《保护我方反派剧本》 作者: 你的荣光 文案: 孟昔昭穿进一个陌生朝代,成为了一品大员之子 还没来得及为天降的荣华富贵感到高兴,他突然发现 他的一品大员爹是天下闻名的奸佞 他的国公千金娘是众人皆知的泼妇 他的好大哥靠舞弊参加科举,人生志向是成为本朝第一贪官 他的好妹妹一心要嫁给风流成性的五皇子,还撺掇他们全家人都帮五皇子夺皇位 而他自己,是人人见人人厌的花痴纨绔 目前他们家已经积攒了很久的作死值,等明年,就可以爽快的灭门抄家遗臭万年了 孟昔昭抹了一把脸,坚强的想:我还能抢救一下 * 为了不被灭门,孟昔昭踹开草包五皇子,转抱皇帝大腿 皇帝爱听曲,他连夜训练歌姬送入皇宫 皇帝爱美人,他四处寻找有上进心的绝世美女,并为其免费指导宫斗法则 皇帝乐不思蜀,搂着美人听曲不上朝了,他把被众人遗忘的太子拉到崇政殿,当众给予支持 在朝臣眼中,孟昔昭是宠臣,佞臣,大大大的奸臣 在百姓眼中,孟昔昭是能官,清官,大大大的好官 在太子眼中,孟昔昭是恩人,友人,得不到的美人 他看着孟昔昭越走越高,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再高一点,与自己携手坐拥江山 * 孟昔昭:我拿的是奸臣剧本,不是皇后攻略! 你不要过来啊—— *打不过就加入彩虹屁小达人奸臣受,我好柔弱啊要老婆亲亲才能起来攻 *真.奸臣,受结党营私蛊惑皇帝排除异己,百姓越过越好,朝堂水深火热~ *架空朝代,拼接世界观 *1v1,身心都只有彼此 *原名保护我方奸臣剧本 内容标签: 强强 穿书 爽文 升级流 朝堂 沙雕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昔昭 ┃ 配角:太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设屹立不倒 立意:普通人也可以报效国家 vip强推奖章: 孟昔昭穿进一个陌生朝代,成为了一品大员之子,还没来得及为天降的荣华富贵感到高兴,他突然发现,全家都是极品,自己也是人人见人人厌的纨绔。为了保住全家的性命,他走上官场,努力改变所有人的人生,消除悲剧,并让国家变得越来越好。 作品逻辑通顺,情节精彩,主人公身在逆境,却百折不挠、从不放弃,值得一看。 第1章 纨绔 “咕嘟咕嘟——” 从一片黑暗当中,孟昔昭渐渐转醒。 眼睛还没睁开,耳边先听到了一群女人嘤嘤的哭声。 “呜呜呜——” “郎君,你这样叫奴婢如何是好呀……” “郎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郎君报仇雪恨!” 本来就挺迷糊的,一听这句话,孟昔昭条件反射的睁开了眼。 刷拉一下,一大群莺莺燕燕凑向孟昔昭的床前,个个古装打扮,花花绿绿的,十分刺眼。 她们惊喜的看着孟昔昭。 “哎呀,醒了醒了!” “金珠,你可真神啊,一句话就把郎君叫醒了。” “菩萨保佑,这下咱们的命都保住了。” 说这句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心直口快,却惹得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点的脸色倏地一变,狠狠扯了一下那个小姑娘的袖子。 小姑娘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白着脸,赶紧低下头降低存在感。 其实没必要,因为孟昔昭已经彻底麻爪了。 这辈子就没被这么多漂亮姐姐们围观过,孟昔昭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着她们脑袋上的珠翠,嘴唇哆嗦两下,却没发出声音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颤颤巍巍的指向自己,“我是郎君?” 被称为金珠的女子正在柔弱的拭泪,闻言,她大惊失色,抬起头的时候也露出了一点眼泪都没有的脸,“郎君这是何意?!” 想到一种可能,她赶紧拿帕子掩住嘴,跟旁边的人说:“坏了坏了,怕不是宁远侯世子下手太重,把郎君打傻了!” 另一人露出了绝望的神情:“那老爷夫人还能饶了咱们吗?” 孟昔昭:“额,老爷夫人是……” 金珠俨然是这群女人的头头,只见她皱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看来是瞒不住了,银柳,你去请大夫,紫藤,你去东院请大公子,记着,哭着去!” 紫藤应了一声,提起裙摆,转过身,就哭哭啼啼的跑去找人了。 看得孟昔昭整个人都叹为观止。 都是人才啊。 然而紫藤刚迈出门槛,就吓得呆在原地,而门外,一个三十多岁保养极好的美妇人正对她怒目而视。 但想起刚刚下人来报的消息,美妇人顾不上教训家仆,挥手把紫藤推到一边,然后就带着一脸心疼的表情冲了进来。 莺莺燕燕们自觉的摩西分海,给这位美妇人让出空间。 美妇人坐在孟昔昭床边,疼惜的摸着孟昔昭的脸,“二郎,你感觉如何?” 孟昔昭:“……” 这要怎么接,这谁啊。 气质像他妈,长相像他姐,动作像他奶。 孟昔昭只能模模糊糊的说:“还行,感觉还不错。” 妇人不信:“哪里不错,看看你的脸,都没有血色了。” 说完,她扭过头就是一声怒斥:“胆大包天的婢子!出了事,你们不紧着来告知我,竟私自做起主来了!都是二郎平时惯着你们,才把你们惯成现在这个肆无忌惮、不知尊卑的模样,传我的话,把她们全都发卖了!卖去百花街,一个也不许留!” 莺莺燕燕们顿时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全都跪下来求饶。 而听到百花街这个地名,孟昔昭的天灵盖也被劈开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百花街,这是他之前看的一本书里面出现率特别高的一条街道,因为这条街上开的全是瓦子勾栏,正所谓,是男人就得去百花街,没去过百花街你的人生就是狗屎。 莺莺燕燕们还在求饶,同时不停的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暗示孟昔昭,然而媚眼全都抛给了瞎子,孟昔昭还在默默思索,话说回来,现在这个场景好像也挺眼熟的。 金珠抬头看自己的主子,发现主子只顾发呆,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立刻就保护自己,怕是真的被打傻了,她只能自救。 “夫人明鉴啊!实在是事出突然,奴婢们挂心郎君的伤势,先带郎君去看了回春馆的程大夫,程大夫说郎君只是受了惊吓,很快便会醒来,奴婢们就急匆匆将郎君安置在了卧房,等待期间实在是过于焦心,竟忘了派人去告知夫人,刚刚奴婢才想起来,自知罪该万死,便招呼紫藤去南院找您。还是夫人耳达目通,郎君院里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您,奴婢们慢上一步,也只能自愧不如。” 孟昔昭看向这个在一众莺莺燕燕里也是打扮最好的女子,有点想给她竖大拇指。 看看这个口才,句句都离不开关心“郎君”,直接戳在美妇人的心坎上,最后还不着痕迹的拍了一下美妇人的马屁,这谁遭得住啊? 转过头,果不其然,美妇人的脸色已经好看了不少,“哼,那是自然,谁也不会有我更关心我儿。” 孟昔昭暗自点头,妥了,这位是自己的妈。 话锋一转,美妇人再道:“但,我关心我儿,也不是你们慢待主子的理由,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心大了,再养着你们,早晚会给二郎惹祸!张家院何在?看着她们我就头疼,还不快把她们都拉出去!至于你——” 她指向金珠,后者脸色瞬间一变。 “牙尖嘴利,自作聪明,今日之事必是你惹出来的,亏我之前还如此信任你,给我把她也拉出去,打个半死!” 孟昔昭十分吃惊,一会儿看看美妇人,一会儿看看金珠。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不好做什么,而且这一幕,真的非常非常眼熟…… 金珠惨叫:“夫人饶命啊!郎君,郎君救命!今日之事与奴婢无关,奴婢一直在府里,带郎君去找那桑烦语的是别人,奴婢冤枉啊!” 桑烦语—— 这三个字就跟铁扇公主那芭蕉扇一样,一下子就把孟昔昭脑子里的迷雾吹开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穿成谁了。 就是那个跟他同名同姓、都没活到收费章的花痴晚期废物纨绔! 孟昔昭无语泪千行。 那本书是同学分享给他的,说里面有个跟他同名同姓的,建议他看看,省得哪天就穿了,他看倒是看了,但是根本没把这个同样叫孟昔昭的放到心里去,他只顾着看后面精彩的剧情了。 现在回忆一下,孟昔昭的结局是什么来着,好像是先被人活活把腿骨锤碎,然后丢进大牢,受尽刑罚,最后在皇帝网开一面的情况下,判了绞刑。 孟昔昭对这个印象很深,因为从牢里把人提出来的时候,那人的腿已经被蛆虫吃得差不多了,人矮了不少,为了把他套进那个圈,狱卒们想了很多办法,期间就一直折腾他,把人折腾的死去活来,才终于成功的吊上去,可以说是死得相当惨。 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不止他死得这么惨,他们整个家族,都死得很惨。 美妇人——也就是他现在的娘,孟夫人,已经耐心告罄,挥挥手,就让人把金珠拉走,孟昔昭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赶紧叫停:“等等!” 金珠等人的眼中迸射出希望,孟夫人则见怪不怪的劝他:“无妨,把这些人打发了,以后阿娘再给你找更好的来。” 孟昔昭:“……” 您可真不愧是奸臣之妻,人命在您嘴里咋就这么不值钱呢。 “阿娘,金珠说的没错,这不能怪她,也不能怪这些人,准确的说,我这伤,是自己找的。” 可不是自己找的么,有花痴病不是错,但有了花痴病还非得上街逛,那就是错了。逛就逛吧,偏偏不找没主的烟花女,就找那有主的,人家正接客呢,他上去就抢,挨打也是活该。 据说宁远侯世子为了见桑烦语一面已经努力了小三个月,让一个纨绔子弟能坚持这么久,这都能称一句真爱了,结果刚见上面,还没来得及拉拉小手,另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就出来搅局,说实话,没被打死就是好事。 可显然孟夫人不这么想,她十分震惊的看着孟昔昭:“二郎,你在说什么胡话,来龙去脉为娘已经打听清楚了,不就是抢个烟花女子吗,能被你抢,是那人的福气,他非但不乖乖把人让出来,竟还指挥家丁打你,儿啊,你万万不要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这不是孟家的规矩。等你爹回来你就知道了,他敢欺负我儿,你爹就敢欺负他爹。” 孟昔昭:“…………” 你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的,你就不觉得这种三观有什么问题吗?! 孟昔昭已经震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恰好这时候,门外又进来一人,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看着大约二十上下,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文气,这大概就是现代人最热衷的翩翩君子吧。 然后君子开口了:“阿娘,听说二郎被人打了?是何人打的,送去府衙没有?” 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大哥,孟昔昭赶紧解释:“大哥,是我主动招惹人家的。” 大哥古怪的看他一眼,“我知道,回回不都是你先招惹人家,所以送去府衙没有?记得多给牢头赏钱,让他们在狱中好好关照一下,打个半死也就成了。” 孟昔昭:“…………” 你真不愧是你娘亲生的啊! 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人,在满屋子都是美女的情况下,这人还能美出一个新高度来,就是年纪小了点,可能还没及笄。 看打扮也知道这人绝对不是家仆,果不其然,她冒冒失失的闯进来,还没看清里面有什么人,便急匆匆的说道:“二哥,我听说你让人打晕了?是打晕还是吓晕的,我——诶,金珠,银柳,你们怎么都在地上跪着?” 孟夫人没好气的回答:“我让跪的!这群婢子没安好心,二郎伤成这样,她们竟还想瞒着我,我已经让张家院把她们发卖了。” 孟昔昭:“……阿娘,这样做不太好吧。” 孟家小妹蹙起眉,也点点头,“二哥说得对。” 孟昔昭惊讶的看过去,没想到这家里还有个正常人啊。 紧接着,孟小妹就说出了她自己的意见:“这种背主的婢子,直接发卖出去也太仁慈了,我看啊,先把她们打一顿,吃吃皮肉苦,然后再派她们做上几个月的脏活臭活,最后再发卖出去,这样她们就长记性了,到了别人家,也不会再犯这种错。省得外面人说咱们孟家出去的婢子德行有亏,阿娘,您说是不是。” 孟昔昭:“……” 孟夫人摇头:“何必费大力气给别人做嫁衣。” 孟大哥:“算了算了,先不管这些,我去一趟府衙,让他们去抓人。” 孟小妹:“居然还没把人抓起来吗?他们干什么吃的。”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商量怎么先下手为强,孟昔昭试着劝他们,然而根本没人搭理他,连地上的金珠等人都不抬头看他一眼,显然他的纨绔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在自家人眼里,他说的话就跟放屁一样,毫无价值。 好几次,孟昔昭都插不进去话。 终于,他怒了。 “都别吵了!!!” 三人不说话了,扭过头来看他。 孟昔昭气的鼻孔喷气,“这件事,你们不许管!谁管,我、我就跟谁没完!” 室内一时之间安静无比。 然后,三人同时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为娘/大哥/小妹便不管了。” 接着,他们三个真的就一边摇头,一边带着熟练又失望的表情离开了,连孟夫人都没再多看地上的金珠一眼。 …… 孟昔昭满脸震惊。 看来,当个纨绔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哦? 第2章 花痴 孟家每个人身边都家仆一堆,他们三个走了,后面那些家仆也跟着离开了,乌央乌央的,屋中一下子空出了大半。 金珠等人还跪着,她们小心翼翼的看着孟昔昭的脸色,仍然是最大胆的金珠出声试探:“郎君……”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她们的郎君突然翻身下床,鞋都顾不上穿,就着急忙慌的翻箱倒柜。 金珠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挪到他身边伺候着:“郎君要找什么,奴婢来帮您找。” “是呀是呀,郎君病体未愈,还是回去休息吧。” 孟昔昭找了一圈没找到,他直起腰:“纸笔在哪?” 金珠等人一脸愕然。 孟昔昭还以为她们没听懂,于是耐心的解释了一下,“笔墨纸砚。” 金珠和银柳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金珠小声的提醒他:“郎君,咱们这没有这些东西。” 银柳:“要不,奴婢去找大公子借一份?” 孟昔昭:“……” 看来还是他太不了解纨绔这个职业的作风了。 孟昔昭没应声,金珠就给了银柳一个眼神,后者跑去借笔墨纸砚,前者则领着莺莺燕燕们,该扶孟昔昭的扶孟昔昭,该拿帕子的拿帕子,等孟昔昭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莺莺燕燕们按倒在床上,享受起擦脸揉腿的待遇。 有、有点舒服是怎么回事。 还好,在一下又一下的按摩中,孟昔昭没有迷失自我,而是打起精神,迅速回忆那本书的内容,务必将每个人、每个情节,都复习复习再复习,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忘。 孟昔昭是个文科生,别的不会,死记硬背一流。 拿出平时应付期末考的架势,把整本书的剧情都回忆了一遍,孟昔昭突然发现,好像没什么用。 他一个都没活到收费章的人,记后面那一百多万字的剧情有什么必要么?到了那时候,他坟头草都三米高了。 ……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活下去啊。 ——桑烦语。 这位就是引发了孟昔昭乃至孟家一系列悲剧的导火索。 桑烦语是百花街上的一颗新星,吟诗作对、弹琴唱曲,桩桩件件都是一流的水平,今年刚出道,一出道就是巅峰,非大诗人、大文人不接待。 不管孟昔昭这样的,还是宁远侯世子那样的,人家都看不上,觉得接待他们,就是自降咖位,宁远侯世子的名声稍微比孟昔昭好一点,所以在他拿钱砸了三个月以后,桑烦语决定看在钱的面子上,给宁远侯世子一点甜头尝尝。 谁知道孟昔昭从哪得到的消息,他寻思着,连宁远侯世子都行,那我也行,于是,特别没数的带着人就过去砸场子了。 宁远侯世子也不是好惹的,一棍子下去,就把孟昔昭砸晕了,对了,在这需要说一下孟昔昭的身份。 他爹是当朝太保、开府仪同三司、参知政事,前俩都是荣誉称号,最后一个才是真正的官职,而这个职位,等同于副宰相。 这是个孟昔昭从没听过的朝代,叫大齐,书里给设置的背景是,从唐朝开始就跟正史分叉,李隆基没能保住唐朝,直接成了亡国之君,然后进入大分裂时期,分分合合将近三百年,正史上这段日子是五代十国,到了书里就是十代三十国,分裂给国家带来的影响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失,大齐外部北狄东夷西戎南蛮全占,不止够搓一桌麻将,还能匀出两个观众位;内部则今朝有酒今朝醉,全民都习惯了过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正可谓,享受之风吹满地,大齐人民不争气。 全民好享受,行奢靡之风,朝堂自然更加好不到哪去,皇帝昏庸,奸臣当道,从上到下就是一句话,全没救了。 而孟昔昭的爹,就是大齐最著名的奸臣,没有之一。 …… 儿子跟宁远侯府结下梁子,当爹的肯定要争一口气,而这一口气,就把宁远侯的爵位削了,官职撸了,世子变平民,原先的打架斗殴,瞬间也变成了解不开的死仇。 宁远侯世子咽不下这口气,便想办法算计孟昔昭,孟昔昭的弱点人人都知道,他花痴,见着美女就走不动道,如果是绝世美女,那更是不得了,哪怕人家不待见他,他也必须见一见人家。 利用这个弱点,宁远侯世子做了个圈套,误导孟昔昭把一个良家女子,当成了低调接客的烟花女子,孟昔昭乐呵呵的钻了进去,却不知道,他闯大祸了。 这女子不是一般人,正是未来推翻昏君、创立新朝的造反派头子、也是本书第一男主角的亲妹妹,孟昔昭把人带进屋子,还什么都没干,就被怒发冲冠的男主角揪到了街头,众目睽睽之下,用一把铁锤,生生锤碎了双腿。 男主角这时候还是个无名氏,被抓住就死定了,于是他带着妹妹连夜逃窜,进入巴蜀,心知再也没法当个良民,干脆揭竿而起,彻底反了。 男主角后来是怎么披荆斩棘的,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其实另有乾坤,宁远侯世子也是被人利用的,背后之人不是冲着孟昔昭,而是冲着整个参政府。 很快,这件事就被捅到了皇帝那,连带着孟昔昭过去的丰功伟绩,这皇帝也是个奇葩,他昏庸但不耽误他有正义感,平日最讨厌强抢民女了,再加上跟孟家有仇的几个奸臣一起上眼药,他直接就把孟昔昭下了大狱。 孟昔昭进去了,孟家人肯定不干,尤其是他的爹娘,他们上下活动,不停求情,最终的结果就是被罗列出一百多条罪状,全家一起吃牢饭。 最后,他爹被判凌迟,他哥腰斩,剩下的人一律绞刑,连府中的仆人都没逃过。 书中一句带过的奸佞孟家已被灭门,到了现在,就是四百多条鲜活的人命。 孟昔昭估计到死都想不到,他这辈子就俩作用,书里,他是扳倒奸臣孟参政的敲门砖,书外,他是促进男主角结束忍者神龟使命、开展事业线的加速剂。 …… 金珠她们在一旁伺候着,就见郎君叹一声,再叹一声,又叹一声。 都一下午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叹什么,金珠等人也不敢打扰,毕竟郎君看起来挺严肃的,贸然开口,说不定倒霉的又是自己。 黄昏时分,终于,又有一人迈进孟昔昭的院落。 金珠银柳赶紧行礼:“老爷。” 孟昔昭听到动静,转过头,看见一个年岁四十左右的帅大叔捋着威严的胡子,正朝他走来。 这就是本朝第一大奸臣? 长得还挺好看的,不愧是被点过探花郎的男人。现在全家他都见过了,个个颜值都挺高,看来自己也差不到哪去。 孟昔昭站起来,叫了他一声,“爹。” 帅大叔继续捋胡子,点点头,“二郎,你今日受委屈了。” 孟昔昭心如止水。 都说了这是第一大奸臣,你还能对他有什么期待。 孟参政没有孟夫人那么外放,只用眼神表示着对小儿子的疼惜,“事情张家院都已经告诉我了,你放心,爹绝不会放过他们。” 孟昔昭:“爹,打我的是宁远侯世子。” 不是宁远侯,您老人家能不能精准打击啊? “子不教父之过!小小年纪就敢出手打人,可见宁远侯平时是怎么教养子孙的,不过区区一个外戚之后,竟还如此嚣张,二郎莫气,出宫前,我已经打点了秦大官,让他好好润色一番,将此事告知陛下,等明日,就叫他们傅家好看。” 孟昔昭:“…………” 他还等着晚上劝劝他爹,别往死里欺负人家,没想到啊,他爹的手也太快了吧! 一瞬间,孟昔昭有点绝望。 “我都说了不许别人管这件事,你为什么还要管?” 孟参政捋胡子的动作一僵,“爹帮你不好吗?” “不好!这是我跟傅济材之间的事,要教训他,也得我来!” 孟参政:“你一个小儿,教训也教训不到痛处。” 可不是,哪像您老人家,一出手就把他们的爵位削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直接痛到家了。 孟昔昭幽幽瞥了他爹一眼,认命的暗叹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不能给自己出气!你害我丢人!我不活了,我绝食!” 孟参政:“……” 他训斥孟昔昭:“成何体统!还不赶紧起来!” 孟昔昭非但不起来,还躺下了:“我起来干什么?我让人打了,连出手教训都不能亲自来,还要爹娘帮我,你还让陛下知道这件事,往后我的脸往哪里放?爹,你也别忙活了,直接在这给我挖个坑,把我埋里面算了。” 孟参政气的胡子乱颤,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可这不识好歹的是他儿子,他还不能不管。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无论如何孟昔昭就是不起来,再这样下去,夫人就该闻风而动了,孟参政终于妥协:“好好好,你亲自来!爹不管了,行了吧!” 下一瞬,孟昔昭丝滑的从地上爬起来,笑得十分谄媚,“就知道爹最疼我,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孟参政:“…………” 第3章 小妹 离晚饭还有一会儿,孟参政回南院去找夫人诉苦了,打发走了孟参政,感觉前路稍微有了点亮光,孟昔昭心情好了不少,让婢女把铜镜搬来,孟昔昭看了看如今自己的长相。 没有孟参政那么威严,没有孟夫人那么华贵,也没有孟大哥那么文质彬彬,更没有孟小妹那么倾城国色。 ……总而言之一句话,全家最没特色。 当然,这是跟开了挂的孟家人比,要是单拎出去,孟昔昭妥妥是个小帅哥,唇红齿白,笑起来格外阳光,竟然还有点小清新的气质。 端详了一会儿镜中的自己,孟昔昭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男人嘛,用不着那么好看,只要说得过去就行了。 想罢,他抬起手,开始拆头上一簇簇的绢花。 …… 大齐有男人簪花的习俗,但那都是特殊场合,比如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新郎官和新进士们都会簪花游街,让人们参观。平时还簪花的,就是另外几类人了。 小贩、龟公、和臭美人士。 拆掉头上的绢花,孟昔昭顿时感觉自己轻了二斤,骄傲的扬起脑袋,孟昔昭吩咐婢女:“都扔了。” 婢女默默听从,也没有劝他的,大概是郎君平日就这么喜怒无常,想起一出是一出,她们都已经习惯了。 身为一个男人,孟昔昭身边服侍的人却清一色都是女子,而且个个都好看,难怪他在大齐名声那么差,哪怕王公贵族,也没有把“我很好色”这几个字摆在明面上的。 不过,这些婢女都是摆在家里看的,她们跟孟昔昭可没有超出主仆以外的关系,孟夫人管家有一手,没人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犯事。 绢花都拆了,孟昔昭脑门上那个大包就更明显了,那是被宁远侯世子一棍子敲下来的,幸好打他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要换成膀大腰圆的家仆,说不定孟昔昭也没法醒过来了。 重新把头发弄好,孟昔昭顶着新造型去南院找父母吃饭,别管孟家在外名声如何,关起门来,这一家人还是很和睦的,一日三餐总要凑在一起吃,凑不到一起,就派小厮送过去一样的菜码,吃个形式。 菜都摆好了,孟昔昭是最后一个过来的,看见孟昔昭把花都拆了,四人均是一愣,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招呼他赶快坐下。 孟家人对孟昔昭有种谜一样的纵容感。 据说是孟昔昭小时候,被鸡鸣寺的一个大师父下了批语,说他一生浮沉,混混沌沌的来,混混沌沌的去,活不明白,也活不长。 这个时代的人民是非常迷信的,得了这么一个批语,孟夫人抱着襁褓里的孟昔昭大哭三天,最后抹抹眼泪,接受了,毕竟皇家养孩子都免不了夭折,孩子养不住实在太常见了。 从那以后,孟昔昭干什么都没人管,爹娘对他就一个要求,开心就好。 大哥和小妹也一样,自从懂事以后,就万事都顺着孟昔昭,基本不会跟他争执。 如今的孟昔昭:“……” 他想知道是哪位大师父下的批语。 真准啊!孟二公子的命运可不就是这样,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不过,孟二公子的批语,关我孟昔昭什么事呢? 孟昔昭坦然的接受着孟夫人的拳拳母爱,把她夹过来的菜都吃了。 小妹对着孟昔昭眨眨眼,“二哥,你心情好些了?” 孟夫人:“娇娇,不要打扰你二哥吃饭。” 臭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万一二郎想起来挨打的事,吃不下去了怎么办? 小妹大名孟青疏,娇娇只是小名,在这个时代,很多备受家人宠爱的女孩小名都是娇娇,民间称呼也是谁家娇娇这样的代指,普及程度大约等于后世的囡囡。 孟娇娇撇撇嘴,不说话了,孟昔昭看她怪委屈的模样,也给她夹了一块肉。 孟娇娇比孟昔昭还坦然,直接就吃了,也不说谢谢。 再看爹娘和大哥,也一副根本没注意到的样子。 不是没注意到,而是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日常,孟昔昭是花痴纨绔不假,但在家里,他也是孟娇娇的二哥,出去逛勾栏,他都不忘了给家里的阿娘和妹妹带一份热乎乎的零嘴。 再想想书里她们是什么结局,孟夫人被绞刑,孟娇娇受尽世态炎凉,本来也是要处死的,但因为长得好看,被一个色中饿鬼看中,想要纳进自己的后院当妾,她无法忍受这种命运,在牢里自杀了。 扒拉扒拉碗,孟昔昭食不知味的想,还真没什么胃口了。 其他人虽然不说话,但眼睛都盯着孟昔昭呢,他这又是拆花又是不许家里管的,总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怕是真的受刺激了,见他放下碗不吃了,连忙劝他再吃一点。 连孟娇娇都道:“二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啊?再气也不能不吃饭,明天祝二娘及笄,宁远侯家的几个小娘子都要去,你放心,我一定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给你狠狠地出出气。” 孟昔昭脚下一个踉跄,心中无限苍凉。 小妹,你就别再给我拉仇恨了行吗? 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面上,孟昔昭却是一瞪眼:“还想认我这个二哥,你就老老实实的!” 说完,他一阵风一样的跑了,留下孟娇娇和家人大眼瞪小眼。 “二哥这是怎么了,以前我给他出气,他都很开心的啊。” 孟夫人也搞不懂:“难不成,他喜欢宁远侯府的某个小娘子?” 大哥最了解自己的弟弟,顿时摇头:“绝不可能,那些小娘子都随宁远侯,姿色欠佳,入不了二郎的眼。”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孟参政问出了众人的心声,“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 第二天,该上朝的上朝,该上学的上学。 大哥孟昔昂,如今是太学的学生,他本来能进国子学的,但因为过于聪明,而且自家爹的名声太差,大哥就懂事的进了太学,替爹在皇帝面前刷刷好感,顺便在民间洗洗白,表示孟参政教子有方。 然而人民群众并不买账,他们觉得孟昔昂明明是官宦子弟,应该去国子学,现在却占了平民百姓也能进的太学名额,简直是其心可诛。 好心办坏事,但皇帝已经知道了,他也不能再从太学转出去,就只能一路读下去。 还得跟其他太学生一样,规规矩矩的参加科举,而不是像其他官宦子弟,不参加科举,直接就做官了。 再有两月科举就开考了,这段时间孟夫人天天拜佛,盼着儿子能考个好名次。 这就是传说中的临时抱佛脚吧? 至于孟昔昭,他是不需要上学的,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在家里混日子,每多混一天,都是胜利。 …… 孟昔昭三番五次的叮嘱孟参政,让他不许再管这件事,孟参政心里冒酸水,总觉得儿子这是翅膀硬了,都不需要他这个当爹的帮忙了。 心里不爽快,他就没个好脸色,昨天的事已经传遍整个应天府,同僚们见状,都不上去触霉头。 他走得快,又没注意前路,差点撞到人,还是对方扶了他一下,才免得撞到一起。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孟参政,走路要当心啊。” 抬起头,看见对面是谁,孟参政差点忍不住自己扭曲的面孔。 弯下腰,孟参政客客气气的参拜:“是臣冲撞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男生女相、俊逸非常,但因为气色不好,看着病殃殃的,笑起来也有几分阴柔的感觉,“无妨,孟参政挂念家中,可以理解。” 孟参政:“……”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又客套了两句,孟参政让开道路,看着太子离开,才轻呼出一口气。 今儿也太晦气了,竟撞见了这位,罢了罢了,今日就当自己是个木偶人,没眼没耳没嘴,不看不听不说,熬一天算了。 孟昔昭可不知道,要不是有这一出,他爹还是打算添油加醋,稍微使点绊子的,但因为碰见太子了,他只能谨小慎微起来,省得被别人做了文章。 在朝上,皇帝果然提起孟昔昭挨打的事,还问孟参政:“旧玉,可有这等事?” 只有皇帝特别信任和宠爱的臣子,才会被他叫名字,这是帝心的证明,也是奸臣的佐证,在本朝能被皇帝直接叫名字的,不用怀疑,个顶个全是祸国殃民的奸臣。 宁远侯在后面紧张的冷汗直流,心中高呼吾命休矣,却不想,前面的孟旧玉没有顺杆子往上爬,不把他们宁远侯府摁死不算完。 孟旧玉:“不过是两家小儿顽劣,动了口角之后,又动了手脚,并非什么大事。” 满朝堂都看向他。 孟参政今天上朝没带脑子吗?居然放过打了他儿子的人,不可能吧,是不是有后招呢? 哦呦哦呦,宁远侯要完蛋了。 不止别的官员,连宁远侯也是这么想的,孟旧玉越轻描淡写,他的心脏越不稳,哪怕皇帝都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过问了,他那冷汗还是一身一身的出,春寒料峭,他差点把自己淹死在崇政殿里。 下了朝,宁远侯猴急的回家,把同样赖在床上混日子的世子从被窝里拖出来,“逆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睡觉,你就不怕孟旧玉带人来抄家吗!” 傅济材莫名被叫醒,火气噌就上来了,“干嘛啊!” 宁远侯啪给了他一个巴掌,“还敢横!走,跟我一起去参知府赔礼道歉!” 第4章 世子 日上三竿,孟昔昭才起床。 起了也不干正事,就抱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坐在后花园的栏杆边上无聊的晃腿。 孟夫人带孟娇娇出去参加别的贵女的及笄礼,大哥上课,亲爹上朝,如今这参政府里,就孟昔昭一个主子。 金珠在一旁站着,看孟昔昭无聊的晃腿。 突然,那两条规律摆动的腿不动了,看得眼神都开始呆滞的金珠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正要上前问孟昔昭需要什么,却见后者比她更清醒的跳下来,铿锵有力的说道:“虚度光阴非男儿所为,我决定了,我要考科举!” 金珠默默的看着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派人去大公子的房间,拿了一本《论语》过来。 孟昔昭看着封面,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他当即就翻看起来。 额,这个字念什么。 额,怎么没标点。 额,这篇百分之八十都不认识啊,蒙也蒙不出来…… 片刻之后,孟昔昭冷静的把书还给金珠,“我有点饿了,拿盘点心来。” 金珠笑着应了一声,“厨房今日做了香苏汤,郎君要不要来一盅?” 孟昔昭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来点吧。” …… 吃着点心,孟昔昭开始反思,他究竟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一个连清华北大尾气都追不上的人,竟然能搏一搏古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就是清华的学生穿过来了,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金榜题名呀。 不行,科举走不通,还是换个路子吧。 孟昔昭很苦恼。 说实话,他根本没把自身的危机放在心上,毕竟现在用着这个壳子的人是自己,他一不花痴二不智障,只要他老老实实的,不管傅济材还是男主角,都坑不了他。但问题是,他消停了,别人还没消停,而哪怕别人消停了,只要参政府还在,背后的人就不想看见他们消停。 孟昔昭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眼下的情况是,即使是宠溺他的自家人,都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如果他跑到爹娘面前大叫有阴谋,八成他们也只会叫个大夫来,看看他是不是被魇住了。 就在他苦苦思索的时候,张家院跑过来找他:“二公子,宁远侯押着世子来找您,说是要对您负荆请罪。” 孟昔昭眨眨眼,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下。 “哦,那让他们进来吧。” 张家院是参政府的大管家,对参政府最忠心的人,据说在他爹还是秀才的时候,就跟着他了。这样的人肯定胳膊肘都往里拐,孟昔昭让把人带进来,他就真的把人带到了后花园,根本不管宁远侯会不会觉得受到了轻视。 傅济材被他爹押着,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不服不忿。 是,他也是个纨绔,但他知好歹,而且他无比的确定,这一回他没错!动手也是孟昔昭先动的,他推了自己。 拜托,他都推了自己诶,那自己敲他一闷棍,不是很合情合理吗! 宁远侯暗中踢了儿子一脚,等来到孟昔昭面前,他立刻摆出笑脸来,“贤侄,我把这个不孝子带来给你赔罪了。” 宁远侯年纪比孟旧玉大多了,看着这个年纪的人对着自己讨好的笑,孟昔昭别提有多别扭,但他还是稳稳的坐在栏杆上,歪着头打量他俩,“你们是谁?” 宁远侯一愣,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问,倒是旁边的傅济材突然跳起来:“孟昔昭,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就打了你一棍子,你还装起失魂症来了!” 孟昔昭乐了,看来这个傅济材的脑袋瓜比孟二公子好不到哪去,他还没自己提呢,傅济材先帮他说出来了。 不高兴的啧了一声,孟昔昭用“你怎么这么吵”的眼神看着他,“谁说我这是失魂症,我只是觉得头部隐隐作痛,有些记不清人名和人脸了。” 说完,他问傅济材:“你就是宁远侯?挺少兴啊,今年四十几了?” 傅济材:“爷爷我二九年华!” 孟昔昭摇摇头,不太信的样子,“怎么可能,你绝对不像二十九岁,最少四十多。” 傅济材:“……” 宁远侯:“……” 金珠抿着嘴忍笑,周围也没别的大人了,宁远侯有点拿不准孟昔昭是不是故意的,他看向张家院,后者却叹了口气:“二公子醒来以后,确实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和长相,但只要提醒他,他很快就会想起来。” 顿了顿,他有些骄傲的告诉宁远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的亲近之人,二公子都是记得的。” 看着他挺起胸膛的模样,孟昔昭当然不会告诉他,要不是他爹娘老喊张家院张家院,其实他也不认识他是谁。 早晚会被发现自己不认人的事情,还不如直接暴露出来,把锅甩给傅济材,看他双眼瞪得像铜铃,想必也是很喜欢这口大黑锅吧。 不管真的假的,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宁远侯自然不能拆台,他又把傅济材贬低了一通,孟昔昭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红,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他的脑瓜顶就该冒出水蒸气了。 孟昔昭看够了,这才作出一副堪破红尘的模样,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潺潺溪流,幽幽道:“侯爷不必再说了。” 嗓子冒烟的宁远侯:混小子,你之前怎么不说这句话? 孟昔昭:“原是我福薄,稍微有点才气的女子,都看不上我这样的男人,我不怪她们,自然也不会怪世子,哪有中不了举,却记恨其他举人的道理呢?” 傅济材愣了愣。 气得发红的脸降了一点温度,脸色也尴尬了起来。 他知道孟昔昭肯定不是在夸他,他没那个脑子,可孟昔昭已经亲口承认了不如他,那他也没必要老是跟他计较了。 宁远侯的眼睛在孟昔昭没喝完的香苏汤上黏着,同时不忘了安慰陷入丧气时刻的孟昔昭:“贤侄,话不能这么说,她们看不上你,是她们没有眼光,你聪慧过人、内心纯善、还谦虚懂礼,比我家这个孽障强多了。” 孟昔昭:“……” 这说的人是他么。 傅济材不耐烦的挣开宁远侯扣着他的手,语气仍然生硬,但比之前好了不少:“喂,少唧唧歪歪的,只要你不跟我抢桑烦语,其他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能给你送来,反正我也打了你一棍,以后咱们就两清了。” 孟昔昭忧伤的看了他一眼,直接把他看得头皮发麻,好像天灵盖要自己出走。 “多谢你的好意,可我现在不想见其他人,总是反复失望,如今的我已经绝望了。” 矫情! 傅济材翻了个白眼,却坐到了孟昔昭身边,有人恃强凌弱,也有人锄强扶弱,傅济材二者都占,全看他是什么心情。 现在他就觉得心情不错,虽然是被押着过来赔罪的,但看见自己赔罪的对象如此心灰意冷,他不仅不生气了,甚至还有点高兴,这一高兴,他就想做点善事。 “你堂堂参政之子,怎么能如此没出息,不就是女人吗,我看你之前是不会找,走,我现在就带你出去,保证给你找十个八个来!” 说着他就要拉孟昔昭,吓得周围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金珠尖叫:“快放开我们郎君!” 张家院急得蹿过来:“使不得使不得,二公子身子还没好啊!” 偌大的后花园,竟只有宁远侯一个三观合格的,“成何体统!你自己胡闹也就算了,竟还想带着贤侄,还十个八个,把贤侄身子搞坏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敢情你是为了这个生气啊?! 孟昔昭服气了,他一口气推开这群围着自己的人,“你找别的我都不要!我就想见桑烦语!” 话音一落,周围这几个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都呆呆的看着他,傅济材率先反应过来。 “好啊,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 孟昔昭:“……” 他赶紧解释:“你误会我了!我想见她,并非是有其他的想法,我只想跟她道个歉,上次搅了你们的会面,桑行首一定觉得我是个蠢笨如猪的男人,我不想再伤心了,可我也不想被人误会啊,你是她的座上宾,如果你帮我的话,她一定会见我的,到时候你引我进去,如何?” 傅济材面露犹豫:“这……” 孟昔昭顿时像个霜打的茄子,轻轻呢喃:“不可以吗?” 傅济材脱口而出:“怎么不可以,当然可以!” 金珠在一旁看得想鼓掌。 真是小猫咪嗷嗷叫,叫的全是妙妙妙,自己的本事还是不到家啊,看看郎君,这才叫真正的我见犹怜。 孟昔昭听见傅济材答应了,顿时笑起来,赶紧趁热打铁。 一边送傅济材出去,一边在他耳边说“世子一定可以吧”、“如果是世子的话,桑行首肯定会答应的”、“世子真是好人啊,这点小事三天就能办到了吧”。 傅济材在一声声的世子中迷失了自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参政府的门外,冷风正一阵阵的往他脑门上吹。 宁远侯凉凉的看着他:“清醒了?希望你在瓦子勾栏里不是这个德行,不然的话,我怕哪一日你连咱们的祖宅都送典出去。” 傅济材:“……” 第5章 太子 当晚,归来的孟家人才知道宁远侯带着傅济材来过的事情。 他们问孟昔昭,孟昔昭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现在他跟傅济材是朋友。 但他们不太信这个说法,转而去问张家院,发现跟孟昔昭说的差不多。 朋友不朋友的,孟旧玉压根不在乎,那宁远侯是上上任皇帝的第二任皇后的亲侄子,虽说是皇亲国戚,但那都是老黄历了,宁远侯本人领着一个四品闲差,在朝中一点根基都没有,不管朋友还是敌人,对孟旧玉来说,重量都不会大过一只蚂蚁。 孟旧玉更关心的是,他的小儿子竟然说出了对女人感到伤心绝望的话。 夜晚,孟旧玉跟夫人躺在床上,互相分析这件事是好是坏。 孟夫人:“收收心也好,等大郎娶了妻,就该轮到他了。” 孟旧玉:“夫人言之有理,我就是怕,二郎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 孟夫人:“难道你还怕二郎以后不近女色了?” 孟旧玉张了张嘴,片刻后,他拍拍夫人的肩膀:“睡吧。” …… 不近女色? 除非母猪能上树。 …… 傅济材很后悔,怎么就答应孟昔昭说要三天内把他引荐到桑烦语面前呢,之前他自己都是花了三个月才见着桑烦语的。 思索再三,傅济材觉得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肉疼的捧着一幅《唐宫消暑图》去找桑烦语了。 这幅画价值千金,足够付上二十年的嫖资了,桑烦语的丫鬟见了,笑得合不拢嘴,都不用去问一问,当场就表示她家小姐答应了。 三天后,傅济材跟孟昔昭坐在一辆马车里,一个生无可恋,一个满眼放光。 孟昔昭第一次见到古代城池,新鲜得很,应天府又如此繁华,秦淮河两岸的酒楼数也数不尽,孟昔昭看得很仔细,直到傅济材没好气的开口,他才转过头来。 “到了桑行首那里,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孟昔昭认真的问:“什么是不该说的话?” 傅济材:“……” 他怎么知道,他纯粹是看孟昔昭太开心了,看他不顺眼,才给他泼冷水的。 他回答不上来,孟昔昭就笑着安抚他:“放心,我万事都听你的。” 傅济材觉得自己有点飘:“那、那行,跟着我就是了。” …… 百花街的主道上都是瓦子勾栏,可以单纯的看表演,也可以上楼去春风一度,能在这开店的,全是大酒楼,最少三层起,而真正有名气的、可以被称为行首的女子,是不会在这待着的,人家都住在百花街后面的巷子里,独门独院,曲径通幽。 越是出名的行首住的越偏,因为这个时候就喜欢这种调调,含蓄,难找,给人一种历尽千辛万苦的错觉。 傅济材七拐八拐,拐的孟昔昭都快觉得他迷路了,终于,他们来到了桑烦语的门前。 一看见是傅济材,丫鬟笑得像是看见了财神爷:“傅公子,快进来,我家小姐正等您呢。” 这辈子也没在行首这得到这么热情的对待,傅济材脸上微笑,心里滴血。 孟昔昭跟着他一起进去,院中错落有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再看这个丫鬟,穿金戴银,比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大首领金珠穿的都好。 看来这一行很赚钱啊。 进了屋子,桑烦语已经迎了过来,“奴家见过二位公子。” 抬起头的时候,她在孟昔昭身上多看了一会儿,眼神有点惊讶,而且总是打量他的头发。 不用问孟昔昭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好奇,他脑袋上的花都去哪了。 …… 桌子上有茶,二人落座,桑烦语便给他们倒茶。 孟昔昭盯着她瞧。 骨肉匀停,顾盼生姿,就是面相稍显冷淡,大约是个冷美人。 桑烦语是真对得起她的名字,他们进来这么久,就听她开过一次口,第二次则是在孟昔昭看了她太长时间以后,“孟公子,是奴家脸上有什么吗?” 孟昔昭眨眨眼,还没说话,旁边的傅济材先替他解释道:“你不要介意,我那天打了他一棍子,打的他有些不认人了,前几天他连我都忘了呢。” 孟昔昭:“……” 什么叫连你都忘了,说得好像你跟我很亲近,你和这个桑烦语一样,都跟我不熟好不好? 桑烦语很惊讶:“真的?” 孟昔昭点点头:“抱歉,现在我好像只记得小时见过的人了,不然的话,行首的姿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的。” 桑烦语轻笑:“公子惯会说笑。” 孟昔昭认真的摇头:“不是说笑。” 傅济材:“……”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有这张嘴,孟昔昭何愁没有女人青睐? 桑烦语好像也看出了孟昔昭不是在奉承她,同样认真了几分,“多谢公子夸奖。” 孟昔昭:“上次在行首这里闹了笑话,这次我是来给行首赔罪的,希望桑行首能原谅我。” 桑烦语微微一笑,承了他的情:“公子折煞奴家了,上次的事,奴家已经忘了。” 闻言,孟昔昭也笑起来,同时左右看看,身子放松了许多:“上次惊鸿一瞥,我发现桑行首这里古玩字画非常多,很是清雅。” “奴家只有这点爱好,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比不上真正的收藏大家。” 孟昔昭点头:“是啊,想成为收藏大家,需要两个物件,一是才,二是金,世人多数二者皆缺,桑行首能具备其一,已经很难得了。” 桑烦语听了,也感觉有点忧伤,爱好这东西,可真烧钱啊。 而在这时,孟昔昭突然俯下身子,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对着桑烦语伸出一根手指:“我有一计!可助桑行首二者皆备,桑行首要不要听?” 桑烦语:“……” 傅济材:“……” 话题转变如此之快,傅济材拉牛车都赶不上。 他试着旁听了一会儿,却发现越听越迷糊,什么男人都喜新厌旧、唯有征服欲是无法根除的旧疴;安于应天府便是安于一小小蜗壳,外面还有广阔的天地等待着你;即使花魁也有再无重开日的那一天,桑行首你要早早的为自己作打算呀…… 傅济材听不懂,桑烦语却是越听越投入,不停的点头,感觉孟昔昭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傅济材受不了了,他是出来找乐子的,不是过来听说书的。 跟孟昔昭打了个招呼,他去另找别人了,桑烦语和孟昔昭都没工夫搭理他,挥挥手了事。 等他走了,桑烦语继续问:“何为人设?” 孟昔昭:“就是你的背景故事,你是你,这个新人设也是你,只要你将自己沉浸进去,便没有人能反驳于你。” 桑烦语似懂非懂,“一个新的人设,便能让奴家成为公子说的……大齐明星?” 孟昔昭用力点头:“自然可以,只要抓紧了男人的心理,再通过口口相传的威力,桑行首你的大名就会越来越响,到时候不止应天府,连南诏的人都会听到你的名字,对你产生心向往之的心情,这种情绪也会传染给其他人,慢慢的,你就变成了流行,不要小瞧人们对流行的热衷,到时候,怕是你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桑烦语被他说的心潮澎湃起来,孟昔昭没明说,但桑烦语也想得到,人们都想见她,有钱人肯定更想见她,真要到了那种程度,还有什么古玩字画是她买不起的! 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等看见盈盈笑着的孟昔昭,桑烦语又冷静了下来,“公子这样帮助奴家,奴家又该怎么回报公子呢?” 孟昔昭笑得更含蓄了:“非常简单,我不日就会在百花街新开一家酒楼,桑行首若是愿意,以后隔三差五的来光顾一次便好了,只来我家,可好?” 桑烦语愕然的看着他,半晌之后,她忍不住的笑起来:“区区小事,奴家怎敢不答应呢。” …… 搞定了桑烦语,孟昔昭带着金珠从她家里出来。 孟昔昭脸上带着迷之微笑。 金珠看不懂,因为她不知道,桑烦语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勾栏第一才女,她的才情令皇帝都动容了,不顾她是个妓/女,直接把她带进后宫,宠幸了一夜。后来在大臣们的集体反对下,才恋恋不舍的把人放了出去,现在有孟昔昭插手,他保证,这次大家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心情很好,孟昔昭跟金珠一起去找傅济材,一盏茶之后,他的心情就不好了。 他们迷路了…… 孟昔昭在心里骂把马车带走的傅济材,另一边,金珠也有点慌,“郎君,这里好像不是晚霞巷,而是粽子巷。” 粽子巷,在书里也挺有名的,因为这是最著名的小倌巷,有点特殊爱好的人,都喜欢往这个巷子来。 孟昔昭沉默一瞬,赶紧挥手:“走走走。” 他已经被人认为成花痴了,他可不想再被人认成变态。 转身没走几步,孟昔昭突然看见迎面走来一个瘦削的男子,他扶着墙,额头冷汗频出,身子也在发抖,本来还强撑着往前走,但很快,他就走不动了,摔倒在地,肩膀倚着墙壁,看起来虚弱无比。 孟昔昭惊呆了。 这是被人干的有多狠啊?! 孟昔昭连忙跑过去,担忧的问他:“兄台,你没事吧?” 崔冶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美苍白、线条柔和的脸来。 孟昔昭看愣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继续问他:“你还好吗,意识还清醒吗?” 崔冶:“你……” 他顿了顿,对着孟昔昭柔柔一笑:“我没事,谢谢你。” 孟昔昭:“……” 都这样了,就别记着营业了,我也不是弯的,没法给你拓展业务。 “你住在这附近吗?我送你回家?” 崔冶两鬓的头发都被冷汗打湿了,望着孟昔昭皱起的眉心,他唔了一声,“那就有劳了。” 孟昔昭要扶他,金珠见状,连忙一起帮忙,在崔冶的指挥下,他们走去一个方向。 孟昔昭是没有方向感的,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倒是金珠,心里嘀咕,这不是出了粽子巷了么。 而另一边,跟主子走散的侍卫都快哭了。 太子殿下,您到底在哪啊?? …… 第6章 细作 孟昔昭有点后悔。 这小倌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沉啊! 一开始还只是感觉有一点点沉,后来就越来越沉,搞得孟昔昭肩膀都快塌下去了。 他现在所有劲儿都用在撑着崔冶上面,顾不上看看别的地方,也就没注意到,崔冶把自己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那边的金珠想帮个忙,结果都碰不到崔冶的边。 金珠看着自家郎君的表情越来越狰狞,而另一位的表情却越来越轻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吸走了郎君的精气呢。 好在这人住的并不远,又走了几丈地,他们就到了。 把人放在门口,孟昔昭累的气喘吁吁:“你进去吧,我走了。” 崔冶现在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最起码冷汗不怎么出了,他拦住孟昔昭,对他笑:“这位公子,多谢你今日出手相助,我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能请你喝杯粗茶。” 孟昔昭擦汗的动作一顿,看着崔冶的表情十分敬佩。 崔冶:“?” 孟昔昭:“喝茶就不了……” 怕说的太含蓄,崔冶听不懂,他站直了,严肃的说道:“我已经从良了,如今的我,是一个正人君子。” 崔冶:“……” 金珠:“……” 后者有种丢人到想跳秦淮河的冲动,前者则一脸错愕,渐渐的,他反应过来,“你以为我是——” 蓦地,他笑起来,“我的茶,最是适合正人君子,公子不要推辞了,进来喝一杯再走吧,你已经出了汗,再待在外面,容易受风寒。” 孟昔昭:我出汗是谁害的,谁让你这么沉的? 而且仔细看看,这人不仅沉,他还高,最起码比孟昔昭高半个头。 ……这年月对男人的审美也是越高越好吗? 对方几次相请,再拒绝就不太礼貌了,而且孟昔昭已经说清了,他对花钱买陪伴没兴趣,那进去喝杯茶,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这么想着,孟昔昭就答应了下来,崔冶实在是个爱笑的人,他对孟昔昭又笑了一下,然后才转过身,轻轻的在门上敲了两下。 很快,门被打开,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男人站在门口,看见崔冶狼狈的模样,他先是吃了一惊,但在说话之前,他又看到崔冶旁边的孟昔昭。 “郎君,您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快进来,您是……” 孟昔昭自我介绍:“在下姓孟,名昔昭,叫我孟二就行了。” 在大齐,人们互相称呼都是按排行来,孟昔昭排老二,叫他一声孟二没有毛病。 开门的小厮却没应,而是又看了崔冶一眼,后者则盈盈笑着:“那我以后称呼你二郎,可好?” 孟昔昭:“……” 都说了不想花钱买陪伴了,你怎么还是黏黏糊糊的。不过,这可能是对方的职业病,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孟昔昭只好点了点头。 崔冶没再说什么,也没礼尚往来的报一下自己的家门,他往前走,孟昔昭跟上,金珠也迈过了门槛,但她的眼神总在那个开门的小厮身上打转。 小厮注意到了,却装作一副没注意到的样子,转身又把门关上了。 这栋小院从外面看十分不起眼,进来却发现里面另有天地,各种摆设没有桑烦语那里充满情调、贵气逼人,但也看得出来,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孟昔昭坐下来,崔冶在他对面泡茶,好像没看见孟昔昭正在打量周围。 突然,孟昔昭目光一凝,然后又很快的挪开,继续若无其事的打量其他地方。 把屋子都看完了,他才转回头来,客客气气的看向崔冶:“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崔冶把泡好的茶递到他面前,“已经好很多了,不过是旧疾发作,本就没什么大碍,更何况有二郎相助,自然就好的更快了。” 孟昔昭接了茶,用双手端着,看着像是在取暖,他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哪有这样的本事。你这个旧疾发作,每次都这么厉害吗?” 崔冶摇头:“只是偶尔才会厉害一些。” 孟昔昭继续笑,刚想说那你快回去躺着休息吧,却听崔冶先问他:“这茶不合你的心意吗?” 孟昔昭:“……” 我主要是怕我不合你的心意。 他的眼睛下意识又想往屋子角落里放的那两把带鞘手刀上飘,还是他自己反应过来,连忙控制住,端着茶喝不是,不喝也不是。 突然,他身后的金珠像是想起了什么,“郎君,上回咱们去回春馆,程大夫说你脾胃虚弱,午时过后,就不能再饮茶了,奴婢竟然一直没想起来,害得郎君还要自己注意。” 说完,她对崔冶赔笑:“我家郎君心善,总是不愿驳了人家的好意,连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极少斥责。” 崔冶生的十分好看,但他不笑的时候,人们注意到的就不是他的美色,而是他的眼神了。 被他那双沉静的眸子盯着,金珠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孟昔昭紧张的抿了一下唇,然后咣当一下,把茶杯撂在桌子上。 他一副本性暴露的模样:“说这些干什么?不知道我最烦你管东管西的么,在家听爹娘管教,出来了,连你都想管教我了?还拿程大夫压我,你叫他程大夫,我叫他程老头!我现在就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不会再回去让他给我扎那劳什子的针了!” 金珠急了:“郎君,不能讳疾忌医啊,若是今日不去,夫人定要……” 孟昔昭啪啪的拍桌子,把茶水都拍洒了,一看就是犯了熊病,“烦死了!不许再说!” 崔冶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俩,期间觉得挺有意思,还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慢的品。 孟昔昭:“……” 金珠哭起来:“郎君,您要是不去,我也没脸回去见夫人了。” 孟昔昭听了三秒金珠嘤嘤嘤的哭声,然后霍然起身,“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唠唠叨叨,令人烦躁!罢了罢了,今日便再去一遭,但我明日,是绝对不会再去了!” 说完,孟昔昭一脸歉意的看向崔冶,“我……” 不用他再说什么,崔冶已经善解人意的站起来,“这位姑娘说得对,不能讳疾忌医,既然和医馆约好,那二郎就快去吧,不要让老大夫生气。” 孟昔昭十分感动,连连保证自己还会再来看望他的。 好像他们是什么认识了很多年的好友一样。 孟昔昭走出去,金珠连忙跟上,孟昔昭厌烦的看她一眼,后者唯唯诺诺,却不敢慢太多,很快,主仆两人就离开了这个院子,那个小厮皱眉站在门边,看着他俩离开,等再关上门,他就一脸焦急的跑回去。 “殿下,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崔冶放下品了一半的茶,撩起眼皮,“那你想如何?” “杀了他们!” 崔冶:“那是孟旧玉的小儿子,杀了他,你是想让孟旧玉和吴国公府跟我拼命吗?” 小厮很憋闷:“那也不能就让他们这么离开,他们见到您了……” 见是见到了,就是没认出来。 崔冶一向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但他也知道,自己长得极其瞩目,寻常人见了就不会忘。现在骤然碰见一个忘了的,还忘得这么干净,崔冶感觉很稀奇。 拇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崔冶做出了决定,“不要轻举妄动。你出去寻郁浮岚,刚刚药效发作,我跟他走散了,让他自己回宫去,不用再找我。”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 另一边,孟昔昭和金珠保持着恶主卑仆的模样,直到拐弯离开了这条巷子,两人才对视一眼,齐齐加快脚步。 直到跑到了河边,听见不远处勾栏的人声鼎沸,他俩才终于放松下来。 金珠捂着心脏:“郎君好计谋!奴婢真真是要吓死了!” 孟昔昭:“你也不差啊,临危不惧,还有急智,要不是你解围,搞不好我就不得不喝那杯茶了。”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下,孟昔昭倚着墙,皱眉问金珠:“这两个人究竟什么来路?” 金珠摇头:“奴婢不知。” 孟昔昭自己猜了一下:“是不是其他国家的细作?” 大齐周围还有几个国家,互相派细作是最基本的操作,而细作,也确实总是出现在瓦子勾栏当中。 金珠有些纠结:“看面相应是大齐的人,郎君,回去后要不要告诉老爷?” 孟昔昭顿了一下。 如果是细作的话,说就说了,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可要不是细作…… 以他爹那个脾气,知道自己在这儿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哪怕不是细作,他也要从对方身上扒层皮下来。 头疼。 孟昔昭揉揉额角,“算了,回去的事回去再说,先找找看这周围有没有租车的,郎君我是一刻都不想在外边待了。” 金珠应了一声,让孟昔昭走到人多的地方稍等片刻,金珠就差给他画个圈了,一再保证自己不会乱走,她才离开。孟昔昭随意的站着,突然,听到楼上有说笑声。 他抬起头,看见打开的窗户里,一个年轻男人正和一女子腻腻歪歪的喝酒,但因为不认识他们,孟昔昭很快就把眼睛挪开了。 第7章 舞弊 回到家,莺莺燕燕们立刻在银柳的带领下走过来,伺候孟昔昭。 捏腰捶腿、端茶倒水,舒服的孟昔昭恨不得永远都不出门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今日玩的可尽兴?” 孟昔昭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呵呵笑着让他娘坐下去,“尽兴,尽兴。” 孟夫人轻哼一声:“看出来了,回府之后,都不说来看看你娘。” 孟昔昭:“……我这不是太累了嘛。” 孟夫人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累的?” 孟昔昭立刻开口告状,“阿娘,你不知道,傅济材中途把马车驾走了,我跟金珠出来以后找不到人,还迷路了,走了好久,才租到一辆马车。” 孟夫人反应了一下:“他竟敢恩将仇报、戏耍于你?!” 孟昔昭:“……” “傅济材不是故意的,称不上戏耍……” 孟夫人拂袖而起:“你啊你,你就是太善良了,人善被人欺知不知道?我就说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看看,这就已经蹬鼻子上脸了!” 失策,他娘太护犊子了,早知道就不跟他娘告状了。 孟昔昭刚想好好劝劝他娘,就见一个丫鬟从外面进来:“郎君,夫人,宁远侯世子又来了。” 孟昔昭:“……” * 傅济材从另一个相好的那里得到了安慰,又喝了点小酒,才晃晃悠悠的回来找孟昔昭,得知孟昔昭已经离开了,他还挺不高兴的,觉得孟昔昭这人忒不礼貌。 后来在小厮的提醒下,他想起来孟昔昭今天出门就带了一个貌美丫鬟,他没人没马车的,该不会在外面出什么事吧? 喝进去的酒霎时清醒了大半,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他这才来到参政府,心虚的向参政府打听,孟昔昭回来没有。 孟夫人看见傅济材,顿时冷哼一声。 傅济材不敢说话,对着他亲爹也没这么谨小慎微。 这当然不是因为傅济材怕女人,他只是单纯的怕孟夫人。 毕竟孟夫人是出了名的贵女泼妇,殴打过当朝进士,辱骂过太师老娘,连她的亲爹吴国公都不敢在这个女儿面前大声一点点,生怕惹得她不高兴,又跟着遭殃。 孟昔昭见状,对孟夫人说道:“阿娘,今天真的不怪世子,是我自己乱跑,才跟世子走散了的。” 孟夫人也不是对谁都撒泼,况且儿子都这么求她了,要知道小郎君长大了也是要面子的,如果她非要惩治这个傅济材,搞不好她儿子更不高兴。 “看在我儿为你求情的份上,今日之事,我便不计较了。” 话音一转,孟夫人又说道:“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二郎饶你,我可不饶你,我定要去宁远侯府问上一问,侯夫人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傅济材:“……” 别了吧,我娘比我还怕你。 说完了,孟夫人就离开了,傅济材一直唯唯诺诺的低着头,直到看不见孟夫人的身影了,他才如蒙大赦的直起腰,然后瞬间化为原形。 歪着一屁股坐在孟昔昭旁边的椅子上,他指着茶杯,“还不快给爷上茶。” 仰起头,他满意的看向孟昔昭:“谢了啊,你这人不错,讲义气。” 孟昔昭看他一眼,把他手边的茶杯拿走,咻的一下,扔到了地毯上,茶杯骨碌碌的滚远,过了好久才停下。 傅济材:“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昔昭:“你又是什么意思,说是陪我出去玩,玩一半你自己跑了,还带着马车一起跑,你知道我在寒风中等了你多久吗?你知道我今日走了多少路吗?你知道走这么多路,对我一个重伤未愈的人伤害有多大吗?” 傅济材:“…………” 你怎么就重伤未愈了,脑门上的包不是已经消下去了吗! 但今天这事他确实理亏,老老实实的坐好,他问:“那你想怎么样?” 孟昔昭打量他一眼,觉得还行,这人还算上道:“把我坑这么惨,你不应该给我点补偿?” 傅济材笑了:“就这个啊,行,明日我在望江楼给你摆一桌,请最好的歌姬给你助兴。” 孟昔昭:“呸!一顿饭就给我打发了,我刚才可是为了你,欺骗了我阿娘,我平时从不对她说谎的!” 金珠在一旁伺候,心里想,以前确实不怎么说,以后就说不准了。 基调一拔高,傅济材还真就上当了,他叹了口气,“算我欠你的,说吧,你想要什么?” 孟昔昭勾勾手,傅济材疑惑的凑过来。 “我听说,你们宁远侯府里养了不少歌姬,养了好几代,而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傅济材:“……” * 傅济材摸不着头脑的离开了,孟昔昭又躺了一会儿,歇歇自己这就快退化成直立猿的双腿,然后才爬起来,抓着毛笔,在崭新的宣纸上写写画画。 笔墨纸砚都是从他大哥那里顺来的,孟昔昂以为弟弟要上进了,十分感动,亲自送来了一套新的,后来看见孟昔昭那拿筷子一样的拿笔姿势,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的走了。 员工,打勾。 代言人,打勾。 纸上一共十来项,现在只有两个被打了勾,剩下的他必须要在一个月内凑齐,这样才能赶在春闱之前,正式开业。 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幕后之人已经开始急了,一计不成他肯定还会再生一计,孟昔昭可没那么多时间跟这人来阴的,明年他们家就要被灭门,现在他必须用一年的时间,完成别人二十年都完不成的三级跳。 一个纨绔能改变多少人?要想办成更多的事,就必须得到更多的地位。 当然,未来他要抓,现在他也要管,不然的话,后院起火,他们还是躲不过灭门的命运。 根据书中的剧情,孟昔昭强抢民女是一个引子,却不是参政府灭门的直接原因,在孟昔昭被抓起来以后,第二个被抓的,就是他的大哥,传说中的才子孟昔昂。 孟昔昂确实是聪明,奈何他是大齐版本的伤仲永,小时候文采斐然,长大了,就开始不走正路,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到处吃喝玩乐,然后认识到一个事情,比起黯淡的书,他更喜欢亮晶晶的金银珠宝。 孟家人以为他在太学天天用功读书,其实他天天钻研的都是生钱之道,更悲伤的是,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做生意做一次赔一次,赔的爹娘差点就发现了,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孟昔昂决定曲线救国。还是回去读书,读好了,考个功名回来,然后让爹安排自己进户部,当个几年官,他就是大齐第一有钱人了。 不得不说这个脑回路真的……很优秀,但他忘了一件事,放下的功课,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捡回来的。 现在他已经复习的很刻苦了,但远远不及小时候,他自己也能感觉到,那些才华没了,他的灵气也被铜臭气取代了。所以别看孟昔昂现在还一副稳重淡然的模样,其实他心里着急着呢。 他怕自己考不上,一个在皇帝那都挂上号的神童,竟然落榜了,这是多丢人的事情啊。 后来有个人,给他介绍了这一次春闱主考官的家养门客,那人知道题目,还知道正确的破题角度,孟昔昂本着怀疑的心态进了考场,然后震惊的发现真是这个题目,他心中大喜,赶紧用那个角度写了一篇文章,成功考中了进士。 然而好景不长,刚考上没多久,有人举报科举舞弊,每个用这种破题角度的人,都被抓了起来,皇帝震怒,孟昔昂首当其冲,要不是有大臣拦着,皇帝当场就要砍了他。 小儿子强抢民女,大儿子科举舞弊,连他们的女儿都不干净,接触皇子、私相授受,什么概率才能养一个废一个?皇帝对孟旧玉十分不满,那些人看火候到了,这才纷纷跳出来落井下石,一举就把参政府拿下了。 孟昔昭想了想。 小妹接触皇子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再管,毕竟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经过他的观察,孟娇娇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手捧一张花笺,笑得十分荡漾。明显是在自己穿来前就已经和皇子勾搭上了,现在让她停手,搞不好她还会产生逆反心理。 所以还是先看看大哥这边吧,春闱在即,估计那个坑哥门客,也该跳出来了。 ……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孟昔昭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句:“爹,阿娘,咱家在百花街上有铺子吗,有的话给我吧,我想做生意。” 孟旧玉:“……” 孟夫人:“……” 孟昔昂愣了一下,连忙阻止:“二郎,做生意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很累的。” 孟昔昭疑惑的看他:“你怎么知道,你做过?” 其他孟家人也看过来。 孟昔昂:“……没有,我是道听途说的。” 孟昔昭:“那就信不得!再说了,行不行的,我先试试嘛,阿娘,你说对不对?” 孟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百花街上,确实有两家铺子,但二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做生意了?” 孟昔昭闻言,摆出一副伤心不落泪的神情:“她们都看不起我,不愿意见我,那我自己开一家,我自己的人,总愿意见我了吧。” 孟家人:“…………” 那也不能自己开青楼啊。 百花街那么有名,寸土寸金的,当然不止是孟家在那里有地皮,王公贵族,几乎都在那有房产,只是他们只收租,没人敢去那里开店做生意。是嫌自己官运不够差么,故意给御史递自己的把柄。 孟昔昭也知道他们的顾虑,他连忙道:“就是弹弹琴、听听曲儿的歌姬馆,再弄点寻常人都喜欢的玩意儿,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孟旧玉和夫人对视一眼,根本不信。 但孟昔昭一脸的答应我吧、求求你们答应我吧,他俩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孟夫人前脚在饭桌上点头答应下来,后脚就让人回自己娘家,去国公府找世子爷,问他该怎么办。 世子爷是孟夫人的亲弟弟,一听说孟昔昭现在性情大变,不仅对女人伤心了,还想要自己做生意,世子爷笑了:“我当是多大的事,不就是受刺激了么,没事,让大郎二郎去找外甥,带着他多玩几天,外甥就不会再想着做点正经事了。” ……听听,好像干正经事很不好一样。 第二天,孟昔昭的两位表哥就来到了参政府。 大表哥李平,二表哥李淮,一个贪财,一个好色,简直就是孟昔昂和孟昔昭的低配版。 李平跟孟昔昭没多少共同语言,说了没两句,就跑去找孟昔昂聊天了,即使孟昔昂现在还是贪财深柜,那特有的雷达也能把他俩吸引到一起。 留下一个李淮,跟似笑非笑的孟昔昭坐在一起。 李淮:“……表弟,你能别笑了么,怪吓人的。” 孟昔昭也不想这样,但李淮就是剧情里把门客介绍给他大哥的人,一想到这个,孟昔昭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猪队友啊。 顶级的猪队友。 参政府灭门,国公府也捞不到什么好,吴国公活活被气死,他的舅舅上蹿下跳,想保住姐姐一家的性命,却被府里的庶子背刺,丢了世子之位,全家都被庶子告发,流放到江州去了。江州现在还太平,两年后有人造反,一整个变成了人间炼狱,想也知道,他们的下场有多凄惨。 运了运气,孟昔昭尽量让自己别迁怒,而是和颜悦色的对李淮说:“这样如何?” 李淮:“…………” 呜呜呜,更可怕了。 第8章 教训 李淮如坐针毡,心想姑母还真是没夸张,表弟绝对是受刺激受大发了,奇怪,不就是一个桑烦语吗,她在这应天府的行首里,都排不上前三号,怎么就能把表弟刺激成这样呢。 莫非,是表弟对那桑烦语一见钟情? 不好不好,像他们这种勋贵人家,玩玩还行,真把人放到心尖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行,他要想办法,捞表弟一把。 孟昔昭要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能直接气笑了。 你捞我?我捞你还差不多! …… 孟夫人年幼丧母,老国公忙于政务,有段时间对家里很疏忽,更令人捉急的是,半年后他又娶了一个继室回来,娶回来就不管了,继续出门带兵打仗。 这就导致了孟夫人小时候过得很是艰难,没长辈关心,仆人也不听自己的,还有个继母在那边时不时阴阳怪气,俗话说,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孟夫人由此崛起,不仅一年内就把整个国公府治的服服帖帖,还在老国公回来以后,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他当天就去奏请皇帝,把自己弟弟立为世子。 有这么一遭,世子爷当然是唯姐姐马首是瞻,亲爹在他眼里都不及姐姐十分之一,他跟姐姐亲,他的孩子自然也跟姐姐的孩子亲,所以李淮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的很关心孟昔昂和孟昔昭兄弟俩,只可惜,智商太低,被人当了枪使。 李淮:“表弟,在府里待着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去街上转转。” 孟昔昭:“街上也没什么意思,我昨天就是从街上回来的。” 李淮:“那,我最近知道出了几个新玩意儿,一起看看去?” 孟昔昭:“不想去,烦得慌。” 李淮凑过来:“跟我说说,烦什么呢?” 孟昔昭:“……” 他推开李淮的那张大脸,“我说了,你就能让我不烦?” 李淮拍着胸脯保证:“自然!要论玩,在这应天府没人比得过我。” 孟昔昭:“……” 我说了是跟玩有关了吗? 算了算了,不能跟一个土生土长的纨绔计较。 他坐直了身体,沉沉的叹口气,“不瞒你说,这一次,还真不是因为没好玩的,我才烦的。” 李淮好奇:“那是为什么?” “你知道再过两个月,春闱就开始了吧。”孟昔昭抬眼。 李淮点头:“知道啊,但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孟昔昭:“……我大哥今年要下场,你不记得了?” 李淮笑起来:“记得啊,但昔昂表哥这么聪明,考中不是板上钉钉的么。” 孟昔昭幽幽的想,你对他真有信心,再过几天看看,他就能着急到连你都看出来不对劲了。 孟昔昭义正言辞道:“我知道,我大哥那么厉害,他当然能考中,但我担心的,是有人使坏。” 李淮:“啊?什么意思。” 孟昔昭:“你想想看,我大哥如此优秀,人人都嫉妒他,要是这里面有个胆大包天的,给我大哥下巴豆,让他没法去考场,或者,临开考了找人揍他一顿,让他疼的拿不了笔,再不济,就是不从他身上使坏,而是花钱去买试题,十年苦读怎么比得上人家一朝作弊?我烦的就是这个啊!” 说完了,孟昔昭端起茶杯润润嗓子,顺便偷瞧李淮的反应。 李淮还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说起来,我确实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孟昔昭竖起耳朵:“什么风言风语?” 李淮回答:“就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跟我说他有渠道,能找人买到今科试题,还说这个渠道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我愿意花钱,他就把那人介绍给我。” 孟昔昭:“……” 二道贩子还真多。 李淮其实没把这事放心上,因为他觉得这是假的,专门骗他这种有钱没处花的人,不过,要是对方再多接触他几次,舌灿莲花的劝几次,那就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想法了。 孟昔昭冷笑一声:“看看,这不就来了?科考一事对我大哥如此重要,我没法帮他考试,但也绝不允许有人拖他的后腿!二表哥,你与我一起,把这人揪出来,教训一顿!” 李淮:“…………” 关我啥事,我为什么要教训别人,还有,你说拖后腿的时候为什么要看我? 孟昔昭说风就是雨,他作出了决定,就让李淮去替他办这件事,李淮苦着脸往外走,心想表弟如今比过去还霸道,更加不好伺候了。 * 邓覃今年三十五岁,他十六岁时候就中了举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可之后的二十年,文曲星像是对他有了意见,年年考、年年不中。 三十而立的时候,邓覃就放弃了,他不想当六十岁还在不停考试的老举人,何况这些年来他看得还少么?寒窗苦读十数载,出来不过就是个八品官,倒是那些靠着朝中有人的,十几岁、大字不识一个,都能官拜七品,连官帽都戴不稳。 读书?哼,读书顶个球用!钻营,才是上上之选啊。 就比如现在,他先是靠着钻营,来到了资政殿大学士的门下,当一门客,最近又遇上了贵人,贵人言,只要把事办好了,他就把自己捞出来,分他个六品京官儿当当。 那可是六品京官啊,今科进士还要历练两年,才能得到的东西! 邓覃摩拳擦掌,也不管自己干的这事要是暴露出来,会不会掉脑袋。 再说了,怎么会暴露呢?有贵人保着他呢。 ……从这就能看出来邓覃为什么始终都没考上了,先不说智商,这情商是真的堪忧,古往今来,哪个在科举里舞弊的人落着好了? 自从放出自己有试题的消息,几乎天天都有人请邓覃吃饭,今天更是重头戏,吴国公府的公子终于相信他不是假的了,把他叫出来,说要见见他本人。 邓覃换上最好的衣服,催促车夫快点过去,但等到了地方,他又不动弹了,而是一直看日头,感觉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他才慢悠悠的、带着一脸清高的表情走下来。 被店家小二迎上雅间,邓覃高深莫测的推开门,发现,空无一人。 邓覃:“……” 这公子哥儿竟然比他来得还晚?! 可恶,白瞎了他刚刚酝酿出来的情绪! 心里诸多怨气,但邓覃也只能坐下来等,好在店家还是知礼数的,好酒好菜挨个的上,也不多问,还派了个美貌的女子上来陪酒。 主家没到,邓覃本来是不想喝的,但耐不住对方温言软语的撒娇:“喝一点吧~奴家喂您——” 邓覃立刻被迷的五迷三道,就着对方的手,把一杯酒全都喝了。 喂完这一杯,银柳就不动了,而是盯着邓覃,看他两眼发直,动也不动,突然,砰的一下,邓覃的脑袋砸在了桌子上。 银柳:“……” 她赶紧起来,推开了屏风后面的暗门,“郎君,人已经晕了。” 孟昔昭和李淮坐在一起,他们走出来,孟昔昭抢过李淮手里的扇子,用扇子把邓覃的脑袋扒拉到一边,看了看他的长相。 李淮:“……” 这可是我花重金从高丽买回来的! 看完了,孟昔昭就把扇子还给了李淮,后者心痛的看着扇面上沾的污渍,想抱一抱,又恶心的抱不下去。 …… 孟昔昭问:“都准备好了吗?” 银柳点头:“针笔匠就在外面侯着呢。” 在府里,银柳就是金珠的副手,孟昔昭对她很信任:“那就开始吧。” 接下来的画面有点辣眼,孟昔昭就跟李淮一起离开了,银柳不怕这个,推开门,让针笔匠走进来,然后她亲自盯着接下来的事情。 邓覃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辰时。 他醒来的时候,先是觉得背上有点麻,然后又觉得身上有点冷。 惊愕的睁开眼,邓覃发现自己不着寸缕的趴在大街上,而附近,一堆人正在对他指指点点。 邓覃:“…………” 我衣服呢?!?! 他一骨碌爬起来,立刻吓得周围大姑娘小媳妇“呀~~”的躲开了脸,当然,也有人没把脸转开,基本都是奶奶辈儿的人了。 邓覃惊恐的捂住自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周围的人还在看他,眼神充满了好奇、幸灾乐祸、和同情。 等等,同情? 邓覃正疑惑他们为什么同情自己的时候,突然,几个带刀衙役跑了过来,“就是你当街脱衣,有辱风化?” 围观群众很鄙视这几个衙役,这还用问吗,光着身子的就他一个啊! 衙役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但他们也挺紧张的,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看见大白天就出来裸奔的人。 衙役上前就要拿人,邓覃更惊恐了,但他也不能跑,毕竟这一跑,可就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衙役的动作粗暴了一点,邓覃嗷嗷喊疼,围观群众竟然还不乐意了:“轻点轻点,这可是个病人啊。” “谁愿意得这种病呢。” “就是就是,难为他家老父如此担忧。” “可怜啊……” 邓覃现在脑子就跟浆糊一样,这些人的话他一句都没听懂,而衙役们在把他按住以后,突然一起绕到他背后,集体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他的动作就轻柔了许多。 直到被关进大牢,邓覃才知道衙役们为什么改变了态度。 因为他的背上有一片文身,上书——吾儿邓覃罹患癔症,发病起来或脱衣、或口出狂言,他自身却不觉有异,若有人见到这些字,烦请将吾儿送回家中,吾必有重谢。地址:郭城县XX村邓老太公家。 邓覃:“…………” 他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爹在他一岁时候就死了好吗?吴国公府……一定是你们干的,我跟你们没完!!!!! 参政府中,李淮和孟昔昭坐在一起下棋。 李淮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有点凉。 再看孟昔昭,嘴角噙着笑,看起来十分开心。 孟昔昭当然开心,这下邓覃说什么都没人信了,有他前车之鉴,就算再冒出一个说自己有试题的人,估计大家也要掂量掂量,这会不会又是一个疯子。 唔,那个针笔匠不错,新扎的文身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是个人才,看来可以留在府里,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用场呢。 第9章 锤子 应天府内城有人犯了癔症,当街裸奔的消息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连孟夫人都在饭桌上提醒自己的三个崽,“大郎二郎,你们出门的时候要小心。娇娇,这段日子你就别出门了。” 孟娇娇不乐意了:“凭什么大哥二哥能出门,我就不能?” 孟夫人:“你一个小娘子,若是碰上那等腌臜人,名声还要不要了。” 孟娇娇还想再辩论两句,但孟夫人的眉毛已经抬了起来,再辩论下去,她可能要挨打。 孟夫人可不是那种只罚孩子抄书的名门贵女,她生气的时候,是真的会揍人的,而且男女不论。 …… 孟娇娇噘嘴,转头去看自己的大哥二哥,想让他们给自己帮帮腔,然而大哥只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而二哥,正跟盘子里的鸡腿打得火热。 孟娇娇:“……” 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 能把孟娇娇拘在府里,倒是一个意外之喜,不过孟昔昭也知道,管不了太长时间,他这个妹妹胆子大的很,也就老实这两天,等风头一过,她肯定会变着法的想出门。 对此,孟昔昭没有多少想法。 孟娇娇虽然眼光极其差,但她智商可以,被孟夫人长年累月的教导着,也有手段和心眼,不会像某些一辈子没出过门的闺阁小姐,被男人一骗就把自己的整个真心都托付出去,她属于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所有人都会吃亏,就她不会。 …… 又过了几天,在参政府闲了好几天的孟昔昭派金珠去打听邓覃怎么样了,得知邓覃已经被大学士从牢里捞了出来,而且发了一笔盘缠,让他自己回郭城县老家了。 然而老家并没有邓老太公在等他,估计接下来他还要漂泊一段日子。 孟昔昭听了这个消息,心情不错,赏了金珠一只烧鹅。 端着那只外焦里嫩的烧鹅,金珠嘴角抽了抽,然后把盘子交给了别的丫鬟,她站在孟昔昭身边,开口夸赞道:“郎君真是聪慧,不费什么力气,就割断了那邓覃与大学士的关系,还让他名声有损,以后他想起复,怕是比登天都难了。” 孟昔昭听了,顿时骄傲的扬起脑袋:“那是,跟你说,郎君我不是脑子笨,只是不爱读书,如果我用心读的话,别说小小金榜,就是三花聚顶,我也是手到擒来的!” 金珠:“……” 那叫三元及第,谢谢。 还有,你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人,究竟为什么这么自信啊? 摇摇头,她感觉别人都看错了,其实郎君跟以前比起来,根本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狂妄,一样的心里没数。 …… 又过两日,傅济材挑来的歌姬到了,按照孟昔昭的吩咐,他送来了三十人,十五男、十五女,年龄从六岁到六十岁不等,分别按大小个排好。 看着一个膀大腰圆、贼眉鼠目的中年男人站在自己最喜欢的绝色歌姬身边,傅济材感觉十分辣眼。 他不明白:“你要这些男人和老婆子做什么?在我们宁远侯府,他们都是干粗活的。” 孟昔昭:暴殄天物。 这些可都是伶人世家诞生的好苗子!别以为人家年纪大了,就不能唱了,更何况,君不知男高音有多妙乎? …… 孟昔昭懒得跟傅济材这种没有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解释音乐,傅济材也不在乎答案,他们家养了二百多个歌姬,从他曾祖父就开始养,唱的差点的,到年龄就放出去嫁人了,唱的好的,则留在府里,给找老公,给养孩子,以前嘛,宁远侯府家大业大,多养几百口子不叫事。 现在则越来越吃力,他好几次都听他娘抱怨,歌姬拖家带口,忒浪费钱,总想找理由把这些艺人家属都打发出去。 现在好了,有孟昔昭接盘,听他说,这三十个可能还不够,以后有需要,还会来找他。 傅济材十分开心,因为他送来的都是从出生就待在府里的家生子,这可省了好大一笔银钱呢,孟昔昭也十分开心,没花一分钱就得到了一流歌姬的后代,以后他再也不欺负傅世子了。 把仆从契约交接完毕,傅济材就走了,这三十人由傅济材重点介绍的绝色歌姬带领着,站在堂屋里,孟昔昭则坐在前面,身边站了一大群的莺莺燕燕。 两方人马互相打量,心里都怪忐忑的。 莺莺燕燕们是在想,郎君莫不是换口味了,现在不好色,换成喜欢听曲儿啦?那她们是不是要失业了,这可不行啊,上哪去找第二个像郎君这样人傻钱多事少还会保护丫鬟的好主子,不行不行,以后要加倍努力,让郎君重新好色起来才是。 歌姬团队们则在想,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孟二公子啊,长得也不猥琐嘛,可他的行为就太猥琐了,喜欢美女很正常,喜欢老太太……也勉强能接受,但你还喜欢老头和小孩,这就很过分了!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如此的荤素不忌! …… 幸亏孟昔昭不会读心,不然现在已经悲愤到吐血而死了。 看了一圈这些人的颜值,孟昔昭的心思转了几个圈,然后对他们点了点:“挨个上前,唱两句让我听听。” 歌姬团队们互相看看,不敢违抗,乖乖的排队走上前来。 大齐的曲风跟这里的民风一样,讲究一个雅,讲究一个情,仔细听,其实还挺接地气的,不是孟昔昭想象中的完全听不懂的曲子。 心里有了计较,孟昔昭才开始认真听他们唱曲的水平。 还不错,三十人里,只有两个会跑调,连小孩子都能顺顺利利的唱下来,不愧是顶级歌姬的后人。 然而不跑调就是他们的最高水平了,没经过训练,哪怕有一把好嗓子,也没法达到惊艳的水平,除了那个领头的绝色歌姬,还有两个曾经是歌姬现在已经退下来当嬷嬷的老太太,剩下的人都是扯着嗓子瞎唱。 还别说,还是有一个意外之喜的。 就是那个被傅世子形容成膀大腰圆、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 这人一开口,连那个在宁远侯府都能算头牌的绝色歌姬都看了过来,孟昔昭眼前一亮,立刻问他:“你练过?”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小人闲着没事,就好唱两句。” 孟昔昭朝他竖大拇指:“很好,以后你就是我们参政府伶人中的首席了!” 男人大喜,立刻跪下来谢恩,旁边,绝色歌姬目瞪口呆。 不是,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长得这么勉为其难,你都能看上,我这么一个大美人,你居然都不带看第二眼的?! 孟昔昭才不在乎她想什么,把这些人登记在册,按性别、年龄分成几个小队,然后,孟昔昭就带着他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秘密培训。 他把自己的院门一关,别人想进去看看都不行,一日,孟旧玉和夫人实在是好奇的不得了,挥退下人,然后把自己的耳朵靠在门缝边上。 “啊啊啊啊~~” 孟昔昭:“再高点。” “啊啊啊啊~~~~” 孟昔昭:“高。” “啊啊啊啊!!!!!” 孟旧玉:“……” 孟夫人:“……” 听不懂,好担心。 孟夫人一担心,李淮就又重新上门了,上次她把李淮叫来,没两天孟昔昭就眉开眼笑的,想必这回也没问题。 一听是孟昔昭最近又有自闭的症状,甚至还出现了带人集体搞邪祟的征兆,李淮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姑母,表弟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呢,我这几日也没闲着,一直在外面找能让表弟重整旗鼓的办法,现下我已经找到了,保证让表弟恢复成往日的样子!” 孟夫人十分欣慰:“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得了孟夫人的首肯,李淮溜溜达达来到孟昔昭的院子,生拉硬拽的就要带他出去找乐子。 孟昔昭:我看你就像个乐子。 “不去不去,没看我忙着吗?” 李淮:“你有什么可忙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最近出了很多新玩意儿吗,走,我带你见识见识去。” 孟昔昭:“都说了我不想去了!” 李淮看他表情不似作伪,放开他的胳膊,有些狐疑的看着他:“真不去?奇了怪了,你以前听到这种事,都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的。” 孟昔昭:“……” 他最近的改变有点大,刚穿来那几天倒是没什么事,反而是最近,总有人不经意的跟他说,你跟以前比起来如何如何。 当然,没人想得到这壳子里面的人已经换芯了,但这可是古代啊,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人当成中邪的古代。 孟昔昭的爪子有点僵,不过大齐的衣袖宽大,手在底下藏着,并没有人看见。 停顿片刻,孟昔昭作出一副“你真烦”的表情,“还不是因为我最近忙?那个,你说的新玩意儿,真的很好玩?” 李淮顿时笑起来:“自然,我怎么敢欺骗表弟你呢?” “行吧,那我就走一趟,但是,要是不好玩,以后我就再也不跟你一起出去了。” 李淮哈哈大笑,“不可能,你肯定满意。” 孟昔昭心说,那你可太不了解我了,等到了地方,不管你拿出什么来,我都会说不好玩。以后你自己招猫逗狗去吧,本纨绔从良了! …… 李淮带着孟昔昭,从参政府出发,走了快半柱香的时间,都还没到。 眼看着已经出了内城,都走到外城来了,孟昔昭疑惑:“外城有什么可玩的?” 李淮哼笑:“这就是你不懂了,内城都是大鱼大肉,外城虽遍地清粥小菜,但偶尔,也会出现一盘让人欲罢不能的极品美食。” 孟昔昭:“……”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呢。 这就是真纨绔和假纨绔的信息差了,孟昔昭装的再像,脑回路和真正的纨绔还是对不上信号,作为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乖巧大学生,他根本听不懂李淮的暗示。 马车在一处民宅门口停下,刚下车,一个笑容猥琐的门子走上前来,熟练的讨好他们。 李淮问:“都安排好了?” 门子连忙点头:“一应俱全,两位公子就请好吧!” 李淮往前走,孟昔昭则在跨门槛的时候顿了一下,他古怪的看向那个门子。 奇怪,这话有点耳熟,是不是在哪听过啊。 但是每个古装电视剧里,小厮都会说这句话,所以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听过了,李淮还在催他,于是,他也迈步走了进来。 绕过里面的影壁,孟昔昭跨过正门的门槛,看着空无一人也没有一盘菜的屋子,他疑惑的转过头:“好玩的在哪呢——” 却见李淮迅速后退一步,咣的关上了门,“就在里面!表弟你好好玩,一个时辰后,我就来接你!” 说完,他哈哈哈哈的笑着离开了。 孟昔昭:“…………” 他寒毛直竖,某种可怕的预感在他脑中形成,孟昔昭僵硬的站了片刻,然后转头就往里屋跑。 预感成真了,一个貌若天仙、空谷幽兰般的女子昏迷在床上,哪怕闭着眼,也不减她柔弱出尘的美貌。 孟昔昭:“…………” 李淮! 你大爷的! 等我出去,我neng死你! 然而想达成这件事,前提是他能出去。 孟昔昭急得团团转,好半天才想起来门在哪边,他赶紧往外冲,却在刚碰到门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门子的惨叫。 接着,就是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不过瞬息,他面前的门就被人咔嚓一下砸碎。 孟昔昭呆呆的看着眼前器宇轩昂、铁骨铮铮、同时怒发冲冠的少年郎,以及他手中那把最起码二十斤重的大铁锤。 孟昔昭:……我那能走路、能踢正步的好腿啊!!! 第10章 倒霉 怎会如此。 孟昔昭满脑子就剩下这四个大字。 他都已经躲着男主角走了,怎么男主角还是找上门来了?! 难道剧情的威力就这么大吗! 男主角,时年十七岁的詹不休同学,看着孟昔昭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这世界上最大的渣滓,人人得而诛之。 他愤怒的嗓音都沙哑了:“狗贼,今日我就杀了你!” 孟昔昭:恍恍惚惚。 看来剧情还是改了,詹不休已经不准备把他拉到街上公开处刑了,而是决定在这个屋子里,就把他这条小命了结掉算了。 …………这还不如原来的剧情呢! 孟昔昭不知道背后出了什么差错,而詹不休眼看着就要抡起铁锤给他来个物理升天了,孟昔昭呼吸一滞,突然大喊:“等等!!!” 詹不休下意识的停了一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孟昔昭赶紧抢过节奏:“你是何人?” 詹不休冷笑:“到了阴曹地府,你自会知道!” 孟昔昭:“……你要杀我,总要告诉我你是谁吧,让我死也死得明白点。” 好像是这个道理,第一次杀人的詹不休没什么经验,拧了拧眉,还真报上了自己的家门:“那你就记住,杀了你的人,名叫詹不休,想报仇,十八年以后再来找我,到那时,我必要再杀你一次!” 孟昔昭内心泪流满面,好小子,你可真上道。 十七岁的男主角果然还是嫩啊,要是换成二十七岁的男主角,就没这么好哄骗了。 听到他的名字,孟昔昭迅速变换表情,露出四分震惊三分心痛二分了然一分苍凉,绝对标准的表情饼状图! 詹不休被他这复杂的神情搞得愣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之后,孟昔昭知道他已经上当了,当场踉跄后退两步,撑着身后的桌子,苦笑出声。 “我还想他们会派什么人来……原来是你。” 詹不休的神经紧绷了一下,“没有人派我来,是你掳走了我的妹妹!” 孟昔昭突然抬头,眼神失望的看着他:“你看见是我动手的了?还是你看见我的人去动手了,身为詹慎游的独子,我以为你也会是个胸有丘壑、可振山河的好男儿,想不到,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糊涂虫!” 詹慎游三个字一出,詹不休脸色瞬间就变了。 要是眼神也能杀人,孟昔昭现在一定已经变成了生人片。 …… 詹不休紧握锤子,咬牙切齿到孟昔昭头皮发麻:“不要提我爹!你没资格提他,你们都没有!” 孟昔昭冷冷的看着他,哪怕双腿怕的动不了,他也要把气场撑起来。 此时此刻的男主角,确实是个无名氏,身无功名,没有职务,在这一板砖能拍死三个官的应天府,可以说是渺小的不能再渺小了。 但他爹,却是整个大齐最著名、最令人们意难平、影响最深远的人。 詹慎游,詹将军,又称战将军,一生从没打过败仗,解救了无数受苦受难的百姓,让百姓们看到了生的希望,然后在这希望扩展到最大的时候,昏君和奸臣集团沆瀣一气,把他诱骗回来,罗列了十几条莫须有的罪名,让英雄含冤而终。 参政府倒台的时候,可是罗列了一百来条罪状,詹慎游这里,他们上蹿下跳,恨不得把小时候杀过一只鸡都加进去,结果才十来条,可见这位将军品性到底有多高洁。 詹慎游就是大齐版本的岳飞,而且他比岳飞更有优势,岳飞身处南宋,国家已经稳定一百来年了,皇帝地位极高,百姓就是恨他也不敢反抗他,而大齐不一样,建国到现在才几十年,百姓们根本没过上几年稳定日子,对大齐、对皇族,都没多少忠心。 所以他的儿子才能振臂一呼,就得到一大片的支持,短短四年,就兵临应天府,把昏君和他全家都宰了,慰藉亡父。 此时此刻,孟昔昭看着詹不休,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孟昔昭根本没得逞的情况下,詹不休还会把他拽到街上,用极残忍的方式锤碎他的腿,却不杀了他。 因为他恨他,他想让他生不如死。 而这恨,并不出自他妹妹这里,而是出自他父亲、詹慎游身上。 当初他父亲被冤枉,是奸臣集团一手促成的,但世人并不知道这些奸臣都有谁,也不知道谁是主使,从诱骗到行刑特别快,才三天的时间,老百姓哪知道中间经过了什么,他们就看见,在詹慎游死掉以后,詹家被抄家了,而带人去抄家的,就是孟昔昭他爹,孟旧玉。 孟昔昭:“…………” 倒霉啊。 就是因为这个,孟旧玉的名声才这么烂,即使他只是个副宰相,却在民间有第一奸臣的称呼,连大人吓唬小孩,都是你再不听话孟旧玉就来抄家了。其实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孟旧玉是寒门出身,除了老丈人家,就没有别的支持者了,他在朝中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也是为了自保,因为他不坑别人,别人就坑他。 惑乱朝纲,没错,但害死詹慎游,这真不是他干的。 可孟昔昭知道这个没有用,他要让别人也知道,尤其是詹不休,必须让他知道。 孟昔昭瞅着双眼都已经气到发红的詹不休,心中道了一句对不住。 然后,他抡圆了手臂,结结实实啪的一下,抽了詹不休一巴掌。 詹不休:“…………” 他脑袋都被抽到另一边去了,脸上迅速胀起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过了两息,他才缓缓的把头转回来,满眼都写着不可置信四个字。 孟昔昭:“……” 只心虚了一瞬,他就重新挺起了脊背,“怎么,还没清醒。” “别人给你下个套,你就急不可耐的往里钻,你知道我是谁吗?看你样子,仿佛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杀了我,你往后的下场是什么!” 孟昔昭满脸都写着痛心疾首:“你是嫌詹家如今的境况还不够艰难么,光天化日、大张旗鼓的来杀参政之子,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或许你是觉得自己烂命一条,没了就没了,那你妹妹怎么办,你祖父又怎么办?” 詹不休愣了愣,很快质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有祖父?” 孟昔昭冷笑一声:“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活得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 詹不休:“……” 孟昔昭:“我不止知道你有祖父,我还知道你们过得不易,你靠着在粮仓搬货、算账,才能给家里增添进项,真不知你父亲泉下有知,会是什么感想。” 詹不休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别再提他!!!” 孟昔昭才不惯着他,立刻也吼回去:“为什么不能提!!!”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十年来遍尝冷暖,是,你过得艰难,但你以为别人就很容易了吗?我爹被千人戳、万人骂,朝堂上烈火烹油,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多少次被推出去当靶子,你见他抱怨过吗!” 詹不休又惊又怒,同时心里一凛。 孟昔昭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就是孟旧玉带人来抄家,把他们一家从老宅赶了出去,那天晚上,他娘就在新家里上吊了,孟旧玉抱怨……他有什么资格抱怨?! 孟昔昭观察着他的神色,感觉差不多了,就开始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有多蠢,才觉得一切都是我爹做的,难道这天下已然姓孟了?我爹他是先皇钦点的探花郎,他在官场浮沉多少年,抄家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你觉得他会得意洋洋的主动去做吗?谁不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要不是皇上有命,他才不会淌你们詹家的浑水!” 抹了一把脸,在詹不休僵硬的注视下,孟昔昭往后一靠,喘了口气。 他的声音骤然低落下来:“官场就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我爹没有办法,他有我娘、我大哥,我妹妹,还有我。他也是被牵绊的人,没法随心所欲,人这一生,总有取舍,取生,就要舍义,那时候我还小,看见我爹一晚一晚的睡不着觉,我娘看着心痛,却也只能劝他,至少他给你们留了一座宅子,已然全了当年的同僚之情……” 詹不休猛地睁大双眼,那个宅子,那个让他无比痛恨的新家……原来是孟旧玉做主留给他们的么? 额,确实是这样,但孟旧玉这么做的理由是,他觉得这一家子孤儿寡母的,流落街头不太好,而且给他们留个不值钱的宅子,还能回去在陛下面前刷一把好感。替陛下体恤罪臣家属诶,这说出去,陛下有面子,他也有里子。 这些残忍的事实就不要讲了,不然孟昔昭怕自己走不出这个屋子。 然而即使是这些,也足够詹不休三观尽碎的了,我以为的仇人不是我仇人,这怎么可能?! 懵了一瞬,詹不休突然大怒起来,“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信吗!” 孟昔昭沉浸式演戏的太投入了,猛地一抬头,他眼里的狠绝把詹不休都吓了一跳,“我管你信不信!英雄枉死,忠骨无存,三十载功名化作尘与土,往后的浩浩余恨又有谁来了结!你大可以继续当你的糊涂虫,而我,也要开始走我的道。带你妹妹回家去,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会查出是什么人在幕后主使,你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不要做阻拦我的绊脚石。” 被孟昔昭称作是绊脚石,詹不休当然觉得受辱,可他胸膛气的起起伏伏,却又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些也是骗他的吗? 可是,真的不像啊…… 如果不是骗他的,那为何整个应天府都把孟昔昭当成扶不起来的废物,他欺骗世人,又是为的什么? 往后的浩浩余恨……难道,孟昔昭想做那个了结的人? 詹不休死死盯着他,正僵持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柔弱的女音。 “哥哥,我们走吧。” 孟昔昭和詹不休一起回头,只见詹茴已经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俩人吵醒的。 她看了一眼孟昔昭,然后很快就低下了头,走到詹不休身边,动作很轻、又不失坚定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詹不休沉默不语,当啷一声,把锤子丢在了地上,震得孟昔昭脚都麻了。 他们兄妹二人相携而去,在迈出门槛之前,詹不休回头,却只看见孟昔昭漠然的侧脸。 没有说什么,他带着妹妹离开了。 在他们走了之后,孟昔昭又坚持了一分钟。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过、过了! 这一关过了! 腿保住了! 孟昔昭心情大起大落,骤然放松下来,连眼前都开始冒金星了,双腿根本使不上力,可孟昔昭爬,也要从这个不吉利的地方爬出去。 赶紧走!回家!以后再也不来这边了! 孟昔昭扶着墙逃出生天,门子满脸是血的躺在影壁墙边上,他就跟没看见一样,只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孟昔昭实在是没力气了,他喘着气,也不管地上都是土,先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 低着头,他正思考今天说的有没有什么纰漏的时候,突然,眼前降下一道阴影。 孟昔昭疑惑的抬头,看见小倌君那双灿若星辰的笑眼。 “兄台,你没事吧?” 孟昔昭:“……” 第11章 错过 两人对视,谁也没率先说话,倒是天上过了一只乌鸦,歪着脑袋看底下两个人类不知道在做什么,冲他们“呱”了一声。 崔冶:“……” 孟昔昭:“……” 他们一起抬头看那只乌鸦,等再把头扭向对方的时候,孟昔昭叹了口气。 在男主角面前他费了太多脑细胞,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应付别人了,所以,他直接问道:“你跟踪我?” “不。” 崔冶微微笑着:“我只是派人在参政府门口盯了几日。” 孟昔昭:“……” 你还真实诚啊。 被他这么一搞,孟昔昭心里的后怕劲儿反而散了,腿上又有了力气,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还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崔冶安静的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思索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是试探他,还是威胁他,亦或者,直接大喊救命,让官府来把他抓走。 而孟昔昭也很快抬起头,重新看向他:“我饿了。” 属实没想到他会张嘴说这么一句话,崔冶那张好看的脸蛋都忍不住流露出了愕然的神情,“……那,去吃饭?” 孟昔昭点点头,还不忘了提醒一句:“你付钱。” 崔冶:“……” * 本以为崔冶会带他去个像样的酒楼,再不济,也会像桑烦语那里一样,自带厨娘,随手一做就是七碗八碟。 然而崔冶带他来到内城的城墙外,随后走进一家挂着蓝色幌子的茶肆,只要了三个菜,还全都是素的。 崔冶:“今日十五,我茹素,只能委屈二郎了。” 孟昔昭看着一桌绿油油的菜,感觉自己心里也是绿油油的,但是看了一会儿,他还是入乡随俗的吃了起来。 崔冶根本没动筷子,就这么看着他吃,发现他是真的不嫌弃这里的粗茶淡饭,他的神情也没有半点变化。 中途,他还给孟昔昭倒了一杯茶。 这回孟昔昭喝了,就是这茶和这菜一样,都寡淡无味。 把肚子填了个半饱,孟昔昭感觉精力又恢复了,他停顿一下,突然说:“我应该找人回去给我娘报个信。” 崔冶:“我已经派人去了。” 孟昔昭挑眉看着他,“你知道么,上次我离开以后,一直怀疑你是潜入大齐的细作。” 崔冶轻笑:“也许我真的是呢。” 孟昔昭摇头:“不可能。” 崔冶歪头,想知道他为何对他这么有信心。 孟昔昭也很快就给他解答了:“谁家细作敢堂而皇之的盯着参政府的大门,你如此有恃无恐,怕是连我爹都入不了你的眼。” “都说孟参政管教无方,小儿子在应天府是数一数二的名门草包,如今看来,想是其中另有内情吧。” 孟昔昭低头喝茶:“没内情,我就是个草包。” 崔冶扬眉,明显不信。 孟昔昭放下茶杯:“不信的话,你让店家把菜牌拿来,我能认出上面的五个字,就算我输。” 崔冶:“……” 头一次见到有人把目不识丁展现的如此理直气壮。 孟昔昭这才对他笑了一下:“草包是真的,纨绔也是真的,只是,我如今成长了,爹娘年纪渐渐变大,我总不能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顽劣不堪,殿下,您说是吧。” 崔冶也笑了:“这么说,你想起我是谁了?” 孟昔昭:“没有。” 崔冶:“……” 孟昔昭呵呵笑:“虽然想不起来,但我从您的不凡谈吐、和气吞山河的气质当中,就能看出来您非凡尘之人,再看您对待我爹不屑一顾的态度,如此威风、如此清贵高洁,这必然是天潢贵胄才能具备的特质啊!所以,不用问了,您一定是位殿下!” 一顿输出彩虹屁,孟昔昭又笑了两下,然后稍稍放低自己的姿态,“就是不知,您是哪位殿下?” 只希望不是五殿下,他妹妹要是喜欢上了这么一张脸,孟昔昭还真没信心一定能把她拉回来。 崔冶看着孟昔昭,只勾唇,不说话。 孟昔昭没提,但不代表他忘了,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孟昔昭可是把他当成了那等人。 不过,也没必要这么快就让他下不来台,毕竟他看起来挺好玩的。 “我叫崔冶。”他回答道。 孟昔昭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 …………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能这么倒霉。 要不是还有理智,孟昔昭恨不得模仿土拨鼠,直接跳起来大喊一声:“啊!!!!” 諵風 本来他家就岌岌可危的,总有人在背后给他们放冷箭,恨不得把他们全家都拖下地狱,现在他不过是日行一善,居然都能行到太子的头上,这可是太子,最不受皇帝待见的太子!跟他认识了,以后他还怎么去抱皇帝的大腿? 孟昔昭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崔冶自然能看出来,他还是笑着,但眼里的温度却一点一点降了下去。 原来,连一个整日只会招猫逗狗的纨绔,都把他当成避之如蛇蝎的灾星。 崔冶敛着眸,不再看孟昔昭,明明他也没说话,但孟昔昭就是感觉身边的整个气场都不一样了。 他突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回过神来,他正想说什么,却见崔冶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 放在桌上,他对孟昔昭微微一笑,“二公子吃好了吗?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会有人送你回参政府的。” 说完,他立刻起身,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开,一个眼神都没多给孟昔昭。 孟昔昭:“…………” 等等,你让我解释一下,我刚刚是没控制好表情,我现在能控制了你再看看啊! 然而,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 孟昔昭条件反射的追出去,却看见崔冶上了一辆马车,旁边站了八个带刀侍卫,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帘子被放下,遮住了崔冶漠然垂眸的神情,孟昔昭呆了呆,突然发现,旁边还留了两个侍卫。 其中一人走上前来,面无表情的问他:“公子可要回府?” 孟昔昭:“……” 回到家里,孟昔昭垂头丧气的。 连金珠端了他最爱吃的点心来,都不能让他一展笑颜。 他是不想跟太子有牵扯,但他也不想得罪太子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太子一点实权都没有,皇帝还特别厌恶他,可他要是真的记仇了,也依然是随随便便,就能把孟昔昭收拾了。 以上是理性的想法,下面,孟昔昭还有感性的发言。 呜……他请我吃饭,还送我回家,我居然还嫌弃他,我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啊…… 内心郁闷,孟昔昭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他躺到床上,左滚、右滚,直到把被子全都卷到身上,卷成一个孟昔昭牌小肉笼,然后他才不动了。 郁闷着郁闷着,他睡着了,在梦里,他正坐在自己的寝室当中,满头大汗的对着自己的电脑。 浏览器的页面上显示,他正在搜索“如何对一个男人道歉”,但是学校的破网又断了,页面上的小圈圈一个劲的转,就是不跳转。 终于,转圈停下了,孟昔昭心中一喜,连忙定睛看去—— “表弟!!!呜呜呜呜表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孟昔昭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看见李淮爆哭着冲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 金珠在后面用力掰他,都掰不开他的一根手指。 “我看到那里满地血污的时候,吓得都要厥过去了,表弟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姑父姑母交代,怎么跟我爹和祖父交代,呜呜呜你不知道,当时我都在想,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孟昔昭:“……行了,我这不是没事吗,赶紧松开,我都快被你勒死了。” 李淮连忙松开他,脸上还飙着泪,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看着好不可怜。 看他这样,孟昔昭也不怎么生气了,他问:“那个门子,死了没?” 他就是随口问一句,那门子可不无辜,把詹茴迷晕了绑来,就是他一手干的。 李淮抹抹眼泪:“不知道,詹不休此人,好大的胆子!竟光天化日的行凶,我寻到他家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竟然还很淡定的在那洗带血的衣裳!” 孟昔昭仿佛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你去他家干什么?” 李淮理所当然的回答:“去找你啊,他说他根本没动你一根手指,但我怎么可能信他的话,他那人,一看就是个地痞流氓,什么事都敢干,留着也是个祸害。” 孟昔昭眼前一阵发黑:“你干什么了?” 李淮嘿嘿笑:“我把他拿下了,已经扭送到皇城司,我有一友人,他叔叔就在皇城司里当差,得了我的关照,这小子不死,也要被扒层皮下来。” 孟昔昭瞪着他,突然,白眼一翻,人向后仰去。 金珠见状,惨叫出声:“郎君!” 李淮:“……表弟?表弟???” 孟昔昭气若游丝的想,还是赶紧把李淮处理了吧,这一个猪队友,比整个奸臣集团杀伤力都大啊…… 第12章 故事 孟昔昭赶到皇城司的时候,詹不休正被几个人一起按在地上,前面站着一个白净无须的太监,不怀好意的对他笑,“还不服?那就给我狠狠地打。” 这太监说话跟女人一样柔和,慢悠悠的,说出来的内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詹不休被强按在地上,头都被紧紧的压下来了,却仍然抬起眼珠,死死盯着这个太监,像是要把这个人记到自己的灵魂里。 孟昔昭:“……” 不用怀疑,等詹不休记完这个太监,下一个要记的人,就是李淮和自己。 他怒斥一声:“不准打!” 太监抬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来打扰他,看见孟昔昭的时候,他迟疑了一瞬,总觉得孟昔昭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等再看见跟在孟昔昭后面的李淮,太监悟了。 这不是孟二公子嘛!怎么不戴花了,搞得他差点没认出来。 瞬间换上一副笑脸,太监卑躬屈膝着小跑过来,“二公子怎么有空过来了,小的正为您教训这厮呢。” 孟昔昭:我再不过来,以后被教训的人就是我了。 他指着詹不休:“这是个误会,把人放开。” 太监愣了一下,“误会?他不是把您打了吗?” 孟昔昭:“……” 幽幽的瞥了一眼同样不明白孟昔昭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李淮,他深吸一口气,再道:“你看我像挨打的样子吗,都说了这是误会,赶紧放人。” 太监不愿意,他一直在皇城司当差,平时最喜欢干的,就是折磨詹不休这种年轻气盛、极富男子气概的少年郎,越是硬骨头,他越喜欢啃。 见他面露难色,孟昔昭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辙,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好好说话没人听,用身份压人,则是一压一个准。 也好,反正他现在已经能熟练的当个纨绔了。 啪的拍上桌子,把上面的墨汁都溅出来一点,孟昔昭一副盛怒的模样:“我的话你不听,是不是我爹来了你就听了?!” 太监:“……” 哎呦,多大事啊,不用不用,咱就不用惊动孟参政了。 麻溜的把人放了,詹不休从地上爬起来,没放狠话,也没用仇恨的眼神看那个太监,只是沉默的转过身,跟孟昔昭一起走了出去。 太监鄙夷的冷笑,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这人竟一点血性都没有,孟昔昭则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 这就是传说中的蓄力读条啊……现在蓄力越多,往后他的大招发出来,他们就哭得越惨。 李淮不服气的看着詹不休,他不理解,这人有什么独到之处,竟让表弟如此紧张的过来救他。 出了皇城司,李淮还想着再给詹不休来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就算他被放出来了,也不代表自己就能放过他了,谁知道孟昔昭转身带着詹不休一起上了马车,然后就命令车夫离开,李淮被他扔在原地,直到马车都看不见了,李淮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 我还没上车啊?! * 李淮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带着孟昔昭去他压根不知道在哪的皇城司,既然任务完成,接下来孟昔昭就不想再看见他那张糟心的脸了。 马车哒哒的往前走,孟昔昭看向一旁的詹不休:“这事我不知情。” 马车很宽大,但詹不休坐在了离孟昔昭最远的位置上,他抬起眼,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嗯。” 孟昔昭:“……” 要不是他看过书,知道男主角本身就是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也不屑于说谎,他肯定会以为,詹不休对他记仇了,这是憋着准备秋后算账呢。 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孟昔昭默默扭头,看向马车外,顺便在心里回忆更多的剧情。 突然,詹不休说道:“三日前,我妹妹去鸡鸣寺给爹娘续供长明灯,下阶梯的时候,帷帽被风吹开,她说,有个戴莲花冠的年轻男子,看了她许久。” 大齐女子地位还不错,能上街、能再嫁,有些大胆的,还是百花街的常客,詹茴带帷帽不是保守,而是她长得太漂亮,怕招惹祸事。 结果躲来躲去,还是没躲过。 孟昔昭把头转回来,顿了顿,他笑起来:“看来你已经信我了。” 詹不休抬头,看见他笑靥如花、不似作伪,不禁皱了皱眉:“我只信你和今日的事情没有关系。” 那就足够了,毕竟换位思考一下,要是孟昔昭在詹不休的位置上,他绝对不会相信对方说的任何话。 真不愧是男主角啊,这心胸,这气度,孟昔昭自愧不如。 孟昔昭脸上的笑容不减,他还高兴的晃了晃脑袋,“无妨,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全信了。” 詹不休疑惑:“你想做什么?” 孟昔昭嘿嘿笑,没有解释。 把詹不休送到外城的一条巷口,孟昔昭都没下来,只是眯着眼,对他摆了摆手,说了句回见,然后就离开了。詹不休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满心满眼都是不解。 喜怒形于色、爱憎也分明,玩世不恭,又心如明镜,他原以为孟昔昭很好懂,可现在,他又发现,他好像什么都没看懂。 推开已经风化掉漆的木门,詹茴听见动静,立刻红着眼跑过来。 “哥哥,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詹不休关上门,看着妹妹关切的模样,他张了张口,在报喜不报忧和实话实说之间,还是选了后者:“孟昔昭把我从皇城司阉人的手下救了出来,他说不是他干的,他都不知情。” 詹茴想起那个和哥哥差不多年岁的俊俏少年,神色有些复杂,“那哥哥可信他的话?” 詹不休点头,“信。” 说完,他脱掉沾了灰的外衣,拎起一旁的斧头,去后院劈柴了,詹茴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更加复杂。 她的哥哥从小受尽苦楚,七岁就开始照顾她和祖父,信任在他这里,是最为吝啬的东西。 也不知道,孟昔昭究竟对不对得起她哥哥的信任。 * 近日,应天府出现了一个新闻。 一个行首在醉酒后,写出了一首堪称旷古绝作的缅怀词,读之催人泪下,不禁叹息,流传开以后,大家纷纷打探这是哪个行首写的,能写出这样动人心魄的词句,她背后又有什么故事。 打听的人无功而返,那行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谈论关于这首词的来源,但她越是藏着掖着,大家就越是好奇,甚至还玩起了迂回路线,找了另一个知名行首,让她跟这个行首交好,最后在觥筹交错中,套出了实情。 原来,这首缅怀词,是行首写给一个书生的,她幼年时被拐子拐走,卖到了扬州的烟花巷柳,父母是谁,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家中有许多书墨香气,她对书墨着迷,但买她的妈妈不愿意让她学这些,只教她跳舞,她偷着学字,被发现以后,却是好一顿毒打,然而挨了打,她也不想放弃,在她看来,千两黄金都不如一卷书刊。 在十二岁那年,她偷偷学诗被发现了,妈妈发狠的打她,把她打得奄奄一息,丢在河边等死,一个书生路过,把她救下,还带回了家中。 书生是孤儿,家里没有其他人,他对她也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得知她的遭遇,书生非但没嫌弃她,还把她留了下来,教她写字,教她读诗,教她如何作词。在一日又一日的相处中,她喜欢上了书生,书生却不知道这件事,依旧把她当妹妹看。 书生身体不好,经常喝药,但他却省出了药钱,给她买了一套自己的笔墨纸砚,她很开心,便想投桃报李,写了第一首自己作的词,送给书生,书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夸她写得特别好。 其实那首词根本不堪入目,这也是她后来才悟出来的,她一边学习,一边想办法给书生治病,她需要银子,就趁着书生不注意去找活计了,然而她刚出去,就被曾经的妈妈看见,妈妈见她没死,要把她带回去,她不肯,书生闻讯而来,当场掏出所有积蓄,还说不够的话,他就把家中房产卖掉,但是妈妈不肯,她也不想让书生一贫如洗,便狠心的说她是主动要回去的,她以后不想再读书、也不想过穷日子了,书生愣了愣,然后放手让她离开了。 三个月后,书生独自病死在了家中,她得知此事,眼泪都哭干了,两年后,妈妈得了急症,也去世了,她拿着盘缠,天大地大、竟无以为家,想起曾经书生跟她说过应天府的繁华,于是,她只身一人来了这里,应天府欢迎才女,她很快便声名鹊起,可无人知道,她的才,是书生给的,君埋泉下泥销骨,往后的日子,她再也遇不到,会这样对她好的人了。 听完这段凄婉的故事,最后,那个套话的行首是哭着走的。 一夜之间,这个故事就传遍了整个应天府。 词火,故事火,人自然更火,人们纷纷打听,这个行首是谁,如何才能见她一面,却得知,旧事被传开,那个行首郁结在心,已经病了。 而此时,对外宣布生病不接客的桑烦语,正欢喜的跑出来迎孟昔昭。 “二公子您终于来了,奴家好等啊。” 都不用丫鬟动手,她亲自给孟昔昭掀开门帘,“二公子,想见奴家的人越来越多了,什么时候才能到您说的那样,火候已至?” 孟昔昭坐下,喝了口茶。 什么时候? 当然是等这个故事传进皇宫,在皇帝那个老色鬼那里,都挂上号的时候啦。 第13章 长仙 桑烦语的人设,是孟昔昭为她亲手定制的。 桑烦语行首的身份,给她营造了很多便利之处,但也因为她是个行首,所以很多地方都被圈死了。 为行首一掷千金的人有的是,可要真说对她们爱的死去活来的,一百个男人当中,能有一个就挺不容易。 男人也是人,也有标准线以上的智商,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适合娶回家,又是什么样的女人适合偶尔看一看,给自己解压。 戏子无情、表子无义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嘛,如果不是被男人花言巧语哄骗多了,她们又怎么会只展现自己无情无义的一面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没人喜欢听真话,甚至,他们还就喜欢反着来,越说无情无义,他们越想找到那个有情有义的。 于是,痴情才女桑烦语应运而生。 想看有情有义的?好,咱就给你创造一个,这个人,她不仅有情有义,而且知恩图报,才华横溢的同时,却又不慕虚名,就连成为行首的命运,都不是她自己选的,而是天不怜人。 咳,虽然时下的人们都热衷于养个红颜知己,可他们也知道,行首,是上不了台面的,说出大天去,她们也是以色侍人。所以,孟昔昭给桑烦语安排了个幼年被拐卖的设定,而且还留了句开放式的暗示,她隐约记得家中有书墨香气,也就是说,原本她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娘子。 出身不低,还很可能是高贵的,身负才华,却只能流落百花街,别说见识不多的古人了,就是现代人听说了这么一号人物,都会控制不住的替她痛心。不管男人女人,只要身上有点地位,百分之九十都有那么点怀才不遇的心态,同病相怜,是最快拉进两颗心的手段,如今,桑烦语已经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接下来,就是丰富她的人设。 坚强、聪慧、舍己为人、又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虽说不符合眼下人们的柔弱审美,但架不住新鲜啊,更何况,她现在不是病了么,所以,看起来还挺柔弱的。 至于为什么要弄书生这样一个人物出来,自然是因为人的劣根性,男人爱征服,女人爱拯救,但不管怎么说,二者都是相通的,都有那种想凭借本事,得到一个人的欲/望。 越是心有所属,他们越希望自己是那个特别的,能把桑烦语的心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或许有心理洁癖的人会望而却步,但别忘了,这个书生,跟桑烦语可是从未发展出过男女之情。 这就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桑烦语还是完璧之身,挺好,他们还有机会,还能下手。 …… 为了不让有心人去查,孟昔昭果断让书生和妈妈“暴毙”了,死无对证,谁也别想查出桑烦语的底细来。 当然,故事就是故事,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真有有心人细盘,必然也能盘出不对的地方,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如果他的计划能成功,以后就是有人敢推敲,也不会有人敢说出来。 孟昔昭今天来,是亲自来看看进度,顺便通知她,可以“柔弱”的出门,看看桃花,喂喂金鱼了。 但还是不能接客,等过几天他的酒楼开张了,她才可以慢慢的好转。 桑烦语其实很急,因为孟昔昭编的故事太对文人墨客的胃口了,他们不仅喜欢故事里的桑烦语,还喜欢故事里的书生,如果书生活着,让他们跟书生共享桑烦语,他们都是愿意的,恐怕不仅愿意,还会把这个称为一桩美谈。 大齐繁华,文人也有的是钱,每张拜帖在桑烦语眼里,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天天看着银子被弃之高阁,桑烦语心痛的都快真病了。 可孟昔昭很坚定,桑烦语也知道,能有今天的局面,这都是孟昔昭给的,耐下心,桑烦语叹息:“二公子还是不愿意告诉奴家,究竟是谁写了那句话吗?” 孟昔昭瞅着她,觉得她有点轴。 如今在外流传的词,确实是桑烦语写的,但她根本没有生离死别的经历,写不出那么动人的词,是孟昔昭看这样不行,就念了一句苏轼的名作,让她体会一下人家的心情,再写一首自己的。 桑烦语眼闪泪花:“世人皆知我桑烦语,却不知我是抛玉引砖,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此句一出,定名满天下,如今却籍籍无名,真是怪事。若不是二公子年纪小,奴家恐怕就会以为这是二公子所作了。” 孟昔昭:“……” 你是不是忘了我连菜牌都认不全了。 感觉不给个名字,桑烦语是不会放过他了,孟昔昭只好说:“这句话是一位姓苏的相公作出来的,很可惜,苏相公已不在这个人间了。” 桑烦语听了,哀叹一声。 孟昔昭默默喝茶。 他也没说错,不在这个人间,就在那个人间嘛,你要是懂平行时空,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啦。 …… 从桑烦语这出来,孟昔昭去百花街看了看正在装修的酒楼。 孟昔昭一说要做生意,他爹娘看起来不是很支持的样子,但当天就把原本在这干得好好的老鸨龟公们全赶出去了,老鸨哭天抢地,当街撒泼,得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后,就欢欢喜喜的带着姑娘们另起一家了,还不远,就在他们斜对角。 孟昔昭过来的时候,金珠正左手算盘,右手烟袋杆,那手握乾坤、睥睨账本的模样,比斜对门的老鸨还像老板娘。 看见孟昔昭,她赶紧把烟袋杆放下,快步迎过来,“郎君,里面乱着呢,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孟昔昭问:“五日内,能开张吗?” 金珠笑:“三日不敢应承,五日,必开张。” 孟昔昭满意的点头:“很好,我就喜欢你这个自信的样子。” 金珠:“……” 郎君虽然变得比以前聪明了,但这个时不时孟浪一下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带着孟昔昭看了看里面的进度,等左右没人了,金珠突然压低声音,问孟昔昭:“郎君,咱们要不要也请一位长仙来?” 长仙,就是蛇,因为当今圣上沉迷养蛇,而且特迷信的缘故,他不让百姓再称蛇为蛇了,而是尊称一声长仙。 民间不太适应,毕竟这玩意儿搁十几年前,还是叫长虫的。 皇帝在自己的御花园里养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为了讨他欢心,也为了示意自己坚决跟皇帝走,好多官员家里都养了蛇,地位比较高的寺庙、酒楼,也纷纷效仿,现在,蛇不仅仅是品味的象征,还是地位的象征,不养蛇,就代表你们家不是一流,当官的都不屑于来你们家。 孟家没养,因为孟夫人实在是怕那东西,但他们家有石蛇的雕像,还有玉做的盘蛇摆件,全放在前院,孟夫人轻易看不到的地方。 孟昔昭对金珠点点头,“当然要请,这样,你去请两条,咳,请两位长仙回来。” 金珠应了一声,应天府不缺卖蛇的,稍微漂亮点的,价格都贵得令人咋舌,唐代有捕蛇者说,到了大齐,就是请蛇者说,多少人家,请得起蛇,结果养不起。 蛇要有单独的屋子,那屋子还不能小,不然就是不敬,蛇吃生肉,顿顿都要给最新鲜的食物,屋子里也不能空空荡荡,要有树木,有水,有各式各样的摆设。有一年,皇帝突发奇想,要去大臣的家里看他们是怎么养长仙的,好家伙,大家铆足了劲表现,哪怕大观园来了,都要跪地表示,强还是你们强,我自愧不如。 …… 孟昔昭可不打算搞那些金银玉器的花哨,他觉得原生态就挺好,豪华的,皇帝见得多了,他再怎么铺张浪费,也不能越得过那些贪官污吏去,所以,不如搞点别的。 对金珠勾勾手,等金珠疑惑的把耳朵凑过来,孟昔昭小声说:“你去找找看,有没有长得好看的青蛇和白蛇,不要带花纹的,也不要太小了。” 金珠:“???” 不带花纹?这么素,可大家都喜欢看带花纹的啊? * 金珠的办事能力,孟昔昭还是非常信任的,离开了百花街,孟昔昭脚步一转,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又进了百花街附近的巷子。 今天跟着孟昔昭的人是紫藤,这个姑娘没有金珠管理能力那么强,也没有银柳执行能力那么高,但她有个特别厉害的优势,那就是,特听话,脑袋空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仅不多问,还特别自觉的不多想。 就比如现在,他们都走到粽子巷了,紫藤还是一脸的淡定,即使她认识这个地方,也知道来这的人都想干什么,但她就是没什么想法。 她的淡定减轻了孟昔昭不少的压力,循着记忆,孟昔昭找到当初的那栋民宅,仔细看了看门上的细节,确定是这家,他才扣了扣门环。 孟昔昭站在门外等着,一点脚步声都没听见,突然,门却开了。 还是上回那个小厮,他看见孟昔昭,顿时警惕起来:“何事?” 孟昔昭默默抬袖,从身上抽出一个信封。 他不敢怠慢,别看这人作小厮打扮,谁知道他会不会是东宫里面的某个五品官,作为一个白丁,孟昔昭觉得还是稳妥点好。 双手奉上信封,他诚恳道:“麻烦小哥,帮我交给你家主人。” 小厮捻了一下信封的厚度,然后说道:“我家主人不常来这里,就是来了,他也不一定看你的信。” 孟昔昭:“无妨,只要小哥能把信交到他手上,就可以了。” 虽然孟昔昭是孟旧玉的儿子,还差点坏了他家殿下的事,可细细想来,他也是一片好心,小厮顿了顿,对孟昔昭的观感好了一点,“行,公子请回吧。” 孟昔昭转身离开,而小厮直到看着他的身影离开了这条巷子,他才回身把门关上。 当晚,孟昔昭的这封信,就放到了崔冶的案头上。 换下正红色的太子常服,崔冶净手之后,看见信封上专属于女子的梅花体,崔冶拧起眉头。 旁边,郁浮岚,东宫的侍卫都头,他提醒了崔冶一句:“殿下,这是孟昔昭从宫外送进来的。” 一听这话,崔冶拿信的手本来都要凑近烛火了,又咻的一下,收了回来。 郁浮岚:“……” 崔冶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换成了另一种字迹,写的磕磕绊绊,坑坑洼洼,仿佛写这信的人刚刚开蒙。 看来,他确实不识字。 崔冶微微一笑,旋即坐下,仔细的读了起来。 唔,原来是请他出去玩啊…… 第14章 大才 酒楼开业前一天,孟旧玉急匆匆从宫里回来,孟夫人见他比平时严肃了许多,连忙给他倒了杯茶。 “相公,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孟夫人问的一点害怕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期待。 孟娇娇坐在一旁绣荷包,孟昔昂听说爹回来了,正好过来找他,连孟昔昭都掀帘子走了进来,不过没人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孟家夫妻说话,是不避讳孩子的,除非他们说的话跟孩子有关。 因此,孟旧玉咕嘟咕嘟喝完茶,一抹嘴,就满脸严峻的说道:“陛下决定给众皇子们封王了。” 孟夫人讶异:“全封?” 孟昔昂震惊:“全封?” 孟娇娇惊喜:“全封?” 孟昔昭:“……” 孟旧玉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不过现在他顾不上教她规矩的问题了,“不是全封,陛下把拟的封号和封地拿出来给我们看,二殿下封赵王,三殿下封鲁王,四殿下封魏王,五殿下封临江王,六殿下不封。” 重点就在最后一句,六殿下不封。 皇帝一共八个儿子,大儿子就是太子,除去还吃奶的老八,和刚学会拿笔的老七,剩下的儿子年岁都非常相近。 太子今年十九,老六今年十四,两人才隔了五岁。 孟娇娇喜欢的五殿下,他今年十五岁,按理说他都封王了,跟他就差几个月生日的老六,不应该被落下。 孟旧玉跟皇帝打了十来年交道了,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吗,只是这话哪怕当着自家人的面,也不好说出口,于是,他只是隐晦的看了一眼自己夫人。 孟夫人十分鄙视当今皇帝的作风,却也无可奈何,只叹了口气,幽幽道:“甘贵妃好福气啊。” 孟旧玉在心里狂点头,可不是么,死她一个,造福全家。 但面上他还是很喜怒不形于色,坐下来,他说道:“好了,不说了,封王大典还要再过几个月,免得和殿试撞上。” 转过头,他开始关心自己的孩子们,“大郎,你要好好复习,同时也要强身健体,为父不求你为家里光宗耀祖,平平安安的就是了。” 孟昔昂紧张的五脏六腑都开始抽搐了,却还只能一脸感动的说:“是,儿子听爹的。” 扭头,孟旧玉又看向自己的女儿:“娇娇,再有一年你就及笄了,婚姻大事,为父和你娘会为你操持,你一个女儿家,等着就是了,我们是决计不会害你的。” 孟娇娇心里发虚,扯了扯手里的帕子,模糊的应了一声。 接下来,孟旧玉又看向孟昔昭,后者就等着呢,一见他爹看过来,顿时直起腰,面上带笑的等着他爹的拳拳关心。 孟旧玉张口:“二郎,吃饭了吗?” 孟昔昭:“…………” 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孟昔昭心情复杂半天,最终还是点点头:“吃了,而且吃了两大碗。” 孟旧玉十分欣慰:“那就好,那就好。” 孟夫人也是一脸的夫唱妇随,孟昔昭已经彻底麻了,他抹了一把脸,决定还是把事说完,就回去算了。 “爹,阿娘,明日我的酒楼就开张了,你们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 孟旧玉:“……你确定要我去看?” 参知政事逛青楼,他都想得到那些御史会是何等的狂喜。 孟夫人也说:“二郎,我们在背后默默的支持你。” 身前的支持就算了,她这些年也是吃了名声的苦,泼辣的性子传出去,连孟娇娇的名声都被影响到了,眼看着十四岁了,竟没有一家门当户对、诚心诚意前来求娶的。 都是有所图。 所以,不是她不支持二郎,而是她得为女儿做打算啊。 孟昔昭嘴皮子都快起茧子了,说了无数遍他开的不是青楼,怎么家里人就是不信呢! 孟昔昂学霸人设正装得起劲,没有吭声,倒是孟娇娇,一脸的跃跃欲试,“二哥,我能去看吗?” 孟昔昭还没张嘴,孟旧玉和孟夫人却是异口同声:“不行!” 孟昔昭:“……” 说真的,你们超双标的。 * 第二天,孟昔昭寂寞如雪的出门了。 他到望江楼的时候,崔冶已经在这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由小厮引进隔间,等门一关上,孟昔昭就赶紧拱手告罪:“对不住,殿下,我来晚了。” 崔冶看看他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暗暗拧眉,“无妨,我也没等太久。” 闻言,孟昔昭麻利的直起了腰,捻起一块点心,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走到窗边,还招呼崔冶:“殿下,来这看,这里风景好。” 崔冶:“……” 崔冶还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往下张望。 他问:“不是说去看你新开的酒楼吗?” 孟昔昭:“是啊,但是现在人多,我们先看场好戏,然后再悄悄的进去。” 崔冶:“……” 又不是进去偷东西,为什么还要悄悄的。 狐疑的打量了一下孟昔昭,崔冶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低下头,好奇的看向那尚未揭开的匾额。 百花街即将新开一家酒楼,这消息半个月前就传出去了。 作为大齐的时尚风向标,百花街上就是新出了一个摊子,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是这样一座五层的大酒楼,之前开在这的叫双凤楼,里面的姑娘盘靓条顺会来事儿,还有两位花魁级别的行首坐镇,生意好得不得了。 新来的不知道什么底细,竟然能把双凤楼赶到一边去,自己开。 知道今天开业,应天府所有无业游民都出动了,全聚在新酒楼门口,等着掌柜揭匾额。 金珠看吉时已到,就命人放鞭炮,然后把盖在门上的红绸子扯下来。 别家装修,只用布把匾额包上,而这家,是从五楼的窗户垂下来一面巨大无比的红绸,把整个楼都包上了,不仅神秘,而且壕。 还壕无人性。 仿佛大海一样的红绸缓缓落地,里面的情况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人们顿时看的目不暇接。 好多美女! 好多不理人的美女! 咦,为什么她们不出来拉客,而是扭着头,不搭理他们啊。 金珠退后一步,隐藏到人群中,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姑娘上前。 这姑娘也是一位大美女,只是从打扮上能看出来她地位不一般,虽然少女装扮,行走起来却像个老板娘。 她为大家解答疑惑:“我们不寻天是贵宾制酒楼,只有身负大才的客人,才能登记在册,成为我们不寻天的贵宾,得到这些女子的青睐。” 说到这,她高傲的扬了扬头:“有才者如过江之鲫,有大才者如江中一粟,若身负大才,哪怕居于陋室,也会被不寻天奉为座上宾,若本质是个草包,即使掷出千两黄金,也会被拒之门外,视之如泥如土。” 全场哗然。 这么傲的?! 今天来的都是无业游民,就算里面有年纪小暂时没功名的,大白天都来蹲青楼开业了,能是什么好货色,自然不愿意听这种话,立刻闹起来。 “狗屁!什么有才无才,全是噱头,有没有才,难道还是你一个开门做生意的人断定的?” 姑娘冷漠脸:“自然不是我来定,而是公道自在人心。” 围观群众还是不满意,却听一个带着淡淡病音的女声从附近响起:“若我身负你所说的大才,我也能进吗?” 姑娘转头看向这个说话的女子,其他人也看过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人长得比里面的那群人还好看! 姑娘问:“可否请娘子报上名来?” 对方把撩开的帷帽放下来一半,像是不喜欢周围注视的目光,她垂着眸,在丫鬟的搀扶下,淡淡道:“桑烦语。” 有人反应过来了,有人没反应过来,而在他们能做出行动之前,那姑娘行动的更快。 她瞪大双眼,美人吃惊,更摄人心魄。 “竟是桑行首,快,快请进去,桑行首一首凤萧吟,令多少有情人垂泪不已,行首自是大才!桑行首请先去登记,日后,桑行首在不寻天的赏乐游玩,一应免费。” 里面很快就有人出来,毕恭毕敬的把桑烦语请了进去,四个女子走过来,专门服侍她一个,而且很快就把人带上了二楼,围观群众目瞪口呆,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那可是桑烦语啊。 多少文人墨客疯狂砸钱都没见上一面的桑烦语。 他们竟然错过了! 桑烦语效应顿时发功,大家都想进去,但人家说了,不符合要求,你就不能进去。 有人想闹,可旁边站着好几个护院,他们也不敢闹,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是草包,很快,第二个人就站出来了。 “我文章不成,年轻时便进了军中,上月才从边关回来,不知我这一身拳脚功夫,可算大才?” 姑娘问他:“相公武功如何?” 那人煞气满满的笑道:“三载,杀了一百二十六个南诏蛮子。” 孟昔昭在楼上算了算。 杀三个人就能升一级,这人杀了一百二十六个,最差也能被封个六品将军了。 那姑娘算数比孟昔昭好,她立刻行了个男子才用的大礼,“多谢相公护我大齐,扬我国威,相公,请!” 有一有二就有三,崔冶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发现能被那姑娘放进去的,要么已经是在应天府有了名气的人,要么就是身负一官半职的官员,那姑娘也特别会说话,是武将,她就说人家戍边卫疆、劳苦功高,是文官,她就说一方父母一方贤德,救百姓苍生,自然是大大之才。 于是,崔冶的表情就一言难尽起来。 能被放进去的都已经进去享受了,不能进去的也不走,谁愿意承认自己不行呢,他们就跟姑娘理论,难道你没听过的人,就算是没有才华吗,籍籍无名之人,就不配得到尊重吗? 对此,姑娘也有对策。 她在酒楼旁边圈出一块地,左边,一张桌子,上有笔墨纸砚,右边,三个冷漠脸的护院,文武都齐全了。 籍籍无名?没关系,你当场写个文章让大家看看,只要大家看了说行,那你就能进去。走武斗的路子就更简单了,看见那三个护院了吗?一比三,把他们打趴下了,不寻天自为你们大门敞开。 这下,有点本事的都开始跃跃欲试,左边好几个文人走出来,一脸清高的提笔作文章,写完了,还不等给人评判,这几个人先吵了起来,都觉得自己的最好,别人的是垃圾。 一个学子,背后可是一整个师门,当众文斗居然输了,这还得了,传话回去,老师气的胡子直抖,坐在家里,就要写一篇文章,给自己的徒弟找回面子。 另一边的武斗就更热闹了,双拳难敌四手,孟昔昭用这个办法,其实就是想控制不寻天内部的人流量,他只要真正的武术大师,三脚猫的功夫他才看不上。所以上来试的人很多,但多数都是还没怎么样呢,就被护院踢出去了。 大家围观,看着哈哈大笑,倒是比看杂耍还有意思。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行,有个二十来岁、肤色黝黑的人一站出来,大家就噤声了,因为他一看就是练过的。 果不其然,形式一边倒,只不过是向另一边倒。 三个护院被搀走了,那个人则被恭恭敬敬的请进了不寻天。 很快,新的护院补上,挑战者依然乌央乌央。 每个进去的人都被登记上了名字,家庭住址,和两名亲朋家眷的名字,贵宾可以自带两名陪同,但陪同人的名字三月才能改一次,于是,他们填的时候,都是斟酌再斟酌。 毕竟人情社会,每个人都有不少交好的朋友,虽说还没看见不寻天内部什么样,但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地方不简单,要是不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填上去,怕是要落埋怨。 崔冶看着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会心的笑起来:“二郎也是大才。” 孟昔昭听着他的称呼,总算松了口气,虽然还是觉得黏黏糊糊的,但总比那个冷冰冰的二公子强吧,他同样笑了笑:“殿下谬赞,好戏看得差不多了,咱们也下去吧。” 第15章 神佛 现在崔冶知道为什么要悄悄的进去了。 门口左右两边全是看热闹的,正门则堵着一堆不服气的成年男子,虎视眈眈的望着每一个能进不寻天的人,要是有人趁乱溜进去,他们怕是比那些正经的护院跳起来的还早。 所以,孟昔昭带着崔冶绕了个弯,从东侧的巷道进去,一边走,孟昔昭还一边介绍:“这两边的地皮,我已经差人买下来了,入口安排了人把守,寻常人等绝对进不来。” 巷道不长,没几步他们就到了东侧门,跟宽大气派的正门比起来,这个门虽然没那么高大,但用料更上乘,居然是用紫檀木雕出来的,细节处包金描银,两侧门板上还雕刻了伏羲女娲的形象。 咳,划重点,伏羲女娲,都是人首蛇身的。 崔冶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门,孟昔昭仿佛没看见他的停顿,继续热情洋溢的介绍:“此门在东,寓意紫气东来,自然,我没什么文化,知道这样不过是投机取巧,不过,讨个吉祥嘛,无伤大雅,殿下您说是不是。” 崔冶:我看你不是想讨个吉祥,你是想讨个马屁。 微微一笑,崔冶点点头,并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而是迈步走过门槛,进了不寻天。 从正门进去,要先登记,再经过大堂,才能上楼梯。从街上走,就能看见大堂的情况,装修的奢华又清雅,颜色养眼,美人更养眼,但一楼其实没什么东西,就是看着特别气派而已,放了几个对弈桌,安排了几个穿着有点打擦边球嫌疑的美女在那自顾自的弹琴,而她们跟其他美女一样,都是不理人的。 但从东侧门进去,就不会经过大堂了,直接由楼梯上楼。不寻天内部一共两个楼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楼梯没有被封起来,只是扶手上边垂着用不规则珍珠穿成的帘子,帘子旁边还按距离放置了灯火,不管黑天白天,全都亮着。 乍看上去,是为了好看,而崔冶自己走在其中,才发现这些珠帘的妙用。 珍珠遇光反光,本就把楼梯内部遮的影影绰绰,在灯光的加持下,更是看不清楼梯内部是什么情况了。 不遮掩,还起到了保护隐私的作用,对那些要脸的客人来说,真是太贴心了。 二楼是艺术区,这是孟昔昭的叫法,只见二楼整个打通,一面墙都没有,只是简单做了分区。 一号梅兰竹菊区,地上摆着柔软的蒲团,蒲团旁边还有汉代的长条案几,上面有笔墨纸砚,也有点心茶水,所有摆件物品全是定制的,上面描着极为精致的四君子,让人看了就很想拥有。 之前进来的那些人,有几个就坐在这里,挥毫笔墨,仿佛自己也成了几百年前的汉代儒生,感觉别提有多爽。 有人满意,有人却挺挑,不高兴的看向旁边伺候的侍女:“若是有竹简就好了。” 侍女俯身行了个汉礼:“秉公子,竹简是有的,一份竹简,承惠五两银。” 崔冶:“……” 那人惊呆了:“不是说赏乐游玩,一应免费吗!” 侍女:“是免费呀,可这竹简,是我们用南郊紫金山的水土,精心养育了二载,经世代经营的挑竹人仔细甄别,选出可定为特等品级的竹子,再送到专门炮制竹简的庄子上,历经七七四十九天,一个大圆满才造出来的上品。您见到就知道了,这竹简上有异香,书写时可得到禅意,等您书写完了,您若是同意的话,我们还会把您的竹简挂在墙上,供其他贵客品鉴。” 这人正身处汉代版文艺复兴当中,本来就心痒痒的,一听侍女这么说,感觉五两银也不贵了,立刻招呼:“给我来一份!” 侍女笑着喏了一声,下去给他拿竹简了。 崔冶看着好奇,也让孟昔昭给自己拿一份,等竹简拿上来,他左看右看,没看出来这竹简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凑近闻了闻,确实有香味。 但他觉得工艺不可能真的这么复杂,还两载,两年前孟昔昭看见美女还走不动道呢,怎么可能提前这么久准备竹简。 于是,他问一旁的孟昔昭:“这上面的味道是怎么来的?” 孟昔昭眨眨眼,说了实话:“打完门板以后,紫檀木还剩了不少边角料,我把它们放一块捂了几天。” 崔冶:“……那这香味不是很快就散了吗?” 孟昔昭笑:“不会的,最起码也能保持三天以上。” 这可是上等紫檀木,保存的好,能香上一百年,这种天然香最难去掉了,效果比后世的大牌香水好了不知道多少。 崔冶:“可留香再久,总有散的一天,到时候,你就不怕他来找你退钱?” 孟昔昭摇头,“不怕,他又不会把竹简带走。” 谁会花五两银子买几根竹片,那人前面听了一大串,都始终在犹豫,只有最后一句,说可以把他的作品挂上墙,才让他真正的动心了,所以他肯定会把竹简留下来的。 等到了晚上,大家都走了,孟昔昭再派人过来,拿边角料蹭蹭这人的竹简,那这香味不就续上了吗。 崔冶:“……” 你可真是个人才啊。 摇摇头,崔冶往前走,到了二号手作区。 这边一共摆了四张亚麻席,席子上一个能转的托盘,托盘上一块黏糊糊、水灰色的泥巴,而著名行首桑烦语,正穿着不寻天提供的改良围裙式褙子,玩泥巴玩的不亦乐乎。 崔冶:“……” 他惊愕的看着那个托盘,发现托盘是能转的,旁边两个侍女正在配合桑烦语,侍女转托盘,而桑烦语正试图把泥巴捏成素胚。 作为才女,桑烦语在手工上也是有点造诣的,一个窄口的梅瓶渐渐成型,旁边的侍女彩虹屁不要钱的往外扔,“桑行首好厉害”、“第一次就做的这么好看、不愧是桑行首”、“雅、真是太雅了、行首真乃奇女子!”。 越听越迷糊,素胚成了,桑烦语立刻吩咐:“拿笔墨来!” 侍女还说:“桑行首,可以烧的那种墨,是要收费的……” 桑烦语:“收就收,怕我给不起钱吗?快快,再不拿来,我怕它塌了。” …… 手作区的另一边则是品茶区,跟外面不同的是,这里的茶博士都是女人,她们在前面展现自己的茶艺,客人坐在对面,茶泡好了,茶博士却不会立刻端给客人,而是提问。 “何为苦茶?” “何为清茶?” “何为上上之茶?” 只有回答上来她的问题,她才会把茶送给客人,客人也可以反过来问她问题,如果她回答不上来,茶博士就会嫣然一笑,纤纤素手伸到衣衫处,慢慢的……掏出一张赠品券来。 “相公才华横溢,妾身无力招架,唯有奉上此物,才能聊表妾身对相公的仰慕之情。” 客人飘飘欲仙,能让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对自己甘拜下风,好高兴哦,接过赠品券,再看上面的内容。 ——持此券,在三楼用餐可以获赠抹茶酥酪一碟,共可使用三次,为期一月。 ………… 头一回,来百花街消费居然还赚了一道菜回来,这位客人当即起身,高高兴兴的去吃饭了。 崔冶不懂。 “什么是抹茶?” 孟昔昭:“一种失传已久的小吃,魏晋时很受士大夫的欢迎。” 崔冶来了兴趣,他们俩也去了三楼,三楼全是私密雅间,孟昔昭给自己单独留了一间,不大不小,却刚刚好符合他的审美,两人进来,不用孟昔昭点,金珠直接就吩咐后厨,招牌菜通通来一份。 孟昔昭不是厨师专业的,他根本不会做饭,顶多说个名字,然后就让底下人去研究,因此,这里的菜色还是大齐最常见的菜色,他找了几个知名的厨子,能把厨房撑起来就行了,没必要在这方面也推陈出新。 更何况,现代美食不一定适合古代肠胃。 只尝了一口所谓的抹茶酥酪,崔冶就皱起眉来:“口感颇怪。” 孟昔昭:“那殿下尝尝别的。” 两人你一筷我一筷的吃起来,吃了几口之后,崔冶问他:“四楼和五楼是什么?” 孟昔昭回答:“四楼是听曲儿的地方,五楼暂时对外不开放。” “为何不开放?” 孟昔昭:“等最尊贵的客人来了,再开放。” 崔冶看着他,蓦地,笑了一下:“你对我还真是毫不见外。” 孟昔昭抿嘴笑:“若我是在宫中遇见殿下,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孟浪,可初时的印象已然如此了,现在又何必再遮掩呢。况且,殿下仁德,不计较我的过失,我也应当投桃报李才是。” 知道崔冶是太子以后,孟昔昭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虚弱成那个德行。 他八成,是出宫找解药去了。 崔冶这个太子当的,情况忒复杂,总之他身上中毒了,而且那毒不好解,剧情里崔氏皇族有一个算一个,全被黑化彻底的詹不休宰了,但是崔冶没有,他淡定的走出东宫,当场交代了自己的底细,还对詹不休俯首称臣了。 不解毒他就没几年好活,而且他这样完全都是他爹糟践的,作为另一个全家都被皇帝糟践了的人,詹不休感觉同病相怜,就把他奉为幕僚,放在身边。 作为一个前太子,崔冶对詹不休一点恨意都没有,甚至尽心尽力的帮他,詹不休刚打下皇宫的时候,天下不能说是哀鸿遍野,也得说是人间炼狱了,国内摇摇欲坠,国外虎视眈眈,原本大齐的国土就不大,内乱的这四年,又被周边吸血一样的吸走了三分之一的土壤。是崔冶提出了休养生息的办法,也是崔冶看准时机,谏言攻打别国。 后来国土恢复的七七八八,形式越来越好,崔冶却死了。 书里是这么写的,还写詹不休表情沉重,用太子的规格厚葬了他,但书里有个暗示,说太监抬棺的时候,感觉轻的不像样,但詹不休在一旁看着,他们又不敢说,就这么把棺材放进去了。 孟昔昭:合理怀疑崔冶是假死,他肯定是看这里没他事了,就跑出去逍遥快活了。 所以,抛开目前的外部条件不谈,孟昔昭对太子崔冶的印象其实特别好,他觉得这是个有想法、有能力、而且心性特别强大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帮这个人一把。 也是帮自己一把。 崔冶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被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孟昔昭还是顶住了这种压力,目光清澈的回望过去。 过了几息,崔冶开口了:“听说你小时候被僧人下过批语,是早死的命格。” 孟昔昭:“……”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聊天。 默了默,他说道:“我不信神佛。” 崔冶勾唇一笑:“巧了,我也不信。” 孟昔昭笑起来,拎起桌上的酒壶,殷勤的给他续了一杯:“若世上真有悲天悯人的佛祖,易子而食就该是发生在地狱的故事,而不是人间的现实。可见这世上并没有神,就是有,他们也不会管地上的事。所以啊,凡事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崔冶看着杯中清澈的液体,停顿片刻,然后拿起来,一饮而尽。 “时间还早,吃完了,二郎陪我上去听一曲吧。” * 四楼就是孟昔昭白嫖来的那个歌姬合唱团的天下了,有solo的,也有几个人一起唱的,因为来听的人是崔冶,孟昔昭挥挥手,让所有人都出来,直接上杀招,集体大合唱。 合唱和合唱可不一样,就像普通学校里面的合唱,听着也就那样,没什么意思,就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合唱不如单唱。然而要是真的听过顶级音乐学院那种水平排练出来的合唱,保证台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竖着耳朵,听的恍恍惚惚。 男人都能感觉自己的耳朵怀孕了。 孟昔昭还很心机的把一个小女孩放在了最前面,让她引唱,先用可爱又纯真的童声清唱几句,然后再让后面的人此起彼伏的唱起来,一首情歌,直接唱出了心声、唱出了奇迹、唱出了泪水。 连崔冶这种“我的心跟我的钱包一样冷”的孤寡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情绪跟着起伏起来,合唱团下去以后,崔冶缓了缓神,然后十分复杂的看向孟昔昭:“父皇他会非常喜欢这里的。” 孟昔昭微微笑:“那就太好了。” * 当晚,崔冶回到宫里,如今的皇宫是越朝皇室建造的,他住的东宫很大,也很空旷,真正的主人,就只有他一个。 崔冶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他突然抬起头,叫旁边的郁浮岚过来。 吩咐了几句,郁浮岚一脸的震惊,但还是照做去了。 安排好了人,郁浮岚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殿下和陛下水火不容,他是知道的。 但再怎么样,殿下也不至于勾引陛下去青楼吧!他可是陛下,就算名声有损,也伤不到哪里啊,何苦来哉??? 第16章 任性 不寻天火了。 有着如此严苛的入场条件,百花街上其他的酒楼本来都在看不寻天的笑话,哪知道人们不仅没有对它嗤之以鼻,还越来越推崇了。 至于原因嘛,就在“面子”二字上。 举子们为什么做梦都想考上状元?状元出来四品官,可进士也不低,六品起步,能力高的,混个三四年,当个外放三品也不是不可能。 但举子们的眼里就只有状元二字,自然不是他们没有耐心,而是,状元这俩字,太有面子了啊! 不寻天用免费的赏乐游玩,吸引了一批已经具备知名度的人进来参观,而人都是有扎堆心理的,他们来了,他们的朋友就也要来,高昂的门槛既大大满足了客人的虚荣心,又让只差一步之遥的路人深深扼腕。 我的文章怎么就没比过那个人呢? 官职太低竟然就不能进去,这酒楼比应天府衙还看人下菜碟! 呜呜呜,偶像在里面,我想见偶像啊…… 诸如此类。 门口聚着那么多人,旁人还以为这不寻天有多火爆,周边的酒楼掌柜更是恨得咬手帕,这么好的生意,一个月得赚多少钱啊! 孟昔昭表示:没多少钱。 …… 这话是真的,他真的没赚多少,虽然不寻天非常火,可截至目前,才登记了一百多位客人,不寻天内部没有皮/肉/生意,收费最贵的就是听曲儿,可歌姬人数太少,很多时候客人来了,还得排队。 客人怨声载道,孟昔昭也急得嘴角起泡,坏事坏事,这场面有点不可控了啊,他一开始估算的,登记客人最多也就一百名,客人们又不能天天来,一天接待个二三十人就已经是旺季了,谁知道,天天都有一百多号的人流量,仿佛这群人别的事不干,就在不寻天蹲着一样。 额,其实也没有。除了文艺复兴专区里,确实有那么几个人天天在那坐着吟诗作对,还有四楼有几个音乐老饕,天天过来亲身排队,摇头晃脑的听歌姬们唱歌,其他人,都是两三日一来的。 这些人不是登记的贵宾,而是贵宾们带来的陪同。 有贵宾的娘子、贵宾的好友、贵宾的丈人、还有贵宾的儿女,除了好友有正经事干,其余人就跟门外晃荡的无业游民一样,别的没有,就是时间特别多。 孟昔昭:“……” 他当初允许贵宾带陪同,是想更好的掌握这些人的人际关系,按理说么,在男权社会,男人对外都是要展现义气二字,那他们登记的陪同一定就是自己的至交好友,或者恩师同窗。谁知道这帮已婚男,一个个的还都挺顾家,登记的全都是自己家眷。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除了某些因为有官职,就被他放水放进来的,剩下都是自身就具备贤良名声、或者人尽皆知的大文豪,这类人顾家,也是常理之中的。 再说了,这些家眷名单也不是完全没有用,至少现在他知道,谁疼媳妇,谁又关爱自己的孩子了。 把名单放下,拿起账本,孟昔昭长叹一声。 贵宾制的酒楼就是这点不好,每个客人都要像祖宗一样的伺候,一人最少配两个侍女,桑烦语那种级别的,更是要配四个,再结合这天天的人流量,他就是把参政府薅秃了也配不齐…… 张家院都来跟他抱怨了,府里抽调人手太多,再这样下去,小娘子院里的丫鬟都要拿出来充数了。 孟昔昭老脸一红。 还是从外头雇人吧,总不能真找自己的妹妹借丫鬟。 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再找傅济材进口一批歌姬后人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人。 孟昔昂今天休沐,就过来关心关心自己的弟弟。 “二郎。” 孟昔昭抬头,看见他,顿时笑了一下:“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孟昔昂在他屋子里踱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才说道:“听说你那酒楼生意不错。” 好吧,关心弟弟只是顺带的,打听酒楼情况才是真的。 孟昔昭默默瞅着他,见他一副明明就很好奇,却还要装成我才不关心这种琐事的样子,真心替这个大哥感到惆怅。 不管哪个时代,深柜都不容易啊。 孟昔昭淡淡道:“还好,如今开张七天了,赚了一万二千两。” 歌姬白嫖,美女是他身边的莺莺燕燕,这些都不算成本,但装修可是掏的他自己的小金库,还有那些珍珠、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以及那扇死贵死贵的紫檀木门,这些成本加一起,把他荷包都掏空了一半。 想回本,最起码还得再等一个月。 孟昔昭感觉自己赚的不多,因为百花街上的大酒楼,哪一家不是每个月十几万两的白银哗啦哗啦过,他七天才赚这点,已经是垫底水平了。 然而孟昔昂却是瞳孔一缩。 竟、竟这么多! 想当初,他也在百花街上开了一家铺子,三个月过去,不仅没赚,还倒赔进去几千两银子…… 果然,他不是做生意的料。 如果想体会赚钱的乐趣,怕是只能去做官了。 唉,做官;唉,科举…… 孟昔昭就这么看着孟昔昂的头顶飘来一朵乌云,然后慢慢的下起了雨。 孟昔昭:“……” 他默了默,说道:“大哥,不必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孟昔昂沧桑的看他一眼,眼里写着一句话:你懂个锤子啊。 “……” 孟昔昂走了以后,孟昔昭对着门口挑挑眉,然后又低下头看账本了。 他没说错啊,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把车砸了,也就不用费劲吧啦的找路了。 …… 正准备发挥自己的险恶用心时,突然,外面又进来一人,而且这人还是跑着来的。 “郎君,来了,真来了!” 孟昔昭抬起头,一看是金珠,愣了一下,他连忙站起来。 两人一起往府外走去。 孟昔昭还有点不敢相信:“真来了?” 金珠哪敢骗他这个,“是啊,那人自称姓秦,进来就说要见您,要不是您提醒过我,我都想不到会是那位。”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府外,车夫就在这等着,他俩一前一后的钻进马车里,孟昔昭还在纳闷:“怎么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还要再等半个月。” 突然,他明白怎么回事了。 抿了抿唇,孟昔昭决定以后再想这个,先把眼前顾好了再说。 一路快马加鞭,等到了不寻天的时候,也是一盏茶之后了,孟昔昭给金珠打了个手势,让她一边待着去,然后他自己整理整理衣服,作出一副狂奔而来的模样,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跑进去。 跨过门槛之后,他还减了点速度。 进去他就骂:“秦大官!这是怎么说的,秦大官来了,你们居然不把人请回府去,该死的奴才们,明日就发卖了你们!” 秦非芒坐在椅子上喝茶,闻言,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一眼孟昔昭,他微微一笑:“二公子不必挂怀,是我说,在这里等二公子就是了。” 孟昔昭呵呵发笑,看着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中贵人都发话了,我自是听您的,对了,不知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他这话问的也不突兀,因为秦非芒是个太监,虽说太监也能逛瓦子勾栏,但他们都是偷偷的,哪有一上来就要求面见主家的。 虽说是个太监,但秦非芒长得挺高,而且年岁大了,四十左右,跟孟旧玉差不多的年龄,他肤色很白,脸上的皱纹也少,看着竟仿佛才三十上下。 崔冶一笑,孟昔昭就想跟着笑,因为很好看,而秦非芒一笑,孟昔昭后脑勺就跟被针扎似的,因为觉得他要使坏。 “二公子这酒楼干得不错啊。” “哪里哪里,”孟昔昭一脸谦虚,“还有,您别叫我二公子了,我是您的晚辈,哪里称得上一句公子呢,您跟我爹一样,叫我二郎就行了,要是您不愿意,就直接叫我的名字。” 说完了,孟昔昭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心里却在想,快说不愿意、快说不愿意、快说不愿意…… 可能是他的默念洗脑成功了,秦非芒还真不愿意跟他弄得这么亲热,平板的扯了扯嘴角,他说道:“二公子说笑了,咱是在皇宫里当差的,平日最在意的,无非就是规矩二字,二公子就别折煞我了。” 孟昔昭笑着摇头说不敢。 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太监,他已经深深的意识到了,这个群体有多不好打交道,看来他一上来就放低姿态是对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太监。 更何况这人还是本朝第一太监,几乎能跟孟旧玉齐名的奸佞一员。 他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人,皇帝干什么都找他,据说连皇帝私库,都是他把着的,皇帝脑袋一拍,又想干点什么劳民伤财的事了,也是他来主持,要不是孟旧玉“害死”詹慎游的名声太猛,谁是大齐第一奸人还说不定呢。 作为皇宫内部贪污第一人,秦非芒手里项目有的是,没闲工夫跟孟昔昭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郎君胡咧咧,于是,他很快就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陛下最近听说,孟参政的幼子开了一家酒楼,专门招待有才之人,酒楼在应天府颇具盛名,陛下听闻,心怀甚慰,想要与民同乐,二公子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孟昔昭恰当的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大官放心,为了您的赏识,昔昭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秦非芒看他一眼。 关我什么事?我什么时候赏识你了? 就传个话而已,搞得好像陛下能来,是我拉来的一样。 虽说这话听着挺舒坦的,但秦非芒也是个人精,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孟昔昭好像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无知少年郎,看这拍马屁的功力,都快赶上他了。 默了默,秦非芒虽然有点警惕,但也没真的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在他眼里,孟昔昭就是一个小毛孩,再加上之前十来年的“孟旧玉小儿子是短命废物”的洗脑,想这么快就把印象扳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毕恭毕敬的送走了秦非芒,孟昔昭直起腰,轻吸一口气。 他转过头,恰好,金珠已经走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严峻以待的决心。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开工! …… * 如今的这个皇帝…… 是个特别令人无语的性格。 要说他,就不得不说一下他的祖先,之前的几位皇帝。 在大齐出现之前,管理这个国家的皇朝叫越朝,越朝之前呢,是匈奴人入主了中原,但是没待几十年,也就四十来年,就被越朝皇帝赶回草原上去了。 但这也导致了越朝几乎年年都在跟匈奴干仗,国库就没富裕过,穷兵黩武,百姓们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于是,作为越朝贵族之一的崔家,就反了,自立为王。 大齐的开国皇帝不太地道,抓到了越朝皇族以后,没有干脆利落的杀了,而是找了个风水宝地,全部活埋,因为他觉得这样可以利用越朝皇族身上残余的龙气,让大齐的运道越来越好。 但是这也没得到印证,因为没几年,他就死了。 第二任皇帝是个爹宝,无比崇拜自己的亲爹,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大臣,非说他爹坑杀前朝皇族缺大德了,所以才死的那么早,他一开始还忍着,后来自己登基了,他就不忍了,把这些说过他爹坏话的,全杀了。 其他大臣见状,这怎么行,纷纷上书谴责他的行为,但他连他爹的坏话都听不得,难道还愿意听自己的坏话么,于是,一挥手,把这些大臣也全杀了。 这是个狠人啊……一下子杀光了三分之二的朝堂,国家差点瘫痪,后来他又提拔上来一堆只说他好话的,然而这些人也活得战战兢兢,因为谁也没法保证自己永远说对话,只要有一句错了,小命就不保了。 要不是这位皇帝同样没几年就死了,估计后面也就没大齐了。 第二任皇帝是爹宝,第三任皇帝就是个爹怕,别说大臣怕了,作为儿子,他更是怕的要死,登基以后,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怕自己哪天也被杀了,然后,他就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他爹是暴君,他就做仁君,他爹杀大臣,他就绝对不杀大臣。他爹把整个朝堂改成了一言堂,他就把整个朝堂改成茶话会,谁都能讲两句,而且他全听。 ……看上去好像是个好皇帝,然而事实是,这皇帝耳根子软,性子像面团,用现代的话说,他就是个包子,他根本管不住底下的大臣,很快,朝堂就变得乌烟瘴气,各种争斗层出不穷,甄嬛传见了都要摇头那种,经济倒是越发展越好了,可是跟邻国的关系越发展越差,因为武将想打仗升官,文臣则想踩他们一脚显示自己的厉害,都为自己考虑,没人为国家考虑,自然要完。 也不知道开国皇帝那个坑杀行为到底有没有起作用,这一任皇帝也很快就死了,虽说后人死得都早,但也因为死得早,岌岌可危的国家又保住了,终于,传到了如今这个皇帝手里。 如今的皇帝叫崔琂,年号天寿。 孟昔昭严重怀疑作者故意给他起这么一个年号,无数回,孟昔昭都把天寿帝看成了夭寿帝。 …… 总之,天寿帝是在第二任皇帝和第三任皇帝的治理下长大的,祖父和爹的政绩如何,他不好评价,但他从这俩人的行为当中悟出了一点。 那就是,当皇帝,想干什么都行,不用遵守任何规矩,随心所欲。 于是,他青出于蓝,直接当了个随心所欲的皇帝。 他不残暴,也不懦弱,但他任性,就这任性二字,比前两者加一起的杀伤力都高。年轻时候任性的去御驾亲征,当天做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十天后,他被敌军包围了,六万将士不得不冲锋陷阵,把他救出来,他倒是活得好好的,那六万人全都被匈奴杀了。 后来做梦,梦见蛇给他叼来了一个球,他觉得这是吉兆,顿时爱上了蛇这种生物,听说南诏的蛇最多,而且都特别大特别好看,他就下令攻打南诏,打到现在十二年了,无数人死在那里,南诏附近的江州鄂州更是饿殍千里,也难怪后来那边出现了反抗势力。 还有,最最让人无语的,他还是个情圣,对大臣家已经订婚,嫁衣都绣好了的女儿一见钟情,直接拆了人家的姻缘,把人往后宫一放,为了她,要废后,要杀人,要不是这个女人没活多久,后面还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但是,人死了也不耽误他作妖,他记恨那些阻拦他废后的大臣,居然直接改了婚姻嫁娶的规矩,给一夫一妻制又增加了个半妻的制度,半妻能入族谱,能出门交际,半妻生的孩子还算嫡子,可以继承爵位。他逼着那些大臣娶半妻,弄得人家家里乌烟瘴气,甚至有的还闹出了人命。 这骚操作,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天下独一份。 而孟昔昭要拍的,就是这么一个皇帝的马屁。 这就是他为什么让桑烦语作情词,让歌姬们练情歌的原因,任性的皇帝喜好太难琢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真的很爱那个死去的贵妃,平时约人吟诗作对,都是讲情之一字,那孟昔昭也只能在这方面下手了。 孟昔昭还以为皇帝过两天才会来,哪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过来了。 也是,他可是能做出第一天决定好、第二天就出征行为的人,明显是个急性子,要不是白天出来太明显,估计他中午就想过来了。 夜色中,孟昔昭在巷道一旁等着,远远的,看见几个人,拥护着一个人走过来。 孟昔昭精神一振,连忙迎上去。 站在最中间的,就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天寿帝,长得……勉强算不错,他今年三十六岁,保养的很好,气色也不错,看上去仿佛还能活好几十年。 孟昔昭:……可惜了,怎么他就没遗传到他们家的短命基因呢。 天寿帝旁边是秦非芒,后面那几个估计都是侍卫,但天寿帝旁边还有一个人,年纪跟孟昔昭差不多大,穿着明蓝色的衣袍,在一众人中很是显眼。 望了一眼那人头顶金灿灿的莲花冠,孟昔昭笑着作揖:“一切都准备好了,陛下,请随我来。” 第17章 上钩 皇帝本想抬腿就走,但在抬腿之前,他突然想起来,今天这个引路的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而是他的心腹爱卿之一的亲子,于是,他耐着性子关心了一句:“你便是旧玉的幼子?” 孟昔昭低下头,恭恭敬敬的回答:“是。” 皇帝看看他的长相,感觉不错,脸圆圆的,皮肤白嫩,眼里也有神采,标准的童子相,很喜庆嘛。 他就喜欢两种长相,一个是超级好看的,另一个就是吉利的。 孟昔昭算好看,却算不上超级好看,然而吉利给他加了分,他满意的对孟昔昭点点头:“不错,旧玉有个好儿子。” 秦非芒脸上挂着和煦又慈祥的笑,心里却在想,陛下,您可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转头再一看,孟昔昭说瞎话的本事比皇帝强多了,他抬起头,十分骄傲的对皇帝笑:“不瞒陛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谦虚的人见多了,头一回见到这么厚脸皮的,皇帝觉得有点新鲜,这话要是某个满脸褶子的大臣说出来,皇帝八成要皱眉,觉得自己被恶心到了,但这话是个连弱冠都不到的少郎君说的,皇帝就觉得,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点意思。 听到皇帝爽朗的笑了一声,秦非芒,还有那个戴莲花冠的少年,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对面的孟昔昭,孟昔昭也不拘谨,做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他们笑回去。 秦非芒:“……” 小子,我果然低估你了。 另一个少年:“……” 龙生龙,凤生凤,奸臣的儿子也只会哗众取宠! 点到即止,孟昔昭不再耽误时间,引着皇帝一行人前往巷道,两边挂上了青竹灯,颇有意境,而且减淡了他们正身处百花街的感觉。 来到那扇紫檀木门前,孟昔昭提醒众人小心台阶,秦非芒连忙扶着皇帝过去,而皇帝刚迈出一步,眼睛就粘在伏羲女娲身上了。 着迷的欣赏了一下二位大神的蛇尾,皇帝转头,看向孟昔昭:“不错。” 还没正式进门呢,孟昔昭已经得到两句夸奖了,少年气的牙痒痒,而孟昔昭就跟没看见他对自己的鄙夷一样,只悄悄摸了把身后的木门,内心哗哗淌泪。 这钱花的值了…… 为了接待皇帝,黄昏时分,不寻天就挂出了停业整顿的牌子,现在内部除了工作人员,已经空无一人。 进了不寻天内部,皇帝根本没在二楼三楼停留,直接就上四楼,点名要听他这最好的曲子,孟昔昭笑着作揖:“为陛下呈现的,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这最佳曲目需要在较为昏暗的地方进行,希望陛下不要怪罪。” 皇帝挥挥手,大方的表示:“没事,只要你这儿的曲子配得起它的名声,朕就不怪你。” 孟昔昭:“……” 也就是说要是不让你满意,你还是要怪罪呗? 我就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 但孟昔昭又能怎么样,这位可是皇帝,他只能装作没听出来他话语里的威胁,然后把他带到已经准备好的房间里。 一走进去,果然十分昏暗,眼神不好的可能都找不到自己的座位在哪,金珠打着灯笼让这些人都坐下,然后熄灭灯笼,这就是一个信号,这边刚熄灭,那边,墙壁之后就亮起了昏黄的光。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对面不是墙,而是一整块透光的幕布,把整个墙都挡住了。 汉朝就有影子戏了,大家对皮影戏一点都不陌生,但确实,他们也没看过这么大的,而且,不是说听曲儿吗?干嘛还演皮影? 孟昔昭重点观察皇帝的表情,见他已经好奇起来,就微微一笑。 稳了稳了。 这时,一个高亢的男声从幕布后面响起来。 依然是清唱,不过是浑厚又圣洁的清唱,类似于后世的教堂风格。从来都是听女人唱歌,这一下子换成男人,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心情有点不稳。 咦,挺好听的哦。 有种想哭的感觉呢,好沧桑啊。 在这段只有一个啊音的清唱结束以后,幕布后面终于有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这回一看就是女人了,而且打扮的非常华丽,不看脸也知道肯定是个大美女,旁边的乐器拉起来,美女终于开口了。 至于歌词么,就是桑烦语写的那首缅怀词。 只见美女一边唱,一边做出相应的动作,每一个都和歌词对应,在她唱了上阙以后,那个男声又响起来了,用高音唱下阕,女声也没停,轻柔的应和着他,节奏舒缓悲伤又适当。 一首词唱两遍,然后曲子就结束了,美女的人影落寞离开,男人的影子则从来都没出现过,曲终人散,侍女们连忙把灯重新点起来。 皇帝凝重的看着对面那张幕布。 “这曲子……是谁填的词?” 孟昔昭回答:“回陛下,是一名叫桑烦语的娘子。” 皇帝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朕听过这个名字,听说,她是一个行首?” 孟昔昭张嘴,还没说话,一旁的那个少年突然急了:“父皇,就是行首,孟昔昭,你什么居心,竟然为父皇举荐这等女子?” 孟昔昭瞪大了眼睛,左眼写冤,右眼写枉。 “您这话可是折煞草民了,草民哪里敢向陛下举荐行首。只是这首词如今在应天府传播极广,草民学识不高,却能听出这首词里的真切情意,后来又着人去打听这位行首遭遇过什么事,才能写出这样一首满是相思的词来,草民听过之后,对这位行首颇为同情,便花了一笔银两,把这词买了过来,制成曲目。” “可能是被这词感动了,连琴师都才如泉涌,若不是陛下今日赏光,实不相瞒,这首曲子我是准备私藏起来的。” 言外之意,这首歌好到离谱,我可是怀着极大的诚意献给陛下,你这泼猴,不懂我心意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污蔑人呢? “……” 秦非芒看看旁边的三殿下,心里也乐了一声,这三殿下天天打着为陛下好的旗号到处咬人,如今见他吃瘪,真是喜闻乐见。 皇帝不关心那个,他挥挥手,让老三别再说话了,然后才倾过身子,十分好奇的问:“你为何同情她?” 孟昔昭把自己编的背景故事又说了一遍。 皇帝感慨:“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孟昔昭同样长叹,可不是么。 所以,你怎么还不上钩? 孟昔昭还是嫩,都说了这是一个急性子皇帝,所以,他根本不用着急,因为谁也急不过这位陛下,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对孟昔昭直说,想见见这个桑烦语,在场人只有孟昔昭认识桑烦语,自然这事就交到了他头上。 孟昔昭乖乖答应下来,转身就要出门,亲自去请人,但他临走之前,说自己还安排了一些小节目,让金珠来为皇帝展现。 他走了以后,金珠低着头,顺从的跟在皇帝身边,皇帝看她一眼,心里有点痒,但想起孟昔昭已经去给他叫桑烦语了,他就忍了下来。 后面有大菜呢,就先不吃点心了。 皇帝这是摆明了要宠幸一个妓/女了,秦非芒没什么感觉,因为皇帝干过的荒唐事多了去了,这根本不算什么,但三皇子受不了,他觉得都是孟昔昭用心险恶,故意勾引他的父皇做这种令人不齿的事。 而在不寻天外面,孟昔昭跟桑烦语一起坐在马车里。 半个时辰前桑烦语就在这等着了,没想到这种好事能砸到自己脑袋上,桑烦语是既激动又紧张,再看看旁边不知道想什么的孟昔昭,桑烦语又一次的感谢道:“二公子,您是奴家的恩人。” 孟昔昭回过神,眨眨眼,他摇了摇头:“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今日能见天颜,往后的日子,却不一定能有什么变化,对不住,我能力有限,没法将你送进宫去。” 桑烦语笑了,“二公子哪里的话,奴家的身份如何,奴家自己知道。莫说进宫,就是清清白白的嫁人,奴家都不敢想。能在人老珠黄之前,攒些银两傍身,就已经不易了,这些日子,二公子忙前忙后,奴家都看在眼里,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能被二公子在众姐妹当中挑中,奴家很欣喜。” 孟昔昭的行事风格如何,十分明显,他只看重有本事的人。虽然她不是很懂孟昔昭到底想干什么,但这么大的事,这么重要的一环,他竟然找到了自己,还如此信任自己,这就足以让桑烦语感激了。 她是才女,读过的书比大部分男人都多,因此她的性格也有些像男子,怀才不遇,她当然也会这么想,对于自己的伯乐,她也会有男人心中普遍的想法。 ——我只有一条命,而我要卖给识货的人。 孟昔昭看了看她。 “若你能生在一个女子和男子一样的时代,那便好了。” 桑烦语露出微笑:“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能在此处结识二公子,已经是奴家之幸了。” 时间差不多了,孟昔昭和桑烦语从马车里走下来,让桑烦语调整了一下状态,进入她的人设,他才把人领进去。 会作词,是绝世美女,还跟自己一样,都失去了所爱之人,buff已经叠满,看皇帝那个表情,秦非芒就知道自己该撤退了。 他朝孟昔昭看了一眼,孟昔昭竟然看懂了,连忙站起来,说是请皇帝去五楼用膳。 到了五楼,看清内部的陈设,皇帝更满意了,把门一关,留秦非芒在门口把守,然后就不管外面的事了。 三皇子走的靠后,没怎么看清里面是什么模样,但只是惊鸿一瞥,也足够他目瞪口呆的了。 地上有全铺的地毯,正中放着一张可以滚来滚去的床,屋子里轻纱弥漫,充斥着花香,左边一个用石头搭砌起来的温泉池,泉水冒着热气,而这池子特别大,感觉能容纳好几个人。 右边则是一张巨大无比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些菜色,但是都比普通的菜量要少,而且都是凉菜,没有热菜。 结合左边的温泉池,三皇子对右边这张格外大的桌子,突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想完了,他的脸就绿了。 纣王给妲己建的鹿台,也没这么荒淫无耻吧?! 除了留守的人,其他人都下楼了,到了一楼,孟昔昭正安静的站着,谁知这位三殿下突然扭头,对他发难:“奸佞小人!” 孟昔昭面露茫然,却畏惧他的权威,只好诚惶诚恐的低头告罪,三殿下气顺了点,冷哼一声,带人离开了。 而在他走了以后,孟昔昭直起腰,也冷哼一声。 崽种,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第18章 结业 三皇子不愿意等他父皇完事,走的十分痛快。 孟昔昭却是在一楼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坐在对弈桌前,孟昔昭一边等,一边毫无章法的摆弄棋子,金珠从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进来告诉他:“郎君,已是三更天了。” 孟昔昭这才推开棋盘,看来皇帝今天不会出来了。 这种关键时刻,他当然不能睡,但是悄悄离开一会儿,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于是,继续把金珠留在这看守局面,然后他自己回了参政府,给爹娘报信。 晚饭孟昔昭就没回来,听他身边的紫藤说他忙酒楼的事,孟家夫妇就没多管,等到了晚上,临睡前,孟夫人着人去问二郎回来了没有,得到的居然还是尚未归来这个答案,孟夫人顿时坐不住了。 她家二郎最是乖巧,从未有过夜不归宿的时候,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幸亏孟昔昭这时候回来了,要不然他娘就要发动人马,出去找他了。 孟昔昭走进来的时候,孟旧玉正披着衣裳,安抚自己的夫人,转头看见他回来了,孟旧玉先是猛地安了一下心,然后才生气起来:“怎么现在才回来?都不知道叫人回来说一声!” 在不寻天的时候,孟昔昭怕皇帝突然召见,就什么都没吃,现在肚子都快饿死了,他拿起桌上放了有一段时间的点心,也不管口感如何,直接就往嘴里塞:“事出紧急,我哪有时间管这些。” 孟旧玉皱眉:“什么意思?是不是你那酒楼出事了。” 就知道二郎做生意这事不靠谱,看看,这才几天,就有人砸场子了,应天府尹干什么吃的,明天就参他一本。 孟昔昭吃着点心,朝他爹得意的哼笑一声。 孟旧玉和夫人对视一眼,感觉自己儿子有点狂。 孟夫人疑惑:“二郎,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娘发话了,孟昔昭也就不卖关子了,他掸掸自己的衣袖,一脸云淡风轻的说道:“没出什么大事,就是陛下来我那酒楼,听了一会儿曲子,然后现在,在酒楼里歇下了。” 孟夫人尚且只是脑子一嗡,孟旧玉的反应比她大多了。 他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孟昔昭耳朵差点被他震聋了:“爹,大晚上的,你不怕把大哥和娇娇吵醒啊。” 孟旧玉指着他的鼻子,气的直哆嗦:“你还知道关心兄妹!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你以为陛下是好伺候的?!就你这没遮没拦的模样,得罪了陛下,咱们全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孟昔昭心里嚯了一声。 看来您老人家也不是绝对的忠君之臣,你这话说的,就差直接指名道姓说皇帝小心眼了。 孟昔昭继续啃点心:“可是我没得罪陛下啊,陛下还说我很不错,说了两遍。” 孟旧玉发怒的脸色一顿,“……真的?” 孟昔昭笑:“自然是真的,三殿下和秦大官都能作证。” 孟旧玉的脸色更加精彩纷呈了:“三殿下也来了?” 平日在宫里,三殿下就总是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不会为难自己儿子吧。 这么想,他也这么问了,孟昔昭做了一个回忆的动作,然后摇摇头:“不知道,反正陛下喜欢我,这就行了。” 孟旧玉感觉很复杂。 儿子说得对,别人都不重要,只要皇帝喜欢他就行了。这也是孟旧玉当官的准则,可是这话从他儿子嘴里说出来,他这心情…… 他自己名声如何,孟旧玉自然是知道的,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洗白是万万不可能,没被人掘了祖坟就挺好;但是吧,为人父母者,那肯定是希望孩子万事都好,老大孟昔昂聪明,他就希望他能当个能臣,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老二孟昔昭,其实他也希望他能成就一番事业,但之前孟昔昭的表现实在不给他这个机会,慢慢的,他也就断了念想,和夫人一样,只盼着他天天开心。 现在这个念想有续上的苗头了,孟旧玉却发现,自己儿子好像有点歪…… 谁家好儿郎会说只要陛下喜欢我就行了,这明明是阿谀奉承之辈才尊崇的至理名言! …… 可现在说这些已然晚了,孟旧玉本想跟孟昔昭一起回不寻天去,好在一旁看着他,免得他说什么错话。孟昔昭死活不同意,开玩笑,皇帝要是愿意带孟旧玉,早就提出来了,他没提,那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孟昔昭回个家就把自己爹带来了,搞不好就给皇帝留下一个大嘴巴的印象,那他还怎么开展下一步啊。 孟昔昭不同意,孟旧玉也不能勉强,只好跟他说了很多自己在御前的经验之谈,能不能讨皇帝欢心在其次,重点是,千千万万,不要得罪皇帝! 他说什么,孟昔昭全都答应了,出门前,孟夫人拿了一件新的斗篷,亲自给孟昔昭系上,孟昔昭仰着脖子,顺便还看了一眼旁边的亲爹。 他笑着说:“爹,你说明天我跟陛下要个官职,他给不给?” 孟旧玉:“…………” 他作势要抬手打人,但那手抬起来,就没落下去,“混蛋小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提这种事!” 孟昔昭朝他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在他爹巴掌真的落下来之前,转身溜走了。 气呼呼的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孟旧玉运了运气,转过身,发现夫人正盯着自己。 “……我只是吓唬吓唬他。” 孟夫人翻个白眼,转身回屋了。 孟旧玉:“……” * 回到不寻天,孟昔昭解开斗篷,重新坐回到对弈桌前。 金珠走过来,告诉他:“银柳已经回来了。” 孟昔昭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金珠笑:“明日一早,这应天府就全都知道,您和桑行首春风一度的事了。” 孟昔昭听了,不禁也笑起来:“怕是有很多人,都要对我恨之入骨了。” 金珠觉得有些心疼,郎君自污名声,却也无可奈何…… 等等,她家郎君好像没什么名声吧。 金珠神色一滞,都怪郎君最近太正常了,搞得她竟然为这点小事心疼起来。 …… 天蒙蒙亮的时候,三殿下又回来了,看见孟昔昭还坐在这,他顿时一脸厌恶。 孟昔昭则看着他,有点想乐。 书里对天寿帝的几个儿子着墨都不多,除了太子崔冶后期戏份充足,其他人就跟背景板一样,孟昔昭知道害他们全家的是某位皇子,却不知道是哪一位,有了詹不休的提醒,他才将目标锁定在三皇子身上。 本以为这位心机颇深,现在看来,好像也就那样。 他不停的暗害参政府,是因为他跟他那个爷爷一样,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爹宝,他觉得皇帝如今没什么民心,就是被孟旧玉奸臣的名声连累的,除掉他,他们崔家的皇位才会更稳固。再加上,这位三皇子心里没什么数,他觉得太子不得皇帝的喜欢,其他兄弟也不如他聪明,所以,他为什么不能当太子呢? 明眼人都知道哪怕皇帝改立太子,也只会改立甘贵妃生的六皇子,但他偏偏觉得,自己胜算很大,有卧龙的地方必有凤雏,那位凤雏,就是勾搭孟娇娇的五皇子。 五皇子也想当太子,这俩人自然就对上了,前有连累他父皇的仇,后有疑似成为老五左膀右臂的恨,三皇子这才跟个乌眼鸡一样,就逮着参政府下手。 收起摆了一桌子的棋子,孟昔昭站起身,对离他八丈远的三皇子微微一笑。 三皇子:晦气! …… 快到辰时的时候,皇帝终于下来了,桑烦语没跟着他,孟昔昭见状,立刻殷勤的跑过去,刷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昨晚睡得很好,今早醒来,温香软玉在怀,心情也不错,看见孟昔昭,他笑了起来:“你这酒楼,着实有趣。” 然后,他问:“为何要叫不寻天?” 孟昔昭早就准备好答案了,他挺直了脊背,很是狂妄的回答:“因为此楼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寻。”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三皇子为何心里没数,因为他爹心里就没数。都把国家治理成这个德行了,他还觉得自己文治武功、是个明君,自信心已经膨胀的没边了。 因此,孟昔昭的话不仅不会让他反感,还会让他心中感慨,年轻人就该这个样子嘛,想当年朕如何如何…… 心情更好了,皇帝看一眼他的少年发冠,然后问他:“朕记得,你如今在太学读书?” 孟昔昭:“……” “陛下,在太学读书的是草民大哥,草民小时喜好玩乐,对读书不感兴趣,因此荒废了学业。” 听见没,我不是笨,我是没好好学,我还是很有能力的! 记错人了,皇帝有点茫然,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对,你大哥名叫孟昔昂,朕记得他文采斐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后生,上一次春闱,朕本想看看他的文章,谁知你家老大人去世了,他就多耽误了几年,这一次,他该应试了吧?” 孟昔昭恭恭敬敬的回答,顺便带上了一点感动:“是啊,草民替大哥多谢陛下挂念,不瞒陛下,大哥这几年从未放下过书本,呕心沥血的苦读,连成家之事都耽搁了,想必今年,他定能交上一份让陛下满意的文章。” 孟昔昂定亲了,一直没成亲,但原因跟科举没关系,纯粹他倒霉,四年前祖父去世,他要守孝三年,刚守两年,女方外祖母又去世了,于是,又续了三年。 拖来拖去孟昔昂如今都二十一了,女方年纪也不小,十九,把两家大人急够呛,估计明年一出孝,这喜事就该办起来了。 就这样,孟昔昭打了个信息差,把皇帝哄得更加舒心了。 看来孟家是后继有人啊,长子博学,次子聪慧,不错不错,不愧是朕的得力心腹,连孩子都这么会生。 让孟昔昭去考科举是不现实了,但这么一个会玩的年轻人,不做官,皇帝也感觉很可惜:“你大哥考中之后就该为朕办差了,你却没有一官半职,看着不像样,这样吧,你去国子学挂个名,等结业以后,朕给你找个差事做。” 这一个月勤勤恳恳,孟昔昭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他脸上的激动一点都不作伪:“多谢陛下,草民兄弟二人,一定尽心尽力为陛下分忧!” 三皇子看着他,鼻孔都快能喷出白烟了。 送走这一行人,孟昔昭挥挥手,让不寻天准备重新开业,他自己则去了三楼,坐在自己的专属雅间里,给自己倒了杯茶。 金珠抿着唇对他笑:“恭喜郎君得偿所愿。” 孟昔昭也挺开心的,不过,现在还不是展现开心的时候:“一百步如今走了九十步,最后这十步,才是最关键的。” 思索片刻,孟昔昭一拍桌子,做了决定:“走,找家别的酒楼,去吃饭!” 第19章 痛经 孟昔昭在百花街上转悠了一圈,找了个同样气派的酒楼,进去以后,点名要临街的雅间。 而且还得是二楼的。 二楼还临街,孟昔昭进去以后,几乎每个路人都能看见这里有位郎君在用餐,他身边还有个如此貌美的丫鬟,不用问,这又是一个有权有势的酒囊饭袋。 孟昔昭完全无视了外面的路人,命金珠把这家店的特色菜全都点了一遍,每一道孟昔昭只吃两口,全尝一遍之后,他就饱了。 擦擦嘴角,他点头道:“不错,好吃,叫掌柜来。” 金珠出去叫人,掌柜的麻溜的上楼,脸上带着谄媚的笑,“二公子可是吃好了?” 孟昔昭挑眉:“你认识我?” “瞧您这话说的,这应天府的酒楼,哪有不认识二公子的,我就是认不出自个儿娘子,也一定认得出您啊。” 孟昔昭:“……” 沉默两秒,他还是笑了一声:“虽然你有哄骗我的嫌疑……但这话,我爱听,这个雅间给本公子包下来,以后除了本公子,谁也别想用这个屋子。” 在他说完以后,金珠恰当的上前一步,浅浅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金子,交给掌柜。 掌柜大喜,连连保证,一定会把这个屋子看好了,连个蚊子都不让它飞进来。 * 临走的时候,孟昔昭还打包了几个他觉得好吃的菜,准备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他到家的时候,孟旧玉不在,孟娇娇也不在,孟夫人正在看府中的账目,孟昔昭刚走进来就嚷嚷:“阿娘,大哥呢?有好事,你快把他叫来。” 孟夫人责怪的看着他:“你大哥最近正是用功的时候,不要随随便便打搅他。” “怎么叫随随便便呢,我真是有好事。” 孟夫人狐疑,但还是着人去把孟昔昂叫来了,孟昔昂看书看的焦头烂额,正烦着呢,听到二郎有好事,连忙喜上眉梢的走了过来。 “二郎,有什么好事,是不是你的酒楼又赚了很多钱?” 孟昔昭神秘一笑:“非也非也,这好事,不仅仅是我的,还是大哥你的。” 孟昔昂没明白,他一边问,一边坐在孟昔昭对面,顺便端起了丫鬟给他倒的茶,“到底什么事?” 孟昔昭嘿嘿笑:“陛下今日龙心大悦,他说让我去国子学挂号,等结业以后,就给我找个差事做。” 孟夫人和孟昔昂俱是一愣,然后瞬间高兴起来:“这说明陛下很喜欢你啊,好好好,等你爹回来,咱们摆个宴,庆祝庆祝!” 孟昔昂也点头:“确实是好事,可是二郎,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孟昔昭哦了一声,补充道:“你不知道,今日我才发现,原来陛下连你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还把我认成了你,这怎么行,大哥你以后是要金榜题名、进六部帮爹忙的,我就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了几句,说你这些日子有多用功,陛下听了非常感动,说等你考完以后,一定认真看看你的卷子。” 孟昔昂:“…………” 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端着茶杯的手则开始哆哆嗦嗦。 孟昔昭见状,还十分关心的扶了他一下,“大哥,你是不是写字太多了,手都开始抖了。” 孟昔昂内心悲愤,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你走! 我没你这样的弟弟! 你、你你你,你是要害死我啊! 孟昔昂受打击过大,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放下茶杯,他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萧瑟的转过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痛哭一会儿。 孟昔昭和孟夫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等他走了以后,孟夫人还十分茫然的问:“大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听说陛下要看他的卷子,压力太大了?” 孟昔昭严肃的点点头,“一定是这样,没事阿娘,有我呢,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关心大哥的。” 孟夫人感动的看着他:“二郎长大了。” 于是,接下来,孟昔昭就去关心自己的大哥了。 在他的关心下,孟昔昂压力愈发加大,甚至开始出现了斑秃的征兆。 …… 别看天寿帝那天玩的挺开心,但一转头,他就把桑烦语、不寻天还有孟昔昭忘了。或许说忘了也不恰当,反正就是没正式的放在心上,毕竟拍他马屁的人有的是,即使孟昔昭,也只能给他留下个浅浅的印象。 但没过两天,这印象就又加深了一遍。 起因是,有人弹劾孟旧玉,说他教子无方,儿子公然和妓/女关系匪浅,两人的艳事竟传的满大街都是。 为了证明这是真的,这个人还言之凿凿的说出了孟昔昭和桑烦语共度良宵的日期,而有人去问孟昔昭是真是假,他竟然大言不惭的说是真的,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孟旧玉因为儿子被御史们骂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还是头一回,不是因为打架、闹事这等理由,而是真的和某个女人有了苟且。 孟旧玉心底疑惑,他儿子不是重度花痴吗?虽然喜欢看美女,但一到真刀真枪干的时候,他就会因太过激动,把自己抽抽过去,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夫妻一直没给二郎找亲事的原因,总想把这个病治好了再说。 难不成,已然治好了? 孟旧玉正纳闷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见了皇帝那略显心虚的表情。 “……” 好啊,原来我儿是替你背锅! 孟旧玉第一反应是生气,然后眼珠子一转,他就跪下了。 “臣教子无方,请陛下恕罪!” 全朝堂:“……” 你这就认了??? 你以前那一听别人说你儿子坏话,就恨不得化身老母鸡的战斗力呢? 连弹劾他的人都愣了,没搞懂他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则道貌岸然的摆了摆手:“旧玉快起来,家中的郎君顽劣而已,怎么就算罪过了,况且,食色性也,圣人都如此说了,你们又何必对人家一个小郎君如此严苛。” 皇帝发话了,别人自然不敢有异议,这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只有坐在皇帝侧下方那把椅子上的崔冶,暗暗拧了拧眉。 * 下了朝,皇帝问起外面的传言,秦非芒连忙如实禀告。 “确实如姜御史所言,现下人们都以为,孟二公子成了桑烦语的座上宾,据说,孟二公子隔两日就会把桑行首接到不寻天去,让她在那住上一夜,而孟二公子自行回府休息。” 皇帝心里这个熨帖啊:“此子很会办事。” 秦非芒也这么觉得,皇帝根本没提要再去宠幸桑烦语的事,但他把里里外外全都想好了,准备的这叫一个妥当。 不管皇帝想不想再去一次,反正他这份心意,皇帝是看见了。 本来皇帝准备,给他封个从六品的闲职,挂着领俸禄就是了,但现在他觉得,不行,孟昔昭是个人才,而且是个特别懂他的人才,从六品还是低了。 那,来个正六品的实缺? 皇帝有点犹豫,因为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国子学的结业时间,就在春闱开始的几日前,这是从前朝就有的规矩,目的是为了让这群没经过科举的官家子弟,多点机会,免得和真正的进士站在一起,被对比成泥。 但正经的进士们怎么可能愿意,自从这个规矩出现,贵族和寒门就一直在较劲,前脚国子学结业,官二代们出来当官了,后脚,那些靠科举考上来的大官们,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只要有一个不符合规矩的,他们就要上奏,把皇帝烦死。 天寿帝他是任性,可是他只为自己任性,孟昔昭才替他背了一次锅而已,为他挨上一顿寒门教育,好像不怎么值…… 烦得慌,皇帝就开始犯懒,不想琢磨这些事了,准备叫个歌姬过来给自己唱首歌,突然,他想起那天在不寻天听到的仙乐。 他指挥秦非芒:“那天的曲子不错,你去找孟昔昭,把那日唱曲的人叫到宫里来。” 秦非芒躬下身子:“回陛下,三日前,孟二公子就把那两位伶人献进宫里了,孟二公子还说,那位男伶貌丑,若陛下不喜欢他,就让他继续在幕后唱,免得影响了陛下的心情。” 天寿帝忍不住坐直了一点。 这小子。 是真的很懂朕啊! 啧,不管了,就正六品了,要是有人找茬,那朕倒要问问他们,他们能做到像孟昔昭一样万事都这么贴心吗! ………… 一旁过来献殷勤的三皇子看见皇帝又露出了对孟昔昭格外满意的脸色,恨得牙根痒痒。 又是一个靠着阿谀奉承起来的! 顺便,他还瞪了一眼秦非芒。 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跟孟家蛇鼠一窝! 秦非芒老神在在,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而他没拿拂尘的那只手,捏了捏自己的另一只袖子。 也罢,虽说这个孟昔昭拍马屁功力颇高,但他到底走的是文臣的路子,跟自己这个内侍竞争不大,臣子到了晚上,还是要回自己家的,除非孟昔昭挥刀自宫,不然他就没必要把他当成威胁。 再说了,之前他收了孟旧玉十几年的打点,现在收点儿子的,又怎么了? 俗话说,子承父业嘛。 * 参政府里,孟昔昭对着账本哗哗淌泪。 刚肥起来的荷包,又瘦了…… 秦非芒真黑啊,一出手就要走了三千两!他这创收水平也太高了,拿这么多钱,他花的完吗? 不行,没法节流,他就只能开源,再这样下去,他的钱就不够花了。 雇美女充当侍女,还有补充一批歌姬后人,这皇帝来一回,就要带走几个他的得力唱将,不补充的话,很快不寻天就要撤掉唱曲业务了。 孟昔昭算账算的满头包,一旁的金珠见状,感觉十分不理解:“若是银钱不够,郎君为何不找夫人要呢?” 孟昔昭头也不抬:“我娘哪有什么钱。” 金珠:“……郎君您忘了?夫人出嫁的时候,带走了先国公夫人的所有嫁妆,先国公夫人可是越朝郡主的独女,私库丰富到令人咂舌,夫人出嫁,国公爷和世子又为她准备了一百八十八抬的嫁妆,当年盛景,多少人到现在还忘不掉呢。” 孟昔昭猛地抬头。 大齐规定,女子没有家族的财产继承权,但是,女子的嫁妆,属女子个人所有,即使是丈夫,也无权拿走一文。 所以很多家庭为了表示自己疼爱女儿,在出嫁时,都会给她准备上半个家产的嫁妆,让婆家人知道,他们的女儿多有底气。 也因为这个,本朝寡妇十分受欢迎,哪怕死了六个丈夫,只要够有钱,也照样一堆人前来求娶…… 孟昔昭震惊脸。 他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平日看他爹出入不怎么富裕的样子,他还以为他们家只能勉强收支平衡,原来,他们家真正的有钱人是他娘啊! 孟昔昭颠颠的跑去给他娘捏腰捶腿,孟夫人享受了一会儿,然后掐着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说吧,你又想要多少银两?” 孟昔昭感动落泪,阿娘,能当您的儿子,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 紧巴巴的账目一下子又松快了,孟昔昭高兴的出门,去酒楼吃饭。 自从那天来了一回,天天中午,他都会来这个酒楼用餐,酒楼的小二都习惯了,引着人上楼,然后又麻溜的去后厨点菜。 至于那个他本应过去报道的国子学…… 孟昔昭连国子学门朝哪边开他都不知道。 不过也没关系,连皇帝都说了,让他挂个名而已,要是没皇帝这句话,他今年根本进不了国子学,哪怕他爹想办法把他塞进去,也没法顺顺当当的结业,中间还不知道要出多少波折。 所以孟昔昭才想尽办法,跳过国子学,直接跟皇帝接触,在封建社会,皇帝就是天,就是神,守规矩,那要守到何年何月去,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先把命保下来吧,至于别的,以后再说。 坐在窗边,孟昔昭托着腮,一边看外面来来去去的人群,一边思考,不知道皇帝会给他什么官职,正常国子学结业可以拿到七品以上的官,要是家里格外有背景,基本就是应天府的从六品,或者外放的正六品。 孟昔昭不想外放,希望皇帝能识趣一点,把他留在应天府。 他想的出神,没有注意到,下面有个人经过,抬起头,看见是他,他愣了一下。 詹茴注意到哥哥不动了,她撩开一点帷帽,也看向上面,顿了顿,她小声问詹不休:“哥哥,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詹不休抿直了唇线,“不用,我们走吧。” 孟昔昭完全不知道自己跟男主角擦肩而过了,小二进来上菜,孟昔昭回过神,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很快,结业的日子就到了,而春闱,也马上就要开始了。 作为挂名人士,孟昔昭连最终考试都没去,就等着第二日的结业仪式,这时候也是有毕业证的,只要拿了那张毕业证,孟昔昭就能去皇宫领他的差事了。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值得庆祝的事,但参政府里悄无声息,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因为孟昔昂最近阴晴不定的,一会儿苦恼的抓头发,一会儿又对磨墨的小厮发脾气。 连孟娇娇都察觉到了孟昔昂的不对劲,她脱口而出:“不就是个科举嘛,大哥你怕什么,考不中的话,爹娘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嫂嫂更是不会嫌弃你啊。” 孟昔昭摇摇头。 孟娇娇就是过得太顺心了,所以连安慰人都不会,她这是安慰人吗?孟昔昂紧张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听不进去这种劝慰了,甚至越劝,他越会觉得,她说的都是假的。 没有邓覃提前告知考题,孟昔昂连那点念想都没了,只能靠自己的实力,可他这个状态,别说他根本没实力,哪怕他有,他也必然发挥不出来。 孟昔昭皱眉。 都到今天了,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虽说他有plan B,但他还是喜欢自己的plan A…… 正这么想着,突然,金珠跑进来,对他隐晦的点了点头。 孟昔昭眼睛一亮,立刻起身,拉着孟昔昂往外走,“大哥,跟我一起出去吃饭吧,都到这时候了,你再看书其实也没多大帮助,还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来来来,我跟你说,那家酒楼的饭可好吃了……” 孟昔昂本来不想去,但是架不住孟昔昭非常坚持,于是,他只好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到了酒楼,小二发现这回孟昔昭多带了一个人,还愣了一下,然后连忙笑着跑过来,“二位公子,雅间都准备好了,里面请吧。” 坐进来后,把窗边帘子放下,点了几个他喜欢吃的,然后,孟昔昭示意金珠,“把那瓶回春酿拿来,大哥,你尝尝,这是不寻天最近卖的最好的酒,别的地方都没有的。” 说到不寻天,孟昔昂还纳闷呢:“为什么要来这里,去你的不寻天吃不是更方便?” 孟昔昭一边倒酒一边回答:“因为不寻天门槛太高,我刚识字,你又不愿意做文章,咱俩进去,名不正言不顺。” 孟昔昂:“…………” 心上又被扎了一刀。 心情郁闷,他端过酒杯就全喝了进去,喝完了,他还叹了口气:“二郎,我最近是不是很招人烦。” 孟昔昭笑:“没有,大家都理解。” 孟昔昂苦笑,不,你们不理解。 你们怎么会理解眼看才华溜走的感觉,自从下定决心好好考科举,他不是没学啊,可是,做出的文章就是没有灵气,他拿给大儒去看,大儒却狐疑的打量他,怀疑他是拿了别人的来诓骗自己,看多了那种眼神,自然他就不愿意再做文章了。 他苦苦瞒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要瞒不住了,遮羞布一旦被扯下来,整个参政府都要跟着蒙羞,还有县主…… 孟昔昂抢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口全闷。 孟昔昭:“……” 赶紧把酒壶抢回来,他有些慌的看向金珠,后者也懵了,一杯就足够放倒一个人的,大公子喝了两杯,不会喝傻吧? 孟昔昂还挺不乐意,“我喝的好好的,你拿走做什么,快还——” 说到还这个音,他眼前突然多了两个孟昔昭,眼睛渐渐的发直,然后,砰的一下,他的脑袋也砸在了桌子上。 上一个有这经历的,还是邓覃。 …… 孟昔昭和金珠一起看着晕过去的孟昔昂,两人一时之间都没说话。 孟昔昭:“……应该不会有事,对吧。” 金珠:“应……应该,外面的黑店用的就是这种药粉,那些活着逃出来的客人,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后遗症。” 两人心里正犯嘀咕,银柳的声音从外面响起:“给我就行了,我家郎君正在和大公子交谈,他们不喜欢被外人打搅。” 小二的声音低一些,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反正两句话以后,他就走了,银柳端着托盘,推门走进来。 把门关好,然后再把菜放桌子上,孟昔昭问银柳:“哪个被下毒了?” 银柳指着其中一道炙羊肉,“这个。” 这就是孟昔昭平时吃的最多的菜,摸着下巴,孟昔昭又问:“知道他们下的是什么毒吗?” 银柳点头:“昨日我找人把那个新来的伙计偷了一遍,别的都没什么,只有一包粉末很可疑,我去问过医馆的大夫了,说是吃了以后,会让人变成哑巴。” 孟昔昭有点惊讶,竟然不是致死的么,毕竟那位三皇子每次出手,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不过,也对,他每次想要人命的时候,都得先把那人的名声彻底弄臭,这样把人弄死了,才解气;而现在时间不多,他又着急,便只能用这种简单的法子,那把人弄死了也没多大用处,反而会变成一桩疑案,令众人同情他。所以,不如直接废了他这张嘴,让他再也不能巧舌如簧,这样他既不能再当官,还活得很痛苦,比死了强多了。 点点头,孟昔昭又看向金珠:“让你找的药呢?” 金珠默了默,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按照郎君您的吩咐,能让人症状激烈,但事后不会有任何隐患的,就是这个了。” 孟昔昭接过来,打开瓶塞,疑惑的嗅了嗅:“这是什么?” “是女子来葵水时,疼痛难忍才吃的药。” 孟昔昭:“……” 痛经丸啊! 他面色有点尴尬,“这不是治病的吗,真的有效?” 金珠点点头:“那个大夫说,男女有别,阴阳不能混用,对女子来说,可以治病,对男子来说,服用过后,却会腹痛难忍,两三日才能好转。” 嚯,那不就是把痛经转移到男人身上了,可以可以,确实没听说过哪个女子痛经之后还落下后遗症的,都是很快就生龙活虎了。 孟昔昭感觉很满意,从瓶子里倒出两粒来。 想了想,感觉不太够,又倒了两粒。 然而一犹豫,他又想,大哥人高马大的,万一药效过去太快就不好了,于是,他晃晃药瓶,把里面的药全都倒出来了。 金珠:“…………” 这也太多了吧! 孟昔昭心比她狠多了,拿着药,他冲金珠银柳扬扬下巴,“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我大哥的嘴掰开。” 两人只好照做,而孟昔昭非常阴险的嘿笑了三声之后,伸出魔爪,把这些药全都倒进了孟昔昂的嘴里。 然后,三人静等。 慢慢的,孟昔昂竟然有了要苏醒的迹象,三人屏住呼吸,只见孟昔昂拧起剑眉,一只手也无意识的放在了小腹之上。 孟昔昭大喜,药效开始了,一个箭步,他冲过去,先踢倒椅子,然后再把孟昔昂半抱在怀里。 他悲怆的喊:“大哥!” 孟昔昂迷迷糊糊睁开眼。 孟昔昭还在喊:“大哥,你怎么了大哥!你别吓我啊!救命啊,来人啊,这菜里有毒!” 孟昔昂嘴唇蠕动,别人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孟昔昭听清了。 他说,快送我去如厕…… 孟昔昭:“……” 他悲愤的一抹脸:“大哥放心,不管是谁害你,我都一定会把那人揪出来!定是这酒楼有问题,你等着,我这就把这酒楼的所有人都抓起来!” 说完,他直接冲出门外,孟昔昂脑袋砸到地上,差点没砸个眼冒金星。 酒楼彻底闹翻了天,而这件事,也传进了宫里。 孟昔昂在春闱马上开始的时候被人下毒暗害,哪怕皇帝,都不得不重视起来,正跟秦非芒打听其中细节呢,然后就听说,孟旧玉和孟昔昭求见。 苦主来了,皇帝感觉很头疼,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 点头让他们进来,很快,孟旧玉就带着紧绷的表情走进来,他刚要躬身行礼,把今天这事好好说道说道,突然,他身边飞过去一个影子。 只见在外面答应绝不多嘴的孟昔昭踉踉跄跄飞奔到皇帝面前,然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跪倒在地。 他颤抖着肩膀抬起头,泪水涟涟,眼中满是委屈和信赖,仿佛看见了皇帝,他就看见了主心骨,看见了曙光。 孟昔昭哀哀切切的擦眼泪:“陛下,陛下……” 一声比一声悲痛,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孟昔昂已经走了。 秦非芒很震惊,你小子,演技原来这么好的吗? 再看另一个人,比秦非芒还震惊。 孟旧玉:???这是我儿? 第20章 痴呆 皇帝不怎么震惊, 他就是很愣。 因为孟昔昭哭的太委屈了,既不像朝中那些动不动就表忠心的大臣一样扯着嗓子痛哭,又不像他后宫里的爱妃们一样不停抽噎, 还拿眼神勾他。 他就是哭的像个孩子,还不是犯错被凶的熊孩子, 而是被人欺负了, 投诉无门,只能自己默默哭的好孩子。 孟昔昭拼命的擦自己脸上的泪水, 好像觉得这样很丢脸一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起来, 然而每个字都是哽咽的。 “陛下, 我大哥他……对不起,陛下, 是我们辜负了您的期望,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大哥出去喝酒, 我、我只是想让他散散心, 谁知道,我竟然毁了他的一辈子, 我……” 后面,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直接跪坐在地, 仰着脸嚎啕大哭。 “我们兄弟不能再为您尽忠了!呜呜呜我大哥苦读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他那么胸有成竹,还跟我说一定要考个一甲给陛下看, 让陛下知道,您没有看错他, 这下、这下全完了呜呜呜呜!” 皇帝听完了他的话,很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孟昔昭是为了这个哭啊,吓他一跳,他还以为孟昔昂重病不治,已经去了呢。这孩子也真是的,不就是一年科举没赶上么,只要人还在,以后再考不就行了? 更何况,也不一定赶不上啊,要是开场前,孟昔昂就已经痊愈,那也是可以继续进场的。 ……不对,大病一场再去考,会影响发挥吧。 皇帝哪是关心孟昔昂,他连孟昔昂如今几个鼻子几个眼都不记得了,他就是觉得头顶的压力没了,看看,多么纯真的赤子之心,大哥被人下毒,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急着跑来找朕做主,而是愧疚,因为他觉得害得朕失去了一个可用之才。 皇帝都有点感动了。 他赶紧让秦非芒下去,“非芒,快把他扶起来,你说说你,至于哭成这样吗?还说什么不能尽忠,朕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不治你的罪,以后不能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知道不知道?” 在秦非芒的搀扶下,孟昔昭委委屈屈的站起来,他抹着 喃颩 自己的眼睛:“知道了……可是陛下,如今我大哥这个样子,他……” 皇帝迟疑了一瞬,然后问他:“他伤的可严重?” 一说这个,孟昔昭眼泪又开始哗哗的流:“刚喝了解毒的药,但是人一直不醒,而且他昏睡当中还会喊疼,一直捂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大夫、大夫说……” 眼里攒着两泡泪,眼看就要决堤,皇帝头疼的制止了他:“好了好了,朕都知道了,只是,应当不会危及性命吧?” 孟昔昭点点头,这一晃脑袋,啪嗒,两滴眼泪又掉了出来。 孟旧玉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无比诡异。 他俩是一起从参政府来皇宫的,临出门之前,孟昔昂已经被诊过脉,太医、府医、还有民间神医都被请来了,他们的表情确实有点复杂,也说大郎中了毒,但绝对没有像孟昔昭表现得这样,仿佛离生死仅仅一步之遥。 欲言又止的看着这一幕,最后,他低下头、揣起袖,然后努努力,也逼红了自己的眼角,只一言不发的站着,做足了为长子忧心的老父的形象,至于其他的,就还是留给舞台上的孟昔昭吧。 没生命危险就行,那皇帝就觉得,其他的都不叫事,毕竟中毒的不是他,疼的人也不是他。 “行了行了,在御前哭成这样,像什么话,明日国子学结业,你也该为朕办差了,你就打算以这个样子去点卯?” 孟昔昭哭泣的动作小了很多,他低着头,用比较小、却又足够清晰传出去的声音说道:“我哪还有心思去结业……” 皇帝拍桌子:“胡闹!” 哗啦一下,所有人都跪下了,秦非芒还注意到,孟昔昭虽然是那个惹怒皇帝的人,但他跪的比其他人都快,就像是早就预料好的。 “……” 皇帝继续说:“黄口小儿,不知所谓!” 孟旧玉替自己儿子求饶:“陛下恕罪,犬子只是过于伤心,才口无遮拦的。” 皇帝听了,面色稍霁,再看孟昔昭,他悄悄的抬头,看见皇帝向自己看过来,他僵了一下,抿抿唇,露出了后悔的神情。 天寿帝心里哼了一下,还真是孩子心性。 不过,他还就喜欢这样的,胆子大总比胆子小强。 而且,看来这对兄弟的关系是真好,要不然,孟昔昭也不能御前失仪成这个样子。 皇帝心里有了计较,挥挥手,他让他们都起来:“事发突然,朕理解你们的心情,此事就别交给府衙了,移交大理寺吧,朕会命他们找到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至于那孟昔昂……” 犹豫了一会儿,皇帝说道:“唉,是可惜了,若他能挺过这一关,朕便给他一些补偿,他也是时运不济,总不能一直都耽搁下去。” 孟昔昭听完,脸上立刻露出了感动、激动、和冲动。 “有陛下这句话,我大哥一定会好起来的!您是天子,是真龙化身,这世间任何宵小,都越不过您去!” 孟昔昭一脸激动的握着拳,仿佛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 他信不信不重要,反正皇帝很信,感觉自己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满意的点点头,给孟家父子赏赐了一堆东西,然后就把他们打发出去了。 一再的叩谢皇恩,在转身之前,孟昔昭仗着自己不懂规矩的人设,出口询问了一句:“陛下,我可以和大理寺一起审理此案吗?” 要是你觉得可以的话,干脆把我放进大理寺呗? 皇帝无所谓的点了点头,然而点一半,他突然想起自己给孟昔昭封的官职,又猛地摇了一下头:“交给大理寺卿审理就行了,焦立光为人刚正不阿,不会叫你们失望的。” 孟昔昭:“……” 可他还是很失望啊。 大理寺是他比较想去的地方之一,看皇帝的态度,竟然不是,而且,仿佛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和大理寺很接近,所以不能跨界办案。 应天府衙?不可能吧,那里全是有真才实干的人,皇帝就是心里再没数,也不能把孟昔昭一个开擦边青楼的人放那边去。 想不出答案,内侍们也过来送他们父子出去了,孟昔昭只好乖乖转身,离开了这里。 走在外面的甬道上,孟昔昭眼睛还是红红的,不停吸着鼻子,孟旧玉仍旧诡异的看着他,都看一路了。 孟昔昭有些无语:“爹,我真是你儿子,你用不着看精怪一样的看我。” 孟旧玉一噎,骂他:“混小子,我知道你是我儿子!只是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本事。” 孟昔昭耸了耸肩:“那赖谁?说明你平时不关心我啊,没有看出我隐藏在愚笨表面之下的大智慧。” 孟旧玉:“…………” 还大智慧,你不怕风太大闪了你的舌头! 孟参政气的撸袖子,还在宫墙当中呢,就想棍棒教子,谁知对面走过来一行人,他转头一看,发现是太子,他赶紧放下胳膊,退到一边,拱手行礼。 孟昔昭却眼睛一亮,没有跟他一样后退,而是牵起嘴角,想笑上一笑。 崔冶漠然的目光从他脸上巡过,然后很快冷淡的移开了。 他从孟昔昭面前走过,身后的一个小太监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对太子的不敬。 孟昔昭愣了愣,扭头想再去看崔冶的背影,孟旧玉却一把将他薅走。 “看什么看,在这宫里,谁都别看!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还好意思说有大智慧,等回去以后,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让你看看,什么叫你爹的大智慧!” 孟昔昭:“……” * 回到参政府的时候,孟昔昂已经醒了,太医等人已经离开,只留了药方,说喝上几副,孟昔昂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 至于太医回去以后会不会再被天寿帝问话,孟昔昭感觉可能性不大,就是真的被问话了,也没关系。 毕竟他根本就没说孟昔昂病况如何啊,在他即将说之前,天寿帝自己把他打断了,那误会了,也只能赖他。 先回自己小院,洗了一把脸,再跟金珠询问了一下酒楼的情况,得知那里的人全都被官兵带走了,桌子上的剩饭剩菜,也被官兵一点不剩的拿走了。 孟昔昭笑了一下:“那接下来就没咱们的事了,交给他们就好。” 金珠有点担心:“若他们发现大公子吃的和对方下的不是一种毒……” 孟昔昭问她:“金珠,若你听说一个人,服了毒,却没残没死,你会怎么想?” 金珠愣了愣,回答道:“此人有神仙保佑。” 蓦地,金珠笑起来,“奴婢明白了。” 古代又没有化验机,死人或许能扎针验毒,这活人吃上几顿饭,就把那点微量毒素代谢出去了,想找证据,那是门也没有啊。而且这是高度迷信的古代,一切说不好的事情,都能用鬼神来解释,连大理寺都不会多怀疑,毕竟下毒是真的,陌生伙计突然出现在后厨也是真的,犯罪链俱全,唯一搞不清的只有受害人,可大理寺又不是抓受害人的,他们的功绩都捆在加害者上面呢。 这么一来,大理寺不会深究了,外人和皇帝听了,则会感慨,孟昔昂真是福大命大。脑袋上顶着一个幸运的标签,这可是大大的加分项。 唯一会揪着这件事不放的,估计只有三皇子,但他能说什么,他能跳出来说,那药吃了必然会变哑巴、没变就是你有问题吗?如果他真这么干了,孟昔昭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多好的敌人啊,都不用他出手,自己就把自己笨死了。 …… 晚上,孟昔昭早早地睡了,参政府中,孟旧玉却一直在房间里踱步,孟夫人打着呵欠看他踱步。 孟旧玉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二郎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 孟夫人困得要命,今天大儿子是被抬回来的,差点没把她魂吓飞了,后来听说虽然中了毒,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腹中胀痛,她才放下了心。 被刺激了这么一通,她今天就没什么精神了,只懒懒的反问:“我家二郎什么时候不聪明了?” 孟旧玉一听,砰一下坐在夫人身边:“不是啊,夫人,你是没看到二郎在御前的表现,你什么时候见过二郎嚎啕大哭?今天我就见着了,他看陛下的眼神,说句大不敬的,好像陛下才是他爹,我只是一个熟人而已!” 孟夫人:“……你是说,二郎对陛下,有孺慕之情?” 孟旧玉卡壳一瞬:“额,好像也没有。” 因为出来以后,他实在是过于好奇,问孟昔昭怎么哭得这么快、还这么多,孟昔昭从袖子的夹层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药包来,这小药包表面看是干的,但只要一挤,就会挤出许多药汁,无色,闻着有些清凉,孟昔昭让他挤了一下,然后跟他说,爹你眼睛上有东西。 然后……然后不提也罢。 孟旧玉也是痛哭流涕完了才知道,为什么他儿子在御前一直抹眼睛,他以为他是擦眼泪,其实他是继续往眼睛上涂药! ……不过,也是够狠的,那滋味孟旧玉受一次就够了,孟昔昭居然还嫌不够重。 听了孟旧玉的描述,孟夫人不禁也坐直了身子,“二郎这是何苦?” 孟旧玉沉默许久,然后说了自己的猜测:“二郎他……他应当是看大郎这些日子太过于焦心,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难怪他缠着我,非要跟我一起进宫。” 说着说着,他竟然真的红了眼:“夫人,从陛下那出来以后,我问二郎他怎么会有这些本事,我竟不知道。二郎说,谁叫我平时不够关心他,仔细想来,在二郎的成长过程中,我确实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经常是他睡了我才回来,他醒的时候,我又出门上朝去了。对二郎来说,可能常常与他相见、照顾他颇多的大郎,更像是他的父亲吧。” 说到这,他转过头:“夫人,我好愧疚。” 然而孟夫人比他还难过,拿出帕子,一边拭泪,她一边说道:“原来二郎心思这么重……我也不是一个好母亲,整日忙着管理府中内务,还非要亲力亲为的管那些庄子铺子,可咱们就三个儿女,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我每次见他,只会问他吃了吗,缺不缺钱,想不想出去玩,二郎心思敏感,怕是早就发现我对他并无期待了,我只是想让他快乐的过一生,却不知,正是我这种心思,令二郎难过,以至于现在他做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话音渐渐落下,她抬起头,跟孟旧玉对视。 中年夫妻相顾无言,下一瞬,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孟家夫妻:二郎,是爹/娘对不起你啊! …… 睡梦中,孟昔昭打了个哆嗦。 * 第二天,孟昔昭先去看了看点着炭盆、捂着厚被睡得正香的大哥,然后才精神抖擞的去结业了。 领了自己的结业书,然后,孟昔昭得知,对他的任命不日就会发下来,让他回家等着就行了。 孟昔昭心想还真麻烦,面上却笑笑,还送了两粒金豆子给这个人。 对方眉开眼笑的收下了,提前叫了他一声孟大人,孟昔昭心安理得的应了一声,然后去东华门外,买了一盅红枣乌鸡汤,就回家去了。 孟昔昂看着孟昔昭手里的红枣乌鸡汤,表情十分诡异。 “二郎,这是妇人坐月子才吃的东西吧?” 孟昔昭吹吹冒热气的乌鸡汤,“谁说的,何时补血养气成了坐月子专属了,大哥,你中了毒,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就该喝这个。” 孟昔昭那药可能还是灌少了,昨天孟昔昂还疼得满头冷汗,晚上就昏睡不止,等到了今天,看着好像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 他皱着眉端过这碗汤,十分的不想喝。 把汤放一边,他干脆换了话题:“给我下毒的人抓到了吗?” 孟昔昭摇头:“不知道,但想也没这么快,要是抓到了,大理寺会派人通知参政府的。” 孟昔昂昨天不舒服,没精力回想,今天清醒了,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对劲,“二郎,为何我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反而是喝完你给的酒之后,我好像就没什么印象了……” 孟昔昭脸色不变,“是大哥你酒量太差了,我都说了那酒不能多喝,后劲太大,我把酒壶抢走,你还不让我抢,说让我还给你,你不记得了?” 孟昔昂茫然的回忆了一下,隐约想起来一点,“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孟昔昭给了他一个“我说的对吧”的眼神,然后继续给他洗脑:“后来你生我气了,就闷头吃菜,那道炙羊肉放你前面,你就只吃它,我让你吃点别的,你还不理我。” 他平时生闷气确实也是这个表现,孟昔昂脸色越发的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嗯……然后我就晕了?” 孟昔昭淡定的回答:“是啊,你晕倒的时候还把椅子带倒了,吓得我差点厥过去,我抱着你,喊你,喊了好多声,你还睁眼看我了,这个你也不记得了?” 孟昔昂想起某个画面,眼睛一亮,“记得记得。”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是中毒加醉酒,他的记忆都模糊了。 玩了一手蒙太奇,把孟昔昂糊弄的对他的说法深信不疑,然后,孟昔昭就安心的说起了别的事:“大哥,现在你不用担心了,陛下说了,只要你能挺过这一关,他就不会亏待你。要我说也是,你怎么这么倒霉呢,上次春闱,咱们要给祖父守孝,你没能参加,这次,你又被人下了毒,真是,要不是被下早死批语的人是我,我都要怀疑是不是科举跟你犯冲了。” 孟昔昂还在回忆昨天的事呢,闻言,他下意识的就呸了一声,“什么早死不早死,都是要当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 孟昔昭耸肩,把自己混不吝的人设贯彻到底。 孟昔昂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想起他刚刚说的,孟昔昂心里先是升起一丝窃喜,然后,又慢慢沉了下去。 这次算是躲过去了,可他躲一时,不能躲一世,就算旁人不知,难道他自己还不知道么?他已经不是那块料了,更何况,三年又三年,他实在是不想当个万事不做、只做学生的人。 连他弟弟都另辟蹊径,准备走上官场了,他总不能还庸庸碌碌着,再说了,明年县主就要嫁给他了,到时候新郎官骑马迎亲,别人问他是谁,难道还要回答,他是参政之子孟昔昂? 脑袋上极为逼近的压力倏地消失了,智商重新占领高地后,孟昔昂的脑袋瓜也确实恢复聪明了,他仔细的斟酌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又分析了一通三年后再考,他到底能不能考上的可能性。 沉默许久,孟昔昂的眼神渐渐坚定下来,抬起头,他说道:“二郎,我不准备再考了。” 孟昔昭一愣。 “可是,再准备三年的话,也许……” 孟昔昂苦笑:“看来这些日子,你也是看出来了,我并没有一定考中的把握,诚然,考不中再考就是,左不过就是丢人些,然而现在的我,丢得起人,却等不起时间。” 孟昔昭:“……” 人你也丢不起好不好?是谁前阵子压力大的都斑秃了啊。 他幽幽的瞥了一眼孟昔昂还没长回来的头顶,然后继续听他慷慨激昂:“我决定了,不再考了,等我身子好全了,我就请爹,把我从太学,移到国子学去,正正经经学上一年,等出来以后,我就当个外放的官,好好干上一场。” 说到这,他还慈爱的看了一眼孟昔昭:“以后你的酒楼缺钱,你就找我要,我是哥哥,以后不管到了哪,都是会疼你这个弟弟的。” 孟昔昭:“…………” 等等,你这是要出去搜刮民脂民膏啊! * 从孟昔昂的院子里出来,孟昔昭脑瓜子嗡嗡的。 他正准备回去睡一会儿,平复一下复杂的心情,紫藤却拿着一张请帖过来,“郎君,刚刚有个人送来了这个,说是他家主人请您出去叙旧。” 孟昔昭名声在外,能给他送请帖的,全是纨绔,直接就说不去,紫藤听了,一点没犹豫,转身就要把请帖拿走,余光看见请帖上的紫色,孟昔昭突然叫她:“等等,把请帖拿来我看看。” 紫藤淡定的走过来。 这请帖上没有一个字,只是用淡紫色的颜料,画了一棵长长的细竹。 孟昔昭茫然的看了一会儿,然后,福至心灵,他笑了起来。 他吩咐紫藤:“去准备马车,郎君我要出门会友。” 紫藤哦了一声,然后就去准备了。 半柱香之后,孟昔昭下了马车,走进不寻天。 三楼他的专属雅间里,崔冶已经坐在这好长时间了,他自己点了一桌子的菜,而且都吃了一半了。 “你是走着来的么?” 听出了太子殿下的不满意,孟昔昭厚脸皮一笑:“我可是一接到请帖就动身了,要怪,只能怪殿下来的太早。” 太子瞥他一眼:“你好像变张狂了。” “要当官了嘛,自然也要把架子摆起来。” 崔冶:“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官职了?” 这还真不知道,孟昔昭拱手:“请太子殿下解惑。” 崔冶不喜欢看他规规矩矩的样子,用指节扣了扣桌子,示意孟昔昭坐下,然后他才告诉他:“任命最晚后天就能送到参政府,父皇给你拟的官职是鸿胪寺少卿。” 孟昔昭眨眨眼。 外交部副部长? 嚯,官不小啊。 等等,只是看起来不小而已,实际上鸿胪寺在九寺当中地位很低,因为鸿胪寺的人是跟四国使者打交道的,进入不了核心政治圈,而且,眼下大齐真的很窝囊……除了南诏因为跟大齐打了整整十二年,两国早就是死敌了,没有派使臣过来常驻,剩下四个国家,几乎都能威胁大齐一下,他们的使臣在这边就是大爷,而鸿胪寺,说是跟他们对接,其实就是哄着他们玩的。 哦…… 孟昔昭懂了,一定是他这些日子给天寿帝留下了他很会玩的印象,所以天寿帝脑袋一拍,就把他派这来了。 思绪转变只在一瞬间,看在崔冶的眼里,就是孟昔昭愣了一下,然后开怀的笑起来:“这个起点还真不低,多谢殿下告知,也多谢陛下给我这个机会。” 崔冶拧眉:“虽说这是个正六品的职务,可它并不好当,很容易得罪人。” 要不然这里怎么会空缺着呢,鸿胪寺卿轻易不变动,少卿却隔几个月就换一个,要么是哄不好那群大爷,要么就是自己不愿意当孙子,实在受不了,直接辞官回家了。 孟昔昭呵呵一笑:“无妨,殿下不必为我操心,我从不得罪人,被我得罪的,也从来都不是人。” 崔冶:“……” 既然孟昔昭都这么说了,崔冶也只能作罢,接下来,两人一起吃吃喝喝,崔冶本想解释一下,昨日在宫中,他对孟昔昭态度冷淡的事。 可孟昔昭根本没提,而且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崔冶看了看他,只好也低下头,继续喝酒。 吃饱喝足,崔冶就要走了,出门前,他转过身,问孟昔昭:“你兄长的案子……” 孟昔昭:“一切都交由大理寺,不管审出什么结果,我们孟家都认。” 崔冶表示怀疑:“真的?” 孟昔昭笑着露出八颗牙:“绝对真。” 一看他这笑,崔冶就觉得没那么简单,本来他是想提醒孟昔昭小心大理寺中有人包庇,现在看来,还不如去提醒大理寺,小心孟昔昭给他们下套。 …… 他们这边一片祥和,大理寺却愁云惨淡。 不是证据太少,不好找凶手,而是证据太多了!而且每条都特别直观,直直的就往皇宫里面去了。 封王大典没开始,甚至连风声都没彻底的传出去,现在几个皇子全是住在宫里的,自然,三皇子也住在这里。 孟昔昭当初发难太快,直接就把整个酒楼都扣下了,而且每道菜他都保留的非常好,连上菜托盘都跟着一块交了过来。说实话,要不是这证据如此明显,大理寺都快以为这件事是孟昔昭自己干的了。 证据很明显,就是宫里人干的,至于怀疑对象,也非常明显,毕竟过去这一个多月,只有三皇子当众说过孟昔昭是奸佞小人,孟昔昂是绣花枕头,而他们的爹孟旧玉则是大齐最大的蛀虫,很应该抄家砍头,以儆效尤。 眼看着这证据再查下去,就要查到林贤妃宫里了,大理寺卿紧急叫停。 他们可不是皇城司,一切都为皇帝办事,不管出了什么岔子,都有皇帝保着他们。真跟后宫沾上关系,人家哭一哭就没事了,可他们的官帽就不一定了啊。 遇上这种事,连被称为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都要犹豫一下,自己做不了决定,他就习惯性的要推给下属,“谢幽,这件事就交——” 说一半,大理寺卿突然闭嘴。 他想起谢幽的身份了,轻咳一声,话音一转,“算了,还是留在我这吧。” 谢幽看看上峰那尴尬的脸色,他自己也笑了笑,道一声好,然后就出去了。 * 得到任命的当天,孟昔昭就走马上任。 穿上曲领方心的官服,再戴上官帽,孟昔昭照着镜子,美了一会儿,然后就出门上了马车。 鸿胪寺也在内城,但在内城很边缘的位置上,靠近朱雀门,不远处是北雁大桥,沟通淮河,淮河对岸则是最为大气恢宏的大报恩寺,这是皇家寺庙,过年过节的时候,连皇帝都会跑出来给大报恩寺的佛像上柱香。 大报恩寺绵延几百年了,打鸠摩罗什翻译经书那一年就存在,铁打的寺庙,流水的皇帝,它是绝对不可能换地址的,那就只能是鸿胪寺搬过来,和它作伴。 很难说这是不是故意的,把鸿胪寺的办公地址放在寺庙附近,是不是想借着菩萨的圣光,镇一镇这些外国小鬼啊。 …… 孟昔昭上任第一天,按规矩要先面见自己的上峰,也就是鸿胪寺卿,但他找过去的时候,鸿胪寺卿根本不见他,说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要先睡一会儿,让孟昔昭等等。 孟昔昭等个锤子啊,挑挑眉,从窗户外看了看里面的情况,知道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他扭头就走了,而且径直出了鸿胪寺,也不知道去哪了。 鸿胪寺卿韩道真,今年五十来岁,头发半黑半白,他也是个比较有意思的人,他信道教,但在这鸿胪寺一干就好多年,也不知道天天看着大报恩寺香火这么旺盛,他是什么心情。 鸿胪寺地位低,却也自成一派,外面都有的规矩,这里几乎全没有,让身边的人去打发了孟昔昭,他就穿着道袍,继续打坐,等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他才站起来,慢悠悠的出去见他。 到了地方,韩道真缓缓一眨眼。 扭过头,他问下属:“孟昔昭人呢?” 下属:“孟大人一个时辰前就走了,他还给您留了句话。” 韩道真疑惑:“什么话?” 下属犹豫一会儿,还是照实说了:“他说,年纪大,爱睡觉,这是痴呆的先兆,当年他祖父就是这么走的,他一定不会看着您也这样,所以,他准备出去,给您求一本梵文的《长寿经》回来,您亲自写上一百遍,大概就好了。” 韩道真:“…………” 竖子! * 当官了,孟昔昭就不能天天带着丫鬟招摇过市了,孟夫人给他派了个小厮,现在,那小厮被孟昔昭派去买经文了,而他自己,溜溜达达的来到了外城。 都是应天府,但内城和外城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内城无比繁华,从白到黑灯火通明,秦淮河两岸欢声笑语就没有断绝的时候,街边小贩都簪着花,吆喝着放到现代看都特别时髦的小东西,西城全是达官贵人,东城则是走南闯北商人的天下,而且什么人种都有,哪怕后世的首都,可能都比不上这里。 再看外城,不过一个城墙,就隔绝了所有的纸醉金迷,外城房子明显比内城差一大截,这里的人们脸上沟壑也比内城多,欢声笑语听不见,倒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多,百姓来往于内外城之间,都是为了讨生活。 或许这里看起来就足以令人感慨了,但孟昔昭知道,不管内城外城,只要生活在应天府,那这儿的人们就足够幸运了。离开应天府,都不用往远了走,只出去二百里,就能看到人们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还在跟老天爷抢饭吃。 孟昔昭脱去了官帽和官服,却脱不去身上的贵气,周围人都躲着他走,不躲着他的,则面露财迷,八成是想从他这得到点好处。 不理这些人,孟昔昭顺着上回过来的记忆,找了一会儿,看见那棵几人才能抱住的大柳树,孟昔昭松了口气。 可算是找到了。 时值晌午,詹茴在屋子里缝衣服,祖父在睡午觉,詹不休则站在院子里,在已经有些烈的日头下,只穿一件短打,快速的出拳,打得眼前的桩子砰砰响。 从他四岁开始学武,一直到现在十三年,他每日都练武,即使他知道自己用不上了,可这已经成了习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掉的。 更何况,他也不想改,他在练武的时候能静心,妹妹和祖父,也喜欢看到他在院子里练武,这能让他们更安心。 一套拳法打完,詹不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转过身,看到门口倚着的人影,他倏地一停。 孟昔昭观赏完了,抬起两只手,慵懒的拍了拍:“好拳法。” 詹不休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妹妹和祖父有没有发现孟昔昭来了,没看到任何动静,他才拧着眉快走几步,把孟昔昭拉出了自家的院子。 他力气是真大,孟昔昭被他拉着转了半个圈,踉跄一步,他叫道:“停停,我自己能走。” 出了院子,詹不休立刻问他:“你来干什么?” 孟昔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抬头看他。 然后,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那份新鲜出炉的任命书:“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是六品官了。” “你呢?你是打算一辈子在粮仓搬货吗?” 第21章 加班 听了孟昔昭的话, 詹不休下意识的握紧双拳。 “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孟昔昭瞥他一眼,眼睛里仿佛写着“你这人真是没趣”。 詹不休面皮有些涨红, 心里也升起了火气,甚至比被人侮辱时更严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孟昔昭面前, 他很难掩藏得住自己的真实情绪,这人只消轻轻的看他一眼, 就能让他感到极大的难堪。 孟昔昭还真不知道男主角对他有这样的“优待”,他要知道的话, 打死他今天也不会来了。收益必须大于付出, 才值得让他走这一趟,孟昔昭这辈子没别的原则, 就一条,坚决不做赔本买卖。 他这么看詹不休,确实是有几分意兴阑珊, 但还不至于失望, 毕竟他也是读过原著的人,他知道詹不休这个人有多能忍。 如果不是三皇子惊鸿一瞥, 看见了詹茴的长相, 想出那么一条毒计,詹不休也不会得罪参政府;如果不是被杀红了眼的孟旧玉死死咬住, 他也不会连夜带着妹妹逃入巴蜀,而他的祖父,更不会为了让他们安全逃跑, 选择留下来打掩护,一把老骨头被抓进大牢, 才两天就断了气;如果不是祖父枉死,他不会脑子一热就决定做反贼,反而被别人利用,不止自己丢了半条命,连妹妹,都为了保护他,选择了自戕。 细数下来,詹不休的发家史,就是一个血泪史,是,到了最后,他成皇帝了,万万人之上,可他也没家了啊,跟随他的部下有着自己的心思,他后宫的女人则代表着各个家族,连他极为信任的几个臣子,包括幕僚崔冶在内,他们都只是合作的关系,而不是朋友。 书里最后詹不休妥妥的是个孤家寡人,帝王无情,他最后也变成了其中之一,作者还很鸡贼的写了个开放式结局,但很多大神在评论区分析,觉得詹不休这个状态,估计维持不了几年现在的英明神武,他谁都不信,早晚会变成越朝、齐朝那些昏君的一员。幸运呢,后世也许会认为他功大于过,是个好皇帝,不幸运的话,他就连自己的时代都得不到,人们一提到这些年,只会说,这是大分裂时期比较稳定的一个阶段…… 权力和顺遂,詹不休到底想要哪一样,说实话,孟昔昭也不知道,他就看了书而已,又不是詹不休肚子里的蛔虫。但现在,孟昔昭决定,替他选了。 这辈子,你就顺顺当当的过下去,不要再想着揭竿而起了,走你爹的老路,当个大齐战神不香吗?让你祖父颐养天年,让你妹妹找个如意郎君,这种日子不好吗?别老想着打打杀杀的,真是的,武夫就是没有情调。 …… 四月了,天有点热,孟昔昭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然后才说道:“下毒之人想害的是我,不是我大哥。” 詹不休一怔。 百花街突然封了一家酒楼,动静那么大,自然也传到外城来了,他听说是跟孟家有关,但还不知道是有人对孟家人下毒。 短短瞬息,他已经想到了很多,“是那个人吗?” 孟昔昭点点头。 詹不休立刻问他:“是谁?” 孟昔昭凉凉的瞥他一眼:“那人是谁,与你何干?” 詹不休:“……” 他气愤道:“那人想害我妹妹!” 孟昔昭做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自言自语,但其实都是说给詹不休听的:“对哦,我还奇怪他为什么别人不找,专门找你妹妹,原来根基在这,你们詹家和我们孟家一样,在他眼里,都是十分可恨……” 詹不休以后能当皇帝,那肯定不是有勇无谋的大笨蛋,只愣了一瞬,他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他是皇族?!” 除了皇族,也没人会对苟延残喘的詹家人恨之入骨了。 哪怕奸臣集团都不会恨他们,毕竟他们讨厌的是总跟他们抢功劳的詹慎游,现在詹家没人在朝,他们闲着没事干,才会去憎恨几个老弱孤寡。只有皇族,他们因为詹慎游的事情,失去了太多民心,所以才会迁怒上詹慎游的家人。 詹不休把拳头捏的咯咯响。 皇族恨詹家人,詹家人何尝不恨皇族呢,而且更恨,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孟昔昭看看詹不休此时的脸色,说实话,有点佩服他。 到这地步了,他还只是这么僵直的站着,没有愤恨的破坏点东西,也没有仰天长啸,真不愧是被称为忍者神龟的男人。 孟昔昭抬起胳膊,抖了抖袖子,把手露出来以后,他才轻拍了两下詹不休的肩膀。 后者猩红着眼抬起头,孟昔昭就跟没看见他现在这个要杀人的模样似的,他还笑了一下:“你准备搬几袋粮食去报仇?” 詹不休:“……” 孟昔昭歪了歪头:“那把锤子你上回落下了,我想你们家,应该也没有兵刃利器这种东西吧,那你能用的凶器,估计就只有粮仓的麻袋了,不过,也不好办啊。上回你能近我的身,是因为有人算计我,这回没人帮你了,你打算怎么过去?” 孟昔昭凑近,很是兴奋的跟他提议:“在皇宫附近挖个狗洞钻进去?” 詹不休满面涨红,被他说的羞耻心都快炸了,“我知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是,用不着你来提醒!” 孟昔昭冷笑一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不害人,别人就来害你,你我都有个好爹,哪怕坐着什么都不干,也有人挖空了心思的来算计,如今我大哥代我受过,往后你打算让谁代你受过,是你年逾古稀的祖父,还是你那尚未及笄的妹妹?” 詹不休死死的盯着他,突然向他走来。 孟昔昭心脏一跳,吓得胃都抽了一下,幸好,他的表情还是很稳的。 詹不休也没多走,就走了两步,也没有要打人的意思。 他压低了声音,在孟昔昭面前咆哮:“那你想让我做什么,让我也去给狗皇帝效忠?还是让我卑躬屈膝,去讨好那群根本就看不起我的人,若我真的这样做了,才是对我祖父和阿茴的羞辱!” 詹家人什么都能断,就是脊梁不能断。当初一夜之间,詹家倒台,祖母哀伤而亡,母亲悬梁自尽,詹不休是想离开应天府的,可他祖父在他背上狠狠的抽了十棍子,然后把棍子扔到地上,铿锵有力的对他说,他们不会走,他们要待在这,让所有人都看见,詹慎游无罪、詹家人没有认!只要还活着,他们就会留在这,用自己来证明,他们问心无愧! 在他嗜血猛兽一样的逼视下,孟昔昭垂眸,缓缓敛下眼皮:“讨好的事我来做,你只要记住,你效忠的从来都不是皇帝,而是苦苦捱着的无数百姓,就可以了。” 詹不休一怔,面容上浮现出几分错愕和空茫。 效忠……百姓? 观念不是一时之间就能改的,詹不休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心里的仇恨也太多,他又不是孟昔昭,作为一个现代人,心理压力一点都没有。孟昔昭留了这么一句在他看来还算振聋发聩的话,然后就让詹不休回去了,不能一次吃成个胖子,等下回,他再来继续自己的洗脑大业。 转身离开以后,孟昔昭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是从哪边来的,站在巷口的柳树边,他正徘徊着,突然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个轻柔、却不懦弱的声音。 “你不该用我来激他。” 孟昔昭下意识的回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詹茴,他愣住了。 詹茴望着他,神情并不怎么友好,虽然没露出厌恶和生气的情绪,但孟昔昭能感受到,她不喜欢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 这是个聪明人…… 孟昔昭识趣的减淡了表情,也没有再斟酌自己的话:“不这么说,他又怎么会迈出这一步呢?” “不迈出这一步,你们又怎么走出现在的困境?” 詹茴被他说的咬住下唇,看着也很是不甘的模样。 孟昔昭又说:“你和我妹妹一样大。” 詹茴抬眼,孟昔昭对她笑了笑:“忠臣良将家的小娘子,过的不应该是这种日子。” 詹茴脱口而出:“我不介意!” 孟昔昭:“可做哥哥的,不能不介意。” 詹茴怔了怔,孟昔昭低下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包,还热乎着:“本来打算带回去给我家娇娇吃,你拿回去跟詹不休一起吃吧,练武的人,都得吃点好的。”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都没看自己到底走的哪个方向。 等走出去半里地,孟昔昭才悄悄回头,没发现詹家兄妹有跟上来的,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说实话……詹茴给孟昔昭的压力,比詹不休给孟昔昭的压力大多了。大概是因为詹茴在书里死得早,就出场过那么几回,每回出现作者都要重点描述一下,这是个聪慧、绝美、有胆识、有魄力、而且心性非常稳定的完美女孩,孟昔昭不怕造反派头子,但他怕这种几乎没有缺点的人。 也就是她现在年纪小,而且又太在乎哥哥了,所以容易被他忽悠住,以后等她再长大一些,那就不好说了。 叹口气,孟昔昭有些心疼的摸摸自己的袖子。 那俩肉饼他是打算带回鸿胪寺当加餐的…… 算了,一会儿找找,看能不能再遇上那个小贩吧。 * 未时三刻,孟昔昭才回到鸿胪寺。 韩道真看见孟昔昭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差点把自己胡子气歪了。 申时鸿胪寺就下值关门了,你敢不敢再来的晚点啊! 孟昔昭走进来,跟早上自己碰见的那几个同僚纷纷打招呼,大家和和气气的互相拱手,等走到韩道真面前,他还惊呼了一声。 “韩大人?您起来了?看着精神多了,天呐,韩大人您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刚把佛经求回来,您就已经大好了,说明什么?这说明您有佛缘啊。” 韩道真:“……你这竖子,老夫根本没病!” 孟昔昭笑:“是是是,您当然没病,谁敢说您有病,我第一个不放过他。那这佛经,您收下吧?” 韩道真面皮僵硬。 收吧,对不起自己的官职和道袍,不收吧,那不就是对佛祖不敬吗,皇帝虽然信的东西很杂,但他主要信的还是佛教,如果他拒受经书的事情传到御前,那他以后恐怕要一辈子待在鸿胪寺了…… 说来说去还是孟昔昭可恶,哪有人会给明显信道的同僚送佛经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眼一闭,心一横,韩道真把经书接过来,然后气呼呼的站起身,“本官回去打坐,尔等好自为之!” 说着尔等,但他的眼神就剜了孟昔昭一个人,孟昔昭挑挑眉,完全不怵。 等他走了,有想跟孟昔昭套近乎的人走过来,劝他:“孟少卿还是去跟韩大人认个错,您初来乍到,若没有韩大人关照,接下来怕是会十分艰难。” 孟昔昭哼了一声,认错?才不。 他孟昔昭也是有身份的,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被他奉承好不好? 他油盐不进,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那人也没辙,只好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第二日,孟昔昭照旧来到鸿胪寺,韩道真没再难为他,甚至,他都没出现过。 直到无所事事的坐了一整日,孟昔昭才意识到,这就是韩道真的报复了,架空他,让他什么都干不成。 孟昔昭乐了。 第三日,他带着吃食和话本进来,别人都忙活的时候,就听见他在那一边吃东西,一边嗯嗯唔唔的点头,看得十分投入。把别人羡慕的不要不要的。 第四日,他跟自己的小厮讨论了半天如今最火的行首都有谁,弄得所有人都无心工作,只竖着耳朵听他的长篇大论。 第五日,韩道真气的不行,决定今天再给孟昔昭一点颜色看看,谁知,孟昔昭根本没来,再一打听,原来他去会自己的行首相好了,韩道真觉得自己这是抓到孟昔昭的小辫子了,脸色一喜,就出门去找他的靠山,把这件事告诉对方,准备利用一下,在上朝的时候提出来。 然而他的靠山,如今的右相,也是奸臣集团成员之一的闫顺英闫相公,却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还真以为流连温柔乡的人是孟昔昭,他是为陛下打掩护!你不想活了,别拉上本相!” 一脸懵逼的抹掉脸上的口水,韩道真回到鸿胪寺,反复思考自己这些天架空孟昔昭,究竟得到了什么结果。 首先,他做了本应分给少卿的那些事务,然后他累死累活的时候,孟昔昭在吃零食、看话本。 其次,由于他给了孟昔昭大量的时间,以至于孟昔昭可以更方便的出入宫廷,在陛下面前怒刷存在感,说不定哪天,他就能被陛下一个善心,调到其他更有油水的地方任职了。 最后……他到底脑子出了什么毛病,竟然觉得架空一个纨绔可以让他感到痛苦??? 不行,必须让他加班,加大量的班!!! …… 孟昔昭还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又要来了,此时,他正应大理寺的邀请,来这里面见大理寺卿。 本来大理寺卿是要找他爹孟旧玉的,但后来一听说,孟家二公子现在也是官了,而且职位还不低,是正六品。大理寺卿焦立光琢磨一会儿,立刻改了主意,让手下去请孟昔昭过来。 至于原因么…… 自然是孟昔昭纨绔之名响亮,而孟旧玉护犊子之名响亮。 他把人请过来,说的可不是什么好事,焦立光完全不想承受来自参政的怒火,所以,还是让更好糊弄的孟昔昭过来吧。 …… 孟昔昭很快就来了,进来就朝他拱手,行初次见面的礼。他看着年纪不大,也没什么架子,笑得还这么真诚,焦立光一看,心里就想,稳了。 殊不知孟昔昭也在打量他,国字脸,眉心皱纹很重,坐姿十分挺拔,也就是说,这是个平时压力很大、日常重规矩、比较一板一眼的人,但从他没有立刻结案,而是把自己私下叫来的举动来看,他也不是不知变通,只是要看事情的严重程度。 孟昔昭满意的想,稳了稳了。 双方落座,都带着一脸和煦的笑,焦立光还套了两句近乎:“上一次见你,还是在你祖父的丧礼上,多年不见,小孟大人如今也是翩翩君子了。” 孟昔昭笑:“焦大人却一点变化都没有,是岁月善待焦大人啊。” 焦立光呵呵笑,然而这就是他的极限,作为一个经常拍惊堂木的人,让他缓和气氛,真的很难为人。 “嗯,你大哥他,现在好些了吗?” 说到这个,孟昔昭叹了口气,然后慢慢的回答:“唉,是好些了。” 焦立光:“……” 好些了你叹什么气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恶化了! 焦立光表情有点扭曲,过了一会儿,才扭回正常的神色上来,“既然已经好些了,小孟大人为何叹气?” 孟昔昭抬起头,对焦立光苦笑:“这不是春闱昨天开场吗,本来我大哥身子是好了不少,都可以下床走动几步了,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又躺回床上去了,身上的病好治,可这心里的伤,怕是难医了。” 焦立光:“…………”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焦立光完全想不到任何角度可以安慰孟昔昭,于是,他的表情就越来越僵硬。 算了,还是别玩什么心理战术了,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以往这种事,都是他的副手大理寺少卿谢幽来干,可这件案子谢幽要回避,就只能让他硬着头皮上场。然而不擅长就是不擅长,就是杀了他,他也还是不擅长啊! 木着脸想了片刻,焦立光一改之前的和善,直接公事公办的说:“孟昔昂中毒之事,我们已经查出眉目了。” 孟昔昭先看了他一眼,有点纳闷这人怎么突然就换套路了,他还以为要跟他对个几十回合呢。 然后,他眨眨眼,问:“什么眉目?” 焦立光:“经过我们的查验,那毒并非是下给孟昔昂,而是下给你——孟昔昭,小孟大人的。” 孟昔昭思忖了一下,抿了抿唇:“说实话,这件事,我也有预料。” “当日是我突发奇想,才拉着我大哥去那座酒楼,那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大哥为了专心备考,已经很久都没出过门了,说是下给我的,确实更为合理。” 焦立光问:“那小孟大人心中,可有猜测的对象?” 孟昔昭抬起头,突然笑了一下:“不如焦大人直接告诉我,你们究竟查到了谁吧。” 这年头又没有录音笔,焦立光都没怎么犹豫,直接就告诉他了:“种种迹象,都指向林贤妃宫中。” 林贤妃是硕果仅存的老皇妃了,皇帝为了他那个真爱,忒能折腾,年轻时候娶的那些人,折腾到最后,根本没剩几个,林贤妃因为当年十分低调,身上又没什么扎眼的地方,才一直苟到了现在。 当年不怎么受宠,现在年纪大了,皇帝偶尔追忆往昔,却发现唯一能跟他一起说上几句的,只有林贤妃,所以还别说,现在林贤妃,竟然还是比较热门的妃子之一。 真是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但要说这事是林贤妃干的,焦立光打死都不信。 林贤妃吃饱了撑的去对付一个花名在外的纨绔子弟,她常年在深宫里,恐怕连孟昔昭长什么样都不清楚,焦立光知道这点,别人也知道这点,他只是用林贤妃,来代指他不敢说的那一位。 果不其然,孟昔昭也听懂了,而且陷入了沉默。 接下来,就是焦立光的劝说时间:“小孟大人,你我都同朝为官,令尊还是堂堂参政,你应该也知道,如果这件事说出去,恐怕也只是高高拿起、再轻轻放下,如果只为了一时的意气,换来日后的报复,我担心小孟大人,你承受不起啊。” 是我承受不起还是你承受不起? 孟昔昭低着头,不说话。 焦立光叹气:“我知道你年轻气盛,很可能咽不下这口气,但听我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你还是觉得不妥,你可以回去跟令尊商量,恐怕到最后,他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孟昔昭心想,那可不好说,他爹护犊子到母鸡都自愧不如了,说不定即使得知是三皇子下的黑手,他也不会放过对方。 不过,他是不会让他爹知道的。 抬起头,孟昔昭严肃的看向焦立光:“焦大人是想让我欺君吗?” 焦立光:“……” 啥? 孟昔昭一下子拂袖而起:“焦大人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陛下可是夸赞过你,刚正不阿,你对得起陛下的期望吗?” 焦立光:“…………” 你知不知道好歹啊! “小孟大人,我可是为了你着想!” 还有我们整个大理寺!三皇子是条逮谁咬谁的狗,惹了他,你有你爹保着,我们怎么办?!尤其他下面还有谢幽这种没根基的下属,真被三皇子针对上了,他们岂不是连日子都没法过了?! 孟昔昭却一脸坚定的看着他:“为臣者,自当不畏强权!焦大人口口声声说为了我,那我也为焦大人想一想,如果你没有把这件事上报,而是选择和稀泥,你可想过没有,林贤妃宫中为何有那等害人的毒?宫闱之中,竟出现了如此恐怖的事,你不怕哪一日那毒再流到别处去,危害到陛下吗?” 焦立光一惊。 他光顾着思考怎么保住大理寺了,还真没想过这一层。 嗯……他还没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被孟昔昭牵着走了。 下毒的是三皇子,又不是林贤妃,以后三皇子开府出宫过日子了,那毒不也跟着走了么。就算不走,三皇子这么一个爹宝,又怎么可能把毒用在他爹身上呢。 但焦立光现在已经想不到这层了,他只觉得十分棘手。 宫中多出几味不常见的药材,都是要让皇城司大查特查的要事,孟昔昭说得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以后查到宫中有禁药,那他绝对跑不了,得跟着一起吃挂落。 “可,可要是上报……” 孟昔昭突然抬高音量:“焦大人!” 焦立光惊愕的看向他。 孟昔昭几步走过来,非常激动的看着他:“陛下的安危大于天啊!你我都是为陛下办事,为这天下办事,你现在选择包庇,你对得起你这一身官服,对得起自己当初立下的雄心壮志吗!” 焦立光:对不起啊!!! 想当年,他也是个怀揣抱负的少年郎,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报效朝廷!可是朝中奸臣太多了,他待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也是越来越胆小,焦家祖训,宁为焦土,不为弯竹!从什么时候起,他也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官官相护之辈了?! 焦立光欲哭无泪。 皇帝评价他刚正不阿,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再刚正的人,也有遇上难处的时候,其实焦立光自己就很纠结,他不想这么干,又不得不这么干,心里都快难受死了,所以才被孟昔昭这么轻轻一挑拨,情绪就都上来了。 但这还不够,情绪上来了,不代表理智就没了。 他还是摇头:“不行,得罪三皇子实在是……” 孟昔昭突然疑惑的问他:“你为什么要得罪三皇子?” 焦立光被他这单纯的询问问的快吐血了。 你说我为什么要得罪三皇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装什么傻啊! 然而孟昔昭他还真装傻到底了,“这件事跟三皇子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在说林贤妃吗?” 焦立光:“……” 他瞪着孟昔昭,觉得他在耍自己玩,而后者还在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三皇子英明神武,继承了陛下的诸多优点,他怎么可能给我下毒呢?如果这事是他干的,陛下下不来台,三皇子也要受罚,怕是所有朝臣都不敢再跟三皇子接触了;可这事是林贤妃干的,她听说我给皇帝介绍了一个颇有才气的女子,心中嫉恨,这才昏了头。归根结底,只是一时冲动而已,林贤妃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陛下就算生气,也不会真把她怎么样,况且林贤妃还有三皇子这个孝顺的儿子做安慰,想必,她很快就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说完了,孟昔昭抬起头,对焦立光微微一笑。 焦立光目瞪口呆。 他第一反应是太离谱了,然而仔细想想。 其实可以啊! 这件案子难就难在,证据太多了,属于是哪怕让个不会办案的人过来,都能一天破案那种。本来焦立光打定主意不上报,就说自己找不到真凶,或者把锅全推在那个伙计身上,但这样漏洞太多,真的是一点都经不起查,大理寺也是要冒着风险掩埋这件事的。 三皇子估计也是知道这一点,这些天来一点动静都没有,龟缩在皇宫内部,他很可能以为,大理寺会如实上报,而他也快完蛋了。 那这种时候,大理寺把这件事推到林贤妃身上,先不说三皇子怎么想,林贤妃那边,就必然会认下来。 宫妃争宠闹出人命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动皇帝的心头好,皇帝甚至能把这个当戏看,她倒霉,总比她的独子倒霉强吧,能混到这个年纪,她肯定也知道,只要她儿子好好的,那往后的日子就长着呢。 三皇子绝处逢生,林贤妃为子认罪,大理寺顺利结案,天寿帝龙心大快。 哦对了,还有孟昔昭,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很明显,他以德报怨,卖了三皇子一个好,说不定以后,三皇子就不会针对他了。 越想越觉得这样子可行,焦立光起身,拍了拍孟昔昭的肩膀:“后生可畏啊,你能有如此心性,以后何尝走不远呢。” 孟昔昭笑笑,没说话。 焦立光好像认为孟昔昭是为了前程,所以决定放过真凶,然而孟昔昭真正的想法,完全相反。 别忘了,这里是大齐,而大齐的皇帝,是天寿帝。 …… 焦立光把卷宗填好,然后就进宫面圣去了,他把已经提前理过一遍的结果告知天寿帝,一板一眼的说完,天寿帝既没夸他,也没骂他,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 这也太平淡了吧。 焦立光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没被骂就是好事,于是,焦立光离开了。而秦非芒悄悄低下头,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果不其然,天寿帝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除了极少数的几个知情人,没人知道,天寿帝最听不得的,就是下毒二字。 因为好多年前,他自己也干过这事,他想下毒弄死皇后,谁知道临时出了岔子,该给皇后吃的东西,送到了贵妃那里,贵妃没有当场毙命,却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跟此案何其相似啊。 都是下毒,下错了人。 要是没后妃牵扯进来,他可能还不会觉得这么像,但听到林贤妃这个名字,他就想起了和林贤妃一起嫁给他的皇后,还有他那红颜薄命的真爱。 这事是他自己干的,天寿帝当然不能声张,有苦也自己咽下去,但这不代表他就平静了,其实他一直怨恨着呢,只是他是个自私的人,不想怨恨自己,以前嘛,他是怨恨那个没把东西吃下去的皇后,现在,他又怨恨上把他过去回忆勾引上来的林贤妃了。 当晚,林贤妃宫里传出摔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声,三皇子闻讯赶来,却被林贤妃狠狠扇了两个巴掌。 …… 宫里最近怪闹腾的,听说林贤妃被禁足,三皇子求情还跟着吃了挂落,封地从富庶的山东,变成了现在正乱着的江西,封号也从鲁改成了宁。 孟昔昭身边新来的小厮是个包打听,不管什么八卦,他都能绘声绘色的讲给孟昔昭听。 坐在马车里,孟昔昭跟听评书似的听了一会儿,等到了鸿胪寺门口,他就制止了对方:“好了,剩下的回府了再讲给我听。” 小厮庆福喜不自禁:“没问题,郎君您就请好吧!” 府里能干的姐姐们太多了,庆福一直没有安全感,现在终于找到他擅长而姐姐们不擅长的了,他一定会加倍努力,争取靠八卦,成为郎君身边的第一人! …… 让庆福跟车夫一起在附近等着,孟昔昭自己慢悠悠的进了鸿胪寺。 与以往不同,今天韩道真一看见他,就怒气冲冲的向他走来。 “从今天开始,你负责月氏驿馆的所有事务!” 月氏是大齐周边的国家之一,地处西北方,这国家虽然也叫月氏,但和丝绸之路上那个月氏国已经没多大关系了,匈奴人从中原撤出以后,一支回到草原重新建立匈奴,一支则不愿意再回到什么都没有的草原上,选择去攻打西亚,打来打去,一个地方都没打下来。 咳……但是他们的人都留在那边了,左贤王还娶了当时月氏的公主,又发动了一通政变,成功上位。也就是说,现在的月氏,只是套着壳子的另一个匈奴。 然而它跟正经的匈奴也是有区别的,比如月氏人种族混合程度非常高,再比如他们已经不放牧了,而是跟中原差不多,发展农业、文化、艺术,再再比如,发展了那么多年,他们的王族已经一点血性都没有了,整天就知道吟诗作对、写写画画,从王族到普通百姓,清一色的喜欢装文化人。 划重点,他们都喜欢文化人。 如今才学会怎么写字不手抖的孟昔昭:“……” 第22章 还愿 月氏这个国家, 其实地位也很尴尬。 因为它既没有厉害到可以称王称霸,也没有弱小到需要对其他国家俯首称臣,说它没实力吧, 它也能拉出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跟人拼命, 但要说它有实力, 又对不起它墙头草一般的行为。 被当初的匈奴左贤王抢了王位,月氏人当时是忍了, 但没过几年,就密谋弄死了那位左贤王, 内部来了一个大混战, 只要跟王族沾点血缘关系,就都觉得自己可以胜任王的位置。匈奴安顿好了自家草原, 扭头一看,邻居居然乱了,匈奴单于乐不可支的就要过去接收胜利成果, 月氏人大惊, 赶紧暂停内斗,一致对外。 月氏王后, 就是那位左贤王当时娶的公主, 她当机立断,把自己几个孩子的姓全都改成了自己的, 还把左贤王的尸体刨出来,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入赘仪式,直接把王, 变成了王夫,然后又把自己最大的儿子推出来, 提议让他继位。 也是多亏了这位公主聪明,不然月氏还真有可能被匈奴吞并。只是改了个姓而已,月氏人的反抗心理就没那么强烈了,匈奴大军来到以后,他们抵死顽抗,匈奴见讨不到好,就跟月氏签了个停战协议,说明只要月氏每年给他们进贡,他们就承认月氏是个独立自主的国家,而且会跟他们睦邻友好。 ……果然,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匈奴强的时候,月氏自然是点头哈腰,无有不从,但匈奴一旦弱下来,月氏就会瞬间翻脸,过去的两百年间,人们都数不清月氏到底背刺过匈奴多少回了,背刺匈奴的时候,月氏当过越朝的小弟、当过夏国的小弟、还当过遥远的基辅罗斯的小弟…… 月氏人种族高度混合是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别说普通百姓了,连王族,都是彻彻底底的混血,既有匈奴血统、又有东欧血统、还有西亚血统、和一部分的黄种人血统。 嗯……最后一点,说起来有些丢人。 月氏给周边国家当了两百年小弟,越朝和齐朝也没闲着,给周边国家输送了两百年的公主…… 越朝就不必说了,年年跟匈奴打仗,除了匈奴没有,为了让其他国家别来掺一脚,越朝几乎把所有的公主都留给外国了。大齐跟匈奴没有那么连绵不绝的战事,但他们也会往外送公主。 别问,问就是睦邻友好,未雨绸缪,不管会不会打仗,先把公主送出去再说。 孟昔昭寻思着,大齐人可能心态已经扭曲了。 上层是什么想法,底下人是不会知道的,为了让他们觉得输送公主是好事、一点都不丢脸,上层甚至会大力宣扬,说公主嫁出去是为了结秦晋之好,是极度光荣的事情,一年两年,没什么效果,十年八年的下来,人们对嫁公主这种事就会感觉很常见,甚至假如不嫁了,他们还会有意见。 怎么不把公主嫁过去了?不嫁公主,怎么宣扬我们大齐国威,怎么显示我们大齐胸襟广阔? 孟昔昭撑着脸,百无聊赖的晃了晃腿。 教化民众这种事太高大上了,他管不了,他还是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吧,明天去月氏驿馆,他要带什么见面礼呢? * 月氏驿馆在淮河对岸,也就是大报恩寺东边二十丈的长生街上。 长生街就是驿馆一条街,除了各个国家的驿馆都设在这,这里还开了很多家客栈,有的是大齐人开的,有的就是外国人开的。 但不管哪国人开的,招待的都是外国客人,孟昔昭今天没坐马车,一路走来,就没见过几个大齐人,各国的商人穿着不同的服饰,用各自的语言跟别人交流,孟昔昭驻足听了一会儿,发现一句都听不懂。 越在这种时候,他越觉得扎心。 因为上辈子,他的大学专业就是小语种专业。 然而非常不幸,他学的语种来自非洲,一点都帮不上忙。 除非大齐能在孟昔昭有生之年造船出海,不然,他的这个技能点,怕是一辈子都用不出来了。 悠悠的叹了口气,孟昔昭迈步走向月氏驿馆,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很快,月氏使臣就出来见他了。 这就是给月氏人办事的好处了,月氏人自己也知道,说不定哪天他们就又开始当大齐的小弟了,态度上还是过得去的,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要是换了对面的匈奴,孟昔昭今天能不能见到人,都不好说。 月氏使臣名叫沮渠慧觉,来自月氏宗室,是个三十来岁的高个帅哥,深眼窝,卷头发,有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光看脸,这位使臣长得真不赖,但是再看看他的衣服,魏晋风的宽袖长袍,刻着六字箴言的头冠,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放荡不羁、祥和平静的猴子气息。 孟昔昭:“……” 他默默的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位想必就是沮渠大人了,请您饶恕我的冒昧,刚刚您一走出来,我还以为看到了阮籍嵇康在世,后来看见您的样貌,我才反应过来,真是失敬失敬。” 沮渠慧觉被他吹的身心舒畅,他们月氏就是在魏晋时期被文化输出了,所以全民崇拜士大夫,现在的大齐文化,他们反而有点看不上。 以前不是没有大齐人拍他的马屁,但那群人一上来就夸他穿上这些,比中原人还像中原人,拜托,他也是有眼睛的,他会看不出来自己长相如何吗?再说了,他是喜欢中原文化,但这不代表他想成为中原人啊,他还是月氏国的宗室,有着他们月氏国的骄傲。 风骨!我想听的夸赞是风骨啊你们这群混蛋! 沮渠慧觉深觉,孟昔昭是个有眼光的人,像他们这种士大夫呢,与人结交,不看对方地位如何,只看对方是否懂自己。 沮渠慧觉现在就认为,孟昔昭是大齐人当中的翘楚,他竟然能一眼看透自己! 于是,他很高兴的说:“你可以称我的字,叔夜。” 孟昔昭:“……”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对月氏印象是“他们都爱装文化人”了。 重点不在文化人上面,而是在装上面。 看着人模人样的,但是一张嘴就暴露了他们没文化的事实,你喜欢嵇康可以,但你不能把人家的字直接安自己头上啊。 本来孟昔昭还有点担心,假如以后混的亲近了,月氏人让他提笔作诗怎么办,现在看来不用担心了,他随随便便说两句,就能把这群人糊弄过去。 孟昔昭心里一定,嘴里的彩虹屁就不要钱的往外说,直把沮渠慧觉说的通体舒畅,拉着他要跟他一起坐下喝酒。 孟昔昭婉拒,然后在沮渠慧觉察觉到不对之前,把自己准备的小礼物拿了出来。 沮渠慧觉接过盒子,完全没有中原人的含蓄,直接就打开来看,然后他一脸莫名的问:“这是何物?” 孟昔昭介绍:“这是我从小时起,便一直钻研的一种棋盘,说来也巧,就在几日前,本让我停滞了数月的难点,竟然一下子打通了,如今棋盘已成,我听说叔夜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连夜刻了一张完整的,来送与叔夜兄,聊表我对叔夜兄的敬意。” 从小时候就开始钻研,说明孟昔昭花了非常多的心思,而且非常热爱这东西;难点突然打通,代表有神灵保佑,对于全民信佛的月氏人来说,这就是变着法的表示他们有缘啊;连夜刻了一张完整的,说明这是第一份,也是独一份。 沮渠慧觉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已经感受到孟昔昭对他的重视了,他抚摸着这张折叠棋盘上的刻痕,发现上面是很多个格子,用四种颜色区分开,很多格子上都是空白,但有一部分格子上写着“文殊菩萨好运加持”几个字。 ……啥意思? 孟昔昭看出他的茫然,对他微微一笑:“此棋名为大登科,和普通的围棋象棋不同,需要四个人同时下,在争锋当中决出状元、榜眼、探花三个名次,同时,还会有一人落榜,不过叔夜兄才华横溢,又深受佛祖保佑,是绝对不会落榜的。” 沮渠慧觉愣了一下。 然后眼睛就亮了。 这不是模仿科举嘛! 他在大齐待了这么多年,早就对所有学子都会参加的科举垂涎上了,然而大齐不允许外国人参加,他们月氏国内则是没有这种制度,主要是,他们也搞不起来,人太少,没必要弄这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筛选方式。 沮渠慧觉当场就要玩一把,孟昔昭陪着他,他又找了两个下属过来,四个人坐一起,十分严肃的玩起了科举版飞行棋。 …… 这东西要是拿到各个学院,估计很快就会被人识破,这只是一种游戏,跟科举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靠运气决定输赢,人们就是喜欢玩,也不会玩的有多入迷。而在月氏驿馆就不一样了,这帮人沉迷中原文化已经到了疯魔的程度,哪怕只是蹭下热度,也够他们过瘾的了。 每回沮渠慧觉走到文殊菩萨好运加持这个格子的时候,都会格外的兴奋,好像他真的得到了文殊菩萨的青睐,孟昔昭陪他玩了两把,第一把沮渠慧觉只是探花,第二把他当上了状元,当场拍桌子大叫一声好,高兴的甚至想站起来跳个舞。 后来看见孟昔昭懵逼的眼神,他才赶紧坐回去,重新端起自己士大夫的形象:“昭弟,今晚和我一起用饭吧,我们喝酒纵歌,好好潇洒一场!” 孟昔昭:“…………” 你才招娣呢!!! * 古代娱乐活动比较少,孟昔昭弄的这个改编版飞行棋,让沮渠慧觉保持了七八天的热度,后面就不行了,毕竟这东西玩法单一,总玩,很容易腻。 不过孟昔昭原本做的打算就是,利用飞行棋跟沮渠慧觉套近乎,只要感情培养起来了,没有游戏,孟昔昭也能把沮渠慧觉哄得高高兴兴的。 后面,他就带着沮渠慧觉去自己开的不寻天玩了,那里本就是为文人服务的地方,差点把沮渠慧觉迷的找不着回家的方向了。 至此,孟昔昭不仅完美保护住了自己没文化的内核,还给沮渠慧觉造成了一种错觉。 这么懂文人的心思,孟昔昭一定是位大文豪吧! 现在,大文豪和他坐在一起,聊女人的事情。 月氏人少,女人的地位又高,虽然他们也有一个男人娶十几个媳妇的例子,但那毕竟是少数,多数月氏人都是一夫一妻制,至于少数究竟是多夫制还是多妻制,那就要看夫妻二人谁更有本事了。 沮渠慧觉就是这样,他有一个老婆,老婆在家还有俩暖床的男妾,他老婆是月氏大将军的女儿,比他这个都快出五服的宗亲地位高多了。 来了大齐之后,沮渠慧觉也在这里养了一个外室,但那外室是标准的良家女子,文化程度一般般,仅会写字而已,所以,他很羡慕能跟著名才女一起睡觉的孟昔昭。 他还问孟昔昭,才女在床上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格外的迷人。 孟昔昭:“……” 他笑道:“床笫之间看的不是人,而是情,有情的话,不迷人也是迷人,无情,迷人也只是不迷人。” 沮渠慧觉听完,点点头:“确实,你们大齐人都是痴情种。” 不,只有皇帝是。 也不对,连皇帝都不是,应该说大齐的行事准则是,爱一个人,然后上一堆人的床。 …… 沮渠慧觉好奇的问:“那你对桑行首,可有情?” 孟昔昭:你还没完了是吧。 他停顿一下,颇为无奈的笑了笑,“只是怜惜之情。” 在他问出下一句之前,孟昔昭先抢答了:“情之一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堪破的,愚弟笨拙,尚未得到这个机会。” 沮渠慧觉似懂非懂:“这可能就是你们说的,饱暖思□□……” 孟昔昭捏着茶杯的手一抖,幸好,茶水没洒出来,他觉得不能再这么迂回了,还是直来直去吧:“说实话,叔夜兄,在鸿胪寺少卿的任命下来之后,我还担心过,万一我要跟那些蛮夷之地的使臣打交道,怕是要头痛很久了,幸好,有叔夜兄你在。” 沮渠慧觉哈哈大笑:“不是每个使臣都能像我们月氏人一样博古通今,远的不说,就说匈奴,茹毛饮血,好不斯文!” 孟昔昭做出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我并未去过匈奴,只是听说,匈奴会买卖人口,将人当成牲口一样的贱卖,真是太可怕了。” 祖上阔过也不耽误匈奴崇尚奴隶制,这点确实饱受人们的诟病。 相比之下,月氏就文明多了,万事都模仿中原,已经脱离奴隶制很久,说起这个,沮渠慧觉就来劲了,跟孟昔昭说了好多匈奴的缺点。 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爱人,而是你的敌人。 沮渠慧觉作为月氏的使臣,他当然会提防着孟昔昭,哪怕跟他称兄道弟,也不可能把自家的情报泄露出去,但说点对家的,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管沮渠慧觉说什么,孟昔昭都会点头,在他说到义愤填膺的时候,还会跟着气愤,捧哏捧的不亦乐乎,等这顿饭吃完了,孟昔昭也得到了一大堆的匈奴情报。 比如老单于老眼昏花了,还不愿意退位,他那几个儿子都着急的要命。 再比如,左贤王和右贤王不合,两人支持的皇子都不一样,天天打架,笑死人了。 再再比如,今年万寿节,老单于估计要派一位重量级使臣过来,跟大齐商量和亲的事,上一位和亲公主已经死了四年,老单于一直没动作,但最近他往自己后宫里放了好多年轻美女,沮渠慧觉猜测,他这是不服老,所以很可能会干点缺德事。 说到这的时候,沮渠慧觉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他打了个哈哈,说自己喝醉了,希望孟昔昭不要放在心里,孟昔昭笑了一下,转身为他要了一份醒酒汤,好像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 接下来有好几天,沮渠慧觉都没再邀请孟昔昭过去找他,孟昔昭也乐得轻松,最近“大登科”从长生街流传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就被聪明的人民群众改编成了各种版本,什么“小登科”、“游应天”、“官运亨通”全出来了,连孟昔昂都买了一份,拉着孟昔昭一起玩。 春闱已经结束有一段时间了,再过几天就要放榜,孟昔昂之前还会长吁短叹,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了现实,已经可以平静的跟人讨论放榜的事情。 他说他不打算去看,往后科举就跟他再没有关系了,还去看金榜做什么,等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他就去望江楼要上一壶好酒,远远的看上一眼,也算是全了自己这些年的憧憬之情。 孟昔昭表示大哥你真是太棒了,真正做到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大哥你真是我的人生楷模! 然后又补充一句,但我还是要去看的。 孟昔昂:“……” 孟昔昭倒是没多少想法,他纯粹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放榜是什么模样,去凑个热闹。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春闱放榜当天,一大早上,他就被孟夫人叫醒了。 孟昔昭十分痛苦:“阿娘,我今天休沐,不用去鸿胪寺!” 孟夫人挑眉:“我知道,所以我才选今天,让咱们全家一起去上香。” 孟昔昭:“上香?那你带娇娇去不就好了吗,干什么还带上我。” 孟夫人一把扯开他的被子,“因为你要同我一起去还愿!为娘去年向佛祖许了三个愿望,一愿大郎顺心如意,二愿二郎身体健康,三愿娇娇美好惬意,如今这三个愿望都实现了,你们自然都要跟上,去叩谢佛祖!” 孟昔昭:“那爹去不去?” 孟夫人回答的非常无情:“当然不去,我又没许跟他有关的愿望。” 孟昔昭:“…………” 你们真不愧是亲夫妻。 把孟昔昭扒拉起来,孟夫人就出去了,任由金珠银柳等人替他梳洗,然而出去以后,当着孟娇娇的面,孟夫人又换了种脸色。 她松了口气,坐下来喝茶,孟娇娇问她:“二哥信了?” 孟夫人微微一笑:“自然信了,二郎对我的话,向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那你还骗他。 孟娇娇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还是搞不懂为什么要瞒着孟昔昭:“阿娘,你直接跟他说不就是了吗,反正等一会儿见到明远大师父,他也还是要知道怎么回事的。” 这可不一定。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要是直接告诉孟昔昭,她想带他去明远大师父那里看看,当年的批语是不是已经破开了,孟昔昭肯定不愿意去;以前他就对香火之事不怎么热衷,现在更是毫不在意,仿佛眼里就没有那些神佛似的,所以,绝对不可以直接跟他说。 反而像这样,把人骗过去,以二郎这个不认人的脑袋……搞不好他根本就不记得明远大师父长什么样了,那不就正好了吗。 至于为什么要拉上孟昔昂和孟娇娇……谁让今天春闱放榜呢,前者在这日子容易伤心,后者在这日子则容易闯祸,放榜的日子堪比乞巧节,小娘子们都能上街,一睹今科进士们的真容,榜下更是有无数家丁在那守着,只要有个长得好看的,就会被那些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管家们迅速盯上,直接绑起来,送回家里让老爷小姐相看。 去年孟娇娇还扬言要捉个进士回来当相公,今年倒是没放过这样的厥词了,但谁知道她是不是决定走低调路线,突然来个大的,吓死自己的爹娘,所以,还是一起带上吧,至少佛寺里,不会有她能绑走的年轻郎君。 除了孟娇娇知道实情,孟昔昂也是被骗出来的,但他比孟昔昭配合多了,甚至还帮着孟夫人一起抨击孟昔昭。 “二郎,如今你也是有正经官职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懒,君子自当勤勉,你该改改自己这个睡懒觉的毛病了。” 孟昔昭一脸怨念的看着他。 孟昔昂被他看的毛了一下:“……干什么,我还说不得你了?” “说得说得,谁让你是大哥呢。”孟昔昭回答他。 孟昔昂:“……” 还是不服气啊,看来他需要好好管教管教二郎了。 出了门,孟夫人带着女儿坐一辆马车,孟昔昂则和弟弟坐一辆马车,马车里空间本就逼仄,孟昔昂还口若悬河,大道理讲个不停,听的孟昔昭真想就地打个滚,然后大喊,师父别念了、别念了! …… 到了鸡笼山,孟昔昭从马车里下来,整个人都是晃晃悠悠的。 金珠赶紧扶他:“郎君,你没事吧?” 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看见孟昔昂在后面跟孟夫人说着话,他赶紧快走两步,避开了他们。 他用求救的眼神看着金珠:“我觉得我大哥有问题。” 金珠一愣:“大公子有什么问题?” 孟昔昭:“没能参加科举的事,可能对他刺激太大了,他看上去没事了,其实根本没有!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学生,天天对我魔音贯耳。” 金珠却笑了:“郎君你在说什么,大公子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孟昔昭:“……” 金珠看起来还怪欣慰的:“大公子对郎君,一直都是长兄如父,他对你的谆谆教导,一点都不比老爷少。只是前段时间,大公子忙着备考,冷落了郎君,我还以为郎君心中会生嫌隙呢,现在好了,大公子已经恢复如常,能看到你们兄弟情深,奴婢这心啊,也终于放下来了。” 孟昔昭:“…………” 敢情现在不是受刺激,而是之前才受了刺激! 孟昔昭一脸恍惚,感觉不行,他好像也要受刺激。 家里有个唐僧,这谁受得了啊! 再一转头,孟昔昭看见孟昔昂正四下张望,似乎在找他去哪里了。 “……” 果断转身,孟昔昭吩咐金珠:“走走走,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再听大哥念叨两句,我就要长毛吃香蕉了。” 金珠没听懂,但也只好提起裙摆,快步跟上他。孟夫人跟认识的长老刚寒暄完,一转头,却发现自己的三个崽,就剩俩了。 三人默默对视。 孟夫人:“……二郎呢?” 孟娇娇摊手:“不知道,一转眼就跟金珠跑了,阿娘,二哥都自己逛去了,我能不能也自己逛啊?” 孟夫人:“……” 没一个省心的! * 鸡鸣寺历史也挺悠久的,西晋时它就已经存在了,受了多年的香火,连这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格外的幽静。 孟昔昭绕开前来上香的大部队,从后面一条幽深小道上山,没多久,就见到了一扇破旧的木门,他试探着推了一下,发现没上锁,便乐颠颠的走了进来。 别人来鸡鸣寺是带着虔诚的心情,孟昔昭来鸡鸣寺则是带着旅游的心情。 …… 金珠没他这么心大,在她眼里,这种百年古刹,比皇宫还神秘,千万不能乱走。 她追上孟昔昭,劝他:“郎君,我们还是下去吧,这里应该是僧人们休息的地方,咱们要是打扰了人家,那就不好了……” 孟昔昭看看周围,持不同意见:“谁家僧人穿常服的,你看,那边晒的衣服,全是普通衣衫。” “那就是在这短暂修行的居士们所住的地方,同样打搅不得呀!” 孟昔昭:“我就进来看看而已,哪里就打搅到别人了,倒是你,声音这么大,很容易惊扰到打坐的某个人。” 金珠:“…………” 还成我的不是了?! 其实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排排的房屋,孟昔昭也想出去,问题是他不知道哪边才是去前殿的方向,就只好闷头往前走,如果说他刚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普通房,那这边,应该就是贵宾房了。 孟昔昭还伸着脖子想看看前边有没有总统套,这时,旁边的独门小院里走出一个人,端着木盆,正要往山涧里泼用过的水。 孟昔昭和这人都是短暂的一对视,然后就挪开了眼。 突然,他俩同时顿住。 大约半秒钟之后,他和这人一同吃惊的甩过头来。 孟昔昭/小厮:“怎么又是你?!” 被质问了,孟昔昭还没说什么,那个小厮先怒不可遏起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回两回全都被你碰上了,今日便是参政之子,也不能饶你!说,你跟踪我家殿下多久了?!” 孟昔昭:“……” “你讲不讲道理,鸡鸣寺是你开的?人人都能来,我就来不得了?我还想问问你呢,怎么总是这么巧,你跟你家殿下,又跟踪我多久了?!” 小厮气的想打人,而这时,院内传出一个颇为沙哑的逗趣声音:“也不算太久,只是三月有余。” 小厮脸色僵了一瞬,孟昔昭懒得搭理他,迈步走进院子,恰好看见崔冶披着衣裳,从屋里走出来。 他这回的气色比初次见面时还差,唯一好点的地方是,现在他还能走路。 对着孟昔昭,崔冶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只是脸色太苍白了,导致这笑容不太好看。 孟昔昭愣了愣,突然转身,他没看见崔冶在他转身那一刹流露出来的冰冷情绪,而孟昔昭在转身之后,砰的一下,把大门关上了。 马上就要跟进来的金珠:“……” 还端着盆的小厮:“……” 门关上了,这院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在崔冶略有些错愕的目光下,孟昔昭快步穿过庭院,走到了崔冶面前。 拧着眉,他打量着崔冶如今的模样。 崔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这么站着,动也不动,任他打量。 孟昔昭也不是学医的,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反正看了半天以后,他觉得,崔冶这样子虽然惨了点,但还有救,那他就放心了。 “三个月前,你说你是旧疾发作,那这次呢,也是旧疾发作?” 崔冶垂眸,看着眼前的孟昔昭:“若我说是,二郎会如何?” 孟昔昭诧异的看他一眼,是不是的,关他什么事? 但他还是回答道:“替你找个信得过的老大夫。” 崔冶又笑了,“那我若说不是呢?” 孟昔昭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撞。 顿了顿,他回答道:“也替你找个信得过的老大夫。” 崔冶有些失望的啊了一声,眉头淡淡的蹙起:“就这样吗,没有别的了吗?” 孟昔昭:“……” 可以了,再演下去就过头了。 当初把崔冶看成小倌,孟昔昭还偷偷的羞愧过,现在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而是太子殿下你太不把自己的身份当回事了啊! 谁家英明神武的太子会撒娇一样啊一声的! 然而崔冶可能是在演戏,可他脸上的疲惫和病态是演不出来的,孟昔昭抿着唇,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张口说道:“请大夫的时候,顺便再给你买块糖。” 崔冶眨眨眼:“这是为何?” 孟昔昭回答的理直气壮:“吃糖能让心情变好,再大的事,吃块糖,也就不叫事了。” 崔冶有些站不住了,他向后靠了一下,倚着门板,然后轻轻的笑:“这恐怕只适用于二郎。” 孟昔昭听了,不禁问他:“那什么适用于你?” 崔冶还真的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也不知,不过,目前来看,二郎自身便具备这个功效,每次见到二郎的时候,我心情都会变好一点。” 他说的很认真,孟昔昭也听的很认真。 听完了,孟昔昭没有立刻发表见解,而是在沉默了两秒钟后,蓦地一仰头,十分骄傲的说道:“那是,我存在的作用就是给大家带来快乐!” 这就是一个乐子人的终极使命! 崔冶看着他,忍俊不禁的笑起来,脸色倒是出现了几分血色。 * 门外,金珠和小厮听着里面不怎么真切的交谈声,等到交谈声消失,关门的声音传来,他俩才默默的对视一眼。 金珠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干等着,于是福了福身子:“奴家名叫金珠,是郎君身边的大丫鬟,不知阁下是……” 小厮看她一眼,心里窝火,却还是规规矩矩的回答:“我在侍卫亲军里任职,全名张硕恭。” 金珠赶紧又福了福身子:“原来是张侍卫,真是失敬。张侍卫有所不知,今日我们郎君是跟夫人一起来寺中还愿的,夫人一年前替郎君许下了身体健康的愿望,今日正巧赶上休沐,这才来到了这里,绝对不是张侍卫误解的那样。” 张侍卫却不信:“还愿就好好的在前面还愿,你们到后山干什么,还探头探脑的,一看就是形迹可疑!” 金珠叫苦,就说别让郎君到处溜达了! 她刚想解释一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刚张开嘴,张侍卫就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话。 而转瞬之后,孟昔昂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他也是探头探脑,看见金珠,他顿时高兴起来:“可叫我好找,你们怎么跑这来了,二郎呢?” 金珠没说话,只是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关上的大门,孟昔昂见状,立刻大喇喇的上前,“阿娘正找他呢,他在这待着做什么,二郎,二郎?” 一边叫他一边推门,孟昔昂动作太快且太自来熟,等张侍卫反应过来要把他拦住的时候,那门都已经推开一条缝了。 从那条缝里,他看见他的弟弟跟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还是后面有只手拉了他一下,他才保持住了身形。 后面的他就不知道了,因为他已经被张侍卫推下了阶梯。 张侍卫憋着怒火咆哮:“这是我家主人的修行之处,你这人究竟懂不懂规矩,还不快走!” 孟昔昂震惊的看向他。 口中喃喃:“你家主人……手挺大啊。” 比他弟弟的手都大,现在还有这么大手大脚的姑娘吗? 第23章 耳熟 院里, 崔冶还擒着孟昔昭的手腕。 “你跑什么?” 孟昔昭十分着急的指向院外:“我大哥他——” 突然,他顿了顿。 是啊,他跑什么? 都怪这些日子孟昔昂盯他盯的太过分, 现在他已经快取代孟昔昭高中时那位秃顶年级组长的位置,成为孟昔昭第一怕的人了。 孟昔昭就是这样, 他敢逃课、敢抄作业, 但就是不敢当着面跟那位年级组长耍横,毕竟人家也是一心为学生嘛, 最基本的好歹他还是懂的。 眨眨眼,孟昔昭僵硬的身子放松了下来, 这一放松, 他就低下头,看向自己被攥住的部位。 崔冶同他一样, 垂眸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松开手指,只放开了他, 手却还在他腕子边缘上圈着, 也就松开了一指宽的距离。 孟昔昭感觉这样子怪怪的,却一时分析不出来哪里怪, 他只好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然后没话找话的说:“你手好凉。” 崔冶也收回了自己的手,不动声色的藏在袖子里, 他抬起眼,对孟昔昭如常的笑了笑:“二郎的手却很暖。” 孟昔昭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手腕,“男人嘛, 火气旺盛。” 说完了,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赶紧抬头补了一句:“我是那类火气流于表面的,像殿下这样的,就是将火气收敛于内心,如此从容不迫,我就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崔冶听着他的话,又笑了一下。 他发现,孟昔昭只在求他办事、还有想要讨好他的时候,才叫他殿下。 对于孟昔昭的话,崔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看了一眼院外:“你大哥还在外面。” 孟昔昭这才想起被他忘干净的大哥,愣了一下,赶紧朝崔冶拱手:“那我先去把他打发走……殿下,对不住。” 说完,他急急忙忙走向外面。 崔冶看着他离开,然后转身回到屋子里。 * 孟昔昭出来的时候,孟昔昂正站在院门外的不远处。 金珠说孟昔昭在里面会友,劝孟昔昂先离开,孟昔昂却伸胳膊挥开她,表示自己死也不走。 他用狐疑又警惕的眼神看着张侍卫,而张侍卫虎视眈眈的站在院门口,也同样看着他。 张侍卫心里还在想,这孟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点毛病,怎么一个个的,都跟他们殿下过不去! 院门被推开,张侍卫回头看,发现是孟昔昭,他抿了抿唇,老大不情愿,但还是让开位置,让他走了出来,然后顺便往后一靠,自己走进了院子,同时一伸手,拽着院门,砰的就给关上了。 刚张开嘴想说话,听见这个动静,孟昔昭一回头:“……” 行叭。 孟昔昂快步上前,他严肃的问:“二郎,这里面的人是谁?” 孟昔昭眼珠转向金珠,后者站在孟昔昂身后,疯狂摇头。 “……是我的一个朋友,得了风寒,就在这里一边修行,一边养病。” 他说崔冶得了风寒,本意是想让孟昔昂听了就知难而退,别想着进去看看了,然而孟昔昂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个地方。 他得了风寒你都要来看他,你就不怕传染吗?! 再进一步就是,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这也不能怪孟昔昂多想,毕竟他弟弟的花痴病是出了名的,最近几个月一直没有动静,连唯一的绯闻都是为了陛下才闹出来的,孟昔昂其实一直在等,他觉得他弟弟绝对维持不了多久,早晚有一天要现出原形。 现在好像是现了。 但怎么现的这么……这么…… 这么让他浑身冒冷汗呢! 孟昔昂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院门,眼前再次出现了那只修长有力、呈现出不健康白色的大手。 孟昔昂一脸恍惚,真的好大啊…… 孟昔昭就这么看着孟昔昂的表情越来越空白,仿佛马上就要表演一个灵魂出窍,孟昔昭一脸纳闷,他伸手晃了晃孟昔昂的眼睛:“大哥?大哥??你怎么了,你也得风寒了?” 孟昔昂一个激灵回过神,他怒视孟昔昭,张口就要说什么,然而想起来这是佛门重地,而且现在也是大白天,光天化日的,同时还是在这户人家的门口…… 孟昔昂瞬间闭上嘴,露出了一个仿佛被噎着的表情,然而须臾之后,他又怒起来:“跟我回去!阿娘找你半天了,明远大师父忙得很,人家可不会等你!” 孟昔昭本来都要跟着下去了,一听这个,他突然停下:“明远大师父是谁,不是上香么,怎么还冒出个大师父来?” 孟昔昂现在已经把孟夫人所说的“不要告诉二郎我在明远大师父这里”忘干净了,他脱口回答:“还能是谁,就是那个在你小时候给你下批命的大师父啊,三年前你不是还见过他吗,隔几年阿娘就要带你来见他一次,但那大师父十分顽固,就是不愿意说点好听的……” 孟昔昭:“…………” 就说么,好好的,他娘上香为什么还要带上他。 敢情是想带他来算命! 不不不,绝对不可以。他不知道这大师父到底是坑蒙拐骗的好手,还是真的有几分本事,如果是前者,他才不去给他贡献被骗基金,如果是后者,那他就更不能过去了! 万一被他看出来自己是借尸还魂,那还了得! 孟昔昭面无表情的看着孟昔昂,一瞬之后,他用力锤掌心,满脸都写着苦恼和痛惜几个字:“大哥,不是我不想过去,实在是我这边走不开啊,你不知道,我朋友家境不好,此次风寒又来得猛烈,这样,我留在这,照顾他一段时间,等大夫来过,我再离开。你回去以后,跟阿娘和大师父说,等日后我有空了,一定亲自过来给大师父赔罪,啊,就这么说,好了,你快回去吧。” 孟昔昭推着孟昔昂的肩膀,把他推得走了七八步,然后自己迅速回身,跑回了那个院子,里面的院门竟然没锁,孟昔昭一推就开了,他窜进去,然后又是砰的一下,把院门紧紧关上。 孟昔昂:“…………” 他气的想上去砸门,然而他遗传父亲更多,并没有继承母亲那说动手就动手的魄力,再说了,他是个标准的文人,并不是那等武德充沛的文人。 扭过头,他看着金珠,顺便生气的指着院门:“他、他他……” 金珠沉默一瞬,又福了福身子:“大公子息怒,郎君喜欢助人为乐,您是知道的,还请大公子回去以后跟夫人好好解释,别让夫人生郎君的气。” 说完,她螃蟹一样的左移两步,“大公子见谅,郎君从未照顾过病人,这等事,还是由奴婢来做比较好……” 说完,她也快步上了台阶,还不等推门,一只胳膊从里面伸出来,直接把她拽了进去,孟昔昂看的分明,那衣袖的材质和颜色,都跟他今日穿的一样,制造商正是他们亲爱的阿娘。 孟昔昂:“……” 在门外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转了一圈,最后,他仰头看看关闭的院门,沉默的看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离开了。 金珠一直在门口盯着,见孟昔昂走了,她回来禀报:“郎君,大公子已经离开了。” 孟昔昭听见,松了口气:“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金珠是站在院子里说话的,说完了,听到孟昔昭的回答,她也没进去,而是继续在院子里待着,张侍卫则抱着一把长约一尺多一点的手刀,一脸不顺眼的看着她。 然而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丫鬟,金珠瞥他一眼,做足了卑微胆小的模样,但就是不从正屋的门外走开,就继续在这守着,时不时的,还对他露出一个“您真威猛”的真诚微笑。 张侍卫:“……” 屋里,孟昔昭坐在桌边,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 崔冶坐在他对面,看着没什么精神和气力的样子。 要知道崔冶这个人是非常能忍的,轻易不流露自己真正的情绪,如果他能表现出来一分,那就说明他正在承受十分。 孟昔昭倒完了茶,摸摸杯沿,感觉有些烫:“你不回去躺着吗?” 崔冶:“无妨,我想坐在这里陪二郎。” 孟昔昭:“……” 三个月过去,他已经从臭名昭著的纨绔,进化成了臭名昭著的官员,但崔冶还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黏黏糊糊。 手一直摩挲着杯沿,感到温度降低了一些,可以入口了,他把茶推到了崔冶面前,“你这样,我会觉得我是来捣乱的,弄得你都没法休息了。” 崔冶伸手,缓缓覆在那茶盏上,感受着蒸腾的热气,他笑了笑:“没关系。” 孟昔昭面露疑惑。 崔冶说道:“或坐或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孟昔昭看看他。 然后低下头,没说任何话。 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不能暴露自己知道崔冶中毒的事情,也不能去问崔冶究竟怎么回事,他们还没那么熟。 崔冶身上一堆秘密,是即使看了书的孟昔昭,都只能停留在一知半解状态的程度;孟昔昭的身上也有一堆秘密,是崔冶决计猜不到的那种大秘密,即使猜到了,恐怕他也不敢相信。 自从发现自己穿到古代,孟昔昭就自动放弃找个知心爱人和生死之交这种事情了,观念不同,怎么睡觉;眼界不一,怎么掏心。 他陷入了沉默,却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应,而且回应的更大声。 崔冶看着他脑袋上的白玉冠,冠随人动,人心浮气躁,那洁白无瑕的小冠也一点一点,看着不太老实。 孟昔昭有的顾虑,崔冶也有,只是看着孟昔昭这个知情知趣的模样,他又觉得心里不太好受。 他不知道为何世人对孟昔昭有那么大的误解,他只知道自己认识的孟二郎绝不是那等愚笨污浊之辈,恰恰相反,他活得很通透,或许就因为太通透了,才总是殚精竭虑,难以表露自己的真性情。 一段时间过后,安静的室内突然响起崔冶的询问:“上次在宫中,我对你置若罔闻,你可生气了?” 孟昔昭抬头,有点茫然。 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提这件事? 眨眨眼,孟昔昭当然是摇头否认:“哪里的话,我怎么会生殿下的气。” 崔冶听了,却小小的勾唇一下,仿佛看见鱼儿傻乎乎游过来的猫,“看来是生气了。” 孟昔昭:“……” 他搞不懂崔冶从哪得出的结论,赶紧为自己正名:“真的没有,我知道殿下这么做,是有殿下的道理。” 崔冶点点头,叹了口气:“看来生气的时间还不短。” 孟昔昭:“…………” “没有,确实没有。” 崔冶给了他一个怜惜的眼神,仿佛在说,我都知道了,不用再撒谎了。 孟昔昭:“……” 他不想让崔冶误会他,被逼无奈之下,只好说了实话:“当时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但是就一点点而已啊,殿下的处境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我确实没有生你的气。” 崔冶歪头:“真的?” 孟昔昭赶紧点头,恨不得对天发誓:“真的,绝对真。” 崔冶听了,反而有点失望:“其实我是希望二郎对我生气的。” 孟昔昭:“……” 是不是那毒已经进入你的脑髓了,怎么生病以后你的脑回路我就看不懂了呢? 他正疑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突然,外面进来一人。 来者身高八尺,却步伐轻盈,一点脚步声都没发出来,要不是他说话了,孟昔昭还没发现有个人进了院子。 “殿下!” 进来了,看见孟昔昭坐在凳子上,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神色如常的对他拱了拱手:“孟少卿。” 孟昔昭有点拿不准,自己认不认识这个人。 还是崔冶体贴,直接为他介绍:“这位是郁浮岚,郁都头,在我身边办差。” 孟昔昭恍悟,原来是太子殿下的心腹,那他绝对不认识这人,他早就旁敲侧击的跟家里人问过了,他和太子见过,但仅限于见过,属于是太子在台上端坐,而他在台下大部队里跪坐那种见过。连太子都只是遥遥看上一眼,他的心腹,自己就更不认识了。 孟昔昭站起身,也还了个礼,郁浮岚点点头,然后就走到崔冶身边,有些着急的看着他。 崔冶看他一眼,郁浮岚得到示意,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两句。 崔冶听了,低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郁浮岚听令离开,只是临出门之前,又看了一眼老实坐在凳子上的孟昔昭,然后才大步走了出去。 在他走了以后,崔冶抬头,对孟昔昭笑:“今科杏榜已经张贴出来了,头名会元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公子,来自兴仁府,如此难得,一甲必是跑不了的。” 孟昔昭眨眨眼。 虽然崔冶没表现出来,但他就是觉得崔冶现在心情不太好。 “这人叫什么?” 崔冶回答:“臧禾。” 孟昔昭……孟昔昭没什么反应。 他在书里没见过这人的名字,不知道是他的蝴蝶翅膀导致了这人突然大放异彩,还是这人能力不行,竟然在詹不休开创的新朝里一点水花都没有。 春闱考试分两步,第一步会试,也就是刚考完的这个,之后还有殿试,过了殿试,才会知道谁是状元,谁是榜眼。 但无论如何,状元都会从杏榜上的三百人当中诞生,会元虽然含金量非常高,然而会元不一定能当状元,能不能当状元,还要看自己受不受皇帝的喜欢。 毕竟殿试是由皇帝全程指导的,他喜欢谁,谁就能当第一,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孟昔昭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听崔冶突然笑着换了话题:“二郎为何不愿意去见明远大师父?” 孟昔昭:“殿下知道啊,我不信神佛。” 崔冶:“可信与不信,不影响你去见他。” 孟昔昭:“……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不喜欢他。” 崔冶一愣。 孟昔昭哼一声,看上去仿佛积怨已久:“就因为他一句批命,弄得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活不长的废物,殿下看我像废物吗?” 崔冶含笑摇头:“不像。” 孟昔昭这才得意的笑了一下:“就是嘛,批命一点都不准,还害人,这等大师父,不见也罢,免得我见到他,一个怒上心头,就跟他打上一架。” 崔冶上下打量孟昔昭的身板,“明远大师父每日挥舞禅杖数百下,二郎怕是打不过他。” 孟昔昭:“……” 那更不能去见他了,要是被他发现自己的来历,当场一禅杖敲下来,他可不是白骨精,还能再去重生一回。 说话间,日头就西斜了,孟昔昭起身告辞,想起什么,他问:“殿下今日回宫吗?” 崔冶摇了摇头:“每月初一,我都会来鸡鸣寺住上三日,斋戒沐浴,初四再回宫去。每月十五,则是在大报恩寺敬香,从我十岁到现在九年,年年月月从未断过,宫人皆知道此事,他们也习惯了。” 孟昔昭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那天就是十五,难怪他能在外城见到崔冶,原来那天他也出门上香了。 还有第一次见面,那天好像是初四,也就是说,崔冶刚从鸡鸣寺回来。 那他怎么会一个人的,还看着那么狼狈。 孟昔昭觉得奇怪,但他什么都没问。 一个口口声声说不信神佛的太子,却九年如一日的虔诚礼佛,他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那还是趁早辞官回家算了。 跟崔冶道别,孟昔昭出去以后,也没去鸡鸣寺的前殿转一转,而是直接顺着那条幽深小道,又下山了。 孟夫人被他气着了,午时就带着孟昔昂和孟娇娇打道回府,好在她还给孟昔昭留了一辆马车,不然在这山下,想雇马车都不好雇。 回去的路上,孟昔昭垂着眼睛不说话,金珠在一旁坐着,也不敢出声打扰他。 突然,孟昔昭开口:“金珠,先别回府,去贡院,我看看今科进士们都有谁。” 金珠应了一声,然后问:“郎君,要不要命人抄一份?” 孟昔昭想了想,点点头:“回府以后你再找人去抄。” 回程不像来的时候,人多,速度慢,回程的马车在孟昔昭的示意下,赶出了骑马的架势,没多久,他们就进了内城。 来到礼部贡院,贡院门口还稀稀拉拉的站着几十个人,但是没有上午那么多了,上午人山人海的,应天府衙都派衙役过来维持秩序了,现在虽说也有两个衙役站着,但他们也是一脸的百无聊赖,显然到了这个时候,该知道消息的人已经全都知道了,不怕会有过来闹事的。 孟昔昭从马车里下来,朝着杏榜走去,而杏榜旁边,一个正看榜的家丁余光看见他,连忙扯了扯自家主人的袖子。 他的主人扭过头,看见孟昔昭,顿时吃惊的瞪眼,他赶紧低下头,一边催促家丁,一边快步回到自家的马车里。 榜都没看完,那家丁就驾着马车一骑绝尘,跑的飞快,仿佛后面有人追他。 孟昔昭对这一幕视若无睹,还是金珠一脸复杂的目送那辆马车离开,然后转头提醒孟昔昭:“郎君,刚刚那辆马车好像是梁郡王府的。” 金珠每次说好像,都不是好像,而是必然就是,孟昔昭脚步一顿,他有些惊讶的转头,“哪里?” 金珠:“……已经走了,马车主人看见您就立刻回车上了,奴婢看着,那人好像就是郡王爷。” 呀,那肯定就是梁郡王啊,他家金珠的眼神没得说,比屎壳郎还贼呢。 金珠要是知道孟昔昭在心里是这么夸她的,估计明天就得去找孟夫人,申请调去伺候小娘子。 …… 梁郡王是皇帝的堂弟,梁郡王的爹是梁王,和那个一辈子都想做仁君的先帝是亲兄弟,都是太后生的。本来在他爹死了以后,梁郡王是可以不往下降级的,他还能继续当亲王。但他这个人,太胆小了,竟然自请上书,说他无德无才,不配当亲王,还是让他当个郡王吧。 皇帝那时候年轻,心中抱负不少,本来不老乐意的,因为他觉得梁郡王这个弟弟挺好的,威胁不到他的皇位,还特别听话,很适合给个亲王的位置来显示自己有多大度。但奈何梁郡王三请四请,最后还进宫来哭诉自己真的不想当亲王,皇帝实在没办法,就给他降级了。 级虽然降了,可封地没变,那每年的收入,大把大把的。 同时也多亏了他自请降级,要不然,他们家哪能跟梁郡王结亲,如果不降级,梁郡王的女儿就是郡主,七年前定亲时,孟旧玉还不是参知政事呢,孟昔昂也还没考上举人,根本高攀不上郡主。 现在就挺好,他女儿崔永宁只是县主,自家大哥努努力,也还是配得上的。 说起崔永宁来……孟昔昭不禁想起她的封号了。 ——寿光县主。 这听着就水灵灵的……很营养很健康的样子…… 孟昔昭看书的时候,一直觉得梁郡王这人应该是挺聪明的,他装作胆小的模样,其实是有自己的打算,毕竟大齐公主是个高危职业,不知道哪天就被送出去和亲了,郡主也不遑多让,要是公主暴毙了,或者数目不够,那就得郡主来凑。 亏得孟昔昭还挺敬佩梁郡王,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父亲,直到今天这擦肩而过,他才发现,梁郡王可能是真的很胆小…… 不然没法解释他看见孟昔昭为什么跑的这么快,不就是来看个杏榜么,还偷偷摸摸的,是不是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会让孟家人误以为他还是喜欢进士,容易心里产生芥蒂啊? 摇摇头,不再关注已经逃之夭夭的梁郡王,孟昔昭上前几步,找了个空位挤进去,然后挨个的看上面的名字。 他现在已经看字读书无压力了,然而看着这上面的三百个名字,他还是有种睁眼瞎的感觉。 ……这都谁啊,怎么一个都没听过。 书里可是围绕詹不休建立的新皇朝写了整整一百二十万字!你们这群人,竟然一个效忠新朝的都没有?! 不能吧,这年头的读书人可没有那么迂腐,改朝换代是常有的事,扭头就效忠新君也不是什么很有压力的事情。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是这三百人都没啥本事,到了百废待兴的新朝,竟然也混得查无此人…… 孟昔昭正想离开,却听到旁边两个文人打扮的秀才正在小声讨论。 “会元竟是臧禾,先前在押注的人选中,臧禾都快排出十名之外了,谁知道他竟然一举拿下了会元。” “这算什么,你看看我押的是谁,谢原!亏得我信誓旦旦的跟启光书院的人说,谢原必为会元,他、他也太让我失望了,就是发挥不当,也不能直接掉到二百名开外啊!要不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我都想找人揍他一顿了!” “哈哈哈,叶兄的脾气还是这么直爽。” 孟昔昭:“……” 赌博输了就想把赌注揍一顿,这叫直爽啊? 皱了皱眉,孟昔昭在榜上搜寻起谢原这个名字。 金珠悄悄抬手,替他指了一下,“郎君,在那里。” 孟昔昭看过去,果然在二百名开外,二百二十一名,这个名次,一甲绝对没戏,二甲都非常悬。 孟昔昭盯着这个名字,半天都没挪眼。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是书里的吗? 就算是,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而是被一笔带过那种,不然他会有更深刻的印象。 实在想不起来,孟昔昭只好放弃,转身打道回府。 到家以后,孟昔昭先去找孟夫人,又是一番捏腰捶腿,好话一箩筐的往外扔,这才把孟夫人哄好了,孟夫人表示过段时间再带他去找大师父,孟昔昭则十分热情的点头,回复自己一定会去。 同时心里想着,到时候就是自己吃痛经药,他也一定不会去的。 …… 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间,孟昔昭拿起字帖,准备再练练自己的狗爬字,然而写了没两个字,他突然搁下笔,嘀咕道:“我真的好像在哪里听过谢原这个名字。” 庆福在一旁看他练字,闻言,他说道:“郎君是听过啊,不寻天的贵宾登记册上,就有谢原的名字。” 孟昔昭一愣,他转头看庆福:“啊?有吗?” 庆福点头:“有的,谢原的弟弟谢韵,他是大理寺少卿谢幽的儿子,这个月来咱们不寻天想登记,本来看他没什么本事,金珠姐姐想把他卡下去,但是后来听说他爹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跟咱们又有点交情,就把他放进去了,他登记陪同的时候,一个写的是他哥哥谢原,另一个写的是他相好,一个叫岑翠翠的行首。” 孟昔昭:“……” “这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庆福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郎君平日太忙了,才会不记得这种小事,我最近一直努力替郎君分忧,因此对这应天府的大事小情,都略知一二。” 孟昔昭不禁笑了一声,“还挺厉害,居然整个应天府都略知一二。” 顿了顿,他又露出了几分疑惑:“谢幽,这名字怎么也听着耳熟呢?” 庆福嘿嘿笑:“能不耳熟嘛,谢幽在应天府也很出名呀,他的名声,就比郎君您的名声差那么一点点。” 说着,他还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孟昔昭:“……” 这种优势他并不想要。 把写了一半的宣纸推开,孟昔昭坐下去,转而端起一旁的点心,完全陷入了好奇又兴奋的八卦状态,“说说,这个谢幽怎么出名的,是不是跟我舅舅一样?” 孟昔昭的舅舅,吴国公府的世子爷,年轻时是个连孟昔昭都比不上的著名纨绔,他都已经不做纨绔二十年了,大齐还有他的威名传播。 庆福摇头:“看来夫人说的没错,郎君您的记性是真差。” 孟昔昭:“……” “说八卦就好好说八卦,不许诋毁郎君!” 庆福讨好的笑了笑,“小的遵命。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谢幽以前是咱们大齐的国舅爷,本来风头很盛,皇后娘娘没了以后,谢家门庭冷落,皇后娘娘的父亲,房陵郡公就辞官回家了,谢幽虽然还一直当官,但是老也升不上去,他都四十多岁了,还在大理寺当少卿,跟郎君您一样,怕是以后要在大理寺中致仕归家了。” 孟昔昭怔住。 庆福见他反应不对,还以为自己说八卦的姿势有问题,赶紧调整了一下,用更为神秘的声音说道:“虽然外面没人说,但大家私底下都传,谢家这是完了,以后也就这样了,谢原参加科举,也就是那些不知道内情的人,会觉得谢原学问高,肯定能高中,其实真正有眼力见的都知道,谢原名次肯定高不了,还有人觉得谢原必定落榜呢。” 现在,孟昔昭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谢原和谢幽的名字耳熟了。 应该是剧情进入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吧,江州造反的人杀到了鄂州,鄂州知州带着金银细软逃命去了,通判没有走,一直跟鄂州 喃風 的百姓留守在一处,造反军破开了鄂州的城门,在城内烧杀抢掠,鄂州通判是里面最大的官,被他们拉出去当众烹杀,这个通判的名字就叫谢原。 然而就像孟昔昭判断的那样,这个名字,只是一笔带过,谢原出场就这么一句话,而他的作用是,让詹不休带兵打到鄂州的时候,听到这段往事,十分气愤,一鼓作气,就把鄂州拿下了,而且把当时镇守鄂州的造反军将领直接凌迟,鄂州百姓见了,激动的潸然泪下,高呼詹不休万岁。 谢幽则是在快结局的时候才出现,那时候崔冶已经死了,詹不休是皇帝,他为崔冶大办丧事,办完以后,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求见,说想要替崔冶守陵,当时詹不休还挽留他,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崔冶没死,而老人非常坚持,詹不休只好同意。过后他去后宫,跟自己的皇后感慨,崔冶虽然死去,但他仍有家人惦念,而他虽然活着,却再没有一个家人可以出现在他眼前了。 皇后听了这话,心里非常复杂,因为她发现詹不休根本就没觉得自己是家人,她不算,后宫的其他人不算,甚至连她们生的子女都不算,皇后感觉很心寒,但她又不敢说,毕竟,没人敢得罪皇帝。 然后作者就一路都在描述帝后之间的相处和交锋,那个叫谢幽的老人,再也没出现过。 打天下用了四年,治理天下用了六年,也就是说,崔冶死的时间,是十年后,十年后谢幽才五十来岁,怎么也不至于到了白发苍苍的阶段,所以,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孟昔昭发现,书里没提到过的,太子崔冶的故事和秘密,他好像已经知道一点了。 孟昔昭心情怪复杂的,晚上都没睡好觉,书里看着人们苦苦挣扎是一码事,而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又是一回事,第二天,顶着两只熊猫眼起床,孟昔昭把大家吓了一跳。 孟夫人小心翼翼的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孟昔昭带着黑眼圈,对孟夫人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没有啊,阿娘,我很好,我去上值了。” 孟夫人:“……” 她又开始担心了。 而她这一担心,李淮就又上门了。 下午回到家,看见腆着脸对自己赔笑的李淮,孟昔昭差点没吓得蹦起来。 他大喊出声:“金珠,把他给我轰出去!!!” 金珠听了,立刻行动,一挥手,就招呼了六个护院过来,要把李淮架出去。 李淮赶紧求饶:“表弟!这回我是真的有好事要告诉你啊表弟!” 孟昔昭看着手舞足蹈生怕他不信的李淮,心里开始认真盘算,去找个匈奴人贩子,把李淮卖到基辅罗斯的可行性。 第24章 磕头 自从上回和李淮在皇城司门口一别, 孟昔昭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李淮了。 不是李淮不想见他,而是因为孟昔昭回家以后就大发脾气,直接把熊之一字发挥到了极致, 就差站桌子上去了,孟夫人吓得花容失色, 赶紧来哄他, 得知来龙去脉以后,也十分生气, 把自己弟弟叫来参政府,好一通臭骂。 世子爷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茫然的承受着来自姐姐的怒火, 等好不容易听懂到底怎么回事,他回家以后, 又把李淮骂了个狗血喷头。 还差点上家法,要揍他一顿,世子夫人哭着拦他, 但是没拦住, 李淮被打了两鞭子,最后是老国公出来, 才呵斥住了世子爷。 但是这也没完……世子爷跟世子夫人回去消气了, 李淮泪眼汪汪的从地上爬起来,哀叫祖父, 他祖父却是一瞪眼,啪的一巴掌把他呼在了地上,脸着地, 屁股撅着。 …… 幸亏这不是动画片,要不然地上就会出现一个李淮形状的坑。 吴国公年轻时候也是一个将领, 早些年跟着暴君过日子,很吃香,他一直在外打仗,也不怕说错话回家以后就被皇帝砍了,但是好景不长,暴君暴毙了,仁君上台,仁君对哪都很仁慈,对外敌更是春风一般温暖,吴国公直接失业,然后就失业到了今天。 但他这身体格可没荒废,别看人已经六十岁了,照样能把李淮这种二十上下的郎君打趴下。 吴国公指着李淮的鼻子又是一通臭骂:“你往日寻欢作乐不干正事,我看在你爹娘的面子上,不出手管你,可你看看你今天干的这叫什么事!把良家女子迷晕了绑来放在外宅里,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逼良为娼!” “我李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孽障,而且你不祸害自己,祸害的却是你的嫡亲表弟!昭儿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何苦要这么害他?你是嫌你姑父姑母不够操心,还是嫌我这把老骨头活得太长了,想刺激刺激我,让我早日归西啊!” 李淮:“…………” 祖父,你怎么比我爹还会唱高调啊! 他大喊冤枉,十分激动的表示他也是被人蒙骗了,吴国公却不想听他说话。 “孽障,还敢狡辩!也就是今日昭儿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大事,要是他稍微出了一点差错,我不跟你说笑,你姑母能把咱们国公府整个掀了!从今日起,你不许出门了!给我在家好好反省!” 吴国公一脸的后怕绝不是假的,作为一个在暴君底下讨过生活的老将军,吴国公铮铮铁骨,但是不能碰上他闺女李听辛,这些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闺女就要跑回来大闹一场。姑爷升职不顺,她要闹,世子办事不力,她要闹,他续娶的媳妇在外面没给她面子,她更要闹。 弄得吴国公现在草木皆兵,把李淮留在祠堂好好反省,吴国公回到自己的屋子,续娶的国公夫人也是战战兢兢的过来问他:“怎么样,昭儿没事吧?” 吴国公摆手:“没事没事,就是被吓着了,人没有事。” 话音一落,这对半路夫妻齐齐松了口气,幸亏没事啊。 …… 就这样,李淮被关了两个月的禁闭,前些日子才被放出来,就是被放出来了,国公府也不敢让他过来找孟昔昭,要不是这回孟夫人着急,可能今年孟昔昭都碰不到李淮了。 孟昔昭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看着李淮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诉说自己这两个月过的苦日子,然后一再的表示,他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轻信他人,给孟昔昭招惹祸事。 说到这,他还一脸的义愤填膺:“当初给我介绍詹茴的,是一个家住外城的帮闲,当时是他跟我说詹茴正在待价而沽,也是他后来引我去找詹不休,此人实在可恶!可是等我派人再去捉他,想拷打一番的时候,这人却不见了。” 孟昔昭脸上毫无波动,他端起一旁的茶杯,幽幽道:“怕是早就死了。” 李淮一顿,有些犹疑:“不会吧,是不是逃走了,一个大活人,要是死了,也不可能死的这么悄无声息……” 孟昔昭吹吹茶水,慢悠悠的说:“怎么不可能,装麻袋里,再加几块石头,保证他几十年内都浮不上来;要是怕有人凫水撞见,那就放在漕运的大船上,给船工一点银两,让他随意扔在哪个州郡的水里,这样就是被发现了,也想不到此人来自应天府。” 说到这,孟昔昭突然呵呵一笑:“不过,这都是比较笨的办法,要是我的话,我才不这么干,抛尸也是有风险的,不如把人诱骗过来,在家里杀了,然后把肉都片下来,做成红烧肉,骨头则砸碎了,喂狗,既消灭了心腹大患,还省了一顿口粮,多划算啊。” 说着,他看向李淮,笑得很是灿烂。 李淮:“…………” 片刻后。 “表弟,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孟昔昭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看到李淮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着急模样,孟昔昭放下茶盏,施舍一般的问他:“你不是说你有好事要告诉我吗,什么好事?” 李淮听见这句话,跟听见天籁之声没有任何区别,他眼睛一亮,赶紧坐直了,甚至还往前坐了一点,跟个后辈似的。 金珠看着他这卑微又忠诚的模样,感觉十分微妙。 要是她知道有舔狗这个词,那她一定会惊呼,就是这个! …… “表弟,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也当官了!” 孟昔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就你?” 李淮有点受伤,但还是委委屈屈的回答:“是啊,我都在国子监读了四年了,今年差点又没能结业,好在祖父看不过眼,替我走动了一番,这不,我就拿到结业书了,不过我的官没你高,只是在军器监,做个军器监丞。” 军器监,顾名思义,就是造军需用品的地方,军器监丞连副手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管事的,才八品,算是将将进入了官场。 ……就这,还是劳动一位老国公出面才拿到的职务,可见李淮的功课到底有多烂。 不过,这地方也不是谁都能进的,老国公是将军,他舅舅世子爷现在又在枢密院里任职,一家子都是走武官的路线,所以才能把李淮安排到这个地方来。 想到这,孟昔昭看着李淮,不禁笑了一声。 李淮好奇:“表弟,你笑什么?” 孟昔昭:“我就是想起来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了,世界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藏。” 李淮:“……” 他的心情过于复杂,既为孟昔昭说他是垃圾而伤心,又为孟昔昭说他是宝藏而开心。 唉,多日不见,他的表弟还是这么能折磨人。 不管怎么说,孟昔昭终归是对他笑了,于是,李淮也让自己专注在后半句话上,开心的说道:“以后表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话,在这边,没人敢得罪我,就是我的上峰,少监,也只能乖乖听我的。” 孟昔昭对他笑:“不错,我就喜欢你这不知死活的样子。” 李淮:“…………” 挠挠头,他不明白自己又哪里做错了,当官不就这样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孟昔昭也懒得跟他说里面的弯弯绕,就像李淮说的那样,有吴国公府在背后给他撑着,还有参政府的姻亲在这摆着,军器监是不会有人敢得罪李淮的。 只要李淮自己不作大死,比如偷工减料,在武器和铠甲里掺东西……他就没事。 想来李淮也没这个胆子,再是草包,他好歹是从吴国公府长大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坚决不能做。 要是他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话…… 咳,那也无所谓,那他就真的是无药可救了,直接去死一死也挺好的。 不过眼下,孟昔昭还真有两件事需要他去办。 对李淮勾了勾手,等李淮好奇的凑过来,孟昔昭小声对他吩咐。 李淮还在担心孟昔昭没消气,本来他想着,不管孟昔昭让他干什么,他都答应下来,然而听完了,他还是瞬间变脸。 “凭什么?!” 孟昔昭扬眉:“怎么,你有意见?” 李淮:“……没有,等我回去,我就去说。” * 每回春闱放榜,应天府就要热闹上好长时间。 住了举子的客栈,只要有一个考上的,那就要大摆宴席,降价销售,连放上七天的鞭炮,等金榜出来,一甲前三名住过的客栈掌柜更是嘴都要笑歪了,先喘口气让自己缓过来,然后就赶紧招呼上伙计,托着沉甸甸的金银,去楼上拜谢财神爷。 听说有一年,某个客栈住了一名状元,掌柜当场拿出五十两金子感谢人家,那可是五十两金子,等于五百两银子,足够四世同堂的人家吃喝不愁一辈子。 而这钱给的也不亏,因为住过一位状元,足以保证这间客栈接下来红火三十年,往后还有无数个五百两等着他去赚呢。 不是所有举子家里都有钱,少部分举子是住在内城的,但绝大部分,还是住在外城,因此,春闱放榜之时,也是外城最热闹的时候。 詹茴坐在屋子里,给自己绣新的衣裳。 小时候没有女性的长辈教,把她急的哭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詹不休教她怎么穿针引线,怎么缝缝补补。 然而詹不休也就会这些了,后面都是詹茴自己摸索,现在,她能在詹不休的衣服上绣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下山虎。 然而这个手艺,詹茴也就一年展露一次。 因为家里银钱不多,哪怕丝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要拿钱去买,所以她很少在衣服上绣东西。 然而前段时间,詹不休却去内城的绣坊,给她买了好些漂亮的丝线回来,还自己打了一个熟透的竹制绣绷子,让她拿着用。 绣花针穿过棉布的衣裳,身后引来的却是一条亮晶晶的蚕丝线,说实话,很是不伦不类。 她哥哥就是如此,把家里大事小情都照顾的很好,但在细节上,他却不会想那么多。 詹茴看着那条颜色十分鲜亮的蚕丝线,感觉很陌生。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自己的爹是谁。 她和詹不休差了三岁,在她出生的时候,詹慎游打完了匈奴,已经转道去打南诏了,这一去就好几年,一次都没回过家,詹茴的名字,也是她娘起的,意同“回”,带着她娘的殷殷盼望,希望相公早日归家。 后来詹慎游倒是回来了,被皇帝一张圣旨叫回来的,据说他刚回来就怒气冲冲进了皇宫,然后就被下狱,别说见詹茴一面了,就是生死,也一瞬之间转变。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詹不休七岁,有了很深刻的印象,但詹茴没有,那时候她才四岁,爹死了,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没概念的事,但是第二日晚上,娘死了,她记得特别清楚。 孟昔昭说,忠臣良将家的小娘子不该过这种日子,那她该过哪种日子? 曾经作为骠骑大将军家独女的生活,詹茴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绫罗绸缎是何感觉,穿金戴银又是何滋味,她不知道,甚至一点都不想知道。 哥哥忙碌的时候,她在家里,就被祖父教着读书,这世道有多乱,他们家的处境又有多凶险,她不是没感受到,其实她希望,祖父能不要那么倔强,同意他们搬离应天府,她也希望,哥哥可以不要这么心思深重,爹娘都故去了,活着的人难道不该好好活着吗。 然而这些话,就是在嘴里酝酿一万遍,她也说不出口。 人要是没了支撑的这一身硬骨,不过就是一堆烂肉罢了,就是勉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外面,客栈的鞭炮声又响起来了,詹茴扭过头,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等到鞭炮声渐渐消失,詹茴重新低下头,继续一针一线的绣起衣裳来。 …… 在鞭炮声结束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詹家的门被人用力敲响。 詹不休坐在自己的房间中,正在低头沉思,自从孟昔昭离开以后,他经常这个样子,此时被敲门声打断,詹不休抬眸,慢慢的起身。 走到院中的时候,他拿起了平时劈柴的那把斧头,门外人一听就不是好相与的,若是来找茬,詹不休也不会容忍他们。 打开院门,外面的人还想再敲第二遍呢,眼睛一下子看见那把刃上还闪着寒光的斧头,这位敲门的小厮浑身一僵。 再抬眼,他又看见詹不休那极具压迫力的体格与身高,以及冒着煞气的眼神。 在心里叫了一通这是什么苦差事啊……然后,他绷着脸,把手中的信函交给詹不休,“这是给詹家长子的信。” 递过去,他就想跑,然而后衣领却被人一把攥住:“这是什么东西,谁派你来的?” 小厮:“……不知道!我家公子说了,不让我告诉你他是谁!” 詹不休一愣,手这么一松,小厮就一溜烟的跑远了。 詹不休拧眉看着他跑走的方向,停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关上了院门。 那个小厮跑出两条巷子,才回到李淮的马车旁边。 李淮听见人回来了,把马车上的帘子掀开,“如何,东西交到他手上了?” 小厮连连点头。 “没告诉他我是谁吧?” 小厮回答的十分得意:“绝对没有,他还问我了,我说,我们家公子不让说!” 李淮:“…………” 他懵了一瞬,然后气的一脚踹出去,“废物!我身边怎么都是你这样没用的东西!” * 詹不休带着那封信函回了房间,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任何纸张,只有一个新打的腰牌。 腰牌上写了他的名字,后面还有一行字:中央禁军XX指挥副指挥使。 指挥使是军中才有的职务,他这个职位,不高却也不低,手下有五百军汉听他指挥,不算打眼,也不至于让他从最低等的军汉做起。 盯着这块腰牌,詹不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孟昔昭真的是什么都替他想好了,连军中的职务,都提前打点完毕,就等着让他去走马上任了。 他就这么笃定,自己一定会去? 他到底知不知道,如果自己选了这条路,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在乎,那人一向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看起来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却又只肯将愚笨的一面展现出来,看起来他尊重自己这个詹将军留下的遗孤,但是,他走的每一步,都没跟自己商量过一个字。 这一晚,詹不休没出来吃饭。 詹茴和祖父在外间用饭,两人谁也没出声,就这么默默的吃着。 经过了一夜的枯坐,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詹不休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站在堂屋,先看了一眼妹妹的房门,然后转身,果决的走向了祖父这间屋子。 老人觉少,每日祖父都是起的最早的那个,詹不休没敲门,直接推门进来,祖父正坐在屋前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卷。 看见詹不休进来,他抬起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 詹不休望着他,心中其实十分紧张,沉默一瞬,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跪的像青松一样笔直,他紧了紧拳头,掷地有声的喊道:“祖父,孙儿要去军中了!” 詹不休的祖父听了,良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一瞬间,祖父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重新拿了拿手中的书卷,他的眼神又落到了书卷上,话却是对着詹不休说的。 “去吧,不要后悔就是。” 詹不休闻言,立刻俯身,对祖父磕了三个头,他的额头重重的砸在地上,没有看到,他的祖父颤抖着闭了一下眼。 磕完头,詹不休就起来,拿着那个腰牌,大踏步的出去了,而詹茴躲在自己的房门后面,听着脚步声渐渐远离,鼻子一酸,却始终没有掉下泪来。 …… 孟昔昭让李淮做的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回去找人帮忙,不管是他爹,还是他祖父,总之,只要把詹不休塞进禁军,让他当个小军官就行。 这件事李淮办的不错,反正他回来是告诉孟昔昭,东西送到了,至于那个白眼狼会不会领情,他就不管了。 孟昔昭:“……” 人家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就成白眼狼了。 第二件,孟昔昭是让他把军中的各个职位,都给自己讲一遍,然后,再帮他用军器监的设备,给他打个物件出来。 李淮打是打了,就是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打这东西,铜的多沉啊,找块好木头,或者好玉,那打出来多好看,用铜做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孟昔昭不想跟他这种没有审美的人说话。 木石固然有它的好处,可铜铁,也有它的精妙嘛!要不然古人怎么这么热衷于用青铜器呢,这锃光瓦亮的,光是看着,就有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feel,木头和玉石能比得上? 拿到这东西的第二天,孟昔昭就颠颠的进宫面圣了。 现在他是个六品官,还没有上朝的资格,如果他想见皇帝,除了皇帝召见,就是自己申请进宫了。 好在皇帝对他印象不错,而且他来的也不是那么勤,所以每次过来,皇帝都准他进来了。 孟昔昭一共也没进宫过几回,而他每回进宫来,皇帝身边都有两个宫女给他喂吃食,不远处则坐着几个官方歌姬,也不吹拉弹唱,就这么坐着,估计是等皇帝有兴致了,再一起开工。 ……不愧是昏君。 开国皇帝定的规矩是两日一朝,暴君觉得爹挺好,但是两日一朝太折磨人了,所以改成三日一朝,仁君后来觉得不行,自己爹就是懒,又改回去了,还是两日一朝,而等到了天寿帝这里,他年轻时候还算勤奋,两日一朝,后来有了真爱,乐不思蜀,就改成三日一朝,再后来真爱死了,太过伤心,改成五日一朝。到了如今,五日他都不一定起得来一回,什么时候上朝,全看心情。 然而他来不来的,大臣们都必须得来,哪怕在待漏院里喝上两个时辰的西北风,也得乖乖等着,等到最后,就是内侍的一句陛下身体不适,今日常朝取消。 但是也没人骂街,毕竟都习惯了,叹口气,就去各自的办公场所忙活了。 得到皇帝懒洋洋的一句“让他进来吧”,孟昔昭揉揉脸,带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进去了。 “陛下!微臣许久不见陛下,心中好是想念啊!” 秦非芒:“……”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习惯陛下身边出了这么一个肉麻的马屁精。 皇帝还是歪着身子,见孟昔昭次数多了,他早就不端着了,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斜看一眼孟昔昭,他问:“你倒是有空来朕这里了?” 孟昔昭一愣,这话怎么听着有点问罪的意思呢。 接下来,皇帝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朕听说,你最近和月氏的使臣往来甚多,还亲自给那使臣制造了一种棋,叫什么大登科,平日里怎么没见你对朕如此殷勤?” 孟昔昭:“……” 难怪大家都说你小心眼呢,就你这心眼,见了分子都得高唱一首呀啦嗦。 他转而笑起来:“陛下,哪个不长眼的在您这嚼微臣的舌根,这人的一对招子,已经可以丢出去喂狗了。” 正在打坐的韩道真:“……” 奇怪,背后怎么突然吹来一阵阴风。 孟昔昭直起腰,十分硬气的拍自己的胸口:“他要是说别的,微臣还不一定能辩驳两句,可要说对陛下忠心,哼,这满朝文武,还真没几个比得上微臣的!陛下有所不知,那大登科,不过是微臣几年前随意思索出来的一个玩意儿,不知陛下有没有玩过,那东西并没有什么难处,玩的不过就是一个乐趣,一个彩头,也就只有月氏人会对它高看一眼了,放在咱们大齐,连垂髫小童都能玩上一玩。这等不入流的东西,微臣怎么会把它进献给陛下呢。” 皇帝想了想,觉得很对。 大登科他也玩了一把,玩完就看出来了,纯粹依靠运气的东西,他今年都三十多岁了,在古代,马上就是能抱孙子的年纪了,他才不喜欢玩这种东西,只是之前见孟昔昭有好东西不想着他,而想着月氏人,觉得心里不舒服罢了。 皇帝也笑起来:“油嘴滑舌,朕派你去鸿胪寺,可不是让你欺负别国使臣的。” 孟昔昭一脸的混不在乎:“不让他们看出来不就行了?反正这些蛮夷之地的使臣,都有些蠢笨,别说英明神武的陛下您,就是咱们最普通的百姓,他们也比不上一根汗毛。”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没错啊,他也是这么想的! 天寿帝自私又自大,他觉得自己文治武功,离千古一帝也就差一指甲盖的距离,同时,他还觉得大齐被他治理的特别好,是独一份的礼仪之邦,其他地方,通通可以用还没开化来形容。 孟昔昭把天寿帝哄的龙颜大悦,看着差不多了,他赶紧弯下腰,顺便仰起脸,以一个上年纪人绝对做不到的动作,让天寿帝看着自己期待又濡慕的亮晶晶眼神。 “陛下,说来也巧,今日微臣就是来给您进献一样好东西的,这东西是微臣琢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为陛下量身打造的,本来是打算着,等大哥高中以后,在琼林宴上献给您,也不枉微臣一番苦心,哪知道大哥没应试,而微臣,又这么幸运提前见到了陛下……” 说到这,他脸上浮过两团害羞的红晕。 天寿帝会心一笑:“你这小儿,行了,把东西拿上来吧,想要什么赏赐,你自己说。” 孟昔昭一边回身去接内侍手里的盒子,一边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陛下,我可不是为了赏赐才做这些的!” 连微臣的称呼都忘了,看起来他真的很着急。 天寿帝被他逗乐了,招招手,秦非芒立刻走出来,把那盒子抱了过来。 抱在怀里,他还纳闷,怎么这么沉。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长方形的棋盘,棋盘做的十分精致,一方有浮雕龙头,另一方则是浮雕麒麟,两侧还有祥云和飞龙在天的图案,仔细看,有的龙五只爪,有的龙四只爪,有的没有,看着跟蛇差不多。 天寿帝看的十分好奇:“又是棋?” 孟昔昭微微一笑:“没错,但此棋,名叫军棋。” 然后,孟昔昭就躬下身子,给他讲解各种规则,天寿帝看他站的挺累,还给他赐了个座。 孟昔昭顿时受宠若惊的谢恩,然后坐下来,继续讲。 规则和现代军棋是一样的,就是把军职都换了,军旗改成大旗,司令改成主将,军长改成军师,师长等等一系列的长官全部换成现行的厢都指挥使、军都指挥使…… 但是现代专属的炸/弹和地/雷没有全改,只是改成了火炮和土/雷。 天寿帝知道火炮是什么,他听过,但他不知道土/雷是什么,孟昔昭就给他解释了一下,说是从某本书上看到的,埋在地里,敌人一站上去,就会被炸死的好东西。 天寿帝听了,却只是呵呵一笑,显然没放在心上,孟昔昭也不着急,他今天就是给天寿帝埋个种子而已。 规则都讲完了,天寿帝得知这种棋可以模拟两军厮杀,还可以互相夺旗,虽然有点像象棋,但显然这东西更符合大齐的国情,也更直观,象棋的楚河汉界,讲的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哪像军棋这么有代入感。 天寿帝年轻时候能干出御驾亲征的事,就说明他心里也有一个当大将军的梦,而孟昔昭,今天就要替他圆梦。 天寿帝来了精神,让孟昔昭坐下陪他一起下棋,孟昔昭欣然领命,果不其然,天寿帝这个臭棋篓子,就是被孟昔昭让着,也快把自己打输了。孟昔昭赶紧又让了几步,最后险险的,让他把自己的大旗扛走了。 皇帝的笑声站门外都听得见,虽说他平时也笑,但绝没有今天笑得这么痛快。 一局不过瘾,皇帝还想接着下,孟昔昭却做出一副不想再丢脸的表情:“陛下,您饶了微臣吧,先容微臣回去练上几个月,再回来跟您一雪前耻!也是奇了怪,这棋明明是微臣先想出来的,怎么您下起来,就跟如有神助一样,太奇怪了。” 他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皇帝得意的都快上天了,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军事奇才,当年是他轻敌了,后来他再派将士出征,不是都赢了吗?他们赢了,就是朕的功劳! 他倒是自动把那些打输的都忽略了…… 十来年没过瘾了,今天感觉真是痛快,皇帝心情一好,就宣布要赏孟昔昭,看看孟昔昭腰上的黑色鱼袋,天寿帝大手一挥:“朕赐你紫金鱼袋!” 孟昔昭:“……” 紫金鱼袋是朝堂上最高规格的赏赐,一般情况下,只有宰相、枢密使、还有一品大员们才配戴。 你是真不怕把人放火上烤啊…… 孟昔昭立刻跪下:“陛下,微臣人微言轻,哪里配得上紫金鱼袋呢,况且,连微臣的父亲都没有,微臣这……陛下还是收回成命吧!” 皇帝眯眼回忆了一下,孟旧玉没有吗? 额,好像是没有,以前赐过,但是后来出了詹慎游那档子事,孟旧玉天天受弹劾,他一烦,就把紫金鱼袋收回来了。 那有什么的,再赐一遍就是。 他说了自己的打算,孟昔昭一脸激动,立刻拜谢:“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我孟家满门,都愿意为了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看得很欣慰,一个眼神递给秦非芒,秦非芒又不得不木着脸过去扶孟昔昭,上回他这么频繁的扶一个人,好像还是甘太师。不过甘太师现在年纪大了,这种作秀的事,很少干了。 等孟昔昭起来以后,他张了张口,有些不好意思的问皇帝:“陛下,那紫金鱼袋赏给微臣父亲了,微臣还能再向您讨个好吗?” “琼林宴……微臣大哥是去不成了,那微臣能去吗,这样回来以后,微臣也能给大哥讲讲里面是什么模样。” 琼林宴本来文武百官都要到场,只是最低五品官,跟上朝一样,这有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帝还觉得孟昔昭也太谨小慎微了,大手再次一挥,不仅准了,还赏了他二十亩田地,以后他大小也是个地主了。 孟昔昭对这个赏赐有点懵,不过还是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其实他今天进宫来,就是想进琼林宴而已,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看来他的军棋魅力不小,以后或许能从这一点上继续下手。 * 第二日,恰好又是常朝日,天寿帝因为下了一晚上的棋,没睡觉,还兴奋着,所以就来上朝了,他在朝上把紫金鱼袋赐回给孟旧玉,还直言他有个好儿子。 孟旧玉一脸懵逼,不知道孟昔昭又做了什么,然而看看前面甘太师、闫相公等人不怎么痛快的打量,孟旧玉立刻就把懵逼的表情撤掉,换上了一脸的与有荣焉。 甘太师:“……” 闫相公:“……” 臭不要脸! …… 没几日,殿试结束了,三百名三甲进士全部新鲜出炉,会元臧禾并没有当上状元,状元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本来他是可以当榜眼的,但由于如果他当榜眼,探花就得让另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相公来当了,过于辣眼,所以,两人换了一下,臧禾是探花。 状元打马游街,他先游一圈,然后才是榜眼和探花,游街路线里没有百花街,而是在对岸,孟昔昭提前占了个好位置,倚着栏杆,看着下面无数热情的百姓,不要钱般往他们身上丢花。 不愧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晚上,琼林宴开始,孟昔昭跟着自己爹,左看看,右看看。 孟旧玉腰上挂着紫金鱼袋,见他这个模样,赶紧拽了他一下:“别到处乱看,没规矩。” 孟昔昭无奈,他人设就是这样啊,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从来不守规矩的,怎么他爹就非要跟他对着干。 等琼林宴开场以后,原本有点乱的宴会立刻就安静下来,皇帝坐在最上面,旁边陪着他的是六皇子。 二四五皇子则坐在下面的最前方,三皇子被皇帝卷了一顿以后就低调了许多,皇帝不想看见他,这个场合他就没来;而太子,据说太子从鸡鸣寺回来的时候,舟车劳顿,病了,所以不管是白天的殿试,还是晚上的琼林宴,他都没来。 孟昔昭那天离开的时候,崔冶明明已经好转了不少,就是真的病了,那也不会是“旧疾发作”。 孟昔昭看着坐在最尊贵位置上的两父子,看着那个才十来岁、身体都没长开的六皇子抬起头,直视皇帝,开心的对他说了什么,而皇帝笑着点点头,把桌子上一道菜,朝六皇子移了移。 琼林宴上四五百人呢,大家都看,孟昔昭跟着看,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看了一会儿,他就低下头,浅浅的啜饮这宫中玉酿。 琼林宴要摆很长时间,但皇帝不会一直在这待着,感觉差不多了,他就走了,他一走,六皇子也跟着走了,其他人倒是还坐在这,而且慢慢的走动起来。这可是结交的最佳时机,能不能锦上添花,就看今晚了。 前方,五皇子一直盯着孟旧玉身旁的那个穿官服的少年郎,感觉周围没什么人看自己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就朝着孟昔昭走过来了,然而中间总有人从他前面经过,等他好不容易穿越人海,再一看,孟昔昭呢?! …… 孟昔昭也穿越人海,来到了琼林宴末尾的位置。 根据庆福给他描述的特征,还有进士名次,很快,孟昔昭就锁定了一个人。 今科二甲进士第一百五十二名,谢原。 二甲一共就一百五十六人,差一点,他就要去三甲了。 估计给他定名次的人也很可惜,谢原写的文章再差点,一定能把他撇到三甲去!但他写的实在太好了,没办法啊,只能放在二甲末尾了。 谢原身边都没什么人,别人都起身交际去了,就他一个人待在这,默默的喝茶,看起来其实也挺奇怪的。 孟昔昭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对他拱了拱手:“在下鸿胪寺少卿,孟昔昭。” 谢原抬起头。 他是个长相很温润的男子,看起来性子就安静,他的相貌和崔冶有几分像,可见,崔冶像皇后更多。 也不知道谢原听没听过孟昔昭的名字,因为他看起来十分的宠辱不惊,只对他客气的笑了笑,然后还礼:“在下谢原,见过孟少卿。” 孟昔昭也笑:“谢进士一人独饮,我在那边便看到了,谢进士风姿绰约,真是这殿内的一抹亮色,在下不才,给谢进士描了一幅画,还望谢进士不要嫌弃。” 有些离得近的,听见他这番话,差点没笑出声来,都说孟昔昭是纨绔,今天可算见到真的了,竟然说一个男人风姿绰约,这不是找打吗。谢原也倒霉,被人这般羞辱。 哎,等等,孟昔昭是不是故意的,就是过来羞辱他的? 不少眼睛看向这边,谢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仍是客套的笑:“不敢,多谢孟少卿。” 孟昔昭把手中折起来的纸张交给谢原,然后就满意的离开了,而谢原根本没打开那张纸,只是放进袖子里,继续默默的喝酒。 直到琼林宴结束,人们陆陆续续出去的时候,谢原上马,走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他才抿着唇,把那张纸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不会错,那时候他一摸就知道,这是东宫才有的纸,以前太子殿下要给他们传消息,就是用这个纸写字。 展开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右侧用紫色颜料画的一根竹子,是太子的画技,可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茫然了一瞬,他这才注意到,左边还有一首诗。 但不是太子的字迹,这字看着……有点丑。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谢原在心中默念着这四句诗,默念了一遍,一遍,又是一遍。 须臾之后,他轻轻笑起来,把这张纸重新收回到袖子里,拎起缰绳,他轻喝了一声,然后,马蹄哒哒,月色与他,都一起回家去了。 第25章 拉手 太子已经一年多没跟谢家有书信往来了。 别说书信往来, 就是太子身边的人,都没再露过一次面,而这, 大约就是从谢原决定要去考科举开始。 谢原今年23岁,他和孟昔昂一样, 都是从三四岁就开始大放异彩的神童, 但和孟昔昂不一样的是,他的天赋更高, 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不仅没有减少, 还像海绵一样, 不断的吸收着新的知识。 然而同人不同命,只在他很小的时候, 人们纷纷对他显露出喜爱之情,后来没几年,他就跟查无此人一样, 即使还在书院里念书, 即使还会出门拜亲访友,但他的名声, 仍然就这么慢慢的消失了, 连孟昔昂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23岁,在这个时候都是能当爹的人了, 谢原的身边却连个丫鬟都没有,整日就是看书写字,不跟任何人发生争执。要不是他突然决定再进一步, 参加春闱,众人还以为他什么志气都没有, 就是个木头人。 谢家最大的长辈是谢传,也就是那位有爵位的房陵郡公,他一生没有多大的作为,当官时候最高也就做到了四品官,在大名府当个知府,这个郡公的爵位,是他女儿进宫以后,为他挣来的。 当今皇帝的皇位,毫无争议。 仁君一共六个儿子,老大三岁时发天花死了,老二就是天寿帝,以仁君这种面团一样的脾气,大臣们怕他也早死,跟他请立太子,仁君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而且都不挑一挑,一心效仿周礼制,没有嫡子,就直接立长子。 天寿帝的太子当的顺风顺水,就算他的兄弟想跟他打擂台,他爹也不干,他爹还扬言过,十分鄙视唐太宗弑兄上位的行为,一点礼数都不懂。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就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夹紧尾巴,毕竟,仁君仁君,那也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他们一生的君啊。 而谢家的女儿,也是被仁君挑中,才当上太子妃的。 仁君认为,娶妻娶贤,不要像唐朝那样,后宫里放的全是世家大族的女子,连前朝公主、别人的后妃都塞进来了,真是有辱斯文,荤素不忌。太子妃嘛,未来是要母仪天下的,选个性格好的,家世背景低的,掀不起风浪的,就挺好。 天寿帝不乐意,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然而架不住他爹非要管他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谢凝训嫁入东宫,她的父亲被封为房陵郡公,她的哥哥才二十岁,也被封为正奉大夫,可以出入宫廷。 当时人说,谢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然而短短八年之后,房陵郡公辞官归家,谢幽一再被贬,还数次被下狱,曾经夸过皇后的人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在太子很小的时候,谢家连太子的面都看不见,谢幽想拿钱去疏通打点,偷偷摸摸也好,至少能见上一见,知道太子是否安好。然而他刚想这么做,就被自己爹,老郡公臭骂一顿,让他不得不熄了这个心思。 后来太子年纪上来了,他不像小时候受牵制这么多了,身边也有了可以信赖的人,于是就主动找上了谢家,谢原那时候十来岁,看着父亲拿着太子殿下送来的问候书信,默默的流泪,虽然看不懂,但也把这一幕记在了心里。 祖父谢传却对那封信置若罔闻,哪怕谢幽把信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带看一眼的。 从这封信开始,东宫每隔上几个月,就能送点东西出来,有时候是书信,但里面没有任何敏感的话,就是问好,还有太子会说自己又学了什么,在东宫过得不错,让他们不要担心。有时候则是吃食,总之,都是放不久的东西,送来了,他们连留着多看一会儿都不行,当天就得吃,不然就坏了。 谢家也试图送点好东西去东宫,但前来送信的侍卫什么都不收,他言,除了家书,太子殿下什么都不想要。 “家书”二字让谢幽顿时闭上了嘴,等到了晚上,谢原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月下,神色是无比的落寞。 那时候谢原已经挺大了,但是始终没议亲,别说他自己,就是他爹,也是光棍一个,呵……也别说他爹了,他祖父,四十三岁就成了鳏夫,不也是到现在都没续娶吗。 官宦人家,哪个不是刚死正妻,连半年都等不了,就找媒人给自己说新娘子了,与是否长情无关,只与面子有关,这个年月,男人年纪大了却没有个正室,是要被人用“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打量的。 而他们一门四个光棍,自然也不是自己不想娶,只是不敢娶。 谢家这是什么光景,就是有人想把自己家的小娘子往火坑里推,他们也不敢昧着良心在坑底下接。 那晚,谢原陪着谢幽坐在亭子里,他的性子就是随谢幽,很安静,如果没人问,恐怕他一天都说不出来一个字,而坐在石凳上,谢幽安静了片刻之后,就低低的开了口:“殿下把什么都没有的谢家当家,可见宫里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为父尚能与你们互相扶持,可他一个人……” 谢原坐在他旁边,听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询问:“爹,若我参加会试,我能考上吗?” 谢幽抬头,惊愕的看向谢原。 …… 谢原的学识,就算不用学富五车来形容,也是连大儒们都不一定比得上的满腹经纶,他能问这个问题,当然不是谦虚,而是他真的拿不准,万一自己去应试了,被人看到自己的名字,想起他是先皇后的母族,会不会直接就让他落榜。 本来他的名字还没什么名气,但是两年前他考了乡试,那时候没人记得他是谁,他直接就考中了解元,名声一下子燥起来,应天府的人对他有了印象,这一回便不好说了。 月色中,两父子沉默对视,却都说不出个答案来。 但是,第二日,谢原还是对家中人表示,他要去试上一试。 他弟弟听了,顿时笑起来,鼓掌称快,还说早就该如此了。 谢幽低着眼睛不说话,祖父则是大怒,指着谢原的鼻子,骂他是不肖子孙,当场就要请家法,直接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怎么去考试。 上回参加乡试的时候,祖父就是死活都不同意,谢原倒是有了心理准备,他觉得,姑母的经历让祖父怕了,现在他宁愿一家人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让谢家的人再去出风头。 可是,不出风头,就没有出路,报效朝廷,谢原没想过,解救太子,他更是没那么大的口气,他只想做点事情而已,总比现在这样,留在家中一日一日的看那些他都快背下来的圣贤书强吧。 祖父反应很激烈,这在谢原的预料当中,然而等他把这个消息递进皇宫,太子却传出一句以后不要再给他送信了,这才让谢原当场呆住。 此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谢原试图写信,谢幽试图在内城偶遇,他弟弟谢韵还胆大包天的找到鸡鸣寺,想要私底下和太子见面,但不管怎么着,都没得逞,谢韵还被太子身边的郁都头一刀鞘挑出来了,回家以后,腿瘸了好几天。 可以说,这一年多谢家人过得怪沮丧的。 谢原考试是为他自己,是为谢家,同时也是为太子啊,太子怎么就如此冷漠无情,竟然说不联系,就再也不联系了呢。 好在,这点沮丧,今天终于散了。 拿着孟昔昭给的纸张,谢原进家门的时候,连他这种万事露不出一点情绪的人,都流露出了一分激动。 家里没女人,除了谢韵偶尔晚上会跑出去喝花酒,其余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家中,不是看书,就是练字。 书香门第……就是这么清心寡欲。 谢原快步踏进前堂,他激动的举起那张纸,手抖抖抖,但是抖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嗯……平时不爱说话,到了关键时刻,就很容易掉链子。 谢幽和谢韵正对坐下棋,看见大儿子这个模样,谢幽皱眉:“大郎,可是琼林宴上有人难为你?” 谢韵也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被人难为了也不至于这样,大哥,是不是哪个人家看中你了,想让你当他们家女婿,你手里拿的,莫非就是别人家小娘子的生辰八字?” 谢韵越猜越有信心,没错,能让他大哥如此失态的,一定只有这种事了。 谢原:“……胡说!” 被这么一打岔,他那激荡的心情反而散了,抿直了唇,他走到谢幽面前,把那张纸交给父亲:“爹,殿下今日托人给我送来的。” 这话一出,谢幽睁大双眼,谢韵高高扬眉。 谢幽赶紧把信拿来,一看上面画的那根长竹,他便忍不住笑了一声:“没错,一看就是殿下画的。” 然后,他看见了旁边的那首诗。 谢幽:“……” 一年不见,殿下这字是不是退步太大了。 谢原发现父亲一直盯着那首诗皱眉,知道他是误会了,就解释了一句:“这不是太子殿下写的,我猜测,应该是太子殿下口述,让孟昔昭誊抄的。” 至于为什么不猜是不是郁浮岚写的。 开玩笑,侍卫亲军不招文盲,能去太子身边当差,至少也得饱读诗书。 听到孟昔昭这个名字,谢幽和谢韵两人都条件反射了一下。 谢幽:“孟昔昭?那不是孟旧玉的幼子,孟家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但是焦大人对这个人的评价颇高。” 谢韵:“孟昔昭?我知道他,他前段时间开了个清水青楼,这人倒是挺会玩的。” 听见谢韵的话,谢幽忍不住训他一眼,然而后者无动于衷,“我又没说错,他开的那家青楼,可是大有文章,非身负大才者不能入,我名声不行,他们一开始都不让我进去,但在我抬出爹你的官职来以后,他们就让我进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开青楼在次,讨好百官在先,呵,这人跟他爹一样,也是个汲汲营营之辈,不过,看他的所作所为,倒是比他爹强,没有被人当枪使,却是把人当了瓮中之鳖。” 谢韵平日不着调,但谢家人是知道的,谢韵其实很聪明,说不定比他哥谢原还聪明,他只是念书比谢原差一些,在小时候,他还是跟着谢原一起乖乖读书的,后来发现自己再怎么念都念不过大哥,而且谢家能出一个才子就行了,不能再出第二个,他才扔掉了圣贤书,转而当起一个寻花问柳之辈。 还别说,他嘴甜,又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才气,而且长得清逸俊秀,深受那些行首、尤其是二十来岁以上行首的喜爱。 最让众纨绔敬佩的是,别人去青楼,都得自己掏钱,而他去青楼,还能赚一笔钱回来,凡是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姑娘,都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体己钱掏出来为他买东西,这算是什么道理? …… 本来么,谢家如履薄冰,只顾着自己的死活就挺不容易了,哪还会关注别人家的事,但现在,太子殿下居然跟孟昔昭这种人物牵上线了,他们就不得不关注起来。 谢幽拧眉:“你的意思是,此人心术不正?” 谢韵在回答之前,先想了想:“八九不离十。我听人说,他和桑烦语交往甚密,坊间都传他和桑烦语是那等关系,但其实并不是那样,桑烦语近些日子,只招待一位客人,可她住处却比往日奢华了好几倍,古玩字画,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我认识的人去她那里做客,认出摆在她房间的一套茶具,乃是御赐之物,孟昔昭如今不是圣宠正隆么,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御赐之物转送行首,我看,是这孟昔昭做了一回龟公,把桑烦语,送到了当今陛下的龙床上。” 作为一个不怎么读书,也不当官的人,谢韵说起皇帝的八卦那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反而是谢幽和谢原,听得有些不适。 他们对皇帝很有意见,然而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让他们不敢妄言,就是有意见,也全都在心里憋着。 谢韵嘴里的孟昔昭,和焦立光称赞不已的那个孟昔昭,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谢幽十分忧愁:“殿下怎么会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还托他给咱们送书信,这信……” 等等。 说到这信,谢幽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看信上的诗写的是什么,刚刚他只顾着看字迹了。 低下头,好好读了一遍这诗,谢幽顿时愣住。 再抬头,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反而有了几分狐疑:“你说,这是殿下写的?” 谢原:“不是,我猜测是太子殿下口述,让孟昔昭誊抄的。” 谢幽:“……” 那不就等于是太子殿下写的吗。 低头,重新看了一遍这首诗,谢幽笃定的摇头:“不对,这诗不可能是殿下所作。” 谢原面露疑惑,谢韵则把那张纸拿了过去,自己看起来。 谢幽没有解释。 他这个大儿子,虽说学问极好,但为人处世上,其实不如自己的小儿子。 殿下是什么人,又是何种心性,他这些年被皇帝打压的都快趴地上起不来了。虽然殿下和他们通书信,字里行间从没提过自己的处境,但好几年的写下来,也能让人看出来,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他表现的那样淡然,那样安稳。 有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跟父亲说,也不敢跟儿子说。 其实他觉得……殿下的性子有些扭曲,还有些危险。 不过他并没有证据,每回殿下来信,句句都透露着温馨之意,反正自己两个儿子是没看出半点问题来,而他就是再担心,也不敢就这么说出来。 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想错了,可能都是错觉。但是,今天这个绝对不是错觉。 就算太子殿下没有长歪,他也绝对写不出这么潇洒积极、坚定豪放的诗来,诗见人品,哪怕太子殿下被塞回他妹妹肚子里回炉重造,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的内心:咱们太子是个蔫坏的人,怎么可能写这种诗嘛! …… 谢韵摸着下巴:“确实不像殿下的风格。” 谢原则一脸茫然:“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 想想孟昔昭那张笑眯眯的脸,他疑惑的问:“难道是孟昔昭?” 谢幽没说什么,谢韵先大笑一声:“此诗若是流传出来,足以传唱千年,孟昔昭要是有这个本事,你觉得他会不使出来?行了,咱们也别猜了,我看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直接去问孟昔昭不就好了吗。” 谢幽还在思考,闻言,他立刻斥道:“不行!先不说此人到底是何居心,退一万步讲,他有可能是太子殿下的人,那咱们就不能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谢韵摊手:“你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啊,这孟昔昭跟我好歹也是同道中人,我去见他一面,又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把这张纸扔下,然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了,谢幽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却也没把他叫住。 算了,试试深浅也好。 要是有问题,他们还能去告诉太子殿下,让他看清此人的真面目。 * 孟昔昭最近过得挺顺心的。 鸿胪寺里,韩道真大概是看出来了,孟昔昭要背景有背景、要能力有能力、要圣宠有圣宠,根本就不是他一个被发配过来常年不挪窝的人能对付得了的,他数次出招,又数次落败,连他悄悄说给陛下的一句抱怨,过了五日,竟然都被陛下打了回来,让他好好办事,别老盯着年轻的下属,再有下次,就滚出应天府,去匈奴那当常驻使臣。 韩道真:“……” 你至于吗! 这朝堂上哪天不是你扒拉我、我欺负你,以前你怎么不管,怎么到了孟昔昭这,就这么急吼吼的来替他出头,你又不是他爹! 然而刚说到他爹,又一次的常朝上,孟旧玉捋捋胡子,站出来,突然放弃弹劾他平时最看不顺眼的众学士们,开始弹劾韩道真,说他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待了八年,却尸位素餐,一点政绩都没做出来,四国使者多对他有抱怨之意,说着说着,他还细数起来韩道真的黑历史。 比如三十岁吊车尾才考中三甲进士,当了两年的大理评事,判出一桩冤假错案,被苦主击登闻鼓告御状,先帝仁慈,没让他坐牢,只罚俸,而他在销声匿迹两年以后,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直接去了礼部做员外郎,一做就五年,这里不至于让他判错案,但是,依然毫无建树。 孟旧玉那张嘴叭叭的就没停下过,把韩道真一辈子都讲出来了,最后得出结论,此人庸庸碌碌,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无能,便是有罪,平庸,就是浪费! 韩道真站在末尾,听得差点没晕过去。 虽说,皇帝没有听孟旧玉的,真的当场把他职撤了,但显然,皇帝对他也不怎么满意。下了朝,韩道真想去找闫相公,问问他怎么办,谁知道闫相公根本不见他,一问原因,原来是被他之前不商量一下就找陛下说孟昔昭坏话的行为气到了。 最后韩道真只能欲哭无泪的回鸿胪寺去,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针对孟昔昭了,天天就会打坐,跟个假人一样。孟昔昭哪会跟他客气,你不管事正好,我来管啊。 本来他就跟其他同僚处的挺好,他有钱有背景,经常撒点小恩小惠出去,鸿胪寺是清水衙门,没有油水可捞,只需一点点的好处,就足以笼络这群人了。 现在孟昔昭这个鸿胪寺少卿当的那是风生水起,鸿胪寺内,大事小情都找他处理,俨然成了他的一言堂。 不过……能被他混成这样,也是鸿胪寺不受上面待见的缘故。 假如这是大理寺,或者宗正寺,那就没这么简单了,即使他想全面插手,闫相公、司徒相公等人一个眼神过来,他也只能把手抽回去,继续徐徐图之。 所以说,孟昔昭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职务。 太方便了,如果一切顺利,不说少奋斗十年,怎么着也能少奋斗四五年。 四国使臣当中,月氏使臣跟孟昔昭关系最好,匈奴使臣眼高于顶,看不起所有大齐人,孟昔昭自然也没有上赶着,只是公事公办,让人挑不出错来就行了。夏国地理位置特殊,它挨着月氏和匈奴,和大齐并没有直接接壤,使臣在这边也跟个透明人一样,鲜少露面;女真则跟其他国家都不一样,他们建国时间太短,就十几年,各种配置跟不上,连语言都跟不上,女真的使臣居然是个不会讲雅言的,孟昔昭刚得知的时候都惊呆了。 他不会雅言,孟昔昭也不会女真语,但是对方明显经验比他多,知道两人语言不通,就高冷的一点头,然后翻身上马离开了,就这一面,从那以后,孟昔昭就没再听过女真的消息。 仿佛他们在这根本没有驿馆一样。 孟昔昭旁观了一段时间这些驿馆之间的关系,发现,还挺有意思。 驿馆的关系就像他们代表的国家之间的关系,月氏讨厌匈奴,但又不会当着他们面说;匈奴平等的看不起所有国家,他们还认为自己是能够入主中原时候的匈奴,其他国家都是孙子,而月氏,勉强能算个弟弟;夏国山穷水恶的,当地几乎没有物资,所以夏国商人最多,到处倒买倒卖,他们跟谁都不红脸,只要有钱赚,让他们干什么都行;至于女真,因为他们人在这边太少了,孟昔昭现在只知道,女真和匈奴摩擦越来越严重,当年签的停战协议现在有撕破的嫌疑。 而且是女真这边撕破,据说他们的人经常策马扬鞭,去骚扰匈奴的草场,骚扰完就跑,弄得牛羊受惊,羊奶牛奶产不出来,死了好多小牛犊、小羊仔。 孟昔昭坐在一家酒楼里,撑着头,感觉不错。 牛羊啊…… 匈奴的立足之本,就是牛羊,别看人家女真人不爱说话,这脑子,还是很灵活的嘛。 孟昔昭手指一点一点,脸上露出了迷之微笑。 庆福在一边看着,下意识的就冒出一个想法。 郎君又在憋坏水了。 …… 大哥中毒以后,那家酒楼就被查封了,后来发现与掌柜无关,就把掌柜放了,掌柜谢天谢地,当场跟主家辞职,准备离开应天府这个是非之地,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那家酒楼的东家也干不下去了,出了这档子事,以后谁还敢来这吃饭,只好转让,听说,现在还没转出去呢。 孟昔昭一点都不替酒楼的东家担心。 那家酒楼背后可大有来头,是本朝三司使大管家开的,这三司使也是个牛人,现代人们调侃印度男人,说蚊子飞过去都要捂着屁股,那在三司使面前,光头走过都得捂着脑袋。 这位三司使,可是大齐雁过拔毛的第一人啊,凡是被他盯上的人家,他都得拿着一把篦子,慢慢的把这家里每一寸地方篦一遍,一丁点的银钱都不给人家留下,民间形容贪官压榨百姓叫刮地皮,而三司使出马,别说地皮了,连你家的新鲜空气,他都得张大嘴,吸两口。 …… 只是害他们关了一家酒楼而已,不过九牛一毛,孟昔昭也知道,对人家来说,这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不过他也没想动三司使,他当时只是想找个适合坑一把的地方。 现在酒楼功成身退了,孟昔昭却仍然每日定时出来吃午饭,当然,这回不是为了勾引三皇子下手,只是这戏做就要做全套,猛地把习惯改了,一次两次没人在意,多了总会有人发现的。 不过他也不再固定了,而是今天这家吃一顿,明天那家吃一顿。 谢韵上来的时候,孟昔昭今天这顿饭刚吃了一半。 孟昔昭没把门关上,谢韵从门口经过,看见孟昔昭的身影,他又退回来一步,笑着走进来:“这不是孟少卿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孟昔昭拿着筷子,眨眨眼:“你哪位?” 谢韵摇摇头:“孟少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难怪我认识的几个姐姐都说,现在孟少卿做了官,就忘了以前的旧人了,都不去看她们了。” 孟昔昭看他一眼,然后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他继续夹菜,吃进嘴里,细嚼慢咽了一会儿,见谢韵一点都不恼,甚至还很有耐心的看着他,他这才放下筷子:“你说的姐姐是谁?” 谢韵给出一个名字:“年仙儿。” 孟昔昭默了默,发现自己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扭头,看向庆福。 庆福小声的在他耳边说:“去年您一直想见这个年仙儿一面,但是她不见您,您还为此把她门口的公石狮子砸碎了,您忘了?” 孟昔昭:“…………” 感觉有点尴尬,但他还是看向来人:“她不是不想见我吗,怎么,改主意了?” 谢韵笑:“今时不同往日,仙儿姐姐听说少卿脱胎换骨,还成了桑行首的座上宾,很是不服气呢,所以她托我来请孟少卿,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赏个脸,也让仙儿姐姐聊表一下自己的思念。” 他说话的时候,孟昔昭也没闲着,不着痕迹的把谢韵从头到尾都打量一遍,然后发现……这厮是有备而来。 一点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戴,穿的也是最普通的衣衫,看不出他是文人还是纨绔。而且对方好像提前打听过他,知道他记性不好这件事。 这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个年仙儿,估计是真的年仙儿,应天府的行首们都挺聪明的,不参与国事,不招惹祸事,哪怕外国派细作来,也只能培养自己人,而不能策反已有的行首。 这么想着,孟昔昭还真就站了起来,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好啊,我这就去找年行首。” 谢韵看起来很开心的跟上了。 孟昔昭哪知道那个姓年的行首住在哪,还是庆福提醒他,年仙儿搬家了,现在不住百花街的后巷里,而是住在秦淮河上的画舫当中。 孟昔昭是真的感觉很微妙。 你打听八卦就算了,怎么连行首住哪你都知道,你小子,该不会想私事公办吧! 然而后面还跟着一个谢韵,孟昔昭就没把这话说出口,他刚才听到画舫的时候,没在意,等到了地方,他才知道画舫是什么。 是一艘固定在岸边的奢华游船,四层高,雕梁画栋,张灯结彩。 船、船啊…… 孟昔昭看着那晃晃悠悠的水面,头皮有点麻。 谢韵看着他,有点奇怪他怎么还不上去:“孟少卿?” 孟昔昭:“……” 罢了罢了,住在应天府,早晚他都是要上船的,这点心理恐惧,他必须克服。 然而上了船,他发现自己还是把这事想简单了。 本来么,他是想,这人一看就是来套自己话的,那他就来个将计就计,反套话,看看这小子什么来路。然而走在这船上,他的眼神仿佛就能穿透地板,看见下面深不见底的河道,哪怕坐下来,他这心也是紧绷绷的,始终放松不下来。 别说套话了,他现在都快成套娃了。 …… 绷着脸,孟昔昭不出声,谢韵越看越觉得奇怪,本来他想让孟昔昭上四楼,去高处舒服的地方待着,但他不,一屁股坐在一楼甲板的八仙桌边上就不动了,谢韵一头雾水,却也只好着人去请年仙儿。 年仙儿听说人来了,立刻盛装打扮下到一楼,这也是位非常漂亮的女子,然而孟昔昭还是正襟危坐,手搁在腿上,只轻飘飘看了年仙儿一眼,就把眼神收了回来。 年仙儿:“……” 这是孟二公子?孟二公子什么时候成柳下惠了。 孟昔昭和谢韵、年仙儿坐在一处的时候,岸边,一个军将打扮的年轻人,正好由此经过。 詹不休已经去军中报道了,暂时没人发现他跟詹将军的关系,在打趴下十个人之后,那些军汉已经认可了他的实力,也听他的话,今日操练刚刚结束,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今日出来买些吃食,准备带回家去,看看妹妹和祖父。 隔着十几米,詹不休一眼就看出来坐在画舫中的人是孟昔昭,而他身边,一个烟花女子,正在对他献殷勤。 孟昔昭坐的位置靠近岸边,因为就这里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的所有注意都在船上,整个人神经都是拉直了的,谢韵试图跟他套话,他没理,只忧心忡忡的看着前方正在笑闹的一群纨绔子弟,谢韵给了年仙儿一个眼神,年仙儿也试图引起孟昔昭的注意,然而她的本事还不如谢韵,最起码谢韵说话孟昔昭会看他一眼,而年仙儿说话,他连眼神都不带动的。 作为应天知名行首之一,年仙儿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她握紧拳头,面上却笑靥如花,蹭到了孟昔昭身边,还轻轻的把手放在了孟昔昭的手上。 其实吧…… 孟昔昭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他确实没注意到年仙儿凑过来了,然而他的身体,比他本人反应的更快。 从年仙儿把手放在他手上开始,他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眼前一阵一阵冒金星,仿佛下一秒就要去见他的太奶。 孟昔昭:“…………” 咋、咋回事?! 不过须臾,孟昔昭脸色都泛红了,他惊悚的捂着自己胸口,直觉自己应该跑,赶紧跑,跑了就没事了。 庆福在一边比他还震惊,他毕竟在孟昔昭身边时间不长,对他还没那么了解,所以只是不得其法的安抚他:“郎君,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谢韵和年仙儿也惊呆了,年仙儿甚至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从没听说过被摸一下就能变成这样的,她的手又没有毒! 而下一秒,孟昔昭的行为更是让他们惊掉下巴。 只见孟昔昭推开庆福,扭头就跑,而且是直直的跑。 扑通一下,孟昔昭踩在水面上,咚的一声,整个人就掉进了水里。 不得不说,掉的很有水平,没溅起水花来;沉的也很有水平,直接就沉下去了,都没往上扑腾两下。 庆福、谢韵和年仙儿,三个人共用一张表情,都是瞠目结舌的看着重新安静的水面。 只能说……孟昔昭这个落水方式,太别具一格,搞得他们三个人集体反应不过来,甚至有种,孟昔昭仿佛在跟他们开玩笑的感觉。 直到对岸飞奔过来一个青年,他扯下外袍,果断的跳进水里,把已然昏迷的孟昔昭捞上来,庆福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赶紧跑过去看他的郎君。 谢韵现在很慌,非常慌,极其慌。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干,真的是孟昔昭自己跳下去的啊…… 可恶,孟昔昭是不是就打这个主意呢,用故意落水来陷害他!从来只听说过后宅有这种手段,没想到,他一单身公子,今天也碰上了! …… 一阵兵荒马乱,庆福从詹不休怀里把孟昔昭抢过来,哭的仿佛要跟着一起晕了,几个人一起把孟昔昭先送到最近的医馆,得知他落水时间不长,其实没什么事,脉象特别健康,连受寒都没染上。 至于人为什么一直不醒,大夫沉默好久,也没把自己号出来的“可能是被吓晕的”告诉家属…… 知道孟昔昭没事,詹不休看看周围聚集的人,抿了抿唇,在留下和离开之间,选择了后者。 而直到月上中天,孟昔昭才迟迟转醒。 看着陌生的床幔,孟昔昭恍惚的眨了两下眼睛。 身边传来一个声音,“醒了?” 孟昔昭转过头,看着崔冶,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不挪开,也不说话。 崔冶坐在他身边,见状,轻轻一笑:“你现在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孟昔昭眨了一下眼睛,仍旧不说话。 崔冶也看着他,沉默片刻,他问:“要喝水吗?” 孟昔昭总算是有了点反应,他想起来自己掉进水里的那一瞬间,然后又想起来迷迷糊糊间,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带他浮上水面,把他往温暖和光明的地方拉。 咽了咽口水,孟昔昭摇头,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他张开口,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那么哑。 “不喝水,要拉手。”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递给崔冶,在崔冶错愕的眼神当中,继续执拗的朝他递了递。 崔冶愣了好久,才慢慢的,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而孟昔昭一把抓住他,然后露出一个劫后余生般的表情。 侧躺过来,面对着崔冶,他闭上眼,又安心的睡着了。 第26章 珍宝 第一次醒的时候, 孟昔昭精神不太好,所以很快就又睡着了。等到第二次醒的时候,他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睁开眼, 还是那个陌生的房间,眼前没有人, 入目是一张酸枣木的圆桌, 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茶壶。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睛,习惯性的要抬手挠头, 却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一个物什。 有些软,有些暖, 还有些熟悉。 孟昔昭低头瞅了一眼, 看见那只骨节分明、青脉隐现的手,被自己攥于掌心, 仿佛一个小玩具一般时,他的头皮瞬间又开始发麻。 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好半晌,最后还是决定面对现实。 抬起眸, 他看见太子殿下就坐在他的床边, 倚着床头,另一只空闲的手随意的搁在身前, 正一瞬不瞬的看着施展各种小动作的他。 孟昔昭:“……” 崔冶望着他, 没有给他装傻充愣的机会:“这次要不要喝水?” 孟昔昭:“……要。” 闻言,崔冶便站起身, 顺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但他没有立刻就去给孟昔昭倒水,而是弯下腰, 替他把衾被往身子下面掖了掖,确定不会漏进风去, 崔冶才转身,先拎了拎那壶已经凉掉的茶,发现真是一点热乎气都没了,他走向门口,推开一条门缝,对外面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外面就递进来一个新的托盘。 孟昔昭看他做这一切做的如此行云流水,人都呆住了,直到崔冶把可以入口的杯子递到他面前,孟昔昭才如梦初醒,赶紧坐起来,接过茶杯,小口小口的啜饮。 掉进河里时,他记得自己下意识的就把嘴闭上了,应该不会被呛水,但后来他没什么意识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误吞进去几口河水,被人按成一个翻肚鲸鱼。 喉咙干的像是几天没沾水了,所以别看他喝的慢,没多久,一杯热水就被他喝干了。 他端着茶杯,眼巴巴的看着崔冶,想让他再给自己倒一杯。 ……这就不是他刚刚惶恐的时候了,得寸进尺的也太快了。 崔冶好像能看出来他想说什么,重新坐回到孟昔昭身边,他说道:“等一会儿,喝过了药,再喝其他的。” 孟昔昭本来就失望,闻言,更是十分吃惊:“怎么还要喝药,我感觉自己很好啊。” 崔冶把杯子从他手里拿回来,“大夫给你开了安神汤,他说,你应该喝几副,压压惊。” 孟昔昭:“…………” 他有些不自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自从上了那个船,心中就一直不宁,后来……” 突然,他想起什么来:“殿下,你怎么会在这,连你也听说这件事了?不会整个应天府,都知道这件事了吧!” 苍天……本来他名声就够差了,是应天府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现在不止是谈资之一,还是乐子之一了! 崔冶见他一脸紧张的模样,轻轻勾了勾唇:“放心,你落水的地方有个茶摊挡着,看见的人不多,医馆也就在附近,出了医馆,谢韵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至少今日此事不会宣扬出去。” 至于明日、后日,那他就保证不了了。 孟昔昭听了,这才想起另一个问题来:“这是哪?” 崔冶回答:“我的别院。” 孟昔昭一愣:“如今什么时辰了?” 崔冶:“刚过三更。” 孟昔昭:“……那我爹娘,他们没找我吗?” 崔冶看着他,微微一笑:“已经派人通知过了,说你今日骨头懒,不想回府,先在不寻天睡一晚,明早再回去。” 孟昔昭:“…………” 崔冶安排的有点面面俱到,孟昔昭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问哪个。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谢韵是殿下的什么人?” 两人对视着,隔了几息,崔冶才回答他:“是我母后的娘家侄子。” 孟昔昭默默换算了一下这个关系,“也就是你的表兄弟?” 崔冶抿了抿唇,看起来有点不想承认这门亲戚,但他没反驳,也就等于是默认了。 孟昔昭有点惊讶。 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关注的都是谢原,这个考上了进士的哥哥,根本就没怎么在意过那个流连百花街的弟弟,谢韵长得既不像谢原,也不像崔冶,所以他才没认出此人的身份。 不过也是……哥哥是人中龙凤,弟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心里想法转了一圈,孟昔昭忍不住抬眼,看向太子。 他这眼神很有内容,崔冶承着他的目光,心里也大约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谢韵是你派来的吧? 你不信任我,所以要试探我,对不对? 我今日一上船身体就不适,是不是你命谢韵在船上做了什么名堂? 鲁迅先生说的是,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国人,而在崔冶这里,那就是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只要与他有关的,坏事是坏事,好事是坏事,不好不坏的事,最后依然会变成坏事。 崔冶垂着眼,甚至在心里思索。 孟昔昭那么聪明,他是不会当他面说这些的,最多就是以后渐渐的远离他,而这个过程,他也会做的循序渐进、天衣无缝,决计不让他看出来,他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崔冶的神情越是不悲不喜,孟昔昭的眼神就越是同情。 嗯? 同情? 崔冶一愣,恰好这时,孟昔昭叹了口气,特别同病相怜的拍了拍崔冶的膝盖:“相信我,殿下,我懂你,我也有这么一个总给我找事的表兄弟。” 崔冶:“…………” 孟昔昭对谢家人好感度蛮高的,既然知道谢韵不是过来跟他作对的,孟昔昭也就放心了,这一放心,他就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殿下,有夜宵吃吗?” 崔冶沉默的看他一眼,转身去吩咐厨房上菜。 菜和药一起来的,彼时孟昔昭已经下了床,他原先那身衣服都湿透了,在医馆的时候换了一身新的,坐在圆桌边上,孟昔昭先把药碗端起来,皱着眉看黑黢黢的药汁,然后闭上眼,一口闷了进去。 喝完了药,苦的他五官都快移位了,这时候,眼前递过来一块四四方方的酥糖。 孟昔昭赶紧接过来,丢进嘴里,同时口齿不清的说:“多谢殿下。” 咔咔的把糖嚼碎,甜味驱散了苦味,然后他才细细品起这块糖来,等吃完了,他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先给自己的肚子填了个半饱,然后他才想起坐在他对面的太子殿下。 “殿下,你不吃吗?” 崔冶:“我不饿。” 孟昔昭笑:“不饿也可以来一点,吃夜宵能让人感到快乐。” 崔冶被他说的笑了一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孟昔昭也不知道:“食色性也,圣人都这么说了,自然说明这是好道理。” 说着,他看看周围,然后又看看不远处的房门,好像他从醒过来以后,就没再见过其他人了,连这些东西,都是门外的人递给太子,然后太子再亲力亲为放到桌子上的。 他倒是没有多想,谁知道这是不是太子殿下独有的规矩,他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殿下,我的小厮去哪了?” 崔冶也看了一眼房门:“我让他先下去休息了。” 孟昔昭哦了一声,然后又问:“是谁把我从河里捞上来的,肯定不是我那小厮,他像个瘦猴一样,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崔冶本来要去摸桌子上的另一双筷子,像孟昔昭说的那样,陪他吃一点点,闻言,他突然顿了一下:“我以为,你觉得是我救了你。” 孟昔昭抬起头,发现崔冶不是在开玩笑,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殿下,我还没糊涂。” 崔冶拧眉,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孟昔昭:“哪有堂堂太子当街跳水救人的道理,即使你当时在那,也应该命侍卫下去救我。” 不然的话,太子湿漉漉的抱着一个人从河里爬上来,哪怕孟昔昭还活着,天寿帝也会恨不得他去死一死,别看他不喜欢太子,可太子丢人,也等于他丢人。 崔冶眉头拧的更紧了:“那你为什么——” 孟昔昭不解的看着他,崔冶一停,后半句的“看见我便如此安心、还要拉我的手”这十几个字,又被他咽了回去。 顿了顿,崔冶换了一句话说:“太子也可以。” 孟昔昭眨了眨眼。 崔冶说的很认真:“太子也会救你。” 孟昔昭一时无声,良久之后,他笑了笑,“多谢殿下。” “那殿下知道今日救我的是谁吗,我好备一份礼物,去感谢人家。” 崔冶摇头:“我未看到那个人,只听说,是个年轻的军汉,听说你没事,他就走了。” 孟昔昭怔了怔,哦了一声,然后又低头吃饭了。 * 吃过饭,又休息了一会儿,安神汤大概是发功了,孟昔昭脑袋一点一点的,崔冶就让他回去继续睡,他留了人在这里,明天一早,会把他叫醒。 听出来他这是要离开的意思,孟昔昭连忙问他,宫里都关门了,他打算去哪。 崔冶对他笑,让他不用担心这些。 看着孟昔昭重新入睡以后,崔冶才站起身,把床幔放下来,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门外,郁浮岚就守在一旁,看见崔冶出来,他连忙上前一步,但崔冶看都没看他,只往外面走去。 庆福在另一个小房间里待着,不是休息,就只是待着,本来他死活都不同意离开,但得知了崔冶是太子殿下以后,他目瞪口呆了半晌,却不敢再忤逆,只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而谢韵由张硕恭看押着,此时正跪在堂前。 崔冶来了多长时间,他就在这跪了多长时间,崔冶和孟昔昭在里面吃吃喝喝聊天的时候,他正在这忍受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谢韵和他大哥不一样。 谢原因为学问好,深受谢幽的看重,平时给东宫写信,都是他跟谢幽一起写,或者一人写一回,所以即使素未谋面,谢原对太子也有很深的感情,在他看来,血浓于水,即使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也愿意为了太子赴汤蹈火。 而谢韵,他没有这么高的觉悟。 他关心太子是因为爹和大哥都关心太子,但要说他对太子有多敬重,有多心疼,那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所以他才经常不走寻常路,即使太子已经摆明了不想跟谢家人相见,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想亲眼看见太子,这才被郁浮岚教训了一回。 跪了快五个时辰,谢韵心里的怨气从一丁点大,现在已经膨胀到了气球那么大。 哪怕好奇了十年的太子一朝站在他面前,他都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悦之情了。 笔直的跪在地上,即使眼前遮下了阴影,他也仍然低着头,一脸不服气的看着地砖。 张硕恭拿着手刀,在旁边站着,心说这位谢二郎真是够不知死活的。 崔冶垂眼,看着这个从来只出现于传闻中的表弟:“说,你今日找孟昔昭是想做什么。” 谢韵低着头,不吭声。 “你是想跟他打听事情,对么?” 谢韵眼睛往右看,那边就是孟昔昭所在房间的方向。他心说,我就知道你都是装的,你全听见了,但是装心不在焉! 睡着了还背这么一口大锅,孟昔昭不舒服的翻了个身。 …… 谢韵仍然不说话,崔冶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听到他的笑声,谢韵不解的抬起头,看见太子这个和谢原有几分相似的长相,他先是愣了一下,等看到崔冶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他又僵了一下。 崔冶笑得十分好看,但他眼里真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如芒在背,谢韵今天算是亲身体会了一下这个成语的含义。 他走过来,突然伸手,掐住了谢韵的下巴,这动作可一点都不暧昧,反而很疼,相当疼。 谢韵疼的要挣扎,旁边的张硕恭刷一下把刀拔了出来,对准他的胸口。 谢韵顿时不敢动了,而崔冶迫使他抬头,两人挨得极近,明明这张脸和他大哥那么相似,可他大哥永远都做不出崔冶此时的神情。 专注、危险,看着像个亡命之徒。 “你想跟他打听我,是么?” 崔冶唇边的笑容愈发加大:“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相识的?” 谢韵:“……………” 爹,大哥,救命啊! 他瞳孔都快缩成一个针眼了,平时的舌灿莲花,如今也变成了结结巴巴。 “殿、殿下,不、不不是您让他给我大哥送信的吗?我大哥把信拿回家,我们以为您这是消气了,我才出来找孟昔昭,我、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您的人啊!” 崔冶一愣,突然松开他:“我让他给你大哥送信?” 谢韵感觉自己下巴都快脱臼了,这时候也不敢揉一揉,而是疯狂点头,都快点出残影来了:“是啊!这么说殿下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是孟昔昭假借殿下的名义,不知抱着什么样的恶毒心思!殿下,我也是被他骗了!” 谢韵脸上愤愤不平,仿佛只要崔冶一句话,他现在就能爬起来,去把孟昔昭拽出来审问一番,然而崔冶只轻轻的看了他一眼,他就跟个鹌鹑一样,立刻不敢再出声,连腰都弯了下去,生怕崔冶再生气。 崔冶现在心里也很疑惑,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答案来,干脆,他向后走了几步,坐在前面的椅子上,然后才问谢韵:“他给你大哥送了什么信?” 谢韵不敢说谎,老老实实回答:“就是一张信纸,您常用的那种,上面画了一根紫色的细竹,旁边还写了一首诗,是在琼林宴上,孟昔昭假借调戏我大哥的借口,送给他的。” 听到调戏二字,崔冶皱了皱眉,却没有过多纠结这件事,只问他:“什么诗?” 谢韵把那首诗复述了一遍。 崔冶听完,陷入沉默当中。 谢韵悄悄抬头,看着崔冶的表情。 现在不用问了,这诗肯定不是太子写的,别说诗了,连信都不是太子要送的!太子现在对他们谢家还是敬谢不敏的状态呢,难怪他把人送到最近的这里时,张侍卫表情那么难看。 在张侍卫眼里,恐怕这就是太子的穷亲戚惹了祸,没处可去,就只能来打他们的秋风…… 谢韵心里苦,谢韵还没地方说。 而崔冶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他重新抬起头,看向谢韵:“回去以后,跟你大哥说,既然事已至此,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顾忌我,也不必说是为了我。” 谢韵一愣,然后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那,今天的事……” 崔冶:“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着,他还看了谢韵一眼。 谢韵被他这一眼看的头发丝差点竖起来,通晓人情的天赋在这一刻终于派上了用场,谢韵赶紧点头,并表示他明白,今天的事,他全都会烂在肚子里,包括且不限于孟昔昭假传太子手书、太子关心孟昔昭都比关心他这个表弟强、还有太子根本就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贤良淑德的好太子…… 让谢韵离开,崔冶在堂前坐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他没去叫醒孟昔昭,也没想把这件事说破,他想,他知道孟昔昭为什么这么做。 孟昔昭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肯定是泪流满面。 不、你不知道啊! 孟昔昭这个举动,是给谢原递了个橄榄枝,让他知道,自己在关注他,而且知道他和太子什么关系,这样以后他再帮谢原活动一下,让他不至于去那要人命的鄂州,他也会记自己的好,不管以后能不能成朋友,至少不会变成敌人。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太子和谢家的关系原来这么复杂,他还以为太子和谢家、就跟参政府和国公府一样常走动呢! 现在崔冶认为,孟昔昭这么做,是在替他修复和谢家的关系,他定然是看到那一日,自己未到场,谢原又孤零零的坐着,没有人陪伴,他于心不忍,才假借自己的名义,写了这么一首诗,送给谢原,激励他、安慰他,让他重整旗鼓,不要对自己心灰意冷。 虽说过程是一样的,但结果完全不同,反正在崔冶脑补之后,就变成了孟昔昭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他。 再联系孟昔昭之前确实暗示过他一些事,而他因为不够信任孟昔昭,所以没给过他任何回应…… 漆黑的巷道中,崔冶突然停下,握了握自己的右手。 这手如今是空的,微微发凉,但在一个时辰之前,它还是暖的,因为有人,像是抓住自己的珍宝一般,紧紧的抓着他。 郁浮岚在后面等了一会儿,发现太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禁问了一句:“殿下?” 崔冶回过神,半敛下眸子,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 五更天一过,庆福就被张侍卫放了出来,他一夜没睡,看着张侍卫那虎视眈眈的模样,咽了咽口水,然后赔笑的跟着张侍卫,去找孟昔昭。 把孟昔昭叫醒,庆福小心的伺候他洗漱,孟昔昭问什么时间了,得知才卯时一刻,孟昔昭觉得不着急,还想问张侍卫昨晚的夜宵有没有剩,给他热热,他还能再吃一顿…… 庆福差点没厥过去,郎君,你就差那一顿饭?! 平时他从不置喙孟昔昭的任何决定,今天却肥着胆子,反对孟昔昭在这吃早饭,非要让他先离开,等出去以后,再找个馆子吃饭。 自家小厮突然有脾气了,孟昔昭有点纳闷,但还是好脾气的答应了,而等离开了这条巷子,庆福的气势一下子就萎了。 他欲哭无泪:“郎君,您怎么不早说您认识太子殿下啊!” 孟昔昭:“……我早不早说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庆福:“至少我心里有个准备啊,您是不知道,昨天太子殿下突然驾到,他看见您躺在床上,立刻就把其他人全都轰了出去,我说我是您的小厮,就该留下伺候您,结果那个姓张的侍卫,吓死个人,他说我不走他就把我打晕了扔出去……” 孟昔昭笑:“人家是侍卫,自然脾气不太好,行了,你这不是没事吗,我看他也就是吓唬吓唬你,连金珠都被他吓唬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庆福却不这么想,他忧心忡忡的皱着眉,“郎君,您以后还是小心些,俗话说伴君如伴虎。” 孟昔昭一脸无所谓的说:“太子还不是君呢。” 庆福:“那总有变成君的那一天吧?!” 孟昔昭看他一眼。 心道,要是按现在这个趋势,那一天怕是不会来了。 不过,孟昔昭只是笑了笑:“那就等那一天来了再说。” 应天府的内城,是个不夜城,不论什么时候,店铺都是开着的,而且客人一点不见少。不寻天那种到了晚上就关门的,反而是异类。 最近孟昔昭也寻思着,要不要入乡随俗,给不寻天里的员工们安排个三班倒,然后他们也开成二十四小时制的酒楼,这样收入还能再增加些。 不过这个都以后再说了,眼下比较重要的,是去吃早饭。 随意找了一家卖早饭的酒楼,孟昔昭进去,给自己和庆福都点了好几份,他俩在这吃的挺热闹,而另一边,不寻天门口附近的一辆马车里,孟昔昂坐在里面,脸色漆黑。 昨天有人来参政府报信,说孟昔昭今天累,在不寻天玩了会儿,就不想动了,准备在外面睡一晚,让他们别担心,明日他就归家了。 爹娘听说以后,虽然不高兴,但也没太大的意见,毕竟二郎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忙了,那鸿胪寺卿占着茅坑不作为,大事小情全都压在二郎头上,孟旧玉和孟夫人是既骄傲又心疼,既然这样,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在他那个不寻天玩一夜,歇歇也好。 然而孟昔昂在一旁,却觉得这事不太对。 二郎开那酒楼这么长时间,他自己一次都没在那里玩过,平日里就是去,也是去考察酒楼的业绩,还有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的地方,他怎么可能在不寻天玩累了,还打算在那歇一晚呢? 爹娘不知,但二郎曾经告诉过他,不寻天没有客房,只有五楼有睡觉的地方,但那是留给陛下的,别人万万不能上去。 孟昔昂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没跟爹娘说,等他们都睡下了,他自己悄悄的,来到了不寻天门口,然后,守株待弟。 …… 果不其然,直到辰时二刻,这不寻天里面,也没走出一个人来,正门他守着,侧门他的小厮守着,别说人了,一只苍蝇都没飞出来过。 辰时鸿胪寺就开始办公了,他弟弟也许会逃课,但他绝不会在上值的日子迟到。 又过了一段时间,辰时三刻,不寻天都该开张了,金珠带着银柳一起过来,准备将这段时间的账盘一盘,然而刚到这,就看见大公子跟个门神一样,黑着脸站在这。 金珠一愣:“大公子,您这是……” 突然,她明白了,“您是想来预约听曲儿的吧?何必呢,您可是大公子,随便说一声不就行——” 孟昔昂:“……谁是来听曲儿的!” 金珠茫然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孟昔昂有千万句话想说,然而最后只能化成一句悲愤的:“让孟昔昭,今晚过来见我!” 说完,他一甩袖,人就走了。 金珠:“…………” 都叫上郎君的大名了,看来气的真不轻。 所以,郎君又闯什么祸了? …… 这问题,就是去问孟昔昭,孟昔昭也不知道答案。 他吃完早饭就去鸿胪寺了,开始办公前,他先去韩道真的屋子看了一眼,发现韩道真打坐在蒲团上,身前放了个香炉,整个屋子烟雾缭绕的,看着好像下一秒他就要羽化成仙了。 孟昔昭:“……” 看在韩道真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的情况下,他就不追究这人破坏办公场所的行为了。 然而这香一点就一天,鸿胪寺本来就不大,香雾从韩道真的房间里飘出来,很快就飘的到处都是,其他人都习惯了,可以当做什么都没闻见,孟昔昭却受不了,一个同僚跟他说,每月十八韩大人都这样,他劝孟昔昭,忍忍就好。 孟昔昭忍了一上午,下午实在忍不下去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 时间还早,干脆,孟昔昭命庆福去买了些当下流行的伴手礼,然后带着东西,去了外城。 一次二次的,现在孟昔昭都已经熟悉去詹家的路线了,敲了敲门,很快,詹不休就从里面把门打开。 孟昔昭看一眼他身上穿的干净衣服,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还在这。” 詹不休却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孟昔昭挑眉:“瞧你这话说的,你昨天救我一命,难道今天我还不该上门拜谢吗?” 在这个时代,救人一命真的就等于是再造父母,女人要以身相许,男人要以命相报,可以这么说,救了一个人,就等于给自己签了个不要钱的仆人。 不过,看詹不休这个样子,他并不打算挟恩相报,甚至都不打算告诉孟昔昭是他救的他。挺好,真不愧是男主角。 孟昔昭越看詹不休越觉得满意,他把东西交给詹不休:“这里面有吃的有用的,我知道你常在军中,用不上,留在家里就是了。也别推辞,要是连这些你都不收,那我就不得不认为,你想要的,是更值钱的东西。” 詹不休刚张开的嘴,就这么重新闭上了,他拎着东西要往里走,然而余光看到孟昔昭没跟上,他不禁疑惑的转过头:“你怎么不进来?” 孟昔昭一愣,顿时指着自己,“我能进?” 詹不休:“……” 发现自己这话让朴实无华的男主角下不来台了,孟昔昭笑笑:“改日我再来你家蹭一顿便饭,今天我还有事,你先把东西放进去,然后跟我走一趟。” 詹不休问:“去哪?” 孟昔昭挑了挑眉,捉弄人的心思又起来了:“不告诉你,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然而詹不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真的回去放好东西,然后跟着走了出来。 完全不怕孟昔昭会把他卖了。 …… 詹家没有马,但是作为禁军的小军官之一,詹不休领了一匹军中发的马,即使孟昔昭完全没有看马的经验,也能发现这马怪普通的,精神也不大好,看着还没他带来拉车的这匹马健康。 孟昔昭第一反应是禁军当中有人欺负詹不休,但是转念一想,也未必是这样。 大齐的版图没有他那个时代大,也就剩了二分之一的领土,而且全是平原丘陵地区,很不凑巧,这些地方,都没有马。 应天府在城外专门划了一个草场,用来养马养牛养羊,但水土不行,他们再怎么养,也养不出匈奴那边油光水滑的状态,而且随着一代代的养下来,这些马的质量居然越来越差了。 因此,大齐和匈奴专门为了进口马匹,还签了一个合约,大齐提供金银、绸缎、还有粮食,匈奴就只需要提供他们的马。 这跟以身饲虎没有区别,由于草原威胁太大,大齐要买马训练骑兵,然而买马的同时就使草原更加壮大了,那么为了抵抗他们,大齐又要买更多的马,训练更多的骑兵。 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但是,也不能否认,匈奴送来的马确实很好,一眼就能看出来跟中原马不一样,匈奴马紧着侍卫亲军、殿前司这种拱卫皇帝的军队使用,至于戍卫百姓的禁军,就只能用中原马了。 他坐马车,詹不休骑马,双方速度都不慢,很快,就离开了外城,到了应天城外的村庄之中。 这里都是农田,如今是五月中旬,端午才过去没多久,农田里全是绿油油的,看着生机勃勃的样子。 詹不休可能也鲜少见到这一幕,他看着不远处在农田里弯着腰,侍弄着庄稼的农民们,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而马车里,孟昔昭倚着小窗,懒洋洋的说:“陛下赏了我二十亩的良田,我前些日子来过一次,看着不错,就是那些佃户,看着面黄肌瘦,像是吃不饱饭一样。我准备在这建个庄子,从我娘那里借些人手过来,再把这些佃户都笼到一块,不让他们再住各自的村子了,干脆来当我名下的庄户人家算了。” 詹不休:“银钱足够的话,你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孟昔昭:“你以为建庄子是这么简单的事,只有银钱就够了?不止要钱,还要人,还要防范外面的人。我孟昔昭可不想给别人制造成果,我的成果,必须算在我头上,也必须只惠及在那些,我想惠及的人身上。” 詹不休骑在马身上,拧着眉看他:“你又想做什么?” 孟昔昭把半个脑袋伸出窗外,吊儿郎当的仰着头,只对他嘿嘿一笑。 知道他这是不想说的意思,詹不休沉默片刻,换了个问题:“那你告诉我这些,又是想让我做什么?” 孟昔昭顿时坐直了身子,把剩下半个脑袋也伸出来,一只手撩着旁边的帘子,他十分开心的说:“非常简单,对你来说手拿把攥。” 顿了顿,他嘴角的弧度浅了一些,眼神中的肃穆重了一些:“培养你自己的兵,建一支只属于你的詹家军,人不必多,但每个人都要有以一当百的本事。我这庄子太过重要,哪怕参政府的护院们,我也信不过。” “如何,这个忙,你能帮我吗?” 詹不休牵着缰绳,他抬眼问:“什么时候要?” 孟昔昭想了想,把时间说的紧迫了一些:“两月之后。” 轻夹马腹,马匹就在詹不休的示意下小幅度的改变起方向来,保证自己一直都跟孟昔昭的马车并驾齐驱。 孟昔昭一直盯着詹不休的侧脸,等待着他的答案,而詹不休在安静了片刻之后,便微微的勾起唇角。 “知道了,等着接人吧。” 第27章 成仙 天寿帝赏赐给孟昔昭的这二十亩田地, 还真是良田。 地势高,附近有水源,自带肥沃土地, 既不用担心内涝,也不用担心干旱。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邻居不太好。 东边, 是秦大官的田地,西边, 是甘太师的田地,北边没地也没人, 南边则归耿枢密所有。 直接被奸臣们包圆了…… 本来孟昔昭一看这形式, 就琢磨着还是换个地方,反正参政府名下有的是私田, 哪怕参政府的都用不了,还有超级富婆孟夫人在后面杵着呢,不怕没地方让他折腾。 然而再一想, 用自己的田地折腾出成果来, 和用天寿帝赏赐的田地折腾出成果来,效果必然不一样, 而且,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周边那么多奸臣呢, 到时候看见他动作这么大,搞不好就怀疑起来,替他把这事捅给天寿帝了, 也省得他自己跑去宫里演一场。毕竟天寿帝也不是傻子,老演老演, 早晚有一天他会审美疲劳。 在各位大员们的眼皮子底下折腾,有好处,也有坏处,那就是万一被哪个一肚子坏水的大员看见,企图摘桃子事小,假如他是个跟三皇子一样又笨又毒的人,企图搞破坏,那就事大了。 所以孟昔昭今天带詹不休来走一趟,让他看看,上点心。 顺便也是催他一下,孟昔昭不可能把自己的计划全都告诉詹不休,后者没有急迫的心情,干什么都慢慢悠悠的,可他等不了了啊,九月十二万寿节就到了,詹不休这边跟不上,到时候他会变得很被动的。 确实如此,詹不休如今即使入了军中,他也还是抱着施展自己的实力,一步一个坑的往上爬的心思,在他的设想当中,十年后,他就会成为一方将领,到时候进宫叩谢皇恩,他很想看看,皇帝看见自己出现在他面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当然,如果十年后皇帝死了,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 走进田垄之间的时候,孟昔昭就从马车里下来了,这条路太窄,走不了马车。 不远处,得知孟昔昭过来了,张家院乐不颠的就跑了过来。 也是多亏了孟夫人实力雄厚。 换了别人管家,早就被孟昔昭薅成秃尾巴狼了。 …… 张家院穿着一身短打,人倒是看着比在参政府锦衣玉食的时候更精神了。 五月中旬,天气已然热起来了,他擦擦脸上的汗,笑着对孟昔昭说:“二公子,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多热啊。” 本来还没觉得,被他这么一说,孟昔昭还真觉得够热的,他当即用双手揪住自己宽大的衣服,毫不矜持的用力抖动几下,抖进来一堆凉风。 张家院:“……” 二公子,这里还有外人呢! 詹不休:“……” 有时候,他真觉得孟昔昭太过于不把他当外人了。 在鸿胪寺要端着,在街上要端着,在参政府有阿娘和大哥虎视眈眈,他还是得端着,如今都到了自己的地盘了,他还不能松快一点? 孟昔昭一副没看出来张家院痛心疾首的模样,只问他:“庄子建的如何了?” 听到正事,张家院正色起来:“回二公子,木料砖石已然送来了,选的都是好料子,就是大梁用的木料,还需再等上两三日,我估摸着,按现在的进度,十日后,就都能建好了。” 古代没水泥没板砖,造房子就很快,尤其是这种不需要多少装饰,只需要结实厚实的房子,更快。 孟昔昭点点头:“那佃户们呢,他们的户籍可迁出来了?” 张家院笑:“自然,他们可高兴了,还想磕头谢谢二公子呢。” 这些佃户原本是附近村落的村民,户籍也都落在村中,孟昔昭让他们迁进自己的庄子,成为他名下的“客户”,此客户非现代客户,而是挂靠于“主户”的意思,其实就是另一种名称的佃农。 挂靠客户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应天府再征收粮食徭役,就征不到他们头上了,如果干得好,被主家带进城里,那从此也就是城里人了,不用担心因户籍问题,而被赶出来的情况。 但,事有两面,挂靠非常看运气,碰上孟昔昭这种公事公办,按时发工资的,就算运气好;要是碰上三司使那种只管自己钱包、不管他人死活的,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虽然大齐没有奴隶制,可那一签十年的租赁合同,就等于是卖身契了,它只保障人的基本人权,也就是生死之权,其余的,能不能吃饱,会不会挨打,没有一个官府会管。 有时候连生死之权都管不了,前些年三司使邱肃明是河北东路的盐铁转运使,那段时间河北人民民不聊生,好些个佃户实在活不下去了,集体凑了一堆盘缠,送三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进应天府,准备去登闻鼓院告御状,然而人在应天府城外就被拿下了,拿下他们的无一例外,全穿着官兵的衣服,最终这三人以匈奴细作的罪名,被关进了应天府衙的大牢,此后就再没消息了。 而这事为什么能传出来呢,是因为后来这三个年轻人的家人找了过来,一番打听之后知道他们已然凶多吉少,顿时不干了,当街哭喊,拉着一个人就跟他们说这件事,但路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都一个个呆愣愣的听着,很快,应天府衙再次出动,把这些家人用真定府暴民的罪名,全都抓了起来。 为什么邱肃明一个河北东路的转运使,居然能三番两次请的动应天府衙帮他擦屁股……这就不得不提了,因为在那一年,应天府尹由皇帝最信任的甘太师兼任,甘太师又是邱肃明的岳丈,那应天府衙,不就等于是邱肃明的后花园吗。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孟昔昭就是有心管,现在也无力管,目前他能做到的,就是在自己的这个小庄子里,保证不会有篦梳子、刮地皮的事情出现。 大的庄子一时半会儿建不起来,小的屋子倒是已经建起来三间,这是张家院的临时办公室,至于佃户们,目前他们还是住在村里自己的房子中,等这边建好了,再一起搬过来。 坐在唯一的正堂屋里,孟昔昭先让詹不休随意坐,然后才拿起张家院递来的佃户名单,上面登记了每个佃户的名字,还让他们签了字,不过一共六十二个佃户,会写自己名字的只有七个,剩下的全都按的手印。 这名单看的孟昔昭十分头疼。 他自己就体会过文盲的痛苦,现在手里又多了这么一批文盲,他突然有种自己还是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的感觉。 他问张家院:“这么多都不认字?那我让你找的人,岂不是一个都没有?” 张家院正想说这个事呢,他神神秘秘的靠近孟昔昭,小声对他说:“二公子别急啊,您还别说,真有一个符合您要求的。” 詹不休在一旁坐着,他是练武之人,耳力本来就好,张家院就是压低了声音,也被他一字不差的听了过去。 孟昔昭眼睛一亮:“真的?你可别蒙我。” 张家院呵呵的笑:“哪能呢,二公子这么聪明,我怎么敢跟您糊弄。” 孟昔昭听了,十分大言不惭的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人呢,把他叫来,让我看看。” 张家院顿时朝外喊:“把人带过来!” 估计在孟昔昭刚到的时候,张家院就吩咐去找人了,所以很快,一个哆哆嗦嗦、五大三粗的汉子被推了进来。 那汉子一边挣扎,一边喊饶命:“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干啊,青天大老爷,真不是我干的!” 孟昔昭:“……” 詹不休默默看了一眼孟昔昭,孟昔昭余光接收到他这个眼神,尴尬的手脚一时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只能向张家院发难:“你干什么了把他吓成这样?!” 张家院也十分茫然,“没、没干什么啊。” 他赶紧往门口走了几步,拽住那个正在亲身诠释什么叫“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农家汉子,他都快九尺了,愣是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孟昔昭比他矮那么多,竟然被衬托的面目可憎起来。 …… 张家院:“你喊什么!叫你过来是有好事,又不是要打你!还不快见过二公子!” 可是任张家院说什么,那汉子都怕的战战兢兢的,孟昔昭看了一会儿,感觉不行,干脆站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汉子手中。 汉子手一凉,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巧的、造型上下圆中间凹的金铤,这一锭,大约有一两重。 一下子,这汉子就恢复正常了,他抬头看向孟昔昭,仿佛看见了突然下凡的财神爷。 砰的一下,他跪在地上,声音无比洪亮的叫道:“草民见过二公子,多谢二公子赏赐!” 张家院:“…………” 孟昔昭这才笑了笑,重新坐回去,然后吩咐:“张家院。” 张家院明白过来,轻踢了一脚跪下的汉子:“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过什么吗?我们二公子最近正在寻找会种田的人,你把你上回跟我说的,再跟我们二公子说一遍。” 一听是这事,汉子更放心了,他先把金铤好好的收起来,然后才说道:“草民、草民确实会种田,草民爹死得早,娘身子又不好,底下还有两个襁褓里的弟弟要吃饭,从草民十二岁时候起,家里租的田地,就全是草民自己来干,春天种稻子,冬天种麦子,农闲时候再开几分地,种茶叶,草民种的田地,比别人的收成都高,交了赋税,剩下的草民就挑到城里去卖,足以养活一家子,今年草民还娶亲了,娘子上个月有喜,草民用卖茶叶的钱给她买了十只小鸡,让娘帮着养,等娘子临盆,这些鸡也就长成了……” 听着前面孟昔昭还暗暗点头,听到后面他嘴角一抽,赶紧叫停:“行了行了,本公子知道了,那锭金子,就算是本公子送给你娘子的安胎礼。” 汉子憨厚的笑起来,没之前那么紧张了:“多谢公子,公子真是大好人。” 孟昔昭打量着这人的体格,觉得他没有说谎。 按照他说的,他一个人,现在要养四个没法干重活的人,过一段时间就五个了,他都能把自己吃的面色红润、肌肉虬结,那肯定是有几分本事啊。 孟昔昭好奇的问:“你说你种的作物,都比其他人种的收成高,具体是高多少?” 说到这个,汉子顿时露出骄傲的表情:“寻常人种麦子,一亩只有一石的收成,草民能收到一石半,寻常人种稻子,一亩能收不到两石,草民却能收两石有余,若是天老爷高兴,草民能收出三石。还有草民种的茶叶,也比别人家的香,炒出来,后味十足。内城的茶铺,都喜欢收我种的茶叶。” 孟昔昭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他说的数目,然后忍不住的笑起来:“倒是个种地的好手,那你能种出这么多收成,必然有你自己的诀窍,不然都是一片田地,怎么就你能种这么多,而别人就种这么少?” 然而汉子听了这个问题,张了张口,突然心虚的低下了头。 张家院:“……你还怕我家公子抢你的饭碗吗?照实说,有你的好。” 被他这么一说,这人才扭扭捏捏的,把自己的诀窍说了,说的还心不甘情不愿,估计有所保留。 孟昔昭也理解,谁会愿意把自己的拿手绝活暴露出去呢。 但他听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些增收手段,而是,这个人足够勤奋,从早到晚都在那侍弄庄稼,有虫子就抓虫子,没虫子就挨个的翻叶片,发现有长势不好的,就把黄叶拔了,再浇点土肥,唯一能算是别人不知道的诀窍,就是他会从一开始,就选中长得最好的几株苗子,然后跟伺候月子一样的伺候它们,不像其他人,都是等作物长出来了,快收割了,才选种。 听到这的时候,孟昔昭其实仍然觉得,这人勤奋有余,天分不足,不算是他想找的那种人,直到在没人打搅的情况下,这人又开始絮絮叨叨,东说一句、西说一句,竟然说到他以前点灯熬油,想着办法的改良土肥,结果烧死了自己的几根麦苗…… 詹不休都快听困了,突然,旁边的孟昔昭啪一下,猛拍桌子。 张家院也听得眼里转圈,听到这个声音,他和汉子一同激灵了一下。 两人一同茫然的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飞奔而来的残影。 孟昔昭唰的一下,就跑到汉子面前,还跟他一起跪下了。 汉子瞪大双眼,完全不明白 喃諷 这是怎么回事,张家院则好像看见了海市蜃楼。 “二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啊!” 孟昔昭伸出后腿,一脚把张家院蹬一边去。 “……” 同时,他深情的握起汉子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草、草民石大壮。” 孟昔昭嘴里的“大壮兄”绕了一圈,最后还是默默的回去了。 换了个称呼,他坚定的说:“石兄,你就是我要找的贤才啊!” 石大壮懵逼的看着他,咸菜?什么咸菜? 孟昔昭看着他这个单纯的表情,有点挫败。他咋没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呢? 不管了,戏已开锣,就这么演下去吧。 拉着石大壮的手,把人拽起来,然后他按着石大壮的背,让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好就跟詹不休并列。 而孟昔昭随意的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他问:“石兄,你可识字?” 石大壮眨眨眼:“草民上过两年私塾。” “那石兄可知道,神农氏是什么人?” 石大壮:“额,好像是个神仙?” 孟昔昭用力点头:“是啊!神农尝百草,分五谷,如果不是他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我们如今吃的饭,都会变得难以下咽,我们生了病,也没有草药可以医治。我大齐之人,自古以来就被称为炎黄子孙,这炎帝,就是咱们所说的神农氏。” 石大壮听得愣愣的,哦,炎帝,炎帝就炎帝吧,跟我石大壮有什么关系呢? 孟昔昭又问:“石兄可知道,神农氏在成仙之前,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詹不休抬眼。 部落首领、三皇五帝之一,被称为普普通通的人…… 行吧,你开心就好。 石大壮想了想,好像隐隐约约听说过,于是,他点点头。 孟昔昭顿时表情严肃起来:“他虽然是人,但却因为立下了有福于千秋万代的功绩,所以位列仙班,还是顶头的仙班。不止他,黄帝也是如此,远的也不说了,就说近的,唐初的钟馗,现在也是道观里的神仙之一了,因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好官,忠君爱民,百姓都爱戴他,所以,他也能成仙。” 石大壮依旧懵逼的看着孟昔昭。 而这时候,孟昔昭凑近他,小小的抛出一个炸/弹:“石兄可想成仙?” 石大壮:“……” 坏了。 他们这回挂靠的“主家”,八成是个傻子。 孟昔昭看他一眼,突然站起来,慷慨激昂的一甩袖子:“神农氏分五谷,就是大功德一件。可这分五谷,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如今五谷已成,这收成却大大不同,没道理有人能种三石,有人却一石都种不到,细算原因,不过就是六个字,天时地利人和。” 他转过身,问石大壮:“石兄种地,可要看天气?” 石大壮:“自然。” “可要翻耕、浇水、增添土壤的肥力?” “是啊。” 孟昔昭又问:“可要付出辛劳、汗水、一日复一日的时间,才能获得那些一粒粒的粮食?” 石大壮叹气:“没错。” 突然,孟昔昭的声音又大起来:“那石兄怎么就没想过,将这天时地利人和,抢过来呢?!” 石大壮一愣,不禁询问:“怎么抢?” 孟昔昭微微一笑,你上当就好。 …… “自然是效仿神农氏,一个一个的试,一个一个的尝,神农氏能尝百草,那石兄你,一个继承了神农氏天赋的人,自然也能试千肥!” 石大壮:“……” 啥? 孟昔昭看他没懂,连忙坐下来,跟他嘀嘀咕咕的说,很简单啦,就是把一亩地分成几十几百个试验田,这几个尝试骨头有没有用,那几个尝试鸡蛋壳有没有用,据说发酵过的肥料作用翻倍,那也可以尝试一下嘛。对了,育种也可以搞起来,咱们没有杂交水稻的本事,但是筛选一下种子,试着把这些高产量的集中播种一下,再选出更高产量的,这总行吧…… 石大壮是种了十来年地的人,他自然知道这些事要是做起来,有多复杂,又有多费力,是农民们不想搞么?主要是农民也得吃饭啊,拿出一块地来搞实验,那今年的收成就要减少,农民不愿意,地主更不愿意。 但是,要是真的做出来了,产量高上去了,那确实是大功一件。 大齐有规定,凡是在农事上做出贡献的,奖励田产,还会赠送员外郎的称号,要是贡献特大,还给加官进爵。 当然,后者目前还没实现过,而前者,人们努力的方向也在工具上,不在田地上。 孟昔昭仍在口若悬河,什么耐旱的种子、耐寒的种子、煮出来味道格外好的种子等等等等,不是产量低就不行,只是需要分门别类,毕竟产量低,也可以改进一下味道,然后卖给不差钱的有钱人…… 把石大壮说的一愣一愣的,刹那就对孟昔昭改观了,“公子,您一定种过地吧!” 肯定种过,不然怎么这么了解。 孟昔昭表示惭愧惭愧,我只是纸上谈兵,上过九年义务教育而已。 …… 这就是他能给出的极限,他不知道肥料怎么弄,也不知道种子怎么看,他只能找个专业人士来,然后稍微的点拨一下,让人家去干。 先给石大壮画了个农业上的大饼,让他知道,如果干得好,亩产三石算什么,极南的地方,亩产十石都没问题,而且人家不是一年一熟,而是一年三熟!直把石大壮馋的流口水,然后,孟昔昭又给石大壮画起他自己的大饼。 “所以说,这件事,功在当下,利在未来,到时候,不仅大齐人要念石兄的好,连周围的这些南诏、匈奴、月氏,他们都要磕头,把石兄你当成神仙来供奉,未来几百年,不,几千年,不,几万年!石兄都会威名远播,到那时,我们这些人已经是黄土一抔,而石兄你,却是可以和炎帝平起平坐。” 石大壮被他说的心都哆嗦了。 可能吗?他一个才上了两年私塾的人,可能吗? 孟昔昭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再次抓住他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调动起他所有的情绪来:“怎么不可能!炎帝分五谷的时候,大家都不认字!在性命面前,学问算什么!只要石兄你能做到我所说的事,你就能救下数以万计的百姓,到时候,陛下会给你封爵,百姓会给你建长生祠,你娘会被封为老太君,你娘子会成为官家夫人,你的孩子、孙子,待遇会像孔子的后人一样,封王封爵,不管这世道怎么变,他们永远都会有自己的活路!” 石大壮被他说的心潮澎湃,整个人都激动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能举着锄头上战场。 噌一下,他站起来,“公子!我……我一定好好干!” 孟昔昭:“你可要想好了,这事一做就是一辈子,到时候你哪也不能去,只能时时刻刻和庄稼为伍。” 石大壮激情的表示:“没关系!我娘子已经有了身孕,以后我就是不回家,也不碍着什么了!” 孟昔昭:“……” 这倒不必。 大饼画下了,孟昔昭表示他会照顾好石大壮的家人,让他们搬进庄子来,每月按时领月例,如果石大壮做出成果来,他也会发奖金,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他那俩弟弟,他还会着人安排去私塾读书,总之,不会让石大壮再担心家里的事。 石大壮感觉孟昔昭才是神仙,激动的就要跪下给他磕头,然后被张家院拉走了,庄子没建不要紧,反正地是现成的,这二十亩,全都分给石大壮了,让他可劲的折腾吧。 人走了,孟昔昭悠悠的坐下,喝水润嗓子。 詹不休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心里想法怪复杂的。 他问孟昔昭:“你就这么确定,他能行?” 孟昔昭:“不确定。” 詹不休:“……那你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做什么?” 孟昔昭放下茶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佃户对主家本就没什么感情,我若不这样,他怎么会使出十成的力气来帮我办事?况且,我也没诓骗他,只要他能做到,我所说的,全都能兑现。” 詹不休:“……” 是啊,问题就是做不到啊。 这就像是跟一个武将说,只要你把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打下来,你就能成为千古一帝一样,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实现呢。 孟昔昭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笑道:“小瞧咱们的百姓了是不是?古往今来,这最聪明的人啊,不在朝堂,只在民间。石大壮或许不是那最聪明的人之一,但,只要他肯干,总会做出一点成绩来,而只要有那么一点成绩,对其他百姓来说,那就是能救命的好东西。你看不起的仨瓜俩枣,在饿肚子人那里,可是比金子都金贵。” 詹不休被他说的脸红了一下,“我并非是看不起……” 孟昔昭嗯了一声,“我知道,你只是看不到。” 詹不休愣了愣,这回却没再反驳了。 确实,他看不到那些挨饿的人,他是武将,只看得到那些饱受战乱骚扰的人。 武将看战乱,文臣看科举,人的眼睛永远在同类和功绩之上,而孟昔昭,他两边都不是,所以他能看到全局。 詹不休沉默了片刻,问他:“你让我练兵,就是保护石大壮吗?” 孟昔昭看向他,眨眨眼:“不是啊,他有什么可保护的,我让他做的事,司农寺不是也在做吗,只是那些人不得要领,没个方向。我需要人保护的,是另外的场所,也在这,但他们会在室内待着,你现在也别问了,我还没找到人呢,你练兵,我找人,这就叫双管齐下。” 詹不休闻言,果然不再问了,反正,孟昔昭做的事,不会是什么坏事。 * 回去的路上,孟昔昭还是坐马车,安静的看着道路两旁的农田,突然,孟昔昭想起来一个事:“你妹妹如今在家里做什么?” 詹不休拎着缰绳的手一顿,眼神顿时刀一样的戳在孟昔昭脸上。 孟昔昭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在这个时代,是不能随随便便问人家未婚小娘子情况的。 他闹了个大红脸:“你想哪去了!我是看你妹妹品性不错,想让我妹妹去跟她学习学习,你不知道,我妹妹最近天天往外跑,我怕她做些给我惹麻烦的事……” 詹不休的眼神这才正常了一些,正想回答呢,突然,他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妹妹品性不错,除了她被绑架那天,你们两个应当没有见过。” 孟昔昭:“…………” 我说是她主动来找我的,你信吗。 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詹不休绝对是个妹控,还是武德充沛的妹控,不管事情原委如何,他的原则都是打死再问,孟昔昭可不敢跟他辩论。 詹不休看着他一副深有难言之隐的模样,感觉十分奇怪,但想想詹茴的性格,又觉得,她不可能跟孟昔昭这样的人有什么私下的往来。 打定主意回家以后再去问詹茴,想起孟昔昭之前说的事,詹不休顿了顿:“阿茴在家整日就是看书,做女红,收拾家务,若你妹妹不嫌弃,让她们一处作伴,我没有意见。” 孟昔昭斜他一眼。 还你没有意见……看把你能的,真把自己当成长兄如父了啊。 在这,孟昔昭表示自己很鄙视詹不休的大男子主义,然而到了家,他找到孟娇娇,跟她好商好量的说,让她去跟詹家小娘子做个朋友,孟娇娇却一脸的抗拒。 “我才不去!她詹家是什么光景,咱们参政府又是什么光景,我一个堂堂参政嫡女,为什么要跟破落户做朋友?” 孟昔昭:“……” 他额角青筋渐渐有起来的趋势。 啪的一拍桌子:“让你去你就去!她的兄长如今跟我交好,你要是过去以后,敢欺负那个小娘子,等你回来,我就请阿娘出来揍你!皮痒痒了是不是,一口一个破落户,咱们家往上数三代,也是破落户!” 孟娇娇气的不行:“我才是你妹妹,你居然为了外人吼我?” 孟昔昭:“就因为你是我妹妹!要不然我才懒得管你呢!” 孟娇娇梗着脖子:“我就不去!” “孟青疏!” 被叫了大名,孟娇娇顿时像个后颈被夹住的猫,看着孟昔昭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又委屈又害怕,她站起来,一跺脚:“知道了!我去还不行吗。” 说完,她幽怨的看了一眼孟昔昭,然后跑回自己院子了。 孟昔昭其实也心虚,被自己貌若天仙的妹妹用那种眼神看着,谁受得了啊。但这事必须坚持,不然,没了五皇子,还有六皇子,没了六皇子,还有各种郡王、侯爷,这事他作为一个男人,不好说什么,孟夫人又当局者迷,就只能把她送到人间清醒的詹茴身边,让詹茴好好影响一下了。 对付孟娇娇比对付十个石大壮都费精力,浅浅的吐出一口浊气,孟昔昭起身,准备回屋补觉。 而这时,他身后也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孟昔昭!” 孟昔昭下意识的僵了一下,这一幕要是让孟娇娇看见,必然会拍手称快。 他回过头,发现是自己大哥,“大哥,你叫我大名干什么,我又没干坏事。” 孟昔昂指着他,“你、你你你!” “你还没干坏事!我问你,你昨晚去哪了?” 孟昔昭不动声色,心思转了一个圈,面色如常的说:“一开始是在不寻天待着,后来我困了,我又不敢上五楼睡觉,那就只能换个地方,大哥,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我在哪个女人那里睡觉,你还管啊。” 说到最后,他还故意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殊不知,孟昔昂却彻底被他激怒了。 然后他就开始四处看,要寻摸一个趁手的武器。 目光锁定在一个鸡毛掸子上,他一把拿过来,对准孟昔昭:“你现在学会扯谎了是不是,我、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孟昔昭吓一跳,赶紧跑远:“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孟昔昂被他气的不轻:“我替爹娘教训你!撒谎你都不会,还说什么你在女人那里睡觉,你有那个本事吗?!” 孟昔昭一脸懵逼,什么意思,他不是纨绔吗,他怎么就没这个本事了? 孟昔昭今天回来的早,金珠和银柳还没到家呢,把银柳留在不寻天,金珠自己回来,准备跟郎君说一下大公子生气的事,谁知道,回来就看见了灾难现场。 金珠目瞪口呆的看着孟昔昂手里的鸡毛掸子,不禁感觉有点震撼。 郎君到底是闯了多大的祸啊! 金珠赶紧跑进去,像个鸡妈妈一样,护在孟昔昭身前:“大公子!大公子息怒!” 孟昔昂顿时把鸡毛掸子对准金珠:“你让开,别拦着我!” 然后,他又对准孟昔昭:“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昨天究竟在哪过的夜,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孟昔昭:“…………” 凭什么啊?!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对我的腿有意见! 孟昔昭头皮发麻,只好说出一个答案:“好了好了,我说,我在桑烦语那里过的夜,做戏就要做全套,偶尔我也要去她那里歇息一下,但是我们没在一个屋子里睡。” 孟昔昂差点被气个仰倒。 今天不来这么一出,他还真不知道现在他弟弟已经是谎话张口就来了,他要是一开始就说自己在桑烦语那里,孟昔昂说不定就信了,但现在,显然这又是一句谎话! 既生气,又难过,还绝望,孟昔昂气的手都抖起来了,抖了一会儿,他扔下鸡毛掸子,一把推开挡着的金珠,然后双手用力揪住孟昔昭的衣领。 迎着孟昔昭惊恐的视线,孟昔昂悲愤的开口:“你啊你!” “就算对女人你不行,你也不能走上那等歪路啊!” “你还想瞒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然全知道了!” “二郎,听大哥一句劝,咱们回头是岸吧!!!” 孟昔昭:“…………” 回什么头? 是哪个岸? 歪哪里的路? 你说的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还有。 谁对女人不行了?! 第28章 流言 孟昔昭突然发现, 他可能是错过了一些消息。 惊恐的神色渐渐从他脸上褪去,孟昔昭眨巴眨巴眼,抬起手, 试图让孟昔昂放开他:“大哥……大哥,你先放开我, 我不走, 你这个样子,要是被阿娘看见了, 成何体统啊。” 孟昔昂是个标准的高门长子,即自持高贵、又特孝顺。 …… 孝悌这俩字跟赚钱一样, 刻在他的灵魂里, 这辈子大约都改不了了。 一听孟昔昭搬出孟夫人来,他还真松开了他的衣领。 孟昔昭理了理自己被揪成一团的衣服, 默了默,抬起头,先问他:“大哥, 你到底觉得我昨天是在哪里过的夜?” 孟昔昂:“……” 怎么你还问起我来了?! 孟昔昂紧抿着唇, 看一眼旁边的金珠,没有出声, 只是狠狠的瞪着孟昔昭, 那意思是,你在哪过的夜你自己心里清楚, 别问我,我可说不出口! 孟昔昭:“……大哥,你真误会我了。我之所以没说实话, 是怕爹娘知道以后太生气。其实昨晚,我根本就没去不寻天, 我是在谢家待了一晚上,我和谢家次子一起去画舫上喝酒谈事,一不小心,掉河里了。” 孟昔昂还没什么反应,金珠先吃惊的瞪大双眼:“怎么会这样,郎君您没事吧?!” 孟昔昭摆摆手:“你看我现在这红光满面的模样,像有事吗?就因为没事,我才去谢家待了一晚,大哥,你也知道爹娘是什么脾气,要让他们知道我是在和谢家二郎待一起的时候出的事,就算跟谢二没关系,爹娘也会向谢家问罪,那可是谢家啊。” 孟昔昭说着,压低声音,做了一个相当不得了的呲牙表情。 金珠:“……” 她跟孟昔昭待的时间最长,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真实情况绝对不是他说的这样。 孟昔昂却没这么了解他,懵了一瞬,他仔细回想应天府里有几个姓谢的,等想起来了,孟昔昂顿时瞪大双眼:“你怎么会和他们家的人牵扯上关系?!” 孟昔昭委屈的喊叫:“我也不想啊,是那谢二自己来找我的,他是不寻天的贵宾,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谁,等他找来了,我才弄清楚他的身份,那你说我能怎么办,赶不能赶,那只好先应付着了。” 孟昔昂张口就想说,有什么不能赶的?!那一家子跟瘟神一样,沾上就没好事,当然要赶啊! 但是转念想想又不行,谢家是因为皇帝的一个念头,才被压成这个德行,万一哪天皇帝改主意了,谢家又起复了,那他们家不就完了? 虽说这个可能性小于零点零零一,但只要有可能,那就不能不小心。 孟昔昂张着嘴,半晌,他猛地把嘴闭上,然后连连点头:“二郎做得对……此事确实不能让爹娘知道,爹这些年走的是越来越高,可这行事也是越发的不顾忌,陛下的喜爱如今就是爹最大的仰仗,他是坚决不能牵扯进谢家浑水的……” 皇帝有多爱他那个真爱,就有多恨他的发妻,恨的同时,行事也让人捉摸不透,按说既然这么讨厌谢皇后,那就该把她的母家直接抄家啊,或者,流放三千里,直接发配到西北苦寒之地去跟月氏、匈奴为伴,保证他们到那不出三年,就全部去跟九泉下的谢皇后作伴。 可他没有,不仅没有,还让他们好好的住在应天府里,就搁眼皮子底下,时不时的,揪出来折腾一顿。 孟昔昂说的一点都不夸张,谢家真的就跟瘟神差不多,对谢家好,皇帝看你不顺眼,对谢家坏,皇帝也看你不顺眼,反正沾上谢字,就等于脑袋上多了个倒霉的指向标。 为什么今科主考官在看见谢原的名字以后,没有直接让他落榜,只给他打压到了二甲末尾?就是因为主考官也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他怕直接落榜,会让皇帝注意到,那还不如留着他,这样日后皇帝问罪,他也有话说。 孟昔昂完全没想到自己弟弟的夜不归宿背后,竟然是这样的缘由,之前为什么生气他都忘了,现在完全就是一脸的后怕:“是为兄错怪你了,二郎,你如今确实是成熟了许多……” 孟昔昭同样心有戚戚的点头,可不是么,他一向觉得,在他们家里,他是最成熟的。 …… 自从不再忧心科举,去了国子监,孟昔昂那点中庸的学问,在国子监里竟然是一骑绝尘、吊打所有人的水平,自信唰的一下就上来了,同时,被压制了多年的智商,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孟昔昂严肃的看向他:“二郎,这件事有没有被外人看见?” 孟昔昭默了默,回答道:“我不清楚,一眨眼我就掉下去了……想来,应该有过路人看到。” 这也是他为什么挑挑拣拣跟孟昔昂说实话的原因,他昨天可是穿着官服去吃饭的,应天府的百姓有多爱好八卦,没人不知道。他现在只能盼着他们没看清掉下去的人是谁,万一看清了……那这就是他提前打的预防针,爹娘暴怒的时候,还能让孟昔昂帮着拦一拦。 孟昔昂也觉得颇为棘手,住在应天府,好处是生活幸福指数奇高,坏处是,屁大点事都能一夜传遍全城。 算了,堵民之口如同堵海,这一点就不要想了。只能盼着,这八卦传不到自家爹娘耳朵里。 这时候他倒是跟孟昔昭想的一样,一瞬间把怎么善后的事情想好,孟昔昂一抬头,突然又重重的抓住孟昔昭的肩膀。 “二郎!” 孟昔昭:“……” 干啥,你不是已经不生气了吗? 是不生气了,但是孟昔昂仍然神情慎重:“我知道你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陛下也器重你,但是你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不能和谢家走动!” 孟昔昭心说,晚了啊……不止谢家,现在连太子,都跟他同桌吃过好几次饭了。 想了想,孟昔昭回答:“我尽量。” 孟昔昂:“不是尽量,是必须!” 感觉一两句话不可能说得动自己大哥,孟昔昭就不耐烦的动了动肩膀,把他的手推下去:“我心里有数,大哥,有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就是我不跟谢家走动,以后也照样过不了多太平的日子,危机啊,总是和机遇一起来的。你也不要总是那么胆小嘛,真是的,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不是县主嫁进咱们家,而是你要入赘郡王府了。” 孟昔昂:“…………” 混蛋小子,还打趣起你大哥来了?! 就算今年都二十一了,孟昔昂也还是未被采撷过的娇花一枚,孟旧玉和夫人李听辛琴瑟和鸣,当年孟旧玉被点了探花,先帝本来是要把自己最喜欢的公主嫁给他的,哪知道晚了一步,在琼林宴上,吴国公奉爱女之命在众进士当中寻摸女婿,要好看的、个高的、学问顶级的、穿着比较穷以后能被她拿捏住的…… 看见孟旧玉那张清新小白脸的时候,吴国公都快哭了,当场就去问他有无婚配,孟旧玉也是个心气高的,之前被人绑回家去,他都没答应留下来当女婿,因为那时候他还抱着娶公主、娶郡主、直接少奋斗二十年的心思。 听见吴国公的话,孟旧玉本来是要拒绝的,谁知吴国公四下看看,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拿出了自己闺女的小像…… 咳,就这样,孟旧玉成了吴国公的女婿,新婚夜,夫人摘下盖头,露出一张比小像还美百倍的娇羞容颜。此后当着自己三个孩子的面,孟旧玉无数次的怀念道,那一日比金榜题名的时候,还让他心花怒放。 孟昔昭穿来才多久,都听他说过两回了,他听了就只是抽抽嘴角,然后继续低头吃饭,孟昔昂却是每回都认真的听着,然后露出憧憬的表情。 孟昔昂都跟县主定亲七年了,哪怕到现在只见过七面,这不妨碍孟昔昂已然把县主当成了自己娘子,为娘子守身如玉,这不是应该做的嘛。 孟昔昭有一回路过大哥的书房,看见他在纸上写“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那是在县主得知他中毒之后,命丫鬟给他送补品的时候,孟昔昭看见他对着诗句那一脸浪荡的表情,还暗地嘲笑了他一声,小处男。 …… 靠着调侃县主,孟昔昭成功的把孟昔昂调侃到脸色爆红不得不掩面羞走,在心里得意了一句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然后他才坐下来,叫金珠过来。 金珠刚刚一直在装木头人,大公子走了,她也放松了许多,走到孟昔昭面前,她等着孟昔昭的命令。 孟昔昭对她招了招手。 金珠俯下身子。 孟昔昭十分小声的问:“我对女人,真的不行吗?” 金珠:“…………” 偏偏孟昔昭还一脸的茫然,“我觉得我很行啊。” 虽说还没有实践的机会,但他都用这副身体生活了好几个月了,一点不便利的地方都没有,假如真有什么问题,他不是应该早就发现了吗。 金珠默然的看着他,发现他不是开玩笑的,只好斟酌着说道:“大公子的意思不是您不行……而是,您在和女子相处的时候,心绪有那么一些、一些不稳,依奴婢看,是郎君您太年轻了,年轻,就容易火气大,而这火气一大,过犹不及,很多事就容易心有余而力不足……” 孟昔昭:“…………” 说来说去,不还是不行吗! 孟昔昭的表情顿时有些惊悚,他自己选择单身是一回事,得知自己那方面有问题,又是另一回事了。 突然,他又想起来一个事。 落水之前,本来他只是怕的要死,身体僵硬不敢动,是在年仙儿摸了一下他的手以后,他才突然出现了胸闷气短感觉要抽过去的状态,把他吓得立刻蹦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恐慌症,这才慌不择路,转身就跑,一脚踏进了河里。 当时他没在意,还以为自己只是太怕水了,现在看来,里面另有乾坤啊! 孟昔昭脸色一片空白。 他猛地站起来,看向金珠:“你跟我说实话,我以前碰到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金珠和银柳,这俩人现在就是孟昔昭的左膀右臂,孟昔昭干好事带着她们,干坏事也带着她们,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所以孟昔昭做什么已经不再瞒着她们了,也不必在她们面前一直装模作样。 金珠已经知道,孟昔昭的记性不仅仅是不认人,连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但孟昔昭也不怕她把这些说出去,毕竟她的未来在孟昔昭把不寻天交给她管理的时候,就已经跟孟昔昭绑在一起了,孟昔昭好,她就好,孟昔昭倒霉,她也没好果子吃。 从金珠那得知了自己以前的光荣事迹,包括且不限于跟人喝交杯酒就激动的口吐白沫、摸一下大腿就高兴的昏死过去、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不嫌弃自己的、却差点在脱衣服那一步把自己送上西天…… 孟昔昭抑郁的把自己团到被窝里,彻底失去了梦想。 他还笑话孟昔昂呢,原来他也是个处男! 而且还是那么丢人的处男,孟昔昂好歹是为爱守身,他这算啥,作者的恶意吗! 可见原书作者一定很讨厌自己这个炮灰纨绔,不仅让他花痴,还让他永远都没法得手,而且这么一来,原来的孟昔昭真就是白死了啊,哪怕詹不休不过来,他也是动不了詹茴的,反而会因为不信邪的尝试,把自己直接作没。 他一直以为那个叫明远的和尚说他活不明白,是指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参政府倒台的引子,看来,还是他高估了,人家指的应该是他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死…… 躺着躺着,孟昔昭胸中突然燃起一股斗志。 唰的掀开被子,孟昔昭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行!我要治病!!!” 现在已经是二更,门外,庆福听着里面的动静,不解的问一旁的金珠:“金珠姐姐,郎君要治什么病?” 金珠:“……” * 以前孟昔昭也折腾过,无非就是找专治隐疾的大夫,开几副药,喝呗。但这回孟昔昭一个大夫都没找,反而开始找人。 嗯……身为现代人,孟昔昭第一反应不是去治自己的身体,而是准备先治自己的脑子。 心理疾病就要用心理学的手段治疗,第一条,脱敏疗法! 孟昔昭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命令金珠:“摸我的手。” 金珠:“……” 她不动,孟昔昭就转身,把手递给银柳:“那你来摸。” 银柳:“……” 她也一脸的抗拒,孟昔昭又不能逼她们,干脆,他转身,把手递给庆福:“那你来!” 庆福:“……” 使不得使不得! 孟娇娇从外面经过,看见这一幕,抽了抽嘴角,一脸无语的离开了。 回到自己院子,她的丫鬟过来,小声问她:“小娘子,咱们今日还去涌金楼吗?” 孟娇娇没好气的说:“去什么去?你昨天没见二哥对我发火?哼,詹家小娘子,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神仙人物,竟然让二哥逼着我去见她。” 眼里闪过几分不怀好意,孟娇娇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备轿!” 丫鬟不敢造次,低着头下去备轿了。 …… 孟家人里面,最会享受的人就是孟娇娇。 孟昔昭出门都是坐马车的,而她,除非是跟人同行,不然就一定要八抬大轿的出门,虽说她身量小,人也轻,但那轿辇可不轻,每回孟昔昭见了,都要皱眉。 大齐对乘轿出行有严格规定,然而规定只限制官员,比如什么四品以下不许乘轿、二品以下不许乘六人抬以上的轿……对于民众,反而不管,一来坐的起轿子的人太少了,二来,这本来就是个噱头规定,说是要克制官员的奢靡之风,克制个轿子管什么用,有本事,倒是先把那些长仙园克制了。 总而言之,现在乘轿出行,几乎成了官员家眷、富商、还有烟花女子的专属,孟昔昭虽然不怎么看得惯,但也没连这个都管,毕竟跟孟娇娇的其他行为比起来,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就算微不足道,孟娇娇也想拿这个事气一下孟昔昭。 是的……这就是孟娇娇的处事原则,她算不上顶聪明的人,但也不笨,她要是想恶心人,有的是办法。孟昔昭不是不让她欺负詹茴吗?好啊,那她就从方方面面的细节上打压她,内城的贵女们都被她气得回家直哭,还有苦没法说了,詹茴一个家住外城的破落户,见了她身边的丫鬟都要尊称一声养娘的人,她都不用自己出手,就能把她气到恨不得揪碎帕子了。 孟娇娇想的这叫一个美,几乎能想象到詹茴在看见光艳逼人的她以后,是如何的惭愧不能自处。 循着地方找过去,孟娇娇下了轿,看一眼这破败的大门,就嫌弃的用手帕捂了捂鼻子,看一眼自己的丫鬟,丫鬟听命,上前拍门。 也是巧,詹不休为了答应孟昔昭练兵的事,今日回家来取他爹留下的兵书,正准备带着兵书走呢,听见拍门的声音,他便穿着利落的兵装,哗的一下打开了门。 几百斤重的木门在詹不休手里跟纸糊的一样,打开的这叫一个不费力气,他本来就是个面冷的人,加之这些年来敲他家门的人,几乎就没几个好人,所以每次开门的时候,他那脸色,都带了几分肃杀。 丫鬟被吓得一激灵,孟娇娇捂着鼻子,更是吓得一激灵。 孟娇娇长这么大,身边的郎君们哪个不是锦衣玉食,身子骨娇的有时候连她都比不上了,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只一个眼神,就带着浓浓煞气的人。 孟娇娇:“…………” 嘤。 詹不休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他直觉挺准的,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孟娇娇身上的嫌弃和鄙夷,哦,现在还带上害怕了。 他拧眉问:“你们是何人?” 丫鬟已经吓呆了,孟娇娇则有种掉头就跑的冲动,但是,好歹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的任务,“我、我叫娇娇,我二哥让我来找、找你家小娘子。” 说着,她还小心翼翼的探头往里看了看:“她在吗……” 呜呜呜不在的话我就走了,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怕啊! 没想到孟昔昭的妹妹这么快就来了,詹不休愣了一瞬,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把门让开了:“在,你进去吧。” 说完他就想走,后来想起这好像不是待客之道,于是,他又硬邦邦的转过身,把孟娇娇的去路拦住,“家中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不周,请见谅。” 他说着请见谅,但结合着他那肃杀的表情,怎么听怎么像是你要是敢不见谅,呵呵…… 孟娇娇:“……” 僵着身子,孟娇娇不敢抬眼,只点了点头,而等到詹不休走了,她都没回过神来。 詹茴昨日听哥哥说了,孟昔昭想让她和自己亲妹交好的事情,她琢磨了一夜,还以为孟昔昭有多么重的深意,她脑子里把各种可能性都过了一遍,甚至怀疑过孟昔昭是不是想借他妹妹的手,来掌控他们家。 听到动静,她提着裙摆走出来,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浑身僵硬,表情呆滞的小娘子,这小娘子长得几乎跟她自己平分秋色,就是这个表现…… 额,怎么看着还没隔壁王婶家的傻丫头聪明呢。 詹茴跨过门槛,不懂她为什么不进来。 她轻声开口:“要进来喝杯茶吗?” 孟娇娇僵硬的眼神动了一动,看见漂亮又柔和的詹茴,她吸了吸鼻子:“你是詹茴?” 詹茴点头:“是。” 孟娇娇眼泪啪一下就掉下来了:“你怎么有个这么凶的哥哥!他长得也太吓人了!我二哥是不是不学好了,他们俩平日在一起能做什么啊,该不会是一起出门打家劫舍吧!” 詹茴:“……我兄长是禁军的副指挥使,若真有人打家劫舍,那也必定是见了他就跑。” 孟娇娇闷闷点头:“这我信,我刚刚也想跑。” 詹茴:“……” 看她真的是被吓得不轻,詹茴有点无语,她哥哥真有那么吓人? 不管了,把人晾在门口也不好,她又问了一遍要不要进去喝茶,孟娇娇怕一会儿詹不休又回来了,赶紧点头,顺便擦擦脸上的眼泪,火急火燎的撩着裙子跑进去了。 …… 孟昔昭还真不知道,詹不休能把自己妹妹吓哭。 不过想想也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詹不休,吓得腿都软了,要不是凭着一股气硬撑,他能直接给詹不休表演个当场滑跪。 他妹妹在詹茴那里喝压惊茶,他自己则跑出来,试探自己犯病的点究竟在哪。 府里人实在是被他烦的不行了,每个人都带着一脸麻木的表情,视死如归般摸了一下他的手,但不管是谁,都触发不了他的犯病机制。 搞不懂,孟昔昭只好出来,找另一个人帮忙。 桑烦语这里如今可是大变样了,任意一样东西拿出去,都比傅济材当初送她的那幅唐朝画值钱。 坐在桑烦语这里,孟昔昭感慨,皇帝对自己的相好是真大方啊,再看看他,这么费劲的去讨好他,最后就得个紫金鱼袋,还挂不上,挂他爹腰上了。 他也想要金银,他也想要古玩字画! 桑烦语亲自做了几个小菜,端出来给孟昔昭品尝,在孟昔昭吃的时候,就把自己最近这段时间听来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她说的事无巨细,毕竟她也不知道哪个对孟昔昭有用,只能全都讲一遍。 孟昔昭告诫过她,听可以,但是不要自己问,她的身份和后妃是不一样的,后妃可以装傻,娇憨的问一两句,天寿帝就是起疑了,也顶多不再去宠幸那个后妃。可她只是个行首,别说问一两句,哪怕半句,都容易触碰天寿帝的敏感神经,不再来看她是好的,就怕天寿帝这个龟孙玩意儿,一挥手,就让秦大官把桑烦语直接埋了…… 当然,孟昔昭说的也是有些夸张了,桑烦语虽然没背景,但她名声比后妃大多了,没看那些帖子还在不停的往她这里递么,天寿帝想动她,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就此传出一件黑历史。 以桑烦语如今的名气,都快跟梁红玉、红拂女之流齐名了,她不出事,天寿帝未来的口碑也会跟她挂钩,她出一丁点事,那以后人们提起天寿帝就没别的了,一定是“那个杀了妓/女相好的皇帝”…… 说那么夸张,无非是为了让桑烦语小心些,同时,也是为了等以后天寿帝不再来她这了,让她别那么失落。 说实话,天寿帝能坚持到现在,孟昔昭已经很震惊了,他以为最多有个三四次,天寿帝就应该对桑烦语没兴趣了。 或许是因为桑烦语跟宫里的娘娘们不一样,所以让天寿帝一直保持着新鲜感?但谁也说不好这新鲜感什么时候就散了,桑烦语又不是甘贵妃,没那个本事一直吊着天寿帝。 好在桑烦语也是个清醒的人,她对天寿帝只有一种感情,那就是怕,跟他躺在一块,听他偶尔冒出的那些惊人之语,让桑烦语深深的感到,这人真是皇帝,还是个一点不把人当人的皇帝。 “……他一提起林贤妃,脸色就十分的难看,但他还喜欢提,说什么林贤妃在宫里日日垂泪,看起来很是快意。” 孟昔昭点点头,小心眼是这样的。 “司徒相公想告老还乡,他不同意,还说司徒相公是倚老卖老,就是想拿捏他,奴家看着,他可能会报复司徒相公。” 孟昔昭:“……” 有这么一个皇帝,真是心累啊。 “哦对了,还有个事,他说军棋甚是有趣,还问奴家,二公子怎么想到的,有没有提前跟奴家说过,奴家说没有,二公子虽然欣赏奴家,但从不跟奴家说自己的事,奴家也不敢打听。” 孟昔昭:“……” 小心眼,还多疑,妈蛋,要不是看在太子现在一点根基都没有的份上,他真想…… 这时候,桑烦语努力回想,又回想起来一个事:“他说,楚国公主比奴家只小两岁,是他众儿女当中最有灵气的一个,也甚会作诗作词,他还说,若是奴家能进宫,跟楚国公主结识一番,就好了。” 听了这么半天,孟昔昭总算是听到点有用的消息了。 他的眼睛倏地就抬起来,桑烦语本来就看着他,见状,她顿时微微凑近身子:“二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孟昔昭眨眨眼,笑起来,让桑烦语宽心:“放心吧,陛下这么说,与你无关,他怎么可能真心实意的想让你进宫呢,朝臣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淹死了。当初废后的事情,已经让他得到了教训,为甘贵妃他尚不能得逞,为你,他更做不到了。” 桑烦语也笑起来:“二公子,你这么说,奴家可是要伤心了。” 说着伤心的话,她却笑得无比轻松,越接触天寿帝,她是越知道后妃的不易,哪怕一开始她还艳羡过那些女子,现在也就那样了。即使还会艳羡,她艳羡的也是她们的家世、她们的清白,跟她们后妃的身份,却没半点干系了。 既然孟昔昭都这么说了,桑烦语又奇怪起来:“那二公子为何独独对这件事甚是在意呢。” 孟昔昭唔了一声:“因为这番话,让我发现了一个事。” 桑烦语好奇的问:“何事?” 孟昔昭却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说。” 虽说桑烦语现在都快被他发展成他的女特务了……但有些事,她不知道比较好,毕竟人要是知道了什么事,总是难以藏得住,万一在跟天寿帝的相处中,流露出一点点的情绪,那都有可能成为蝴蝶翅膀,把后面的剧情给扇没了。 那哪行?! 他可是万事俱备,就欠东风了! 桑烦语见他不愿说,也会心一笑,反正在她眼里,孟昔昭做什么都是为她好,无数次的事实都证明了,孟昔昭是把她当人看的,他不会害她,那就够了。 倒完了最近的情报,桑烦语本以为孟昔昭这就要走了,她都准备好送客了,却见孟昔昭摆摆手:“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桑烦语顿时坐下来,露出了女为知己者死的表情。 “二公子的吩咐,奴家无敢不从。” 孟昔昭点点头:“那就好,来,你摸一下我的手。” 桑烦语:“???” ………… 事实证明……桑烦语也不行。 最后,桑烦语已然是一脸诡异了,没错,她是把孟昔昭当自己的主子和伯乐这么看,但她对孟昔昭可没有那种非分之想啊,她喜欢大文人,通晓历史的那种,跟她在收集文物上有共同语言的那种。 孟昔昭一则刚脱离文盲没多久、二则连三百年前中原有几个国家都不知道、三则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竟然指着她新收来的春秋时期王族专用的青铜簋说这个盆怎么这么大…… 哪怕她很努力的想要对孟昔昭动一下心,听到他那句话以后也就心如止水了。 动不了,真的动不了。 迎着桑烦语那颇为愧疚和怜悯的表情,孟昔昭木然的走出了院门。 金珠看他这么努力,也是非常不能理解:“郎君,没犯还不是好事吗?每次您犯起来,都会把夫人老爷,还有我们这些下人吓一大跳。” 孟昔昭叹气:“你不懂。” 这就跟脑袋上悬着一把刀一样,这是多大的弱点啊!万一被别人知道了,想着法的利用一下,那他不就歇菜了吗。 原本以为自己不再花痴,就万事大吉了,谁知道这身子还有这么一个毛病,再加上他那个怕水的阴影…… 等于他现在有两个致命弱点,随便哪个,都够要他命的。 怕水好说,随便一条河都能触发他的恐惧心理,问题就是这个花痴后遗症,看起来毫无规律可言啊。 难道是因为这些人都是他认识的,平时跟他相处的太熟了,所以条件不满足?而年仙儿是陌生人,这才一摸就成功了。 孟昔昭在桑烦语的家门口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以掌击拳:“我决定了!咱们今天就去逛青楼!” 金珠:“…………” 她快给孟昔昭跪下了。 你就这么喜欢作死吗! 然而孟昔昭决定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金珠来置喙了,于是,脚步一转,孟昔昭就去了百花街,而且在第一家有穿着很少的女子出来拉客的酒楼前,就停下了,那些女子一看有戏,顿时笑靥如花的来拉孟昔昭,孟昔昭站着让她们碰了一下,发现也没事。 皱皱眉,他干脆走了进去。 东宫里,崔冶穿着太子常服,站在长案后面,平心静气的练字。 郁浮岚走进来,对崔冶欲言又止。 崔冶抬头,“如何,如今府城里,可有关于孟昔昭落水的流言?” 郁浮岚:“……落水的流言,没有。” 崔冶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不禁拧起眉:“莫非还有其他流言?” 郁浮岚默了默:“启禀殿下,准确的说,不是流言,而是很多人都看见了,孟少卿在休沐日大张旗鼓的进了红春楼,还一口气点了二十多个姑娘,把红春楼的掌柜高兴的都快找不到北了。” 崔冶:“…………” 默然的盯着郁浮岚,后者一脸的尴尬,崔冶知道他没胆子骗自己,过了许久,他才重新低下头,准备继续练字。 然而越写心越不静,荒芜的荒字只写了三笔,他就突然把笔摔到一旁,转身离开了这里。 直到崔冶已经出去,郁浮岚才悄悄抬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宣纸。 只见宽大的宣纸上,只有一个“艹”。 郁浮岚:“……” 没写完? 第29章 狎妓 落水这事并没传到大街小巷去, 大概是孟昔昭运气真就那么好,虽说有人看见官员落水了,但是没人认出来他是谁, 这才免了一场口舌之灾。 但逛青楼这事,就是大罗金仙下来, 也不可能帮孟昔昭遮掩住了。 不过, 好像没几个人在意的。 连孟昔昭的爹娘听说了这件事,都没露出多少情绪来, 顶多轻叹一声,就知道会这样。 他本来就是满应天府都知道的纨绔, 之前隐隐有几分洗心革面的意思, 大家还觉得惊讶,现在看见他又旧态复萌了, 反而感觉这才正常。虽说孟昔昭如今不是一个普通的纨绔,他还是个官,但当官的老爷们流连勾栏的还少吗?顶多就是没有孟昔昭这么大摇大摆, 远的不说, 就是闫相公,年轻的时候也有个叫佟如意的红颜知己呢。 文人嘛, 都风流。 应天府的百姓们见怪不怪, 朝堂之上的御史们则掂量了一下,感觉虽然此事有文章可作, 然而孟昔昭那个名声……直娘贼,也忒狼藉了,这好人突然干坏事, 能惊掉人们的下巴,但坏人突然干坏事, 那就跟放了二年的甘蔗一样,干得人毫无啃食的欲望。 所以不管是谏院,还是御史台,都没有人准备出这个头,然而就在大家以为这事很快就要过去的时候,一个常朝日上,某位杨姓资政殿学士突然站出来,义愤填膺的把这件事禀告给了陛下,还说孟昔昭此举破坏了大齐官员在百姓中的形象,不仅给众官员抹黑,还给陛下抹黑。 这话一出,官员们第一反应是去看站在第二排的孟旧玉。 常朝之上,一共有四列官员,从左数,第一是甘太师,第二是司徒相公,也就是门下省的左相,第三是闫相公,中书省的右相,第四则是唯一站在第一排的武官,现任骠骑大将军,尚将军。 孟旧玉连个第一排都没混上,甚至在第二排,他都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第一个站的是枢密使耿文锦,虽然正儿八经的文臣,但他手下管理的全是武职。而孟旧玉右边,本应该是三司使邱肃明站的地方,不过他称病告假了,所以那边是空的。 大家看孟旧玉,而孟旧玉悄悄抬头,看天寿帝。 从他小儿子不知死活的跑去逛妓/院,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只是,他没想到会是一个普通学士提出来的。 孟旧玉看一眼天寿帝如今的表情,见他微微皱眉,却不是真正生气时那种阴沉的皱眉,而是不耐烦时才有的烦躁性皱眉,孟旧玉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冷哼一声,孟旧玉右跨一步,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先不说孟少卿去红春楼究竟做什么,他就是真的如你所说,歇在了红春楼,又与尔等的形象有何关系?尔等的形象就如此不堪一击,只一个小小的流言,就能把尔等打成奸臣贼子?殊不知,这城墙要是自身足够顽固,便是拿着攻城车也攻不开一条缝,可要是原本就已经被白蚁蛀空,内部四分五裂,摇摇欲坠,那哪怕一个小儿轻轻一踹,也足以使其轰隆倒塌。” 说完,他挑着眉回头,问那个人:“杨学士,你可是认为现在这崇政殿上,站的都是一群被白蚁蛀空的酒囊饭袋?” 杨学士:“……我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孟参政你休要血口喷人!” 孟旧玉的口才没得说,真要让他发挥起来,一百个人也说不过他一个,就站在他前面的司徒相公也回过头,看着孟旧玉那精神抖擞、一看就进入了母鸡战斗状态的模样,挑挑眉,又把脑袋转过来,老神在在的揣起袖。 顺便,忍不住般,乐了一声。 旁边的闫相公:“……” 本来他不想掺和的,但那个杨学士,是标准的文臣,而他作为文臣头子,他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于是,他威严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孟参政,倒也不必偷换概念,再是坚固的城墙,水滴石穿下去,也有大厦将倾的一天,我们这些为陛下效力的老人,正该将那些零星白蚁抓住,这才能免得他们壮大势力,危及天下。” 孟旧玉转过身,呵呵一笑,拱着手,给这位右相行了个礼:“闫相公所言极是!那请问闫相公,官员出入瓦子勾栏,是不是都算大齐的白蚁?” 右相:“……” 感觉这句话有坑,他赶紧找补一句:“自然,但往日之事不可追,如今发生的,才是最要紧的。” 孟旧玉点头,非常认同的样子:“是也是也,就像万侍郎前段时间刚抬回来一个小妾,哎呦那小妾可不得了,在白虎门外开了个暗门子,那全府百姓都听说了啊,白虎门附近多兵营,万侍郎一个年逾花甲之人,竟然在众将士当中赢得了美人芳心,不得了不得了。” 第四排的万侍郎脑袋一嗡,不可置信的看向孟旧玉。 孟旧玉继续道:“还有去年,宣徽院刘大人因欠了百花街上一勾栏三千两的纹银,竟被人家的打手追到家里来要账,把百姓们乐的,连着三天都多吃了一碗饭,据说那勾栏也不简单,背后东家竟是诸葛大夫……啧啧,难怪今年诸葛大夫续弦,我没见到刘大人前来道贺,是不是还心怀暗恨呢?” 第三排的诸葛大夫瞪大双眼,一个箭步冲出来:“没有这等事!陛下休要听他胡说!” 第六排的刘大人更是羞愤欲死,这都过去一年了,怎么还能被揪出来堵抢眼啊。 他也冲出来,同时啪一下跪地:“陛下明鉴!臣、臣……” 他想说臣冤枉啊,然而想想去年这事在整个应天府都闹开了,喊冤实在是不行,他只好流着眼泪道:“臣已然改好了啊!” 闫相公:“…………” 孟旧玉攻击的这几个人,全是右相一派的,别看朝上站的人总共才六十来个,里面最起码二十来个,都是右相的门生,或者跟右相沾亲带故,所以要是换了别人,孟旧玉还不好使这招,对付右相,那就太容易了。 让你收这么多门生,瓜子多了,找个臭虫还不简单么。 右相被他气的胡子直抖,他也看出来了,孟旧玉今天打的是随意攀咬,你让我下不来台,我就让他们全都下不来台的主意,右相深感后悔,今天他就不该出这个头,让孟旧玉把那姓杨的气吐血不好吗?少了一个没脑子、不听话的应声虫,他以后的日子还能更顺。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他这时候退缩,像什么话,撸着袖子他就想跟孟旧玉好好掰扯一下,然而这时候,皇帝的耐心彻底告罄了。 一拍龙椅的扶手,皇帝怒道:“像什么样子!把朕的崇政殿当什么了,东华门外的大集吗!” 他一发话,顿时所有人都老实下来,全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听训。 皇帝:真烦人!本来早起心情就不好,还总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他不高兴了,顿时就开始群体输出:“朕看你们比那后宅的妇人还长舌!一个个的,每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盯着同僚的后院,要是坐在这的是皇祖,非把你们全都绞了不可!” 全体官员:“……” 底下人私生活不干净,皇帝是知道的,但他一直都懒得管,甘贵妃的事都过去十二年了,他也不再是那个非给大臣塞半妻的皇帝了。 真是,没有一个懂朕的,逛妓/院有什么可跟朕说的,朕只喜欢听刺激的、或者情真意切的八卦,知不知道啊! 越看这群人越觉得无趣,再想起这件事是孟昔昭引起来的,皇帝一甩袖子,站起来:“把孟昔昭给朕叫宫里来,你们,全都回去好好反省!” 右相站第一排,皇帝那唾沫星子都快喷他脸上了,临走的时候,皇帝还特记仇的剜了他一眼,虽说也剜孟旧玉了,但右相还是觉得自己太冤了。 “……”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就说别惹孟昔昭,别惹孟昔昭,一个六品鸿胪寺少卿,在他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可现在,他连孟昔昭面都没见过,就已经被他崩了一回了! 好生气! 他看向后面稀稀拉拉正在往外走的官员,林大学士低着头,也是一脸的郁闷,虽说皇帝说了要把孟昔昭叫宫里去,可皇帝的脾气谁不知道,他想办人,那都是正大光明的,恨不得拉来一万个观众的办,叫到私底下去,即使是训斥,也只是轻轻放过,根本伤不了他什么。 这一计,没成啊…… 林大学士无助的抬头,还正好看见右相正看着自己,他顿时流露出求助的想法,然而右相隔着老远,就对他冷笑一声。 此时此刻,他跟孟旧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门生收太多了,沾亲带故的人也太多了,还真就蹦出一个臭虫来!不行,赶紧切断,不然的话,以后还不知道要被这些人坑成什么样! ………… 皇帝有令,殿前司的侍卫立刻就出发,去请孟昔昭进宫,这回倒是没再劳动秦大官了,孟昔昭在鸿胪寺待的好好的,突然带刀侍卫来了,既气势汹汹、又客客气气,孟昔昭眨眨眼,对鸿胪寺众人安抚的笑了笑,然后就跟着离开了。 庆福在门外已经焦急的凑了过来,孟昔昭看他一眼,庆福愣了愣,他现在还没和孟昔昭培养出百分百的默契,挠了挠头,他只能猜测着,驾着马车远远跟在他们一行的后面。 从西华门进宫,这里不是正常上下朝的路线,但孟旧玉特地绕到这边来,跟孟昔昭玩了个偶遇。 孟昔昭:“……” 看着自己爹迎面走来,一会儿咳嗽一会儿痒痒,这边揉揉那边挠挠的给自己递消息,孟昔昭不禁抽了抽嘴角。 前面的殿前司侍卫已然狐疑的看了过来,孟昔昭赶紧做出一副目不斜视的表情,直到孟旧玉走近了,孟昔昭才对他熟人一般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了。 孟旧玉:“……” 小兔崽子,你爹我的暗号,你到底看没看懂啊?! 虽说,孟旧玉已经吃惊过孟昔昭如今的聪慧了,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觉得孟昔昭是那个带二十家丁出去打架、都会吃亏的傻儿子,其实哪用给他递暗号啊,一看这阵势,孟昔昭就全明白了。 毕竟最近他除了去过一次青楼,一直都低调得很。 进了皇宫,没多久,他们又看见迎面走来一人。 也是熟人。 郁浮岚穿着黑色的侍卫服,腰上挂着东宫专属的腰牌,跟在孟昔昭身边的四个侍卫见了,除了打头那个,全都跟郁浮岚行礼:“郁都头。” 而打头那个态度也很客气,别看郁浮岚只是个小小的都头,这算是侍卫亲军里最小级别的长官了,可郁浮岚的当差地方是东宫,他这个都头的含金量,也就比殿前司都指挥使差那么一点点。 按以前的惯例,甚至这就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预备役,太子一登基,这人也会从侍卫亲军里调出来,全看新帝是什么心情了,心情好,给个殿前司都指挥使,心情不好,给个金吾卫上将军。反正全是大官,而且管的全是最优秀的皇帝亲兵。 武将们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不跟文臣似的,躲着太子走,对太子底下的人也持以忽视的态度。郁浮岚也对这几人点了点头,然后一脸陌生的看着孟昔昭。 “这位是……” 孟昔昭拱手行礼,“在下鸿胪寺少卿孟昔昭,拜见郁都头。” 郁浮岚:“哦,你就是那个逛青楼的孟少卿啊。” 孟昔昭:“…………” 你递消息的方式比我爹还生硬。 那几个侍卫也惊呆了,他们去请人过来,都不敢这么说话,这郁都头,为人处世也太不拘小节了吧。 转念一想,他们又有点同情,难怪能留在东宫呢,原来是人情能力太差。 郁浮岚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完成了任务,他就走了,接下来总算是没别人打扰了,来到皇帝所在的昆玉殿,孟昔昭看一眼上面的牌匾,发现又换地方了。 昆玉殿明显比之前的宫殿更通风,进去以后,孟昔昭看着皇帝背后的冰山,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是真的冰山,快有两人高了,高高的伫立在大殿最后方,离天寿帝待的地方约有三米远,但因为够高够大,所以整个昆玉殿都凉丝丝的,而冰山一直在融化,融化出来的水,也随着地面上早就修建好的水道渐渐流走,这水道约一尺宽,四寸深,上面还镶嵌了许多亮闪闪的宝石,乍一看上去,美轮美奂。 孟昔昭:“…………” 参政府用冰都是精打细算的,每个院子只有三伏天的时候才给冰用,外面的百姓更是冰都用不起,只能节省一点,去饭馆买一份冰饮解解暑,你这个无道昏君,居然连冰山都搞出来了! 而且看样子不是现在搞出来的,已经搞了很多年了! 现代人开空调还知道关门呢,天寿帝连窗都四敞大开的,那冰山融化的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但不要紧,一边的内侍盯着呢,只要见小了,就挥手吩咐其他人,往上续冰。 孟昔昭看天寿帝十分不痛快,然而天寿帝看孟昔昭也是这样。 他上来就质问他:“朕听说,你去了红春楼?” 孟昔昭低着头,声音可一点都不低:“是,微臣去了。” 天寿帝:“你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孟昔昭仰起头,眼睛依然看着地面,他回答的比天寿帝声音还大:“启禀陛下,微臣忍不住!” 天寿帝:“……” 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答案,天寿帝整个人都有点懵。 他被气笑了:“你还挺理直气壮的。” 孟昔昭:“本性如此,微臣也觉得羞愧,但又觉得不是那么羞愧。” 天寿帝:“哦?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羞愧法。” 孟昔昭这才抬起眼,对着天寿帝嬉皮笑脸了一下,看着一点都没跟皇帝置气,就像个被家人训斥了的小孩,十分不往心里去:“微臣也知道,不该去那种地方,可不瞒陛下说,微臣这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陛下的信任,还有知心的红颜知己。” 天寿帝听着,哼了一声:“去那种地方,就能找到红颜知己了?”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笑笑:“总要试试嘛。” 说着,他还往前走了两步,一脸跟天寿帝分享大秘密的表情:“陛下,您知道吗?我一向觉得,这男人啊,是泥做的,而这女人,是水做的,男人皆是臭不可闻,只有女人,才清澈芳香,您说我能不多亲近亲近她们吗?” 天寿帝:“胡闹!莫非在你眼里,朕也是臭不可闻?!” 孟宝玉大惊:“怎会,陛下可是真龙天子,寻常男子跟您有什么可比之处,陛下快别给他们脸上贴金了。” 天寿帝闻言,有点古怪的看着他:“那你爹呢?” 孟昔昭回答的十分笃定:“他也一样,臭不可闻。” 天寿帝:“……那你自己?” 孟昔昭高高抬起眉毛,像是不理解天寿帝怎么这么问:“我当然也臭不可闻啦。” 天寿帝:“…………” 他算看出来了,孟昔昭已经好色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看来坊间传闻是真的,孟昔昭的花痴病,哪怕当了官,也无药可救。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毕竟孟昔昭又不是他儿子,他不需要担心丢人的问题,而且,手下的官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他还是很欢迎的,毕竟有缺点的人,他用起来更放心。 尤其是孟昔昭这样的,就这性格,一定很受其他官员的嫌弃,别说清流了,哪怕贪官污吏,都怕跟他走近了沾一身腥,他没有依靠,还不就得紧紧靠着自己这棵大树吗。 天寿帝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你啊你,倒是说了句真话,没错,朕看你就是最臭不可闻!” 孟昔昭有点不乐意,但别扭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臣就认了,臣就是最臭不可闻。对了,陛下,臣以后可以继续臭不可闻吗?” 天寿帝失笑,“看看你这个样子,旧玉在家,定是没少为你头疼,罢了,总拘着,朕看你也老实不下来,只是以后,不能再让旁人看见了!” 孟昔昭连忙露出惊喜的表情,笑着谢恩。 又是一阵说笑,临走的时候,孟昔昭不仅得到了天寿帝赐的午饭一顿,还顺便给鸿胪寺争取到了更高级的用冰资格,以后鸿胪寺再也不用扇扇子了,他们可以跟六部一样,整个夏天用冰随取随用。 这回都不用皇帝吩咐,秦非芒就主动送孟昔昭出去,把内侍送来的食盒转交给孟昔昭,秦非芒似笑非笑:“孟少卿简在帝心啊。” 孟昔昭一脸惭愧:“哪里哪里,我不过是靠着运气,才得了陛下几句夸赞,哪像秦大官,在陛下身边十五载,这份情谊,我就是骑汗血宝马,也赶不上啊。” 秦大官微微一笑,承了他这句话,不过,他还是要纠正一下孟昔昭的说法:“孟少卿有所不知,我是天寿二年才来到陛下身边,非是十五载,而是十四载。” 孟昔昭茫然的眨了眨眼,用空闲的手一拍自己脑袋瓜:“您看我,竟然记差了,对不住,我这记性确实不好,其实我爹都跟我说过,秦大官跟我爹交好,您的事,他当然不会记错。我这回想起来了,陛下登基之时,您是在商国长公主那里当差,对吧?” 秦非芒仍然微微笑着,然后对孟昔昭点了点头。 孟昔昭也笑:“您可真是好福气,先伺候长公主,现在又伺候陛下。” 秦非芒想起过去的日子,垂了垂眼,然后同样客套的笑起来:“孟少卿也是个有福之人,您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呢。” 孟昔昭:“……” 说,你是不是也看过甄嬛传。 然而秦非芒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本来他是准备直接把孟昔昭送到宫门口的,现在,刚出殿他就回去了。 因为他准备送,别的内侍就没跟着,现在旁边只有个递吃食的御膳房小太监,孟昔昭和这小太监四目对视,都感到了淡淡的尴尬。 …… 很快,孟昔昭被天寿帝问话,结果端着御膳出宫的事情就传出来了。 三皇子气的又砸了俩花瓶。 林贤妃还在禁足当中,三皇子虽然没被拘着,可他也不敢到处乱走,只能悄悄的来到自己外祖父家,等消息。然而最后等来一个孟昔昭受赏的消息,三皇子差点年纪轻轻就罹患脑溢血。 “你是不是没按我说的去做!” 林大学士一脸苦相:“殿下,我全是按您的吩咐行事,可我也早就跟您说过了,陛下他并不在意官员狎妓……” 毕竟皇帝自己都狎呢,谁会跟自己过不去啊。 这林大学士,就是林贤妃的父亲,也是资政殿大学士,邓覃,那个被孟昔昭搞了一回刺字的倒霉蛋,就是他的门客。 林大学士现在深感自己是流年不利。 首先,门客邓覃居然在应天府最热闹的地方撒癔症,当街裸奔,搞得他好几天出门都抬不起头来;其次,本届科举主考官就是他,先有谢原应试,后有孟昔昂不应试,弄得他是一个头两个大,愁的觉都没法睡;再次,自己这好外孙非要跟孟昔昭过不去,下毒不成反让自己的女儿吃了挂落,眼看着是复宠无望了,陛下后宫那么多人,无宠就等于幽禁一辈子。 现在更是不得了,右相居然也记恨上他了,要知道,右相平时最讨厌的就是底下人越过他,自己行事,完了完了,本来女儿就没戏可唱了,现在他又被右相踢出了文官集团,他还准备明年再往上升一升呢! 外祖父都快七窍升天了,三皇子也是完全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他也不在意,此时,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下个月就是封王大典,我才不想当什么宁王!孟昔昭害我丢了山东的封地,我跟他势不两立!” 本来他想的是靠着这件事,让皇帝厌弃孟昔昭,既给自己出气,而且他再去求情,或许就管点用了,当然,他自己也知道,皇帝忒小心眼,记仇一回就不可能再原谅,所以他主要还是想把孟昔昭一起拉下马。 然而他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居然没成,这就令三皇子很费解。 首先,可以排除是父皇昏庸。 其次,一定是孟昔昭巧舌如簧,蒙骗了父皇! 三皇子顿时又想给孟昔昭下毒,或者,做的再绝一点,直接找个杀手弄死孟昔昭算了。 但这事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孟昔昭是官,走哪都一堆人跟着,就算回了家,参政府养了一百多的护院,也不是吃干饭的。 所以还是用计比较好,用毒比较省心。 然而上次下毒不成功,他已经发脾气,把那个制毒的大夫从宫里赶出去了…… 要不,再想点阴招? 三皇子一脸的若有所思,林大学士看着他这个德行,就感觉无比头疼。 要不是他女儿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年纪大也没法再生了,他是真不想管这位三殿下! 但眼下,不管他,他就会自己犯浑,而他一犯浑,他这个外祖父,也绝对要跟着倒霉。看看谢家,多好的例子,那房陵郡公都快十年没出过门了吧? 林大学士也皱眉思考,思考了一阵,他突然问:“殿下,只要惩治了这个孟昔昭,您就能出气了,是不是?” 三皇子没吭声,他还想惩治那个超级讨厌的孟昔昂,烦不烦人,偏偏那天跟孟昔昭一起吃饭,就因为是他,才把这件事搞得这么大。 但林大学士一直看着他,三皇子只好模糊的回答:“就算是吧。” 林大学士这才宽了心,他真怕三皇子张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我想让孟家也跟着一起死。 “殿下,我听说,之前在琼林宴上,孟昔昭出口调戏过谢原。” 三皇子一脸的不耐:“谢原谁啊。” 林大学士:“……谢原是谢幽的长子,太子的表哥。” 三皇子吊儿郎当的表情猛地一收,他吃惊的看着林大学士,俯身过去,连声音都变成了气声,而且满满的全是惊喜:“孟昔昭居然跟太子有关系?” 林大学士:“……不是,他只是调戏了一句谢原。” 三皇子不管那个,“那就等于跟太子有关系!” 刷的一下,他站起来,越想越觉得激动,越想越觉得可行,他以前怎么没想过这条路呢,真不愧是外祖父啊,姜还是老的辣。 现在,哪怕孟昔昭没调戏过谢原,三皇子也不在乎了,反正他说了孟昔昭和太子关系匪浅,那他们就一定是关系匪浅! 想着想着,三皇子直接大笑出声,把一旁的林大学士看得心惊肉跳的。 三殿下别是失心疯了吧…… * 六月初一,皇帝行众皇子的册封礼,孟昔昭因为三番五次的拍马屁,终于,被皇帝记起来了,特许他也进来观礼。 然而他站的地方是最末尾,就是仰着脖子,他也看不见里面具体的情况。 皇帝坐在最上方,这倒是容易看见,其次就是站在他旁边的太子。 孟昔昭看着他,突然想到今天是初一,他本来应该去鸡鸣寺小住的。 此时却跟个木偶人一样,站在皇帝的下首位置,面无表情的看着各位宰执宣唱祝文。 左相右相参知政事,一个没跑,全都拿着圣旨一个个的念,孟昔昭现在就算脱离文盲了,听见这么文绉绉的话,眼睛里也开始转圈,等到好不容易礼成,前面哗的跪下一大片,孟昔昭因为走神,还慢了半拍,差点出丑。 太子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露出了一分笑意,但转到别人身上的时候,这笑意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跪拜过众王爷以后,这册封礼就算结束了,孟昔昭刚才跪的太猛,膝盖八成都磕紫了,他低着头,掩饰住自己的龇牙咧嘴。前面,孟旧玉快步走过来,看他这有些古怪的表情,还愣了一下:“怎么回事,热着了?那赶紧跟爹回去吧,让你娘给你做一碗冰粥喝。” 孟昔昭捂着膝盖,抬眼往前边看了看,没看见太子的身影,他跟孟旧玉摆摆手:“不了,爹,我还要去鸿胪寺办公呢。” 孟旧玉:“……你怎么比我还忙?” 孟昔昭心不在焉的回答:“那您就要自己反思反思了。” 孟旧玉:“…………” 我是该反思反思。 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 …… 从皇宫出来,孟昔昭上了马车,就让庆福快点赶,赶去阖闾门。 庆福还以为他有事,把马车赶得飞快,谁知道出了阖闾门,孟昔昭就不动了,坐在马车的边缘上,让庆福跟旁边的茶摊买了一碗凉茶,然后一边喝,一边盯着出城的人群。 阖闾门是出城前往鸡笼山的必经之路,当然,要想绕道也不是毫无办法,不过孟昔昭觉得,太子这雷打不动的每月固定小住三日,早就过了明路了,他应该不会选择绕道。 果不其然,又等了一刻钟,一辆低调的马车驶出来,车夫是张侍卫,旁边还跟着骑马的郁浮岚,和一个面生的东宫侍从。 这一行人走的目不斜视,孟昔昭心里一急,又不敢大声呼叫,怕大家注意到那辆马车,于是,他另辟蹊径,反手把凉茶扣在了庆福脑袋上。 “没用的东西!这么凉,让郎君我怎么喝?!” 庆福:“…………” 不是您要特凉特凉的吗! 这边的骚动很快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孟昔昭继续骂骂咧咧,周围的人则指指点点。 把茶碗扔一边,孟昔昭爬进马车里,还怒斥庆福:“还不赶紧走?!” 庆福委委屈屈的坐上去,驾着车往前走。 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这时候,他身后,孟昔昭隔着帘子小声跟他道歉:“等回府以后,我私库你随便挑,现在,先一路往前,等没什么人了,你再拐弯。” 庆福听了,心里感觉很奇怪,他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发现有辆马车就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而赶车的人,他也认识。 虎视眈眈的张侍卫。 庆福:“…………” 挑一样可不够,回去以后他得挑三样! 庆福战战兢兢的,但还是照着孟昔昭说的做了,而他们拐弯以后,张侍卫也拐弯了,到了一处没人的林子边上,马车停下,孟昔昭利落的从自己马车爬出来,然后又利落的爬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庆福看着自家郎君这熟练的手脚,不知为何,突然有种丢人的感觉。 太!不!矜!持!了! …… 而孟昔昭爬进来以后,才发现崔冶换衣服了,现在他穿的就是普通的月蓝色衣衫,远不如今日在皇宫里那身正红色太子冠冕高贵。 不过,穿着太子冠冕的崔冶让孟昔昭感觉陌生,还是这个版本的崔冶比较好,能让他感到安心。 坐好了,他抬起头,发现崔冶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孟昔昭突然有点紧张。 良久,崔冶勾了勾唇,而孟昔昭一看他笑了,自己也笑起来。 他的身体也跟着放松,嘴里的话便脱口而出:“殿下今日穿红色真好看。” 崔冶嘴边的笑容更多了一些,但是他始终不说话,垂眸,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你坐过来。” 孟昔昭眨眨眼,感觉不太合规矩,但这又不是宫里,管那么多干嘛。 于是,他一屁股就挪了过去,那叫一个没有心理负担。 而崔冶在他挪过来以后,轻轻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的把头,靠在了孟昔昭的肩膀上。 孟昔昭一愣,身体也变得有些僵硬。 只是,他感觉到了崔冶的不适,于是,强迫自己赶紧放松下来。 而外面,张侍卫跟郁浮岚争执了很久,最后还是张侍卫更胜一筹,他们决定不能再耽误了,必须再次出发。 张侍卫还去威胁了庆福一下,让他在这待着,等两个时辰以后,再驾着空车去鸡鸣寺找他们。 庆福是什么心情,孟昔昭不知道,他的注意力,全在一旁的崔冶身上。 马车已经重新动起来有一阵了,可孟昔昭只是愣愣的看着前方,等到反射弧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才低声问了一句:“殿下,你又旧疾发作啦?” 崔冶阖着眼,在孟昔昭都快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 第30章 将将 皇宫的马就是跟参政府的马不一样, 才半个时辰,他们就上了鸡笼山。 进入鸡鸣寺的范围,张侍卫熟门熟路的从一条坡道上山, 这边是专门给达官贵人预备的,虽说很多夫人小姐到了这边以后, 为了显示心诚, 都会下来走路,但也有实在走不了的, 比如某些老太君、某些老大人。 孟昔昭撩开帘子,看见一个看上去快一百岁的老太太被人抬着上山, 拄拐都站不起来了, 需要两个年轻的丫鬟左右搀着,才能把她抬下轿辇, 孟昔昭看的顿时嘴角一抽。 他是真的没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年纪那么大了,你喜欢礼佛就在家里礼嘛, 让你儿孙给你盖个小佛堂不行吗?不用走路, 与人方便还与己方便,现在可好, 非要出来, 还非要上山,就不怕一个不小心, 直接在这见了佛祖么…… 默默的把帘子放下,孟昔昭偏头,却见崔冶仍然闭着双目, 而且眉头始终都皱着,哪怕在睡梦中, 也一副得不到安宁的模样。 被靠了一路,孟昔昭的肩膀都快麻了。 但这不是他最郁闷的事情,他最郁闷的是,他根本没说过自己也要跟着上山啊。 原本他只是想跟太子殿下说句话而已,谁知道一上车,太子就把他当了人形靠枕,而张侍卫更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继续出发了,孟昔昭听着外面僧人跟张硕恭等人“阿弥陀佛”,心里有点愁。 一会儿他怎么下山? 不对,真正的问题是,一会儿他还能下山吧? …… 据说,鸡鸣寺的僧人是知道崔冶就是太子殿下的,但因为太子殿下小时候说了不要给他优待,也不要把他当太子,这帮宗教人员还真就听了他的话,最多把他那院子留着,不给别人住,其他的,全都跟其他居士一视同仁。 孟昔昭感觉,僧人们能这么有恃无恐,并非是因为他们真的超脱了俗世,做到眼看红尘、空无一物了,而是从汉末开始,佛教就地位超然。 越是乱世,人们对宗教信仰的需求越高,可怜中原人民……打汉朝走下坡路开始,就没过上几年太平日子,魏晋就不说了,易子而食、观音土,都是从那时候出名的,隋唐倒是兴盛过一段时间,但它也不禁夸,走下坡路的速度比汉朝还快,如果把这些年弄个曲线,那这曲线肯定只有一个起,过了这个起,就一直落落落落落。 佛道两教就在这样苦涩的环境下发展壮大,一年比一年地位高,而且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年这个皇帝当家,道教是国教,明年那个皇帝当家,佛教是国教。到了现如今,已经有了几分佛道儒三家融合的意思,像天寿帝,他就不专信一个,而是全信,只要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神,说的头头是道,他就一定会信,甚至会很开心。 好像神仙越多,保佑他的就越多。 ……真够臭不要脸的。 但是如果真的深究起来,天寿帝最信的,还是佛教。 至于原因么,也很简单,因为佛教有个那迦神,这位跟伏羲女娲一样,也是人首蛇身,但是他和伏羲女娲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算是一种精怪,在神话里每次现身,每一次出现都是专门为了保护佛祖,这跟天寿帝做的那个梦极其相似,虽说在梦里,那条蛇只是给天寿帝递了个球,但他一直相信,那条蛇就是被他的真龙之气吸引而来,替他巩固皇权,延年益寿的。 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是让孟昔昭分析,他就觉得,那个蛇肯定是想用这个球告诉天寿帝,崽种,你也就能顶个球用。 …… 咳,总之,因为天寿帝的青睐,再加上一年一年传下来的规矩,僧人在本朝地位那是非常之高,过往之事一概不究,不用对任何人行跪拜礼,出门化缘也绝不空手,哪怕被化缘的家里穷的揭不开锅,都得跑出去接碗水来招待僧人,不然僧人去了衙门,这家人就得挨上二十棍。 想着这些,孟昔昭面露嫌弃,但又有点感兴趣。 而这时候,他们也到地方了。 孟昔昭把崔冶叫醒,后者仿佛根本就没睡,在孟昔昭刚出声的时候,就睁开了眼。 * 把一切都安顿好,张侍卫就去一旁的小厨房熬药,熬好了,他小心翼翼的端到正屋。 门口,郁浮岚站在这,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说:“把药给我。” 平时送药的活都是他来,郁浮岚也没跟他抢过,今天他突然这么提出来,张侍卫虽然觉得有点古怪,但还是把药碗递给了他,而郁浮岚进去以后,片刻都不到,就自己出来了,没拿托盘,也没拿药碗。 张侍卫瞪他:“碗呢?” 郁浮岚:“在里面。” 张侍卫:“……我还能不知道在里面,那药呢,殿下喝了?” 郁浮岚:“没有,我交给孟少卿了,让他去端给殿下。” 张侍卫:“…………” 他觉得自己的暴脾气又要炸:“郁浮岚,你什么毛病?!不过一碗药,还要过三道手。还有,那孟昔昭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上赶着替他卖命!” 郁浮岚拧眉,“我是殿下的人,何来为孟昔昭卖命之说,你这个大老粗,什么时候能学学动动脑子。” 张侍卫默默反应一秒,更生气了:“你还说我蠢?!” 郁浮岚拉他一把,带他走到院墙边上,压低了声音,他说道:“殿下今日心情差,你我这个时候不为殿下尽心,那要什么时候尽?还是说你觉得你已经那么有面子了,若是你去送药,能让殿下一展笑颜?” 张侍卫十分不服气:“那孟昔昭就行了?” 郁浮岚:“行不行的,让他试试呗,反正肯定比咱俩行。” 听到这话,张侍卫也沉默了一下。 确实,太子殿下对孟昔昭青睐有加,这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情,虽说张硕恭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连孟昔昭这种人,殿下都愿意跟他走得近,但有一个,总比一个都没有强…… 知道他懂了,郁浮岚还趁热打铁,修复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殿下身边不可能永远都只有你我二人,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殿下的处境颇为艰难,殿下需要更多得用的人,分工合作,才有破局的可能。就像你,专门保护殿下,而我,专门为殿下办差,虽说咱们的差事不一样,但本质上,不都是殿下的亲信吗,何必非要争个高低呢。” 张侍卫抬眼,瞅着他:“那孟昔昭的差事是什么?” 郁浮岚眨眨眼:“嗯……专门为殿下解闷?” 张侍卫:“……” 屋里,专门解闷的孟昔昭低头闻了闻那碗浅咖色的药汁。 这一闻,差点没吐出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着挺清秀的一碗药,居然有生化武器一样的威力。 上回他喝的那个压惊药汁,黑乎乎的,就够难喝了,这个,估计还要难喝上好几十倍。 有点嫌弃的把药碗拿远了些,然后孟昔昭端着它进去找崔冶。 而崔冶,依然是坐在桌边。 孟昔昭把药端过去,突然很想捏着嗓子说一句,大郎,该喝药了~ 一个没忍住,他笑了一声。 崔大郎抬头,有些迷惑的看着他。 孟昔昭赶紧抿唇,然后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殿下,你的药。” 崔冶垂眸,看了一眼略有些清澈的药汁,然后面不改色的端起来,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 孟昔昭对太子的佩服顿时又上了一个新高度,而在崔冶放下药碗以后,他迅速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糖,挨个的放在崔冶面前。 “花生糖、龙须糖、杏仁糖、茉莉花糖、还有糖果儿,殿下想吃哪个?” 崔冶哪个都不想吃,但他还是拿起了一块,放在手中把玩,“你怎么会带这么多糖?” 说着,他还笑了笑:“总不会是给我带的吧。” 孟昔昭眨眨眼,感觉这话有点不对味,怎么跟天寿帝似的,还话里有话呢。 “怎么会,我也不知道今日会跟着殿下一起来这里,更不知道殿下竟然要饮药,这些是我早上带着,准备在宫里饿的时候垫一垫的。” 崔冶也知道,他垂下眸,抬起手,把杏仁糖吃进嘴里,只是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杏仁糖不大,两三口就吃没了,崔冶没看孟昔昭,却对他说道:“对不住,我不该这么说。” 孟昔昭:“……” 这真是他见过最礼貌的太子! 好吧,他也就见过这么一个太子。 孟昔昭笑:“殿下不必对我道歉,人在病中,就该任性一些。” 而不是天寿帝那样,明明没病,还作的像是得了大病。 崔冶抬起头,同样浅笑了一下:“二郎近日如何?” 孟昔昭顿了顿,回答道:“挺好的,鸿胪寺运转正常,参政府也井井有条,我爹又得了陛下的赏,我娘刚过了寿,心情也不错,大哥在国子学如鱼得水,已然一扫之前的颓废,就是我妹妹之前有几分古怪,总是跟我变着法的打听,我在鸿胪寺待久了,是不是也染了那些蛮子的习惯……” 崔冶:“……” “我问的不是这些。” 孟昔昭疑惑:“那殿下想问什么?” 崔冶的指腹覆在碗沿上,缓缓的挪动:“听闻二郎想要找红颜知己,不知如今可找到了?” 孟昔昭:“…………” 他只跟天寿帝说过这个事,你又不在场,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昔昭耳朵有点红,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天寿帝面前怎么演都行,在爹娘面前也是怎么闹都不怕,但被崔冶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他还是会感觉很尴尬,甚至《》有种想钻桌子底下不出来的冲动。 崔冶则看着他那一副坐立难安、仿佛被说中心事的模样,唇角淡淡的勾了勾。 同时,他前后摩挲碗沿的动作也加快了一点,也就是这个世界没有肢体语言这一说了,不然他肯定连这点破绽都露不出来。 孟昔昭看着他规律挪动的手指,默了默,才说道:“殿下就别打趣我了。” 崔冶动作一停,颇为不解的看着他。 孟昔昭抿唇:“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啊,女人根本就看不上我,我自己的丫鬟,愿意为我赴汤蹈火,但我要是敢说,把她们放进我房里,当个妾,她们能当场跪下来,哭着求我收回成命。” 崔冶:“……二郎倒也不必这么贬低自己。” 孟昔昭一边叹气,一边把胳膊放桌子上,无聊的托着自己下巴,“这就是实话嘛,我不招女人的喜欢,其实我也不明白,殿下你看,我长得,其实还可以,是吧?” 崔冶下意识的看向孟昔昭的脸庞,他本能的点了点头。 岂止还可以,明明就面若桃花,天真可人。 见他赞同,孟昔昭顿时高兴的笑起来:“而且我家世也不低,虽说我祖上没什么根基,但我们家,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我曾祖父就是个秀才呢。当然,我自己的学识……不提也罢,但总应该有些女子,欣赏的不是男子的学识,而是胆量和气度。” 崔冶:“……” 想起孟昔昭被吓得掉河,还有从不忍让的小模样,崔冶忍不住说:“这两样,你好像都没有。” 孟昔昭:“…………” 他正准备往下说呢,闻言,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在这,一口气提上来,又被他咽回去了,孟昔昭顿时幽怨的看向崔冶,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这回崔冶才是真心实意的笑了。 见他心情好一些了,孟昔昭也松了口气,然后继续道:“好吧,殿下说的是,我确实没有。可我总有一些优点,比如对人大方,比如我聪明,有好多点子,跟我在一起的人一定经常很开心,可是,不知是为什么,就是没有女人能看上我,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我这人天生有什么问题,才导致无法吸引女人。” 说到这,孟昔昭都有几分真情实感了。 因为这就是实话啊,上辈子他也这样! 谁不想谈个甜甜的恋爱呢,尤其是上学的时候,校园恋爱诶,听着就很浪漫、很甜蜜,但首先,他没遇上过喜欢的人,其次,也没别人喜欢过他。 …… 好丢脸。 从小到大仿佛他就是个异性绝缘体,班里女生会摸他头,给他分享小零食,在运动会上化身疯婆子给他加油,但就是不会对他有那种想法。 有时候孟昔昭真的很崩溃,为什么啊?!难道他长了一张天煞孤星的脸吗?! 崔冶看他真的很苦恼的模样,不禁安慰他:“或许只是时候未到。” 孟昔昭抬头,崔冶对他笑了笑:“你的正缘,该出现的时候,它总会出现的。” 孟昔昭听了,忍不住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那我希望,来一个就好了,我不喜欢三妻四妾,只想效仿我爹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崔冶被这句话说的心弦都跟着动了一下。 他怔了怔,然后由衷的感叹:“二郎没有用心读书,怕是整个大齐的损失,二郎的灵性,是我见过最高的。” 孟昔昭:“……” 坏了,怎么又秃噜出去一句。 但是这句话好像也不是那么考验学问,普通老百姓情到深处了似乎也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于是,孟昔昭就没再次否认,只是尴尬的笑笑,把这句认下来了,他也不能老是说自己从书上看的,从别处听的,总这么说,傻子都知道不对劲。 这时候,崔冶又问:“既然二郎存了这样的心思,又为何要张扬的去红春楼?” 孟昔昭不禁看他一眼。 问这话的时候,崔冶身子都往前倾了一些,孟昔昭不禁在想,他该不会是从一开始就在铺垫这个问题吧。 但是想想崔冶又不是那么八卦的人,于是,他老老实实的回答:“一是因为我有些难言之隐,二是我确实许久未去了,总该去看看,让一些人放心。” 孟昔昭说的一些人,是他爹娘,他外祖父一家子,还有其他熟悉的人,省得他们老觉得自己受了刺激;而崔冶听了,却自动脑补成跟皇帝、三皇子、甘太师等等位高权重的人。 孟昔昭怕他误会,还补充道:“我就是在那吃了顿饭,其余的什么也没干,连曲子我都没听,何况殿下你也应该听说了,我可是一口气点了二十多个姑娘,我就是想做些什么,也没那个本事啊。” 崔冶看着他,半晌,突然绽开一个笑容:“我知道的,二郎不必对我解释。” 孟昔昭:“…………” 马后炮还能这么放的? 然而崔冶都这么说了,孟昔昭也没法反驳他什么,况且,得知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崔冶就换了话题:“在朝中弹劾你的人叫杨守业,他是资政殿学士之一,资政殿大学士是谁,你应当知晓。” 孟昔昭一愣,然后点点头:“知道,林钦林大学士,贤妃娘娘的父亲。” 有些话不必说那么明,孟昔昭已经懂了,他笑起来:“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说,我家娇娇近日经常去涌金楼,在那点上几碟子菜,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崔冶看着他的表情,有些玩味:“这事我不知情,我只知,临江王常去涌金楼。” 新鲜出炉的临江王,就是过去的五皇子。虽说皇帝今天把所有成年的、快成年的皇子都封了亲王,但本朝并没有亲王必须去封地的规矩,封了王,也可以继续在应天待着。 究其根本,是因为除了应天别的地方都太穷,临江这个地方倒是还好,因为是杭州嘛,也挺有钱的,但堂堂皇子,怎么看得上杭州的富庶,人家放眼的可是整个大齐。 他是绝对不可能跟天寿帝提去封地的,想让他去封地,除非天寿帝烦他了,一脚把他踹过去。 不过孟昔昭也没看他这么不顺眼,毕竟五皇子这人,还算是有点智慧,他没三皇子那么招摇,走的是猥琐发育路线,干什么都偷偷的,跟孟娇娇接触也是偷偷的,原剧情里要不是孟家快倒台了,他们俩之间的事,还不会被曝光呢。 但是,他既然有想法,也就不可能一直偷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提出来,想娶孟娇娇。更糟心的是,万一他跑到天寿帝面前,说他跟孟娇娇是真爱,就天寿帝那个恋爱脑,听了还不感动的稀里哗啦,把自己没做到的事,全在儿子身上找补回来。 好消息,三皇子还没成亲呢,他排老五,不着急。 坏消息,三皇子已经定亲了,四皇子也在相看中,也就是说,明年,他大概就会提出来了。 原本的剧情大约也是这样,如果没有参政府倒台的事情,五皇子大概就会挑个好日子,比如花朝节,弄个锦上添花的彩头。 但现在又有点不好说。 因为孟昔昭发现,五皇子有明面上与他结交的意思。 似乎他最近的势头有点猛,所以五皇子除了在琼林宴上想跟他结识,后来还去过他的不寻天,一连去了好几天,孟昔昭听金珠说了,就连着躲了好几天,但总这么躲也不叫事。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孟昔昭想的很出神,崔冶看着,突然出声说了句:“需不需要我帮你?” 孟昔昭一愣,猛地回过神来,他有些错愕的看着太子,眨巴眨巴眼,他赶紧摇头:“不必不必……” 崔冶拧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抗拒。 孟昔昭现在隐隐发现,崔冶的心眼好像也不怎么大,大概是基因作祟,他怕他误会,因此赶紧解释:“娇娇的事,我已有了对策,参政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要她自己不愿意,旁人是没法强逼她的。至于各位皇子之间……殿下,烦请信任我一回,坐山观虎斗即可,没必要自己跳下来,惹得一身腥。” 崔冶:“我何时不信过你,你这话说的真是伤我心。” 孟昔昭:“…………” 我说这么多,敢情你的重点在这? ……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孟昔昭才推门出来,外面,郁浮岚和张侍卫站在葡萄架子下面百无聊赖的乘凉,看见他出来,他们赶紧过去。 郁浮岚抢在张硕恭前面开口:“如何,孟少卿,殿下还好吗?” 孟昔昭被他问的一愣:“挺好的啊,不过我觉得殿下应该饿了,他把我带来的糖全吃光了!你们赶紧准备点吃的送进去。” 郁浮岚:“……” 啥? 张侍卫:“……” 啥啥啥? 他俩都是一脸的惊愕,互相看了一眼,张侍卫急急的问:“殿下……殿下没有身体不适吗?” 孟昔昭真的感觉他俩这反应很古怪。 还身体不适,坐了一下午,跟听评书一样一边吃糖一边听他说城里的新鲜事,弄得孟昔昭现在都没有回程的零嘴了。 不过,说起来也是,之前初一这段日子撞见崔冶,崔冶总是很虚弱的模样,今天早上他看起来也很虚弱,现在却没什么事了。孟昔昭摸着下巴,说出自己的猜测:“殿下这旧疾,应当快好了吧,那药不能停,效果不错,很应当再多吃几副,巩固巩固,你们上点心,可别耽误了殿下的康复。” 说完,他就出去了,准备沿来路下山,而震惊之余,这俩人没一个把他拦住,告诉他庆福正在山脚下等他的。 张侍卫更是有种想爆粗的冲动。 放屁!你听说过吃镇痛药就把毒解了的例子吗! 还康复,康复你个头! 他这人就是如此,稍微激动一点,就打打杀杀,碰上坏事要拔刀,碰上好事就想骂人。 好在作为太子身边的人,他至少懂得在心里骂,骂完了,他有些紧张的看向郁浮岚:“你看他说的,可是真的?” 郁浮岚没他那么激动,那点震惊过去,他就恢复了原状,点点头,他说道:“殿下的症状本就时好时坏的,与心情有关,心中郁结,发作的就狠些,心中松快,发作的就轻些。” 说是这么说,但殿下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轻些了,几个月前,赶上皇后娘娘的忌日,殿下更是发作的连理智都控制不住,一连三日疼痛难忍,回宫的路上还出了意外,幸亏那一天碰见的是孟昔昭,要是换了别人,把殿下认出来,再把此事告诉更多的人,郁浮岚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郁浮岚想叹气,而这时候,一只手突然在他眼前晃了晃。 郁浮岚下意识往后一仰,还用手臂把张硕恭的手打开:“做什么?” 张硕恭则一脸狂热的看着他:“你说,以后每月初一,你送殿下来鸡鸣寺,我再去驾辆马车,把孟昔昭接过来怎么样?” 郁浮岚:“…………” 荒谬! 但……也不是不可以? * 孟昔昭手握剧情,多数时候这都是一件好事,但有时候他会有点想当然。 比如现在,他觉得崔冶正在解毒当中,而且就快解完了,其实人家还没开始,甚至连开始的意思都没有。 再比如,他以为五皇子能老老实实的等到明年再有所动作,谁知,人家本来只把孟娇娇当做皇子妃的待选人之一,还在犹豫期呢,但一眨眼的工夫,孟家突然更富贵了,不仅孟参政依旧圣宠,连他小儿子都成了父皇面前的红人。 原本孟昔昂被大家押宝的时候,五皇子就独具慧眼,知道这人其实不行,光有学问有什么用,有学问的多了去了,父皇何时给过青眼?你得会拍马屁才行啊。 孟昔昭就是一个如此会拍马屁的人,才十几岁,便官至六品,以天寿帝宠人就往死里宠的性格,用不了多久,他肯定还会往上升! 原本孟家只有一个孟旧玉能用,现在又多了个孟昔昭,那孟娇娇在五皇子心里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这不,他现在甚至打算把两人的关系摆在明面上了。 之前偷偷见面,除了低调之外,也是因为他还不想就这么确定下来,现在他改主意了,顿时,孟娇娇的待遇也变了。 然而……他变了,孟娇娇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孟娇娇了。 今日,孟娇娇又坐着轿子来詹家。 孟娇娇本来就是个爱走动的性格,她有二十几个闺阁手帕交,每天见一个,都能见上一个月,但是,孟娇娇的名声跟孟夫人一样,都不太好。 手帕交们见了她都是笑意盈盈的,其实背地里经常说她坏话,孟娇娇知道,也不在意,因为她也是背后说坏话的一员。 现在是手帕交,等长大了,就是争相公的竞争对手,优质的适龄公子就那么几个,这群被以正房主母标准培养起来的小娘子,自然眼光都不会差,全都暗暗的较着劲呢。 但这些跟詹茴都没关系,詹茴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男人,她进不了孟娇娇的圈子,不是孟娇娇的竞争对手,也不会在背后说孟娇娇的坏话。 一开始,孟娇娇其实嫌弃詹茴是个闷葫芦,但是后来看见她读过的那些书,她又觉得,詹茴这人还行,饱读诗书,但不像她认识的小娘子一般,说着最谦虚的话,其实就是为了提醒你,她有学问,你比不上她。 于是,接下来,她又带着完成任务的心情,过来了几次,虽说詹茴话不多,但也不会让她冷场,她说什么,詹茴就听着,她要是不说了,詹茴还会邀请她一起做点事情,比如绣花,下棋之类的。 孟娇娇女红不行,孟夫人也不在乎,她觉得她只要能算账就够了,但外面人总是拿这一点嘲笑孟娇娇,她每次都是当场怼回去,作出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模样。其实她在意的要死,最讨厌那些人嘲笑她荷包都不会绣了。 而在詹茴面前露怯的时候,詹茴也忍不住笑她,却不是那种恶意的嘲笑,而是单纯觉得她怎么就能把好好的兰草绣成鸡爪呢。 她笑,孟娇娇掉了面子,作势要打她,詹茴看出她不是真的想动手,顿时笑得更夸张了,从小没有女人参与詹茴的生活,她性子其实有些粗,最起码孟娇娇认识的贵女,不会像她一样用手臂挡着半张脸,笑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孟娇娇冷哼一声,把绣绷子扔一边去,看着挺生气,其实自己嘴角也是翘的:“你们都是坏人,你知道我二哥昨天看见我绣的东西,说我什么吗?” 顿了顿,她模仿着孟昔昭那虎躯一震的模样:“好家伙,娇娇,你这是绣了个祥瑞现世啊,快给我,这么逼真的龙爪,献给陛下,咱们家就发达了。” 詹茴笑得脸都红了:“幸好我哥哥不会这么笑话我。” 孟娇娇:“说起你哥,他今天是不是休沐?我二哥也是,他昨晚提了一句,我看他们八成又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詹茴抿嘴笑:“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哥哥不会告诉我。” 孟娇娇顿时小大人般叹了口气:“是啦,做哥哥的都这样,我大哥还好,不过他现在最在意的还是我嫂嫂。我二哥,哼,还没给我找嫂嫂呢,眼里就已经没有我了。” 他要是眼里没有你,就不会苦心积虑的让你来找我了。 詹茴在心里说了这句话,然后把自己切的西瓜往孟娇娇面前推了推:“吃点解暑。” 孟娇娇低头,吃了一块。 现在她不会再说詹家是破落户了,甚至看着詹家这家徒四壁的样子,想给他们换个房子。 但孟昔昭就防着她这一手,耳提面命的警告她,詹家是友人,不是下人,她不能用赏赐一般的态度去对待人家,那样就太过分了。 孟娇娇则在心里反驳,有不敢告诉爹娘的友人吗?你自己偷偷交友也就算了,怎么还拉上我,不就是外面有是爹害死詹将军的流言么,咱们常走动,常来往,这流言肯定就不攻自破了呀。 然而孟昔昭对这点非常坚持,孟娇娇最近也是偷偷摸摸出习惯了,竟然真的照做了,以至于现在孟家还没人知道,詹家兄妹竟然跟自己家的孩子成了朋友。 擦擦嘴,孟娇娇说起自己今天的目的:“乞巧节,咱们一起去游湖吧。” 詹茴一愣:“游湖?” 孟娇娇点头:“白日游湖,晚上还是要回家的,我阿娘每次都要提前好几天就在院子里搭彩楼,大哥二哥也会帮忙,若我不回去,阿娘会生气的。” 詹茴怔了怔。 孟娇娇本来还没反应过来,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个会体贴别人的人,终于,她反应过来了,脸上顿时像开了染坊一样。 她知道自己不对了,然而说不出道歉的话,就只能缩着手脚,尴尬的看着詹茴。 詹茴也看着她,不得不说,心里确实是被扎了一刀。 然而这也怪不到孟娇娇头上,难道她没娘,还就不许别人提自己的娘了。于是,沉了沉心情,她对孟娇娇浅浅一笑:“也好,只是我不喜欢与太多人一起。” 孟娇娇看她笑了,顿时轻松起来,还跟孟昔昭一样,晃了晃腿:“没问题,就咱们两个,丫鬟我都不多带!” …… 隔壁,詹家老太公听到两个女孩儿说说笑笑的声音,心里也松快了许多。 * 两月之期还没到,但詹不休已经把人给孟昔昭送来了。 孟昔昭把手掌放在眉毛处,眯着眼看这十个人。 精气神……好像是跟别人不太一样。 把这十个军汉留在这,孟昔昭拽着詹不休的袖子,让他跟自己进去说话。 如今庄子已然建成,主院是三进三出的规格,石大壮正带着人在田埂间挥汗如雨呢,外面这一进院,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才这么短时间,就已然练成了?” 詹不休回答:“你不是要他们守庄子吗?这几个都是好苗子,对我的命令无一不从,我让他们在这听你的话,他们自然会照做。” 孟昔昭:“……” 扭头看了看那十个手背后,站的十分端正的军汉,孟昔昭又把头扭回来:“以一当百?” 詹不休:“做不到。” 孟昔昭:“……那我要他们干什么!” 詹不休顿了顿,解释道:“以一当百的好手,哪怕一点志气都没有,也能成为一个将军。这些人虽然无法以一当百,但以一当十没有问题,对付可能会潜入庄子的那群人,更是手到擒来。” 沉默一阵,他又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普通的护院,你可以让他们来管那些护院,我训练了他们一月有余,如何驭下,他们现在也有几分心得了。” 孟昔昭:“…………” 不愧是能当皇帝的男人啊。 韩信说刘邦,善将将,却不能将兵,而詹不休是能将将,也能将兵。他一个人,就顶好几个开国功臣,难怪打天下能打的这么快呢。 默了默,孟昔昭点点头:“那人我就收下了,倒也巧,我刚把工匠们集齐,你这人送来的正是时候。” 说完,孟昔昭想起来什么:“这些人你就这么送给我,你的上峰不会发现有异常吗?” 詹不休一顿,他放下手臂,对孟昔昭说:“观察使见我操练得当,已经升了我做正指挥使,如今我的上峰是军都指挥使,他手下两千多人,注意不到我这里。” 孟昔昭麻木的看着他。 他当鸿胪寺副手都好几个月了,升职还遥遥无期,只能另走他路。而詹不休才进入军营一个来月,竟然就把自己腰牌上的副字去掉了?! 这到底是男主角的魅力,还是詹不休的魅力,也太不公平了吧! 孟昔昭不禁握拳,不行,他也得加把劲了! 第31章 单于 詹不休比他忙, 把人放下,又训了几句,然后就骑马离开了, 孟昔昭站在庄子前面,笑呵呵的对他摆手。 等到看不到人影了, 他才揉揉脸颊, 转过身来。 张家院在庄子建成以后,就被孟夫人叫回去继续当参政府的大管家了, 如今这个庄子处于无人看管,金珠凑数的阶段。 孟昔昭问她:“里面的人, 现如今适应下来了吗?” 金珠笑:“哪能不适应呢, 郎君给的条件这样好,不说他们, 我都想进去为郎君效力。” 孟昔昭闻言,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神色:“李淮还算会办事。” 李淮现在不是正在军器监里当差吗,大齐对盐铁、铜钱铸造等等管的特别严, 普通人买把菜刀都要去专门的官方铁匠铺买, 没点门路,想自己打铁, 那是想都不要想。 但有了李淮这个裙带关系, 孟昔昭想干点什么,就简单很多了。 他找李淮要了一批年老体弱, 或残疾、或即将退休的老工匠,这些工匠也不是特别厉害的那种,可以一人打造一副铁甲, 他们都是流水线上的小工,这个人专门打铁环, 那个人专门造枪棒,技术含量并不高,军器监也不怕他们走了会泄露秘密,甚至因为这群人都干不了活,却还要按时领钱粮,军器监都快烦死这群人了。 孟昔昭听说了李淮的烦恼,顿时一拍胸脯,表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让我来替二表哥烦恼吧! 李淮当即感动的眼泪哗哗,回去就研究着怎么把人从军器监转移出去,这些人刚发现自己的编制被削了的时候,一个个像是要奔赴刑场了,那叫一个垂头丧气,后来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干的活和以前也差不多,给的钱反而还多了,瞬间又都兴高采烈起来。 军器监最讨厌的伤残人员,到了孟昔昭这里,就是一个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自己干不了活没关系,只要能盯着别人干活就行了,哪怕一带一,也是孟昔昭赚了。 至于那些还算年轻健康的,则被孟昔昭分成了几个小组,拿着孟昔昭发给他们的任务,面面相觑。 一组负责研发投石机,他只知道两条原理,杠杆越长抛物线越长,还有动力越强投射距离越远,至于怎么达成这两条……他就不管了。 二组负责研发连发式□□,当然啦,他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至于怎么做出来,大概是要在里面加弹簧,孟昔昭画了一个弹簧的立体图,还生动形象的在旁边画了个动态图画,表示了一下弹簧被压下去又会快速弹上来的模样。然后挠挠头,感觉就这么说的话,工匠可能不懂,于是孟昔昭又想了想,加上一句。 高温锻造和加点东西进入铁中,形成合金,或许会增加铁的柔韧性,你们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 这两组人员虽然十分头大,但孟昔昭并没有给他们时间限制,所以他们的压力还可以,而第三组就不一样了,孟昔昭居然丧心病狂的在他们的任务里加了一句,三月之内必须研究出来,研究的好,郎君我赏你们大宅子,研究不好,郎君我赏你们匈奴一生游。 工匠们:“……” 匈奴对大齐人来说,那就是阎王爷一般的形象,落到他们手里,绝对就是个死啊,工匠们吓得战战兢兢,当天就轰轰烈烈的干起来了,孟昔昭见用力过猛,还让金珠盯着他们点,别本末倒置,再把命搭里面。 至于为什么孟昔昭这么紧张…… 因为孟昔昭让第三组研究的是黑/火/药。 同样,孟昔昭作为一个现代大学生,他距离火/药最近的时刻,就是出门吃席看人放鞭炮的时刻,能记住一硝二磺三木炭这个口诀就不错了。但他同样知道,这个口诀本身含金量就足够高,绝对可以做出传说中的黑/火/药,所以他才对三组那么严苛。 研究出黑/火/药也只是个开始而已,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黑/火/药太粗制滥造,可以用来吓唬人,却没有太厉害的杀伤力,甚至还因为太敏感的缘故,很容易炸到自己人,所以,必须改良,不改良的话,那就只能带着工匠上战场了,让他们就地制造,那多麻烦啊。 孟昔昭把金珠叫过来,一边回忆着上辈子生化同学都是怎么做实验的,一边跟金珠说各种注意事项。 每一次的配比都要记录下来,拿着药铺那种小金秤,一定要严谨的称出数据。还有,成不成功跟量多不多没关系,让他们一点点的试,别一上来就搓个大黑球,那把庄子炸了都是有可能的…… 最最重要的,每一次试炸,所有人,全都给我撤出五丈之外,宁可看不见动静,也不能离的太近。 金珠万分不理解。 不就是个火/药吗,用得着这么严阵以待? 要说别的,金珠或许不懂,但火/药,她是见过 喃諷 的呀,她小时候,家住永州,那时候永州还是大齐的地盘,她是后来在永州失陷以后,才跟着其他乡亲一起逃难到应天府的。 还在永州居住的时候,南诏蛮子们攻打永州城门,朝廷派的官兵们,就拿出了当时大名鼎鼎的霹雳炮。 听听这名字,多响亮,而等霹雳炮发射出去以后,那更是特别的响,特别的亮。 …… 金珠回忆,那东西就跟个巨大的炮仗一样,动静特大,在白日射/出去,竟然还能看到爆炸式的闪光,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 霹雳炮掉在南诏蛮子中间,烧着了五六个蛮子的衣服,疼得蛮子嗷嗷大叫,就地一滚,把火扑灭了,他们就更加愤怒的嗷嗷叫着冲过来。 所以说这霹雳炮到底有何用?只霹雳了敌人的气势。 金珠对这黑/火/药不抱任何期望,孟昔昭也不想跟她解释,反正眼见为实。 * 金珠被他留在庄子里了,银柳接了金珠的班,管着不寻天,孟昔昭身边得用的人就剩下了庆福和紫藤。 这俩人的性格就是两个极端,一个特爱说话,看见孟娇娇少吃一道菜都会转转眼珠,想想里面有没有什么缘由;另一个就古井无波,安静如鸡,哪怕事情砸到她眼前了,她都不会动动脑子思考这究竟什么情况。 六月对孟昔昭来说没什么大事,但是对于大齐,出了一件大事。 南诏皇帝亲征,把大齐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大齐又丢了一座城,主将死守九条河流交汇的江州城,江州倒是保住了,但是江州人民没全保住。 蛮子在历史上是个中原人民对其他种族或国家的蔑称,但在大齐,它主要称呼的还是南诏,原因就是,南诏野蛮过头了。 烧杀抢掠是基本操作,吃人肉、喝人血偶尔也会有,更可怕的,他们还喜欢抢人。 女人抢回去给他们生孩子,男人也一样,南诏民风十分彪悍,他们没有婚姻制度,都是看上了就带走,女人被抢大家都习惯了,但他们连男人都抢,而且抢了一两年之后,还会把人给你放回来。 据说,是因为抢他们的女人已经生下了孩子,又不愿意养着这些没本事的男人,所以才把他们踹回了大齐的国土之上。 至于女人,那就不可能放了,女人是资源、是足足能用上二十年的生育机器,如果二十年以后,这个女人不能生了,或许他们也会放,但通常情况下,大齐的女子都活不到那个年月。 江洲城没有破,可那些慌不择路逃难的江州人民,很大一部分都被气急败坏的南诏士兵带走了,江州如今哀鸿遍野,竟然出现了民变。 这事孟昔昭是从饭桌上听来的,孟旧玉作为参知政事,朝堂上的大事小情都要从他手中过,这事算是军事,主要负责人还是枢密使耿文锦,孟旧玉也就是润色了一下,表示了个已阅,然后就转给别人了。 孟旧玉说的很唏嘘,但他不是为了江州人民唏嘘,而是为了那个主将唏嘘。 在他看来,那个主将还是很有本事的,从去年十月他带兵出征,一直都打胜仗,要不是南诏皇帝突然亲征,南诏士兵气势暴涨,他也不一定会丢了那座城。 现在好了,城丢了,江州还民变了,皇帝肯定要把责任全都推到这个主将身上,现在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孟昔昭戳着自己的米饭,突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那爹,你会不会为他求情?” 孟旧玉捋胡子的动作一顿。 他有点懵,他为什么要给这人求情?他是文臣,跟武将们向来都没什么交情啊。 孟娇娇咬着筷子,最近她跟詹茴走得近,詹茴家里又只有一个詹老太公,免不了的就被耳濡目染了几分。 她也开口:“爹,你这样说的话,这位将军很可怜啊,他要是能活下来,以后也能将功折罪吧。” 孟旧玉:“……” 二郎掺和也就罢了,怎么娇娇也关心起这种事了? 孟昔昂正咬着一块排骨,闻言,他眨眨眼,看看自己的弟弟妹妹,思考了两秒,然后他把排骨吐到了盘子里。 “与人为善,与己为善,爹,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咱损失不了什么,还能给别人卖个好。等明年四月,我也该入仕了,咱们家在朝为官的人太多,容易被人当成靶子,多个朋友,总是多条出路。” 孟旧玉:“…………” 怎么连大郎也这样?! 他无助的看向孟夫人,却发现孟夫人满脸都写着欣慰二字,显然,她认为孩子们上下齐心是一件好事。 ……就没人管他这个老父亲了是吗? 这话是这么容易说的吗! 陛下要是在气头上,谁去求情谁就跟着倒霉啊! 理智上他是这么想,可是,一沾上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就很难维持理智。 以前在朝堂里,干什么他都只考虑自己,这也没办法,全家只有他在朝嘛,现在三个孩子倒是提醒他了,往后他也该考虑考虑两个儿子的仕途了。 拿着筷子,孟旧玉眼神飘忽了一下,没有立刻说死:“那,为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孟昔昭吃着饭,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孟旧玉,然后又把头低了下来。 其实用不着孟旧玉去求情。 这位将军本身就死不了。 是的,天寿帝十分生气,他都跟南诏较劲十二年了,到现在还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而且他本人特别忌讳丢城这个事,因为当年他刚把詹慎游骗回来杀了,后脚,南诏得到消息,全军就跟过年一样,欢欢喜喜、一鼓作气,北上占领了他的六座城,至今还没把这六座城拿回来呢。 天寿帝死不承认自己做错了,只是暗地里痛恨丢城这个事,现在又丢一座,他能不发火么。 但是他再发火,也没真的把这位将军砍了,因为,朝里实在没人了。 会打仗的武将没几个,能带兵当主将的,更少了,詹慎游死了十年,这十年来天寿帝就跟国足粉丝似的,天天盼,盼来的全是输,好不容易有个有几分本事的,要是连他都砍了,那他更找不到人来带兵了。 当然,只他一个人这么想不行,还得有人跟他唱对台戏才行,而那个唱对台戏的,就是现任骠骑大将军,尚将军。 尚将军可是跪地长泣,乞求皇帝不要斩杀主将,他还替那个主将立誓,说接下来他一定会再打回去,重振大齐国威,天寿帝听了,做出一个勉勉强强同意的表情,其实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位尚将军,也狠狠松了一口气。 骠骑大将军是本朝最高等级的武将官职,上一个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还是詹慎游,这个位置,就等于是封建王朝大元帅,按理说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尚将军的带兵能力肯定比那个主将强啊,然而事实是,他的带兵能力可能还不如孟娇娇高。 …… 此人出身武将世家,靠着父辈的荫封才当上将军,然后又靠着请客送礼,娶高官之女,一步步往上爬,他只带兵出去过两回,一回,迷路在山林之中,差点没把大军饿死,还是詹慎游把他救出来的。第二回,两军阵前,对方叫阵,他装病不出去,就这么硬拖,拖了三天三夜,把詹慎游拖来了,这才打了胜仗。 不会打仗,就会钻营,还有拍马屁,这一回给主将求情,也不是因为他怜惜属下,而是因为,他怕主将死了,以天寿帝这个南诏不到手他就绝不放弃的性格,他会把自己派出去当主将。 那哪行,十年前他混迹军中的时候就不咋地,现在都留在应天府吃了十年的大鱼大肉了,早就受不了风餐露宿了。 至此,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人在乎那小小的江州民变,眼睛全盯在丢城和主将上面。 但孟昔昭是知道的,在剧情当中,主将被尚西关一句话又按死在了江州,不得不重整人马,戴罪立功。而江州那伙民变之人,也悄悄的埋伏了起来,等到明年冬天,主将带兵想要把丢的城抢回来的时候,他们会趁着城中兵力空虚,一举拿下江州,自立为王,从此成为大齐的心腹大患。 而那个倒霉的主将,前后路都被断了,他实在是没辙,这时候听说詹不休在巴蜀招兵买马,他本身就是詹慎游的旧部,连个犹豫都没有,就带着自己的残部跑去投诚詹不休,那时候他手下就剩一万多人了,而也是这一万多人,给了詹不休崛起的资本,让他有资格站在了这个世界的权力舞台上。 孟昔昭趁着孟旧玉还举棋不定的时候,又去他那给他洗了一番脑,说大道理是没用的,孟旧玉不信任孟昔昭的本能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孟昔昭只能反向劝他。 “爹,你别去了,我想好了,我去劝陛下,陛下那么喜欢我,他一定会听我的,你看看他之前杀了詹将军,百姓有多不高兴,只要我把这个道理告诉他,他自然就明白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了。” 孟旧玉:“…………” 你说啥?! 此时此刻,孟旧玉的表情都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而是惊涛骇浪。 怕自己的傻儿子真脑子一热就去跟陛下说这些,第二天,孟旧玉屁滚尿流的进宫面圣,弯着腰,苦口婆心的说出自己打了一夜的腹稿。 他没尚西关那么能演,也不至于把主将当自己人,替他立誓,就是把现在的情况掰开了揉碎了跟天寿帝说一遍,天寿帝其实听得不太高兴,但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主将的命保住了,但天寿帝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于是矮子里面拔高个,换了个人去接替他,然后吩咐那位主将,赶紧回应天府,朕要当面骂你一顿才爽快。 主将:“……” 无论如何,他还是星夜赶路,回了都城。 * 七月初一,主将还在回城的路上,另一拨人马也开拔了,不过现在应天府的人民还不知道。 孟昔昭一早上起来,正准备去鸿胪寺上值,结果出了参政府大门,竟然看见张侍卫在这里等着。 孟昔昭一愣,而张侍卫看见他,居然客客气气的对他一抱拳。 “孟少卿,我家主人请您过府叙话。” 孟昔昭:“……” 这还是头一回,他听到张侍卫叫自己的官职。 想了想,孟昔昭还是跟他走了,而在他们走了没多久以后,附近的一个墙根下,一个身影,也鬼鬼祟祟的离开了这。 张侍卫一路快马加鞭,把孟昔昭送上了鸡笼山,这时候还很早呢,山上都没有多少香客。看着略微清净的鸡鸣寺,孟昔昭突然喊停:“停车,我在这下。” 张侍卫闻言,却不同意:“殿下还等着你呢。” “我说停车就停车,不然一会儿见了殿下,我就说我本来不同意来,是你把我绑来的。” 张侍卫:“……” 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张侍卫瞪着眼,却只能把孟昔昭在寺庙正门放下,然后气鼓鼓的看他进了前殿。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他才出来,张侍卫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你进去干什么了?” 孟昔昭瞥他一眼:“我和佛祖之间的事,你少管。” 张侍卫:“…………” 谁稀得管啊! 绕到后山,孟昔昭进了院子,才发现自己来的比崔冶都早,而张侍卫脸上分明写着“是的、我说错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孟昔昭默默摇头,懒得跟他计较。 也没多久,崔冶也到了,看见孟昔昭在这,他十分错愕。 于是孟昔昭心里就有数了,这不是崔冶的安排,而是张侍卫自作主张。 但崔冶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反而很欢喜他的到来。 孟昔昭只在这待了一个上午,看着崔冶灌了药,然后就开始恹恹的没精神,表现又跟上回不一样了。 孟昔昭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劝他去睡觉,崔冶还想再撑一会儿,却架不住孟昔昭一直劝,等他躺到床上,渐渐睡着了,孟昔昭就走了。 回到鸿胪寺,孟昔昭刚走进来,就见好长时间没存在感的韩道真竟然喷着气的走出来:“你去哪里了?不说一声就迟到,鸿胪寺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 孟昔昭笑笑,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卷黄色的绸缎:“您别急啊,韩大人,我这不是看您最近精神挺好,觉得上回的经文起了大作用,这才想趁热打铁,让您更上一层楼吗?您看,鸡鸣寺文殊阁长老亲笔抄写的《心经》,开过光的!来来来,不要跟我客气,您快收下!” 韩道真:“…………” 谁跟你客气了! 韩道真这个气啊,他现在无比的悔恨,当年他就该把读书的时间,都用来修炼,这样的话,他现在就能一指头过去,直接戳死孟昔昭了! 然而现在他修炼不到家,只能憋着气,一把将那绸缎抢过来,然后回自己的房间怀疑人生去了。 孟昔昭依然笑靥如花,还对着他的背影说:“韩大人,今日修炼也要开心啊。” 韩道真一个趔趄,差点趴在地上。 笑够了,孟昔昭回到自己的桌前,这时候,一个下属走来,对他说:“孟大人,月氏使臣请您去他们的驿馆,说是有事情要跟您商量。” 孟昔昭眨眨眼,点头道:“知道了。” 哪有什么事情,是沮渠慧觉有第一手的八卦,想跟自己的大齐小伙伴分享一下。 “几日前,左贤王带着人去了匈奴的单于庭,装了好些的皮毛、珠宝,还有两匹汗血宝马,估计在我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发了。” 孟昔昭:“……” 我知道草原都是大平原,一望无际的。 但你们连人家单于庭都看得这么清楚,也太奇怪了吧。 看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各国互派细作都是最普通的操作。 匈奴还沿用旧制,整个国家分三部分,中间是单于庭,左右两边分别是左贤王庭,和右贤王庭。两位贤王就是单于的左膀右臂,通常情况下都是单于最信任的人,其实,在过去,左贤王还是匈奴的太子之位,谁当左贤王,就表示他以后会是单于,但在匈奴入主过中原以后,这点就改了,左贤王是贵族担任,皇子们全都留在单于身边,自己亲自培养。 然而不管怎么改,左贤王都是匈奴的重量级人物,他带着礼物准备出发,那要干的,肯定也是重量级事务。 尤其里面那两匹汗血宝马,这可是匈奴能拿出手最好的东西了,他们自己都没多少呢。 沮渠慧觉把这事当成八卦一样的说,自然是因为这事跟他没关系,但孟昔昭却不能跟他一样幸灾乐祸,他只能苦笑一声:“看来还真让叔夜兄说对了,匈奴单于确有与我大齐结亲之意。” 那单于都六十三了!居然想娶他们这边水灵灵的公主,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沮渠慧觉十分同情孟昔昭,同情之后,就开始八卦的跟他打听:“依你看,大齐的陛下会将哪位公主嫁给匈奴单于?” 看看,连月氏人都知道,不需要问大齐皇帝会不会答应,他肯定答应,区别就在于到底嫁谁上。 天寿帝儿子不多,但女儿特别多,一共十七个女儿,大齐公主比皇子议亲更早,一般十三岁就开始找驸马了,正式出嫁的时候,十六岁左右,跟如今的婚嫁年龄差不多,而四年前,上一位和亲匈奴的公主去世以后,天寿帝突然叫停了本来都在相看驸马的几位公主的婚事,大家惴惴不安了许久,过了几个月,他又改主意了,让她们继续找驸马。 但除了两个公主,一个是那年才十二岁的楚国公主,另一个是那年十四岁的荆国公主。 现在这俩公主,一个十六,一个十八,都没嫁人,都没定亲,很显然啊,就是留给外国的。 沮渠慧觉在应天府住了这么多年,这事他自然也知道,背后他鄙夷大齐皇帝一点骨气都没有,面前,他则无比的好奇,到底哪位公主会被他送给匈奴呢? 孟昔昭思考了片刻,回答他:“可能是楚国公主吧。” 沮渠慧觉有点震惊:“她不是年纪更小吗?按你们大齐人的想法,不应该先把姐姐嫁出去吗?” 孟昔昭:“……” 你问我我问谁。天寿帝的脑子,正常人怎么会明白他在想什么。 天寿帝这人,你也不能说他重男轻女,其实他对儿子女儿态度都差不多,那就是,虽然你叫我父皇,但我只当你是个熟人。 他只把真爱给他生的孩子当孩子,其他人,该给封号就给封号,该送出去和亲,就送出去和亲。 书中对和亲匈奴的描述也不多,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和亲公主是谁,其实孟昔昭根本没记住,他只记得后来,书中以詹不休的视角写到,匈奴单于在大婚半年之后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公主也在,新上任的单于认为父亲死得有蹊跷,所以他没续娶这位公主,而是以匈奴的规矩,让公主殉葬了。 后来大齐乱起来,新单于顿时翻旧账,说他父亲就是被怀恨在心的公主杀掉的,他要为父报仇,然后,撕走了大齐的一大片领土,被三司使糟蹋过的真定府?很好,又被匈奴糟蹋了一遍。 他之所以认为是楚国公主,是因为桑烦语说,之前天寿帝感慨过,说楚国公主也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子,皇帝的消息肯定是最灵通的,别看匈奴不声不响,就派左贤王来求娶了,但他们不一定没跟皇帝商量,很有可能,他们早就递出了书信,表示了自己求娶公主的心思。 要不然,天寿帝那个万年想不起自己儿女的人,怎么会突然想起楚国公主来呢。 沮渠慧觉也叹气,作为一个文化人,他是真的很怜惜这些命途多舛的女子,当然,叹完了,他又开始高高兴兴的吃菜,孟昔昭看着他那心大的模样,有点想笑。 这就开始看我们和匈奴的笑话啦? 那你知道不知道,老单于死了,新单于继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率兵攻打月氏,我们大齐是被撕走了一大片国土不假,可你们月氏,直接被纳入匈奴了啊,以后,你们就不是月氏国了,而是月氏庭。 沮渠慧觉抬起头,要跟孟昔昭碰杯,孟昔昭当即露出笑容,很是殷勤的把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 本来,孟昔昭对楚国公主和亲的事情也不是十拿九稳的,而等到七夕节,也就是乞巧节这天,他就知道,稳了。 因为楚国公主竟然出宫过节了,站在内城的城墙之上,她俯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没听说过公主还能上街的,她这样,估计是自己去求了天寿帝,而天寿帝看这个女儿马上就要去匈奴过苦日子了,这才施舍了她一把。 这天特殊,满大街都是小娘子,卖的也全是小娘子们喜欢的东西,连百花街气氛都变了,原本一看就是红灯区,现在到处都是五彩的,连那些接客的女子,都走出来,观看那些跟着好姐妹一起游玩的小娘子。 孟娇娇跟詹茴游湖去了,孟昔昭敬谢不敏,他现在还是恐水,再等上一阵,他再治自己这个毛病吧。 至于恐女人的问题……孟昔昭通过不懈的尝试,也总算是试出来了机制,普通的被女人摸一下,是没关系的,但不能在他本身就很害怕的时候摸。 本来就害怕着,浑身上下都非常敏感,这时候一个人过来摸他,一下子就会触碰到身体的本能反应。 好消息是,这个触发机制有点严苛,孟昔昭胆子挺大的,除非水和女人同时出现,不然一般都触发不了。 坏消息是,这没法治了,谁家克服恐惧是一克服就克服俩的。 而且孟昔昭发现,如果女人变得特别多,他也会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就比如现在。 大街上,少说得有几千个打扮鲜亮的小娘子…… 默了默,孟昔昭转身就想走,然而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孟娇娇去游湖了,孟昔昂则去见县主了,每年只有这一天他们俩能见个面,坐一起,喝杯茶,孟昔昭自然不能去打扰他。可是回家也不行,孟夫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都有种补给孩子的狂热,她小时候娘去的早,爹是个蠢货,继母又面热心冷,好几年,府里都没搭过小娘子必备的彩楼,她只能被邀请去别人那,玩上一玩。 孟昔昭这几天是看着孟夫人怎么对那个彩楼吹毛求疵的,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现在就回家,孟夫人会把他也塞进彩楼里,过一把把他当女儿养的瘾。 庆福看他一脸的纠结,还提议:“要不去不寻天?” 孟昔昭摇头:“不去,这时候去,还不成了那些贵宾眼里的西洋景了。” 毕竟他跟那些“大才者”格格不入嘛。 庆福不知道西洋景什么意思,正疑惑着,突然,附近响起一个非常好听、非常温柔的男声。 “这倒是巧,没想到会在这遇上孟少卿。” 孟昔昭耳朵动了动,这不就是上辈子最流行的男神音么,他怀着好奇的心思,转过头,发现站在他后面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孟昔昭现在已经形成习惯了,第一反应,先去看那人腰上佩着什么。 孟昔昭还在疑惑这人是谁的时候,庆福嘴不动,只是悄悄靠近他,给他来了句十分模糊的:“这是临江王。” 孟昔昭:“……” 看一眼面色如常的庆福,孟昔昭再看向五皇子,顿时笑得像朵太阳花:“微臣拜见王爷,没想到在这日子,王爷也会出来与民同乐,这可真是大齐百姓之幸啊。” 五皇子被他吹的笑容愈发加深,真是够不容易的,两个月,终于让他逮到孟昔昭了。 “本王正想找个地方用膳,不如孟少卿也一起来?” 孟昔昭直接就想拒绝,他宁愿回去当孟夫人的二闺女,都不想跟五皇子坐一起,坐实他跟参政府亲密的传言。 但是话到嘴边,孟昔昭突然看了看周围,过路人明显听见了他们刚刚的对话,正悄悄的打量着传说中的王爷是什么样。 一个眨眼,孟昔昭改主意了。 他笑靥如花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了,不如去我的不寻天吧,王爷大约没去过,那里的菜色,在应天府都是数一数二的。” 五皇子:“本王去过了,只是一直没见到过孟少卿。” 孟昔昭连忙露出惊讶和羞愧的神情:“竟有这种事?王爷不知,鸿胪寺现在太忙了,我就是想出来松快松快,也没有时间,未曾料到,竟因为这个,和王爷错过了。这样,今天由我来请客,王爷想吃什么,随便点。” 五皇子顿时笑起来,感觉孟昔昭特别上道,等走出去好远,他才一住脚,琢磨出不对味来。 等等,你的意思是,要是没这个事,今天这顿饭还得是本王掏钱?! 第32章 封地 这里离不寻天本来就很近, 步行二百米就到地方了。 孟昔昭走在五皇子身边,引着他来到正门,从正门堂而皇之的走了进去。 银柳坐在掌柜专属的小房间里, 听说孟昔昭和临江王一起来了,她还愣了一下。 郎君不是最不待见临江王了吗?怎么今天居然跟他同进同出了。 庆福也有这个疑惑, 上了楼, 他习惯性的就要去孟昔昭的专属雅间,却被孟昔昭伸脚绊了一下, 差点没摔个嘴啃泥。 庆福:“……” 立住身形,他转过头, 发现郎君撩开一个普通雅间的帘子, 恭恭敬敬的让五皇子先进去。 五皇子本来对孟昔昭是颇有微词的,毕竟一连两个月都见不到人, 再笨也该回过味来了,此时此刻,见孟昔昭这么细致、又这么真诚, 他不禁想, 看来前段时间他是真忙,要不然, 给他十个胆子, 他也不敢躲着本王走。 这大概是封建皇族的通病,总听人说什么万岁千秋, 就真觉得自己生而为王,天生就该高人一等了。 面对面的坐着,孟昔昭亲自给五皇子倒酒, 把五皇子伺候的身心舒坦了,话题也渐渐从不痛不痒的问候, 转变成了更为正经的问询。 “孟少卿觉得鸿胪寺的差事如何?” 孟昔昭谦虚的笑:“左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尽我自己的本分罢了。” 五皇子:“听起来,孟少卿对鸿胪寺的差事,不是很满意?” 孟昔昭连忙摇头:“非也非也,王爷误会了。” 五皇子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反而笑了起来,还坐的稍微离他近了一点:“孟少卿不必多虑,我一向敬仰孟参政,也对孟少卿,还有饱读诗书的孟大公子早有耳闻,只恨不能早点相交。依本王看,孟少卿能把这不寻天经营的有声有色,可见你的本事不仅仅在一个小小的鸿胪寺上,若孟少卿想让自己动上一动,本王爱才,或许还能帮孟少卿一把。” 孟昔昭听了,只是低下头来一杯杯的喝酒,就是不搭理他的话茬。 五皇子觉得他这是犹豫,没有张口拒绝,那就是有戏,果然,这种纨绔子弟当了官,也依然盼着能走捷径。 不过,他也没资格说别人,因为他也是想利用孟昔昭来走捷径的。 五皇子放低了声音,嗓音愈发的温柔:“本王听说,参政府的孟小娘子,今日同好姐妹去了玄武湖,一同泛舟湖上,想必此时正玩的快活。” 孟昔昭顿时抬头,一脸惊愕的看着他。 他上回在詹不休面前提了一句詹茴,就引得詹不休警铃大作,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真的就是提一句都不行,提一句,那就代表你对这个小娘子有意思,传出去,这个小娘子的名声就完了。 而五皇子不仅提了孟娇娇,还表示自己知道孟娇娇的动向,简直就是明着告诉孟昔昭,我看上你妹妹了,你要不要识相点,赶紧叩谢我愿意当你的妹夫? 而孟昔昭的神色里,也多了一分惊喜,只是这惊喜很快就褪去,变成了深深的纠结。 “王爷不知,舍妹……舍妹她娇惯成性,平日最是胆大,微臣也管不了她,唯有父母,才能让她听命一二。” 言外之意,我没法跟你站一条船上,就是我愿意你娶我妹妹,我父母也不会愿意的。 五皇子有点不快,干脆,他直接明说了:“孟少卿,你是觉得本王配不上你妹妹吗?” 孟昔昭苦笑:“王爷,你这可是折煞微臣了,王爷乃人中之龙,我孟家积了几辈子福才能得王爷的青眼啊,可是,想必王爷也听说了,数月之前,微臣大哥在酒楼中毒之事……” 孟昔昂中毒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可是真凶是林贤妃的事,就只有皇帝、孟家、还有几个重臣知情,大理寺已经结案,这时候也没有把真相昭告天下的习惯。 按理说五皇子是不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但人家都有夺嫡的心思了,怎么可能在宫里没几个眼线呢。 一听他说起这个事,五皇子顿时流露出同情的情绪来:“此事,本王也有所耳闻。” 孟昔昭叹气:“只因我兄弟二人稍微出了些风头,便引来这等杀身之祸,王爷恐怕不知道,那毒,是冲着要人命去的,若不是微臣大哥福大命大,如今怕是已经葬在孟家祖坟当中了,经此一事,我孟家便犹如惊弓之鸟,那大富大贵之事,我们已经不敢想了。” 五皇子听懂了,这是被他三哥害得,吓破胆了啊。 所以他们全家如今都闻皇室色变,不敢再跟皇室有牵扯了。 那哪行!那他不是白筹谋了吗。 五皇子坚定的看着孟昔昭:“下毒,是最下作的手段,本王也无比唾弃,之前的事,让你们受委屈了,以后有本王在,定不会再让你们遇上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孟昔昭:“……” 正常人这时候不应该说一句,不会再让你们遇上这种事吗?敢情你给的好处,就是来一句变形版的“我会站在你们背后默默的支持你们”? 要不说大齐药丸呢,皇室子嗣倒是挺兴旺,但有本事的没好身体,有好身体的没好脑子。 沉默一秒,孟昔昭还是感动的看着他:“有王爷这句话,想必家父家母也会安心一些,微臣也在这给王爷一句保证,微臣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劝劝家父家母!” 五皇子:“……” 劝就完了?要是没劝住呢? 孟昔昭:那当然就不关我的事了。 …… 两人互相都给了一句开放式的承诺,五皇子从不寻天出来的时候,心情怪微妙的,总觉得自己好像白跑一趟,还给自己找了事干;孟昔昭却很开心,一路把他送出大门,然后他才回去,摆摆手让他们把那个雅间收拾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专属雅间里,坐着,让银柳给自己加塞,也叫了几个歌姬过来,给自己唱歌听。 听说五皇子的娘,就是一个歌姬,那歌姬是皇宫培养的,身家十分清白,被抬成美人,也没人说三道四。 但这个歌姬有点倒霉,她刚受宠没多久,甘贵妃就进宫了,而且由于皇帝对她一见钟情,都没意思意思晋升一下,直接就把皇后之下最大的贵妃之位给了她,从此以后,天寿帝再也没去过这个美人的住处,直到她死,也没给她晋升一下职位。 这就导致五皇子在众皇子当中出身最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难怪他会一直这么低调,而且特别需要一份媳妇娘家的助力。 话又说回来,孟昔昭一直都挺奇怪的,为什么天寿帝能对甘贵妃一见钟情啊?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大臣的女儿,除非是通过选秀,不然皇帝根本就见不到这些养在深闺的小娘子。 难道,也是像今天这样,全部小娘子都上街来玩了,天寿帝觉得无聊,跑出来与民同乐,这才看对眼了? 想不通,孟昔昭摇摇头,挥退那些唱完的歌姬,一个翻身,在榻上睡着了。 * 孟昔昭和五皇子都是在正门出入,而且相携而行的画面被许多人都看见了,于是,这个事很快就传到了关心人的案头上。 三皇子一直盯着这个看似低调、其实心眼不比他少的弟弟,他早就发现,五皇子常去的涌金楼,孟家那位小娘子也常去,只是他以前没证据,都是在心里乱猜,现在不用猜了,看来已经坐实了。 哼,老五的智商,也就这样了! 知道甘太师不会支持他,右相又远离皇子之争,左相家里则没有适龄女孩,于是他就退而求其次,想要跟参知政事结亲,殊不知这参政府的境况,比他自己还凄凉,早就是烈火烹油,别人一推就倒了。 本来还想等拿到了切实的证据再去找天寿帝,被自己这个蠢弟弟一激,三皇子决定,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明儿了! 第二日一早,三皇子就离开自己的宁王府,进宫去见他的好父皇。 宫里一口气封了四个皇子的王位,把工部忙得是热火朝天,同时也痛并快乐着。 毕竟有工程就有油水可捞,建王府掏的还不是国库,而是左藏库,也就是皇室账面,那么作为天寿帝最信任的大管家,秦非芒自然是当仁不让,戴上了总工程师的帽子,难怪这段时间秦大官见谁都笑呵呵的,看来是赚了不少银子。 今日没有常朝,三皇子也算是比较了解他爹的德行,过了辰时,巳时二刻的时候,才从他母妃林贤妃的宫里出来,去见天寿帝了。 十分巧,今天昆玉殿站的人还挺多,甘太师、耿枢密、尚将军、孟参政,全在,闫相公和司徒相公没来,但是地上又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此人一看就是武官,面色风吹日晒的,才二十来岁,就已经有了上年纪人的那种感觉,倒不是说他长得老,只是,确实看着也不年轻,尤其是那眼神,跟迟暮老人似的。 他脱去了甲胄,身上却还有臂缚、绑腿等物,此时正跪在天寿帝面前,一言不发的看着地面。 这就是那个倒血霉的主将——丁醇。 三皇子没想到这里有那么多人,更没想到怎么这种重量级人物会面的场景,天寿帝居然同意让他进来,他还狂喜了一下,是不是代表天寿帝已经对他消气了。然而等看见跪在地上的丁醇,他这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不是消气,而是希望他进来,也当个聆听他骂人的观众。 天寿帝的骂人心得:一定要找很多观众,狠狠地把被骂的人的面子踩在地上,这样,被骂的人才会感觉特别屈辱,而他,也会感觉更加解气。 三皇子其实今天没必要这么贴心的,因为昨晚夜半时分,天寿帝就已经知道丁醇回来了,只是那时候他脱了衣服,正躺在龙床上长吁短叹,怀念他的真爱,不想再起来骂人,所以就吩咐秦非芒,第二日早点把他叫起来,他要撒气。 …… 三皇子进来的时候,丁醇已经挨了第一波的骂,没看一旁的四个奸臣全都默不作声么,因为后面还有第二波,第三波。 别人还好,甘太师却是暗暗叫苦。 他年纪最大,年轻时动不动就跪地大哭,现在膝盖也不老好的,站不住啊,早知道他今天就不来了,学学司徒桓和闫顺英多好,借口自己有民生大事,回去舒舒服服的坐着。 但现在后悔已然晚了,没办法,他只能悄悄的打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以后不能再这么亲力亲为了!想知道消息,就让下面人去打听嘛! …… 没看见自己老丈人在底下的小动作,天寿帝悠悠的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然后就当没看见地上的丁醇一样,只问后进来的三皇子:“老三,你有什么事?” 这语气硬邦邦的,一来天寿帝还在骂人的状态中,柔和不起来,二来,他依然看自己这个三儿子不顺眼,跟他母妃一样,长得就不讨喜。 ……不是他之前夸三皇子长得最像他的时候了。 孟旧玉也在,三皇子其实有点犹豫,都是从皇宫长大的,谁不知道孟旧玉的战斗力,也就右相有跟他一战之力,但是,他转动眼珠,又看了看地上的丁醇。 他心里有点紧张。 父皇现在一定很生气,他这时候提出来孟昔昭和太子有来往,父皇的怒火必然再上一层楼,孟昔昭绝对会完蛋的,问题就是,父皇真正发怒的时候,是敌我不分的,万一他一个迁怒,把自己也恨上了…… 孟旧玉狐疑的看着这个三皇子,发现他眼珠子颤的都快发展成局部帕金森了。 下毒之事,天寿帝以为是林贤妃干的,孟旧玉可不跟他一样蠢,一下子就分析出来,林贤妃肯定是给人背锅了,真正下手的人,八成就是她儿子,三皇子。 当时参政府鸡飞狗跳,孟夫人差点直接冲进宫里去,他抱上半身,孟昔昂抱下半身,孟娇娇和孟昔昭紧张的死守大门,这才把孟夫人拦下。 孟夫人见自己实在动不了了,挣脱开相公儿子的束缚,她恨恨的说:“我没想去跟三皇子同归于尽,我就是想过去扇林贤妃两个巴掌,让陛下看看,我认了他的和稀泥,但我也绝不会就这么吃哑巴亏!” 孟旧玉都快落泪了:“……夫人,陛下不是岳丈,更不是你平日打交道的贵夫人,你如此落他的面子,他是会记恨你,记恨咱们全家,甚至记恨国公府的啊!” 孟昔昂更是吓得只会点头:“阿、阿娘,其实我一点事都没有,您还是消消气,消消气,千万别再冲动了。” 孟夫人咬着唇,胸口气的上下起伏,她死死盯着孟昔昂,过了两秒,又突然扭头看向把整个背部都贴在门上,挡着门的孟昔昭。 孟昔昭被她看得心脏一跳,而孟夫人拧着眉,眼中无法控制的流露出一分心疼。 孟昔昭突然感觉特别的心虚。 没有他筹谋的破绽,三皇子也不会想到下毒这个计策,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做好了准备,知道孟昔昂是绝对不会有事的,可他娘不知道,甚至,他娘都不知道,那一日的阴差阳错,也是孟昔昭安排的。她还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失去这个儿子。 所以她才特别想带孟昔昭过去找那个大师父,看看他的批命,到底破没破。 孟昔昭不敢再跟孟夫人对视,而孟夫人深吸一口气,自己走向后面,愤怒的坐下了:“今日忍,明日忍,那我们以后还要忍到几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境况,我这一生都不会变了!难道就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女被他如此糟践吗!” 当时孟旧玉只是抚着孟夫人的脊背,让她尽快的平静下来,他没给出任何承诺,后来在跟三皇子的相处当中,他也没有半点变化,仍然是该躲就躲,该认输就认输。 但此时此刻,看着三皇子这一副正在头脑风暴、俨然特别纠结的模样,孟旧玉心中一动,突然出声,催了他一句:“宁王殿下,您是不是有话要说?” 人在思考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被打断,一打断,之前的思路就接不上了,尤其前面天寿帝还在等他的回答,在这种情况下,脱口而出,是每个人都会做的本能行为。 三皇子下意识的看向孟旧玉,也看向前方的天寿帝,看见天寿帝已经对他皱起眉来,他直接就做了决定,不管了,都来到这里了,还是说了吧! 就这样,他错过了最后一点机会…… 三皇子对天寿帝行了个礼:“父皇,儿臣今日前来,是想告诉您,朝中有人结党营私,表面上说是忠心于您,背地里,却私通太子,而您,还被蒙在鼓里呢。” 听到太子这两个字,不管是站着的四个奸臣,还是地上跪着的丁醇,全都刷一下转过脑袋,看向天寿帝。 天寿帝的表情好像没什么变化。 他只是淡淡的问:“哦?是谁。” 三皇子心里笑了一下,他看向一旁的孟旧玉,把孟旧玉看的心中警铃大作。 躬着腰,他回答道:“正是鸿胪寺少卿,孟昔昭。” …… * 总感觉上一次殿前司的人来了没多久,现在就又来了。 但这回孟昔昭比上回表现得还无辜,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回做了什么。 不过,殿前司侍卫这回走得比上回急多了,一看就知道,这是动真格的,着着实实的来者不善。 孟昔昭倒也没慌,只是放下笔,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去,来到鸿胪寺门口,庆福又站在这,焦急的看着他,孟昔昭这回没给眼神了,因为他发现庆福根本就看不懂眼神,他的手在衣服上轻轻划了一道,庆福看见,睁大双眼,立刻转身跑了。 孟昔昭进了昆玉殿,第一眼看见的是站在一旁的四位奸臣,连他爹都在里面,把他立时唬了一跳。 这么大的阵仗,难道他们觉得他叛国了? 等看见跪在地上的丁醇,孟昔昭又愣了一下。 额,这谁啊? 再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三皇子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孟昔昭才终于明白,今天的事应该是他搞出来的。 孟昔昭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孟旧玉,却惊愕的发现孟旧玉额头上竟然隐隐有冷汗落下,看起来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而另外的三位奸臣,则低头揣袖,装自己不存在。 这就很奇怪,孟旧玉在朝堂上算是孤臣一般的存在,他不属于任何一派,这种人要是倒霉了,那肯定所有人都想雪上加霜一下,他们居然没动静,那只能说明,今天的事不是一般的大,他们要是多嘴,选择踹孟家一脚,那很可能脚一崴,自己也掉坑了。 能被几位奸臣这么忌讳的事,也没几样,很快,孟昔昭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眼皮一耷拉,孟昔昭规规矩矩的上前给天寿帝行礼:“微臣孟昔昭,参见陛下。” 天寿帝问孟昔昭:“你从何处来?” 孟昔昭:“……” 有点想接一句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但如今实在不是耍宝的时候,他低下头,继续老老实实的说:“从鸿胪寺,这不是匈奴要派左贤王出使大齐了吗?微臣便想着,左贤王地位不同,住在原先的驿馆有些委屈,也无法展示我大齐国威,便起草了一份动工申请,希望工部能给建个使臣别苑,以后他国使者来我大齐,也可继续使用。” 天寿帝被他说的这个事分散了一下注意力,知道孟昔昭一直兢兢业业,确实让他心中的怒火淡了一些,但也就是一点点,根本算不了什么。 “朕问你,你是何时与太子相识的。” 孟昔昭再次低头,“微臣……” 突然,他像是反应过来一般,无比错愕的抬起了头:“太子?” 也不知道他这个反应刺激到了天寿帝哪里,总之,他怒了。 而且怒的站了起来:“你还跟朕装傻!” “老三看见你和太子行为亲近,足足有两月!这就是你所说的,对朕忠诚?你的忠诚,怕是还不如一条狗得用!” 那是当然,论忠诚,人类怎么比得过狗狗。 孟昔昭继续懵逼的看着天寿帝,等他反应过来天寿帝说了什么,顿时急得像是要上房了:“我跟太子亲近?!陛下,我连太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啊!除了那一日封王大典,我在下面远远看见了一个红色的人影,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交集了,三……不,宁王殿下,您怎么可以如此血口喷人?!” 三皇子就看着他装,他哼笑一声:“没有证据我会乱说吗?你在琼林宴上,给太子的表兄谢原画了一幅画,后来太子身边的侍卫,还去你府上接你,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孟昔昭一顿,突然问他:“宁王殿下,你真亲眼看见了?” 三皇子:“自然!” 孟昔昭疑惑的看着他:“琼林宴您不是没去吗?我记得只有当时的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在,因为陛下就坐在上首,我便注意了那边,您没来啊。” 三皇子:“……本王说错了,那一日是其他人看见的,本王说的是,太子侍卫去接你的时候,本王亲眼看见了。” 孟昔昭表情更古怪了:“那烦请殿下告知,那是哪一天。” 三皇子回答的十分斩钉截铁:“就是这个月的初一!” 他不想老被孟昔昭问,还迅速的反客为主:“你倒是说说,那一日,你去哪了?” 今天初八,七天前的事,孟昔昭作势想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根本不看三皇子,只是对天寿帝说:“启禀陛下,初一微臣……” 他犹豫了一下:“微臣先去鸡鸣寺上香,然后又去鸿胪寺上值。” 三皇子逮到了他的破绽,顿时咬住不放:“人人都知道,初一是太子前去鸡鸣寺礼佛的日子,你也初一过去,哪有这么巧的事,本王看,你就是过去找太子的!” 孟旧玉突然站出来:“不可能!陛下,二郎他绝不会做出此事来!” 天寿帝看了一眼三皇子,又看一眼孟旧玉,最后,他把视线放在孟昔昭身上。 后者紧抿着唇,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跳脚了,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心虚的样子,他皱着眉,看起来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孟昔昭之前把天寿帝哄的着实很开心,此时他也不希望冤枉了孟昔昭,所以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你说实话,你那日到鸡鸣寺去,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孟昔昭听了,不禁抬起头,他先是委屈的看了一眼天寿帝,然后又委屈的看了一眼孟旧玉。 最后一抹脸,做出一副不得不说的样子:“好,我说!” 三皇子兴奋的等着他承认,而孟昔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目瞪口呆。 “我是去鸡鸣寺,给陛下请长生牌了!三月前我就去过一次鸡鸣寺,那时候是我娘逼我去的,我本不信这些佛道之说,可是一进鸡鸣寺,听到梵铃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转着转着,竟然转到他们的后殿,穿过罗刹墙,来到了那迦大神的面前,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哪位神灵,回去以后,还翻了好多书籍。” 孟昔昭低下头,声音变得十分羞愧:“那些书我都看不懂,看了许久,才明白那迦大神是守护佛祖的部众之一,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佛祖抵挡灾祸,我得知以后,便想,这样一位神灵,必然也能保佑陛下,我还跟娘打听过,是要抄经呢?还是捐点香火钱,娘告诉我,抄经、香火缺一不可,最好的,还是要请个长生牌。” 孟旧玉跟别人一样,都一脸懵逼的听着,听到这里还有孟夫人的事,他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难怪前段时间你找夫人要了许多的银钱,我还以为你都花在红春楼……” 说到这,他赶紧闭嘴,仿佛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天寿帝看他一眼,没理,只问孟昔昭:“然后呢?” “然后我便初一上山去鸡鸣寺了,因为书中说,初一十五,心诚礼佛,福报更多,我给住持捐了三千两的香火钱,请了一座长生牌,只是怕让他人知晓,没有写陛下的名字,走的时候,我还买了两卷经书,一卷送给上峰韩大人,因为他之前就是拿了我的经书,身体才越来越好了,另一卷我带回去,时常抄写,只是我的字实在不好看,写完反而像是亵渎佛祖……” 他默了默,嗫嚅着再次开口:“但我已经有进步了,想来很快就能为陛下抄经祈福了。” 他说完,突然低下头,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没发出一点声音,但就这一个动作,也能让人想象到,此时此刻的他,眼睛有多红。 三皇子:“…………” “你放屁!!!” 三皇子真的快被气炸了:“你明明就是去找崔冶的!” 天寿帝听到他叫了太子的名字,勃然大怒:“崔凛!朕让你说话了吗!” 三皇子被天寿帝吓到了,赶紧低头,不敢再出声。 孟昔昭则继续做无声哭泣状,直到天寿帝跟他说话,他才抬起头,露出流了两行泪的脸。 “……给朕请长生牌,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为何要遮遮掩掩的?” 孟昔昭的声音都变了,带上了一点哭腔:“因为不能说破,说破就不灵了啊,如果不是陛下您今天问我,我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说的!陛下,我、我真的没有和太子见面,宁王殿下说我被太子的侍卫接走,太子的侍卫为什么要接我,我辰时便出门了呀,为了请长生牌,我连上值都迟到了,他有什么急事,非要那个时候来找我?” 天寿帝听了,一想,对啊,太子一向识趣,他就算有了别的心思,也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要孟昔昭在上值的日子跟他出去吧。 而这时候,孟昔昭擦擦脸上的眼泪,突然压抑着怒火,看向三皇子:“宁王殿下,您说您亲眼看见了,请您现在就说清楚,您到底是怎么亲眼看见的!那一日我辰时出了参政府,立刻就去鸡鸣寺,从鸡鸣寺出来,我又去鸿胪寺办公,月氏使臣有事找我,还留我在月氏驿馆用膳,直到月上中天,我才终于得闲,回了参政府,您看见了,那您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宁王府跟参政府隔了四条街,无论去哪都不顺路,您又为何会在参政府门口看见我,难不成,您不吃不喝不睡,一直都在盯着我吗!” 三皇子:“…………” 奶奶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刚才为什么要说自己亲眼看见的,说是小厮看见的不行吗! 还真不行,就算是小厮看见的,孟昔昭也有话说。 三皇子回答不上来,而孟昔昭还没停,已经开始给他戴高帽子了。 “我不明白,之前在不寻天,第一次见我,您就说我是奸佞小人,您不喜欢我跟陛下走得近,也不喜欢我给陛下安排的玩乐,您直接告知我,不行吗?何必要这样逼我,甚至还用太子这种借口……您就这么厌恨我?” 孟昔昭质问的是三皇子,但话全是说给天寿帝听的,天寿帝还真不知道三皇子对他出宫玩有意见这个事,正皱眉呢,就听到后面。 假如孟昔昭没跟太子亲近,那这件事的性质就是,三皇子利用他讨厌太子这个事,来排除异己。 天寿帝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脸瞬间就黑了。 这比孟昔昭跟太子走得近更让他生气,因为孟昔昭只是外人,而他的儿子,却用他最痛恨的事来利用他。 而这时候,孟旧玉咣当一声跪下了。 当然,跪的方向也不是天寿帝,而是三皇子:“请宁王殿下放过我儿,过往的事,就请您高抬贵手、既往不咎吧!” 过往的事? 过往的什么事? 除了孟昔昭所说的不寻天初次见面,还有什么? 哦对,还有林贤妃下毒的事情,啊,难怪老三总是针对孟昔昭,他之前太生气,都忘了林贤妃还给孟昔昭下过毒,下错人了,下到孟昔昂身上。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林贤妃那个毒妇了,而老三看着挺乖的,原来,还是对他的处理方式有意见,还用这种办法来暗害孟昔昭。 他记恨孟昔昭,是不是也记恨朕啊? 天寿帝看着三皇子的眼神突然开始变化。 以前是看一个熟人,现在,是看一个白眼狼。 朕生了你,养了你,你心里就只有你那个毒妇母妃是吧,也是,你是她生的,你们俩肯定是一路货色。 大殿之中,突然变得无比安静,气得跳脚的三皇子、跪着卖惨的孟旧玉、用力去拉孟旧玉的孟昔昭,全都安静了下来,他们都感到了那种本能一般的危险警示。 孟旧玉也不卖惨了,利落的被自己儿子扶起来,两人低着头,谁也不吱声。 天寿帝也安静的看着下面的这些人。 后面的冰山还在散发丝丝凉意,但其实用不着了,没有冰山,这昆玉殿也跟北极一样,冻得人手脚发僵。 “秦非芒。” 天寿帝发话了。 秦非芒拿着拂尘,上前一步:“陛下。” “叫闻士集来,押宁王去他的封地,无诏不得出府,还有林贤妃,也一并押去,朕以后不想再看到这两人的嘴脸。” 秦非芒躬身应道:“是。” 三皇子晴天霹雳一般的看着天寿帝,怎么也无法接受他最敬重的父皇会这样对待他,孟昔昭看着三皇子整个人丢了魂一样的站在那,殿前司都指挥使进来的时候,他连个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拽走了,孟昔昭正震惊的时候,突然听到天寿帝叫他的名字。 “孟昔昭。” 第33章 沉浸 …… “孟昔昭。” 听到天寿帝叫自己的名字, 毫不夸张的说,孟昔昭感到了一股电流从背后滋的一下直达天灵盖。 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生死一线间了。 孟昔昭转过身,别说哭了, 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是深深的低着头:“陛下。” 三皇子怕天寿帝敌我不分把他迁怒上, 孟昔昭也怕啊!他之前都是想象, 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天寿帝发怒的样子,哪怕他不是他的暴君爷爷, 孟昔昭也有点犯怵。 万一他迁怒自己,觉得今天这事是自己惹出来的, 那他的仕途, 就可以宣告终结了…… 安静的氛围中,天寿帝问孟昔昭:“你从鸡鸣寺买的是什么佛经?” 孟昔昭一愣, 连忙回答:“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就属这篇经书字数少,所以他一口气买了两本。 天寿帝听了,没发表什么意见, 却突然吩咐秦非芒:“去, 拿一份纸笔来,让他写。” 孟昔昭:“……” 他还没什么反应, 孟旧玉却一副天快塌了的样子, “陛下,犬子只抄写了几日, 怕是写不出几句来,恐污了圣目……” 天寿帝看他一眼,觉得有点累, 懒洋洋的往后一靠,“无妨, 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甘太师本来一直揣着袖子装木头,听到这一句,他突然抬起头,看向天寿帝。 孟旧玉两年前才当上参知政事,再之前,他是吏部尚书,十年前孟旧玉为什么能被派出去抄詹慎游的家,一是因为,那时候他刚混进权力中心没多久,地位在奸臣集团里最低,二是因为,那时候他的职位是中书舍人,这个职位本来就是起草诏书、下发政令,相当于皇帝秘书一样的地位,他出面抄家,正合适。 也就是说,孟旧玉进入天寿帝身边的核心圈子,其实才十年多一点,这十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孟旧玉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点点赢得了天寿帝的信任。 而甘太师不一样,人家打一开始,打把女儿乖乖的送进宫中开始,就跟天寿帝特别亲近,可以这么说,连秦非芒,都没他这么了解天寿帝。 所以刚刚听到天寿帝的语气变化,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发现,天寿帝已经不怎么生气了。 他这人就这样,十分任性,十分随心所欲,刚才看着是特别的生气,但把罪魁祸首收拾了,他又能立刻恢复过来,继续享受他的尊贵人生。而他能这么快的恢复,就说明,其实他已经相信孟昔昭跟此事无关了,只是帝王多疑的性子,要他必须验证一下,验证得好,万事大吉,验证不好,嗯…… 甘太师下意识的看向孟昔昭,后者被孟旧玉担忧的看着,低着头,颇有几副被吓到的模样。 很快,秦非芒拿着纸笔来了,别的内侍还搬来一张桌子,众目睽睽之下,孟昔昭有点为难的看向天寿帝,后者却忽视了他求助般的眼神,一定要看着他默写经书。 不是说你一直在练习吗? 心经就那几句话,你要是真的练习过,肯定能写出来。 挠挠头,孟昔昭伸手,抓起笔。 一看他那抓笔的姿势,孟旧玉就想晕过去。 跟抓筷子似的! 孟昔昭却浑然不觉,已经开始在纸上写字了,一开始写的挺快,后来就越来越慢,再后来,他冥思苦想,却怎么都写不出来了。 最后他只能红着脸,直起腰:“陛下,微臣就记下了这么多……” 秦非芒把宣纸小心翼翼的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秦非芒微微挑眉,等到转身之后,他又恢复了那个谦卑的内侍模样。 把纸张呈给天寿帝,天寿帝打眼一看,发现孟昔昭最起码背下了一半,只是磕磕绊绊,有的地方还有错别字。 天寿帝感觉挺正常,毕竟孟昔昭的学问如何,大家都知道,他要是能全部背诵下来,那才奇怪呢。 这字确实不咋样,但也还好,能看清写的是什么,字里行间,也有几分优美的风格。 把宣纸折起来,放一边,天寿帝问他:“这不是写的还可以吗?怎么就到了会亵渎佛祖的地步了?” 孟昔昭小声回答:“这是练了几天的成果,一开始,确实是亵渎佛祖……” 天寿帝听了,还挺好奇,让他再写几个心经里没有的字来看看。 孟旧玉听见这话,有种想上去捂住天寿帝嘴的冲动。 你还有完没完了啊!我儿难道还会骗你吗! 但很显然,作为孟昔昭的爹,他心里也是一点底都没有,他太知道孟昔昭有多能唬人了…… 他生怕孟昔昭被拆穿,看着秦大官手中的宣纸,几乎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而那张纸上,有孟昔昭新写的一句唐诗,非常明显,和刚才的经文是同一人写的,但这横撇竖捺,就跟三岁小儿写出来的一样。 是真丑啊。 天寿帝都有点想笑了。 现在他是彻底信了,孟昔昭最近一定没少练习抄经。 他挺满意的,就对孟昔昭说:“多加练习,朕等着看你练好的成果。至于那长生牌,也是你有心了,说破就说破,佛祖没有那么小气,你不必这么谨慎,大不了,你再多捐点香火钱,让佛祖原谅你就是了。” 孟昔昭:“……” 说破的人是你,掏钱的人却是我? 然而孟昔昭还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只能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仿佛在说,不愧是陛下,就是比我聪明。 赏了一套文房四宝给孟昔昭,然后看看他那双一哭就红的兔子眼,天寿帝想了想,又赏了他一顿午饭,哦不,两顿,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孟旧玉的。 然后他就把这群人全都轰出去了,只留下甘太师,跟他一起共用午膳。 看看,这就是区别待遇,别人赐午饭,要自己拿出去吃,而甘太师,可以留下跟天寿帝一起吃。 不过孟昔昭更喜欢这种安排,对着天寿帝吃饭,他怕自己消化不良。 从始至终,天寿帝也没再提太子、或是三皇子的事情,仿佛孟昔昭今天被叫进宫来,就是为了领这几盒御膳。 这种心态也很好猜,三皇子干了丢人的事,天寿帝虽然惩罚了他,已经解气了,但还是嫌丢人,所以他不想提。在场的人要是聪明,就知道自己出去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今天最倒霉的人,估计不是三皇子,而是无辜被叫过来,看了两场大戏的耿枢密和尚将军。 他俩原本还打算着出来以后,对丁醇敲打敲打,现在,赶紧跑吧,赶快离开这些是非之人、和这个是非之地。 这两位是武将里的大佬,一个管所有将军,一个管中央禁军,他们之前听过孟昔昭的名字,也知道孟昔昭在天寿帝面前比较得脸,只是一直都没放心上,估计以后,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 这是个厉害的后生……瞧那该哭就哭,该说就说的架势,扪心自问,哪怕易地而处,换成他们面对今日的情景,恐怕也不会像孟昔昭表现的这么好。他们肯定是先慌后跪,拼命的对天寿帝表忠心,天寿帝也吃这套,但绝不会在之后还赏给他们东西,不甩脸子把他们轰出去就不错了。 尚将军感觉,自己可以学学孟昔昭,活到老,学到老嘛。 耿枢密则悄悄打量了一下孟昔昭,怎么就这么巧?三皇子诬陷他的事情,反而成了他展现忠心的事情。 而且这还不是他主动展现的,是别人逼出来的。 不一般,不一般呐…… 他俩快步离开了,丁醇跟在孟家父子身后,感情却极为复杂。 他在朝里最不待见的人就是孟参政,然而今日他这条命,却是孟参政保下来的。 而孟昔昭,他本以为这个陌生人今日必然是死定了,谁知道他不仅好好的走出来了,还带着他一起走出来了,孟昔昭和三皇子打断了天寿帝的兴致,他也免了再跪上几个时辰。 有心想过去道一句谢,但想了想,丁醇还是默默的走在后面,不打算跟这对父子产生什么瓜葛。 此时,孟昔昭根本不知道后面走的人是丁醇。 他和他爹现在都是一脸的面无表情,直到走出宫门,上了马车,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种不太现实的感觉。 孟昔昭抱着那些食盒,他张嘴要说话,孟旧玉却摆摆手:“回去再说。” 孟昔昭只好闭嘴。 这件事刚发生,还没传到别人耳朵里,参政府也不知道两位主子居然过得这么惊险,孟夫人出去检查铺子了,孟娇娇又出去会她的手帕交,孟昔昂今日倒是休沐,正在家看书,但孟昔昭和孟旧玉回来就直奔书房,根本没给他问问情况的机会。 进了书房,孟旧玉把所有人都轰出去,把书房门关上,他才猛地扭过头,伸着手,指着孟昔昭的鼻子。 “你、你……” 他的手微微颤,一是生气,二是后怕,今天真的是棋差一着,孟昔昭就完了! 是,天寿帝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杀人,但他是皇帝,他想要人的命,还用得着必须师出有名吗?今天放过你,不用这个名义治你的罪,但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捏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出来,把你、甚至你全家都弄死。 要不然,詹慎游怎么死的?! 孟旧玉才不信孟昔昭在昆玉殿说的话,他突然攥紧了拳头,怒斥他:“你现在说实话,你和太子,到底认不认识!” 孟昔昭抿了抿唇,他垂着眼,说:“认识。” 虽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孟昔昭承认,孟旧玉还是有种脑瓜子嗡嗡的感觉。 “你们、你们……” 孟昔昭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软肉,感觉都到这地步了,还是别挤牙膏了,干脆一起说了吧。 “我们是朋友。” 孟旧玉瞪起眼睛,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孟昔昭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初一那天,我确实是去找太子的,宁王没看错,甚至上个月初一,我也去找太子了,哎,实话跟您说吧,我跟太子已经认识快四个月了,我们经常一起吃饭谈天,不寻天您知道吧?陛下来之前,我就请太子来过,是他说陛下一定会喜欢这里,我才心里有了底,大张旗鼓的张罗。” 孟旧玉无声的看着他,孟昔昭也默默的等着,等了大约半分钟,孟旧玉突然眼一翻,缓缓倒地。 孟昔昭:“…………” 不至于吧!这就吓晕了! 只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初他被李淮吓晕,现在孟旧玉就被他吓晕。 究其根本,是因为詹不休在孟昔昭心中、和太子在孟旧玉心中,地位是一样的。 那就是一个大杀神啊!!! 孟昔昭赶紧把孟旧玉扶起来,用力的掐他人中,孟旧玉很快就醒了,看见孟昔昭这张小白脸,顿时悲从中来:“当年你刚生下来,我就应该把你放盆里溺死!——” 孟昔昭抽了抽嘴角:“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已然长大了,您就是再不愿意接受,也必须接受。” 孟旧玉:“…………” 老话说的是真对,儿女就是爹娘的债!他当年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跟夫人生三个孩子,就该一个都不生,清净! 不错不错,孟旧玉已经有成为大齐丁克先驱者的觉悟了。 …… 挥开孟昔昭的手,孟旧玉自己爬起来,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颤巍巍的,看着一瞬间就进入了风烛残年的状态:“不行,我得、我得想想。” 孟昔昭坐他旁边,有点好奇的问:“您要想什么?” 孟旧玉愣愣的看着前方,表情一片空白:“自然是想想如何保全夫人和娇娇,或许大郎也有的救,应天府是不能待了,老家也不能回,那边跟匈奴离得太近,不如去巴蜀吧……听说巴人王刚被抓,巴蜀一带由当地官兵掌控,那里易守难攻,是个天然的小王国,去了那,多带点银钱,应该还有一条生路……” 孟昔昭:“…………” 您还挺聪明,跟男主角想一块去了。 他问:“他们几个跑过去了,那我呢,还有爹,你呢?” 孟旧玉扭过头,空白的表情瞬间又变成了悲愤:“不孝子!你还有脸说?!你我二人自然是留在这里断后,乖乖等死!” 孟昔昭默了默,看着他爹,很真诚的说:“可我不想死,也不想您死。” 孟旧玉:“……那你倒是别干那些要人命的勾当啊!” 孟昔昭叹气:“爹,你别这么悲观,我又不傻,你看我都跟太子认识四个月了,不是也没人知道吗?” 孟旧玉瞪他:“宁王就知道!” 孟昔昭:“那宁王现在处境如何?” 孟旧玉被他问住了。 但他还是觉得不靠谱,“你以为人人都能跟宁王一样蠢,你以为你总能防得住?早晚有一天,这事会被捅出来,更要紧的是,有了今天这一遭,等这事再捅出来的时候,咱们一家就都没命了!” 孟昔昭表示认同,没错,二次曝光的话,孟昔昭就是把佛祖真身请出来都不管用了,天寿帝一定会暴怒的。 “所以不让它被别人捅出来不就行了吗?我也不想总是偷偷摸摸的,仿佛我家有正室,还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一般,爹,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正大光明的和太子走动了。” 孟旧玉:“…………” 他倒是没觉得孟昔昭在说大话,他就是十分的想哭。 “太子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你就非得跟他结交?!他的太子之位就是个靶子,早晚要换给六皇子,你、你好好当你的鸿胪寺少卿不行吗?哪怕你爹我,也不敢掺和进皇子之争里面啊!” 更何况,孟昔昭的眼光还如此之差,一上来就看中了那个最没可能继承大统的! 孟昔昭听着孟旧玉的话,感觉他爹今天是真被逼急了,不然的话,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可是爹,六皇子继位,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孟旧玉一噎。 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六皇子从小被皇帝宠着,宠成了一个巨大号的熊孩子,除了甘太师,其他臣子见了他,都得下跪,连皇帝都不让人下跪呢,这位却必须看见别人弯了膝盖才开心。 而且,他和三皇子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特别讨厌这些奸臣,当然,他讨厌奸臣跟他们祸乱朝纲没关系,纯粹是因为天寿帝喜欢奸臣,经常跟他们一起待着,六皇子觉得这些人占用了自己父皇的注意力,所以讨厌他们。 他还讨厌后宫的妃嫔、其他皇子公主,有一年选秀,某个刚进宫的宝林还没受宠呢,因为撞见了六皇子,而且行礼慢了一步,他就命身边的人啪啪啪抽这个宝林的巴掌,天寿帝后来听了,是有点生气,但只说了六皇子两句,这事就过去了,而那位宝林,直接被送出宫。 先不说天寿帝还能活多少年,假如六皇子明日登基,那他第一件做的事,估计就是把天寿帝后宫里的所有人都送去当尼姑,皇子踹去封地,公主找人全嫁了,至于奸臣们,除了他外祖父甘太师能活下来,剩下有一个算一个,能杀的杀,不能杀的就流放。 这也不是无的放矢,六皇子确实就是这种性格,他是被天寿帝宠大的,十分的自信,也十分的有抱负,他要是上台,肯定要大刀阔斧改革,把这朝堂,改成他喜欢的模样。 孟旧玉沉默了。 说实话,他都不想去想那么远的事情,在天寿帝手下就已经挺不容易的了,每天是身累心也累,未来的事,孟旧玉没精力去想…… 现在儿子不仅想了,还替他们全家都做了决定。 “你就如此肯定,假使太子登基,咱们家就能安枕无忧?” 孟昔昭想想崔冶经常笑的模样,然后点点头:“他会保护咱们的。” 孟旧玉不明白他哪来的自信:“……凭什么?!” 孟昔昭歪头:“凭我是他的友人?” 孟旧玉:“…………” 孟昔昭换了个姿势,离孟旧玉近了点,拍拍他爹的胳膊,他安慰道:“到了咱们家这个地位,哪一次做决定不是走在悬崖边上,就算像您说的,不掺和,明哲保身,那就真能保得住?还不如搏一搏这从龙之功,当然,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除了太子的支持,我也会继续努力,让自己升官,只要我有本事,我就有东西傍身,别人也就不舍得杀我了。” 孟旧玉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他还是觉得很生气、很绝望,因为孟昔昭没打个招呼,就把全家都扯进了这种境地里,要不是今天三皇子提了,恐怕直到未来东窗事发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自己头顶一直悬着一把剑。 然而事情已然发生了,就像孟昔昭说的那样,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孟旧玉忍不住的开始回忆,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这一回忆,他才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太子什么性格,他永远都是那么得体,像个精致的人偶,上朝不说话,摆宴不交际,这十来年里,看着太子从小孩变成大人,他跟他说过的话,还不超过十句。 孟旧玉脑子有点乱,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于是摆摆手,让孟昔昭出去。 只是在孟昔昭马上开门之前,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说了一句:“这些事,别告诉你娘!” “您老放心,我知道这事不可告人,所以,我只告诉了您。” 孟旧玉刚欣慰的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之后,他眼睛一瞪,抄着旁边的茶杯就扔了过去。 孟昔昭嘻嘻哈哈的躲开,然后出去了。 孟旧玉又气又想笑。 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这孩子还这么没心没肺呢! 不过也是,这事就是他惹出来的,他要是胆子不大,能做出这种事来吗。 * 走出书房,孟昔昭也没他表现的那么轻松,而是沉沉的吐了口气,然后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庆福已经得知他出宫回府了,此刻就在府里等着,他眼圈通红,一看见孟昔昭就气得直哭:“郎君,那临江王根本就不想帮您!” 孟昔昭给庆福暗号,在衣袖上划一道,是让他去找临江王求助的意思。 而庆福去了王府,道明来意,之前去找人的门子就回来,告诉他王爷出去了,现在不在家。 哪是不在家,分明是听说孟昔昭竟然惹怒了天寿帝,他不想兑现之前的承诺,干脆躲起来了,毕竟这孟昔昭目前为止没给过他任何好处,反而特别能闯祸,他才不想为了这个人挨上一顿骂。 孟昔昭听了,却是笑起来:“行了,有什么可哭的,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帮我。” 非亲非故,临江王这么做再正常不过,孟昔昭也没指望过让他来解救自己,他就是想借这么个机会,让孟娇娇看清这人的本质。 而且孟昔昭估摸着,得知自己安然无恙以后,他就该派人来解释了。 果不其然,不到下午,临江王府的小厮就上门来,说王爷想请孟昔昭出去吃饭,孟昔昭借口身体不适,推了。 等到晚间,孟家人全回来了,今日的事情,也被孟旧玉挑挑拣拣的,告诉了他们。 孟昔昂反应最大,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孟夫人则脸色惨白,再是厉害的性子,也比不过真刀真枪的凶险。 孟娇娇则是在听到孟昔昭说,他让身边人去找临江王求救,而临江王避而不见的时候,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一般人的反应都是立刻去问孟昔昭,先跟他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不认识太子。 孟昔昭在家人面前回答的斩钉截铁:“当然不认识!众皇子中,我只认识宁王和临江王,唉,这两人却是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对我见死不救……也是奇了怪,前段时间临江王总来找我,对我称兄道弟,怎么现在又是这个态度。” 孟夫人一拍桌子:“自然是因为外人都靠不住!这些王爷公子的,哪个不是只考虑自己,宁王……哼,他现在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幽禁一生也好,省得我一想到他还锦衣玉食的,就怄气!” 孟旧玉看一眼义愤填膺的孟夫人,然后又看一眼脸上写着“阿娘好棒”的孟昔昭。 孟旧玉:“…………” 他不说话,就低着头,狂喝茶。 孟昔昂则狐疑的看着自己弟弟。 鸡鸣寺……太子……礼佛…… 太子礼佛的事情他也听说过,好像是每个月都过去住几天,住…… 孟昔昂突然瞠目结舌起来,他猛地扭头,看向自己弟弟。 孟昔昭正哄着孟夫人呢,发现大哥看自己,他还甜甜的对大哥笑:“怎么啦?” 孟昔昂:“……没、没什么。” 说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已然惊涛骇浪起来。 而且他发现事情能串上了,为什么在鸡鸣寺遇上的那个小厮那么凶,见了达官贵人都没有好脸色,为什么孟昔昭莫名其妙就跟谢家有往来了,就算谢韵喜欢流连瓦子勾栏,以前也没见过他爱跟其他纨绔结交啊,还有为什么孟昔昭遮遮掩掩,嘴里永远没个实话,原来,不是他不愿说,是他实在不能说。 想通以后,孟昔昂倒抽一口气,差点就这么把自己抽过去。 其他人看见他这个样子,十分震惊,还以为过了那么久,终于还是有中毒后遗症了,府里顿时人仰马翻,孟夫人把大夫请来,孟昔昭要跟着一起去,孟昔昂本想抓住他的手,然而一番犹豫,他就没动。 这事太大了!而且看这样子,就是他去问了,二郎也不会说实话,他还是先自己想想、自己想想…… 就这一天,孟家两位主人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三皇子和林贤妃被驱逐出应天府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但是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驱逐出去,原本的林大学士,现在也低调起来,干什么都十分谨慎,生怕天寿帝迁怒他。但不迁怒是不可能的,右相递了个札子上去,说是要给官员发放福利,里面就有林大学士的名字,于是,第二天,林大学士被贬成了林学士。 “……” 行吧,至少命保住了,而且也没被彻底踢出官场,只要以后他当自己没有那么一个女儿和外孙,还是能求一个寿终正寝的。 孟昔昭提出的动工申请,本来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因为这事在天寿帝面前过了明面,秦非芒又想卖他一个好,就帮了一把,工部很快批准,施工队也轰轰烈烈的干了起来。 孟昔昭去看了一下,别苑不在驿馆一条街,但是离驿馆一条街也不远,就隔着几条巷子,但地段更好,离皇宫也更近。 用扇子给自己扇风,孟昔昭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象征性的对泥瓦匠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就打道回府,准备回去享受府中的冰盆和凉风。 然而刚一转身,他就看见一个人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有点眼熟,好像是太子身边的人。 庆福把马车拉过来,正要请孟昔昭上车,孟昔昭却突然把扇子合上,一脸的兴致勃勃:“我改主意了,回府有什么意思,我要去转转,找点乐子,你去百花街等我吧。” 附近的泥瓦匠:“……” 说什么找乐子,直接说你打算去女票不就完了吗,这些官,一个个的都忒虚伪。 庆福现在也学聪明了,不管郎君想干什么,听着就是了。 应了一声,庆福自己驾车离开了。 孟昔昭不远不近的跟着前面那个人,直到那人拐进一间民居,孟昔昭在外面站着看了看。 不是小倌巷附近的那个地方,看来是换了个新的。 左右看看没有人,孟昔昭推门进去,郁浮岚站在门口,张侍卫却不在。 孟昔昭歪了歪头,也没多想,只是试探的走过去,见郁浮岚没有拦他,他才推开门。 穿过堂屋,走到里面,孟昔昭才看到太子的身影。 崔冶今日穿着一袭黑衣,人也看着比以前冷了一些。 孟昔昭眨眨眼,朝他作揖:“拜见殿下。” 崔冶抬眸。 “你真是命大。” 孟昔昭笑得十分厚脸皮:“不瞒殿下说,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没人的命,能比我的更硬了。” 前世淹死,再一睁眼都能得到第二条命,这不算命硬算什么。 虽说第二条命有点糟心……但只要活着,就是胜利啊。 崔冶看着他脸上的笑,却说:“既如此,便该好好珍惜,哪怕大罗金仙,也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劫数。” 孟昔昭看着他,半晌,他走过来,在崔冶对面坐下:“劫数这个词,是道教的用语,代表它是天定的,而我所做的事,是我定的,自然,我还没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人定胜天,只是,我确实相信自己,可以人定胜人。” 崔冶突然露出一丝茫然,他叫了他的名字:“孟昔昭,你究竟想做什么?” 孟昔昭却没回答他,而是反问:“不如殿下先告诉我,殿下想要做什么?” 崔冶垂眸,过往在他脑海里一瞬间掠过,然后他说道:“我没有想做的事。” 孟昔昭听了,没有多惊讶,只是歪了歪头,对他说:“那我想做的事,可以分给殿下,变成殿下想做的事。” 崔冶笑了:“你当真是什么都不知情,你总是高估我,却不知,我不是你料想的那般厉害,我无法帮你。” 这应该是崔冶第一次跟他交心,说了一句真真正正的实话,可这实话听在耳朵里,总有几分心酸。 孟昔昭怔了怔,他好像也没料到崔冶居然这么妄自菲薄,作为太子,他总该有几分志气,可想想也是,书里的崔冶就从头到尾都没反抗过他的父皇,凭什么到了这,他就变了呢。 至今,孟昔昭仍然不知道崔冶过去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他在宫里那么尴尬。有些怔愣的看着崔冶,突然,他脱口而出:“可是,我需要殿下。” 崔冶一怔。 “除了殿下,不会再有人能够容忍我的汲汲营营,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是我,在做了这么多之后,也不可能再让新君摒弃前嫌,不计过往的重用我了。” 如果下一个登基的不是崔冶,孟昔昭的日子一定会十分艰难,毕竟他走的是宠臣路线,宠臣这东西,就跟妃子一样,哪个新皇帝会真心喜爱自己爹的妃子的?又不是变态。 所以,打发的远远的,这是常态,要是再添上点新仇旧恨,找个理由宰了也不是不可能。 孟昔昭此时看起来有些无措,他大概是真的没想到崔冶居然不打算接他的橄榄枝,甚至在出了那等事以后,还想跟他说清了,撇清关系,他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的看着崔冶,像是一只小狗,不明白它的人类好朋友为什么要拒绝它。 然而孟昔昭终究不是小狗,抿了抿唇,他不想再继续待在这了,他怕继续待下去的话,会更加难堪,说到底,还是他想当然了。 孟昔昭起身告辞,眼睛垂着,遮住了里面的情绪,崔冶愣愣的看着他,慢了一拍才站起来,然而孟昔昭跑的飞快,他已经出去了。 郁浮岚见孟昔昭神色有异,愣了一下,他赶紧进去。 然后发现太子也是一样,他这才紧张起来:“殿下,出什么事了,孟少卿为何神色匆忙?” 太子笔直的站着,手握成拳,紧紧的垂在身侧。 孟昔昭平时外放,刚刚的情绪却很内敛,而太子正相反,他是平时情绪内敛,此时此刻,却把所有情绪都显露了出来,愧疚、担心、无措、痛苦。 郁浮岚这辈子就没见过太子这么慌乱的时候,他都快紧张死了,而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太子抬起头:“把张硕恭叫来。” 郁浮岚不懂:“叫他做什么?” 刚挨了四十棍,皮开肉绽的,正养伤呢,就是叫了,他好像也过不来啊。 太子拧眉:“我记得他曾说过,扬州有个擅解毒的大夫,叫他过来,我仔细问一问。” 郁浮岚:“…………” 亲娘啊。 太子终于决定要试着解毒了?! 皇后娘娘在上,郁家列祖列宗在上,太子他终于想通了啊! 郁浮岚带着狂喜的表情夺门而出,这时候他就不在乎张硕恭能不能来了,张硕恭爬不起来没关系,他可以把他背来! …… 而另一边,孟昔昭慢慢的走在小路上,一边揉脸,一边叹气。 太子没天寿帝好骗,在他面前,孟昔昭只能沉浸式演戏,但这沉浸式……有点费精力,搞得他后来都真情实感了,心好累哦。 第34章 送亲 自从那天被天寿帝轰出去, 丁醇就再也没进过宫了。 天寿帝仿佛已经遗忘了他,但丁醇知道不可能,等到新的主将传回来大败的消息, 他还是要被天寿帝打包送去南边边境。 说实话,丁醇很不想去。 因为他到现在也不明白, 他们攻打南诏是为了什么。 要说南诏骚扰边境百姓, 但匈奴、月氏、女真,都骚扰啊, 而且匈奴是骚扰的最狠的,绑架大齐百姓, 带回草原上做奴隶和苦工, 进了草原的大齐人活不过三十岁,都在一日日的鞭笞和劳动中丧失了生气。 要说起国仇家恨, 那也是匈奴最严重,中原和匈奴的战争史已经横亘了千年,从秦皇时代就不灭不休, 秦皇为了抵御匈奴, 建立长城,而现在长城在哪?一半都在匈奴手里呢。 …… 南诏就不一样了, 现在它叫南诏, 在中原大乱之前,它叫岭南, 也是中原国土的一部分。南诏皇室趁机占领了那边的土地,但因为民众里汉人占了很大一部分,他们一开始是用怀柔政策的, 就是慢慢同化,甚至还对大齐皇室示好, 并没有想要攻打大齐的意思,也许让他们再发展个五六十年,他们就会反攻大齐了,可现在不是还没反攻吗?在丁醇看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完全就是天寿帝一个人挑起来的,他们这群人,只是他的马前卒而已。 然而皇命不可违,丁醇也只能沉沉的叹口气,然后等待着新的军令下发。 丁醇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他是有资格上朝的,只是前些日子刚挨了骂,朝中众人也摸不清天寿帝想不想看见他,就没通知他这件事,倒是意外给了丁醇许多时间照顾家里,同时走访亲友。 安慰过老母,又抚慰了发妻,再问了问孩子的功课,丁醇出来,买了一些瓜果点心,拎着去看望他的恩师。 恩师住址一直都没变过,就算丁醇一年没回来了,也记得在什么地方,站在门边,他拍了拍门,同时狐疑的看着一旁跟他大眼瞪小眼的车夫。 丁醇:“……” 这马车是停在詹家和隔壁王家之间的,用料看着颇为昂贵,丁醇下意识的就认为这是王家的客人带来的,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那王家好像就是个开包子铺的,能有这么贵重的客人? 正疑惑着,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丁醇连忙转过身,看见来开门的人居然就是他的恩师詹老太公,丁醇惊呆了。 “师父,您怎么亲自来开门了?不休呢,他不在家?” 就是他不在,詹茴不是在家吗,怎么着也不能劳动老太公来做这等事啊! 詹老太公看见拍门的人是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不打一声招呼就上门,他用得着迈开这双老腿,亲自来开门吗? 不高兴的看他一眼,老太公转身就走,同时对他说:“进来吧,跟我去屋里说话,别乱看,家里有客人。” 丁醇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马车真是詹家客人带来的,而且看老太公这个态度,那客人还八成是个女性,所以才不好让詹茴出来开门,那不就冷落了客人了么。 丁醇当即跟在老太公后面,一眼都不往别的地方瞅,他倒是挺规矩的,殊不知詹茴的屋子里,孟娇娇正扒着门缝看这位丁将军。 看完了,她还撇撇嘴,站起身来:“也是两个眼睛一个嘴,没什么独到之处。” 詹茴:“……” 要是能长一个眼睛两张嘴,丁醇也不可能当将军了,而是去马戏团就业了。 孟娇娇转过身,还问她:“他为什么叫你祖父师父?” 詹茴好言好语的回答:“因为丁将军年少时跟我祖父学过武,后来他去考武举,也是我祖父点拨了他一段时日。” 本朝有武举,考出来的人被称为武进士,一开始的含金量还不错,现在就越来越走下坡路了,因为武举的主考官里文官越来越多,文官又看不懂打打杀杀,他们就喜欢看文章,现在培养出来的武进士枪棒不一定好,但文章一定做的很优秀,能不走下坡路么。 孟娇娇对武举了解不多,兴趣使然,她见过的、认识的,基本都是文人,哦了一声,她坐下来,随口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时候?我看他年纪也不是很大的样子。” 詹茴:“天寿六年。” 孟娇娇:“……” 也就是詹慎游死了一年以后,孟娇娇陷入沉默,先在心里感慨了句,这个人还挺讲义气的,没有因为那件事就远离詹家,然后,她才快速的开口,改变话题。 自从来了詹家,她的情商真是与日俱增,也没办法,踩雷多了,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我二哥见过他,就是初八那天,他被叫进宫里,这个丁将军也在。” 说起那一天,孟娇娇免不了的又想起临江王来,神色顿时低落了许多。 孟娇娇虽然有点恋爱脑,但大是大非还是可以的,她都跟临江王私下往来那么多回了,愣是一个人都没告诉,对詹茴,她也守口如瓶,詹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叫她:“娇娇?” 孟娇娇抬起头,看见詹茴有些担心的面孔,她突然凑近了,不太规矩的把胳膊放在高几上,撑着自己的脸,好奇的问她:“阿茴,若要嫁人,你以后想嫁什么样的人?” 饶是詹茴,听了这个问题,也有点脸红。 “你问这个做什么?” 孟娇娇:“问问嘛,这里又没有别人。” 詹茴抿唇:“婚姻大事哪是小娘子能置喙的,纵使我父母都不在了,还有祖父和哥哥为我张罗。” 孟娇娇:“那你自己,总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吧?” 肯定有啊。 只是,以詹茴的性子,她是不会往外说的。 然而孟娇娇已经趴在高几之上了,仰着脸,那双和孟昔昭有点像的圆溜溜的眼睛朝她看来,一眨一眨的,让人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詹茴:“……你真想听?” 孟娇娇连连点头。 默了默,詹茴开口:“嫁什么人,我没有想过,我只愿以后所嫁之人,能护我詹家,助我詹家,顺境时,他是我家的助力,逆境时,他是我家的退路。” 孟娇娇听得一脸懵逼。 张着嘴,她愣了愣,然后问:“那你自己呢?他是你的夫君,你不希望他对你好吗?” 詹茴却是一笑:“对我詹家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好。” 孟娇娇:“……” 这俩人在小房间里嘀嘀咕咕,那一边,丁醇的表情不比孟娇娇好到哪去。 “不休从军了?!” 丁醇十分震惊。 詹老太公点点头,他跟詹不休一样,都不是爱说话的人。 丁醇忍不住站起来,在堂前来回走了两圈,“怎么……他怎么就突然改主意了,之前我说让他来我麾下做个虞侯,他不愿意,现在却去禁军中做劳什子的指挥使。” 丁醇提这事的时候是两年前,那时候他不是怀化大将军,而是宣威将军,虽然一个正三品一个正四品,但待遇大差不差,手下都能有自己的亲兵,他的虞侯可是有品级的,能跟着他外出打仗挣军功,而且不需要日日操练军汉,这不比当个指挥使强太多了? 詹老太公倒是觉得,做虞侯和做底层指挥使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别人手下做事。 他只回答了丁醇的那个问题:“被孟家那个小子勾的。” 丁醇现在对姓孟的人有点敏感,怔了一下,他问:“是哪家姓孟的?” 詹老太公:“还能是哪家姓孟的,就是孟参政他家的小儿子。” * 孟昔昭不知道他前期撒的种子已经渐渐可以收获了,随着时日加深,他在应天府的人脉也渐渐增多,以后他已经不用事事都亲力亲为,总有些人会替他宣扬名声。 不过,这个名声到底是坏是好……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这时他也没时间去管别人怎么看他了,他忙得四脚朝天的,每天睁眼就是一堆事情。 左贤王的队伍已经进入了大齐境内,正在缓步前来,但再缓,有个七八日也到应天府了,他们的人不善水路,走的是陆路,据说人人都骑马,也不比水路慢。 鸿胪寺为了接待这位左贤王,连韩道真都没工夫打坐了,各种准备,生怕有一点地方怠慢了人家。 作为周边国家当中最强盛的匈奴,固然有必须礼遇他们、以免他们怀恨在心的原因在,但让鸿胪寺这么严阵以待的直接原因,还是匈奴人太不给面子。 入主过一次中原,他们就觉得中原人都是垃圾,被赶出去以后,他们还觉得是中原人抢了他们的地盘,深恨中原。 此时此刻,中原人和被迫反攻的南诏人是同病相怜的。 大家共用一个感想,那就是——你们还讲不讲理了?! …… 总之,因着这些事,匈奴人养成了眼高于顶的习惯,平等的看不起每一个大齐人民,底下百姓,他们遇见了就掠走,当奴隶使唤,要是去问罪单于庭,他们还会说,匈奴是草原上的国度,草原儿郎在军事上听单于的指挥,但在生活上,他们自给自足,就是单于也没法命令他们做些什么。 而大齐,大齐还能说什么,只能捏鼻子认了,他们跟南诏都打了十二年,难道还能打得过兵力更强的匈奴么,而且一旦两边都打起来,大齐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包了饺子。 匈奴的贵族则稍微好一点,他们不会把大齐人带回去当奴隶,但本质是因为,人家不缺奴隶,而且,就是不带回去,他们也能当着面,三百六十度的展示自己的高贵,管你是大齐官员还是大齐贵族,全都不给面子,只要不满意,当场就掀桌子,惹急了,还会掏出刀来给你一刀。 所以,鸿胪寺这么重视,并不只是为了大齐的脸面,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啊! …… 鸿胪寺这边这么忙,庄子那边又搞出事来了,一天晚上,金珠自己策马扬鞭,风尘仆仆的骑马回来,进了府,也不管孟昔昭是不是已经睡下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到他床前,惊的孟昔昭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当场就要收拾细软。 顺便还问了金珠一句:“是不是造反的人打进来了?!” 金珠:“……郎君,您还没睡醒吧,哪里来的造反人啊。” 孟昔昭一愣,他抱着被子,不解的看着金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那你这是——” 金珠这才想起来自己回来是干什么的,瞬间一脸大喜:“郎君,成了!您说的那个黑/火/药,他们真做出来了!炸翻了一个木桌呢!” 孟昔昭一听,顿时放下被子,跟着金珠一起冲出去。 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边的这位美女大管家,原来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骑师,据金珠所说,是她当时挂靠的那个牙行出钱,让她学骑马、学写字、还学女红、学弹琴。 因为她长得漂亮,一看就能给他们赚一大笔钱,所以他们才这么下血本,照这个路线培养下来,别说普通富户了,就是王公贵族,也不一定用的起她。 好饭不怕晚,金珠正式挂上牙行半年以后,才被偶然路过的孟夫人一眼看中,带回家送给了孟昔昭。 孟昔昭还真不知道金珠是这么来的参政府,他不禁好奇的问了一句:“那你一年,能从我娘那里拿多少银钱?” 要是以前,金珠能回答的面不改色,但现在,她隐隐察觉到,自从郎君开始做生意开庄子,他就不再是以前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郎君了…… 默了默,她先说了一句:“奴婢是拿月银的,若按年来,约莫四千九百两纹银——” 孟昔昭差点没把眼睛瞪出去:“夺少?!?!” 金珠:“……” 他这反应跟那天孟昔昂抽过去之前有点像,金珠便闭了嘴,没把后面的绢帛一百匹、绸缎一百匹、金银玉头面各十副说出去。 这待遇,多少后宅的贵妾都比不上,而孟夫人之所以花大价钱请这么一个丫鬟回来,就是看中了她能管人,只要她能把孟昔昭身边的莺莺燕燕们全都管住,别说四千九百两,就是再加一个零,孟夫人也愿意给。 到了庄子上,孟昔昭还有点恍惚。 他当鸿胪寺少卿,一年的俸禄也就二百两…… 因为这件事的冲击,孟昔昭连看见黑/火/药试炸成功都高兴不起来了。 当初的三组工匠却很开心,他们毕竟是懂行的人,知道连这么一点量,都能把老榆木桌子炸翻了,甚至桌腿都炸碎了,那要是再换成一百倍的量、一千倍的量,岂不是就有雷霆之力了,连几人粗的大树都能炸断? 孟昔昭听着他们兴奋的汇报,顿时感觉他们很没志气:“炸树干什么?一个个的,森林都被嚯嚯成那样了,还不讲究环保!要炸就炸房子!去,搞个——” 他看了看工匠拿来的实验版本,“搞个比它大十倍的版本过来,看看能不能把这间房子炸了!” 工匠:“……” 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炸了它? 工匠们十分不解,怀疑孟昔昭现在是心情不好,他们转头看向金珠,后者则一脸淡定,给了他们一个我也不懂的眼神。 …… 从这天起,庄子里三不五时就来上一阵响动,最大的一回,连房子都塌了,吓得那几个在这巡逻的军汉想冲进去,但想起孟昔昭吩咐过的,除非里面有人求救,不然就不准进去,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他们还是离开了。 孟昔昭也从此开始了鸿胪寺庄子两头跑的日子,天天回家倒头就睡,然后到点醒了就立刻出门,不管上值还是休沐都是如此,心疼的孟夫人给他熬补品,结果还找不到人,只能转送给孟昔昂喝了。 孟昔昂本来心里就上火,还喝这些大补的补品,没两天就补的流鼻血,他也想找孟昔昭,然而跟孟夫人一样,根本逮不到他的人影。 孟昔昂还心惊胆战了一番,怕他这么忙,都是装的,其实是幽会太子去了,好在他观察了一些时日,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这才稍稍的放了一点心。 孟昔昂的想法要是让太子知道,太子一定会感觉十分冤屈,因为他比孟家人更惨,他已经近一个月都见不到孟昔昭的人影了。 虽说见不到人,可这段时间崔冶出宫的频率大大增加,郁浮岚本以为他想做什么事,然而崔冶出了宫,就是在别院里坐着,看着怪纠结的,郁浮岚心疼自家的殿下,去问他,要不要他把孟昔昭请过来,太子又一脸紧绷的拒绝了他。 他也想过要不偷偷去请,别告诉太子就是了,然而看看身边伤刚养好,但腿脚还有点不便的张硕恭,郁浮岚摇摇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八月初五,左贤王的大队人马由北部正门进入应天府城,他们一行六十七人,人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还有十二匹马拉着没有蓬的大车,上面摆着的全都是送给天寿帝的礼物,用一整块的兽皮遮盖着,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但只看这个雄伟的气势,还有那块在中原见都见不着的兽皮,就已经足够震慑一旁的大齐百姓了。 孟昔昭跟韩道真一起,站在城门处迎接左贤王的队伍,等人到了近前,左贤王继续坐在马背上,他骑的就是汗血宝马,而且就是要送给天寿帝的汗血宝马,这马毛光水滑的,在太阳底下皮毛还泛红光,看得人目不转睛。 最起码韩道真的眼睛是黏上去下不来了,左贤王看到韩道真失态的模样,顿时蔑笑一声。 孟昔昭看看指望不上的韩道真,干脆自己上前一步:“在下鸿胪寺少卿孟昔昭,这是鸿胪寺卿韩道真韩大人,陛下得知左贤王要来大齐,特命我二人在此恭候,左贤王远道而来,一路劳图奔波,必是累了,不如先去新建的别苑,休整一番,再进宫觐见陛下。” 左贤王不是第一回来大齐,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就跟单于来过一次,那次不是来求娶公主的,而是商量进口马匹的事情,当时单于还不是单于,只是个王子,他也不是左贤王,只是王子身边的勇士。 上回来住的是驿馆,这回怎么变成别苑了? 他没问孟昔昭,而是看一眼旁边的下属。 那个下属有点大齐人的面孔,一张嘴,也是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新建的别苑是什么东西?” 孟昔昭:“……” 看看,只说话流利有什么用,这说出来的句子,一听就是外地人才能说的。 他笑:“是在下得知左贤王即将出使大齐,深感左贤王与普通使者的不同,劝谏陛下为左贤王专门打造的一个住处,别苑比驿馆宽敞许多,也采纳了匈奴原使臣的意见,希望能让左贤王满意。” 至于这别苑以后还会给别的使臣住,以及他不仅采纳了匈奴使臣的意见,他还采纳了很多沮渠慧觉的意见,这事就不需要让他们知道了。 说到这,左贤王才终于纡尊降贵的看了一眼孟昔昭,跟其他的大齐人比起来,这个人倒是知趣。 但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就高看孟昔昭一眼,匈奴人看不起大齐人是刻在骨子里的,甚至孟昔昭这样做,还会让他觉得,孟昔昭也是个没骨气的大齐人。 然而没骨气和没眼力见,相比起来,左贤王还是更喜欢前者。 从头到尾,这位左贤王,还有他的部下们,一个都没下过马,甚至也没通知一声,直接就牵动缰绳,让马走起来,孟昔昭还站他前面呢,却也不能说什么,只赶紧护着年纪更大的韩道真,往后撤去,把位置让出来。 等他们走了,孟昔昭和韩道真互相看一眼,倒是不像之前那么针锋相对了,两人都想叹气。 但也不能叹,前面的匈奴人正回头看他们呢,他们敢叹气,左贤王就敢拿这事发作。 把这群人全都送到别苑,孟昔昭又带着他们看别苑的设施,草原嘛,建筑风格也就那样,比较粗犷,不像大齐这边,讲究特别多,孟昔昭设计别苑细节的时候,把四国的风格都加进去了,要不是大齐里没有南诏人,他连南诏的风格都想加进去,至于跟左贤王介绍的时候,自然是只介绍跟匈奴有关的。 反正其他国家的他不熟悉,看不懂,只要他不说,左贤王自然也不会在乎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他还以为那都是大齐的风格呢。 孟昔昭一直没走,因为现在天还挺早的,就算休息完了,也不过午时三刻,他以为左贤王会直接进宫,谁知道,他还是高估匈奴当客人的态度了。 午时都过去了,孟昔昭和韩道真坐的屁股都快麻了,左贤王的下属,也就是那个长得特像大齐人的金都尉,才走出来,跟他们说,左贤王已经休息了,让他们都回去,等明日一早,左贤王会自己进宫找大齐皇帝的。 孟昔昭:“……” 韩道真:“……” 真是、真是一群野蛮人! 但他俩还能说什么呢,人家是大爷,他们只是伺候人家的。 从别苑出来,孟昔昭和韩道真一起回鸿胪寺,两人的表情都有点严肃。 内斗归内斗,在这种一致对外的局面上,他们还是可以互相信任对方的,韩道真虽说迷信了点、小气了点,可他到底是个大齐人,不至于做违背大齐利益的事。 坐下来,韩道真甚至还真的把孟昔昭当成了自己的副手,跟他商量起来:“你看,明日该怎么办?” 孟昔昭又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早早的起来,去别苑门口等着,总不能让匈奴人自己进宫。” 再说了,他们知道皇宫正门在哪边吗?别再走错了。 韩道真点点头:“也好,那你明天跟我一同过去。” 说完了,他却没走,孟昔昭正想吩咐别人,去皇宫里通知一声,别让天寿帝继续等着了,人家今天不过去了。看见韩道真一脸犹豫,还有话说的模样,他不禁笑了一声:“韩大人,您还有什么事?有话不妨直说,咱们都是鸿胪寺的官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呢。” 韩道真:“……” 臭小子,你懂什么。 你以为把匈奴人伺候高兴了,伺候走了,就算完了? 没完!后面还一堆事呢! 孟昔昭能听到的风声,韩道真在朝里待了那么多年,自然也听得到,匈奴这回可是求娶公主的,而看陛下那个态度,就差把楚国公主打包好、系个红丝带,给匈奴快递过去了,和亲是板上钉钉的,那送公主和亲的人员…… 礼部必须出人,枢密院必须出人,宗亲里也必须出人,至于他们这个大齐版本的外交部,那更是必须出人…… 而鸿胪寺出使的人员,百分之八十是他这个鸿胪寺卿,百分之二十则是孟昔昭这个鸿胪寺少卿。 这都是有例可循的,九年前,赵国公主出嫁匈奴,就是当时的鸿胪寺卿送亲,十四年前,商国公主、哦,现在追封商国长公主了,她去和亲夏国的时候,也是当时的鸿胪寺卿送亲,这俩鸿胪寺卿可都不是一个人,但是,他们都有个共同点。 那就是送亲之后没多久,就死了。 送亲夏国那个,在路上染了风寒,倒是治好了,可是后遗症一直在,回来以后咳嗽不止,不得不辞官归家,刚到家一年,死了。 至于送亲匈奴那个,更惨,送亲去的时候没问题,回来却因为连遇大雪,被堵在两国交界处,随行大夫先病,然后他再病,无人救治的情况下,发高热,烧了三天,活活把自己给烧死了。 也是在这位死了以后,才轮到韩道真来当这个鸿胪寺卿,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运气挺好的,八年里没碰上过这种倒霉事,这不,现在打脸就来了…… 韩道真无比的发愁,他甚至很想忽悠一下孟昔昭,让他觉得送亲是个特好的差事,然后求见陛下,把这个差事送给他,但仔细想想,他感觉不太行。 少卿说到底地位还是不够,天寿帝又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这样一想,韩道真不禁悲从中来。 吾命休矣!—— 孟昔昭坐在他对面,一脸古怪的看着他脸色一变再变,从忧虑、变成苦涩,再从苦涩、变成绝望。 最后,韩道真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准备回去再点三炷香,上给三清,求他们保佑自己,若真要死,那就死得痛快点吧…… 孟昔昭:“…………” 搞不懂这些老年人的想法。 * 八月已然是秋天,大齐这个时代和现代不太一样,夏季十分热,秋季又凉的十分快,才八月,就已经不用扇扇子了,估计到了冬天,会更冷。 孟昔昭一大早就来到别苑,韩道真比他来的稍微晚一点,两人又是默默对视,然后坐在一处,等着匈奴人起床。 幸亏他们比平时早起了一个时辰,因为匈奴人显然起的也很早,还不到辰时,他们就收拾好出来了,左贤王穿着匈奴贵族的服饰,看见他俩,也没说什么,只吩咐自己的属下们,把礼物装好,最为贵重的汗血宝马,更是要直接牵进大殿。 孟昔昭:“……” 汗血宝马也是马,是马就喜欢随地大小便,你们是真不在乎大齐皇宫的卫生啊。 在这些人忙活的时候,孟昔昭也没闲着,他发现那个姓金的都尉,在这一群人当中竟然地位还挺高。 他姓金,面目又有明显的齐人特征,很可能父亲就是大齐人,而作为一个半血缘的齐人,他竟然能在左贤王账下做到都尉,实力不简单啊。 昨天回去以后,孟昔昭还特意恶补了一下匈奴王庭的结构知识,由于匈奴是分为三部分的,都尉这个官,跟大齐不太一样,不算文、也不算纯武,只能这么形容,左贤王是单于最信任的人担任,而都尉,是左贤王最信任的人担任。 看了他一会儿,孟昔昭就把视线收了回来。 乱哄哄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孟昔昭跟着他们进宫了。 宫里,天寿帝正怨念颇深。 昨天等了他们一下午都不来,今天还这么早就把朕叫起来,还好今日是常朝日,文武百官本来就要到场,要不然的话,岂不是只有朕一个人接待这群匈奴蛮子? 讨厌,不就是娶个公主吗,朕在信里都答应你们了,把礼物放下,自己老老实实待在驿馆多好,也省得让朕早起了。 文武百官们也时刻关注着匈奴左贤王的动向,昨天没见他进宫,他们就知道今天常朝有热闹看了,然而不管什么热闹,只要沾上匈奴,就让人食不下咽。 都知道匈奴看不起自己,但都只能忍,文官心里窝火,武将则是紧紧攥拳。 这忍者神龟一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怎么不服不忿,左贤王还是进殿了。 四列朝臣把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看见有两匹马跟着左贤王一起进来的时候,还有人惊呼出声。 但他叫的不是“这马好生漂亮”,而是“这马怎么还拉了!”。 …… 天寿帝坐的远,又在高处,他看不到那些不和谐的产品,只用双眼紧紧盯着这两匹一看就不是凡品的马儿。 汗血宝马耶! 其它国家都没有,是匈奴当年打到极远的地方,才带回来的汗血宝马耶! 听说他们匈奴也是越养越少,一匹就能卖出十万金的价格!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天寿帝已经不管左贤王是怎么不给他面子的了,他跟韩道真一样,都把眼珠子黏在这两匹马上,左贤王朝天寿帝鞠了一躬,然后就站到一边,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而是让一旁的金都尉把早就打好的腹稿念一遍。 先夸天寿帝有多英明神武,再夸匈奴单于有多文治武功,接着再说说大齐和匈奴这些年和平共处的不易,最后,提出希望用这些礼物,打动天寿帝,让他选一位嫡亲公主,送去匈奴,以修两国之好。 注意,他的用词是选,而不是赐,也就是说,两国是平等的,甚至,匈奴地位更高,而且他要求的是嫡亲公主,也就是天寿帝自己的女儿。 匈奴的规矩和大齐不一样,他们那嫡庶分别没那么大,匈奴的王后叫大阏氏,其他妃子则把大字去掉,就叫阏氏。 所以他们说的嫡亲,不是皇后生的意思,而是天寿帝生的就行。 不过,他们就是想要皇后生的,也没有啊,谢皇后就一个儿子,而天寿帝以后也不可能再立后了。 本来天寿帝就打算这么干,文武百官们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反正就是走流程的事,做了太多次,都没什么可商榷的了,只有孟昔昭,站在韩道真旁边,皱了皱眉。 今天太子也来了,他坐在天寿帝下面,眼睛也跟其他人一样,看着汗血宝马,只是中间,他转了一下目光,看向穿着全套官服,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在百官当中还有些格格不入的孟昔昭。 但是孟昔昭并没有看向他,哪怕金都尉那番长篇大论都念完了,他也没往太子的位置上看过一眼,仿佛那天他在昆玉殿说的是实情,他们真的不认识。从始至终,他都像个合格的鸿胪寺官员,注意力全在匈奴人身上。 太子默不作声的垂下了眼。 第35章 大漠 匈奴人当场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天寿帝也十分爽快的答应了,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就说要把楚国公主给他们。 按照惯例,皇帝要犹豫上十来天的时间, 然后再带着痛惜的表情,告诉他 иǎnf 们他有一个女儿, 秀外慧中, 蕙质兰心,很适合你们那威风凛凛的单于, 我就把她嫁给你们单于吧。 如果被选择的是宗室女,那就把女儿换成干女儿, 反正台词都是一样的。 而在这个流程走完了以后, 礼部才会大张旗鼓的准备起公主的嫁妆,拟定随侍人员名单, 安排起一系列的和亲事务。 这些跟鸿胪寺都没关系,他们的任务在把匈奴人引到陛下面前之后就结束了,接下来忙成陀螺的是整个礼部, 他们只要继续把左贤王一行人的衣食住行都照顾好就可以了。 原本, 从提亲到公主出嫁,应该有两个月到三个月的准备时间, 但不知道是匈奴单于太猴急, 还是左贤王太鸡贼,总之他们特意挑这个时候来, 为的就是在万寿节之后,带着公主速度启程。他们一再的跟天寿帝说,匈奴冬天很长, 气候苦寒,最好还是在暖和的时候出发, 免得冻到金贵的公主,天寿帝觉得有道理,况且他也并不想让这些匈奴人在大齐待太长时间,就答应他们,九月十五让他们跟公主的送亲队伍一起回去。 九月十五是深秋时节,大队人马乌泱泱的前进,走到匈奴的单于庭大约要一个月,那就是十月十五,正是大雪纷飞的时候,公主到了那里倒是不用担心了,她会待在匈奴的王庭好吃好喝,其余送亲人员就倒霉了,冒着大雪回齐国,说不定就跟上一任鸿胪寺卿一样,被堵在雪地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段时间礼部注定要头疼了,他们不光要准备公主的嫁妆,还得挑选合适的随侍,随侍跟送亲人员不一样,是要长久的待在那伺候公主的,哪怕公主没了,他们也不能回来,而是留下继续伺候单于,或者其他的主子。 一时之间,皇宫人心惶惶,礼部也良心难安。 这哪是拟随侍的名单,这分明就是拟流放的名单。 呜呼!老夫一生仁义礼智信,怎么就摊上这等得罪人的差事了呢?? …… 礼部难做,右相闫顺英更难做。 闫顺英掌管的是中书省,送亲人员就该他来定。礼部拟随侍,随侍都是宫女太监或者侍卫,全在皇宫待着,想出来走后门也没机会,而送亲人员就不一样了,这里面全是官啊,为了不待在这个名单里,这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抬出自己八十老母的、抬出自己四月怀胎新妻的、还有变着法往他手里送钱的。 闫相公现在一个头两个大,要他说,那匈奴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哪有这么夸张,好像去一趟就肯定没命了,以前……以前也就是去一百个人,回来八十个,这个折损率,其实还可以嘛! …… 这话哪怕在心里想想,闫顺英都觉得心虚,更遑论直接说出来了。 拧着眉,闫顺英看向手中的名单,礼部尚书是他的人,而且到了知天命之年,他是肯定不会派他出去送死的;礼部侍郎年轻,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但他就是那个抬出自己八十老母、跟他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还给他拿了一份孝敬,闫顺英拿着笔,在他的名字上面悬空着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把他的名字涂掉了。 礼部总共就这两个大官,大官不去,就得小官去,而且去一个不够,得去两个,闫顺英很快就决定了其中一个,在另一个上,他犹豫了一会儿。 想想此人入官场以后,就对自己不冷不热,反而愿意贴司徒老匹夫的冷屁股……哼,也是个不识时务的,那就派他去好了,年轻人,活下来的几率还是挺大的,让他吃吃苦头,等回来以后,就知道该奉承谁、不该奉承谁了。 选完了礼部,下一个就是鸿胪寺,枢密院独立一家,并不归他这个宰相管。 鸿胪寺的官员名单更简单,一个四品卿、一个六品少卿,除此以外,就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了。 盯着孟昔昭的名字,闫顺英非常想把他派出去。 他跟孟昔昭还没正式的说过一句话,但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人就是自己的克星,只要沾上他,自己就准没好事,要是能借这个机会,让他死在草原当中,那该多好啊。 然而,礼部已经一个大官都没派了,要是鸿胪寺也这样,搞不好天寿帝还以为他在故意怠慢匈奴,再加上孟昔昭的背后是孟旧玉,要是让孟旧玉得知自己派他儿子出去送死,他就是不亲自过来,也会打开他家大门,把他夫人放出来。 闫顺英想起孟夫人当年一句接一句的辱骂甘太师老娘,把这个七十多的老太太骂到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她试图歪着脑袋晕倒在地,却被孟夫人一伸手,跟拎小鸡仔一样的拎起来,太师老娘还以为她要打人,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 回忆起这些,闫顺英的表情是既敬佩、又怕怕。 算了算了,就让韩道真去吧,孟旧玉说得对,他混了这么多年,也该为朝廷办点实事了。 * 这些暂时都跟孟昔昭没关系,他正在陪匈奴人逛应天府呢。 这几位都是甩手大掌柜,把事情全都留给大齐,他们接下来就没事做了,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看他们的意思,是打算一直玩到万寿节那天,然后再收拾行李准备回匈奴。 但是他们的头,左贤王,并不跟他们一起玩,只有第一天的时候,他和其余人一起出去看了看应天府如今的景象,后来,他就还是待在别苑的时间多。 如果不待在别苑,那他就去匈奴驿馆,关起门来跟常驻的匈奴使臣聊天,或者在驿馆一条街上转转,看看在这做生意的匈奴商人都过得怎么样。 能当上单于的左膀右臂,这位左贤王自然不是绣花枕头,他不搭理大齐人的糖衣炮弹,孟昔昭也不气馁,他还是继续跟那些凑数的匈奴贵族混在一起,每天都给他们找不重样的乐子,一日三餐更是花样繁多,少部分是走鸿胪寺的账,大部分则是走他自己的私账。 别看这群人好几十张嘴,但因为匈奴草原物资匮乏,他们没吃到过多少好东西,孟昔昭用最普通的大齐菜色,就能收买他们的人心,几天下来,花的钱还没塞给秦大官的红包多。 也不是每个匈奴人都那么看不起大齐人,这不,被孟昔昭带着玩了几天,已经有人开始跟孟昔昭称兄道弟了,孟昔昭做出一副非常与有荣焉的模样,然后把他们送去了钟山,一个专为达官贵人打造的围猎场。 在大齐锦衣玉食了小半个月,这些人确实都有点手痒了,高高兴兴的就骑马过去了,但孟昔昭没跟着,他说自己不善骑猎,匈奴人想起了大齐那拙劣的骑术,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不再管他,自行离开了。 孟昔昭微笑着目送这群人出城,然后才转过身,问留下的那人:“既然他们都去打猎了,不如金都尉今日同我一起,去我开的酒楼里坐坐?” 金都尉名叫金屠哲,这段时间左贤王稳坐城中,是他一直跟着孟昔昭、和匈奴的贵族、勇士们,既有看着这群人不要闹事的意思,也有看着孟昔昭,防止他干坏事的意思。 匈奴人自诩草原之王,人人都是打猎的好手,左贤王会担心孟昔昭在好酒好菜里下毒,却不会担心他在猎场里做什么手脚,所以金都尉今天没跟去,听了孟昔昭的话,他还有点疑惑:“你,自己还开了一家酒楼?” 孟昔昭笑:“就在百花街之中。”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去百花街,但金都尉从没听孟昔昭提起过,他的眼神更怀疑了。 孟昔昭有些腼腆的说:“请都尉见谅,我开的那家酒楼,和别的酒楼规矩不一样,只有文人墨客才能进,也是大齐人所说的,身负大才,匈奴的诸位郎君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但在这方面……还是都尉更符合酒楼的门槛。” 金都尉看他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更像大齐人,所以你才对我有优待吗?” 孟昔昭也看着他。 这人的雅言是说的最好的,也能看出来,他在故意模仿一些大齐人,但他的模仿,不是因为心生向往,而是想打进大齐内部,让孟昔昭等人放下戒心。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匈奴人,只是长了张类似大齐人的脸而已。 正因为这个,他的模仿才不伦不类,听听,哪个含蓄的大齐人会说这种话,也就匈奴人才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质问。 只停顿一瞬,孟昔昭就又笑起来:“才华不分国界,金都尉若大字不识一个,别说长得像大齐人,就是长得像潘安,也是进不得的,反之,若能以学识博得我大齐之尊敬,匈奴人如何,夏国人如何,就是南诏人,我也欢迎入内。”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金都尉不禁高看了孟昔昭一眼。 他是左贤王养大的,染了很多左贤王的气质,平日里最看不起的是孬种,最尊敬的,就是孟昔昭这种意气扬扬的儿郎。 点点头,金都尉跟着孟昔昭一起,去了不寻天。 前些日子孟昔昭带他们去的都是十分热闹的大酒楼,人来人往非常频繁,像这种贵宾制的,金都尉还是头一次见,顿时就喜欢上了。 谁不喜欢享受少数人的权利呢。 而吃到不寻天的菜,金都尉更是脸色都有点变。 因为他发现,这里的菜,特别好吃,明显跟前几天吃的那些,不是一个水平的。 孟昔昭一直看着他的表情,见状,他笑着给金都尉倒了杯酒:“都尉觉得如何?做这些菜的,原本是我孟府的私家厨娘,我们全家都喜欢吃她做的菜,我开了这家酒楼以后,就把这个厨娘带出来了,但我轻易不让她展示她的手艺,截至目前,她也只为三个贵客下厨过。” 这话是真的,这个厨娘确实有几分本事,自从天寿帝吃过她的菜以后,孟昔昭想了想,觉得不能低估小心眼皇帝,就把这个厨娘提格了,平时什么也不干,只有天寿帝来了,或者太子崔冶和孟昔昭来的时候能使得动她。 但是,这么一位厨娘,也不是独一份的,其实某些酒楼里就有这样的顶级大师傅,只是点一道菜非常贵,一道就几十两银子,孟昔昭怎么可能请几十个人吃这么贵的东西,所以,金都尉今天才被惊艳到了。 金都尉自认对大齐还是比较了解的,他突然发现,这个少卿好像不太一般,请得起客,开得起酒楼,现在还有自己的私人厨娘,一个普普通通的六品官,能有这么多的财富吗? 他这么想,就直接问了,孟昔昭就等他这句话呢,他不问,孟昔昭还怪着急的。 见鱼儿终于上钩,孟昔昭当即微微一笑,用一种“这不算什么”的语气说道:“惭愧惭愧,我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我爹官职颇高,那一日在崇政殿,你应当也见到他了,就是站在左贤王旁边的那位孟参政。” 金都尉一愣,参政这个职务他知道,据说等于大齐的宰相。 还有,姓孟这一点让他突然感觉有些印象,“他是不是叫孟旧玉?” 孟昔昭顿时一脸惊讶:“是呀,怎么,你听说过我爹?” 金都尉:“……” 当然听过。 大齐第一奸臣嘛! 当年大齐的战神,那么勇武的一个人,把他们匈奴打得节节败退,他们还以为这人会重铸大齐开国时候的荣光了,谁知道,竟然死在这个孟旧玉手里,连家人都被孟旧玉赶出了应天府,搞得整个匈奴都心情复杂。 邻居家的大将军死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但看着这么一个大将军被奸臣害死,他们又觉得,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能把詹慎游抓活的呢,让他投降匈奴,为匈奴效力,现在也不至于变成一具白骨啊。 詹慎游当年打匈奴,连败匈奴三王,但里面并没有左贤王,因为左贤王守着单于呢,金都尉作为左贤王的养子,自然也是待在单于庭的,他那时候年纪还不大,才十几岁,但是天天都能听到撤退的战报,这已经给他带来了心理阴影。 詹慎游仿佛不会输,而这样的人,却被一个文臣,用不见血的一张嘴杀掉了,那这个文臣,又有多强呢。 在金都尉的印象里,孟旧玉不仅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还是大齐皇帝最信任的人,基本上是他说什么,大齐皇帝就信什么,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论谣言是怎么一步步拔高的。 金都尉万万想不到,孟昔昭竟然是孟旧玉的儿子,他正愣着的时候,孟昔昭又说:“不过,这厨娘不是我爹雇回来的,而是我娘,都尉既然听说过我爹,或许也听过我的外祖父,他是吴国公,名叫李弥,大胜将军李闯你知道吧,我外祖父就是他的孙儿。” 金都尉:“…………” 李闯是越朝时代的人,也是中原有名的战神,也把匈奴打到节节败退。 金都尉现在有点懵。 都怪孟昔昭,前段时间表现得也太接地气了,他怎么知道孟昔昭身后居然这么有背景,匈奴是奴隶制,也是贵族统治制,孟昔昭这身份,要是放匈奴,高低以后得封个小王啊。 金都尉这辈子就吃了没背景的亏,虽说左贤王不在乎这些,但在王帐之外,很多贵族子弟都看不起他,说他是卑劣肮脏的混血。 孟昔昭先亮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把金都尉震了一下,然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对他客气有加,一个普通官员对自己客气,和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贵族子弟对自己客气,那感觉,自然是不一样。 所以金都尉自己都没发现,他对孟昔昭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孟昔昭跟他一边吃一边聊,也不聊敏感的事情,就是互相说自己的成长经历。 金都尉是孤儿,他爹确实是个大齐人,不过不是大齐奴隶,而是大齐叛徒。 ……也就是传说中的汉奸。 这位汉奸为了荣华富贵,自愿成为左贤王的下属,替左贤王打探大齐情报,但刚做了没一年,就被发现了,大齐人杀了他,左贤王深感他是个人才,没想到死得这么快,有点可惜,就把金都尉带过来,当自己的养子了。 然而这个身份也没多金贵,左贤王有一百多个养子,金都尉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那绝对是杀出重围,提到当年学习弓马骑射,金都尉颇为怀念,提到自己那个死去的汉奸爹,金都尉也颇为怀念。 孟昔昭:“……”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提了提神,孟昔昭苦笑道:“我没有都尉这么精彩的人生,我的过往,就是一笔糊涂账,小时候招猫逗狗,长大了流连花丛,现在好不容易当个官,还是陛下赏赐的,不瞒都尉说,我一天学堂都没去过,全仗着陛下喜爱,这才捞了个官当当。” 金都尉都要羡慕嫉妒恨了,凭什么啊?凭什么他累到吐血才让左贤王信赖有加,而他不过是奸臣的儿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和他平起平坐了。 不过,要是理智的看,这说明孟昔昭此人跟他爹一样,深得大齐皇帝的信任。 想了想,金都尉用了一句大齐话:“你,未来可期。” 孟昔昭:“……” 笑了笑,他对金都尉道谢:“那就借您的吉言,我如今确实也想做些大丈夫该做的事,我爹需要一个继承人,我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糊涂下去了。” 金都尉听了,刚想问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就见孟昔昭喝了一口酒,然后颇为好奇的问他:“我听说,左贤王在以前,是匈奴的太子之位,如今却不是了,那匈奴还会再封太子吗?” 金都尉看着孟昔昭那眨巴眨巴的眼睛,神色未变,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探究。 * 当晚,回到别苑,那些打猎的人都回来了,但是又出去找乐子吃饭了,而金都尉就站在左贤王的房间中,把孟昔昭今日的行为复述了一遍,当然,他又不是复读机,没法全说,只能说自己记住的重点内容,也就是孟昔昭不一般的身份,还有他后来故作天真,实为打探匈奴王庭的行为。 左贤王听完了,问他:“还有其他的吗?” 金都尉摇头:“没有了。” 没听到左贤王说话,金都尉便问了一句:“殿下,这个孟昔昭究竟什么意思?” 左贤王思索片刻,笑了一声:“大齐人多狡诈,他拼命地讨好你,就是想让你做这个突破口,你且侯着就是了。” 金都尉立刻点头,“是,我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与此同时,另一边,参政府里。 孟昔昭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榻上,由于莺莺燕燕们全被派出去了,所以给他捏腰捶腿的人换成了庆福,庆福忙得额头冒汗,孟昔昭却还是哼哼唧唧的表示不舒服。 庆福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劝他:“郎君,既然这么累,你以后就别去了嘛!看看韩大人,他就一次都没去过,要我看,匈奴人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郎君你对他们那么好,他们转头就能把你忘了。” 孟昔昭虚弱的伸腿,踹他一脚:“你懂什么!表面功夫,必须做足,放长线、才能钓大鱼,那匈奴的左贤王是个聪明人,我不迂回着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回去?” 揉了揉自己的老腰,孟昔昭默了默,说道:“不寻天开到现在,也算是稳定下来了,你过两天,去把我以前的丫鬟叫回来两个,要会按摩的,最好是那种,能给我通通筋骨的。” 庆福不明白:“郎君,你要练武?” 孟昔昭:“……你看我像是能练武的那种人吗,想练武,还是下辈子再说吧。不过,锻炼一下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 匈奴王庭的位置在后世的内蒙古赤峰,虽说没有东北那么冷,但也有零下十几度,如今的气候还极端,恐怕零下二十几度都是有的。这年头又没有羽绒服,出门全靠兽皮大氅保暖,想出使匈奴,没个好身体,怎么行! 他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锻炼半个时辰! …… 谁也不知道孟昔昭已经磨刀霍霍向匈奴了,送亲名单由右相拟完,先送到孟旧玉这看了一遍,然后才送到左相那边。 孟旧玉没看见自己儿子的名字,感觉很满意,一个字没改,就送去门下省了。 而门下省的左相看到那个名单,顿时生气的就想把礼部人员全换了,还是他的下属苦口婆心的劝,才把他拦住。 其实这个名单真没那么重要,去的人无功也无过,匈奴不至于欺负这些送亲的人,所以他们也就是在外漂泊三个月,然后就能归家了,对仕途也没什么影响,不至于让两位宰相为了这个名单还打一场。 现在有这个想法的人,过几个月八成肠子都要悔青,别说打一场了,要是知道回来的人都能加官进爵,打上十场也行啊! 总之,这个名单还是平平安安的送到了天寿帝这,而天寿帝连看都懒得看,直接就通过了。 盖着大印的送亲名单一出来,韩道真跟老了二十岁一样。 虽说还是跟以前一样打坐,但他现在打坐都是睁着眼的,眼神呆滞,看着有点瘆得慌。 孟昔昭默默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进他的房间:“韩大人,若是心情不好,不如跟卑职一起,出去喝杯酒?” 韩道真呆愣愣的看他一眼,点点头:“也好,喝一顿,少一顿。” 孟昔昭:“……” 你至于么。 但不管怎么说,他越害怕,孟昔昭得逞的概率就越高,没去不寻天,随便找了个附近的饭庄,坐在雅间里,孟昔昭给韩道真倒酒。 孟昔昭也一脸的惆怅:“刚认识韩大人的时候,卑职还忘不了做纨绔的本性,对韩大人颇为唐突,这杯酒,就算是卑职向韩大人表示歉意了。” 韩道真:“……” 真是人之将死,死对头言也善。连孟昔昭这个混蛋都同情他了! 韩道真一脸悲壮的把那杯酒喝了,然后开始交代遗言:“我走以后,鸿胪寺就交给你了,你……唉,你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交给你,我放心。” 孟昔昭顿时感动的眼泪汪汪:“韩大人!” 韩道真苍凉的摆摆手:“以往也有我不对的地方,还望你不要介意。” 孟昔昭连忙道:“您这是哪里的话,是我初时太过孟浪了,韩大人,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带领鸿胪寺,等您回来,我再在这里,给您接风。” 韩道真:“……” 回来,他还有回来的那一天吗? 就是回来了,他还能继续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混吃等死吗? 摇摇头,韩道真回答的很是悲伤:“罢了,人各有命,你也不要太为我难过。” 孟昔昭:“……” 嘴角忍不住的抽了一下,孟昔昭赶紧拿酒杯挡住,顺便皱着眉,一瞬不瞬的看着韩道真。 韩道真被他看得心生怪异,忍不住的问:“你看我做什么?” 孟昔昭做出一脸为难的样子,他先看了看门口,确定没人进来,他才悄悄的对韩道真说:“韩大人,要是您真的不想去,不如……” 韩道真疑惑:“不如什么?” 孟昔昭:“不如想点别的法子,实话跟您说,我这些日子一直跟匈奴人打交道,他们有人跟我透露,说这次回去,要办个特别盛大的原始婚礼,单于兴致好,很可能还要回他们的老家办,就是北边大漠……” 韩道真心里顿时一咯噔。 大漠,那不是更要人命吗? 孟昔昭叹气:“那边是他们的龙兴之地,几代单于在那里建功立业,但年代久远,原有的建筑早就风化了,听说到了那边,就要住帐篷了,不过跟我透露这些的人,倒是不喜欢帐篷,他说,幕天席地,睡在兽皮里,睁眼就能看见雪花,伸手就能摸到沙子,那才好呢。” 韩道真:“…………” 在沙漠里睡兽皮?!亏你们想得出来! 心一急,他问道:“但、但是,大齐人不可能也睡兽皮吧,公主千金之躯,更不能……” 孟昔昭笑:“那当然不会,公主和单于会睡在最豪华的帐篷里,而公主的娘家人,要和单于的亲属一起,坐在帐外一整夜,为他们的结合欢欣鼓舞,单于重视咱们的公主,这场婚礼可能要大办七天,韩大人,你可得带够了御寒的衣物啊。” 韩道真、韩道真已经快哭了。 “带足御寒的衣物有什么用,连守七天,就是守灵也没有这么守的!” 孟昔昭大惊失色:“韩大人,慎言啊!” 韩道真悻悻的,不过还是闭嘴了。 孟昔昭心疼的看着他:“我理解,韩大人毕竟年纪大了,受不住这些,唉,也是没办法,咱们鸿胪寺够资格给公主送亲的,就只有韩大人一个。您比我爹年长,易地而处,要是我爹前去匈奴,我怕是担心的觉都睡不好了,哪怕给他泼冷水,灌巴豆,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患了痴呆,我也一定要把他拦下来。” 韩道真:“……” 他本来还没听明白孟昔昭的意思,直到听到痴呆二字,韩道真突然想起来,孟昔昭以前编排他,就说过这个。 愣了愣,韩道真试探的问:“可是,万一被陛下发现了,怎么办?” 孟昔昭也是一愣:“我这都是开玩笑的,韩大人,您不会当真了吧,怎么会有人这么做呢,那不是欺君了吗?” 想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顿时笑起来:“您是不是听到我说痴呆,又以为我是说您呢,真是对不住,当初都是我不好,唉我当时为了跟您斗气,还把这事告诉陛下了,我说是您看了我送的经书,身体才好了不少,幸亏陛下没多问。” 韩道真睁大双眼。 他赶紧问:“你什么时候告诉陛下的?” 孟昔昭眨眨眼:“额,一个月多以前?” 韩道真顿时狂喜,那不就是匈奴人还没来的时候吗! 陛下已然对这事有了印象,那他再伪装一个老毛病恶化…… 等等,他要是装了痴呆,以后他还怎么做官啊? 韩道真大脑疯狂思考,最后,还真让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到时候就让孟昔昭再送自己两本经书,不,不用他送了,到时候他回不回得来都是问题,自己直接去买不就好了嘛! 绝处又逢生,韩道真连喝酒的心思都没有了,他赶紧离开了这里,决心回家好好筹谋,之前他没坑孟昔昭,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坑不了,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坑了! 而且这刀是孟昔昭自己递到他手里的,谁让他瞎编排自己来着呢,这就叫过去的因,铸就了现在的果。 这想法一出,韩道真脸顿时绿了。 等等,这不是佛家常说的因果关系么,他堂堂一个道教居士,怎么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 而在韩道真离开以后,孟昔昭也没走,继续一个人有滋有味的吃饭喝酒,看起来比跟韩道真坐一起的时候还开心。 关乎自己的小命,韩道真也不傻,没有一上来就装个病入膏肓,而是一步步的,先说自己这不舒服,再说自己那不舒服,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迷糊了,自己把自己撞到墙上,然后就爬不起来了,还不认人。 痴呆这个症状,光靠诊脉还真诊不出来,毕竟很多痴呆病人,除了不认人,脉象也很健康,但太医们也有自己的经验,而天寿帝派去的这个太医,就怎么看,怎么觉得韩道真是装的。 然而在太医面露狐疑的时候,韩道真一边装着糊涂,一边笑呵呵的往他手里塞银子,太医掂了掂那包银子的重量,顿时露出一副十分惋惜的表情。 回去以后,他告诉天寿帝,韩道真年岁大了,确有痴呆的症状。 天寿帝不禁皱眉,以前他对韩道真印象就一般,现在看他挑着重要的时候掉链子,对韩道真的印象直接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差”字。 鸿胪寺卿去不了了,鸿胪寺又必须出人,天寿帝在孟旧玉很爱护他的儿子和朕不想丢面子之间犹豫了两秒,然后就做出了决定:“那就让孟昔昭替韩道真去。” 天寿帝也知道匈奴不是人去的地方,说完了,抿抿唇,又加了一句:“等他回来以后,朕重重有赏。” 秦非芒弯着腰,应了一声。 看看,这就是宠臣的待遇,同样去的还有小二百人呢,别人可得不到这么一句话。 孟旧玉是第二天早上才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就有一种晕死过去的冲动。 但他好歹也是被孟昔昭吓晕过的人,现在抵抗能力已经大大增加,他支撑住了身体,赶紧就想去打听,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他儿子,怎么突然就换人了呢。 然而还不等他找到可以打听的人,很快,第二条圣旨又下发了,原先口头拟定送楚国公主和亲的皇室宗亲是梁郡王,也就是参政府的亲家,现在改了,换成太子了。 孟旧玉目瞪口呆,不止孟旧玉,几乎整个朝廷,都目瞪口呆。 知道陛下您老人家不喜欢太子……但你也不能这么糟践太子啊! 从古至今,哪有一国太子亲自送公主和亲的?!是嫌别人还不够看不起自己怎么的,上赶着贬低自己、给别人抬地位啊。 平时司徒相公和闫相公不对付,但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挺一致,都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当然,用的理由不是您对太子太差劲了,而是您不能让匈奴以为咱们这么卑微,但天寿帝任性起来,哪管别人说什么,他主意已定,两位相公对视一眼,谁都不敢说第二遍。 一遍,天寿帝不会记仇,但要是再说一遍,搞不好他就会认为两位相公在逼他。 右相子孙满堂,左相则跟夫人感情很好,谁都不想自己的后院突然多出一个半妻来。 孟旧玉没去跟着一起求情,因为这个事,天寿帝还对他更满意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孟旧玉之所以没来求情,是因为他忙着先回家棍棒教子。 孟昔昭被他爹叫过来,一句话没说就要请家法,吓得孟昔昭差点跳起来:“您干什么啊!” 孟旧玉气的不行:“你还有脸问我,你前脚刚进了送亲名单,太子后脚也进了,是不是你捣的鬼?!罢了,我也多余问,肯定是你捣的鬼!” 孟昔昭:“…………” 等等,这回真不是啊! 第36章 轮值 左逃右窜, 孟昔昭都快躲房梁上去了,才终于说服孟旧玉,这事真的跟他没关系, 不是他做的。 孟旧玉十分的狐疑,但到底是把那根棍子放下了, “真不是你做的?” 孟昔昭也松了口气, 他走过来,扶着他爹坐下:“肯定不是啊, 我是预备着过几天再进宫去找陛下,让他把这差事换给太子的, 我还正琢磨着应该怎么劝他呢, 谁能想到,竟然有人比我更早的下手了。” 孟旧玉:“…………” 他缓缓的抬头, 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刷的一下,棍子再度入手:“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 …… 今天参政府里的人比较齐全,五口人全都在, 孟夫人听丫鬟来报, 二公子闯祸了,老爷竟然要打二公子, 连忙提着裙摆跑去劝架, 她心里火急火燎的。 二郎那个身子骨怎么打得了呦!罚跪,罚他去祠堂里跪一晚上不就好了嘛! 孟昔昭:您真是我亲娘。 孟夫人这边闻风而动, 孟昔昂听说了这件事,也赶紧跑了出来。 虽说书房门被关上了,但那也只能防小厮, 孟夫人是防不住的,她一把门推开, 里面的父子二人顿时僵住。 孟夫人快走两步,先扯着孟昔昭的衣服看了看他有没有受伤,然后才凤眉一蹙,转头问自己的相公:“你为何要打二郎?” 孟旧玉:“……” 憋了两秒,他咣当一下把棍子扔在地上,气咻咻的说:“韩道真病了,二郎要替他去匈奴送亲,这么大的事,他竟然没有告诉我!” 孟夫人一愣,立刻转头,用眼神向孟昔昭求证。 孟昔昭:“……” 他多冤枉啊,这事,他也是刚听他爹说的,那圣旨还在门下省里转悠,根本就没发到他手里呢。 默了默,他觉得还是不要拆自己爹的台,于是一点头,承认了:“阿娘,这也是事出突然……” 孟夫人一张雍容华贵的面容此刻都有点懵,“你要去送亲?你何时知道你要去送亲的?” 孟昔昭看向他爹:“额,大概是昨天——” 孟旧玉低着头,做了个摸头发的动作,顺便朝天指了一下。 孟昔昭:“……昨天上午。” 孟夫人重复了一遍:“昨天上午。” 孟昔昭眨眨眼,又点了一遍头。 孟夫人抬眸,看着他这个神色如常的模样,突然冷笑一声,把被孟旧玉扔地上的棍子捡了起来。 然后猝不及防的朝孟昔昭后面打去,幸亏他躲得快,他都听到棍子破空的声音了。 孟昔昭要哭了:“阿娘,怎么你也要打我啊!” 孟夫人厉声道:“打的就是你!那匈奴是什么好地方,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告知我和你爹,你要是早说了,我们也好为你筹划一二,我看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想送死是不是?好,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送死!” 孟昔昭:“…………” 有时候他就是想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世界意志,都做不到。 要不然的话,怎么人人都要跟他的腿过不去?! …… 要不说最了解孩子的就是娘呢,孟旧玉知道孟昔昭蔫坏,也知道他和太子的关系,才能先入为主的认为孟昔昭是主动前往匈奴的,而孟夫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只看一眼孟昔昭的脸色,就明白他不仅不害怕,甚至还对送亲匈奴这件事跃跃欲试。 孟夫人要揍孩子了,孟旧玉呆愣的看了一会儿,才在孟昔昭的惨叫声中反应过来,赶紧去拦自己夫人,而这个时候,孟昔昂也过来了,看见这屋里的状况,他茫然了一瞬,却还是本能的挡在弟弟面前。 “阿娘,阿娘消消气,二郎他不是故意的!” 整个场面如同老鹰捉小鸡,好不容易,孟旧玉才把气疯的夫人带走,孟昔昂运动了这一番,汗水都流下来了,喘了两口气,他这才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的问孟昔昭:“你又犯什么事了?” 孟昔昭:“……” 什么叫又。 自从他穿过来,他还没犯过事好不好。 再说了,今天这个事,也不是他的错。于是,他回答的就很理直气壮:“陛下要派我前往匈奴,给楚国公主送亲,阿娘非说我翅膀硬了,说我想去送死,大哥,你给评评理,谁会想去送死啊,我也不想去的,但陛下有命,我不得不从啊。” 听说是这事,孟昔昂先是一惊,然后又点了点头,“确实,如果是陛下安排的,那咱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说着,突然,他觉得不对劲。 缓缓扭过头,他问孟昔昭:“我怎么记得早在半个月之前,你就开始锻炼身体,还让庆福把你那件熊皮大氅拿出来,在通风处晒了晒?” 孟昔昭闻言,也看向孟昔昂,眼睛一个劲的眨,然而就是不说话。 孟昔昂:“…………” 他的表情瞬间变成了痛心疾首,手指一再的点着孟昔昭,这就是他要讲大道理之前的先兆,孟昔昭现在最怕的就是听他讲大道理,连忙截断了他的话头。 “大哥,我那不是未雨绸缪嘛,你都不知道,我那上峰,自从知道自己要送亲匈奴,天天看着跟要入土了一样,人也恍恍惚惚的,什么事都不干了,就盯着墙面发呆。我怕他出点什么事,那不就轮到我了,结果你看看,真出事了吧。” 孟昔昭自觉自己这番话说的十分在理,有理有据、且感情充沛,然而耐不住他对面的孟昔昂已经知道他是个十足的小骗子,一句话都不能信的那种。 孟昔昂就静静的看他编。 孟昔昭感觉他大哥这表情有点不对劲,想了想,他继续说道:“而且不止是我被换上去了,连你的岳丈,都被换下来了,大哥,你可以去给梁郡王府送信了,让王爷宽宽心,陛下已经拟了旨,送亲不用他去了,让太子去。” 孟昔昂一怔:“太子?” 孟昔昭点点头:“你也没想到吧,连我都吓了一跳呢,哪里有储君护送公主的道理,唉,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这么做。” 孟昔昂看着孟昔昭的眼神越发的微妙。 不得不说,他弟弟这个演技……是真好啊! 要不是他绝顶聪明,把事情从头到尾都理顺了,肯定现在也跟其他人一样,都被蒙在鼓里呢! 看看他这面带疑惑又幸灾乐祸的样,仿佛真的跟太子不相识一般。 孟昔昂痛心弟弟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摇头叹息之下,他转过身,找了把椅子坐下。 然而屁股刚挨到椅子上,孟昔昂想到了什么,突然猛地一拔高,站的比刚才还直了。 吓得孟昔昭愣了一下,他还往那椅子上看,“怎么,有东西硌着你了?” 孟昔昂:“…………” 你硌着我了! 好啊,他刚才还在奇怪,匈奴山高路远的,为什么自己弟弟愿意跑到那种地方去,原来还是为了太子!而且出了应天府,出了大齐,那就是山高皇帝远了,他们还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顾忌了! 孟昔昂现在和前些时间的孟旧玉同频了。 他们都有同一个问题。 那就是——太子到底哪好,让你这么殷殷切切的追随他?! * 然而孟昔昂脑补了这么多,最终却一个字都没跟孟昔昭说。 一是因为,事情已成定局,圣旨都快发下来了,他在这对孟昔昭耳提面命还有什么用,敢做出这种事的人,难道还会听自己大哥随随便便的两句话么。 二是因为……孟昔昂有点说不出口。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弟弟有些可怜,从小就喜欢追着女人跑,但是没有女人愿意让他追,他自己十四岁就跟县主定亲了,弟弟却连个愿意透露点风声的人家都没有,到了他家这个位置,已经不担心娶不到老婆的问题了,担心的是娶不到合心合意的老婆。 孟昔昂在定亲前和县主悄悄通过乞巧节见了一面,那一面让他倍感满意,虽说算不上一见钟情,但他对县主好感非常高,后来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加深,已然是日久生情了。 没经历过情爱的时候,孟昔昂不懂这些,经历了,就真心实意的替孟昔昭可惜,若过完了一生,都遇不到那个能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那岂不是徒留遗憾? 所以即使知道对方是太子,是男人,还是位高权重、身份复杂的男人,一时之间,孟昔昂也说不出让孟昔昭赶紧断,赶紧远离的话。 唉,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 孟昔昭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们家最大的恋爱脑不是孟娇娇,也不是唯夫人马首是瞻的孟旧玉,而是他这个最爱讲大道理、一心当贪官的大哥。 不知道孟旧玉跟孟夫人说了什么,总之到了第二天,孟夫人不再决定以武服人了,而是淡淡的蹙着眉,给孟昔昭收拾起前去匈奴的行李来。 厚实的冬衣,现做,把两层皮子缝一起,务必保证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上好的银丝炭,要不是送亲队伍负重有限,孟夫人恨不得给孟昔昭带一吨过去。 匈奴没什么好吃的,只有牛羊肉,那就多带能放得住的点心,燕窝人参之类的也要多带,没事就炖一点补一补,这才能让她的二郎平安归来。 孟昔昭看着这些东西,忍不住的蹭到孟夫人身边,双手拉着她的袖子,撒娇道:“阿娘,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 孟夫人心里熨帖,却还是翻了下眼皮,“你却是这天底下最不省心的儿女。” 孟昔昭笑:“是是是,我最不省心了,但是没办法啊,阿娘还是疼我,那,阿娘能不能再多疼我一点?” 孟夫人:“……” 瞥他一眼,她问:“你还想要什么?” 孟昔昭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抽出一摞清单来,粗粗一看,三页纸,写的满满当当。 孟夫人:“…………” 她当初真不应该生这么多孩子的。 * 正式的圣旨下发以后,孟昔昭找他爹要了一份修改后的送亲名单,人员变动并不大,就是撤了几个意外不能去的,然后又补了一批人,像韩道真那样装病、或者真病的,还真不少,只是他们大多数都没有韩道真这么高的品级,所以不被人们所知。 原本这名单里品级最高的人就是韩道真,现在他被去掉了,品级最高的,就换成了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是五品官,孟昔昭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至于另一个,从六品的礼部员外郎,这倒是个熟悉的名字——臧禾。 金榜题名之后,除了打马游街和琼林宴上的惊鸿一瞥,一甲前三名好像也没翻起什么水花来,跟后面的二百多人一样,都沉寂了下去,开始轮值。 新科进士要轮值一到两年,然后极其优秀的留在国都,做个京官,表现一般和表现差的全部外放,再等三年以后,才会按照每个人的功绩,慢慢往上爬。 当然了,一甲前三的含金量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他们不用跟普通进士似的,在各种学士院里熬日子,一上来就能进入比较核心的三省六部,像状元,他如今在谏院里当差,是个从四品的职务,每个常朝日都能跟着一起上朝,已经算是正经的高官了。 榜眼去了刑部,是现今的刑部郎中,从五品,也熬着呢。 而臧禾作为探花,又是因为好看才点的探花,他本应和榜眼一样的待遇,哪怕差一点,也应该跟孟昔昭一样,得个正六品的官职,如今却是从六品,还被塞进了送亲队伍中,很难不让人认为,他这是被针对了。 孟昔昭一手托腮,一手在臧禾这个名字上点了点,然后忍不住的想起那个在琼林宴上,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原。 他一直都关注着谢原,知道他跟其他人一样,现在都在学士院里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被排挤被忽视这种事孟昔昭帮不了他,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熬到自己从匈奴回来。 又把整个名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没有让自己觉得耳熟的,孟昔昭才站起身,施施然的出府,进宫面圣去了。 …… 上一次进宫,还是被三皇子坑进来的,隔了这么久他没来,乍一听到孟昔昭过来了,皇帝还有点惊讶。 第一反应是这货不会是来哭惨,让他收回成命的吧。 第二反应则是,这么久不来,这小子是不是吓破胆了? 天寿帝顿时就有点不痛快,朕都没怪罪他,他竟然还敢躲着朕,哼,搞不好是心里有鬼呢。 没多久,心里有鬼的孟昔昭被内侍引进来,看见天寿帝的下一秒,他就激动的向前快走几步,咣的一声,跪在了天寿帝面前。 然后,他抬起头,用那种看着大英雄一般的眼神,仰慕的看着天寿帝,眼睛里还闪闪发光。 “陛下,多谢陛下的信任!因为之前的事,微臣还以为陛下已经厌弃微臣了,没想到陛下不计前嫌,还给微臣派了这么重要的任务,微臣一定会好好完成,绝不辜负陛下的重托!” 天寿帝:“……” 啥?啥重托? 懵了一瞬,天寿帝看看孟昔昭那充满了崇拜的小眼神,不禁心里有点飘,微微一笑,他抬了抬手:“好了,起来吧。” 孟昔昭哎了一声,立刻从善如流的站起来,顺便又往前走了两步,正常大臣是不能离皇帝这么近的,除非皇帝让他过来,但孟昔昭一会儿蹭一点,一会儿蹭一点的,天寿帝也不觉得他是僭越。 忽悠人的时候,一定要看着那人的眼睛,而且一定要离那人特别近,要不是天寿帝身份特殊,孟昔昭肯定早就走到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说话了。 现在也聊胜于无,距离不够,就表情来凑。 孟昔昭很开心的看着天寿帝:“这些日子,微臣也是痛定思痛,不敢空着手来见陛下,本想从匈奴左贤王那里套点东西出来,献给陛下,谁知,陛下对微臣那么信任,微臣这才斗着胆子,进宫来谢恩。” 天寿帝哦了一声:“你如今和左贤王关系不错?”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摇头:“并非如此,那左贤王十分忌惮大齐官员,动辄不会见微臣,微臣只能从他身边的人入手,请他身边的都尉吃了几顿饭,然后得知了一些匈奴如今的现状。” 天寿帝一听,来了兴趣:“什么现状?” 孟昔昭看向左右,见人有点多,他本来是有些犹豫的,后来想起这是皇宫,这些人不可能泄密,他才尴尬的笑了笑:“陛下知道女真人,这一年来,一直在骚扰匈奴的草场吧?” 天寿帝哪知道,但他还是高深莫测的嗯了一声。 孟昔昭顿时又用陛下好棒、陛下就是厉害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说道:“女真骚扰草场,致使匈奴牛羊大大减少,而且东边的边境越发的不太平,听那个金都尉的意思,左贤王和单于,都对这一点很生气,怕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打算出兵攻打女真了。” 天寿帝唔了一声,没什么想法。 匈奴经常打女真,女真没建国的时候,他们时不时的就派兵去打女真一顿,建了国,这种行为倒是少了,但也不是完全杜绝,因此,天寿帝听了,反应不大。 孟昔昭再接再厉:“但是那女真已经建国了,他们的皇帝还很有骨气,说过只要匈奴打过来,举全国之力,也要杀光来犯的匈奴人,所以匈奴现在胆怯了,轻易不敢出兵。但他们当草原霸主当久了,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一世,真要打起来的话,这应该就是一场长期战争。” 天寿帝听着,突然眼睛一亮:“你是说,朕应该一同派兵,跟女真一起,把匈奴打下来?” 孟昔昭:“……” 你快歇歇吧!脑子里除了打仗没别的事了! 他干笑了两声:“陛下,这都是微臣的一家之言,做不得数的。” 天寿帝顿时埋怨的看他一眼,那意思是,那你说这些干什么? 孟昔昭连忙道:“只是微臣觉得,这里面似乎有文章可做,可以让咱们大齐,收一点点的渔翁之利。” 天寿帝没耐心了:“什么意思?别卖关子了,直说。” 孟昔昭应了一声,说道:“他们两个国家之间的拉锯战,怕是还有的磨,就像大齐的两户人家争同一块土地,两户人家实力相当,谁也争不过谁,谁也不敢当那个动手的人,就怕地没争到,到时候还打出人命来。他们不退后,就只能僵持在这,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最怕什么?不是怕对方突然动手,而是怕突然出来另一户人家,联合其中一家,把这原本持平的天平弄歪。” 秦非芒抬起头,忍不住看了孟昔昭一眼。 而孟昔昭还在口若悬河:“其实陛下,咱们都知道,咱们大齐,是礼仪之邦,怎么会做那趁火打劫、破坏和平的事情呢,但是,匈奴不知道啊,所以咱们就可以悄悄的给他透露一点消息,让他以为,或许大齐会帮助女真,那到时候,匈奴得有多着急呢。” 天寿帝眨眨眼,突然,他觉得心痒痒了一下:“继续说。” 孟昔昭笑:“自然,从赵国公主和亲开始,大齐与匈奴已经和平往来九年了,这九年的和平来之不易,更何况楚国公主即将和亲匈奴,我大齐是不愿意见边境战火重燃的,所以,这事并非不能商量,只要匈奴能给大齐一些诚意,比如,将那二十年前就定好的马匹价格,降上一降,大齐就还是他们的友好邦国。” 二十年前大齐和匈奴是和平的,那时候定了一匹马二百两纹银,五石粮食,这是仁君定的价格,他打肿脸充胖子,觉得自己能把世仇变成朋友,可太厉害了,那肯定不能让朋友吃亏,所以定的价格比市价高一倍。 后来仁君没了,天寿帝看着马匹价格就来气,直接撕毁和平交易,要把匈奴打服,然后他御驾亲征,然后就没然后了。 詹慎游倒是打了胜仗,但那时候他是扬眉吐气居多,而且匈奴在马匹价格上是绝不让步,他们愿意继续和平相处,却不愿意便宜卖马,詹慎游倒是想继续打下去,打服他们为止,可奸臣集团不乐意了,天寿帝也不愿意看着詹慎游在自己栽过的地方表现得那么好,就把他叫了回来,然后还是认了二十年前的价格。 不过,九年过去,当初的为难天寿帝已经不记得了,他现在就记得这马匹价格忒贵。 一年进口两万匹,那就是四百万两纹银,还有十万石的粮食,就算大齐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吧。 匈奴还特不要脸,每回收银子的时候,都找天寿帝要赠品,绫罗绸缎、珠宝字画之类的,烦的天寿帝不要不要的。 孟昔昭要是真能把这马匹价格降下来,天寿帝感觉自己以后睡觉都能睡得更香了! 但他也没这么冲动,而是仔细思考孟昔昭说的话,一会儿感觉可行,一会儿又感觉不可行。 天寿帝很纠结:“你确定这样就能让他们上当?” 孟昔昭:“……” 默了默,他回答道:“微臣也不敢拍着胸口大言不惭的说一定能行,但,可以试试嘛,成就成了,咱们不需要付出什么,不成也就是不成,同样不需要付出什么,匈奴就是察觉到咱们的心思,也不敢做些什么,要不然,女真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天寿帝连连点头,言之有理。 这打的就是个心理战,不需要出本钱,只要孟昔昭够厉害就行了,而天寿帝虽然被他忽悠了这么多回,但他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孟旧玉的小儿子,口才真的很不错啊…… 想想匈奴害怕大齐,不得不捏着鼻子降价的场景,天寿帝甚至都有点激动了:“好,那你就去试试看!” 孟昔昭连忙说道:“那陛下,微臣能不能请一道密旨?若他们松了口,微臣可以调遣送亲队伍,免得让他们觉得,微臣人微言轻,做不了主。” 天寿帝大手一挥:“可!” 但是他后面又补了一句:“若真的松口,派人快马加鞭给朕送信,如果能拖,你就拖上一段时间,朕派更擅长谈判的大臣去协助你。” 孟昔昭感激的行礼:“多谢陛下!” 同时,他在心里说,好的,那我就不给你送信了。 …… 再直起腰,孟昔昭又说:“陛下,不知是哪位将军护送队伍前往匈奴?” 送亲名单是闫相公拟定的,里面并没有耿枢密选择好的武将,但天寿帝肯定知道,果不其然,天寿帝说了一个武将的名字。 没听说过,据说是个忠武将军,四品,不高也不低。 孟昔昭趁着天寿帝高兴,又问了一句:“这位将军好像没什么名气,陛下,不如派个更有名的将军,这样也好震慑匈奴。” 天寿帝想了想,感觉孟昔昭说的有点道理,谈判的时候,谈判桌上必须有东西啊。 可大齐现在有名的将领还有谁?好像就一个丁醇了吧。 这丁醇刚刚才丢了一座城,天寿帝有点不想派他过去。 孟昔昭听了天寿帝的抱怨,顿时笑起来:“正是这样,丁将军才最适合,因为匈奴知道,他这样的人最需要戴罪立功,这功从哪来?说不定就从他们匈奴来了。” 天寿帝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的心思居然这么多?” 孟昔昭理直气壮的回答:“因为以前微臣从没碰到过匈奴人,今次见了匈奴人,微臣才知道为何中原匈奴战争不断,实在是他们可恶!若不是微臣体弱,微臣也想穿上甲胄,去跟他们打上一场!” 天寿帝认同的点头,可不是嘛,要不然他当年怎么谁都不打,就非得拿匈奴开刀呢。 秦非芒看着天寿帝和孟昔昭你来我往,熟络的像是一对忘年交,他也露出了一点笑容来。 孟昔昭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只会吹牛,等他从匈奴回来就知道了,而等他回来以后,这应天府,怕是也要变上一变了。 …… 从皇宫里出来,孟昔昭又马不停蹄的去了吴国公府,上回他找舅舅办事,是通过李淮办的,这回这事比较大,还是他亲自去说比较好。 吴国公世子坐在堂前,有点懵。 他这外甥半年没来过国公府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一趟,居然是求他办事的。 世子爷长得像老国公,很是气派,往那一坐,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人,还以为他也是一个大将军呢。 就是这个大将军开口以后,有点憨。 “外甥,那詹不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总替他说情?你这都半年没来过了,也不说看看你外祖父,今天别走了,在这吃饭吧,我叫人去告诉姐姐一声,你不回家了。” 孟昔昭:“……舅舅,我还有事呢,一会儿我就去看望外祖父,您先说,这事您能不能帮着办啊?” 世子爷沉吟两秒。 孟昔昭紧张的等着。 世子爷哈哈笑起来:“多大点事!不就是把这个姓詹的小子挪一挪,给他写个调任文书嘛,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写。” 孟昔昭顿时松了口气,他站起来,十分真诚的对世子爷道谢:“多谢舅舅!” 世子爷继续笑,然后挠了挠自己的头皮:“话说回来,外甥,这个人的名字,我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他姓詹,该不会和那个詹家是远亲吧?” 孟昔昭听了,也笑起来:“舅舅,我去看望外祖父了,饭我就不吃了,到时候你把文书送到参政府就行。谢谢舅舅,舅舅再见!” 世子爷:“…………” 姐姐说得对,这个外甥是越来越不省心了。 * 从国公府出来,孟昔昭今天的精力就已经消耗了大半,他坐在马车上,庆福一边赶车,一边跟他说话:“郎君,咱们回府?” 孟昔昭懒洋洋的回答:“回什么,还没完事呢。” 庆福不解:“那您还想去哪啊?” 孟昔昭没说话,而是在心里盘算,他还得再去一趟庄子,带上一些东西,再叫俩工匠,然后再去一趟别苑,跟金都尉喝喝酒,鸿胪寺也不能忘了,韩道真现在装病不来了,他再翘班,鸿胪寺就彻底成没头苍蝇了。 临走前,还要去跟沮渠慧觉喝个酒,让他知道自己虽然人在匈奴心在齐,他最好的朋友永远是月氏而不是那狗屁的匈奴…… 想想就觉得好累,算了,离启程还有一段时间呢,孟昔昭决定,今天歇一歇,明天再接着忙。 但是,他还是没让庆福就这么回府,而是给了他一个地址,然后慢慢的来到了一处民居之前。 孟昔昭端坐马车里,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放了好多天的纸条,交给庆福,让他在这巷子里站着。 孟昔昭撩开一条小缝,看着庆福在那不明就里的傻站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有个人走了过来,低声跟庆福说了什么,庆福眨眨眼,摇摇头,把纸条交给他了。 孟昔昭这才满意的放下了帘子。 之后这一主一仆就离开了,而那张纸条,也送到了太子殿下面前。 拿着那张普普通通的纸条,太子殿下拧了拧眉:“他只给了这个,没说别的?” “没有。” 太子:“……他的主人未现身?” “没有。” 太子抿了抿唇,垂下眸,不再问话,那人就识趣的出去了。 捏着手中薄薄的纸张,崔冶缓缓的把它打开,有些怕上面会写着一句“如君所愿、各别两宽”之类的话,然而把整个纸条都张开以后,他才发现,这上面并没有字,而是只有一个图案。 这图案圆圆的,笔锋看着特别奇怪,最起码崔冶没见过这样的画技。 盯着这图案看了好长时间,崔冶都没动作。 郁浮岚本来不想偷窥的,但崔冶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于是,他才偷偷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他差点没跪下。 “……这孟昔昭,好大的胆子,怎么能画个猪头给您呢!” 崔冶一愣,“这是猪头?” 崔冶从小在宫里长大,从没见过猪长什么样,天寿帝厌恶猪这种生物,觉得脏,哪怕祭祀,也只用牛羊,不用猪。 郁浮岚纠结了一下,回答道:“应该是,不过真正的猪长得没有这么……喜庆。” 如果他知道可爱这个词,或许会觉得这个词更恰当。 崔冶低下头,看见那圆滚滚的猪头上还戴了抽象版的远游冠,这回他终于明白了,孟昔昭画的是他。 崔冶:“……” 抿着唇,他一言不发。 郁浮岚有点怕他生气,站一旁屏住呼吸,紧张的等着,然而等了半天,最后,只等到崔冶破功笑了一声。 抚着那只萌版小猪猪,崔冶眼神十分爱怜:“原来他喜欢这种东西,真是别具一格。” 郁浮岚:“…………” 您能从这张画里得出这个结论,您也很别具一格好不好? 你俩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了。 然而太子并没有看到郁浮岚那略显诡异的眼神,欣赏了一会儿,他就把这纸条收了起来,放在书房最上层带锁的格子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面画的是什么机密。 * 孟昔昭自从捡起画画这个技能,三不五时的就画点东西,连坐马车上,他都能蘸着茶水,在车板上画个轮廓出来。 清晨,到了庄子,庆福转身要把孟昔昭扶下来,看见那个轮廓,他打量了一会儿,“这是一只……狗?” 孟昔昭赞赏的看着他:“不错,但具体的说,这是一只狗头。” 庆福:“……这狗看着有点傻。” 孟昔昭疑惑的低头:“是吗,可我是照着你画的啊。” 庆福:“…………” 孟昔昭哈哈笑着下车,迎面就看到金珠朝自己跑来,他今天心情不错,正想叫金珠的名字,却见金珠一阵风般跑到自己面前:“郎君,您可算来了,昨夜,庄子里进了贼人!” 孟昔昭一愣:“抓到了吗?” 金珠点头:“抓到了,就在柴房里关着呢!” 第37章 封禅 孟昔昭快步前往柴房。 庄子进贼本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但偏偏挑在这种节骨眼上,就搞得孟昔昭既担心,又火大。 他这人, 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拖后腿。 跟着金珠,来到柴房门前, 这里站了四个手拿兵器的军汉, 也不知道詹不休到底怎么训练他们的,愣是把这些人训练的一个个跟詹不休一样, 只会凶神恶煞的看人,见到主家, 都露不出一个笑模样。 ……罢了, 能保家卫国就行,管人家爱不爱笑呢。 看见孟昔昭, 四人让开,把柴房门打开。 孟昔昭在进去之前,已经做好了看见一个贼眉鼠眼、满脸慌张的家伙的准备, 谁知道迈过门槛, 他只在柴房角落里,看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人。 此人留着长长的胡子, 身量富态, 五官虽算不上周正,但也是个较为憨厚的长相, 穿着既不是破破烂烂,也不是大人物家丁一般的装扮,就是普通的上衣下衫, 乍一看,跟外城那些老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此时他颇为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 双手都被绑在后面了,看着有些狼狈,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看了孟昔昭一眼,叹口气,又继续把脑袋垂下去了。 孟昔昭:“……” 你还挺淡定? 他也不管这人听不听得见,直接就问身后的金珠:“他进入内院没有?” 金珠摇头:“没呢,刚鬼鬼祟祟的进了第一道门,就被军爷们发现了。” 孟昔昭哦了一声:“那他究竟是想进来偷什么的?” 金珠张嘴,还没出声,却被另一个生气的声音打断:“我不是小偷,不想偷你的东西!” 孟昔昭看向地上说话的那位,“不是小偷,你鬼鬼祟祟接近我的庄子,是想干什么?不想偷东西,难道你想偷人?” 中年人:“…………” 他更生气了:“我乃灵枢派胡药师座下的得意弟子,精通黄岐之术,又怎么会贪图你这一点小便宜!” 孟昔昭愣了一下。 他转过头,十分小声的问金珠:“胡药师,是江湖上的哪位大侠吗?” 金珠:“……” 中年人:“……” 他一脸惊愕,看孟昔昭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个外星人:“你怎么连胡药师都不知道,胡贡申,胡药师!多少治病良方都是他开的,他桃李满天下,培养的弟子全都是有名的神医,好几个还当了御医,这你也不知道?!” 孟昔昭听懂了:“哦,这么说,他是一个大夫。” 中年人:“……” 他要被气死了。 也不能怪孟昔昭,被武侠小说荼毒多年,搞得他听到这么一个番号,还以为对方是个江湖大侠呢,不是就好,要是这个世界连武侠都有,那他还得天天提防着,哪天来个匿名的正义人士,飞檐走壁着,就把他的小命给取了。 但是孟昔昭还有点疑惑,“那这灵枢派是什么意思,你们当大夫的,还分门派?” 中年人盯着孟昔昭,半晌,他说了一句话:“你是傻子吗?” 孟昔昭:“…………” 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 金珠听见这句话,也不乐意了,“休要胡言!我家郎君只是不懂常识而已!” 孟昔昭:你也比他好不到哪去行不行?! 气的他一把将金珠扒拉到一边去,站在中年人面前,振振有词起来:“不知道你那劳什子的灵枢派就算傻?那你知道本官是何人吗?偷到我头上来,你这行为,拿出去说,也是傻子!” 这时候被扒拉到后面的金珠又跑了回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郎君,民间医者分四派,各有自己的师门传承和诊治风格,灵枢派是四派之首,地位大约等于太学……” 金珠这一番话说的特别快,孟昔昭刚听完她说的,又听到中年人气愤的开口:“说了好多遍了,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我只是想看看这庄子里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在研制我不知道的新药!” 孟昔昭顿时看向他:“嗯?” 他古怪的打量着这个中年人,站着有点累,他还直接蹲下了,跟这个人对视:“你怎么知道我这庄子神神秘秘的。” 中年人:“……” 孟昔昭又问:“你又为什么觉得我这庄子神神秘秘,就是在研制新药?” 中年人:“……” 孟昔昭眯起眼睛:“说起来,刚刚我说我是官的时候,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似乎知道我是谁?” 中年人眼神飘忽,干脆低下头,不理他了。 金珠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有点生气,便跟孟昔昭提议:“郎君,打他一顿,看他招不招。” 孟昔昭摆摆手:“那多费事,去,给我搬把椅子来。” 金珠愣了愣,但还是立刻照做了。 把椅子搬来以后,孟昔昭就坐在椅子上,一边看这个中年人,一边嘴角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不停的打量着中年人,笑容一点点的加深,中年人悄悄抬头,却被他这个表情吓了一跳。 中年人:“……你为何如此看我?” 孟昔昭托腮,唔了一声:“第一次看见药痴,多看了一会儿,不好意思,请见谅。” 中年人:“……老夫不是药痴。” 孟昔昭:“那你跑我庄子里来干什么,不过是猜测我这里有新药,便跑过来了,要是确定我这里有新药,你还不得骑马飞奔过来啊。” 中年人一噎,生气的扭过头,不说话了。 孟昔昭看他一眼,笑了笑:“不过你猜的还真对,我这里确实有新药。” 刷的一下,中年人那脑袋仿佛是向日葵,嗖的面向孟昔昭,而且一脸的激动和笃定,仿佛写着“我就知道”四个大字。 显然他非常想知道那新药是什么,但他也知道,他这个处境,就是问了,孟昔昭也不会回答他,还有可能羞辱他一番,于是,他抿紧了唇,克制着自己追问的冲动,只用眼神紧盯着孟昔昭。 孟昔昭却像那不怀好意的老农,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手里仿佛拿着一个吊了胡萝卜的钓竿。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呀。” 中年人没动弹,但他眼中一瞬间迸射出来的亮光把他出卖的彻彻底底。 孟昔昭看着那一抹亮光,翘起的嘴角倏地垂了下去,脸色变幻之快,川剧演员都自愧不如。 “但我是绝不会把此等机密透露给遮遮掩掩的小人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匈奴派来的细作,哼,你就在这待着吧,等本官从匈奴回来,再把你押去皇城司!” 说完,孟昔昭一甩袖,走得那叫一个痛快。 一脸懵逼的中年人:“……” 不是,等等?等等! 孟昔昭从柴房出来,站在一旁的墙根底下,没看见金珠跟他一起走出来,就知道金珠已经接受到了他的眼神示意,此时应该已经开始唱红脸了。 不愧是一年五千两工资的金珠,瞧瞧这眼力见,就是无人能比。 感慨了一句,然后,孟昔昭看向二话不说就追着自己出来的庆福,庆福见他看过来,还笑呵呵的往前凑,“郎君,你刚刚真有气势。” 孟昔昭看看他,表情怜爱起来:“庆福,你一个月能从府里拿多少银子?” 庆福回答的特别开心:“二十两!夫人对我们这些下人真是太好了!” 孟昔昭拧了拧眉,但最后还是微笑起来:“算了,多的就当是给你的零花钱了。” 庆福:“啊?” 什么意思? * 孟昔昭独自一人去了内院,检查各组目前的功课。 第一组研究的是投石机,但他们根本达不到孟昔昭要求的那样,既研制可以投射轻物的远射程投石机,又研制出可以投射重物的近程投石机,材料上就不行,木头承受不起太大的重量,铁制品又很难组装起来。 第二组研究手/弩,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连弹簧都没做出来,虽说看起来一筹莫展,但也不是什么成果都没有,他们做出来了好几种合金,竟然误打误撞的改良了当今手刀的材质,令其更轻便、更锋利、还不易豁口。 孟昔昭对这两组都是一个态度,恩威并重,打一棒子给俩甜枣,让他们继续努力。 至于第三组,在黑/火/药研制成功以后,三组的气氛是最如火如荼的,见到孟昔昭来了,他们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爹一样。 “孟大人,您今天怎么有空来了,快快快,给孟大人拿凳子。” 孟昔昭嫌里面热,没往里面走,只是站在门口不远处,“怎么样,上回跟你们说的土/雷和手/雷,研制出来了吗?” 三组人员顿时一脸忐忑,“这个、这个……” 孟昔昭:“……直接说,别这个那个的。” 三组的负责人这才羞愧的说道:“土/雷的用法,我们还在研究当中,将火/药埋得浅,有时候没东西走上去,它也会炸,埋得深了,就没动静了,这个比例和尺度……小的们还在摸索当中。” 孟昔昭眉头顿时皱成一个疙瘩,不过催也没用,毕竟他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尽力了。 “好吧,那再给你们宽限一段时间,那手/雷呢?不要告诉我这个你们也没研究出来。” 虽然孟昔昭不是专业人士,但他好歹也懂一点,黑/火/药本来就不稳定,用来做手/雷,反而特别简单,只要包住了,把它扔出去,不就行了吗。 三组的负责人笑起来:“手/雷我们已经研制了三个版本,只是试炸次数不多,所以还没告诉您,来,孟大人您看,这第一种,是用牛皮包裹的,里面加了很多黑/火/药,小的们试炸了三次,每次都可以在地上炸出一个大坑,威力十分强。” 孟昔昭看看他们,没有立刻就上当:“缺点是什么?” 三组负责人:“缺、缺点就是,平时不能将它移动,一定要轻拿轻放,扔出去的话,请您务必找一个臂力强大的人,不然,很可能会炸到自己。” 孟昔昭:“…………” 他扶了扶额:“第二种呢?” 三组负责人指向另一边的一个红球:“这是用粗铁捶打成的空心球,留出一个孔,用来装火/药,这个我们试炸了五次,威力没有牛皮手/雷那么大,我们猜测,是粗铁太硬,减少了手/雷的威力。” 孟昔昭佩服的看着这个大红球,这东西都有点像炮弹了,不愧是专业的工匠,给他们一个支点,他们就能搞出一堆附加物品。 他问:“这个也像牛皮那个一样不稳定?” 三组负责人摇头:“自然不会,但它也有个小小的缺点。” 孟昔昭:“……什么缺点?” 负责人呵呵笑了一下,看着有点心虚:“就是若要投掷出去,需要找力气特别大的人,狠狠的摔掷出去,额,最好也扔的远一些,不然还是会炸到自己。” 孟昔昭服气了:“第三种呢?!第三种要是还这样,你……我就带你一起去匈奴!” 负责人:“…………” 不要啊!!! 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他赶紧带着孟昔昭去看最后一种,为了让孟昔昭打消带他去匈奴旅游的想法,拼了命的替第三种说好话。 “大人,您别看它长得像个炮仗,它的威力,跟牛皮手/雷是一样的!因为用的是纸筒,重量也比粗铁的轻了许多,只要把引线点着了,再赶紧的扔出去,就万事大吉,这个我们也试炸了五次,次次都炸成功了!” 孟昔昭表情莫测的把这个纸筒手/雷拿起来。 怎么这么眼熟的感觉…… 两秒过后,孟昔昭悟了,这不就是摔炮吗! 孟昔昭眨眨眼,第一反应还是问负责人:“这个又有什么缺点?” 负责人冷汗连连,一边擦汗一边说:“缺点是纸筒做的,容易受潮,最好是现做现扔。” 孟昔昭:“……” 看他一脸无语,负责人都快哭了。 但他其实没必要这么担心。 因为孟昔昭感觉还好。 先不说应天府身处南方,最近又是雨季,本就潮湿,而那匈奴远在华北边缘地带,哪怕下雪,也脱离不了天干物燥四个字。 再加上,孟昔昭可不打算带着一车易燃易爆的火/药同时,还不带俩专业人士时刻盯着,到时候他们跑去匈奴腹地了,临时火/药出问题了,他找谁哭去? 所以,人本来就是要带着的,这个缺点,也就不算是多么严重的缺点了。 看看负责人担惊受怕的模样,孟昔昭十分友好的笑起来:“这个不错,本官喜欢这第三种,好了,你也不要怕,本官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嘛,怎么会真的把你带去匈奴呢?你可是火/药研制的大功臣,本官带谁,都不能带你啊,你还得留下来给本官继续研制其他物品呢。” 负责人:“……” 明明松了口气,但他怎么还是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而这时候,孟昔昭又哥俩好的搭住他的肩膀,笑眯眯的问他:“你和其他工匠平时都是吃住在一起的吗?” 负责人一愣,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孟昔昭长长的哦了一声,然后指了指纸筒手/雷,“这东西,都有谁会做?” 负责人小心翼翼的说:“回大人,我们都会做。” 毕竟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卷起来,点燃了,扔出去就好了。 孟昔昭听了,更满意了,“那你们这群人当中,谁会下厨啊?” 负责人习惯性的张嘴就要回答,然而张了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孟昔昭问了一个什么问题。 负责人:……??? 他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 三组人员平均年龄四十二岁,都不年轻了,会下厨的有,但水平全都不咋样,属于是仅仅能入口的程度,孟昔昭挑剔的看来看去,最后带走了两个人。 这俩人,一个小时候家里开肉饼铺,他帮忙剁肉,能把肉剁的特别碎,另一个,娶了个十分注重参与感的娘子,每回娘子做饭,他都要在一边剥葱、剥蒜,现在已经可以做到一点葱皮蒜皮都不留下了。 被孟昔昭带出来的时候,这俩人一脸空白。 万万没想到,他们会因为会剁肉、和会剥葱,被贵人挑中,跟他一起去那九死一生的匈奴。 两人对视,很有一种想要抱头痛哭的冲动。 孟昔昭才不管这俩人什么想法,让庆福安排他们去参政府,孟昔昭转道,又去了前院。 金珠看样子已经在这等了他一段时间了。 见到孟昔昭,她福了福身子,“郎君。” 孟昔昭问:“打探出来了?” 金珠笑:“郎君一走,他就慌了,奴婢说了几句好话,他就把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全说了。” 孟昔昭好奇的问:“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金珠把那个中年人说的,又跟孟昔昭复述了一遍。 然后孟昔昭就懵了。 这人,居然是当初给他下哑巴药的那个大夫! …… 据中年人自己说,他志向不在问诊上,只在制药上,从他们那个灵枢派学成以后,他就一直四处游历,寻找草药的同时,也赚点钱,补贴一些名药的费用。 名声渐渐打出去了,后来,他就被一些贵人们看中,带进了府中。 他这人不挑地方,只要给足了钱和草药,他在哪待着都行,这些年他换了好几个主家,一个比一个富贵,林贤妃,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主家而已。 这人的的确确就是个药痴,一点是非三观都没有,而且比起能治病的药,他更喜欢研究那些能杀人的药,简直了,也不知道那种药研究出来了能有什么用。 金珠听得十分心惊,可那些雇佣他的达官贵人不这么想,反而觉得他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雇佣他的多是女性,而且多是那种后宅不安宁的女性。他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拿了钱,一定给办事,于是,这些年他在毁容、催情、落胎之上的成就,那是一骑绝尘啊…… 孟昔昭:“…………” 闹了半天,原来是个宫斗工具人。 金珠还在说:“此人名叫滕康宁,他说他一开始,确实就是给林贤妃办事的,替她调制一些能让陛下……的药,后来宁王殿下见到他,知道他的本事,才让他帮忙做一个能使人变成哑巴的药,发现药不管用之后,宁王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人把他打的只剩一口气,才把他丢了出来等死。但滕康宁早就准备好了脱身之计,他提前服用了麻药,让自己感觉不到疼,被丢出来后,又迅速的给自己医治,这才能一点事没有的出现在郎君您面前。” 孟昔昭听得有点愣,“那他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是想干什么?” 说到这,金珠也有点无语:“他说,他的药绝不可能有问题,要么大公子根本就没吃那药,要么,就是您和大公子提前准备好了解药,他觉得自己的招牌不能就这么被砸了,所以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跟踪了几日大公子,又跟踪了几日您,发现您在这个庄子上行为有些怪异,还一趟趟的往里运东西,里面的人却无论如何都不出来,他便认定了,这里有古怪,您很可能跟他一样,都在制药。” 孟昔昭:“…………” 这可真是……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孟昔昭感觉有点复杂。 这人确实是个人才,可他又不宫斗,留他有何用,再说了,这人干的缺德事也太多了吧,让人毁容,还让人落胎…… 等等。 落胎??? 孟昔昭突然抓住金珠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他平时做了新药,都是怎么试药的?” 金珠:“……奴婢没问,要不,奴婢去问问?” 孟昔昭拦住她,“不用不用,我亲自去问!” 说完,他就风风火火的跑了。 金珠:“……” 郎君的脑回路啊,她是越来越跟不上了。 * 跟滕康宁打听了一番他的制药过程,孟昔昭简直想仰天狂笑三声。 什么叫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这就是! 他立刻挥手就要把滕康宁跟那俩工匠一起,打包送回参政府,滕康宁瞪大双眼,突然反抗起来。 孟昔昭这才想起,此人在这还是阶下囚的待遇,他恐怕以为自己要把他带回去折磨,孟昔昭赶紧摆出礼贤下士的表情,跟他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我全都给,你以后制药需要什么材料,能给的我也全给。 只要你跟我去一趟匈奴。 滕康宁:“……” 他狐疑的看着孟昔昭,这人该不会是想让他一个人,去毒死匈奴的所有人吧? 然而他就是问了,孟昔昭也不会告诉他实话,只让他放宽心,跟着走就是了,滕康宁心里嘀咕,甚至起了想要逃跑的心思,但犹豫来犹豫去,他还是没跑。 毕竟他还想从孟昔昭这里打听新药的秘密呢。 * 万事俱备,只欠出发。 行李和人全都收拾好了,孟昔昭这种官,可以带一个小厮,在路上伺候他,庆福原本以为孟昔昭会带他,谁知道,孟昔昭把工匠当了自己的小厮,同时,还上报了滕康宁的名字,大言不惭的说,他不习惯只让一个人伺候,必须带两人,而随行的大夫他也信不过,必须带参政府的府医。 礼部侍郎看着孟昔昭,有种想拿镇纸砸他头的冲动。 你以为你是公主呢?! 身为一个送亲人员,好好伺候公主才是正理,还想让别人伺候你,想得美! 然而这是他心里想的话,嘴里说出来的,就是另外一套了,“好好好,不就是多带个府医吗?这点小事,本官哪有不批的道理。” …… 孟昔昭满意的离开,而转过头,礼部侍郎就把这事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自己的其他同僚,听说了孟昔昭的这副纨绔作风,大家纷纷出言指责。 当然,背后指责,谁也不敢当着孟昔昭的面说。 因此,还没出发呢,孟昔昭的纨绔恶名,就在送亲队伍里传了一遍。 在送亲名单上的人都很绝望。 连公主带随侍带送亲人员,加一起乌泱泱快五百人,公主太子这种主子不算,官员当中,除了礼部郎中,那就是孟昔昭官大了。他这一看就是甩手大掌柜的料啊,说不定还会把此次送亲,当成去领略北国风光的游玩,那他的事,不就都落到别人头上了吗? 如果仅仅是不干事,那还好,但看孟昔昭这个德行,很可能他还会把送亲队伍当成他家的参政府,各种使唤、各种折磨。 呜呜呜,好倒霉啊,怎么就摊上这种苦差事了呢…… 但是,再哭也没用了,难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再打退堂鼓吗。 九月十二,天寿帝三十八岁生日到了,万寿节上,君臣同乐,天寿帝坐在龙椅上,迎接一年一度他最喜欢的日子。 孟昔昭排在队伍末尾,看着天寿帝笑得合不拢嘴的坐在那收礼物,忍不住的抽了抽嘴角。 往年参政府备一份礼物就行,今年备了两份,更重的那份让孟旧玉送,比较轻的那一份让孟昔昭送。 然而哪怕是轻的,这也是一尊由同等大小的硕大珍珠拼组而成的龙形摆件,一颗珠子,就等于金珠半年的工资。 孟昔昭捧着这个摆件,心痛的无以复加。 虽说这都是孟夫人准备的,而孟夫人拿出这尊摆件的时候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但孟昔昭还是觉得好心痛。 主要是,浪费了啊! 哪怕送一张厕纸给天寿帝,他都觉得浪费。 以前他送礼,那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因为他知道天寿帝会记住,而且会回报给他想要的东西。可今天,不管孟昔昭送什么,天寿帝都不会有印象的,因为他收的礼太多了,而且里面的好东西,也太多了。 今天对天寿帝来说是大日子,对秦非芒来说也是大日子,因为他要站在前面,一个个的唱名,估计等寿宴结束,他这嗓子也该冒烟了。 别看朝臣们上朝的时候,穿的都差不多,好像没什么钱,可这家底,那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殷实,孟昔昭捧的摆件,在里面只能算是个中等水平,根本就不起眼。 若说谁送的礼物最好,那必然是三司使。 只见三司使命六个侍卫一同把自己带的礼物搬上来,原来,他送的是一座玉山,玉质温润通透,还是上好的羊脂玉,玉山约一人高,二尺粗,雕刻成泰山的模样,上面有树木花草,还有石阶人物,走在石阶上的,是天寿帝,他身后跟着的,则是略微粗制滥造的文武百官。 稍微有点文化的,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泰山封禅。 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想这么干,这可是皇帝界的最高荣誉,证明了皇帝的本事,说明他已经可以和秦始皇相媲美了。 孟昔昭:“……” 他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看向最上方的天寿帝,见他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已经连连抚掌,大喝一声好。 …… 好你个头。 你还真觉得自己配得上泰山封禅了? 知道你心里没数,但你不能真就这么没数啊! 见皇帝喜欢自己送的礼物,三司使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甚至当场就跟皇帝请旨:“陛下,微臣斗胆向陛下请个旨意,不如在泰山之上,建造一所皇恩祠,以后百姓们可以登泰山,感念皇恩,宣扬陛下之美名,也可昭示陛下之功绩,他日,陛下亲自前往,也有歇息落脚之处。” 天寿帝听了,一挥手,直接就准了:“好,肃明,此事就由你去办,一定要好好办。” 以后朕亲身过去封禅了,就要看看百姓们是怎么供奉朕的! 三司使顿时跪下,高声道微臣遵旨。 孟昔昭:“…………” 这人嚯嚯完河北,又要去嚯嚯山东了。 山东比河北富庶,估计能被他嚯嚯好一阵子。 默默的低下头,孟昔昭的目光落在自己捧的摆件上,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万寿节,太子殿下又适当的病了,没有出现,只让郁浮岚送了一幅自己亲手写的祝寿字来,天寿帝看见那字,嘴角的笑容淡了点,挥挥手,让郁浮岚下去,很快,他又重新高兴起来。 在孟昔昭捧的胳膊都快酸死了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了,不过,就跟他之前预料的一样,天寿帝根本没对他送的礼物有任何反应,就是跟以前一样的笑笑,说了句赏,然后孟昔昭就起来,去一旁继续站着。 内侍走过来,赏了他一百两银子。 孟昔昭:“……” 他那摆件最少十万两! 然而他还只能一脸感激的收下那一百两,继续捧着。 奶奶的,这一百两比他那摆件还重…… 要说这万寿节上有什么让孟昔昭觉得不那么无聊的,那就是楚国公主走出来的时候了。 万寿节分两批,第一批是跟大臣、皇子、还有各国使臣一起过,第二批就是跟后妃、和自己的女儿们一起过,楚国公主却出现在第一批里,自然是因为,她马上就要和亲了,按照规矩,今天,就是来辞行的。 孟昔昭一听见楚国公主的名字,就赶紧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公主什么模样。 离得远,面孔有些看不清,但声音,还是听得很清楚的。 楚国公主行跪拜大礼,站起来后,不卑不亢的说着她的台词,诸如儿臣不孝、不能在父皇膝下尽孝、唯有为匈奴与大齐带来秦晋之好、虽远而不心离……等等。 孟昔昭的第一印象,是这公主嗓门挺大。 第二印象,是这公主中气挺足。 大齐的审美,以弱、以雅、以文为美,像公主这样声音坚定,字字铿锵的,不被人们喜欢。 因为女子强了,男子就要弱,除非是孟旧玉那种真心爱媳妇的,不然,都还是希望自己的娘子声音小一点。 孟昔昭想起什么,扭过头,看向大殿前面的左贤王。 左贤王今天也来了,而且奉上了寿礼,一块兽皮。那兽皮看着特别眼熟,好像就是那天匈奴人刚来时,盖在某辆大车上的兽皮。 …… 也忒寒碜了,用得着把自己对大齐的敷衍,摆到这么明面的位置上吗。 他站在那,也看着楚国公主,脸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孟昔昭有点拿不准,楚国公主这样的,到底是招他们喜欢,还是不招他们喜欢。 按理说这不关孟昔昭的事,但他对这个问题,真的是非常好奇,因为这个问题,决定了他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剧情里,老单于死后,匈奴的规矩是,老单于所有媳妇,都要归新单于所有,包括已经嫁过去的公主,但那新单于照单接收了其他的所有人,就把楚国公主拎出去,让她殉葬了。 他当时给的说法是君死有疑,他不能信任楚国公主,可后来,他又说没有疑点,他父亲就是楚国公主害死的。 造成这种走向的原因,有两种,一,这新单于心眼忒多了,打一开始就起了攻打大齐的心思,把楚国公主当做引子,还是一个埋得特别深的引子,先杀了她,然后伺机行事。可那时候形势并没有那么好,匈奴旁边,月氏和女真都是威胁,如果他打大齐,匈奴就要面临两边同时开打,甚至三边一起打的危险局势。是在詹不休的造反军声名鹊起时,他才突然决定攻打大齐,而在那之前,谁也不知道詹不休造反了,除非那新单于也跟孟昔昭一样熟知剧情,不然,他不可能料到这一点。 二,那就是,老单于的死,可能真的跟楚国公主有关系。 孟昔昭不禁对着楚国公主袅袅婀娜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所以,到底是哪一种原因呢? 第38章 贴贴 等孟昔昭从皇宫出来的时候, 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了。 重阳节刚过去没多久,秋雨一场接一场,孟昔昭现在衣服都已经穿两层了。 跟孟旧玉一起坐在马车里, 他撩开帘子,看着外面张灯结彩的街道。 万寿节, 君民同乐, 三日之前,各买卖铺户就已经挂出了灯笼和彩纸, 不少铺面还推出了古代版的打折活动,不管卖的还是买的, 看起来都是喜气洋洋的。 纵使这些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皇帝长什么模样, 却不耽误他们把今天当成过年一般的庆祝,天寿帝再混再昏, 只要他是君,那他就是大齐人心中的精神支柱。 眼神在一张张笑脸上划过,过了一会儿, 孟昔昭放下帘子。 转过头, 他发现,他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苦大仇深的盯着他看。 孟昔昭:“……” “爹, 您有何指教?” 孟旧玉阴阳怪气:“我还敢指教你?” 孟昔昭:“……又怎么了嘛, 我最近也没闯祸啊。” 孟旧玉看他一眼,冷哼一声, 心里却跟点了个枯草堆似的,火舌舔的老高。 正因为他不闯祸,孟旧玉才心里没着没落的, 二郎做事不按常理,再过两天他就离开应天府了, 有自己看着的时候,他尚能掀了房顶,没自己看着了,岂不是连房梁都给拆了? 这么一想,孟旧玉就感觉自己这心紧巴巴的,他苦着脸问:“二郎,你跟爹说句实话,你为何想要去那匈奴?” 孟昔昭叹气:“自然是因为我想升官啊,我是鸿胪寺少卿,送亲公主,怎么着也算是办了件实事,等我回来以后,有这个做底子,您再给我活动活动,那我升个一级半级的,也就不叫事了吧。” 孟旧玉:“……又糊弄你爹!” 他把车板拍的啪啪响:“你想升官,你带着太子干嘛?!别以为我忘了,那天你说漏嘴的时候,就说了,你也筹谋着想让太子一起去!” 孟昔昭回答的面不改色:“太子在宫里待的时间太长,人都抑郁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孟旧玉:“…………”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油盐不进,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只要他不想说,自己就是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他也是决计不会说的。 孟旧玉一下子萎了,佝偻着肩膀,沉沉的叹气:“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爹。” “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大不了,咱们父子两人,黄泉路上做个伴。” 孟昔昭:“……” 你咋还是这么悲观呢。 孟昔昭严重怀疑自己那天的劝说根本没起作用,搞不好孟旧玉连去巴蜀的盘缠都已经藏好了,只等着东窗事发,就赶紧送媳妇孩子出城。 摇摇头,孟昔昭也不管这些,就当是给自己爹宽心了。 * 九月十五这天,秋雨仍旧未停,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队伍在皇宫东华门整合完毕,孟昔昭站在最前面,缩着手,默默等待公主和太子的到来。 雨不大,但架不住一下雨这天就阴森森的,而且透着一股侵骨的冷,就这,还是司天监观星好几日才挑出来的良辰吉日。 最起码在这站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太子和公主的轿辇出来了。 太子在前面,身边跟着郁浮岚,还有十二个侍卫,公主在后面,随行的有十个宫女,还有十个太监。 仅公主的话,官员是不会出来送行的,但谁让天寿帝脑抽,把太子也派出去了呢,所以闫相公带着几个官员,出来意思意思,把他们送到了宫门处。 然后他一拱手,说了两句吉祥话,就后退到一边去了,坚决不跟太子有过多接触,孟昔昭看得有点想笑。 两位重量级人物上了他们各自的车驾,终于,孟昔昭等人也可以爬进马车里了,进了马车,孟昔昭连连搓自己的手,一边搓,一边往手里哈气。 真冷啊! 大冷的天还让人站在雨里这么久,难怪每次送亲,队伍里的折损率都这么高。 丁醇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这趟送亲,队伍就是由他带领,盯着后面的人们装车的装车,上车的上车,之后,他又颇为复杂的看了一眼孟昔昭的那辆马车。 等所有人都准备齐全了,队伍也没拉出去,因为他们还在等吉时。 终于,旁边的内侍抬手,代表着吉时已到,丁醇这才吐出口气来,在内侍高高的唱声当中,挥了一下鞭子。 至此,送亲之路,才将将开始。 …… 由应天府去匈奴王庭,最近的路,应该是走到出海口,坐船,经海岸线一路向北,不出二十天,他们就能到达匈奴的地界。 就算不熟悉海路,也可以走水路,经隋炀帝开凿的京杭大运河,也是现在的漕运之路,过山东、河北,到达幽州,然后再换陆路,如此,大约也是二十天到。 但谁让匈奴人一个个的都是旱鸭子呢,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走水路,认为走陆路就是最好的,哪怕每夜都要安营扎寨,他们也坚持这一点。 这就苦了随侍的众人了,在大齐地界里,沿途有驿站接待,那还好点,等进了匈奴的地界,到处都是草场,上哪找驿站去,就得让他们从前忙到后,给各位贵人官员安帐、拆帐。 跟别人不一样,孟昔昭在得知他们只走陆路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 没办法,他还是怕水,也不知道这点什么时候才能克服了。 送亲的队伍是这样安排的,最前方,是匈奴人,之后,是丁醇安排了一部分侍卫,和自己的亲兵带队,再之后,则是丁醇自己,以及太子亲卫。 太子亲卫就守护在太子车驾前方,太子后面,则是公主的车驾,公主之后,才是礼部郎中、孟昔昭等人的马车。 官员的马车后面,就是随侍们的队伍了,这些人没有马匹,都是跟着步行,十分辛苦,随行的辎重、公主的嫁妆,也由他们看管,这些大车是走得最慢的,毕竟要负重前行嘛,而队伍的末尾,则是丁醇安排的另一批侍卫,还有他带来的部分禁军。 和亲队伍,是不能带太多兵力的,不然会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这么长的一个队伍,稀稀拉拉的走着,能排出二百米去,全部人丁加一起将近四百七十,然而大部分都是伺候人的随侍,真正能起保护作用的,只有一百二十人,其中十二个是太子的亲卫,四十个是公主的侍卫,另有四十个是要跟着一起回来的侍卫,最后这二十来人,则是丁醇的亲兵。 就这么点人,却还是丁醇尽力争取来的。 原本按规矩,其实他连这二十多人都不该带,他就该一个人孤身上路,带着那些侍卫亲军就行了。 但在天寿帝改主意让他送亲以后,丁醇正纳闷这活怎么就派到自己头上了,一个参政府的丫鬟来到丁府门口,给他送了一封信。 信是孟昔昭写的,要他尽量多带自己的亲兵,至于缘由,说的是担心人手不够,路上会碰到流贼。 丁醇:“……” 哪个流贼这么胆大,敢抢劫送亲队伍,就是大齐人自己不出手,左贤王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然而丁醇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照办了。 一来,他欠了孟旧玉的人情,二来,他也欠了孟昔昭的人情,虽说送亲对其他人来说是个苦差事,但对当过主将、去过南诏的丁醇来说,这跟旅游没区别。 而且因着孟昔昭一句话,皇帝现在又开始用他了,不再是弃之不顾的态度,不管怎么说,孟昔昭都是帮了丁醇一个忙。 再加上…… 丁醇忍不住的看向自己右后方。 詹不休换掉了那匹没精神的马,重新领了一匹才四岁多的枣红马,他穿着轻甲,认真而严肃的跟在自己身后。 孟昔昭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把詹不休调到了他的军中,丁醇虽说现在不是主将了,但他还是怀化大将军,名下是有自己兵的,虽说仍旧是个指挥使,但这待遇,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丁醇搞不懂孟昔昭为什么对詹不休这么上心,但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他立刻就把詹不休提成了管着一千多骑兵的统领,准备在自己前去匈奴的日子,历练历练他,让他收归这些人。 然而詹不休在得知这件事以后,却亲自上门找到他,跟他说,他也想去匈奴。 丁醇:“…………” 当时他就很疑惑,非常疑惑,这匈奴到底是个什么好地方,至于你们一个个的,都上赶着去吗? 其实这问题,詹不休也想知道。 在得知孟昔昭即将送亲之后,詹不休又收到了自己的调令,他坐在家里琢磨了片刻,感觉孟昔昭这是叫他也一起去的意思。虽然不明白孟昔昭为什么这么做,但他信任孟昔昭,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所以这才求到了丁醇身前。 孟昔昭和詹不休,这俩人在丁醇心里自然不是一个分量的,孟昔昭让丁醇办事,丁醇要犹豫,詹不休让丁醇办事,丁醇则一口答应下来。 最后他带来的这二十几个人,只有十个是他自己的兵,剩下那十几个,是詹不休从他原来的兵里,一起调出来的,要不是人实在太多了,他还想再往里塞几个。 走在平坦的官道上,丁醇越想,越感觉不对劲。 他是不是无意之中的,上了什么贼船? …… 出发第一天,孟昔昭安安静静缩在自己的马车里,不跟任何人交谈,仿佛这车队里就没他这个人,晚上歇息在驿站当中,孟昔昭也没磋磨任何一个人,到点就吹灯睡觉了。 搞得大家还有点惊喜,看来这位孟少卿,并非像传言当中这么跋扈啊。 然而第二天,从秋雨的刺骨寒冷当中缓过来的孟昔昭,就开始作了。 “这是什么吃食?你们就让本官吃这些?!岂有此理,拿走拿走,本官才不吃这个!” 前来送饭的随侍:“……” 他看着一夜之间仿佛恢复了所有精神气的孟昔昭,战战兢兢的说:“孟大人,其他大人也是吃的这些……” 孟昔昭一挑眉,顿时看向他。 随侍跟他对视,立刻就有种自己要完蛋的感觉。 噌的一下,孟昔昭站起来:“其他大人是本大人吗?本大人的爹是谁,你知道吗?本大人从出生起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你又了解过吗?别人吃着是美味的东西,吃到本大人嘴里就是敷料,你懂吗?” 随侍:“…………” 那你想怎样啊! 单独起灶也不是不行,但他做不了这个主,正为难的时候,孟昔昭嫌弃的看他一眼,然后挥挥手,叫来两个敦厚老实的小厮。 随侍有点吃惊,因为他没见过这么老的小厮。 左边这个看起来三十多,右边这个看起来都四十多了,到了这个年纪还贴身伺候人,好惨啊。 孟昔昭则没有这种同情心,挥挥手,他吩咐这俩人:“去,给本大人做一笼包子来。” 两个中年小厮乖乖答应了,然后跟着这个随侍一起去找厨房。 知道这俩人会做饭,随侍才感觉正常些了,哪有那么老的小厮呢,看来这俩人应当是参政府的厨子,孟昔昭怕自己吃不惯外面的饭,才特意带了他们出来。 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随侍把这两人引到厨房,有点好奇,就继续站在这,想看看他们做的是什么包子,好吃到孟昔昭连送亲,都要带俩厨子给自己做着吃。 谁知道,这俩人进了厨房却不动,四下看看,然后也一脸无辜的望向随侍。 他们还问:“做包子的人呢?” 随侍一愣:“你俩不就是?” 他们更无辜了,“我们二人不负责做包子啊,只负责做馅儿。” 随侍:“……啥?” 三十多的挠挠头,说:“我是负责剁馅儿的。” 四十多的摸摸脸,“我是负责剥葱的。” 然后他俩一同说:“揉面擀面还有包,平时都是别人来做。” 随侍:“…………” 他满脸都写着震撼,“你们就会干这个?” 二人点点头。 随侍看着有点崩溃:“那为什么不把会包的也带来?!” 二人又对视一眼,然后才回答他:“因为孟大人最挑的就是馅儿,皮他不怎么挑,做的差不多就行。所以,你能不能再去找个会包包子的人来?” 随侍:“……” 带着一脸我是不是没睡醒的表情,随侍去找会包包子的人了。 在应天府一点屁事都能传的满大街都是,在这小小的送亲队伍当中,那更是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孟昔昭早上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还不到中午,这事就传到了左贤王耳朵里。 金都尉打听的还更详细一些。 据说那俩人,一个剁了三十年的肉馅儿,另一个也剥了近三十年的葱蒜,平日在厨房里,就只做这些,不干别的。金都尉慕名去观看的时候,发现那肉剁的确实好,不一会儿就成肉泥了。 左贤王整张脸都写满了无语。 早就听说过,应天府的人极尽奢侈,一个府里只有几个主子,却养了好几百的家丁,某些勋贵之家,更是养了上千人。左贤王的奴隶有好几千,本来他还纳闷,应天府的人又不放牧,也不种地,他们还不养奴隶,那些人全都是花钱雇回来的,那这些人在家里,究竟做什么呢?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做个包子都能分工到如此细致,那确实是需要上千人来伺候他们。 接下来,一到饭点,孟昔昭就把这俩人赶到后面去跟辎重队伍待一起,顺便变着法的点菜,丸子、饺子、肉饼、肉龙挨个的上,到了最后,孟昔昭甚至不让他俩回来了,就待后面,给自己做饭。 他的小厮被赶后面去了,孟昔昭自己在马车里待了一会儿,感觉没人伺候不太得劲,眯着眼,孟昔昭打量了一会儿附近的侍卫们,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到了那些穿着轻甲,明显出身中央禁军的人身上。 他指着一个人,“你,过来跟着我。” 詹不休看向那个满脸惊愕的禁军,转过头,他看了一眼孟昔昭吊儿郎当的坐姿,然后又把头转了回来。 这个禁军被折腾的有点惨。 他来到孟昔昭的马车边上,一会儿被指使去拿他的东西,一会儿又要到后面去给他催菜,稍微慢一点就要被训一番,看得周围人无比同情。 都是能上阵杀敌的好儿郎,也就孟昔昭这种飞扬跋扈的官二代,才会把人当成下人,往死里磋磨。 一下午,这个禁军的脸色就被气绿了。 黄昏,他们走到了新的驿站,众人该下马的下马,该下车的下车,詹不休走到这个气的脸紧绷的禁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 禁军转头,看见是他,不禁叹气:“多谢统领挂怀,唉,就当我是倒霉吧。” 詹不休:“这样,你明日到前面去,若他还想找你,我替你去。” 禁军登时一惊:“这如何使得?!怎么能让统领替我受过!” 詹不休:“孟昔昭此人不好伺候,你又心直口快,若他一直盯着你,说不定哪天你就把他得罪了,我替你去,便是为了保你。” 禁军听了,感动的不要不要的,“可是统领,你脾气也不好,万一你把他也得罪了怎么办?” 詹不休扯了扯嘴角:“不会的,不论他怎么折磨,我接着就是了。” 禁军听了,对詹不休的佩服程度又上了一层。 第二天,这个禁军替了詹不休的位置,就走在丁醇后面,他是丁醇的亲兵,跟他时间很久了,他把二人之间的对话转告丁醇,还一脸感慨的说:“将军,之前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当统领,后来见了他的功夫,我以为你是看中了他的拳脚,而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你是看中了他的品性!” “如此舍己为人之人,真是叫我惭愧难当啊!” 丁醇:“…………” 你就是传说中的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人吧。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奇怪起来,詹不休何时变成了这等说谎都不打腹稿之人。 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想到孟昔昭,丁醇嘴角抽了抽,出发好几天了,他始终都只跟礼部郎中交涉,还没跟孟昔昭说过一句话,因为他总觉得,孟昔昭此人心术不正,跟他有了牵扯是没法子的事情,但明面上,最好还是不要跟他走太近。 不然的话,他怕自己也被卖了,还要替孟昔昭算账…… 另一边,孟昔昭借口腿疼,让詹不休上马车,给他捶腿。 周围顿时围过来一大片痛心疾首的目光。 这位年轻统领是个孔武有力的好男儿,你怎能让他做那等事情?! 可恶,太可恶了! 这事又被金都尉告诉了左贤王,左贤王听完以后,也是摇摇头。 这孟昔昭真是典型的大齐纨绔,对着顶天立地的汉子,也照折辱不误,真是猖狂。 但,他都猖狂成了这样,却一个出面管他的人都没有,无论是那个官职更大的礼部郎中,还是管着所有兵将的丁醇,亦或是地位极其崇高的太子,谁都没吭声过,就这么看着他在队伍里作威作福。 对此人在大齐的地位,左贤王又有了一个更明确的认识。 几天的时间,已经让他们走出了应天府,来到了庐州,地形原因,他们不能直线前往匈奴王庭,那样要翻山越岭的,太麻烦了,所以他们要从中原过,绕路前行。 詹不休上了马车,就看到孟昔昭一改趾高气昂的模样,恹恹的靠着软垫,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詹不休顿了顿,他还以为腿疼是借口,现在却不那么肯定了,“你真的腿疼?” 孟昔昭听了,却疑惑的皱了皱眉:“不啊,这只是个借口,我以为你明白。” 那你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 詹不休抿了抿唇,却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来,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有必要弄成这样吗?” 孟昔昭看他,脸上写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詹不休:“故意展现你不可一世的模样,让其余人都以为你是个鼻孔朝天的蠢货,这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孟昔昭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不懂了,好处多着呢。” 詹不休看着他,只说了一句:“坏处也多着呢。” 孟昔昭懒懒的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歪的更舒服一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鱼和熊掌又不能兼得,况且,在你眼里是坏处,在我眼里,就什么都不是,我这人对自己的名声没有任何期待,主要是也期待不起来。” “好了,你就不要管这些了,在这坐着歇会儿,天天骑马,你不累,我看也看累了。” 说完,孟昔昭又闭上眼,看着像是要继续睡觉,詹不休默了默,只好像他说的那样,坐着,歇着,养精蓄锐。 中午队伍停下来做午饭,詹不休就从孟昔昭的马车里出来了,一出来,就接到了好几个同情的眼神洗礼。 詹不休:“……” 而孟昔昭也从车里爬了出来,捶捶自己的腰,准备去后面看看,今天自己还能点什么菜。 天天吃肉,说实话,有点腻。 但还不等他过去,郁浮岚突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孟昔昭、礼部郎中、还有臧禾,俱做了个请的姿势,“各位大人,太子有请。”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一头雾水。 太子的车驾是最大的,可以供两人在里面平躺,此时他一人端坐在里面,前方还摆了个小茶几,上面放着好几样御膳房做的糕点,随行厨师里有御厨,但人家只为太子和公主服务。 三人按官职依次走进太子的车驾中,虽说这车驾比一般的马车宽敞了不少,但想行礼,也有点费劲,好在太子一挥手,就免了他们的礼。 等他们挨个坐好以后,太子就温温柔柔的笑着,对他们说:“诸位辛苦了。” 三人赶紧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太子:“诸位都是我大齐的肱股之臣,此番舟车劳顿,路上总有不周之处,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各位不要因心中烦闷,迁怒他人。” 孟昔昭:“……” 他端坐着没动,而旁边的两位同僚,眼神刷一下就看过来了。 知道今天这一遭是孟昔昭惹出来的,大家心中有数了,臧禾还看不出来,礼部郎中那脸色则是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三人一同向太子保证,绝不会有这种情况的发生,而太子在问候了他们几句之后,就说道:“陆郎中,臧员外郎,你们先出去用饭吧,孟少卿,你留下来和我一同用饭,如何?” 礼部郎中和臧禾都看了一眼孟昔昭。 不用问啊,太子这是要把孟昔昭留下来敲打敲打,唉,还别说,太子性子挺好的,不当面骂人,甚至还会给犯错的官员保留面子,要不是他跟天寿帝关系太差,说不定,他以后还真是个不错的皇帝。 就像先帝那样,讲究仁德。 这想法一出,礼部郎中顿时后背一激灵。 要真是像先帝,那还是算了吧…… * 而等那俩人出去以后,郁浮岚就上前一步,把车驾的门关上了。 嗯,要不然为什么叫车驾呢,这就是个移动的小房子,宽敞,有门,有家具,有暗格,而且走起来特别稳,基本不晃。 再看看孟 йāиF 昔昭自己的马车,跟这比起来,仿佛是个牢房。 门关上了,周围都是太子的亲卫把守,也没外人,但这车驾里的氛围,却一点不见轻松。 孟昔昭和崔冶,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 没见面,没说过话,哪怕到了同一个送亲队伍中,两人也没有交流的机会,连位置,都隔了这么远,几乎好几天都见不到面。 如今坐在同一空间中,孟昔昭甚至有种崔冶都变陌生了的感觉。 他抿着唇,抬着头,跟崔冶对视,却一言不发。 崔冶也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气氛仿佛就这么僵持住了。 然后,崔冶伸出手,从茶几下面,打开一个暗格,在里面摸了一下,然后再把手伸向孟昔昭。 修长有力的手掌向上,而掌心当中,是一枚撒着些许黄豆面的酥糖。 孟昔昭:“……” 他心说,你是把我当小孩哄了吧。 但僵硬的坐着,眼睛盯了一会儿那块糖,最后,他还是慢慢一倾身,把糖块从崔冶手里拿走了。 拿了也不吃,而是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把它包起来,放进怀里。 崔冶:“为什么不吃?” 孟昔昭低着头,看似特别认真的叠帕子,其实还是在躲避崔冶的视线,“现在不想吃,等回去以后,我再慢慢的吃。” 崔冶看着他的脑袋顶,沉默片刻,又叫了他一声:“孟昔昭。” 孟昔昭条件反射的抬起头,看着崔冶的眼神当中甚至加了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戒备:“殿下有什么事?” 崔冶本想问的是你是不是还在生气,看见他这个反应,他愣了一下,突然换了问题,“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吗?” 孟昔昭:“……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崔冶看着他,若有所思:“那就是不喜欢。” 孟昔昭:“……” 你怎么老想从我的话里做阅读理解啊。 我真没那个意思! 默了默,他说道:“不是不喜欢,只是,殿下只叫过一次我的名字。” 而那一次,不是什么好的经历。 后面的未尽之语崔冶自己脑补齐全了,他闭上嘴,神色看着有些晦暗不明。 孟昔昭这时候又说了一句:“每回殿下改变对我的称呼,那就代表着,我又惹殿下生气了,比如,很久之前,殿下叫我二公子的时候。” 崔冶一愣,那么久远的事情,他早就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孟昔昭连那么远的事都记得,而且很小心眼的记在心里,崔冶竟然还有种雀跃的感觉。 ……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崔冶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遵从本心的笑起来,“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说完,他顿了顿,把茶几推到一边去,然后按了一下自己旁边的绸缎垫子,“二郎,坐过来。” 孟昔昭闻言,下意识的看向窗外。 崔冶:“不会有人看到的。” 孟昔昭纠结一番,拧着眉,但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的过去了,甚至坐下以后,他的眉眼就控制不住的弯了一下。 转过头,他看着崔冶,明明没什么想法,但他还是叫了他一声:“殿下。” 他的声音有些糯,轻轻捶在崔冶的心上,让他的心也跟着软了许多。 坐的近了,崔冶才发现孟昔昭的脸色不太好,他不禁问了一句:“怎么气色这么差?” 孟昔昭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问:“很明显吗?” 崔冶肯定的点头:“很明显,怎么回事,莫不是有水土不服的症状?” 孟昔昭听了,却是无奈的笑笑:“没有,我身体好着呢,今日气色差,应当是因为昨晚上,我没睡好。” 崔冶疑惑的看着他,等着他说自己是怎么没睡好的。 孟昔昭:“……我做了个噩梦。” 感觉很丢人,他说的特别小声:“梦见我又掉下船了。” 崔冶:“……” 昨日他们过了一条河,河边早就有当地的官兵等着,大船也是现成的,都不用孟昔昭下来,直接连人带马车一起上船就行,孟昔昭知道自己害怕,所以一直躲马车里,不去看外面是什么情况,即使这样,他还是做噩梦了。 崔冶始终都不明白孟昔昭为何这么怕水,可能是幼年时有什么阴影吧。 蹙着眉,他看着孟昔昭略显窘迫的神色,过了许久,他突然说道:“二郎,日后练一练水性如何?” 孟昔昭一怔。 崔冶以为他不愿意,还苦口婆心的劝他:“只是以防万一,求人不如求己,你如此的怕水,已然成了心病,心病难医,却不能不医。” 孟昔昭眨眨眼。 哇,崔冶居然跟他想的一样诶。 迎难而上!这才是男子汉嘛! 孟昔昭当场就答应下来,然后立下保证:“五年内,我一定会学会的!” 崔冶:“…………” * 从崔冶的车驾里待了一中午,等到队伍再次开拔的时候,孟昔昭就回自己的小马车里待着了。 他刚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大家以为他挨了批评,还很幸灾乐祸,觉得他这回就该收敛了。 谁知道,也就收敛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他就恢复了原状,继续享受自己的特殊待遇。 …… 他们以为孟昔昭过得很舒服,其实孟昔昭也是身心备受折磨。 这一路的河太多了吧! 刚过长江,没几天,又要过黄河了,孟昔昭在岸边的时候,还看了一眼这时候尚显清澈的黄河,等真正过河时,他就像那缩头乌龟,只想待在自己的壳里不出来。 崔冶透过窗子,看见站在岸边的孟昔昭一脸空白的盯着奔腾的河面,就知道他这是又害怕了,顿了顿,他让郁浮岚再次把人请过来。 这回没有理由了,但崔冶不在乎,孟昔昭走进他的车驾以后,就坐在边缘上不动弹,崔冶看看他,他也看看崔冶,两相对视中,孟昔昭默了一下,最后还是手脚并用,飞速的爬到崔冶旁边,挨上崔冶身体的一瞬间,孟昔昭长长的松了口气。 前世他是在校园的荷花池里淹死的。 七月底八月初,学校放假了,大家都回去了,只有孟昔昭因为想打工,就继续留在学校里,一个雨天,他走的又急,一出溜,就掉进了没有栏杆的荷花池中。 周围没人,雨声还特别大,谁也听不到孟昔昭的呼救。 渐渐下沉的过程当中,孟昔昭特别用力的往上伸自己的手,但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在往下坠。 淹死有多痛苦,说实话,孟昔昭感觉很模糊,后半程他可能已经窒息、晕过去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没人帮自己。 没人看见,没人知道,没人。 而贴着崔冶坐在这,孟昔昭就能感到安心很多。 上回是拉着手,这回只要贴一贴就好了,孟昔昭甚至还苦中作乐,心想着,不错,有进步了。 而崔冶看着他慌张又尽力掩饰的模样,慢慢的,把他攥在一起紧张的放在身前的两只手分开,不容忽视的牵起其中一只,垂在两人重叠在一起的衣衫之上。 孟昔昭愣了愣,他看向崔冶,崔冶却敛着眸,做闭目养神状。 孟昔昭眨眨眼,低下头,也没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孟昔昭虽然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的阴影消除掉,但,现在不是还没消除吗。 那他任性一下,又怎么啦? 第39章 主子 这时候的黄河, 还不叫黄河。 后世记载黄河过去叫河、浊河、长河,然而孟昔昭到这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听到过这些称呼, 人家根本就不把黄河当做一整条长河,而是分着段的叫, 比如他们今天过的这一段, 名字叫洛水。 也就是《洛神赋》提及的那条河流。 孟昔昭披着古人的皮,对这洛水没有半点感情, 顶多就是在过河的时候战战兢兢的,而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知道自己跨过了洛水, 已然来到了齐国之北,大家都有点感慨。 不过, 感慨就感慨,这一路上值得感慨的地方多了去了,所以感慨完以后, 大家还是继续忙碌自己的事。 队伍从船上下来, 往前又走了几里地,到达一个较为简陋的驿站之后, 就分解辎重, 准备在这里住上一晚。 孟昔昭一直待在太子的车驾里,始终没下来, 现在他推开门走出来,不出意料的察觉到,有些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而孟昔昭抿了抿唇, 没做出高兴的神情,也没做出不快的神情, 就这么走向后方,去拿自己的东西了。 搞得周围人更加好奇了。 太子叫他有什么事?难道又想敲打他,可是看起来不像啊。 孟昔昭就当自己没察觉到这些探究的眼神,取出自己的水袋,打开盖子刚喝了一口,然后,他就看见前面,楚国公主从车驾上走了下来。 这一路当中,楚国公主向来都低调,几乎没有任何需求,好伺候的让大家甚至有点想落泪,太子都偶尔会叫人出来给自己弄点好吃的呢,楚国公主却始终安安稳稳的坐在车驾里。 也因为如此,她现在这个动作,才有些反常。 只见她下来以后,没有立刻就进入驿站,而是转过身,朝他们来的方向望了一望。 洛水已然看不到了,此刻回身,能看见的只有稀稀疏疏的林子,楚国公主大约也察觉了这一点,垂下眸,转身由侍女簇拥着走进了驿站。 * 这个驿站是真破啊…… 地方小,桌椅板凳一看就用了十年以上,从外面看墙上的漆倒是新的,但凑近了,还能发现某些地方没干透的迹象。 肯定是得知送亲队伍会经过这里以后,当地的官员着急忙慌把这个驿站修缮了一下,修缮过了还这么破,没修缮之前,还不知道有多糟糕。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一看过了洛水,就连连感慨的原因了。 洛水就是个分界线,往南日子过得好,往北日子过得差,造成两边有这么大悬殊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北边跟匈奴、月氏靠的近,他们的人经常南下劫掠,再例如,北方连年大旱,大旱之后又有蝗灾,地里种不出庄稼,自然,这里就穷了。 但孟昔昭觉得,这都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这一片,已经被朝廷推出来当做牺牲了。 因为管不了自己的邻居,又不敢跟邻居打架,所以只能对骚扰百姓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山东那边,因为跟应天府更近,再加上气候湿润,农作物产量高,就被朝廷保着,谁要是敢跑山东去作乱,朝廷肯定派兵清剿。 但洛水北方一带本来就麻烦,要么大旱要么大水,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几乎年年都要出钱赈灾,这种地方被劫掠,虽然也挺烦的,但劫就劫吧,给匈奴点好处,也免得他们到别的地方作乱。 皇帝不关心,奸臣集团则集体混日子,在这些人眼里,只要大齐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还存在,那就行了,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反正自己已经死了,管不着,也不想管。 像金都尉爹那样的汉奸越来越多,有时候真不能怪这些人没有良心,而是他们的良心,已经被朝廷的狗吃光了。 如今应天府的繁华是举全国之力堆砌出来的,也不知道这种繁华,还能再维持几年。 …… 这个驿站太小,房间不够,除了太子公主,还有文武四个官员能有自己的房间,其余人,一律出去搭帐篷。 孟昔昭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转身从房间里出来,还没关门,就看见郁浮岚对着自己一拱手:“孟少卿,太子有请。” 孟昔昭:“……” 来到太子的房间,孟昔昭看见里面就崔冶一个人,不禁走过去,说了一句:“殿下请我,是不是请的有些频繁了。” 崔冶正在泡茶,闻言,他轻轻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有吗?” 当然有啊,以前七八天都不见一次,现在一天见两次,而且一次还这么长时间。 孟昔昭坐下,问他:“你不怕回去以后,被人添油加醋?” 崔冶看看他,笑了笑:“纵使不添油加醋,只说上一两句实情,效果也是相同的。” 孟昔昭想象了一下天寿帝得知自己经常出入崔冶帐中的脸色,忍不住的点点头:“没错。” 就天寿帝那个小心眼,他肯定会多想。 然而点头点到一半,孟昔昭突然反应过来,奇异的看着崔冶:“殿下不在意了吗?” 明明之前还在意的要死,连跟他断绝来往的心思都有了。 崔冶本来垂着眼倒茶,闻言,他拿着茶壶的手顿了一顿,轻轻撩起眼皮,看着孟昔昭那好奇又莫名的神情,他低声说了句:“不敢再在意了。” 在意一回,孟昔昭就摆出那样的表情给他看,还跟他生分了整整两个月,虽说后来通过书信(?)递出了破冰的信号,但破冰以后,他也依然不愿亲近自己。 假如这一次,他没有跟来送亲,崔冶都不敢想,等孟昔昭结束三个月的送亲之旅,回到应天府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应天府里有他这么一个人。 他这句话说的着实小声,连茶水流出壶嘴的声音都比这个大,孟昔昭没听清,疑惑的凑近一些,“你说什么?” 崔冶摇摇头,“没什么,来,喝些茶,暖暖身。” 孟昔昭被他这么一打断,不禁忘了自己刚刚问了什么问题。 啜饮着有些烫口的茶水,孟昔昭想起刚刚楚国公主伫立回身的模样,不禁感叹道:“公主远嫁三千里,还未出大齐的地界,便已然想家了,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啊,越是位高权重,越不放心自己的后宫,要把她们一生都拘束在小小的院墙当中。” 崔冶:“因为世人皆记得与己方便,前半句的与人方便,即使记起来了,也是为了后半句才照做的。” 孟昔昭歪头:“那殿下以后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妾呢?” 崔冶一怔。 孟昔昭以前对他说话没有那么大胆,大概是因为上一次他们在别院中的对话已经越界了,所以现在他说话不再字斟句酌,偶尔也会露出一句惊人之语。 孟昔昭不是个典型的臣子,崔冶也不是个典型的太子,所以,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还真就仔细的考虑起来。 “我未曾设想过这种问题……” 崔冶说的很慢,“若真的有这样的人出现,我不会拘束她,或走或停,由她自己。” 说完了,他抿抿唇。 主要也是因为,他还是觉得自己身边不会有妻妾的存在。 他是命中注定的孤家寡人,倘若有一日身边真的被塞了女子过来,他能做的,恐怕也只有不闻不问。 对方想走,他不拦着,还会派人安安全全的把她送出去,对方若想留,那他……他就再买个别院,把人送过去,安排两个伺候的,衣食住行不会委屈了对方,至于对方在里面做什么,他也不会管。 偷人还是绣花,任君选择。 崔冶是真的第一次思考这种问题,这一思考,把他自己都惊着了。 他原来是个这么大方的人吗? 孟昔昭本来听了崔冶的话,感觉有点怪,仿佛崔冶对自己的妻子一点期待都没有,正想问问呢,就见着崔冶出神,神情越发的微妙。 孟昔昭:“……殿下?” 崔冶登时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询问:“二郎有什么事?” 孟昔昭:“…………” 头一回见崔冶发呆,孟昔昭感觉很无语,看来不管是哪个男人,只要憧憬起未来老婆来,智商都会降低…… 无语之际,孟昔昭还感觉有点不爽。 他的内心:我这么玉树临风、风华正茂、貌美如花、花枝招展的美少年都已经打好主意做光棍了,你一个家里一堆极品、身上分文没有、工作都是临时工的相亲市场最底层人士,竟然还想脱离单身?! 更可恶的是,即使崔冶条件这么差,但要是天寿帝真的想给他张罗婚事,肯定还是有大把大把的贵女想凑上来。 孟昔昭心里不爽,表面上也流露出来了一点,脑袋偏到一边去,就这么用后脑勺对着崔冶。 崔冶还不够了解他,并不知道他这是不高兴的意思,他自觉失态,痛定思痛,暗暗想着以后不要再想这些了,然后才对孟昔昭说:“再过几日,便是初一了,我会命队伍停下,原地休整两日,你若想做什么,就这个时候去做吧。” 孟昔昭一愣,脑袋倏地扭回来,“初一……你的旧疾还没好吗?” 崔冶笑:“都说了是旧疾,怎么会好的这样快呢。” 想起什么,崔冶敛下眸,嘴角的笑意却没有减淡:“也许,以后都好不了了。” 张硕恭听说扬州有人擅解毒,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崔冶不愿意听他们的,根本没有理会这件事,而现在他想起这个人了,张硕恭前去查看,却发现,那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病故了。 此次张硕恭没有跟他一起来,也是因为他回来以后消沉了好几日,然后又振作起来,自告奋勇的说要去民间找神医,民间医者四派,总有一个能解崔冶身上的毒。 他看着挺乐观,崔冶却不敢想好运就这么降临到自己身上。 诚然,他也不会悲观的认为自己一定没救了,只是,他习惯了要设想出所有的结果,然后,一一的查缺补漏,不要求尽善尽美,只要求不留遗憾。 因此,他说这句话,本意就是给孟昔昭打个预防针。 若他真的…… 至少孟昔昭心里可以有个准备。 同时他也没打算直接就把孟昔昭吓死,他打算循序渐进,等下一回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再说,自己这旧疾,也是会恶化的。 他这算盘打的挺好,然而孟昔昭却是一愣:“好不了了?” “怎么会好不了了?” 他不是一直都在解毒吗,难不成没解成功? 还是说剧情没有走到那里,崔冶需要过几年,才能找到解毒的方法,现在他还在一一的尝试。 当然,除这两种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这个蝴蝶翅膀出现,弄得剧情对不上号了,原本能解的毒,现在也不好解了。 平心而论,孟昔昭清楚,这第三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才来了多久,而崔冶后面还能再苟十年呢。 但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改变了詹不休的命运,孟昔昭感觉很自豪,把三皇子踹去他的封地幽禁一生,孟昔昭更是无比骄傲,但若因为这些,他害得崔冶的命运也出现了差错…… 崔冶发现,孟昔昭的神情越来越空白,他盯着自己,如同白天时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水面。 崔冶愣愣的看着他,下意识的就要伸手,让他回过神来,谁知道,孟昔昭自己就突然恢复了。 眼睛朝左下看,孟昔昭习惯性的咬了一下下唇,再抬头,就神色如常了,他说道:“治病一事,向来都是徐徐图之,戒骄戒躁。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崔冶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听孟昔昭又说:“殿下,你能让我去公主身边伺候吗?” 崔冶:“……” * 孟昔昭一个外男,就算在这送亲路上,也跟公主挨不上边。 但是第二天,队伍继续行进以后,太子突然发话,让孟昔昭上前面来,往后太子和公主身边的一应事务,都由他负责。 大家听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让他在后面无所事事,他就折腾别人,太子恐怕也是看他太闲了,才给他找了个事做。 听说,昨晚孟少卿从太子房间里待了一段时间,再出来的时候,脸色可沉重了,太子一定是好好的训斥了他一番。 就是这个结果……虽说是惩罚,但这也成了孟昔昭表现的机会了啊,真是的,凭什么把这机会给他啊。 背地里,有人如此抱怨,却被另一人问:那这机会给你,你要不要? 那人仔细想了想,尽心尽力伺候公主没用,甚至有可能伺候的太好,直接就被留在匈奴了,而尽心尽力伺候太子…… 他沉默了。 好吧,这个绝好的表现机会,还是留给孟昔昭吧。 …… 从这天起,孟昔昭就忙起来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就算两位主子都不是爱折腾人的,也耐不住皇家就是规矩多,鸡毛蒜皮的事天天都有一箩筐,让孟昔昭这个只管过鸿胪寺的人,差点一个头两个大。 初一,太子说身体不适,要停下休息两天,匈奴人不愿意,马上就能出大齐的地界了,再往前走二百里,就能看到草原,非要这时候停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孟昔昭刚解决完随侍报告柴火不够的问题,又赶紧过来安抚匈奴人。 他跟金都尉喝酒喝出了几分感情,便坐在同一个帐篷里,苦口婆心的劝慰他:“你有所不知。” “我们的太子殿下,他从小身子骨就弱,为了身体健康,太子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按时礼佛,十年间风雨无阻啊,今日怕是因为这个习惯被打断了,太子殿下心中惶恐,这才犯了许久都未犯过的旧疾。” 金都尉也不像一开始那样还会藏起几分自己的情绪了,现在都是直来直去的,表现出一脸不耐:“体弱的人当什么太子!” 孟昔昭一听这个,顿时挑眉:“都尉,这话是否有些僭越。” 真以为我们大齐全都没脾气呢? 话一出口,金都尉也自知失言了,“抱歉,我只是心里着急。” 孟昔昭也不像以前那样立刻就笑呵呵的上赶着,而是摆出了一副不太爽快的表情,“说起来,你们有什么可着急的,都到这里了,难不成我们还会再打道回府吗,歇两日,也误不了什么大事。” 金都尉:“……” 那是你以为! 单于两年前从马上摔下来以后,卧床躺了几天,等到再能起身的时候,大家就发现,单于的性格有点变。 其实之前他就变过了,五十来岁时,突然变得敏感多疑,屡次把左贤王从自己的地盘叫到王庭当中,询问他一些看起来十分奇怪的问题,还让左贤王亲自出去给自己打猎,他五十多的时候,左贤王也不年轻啊,都快四十了,这个年纪不管在哪都是能当爷爷的人,让这样一位人物出去,给自己打猎物,这是寒碜人呢?还是寒碜人呢? 但那时候只是多疑而已,而且过了那两年,单于看着就好很多了,直到这一次受伤。 匈奴自诩草原之王,每个人都是打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会骑马了,而单于竟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这对他的自尊心打击太大了,尤其是爬起来以后,他发现,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做什么都力不从心。 匈奴的历史,有些复杂。 他们实行贵族统治的制度,从他们把国家一分为三,首领可以如此信任左贤王和右贤王就能看出来,单于的地位其实没有中原皇帝这么高,中原皇帝是经过多年的皇权集中和天人感应洗脑,不管是哪个草包坐上皇位,都能震慑住一整个国家。而单于的权力本来就分散,想坐稳自己的位置,靠血缘和运气,那是不可能的,必须自己很强,强过所有人,才行。 中原乱起来,会出现造反军,一个个城池的打过去,才能推翻原来的王朝,建立自己的政权,而匈奴,历来就没听说过他们有王朝更迭的时候。 他们不像中原弄个国号和年号是第一原因,第二原因则是,三不五时就有人出现,推翻能力差的单于,自己当老大,而底下人对这个也是接受度非常高,只要你不折腾自己人,哪怕你想带全族打到西亚去,我们也认你这个新单于。 现在这个单于,他的祖先就只是匈奴的贵族而已,是祖先杀掉了那时候昏庸的单于,才自己登上这个位置的。 所以,他这是害怕了。 害怕,不服输,不服老,再加上他单于的地位,直接就在匈奴掀起了一场灾难。 喝大酒、吃大肉,叫来年轻的小伙子给自己跳舞,叫来年轻的小姑娘陪自己睡觉,天天不干正事,就带着人出去打猎,有人敢劝他,就被他一鞭子抽过去,直接皮开肉绽。 今年更缺德,脑袋一拍决定再娶一个大齐的公主,而且因为九年前大齐送来的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一位提成公主的郡主,他还要求了,这回必须要天寿帝自己的女儿。 大齐人觉得嫁公主麻烦,其实匈奴人也觉得娶公主麻烦啊!要给公主建专门的宫殿,还得准备好多好多的东西,让单于高兴。 单于对这场婚礼十分期待,要求底下人按照大阏氏的礼仪来办,可单于是有大阏氏的,那公主嫁过来,只是个普通的阏氏而已,异族,大齐人,还身娇体弱,他们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这样的女人,更不想为她付出这么多的劳动。 但……他们敢敷衍,单于就敢对他们抽鞭子。 匈奴人现在是苦不堪言,左贤王领了来求娶公主的差事,也是十分的倒霉,办得好,没什么好处,办不好,就等着回去被单于当场臭骂吧。 草原人还不矜持,不像天寿帝,即使骂人也不带脏字,单于骂人那可是能把人气到额头青筋都快爆掉的地步,一边气人一边打人,这谁受得了。 金都尉跟着左贤王,也见了两回大齐皇帝什么模样了,他很羡慕大齐有这么一个情绪稳定的皇帝,而孟昔昭听了他的羡慕之后,差点没把自己抽成一个面瘫。 这可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天寿帝那种货色,居然也能有被人羡慕的一天? 孟昔昭哭笑不得:“这样吧,等到了匈奴以后,我会去跟你们的单于说,并非是左贤王办事不周,而是我们带的人马太多,走不快,他总不能抽我一个外国使臣的鞭子吧?” 金都尉心说,以前肯定是不会的,但现在的单于太过阴晴不定,所以,他也说不好。 不过有人愿意顶锅,金都尉也不会拒绝,他点点头:“那就这样办吧。” 孟昔昭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过一旁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着像是要在这打发时间的样子:“你也别羡慕我们,我们的陛下虽然不会出手打人,可他发起怒来,照样没人招架得住。” 金都尉疑惑的问:“什么意思?” 孟昔昭就把天寿帝当年记仇,给大臣们塞半妻的事情说了。 金都尉:“…………” 他满脸都写着震撼:“你们大齐不是最看重嫡庶了吗,这么一来,这嫡子、庶子,还分得清吗?” 孟昔昭耸肩:“分不清啊,所以当年连人命都闹出来过。” 说完了,孟昔昭还找补了一句:“不过,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尽力为皇帝分忧了,没有好好的分忧,才会惹皇帝动怒,说起来,也都是臣子的错。” 金都尉:“……” 看着孟昔昭这一副深深被洗脑的模样,金都尉脸色十分微妙:“若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就不生气?” 孟昔昭看了他一眼。 金都尉经常试探他,但他每次试探的时候,都故作高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奇的把身子都倾斜了一些。 金都尉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他每次发言,都是有目的的,换句话说,都是为了自身利益出发的,所以,他现在问的人是孟昔昭,但说的人,却是他自己。 看着左贤王被这样折腾,他很生气。 孟昔昭眨眨眼,慢慢的露出一个苦笑来:“这不是没发生在我身上吗,再者说,就是真的发生了,我生气又有何用,那可是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做臣子的,就应该受着。” 金都尉:“你真的很没种。” 听着金都尉一脸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完全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孟昔昭呛咳一声,擦擦嘴,他把杯子放下,做出一副愠怒的模样:“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日子也不会总是如此艰难。” 金都尉拧眉:“怎么讲?” 孟昔昭看他一眼,低声说:“哪有一直开不败的花呢。” 一开始,金都尉没听懂,听懂以后,他震惊的看着孟昔昭。 后者则优哉游哉,还对他笑了一下。 金都尉:“…………” 你小子,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的忠心啊! 再是不了解大齐的规矩,金都尉也知道,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哪怕他一个匈奴人,都不敢说等单于死了怎样怎样,孟昔昭一个大齐人,居然就这么说出口了! 由于过于震惊,金都尉都忘了转转脑子,思考一下孟昔昭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孟昔昭就借着他这个震惊的劲儿,继续徐徐的说道:“不知道都尉有没有读过我们中原的历史,曾经有一句话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这话如此直白,想必不需要我为都尉解释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世家不在了,可家族是永远消灭不了的。” 笑了笑,他对金都尉说:“我还年轻,却也知道一个道理,家族好,我才好,而我,需要守好我的家族。” 金都尉看着孟昔昭的眼神有些扎人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孟昔昭抬头,眼神有些莫名:“自然是因为,我跟都尉是朋友,而且我们处境相当,我这人还相信一个道理,朋友过得好,我也不会过得差。” 金都尉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跟我,处境相当?” 孟昔昭挑挑眉:“难道不是吗,你我各为其主,而你我的主子,日子都很艰难啊。” * 孟昔昭甩下这么一个炸/弹,然后施施然的离开了。 而金都尉强迫着自己又多坐了一刻钟,然后才冲出帐篷,前往左贤王的大帐。 到了左贤王面前,他把另外的人轰出去,然后叽里呱啦,赶紧把孟昔昭说的话都重复了一遍。 说完了,金都尉迫不及待的问:“殿下,你说这个孟昔昭到底想干什么?” 左贤王没回答他,只是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还真是信任你。” 金都尉:“……殿下,我对你是绝对忠诚的!” 左贤王摆摆手:“我知道,你也不必这么惊慌。从在应天府的时候,我就能看出来,这孟昔昭并非池中物,他把我带来的人拉拢了一大半过去,而且识趣的从不在我面前出现,他并不怕我,只是他知道,我能看透他的把戏,所以,他不会用对付别人的方式,来对付我。” 金都尉听了,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殿下的意思是,我就是被孟昔昭对付的人之一吗?” 左贤王笑了一声:“他对你,应该也是试探。” 金都尉愣了愣:“他试探我做什么?” 金都尉试探孟昔昭,是因为左贤王需要掌握大齐的动向,以此保护匈奴,可那孟昔昭又不忠于大齐的皇帝,所以,他试探自己,有什么用? 左贤王则重复着孟昔昭说的话:“各为其主,处境艰难……” 思索了片刻,左贤王心里觉得有点意思。 这一路,他还真没看出来孟昔昭跟那个大齐太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即使后来那个太子三番五次的把孟昔昭叫过去,他也没多心过。 现在孟昔昭主动说出来了,他才能察觉到一点的蛛丝马迹。 大齐太子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这位太子因为是皇后生的,很不受大齐皇帝的喜爱,而他能当上太子,是因为有一年南诏派了美人刺客进入宫廷,却没有得手,而在那位美人逃走以后,她也没立刻离开,而是在皇宫中,搜寻起一位皇子来。 那个皇子是谁左贤王忘记了,反正是大齐皇帝最喜欢的那个皇子,而这件事出了没多久,大齐皇帝就立了太子。 大齐人阴险又无情,左贤王完全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他们就是这样的。 作为单于的左膀右臂,在匈奴贵族中生活了几十年,左贤王不像金都尉那样天真,他知道,不是人决定位置,而是位置决定人,即使大齐太子明晃晃的就是个靶子,也会有人走到他的面前,效忠他。 所以孟昔昭的主子是他,左贤王并不觉得奇怪,他觉得奇怪的是,孟昔昭为什么向自己透露这一点。 他想跟自己结盟吗? 大齐的鸿胪寺少卿,和匈奴左贤王结盟,他觉得,他配吗? 左贤王牵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个非常匈奴的冷笑表情来。 他从不跟弱者合作,不管是这个鸿胪寺少卿,还是那个傀儡太子,都弱的仿佛一只蝼蚁,太低贱了。 …… 孟昔昭从金都尉的帐篷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帐篷,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以后,他先走到了楚国公主的大帐之外。 楚国公主的大帐不是最豪华的,但确实是最精致的,走到现在,天气已经很冷了,每天的最高温度基本都不超过十度,大帐之外,孟昔昭让侍卫进去通秉了一声,很快,一个穿着厚厚冬衣的宫女走了出来。 孟昔昭对宫女行了个礼:“可否请女官告知,帐中有什么疏漏?” 宫女摇头:“多谢孟少卿挂怀,并无疏漏。” 孟昔昭这才笑笑:“那便好,公主千金之躯,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了,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说着,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本书:“这是我从应天府带过来的小说,名叫《通幽集》,烦请女官交给公主,闲时好拿来解解闷。” 女官当场就把这本书翻开查看,孟昔昭也不拦着,等女官看过一遍,发现没有任何问题,不存在私相授受的可能以后,才对孟昔昭点点头,然后进去复命了。 等她走了,孟昔昭才松口气。 这女官,年纪也不到三十,但看着就是特别的迫人。 她不是伺候楚国公主的,而是盯着楚国公主的,性质类似于以后的嬷嬷,不过她在这,并非是为了给楚国公主立规矩,而是盯着她,让她别起别的心思,想逃跑。 以前的送亲队伍没有这样一个人,现在有了,那是因为十四年前,那个去和亲夏国的商国长公主,她就试图逃跑过,差点坏了大事。 后面她被抓回来了,人也被安全送到了夏国,但是没过两年,商国长公主就死了,至于是病死的还是抑郁死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楚国公主是天寿帝的女儿,商国长公主则是天寿帝的妹妹,但不管女儿还是妹妹,天寿帝都不在乎,他对她们就一个要求,乖乖走到和亲的地方,只要行完婚礼,是死是活,他都不管。 …… 女官把东西送到,然后就继续站在楚国公主的身后,垂着眼,像个木头人一样待着。 明明她也不说话,不看自己,可楚国公主就是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她烦死这个女官了,却不能把她打发出去,只能就这样忍着。 连带着女官送进来的东西,楚国公主都想一巴掌挥进炭盆里,烧个干净。 但,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楚国公主本就无聊的很,犹豫了一番,她还是把这个书拿了起来。 看见封面上娟秀的《通幽集》三个字,她认出来,这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抄写的书,令楚国公主更有好感,她翻开,看了两页,发现情节引人入胜,不禁入了迷。 《通幽集》是一本传奇小说,里面有好几个故事,而第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远走访亲的千金小姐,和一个破落农妇因意外流落在同一个村子当中,农妇发现千金小姐的身份,起了贼心,顶替千金小姐的名头,被她从未谋面的家人接走,千金小姐却被留在这个村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农妇的相公发现娘子跑了,也不找,让千金小姐当他的新娘子,在此期间,千金小姐受尽屈辱,最后,为了逃走,她杀掉了这个恶心的男人,一路找到了家人那里,农妇被揭穿,很快,也被大怒的家人送到官府那里,活活给打死了。 就这么一个短小精悍、粗暴白话的故事,看得楚国公主微微一笑,显然,她很喜欢这样的情节。 很快,她又翻开了第二个故事。 无良哥哥要将妹妹卖去青楼,妹妹逃走他就再卖一次,如此反复好几次,妹妹忍无可忍,终于杀掉了哥哥。 嗯,又是一个好结局呢。 …… 第40章 绝子 这些故事的来源…… 当然都是孟昔昭编的啦。 他口述, 金珠抄写,自从孟昔昭知道金珠一年工资那么高,他干什么都第一个想到金珠, 颇有一种非要把那五千两银子赚回来的意思。 这就苦了金珠了,平时要盯着庄子, 好不容易得了空闲, 刚回参政府,都没问候一下自己的小姐妹, 就被孟昔昭拉过去抄书。 文字狱是大清的专属,但也不代表别的朝代就没有以文字定罪的时候了, 就为了防着以后被人拿过来做文章, 所以每个故事,孟昔昭其实都写的比较隐晦。 除了第一个, 女主人公是杀掉了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剩下的,都跟夫妻没有关系。 第二个故事杀掉的是哥哥, 第三个故事杀掉的是老鸨, 第四个故事则更隐晦了,仍然是女子当故事的主角, 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杀人, 而是起了一个侦探的作用,去调查一桩陈年旧案。 一对夫妻离奇离世, 十来年都找不到线索,女主人公经过一番调查,发现事情跟他们当年雇佣的丫鬟有关, 他们折磨这个丫鬟,逼她干所有的活, 不给饭吃,让她只能吃院子里的杂草,有一日男主人醉酒,不慎掉进了井里,女主人吓一跳,连忙推搡丫鬟去救人,丫鬟脚步慢了一些,被女主人扯过头发狠打,丫鬟痛得反手一推,女主人踩在丫鬟刚刚拔下来的杂草上,杂草中有露水,减少了摩擦力,女主人一下子就跌倒了,而且就这么巧,跌在院中的斧头上,当场毙命。 丫鬟吓坏了,再看男主人也已经淹死了,惊慌之下,感觉这是个机会,于是跑去报官,说自己出去干活,一回来,家里就变成这样了。 古代可没有推理小说,楚国公主看的呼吸都屏住了,尤其是看到丫鬟打扫井边的脚印,然后又模仿着女主人,凌乱的走了几步的时候,她不禁疑惑,真的是巧合吗?真的不是这个丫鬟干的吗? 然而死无对证,丫鬟流着眼泪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很快,就把女主人公打动了,她说,既然是意外,那她以后就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以后,丫鬟还是可以清清白白的做人。 楚国公主看着最后的这句,清清白白的做人,看了好长时间。 * 第一个故事简单粗暴,是切入点,让楚国公主一下子就注意到,杀人,是破局的关键。 第二个故事继续加深这种印象,每个主人公都是被欺压的形象,让她渐渐的能和自身联系到一起。 而真正的关键,其实就是这第四个故事。 杀人,说的轻巧,但真的要去实施的话,除非对方穷凶极恶,不然谁听了以后不把自己的脑袋摇成拨浪鼓? 好死不如赖活着,上到皇帝、下到平民,所有人都把这句话奉成真理,杀人是为了不被欺压,可杀了人就要偿命,结局依然令人绝望。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这世上发生了奇迹,发生了怎么都不可能发生的巧合,比如,她还没到匈奴,单于突然死了,那她就不用再嫁人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楚国公主心里抑制不住的感到高兴,可下一秒,她又垂下了嘴角。 单于死了有什么用,匈奴的规矩是男人可以继承自己父亲、兄弟的妻子,即使这个单于死了,后面还会有新的单于出现,而哪怕这几个单于全都不要她,等她回了大齐,终有一日,还是要被父皇送到某个陌生的地方,给某个陌生的异族人当小妾。 所以说啊,奇迹,也救不了她。 …… 孟昔昭从楚国公主的大帐门口离开,转身就去了太子殿下的大帐。 而守在门口的侍卫看见他,朝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进入帐中通禀。 不像楚国公主那里,还要先出来一个女官来问他有什么事,没过多久,那侍卫就回来了,把帘子掀开,对孟昔昭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远处,詹不休出来喂马,看见这一幕,他不禁顿了顿脚。 孟昔昭和太子的关系……好像一日比一日亲近了。 * 不知道是里面有什么内情,还是习惯使然,崔冶身边一个伺候的太监都没有,贴身跟着他的人,全都是侍卫。 这种时候,他身边的人就更少了,崔冶靠在床头边闭目养神,郁浮岚则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案几处,见孟昔昭进来,他站起来,跟孟昔昭问候了一声:“孟少卿。” 孟昔昭也点点头,“郁都头。” 然后,郁浮岚继续坐着,而孟昔昭走到了崔冶身边。 皇帝睡的叫龙床,连正经的妃子都不允许躺一躺,而是到另外的偏殿里宠幸,太子睡的又叫什么呢? 不管叫什么,反正不是孟昔昭一歪屁股就能坐上去的。 郁浮岚抬眼,看了看孟昔昭那十分自然的坐姿,嘴角一抽,最后还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好的下属,是不会拘泥于这等小事的。 太子开心最重要,太子开心最重要,太子开心最重要。 这么连着默念三遍,他这才把自己洗脑成功了。 而太子已然察觉到了孟昔昭的靠近,他半睁开眼,还没看清孟昔昭的脸庞,先习惯性的露出了一个浅笑。 “今日不忙了?” 孟昔昭耸肩:“大家都好好的待在自己的帐篷里,想忙也忙不起来了。” 说完,他看看崔冶又失去了血色的薄唇,不禁拧起眉:“殿下可喝了药?” 崔冶点点头。 孟昔昭眉头皱的更紧了:“喝了药也不管用吗?” 崔冶垂眸,回答他:“本就时好时坏,与药无关,是我身子太差。” 孟昔昭不说话了,神色怎么看都与轻松二字无关。 看来自己还是吓到他了。 孟昔昭都撞见过好几回崔冶犯病了,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起来这么担心。 崔冶心里突然感觉暖暖的,好像有热流顺着经脉游走。 连身上也不是那么的沉重疲累了。 他又笑了起来,这笑容看起来甚是甜美。 孟昔昭:……等等,这么形容一个男人的笑容是不是不太对。 但还不等他继续想下去,崔冶已经开口:“无妨,二郎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习惯了。” 孟昔昭:“……” 那更要担心好不好?! 他现在都有点怀疑,书里的崔冶不是假死,而是真死在那口棺材里了! 这怎么可以! 他付出了这么多,连人带感情的一股脑堆上去,这一片赤诚之心日月昭昭啊!再换个人,先不说他能不能信任对方,就是自己的精力,也已然跟不上了。 所以,崔冶必须活着,必须长命百岁,不然的话,他前期的投资、冒着被爹娘揍的风险,不全都白白浪费了? 崔冶要是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估计能当场汪一声的哭出来。 …… 孟昔昭有心让滕康宁过来,给崔冶把把脉,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不能这么做。 中毒这个事,只能让崔冶自己点破,不能他主动去发现,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别看崔冶现在对他挺好,万一被孟昔昭发现了他最大的秘密,他一个想不开,决定杀人灭口了怎么办? 所以,还是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 但也不能太徐了,孟昔昭可以准备好用二十年的时间改良武器,用一辈子的时间去选种育种,可解毒这种事,他觉得,一年就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 连发现自己有花痴病后遗症的时候,孟昔昭都能做出来直接去青楼验证到底怎么回事的行为,对于崔冶这种完全一抹黑、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就毒发身亡的状态,孟昔昭更是想要掌握所有的资料。 憋着一口气,在崔冶这里,孟昔昭什么都没说,出大帐的时候,是郁浮岚送他,而郁浮岚把他送出帐外,就准备回去了,谁知道孟昔昭一个反手,抓着他肩膀上的布料,把他往旁边拽去。 好在现在天已经黑了,没什么人看到。 走到一个没灯笼照的地方,在乌漆嘛黑的空间里,孟昔昭和郁浮岚大眼瞪小眼。 此刻,我们都是非洲人。 …… 孟昔昭问:“郁都头,殿下的旧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每次都犯的这么精准?” 永远固定在初一这一天,这毒是有人操控还是前世是最有强迫症的大姨妈啊,来的也太准时了吧。 郁浮岚:“……” 他有些惊讶:“你问我?” 孟昔昭:“……不问你,我还能问谁?” 郁浮岚脱口而出:“问殿下啊!” 孟昔昭顿时有种自己看错眼了,郁浮岚的智商可能跟三皇子差不多的感觉。 …… “正是因为不能问殿下,我才来问你,要是能去问,我还在你这里费什么时间?” 郁浮岚看着比孟昔昭更为莫名其妙:“为何不能问殿下,殿下对孟少卿向来都是知无不言,你着实不必担心这些,能回答你的,殿下自己就会回答你,即使不能回答,殿下也不会生你的气。” 说着,他有些无语:“毕竟你都画了那样一幅画了,我以为,孟少卿是知道自己在殿下心中有分量,才这么做的。” 孟昔昭一愣,再开口,突然有些结巴了:“你、你也看到那幅画了?” “是殿下给你看的?” “……我只是心血来潮,开个玩笑,总之,做不得真!说来说去,殿下为什么要给你看啊!” 一句比一句声高,虽然都控制在一个度内,不至于让远处的人听见,但郁浮岚还是感受到了孟昔昭的恼羞成怒。 他也不说回去问问太子的事情了,直接扭头就走,郁浮岚呆愣的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大帐之内。 崔冶正纳闷他怎么去了这么久,然后就看见,郁浮岚带着一脸空白的表情,走到自己面前,然后深深的低下头。 “殿下,对不住,我大概……又让孟少卿对您生气了。” 崔冶:“…………” 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郁浮岚说了什么,他缓缓的看着郁浮岚,当时就有种把他留在匈奴,再也不带回去的冲动。 * 孟昔昭确实有点生气。 那个画,他连庆福、金珠等人都没给看,画完就揣袖子里了,谁知道崔冶这么大方,拿到以后就分享出去。 他看不出来自己画的是他? 还是说看出来了,但没当回事,搞不好现在整个东宫都知道孟昔昭会画猪头了。 孟昔昭:“……” 默了默,他不想继续坐在这生闷气,就让人去后面,叫滕康宁过来,给自己请平安脉。 …… 打出了应天府,他是天天点菜吃肉食,隔三差五的还叫自己带的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看看有没有水土不服的症状。 周围人:“……” 有没有水土不服,你自己不知道吗? 见过怕死的,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怕死的。 不过,也别说,滕康宁还真诊出过一点小毛病来。 他说孟昔昭最近吃肉太多,肠胃发虚,有便秘的现象,最好少吃点肉,不然等到了匈奴,那边鲜蔬更少,说不定他会把自己憋死在匈奴草原里。 孟昔昭:“……” 他是大庭广众之下让滕康宁诊脉的,而这番话,也是滕康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 周围人不敢当他面笑,背着身,都快把自己笑成帕金森了。 然而孟昔昭还不能说什么,滕康宁的性格他早就有所请教,这人跟匈奴人一路货色,都不知道察言观色,都不给人面子。 但是他之后就长记性了,每回把滕康宁叫过来,都是关着门的,倒也方便了孟昔昭问他一些事情。 滕康宁进来,先照例诊了诊脉,还是老说法,孟昔昭最近有点上火,让他多喝败火的药。 孟昔昭挥挥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凑过去,小声问他:“你会制毒,那你会不会解毒?” 滕康宁看他一眼,顿时得意的高哼一声:“你可曾听过会做饭却不会吃饭的人?只要是我毒死的人,我全都能救回来。” 孟昔昭:“……” 你快别提你过去的光荣事迹了,要不是看在你还有用的份上,我早把你送大理寺去,给焦大人增加业绩了。 孟昔昭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有这个心思,贡献滕康宁一人,多少陈年旧案至此见到了曙光啊。 ……但,说到底,滕康宁只是个技术人员,就跟某些科学家一样,他只提供技术,又不会亲手害人,而且滕康宁至今也没真的卖过能毒死人的药,他卖过最毒的,就是给三皇子的致哑药。 可见孟昔昭和孟昔昂到底有多倒霉…… 总的来说,这人是个劳改犯,可以立功赎罪。 但劳改犯并没有这种自觉,还总以为自己是孟昔昭的座上宾。 孟昔昭朝他一瞪眼,啪的拍桌子,差点把茶杯震到地上去:“害人性命还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本官警告你,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滕康宁:“……你把我叫来,不就是让我害人性命的,这时候又说这话了。” 孟昔昭一噎:“谁让你害人性命了?” 滕康宁不服气的看他一眼,转过脑袋,小声嘀咕:“想让人断子绝孙,这比要人命还缺德。” 孟昔昭:“…………” 敢情你也知道缺德二字怎么写啊。 孟昔昭沉默着纠结了一番,太子那边的事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算了,延后,等他想清楚了,再看要不要让滕康宁出个力。 把这件事暂时的搁置,他也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也好,既然说到这个了,那你研究出来没有?” 滕康宁更不高兴了:“你以为制药跟做饭一样简单?这是要一次次试的!” 孟昔昭:“那你就试啊,你现在都跟太医一个地位了,都有单独的马车,那些草药别人也看不懂,你随便试。” 滕康宁瞪起眼:“我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拿谁试,你给的那几窝兔子,胆子比老鼠都小,跟着舟车劳顿的,都死了一大半了。” 说到这个,孟昔昭也无奈:“那也没办法,能带的活物只有兔子,不然这样,明日我让詹不休带人出去,给你找几窝老鼠回来。” 滕康宁:“……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孟昔昭古怪的看他一眼:“我跟你开这种玩笑做什么,放心,不找那种脏兮兮的,找几窝田鼠,行了,效果其实都是一样的,除了极为特殊的几类,哺乳动物的构造其实都差不多,耐毒性也差不多。” 滕康宁一脸疑惑:“何为哺乳动物?” 孟昔昭:“……”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好好研究你的绝子药。” 从孟昔昭的帐篷出来,滕康宁下意识的往后看了一眼,想吐槽一句,却又顾忌在帐篷间走来走去的侍卫。 哼,这人怎么有脸说自己缺德的。 他再缺德,研究的也只是一些能让人快速毙命的毒药,他可没想过折磨人。 就连那落胎药,一开始他也是给一个看着特别可怜的妇人研制的,那人被小叔子玷污,怀了身孕,不敢声张,只好绝望的跳河,被滕康宁发现,救起来,顺便收了点报酬,用这妇人当了几天小白鼠。 在回去之前,妇人突然对他拼命磕头,希望他能给自己开一副落胎的药,滕康宁看着,觉得或许可以,然后,安全无副作用的落胎药,就此问世。 至于后来他又把这药卖给了深宅后院里的女人,那就跟好心无关了,只跟银子有关。 可再怎么说!那些女人就是吃了这个药,以后还是能继续生育的,而不是像孟昔昭要求的这样,直接就被……被绝育了啊! 滕康宁是药痴,其实只要有个方向,他都是乐意研究的,而这次他比较抗拒的原因,还有一个。 那就是,他坚决不相信,孟昔昭能让所有匈奴人都喝下这种药。 一开始他还以为孟昔昭是打算把这药给楚国公主喝,等孟昔昭否认了,他又怀疑是要在婚宴上,下到那单于的碗里,其实他想说,那单于都六十三了,他们匈奴人还天天骑马,能生的概率真的很低很低…… 但是孟昔昭又否认了,而且让他研究出来以后,立刻就做一大堆出来。 按照孟昔昭说的量,滕康宁感觉,能直接把五百个匈奴人变成不会下蛋的公鸡。 …… 匈奴人又不傻,这么大剂量的下毒,那动静得多大啊。还不当场就被匈奴人发现了?可孟昔昭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听了也跟没听一样,只让他继续研制。 罢了,真要出事,反正他自己能脱身,别人,他就不管了。 *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休整了两日,还别说,大家的精神气恢复了不少。 之前一路走一路赶,不管是谁,看着都有那么几分生无可恋的味道,只有匈奴人归心似箭,晚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帐篷或房间里传出喝酒大笑的声音,别的地方,则是一片死寂。 现在,反过来了,大齐人迎着清晨的阳光,互相说说笑笑,连那些注定要跟楚国公主一起留在匈奴的人,都露出了笑模样,而匈奴人,则集体怨念的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太子披着绣有暗纹的月白色披风从大帐中走出来,礼部郎中立刻上前,“殿下,您可好些了?” 太子微笑:“嗯,命他们启程吧。” 礼部郎中应了一声,连忙去吩咐。 匈奴人见状,这才松了口气。 两天之后,他们到达了幽州,而幽州的另一侧,就是匈奴。 以前秦始皇建长城,是为了抵御匈奴,但匈奴的地盘其实没这么大,幽州那个时候,是在燕国手里的,秦始皇看中了这里易守难攻,是天然的险要,才在这建了临闾关,现在可好,长城直接变城墙,墙的另一侧,就是匈奴的天下。 而他们走出大齐的城门,这边,已然有人在这里等他们了。 来人戴着匈奴贵族的帽子,几个小辫子垂在脸侧,这人看着二三十岁的模样,孟昔昭也不能肯定,匈奴人全都风吹日晒的,金都尉今年二十五,看着都跟三十五一样,而左贤王四十多,看着也跟三十多一样,完全没法从面相上看出他们年纪如何。 来人看见左贤王的队伍,立刻扬起鞭子,喝了一声,独自策马而来,他身后的人们慢了一拍才跟上。 孟昔昭撩着自己的帘子,好奇的看着这个人。 这人嗓门够大,很可惜,说的全是匈奴语,孟昔昭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看到他对左贤王熟络又高声的笑起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而左贤王回了两句。 然后,那人抬起头,先看向太子的车驾,挑挑眉,然后又看向公主的车驾。 虽然他没什么表示,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对太子的兴趣比对公主大。 也不怪人家惊讶,能把储君派出来当快递大队长的……也就天寿帝一人了。 队伍继续前进,孟昔昭默了默,放下帘子,又坐回去了。 而直到中午,队伍停下来生火做饭,孟昔昭才从金都尉那里得知,这个来接他们的,是匈奴的大王子,呼日恰。 匈奴人少,总人口才五百万多一点。 可能这样看觉得也不少了,但一对比就知道,匈奴的疆域大概是齐国的三分之二,而人口上,齐国的人口是匈奴十倍还有富裕。 人少,可分配资源就少,想三妻四妾,也难,没那个条件,连单于这种国家元首,后宫都只有十来个人。 再看天寿帝……他睡过的女人不说有三千,一千绝对是有了…… 女人少,那孩子就更少了,单于的孩子数量和女人数量是一致的,而十几个孩子里,王子只有五个,其余的都是匈奴公主,也就是他们自己称的居次。 五个王子,年纪跨越度也很大,大王子呼日恰今年三十一了,二王子安奴维跟金都尉一个年纪,都是二十五岁,三王子叫休各齐,今年二十。 还有俩王子,但因为没成年,就不在孟昔昭的了解范围内。 匈奴对嫡庶看的不重,但对强大与否,和成年与否看的非常重,除非这俩王子能拿出自己祖先冒顿单于一般的本事,不然继位的事情,肯定没他俩的份。 而作为看过剧情的人,孟昔昭也知道,那俩未成年王子被新单于压制的死死的,别说冒顿单于了,就是他们的爹老单于的本事,他们也没有。 至于继位的新单于……嗯,就是今天来接他们的这位大王子。 吃午饭的时候,大王子跟左贤王他们坐在一起,坐姿大马金刀的,跟左贤王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说得上话,连金都尉也被他拍着肩膀,不知道说了什么。 这人体格健壮,且年纪正值壮年,大约就是匈奴人最崇拜的那种勇士,而且他还擅长交际,知道怎么跟别人打好关系。 总结,哪怕不看剧情,孟昔昭也能凭这个第一印象断定,此人十分厉害,是大齐的劲敌。 在书中,他在老单于暴毙以后,带着人一下子就接管了单于庭,二王子和三王子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家就已经以单于自居了,三王子势弱,没有反抗,而二王子可是大阏氏生的,本身在匈奴贵族里就很有地位,他打算把自己的大哥拉下来,然而技不如人,当场就被镇压了,关起来后,大王子研究了三天,觉得这个弟弟不能留,于是,光速宰了。 …… 宰了楚国公主,又宰了弟弟,再宰了一批支持弟弟的人,直把单于庭杀的是血流成河,空余的地方,则让自己的属下补足,把匈奴彻底收拾干净以后,大王子才开始琢磨起怎么当这个单于来。 匈奴单于要想建功立业,很简单,就一条路,打,收服更多的地盘,这就是匈奴人眼中的好单于。至于发展农业、畜牧业、经济、建立和中原一样的城池,这不在匈奴人的考虑范围内,他们土匪惯了,觉得抢来的东西更香。 齐国大乱的时候,他趁着齐国把兵力都抽调过去打詹不休的造反军,直接就把从幽州到洛水这一带的土地,全都吞并到了自己的版图当中,连部分山东都被他占了,要不是国内有人来报,说女真和月氏蠢蠢欲动,肯定他还要打下去,说不定就坐收渔翁之利了。 而回到了单于庭,他也没闲着,先是跟月氏人交涉了一番,质问他们不老实的行为,月氏多会做人呢,直接滑跪道歉,但耐不住大王子更缺德,他掐着日子,觉得月氏要派人过来道歉了,于是派出一队人马,暗中装作马贼,杀了派来的使臣。 然后他坐在王宫里,久久等不到使臣,登时大怒,决定带兵去攻打月氏。 攻打大齐的时候,给他劫掠来好大一批的物资,尤其是在山东,正是粮食收获的时候,抢来的粮草,不仅足够他打月氏,还足够他留下一部分,让他的部下盯着女真,女真自然也想趁火打劫,但在敏感的发现匈奴不是往日的匈奴,更加强大以后,他们就龟缩起来,没有硬碰硬。 月氏万万没想到,这个大王子居然这么猛,带兵如神,而他们月氏装文化人太久了,跟纸糊的一样,一下子就被大王子看出来外强中干,于是,没多久,月氏城破,月氏王投降,自愿连降三级,成为匈奴的贵族小王。 哪怕后来,詹不休安顿住了国内的形势,反攻回去,也没占到多少好,幽州一带还是被匈奴攥在手里,山东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仅仅抢回了洛水北方那一段不好治理的地方,看着是赢了,其实,国门已经成了匈奴的突破口。 詹不休在的时候,匈奴估计不敢南下,等他死了,那就不好说了。 而从始至终,这位大王子都稳坐军中帐,不像某些升级流,还让詹不休打到他的老家,直接把他弄死,大王子的单于之位比詹不休的皇位还稳,甚至比起詹不休来,他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至少在书写完的时候,中原还是有不稳定的因素存在,而匈奴,上下铁板一块,全都唯单于马首是瞻,詹不休这辈子,估计都达不到这样的成就。 回忆着这些,孟昔昭在心里想,所以说,他没看错,这人是真的非常厉害。 也因为这样,孟昔昭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那就是——绝不能让这个大王子继位! 瞥一眼已经热闹的快要喝酒跳舞的匈奴人,孟昔昭站起身,回自己马车上了。 到了晚上。 他们已经进入匈奴,而匈奴没那根弦,既不修路,也不建立驿站,在他们看来,边境都是大好的草场,修路干什么,修的越多,牛羊越没饭吃。 反正单于庭建的挺好,是个规模很大的城池,足够招待大齐人了。 好在这些日子每晚都安营扎寨,大家都习惯了,就是这地方,有点偏,天黑了,还能听到远处不知什么动物的嚎叫声。 孟昔昭拎着食盒,来到金都尉的帐篷里。 把食盒放下,孟昔昭笑着说道:“今日起,我大齐之众便是客人了,都尉不请我喝几杯酒吗?” 金都尉起身,打开他带来的食盒,顿时嘴角一抽:“怎么又是包子?” 孟昔昭:“我就爱吃这个。” 金都尉:“……那也不能天天吃吧。” 孟昔昭耸肩:“天天吃也没事啊,而且,这不是已经到了你们匈奴么,我听说,你们养的牛羊,肉质都特别的鲜嫩,正好,让我手底下的人,挨个的做给我吃,最好一次就给我吃腻了,让我吃个够。” 有人欣赏自己国家饲养的牲畜,金都尉自然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拿出从大齐买的好酒,他给孟昔昭倒了一杯:“你又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匈奴与大齐和平相交,两国互派使臣是常有的事,你是鸿胪寺少卿,或许还能向你们的皇帝商量商量,让你来我们这里,做个常驻使臣。” 孟昔昭:“……” 要不是他知道金都尉是什么人,可能都会以为金都尉是在故意的挤兑他。 你们是真不知道大齐人对匈奴有多嫌弃吗?还主动申请当使臣,那跟主动申请流放三千里有什么区别? 他微微笑了一下,很有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意思,“以后,我怕是不会来了。” 金都尉问:“为什么?” 孟昔昭喝了口酒,叹气道:“鸿胪寺少卿本就是一个过度的职务,不管陛下还是我爹,都不会让我在这个职位上待太久,等我回去以后,估计要往上升一升,就是不知道会去六部,还是会外放,做个一地知州、知府。” 金都尉对大齐的官职也有所了解,三省六部,是最核心的朝廷机构,而一地的知府,管的地方就几乎有半个左贤王庭这么大。 金都尉有点懵,今天还小小的六品官,明天就真去当小王啦? 孟昔昭还没说完,他悠悠的看向远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那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外放三年,说不定都用不到三年,我就会被叫回应天府了,到时候,中书省和门下省,总有一个要让我去,那时我已经是三品、乃至二品的大员,又怎么能再访匈奴呢,如果我真的再访了,恐怕你们就要担心了。” 派这么大的官出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两个国家要打起来了,二是两个国家已经打起来了。 金都尉:“……如此说来,那也没什么办法,可这不是好事吗,升官发财,不是你们大齐人最热衷的事情吗?” 孟昔昭又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是好事,可是,那样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啊。” 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金都尉愣了一下,然后神情稍微柔和了一些:“就像你们大齐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孟昔昭:“也是,只是以后我锦衣玉食的时候,总免不了的想到都尉你在这边受苦,我这心里,不太舒服。” 金都尉:“……” “匈奴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差劲。” 也就是孟昔昭说这话了,换个大齐人来,金都尉肯定要当场揍人。 孟昔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这才明白他误会了:“我不是说匈奴不好的意思,我是说,都尉以后跟着左贤王,左贤王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那都尉对左贤王如此忠心,肯定也会跟着吃苦,我这心里,不落忍啊。” 金都尉看着孟昔昭的眼神有点冷:“鸿胪寺少卿,你今天说的话,就不算僭越了吗?” 孟昔昭放下酒杯,笑了笑:“再僭越也要说,我是真心的想让都尉好。” 金都尉冷哼:“你是真心的想让你自己好!” 孟昔昭正色起来,纠正道:“这你就错了,我对我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不知道你在大齐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我的事,我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已经被下了批命,我这一生,活不长久。” 金都尉一愣。 匈奴人信萨满,这个教和佛教有共通之处,而且这个教的人,都极度迷信,比佛教徒疯狂多了。 尤其他们特别相信预言和魔鬼上身这种事,闻言,金都尉脸色陡然一变:“那你这是……” 孟昔昭抿了抿唇,一副不想开口的模样,但是看了一会儿金都尉的眼睛,他做了决定,孤注一掷般的开口:“士为知己者死,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我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君脱离苦海,友得偿所愿,亲平安顺遂。” 说罢,他痛心的望着金都尉,眼眶微红:“都尉就是我孟昔昭的友人,为何你却不相信我的这句话呢?” 第41章 土匪 金都尉:“……” 他默默的看着孟昔昭, 并不接他的话。 他爹虽然是大齐人,可他从小是被他娘养大的,后来又去了左贤王帐下, 就像后世说的香蕉人一样,皮是大齐的皮, 里却是匈奴的里。 也就是说, 他根本不吃大齐人两眼泪汪汪那一套。 孟昔昭:“……” 没人接话,他还必须要继续演下去。 叹了口气, 孟昔昭低下头,握着酒杯, 眼神落在这酒杯反射着烛火之光的边缘上, “实不相瞒,从第一天见到都尉的时候, 我就知道,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成为我的至交好友,那这人, 就非都尉莫属。” 金都尉:“……” 我都不说话了, 你怎么还敢继续编呢。 他明显是不信的,但既然孟昔昭不打算放弃这个话题, 他便喝了口酒, 哦了一声:“怎么讲?” 孟昔昭这才微微撩起一点眼皮,露出了个跟平时不太一样的微笑, “因为都尉跟我,是一类人。” 不等金都尉询问,他就自发的回答:“纵有黄金万两, 依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纵是流芳百世, 人已作古,是是非非皆由后世的人评说,自己是一句都听不到的,唯有活着的时刻,唯有这条命,是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的,而很多人都意识不到,自己身上最宝贵的、最拿得出手的,其实就是这条命。” 金都尉听了,不禁感到十分认同。 这也是匈奴的价值观,赚钱种地、升官发财,那是大齐人才热衷的事情,匈奴人怎么发家?从战争中、从拼搏中,自身的强大,才是一个民族发展的基石,光会耍嘴皮子的人,怎么比得过一拳能砸碎石头的人。 由这种观念,也衍生出了匈奴今朝有酒今朝醉、虽然自家有奴隶、但自己人坚决不能做奴隶的种种普遍性/行为。 哼笑一声,金都尉对孟昔昭扬了扬酒杯:“在齐人之中,你算是活的通透的。” 孟昔昭给面子的也把酒杯举起来,跟他虚空一碰,“多谢都尉的夸奖,原本我也是这样想都尉的,但很可惜,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金都尉:“……” 他咣的把酒杯摔在桌子上,“孟少卿,你今天胆子很大啊。” 孟昔昭笑:“都尉莫怪,其实我胆子一向不小,只是之前都尉没看出来而已。” 沉默的盯着他,金都尉不想再跟他兜圈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昔昭心道,看来还是这一套比较管用,匈奴人吃硬不吃软,激将法一用一个准,好好说话没人听,反过来,骂几句,就好使了。 ……不得不说,有点贱。 孟昔昭垂眸,也把自己的酒杯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撩起眼皮,正色道:“我想救都尉一命。” 金都尉冷笑一声,显然觉得他在夸大其词。 孟昔昭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只盯着他的眼睛,问他:“都尉可否告知,匈奴是什么时候改了左贤王不再由单于之子担任的规矩?” 金都尉抱起手臂,警醒的打量孟昔昭的脸色:“自然是将近三百年前,北汉建国时改的。” 嗯……匈奴人入主中原以后,怕中原人反抗太激烈,再加上他们特别崇拜自己的祖先冒顿单于,而冒顿活着的时期,就是汉朝刚建的时期,所以他们商量了一下,把自己的王朝,命名为北汉。 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西汉灭亡了、东汉灭亡了,那你们这个北汉,不也就是等着灭亡么…… 孟昔昭又问:“那都尉可知道,从这个规矩改了以后,历任的左贤王,有几个可以寿终正寝的?” 金都尉抱起的手臂一顿。 跟孟昔昭不一样,金都尉对左贤王,那是真的无比忠诚,都快赶上一只大金毛了。 然而匈奴人文化程度都不咋样,他们也不作诗作词的,基本上是会认字就行了,像金都尉这种熟知三门外语的,已经是很厉害的文化人了,可是,他也不太了解历史。 历任的单于有多少个他都不知道,更何况是那些左贤王的下场呢。 被孟昔昭这么问了以后,他能想到的,只有离他们比较近的几个左贤王,比如上个,还有上上个。 上个左贤王,在单于死了以后,被现在的老单于发配到漠北守边疆去了,到死都没回过草原,而在他被发配出去五年后,他就死在一场热症里,匈奴的医疗水平就不咋样,漠北更是不咋样中的不咋样,在那病了,除了自己熬,没有任何办法。哪怕金都尉,也说不出这算寿终正寝的瞎话来。 而上上个左贤王,那就更惨了,因为上上个单于他是逼宫上位的,左贤王为了保护单于,直接被乱刀砍死了。 要是说别的事,金都尉肯定能大义凛然的说,最好的勇士就是要为了保护主人而死,这是无上荣耀的事情! 但沾上左贤王,这话他就说不出口了。 金都尉突然一言不发起来,孟昔昭心里微微一笑,面上却又沉沉的叹了口气:“在我们大齐,也是有类似的事情的。每一次王权更迭,朝廷就要被血洗一遍,大齐有句话叫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有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有自己的偏爱之心。哪怕都尉你,对每个人的态度也是有区别的,对吧?如今你们的单于还是信任左贤王的,可谁又能保证这信任会永远不变呢,一旦这信任变了,或者因着某些变故,消失了,那就如同登云梯被突然撤掉,而高高坐在登云梯之上的左贤王,就会摔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迷信的人最听不得别人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金都尉登时就想发火,却见孟昔昭十分平静的看向自己:“都尉不要生气,我说的不仅仅是左贤王,还有我们的太子殿下。” “他的处境,只比左贤王更加艰难,历来的左贤王或许还有几个幸运儿,可以得一个善终,而历来没有登上大位的太子,毫无例外,全都下场凄凉。” 金都尉死死的盯着他,最后,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发火的冲动,“那你可以另投明主。” 孟昔昭直接笑了:“这话说给都尉,都尉听吗?” 那肯定不听。 左贤王对金都尉来说比爹都亲呢,除了某些特别没良心的人,谁愿意叫别人当爹呢。 金都尉的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一点,同样都是忠诚的人,金都尉也认可孟昔昭说的,确实,他们算是同一种人。 可是,他们绝对不是一路人! “既然你已经选了这条路,那就不要抱怨了,结局是好是坏,你都只能自己担着。” 孟昔昭点点头:“我知道,可这不是还没到结局的时候吗,我想破局,也想让都尉和左贤王破局。” 金都尉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孟少卿,大齐太子如今,确实身在死局当中,可左贤王殿下并非如此,他在匈奴的地位,比你们的太子不知道高了多少。” 孟昔昭:“是啊,这么高贵的地位,还被派出来到大齐求娶公主了,跟我们的太子一样,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两遍。” 金都尉:“……” “这不一样!” 孟昔昭问:“哪里不一样?” 金都尉被噎住了。 其实吧……还真不一样,求娶,重点在前一个字求上,肯定要摆出好态度,找个地位高的人来干这种事,不管哪个民族,嫁女儿都是高姿态的,哪怕这个女儿不受宠,这姿态也要摆出来。 但匈奴人看不起大齐人啊,金都尉又不是经常在单于庭待着的,他不知道这些弯弯绕,要说的话,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愤懑,觉得这个差事不应该派给左贤王。 孟昔昭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金都尉眼睛往右看,明显在回忆一些让他觉得不愉快的事,孟昔昭见状,趁热打铁,继续说:“匈奴有左贤王,也有右贤王,还有几位深受单于宠爱的王子,如果这事是好事,为什么单于不派王子来做这个事?今日你们的大王子前来迎接,既然他都能走到临闾关来了,为何不能再走远一些,去我大齐,直接代替左贤王,将公主接回来?” 呵呵一笑,他徐徐的开口:“自然是因为,这一路山高路远,单于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苦,但左贤王跟了他这么多年,劳苦功高的,甚至年纪也不小了,他倒是很舍得了。” 金都尉看着孟昔昭的眼睛直冒火。 直白的实话没人爱听。 然而孟昔昭还没说完呢,他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连左贤王亲自辅佐了多年的单于都是这样的态度,难道你还觉得,往后的新单于,会把左贤王奉为长辈一般的座上宾吗?” 金都尉:“……” 他定定的看着孟昔昭:“那也不关你一个大齐人的事。” 孟昔昭点头:“自然,所以,这些话,我不是以鸿胪寺少卿的身份跟都尉说的,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希望都尉明白一个道理,你我之间,不是竞争者,你过得好、我或许能跟着沾点光,你过得坏、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距离和国别,让你忌惮我,却不需要担心我,要知道,这历来下刀最快又最狠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人,而不是那些外人。” 看见金都尉露出错愕的神色,孟昔昭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包子留在金都尉那里,孟昔昭一口都没吃,站起身,跟金都尉告了别,然后他才回了自己的帐篷。 ……后悔啊。 当初不如只叫一个人来,把那个会剁馅儿的扔在庄子算了,因为多了这么一个会剁馅儿的,搞得他天天都只能吃肉,吃的他都快闻肉色变了。 …… 今天孟昔昭说了那么多,前面那些,其实都作用不大,只能起一个潜移默化,让金都尉进入状态的作用,真正说进金都尉心坎的,还是孟昔昭最后那句话。 比起软弱无能的大齐人,还有只会折腾人的单于,那自然还是同为匈奴人、而且十分有狼性的那些同族们,更让金都尉担心。 本来金都尉就是在一群同族当中杀出重围的,他太知道这些人为了权力,能干出什么事了。 就这样,一颗种子被播种到了金都尉的心里。 怀疑啊……是这世上最臭不要脸的情绪了,因为它来了,就不会再走,只在心里狠狠的扎根,在本来很牢固的感情里,硬生生的分开一条修复不好的裂缝。多少风流人物、名臣良将,到最后都是死在怀疑二字上面。 本来没事,怀疑着怀疑着,也就有事了。 虽说被孟昔昭种下种子的人是金都尉,不是那个左贤王,可只要是人,就免不了的过上群居生活,而只要过了群居生活,那人的行为,就会渐渐的被其他人影响。 这比直接去跟左贤王说这些都管用,因为左贤王是绝对不会相信孟昔昭的,可是,他信他看着长大的金屠哲。 …… 而在孟昔昭忙乎着给匈奴人挖坑的时候,匈奴人也没闲着,也打算从即将到来的大齐人身上,撕点好处下来。 有句话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句话特别适合匈奴的现状。 此时,匈奴的王八们……咳,贵族们,就在紧急商量大齐人到来以后怎么招待的问题。 老单于坐在王座上,其余贵族在下面,坐成一个圈。 他们也没有君臣必须一个坐一个站的规矩,每回开会都仿佛话家常,直接进来坐下就是了。 大王子在得知送亲之人是大齐太子以后,立刻火速派自己的斥候跑回单于庭,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本来不怎么在意送亲队伍的众人,立刻就精神了。 这可是太子啊! 但是,请不要误会,他们不是因为太子地位高,而露出了惊喜和惶恐的神情,他们是因为知道来的是太子,感觉太子能做主的事情特别多,而且听说这人很年轻,还不如他们的三王子年纪大,所以,想要震慑他一番,在他家长不在的情况下,吓唬吓唬人家小孩,捞点好处回来。 ……真不愧是土匪发家的国家。 二王子安奴维自告奋勇,他说道:“等齐国太子来了,我就出去,跟他比试一番,听说那齐国太子是个走两步路都要喘一口气的软脚虾,他定然不敢跟我比试,在他吓得屁滚尿流之际,再把人请进宫来,跟他谈判,谅他不敢不答应咱们的要求。” 一个贵族应和,“没错,让他们再多送些东西过来。” 最起码也要把这次娶公主花的钱都收回来,为了给那公主建屋子,他们的马都吃不了好料了! 因为单于即将大婚,右贤王也被请来了,他斥责这两人:“胡闹,那至少是齐国的太子,你这么不给他面子,齐国人受得了吗?我看,还是温和一点。” 三王子坐在一旁,跟个透明人似的,正摸着地上的石砖呵呵笑。 老单于:“……” 看见这个傻儿子他就糟心。 闭了闭眼,他说道:“没错,不能太落齐国太子的脸面,不然,楚国公主也会不高兴的。” 全体贵族:“……” 那公主还没来呢,你就心疼上了? 你都没见过楚国公主长什么模样啊!这么快就让她当咱们匈奴的祸国妖妃,这合适吗? 贵族们万万不能理解单于的心思,其实很简单,这就是老夫少妻的相处模式,对方是个公主,地位尊贵,十分能满足单于那幻想自己还是个英武小伙子的美梦,既然如此,宠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见单于听了自己的意见,右贤王微微一笑,说道:“不需要跟他们的太子比试,只要跟他们的侍卫比试一番,连赢五六人,中间的时候,最好杀了他们的其中一人,让那太子知道我们匈奴勇士有多厉害,然后,再跟他谈条件,也是一样的。” 安奴维:“……” 这跟他说的有什么区别。 不就是不让他去出风头了吗? 右贤王你这个老鳖孙,我就知道你是在针对我! 然而众贵族都觉得右贤王这个办法非常好,想象了一番大齐人被吓得战战兢兢的画面,然后他们才带着满意的微笑,开始商量,到底要从齐国太子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呢? …… 土匪,真的太土匪了。 先商量怎么吓唬人,然后才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好处。 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商量的,两国现在是和平状态,肯定不能张口让齐国送自己一块国土,不要国土,那就只能要钱了。 匈奴也不是完全的没有种植业,他们是有那么一部分耕地的,但连续三年大旱,那些耕地几乎都完蛋了,更惨的是,去年夏天闹了一场巨大无比的蝗灾,蝗虫这东西,不止吃粮食啊,它们连牧草都吃,弄得今年匈奴差点喘不上气来,人人勒紧裤腰带,宁愿自己饿着,也要把牛羊喂好了。 一群人商量半天,决定了,钱要,粮食也要!要是他们不给,就威胁那个太子! 能在匈奴当左右贤王,那肯定都不是笨蛋,左贤王办事能力优秀,右贤王则是脑子特别活络,要钱也不能就这么伸出手去要,大齐人要脸,没个合适的名头,他们也不买账。 于是,右贤王提了两个方案,一是,跟齐国太子哭穷,说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了,让他们接济一下邻居,然后再暗戳戳的威胁他们,如果他们不接济,自己就只能南下去抢了。 右贤王感觉这个方案就特别好,奈何这帮贵族坚决不同意,开玩笑,跟齐国人哭穷?匈奴人才不干这么丢脸的事! 右贤王:“……” 于是,他又提出了第二个方案。 那就是,给整整二十年都没变过价格的马匹,提价。 每年春季,匈奴雪化了,齐国才会派人来领马匹,算算也就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正好,齐国太子从他们这回去,告诉齐国的皇帝,然后再派人过来,一点都不耽误。 一群贵族互相看看,都感觉这个方案特别好,本来就是嘛,连牛羊的价格都涨了,这马一直都那个价,怎么行,要他们说,早十年前就该涨价了,反正齐国只能跟他们进口。 他们已然觉得这是胜券在握的事情了,毕竟匈奴无战事,齐国却年年都跟南诏打仗,如果他们拿捏着,不把马匹卖他们了,大齐肯定得慌。 连老单于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想着再过不久,公主和钱粮一起到手的日子,搂着自己新娶的匈奴阏氏,老单于连觉都睡得更香了。 * 自从进了匈奴,虽说这环境一天比一天恶劣,但因为这边全是平原,反而他们行进的效率,也是越来越高了。 虽然还没见到雪,但这北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 孟昔昭把那件熊皮大氅拿出来,不管在哪都穿着,连睡觉都盖着它,这熊皮大氅是黑色的,毛特别的立体,套在孟昔昭身上,显得他脸更小了,移动起来,仿佛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詹不休掀开孟昔昭马车的帘子,然后就看到他把下巴都缩在大氅当中,整个人坐的仿佛像是一只圆滚滚的黑色不倒翁。 詹不休:“……” “叫我什么事?” 穿这大氅还有个好处,特别适合偷东西。 …… 孟昔昭从大氅下面,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有两个硬邦邦的纸筒,纸筒上还有一条鞭炮的引线。 詹不休一愣:“这是何物?” 在他把纸筒拿走以后,孟昔昭嗖的就把手收回去了,然后继续缩在大氅里,闷闷的回答:“手/雷。” “点燃之后扔到远处,可以营造出雷霆之力,把地面炸出一个坑。” 詹不休反应一秒,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手中这丝毫不起眼的纸筒,他是天生的将领,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东西的问世,会是大齐多大的助力。 再抬头时,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都有几分火热了:“若是炸城门呢?” 孟昔昭:“只要数量够,别说城门,南天门都能炸开。” 詹不休张口还想问更多,孟昔昭却制止了他:“更多妙用,以后再说,你先拿着它们,平时收好了,别贴身放着,现在它不是那么的稳定,要是动作太大,容易自己就炸了,你放在一个安全、又够得着的地方,等过几天,瞅准时机,你就扔出去,震慑匈奴人。” 詹不休愣住:“你想跟匈奴人打仗?” 孟昔昭:“……打什么,就咱们这几个人,拿什么打,而且打起来又有什么好处。” 最要命的是,打得下,守不下,那还打它干什么,大齐现在可经不起折腾,不能做赔本买卖。 詹不休不明白了:“那你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孟昔昭抿唇:“以防万一而已,现在咱们是客人,匈奴人又一向看不起咱们,说不定会给咱们来个下马威,我可不想看他们得意洋洋的模样,这下马威,他们敢给,我就敢掀回去。” 詹不休看着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猖狂的话,不禁笑了一声,然后把手/雷收下了,“好,放心吧,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孟昔昭眨眨眼,又叮嘱了他一句:“这东西威力大,别往人身上扔,那样就结仇了,还有,扔完以后,蹲下,捂住耳朵。” 詹不休:“…………” 想象了一下那个姿势,詹不休抽了抽嘴角,没有明确的答应。 * 他们是九月十五出发的,十月十三,终于到达了匈奴单于庭。 单于庭就是一个大城池,外面也建了城墙,内部的格局则跟应天府有点像,不过他们的屋子没有那么多花样,基本都是简单粗暴的风格,很像石头垒起来的大帐篷。 单于则住在城池中心的王宫当中,这一行人到了,大王子本想领着他们直接去见单于,但崔冶又双叒叕恰当的病了,推脱说自己不舒服,孟昔昭则十分焦急的催促郁浮岚,要他赶紧把太子送去驿馆休息。 大王子狐疑的看着崔冶的车驾,这一路都挺好的,怎么刚到这就病了? 想起听说的,左贤王到了应天府以后,没有立刻去见天寿帝,而是休息了一夜才进宫,大王子顿时在心里冷笑一声。 原来在这等着呢。 随便,反正他们匈奴不在乎这种小事,既然齐人锱铢必较,那就让他们歇着吧,看看明天他们要怎么去王宫。 公主的宫殿已经建好了,匈奴也没有婚房必须婚后住的规矩,直接就请楚国公主入住新宫,大王子和左贤王走了以后,孟昔昭看着也就不是那么的着急了,他跟太子请示了一下,然后就跟着公主的车驾,一起前去看新建的宫殿是什么模样。 倒是很大……也有几分大齐建筑的影子,但是空荡荡的,而且里面待了一排的匈奴奴隶,面黄肌瘦,见了人也畏畏缩缩,甚至他们的面孔,还有点外国人的影子。 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国家掳劫过来的。 到了单于庭,那位女官对公主的看管就没那么严格了,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都到这了,这里可是匈奴的腹地,公主已经不可能跑了。 女官给自己放假了,检查宫殿的事就落在了孟昔昭头上,孟昔昭忙前忙后,既要过问宫殿的安保,还得找主事的,跟他们交接一下任务,把楚国公主的习惯告诉他们,并敲打一番,让他们记住必须好好的伺候公主。 而忙完了,孟昔昭一转头,发现楚国公主正盯着自己,神色莫名。 孟昔昭愣了一下,问她:“殿下可是有什么事情?” 楚国公主摇摇头,继续坐着不吭声。 孟昔昭看看她,心底感觉有点奇怪。 被调去伺候公主以后,孟昔昭见公主的次数就多了,但还是称不上了解,毕竟他们说不上话,而自从进入匈奴,公主的话就比以前更少了,脸色看着也不好看,连身形都是一天比一天消瘦。 倒也能理解,好多人平时咋咋呼呼的说着不想活了,但真要发现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绝症,肯定哭的跟其他人一样难受,公主也一样,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会去和亲的命运,但在那命运真的近在咫尺天涯之前,她也没有如此鲜明的真实感。 孟昔昭沉默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 但是在回到驿馆之后,他想了想,把郁浮岚请了过来。 这一天,太子崔冶真的没有动身,而是好好的在驿馆里休息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带着所有的使臣,一同进入匈奴王宫,去拜见单于。 那大王子,今天根本没露面。 孟昔昭就防着这一手,提前找人去查看了路线,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王宫,结果,还是没防住对方所有的小动作。 在王宫门口,他们被王宫的守卫拦下了。 要他们出示齐国使臣的证明,不然就不让进去。 这年头又没有身份证,跟左贤王一起出来,就是最大的身份证明。 对方这是摆明了要刁难自己,对送亲的太子都这般态度,难怪大齐没人愿意来匈奴呢。 崔冶神色发冷,他当即就想转身回去,既然对方刁难,他也可以不进宫,就在驿馆里待着,看谁耗得过谁。 然而孟昔昭上前一步,谦卑的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崔冶神色一松,微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得到太子的首肯,孟昔昭也笑起来,然后一挥手,后面的詹不休就走了过来。 但他没有立刻让詹不休出手,而是来到那个守卫面前:“匈奴的待客之道,我们齐人万万不能理解,太子殿下昨日是跟你们左贤王和大王子一起进入的单于庭,许多匈奴人都看到了,现在你却让我们出示自己的使臣证明,你不如直说,你不想让我们进入王宫,拜见单于。” 听了这么一番指责的话,那守卫依旧鼻孔朝天,不把他们当回事。 孟昔昭这才脸色倏地一变,指着他的鼻子发难:“好你个狗东西!就因为有你这种背主的奴才在,齐国和匈奴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都跟着败坏了!我今日就替我们的太子殿下,和你们的单于,教训教训你!” 说完,他迅速转身,对詹不休说:“把宫门炸开,我们带他一起进去见单于!” 一边说,他一边虚虚的护着太子后退,其他人见状,也不明就里的跟着后退。 那守卫被骂的一头雾水,他雅言不太好,但也听得出来孟昔昭是在骂他,而他刚想说点什么,就见一个人高马大、神色冰冷、即使在匈奴当中,也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丈夫的将士,站在他对面的不远处。 而那将士冷着脸,也跟着后退几步,猛地朝他身后的宫门扔了一个东西。 那守卫十分纳闷,还抬起头,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抛物线迅速的飞过来,转过头,他疑惑的看着那本就不长的引线,慢慢燃烧到了顶端。 而这时,孟昔昭赶紧喊了一声:“都捂住耳朵!” 说完,他迅速的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绸缎耳塞塞进了崔冶的耳朵中,然后熟练的一伸手,把自己耳朵捂住了。 有人照做了,有人却因为不理解,就没照做。 然后—— “轰!!!” 别说别人了,就是崔冶都惊得神情一愣,下意识的又后退两步。 詹不休比较倒霉,他离得最近,虽然他没有后退,但因为他想维持自己的风度,没蹲下,此刻,他身上已经全都是土了。 巨大的烟尘和扬起的土沙把整个宫门都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孟昔昭眯着眼,才看到那宫门被炸烂了一部分,但毕竟是宫门嘛,用的上好木头,只有下半部分被炸烂了,形成了可以让一个人钻过去这么高的狗洞。 再看那个守卫,已经趴地上了。 詹不休扔的很有准头,离这个守卫比较远,他肯定死不了,不过,也仅仅是死不了了。 孟昔昭要走过去,还被惊疑不定的崔冶一下子拉住了袖子,孟昔昭朝他安抚的笑笑,崔冶这才放开了他。 走到守卫身边,看着他身上多出的好几个伤口,还有他捂着腿大叫匈奴语的模样,孟昔昭在心里笑了一声,然后朝后招了一下。 立刻就有侍卫走过来,孟昔昭指挥他们:“把门打开,让殿下进去。” 侍卫此时看着孟昔昭,很想给他来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孟少卿,你牛啊! 都是血性男儿,以前没法显示出来,是因为上官们压着,他们怂,自己也只能听命,这一下子换了个说干就干的,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于是,他们立刻照做,把那两扇本来关的挺好的宫门,就这么推开了。 而等宫内外的其他匈奴人听到动静,狂奔着赶来的时候,就看到齐国人已经施施然的走了进来。 那手/雷的动静太大,整个王宫都能听到,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老单于都跟着跑了出来。 显然这群人也是知道齐国太子今天要进宫的,一个个捯饬的特别隆重,贵族衣服全穿上了,而且人来的特别齐,从老单于到左右贤王,从左右贤王到一二三四五王子,全在。 现在,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原本应该被为难在宫外的齐国一行人,慢悠悠的走到了自己面前。 太子崔冶秉承着以牙还牙的原则,当初左贤王见了天寿帝只行礼,不说话,那他也这么干。 而且既然当初左贤王只是弯了弯腰,来了个匈奴的礼数,那崔冶也只是拱了拱手,来了个大齐的普通见面礼。 之后,他就把手收回了披风之中,眼神漠然的看向孟昔昭,而孟昔昭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随后十分上道的上前一步,当起了他的代言人。 一上来,孟昔昭就十分自豪的指着门外:“尊贵的单于,不必道谢,我们已经替你清理门户了!” 第42章 自救 匈奴的单于个子不高, 比孟昔昭矮一寸左右,身体看着是挺健壮的,但因为老了, 皮肤松弛,同时也有几分干瘪。 他长得不怎么和善, 反而有那么几副凶相, 总的来说,他长得就很像那种喜欢没理搅三分的臭老头…… 而此时, 这个臭老头一脸懵逼的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好在孟昔昭够贴心, 他转身, 对后面催了一句:“怎么这么慢?还不快快把人带过来,让单于看看。” 话音刚落, 后面,三个侍卫共同抬着一个还在不断哀嚎挣扎的人走了过来。 因为已经过去好几分钟了,这人身上的血流的更多了, 浑身上下都血红一片, 看起来颇为凄惨。 见状,单于还没说什么, 大王子先暴怒起来, 刷的就抽出自己身后的刀:“你们竟敢伤王宫的守卫?!” 说着,大王子的刀就朝孟昔昭砍过来。 他也不傻。 齐国的太子, 不管他们怎么瞧不起这个人,都是不能动他的,而那些侍卫, 动了也没用,地位太低, 反而是这个耀武扬威、跟齐国太子站的特别近的孟昔昭,可以砍了,以儆效尤。 他早就跟左贤王打听清楚了,送亲队伍当中官最大的是那个带刀将军,还有另外一个胖乎乎的礼部官员,这孟昔昭年纪最小,才六品,能混进来,是因为他有个好爹,而且特别会奉承,这种人除了拍马屁,必然是什么本事都没有,那么,杀就杀了,能让齐人感到愤怒,却又不至于让他们愤怒的决定替这人报仇。 然而带着寒光的刀还没落到孟昔昭的头上,就只听“铮!”的一声,被另一把刀拦下了。 大王子一惊,立刻用上十分的力气,要凭一力降十会的本事,把那刀压下去,然而平时让他极度自豪的天生巨力,此时此刻,却跟不存在一样,完全动不了对方的分毫。 他不禁抬起头,看向那个人。 詹不休挡在孟昔昭面前,一点没有尊敬大王子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同类之间,是有雷达的,大王子呼日恰突然油然而生一种遇到了对手的棘手感。 守卫被打趴下了,这让匈奴人很震惊,但他们更震惊的是,匈奴的第一勇士,他们的大王子,竟然跟齐国的一个侍卫僵持起来了。 大王子今年虽然都三十了,可他过惯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生活,面对同族尚且不肯认输,面对齐人,那更是死都不愿意退后了,他暗暗的用力,用力到自己的脖子都开始泛红。 詹不休也不轻松,这大王子确实是力气十分大,詹不休能将他拦住,却无法再上一步,他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实际上已经有些吃力了。 而就在这时候,突然,大王子的那把长刀,颤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豁口出现在两刀相撞的地方,大王子瞳孔一缩,而詹不休立刻抓紧这个机会,趁他注意力分散,猛地一抬手,把大王子的刀挑开了。 而且因为他这样突然发力,那刀本来就出现了豁口,再这么一受击,豁口变成了裂缝。 大王子不受控的身子往后一仰,他死死的站在原处,凭着优秀的底盘,这才没狼狈的后退一步。 大王子看着自己断裂的长刀,整个人都傻了。 这把刀,是他从月氏花了重金买回来的,月氏的钢铁技艺和大齐发展的不分上下,大齐有百炼钢,月氏当年特地抢了中原的工匠回来,勤学苦练,也学会了。那个月氏工匠还信誓旦旦的跟他说,世上绝没有比这个更锋利的刀…… 孟昔昭轻轻撩起眼皮,看着鸦雀无声的前方,然后悄无声息的从崔冶身后平移一步。 刚刚崔冶条件反射的把孟昔昭拉到了自己身后,搞得孟昔昭十分郁卒,拉他干什么啊,就这么淡定的站在那,云淡风轻的看着兵刃袭来而我自八方不动,这才叫逼格…… 不过,那样子确实挺吓人的,孟昔昭有信心自己能扛住,却没信心自己的心脏事后不会砰砰砰的跳个没完。 趁着大家都没注意自己,孟昔昭走到崔冶身边,营造出一副他刚刚好像就站在这的假象,然后才突兀的开口:“吓死我了。” 他们全都呆愣愣的看向突然出声的孟昔昭,后者一脸的平静,却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看起来颇有几分敷衍了事的意思:“我还以为,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呢。” 大齐人:“……” 匈奴人:“……” 叹了口气,孟昔昭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往旁边一挥,然后就见刚刚仿佛还要吃人的詹不休,就这么乖乖听话的后退,还刀入鞘,只是他退的不远,还是站在孟昔昭和太子身边,而且紧紧盯着前面的匈奴人。 孟昔昭则快走两步,望着呼日恰手里断裂的刀,他看着比呼日恰还痛心:“你看看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刀,就这么断了。大王子殿下,你倒是听我先把话说完啊,匈奴是齐国的友邦,我作为齐国的使者,太子殿下的臣下,又怎么可能主动挑起争端,还把你们的守卫打成这样呢?是你们的守卫,他狼子野心,背着单于和大王子,竟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想要刁难我们齐国人。” 大王子缓缓看向他,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孟昔昭还在特别真诚的看着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往小了说,他是背信弃义,辜负了单于的信任,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而往大了说,他是心怀不轨,想要破坏两国之间的友好和平,为了维护两国的友谊,我们的楚国公主不远千里来到匈奴,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两国更是派了多少的使者忙碌其中,这样好的事情,以后要被千古传唱的好事,怎能被这么一个臭狗屎毁了?!” 匈奴人:“……” 他们看看被扔在地上的臭狗屎,再看看仍旧口若悬河的孟昔昭。 孟昔昭转头看向单于:“所以!为了两国得来不易的姻亲关系,我们不得不越过守卫,擅自进入王宫,这可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单于您啊!您的人里出现了这么一个没脑子、没格局的弱智,我们尊敬您,自然一刻都不能耽误!” 说到这,他又叹了口气:“只是在进来的时候,武器无眼,这个守卫又傻傻的站着,不知道躲,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顿了一顿,他看向远方的天空,露出一个心有戚戚的表情,“这就是传说中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吧……” 匈奴人:“…………” 被拐着弯骂弱智的大王子:“…………” 一旁不敢插嘴就这么愣愣的看着孟昔昭忽悠的大齐人:“…………” 孟少卿,您藏的可真深啊。 原本以为你只折腾自己人,没想到,你连匈奴人都敢折腾! …… 一个小小守卫,伤就伤了,单于并不在乎,但他现在感觉特窝火。 呼日恰说要在宫门处给齐国人一点教训看看,他是做完了安排,才告诉单于的,单于本来听了也觉得挺好,可现在,教训不成,反被教训,还被这个齐国小官转着圈的讽刺暗骂,他顿时就觉得,全是呼日恰的错,自作主张,还办事不牢,害他丢了这么大的脸! 脸色一阴,老单于的表情顿时很像是动画片里的大反派,刷的一下,他从腰上抽出鞭子,啪的一声,狠狠抽在那个叽里呱啦不知道在喊什么匈奴语的守卫身上。 他也大喊一声匈奴语,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因为那守卫顿时就闭嘴了,哪怕被抽的整个人都颤了颤,也不敢再出一个声音。 抽完他,老单于一个转身,啪! 鞭子又抽到了大王子的身上。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老单于虽然生气,但没有不管不顾的抽,避开了脸,只抽在他的肩膀上。 那也够疼的。 呼日恰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立刻半跪下来,对老单于说了一句话。 孟昔昭看着,可能是“父皇息怒”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的站着,心里其实十分警惕。 难怪金都尉一说起老单于,就看着特别的愁……真的说抽就抽啊,连对自己的儿子都那么狠,更何况对别人呢。 老单于脑子不清楚,他后面那群匈奴贵族还是很清楚的,平时就算了,当着这么多齐国人的面,可不能这么落大王子的面子。 他们纷纷劝老单于,而孟昔昭看见,其中一个跟左贤王穿着差不多的人,苦口婆心说的最多。 ——右贤王。 孟昔昭几乎立刻就断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他是大王子呼日恰的支持者,大王子能这么快的控制单于庭,跟这个右贤王脱不了干系,在呼日恰当了新单于之后,右贤王就换人了,这位去了哪,书里没说,孟昔昭也不好判断。 匈奴人三言两语之间,总算是把盛怒的单于劝下去了,这时候,右贤王才走出来,对孟昔昭等人笑了笑。 “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各位远道而来,让你们看了笑话,真是对不住。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器,可以让我们匈奴的守卫伤成这个样子,宫门那里……也是你们弄成这样的吗?” 孟昔昭看他一眼,却没立刻回答,而是回过头,看向崔冶。 崔冶见他看过来,立刻就懂了。 他端着太子那高贵端庄的范儿,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十分的不快:“天寒地冻,你们是打算在这路中间招待孤吗?” 孟昔昭:“……” 认识崔冶半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崔冶用太子的自称。 怎么回事,居然有点帅。 右贤王听齐国太子一直不吭声,却在这时候强行换话题,顿时就意识到,这武器对齐国来说地位不一般。 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右贤王模仿着中原人的习惯,也做了个请的动作。 至此,齐国一行人,才终于算是当上了正经的客人。 匈奴王宫也有大殿,而且早就准备好了各自的座位,单于气呼呼的坐上自己的王位,太子则目中无人一般走向前方第一个位置,那本来应该是大王子坐的。 孟昔昭看的心里无比佩服。 说实话,这行为,就是他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做出来。 毕竟他惜命,他怕挑衅的过了头,那大王子真的一个暴怒,就把他当场宰了。 然而崔冶这么做,才是正确的,他们已经针锋相对上了,那老单于更是当场抽了大王子一鞭子,如果这时候客气,匈奴人新仇加旧恨,肯定反扑的更严重,说不定连邦交都忘了,就记得给自己找回面子了。 还不如摆出强大的气场来,让他们心里直嘀咕,一时之间,进退两难,让他们不敢再造次。 太子问都不问就在大王子的位置上落座了,其余人也不敢出声,就默默的去找自己的位置,孟昔昭也排队呢,等礼部郎中坐下,他才能坐下,然而太子突然一撩眼皮,叫了他一声。 “孟少卿,过来,为孤布菜。” 孟昔昭抬起头,立刻顺从的走过来,先装模作样的把桌子上的餐具摆了摆,然后才理所当然的坐在了他旁边。 大王子挨了一鞭子,也没走,而是继续坐在对面,阴沉沉的看着他们两个。 估计现在大王子,吃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孟昔昭毫无压力的承担着对方刀子般的视线。 反正即使是没仇的时候,这个大王子对齐国也是该啃就啃,该侵略就侵略,那有仇了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更何况,孟昔昭就是这一次什么事都干不成,也必须要把这个大王子拉下马,哪怕让滕康宁现做个暴毙药都行。 这人活着,就是对齐国最大的威胁,他要是当了单于,齐国就永无宁日了。 大王子估计怎么都想不到,现在他在孟昔昭眼里,已经被划入了死敌的范围,所以不管他这眼神有多慑人,孟昔昭都是不会在乎的。 其余的匈奴人其实也生气,大王子丢人,他们难道就不丢人了吗,可是单于在气头上,他们不敢发火,等这场在大齐人看来十分不伦不类的接风宴开始以后,他们才动起自己的小心思来。 匈奴的另一位大官,大都尉阴恻恻的笑着,问崔冶:“不知齐国太子身边的这位勇士,叫什么名字?” 崔冶没有立刻就搭理他,而是拿过孟昔昭递来的酒杯,只抿了一口,然后就露出“这玩意儿也能喝?”的嫌弃表情。 大都尉:“……” 齐国人,你们是不是想死啊! 然后,崔冶才抬起头,云淡风轻的说:“你说哪个勇士?” 大都尉按捺着想发火的情绪,“就是刚刚与我们的大王子比试的那位。” 孟昔昭:不要脸。 那叫比试吗?那叫猖狂不成,反被打脸。 …… 崔冶闻言,则是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侍卫们当然没座位,只是站在他身后,他今天带的人不多,三个是自己的侍卫,最后一个则是被孟昔昭塞进来的詹不休。 他的目光在詹不休身上巡了一圈,然后没什么表情的转回来,问孟昔昭:“你可知他叫什么名字?” 孟昔昭连忙道:“他叫詹不休,是丁将军手下的一名统领。” 崔冶是真的不知道詹不休叫什么,他只知道这人最近被孟昔昭当小厮使唤了一段时间,顿了顿,他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姓 иǎnf 詹?” 反应过来以后,他又问:“一个统领而已,怎么不让丁将军亲自前来?” 孟昔昭叹气:“殿下,咱们是来做客的,怎么好让丁将军进宫呢,岂不是会给主人家造成不好的印象。” 大都尉:“……”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的,大都尉心里十分震惊。 都把他们大王子赢过去了,齐国的太子居然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而且听齐国太子的意思,这人的身手也就那么回事,他觉得那个姓丁的将军更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姓丁?丁醇? 大都尉在匈奴的地位就是大元帅,旁边两个庭他不管,单于庭的所有兵力都可以被他调用,这样的身份,他自然很关心别的国家的将领水平如何,丁醇的名字他听过,但他很疑惑,这人不是刚被南诏打输了吗? 本来他是很不把丁醇放眼里的,甚至在听说丁醇会用兵的传闻以后,还觉得是大齐人自吹自擂,但他现在,有点不是那么肯定了…… 左贤王喝着酒,也看向孟昔昭和崔冶的方向。 他心想,自己还是低估了齐国人的阴险狡诈。 在送亲路上,低调的仿佛没这个人的齐国太子,见了谁都微微笑着,似乎脾气很好的齐国太子,到了匈奴就换了一副面孔,让人根本摸不清,究竟他之前是装的,还是现在是装的,亦或是,不管前后,他都是装的。 而那孟昔昭,也撕开了纨绔的伪装,一心一意的辅佐起齐国太子来,他们不怕匈奴,甚至还有胆子把匈奴的面子放到地上踩。 一瞬间,左贤王也生出了跟孟昔昭差不多的想法。 此人地位高、家世背景雄厚、还身负齐国皇帝和齐国太子两个君王的爱重,更要命的,他还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没进匈奴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办法跟自己接触,现在进了匈奴,还不知道他又会做些什么…… 长此以往,若让这人成长起来,怕是会成为匈奴的心腹大患。 不如在这里,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 …… 孟昔昭本能的察觉到了危险,他回过头,却只看见左贤王垂下眼,又喝了一杯酒。 眨眨眼,孟昔昭又把头转了回来。 * 本来匈奴人是准备了好几个节目,想要用来笑话齐国人,但被他们先下手为强,自己倒是被别人看了一通笑话,于是,节目被撤了,只上那些普通的歌舞,可惜,齐国人喜欢柔柔弱弱的舞蹈,不喜欢这种原始社会一般、富有张力的舞技。 他们看的兴致缺缺,匈奴人则是看的更加生气。 想杀人。 讨厌不讨厌啊!面对我们的国粹,你们一个个的都快睡过去了! 右贤王见状,感觉今天实在是诸事不利,提价的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于是,接下来他只提婚礼的事,正好,老单于也爱听这些,他就喜欢看底下人是怎么给他张罗婚事的,这能让他想起来四十多年前,自己第一回娶阏氏的场景。 这时候就没崔冶的事了,主要是礼部人员跟他们商量,匈奴人的意思是按照匈奴礼节大办,礼部则觉得不能全是匈奴的礼节,他们汉人的礼节,也要加进去。 礼部郎中本来挺怕匈奴人的,但今天跟着太子和孟少卿走了一遭,他突然发现,匈奴人也没那么可怕,顿时就昂首挺胸,跟匈奴人据理力争,而臧禾,别看这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也有一张利嘴,好几回都说的匈奴人哑口无言。 在王宫里待了近两个时辰,齐国一行人才告辞,本来应该让大王子送他们出去,但大王子现在克制着敲掉他们狗头的想法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送他们出去的人,就变成了右贤王。 孟昔昭在听到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然后下意识一般,看向远处的左贤王,和金都尉。 左贤王:“……” 看什么看,我跟你不熟。 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其余的贵族则暗暗皱眉。 齐国人如此的猖狂,不给匈奴面子,可他们却愿意给左贤王一个好脸,看来,这次的求娶之旅,左贤王完成的不错啊。 心思转回之间,齐国人已经出去了,这时候孟昔昭倒是没早上那么刺头了,跟前来套近乎的右贤王,甚至相谈甚欢。 又回到宫门处,这里正有几个匈奴人填坑。 一边填坑,一边对着这炸烂的宫门发愁,这么大的洞,怎么补啊? 右贤王之前只是远远一瞥,现在近距离的观看到这宫门的惨状,右贤王眉头不禁一跳。 孟昔昭见他盯着宫门不说话,他还苦笑一声:“当时我们确实急躁了一些,实在是那个守卫太气人,我们又担心去晚了,让单于误以为我们对他不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右贤王殿下回去以后,在单于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至于这门,也不要担心,等我们回去,就找上好的木料,再给你们打造两扇,也算是我们送给匈奴的一件礼物了。” 右贤王:“……” 等你们送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再继续看着这个破门几个月? 右贤王微笑:“不必了,不过一扇门而已,女真那里有的是好料子,让他们送就行了。” 可不是,大兴安岭就在女真那边,人家的好料子当然多。 右贤王说这么一句,估计也是快装不下去了,想要提醒孟昔昭,匈奴很强,周围的月氏和女真,都是我们的小弟,你们今天只是侥幸赢了一回,别以为这样,匈奴就会怕你们了。 孟昔昭则顿了顿,欣慰的笑笑:“那就好。” 右贤王回去,齐国人则回到自己的驿馆当中,进了驿馆,这里就没外人了,把门关上,好多人都抑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 也不管太子还在这里,就崇拜的看着孟昔昭:“孟少卿,您就是大齐的英雄!” “还有詹统领,詹统领今日好生厉害!” “看看那些匈奴人还敢不敢再瞧不起咱们了,哈哈哈!” 崔冶看着他们兴奋的模样,不禁笑了笑:“好了,这里还是匈奴,喜怒不应形于色,知道吗?” 众人连连点头。 知道知道,我们这就回去,偷着乐! …… 太子上楼了,孟昔昭眨眨眼,看着太子离开的身影,感觉就算他没叫,自己也最好过去交代一下。 于是,他尾随上去,在其余侍卫敬佩的目光中,径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 把门关上,孟昔昭转过身,看着崔冶坐下,然后一言不发的抬眸,盯着自己。 他先是厚脸皮的笑了笑,然后才走到崔冶对面,像个担心家长发怒的小孩,乖乖巧巧的坐好了。 崔冶见他一副已经做好了被自己诘问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闷。 他先问:“那武器是怎么回事?” 孟昔昭老老实实的回答:“前段时间,给陛下研究军棋的时候,我看到书上讲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名叫雷,我就想,或许真有这东西,便命人研究了一下,没想到真的研究出来了。” 崔冶直接笑了:“没想到?” “这世上,还有你孟昔昭想不到的事情吗?” 孟昔昭嗖的抬眼,不禁拧眉:“殿下怎么又叫我的名字。” 崔冶:“……” 他连忙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 算了,把后面的话咽下去,崔冶干脆说道:“二郎莫怪。” 孟昔昭这才又笑起来:“殿下,我又不是神仙,我当然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啊。就像当初,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偶然遇上的年轻郎君,竟然是大齐的太子,而我做的很多事情,我也没有对它们抱有太大的期望,无非就是试一试,反正也不耽误什么。” “今日詹不休扔的那东西,叫手/雷,我也没想到那些工匠居然就这么做出来了,而且威力跟书上说的一样大,对了,殿下您今日看到詹不休用的手刀了吗?那也是工匠研究出来的,误打误撞,就弄出了一种极为坚固的钢材,比百炼钢还坚硬,我正准备着,等回到大齐以后,就把这些东西,都献给陛下呢。” 崔冶沉默的盯着他。 孟昔昭看似淡定,其实正在坐立难安当中。 不会吧不会吧,崔冶不会认为这些东西都是他研究的吧? 可他确实没这个本事啊。 孟昔昭正想再说点什么,打消崔冶的怀疑,却听崔冶突然开口:“你跟詹不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些产物,你都要送他一份?” 孟昔昭:“…………” 这个问题角度有点刁钻,孟昔昭一时之间没准备好答案。 见他愣了一下,然后就不说话了,崔冶甚至有种心里一紧的感觉。 为什么不说,那詹不休到底是什么人? 而孟昔昭抿了抿唇,在心里思考着,其实等回到大齐,詹不休的身份也差不多该曝光了,现在告诉崔冶,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他就是不想立刻回答他,搞什么啊,他刚刚居然从崔冶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质问的感觉,别以为他们姓孟的人就不记仇了,之前你想跟我断绝关系,现在又管起我来了,你这前后变得也太快了吧。 心里不高兴,面上也带出来一点,孟昔昭下意识的噘嘴,语气也带了一点刺:“原来殿下还会关心我跟他人的关系。” “我以为殿下打定了主意跟我若即若离的,便默认了你我都互不干涉对方明面上的生活呢。” 崔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怎么觉得孟昔昭比他那个缺德爹还小心眼。 这都过去多久了,也和好了,怎么还翻旧账啊。 他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二郎,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你二娘了。” 孟昔昭:“…………” 他噌的抬头,那点不高兴,顿时变成了很多很多的不高兴,而在他即将耍脾气之前,崔冶先快速的开口:“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希望二郎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跟我计较了。” 孟昔昭神情一顿,挺直的脊背又放松了许多。 崔冶见状,这才松了口气,颇为头痛的继续解释:“二郎拿出的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能引得各国争抢的利器,我是怕你轻信了他人……” 孟昔昭瞥他一眼,心说,你的表现和你说的话好像不太一样。 你刚刚那模样,跟个小学生差不多,就差理直气壮的质问他,咱俩才是好朋友,你为什么把好东西都给别人了? …… 默了默,孟昔昭回答:“殿下不需要担心,这人的品性,是半点没有问题的。” 然后,他也不卖关子了,直接说道:“詹不休,就是詹慎游将军的独子。” 崔冶反应了一秒,然后震惊的睁大双眼。 * 他们两人在房间里交谈,外面的人并没有什么感觉。 今日孟少卿大放光彩,叫众人发现原来他不止是个纨绔,还是个会做人的纨绔,瞧那一套套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没让匈奴落着好,也没让他们恼羞成怒,这度,把握的那叫一个精准。 别说太子了,就是他们都想跟孟昔昭好好的交谈一番,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驿馆里面一派的风平浪静,根本没人注意到少了几个侍卫,还有太子身边的郁都头,也不见了。 而此时此刻,郁都头正站在匈奴的寒风当中,冻得直发抖。 这孟昔昭,是真会给人派活儿啊! 打昨天晚上,再到今天晚上,他一直守在楚国公主的新宫之外,一会儿都不敢离开。 孟昔昭说,他去新宫查看的时候,发现有一些异常之处,匈奴人狼子野心,他们本就不愿意娶公主,搞不好,会对公主不利,所以希望郁浮岚过来,替公主守上几日。 郁浮岚默然无语。 他是太子的人,又不是楚国公主的人,觉得公主这边不安全,找公主的侍卫头子啊,但孟昔昭偏不,还一个劲的强调让他好好看着,孟昔昭是太子身边的红人,郁浮岚想跟他搞好关系,自然不能拒绝。 跟另外两个侍卫一起默默的盯着不远处的新宫,郁浮岚又冷又困,无比怀念大齐的温暖。 而就在他忍着不打呵欠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宫门口走出来两个侍女。 郁浮岚疑惑,大晚上的,她们要干什么去? * 驿馆中,孟昔昭正在跟崔冶说自己和詹不休的相识过程,听到詹不休竟然是带着锤子去找孟昔昭的,他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浮现出怒意。 “好大的胆子。” 孟昔昭倒是觉得没什么,“毕竟他以为我要对他妹妹不轨,易地而处,如果有人对我妹妹做这种事,我怕是也恨不得杀了对方。” 崔冶沉默。 这就是他的知识盲区了,崔家人丁最为兴旺,可互相之间的感情,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去,他有一堆的弟弟妹妹,却无法理解这最为基本的血缘亲情。 而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了,郁浮岚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殿下,我能进来吗?” 孟昔昭眨眨眼,他看向崔冶,得了对方的同意之后,才过去把门打开。 然而门外站着的不止郁浮岚一个,还有两个裹得特别厚实的侍女。 他一言不发的将两名侍女推进去,然后迅速反身,把门关上,还直接闩上了。 孟昔昭一愣,顿时扭过头,看向那两名侍女。 而太子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拧着眉,站起身,走到这俩侍女面前。 其中一个哆哆嗦嗦的,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而另一个,死死的低着头,就是不看他们。 崔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崔永善,你到底有多蠢。” 崔永善,就是楚国公主的名字。 咬着唇,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太子念出来,楚国公主知道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她这才带着愤恨的眼神抬起头:“我只是想自救,有什么错!” 自救? 在崔冶看来,她的行为跟送死差不多。 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宫里跑出来的,但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就会被人发现公主不见了,这里是匈奴的地盘,他们最为了解,楚国公主一个女人,天寒地冻的,她能知道藏在哪吗?要是不藏,就靠着两条腿,她能跑过骑马的人吗? 而她私自逃婚,一旦被抓回来,她连最后的那点倚仗都没了,单于不会再尊重她,说不定还会把她当女奴一样的看待。商国长公主为什么和亲夏国才两年就死了,她自己心情不好是原因之一,但原因之二,就是夏国人知道这位公主讨厌夏国,所以故意的无视她,不管她,让她自生自灭。 这人是自己的妹妹,但崔冶从未把她当过妹妹,他对楚国公主没感情,同样的,也没有仇恨,所以他只是沉默的看着楚国公主,对她的迁怒无动于衷。 孟昔昭:“…………” 就你这样的,还憧憬未来老婆呢? 哪个女人能这么倒霉嫁给你啊,还不得被气得婚后第一年就得了乳腺增生。 默了默,孟昔昭上前一步,给他们打圆场,“殿下,不如让我跟公主谈一谈。” 崔冶莫名的看向他,孟昔昭跟他对视,看起来很是坚持。 正好,崔冶自己也不想管这件事,崔家儿女都是各扫门前雪的,谁也不比谁幸运。 “好,把她带去你房间吧。” 第43章 六成 楚国公主沉默的跟着孟昔昭出去。 郁浮岚已经提前看过了, 外面没有外人,他让开身子,让楚国公主先走, 默不作声的看了一眼郁浮岚,楚国公主才继续迈开步子。 郁浮岚:“……” 还是那句话, 他是太子的人啊。 又不是公主您的人, 那他做事肯定是第一思考对太子有没有好处,然后再思考对别人有没有好处。 至于公主逃婚到底有没有好处…… 智商凡是大于一只狍子, 都问不出这个问题来。 当然没好处! 太子长这么大,这是第一回被皇帝派出来办差! 虽说这差事, 是皇帝故意寒碜他的, 也是太子私底下搞小动作,给自己争取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差事就是差事,哪怕皇帝不在乎, 文武百官也看着呢, 第一次办差就给办砸了,太子殿下以后还怎么见人? 所以啊, 别问郁浮岚会不会感到内疚了, 在他发现逃出新宫的人居然就是楚国公主的时候,他差点狂化到当场变身。 …… 那个侍女本来也要跟着, 但即将进去的时候,砰的一声,孟昔昭反手把门关上了。 侍女一愣, 第一反应就是不行,公主怎么能单独跟一个大臣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然而郁浮岚兼职了张硕恭的差事, 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她也不敢多嘴,只把头低下,盼着公主经此一事,可以别再钻牛角尖了。 蚍蜉,怎么能撼动大树呢。 * 当着太子的面,楚国公主是有些害怕的,毕竟他是太子,可当着孟昔昭的面,楚国公主就不怕了,反正已经被人看见了最狼狈的一面,她也不用再管这么多了。 于是,她径直走到这屋子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把孟昔昭晾在一旁。 孟昔昭:“……” 默了默,他四下看看,把一旁角落的圆凳拿过来,然后坐在了楚国公主对面。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楚国公主。 而楚国公主硬扛着他的视线,装作毫不在乎的模样。 此情此景,要是有一盏射灯对着楚国公主,再来一副手铐,把楚国公主的手拷在桌子上,那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 今晚上楚国公主本就处于高压状态中,现在更是濒临崩溃的边缘,被孟昔昭这么看着,很快,她就受不了了:“你想说什么便说罢!左不过就是那些陈词滥调!” 孟昔昭看看她,倒是真的从善如流的开了口:“殿下今日为何要逃走?” 楚国公主抬起头,杏目圆睁,看着孟昔昭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我为何逃走,你看不出来吗?” 孟昔昭:“我想听听殿下的说法。” 楚国公主一噎,本想呛回去,然而,这还是自母妃去世以来,第一回有人说,想听听她的想法。 抿了一下唇,她还真开口了:“因为我不想嫁给那个单于,我不想和亲,我不想一辈子留在野蛮的匈奴,我不想才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一个人死在异国他乡!” 孟昔昭默默的听着,楚国公主一声高过一声,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而且说完了,她的胸口就强烈的起伏起来,仅仅是这么几句话,仿佛耗尽了她这一生为数不多的精力。 孟昔昭眨眨眼,说道:“可是今晚逃走,殿下的结局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你回不了齐国,也出不了匈奴,你会一直东躲西藏,每日都战战兢兢、蓬头垢面的活着,我看到你带了一个侍女,逃亡路上,你是想让她照顾你么?可她怕是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怕是殿下的侍女,其实在匈奴人眼中,也是锦衣玉食的,根本受不了这边环境的苦寒,你们在这里,会过得比猪狗还贱,比蛇虫鼠蚁还难,永远都见不得光。” 说到这,他放轻了一点声音,“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殿下会发现,自己被抓到的那一日,反而心都放松了,尘埃落定,总比在绝望中踽踽独行要强。” 楚国公主看着他,神情铁青。 但她知道,孟昔昭说的是对的。 用看杀父仇人一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孟昔昭,突然,她哭了。 “那我要怎么办?” “难道就要我像个妓/女一般,委身给那劳什子的单于!你们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说到这,楚国公主抽泣的动作突然一顿,她看着一旁的花瓶,若有所思。 对啊,这种苦日子,她一天都不想过,士可杀不可辱,她是女人,也一样!这辈子她倒霉,生在了帝王家,唯一感受过的温暖,只来自于自己那个位卑的母妃,可母妃去得早,她的人生,从母妃去的那一日,就被泡在了黄连罐子里,再也打不碎了。 死掉也好,去找母妃,还能报复父皇,和亲公主在大婚前夜自尽了,想也知道匈奴人会有多生气,最好能让他们生气到攻打齐国,反正这个世上没人在乎她,打,都打起来!死的人越多越好! 孟昔昭惊恐的看着楚国公主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竟然低低的笑起来,看着离疯已经不远了。 孟昔昭:“…………” 作孽啊。 现在他觉得自己不用怀疑了,书里那个老单于,百分之九十九,就是被黑化的楚国公主宰了。 眼看着楚国公主越陷越深,再让她想下去,估计她就要下定决心了,孟昔昭赶紧叫她的名字。 “永善公主!” 楚国公主一顿,抬起眼,看向他。 孟昔昭:“公主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谁起的?” 楚国公主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是当时王府的一个家院起的,他拟了四个名字,大姐用了其中之一,二姐用了其中之一,我用了其中之一,四妹则用了我们剩下的。” 孟昔昭:“…………” 奶奶的。 天寿帝你是有多懒,你的女儿一个你都不上心啊! 默默闭嘴,然后,他又再次坚定的开口:“善,吉也,这个名字没有用在别的公主身上,而是用在了殿下的身上,这本就是一种缘分。此时还不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殿下又何必说这么丧气的话。” 楚国公主:“……” 这还不山穷水尽? 你哪来的,让我看看,你们那的山和水,到底有多富! …… 孟昔昭顶着她戳人的目光,再次开口:“更何况,退一万步讲,哪怕真的山穷水尽了,殿下如今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嫁给单于吗?” 楚国公主沉默的看着他。 死,比嫁给单于简单多了,至少,她不会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她是读过书的女子,母妃去后,陪伴她最多的就是书籍,书看得越多,她对这世界,了解得也越多,然后她对未来的希望,也就越来越少了。 精神层面需求不断的拔高,导致她的“洁癖”越来越严重,可现实生活万万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反而还在不断的向她索取,人活一世,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所以,不如死了算了。 ……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越来越倾向于逃避这种解决方式了。 孟昔昭有点着急,这楚国公主怎么就是不说话呢。 她到底听没听进去,看样子是没听进去,这哪行啊!万一她真自杀了,这篓子就捅大了。 孟昔昭蓦地沉默下来,看着比现在的楚国公主还孤注一掷。 他本想用暗示的方法,但现在看来,估计是不行了。 抿了抿唇,他快速的衡量了一下利弊,然后缓缓的开口:“殿下,您是我们大齐的公主殿下。” 楚国公主移开视线,已经彻底丧失了跟他对话的兴趣。 孟昔昭却还在说:“而我,是大齐的臣子,保护太子,保护您,就是我这一路最重要的任务。” 楚国公主在心中冷笑。 孟昔昭顿了顿,朝她倾了一下身子:“殿下,如果必须有人要死,这人可以是我,可以是郁都头,可以是臧员外郎,可以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大齐人和匈奴人,但绝对不能是您,也不能是太子。” 楚国公主突然转过头来,拧着眉,好像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昔昭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的心里去,“我誓死保护您,虽九死其犹未悔。” 楚国公主望着他,一开始还没什么反应,过了两秒,突然,她直起了腰。 她像是第二次认识了孟昔昭一样,震惊又怀疑的看着他。 震惊是因为她好像听明白孟昔昭的意思了,怀疑则是,她不太敢信,这人竟然有这样的魄力。 更不敢相信,自己一个注定被送出去的公主,竟然也能得到孟昔昭的帮助。 楚国公主僵硬的看着他,她真的不敢相信,一旦相信了,而她要是会错了意,楚国公主觉得自己真就是活不下去了。 “你……要怎么保护我?” 孟昔昭微笑:“自然是尽我所能。” 楚国公主心脏砰砰跳,她又问:“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吗?” 孟昔昭继续笑:“除了对太子不利的事情。” 楚国公主愣了愣,脑子突然乱起来。 她第一反应是让孟昔昭帮她再逃一次,有孟昔昭的帮助,这回她肯定能顺利逃出去,她也不回大齐了,直接出海,飘哪算哪得了。可想了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孟昔昭不会支持她,因为她跑了,太子难辞其咎。 可是,除了跑,她还能怎么办?!不跑,就只能留在这,留在这,就必须嫁给单于,嫁给单于—— 等等。 单于。 她电光火石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是仔细去想的话,却发现自己还是想不明白,倏地,她抬起头,看到自己对面,孟昔昭对着自己微微笑的模样。 这回她是真明白了。 楚国公主惊愕的半张着嘴,慢慢的,她把嘴闭上,然后用第三次认识孟昔昭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孟少卿。” 孟昔昭点头:“臣在。” “你是不是已经帮我想好了脱身之计?” 孟昔昭眨眨眼,“殿下什么意思?” 公主却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她噌的站起身,然后直接对孟昔昭跪下了。 孟昔昭这才发现自己装逼过头,把公主刺激大发了。 他也噌的一下站起来,看着比公主还惊恐,“殿下,您快起来,您是想折煞我么!” 公主却死活不起来,她用那种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的眼神看着孟昔昭,“孟少卿!我已然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你能救我一命,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孟少卿的!公主又如何,公主比草贱!求你救我,我绝不会将此事泄露给第三个人,若你不信,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说着,她就要扒自己的衣服。 孟昔昭:“…………” 快住手!!! 不然他的花痴后遗症就要犯了啊啊啊! …… 公主使劲的往下脱衣服,因为她就这么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方法了,被别的男人看了身子,就等于一辈子被这个男人拿捏在手里,作为不受宠的公主,她不可能背叛此人。而孟昔昭又使劲的给她穿衣服,开玩笑么,他孟某人不占这个便宜,也占不起,估计等公主真把衣服脱了,他就该倒地吐白沫了。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两人都累得不行。 公主气喘吁吁的,孟昔昭则连退三大步,看公主的眼神跟看女鬼一样,“您、您别再脱了。” 楚国公主:“……” 说实话,有点伤自尊。 她好歹也继承了母妃的美貌,怎么这个据说见着美女就走不动道的纨绔子弟,反而把她当成了洪水猛兽呢。 擦擦额头上的汗,孟昔昭算是知道楚国公主为了不嫁给单于,有多能豁的出去了。 顿了顿,他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想救公主一把。” 楚国公主立刻惊喜的看向孟昔昭。 孟昔昭又道:“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 楚国公主:“……” 她问:“那你究竟有几分胜算?” 孟昔昭想了想,给了个比较保守的回答:“六成。” 六成。 这六成是活,剩下四成,就是死。 楚国公主咬了咬牙,“好,哪怕六成,也比如今的死路一条强,孟少卿,你需要我做什么?” 孟昔昭看着楚国公主的眼神都有点佩服了,他还以为这个公主需要纠结一段时间,谁知道,她答应的这么痛快,“我需要您跟单于举行婚礼。” 楚国公主:“…………” 要不是她现在没力气,撕了孟昔昭的心都有了。 * 郁浮岚在外面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楚国公主从里面出来了。 郁浮岚转身,刚要说什么,就震惊的发现,公主的发髻有些乱。 然后,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就开始往猎奇的方向发展。 你、不是……你居然,等等、不对…… 楚国公主沉默的走到一边,她的侍女立刻跟上她,然后,孟昔昭拍拍还在不断重复着震惊、三观碎裂、震惊、三观碎裂过程的郁浮岚,后者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公主出来这么久,那边肯定已经发现了,没动静,估计就是想看看咱们到底知不知情,你一会儿偷偷的把公主护送回去,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做出特别警惕,完全不想被人发现的模样。” 郁浮岚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呢?” “然后,”孟昔昭平静的说,“明天晚上再重复一遍。” 郁浮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现在都习惯听孟昔昭的了,所以,转身,他就照办去了。 站在二楼,孟昔昭看着楚国公主沉默的戴上帽子,跟郁浮岚一同离开,抿了抿唇,他垂下眸。 之所以他说胜算只有六成,是因为,人心的不可控。 而他指的人心,就是楚国公主的心。 哪怕她现在一副什么都不怕、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的模样,孟昔昭也不能肯定,她真的能按照自己说的去做。 而她只要犹豫一点点,这个计划,就告吹了。 当然,孟昔昭还有自己的PlanB,无论如何,这一次回到大齐,他都会带着功劳回去。 但他由衷的希望,楚国公主可以一直保持今晚的魄力,毕竟能救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转过身,孟昔昭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却在看见倚在门边的崔冶之后,愣了一愣。 崔冶看着他,对他说:“袖子皱了。” 孟昔昭下意识的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袖子,真的皱了一点点。 明明在房间里时,他已经无比仔细的整理过了,却还是遗漏了一点,而这一点,又被细心的崔冶补足了。 不知道为什么,孟昔昭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再抬头的时候,他看着崔冶,笑了笑:“殿下,我要办一件大事了。” 崔冶有点想问问他,为什么跟楚国公主待一起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还有,说话而已,为什么袖子还皱起来了,可是看着孟昔昭那颇为骄傲的小表情,他又不想问了。 轻笑一声,他说:“那就办。” “天塌下来了,我给你顶着。” 孟昔昭抿嘴笑,突然感觉,自己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 孟昔昭睡得挺好,可右贤王一夜没睡。 盯着新宫的人不止是郁浮岚,还有右贤王派进去的奴隶细作,得知楚国公主悄悄带着一个侍女从新宫离开,右贤王的脸色简直可以用狂喜来表示。 若问匈奴里,谁最不想看见楚国公主的到来,那就是这位右贤王了。 劳民伤财不说,还会把情况变得更复杂,大王子的大阏氏是右贤王的女儿,这公主虽说嫁过来是嫁给单于的,可草原人民就没几个长寿的,单于还能活几年?这公主,早晚会传给大王子。 没错,他已经断定,大王子必然继位。 至于原因……还用问吗,有他的支持,肯定继位! …… 右贤王只是会做人而已,其实他的心态,和其他匈奴人是一样的,看不起大齐,还眼馋大齐,他早就看着山东流口水了,奈何现在的单于十分保守,他觉得不能破坏现有的平衡,匈奴周围的邻居,就没一个老实的,能不动,就最好不动。 要不说人家能当好几十年的单于呢……就算脑子糊涂了,也比右贤王强。 可右贤王不这么想,他觉得单于就是老了,胆子也变小了,所以他一直盼着有野心的大王子赶紧上位,连自己女儿都嫁给他了,就指着让他带领匈奴,再上一层楼。 可是,大齐的公主要是传给了大王子,这公主假如是个蠢的,那还好,要是个聪明的,会笼络人的,比如文成公主那种,她吹吹枕边风,那多耽误事啊? 所以如果公主逃婚,他绝对第一个赞成。 更遑论公主逃婚了,那他们就有现成的理由了,那马匹的价格,别说涨二分之一,就是涨一倍,大齐人也得乖乖的答应下来…… 带着这种美好畅想,右贤王也就激动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就听手下人来报,那公主又回来了。 右贤王:“…………” 美梦破碎的太快了。 那大齐公主悄悄离开,一看就是想逃婚,怎么又回来了呢,难道是被大齐人发现,悄悄的送回来的? 右贤王当时就想把这件事扯出来,对大齐人发难,然而这想法一出,他又谨慎的摇摇头,不,他没证据,那齐国人里还有个特别牙尖嘴利的孟昔昭,贸贸然的过去质问,恐怕还会被他倒打一耙,不如再观察观察,那公主若是有心逃婚,他给个破绽,肯定她还会再逃一次。 于是,右贤王就这么等着,可还没等他设下破绽,第二天晚上,那公主又悄悄出去了,而且一个时辰后,又悄悄的回来了。 这次右贤王派人跟着他们,发现,那公主只是去了大齐的驿馆,根本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好失望。 失望的同时,他还很疑惑,这公主天天大晚上的跑出去,这是要干什么? 观察几日,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他踩着点的来拜访孟昔昭了。 楚国公主前脚进来,他后脚就带着礼物一起上门,孟昔昭听说,立刻迎出来,“右贤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右贤王:“……” 我也想问,为什么你们的公主专门挑这个时间来找你们,你们是不是憋着什么坏水呢? 但是右贤王并没有立刻就提这件事,而是对孟昔昭微笑:“白日忙大婚的事,现在才有了几分闲暇时间,想起来一直没有机会和少卿共饮,这才贸贸然的叨扰,希望没有打扰到少卿。” 孟昔昭笑得比他还真诚:“没有没有,您快进来,去我的房间吧,也省得打扰到我们殿下。” 右贤王点点头,经过崔冶房间的时候,他还往门上看了一眼,但这驿馆里灯火通明的,也看不出来什么,等走进孟昔昭的房间,他才问:“你们太子已经歇下了?” 孟昔昭摇头:“没有,他正跟公主殿下说话呢。” 右贤王:“……为何不白天说?” 孟昔昭则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白日,我们太子殿下也要忙大婚的事啊,公主的嫁妆,随侍,都是太子殿下亲自过问的,我们太子,跟楚国公主是最要好的了。” 隔壁,楚国公主如坐针毡的坐在椅子上,忍不住看向跟她最要好的太子。 太子闭目养神,完全把她当成了空气。 楚国公主:“……” 打小她就怕这个哥哥,呜—— * 一个未解之谜就这样解开了,右贤王感觉有点糟心。 但他今天还有别的事想做,推杯换盏之间,他不停的劝孟昔昭喝酒,顺便跟他打听“手/雷”的事情,孟昔昭今天没有再藏着掖着,而是做出一副不太好意思的神情:“不瞒右贤王,那东西叫手/雷,是我们的军器监,做出来对付南诏人的,现在还没送到南诏战场呢。” 右贤王不动声色的问:“那怎么就被你们带到匈奴来了,莫不是你们觉得,在匈奴也用得上?” 孟昔昭一愣,连忙解释:“这可就是右贤王误会了,我们带上它,是因为此行要经过荒郊野岭,队伍中又有太子和公主在,为了保护两位殿下,自然是怎么慎重怎么来了,跟匈奴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右贤王听了,笑了笑:“是啊,结果你们还是用在我们的土地上了。” 孟昔昭喝了口酒,同样笑起来:“唉,没办法,谁让你们的守卫实在不长眼呢。” 右贤王:“……”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简单。 看着客气,其实齐人当中,最大的刺头就是你。 右贤王默了默,又恢复了客套的模样,他和颜悦色的问:“不知这种武器,齐国想带多少去攻打南诏?” 孟昔昭眨眨眼:“这我就不知道了,在下只是一个鸿胪寺少卿,哪里知道军事上的机密呢,右贤王若想知道,不妨去问一问丁将军,等我们回到大齐,他应该也要出征了。” 右贤王一惊,刚刚输了,又被齐国皇帝派出去,若齐国皇帝脑子没问题,那就是他对那叫“手/雷”的武器,着实有信心。 想起凄惨的宫门,和更加凄惨的守卫,右贤王捏着酒杯的手都紧了紧。 他这些天派人不止一次的去偷瞧过齐人带来的东西,可是并没有那些手/雷在里面,难道他们都贴身存放? 可是这么危险的东西,贴身存放,他们就不怕伤着自己吗? 而且,他已经问过脱离危险的守卫了,那东西很大一个,跟男子的手掌一样大,这么大的东西,想贴身存放也不容易吧? 被炸开的坑里,右贤王还命人把残渣都收起来,最后只能发现,这东西有硫磺味,像炮仗,地上还有纸屑残留,也像炮仗。 但那绝对不是炮仗!谁家炮仗能把厚重的木门炸开,还能把地皮都炸出一个坑的! 右贤王当年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他太知道这东西有多重要了,如果齐国有了,他们匈奴,也必须有! 哪怕跟齐国人翻脸,他也得找到这东西的制作方法! 但是……翻脸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到万不得已,这脸还是留着比较好,所以他现在更倾向于,偷一个回来,自己研究。 可是找不到啊…… 右贤王只好继续跟孟昔昭套话,最后套出来一堆没用的东西,而且后半程,不知道怎么的,话题拐到左贤王身上去了,孟昔昭把左贤王大夸特夸,看那样子,要不是有这身官服挡着,他都想跟左贤王拜把子了。 夸完左贤王,又开始夸金都尉,夸左贤王的时候,右贤王还能耐着性子听,等听到金都尉,他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直接打断孟昔昭,另起话头。 孟昔昭从善如流的跟着改变话题,同时,在心里想,果然,金都尉在匈奴地位很尴尬,即使左贤王这么信任他,也改变不了匈奴人对大齐人的歧视,长了这么一张脸,金都尉注定会遭到排挤。 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如此崇拜左贤王了。 说句十分无情的话,因为只有左贤王,才能保证他的地位和利益。 酒喝完了,右贤王也没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他也不气馁,而是利落的起身,只是在孟昔昭送他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冷不丁的来了一句:“孟少卿,若我们想跟大齐买你们的手/雷,大齐皇帝会愿意卖吗?” 孟昔昭眨了眨眼睛,“恐怕不会。” “为何,难道是因为制作方法过于简单,你们怕我们学去?” 孟昔昭笑:“自然不是,手/雷做工复杂,想学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远的不说,百炼钢已经问世几百年了,除了大齐,还有掳劫了工匠的月氏,不也没有其他国家仅靠着看,就把制作工艺学去吗?” 右贤王闻言,也笑起来:“那倒是,是我想当然了。” 说完,他对孟昔昭告辞,孟昔昭也跟他还礼,而一出了驿馆,右贤王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工艺复杂…… 呵呵,孟昔昭那小子恐怕还没意识到,他已经把大齐的秘密告诉自己了。 手/雷是最近才问世的新物件,而且威力又那么大,工艺还复杂,一般人都干不了,那为了保持这些手/雷的效力,还有防止它们误伤齐国太子和公主,这些手/雷,一定是由专人严密看管的。 而他这些天的探查,发现没人在看管东西,那就是另一种可能。 他们带了制作手/雷的工匠,只带着原材料,等到需要的时候,再随做随用! 这么一想,右贤王再也待不住,他快步上马,准备去往王宫。 他要把这件事告诉大王子,跟他一起商量,应该怎么办。 而另一边,扒着门缝,看到右贤王离开了,孟昔昭的嘴角也一下子就垂了下来。 还想套我话? 哼! 给你找点事干,赶紧忙去吧,正好,也让我这边忙一点。 转过身,孟昔昭哼着歌,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 这一晚,匈奴不怎么太平。 大王子听了右贤王的话,当时就有种把整个送亲队伍都扣下的冲动,还是右贤王一直劝他,他才忍了,然后按着右贤王说的,开始回忆送亲队伍里,谁最可疑。 首要怀疑的,自然是太子崔冶和鸿胪寺少卿孟昔昭身边的人。 孟昔昭的交际关系非常简单,他自己的人,就是两个厨子,一个大夫,而在路上,他跟那个叫詹不休的统领很亲近。 一想到那个叫詹不休的人,大王子就有种宰几条人命的冲动,按捺下去,他仔细的想了想,又摇摇头,这人一看就是将领,不可能是工匠。 如果不是孟昔昭身边的人,那就是太子身边的了。 太子身边的侍卫很多,大王子一时之间也无法肯定到底是谁,想起一个人,他突然抬起头:“那个叫郁浮岚的侍卫,他跟太子寸步不离,看起来地位很高,可是,我好几次都看到孟昔昭对他呼来喝去,而他也答应了。” 右贤王一愣:“太子身边的侍卫头领,为什么要听孟昔昭的话?” 大王子眼一沉:“除非,他不是头领,只是借着头领的身份,伪装自己。” 说完,他不禁问右贤王:“依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右贤王沉吟片刻,说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反正他们还要再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而且这也只是你我的猜测,做不得数,不如,再多观察一段时间,等他们的人马要回去的时候,我找几个人,扮成流贼,去把工匠抢回来。” 大王子顿时笑得杀气四溢,“不错,我亲自去,杀了那个孟昔昭,也杀了那个詹不休。” 右贤王:“……” 你连人家一刀都扛不下,还觉得能杀了他? 算了,到时候多带点好手,哪怕填人命,也要把这几个人的最后一口气留在匈奴。 工匠,他们要抢,侮辱过他们匈奴的人,他们更是要杀。 从这天起,匈奴人私底下的小动作就变多了。 不是所有人都迟钝,不少人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匈奴人好像一下子多了不少,跟盯着他们似的。 连厨房,都多了两个匈奴奴隶,时不时的就偷看他们一眼。 但厨房的人们没工夫搭理他们。 尤其是孟昔昭带来的这两人,他们一个在火热的灶前光着膀子,咣咣咣的剁着今天的羊肉,另一个则面无表情的蹲在地上,剥葱。 羊肉腥膻,今天这葱,他要多剥一倍。 那俩奴隶先是敬佩的看了一眼剁馅那位哪里都瘦的跟鸡仔似的、就一双胳膊肌肉无比发达的标准厨房小工身材,然后又看了一眼已经剥了十来根葱,愣是一滴眼泪没掉的地上那位。 真不愧是专业人士,瞧瞧,这功夫,没个十年八年,绝对练不成。 唉,看来不是他们,还是看看别人吧。 …… 第44章 血性 匈奴没有司天监, 但他们也有选择良辰吉日的办法。 就是找几个萨满巫师,在王宫里大开大合的跳大神,手里还拿着草药和铃铛, 冲着老单于一顿的晃悠,要不是楚国公主是大齐人, 有婚前不能来新郎家的规矩, 估计他们也要把楚国公主请来,让她坐在这, 也接受铃铛和草药的洗礼。 终于,大神跳完了, 萨满巫师走到老单于面前, 说了一句话,然后, 婚礼的日期就定下来了,在十月二十九这一天。 当初孟昔昭忽悠韩道真,说老单于想在大漠里办婚礼, 这是骗他的, 老单于就是再糊涂,也不可能在数九隆冬里跑大漠去, 这边就够冷了, 白日就能泼水成冰,如今的大漠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在外面站时间长了,会发现眨眼都困难,因为眼皮的血管都冻僵了。 …… 不过, 老单于确实是准备着把这婚礼大办好几天。 原定七天,但被匈奴的贵族们七嘴八舌的劝回去了, 去年刚遭过灾,如今又是冬季,没猎物,牛羊也不长肉,光掉肉,地主家全都没有余粮,这时候大摆宴席,等婚礼结束了怎么办,去喝西北风啊? 老单于明知道大家说的有道理,但他还是很生气,顿时又抽出自己的鞭子,啪啪啪啪,抽了四个贵族一通,然后爽了。 …… 很不幸,左贤王就是被抽的四人之一。 谁让他劝单于劝的最大声呢,再加上这些日子,右贤王时不时的就给老单于上眼药,说他跟齐人的关系好得不得了,他在齐国的日子,怕是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了。 人糊涂了,就难以看清到底谁对自己好,只愿意听自己喜欢听的话,左贤王说话不中听,可他确实是忠于单于的,右贤王说话好听,然而背地里早就投诚了大王子,正盼着单于赶紧殡天呢。 最后,这婚礼就定成了三天,而齐国人听了他们的安排,也没有异议,孟昔昭还跟匈奴人说,婚礼一结束,他们就回去。 一天都不多待。 这时候,右贤王反而假惺惺的挽留他:“何必这么着急?” 孟昔昭叹气:“不着急不行啊,若再晚,我们就连除夕都赶不上了,而且往年的十一月,匈奴都会连降大雪,若我们不早点走,岂不是会被困在这里,过年陛下见不到太子,说不得还会怪罪我们呢。” 右贤王微微笑着点头。 心里却在想。 你再编。 真当匈奴消息滞后,一点不了解大齐呢,那太子要是真的这么被齐国皇帝重视,他能在这个时候被派出来送亲?连我们糊涂的老单于都知道,天冷了,不能让儿子出去风餐露宿,而是派左贤王走这一趟呢。 右贤王只对手/雷感兴趣,孟昔昭这种嘴皮子功夫厉害、腿脚功夫却一点都没有的人,右贤王是会对他警惕这么一点点,但远远达不到把他当对手、或者当敌人的地步,制作手/雷的工匠是谁,他和大王子经过连日的观察,心里已经有眉目了,于是,这回他没有再跟孟昔昭套近乎,而是客套完,就直接走人了。 孟昔昭的态度则不知道比他好了多少,见状,他恭恭敬敬的站起身,目送右贤王离开。 金都尉在一旁看到,心里十分的窝火。 昨天左贤王挨了打,而且打在脸上,今日就没参加这个会议,而是派他代替自己来,金都尉想起左贤王下巴上的鞭伤,心里窝火,看见右贤王那春风拂面的样子,心里更窝火。 而孟昔昭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唯一至交好友的大齐人,到了匈奴以后,都对他没有以前那么热络了。 这让金都尉不得不想到一个可能,之前孟昔昭是只能接触左贤王,所以才一个劲的讨好他,而现在,他到了匈奴,看见那么多匈奴的贵族,里面不乏地位高、实力强、而且愿意给他一点甜头的,搞不好,他现在已经跟别人接触上了。 再想起之前属下报告的,右贤王晚上出入齐国驿馆…… 金都尉黑着脸,回去找左贤王了。 * 孟昔昭并不知道左贤王挨打的事。 毕竟这是匈奴,孟昔昭又没根基,没法收买人心,让别人替他去打听消息,等回到了驿馆,他就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愁眉苦脸的吃包子。 他爱吃包子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在匈奴人面前出了一回风头,连自己这边的厨子们都激动了,以前看见他点名要吃包子,就互相推脱,不想给他做,现在,他们不光抢着做,甚至即使今日的菜单没有包子,他们也要单独做一笼出来,然后欢欢喜喜的给孟昔昭送来。 孟昔昭:“……” 昨晚他做了个噩梦,梦里都是包子的形状。 他又一次后悔起来,为什么非要带两人出来呢?带一个人完全就够用了,而且看他一路健健康康的,甚至还胖了好几斤,完全不像是会生病的样子。 唉,有钱难买早知道,谁让他这人习惯性的弄个备选方案呢,他总怕只带一个,路上病死了,然后自己就无人可用了。 看着盘子里白白胖胖的包子们,孟昔昭眼神逐渐的发直…… 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孟昔昭精神一振,连忙抖擞的看向房门:“进来!” 滕康宁推门而入,正纳闷孟昔昭的声音怎么这么兴奋,好像很欢迎自己的到来似的,刚打开门,他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盘小笼包。 滕康宁懂了,原来不是欢迎他,而是吃到了心爱的食物,看谁都欢迎。 他当时就要后退:“你先吃着,我一会儿再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孟昔昭一个饿虎扑食,拽进了房间。 …… 把包子推到一边,孟昔昭问滕康宁:“研究出来了?” 这些天,孟昔昭看见滕康宁,没别的事,第一句话一定是问他绝子药的进度。 以前滕康宁都回答的很模糊,今天他终于点了头:“研究出来了。” 说着,他从自己的大棉袄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孟昔昭打开塞子,发现里面都是黑色的小药丸,倒了几粒在手中,孟昔昭有点狐疑:“你确定这个东西,可以让人绝育?” 滕康宁微微一笑,对着孟昔昭竖起一根手指:“吃一粒,足矣。” 孟昔昭一直没过问滕康宁绝子药的细节,见状,他眨眨眼:“这东西究竟是抑制做那种事的欲望,还是即使做了那种事,也不能使人再生育了。” 滕康宁回答:“前者。” 他回答的特别笃定,孟昔昭看着他的眼神又怀疑起来:“你确定?” 滕康宁:“不信的话,你尝一粒,我保证你尝完以后,比大报恩寺里八十岁的住持还清心寡欲。” 孟昔昭:“…………” 默了默,他低下头,继续打量这个药瓶。 其实他想要的是第二种效果,就是让精/子卵子失去效用,这样绝育的更彻底。 但前者也还行,虽然没有根除生育的功能,可……硬不起来了,照样可以达到断子绝孙的效果,而且因为一开始断的不是那么彻底,还是有怀孕的可能,或许还能拖延一阵子,才让匈奴人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孟昔昭又问:“你在兔子身上试过了?” 滕康宁:“兔子,老鼠,都试过了,现在不管公的母的,全都乖乖蹲一块吃东西,一点配种的意思都没有。” 孟昔昭顿了顿,“兔子也吃这么大的药丸吗?” 滕康宁摇头:“我喂给兔子的,只有一小点,五分之一大小,但这个剂量对兔子来说还是有些猛,这几天又死了好几只。” 也不一定是被药死的,有可能是这天气实在太冷了,冻死的。 不管怎么说,绝子药都成了,孟昔昭顿时把药都收起来,看着滕康宁的眼神也十分欣慰:“行,算你大功一件,你还在这里待着干什么?赶紧回去继续制药,这样的瓶子,给我做一百瓶出来。” 滕康宁:“做不了。” 孟昔昭一愣:“为什么?” 他老老实实的看着孟昔昭:“因为没草药了,我在里面加了两味药,这一路上没带多少,最后一点,就用在你手中这一瓶上面了。” 孟昔昭:“…………”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他懵了一秒,然后急了:“那你还不赶紧去买?” 滕康宁:“我又不会说匈奴语,怎么买?” 孟昔昭:“……” 匈奴也有药铺,但开店做生意的都是匈奴人,大齐人去那里买药,实在太扎眼了。 要是去找在匈奴倒买倒卖药材的大齐人……也不行,匈奴对交易的看管比大齐严格很多,大齐有黑市,匈奴却没有,因为一旦出现黑市交易,匈奴就会派兵过去把所有参与黑市的人员都杀了,不管买的卖的,全都一视同仁,务必保证每一分税收,都能收到贵族的手中。 去找大齐人买,跟去匈奴药铺的效果是一样的,势必会引起匈奴人的注意,更何况滕康宁要的不是小数目,想做出孟昔昭要求的量,每一味都得买好几斤。 在这个买药按几钱几两计重的年代,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在搞事么。 沉默好久,孟昔昭挥挥手,“算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草药,还有每样要多少,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来处理。” 滕康宁半点愧疚的心都没有,在他看来,这本就是孟昔昭的事,他向来都是坐在药房里制药的,银钱和药材的事,就该由雇佣他的人操心。 他在纸上写下了两味药材的名字,然后每个后面都写了数量。 八斤,十斤。 孟昔昭拿着纸条:“……” 他这辈子,就是个老黄牛的命。 认命的叹口气,在滕康宁走了以后,孟昔昭也披上自己的熊皮大氅,从自己的行李里面翻一翻,拿上合适的小礼物,然后孟昔昭就出门去找右贤王了,这时候去,顺便还能蹭一顿没有包子的饭。 …… 到了右贤王府,果不其然,右贤王正在跟自己的阏氏吃饭呢,他们没有男女分席的规矩,孟昔昭坐下了,那位阏氏也继续八风不动的坐在自己位置上,一点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孟昔昭则诉说了自己的来意。 右贤王听得有点愣:“你们烧草药干什么?” 孟昔昭回答的不卑不亢,“这不叫烧草药,而是请神,请子孙娘娘保佑公主殿下,以后能为你们的单于诞下麒麟儿,多子多福。” 右贤王:“……” 就单于那样的,他还能生? 右贤王表示极度的怀疑,而对大齐的这个习俗,他也嗤之以鼻。 但这些天他净跟大齐的礼部官员打交道了,什么墙上要涂花椒,大婚的被子里还得放坚果,公主进宫要跨火盆,火盆里得放驱邪的树叶,跨完火盆,还得安排人往公主脚底下撒五谷,这五谷的顺序也有严格要求,绝对不能混云云…… 即使右贤王在匈奴人里算是好相处的,被这么一通折磨下来,也有种想杀人的冲动了。 怎么那么多事啊! 你们知道花椒多贵吗?! 居然用来涂墙! 还有坚果,女真每年上贡的数量也就那么一点点,你们居然想要拿来撒被子?跨火盆时烧的树叶他着人去打听,发现是种盛产于南诏和大齐南方的香叶,在匈奴,价格堪比黄金。 ……你们可真是,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就是不心疼是吧! 撒五谷的规矩反而是最便宜的,但右贤王脾气上来了,连这个听了也生气。 三年大旱,旱灾之后又是蝗灾,搞得我们都不得不派细作去齐国和月氏收粮食了,你们……你们居然还能在成婚的时候撒着玩?! 而且那礼部郎中还大言不惭的跟他说,浪费不了,在他们齐国,新人和客人都走了以后,家里的鸡鸭就会凑过来,把地上的粮食全吃了,这也是一种好兆头。 右贤王却听得想打人。 匈奴,没有鸡鸭…… 鸡,匈奴不产,鸭,倒是有野鸭子会飞来过夏天,但它们几乎都是往女真那边飞,自己这边,来的特别少。 跟礼部郎中那边,右贤王就已经生了一肚子气,现在听着孟昔昭的话,他都麻木了。 好好的草药,熬成药汁能救多少人的命啊……齐国人居然拿来当柴火烧,还美其名曰请神…… 要不是现在还不能翻脸,右贤王都想找几个巫师来,好好的清一清孟昔昭身上的业障! …… 不管怎么说,右贤王还是捂着内伤答应了,不就是二十多斤的草药么,跟那一宫墙的花椒比起来,还算便宜的。 孟昔昭目的达成,当场就想告辞,右贤王忍去吐血的冲动,又一把将他按回了座位上。 孟昔昭一愣,下意识的就以为他要跟自己动手。 然而并没有,右贤王只是狰狞着脸,对他笑道:“孟少卿,单于托我给你带个话。” 孟昔昭:“……” 他忍着笑,默默点头,“单于想跟我说什么?” 右贤王叹口气:“单于说,这些年,匈奴的日子不好过,天灾实在是太多了,如今许多的匈奴人都吃不饱饭,更遑论要养马匹呢,粮食绝收,马匹也养不起了,减产不少,所以,单于的意思是,今年这马匹的价格,要往上涨一涨。” 当初的方案二,由于孟昔昭反手掏出了手/雷而被迫流产,于是,现在只能用方案一了。 孟昔昭听说是这个事,他有点惊讶。 因为他没想到会这么巧,他刚打上马匹价格的主意,匈奴人居然也打上了,这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嗯……或许用冤家路窄来形容更合适。 孟昔昭眨了眨眼睛,他看向一旁,做出思考的模样:“这样啊,天灾人祸,确实是无法避免,远的不说,我们的河北东路,那一大片的地方,去年跟你们一样旱灾和蝗灾,今年又赶上涝灾,江南原本还算富庶,可南诏北上劫掠,抢走了好些东西,陛下在宫里急得不行,最终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我们啊,也是全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一句话,邻居家也没有余粮。 右贤王:“……” 他皮笑肉不笑:“孟少卿说笑了,你们齐人可是连成婚的时候,都要在地上撒五谷的。” 孟昔昭叹气:“那是往年了,最近已经越来越少了。” 你不信啊?那你去齐国验证一下呗? 右贤王僵硬的看着孟昔昭。 这就是作为主家不便的地方了。 孟昔昭可以张口就来,反正匈奴人不可能立刻就去查验,而右贤王不能瞎说,因为孟昔昭就坐在匈奴的国土之上,他要是怀疑,出门就能去找证据了。 右贤王:“…………” 算了,斗嘴皮子,他不是孟昔昭的对手,还是效仿先祖,直接当个土匪吧。 右贤王冷了脸,“孟少卿,身为匈奴的友邦,难道不应该在见到匈奴有难的时候,施以援手吗?” 孟昔昭惊愕的看向他:“右贤王殿下,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匈奴有难,大齐必来支援!实不相瞒,我国陛下一直都挂念着匈奴的安危啊,女真人骚扰你们的草场,害得你们的牛羊受惊,陛下听说以后,立刻就骂,女真是背信弃义之辈,他以后绝不会跟女真做真心的朋友!” 右贤王:“……” 正常人应该说,绝不会做朋友吧,你加个“真心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还准备做表面朋友? 孟昔昭这时候则往前蹭了一点,离右贤王更近了:“右贤王殿下,你们可需要帮助?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修书一封,送往应天府,让陛下派大军来帮你们驱赶女真人!” 右贤王:“…………” 让大齐军队进入自己的地盘,保卫自己的草场。 傻狍子也干不出这么弱智的事来! 右贤王被孟昔昭气的心肝疼,他知道这人就是故意的,但他太会装了,搞得右贤王不上不下,总感觉自己要是当场发怒,孟昔昭就能委屈的掉泪给他看。 可恨右贤王不知道茶言茶语这个形容词的存在,不然他一定要按着孟昔昭的脑袋,把这四个字刻在他的脑门上。 啪的拍了一下桌子,右贤王还是忍不住了,他怒道:“孟昔昭,你不要岔开话题!我现在说的是马匹涨价的事!” 孟昔昭看了看他,一点没有被他吓到,反而淡淡的叹了口气:“那便涨吧。” 右贤王一愣,直觉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孟昔昭抬起头,用一种十分惋惜的眼神望着他:“只是这样一来,齐国怕是就不能再从匈奴购买马匹了。” 右贤王:“……” “你们不跟南诏打仗了?” 孟昔昭:“打啊。” “那你们的骑兵,准备骑着什么去打仗,你们自己养的劣马吗?” 孟昔昭低下头,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指尖,不言语。 右贤王露出得意的冷笑,看吧,还想拿捏匈奴,谁不知道你们缺马呢。 而这时,孟昔昭把头抬起来,苦笑一声:“齐国不产马,培养的马匹质量也不好,这是不争的事实。” 右贤王正想点头,然后打蛇随棍上,却听孟昔昭话音一转:“所以,我国一直都在努力克服这个困难。” 右贤王:“……” 啥? 孟昔昭看向右贤王,对他憨厚的笑了笑:“其实,右贤王不说,我们也是知道匈奴这些年境况的,我们自己都那样了,匈奴这鸟……咳,飞鸟难存的,肯定也要遭灾啊。右贤王殿下,请您放心,我们大齐人是绝不会记恨你们给马匹涨价的,买卖买卖,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东西在匈奴手里,你们想怎么定价就怎么定价,我们毫无怨言。” “只是,”他叹了口气,“我们也需要自救啊。” 右贤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打算怎么自救?” 孟昔昭看看他,突然抿嘴一笑:“这就不能全告诉您了吧,毕竟是我们大齐的杀手锏,放心,等用到了南诏战场上,您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右贤王一沾军事就想得多,他正惊疑不定的看着孟昔昭,思考齐国是不是还有什么杀招的时候,突然听孟昔昭一哂:“算了,您一定是十分好奇,大齐与匈奴交好,我与右贤王殿下也交好,我可以给您透露一个小秘密,只是,请您一定不要说出去。” 右贤王:“……” 谁说我好奇了,我不好奇!你自说自话的本事也太熟练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往孟昔昭那边凑了凑。 然后,他就听到孟昔昭小声说:“我们的工匠,研究出了一种武器,可以远程投射,虽然还有不少的弊端在,但它至少能缓解我们马匹紧张的问题,在南诏骑兵冲锋之时,我们可以用这种武器,杀掉他们的骑兵,然后,我们再派自己的骑兵出去交战,既然不能再跟匈奴买马,我们的骑兵数量怕是也要大幅锐减,不过,应当还是够用的。” 右贤王:“…………”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孟昔昭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只能伪装淡定,问他:“今年够,明年还够吗?明年够,难道后年也够吗,孟少卿,你不应该是这么一个短视的人。” 孟昔昭听了,则微微一笑:“右贤王殿下说的没错,可是,谁知道南诏还有没有明年呢。” 右贤王呆滞的看着他。 孟昔昭此人,太能装,哪怕八字没一撇的事他也能装的跟真的一样,右贤王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于他放出的南诏明年就要灭国这种暗示性的大话,右贤王并没有信。 但这也不代表他心里就轻松了。 因为不管明年南诏在不在,假如齐国今年真的不跟匈奴买马了,那明年的匈奴,倒是有可能就不在了。 四百万两的白银,十万石的粮食,齐国皇帝给的肉痛,可匈奴人一向都接的欣喜。 二十年来,他们就靠着这些钱粮发展自己,到了如今,已经成为习惯了,连单于庭管税收的官员,都把这笔钱算在国库的收入当中,每回都是提前一两年,就已经开始规划这笔钱的用处。 要是齐国人真不买了…… 大冬天,右贤王脑门上突然渗出汗水。 不仅仅因为他正在担心匈奴的未来,他更担心自己的未来啊! 是他提出来要跟齐国人涨价的,现在涨价不成,反而让齐国人动了取消买马的心思,等单于知道了,哪怕他再会说话,也要被单于活活抽死了! 右贤王顶着冷汗,还佯装自己一点事都没有,突然冷笑一声,用蔑然的口吻说道:“孟少卿,这些是你的看法,还是你们齐国人的看法,这等大事,你做得了主吗?” 孟昔昭本来正在喝水,闻言,他挑了挑眉,然后低下头,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来。 右贤王见过这个绢帛,齐国太子进宫拜见单于的时候,就拿过这么一封绢帛,上面写的是齐国皇帝给单于的书信,表示公主已送到,希望你们能善待她,两国以后也能继续友好的相处。 右贤王一脸麻木的看着孟昔昭十分珍惜的展开这卷绢帛,看着上面的字,孟昔昭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爹。 他崇敬又自豪的面对绢帛:“临出发前,陛下给了我一封密旨,将送亲队伍几百余人,都交给了我,必要时候,我不止能做主,还能调遣这些人,为大齐效力,为陛下分忧。” 说着,他抬起头,对右贤王笑了一笑:“右贤王殿下,不知单于什么时候有空?我进宫去拜见一下,说说不再买马的事。” 右贤王:“…………” 此刻他就像那大草原上的土拨鼠,非常想暴躁的大喊一声“啊!”。 …… 孟昔昭从右贤王府出来,表情上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只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金都尉得知这件事,顿时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跑到左贤王的房间,门也不敲了,直接就对着正在养伤的左贤王大叫:“殿下!孟昔昭背叛了我们!” 左贤王:“……他是齐人,何来背叛之说?” 金都尉:“可他最先示好的人是您,现在他却跟右贤王走的近,真是墙头草!” 提起右贤王,左贤王也有点沉默。 左贤王是勇士出身,家世没有右贤王那么高,而右贤王一开始的身份,是单于的玩伴。 他只比单于小六岁,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他跟单于更亲近。 左贤王年轻,这么年轻就跟右贤王平起平坐了,而且还居左,右贤王能高兴才怪,这些年也是明里暗里的针对了他很多次,老实说,左贤王并不在乎,他这个人,心胸十分的宽广,要不然能养一百多个养子么,即使这一次自己挨打,也是有右贤王的手笔在,但左贤王其实,并没有多记仇。 他只是很失望。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还是没法让单于完全的信任自己,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挑拨,单于就会朝他也挥起鞭子。 左贤王沉默,而且看着都有点落寞了,金都尉顿时心疼的不行,他半蹲下来,这个姿势既是匈奴表示臣服的礼节,也能让左贤王跟他平视。 “殿下,我不想再看您挨打了。” 左贤王:“单于这次只是太生气了。” “他再生气都不应该打您!” 连天寿帝那么混蛋的,都没动手打过太子呢,别说天寿帝了,就是那个差点把整个朝堂都送去黄泉路的暴君,他也知道不能随随便便的打大臣,要么骂,要么直接就杀,亲自打人,这是折辱,费力又不讨好的,当然不干。 这可真是……英明的君主都是一样的英明,而昏聩的君主各有各的昏聩。 …… 左贤王不吭声,金都尉看着就更着急了,抿着唇,寒着脸,突然,他转身跑了。 而左贤王并没有抬起头,也没有拦他。 都是匈奴人,谁会没点血性。 只是有时候当一条听话的狗当惯了,他需要有人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链子,也需要有人推他一把。这个世界上,自发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被迫前进的。 * 第二日,右贤王就把草药全送到了驿馆。 孟昔昭为了不引人怀疑,他不止要了两样,也不止要了十几斤,而是二十多斤,近三十斤,连送货的匈奴人都是扛着麻袋送来的,孟昔昭走过去,打开几个麻袋看了看,不禁挑起眉来。 右贤王速度够快啊……这么多的草药,在应天府一天集齐自然没问题,可在缺衣少食的单于庭,还能这么快凑齐,看来右贤王挺上心。 后面,崔冶披着披风走下来。 匈奴太冷了,这时候大约就是最冷的时候,只是大雪还没来而已,崔冶的身体受不得冻,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待在驿馆当中,因为他只要一出去,双手就会变得像冰块一样,孟昔昭也不敢让他出去了。 看着地上的几个麻袋,崔冶不明白:“你让匈奴人送这些来干什么?” 孟昔昭眨眨眼,回答他:“烧着玩。” 崔冶:“……” 他的眼中冒出一个问号。 除了要留给滕康宁的那部分,剩下的,确实是要烧着玩,浪费也没辙,毕竟他就是这么跟匈奴人说的。 孟昔昭秉承着要么不说谎,要么就做戏做全套的原则,还让郁浮岚出去请楚国公主,毕竟这祈福仪式是给楚国公主的嘛,她在这才好进行。 在逃婚事件发生前,楚国公主跟太子一样,就待在新宫里,哪也不去,可逃婚事件以后,尤其是在右贤王那里都过了明路以后,几乎天天,孟昔昭都要想着理由的,把楚国公主叫来驿馆,让她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再回去。 慢慢的,不管是新宫的人,还是驿馆的人,甚至是路上的匈奴人,都习惯看到这一幕了。 等楚国公主来了,让她端坐在大堂中,孟昔昭还叫了另外的一些人过来。 听了孟昔昭说的,这些人全都一脸懵逼,“咱们大齐,还有这样的祈福仪式?” 孟昔昭:“当然有,而且是从越朝的时候就有了。” 这些人继续懵逼的看着他。 孟昔昭撩起眼皮,沉默的看着他们。 众人:“…………” 这些人还是比较聪明的,一个激灵之后,就反应过来了,然后七嘴八舌跟身边的人说:“对对对,是有这么一个习俗。” 孟昔昭看他们都听话,感觉挺欣慰。 自己的名声在大齐虽然还是臭不可闻,但在这小小的送亲队伍里,已经彻底拔高了,现在即使没有那道天寿帝的密旨,这些人也愿意听他的。连丁醇,都不再避着他走了,发现他有事情的时候,还会出口询问,要不要帮忙。 而崔冶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孟昔昭把这群人治的服服帖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臧禾站在他不远处,听到这个动静,不禁看过去,心里还有点为孟昔昭担心。 太子不会是生气了吧,因为孟昔昭抢了他的风头,甚至隐隐有要盖过太子的意思了。 崔冶没注意到臧禾的视线,郁浮岚却看见了,一见他那表情,郁浮岚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懂什么,我们太子殿下一向是虚有其表,他只是看着像不高兴,其实,他心里可骄傲了呢! 你一个小小员外郎,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太子和孟少卿之间的深深友情! …… 同僚之间暗流涌动,孟昔昭是不关心的,毕竟这些人爱怎么涌就怎么涌,反正碍不到他的事。这边,他正默默的举行着这个怎么看怎么诡异的仪式,对面的楚国公主都快被呛咳嗽了,而这时,一个匈奴人敲响了驿馆的大门。 看见这里仿佛正在驱邪一般的场景,这匈奴人愣了愣。 臧禾走过去,皱着眉看他:“有什么事?” 匈奴人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金都尉派我来传话,请你们的孟少卿跟他一起去打猎。” 第45章 永远 十月底, 深冬,草原上寸草不生,动物们该冬眠的冬眠, 该饿死的饿死,这日子出去打猎, 能不能猎到东西先不说, 别被饿狠了的野兽猎了就不错。 …… 明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孟昔昭还是如约前来了。 金都尉约孟昔昭的地方, 是在离王宫最近的一座矮山脚下,在偌大的单于庭, 这矮山就是硕果仅存的一点绿色, 山上长着许多松树,组成密密麻麻的针叶林。 孟昔昭不会骑马, 是匈奴人驾车把他送过来的,到了地方,那匈奴人就走了, 孟昔昭披着大氅, 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 “……” 什么意思? 天本就冷,今天还多云, 阴沉沉的, 看着要下雪的模样,这针叶林里还一个人都没有, 动物都躲起来了,鸟叫声都听不到,在这极端静谧的环境里, 是个人都会感到害怕。 明白金都尉这是故意的,孟昔昭抿了抿唇, 也不打算一直在这里傻站下去,人家出招了,他肯定要接招啊。 于是,他迈开步子,慢吞吞的在附近搜寻起来。 口里还叫着金都尉的名字。 “都尉?都尉你在吗?” 这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孟昔昭条件反射的转头,人还没看见,先看见一把刀朝自己的心口袭来。 很好,这回他那八风不动的遗憾算是补上了,孟昔昭大脑一片空白,腿脚跟不上他的反应,只能就这么呆呆的站着。 而下一秒,孟昔昭身后又蹿出来一个黑色的身影,后者拦下了金都尉的一击,然后飞身一踹,就把金都尉踹的后退好几步,半跪在地上。 要不是金都尉练过,此时此刻应该已经趴地上起不来了。 詹不休却还不想放过他,哪怕穿着冬衣,都能看到他手臂的肌肉暴涨,“匈奴贼子,自寻死路!” 说着,他就朝金都尉的脑袋砍去,金都尉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孟昔昭,他估计不会提前给自己留下后手。 詹不休这一刀要是真的砍下去,金都尉肯定就没命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瞳孔猛地缩紧,而这时候,孟昔昭突然大喝一声:“住手!” 詹不休动作一顿,他转过头,看见孟昔昭朝自己快步走过来,“我让你动手了吗?滚开!” 詹不休望着他,满眼都写着愤怒和不甘心。 这可不是提前排练好的,孟昔昭觉得大冷天打猎有点怪,所以临时叫上了詹不休,让他暗中跟着,然而后面的这些,孟昔昭根本就没料到。所以,他现在是真的想杀了金都尉。 孟昔昭觉得寒风都不是那么的刺骨了。 后背一身冷汗,脑门一层热汗,在这冰火两重天里,孟昔昭还不能缓缓,必须赶紧过去救场,“你杀了他,咱们怎么跟匈奴单于交代,怎么跟左贤王交代,大婚还没举行呢,你先杀一个匈奴的都尉,詹不休,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詹不休:“他想杀你,我又为何不能杀他?!” 听到这个问题,孟昔昭条件反射的看了一眼对面的金都尉。 顿了顿,他问他:“都尉,可否要解释一下?” 金屠哲:“…………” 怎么解释。 难道要他说,他其实没想杀孟昔昭,是想吓唬他一下,看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解解气,顺便再威胁他一下,让他知道,墙头草没有好果子吃。 但戏没做成,反而让孟昔昭看了一场戏,这时候解释,岂不是更丢人。 不过,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不然这梁子就结大了,本来孟昔昭还只是个墙头草,经此一事,搞不好他直接就投诚右贤王了。 这么一想,金都尉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你还想让我解释?是谁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是谁说想要帮助左贤王殿下,又是谁,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我金屠哲没有这样的朋友,只有这样的敌人!” 孟昔昭看着金都尉义愤填膺的模样,就一个想法。 这人成语进步挺快…… 孟昔昭默了默,转身面向金都尉,神情上一点心虚和愧疚的情绪都没有,反而看着十分的理所当然:“都尉,我已经给过了我的诚意,还三番五次的请您喝酒吃饭,是您和左贤王始终都没有给过我一个准确的信息,现在您反而要怪我了?” 孟昔昭笑:“这世上哪有一方求亲,另一方不搭理,却又在一方与别人定亲以后,再吵吵嚷嚷的说是你们背信弃义的道理呢?” 勾了勾唇,孟昔昭的声音放轻了一些,“这岂不是太过没脸没皮了吗。” 金都尉:“……” “你!——” 他非常的生气,但也知道是自己理亏,所以赶紧给自己找借口:“殿下只是还在考虑,可你们扭头就去找佛坎,变得如此之快,你的诚意,也不过尔尔!” 孟昔昭反应一秒,才想起来,佛坎是右贤王的名字。 左贤王叫什么来着? 哦对,好像是儒卓。 默默吐槽了一句匈奴名字真是一个比一个怪,然后孟昔昭才拧起眉来:“金屠哲,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头一回被孟昔昭叫自己的全名,金都尉不太适应,愣了一下。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孟昔昭顿时冷笑一声,又是一个新待遇,金都尉甚至都感觉有点委屈了。 就说你变了吧!你以前可是不会用这种态度对我的! …… 孟昔昭:“想做朋友,不是只有一方索取一方给予,那不叫朋友,那叫上贡。金都尉听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是不是只记住对你们有好处的那几句了,那我说的,我们太子殿下处境艰难,需要助力,你是不是已经全部忘光了?” 金都尉怔住。 忘光肯定是没忘光,就是没放心上而已。 孟昔昭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声瞬间变大:“你为左贤王效力,心有顾虑,我不怪你,可你不能如此的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吧?我效忠的对象是太子殿下,而且只有太子殿下,那我的顾虑,你又为何不能体谅一些呢?左贤王有时间,我们殿下却没有,等不起你们一日复一日的考虑。” 金都尉:“……” 他心都凉了。 之前他虽然生气,但对孟昔昭的态度,其实还有几分侥幸心理,那就是,其实孟昔昭并没有投诚右贤王,是自己误会了。可听孟昔昭现在的意思,他不仅仅是投诚了,还特光明正大,一点都不怕别人知道。 奶奶的,佛坎到底给了孟昔昭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让金都尉疑惑,而反过来想这个问题,就让金都尉心惊了。 ——能让佛坎那个鸡贼的老家伙答应合作,孟昔昭,又给了佛坎什么好处?! 金都尉的脑子都快冒烟了。 右贤王佛坎,是左贤王的一生之敌,单于都没这个人可恶。 金都尉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所以一听孟昔昭真的和右贤王合作,他立刻就急了,收起自己的刀,走到孟昔昭面前,詹不休在旁边保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其实心里是越听越愣,越听越惊,此时看见金都尉过来,他条件反射的上前一步,抬起胳膊,用自己的武器挡住他的去路。 孟昔昭不耐烦的对他挥手:“走开,他不敢再对我怎么样了,一边待着去,盯着附近,如果有人过来,再告诉我。” 詹不休看看金都尉,然后又看看孟昔昭。 欲言又止了一下,他还是依言走开了。 金都尉的目光跟着詹不休。 这人,打败了他们的大王子。 哪怕金都尉也是一个好手,可他深知,自己连大王子的一招都扛不下,而这人轻而易举的就赢了大王子,还把他的刀砍断了,这个人要是生在匈奴,未来的大都尉之职,必然是他的。 嗯……没办法,人都有自己的知识盲区,像齐人觉得大文豪到哪都吃香,人活着可以没饭吃,但不能不尊礼,他们自己这么认为,甚至觉得,全世界都该这么认为,如果你们不同意这一点,那你们就是野蛮、落后。 同理,匈奴人觉得有个好体格比什么都重要,一力降十会就是比熟读兵书强,所以他们下意识的就觉得,詹不休这种人,在大齐肯定也很稀少,也是要被所有人都礼遇的。 那,把詹不休使唤了一路、到了现在还把詹不休当小厮、让后者接受的毫无怨言的孟昔昭…… 金都尉发现,自从回到匈奴,他好像天天都会冒出同一个想法来——他们小瞧孟昔昭了。 而且这想法每天都在加深。 之前左贤王听了金都尉复述的话,对孟昔昭一点都不感兴趣,可现在,金都尉觉得,左贤王可能是办了一件错事。 枭雄也有落魄的时候,他跟普通人的区别在于,普通人会继续落魄下去,而枭雄,只要有那么一个机会,就会扶摇直上,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 金都尉转过头,看着孟昔昭,眼神里有深深的忌惮,还有闪动着的微光。 真是够不容易的……认识都快两个月了,终于,金都尉不再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大齐人,而是跟自己一样的平等存在了。 既然已经把他正式的看到了眼里,金都尉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认真的对孟昔昭说:“佛坎能给你的,左贤王殿下也能给你,而且给的更多。” 孟昔昭转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把他上下打量一般,然后皮笑肉不笑道:“那倒是不错,可你们的左贤王又想要什么呢?” 金都尉抿唇。 他今天出来都是自己出来的,根本没有问过左贤王,第一回背着左贤王做事情,金都尉有点紧张,同时,又有点激动。 好的下属,就是要提前为主人扫清一切障碍,不能永远都听命行事,那样,早晚有一天左贤王会陷入危险当中。 感觉自己也像个政客一样了,金都尉心情激荡,然后微微眯起眼:“左贤王殿下想要的是齐人的忠诚。” 孟昔昭:“……” 给你一大耳瓜子看你还想不想要忠诚了。 孟昔昭呵呵:“对不起,齐人给不了忠诚,只能给支持。” 金都尉撇撇嘴,觉得齐人真是烦,连这种字眼都抠。 “支持就是忠诚,但你们只能支持左贤王,不能支持其他人。” 孟昔昭看看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样,才问他:“可以,那左贤王殿下会给我们的太子殿下同等的支持吗?” 金都尉点头。 孟昔昭笑了,而且笑得好看了许多:“既然如此,那也让我们看看左贤王殿下有多少诚意吧,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一件事,需要左贤王殿下来支持了,到时候,你们可不要让我们失望。” 金都尉:“……” 有些态度,一旦错过就不再。 现在的孟昔昭明显比之前张狂了许多,但是,金都尉大约明白,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之前他是有利可图,才卑躬屈膝,讨好自己。 权力啊……还是权力的问题。 如果匈奴的最高权力执掌在左贤王手中,孟昔昭才不敢露出今天狮子大张口的一面。 哼,齐国人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无耻小人! * 金都尉走了,孟昔昭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的思考了一些事情。 等他回神的时候,身边已经只剩一个詹不休了。 把大氅搂紧,确保没有风会漏进来,他才闷闷的说:“想问什么就问。” 詹不休:“……你效忠太子?” 孟昔昭看他一眼,觉得他问了句废话:“这些天你看不出来吗?” “……” “我以为,你只是跟他做戏。” 詹不休一直认为,现在队伍里地位最高的是太子,所以孟昔昭才对他举止亲密,等回到应天府,跟太子分开,他就不会再这样做了。 孟昔昭听了,抬起头,突然正色:“詹不休,我需要太子。” 詹不休一愣。 孟昔昭继续说:“即使他现在只是个毫无实权的靶子,是陛下树立起来的傀儡,我也需要他,因为有他在,大家的未来才会顺当一些,不至于吃太多的苦。” 詹不休看着孟昔昭。 他对太子没有什么看法,毕竟根本就不认识,可是听了孟昔昭的话,他却感到心中那一片安静的湖泊,就这么扔了一颗石子下去。 不至于翻滚起浓烈的情绪,却依然让他不舒服,也无法再安静了。 渐渐的,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都有点冷:“你没有反驳我所说的效忠二字。” 没反驳,就是默认,就说明孟昔昭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是利用、不是虚与委蛇,而是扎扎实实的效忠、死心塌地。 他觉得自己不能接受这一点。 如果是为了自保、为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孟昔昭做什么,詹不休都不会有反应,哪怕他替天寿帝挡刀,詹不休也不会生气的,因为他的想法是,论心不论迹。 可孟昔昭现在居然给自己找了个崔氏皇族的主子,甚至一心一意为他效力…… 詹不休攥紧了拳头,他有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孟昔昭皱起眉来。 他问:“你认为,什么是效忠?” 詹不休看他一眼,语气也硬邦邦的:“为一个人卖命。” 孟昔昭哦了一声:“那我没法效忠任何人,我最惜命了,绝对不会为了别人,把自己这条命卖出去的。” 詹不休狐疑的看着他:“那你对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孟昔昭默然。 他觉得詹不休有点烦,哪来这么多问题。 可是不解释不行,他是要拉詹不休上自己这条船的,这还没正式起航呢,詹不休就跳船了,那哪行,而且这人有强烈的造反潜意识,他可不想自己以后位高权重了,第一件接手的事就是去打詹不休。 …… “我与太子……大概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 孟昔昭说的有些迟疑,主要是他也分不清自己跟太子到底什么关系,主不主仆不仆友不友的,仔细去想,甚至还有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詹不休问他:“太子保护你?” 孟昔昭回过神,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是我保护太子。” 詹不休:“……”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走得这样近?” 孟昔昭默默回想,“因为莫名其妙的,就变成这样了,现在再远离,也不可能了,就只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走下去。” 孟昔昭的原计划里,并没有这么一个要跟太子亲近的环节。 就天寿帝那种脾气,他跟哪个皇室人员走得近都要倒霉,只能当抱紧皇帝大腿的孤臣,而等皇帝死了,他也可以再操作一番,能抱新皇帝大腿,那就继续抱,要是抱不了,就麻溜的请辞,回老家退休。 孟昔昭对自己有信心,他那么知趣,有九成的机会,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说……太子的存在,是非必要的。 可现在,他那一开始根本没有太子的计划,如今每一页上,怕是都写了太子的名字。 计划是时时修正的,未来也是不断变动的,如果不是詹不休今天问他了,孟昔昭好像还没发现,原来他已经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 极偶尔的时候,孟昔昭会流露出一些真实的心底情绪,而每次他流露出这样安静沉默的神情,再加上他平日的张扬行为衬托,都会让人觉得很心疼。 至少詹不休就觉得有些难以克制。 他脱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不如当断则断。” 孟昔昭瞥他一眼,脸上仿佛写着“你真是不知所云”。 詹不休:“……” 孟昔昭则纡尊降贵般的开了口:“有些事情我没法跟你解释,我是经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也爱算计人,可我不是什么人都要算计。” 顿了顿,他说道:“总之,这事跟你没关系,就是效忠,也是我来效忠,你就当好你自己的差就行了。” 说完,他缩缩脖子:“我都快冷死了,赶紧走吧,一会儿不知道这里还会不会来什么人。” 詹不休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这段时间孟昔昭不是出门交际,就是在太子那里待着,而他自己在房间的时候,詹不休因为顾忌着被人发现自己和孟昔昭早就认识,也基本不去找他,搞得这一路上,他们其实没什么时间私下说话。 但看看孟昔昭那冻得通红的耳朵,詹不休也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回去了。 而在他们的马车离开了有一段时间之后,高耸的树上,才嗖的跳下一个人影。 那人影也跟他们去了同一个方向,甚至比他们回去的还快。 这个世界是没有武侠,但是架不住有从小就培养的暗卫,各个身手都跟特种兵似的。 人影跑到崔冶的房间里,低声把自己听到的内容全都告诉崔冶,然后就出去了。 等出了房门,他又是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侍卫。 而崔冶在听完那些内容以后,捧着书,沉默了好长时间。 郁浮岚在一旁站着,默默叫苦。 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守在殿下身边……他宁愿去守着楚国公主啊…… 把自己的呼吸都放到最轻,郁浮岚看着自己的鞋,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然而没多久,崔冶就叫了他的名字。 “郁浮岚。” 郁都头默默的抬起头,“殿下。” 崔冶仍然看着自己手中的书,虽然,他已经注意不到书上有什么字了。 郁浮岚一直等着他说话,但是过了一会儿,崔冶又摇摇头:“没事了,你出去吧,不用在这伺候了。” 郁浮岚眨眨眼,有些担心,便朝他走了一步:“殿下……” 然而他这一声仿佛一个开关,崔冶突然把书扔向郁浮岚,哗啦一声,那本书就落在了他的脚下。 崔冶盯着他,声音还是很平静:“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郁浮岚:“…………” 连再应一声都不敢,郁浮岚弯腰捡起书,麻利的退出去了。 这也是经验之谈,殿下生气的时候,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别人劝是不管用的,只能赶紧离开,留下的话,必然会适得其反。 郁浮岚默默的守在崔冶房间门口,又过了没多久,孟昔昭回来了,他的房间就在崔冶隔壁,而詹不休的房间在一楼,两人在楼下分开,上了楼,看见郁浮岚站在这,他还有点纳闷:“郁都头,怎么不在里面守着殿下?” 郁浮岚:“……” 你还好意思问! 他不是张硕恭,没那么爆的脾气,可是这也不代表他就没脾气了,于是,幽幽的看了孟昔昭一眼,郁浮岚把头扭过去,没有搭理他这句话。 孟昔昭:“……?” * 孟昔昭回自己房间了,而崔冶听到了他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却找不回往日的平静,只感觉心里越来越暴躁。 平心而论,孟昔昭今天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他说的全是实话。 实话,所以才无情。 前面孟昔昭说他是靶子、是傀儡,他听了心里都没有多大的波动,而到了后面,孟昔昭说稀里糊涂的就这样了、再想远离也不可能了,听完以后,崔冶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两句话了。 他认为孟昔昭是一场缘分,而孟昔昭认为他是一场异数。 打破了他的常规,因为位高权重,不敢得罪,所以也不敢远离,现在越陷越深,更是无法逃脱,索性,就假戏真做,捏着鼻子认下自己这个累赘。 ——我需要太子。 这话他几个月前也听过,那时候孟昔昭当着他的面说,我需要殿下,听了这句话,他辗转反侧,心里种种情绪连他自己都难言,本以为没盼头、得过且过的人生好像突然多了一个横冲直撞出来的破洞,勾的他忍不住走向那个破洞,想知道如果走向外面,是不是就能看到更多的景色。 然而现在他才知道,孟昔昭所说的需要他,并不是自己需要他,而是他认为,这个朝堂、这个天下需要他,他是崔氏皇族里还勉强能看的那个,所以他才想辅佐自己,即使前路这么艰难,他也愿意陪着自己。 真是……好大公无私啊。 房间里的灯已经吹了,而崔冶根本没躺在床上,他只是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月亮越升越高,银辉洒进窗户,崔冶沉默的看了一会儿浅银色的月光,突然起身,推开房门。 以前他没有动作,那是因为没条件,他住在宫里,而且身边耳目太多,不能轻举妄动,但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孟昔昭就在他隔壁,这送亲队伍也全是被大齐朝堂或排挤或放弃的人,不会有人传信回去。 于是,他就在郁浮岚惊愕的目光中,慢慢走到了孟昔昭门前,郁浮岚愣愣的看着他,发现崔冶先是轻轻把手按在房门之上,确定这门没有从里面闩上,他才猛地一用力,跟砸场子一样,把门啪的推开了。 然后,他迈步走进去,又咣的一声,把门反关上。 这一套流程,前后不过一眨眼。 郁浮岚:“……” 真是可怕,在匈奴待久了,连他们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都沾染了一身的土匪气息。 …… 隔壁,孟昔昭的房间,孟昔昭也没睡,正披散着头发,倚着床头,埋头苦思为什么郁浮岚今天对他爱答不理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难道在他致力于挑拨离间的时候,匈奴人也没闲着,把他家偷了? …… 正想着呢,必有妖的“妖”,就自己闯进来了。 孟昔昭一愣,还没看是谁,就迅速的掏出了枕头下面的短刀。 崔冶:“……” 孟昔昭:“……” 崔冶先看了看他手里的短刀,然后才缓缓抬眼,看向孟昔昭:“这是不是有点谨慎过头了?” 孟昔昭默了默,把刀塞回枕头下面:“防人之心不可无,越是头脑简单,越容易冲动行事,万一有个匈奴人回去以后思来想去觉得不行,还是应该杀了我,那我这刀,不就能派上用场了。” 崔冶:“派不上。” 孟昔昭一愣:“为什么?” 他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那里有这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驿馆外面是丁将军的人把守,里面则是我的人时刻巡逻,别说匈奴人,就是一只苍蝇,都没法越过我去,更遑论来到你的面前呢。” 孟昔昭听着,习惯性的就要夸奖一句:“殿下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使我佩服之——” 突然,他顿了一下:“额,殿下,你刚刚说,你派人巡逻是……是保护大家?” 崔冶撩起眼皮:“别人不需要保护,他们没有一天气死一个匈奴人。” 孟昔昭:“…………” 所以,是专门保护他的。 连晚上睡觉都这么严阵以待,那他今天看似独自出去会金屠哲…… 孟昔昭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 发冠在上床之前就被他拆了,现在孟昔昭头上就一个小发箍,本朝特产,深受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喜欢。 孟昔昭有点紧张的走下来,拖过一旁的凳子,跟个小媳妇一样,默默坐在崔冶对面,悄悄抬眼打量他。 崔冶面无表情的任他打量,眼神在孟昔昭那个刻着小狗狂奔造型的小发箍上停留了一瞬。 孟昔昭属狗。 比他小两岁。 别人家的十七岁已然是个大人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可孟昔昭的十七岁,时不时的就跳出来,提醒他一下,他还小,只是人看着聪明而已,其实身心都未长成,所以,还是不要对他这么严苛了。 崔冶正在心里自我劝解,但孟昔昭不知道啊,孟昔昭甚至有种完了完了大意失荆州了的感觉。 匈奴这边表现再好有什么用,哪怕把匈奴搅得一团糟又有什么用,太子因为他那两句话,就要跟他离心了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赶紧补救一下,但是思考半天,最后绝望的发现,说什么都没用了。 孟昔昭简直想哭,“殿下……” 同样一声欲语还休的殿下,郁浮岚得到的待遇是被砸了一本书,而孟昔昭得到的,是崔冶神情平静的一个眼神,那意思是,你说吧,我听着呢。 …… 孟昔昭绞尽脑汁的试图解释:“殿下,我……我应该已经告诉过殿下了,詹不休他对大齐有心结,所以日常与他相处的时候,我会比较照顾他的情绪。” 这一照顾,就容易说一些不中听的话。 崔冶:“那你平时可照顾过我的情绪?” 孟昔昭:“……” 他直觉这是个送命题,不管回答有还是没有,崔冶都不会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我不知道,和詹不休,我几个月才见他一次,说过什么话也记得很清楚,可我跟殿下见得次数太多了,以前说过什么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崔冶望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这笑和平时不太一样,让孟昔昭听得心里十分忐忑。 这时候,崔冶说道:“以前我竟没发现,你这么会哄人。” 孟昔昭:“……” 看着崔冶的眼睛,他说道:“那是因为我以前没哄过人。” 崔冶挑眉,显然是不信他的话,这时候,孟昔昭又说:“是真的,以前我只骗人。” 崔冶:“……” 默了默,他问:“你想说,你是骗了詹不休,还是骗了我?” 孟昔昭回答:“我谁也没有骗,在詹不休面前,我说的是实话,在殿下面前,我说的也是实话。” 崔冶望着他。 本想进来以后对他兴师问罪,可是看着孟昔昭此时此刻,仿佛镇定,却难掩紧张的模样,他又心软了,连语气,也软了几分,听着不像质问,倒像是玩笑:“一番实话,让我很是伤心啊。” 孟昔昭瞅瞅他,“那,殿下能不能说一下自己伤心的点在哪里,你说了,我再跟你好好的解释一番。” 崔冶笑了:“解释了,你之前说的就不是实话了吗?” 孟昔昭:“还是实话,但实话跟实话也是有区别的,我告诉詹不休的实话,跟告诉殿下的肯定不一样。” 有点新鲜。 崔冶看了看他,还真说了一句:“你说,想远离我,也不可能了。” 听到是这句,孟昔昭神色微微的变了一点。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崔冶说他介意的是靶子、傀儡之类的,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这句就好办了。 “的确如此,我跟殿下越走越近,到了如今,已经是不可能再远离的了。” 崔冶看着他,没有说话。 孟昔昭眨眨眼,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才明白崔冶为什么最介意这一句。 微微前倾,孟昔昭看着崔冶,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不应该与你走得近?” 崔冶:“我已经不再那么觉得了。” 孟昔昭哦了一声,笑起来,心里想着,那就好。 然后,他又听到崔冶说:“但我觉得,你可能是这么觉得的。” 孟昔昭:“……” “为什么?” 崔冶:“因为,认命并非是心甘情愿。” 孟昔昭愣了愣,突然有种无语的感觉。 叹了口气,他问:“殿下,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在你看来,我居然是那等无能之辈吗?” 崔冶拧眉,没明白他的意思。 孟昔昭扶着头,感觉很心累:“当初我与殿下相识是意外,见面不过第二回,我便知道殿下的身份了,如果我想摆脱殿下,不是我说大话,当天,我就能让整个应天府知道我与殿下交恶。” 崔冶:“…………” “可我没有,后来的每一次,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我去见你吗?也没有啊,所以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会后悔跟你相识呢。” 过了一会儿,崔冶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如果是我自己,我便会后悔。” 孟昔昭微怔。 抿了抿唇,他说道:“可我不是你,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崔冶想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少便不要说永远。 崔冶还想说,他介意的可不止这一句,而他姓崔,他流着崔家人的血,哪怕每一句孟昔昭都能解释,他也是不会完全相信的,疑虑,会横亘在他心里,一辈子。 但崔冶什么都没说,今夜月色好,今夜北风高,今夜人比月娇。 偶尔的时候,崔冶也想装一次傻,相信一下本身便是悖论的永远二字,至于其他的,便留到明日再想吧,孟昔昭现在不需要他没关系,早晚有一日,他会需要的,而且,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想远离,也不可能了。 第46章 施舍 再有两天, 就是十月二十九了。 为了保证大婚当天的宴席上能让大家都吃得好,匈奴人从附近的草场上拉来了几百头的牛羊,牛羊过街浩浩荡荡, 也不知道他们是没有专门的运牲畜道路,还是想让齐国人看看为了婚礼他们付出了多少, 反正这群牛羊, 是咩咩叫着从齐国驿馆门口前往王宫的。 孟昔昭站在门口,跟其他人一起, 揣着袖,默默观看这牛羊大军。 礼部郎中被这牲畜的味道熏得直捂鼻子, “真是臭气熏天。” 孟昔昭:“如今是冬日, 这还算不错了,要是夏天, 味道肯定更难闻。” 礼部郎中长得胖乎乎的,从应天府出发的时候,他那脸圆的能当球踢, 现在圆变成椭圆, 都是这一路吃肉吃的。 …… 在路上的时候,还能派人去附近的乡村中收些蔬菜水果, 而到了匈奴, 想收也没得收了,除了太子和公主能保证荤素搭配, 别人都只能靠着吃肉和面食过日子。 孟昔昭现在闻肉色变,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现在大家就是靠茶水续命, 吃一顿肉,喝两壶茶, 使劲的往下刮油。 礼部郎中姓陆,名叫陆逢秋,挺文艺的名字,就是跟他这白白胖胖的长相不太相符。 陆郎中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要回去了,回到应天府以后,我要去望江楼点上一大桌子的菜蔬,孟少卿,到时候来与我共饮,如何?” 孟昔昭笑:“那自然是好了。” 这一路大家相处的都不错,尤其是进了匈奴之后,眼看着已经能成为友人了。闻言,陆逢秋也笑起来,站在这有点冷,陆逢秋便跟孟昔昭打了一声招呼,准备回去再清点清点辎重,免得缺点什么,到时候回程路途不顺。 跟陆郎中一样满心满眼都是回国的人不在少数,连孟昔昭带来的那俩工匠,做完了包子和手/雷,都掰着手指数回国的日子,在他们看来,其实自己把公主送到的当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这婚礼,不参加也罢,毕竟他们又不是公主真正的娘家人。 孟昔昭朝陆郎中点点头,然后还是继续站在这,看向地上那些牛羊经过留下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也进了驿馆。 * 右贤王自觉用有求必应的态度安抚住了孟昔昭,然后就进宫去找老单于,跟他说了孟昔昭的回答。 当然,他说出来的,就是添油加醋的版本了。 “……齐国人胆大包天,那个孟昔昭跟我说,匈奴想涨价就涨,但是只要咱们涨价,齐国就不会再买咱们的马了,态度之嚣张,闻所未闻!” 老单于一听就怒了:“买卖马匹一事,是我和他们那个死了的仁宗皇帝一手促成的,他们竟敢堂而皇之的撕毁合约?!” 右贤王:“……” 您老人家是不是还没转过弯来,是咱们先涨价,他们才要撕毁合约的,从这一点上,咱们并不占理啊。 老单于才不管那个,他一生气,手就习惯性的摸向自己的鞭子,好在他还有理智,只是往地上狠狠的抽了一下,“你去告诉他们,马匹的价格,今年必涨!他们要是敢不买,那他们也别回齐国了!” 右贤王:“……” 咱们不是土匪吗?怎么还干起绑架的事啦? …… 这事只让老单于一个人拿主意,肯定不行,所以很快,在右贤王的劝说下,老单于又举行了一次贵族会议,右贤王把孟昔昭的态度告诉大家,他们很快就群情激奋起来,跟老单于差不多,都想强行涨价,并让齐国强买强卖。 右贤王平时就嫌弃这帮大老粗,此时看了他们跟单于差不多的德行,更嫌弃了,等这群人都发泄的差不多了,他才告诉他们,齐国人是有备而来,吃了这么多年的亏,他们现在也学聪明了,研究出了一种可以弥补骑兵不够的短板的武器,而且对这种武器,齐国人十分的有信心,搞不好,他们现在是真不需要来匈奴高价买马了。 有人不信:“世上哪有那样的武器?右贤王,你是不是被齐国人骗了。” 右贤王:“口说无凭的道理我当然清楚,可那一日,齐国人用名曰手/雷的武器炸开了王宫的宫门,这东西,各位以前难道见过?” 贵族们窃窃私语起来。 确实是没见过。 但这也不代表齐国就真有可以代替马匹的武器啊! 一时之间,会议陷入僵持的局面。 主要就是他们拿不准孟昔昭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这对匈奴来说是个巨大的噩耗,可要是假的,他们也不能被齐国人就这么拿捏住吧。 左贤王在一旁一直都沉默的听着,始终没出声,倒是二王子在底下不耐烦的回答:“管他真的假的,这孟昔昭话说的这么满,他不是说很快就会在南诏战场上用这些武器吗?那咱们就等着呗,今年还是按原价算,看看明年他到底能不能拿出那种武器,然后再讨论这个问题。” 左贤王垂下眼,感觉单于生个二王子,还不如生个羊肉包子。 大王子前些天栽了面,在单于面前也低调了许多,没有之前张扬了,但他一向看不惯自己这个弟弟,此刻也毫不留情的嘲讽出声:“等明年?他们没拿出倒还好,可他们要是拿出来了,咱们就是不涨价,难道他们还会买吗?等他们发现了不需要马匹也□□的时候,他们怕是一个子都不会掏了!” иǎnf 右贤王点点头:“大王子说的在理,其实孟昔昭话里话外,并没有说不打算买马了,听他的意思,那种武器刚刚问世,还没正式的使用起来,他们也不确定这东西到底管不管用,所以如果能买咱们的马,他们还是会继续买。” 这时候,大王子又沉声说:“但也只是今年这一年了,往后变数太大。父亲,不如把那孟昔昭叫过来,跟他再重写一份合约,就说上一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了,而且是跟仁宗定下的,显示不出匈奴和齐国的亲密,重写一份,就是跟他们现在皇帝建立的友谊,然后咱们在合约里,加上一条,要求齐国每年必须从咱们这里买足够的马匹,如果他们不买,就是违约,这样,咱们要发难,也有话说。” 跟仁宗签订的合约里,没有强制购买这一条,只是说了马匹的价格,还有怎么运送的问题。 主要是那个时候也不必来这一手,仁宗的脾气谁不知道,这个皇帝老好人的过了头,他是肯定不会坐地起价、撕毁合同的。 但现在皇帝变了,皇帝手底下的大臣也变了,更重要的,匈奴也多了大王子这么一号人物。 他现在对齐国的厌恶程度,堪比对月氏的厌恶程度,等他爹死了,他一定要给齐国一个狠狠的教训。 这买马的新合约,就非常适合用来当开打的理由。 别人看不出大王子的小九九,只觉得加这么一条挺好,这样一来,不管明年是什么情形,反正齐国还是得照样找他们买马。 在一群叽叽喳喳、不停点头的贵族当中,左贤王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大王子。 但他仍然是什么都没说,很快又重新低下头,继续喝茶了。 而这一场会议之后,右贤王又带着新的会议精神,找到了孟昔昭。 再有两天就举行婚礼了,齐国人也就要回去了,这买马的事,必须尽快解决。 而孟昔昭坐在右贤王对面,听他口若悬河的说了半天,然后神色微微的变化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朝一边看,躲开了右贤王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眼睛转了回来,对右贤王客套的笑了笑:“这些话,我会带回给我们陛下的。” 右贤王:“……带回去干什么?正好你们在这,你就是鸿胪寺的官员,可以主事,你们还有太子坐镇,跟我们重写一份合约,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孟昔昭:“是用不了多长时间。” 然后,默了默,他做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可是,我还是需要把这话带回去。” 右贤王皱眉:“为什么?” 孟昔昭叹气,用十分无奈的表情说道:“右贤王殿下,之前我那么坚定的跟您说,如果匈奴涨价,我们就不会再跟匈奴买马了,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而是……唉,而是我们陛下早有吩咐。” 右贤王愣住:“什么意思,你们的皇帝真的不打算再跟匈奴买马了?” “那倒不是,”孟昔昭说的有些难为情,“但我们陛下的意思是,想要跟你们再商量商量马匹价格的事宜。” 右贤王:“…………” 说了半天,原来你们想降价! 右贤王都有点恍惚了,这算什么事啊,难怪之前听说匈奴要涨价,孟昔昭就摆出了那么强硬的态度,敢情他们也对马匹的价格有意见! 而这时候,孟昔昭也开始了他的侃侃而谈:“右贤王殿下,你也知道,我们齐国,跟南诏的战事已经持续整整十二年了,打仗是最为劳民伤财的事情。不瞒右贤王说,我们的国库,现在连赈灾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哪还有钱去买马呢。” “研究武器,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谁让我们穷啊,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了,多亏祖宗保佑,如今蹊径已经找到了,可你是不知道,打造武器,也耗钱啊!而且就这么巧,户部的几位大人一合计,想要打造出足够攻打南诏的武器,需要最少三百五十万两的白银,这比跟你们买马,还能便宜几十万两银子,再饶十万石的粮食。” 右贤王:“……” 他僵硬着面皮,“几十万两而已,你们跟匈奴买马,可以买到匈奴的友谊,如果你们用来打造武器,就会毁了两国之间持续九年的和平,而且你们的武器,也不一定真的能发挥出作用。” 孟昔昭端起茶杯,淡淡的抿了一口:“殿下此言非虚,但是我们陛下对这武器情有独钟,而且信心颇高,我们做臣子的,也劝不动他。” 谁说不是呢,天下乌鸦一般黑,老单于不也是这个德行。 右贤王的思维刚发散出去一点,突然,他反应过来,“这么说,孟少卿你其实也是想跟匈奴买马的,对吗?” 孟昔昭放下茶杯,苦笑道:“当然了,国家大事,岂可只依靠运气二字,凡事必须求精求稳,我们陛下文治武功,性格上喜欢冒险,我却没有这等魄力。” 右贤王顿时眼前一亮,“孟少卿不要妄自菲薄,为官者,肩上扛的是对万民的责任,你想求稳,一点错都没有。只是我也要跟孟少卿说一句实话,这降价,是万万不可能的,匈奴连年遭灾,女真又在附近蠢蠢欲动,我们也是靠着这一点卖马钱过日子,没法再降了。” 孟昔昭心里呵呵。 真不愧是匈奴的人精,一听他有松口的意思,就立刻打蛇随棍上。 他不同意涨价,匈奴也不同意降价,看样子谁也说不过谁,谁也不想第一个让步。 孟昔昭可以用一个还没问世的武器忽悠住右贤王,令他克制涨价的想法,但却很难用同一种手段,逼他降价。 毕竟,涨价是锦上添花,降价却是实打实的从匈奴嘴里抠肉,而且右贤王并没有说错,匈奴现在,是真的不如往年了,天灾人祸就没断过,要不然大王子一上位,就能把整个匈奴整理的服服帖帖呢,就是因为过去过得实在太差,所以换了个厉害的领导人,整个匈奴都跟着沾光。 匈奴人常年的练习弓马骑射,对比起来他们的智商是稍差一些,但人家也在合格的水平线以内,跟自己的切身利益捆绑到一起,是个人就知道,绝对不能松口。 除非孟昔昭能现场拿出那种武器,并让右贤王亲眼看见,那武器是怎么胜过马匹的,不然,他们肯定不能答应孟昔昭的要求。 谈判,讲究的是心理战术,攻击的是对方的心理弱点,可一旦对方坚定起来,这心理战术,也就没用了。 孟昔昭看着右贤王,半晌,他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右贤王殿下,我们齐国,并不想和匈奴交恶。” 右贤王见他摆出了正经的神情,不禁也挺直了脊背,前面都是小打小闹,现在,才是他们代表自己国家正式谈判的时候。 孟昔昭:“关于马匹的价格,实在是对不住,陛下要求我,务必将其降下来。” 右贤王以为他会服软,一听他还是旧调重弹,不禁冷了脸:“那我们也不得不认为,齐国人就是想趁火打劫,孟少卿,千年来中原在战场上吃匈奴的亏,难道还不够吗?” 孟昔昭:“您别急啊,你和我都是为各自的陛下做事,陛下有令,您也知道,我不得不从,但是,我们也确实需要匈奴的友谊,不止是因为南诏正在跟我们打仗,我们想要避免再多一个仇敌,更是因为楚国公主马上就要嫁给你们的单于了,如果这时候两国关系冷淡下来,楚国公主又该如何自处?公主也是殿下,也是我们的君,我们自然也要为她考虑。” 右贤王闻言,不禁高看了孟昔昭一眼。 以前大齐的公主出嫁,嫁出去就跟没这人一样了,匈奴是永远不会这么对待自己女儿的。 他一向看不起齐人对女子的态度,发现孟昔昭跟别人不一样,他还觉得挺微妙的。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昔昭微微一笑:“我是想,不如,就按单于的意思,签订一个新合约,将买卖细节都写进去,我这边的诉求是,继续买马,但因为我们有新武器了,这马匹的价格,便要降上一降。而匈奴的诉求是,不希望我们降价,换句话说,你们需要我们出的这笔钱粮,一分一厘都不能少,这样你们才能度过接下来的难关,对不对?” 右贤王:“……” 这话听着不顺耳,仿佛匈奴需要齐国的施舍,但道理是没错的,于是,右贤王朝孟昔昭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孟昔昭顿时笑得更开心了,“那就好,我正好有个办法,可以让咱们都得到想要的。” 右贤王面露疑惑:“什么办法?” 孟昔昭故作神秘,微微凑近右贤王,其实这周围本来就没人,即使门口站了两个守卫,也是听不懂雅言的,但他这个举动,还是勾起了右贤王的好奇心。 然后,右贤王就听到孟昔昭说:“这由于降价引出来的差价,我们完全可以用其他东西补足,比如,我们齐国现在正缺的铜铁。” 右贤王:“…………” 登时,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就有点变。 齐国为了控制铁,专门设了个司,叫盐铁司,盐铁司现在的老大,就是那个三司使邱肃明。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死死的控制着铁矿和冶铁的方法,现在至少工匠们偶尔还能出门了,在以前,那是门都不让出,就在一个地方待着,直到死,才能被带出去。 匈奴的冶铁工艺不太好,但他们同样知道铁矿的重要性,草原上也是有金银铜铁矿的,只要发现了,就报告单于庭,然后派重兵把守。 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 想想真是一把辛酸泪,没办法,技术跟不上啊!造点铜钱倒是可以,但是打造兵器,做出来的兵刃用不了多少回就卷刃了,所以贵族是不用本国制造的铁器的,都去别的国家花重金买。 右贤王第一反应是这事不行,铜铁是重要资源,还不像马匹一样可以源源不断的产出,怎么能卖给齐国呢。 但转念一想,他突然又觉得,也不一定要把这事一口回绝掉。 单于亲兵跟贵族的待遇是一样的,都是用从月氏买来的昂贵兵器,月氏人狮子大张口,仗着只有他们和齐国有百炼钢,而且齐国在这一方面把控的十分严格,死活不愿意把兵器卖给匈奴,所以要的价格特别贵。 而匈奴的铁,年年都在挖,挖出来以后就存起来了,就这么放着,他们对外宣称兵力四十万,实际人数其实只有二十五万,要是他们也能打造百炼钢,现有的铁矿肯定不够用,问题是他们没有,而大家又总盼着某一天就有了,然后就能把铁矿拿出来打造了。所以如今这铁矿是越存越多,可将士们的兵刃,还是原来的样子。 如果……拿出一部分,卖给齐国,换取银钱,然后再跟月氏买更多的兵器…… 右贤王跟孟昔昭一样,心里也有一张蓝图,在他看来,他们匈奴现在虽然过得不太好,但原因都在单于身上,只要单于没了,大王子上位,匈奴的日子立刻就能好起来,因为大王子会带领着他们出去抢。 …… 想抢东西,就得有好武器,有了好武器,月氏人还敢朝他们摆脸色么?想想一群匈奴勇士拿着月氏的武器去打月氏的画面,右贤王整个人都热血沸腾了。 这些心思不过一瞬间转过,看看对面的孟昔昭,右贤王立刻摆出严肃的表情:“铜是绝对不可能卖给你们的。” 毕竟这东西能造铜钱,这就跟金子一样,能不外流,就不外流。 孟昔昭眨眨眼,他本来就没期待着能跟匈奴买铜,他还是更关心另一样金属的问题:“那铁呢?” 右贤王哼笑:“这要看你们出不出得起钱。” 孟昔昭懂了,可以卖,但看右贤王这个模样,估计要坐地起价。 孟昔昭朝后坐了坐,也笑起来:“希望匈奴能看在两国交好的份上,给我们一个公道价,马匹和铁的价格,我要回去同太子殿下商量一番,想来右贤王也需要和单于商量商量,不如今日就到这?等过几日,在我们回去之前,再坐下来,好好协商。” 自然,这定价如何,都不是他俩一张嘴就能决定的,于是,右贤王点了点头,孟昔昭朝他客客气气的拱手,然后才转身出去了。 右贤王还是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点起身送客的意思都没有。 而孟昔昭出去以后,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太子派来的两个侍卫。 回到驿馆,孟昔昭没有立刻就去见太子,而是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放在枕头底下的那把短刀拿出来了。 这短刀是孟昔昭命工匠给自己打的,本意是用来防身,也是用来留个纪念,毕竟是第一把嘛,因为是做给自己的,所以做的特别精致,连刀鞘上都有精美的图案。 拿着短刀走出来,孟昔昭把它交给其中一个侍卫:“悄悄的,把它送到左贤王府,交给金都尉,就说,这是我送给左贤王的礼物,希望他能喜欢。” 这侍卫看着手里的短刀,一掂分量,就知道这刀不一般,隐隐流露出几分羡慕,侍卫朝孟昔昭行礼,然后转身离开了。 目送他快步前往左贤王府的方向,孟昔昭才重新上楼,这一次,他去了太子的房间。 进去以后,他把这件事告诉太子。 崔冶略沉吟了一会儿:“如今齐国并不缺铁器。” 那是当然,齐国地大物博的,占据着最好最富庶的一大片土地,除了某些野生动物实在是不产,其余的,几乎什么都产。 而且这是古代,人少啊,人少兵就少,用铁的地方也少,其实齐国跟匈奴一样,都是把着矿藏却不用,之所以对百姓如此严苛,不过是怕他们拿了铁器,就造反罢了。 孟昔昭:“我也知晓,这不过是我想的一个权宜之计,马匹降价,匈奴人不肯,他们不想少赚钱,将马和铁一起捆绑售卖,从表面上看,他们不仅没有少赚,还多赚了,而从内里上看,马匹的价格降下来了,我们还能大肆收购他们的铁矿,诚然,他们现在觉得铁矿很多,不算什么,可一年一年的买下来,买着买着,也就少了。” 崔冶看看他:“大肆收购?” 不是他不相信孟昔昭,而是这听着真的有点悬。 匈奴人能卖一小部分就不错了,还愿意大批的往外卖吗? 孟昔昭则抿嘴笑了一下:“殿下,这是匈奴啊,在咱们齐国,能不能卖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可在这里,他们的矿脉都是分散在各个贵族手中的,那么多贵族,总有这么几个短视的,只看见发财的机会,看不到更远的未来。” 崔冶思考片刻,然后也跟着笑了:“尤其是在单于开了这个头以后,他们见单于都答应这件事了,自然行事会更加的有恃无恐。” 孟昔昭点点头:“况且,等回到大齐,我就会把新的炼钢方法呈给陛下,恐怕到时候咱们的六十万将士都要换上一把新的兵刃,这铁,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天寿帝没到穷兵黩武的份上,但他确实是非常热衷打仗。 从他头铁的跟南诏对抗了十二年就能看出来,他不是那种一听说要练兵、打造武器就皱眉的抠门皇帝,只要孟昔昭说,用了这些武器,他们就能打败南诏,天寿帝肯定比他更着急自家铁矿不够的问题。 崔冶细细的思索了一番里面的弯弯绕,突然,他抬起眼:“二郎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见崔冶这么上道,孟昔昭立刻厚脸皮的笑起来:“还真有一件。” “我的身份说到底,还是太低了,匈奴人始终都不拿我当回事,等过几日,正式的把这事放到桌面上谈的时候,还望殿下能撑起咱们大齐的门面来,好好的震慑一下匈奴人。” 崔冶听了,但笑不语。 就这点事,哪怕孟昔昭不提,他也会做的。 只是,听着孟昔昭的话,他又顿了顿,“你说过几日?” 孟昔昭点点头,“约莫就是四日之后。” 崔冶下意识的算了一下。 四日之后是……大婚第二天? 大齐的婚礼是之前的准备工作特别多,什么纳吉纳征的,一□□下来,半年都有了,而匈奴是婚前准备没多少,正式的举办婚礼,工作特别多。 正常娶个媳妇一天就够了,要是贵族,娶个大阏氏,就得办三天,像大王子那种,未来继承单于有望的,他娶右贤王女儿的时候,就办了整整七天。 所以单于一开始就想办七天呢,因为这是最高规格,也是当年他娶大阏氏时的规矩。 而不管几天,作为新郎官,单于都是什么事都不管的,按照他们匈奴人的习俗,新郎新娘要待在一个屋子里,婚礼几天他们就待几天,以前都住帐篷的时候,里面人办事,外面人还听着,而且从早听到晚,要是中途没动静了,他们还会笑话那个新郎,身体不行,不是标准的匈奴男子汉。 …… 幸亏啊,这规矩现在没了,要不然,楚国公主可能在大齐的时候就选择自我了断了。 但不管怎么样,大婚的第二日,单于都是不应该出来的,更不会跟孟昔昭讨论涨价降价的事宜。 想通这些关节,崔冶定定的看着孟昔昭,眼中似笑非笑:“二郎总是这么胆大。” 孟昔昭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不胆大,也走不到今日,更不能跟殿下坐在一处了。” 崔冶怔了怔,垂眸一笑:“二郎说的是。” * 一晃,就到了大婚这一日。 楚国公主早早的就被侍女们叫起来,坐在铜镜前,任她们给自己化妆,换匈奴人结婚穿的衣服。 哪怕跨火盆、撒五谷的规矩都被礼部郎中坚持留下了,可在服装,以及拜堂上,匈奴人也很坚持,必须用匈奴的礼仪,这个绝不能让步。 匈奴的婚服是用狐皮做的,上面还有狐狸火红的毛发,这身标准的胡服穿上身,然后,侍女又给楚国公主梳匈奴的发式。 跟匈奴男人的有点像,也是在额头两边编许多细小的鞭子,不过大多数的头发还是盘起来,在百会穴上盘出一个发包,然后戴上银子打造的发簪,最后,再戴上匈奴的帽子,也是皮子做的,两边跟辫子一样垂着流苏,乍一看,有点像还珠格格的造型。 当然,楚国公主肯定是不知道还珠格格什么模样的,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匈奴人了。 穿胡服、行胡礼、嫁胡人。 她的姑姑,商国长公主,出嫁两年,死了。 她的堂姐,赵国公主,出嫁五年,也死了。 这是离她近的,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还有很多很多。 一卷历史长河,泱泱千万字,可是没有一个字,是写给她们的。 那一日对孟昔昭脱口而出的话,这些天却像魔咒一样,盘踞在楚国公主的脑子里。 齐国的公主,比草贱啊…… 侍女发现楚国公主一直愣愣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担心的问了一句:“殿下,您不舒服吗?” 楚国公主回过神,她垂下眸,摇了摇头,“没有。” 看向自己还空空如也的手腕,楚国公主说:“你去把匣子里,那个金镯子拿来,那是母妃留给我的遗物,我要戴着它出嫁。” 侍女应了一声,转身去拿镯子了。 …… 匈奴婚礼不拜堂,亲朋好友都围着篝火坐成一个大圈,崔冶作为楚国公主的娘家哥哥,自然坐在大圈最前方,孟昔昭在他旁边,一同看着这场陌生的婚礼逐步举行。 老单于今天算是心想事成了,脸上一直带着笑,只是配合他那长相,这笑实在是没有慈祥的感觉,反而让人看了就害怕。 楚国公主也是第一次见到老单于什么模样,一见,她就僵在那了,老单于看她不动,还皱了皱眉,孟昔昭坐在底下,比楚国公主看起来都紧张。 千万千万,千千万万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啊! 幸好,楚国公主还是反应过来了,她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因为知道自己演技不怎么样,所以她低下头,做出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朝老单于走过去,然后把自己的手递给了他。 忍着恶心的感觉,楚国公主缓缓的深吸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举行匈奴的婚礼仪式,一套接一套的,中间还要跳舞,不过老单于不跳,跳的是匈奴的贵族们,还有那些助兴的勇士们,孟昔昭看一会儿舞蹈,再看一会儿日头,这婚礼是下午举行的,现在已经黄昏了,但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 本来大家就是被逼过来给老单于庆祝的,所以这气氛下降的有点快,眼看着场子冷了下来,可能再这样下去,就得散场了,孟昔昭悄悄转身,把詹不休叫了过来。 一脸疑惑的听完孟昔昭的吩咐,詹不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干,但看到了孟昔昭眼中深藏的紧张,詹不休顿了一下,站起身来。 他一言不发的走进跳舞的人群当中,突然大喝,问有没有人敢跟他比试。 跳舞能有多少人喜欢看,但这实打实的肉搏,不管齐人还是匈奴人,都喜欢的不得了。 匈奴人本就好斗,叫板的还是一个齐人,而且是打败过大王子的齐人,立刻就有人嗷嗷叫着冲上去了,詹不休两三下就把他扔出了场外,顿时引来一阵叫好。 都说了是比试嘛,比试就是会有输赢,也不是每个匈奴人都那么在意输给齐人,毕竟对方是真的很强,输给他,也不丢人。 气氛又渐渐的火热起来,老单于本想直接带着公主离开的,见状,他也乐呵呵的留下来,看勇士们现场肉搏。 慢慢的,天就黑了,篝火燃着,照亮这一片地方,这回哪怕有比试可看,老单于也坐不住了,直接拉起楚国公主,用力拽着她往新宫走。 举行婚礼的地方是王宫前面的广场,新宫离这也不远,走路五分钟就能到。 老单于因为之前受伤的事情,现在很少再骑马,更重要的,他也没法耍帅,一边骑马,还一边把楚国公主带上马,所以,他只是很着急的步行过去。 期间,好几次楚国公主跟不上他的脚步,被拽的踉跄了好几步,而老单于就跟没发现一样,就是发现了他也不在乎,谁让你们齐国女人这么弱呢。 他们一离开,孟昔昭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默了默,他把头转回来,继续看向前面的篝火。 单于离开以后,这群人又热闹了快半个时辰,才各自散去。 回到驿馆,陆逢秋冻的身上的肉都在打摆子,“这群匈奴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他们怎么就不嫌冷呢!” 丁醇是将军,都有点受不了这里的天气了,他也皱起眉:“难怪匈奴总是往南迁都。” 迁到这了还这么冷,那以前他们住的地方,该有多恐怖啊? 丁醇习惯性的担心起匈奴再往南迁,会不会对大齐有危险的事情,而臧禾扑落了身上的一点雪花,他疑惑的看向孟昔昭:“孟少卿,你怎么不说话?” 孟昔昭转过头,对他眨了眨眼:“我今天喝的酒太多,有些困了。” 陆郎中连忙道:“那快回去休息吧,丁将军和臧大人也是,明日一早,咱们还要再去跟他们吃酒呢。” 本来天就挺晚了,闻言,大家互相道别,准备回去,好好的睡上一觉。 而孟昔昭回了自己房间,别说睡觉了,他就是坐着,都觉得浑身难受。 上一回这么紧张,可能还是高考出分的前夜。 心脏高高的悬着,连胃都一收一缩的,难受极了,他的手脚十分僵硬,呼吸却是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喉咙无意识的加快了吞咽,他突然觉得有点口渴,于是转过头,给自己倒水。 很快,一壶水都喝进去了,孟昔昭拎着空空如也的水壶,突然做出了决定。 放下水壶,他快步走出去,今日驿馆中的侍卫多出了一倍,好像所有侍卫都被崔冶叫回来了,郁浮岚却不在这。 孟昔昭看见他们,没有跟他们说话,而是径直走向崔冶的房间,有的侍卫不明就里,还想过去问一问,却被其他同僚拦住。 这些人也不全是太子的人,有一些,就只是普通的在东宫当差的侍卫。 但相信,此番回去之后,他们就都会转变成太子的人了。 推开房门,孟昔昭走进去,发现崔冶也没睡,正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慢慢的翻看。 崔冶抬眸,看见他进来,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顿了顿,然后转身,把另一边的茶壶拿过来,给自己旁边的位置倒了杯茶。 孟昔昭也快步走过去,捧起那杯茶,就吨吨吨的喝。 崔冶:“……” 他低声道:“成与不成,都已是定局,你也不要太过心焦了。” 孟昔昭听了,点点头,然后继续紧张。 …… 崔冶不知道,孟昔昭紧张的不是这件事究竟能不能成,而是楚国公主,她到底能不能行。 这两者的区别在于,楚国公主究竟可不可以活下来。 这一夜,都是她的主场,没人帮忙,从头到尾,都只能靠她自己的能力,没出意外还好,要是出了意外…… 孟昔昭深觉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干为妙,他不喜欢这种背上一条无辜人命的感觉。 孟昔昭熬了一个晚上,而崔冶也陪着他坐了一个晚上,两人并没有交流,就是这么枯坐,任由一旁的蜡烛慢慢燃烧。 在天刚蒙蒙亮,天色还是深蓝的时候,孟昔昭听到外面传来骚动声。 噌的一下,他站起来,然后就急急的往外冲。 崔冶愣了一下,也跟着站起身。 打开门,孟昔昭几乎是跑下楼的,然后,他就看到楚国公主在自己侍女的搀扶下,惨白着脸,连头发都没梳,外衣也没披,就这么穿着中衣的出现在驿馆门口。 侍卫们比孟昔昭震惊多了,他们惊愕的围过来,不明白公主这是怎么了。 而楚国公主浑身颤抖着抬起头,她先看了一眼后面的太子,然后才看向睁大双眼的孟昔昭。 “单……” “单于……” 楚国公主抱着自己的身体,狠狠掐了自己肋下的软肉一把,本就哆嗦的嘴唇,总算是溢出了哭腔。 “单于他死了!” 这一句如同石破天惊,顿时在驿馆引出一片哗然。 而另一边,在天亮了以后,匈奴王宫的官员来到新宫,问门口的守卫,单于和公主起来了没有。 守卫回答:“公主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说是有事要找齐国太子,单于还在里面睡。” 官员一顿,突然觉得不对劲:“半个时辰前?那时候天还没亮,她去找齐国太子做什么?” 守卫哪知道,这楚国公主几乎天天都要去找齐国太子,之前是晚上去,后来白天去,再后来什么时候都能去,反正她也去不了几天了,所以守卫就没管。 但这官员却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纠结片刻,他敲了敲房门。 没反应,他再敲,还是没反应。 这预感顿时扩大,他赶紧命守卫踹门,踹开以后,他们冲进去,却发现单于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仿佛睡得正香。 可是他身上没盖着被子,被子一半垂在地上,一半留在床上,官员惶恐的跑过去,都不用摸单于的脉搏,只摸他的身体,就发现,他已经凉透了。 官员登时傻在原地。 守卫比他慢一步,看见这个情景,再看官员的表情,守卫的脑子也是嗡的一声。 而官员的表情,也由呆滞慢慢变成了咬牙切齿。 “你去通知左右贤王,还有几位王子,至于你,把其他人都叫过来,跟我一起去齐国驿馆,把他们所有人,一个不落,全都抓起来!!!” 第47章 嚣张 匈奴人乱成一锅粥了, 齐国人也好不到哪去,所有人都被孟昔昭紧急叫起来,而听说了发生什么事以后, 大家全都露出了十分一致的痴呆脸。 啥、啥?! 你再说一遍,匈奴的单于怎么了?! 公主此时已经哭的泣不成声, 这不是装的, 她是真害怕啊,刚刚凭着一股心气, 她才能走到齐国驿馆来,现在身处齐国人的包围之下, 那股心气就散了, 她也开始后怕起来,都不用装, 就哭的仿佛死了爹娘。 礼部郎中现在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殿下,您先别哭了,您倒是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啊!” 公主本来在啜泣, 听到他的话, 顿时哭的更加大声,她本来就是个大嗓门, 现在哭诉起来, 更是震天一样的响。 “我怎么知道!” “我、我睡醒了,想下去喝口水, 一转身,碰到单于的胳膊,却发现他的胳膊特别凉, 我赶紧去摸他的脖子,却发现, 他已经没脉了!” 陆逢秋呆滞的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公主擦擦眼泪:“就刚刚,也就一刻钟之前。” 臧禾:“听起来,这单于是暴病而亡?” 孟昔昭点点头:“大约就是这样,单于年纪大了,昨夜喝了许多的酒,还受了风,夜晚里激动一些……唉,真是人生无常啊。” 臧禾点点头,“睡梦中去世,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了。” 丁醇听着他俩一唱一和,还只是绷着脸,陆逢秋却呆呆的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突然爆发起来。 “现在是感叹这些的时候吗?!单于死了,匈奴人知道了,能放过咱们吗!” 孟昔昭和臧禾同时转过头,意味不明的看着陆逢秋。 后者被他们看的整个人都一激灵。 孟昔昭:“这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单于他年纪大,身体不好,以前还受过伤,本来就是过一日算一日。” 臧禾也道:“公主新婚之夜死了夫婿,惊吓过度,这才跑出来找我们求助,要论起来,咱们跟匈奴人一样,都是飞来横祸,陆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陆逢秋:“…………” 他咽了咽口水,带着惊慌的表情,看向同样站在这,但已经很久没出过声的太子。 他声音都颤巍巍的了:“殿、殿下……” 太子撩起眼皮:“陆郎中,扶公主去我的房间休息。” 陆逢秋看一圈在场的人们,发现他们一个比一个面无表情。 虽说大齐确实是奸臣多,但奸臣不代表人家没能力,能在乌烟瘴气的朝堂里混出一个名目来,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本事。 就像臧禾,孟昔昭可没跟他说过自己的计划,但他在发现这事以后,立刻就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说一句不太夸张的,现在,可是生死存亡之际,匈奴人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而单于,不管他怎么死的,都一定、必须、务必!让他是因病暴毙而亡的! 陆逢秋没那个心理素质,这个时候,他确实躲开比较合适。 不然让匈奴人看见了他脸上的心虚,就是不怀疑,也要怀疑上了。 陆逢秋大约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他赶紧低下头,走到楚国公主身边,小声道:“公主,随臣上楼吧。” 楚国公主一边哭,一边跟他走了。 而在那抽泣声消失以后,这一楼,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谁都没说话,太子则微微抬头,走向了刚刚楚国公主坐的位置,坐下之后,他挨个吩咐:“丁将军,守好驿馆的大门。” 丁醇一脸严肃的抱拳:“末将领命,绝不会让匈奴人踏入驿馆半步!” 太子点点头,然后看向臧禾:“臧大人,去把其他人都叫起来,让他们待在一处,不要外出,若情况不好,直接逃走,不要逗留。” 臧禾张嘴想说点别的,可想了想,他还是闭嘴了:“是,微臣遵旨。” 太子又看向孟昔昭:“孟大人。” 孟昔昭不等他说后面的话,直接就道:“臣跟丁将军在一处。” 太子:“……” 抿了抿唇,他也知道,孟昔昭筹谋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如果不让他出去,后面出现了变数,他们也没法控制了。 点点头,太子又看向一旁的詹不休:“詹统领,保护好孟大人。” 詹不休看向崔冶,神色一顿,他也抱拳:“是。” 然后,大家就全都动起来,太子稳坐一楼大堂,而丁醇把自己的亲兵全都拉到了外面,孟昔昭则站在门口,垂着眸,不卑不亢的看着脚下的石砖。 詹不休站在他身边,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兵器。 如此阵仗,严阵以待。 而他们也没等多久,匈奴人就到了,几百个匈奴士兵气势汹汹的朝他们跑过来,前面还有匈奴的左贤王、右贤王、大王子、二王子、甚至连三王子都来了。 金都尉也在后面的人群当中,来的是真齐全。 孟昔昭等人就这么看着匈奴人迅速靠近,而在他们快进入驿馆范围的时候,丁醇才大喝一声:“站住!犯我大齐驿馆,等同犯我大齐!” 大王子狰狞一笑,“你们齐国的公主,害死了我们匈奴的单于,现在还想讲究犯不犯的问题吗?今日,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为单于陪葬!” 孟昔昭:“你为什么说单于是我们的公主害死的。” 大王子:“还用问吗?!她杀了单于以后,还特意逃到了你们的驿馆里,以为这样就能保住她的性命?别做梦了!” 孟昔昭皱眉:“我们的公主说,她是卯时醒来,发现单于的身体已经凉了,惊慌失措之下,因为太过害怕,怕你们觉得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才慌不择路,跑来了这里,大王子,单于过世我们也深感遗憾,但你直接就说单于是我们的公主殿下害死的,这是不是太过武断了,如果你说是,证据呢?” 往前走了一步,他对大王子冷笑一声:“没有证据,就要杀光我们,别忘了,大齐的太子殿下还在这,大王子此举,是打算和整个大齐为敌吗?”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大王子都想直接仰天大笑了。 对啊,我就是要跟你们为敌! 早就想打仗了,之前他想打的是月氏,但现在,他觉得,先把齐国打下来才是正理! 哪怕打不下一整个国家,他也要打下一部分来,让齐国人看看他的本事! 但他想打,不代表所有人都想打,二王子安奴维突然出声:“父亲一直都好好的,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有你们的公主知道,把她交出来,不然我们就打进去!” 二王子觉得这样的要求很合理,比他哥说的直接就要杀光他们强多了,他觉得自己这红脸唱的特好,很可惜,孟昔昭根本不买账。 他斩钉截铁的一口回绝:“休想!你们全副武装的跑过来,先威胁我们,再污蔑我们,公主交到你们手中,岂不是生死难料了?哪怕嫁出去了,公主也依然是我们的公主,绝不能受这种屈辱!” 匈奴人见他这么油盐不进,顿时更加愤怒。 而右贤王坐在马背上,眉头拧的死紧。 他没有去看单于的尸体,听到这消息,他直接就懵了,然后就跟着大部队一起跑了过来,中途,他听到那个发现单于尸首的人说房里的情形,说实话,这确实不太像是楚国公主干的。 宫殿里是暖和的,人死了,不会立刻就变凉,而是过一段时间才会失去温度,假如是楚国公主动的手,她怎么可能还在宫殿里睡觉,甚至等到了早晨,天都快亮的时候,才逃跑。 除非她是动完手以后,就坐在宫殿里,跟单于的尸首安静相处了一夜…… 想想那个画面,右贤王觉得自己一个男人都做不到,更何况是楚国公主这种来自齐国的弱女子呢。 还有那条掉在地上的被子,也很像是楚国公主惊慌之下,去查看单于的情形,这才把被子弄到地上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右贤王感觉,齐国人没说谎,这事,估计真的跟他们没关系。 毕竟单于年纪真的很大,这人一激动,就很容易犯点什么毛病…… 但,即使他心里这么想,他也一直都没有吭声,因为大王子现在是铁了心的要把这帽子扣在齐国人头上了。 他准备先看看情况,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不要说那些没用的,把你们的公主交出来!” “交出来!” “对,把公主交出来!” 匈奴人死了单于,群情激愤到了顶点,丁醇拿着兵器,死死的盯着这群人,他现在比两军交战的时候还紧张,因为两军交战是有赢有输的,而今天,一旦让匈奴人动起手来,齐国人就只有全灭这一个结局。 他们喊的声音太大了,而且这么喊下去,人的理智都会丧失,到时候,就是没有人号召,他们也会冲过来,把所有挡路的人都杀掉,孟昔昭皱着眉,看向一旁的詹不休,后者意会过来,立刻把孟昔昭交给他的第二个手/雷,扔到了远处的空地上。 手/雷滚落之后不久,砰的一声,炸响在众人耳侧。 这回没有匈奴人受伤,但他们被吓得吱哇乱叫,有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转身逃了几步。 连马匹都受惊了,高声嘶鸣,好不容易才被骑在背上的人拉住。 孟昔昭这回没再喊捂耳朵这句话,匈奴人里,毫不夸张的说,失聪了一大半。 这时候,孟昔昭才往前走了几步,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们:“别以为齐国人就没有血性!你们要是再往前走,我们就是拼着和你们同归于尽,也要把你们通通炸死!” 右贤王被那手/雷震的一阵阵耳鸣,但还是听得清孟昔昭的话,闻言,他顿时大惊,这可不行,大王子不能死啊! 于是,他赶紧让马往前走了几步:“大王子,我看,这事确实有点蹊跷,要不然……” 大王子对此的回答是,“滚开!” 右贤王:“…………” 他气的眼睛都红了,这齐国人,太!嚣!张!了! 大王子直接翻身下马,当时就想率兵将这些齐国人都屠杀殆尽,而这个时候,驿馆里面又冲出来一群侍卫,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刚刚詹不休用的手/雷。 大王子见了,仅仅是表情一滞,可他身后的匈奴人,脸上却出现了惧怕的神色。 孟昔昭回头,用余光看了一眼依旧稳坐在驿馆大堂里的那个身影,然后才没什么情绪的笑了一下:“单于殡天,你们没验尸、也没找到任何的证据,就来逼我们交出公主,大王子,你是来为单于报仇的,还是来借机生事,想要发泄当初你被我们的人打败的私仇。” 大王子的眼珠转向他,阴阴的笑起来:“我的父亲死了,你觉得我还会关心输赢的问题吗?” 孟昔昭看看他,行啊,脑子转的挺快,并没有上当。 顿了顿,孟昔昭又道:“众位匈奴的勇士,如果这件事,真的与我们公主有干系,我们也不会包庇公主,齐国陛下必然会给匈奴一个交代;可如果这件事跟我们的公主没有干系,你们这么做,是迁怒,还是别有用心?我大齐不远千里将公主嫁过来,不到一日公主就变成了寡妇,难道你们觉得此事对我大齐还是有好处的吗?如果我们想跟匈奴结仇,那一开始,又何必把公主嫁过来呢。” 在场会雅言的匈奴人本来就不多,孟昔昭这话其实就是说给几个贵族听的,右贤王看看对面那人手一个的手/雷,再看看自己这边,已经再而衰,马上就要进入三而竭状态的士兵们。 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再想立时把他们拿下,已然是不可能了。 干脆,右贤王也翻身下马:“好,那我们就去查明此事,但昨夜和单于在一起的,只有你们的公主,她必须跟我们一起走,放心,我们不杀她,只是要问她一些问题。” 孟昔昭:“行,那就在这问,当着所有人的面问。” 右贤王:“……你不要欺人太甚!” 孟昔昭看着比他还横:“我哪里欺人太甚了?!是你们先带兵过来威胁我们的!根据大齐的规矩,公主的相公去世以后,她就要归家了,她还是我们大齐的公主!” 右贤王脑门青筋暴起,他脱口而出:“她现在是我们匈奴的阏氏,匈奴的规矩,即使单于去世,她也要嫁给下一任单于!” 孟昔昭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看着像是想笑,不过又克制住了。 他直接吼回去:“那你们就定好了下一任单于,再来说话!” 顿时,场面鸦雀无声。 大王子下意识的看向二王子,两人对视,眼里几乎有火花出现。 而同样有夺嫡可能的三王子,则一脸事不关己的看向旁边那个炸出来的大坑。 三王子身子有点问题,如果用后世的话说,他是轻中度的自闭症,但这时候又没有自闭的说法,他的症状表现出来,只能让人感觉他是个傻子。 刚刚这群人直接朝着齐国驿馆而来,是被愤怒驱使了,可现在,孟昔昭让他们发现了一个更加严峻的事情,单于死了,新单于,也该诞生了。 矛盾彻底被转移,此时此刻,齐国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左贤王见状,沉声吩咐身边的人,“先把齐国驿馆包围起来,不要让他们的人出去,屠哲,你去把王庭的大夫全都召集过来,让他们一起来看,单于究竟是因何而亡的。” 金屠哲看一眼孟昔昭,应了一声,然后骑马离开了。 其他人见状,感觉也只能这么办,右贤王又去劝大王子,这回他听进去了,只恨恨的看了一眼齐国驿馆的大门,然后才跟着右贤王离开,二王子看着他的背影,眯着眼,却没跟上去,而是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估计是去摇人了。 一部分匈奴士兵留下来,把整个驿馆围的密不透风,被这些士兵呵斥着回到驿馆内部,直到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丁醇才慢慢松了口气。 这一关,算是过了。 但很快,他的心又重新提起来,转过身,他忧虑的看向孟昔昭:“孟少卿……” 在这种时候,很奇怪,丁醇的主心骨不是太子,也不是自己,而是敢跟匈奴人叫板的孟昔昭。 然而孟昔昭也摇了摇头:“接下来只能等了。” 丁醇:“……” 他不喜欢这个方案。 想也知道匈奴人此时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验尸,而是赶紧把单于之位抢过来,这匈奴马上就要变天,他们的生死,也要随着变天的结果而定。 万一继位的是那个恨不得弄死所有齐国人的大王子…… 那他们也不用好奇真相了,因为不管真相是什么,那个大王子都会说,这是一场来自齐国人的阴谋,把他们全宰了,老单于就能闭目了。 …… 而说完这句话以后,孟昔昭突然走向后面,来到崔冶面前,他跟崔冶对视一眼,然后相携上楼,楚国公主待在崔冶的房间,于是,崔冶就来到了孟昔昭的房间。 孟昔昭朝他开口,说想要再借他的侍卫一用。 郁浮岚已经被借出去了,留在崔冶身边身手比较好的人,就剩了两个。 把最会隐藏身形的那人派出去,孟昔昭坐着等了一会儿,没吃饭也没睡觉,但孟昔昭现在也顾不上那些,听到外面有动静,知道人来了,孟昔昭立刻出去。 金都尉都不需要给个理由,现在匈奴乱着呢,他作为都尉,去哪都行。 两人找了个没人的房间,刚一进去,孟昔昭就快速的对金都尉说:“最迟到今晚,你们的大王子就会发动兵变。” 金屠哲眯眼:“那又怎么样?” 孟昔昭服气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打算跟我玩看破不说破那一套?!省省吧!等他当上单于,我们死绝,你们去大漠守边疆!” 金屠哲:“…………” 孟昔昭扶额,看着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着急:“单于的死,跟我们公主真的没关系!公主跑过来的时候,人吓得都快失魂了,摊上这种倒霉事,我……我真是没处说理去!我不跟你开玩笑,假如你们大王子敢对我们太子动手,别管我们太子在大齐是何地位,大齐陛下是一定会对匈奴出兵的,哪怕把所有将士都派过来,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杀光你们所有人!” 呵呵。 孟昔昭说的斩钉截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天寿帝是会生气,因为这代表匈奴一点都不顾他的脸面。得到消息以后,他肯定会出兵,可在他发现匈奴兵力很强,不止打不死,还打不赢,那他也就该意思意思,表现一下自己的愤怒,然后鸣金收兵了。 不过没关系,这点内情,只见过天寿帝两面的金都尉是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还会把老单于的性格套在天寿帝身上,认为天寿帝也是个说打就打、而且毫不含糊的男人。 金都尉听了,果然表情紧绷起来:“大王子他应该……” 后面的不会两字,金都尉实在说不出口。 他又不了解大王子,而且今天大王子那狰狞又快意的表现,实在不像是吓唬人。 感觉脑子有点乱,金都尉晃晃脑袋,干脆直接问孟昔昭:“所以,你找我是想干什么?” 孟昔昭也直接回答:“趁大王子还没动手,你让左贤王先动手!他在匈奴的地位不是也很高吗,威望比单于差不到哪去,如今也只有他能救我们了!” 金都尉前些天才长出一些政客的脑子,现在就听到这么惊悚的事情,顿时瞪大双眼:“你想让左贤王杀掉几个王子和右贤王,控制王庭,然后自立为单于?!” 孟昔昭:“…………” 我没这么想,但看你连细节都说得这么清楚,看来你挺想的。 默了默,他说道:“这可能有点来不及。” 金都尉皱眉:“什么意思?” 孟昔昭:“事出突然,这又不是你们的左贤王庭,你们的人马不够,能一下子就杀掉这么多地位高的人吗?而且杀了这么多人,匈奴岂不是会变得更乱,万一有人觉得不行,想要替死去的主子复仇,纠集起来大军,到时候搞不好连我们都要被卷进去。” 金都尉:“……那你说该怎么办?” 孟昔昭顿时露出一个“怎么连这都要我教”的表情来。 有点嫌弃的看着金都尉,孟昔昭压低自己的声音:“你听说过摄政王吗?” 第48章 极端 孟昔昭和金都尉在房间里待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 然后金都尉从房间里走出来,抿着唇,离开了齐国驿馆。 不久之后, 孟昔昭也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见到他, 一直躲在二楼悄悄看形势的陆逢秋立刻跑下来, 真是难为他了,平时多走几步路就喘的人, 今天竟然跑的比兔子还快。 陆郎中十分紧张的问他:“孟少卿,左贤王都尉找你有什么事?” 孟昔昭看看他:“不是他找我, 是我找他。” 陆郎中呆了一呆, 立刻又问:“那你找他有什么事?!” 孟昔昭叹气:“当然是求他救命了,陆大人, 你没发现吗?咱们的脑袋,如今都已经栓到腰带上了。” 陆郎中:“…………” 他没发现? 他是最先发现、也反应的最正常的那个好不好?! 陆逢秋心很累,但这也不是发狂的时候, 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他答应救咱们了?” 孟昔昭摇头:“没有。” 陆郎中:“……” 见这位同僚满脸都写着凄苦二字, 隐隐还有种矗立于风雨飘摇中的气质,孟昔昭默了默, 拍拍他的胳膊:“陆大人, 不要担心,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有陛下他老人家保佑着咱们,咱们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陆逢秋一脸麻木的看着他。 孟昔昭要是说佛祖保佑,陆逢秋可能还能稍微得点安慰, 然而他说的是天寿帝,陆逢秋顿时有种, 不如现在就找个上吊绳自我了断算了的想法。 匈奴的单于死了啊。 这梁子结大了,哪怕他们绝处逢生,能逃回大齐,但天寿帝得知这件事以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即使陆逢秋只是个礼部郎中,他都知道,天寿帝自私又自大,发现公主给他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就算确定了这件事跟公主无关,只是倒霉才撞上了,他也不会高兴。 届时公主留在匈奴,而他们这群人回到大齐,第一个要迎接的,就是天寿帝的怒火。 搞不好即使匈奴人放过了他们,天寿帝都不会放过他们,一来为了撒气,二来为了做出一个态度,让匈奴人知道这事跟他这个皇帝没关系。太子到时候肯定没事,天寿帝再怎么样,也不会把太子杀了以儆效尤,而孟昔昭,估计也没什么事,毕竟他爹是孟参政,他外祖家又是吴国公府,曾经有过从龙之功的,无论如何,天寿帝都能留他一条命。 丁醇就更没事了,丢了一座城,他都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这就证明了天寿帝需要他,所以,他也能活着。 那么,要被砍头用来平息匈奴人怒火的……就剩下他和臧禾了…… 臧禾还年轻,是新科探花,也是有那么几分活下来可能的。 很好,数来数去,别人都有活着的希望,就自己没有。 陆逢秋带着痴呆的表情,看向眼前的一面墙。 孟昔昭疑惑的看了他一会儿,眨眨眼,他问他:“陆大人,公主殿下如何了?” 陆逢秋仿佛已经没了灵魂,一点不带感情的回答他:“还在楼上哭。” 孟昔昭:“……这都多久了,怎么还在哭,我去劝劝吧,这要是把眼睛哭坏了,咱们也难辞其咎。” 然而在孟昔昭动身前,陆逢秋却拦下了他。 叹口气,他说道:“孟大人,你留在这,还是让我去照看公主吧。” 这样他还能跟着一起哭会儿。 孟昔昭:“……” 看着陆逢秋跟个木偶人一样僵硬又飘忽的上楼,孟昔昭嘴角抽了抽。 * 孟昔昭说等,就是真的坐着干等。 毕竟他们这群人都出不了门,那个侍卫偷溜出去,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想多做一些事情,也不可能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谁也没心思吃饭,更无法入睡,原本他们还待在各自的房间中,后来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干脆全都聚到一楼的前堂,默默的坐着,不说话。 公主的情绪是这群人当中起伏最大的,又一直都在哭,午时前,她哭晕过去了,随行的大夫一共有三人,其中一个是跟着公主一起去了新宫,如今怎么样,这些人也不知道,另一个是随行太医,专门给太子和官员看病,最后一个就是孟昔昭带来的滕康宁了,如今他跟其他随侍们挤在一起,正焦灼的等待着外面的消息。 听说公主晕了,孟昔昭赶紧让人去把那个太医请过来,谁知道,那个太医心理素质还没陆逢秋好,一听说单于昨晚死了,他直接就犯了心疾,差点没随着老单于一起上路,还是滕康宁给他扎了两针,这才保住了太医的命。 得知这件事,孟昔昭有些无语,只好让他们把滕康宁叫来。 滕康宁这一路除了给孟昔昭诊脉,就是独自一人坐着,摆弄草药,众人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即社交能力为零的怪胎大夫。 此时此刻,大家心里都着急,也没人在乎滕康宁会做什么,他跟着随侍来到前面,没有跟坐在一楼的众位官员们打个招呼,直接就上了二楼,给楚国公主治病去了。 孟昔昭随意的瞥了一眼他的身影,然后又把视线投向驿馆的大门。 从纸糊的窗户里,可以隐隐约约见到外面那些全副武装的匈奴人。 垂下眸,他又开始推算起这些日子不知道推算了多少遍的东西。 匈奴的势力,分为四方,第一个是老单于的铁杆支持者,也就是大都尉等等常驻单于庭的将领,他们基本上都没有反叛的心思,老单于支持谁,他们就支持谁,不过很可惜,老单于在上了年纪以后,就不怎么信任自己的儿子们了,也从来不显露自己到底想让哪个儿子继位的心思。他不表态,这些人自然也不表态,算是如今的中立势力。 第二个是以大阏氏为首的匈奴贵族们,大阏氏并非老单于原配,而是在老单于势力成长起来以后,眼看着未来就要继承单于之位了才娶的,所以这位大阏氏出身十分高贵,在贵族当中也是如鱼得水。二王子就是她生的,单于女儿多,儿子少,其中有没有这位大阏氏的手笔,还很难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大阏氏性格强势,哪怕年纪大了不受宠,在匈奴也依然有自己的话语权。 第三个自然就是大王子和右贤王的姻亲势力了,也是所有势力当中最强的,大王子的武力,再加上右贤王的智力,看起来确实是势不可挡,然而有一个问题。 右贤王的人缘,不太好。 右贤王在匈奴的地位,就跟甘太师在大齐差不多,作为单于的儿时玩伴,他天生就拥有单于的好感,而且人又会说话,总把单于哄得高高兴兴的,这些年他也凭着自己的口舌,给自己揽了不少的好处。 可是,别忘了,这里是匈奴,匈奴人天生就不喜欢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跟心胸坦荡、时不时就玩一把天使投资的左贤王比起来,右贤王简直可以用奸佞来形容,他经常的蛊惑单于,利用单于排除那些得罪过自己的人,一次两次的,大家发现不了,次数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他是个阴险小人了。 单于在的时候,他是右贤王,大家不敢得罪他,可现在单于不是不在了吗?单于一换,左右贤王也要跟着换,稍微有点本事的,都会想要搏一搏新的从龙之功,然而大王子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就会让这些匈奴人犯嘀咕。 右贤王佛坎是大王子的岳丈,两人关系又很亲密,会不会等大王子当了单于,右贤王的位置,还是给佛坎? 而大王子这么信任他,接下来的单于庭,会不会还是他佛坎的一言堂? 人一嘀咕,就做不了决定,而一旦做不了决定,就需要别人来推他一把。 比如在原书里面,大王子就不是正经继位的,而是在老单于暴毙以后,先花时间把单于庭收拾了一遍,才坐上单于之位。 书里从没提过右贤王佛坎的名字,而像他这种如此有表现欲望的人,如果他还在匈奴的权力中心,肯定是要上蹿下跳,几乎哪里都有他掺和一脚。既然没提过他,那就只能说明,他被大王子丢弃了。 狡兔死、走狗烹,日后大王子的种种行为都有佛坎的影子,而佛坎本人,怕是已经化作黄土一抔了。 这并非是孟昔昭危言耸听。 左贤王尚能在匈奴的权力更迭中活下来,最凄凉的情况,大概就是被派去守边疆,而右贤王,在单于死后,他已经没用了,甚至还阻挡了大王子吸纳贤才,再加上他地位高、是长辈,给他一段时间发展,他就有可能会变成桎梏大王子的那个人。 大王子又不笨,他肯定能意识到这一点。假如大王子是个念旧情的,右贤王或许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很可惜,大王子是个爹刚死就能一秒钟不耽搁的发动兵变的人,想让他念旧情,下辈子吧。 书里老单于是暴毙,如今,老单于还是暴毙,大王子也依然是书里的那个大王子,所以孟昔昭才说,他一定会很快的就发动兵变。 大都尉们没有动作,他们还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当中,这时候,讲究的就是两个字——先机。 谁能第一个控制王庭,谁就是下一任单于,没有任何悬念,也不会再有翻盘的可能,因为匈奴跟齐国不一样,除了右贤王基因变异了,长了一脑袋的九转大肠,其他人其实在品性上都没什么问题,都有符合匈奴特色的是非观、都有一个好身体、都地位崇高、都知道赏罚分明的道理。 也就是说,谁上位,结果都差不多,至于大王子特能打,是个天生的将领,然而现在又没机会让他展示,匈奴人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不管谁当单于,自己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原本,左贤王也应当属于第一势力,即中立范围。 但现在,孟昔昭不遗余力的给他洗脑了整整两个月,再加上有齐国和匈奴的战事一触即发这件事的刺激,除非这个左贤王是金蝉子转世,佛的不能再佛了,不然,他肯定会迈步走进匈奴第四势力的范畴,决定做点什么。 毕竟,这不仅仅是孟昔昭等人的生死存亡之际,也是匈奴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刚遭灾没多久,百姓们还没缓过来,如果由着大王子的性子来,这就打仗,打赢了还好,皆大欢喜,可一旦输了,在粮食不够、齐国大军压境、女真趁机燃起战火、月氏偷偷搞事的多重压力之下,匈奴,搞不好就这么没了。 左贤王对匈奴还是非常尽心的,孟昔昭相信,他不会坐视匈奴陷入险境而不理。 但问题是,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还有,金都尉回去以后,到底能对左贤王造成多大的影响呢。 所以说,孟昔昭其实并不担心送亲队伍出什么事,匈奴没有真的笨蛋,哪怕是那个大王子,现在也属于是被气疯了的状态,如果让他缓过来,他也会发现,这顶杀害单于的帽子,还是不扣给齐国比较好。最起码,不能现在扣。 反正单于已经死了,死去的人不会说话,而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吃饭啊。 …… 坐着坐着,孟昔昭突然起身,回了楼上。 其余人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都只是默默的想着自己的事情。 推开自己的房门,孟昔昭看见太子坐在自己的床上,正习惯性的闭目养神。 大约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太子的日常行为总是很平静,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养生一般,孟昔昭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双手做了个开花的造型,托着自己的脸。 安静的看着太子闭目的模样,孟昔昭用力的叹了口气,像是怕太子听不到一样。 崔冶:“……” 阖着的双眸睁开了一条缝,狭长的眼睛微微转动,看向又在无意识的凹造型的孟少卿。 默了默,崔冶问:“何故叹气?”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睛,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起他来:“你说,呼日恰登上单于之位的可能,有几成?” 崔冶听了,静静思考片刻,然后说道:“五成。” 孟昔昭挑眉:“只有五成吗?” 崔冶淡笑了一声:“若他今日没有在驿馆之前,暴露出自己对齐国的深仇大恨,或许还能再加两成。” “但他太过刚愎自用了,一时之间,竟将私仇放到了正事之前,错失良机,不可挽回。” 孟昔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呀,但是,即使只有五成,也是齐国承担不起的五成……” 说到这,他不禁笑了笑:“若他继位,我就是齐国的千古罪人了。” 崔冶转过头,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孟昔昭,然后,他走下床,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即使崔冶的声音很低,也能淌进孟昔昭的心房里。 “匈奴和大齐,早晚都有一战,父皇的死敌是南诏,而大齐的死敌,一向都是匈奴。二郎从来都不是罪人,只是一个想尽办法,为大齐避免战事的为官之人。” 慢慢的,孟昔昭把自己的胳膊放了下来,他坐的更直了一些,“殿下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崔冶朝他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孟昔昭:“……” 这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过,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反正崔冶相信他,这就够了。 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突然,外面传来骚乱的声音。 孟昔昭和崔冶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站在二楼的栏杆上,孟昔昭朝下望了一眼,发现丁醇他们全都围在门口,一个个十分紧张的模样,而一个陌生的匈奴人穿着甲胄,站在门口,也没看这些人,他的目光在这些齐人面前巡过,然后锁定在二楼的孟昔昭身上。 他的雅言有严重的匈奴口音,但大家还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齐国的鸿胪寺少卿,左贤王殿下有请。” 孟昔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里只有两个字。 ——成了。 * 左贤王只请孟昔昭一个人,然而齐国人不答应,这种时候,独自一人去面对匈奴,那不就是九死一生吗?连陆逢秋都站在人群当中,使劲的摇头,不同意让孟昔昭单独出去。 还是孟昔昭把他们挥开,对他们说了句:“无妨,我相信左贤王殿下。” 说完,他就带着一脸淡定的模样跟着那个匈奴人走出了驿馆,看得后面的人们既五体投地、又眼泪汪汪。 孟少卿,你真是好样的! 你是咱们大齐的楷模,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 孟昔昭出了驿馆,发现外面的守卫依然那么多,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准左贤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跟着对方离开。 而走出去不过几十丈,孟昔昭就发现,这不是去左贤王府的路,而是去王宫的路。 顿了顿,孟昔昭保持好自己的表情,一路上,一声都没吭过。 来到了王宫,左贤王见他的地方并不是单于以前经常待着的宫殿,而是一个偏殿,门口有两个匈奴的守卫,见了他,都是一脸的虎视眈眈,但到底没有难为他,而是让他进去了。 孟昔昭意识到一个事。 金都尉不在。 沉默一秒,孟昔昭推开门。 这偏殿里点了火盆,然而并没多大用处,依然很冷。 王宫里只有主殿和后宫是有地龙的,别的地方,都烧炕,这个偏殿更惨,没炕,只能烧火盆。 火盆前面就是独自一人坐着的左贤王,从孟昔昭进来开始,他就一直盯着孟昔昭看。 孟昔昭心里感觉很奇妙。 两个月,不,已经两个多月了,按理说他和左贤王应该很熟了才对,但其实,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坐下。 孟昔昭甚至有种很骄傲的感觉,呵呵,你以前看不起我对吧?可现在怎么样,被打脸了吧。 这么一想,他顿时就淡定了,施施然的坐到左贤王对面,然后开口问候:“见过左贤王殿下,不知道左贤王是否已经查明单于的死因了?” 左贤王看着他这个一点不害怕的模样,慢慢的开口:“二十个大夫,都说单于是突发急症,在睡梦中殡天的。” 孟昔昭听了,点点头,“这样一来,我们的公主也能洗清嫌疑了。” 左贤王却盯着他的眼睛,问他:“孟昔昭,你真觉得这件事与你们的公主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孟昔昭抬起眼睛,左贤王气场强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可孟昔昭跟他对视,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他微微笑了一下,回答的铿锵有力:“对,我就是这样认为,我们的公主,大齐的公主,绝对不可能做出伤害两国友谊的事情,她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说到最后十二个字,孟昔昭看着左贤王的目光都有些慑人了。 左贤王被他暗暗的威胁了一下,心里却顿时放松了许多,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看来,孟昔昭也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送亲的一路,左贤王都在,他能看出来,齐国公主跟太子就仿佛两个陌生人,不止跟太子,哪怕跟那些随侍,他们也没有任何情谊,只有几个侍女,跟这位公主能稍微的说上话。 性子独,城府深,还爱看书,这样的公主,是有可能做出离经叛道之事的,但她肯定不会告诉别人,因为只要齐人不傻,就绝不可能配合她的计划。 齐人可能无辜,可那公主…… 单于的尸首里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外伤,那些大夫看了,全都一个说法,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所有大夫都被收买了吧,而且这些大夫,都是匈奴人,不可能全听齐国人的话。 种种迹象都表明,单于是自然病故的,可左贤王就是觉得,没这么简单。 然而,“觉得”做不了证据,况且,有了证据,也不是什么好事。 沉默片刻,左贤王看向孟昔昭:“希望你能始终保持这样的底气,也希望你们公主的手脚,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干净。” 孟昔昭没被他吓住,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有底气,是因为我们光明正大,黑的变不成白的,白的也变不成黑的,希望左贤王殿下也能记住这个道理。” 到了这种时候,孟昔昭还是这么嚣张,左贤王顿时觉得,看他更加不顺眼了。 但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先单于会在十日后下葬,新单于的继位大典,也在同一日进行。等到新单于继位之后,我们会向各国帝王发出书信,到时候,你们的皇帝也就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了。” 孟昔昭问他:“敢问新单于是……” 左贤王看着孟昔昭,扯了一下嘴角:“是匈奴如今的二王子殿下。” 孟昔昭顿时露出错愕的表情。 左贤王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吃惊,因为他告诉金都尉的是,让自己支持三王子继位。 三王子天生痴傻,更好掌控,孟昔昭说他可以做摄政王,也就是真正掌管着匈奴大权的人,这话要是换了别的人听了,估计会觉得很有道理,可左贤王不这么想。 三王子脑袋有问题,他什么都不懂,让他当单于,自己来做这个摄政王,他的匈奴同胞们能答应吗? 就算一开始,被他武力镇压了,也会很快就反扑,因为匈奴人绝对不可能接受一个傻子来当自己的单于。 大王子有实力、二王子有后台,除非他先把这两人杀了,不然的话,日后他们一定会再起波澜,企图逼宫,把他推下台。 而如果他杀了这两人,自己也落不到好,他们都有各自的支持者,不是自己一时半会儿就能收服住的。 孟昔昭用心险恶,看似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仿佛一心为他好,其实他是想坐山观虎斗,看着自己扶持一个弱主上位,然后将整个匈奴拉进永无宁日的境地中。 哼,真当他看不出来他的阴谋?齐人未免也太自大了! 但他确实也起了某些心思,老单于死了,他以后也不用再效忠他了,接下来,只为自己而活就可以了,三王子太傻,不行,大王子太疯,也不行,那就只有二王子可以选了。 而且越想,他越觉得二王子很适合。 二王子有大阏氏的保护,和贵族的支持,本身很富有,但他有个短板,就是兵力太少,比不过大王子手下的人多,这个时候,左贤王宣布支持他,把他的短板补上了,二王子欣喜若狂,大阏氏也立下了自己的保证。左贤王并不求自己能摄政,他只想继续当这个左贤王,管着左贤王庭,并敦促新的单于,做点好事,别再跟老单于一样糊涂了。 说到底,比起自己,他还是想让匈奴发展的更好。 自认为看破了孟昔昭的阴谋,左贤王看着孟昔昭,不由露出了一分轻蔑,而孟昔昭满脸都写着“怎会如此”四个大字。 他皱着眉张口:“左贤王,你糊涂啊,二王子安奴维有强盛的母家,就算他现在听你的话,以后早晚有一天,他会反噬你!” 左贤王听了,则立时冷下脸来:“孟昔昭,你一个齐人,还想管匈奴的事吗?” 孟昔昭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左贤王的脸色,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再开口。 挫败的叹了口气,孟昔昭说道:“罢了,这确实是你们的事,我不该多嘴。那你们的大王子,他现在如何了,该不会还想着杀光我们所有人吧?” 左贤王:“大王子急火攻心,病了,如今正在修养。” 孟昔昭:“…………” 你举一反三的挺快啊,这就让大王子“病”了。 但还是不够狠,光病了有什么用,你得让他病故了。 不然的话,等他找到机会爬出去,你们还是要倒霉。 但这话孟昔昭是不会说的,因为他就等着看那一日呢。 这个大王子,实在是太厉害,可孟昔昭又不能像对付老单于一样,直接把他送走,老单于睡死了,还在情理之中,大王子睡死了,那就太奇怪了,而且,他也收买不了能跟大王子睡到一起的人啊。 想办法在接触他的时候搞个意外,那就更不可能了,看似没关系的老单于毙命,都差点让送亲队伍团灭,如果让人看见是自己这边的人害得大王子没了命,或者致残,那个动不动就发疯的老单于的杀伤力,怕是一点都不比大王子低。 自己人无法出手,那就只能让匈奴人来出手。 既然他厉害,那就再促成另一个厉害的,不求压过大王子去,却也一定要跟他互相制衡,这天平,不论倒向哪一边,对齐国来说都没好处,反而是让它晃晃悠悠的,才能给齐国争取出休养生息的时间。 当然,天平不可能一直晃悠下去,别看左贤王现在还这么大义凛然,可这权力,一旦攥在了手里,那就只有攥着它的人知道其中的妙处,再想让他放手,那估计就跟割自己的肉一样疼了。 为什么那么多君王晚节都不保?还不是因为太想保持现状,一点点的下坡路趋势,都不愿意看到。 大王子不会坐以待毙,二王子则会跟其他势弱的君主一样,想摆脱自己亲娘和左贤王的控制,左贤王则不愿意放手权力,三个女人就能演一台戏,这三个男人,也不遑多让。 武力值满分的大王子,贵族支持的二王子,还有仍旧在鼎盛之年的左贤王,他们三个的戏,最起码能唱两年以上。 孟昔昭要的,就是这两年的时间。 战争,那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面对一个匈奴这样的庞然大物,想收服它,对现在的齐国来说是决计不可能的,哪怕派出自己所有的兵力,也啃不下这么大的一块肉。 所以,只能用化整为零的办法,让他们自己土崩瓦解。 如果他们能内斗到各自分家,那自然是好了,可也许他们打着打着就反应过来了,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不过,要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齐国也不会再惧怕匈奴了。 因为匈奴的两年内斗,是齐国的两年发展,而孟昔昭有信心,只要两年,齐国就能超过匈奴,到时候哪怕大王子把其他人全干掉正式上位,他也会惊愕的发现,两国之间地位倒转,铁板一块的不再是匈奴,而是那时候的齐国了。 …… 这是孟昔昭在匈奴做成的第一件事。 而第二件事,也可以提出来了。 大王子病了,齐国的处境也算是安全了,左贤王问孟昔昭他们要不要留下参加继位大典,孟昔昭则连连摇头,现在齐国人全都吓破了胆,谁还敢留在匈奴,都是恨不得赶紧长出一双翅膀,飞出这不详的大草原。 左贤王也没挽留,因为他也不想再看见这群齐国人了。 原定的就是后日出发,现在还是按原计划来,但在他们离开之前,有些事还需要商讨清楚,比如买卖马匹的事,还有单于殡天,齐国要不要给点补偿的事。 这俩都不用现在就决定,毕竟左贤王依然只是个左贤王,这种大事,他要把二王子请过来一起商量,孟昔昭也得让崔冶过来撑门面,所以两人说定了,明日大家坐在一起,好好的商量一天。 而另一件事,孟昔昭在听左贤王提起以后,都没露出个犹豫的神色,直接就瞪大双眼,“什么?!你们想让我们的公主继续留在这?!” 左贤王皱眉:“她是单于的阏氏,本来就该留下。” 孟昔昭:“可是,单于已经殡天了。” 左贤王:“继位大典之后,先单于的阏氏们都会成为二王子的妻子。” 孟昔昭:“这怎么可以,这于理不合!” 左贤王看着十分的不耐:“这就是匈奴的规矩!既然你们的公主嫁到了匈奴,就要遵守!” 孟昔昭:“……你确定?” 左贤王疑惑的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孟昔昭说的有些为难:“公主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中午还哭晕过去了,她如今的状态,比之前要嫁给单于时还不好,想必左贤王殿下也知道,齐国的女子,其实都适应不了草原的生活,再加上,我们齐国女子,将嫁父之后又嫁子视作□□,公主本就激动,若得知这件事,怕是……怕是会做出一些极端之举。”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极端之举,可以说是绝望下的自戕,也可以说是绝望下的让别人自戕。 想起昨夜刚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的老单于,左贤王又想了想老单于的脸,替换成二王子那张风华正茂的脸的画面。 左贤王:“…………”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一时之间,哪怕是他,表情也有点僵硬。 他到现在还是拿不准老单于到底怎么死的,先不说究竟是不是楚国公主干的,哪怕不是,在经历了这种大起大落之后,谁知道她会不会得到什么灵感,觉得丈夫死一个不够,那就再死一个看看。 僵着面皮,左贤王缓缓看向对面的孟昔昭。 * 天黑之前,终于,孟昔昭回了齐国的驿馆。 一进门,他就被众人团团围住。 陆逢秋:“如何?!匈奴人相信咱们是无辜的了吗?” 孟昔昭点点头:“他们已经验尸了,单于确实是自然病故,与咱们没有关系。” 一时间,整个驿馆都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声音,楚国公主就站在二楼,双手紧紧的绞在一起,她抿着唇,紧张的看着孟昔昭。 而这时候,孟昔昭抬起头,看向楼上的她。 隔着正在欢呼的人群,孟昔昭也能看清她现在的忐忑,原本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在跟她对视了两秒之后,慢慢的,他抿着嘴,笑了一下。 轰—— 这是心中大石落下的声音。 一刹那,楚国公主捂着嘴,哭出了声。 侍女见状,十分担心的问她:“殿下,您怎么了?” 楚国公主却只是摇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 她终于能回家了! 第49章 归国 当场痛哭出声的不止楚国公主一人,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想哭,只是碍于脸面,一时半会儿哭不出来而已。 楚国公主很快就被侍女扶回房里了, 而陆逢秋、臧禾等人,则被孟昔昭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起开小会。 他房间里就一把椅子, 太子坐着,也没人敢让他起来,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凳子,孟昔昭刚走进来, 就把凳子挪到了自己屁股底下。 …… 好在大家根本顾不上注意这些细节, 就这么站着开会也没有任何意见。 孟昔昭:“左贤王说,十日之后, 单于就会下葬,同一天,新单于继位, 就是那个二王子安奴维。” 一听不是大王子,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那个大王子真是把我讨厌齐国五个字写脸上了,要是他继位, 他们这群人还能有活着出去的机会? 虽说他没继位, 但大家还是有点担心。 陆逢秋忧虑的问:“那他们的大王子,会不会还想刁难咱们?” 孟昔昭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左贤王说,今天大王子急火攻心,心里太着急, 回去以后没多久就病了。” 众人:“…………” 这哪是病了,这是被软禁了吧。 顿时, 这几个人的表情就很微妙。 气氛过于安静,太子拿起一旁的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口气好像把大家的理智又给吹回来了。 陆逢秋严肃的点点头:“大王子、咳,大王子真是一个孝子啊,单于在天有灵,看见大王子为他的事如此痛心,想来也会瞑目了。” 臧禾:“单于后继有人,这是匈奴之幸,我身为大齐子民,也感到甚为欣慰,就是不知,这大王子的病严不严重?几日能好啊?” 丁醇闻言,也看向孟昔昭。 孟昔昭端端正正的坐着,直接就是一句:“管他呢,在咱们走之前肯定是好不了了。” 其他人:“……” 孟少卿!咱们齐国人,说话不能这么直接! 但是听起来感觉很爽是怎么回事。 崔冶放下茶盏,问:“左贤王还说了什么?” 孟昔昭转过头,对他回答:“他问咱们十日以后要不要参加二王子的继位大典。” 陆逢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这不好吧?匈奴的继位大典,咱们都是外人……” 孟昔昭朝他笑了笑:“所以我拒绝了,我说咱们出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匈奴虽好,但齐人恋家,如今都已经归心似箭,而且行车辎重都已经装备齐全,如果打乱计划,会变得很麻烦,所以还是按原计划行事比较好。” 陆逢秋这口气才又重新吐了出来。 臧禾问:“那明日,咱们去跟匈奴人辞行?” 孟昔昭点点头,“辞行,还有商量买卖马匹的事。” 陆逢秋这心情大起大落的,都有点精力不济了,闻言,却是一愣:“买卖马匹?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明年二月,自有农部和兵部的官员前来买马。” 孟昔昭哦了一声,用一种十分大不了的语气说道:“抱歉,之前忙着给公主筹备婚礼,我忘了跟诸位说,我跟匈奴人聊了聊马匹定价的事情,觉得这个价格有些高,希望他们能降价,匈奴人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口头答应了,所以,明日咱们要尽量把这件事落在纸面上。” 不管文官武官,反应过来孟昔昭说了什么之后,都是虎躯一震:“……当真?!” 孟昔昭:“这事我骗你们干什么?” 从陆郎中到丁将军,此时都是一脸的目瞪口呆。 每年跟匈奴买马,要花费四百万两银子、十万石的粮食。 每年运送白银和粮食的船队行在水面上,都吃水特别重,船队缓缓驶离应天府,带走的不止是钱粮,还是大齐国库十分之一的收入。 十分之一啊! 这些钱如果省下来,能做多少事,以后赈灾不用再扣扣搜搜的了,发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朝廷也发得起了,仁君时代提出来的养济院、施药局、慈幼局,后来因为没钱而搁置,如今也能再重新开办了! 孟昔昭一边看着他们欣喜若狂,一边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点心。 咬了一小口,孟昔昭鼓着腮帮嚼嚼嚼,等咽下去以后,他才说了后面的话:“但是,答应我能降价的人是右贤王,右贤王是大王子的岳丈,估计明日他不会出席了,咱们只能跟左贤王谈。” 三个官员:“……” 刚高兴了没两分钟,就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浇的他们透心凉,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发出声音。 陆逢秋:“那孟少卿你看,左贤王会答应这件事吗?” 孟昔昭唔了一声:“有点悬。” 众人的心立刻高高提起,之前不知道这事也就算了,没有期待,现在他们都已经默认这件事能成、这泼天的功劳就要泼在孟昔昭头上,顺便也让他们跟着扬名了,却又得知这件事要黄,谁能接受啊。 陆逢秋顿时一脸焦急,还是臧禾比较聪明,他看了看孟昔昭的表情,总感觉如果真的希望不大,孟昔昭是不会这么郑重的把他们叫过来,专门说这件事的。 臧禾觉得自己懂了:“孟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良策,需要我们来帮你?” 孟昔昭看向臧禾,眼中十分赏识。 不愧是跟自己爹一样考上了探花的人啊,这智商,跟他的颜值一样高! 孟昔昭这才笑起来:“良策,说实话,没有,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小手段,诸位大人明日也是要坐在谈判桌上的,希望届时,诸位大人可以信任我,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跟我共进退,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臧禾明白了,孟昔昭这是怕自己给他拖后腿。 他不禁笑了一下,孟昔昭此举,似乎有些瞧不起人,可臧禾也知道,从到了匈奴开始,桩桩件件,那都是孟昔昭主持的,他因为没有看清形势,也没走进孟昔昭的关系圈里,所以,一直都像个沉闷的边缘人,得不到消息,也发挥不出能力。 这还真是…… 一下子就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当然,他的好胜心不是冲着压过孟昔昭去的,毕竟他也知道,很难压过。他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让孟昔昭知道,自己,也不差。 臧禾垂眸,陆逢秋则在听懂孟昔昭的意思以后,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明日他就看孟昔昭的眼色行事了,绝不会自作主张。 丁醇更不用说,他现在对孟昔昭十分佩服,此人有胆有谋,行事看似乖张,却又总能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丁醇自知自己只会打仗,在计策之上,他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所以,无脑听孟昔昭的,他举双手赞成。 …… 搞定了同僚们,孟昔昭让他们都回去休息,等明日一早,就去匈奴王宫见二王子和左贤王,然后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要收拾东西,待到后日天明,一秒钟都不耽搁,直接启程! * 他们三个走了,此间事短暂的告一段落,已经快十七个时辰未合眼了,困意来得如此之猛,几乎立刻,孟昔昭就快睁不开眼了。 习惯性的就要走向自己的床,中途经过,他的余光突然看到一个人影。 一个激灵,他反应过来,崔冶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呢! 楚国公主霸占了他的房间,大概是不会再搬出去了,而他也不能请崔冶再去另寻他去,那就只好自己搬了…… 也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空房间,要是没有,他就只能去跟臧禾挤一挤了。 等等,臧禾好像原本就跟陆逢秋一起挤来着? 孟昔昭正思考自己能去哪睡觉的时候,崔冶抬头,也看了他好一会儿:“不是困了吗?怎么还不去睡。” 孟昔昭:“……郁都头还没回来,我去他的房间凑合一宿。” 崔冶拧眉:“你去他那里住干什么?” 孟昔昭:这不是给你腾地儿吗。 他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他在想什么,崔冶有心跟他逗趣,但却知道,他今日已经累坏了。 叹了口气,崔冶说道:“就在这睡吧,匈奴人的守卫恐怕直到咱们离开之后才会撤了,等你睡着了,我去郁浮岚的房间睡一晚。” 孟昔昭羞涩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哪里能让殿下换房间。” 但是刚说完,他就急不可耐的跑向自己的床:“那我就先休息了,殿下您自便。” 话音一落,他就利落的更衣脱靴,只剩一身白色的中衣之后,他快速上床,把厚厚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安全感袭来,孟昔昭刚满足的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然后就头一歪,睡得跟走了一样。 崔冶:“…………” 面露无语,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忍不住的,轻轻笑了一声。 慢慢的,站起身,他来到孟昔昭身边,先弯着腰,仔细的观察了一会儿,他是不是真的睡得这么快,正疑惑着,然后,他听到了孟昔昭打出的小呼噜声。 …… 崔冶突然也有一种想对孟昔昭五体投地的冲动。 心眼比谁都多,思虑也比谁都重,可孟昔昭就是有这个本事,想完了、做完了、这事就过去了,继续好吃好睡,心大的让人心生敬意。 相比之下,崔冶可能这辈子都没睡得这么香过。 默默的直起腰,崔冶想了想,坐在孟昔昭的床边,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才转过头,放空自己的思绪。 既然孟昔昭提了马匹降价的事,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有章程了,他会办到的。 马匹、手/雷、在单于暴毙的危境当中化险为夷、并取得匈奴人的谅解和友谊。 每一件单拎出去,都是足够震惊朝野的大事。 等回了应天府,不止孟昔昭会升官,其他人,凡是走了这一遭的,哪怕只是个普通太监,回去以后都能在内侍监里横着走了。 自然,也包括他,这个没有实权、只是因为父皇的恶趣味,才被推出来送亲的太子。 古往今来,功劳从来都不是记在臣子的头上,而是记在君主的头上。 在历史中,今日之事,会是天寿帝的功劳,往后的人们提起,都会说天寿帝那一朝如何如何,但他们不是还没作古吗,这是如今的事,那么在如今的人们眼中,就是他这个太子带领有方,此行的功劳,全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孟昔昭在得知崔冶也要送亲之后,才给他送了那个代表着破冰的纸条,崔冶那时就知道,他对自己误打误撞的行为很满意,他也想让自己加入送亲一行来。 那时候他不太懂孟昔昭为什么这么想,现在他知道了。 他这是在给自己筹谋呢。 其实,身为太子,崔冶从小就不乏有人帮着谋划,小时候,有陌生的大臣悄悄来到自己面前,用一脸心疼的表情看着他,还搬出他的母后来,给他灌输仇恨和夺权的想法,幸好他虽然人小,但看人的直觉很准,一下子就看出来对方只是想利用自己,所以半个字都没跟对方说,而没过多久,那人就被流放了,如今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后来,他终于长大一点了,他试着跟谢家人互通书信,而谢家人在收到他的书信以后,顿时就激动起来,还在信里暗示他,需不需要帮助。 他这个位置,如果需要帮助,那就只有一种帮助的方式了。 陌生的大臣和谢家的亲属,虽然出发点不同,但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想让他争,想让他站起来,想让他和皇帝对抗,然而谁也不知道,其实,崔冶对皇权,一点都不感兴趣。 齐朝历经四代,没有一个正常的皇帝,仿佛不管是谁,只要做到那个位置上,浑身的特质都会无限的放大,优点放大,缺点也放大。 天寿帝如果不是皇帝,他也就是个和曾经的孟昔昭一样的纨绔,他的杀伤力,大约等于猪队友李淮,但他变成了皇帝,霎时,几十万条人命从他手上流过,悲剧成片的发生,最可笑的是,天寿帝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因为那些人又不是他直接杀的,他才不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 崔冶担心,自己也会变成这样。 人无完人,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自己,崔冶深知,自己身上的某些缺点,在他还是一个无实权太子的此刻,毫无影响,可要是带着这些缺点,走上那个位置,崔冶是真的无法预料,自己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模样。 搞不好就像现在的天寿帝一样,受万人唾骂还不自知。 挨骂,崔冶不怕,但他怕自己死后,再见到母后时,会看到母后失望的眼神。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他所求的,还是独善其身四个字。 可是,他的命运在那一日撞见孟昔昭的时候,猛地就拐了个弯,如今,独善其身已然是岌岌可危的状态,他就像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进一步,再无退路,退一步,他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虽说,他现在拥有的也没什么,就是孟昔昭的信任和亲密而已。 垂下眼,崔冶习惯性的摸向自己的心口,这里有个月牙形状的玉坠,是谢皇后还未出嫁时就常佩戴的东西,后来,这玉坠留给了崔冶,只是从不拿出来示人。 摸着玉坠的形状,崔冶面露茫然,过了许久,他才松开这只手。 转过头,看着已经睡到连脸都变得红扑扑的孟昔昭,崔冶突然开口。 “二郎,是你带我走到这里的。” “日后,可一定不要松开我的手啊。” 他的声音很轻,像呢喃,即使孟昔昭没睡,恐怕也是听不清的,说着,崔冶还伸出自己的手,将孟昔昭脸侧的一缕头发,替他拨到了耳后,孟昔昭觉得痒,顿时把脸埋到枕头里,还不高兴的哼唧了两下。 崔冶轻笑,这才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房间。 * 第二天,崔冶披上大氅,带着孟昔昭等人一起去了匈奴王宫。 而在他们还没过来的时候,二王子跟自己的母亲,还有左贤王坐在一起,说楚国公主的事。 左贤王昨天答应了让他们把公主带回去,然而谁知道,转过头来,他把这事告诉大阏氏,大阏氏却不同意了。 “嫁进了匈奴的人,哪有送回去的道理?她如今也是王族的一员,必须把她留下!” 左贤王皱眉:“可单于就是跟她在一起时候出的事,难道你还想让她嫁给二王子?” 二王子在大婚当日见过楚国公主的美貌,说实话,有点想要,可是想起正躺在冰天雪地里等着埋的自己爹,二王子又一个激灵,拼命的摇头。 大阏氏:“……” “我没说要让她再嫁给我的儿子,单于死的这么蹊跷,难道不应该留下那个女人吗?就算跟她没关系,也要惩罚她,不然,我们母子的面子要往哪里放?” 左贤王:“…………” 一大早就这么糟心。 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匈奴的利益更重要?! 那公主留不留的其实都不碍事,但是让她走,就可以卖孟昔昭一个人情,让他以后松松手,匈奴要是再想做点什么,也好有人说情;可要是让她留下,孟昔昭就会认为他说话不算数,同时,他还很有可能回去跟齐国的皇帝添油加醋,把所有过错都说到匈奴身上。 左贤王深觉如此,毕竟在他看来,孟昔昭就是这么一个阴险小人。 …… 左贤王把里面的关系都讲清楚,但那大阏氏只是一转眼珠,继续坚持要把楚国公主留下。 然后左贤王才明白。 楚国公主只是一个借口,其实大阏氏是对他昨天不商量一声就做决定,越过了他们母子的行为感到不满,所以借机发挥。 左贤王顿时冷笑一声。 他这辈子只效忠过一个人,那就是老单于,连老单于的儿子左贤王都不怎么在乎,更何况一个联姻来的大阏氏呢。 两人针尖对麦芒,都是刚开始掌权,都热乎着、也心气高,半点都不肯让步,齐国人还没到,他俩先吵了一架,而且大阏氏十分憋闷的发现,她吵不过这个左贤王。 左贤王以前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召见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左贤王庭,不像右贤王几乎天天都在单于庭蹦跶,大阏氏就以为他是个低调的人,对权力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才一口答应了跟左贤王合作。 然而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看走眼了,这人改了性子,怕是以后要在单于庭常驻了。 大阏氏暗暗咬牙,顿感不可任由他肆意发展。 但这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筹划出来的,正好,齐国人来了,大阏氏偃旗息鼓,不再吭声,她转身走了。 身为大阏氏,她是没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的。 而左贤王见她越来越势弱,这才轻蔑一笑,觉得不过如此。 把地方收拾收拾,然后叫上从刚才就不敢再出声、生怕自己遭殃的二王子,他们去找齐国人了。 还是那个老单于接见他们的大殿,只是这回主角换了,上面的单于之位是空的,左贤王跟二王子一起接见他们,两人的座位也分不出主次来。 孟昔昭看一眼他俩,正准备拱手行礼,然后余光瞥见一人,孟昔昭登时吃惊的看过去。 右贤王?! 右贤王佛坎站在一旁,依然是一脸带笑的看向齐国人,注意到孟昔昭吃惊的眼神,他也没露出异样的神色,只对他客套的笑了笑。 孟昔昭顿时就感觉很复杂。 左贤王啊左贤王……该说你是太自大了,还是太慷慨了,正主你关起来了,却把他的智囊放出来了,这叫什么道理?! 难不成右贤王还能立刻就转过弯来,觉得可以放弃大王子,转而辅佐你吗? 孟昔昭无法理解这种脑回路,看看泰然自若的左贤王,再看看笑得越来越和善的右贤王,孟昔昭感觉,以后匈奴王庭的每一天都会很精彩。 不过,那也就不关他们齐国人的事了。 坐在谈判桌上,双方都没废话,直接就提起关于马匹价格的事。 虽然这事之前一直是右贤王在负责,但今天说话的人,全是左贤王。 “不知道齐国想要降价几成?” 太子坐在正中,不说话,只漠然的看着眼前的茶杯。 孟昔昭笑:“这不应该来问我们吧,还是匈奴先说,你们希望我们购入马匹时,要价几何?” 二王子嘟囔:“我们自然还是希望原价购入。” 左贤王笑了一下,显然,也默认这种说法。 孟昔昭点点头,“我明白了,那就是八十两银子?” 左贤王:“……我们说的是原价,二百两银,五石粮食。” 孟昔昭还没开口,坐在最边上的臧禾突然笑了一声:“我们说的也是原价,二十年前不管是齐国,还是月氏,还是南诏,乃至高丽东瀛,每个国家风物志上记载的马匹价格,都不超过一百两银子。” 左贤王皱着眉看向臧禾,眼睛还在臧禾的脸上打量一圈。 ……没办法,臧禾之前实在是没什么存在感,左贤王都快忘了齐国送亲队伍里有这么一号人。 “那又如何,这个价格是你们的先皇跟我们单于定下的。” 臧禾抬眼,对着左贤王皮笑肉不笑:“先皇仁慈,为了帮助当时的匈奴,在马匹价格一事上,让匈奴占了好大的便宜,但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先皇也已登极乐世界,再让匈奴占下去,我们齐国成什么了?” 臧禾说话忒不好听,左贤王眼看着就要发火,孟昔昭眨眨眼,赶紧出来打圆场:“息怒息怒,左贤王殿下息怒,请您见谅,臧员外郎这个人心直口快,其实他本意是好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当年齐国是为了帮助匈奴,也是为了巩固刚刚和平下来的两国关系,帮扶了二十年,齐国已然仁至义尽,如今齐国和南诏战事不断,这马匹,我们还是要买的,如今是不是该让匈奴,来帮扶我们一把了呢?” 左贤王冷笑:“是帮扶?还是趁火打劫?八十两银子,就想买匈奴的好马,不如继续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吧!” 孟昔昭:“您别急呀,八十两银不过是跟您开个玩笑,都过去二十年了,怎么可能还用这个价呢,物价本就年年上涨,您看这样如何,一年多一两银子,今年,我们就用一百两银子跟匈奴买马,明年,我们用一百零一两,这样一年年的叠加,如何?” 别说左贤王了,连二王子听了都皱眉。 一年年叠加,叠到二百两的原价,还得再等一百年? 搞笑呢,一百年以后他儿子都死了! 而且齐国不是刚研究出可以代替马匹的武器吗,过几年,他们撕毁合约,不买了,那要怎么办? 二王子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不行!要定价就直接定,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 孟昔昭啊了一声,看着有些不情愿:“好吧,那我们也不可能接受二百两的价格,如果还是这个价,我们宁愿不再买马。” 说到这,在桌子底下,他踹了崔冶一脚。 崔冶:“……” 接收到暗号,崔冶突然抬起头,仿佛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他眼露精光,看向对面的左贤王。 左贤王突然心里一突。 这齐国太子什么意思,刚刚砍价的时候没动静,怎么一说不再买马,他就抬头了。 难不成,他其实跟齐国皇帝一样,都更加赞成不买马? 左贤王沉默片刻,直接开口:“既然都已经坐在这了,我也不会临时反悔,只要你们把降下的价格,用别的东西补足,这马匹的定价,我们最低,可以给你降下两成。” 两成,就是四十两银子,从二百降到一百六,已经不少了。 左贤王说的十分肉痛,因为昨晚他想的是,只降一成,不管齐国人怎么说,都咬死了一成。 孟昔昭听了,却没有立刻搭话,他只是看着左贤王的脸色,似乎在斟酌他是不是说了真话。 半晌,也不知道他斟酌出了什么结果,孟昔昭微微一笑,“看来,匈奴的诚意不过如此。” 二王子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昔昭看他一眼,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像是在压抑着怒火:“月氏国的上等马,一匹要价一百五十两,还不需要给粮食,中等马,一匹要价一百二十两,若是本国人去买,价钱能更低,最差的下等马,则只要七十两,几乎跟我们齐国的马匹价格一样。同是在北国之中,月氏也有肥美的草场,养出的马匹跟你们的差不了多少,他们连最好的上等马都只是一百五十两,匈奴却要价一百六十,你们能保证送到齐国的马,全都是匈奴最好的上等马吗?哦不好意思,我险些忘记了,匈奴不给马匹分类,每年都是一起赶到齐国来,优劣混合,还要我们的人自己筛选。” 二王子听得暴脾气都要上来了:“月氏的马怎么能跟我们的马比!” 孟昔昭轻哼一声,没有回应。 左贤王则沉默的盯着孟昔昭:“你怎么知道月氏马匹定价的。” 孟昔昭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月氏大将军的女婿,与我常来往。” 这话一出,别说匈奴人了,连齐国人都吃惊的看了过去。 陆逢秋十分震惊,仿佛在说,孟少卿,你还有什么小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而丁醇则一脸的疑惑,月氏大将军的女婿,怎么会跟孟昔昭有来往,那人不应该远在月氏吗。 只有崔冶,凭着一个过目不忘的脑子,隐隐约约的想起来,月氏使臣沮渠慧觉,好像挺有后台的,他娶了月氏将门贵女做妻子,却因为得罪了自己的妻子,被派到大齐当了好多年的使臣。 崔冶:“…………” 这同一个身份,用不同的说法说出来,居然还有此等妙用。 学到了学到了。 这时候,二王子又是一个不服气,张口说道:“别以为能用月氏来压我们,没有匈奴的准许,他们才不敢卖马给齐国!” 孟昔昭听了,脸色更加不快,“是啊,就是因为匈奴这些年一直威胁其他国家,不让他们卖马给我们,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开始研究可以减少马匹需求的武器。” 丁醇嗖的转头,看着孟昔昭的眼神几乎可以用火热来形容,后来想起自己还在谈判桌上,他才克制住了自己瞬间迸发出来的热情。 …… 右贤王坐的位置跟臧禾一样边缘,此时就当自己看乐子了。 匈奴人据理力争,但他们每想出一个理由,都会被孟昔昭轻描淡写的挡回来,顺便再嘲讽一波,匈奴人不愿意再降价,孟昔昭也不同意一百六十两的定价,眼看着就要在这僵持的时候,崔冶看了一圈这些人的表情,然后突然起身。 他这一站起来,把所有人都弄得愣了一下。 崔冶也不看匈奴人,只语气不耐的看向孟昔昭:“既然谈不下去,那就别谈了,别说一百六十两,哪怕一百两,齐国也不愿意出,如此正好,明日直接回大齐去,若父皇怪罪,有我去给你们说和。” 大齐的三位官员:“……” 殿下,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也是张口就来的。 崔冶在天寿帝面前什么地位,这几人还不知道么,他们默默抿唇,都不说话,这看在匈奴人眼里,就是他们也默认了崔冶的说法。 匈奴人一惊,见那个太子真的要走,而且其余人都作势要跟上了,他们还没出声去拦,孟昔昭却一脸焦急的走到齐国太子面前,然后小声对他耳语几句。 崔冶听完,却冷笑一声:“不行!” 孟昔昭拧着眉,看起来也对崔冶有了些意见,转过头,看看那边的匈奴人,孟昔昭又凑过去,对崔冶耳语了一番。 这回,崔冶的表情有所松动,但他的眼睛还是看向宫殿大门,似乎依然想要离开这里。 孟昔昭见他同意了,赶紧请他坐回来,同时对匈奴人说道:“对不住,其实再继续拉扯,也没什么意义了,不管大齐还是匈奴,都是想继续合作的。” 崔冶听到这,发出一声嗤笑。 孟昔昭:“……” 这么被落面子,连孟昔昭的表情都有点挂不住,他顿了顿,才客套的笑起来:“明日我们就要回去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商量出个结果来,这样,我们齐国的底价,也直接报给你们吧,我们想降价四成,同时,不再赠送粮食和布匹。” 对面的几个匈奴人听了,顿时嚷嚷起来。 降四成?!那就是一百二十两,还不再给粮食了,连赠品里的绸缎都不给了,这落差也太大了吧! 匈奴人不乐意,尤其二王子喊的最大声,崔冶见状,不耐的皱起眉,突然再次起身,而且这回他直接就出去了,根本没有再回来的意思。 孟昔昭赶紧追出去,在宫殿门口弯着腰,好说歹说,最后,让崔冶带走了陆逢秋等人,他自己一人回来了。 没了齐国人,孟昔昭也不用再遮掩,直接就叹了口气:“我们太子的脾气你们也看到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说一不二。” 左贤王冷着脸:“他什么性格我不管,这个定价,我不接受!” 二王子瞅他一眼。 好像自己才是未来单于吧,这左贤王一口一个我,什么意思啊? 孟昔昭苦笑,也是对着左贤王苦笑:“我知道,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你们也需要这笔银钱过日子,若提前一段时间告知还好,可今年已然这么晚了,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若我是你们,也坚决不会答应的。”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可殿下的命令我无法违抗,他怎么都不同意再加价了。” 左贤王刚好转的脸色,顿时又冷下来。 他张口要说话,孟昔昭却比他更快一步:“您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价格,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补足,之前我说的是,要跟你们买铜铁,我也知晓,铜铁在哪里,都是硬通货,你们可能不愿意多卖,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只要一小部分的铜铁,剩下的大部分,可以用你们多余的东西来换。” 左贤王顿了顿,狐疑的问:“用什么?” 孟昔昭笑:“用你们这里最多的,兽皮和牛羊换。” 左贤王一愣。 孟昔昭还在说:“我在匈奴待了这么久,确实发现,匈奴的牛羊肉质更鲜美,想来我们齐国的老饕,也会更喜欢你们的牛羊,就按市价加一成的价格来收购,如何?这个你们不用担心,这是小事,我自己就能做主。” 匈奴人家家都养牛羊,贵族更是一养好几万头,他们自己自然是吃不上的,也是到处卖,只是,零卖哪有批发赚钱,而且,齐国人还给加价了,别看这一成少,几万头的卖出去,这钱都能堆成山了。 马匹和牛羊都一样,都是不断繁衍的,当初卖马是为了赚钱,其实要是能卖牛羊,匈奴一定会卖牛羊,毕竟马是战力资源,谁会没事就出口呢。 左贤王突然有点警惕,毕竟孟昔昭不可能这么为匈奴着想。 但他一个人警惕管什么用,二王子听说能卖牛羊,高兴的就差当场跟孟昔昭称兄道弟了,因为他是匈奴贵族里的大户,就属他养的牛羊最多。 二王子接过左贤王的任务,跟孟昔昭火热的聊起来,在价格上孟昔昭给的高,其他的小细节那就不叫事了,至于兽皮,孟昔昭则说按市价收就行,主要还是收牛羊,兽皮做添头,毕竟齐国环境没那么冷,人们用兽皮的地方不多。 二王子一想,是这个道理,对于这个,他也没有异议,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没了崔冶在这,谈判桌仿佛是老姨家的热炕,气氛那叫一个平和,孟昔昭跟二王子也是越说越投机,最后,他一拍桌子,直接承诺道:“你们想要粮食和布匹,我有办法!太子不同意让我们送,但不会阻止你们买,直接在合约里写,你们也按市价收购我们的粮食和布匹,至于数量,你们定,只要不超过十万石就行。” 右贤王突然插嘴:“那我们不就亏了?” 孟昔昭看他一眼,眼中写着“你是不是傻”。 右贤王:“……” 别以为我现在式微了,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嫌弃我! 孟昔昭摇头:“暗中操作一番不就好了,你们再卖给我们一些别的地方都没有的东西,这种东西不好定价,我们太子也不能找同类对比,那这价钱,不就还是由着你们定,还是左手倒右手嘛,你们不吃亏。” 匈奴人互相看看,虽然感觉有点懵,但好像就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他们开始商量,什么东西是只有匈奴有,而别的地方没有,同时还能用来换粮食和布匹的。 孟昔昭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们抓头皮。 能不抓么,匈奴这地方,真正值钱的都是矿,可这年头,很多矿挖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用,在地表上找,除了草,还有牛 ЙáΝF 粪,别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孟昔昭喝了一口茶,又等了一会儿,总算,右贤王脑中的灯泡一亮。 汗血宝马啊! 汗血宝马只有他们有,因为当年是抢来的,而且隔了好几百年了,这周边,还真就只有匈奴有! 可是为了点粮食,就把宝贵的汗血宝马卖出去,是不是太不值当了。 左贤王刚开始是有那么点警惕,但同胞们商量的这么火热,他一直默默的听着,听着听着,他的脑子就从警惕,变成了跟他们一起无声的商量。 听了右贤王的话,左贤王更是恨铁不成钢。 汗血宝马不也是马,除了跑的特别快,长得特别好看,还有什么优点?能用汗血宝马换粮食,为什么不换? 真不愧是匈奴最强大的实干家,看这样子,要是能用右贤王换粮食,他也一定会换。 孟昔昭继续喝茶,顺便在心里感慨。 左贤王,你以后还有的学呢。 汗血宝马对匈奴的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匈奴发展了千年,这汗血宝马就成为了他们的标志千年,以前不卖,只送,跟谁关系好就送一匹,跟吉祥物似的,让匈奴人也觉得与有荣焉,现在却突然卖了,很难不让人想到,匈奴现在走下坡路了,连汗血宝马,都要卖出去换粮食。 而且,直到现在,这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还是亏了,而且亏大发了。 就算钱和粮,都跟往年的数字一样,而买粮食的钱,也用卖汗血宝马的钱补足了,但真正的情况是,马,降价了整整四成,牛羊、铁矿、兽皮,都要大批大批的送去齐国,原先算赠品的粮食和布匹,现在,需要用汗血宝马来换。 孟昔昭为什么一直观察他们,就是怕他们突然反应过来,发现孟昔昭所谓的替他们想办法,其实是想再骗走他们的吉祥物,谁知道,这群人真的就一个反应过来的都没有。 也好,趁热打铁,孟昔昭催他们赶紧把这些都落在纸面上。 这还不算正式的合约,正式的,需要让天寿帝派专门的使臣,带着节杖和大印过来跟匈奴人签合同,但在这个落笔无悔的世界里,能在这里写下,而且盖上了左贤王的印章,这份合约,基本就不会再变了。 要是匈奴人真的这么臭不要脸,在正式走程序以后突然反悔,那也跟孟昔昭没关系了,因为到时候来的人肯定不是他。 不过,匈奴人大概是不会反悔的。 毕竟二王子已经开始计算他能卖多少牛羊出来了。 孟昔昭抿嘴微笑,拿着新鲜出炉的互通合约,他回到了齐国驿馆。 跟昨天一样,又是一群人在这眼巴巴的等着他。 孟昔昭朝他们笑了笑,然后把封好的合约书信,从怀里掏出来。 顿时,齐国驿馆又发出了震天响的欢呼声。 孟昔昭让他们高兴了一会儿,然后才催他们:“好了,回国以后,有的是高兴的时候,明早天亮咱们就出发,现在都回去收拾东西吧,免得明日手忙脚乱。” 陆逢秋笑呵呵的:“孟大人不必担心,该收拾的,我们昨天就已经收拾完了!” 孟昔昭一愣,却也只是失笑的摇摇头。 得知公主要跟自己一起回去,驿馆里的人们感觉还好,毕竟他们能理解,出了这种事,想把公主退回来,也是情有可原,顶多就是感慨一声,公主回国以后,怕是不好再嫁出去了。 而新宫那边的人得到这个消息,却是集体喜极而泣,不管认不认识,全都凑在一起抱头痛哭。 短短两天,他们仿佛先落到了地狱,然后又被送上了天堂。 刚来的时候,他们愁云惨淡,单于死的时候,他们万念俱灰,可现在,他们觉得,眼前的天,从没有这么亮过! 感谢太子,感谢孟少卿,没有放弃他们,也没有迁怒他们,还愿意带着他们一起归国! 回去以后,他们一定天天焚香沐浴,给自己积德,给太子和孟少卿祈福! 第二日一早,车队像一个多月前那样排好,但这一次,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哪怕兴奋的一晚上没睡,他们也能精神奕奕的站在这。 匈奴这边天亮的晚,辰时才天亮,卯时还是漆黑一片。 孟昔昭看大家都这么兴奋,而且天真的很冷,再这样干等下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他跟丁醇说:“丁将军,直接出发吧,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了。” 丁醇听了,看看身后那一群眼睛亮的跟探照灯一样的亲兵们,不禁也笑了一下:“好,出发!归国!” 顿时,身后传来一片齐国人的回应。 “出发!” “归国啦!” 第50章 真神 刚出发的时候, 大家都兴奋着,但等到真正的上路了,连续走了两个时辰以后, 有些人就开始犯困了。 但再困他们也不出声,反而还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仿佛想用一天的时间, 就走出匈奴的地界。 很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到了午时, 队伍停下来生火做饭,大家忙着吃饭和抓紧时间的补眠, 都没注意到队伍里悄无声息的又多了几个人。 郁浮岚这几天过得比野兽还凄凉, 白天找地方躲起来,不敢睡觉, 只能眯眼稍微的打个盹,等到了晚上,就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的跑出去, 在匈奴的各个草场里到处乱窜。 期间还要担心太子等人的安全问题, 天知道他躲在某户人家的柴火堆里,听到单于殡天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吃惊。 好歹也是太子殿下的心腹, 就算孟昔昭没跟他透过底, 但从孟昔昭这些日子的种种行为上看,还有他就这么巧的, 把他在大婚前一日派出来,而大婚之后,匈奴就因为老单于的死彻底乱套了, 所有兵力都被叫到王庭内部,附近的草场空荡荡的仿佛没人住一般。 郁浮岚就是用自己的腿毛思考, 也能得出一个明摆着的结论。 老单于的死,肯定跟孟昔昭脱不了干系! 郁浮岚当时就倒抽一口冷气,这孟少卿,胆子也太大了吧! 但震惊归震惊,担心归担心,王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齐国驿馆也被包围起来,难怪孟昔昭让他办完事就在外面等着,看好情形,再决定要不要回来。 情形不好了几天,郁浮岚就在外面流浪了几天,现在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带着饱经风霜的脸回到送亲队伍中,他刚用热水泡过的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转过身,正想去找太子殿下,迎面,他撞见一个丁醇的亲兵。 后者见到他,猛然一愣。 郁浮岚顿时紧张起来,自己消失了那么多天,这人肯定是发现不对劲了! 他正想着应该怎么糊弄过去呢,就听这个亲兵十分惊讶的说:“郁都头,你这风尘仆仆的,难道你出去过?” 郁浮岚:“…………” 我都消失三天了!你居然一直没发现?! 我可是太子近卫的头儿!我的存在感就这么低吗?! …… 这也不能怪大家,这三天郁浮岚过得跟个流浪狗一样,可留在驿馆里的大家更不好过啊,每天都胆战心惊的,生怕下一瞬匈奴人就冲进来,要把他们全都杀了祭天。 命都快保不住了,谁还有工夫去关注别人在不在呢。 捂着内伤,郁浮岚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绕过这个亲兵,他来到太子车驾前面。 敲敲车驾的门,得到允许,郁浮岚才把门推开。 里面,孟昔昭和太子正面对面的坐着,打羊肉火锅。 郁浮岚:“…………” 有时候,真不是他太愤青,而是这个世界对他实在过分。 孟昔昭蹭崔冶的饭,这才蹭到了涮青菜的待遇,他正吃的美着呢,看见郁浮岚进来,也没多大的反应,直到郁浮岚半天都不把门关上,他那吃的热乎乎的脸感到了寒风灌进来,才一脸不高兴的看过去,“愣着干什么,快关门啊。” 郁浮岚想把他前面的锅掀了,然而在他有动作之前,太子崔冶突然淡淡的瞥向他。 郁浮岚顿时没了脾气,乖乖的转身关门。 这时候孟昔昭勉强算个人了,他拿出一个干净的碗,递给郁浮岚:“来,郁都头,喝点热汤暖暖身。” “如何,药都撒进去了?” 郁浮岚不敢劳动孟昔昭给他盛汤,他自己拿过汤勺,给碗里添了两勺浮着油光的羊肉汤,然后就这么端着,一边取暖一边回答:“都撒了,我还亲眼看着那些牲畜吃了一些才离开,就像孟少卿你吩咐的,一个食槽撒半瓶,那些牛羊胃口都大得很,不会有遗漏的。” 就是漏了也没多大的事,这药没什么味道,在匈奴这苦寒的环境中,一把瓶塞打开,没多久就会变干,开裂,看着一点都不像药丸,倒像是某种动物的粪便。 孟昔昭听了,笑起来:“辛苦郁都头了,只可惜此事不能声张,如此的大功一件,却只有我和殿下知情,希望郁都头不要挂怀,我不会忘记郁都头的,日后有机会,一定会给你补偿。” 郁浮岚刚刚还挺郁闷的,此时听了他的话,他又笑了一声:“孟少卿哪里的话,都是为太子办事,为齐国效力,在下哪里会贪图那一点点的功劳。” 是啊,你贪图的是太子能登上大位。 听着他把太子放在国家前面,孟昔昭失笑的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这时候人们的价值观就是这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是顾炎武说出来的,离现在还有好几百年呢,君主在前、国家在后,要不然天寿帝那德行的皇帝,能逍遥自在到现在么。 观念,这不是孟昔昭能改变的东西,制度,更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他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大智慧,他没有,他只有一些小聪明,而利用这些小聪明,在这个扭曲却又正常的世道里不停的钻空子,这才是他的目标。 吃了一口青菜,咽下去以后,孟昔昭感慨道:“幸运终究是站在齐国这一边,咱们这一次,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凑齐了,要不然的话,这药,还真是不好下。” 郁浮岚认同的点点头。 可不是么,一年四季,这牛羊只有在深冬、寸草不生的时候,会老老实实待在圈里,用食槽吃饭。平日,它们都是要被拉出去放牧的,草原上怎么下药,就是下了,牛羊也只是啃上面的草叶,草根只在实在没得吃的时候,它们才会去啃啃。 而他们之所以能赶上这个好时候,也要多亏匈奴人。 谁让他们不怀好意呢,早不来晚不来、非要顶着万寿节这天过来,想把求娶和祝寿一次性完成,而且,他们人过来的时候,是秋天,道路好走,而齐国人回去的时候,就是冬天,几乎天天都能冻死人。不好说匈奴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没把齐国放眼里,所以才一点都不关心送亲队伍该怎么回去。 这下好了,现世报来了。 崔冶搁下筷子,他问孟昔昭:“这所谓的绝育药,真的这么厉害?” 孟昔昭嗦着筷子,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不敢打包票,这药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根本来不及多多尝试,连这些药丸,都是临时赶工出来的,我想着,不管有用没用,总之先试试,要是今年不管用,我就再命人继续研制,然后明年,找个机会再下给他们。” 郁浮岚这几天不在,不明白孟昔昭为什么对匈奴的牛羊这么执着,不过,只要能给匈奴找事,郁浮岚就高兴,省得他们的人再跑到齐国的地盘上撒野。 崔冶却比郁浮岚知道的多。 孟昔昭原本跟右贤王说的是,他要用收购铜铁补足差价,右贤王不怎么愿意,后来同意了,也准备狮子大张口,狠狠抬价,而到了谈判桌上,孟昔昭突然改了主意,说用牛羊做大头换也行,匈奴本来就不想卖矿,闻言,自然喜不自胜,而且因为齐国人第二天要走,这时间实在是紧急,他们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所以答应的十分痛快。 收购牛羊,用市价加一成的价格,这放在哪,都是大便宜,得赶紧占,毕竟牛羊不像马,养起来麻烦,出栏速度慢,而且牛羊在匈奴的数量是真多,各国商人其实都有去匈奴买牛羊的,但谁会像孟昔昭这样,不压价,还抬价,崔冶都想得到,不管到时候齐国说要多少数量,匈奴肯定都会拿出更多的数量,威逼利诱的让他们买更多。 这样一来,匈奴国内的牛羊数量就会迎来一批锐减,而直到明年年底,匈奴人才会发现,牛羊的出生量突然变小了。 马是战备资源,可牛羊,才是匈奴的命脉。 孟昔昭也没让郁浮岚把整个匈奴都撒一遍,那他在匈奴待一年也干不完这件事,孟昔昭让郁浮岚撒的,都是在王庭附近的大草场,也就是那些拱卫单于的贵族所拥有的资产。 贵族资产缩水,普通匈奴人的日子却还过得下去,看似贫富差距缩小,可这是封建奴隶制的匈奴,贫富差距大,国家才能稳,贫富差距缩小了,那就等着大闹一场吧。 不是贵族去掠夺普通人,就是普通人联合起来吞并贵族。 当然,在闹到这一步之前,估计匈奴的贵族会先另想办法,比如,从邻居这搜刮一下。 而孟昔昭也在这里把他们的路堵死了,新合约上写了,收购粮食,按市价来,想要粮?可以,一分不少的来买。 想到这,崔冶忍不住看向对面的孟昔昭。 好厉害啊,一张小小的合约,却一石数鸟,不仅换走了匈奴的大批物资,还令他们不得不依赖起农业大国的齐国,要知道,粮食这东西,最好还是自给自足,一旦完全的依赖他国买卖,那就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对方的手上。 可匈奴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会种地,就是种了,也经常遭灾,现在牛羊又出问题了,除了跟别的国家买,就只剩下抢了。 这个过程要发酵起来,还有一段时间,崔冶心知孟昔昭应该已经提前想好了对策,但默了默,他还是说道:“年后,洛水以北的兵力,应当加强了。” 孟昔昭叼着一根青菜,闻言,他笑了一下,把青菜吃进去,他说道:“殿下关心百姓,我替百姓谢谢殿下。” 崔冶也微微一笑,两人对视片刻,然后又默契的低下头去,继续吃东西。 默默喝汤的郁浮岚:“…………” 手里的汤都不香了。 他甚至有种诡异的感觉,在这待着还不如在外面流浪。 …… 来路上送亲队伍慢吞吞的,走了快一个月才来到匈奴王庭,回去的速度有所加快,但也快不到哪去,走了三天,才走了八分之一,再走四五天,才能离开匈奴。 而这一日的一大早,孟昔昭就仰头看天,这天阴沉沉的,云彩十分的厚重,已经完全看不到太阳了。 感觉这是要下雪,孟昔昭歪了歪头,然后找到詹不休。 “今日可能会下大雪。” 詹不休正在喂马,闻言,他一头雾水。 下雪跟他有什么关系? 孟昔昭有点嫌弃的看着他,这人在书里不是挺英明神武的么,怎么到了这,就跟个二愣子似的。 孟昔昭靠近他,低声道:“那天谈判的时候,右贤王也在,那右贤王之前明里暗里的找我打听手/雷的事情,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尤其是在大王子被关起来以后,他对手/雷的需求更强烈了。 詹不休这才听懂了,“你是说他可能会派人来抢。” 孟昔昭点点头,然后又补充一句:“但是应该不是抢手/雷,而是抢人。” 詹不休:“……” 他有点惊愕的看着孟昔昭。 孟昔昭跟他对视,一开始有点纳闷,后来反应过来,顿时无语:“不是抢我!再说了,就是抢我也没用,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手/雷,总之,你跟丁将军说一下,盯紧了咱们的队伍,右贤王现在夹着尾巴做人,他肯定不会大张旗鼓的来,暗中来偷、或者装扮成不相干人员来抢劫,都是有可能的。” 重点是,他们肯定不会多逗留,而是抢了就跑,这就需要将士们擦亮眼睛,把一切可疑因素都扼杀在摇篮里。 孟昔昭说的有点心虚,真正的工匠现在做包子都做的炉火纯青了,他肯定不担心他们两个,但谁也不知道右贤王现在认准了哪个倒霉蛋,万一因为这个,被匈奴人抢回去严刑拷打,那多冤啊。 孟昔昭慎重的拜托詹不休,詹不休也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从这天开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都安排人前后巡逻,搞得右贤王的人虽然跟着他们,但完全找不到机会过去。 还是等下雪吧。 事实证明,孟昔昭没有看天气的本事。 …… 那一天他就觉得要下雪,然而这雪,是两日之后才下起来的,彼时孟昔昭正在崔冶的车驾里跟他商量事。 左贤王说等继位大典举行完,就派信使去通知各国皇帝,信使一个人上路,又是匈奴人,走得肯定快,估计不到十日,就能到应天府了,他们这个队伍,哪怕全速前进,也赶不上人家。 而这么大的消息,孟昔昭不想让匈奴人去告诉天寿帝,那还有什么惊喜可言?这气氛,还是让齐国人来烘托比较好。 但孟昔昭肯定是不能自己去烘托的,他现在也是重量级人物了,怎么可以承担通风报信的工作呢。 所以孟昔昭来问问崔冶,派谁回去比较合适。 他心里有个人选,就是詹不休。 等他们过了临闾关,右贤王就不可能再对他们下手了,让詹不休自己一人上路,拿出八百里加急的架势,估计也能赶在匈奴人到达之前面见天寿帝。 但他有个忧虑,那就是,他怕詹不休第一回见到天寿帝,控制不住自己。 …… 而崔冶听了他的担忧,又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说真的,孟昔昭对詹不休真是过于关注了,有点好事,就想着给他。 虽然他也想着给自己……但那能一样吗,詹不休是什么人,他崔冶又是什么人? …… 顿了顿,崔冶不动声色的说:“二郎担心的有道理,依我看,詹不休的脾气是个变数,难以自制,不如还是换个更为稳妥的人。” 孟昔昭眨了眨眼:“谁?” 崔冶在脑子里把可以派的人都过了一遍,然后定格在其中一张脸上,他微笑起来:“臧禾。” 孟昔昭一愣,“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崔冶:“此人有想要表现的欲望,和匈奴人谈判的时候,他就试图要引起你的注意,不如借此,给他一个机会。况且他的官职不高也不低,做起事来,身份适合,游刃有余。” 孟昔昭若有所思。 但是他又想起一个问题来:“臧禾是探花出身,他和右相……” 右相桃李满天下,朝堂里一小半的官员都是他的人,孟昔昭有点担心这臧禾也被笼络过去了,那不就给别人做嫁衣了。 崔冶失笑:“二郎忘了?这送亲官员都是右相拟定的,若臧禾与他有旧,又怎么可能榜上有名呢。” ‘孟昔昭还真把这件事忘了,听到这句,他不禁笑起来:“看来臧禾还真是很适合走这一趟。” 既然已经决定了,孟昔昭也不打算耽误,直接就出去,找臧禾,跟他说这件事。 而臧禾听完了,得知孟昔昭想让他提前回应天府,直接就是一愣。 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想清了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又代表着什么,臧禾的心情瞬间澎湃起来。 “多谢孟少卿的赏识,某必不负所托。” 孟昔昭:“臧大人,咱们同朝为官,品级相当,不必这么客气。” 臧禾笑着摇摇头:“如今是品级相当,等回去以后,就不再是了。” 听了这句话,孟昔昭也没摆出个谦虚的样子,只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然后对臧禾说道:“臧大人此行十分重要,务必要在匈奴信使之前,把这件事告诉陛下,另外,我算了算,臧大人应该会在十二十三这天进入应天府,十三,是一个常朝日。” 臧禾愣了愣,然后徐徐的笑起来:“我明白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孟昔昭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带上两个将士,一同脱离队伍,前往应天府。 晚上,队伍就停下安营扎寨了,孟昔昭今天困得早,早早就睡了,半夜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但他没多想,翻个身,又睡了。 直到天亮,他起来给臧禾送行,这才惊愕的听说,昨晚上抓了两个匈奴小贼。 而且不是詹不休抓到的,而是郁浮岚抓到的。 把臧禾送走了,孟昔昭才赶紧过去看是怎么回事,郁浮岚满脸都写着晦气二字:“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两人趁我独自一人,拿着蒙汗药就想来药翻我,幸亏我这些天习惯了保持警惕,这才没有中招。” 说着,他还气呼呼的踹了地上的匈奴人一脚:“说!为何要偷袭本都头?!” 孟昔昭抿抿唇,把克制不住的笑声又压了回去。 原来倒霉蛋是郁都头,真是搞不懂,匈奴人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制造手/雷的工匠。 把他们交给郁浮岚撒气,至于是去是留、是死是活,孟昔昭就不管了。 大雪终究还是下了起来,往后的路必然变得更加难走,孟昔昭怕队伍里有人生病,赶紧让随侍们熬药,每人灌一碗下去,有病治病,没病防身。 用的草药,还是当初从右贤王那里骗来的。 到底孟昔昭还是心疼这些草药,没有全烧干净,而是烧了一部分,然后都倒进草木灰中,混在一块,装出全烧了,剩下的,则一起打包带上路。 喝了孟昔昭命人熬的药,大家对他更加的感恩戴德,赶起路来也更加的有力气。 在齐国队伍离开匈奴,跨过临闾关这天,匈奴的士兵也把这个消息报回了单于庭。 二王子已经是新单于了,右贤王换成了二王子的妻弟,至于左贤王,还是原来的左贤王。 左贤王隐隐有一家独大的趋势,金都尉也跟着水涨船高,曾经被贵族看不起的他,现在几乎天天都被人请去吃饭。 得知齐国人已经回去了,金都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一日,左贤王做出了支持二王子的决定,然后立刻就把他派出去镇压不老实的人群,当时他没有反应过来,到了第二日,两国谈判左贤王却不带自己,金都尉才知道,左贤王这是故意隔开了他和孟昔昭。 理智上,他理解左贤王为什么这么做,孟昔昭心眼太多,一会儿翻脸一会儿和好的,是个天生的奸佞,齐国拥有他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一个匈奴人,自然更应该离他远远的。 金都尉都已经劝解好自己了,可在孟昔昭走了以后,齐国常驻匈奴的使臣突然来到自己的府上,给他带来了孟昔昭的临别礼物。 两壶应天府的好酒,一笼孟昔昭最爱吃的包子,还有一柄小刀,和之前送给左贤王那个材质相同,只是做工稍差,但刀柄上,有早就镌刻好的、他的名字。 摸着刀柄上的汉字,金都尉心想,孟昔昭满嘴都是做不得真的谎言,或许有时他也说过几句真话,只是,再没人相信了。 国与国之间从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而人与人之间……就算有,也不能表现出来。 这一别,恐怕他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了。 这样想着,金都尉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还是孟昔昭说得对啊,不相见,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 那边金都尉都惆怅成这样了,这边,别人因为进了大齐境内,跟打了鸡血一样的拼命前进,而孟昔昭则一脸淡定的翻看自己的行李,准备扔掉一些东西,减轻负重。 比如这几把制式一样的小刀,跟水果刀差不多长,只是上面刻的名字不一样,就可以直接扔掉了。 他当初为了以防万一,给匈奴几个大人物都准备了这样的小礼物,就等着关键时刻送出去,结果真正派上用场的只有金都尉那把,左贤王的都没送出去,因为临时他突然觉得,最好还是给左贤王一些特殊待遇,这样日后也好说话。 但这些都是好钢,就这么扔了,似乎有些浪费,不如,再带回去,融了,做点别的? 孟昔昭正纠结着呢,突然,他的马车外面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孟少卿,公主有请。” 孟昔昭抬头,面露疑惑。 …… 虽说公主是有请了,但孟昔昭也没立刻就过去,这还是行进路上呢,他吃了几个豹子胆,敢上公主的车驾,跟公主关上门待一起啊。 所以,还是等等吧,至少等晚上安营扎寨了,他再恭恭敬敬的过去拜见。 楚国公主大概也是兴奋过头了,后来反应过来这样不合适,她也没催孟昔昭,而是安安静静的等着。 黄昏,大帐扎好,孟昔昭这才在侍女的带领下,进去了。 “不知殿下找臣是有什么事?” 楚国公主穿着齐国样式的冬衣,脖子上还围着毛茸茸的狐狸围脖,她端坐在椅子上,先对孟昔昭说了句请坐,然后才一个眼神看向自己的侍女,后者会意,走到门口,替他俩守着。 孟昔昭:“……” 不是他自恋,而是这楚国公主实在是胆子大,他在这待着心里发虚。 默了默,他说道:“殿下,有事您就直说吧。” 楚国公主见状,也不说废话了:“孟大人,回到应天府之后,我该如何做?” 孟昔昭眨眨眼:“公主问我这句话的意思是?” 楚国公主怕他误会,赶紧道:“孟大人,你是我的恩人,我没有其他意思,能平安回到齐国,我已无所求,只是想知道,孟大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孟昔昭抿嘴笑了笑:“公主折煞微臣了,哪还有什么安排呢,公主新寡,新婚夜便死了夫婿,别说是公主了,就是一个普通的大齐女子,逢此大难,都是要好好休息的,不然的话,这心中郁结久了,就容易生病啊。” 楚国公主愣愣的看着他,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多谢孟大人的关怀,本宫近日,确实感觉身体不太舒服。” 孟昔昭叹气:“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呢,您就好好的修养,千万不要像来的时候那样了,外面的事,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替您操心就够了。” 他说着是千万不要像来的时候那样,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楚国公主,还咬了重音,楚国公主又不傻,顿时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微微一笑,她对着孟昔昭点点头:“孟大人,父皇身边有你的辅佐,真是太好了。”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才起身:“那微臣告退。” 楚国公主嗯了一声:“孟大人慢走。” 在孟昔昭离开以后,那个侍女走过来,有些不解的看着楚国公主:“殿下,孟少卿是什么意思?” 楚国公主望着地上的炭盆:“不要管那么多。” 侍女应了一声,不再问了,而楚国公主突然抬头,看向一旁的衣挂。 她转过头,看向侍女:“我的衣衫……有没有比较宽大的?” 侍女:“……?” 没有啊,公主的衣服都是皇宫绣娘一针一线缝的,怎么会宽大呢? * 臧禾跟两个将士一起,三人全都骑马,而且骑的是送亲队伍里最快的三匹马,孟昔昭说他们十二十三才会回到应天府,然而十一这天,他们就已经在应天府城外了。 发现自己回来的过早,臧禾愣是把最后二百里磨蹭了整整一天,然后才在十二和十三的交点,踩着点的扬起自己的鱼袋,让守城门的将士看清:“我乃礼部员外郎臧禾!快开城门,我要面见陛下!” 应天府是个不夜城,城里虽然灯火通明,但这城门每日还是按时关闭的,臧禾这一嗓子,把附近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守城兵赶紧过来查明身份,发现真是臧禾,他们赶紧把铁索放下来,轰隆一声,铁索下放,城门也打开了,跨过护城河,臧禾用力踢马腹,一路横冲直撞的进了内城。 内城不准骑马,可臧禾现在的身份等同使臣,怕他有军机大事,也没人敢拦他。 臧禾一脸焦急的跑进来,仿佛这就要冲进皇宫去把天寿帝从睡梦中叫起来了,然而事实是,他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拐弯,就这么藏起来了。 跟着他的将士:“……” 以前丁将军总是斗不过那些文臣,他们还替丁将军抱不平过,现在看来,斗不过才是正常的啊!他们正常人,比不了长了八百个心眼的人。 …… 在这个巷子里一直等到卯时,臧禾才终于出来,这回,他是真的去面见天寿帝了。 卯时就是正常的上朝时间,但在天寿帝这一朝,他起不来这么早,所以都是等卯时三刻了,乃至四刻,都到辰时了,他才会施施然的出来。 就这,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十次里也就出来个五六次。 今天,他就没出来。 所以臧禾才挑这个时间,他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大消息回来的,无论如何内侍都会去叫醒天寿帝,他都起来了,还不顺便上个朝么。 果不其然,天寿帝被叫醒,睁眼就感觉十分的暴躁,听说是臧禾回来了,他还纳闷了一下谁是臧禾,被秦非芒提醒这是送亲队伍里的人,而且他是一路骑马赶回来的,看来匈奴那边有大事发生。 天寿帝心里一个咯噔,第一反应是,匈奴想打齐国。 还是秦非芒说,如果真是这样,回来的人应该是报信的将士,还是八百里加急,怎么可能让臧禾一个文臣先回来呢,而且问他什么事也不说,非要面见陛下再说。 肯定不会的啦。 一听这个,天寿帝就淡定了,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匈奴入侵,什么都不算大事,而且一淡定下来,他就重新感到生气了。 没大事还把朕叫醒,讨厌。 上朝去!朕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好好骂骂你! …… 于是,等在待漏院的各位大臣们,就听到了今日陛下要上朝的好消息。 孟旧玉最近没什么精神,上朝也恹恹的。 自从孟昔昭走了,他和夫人跟倒班似的,今天你做噩梦,明天我做噩梦,梦的还都是一个内容,就是孟昔昭遇到危险了,小命不保。 他本就带着这么一个批命,现在又去了九死一生的匈奴,就算同行的有大夫也有将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会保护孟昔昭,可孟旧玉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后悔啊。 当初得知孟昔昭命不好,他就应该当机立断,把孟昔昭送鸡鸣寺去落发为僧,让他平时多敲木鱼,多积点德,这样,说不定就把命破了。 哪像现在,越看越觉得,这批命仿佛要应验。 孟旧玉最近心情不好,也不弹劾别人了,有不长眼的想弹劾他,却被别人劝下。 不知道孟参政的儿子现在生死难料吗?你敢撞枪口,他就敢给你流放三千里! 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孟旧玉本来就气不顺,再把气都撒自己身上怎么办,算了算了,还是等送亲队伍回来再说。 莫名其妙的,孟旧玉还享受了一个来月的安宁日子。 但这安宁,也就截止到今天了。 三司使去山东糟践百姓了,孟旧玉身边又空了一位,他习惯性的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也不抬头看天寿帝,正琢磨着下朝以后是不是去大报恩寺上个香呢,就听前面的内侍唱名。 “传礼部员外郎臧禾——” 孟旧玉面无表情的看着地砖的缝隙,过了一秒,他噌的抬起头来。 传谁?!?! …… 臧禾没换衣服没洗漱,即使在后边等着的时候,内侍看不过眼,给他打了一盆水,他也只是稍稍沾了沾,做做样子,根本没真正的擦洗。 开玩笑,这么纯天然的风尘,我给洗下去,那你们这些稳坐应天府的老头,怎么知道我们这一路有多艰辛?! 于是,臧禾就这么一身尘土的迈步走进崇政殿。 天寿帝本来挺生气的,看见他这一身,又有点嘀咕。 这么着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子死了?还是公主死了? ……不愧是亲爹。 而臧禾快步走向前方,经过孟旧玉的时候,他发现孟旧玉看自己的眼神特别悚然,仿佛自己出现在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噩耗。 很不幸,臧禾只是个员外郎,以前是没上过朝的,哪怕琼林宴上,他也只是惊鸿一瞥,没记住孟参政长什么样,根本不知道这是孟少卿的爹。 臧禾只随意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来到天寿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随后,他一脸悲怆的高声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上月二十九,匈奴单于和楚国公主举行了婚礼,而单于在新婚之夜,不幸犯了心疾,于睡梦中殡天了!” 天寿帝猛地睁大双眼。 而臧禾身边,传来一点骚动,他转头一看,发现是某个高官腿软,差点摔倒,还是后面的人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摔下来。 臧禾正纳闷呢,不过很快,其他人就咋呼起来。 “怎会如此?!” “这也太巧了,匈奴人该不会怪罪咱们吧!” “天哪,那太子殿下他们……他们可是还在匈奴?” 而这个时候,孟旧玉才终于缓过来,顿时发出悲痛的哭声:“我的儿!——” 左相和右相今天也都在,他们皱着眉,比别人镇定一些,左相还看了看后面的孟旧玉。 瞧瞧,这才是真正的爹,听说了这种事第一反应是担心自己的儿子,再看他们敬爱的陛下。 天寿帝依然十分震惊,过了两秒,他反应过来,也不管孟旧玉如何,他赶紧问:“匈奴人怎么说?” 臧禾已然明白那个陌生高官是谁了,有点心虚,他把头转回来,不敢再营造紧张的气氛,直接一口气全说了出来:“起初匈奴人认为是公主害死了单于,他们纠集了大军包围大齐驿馆,他们的大王子还扬言,要杀光包括太子公主在内的所有齐国人,是丁将军带兵抵抗匈奴人,而孟少卿独自面对匈奴大王子与二王子,将他们逼退,后来他还去找了匈奴左贤王,跟他和谈,左贤王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十一月初二的时候,太子等人已经离开了匈奴,微臣奉太子殿下和孟少卿之命,快马加鞭,赶回应天府,将此事告知陛下。” 孟旧玉:“…………” 呆滞了一秒,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同僚怀里蹦起来。 吓死了!原来没事啊! 孟旧玉狠狠的松了口气,顺便擦擦脑门上的汗。 可别人就没他这么高兴了。 真的就这样放过了? 他们可是死了单于,别是记恨在心,准备日后再跟他们算账吧! 臧禾后面又说公主也跟着一起回来了,文武百官更是觉得就是这样,不然的话,干嘛把我们的公主退回来?! 臧禾听着这些人的窃窃私语,眼中闪过阴郁的情绪。 果然,哪怕他站在这,这群人都只往坏了想,要是匈奴的信使过来,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呢,说不定就趁着送亲队伍还没回来,先把罪责都定下来,让陛下也认定了,不管怎么样,先问罪再说。 臧禾还不够习惯官场,可孟旧玉早就习惯这些人的德行了,他急急的问:“臧员外郎,我儿、不,孟少卿让你回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吗?” 没说点别的?比如,让你找一个叫孟参政的,告诉他自己安好、别再担心了? …… 臧禾点点头:“有,孟少卿跟匈奴左贤王,还有他们的新单于安奴维谈下了给马匹降价的事情,在老单于殡天之前,就已经谈妥了,老单于殡天之后,孟少卿又跟他们加了一些条件,左贤王手书就在孟少卿手中,上面写明了,马匹降价四成,由原先的二百两银、五石粮食,改为一百二十两银,从明年开始生效。”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这比老单于死了,公主被退回来还劲爆。 固定了二十年的马匹定价、匈奴死活不愿意改一改的定价,居然、居然就这么降下来了?! 还是在老单于殡天以后才正式降下来的?! 这孟昔昭是不是会巫术,他该不会给匈奴人吃迷魂汤了吧! 别说普通官员了,右相都一脸愕然,他同样万万不能理解,老单于死了,匈奴应该跟齐国交恶,甚至变成死仇才对啊,怎么还能让他们乖乖降价、吃下这么大的一个哑巴亏呢? 而在这时候,朝堂上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好个孟昔昭!” 天寿帝现在都不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了,“他还真把这件事给朕办成了!” 听到这句话,文武百官才恍悟过来,原来天寿帝知情,孟昔昭是一早就领了旨意才去办这件事的。 看见皇帝高兴,百官们自然也不会扫他的兴,而是赶紧一起恭喜皇帝,顺便夸夸还没回来的孟少卿,然后再恭喜皇帝,有这么一个能臣在身边。 天寿帝心情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大家的恭喜,觉得有点烦了,才对他们挥挥手,然后一脸好奇的问臧禾:“孟昔昭他是如何让匈奴降价的,不是说大王子想要杀了你们吗,孟昔昭又是如何让你们脱险的?” 臧禾苦笑:“回陛下,微臣不知。” 天寿帝一愣:“你怎么会不知道?” 臧禾:“……因为孟少卿只身涉险,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他知道,后来跟匈奴人谈判,匈奴人还临时要反悔,也是孟少卿小施一番计策,才让匈奴人上了钩,微臣只参与了前半段,后半段是怎么样,恐怕需要孟少卿回来亲自告诉陛下。” 天寿帝听了,也不嫌这故事只听了一半,孟昔昭办到了他十多年前就想办到的事,别说等几天了,等一个月都没问题! 关于这些,臧禾确实不知情,他没法讲,但是别的,他都可以说一说,比如那匈奴人是怎么凶神恶煞,匈奴的王族和贵族又是怎么瞧不起人,还有当天的那个下马威。 孟昔昭只叮嘱了臧禾一句,就是别提前把手/雷的事情说出来,剩下的都由着臧禾发挥。 臧禾还算是实话实说,有的地方则稍微的加工了这么一下,顺便也给自己贴贴金,哪怕只是他讲的这一部分,就够跌宕起伏的了,听得文武百官一愣一愣的,这朝堂仿佛成了茶话会。 等到臧禾把该说的都说完,天寿帝立刻大手一挥:“好,赏!臧卿有功,朕封你为宣政大夫,领银青鱼袋!” 臧禾听了,立刻弯腰领受。 宣政大夫就跟孟旧玉的太保一样,都是没实权的荣誉称号,看着好像也就是比别人多领一份俸禄。 但宣政大夫是五品荣誉称号,既然天寿帝把这个称号给了他,就说明,后面要升他的官,而且是升到五品官。 臧禾弯着腰,心知如果不是他被孟昔昭选中,提前回来做这个报喜人,等大部队全都回来,他就泯然众人了,绝不可能一下子跳两级。 甚至还在天寿帝面前大大的露脸。 臧禾恭恭敬敬的领了天寿帝的赏,但实际上,他心里更领孟昔昭的情。 能力卓然已经是难能可贵,而且他还不贪功,愿意把自己的功劳分出去,提一把与他无关的人,如此品性,在这乌烟瘴气的朝堂中,已然是一股清流。 这个人情,他记下了,以后一定不会忘。 * 七日后,十一月二十日这天,送亲的队伍才终于回到了应天府。 沿途他们是住驿站的,有官员们一路送信,朝廷早就知道他们会哪一日回来了,于是,大家正兴奋的看家乡景色变化时,就发现,在城门外,多了一群乌泱泱的人。 有人来告诉孟昔昭,他赶紧撩开帘子,眯着眼,去看那是什么情况。 但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 还是派出斥候,过了一会儿,斥候兴冲冲的跑回来:“殿下!大人!闫相公和司徒相公带着文武百官迎接咱们呢!” 孟昔昭闻言一愣。 走的时候,只有闫相公带着小猫三两只来送行,如今回来,迎接的人却换成了最高规格的文武百官。 看来,臧禾办事能力不错啊。 愣完了,孟昔昭赶紧钻回马车里,整理自己的仪容,顺便酝酿情绪。 等酝酿好了,他还吩咐外面的人,“去告诉郁都头,天气好,让殿下也出来看看应天府的景色。” 那人照做去了。 孟昔昭看着他跟郁浮岚说话,而郁浮岚点了点头,然后他才坐回马车里。 这时候不刷存在感,那什么时候刷? 不仅要刷,而且要大大的刷!让这群人都看看,太子他没有天寿帝压着,又是什么模样。 知道文武百官都来了,整个队伍顿时挺胸抬头,没多久,就来到了百官面前。 今日确实较为暖和,有个五六度,丁醇骑着高头大马,勒紧了缰绳,然后第一个下马。 在他后面,一群将士全都下来了。 闫相公对丁醇笑了笑:“丁将军一路辛苦了。” 丁醇看着这个文官头子,也笑了笑:“保护殿下,为陛下分忧,本就是末将之职。” 闫相公:“……” 匈奴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连丁醇走了一趟,回来以后都会说话了,不再是之前那个军中大老粗了。 而后面,太子殿下走出车驾,他在官员和侍卫的簇拥之下,一起来到文武百官的面前。 闫顺英突然发现,太子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的太子精致有余,生气不足,虽然也总笑,但看着像个假人,而现在,他不怎么笑了,只是这样矜贵的走在最前方,却让闫顺英觉得,他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虽然臧禾说他们能从匈奴脱险,都是孟昔昭的功劳,但闫顺英还是觉得,不可能全是孟昔昭的功劳,太子能带领这个队伍完好无损的回来,也是直接证明了他的能力。 呵……有意思,看来变天的不止是匈奴,还有他们大齐呢。 等到两方人马汇合,两位相公立刻带着百官见礼,崔冶对他们微微一笑,说道:“免礼,平身,诸位大人候在这里许久,这份辛劳,孤看到了。” 右相连忙说不敢,左相则看了一眼仍旧好脾气的太子,也低下了头。 太子和右相在这一唱一和的客气,把后面的孟旧玉急得够呛,他悄悄抬头,看向太子身后,但他站的角度不好,而且太子那衣袖也太宽大了,把孟昔昭挡的严严实实的。 等了好久,前面两位大佬总算是客套完了,后面的人,也可以出来见礼了。 而太子一让开,孟昔昭走出来以后,刚一抬头,看着文武百官,他就红了眼眶:“真没想到还有见到诸位大人的一日,闫相公,当初就是你送我们,如今你又来接我们,我在这,替大家谢谢闫相公了!” 闫顺英:“…………” 我跟你有那么熟? 我都没跟你说过话好不好! 当着这么多人,别瞎套近乎! 但想是这么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肯定不能这么说啊,而是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仿佛在说,孟大人知恩图报、是个好后生。 看见他这个表情,孟昔昭就知道妥了,毕竟这位是文官头子,背后他怎么想孟昔昭不管,反正当着面,得热热络络的。 朝廷里还是墙头草比较多,这样一来,孟昔昭再办事,也会容易许多。 虽然闫顺英走成熟稳重那一挂,并不接他的情绪攻势,但那也没关系,他还有PlanB。 而这时候,他的PlanB正瞪着他,似乎对他只跟闫顺英说话,不理自己这个正牌爹的行为很不满。 孟昔昭看过去,跟孟旧玉对视上以后,他愣了一下,然后表情逐渐转变。 从激动、转变成委屈,从委屈、转变成超级委屈。 一瘪嘴,他哭道:“爹!” 然后,他快走几步,来到孟旧玉面前,直接给他跪下,顺便仰头大哭:“爹,孩儿不孝!差一点点就不能再回来给您养老送终了!” 孟旧玉:“……” 本来他也挺想哭的,现在依然想哭,但同时也想棍棒教子。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再被你口无遮拦下去,你就真该给我送终了! 即使这么想,但他还是鼻头一酸,俯下身,把孟昔昭扶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孟昔昭则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的鼻涕眼泪都抹到他身上:“爹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匈奴的大王子几次三番的想杀我,他们太野蛮了,我真是九死一生、才能回来见你啊!” 孟旧玉:“…………” 这身衣服是他新做的。 孟旧玉是一边心疼儿子、一边心疼衣服,感觉被这小子气的就快只剩下心疼衣服了,孟旧玉赶紧叫停:“好了好了,跟爹回家去说,诸位大人都看着呢,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这么哭哭啼啼的。” 孟昔昭听了,还真乖乖的停下了,他抹抹自己的眼泪,然后快步跑到崔冶面前,跟他说了两句话,崔冶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微微一点头,答应了。 孟昔昭这才带着特别开心的笑容回到孟旧玉身边,准备跟他一起回家去。 所有人都看着孟昔昭的动作,发现他对太子十分尊敬,大家知道这是正常的,可又觉得颇为怪异。 毕竟他们可不敢直接就跟太子表现的这么亲近。 但是孟昔昭跟太子朝夕相处了两个月,这样做,似乎也无可厚非啊。 百官们若有所思,孟旧玉则是看的眉头一跳。 难怪这小子之前信誓旦旦的说以后他就能和太子光明正大的走动了……是在这等着呢! 一时间,孟旧玉归心似箭,他无比的想脱离队伍,赶紧把自己儿子拎回家,好好问问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急,有人比他还急。 刚进城门,都没到内城呢,秦非芒就过来了,原来,是天寿帝等不及了,要求他先把孟昔昭接进宫去。 陛下有令,谁敢不从,殿前司再次出动,急吼吼的把孟昔昭送进了宫。 夏天过去,天寿帝又换地方住了。 秦非芒领着他进去,本来已经做好了看到孟昔昭先大哭一场,然后再说话的场景,谁知道,今天孟昔昭他换套路了。 见到天寿帝,孟昔昭连忙快走几步,然后仰着脸,一双眼睛虔诚又憧憬的闪着光,仿佛看到了自己信仰的真神。 “陛下!” “我就知道我还能再见到陛下,陛下有真龙之气,保佑着小小的我,让我在匈奴也能化险为夷,这两个月里,我无数次的梦到自己回到大齐,见到了陛下,如今,我终于梦想成真了!” “多谢陛下保佑,多谢陛下解救于我,我给陛下磕头了!” 说着,他就要下跪,天寿帝感动的看着他,真是个好孩子啊。 然后,他赶紧命令秦非芒:“还不快把孟大人扶起来!” 秦非芒:“…………” 嗯。 他就知道。 孟昔昭一回来,他扶人的次数就要大大增加了。 第51章 瘦了 为什么孟昔昭今天不哭了…… 自然是因为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不适合哭。 发生了坏事,大哭一场,跟皇帝卖卖惨, 皇帝稍微有点同理心,还愿意听一听, 但发生了好事, 而且还是发生了对皇帝来说特别好的好事,孟昔昭再哭, 估计就只能让天寿帝觉得烦了。 毕竟这是天寿帝,出了名的自私又任性, 他现在满脑子估计都是左贤王写的那份手书, 哪有闲工夫安慰孟昔昭。 果不其然,秦非芒刚把孟昔昭从地上扶起来, 天寿帝就急急的问他:“左贤王手书,你可带来了?” 孟昔昭也不含糊,直接就掏向怀中, 他也一脸的郑重, “这一路,臣都把手书贴身存放, 时不时就摸一下, 生怕出什么问题,那样的话, 臣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足惜,好在这一路顺顺当当的,手书也成功送到陛下手中了。” 说着, 他转身,把那封合约双手送到秦大官手上。 秦非芒接过, 快步走向天寿帝。 后者连屁股都抬起来了,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望眼欲穿。 接过来,天寿帝赶紧打开,一目十行的往下看。 这上面有两种语言,一种是汉字,另一种就是匈奴字,天寿帝看到上面写着,马匹定价由二百两银,改为一百二十两银,白纸黑字,绝不会有错,心里美得都快冒泡了。 天寿帝合上这封手书,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都快赶上看他老丈人的眼神了。 他感慨道:“朕当初给你密旨,其实并不相信你能办成这件事。” 孟昔昭:“……” 就是这么想,你也不能这么说吧。 你爹没教过你什么叫为君之道吗? 好吧,就是教了,都大权在握十五年了,天寿帝估计也不会遵守了。 孟昔昭默了默,然后做出羞涩的神情来:“其实,臣也能想到,毕竟臣过去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后来也没考出个功名,陛下身边能人辈出,臣人微言轻的,一点都不起眼,陛下肯给臣这个机会,也不过是心中仁善,不忍让臣拂了面子罢了。” 一句话,即使是你狗眼看人低了,那也是我的错,作为陛下,你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 天寿帝听得十分满意,像孟昔昭这么识大体的臣子,已经不多见了。 “哎,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办成了这件事,便是大大的功臣,朕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孟昔昭的表情写着感激涕零四个字,心里想的却是,你敢亏待我一个试试? 我做的这些事,不管放到哪个世界哪个朝代,都是要流传千古的,就算混不到必修一里面,也能进选修四! 你要是亏待我,你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 …… 天寿帝当然不知道孟昔昭心里的内容有多大逆不道,他重新打开手书,继续往下看,而这一看,他突然愣住了。 “怎么这后面还写着,齐国要购入匈奴的铁矿、牛羊和兽皮?” 孟昔昭也是一愣,原来臧禾没提这个吗? 不过也对,要是提了,哪还有今日的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呢。 孟昔昭笑了一下:“陛下,这就是匈奴答应降价的条件,他们原本是不同意给马匹降价的,而且因为匈奴人员复杂,我一开始谈的人是右贤王,可单于殡天,一下子,掌权的人换成了左贤王,差一点,这事就谈不了了,我这才换成了折中的法子,说马匹价格虽然降了,但我们该给的钱,还是一分都不少给,只不过就是换个名目,将这些差价,从别的地方补足,陛下您也知道,匈奴人啊,脑子都不太好,我这么一说,他们还真就觉得自己没吃亏,直接就答应了。” 天寿帝闻言,心里感觉舒服了不少。 没错,匈奴人就是笨,不像他,刚看见这些条款,就意识到自己的钱一点没省下来。 虽说还是花了一样的钱,但马匹的价格到底是降了,而且又多了这么多的东西,不管怎样,孟昔昭还是有功的。 就是买这么多牛羊…… 天寿帝皱眉:“齐国不缺肉食,你当初怎么不跟他们多买点铁矿。” 孟昔昭:“……” 你这话问的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吧。 沉默一瞬,孟昔昭根本就没考虑过要不要跟天寿帝解释的问题,直接对着天寿帝神秘一笑:“陛下,微臣是故意的。” 天寿帝看着他这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样的笑容,心中疑惑攀升:“哦?” 孟昔昭没有立刻就给他答疑,而是往前走了两步,小声跟他说:“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秦非芒当时就想出声阻止,但天寿帝一抬手,对周围立着等待伺候的宫女内侍说:“都出去。” 那些人惶恐的离开了,秦非芒有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也要出去,但孟昔昭抬头对他笑了笑,并没有也要防着他的意思。 不管这事跟秦非芒有没有关系,至少孟昔昭这个态度,让人感觉很舒坦。 于是,秦非芒就在原地站着,跟天寿帝一起好奇的看着孟昔昭,听他说其中的缘由。 孟昔昭这才露出兴奋的情绪来:“回陛下,我在临出匈奴前,给匈奴王庭的牛羊,都下了药!” 天寿帝:“……” 秦非芒:“……” 天寿帝呆愣了一秒,然后条件反射的拍桌子:“胡闹!你这是想让匈奴和大齐彻底结仇吗!” 拍完了,抿着唇,他又忍不住的问:“你下了什么药?” 孟昔昭连忙说道:“陛下息怒,我是请太子身边的侍卫帮我办这件事的,那时候匈奴王庭已经彻底乱套了,大王子和二王子夺嫡,左贤王突然宣布支持二王子,还把大王子软禁了起来,所有兵力都部署在王宫附近,正好是下药的好时机,我就决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其实我也没想做这么绝,主要是匈奴人真的欺人太甚啊!” 孟昔昭说的如此真情实感,别说天寿帝了,连秦非芒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十分的想知道,他们在匈奴到底经历了什么。 天寿帝发问,孟昔昭这才顺势讲起了这两个月的遭遇,去掉冗余的部分,修改一下递进的节奏,再增加一些戏剧感,以及丑化匈奴人,拉满天寿帝对匈奴的仇恨。 今天这出戏,他在路上最起码修改了七八遍了,主打的就是一个打脸虐渣、突出苏爽,天寿帝呆呆的听着他说,那瞳孔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放大,甚至在孟昔昭慷慨激昂的时候,抚掌大笑:“好!” 秦非芒:“……” 我这是在皇宫呢,还是在茶馆里听说书呢? …… 此时,孟昔昭已经说到了手/雷。 “陛下,您还记得我献给您的军棋之中,有土/雷这个物什吗,我向来喜欢研究点小东西,可对土/雷,却完全不得章法,我自己研究了一段时日,什么进展都没有。而那时候,您突然赏了我一片田地,我当时就一个想法,我孟昔昭何德何能啊!陛下是真龙,而我呢?我就是一条小虫,小虫永远都只能是小虫,变不成别的,可小虫也有自己的抱负,那就是,必须报答真龙的赏识和恩情!” 说着,孟昔昭用力的拍自己胸口:“所以!当时我就决定了,把这田地,建成庄子,雇人也好、投资也罢,无论如何,都要将陛下的赏赐,再转换回对陛下的报答!我当即就去找人,要他们研究,这土/雷到底怎么做,可谁知道,土/雷他们没做出来,竟然误打误撞的,做出了这个手/雷!” 天寿帝听得一愣一愣的,自己随手赏下的二十亩地,还不如他给老丈人的一盒补品值钱,居然就得到了这么大的回报吗? 孟昔昭还在说:“不过,手/雷是我临出发前几天才问世的,而且没经过测试,我怕不成,就没立刻报告陛下,都说匈奴人野蛮,一言不合就要打架,我心里便想,用他们来试,这不是正合适吗,成功了,就能好好的吓吓他们,不成功,也不耽误什么,反正他们本来就看不起我。” 就着这个话题,孟昔昭讲起当初匈奴给的下马威。 他的表达能力比臧禾强多了,同样一件事,从孟昔昭嘴里说出来,听得天寿帝心潮澎湃,恨不得能亲眼看见,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天寿帝反应过来,赶紧问:“这手/雷,真有这么大的威力?” 孟昔昭斩钉截铁的点头:“真有,匈奴的宫门都被炸烂了,后来我还揶揄右贤王,说回到大齐以后,会再给他们送一扇门过去,右贤王的脸色都快成猪肝色了。” 听到这话,天寿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秦非芒敬佩的看着孟昔昭。 本以为他一走两个月,再回来以后,以天寿帝的忘性,估计很难再想起他这个人了,可谁知道,他是带着一堆功劳回来的,一下子就重得圣宠不说,而且还把天寿帝哄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 天寿帝爱听八卦,但他这人地位高,不喜欢听家长里短,也不喜欢听后宅妇人拈酸吃醋,他就喜欢那种猎奇的、跟大人物有关的、或者特别缠绵悱恻的。 不是没有官员发现这一点,问题是,发现了也没法利用这一点投其所好啊,他们都在高官手底下做事,总不能把自己顶头上司的八卦抖落给天寿帝吧,那以后自己还混不混了。 至于猎奇的,要么自己编,要么出去找,可前者费智商,后者费力气,总之,都不容易。 于是,发现了这一点的人,基本上都是拿爱情故事去吸引天寿帝的注意。 第一个去的人收获挺大,第二个也不小,然而第三第四、乃至第五第六,听到现在,天寿帝是经验越来越多,心中那条动容的线也越来越高,基本上没人能再讲出让他特别喜欢的故事了。 而孟昔昭现在,就等同于第一个拿着爱情故事来讨天寿帝欢心的人。 外国八卦耶!外国夺嫡的八卦耶!几乎把整个匈奴的大人物全都囊括进去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平时一个个高高在上、只拿鼻孔看人,现在,都从神坛上下来了! 而且孟昔昭讲的时候特别口无遮拦,说两句,就要自己吐槽一句,一点尊敬匈奴人的意思都没有。但他这样,恰恰每一句都说在了天寿帝的心坎上,说出了天寿帝不能直接说的心声。 期间孟昔昭还夹带私货,偶尔提一句太子在匈奴人面前表现得很好,彰显大国风范,比那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的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再提一句丁将军真的很会带兵啊,他新提拔的统领看着年轻,但本事比多少老将都厉害,那大王子号称匈奴第一勇士,一招都没接下来,就败了。 送亲队伍是不到午时进的应天府,孟昔昭午时一刻才来到皇宫,而现在,外面的太阳都落山了,孟昔昭才讲到他拜托金都尉救自己这边一命这里。 正是抓心挠肝的时候,天寿帝连饭都顾不上吃,还是被秦非芒提醒了一句,就算他不吃,孟昔昭估计也饿了,他这才令人摆膳,同时,让孟昔昭一边吃,一边继续跟他讲。 ……这样孟昔昭能吃下去就怪了,所以主要还是天寿帝吃,而他在一旁接着往下说。 如此跌宕起伏又惊险万分的故事,天寿帝这辈子恐怕也就能听这么一个,至于一开始天寿帝好奇的下药,他都快把这事忘了,等孟昔昭重新提起来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 孟昔昭并没有跟天寿帝隐瞒,他直接就说了,那是绝育药,可以让牛羊不再发情,而且他也把自己的险恶用心告诉了天寿帝,一边给匈奴的牛羊绝育,一边再大肆收购他们的牛羊,让他们变得无肉可吃,无钱可赚。 而目的,孟昔昭换了个说法。 他说他这么做,是因为匈奴人过去赚了太多的黑心钱,他想教训他们一番,让他们也尝尝吃亏的滋味。 天寿帝原本听着的时候,其实表情已经有点不对了,他是希望自己的臣子有能力,可又不希望自己的臣子太有能力,不然就会衬托的他很无能,而且也会让他犯嘀咕,这人这么厉害,自己真能压得住他吗? 孟昔昭能想到在牛羊身上下手,断匈奴的命脉,天寿帝很容易物伤其类,甚至由此警惕起孟昔昭来,但孟昔昭在他这个疑虑彻底坐实之前,就暴露了自己狂妄短视又意气用事的一面,让天寿帝的心放松了一半。 另一半,则是在孟昔昭提起女真的时候放松了下来。 就说嘛,他一个十几岁的小郎君,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心思,原来是从女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啊。 看着天寿帝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孟昔昭也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天寿帝。 但不说不行啊,天寿帝才是最终拍板的人,如果他不愿意买牛羊,非要换成别的,那郁浮岚那几天的苦就白吃了,而滕康宁这一路的努力,也全都喂了狗。 所以必须告诉他,让他知道这么做可以削弱匈奴的实力,他才会勉为其难的支持这件事。 期间,孟昔昭悄悄看了一眼天寿帝。 他不能每回都这么大费周章的,先不说他有没有这种精力,就是天寿帝,也不可能次次都听他的,万一哪天脑子抽了,他也开始实行“抛开事实不谈”这种离谱政策,专门跟孟昔昭对着干,那他上哪说理去。 所以,他需要一个能跟天寿帝说得上话的人,来替他做这些琐碎的事。 他第一反应是看向天寿帝身边的秦非芒,但是想了想,他又在心里摇摇头。 秦大官多精啊,他怎么可能上孟昔昭的船,不跟孟昔昭合作,他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根本没有进一步的空间了。 这件事先搁置在一旁,孟昔昭的故事讲完了,天寿帝听得一本满足,感觉自己今晚睡觉都能睡得特别香,他跟孟昔昭说:“这两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三日后来上朝,朕要对你们进行嘉奖。” 孟昔昭立刻谢恩:“多谢陛下,那臣就告退了。” 天寿帝点点头,孟昔昭后退几步,转身走出了宫殿,秦非芒则对天寿帝说了句,“陛下,我去送送孟少卿。” 天寿帝打了个呵欠,没说话,就是无所谓的意思。 孟昔昭自然是听到秦非芒的话了,走出去以后,他故意的放慢了步伐,等秦非芒走过来,孟昔昭笑着朝他拱手:“秦大官别来无恙?” 秦非芒:“在皇宫里当差,自然是日日都好,哪像孟少卿,这一路艰难险阻,甚是不易啊。” 孟昔昭却只是抿嘴笑了笑:“大官就别取笑我了,在陛下面前,我说的夸张了一些,秦大官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跟商国长公主一起去过金城的,您应当知道,在这送亲队伍里,我是除了两位殿下以外,过得最舒心的人。” 金城就是后来的兰州,从金城出关,是去夏国最近的路。 秦非芒想起十几年前风沙漫天的日子,嘴角的笑容又淡了点。 他发现,每回自己想跟孟昔昭套套近乎,加深一下感情,孟昔昭就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把他的兴致都给败没了。 但这回他没有送到一半就回去,而是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楚国公主如今怎样?” 孟昔昭叹气:“公主郁结在心,精神不济,膳食都用得少,好在如今已经回到应天府了,还要劳烦秦大官帮忙提醒一下太医院的御医们,好好照看公主。” 秦非芒听了,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应了一声。 说话间,秦非芒已经把孟昔昭送到了宫门口,两人道别,孟昔昭走出去一段路以后,才回过头,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宫门。 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找秦非芒。 毕竟他是内侍,还是天寿帝身边的内侍,他连跟娘娘们都不能走得太近,更何况是公主呢。 打唐朝开始就有太监和后宫女眷形迹可疑的传闻,后来到了散装中原的时代,别说太监跟宫妃私通了,就是太监将公主纳为禁脔,都切切实实的发生过。 所以本朝吸取教训,后宫少用太监,太监都留在皇帝皇子身边,更多的,则派去皇城司当差。 但是,少用不代表不用啊,有些活,宫女本身就干不了,只能男人来,所以,这教训算是白吸取了。 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这位秦非芒,秦大官。 估计这世上,只有孟昔昭知道他的秘密。 秦非芒为人谨慎,又常年待在深宫里,谁露馅,他都不可能露馅,别说天寿帝或者其他人了,就连商国长公主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秦非芒对她有别样的心思。 有心思,不代表会付出行动,孟昔昭穿过来以后,装作不经意的跟孟旧玉提起当年商国长公主和亲的事,孟旧玉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他了。 长公主和亲,秦非芒本来也是要跟着去的,但那时候,天寿帝刚登基没多久,他把和亲这个事看得特别重,觉得长公主和亲成功,也能算是自己的一份功绩,那时候的他可不像如今,把所有事都扔给底下人,对于送亲名单,还有随侍人选,他都是自己过目的。 而这么一过目,他就把秦非芒给筛出来了。 原因是,他觉得秦非芒长得过于高大,而且颇为斯文,容易让夏国国主误会,所以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但那时候秦非芒是长公主身边的内侍总管,一应事务都是他负责的,他胆子也不小,知道自己不用跟着长公主去夏国了,他还来跟天寿帝求情,想送长公主到金城,等队伍出了齐国,他就回来。 至于后面的事,孟旧玉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别人传的,据说,长公主刚出齐国,就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半夜独自一人逃走,她锦衣玉食,又不知道路线,没多久,就被侍卫们找到了,长公主抵死不从,怎么都不愿意回去,最后侍卫没办法,把她打晕了,绑起来,就这么一路五花大绑的送去了夏国。 再之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长公主在夏国只多活了两年。 孟旧玉跟秦非芒,其实没什么交情,两人连一顿饭都没吃过,平时就是一个递银子、一个收银子,但即使这样,十来年的打点之下,两人对对方的了解,也已经很深了。 孟旧玉说,秦大官这个人,贪财但不好色,别的太监都娶妻,他不娶,他的那个副手万大官,三妻四妾比某些老侯爷都多了,但秦大官自己的私宅里,一个女人都看不见。 而且秦大官这个人啊,看起来六亲不认,对陛下十分忠心,除了陛下的话他谁的都不听,然而孟旧玉总觉得,他其实还挺有情有义的,前几年有一回他犯了错误,差点被皇帝发落,就是秦大官替他说了句话,那时候他也没给银子,事后秦大官也没找他要。甚至都没提这件事。 如今好几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一个给钱一个收钱,那事仿佛没发生过一般,但孟旧玉自己知道,那事不仅发生了,而且让他记住了。 所以,他对孟昔昭想要打点秦大官的想法,不仅不担心,还特别支持,不就是一点钱吗?给给给,全都给,他就指着未来孟昔昭翻车,而秦大官能救他一命了。 …… 孟昔昭当时听了他爹的说法,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这秦非芒,确实是喜欢长公主。 书里写的不太明显,也是让人猜的那种,秦非芒前期没什么戏份,作为奸臣之一,他都吸引不了大家的注意,而让人记住他的情节,是在詹不休终于打进皇宫这天。 天寿帝知道詹不休要打进来了,立刻就想跑,别人他都不管,就带上了真爱甘贵妃给他生的六皇子,他们父子俩偷偷的潜入密道,那密道是齐朝开国皇帝挖的,为的就是有一日,给崔家留下一个火种。 当时天黑,天寿帝又眼神不济,除了他,就是他最信任的秦非芒知道密道怎么走,秦非芒在前面给他领路,但领着领着,他就消失了,而天寿帝慌不择路,自己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等他出来以后,发现自己直接就出现在了反叛军的面前。 反叛军当时就惊呆了,自己送上门?好家伙,我就知道替天行道会有好报。 …… 天寿帝和六皇子被抓了起来,期间天寿帝嚷嚷过,说秦非芒背叛了他,詹不休听到以后,皱了皱眉,让人去找这个秦非芒。 他毕竟是奸臣,就算是他把天寿帝引到自己面前的,詹不休也没想放过他,大约两天以后,秦非芒被人找到了,他身上还带着金银细软,看样子是想独自逃跑。 发现他的反叛军一刀就把他的脑袋砍了,然后把那些金银细软送到了詹不休面前,詹不休打开一看,发现除了钱,这里面还有一个绸布小包,里面仔细的收着一支金簪,簪子是未成年少女才会戴的样式。 詹不休当时就露出了一个厌恶的表情,然后把这些东西全都扔到了战利品堆中,打算日后分给众将士。 那簪子是什么图案,书里没提,就点了一下簪子的主人当时应该还没十五岁,孟昔昭其实根本无法肯定那就是长公主的发簪,但以秦非芒的经历,除了长公主,他好像也接触不到能戴金簪的少女了。 所以,上次当着秦非芒的面,孟昔昭出口试探了他一下,他当时那个反应,就已经让孟昔昭觉得自己猜对了,今天,更是让他又确定了一遍。 长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死去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的,但活着的人,还有救下的可能呢。 * 出了皇宫,有皇帝派的殿前司侍卫送他回家,此时已经很晚了,但参政府还是灯火通明的,一家四口,全都坐在前院,翘首以盼。 看见孟昔昭走进来,噌的一下,四个人全都站了起来。 但最先过来的还是孟夫人。 提着裙摆,孟夫人快步来到孟昔昭面前,抓着他的肩膀,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遍,“瘦了。” 孟昔昭点点头,回答的特别难过:“可不是,吃肉吃太多了。” 孟夫人:“……” 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孟昔昂也走过来,看着孟昔昭的眼神特别感慨:“二郎,你立大功了,但为兄还是希望以后你少立这种大功,太危险了。” 孟旧玉:“……” 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这不应该是自己的台词么。 孟娇娇则委委屈屈的走到孟昔昭身边,牵着他的袖子说:“二哥,我一直都想你,咱们兄妹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你连我的及笄礼都错过了。” 走之前孟昔昭就知道自己赶不上了,还提前给孟娇娇备了一份礼物,闻言,他心也有点软,伸手摸了摸孟娇娇的头:“是二哥对不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补偿?” 孟娇娇顿时眼前一亮:“我想要二哥今晚别睡了,先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智斗匈奴的,现在满应天府都传开了,说你临危不惧、运筹帷幄,小妹非常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运的!” 孟昔昭:“…………” 有你这个妹妹,我上上辈子一定是缺大德了。 好在孟家夫妻还算靠谱,让孟娇娇一边待着去,其实孟旧玉也很想知道来龙去脉,但今天确实是晚了,而且孟昔昭看着挺累的,所以只好惋惜的放弃这一想法,然后让他回去睡觉了。 孟昔昭保证,自己明天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跟他们讲一遍。 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金珠早就带着人等在这里了。 看见他走进来,金珠一脸激动:“郎君!” 银柳也一脸激动:“郎君!” 庆福则哭的眼泪汪汪:“郎君,您终于回来了!” 孟昔昭心里这个熨帖啊,这才叫到家了。 他走过去,正想夸一下他们,然后就见他们三个一起凑过来。 孟昔昭:“……做什么?” 三人一同星星眼的看着他:“郎君,快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忽悠匈奴人的吧!” 孟昔昭:“…………” 滚啊!—— 跟天寿帝讲一遍,就把孟昔昭讲的嗓子都快发炎了,他才不要再讲一遍,当晚倒头就睡,第二日起来,听说孟旧玉去办公了,他想了想,把金珠叫过来。 “最近桑烦语那里怎么样?” 金珠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现在还新鲜着,居然主动的给他按摩起来,要知道就是在以前,她也不干这活,都是让其他丫鬟来干。 金珠一边给他捏肩,一边回答:“桑行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陛下了。” 感觉很舒服,孟昔昭的骨头就有点犯懒,他往后靠了靠,然后扭头问她:“她作诗了吗?” 金珠点点头:“作了,诗词各一首,如今就在应天府里传唱呢,但陛下还是没动静。” 孟昔昭:“正常,陛下的性子本来就这样,才女又怎么了,陛下什么女人没见过,能保持这么长时间的新鲜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金珠也知道这个道理,就是觉得有点亏,陛下以后不来了,桑行首那里,不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么。 孟昔昭却不这样想,他瘫了一会儿,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走,跟郎君我一起去找桑烦语。” 金珠:“……” 这不好吧,刚回来一天,就去见自己名义上的相好,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 想到这,金珠默然。 好吧,知道就知道了,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 大约谁也没想到,孟昔昭恢复了活力,第一个得到讲故事特权的人,居然是那个住在百花街后巷的桑烦语。 金珠比较幸运,因为跟着一起来的,所以也跟着听了一遍。 对桑烦语,孟昔昭就不用讲牛羊的事,也不用演一下狂妄纨绔的人设了,一下子就缩短了不少时间。 饶是这样,也把桑烦语听得心惊肉跳,“二公子,你可真是死里逃生啊,奴家此生,都不会再像佩服二公子一样,佩服一个人了。” 孟昔昭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对她笑了笑:“我这个经历如何?” 桑烦语立刻给上最高级别的赞赏:“妙极!” 孟昔昭:“那你有没有感到灵感迸发,才如泉涌,当场就想给我也作个诗词?” 桑烦语一愣,等反应过来以后,她笑得花枝乱颤,“好说好说,别说一首,就是十首,奴家也作得。” 孟昔昭谦虚的摇摇头:“一首就够了,贵精不贵多嘛,对了,如果你的姐妹、好友过来问你这诗是怎么来的,你把我说的这些告诉他们就行了。” 桑烦语满口答应:“这等小事,不用二公子嘱咐,奴家也会做的。” 孟昔昭点点头,然后又说:“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你费心。” 桑烦语好奇的问:“什么事?” 孟昔昭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这里人员混杂,但好像都是大齐人,有没有别的国家的人想来看你,比如,月氏、夏国?” 桑烦语愣了愣,还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只有月氏人送来过拜帖,但他们的字比二公子好不到哪去,我便命丫鬟把拜帖扔了。” 孟昔昭:“……” 说话就说话,拿我做对比干什么。 再说了,我现在写字已经有进步了! 默然无语,孟昔昭又道:“不必是你亲自去说,你让别人去透露也可以,主要是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办,那样追查起来的话,我脱不了干系。” 桑烦语疑惑:“究竟是什么事?” 孟昔昭看看她,对她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让月氏人和夏国人知道,匈奴的老单于,是楚国公主害死的。” 桑烦语大吃一惊:“啊?!” * 楚国公主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 她出嫁之后,皇宫里原本属于她的宫殿,就收拾收拾,给了另外一个年纪尚小的公主。因为出嫁的地方在匈奴,国内也没给她修公主府,以至于她这突然一回来,还没住的地方了。 最后不得已之下,把她安排到了一个原本是后妃居住的宫殿里,上一个住在这的后妃已经长眠好几年了,这里荒废许久,不收拾一下,根本没法住人。 安排这件事的内侍还怕楚国公主发火,心里十分的忐忑,谁知道楚国公主只看了一眼,就走了进去,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沉默的看着半空。 内侍在旁边瞅着她,感觉这公主年纪轻轻的,却跟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死气沉沉。 唉,也是,出嫁一天,相公就死了,还被婆家赶回娘家了,谁受得了这种委屈。 于是,之后很多人都知道,楚国公主大受刺激,怕是以后都好不了了。 崔冶坐在东宫里,听着郁浮岚说外面的事情,关于楚国公主的事,他只稍微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然后就问他:“外面是怎么传二郎的?” 郁浮岚:“……” 殿下,以前背着孟昔昭的时候,你都是直呼他姓名的。 现在哪怕背着他,你也叫得这么亲密,有必要吗? 默了默,郁浮岚说道:“左不过就是说,孟少卿很厉害,这次送亲队伍能平安归来,都是多亏了他。外面传的都是好话,殿下不必担心什么。” 崔冶听了,神色确实放松了一些。 在封赏之前,这几天十分关键,绝不能有不利于孟昔昭的流言传出来,不然的话,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崔冶这心定了定,他就想起身,回去休息了,谁知道还没等他有动作,郁浮岚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说:“要说起不太好的流言,确实有一则,孟少卿刚休息了一夜,就去找他的相好行首了,而且在那行首那里待了将近三个时辰,怕是没少忙活。不过这种流言,在以前几乎天天都有,也没见孟少卿受到什么斥责,大家应当都习惯他的作风了。依我看这不算什么,殿下您说是吧?” 崔冶:“…………” 他缓缓抬头,看着郁浮岚,突然问了他一句:“郁都头,你想不想出去建功立业?” 郁浮岚:“???” 我这不是正在建着呢吗? 第52章 外人 把桑烦语吓得花容失色以后, 孟昔昭就从她这里离开了。 孟昔昭本想回家再好好的睡上一觉,谁知,正好在百花街碰上了过来放松放松的陆逢秋, 两人一拍即合,兴冲冲的走去望江楼, 然后在店小二诡异的眼神当中, 点了十二个绿油油的素菜。 想当初,孟昔昭因为吃了一顿崔冶请的素斋, 还悄悄吐槽过这个太子真抠门。 现在么…… 年少不知素食好,错把肉食当成宝。 善哉善哉。 …… 陆逢秋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热门人物之一, 在没有舆论引导的情况下, 百姓们也都知道,此次前去匈奴送亲的人员里, 有一个陆逢秋陆大人,此人面对恶霸般的匈奴,仍然据理力争, 为大齐做足了榜样。 陆逢秋本人对这些夸赞都不怎么在意,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后日上朝, 皇帝会赏给他什么。 孟昔昭听了, 思考片刻,说道:“应该会给陆大人升上一两级吧。” 陆逢秋呼吸都粗重了, 还一脸狰狞的摆手谦虚:“怎么可能呢,孟大人别说笑了。” 孟昔昭:“……” “我可没有说笑,臧员外郎如今已经是五品的大夫了, 陆郎中走这一遭,立的功比臧员外郎还高, 陛下肯定会给你升官的,不知陆大人可听说了,我的上峰,鸿胪寺卿韩大人不幸罹患脑疾,一直在家修养,陆大人在匈奴人面前表现得这么好,待韩大人退下来,这鸿胪寺卿,很可能就是您的了。” 陆逢秋:“…………” 鸿胪寺卿是四品官,他今年还不到三十五,就能当上四品官的话,哪怕是熬,也能熬出一个上三品的大员之位了。 泼天的富贵就在前方,但陆逢秋一边觉得惊喜,一边又觉得凄凉。 走了一次匈奴,他现在对外国都有阴影了,听说只要有和亲的事宜,鸿胪寺卿就必须跟着一起出发,下一次,他可保证不了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陆逢秋这人就是悲观,中原送公主和亲多少次了,不也就这一次,对方的国主死了吗,这种事能出现一回就挺不容易的了,怎么可能还出现第二回呢。 在匈奴待着的时候,陆逢秋很听孟昔昭的话,可真要说他俩有什么交情,其实也没有,他们的关系根本没那么好。 此时此刻,陆逢秋就不太好意思跟孟昔昭说自己的想法,他怕孟昔昭嫌他胆子小。 可惜了,他没有问,要不然的话,孟昔昭当场就能打消他的疑虑。 因为,以后再也不会有公主和亲了。 * 吃完了这顿饭,陆逢秋因为要去拜访自己的好友和恩师,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平安归来,所以很快就走了。而孟昔昭没有这一层社会关系,他便从雅间里走出来,在大堂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让金珠去给自己点一壶茶,两盘点心,然后就这么坐着,听这满堂食客热热闹闹的说话。 望江楼是应天府最出名、也最大的酒楼,更难能可贵的是它收费涵盖了各种阶层,有几百两银子的珍馐,也有几文钱就能买一份的小食。 这也就导致了来望江楼吃饭的什么人都有,最适合用来当做应天府一角,以这一角,见整个应天府。 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的古代,一旦发生一个大事,那就能热热闹闹的讨论上一个月,孟昔昭都不需要等,只要支起耳朵,就会发现大家如今都在讨论匈奴的事情。 食客一:“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匈奴要把公主还回来呢?” 食客二:“生气了呗。” 食客一:“匈奴人生气,不是一向打打杀杀的,可送亲队伍好好的回来了,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啊。” 食客三:“我看啊,是他们害怕了,觉得楚国公主克夫,怕把楚国公主嫁给新单于,然后再把新单于克死。” 食客二顿时哈哈大笑:“那还真是可惜了,应该让公主再嫁一次的!” 孟昔昭:“……” 抽了抽嘴角,他转过头,听另一边是怎么讨论的。 食客四:“本来挺好的一件事,弄到现在成了这个模样,公主还被退回来了,唉,你说说,楚国公主也太不争气了。” 食客五赶紧捂他的嘴:“梁兄慎言!” 见对方挤眉弄眼的,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才松开他,然后小声道:“没让匈奴人记仇就是好事啊!六十年前,前朝要完蛋的时候,匈奴人可是差一点就打进应天府了!要不是城墙够厚,还有太/祖英明,带兵击退了他们,搞不好咱们现在都要跟着穿胡服说胡语了。” 食客四心有戚戚的点点头,“我也听祖父说起过,要我看,还是赶紧再送一个公主过去吧,也是多一重保障,省得匈奴人突然发难。” 然后,这俩人就嘀嘀咕咕的说起再送公主的话,哪个公主合适,说着说着,公主被他们数了一遍,很快又开始数郡主,把自己知道的郡主也点评了一番,接着,他们就开始说这百花街上的姑娘们了。 孟昔昭:“…………” 不管哪个时代,某些男人都让人感觉如此的……想把他们开除出人籍。 但也不能否认,这几个人的言论,其实就是大部分齐国人的心声,是人就自私,都只关注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看不见公主差点没命,就看得见齐国和匈奴差点打起来,自己的好日子也跟着危险的晃了晃。 想指望民众自己反应过来,把公主送去和亲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公主出塞就等于重新投胎、是死是活只能看造化了,那还不如指望天寿帝能变成一个明君。 常年的洗脑,必须用更强有力的洗脑才能打破原有的情况,就这样,也会有不少遗漏,他们就像根除不掉的杂草,总能想到办法,来年再长出一批。 孟昔昭可没时间玩教化那一套,要是如今天下太平,他或许能试试,可现在的大齐就是危如累卵,外有各国看似安静、实际虎视眈眈,内有奸臣横行、造反军猥琐龟缩,平时不倒则已,一倒,那就只剩满地狼藉了。 所以啊,有时学学匈奴,也没什么坏处,当个臭不要脸的土匪,效率更高,纰漏更少。 * 回到家以后,还没进自己的院子,孟昔昭就被得到消息狂奔而来的孟旧玉拽进了自己的书房。 孟旧玉一脸严肃的要求他,把这两个月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的跟他说一遍。 孟昔昭能听才怪,他告诉孟旧玉的,已经是第三个版本了,同样没有牛羊,也没有楚国公主的事,但是他把自己一直研究手/雷,还在庄子里搞了很多个简易版实验室的事情告诉他了,连天寿帝都不知道他铺开的摊子居然这么大,他那庄子,都快成迷你版军器监了。 孟旧玉:“…………” 他后悔了。 他真不应该回来问的。 再次哆哆嗦嗦的指向孟昔昭的鼻子,孟旧玉感觉十分崩溃:“你这个逆子!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是你想造反,现在就直接告诉我,别等以后你扯出大旗了,才让我知道!” 孟昔昭十分无奈:“您怎么总把我往坏处想,我这不也是为了大齐吗,武器装备上去了,咱们跟南诏的战事也能快点结束啊。” 孟旧玉才不信他那一套:“南诏的战事关你屁事!” 孟昔昭:“……” 站起身,孟旧玉气的想踱步,但头一转,他又看向孟昔昭,满脸都写着愤怒二字:“私自打造军器,你知道这件事要是暴露出去,咱们家会如何吗?夷三族都是轻的!” 孟昔昭摸摸鼻子:“所以我没有私自打造,而是告知了陛下。” 孟旧玉一愣:“真的?陛下已经知道了?” 孟昔昭点点头,点到一半,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没有全告诉他,他现在知道的事情,还不如您知道的多呢。” 孟旧玉:“…………” 这种优待他一点都不想要! 表情空白的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孟旧玉这回是真的崩溃了。 他坐回去,颇为无助的看着孟昔昭,“二郎,你别再一件一件的吓爹了,行吗?干脆,你把你想做什么告诉爹,爹知道了,也好帮你筹谋啊!” 哪怕孟昔昭真的想造反,那两个人想主意,也比一个人强! 孟参政还没发现,自己的下限已经一降再降,看起来跟孟昔昭不分伯仲了。 孟昔昭看看他,却没有答应:“爹,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希望咱们家能好好的。” 孟旧玉:“……” 他心说,他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 但孟昔昭不想说的事情,别人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都不可能让他说出口,孟旧玉把自己会的几种套路都用了一遍,发现他儿子真就是这么的油盐不进,不禁感到心累,然后挥挥手,让他走了。 孟昔昭站起来,看着他爹这一副操不完的心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安慰了他一句:“爹,你与其担心我,不如去担心娇娇,我没去送亲的时候,临江王就找我喝过酒,他说他想做咱们孟家的女婿,你想想,要是娇娇不认识他,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直接跟我说这句话吗?所以啊爹,你得上点心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来,咱们家总不能投诚两个皇子吧?” “那让人知道了,成什么样子啊。” 孟旧玉:“…………” 好凄苦啊。 他这一生,光明磊落,就是坑人,也都放在朝上当面坑。 怎么到了如今,就被自己的儿女拖累到这个地步了呢。 还投诚两个皇子…… 他明明一个都不想投!!! 一秒钟都不想再看见孟昔昭,孟旧玉直接把他轰出去,然后独自凄凉的坐在书房里。 小儿子胆大包天,小女儿也好不到哪去,一共就三个孩子,现在两个都长歪了。 唯有他的大儿子孟昔昂,还是他记忆中那个孝顺稳重的模样。 而这个时候,孟昔昂看见孟昔昭从爹的书房里出来,想了想,他走进来,然后把门关上,“爹,二郎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孟旧玉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虽然他一直都苦苦的瞒着家人,但眼看着,这就要瞒不住了,孟昔昭费这么大力气让自己和太子从明面上走到一起,不用问他也知道,以后这俩人就会光明正大的走动起来了。 夫人那边,孟旧玉觉得可以先缓缓,但大儿子,他最好早点告诉他。 也免得他到时候跟自己一样,惊吓过度。 很是纠结了一番,最后孟旧玉还是决定,一家人,共进退,反正大郎明年四月就入仕了,有些事情,他也必须要知道。 带着沉重又难过的表情,孟旧玉把孟昔昂叫过来,让他坐下。 孟昔昂被他这表情搞得心惊肉跳的,一瞬间,脑子里就过了一批不同种类的噩耗,他忍不住的问:“爹,是不是二郎出什么事了?” 孟旧玉叹了口气,“大郎,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太激动,也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孟昔昂愣了愣,心脏高高的提起来,他抿着唇,慎重的点了点头。 孟旧玉也点点头,然后才慢慢的张口:“你弟弟他……其实早就和太子相识了。” 说完了,孟旧玉有些担忧的看着孟昔昂,大儿子之前中过毒,后来还虚不受补,这身子骨总显得弱一些,当初自己都被吓晕了,他怕大儿子的反应更大。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他惊愕的发现,孟昔昂一点反应都没有。 甚至还默默的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孟旧玉缓缓眨眼,好像明白了:“……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孟昔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蚊子般的嗯了一声。 孟旧玉:“…………” 喉头一口腥甜,下一秒,他就这么静静的气晕了。 …… 参政府人仰马翻,听说老爷晕倒了,连孟夫人都从娘家赶了回来,得知老爷晕倒的时候,旁边没有别人,只有孟昔昂一个,孟夫人立刻就对大儿子开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骂一顿再说。 孟昔昭站在一旁,满脸都写着无辜二字。 这天半夜孟旧玉才醒过来,但那时候别人都回去睡觉了,包括他的两个逆子和一个逆女,孟夫人一直守着他,见他醒了,还关心的凑过去,问他:“相公,你感觉怎么样?” 转过头,看清了夫人脸上浓浓的担忧,孟旧玉这凄凉了一整天的心,总算是暖起来了。 然后,他就坐起来,一把将夫人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紧跟着,嚎啕大哭。 “辛娘,咱们夫妻的命好苦啊!——” 孟夫人:“……” * 第二天,孟旧玉没去办公,就在床上躺着,他来这么一手,还让朝中的两位相公以为他是要卖惨,给孟昔昭造势,其实他不这么做,孟昔昭也是板上钉钉要得赏的。 真是多此一举。 于是,孟旧玉收获了两枚暗地里的白眼。 …… 孟昔昭去爹娘的院子问候了一下,知道孟旧玉没什么事,他也不打算一整天都在府里拘着,而是出门放松去了。 至于放松的地点,自然是他一手打造的不寻天。 当初建造不寻天,是为了吸引天寿帝,让自己跳过国子学,直接当官,而且是当不低的官。这个目的达成以后,孟昔昭继续经营不寻天,则是为了收集应天府里大小官员的人际关系,和处世性格。 不寻天营业到现在,几乎能来的都来过了,不能来的,也剩不下多少,至于最厉害的丞相枢密使他们,人家逼格太高,根本不可能踏入百花街的地域。 所以,孟昔昭觉得,是时候把不寻天盘出去了。 也不是说要卖给外人,毕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他只是不想再在这个酒楼上耗费太多的心思,也不想把自己的二助银柳一直放在这。 所以给一个他信任的人最好,因为以后偶尔的时候,他还是要看看这里的登记册,同时,天寿帝也不一定真的就再也不来了,说不定哪年哪月,他又想起了百花街头的桑烦语,兴致一起,又要来玩一回。 孟昔昭拿着账本,把自己的想法跟金珠银柳说了,这两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金珠:“不如给夫人管理?夫人手中大小铺子不下百家,每一家都经营有道,而且夫人是郎君的亲娘,还有谁是比亲娘更值得信任的呢?” 孟昔昭听了,却不同意:“我娘那么忙,哪有时间照看这里,到了她手中,恐怕她也是找个信任的掌柜,来替她管,那出点什么事,还要经三道手,才能把消息送到我这里,真有点紧急的情况,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能有什么紧急的情况啊…… 金珠不以为意,但她知道,孟昔昭为人谨慎,总是想提前把所有疏漏都堵上,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想好对策。 看来给夫人管是不行了。 而这时候,银柳提议了一句:“郎君,不如交给李大公子?” 孟昔昭转头,看看她:“谁是李大公子?” 银柳:“……” 金珠扶额,郎君总说他记性差是因为当初被宁远侯世子打得太狠了,可现在没了宁远侯世子,他照样记性差。 她无奈的开口:“郎君,就是您的大表哥啊,国公府的世孙,世子爷的长子,李二公子的哥哥,李平?您想起来没有?” 孟昔昭:“…………” 说大表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起来了,但金珠后面还说了这么一大串,听那语气,仿佛自己今年才六岁一般。 默了默,孟昔昭哦了一声:“大表哥……可是我记得大表哥在登闻鼓院里任职,他怎么可能来替我管酒楼。” 银柳可不这么认为:“郎君,在您去了匈奴以后,李大公子和咱们的大公子来过几次不寻天,奴婢在一旁伺候着,听到李大公子问了好几次,不寻天一月能收多少银子,还有平日是怎么运作的,他看起来可是很感兴趣呢。” 孟昔昭这才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李平此人。 贪财,低调,由于是世孙,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所以平日处世很稳重,他跟孟昔昂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就如何教育弟妹展开交流心得。 孟昔昭:“……” 世子爷的后院可没孟旧玉的后院简单,世子爷除了娶了一个夫人,还纳了四房妾,嫡子就他俩,嫡女没有,庶子庶女则拉出来能站一排,足足七个人。 好在世子爷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家中大权都是给夫人管,妾的地位也就比丫鬟好一点,要不是世子夫人性子好,估计她们天天都得过去立规矩。 孟夫人自己没有丈夫纳妾的烦恼,见弟弟纳了,她有点看不上,但也没说过什么,最多就是提醒弟弟一句,假如世子夫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他必须把自己的两个侄子护好了,要是到时候,他准备学他们的爹那样,娶继室,不顾发妻所生儿女的死活。那她就打断世子爷的腿,让他再也爬不起来,然后再让自己相公去奏请陛下,把世子之位传给李平。 …… 世子夫人其实性子比较软,动不动就哭,还特别宠自己的两个儿子,要不是丈夫厉害,大姑姐更厉害,她在国公府的日子,还真说不准会是什么样。 而在李平长大以后,他就主动接过了教养弟弟妹妹的任务,一边是给世子夫人分忧,另一边,就是看着他们,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只要别想不该想的东西,他就是一个好哥哥,要是起了别的心思,那他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孟昔昭:“……” 李淮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摊上这么一个靠谱的大哥,再看他,孟昔昂除了给他讲大道理,还有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其他的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甚至还总是帮倒忙,到现在估计都没打消去当个贪官的想法。 李平自幼跟孟家兄弟一起长大,虽说跟孟昔昭说不上什么话,但他和孟昔昂关系好,而因着李淮特别亲近孟昔昭的缘故,就算他跟孟昔昭话不投机,也是决计不会害他的。 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可以,他赶紧跟银柳打听,李平现在做的是个什么职务。 孟昔昭一听,好吧,李平管后院水平挺高,但这当官的业务能力,跟李淮是同一水平线上的。 他在登闻鼓院里的职务,是靠着荫封得来的,就是一个闲散职务,平日不去都没关系。 倒是正好便宜他了。 本以为还要再思考上好几天,没想到一下子就解决了,孟昔昭心情不错,于是去一楼的长仙阁里,看了看那两条被请回来以后充当吉祥物的蟒蛇。 长仙阁在一楼东边,离正门有一段距离,为了防止两位长仙跑出来,金珠还特意找人打造了一面木质的篱笆墙,虽然,怎么看怎么像是豪华版监狱。 孟昔昭当初非让金珠去找素色的蟒蛇,但眼下就是不时兴这种审美,所以别人都是看一眼就走,很少有过来欣赏的。 孟昔昭心说,那是你们不懂什么叫做美。 冬季,不寻天的地龙就没断过,两位长仙也没冬眠,就是移动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一些,孟昔昭过来,看见里面的情形,不禁惊讶的挑挑眉:“小青,你又胖了啊。” 然后,他又看看一旁的白蛇,“还是素贞的身材苗条一些。” 金珠:“…………” 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郎君还要如此郑重的给这两条蛇起名。 而且起的名字还这么怪,白的叫白素贞,有名有姓,青的就如此敷衍,只叫小青。 转过头,看见金珠的表情,孟昔昭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孟昔昭感慨道:“唉,跟你们这种没听过白蛇传凄美爱情故事的人,就是没话说。” 金珠:“……” 她有些不服气,刚想问问什么是白蛇传,这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一个调笑般的声音:“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也听一听这凄美的故事?” 孟昔昭转身,看见自己对面站着一个穿白衣、打扮略骚包的男子。 金珠怕他把这人也忘了,赶紧凑过去,小声说:“这是……” 孟昔昭脱口而出:“谢韵。” 谢韵拿着扇子,笑得十分和煦:“孟大人叫我一声谢二就好。” 孟昔昭听了,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来,但就是不接他的话。 别的人他都能忘,但这个害自己犯了恐水症、同时还犯了花痴后遗症的罪魁祸首,没个十来年的时间,估计他是忘不掉了。 谢韵看着他的表情,默了默,干脆把扇子合起来,对他道歉:“初次见面时,是在下唐突了,一直想找机会对孟大人致歉,只是……呵呵,总是没什么机会,如今择日不如撞日,让在下请孟大人喝一杯赔罪酒,如何?” 孟昔昭诡异的看着他。 没机会? 之前他没事就跑来不寻天,谢韵想偶遇他还不简单么,恐怕是那次之后,太子不让他过来偶遇自己了吧。 那今日他怎么又来了,太子授意的? 总感觉不太可能,如今他们连封赏都没进行,太子又怎么可能有所动作呢。 孟昔昭打量了他一番,只问了一句:“这回还是在画舫里吗?” 谢韵尴尬的笑了笑,“不是,就在这不寻天。” 那行,这里就是他的地盘,而且他知道哪个菜最贵。 带着狠宰他一顿的心思,孟昔昭微微一笑,答应了他的请客。 来到一个普通的雅间,孟昔昭一口气点了八个菜,谢韵默默悲伤了一下自己马上就要空下去的荷包,然后才主动拿起酒壶,给孟昔昭倒酒。 “孟大人刚从匈奴回来,定是很想念家乡菜。” 孟昔昭点点头:“想念家乡的素菜。” 谢韵没听懂,眨眨眼,他放下酒壶,举起酒杯:“这杯酒,就是给孟大人赔罪的,小子无状,希望孟大人海涵。” 说完,他一口闷了,孟昔昭拿着筷子,没夹菜,只是轻轻的晃了晃。 “谢二公子,你今日到底有什么事?” 谢韵用布巾擦擦嘴角,好像不太适应孟昔昭这个直来直去的模样。 孟昔昭叹气:“若你是别人,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你我都心知肚明,上一次你找了借口把我诓骗出去,本就心怀不轨,我孟昔昭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哪还会再跟你坐一起喝酒呢。只是你到底与殿下有几分姻亲关系,我也不好拂了你的面子。” 谢韵端着酒杯,沉默的看着他,半晌之后,他把酒杯放下。 “孟大人快言快语,在下佩服。” 孟昔昭:“……” 怎么着,还想客套一遍? 好在谢韵已经明白过来了,既然孟昔昭已经点出了他和太子相识又相交的事,那他也不用一句话拐十八个弯了。 “上一次,我害得孟大人落水,殿下已然惩罚了我,只是,那次是我自作主张,我爹和大哥,他们并不知情。等我回去以后,他们得知了这件事,还狠狠的训斥了我一番,殿下生我的气没关系,可我不希望他生我爹和大哥的气,所以,我想请孟大人帮个忙,替我们说说情,让殿下别再生气了。” 谢韵说完了,颇为忐忑的看着孟昔昭,而孟昔昭也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这样子的原因是,他突然觉得,这个谢韵可能是个智障。 …… 谢家和太子的关系,那是他一个外人能插嘴的吗?而且他孟昔昭有什么独到之处,说两句话,就让太子消气?没看见连他本人,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都只敢在一个划定的范围里疯狂蹦跶吗?要是出了那个范围,即使是他,也会倒大霉的好不好。 孟昔昭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当然,说出口的版本,没有那么直白。 “谢二公子,你可能误会了。” 谢韵一愣。 孟昔昭客套的对他笑了笑:“我是殿下的朋友,也为殿下办事,但说情这种事,我实在是帮不上忙,殿下的脾气如何,二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我贸贸然的去说情,殿下怕是也会连我一起恼上。” 谢韵呆呆的听着他说:“啊?” “可是,殿下为了你,让我跪了一晚上,还把张侍卫打了,连你病了,都是殿下衣不解带亲自照顾的……恼你,不太可能吧,孟大人,我知道你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不会责怪你的,所以,你用不着说这些来搪塞我。” 孟昔昭:“…………” 谁搪塞你啊,我说的都是实话! 等他反应过来谢韵说了什么以后,他又顿了顿,然后狐疑的看着他:“殿下罚你下跪?” “还打了张侍卫?” 孟昔昭一脸愕然:“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韵:“……” 直娘贼。 孟昔昭原来不知道这些的吗?! 此时,孟昔昭看着谢韵的眼神越来越可疑,因为他不觉得太子能干出这么凶残的事情来,打人罚跪,这都是别的皇子爱干的事,咱们太子才不会这么做呢。 而这时候,谢韵因为十分慌乱,也露出了仿佛心虚的表情。 谢韵有种直觉,他今日的自作主张……怕是又要起反效果了。 * 一晃就到了上朝这天。 十一月末,马上就进腊月了,应天府也是寒风刺骨,每个大臣都恨不得穿五层出来上朝。 这也是孟昔昭第一次来待漏院,他品级不够,没法去前面跟自己爹一起喝酒吃点心,只能在后面排着,好在臧禾也在这,他俩还能做个伴。 武官则在另一边,丁醇自己带着詹不休,对于他这个小小统领也要进殿领受封赏,百官里不少人都有意见,但当初的送亲队伍,却觉得本应如此。 要是没詹统领出手,一上来就灭了匈奴的威风,后面哪会如此顺利呢,詹统领也是大功一件,必须给赏! 进待漏院之前,附近有小贩推着车来卖热乎乎的早点,孟昔昭买了个酥饼藏在袖子里,现在他是吃一点,就抬头看看詹不休那边。 没办法,他确实是紧张。 十年前,詹不休七岁,七岁小孩已经属于是长开一些了,如果有人见过他,很可能就会提前把他认出来。 好在跟詹慎游有旧的人,关系好的,都被派出去戍边卫国了,关系差的,则多数都已经位高权重了,看不到站在队伍尾巴里的他们。 一边担心有人认出来詹不休的身份,一边也担心詹不休会控制不住自己,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有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在至少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问题,很快,内侍就过来开门了,大家排队进入皇宫,只是到崇政殿的路,不短,所以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很快就松散下来。 孟昔昭这才松了口气,感觉今天稳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他们慢吞吞的随着其他人一起往前走,而没过多久,身后就传来快步前进的声音,孟昔昭转过头,发现是骠骑大将军尚西关,他可能起晚了,没赶上排队的时候,现在就只能赶紧往前走。 尚西关一路都没停过,心里还抱怨着,为什么朝廷上朝的时间总是这样早,搞得他经常起不来,屡次迟到。 以前迟到也就罢了,今日可是封赏送亲队伍的日子,天寿帝心情好着呢,他可不能做那个扫兴的人。 这样想着,他那双虚浮的腿倒得更快了,而也是这时候,他在余光里,看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脚步猛地一顿,他转过头来,看向走在丁醇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第53章 将军 詹不休的长相, 跟他爹不是太像。尤其他爹参军十几年,十年里有九年半都不在应天府,每日过得都是风餐露宿的生活, 再帅气的脸,也撑不住砂纸一般的打磨, 绝不是詹不休如今这水灵灵小鲜肉般的气质可以相比的。 但, 架不住这人是尚西关啊。 尚西关和詹慎游,都是将门世家, 两人打小就认识,虽说称不上是至交好友, 但两家也经常走动, 后来同朝为官,一起出去打仗, 光救命之恩,尚西关就欠詹慎游三个。 所以别说尚西关认不认识詹不休了,詹不休小的时候, 他还抱过他呢。 孟昔昭看见他猛地站在那不动的时候, 心里就一个咯噔。 尚西关一个劲 楠碸 的瞅着詹不休,眼神越来越狐疑。 毕竟十年过去了, 他就是认出来了, 一时之间也不敢相信。 孟昔昭见状,暗中拽了一下臧禾的袖子, 然后笑着对他说:“臧大人,咱们走快一些。” 臧禾愣了愣,虽然不明白, 但还是跟上了他的步伐。 加快脚步以后,孟昔昭很快就走到了尚西关身边, 然后用不小的声音对臧禾说道:“今日这朝会可要热闹了,陛下命我将研制的新式武器带来,要在白虎门的演武场上,当场试验,有了这新武器,南诏必然会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的。” 臧禾:“…………” 他一个探花郎出身的文官,跟他说这个干嘛? 臧禾一头雾水,孟昔昭却还在说:“等看到这新武器的效用,陛下龙心大悦,就会派兵出征,这一次,凯旋而归是十拿九稳的事,就是不知道这个功劳,会落在哪位将军头上了。” 在旁边的人感觉还好,但臧禾的耳朵感觉很痛苦,这宫墙内本就很安静,孟昔昭又突然高声说话,刺的他忍不住的想揉耳朵。 而在他们身后,尚西关听到了孟昔昭的话,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就跟了上来。 另一侧,看见尚西关终于走了,丁醇狠狠的松了口气。 他担忧的看向詹不休,却见后者一直低着眉眼,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丁醇微微抿唇。 师兄留下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深重。 他是大老粗,能看出来两个孩子心里都藏着事,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解他们,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重重的揉捏詹不休的肩膀:“忍一忍。” 詹不休抬眼,看了看他,却没有回应。 * 来到崇政殿,大家按序列排好,至于这群一会儿要受封赏的人,先去一旁的偏殿里等着,等内侍来叫他们,再一起出去。 孟昔昭朝引领他们的内侍笑了笑,然后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自顾自的喝起热茶来。 期间,这几个人谁也没跟对方交谈,都想着自己的事情,而孟昔昭喝了两口茶以后,突然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膝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他拍的挺认真,别人看了,也很快的就收回了眼睛。 而詹不休盯着他的动作,良久之后,孟昔昭抬起头,不经意的跟他对视上,两人短暂一个交汇,很快就错开,孟昔昭重新端起茶杯,詹不休则反感的皱了皱眉。 连拳头都下意识的攥了起来,不过,也就是须臾之间,他又强迫自己松开,同时,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没有孟昔昭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冷淡,这就是他能努力的极限了。 …… 约莫一盏茶以后,内侍终于过来通知他们,说陛下召见。 几人立刻精神一振,按官职排好,前往主殿觐见皇帝。 天寿帝今天心情特别的好,看见这几个功臣一起走进来,他立刻带着笑的说:“此次送亲之行,诸卿劳苦功高,其中首功,非孟卿莫属,诸位大人,你们说呢?” 之前大家已经讨论过一番了,此刻听了,也没异议,都给面子的点头拱手:“陛下圣明。” 天寿帝感觉很满意,大手一挥:“如此,就封孟昔昭为中奉大夫,兼右文殿修撰,正职于年后补缺,孟昔昭,你可愿意?” 孟昔昭心说,你这问的,难道我还能说自己不愿意,让你给个更高的官。 旋即,他深深地弯腰,朗声道:“臣愿意,臣万死不辞,臣拜谢吾皇隆恩!” 孟旧玉站在一旁,感到无比的骄傲。 看看,这就是他的儿子,不管他私底下有多气人,在表面上,那可太给自己长脸了! 谁家的郎君还不到十八岁,就能领四品虚职的,那右文殿编撰虽说如今已经没什么实权了,只是个抄抄写写的活计,但先帝还在的时候,这可是进入中书门下的必经之路!凡是当了右文殿编撰的,只要后面没把自己作死,肯定就能捞个宰相当当! 亲爹是这样想,其他人的想法,也差不多。 才十来岁啊……都没到弱冠之年呢,就已经连升三级,虚受四品,而且听陛下的意思,要在年后给他一个实缺。年后那是什么时间?是百官述职的时候,不管外放的还是留京的,通通都要交上自己的业绩,业绩差的,贬,业绩好的,升。 这个时候也是官职变动最大、空缺最多的时候,陛下非要等到年后再给他升官,这是摆明了,要给他一个好位置了。 十几岁就是四品大官,那等他二十几岁、三十几岁,还得了?怕不是又是一个闫顺英。 众人心思各异,而孟昔昭已经谢恩起身,走到一边去,把地方让出来了。 天寿帝继续说:“陆卿临危受命,此行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朕记得你在礼部已经三年了,这官职也该动上一动,正好,陆卿舌灿莲花,面对匈奴官员依然八风不动,很适合继续发挥这样的特长,鸿胪寺卿如今空出来了,你便去领这个缺吧。” 陆逢秋:“……” 还真让孟昔昭说中了。 当上鸿胪寺卿,他也算是直接升了两级,就是鸿胪寺卿这个职位,容易被天寿帝忘记,不做出点特别大的贡献,基本上都是好多年才能换一次。 陆逢秋心情有点复杂,但还是乖乖的谢恩了。 接下来轮到臧禾,臧禾之前来报喜,就已经得了一个虚职,现在,天寿帝给他把实缺也补上了:“工部有个郎中的空缺,臧卿就去那里吧。” 臧禾听了,表情不变,也跟着鞠躬谢恩。 其实以臧禾的资历,离开礼部以后,他就不应该继续在六部轮值了,而是应该外派出去,当个地方官。 但谁让他在天寿帝面前挂上号了呢,第一次见他,他是探花郎,第二次见他,他给朕带回来了这么大的好消息,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吉利!那朕当然要把他留在身边,多看上几回。 ……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礼部能有什么奋斗的空间,规矩一堆,势力混杂,还没有出头的机会,但工部就不一样了,这是实打实的肥缺,不管清官还是贪官,都眼馋工部的职务,想来这里大干一场。 一眨眼,三个文官都赏完了,看得旁边的百官们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才走了两个月,而且刚才听陛下的意思,他们贡献也没那么大,主要的风头不都是那个孟昔昭出的吗,现在可好,一个连升三级、职位不定,两个立升二级、鸡犬升天。 早知道,我也跟着去一趟多好啊! …… 闫顺英看看自己身后的百官们,然后继续面带微笑的看向中间大出风头的几个人。 奶奶的,他才是最想吐血的那个人。 陆逢秋,他不认识,臧禾和孟昔昭,他不待见,当初把他们三个凑一块,就是想好好的杀一杀他们身上的锐气,让他们吃一路的苦,知道什么人该捧着、什么人不该得罪。 现在可好,这三人吃的苦,他没见着,可这三人领的赏,他是一点都没错过。 悔啊—— 这要是把自己的亲信塞进去,回来以后,他们还不得对自己感激到无以复加啊!哪怕不派自己的亲信,他也可以亲自走一趟,就算他已经没法再升官了,可是,有了这样的功劳,他就能保证,从此把司徒老匹夫压进地里!还有甘太师,以后见了他也不能再倚老卖老了! 但现在说这些马后炮还有什么用呢,只能徒增伤心。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闫相公默默把头扭回来,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他这一转头,发现旁边的司徒桓正揣着袖,跟看乐子一样的,都不知道看了他多长时间了。 发现他把头转了过来,司徒桓也不把脑袋挪开,反而戏谑的打量着他的表情,然后毫不掩饰的嘲笑一声。 闫顺英:“…………” 好想揍他。 …… 文官封完了,接下来就是武官,武官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一张生面孔。 照例,天寿帝先对官职高的进行封赏:“丁将军保护太子和公主有功,面对匈奴铁骑仍然身先士卒,大齐有丁将军这样的将领,实乃幸事,着封丁醇,为颍阳节度使,兼冠军大将军,领江南十万大军,听候调遣。” 对于丁醇的赏赐,大家倒是反应没那么强烈了。 因为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看得出来丁醇早晚要回南诏去,这江南十万大军,不管他有没有功劳,都得还给他。 至于前面的颍阳节度使,由于唐朝留下的教训太惨烈,不管本朝还是越朝,甚至是之前的那些散装小朝廷,大家全都默契的把节度使实权削了,到现在,这就是个荣誉称号,跟XX大夫一样,就是听着好听,顺便还能多领一份俸禄。 不过,这也是武官能得到的最高荣誉称号了,含金量基本等于甘太师的太师,和孟参政的太保。 至于冠军大将军……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冠军大将军和怀化大将军是同级,只是说起来的时候,都是冠军大将军更厉害一点,这根本不算升官,只是给丁醇换了个封号。 跟别人比起来,丁醇得到的赏赐确实不咋样,等他也下去了,大家就全都看向那个面生的小将。 据说这是个统领,是丁醇的属下,这次因为在匈奴大出风头,才破例也让他上殿了。 大家好奇天寿帝会赏给他什么,而尚西关,脑门上突然开始渗出冷汗。 前面那些封赏,他压根没听,一直在看着詹不休,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小孩做对比。 年纪,差不多,长相,好像也差不多,但是……不可能吧? 丁醇有几个脑袋啊,居然敢把詹慎游的儿子带到陛下面前,他不怕自己跟着吃挂落吗? 也是够倒霉的,尚西关前段时间一直在兵营里待着,没怎么回应天府,回来以后,因为前些天过得太素了,他几乎天天都在家里跟侍妾混在一起,吃了睡、睡了吃,过得跟猪一样,哪怕听说了匈奴单于殡天,他也没放在心上。 反正没闹到打仗的地步,那就不叫事。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 尚西关心里很慌,但又无法确定,他想问问别人,可他站的这个位置,是第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想说小话,有点困难,而且他身边就两个人,右相跟他不是一个路数,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后面的则是一位王爷,管宗□□的,平时上朝就是凑数,他跟他也说不上话。 搞得他现在就是想问问这人叫什么,都找不到人可以问。 慌乱之下,他还下意识的找起另一个人来。 枢密使耿文锦,此时站在孟旧玉身侧,正跟别人一样,都是一脸事不关己的看着詹不休。 尚西关:“…………” 你要是知道他是谁,你还能这么事不关己吗! 耿文锦是文官,人家是中途才调到枢密院来的,之前他也在六部里混,所以对武官这边的了解,比较少,他连詹慎游都不熟,更何况是詹慎游的儿子呢。 别说长相了,就是名字,他听了,也一点印象都没有。 人要是没做亏心事,也不会这么怕鬼叫门了,尚西关佯装镇定,其实慌得不行,他拼命地在心里想对策,都没注意到,孟昔昭打退下来以后,就一直悄悄的关注着他。 他有点拿不准。 看这样子,尚西关已经彻底认出詹不休是谁了,那他会不会突然搞事啊。 这还真是不好说,要是尚西关当场点出詹不休的身份,天寿帝肯定不高兴,大好的日子被毁了,他是一定会迁怒的,这么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般人应该不会干,但前提是,他没有冒着两败俱伤的风险也要按死詹不休的理由。 而尚西关不仅有,还大大的有。 …… 尚西关盯着詹不休,孟昔昭则盯着尚西关,这黄雀螳螂蝉的食物链已经组好了,而那边,天寿帝也已经把詹不休叫到前面来了。 看着詹不休这精壮的体格,天寿帝有点羡慕,也有点满意:“不错,看相貌,就知道是个天生的将领。” “你叫什么名字?” 詹不休低着头,没有看上面的天寿帝,他回答道:“末将詹不休。” 尚西关顿时瞪大双眼。 真是他! 天寿帝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还笑了一声:“不休,嗯,是个好名字,很有气势。” 尚西关脸色一片空白,突然,他神情一凝,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向前迈出一步,右相都已经疑惑的看过来了,而孟昔昭迅速的往旁边迈出一大步,抢先道:“陛下,詹统领身上还有更为有气势的东西。” 尚西关一愣,另一只脚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停在半空。 “……” 天寿帝已经好奇的问了过来:“哦?你说的是什么?” 孟昔昭指向詹不休空空如也的腰间:“就是詹统领用的佩刀,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詹统领是用一招,就把匈奴的大王子打败了,而他这一招,不仅打败了大王子,还把大王子花重金从月氏购买的宝刀,砍断了。” 天寿帝愣了愣,立刻问:“那大王子用的是什么宝刀?” 孟昔昭回答:“正是月氏靠着掳劫咱们的工匠,打造出来的百炼钢。” 天寿帝反应一秒,顿时激动起来:“你之前说你那庄子研究出了另一种好东西,莫不是说的就是这个?”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笑笑:“正是,本想找个好日子,让陛下去微臣那庄子上看看,不过既然今日詹统领已经进殿了,微臣想着,好事成双,不如今日连着手/雷,一并呈给陛下。” 孟昔昭早就跟天寿帝说好了,要今日试炸手/雷,但新钢的事,他没想今天说,而是等到以后把天寿帝骗去自己的庄子上,再趁机跟他要点好处。 罢了,好处以后还有机会要,现在更重要的,是赶紧把尚西关的嘴捂上。 詹不休的身份是个雷,它早晚要炸,但绝不能是封赏前的这个时候,和从尚西关的嘴里炸出来。 天寿帝命秦非芒去把詹不休的佩刀取过来,而期间,孟昔昭自然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不然让尚西关找到机会,他还是会搞事。 孟昔昭如今也感到自己的口才是越来越好了,以前还需要打个腹稿,现在不用了,真.张口就来。 …… 把手/雷和新钢,嗯,他还临时给起了个名字,千锤钢,说的天花乱坠,各种古代版专有名词到处飞舞,听得天寿帝和文武百官全都一愣一愣的,这时候,秦非芒也把佩刀取来了。 天寿帝拿到手中,说实话,就这么看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掂在手里,确实比百炼钢还要重一些。 天寿帝做梦都想打胜仗,对武器的了解也不少,他一拿到手,就知道这是好钢,只是,估计没法大面积的使用。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一把子好力气,将领和精兵,可以用这种千锤钢,普通的将士,还是得用旧的百炼钢。 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个新式军器,他们打过南诏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一些。 天寿帝高兴了,也很给面子的把原先定的封赏,又给升了一级,“好,好刀!年纪轻轻就如此骁勇,朕封你为游击将军,领五千精兵,依然在丁将军麾下,以后,你可要效仿丁将军,多杀些个南诏蛮子!” 游击将军,这是最低等级的将军,但这已经算不错了,因为按照天寿帝原来的想法,他是想封詹不休一个校尉,让他继续在军中熬的。 不管有多低,只要当上了将军,就能独自领兵了,而且别人称呼他,也可以称一声“詹将军”了。 尚西关听到天寿帝的这句话,脑子不禁嗡的一声。 不行!绝对不能让詹不休进入朝堂! 之前他打算说破詹不休的身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在天寿帝已然开口封赏以后再说破,那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了。 但尚西关觉得,管不了那么多了,詹家不可以起复,詹慎游的儿子,更不能出现在天寿帝的眼前! 尚西关一脸坚定的走出来,他宁愿冒着被天寿帝打一顿的风险,也要把詹不休的身份说出来,而孟昔昭先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仍然站着的詹不休。 那边厢,尚西关已经拱手开口:“陛——” 这声音才刚发出一半,还没传到天寿帝耳朵里呢,突然,砰的一声,詹不休跪下了。 他本就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一跪,动静颇大,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原本天寿帝还疑惑的看向已经走出来的尚西关,这下子,他又习惯性的看向了詹不休。 前面四个人受赏都没跪,他却跪了,让大家感觉很是摸不着头脑。 而这时候,詹不休大声开口:“多谢陛下好意,但,末将乃罪臣之子,愧对陛下的信任与赏识,求陛下收回成命!” 尚西关:“…………” 你他娘的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 他一脸懵逼的看着詹不休,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心里都是同一句话,罪臣,什么罪臣? 别人还在想,而站在孟旧玉旁边的耿文锦,却突然震惊起来。 这时候,上面的天寿帝也发问了:“罪臣之子,你父亲是谁?” 詹不休垂着头,继续高声回答:“家父,詹慎游。” 顿时,全场哗然。 这下不止耿文锦,所有人都一脸的目瞪口呆,孟旧玉嘴巴都无意识的张开了,然而半秒之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自己的儿子。 此时的孟昔昭,正吃惊的捂着嘴,眼睛像是受刺激般疯狂的眨动,过了一会儿,他还伸出手,哆哆嗦嗦的指着詹不休:“你、你……” 孟旧玉:“…………” 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动不动就会被气晕的孟旧玉了,此时此刻,他竟然还有心情点评,儿啊,演得过了,在众人当中你还不显眼,可要是单独面对别人的时候,你还这么演,就容易被人看出来是假的了。 点评完了,孟旧玉还在心里沧桑的想,反正孟昔昭连太子都敢认识,再认识一个詹慎游的儿子,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 詹慎游这三个字,就像热油锅里掉进一块炸鸡,瞬间就让整个朝堂沸腾起来,一时间这崇政殿仿佛过年前的菜市场,就是悄悄暗杀一个人,那人的惨叫声估计都没法引起别人的注意。 朝臣震惊成这个德行,上面的天寿帝,看起来反而最平静。 其实他也震惊,不过,还不至于表现得那么明显。 当初弄死詹慎游,对于他的家眷,天寿帝听了甘太师的建议,认为孤儿寡母,留他们一命,还能显示一下自己的仁慈,于是,在给詹家定罪的时候,天寿帝在圣旨上说了一句,罪不及家眷。 皇帝的话,金口玉言,于是,詹家人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走进崇政殿,站到了他的面前。 面对詹不休,天寿帝并没有心虚的感觉。 哪怕他杀了他爹,而且是用那么离谱的罪名杀掉的,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詹慎游惹了他,他是天下之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他当然没错了。 但他确实感觉很微妙。 詹慎游就是个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将才,他的儿子,居然也这么厉害,怎么好事,全都让他们詹家人赶上了? 朝堂里还是这么闹腾,天寿帝拧起眉,喝道:“都闭嘴!”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刷的一下,整个大殿都被按了静音键,连孟昔昭,都赶紧低下头,跟别人一样,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看着大家这么怕自己,天寿帝不仅不郁闷,还觉得,挺好,就该这样。 然后,他才看向仍旧跪着的詹不休。 “朕命人取了你父亲的性命,你不怨朕吗?” 孟昔昭低着头,心脏高高的抬起。 大殿内一片寂静,过了很久,才听到詹不休的声音,在这稀薄的空气中缓缓传荡。 “家父是罪有应得,末将不曾怨过任何人。” 孟昔昭抿了抿唇。 心脏缓缓的下落,但并没有落到实处,而是不断的下坠,仿佛即将坠入深渊。 孟昔昭说过无数的谎话,只要能达成目的,别说跟敌人称兄道弟了,就是让他去深情表白,他也不会有任何纠结,可此时此刻,站在此处,听着詹不休说出自己一早就交代好的谎话,孟昔昭这心里,突然非常的不是滋味。 前面,天寿帝听了,不知怎么,他突然笑了一声。 这笑意味不明,让人难以捉摸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父亲让朕失望了,但愿你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这就是不会收回成命的意思,话已出口,他认了,詹不休还能继续做他的游击将军。 闻言,詹不休立刻拜谢,他是跪着的,这一拜谢,就变成了要给天寿帝磕头。 而天寿帝丝毫没有要叫他起来的模样,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仿佛要看詹不休是不是真的对他一点怨怼都没有,此时的大殿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然而这大殿里没有针掉落,只有一个人,匍匐在地,行了一个于大齐人来说,最为卑微的大礼。 再没人敢针对詹不休的身份说什么话,毕竟天寿帝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他不在乎这个,只要詹不休知趣,即使他是詹慎游的儿子,也没关系。 不过,到底他的兴致还是被詹不休败坏了,封赏已经结束,天寿帝本想直接下朝,回去找妃子换换心情,但临时想起来孟昔昭还要演示他那个手/雷,于是,他让秦非芒宣布下朝,然后单独带着孟昔昭去白虎门了。 本来他还想带上几个高官,最起码枢密使耿文锦是要带的,现在,心情不好,他直接改了主意,就自己一个人看。 孟昔昭今天也不敢耍宝了,他想看什么孟昔昭就展示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寿帝也感到了他身上那种惧怕的感觉,心里倒是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从匈奴回来的人不止孟昔昭一个,孟昔昭在家休息的时候,天寿帝觉得不过瘾,又找了一个随侍过来给自己讲他在匈奴的经历,那随侍就讲过,孟昔昭一开始把詹不休当成小厮使唤,后来慢慢的,发现了对方的实力,他才器重起这个詹统领。 想想也是,孟昔昭和詹不休,可是死敌,全天下都认为是孟旧玉害死了詹慎游,詹不休肯定也会这样认为,他俩是不可能早就认识的。 所以还是丁醇胆大包天,不仅把人带到了自己的身边,让他做统领,还特意把他带出去,让他跟着建功立业。 天寿帝这想法十分的不讲道理,丁将军怎么会知道匈奴一行能立功,在送亲队伍回来前,谁不是觉得,去这一遭,就是费力不讨好的。 但他愿意这么想,谁又能拦住呢。 …… 手/雷的巨大威力让天寿帝的心情又恢复了一点,但到底是没恢复到早上那种状态,所以,看完手/雷,又跟孟昔昭把工匠要过来,天寿帝就回皇宫去了。 而第二天,他就召集几个重臣,商量了个把时辰,然后发出圣旨。 要丁醇收拾东西,三日之后,就领兵前往江州,在那休整,然后一鼓作气,攻打南诏。 孟昔昭:“……” 真缺德啊。 这是连年都不让人们过了。 出征的可不止丁醇,还有他的属下詹不休,还有那整整十万的大军,天寿帝一句话,他们就别想回来过年了,甚至,有些人怕是都活不到过年了。 这军令下的又急又赶,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但这有什么可急的呢,南诏就在那,如今还是冬天,对方也没有大的动作,早去晚去,其实根本没什么差别。 孟昔昭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天寿帝这就是故意的折腾丁醇。 他觉得丁醇胆大妄为的提拔詹不休,是挂念旧情,而这让他感到很不爽,所以,他要折腾折腾这两个人。 …… 没什么好说的,孟昔昭早就知道他是个小心眼的人了。 丁醇回家跟自己的家人道别了,詹不休也迅速的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临行前,孟昔昭请他在不寻天吃了一顿饭。 孟昔昭自己的专属雅间,目前为止,詹不休是第三个能进来的人。 把他们这最好的酒拿出来,孟昔昭给詹不休倒了一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詹不休听着这颇为新鲜的词语,咂摸了一下,不禁浅笑一声:“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倒是有趣。” 这俩词都出自元曲,现在确实是没这个说法。 孟昔昭闻言,也笑了笑:“这是我的美好祝愿。” “也是你的吉祥兆头。” “詹将军,你可一定要平安凯旋啊。” 詹不休听着詹将军这三个字,嘴角扯了扯,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孟昔昭轻轻的碰了一下:“定不辱命。” 一饮而尽之后,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这一走,没有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了,我祖父……” 他后面还想说我妹妹,但感觉把自己妹妹托付给孟昔昭有点不对劲,所以他说到这就犹豫了一下,谁知道,孟昔昭却摆摆手:“这些不用你说,只是你也不要拜托我,年后我就走了,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等回家以后,我让小妹多照看一些就是了,她如今也是你妹妹的手帕交,走动起来,比我容易。” 其实家中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只是祖父年纪大,阿茴又是个小娘子,家里没人看着,他心里总是要挂念的,听孟昔昭这么说,他就放心了不少,然后,顿了顿,他突然反应过来。 “年后你要离开应天府?” 孟昔昭端着自己的酒杯,默了默,他应一声:“对。” 詹不休有些愣:“都从匈奴回来了,你还想去哪?” 孟昔昭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以前我觉得,我在应天府里能做的事更多,而且冒险的事,一次就够了,反正我年纪不大,用不着这么贪功冒进。” 詹不休拧眉:“如今你不这么觉得了?” 孟昔昭转过头,朝他莞尔一笑:“没错,现在我改主意了。” 身处应天府,确实,离天寿帝近,想做什么都容易做,可他品级太低,高不成低不就,而且,身边还总有很多眼睛盯着他。 尤其在他连升三级之后,怕是看向他的眼睛更多了。 所以,还是出去,在没人看着的地方,好好的想一想,他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办。 只靠着讨好天寿帝,他如今已经觉得不够了,他想要影响天寿帝,乃至控制天寿帝,这样,他才不至于再看到清白的人被迫认罪,不至于觉得每每一抬头,看到的都是漆黑一片。 …… 第54章 段子 天寿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七, 丁醇率江南军出征,剑指南诏。 十一月二十八,孟昔昭交出代表着鸿胪寺少卿的黑色鱼袋, 然后换了个银色的,重新挂在腰间。 本朝规定, 只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 才有资格佩戴银色鱼袋,孟昔昭自己戴上去, 还没什么感觉,孟夫人亲自给他戴上官帽, 然后松开手, 望着他现在的扮相,满眼都写着骄傲二字。 孟昔昭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阿娘,我都多大了,以后这种小事我自己来。” 孟夫人挑眉:“多大不都是我儿?” 抚了抚孟昔昭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孟夫人感慨道:“今日之景, 为娘以前连做梦都不敢大胆的梦上一番。” 孟昔昭:“谁让您以前对我的期望值太低呢,混吃等死, 就是您给我定下的目标。” 孟夫人:“……” 你这孩子, 瞎说什么大实话! 孟夫人一瞪眼,孟昔昭立刻就怂了, 他讨好的对孟夫人笑笑,完全没有在孟旧玉面前那头铁又气人的模样。 毕竟这是阿娘啊……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他以后想多要点零花钱, 还得指望着她呢。 看着孟昔昭脸上的笑容,孟夫人神色稍霁, 然后塞给孟昔昭一袋散碎金子,这是给他今日留着用来打点上峰和同僚的。 孟昔昭掂掂这袋子的重量,心里呵呵一笑,他最多从里面扣个小疙瘩出来请同僚吃一顿饭,剩下的,还是留着干点别的吧。 孟夫人还想叮嘱他一些话,但眼看着钱到手,孟昔昭立刻无情的表示自己很忙,都快迟到了,还是早点走比较好,然后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躲过了一番来自亲娘的爱の教诲。 孟夫人:“……” 看着孟昔昭那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孟夫人心中不太爽快,她坐下去,眉头淡淡的蹙起。 又过了一会儿,孟娇娇过来了,她喊了一声阿娘,然后就无精打采的坐在桌边上饮茶。 孟夫人凤眸一抬,望着小女儿这个疲累的模样,她问:“你昨夜做什么了?” 孟娇娇嘟嘴:“绣帕子呀,阿茴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一条自己绣的帕子。” 孟夫人:“……” 自从詹不休的身份在朝堂之上被点出来,孟娇娇听说以后,便彻底松了一口气,她也不再瞒着了,直接就告诉家里人,自己有个手帕交,也姓詹,正是那詹慎游大将军的女儿。 孟家夫妻的心情别提有多复杂了。 詹慎游此人,在孟家并不算禁忌,但因着过去的那点事,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把这几个字当做了不可说的名词,轻易不会提起来。 孟旧玉和夫人没跟自己的三个孩子说起过那些事,但是,这个就跟某些生理发育一样,哪怕不说,到了年纪,该懂的也就懂了,就像孟昔昂,他知道家里这点事,也知道自己爹很冤枉,但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谁知道他们家还能出个一身反骨的孟昔昭呢,他能带着四百多人的送亲队伍从匈奴全身而退,已经够让孟家夫妻震惊了,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震惊的还是有点早,孟昔昭他竟然早早的,就和詹不休认识,而且还一同前往匈奴,并肩作战,看样子,这情谊比一般的朋友还要深上许多。 孟旧玉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上还有能阻止他家二郎的事情吗??? 连詹不休那等死敌都能被他化敌为友啊!这小子,也太猛了吧! 在两家上一辈的纠葛当中,孟旧玉看起来是个受害者,但他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 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难道他不知道十年前那些人凑一起嘀嘀咕咕究竟是想干什么吗,就算那时候不知道,后来接到圣旨,他也知道了。视而不见,即为同罪,孟旧玉不会懊恼后悔说什么要是我能帮一把詹大将军就好了这等虚伪的话,同时也不会厚颜无耻的认为,自己能和无辜二字挂上钩。 詹慎游死了,一堆人都得到了好处,孟旧玉得到的好处就是,他替天寿帝走了一遭,背负了骂名,使天寿帝开始信任他,由此,走上了封侯拜相之路。 这人血馒头他吃了,这天大的冤案也有一块拼图是由他放上去的,所以,孟旧玉现在老心虚了,他连质问孟昔昭是怎么跟詹不休认识的都不敢,只能在心里悄悄的叹息,真是父一辈子一辈啊,这样也好,仇恨不及下一代,那詹不休眼瞧着就是个天生的将才,自己儿子跟他交好,说不定,以后他还能帮自己儿子一把。 孟旧玉现在被孟昔昭刺激的,已经越来越无奈了,连太子的事他都管不了,这件事,他更不想管了,便打定主意,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就让孟昔昭按他想的去做吧。 他是这样打算的,然而孟夫人跟他持不同意见。 她是之前几乎不管孟昔昭在外面做什么,现在,她却觉得,自己不管不行了。 太子的事孟旧玉没告诉她,但仅仅看着孟昔昭和詹不休交好,这就让孟夫人心中响起了警铃,她已经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二郎想做的,是大事,要不然的话,他不会连娇娇都扯进来,还特意让她去跟詹家的小娘子当手帕交,那不就是想加深他们家和詹家的联系吗? 孟昔昭:“……” 我真没这么想。 他有没有这么想不重要,反正孟夫人是这么认为了。她也知道,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哪怕这生意做的再好,在官场上,也没法真正的帮到二郎什么,可要是什么都不做,就让她这么静静的看着二郎一人冲锋陷阵,她也做不到。 最后,思来想去,孟夫人觉得,自己只能在一件事上帮二郎了。 那就是——给他找个娘家强大的媳妇。 ………… 孟昔昭完全不知道,他娘已经盯上了他的后院。 孟昔昭现在的兼差叫右文殿修撰,但平时办公的地方并不在右文殿,而是在翰林院。 本朝有好几个学士院,其中翰林院地位第二高,跟后世不一样的是,此时的学士院,没有做学问的,大家身份都一样,即都是皇帝陛下的秘书。 皇帝就一个,秘书加一起却有二十来人,而且每个秘书下面还都有自己的助理,这么多文人凑一块,几乎就等于相同数量的娘娘凑一块,每天光大戏,就能上演好几场。 刚去鸿胪寺的时候,孟昔昭花了精力上上下下的打点,收拢每一个可以收拢的人,但在这,孟昔昭就不打算这么干了。 先不说他靠着请客花钱能不能收买这些自比清风明月的老学究,就算能收买,也没什么用。 他走的就不是文臣路子,而是奸臣、宠臣的路子,这些人待见他就怪了,更何况,哪怕他想走,上面还有个走了快三十年的闫顺英杵着呢,他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学士院中大肆收买人心? 所以啊,低调做人,低调做事,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把这几个月熬过去就行了,反正他在这就是个兼差,来不来的,都不碍着什么。 翰林院的官员见了他,也没像当初的韩道真一样,非要给他来个下马威,只是公事公办,给他拿了一些最近的公文,让他抄写一份,留库备用。 孟昔昭现在的字确实是大有进步,虽然,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最起码不至于被人看一眼就哈哈大笑了,坐在自己的桌前,孟昔昭老老实实的抄公文,倒是把其他人看得都暗中点了点头。 这位可是目前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闫相公说了,他在这是待不久的,不得罪、不讨好,平平安安的把他送走,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双方都很默契,选择了同样的方案,等到下值的时候,孟昔昭还有点受宠若惊。 原来在学士院当差这么美好,大家都各自做各自的事,一点勾心斗角的意思都没有,天呐,他都有点不想走了。 幸亏其他人听不到他的心声,不然的话,他们当场就能让他看看,自己更“美好”的一面。 …… 下了值,孟昔昭也没立刻回家,而是带着庆福,一起在东华门外逛了逛。 腊月马上就到,年关将至,大集上更热闹了,品类也比平时多了许多,孟昔昭随意的从这头,逛到那头,一样东西都没买,庆福不解的问他:“郎君,您到底想买什么?” 孟昔昭唔了一声,站在一个首饰摊子旁边,他拿起摊子上一支梅花造型的粗糙银簪,然后问庆福:“好看吗?” 庆福老实的摇头:“不好看,您要是买这个送给小娘子,小娘子肯定要骂您故意埋汰她。” 孟昔昭:“……谁说我要送娇娇了。” 庆福眨眨眼:“那就是送金珠姐姐?郎君,不是我说您,金珠姐姐在您身边劳苦功高的,您好不容易送她个东西,还是送个稍微贵点的吧,哪怕送五两银子的也行啊,这簪子,最多就能卖一两。” 这回,还不等孟昔昭说什么,那摊主先怒了:“不愿意买就滚蛋!再捣乱,我就揍你们!” 孟昔昭:“……” 庆福:“……” 默默的放下簪子,两人灰溜溜的走远,找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茶铺,孟昔昭要了一壶热茶,然后让庆福也坐下。 孟昔昭:“我问你,你在老家有没有什么定了亲的、或者看一眼就难忘终身的小娘子?” 庆福被他问的脸都红了,说话也不利索了:“郎君,您问这个干什么,我……我六岁就到应天府来了,我爹说,让我先好好的伺候郎君,等郎君娶了娘子,我爹就去求夫人,让夫人也给我找一个,然后我们夫妻一起,继续伺候郎君。” 孟昔昭:“…………” 原来你在等这个啊。 那你怕是要跟我一样,孤寡一生了。 茶上来了,孟昔昭捧着茶碗,幽幽的叹气:“行吧,看来你也帮不上忙。” 庆福这才从羞涩的情绪当中抽身出来,他疑惑的问:“郎君,您又想做什么?就算我不懂,您可以先跟我说说嘛,说不定我能帮您找来懂的人呢。” 孟昔昭像个小老头一样,双手捧碗,对着庆福眨了眨眼,他感觉庆福说的有道理,便说道:“是这样,我呢,想去请一个人帮忙,那我就要投其所好,这人年少的时候,心悦一个女子,但那女子去世了,我想送他一个礼物,而这礼物,必须从这个角度打动他,你说,我应该送什么?” 庆福愣了愣,转而笑起来:“郎君,这事你不应该问我啊,你应该去问老爷和大公子,他们两人才有经验呢。” 孟昔昭:“……” 就是因为不想去问他俩,他才问自己的小厮。 他没喜欢过一个人,哪怕理论再丰富,也容易掉进纸上谈兵的误区中,他爹和大哥,确实,经验无比丰富,而且一个赛一个的专情,很适合给他当顾问。 可他就是不想问他们,因为他有种预感,自己要是问了,哪怕他们不打听自己究竟想送谁礼物,也会趁机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让他收收心,也跟他们一样,学着做一个老婆奴。 …… 还是算了,自己想好了。 * 腊月初一这天,孟昔昭出城上香。 他当初跟天寿帝说自己给他请了长明灯,如今好几个月没过来了,这天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去点个卯,刷一刷脸。 供奉长明灯的大殿外面,一个年轻的小师傅站在那,正等着收钱。 孟昔昭绷着脸,肉痛的给出香火钱,一笔巨款就这么进了鸡鸣寺的腰包。 临走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对那小师傅说:“修缮寺庙、给佛祖铸金身,这都是小善,真正的大善是救苦救难,木鱼千响,不如草药一包,诵经往生,不如援助孤童。” 那小师傅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听见他的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孟昔昭默了默,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崩人设,他赶紧笑着又补了一句:“这是我读经时的感悟,唉,家里人都说我没有佛缘,小师傅不要见怪,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好了。” 对这个小和尚双手合十,敷衍的弯了弯腰,然后孟昔昭才快步走下阶梯。 庆福在他身后把这一幕全都尽收眼底,两人一起走在山道上,庆福看着孟昔昭的表情十分的一言难尽:“郎君,不过五百两银子,您平时吃顿饭也就是这个数。” 孟昔昭:“……” 他知道。 可他就是忍不住嘛! 在参政府他过得是万恶的王侯将相生活,平时给孟娇娇带一道荔枝宝鸭,他就得花上十几二十两,五百两的香火钱,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确实不多。 可一想到这是以天寿帝的名义给的,别说五百两了,就是五文钱,他都舍不得! 罢了罢了,不要再想了,越想越心疼。 加快步伐,孟昔昭来到后山,顺着自己记忆的那个方向走去,很快,他就看到了熟悉的大门。 轻轻扣门之后,没多久,郁浮岚就把大门打开了。 看见是孟昔昭,郁浮岚笑起来:“孟修撰,殿下正在里面看书呢。” 孟昔昭也对他客气的笑了笑,然后就迈步走进去,庆福被他留在外面,跟郁浮岚一起大眼瞪小眼。 寺庙的院落肯定是没有地龙的,想取暖,就只能烤火盆,孟昔昭怕热也怕冷,最近应天府也到了最冷的时候,有时他宁愿站在外面晒太阳,也不想回去坐在屋子里打摆子。 崔冶一向比他更怕冷,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火盆,但暖和的地方就这么一丁点,因为点了火盆,窗户就不能关上了,要开一条缝,不然这淡淡的烟雾没法出去。 看见他进来,崔冶把手中的书合上,抬起头,对着他浅浅一笑:“二郎。” 孟昔昭看了看他,然后才走过来坐下:“十日没有见到殿下了,我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崔冶闻言,却对他歪了歪头:“二郎竟还感到吃惊么,一日见不到二郎,我都是十分不习惯的。” 崔冶说话黏黏糊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孟昔昭哈哈一笑,就把这句话岔过去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看看四周,孟昔昭问:“怎么没见到张侍卫?” 崔冶并未察觉到异样,他放下书册,望着孟昔昭,盈盈笑道:“他出去办差了,说是要帮我寻到能治愈旧疾的人,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 孟昔昭愣住,他没想到张硕恭是去做这个了。 本来不想提的,但听了这个答案以后,孟昔昭纠结一番,还是说道:“殿下,张侍卫对您十分的忠心。” 崔冶嘴角的弧度顿了顿。 他好像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什么。 孟昔昭也继续说了下去:“殿下对忠于自己的人,赏罚分明是好的,可这罚的度……殿下莫怪,我只是听说,张侍卫受罚与我有关,我不愿看到殿下因为我,和张侍卫离了心。” 这话一说出口,崔冶还没什么反应,孟昔昭先懵了一瞬,然后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不对劲,他怎么也黏黏糊糊的了。 他这番话,怎么听着和“你们不要再为我打架了”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孟昔昭黑了脸,他一大老爷们儿,怎么会说出这种女主台词! …… 而这时候,崔冶的声音唤回了孟昔昭的意识:“二郎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 孟昔昭眨眨眼,连个犹豫都没有,就把谢韵卖了:“从谢二公子那里,他常去不寻天,那日正好撞见我,说是要跟我赔罪,就请我吃了顿饭。” 崔冶:“然后他就跟你说了这件事?” 孟昔昭:“……” 坏事,这下不止是女主台词,连绿茶女配的行为他好像都误打误撞的使出来了。 孟昔昭可没有告谢韵一状的意思,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掺和进太子和谢家复杂的关系里。 孟昔昭连忙解释:“不是殿下想的那般……我们在一起喝酒谈天,聊着聊着,就说起这些了,他……” 孟昔昭回忆那天的情景,绞尽脑汁的替谢韵说好话,还别说,真让他想出来一句:“他其实是想让我知道,殿下对我有多好。” 崔冶一愣,然后慢慢抿起嘴角。 孟昔昭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只能感觉他好像不生气了,于是,他笑道:“谢二公子也是个妙人,上回被我坑害了一把,竟然还有胆子来找我,而且他不是为自己来的,而是为自己的父兄,还有殿下你来的,不管怎么样,他本性还是很好的。” 崔冶听了,过了许久,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谢韵要是在这,估计能哭出声来。 这是太子殿下对他们全家,发出的第一个正面夸奖。 …… 前些天的封赏,太子又没去,其实他平日是会上朝的,但那天他说自己病了,一向如此,只要有点什么事,他就称病,大家也习惯了。 孟昔昭却觉得有些可惜:“殿下,如果那一日你来了,陛下是无论如何都要给你一些赏赐的。” 崔冶:“那也只是金银珠宝,这样的赏赐,还不如不要,都留待日后,换取更有用的东西。” 孟昔昭闻言,颇为惊讶的看了崔冶一眼。 崔冶刚刚说话的时候,还颇有一种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之感,现在,世外高人暗中紧张的和孟昔昭对视,心里的忐忑,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孟昔昭缓缓的一眨眼,又重新笑起来:“殿下好筹谋。” 崔冶的心这才定了定,望着孟昔昭,他也笑:“都是跟二郎学的。”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摆摆手,然后跟崔冶说起了别的事。 初一这天,崔冶的状态时好时坏,哪怕是比较好的时候,孟昔昭也不会跟他说一些严肃的话题,他怕加重崔冶的病情,所以说的,基本都是最近城里发生的新鲜事,还有一些逗趣的话。 比如翰林殿大学士平时看着两袖清风、从头到脚都写着文人风骨四个字,实际上呢,他有肠胃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放屁打嗝就没断过,难怪他不怎么上朝,皇帝有事也只是找观文殿大学士。 再比如,最近他孟昔昭可是应天府的红人,某些茶楼,都已经编出他智斗匈奴的说书段子了,他自己去听了一回,却听得老脸通红。 那里面英明神武的孟少卿,跟他本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而且那个孟昔昭上能飞檐走壁,下能钻山遁地,就差再来个炫酷的超能力了。 崔冶听他说起这个,也是眼中含笑:“这说明百姓很崇拜你,二郎应该高兴才是。” 孟昔昭嘟囔:“失真到这种程度,已经不能说是崇拜‘我’了,我寻思着,以后还是找几个说书人,我亲自给他们写一段,让他们去说。毕竟这是应天府啊,万一哪日陛下微服私访,听到我有此等大神通,他不当真还好,要是当了真,我跟谁说理去呢。” 孟昔昭口中调笑,说的仿佛是天寿帝把他会飞天遁地当真,但崔冶知道,他真正担心的,是怕天寿帝发现自己如此得民心,然后嫉妒他。 崔冶听了,微微一笑:“二郎考虑的很周到,我看这事,二郎就不必管了,我让人去办吧。” 孟昔昭愣了一下:“啊?可是那段子……” 崔冶:“无妨,我来写就是。” 孟昔昭:“…………” 这合适吗,劳动一国太子来写传奇小说一样的段子,就为了给他增加民望? 但崔冶很坚持,孟昔昭想了想,也乐得把这件事甩出去,他本身就是个没有什么墨水的人,写段子跟写背景故事不一样,那是需要文采的,可他连个定场诗,都要琢磨好半天才能提笔。 见他答应了,崔冶笑了一下,还问他:“二郎刚刚说,顺道去茶楼,那你本身是想去做什么的?” 孟昔昭哦了一声,回答他:“想去买个礼物。” 崔冶微微一怔,“礼物,送谁的?” 是不是送他的? 也不怪他这么想,孟昔昭要是走动人情,那礼物肯定不是他自己买的,而是孟夫人替他预备的,只有真心的朋友,或者和人情往来没关系的时候,他才会自己琢磨,纡尊降贵的去挑选。 詹不休已经出征了,在这应天府里,能劳动孟昔昭亲自走一趟的,不就只有他自己了么。 崔冶的眼睛是越来越亮,很可惜,孟昔昭并没有注意到,他叹了口气,说道:“有件事,我想请人帮忙,那人软硬不吃,想讨好他很难,我就想着投其所好,但始终都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崔冶:“……” 默默咽下失望的情绪,他调整了一下心态,然后问:“什么才是合适那人的礼物?” 孟昔昭就把那天跟庆福说的话,又跟崔冶说了一遍。 但他并不觉得崔冶能给出什么建议,毕竟这位跟自己一样,都是天生寡王。 崔冶听了他的需求,却是愣了一瞬。 因为几乎是立刻,他就想到了合适的礼物。 保险起见,他还问了孟昔昭一句:“你想让他看出来,你是故意送他这份礼物的吗?” 孟昔昭略茫然的看着他:“当然不啊,要是被他发现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还不得气急败坏,最理想的状态是,他喜欢这个礼物,但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喜欢这个礼物。” 崔冶笑了一声,“如此的话,我知道什么最合适。” 孟昔昭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崔冶特别喜欢看他偶尔流露出来的几分傻气,尤其喜欢看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些傻气。 浅浅一笑,崔冶说道:“送他一幅画就够了。” 孟昔昭愣了愣:“什么画?” 崔冶看向对面的窗棂,将心中的图景娓娓道来:“高山流水,内有一阁,佳人在其中,背对赏画人,她看不到赏画人,赏画人也看不到她在做什么,此间留白,恰恰可寄哀思。” 孟昔昭顺着崔冶的讲述,也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 ……有点意思诶。 不露脸,也不明确的表示出画中人的行为,一切都交给想象,而人是想象不出来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的,所以,他们只会想到自己最熟悉的、也最希望的场景。 心悦之人已作古,时间久了,连那些深刻的记忆,都开始随着年岁增长而褪色,原本还鲜活的身影,如今纵使回忆,也有些扭曲了,在这个时候,孟昔昭送来一幅画,画中人影还是那个娇俏的模样,即使是单方面的自作多情,也可以让人感到无限的慰藉,仿佛,那人就活在这个画里,而画中,是独属于她的、完美的世界。 孟昔昭越想越觉得可行,他忍不住的笑起来:“殿下是怎么想到送画的,我以为殿下跟我一样,都未曾喜悦过什么人,不知道如何去讨这种伤心人的欢心呢。” 听到他说喜悦二字的时候,崔冶那从来都如古井般平淡的心脏,突然重重的跳了一下。 顿了顿,他回答道:“不论喜悦人还是喜悦物,都是一样的,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此等惆怅的心肠,也不是只会发生在男女之情上,世人皆有求而不得的时刻,你我也不例外。” 孟昔昭听了,却只是淡淡的唔了一声。 后面的,他觉得崔冶说得对,可对于前面那句话,孟昔昭耸耸肩,觉得崔冶有点想当然:“心里装一个人,和装一个物什,怎么会一样呢,装一个人的时候,这心就满了,不可能再装下别的,这等心情,自私又排他,不讲理且躲不过,最终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像染了那要命的毒,只是,解药就放在你面前,让你一时一刻的都离不开他。” 崔冶怔怔的看着孟昔昭,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听到了心脏最深处。 而这时候,孟昔昭又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些其实都是我听说的,我又没有生出过这种心情,殿下你可不要当真,”说到这,他端详着崔冶的神情,还有点惊讶,“莫不是已经当真了?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啊。” 崔冶这才猛地回神,他本能的躲开了孟昔昭的眼神,遮掩般的揉了揉额角:“不是被你说的,是……是我有些不舒服。” 孟昔昭恍悟,“那殿下,你去睡会儿吧,好好休息,我也该走了。” 崔冶点点头,这次他比孟昔昭起身的更快,站起来,转身就回了里屋。 孟昔昭觉得怪,但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哪里怪。 后来他才想起,每一次和崔冶见面,都是崔冶看着他离开,鲜少有他去看崔冶背影的时候。 孟昔昭:“……” 自己真是被惯坏了,人家可是太子!以前那种才叫不正常呢。 离开了鸡鸣寺,孟昔昭马不停蹄的就去找桑烦语,这种定制的画,肯定是不能从古董里找了,只能找人现画一幅。 但也不能找普通的画家,必须是非常有名的那种,不然他都送不出手。 桑烦语认识的文人墨客最多,画家更是有一个加强排这么多,听了孟昔昭的要求,桑烦语给他推荐了一个最擅长这种意境的,孟昔昭亲自过去拜访,然后直接用钱,把这位画家砸服气了。 八天以后,他就收到了那幅画,孟昔昭展开一看,顿时满意。 哪怕他这种完全不懂画的,也觉得这画特别美,山水占据画卷三分之二的面积,而那山中小阁,还有小小的倩影,还没小孩的巴掌大。 更显这画中天地广阔,也更弱化了倩影的指向性,一千个看画的人,能看出一千个不同的美女来。 拿上新鲜出炉的礼物,孟昔昭一点不耽误,直接就去拜访秦大官了。 他早就打听好了,秦大官一个月里,只有这么三四天,会回自己的私宅,而且回来也不待太长时间,最多两三个时辰,然后他就又回去伺候天寿帝了。 孟昔昭踩着点的过来,秦非芒让他进来以后,他就把这幅画送给了秦非芒,并说出自己想让他帮的忙。 “我听说,楚国公主如今在宫里的境遇,有些不好。” 秦非芒撩起眼皮:“孟修撰,你对公主殿下,是不是太过关心了一些。” 孟昔昭连忙摆手:“秦大官别误会,我哪有那个胆子,去肖想公主啊,是公主在匈奴的时候,情绪激动,我为了劝她,对她立下保证,说一定会带她回大齐,并保护好她的安危,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罢了。” 秦非芒轻嗤一声,看起来对孟昔昭的这种行为不怎么看好。 孟昔昭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忙,希望大官能帮帮我,如果实在帮不了,也没关系,说来说去,只能是我无能。这画,大官您就留着,本来我也是找人给您画的,我跟画家说了楚国公主的事,又提起您当初伺候商国长公主的事,二位公主的经历让画家灵感不断,这才有了这样一份画作。” 说完,孟昔昭拍拍一旁的画卷,事没办成,他看起来很是忧心,拱起手,孟昔昭跟秦非芒告辞。 秦非芒也没让他把那幅画带出去,等他都走了好一会儿了,秦非芒才把画卷拿过来,慢慢的展开。 盯着画卷上那个渺小又模糊的身影,秦非芒一动不动的看了好长时间。 与此同时,应天府里悄悄传起一股流言,这流言还不在普通百姓之间传,就在驿馆一条街里传。 沮渠慧觉本就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但听了这个流言,他还是大吃一惊:“什么?!你说匈奴单于,真的是被楚国公主杀的?!” 第55章 娶亲 对于这个流言, 沮渠慧觉一开始是不相信的。 因为他不觉得楚国公主一个弱女子,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明知道东窗事发会引得两国血流成河, 也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但架不住这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而且愈演愈烈。 慢慢的, 沮渠慧觉就跟左贤王一样了。 不敢信, 却又不敢不信。 毕竟越是重大的事情,他们越要谨慎。 为此, 沮渠慧觉还特意请孟昔昭吃了一顿饭,在饭局最热闹的时候, 他问孟昔昭此事是否当真, 孟昔昭那喝得微醺的脑子,却陡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看着沮渠慧觉的眼神都有些凌厉了。 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眼,他又恢复了平时那个笑意盈盈的模样。 “当然不是真的!叔夜兄千万不要听外面的人瞎说,我们公主连杀鸡都不敢, 怎么可能杀人呢!匈奴人也说了, 老单于的死,与我们公主没有半点干系, 叔夜兄你不信我, 难道还不信匈奴的安奴维单于和左贤王吗?” 沮渠慧觉闻言,呵呵笑了笑, 连说自己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被外面的流言吓到了。 但等把孟昔昭一送走,沮渠慧觉脸上的笑刷一下就消失了。 面色严肃的回到自己的书房里, 沮渠慧觉连忙给月氏王写信,而且信里还用了只有月氏人才懂的密语。 本来他觉得楚国公主动手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刚刚看了孟昔昭的反应,他一下子把这可能性提到了七成。 七成啊……四舍五入,几乎就可以断定,老单于的死是楚国公主造成的了! 这么大的消息,他当然要赶紧告诉王! 额……但是好像告诉了,也不影响什么,毕竟这是匈奴和大齐之间的事情,匈奴作为苦主,都不打算追究了,他们就是知道了,也没法从中做文章。 顶多就是自己留个心眼,以后千万别招惹大齐的公主。 齐人软弱且无能,可齐人的公主居然这么烈性,一国首领,说杀就杀了,而且还这么堂而皇之的回国来养老了。 万一以后嫁去月氏的公主,也从这位楚国公主的行为里悟到点什么…… 沮渠慧觉想着这个可能性,连忙疯狂摇头。 如今的月氏王已经人到中年,他后宫里有个出身夏国的宠妃,还有一位来自月氏平民的贵妃,这俩人天天唱对台戏,争得面红耳赤,月氏王天天应付她们,就已经精疲力竭了,估计未来十年八年的,都不会有心思向大齐要公主。 但月氏太子年纪小啊,今年十六岁,也是马上就要娶妻的年纪,月氏王因为不满匈奴,有意跟大齐交好,很可能就会在太子正式成年之前,跟大齐的皇帝商量商量,让他嫁个公主过去。 本来沮渠慧觉对这事十分看好,因为太子要娶大齐公主,肯定要他来操持,那他就能跟着回国去看看他的老婆孩子了。 至于现在……还是算了吧,他怕太子无福消受。 * 这个流言虽说一开始是在驿馆一条街传播的,但驿馆一条街的头顶又没有盖子,没多久,这流言就传到了应天府的其他地方。 不过,因为这事涉及皇族,而且十分敏感,应天府的百姓又不像其他国家的商人一样,能把这个当笑话说,大家就是互相传,也都是私底下进行,不敢在热闹的地方大声讨论。 但再怎么保密,知道的人多了,这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连稳坐皇宫的天寿帝,都得知了这件事。 冷着脸,天寿帝一听就气炸了:“胡说八道!” 挥挥手,让报告这件事的人出去,天寿帝坐在龙椅上,神情看起来很是烦躁:“永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些愚民,每天别的事不干,就知道盯着皇家这一亩三分地!” 秦非芒听了,微微弯腰:“陛下说的是,楚国公主自从回到大齐,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听伺候公主的宫人说,公主胃口不好,一日只吃一顿饭,心病愈发的重了。” 天寿帝听到秦非芒的话,不仅不担心,还感觉很欣慰:“永善是个好孩子,单于暴毙,她定是最伤心的那个人。可惜不能把永善这副样子给外面的人看看,要不然,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流言。” 秦非芒笑道:“陛下圣明。” 顿了顿,他像是不经意的提起来:“陛下,若想攻破流言,其实也简单。” 天寿帝哦了一声:“你有什么主意?” 秦非芒谦卑的说:“主意不敢有,只是想为陛下分忧。陛下也说,若百姓们能看见楚国公主萎靡不振的模样,这流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那不如,陛下给楚国公主建一座公主府,让公主住在城中,纵是深入简出,时日久了,大家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天寿帝:“……” 感觉很牵强啊。 建个公主府,就能让流言消失?公主又不能抛头露面,寻常百姓上哪去看公主的脸色。 秦非芒还在循循善诱:“这样一来,流言破了,二来,陛下对寡居的公主如此仁善,百姓们必然交口称赞,三来,陛下有所不知,这后宫的主殿……近来已经有些不够用了,明年新进秀女入宫,若有位高者,怕是只能去偏殿居住,所以,不如让公主居住到宫外去。” 天寿帝若有所思。 三年一选秀,明年又到了他收获一批宫妃的时候了。 想到这,其实他有些意兴阑珊,一是因为,选秀的秀女,都是按规矩由太监们筛选出来的女人,这些人很少有特别漂亮的,但一定全都贤良淑德,各负才艺。 就跟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毫无新意。 二来,不管再收多少人进后宫,那些女人也不是他的月娘。 但秦非芒说的没错,总不能把人放进后宫了,却又不给人好地方住,林贤妃被他发配去江南西路的宁王府跟宁王作伴了,贤妃的位子空了出来,他还打算明年再挑一个补上来呢。总不能到时候已经是寡妇的女儿有独立的宫殿,而嫁给他的贤妃娘娘,却只能偏居一隅吧。 这样一想,天寿帝就准了。 秦非芒心里一喜,因为这代表着又有个大工程落在他头上了,谁知道下一秒,天寿帝又补充一句:“依朕看,也不必再大兴土木,宁王府不是就空着吗,改一改,改成公主府就好。” 秦非芒:“…………” 这能改??? 还别说……真能改。 宁王府是亲王规格的府邸,而楚国公主的品级,也等于亲王,只是历来公主府都要比亲王府小一点,给楚国公主居住,好像有点逾越。 想了想,为了少花钱、也为了显示他的问心无愧,天寿帝干脆,把楚国公主往上提了一级,直接给她封了个长公主。 他心想,这下子外面的人应该知道,楚国公主没有杀人了吧,朕这么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包庇杀人犯,还给她更高的封号呢? 然而不同人,不同脑回路。 他这行为看在其他国家的使臣眼中,那就是他心里有鬼。 毕竟天寿帝有多不在乎自己的女儿,大家都知道,这不年不节的,也没听说过哪个公主死了丈夫就能被册封一次的。 所以说,肯定是楚国公主立了连天寿帝都震惊的大功,比如,宰个匈奴单于什么的,不然他才不会这么大方呢!! …… 这些事都跟孟昔昭没关系了,楚国公主,哦不,现在应该称呼她楚国长公主了,因为是临时册封,没有大操大办,甚至连文武百官们都没请,直接在后宫就走完了一系列的流程,然后,长公主就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还有当初那些跟她一起去了一趟匈奴的人,都搬进了长公主府里。 长公主搬迁安顿好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孟昔昭请过来,屏退左右,然后对他深深的福了一礼。 “多谢孟大人救命之恩。” 孟昔昭赶紧还礼:“长公主不必如此,微臣也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长公主苦笑一声。 说是这么说,但有几个人能真心实意的去搭救已经陷入绝境的她?虽说孟昔昭给她出的主意,把她的命都架在了火上烤,可被架上去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孟昔昭自己。 从一开始的麻痹匈奴士兵,到后来坚决的维护她,绝不让匈奴人把她带走,哪一桩,不是用自己的命去冒险。 崔永善知道,孟昔昭这个人谨慎,事情过去了,他就不会再承认自己跟这些事有关了,同时,他也不会挟恩图报,恐怕往后,他们就会渐渐的形同陌路,届时,她好好的当着她的长公主,而孟昔昭,则继续冒险,在那乌烟瘴气的朝堂里踽踽独行。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报答孟昔昭,便只能说道:“孟大人的恩情,本宫一辈子都忘不了,若有需要本宫的地方,孟大人一定要直言,本宫绝不会推辞。”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孟昔昭只是摇了摇头,对她说:“微臣没有什么需要长公主帮助的,还望长公主日后放宽心,好好的保养身体,做个长寿又怡然自得的长公主,这样,才不愧对您这一路吃的苦啊。” 长公主听了,浅浅一笑。 “请孟大人放心,日后本宫一定好好的过日子,为天下公主,都做个表率。” 同为皇家儿女,凭什么只有皇子可以恣意人生,上下活动? 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依然是公主,可往后,她再也不会自比野草了,她也要好好的活,肆意的活,让大家都看看,公主不是只有和亲和嫁人这一条路可以走。 公主,也是可以尊贵无比的。 * 孟昔昭从长公主府出来,回到家,就看见张家院正指挥着十来个人,把年货搬进后厨。 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如今应天府的热闹程度已经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连翰林院那种半天没人说话的地方,都比平时热络了几分,大家都商量着买什么年货,送什么年礼呢。 这是孟昔昭第一次以官员的身份过年,他也得送年礼。 左不过就是一些炭敬,再送上几样文房四宝,齐活了。 但说是炭敬,也不能真的就送几斤炭过去,那非要闹笑话不可,炭敬冰敬纸敬,这是大齐官场里送礼的说辞,人人都送,有钱的多送点,没钱的少送点,只是绝不可以不送。因为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发展,这东西已经不算是打点了,只是正常的人情往来。 孟昔昭因为如今还没正职,连个正经的上峰都没有,他想送东西,只能往右相闫顺英那里送,但孟昔昭琢磨了一下,反手把孟夫人给他准备的一份礼物,拆成了两份,一份送去右相府,另一份则送去左相府。 闫顺英那边,一到逢年过年的,右相府门口的人流量比望江楼都多,真.踏破门槛,这就是门生太多的好处了,收钱都能收到手软。 而左相司徒桓那边,人流量差点,但司徒相公的死忠粉特别多,他和闫相公,一个走质、一个走量,在朝堂上,看起来仿佛右相狠压左相一头,实际上,他们俩分庭抗礼,谁也动不了谁。 就这,中间还夹了一个孟旧玉,跟他们分权夺势。 由于给闫顺英送礼的人太多,他都没注意到孟昔昭给自己也送了炭敬,倒是左相那边,礼一送过来,左相就知道了。 看着下人送过来的礼单,司徒桓微微一笑,“这孟昔昭,倒是个会做事的。” 他的下首,一人闻言,却拧眉道:“我看他是摇摆不定、曲意逢迎,两头吃,两头都想讨好。” 司徒桓不置可否:“你怎知道就是这样,也许他是两头敷衍,两头都看不上眼。” 那人:“…………” 不至于吧! 得是多猖狂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心思啊! 司徒桓笑了笑:“我也只是猜的。” 听到这话,那人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说话的这人叫姜放,如今的职务是御史大夫。 孟昔昭对这人不怎么熟悉,但他爹,死都忘不了这个人,因为这几年来,弹劾他次数最多的人,就是这个姜御史。 姜御史看不惯孟旧玉,连带着也看不惯这个孟昔昭,尤其这孟昔昭才进入官场没多久,就把天寿帝哄得团团转,他甚至听说,为了讨天寿帝的欢心,孟昔昭还特意进献妓/女。 想到这个姜御史就眼前一黑。 进献妓/女啊! 这都不是奸臣会干的事了,而是奸宦爱干的事! 因此,虽然孟昔昭这回是带着功劳回来的,姜御史对他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再加上臧禾隐隐的有倒向他的意思,姜御史就更不高兴了。 新科进士那么多人,真正有才能的人里,就这个臧禾,表露出了对司徒桓的钦慕,看起来能发展成自己人,以后一起对抗闫顺英那个老家伙,谁知道,臧禾不过跟着孟昔昭走了一趟匈奴,回来以后,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既不再韬光养晦,也不怎么来左相府了,反而经常去找孟昔昭,跟他一起喝酒谈天。 姜御史倒不觉得孟昔昭有这个本事,自己才刚刚当上四品官,就能发展出朋党来了,他就是看孟昔昭不顺眼,觉得他这人有股子邪性,不管什么人跟他待一起时间久了,都容易被他笼络过去。 司徒桓知道姜放不喜欢孟昔昭,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礼单放下之后,他提了一句:“年后仲谏议要升上去了,这左谏议大夫的位置,依老夫看,很适合孟昔昭来做。” 姜放皱眉:“可他与您并不亲近。” 左谏议大夫是归属门下省的,顶头上司就是左相司徒桓,让他当这个官,就默认他是左相的人了。 司徒桓哂笑一声:“当官就是当官,何必看他与谁亲近,虽说老夫只见过一次孟昔昭舌灿莲花,但这一次,也能让老夫听出来,此人口才了得,若他来当这个谏议大夫,咱们的朝堂,往后就有热闹看了。” 姜放:“……” 他是司徒桓的学生,一向听司徒桓的话,闻言,他便问了一句:“那司徒相公,需不需要下官去找那孟昔昭,跟他提前透个底?” 司徒桓想了想,摇摇头:“不,说不得别人也给孟昔昭安排了事,咱们啊,还是先观望吧。” 姜放听话的点点头,同时在心里叹息一声。 如今这朝堂,不是左相的天下,也不是右相的天下,而是那死活不退休、领着一个太师的虚职还天天蛊惑皇帝的甘太师的天下。 不管左相和右相提出了什么政见,只要甘太师说不行,那十有八/九就得宣告流产。 这些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甘太师精力没以前那么旺盛,作妖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 但是转念一想,姜放又暗自摇头。孟昔昭跟甘太师八竿子都打不着,想来他应该不会掺和孟昔昭去哪里的问题,所以要担心的话,不如还是担心右相。 司徒桓看看姜放那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没出声提醒。 有些陈年老黄历的事,只有应天府的勋贵们知道,像姜放这种从地方上考上来,然后又下放了好几年的,就不清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孟昔昭跟甘太师可算不上八竿子打不着,他们两家是有仇的,以前没表现出来,是因为孟旧玉太厉害,他一个人都能蹭蹭的往上爬,而且还深受天寿帝信任,甘太师就是想报复,也得掂量值不值。 而面对孟昔昭,他估计就不用顾忌这么多了。 毕竟这只是个小孩,他也不用大张旗鼓的去害他,只要稍稍的说上两句话,吹一吹岳丈风,就足够让孟昔昭喝一壶的了。 而且谁不知道,孟夫人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全都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动她儿子,必然比动她自己更让她痛心。 * 此时,孟夫人的三个眼珠子,正坐在一起喝下午茶。 这是孟昔昭的说法,他偶尔就会鼓捣出一些奇怪的吃食,孟家这几口人,自然都是最好用的小白鼠。 孟娇娇抿了一口那所谓的奶茶,咂咂嘴,她点评道:“有些甜腻……但味道尚可。” 另一边的孟昔昂则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什么东西,这也能喝?” 孟昔昭则低着头,看向这满满一杯的奶茶,小声嘟囔:“终于实现了奶茶自由,然而不幸的是,我不知道珍珠怎么做……” 孟昔昂疑惑的问他:“二郎,你在说什么?” 孟昔昭抬起头,眨眨眼,“没什么,大哥,这就是口味的问题了,你不喜甜,自然不觉得好喝,可对小娘子来说,这东西就很适合跟着点心一起吃。” 孟娇娇想起什么,问了一句:“二哥,我能不能带去詹家,给阿茴也尝尝?” 孟昔昭非常大方的点头:“带带带,直接带一缸过去。” 反正他让后厨做了很多,自己实在喝不上,还能拿去不寻天售卖。 孟娇娇欢喜的说了一句谢谢二哥,然后就跑出去装奶茶了,自从她和詹茴交好的事情过了明路,几乎每隔两三天,孟娇娇都要过去找一次詹茴,都不用孟昔昭嘱咐她。 小妹风风火火的走了,这俩人也习惯她平时的作风,孟昔昭还问:“大哥,你不送点去郡王府?” 孟昔昂这一提县主就脸红的毛病到现在都没改。 红着脸蛋,他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那我也送一些。” 孟家和梁郡王家订好的婚期是二月初八,等于一出正月,这婚事就要办起来了,如今前面的几个步骤都已经走完,孟夫人也早在几年前就准备好了给孟昔昂大婚用的物品,当初下定的时候,孟夫人已经派人送过一次聘礼了,等婚前,她打算再让人送一次。 算是弥补让县主蹉跎了这么多年的补偿。 其实两家婚事一直没办,又不是孟昔昂的错,谁让他们倒霉呢,一连赶上两位老大人离世,孟夫人这个做法,补偿是其次的,显示她的大气才是首要的,好叫外面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大气雍容的婆母,同时也是个明事理、为人大方的岳母。 嫁进我们家,你不亏,娶我们家的小娘子,你更赚啊! …… 真是难为孟夫人了,为了给孟娇娇找个好人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孟昔昭因为已经打算着要去外地,他还特意的关心了一下孟娇娇的人生大事。跟临江王私相授受的事情,孟昔昭告诉了孟旧玉,本以为他和阿娘会立刻把孟娇娇关起来,好好的揍一顿,谁知道,这府中一直都风平浪静的。 后来孟昔昭去问,孟旧玉才悄悄跟他说了实话。 其实,这事的苗头,夫人早就看出来了,只是那时候几乎没有人家问孟娇娇,而那临江王,看着好像也不错的样子,孟夫人就觉得,或许把孟娇娇嫁给他也行。便只是口头上提醒了几句,没有说破这个事。 还是后来,孟昔昭被宁王算计,临江王却见死不救,孟夫人十分生气,本想立刻就去跟孟娇娇摊牌,让她死了这条心,然而刚到孟娇娇的院外,就听到她埋头抽噎的声音。 知道她清醒过来了,孟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悄悄离开了。 小娘子也是要面子的,私相授受这种事,哪怕知道的人是父母,也会让她变得极为难堪。好在她已经悬崖勒马,孟夫人找人暗中的跟了孟娇娇一段时日,发现她除了去常去的地方,就是去外城找一个破落户玩,只要不找那劳什子的临江王,孟夫人才不管她跟谁交朋友呢。 当然,也是后来她才知道那破落户,竟然是詹慎游留下来的家眷…… 总之,如此一来,这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解决了,孟昔昭得知以后,心里有点复杂,但转念一想,又暗暗点了点头。 确实,不说破,就这么让它自我消失,是最好的情况了。 不然的话,这事一旦爆破出来,有了知情人,没面子还是其次,以后孟娇娇想再找个好郎君,就难了。 小娘子到了及笄的年岁,还没有门当户对的人来求娶,本身就够丢脸了,要是再加上个和外男走动、恨嫁的名声,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不过,要是问孟昔昭的话,他其实觉得,不嫁人也挺好。 反正参政府养得起,就是参政府以后养不起了,他孟昔昭也养得起,孟娇娇如今才十五呢,多在府里养几年,有什么问题啊。 孟昔昭和孟昔昂坐在一起,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就说起这个话题了,孟昔昂听了,却是满脸都写着无语:“如今十五,明年便十六了,从定亲到结亲,只要大操大办,最少也要一两年,等娇娇真正嫁出去的时候,都十七十八了,你还觉得不晚?” 孟昔昭喝一口奶茶,回答的很是无所谓:“不晚啊,甚至还有点早,我看县主成婚的年纪就很好,十九岁,将近二十,这个年纪,正适合结亲呢。” 孟昔昂:“…………” 有点想教育教育他,但是眼珠子一转,孟昔昂诱导性的问他:“二郎的意思是,年纪大的娘子更好?” 孟昔昭没听出他的险恶用心,还真的点了点头:“是啊,年纪大一些,身子骨已经长好了,成亲之后生孩子的风险也能小上许多。” 孟昔昂听了,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脸上的惊喜:“这么说,二郎你已经想成家了?” 孟昔昭愣了一下,满脸都写着茫然:“啊?什么成家?” 孟昔昂:“不是你刚刚说的,想要成家,想要生孩子吗?” 孟昔昭:“…………” “我那是说的别人!” 孟昔昭瞬间炸毛起来,他噌的站起,连珠炮一样的对着孟昔昂说道:“大哥你不知道我现今是什么情况吗?让我成家,那是结亲还是结仇啊,你们想祸害人家小娘子,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当这个恶霸,再说了,如今正是我的事业上升期,我还想再多升几级官呢,成亲的事,等我再升三级再说!” 孟昔昂怔了怔,在心里算了一下孟昔昭再升三级,会是什么官。 然后,他的脸就黑了。 “按你的意思,你打算等熬到爹这个位置再成婚?!那时候我孩子都能入仕了!” 孟昔昭义正言辞:“大哥,你对我也太不信任了,我当官一年就能官至四品,那,再来个两三年,当个二品官又有什么问题?” “能不能的,你先让我试试呗,要是不成,那就到时候再说!” 说完,孟昔昭也跑了,孟昔昂对着他跑远的背影干瞪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放松下神情,叹了口气。 站起身,他也走了出去,只不过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转道去了孟夫人的院子。 孟夫人此时正在屋子里看账本,见大儿子一脸心事重重的走进来,她不禁放下账册,担心的问:“如何,你试探过了?” 孟昔昂点点头,然后苦着脸说道:“阿娘,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二郎如今没有成婚的意思,他……他心里装着别的事呢,怎么可能想要成婚呢?” 孟夫人不理解:“心里装着事,跟成不成婚有什么关系,你之前为了考科举,头发都掉了许多,也不耽误你继续跟县主定亲啊。” 孟昔昂:“…………” 没错。 是这个道理。 但二郎他心里装的,又不是一般的事。 孟昔昂真是有苦难言,他肯定不能把自己弟弟卖了,便只好模糊的劝孟夫人:“阿娘,总之这事,最近这段时间你就别管了,也许过上几年,二郎他想通了,他自己就会来找你说了。” 孟夫人:“……” 她简直怒不可遏:“过上几年?!过几年他都多大了,那时候是什么光景都不知道呢!你平日里和二郎最为亲密,怎么如今却不为他做打算了?” 孟昔昂想吐血。 就是因为要为他做打算,才要拦着您啊阿娘! 您要是真的在这时候给二郎找了个蕙质兰心的媳妇,那太子知道了,能答应吗,他能不迁怒到二郎身上吗? 想起这个孟昔昂就觉得十分糟心,那太子究竟是什么性格,他打听到现在也打听不出来,这人是好是坏、是温柔还是暴躁,几乎无人了解,想知道自己弟弟是不是吃亏了,他都判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孟昔昂不说话了,孟夫人的气却还是没消:“不行,不能什么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罢了,大郎,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操办,男人到了年纪就该成家立业,以前二郎名声不好,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想嫁的人不多,如今却不同了,你放心,我一定给二郎找个最好的娘子。” 说完,孟夫人就一脸斗志的站起身,准备回屋子里收拾收拾,然后出门去会自己相识的几个夫人,让她们帮忙,把口风放出去。 孟昔昂则满脸麻木的看着他娘离开的背影。 弟弟他已经管不了了,阿娘他也拦不下…… 呜呜呜,好想县主啊,怎么还不到二月初八,娶了县主,以后他就不用再一个人战斗了…… * 孟昔昭从参政府出来,然后带着两坛还热乎的奶茶,去崔冶的别院找他。 以前他只要到了这里,坐上一会儿,崔冶就会笑盈盈的出现。 但今日不同,孟昔昭刚到这,就听留守的侍卫说,太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出宫了。 太子有事没事都爱装病,孟昔昭也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假的不舒服,眨眨眼,他干脆把奶茶都给了侍卫,然后说了两句祝愿太子康复的客套话,就离开了。 东宫里,那奶茶马不停蹄的被送过来,在寒风中待了这么久,却依然温温的。 崔冶的气色一如既往,带点病态,但精神一点问题都没有,掀开盖子,闻见里面特殊的香气,崔冶亲自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来,慢慢的抿了一口。 好甜。 这是崔冶的第一反应。 想来是今日刚出锅。 这是崔冶的第二反应。 以前没有去过匈奴,孟昔昭很少给他送什么东西,现在去过匈奴了,他的胆子就比以前大了一些,虽说还是悄悄的、低调的来,但三不五时的,他就会弄一些外面没有的东西出来,自留一份,再送他一份。 这种不分你我的亲密,以前崔冶十分的享受,如今,却觉心乱如麻。 这段时日,孟昔昭那天的话就像魔咒一样,不断的在他脑中回放。 尤其是那句——解药就放在你面前,让你一时一刻的都离不开他。 崔冶不由自主的用这句话来对比自己。 孟昔昭是他的解药,这毋庸置疑,他体内的疼痛,只有在看到孟昔昭的时候才能缓解一些,可这不算是那种情谊吧,他喜欢看到孟昔昭,是因为孟昔昭能让他心情好,孟昔昭说话风趣,而且从不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和孟昔昭在一起,他感到很快活。 至于一时一刻的都离不开……嗯,他有时候是会想,如果孟昔昭能时时刻刻的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可是,他也没有每日每时都在想啊!最多、最多—— 最多也就是一天想个两三次…… 这话哪怕是在心里说出来,崔冶都发现自己说的毫无底气。 一时之间,崔冶变得十分沮丧。 他这些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先肯定,再否定,然后陷入深深的怀疑,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要是没有外力打破,估计他还能再循环上几个月。 但外力今天就到了—— 郁浮岚从外面走进来,闻到这里有茶香,郁浮岚还顿了顿脚:“殿下,什么茶香气这么浓厚?” 崔冶回答的意兴阑珊:“一种奶茶,二郎送来的。” 郁浮岚哦了一声,他走过来,发现崔冶还是这么打不起精神,想了想,他便按照崔冶平时的喜好,跟他说应天府的新鲜事。 更精准一点,说孟昔昭的新鲜事。 他笑道:“殿下可知,孟修撰要娶亲了?” 崔冶一愣,他抬起头:“你说的是孟家大郎吧。” “不不不,”郁浮岚摇头,“不是他大哥,就是孟昔昭自己,参政夫人放出话来,要给孟昔昭寻找门当户对的贵女,如今,百姓们正津津乐道呢。” 郁浮岚还笑:“要是半年前参政夫人提出这件事,怕是只能引来骂声一片,如今,却正好相反,可见孟修撰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已经彻底颠覆了,殿下应当也是乐见于此吧?” 说完了,没听到崔冶的回答,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崔冶的脸色好像越来越黑了。 郁浮岚有点懵:“殿下?” 怎么回事,今天他说的是好事啊,怎么殿下又不高兴了? 第56章 镇国 事实证明, 挨饿的骆驼也比马大。 纵使太子一点实权都没有,他得到消息的速度也比孟昔昭快上许多,至少在这件事上就是如此, 太子都已经生闷气一整天了,孟昔昭还半点不知情, 自顾自的在外面晃荡。 郁浮岚说话也是夸张了一些, 参政府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快就传遍整个应天府呢, 孟夫人只是找了几个交好的贵妇人,让她们帮自己寻摸合适的小娘子, 因此, 只能说现在应天府的上流社会,已经全知道这件事了。 …… 不得不说, 孟夫人的行动能力是真强,前一天刚放出的话,第二天, 她就收到了媒婆送来的一堆画像, 把弟妹叫过来,两个人坐在一处, 嘀嘀咕咕的点评到底哪个适合孟昔昭。 这个太漂亮了, 不行,二郎受不了美人。 这个又太瘦了, 也不行,身子不好,容易早夭, 她家二郎本来就有那么一个批命,要是找的娘子也活不长久, 那二郎的孩子以后该如何自处啊。 世子夫人:“……”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她觉得自己这个大姑姐,想的有点多。 既要门当户对,又要各方面都完美,那样的小娘子,能看上孟昔昭? 就算孟昔昭如今已经官至四品了,可他前面做的孽,大家还都没忘呢,有人愿意嫁就不错啦,还挑来挑去的,就不怕最后一个都落不下吗? 对于给儿子娶媳妇这件事,世子夫人就自觉非常识趣,李平能袭爵,媳妇可以找个家世高一点的,性格上只要落落大方,能管住这国公府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至于李淮,那世子夫人的标准就更低了,女的,活的,清白人家的,就差不多了。 只要符合这三样,而且不嫌弃她这个小儿子,哪怕对方是寡妇,世子夫人都会感激涕零的把小儿子打包送给她。 …… 是她这个做娘的不愿意给儿子高娶吗?问题是咱做人得实诚啊!咱家的郎君就这个德行,能有小娘子愿意捏着鼻子嫁过来就挺好,就别鸡蛋里挑骨头啦。 在世子夫人看来,参政府的孟昔昭,跟自己家的李淮是一个水准的,两人都黑历史一堆,就算孟昔昭现在名声大噪了,隐隐有当高官的趋势了,但架不住他有个致命缺陷啊。 碰不得女人……哎呦,想想就头疼,要是换成她儿子,世子夫人心想,自己这标准还能再降一降。 仅仅是活的,足矣。 …… 年底了,孟昔昭今日就开始休沐,等到年三十,再进宫去拜贺天寿帝。 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孟昔昭正拿着让庆福找人做的炭笔,在纸上擦擦画画,金珠和银柳都出去替他办事了,庆福则跑去买他想吃的五味杏酪羊了,现在他身边伺候的,就留了个紫藤。 紫藤从外面进来,也不跟他打个招呼,只走过来,给他添了杯热茶,然后就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盯着窗外的树叶子看。 孟昔昭看看她:“……” “怎么样?” 紫藤这才转过头,对他回答:“我没见到夫人。” 孟昔昭:“……” 那你倒是告诉我一声啊! 默默运了运气,孟昔昭告诉自己要习惯,然后才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阿娘出去了?” 紫藤摇头:“没有。” 说完,她又闭嘴了,就这么静静的跟孟昔昭对视。 孟昔昭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所以,你为什么没见到夫人?” 紫藤:“哦,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过来了,夫人正和她叙话呢,夫人院子的雪镜姑姑不让我进去打扰她。” 孟昔昭闻言,也哦了一声。 这样啊,那好吧。 摸摸自己的脸,孟昔昭垂下头,刚要继续画,突然,他拿着笔的手一顿,抬起头,他疑惑的问:“今日都二十八了,世子夫人不在国公府忙,来咱们这叙哪门子的话?” 紫藤眨眨眼,再次开口:“这不是要商量给郎君找娘子的事吗?所以百忙之中,世子夫人还是抽空过来了。” 孟昔昭:“…………” 他缓缓一眨眼,就这么拿着笔,神色不变的看着紫藤。 而紫藤也淡定的看着他。 当啷一声,那炭笔掉在了桌子上,孟昔昭忍不住的捂着心口:“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开始不说?!” 紫藤呆了呆,像是不理解他怎么突然就发火了:“郎君您没问啊,您只让我去看看夫人忙完了没有。” 孟昔昭:“…………” 算了,别再说了,再说他能在这活活气死。 挥开画了一半的作品,孟昔昭噌的站起身,跑去找他娘了。 孟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叫雪镜,这丫鬟从孟夫人还是小娘子的时候就跟着她,如今都三十多了,孟夫人做主,让她嫁给了参政府的护院总管。 这位雪镜姑姑的战斗力,一点都不比孟夫人差,连张家院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雪镜正在门口守着呢,见孟昔昭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她心里立刻一个咯噔。 这府里的郎君娘子哪个不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对这几个孩子的了解程度,不比孟夫人低,一打眼,她就看出来了,这是东窗事发,二公子要来跟夫人算账了。 雪镜赶紧上前拦住他:“二公子、二公子!夫人正见客呢,您不能进去!” 孟昔昭连穷凶极恶的匈奴大王子都面对面battle过了,难道现在还会听一个养娘的话么,根本不搭理她,孟昔昭直接冲进孟夫人的屋子。 听到他进来的动静,两位夫人皆是怔愣的抬头。 孟昔昭现在就像个气鼓鼓的河豚,这胸脯都快跟下巴一齐高了,目光定在她们放在桌上的画册上,孟昔昭嗖的一下跑过来,在两位夫人拦他以前,把画册拿了起来。 看着上面各式各样、放到后世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读完的未成年少女,孟昔昭的脸都绿了。 捏着画册,孟昔昭气愤的大吼:“阿娘!” 孟夫人:“……” 想她一生拳打进士、脚踢老太,如今,竟在自己儿子面前,感到了鲜有的心虚。 然而最多只心虚了一秒,孟夫人就反应过来了,不对啊,她可是为了二郎好,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这一反应过来,她也怒了。 “喊什么?!没见到你舅母还在这吗?” 世子夫人:“…………” 她呵呵一笑,本就柔弱的面庞,如今越发的多愁善感:“你们聊,你们聊,哎呀,真是许久不见二郎了,越来越玉树临风了啊!那个,阿姐,国公府那边大事小情都离不开我,我这就先走了,不用送!你们好好聊,不用送。” 一边说着,世子夫人一边站起来,还使劲的做着按手的姿势,让他们继续待在这,等自己挪到了门口,世子夫人立刻收手抬腿大步往外跑,直接跑出了优雅,跑出了刚强。 任谁也认不出来这是弱不禁风的世子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身姿矫健的世子本人呢。 …… 被她这么一打岔,孟夫人这气都生不下去了。 无语的把头转回来,孟夫人瞥向孟昔昭:“你看看你,把你舅母吓跑了吧。” 孟昔昭才不背这个锅:“舅母什么时候怕过我,是您刚一大声说话,才把她吓着了的。” 说完,这母子二人同步陷入淡淡的尴尬当中。 孟夫人:“……说到底,还是你舅母太胆小了。” 孟昔昭:“就是,阿娘你再彪悍,也不至于动手打舅母啊。” 孟夫人:“…………” 她眯着眼,咬牙切齿:“我看你是又皮痒痒了。” 孟昔昭哼一声,坐在刚刚世子夫人坐的位置上:“阿娘,给我找娘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孟夫人回答的云淡风轻:“这种事跟你有什么好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我看好了,自然会让你知道的。” 孟昔昭呵呵:“您是怕提前告诉我,我不同意,您就没法继续找了吧。” “……” 孟夫人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前段时间孟旧玉一提起二郎,就气的心肝痛。 “你不同意,我也要把这婚事给你办了,二郎,你说说你今年都已经多大了,寻常人在你这个年纪,连孩子都有了。” 孟昔昭:“我又不是寻常人,为什么要和他们相提并论,阿娘,您没听过一句话么,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孟夫人柳眉倒竖:“你的意思,我是燕雀?!” 孟昔昭腆着脸笑:“哪能啊,您是鸿鹄,生下了我这个小鸿鹄,现在正是我扇乎扇乎翅膀,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您干嘛非要给我娶亲呢,这不是给我增加负担吗?” 孟夫人想呸他一口:“没读过书还想拿书里的道理规劝你娘,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那是鲲鹏,关你这个小鸡仔什么事,书里写的永言孝思、思孝惟则,你怎么不说了?圣人都说了,要听父母的话,你怎么就非要跟父母对着来呢?” 孟昔昭:“……” 坏了,没想到他娘还是个学富五车的。 他也就能说一些歪理,真的引经据典,说不出三句来,他就要输,沉默的坐在原处,他看着孟夫人高高挑起的眉毛,干脆,选了另一个方案。 即——犯熊。 孟昔昭抿着唇,噌一下站起来,又一次大声喊道:“反正我不管,你要是给我娶妻,我就剃头发,当和尚去!” 孟夫人:“…………” 她怒了:“你敢!” 孟昔昭:“你看我敢不敢!正好我在匈奴吃肉都吃伤了,以后我天天吃素,还不用担心便秘呢!” 孟夫人被他这“污言秽语”气得头上的步摇都颤起来了,她一拍桌子,直接站起身:“孟昔昭!!!” 然而她这一声吼出来,孟昔昭反而不那么硬气了,他委屈的看了孟夫人一眼,咣叽一下,又坐回去了。 孟夫人:“……” 干什么? 孟昔昭抹抹眼睛,其实并没有眼泪流出来,但不耽误他装的像是真流泪了。 “您干什么呀!” 孟昔昭要哭不哭的声音响在房间里,一下子就让孟夫人呆滞住了。 而他还在说:“大丈夫要建功立业,再想成家的事情,我这么想,有错吗?!您还吼我,还叫我名字,我都十七了,马上就十八,是大人了,您怎么还把我当五六岁的顽劣幼童,我也是要面子的呀!这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孟修撰在家里还要被娘教训,那我、我还混不混了!” 孟夫人:“…………” 她有些狐疑的看着孟昔昭,可又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伤心了,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孟昔昭这边,还低下头,吸了吸鼻子,看着好不可怜:“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前半生已然就这样了,想要后半生做些好事,做点有用的事,别人不相信我也就算了,怎么连阿娘你都不相信,我是你儿子,你难道不应该坚定的支持我吗?你不支持就算了,怎么如今还要阻止我呢!” 孟夫人僵着脸,被他这一句句的软指责戳的脊梁骨都开始不舒服:“我何时阻止过你了,就是因为要支持你,我才要给你找个带有助力的娘子,二郎,你爹和我又能陪你到几时,大郎以后是要和县主过日子的,娇娇也会嫁出去,就你一人孤孤单单的,你觉得,你娘我就于心何忍吗?” 套出原因来了,孟昔昭反而觉得有点棘手。 这理由太正当了,多少坚定的不婚大军就是死在这条理由上面。 默了默,孟昔昭小声嘟囔:“怎么会孤单呢,我身边还有金珠和银柳,还有庆福和紫藤。” 说到紫藤,孟昔昭沉默了一下,算了,为了凑数,还是把她算在里面吧。 孟夫人却不买账:“他们怎么能和娘子相提并论,只有夫妻才是一体的,只有娘子才能真正的站在你身边,知你的冷、知你的热,再是忠心的奴婢,那也是外人啊,算不得你的家人。” 想了想,孟夫人又道:“你这样抗拒娶妻,是不是……还是跟你的身体有关?” 孟昔昭:“……” 怎么又提起这个了。 孟夫人也叹了口气:“二郎,听娘一句劝,这病,可以慢慢的治,但这亲,还是早娶早好,而且,说不定之前你不能成事,便是因着那些人不是你的娘子,你心里觉得隔着一层,等到了自己娘子身上,你这病,就不药自愈了。” 孟昔昭听着孟夫人这一番歪理,十分的服气:“可是阿娘,要是我娶了妻,也不行,那要怎么办?” 孟夫人默了默,说道:“那就慢慢养着吧,早晚有一天能好起来。” 孟昔昭:“……您觉得,我未来娘子,会同意跟我一起养着吗?” 孟夫人瞥他一眼:“都娶回家来了,她就是不想同意,也得同意。” 孟昔昭:“…………” 真想给他娘鞠一躬。 您老人家这是想骗婚啊! 偶尔他会觉得自己家人好像挺正常的,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用自己的本性提醒他,不,你看错了。 一瞬间,孟昔昭十分心累,扶着额头,他说道:“阿娘,你还是收了神通吧。” 孟夫人:“……?” 什么意思? 孟昔昭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您啊,要是想张罗,那就继续张罗,反正我也是就一句话,我不娶。” 站起身,他望着孟夫人,神色十分的沧桑:“我之前跟您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真想做一些好事,隐瞒身体的隐疾,把人家小娘子骗回家来,这怎么看都不在好事的范畴里,所以,您要是总逼我,我就只能采取一些极端措施了。” 孟夫人听得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想跟我动手?” 孟昔昭幽幽的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径直出去了。 孟夫人被他那欲语还休的眼神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等他走了,这一下午就没干别的事,净胡思乱想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孟昔昭看着倒是淡定了不少,没有之前那么着急了。 也是他刚听说的时候没考虑仔细,这说亲定亲的,要好久才能真正的定下来呢,就算他娘坐火箭,也不可能在这种日子里,只一个月,就给他把亲事定下来。而一个月之后,他早就走了,哪还用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至于孟夫人会不会在他走了以后干脆先斩后奏…… 孟昔昭呵呵一笑。 这就更不用担心了。 回到书案之前,孟昔昭发现紫藤还是那个姿势站在这,心里顿时服气了。 质疑紫藤、理解紫藤、成为紫藤。 孟昔昭也学着她的模样,把脑子彻底清空,面无表情的坐下来,继续画他的画。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大街上人都少了许多,该买的早就买完了,二十九差不多就已经开始过年了。 孟昔昭揣着画好的画,坐马车来到太子的别院,他以为太子今天还是不在,都准备好直接把画交给里面的侍卫了,谁知道,给他开门的人竟然是郁浮岚。 孟昔昭顿了顿,目露讶然:“郁都头,殿下今日出宫了?” 郁浮岚:“……” 何止今日,昨日太子就出来待了一整天。 也不看书,也不下棋,就这么心绪不宁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大门,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沉默的干坐。 其实郁浮岚觉得太子的反常不应该和孟昔昭有关系,但架不住太子就是在听了他说的新鲜事以后才变成那样的,郁浮岚疑惑的看着孟昔昭,打量了他两眼,然后才让出位置:“殿下就在里面,孟修撰进去吧。” 这郁浮岚好像怪怪的。 孟昔昭也忍不住的打量了他两眼。 不怪孟昔昭敏感,上回郁浮岚表现奇怪,是太子的人听到了他和詹不休的对话,差一点,他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革命友谊就这么破灭了,可是最近,他好像没说过什么不应该被听到的话啊。 孟昔昭搞不懂,只好打起精神,万分谨慎的迈步进去。 崔冶没在堂屋,而是在里面的卧房中静坐。 他看起来十分出神,连孟昔昭走进来的脚步声都没吸引到他的注意。 孟昔昭默了默,轻咳一声。 崔冶倏地抬头,转过身,看见是孟昔昭,他怔了怔,看起来有点呆。 孟昔昭被他这反应弄得有点好笑:“殿下是在看我吗,怎么看着像是见鬼了呢。” 崔冶听了,面容慢慢放松,他习惯性的要笑一下,等反应过来孟昔昭说了什么话以后,他又立刻肃了脸:“二郎,不许胡说。” 孟昔昭没所谓的耸耸肩:“开个玩笑嘛。” 崔冶却很认真的模样:“以后不能开这种玩笑。” 孟昔昭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他走到崔冶面前坐下,才发表了一句自己的意见:“殿下,你有点像我娘。” 崔冶:“……” 那位威名远播的孟夫人? 默了默,他问:“何也?” 发现崔冶没生自己的气,孟昔昭就又开始没正形了,刚坐下,就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像是没骨头一般:“因为你跟我阿娘一样,都喜欢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说着,他抬起圆溜溜的眼睛,对崔冶笑了笑:“不过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 崔冶听着他的话,慢慢的抿起唇来。 原来已经如此明显了么,所以才引得孟昔昭拿自己,跟他至亲至爱的阿娘比。 这样倒是显得长久都未发现异样的他,有些愚笨了。 崔冶现在这心情,比城东那家染布坊都颜色复杂,一面,他有些欣喜,一面,他又有些激动,但还有一面,他有些沉重,最后一面,他更是倍觉苦涩。 发现了又如何,这断袖之癖、龙阳之道,乃大不敬,天地都不容,他又是这样的身份,难道还能做些什么吗。 更何况,二郎对他并没有这样的心思,他只是个寻常男子,终有一天,是要成家的。 而那一天,已经很近了。 想着想着,崔冶的情绪就又低落了下去,他看着自己的手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昔昭:“……” 这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太子殿下就陷入了他的至暗时刻呢,他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啊。 这一刻,孟昔昭和郁浮岚同频了,感觉太子这人真是够复杂的,想弄清楚他的想法,恐怕比有生之年搞出核/武器来都难。 对于难度太大的事情,孟昔昭一向放弃的特别快,从不难为自己,不再想这些,孟昔昭低下头,从自己的袖子里,又拿出了一个小纸卷。 递到崔冶面前,孟昔昭用一种颇为兴奋的声音说道:“殿下请看,这是我送给殿下的年礼。” 崔冶抬眸,看着那张带了几道折痕,边缘还翘起来的纸卷,不禁一默:“二郎,参政府用纸很紧张吗?” 孟昔昭一脸茫然:“没有啊。” 崔冶:“……” 那你以后给我送东西,就不能换个好点的纸? 罢了,这句话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毕竟有就挺不容易的了,还挑什么呢。 慢慢的把纸条展开,看着上面十分立体的图画,崔冶怔了一下。 还是跟上次那个猪猪头一样的画风,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一条胖乎乎、线条十分圆润的鲤鱼,那鲤鱼头上,也戴着一个太子冠冕。 这图画十分简单,就是一条鲤鱼奋力游在湍急的河流当中,只看这一张,崔冶就知道这画是什么意思了,但孟昔昭戳了戳他面前的空气,“看后面,后面还一张呢。” 崔冶看了看他,然后把下一张拿了上来。 第二张鲤鱼已经跳在了半空中,身边多了许多奇怪的线条,崔冶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发光的意思。 除了发光,鲤鱼的脑袋上还多了两个圆咕隆咚的犄角,这就算是化龙了。 崔冶望着这幅画,良久,他低低的笑了一声。 孟昔昭等得都快抓心挠肝了,“殿下,怎么样,喜欢吗?好看吗?” 摸着那只胖鲤鱼上可爱的线条,崔冶点点头,只是声音仍旧很低:“喜欢,好看。” 孟昔昭这才心满意足了,“那就好,不枉我画了一天,其实要是时间够,我能画十几张呢,这样拿到一起翻开,殿下你会发现,这图画好像是动起来的。” 说着,孟昔昭又开始天马行空,他好奇的问:“殿下,你说我能不能刊印一些这种图画书,如此别致的画风,一定很受百姓欢迎吧。” 会动的图画书,肯定是受欢迎的,但这别具一格的画风,估计就只有崔冶能欣赏了。 在这个时代,眼睛不跟着脑子一起出点问题,还真没法对孟昔昭的作品大夸特夸。 崔冶把画收起来,抬起头,他十分认真的看着孟昔昭:“二郎总说我对你好,其实,一直以来更多的,都是你对我好。” 孟昔昭被他弄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殿下,只是两张不入流的画而已。” 用不着这么真情实感的,这种画,他能画一万张都不重样呢。 崔冶却摇了摇头:“不入流,却入我心。” 孟昔昭:“……” 咋又开始黏黏糊糊了呢。 孟昔昭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对他真诚,这会搞得他忘掉一切,什么都做不下去。 好好的椅子,此时却像长了针一样,让孟昔昭整个人都坐立难安起来,但是不说句什么,那崔冶就下不来台了。 过了好一会儿,孟昔昭才嗫嚅着道:“殿下……” 至于后面,就没词了。 崔冶看着他这个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会心一笑,替他解了围。 孟昔昭松了口气,崔冶的心里,却更加涩然。 心怀贪念,才能张口就来,心无一物,就会像孟昔昭刚刚的反应一样,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啊,也不是崔冶想要黏黏糊糊,他对着郁浮岚和张硕恭,就说不出这种话,说到底,还是面对的人不同罢了。 感觉再想下去,今日他还不一定会说出什么来,抬起头,他对孟昔昭笑了笑:“听说,二郎要娶妻了?” 孟昔昭:“……” 你在我家安监控了? 他很是震惊:“殿下这么快就知道了?” 崔冶继续笑,就是这笑看起来有点勉强:“整个应天府都传遍了。” 孟昔昭:“……才两天,就整个应天府都传遍了?!” 他娘的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 还开什么铺子,直接当舆论操纵大师多好啊。 嘴角一抽,孟昔昭整个人都看着烦躁起来:“殿下别听外面的人胡说,没有的事。” 崔冶愣了愣:“没有?” 孟昔昭的脸色也有点苦:“是啊,是我阿娘自作主张,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跟她说了什么,非要给我安排亲事,可我——我早就不肖想这种事了,娶什么亲,依我看,自己过一辈子就挺好,不知道殿下听过一句话没有,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镇国!” 崔冶:“…………” 恕他直言,没听过。 呆呆的看着孟昔昭此时堪称矢志不渝的神情,崔冶的心里,突然克制不住的感到窃喜。 孟昔昭不再娶亲,只一个人过一辈子,而他,也不会娶亲,也是一个人过一辈子,这四舍五入,不就等于他们互相扶持一辈子吗? 崔冶的算数水平,哪怕祖冲之来了都要对他甘拜下风。 而这个时候,崔冶一时激动,竟然就这样握住了孟昔昭的手:“二郎,你说的可当真?” 孟昔昭愣住。 额,当不当真的,你干嘛露出一副狂喜的模样? 崔冶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过于外露了,他僵了僵,赶紧收敛起来,换上一副担忧的模样:“我只是怕你日后后悔。” 孟昔昭眨眨眼,没发现崔冶神情中的异样,他这才回答:“不会的,我早就已经想好了,我的正缘,必须有和我相契的灵魂,但这天下里,能理解我的人,一个都没有,所以,我肯定是不会成亲的。” 崔冶:“……” 这大起大落的,他有点遭不住了。 他连忙问:“二郎为何如此笃定?” 不就是理解你吗 諵風 ?这有什么难的,我就能做到啊! 孟昔昭觉得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干脆,他就不解释了,“殿下就当我是吹毛求疵吧。” 说完,他一脸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崔冶又不能逼他,只好说起了别的。 等孟昔昭从这里离开,郁浮岚立刻进去看他家殿下恢复没有,就这么打眼一看,精神好像比之前好了许多,可这脸色……怎么比之前更凝重了呢??? 郁都头百思不得其解。 * 腊月三十,除夕的白天,文武百官全部捯饬好了,来到皇宫,准备拜见天寿帝。 这天连孟夫人都不能闲着,她是诰命夫人,也得乖乖爬起来,去后宫拜贺,不过后宫没有皇后,也没太后,连之前代理了两年的林贤妃,如今都被赶出应天府了,所以这回接见各位夫人的,是后宫里的一位老太妃。 老太妃今年都五十多了,在哪个地方都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如今还得辛辛苦苦的出来,帮天寿帝接见女眷。 唉,这也没办法,谁让贵妃之位悬空,贤妃又流放了,淑妃几个月前没了,德妃又早早的就开始守活寡,根本没法主事。 大家现在都不想天寿帝能再立一个皇后的事了,那皇后的位置,肯定是要留着给甘贵妃当牌位,但是,至少你也得把几个妃位都填满了吧,不然你看看这,多耽误事啊。 前朝还好,主要是后宫因为见了这一幕,开始频繁的动心思了,而前朝的百官们,此时还在挨个的念吉祥话。 孟昔昭如今四品了,不用再站在最末尾的位置,但也好不到哪去,估计等排到他,还得半个时辰以后。 他正在强忍着不打呵欠,而这时候,一个内侍突然冲进大殿。 跪在大殿中后部的位置,也正好就是孟昔昭站的这个位置上。 前面官员的吉祥话就这么被打断,而那个内侍一脸激动的抬起头,对天寿帝说:“陛下!大好的消息,大好的消息啊!丁将军带兵一鼓作气,攻破洪州城门,把南诏蛮子全都赶出去了!陛下,洪州收复了!” 听到这么一番话,文武百官均是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哗的一声,全都转过身,对天寿帝连连拱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天佑大齐啊!” 孟昔昭也跟着人群一起行动,只是期间,他悄悄的抬起眼,看向上面的天寿帝。 果不其然,他已经高兴的不行了,像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一样,一个劲的拍着龙椅,大声说好,还让秦非芒去赏那个报信的内侍。 内侍惊喜的跪下谢恩,孟昔昭却瞥了他一眼。 这种喜报,向来都是主将派自己的亲信回来报信,怎么可能轮到这样一个小小内侍进来报喜呢,估计是他想自己领赏,在宫门外,就把丁醇的人拦下了。 罢了,这种时候,他最好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不然,让天寿帝觉得他扫兴了,最终的结果就是,他、内侍、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将士,全都得倒霉。 有了这么一则好消息,天寿帝接下来的兴致更高了,原本他听一个时辰就要耐心告罄,今天愣是坐着听了两个时辰,孟昔昭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腿都不会打弯了。 还是孟旧玉比较有经验,上了马车,就教他怎么按摩,没一会儿,这腿就恢复自如了。 腊月三十要进宫,大年初一照样还得进宫,不过这天不用说吉祥话,跟着皇帝一起去祭祀就行了。 依然是百无聊赖的一天,孟昔昭以为他还是要就这么站到出宫,谁知道在天寿帝说结束语的时候,让他听到了一个十分惊讶的消息。 天寿帝觉得除夕夜收到捷报,是个大好特好的消息,代表着来年都会一切顺利,而作为这一切的大功臣——洪州,他准备给这个地方升一级,顺便改个更加吉利的名字,以后,就由州变府,称为隆兴府了。 孟昔昭:“…………” 打了胜仗,不升人,反而升地。 真不愧是你,夭寿帝。 第57章 气节 隆兴府这个地方, 书里没提过。 这也正常,书里丁醇苦哈哈的独自面对气势汹汹的南诏大军,一个胜仗也没打过, 别说把洪州打回来了,就是江州, 他都守着有点费劲。 在书中, 隆兴府,也就是过去的洪州, 自始至终都是留在南诏手中的,或许在詹不休登基以后, 他又把这个地方打回来了, 但是那时候他到处征战,周边的国家挨个收拾, 洪州这地方又不起眼,大约就这么被忽略过去了。 但现在剧情变了,本来不起眼的洪州, 如今在天寿帝的眼里, 那就是个金疙瘩。 昨日内侍得了赏,到底还是把那个回来报信的将士叫进去了, 毕竟他顶多传一句捷报, 至于丁醇他们是怎么赢的,这场仗打了几天, 为什么会赢得这么快,隆兴府内部又是什么样,他一概不知, 只能让专业人士来解答。 而也是弄清了来龙去脉之后,天寿帝才信心大增, 都不跟几个权臣商量一下,直接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发布了这道政令,弄得所有人都一脸懵逼。 在文武百官告退之后,天寿帝突然发话:“孟卿,你随朕来,朕有话要对你说。” 众所周知,孟卿是小孟大人,旧玉,才是天寿帝对孟参政的称呼。 大家互相看看,眼里都带着疑问,孟昔昭大概知道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弯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逆流而上,去找已经起身回后宫的天寿帝了。 孟旧玉有点担心,但这大过年的,而且天寿帝是把自己儿子单独叫过去的,至少他不用担心天寿帝是要对自己儿子发难。 默了默,他往外走,看他都走了,闫顺英和司徒桓对视一眼,两个老冤家这时候倒是挺默契的,也默默的往外走。 不走还能怎样,陛下又没特意的召见他们。 他们倒是很自觉,而站在离天寿帝最近位置的甘太师,抬起一双自从年纪大了,就有点浑浊的眼睛,想了想,他自顾自的跟上了天寿帝去的方向。 守在这边的内侍看见,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让甘太师进去了。 另一边,天寿帝回到自己经常待着的日暖阁里,解开大氅,坐在自己的龙椅上,然后就抬起头,对孟昔昭哈哈大笑起来:“孟昔昭,你又立功了。那经过改良的火/药,威力竟如此巨大,丁醇他们带去的工匠,不眠不休,制作了六千斤的火药,放置在隆兴府的城门之外,点燃之后,不仅城门大开,连城门楼子,都被炸塌了!” 孟昔昭:“…………” 六千斤?! 这个年代又没有水泥钢筋,城墙是被劳工们一点一点用人力夯实起来的,结实程度也就那样,全靠厚度取胜,隆兴府在边境,而且常年遭受战乱的骚扰,城墙损耗率还大,不像应天府,由于怕死的皇帝下命令,几乎年年都在不停的加固,现在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城墙就已经不咋地了,城门肯定更差,这一口气砸上去六千斤的黑火/药……孟昔昭有点呆滞。 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他炸匈奴王宫宫门的时候,还知道给人家把门留下,只炸一个狗洞出来呢,现在城门楼子都塌了,那南诏人去而复返怎么办?! 孟昔昭总觉得以丁醇那稳扎稳打的性格,不至于做出这么冒进的事来,狐疑的瞅了一眼天寿帝,孟昔昭缓缓神,换上一副谦虚的模样:“陛下谬赞,火/药的配方是工匠改良的,部署士兵、抢回隆兴府的则是丁将军,而将这利器与良将结合到一起,发出雷霆之力的,是陛下您,微臣可不敢贸贸然的领功。” 天寿帝不同意:“诶,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朕赏你一年的俸禄,再赏你一顷良田,之前你干的不错,以后,也要多多的为边关着想啊。” 这就是让他加大力度研究新式武器的意思了。 没想到还能有个奉旨实验的意外好处,孟昔昭脸上的笑都真诚了许多,“陛下,微臣一定竭尽全力!” 天寿帝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今天还是大年初一呢,后宫里一堆人等着他去问候,他这也是百忙之中才召见孟昔昭的。 孟昔昭连忙告退,脸上一直都挂着激动的笑容,哪怕出了日暖阁,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半点变化。 甘太师从一旁的偏殿里走出来,他揣着袖,看着孟家这小子高高兴兴的离开,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危机感来。 明明这小子也没总是往天寿帝面前凑,而且对着天寿帝作秀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但甘太师就是觉得,别人十个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能威胁到自己。 至于原因么……大概是这小子太会讨天寿帝的欢心,以及,他给天寿帝送过女人这一条了。 作为送女人的鼻祖,以及送女人的巅峰,甘太师都吃这红利快吃了一辈子了,如今突然跳出来个跟他抢饭碗的年轻后生,他能高兴才怪。 不到一年,就连升三级,再给他发展一段时间,那还得了? 更要命的,他爹还是参知政事,一门俩高官,往后除了闫顺英,还有谁能对付这俩人? 他年纪已经大了,想处理政事,也是有那心没那力,不得不退居二线,只领一个虚职。可他们甘家,林林总总还有十来个子孙都当官呢,总不能孟家的小子窜天猴一样的往上升,而他们甘家的子孙,全都庸庸碌碌,混不出个名堂来吧。 这老头敛着眼皮,跟老僧入定一样就这么默默的站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走进了日暖阁里。 天寿帝还没走呢,日暖阁里地龙烧的热热乎乎,里面温度几乎能有二十五度,短时间内,他还不想出去领略寒风。 正吃着临安府那边上贡的单薄水果,天寿帝又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看书上记载,岭南之地水果是最多的,可惜啊,被越族遗民和哀劳人抢去了,害得他如今冬季都吃不到什么正经的水果。 昨日听完了将士的汇报,天寿帝就又把他打发回去了,让他告诉丁醇,继续往前打,最好能就这么一鼓作气的,把南诏给打下来。 这也是天寿帝为什么突然把洪州升级的原因,他本来就对那火/药很有信心,现在更是信心倍增,他觉得,这一回哪怕打不下整个南诏,打一半,或者把当初那些丢掉的城池全抢回来,也是手拿把掐的。那到时候,为了治理这一片地方,自然就不能只设立州郡了,必须设立一个级别更高的州府,也方便日后的管辖。 大殿之上,他不是没看见文武百官那一脸茫然的模样,但他懒得解释。 同时,他也不想跟他们计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么深谋远虑的。 …… 正吃着呢,甘太师走了进来,他进殿都不需要让内侍通报一声,天寿帝看见他就这么走进来,也是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还直起腰,十分尊敬的问了一句:“太师,你怎么来了?” 甘太师笑呵呵的,看着就像邻居家的老大爷一样慈祥:“老臣来给陛下道喜,恭喜陛下又得一座沃土之城。” 睁着眼说瞎话可能是大齐官场必备的技能。 明明是收复了一座城,从甘太师嘴里说出来,仿佛是平白又得了一座城一样。 …… 不管它如今是叫洪州,还是叫隆兴府,到了后世,这个城池就剩一个名字了——即江西的省会,南昌。 此地位处鄱阳湖平原,而且是最中心的位置,土地肥沃,交通便利,地理位置极度优越,虽然有个缺点,难守好攻,但只要自己有本事,把它守住了,那就等于自己的国家里,又多了一座大粮仓。 人家南诏皇帝也不傻,特意挑夏秋之际攻打洪州,为的就是在洪州的运粮船队还没北上的时候,把他们拦截下来,先扩充一波自己的实力,现在虽说丁醇把它又打回来了,但……还真不好说以后能不能守住。 别的不提,那城门楼子是彻底的废了,南诏人要是真的这么冒险,突然杀个回马枪,那城中就会迎来一场恶战。 至于这些,天寿帝现在都不愿意想,反正他能看见此时的捷报就够了。 天寿帝连忙和颜悦色的请甘太师坐下,“是啊,丁醇还算争气。” 甘太师从容落座,跟天寿帝说话,就跟话家常一样:“不知陛下适才召见孟昔昭,是为了什么?” 天寿帝把刚刚跟孟昔昭说的,又跟甘太师说了一遍。 甘太师顿时又站起来,跟天寿帝道喜:“恭喜陛下,得一良臣。依老臣看啊,这孟昔昭比朝中的大部分人都厉害。” 天寿帝认同的点点头,“朕打算等过完这个年,把他派去中书省,做个中书舍人。” 甘太师眼皮一跳。 中书舍人?! 这不是孟旧玉十年前当的官吗。 孟旧玉探花出身,汲汲营营一辈子,才三十来岁捞到了这个职位,孟昔昭他才多大,十七! 可恶啊!他把自己黄花大闺女献出去,都没得到这么好的职务,孟昔昭才送了个妓/女,居然就一步登天了! 见甘太师捋胡子的动作一僵,天寿帝还以为他觉得这个位置不太妥当,他拧了拧眉:“太师可是觉得中书舍人不合适?但朕觉得孟昔昭和闫相公关系颇为亲密,让他去中书省,他也能施展拳脚,若让他去门下省,做个给事中,门下的层层制度,怕是会让他难以招架。” 甘太师:“…………” 老夫想要爆粗口。 要么中书舍人,要么给事中,这俩全都是手握大权的权官!你是铁了心的非要把孟昔昭塞进中书门下是吧,就这么看好他,非要让他当你的近臣?! 中书舍人是起草政令的,天寿帝有什么想法,他都要负责写下来。 而给事中,负责规劝皇帝,帮他分担政务,更是时时刻刻都得呆在皇帝的身边。 在大齐皇朝,这俩职位都是跳板一样的存在,中书舍人一般两年换一次,只要没犯大错,离开以后,立刻就能进入六部,来个正三品的侍郎;至于给事中,那升的就更快了,才一年,就可以换人,出去以后不一定进入六部,但再升一级,来个从三品的职务,是完全没问题的。 十七岁的正四品已经让甘太师很难受了,到时候再出个十八岁的从三品,甘太师觉得自己睡觉都睡不好! 僵硬的动作终于松动起来,甘太师继续捋着自己白花花的胡子,他做出一副为天寿帝好的模样:“陛下,老臣并非是觉得这个位置不适合孟昔昭。” “只是,陛下,这孟昔昭的年纪,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他又未曾经历过科举,陛下一味的抬爱他,老臣是怕,他消受不起啊。” 说到这,甘太师还沉沉的叹了口气:“群臣对不合规矩的事有多执着,陛下应当是最清楚的。” 一下子,天寿帝就想起当初他想废皇后,所有大臣都竭力反对的事了。 天寿帝冷笑一声,叛逆心起:“朕就要抬举孟昔昭,谁敢拦着?孟昔昭对大齐有功,对朕忠心不二,谁若想拦,那便同样也立个大功回来,不必去匈奴,能靠着一张嘴,把南诏给朕说回来,那朕就不再抬举孟昔昭,只抬举他!” 甘太师连忙摇头:“陛下,不过为了一个孟昔昭,和群臣作对,值得吗?” 天寿帝:“……” 对哦,好像是不值得。 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沉思片刻,他问甘太师:“那依太师的意思,你觉得让孟昔昭去哪里合适?” 甘太师这才微微一笑:“要老臣说,陛下不如把孟昔昭外放出去,让他在外面历练上三年,等他回来,已经是弱冠的年纪了,而且以他的本事,必然也是带着甲等政绩回来的,到时候,群臣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得了。” 天寿帝愣了愣。 外放出去啊。 可是孟昔昭这么会玩,还懂他的心思,外放出去,好几年都见不到他,岂不是很可惜吗。 天寿帝是这么想的,但架不住甘太师一直劝他,最后劝的他还真觉得,外放出去,才是更好的一步棋。 都商量到这地步了,天寿帝自然而然的就问他,觉得把孟昔昭派去哪比较合适。 甘太师给了他一个答案,秦州。 根据甘太师的说法,秦州这地方,首先,处于险要之地,位于高原之上,易守难攻,孟昔昭到了那里一定十分安全。 而且秦州地理位置优越,和月氏、匈奴都很近,那里还有关隘,许多外国商人,都把那里当做第一补给站,人流量大啊,让孟昔昭过去,好好管理这些商人,多收税,一定大有可为。 最后,秦州知州年前刚好病死了,那里如今是通判代理知州,可通判身子骨也不好,祈病祈休都好几次了,要是再不派人去,估计那个通判也要撒手人寰,那秦州就彻底进入无人看管的境地了。 说了这么多,天寿帝还真觉得,秦州这地方很紧要,最好赶紧把孟昔昭派过去,走马上任。 …… 真是好阴险一老头。 他光提好处了,至于坏处,那是一句也没提。 秦州在高原之上,境内有一半就是那著名的秦岭,对常年居住应天府的孟昔昭来说,高原上面能是什么好地方???在如今这个没有葡萄糖也没有氧气瓶的年代,平原居民上去了,那就是靠着自身免疫力赌博,赌自己能不能在这存活下去。 要不然那知州怎么死的,那通判又为什么重病了。 还有,什么时候跟月氏和匈奴近能称作好处了,那地方是第一补给站不假,但也因为这样,整个城池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而且都是代代经营的各族豪强,简直可以称一句大齐版西西里岛。 让孟昔昭去管那里的税收,还不如让孟昔昭直接去送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从那些异族人嘴里抢肉吃,这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自己命长啊? 最最重要的一点,假如到了秦州,那孟昔昭就只是个知州,才是从四品。 众所周知,外放的官天然就比应天府的官低一等,外放七品,只等于应天府的八品,外放四品,就只等于应天府的五品,就算孟昔昭熬过这三年,辛辛苦苦的平安归来了,他也不可能再进六部,做正三品的侍郎了,只能在四品中晃悠,要是运气不好,被发配成正五品,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等到三年以后,天寿帝早忘了他这号人了,至于过去的功劳,更是想不起来,到时候就只会按规矩办了。 给天寿帝好好的洗了一遍大脑,然后甘太师才悠悠的离开了皇宫,一出宫门,自家的家丁就赶紧迎上来,跟伺候太上皇一样,把甘太师伺候上了轿子。 对,这老头出入还不坐马车,只坐八抬大轿,待遇跟孟娇娇一样。 …… 孟昔昭自然不知道三言两语之间,自己的未来就已经安排好了,他这时候正忙着拜年呢。 孟旧玉不需要出去拜会别人,他父母都已经过世了,老丈人初二再去看望就行,今天,他就在自己家待着,等别人上门就可以了。 孟昔昭要走动的人则比他多,詹家,他要过去看看,韩道真,好歹当过一段时间自己的上峰,如今不去走动的话,容易被人说闲话。宁远侯府,他也得意思意思,去看看人家侯爷。 毕竟过去这一年,他从宁远侯府薅了这么多的羊毛,于情于理,都得拜见一下。 至于什么赵钱孙李大人,只说两句吉祥话,也就够了。 庆福今天有点忙,孟昔昭去拜会一家,他就要拎一家的礼物,孟夫人提前买了好几车的年礼,孟昔昭随便拿点,就够拿出手的了。 前面这几家,庆福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让他拿礼物,他也哼哧哼哧的搬了,等到下午,孟昔昭又命令庆福前往下一家,听到孟昔昭说的目的地,庆福刚习惯性的就要赶车,突然,他反应过来,咻的扭头。 “郎君,你是不是说错了?” 孟昔昭这一天走的腿都快细了,他撩起眼皮:“谁说错了?” “可、可——” 孟昔昭啧了一声:“怎么,连你也想管我了,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 庆福:“……”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去,去,郎君您坐好了。” 孟昔昭这才放下帘子,倚在马车里抓紧时间休息起来。 没一会儿,他们就到了。 * 爆竹声中一岁除,除夕的晚上,整个应天府的爆竹声就没停过,等到了白日,大年初一,整个应天府又在亲朋好友的热情走动中重新吵闹起来。 但这对谢家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谢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没有个女人来张罗府中的事务,男人自然是不够细心的,因此,谢家人在过年的时候,总是感觉格外的凄凉。 明明平时也这么安静,可每每一到过年的日子,纵使全家人都聚在一块,也让人感觉特别的别扭。 尤其是谢幽,他对阖家欢乐的印象最深刻,如今这年,让他感不到一丝丝的甜味儿,总觉得十分苦涩。 谢家没人需要去皇宫祭祀,就全都在家里待着,大年初一逛窑子,哪怕谢家家风还算开明,估计也是要打断谢韵腿的,所以,连谢韵都老老实实的,没提要去看自己相好的事。 谢幽和谢原有自己的官职,他们本应出去交际,但,这么好的日子,他们要是上门,估计对方连笑都不敢再笑了。 也罢,四个大老爷们儿坐一起,摆两桌棋盘,互相对弈厮杀,也算一种乐趣。 孟昔昭上门的时候,谢家老郡公、谢传正跟自己儿子玩得不亦乐乎,另一边,谢韵被他哥谢原完虐,正不服气的准备反杀回去。 听到同样是男性的家丁回来禀报,这四个人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谢传:“谁来了?” 谢幽:“居然有人来?” 谢韵:“是不是来捣乱的?” 谢原:“……” 说话能力差就是这样的。 …… 得知来的人是孟昔昭,这些人更惊讶了。 老郡公皱了皱眉,也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他站起身,对谢幽说:“你们见,我回去休息了。” 谢幽看了一眼自己的爹,却也没说什么,自从谢皇后没了,他爹就再也没见过外人,也没出过谢家的门,这时候还不流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郡公也算是首创者了。 等老郡公走了以后,谢幽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互相都准备好了,谢幽才走到主座上坐下,然后对家丁说:“请进来吧。” 孟昔昭带着庆福走进来,人未到,笑先起,先把自己小辈的姿态摆出来。 其实按官职,应该这一屋子的人给他行礼才对。 但孟昔昭还没那个胆子,让太子的舅舅给他低头,所以,他先给谢幽行了个礼:“小侄拜见谢大人,数月之前,大理寺为小侄的兄长抓住真凶,小侄心中一直感激,今日前来叨扰,希望谢大人不要介意。” 说完,他直起腰,让后面的庆福过来:“这是我给谢大人,还有房陵郡公准备的年礼,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谢大人笑纳。” 谢幽:“……” 他有点不知所措。 谢家都十来年没收过年礼了。 那小厮一手拎着两个盒子,盒子沉甸甸的,那小厮一看就拎的费劲,怕是一些贵重物品,谢幽看一眼孟昔昭的表情,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让家丁收下了。 他不知道孟昔昭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归不会是求他办事的,他也没那个本事。 而孟昔昭见他收了,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他从善如流的坐下来,跟谢家人话家常,当然,也没说太多的废话,这几人脸上一个赛一个的僵硬,他还是看得见的。 尤其是那谢韵,看见他跟见了鬼差不多,仿佛以为他是过来算账的。 客套的差不多了,孟昔昭就提出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知小侄能不能和谢大公子聊上一聊,小侄向来仰慕谢大公子的文采,如今想和他当面讨教一番。” 谢幽:“……” 谢原:“……” 怎么还有我的事? 谢幽看看明显一脸状况外的大儿子,顿了顿,点头了:“大郎,带孟大人去你的房间,让孟大人看看你近日所做的文章。” 孟昔昭不禁用满意的眼神看着谢幽。 不愧是当过国舅爷的啊,这眼力见,就是比一般人强! 谢原虽然一头雾水,但他也不是怕事的,默了默,站起身,他对孟昔昭做了个请的动作:“孟大人,随我来吧。” 等他俩走了,谢韵立刻皱着眉看向谢幽:“父亲,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谢幽哪知道。 垂了垂眸,他说道:“也许是殿下让他来的,咱们静等就是了。” 而谢原的房间里,门一关上,孟昔昭就一改在外面恭恭敬敬的模样,只安静的看着谢原:“我今日来,不是殿下让我来的。” 谢原:“……” “那孟大人为何要来我谢家?” 孟昔昭:“自然是想找你了。” 谢原一愣。 谢韵接连两次经历滑铁卢,谢家人是知道的,还骂了他两回,第一次骂他不会办事,第二次骂他自作主张,惹怒太子一次还不够,谢韵第二次说漏了嘴,把谢家和郁浮岚偶尔会联系,分享一下太子近况的事情说出去了,郁浮岚倒是没什么事,而谢家,第二天就收到了太子的手书。 就俩字,安分。 谢家人拿着这手书,心里那叫一个苍凉,别说其他人了,就是谢韵,都放弃了再从孟昔昭这里入手的心思。 谁知道,现在孟昔昭自己找上门来了呢? 谢原不理解:“孟大人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孟昔昭点点头:“有一件事。” 谢原:“孟大人请讲。” 孟昔昭笑了笑,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我知道大公子如今正在保和殿当差,每日跟我一样,都是抄写一些公文,不知大公子想不想做些更有实用的事。” 谢原:“……” 顿时,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就特别怪异。 斟酌了一番,他小心翼翼的问:“敢问孟大人,这可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孟昔昭一愣,连忙摇头:“并非,殿下根本不管你们的事,你们应该知道啊。” 谢原:“……” 是的,我们知道。 但你也不用这么大声的说出来好吧。 默了默,谢原更加不理解了:“那孟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孟昔昭发现,这人有点死心眼。 “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就不能是我自己的意思吗,我欣赏大公子,觉得大公子在那学士院里太屈才了,而且要不了多久,新的任命就会发下来,大公子若还是这么逆来顺受,他们怕是会把你发配到偏远恶州去,虽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那要人命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妙,只有活着,才能施展更多的抱负啊。” 谢原缓缓一瞠目。 这孟昔昭,是大齐人么,说话也太直白了吧! 在文人圈里混了小半辈子的谢原有点不能适应这种直来直去的风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下官并没有什么本事,万事不会,只会做学问。” 就是大齐版的小镇做题家呗。 但小镇做题家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能靠做题取得一块敲门砖,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能力,更何况谢原身上,有一种闪闪发亮的特质。 即——文天祥一般的坚韧不屈。 宁死不开城门,宁死不投降,宁死不逃命,宁死不低头。 所以,最后他死了,死的七零八落。 能有这种气节,已经足以让谢原名垂千古了,再加上,他又不是没有能力,只是之前他总被上峰打压,手中权力被架空了,以及,作为一个只活在背景板、出场即死去的炮灰,他实在是没什么发挥的余地啊。 孟昔昭对这种人天生好感满分,所以,他特别想给谢原一个起飞的机会,而且,这种人他用着也放心。 “有没有本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而是天下百姓说了算,若大公子真的一无是处,那就等让我看到了再说,若真如大公子所说一般,请大公子放心,我会立刻把你送回应天府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孟昔昭是笑着的,开玩笑的成分居多,所以谢原并没有生气,还因为他这么说了,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不服气情绪来。 大齐文人就是这样,自己可以把自己贬低到泥里,但别人要是敢顺着说一句你不行,那他们就是撸着袖子,也要把你“说服”。 谢原并不怀疑孟昔昭的本事,如果他想带一个人出去,那肯定是能成功的,只是他有些没想到,原来孟昔昭是要外放的么,他还以为孟昔昭会留在应天府,当个京官呢。 被他说的心潮澎湃了,谢原也就不是那么抗拒他递来的橄榄枝了,管它是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反正孟昔昭板上钉钉是太子殿下的亲信,跟着他,总没错。 既然上了心,谢原就跟着一起坐下来,然后问孟昔昭,他要外放去哪里。 孟昔昭吹了吹茶杯,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日新提升起来的隆兴府了。” 谢原一愣,他又不在朝,根本不知道隆兴府是什么地方。 孟昔昭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自己的脑门,笑道:“瞧我,忘了告诉大公子,昨日捷报传来,洪州收复,陛下今日在朝上已经宣布,要把洪州提成隆兴府了,我打算过去当个知府,大公子可以做我的副手,当个同知。” 知州相当于后来的地级市市长,知府就等于后来的省会级市长,两者看似差不多,但还是知府能管的更多。 而不管知州还是知府,下面都有个同知,同知主要就是管这一地的钱粮、刑名、防御,基本等于这一地的大总管。 是个实权官,而且是知府最信任的实权官,按理说谢原此时应该感到十分感动,毕竟孟昔昭一个陌生人,竟然愿意把如此重要的职务交给他。 但谢原现在震惊的只剩下一个想法了。 你和朝中的那群乌合之众也没有什么区别好不好?他们是打算着把我发配到偏远恶州去,而你,你是要求我主动发配到偏远恶州去! 管它现在叫什么名字呢,那地方简直就是恶州中的恶州!你刚刚才说让我少去要人命的地方,难道你觉得在这大家还能高枕无忧吗! 心里是咆哮着的,但谢原就是把脸憋红了,也不可能把这些心里话说出口。 他可不是孟昔昭,一点文人气度都不遵守。 而孟昔昭看他就这么默默的坐着,还以为他答应了,于是对他叮嘱起接下来的事情。 这才是孟昔昭今天上门的原因,他想把谢原扒拉到自己这边来,可这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数的,必须谢原配合,才能把这事办成。 谢原满脸都写着“我即将入贼窝”这六个大字,看起来有点绝望。 其实这不是孟昔昭的原计划。 他原本想去的地方是江州,那里一直都是大齐的国土,而且暗流涌动,挺适合他去搅一搅浑水。 但江州级别太低啊,就算他完成的特别好,回来以后,估计还是一个四品京官,和现在几乎没什么区别。 隆兴府就不一样了,别看它现在还属于穷山恶水的范畴,但不管怎样,人家现在成府了。 这就跟后世的大学一样,管它分高不高呢,人家就是985,优待就是比别的大学多。 而且隆兴府就在江州的南边,两地是邻居,也不耽误孟昔昭做自己想做的事。 感谢天寿帝,感谢他那颗任性又奇葩的脑子,又能让他少奋斗两年了。 …… 从谢家出来,孟昔昭心情颇好的回家去,接下来这几天他就不用忙了,安心过年便是。 然而他安心了,别人却糟心了。 太子安排的人传回信来,天寿帝在一应官员的任免当中,竟然把孟昔昭填进了外放的名单里,而且那外放的地方,是离应天府极远的秦州。 太子愣了一下,直接霍然起身。 秦州到底有多远? 这么说吧,直线距离,跟去匈奴王庭是一样的,都有三千里。 而走起来,就不是去匈奴王庭这么轻松了,大队人马一起上路,才一个月就能走到匈奴王庭,而哪怕只是一个人上路,一个半月,也到不了秦州。 因为这一路上,要翻越的大山实在太多了,如果不翻山越岭,只绕路,那估计得走上将近三个月,才能到地方。 太子一向厌恶他这个生理上的父亲,如今,这厌恶更是上了一层楼。 把孟昔昭派去这么偏远的地方,他想干什么,故意流放吗?! 太子十分着急,但是他又不能直接去劝天寿帝,那样只能起反效果,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先把这件事告诉孟昔昭,让他也跟着一起想办法。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任命书真的发出来,那样的话,就无法挽回了。 张硕恭还在外面漂泊着,过年都没回来,郁浮岚又太扎眼,所以太子派了另一个人来请孟昔昭,还就是那个身手特别好,但总是伪装成老实巴交普通侍卫的暗卫。 孟昔昭后来才知道,把自己那番话一字不差复述给太子的,就是这个人才,搞得孟昔昭每回看见他,心情都怪微妙的。 这一日,听了这人的来意,得知太子十分着急,孟昔昭还以为出大事了,赶紧跟着离开。 而到了别院,见到急得跟热锅蚂蚁一样的太子,听他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孟昔昭却没露出震惊的表情,只是唔了一声。 太子的表情瞬间怪异起来:“……你好像早有预料?” 孟昔昭眨眨眼,笑了一下:“这倒是没有,只是我确实想要外放出去,也不知道是谁帮了我一把,竟然不用我去说,就把这事给我办成了。” 顿了顿,孟昔昭摇摇头:“但秦州我肯定是不会去的,太远了,也太偏了,而且要是真的去了那里,那就必须待满三年了。我还是想去别的地方。” 一边说,一边思考,过了好长时间,孟昔昭才抬起头,然后,他就看见太子的脸色,已经变得和锅底差不多了。 头一回,他面对着太子那隐隐冒着怒火的眼睛。 “你想离开应天府?” 第58章 肥料 对于这个问题, 孟昔昭的回答是,眼皮眨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崔冶:“……”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孟昔昭,过了一会儿, 又问他:“你打算何时才告知我这个消息?” 孟昔昭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一个音节来:“额……” 崔冶:“…………” 修长的指节虚虚的蜷起, 崔冶突然起身, 往后面走去。 孟昔昭就是再迟钝,这时候也知道必须要追上去。 他腿没有崔冶长, 但胜在跑得快,两步就拦在了崔冶面前, 望着太子殿下那面含愠怒的模样, 孟昔昭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殿下息怒,我是准备着过完这个年, 再去跟陛下请旨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才让殿下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 我并非有意的隐瞒, 只是觉得,还不到时候……” 说着说着, 他那本来还中气十足的声音, 就小了下去。 因为他发现崔冶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就这么沉沉的看着他, 怪吓人的。 孟昔昭忍不住的闭上嘴,两手放在身侧,颇为无措, 像个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小学生。 崔冶顿了顿,说道:“待得到旨意, 再告知于我,你觉得,这样我便能感觉好受一些吗?” 孟昔昭:“……” 他默默的摇头,就算以前是这么觉得,现在也不敢再这么觉得了。 崔冶心绪起伏十分之大,抿了抿唇,他放缓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你可知外放的官员,多久才能回应天来?” 孟昔昭突然有种自己是条鱼的感觉,被人类网起来了,明知道很快就要被宰杀下锅了,但他还没什么办法,只能就这么看着,看着自己渐渐的离那口锅越来越近。 ………… 屋子里静悄悄了一会儿,然后才听到孟昔昭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来:“三年。” 停顿一秒,他又赶紧为自己开脱:“可是我不需要三年,最多两年,我就能回来了。” 崔冶闻言,笑了一声:“两年。” 孟昔昭习惯性的要随他一起笑,但是这嘴角只翘了翘,就僵硬在脸上,因为他发现崔冶脸上的笑已经刷一下消失了。 咋回事啊…… 太子他今天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怕啊! “你可知,两年里,应天府会出现多少变动。” 孟昔昭悄悄觑他一眼,不太在乎的说:“这世上,本就是时时都在变动的,这与我在不在应天府没有关系,更何况,虽然我不在这边,但殿下你不是在吗?你会帮我盯着的,对吧?” 说到最后,他还对太子讨好的笑了笑,然而崔冶看着他,只问了他一句:“若这变动之中,也包括我呢?” 孟昔昭愣了一下。 崔冶上前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比孟昔昭略高几寸,距离越近,他的眼睛垂得越低。 虽说那眼中并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意味,可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就是他在逼视孟昔昭。 “若两年以后,这应天府里,不再有我了呢?” 孟昔昭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没有呢?殿下是太子殿下,不可能离开应天府啊,陛下也不会让你出去的,你——” 突然,他反应过来了崔冶所说的“不再有”是什么意思。 倏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望着崔冶的眼睛睁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也极为恐怖的事情。 崔冶的眼睛在他脸上细细的巡过,没有错过他一点点的神情变化。 好消息,孟昔昭是在乎他的。 坏消息,这个小没良心的,只在生死大事上在乎! …… 不管怎么说,在乎就好,这心稍微的定了定,崔冶又把身子转回去,沉默的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微微的低着头,露出半截脖颈。 孟昔昭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消化了这样一个恐怖的事实,他快步跑回去,拉过自己的椅子,也不管这位置是不是太不伦不类了,坐下以后,他就急急的问:“怎么会这样?!” “还是那个旧疾?!张侍卫不是已经出去寻找治愈的办法了吗,他找不到?要是他找不到……那我来找,我那正好有个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如果殿下信得过,我今日就把他叫来!” 崔冶抬眸,看了一会儿他焦急的神色,思考片刻,才说道:“已经有眉目了,张硕恭发回书信,说等对方出关,他就带人一起回来。” 孟昔昭:“…………” 他想打人。 哪怕对面的人是崔冶,孟昔昭也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那你为什么说这种话!难不成就是为了故意吓我?” 崔冶拧眉:“我为何要吓你,我说的是实情,张硕恭没有回来,有用没用也未可知,我身体里的旧疾就是一道阎罗殿的大门,谁也不知它何时会大发作一次,直接带走我的命。” 孟昔昭眉头拧的比他还紧,转过头,他张口:“呸呸呸,大过年的,别说这种丧气话。” 崔冶倒是挺听话,“好,那不说了,还是说说二郎要外放的事吧。” 孟昔昭:“……” 我错了,其实刚才那话题挺好,咱们还是继续说你可能随时随地暴毙的事吧。 崔冶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二郎你想外放去哪?” 孟昔昭:“隆兴府。” 崔冶怔了怔,对于这个地方的惊讶一瞬而过,然后他开始计算从这到隆兴府的距离。 然后喃喃出声:“八百里啊。” 在这个年代,距离超过一百里,就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八百里,更是路途间夹杂着无数的可能性,稍微有一点地方出现差错,他们便会天人永隔。 所以,真不怪崔冶如此的悲观,去匈奴,面对的危险只在天气之中,对于别的,有随侍和士兵保护他们,他们很安全;而去外地上任,还是情况那么复杂的外地,看起来真的太危险了。 但崔冶知道,孟昔昭有这想法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不是害怕危险的人,多说无益,他是劝不动他的。 孟昔昭也没出言安慰劝解,他还处于被崔冶吓到的后遗症当中,不太想搭理他。 默默的垂眸,看着自己袖子上面的纹样,两人明明是面对面而坐,却还是各想各的,仿佛中间竖立着一道无形的隔阂。 安静了许久之后,崔冶的声音突兀的从屋子里响起:“外放两年,二郎会忘了我吗?” 孟昔昭瞅他一眼,不怎么热络的回答:“当然不会了。” 崔冶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我看未必,对这件事,你便已经把我忘了。” 孟昔昭:“……” 不是忘了。 是他压根就觉得没必要。 他俩又不是连体婴,他也没说过自己从此以后就叩拜皇天后土、宣誓一定效忠崔冶了,他只是想辅佐他而已,那有点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问题。 孟昔昭显然不理解崔冶为什么总是揪着这一点不放,看着他的眼神特别的莫名其妙,崔冶被他看得心一塞,胃部隐隐的蠕动起来,令他感觉十分的不适。 崔冶跟他对视,过了许久,才轻轻的笑了一声,“二郎不懂我。” 孟昔昭眨眨眼:“那殿下可以给我解惑,让我知道,我究竟哪里不懂殿下了。” 崔冶却摇了摇头:“这个无法让别人来解释,若二郎会懂,总有懂的那天,若二郎不会懂,便是我说再多,你也无法同我感同身受。” 孟昔昭:“…………” 不就是我要走了没告诉你一声吗?至于这么复杂吗? 孟昔昭的双眼黑白分明,水润到如同两颗黑珍珠,被他用这样一双眼疑惑的看着,崔冶沉默又沉默,最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将宽大的手掌覆在孟昔昭的眼睫之上。 “好了,不要再这么看我了,再看下去,我就舍不得让你走了。” 睫毛颤动,如同两把小刷子,轻轻刷在崔冶的掌心,掌心好像也连同着心脏,被这又轻又痒的动作弄得狠狠颤了一下。 崔冶条件反射的把手缩回来,明明刚才是他要伸过去的,现在快速收回来的人又是他。 本来孟昔昭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问题,他就是习惯性的眨了眨眼睛而已,但看到崔冶反应这么大,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脸颊都隐隐的有些泛红。 尴尬的坐在原位上,眼神飘忽到远处,等想起来崔冶刚刚说了什么话,孟昔昭顿时又把脑袋转过来:“这么说,殿下不生气了?” 崔冶:“我生气的话,你会留下吗?” 孟昔昭果断摇头:“不会。” 崔冶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那不就结了。” 孟昔昭:“……” 不管怎么样,不生气就好。 又在这坐了一会儿,孟昔昭跟崔冶确认了一下张硕恭回来的时间,发现那时候自己差不多已经走了,还有点失望。 因为他想亲自看看那个大夫到底有没有本事。 而崔冶也跟孟昔昭确认了一下他前往隆兴府的时间,得知他打算在自己大哥成婚之后再走,算算也就剩一个月了,不禁满怀怅然。 过了很久,孟昔昭才起身离开,他对崔冶告别,崔冶点点头,依然坐在屋子里。 郁浮岚等他走了,才推门进来,问崔冶:“殿下,如何,孟修撰有办法让陛下收回成命吗?” 崔冶面无表情的回答:“没办法,这事正中他的下怀,他本身就想外放出去。” 郁浮岚默默反应一秒,惊了:“去秦州?!” 孟昔昭这么干一定有他的用意,但这用意也太深了吧!他怎么就一点看不出来秦州那里能有什么好处呢??? 崔冶:“去隆兴府。” 郁浮岚这才松了口气,就说么,怎么可能是那种鸟不生蛋的地—— 等等,隆兴府好像也没强到哪去吧?! 这俩简直就是乌鸦站在人脑袋上,谁也别说谁黑。 …… 孟昔昭从这里出来,走到巷子口,庆福看见他,连忙跑过来。 他小声问:“郎君,太子殿下找你是为了什么,没什么大事吧?” 孟昔昭摇头:“没有,就是跟我说我要外放的事。” 庆福哦了一声,说道:“没大事就好——” 突然,他反应过来,转过头,对着孟昔昭瞠目结舌:“郎君,陛下要将你外放?!” 孟昔昭却心不在焉的,只随意的嗯了一声,然后就爬上马车,吩咐庆福:“别愣着了,回府。” * 今日是正月初四,大齐过年官员都能放七天假,国子学也一样,因此,今日孟昔昂还是在家待着的。 他二月初八成亲,这假早半年前就已经申请过了,到时候还能再歇五日。 成婚在即,孟昔昂也有了几分为人相公的自觉,看书都是认认真真的看,竟然意外的得了几分进步,颇有种捡起幼时盛名的趋势。 孟昔昭过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伏案书写,听到小厮来报,他还有些惊讶。 因为孟昔昭自从当了官,就没以前那样跟他亲近了,几乎不来他的院子。 孟昔昂虽然失落,但他也理解,毕竟二郎如今是官了,而且还是手握实权的官,哪能像以前那样,没事就来找自己呢。 他要是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孟昔昭不想过来被他教育……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而此时此刻,孟昔昂看见他,还是十分惊喜的。 让孟昔昭进来坐下,拿出最好的茶叶,给孟昔昭泡了一壶茶,他才一脸慈祥的问:“二郎,找我有事吗?” 孟昔昭端着那杯浅黄色的茶水,还真默默点了点头。 “大哥,你朋友多,比较有经验,我想来问你个事。” 孟昔昂挑眉。 这可太难得了,以前都是他去主动教育孟昔昭,还没有孟昔昭主动来找他答疑解惑的时候。 心里有些得意,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微微的直起了腰,才端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你问吧。” 孟昔昭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是这样,我有个朋友,他在得知我想外放之后,十分的生气,而他生气的原因是,我没有跟他商量,但我觉得,我用不着跟他商量,因为,我们只是朋友啊,我的事,我自己决定就好了,你说我想的对吗?” 孟昔昂缓缓的眨了一下眼。 然后惊吼出声:“你想外放?!”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家里说!也不跟我们商量商量?!” 孟昔昭听了他的质问,却突然一指他,激动的就像是哥伦布刚发现新大陆:“你看!你看!!就是这样,大哥你生气我就能理解,因为我是你弟弟,你发现我先斩后奏,生气是应该的,可一般的朋友不应该这样吧,你说,他会不会没把我当朋友,而是当成别的什么了?” 比如,只听他话、也必须听他话的臣子,再不然就是,太缺爱,太子把他当成自己的半个家人了。 这二者区别太大,孟昔昭要采取的措施差别也太大,所以才来找自己大哥出主意。 孟昔昂听他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甚至还拿自己当参照物,气的当时就想给他上一课。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奇怪。 朋友?? 二郎早就不跟以前认识的狐朋狗友往来了,如今经常走动的,也全是同僚,好像没人能称一句朋友吧。 额,詹不休似乎算一个,但那詹不休不是还在南诏带兵打仗吗? 孟昔昂眨眨眼,突然问了弟弟一句:“你这朋友生气之后,你怎么处理的?” 孟昔昭如实回答:“还能怎么办,乖乖听着呗,然后再说几句好话。” 孟昔昂:“…………” 自家弟弟是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 自从不再沉迷女色,二郎的跋扈程度和霸道程度都是犹如坐着窜天猴一样的直冲云霄,连他以前那个上峰,都不能从他这得到一句好,如果真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朋友,二郎是绝对不会说好话哄对方的。 他只会在发现对方莫名其妙发脾气以后,冷笑一声,然后转身就走。 不伺候,这才是二郎对人的正确态度。 孟昔昂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顿时了然起来。 这个朋友,肯定就是太子了。 只是他不敢直说,才用化称来找自己。 知道这是跟太子之间的矛盾,孟昔昂立刻精神起来,连孟昔昭想外放的事都放一边了,毕竟外放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可太子生二郎的气,却是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孟昔昂准备使出自己所有的本事,好好分析一通太子的想法,然而刚分析了一个开头,孟昔昂突然愣住了。 他倏地看向自己弟弟:“你……觉得你这个朋友,他不该生气?” 孟昔昭不明白他的意思:“对啊,我想做什么,一个朋友为什么要插手呢?” 孟昔昂:“…………” 天娘啊。 孟昔昂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对太子和二郎之间的关系,产生了重大误解。 并不是二郎巴巴的追着太子跑,而是、而是这小子漫不经心的吊着太子跑!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你一外放,足足三年太子都见不到你了,而且太子是绝对不能出应天府的,想去看你都做不到,就这,人家生生气,你还觉得人家莫名其妙,不该生气! 二郎,人不能!至少不该! 孟昔昂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都开始痛心疾首了:“二郎!” 孟昔昭被他叫的一激灵:“干什么?” 孟昔昂指着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就算他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能如此薄情啊!他生气是因为以后好几年都看不到你了,也没法在你身边陪伴,你有个头疼脑热,他都不会知道,这是生气吗?这是关心你!你却连这一点都理解不了,你还交什么朋友!” 趁早分开算了!也省得我总担心,太子哪天清醒过来,把胆大包天的你宰了出气! 孟昔昭被他指责的一头雾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这么说,有问题的还是我了?” 孟昔昂用力一点头:“自然就是你!” 孟昔昭:“…………” 嘿—— 闹了半天,还是我做得不对了。 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孟昔昭满脸古怪的走了,至于他会不会同意这一点,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等孟昔昂从痛心疾首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想去问问孟昔昭外放究竟是怎么回事,屋里早就没他的影子了。 …… 而外放的事,也不用他去问了,孟旧玉休沐也没彻底闲着,每天都有半天的时间过去处理公务,看见草拟出来的外放人员名单,孟旧玉简直是喷着火回到参政府的。 他第一反应,是去找孟昔昭算账。 他以为这个名单,也是孟昔昭自作主张搞的鬼,孟夫人听说老爷生气了,赶紧过来,却听到孟昔昭摇头:“爹,这个真的跟我没关系,我根本就不想去秦州。” 见他说的满脸真诚,而且这些天,他也确实没进过宫,孟旧玉反应一秒,顿时愤怒起来:“那就是别人搞得鬼,别让我知道是谁!” 孟夫人是听了一会儿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的,她正震惊着这个消息,突然,她反应过来刚刚孟昔昭的话里有话:“你说,你不想去秦州。莫非你还有想去的州?” 孟昔昭眨眨眼,对自己的父母笑了一下:“嗯,确实有。” 孟旧玉一愣:“你真的想外放?” 孟昔昭点点头:“爹,在应天府我束手束脚的,去了别的地方,我能做的事更多。” 孟旧玉:“……” 他没有立刻就发火。 主要也是因为,他不觉得外放这事有什么问题,正经的官员都是会被外放的,连他年轻的时候,不也出去当过三年的知州么,大郎就是那时候出生的。 仔细想想,外放出去也不错,孟昔昭最近升官升太快了,留在应天府,等皇帝对他的稀罕劲一过,肯定一堆人想着法子的对付他。 这样想着,孟旧玉点点头:“确实,以退为进,不失是个好办法。那你想去哪,临安府还是东平府,京兆府有些远,但那里百姓安居乐业,去那更容易得甲等政绩,对了,扬州也行,离应天府近,而且扬州知州今年述职表现不好,陛下八成要换了他。” 他说的这些地方,全是大齐最繁华的几个地方,而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睛,对他说:“可是爹,我出去,就是想立功,这些地方本来就挺好的,有什么功可以让我立呢,所以,我还是想去别的地方。” 孟旧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你到底想去哪?” 孟昔昭笑了笑:“隆兴府。” 孟旧玉看着他,整个人仿佛被定格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缓过气来,指着孟昔昭的鼻子就想骂他,谁知道,慢了一步。 孟夫人先大怒起来:“不行!我不同意!” 孟昔昭摸摸自己的脸,用最小的声音,说着最猖狂的话:“阿娘,这事你管不着。” 孟夫人:“…………” 孟旧玉也怒了:“怎么跟你娘说话呢!” 孟昔昭摊手:“本来就是嘛,陛下都想把我外放出去了,阿娘不同意有什么用,而且我想好了,我就去隆兴府,你们谁也别拦着,你们要是拦我,我就去奏请陛下,说我一心戍边卫疆,干脆以后留在外面,不回来了。” 孟旧玉:“……” 孟夫人:“……” 造孽啊! 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孝子呢! 孟旧玉的手指又开始哆嗦,但人都是会长记性的,之前他跟二郎要死要活,还被活生生气晕了,可二郎不依然是我行我素的,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们做父母的,现在已经管不了他了。 最后,孟旧玉一个瞪眼,把胳膊放下了,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他还不如赶紧回去看看隆兴府发来的战报,至少也要弄清楚,那边是不是已经把所有战乱都平息了。 而他走了,孟夫人没有走。 她盯着孟昔昭,半天都不说话。 孟夫人此时的表情,是经常用在老国公身上的表情,每回见到她这个模样,老国公那心肝就会自动的颤一颤。 然而一物降一物,孟夫人能把老国公治得服服帖帖,她儿子也能让她变得束手无策。 抿了抿唇,孟夫人走到孟昔昭面前,问他:“二郎,你说实话。” “你究竟为何想要外放出去?” 孟昔昭看看她,沉默一会儿,他说道:“阿娘,你不要多想,我确实是在你想给我张罗婚事以后,才准备出去待几年的,但后来我是越想越发现,出去以后,才大有可为,所以,我还要谢谢你呢,阿娘,是你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孟夫人:“…………” 说来说去,不还是因为她吗?! 孟夫人神情恍惚起来,最后,晃悠悠的离开了。 而孟昔昭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偷偷抿嘴乐了一下,才大摇大摆的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准备睡个午觉。 第二日,一大早,孟昔昭就被孟旧玉从被窝里拽出来了。 冷风一吹到身上,孟昔昭打了个颤,直接清醒了,看见他爹,他还颇有怨气:“爹,这才初五,我还不需要上值!” 说着,他就要往自己的被窝里钻,然而孟旧玉力气还挺大,跟拎小鸡仔一样,又把他重新拎起来了:“我知道!我来是有重要事情问你,睁眼!看着我,跟爹说,你是不是真的想去隆兴府?” 孟昔昭被迫睁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是啊,过两天,我就去找陛下说这件事。” 孟旧玉听了,沉默半晌,然后手一松,把孟昔昭丢了下去。 后脑勺砸在枕头上的孟昔昭:“……” 你真是我亲爹。 而亲爹此时已经叹息一声,坐在了他的床边:“罢罢罢,既然事已至此,那为父就帮你一把,不必你去说了,为父替你说,也省得陛下认为,你这人挑三拣四,主意太正。” 孟昔昭一听,顿时坐起来。 他奇异的看着孟旧玉:“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呢,爹,你居然想通了?” 孟旧玉瞥他一眼:“觉得自己在做梦,你扇自己一巴掌看看。” 孟昔昭:“……” 这就不必了。 能有人帮忙就是好事,孟昔昭才不管他爹今天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直接就甜甜的笑起来,对孟旧玉道谢:“谢谢爹,以后我的功绩,全有爹你的一半!” 孟旧玉哼一声,你是我生的,你的功绩,本来就有我一半。 顿了顿,孟旧玉说道:“丁醇留了三千将士在城中,与原洪州的残余部队组成了新的守城军,如今隆兴府没有知府,只有一个通判,但那通判原本就是个庸庸碌碌之辈,南诏人打进来以后,他靠着躲在自家地窖逃过一劫,失守的日子里,这厮竟然日日夜夜都藏在地窖当中,靠啃生菜、吃生米过日子,等到丁醇打进来,他才敢出来。” 孟昔昭听了,不禁问:“那隆兴府原来的知州呢?” 孟旧玉哦了一声,发现自己忘说了:“南诏人打进来当天就被戳死了。” 孟昔昭:“…………” 那就怪不得人家通判了。 出去就是死,藏着,最起码还能再苟活一阵子。 从情理上讲,他理解这个通判,但除开情理,他就不想替这个通判说话了。 身为一方父母官,只顾着自己苟活,在他躲着的时候,城中百姓还不知道死了多少。 哪怕带着他们一起逃呢?也比当特大号田鼠强。 孟旧玉跟他说这些,是想告诉他,隆兴府遭遇大难,百姓对原来的官员一点感情都没有,甚至相当痛恨,这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百姓只会恨屋及乌,却不会想着,也许换个官,他们这就能好了。 不过,去隆兴府当知府,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别的地方,不管知州还是知府,上任的时候都得先去压一压地头蛇,当地豪强更是会联合起来,给新来的知府弄个下马威,这些孟昔昭都不用担心了,地头蛇和豪强们,硬气的,全都被南诏人杀了,不硬气的,做了南诏人的走狗,则被丁醇带人进来通通关押了,情节恶劣的,当众绞刑,情节一般的,也要牢底坐穿。 总而言之一句话,百废待兴,开局即地狱模式,但好处是,这地狱里没有魔王,连个小鬼都看不见。 孟昔昭听着孟旧玉口若悬河,显然他觉得隆兴府内部没什么难度,只要按照老一套治理,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他最担心的,还是南诏人不服气,会去而复返。 孟昔昭心想,估计没这么简单。 南诏要的是粮食,现在粮食到手,那边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吃饱了撑的才杀回马枪呢,而且丁醇他们也没闲着啊,打完隆兴府就去打别的地方了,搞得南诏也抽不出手来再折腾隆兴府。 反而是已经蛰伏了好几个月的江州造反军,很可能会趁机而入。 想想看,江州能被煽动起来,是因为那里不太平,但跟隆兴府比起来,江州都能算是宜居的地方了,旁边有个这么大的城池,无人看管,百姓还处于风声鹤唳的阶段,这岂不是天然的养蛊大瓮么。 孟昔昭抿着唇,总觉得那里的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还不乐观。 但这些他肯定不能跟孟旧玉说,暴露出未卜先知的能力,那孟旧玉估计又能被他吓晕一次。 总之,说完了隆兴府的情况,孟旧玉又给孟昔昭分析了一通,让他到那以后要做什么,多注意什么,孟昔昭照单全收,至于照不照做,那……反正天高皇帝远,他爹看不见。 说完这些,孟旧玉就要走,孟昔昭见状,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爹!等等,还有一个事。” 孟旧玉疑惑:“什么事?” 坐在床上,孟昔昭讨好的笑笑:“爹,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你都打算亲自去跟陛下说让他派我去隆兴府了,那你顺便也动动手,帮我把另一个人,也送去跟我作伴吧。” 孟旧玉:“……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把太子送去跟你作伴吧?” 那除非太子明天就不当太子了,改当亲王,可就是改了也没用啊,隆兴府所在的地方,已经有亲王了,就是那个被流放出去的宁王。 孟昔昭笑:“怎么可能,我说的是谢原,他这人能力挺高的,我想让他跟我一起过去,在那当个同知。” 孟旧玉愣了愣:“谁是谢原?” “就是去年刚上榜的进士啊,如今在保和殿当差,大理寺少卿谢幽的儿子,咱们以前那个谢皇后的亲侄。” 孟旧玉:“…………” 那不就是太子的表兄吗?! 孟旧玉算是服气了,跟太子相交还不算完,连太子的表兄、谢家人,孟昔昭都要凑上去,使劲的跟人家拉上关系。 你是真不怕陛下知道以后,把你下大牢啊…… 心情复杂之余,孟旧玉还想起自己是个童子的时候,听邻居老人说过的一句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 果然是至理名言。 * 孟旧玉把这事拿过去了,孟昔昭也乐得轻松。 确实,不能每一次都是他自己去说,尤其是这种令天寿帝收回成命的事情,他自己去说,容易让天寿帝觉得,他事儿太多。 爹是参知政事,说话的确好使,可是,爹跟自己太近了,也不能总用,不然的话,效果还是一样的。 唉,说到底,还是他手里的门路太少,真正能跟天寿帝说上话的那些人,没一个愿意跟他统一战线的,秦非芒算半个,但每回想让他办事,都得大出血。 而且有的事,就是大出血了,他也不愿意干。 这哪行呢,他还是需要一个胆子大的、地位高的、最重要的是,心够狠的人来帮自己,当这个传声筒。 目前这世上还没这种人存在,但没有也没事,创造一个不就好了吗。 想着想着,突然,马车停下了,庆福掀开帘子:“郎君,咱们到了。” 孟昔昭出来,看见和走之前相比,好像没什么变化的庄子,嗯了一声,然后朝前厅走去,“你去把石大壮给我叫来,我在这等他。” 庆福应了一声,跑去找人了。 庄户人家过年不按天数来,石大壮本身又很勤快,早就已经重新开工,忙活在试验田里了,听说孟昔昭要见他,他赶紧擦擦手,连衣服都没换,就过来点头哈腰:“大人,您来了。草民给您拜年,祝大人万事如意,财源广进。” 孟昔昭:“…………” 我要是财源广进了,你们还活不活了。 孟昔昭摆摆手:“好了,别讲那些虚礼,我有事要问你,选种和肥料,你都进行的怎么样了?” 石大壮:“种子早就选好了,只是再过半月,才能播种,如今天太冷,播种下去,这种子也发不了芽啊。” “那肥料?” 石大壮憨厚的笑笑:“草民按照大人的安排,每配一种肥料,就记在一张纸上,如今都记了七百多张纸了,在上一批成熟的作物里,草民发现,加了发酵过的骨头、猪毛、猪粪、还有鸡蛋壳、羊屎蛋的肥料,作物长得最好,至于大人您说的加生石灰,这个……草民试了几次,成功的不多,总是烧苗。” 孟昔昭被他说的肠胃都开始隐隐不适了。 默了默,他说道:“有机肥料的尽头就是无机肥料,你还是需要继续努力啊。” 石大壮听不懂前半句,但对后半句,他笑呵呵的应了,“是,草民一定努力!” 孟昔昭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又问他:“你娘子,如今应该已经生产了吧?” 石大壮连连点头:“生了生了,快入冬时候生的,是个丫头,可胖了,七斤多呢。” 孟昔昭听了,哦一声:“她没再怀身孕吧。” 石大壮:“……” 大人,我虽然长得黑,但我真不是那般心黑的男人。 于是,他对孟昔昭默默的摇头。 孟昔昭这才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在石大壮还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的时候,孟昔昭突然热情的看向他:“是这样子,本官即将外放,那地方穷苦,粮食不够,急需像你这样的农业专家过去,给当地的百姓进行耕种上的帮助,你可愿意,随本官一同前去?只是那地方确实穷,你娘子又刚生了孩子,若去的话,你就只能一个人去了。” 石大壮听了,立刻责无旁贷起来:“大人,我愿意去!咱干的就是惠利百姓的大好事,大人相请,我怎么敢拒绝呢!” 孟昔昭看着他,别提多欣慰了:“你可真是隆兴府百姓的救星啊。” 石大壮嘿嘿笑,忍不住的摸自己脑袋。 摸了一下,突然,他反应过来。 等等—— 哪个隆兴府??? 第59章 保护 石大壮结巴道:“隆隆隆隆——” 孟昔昭挑挑眉:“隆兴府, 就是原来的洪州啊。” 石大壮直接跪了。 他竭力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这笑看着比哭还难看。 “大人,其实草民根本没研究出什么成果来, 第一批选出来的种子,如今就在仓库里放着, 肥料的配方, 草民也都记在纸上了,大人不如带着这些前去隆兴府, 草民、草民还是留在这,继续研究第二批可用之物吧, 这样也不负大人的期望……” 孟昔昭却摇了摇头:“诶, 你不要这么妄自菲薄,种田, 你是最专业的了,只带配方,万一现场出点什么问题怎么办, 还是有你在一旁看着, 我更为放心。” 石大壮:“…………” 他痛哭流涕的对孟昔昭表达感谢:“多谢大人的赏识,草民……呜呜呜呜!” 孟昔昭把他扶起来, 然后告诉他可以回去安排家里了, 出了正月就走,如果没什么意外, 等到年底才会再回来,让他多带些衣物,顺便不要担心家里, 等他们都走了以后,他就让人把石家的这些人都搬进内城去, 孟家在内城有不少私产,匀一套小宅子给他们石家的几口人住,没什么问题。 内城里有应天府的衙役昼夜巡逻,安全系数杠杠的,虽说庄子这边也是铁桶一般,但住在庄子,哪有住在内城方便呢。 石家人如今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而且由于石大壮要跟着他一起外出那么远,孟昔昭还给他涨了工资,算作差旅补偿,石家总共就五口人,哪怕是在花销大的内城,也能生活的很富裕,多出来的钱,还能再雇两个丫鬟回来,帮忙做家务。 孟昔昭这是把他的后顾之忧都解决了,也顺便解决了他最后一个能使出来的借口。 拜别孟昔昭,石大壮恍恍惚惚的回到家里,石娘子刚把女儿哄睡着,见他这么魂不守舍的,顿时紧张的走过来:“相公,不是说孟大人叫你过去吗,你怎么丢了魂似的,是不是孟大人出言难为你了?” 石大壮转头,看到自家温柔的都快出水的娘子,不禁悲从中来:“娘子啊——” 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石娘子听完了石大壮的叙述,顿时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的笑起来:“相公,这是好事啊,孟大人是好官,你看他做的哪件事,不是冲着给百姓谋利去的,庄子里面动不动就有炸雷的声音传出来,咱们一开始还不懂是怎么回事呢,还是我娘家的秀才老爷去茶楼听了说书,咱们才知道,原来那炸雷声,是孟大人命人研制能对付匈奴和南诏蛮子的武器呢。” “相公,妾身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依妾身看,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说不定就能让咱们石家更上一层楼。哪怕没法再上一层楼,能多救一些隆兴府的百姓,也是大大的功德啊。” 说到这,石娘子的神情都坚定起来,看着颇有一种杨家女将的气势:“相公,你安心的去吧!这家里,我会用心照顾的,孝敬婆母,照看叔叔,还有养育咱们的宝娘,桩桩件件,绝不让你挂念,你就好好上路吧!” 石大壮:“…………” 他的脸色颇为麻木:“娘子,你就不担心我去了那里,有个三长两短吗?” 石娘子闻言,还真面色一凝,沉吟片刻,她抬起头:“无妨,若相公你真的遭遇不测,石家还有两位叔叔撑着,而宝娘,我也会让她留在家里,对外招赘,总不会断了石家的香火。” 石大壮:“…………” 你可真是我亲媳妇啊!连我死后怎么安排都想好了! 但他还能说什么呢,连娘子都这么鼎力支持了,他当然只能含泪收拾起行李来,顺便暗暗的盼着,皇帝老爷突然开眼,觉得让孟大人去隆兴府实在是大材小用,准备把他派去别的地方。 至于去哪里,石大壮都觉得无所谓了,反正哪里都比隆兴府强。 * 可惜啊,石大壮的愿望要落空了。 复工第一天,孟旧玉就拿着外放名单,去找还没从节日的放纵中缓过神来的天寿帝,跟他卖惨、哭穷,说自己这些年有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十年从中书舍人做到参知政事,哪一天不是为了天寿帝兢兢业业,他每天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在朝堂上几乎日日都要遭受言官的弹劾,盼他倒霉的人排成一排,能从东华门一直站到白虎门去。 他都呕心沥血成这样了,天寿帝还非要把自己那身娇体弱的小儿子派去秦州,这简直就是不想让他活了。 当然,他的用词更加委婉和优美,但中心思想就是这个意思,天寿帝被他念叨的脑袋都大了,当即就问,那你想怎么样? 孟旧玉立刻拱手,求天寿帝收回成命,别把孟昔昭外放出去。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今天不是常朝日,就是几个重臣坐在一起,跟天寿帝报告最近的几项政务应该如何处理,因此,如今坐在这的不止有他,还有司徒相公、闫相公,以及那个就是把着位子不退休的甘太师。 司徒相公是政令下发之前的最后一个关卡,每出现一道政令,要先给闫相公看,让他草拟,然后再发给孟旧玉,让他提出意见,最后才发到门下省,让司徒相公审查,审查无误,没有问题,就可以施行了。 不过这外放的名单,到了孟旧玉手里,就卡在这了,因此司徒相公根本不知道孟昔昭要外放的事。 感觉十分奇怪,他不禁看向自己旁边的闫顺英。 闫相公:“……” 看什么?我吃饱了撑的把陛下如今正喜爱的宠臣发配出去? 不是老夫!你个智障,看错人了! …… 好在很快司徒相公就反应过来了,闫顺英这人虽然利欲熏心,恨不得把朝堂都变成自己的一言堂,可他也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深知在没把甘太师熬死以前,他都必须蛰伏起来,得罪人的事,除非必要,不然他不会做的。 那就只剩一个答案了。 司徒相公和闫相公同时默默的看向甘太师。 甘太师就知道有今天这一遭,孟旧玉当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儿子被发配边疆。 而甘太师也有对策,一提外放是规矩,二提孟昔昭在送亲匈奴之时表现得有多好,他表现得这么好,很显然就适合去跟外族人打交道啊,那秦州,不就是让他发挥长处的上上之选吗? 孟旧玉能对闫顺英阴阳怪气,上头的时候,也能怼司徒桓两句,但对着甘太师,他只能据理力争,绝不能让天寿帝发现,他在怼甘太师。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孟旧玉就落了下风。 天寿帝听了这半天,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不就是外放么,怎么那么多事啊。 而这时候,孟旧玉突然挫败的大喊一声:“就算外放,也不能让我儿去秦州啊!他立了这么大功劳,只去那等地方当个知州,这岂不是会让有功之臣感到心寒?最起码,也应该让他去当个知府!” 天寿帝这才皱着眉插嘴:“那你想让他去哪里当知府?” 孟旧玉一听,转过头就要说话,甘太师发现天寿帝已经在考虑听他的了,连忙赶在他之前开口:“如今各府当中,知府之位空悬的,就只剩下隆兴府了。” 孟旧玉:“……” 其实他本身就是想提隆兴府的,他都想好要怎么慷慨激昂的陈词,让天寿帝认为,他们孟家满门忠骨,无论如何,都是为天寿帝着想的。 谁知道,这老不死的这么着急,竟然替自己说了。 从甘太师开口跟自己打擂开始,孟旧玉就知道,背后使坏的是他,只是他没想到,甘老头竟然这么坚持,非要给孟昔昭下绊子。 怎么,我儿是欠你钱了还是吃你家大米了?你非要这么针对他! 孟旧玉悄悄低下头,把怒气都隐藏在了心里。 等这件事了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那帮猴子猴孙! …… 又是一番扯皮,最终,孟昔昭外放的事情还是敲定了,而且因着甘太师的大力举荐,以及孟旧玉莫名其妙的就不吭声了,天寿帝原本其实并不想把孟昔昭派去隆兴府,即使这隆兴府是他封的,他也知道,那里目前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但甘太师觉得这地方挺好,而且孟旧玉沉默了一阵以后,仿佛认输一般,也跟他说,如果一定要外放,那隆兴府,也行,孟昔昭会替天寿帝,把那隆兴府治理的河清海晏,让百姓们迅速回归平静生活。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从始至终,孟旧玉都没提过谢原。 本来就是嘛,知府是谁,需要皇帝和几个高官认真的讨论一番,可同知是谁,这就无所谓了。 知府是从三品的官,等于应天府的从四品,而知府手下的同知,才正五品,放到应天府,跟正六品的品级是一样的,也就是他爹谢幽那个地位。 不能上朝,不需要直接跟天寿帝述职,那就更用不着还通知天寿帝一声了。 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孟旧玉稍微动动手,就把这事给办了。 吏部看见孟旧玉私自发来的任命书,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但他们也不敢去问孟旧玉到底什么意思,本来这事他们应该直接发下去,后来一琢磨,怕日后东窗事发,自己也要跟着倒霉,干脆,按照正经的流程,又把这任命书送到了司徒相公那。 而司徒桓看见这份任命书,也挑了挑眉。 姜放同样搞不懂:“这谢原,不是谢皇后的母家子侄吗?难不成孟旧玉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司徒相公唔了一声:“谁知道呢。” 姜放问:“那要不要给他打回去?” 司徒相公看着上面谢原的名字,突然笑了一声:“不,这事与咱们无关,当没看见就是了。” 说完,他把这公文放到了已阅,准予通过那一堆里。 姜放:“…………” 这叫当没看见? 这叫直接抬手放行了。 * 隆兴府那边如今实在是缺人,朝廷必须赶快派人过去接手。 因为孟昔昂马上就要成亲了,孟昔昭不想连这样的事都错过,便派出了一支先行部队。 谢原带着几个吏部安排的人员,以及从应天府衙抽调出来的四个衙役,还有孟昔昭特派过去的银柳姑娘一起上路。 衙役是保护谢原安全,顺便到那以后负责办事的,吏部安排的一些小官,则是跟着过去组成临时政府的。 至于银柳,则是充当孟昔昭的传声筒,顺便帮他处理一些杂事。 孟昔昭这个正牌知府要等到二月初九再出发,他轻车从简,准备只带石大壮和金珠两个人。 反正这一次是外放,人家别的官员连老婆孩子都能带,他带俩丫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然而一听这安排,庆福不干了。 “郎君,怎么这回你又不带我?!” 孟昔昭:“……隆兴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带你去干什么。” 庆福:“那金珠姐姐怎么就能跟你一起去?!” 孟昔昭:“…………” 你有金珠那么能办事吗? 你有金珠长得漂亮、能养眼吗? 还有,你有金珠每年的开销大吗! …… 不带金珠他觉得亏得慌,必须带着,让她到那边去继续发光发热。 庆福才不管,他总共才到孟昔昭身边伺候了多久啊,之前去匈奴,一去将近三个月,现在又要去隆兴府,一去就三年。 哪有自家主人跑去外地好几年不归家,而他这个小厮还不跟着的道理。 再这样下去,他非失业不可! 他俩的争执,被孟夫人听到了,孟夫人瞥一眼庆福,也跟着说:“带上,不止他,你屋里那个叫紫藤的,也带上,到时候金珠肯定被你派出去做别的事,银柳管着你的知府宅邸,你身边就一个庆福能用了,谁伺候你的饮食起居?都带着,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本来依着我的意思,你带二十个人我都嫌少。” 孟昔昭:“……” 知府上任,别的不带,只带二十个伺候的丫鬟。 那估计他还没走到隆兴府,群情激愤的百姓们就要去搜罗臭鸡蛋了。争取哪怕不能砸死他,也要努力臭死他。 …… 罢了罢了,带就带吧,大不了到时候,把他们都留在宅子里。 谢原的队伍在任命书发下来三天之后就出发了,也就是刚过完元宵的这天。 孟昔昭他们初九早上才会出发,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们初十的晚上就能到隆兴府城外。 毕竟这俩地方离得不远,只有八百里,全员骑马,轻装上阵,日夜兼备的话,十八个时辰确实也能赶到。 但有个问题,孟昔昭他不会骑马。 …… 接下来的这几天,他就只能勤学苦练。 这天,练着练着,孟娇娇突然过来了。 她站在树影子下面,看着孟昔昭颇为笨拙的上马下马,等他要休息的时候,才小跑过去,把自己带来的热汤送给孟昔昭。 “二哥,喝我做的银叶汤。” 孟昔昭端过来,尝了一口,然后笑起来:“娇娇手艺不错。” 孟娇娇也笑,只是笑了没两下,就开始愁苦的叹气:“二哥,你这一走,咱们兄妹又好久都见不到面了。” 孟昔昭闻言,也默了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会尽快回来的,你也不要长太快了,我怕到时候回来,都认不出你是我妹妹了。” 孟娇娇顿时眼泪汪汪起来:“二哥,说不定等你回来,我都嫁人了。” 孟昔昭:“……” 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事呢。 虽说临江王已经没戏了,但架不住外面还有很多很多的小猪,等着拱自己家的白菜,孟昔昭看着孟娇娇这明艳动人的模样,还真有点担心:“阿娘是不是要给你说亲了?” 孟娇娇摇头:“还没有,阿娘说,这件事等大哥成亲以后再说。” 孟昔昭:“…………” 那不就两三天的事了吗! 孟昔昭把碗递给一旁的丫鬟,然后拉着孟娇娇走到一旁,十分严肃的对她说:“娇娇,找夫婿一事,一定要擦亮眼睛,而且不要太过信任对方了,须知,人是会变的,他今日能对你发自真心的甜言蜜语,明日也能对你发自真心的口蜜腹剑。” 孟娇娇拧着帕子:“这个我知道。” “阿茴与我说,她要嫁人,最看重的不是夫婿是否爱重于她,而是那夫婿对她詹家有没有助益。本来我还觉得她有些功利,可如今,看着二哥你为了前程忙成这个样子,我又有些拿不准了。” 说着,她真心实意的问孟昔昭:“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也这么做,找一个能帮上咱们孟家的夫君,这样,你和大哥还能少辛苦一些。” 孟昔昭:“…………” 他看着孟娇娇,表情十分的震撼。 他让孟娇娇去跟詹茴交好,让她多受点詹茴的影响,也当个人间清醒的小娘子。 但詹茴这、这这这…… 清醒的过了头,也很要命啊! 各人的前程是各人自己的事,他们家再怎么着,也用不着拿自己家的小娘子换利益啊,那跟动不动就把公主送出去和亲的众皇帝有什么区别? 孟昔昭赶紧打消她脑子里的念头:“不!绝对不应该!” “娇娇,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有了爱重,都不一定能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要是没有爱重,那更是往后的每一日,都只能品尝苦涩和孤寂了!大哥他对前程没有那么的看重,而我,我是要自己争取的,不需要你来为我筹谋。娇娇,听二哥的话,你是参政府的小娘子,这世间没有几个女孩能比你更尊贵了,哪怕爹退下去了,你的娘家还有我、还有大哥给你撑着,咱们家的女孩不说低嫁高嫁,只说合不合心意,爹和我们为什么要如此上进?为的不就是家里人少受桎梏,可以在道德允许之内,随心所欲吗?” 孟娇娇听了,若有所思。 她并没有露出特别感动的神情,反而在听了一会儿之后,有些落寞的垂下眼,“我是可以这样做,可阿茴她……” 孟昔昭不等她说完后面的,直接斩钉截铁的开口:“她也可以。” 孟娇娇茫然的抬起头:“啊?二哥你怎么知道?” 孟昔昭拍拍她的头:“因为我认识詹不休啊,你放心,对于詹茴的事,詹不休比你上心多了,他不会看着自己妹妹跳火坑的。” 孟娇娇却皱了皱眉:“那詹不休才是个游击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都不一定呢。” 孟昔昭心想,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差不多也就该回来了。 到时候,他就不止是游击将军了。 这些他不能跟孟娇娇说,便只是笑了笑:“相信他吧,为了妹妹,哥哥的力量是无穷大的。” 孟娇娇被他逗得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神情都有些眼巴巴了:“二哥,我真舍不得你走。” 说着,低下头,孟娇娇牵了牵孟昔昭的袖子:“到了那边,二哥,一定要多多给我写信呀。” 被妹妹撒了这么一会儿的娇,等她走了,孟昔昭发现自己身子都酥了。 哎呦,这谁遭得住啊。 希望自己以后的妹夫是个意志坚定的,不然还不得日日在孟娇娇的口唤夫君中迷失自我…… 孟娇娇走了好一会儿,孟昔昭都没缓过神来,只是站在马匹旁边,一下一下顺着马鬃出神,庆福也不敢打扰他,还没离开应天府,郎君就已经收到了家人的思念,心里肯定不好受呢。 但没过多久,孟昔昭就打起了精神,又重新练习起来。 孟娇娇不是第一个来表达不舍的。 之前孟夫人也来过,即将成婚的孟昔昂也来过,连孟旧玉,都控制不住,走到他的院子里,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一些早就说了好多遍的话。 等说完了,他心里还是不好受,便坐着,看孟昔昭是怎么练习的。 然后看着看着,他就开始担心起来,就二郎这个骑术,该不会还没出应天府,就把自己摔死了吧……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初八这一日。 明日,他就该走了。 从好几天前开始,孟昔昭就有些坐立难安,庆福观察着,感觉他是在等什么,练会了怎么骑马以后,他还经常出去,要么去望江楼、要么去不寻天,如今不寻天已经交给李大公子了,李大公子看他过来,还以为他是不放心把不寻天给自己管理。 好歹现在庆福也有了跟着孟昔昭几个月的经验,他就这么默默的看着,突然福至心灵。 郎君这是,在等太子殿下吧? 也是哈,郎君跟太子殿下经常偷偷摸摸见面,两人关系可好了,如今郎君马上就要走了,这太子却始终不露面,难怪郎君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流露出一些焦躁的感觉来。 然而孟昔昭自己并未察觉到。 最近他是经常性的想起崔冶来,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正,想就想了,哪怕在过去,崔冶也是他大脑里面的常客。 只是到了初八这一日,参政府的鞭炮都放完了,也没见到太子身边的人来给自己送信,孟昔昭还是感觉心里闷闷的。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自己上赶着,去找崔冶,让他给自己几句临别赠言吧。 吉时已到,孟夫人赶紧进来催孟昔昭,后者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连忙站起,出去跟着一起迎亲了。 他是孟昔昂的弟弟,迎亲环节,肯定有他一份,孟昔昂穿着大红婚服,骑在参政府去年年中时候买来,每天跟伺候月子一样精细的伺候着的枣红马上面,孟昔昭落后他几步,也骑着一匹十分精神的小黑马。 幸亏他学会怎么骑马了,不然今天就只能步行跟着。 到了郡王府,孟昔昂拜见郡王爷和王妃,然后就按照婚礼的一般流程,去里面接受县主的几位兄弟的刁难,对于诗词,孟昔昭是帮不上忙的,于是,他继续站在这,还对面容严肃的梁郡王笑了笑。 “小侄见过郡王爷,诶,郡王爷,咱们之前在杏榜前见过吧,小侄可是一眼就认出您了,只可惜,那时候没能跟您打个招呼。” 梁郡王:“……” 大好的日子,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许再说了,再说,让我女婿听见了,以为我仍然肖想进士,他对我女儿不好了怎么办啊! 也不知他心里的咆哮被哪路神仙听见了,反正孟昔昭是真的闭嘴了,等孟昔昂成功把县主请出来,孟昔昭连忙挥开众人,让大家给新郎新娘留出一条通道来。 大齐拜堂,男女双方家长都要坐在高堂之上。 所以县主并未跟父母拜别,而是举着花团锦簇的团扇,落落大方的上了花轿。 这时候没有盖头,只有这么一个挡脸的团扇,这东西又能挡多少脸,站的角度偏一点,还是能看清新娘子面容的。 孟昔昭就故意落后一步,悄悄往那扇子底下看了一眼。 噫—— 难怪他大哥对县主忠贞不渝,县主简直就是长了一张国泰民安的脸啊! 特雍容!特大气! 如果不说她是县主,孟昔昭可能会以为她是皇后。 真的,县主长得特别像能够母仪天下的。 配他大哥,有点可惜了。 …… 孟昔昂如今美梦成真,对谁都笑得喜气洋洋兼傻乎乎,恐怕孟昔昭就是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对他说出来,他也不会有任何意见,说不定还会认同的点点头。 孟昔昭用看傻儿子一般的眼神慈祥的看着他。 罢了,这大好的日子,还是顺着他一点吧。 ……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很快就回到了参政府,孟昔昂下了马,亲自去把穿着深绿喜服的县主牵下来,也不管这合不合规矩。 跨过火盆,孟昔昂立刻就要对孟家夫妻行礼,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把娘子带回来了,谁知道,只有孟夫人站在这,孟旧玉却不知道去了哪。 孟夫人脸上的笑容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的尊贵,可她身后的那些孟家亲戚,还有她的一些交好夫人,此时的表情就有点挂不住了。 一个个笑得特僵硬,仿佛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孟昔昂愣了愣,他看向孟昔昭,后者拧起眉,立刻执行起自己伴郎的业务来。 虽说这时候没伴郎,但没事,孟昔昭给自己封了一个。 …… 他直觉问题出现在前堂当中,于是,他快步走进院子,悄悄来到前堂,想看看究竟谁这么不长眼,敢搅合他们参政府二十多年头一回办的喜事。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爹笑呵呵的站在地上,而他旁边,那本应属于高堂的位置,已经被崔冶占了。 他还微笑着跟孟旧玉说话,孟旧玉看似认真的听着,其实每根头发丝都在尖叫。 你什么时候来不行,非得今天来。 谁不知道我家大郎今日要成亲了,你这一来,都等不到明日,今日半夜,整个应天府就知道你来我家做客了! 本来,因为结亲的是参政府和梁郡王,皇亲国戚也是要到场庆贺的,大家原以为,身份最贵重的,也就是几个王爷,但因为梁郡王也是王爷,所以不需要对他们太过重视,拜堂也不需要请上来,摆几把椅子,让他们在下面坐着看就完了。 可现在……来人是太子啊! 这大齐,除了天寿帝,还有谁能不把太子当回事?! 孟旧玉脑袋上都开始冒汗了,他十分的着急,心里不住地思考,一会儿应该让太子坐哪?不能让他坐下面,那是不敬,可也不能让他坐上面啊,新婚小夫妻又不是他生的! 这边厢,孟旧玉都快把自己CPU烧出问题来了,那一边,孟昔昭终于合上了差点惊掉的下巴,赶紧跑进来救场。 走到崔冶面前,他恭恭敬敬的行礼:“太子殿下,微臣竟不知殿下今日莅临寒舍,这才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崔冶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无妨,在匈奴时,曾听孟修撰说过,二月初八是孟修撰大哥成亲的日子,孤也只是想来凑凑热闹罢了。” 宾客们不敢说话,心里却不用顾忌什么。 你是想来凑热闹吗? 你是想来拉拢人吧! 看看你把孟参政吓的,脑袋上都冒汗了,再看看人家孟二公子,也是一脸的惊魂未定,显然对这事不知情。 完辽完辽,太子这是盯上参政府了,想让他们上自己的船呢。 一瞬间,大家心里转了好几个弯,但最终都回到了同一个终点之上。 不管不管,跟自己无关,先观望观望再说。 …… 孟昔昭和太子客气了两句,就把他请下来,让他从善如流的起身,站到了自己身边。 孟昔昭用的借口是要跟太子叙旧,太子表示很满意,却没立刻走,而是道:“孤好不容易来了,先看完拜堂,再去别的地方。” 说完,他自顾自的走到下首第一位上又坐下了,孟旧玉看座次的问题已经解决,这才松了口气。 而孟昔昭就站在太子身后,一副接下来就要伺候他的模样。 等孟昔昂领着县主进来的时候,看见下面坐着一个太子,顿时惊的瞪大双眼。 等再看到太子身后站着的孟昔昭,孟昔昂的表情又复杂起来。 所以,这是看二郎一直都无动于衷,才借着自己成婚这个机会,追到这里来吗…… 孟昔昂:先动心的人总是输啊~ …… 拜堂正式开始,孟昔昭留到现在,为的就是见证自家大哥的幸福时刻,因此,他看的十分认真。 等到拜完了,众人立刻簇拥着孟昔昂和县主离开,孟昔昂觉得那些人凑的太近,怕他们挤到县主,还连忙伸出胳膊,让他们后退一点。 顿时,引来大家善意的哄笑。 孟昔昭看着,也忍不住的笑起来,只是笑容浅浅的,仿佛有几分羡慕的样子。 大家都在看新人,而太子在看孟昔昭,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 新人离开了,他们不必继续在这里膈应大家,孟昔昭连忙请太子去自己的院子里小坐。 而等到太子离开,这前堂中凝固的空气才终于重新流动起来,大家叽叽喳喳的,都在低声跟自己交好的人说着什么,孟旧玉看看这群人,心里那叫一个郁闷。 更别提,他新鲜出炉的亲家,梁郡王,还有郡王妃,都在沉默不语的盯着他看。 只看眼神,孟旧玉也能参悟出他们的意思。 ——定亲的时候,你可没说过你要参与站队,更没说你打算站的人是太子!而且好巧不巧,就在成婚当天暴露出来,你们故意的吧! 孟旧玉:“…………” 冤死他算了。 * 外面有多热闹,孟昔昭的院子就有多清净,这边一个人都没有,连庆福都在前面帮忙呢。 关上门,孟昔昭才问:“殿下怎么今日来了?” 崔冶:“你不想我来?” 孟昔昭默了默,“没有,就是……有些吃惊,没想到殿下会在人前和我展现的如此亲密。” 崔冶望着他片刻,然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以前不展现,是为了保护你。” 孟昔昭动动耳朵,忍不住的抬头,跟他对视:“那现在是……?” 崔冶轻轻勾唇:“现在展现,也是为了保护你。” 在你即将远行的时候,将你划分到我的身边,这里的人无法动你,远处的人也无法得知内中曲折,不敢碰你。 而当你回来的时候,这里就不会再是过去的模样了,我必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纵使不成,也决计不会成为别人手中执向于你的刀。 任何人,都不能用我来伤害你。 而这些更为深重的心念,并未被崔冶说出来,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孟昔昭,眼睛极细微的左右移动着,像是想把孟昔昭此时的模样,深深印在心里。 孟昔昭被他看的心中突然感觉十分的怪异,仿佛心脏坐了电梯,正在节节攀升当中,他愣住了,明知道此时的对视不同,却还是无法挪开自己的眼睛。 而过了许久,崔冶突然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用绸布精细包着的物什。 把那绸布轻轻掀开,孟昔昭低头一看,发现是个项链。 质感温润的和田玉被雕刻成了新月的模样,每一处都被工匠仔仔细细的打磨过,而且因为几十年来都被人随身佩戴着,养出来的光泽十分温和,就像崔冶这个人,看着很坏,好像心里一堆坏主意,其实他性格超好的,可温柔了。 孟昔昭看着崔冶拿起这条项链,然后凑过来,亲自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浅浅的呼吸停留在自己的颈侧,孟昔昭耳后条件反射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崔冶手指温凉,触碰到自己的皮肤时,比那玉还刺激人,孟昔昭僵着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骤然发觉,崔冶已经给他戴好了。 轻轻的把玉坠塞进领子里面,崔冶垂眸,看着他这乖乖巧巧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忍住,用拇指缓缓的摩挲了一下他的颈侧。 他低声说:“二郎这里,有一颗痣。” 孟昔昭立刻抬手,捂住那个地方,他脸有点红:“好多人都有呢。” 崔冶歪了歪头:“但我只注意过二郎的。” 孟昔昭:“…………” 他垂头,隔着衣服摸了一下已经落在心口位置的玉坠:“殿下送我的是什么?” 崔冶看了看他脸上的红晕,到底没有为难他,而是顺从的换了话题:“是护身符。” 言毕,他顿了顿,徐徐浅笑:“新月如钩,盈月如盘,惟愿二郎,予我团圆。” 第60章 俗世 太子没在孟家待多久, 跟着孟二公子一起去他的院子坐了大约一刻钟,然后他就和侍卫们一起出来,微微笑着看了一眼宾客们, 然后施施然的离开了。 宾客们全都低着头,纷纷行礼, 恭送太子, 等他走了以后,立刻, 新一轮的叽叽喳喳再次爆发出来。 正留在外面招待众位贵妇的孟夫人:“……” 拳头硬了。 她家大郎一生唯一一次的成亲日,竟被这个不知什么路数的太子大抢风头。 懂不懂礼貌啊你! …… 拧着眉, 运了运气, 把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全都压下去,然后她四下看看, 发现孟昔昭没出来,便让自己身边的雪镜去找人:“去叫二郎,这么多宾客都在外面呢, 他不出来招待, 这算什么道理。” 雪镜哎了一声,赶紧去叫了。 孟昔昭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 听到雪镜叫他, 孟昔昭回过神,哦了一声:“知道了, 我这就去。” *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二更。 终于,所有宾客都离开了, 亲戚们也都心满意足的回家了,孟昔昂和县主自然是享受他们的新婚夜, 别人则带着满身疲惫,各自散去。 明日一早,天亮了,孟昔昭就得出发,孟夫人还叮嘱他,早些睡,养好精神。 孟昔昭答应的是挺好,但躺到床上以后,他那眼睛,睁的比探照灯还亮。 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另一只手则无意识的摸向自己心口处的玉坠。 这玉坠贴着他的身子,如今也是温温热热的。 孟昔昭不禁想起自己之前还向大哥打听,想知道崔冶究竟是对自己有控制欲,还是把自己当了半个家人。 现在再看,孟昔昭深感自己不是个东西。 …… 岂止是把他当了半个家人,怕是都已经把他当成整个家人了,不然,又怎么会送他这象征着尽早团圆的护身符呢。 想想也是,太子家族庞大,可他几乎没有家人,关心他的谢家,出于种种原因,他也不敢跟人家正大光明的亲密。朋友,他更是没法辨别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唯有他孟昔昭,因着声名狼藉、且过去表现实在蠢笨,才能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令太子产生兴趣,然后,慢慢的两人才越走越近。 拥有的越少,自然也就在意的越明显,而他却因着自己家庭美满、社交充足,没有设身处地的为太子着想,甚至,还因为他生气了,觉得他莫名其妙。 孟昔昭:我真是该死啊。 …… 寂静的夜里,噌的一下,孟昔昭翻了个身。 看着几乎一点亮光都没有的室内,孟昔昭思考了好久好久。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他静悄悄的起身,然后也不点灯,就这么摸黑,前往东厢房的小侧间。 这是金珠的住处,也是离他最近的单间,像庆福,平时都是在外间里睡长榻的,连个正经房间都没有。 孟昔昭蹑手蹑脚来到金珠的床前,看见金珠睡得正熟,一时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叫醒她。 而这时,金珠睡着睡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睁开眼,顿时和弯腰查看她究竟是深睡还是浅睡的孟昔昭对视上。 金珠:“…………” 孟昔昭:“…………” 默了默,金珠揽着被子坐起来,她说道:“我知道郎君不是来提拔我做小娘的。” “所以,可否请郎君告知,这深更半夜的,您又想让我替您干什么?” 孟昔昭:“……” 什么叫又啊。 搞得我好像经常压榨你一样。 沉默一瞬,孟昔昭坐在她床边,十分厚脸皮的笑道:“既然你都醒了,那我也不客气了。” “你去一趟南郊庄子,把滕康宁给我叫过来,明日一早,我要带他一起去上任。” 金珠:“…………” 后悔啊。 当初真不应该跟郎君说实话的,但凡她少说一点,如今也不能摊上这个老黄牛的命。 * 叫金珠去也是不得已为之,因为所有人当中,就金珠知道滕康宁的底细,知道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大夫,还是个正在劳改的劳改犯。 滕康宁也是够倒霉的,明明睡得好好的,突然孟昔昭身边那个大丫鬟就把他从被窝中薅了起来,不由分说就扔给他一套行头,说要带他去隆兴府。 滕康宁:“……” 去匈奴带我也就算了,怎么去隆兴府也带我?!那边可都是咱们自己人! 滕康宁不乐意,披星戴月赶了三十里路的金珠立刻呲牙威胁他,敢不去,就断了他的草药供应,有本事,你以后就对着空气研究你的绝世毒/药。 …… 在金珠的淫/威之下,滕康宁只好不情不愿的跟来了。 第二天清早,庆福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人,还有点纳闷,不过孟昔昭都没说什么,他自然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卯时不到,全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准备一起送孟昔昭出门。 连新婚的县主都梳上了妇人发髻,站在孟昔昂身边,对他这个小叔子福了福身子,口中说道:“叔叔,一路平安。” 县主的相貌不随梁郡王,随王妃,身高也随,在这古代,她一个女人能长一米七几,实属不易,要不是孟昔昂也继承了高个基因,说不定就要被她压过去了。 看着高贵的县主做低姿态,孟昔昭哪敢真的这么受了,别说她是不是县主,哪怕只是嫂子这层关系,也没有让嫂子给小叔子行礼的。 也许大齐都这样,但孟昔昭自己,不愿意继续践行这种规矩。 因此,孟昔昭连忙虚扶了她一下,把她这个礼打断了:“嫂嫂,你以后跟大哥一样,叫我二郎就行了。日后我不在家,还望嫂嫂能替我照顾爹娘。” 县主不怎么出门,过去一年仅仅听着孟昔昭的名声如何变化,如今亲眼得见,她才确认,自己这小叔子真的改性了。 县主顿时笑起来,仿佛一朵渐开的水莲:“好,二郎放心,家里有我和你大哥看着,不会出岔子的。” 孟夫人看着自己儿媳落落大方,没有含羞带怯,而是一上来就自然而然的融入了这个家,心里挺欣慰,但转头,看向孟昔昭以后,这欣慰,又变成了心酸。 “罢了,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一会儿天都亮了,走吧走吧,早点上路,日后也早点回来。” 孟昔昭这才拜别父母,而孟昔昂也牵过马来,要送他出城。 只有他去,这段路,别的人就不跟着了。 当初孟昔昭的计划是全员骑马,日夜兼备,但因为多了一个滕康宁,又多了许多行李,所以队伍里多了一个马车。 但这马车不是孟昔昭坐的,而是滕康宁和石大壮坐。 他俩一个完全不会骑,一个练了一段时间但还是跟不会骑没什么两样,正好凑一块。 应天府无论何时都很热闹,但在卯时到辰时之间,城中会悄悄的安静那么一会儿,仿佛是这座城,微微的闭了一下眼,准备着再去迎接第二日的清晨。 他们出城的时候,几个人都没说话,直到正式的离开了外城的大门,孟昔昂才一拉缰绳,跟孟昔昭说:“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别忘了,这么多人都在应天府等你回来呢。” 孟昔昭笑:“大哥,你这话都说了好多遍了,我知道,放心吧,我一定囫囵着回来。” 孟昔昂张了张嘴,想再说点别的,却最终还是没说:“行,走吧,我看着你走。” 孟昔昭点点头,转过身子,轻刺马腹,然后马儿就带着他,小跑向远方了。 其他人见状,也一并跟上,远远的,他看见自己弟弟回过头来,稍微停顿之后,对他摇了摇手,虽说方向偏了一点,但孟昔昂还是很激动的抬起胳膊,对他也挥了挥。 而同一时间,就在他的头顶,城墙之上,一个挺拔修长的人影静静的伫立着,他并没有挥手,只是一直不错眼珠的盯着那个小黑点看。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垂下眸,对身后的郁浮岚说:“回吧。” 郁浮岚听话的跟着他一起下楼,但是中途,他还是回头疑惑的看了一眼。 好怪啊…… 来送行,为什么不告诉孟昔昭呢,要不是孟昔昭回头,看见了太子殿下,说不定他们俩就这么错过去了。 想不明白。 * 虽说队伍里多了个马车,但这高速行进的计划,并没有改变。 骑过马的都知道,要跟着马匹一起动作,不然就会颠的十分难受,连当年喝的母乳都能吐出来。 前面的孟昔昭骑马,金珠和紫藤也各骑一匹,守在他左右两边,后面庆福架着马车,为了赶上他们的速度,庆福都快把鞭子挥断了,这就苦了坐在马车里的滕康宁和石大壮,两人各坐一边,两只手都跟蜘蛛侠一样的撑在车板上,丝毫不敢松懈。 因为一旦松了,他俩就得滚做一团,搞不好还得来个亲密接触。 石大壮是有娘子的人,他是坚决不会和其他人有肌肤之亲的。 哪怕意外也不行! …… 跑了一上午,他们停下来吃饭喝水顺便歇歇脚,这马车刚一停下,两名汉子就从马车里踉踉跄跄的滚出来,石大壮半句话没说,先趴草丛里吐了个昏天黑地,滕康宁则哆哆嗦嗦的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给自己吃了一粒。 然后,他那脸色就好一些了。 庆福烧火,金珠和紫藤则去泡茶,至于中午吃什么,就吃他们带的干粮,毕竟现场做饭也很费时间的,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孟昔昭吃完了,立刻靠着大树睡觉,昨晚他一宿没睡,再不睡一会儿,晚上他就顶不住了。 他们仨都挺忙的,石大壮吐完了,也不敢出声抱怨,生怕他们不高兴了,把自己扔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等死,把自己那份干粮吃完,趁着休息的时间,他蹭到滕康宁身边。 “这位官人,您是大夫?” 虽说同乘一路了,但这还是他俩第一次对话。 滕康宁瞅瞅他,点了点头。 石大壮差点哭出声来:“太好了,求您救救我吧,这马车颠簸起来太要命了,再这样下去,我都怕自己挺不到隆兴府了。” 滕康宁:“……” 他也是心有余悸,就算他医术高明,也没法对付这种物理攻击啊。 听孟昔昭刚刚跟那个金珠两人交谈间的意思,他们中午歇了脚,晚上就不歇了,直接跑一晚上,到了明日早晨,再找个沿途的镇子歇脚吃饭,顺便喂马。 想想要这么颠一晚上,滕康宁的脸也有些发绿。 思考了很久,他看向石大壮:“我倒是有一味药,可以让你我免去这些颠簸之苦。” 石大壮眨眨眼,惊了:“竟还有这种药?!” 滕康宁点点头:“就是会有一些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也不会比把人的内脏都颠出来更可怕了,石大壮顿时摇头:“没关系,我不怕,神医,求你也给我一副这个药!” 滕康宁见他这么爽快,不禁也笑了笑:“好,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我就不收你钱了。” 说着,他给了石大壮一粒黑色药丸:“上车以后再吃,效用更好。” 石大壮连连道谢,然后珍惜的把药丸收了起来。 等到孟昔昭小憩醒来,他们又重新上路,爬进马车,石大壮和滕康宁一起拿出药丸,互相看看,然后把药丸服了进去。 …… 孟昔昭倒是想直接跑一路,但他们这些人,没一个是习惯了高速赶路的,到了后面,大家都有些精力不济,正好路上又碰到一个官府开办的驿站,孟昔昭便临时决定,先在这停上两个时辰,等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金珠等人也支持,庆福便把马车停到后院,下车后,他叫了两声,没听到里面有 nAйF 人回应,他心里一个咯噔,立刻去掀帘子。 再定睛一看,好家伙,里面的大夫和农业专家,此时都已经叠罗汉般叠到一起,完全不省人事了。 庆福吓得哇哇大叫,孟昔昭听到他说的话,更是吃惊的瞪大双眼。 来到马车前,无论他怎么晃悠这俩人,他们都没动静,这荒郊野岭的,又没大夫,而滕康宁随身携带的那些药,他也不敢动,最后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揪着石大壮的领子,抬起右手,立刻左右开弓。 啪啪啪啪! 四个巴掌之后,石大壮终于被痛醒了。 庆福一看有效,连忙对着一旁的滕康宁照做,而把滕康宁也扇醒以后,他们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不再忍受路上的颠簸,滕康宁给自己和石大壮一人喂了一粒浓缩版的蒙汗药,决定把这一路的颠簸全都睡过去。 孟昔昭:“…………” 庆福:“…………” 不早说! 差点被你俩吓死! …… 就这样,在鸡飞狗跳之中,他们离隆兴府越来越近。 * 想去隆兴府,要先去江州,想过江州,要坐船,渡浔阳江。 浔阳江边没有太大的船,他们这一批人还不能全上去,最起码庆福驾的马车,就要等下一艘船才能上。 不过那都是小事了,这一次出行不像去匈奴的时候,孟昔昭身边连个熟悉的自己人都没有,金珠是知道他怕水的,等到了船上,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怕他又把自己折腾到水里去。 这浔阳江可是长江的一段,要是从这掉下去,就是船夫,也不一定能把他捞上来。 但孟昔昭这次并没有表现出惧怕的情绪来。 当然,紧张还是有的,但紧张的时候,他就去摸心口的玉坠,感受着月牙的形状,想着之前崔冶一语不发的牵着他的手,然后,他就发现,自己不怎么怕了。 就是有点想家。 看来不管是谁,只要独自出发来到这浔阳江上,都会发出几分流落异地的慨叹。 想着想着,孟昔昭自顾自的笑了一下,把他旁边的金珠看得面色十分诡异。 郎君这没事就独自发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过了浔阳江,再走六十里,就到隆兴府了。 他们过江州的时候,因为一直走在官道上,也没看见江州城中是什么模样,此时来到了隆兴府城外,看着黑一块黄一块的土地,孟昔昭这眉头不禁拧了起来。 黑的自然就是烧过的痕迹,就是不知道是用火药炸出来的,还是两军交战,用了火攻。 城外能看出原本开垦农田的形状,如今农田也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城外一个人都没有。 今日是二月十一,比他们原定的到达日期晚了一天。 而北方的应天府早在正月底就已经开始翻耕播种了,隆兴府位于应天府的南方,本应播种的更早,到了如今,竟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连坐够了马车,下来步行的石大壮见了,都不由自主的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种地,隆兴府的百姓这一年要怎么过日子啊。” 孟昔昭心想,还能怎么过,凑合过呗。 就是让他们现在出来种地,他们敢吗?谁知道南诏人会不会又来一次呢。 默了默,孟昔昭让马匹加快速度,朝城门跑去。 那个被炸塌的城门楼子,如今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新的城门楼子,到现在都没建起来,连城门,都是用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看起来十分磕碜。 孟昔昭站在城门外,看着这个仿佛只能在山大王那里看到的简略版城门,不禁陷入沉默。 门口巡逻的士兵已经狐疑的看了他好一会儿了,如果他再不动作,怕是要被抓,他从怀里掏了掏,把自己的任命书和知府鱼袋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士兵得知他就是新上任的知府,连忙把他放了进来。 孟昔昭正奇怪怎么没看见谢原和银柳来接他,这时候,守门的城门官把他拉到一旁,告诉他一个噩耗。 谢同知上任没多久,就被隆兴府的百姓打了,如今还起不来床呢。 孟昔昭:“…………” 啥?! * 知府没来,这隆兴府又乱哄哄的,谢原就是养伤,也不敢去别的地方养,而是继续留在隆兴府衙门里,天天躺着办公。 得知孟昔昭来了,他想下去亲自迎接,却被银柳按了回去,说他们郎君肯定会先来看他。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孟昔昭就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身后还带着一串小尾巴。 正是吏部安排的那些官员,他们七嘴八舌的跟孟昔昭告状,说这里的百姓有多彪悍,根本就不听话,这些天到处闹事,他们想武力镇压,谢原却不让。 话里话外,全是让孟昔昭先惩治谢原,再惩治城中百姓的意思。 孟昔昭跨过门槛,都走到谢原面前了,这些人还不住嘴,孟昔昭顿时转头,“有完没完?!你们这么有主意,这知府给你们当好不好啊?” 说着,他就解下自己的鱼袋,往最大声的那个人手里塞:“来来来,你拿着,以后我这个知府不干了,你来干。你们几个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叫王知府?” 其他人:“……” 那个姓王的吓一跳,连连拒绝,但孟昔昭就是不放过他,非要把自己的鱼袋塞他手里,最后姓王的被逼得没办法,痛哭流涕着说我错了,大人您就饶了我吧。 孟昔昭看他都快跪下了,顿时呵呵一声,阴阳怪气道:“别啊,你可别叫我大人,我担不起,你看你刚才上蹿下跳的,就差掰开我的嘴,替我说话了,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能叫我大人呢,我叫你大人才是,对不对啊,王大人?” 这姓王的才是个司理,在隆兴府的衙门里连前五名都算不上,即使孟昔昭跟他阴阳怪气,他也决计不敢回嘴,只能流着汗,一再的告罪。 顺便还在心里悔恨了一句。 这纨绔从良……也还是收不了纨绔的味儿! 听听,哪个大官会这么说话的,只有地痞无赖才这么斤斤计较,丝毫不给人脸面! 但他还没辙,谁让现在这个纨绔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呢,他只能这么受着。 至于成为知府大人的亲信、团结起来、孤立谢原、把这隆兴府变成自己的安乐窝……也不用想了,有这么一个知府在,他能不被孤立了就不错。 姓王的不停道歉,别人见孟昔昭抱着臂就是不说话,顿时也明白了,跟着一起低头致歉,孟昔昭哼了一声,这才把他们全都赶出去。 等出去以后,众人对视,苦笑一声。 孟知府是个强势的啊。 以后他们的日子,怕是要更加艰难了。 …… 他们都走了,孟昔昭才转过头,继续朝谢原走来。 而谢原倚着墙,此时的表情已经是无比钦佩了。 就这几个人,各个都有自己的心思,尤其是那个王司理,十足的小人做派,谢原能站起来的时候,还能压他一压,这自己一倒下,王司理就快要捅破天了。偏偏自己还对这种人没什么办法,只能尽力养伤,盼着王司理不会这么快就把衙门整垮。 但他就是十足健康的时候,他也没法让王司理露出这么沮丧的表情。 这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咳,好像用的不太恰当。 这时,孟昔昭也走到他旁边坐下了,他皱着眉:“到底怎么回事?” 谢原叹口气,说道:“本来一切都很好,五日前,我带人去查看城中存粮几何,一个青年在我进门以前,对我大喊,让我开仓放粮,接济吃不饱饭的百姓,我因为还不知道具体的数额,便没有回应他,只说让他再等等。” “等我从粮仓里出来,也不知他在那究竟蹲等了多久,一棍子朝我打来,我身边的衙役也慌了,没有立刻行动,等他们把那人抓住的时候,我就变成这样了。” 孟昔昭听得眉头紧皱:“衙役?你带了哪些衙役。” 谢原脸一红,说起这个,他也觉得自己欠考虑了:“是我新招的一些衙役,都是隆兴府本地人,我原想着,带他们一起出去,也能让百姓对官府多几分好感。” 孟昔昭:“…………” 出发点是好的。 就是时机不对。 百姓们正因为南诏的余威害怕着呢,同时也因为青黄不接,正在饿肚子,这时候谁还管你身边衙役来自哪里呢,反正他们能看见的,就只有粮食,还有死活不给他们粮食的官府。 这事看起来十分合理,谢原这顿打挨的好像也不冤,但孟昔昭觉得,以防万一,他还是去审审那个青年比较好:“人还在大牢里吗?” 谢原点点头:“你没来,我便想着,先关起来,等你到了,再请你定夺。” 孟昔昭嗯了一声:“行,那这事就交给我处理。” 谢原看着他,想起他刚才是怎么怼王司理的,不禁叮嘱了一句:“大人,百姓心焦不已,难免有些冲动,你可不要下太狠的手。” 孟昔昭:“……” 他古怪的瞥了谢原一眼:“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问:“你在这半个多月了,看出这城中如今有哪些弊病没有?” 谢原苦笑:“怕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如今这隆兴府,一缺粮,二缺钱,三缺人,样样都致命,且百姓不信任官府,城中氛围一日比一日焦躁,我听说,今日又有胆子大的,想去抢粮食,已经被官兵扣押起来了,大人,抢官粮乃是死罪,可百姓们也属实是走投无路了……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孟昔昭听着,沉吟了一会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是死罪,自然要关进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谢原一愣,腰都忍不住的挺直了几分,他以为孟昔昭是个会替百姓考量的,怎么也跟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一样,一点情理都不讲啊。 他急急的道:“可是,百姓们——” 孟昔昭打断他:“别急啊,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力的,不管走到哪,都一样,全是天子脚下。” 谢原呆呆的看着他,不懂他什么意思。 孟昔昭抿了抿唇,看他真的没明白,只好直白的说出来:“等过两个月,找个好时候,我给陛下上书一封,告诉他这边的情况,陛下仁慈,定会饶了这些人的死罪,届时,百姓感恩戴德,陛下龙心大悦,你我,也能高枕无忧了。” 谢原愣了好一会儿,才恍悟的点点头,然后他又问:“可是,孟知府,你真能劝动陛下吗?” 孟昔昭嗯了一声:“只要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就肯定没问题。” 谢原:“…………” 这我也知道。 问题是这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凑啊!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谢原感叹:“也好,就先关着他们吧,关上几个月再说。” 孟昔昭却突然看他:“谁说要关他们几个月了?” 谢原:“……大人,不是你说的吗?” 孟昔昭:“我说的是关,但没说关几个月,这城里都穷成什么样了,还白养着他们啊?不可能,那么多事等着做呢,最多也就关这几天,然后,通通给我弄出去做劳力。” 谢原懵了:“大人想让他们做什么?” 孟昔昭唔了一声:“我也没想好。你之前不是去查存粮了吗?这城中存粮,还够大家吃多久的?” 谢原看他一眼,似乎在衡量他的心理素质如何。 想想应该不错,于是,他说了实话:“全拿出来,一天只吃两顿,也只够全城人吃二十天的。” 这还是精打细算,所有人都只吃五分饱的情况下。 南诏人是真的绝啊,他们先是把所有收获的粮食,一粒没剩的搬回南诏去了,粮仓里原本储存的,也被他们一趟趟的搬走了,剩下的,全都是地处偏远,他们又来不及搬,这才留下了。 要不是城里遭大难,死的逃的占了一半的人口,这点粮食,连二十天都撑不到了。 孟昔昭知道这边条件差,但他真没想到会这么差。 还是他想当然了啊。 上辈子生活在不愁吃穿的世界当中,国家存粮即使颗粒无收还够吃三年,应天府就更夸张了,哪怕应天府被人兵临城下,只要里面没人当二五仔,决定开门,城内的居民仅吃存粮,就能富富裕裕的生活上十年之久,还不用吃五分饱。 …… 都这样了,怎么朝廷还不下发赈灾粮?! 孟昔昭下意识的就想问这句话,然后他想起来,大军年前刚刚出征,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粮草,而今年又要跟匈奴买很多的牛羊,户部把粮食看得十分紧,就怕有人来找自己要粮食。 还有河北东路……那边也是需要赈灾的…… 至于应天府的存粮,他就不要想了,除非天寿帝也被穿了,不然他是绝对不会动用应天府的粮食,去救济别的地方百姓的。 孟昔昭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如果能熬过这两个月,城中情况应该就会好很多了。” 谢原也沉默,是啊,问题就是,这两个月怎么熬? 孟昔昭叹气:“也没别的办法了,跟周边的地方买吧,让衙役们组成几个队伍,去买粮。” 谢原默默的看着他:“可是大人,衙门里没钱了。” 孟昔昭:“……一文都没了?” 谢原:“一文还是有的,但全都拢在一起,也就剩下一千多两银子,还有一些前知州留下来的古董字画,哪怕全换成粮食,也是杯水车薪啊。” 孟昔昭:“…………” 他淡定的面孔终于裂开了。 知道这里会是地狱开局。 但也不能真就这么地狱啊! 孟昔昭张着嘴,震惊的看着谢原,而谢原安静的等他反应过来。 过了好久,终于,孟昔昭把嘴闭上了。 他不再问谢原问题,而是看向一旁,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事到如今,看来也没别的办法了。” 谢原愣了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突然,孟昔昭转过头,问他:“这衙门里,谁对隆兴府比较熟悉,而且特别的想升官发财?” 谢原:“…………” 他呆愣的给了孟昔昭一个名字,孟昔昭记下了,然后起身就要走,但在走之前,他对谢原说:“你好好养伤,明日,我就会命令城中所有粮仓,开仓放粮,未来的事情有点多,你可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谢原望着孟昔昭离开的背影,想着他刚才说的“有点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寒风,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 …… 而孟昔昭出去以后,马不停蹄的就去找谢原说的那个人了。 那人叫贾仁良,是这衙门里的一个主簿,由于南诏人打进来的时候,他娘病了,他回家照顾他娘,这才避开了一场灭顶之灾。 后来他娘故去,丁醇打开城门,他又回到了衙门里。 一看见孟昔昭,贾仁良就笑得十分谄媚,孟昔昭看着他,也笑了笑:“你可知我是谁?” 贾仁良:“您是知府大人啊!知府大人,小的给您请安了!” 说着,他就跪下,作势要给孟昔昭磕头。 孟昔昭:“……行了行了,本官不喜欢人下跪。” 一听这话,贾仁良又麻溜的爬起来,那叫一个听话。 孟昔昭顿时更加满意:“那你可知道,我爹是谁?” 贾仁良眨眨眼,回答的更加热情:“小的知道,是参政大人!” 孟昔昭微微一笑:“对,所以我早晚都是要回应天府去的,如今我身边正缺一个得力的人,若你能给我好好办事,到时候,我就带你一起回应天府,在那边,给你谋个一官半职。” 贾仁良呆滞的张开嘴,然后狂喜的给孟昔昭作揖:“多谢知府大人!多谢知府大人!大人您有事情尽管吩咐,我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孟昔昭点点头:“那我先问你,这城中,有哪些道观和佛寺?” 贾仁良愣了一下,“这可就多了,大人您问的是哪一种?” 孟昔昭:“很穷很破,但又意外的有人气的那种。” 贾仁良:“……” 他寻思了一会儿,说道:“还真有那么几家,只是这两年,大家都不怎么出门,那些地方的人气,也渐渐没落了。” 孟昔昭:“无所谓,底子还在就行,我再问你,这几家里,有哪家的道士或者和尚,长得特别仙风道骨,让人一看,就觉得他不是一般人的。” 贾仁良愣了:“啊?” 这是什么要求啊。 孟昔昭却还没说完:“这位道长、或者师傅,最好呢,他还比较留恋俗世,具体的说,就是他想出名,想出名都快想疯了,这种人,有吗?” 贾仁良:“…………” 他呆若木鸡的看着孟昔昭,半晌才发现,他不是开玩笑,他是很认真的问自己这些问题。 僵硬的眨了眨眼,贾仁良按照孟昔昭说的去回想,突然,他眼睛一亮:“有!大人,还真有一个!” 第61章 痛哭 不要小看大齐人对应天府的热衷。 为了能进入应天府, 他们削尖了脑袋也在所不惜,因此,孟昔昭一吩咐贾仁良, 后者便马不停蹄的去找那位据说很想出名的道长了。 仅半个时辰,他就把人带了回来, 孟昔昭刚取走了这几年隆兴府的人丁、田地、还有税收记录, 正坐在谢原的房间里,跟他一起分析。 谢原那日受伤, 背上挨了一棍,腿上挨了两棍, 小腿还骨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以后孟昔昭怕是会经常过来跟他一起办公。 谢原半躺着, 心里很是感动。 原以为自己受伤,孟昔昭就不会再带着他做事了,没想到, 他竟然一点都不嫌弃, 还带着公务过来找自己。 谢原很开心,孟昔昭也很开心。 幸好伤到的是腿而不是手啊, 腿断了没关系, 还能写字,就是他的好下属。 …… 他俩正说着话呢, 银柳进来告诉孟昔昭,贾仁良来了,还带了一个道长, 孟昔昭挑挑眉,心想这位贾主簿动作还真快。 “叫他进来吧。” 谢原并不知道孟昔昭找贾仁良是做什么, 因此,他好奇的撑起半个身子。 贾仁良点头哈腰的走进来,顺便对后面招招手:“来来来,就是这。” 在他身后,一个穿着蓝白色道袍的男人迈过门槛。 孟昔昭打量了一番。 这位道长年纪在二三十之间,蓄了山羊胡,手中拿着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确实是道教标配的拂尘,他眼神空灵的走进室内,对坐着的孟昔昭和躺着的谢原都只是淡淡一瞥,然后,他一挥拂尘,对他俩点点头:“无量寿福。” 念了这么一句,他才说了正经的见面语:“贫道见过两位大人。” 如今佛教地位超然,道教也就差这么一丁点,凡是出家人,对待官府都用不着太尊敬,说得过去就行了。 因此贾仁良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一个劲的对孟昔昭笑。 孟昔昭看着这个道长,别的不说,至少这外形是过关的,他十分清瘦,这一点可以说是吃不饱饭,也可以说是仙人辟谷多年,当然胖不起来;五官饱经沧桑,放一般人身上,就是吃了很多苦,可放在道长身上,那就是历了很多劫。 最让孟昔昭满意的是眼神,一般人可做不出来这种空无一物、仿佛对这世间没有丝毫留恋的眼神。 孟昔昭眨了眨眼,然后问他:“道长怎么称呼?” “贫道法号藏尘。” 哦了一声,孟昔昭笑起来:“贾主簿可有告知,我今日请道长过来,是想做什么?” 藏尘点点头:“贾主簿说,大人想为我们玉清观扬名。” 孟昔昭摇摇头:“非也非也,玉清观不过是一小小道观,天下道观几千家,我为何要给这样一个收受香火有限的道观扬名呢?我想扬的,是藏尘道长,你的名。” 谢原一头雾水的听着他俩对话,完全不明白孟昔昭这是什么意思。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藏尘。 他狐疑的看着孟昔昭,本以为自己今天过来,能从这个新任知府这里骗点香火钱走,怎么听他的意思,这知府好像是想骗他点东西出来呢。 要不说同行是冤家呢,都是靠着忽悠人吃饭的,都不用了解,藏尘就已经发现了,这个新知府,跟他是一路人。 …… 孟昔昭也没时间跟他废话了,能合伙就合,不能就算,只是听了他接下来的话以后,藏尘要是不干,那孟昔昭也不会让他继续在隆兴府待着了。 发他一笔盘缠,让他去别的州府继续当道长,要是他不愿意,那也有办法。 直接把他扣下,关在衙门的后院里,关到尘埃落定,再让他出门。 无论如何,他今日都回不去了。 …… 藏尘哪知道孟昔昭心这么黑,敢情请他过来,就没打算过放他回去,此时,他还在一脸懵逼的听着孟昔昭诉说他的计划。 藏尘越听心越惊,越听眼越亮。 他忍不住的问:“大人,您是怎么想出来这么多稀奇古怪主意的?” 孟昔昭呵呵一笑:“在应天府的时候,我对吃喝玩乐一道颇有研究。” 谢原:“…………” 纨绔二字被你说的真是清新脱俗啊。 不管怎么样,藏尘算是中招了,他越想越觉得可行,也不管自己仙风道骨的人设了,直接就对孟昔昭猛鞠一躬,感谢他对自己的赏识。 孟昔昭受了他的谢,然后告诉他,可以回去准备了。 藏尘严肃的点点头,转身离开,贾仁良看他走了,转过头来,也对孟昔昭佩服的五体投地:“大人,您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别这样说,去年我才刚认字。” 贾仁良:“…………” 没想到孟昔昭会冒出这么一句,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孟昔昭现在最见不得人闲着:“别愣着了啊,去,给我找个打金匠来,我要的东西,今天他就得给我做出来。” 贾仁良哎了一声,“我这就去!” 说完,他也跑了,屋子里就剩下孟昔昭和谢原。 谢原拧着眉,觉得这办法有点不靠谱:“孟知府,你真觉得这样就能平息百姓的怒火?” 孟昔昭:“肯定不能啊。” 谢原:“…………” 那你还折腾什么??? 孟昔昭叹了口气:“民望下降哪是那么容易升回来的呢,但是谢同知,此时此刻,不管是咱们,还是百姓,最关注的问题都不是民望,而是接下来这几个月,大家该如何过活,生计才是百姓心中的重中之重,如果能为生计奔波,谁还有时间来找官府的麻烦啊。” 谢原一怔,过了一会儿,他羞愧的低下头:“是下官忽略了。” 这也正常,谢原头一次出来面对百姓,发现百姓对自己那么厌恶,他当然心里着急,很想赶紧把百姓对自己的印象扭转过来。 谢原此时都感觉无地自容了。 亏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还不如孟昔昭这刚认字没多久的看得通透。 谢原低着头反思再反思,争取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而等他抬起头以后,他发现,孟昔昭正在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谢原:“……孟大人?” 孟昔昭看着他,突然十分灿烂的笑了一下:“谢同知,明日便让本官借你一用,如何?” 谢原:“…………” 借谁??? * 孟昔昭来了隆兴府一整天,除了召见过一个本地主簿,然后就一直待在谢原那里翻陈年旧账,吏部派来的官,他一个都没叫过。 原本呢,知府换人,这衙门里本应还有的磨,本地人和外来户,无论如何都是需要打一架的,但因为南诏人进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衙门里的大小官员全都宰了示众,只留下一些没法拿兵器、只会拿笔杆子记录的文员,让他们继续给自己干活。 文的,就剩一个通判了,那通判知道自己苟活下来也不可能被奖赏,倒是可能被发配,目前正战战兢兢的,哪敢来找孟昔昭的麻烦;武的,更惨,一个没剩,全死了。 现在的武官全是丁醇留下来的人代理,防御使和团练使都是丁醇的亲兵,平时在军中就管着一两千人,现在当个一府团练使,也不算屈才。 至于跟知府地位相当的府都监,也就是隆兴府所有将士的老大,目前还没定下来,一般情况下这个人都是由本地人来担任的,而隆兴府这情况……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只能悬空着了。 因此,这整个隆兴府府衙,除了孟昔昭和谢原,就剩下那四个吏部选派的文官了。 就这么点人,居然也能出现拖后腿的现象。 周司法、吴签判、郑录事、还有王司理,这四人都坐在本应属于通判带领大家办公的都厅里,叽叽喳喳的说孟昔昭的坏话。 王司理:“这哪是知府,分明就是个混不吝,我倒要看看,只他一个人,怎么解决隆兴府如今的局面。” 郑录事:“咱们不做事……这不好吧,万一出现意外,咱们怎么交代?” 王司理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你还想交代?你想交代什么,你又能跟谁交代?离开吏部,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难道你还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回到应天府?别做梦了!有时间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不如咱们几个团结起来,对那个孟昔昭施压,他是今日刚到,还以为自己是过来享福呢,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自己孤掌难鸣了,到时候还是得来拉拢咱们。” 吴签判默默的低着头,不说话。 周司法其实觉得王司理话说的不太对,他们几个都是孟昔昭的下属,在这待了也没几天,面对的局面其实和孟昔昭一样艰难,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非要和孟昔昭掰掰腕子,这……怎么看怎么不太合适啊。 但对于王司理所说的,以后孟昔昭知道厉害了,就不会再难为他们,他们在隆兴府也算是站稳脚跟了,周司法感到十分动心。 他是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应天府的,虽说他现在做的是司法参事一职,可这职务并没有品级啊,不入流的,能不能回应天府,只看自己的上峰有没有提拔的意思。 就他今日所观察的,孟昔昭这人如此的不讲情面,怕是以后根本不会给自己离开的机会。 这么一想,他也认同了王司理的看法。 这一仗,必须坚持,只有这样,他以后才能在隆兴府过上好日子! 姓周的和姓王的已经沆瀣一气,姓郑的则是个墙头草,不辨是非,就看哪边人多,然后他再选择着随大流。 姓吴的之前其实和姓郑的一样,但自从见过孟昔昭了,他就觉得,或许自己可以换个墙头了。 他可不像王司理,到了新地方,就急吼吼的宣示主权,他只想安安稳稳的混日子,而眼看着,这位王司理就不像是能带他一起混日子的。 跟知府掰腕子,不是不可以,但你明知道这位知府眼里揉不得沙子、而且格外的不讲情面,是个强势且背景雄厚的,你还非要跟他掰,那估计,最后被掰的只能是你。 所以啊——拜拜了,在下要另觅新主了~ * 孟昔昭一忙活,就忙到了半夜,他也没去新的府邸,而是留在府衙里,找了个空房间睡下了。 隆兴府刚升级,这府衙还是州级别,没有跟着提升到府级别,原先的知州府邸,现在也归他了,只是听说那知州死了以后,所有家眷都被拉出来,带回了南诏,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府邸又被南诏人翻了个底朝天,如今已经荒废的连草都长出来了。 住这种地方,就算孟昔昭信奉唯物主义,也感觉瘆得慌。 算了,反正他不打算在隆兴府待多久,就跟谢原一样,都住在府衙好了。 金珠在他隔壁睡下了,庆福则在外间打地铺,没办法,这府衙真的不咋样,连个榻都没有,就只能委屈一下庆福了。 银柳不在,她跟谢原一起来的,对这隆兴府还算是熟悉,所以出门替孟昔昭办事去了。 石大壮和滕康宁两位技术人员,则被安排到了后院,这里原本是知府家眷住的地方,现在也便宜他们了。 揉揉酸痛的屁股和大腿,孟昔昭默默脱下衣服,正准备睡觉呢,突然,外面的门被人敲响了。 那人还对着门缝小声说:“大人,你睡了吗?我有紧急事务,要向大人禀告。” 庆福看向孟昔昭,后者眨眨眼,对他点点头:“给他开门。” 见到是白天的四位官员之一,孟昔昭还挑了挑眉,听完他说的话,孟昔昭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回忆着说道:“你叫吴……” 吴签判拱手:“下官吴事吉,白日对大人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孟昔昭笑起来:“好说,好说,其实本官知道,吴签判在来之前,也不清楚王司理会如此行事,吴签判当时不言不语,想必是被王司理的胆大包天吓到了。” 吴签判顿时感动的看向孟昔昭:“大人英明啊!” 孟昔昭微微一笑:“吴签判大可放心,本官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今日的事,你我以后都不必再提起了。” 吴签判心中一喜,然后面露忧愁的问他:“那王司理预备做的那些事……” 孟昔昭哦了一声:“不用管他,我如今忙着,没时间收拾他,等过段时间再说。” 吴签判听了,连道大人英明。 但他心里其实正嘀咕着,是真忙,抽不出手,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能延后再说? 要知道这位知府如今还没到弱冠之年呢,恐怕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位如此年轻的知府。 年轻人,很难对付官场上的老油子。 吴签判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下,然后就把这些想法全都深深的压起来,说了句不打扰大人休息,然后他就走了。 庆福跟过去,把门关上,等回到孟昔昭身边,他笃定的说:“郎君,这人根本就不是他说的那样。” 孟昔昭看他一眼,乐了:“行啊,连你都学会看人了。” 庆福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不是在郎君身边久了吗?” 顿了顿,他又问:“那郎君,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孟昔昭:“我为什么要处理他,他刚刚不是说的挺好的吗。” 庆福顿时急了:“可是他对您不忠心呀。” 孟昔昭:“…………” 虽说学会了看人,但这为人处世上,庆福还是有的学啊。 默了默,他说道:“这世间的事不是总那么理所当然的,我又没给过他好处,也没帮过他什么,凭什么他一看见我,就必须对我忠诚?况且,做官又不是娶妻,还非要讲究个精神忠贞,管他忠诚不忠诚呢,只要他听我的话,完成我吩咐的事,那就够了,我就愿意一直用他。” 庆福啊了一声,呆呆的消化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了,他不禁感慨的看着孟昔昭:“郎君,你现在真有大官风范。” 孟昔昭谦虚的摆手:“哪里哪里,我这叫,天生丽质难自弃。” 庆福:“…………” 郎君哪都好,就是不禁夸。 * 第二天,王司理等人全都告假了,吴签判因为提前跟孟昔昭通了气,孟昔昭让他照常来府衙,他便没有递上自己的告假条。 王司理等人还骂他是叛徒,净做一些阿谀奉承之事。 而孟昔昭看人都来得挺齐了,就换上官服,然后静等。 等什么呢? 当然是等百姓闹事啦。 …… 百姓们也不都胆子大,胆子最大的那批人,已经全都因为抢官粮进去了,其他人现在正是畏惧的时候,根本不敢做什么,至于后面那些煽风点火的人,他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都偃旗息鼓了,准备等过几天,再干一票大的。 哪知道,他们休息了,那边厢,百姓们居然自发的要去官府讨说法了。 煽风点火人的头领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惊的坐起来:“是你们干的?” 底下几个人全都摇头:“没有啊,不是我们。” 头领想了想,悟了:“肯定是咱们之前一直鼓动,如今这火候到了,大家群情激愤,便主动起来了。也好,还省得再浪费时间,走,咱们也去看热闹去!” 说着,他们一起跑出这座民宅,很快,就混进了其他也想看看情况的百姓当中。 都是大齐人,他们一融入进去,还真就难以分清谁是谁了。 而这时候,最激动的一些农夫,已经来到了府衙之外,官兵们长枪把守,怒视这些闹事的百姓。 农夫一:“为什么不放粮?南诏人抢我们,官府说是解救了我们,可我家里现在已经一粒粮食都没有了,我孩子饿的都晕过去了,你们还不放粮,是想活活饿死我们吗!” 农夫二:“没有粮食,也没有种子,以后可怎么活呀,我娘在家里要上吊,被我拦下来了,都怪你们这些天杀的官府,吃着皇粮,不管我们的死活!” 农夫三:“休要跟他们浪费口舌,直接杀进去,把粮食抢出来!” 听到这话,前面的官兵顿时怒吼:“我看谁敢!抢粮是死罪,谁先冲过来,我就先砍了谁的脑袋!” 刚刚冲动发言的农夫已经后悔了,他的同伴们也觉得十分为难,让他们退缩,他们不愿意,可让他们去送死,他们也不愿意。 这时候,人群里响起一个乞丐的声音:“大家不要乱!咱们今天来,是求新来的知府大人开仓放粮,而不是来聚众闹事,只要给粮,我们就走,如果不给,我们就继续在这站着。” 这乞丐的声音顿时得到众人的附和。 “对对!” “我们要粮食,你们不给,我们就不走了!” “放粮!赶紧放粮!” 银柳站在人群的边缘处,见形势已经被那老乞丐一句话拉了回来,她这才松了口气。 郎君交给她的任务,可真艰巨啊。 既要把百姓们的情绪煽动起来,保证他们今日会来府衙闹事,又要控制好人群的数量,和大家的想法,免得挺好的集体静坐、变成了□□烧。 银柳一开始觉得这任务挺简单,可时间越长,她越发现,自己有点控制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哪怕有老乞丐在里面混着引导趋势,估计也挡不住有人一时激动,决定做那个身先士卒的人。 好在,孟昔昭一直让庆福盯着外面的情况,听说大家来了,孟昔昭立刻就身穿官服,走了出来。 他正好听到其中一个官兵的骂声:“你们这群刁民,还不速速退后!” 孟昔昭乐了,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快走几步,他先伸手挥开旁边的几个官兵,免得他们遮挡了自己的脸,然后,才满脸愤慨的指向那个骂人的官兵:“你说什么?谁教你说这些的,本官爱民如子,岂能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你骂我隆兴府的百姓是刁民,我看你才是刁民!来人啊,把他给我拖下去,关起来,狠狠地打!” 那官兵都懵了,他不就是说了一句刁民吗,也不止他一个人说啊,怎么就要挨打了。 但孟昔昭身后的团练使见状,已经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属下,很快,两个人上来,用力的把他拖走。 这官兵可不知道孟昔昭是吓唬他的,他还以为自己真要被打死了,顿时发出求饶的惨叫,这惨叫声震荡在空气中,比刚才那些喊话的声音大多了,而且十分的真情实感,一点都不掺假。 吓得这些人,不管是官兵还是百姓,全都噤了声。 孟昔昭这才收敛起怒容,看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仅剩骨架高大的农夫,他顿时一噎。 酝酿好的情绪都打了个折扣,但因为流露出了一些发自真心的想法,反而看起来更加真实。 他忍不住的拧起眉:“各位乡亲,你们聚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然而前面的几个农夫都没说话,他们互相看看,最后还是刚刚那个喊的最大声的,他狐疑的看着孟昔昭:“你是谁啊?” 孟昔昭:“…………” 你们不认人就算了,怎么连官服都不认识? 这也怪不了百姓啊……他们今年才升成了府,之前衙门老大是知州,穿的不是他这身官服。 贾仁良今天也跟着出来了,闻言,顿时眼前一黑:“这位就是咱们的孟知府!你们有什么诉求,还不赶紧说?!” 几个农夫顿时呆住,这知府,怎么看着还没断奶呢? 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连忙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话,知府老爷,家里揭不开锅了啊,赶紧开仓放粮吧。 孟昔昭闻言,却是无语凝噎,神情看着十分的悲苦:“诸位,不是我不想放粮。” “而是、而是……” 说到这,他沉重的叹了口气:“咱们的粮仓,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啊!” 农夫们听了,突然,后面传来当啷一声。 原来是某个人带了锄头过来,悄悄藏在后面,现在这锄头掉地上了。 孟昔昭:“……” 他还是小看这群人了。 带锄头过来,咋的,伤了同知还不够,还打算把他这个知府也打一顿? 虽说锄头掉了,但也没吸引这些人的注意力,他们全都呆呆的看着孟昔昭,空气无比安静。 这就不得不感叹一下了,哪怕百姓如此厌恶官府,可在发现孟昔昭是知府以后,他说的话,大家还是下意识的就信了。 其实他们根本没见过粮仓里什么模样,也没看到账本上的记录,仅仅一句话而已,他们就真信了。 家里没粮已经让人感到绝望,连粮仓都没粮了,那他们,不就是只能等死了吗? 难道,他们又要回到老一辈讲述的那样,易子而食? 孟昔昭看着这一张张麻木的脸,心里都忍不住的感到羞愧了,但他还是按照原计划,对远处的银柳打了个手势。 一直伸着脖子看孟昔昭的银柳,见到这个手势以后,立刻捂着脸,超大声的哭了起来。 …… 听着这哭声,附近的人们不禁也悲从中来,纷纷痛哭出声。 期间还夹杂着几句恨骂。 “该死的南诏!” “没活路了呀,真的没活路了呀……” “等我做鬼,我就去咬死那些南诏人!” 庆福在后面,听着大家哭的这么伤心,都忍不住的跟着红了眼眶,而这时候,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远处街道上响起:“无量寿福——” 这声音格外的幽远,而且特别大,离得这么远,大家都听得见,哭声渐渐的止住,他们转头看过来,发现来人是个道士。 此时,那个道士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看着百姓们,先是叹了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后,他又抬起头,看向站在大门旁的孟昔昭,“但天地,自会给万物留一线生机。” 孟昔昭惊愕的看着藏尘,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你是什么人?” 藏尘微微一笑:“贫道乃世外之人,今日入世,是为一方百姓而来,也是为一方好官而来。” 说到这,他稍微停顿一下,然后重新抬头,问孟昔昭:“孟知府,你可是个好官?” 孟昔昭作为难色:“这、我刚上任不久……” 藏尘便换了个问法:“你可愿意为隆兴府百姓尽其所能,鞠躬尽瘁?” 孟昔昭愣了一下,立刻说道:“自然是愿意的!我不远千里来到隆兴府,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藏尘听了,又微笑起来:“如此便好,贫道法术不精,却能解如今隆兴府的燃眉之急,贫道有一碗,内中粮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好可以拿出来,献给孟知府,以做功德。” 庆福抹抹眼睛,把原本就红的眼眶揉的更红了。 然后一指藏尘的鼻子:“你这骗子!若世上真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法宝,你又怎么会直到这时才拿出来?!” 百姓们认同的点点头,也看向这个口出狂言的道士。 就算他们迷信,他们也不相信真有这东西。 况且,这道士看着有点眼熟啊。 他们正疑惑自己是从哪见过这个道士的时候,却见这道士自顾自的叹了口气:“也罢,在亲眼得见之前,贫道也如你们一样,都是不相信的。不如便让贫道开坛做法,让孟知府也亲眼瞧上一瞧。” 孟昔昭拧着眉,他下意识的看向那些闹事的百姓,只见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如果真有这样的神物,本官定会对道长感恩戴德,但若没有……” 藏尘仙气飘飘的回答:“任由孟知府处置。” 孟昔昭点点头:“那好,就请道长在这府衙门口做法,本官不想只有自己亲眼见,也想让隆兴府的百姓们见上一见,道长,可以吗?” 哪怕前面孟昔昭跟着他们一起哭,也没有这一句的效果好。 百姓们顿时十分感动,有热闹不吃独食,愿意分享出来让大家一起瞧,孟知府,你好像真的是个好官! …… 而那边,隐藏在人群中的头领则懵了。 什么情况啊? 因为这些天他一直都致力于煽风点火,他是知道民众有多容易被影响的,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这道士来得这么巧,搞不好就是这知府安排的,想给大家演一出戏。 可这戏的牛皮,吹的也太过了吧,他不怕收不了场,当场反噬吗? 这么想着,他就没动弹,而是继续默默的待在人堆里,准备着一会儿看看,那道士要怎么圆他的说辞。 而法坛很快就准备好了,只见那个道士当众施施然的走上去,先拜三清,认认真真的举着香鞠躬,口中还念念有词。 把香插好以后,突然,他挥舞起拂尘,像唱戏似的,在法坛上走来走去。 百姓们被他这一惊一乍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效果还不错,所有人都盯着他手中的拂尘看,哪怕之前不相信的人,此时也怀疑起来,全都注意力高度集中。 而这一段终于结束以后,道士就站在法坛正中央,猛地大喝一声:“肉体凡胎速速退去!若因为离得太近,冲撞了神仙,这粮食,便也出不来了!” 一听这话,本来离得挺近的人群,顿时全都向后退。 其实他们离得近也没关系,但就怕站在两边的人太多,容易看清藏尘到底干了什么。 而在他们全都退后以后,这两边就没什么人了,于是,藏尘也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金碗来。 金碗是纯金打造的,看着就特别的重,外表是金子,内里也是金子,为了让大家看清楚,里面真的一粒粮食都没有,藏尘还特意把碗竖起来,让大家看到里面。 等拿着这个空碗,让大部分人都看清楚了,藏尘才把碗端好,然后念咒:“金转玉开,五谷自来,急急如律令!” 说着,他大喝一声,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把金碗对向自己,用力按了一下金碗的碗底,让本来就做成活动的碗底瞬间翻转过来,露出一碗提前粘好的粮食来,然后,再把碗翻转过来,重新端好。 就这样,一碗满满的粮食,出现了。 隆兴府的百姓们:“!!!” 竟然是真的?! 天呐,隆兴府有救了! 都不等藏尘或者孟昔昭说什么,百姓们呼啦一下全跪下了,都在给藏尘磕头。 藏尘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这时候,孟昔昭也一脸激动的跑过来了,眼看着也要给藏尘下跪:“道长,求道长将此物借给隆兴府!” 藏尘哪敢真让他跪下,连忙用拂尘对他甩了一下。 然后,孟昔昭就猛地站直了身体,还十分震惊的低下头,一边左看右看,一边说着:“奇怪,我的腿怎么弯不下去了?” 庆福:“…………” 郎君说的没错,他啊,还有的学呢。 第62章 升堂 孟昔昭的话听在众人耳中, 大家更加吃惊,同时跪拜的越发虔诚。 百姓下跪,藏尘就不管了, 看起来受的心安理得。 主要是不心安理得也不行啊,他要是对着百姓也挥拂尘, 那立马就能露馅。 藏尘把金碗交给孟昔昭, 其实这金碗,只粘了表面薄薄一层的粮食, 里面塞的全是宣纸,为的就是营造出粮食很多的假象, 顺便减轻重量, 能让这碗底迅速的翻转。 一个后世最常见的小魔术,到了这, 就变成了惊世骇俗的大神通。 孟昔昭毕恭毕敬的接过这个碗,然后继续低着头,领受藏尘的教诲。 按照之前排练的剧本, 藏尘不悲不喜的说:“此物是三清上神借于贫道, 命贫道转交给孟知府,孟知府需感谢三清, 而不是感谢贫道。另外, 三清对贫道说,隆兴府的危难, 最多持续三月,因此,三月之后, 此物便会自动烟消云散,终究是神仙所用的器皿, 凡人能用两月,已是不易了。” 孟昔昭听了,顿时惊呆了:“三月,这不正是我与谢同知商讨出来的期限?来隆兴府之前,我从应天府带了一位精通栽种之术的农师,农师耗费数十载,研究出了可以令亩产增加四成的肥料,只是农师虽然如此说着,但我其实还未亲眼见过,若真能成,最多三月,便可看见收获的成果,莫非,三清已然提前预见,此事真的能成?” 藏尘捋着胡子,但笑不语,看上去十分的神秘。 但大家知道,他这是默认了,毕竟泄露天机人会遭雷劈的,他不说答案,大家也能理解。 好事一桩接一桩,先是有了取之不尽的金碗,然后又有了三月之期的盼头,百姓们激动的无以复加,却又不敢大声喧哗,全都眼巴巴的看着孟昔昭。 而这时候,人群之后又传来骚动,大家回头一看,发现几个官兵,抬着一个担架走过来了。 其实谢原是可以拄拐的,但孟昔昭非要他躺担架上,说这样更容易引起百姓的同情。 于是,谢原默默的躺在担架之上,品味着他这辈子最丢人的时刻。 等看见人群了,他才支起身子,孟昔昭给他安排的台词有很多,给他安排的表情也很充沛,但谢原实在是没法表现出孟昔昭想要的效果,他只能抿着唇,紧张的看着这些人。 其实,百姓们最吃的,反而还就是谢原这一套。 相比起夸张的演技,内敛的表达,才能让百姓们找回官民的区别,然后深深的敬重起来。 担架被抬到了孟昔昭面前,谢原看看孟昔昭,再看看藏尘,然后再看看孟昔昭。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字:“孟——” 孟昔昭感动的半蹲下去,握住他的手:“谢同知,你伤还没好,就不要出来了啊!你是不是听说咱们隆兴府有救了?没错,咱们真的有救了,粮食够了,而且有了三清的预言,三月之后,咱们隆兴府,会迎来大丰收!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饿肚子了!” 谢原:“…………” 他僵硬的看着孟昔昭,而孟昔昭仿佛听见了他的回答,然后用力一点头,突然放开他的手,站起来,用意气风发的眼神望着台下的百姓,他手一挥,声音激荡道:“本官决定,即日起,开仓放粮!” 百姓们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这句话,本来站起来了,此刻,又全都跪下,大声呼喊,谢谢青天大老爷。 孟昔昭见大家正高兴,立刻趁热打铁,说放粮之后,就会安排今年的播种事宜,种子不必担心,可以免费从府衙这里领。至于农师,他就在府衙之中,他会派人去各个县召人上门学习,争取在十日之内,就让整个隆兴府,都学会那三清见了都说好的新肥之法! 顿时,下面的欢呼声更高了。 混迹在人群中的头领:“…………” 他没有跟着一起欢呼,而是满脸凝重的看着台上的孟昔昭,片刻之后,他转过身,默默的离开了这里。 百姓们来这是为了要粮食,现在听说要开仓放粮了,他们更不可能走了,都准备着当场排队,争取做第一批把粮食领回家的人,因此,这个逆行的头领,看起来特别明显。 银柳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记下他的身量五官,本来还想跟上去,看看他会去哪里,但是想起孟昔昭之前说过的,不让她私自行动,她只好抿抿唇,继续站在人堆里面。 开仓放粮就不用孟昔昭亲自在这里盯着了,让团练使带着官兵来按人头分就行,就算人口锐减,隆兴府里的人还是那么多,肯定会有冒领、或者多领的行为,可是,这也没办法,官府本就防不住所有的小动作。 好在这种现象比较少,而且一旦被逮住,当场就会打十板,排队的人都听得到惨叫声,有些人即使动了心思,也不敢真的行动。 …… 今天演这么一出大戏,可发出来的粮食还是就那么一丁点,仅仅够自己家人吃两天,而且一顿就只能吃个半饱,聪明人自然会质疑,不是说取之不尽吗?怎么才这么点。 但对于这种言论,孟昔昭就不会搭理了。 开玩笑,他可是知府,怎么可能跟政府意见箱似的,天天坐在那给百姓答疑,今日演戏,也不是为了忽悠百姓,让他们觉得真的不缺粮,他主要的目的是,把石大壮的肥料推广出去,顺便对城中□□。 背后的蛇虫鼠蚁实在是太多了,他一个人,哪抓的过来,便只能从源头上下手,先稳住他们,让他们得到一个期限,无论成不成的,反正三个月以后就知道了,到时候要是不成,他们再绝望,再想着干点大逆不道的事,也来得及。 …… 至于藏尘,他献完金碗,就回玉清观闭关了,说是今日用了太多的法力,需要闭关七七四十九日。 百姓们追到玉清观,发现玉清观如此破旧,更加对藏尘会法术深信不疑,毕竟就这么一个小破观,哪怕收上三百年的香火,估计都做不出那样精致又厚实的金碗。 百姓们毕恭毕敬的来玉清观上香,还拿出自己的积蓄,给玉清观捐了不少香火钱。孟昔昭得知以后,也不禁感叹。 最大的智慧,永远都在民间。 三司使篦虱子一样的篦地皮,可等他走了以后,真定府的百姓还是能掏出钱来送青壮进应天府告御状;而南诏人把整个隆兴府都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好东西都扒拉回他们自己的国家了,但危机解除以后,百姓们又开始互通买卖,把家里缺的,被砸了的,又很快买了新品回来填补。 甚至还有余钱,送到道观来换取一些精神食粮。 普通百姓藏钱有一手,那原本就有钱的百姓,自然更加厉害了。 孟昔昭和谢原一起回到府衙后面,他亲自把谢原扶回床上,谢原道了声谢,没有立刻躺上去,而是坐在床的边缘,有些愁苦的看着他:“府衙的所有银钱都被大人拿去跟江州买种子了,日后再有用钱的地方,可怎么办啊。” 孟昔昭:“我这不也是没辙吗?没种子,就不能耕种,不能耕种,这放粮,就是个无底洞,只能先用府衙的银钱了。放心,要粮,应天府那边不会放,但是要种子,他们还是会给咱们送来的,到时候留一部分,卖一部分,还能填补一些亏空。” 谢原:“…………” 他有些崩溃,“可等应天府把种子送来,最起码也要半月以后了。” 办事难的问题哪个时代都有,哪怕孟昔昭后台关系这么硬,他送去的信函也要被审批个三四天,然后再派专人送来,还要提防一下劫道的,林林总总加一起,最少最少,也需要十日。 谢原很怕这中间会出什么别的问题,毕竟隆兴府现在真的是很破啊…… 更别提那城门,还一直没修呢。 谢原倒是想自己掏钱,可他出来上任,身上也就带了两千两银子,这还是家中大半积蓄,他们家以前就是书香门第,满门清流,后来姑母当了皇后,他们也没怎么收过外面的礼,反而是一直贴补宫里,因此,他们家真的没什么钱。 相比之下,孟家可就太富有了。 先不提当年孟夫人嫁过来时候的盛景,就连前些日子孟大郎娶县主,那聘礼也是流水一般的往梁郡王府送啊,满京城,还真没几个能比得过他们的人家。 谢原突然抬头,看向孟昔昭,而且那眼神越来越亮。 孟昔昭:“…………” 头皮一紧,孟昔昭立刻打消他的念头:“停停停!收起你那危险的想法,我是来做知府的,又不是来做冤大头的,况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全靠我的家底,那等我走了以后,府衙怎么办,继续靠下一个知府的家底?” 谢原默,那都是三年以后了,他现在睁眼闭眼都是打算盘,看不到这么远的事情。 孟昔昭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好了,粮食会有的,银钱也会有的,你就把放粮的事情安排好,至于钱从哪来,交给我。” 谢原叹息,也只有这样了。 而孟昔昭离开他这里,也没有闲着,他回到设厅,也就是他的办公室,然后吩咐庆福,“去把贾仁良叫来。” 庆福走了还没半盏茶,贾仁良就跑来了,今日的他,看着比昨日还谄媚:“大人叫我什么事?” 孟昔昭:“你跟本官说说,如今这城里,还剩下多少个富户了。” 贾仁良一愣,他呵呵笑:“大人,您问这个是想做什么呀?” 孟昔昭瞥他一眼:“关你什么事?让你说你就说。” 贾仁良:“…………” 好叭。 其实他是想打听一下孟昔昭的目的,万一他跟别的知府知州一样,一上来就想拿大户开刀,他也好提前通知一下,让那些人有个准备。 毕竟他是本地人嘛,人脉还是有的,这做事的时候,也会更向着自己的乡亲们。 但孟昔昭嘴严得很,就是不说,贾仁良也没办法,然后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富户都说了出来,最后还不忘说一句,其实他们都是以前的富户,南诏人来过之后,大家就都穷了。 孟昔昭听了,微微一笑,完全不信他的话。 他吩咐贾仁良:“你无需担心本官是要加害这些人,本官是有好事要找他们,既然你跟他们相熟,那你便选上十个,品行过关、家中子弟也规矩的人家,叫他们过来见我。” 贾仁良吓一跳,连连摇头,说自己没这个想法。 孟昔昭却懒得跟他继续扯皮,挥挥手,让他出去找人去了。 贾仁良一默,拱手告退。 而到了下午,贾仁良找的人就来了。 十个或中年或老年的富庶家主,全都战战兢兢的站在议厅下方,不知道这新知府找自己有什么事。 比较悲观的人,已经想好如果自己出事,让家里人都往哪边逃了。 …… 孟昔昭出现以后,则对他们笑得无比温和,“多谢各位百忙之中前来府衙,此时正值春播之际,本官知道各位家中事务很多,也就不说那些客套的话了。” “此番请各位前来,是想给大家一个效忠陛下的好机会。” 十个大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一脸懵逼。 孟昔昭笑得更加和善了,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让这十人全都坐下,然后慢慢把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 总的来说,很简单。 就是隆兴府现在府衙资金紧张,急需补充资金。但请不要担心,我们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些银钱,会用在府城的修缮上,像城门啊、街道啊、农田啊、被破坏了的房屋啊,等等等等。 但这些跟十位大户又没关系,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修城门的事情凭什么要他们买账,孟昔昭也知道他们肯定不愿意,于是,徐徐抛出了第一个钓竿。 等拿到钱以后,他准备干一个事,不是修城门,而是在城门边上,先立一个纪念碑。 一来纪念在此次失守当中,不幸丧生的百姓和官兵们,二来,也要歌颂一番陛下的功绩,重点表扬他将洪州改成隆兴府的事迹,洪州已然成为了历史,但历史不应该被忘记,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很应该在纪念碑上表现出来。 而对这十个大户来说,真正的重点是,在歌颂陛下文章的下面,还会记录下此次修缮新城的有功之人,官员在后,无私奉献的百姓在前。 总结,你捐钱,我给你刻纪念碑,保证只要齐朝还在,你的名字也还在。 这几个大户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如今的人们若想青史留名,就一个办法,去考科举,考上了,就算是拿到青史留名的机会了。 连正经进士都不一定能被记录下来呢,至于普通人,更没戏了。 他们有钱,可有钱买不来身后名啊。若孟昔昭真的立了一个纪念碑在城门处,那往后,不管谁进出,都能看到自己的名字。 这四舍五入,不就等于被万人敬仰了么! 其中有几个很有商业头脑的,甚至还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就变成了自家的活招牌,以后不管是开店还是卖东西,只要说出自己的名字,说自己是隆兴府的大善人,也不愁合作伙伴再犹豫了。 这个年代,名声就代表了一切,毫不夸张的说,一个名字,就能让无数人心甘情愿的给他送钱! 此时这十个人已然心动了,然而孟昔昭还没说完,微微一笑,他又抛出了第二个钓竿。 陛下对隆兴府,一直都十分关心呐。过年的时候,急不可耐的就把洪州升成隆兴府了,后来还派了我来当知府。什么?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天呐,你们没听说过孟旧玉吗,他是参知政事,是我爹,我还有个忘年交,叫闫顺英,就是咱们的右相,闫相公啊。 另外,被这里百姓打了的谢原,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咱们那已经故去的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夫妻一体,那他也就是陛下的亲侄子,你们好好想想,陛下把我,和自己的亲侄子一起派到这里来,能是敷衍吗?这明明就是重视,大大的重视! 所以说,到时候他会把谁捐了款,全都写在札子上,上报给皇帝陛下,顺便也会给这些人请赏,至于陛下会不会答应的问题,这个你们不用担心,陛下他老人家能这么不懂事吗?他一听你们拯救了岌岌可危的隆兴府,这赏,当天就能下来! 至于赏什么……孟昔昭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估计就得看各位有多少忠心了,这钱也不能太少了,太少的话,他也没法写在札子上。 捐的少一些,得一些御赐之物应该是可以的;若捐的多一些,说不定还能得到陛下的墨宝。 想想看,陛下亲手写的“仁善之家”四个大字,挂在你家正堂里,这就等于给你们家镶了个金啊,本官进去都要拜一拜,更何况别人呢?以后本官走了,新的知府来了,他们也是决计不敢怠慢的,毕竟,你们家可是陛下亲自认证的“大善人”啊。 孟昔昭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饼,用畅想的方式把这十人想象到呼吸急促,差点当场就厥过去,这时候,孟昔昭还不忘补充一句,没关系,大家尽力而为,就算捐的不多,也是可以写在纪念碑上的,哪怕捐一两,也能写上去。 如果他只说纪念碑,或许这些人还有侥幸心理,想着,捐个几百两,不伤筋不动骨,还能拿到好名声,但听了后面的,他们就把那几百两忘了。 不行!必须多捐,多多的捐!自己家能不能春秋鼎盛,能不能从商户跻身到清流当中,就看这一次了! 孟昔昭说完了,却没有当场收钱,而是微笑着站起来,说让他们想好之后,再来找自己,他就住在这府衙,随时都在。 意思就是,白天晚上,你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自然,这回就不是十个人一起来了,而是各自来各自的。 这十人面面相觑,再没有之前那抱团取暖的意思了,看着别人,总担心他们会比自己捐的钱多。 看着这十人心思各异的离开,孟昔昭心情这叫一个美妙。 用暗拍的方式,把天寿帝那不值钱的字拍卖出去,如此,资金紧张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至于那纪念碑,孟昔昭没打算也只从这十个人身上薅,他们是有钱加品性过关,所以才能从孟昔昭这里得到御赐的好处,毕竟孟昔昭也怕这些人有问题,到时候爆出来,被应天府的人告一状就不好了。至于那纪念碑,就没这么多讲究,只要捐款了,谁都能刻上去。 最低就是一两,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反正刻碑的事情不着急,到时候多找几块石头,在城门边上立一排,估计也挺壮观的。 孟昔昭心知,这时的人们还没领会到集资的妙用,估计他这么一做,很快就会有人跟风,反正百姓们又不傻,如果没有实际的好处,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钱拿出来。 而等过上许多年之后,渐渐的每座城中都有这样一个纪念碑了,或许,它还能顶替掉往后那些“贞节牌坊”,成为另一种景点。 但那就是跟孟昔昭没关系的事情了。 送走了十个大户,孟昔昭坐下来,给天寿帝写札子。 先哭穷,把隆兴府的惨状全都写出来,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卖惨的点,然后再提出自己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不需要跟应天府要银子和粮食了,就是需要麻烦一下陛下,让您老人家出点血,顺便受点累,写一幅字,随随便便赏点东西下来。 说完了这些,他又开始歌功颂德,重点描述那十个大户在听说天寿帝会赏赐的时候有多激动,可见天寿帝这个明君当的真是太好了,连远在隆兴府的百姓,都情难自抑。 这封札子发往应天府,把天寿帝看的心情起伏成了波浪线。 看前面的时候,他皱着眉,因为他以为孟昔昭是来找他要钱的。 看到中间,发现孟昔昭不是来要钱,只是要一点赏赐,顿时松了口气,不就是赏一些东西给那些愚民吗,随便从库里拿点就是了,反正对方都是一辈子没来过应天府的百姓,不识货,好打发。 至于让他写墨宝……好吧,他有点懒,但孟昔昭要的也不多,就一幅,而且就四个字,那他就象征性的写写好了。 直到看到最后,发现隆兴府的百姓如此崇拜自己,天寿帝那鱼一般的记忆,立刻就把前面的内容都忘了,只会得意的笑了。 而这得意,戛然而止在第二日上朝的时候。 他拿这封信出来,在文武百官面前夸了一番孟昔昭,看看,这才是忠臣,遇到困难,就自己解决,不找朕要钱,若所有人都能像孟昔昭一样,朕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底下的百官:“……” 啊对对对,不劳而获,谁不想要啊。 …… 先借着孟昔昭把其他人全都讽刺了一顿,然后才开始说正事,左相提出来,该派人去匈奴把正式的降价契约写出来了,顺便,也把今年的交易做了。 听到这事,不管是谁,全都精神一振。 因为这是铁定能立功的啊。 孟昔昭把地基都打好了,砖块也垒起来了,他们只要再把房梁上好,这事就成了,也是大功一件。 能争取的人,顿时都摩拳擦掌起来,准备让自己也分一杯羹,曾经人人闻之色变的匈奴,如今倒成了香饽饽。 而在这些人开口之前,另一个大家都想不到的人,居然也开口了。 只见永远不在朝堂上出声的太子殿下,突然站起来,对天寿帝拱手:“父皇,儿臣愿往。” 一下子,崇政殿就安静下来,朝臣呆若木鸡,连天寿帝都惊的愣了一下。 * 这些,孟昔昭都是不知道的,那十个大户各自送来了钱,看到数额,把孟昔昭吓了一跳,别说孟昔昭了,连谢原,在听说以后,都惊的从床上窜了起来。 十人加一起,一共十四万两。 其中某个老员外捐的最多,足足六万两,都是他一个人捐的。 此时的谢原,就跟前几天的孟昔昭差不多。 你们……你们也太有钱了吧! 心情复杂之余,谢原又赶紧让衙役把这些钱搬入库房,不管怎么说,有钱就好啊,很多事,也能办起来了。 当初孟昔昭找谢原,就是为了让他当府衙的大管家,琐碎的事一律都交给他,比如统计鳏寡孤独,比如赶紧把欠衙役的饷银发下去,比如修筑城门楼…… 桩桩件件,把谢原忙得恨不得腿伤一天就能好,孟昔昭怕他把自己忙到猝死,还让吴签判去帮他,签判本就是秘书一样的职务,让他干这个,倒也合适。 就是吴签判自己有点意见,因为签判是给知府干活的,不是给同知干活的。 但他有意见也不敢提,况且,来了以后他才发现,重要事务好像都在这个谢同知手中。 那就很奇怪了,既然重要事务都在这,孟知府又在忙什么呢? 孟知府此刻坐在议厅,正听自己的二助银柳汇报工作:“郎君你不让我跟上去,我这些日子就只能一直在府城里转,可是转了许久,也没见到当初那个人,要么是他寻常不出门,要么,就是他住的十分偏僻,我找错地方了。” 孟昔昭摇头:“他们需要时时刻刻知道百姓的动向,自然不会住在太偏僻的地方,应该是因为之前我演的那出戏,让他们觉得有些棘手,只好收敛起来了。” 银柳疑惑:“那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孟昔昭唔了一声:“你那天看清他们有几个人了吗?” 银柳摇摇头:“我只看见他一个,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伙。” 眨了眨眼睛,孟昔昭喃喃自语:“干这种事,只一个人不行吧,累都累死了,而且他一个人就能煽动这么多百姓的话,有这本事,也不可能会被派到隆兴府来啊,肯定还是在江州核心圈里待着的。” 银柳没听清,便凑近了一些:“郎君,你说什么?” 孟昔昭笑了笑:“没什么,这几天辛苦你了,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紫藤如今管着府衙后院,你去找她,让她给你做些好吃的。” 银柳闻言,抿嘴笑了一下:“紫藤的厨艺可不怎么样。” 这样说着,但她还是出门去找紫藤了。 而她走了以后,没多久,孟昔昭也出门了,不过是去往大牢。 如今这大牢人满为患,全都是之前因为抢官粮进来的,这些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在里面待着,一部分垂头丧气,一部分则继续作威作福,一副十八年以后我又是一条好汉的架势。 孟昔昭没搭理这些人,而是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小单间的附近。 他站在阴影处,只暗中观察了一番。 这里面关着的,就是打了谢原的人。 他抱着膝盖坐在稻草上,看起来如丧考妣,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能忏悔,就说明这人还没到无药可救的程度,也说明,他之前很有可能是受人蛊惑,才做出这种行为的。 孟昔昭看了他一会儿,后退几步,对狱卒招招手。 因为孟昔昭要求不许大声说话,狱卒只好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您有什么事?” 孟昔昭:“本官问你,你可认识这个人?” 狱卒摇头:“大人,我是桃花村的,他是莲花村的,我们之间隔着两座山呢。” 孟昔昭看他一眼,不认识,但你看起来对他挺熟悉啊。 “那你以前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狱卒这才点了点头:“莲花村的赵澄立嘛,以前是码头的小头工。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为人义气,有许多朋友,别人遇上事了,找他,只要没太大问题,他都能帮着解决。他刚被抓进来的时候,还有人想给他说理,现在也没人来了。” 那可不,都忙着去种地了。 孟昔昭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呵,还是个大侠一样的人物。 不过也是哈,如果他平日没有个好名声,在邻里之间威望颇高,又怎么会被人盯上呢。 思及此,孟昔昭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然后走了。 狱卒在后面看着他,一头雾水。 而第二天,孟昔昭就宣布,他要开堂审理殴打谢同知的人。 上午宣布的,却要下午再审,用的理由是他现在很忙,只能过两个时辰再说,这消息一放出来,凡是此时有点空余的,全都急吼吼的往府衙跑。 一来赵澄立人缘确实好,二来,大家更想看热闹。 …… 而没过多久,这事也传到了那几个煽风点火的人耳朵里,上回孟昔昭演戏,把百姓们心里的那股气都给演没了,这回又大张旗鼓的审人,该不会,他又想搞事吧? 头领深觉这样不行,立刻也换衣服出门,准备看看,孟昔昭又想做什么。 听到银柳来报,那人就在堂外站着呢,孟昔昭立刻起身,快步来到不远处的墙根底下,然后开始费劲的爬墙。 银柳:“…………” 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去了,银柳也跟着身姿矫健的爬到旁边,她给孟昔昭指:“就是那个,穿蓝色衣服的那个。” 孟昔昭花了好长时间,才定位在那人身上,因为是背对着的,其实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孟昔昭只是想确定到底是谁。 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记住了,孟昔昭才从墙头上跳下来,然后火速回去,换官服。 一盏茶之后,衙役们就位,百姓们也不再大声喧哗了,在严肃的气氛中,孟昔昭走出来,用眼神示意旁边的衙役。 衙役立刻宣唱,“带犯人赵澄立!” 过了一日,这赵澄立的状态好像更差了一些,蓬头垢面的,穿着囚服,还戴着枷,被拉上来,都不用衙役踹他,直接就自己跪下了。 孟昔昭问:“赵澄立,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 赵澄立低着头,小声道:“知道。” 孟昔昭:“在官府粮仓前面,殴打朝廷命官,嚣张至极,你又可知,犯了这种罪,你会是什么下场?” 赵澄立颤抖了一下,头更低了:“小人、小人不知。” 孟昔昭听了,却突然大怒:“蠢笨无知!连这都不知道,依照大齐律法,应对你处以绞刑,立刻行刑!” 话音刚落,站在赵澄立身边的衙役就立刻把他拽了起来,赵澄立整个人都吓呆了,而外面的百姓,也不干了。 “大人、大人饶他一命吧,他也是一时糊涂啊!” “赵三哥!呜呜呜知府大人,不要杀赵三哥啊!” “殴打官员固然是错,可是罪不至死吧!这知府也太武断了。” “你懂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就是该着这人倒霉。” “倒霉就要丢命?!还讲不讲理了。” 头领听着百姓们的话,心里那叫一个舒坦,看看,他找的这个人选多好,其实殴打朝廷命官就是要处死的,但谁让赵澄立为人厚道呢,大家又不喜欢官府,当然会向着赵澄立。 孟昔昭借着这个机会,目光在那蓝衣服的头领脸上一闪而过,然后,他皱起眉,一拍惊堂木:“肃静!” 外面的人顿时噤声了。 “本官的话还没说完,你们吵什么吵!” 百姓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顿时不满起来。 嘿——你前几天不是挺和善的么,今天怎么那么凶了。 孟昔昭却不管他们,只看着赵澄立:“判你绞刑,已是仁慈,你在粮仓之前,殴打刚来上任的谢同知,这种行为,等同造反!本官便是判你一个凌迟,或是夷三族,你们也无话可说!” 赵澄立一听夷三族,顿时慌了:“大人,是我一人的过错,与我族人无关啊!” 孟昔昭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那好,那你便把你的同伙招出来,若你诚心悔过,念在你也是被人蛊惑的份上,本官不仅饶了你的家人,还能饶你不死。” 本来铁定要死,现在可以改成不死了,赵澄立整个人都激动了,可他再激动,这时候也只能激动的回答:“可是大人,小人没有同伙……” 头领紧张的眼睛都直了,听到这话,这口气刚松了一半,然后又被孟昔昭的惊堂木给惊了回去。 “没同伙?!” “没同伙的话,你一个码头搬货的工人,又怎么知道谢同知何时出门,要去往哪个粮仓,没同伙蛊惑,你吃饱了撑的去殴打谢同知,谢同知今年才二十来岁,到隆兴府是第一次外放做官,别说名声坏不坏,他连名声都还没有过呢!没人引导,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殴打谢同知,难不成,他长得格外不合你心意,所以你一看见他,就恨不得打死他?!” 赵澄立被骂的人都懵了,而这时候,他也开始奇怪起来。 是啊。 那谢同知才来几天,他打他干嘛??? 第63章 家书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 赵澄立前后态度差别这么大。 主要是因为当时的心态不同。 城破以后,赵澄立的工作就没了,但他之前因为攒下了一些家底, 而且都好好的藏起来了,所以这日子, 一直都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 始终都过得下去。 可他过得下去,他的兄弟们、朋友们, 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从城破一直到如今,总共才半年多的时间, 他的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 但因为之前大家一直生活在南诏人的恐惧之中,反而分不出精力来愤世嫉俗, 每天想着如何活下去就很艰难了,哪有时间去想仇恨谁的问题。 而这一局面,在丁醇入城以后被打破。 南诏人走了, 洪州又回到了大齐的版图里面, 他们不用再担心被南诏人带回去当苦力了。本来应该是喜大普奔的一件事,然而才高兴了没几日, 他们就发现, 自己的日子,其实一点都没见好。 丁醇的大军继续前进, 留守的官兵则整日行色匆匆,衙门空荡荡的,连门口的血迹都没擦干, 偶尔走出一个人来,对方却看起来十分忙碌, 根本不会搭理城中越来越多的流民。 这就给了隆兴府的百姓一种感觉,仿佛,他们已经被放弃了。 城重要,人不重要,他们的死活,没有一个官兵在乎。 原本大家都是藏了一些余粮的,可坐吃山空下去,总有见底的时候,起初是一个人捉襟见肘,后来十个,再后来一百个,一千个…… 而赵澄立,也是这时候被人盯上的。 他本身性格就如此,急他人之所急,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不再担心南诏人以后,他就从家中走了出来,一边回到码头继续工作,一边想办法的去帮助那些有需求的人。 可他一个人,怎么帮得过来这么多人,而且这人数还在一日复一日的增加,可以说,那时候赵澄立的心,就跟煮开了的水一样不停的翻腾。 人在着急的时候,性格最暴躁,这时身边再有个人给他稍稍的点拨一下,说大家过成这个样子,都是官府不作为,他们有粮不放,这是准备再饿死一批人,给自己省事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原来的通判你还记得吗?南诏人打进来了,他来不及逃,直接就躲进自家地窖里,躲了半年啊,任凭外面惨叫声怎么响,他都留在地窖里,吃香喝辣,安稳度日。 现在朝廷又派了新的知府过来,呵呵,你知道那知府是谁吗?孟旧玉的儿子!第一奸臣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你再看他的态度,自己不愿意来上任,先把同知打发过来替自己上任,依我看,他就是嫌弃这块地方,这种人,你还想指望着他能给咱们放粮?怕是等他来了,咱们连最后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我还听说,那个新同知,就是新知府的爪牙,他啊,八成就是孟昔昭派来打前站的,提前摸清咱们这边有多少人、有多少地,等他来了,就立刻增加赋税,把所有青壮都拉出去服徭役。对了对了,还有个事你应该不知道,那个把咱们外城农田都烧坏、炸烂的东西,那个叫火/药的,据说就是这个孟昔昭让人研究出来的。 赵澄立听说这些以后,顿时就怒火中烧,翻来覆去好几天,越想越气,而这时候,另一个跟他一起做工的人说了句,听说同知大人去查看粮仓了,是不是要给咱们开仓放粮啊? 之前那个一直给赵澄立洗脑的人则嘘了一声,怎么可能,要放粮,他来的那天就放了,估计他是去看看还有多少粮食,看看还够不够他们自己吃的。 就这样,赵澄立在别人坚持不懈的鼓动下,大步流星的来到了谢原面前,而在得到了谢原那句再等等之后,赵澄立先入为主的就认为,谢原是在使拖字诀,他根本就没想给大家放粮。 堂下百姓说的没错,他就是一时冲动。 被关押起来以后,赵澄立很快就后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竟然出手打伤了新来的同知大人,在狱中日日后悔、日日反思,但他反思的全是自己的问题,根本没想过,他这么做,是被人一句一句挑唆出来的。 …… 江州的造反军啊……有点像传/销。 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互相没多少交情,也没什么本事,但因为有个特别会玩弄人心的首领在,不断的发展下线,下线们学了几手,渐渐就察觉出口舌的妙用来了,仅仅说几句话而已,不费吹灰之力,还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来隆兴府的这几个人,头领是那位首领的亲信,学到的最多,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城里四处点火,不管有用没用,反正见一个挑拨一个,广撒网,总有那么几条笨鱼能上当。 等到城中越来越乱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偃旗息鼓了,因为那个时候已经用不着他们挑拨了,官民的矛盾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继续发展下去,必然出事,而且是出大事。 而这时,他们就可以收网了。 趁乱吸纳兵力,把愿意走的人,全都带到江州和隆兴府交界的地方,给他们训练,然后等着老大一声令下,就跟他里应外合,一起把江州攻打下来。 流民们都已经绝望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连点好处都不用给,只要说一句,跟着我们,有饭吃,他们就会立刻欣喜的跟上来,替自己卖命。 可惜啊,像隆兴府这样的地方还是太少了,要不然的话,他们的势力还能发展壮大的更快些。 至于到时候他们要怎么养这么多的流民…… 呵,这不重要,反正都跟着他们走了,到时候打死几个不听话的,杀鸡儆猴,谅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个计划,虽说简单粗暴了点。 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还真就是这样的计划,最管用。 要是没有孟昔昭这个变数,江州就是这样沦陷的,而有了人马之后,哪怕他们还是一群乌合之众,哪怕他们手底下一个正经的兵都没有,他们也能凭着这些流民对活命的渴求,一路打到潭州、岳州,乃至鄂州。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哪怕揭竿而起了,没有谋略,只知道花天酒地,享受人生,遇见不称心的,就知道杀杀杀,这类人是绝对不可能登上大位的,哪怕没有詹不休同时造反,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最多两三年,就会被朝廷派兵清剿殆尽。 可这两三年,又是怎样的一番惨状呢。 在书里,鄂州通判谢原被造反军哈哈大笑着拉出去当众烹杀,此事引来了詹不休和他众手下的义愤填膺,然而通判尚且能得到一笔带过的一句话,那些同样死在城破之日,被随手砍杀了的百姓,却是连一句话都得不到了。 孟昔昭不想等到那个首领冒头的时候,再把他处理了,诚然,那样的话,他出现及时,也会是大功一件,但他不想用这点功劳,换江州人民继续水深火热的生活几个月。 隆兴府这边到底有多少老鼠,孟昔昭不知道,但想也不会太多,就这么几只老鼠,已经让隆兴府的大牢人满为患了,可见江州那边又会是什么情景。 江州知州他不认识,但自古以来,江州这个地方,就是被贬官的最佳选择,据说江州知州还是个很擅长诗词的,自从来了这边,好家伙,文思泉涌啊,几乎每月都有新作现世。而且每一作都是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心态的,题材相当稳定。 …… 想也知道,这种人都只顾着关注自己,哪怕发现了江州内部很乱,他也不会往有人故意闹事上想,反而还会觉得,江州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孟昔昭当堂审理赵澄立,就是要借他这个人,揪出隆兴府的老鼠们,然后,再顺藤摸瓜,把那个传/销头子也抓了。 此时此刻,赵澄立已然发现自己可能是被人当枪使了,他满头大汗,用力的回想到底是谁总在他耳边说谢原和孟昔昭的坏话,但是他又有几分犹豫。 毕竟他是个大侠一样的人物,哪有大侠出卖朋友的呢。 孟昔昭见他支支吾吾就是不开口,顿时恨铁不成钢:“赵澄立,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此事有多凶险?” 赵澄立呆呆的看着他,啊? 哪里凶险了,就算对方真是故意的,那不也就是坑了自己一个人吗。 “挑动官民矛盾,往小了说,这是想置你于死地,往大了说,那就是故意煽动百姓,意图勾引官兵镇压,给你们所有人,都扣上一个恶州刁民的帽子!” 孟昔昭循循善诱,不止是说给赵澄立听的,也是说给外面百姓听的:“你可知道谢同知是谁?他是已故谢皇后的亲侄,此事传回应天府,传回陛下耳中,陛下震怒,别说你的命能不能保住了,说不定,就因为你一个人,整个隆兴府都要倒霉,到时候陛下派大军前来,武力镇压所有百姓,隆兴府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了!” 赵澄立:“…………” 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对于祖上好几辈都生活在隆兴府的赵澄立来说,他这辈子亲眼见过最大的官,之前是谢原,现在是孟昔昭。 应天府的动向虽说全国都知道,但那说的是大事,至于皇帝老爷后宫是什么情况,他有没有真爱,他对皇后好不好,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因此在除了应天府以外的地方,大家都默认,谢皇后还是很尊贵的,她儿子未来也一定会继承大统。 原本,赵澄立以为自己打的就是一个普通官员。 现在可好,这官员还是个皇亲国戚,是如今陛下的侄子,也是未来陛下的表兄弟。 难怪孟昔昭刚刚说判他一个夷三族都不算什么……可不是吗,打了皇亲国戚,他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如果这件事只跟自己有关,赵澄立八成不会出卖朋友,但这件事眼看着不止跟自己有关了,要是不把那人供出来,自己的族人,邻居,甚至连素不相识的乡亲们,都可能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而遭逢大难。 外面的百姓也没想到那谢同知居然有这种背景,一时之间十分震惊,生怕皇帝老爷因为他挨打,就迁怒上隆兴府,他们赶紧七嘴八舌的说着:“赵三哥,到底是谁,你说啊!” “就是就是,说出来,孟大人就不会杀你了!” “快说吧,别藏着掖着了。” 混在人群中的头领:“…………” 他现在十分的紧张。 其实跟赵澄立接触的人不是他,是他的一个手下,赵澄立就是招供了,也不会牵连到他,问题是,他们的计策被孟昔昭看透了,接下来的计划,也没法实施了。 老大是个特别残暴的性格,办事好,他夸你,办事差,他先揍你,揍完不解气,干脆就杀了你。 头领背后冒冷汗,他觉得不能再从这待下去了,还是赶紧回去,想想怎么办吧,实在不行,江州他就不回去了。 头领转身要走,谁知道,身后突然多了两个硬邦邦的人墙。 头领懵逼的看向这俩人,对方长得凶神恶煞,看着他的眼神,也十分不善:“看什么看?转过去!” 这头领原先就是个混混,欺软怕硬的特征已经刻在骨子里了,顿时听话的转过身,又继续面对着大堂。 “……” 银柳站在不远处,看着头领僵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此时,赵澄立已经心惊胆颤的供出了之前经常和他一起聊天的人,他说了三个名字,这三人都跟他说过官府不好。 孟昔昭并没有立刻让衙役去抓人,而是细细的询问他,这三个,哪个说得最多,他跟他们又认识多久了。 第一个人是赵澄立的工友,两人认识快十年了。 第二个人是赵澄立村子里面的青年,他俩打小就认识。 第三个人也是赵澄立的工友,但他是上个月才来码头做工的,据说他来自隆兴府东边的村子,家里实在吃不起饭了,才出来做工。其他人全都是西边的,对那边也不熟悉。 外面的百姓看着孟昔昭拧起眉的模样,不禁也担心起来。 府城就这么大,前两人都是本地的,跟不少人都沾亲带故,他们怕孟昔昭把这两人也抓起来。 然而孟昔昭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隆兴府之前的状况实在不好,百姓之间说一两句气话,本官也是能够理解的,况且本官相信,隆兴府本地的百姓不会如此蠢笨,倒是那个你们谁都不认识的人,你们当真确定,他是隆兴府的人吗?” 赵澄立愣了愣,突然面皮一抖,激动起来:“不……不!大人,小人想起来了,他说话不是隆兴府的口音,时不时的,就冒出一句外地语调来!” 赵澄立这个气啊,本来他还不相信孟昔昭说的,那人就是故意让他送死,他觉得,对方可能也是对官府太失望了,所以才挑唆他,想让他给自己出口恶气。 可这人都不是隆兴府的,他有什么恶气需要出的? 作为苦主,赵澄立自然是生气居多,而外面的百姓,听了孟昔昭这番话,就是感动居多了。 真是个好官啊!知道护着自己的百姓,护犊子,真好! …… 凡事都怕往回想,因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是不会在意某些小事的,可记忆就储存在大脑中,一旦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很快,大批大批的细节就会冒出来,让人不禁愕然,原来破绽一直都在的吗? 赵澄立一改之前颓废的模样,把仇恨都转移到了那个人身上,孟昔昭见状,对他说:“他改了籍贯来混迹你们中间,那他告诉你们的名字,恐怕也是假的。依名抓人,有些困难,但依脸抓人,他就逃不掉了。” 说着,孟昔昭挥挥手,让衙役去给自己拿炭笔:“你说,本官来画,此等贼子绝不能放任他继续留在城中,快一些抓到他,本官也就能放心了。” 百姓们感动的不要不要的,看看,孟大人全是为了他们着想呢。 顺便,他们也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孟昔昭能画出个什么模样来。 以前官兵张贴通缉令,都是直接拿画好的过来贴,他们还没见过这画作诞生的过程。 众人好奇的围观着,而赵澄立现在对那人已经是恨之入骨了,不用闭眼,都想得起来那人五官是怎么样的。 “小眼睛,宽鼻梁,眉毛特别黑,络腮胡,嘴唇很厚……” 赵澄立一边说,孟昔昭一边刷刷刷的画,百姓们不出声了,怕打扰到当场作画的孟大人,而那头领,也一脸沉重的站在人群中。 罢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幸好他派去接触赵澄立的这个手下,知道的事情还不算很多,一会儿等退堂了,官兵们都去抓他的手下,他也能趁乱逃离隆兴府。 孟昔昭画的特别快,赵澄立刚说完,他的画也完成了。 端详着这幅肖像图,孟昔昭点点头,然后递给衙役:“让赵澄立看看,像不像。” 衙役古怪的看着这幅异常逼真的肖像画,犹豫了一会儿,他才往下面走去,而这时,孟昔昭又道:“也给堂外的百姓们看看,让他们记住这个人,都小心一些。” 衙役应了一声,来到赵澄立身边,先把画给他展示了一下。 赵澄立看见这幅画,先是被这无比立体的肖像画震了一下,然后,他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孟大人这画,画的是真好,看着跟真人都差不多了。 可是……这也太不像了吧!他画的,跟自己说的,完全就是两个人啊! 因为赵澄立是跪在地上的,衙役手拿纸张,这个姿势,恰好能让前排的百姓们看清上面的图案。 刚刚赵澄立说长相的时候,其实大家都没怎么仔细听,全在等着看画呢,此时看见了,他们也没想到像不像的问题,而是突然七嘴八舌起来。 “好逼真啊。” “知府大人的丹青好生厉害!” “而且还画的这么快。” “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啊……” 在一群夸奖当中,突然混进来这么一句话,大家一愣,全都转过头:“你见过这个人?” 那人挠挠头:“见过,而且应当不久前刚见过。” 他这么一说,突然有人也附和起来,“对对,我也觉得有些眼熟。” 三四个人都开始说眼熟了,终于,有个人想起来了,他吃惊的一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头领。 看一眼头领,再看一眼前面的画作。 一!模!一!样! 头领因为习惯了低调,并没有站在最前面,他听着大家说的话,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那人不停的甩动脑袋,而且每甩回来一次,神色都更加震惊一分,头领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候,那个衙役也拿着画,狐疑的走了过来,头领终于看到那上面画的是谁了…… 不就是自己吗?! 头领条件反射,转身就要跑,然而这边早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而且发现这人就在自己身边,百姓们早就炸锅了,胆子小的开始尖叫,胆子大的则全都堵住他的去路,还对着后面的衙役用力指:“他,对,他,就是他!” 头领:“…………” 赵澄立听到了后面的动静,看过去,也惊呆了。 画的不像也就罢了,怎么还真能对上号呢??? 很快,这个头领就被五花大绑,直接扔到了赵澄立身边。 头领心知绝不能承认,于是刚被扔过来,他就开始喊冤:“冤枉啊!大人,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赵澄立:“…………” 没错,他也不认识他。 但他由于太过震惊,此时只会呆呆的看着头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头领那叫一个气:“你哑巴了!还不赶紧告诉知府大人,蛊惑你的人不是我!” 孟昔昭听了,挑挑眉,顿时又是一拍惊堂木:“大胆!在公堂之上还敢如此放肆!” “画像俱在,你还敢狡辩?” 头领:“…………” 这还有地方说理没有啊?! “大人,真的不是我啊!他刚刚说的明明是另一个人,这画出来……怎么、怎么就成我了呢!” 孟昔昭眯眼:“你的意思是,本官画错了?” 看着他这个表情,头领也只能硬着头皮:“是啊,赵澄立说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这个样子的。” 孟昔昭问:“那他是什么样子?” 头领立刻按照赵澄立刚刚说的描述:“小眼睛,宽鼻梁,黑眉毛……” 说的十分完整。 孟昔昭笑了:“连本官这个画画的人都记不住赵澄立刚刚说了什么,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头领反剪着双手,愣了一下,急中生智道:“禀大人,小人十分关心此案案情,因此听得格外仔细。” 孟昔昭哦了一声:“那你复述一下本官所说的,此案的凶险之处。” 头领:“…………” 他哪记得住。 那时候他光顾着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也没认真听啊。 见他回答不上来,连赵澄立看他的眼神都开始不对了。 春寒料峭,头领的脑袋上,却出了不少的汗水。 孟昔昭顿时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所说的,你十分关心案情?实话告诉你,几日之前,本官便已经知道你的底细了,你和你的同伙在隆兴府四处挑唆,利用城中百姓的善心和急迫,本官命人暗中调查,最后竟调查出来,不止赵澄立一人,连那些抢官粮的百姓,也是被你们挑唆了,才铤而走险的!你说,你们还算是人吗?!” 外面的百姓听了,全都目瞪口呆起来。 而很快,这目瞪口呆就变成了义愤填膺。 谁家没有几个亲戚呢,大牢里关了那么多人,总有这么一两个人,和自己沾亲带故。 抢官粮是死罪,大家已经默认这些人回不来了,现在听说居然全是这个人挑唆的,恨不得冲进去直接杀了他。 头领气的要吐血,他们是挑唆了很多人不假,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他们挑唆的啊!他们也是过了元宵才来到隆兴府的,而大牢里好多人年前就在了! 但他之前就在喊冤枉,现在继续喊冤枉,大家也不信了。 同时,大家也对孟昔昭佩服的五体投地,原来是早就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了,才升堂演了这么一出戏,来了个瓮中捉鳖,把人当场就给拿下了,也就是说,从一开始,知府就没想要赵三哥的命,只是用他做个引子,把坏人引出来罢了。 隆兴府现在缺钱缺粮缺人,尤其是赵澄立这种家庭顶梁柱,他要是真的死了,他们家也得跟着一起下黄泉。 能不杀就不杀,这是普通百姓的想法,如今,连知府也这么想了。 有些心思敏感的百姓,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隆兴府算是苦尽甘来了啊……孟大人英明又仁慈,一定会把隆兴府治理的越来越好的! 孟昔昭命人把这个头领押下去,然后又站起身,亲自走下来,对着外面的百姓拱手。 “此人不是独自过来的,他还有同伙,而且,是有许多同伙,如今官兵们帮着修补农田,开垦土地,衙役们又忙碌于街道之中,琐事繁多。在抓捕贼人一事上,还需城中百姓鼎力相助,若发现有不认识的外乡人,且形迹可疑,烦请各位报告到府衙之中,如若属实,对方确实有问题,府衙会奖赏给报案人五百文钱,权当鼓励。” 这钱确实不太多,但有钱拿就是好事啊,百姓们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回去以后,就多多观察那些陌生的面孔。 孟昔昭笑了一下,然后又严肃起来:“本官与谢同知商议过,既然抢官粮和殴打朝廷命官,都是被贼人挑唆,那便算是从犯,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 “不日,城中就会开始修缮事宜,这些犯人因轻信他人,险些连累隆兴府,本官便做主,让他们出来做苦力,这样一来,隆兴府也不必再征徭役了。至于这些囚犯,大家不必担忧,因是戴罪之身,他们没有工钱,但一日三餐还是有的,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做活。” 百姓们:“…………” 过于震惊,因此无法说话。 免掉死罪已经是天大的好事,竟然还能借此免除城中的徭役? 别说囚犯发不发工钱的问题,就是征徭役的时候,那些人,也从来没见过一文钱啊! 亲戚能不能活,大家是挺关心的,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能不能活的问题。 粮食,孟知府给发放了,城中安全,孟知府也在逐步的修缮当中,连他们最怕的徭役,都被孟知府金口玉言,直接给免了。 之前那些想哭的人,这回是真哭了。 而且一边哭一边下跪,嘴里说不出话,就只是呜呜呜。 孟昔昭:“……” 对于这种场面,他有点招架不住,所以很快就跑了,等大家哭够了,再抬头,却发现知府大人已经没影了。 百姓们也不气馁,心里想着,等回去以后,在家里给孟知府立个长生牌,保佑孟知府平平安安,而且能在他们隆兴府多待几年,如果能待一辈子,那就更好了。 很快,百姓也心满意足的散去,而赵澄立被衙役拉起来,准备带他回牢里,继续关着。 赵澄立却不停的回头,看向身后的公堂。 孟大人,谢大人…… 我不会再做这么糊涂的事了,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 来到谢原那里,趁着谢原现在有点空闲,孟昔昭把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其实他没有跟谢原汇报的必要,但今天审的不是赵澄立吗,谢原是苦主,于情于理,他都应该通知一声。 谢原听完了,点点头:“如此也好,虽然我对挨打一事并不怎么生气,可他打的不仅是我,还是隆兴府同知这个身份,让他去做一些苦差事,也是应该的。” 孟昔昭点点头:“能来抢官粮的,肯定都是硬茬子,别人的品性一时半会儿难以看清,他这个人,倒是不错,可以利用他,盯着其他囚犯,也免得出什么岔子。” 谢原笑了一下:“大人英明。” “借几个小人之手,名正言顺的免除了囚犯的死罪,下官佩服。” 孟昔昭挥挥手:“哎,这不算什么。不过,我总觉得,此事有蹊跷,几个外乡人何必要来隆兴府闹事呢?说不得他们背后,还有另外的人指使,等把他们全都抓住了,我再去好好的审问一番,府城里的诸多事宜,就还是麻烦谢同知,多多照看了。” 谢原:“…………” 罢了,就是孟昔昭不说这句话,本身,这些事也是要落在他身上的。 谢原心累的点点头,孟昔昭见他答应了,这才高兴的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进入卧房,孟昔昭先伸了个懒腰,然后才坐在书案旁边,思索起接下来的事情。 如今只落网一个,等他的同伙一起落网了,孟昔昭准备带着这些人,去一趟江州,直接从源头上,把那群乌合之众一网打尽。 然后,他还得想想给隆兴府创收的问题,总不能每一次缺钱了,都去找大户们要捐款吧,那也太不要脸了。 而隆兴府的地缘问题,他也要想想办法,离南诏真的是太近了,哪天南诏想不开了,隆兴府就要倒霉。如果能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南诏忌惮起隆兴府就好了。 越想,自己要干的事就越多,沉默了好一会儿,孟昔昭晃晃脑袋,决定给自己放半天的假,更多困难,还是留待明日再解决吧。 至于现在,他摊开宣纸,执起毛笔,准备给应天府的家人们,写几封家书。 给父母的,可以写在同一张纸上,主要写的都是隆兴府这边的风土人情,也说一说自己如今如鱼得水的情况,让他们不要担心。 给大哥的,就另起一封,说说自己遇到的一些困难,以及是怎么解决了这些困难,然后不忘敦促他,大哥,你很快也要做官了,你看看,外放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出来没关系,但你要是外放了,总不能让县主也跟着你吃苦受累吧,所以,你还是留在应天府,领个闲散职务算了。 闲散职务实权不多,想贪污,也很难。 …… 再之后就是给孟娇娇的信了,前面跟写给大哥的差不多,就是说说自己这边条件有多艰苦,然后告诉孟娇娇,找老公,就找自己这样的,能吃苦,能担事,而且爱惜自己,洁身自好。 也不管孟娇娇看见这封信以后会有多无语,把这张纸也塞进信封里,然后,他又重新摊开一张。 这回就应该是写给太子的了。 可刚刚还侃侃而谈的他,对着这张空白的信纸迟疑了好久,也没想出自己应该写什么来。 手又下意识的摸向那个玉坠,想到太子是以何种心情为他送别的,孟昔昭突然放下毛笔,叹了口气。 自从来了隆兴府,除了忙就是忙,睁眼要处理公务,闭眼还要思考前路。 想出去吃个饭放松放松都不行了,一来,没时间,二来,没人陪他。 想到这些,孟昔昭看着信纸,神情有些低落。 但也有好的一面,他这一低落,倾诉欲就上来了,于是,他又重新拿起毛笔,洋洋洒洒的写了起来。 而另一边,应天府中。 太子没有待在东宫,而是出来了,在望江楼上,独自啜饮。 上一次他突然提出自己想去匈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天寿帝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并没有当场答应或回绝,而是说容后再议。 这一容后,就容到了三天后,而三天后也没有再商议,天寿帝直接宣布,由礼部侍郎和鸿胪寺卿一起去匈奴,把契约和交易的物品都带回来。 鸿胪寺卿陆逢秋就是上一次送亲队伍里的一员,他有经验,而且上一次商议的时候,他也在那,匈奴人看见他这个熟脸,估计也挺高兴的。 不管怎么看,派这俩人过去,都是十分合适且官位相当,但大家听了天寿帝的话,眼神都往太子身上飘。 出师不利呀。 他们想知道太子如今是什么心情,可惜了,太子的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看着还是那么的精致柔和,像个假人。 文武百官们没有人替他说话,大家也像忘了那天他开过口一样,全都对天寿帝高呼陛下英明,发现没人因为太子的异常,而打算投诚,天寿帝也感觉很满意。 这就对了,投诚太子,那就是跟他这个皇帝过不去,百官们还是聪明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大概人上了年纪之后,都有这种自信心过剩的问题。 总觉得这个世界就跟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依然是围着自己转,丝毫变化都不会有。 很可惜,一般有这种想法的人,最后都会发现,丝毫变化没有的,只有他自己。 这不,虽然在崇政殿上,没有一个人支持崔冶,可崔冶只是出来喝了杯酒,就有人过来找他了。 第64章 魔怔 来人是谁不重要, 他官职如何也不重要,他的出现,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太子展现了自己想插手朝中事务的想法, 暴露了一点点的野心,而朝臣们, 也开始注意到他了。 不怕太子蠢, 就怕太子没野心。 哪怕三皇子那德行的,都有人支持他呢,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占着太子之位的活靶子呢。 朝臣认为太子这是想发展自己的势力了,所以都持观望态度, 哪知道, 那人进去跟太子殿下说了两句话,然后就被太子殿下客客气气的请出去了。 后来他回了东宫, 再后来,就传出太子又病了的消息。 朝臣们:“…………” 这是真病还是假病啊? 是太子自己想病的,还是陛下让他病的? 太子闭门谢客, 整天待在东宫是既不上课也不见人, 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搞得外面的人心里怪难受的。 太子过了年, 已经二十岁了, 正常太子就该这时候出来讲学,然后正式进入朝堂了。 而天寿帝明显最喜爱的六皇子, 也是即将议亲的年纪,天寿帝一直没提这事,搞不好就是想先弄个大的, 把太子扯下来,然后再把六皇子换上去, 用找太子妃的规格来给六皇子找媳妇。 反正不管天寿帝想法如何,最早今年,最晚明年,他都该有动作了。 而这时候,也是最适合朝臣们赌一把的时候。 是支持太子?玩一把猛的,来个玄武门之变,搏一搏这从龙之功;还是支持六皇子,安安稳稳过渡皇权,必要的时候,替六皇子把太子铲除了。 要说功劳,那肯定还是前者大,六皇子有他爹的支持,就是他最大的依仗,朝臣态度如何,他根本不关心,哪怕大家展示了自己的忠心,他也可能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太子就不一样了,太子孤立无援,这时候不管谁过去,伸出一只手,那都是雪中送炭啊。 要论这俩人谁当皇帝更好一点,说实话,大家都不怎么抱希望。 看看前面那四个皇帝吧……有一个正常的吗?六皇子虽然自幼跋扈,但说真的,他跟那四个皇帝比起来,还真不算什么。 至于太子,他现在倒是看着挺和和气气的,可谁知道他有没有在这些年的压抑当中变态呢?无数历史证明,越是这种看不出性格的皇帝,等上位以后,本性暴露的越快。 所以啊,大家都没怎么想过是追随明君还是追随昏君的问题,他们想的,就是买大还是买小的问题。 买大,身家全都投进去,赢了,一本万利,输了,血本无归,连命都没了。 买小,适当投资,不论输赢,日子都还是如今这个模样,好不到哪去,也坏不到哪去。 有人认为富贵险中求,宁愿把命都投进去,也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也有人觉得,求稳最重要,自己拖家带口的,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这段时间,凡是有点地位的,几乎都在想这件事,搞得大家精神都比之前萎靡了不少,而引起这一切的太子,正稳坐在东宫里,静静的看着孟昔昭给他写的信。 孟昔昭的字迹在进步到一个水准之后,就稳定了,要是让别人看,肯定会说,这字有形没有骨,一看就是学识平庸之辈所书,不堪入目。 而让太子看,他就一个想法,歪歪扭扭的,也很可爱。 ………… 面带微笑的把这三页纸看完,太子仔细的把信纸收起来,这时候,郁浮岚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听完,崔冶点点头:“知道了,备车吧,我现在就过去。” 郁浮岚应了一声,出去准备了。 半个时辰后,崔冶来到自己的别院中。 自从孟昔昭去隆兴府了 йΑйF ,这边他就没再来过,哪怕出宫,也是往人多的地方去,这里都荒废了快一个月了。 张硕恭心焦的在院子里踱步,终于看见崔冶的身影,张硕恭立刻冲过来:“殿下,人就在里面,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不知道您是谁。” 崔冶看看紧闭的房门,“你确定他是神医?” 张硕恭连连点头:“我亲眼看见他把一个开肠破肚之人从生死关头拉回来,当地人对他极为推崇,他和我之前见过的那个老神医是同门师兄弟,他也会解毒。” 崔冶听了,沉默一会儿,然后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一个老头坐在屋子里,看见崔冶,他站了起来。 张硕恭连威胁带哄骗的把这人带到应天府来,这老头也不傻,此人肯定非富即贵,不能得罪。 没说什么废话,坐下就开始诊脉,诊了快两分钟,老头才把手拿起来。 他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但郁浮岚和张硕恭的心脏都快紧张到爆炸了。 崔冶问:“神医,我这病如何?” 老头瞥他一眼。 虽说不能得罪这个人,但这位老神医也是有职业操守的,对着病人,他从不说谎话:“你脉中毒素冗积多年,已沉入五脏六腑,而且你这脉象有异,你是不是服用过克制发作的药物?” 崔冶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微微一笑:“果然是神医,没错,我服用过。” 老头听了,却没有感谢他对自己的夸奖,反而无奈的摇了摇头:“就是这样,是药三分毒,那药看似缓解了你的症状,其实是和原来的毒纠缠在一起,二者相克,却又无法相解,在你年轻的时候,或许还没什么事,等你年纪再大一些,一次发作,就能要你的命了。” 张硕恭连忙问:“神医,那你能不能把这两种毒都解了?” 老头捋着胡子,点点头:“可以。” 听到这话,张硕恭和郁浮岚都露出了狂喜的神色,连崔冶都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然而下一秒,这老头又说道:“但即使是解了,这位郎君的寿数,也已然受到影响了。” 崔冶愣了愣。 张硕恭和郁浮岚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住,郁浮岚拧眉问:“什么意思?我家……你说我家郎君的寿数受了影响,究竟受了多少影响?” 老头沉吟着:“老夫也无法确定,不过,若是尽快解毒,应该还能再活个十几年。” 张硕恭:“…………” 这打击太大了。 他连发脾气的想法都没有了。 郁浮岚也是一脸的呆滞,虽说如今这年月,很多人都是得一场病就没命了,二三十就死的人有的是,可照样有人能活到七八十啊,他们殿下如此的芝兰玉树,怎么可以…… 倒是崔冶,最快的接受了这个答案,他对老头笑了笑:“多谢神医告知。” 老头看着他,也觉得有点可惜,他行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郎君,身负剧毒,忍痛多年,竟然看着还这么平和,真是不容易。 他忍不住说道:“若要解毒,就尽快,多拖一天,你的危险就多加一分。” 而且,他家里还晒着草药呢,他也不想在这待太长时间。 说完,这老头就走了,张硕恭安排了另一个人送他去客栈,再回到这里,张硕恭看着气势汹汹的:“殿下,这个人不行,我再去找一个行的!” 郁浮岚扭头,看着崔冶,他不说话,但也是这个意思。 崔冶却没有看他们俩,只是静静的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春耕已经进行了一半,有金碗和藏尘道长的预言,大家干劲十足,本来嘛,百姓们就是很勤劳的。 石大壮这些日子天天都在外面指导大家沤肥,沤肥比翻耕用的力气小,女人也能干,因此石大壮经常被一群婆婆围在一起。 孟昔昭作为知府,也抽出空来,下去看了一下情况,孟知府的美名算是传播出去了,就算大家不喜欢他,也不会再想打他了,孟昔昭身体力行,跟大家伙一起劳作了半天,回到府衙以后,累的腰差点断了。 孟昔昭趴在床上哼哼唧唧,金珠无奈的拿着两个金瓜锤,给他慢慢的捶腰。 “让您做做样子,您又何必真的下死力气,这下好了,至少酸痛上五六日。” 孟昔昭却回答的理直气壮:“我就是只做了做样子啊!都没有用力,一锄头下去,连地皮都没锄开,但总是重复着直腰弯腰的过程,我就成这样了……” 金珠:“…………” 她无语的看着孟昔昭的后脑勺,捶腰的动作停下,她把金瓜锤放一边,严肃的说:“郎君,不是奴婢说您,可您的身子骨真是越来越弱了,以前您喜欢出门游玩,好歹还能走上一些地方,如今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直都待在府衙里,这筋骨始终没有得到伸展,身子自然是越发的僵硬,依奴婢看,您应该像去匈奴前那样,重新锻炼一番了。” 孟昔昭:“…………” 这是他的丫鬟,还是他的干妈啊。 孟昔昭不服气,刚要和金珠理论一番,然后就听到门口传来尴尬的咳嗽声。 他俩一起转头,看见谢原拄着拐,就站在门外。 金珠连忙站起来,对谢原行礼:“奴婢见过谢大人。” 谢原笑了笑,然后迈过门槛:“我有事找孟知府,姑娘先出去吧。” 金珠哎了一声,拿着金瓜锤就走了。 孟昔昭则默默起身,拉了拉有些皱的衣服,要是谢原没听到金珠说的话,此时肯定会认为这一幕十分的旖旎,像极了白日宣淫,然而没办法,谢原已经听到那番话了,看着孟昔昭的眼神,甚至有点同情。 孟昔昭:“…………” 他觉得有点丢人,连声音都粗了起来:“不是说有事吗?有事说事,总看我干什么。” 谢原比他大好几岁,看他就跟看弟弟差不多,闻言也不恼,只是笑了一下:“城门楼明日开始施工,城门的木料,下官想派人去武陵郡买,那边的木料结实,隆兴府如今不比从前了,城门材料最好还是用好一些的。” 孟昔昭摸摸鼻子:“嗯,有道理,但也用不着派专人过去买吧,找几个城中的商人,让他们去买,他们比咱们有门路,也省得再出人力了。” 隆兴府现在多缺人啊,能不外派就不外派。 谢原点点头:“也可以,只是如今城中商人不多,或许还需要费些心思。” 孟昔昭走到自己的书案旁,随意的坐下,他觉得这都是小事,谢原自己处理就行,用不着全都告诉他。 而谢原也大概知道他的性子了,不拘小节。于是,他也跟着走过去,坐在孟昔昭身边,“还有一件事。” 孟昔昭没精神的撑着自己的头:“嗯,你说。” 谢原:“府衙里,又没钱了。” 孟昔昭:“…………” 他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十四万两,你全花干净了?!” 谢原平静的摇头:“不,是大人你花干净的。” 孟昔昭:“……胡说!我都没管过事!” 谢原看他一眼,对他暴跳如雷的行为并不在乎,反而伸着手,给他算账:“隆兴府粮仓只够接济百姓二十日的,大人你说要去外地买粮,买够可以再让百姓撑三个月的粮食,这就是四万两白银的支出;修筑城门楼,砖石不要钱,但需要人来开采,每日发工钱,管三顿饭,还有那些囚犯劳力,也要管他们的饭,杂七杂八加一起,再加上即将要买的城门木料,又是五千两;你还让我统计鳏寡孤独,开办养济院和慈幼局,前者收容老者和乞丐,后者收容孤儿,这些都需要聘工、贴补、购买衣食……” 孟昔昭被他念得心都颤了,他举起手:“停停停,我知道了,没错,是我花干净的,你就告诉我,如今府衙里还剩多少银两。” 谢原笑了一下:“还有两万两。” 孟昔昭一怔:“还这么多啊,那应该能再撑一段时日吧。” 谢原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大人,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孟昔昭:“…………” 但他还没法反驳谢原,毕竟这段时间以来,确实都是谢原在当家。 他只好虚心的问:“怎么说?” 谢原:“修缮用的银子,我已经规划好了,短期之内,应当不会再有疏漏;可是大人,放粮、饷银、贴补,这些都是月月必须花的,还有兵器、甲胄,也需要大量补充,隆兴府如今几乎没有税收来源,商人都跑了,农田又才开垦出来,就算三个月之后能迎来丰收,依大人的行事,恐怕不会要百姓交赋税吧?” 孟昔昭默默低头,可不是,下一封给天寿帝的札子,他就准备让天寿帝把隆兴府的赋税给免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至少那时候咱们就不需要再放粮了。” 谢原点点头:“是啊,就是府衙又会回到两袖清风,发不起饷银的局面了。” 孟昔昭:“…………” 他也叹口气:“所以还是要开源啊。” 谢原不禁疑惑:“如何开源?” 孟昔昭托腮:“不知道……我也没想好,本来还觉得不是太着急,听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已经迫在眉睫了。” 谢原不动声色,“下官可没有哄骗大人,这都是实打实的难处。” 孟昔昭点点头,满脸的愁苦:“我知道,这样吧,过些日子,先把纪念碑的事宜提上来,张贴告示,让全城的百姓都看见。” 谢原也知道孟昔昭打算弄个纪念碑,但他那时候只想透露给城中富户,现在让全城人都知道,谢原不禁有些惊愕:“可是,这样是否有些——” 丢人。 让大家都看见算怎么回事,到时候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府衙已经穷到要朝普通老百姓要捐款了。 孟昔昭摆摆手:“换个理由不就是了,慈幼局和养济院需要人手,也需要钱,因此号召老百姓,发发善心,有钱的,就来捐款,没钱的,就来做个志愿者。” 谢原一愣:“何为志愿者?” 孟昔昭对他眨眨眼:“就是免费不要工钱的劳力,替咱们照顾孤寡老人和没爹娘的小孩。” 谢原:“…………” 他觉得自己多年的圣贤书,真的就是白读了。 看看孟昔昭,眼睛一眨就冒出一个好主意来,自己不掏一分钱,还能把好事做了,而且人人都高兴,他收获名声,付出的百姓收获感谢,老人和孩子收获依靠。 他怎么就没这个脑子呢? 如此一来,既能解决府衙捉襟见肘的问题,又能把原本很大的一笔开支去掉,不用再雇很多人了,只要雇几个管事的就行。 谢原立刻在脑子里思考起应该怎么办,突然,他一愣:“大人,要是没人愿意做志愿者怎么办?” 孟昔昭哂笑一声:“不会的,到时候就在养济院门口立个牌子,像张贴告示一样,把今日的志愿者名字都写上去,谁在做好事,一目了然。唔,对了,每个来做志愿者的百姓,做满十日,奖励他一个腰牌,把腰牌做的好看点,这样他们拿出去炫耀的时候,才会感觉格外有面子。” 谢原看着孟昔昭,无比的佩服:“还是大人厉害啊。” 孟昔昭摇摇头,“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对于这两个地方,倒是可以用这种办法解决人力不够的问题,可其他地方,仍然是需要雇工的,你之前说得对,咱们应该增加税收。” 谢原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皱了皱眉:“隆兴府现在,已经收不起税了。” 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还收税,是生怕大家不想揭竿而起怎么的。 孟昔昭:“所以嘛,不要收本地人的税,去收外地人的税。” “商人重利,只要咱们这有钱赚,哪怕南诏大军兵临城下了,他们也一定会冒险跑来做买卖的,之前他们都跑光了,主要也是因为这里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谢原:“……那现在就有了?” 孟昔昭没回答,反而问他:“隆兴府以前税收是靠什么维持的?” 谢原回答:“靠百姓种的粮食。” 孟昔昭又问:“那以前来这里的商人,都是收购和买卖什么的?” 谢原想了想:“他们主要是收购草药,这里盛产大黄、白术、车前子、蛇舌草、板蓝根,但如今是春天,收草药的商人秋天才会过来,就是如今来了,山里也没有草药可以让百姓摘。” 孟昔昭哦了一声:“那这草药,以后也可以发展一下,让百姓大规模的种植,没道理野生的能长,家养的反而就长不了了。” 种草药比种粮食赚钱,但大部分农民都不愿意放弃粮食,因为他们怕遭灾,种了粮食,他们心里也有底。 这就需要官府来推行了,谢原觉得可以试试,也点了点头。 但这还是解决不了如今的问题啊,那草药的生长周期,也长着呢。 谢原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孟昔昭却对他笑了一下。 谢原:“……大人,对我你就不用卖关子了。” 孟昔昭轻哼一声,不卖关子,他的乐趣从哪来。 揉揉脸,他说道:“草药,可以当做以后隆兴府的主要税收来源,既然这边土地如此的肥沃,又得天独厚,什么草药都能长,那就争取把咱们这,打造成一个草药之城,让所有收购药材的商人,都来这里买卖。至于在草药还没正式打响名头的时候,咱们也可以卖点别的。” 谢原疑惑:“卖什么?” 孟昔昭对他勾勾手。 谢原凑近一点,然后看着孟昔昭吐出一个字来:“蛇。” 谢原:“…………” 他十分震惊,一是震惊孟昔昭居然叫了长仙的本名,二是震惊,孟昔昭居然想做这种生意。 但惊慌失措之下,他居然越想越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隆兴府多蛇,而且在天寿帝把蛇改名叫长仙以后,本来大家看见了还会直接打死,现在打都不打了,怕自己吃官司。 于是,这蛇也越来越多了。 可是吧,天寿帝喜欢的蛇,是蟒蛇,他看不上隆兴府这种小细蛇,那些捕蛇的商人,也多是铤而走险,去南诏、大理进货,然后再精细的养着,送回应天府。 要不说商人就是这世上最头铁的一类人呢,只要给够了钱,他们连十几米的大蟒蛇,都能想办法给你运过来。 但这样一来,也造成了一条蛇要价不菲,孟昔昭当初让金珠去买的白素贞和小青,这俩都是幼儿蛇,还小呢,花色也不尽人意,还要价三千两。 顺着孟昔昭的思路,谢原觉得自己好像懂了:“让百姓们去捕蛇,既然隆兴府的蛇个头较小,那收购的价格也可以低一些。” 孟昔昭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来:“自然也不能卖那种随处可见的品种,稀少一些的,最好是北方没有的,这种,应该更好卖。” 谢原点点头,然而他又想到:“可若是外面的人不愿意买怎么办?或许他们还是想要蟒蛇。” “又不是人人都买得起蟒蛇,那些买不起的,自然也可以掏个一两百银子,养条小蛇,过过瘾,”顿了顿,孟昔昭又道:“再说了,凡是卖货,必须先想个文案,你放心,这文案,我已经想好了。” 谢原听得一愣一愣,他也不知道何为文案,但既然孟昔昭看着这么胸有成竹,他就选择相信他。 当天晚上,孟昔昭就把正在闭关中的藏尘道长请来了。 不来也不行,藏尘道长的底细都被孟昔昭捏在手里,他可不敢对孟昔昭不敬。 两人嘀嘀咕咕,孟昔昭把自己的想法跟藏尘说了一下,藏尘顿时大惊:“这、这不可吧!” 孟昔昭:“有何不可,你连金碗都能说的煞有介事,怎么这件事就办不成了?” 藏尘:“……” 因为金碗跟蛇没关系啊!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对蛇成痴,他要是听见了自己说的大话,搞不好就派人过来请自己了,他没那么大的志向,还想去骗骗皇帝,能骗这一城百姓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藏尘支支吾吾,一点仙风道骨的样子都没有了,看着反而还有点猥琐。 孟昔昭:“……你慌什么,有我保着你呢,再者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名吗?此事,就能让你名声大噪。” 藏尘憋着一张脸:“大人,万事过犹不及。” 孟昔昭:“…………” 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怎么做神棍还不如我呢!要是到时候陛下来请你,你随便掐个指,说自己不能去皇宫,你是这个仙保佑的命格,陛下是那个神保佑的命格,你俩见面,肯定死一个,那陛下自然就不会再强迫你了啊!” 藏尘瞳孔一缩,满脸都写着震撼。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孟昔昭被他这个蠢样气的不行,好在藏尘答应他办这件事了,孟昔昭这才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当初也是被他这张厌世脸给骗了……谁知道这还是个半瓶水的神棍。 孟昔昭生气的拿过茶盏,咕嘟咕嘟把一杯茶全喝下去了,然后才感觉心情平静了些。 扭头,看向昨日被送来的家书,孟昔昭抿抿唇,又把它拿过来,读了一遍。 昨天他就读过了,他给孟家发了三封信,收回的也是三封,每人写的都不一样,但句句都是浓浓的关心。 而今日,他又没收到任何信件。 按理说,太子的人马,肯定比参政府派的信使快啊…… 唉,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形。 * 天色都那么晚了,谢原却还没回自己的房间。 来到隆兴府之后,他日日都殚精竭虑,每做一个决定都慎重再慎重,不仅因为他想做出功绩来,也因为隆兴府的情况,实在是让他心恸。 然而他是个只会循规蹈矩的,即使会冒出一些主意来,其实也是从前人的事迹中寻找经验,而不像孟昔昭那样,总能跳出思维定式,想出一些别人怎么都想不到的主意来。 不过,这也不代表谢原就没有自己的小九九了。 他不会,那他就找孟昔昭啊,他也算是发现了,这位孟知府,心里想干的事有点多,他不是不重视隆兴府,而是心里清单太长了,所以一旦发现这里没什么状况,他就会去想别的问题,比如前阵子老跟他打听江州的情况,八成就是想去江州做点什么。 谢原见他这样,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就像今天这样,把问题说的严重一些,逼他立刻就把解决办法拿出来。 谢原说府衙就剩下两万两银子了,这是真的,不过,要等两个月以后,才会剩这么点,如今府衙只掏了四万两的买粮钱,还有十万两没动呢。 从孟昔昭那得到了靠谱的解决方法,谢原立刻去都厅,翻看往年的税收记录,还有隆兴府的地形,思考着从哪里试点种植草药比较合适。 这一思考,就思考到了半夜三更。 等他从都厅出来的时候,月亮都高高挂起,小厮扶着他,两人默默回房间,谁都不想说话。 困啊,累啊,等回去以后,估计一沾枕头,他就睡着了。 而这时,谢原听到附近有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发现府衙的主道上,正有两个人快步走来。 其中一人,在看到他以后,还停了下来。 谢原看着崔冶,崔冶也看着谢原。 谢原呆呆的,崔冶则瞥了一眼他那行动不便的左腿,见他已经能起来拄拐了,想来就没多大的问题,于是,崔冶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了。 张硕恭跟着他,也没跟这位谢大公子说什么。他跟郁浮岚不一样,他是孤儿,跟谢家没有任何交情。 而直到这两人都已经走很远了,谢原才缓缓一眨眼,扭头看向自己的小厮:“看来我最近真的是太累了。” 说着,他自己都笑起来:“我刚刚竟然看到太子殿下从我面前走过,还一句话都没跟我说,真是魔怔了。” 小厮复杂的看着他:“郎君,你没看错,刚刚真的有人走过去了。” 谢原:“…………” 第65章 理想 孟昔昭解了发冠, 脱了外衣,正要吹蜡烛的时候,听到外面庆福说话的声音:“大人休息了, 有事明日再来吧。” 接着,就是庆福那无精打采的脚步声, 又过了须臾, 门被他打开了。 孟昔昭正竖着耳朵听到底是谁呢,结果, 这时候庆福没声了。 孟昔昭发现不对劲,重新披上衣服, 正要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突然,他这里间的门被人打开了。 崔冶身着干练的骑装, 外面只系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身上还带着日夜赶路的疲惫和凉意。 孟昔昭根本顾不上打量他这黑衣侠客一般的装扮,只愣愣的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 他抬起手,使劲的揉揉眼。 放下手, 没错, 是崔冶,不是幻觉。 外面的庆福:“…………” 刚刚他也是这个反应。 张硕恭见这两人顺利会师了, 手一抬,拎着庆福的脖领,就把他拽了出去。 庆福惊叫一声:“哎?拉我干什么?!” 然而门已经关上, 孟昔昭也不知道张侍卫有没有回答他。 这下没人围观和打扰了,孟昔昭又呆呆的看了回来。 崔冶始终都未曾出声打扰他, 主要是因为,他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孟昔昭。 分别一月,对他来说,这一月仿佛有一年那么长,这无时无刻不在悄悄溜走的时光,让他很是惶惶。 无欲无求的时候,枯燥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明知未来有变故,他也不想理会,生死何为,生、等于死,生、过于死,生、不如死。 郁浮岚的父亲在世时,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只是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他年少,正因年少,才不知愁,也不懂生之一字的重量。 他点破了崔冶的无知,嘲笑了崔冶的无畏,说他自以为看透了人生,终有一日,会为这时的狂妄自大,而感到后悔。 前面十九年崔冶都不知后悔这两字是什么滋味,也不觉得郁浮岚的父亲会说中,毕竟,他认为自己很聪慧,他觉得,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直到今日。 后悔如黄连,如鲠在喉,令他咽不下、吐不出,每每吐息,都能品尝一遍它的苦涩;后悔如刀锋,插在心房,令他不敢想,不敢动,因为每想一次,都会克制不住的想到,若他早一点……又会如何。 他的玩世不恭,终究还是迎来了时光的报复,而他已经不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他知道,这场仗,他赢不了了。 …… 在长达十秒的震惊过后,孟昔昭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他小小声的问:“殿下,你……你怎么过来的?” 崔冶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回答他:“骑马。” 孟昔昭:“……骑了多久?” 崔冶:“一日一夜。” 孟昔昭看看他,然后低下头,用自己的手指算。 从应天府到隆兴府一共八百里,而大齐最快的马,就是军中使用的八百里加急专用马,这马也是有极限的,就能跑上一整天,必须丝毫不休息,然后才能达到日行八百里的速度。 也就是说,崔冶从出发到现在,一直都没休息过。 孟昔昭简直惊呆了:“殿下,你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崔冶想了想,“大概是两日前。” 孟昔昭:“…………” 他服气了,拉着崔冶的手,孟昔昭把他往床那边领:“好了,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吧,你这身体本来就不好,还不睡觉,五脏六腑想替你调节身体,你都不给人家机会啊!” “来来来,你睡这里,隆兴府状况十分窘迫,我只让人收拾了三四间房,如今都住满了,殿下,你就在这凑合一晚吧。” 孟昔昭在前面碎碎念,崔冶也没拒绝,只是乖乖的跟着他,把崔冶按坐到了床上,然后孟昔昭转身走向柜子,抱了一床新的被褥出来。 又把身子转回来,他习惯性的望向崔冶,却发现崔冶仍然在盯着他看。 孟昔昭:“……” 抿抿唇,他说道:“如今晚上还是很冷,府衙缺钱,自惊蛰之后,我就不再点炭盆了……” 一边说,他一边瞅着崔冶,同时双脚慢慢的转动,由朝门,渐渐变成了朝床。 崔冶听完他说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说出的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二郎是想跟我一起睡吗?” 孟昔昭:“…………” 他理直气壮的回答:“睡地上我会生病的,如今我是隆兴府的顶梁柱,我要是病了,多少事情要耽误啊,我也不能睡外面,万一起晚了,被衙役看到,他们肯定会以为,我在这金屋藏娇了,而且,那娇娘还把我赶出去了。” 说着,他还往崔冶旁边蹭了两步,被褥太大,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他的下巴正好搁在被衾的缎面上,显得他那本来就不怎么成熟的脸,越发的青稚了。 同时,他的小眼神还对崔冶一瞥一瞥的。 “这府衙都是我的地盘,而且没外人敢进我的房间,殿下你都不远千里的来看我了,还怕这点小小的规矩啊。” 崔冶心说,我不怕规矩,我怕我守不住规矩。 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静静的跟孟昔昭对视,今夜的孟昔昭显然十分大胆,大有崔冶不答应,他就站在这不让他睡的意思。 崔冶垂头,自己脱掉靴子,把披风和外衣一件一件的解开。 孟昔昭下意识的把头转到了一边,虽说,他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转头的。 都是男人,又没脱光了,再说了,就是全脱光,就他和崔冶这关系,也没必要避讳什么吧。 前朝还有君臣一起沐浴的美谈呢,皇帝在池子里泡澡,大臣在上面哼哧哼哧的给他搓澡,舒服得皇帝出来以后,还赞美那个大臣,卿家力大,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 孟昔昭一紧张,思维就跟着发散,很快便从太子脱衣,想到了越朝那个有名的中兴之主,跟大将军一起沐浴、跟宰相一起打牌、还跟皇后一起微服出访,掏出一锭十两的黄金,把馄饨摊老板乐得自此改行…… 孟昔昭突然陷入沉默,这皇帝日子过得也太美了吧。 另一边,崔冶把自己收拾的差不多了,人也自觉的躺到里面了,见孟昔昭还是一脸走神的模样,他不禁无奈道:“不睡了?” 孟昔昭把脑袋转回来,看见他身着白色的中衣,半躺在里侧,倚着墙壁随意的望着自己,孟昔昭眨眨眼,哦了一声,“睡,等一等。” 他把被衾放到床上,褥子放回柜子,然后又小跑到桌子边,用力吹了一口气,蜡烛呼的灭掉,孟昔昭这才摸黑返回床边。 冬季刚过,鲜蔬很少,孟昔昭又不爱吃内脏一类的食物,因此有点夜盲症。 他已经习惯了摸黑回到床边的路线,但以前他都是一碰到床,立刻就翻身躺上去,今日不行了,即使摸到床边,他也依然小心翼翼的,像个盲人一样,在床上小幅度的试探着。 崔冶看的很清楚。 孟昔昭的动作是真小心,他的手离自己有两尺那么远,怎么着都不会碰到自己的。 而崔冶看了一会儿,在他马上就要躺上来的时候,突然俯身,牵上他的手掌,在感受到掌下之人僵了一瞬之后,他也没放开他,而是不容置喙的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让他躺在了床中间的位置。 孟昔昭:“…………” 其实我睡边边就可以的。 黑暗中,孟昔昭的视力开始恢复了,他习惯性的把被衾拉过来,盖在身上,一抬眼,他看到,崔冶还是那个姿势,靠着墙壁,正垂眸看着他的动作。 孟昔昭默默把被衾拉高,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他们两个就这么对视了片刻,然后,孟昔昭又把被衾拉下去了,“殿下,你心情不好吗?” 崔冶嗯了一声。 孟昔昭:“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崔冶:“出使匈奴,我说我想去,父皇却让别人去了。” 孟昔昭一听,疑惑的问:“那他派谁去了?” “礼部侍郎,鸿胪寺卿。” 孟昔昭笑起来:“派他俩去不是正好么,一个有经验,一个官职高,而且还都适合跟匈奴打交道。殿下放心,陆逢秋与我关系不错,只要匈奴不动兵刃,陆逢秋就能把这事漂亮的办成了。” 崔冶:“我以为你会想让我去。” 孟昔昭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崔冶顿了顿,才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多做一些事吗?” 孟昔昭:“……” 感觉这样的姿势说话有点别扭,孟昔昭也坐了起来,把枕头放在后面垫着,还把被衾往上提了提,厚厚实实的盖住自己以后,他瞅瞅什么都没盖的崔冶,把他身边那条被衾也抖开了,然后主动盖到了他身上。 崔冶:“……” 感受着腿上传来的温暖,他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孟昔昭却精神奕奕的开口了:“我是这么希望,可也要分什么事呀,上一次去匈奴,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人人都知道,真正的功劳是送亲队伍立下的,这一次再去,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连我都不稀得要这点功劳了,我当然也不希望殿下去,殿下是太子殿下,尊贵得很,怎么可以几次三番的跑去别的地方呢。” 崔冶点点头:“好,那我就不去了。” 孟昔昭:“……” 本来你想去也去不了吧,不是说天寿帝已经拒绝你了吗。 默了默,孟昔昭又道:“况且,万事开头难,殿下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一次失败没关系,多试几次,总有成功的时候。” 崔冶突然扭头,看向他:“可有些事,只能尝试一次。” 孟昔昭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那就蛰伏起来,等待最好的时机,然后再使用这唯一的机会。” 崔冶听完,淡淡的笑了一下,“好。” “已经很晚了,快些睡吧。” 孟昔昭没再说别的,他们一起躺下,盖着不同的被衾,两人中间还有半肘的距离,崔冶躺的十分规矩,很快就闭上了眼,反而是孟昔昭不太老实,先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 转过头,听着崔冶绵长的呼吸,他忍不住的拧起眉,看了他好长时间。 最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翻过身,背对着崔冶,轻轻的叹了口气。 而崔冶听到这一声短叹,他也缓缓的睁开眼睛。 孟昔昭就在身侧,伸手即触的地方。 然而他的手继续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上,明明两天都没合眼了,他却还是没什么睡意。 最后,连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都忘记了。 * 第二日,孟昔昭也用了崔冶惯用的手段,直接说自己病了,要休息一日,有事的话,全去找谢原。 还有,谁敢来打扰他养病,他就撤谁的职。 谢原:“…………”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去问孟昔昭,然而最后,他还是只能全部憋下来,然后捂着胸口,带着一夜都没想通的内伤,去都厅继续办公了。 而孟昔昭,在安排了庆福守门以后,溜溜达达的就带着崔冶出去逛隆兴府了。 当然,是坐在马车里悄悄逛的,这边百姓不认识当朝太子,却认识这个新来的孟知府,他要是露脸,立刻就能造成交通堵塞。 隆兴府是各种意义上孟昔昭拥有的第一块正式地盘,坐在马车里,他兴奋的跟太子介绍外面的情况,例如这里的酒楼是开了很多年的,那里的施工队又是在修缮什么东西,新城门他准备建成什么规模,还有城门边上的纪念碑,他又打算请哪个大儒来提笔书写。 终于,出城了,城内城外简直两个天下,外面几乎没人,尤其是远离农田,接近山脉的地方,更是杳无人烟。 到了一处景色不错的位置,孟昔昭让张侍卫停车,他和崔冶一起下来,然后他指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长河:“从这可以看到浔阳江。” 孟昔昭之前就来过这里,对这特别的喜爱,看着这景色,他忍不住的笑:“多美啊,我如今总算是明白,为何前人被贬谪,却还能一首接一首的作诗,若每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景色,连我这种学问不精的,都有种诗兴大发的冲动。” 崔冶点点头:“此处风景,确实比应天府更美。” 孟昔昭:“其实应天府的景色也很好……只是人太多了,复杂的事情也多,这种繁华的地方,只适合在年轻的时候,用作打拼,等年老了,想过平静的日子了,还是这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住处,更得我心。” 崔冶这才明白,孟昔昭不是带他出来散心的,而是借着散心,向他表达一些想法的。 崔冶转过头,神色不明的看着他:“你以后是想离开应天府的?” 孟昔昭也转过头,对着他嗯了一声:“我不想当一辈子的官,此时努力,是为了以后能过得随心所欲,既然都已经随心所欲了,我自然会按照本心来做事。” 说完,他又看向远处的青山绿水,连声音里都添上了几分憧憬:“我的理想,是做官到三十五岁,届时内忧外患已除,天下太平,然后我便上书祈休,找一处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的地方,财大气粗的买一块地,然后在那地皮上,只盖一座宅邸,我的丫鬟小厮,那时应该都已经成家了,若他们愿意继续跟着我,那我就带他们一起走,若不愿意,我就去当地,再雇一些人手,替我打理宅邸。而我自己,每日吃吃喝喝,钓鱼看书,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 停顿一下,孟昔昭发出十分真诚的感叹:“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崔冶的神色却有些怔忪。 孟昔昭三十五岁的时候,他三十七岁。 恰好,就是那个神医所说的“十几年”。 这时间如此恰当,崔冶本应露出一个终于放心的微笑,然而事实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甚至神色越发的僵硬。 知道自己无法和孟昔昭走到最后是一码事,但听他真的描述出那样悠然惬意的未来,而那未来中却没有自己的身影,崔冶所能感觉到的,只有不断升腾的怒意。 以及浓浓的不甘。 连平静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崔冶快速垂眸,将握起的拳头渐渐松开,然后,尽量不动声色的开口:“待到那一日,二郎理想中的我,又在哪里呢?” 孟昔昭扭过头,看了他一会儿。接着,他又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 “只问理想的情况吗?” 崔冶点点头。 孟昔昭轻笑一声,微微的低下头:“在我的理想中,我爹身子骨依然硬朗,我娘还是那么彪悍,头发花白了,也能抬手打人;我大哥大嫂在应天府里子孙满堂,每年他们的孩子都会来看我;我妹妹和她的夫君感情很好,有空余的时间,她便会带着孩子一起来我这里小住。” “纵使我离开了朝堂,朝中的人也没有忘记我,朝廷里后继有人,即使我离开,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届时,我便是传说一样的人物了,人人都会提起我,而人人都不会见到我。” 稍稍的停顿一下,孟昔昭把头抬起来,看着嘴角已经垂下去,一点情绪都看不透的太子。 “所有人都在歌颂我的事迹,而我最大的事迹,不是做到了多高的官,也不是做出了多厉害的政绩,而是,我和我的陛下,始终相知相和,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感情,日后世人再提君臣典范,排在首位的不是李世民和魏征,而是殿下你,和我。” 崔冶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的心绪十分不宁。 “可你还是没有说,你希望我那时候在哪里。” 孟昔昭停顿片刻,然后才张口说道:“我希望那时候你已经禅位了。” 崔冶顿时怔住。 附近无人,而且既然已经开了头,那就全都说出来好了,日后,恐怕也没有这种实话实说的机会和胆量了。 “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争权夺利,不是所有人生来都适合做皇帝,或许太祖皇帝是真做错了,也或许是你们崔家天生的就……总之,自由来去的生活更适合你,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1】,这才是属于你的生活。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是我强逼你、也是我引诱你,我知道这些,却又不能在此时,松手让你离开。” 崔冶愣愣的看着他,而孟昔昭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愧疚的笑了一下:“所以在我的理想当中,我希望那时候海晏河清,这天下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了,我在那边钓鱼的时候,你在一旁读书,我睡到日上三竿起,你则推开我的房门,免得我直接睡到黄昏去。” 说到这,孟昔昭又强调了一遍:“理想中,是这样的。” 然而这世上有多少理想可以实现呢。 梦想是虚无缥缈的,理想是有迹可循的,看起来后者比前者简单,但真正达成的概率,二者是相同的。 都很难啊。 孟昔昭右手拉着左手的手指,他垂头捏着自己的指腹,有点不敢看崔冶的神情。 虽然只是他的理想,可他在自己的脑海中,规划好了不止自己一人,还有崔冶的人生。 凭什么? 他们非亲非故的,就算是至交好友,也没有这样不见外的。 以前孟昔昭也没发现过,自己居然还是这么一个控制狂,虽说,只是想象中的控制,还没落在实处上。 等了好长时间,都没等到崔冶的回应,孟昔昭觉得太煎熬,实在忍不住,他抬起头,想让崔冶赶紧说句话,别再折磨他了。 然而他刚把头抬起来,崔冶突然上前,用双臂紧紧环住了他,力度之大,压的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孟昔昭傻了。 这…… 这再怎么看,都像一个拥抱。 仅仅一瞬,崔冶就放开了他,孟昔昭呆呆的抬头,而崔冶抬起手,手指在离他眼尾一寸远的地方停住,然后,又放了下去。 孟昔昭眼睛睁得圆溜溜,目光呆滞的追着崔冶那只手。 而这时,崔冶说话了,唤回了他的意识:“没人能逼迫我做任何事,若我做了,那便是心甘情愿的。” “二郎的理想很好,或许它也能成为我的理想,你我二人一起,说不定就有实现的那一天。” 说完,他笑了笑,临走之前,他驻足片刻,还是没有忍住,抬起手,轻触了一下孟昔昭的鬓角。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后面的张硕恭见状,立刻跟上去。 …… 崔冶本来打算黄昏再回应天府,此时他突然说想要提前回去,孟昔昭没有任何意见,因为他还在吓傻的状态中。 把孟昔昭送回府衙,他跟张硕恭便走了。 张硕恭不明白崔冶为什么这么急,直到都出城了,保证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在附近,张硕恭才开口询问:“殿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崔冶摇摇头。 张硕恭以为这就是他的回应,便把头转了回来,而这时,他听到崔冶的声音。 “回去以后,你往外多多的派人手,将这天下名医,全都给我找来。” 一个不行,便换一个。 只要生死簿还没撕下有他的那一页,那他,就绝不认命。 第66章 献祭 关于所谓的“理想”, 孟昔昭说的都是实话。 但他没有把所有实话都说出来。 想让崔冶禅位,是因为他不信任他。 再怎么英明神武的皇帝,到了晚年, 也依然晚节不保,脑袋一抽, 就容易像匈奴的老单于一样, 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且遗臭万年的行为来。 更早一点的,可能刚到更年期, 人的性格就变了,而这是无法避免的, 毕竟人的生理结构就是这个样子, 这也不是崔冶的错。 大臣性格突变,上面还有皇帝管着他, 可皇帝性格突变,那就没人能管了。 他不想看到这样温柔的太子到那时候变成一个暴戾恣睢的昏君,也不想让这近乎完美的“历史”, 就这样增添了一个瑕疵。 崔冶是他的朋友,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除家人以外关系最亲密的人,也因为这个, 他对崔冶有种几近执拗的控制欲。 ——你必须当皇帝, 而且必须当一个好皇帝,如果有一天你当不了了, 那你就退下来,把皇位交给别人。 至于皇位到了别人手中,这天下会不会立刻被糟蹋的一干二净, 孟昔昭没想过。 也就是说,他只想让皇位在崔冶手中的时候, 是干净又美好的,对于别人,他就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控制欲了。 至于理想中的他会和崔冶当一对退休的邻居…… 孟昔昭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都说了是理想中了吗,谁的理想不是和自己的姐妹或者兄弟老了就住对门,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多开心啊。 所以说,要是下午崔冶没有突然来这么一手,给了孟昔昭一个高度敏感的拥抱,今天回到府衙以后,他八成就在反思自己,为什么总是想要插手崔冶的生活了。 孟昔昭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他自己对自己的理解,是他这个人,有点霸道。 平时不怎么看得出来,是因为平时跟他见面的那些人,还没有被他划分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如果被他划分进来了,那他就会暗中着手,一点一滴的改变对方的人生,让对方在自己划定的圈里发展。 最典型的例子,他大哥,还有他小妹。 为他们好是真的,没有跟他们商量过一句话也是真的,甚至还因此让他们担惊受怕、伤心难过,而孟昔昭打的也是做好事不留名,一辈子都不告诉他们真相的主意。 从上帝视角来看,他的行为似乎没什么问题,可若从大哥和娇娇的视角,若他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会比得知五皇子对自己家人见死不救的时候还要伤心。 因为人生不是短短几行字,三秒钟就能读完的日夜交替,在他们眼中却是真真实实日复一日的过程,自己的弟弟/哥哥不打一声招呼,就替自己决定了一切,现代人受不了,古代人也受不了。 就不提他们了,哪怕换位思考,假如是孟昔昭遭遇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危机,而孟昔昂背地里替他解决了,还不告诉他这件事,等孟昔昭自己发现以后,怕是会直接气炸了。 明明自己无法接受,可是他还继续我行我素,十足的双标。 有一点孟昔昭感到很庆幸,那就是他只对自己家里人这样,其余的人,哪怕是跟他最亲近的金珠和庆福,他也尊重他们的意愿,不会做出这种缺德事来。 然而不知不觉之中,崔冶也变成了和孟昔昂一样的待遇,他发现自己竟然受不了崔冶不按他的计划行事了,在把他用力的推回轨道上以后,没事的时候,他盘算着以后该怎么办时,也会把崔冶算在里面,偶尔展望一下未来,顺便也会想想那时候的他会如何。 这就是退休住对门的来源。 …… 崔冶突然出现在隆兴府,凡是见到他的人都惊呆了,孟昔昭自然是最抓心挠肝的那个,他非常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然崔冶不会一声不吭的来找自己,而且见到自己以后,还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他看,仿佛他来这么一遭,就是想看自己一眼。 孟昔昭心里迅速的浮现出几个猜测,但他又不敢问,因为昨晚的崔冶,看起来真是十分的不对劲。 非要跟他睡一起,自然也是因为担心他,怕他出什么状况。 按照孟昔昭原本的计划,他说完了自己的理想,崔冶就应该心向往之,感动的握住他的手,然后气氛松动,孟昔昭再趁机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跟他说说,或许他能想办法一起解决。 但崔冶他不按套路出牌,真情握手没有了,倒是有个十分基情的拥抱,像一道雷,直把孟昔昭劈成了呆瓜,回到府衙,坐在椅子上,失神了好久,他才听到外界的声音。 “……郎君?怎么就你一个人,太子殿下呢?” 孟昔昭抬起头,看见金珠有些担忧的望着自己,她后面还站着满脸疑惑的庆福。 庆福见他看过来,也问:“郎君,太子来找你是想做什么啊?” 金珠回过头,斥责他:“你还说,以后对张侍卫尊重些,昨晚你吵吵嚷嚷的,连我都听到了。” 庆福感到十分委屈:“谁让他吓到我了……” 金珠:“就是他没吓到你的时候,你对他不也是那样。庆福,你是郎君的贴身小厮,以后少不得有你出去走动的时候,别管那人究竟和郎君关系如何,咱们做下人的,都得恭恭敬敬,这样才不出错漏。” 庆福心说,我对太子还是很恭敬的啊,我只是不恭敬那个侍卫而已。 但他知道,自己要是说了这个话,金珠姐姐就能拿金瓜锤打他。 默了默,他哦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下了。 敲打过了庆福,金珠又把头转回来,看向孟昔昭,她发现孟昔昭已经不发呆了,而是十分严肃的看着庆福。 庆福也注意到了,孟昔昭这个眼神,令他头皮有点麻:“……郎、郎君,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孟昔昭对他勾勾手:“过来。” 庆福求助般的看了一眼金珠,后者却表示爱莫能助,还把位置给他让出来了。 庆福只好默默上前,弯着腰正想问孟昔昭有什么吩咐,突然,孟昔昭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跟崔冶摸的差不多,就是用三根手指的指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就放下去了。 金珠奇怪的看着他俩。 庆福则不明就里的抬起手,也摸了摸刚才被孟昔昭碰到的位置,他还问:“郎君,我脸上有东西?” 孟昔昭:“…………” 他一脸麻木的看着庆福,过了一会儿,又对金珠招手:“你过来。” 金珠疑惑的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就看到,孟昔昭紧绷着脸,伸出手,也摸了自己的脸颊一下。 金珠:“……?” 什么意思啊? 金珠和庆福互相对视,都感觉孟昔昭这行为十分奇怪,但他们并没有往旖旎的方面想,仿佛,被摸一下脸,并不算什么要紧事。 孟昔昭:“…………” 难道是他自作多情了? 莫非这古代世界,比现代世界还开放,摸脸,也只是一种显示亲密的普遍性/行为了?! 孟昔昭甚至有种自己起床姿势不对的感觉。 不然怎么一觉醒来,他就看不懂这世界了呢??? 心里仿佛狂风过境,孟昔昭抑郁的挥挥手,把他俩都赶走,等这屋子里没人了,空气安静下来,他又忍不住的想起了崔冶抱他的时候。 没错,那绝对是个拥抱。 天王老子来了,那也是个百分百的拥抱! 那崔冶为什么要抱他呢? 因为听了他对未来的憧憬,感到十分心动,没想到自己还能过上那样宁静的日子,一时兴起,所以抱了他一下? 这倒是可以说得通,可是抱完他以后,为什么还要摸他脸啊! 但凡拥抱和摸脸不是前后发生的,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崩溃。 不不不。 先不要下定论。 毕竟他是个假的古代人,要知道真正的古代人都是十分腻乎的,好朋友之间也可以说出十分肉麻的话,像什么如胶似漆、小鸟依人,一开始都是形容两个男人的啊。 还有著名的鸳鸯,一开始也被很多文人墨客用来形容男子之间忠贞的友情,直到唐朝才专指夫妻了。 说话没遮拦,行为上就更是如此了,远的不说,就说他的二表哥李淮,不也是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抱他一把,虽说他没摸过自己的脸……但相信,如果让他摸,他也会立刻就摸的! 孟昔昭一脸坚定。 仿佛他已经把自己劝说成功了,然而就这么一脸坚定的看着前方,没过几秒钟,他又崩溃的垂下头去,两只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可是……他们都不是崔冶啊………… 虽然崔冶平时跟他说话,也有肉麻的时候,可他怎么都看不出来,他是那种会随随便便抱一个男人的人…… 大脑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拔河,一会儿左边占上风,一会儿又成了右边占上风,再这样下去,孟昔昭觉得自己的CPU可能要冒烟,干脆,他不想了,决定回去补觉。 昨晚他就没睡多大一会儿,反正今日他称病,能好好的睡上一晚。 然而坐到床上,孟昔昭突然又想起来,昨夜,崔冶便是睡在里面的。 他还在自己想要睡边边的时候,把自己拽到了里面,让两人睡得更近一些。 孟昔昭:“…………” 看来他今晚别想睡了。 * 连续两天睡眠不足,再出现的时候,孟昔昭精神萎靡到连谢原都震惊了。 他以为孟昔昭是称病陪太子去了,怎么看这情形,他好像真的病了啊。 谢原连忙拄着拐过去关心上峰:“孟大人,你真病了?” 孟昔昭闻言,突然诡异的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假病的?” 谢原:“……” 他苦笑一声:“前天夜里,殿下进府衙的时候,正好跟我碰上了。” 孟昔昭并不知道这件事,他愣了愣,哦了一声:“殿下有没有问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孟昔昭怕崔冶知道了,对赵澄立有意见,如果他想让赵澄立付出代价,那还真是有点难办。 谢原:“……” 为何要提起他的伤心事。 沉默好久,他才把太子根本一个字都没跟自己说的事,告诉了孟昔昭。 孟昔昭没忍住,当场“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谢原倒是不生气,就是有些羡慕,“殿下对我未置一词,但他步履匆忙,定是去找大人你的,真羡慕你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也不知何时,殿下才能消除对我的芥蒂。” 孟昔昭:“…………”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个打合作那天开始,就没有过分歧的人,竟然差点因为几句客套话生气起来。 …… 沉默很久,孟昔昭单方面宣布对谢原的不顺眼,他换上一身方便的衣服,然后继续去看隆兴府的耕种情况了。 城内春播已经结束,如今正是施肥的阶段,石大壮忙得飞起,每天就快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孟昔昭过来找他,他正对着一罐子发酵过的肥料皱眉,见到孟昔昭,石大壮赶紧把盖子盖上,激动的来迎接他。 “大人!听说大人病了啊,怎么这就出来了,如今还是倒春寒,大人也不多穿一点,小心受凉啊。” 孟昔昭:“……我昨日才病,你都没回府衙,怎么知道的?” 石大壮呵呵笑:“瞧您这话说的,您的大事小情,隆兴府上下谁不知道,百姓们都盼着您好呢。” 孟昔昭狐疑的看着他:“真的?他们已经不想打我了?” 石大壮:“…………” 轻咳一声,他说道:“大部分都不想打了,如今外面都传,孟知府是好官,带大家种地,给大家分粮,还建慈幼局和养济院,听说还要弄什么施药局,大家都对您感恩戴德呢,怎么可能还想打您。” 孟昔昭这才笑了一声:“并非我的功劳,种地是你带大家种,分粮是团练使带大家分,慈幼局、养济院,则是城中一些富户的心意,施药局是谢同知的主意,他准备在丰收之后,推行草药的种植,施药局免费向穷人施药,也能带头收购百姓手中的草药。” 石大壮见他这么谦虚,不禁更加感动:“可是没有孟大人,我们怎么知道要做这些事呢,我们的功劳,就是孟大人您的功劳啊!” 孟昔昭听了,十分认同的点点头:“这话说得没错,那我就承认吧,没错,都是我的功劳。” 石大壮:“…………” 一口气差点把自己噎死,石大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尴尬的笑笑。 顺便在心里想,大人,您可真不见外。 …… 孟昔昭来这又不是听他吹彩虹屁的,他自己就深谙此道,因此不喜欢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坐下来,他问石大壮如今耕种的情况,得知城中能用的耕地已经全种上了,能动的人也全都动员起来了,有些在城破前举家逃离的人,听说如今隆兴府不缺粮食,还试探的跑了回来。 孟昔昭点点头:“我也有所耳闻,我已经叮嘱过守城军了,看见回来的人,一律放行,若有想要搬迁过来的,也放行。” 隆兴府如今不缺粮也不缺钱了,人却依然缺,要不是如今抽不开手,他都想搞一个人口引进政策了,年龄四十岁以下的,只要愿意搬到隆兴府来,直接给发两亩地! 给粮和钱就别想了,隆兴府现在还紧巴巴的过日子呢,至于那些无人开垦的田地,倒是可以大方的给出去。 然而这政策不好施行,最起码现在不能施行,因为形势还不明朗,贸贸然的引人过来,容易出乱子。 石大壮继续说耕种的事。 把如今的情况都说了一遍,然后石大壮开始跟孟昔昭感慨:“大人,直到如今我才发现,我真不是个东西。” 孟昔昭:“…………” 他瞅着石大壮,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石大壮则一脸真诚的说道:“刚开始大人选中我,让我研究选种和新肥,我其实是被大人所说的,加官进爵吸引了,我做这些,都是为我自己,为了我家里人能过上好日子,让我家娇娇,不再做个泥腿子。可是到了隆兴府,看到那些吃不饱饭,肚子涨起来的孩童,我才明白,大人要我做的事,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石大壮惭愧的低下头:“想我过去,因为种地收成比邻居多了一些,便整日沾沾自喜,有人来问,我还藏着掖着不愿告知,殊不知,一粒粮食,就是一分活命的机会,我的见识,还是太短浅了。” 不如大人,也不如自己的夫人。 呜呜呜。 孟昔昭:“…………” 沉默半晌,他微笑道:“现在认识到也不晚,无论你是为加官进爵,还是为了能让百姓吃饱饭,目的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只要是做好事,谁管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石大壮一个肌肉虬结的汉子,如今哭的像个小娇娘,他抹抹眼泪,用力点头:“是!以后我好好干,争取研制出大人你说的那种石灰肥料,让咱们大齐人,都吃得饱饭!” 孟昔昭心说,这大话连我自己都不敢放出来。 但有梦想是好事啊,管它能不能实现呢,朝着它努力就是了。 他俩说了没多一会儿,就有人来找石大壮,而且急匆匆的,口称农师。 “农师,你看我这肥料——” 紧跟着又有人进来:“农师老爷,我那田里的种子已经发芽了,是不是这就施肥啊!” 这些人全是本地农户,他们有些人连城都没进过,自然称不上认识孟昔昭,孟昔昭被挤到一旁,看着石大壮耐心的跟大家解释各种问题,心里感觉也很开心。 算他当初没看错人。 巡视过耕种的情况,孟昔昭又去巡视了一下城中修缮的情况,他刚来的时候,隆兴府里的酒楼客栈,茶楼店铺,几乎都没开张,如今开的也不多,只有三分之一。 除了饭馆和茶楼生意可以,其他的,都有点惨淡。 这样下去不行啊,城中生意盘不活,愿意来的商人就更少了。 卖蛇的前期准备,他已经交给藏尘道长了,估计他这几日都忙活着,可是,打出名声去,也不一定能吸引来多少人,想要收益最大化,他就得解决隆兴府地缘上的劣势。 即——离南诏太近的问题。 原本他的想法是,白日发展白市,晚上发展黑市,明面上不能和南诏做生意,但大齐又不管黑市上的买卖,只要不做要命的生意,比如走私兵刃、买卖粮食、贩售私盐这些朝廷坚决不同意的,一般就没多大问题。 南诏也不是所有人都过得有滋有味,同样,也不是所有人都敌视大齐,他们完全可以找那些只想做买卖的人,跟他们牵扯上,成为产业链上的一环,等他们再反应过来,如果战事兴到隆兴府,自己的生意就要完蛋,到时候,南诏人会自己去想办法,劝说自己的同胞。 但这个办法,隐患大,时间长,属于是求稳的办法。 孟昔昭之前谨慎,所以想用这个办法,如今他心情不好,便不想用了。 回到府衙里,孟昔昭主动去找谢原。 一进来,他就开门见山的问:“丁将军他们打到哪里了。” 隆兴府如今没有府都监,按理说军事上的消息,不归谢原打听,但谁让他是大管家呢,哪怕孟昔昭之前没问,谢原也时刻准备着。 因此,一听这话,他直接便回答道:“大军一直僵持在吉州城外,十日前的战报说是将南诏军队逼退回城中,如今没有好消息传来,怕是依然没什么变化。” 吉州就在隆兴府的南方,曾经是大齐的国土,在天寿帝下令攻打南诏以后,就被南诏人抢走了。 孟昔昭有点愣:“从隆兴府离开到如今,都快三个月了吧,怎么还没有攻破吉州?” 毕竟他们是带着大杀器火/药出发的,有这东西在,不应该是当天就能攻进去了吗。 谢原叹气:“大人有所不知,吉州城多山,是用山脉做天然险要的,城门与城墙,反而作用不大,南诏人占领了吉州之后,就把吉州百姓都掳走做了苦力,如今吉州城里都是他们的将士,你也应当知道,南诏人打起仗来,有多不要脸。” 孟昔昭:“…………” 是,他也有所耳闻。 放冷箭,穿着跟迷彩服差不多作用的民族服饰,躲在树上、草堆里、泥潭里,反正是各种挖陷阱。 南诏的信仰还是巫教,没事就下点诅咒,把大齐人吓得要死。 如今大齐的南边,除了南诏国,还有一个大理国。 但是大理国因为更多跟吐蕃和南诏接壤,所以很少和大齐有来往。 在大齐跟南诏打起来之前,其实,南诏最大的敌人不是大齐,而是大理。 至于原因么……一是他们离得太近,二是信仰冲突太激烈。 大理国跟月氏差不多,都是全民信佛到了让人感觉他们是不是有点毛病的地步。 跟月氏的区别是,月氏会做人,知道自己实力不够,就夹起尾巴生存,而大理国自己实力不够,他们的做法是,认个大哥,然后借大哥的势力来揍你。 …… 齐国是中原之地,对信仰的包容性很强,什么信仰来了这边,只要不谋财害命,都有生存空间,有时候哪怕是谋财害命的,也能一不留神成长起来。 而南诏不行,他们的信仰极度排他,坚决抵制外来神明。 这也是南诏在众国度看来最神秘的原因,因为他们的巫教,外人根本就看不懂。 外面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只要下个诅咒,就能害死人,还有的说,他们能驭使瘴气,令瘴气入体,还有的说,他们会下蛊。 ……苗疆蛊毒,八成就是从这发展出来的。 人家不仅排他,就连自己的东西,也不教给外人,大理国几次三番示好,想跟他们一起读经、宣扬一下信佛的好处,南诏一点面子都不给,就这样,他们就打起来了。 吐蕃就是以后的西藏啊,藏传佛教不也是佛教吗,所以大理跟吐蕃关系好,而吐蕃因为在青藏高原,下来攻打中原似乎有点费劲,所以在几百年前尝试过一段时间后,就放弃了。 反而是现在跟齐国关系最好的邻居之一,都快两百年没打过架了。 原本这一块的情况是,大理和南诏打架,吐蕃帮助大理,齐国作壁上观,有时候帮帮这边,有时候帮帮那边,煽风点火,占点便宜。 然而天寿帝脑子一抽,决定攻打南诏,瞬间,这情况就变了。 齐国和南诏打架,大理作壁上观,有时候帮帮这边,有时候帮帮那边,煽风点火,占点便宜,顺便还能给自己大哥送一些过去。 …… 真是风水轮流转。 总之,假如没有天寿帝,南诏和齐国根本就打不起来,他们有另外的矛盾,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打了整整十二年,哦不,现在是十三年了。就算名言里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可是十三年下来,两边的皇帝都还正值壮年,只要他俩还在,这仗,就必然会一直打下去。 谢原知道的,也都是战报里面说的,真正的细节,他一直坐在隆兴府,自然也不清楚。 孟昔昭想了想,回去以后,给詹不休写了封信。 吉州离这里近得很,找一个丁醇留下的兵,让他把这信送去,当天晚上,詹不休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骑马进府衙,直到议厅门口,他才翻身下马,沉重的甲胄还穿在身上,下了马,他有些微喘,孟昔昭看着他大踏步的朝自己走来,几个月没见了,看着詹不休脸上因一路急赶而生出的红润之色,第一反应居然是有些羡慕。 羡慕他有个好身体,崔冶跑了一天一夜,脸上还是那样的苍白。 孟昔昭:“…………” 奶奶的,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孟昔昭顿时晃晃脑袋,把自己脑中的小人晃出去,然后笑着上前迎接:“詹将军,好久不见。” 詹不休看看他,也笑起来:“孟知府,别来无恙。” 孟昔昭发出一个张扬的笑声,然后转身,“行啦,进来吧,你火气旺盛,我可是比不了的。” 詹不休依言走进来,跟他坐在一处。 孟昔昭先说起家里的事:“你出来这么久了,有没有给你妹妹写信?” 詹不休嗯了一声:“写过一次。” 孟昔昭:“……” 他服气的看着他:“你出来四个月了,就给你妹妹写了一封信?!” 詹不休:“……阿茴不介意。” 孟昔昭毫不留情的对他翻了个白眼:“介不介意,难道她会告诉你吗?你妹妹是这天下第一懂事的人,谁拖你后腿,你妹妹都不会拖你后腿的。罢了,实话跟你说吧,是我妹妹在临行前,跟我提到了詹茴,她说詹茴心思有些重,我想着,让你平日多注意一些,替她排解。” 詹不休一愣:“可我在这里,如何替她排解。” 孟昔昭:“…………” 你个榆木脑袋。 “写信啊,多多的写信啊,关心她的生活,让她对你诉说烦恼。难不成你觉得,你出来行兵打仗,家里的事就可以不管不顾了,你不怕等你回去以后,你妹妹已经彻底变样了吗?” 詹不休听了他这番话,却是沉默一阵,然后说道:“阿茴不会变的。” 孟昔昭一怔,倒是没再指责他了。 最了解詹茴的人肯定就是詹不休,他一个外人,怎么还插手起人家家里的事了,况且,詹家的情况,哪里轮得到他来置喙呢。 孟昔昭陷入沉默,他今日心情差,有些原形毕露,这颐气指使的样子,真是难看。 默默的唾弃了一番自己,孟昔昭小声说道:“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 詹不休愣了一下,然后淡淡一笑:“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们。” 孟昔昭挠挠头,关心也不能成为发泄的借口啊。 轻咳一声,感觉还是别再说这个了,他便开口道:“总之,话我带到了,你多注意就是了。那个,我听说,你们的大军一直僵持在吉州城外,是怎么回事?火/药不管用了吗?” 詹不休摇头:“不是不管用,而是吉州特殊,用不上。” 然后詹不休就跟孟昔昭说了一遍吉州的地形。 多山,多丘陵,原来的城墙、城门,在多年前就损毁了,然后南诏人也没费劲弄个新的出来,而是砍了一些木头,在破损的位置弄了个篱笆墙,就算城墙了。 这种城墙,还需要火/药?脚一踢就倒了。 但南诏人又不是傻子,他们之所以这么干,自然是因为有更好的抵御措施,用不着城墙。 天然的险要是其一,既在吉州城生活,又在吉州城镇守的军队是其二。 在隆兴府被南诏皇帝御驾亲征攻破之前,丁醇就在吉州城外跟他们杠了一整年,如今又杠上了。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解决的办法,火/药炸城门是用不上了,但可以变成其他的利器啊,比如,那几个随军的工匠一直没闲着,把火/药装到了箭上,射程长,照样能炸,他们还给这东西起名惊雷箭。 然而也就起作用了一次,后面,又不管用了。 孟昔昭听着觉得匪夷所思,“难道射过去以后,炸不死人?” 詹不休摇头:“能炸死,可是人太多,惊雷箭的数目不够,等他们冲过来以后,就用不上了。” 想起这些,詹不休也烦:“南诏人每次在两军交战之前,都会献祭,选出十个人,站在大军前面,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刎,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情形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难怪都叫他们南诏蛮子,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搞人祭。” 孟昔昭:“…………” 这骚操作他听了也很震惊:“献祭……管用?” 詹不休点头:“对南诏人来说十分管用,不亚于他们的陛下亲征,献祭人的血流出来以后,他们每个人都跟疯了一样,我着人去打听,据说是南诏人认为,这些人死了以后会去跟他们的巫神沟通,帮助他们获得胜利,每个死了的人都会回到巫神的怀抱里,所以,他们不怕死。” “而我要是在他们献祭之前,就命弓箭手将那十个人射死,南诏人也会发疯,因为他们认为,只要站出来了,就算是献祭过程已经开始,不管怎么死的,都能去跟他们的巫神沟通。” 孟昔昭服气了。 封建迷信搞到这个程度,他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能让人连命都不在乎了,说明他们已经彻底成了巫教的信徒,想让他们清醒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样怎么行呢,要是丁醇的部队再从吉州那里僵持一年,甚至好几年,隆兴府的发展,被遏制的就不止是一星半点了。 孟昔昭拧着眉,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杀了他们不行……那要是破坏他们的献祭过程呢?” 詹不休疑惑:“怎么破坏,他们没有祭台,也没有祭司,将军就是祭司。” 孟昔昭:“哎,我说的不是那种破坏。就是,献祭过程,都是很神圣的对吧,不管在哪个信仰当中,都是必须纯洁、干净的。” 詹不休眨了眨眼睛:“嗯,应该是。” 孟昔昭嘿嘿笑了一声:“那你说,要是在他们自刎以前,往他们身上泼出恭之物……他们的巫神,还愿意跟他们沟通吗?” 詹不休:“…………” 他张开嘴,张张合合像条鱼,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 “可他们离我们很远……” 孟昔昭害了一声:“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记得跟你们一起随行的工匠里,有会做投石机的,投石机如今不成熟,但投个……咳,那还是很容易的,你们那么多人,多准备一些,等他们人一站出来,立刻不要钱的往那边扔,我就不信,都臭成那个德行了,这献祭仪式,还能进行下去。” 说到这,他又一拍巴掌:“对了!保险起见,你也可以提前安排一个人,要嗓门大的,等都发射完毕了,你就让他朝着南诏人大喊,用污秽之物祭祀,他们已经犯了神怒,他们的仪式破了!巫神即将发怒,胜利站在我们这一边了,大齐将士们,随我冲啊!——” 说完,他抬起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如此一来,不管南诏人什么想法,但我想,至少咱们这边的献祭仪式是成了,士气,肯定大涨啊。” 詹不休:“…………” 这回他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第67章 投靠 孟昔昭见詹不休一直沉默, 还以为他不愿意:“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 詹不休:“……” 摇摇头,他说道:“只要有用,它就是个好计谋。” 孟昔昭听了, 顿时笑起来,然后, 他又听到詹不休补充了一句:“不过, 确实挺过分的。” 孟昔昭:“…………” 詹不休抬起眼,对他勾了勾唇:“兵不厌诈, 对敌人过分,这是他们应得的。” 你说话能别这么大喘气吗? 有些无语, 孟昔昭默了默, 然后说道:“前段时间我弄了个小玩意儿出来,你应当用得上, 等一会儿我拿给你。” 说到这,他顿了顿,突然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鄱阳湖的一部分就在吉州, 而且那里多沼泽。” 詹不休点点头:“沼泽地也是南诏人的防御手段,我们的将士大多都不懂得如何在沼泽上行走, 而南诏人懂。再加上沼泽之上多瘴气, 南诏人几次三番想把我们引到沼泽附近,幸好丁将军对吉州地形比较了解, 这才没上他们的当。” 孟昔昭眨了眨眼睛:“那将士们的身体,有没有受到影响?” 詹不休嗯了一声,“有些人到吉州以后就病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孟昔昭立刻反驳:“谁说没办法?” 詹不休一愣。 孟昔昭神神秘秘的靠近他,“我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之前你们出征的时候,因为打的是隆兴府,我就没想起来这个,现下你们到了吉州,我才想起,瘴气入体,人是会生病的。这不,来上任之前,我带了一个对毒理一道特别熟悉的大夫,你明日走的时候,把他也带上,此人擅长制毒,还擅长解毒,瘴气不也是毒的一种吗?让他跟你们待在一处,好好研究一番,究竟怎么克制瘴气。” 詹不休有些动容,孟昔昭真的是什么都替他想到了,面面俱到啊。 他欣喜的点点头:“好,只是不知这位大夫能不能适应和大军吃住都在一起的生活?” 孟昔昭回答的十分肯定:“能。” “他连匈奴都去过了,一路上也没生过病,显然身子骨十分硬朗,并不孱弱。” 詹不休:“…………” 他有点懵:“匈奴?” 孟昔昭跟他对视一眼,然后端起一旁的茶盏。 他幽幽的喝茶,而詹不休的语调更高了:“匈奴??” 詹不休发现,自打他进了这隆兴府的府衙,平日只半睁的眼皮,就没耷拉下来过。 用力的睁着眼,詹不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这个大夫,就是你带去匈奴的那个大夫?” “你不是说他是你们参政府的府医吗?府医怎么还会制毒?” 突然,他闭上嘴,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死因一直不明的匈奴老单于。 詹不休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顿时更加惊悚。 虽然……他是有所怀疑过,为什么所有事都发生的这么巧,而且全都往孟昔昭期望的方向发展,但他根本没想过孟昔昭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堂而皇之的行刺匈奴单于。 而且成功了。 而且还全身而退了。 孟昔昭依旧慢悠悠的喝茶,不管詹不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见他这个样子,詹不休也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 他霍然起身,神情又惊又怒:“你知道若行差踏错一步,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孟昔昭这才放下茶盏,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以楚国公主那烈性的脾气,老单于那糊涂的脑袋,还有匈奴大王子那雄心勃勃的性子,又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詹不休被他问的一愣,很快,他回过神来:“可那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 孟昔昭:“就因为没发生,所以才要扼杀在摇篮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昔昭垂着眸,看起来十分的云淡风轻。 但詹不休可以听出他话语里的坚定,以及不容置喙。 是了,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事,他一步一步的实施,他没想过告诉任何人,哪怕今日,也是他主动透露出了真相,不然的话,詹不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在匈奴的时候,在他浑然无知的时候,他的身边,究竟暗地里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孟昔昭并不陌生,在詹不休心中,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詹不休无法接受,他一个人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而且,他根本没有告诉过他,这样的决定。 “如果你在匈奴的时候便告诉我,我——” 孟昔昭疑惑的看过来,詹不休的话突然堵在了嗓子里。 他想说,那我便能帮你一把。 我能保护你,让你的计划更加周全。 可是,这事已经过去了,而且,即使他不知情,当初的情形,也是该危急的时候危急,该安全的时候安全,有他没他,都一样。 詹不休突然感到了浓浓的挫败。 从崇政殿里,他靠着对杀父仇人下跪,换来了游击将军一职,从此他能带兵打仗,这隆兴府,便是他带着五千精兵,在城门炸开以后,率先冲破南诏军队的第一道防线,给后面的大军打出了一个豁口。 上阵杀敌,何等痛快,保卫百姓,又是何等的荣耀。 他自觉自己做到了孟昔昭当初所说的,只效忠百姓,不效忠朝廷。 虽然没人问过,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过,但他其实,心里是十分得意的。 只是,这得意在今日,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发现,他做的根本不算什么,孟昔昭走的比他更远更高,而且还在不停的往上走,他认为自己是个将军,可在孟昔昭眼中,他恐怕和外面的那些小兵,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样的分量,一样的帮不上他的忙。 詹不休突然沉默下来,连神色都沉寂了下去,孟昔昭古怪的看着他,心里感觉特郁闷。 他真的很不习惯古人这说着说着就开始内敛的行为。 想什么你倒是说呀,你不说,我哪猜得到??? 于是,孟昔昭只能斟酌着,安慰了他一句:“不告诉你也是因为那时候情况特殊,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万一没成,多丢人呢。” 詹不休瞥向他,没有说话。 孟昔昭的安慰,他是不信的。 孟昔昭什么时候在意过面子,他只在意有没有用。 而他没告诉自己,就是因为,告诉不告诉的,都没什么区别。 詹不休半敛着眼皮,唇角也抿起,看着是不打算说话了。 孟昔昭:“…………” 他不说话,但孟昔昭还是要说:“把大夫带回去以后,你找丁将军要一份调令,然后带一些人马,去庐山南峰下的剪刀岭,那里藏着一伙造反势力,你去把他们拿下。” 詹不休惊诧的抬头:“造反势力?” 孟昔昭点点脑袋:“都是江州人,领头的叫管友三,是江州原来的一个看家护院,他的雇主把他解雇以后,他就成了混混,纠集了一大批的地痞流氓,整日在江州城里闹事。隆兴府去年失陷以后,江州也跟着乱了一段时日,有人造反,却被迅速的镇压,但那时候造反的头子被抓起来砍头了,可剩下的人马,都被这管友三收罗去了,官府不管,他们也没有再明着闹事,而是暗中火上浇油,挑拨是非,然后再收买人心。” 顿了顿,孟昔昭继续说:“被收买的人,多是流民、乞丐、混混,还有其他日子过不下去的百姓,他怕被江州知州发现,便把这些人都送去了剪刀岭,这剪刀岭上有一座晋朝建的尼姑庵,早就破败了,如今里面只有两个年过五十岁的老尼姑还守着,管友三发现这里地方偏僻,还有房屋可住,就杀了那两个老尼姑,然后把那里当做了他的据点。” 詹不休听得面露怒意,这个管友三,根本不配为人,就是个渣滓! 转念一想,他的神色又停顿了一下,“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昔昭叹口气:“因为管友三已经把手伸到隆兴府来了。” 詹不休一惊。 孟昔昭继续叹气,看着十分的无奈:“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城中百姓就在闹事,还有人竟然胆大包天的打了新来的同知,这些事都是集中爆发的,我觉得有些蹊跷,便查了一番,发现果然是有人在背后引导,抓到人,又是一番严刑拷打,对方受不住刑,自然就全招了。” 说到这,他转过头,对着詹不休眨了眨眼睛:“来我这闹事的人叫孙厚全,是管友三的得力干将,他说,他们是想把隆兴府的人,也全都收买过去,然后,挑个好时候,就揭竿而起,杀了所有官兵,占领隆兴府和江州,自立为王,然后再打去应天府。” “他们还说,世道不好过,全是当官的不作为,所以,他们要杀光天下所有的官,给他们每个人都夷三族,家眷家丁,一个不留。唉,他们要是真能成事,别说你我了,连你我的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说完,孟昔昭微微摇头,然后顺便观察詹不休的表情。 很好,詹不休已经彻底怒了。 家人就是詹不休的逆鳞,尤其他妹妹,谁敢动他妹妹,那就等死吧。 不过,因为这件事还没发生,所以詹不休看着还有理智,他拧着眉问:“他们召集到了多少人马?” 孟昔昭赶紧回答:“一万人应该是有的,但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将士,几乎等于一盘散沙,你带兵过去,就说自己是剿匪的,把领头的人都抓起来就好,剩下的人自己就散了,不足为惧。” 詹不休却有不同的意见:“他们既然加入了管友三一伙,便是知道自己要造反,放过他们,以后再兴风波怎么办?” 孟昔昭:“…………” 你可真不愧是以后能当皇帝的,如今还没当呢,就已经思考起皇权不稳的问题了。 默了默,他说道:“难道你要把这一万人也杀光?他们本就是活不下去的,被杀了,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可这一万条人命,都背你身上,你心能安吗?” 詹不休看了他一眼,抿抿唇,没说话。 其实……他还真能安。 只要认定了这群人都想造反,作为大齐将领之一,詹不休带兵过去,杀光这群乌合之众,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孟昔昭这么问他了,詹不休就开始思考,有时候造反是造反,可有时候,造反是官逼民反。 想到这,詹不休也叹了口气:“我终究是不如你,心怀仁善。” 孟昔昭:“…………” 啥,仁善? 这俩字跟他还能扯上关系? 孟昔昭抽抽嘴角,“我可不仁善,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你没有管着一地钱粮,不知道这人力是多么的宝贵,杀一个,我都心疼着呢。” 詹不休却摇了摇头,才不管他是怎么解释的,他只问:“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带兵过来?” 孟昔昭想了想:“十日后吧,我需要先把孙厚全等人送去江州城,跟江州知州通个气,等江州知州发出信函了,你再带兵出发。” 出了这么大的事,江州知州怕是要吓傻了,就他手下那些官兵,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万人马的造反军,但正常情况应该是,他得知这些信息后,立刻给应天府报信,然后再去找路一级的镇抚使(地位约等于以后的省级军区司令),让镇抚使出兵镇压。 不过,孟昔昭都把詹不休叫过来了,那自然也不会把这功劳,白白的送给别人做嫁衣。 直到这时,詹不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回去以后,就找丁将军要调令了。 孟昔昭这是直接把一份泼天的军功,送到了自己手上。 詹不休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才问:“你之前一直问吉州的情况,你希望我们尽快打下吉州是吗?” 孟昔昭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是隆兴府知府,自然希望吉州快点收复,有了吉州,咱们就等于有了一个关隘,南诏对隆兴府的威胁也大大降低了。” 不过,自从听谢原和詹不休说了具体的情况以后,孟昔昭就发现,这还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打下来的。 地形因素太强大,再加上南诏人又出了名的不怕死,他们可以放弃隆兴府,却不可能轻易的放弃吉州。 毕竟孟昔昭想要关隘,人家也想要国门。易守难攻的城池,谁不想要呢。 带兵打仗,孟昔昭是不懂的,他可以出一些损招帮帮僵持的大军,可如何行兵,那还是要看丁醇和詹不休怎么做。 詹不休听了孟昔昭的话,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孟昔昭:“……” 你知道什么了? * 带上孟昔昭之前借给藏尘道长用的简易版扩音器,还有一脸生无可恋的滕康宁,詹不休就回吉州去了。 滕康宁发现自己这走的地方,真是越来越偏了啊。 去年去匈奴,今年去南诏,那明年呢,孟昔昭又想让他去哪,该不会是海对面的东瀛吧? …… 孟昔昭一脸微笑的送走他们两个,回去的路上,还碰到了几个百姓,孟昔昭朝他们笑,他们却诚惶诚恐的跟他行礼。 好吧,民情如此,他也没有改变的办法。 送走了他们,孟昔昭回到府衙,把自己昨天跟詹不休说的,又对谢原说了一遍,不过这次不用添油加醋,说他们想杀光所有官员和家眷了,谢原是个情绪十分稳定的人,他就是听了这话,也不会有什么激动情绪的。 听完孟昔昭的叙述,谢原只是有点愣:“孙厚全,就是那日大人升堂,抓到的江州人?” 孟昔昭点点头,继孙厚全落网以后,他的三个同伙很快也被一心想赚奖金的百姓扭送了过来,找奸细不好找,但找外乡人还不容易么,只要不认识,上前问两句,很快就能露馅。 这轰轰烈烈的抓奸细运动上,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就是他们误打误撞的,竟然抓到了几个南诏奸细。 孟昔昭也是见了那几个南诏人以后才知道,原来南诏人和匈奴人不一样,面孔上几乎看不出来和大齐人的区别,只要换了衣服,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雅言,任谁也猜不出,这是个南诏人。 听说当年宫里进了南诏的刺客,就是这么进去的,跟其他国家的人比起来,南诏实在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 谢原缓了缓心神,思考着这件事的始末,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大人何必亲自去江州,派几个衙役把人送过去就是了,你也说,江州就要乱了,又何必深入险境呢。” 孟昔昭叹气:“我也不想去啊,但我不去,我怎么能确保,其他人不会沆瀣一气,把这功劳抢走呢?” 谢原:“…………” 就算他已经和孟昔昭共事一段时间了,也适应不了他这老讲大实话的性子。 孟昔昭还对他笑了笑:“而且,有些事,必须我亲自盯着才能放心。” 谢原感觉他说的不是抓捕造反军的事情,于是疑惑的问:“是什么事?” 孟昔昭却但笑不语。 谢原:“……” 行吧。 既然不想说,他也不问了。 谢原只浅浅的叹了口气:“希望大人早日归来,下官这条命,可是寄托在大人的归期上了。” 孟昔昭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 跟谢原也交代清楚了,孟昔昭就回去写了一封信,让衙役送给江州知州,打过招呼以后,他才溜溜达达的去了大牢,看望那几个造反军派来的奸细。 孙厚全看见孟昔昭出现的时候,满脸都写着惧怕二字。 孟昔昭跟詹不休和谢原说,他所知道的造反军情况,全是从孙厚全这里严刑拷打来的,然而,这其实是孙厚全和孟昔昭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就是在公堂之上,孙厚全被抓以后,孟昔昭让衙役天天打他,打得他痛不欲生,却还死不了,上了药,休息一晚,换个地方,第二天接着挨打。 暗无天日的过了一段时间这样的生活,孙厚全再没有当初凶恶的模样,如今像个畏光的老鼠,看见孟昔昭,他连求饶都不敢了,就怕又挨打。 衙役搬来一把椅子,孟昔昭坐在他对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就这么看着他。 孙厚全战战兢兢的跟他对视,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终于,他受不了了。 “大、大人,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啊!” 孟昔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我饶你,谁饶我的百姓呢?就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如今大牢人满为患,个个都是死囚,你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 他也就是仗着孙厚全被关在小单间里,根本没法知道外界的消息,才这么吓唬他,其实死囚们现在过得好着呢,一天三顿,挥汗如雨,胳膊上的肌肉那是眼瞅着越来越鼓啊。 孙厚全听了孟昔昭的话,整张脸都悲惨起来,哆嗦了两下嘴唇,终于,他痛哭出声:“我错了,小人知错了……” 呵呵,他要是能知错,孟昔昭以后就叫昭昔孟。 …… 能做出这种缺德事,就不要指望他能有什么良心了,孟昔昭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跟他废话:“想让我饶你,那是不可能的。你做的事,不管是在府衙,还是在提刑司,亦或是把你送去应天府,让刑部来决定你的结局。你都逃不了一个死字,而且,必然是凌迟而死。” 孙厚全哭的满脸都是眼泪,他知道孟昔昭没有骗他,因此越发的绝望。 而这时候,孟昔昭神色缓和了一些:“也罢,挨了这么多天的打,我想你受得折磨也够了,或许,我能给你一个痛快,让你少受些罪。” 孙厚全涕泗横流,却还是抽抽噎噎的说:“谢、谢谢大人……” 孟昔昭摇头:“先别谢我,你要是想免了凌迟的刑罚,便要替我办一件事,你办完了,我才会兑现我的承诺。” 孙厚全擦擦脸上的眼泪,他有些疑惑的看着孟昔昭:“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孟昔昭微微一笑,对他说:“很简单,不日我就会带你去江州,你的老大管友三,也会来跟你团聚,而你只要在江州知州面前,说你是他的副手,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你们表面上是想自己造反,实际上,是管友三得了南诏人的好处,想要从内部攻打下江州和隆兴府,然后献给南诏,至于他自己,则会得到南诏所给的,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孙厚全:“…………” 他无比震惊的看着孟昔昭,连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老大是管友三都顾不上了。 “可、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我们没这样想啊!” 孟昔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瞪着眼,登时站起来:“反正我就让你这么说!怎么,你不愿意?那好,你也别去江州了,直接在这受那三千六百刀好了!” 孙厚全:“…………” “不不不,小人愿意,愿意!” 反正怎么都是一个死,要不是管友三当初舌灿莲花的拉他入伙,他也不至于放下自己的屠户生意,落到这步田地。 不就是说他里通外国,暗中投靠了南诏么,没问题! 孙厚全甚至还自己升华了一下:“大人,要不再加一句,就说南诏皇帝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他是为了能入赘,才坏事做尽的!” 孟昔昭:“……” 他一脸复杂的看着孙厚全。 想想书里,谢原就是被这么一伙智障害死了,如果他是谢原,那他一定死不瞑目啊。 …… 第68章 神女 其实, 只要孟昔昭和詹不休配合的好,两人里应外合,一个把管友三迅速的抓起来, 另一个则抄了造反军的老巢,那这事, 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了。 为什么孟昔昭还要多此一举, 让孙厚全反水,污蔑管友三是卖国贼呢? 当然是因为, 这是演给天寿帝看的啦。 …… 江州的造反军,从始至终就没引起过应天府的注意。 主要也是因为, 这些年来, 大齐的民变就没断过。 今天这边变一下,明天那边变一下, 全是小打小闹,而且民变的主体几乎都是农夫,扛着锄头就反了, 最大规模不过是几个村, 应天府身为本世界第一铜墙铁壁,能怕这些小小农夫吗?每回都是让当地知州知县自行处理, 除非闹得太大了, 才会意思意思,从应天府派一支禁军出来。 只要管友三没有真的把江州和隆兴府拿下, 不管天寿帝,还是那些文武百官,都不会把他当回事, 就算孟昔昭上书,说他已经纠集了一万的人马, 天寿帝也只会觉得,这回反抗起来的村子有点多。 孟昔昭替他提前解决了这样一个心腹大患,他却根本不知道此人有多重要,那哪行。 所以,必须要让天寿帝重视起来,也必须要让他把该给的好处,都给自己。 …… 就这样,孟昔昭把主意打到了天寿帝的死对头,南诏的头上。 农夫揭竿而起,天寿帝不会在意,因为这就等于是他的佃户撂挑子了,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再换一群佃户就是。可要是佃户不仅撂了挑子,还暗戳戳的鼓动他其他的佃户,跑去投奔自己的死对头,甚至偷走了自己的两块地做投名状,就天寿帝那高到没边的自尊心,一定登时就能气炸了。 如此一来,管友三还是死定了,天寿帝会更加重视跟南诏的战争,而孟昔昭自己,也能立下大功一件。 这个办法,是孟昔昭留在应天府的最后一晚,想出来的。 那时候他觉得,做成了这件事,再加上隆兴府形势一片大好,或许等到了年底,他就能借着回去领赏的机会,成功留在应天府,不用再出去了。 虽说他计划的挺好,但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孟昔昭现在极其不愿意回到应天府,他甚至有种,自己就在这隆兴府做一辈子山大王算了的冲动。 ………… 在孟昔昭琢磨着如何当一个缩头乌龟的时候,外面依然是太阳东升西落,时光匆匆,不为任何人停留一分一秒。 城门楼都已经架起来了,成人胳膊那么长的青砖一层一层的往上垒,而就在城门楼建了一半的时候,隆兴府里,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说要闭关七七四十九天的藏尘道长,在只闭关了三十几日的时候,突然口喷鲜血,一头从蒲团上栽倒下来,人事不省。 玉清观如今是隆兴府里最火的道观,而玉清观那么破旧,好几面墙都只剩一半了,藏尘道长的房间也不怎么隔音,里面传出动静,外面的人全都听得到,去上香的百姓十分震惊,想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道观里的小道士却不让他们靠近。 只能从窗户外面,远远的看上一眼。 而在“昏迷”了整整三日以后,藏尘道长才终于悠悠转醒,醒了以后,他茫然的看着房梁,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面如金纸的起身,捂着胸口,弱柳扶风般踉踉跄跄往外奔走。 他醒的时候,是巳时二刻。 也是寻常百姓觉得最适合来上香的时刻。 于是,一百多个香客,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位仙气飘飘的道长,一脸惨白的往观外跑。 别人拦他,他还焦急的挥退别人,仿佛有什么要紧事要做。 普通百姓,就算很好奇,也不敢去拦这种知名道士,尤其是藏尘这样,会法力,还能跟三清沟通的。 好在,玉清观里其他的道士敢。 于是,大家就听到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道长,对藏尘斥道:“师弟!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可以这时候下床,快回去!” 藏尘摇头:“不,我必须尽快过去……” 百姓们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去哪里啊? 那个道长就像百姓的蛔虫,立刻就问:“你要去哪?” 藏尘脸上写满了后怕:“我要去梅岭……螣蛇神女发怒了!” 百姓们听到这句话,满脸都写着茫然二字。 螣蛇神女?谁啊? …… 螣蛇,道教十二天将之一,这家伙在神话中的地位,也不是一开始就定性的,而是随着朝代更迭,不断变化。 一开始的说法是,螣蛇是玄武的分身,就是老骑在乌龟上面的那条小蛇;后来,又变成了螣蛇其实是一种龙,跟应龙啊、蛟龙啊,地位是一样的;再后来,又变了,说它其实就是一条蛇,只是,这个蛇很容易化蛟,而蛟又很容易化龙,所以,应该这么说,螣蛇就是龙的幼年体。 每朝每代说法都不一样,前面就不提了,只说最近,由于之前中原分裂的太碎,人们活着却总有种自己正在地狱里受罪的感觉,所以经常去求神拜佛,但那时候真正兴起的是佛教,道教只沾了一点光,系统性的神话,并没有流传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因此,百姓们只知三清,对于其他的道教神明,了解不多。 在越朝,螣蛇混得最惨,已经查无此蛇了。 齐朝刚建立的时候,也差不多,道士们宣传自家信仰的时候,提的还是那几位大神,偶尔会提提像九天玄女、西王母、四神四灵这些热度稍低一点的神灵,螣蛇,还是查无此蛇。 直到天寿帝做了那个梦。 天寿帝那个梦,直接把佛教的那迦大神贡到了快和观音菩萨一样的地位,几乎所有的佛寺,只要还有余钱,就一定会塑一尊那迦大神的佛像。跟风嘛,谁不会啊,道教见状,也开始翻书,看自己这边,有没有跟蛇有关的故事。 然后他们就找到了螣蛇。 然而……螣蛇的事迹很少,而且它有一点特别吃亏。 那就是,它没有人形。 …… 天寿帝嘴上说着,他喜欢蛇,而且还把蛇推崇到了如今的地位,可再看看他平时干的都是什么,塑那迦的佛像,收集人首蛇身的故事和画卷,至于他养的那条大蟒蛇,倒是好好的养在御花园里,可孟昔昭每次去见他,他要么待在后宫,要么待在他自己的宫殿里,很少会在御花园中,欣赏他的大蟒蛇。 也就是说……其实,天寿帝这是叶公好龙。 嘴上说自己喜欢蛇,然而实际上,他更喜欢蛇能变成人,如果是那种能给他带来好处的人,那就更完美了。 孟昔昭不知道是之前的道士们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想到了,却苦于接触不到天寿帝,无法利用,反正那都不关他的事了,既然之前没人利用,那这便宜,就归他了。 神话嘛,还不都是人编的,尤其螣蛇这种每过一朝就自带一个升级包,直接更换版本的,那就更容易编了。 在藏尘三两言语的讲述中,大家很快就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藏尘闭关的时候,因为“法力”低微,不慎被外力侵入了他的魂魄,他以为对方是邪祟,于是调动起为数不多的“法力”,跟这个邪祟对抗,谁知道对方十分强大,他没打过,这才吐血,晕了过去。 而晕倒以后,他也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一个长着翅膀,腰部以下是一条蛇尾的女人腾空在云雾中央,怒视着他,说他是不知好歹的凡人。 “我乃螣蛇!小小道士,连火眼金睛都没练成,居然胆敢污蔑我是邪祟!” 藏尘正模仿着螣蛇的语气,说得正投入着呢,突然,旁边一个大娘插嘴问他:“道长,什么是火眼金睛啊?” 藏尘一噎:“…………” 他哪知道。 孟知府没说啊。 藏尘沉默一下,说了实话:“我也不知。” “可能这是神仙才会的一种术法。” 藏尘刚才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大家恍悟的哦了一声,然后继续聚精会神的听藏尘讲故事。 …… 对于这个螣蛇神女,藏尘连她穿什么衣服,身材如何,还有什么姿势,全都讲得特别清楚,而且那个造型和服饰,别说大齐没有了,就是周边这些国家,恐怕都没有。 大家顿时更加相信,藏尘道长是真的见到螣蛇神女了。 神女现身,却没有五官,据说是藏尘道长法力不够,加上他只是个凡人,所以看不见神女的面容,只能听到神女一句句的训斥他。 “听闻凡间有难,我特来帮助尔等,你这个臭道士,竟把我认成了邪祟,你睁大眼好好瞧瞧,邪祟无不貌丑,怎会是我这般的长相?” “三清送你金碗,你欣喜若狂,我来送你数不尽的金子,你为何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难不成,你是看不上我送来的财运,也罢,那我便送给我的子孙!梅岭西侧半山腰的千年古树下,在那里,我留了一分财运,我的子孙察觉到,自会去吞食殆尽。哈哈哈哈,以后,你们这些无知的凡人,便漫山遍野的追逐它们吧!” 然后,螣蛇神女就消失了,藏尘也醒过来了。 这个梦最多不过一刻钟,藏尘醒了以后,才发现竟然已经过去三天了。 听到这,百姓们全都呆滞了。 这神女……听上去性格好恶劣啊。 越发的不像人类了,哪个人类女子敢如此狂傲呢。 香客中不乏读过书的,这类人震惊的是神女真实的性格,然而对那些最普通的老百姓来说,他们现在就关注一件事。 快去梅岭看看啊!!! 这回没人拦藏尘了,大家一起往梅岭跑。 梅岭就在城内,是城里最大的一座山,千年古树没听过,但凡是本地人,都知道梅岭半山腰上有一棵几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树。 大家一路狂奔,到了树下,果不其然,看到了正缓缓在树下游动的几十条蛇。 众人:“…………” 饶是隆兴府多蛇,大家也很少见到这种景象,更何况这些蛇什么品种花色都有,一看就不是一窝的。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他们动起来,争先恐后的去抓这些蛇。 幸亏这些蛇是孟昔昭提前让人抓来的,已经确定无毒了,不然让这些没经验的人去抓,说不定就得当场交代几个。 确定了这件事是真的,藏尘便垂头丧气的走了,他觉得得罪了神女都是自己的错,于是决定回去再闭关上九九八十一天,每天都给神女上香,求她息怒。 但息怒是肯定不会息的,毕竟神女要是息怒了,大家肯定会盼着神女再展现一次神迹,藏尘可不想再跟这个神女牵扯上任何关系了。 而当天晚上,这件事,就开始在隆兴府里传播起来。 等孟昔昭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城里传的就不止是螣蛇神女赐福隆兴府了,据说,那一日抓了蛇回去的百姓,有一个第二天出门,摔了一跤,扭头一看,发现地上有一锭金子。 另一个一直愁自家布匹庄生意不好的问题,谁知,当晚府衙就来了衙役,说要跟他签订契约,以后官兵和衙役制衣用的布料,都从他这定。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孟昔昭听完了,点点头,“不错,如今捕蛇的人多吗?” 谢原:“多,但大多都是城中无所事事的混混热衷于捕蛇,一般百姓,还是在忙活种地。” 孟昔昭笑,这就对了,百姓最务实,他们或许会跟风,但也就是抓一两条,也想不到去卖钱,只有脑子活络的,才会发现这里面有商机。 能发动一部分无业游民做捕蛇人,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如今这事刚发生没多久,府衙不用刻意的去引导什么,只要打听一下,谁抓到蛇了,或者谁又把蛇转让出去了,然后就随机性的给那人扔点银子过去,或者照顾一下对方的生活,让这流言愈演愈烈,后面的事,自有旁人替他们推进。 不论何时,招财和壮/阳,都是铁打的财富密码。 …… 由于天寿帝还在,后者肯定是用不了,自然只能从前者上下手,这事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传到外面去,但仅仅在隆兴府内部,也足够将银两流通起来了。 而隆兴府又不是封闭的,传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孟昔昭低下头,把自己之前画的那个螣蛇画像,又拿了出来。 服饰上,他借鉴了敦煌飞天仙女的服装,头发和发饰,则是明代宫廷剧里面的风格。 虽然都说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但在工艺这方面,多数情况下,还是现代更厉害。 最起码谢原是看得目不转睛,他觉得,这个神女的发饰,比他姑母的还华丽。 至于神女那清凉又曼妙的身材……谢原抿了抿唇,不敢再看,他抬起眼来:“大人,这真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孟昔昭严肃的点点头:“这就是我梦中情人的样子,娶妻当娶这样的。” 谢原:“…………”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 罢了,年少慕艾,谁没憧憬过自己未来的娘子呢。 就是孟昔昭这个憧憬的级别有点高,要真按这个标准来找,那他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默了默,谢原觉得这不是自己能插嘴的问题,于是,他只问了一句别的:“为何不画五官?” 对此,孟昔昭的回答是,他最多能想象出身材来,脸没法想象,再说了,对男人来说,有身材不就够了,脸长什么样,不重要。 谢原:“…………” 虽然被上峰信任、且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感觉很好…… 但,算我求你。 你还是把我当外人吧! 知道你是色中饿鬼,但你真不用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我! …… 谢原满头黑线,再也受不了了,他读了十来年的圣贤书,今年都二十好几了,既没娶妻,也没纳过妾,一直过的清苦生活,对这种话题,他真的承受不来。 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孟昔昭看着他逃离的背影,耸耸肩,然后又低下头,看手里的画像。 至于不画五官的真正原因…… 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应该画谁。 他费心思塑造这么一个有个性、接地气的螣蛇神女,自然不是只为了卖蛇,卖蛇文案那么多呢,他何必找个最费劲的,还要这么大规模的折腾。 先把螣蛇的名气打出去,然后再慢慢的让真人与其挂钩,自然,不能说神女现世,那太夸张了,不到一天就能被大家看出来是假冒的。 但要说那人长得像神女呢? 要是说,那人身有异处,是个低配版神女,很适合用来做代餐呢? 孟昔昭看着画像,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把画像收了起来。 能不能用上,他也不知道,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把合适的人找到再说。 * 江州知州收到孟昔昭的信以后,果然,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 他按照孟昔昭说的,暗中去找那个叫管友三的人,还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管友三一个混混,居然住在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而且出来进去,身边都有一堆人护着他,每天早晚,也有很多混混过来找他,看样子,是在跟他做汇报。 孟昔昭在信里把这个管友三形容成了最为穷凶极恶的罪犯,让江州知州不要轻举妄动,等他来了以后,人证物证俱在,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江州知州有点纳闷。 什么人证物证俱在?又不是审案子,既然发现他有问题,直接把他抓起来不就是了。 但他连管友三想谋反这件事都不知情,他以为孟昔昭这样说是有他的道理,再加上,这位是知府,自己只是个知州,还是听命行事,比较妥当。 孟昔昭出发前往江州时,身边只带了四个衙役,这四人还有两人是押送孙厚全的,金珠银柳等人都留在隆兴府了,只有庆福还跟在孟昔昭身边。 他们是暗中前往江州的,都没穿官服,江州知州虽然知道他们来了,但怕打草惊蛇,也不敢派人迎接,只是在他们来到衙门之后,才赶紧出来接待。 江州知州姓万,今年四十来岁,要他对着一个十八岁的小屁孩口称大人,他有点不习惯,便抬出了长辈的身份,笑呵呵的对孟昔昭说:“我大哥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十数载,说起来,咱们也颇有渊源。” 孟昔昭疑惑:“万知州的大哥是……” 万知州微微一笑:“兵部侍郎。” 孟昔昭恍悟过来:“原来是万侍郎,我知道我知道,他去年的时候,纳了一个白虎门外的行首为妾,这事传的满应天府都是啊,哎呀,没想到,原来你是万侍郎的弟弟,真是失敬,失敬。” 万知州:“…………” 这件事就不用再提了。 被孟昔昭噎了回去,他不敢再拿辈分说话,两人就按上下级来相处,倒是和谐了许多。 孟昔昭来的比詹不休早,他仗着这里没人认识他,便堂而皇之的去观察管友三等人,知道他们在城中究竟留有多少人手以后,孟昔昭便让万知州派人,把各个岗哨都设置好,然后再让人盯着管友三的一举一动,等到他身边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躲在暗中的官兵才一哄而上,瞬间逮捕了他。 管友三被抓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十分慌乱,但也没立刻就变成一盘散沙,管友三能成功造反,可见他还是有点本事的,有这么几个对他死心塌地的人,得知这件事以后,立刻就往城外跑。 他们准备去尼姑庵,把那一万人马这就拉出来,攻入江州城,解救他们的管友三大哥。 然而这几人一路狂奔到了尼姑庵,却见到尼姑庵的门口,灯火通明,几百个穿着甲胄,背后长枪还滴着血的将士对他们虎视眈眈,而这些将士的后面,一个将军打扮的青年,一边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一边 楠諷 踱步出来。 因为这里点了很多灯,所以他们很容易就能看见,那人是正在擦拭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迹。 他们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詹不休看见他们,还笑了一下,只是这个笑,十分的瘆人。 “竟然还有几条漏网之鱼,也好,刚刚杀的太干净了,这几个土匪,便留他们一命,送去江州城,让孟知府和万知州好好的审问他们一番。” 旁边的将士们顿时声如洪钟的齐声回答:“是!!!” 对面的几人:“…………” 啥? 我们是土匪? 你要不要看看,到底谁像土匪??? …… 管友三落网的太快了,他的其余手下,也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抓了,等到了公堂之上,被人五花大绑的按在地上,管友三甚至还没回过神来。 他明明藏得那么好,究竟是什么时候暴露了? 他呆滞的跪着,公堂外面百姓们嘀嘀咕咕,而公堂之上,孟昔昭和万知州一起审理此案,孟昔昭基本不说话,是万知州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百姓们听说管友三居然想谋反,惊的差点找不到北。 而管友三听说之所以孟昔昭能发现自己的大计,是因为他派去隆兴府的那几个人露出了马脚。 管友三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没法做什么,事已至此,他只能赶紧把自己撇清干系。 不能撇也要撇,毕竟一旦认了,这就是夷三族的死罪。 管友三死不承认,孟昔昭见状,勾了勾唇。 管友三看见他这个笑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拍惊堂木,孟昔昭让衙役把管友三的手下们带了上来,然后当堂打板子,很快,就有人受不了了,承认他们是想谋反。 管友三额头上冒出青筋来,他依然不承认,还说这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跟他没关系,他只是想带大家过好日子,没想到他们居然敢谋反。 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嘴硬,不得不说,这人还挺冷静的,知道只有抵死顽抗,才有活命的机会。 孟昔昭把搜集来的证据,一一念出来,越念,外面的百姓越震惊,管友三额头上的汗也越多,到了这个地步,再抵赖好像也没什么用了,反正他是肯定要死了。 而就在管友三佝偻着背,想要承认的时候,孟昔昭突然冷笑一声,说他还不认罪,那好,把孙厚全也带上来。 孙厚全蓬头垢面,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地方了,管友三看着他,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 而这时候,孙厚全看了他一眼,突然下跪,对孟昔昭和万知州大喊:“大人,就是管友三指使我的,他让我去拿下隆兴府!大人,他不止是想谋反啊!他还串通了南诏人,他想把江州和隆兴府,全都献给南诏,然后娶南诏的公主,做南诏入赘的驸马爷!” 孟昔昭:“…………” 不是让你别提入赘的事了吗! 管友三惊呆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愤怒的破口大骂:“放屁!我才没跟南诏人串通过!” 百姓们也震惊,但因为管友三之前就是这样否认的,现在,他们连这一点,也不信了。 第69章 官家 管友三手被绑着, 没法动作,要不然的话,他一定当场把孙厚全打成猪头。 …… 他声嘶力竭的为自己辩解, 疯狂的摇头说他没有这么干,是孙厚全这个无耻小人陷害他, 然而孙厚全听完他的话, 顿时比他更声嘶力竭的反驳起来。 “不,就是他做的, 大人,我跟管友三认识了十年, 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他只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我,还跟我说, 等到了南诏以后,就给我也找一个南诏的美娇娘,让我也过上吃香喝辣的痛快日子。大人, 你要相信,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管友三:“…………” 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也不管自己的手是不是没法动作了,就是直接上嘴咬, 他也想咬死这个疯子。 公堂之上, 顿时乱成一团,而公堂之下, 百姓们一边气愤的看着他们,一边伸出手来指指点点。 卖国贼,软饭男! 不做正经事, 一心想入赘,这已经够丢人的啦, 竟然还想入赘给南诏女子,真是、真是…… he tui! 真是枉为汉人!! …… 衙役很快把管友三拉开,孙厚全怕他真咬着自己,也是拼命的躲,这边两人闹腾的要命,那边挨了打的几个人,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万知州求助的看向孟昔昭,而孟昔昭也不让他失望,很快又举起惊堂木,给这事定了性。 “岂有此理!管友三你不仅伺机谋反,还投靠南诏,罪加一等!来人,把他押下去,套上重枷,严刑拷打!问出所有与他沆瀣一气的人之后,便拉去街市口,当众施以凌迟之刑!” 管友三呆滞的看向孟昔昭,却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衙役凶狠的拽走了,出了公堂,他才想起来说话,但说的也不是大人饶命,而是…… “孙厚全,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孙厚全打了个哆嗦,但很快他又想到,他根本没必要怕管友三,因为用不了多久,他也要做鬼了。 …… 这件事就这样盖棺定论了,围观的百姓们叽叽喳喳,均是一脸的后怕。 哪个地方造反,哪个地方就民不聊生,百姓也知道这个道理,要是真让管友三成事了,他们这些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百姓们当即就想给孟昔昭磕个头,感谢他提前发现了管友三的阴谋,然而等他们想这么做的时候,孟昔昭已经再次拍下惊堂木,宣布退堂,然后一句废话都没有,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了。 * 孟昔昭回到衙门里,第一件事是先给自己倒一杯热茶。 庆福跑过来,替他把茶壶端起来。 万知州忧心忡忡的坐到孟昔昭身边:“孟知府,你看那孙厚全,说的是真的吗?” 他刚刚也在公堂上,而且直面管友三,他总觉得,管友三后面那个反应,不像是装的啊。 孟昔昭抿了一口茶水,然后撩起眼皮,看向万知州:“怎么不是真的?他一个混混,没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他怎么知道如何招兵买马,如何鼓动城中百姓,甚至还把主意,打到了隆兴府那里。” 万知州:“这……” 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感觉很牵强啊。 孟昔昭:“难不成,万知州你觉得,孙厚全在说谎,而管友三,他确实是瞒过了江州城里的所有人,暗中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万知州一愣,他看向孟昔昭,察觉到他话里有话,但是一时半会儿的,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孟昔昭见状,便轻叹一声,把话说得明白了一些:“若没人在背后指点,那此事,便是管友三一个人的作为。一个不入流的混混,竟然变成了造反头子,而整个江州城对此都一无所知,此事若传到陛下那里,万知州觉得,陛下会将此事,怪罪到谁的头上呢?” 万知州:“…………” 他顿时满头大汗起来。 到江州当知州,本来就是因为他之前犯了错,所以才被贬过来的,虽说如今怀才不遇已经成了文人的标配,没被贬过的,都不好意思在文人圈子里混。可被贬一次就够了,谁也不想一贬再贬。 更何况,这个罪过太大了,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他恐怕就不是再被贬一次,而是真的被流放成罪臣了。 再加上他那个嫡亲的大哥因为一把年纪了还纳妓/女为妾,他们家已经在陛下那里得不到一个好脸色,要是他因为这事,又被陛下注意到…… 万知州后背都僵硬起来,咽了咽口水,只听他义正言辞的说道:“是下官刚刚糊涂了,那孙厚全受了刑,怎么可能还敢说谎,倒是那管友三,事情败露以后还不敢认罪,这才一直抵赖,幸好孟知府英明,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 说到这,万知州还痛心疾首起来:“说来说去,都怪无耻南诏!竟然想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来对付我大齐!” 孟昔昭这才轻轻笑了一下:“万知州不必太过气愤,好在南诏的阴谋已破,那纠集起来的造反军也已经被丁将军派来的将领全部拿下了,说起来,万知州还是应该去谢谢丁将军,要不是他帮忙,咱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 万知州:“……” 恕他直言,他并不觉得让丁醇在这事上横插一脚是什么好事。 如果让他来处理,他肯定不会找丁醇这种实力雄厚、又领兵在外的大将军来帮自己,毕竟文官和武官走的不是一条路,互相之间,都是提防着的。 要是他的话,他会去找镇抚使,镇抚使虽然也管着一地军政,但人家不带兵,本质上,算是个混在武官里面的文官。 哪怕万知州平日的爱好是吟诗作对,他也知道,这权力,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比较好,丁醇领兵攻打南诏,底下有十万将士都唯他马首是瞻,要让万知州说,他觉得,找丁醇求救的威胁,比管友三想造反的威胁大多了。 好在丁醇这个人还算识趣,没有自己过来,而是派了一个属下过来替他清剿,但万知州仍然十分警惕,一想到有人带着许多杀人如麻的将士守在城外,他这心,就没法定下来。 万知州不至于把这些想法告诉孟昔昭,但孟昔昭看看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好想翻白眼。 人家救了你,你不说一句谢谢,还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提防人家,难怪你被贬到这里呢,眼界低成这个德行,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思及此,孟昔昭又垂了垂眼。 詹不休不如孟昔昭会做官,可孟昔昭,也不如詹不休了解这个朝廷。 詹不休婉拒了孟昔昭的邀请,没有入城,也没有歇脚,杀了一堆人,又绑了一堆人之后,他就带着自己的兵,连夜回吉州去了。 孟昔昭之前还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急,现在看了万知州的反应,才明白过来里面的弯弯绕。 文武之争,这是到哪都避免不了的啊。 抿了抿唇,孟昔昭也不打算再跟万知州提詹不休了,他要是提,估计这万知州还得再多想几层。 接下来二人就做交接,孙厚全毕竟是江州的人,他把人送回来了,便要由万知州处置,只是孟昔昭提了一嘴,这人道明了真相,将南诏人的狼子野心暴露出来,算是有功,功过相抵,便不要难为他的家人了,也别再折磨他了,判他一个斩首就是。 这是小事,万知州自然答应下来,而且因为交接完毕之后,孟昔昭就该走了,所以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的欣喜。 然而孟昔昭说,他要再多待几天。 “江州景色宜人,本官想再逗留几日,同时,把要递上去的札子写了,从这里发往应天府,总比在隆兴府发过去更便宜。” 万知州:“…………” 这俩地方也就离了一百多里远,骑马的话,不到半天就到了! 但他还能说什么呢,孟昔昭是天寿帝面前的大红人,管友三又是在江州地面上准备造反的,如今他的官职和小命,几乎都是拿捏在孟昔昭手里了,他可不敢得罪他。 甚至还拿出请他吃饭的名义,给他送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孟昔昭:“…………” 他的好色程度已经深入大齐人心,哪怕万知州都好几年没回过应天府了,也知道他的喜好是美女。 沉默半晌,孟昔昭不高兴的看向万知州:“这种姿色,也能出来陪酒?” 万知州愣了一下,“她们二人是江州城里赫赫有名的花魁啊。” 孟昔昭又看一眼那两个女子,面露嫌弃:“还不如我的丫鬟好看。” 万知州:“……” 他有点想骂人,但又实在骂不出口,只能挥挥手,让这两个姑娘离开,而这时候,孟昔昭仿佛是脱去了官员的皮囊,又回到了曾经那个酒囊饭袋的本性当中。 他笑眯眯的看向万知州:“我就知道万知州会是同道中人,毕竟有其兄,就有其弟啊。” 万知州:“…………” 胡说!我都好几年没纳过妾了! 可他不敢反驳,只能尴尬的笑笑:“孟知府说笑了。” 孟昔昭好像看不出他的不自在,还往他旁边凑了凑:“不过啊,我最近换口味了,像这种行院女子,乍一看是风情万种,可接触的多了,就会发现,她们哄骗人的手段都是一样的,对我说过的话,恐怕对一百个人都说过。那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万知州听着他的话茬,总感觉他是有别的想法:“那你如今是……换了口味?” 孟昔昭哎了一声,“没错,知我者,万知州是也。” 万知州:“…………” 这个夸奖他一点都不想要。 一边在心里叫苦,他一边问:“那孟知府如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寻思着,这江州城里的青楼也不少,不管孟昔昭想要什么样的,他都能找来,大不了就是隐瞒一下身份嘛。 而孟昔昭对他幽幽一笑,端着酒杯,把万知州整个人都看毛了,才吐出一个答案来:“如今,还是官家女子,甚得我心。” 万知州哦了一声,刚要低下头,思考去哪给孟昔昭找,突然,他反应过来,噌的把头又抬了起来。 什么东西得你心?! …… 万知州简直惊呆了,好你个孟昔昭啊,趁火打劫是不是,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女儿头上来了! 这也不怪万知州想歪,孟昔昭说的就是容易引起误会,而且万知州家里恰好有个年芳十四的待嫁小娘子,他这才以为孟昔昭是想要自己的女儿。 孟昔昭一脸懵逼的看着万知州面皮从浅褐色迅速变成涨红色,眼看着就要朝关公色发展了,万知州憋着一张脸,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休想!!!” 他女儿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可能嫁给孟昔昭这种人! 孟昔昭:“…………” 明白过来以后,他简直哭笑不得:“你想哪去了,我说的不是你家的小娘子。” 万知州还有些不信:“真的?” 孟昔昭这回是真忍不住了,直接对他翻了白眼:“自然是真的,我还要多玩几年呢,没想过成家的事情。” 万知州:“……” 默默的坐回去,万知州问他:“那你说官家女子,指的是……” 孟昔昭把酒杯放下,“我以前就听说过,江州这边,被流放的罪臣特别多,他们的家眷,也都跟着到了这里,在这定居了。” 万知州瞅着他:“是,城外有个采石场,附近住了许多罪臣家眷,城里的百姓还称那里是罪人庄。” 孟昔昭一听这个,眼睛瞬间就亮了,都不用再演了:“那,里面有没有姿色上佳的?” 万知州:“…………” 受不了了。 你还是个人吗。 罪臣或许是真的有罪,可罪臣家眷多无辜啊,这些人多是女眷和孩子,本就已经过得够惨了,如今还要被你这个缺德的盯上。 万知州这人有良心,但不多,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那边我也很少去,只是之前听人说过,苏家夫人国色天香,苏家小娘子,也是一等一的绝色姿容。” 孟昔昭眨眨眼:“苏家?” 万知州点点头:“就是苏万钧的妻女。” 孟昔昭又眨了眨眼:“苏万钧?” 万知州:“……就是天寿七年因侵吞赈灾粮,被抄家的真定府知府,苏万钧。” 他这么一说,孟昔昭就有印象了。 这人书里没提,但孟昔昭做修撰的那几个月,他也不是每天就会机械的抄写,没事的时候,他就翻翻过去的卷宗,看看应天府里这些年发生的大事小情。 一个知府被流放,已经算是大事了。 根据卷宗里面说的,苏万钧在当知府的时候,弄得整个真定府乌烟瘴气,民不聊生,真定府遭涝灾,朝廷下拨赈灾粮款二百万两,但发到灾民手里的时候,只剩下五万两了,闹到朝廷里来,天寿帝派人来查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发现,就是这个苏万钧,胃口极大,一人竟然就侵吞了一百九十五万两的钱款。 天寿帝震怒,立刻命人抓住他,把他家里所有的钱财都找出来,却发现只有五十万两,剩下一百多万两去哪了,谁也不知道,怕是已经挥霍殆尽了。 天寿帝气的不行,当时就下令,要对苏万钧五马分尸,然而他晚了一步,苏万钧自知难逃一死,已经在牢里自杀了。 卷宗里把苏万钧的死状都很清晰的写了出来,他是用腰带,在牢房的房梁上,把自己缢死的。 这卷宗写的倒是挺详细,看起来也没有丁点的个人情绪,然而,只要是人写的,就肯定有偏向。 真定府这地方,曾经被三司使邱肃明管辖了将近八年,那时,整个河北都是他的天下,天寿七年,正是邱肃明在河北待的倒数第二年。 也就是说,真定府知府刚出事一年,邱肃明就乖乖回应天府去了,不再当自己的封疆大吏。 孟昔昭当时看卷宗,觉得有蹊跷,可他并没有深入的去调查,毕竟这知府已经死了,而且都死了快十年了,活着的人还排队呢,他哪有时间去看顾死了的人。 倒是没想到,竟在今日,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孟昔昭感觉有点意思,或许他可以去那个罪人庄,看看这位据说特别貌美的苏娘子。 然而听了孟昔昭的话,万知州却摇摇头:“见不到啦。” 孟昔昭一愣:“为什么?” 万知州叹气:“去年隆兴府失守,南诏人冲到了江州城外,丁将军当时带着兵马顽强抵抗,虽说没有让南诏人进入江州城,可城外的百姓,还是遭了殃,罪人庄就在城外采石场那里,平日只有几个管事看守,南诏人来了以后,把还年轻的、看着顺眼的,不管男女,全都掳走了。这男子么,过一两年,应该还能回来,这女子……估计是没法再回来了。” 孟昔昭:“…………” * 由于事情没办成,孟昔昭很是悻悻,但他依然留在江州衙门,只字不提要回去的事情。 而他发出的那封札子,快马加鞭,一日之后,就送到了天寿帝手里。 天寿帝看完上面的内容,很快,就怒发冲冠了。 …… “贞安罗,定是他想出来的毒计!” 贞安罗——即南诏皇帝,天寿帝此生最大的死对头。 书案上的东西全被天寿帝糊到了地上,秦非芒也不敢去捡,只劝他:“陛下息怒,好在孟知府已经提前发现了南诏的阴谋,那个叫管友三的,也已经认罪伏法了,实乃天佑大齐,天佑陛下啊。” 天寿帝听着,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但很快,他又生气起来:“不行,贞安罗此人,忒的可恶!你去拟旨,把孟昔昭叫回来,朕要亲自跟他问个清楚,才能放心。” 秦非芒愣了愣,外放的官员才出去几个月就被叫回来,好像没这规矩啊。 不过,在这里,天寿帝就是规矩,因此,秦非芒也没说别的,很快就应了一声,然后去找人写圣旨了。 顺便,他还派人通知了孟参政一声,告诉他,他的宝贝儿子,马上就要被陛下叫回来了。 孟旧玉得知以后,心情十分的复杂。 他是盼着儿子早日回来,但又盼着他别回来的太早了。 因为他回来的太早,就代表有事,而能跟他儿子牵扯到一起的事,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 孟旧玉的心情十分忐忑,而另一边,东宫里,崔冶的心情,也不遑多让。 那一日分别,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以二郎的聪慧,怕是已然发现端倪了。 但他们之间隔着八百里的距离,崔冶就是想回去补救一番,也很难,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补救。 被他发现了也好,毕竟凡事,不破不立。 他想的很理智,然而在听到属下来报,天寿帝收到隆兴府的札子以后,就立刻发了圣旨,让孟昔昭回应天府来,破天荒的,张硕恭从崔冶的脸上看出了一分紧张之色。 往日在心绪繁杂之时从不开口的崔冶,如今竟然还求助一般的问向他:“你说,他是回来见我的吗?” 张硕恭:“…………” 他诡异的看着崔冶,脸上好像写了很多内容,但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崔冶闻言,也微微抿唇,不再言语了。 他转身走了出去,郁浮岚正好从外面回来,看见崔冶,他立刻对崔冶行礼,然而崔冶看都没看他,带着满腹猜测,去练字静心了。 郁浮岚疑惑的看了一眼太子的背影,然后才走到张硕恭身边,好奇的跟他打听:“殿下这是怎么了?” 一般来说,张硕恭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因为张硕恭对崔冶不是一般的忠心,他连郁浮岚都不愿意相信,并不想跟他分享崔冶的言行。 但今天,他心里的怀疑已经升到了顶点,可他又不能确定,毕竟他之前一走小半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而郁浮岚是一直留在殿下身边的,于是,张硕恭看他一眼,回答了他:“刚刚有人来报,陛下把孟昔昭从隆兴府叫了回来,殿下问我,孟昔昭这次回来,会不会是来见他的。” 他们倒是都有默契,都知道虽然叫孟昔昭回来的是天寿帝,可让天寿帝冒出这个想法的,一定是孟昔昭自己。 郁浮岚听了,顿时笑起来:“肯定不是啊!” “费这么大力气回来,就为了和殿下见一面?孟昔昭可不是这样的人,他行事看似乖张,可处处都有自己的考量,如此大张旗鼓,必然是有更重要的目的,怎么会是来见殿下的呢!” 说完,郁浮岚还哈哈笑了两声,而他身后,想起还有事要吩咐的崔冶正好去而复返。 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郁浮岚转过头,看见崔冶又回来了,脸上的笑容还僵了一下。 崔冶沉默的看着他。 郁浮岚自知失言,他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我不是……” 崔冶打断他:“郁都头,明日你便离开应天府,同去给我找天下名医。” 郁浮岚:“……可是,已经有很多人去了啊。” 崔冶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但对他们,我都不放心。” 郁浮岚愣了愣,神情顿时变得感动起来,他立刻答应,还说都不用等明日,今晚他就走。 崔冶这才感觉心里好受一点了,转过身,他又离开了。 而郁浮岚沉默半晌,转过头,问自己身边的张硕恭:“你说,殿下是不是生气了,想赶我出去啊?” 张硕恭看他一眼,也笑起来,就是笑得格外阴阳怪气:“肯定不是啊!” 郁浮岚:“…………” 第70章 赏赐 孟昔昭一直蹲等在江州衙门里, 差点没把万知州烦死。 加急圣旨先是跑去隆兴府,结果发现自己扑了个空,然后又赶紧掉头跑来江州, 这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孟知府。 来送信的殿前司侍卫:“…………” 这个孟知府,忒能折腾人! 殊不知, 这也是万知州的心声。 …… 虽说最漂亮的苏娘子, 如今已经遭遇不测,被南诏人抢走了, 但孟昔昭还是不死心,非要亲自过去看看, 还有没有其他被埋没的美女留在那边, 等真到了地方,孟昔昭就发现, 自己想太多了。 别说美女,就是女的,都没剩下几个。 万知州提防丁醇和詹不休, 自然也提防孟昔昭, 不过他提防前者,是怕前者突然拥兵自重, 夺自己这个知州的权, 他提防后者,则是怕这位皇帝新宠, 鸡蛋里挑骨头,给自己找出一堆错来,然后把这些错全都捅到皇帝面前去。 因此, 孟昔昭去罪人庄,万知州也是跟着的。 回来以后, 他还小声抱怨:“都跟你说那里全是罪臣家眷了,他们整日采石,为生计奔波,这面皮风吹日晒的,哪怕过去再娇嫩,如今也都成枣红色了。” 孟昔昭心说,他知道,可这种后天糟践的皮肤,也能靠后天的精细保养,给它养回来。 但南诏人简直就跟蝗虫一样,走过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子都留不下,不管好看不好看,他们全带走了。 导致罪人庄如今只剩下一群老弱,青壮都没几个,要么被杀,要么也被掳走,当南诏女人的移动精/子库了。 话说回来,孟昔昭又有点疑惑。 就算每个国家的国情不同……可这南诏又不是女儿国,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不管女人地位是高是低,反正都是父系社会。 父系社会的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庸,南诏的男人不抢女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会让南诏女人出来抢男人呢? 再加上……咳,不是孟昔昭妄自菲薄啊,而是大齐的男人,真的有点质量堪忧。 农夫大字不识一个,二十岁就能把自己晒成四十岁的模样;书生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心比天高的同时还命比纸薄,不管学问怎样,臭书呆子的毛病反正是继承的很好;劳工跟农夫差不多,稍微识一点字,但可惜,被中央集权灌输了一辈子的尊卑观念,胆子小的还不如一只蜘蛛,几乎没有血性。 优质的男性不是没有,但很少很少,如果南诏人是挑剔着抢人,孟昔昭还不会想到这一层面来,但他们如此的荤素不忌,这就很奇怪了。 毕竟南诏不是匈奴,他们国情封闭,没有大片的草场需要奴隶来维护,从南诏人抢了人还会把人丢回来这一点就能看出,其实他们特别排外,讨厌外国人进来,跟他们本国人争夺资源。 抢人回去不是干活的,要养着他们,免费的养上一两年,借人生子以后,就丢回来,这怎么看,怎么让人费解。 他有种猜测,但又觉得有点不靠谱。 主要是……他觉得南诏人应该没那么聪明,不至于连这么阴险的办法都想得到。 感觉自己从这胡乱猜测也没什么用,毕竟两国大战都持续那么久了,已经没有外交的可能了。他揣度南诏人的心思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到了这个地步,这场战争,只剩下一个结局了。 即,一方彻底打服另外一方。 摇摇头,孟昔昭不再想这些,而是看向一旁的万知州:“罢了,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官家女子,那普通的行院女子也行,麻烦万知州再给本官找几个来,上回那俩就不要了,姿色太差。” 万知州:“…………”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照办。 然而孟昔昭这个人实在是太难伺候了,不管他找什么样的过来,孟昔昭都是看一眼,就说不好看,让他把人赶走,然后吩咐他,继续找。 才两天,万知州那岌岌可危的发际线,就又开始往后倒退了…… 圣旨来到的时候,万知州是既激动,又担忧。 他亲自送孟昔昭出城,站在城门处,万知州扯着嘴角想笑,但又耷拉着眼皮想哭,纠结万分之下,他殷殷盼望的看着孟昔昭,只能把希望放在了他身上:“孟知府,到了陛下面前,还请您替我美言两句啊!” 孟昔昭则痛快的答应了:“没问题,虽然我在你这过得干巴巴,但你是个好知州,我一定不会就这么看你被再贬一次的。” 万知州:“…………” 谁说我要被贬了?!陛下这不是还没发话吗! 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特别惊悚,而孟昔昭拍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道:“不要怕嘛,咱俩毕竟又是同僚,又是邻居,而且我很欣赏万知州,要是换个人来,我的很多想法也就不能施展开了,这对江州来说是遗憾,对隆兴府来说,更是损失。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把你这个知州的帽子,保住了。” 万知州默默的瞅着他,总觉得他在诳自己。 但他又不能确定,毕竟简在帝心的人不是他,罢了罢了,能保住如今的官职就行了。 于是,他赶紧拱手,对孟昔昭行礼:“那就多谢孟大人了,孟大人赶紧上路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孟昔昭点点头,然而在翻身上马之前,他先走近两步,问万知州:“那两地互通有无之事……” 万知州:“…………” 互通什么有无?不去隆兴府我也知道,你们那边,什么都无! 但他沉默半晌,只能苦着脸点点头:“好说,以后隆兴府有需求了,江州必定伸出援手。” 孟昔昭这才笑了起来:“那我就替隆兴府百姓谢谢万知州了,其实如今隆兴府别的都不缺,就是缺来做买卖的商户。” 说完,他利落的上马,然后扭头,还催万知州:“万大人快回去吧,别让我耽误了你办正事。” 万知州:“…………” 气的他一扭头,回城办孟昔昭交代他的“正事”去了。 …… 从江州回应天府,只一天半就能到,但对孟昔昭来说,最便利的地方不是省时间了,而是他不用再多过一遍浔阳江了。 因着这次渡浔阳江,他不像上次那般意气风发,带着一股子定要办成事的心念,他那恐水的毛病,似乎又有故态复萌的意思。 孟昔昭把那四个衙役都打发回去了,这次他回应天府是去交代情况的,用不了几天还要再回来,因此,带不带别人,都没什么区别。 他只带着庆福上路,再加上那个给他送圣旨的殿前司侍卫,三人骑着三匹马,都默不作声的往前赶路。 浔阳江就在身边,此时是黄昏,孟昔昭看着已经被染上橘黄色的、正闪着银光的江面,突然又抬起手,摸了摸心口的吊坠。 团圆,团圆。 当初为了这二字,他临时打乱自己的计划,跟喝了鸡血一样疯狂动脑筋,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加快速度、赶紧回到应天府,如此才不负这二字落在他心上的重量。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以为他是投桃报李,其实他是上赶着自己坑自己。 等到了应天府,他该怎么做? 是去见太子,还是不见太子? 见他,孟昔昭怕自己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不见他,其实也等于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孟昔昭:“…………” 愁啊。 * 另一边的应天府。 孟旧玉把孟昔昭要回来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孟夫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如今只浅浅笑着,孟昔昂和孟娇娇则比较激动。 孟昔昂:“二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莫非他是立了大功,所以才被陛下提前召见了?” 孟旧玉默了默,“也可能是闯了大祸。” 孟昔昂:“……” 孟娇娇没他们想的这么多,她只觉得很开心:“哎呀,你们要相信二哥嘛,他就是闯祸,也能自己收拾残局。爹,二哥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啊?” 孟旧玉哪知道,他只能猜测:“约莫两三天吧,若陛下没撤他的职,他就还是隆兴府知府,肯定还是要回去主持大局的。” 孟娇娇一听才两三天,顿时瘪了嘴:“这么短啊……可是隆兴府不是还有那个同知撑着吗,之前二哥没过去的时候,就是他在管,那多让他管几天不就好了,这样二哥还能多在家里休息几日。” 孟夫人教育她:“娇娇,官场之间的事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二郎离开久了,隆兴府可能就被那个同知全部笼络过去了。” 崔永宁,也就是县主,她坐在孟昔昂身边,对孟娇娇抿嘴笑了一下:“娇娇信任二郎,认为二郎十分厉害,这才没想到这点,对不对?” 孟娇娇本来还有点脸红,听了这话,又顿时骄傲的扬起脑袋:“没错,还是嫂嫂了解我,阿娘,我就是这样想的。” 孟夫人:“……” 人家给你个梯子,你还真就顺着下来了。 但她到底没说破,她不是那种非要打压小辈,必须事事都自己掌控的大家长,而且她想得十分长远,县主和娇娇相处的好,日后,娇娇才不至于跟娘家生分了,等自己和相公百年,她也不用担心娇娇连个管得住她的女性长辈都没有。 想到这里,孟夫人的心情还挺沧桑的。 毕竟二郎那边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这个儿媳妇身上…… 孟旧玉对家里发生的事都缺根弦,不想管,主要也是没得管,都挺和谐的,有什么好管的呢。 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孟昔昭究竟为什么突然被召集回来。 陛下这几日又罢朝了,而且连臣子都不想见,就天天待在后宫里,跟前两天刚提起来的尹婕妤嬉闹玩乐,目前唯一能接触到他的人就是秦大官。 每回陛下动了真火,就是这样,谁都不想见,彻底放飞自我,只沉浸在自己最爱的事情上,也就是夜夜笙歌。 …… 秦非芒能把他儿子回来的消息告诉他已经不容易了,他想打听内中缘由,但秦非芒很谨慎,在这种关口上,他才不跟朝臣接触,因此,只叫一个小太监,就把孟旧玉挡了回去。 不过,也是因为他这样的态度,孟旧玉也知道了,估计这事,跟自己儿子关系不大,至少,他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倒霉。 这样一来,孟旧玉就淡定了,待到儿子快回来的时候,他还亲自出城去迎接。 因为他去了,已经收拾好仪容,正准备出门的太子,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默默的收回了迈过门槛的腿。 …… 临近应天府,孟昔昭正紧张的往前看,他怕崔冶会来找自己,毕竟崔冶是能干出长途奔袭,只见自己一面这种事的人,来接他,似乎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 然而来到了城门附近,孟昔昭才看到,这里确实有人等他,只是,是他爹在等。 孟昔昭翻身下马,默默来到他爹面前。 孟旧玉激动的看着自己儿子,虽说只是两个月,可这两个月,也让他思念的紧啊。 孟昔昭走过来,他也往前迎,等两人相遇了,孟旧玉脸上的笑容才一凝:“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孟昔昭:“……没,高兴呢。” 孟旧玉:“…………” 高兴个鬼啊,嘴巴撅的都能挂油壶了。 孟旧玉倒是没往他不欢迎自己这方面想,还以为是突然被召集回来的原因,因着旁边有殿前司的侍卫,他也不敢问什么,只拍拍孟昔昭的肩膀,然后跟他一起上了马车。 皇帝要求他立刻回来,孟昔昭自然不能先回家去,这就得进宫。 孟旧玉还想陪他一起去,孟昔昭却摇了摇头:“爹,你还是别去了,你在的话,会影响我发挥。” 孟旧玉:“…………” 刚回来就讨打是不是! 憋着一张脸,到底是小两个月没见面了,孟旧玉舍不得打他,就只怒斥一般的叮嘱了他一句:“陛下如今盛怒,你进了宫,可要小心行事!” 孟昔昭应了一声,等马车驾到宫门处,他就跳下去走了,孟旧玉看着他的背影,本来还挺生气的心情,又这么沉甸甸的落了下去。 他知道,以后这种场面,还有很多。 他老了,地位也已然凝固了,做到他这个位置,想升官,就得先熬死一个人。 闫顺英想往上升一步,他得先熬死甘太师,而孟旧玉要想往上升一步,就得先熬死闫顺英。 位高权重带来的不仅仅是各种便利,还有许多桎梏。 他终究不像二郎这样豁得出去,他胆小,是以,这样二郎在前冲锋陷阵,而他在后面只会担心的场面,怕是会越来越多。 可做爹的,又怎么忍心看着儿子一次次的深入险境呢。 说到底,还是他没用,如果他没有竖立那么多的政敌,如果他在民间,能稍微有个好名声,二郎又何至于削尖脑袋一般的拼命往上爬。 有时候,二郎的行为,甚至让他有种孟家仿佛已经没时间了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要不然,以二郎的聪慧,为何突然放弃优渥懒散的生活,奋起直追,还这么着急呢。 看着孟昔昭的身影隐没在宫廷深处,孟旧玉渐渐拧起眉,心中的思绪,也是一变再变。 ………… 孟昔昭进了宫,本以为天寿帝会立刻召见他,毕竟从他爹嘴里,他已经得知天寿帝非常生气了。 哪知道,内侍进去通禀,这一通禀,就通禀了半个时辰。 孟昔昭:“……” 枯燥的他都快睡着的时候,天寿帝才悠悠的走过来,衣衫不整,外面还披着一件龙袍。 看见他这打扮,孟昔昭顿时精神了。 被辣的。 他甚至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还发出了跟前段时间的谢原一样的心声。 没人想知道你刚刚在干什么! 求求你了,以后把我当成外人行吗! 这就是他误会了,其实天寿帝也没把他当自己人,他只是不把臣子,当成跟自己平等的人而已。 全天下都是他的家奴,在奴才和小厮面前,有必要注意自己的仪容吗? …… 天寿帝坐下来,先打量了两眼孟昔昭:“孟卿此番前去隆兴府,似乎没什么变化啊。” 孟昔昭:“……” 这是在怀疑他没做事? 他要是没做事,那隆兴府现在早就成别人的了。 都做官一整年了,孟昔昭让自己的人设跟着时间一同成长,没有再哭哭啼啼的,而是苦笑一声:“刚到的时候,官服都宽大了,是谢同知提醒微臣,若连知府看起来都是皮包骨的模样,百姓们更不相信隆兴府以后会好了,微臣这才多吃了几碗饭,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瘦下去。” 天寿帝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种内情,愣了愣,他点点头:“你做的不错。” 孟昔昭朝天寿帝拱手,脸上也露出了被认可以后才有的感激笑容:“多谢陛下夸奖,微臣一定再接再厉。” 天寿帝摆摆手,要是平时,他还会再夸夸孟昔昭不要钱也不要粮的高品质臣子行径,但他肚子里的火憋了好几天了,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有人投靠南诏,意图谋反这件事。 他找孟昔昭来,就是要问细节,孟昔昭听了,也不犹豫,直接就把自己几番思索之后,添油加醋的版本说了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管友三就已经被切成片了,这世上唯一能反驳他的人,就是管友三,连南诏皇帝这个苦主都不行,毕竟,天寿帝肯定不信他的话。 现在已经是死无对证,孟昔昭又特意让孙厚全给他和管友三的关系加了个设定,十年好友,暗中合作。 也就是说,管友三其实把他的手下们也骗了,真正知道怎么回事的,只有他和孙厚全。 嗯……孙厚全也没了,所以,还不是他这个亲自“审问”过孙厚全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孟昔昭成功靠着一张嘴,把管友三说成了全天下第一大恶人,把天寿帝的情绪彻底调动起来之后,他才说了南诏人的事。 跟管友三联系的南诏人,管友三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个男人,长得很普通,他来了以后,给管友三送了很多金银,管友三就是靠着这些金银发家,而那些蛊惑的办法,也是那人教给管友三的,目的就是让大齐乱起来。 其实跟他信里写的差不多,就是多了一些让人听了就想打人的小细节。 很快,天寿帝就发怒起来。 他一生气,所有人都要跪下,孟昔昭也跪,但他跪的很开心。 毕竟天寿帝越生气,自己的功劳就越大。 他耐心的等着,果然,等天寿帝把气都撒完以后,就想起了他:“孟昔昭,你做的很好,南诏亡大齐之心不死,你这是替朕解决了一件大事。” 孟昔昭连忙谦虚的弯腰,“陛下谬赞,为陛下分忧,这是臣应该做的。” 天寿帝摇摇头:“那朕也要赏你。” 说着,他就开始琢磨,赏什么比较好。 升官……不行,孟昔昭才当知府两个月,现在就给他升官,太不合规矩了。 赏点东西? 那赏什么呢。 天寿帝难得想要善解人意一把,准备给孟昔昭赏个美女,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孟昔昭突然抢先回答:“陛下,这赏,臣愧不敢受。” 天寿帝一愣,不禁问道:“为什么?” 孟昔昭叹了口气:“陛下,过去这一年,微臣的风头太盛了啊。” 说着,他细数起来:“先是给陛下进献礼物,后又送亲匈奴,为大齐谋利,陛下让臣连升三级之后,已经有许多人对臣不满,后面臣去了隆兴府,安抚百姓,大兴农事,如今还破了南诏人的阴谋,桩桩件件,风头太过,文武百官当中不乏心胸宽广之辈,却也不乏心胸狭窄之人。自然,心胸狭窄,不代表此人就不是个好官,只是,一百人,有一百种性子,臣为陛下效力,自然也要为陛下着想,若陛下再赏臣,怕是有些人,会不高兴了。” 秦非芒:“…………” 小孟大人,这眼药上的,很有奸臣的水准啊。 他看着是挺谦虚的,可再听他的话,前面全是数自己的功劳,提醒天寿帝自己立了多少功,到了后面,说是为天寿帝着想,其实就是提前告诉天寿帝,我要被针对了,这可都是为了你啊,你得替我扛着。 偏偏他还说的很高风亮节的样子,而且,由于他说的是别的大臣绝对不会说的大实话,天寿帝竟然还真的听进去了。 他沉吟道:“没错,如今的朝臣,心眼比针尖还小。” 孟昔昭露出一个您果然懂我的表情,心里却呵呵。 你还真好意思说别人心眼小。 天寿帝抬起头,看向他:“如此一来,便委屈你了。” 孟昔昭立刻严肃的表示:“一切都是为了陛下,陛下好,臣就好。” 天寿帝微微笑起来,刚想画个饼送给孟昔昭,却见孟昔昭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他说:“只是,陛下,微臣确实还想跟您讨个赏。” 天寿帝如今心情好点了,他知道孟昔昭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连前面的赏都拒绝了,这个赏,估计也不大,于是,他和颜悦色的对孟昔昭说:“什么赏?但说无妨。” 孟昔昭感激的笑笑,然后赶紧开口:“陛下,微臣的大哥,这个月就要从国子学结业了。” 天寿帝愣了愣,这才想起孟昔昂这个倒霉蛋来。 同时,也想起了自己一年前所说过的话。 ——朕会补偿他的。 天寿帝:“…………” 噫,要不是孟昔昭提醒,朕差点就忘了。 而孟昔昭表现得好像已经真忘了这句话,他卑微的向天寿帝请示:“微臣大哥自从中过毒,身子一直都不好,而且新婚燕尔,他与微臣的大嫂寿光县主,如今也是琴瑟和鸣,因此,微臣想向陛下讨个赏,让微臣的大哥留在应天府中,毕竟爹娘年纪也大了,若大哥与微臣都离开,爹娘膝下无人孝顺,微臣这心,也放不下啊。” 孟昔昭说的十分凄苦,还自动把孟娇娇的存在忽视了。 一来如今这年月,在大众眼里,女儿确实不算是能孝顺父母的人,只能嫁出去以后孝顺公婆;二来,孟娇娇一日不成亲,孟昔昭就一日不敢提醒天寿帝,他家还有这么一个小娘子存在。 虽然天寿帝想娶孟娇娇的概率极小,但耐不住孟娇娇是真的很漂亮,万一被他注意到,进而得知这件事,那孟昔昭想解救孟娇娇,就只剩下造反和弑君两条路了。 然而现在时机不行,这两条路,他哪个都不能走。 孟昔昭低着头,等天寿帝的答案,而天寿帝在眼神飘忽了一会儿之后,轻咳一声:“为人子,就应当是你这个模样。也好,看在你有功的份上,朕便准了你这件事,你大哥也是被耽误了,这样吧,你回去以后,问问他,究竟想去哪里任职,只要不是不能去的,朕都允他。” 好家伙,当初自己都没得到这么一句话呢。 孟昔昭心想,看来拿南诏当筏子,还挺好使的啊,要是平常,天寿帝可不会这么大方。 孟昔昭立刻谢恩,满脸都是开心的笑容,天寿帝却觉得有点心虚,毕竟这补偿应该很早就落实下去了,却直到今日,才用“赏赐”的名义送出去。 天寿帝想补偿一下孟昔昭,在他临走前,又赏了他一柄玉如意,还说,等他回去的时候,再派五百禁军精兵,跟他一起回隆兴府。 孟昔昭顿时愣住,他想说没这个必要,他这一路,也没碰上过什么危险,天寿帝却说,这五百人不是保护他的,而是要跟他一起回去,保护隆兴府的,南诏人能来到江州,肯定也会来到隆兴府,他派这五百人过去,就是要抓城中细作的。 孟昔昭:“…………” 不得不说,他有点震惊。 因为,天寿帝这个行为,居然十分的明智。 这可太不符合常理了。 …… 真不愧是天寿帝一生的执念,连这种一千年才能出一个的顶级昏君,都能把他刺激的开窍了。 * 汇报完工作,又领了赏赐,孟昔昭就出宫了,他之前跑了那么久,天寿帝也知道这就让他回去,实在是太过分了,于是,特准他在应天府再逗留一日,等到后日一早,再回隆兴府去。 孟昔昭回了家,看望过家人以后,才把自己给孟昔昂请了赏的事情说了。 孟昔昂当时就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孟昔昭实在是累,而且一家人,也用不着听什么谢谢,于是,他对孟昔昂笑了笑,然后就回去睡觉了。 他倒是睡得挺痛快,可孟昔昂今天睡不着了。 晚间,坐在床边,孟昔昂沉思良久,崔永宁解了发髻,然后默默的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 大约过了一刻钟,孟昔昂才抬头,看向县主:“宁娘,二郎一直都不想让我外放,他之前写信时也说过这件事,你说,他是见时机正好,才把这赏,都送给了我,还是早有计划,如此奔波,费尽周折,就是为了让我留在应天府,做我想做的事?” 崔永宁跟孟昔昭又不熟,两人就见过两次,但这些日子,她和孟昔昂一起读信,也从婆母和小姑子那里听来了许多孟昔昭过去的事迹,听着这个问题,崔永宁抿了抿唇:“相公,答案还重要吗?无论如何,二郎都用自己的功劳,给你换了更好的前程。” 孟昔昂听了,也沉默下来。 崔永宁知道他心情沉重,便没有打扰他,而是过了一会儿,觉得他应该沉淀的差不多了,她才问道:“那相公,你想好要哪里的官职了吗?如今爹是参政,可他早晚都有退下来的那一日,以后,便是你们兄弟互相扶持了,你要好好考虑才是啊。” 孟昔昂叹了口气,“我知道。” “二郎如此待我,我也不能伤他的心。” 崔永宁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选个官职而已,还能让孟昔昭伤心? 孟昔昂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有些事,哪怕是自己娘子,孟昔昂也不能说。 可不是伤心么,这天下未来都是太子的,他要是再贪污受贿,那就等于是偷太子的东西,二郎夹在中间,多难做啊! 所以这贪官污吏,他是不能再当了。 想想有点心痛,毕竟他是真的很喜欢赚钱,可再想想一心为自己的弟弟,孟昔昂又强行把那点心痛压了下去。 他苦苦思索,自己究竟能干什么。 突然,他眼睛一亮。 对了,他可以去当御史啊。 他不贪钱了,还能盯着别人是不是贪钱,如此一来,国库充盈,而国库充盈了,那四舍五入之下,不就等于他守住了自己家的钱么! 哎呦,他可真是太机智了! 第71章 放飞 快两个月没睡过懒觉了, 终于又体会到什么叫做自然醒,孟昔昭简直要落下泪来。 伸个懒腰,孟昔昭慢慢走出房间, 先看了看自己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是不是还都茁壮成长,然后才溜溜达达的走去前院。 孟旧玉上值去了, 孟夫人在厨房里忙着给孟昔昭熬补汤, 孟娇娇则和县主一起待在孟夫人的院子里看账本,自从县主过门, 孟夫人就开始下放权力,准备培养儿媳妇做接班人, 孟娇娇小时候就已经学习过了, 如今也算是再温习一遍。 这么一来,还留在前院的, 就剩了孟昔昂一人。 然而孟昔昭看见他,还觉得很奇怪:“大哥,你怎么在这?” 孟昔昂:“……” 我在这有什么问题。 倒是你, 你怎么在这! 孟昔昂默了默, 说道:“今日国子学休沐,就是不休沐, 我也要请假的,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下次再回来, 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当然要留下来,尽到一个兄长的义务。” 孟昔昭:“…………” 你不会又是想给我讲大道理吧。 然而想了想, 自己最近好像没闯什么祸,这次也是带着功劳回来的, 孟昔昂根本没有借题发挥的空间,放下心以后,他也坐下来,还教育了孟昔昂两句:“大哥,不是我说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咱们兄弟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你怎么可以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放下课业不管呢。” 孟昔昂:“……” 你还教育起我来了? 还有,儿女情长是这么用的吗? 无语的瞅着孟昔昭,到底,孟昔昂还是忍住了,没有长篇大论回去。 毕竟孟昔昭明天就走了,远香近臭,他现在对自己弟弟是既心疼又感动,因此,忍上一天,也不算什么。 他沉默的看着孟昔昭。 孟昔昭对他的沉默视若无睹,毕竟都到家了,谁还没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端起茶杯,悠悠的吹了两口,感觉可以入口了,他把杯沿凑近唇边,品尝到茶香之后,孟昔昭舒服的眯起眼来。 光品茶,就品了好一会儿,终于,他把茶杯放下了,然后,又转头捏起一块桌上的糕点,高高兴兴的吃起来。 孟昔昂:“…………” 槽点太多,他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隆兴府没有你喜欢吃的点心?” 孟昔昭腮帮动了动,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他才说:“有啊,但是家里的更香。” 孟昔昂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他说道:“回去的时候,把家里的厨娘也带去,让她天天做给你吃。” 孟昔昭摇头:“不必了,在这做着好吃,到了隆兴府就未必还是这个味道。” 哪怕用的还是同样的材料,可这环境变了,味道,自然也就变了。坐在府衙,哪有坐在家里轻松呢。 孟昔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也没办法替他做什么,毕竟外放的人,除非立了特别大的功劳、或是被陛下特赦,那都是要待满三年才能回来的。 这事他帮不上忙,便只能想着一会儿外出,多买些二郎喜欢的吃食,然后让他带回那边去,慢慢的吃。 他不说话了,孟昔昭也不说,就继续吃点心,看起来十分的享受。 孟昔昂本想这就离开,但看着他这安逸的模样,忍不住的问他:“二郎。” 孟昔昭抬头,“嗯?” “你不出府吗?” 孟昔昭:“……” 他有些不理解:“我出府做什么?” 孟昔昂:“…………” 出府,去见太子啊。 这回他家又没办喜事,他俩想见面,不就只能让孟昔昭出去了吗。 可看着孟昔昭这个十分疑惑的神色,孟昔昂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打算这一天,就一直待在府里吧。” 孟昔昭眨了眨眼睛:“有什么问题么?” 孟昔昂无助的张张嘴,欲言又止。 看来这俩人是又闹别扭了啊! 天爷,他跟县主定亲七年,日常书信和送礼就没断过,整整七年啊,都没闹过一次别扭,而他弟弟和太子这才多长时间,光他撞见的,就已经闹了两次了。 是因为他们俩性子不合? 还是因为相距太远,所以情感上有了裂痕。 感情上的事,孟昔昂觉得自己没法掺和,但他观察了这么久,心里的感觉,一直都偏向于,他们两个,应当是很认真的。 毕竟是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悄悄见面,哪怕亵渎佛祖,都不能阻拦他们。为了能顺理成章的相处,还相携去那九死一生的匈奴,而在二郎被外放之后,太子还追到了他们参政府来,要知道那一日,是太子第一次在私下露面,直到现在,还有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呢。 等等。 不对。 孟昔昂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是太子很认真!而他弟弟完全就没把太子当回事啊! 孟昔昭坐着,看他表情一会儿一变,如今还自己拍自己脑袋,默了默,孟昔昭把点心盘子往自己这边扒拉了点。 他大哥真的越来越奇怪了,该不会他也有什么隐疾吧? 幸亏孟昔昂听不到他的心声,不然现在就该吐血了。 他这么殚精竭虑的,都是为了谁啊! …… 想明白了,孟昔昂便重新看向孟昔昭,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说道:“二郎,听大哥一句劝。” 孟昔昭不明就里的看向他。 孟昔昂叹了口气:“你年轻气盛,又生在参政府里,从小锦衣玉食,爹娘和我,也从未拘束过你。” 孟昔昭:“…………” 你怎么老是把自己当成我的家长啊,你才比我大四岁好不好! 但他心里的咆哮阻止不了孟昔昂的慈祥心态,他继续谆谆告诫:“像你这样的郎君,天生便什么都有,于是,很容易不把身边那些值得珍惜的人或物,当回事。可是二郎,这样不行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再热的血,被你这一桶接一桶的凉水浇下去,也热不起来了。” 孟昔昭:“…………” 他一脸麻木的看着孟昔昂:“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孟昔昂见他还装傻,无奈的摇摇头,只好跟他一起装傻下去:“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也见过家里人了,便出去跟你的朋友……咳,朋友们,多走动走动,毕竟你这一走,再回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说完,孟昔昂站起来,叹口气,转身出去了,孟昔昭盯着他的背影,盯了几秒,然后慢慢垂下眼。 他继续吃自己的点心,看起来并没有把孟昔昂的话放在心上,但要是有人这时候弯下腰,就能看见,孟昔昭的脚一直不老实的在地上画圈。 人在纠结紧张的时候是这样子的,容易做出一些刻板行为来。 …… 崔冶今日一大早就出宫了。 他先是去了自己的别院,在里面坐了许久,看着朝阳升起,又看着露水蒸发,最后外面的叫卖声都热闹了起来,可他这院子里,还是冷冷清清的。 张硕恭看着太子放在桌案上的手,四指一点点的绷紧,又一点点的被他强迫着松开,沉默一会儿,他提议道:“殿下,不如让我去请他。” 崔冶突然看向他,眼神有些慑人。 张硕恭默默跟他对视,一点都不怕,绝对忠诚的人就是这样,只要为了主子好,他做什么都行,哪怕被杀了,他也不在乎。 不过崔冶是不会杀他的,毕竟,一来,他这人不好杀戮,二来,他这人,挺厚脸皮的。 …… 就算被人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他也就是看对方一眼,然后就淡定的接受了。 这心态,多少生活在不歧视同性恋年代的人都自愧不如。 片刻之后,崔冶摇摇头:“不要去。” “此时不能逼他,逼得过了,他会跑的。” 张硕恭想也不想就回答:“跑了,抓回来便是。” 崔冶:“……” 他抬起头,本想训斥他几句,让他放尊重点,毕竟孟昔昭不是那些随随便便的人。 是住在他心上的人。 可是转念一想,假如孟昔昭真的跑了,崔冶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自己会怎么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八成、大概……他会跟张硕恭说的一样,什么都不管,先把他抓回来再说。 不过,要是真的闹到那个地步,他们两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亲密起来了。 而且,以孟昔昭的性子,是不可能容忍他做出这种事来的。 真要到了那一日,要么鱼死网破,要么,便是他退让。 崔冶不知道有句话叫先心动的人先输,他只知道,喜欢上这样的孟昔昭,他这辈子,便再没有得寸进尺的机会了。 不过,对这一点,崔冶接受良好,反正除了得寸进尺,他还能以退为进。 谁让孟昔昭心里也有他呢,就算孟昔昭心里的他,是放在友人这个位置上的,那也算是有位置了。 崔冶思索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张硕恭见他要走,不禁问道:“殿下,你想回宫?” 崔冶摇摇头:“去不寻天。” * 不寻天现在是李平来管理,不得不说,李平这个人,还挺有经商头脑的。 不寻天刚到他手里两个月,营业额已经涨了五成,比在孟昔昭手里的时候赚钱多了。 崔冶从侧巷进来,到了里面,也没去孟昔昭的专属雅间,而是让侍女给自己找了个空的房间,然后就进去,点了一壶茶,把门关上,旁人也就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了。 李平见过太子,发现太子过来了,他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还是在侍女的提醒下,他才想起来,太子好像和自己的表弟有点交情。 于是,这信很快的就送到了参政府。 孟昔昭听庆福说太子在不寻天,嗯了一声,然后就回去继续睡午觉,一点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庆福也纳闷,明明之前太子还不远千里看望郎君来着,怎么一转眼,两人的关系就变差了啊。 孟昔昭看起来很淡定,可李平淡定不了啊。 他一个胸无大志的官N代,实在是不想跟太子扯上什么关系。 因此,隔上一会儿,李平就给孟昔昭送个信。 ——太子还在。 ——太子还是在。 ——太子怎么什么都不吃啊,也不走,他该不会饿晕在里面了吧。 ——表弟!求求你了,赶紧过来吧,你再不来,我也要晕了! 孟昔昭:“…………” 大约午饭前,李平给他送的第一条信,直到黄昏,太子都没走,大有要在这坐到宫中下钥的意思。 孟昔昭有点生气。 他觉得崔冶这是故意卖惨,用不吃饭和枯坐来逼他就范。 但他更生气的是,自己竟然真的上钩了。 坐在房间里,他屁股底下仿佛有针扎着,让他怎么都坐不下去,心里老想着,太子身体还不好,张硕恭虽然回来了,但也没听说毒已经解了,再加上上一次,太子突然来到隆兴府,直到今日他都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让太子变成那个模样。 万一是跟身体有关的…… 沉默好久,孟昔昭还是站了起来。 孟昔昂把东华门外的大集差点买了一个遍,正指挥着小厮把东西都放进去呢,看见孟昔昭出来,他还提醒了一句:“二郎,要用晚膳了,你去哪里?” 孟昔昭顿了顿,说道:“有点事,我出去一趟,见个朋友。” 孟昔昂闻言,顿时惊喜起来:“真的?那快去吧,我替你跟爹娘打招呼。” 孟昔昭:“……” 我去见我的朋友,你这么高兴干嘛? 古怪的看他一眼,孟昔昭摇摇头,不管他了。 终于看到孟昔昭的身影,李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引着他上去,还跟孟昔昭打听:“太子今日是来做什么的?莫非是等你,可他等你,找人去叫你不就是了,何苦来这么一遭?” 孟昔昭抿了抿唇,神情也不怎么痛快,他没回答李平的问题,而是直接推门进去,在李平刚想探头看一眼的时候,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李平:“…………” 牛哇。 连对着太子都敢直接推门而入,他这个表弟,真是混得越来越好了。 张硕恭听到动静,还以为有人来砸场子,连刀都抽出来了,看见是孟昔昭,他愣了一下,然后又默默把刀收了回去。 孟昔昭看一眼他,又看向端坐的崔冶,他不说话,崔冶也不说话。 张硕恭:“…………” 突然感觉自己特多余。 在这气氛更加尴尬之前,张硕恭朝崔冶低头:“殿下,我先出去了。” 崔冶稍微朝他转了一下头,然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张硕恭这才快步走向门口,而孟昔昭就站在门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动作,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张硕恭:“……” 沉默一瞬,他绕过去,努力让自己贴在墙上,然后就这么蹭出了门。 …… 再没有外人了,崔冶忍不住的笑了一声:“二郎发起火来,连张硕恭都不敢惹你。” 孟昔昭神情不自在了一下。 他不敢惹的是自己吗?他不敢惹的是崔冶,而他,只是被爱屋及乌的沾光了而已。 默了默,孟昔昭也不再站着,而是走过来,坐在了崔冶对面。 他看看桌子上的茶壶,然后问崔冶:“殿下如今是法术大成了?” 崔冶愣了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孟昔昭挑眉:“难道不是吗,不然殿下怎么都开始辟谷了,想必日后殿下只靠着喝露水、吃西北风,就能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了,殿下不愧是万民的殿下,为了节省粮食,以身作则到这个地步,下官佩服啊。” 崔冶:“…………” 他抿了抿唇,看着像是不太高兴,但又像是想把即将翘起的嘴角,就这么抿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五个字:“我没有辟谷。” 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以后,里面放着一块块的酥糖。 这东西是用糖和花生做的,热量堪比能量棒,吃这个,确实不算辟谷。 孟昔昭:“……” 他服气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把门关上,自己偷偷吃糖,营造出什么都不吃的假象,然后骗他过来。 崔冶没否认,只是悠悠笑着,对他说了一句:“那也要二郎愿意上钩才行啊。” 孟昔昭:“…………” 他被噎的无话可说了,而这时候,崔冶把纸包朝他推了推:“你之前说过,吃糖可以让心情变好,不管多大的事,吃了糖之后,也就不叫什么事了。” 孟昔昭瞅着他:“那是我哄你玩的,一块糖要是有这么大的作用,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伤心人了。” 崔冶的神情顿了顿,却还是把那纸包朝他推去:“可是,那一日我信了。” “今日你可不可以也信我的话,让我哄你一次?” 孟昔昭:“…………” 很好,他不再觉得崔冶说话黏糊糊了。 这分明就是花言巧语、不怀好意啊! 孟昔昭一动不动的坐着,他看着崔冶,就是不开口。 而崔冶等了一会儿,大约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有些挫败的垂下头,然后,又把那纸包挪了回来。 崔冶一向都很好看。 谢原就是和崔冶有些像,只是谢原长相文雅,更像浊世佳公子,而崔冶,脸上的棱角更柔和,他本就男生女相,容易惹起人们的怜惜,更何况是他故作可怜的时候。 孟昔昭其实知道,他大概是装的,但又忍不住的偏向另一边,万一他不是装的呢? 那个纸包正在以龟速被崔冶拽回去,突然,另一边传来阻力,崔冶抬头,看见孟昔昭鼓着脸颊,一副十分生气的模样。 他稍微一用力,崔冶立刻把手松开,然后,那个纸包就到了孟昔昭面前,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把纸包重新包好,然后气鼓鼓的放进了自己怀里,他说道:“我带回去吃。” 这纸包刚刚是从崔冶怀里拿出来的,如今又贴身放在了孟昔昭的怀里,他甚至能感到纸包上传来的温热。 再抬眼,崔冶此时正欣喜的看着他,仿佛他刚刚拿走的不是一包糖,而是他给的定情信物。 孟昔昭:“…………” 他后悔了。 有些话,不说破很尴尬,但说破了,更尴尬。 感觉自己招架不住崔冶的眼神,孟昔昭便转开头,只看着墙上的字画,“明日我就走了,这次回去,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崔冶闻言,嗯了一声:“我知道,二郎一路平安,等有时间的时候,我便去看你。” 还看?! 不不不,你还是别看了。 孟昔昭张了张口,委婉的拒绝道:“隆兴府山高路远,殿下应当保重自己的身体……” 听他提起自己的身体,崔冶怔了怔,他连假装不吃饭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可自己身体上真正的隐患,他却从来不提,只是笑笑:“无妨,路上消磨的精力,等看到二郎以后,就能成倍的补充回来了。” 孟昔昭:“…………” 靠。 你这是暴露以后,就彻底放飞自我了啊,连装都懒得装了。 孟昔昭从未感觉如此棘手过。 这可是太子,以后是要继承皇位的,你家里真有皇位啊,你怎么可以弯呢! 而且你弯就弯吧,为什么要对着我弯?虽说我已经打定主意做光棍了,可光棍不代表就不是直男啊! 孟昔昭不仅崩溃,还感觉很悲愤。 因为他期待中的令人羡慕的君臣情没了,美丽又纯洁的友情也没了,往后的他,可能就不是在正史里大放异彩,而是在野史当中一炮而红了。 想想看,等这个世界发展出了科技和网络,到时候得有多少同人文,用他这个据说和皇帝有一腿的臣子当主角啊…… 未来历史男同top三就不是龙阳君、董贤和韩嫣了,而是龙阳君、董贤、和我。 想到这,孟昔昭顿时眼前一黑。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办,怎么才能补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但他根本没注意到另一件事。 那就是,如果他没那个意思,这事也不可能会记录下来,毕竟他举例的那几个,都是你情我愿的,历史也不是那么荤素不忌,巧取豪夺的事,在当时会被津津乐道,但能传到后世,而且传唱几千年的,向来都是坚贞不渝的感情。 孟昔昭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而他也没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崔冶,正一眨不眨的观察着他。 孟昔昭如今满脸都是纠结、慌乱和抗拒,但崔冶看着这样的他,反而终于把心放下了。 他不怕孟昔昭纠结,也不怕孟昔昭抗拒,只怕孟昔昭坚定,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代表他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虽任重,但道远,接下来慢慢走就是了,沿途的花香,也是孟昔昭送给他的。 他会好好欣赏的。 第72章 一年 思维发散够了, 孟昔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 崔冶挪开了目光,正静静看着窗外的灯火通明。 人来人去, 不论谁离开, 都影响不到百花街的热闹,他们坐在楼上, 因位置好,喧嚣声传不到这边来, 可那些熠熠发光的灯火, 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 崔冶面容恬淡,漆黑的眼睛也十分平静, 并没有被人隐晦拒绝的伤感,也没有得不到回应的焦灼。 跟他比起来,孟昔昭反而是特别着急的那一个。 愣了愣, 孟昔昭突然感觉很奇怪。 就算他没有恋爱经验, 但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 不管多牛逼哄哄的人物, 一沾上恋爱二字,那智商掉的, 堪比飞机突然没油了,同时,再稳的心态, 这时候也会七上八下起来,纠结程度直逼一只麻花。 可是……为什么如今只有他在纠结, 崔冶却还是跟以前一样? 难不成,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他会错意了? 孟昔昭狐疑的看着崔冶,而后者在察觉到他的视线以后,才神色如常的把头扭了回来,还面带微笑的问他:“怎么了?” 孟昔昭:“……” 他是假的古代人,不喜欢内敛和含蓄,更不喜欢这种猜来猜去,就是不直说的境况。 抿了抿唇,孟昔昭觉得,哪怕他是真会错意了,哪怕他会大丢脸面,他也不想再这么对暗号了。 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呢。 默了默,他张开口:“殿下,你日后还是不要去隆兴府了。” 崔冶望着他,轻轻发出一个鼻音,像是在思索,过了两秒,他点点头。 没想到他能答应,孟昔昭还愣了一下,同时心里有些不明不白的情绪泛上来,而这时,他听到崔冶说:“每月赶去隆兴府,确实路途遥远,一不留神,便容易被人察觉到。那不如,折中一番,二郎来找我,我叫人去扬州买个宅子,每月初一,我便用礼佛的借口出来小住几日,二郎若有时间,便来看我,若没时间,也无妨。” 孟昔昭:“…………” 这话你说出来以后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跟私会外宅有什么区别?! 孟昔昭沉默的盯着他,脑袋都快变成两个大了。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张口便是一句直言:“殿下,我不喜欢男人。” 崔冶神情一怔。 孟昔昭仍然看着他,神情十分决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一说出口,他的心脏就高速跳动起来,浑身的肌肉也紧绷了,连安静的肠胃都扭曲转圜,给他带来一阵阵不舒服的感觉。 ……这不对吧,他才是拒绝别人的,为什么他这反应,倒像是被拒绝的啊。 孟昔昭是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但他也顾不上思索内中缘由了,他一直都盯着崔冶,担心他会接受不了自己的开门见山。 然而,崔冶是真的比他淡定多了。 哪怕听到了这么一句,他也只是短暂的怔了一下,然后就浅笑起来:“我知道。” “二郎名声在外,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回轮到孟昔昭怔愣了,“那你……” 崔冶神情微顿,眼睑稍稍往下敛了一些,勾起的唇角,也缓缓的放了下去。 “心之所向,并非我能掌控,就像那一日,我分明不想让你看透这些妄念,可我掌控不了那时的自己,二郎描绘的理想实在太美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冲动之下,我才做出了那些孟浪之举。” 孟昔昭:“……” 他也垂下了头,脸颊微微发热。 自己回想还没什么,可被崔冶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孟昔昭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他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时,而崔冶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他继续道:“我知我不该那样做,二郎是个好儿郎,我那样轻薄于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孟昔昭那少得可怜的大男子心态被轻薄二字砰的激发出来,他倏地抬头,刚想辩驳一下,那不叫轻薄,不管叫什么,反正不是轻薄! 然而崔冶开口比他更快:“但我对此并不后悔,我只后悔,因为胆怯,没能多停留一些时间。” 孟昔昭:“…………” 他麻木的看着崔冶。 你还真好意思说你自己是胆怯啊…… 胆怯要是听到你的话,都能羞愤欲死了好吗? 孟昔昭觉得,以后他再也不能说自己是厚脸皮了,这个评价,还是颁发给太子殿下吧。 刚刚想说什么,他都忘了,抿了抿唇,孟昔昭颇为苍凉的叹了口气:“殿下如今接触的人,还是太少了。” 听到这个,崔冶的脸色突然变了变。 孟昔昭也不看他,就这么幽幽的感叹:“男耕女织、阴阳相合……罢了,这种话我也不说了,无论好(第四声)男还是好女,都不影响殿下日后的成就,只是身为太子,有这样的一个爱好……咳,将来必然会遭受诟病。” 崔冶已经不笑了,他望着孟昔昭,想知道他铺垫了这么多,后面究竟是要说什么。 余光看见崔冶的神情,孟昔昭头皮紧了一下,但他还是大胆开麦,把后面的话说完了:“我只希望,殿下日后不要专宠某个男子,也不要闹出太大的风波,其实朝臣们的要求不高,只要能正常的开枝散叶,一些无伤大雅的癖好,想来大家都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说完了,孟昔昭矜持又淡然的坐着,克制着想要转头的冲动,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崔冶的回应,他才眨眨眼,把脑袋转了回来。 然后,他就看到,崔冶正冷冰冰的盯着自己,他脸上常年都没有血色,面色苍白,唇色又发深,不笑的时候,真的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 孟昔昭:“…………” 他就像那兴冲冲摘坚果的松鼠,一转头,就发现自己被老鹰盯上了。 孟昔昭寒毛直竖,身体也僵了僵,但他这人有个习惯,碰上自己处理不了的情况,他也不会躲避,偏要做出一副我才不怕你的模样,就这么直愣愣的看回去。 那结果自然是,自己更害怕了,而对方,也觉得他更嚣张了。 …… 崔冶看着他僵直又无措的神情,过了好久,才微微一笑,笑得很好看,也很让人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他徐徐说道:“二郎尽可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 孟昔昭:“……不会有专宠别人的那一日?” 崔冶:“不会有开枝散叶的那一日。” 孟昔昭沉默下来,他瞅瞅崔冶,欲言又止。 说心里话,他并不相信崔冶说的。 不是不相信崔冶的真心,毕竟他们相处了那么久,崔冶喜欢上他,看起来是意料之外,可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相信的,是崔冶此时的真心,能持续上一辈子。 不开枝散叶,这话是能轻飘飘说出来的么?天寿帝都任性成这个德行了,绝对当之无愧的第一昏君啊,可要是崔冶不立后宫,不生孩子,那他立刻就能超越天寿帝,成为大齐所有人最不喜欢的君王,也能成为接下来所有封建君主们,全都耳提面命、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 只有中二病才会言之凿凿的说我会为你抵抗全世界,换个正常人试试,别说全世界的阻力,多少人连自己全家的阻力都抵抗不了呢。 孟昔昭此时的脸上清晰的写着他在想什么,崔冶见了,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可他也没法证明什么。 毕竟除了时间,谁也没法做他的证人。 轻叹一声,崔冶只问他:“二郎以前说过,不愿成亲,只想一个人,过上一辈子,这话可还算数?” 孟昔昭:“……” 看他一眼,他点点头。 崔冶又问:“那二郎说过的,想要你祈休,我禅位,你我二人纵情山水,做那闲散富家翁,如今可还算数?” 孟昔昭憋了一会儿,才说道:“算数是算数,可我说的是你我互为友人,不是……” 不是互为夫妻啊! 崔冶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却笑得绵长起来:“我所求的,也只是互为友人而已。” 孟昔昭彻底愣了。 崔冶垂眸,金石般的声音低下去,一字一句,仿佛撞击在孟昔昭的心上:“二郎未来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我又怎么会看你背上禁脔与佞臣的骂名呢,诟病由我一人承担便是,毕竟这也是我要走的,更为长远的路,二郎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多的,我不敢奢求。” 孟昔昭呆呆的看着他,好长时间都没发出声音来。 * 孟昔昭最后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爬上了马车,等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回到参政府了。 晚饭没赶上,在不寻天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吃,从怀里掏了掏,只掏出那包带着自己体温的酥糖来。 望着手中的酥糖,孟昔昭看了许久,却一块都没吃,而是放到了自己的包袱里,准备明日带着,一起离开。 他默不作声的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然而手下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他卡在了一个动作上,须臾之后,他突然抬头,看向外面的夜色。 二更天,还不算太晚。 …… 孟昔昂正在写自己的结业文章,县主也没休息,在看账本,其实还在王府的时候,她就经常帮自己母妃料理府中产业,可王府的产业,比孟夫人的产业少多了…… 难怪好多老人一提吴国公,就说他是走了狗屎运,他的发妻是越朝郡主的独女,而那郡主,又是越朝大长公主的亲女,越朝到了末年的时候,子嗣凋零,皇权更迭的特别快,那位大长公主因为极其长寿,每有一个皇帝登基,她就被加封一次,也被大赏一次,这一次次的攒下来,身家早就富可敌国了。 她的东西传给女儿,女儿又传给自己的女儿,按理说都传了那么多代,肯定是有损耗的,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传到孟夫人手里的时候,仍旧还有那么多。 这话崔永宁不敢说,但她还是悄悄的在心里想了一下。 幸亏吴国公从先皇登基以后,就彻底赋闲在家了,要不然的话,假如让当今陛下得知吴国公长女那么富有,他肯定是要把阿娘抬成妃子的。 幸亏他没有啊,要不然的话,她的相公也就不能存在了。 …… 他们夫妻二人正各忙各的,突然,丫鬟进来通禀,说是二公子来了,想跟大公子说说话。 孟昔昂顿时一脸感动:“二郎这是何必,早些睡明日才能有精神啊,话也能等到明日再说,我原本就打算着明日送二郎出城,然后在路上好好的规劝他一番呢。” 县主:“…………” 她和孟昔昂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小夫妻嘛,躲在房间里什么话都说,孟昔昂不止一次的跟她提过,他弟弟最乖了,每回他教育他,他都是喜欢听的。 虽说县主目前没跟孟昔昭相处多长时间,但她总觉得,她的相公……八成是对二郎有什么误解。 孟昔昂一脸慈祥的出去了,县主默了默,决定不管他们,继续看自己的账本。 四月晚风微凉,但也有了和煦的感觉,坐在院子里,也不怕生病了。 孟昔昂问:“二郎,找大哥有什么事?不管什么事,你都直说,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孟昔昭:“…………” 本来还想开口的,听他这么一说,他反而有点不想说了。 可是除了孟昔昂,他好像也没别的人可以说了,于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斟酌着问道:“大哥,你和嫂嫂如今感情怎样?” 孟昔昂一听,脸颊微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孟昔昭:“……你就说怎么样。” 这话外人问,他还不好说什么,自己弟弟问,他就实话实说了:“举案齐眉,夫唱妇随。” 孟昔昭被喂了一嘴的狗粮,感觉有点撑,但还是只能继续坐在这:“大哥,我问你,假如你们之间的婚事没有这么顺利,嫂嫂没有嫁给你,也不会再嫁给你了,你会怎么办?” 孟昔昂看着他,感觉这问题十分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假如?” 孟昔昭:“……你就当它有。” 孟昔昂不理解的看看他,只好顺着他说的思考,可是思考到一半,他就思考不下去了:“为何宁娘不会再嫁给我,我们定亲了,她怎么可能不嫁给我呢。” “所以我说的是假如啊,比如,爹被人针对了,他老人家被杀,咱们家跟着倒霉,不仅被抄家,还全家都流放到金城去,嫂嫂自然就不能再嫁给你了。” 孟昔昂:“…………” 你这个设想是不是有点具体啊。 默了默,孟昔昂说道:“这样的话,宁娘确实不能嫁我,总不能让她跟我一起吃苦头。” 顿了顿,他回答道:“那便由我出面,解除我二人之间的婚约,往后嫁娶,再无关系。金城那地方吃人不吐骨,我怕是也活不了几年,如此倒正好,也不用再受这相思之苦了。” 孟昔昭:“……” 他发现自己问的有点偏题,他们之间的情况不一样,孟昔昂和县主是两情相悦的,所以,他来问他,一点用都没有。 孟昔昭倒是想直接把自己的情况说出来,但他怕把孟昔昂吓晕过去,犹豫一会儿,还是打算走人。 这时,孟昔昂却拉住了他:“等等,你好端端的,为何要问我这种假如,莫非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孟昔昭没滋没味的说:“没有,我就是突然想到了。” 孟昔昂才不信:“再突然的事,也有一个引子,你问我,我和宁娘的婚事要是不顺利……” 突然,他愣了一下:“你、你都已经想到婚事了?” 不是白天还在闹别扭吗,晚上就想到婚事了?还有,谁和谁成婚啊,不会是你和太子吧?! 孟昔昭疑惑的看他一眼:“我只是举个例子,没有婚事。” 孟昔昂这才放松了一些,但看看孟昔昭不似平日的低落模样,他又有些心疼了。 所以说,为何一开始要和太子扯上这种关系呢,皇家的人,是那么好相处的吗。 孟昔昂也不知道自己弟弟遇上了什么事,叹了口气,他说道:“二郎啊,你如今也长大了,不再像过去那般糊涂,可有些事,也不是年龄一到,就能自然顿悟的,总要撞几次墙,撞得满头包,才能懂一些道理。这种事情,我便是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只能靠你自己,大哥不求别的,只求你能遵从本心,不要被人逼迫,也不要被人阻拦。” 人生苦短,能挥霍的岁月着实太少,他俩终究不像自己和县主,能够光明正大的走到人前,遮遮掩掩的,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怕是到了最后,也没人知道他们会怎么结束。 所以,做自己想做的就是了,反正以太子表现出来的模样,哪怕他们结束了,太子也不会对二郎做些什么。 当然,这也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不了解太子,却也只能往这方面想,自我安慰。毕竟要是太子决定做些什么,以他们全家的力量,都是抵挡不了的。 担心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孟昔昂现在都尽力的让自己往好的一方面思考,他还提起自己想去做御史的事,准备给二郎鼓鼓劲。 “……等我做了御史,朝上只要有人对你不利,我就对他不利,言官也不怕被贬,二郎放心,你离开以后,这朝堂,我会替你盯着的,以后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孟昔昭:“…………” 贪官不当了,你这是想当朋党了哈。 孟昔昭是真的很想给孟昔昂鞠一躬。 不管怎么换,都换不出奸佞的范畴啊!以后我这奸臣不当了,给你当怎么样啊? * 然而直到离开应天府,孟昔昭也没说让孟昔昂换个地方的话。 一来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他大哥,就没有那个当好官的心,二来,御史这职位,确实是挺好的。 虽说品级很低,孟昔昂想当的侍御史才从六品,都不如他之前做的鸿胪寺少卿,但架不住,侍御史能上朝啊。 而且位置还不差,不在最后,而是在百官当中,随时准备着站出来弹劾别人。 …… 能上朝,就能得见天颜,就比别人起步高。 虽说这个职位很容易得罪别人……不过,有孟旧玉珠玉在前,相信孟昔昂不管怎么表现,都越不过他们的爹去。 再加上,以孟昔昭的计划,最多再有一年,他就可以回应天府来了,到时候他也能上朝,有他在,想来孟昔昂也不会闯什么祸。 出了城门,孟昔昭走出去一段路之后,才回过头,这一次崔冶不在,他大哥也已经早早的回去了。 看着高大巍峨的青砖城墙,孟昔昭抿抿唇,心想,接下来的一年,他定是不会再回应天府来了。 哪怕过年,他也要留在隆兴府里。 至于一年后又是什么光景……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想到这里,孟昔昭把头转了回来,一夹马腹,朝着远处的隆兴府而去。 * 他想的是挺好。 可惜,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计划,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他的计划里打转。 孟昔昭回去的时候,送捷报的将士正好过来,他们擦肩而过,因此,孟昔昭还不知道,吉州已经被大齐攻破了。 只是攻破,还没有占领下来,是因为南诏人抵死顽抗,死活不撤,还想把丁醇的军队全都赶出去,但,再易守难攻的城池,如果被敌人进来了,那也就等于到了敌人手里了。 天寿帝在应天府,而南诏皇帝在宁仁府,离吉州更近,他听说了这个消息,简直怒不可遏。 “到底怎么回事?!” 送信的南诏士兵苦着脸:“是齐国人太狡诈!他们、他们竟在大将军准备献祭人牲的时候,投了几十袋粪便过来,所有人牲身上都沾满了污秽之物,大将军还没反应过来,齐国人就开始呼喊,说咱们的法阵破了,咱们赢不了了,要遭报应了,然后齐国人的士气就大涨起来,一个个嗷嗷叫着冲过来,面目十分狰狞。” 南诏皇帝:“…………” 他的脸有点绿,同时,也更加愤怒了:“仅仅这样,你们就没守住吉州?!” #VALUE! 那个士兵摇头:“不止是这样,齐国主将带兵在前面冲锋,他的副将,那个叫詹不休的人,竟从旁边的山路上翻越过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只带了几十个人,隐匿在吉州城的山坡上,在变故突生之后,他先是自己一箭射中了大将军的马匹,然后又令身边的小兵高喊,大将军被詹将军射死了,一连喊了三遍,喊的声音还无比大,有如神助一般,不止齐国人听见了,咱们的人也听见了,外围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信了,阵容顿时散乱,那詹不休又带兵混进来,一连出手杀了几十人,他、他太厉害了,仿佛不会输一般,打得我们节节败退,吉州……就成如今这样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后怕,显然他是亲眼见过詹不休英姿的,此时复述,也免不了的感到惧怕。 南诏皇帝看着他的表情,声音突然奇怪起来:“詹不休。” 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问:“他是詹慎游的儿子?” 那个士兵点点头,他很年轻,如今才二十岁,自然没见过詹慎游,也没怎么听过詹慎游的事迹。 毕竟他是南诏人嘛,南诏吃饱了撑的才会宣传敌国大将的故事。 而南诏皇帝的心情,就比他复杂多了。 十年。 才十年,齐国就又有了一个战无不克的詹将军,这回他可不想硬碰硬了,詹慎游给他带来的阴影,到现在还没消呢。 所以,他要怎么做,才能除掉这个人呢? 第73章 俗人 南诏皇帝对詹慎游十分忌惮, 这也不能怪他。 詹慎游也就带兵打了南诏一年多,不到两年,就这么不到两年的时间里, 南诏一场胜仗都没打过,被打的节节败退, 心理阴影老大了。 当时南诏的首都还在邕州, 即后来的广西南宁一带,南诏和别的国家不一样, 经常迁都,连靠着放牧生活的匈奴都没有他们迁的勤快, 至于原因么……自然也是因为穷。 百姓穷, 皇帝也不怎么富裕,家底没多少, 当然是说走就走,不怕舍不得家里的东西。 因此南诏有个习惯,打下一个地方来, 皇帝就带着全家搬过去, 靠各种机构对皇族的拱卫,来稳固当地的统治, 一般来说他们隔上好多年才能打下新国土, 所以这么折腾,大家也没有意见。 国力最强盛的时候, 连大理国如今的首都大理,都曾是南诏的国都,南诏人觉得大理国抢了他们的地方, 大理国则觉得他们这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面对曾经的地主老财, 用不着客气。 ……这也是他们两国为什么老互相看不顺眼的原因。 要说起这个南诏皇帝,其实,他的性格跟天寿帝是有些相似的。 两人都是好大喜功,都崇尚武力征服邻居,都是说一不二,性格颇为强势。 但南诏皇帝可没有天寿帝这么奇葩,他没有离奇的爱好,喜欢美女,也在一个正常范畴之内,人也聪明,南诏在他的带领下,日子过得还行。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如今年纪增大,再加上齐国不停挑衅又不停落败,他这心里,早就飘了,英武程度跟过去相比,已经下降了好几个百分点。 但他就是下降百分之五十,也依然是个比天寿帝厉害的君主。 …… 隆兴府被齐国拿回去,南诏皇帝不心疼。 因为打一开始他就知道,隆兴府是守不住的,那块地方位置不行,除非他再北上,把江州,还有旁边的鄂州一起打下来,那还有一守的可能。 可连年的战争不仅给齐国带来了巨大的负担,给南诏也带来了很多问题,出生率赶不上死亡率,青壮年年都在减少,要不是他当年够强,一下子抢走了齐国的好几座城池,导致百姓对他盲目崇拜到了新高度,他们国内,也早就乱套了。 南诏皇帝即使飘了,也知道他需要尽快破局,这仗,打是能打,但千千万万不能再扩大规模了,要不然的话,等他们彻底被战争拖垮了,旁边的大理就该欢呼着趁虚而入了。 所以南诏皇帝最初的目的,就是抢一波粮食,再抢一波人,顺便再给长久以来只守不攻的将士们,续一波士气,让他们看看胜利的喜悦。 这主意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别人出的,打隆兴府时,他们就已经预测过隆兴府什么时候会被抢回去,还为此定制了一系列的计划,诸如再抢种一批粮食,掳劫有能耐的齐国人,先看看情况,然后再决定是杀是留的问题…… 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齐国人会回来的这么快,还带上了闻所未闻的新式军器。 隆兴府被抢回去以后,南诏人就在研究他们的火/药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但偷不到,也抢不来,看着他们用,还没法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最后他们只能另辟蹊径,让放到各国的细作替自己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送回情报的,还不是派去了齐国的细作,而是派去匈奴的细作。 匈奴因为离他们太远太远了,南诏皇帝最初都没想过要往那边派细作,还是他女儿说,不管有用没用,先以防万一,于是,他才意思意思,派了两个人过去。 这俩人在匈奴一蹲好多年,地位也很低,就是装作普通的外国商人,他们只知道,去年齐国送他们的公主过来和亲时,在匈奴王宫里用过那个东西,用完以后,匈奴人就对他们和颜悦色了起来,至于这东西怎么做的,以及是谁做的,他们就不清楚了。 如果没有吉州城破这件事,南诏皇帝大概还在对火/药的事情焦头烂额。 但现在吉州出事了,火/药立刻就被南诏皇帝扔到了脑后,要知道,他现在就住在仁宁府呢,离吉州也就几百里的距离,自从十一年前,詹慎游死了,这几座城池就并入了南诏的国土,南诏皇帝看这几个城池跟看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喜欢得紧,它们跟隆兴府可不一样,被夺走一个,都跟撕南诏皇帝的肉一样疼。 于是,他紧急叫来自己的军师,跟他们商量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至于他的军师是谁……一个叫罗买隆,一个叫罗萨花,前者是他儿子,后者是他女儿。 这俩人还是一对双胞胎,南诏没有双胎不详的说法,更何况这还是一对龙凤胎,打刚出生的时候,南诏皇帝就非常喜欢他俩,给他们的母亲升级成了皇后,后来皇后没了,他还亲自教养这两个孩子。 罗买隆就是南诏的太子,而且地位极其稳固,只要他自己不作死,以后皇帝的位置肯定是他的。 罗萨花则是南诏女人心中的天花板,不仅漂亮,还十分聪明,在宫廷当中如鱼得水,既能得皇帝的喜欢,又跟双胞胎哥哥关系很好,她虽然是公主,可地位比除了罗买隆以外的所有皇子都高,她招了驸马以后,也没搬出去,而是继续住在南诏的皇宫里,她哥住东宫,她住的地方叫西宫,里面养了十来个男人,全是她的面首,她的孩子也在皇宫里居住,进出的待遇和皇孙差不多。 这样的一对儿女,不仅没长歪,还在成年以后,就迅速的回报南诏皇帝,他亲征的主意,就是罗萨花给他出的,亲征以后,如何榨干隆兴府的最后一点价值,也是罗买隆去做的。 相比起来,天寿帝真是好可怜。 生了一堆没本事的儿子,唯一一个有本事的,还看他就像看头猪。 …… 得到父皇的召见,罗买隆和罗萨花很快就赶了过来,得知齐国有了这么一个猛将,他们也眉头紧皱。 不怕邻居实力雄厚,就怕邻居出现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大将。 纵观历史,哪个知名将领横空出世以后,不是变着法的展现自己的实力,什么以少胜多、什么出奇制胜、什么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对一般的将领来说,是资源决定胜负,可对天纵奇才的将领来说,他们一个人,就能决定胜负。 罗买隆和罗萨花的想法是一致的,如果这个詹不休真的这么厉害,那就派刺客过去,一刀结果了他,不成便不成,可要是成了,他们以后省得事,那就太多了。 这三个人正嘀嘀咕咕商量要如何实施这件事呢,然后,一个小兵又跑了进来。 贞安罗制止正在说话的儿女,然后问这个小兵:“什么事?” 小兵支支吾吾:“陛下,探子来报,江州出事了。” 贞安罗一愣,江州能出什么事,而且,就算出事了,那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啊,因为江州是齐国的地盘,可为什么这个小兵的表情那么奇怪,仿佛是他们南诏出事了? 贞安罗纳闷,便问他:“出什么事了?” 小兵看看他的脸色,小声道:“您的计策,失败了,那管友三被发现和咱们有关系,他招兵买马的事情也已经败露,现在整个江州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大骂管友三是叛徒,是败类,还说,您为了得到江州和隆兴府,不惜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管友三这种宵小,您也是个缺大德的皇帝。” 贞安罗:“…………” 他反应一秒,砰的拍向桌子:“胡说八道!朕什么时候说过要把女儿送给齐国人,还有,管友三是谁,他招兵马买,关朕什么事!” 小兵也一脸懵逼,毕竟这事在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再结合贞安罗平时的行事风格,小兵真心觉得,这事不像假的。 …… 被小兵说清来龙去脉以后,贞安罗鼻子差点气歪了。 连连怒骂,无耻的齐国人,竟对他泼脏水。 但谣言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尤其,他还管不了齐国内部的谣言发酵过程。 又过几天,齐国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南诏,发现连齐国皇帝都盖章认证这是真的,还张贴出告示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件事,贞安罗当时就想率兵打上应天府。 好不容易才把贞安罗劝好了,南诏公主罗萨花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宫殿中。 她不高兴,是因为这谣言愈演愈烈,甚至还跟她扯上了关系,如今外面都说,那个被送的公主就是她,说什么管友三之所以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全是她这个狐狸精勾引的。在谣言里,她还许诺管友三,只要事成,就让他做大驸马,赏他千亩良田,还要给他一万两的黄金。 …… 先不说南诏根本没有大驸马这种称呼,就说那千亩良田,一看就是齐国人的臆想,他们南诏对种地可没有这么深的执念。 她的侍女为她打抱不平,罗萨花依然沉着脸,但她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这种谣言传出来,到底是谁这么阴损,把锅往他们南诏脑袋上扣? 罗萨花心里憋着一股气,当时就让自己的人出去调查此事,但正好赶上孟昔昭回来,他带了五百精兵,精兵可不是普通的禁军,每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毕竟人家平时干的是保护皇城的大事,对于自己的安危,天寿帝一向是精益求精的。 这五百精兵一到隆兴府,就开始轰轰烈烈的干活,一下子,拔除了不少安插在隆兴府的眼线,大部分都是南诏的,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大理、天竺。 后两者撞上这等事,纯属倒霉。 培养细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很多暗桩,那都是潜伏了好几十年的,这时候可没有互换细作这一说,抓到了,就是严刑拷打,然后就是一个死。 南诏也不是打一开始就这么缺德,总耍阴招,贞安罗算是耍阴招的鼻祖,而他的儿子罗买隆,对于这个不怎么热衷,他更喜欢直接把人打服,倒是罗萨花,因为手里没兵,非常喜欢用这种暗地里的招数。 于是,被抓的那堆细作里,好多都是她的人。 …… 就这样,罗萨花越来越愤怒,而这时,她那几个残余的、好不容易才躲过一劫的眼线,传回了有用的消息。 管友三之所以被抓,是因为他的发小孙厚全落网了,而孙厚全之所以落网,是因为隆兴府知府眼睛特别毒辣,刚到隆兴府没几天,就发现了他的异样。 后来他带着孙厚全去江州,暗中捉拿管友三,那管友三明明手里有那么多的兵,却因为错失先机,直接被人瓮中捉鳖了。 再之后,这位隆兴府知府又被叫回应天府去报告这件事,也是他回去以后,这谣言才从江州四起,等他出了应天府,很快,应天府也传出了同样的消息。 罗萨花可不蠢,齐国人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事是假的,所以看不到奇怪的地方,而她知道真相如何,她当即就断定,这事,肯定是隆兴府知府搞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邀功。 在这时,她对孟昔昭还只是气愤,觉得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但后来,她又派人去重点调查这孟昔昭的情况,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吓一大跳。 …… 齐国第一奸臣的儿子,齐国皇帝身边的宠臣,在隆兴府搞自己的一言堂,其他官员都被他架空了,简直就是个土皇帝。 而这土皇帝还很会收买人心,不费一兵一卒,找了个道士,就把隆兴府百姓收买了,让他们热火朝天的去种地,至于早就被搬空的府衙,他也来了个空手套白狼,只用几块破石头,就换来了大量的白银,以及好多人做梦都得不到的好名声。 这还是她不知道那些富户集体捐款的情况下,要是连这件事都知道了,她估计更震惊。 然而,这些其实都不是罗萨花最关注的,她最关注的是,去年前往匈奴的送亲队伍,里面也有他,而且回来以后,首功就是他的。 罗萨花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些什么,跟匈奴交易改变的事情,也没这么快的传到南诏来,她心里正疑惑的时候,她的探子又给她传回了一个消息。 詹不休,和孟昔昭好像认识。 前段时间詹不休突然脱离大军,一路急赶到隆兴府,在府衙住了一晚上,才回到吉州城外,而也是他回来以后,丁醇就命人不再叫阵了,而是全都休整,默默的不知道做些什么。 当然了,现在南诏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那臭味,到现在还经久不散呢。 …… 要是没有之前打探的那些消息,罗萨花八成还不会想到孟昔昭身上,然而就因为有了这些消息,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为何那日詹不休身边的小兵声音那么大,为何大军僵持在城外好几个月,可詹不休出去一趟,他们就突然聪明起来了。 新仇加旧恨,罗萨花简直是出离愤怒。 她指挥自己的人:“你们去把他给我抓回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他活着来见我!” * 孟昔昭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因为小聪明而翻车,他刚回到隆兴府,就收到了全城百姓的夹道欢迎。 孟昔昭受宠若惊,不明白百姓们怎么突然就这么热情了,还是回到府衙以后,谢原才给他解释清楚。 一是因为,江州的事情传回到隆兴府来了,以前他们还觉得孟昔昭抓细作的行为有点小题大做,现在他们才知道,是自己鼠目寸光了,要不是孟知府慧眼如炬,他们隆兴府,怕是又要遭一次大难啊。 二是因为,早春播种的作物,如今已经挂穗了。 产量如何,虽说直到收获那天才能真正的计数,可当穗子长出来的时候,其实大家就已经能估算出具体数目来了。 只要不遭灾,结果总是大差不差。 这段时间石大壮吃住都在农田,几乎是一睁眼就往大家的地里跑,一边指导他们怎么耕种,一边还在改良肥料,凡是施加了新肥的,挂穗之后都能明显看到,产量比过去,涨了整整一半。 不信任官府的人家悔得肠子都青了,而半信半疑,用了农师所制肥料的,则半夜睡着都能笑醒。 他们感谢农师,也感谢把农师带过来的孟知府。 知道是因为这些事,孟昔昭才放心的笑起来:“也就是第一年了,大家都新鲜,往后年年都是这个产量,他们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谢原微笑着摇头:“或许吧,但这实打实的功绩,百姓们是忘不了的。” 孟昔昭抿嘴乐,对于这个,他就不怎么关注了,反正他在这待不了多久,而这新肥,以及石大壮选出来的种子,他也不会只留在隆兴府,等有了成果之后,必然是会向全国推广的。 自己算是个引路人,石大壮才是真正的功臣,孟昔昭对自己即将得到的好处照单全收,但这名声,他还是想留给石大壮,让他去赚。 反正石大壮不入官场,他就是真被吹成第二个炎帝,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自己就不行了,烈火烹油,却又没有雄厚的实力,是会被集火针对的。 前例太多,死了的詹慎游,和还活着、却声名狼藉的他亲爹,都是极好的反面教材。 再说了,他一个众人眼中的宠臣,奸臣眼中的佞臣,要这么好的名声干什么,说得过去就行啦。 孟昔昭对名声二字的态度淡泊如水,倒是让谢原愣了愣。 老实说,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像孟昔昭这样。 读书人求财求权求身后名,总要沾一个,谢原对前两样不热衷,对最后一样,却也有很多期待。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俗人,没法跟高风亮节的孟昔昭比较。 孟昔昭:“……”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高风亮节呢。 有些事没法解释,干脆,孟昔昭就不说了,而是把自己从应天府带来的墨宝拿出来,给那位捐款特别多的老员外送过去。 两个月前画的大饼,要不是他这回亲自去了一趟应天府,还不知道天寿帝那个懒蛋什么能给兑现。 就这,天寿帝还写的不情不愿,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给他招惹这种事,他是天子,他的墨宝,怎么能随意给人呢。 孟昔昭连连称是,出了宫,就冷笑一声。 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不是你当初看到隆兴府缺钱就头疼的时候了,卸磨杀驴,说的就是你吧。 不管怎么说,这大饼终于是兑现了,老员外拿到墨宝,其他富户得到了御赐之物,大家都很开心。 拿到手了,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孟昔昭还找了个秀才,写了一篇文章,专门对这些富户进行夸奖,让大家知道来龙去脉,百姓们对富户十分感谢,而那些没被孟昔昭叫来的富户,则十分扼腕。 这种好事,为什么不叫我们?! 不就是几万两银子吗,我们也有啊! 一时间,好多人都来衙门送钱,孟昔昭挑挑眉,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他也不能拒绝啊,那多不合适,见便宜不占,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 只是这回没有墨宝和御赐之物的奖励了,大家可能不太高兴,孟昔昭也有办法,从这些狗大户送来的钱里,各取一部分,然后在府城最热闹的街上,起一座高楼,命名长仙楼。 这楼不吃饭,不喝茶,不卖东西,进去以后,两侧全是蛇笼,有铁编的,有藤编的,每个笼子里造景都不一样,孟昔昭请了好几个工匠倾情打造,各个主题都有,还有迷你版的小凳子小桌子小床,虽说蛇用不到,人家就喜欢草窝,可人喜欢看啊。 越往上,越豪华,最顶层上,还有两个镇楼之宝。 用透明的白水晶拼接出一面墙,再用金匠们才会的掐丝工艺,用金灿灿的铜线,将这些白水晶紧紧的绑起来,人要是猛踹一脚,估计还是会塌,可里面装的不是蛇嘛,而且全是小细蛇,就不用担心力度的问题了。 水晶墙这么豪横,里面还装了很多五颜六色,花色十分繁多的小蛇,里面的摆件也是相当精美,好多怕蛇的人,见了这美轮美奂的场景,都开始觉得,这蛇,好像也不是那么吓人了。 不止觉得不吓人,还觉得,好漂亮,好想拥有。 …… 把这古代版的卖蛇旗舰店留在隆兴府里免费让人们参观,门口安排了几个人看着,让他们不要闹事就行了,然后孟昔昭又把这件事写进札子,送往应天府。 说这个长仙楼有多受人欢迎,百姓们对长仙的喜爱之情简直无与伦比,大家集资建造这么一个楼,如今所有百姓都能看见长仙的美丽了,孟昔昭自己做主,准备在应天府也造这么一个楼,献给陛下,用的钱,就是百姓们集资的钱,也算是隆兴府送给天寿帝的礼物了。 天寿帝看了十分高兴,有免费的礼物收,他自然开心,于是,又回了一封信,告诉他自 喃颩 己很欣慰。 孟昔昭得到这封信,微微一笑,然后又找那个秀才,写了一篇文章,还引用了天寿帝在信里说的话,很快,大家便知道了,这长仙楼,即将在应天府也出现个一模一样的。 应天府就是大齐的时尚风向标,长仙楼的名声越来越响,而那些捐款的富户,也得到了通知,一家赶紧出一个人,跟那些工匠一起,去应天府建楼。 大家欣喜若狂,毕竟这楼建好了以后,天寿帝是会来看的,几乎每一家派出来的,都是自己的长子,顺便带上几个小厮。 小厮才是真干活的,长子则是过去等着面见天颜的。 至于能不能见到……孟昔昭就不管了。 因为他只是给了一个机会,能不能抓住机会,还是要看他们自己有没有本事。 这些长子兴高采烈的出发,他们走了,而城中的热闹程度不仅没降低,反而还增加了。 这是因为,孟昔昭期盼着的商人们,终于闻着味一样的跑过来了。 …… 小蛇不可能卖出太高的价钱,但要是花色好,长得格外漂亮,再搭一个已经弄好的笼子,以及部分摆件,也能卖出几百两的好价,要是什么都不送,花色也差,那可能几十两就能拿一条了。 自然,这是零卖的价钱,商人过来收,是要高价倒卖出去的,批发价,会便宜很多。 但就是再便宜,一条蛇,也能给捕蛇人创收十两银。 如今这个年月,一两银子足够一大家子人活一个月,要是住在城外,活三个月都没问题。 先是那些混混大赚了一笔,看见捕蛇这么能赚,很多人都一窝蜂的涌上去,然后……城中白事增加了不少。 …… 没办法,捕蛇也是有极大危险的,普通人又不知道哪个有毒哪个没毒,没经验,就会造成这种后果,孟昔昭已经让人出去宣讲捕蛇的危险性,但架不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最后,孟昔昭也没辙了,只能让大家结伴而行,不要独自去捕蛇,这样要是出了事,旁边还有个帮衬的,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凡事有利有弊,城里热闹了,捕蛇卖蛇也渐渐的形成了一条龙产业,虽说总有人因为这个丧命,可捕蛇的人仍然源源不断,甚至连骗子都出现了,捕别的地方的蛇,然后谎称是隆兴府的,带来给那些商人收。 孟昔昭:“…………” 人民智慧,果然无穷。 最近这段时日,谢原走路都带风,作为管理税收的同知,他眼睁睁看着府衙的钱款暴涨,心情自然美妙。 他来跟孟昔昭报喜,孟昔昭却泼了他一桶冷水:“这只是个权宜之计,不能长久的作为隆兴府的经济支柱,你还是要把精力都放在草药上面,那个才是经久不衰的赚钱良策。” 谢原一愣:“可是,卖蛇利润更大啊。” 孟昔昭:“所以就先卖着呗,等卖不动了,再转型到成熟的草药种植上面。” 谢原不理解:“怎么会卖不动呢?” 大家都很喜欢蛇啊。 孟昔昭:“…………” 这也要我说明白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有自己的审美,天寿帝在的时候,大家审美被扭曲的跟他一样了,等他一死,连二年都用不了,大家就会发现,蛇这东西,长得忒吓人,然后,这卖蛇的生意自然就做不得了。 第74章 祥瑞 眼看着隆兴府越来越红火, 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不过,也有人的情绪很低落。 比如, 当初那个一见面,就要跟孟昔昭掰腕子的王司理。 他抱着想看孟昔昭笑话的心态, 结果一天的时间都没到, 就发现了,真正的笑话原来是自己。 …… 刚开始的时候, 王司理还嘴硬,还说这都是噱头, 孟昔昭唬得住一时唬不住一世, 他时常的就把周司法和郑录事叫到自己屋子里,给他们开小会, 不停的给他们洗脑,让他们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千万不要当怂蛋。 但是, 那俩人又不是傻子, 在有可能捞到好处的情况下,他们愿意跟着王司理混, 可现在眼看着王司理要查无此人了, 他们自然不想再跟他同流合污了。 面对面,周司法和郑录事对着王司理连连点头, 表示谁先叛变谁就是小狗,王司理感觉很满意,就放他们离开了。然而他们刚走, 就一人备了一份礼物,去找孟昔昭道歉。 孟昔昭挑挑眉, 掀开盒子看了看,秉承着老子名声本来就不好、收点礼物又怎么了的心态,十分坦然的就把东西收下了。 然后对着这俩人,先给了一个甜枣,再打了一棒子。 他表示,你们能及时弃暗投明,本官真是十分欣慰,希望你们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争取为百姓们做点实事。 周司法和郑录事正想笑着答应,孟昔昭又道,但做错事了就要惩罚,前面这两个月,府衙忙成这个样子,你们却一点活都没干,这像话吗?这样好了,罚你们接下来半年都不能再休沐,像那些繁琐的旧案处置、户籍登记、祭祀活动,就都归你们来管理了。 一听这些,周司法和郑录事的脸色瞬间垮下来。 每个府衙都堆积了一库房的陈年旧案,这些案子要是能破,早就破了,而且这些案子都有个共同点,苦主是普通百姓,即,破了案,也没什么好处可以操作一番。 户籍登记和全城的祭祀活动就更是如此了,费时费力不说,还没有油水可捞。 孟昔昭看着这俩人失望的模样,喝了口茶。 废话,就你俩这德行,我能让你们接手关键的税收和防御等事?府衙都穷成什么样了,都要找百姓要钱了,自己还没富起来呢,就养几个米虫出来,那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只要有官,就必然会有贪官,孟昔昭管不了别的地方,但他的治下,最好还是不要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把最费精力、却又最没技术含量的事情交给这俩人,谢原也能轻松一些,接下来,孟昔昭就跟他商议怎么号召百姓去种草药的问题,出入几乎都在一起,没再管过那几个人。 因此,等王司理发现,他不仅没架空孟昔昭,反而是孟昔昭把他自己架空了的时候,端午节都快到了。 孤立无援,总算是引起了王司理的危机感,他一边唾骂背叛了他的周司法,一边又效仿着他们,去找孟昔昭道歉。 但对周司法和郑录事,孟昔昭还能给个好脸色,做出我已经等你加入光明面很久的姿态,而对王司理,孟昔昭连见都不见他。 并非是孟昔昭小心眼,而是他需要做出一个态度,让众人知道,不要轻易的得罪他,不然,他是不会给这种人第二次机会的。 连续碰了好几回钉子,王司理才终于明白孟昔昭的态度,然后,他就急了。 别人都在吃肉喝汤,出入府衙都能受到众人爱戴,就他不行,他怎么能不着急?尤其他还是个不愿意落后风的人,更受不了这种透明人的待遇了。 在自己的屋子里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了好几圈,终于,王司理想到了一个办法,能让孟昔昭对他重新起用。 ………… 如今贾仁良是孟昔昭身边的第一红人,跟府衙有关的事,基本都是让他去做,虽说领的还是个主簿的职位,但实际作用,基本等于孟昔昭身边的师爷。 贾仁良如今也算是抖起来了,一个本地小主簿,对王司理都趾高气扬的,让王司理对他讨好了一番之后,他才端着高贵的神情,说道:“那我就替司理说说情。” 王司理:“…………” 等我重整旗鼓,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小小主簿! 贾仁良在王司理这装大象很成功,到了孟昔昭面前,就还是那头乖顺的小猪。 听了贾仁良说的,孟昔昭差点一口茶喷出去。 他眼神诡异的看向贾仁良:“你没听错吧,他说,他看见了祥瑞???” 贾仁良:“瞧大人说的,这我敢听错吗?王司理说的斩钉截铁,看样子,不像是假的。” 孟昔昭:“……” 先不说是真的会如何,可要是假的……这王司理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连他都不敢吹这么大的牛,哪怕凭着魔术弄出一个金碗来,孟昔昭所说的,也是有神明想要拯救隆兴府,而不敢跟祥瑞二字沾边。 因为古代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祥瑞,都归属于皇帝所有,一经发现,立刻就要严密看管起来,进献给陛下。 而祥瑞的范畴也很宽广,大到特殊的天气现象,小到一条小鱼,都有可能被称为祥瑞。 那个大楚兴、陈胜王,不就是祥瑞、或者说预言的一种吗。 正因为很不容易界定,几乎所有不能用常理解释的现象,都能称为祥瑞,因此,孟昔昭也不知道,这王司理究竟是骗人的,还是真发现了什么。 更让孟昔昭郁闷的是,既然王司理跟他提了,那他就不得不重视了,要不然,王司理一纸诉状告去应天府,自己这绝对忠心的形象,就要塌了。 …… 孟昔昭沉吟片刻,对贾仁良说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过,不要惊动太多人,这样,你去把谢同知叫来,咱们几个悄悄的,去一探究竟,要是王司理眼花了,也不至于在其他人面前闹笑话。” 贾仁良十分谄媚的对孟昔昭拱手:“大人英明啊!我这就去办!” 很快,谢原就过来了,听说是要跟孟昔昭一起出去看祥瑞,他条件反射的就问:“大人,你又想骗百姓了?” 孟昔昭:“……什么叫又!这回不是我,是王司理说,他看见了祥瑞。” 谢原一听,第一反应就是跟孟昔昭一样,觉得王司理在骗人。 然后他也想起了大齐对于祥瑞之兆的态度,他不禁拧起眉来。 本来就忙,这王司理还非要折腾,饶是他脾气不错,此时也有种想要让王司理直接退休的冲动。 烦不烦人?没看见整个府城都在撸起袖子加油干吗,在这时候整这一出,讨厌不讨厌啊。 …… 此时刚过午时,庆福本来要跟着,孟昔昭却让他留下:“我和谢原都出去了,金珠又在石大壮那边帮忙,你和银柳盯着点府衙,若有事,就去找团练使,千万不能由着他们自己处理。” 庆福知道他说的是周司法等人,他连连点头:“放心吧,郎君。” 孟昔昭嗯了一声,这才悠悠的跟谢原一起走了出去。 王司理等在前厅,见只有他、谢原、还有那个小人嘴脸的贾仁良出来,他还愣了一下:“大人,怎么只有你们几个?” 孟昔昭高高的挑眉:“听你这意思,我们几个好像还不够分量啊?谢同知,赶快给应天府写信,让陛下太子还有众亲王全都过来,给咱们王司理压阵。” 王司理:“…………” 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会阴阳。 王司理满头大汗,连说不敢,孟昔昭这才放过了他,不过,看看他这一身崭新的官服,孟昔昭又不满意了:“穿官服做什么?还没影的事情,你穿官服出去招摇过市,是想引起百姓的注意吗?赶快换了,别耽误时间,回来以后,本官还有公务要做呢。” 王司理看着孟昔昭这颐气指使的做派就来气,但他又不敢拒绝,最后只能憋着一张脸,快步回去换衣服。 本来他就是抱着带一群人过去,浩浩荡荡,直接弄个大新闻出来的心思,如今被孟昔昭一句话否决了,王司理心里郁闷,好在他之前做的准备工作挺好,只要孟昔昭看见那个祥瑞,他一定会高兴的。 他高兴了,还能不对自己露出个好脸色来吗? 王司理打定主意,他也不多要,只要孟昔昭以后对他一视同仁,别再把他当空气就行了,连贾仁良这种小人都能在孟昔昭身边获得一席之地,王司理相信,等自己改换对策以后,孟昔昭也会看清他的实力,对他重用的。 要是在三年之后,孟昔昭也能带他一起回应天府就更好了。 唉,算了,先不想这件事,先把眼前的顾好吧。 他们四个一起出发,还带了四个也换上便装的衙役,王司理说的地方在山里,于是,他们乘着两辆马车,一起往那个地方走去。 孟昔昭和谢原同坐一辆车,这车里空间狭小,孟昔昭捧着脸,所能看的,就只有谢原的脸了。 他百无聊赖的盯着谢原,盯着盯着,谢原的脸,就和另一张脸重合上了。 孟昔昭:“…………” 面无表情的直起腰,孟昔昭突然伸手,按着谢原的半边脸颊,强行让他扭头,嘴里还说着:“谢同知,你的后脑勺十分养眼,就这样待着吧,让本官好好看看你的后脑勺。” 谢原:“…………” 他时常都觉得孟昔昭是一个极好的上峰,但偶尔有些时候,他也会觉得,孟昔昭的脑子,可能是有点毛病。 …… 孟昔昭和谢原各想各的,而就在这时,他们的马车之外,也走过了几个劳工打扮的人。 他们穿着大齐最常见的短打,身上也有污渍和灰尘,但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短打,都不怎么合身,要么过长,要么过短,有人的手,还老是习惯性的在腰间摸来摸去。 摸不到东西,他才把手放了下来。 从面容五官上,更是看不出来他们和其他劳工的区别,唯有眼神,看着有些不对劲。 没有疲惫,没有麻木,反而看着很是警惕,也很是坚定。 他们一行快十个人,有的挑着扁担,有的拿着褡裢,虽说人数看起来有点多,但其实在府城里,并不少见。 劳工和农夫不一样,后者自己干自己的,前者则都是抱团行走,找雇主也是一起去找。 这些人里,有人的眼睛盯着路边面容姣好的妇人,领头的见了,低声呵斥他:“别乱看!”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把头低下了。 走过这条街之后,他们拐过弯来,走进了一家牙行。 此时的牙行,就等于后来的劳务市场,他们进来,也不招人怀疑。而牙行的老板娘看见有人来了,立刻笑着走过来招呼他们。 先是热情的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引进来以后,老板娘让伙计去把门关上,门一关,老板娘立刻换了副脸色。 她皱着眉,看向这几个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不速之客:“如今这府城里正是戒严的时候,我不是都已经把消息递回去了吗?你们怎么还是来了?!” 领头的比她还不高兴:“在齐国待了这些年,你是越发的倒退了,如今连规矩都不懂了?你不过是个安插过来的细作,难不成我们还要听你的?实话告诉你,这回是公主殿下派我们来的,公主殿下要求我们,必须把隆兴府的知府带回去,还给了我绿签子。” 老板娘脸色一变。 南诏也有自己的特务机关,里面的任务按颜色分,绿色为第一等任务,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任何人任何事都能牺牲,什么外界因素都不用考虑。 当然,主要也是传递一个态度,表示这件事的重要性。 老板娘接过领头人递来的绿签子,知道公主这是认真的,若他们没能完成任务,回去以后,说不定就没命了。而自己这个在隆兴府硕果仅存的探子,也到了必须出手的时候,成则生,不成则死。 都是经过好多年训练的人,老板娘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她对这几个人点点头,然后带着他们走去后院。 换衣服,拿兵器,然后再把自己所知道的情报全都告诉他们。 府衙在哪,平日把守的人数有多少,有几个门,换班又是在什么时候。 这老板娘是藏得最深的细作,因为她开牙行,经常能带着人去那些主家,让他们相看,但目前为止,她还没去过府衙,并不知道孟昔昭住在哪。 好在府衙的结构没有变动,隆兴府被占领的时候,地图就被画下来了,孟昔昭又没住在外面,他的住处,肯定就在那一片里面。 白天肯定是不能动手,他们准备等入夜了再行动,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见人就杀,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孟昔昭,把他打晕带走,其他的,都不管了。 老板娘身手不如他们,没法跟着一起去,于是,她详细的给这些人讲孟昔昭的长相:“平日里这个知府都穿朱红色的官服,府衙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这么穿,十分好找。若他脱了官服,你们便按年龄找人,他年纪小,只有十几岁,面孔稚嫩,唇红齿白,个头比你略矮一些,肤色白皙娇嫩,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贵公子,对了,他出来进去,身边都有一个貌美的丫鬟,我观察过几次,他身边的丫鬟总是换,每次长得都不一样,听说,这些丫鬟都是他从应天府带来,给他暖了好几年床的。” 领头的人认真记录,听到这,不禁鄙夷起来。 就这?也能称为一心为民? 分明就是个有几分臭钱的好色之徒嘛! …… 而另一边,孟昔昭无比想念金珠和银柳。 要是她们在,自己就不至于过得这么凄惨了。 半个时辰之前,他们来到了王司理所说的那座山的山脚下,但因为这座山人迹罕至,所以没有可以让马车上去的路。 把两辆马车都拴在下面,他们一行人徒步上山,王司理一直说快到了,快到了,半个时辰过去,太阳都开始西斜了,他还说快到了。 孟昔昭怒了:“本官都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你说的地方到底是哪啊!” 王司理:“…………” 他、他也不知道啊! 明明就应该是在这的,怎么走了这么久都没到呢。 谢原一直沉默,在众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迟疑的看向一旁,“这棵树……之前我好像见过。” 孟昔昭:“…………” 其他人:“…………” 完球。 他们不会是迷路了吧! …… 王司理是最紧张的人,毕竟是他把知府跟同知一起带来的,怕孟昔昭发难,他还嘴硬,说不会的,肯定没走错,就在前面了。 很好,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们再次回到了这棵树身边。 “……” 现在不用怀疑了,他们就是迷路了。 几个当官的就不用说了,清一色外地人,不可能认识这边的山路,贾仁良虽然是本地的,可他一直都是城里人,这城外的山,他来的次数可能还没王司理多。 就只能依靠衙役了,这四个衙役,嘀嘀咕咕半天,选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正确的方向,孟昔昭半信半疑的跟着他们走,最后,成功的走到了密林深处。 密林的腐殖层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好家伙,这是进入无人区了吧。 四个衙役现在也心虚起来了,孟昔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把他们看得那叫一个汗颜。 这时候,王司理还大言不惭的说:“我看咱们还是回去,一直往山下走,肯定能走出去的……” 孟昔昭吃了他的心都有了:“你快闭嘴吧!!!” 要真这么简单,深山老林里就不会有这么多冤魂了! 孟昔昭看看已经变成夕阳的日头,眉头紧皱起来:“别再乱走了,先出这片林子,找个空旷的地方生火。” 王司理一愣:“大人,你饿了?” 孟昔昭:“…………” 这回他是真的忍不了了。 一脚踹过去,把王司理踹的一个趔趄,孟昔昭才怒道:“生火是为了让烟雾飘出去,让附近的村民发现这里有人!这山中还不知道有什么吃人的猛兽,难道你想跟它们过夜啊?!” 王司理这才明白孟昔昭的用意,但他嗫嚅了半天,最后还是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可是,大人,这方圆二十里,都没有村子……” 孟昔昭缓缓抬起头,他好像不怎么生气了,就是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这附近没有什么?” 王司理:“…………” 呜呜呜——祥瑞出世肯定是要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啊,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连猎户都很少的山头,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事。 还是怪孟昔昭,要是他多带一些人来,大家都待在山上,此时也就不用害怕什么了! 王司理不敢再重复,还低下了头,躲避孟昔昭的眼神,孟昔昭想说什么,都没法再说了,捂着额头,他叹了口气:“算了,不管怎么样,都先生火。” 天马上就黑了,他们几个要是连火都生不起来,那今晚上还指不定碰上什么事呢。 围着火堆过一夜,等明日一早,再赶紧找下山的路。 孟昔昭依然指挥他们去找空旷的地方,因为哪怕晚上烟雾大家看不见,可这火光,还是很明显的,府衙没看见他们回去,肯定也会出来找,那这火光,不就等于引路灯了么。 孟昔昭想的是挺好,很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家马上就要被偷了。 有人身上带着火折子,有了火折子,再加上捡来的很多柴火,很快,一个篝火就做了出来,这些人默默的坐下,围成一个圈,此时天已经黑了,白日的深山就很吓人,更别说晚上了。孟昔昭坐着,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嚎叫声。 谢原应该是大家当中最镇定的一个,他扭头看看远方的黑暗,然后又把头转回来,小声问孟昔昭:“大人,坐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不如,还是爬上树过一夜吧。” 孟昔昭听了,也抬起头,看向附近那笔直笔直的树干。 他悲伤的抱住自己:“要爬你们爬吧,我爬不上去。” 谢原:“…………” * 庆福在天黑之后还没见到孟昔昭回来,心里有点着急,就跟银柳说了一声,自己去城门口等人了,银柳也着急,但她要留守,便没有一起跟去。 而变故,就发生在庆福离开不久之后。 隆兴府不是应天府,这里没有夜生活,应该这么说,天刚擦黑,大家就不会再出门了,一是这里不够繁华,二是,大家对南诏的入侵还留有阴影,不敢在天黑以后上街。 因此,南诏人在这个时候偷偷进入衙门,外面也没什么人能看见。 天寿帝送的那五百精兵,人家是来抓细作的,也不是来保护府衙的,他们驻扎在府城的另一个地方,这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让府衙的官兵知道,他们不是来抢活的,等细作抓完了,他们也就走了。 衙役都是三脚猫的功夫,别说跟这些南诏探子打架了,就是发现,都发现不了他们的存在。 进入府衙十分轻松,连一个发现他们的都没有,不用杀人了,这几人还以为自己的任务很快就能完成,谁知道,真正的困难还在后面。 他们把整个府衙后院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那个知府。 领头的不信邪,还以为是自己遗漏了哪里,又去找了一遍,这回,他们通过各种细节锁定了孟昔昭的住处,然而里面空无一人。 领头人简直不可置信:“怎么回事?!这个知府跑哪去了?” 他的手下问:“该不会是提前得到消息,跑了吧。” 领头人:“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他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仿佛有人踩到了什么。 一瞬间,这些人都转过头来,银柳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却也顾不上别的,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她立刻扭头就跑。 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有贼人,有贼人进来了!” 被她这么一喊,南诏人知道要坏事,立刻扔出他们南诏特有的暗器,只听一声惨叫,银柳倒地不起。 他们还想上前补刀,然而听到了动静的衙役和官兵,都在往这边来。 任务宣告失败,领头人气急败坏,立刻就捏紧了手中的兵刃,“杀了他们,闯出去!” 其余人顿时响应:“好!” …… 能被南诏公主重视,派来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这些人,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尤其是这个领头的,要是这是个武侠世界,那他一定是高手排行榜前十名。 一转眼,他就杀了七八个人,衙役们绝不是这群南诏探子的对手,官兵倒是有一战之力,但那是围攻的情况下,人数相当的话,也不行。 很快,人群中就被撕出一个豁口,这几个南诏人全都逃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了用火折子投一个油布包过来,哗的一下,院子里燃起火焰。 一部分人惊慌失措的去救火,另一部分人则追了出去,团练使得知这个消息,急火攻心,连甲胄都顾不上穿,立刻就跑了出来,而那群南诏人因为没有马匹,他们出来以后,第一件事是跑向牙行,老板娘早就在这等着了,见他们引起了这么大动静,老板娘也不知道事情成没成。 一人一匹马,不管有伤没伤,全都翻身上马,连那个老板娘,也准备跟着一起离开。 领头人心里又急又气,他的手下有人受伤了,如今任务还没完成,等回去以后,公主必然大怒。 这时候,团练使等人追了过来,看着他们和自己的距离不断拉近,领头人眼神一寒,再次从袖中放出暗器。 不过不是对着后面的团练使,而是对着离他更近,也更容易射中的老板娘。 老板娘中了暗器,吃痛之下,稳不住身形,就从马上掉了下来,她的马也嘶鸣起来,没有跟上前面的部队,而后面的人被他们挡住,顿时就来不及躲了,而是撞到一起。 马还活着,但老板娘已经被无数马蹄踩断了气。 团练使也被摔下来了,官兵赶紧把他扶起来,团练使看着已经追不上的南诏人,气的大骂了两声,然后才想起来问:“知府大人呢?!” 对此,大家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不知道啊。 …… 这边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惊慌失措,而在山上,却仍然是一片岁月静好。 ……好吧,岁月静好是有点夸张了,不过,都很安静是没错的。 好在如今已经五月了,天气暖和,他们坐在地上,还围着篝火,也不觉得冷。 就是这屁股有点湿,更深露重啊,露水都开始凝结了。 前半夜,孟昔昭还期待着府衙里能有人找到这边来,像个盖世英雄一样,找到他们,把他们带下山,后半夜,孟昔昭就不抱这种不现实的期望了。 他困得很,可又不敢睡,就只能尽力撑着双眼。 其他人也差不多,王司理都快不自觉的把眼睛闭上了。 他们每个人想的都是等天亮以后应该怎么办,殊不知,有一队人马,正在逐渐的向他们靠近。 那几个南诏人浴血突围,虽说突围成功了,但没人笑得出来。 甚至还吵了起来。 “……任务没完成,为什么要回去?要我说,不如继续躲起来,等明日,再杀回去!” “你是傻子吗,明日隆兴府肯定会排查全城!你跑回去就是送死!” “回宁仁府不也一样?咱们的任务失败了啊!” 领头人正心里烦躁着呢,很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他琢磨着要不要杀个手下泄泄火,而这时,他看见了远处隐隐约约的火光。 神色一凛,他立刻抬手:“都闭嘴!那里有人。” 吵归吵,在该正经的时候,他们也能正经起来。 领头人看不清那边有谁,于是,他只是做了一个让大家安静的动作,然后带头放轻脚步,快速的朝那边移动。 孟昔昭已经困的打瞌睡了,脑袋不受控的掉下去,一下子把他惊醒了,看看还在燃烧的篝火,孟昔昭发现火焰小了点,就准备转身,拿一捆柴火过来。 突然,他看见林子里有个影子移动了一下,孟昔昭吓一跳,正疑惑那是人还是野兽的时候,对面却猛地跳出了几个人影。 孟昔昭吓呆了,谢原条件反射挡到他前面去,而那几个衙役也抽出刀来。 这一晚上他们都在杀人,此时更不嫌刀上的血多了。 他们也是训练有素,都不用商量,旁边的几个手下就直接出手,把衙役都杀了。 听着惨叫和刀割血肉的声音,孟昔昭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杀了四个衙役以后,那些人就不动了,他们不怀好意的看着孟昔昭一行人,却始终没有言语,只有中间的那个人,走到他们面前来,打量着他们几个人的脸。 衙役带刀,会功夫,肯定不能留,而这几个人,看起来很弱,倒是能斟酌一下。 只是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人会在这里,从穿着看像是有钱人,可年龄长相气质全都不一,他们在这待着,是做什么呢? 他的眼神先是在孟昔昭这边转了一圈,然后,就重点看向了谢原。 孟昔昭因为之前情绪不好,身上沾了不少的土,后来大家又把离篝火最近的位置让给他,搞得他现在脸上黑黢黢的,颜值打了折扣,在领头这人眼里,就属于是二等货色。 谢原,可是绝对的一等,看看这青松一般的气质,还有面若好女的长相,这就是他们公主最喜欢的那类小白脸啊。 任务没完成,但要是能给公主带个新的男宠回去,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 这么想着,他便问了:“你们是什么人?” 一听他说话,孟昔昭等人还没什么反应,贾仁良的脸色却刷一下就变了。 因为他听了出来,这是南诏那边的口音。 孟昔昭看一眼他的表情,在其他人看向自己之前,赶紧哆哆嗦嗦的站了出来:“各位、各位好汉,我们是过来买卖的行商,听说隆兴府的长仙很紧俏,我们便想过来凑凑热闹,你们若是想要钱财,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这就给你。” 说着,他还招呼其他人,一起从身上掏东西,王司理和贾仁良呆滞的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看着他们拿出的仨瓜俩枣,领头人十分看不上眼,确定这些人的身份,他就放心了,把还滴着血的刀别在腰间,他朝手下挥挥手:“把他们都绑起来,一起带回去。” 孟昔昭一惊,但还不等他说什么,一个手刀劈在他脖子上,他的身子就软了下去。 南诏人扛他就跟扛个麻袋一样轻松,还流里流气的笑道:“这种软脚虾,那些心黑的婆娘最喜欢了。” 第75章 不举 孟昔昭再次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大头朝下,被颠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他被南诏人扛在自己的肩上,而这些身体素质极其强悍的南诏人, 就这么一路的把他扛到了另一座山上。 他之所以能醒来,也是因为他们到了一个隐秘的补给站, 南诏人们叽里呱啦的比划着什么, 孟昔昭一句都没听懂,突然, 眼前天旋地转,孟昔昭被人粗暴的扔到了一辆马车上。 此马车非彼马车, 这种是用来拉货的, 把他们四个齐齐扔进去以后,南诏人还弄了一堆的草料过来, 想要把他们盖住。 突然,一个人发现孟昔昭醒了,正惊愕的看着他们的动作, 他眼睛一眯, 走上前去,再次抬手。 咔的一下, 孟昔昭又被劈晕了。 ………… 这一次他晕的时间有点长, 等再次醒来,揉着剧痛的脖子, 孟昔昭发现,那辆满是草料的大车已经不见了,绑架了他们的南诏人也换回了他们南诏特有的服装, 即祥云纹饰、深蓝打底,以黑色点缀的骑马装, 发型倒还是大齐的发型,听到身后有动静,前面还有人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但仅仅是淡淡一瞥,那人就把头又转了回去。 这回他没有再劈一次孟昔昭了。 因为孟昔昭已经跑不了了。 从深山里逃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离开了隆兴府的地界,吉州如今也是齐国人的地盘了,但他们只对城内盘查的十分严格,各个岗哨的士兵全部严阵以待,他们怕南诏的大军又攻打过来,可对着几个运送草料的山野村夫,他们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就这样,他们走过了吉州,进入了赣州。 赣州,就是南诏的地盘了。 进入南诏以后,这群人立时改头换面,顺便也把藏起来的四个齐国货物,重新挖出来,然后给他们找了个囚车装进去,带着继续上路。 坐在囚车里面的孟昔昭:“…………” 谢原醒得比他早,此时就坐在他旁边,一脸担忧的看着他,两人对视,谁也没开口,孟昔昭只是对他摇了摇头,谢原就明白了,只好按捺下焦急的心态,继续安静的坐着。 陆陆续续的,贾仁良和王司理也醒了过来。 这俩人显然不能像孟昔昭和谢原这样淡定,贾仁良醒过来以后,还迷茫了一阵,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还有这移动监狱一般的小囚车,他顿时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然后整个人就不受控的瑟瑟发抖起来,一个成年男人,竟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要不是囚车木板的缝隙小,他能就这么把自己挤出去。 大家听到他好像在说话,凑过去一听,发现他一直重复着同一句:“完了,完了……都完了……” 孟昔昭:“……” 他倒是想安慰贾仁良几句,但是南诏人就在附近,他们是能听懂雅言的,孟昔昭如今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被南诏人掳劫到了这边,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他们四个人,似乎都是真的完了。 去年的心理阴影爆发出来,贾仁良彻底自闭了,孟昔昭本来还觉得他这心理素质太差,但看见王司理醒来以后是什么反应,孟昔昭又觉得,其实贾仁良这样挺好的。 …… 王司理睁开眼,先看看多了几道棱的天空,然后噌的坐起来,看看跟他一起挤在这逼仄囚车里的孟昔昭等人。 他怔怔的看着他们,过了几秒,他突然发出惊天嚎叫:“这是什么地方?!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南诏人听到这动静,立刻看过来,其中一人还朝他大吼:“闭嘴!再闹,就杀了你!” 王司理惊恐的看着对方,立刻就把嘴闭上了。 孟昔昭的手还举在他身边,想要去捂他,见状,他松了口气,但他还是不放心,便压低声音,快速的说了一句:“想活命,就别出声!” 王司理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神,比看那些南诏人都惊恐。 孟大人,你老人家也在囚车里好不好,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啊! 孟昔昭当然也害怕,但表现出害怕有什么用,不管怎么着,他们都已经到了南诏的地界了,行错一步,他们几个的命,就全没了。 这些人一直在赶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上开始下小雨,而这小雨持续了一会儿,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坐在囚车里抱团取暖的四人:“…………”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这就是了。 南诏人要冒雨前进,他们几个坐在漏风的囚车里,也只能挨着,但眼看这雨越下越大了,连前路都看不清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遇到泥石流,那个领头的便一声令下,让大家就近找个避雨的地方,停下来,等这雨停了再走。 好在这雨下得虽然大,但不打雷,要不然,孟昔昭还要担心一下被雷劈的后果。 他们选了一片树林,囚车也被他们驾到了树冠下面,那些南诏人看起来十分习惯这种在丛林中就地取材的生活,两个人出去掰芭蕉叶,两个人找个干燥的地方生火,然后其余的人,打猎的打猎,做饭的做饭,不一会儿,香味就从他们那传了过来。 渴了朝天张嘴喝雨水,饿了吃林子里打来的兔子,地上还用芭蕉叶铺了一小片床,供他们坐下休息,孟昔昭瞅着他们,感觉他们是既精致、又敷衍。 囚车停的位置不太好,一半被雨淋着,一半没有,离南诏人近的那一半就是干燥的,而孟昔昭比较倒霉,坐在离南诏人最远的地方。 南诏人吃饭,肯定不会给他们也准备一份,王司理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正对着那只流油的兔子直勾勾发愣呢,突然,他被孟昔昭拍了一下。 孟昔昭对他抬抬下巴:“你跟我换位置。” 王司理:“…………” 都是阶下囚,凭什么我还听你的?! 他不愿意换,孟昔昭见状,微微挑眉。 王司理最怕的就是他这个表情,顿时就怂了,乖乖换到了孟昔昭那边去。 淋着雨,王司理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 这群南诏人就是休息也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看见囚车里有动静,后来又看到是孟昔昭要求别人跟他换位置,一换到干燥的地方,他就倚着囚车,伸展自己的胳膊腿,被他挤到的王司理却一声都不敢吭,就这么受着。 南诏人冷笑一声,就不管他们了,继续跟自己的同胞聊天。 而孟昔昭保持着一条腿放在王司理那边的姿势,用力倚着囚车,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 嗯……南诏是个很神奇的国家。 他们实行双语制。 几乎整个国家的人,都会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语言,其中一种是哀牢语,另一种就是汉语。 造成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是,南诏占领的本身就是汉朝的国土,曾经生活在这里的都是汉人,少数民族也有,但数量不多,而且最多的少数民族,人家都生活在大理国,没有跟着南诏皇室一起跑出来。 这里面的背景就太复杂了,从秦征百越,再到唐朝时蒙舍诏横空出世,南诏的主体民族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回了。即使曾经当地的汉人,如今被他们同化成了南诏人,可汉人也在无形中的同化他们,比起表达能力有限、而且书写起来极其复杂的哀劳语,还是汉语应用起来更方便一点。 再加上,两国打起来之前,南诏皇帝还抱着想要和齐国交好、用怀柔政策对付敌人的想法,所以,他也从没禁止过大家对汉语的学习和应用。 毕竟用哪种语言,都不耽误他们打生打死,可现在,这一点就便宜了孟昔昭了。 孟昔昭努力的听着他们在说什么,而这群人也不让他失望,他们叽叽喳喳的,还是在说任务失败的事。 “治人官,你说等咱们回去以后,公主会不会杀了咱们啊?” 治人官就是那个领头的人,孟昔昭对南诏了解几乎等于零,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对方的名字,还是对方的职务。 治人官想到这个问题,心情也十分沉重,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安慰属下:“公主将每一个南诏子民都当做自己的家人,她应该不会这么做。” 另一人依然很沮丧:“可是我听说,公主这一次发了好大的火,也不知道那个孟昔昭怎么惹到公主了,为什么公主一定要把他抓来啊。” 这问题,治人官也不知道,不过,他听到过一点风声:“最近齐国不是很多人都说,陛下要把公主送给齐国的一个混混,公主好像认为,这话是孟昔昭说的,所以非常生气,必须让咱们把他抓过来,好当面报复他。” 孟昔昭:“…………” 信息量太大,他一时之间都没法处理了。 敢情自己遭受的不是无妄之灾,他该怪的人,不止一个王司理,还有那已经投胎去的孙厚全?! 啊啊啊啊啊啊! 就说不要让他提入赘的事了! 孟昔昭差点当场吐血,孙厚全啊孙厚全,你倒是一死了之了,可现在,我怎么办啊! 他脑瓜子嗡嗡的,突然,他又想起一个问题来。 这些人说任务失败了,那不就是说,他们已经去过府衙,任务失败很好理解,毕竟那时候自己在山上转圈呢,他们肯定找不到自己,可是……他们在府衙里,不会气急败坏之下,做了什么吧? 孟昔昭顿时看向那个治人官,他记得,昨夜他们跳出来的时候,刀上本来就带着血。 这么一想,孟昔昭的心都揪起来了。 雨声太大,除了王司理没听清南诏人的对话,谢原和贾仁良都听到了他们说的什么,谢原看向孟昔昭的眼神更加担心了,贾仁良也从极度的惊恐之中反应过来,他条件反射的就要张口:“大——” 孟昔昭还沉思着呢,闻言,伸脚就是一踹。 “不许说话!” 他用极低的音量说道:“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听我的,你们装成吓傻了的样子,无论如何,不要说话!” 谢原他不用担心,他这话,主要是说给贾仁良和王司理听的。 贾仁良已经被吓破胆了,孟昔昭说什么就是什么,王司理虽然心有不甘,可眼下这情况,他要是不配合着点,说不定死得更快。 于是,他也憋闷的点了点头。 雨眼看着还是那么大,治人官听见他们这边有小动作,正好他吃饱了,便站起来,走到囚车对面。 里面,四双眼睛,都在紧张的看着他。 治人官看看他们,心里又开始出现怪异的感觉,“你们挺安静啊,居然都不害怕?” 别人不提,贾仁良在听到他这不怀好意的声音以后,顿时惊恐的往里面缩了缩。 孟昔昭赶紧对治人官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对不住……他们都已经吓傻了,让您见笑,这位好汉……” 治人官昨天听这称呼的时候就不怎么高兴,今天更不高兴了:“我不是山贼!别叫什么好汉,我是南诏羽仪军的治人官,你们应该叫我大人。” 孟昔昭眨眨眼,立刻把自己的谄媚程度再往上拨一个等级:“原来是治人官大人啊!真是失敬失敬,那个……那个,不知治人官大人,这是想把我们带去哪啊?” 治人官看看他,突然嗤笑一声。 “我看你的脑子不怎么灵光,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觉得,你还有资格向我打听事情吗?” 孟昔昭盯着他,看了一瞬,然后,他把微张的嘴唇闭上,露出一个愧疚又胆怯的笑容来:“您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治人官本来就不想搭理他,他过来,其实是找谢原的。 都淋成落汤鸡了,还不减半分美貌,很好,能不能让公主消火,就看这人了。 秉着不能出错的原则,治人官问谢原:“你叫什么名字?” 谢原听到这个问题,顿时把嘴巴抿了起来,他不知道什么叫吓傻了,只能躲避一般的低下头,不再看他。 治人官一见,脸色就要变,孟昔昭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您别生气!他天生不懂交际,平日就很少说话,如今又受了惊吓,您就是逼他,他也说不出来,我告诉您不就行了吗?他、咳,他姓孙,叫……孙大圣!” 谢原:“……” 你这灵感是来源于孙厚全和石大壮吗? 治人官觉得这名字有点土,跟谢原的气质不太相符,感觉不是很满意,而且,他注意到刚刚孟昔昭回答的有些结巴,心里起疑了,于是,他又问王司理,“你叫什么?” 王司理张张嘴,然后条件反射的看向孟昔昭。 孟昔昭呵呵笑了两声,说的比刚才顺畅多了:“他叫朱八戒。” 王司理:“…………” 好像也是个正常名字,但他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治人官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是个佛教徒,对王司理的态度顿时更差了,同时,他还呵斥孟昔昭:“我问的是他!你总插什么嘴?!” 治人官带着满腔怒火,看向贾仁良:“你呢,你又叫什么?!” 贾仁良看着怒气冲冲的治人官,顿时想起来昨晚那四个死去的衙役,贾仁良嘴唇轻轻的颤了两下,然后,眼睛一翻,晕了。 治人官:“…………” 这时候,孟昔昭在一旁小声道:“大人,他叫沙老三。” 治人官被气得刀都出鞘了,这回,他终于看向了这边的孟昔昭:“说了半天,你又叫什么?!” 孟昔昭看着他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咽了咽口水,说道:“我……我叫金三藏。” 师徒四人一个没落,全被孟昔昭嚯嚯了一遍,然后,他便先发制人,猛地朝治人官扑过来,然后抓着囚车上的木板,喊得撕心裂肺:“大人!别杀我,你留我一命,我是来自幽州的商人,我们家特别有钱!你只要饶我一命,我一定奉上黄金万两!” 治人官本来都准备杀他一个,以儆效尤了,听到黄金万两,他惊了一下:“你有这么多钱?” 孟昔昭赶紧点头:“有啊!必须有,您别看我们一行四人,其实最有钱的人就是我,沙老三是我的家院,朱八戒是我二舅,他们一个是伺候我的,另一个是跟我出来蹭吃蹭喝的,孙大圣他是我朋友,但家底都没有我丰厚,我家可是跟匈奴经常做生意的,匈奴大王子呼日恰您知道吗?他养的牛羊,以前都是卖给我的!可是从去年开始,不知道这大王子为什么,突然不跟我们做买卖了,我这才被逼无奈,准备换个营生做做,听说隆兴府有财可发,我就带着他们一起过来了……” 谢原:“……” 他有点震惊的看着孟昔昭,这可真是张口就来啊,不行,他也不能落后,赶紧背一下,省得回头穿帮了。 来蹭吃蹭喝的二舅王司理:“…………” 你连假身份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好点的吗?! 治人官没注意这俩人的表情,他已经被孟昔昭说的愣住了。 本来以为就是顺手绑来了一个二等货色,怎么听这意思,这人还挺有背景的。 跟匈奴的大王子经常进行生意往来……这生意都做到跨国了,看来规模不小啊。 治人官虽说对匈奴了解不多,但基本的信息还是知道的,匈奴大王子去年因为夺嫡失败,一直被左贤王关在自己的府邸里,重兵看守,还不知道能不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升斗小民怎么可能知道大王子叫什么名字,还把这种细节都说对,对于孟昔昭的大商人身份,治人官算是相信了。 他下意识的就想把这人也送到公主面前去,但转念一想,这人是幽州的,幽州离这四千多里地,不管做生意,还是拿赎金,都太远了,路上变故太多。 而且说出大天来,这人不就是个做生意的么,公主不喜欢商人,嫌他们心眼太多,要是送过去,搞不好还要挨一顿骂。 治人官这么想着,突然又看向谢原:“你也是商人?” 谢原紧张的看着他,由于在骗人这方面不太熟练,他直接就点了一下头。 治人官挑挑眉,突然伸出手,把谢原的胳膊拽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他的手,治人官就冷笑出声:“哪个商人食指上会有茧子,再看你这通体的打扮,你是不是觉得南诏人都愚笨到这种程度了,连你什么身份都看不出来。” 孟昔昭闻言,赶紧替他解释:“大人,他没骗您,他们家确实跟我们家一样,都是做生意的,但他不是啊,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小时候可聪明了,只是长大以后,这才华不再,成绩也是一落千丈,这不,去年科举,又落榜了,所以我才带他出来散散心。” 谢原:“……” 人设补充的太快,他有点跟不上了。 治人官又看向谢原。 文人?文人好啊,公主喜欢文人,也喜欢武人,反正就是不喜欢商人和心眼多的人。 南诏对于齐国人有两种态度,没用的,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的,就没有好脸色,要么杀,要么利用殆尽、扔回齐国,但要是有点用处的、有那么一种优势的,他们态度会好一些,因为这种人是有可能被同化,留在南诏国,成为他们一份子的。 无论如何,这俩人地位都不低,就算不会留在公主身边,将来也能活下去,搞不好还被送回齐国,跟他们南诏做做生意呢,所以,治人官没有之前那么恶劣了,还解答了孟昔昭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我们要回南诏的国都,宁仁府,你们这些人,如今都是南诏的俘虏,你们几个,另有去处,而你——” 他指着谢原:“我会把你送去罗萨花公主面前,能不能留在公主身边,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可提前告诉你,跟着公主,吃香喝辣,要是不能跟着公主,你过的日子,会比这两天赶路还凄惨无数倍。” 治人官只是想敲打敲打谢原,让他好好表现,谁知道,一听这个消息,谢原脸色大变。 不止谢原,连孟昔昭都是脸色大变。 以前只是听说南诏抢男人回去生孩子,没想到真被他们碰上了啊! 这哪行,虽说他们连回去的希望都看不见,可要是真的和南诏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他们回去也没用了! 更何况这还是南诏公主,这人是想送谢原去死啊。 孟昔昭着急了,他连忙把脸挤到囚车的缝隙间,竭力打消治人官的念头:“不可啊!” 治人官不爽的看向他:“我跟他说话,怎么总有你的事,那你说,为什么不可?” 孟昔昭看一眼谢原,后者接收到他的眼神,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然后,孟昔昭就把头转回去,对治人官开口了:“因为我这个朋友,他不举!” 谢原:“…………” 治人官盯着他,过了整整一秒,才勃然大怒:“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们公主那么漂亮,你们还嫌弃,还用这种借口搪塞?去死吧! 孟昔昭见状,吓得后退一步,却还是坚强的说:“这是真的,不止他,连我也是不举!您不信的话,您到时候可以把我送去公主面前,一试便知了!” 治人官:“…………” 试试就逝世。 他要是真送了一个不举的男人去给公主享用,他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看孟昔昭这斩钉截铁的模样,治人官觉得他不像是说谎,可这也太离谱了,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举?!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只见孟昔昭眼神闪烁了好几下,治人官觉得有猫腻,逼问了一番之后,孟昔昭才苦着脸说了实话。 “其实……其实来隆兴府做长仙生意,是幌子,我带着我二舅,还有孙兄一起过来,是听说隆兴府里有个专治隐疾的老大夫,医术特别高明,我就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呗,孙家就孙兄一根独苗,也急得不行,这才让他跟我们一起上路了。那老大夫住的还特偏,在深山里面,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还迷路了,然后、然后就遇见各位大人了。” 治人官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明明处处都不合理,但听他这么一说,仿佛又全都对得上? 等等,不对啊,他俩不举,为什么还要带个二舅出来。 听孟昔昭刚才那口风,好像二舅也有那方面的问题,治人官嗖的扭头,看向王司理的眼神仿佛要冒火:“别告诉我,你也是不举。” 虽说孟昔昭不让他说话,但他还是麻木的开口了:“不,我是年纪大了以后,早/泄。” 治人官:“…………” 孟昔昭:“…………” 嗯,这么说也行。 第76章 杀意 治人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几个。 似乎是觉得连跟他们说话, 都有可能染上某些不知名的毛病,治人官的眼神在他们四个身上依次巡过,然后冷笑一声, 走了。 他的手下们从刚才开始就不吃东西了,而是默默的听着他们的对话, 此时见到老大回来, 一群人立刻七嘴八舌的询问起来。 但这回他们长心眼了,因为说的是跟这四个人有关的, 所以用的全是哀牢语。 孟昔昭一直看着治人官的脸色,然而这人情绪并不外露, 孟昔昭也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态度。 默了默, 孟昔昭坐回到边缘处,还伸出手, 把贾仁良往干燥的地方带了带。 本来贾仁良就一惊一乍的,南诏人声音稍微大一点,他就能吓晕过去, 再淋上一场大雨, 他都怕贾仁良在南诏人动手之前,就先把自己给弄死了。 谢原见状, 也往孟昔昭身边凑了凑, 王司理又冷又怕又饿,早就不想坐在这边了, 他赶紧跟着一起动作,只能容纳一条腿放置的地方,居然被他硬生生的挤了进来。 不用淋雨了, 王司理很开心,但他更开心的是, 待在孟昔昭身边,他就没那么害怕了。 孟昔昭对他十分嫌弃,可囚车就这么大,他也说不出让他滚一边去的话。 谢原偷偷觑着那边的南诏人,见他们讨论的挺热烈,谢原也赶紧小声问:“他们能信吗?” 孟昔昭同样看一眼那边,迎着谢原和王司理紧张的眼神,孟昔昭摇摇头:“估计不能。” 毕竟这事逻辑上虽然通顺,可情理上,就太离谱了,哪能所有事都这么巧的发生了呢,就像他们,要不是亲身经历了,孟昔昭也不相信一个人能这么倒霉,明明已经靠着迷路躲过一劫了,居然又被当成货物抓回南诏了。 王司理一听就急了,“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惹怒了他们,咱们怎么办啊!” 孟昔昭:“……” 那他还能怎么做? 孟昔昭虽然没去过宁仁府,但他知道,当年被抢走的几座城,宁仁府跟赣州是挨着的,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到南诏的大本营了。 到了那地方,还想靠自己这弱鸡的体力逃出去,那是门也没有啊,可他也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待在南诏一辈子。他家在齐国,他费了这么大的劲,才让自己当上三品知府,他为的是回去以后,能正式进入三省六部,能得到更大的话语权,而不是像现在,到了南诏,再重头开始! 更何况,南诏会给他重头开始的机会吗?一旦他的身份暴露,他都不敢去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怎么逃,孟昔昭不知道,他现在也没法立刻就想出来万全之策,他只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是要回到齐国的,谢原也是,而他们既然要回去,就绝对不可以沾上这种要命的污点。 贾仁良和王司理跟南诏女人发生了苟且,这没关系,因为糊就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大不了回去以后就不当官了,反正天寿帝又不认识他们,不可能用这件事对他们问罪。 而他和谢原就惨了。 好的情况下,是奋斗无望,全都被打回去当无业游民,而坏的情况,就没有下限了。 流放、砍头,都有可能,要是被人揪住这个小辫子,再污蔑一个里通南诏的罪名,别说自己了,家人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孟昔昭:“…………” 他好不容易才避开了灭门的终点,绝对不要因为自己倒霉,就回到最初的结局去! …… 说自己和谢原不举,说他们是来治病,并非是为了让治人官相信,他们真的有这种问题,而是让他知道,他打的算盘,想献出谢原去讨好公主,是行不通的,因为他们不乐意。 想想看,把人献上去了,而当着公主的面,这个男人视死如归,满脸都写着抗拒和不情愿,公主会是什么心情。 喜欢巧取豪夺的只有霸道总裁和邪魅王爷,正常人,都不喜欢强扭的瓜,都觉得扫兴。 当然,这个公主有可能画风清奇,还就好这一口……那孟昔昭也没辙,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王司理见孟昔昭开始走神,都不理他了,王司理还想再问一遍,而这时候,孟昔昭开口了:“二舅,少说点话吧,你忘了你那说话一多,嗓子便发堵,直接变哑巴的毛病了?” 王司理:“…………” 不敢顶嘴,只好委屈的抱住自己。 * 这场雨下了将近两个时辰,雨还没停,只是小了一些的时候,治人官就命令大家上路,但雨天泥泞,这路非常不好走,马匹的腿还总是陷进去。赶路也赶出了一肚子的火,眼看着天越来越晚,来到一个客栈前,治人官干脆停下,让大家先睡一夜。等明日道路干一些,他们再继续上路,反正离得不远了,明日无论如何,他们都能到地方。 这些人去住正经的客房,而孟昔昭等人,被他们从囚车里揪出来,塞进了客栈的地窖里。 这地窖一看就经常关人,里面有桌子,破被褥,还有几个带豁口的碗,而客栈掌柜面带笑容的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人把他们关了进去。 孟昔昭:“…………” 这是客栈?确定不是黑店? 地窖的门咣一声关上,很快门上还传来沉重的铁链子声响,看来是被锁上了。 地窖内部一点亮都没有,孟昔昭站着,感觉这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不是的。 王司理的声音从黑暗里飘过来:“大——” 孟昔昭:“二舅,你叫我什么?” 王司理嘴里的称呼顿时拐了个弯:“……大外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孟昔昭刚想说话,突然,那铁链又哗啦哗啦的响了起来,地窖的门被掀开,一个南诏人把脑袋伸了下来,看着他们和刚刚一样,都傻站在这里,这个南诏人顿时嘲笑起来。 “不错,比猪听话多了。” 王司理这辈子还没听到过别人这么说他,神色一滞,却又不敢发火。 看见他们连这点血性都没有,那个南诏人感觉更加鄙视,也更加优越。 伸出手,他扔了一个布包下来,扔完了却没走,而是抿着唇,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什么。 但犹豫来犹豫去,他还是决定不擅自做主了,而是把治人官吩咐的那根蜡烛,也扔了下来。 蜡烛是扔了,可他没把火折子给他们,他觉得自己既完成了任务,还没给这些齐国人好脸色,十分的完美,便满意的离开了。 地窖重归黑暗,三人照旧谁也看不见谁,还是谢原默默的摸黑走过去,在地上到处摸索,这才找到了刚才那根蜡烛,用自己怀里一直放着的火折子把蜡烛点燃,就这么一点亮,照到的范围,连半平米都没有。 这里有张桌子,谢原便护着蜡烛,把它戳在了桌子上,而王司理去把那个布包捡了起来,发现里面都是一张张的硬邦邦面饼,虽说包了布包,可这里刚刚才下过雨,地窖低洼的地方积了很多水,布包早就湿透了,这些面饼,也有一半被泥水泡了。 孟昔昭则把破被褥拿过来,垫在身子下面,其实这破被褥也是潮的,根本没法盖,只能用来做个垫子。 他们仨默默的围着桌子,各坐一边,依然没醒的贾仁良则被他们拖过来,放在垫子上,四人就这样沉默的守着这根又短又小的蜡烛,心情一个赛一个的凄凉。 孟昔昭甚至还在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当年划最后一根火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他现在这种心情。 饿了两天零一夜,可现在,谁也没心思吃东西,况且南诏人只给了面饼,没给水,王司理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忘了,后来听着地窖里滴滴答答的水声,他才明白过来,南诏人这是想让他们去喝地上的泥水。 他实在忍不了了,拳头一砸桌子:“欺人太甚!” 这一下,把桌子砸的晃悠了一下,烛芯颤巍巍的晃动,差点就这么灭了。 王司理:“…………” 贾仁良被这动静弄醒了,他发现自己这两天过得有点玄幻,怎么每回睁眼,看见的场景都不一样。 坐起来,看着这三位难兄难弟,贾仁良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谢原还给他补充了一下他晕倒以后的事,包括他现在的身份名字和人设,免得在南诏人面前说漏嘴。 贾仁良:“…………” 对于这个假身份,贾仁良没有什么异议,但他看看这三人的脸色,不明白他们怎么还坐得住,他张口就要说:“大人——” 孟昔昭还没什么反应,王司理先暴跳如雷起来:“不许叫大外甥大人,以后叫老爷!” 孟昔昭:“……” 倒也不必。 “叫我郎君就行了,叫这位孙公子,再叫这位舅老爷。” 贾仁良:“……” 好吧,他现在有异议了,凭什么四个人里,就他一个是下人?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赶紧对孟昔昭说:“郎君,咱们快逃啊!南诏杀人不眨眼,咱们要是真到了宁仁府,就全都完了!” 王司理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他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可他又看了看地窖门:“怎么逃,咱们几个,手里没有家伙什,连这地窖的门都打不开。” 贾仁良:“总要试试吧,也比现在等死强啊!”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之后,才想起来孟昔昭一直没说话,贾仁良转过头,发现孟昔昭正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贾仁良:“……郎君?” 孟昔昭如今心情不太好,抱着双臂就开麦了:“你脖子上那个东西是用来给你增加身量的吗?” 贾仁良:“…………” 我怎么了嘛! 孟昔昭对他翻了个白眼:“先不说这地窖门能不能打开,就是打开了,你认路?你知道往哪边逃?逃走的路上,你能保证没有追兵?就是没有追兵,那你能保证,咱们三个穿着大齐服装的人,能过南诏设立的关卡?” 贾仁良呆滞的张张嘴,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不对来:“郎君,咱们不是四个人吗?” 孟昔昭哦了一声:“你不算在里面,你这么蠢,逃出去以后肯定是第一个掉队的,这些后续的困难,估计你遇不到。” 贾仁良:“……” 王司理看着孟昔昭怼贾仁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特别爽的感觉。 他的内心:原来他不是只对我这样啊,只要让他不高兴了,他谁都敢怼呢! …… 孟昔昭看贾仁良被他说的羞愧难当,都快自闭了,这才放松了一点肩膀,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来:“而且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怎么逃回去是一个问题,逃回去以后,要怎么办,又是一个问题。” 说着,他撩起眼皮,一一的看过这三个人的脸:“除非你们能想出一个办法,让咱们几个今晚就能抢到马匹,找到地图,一路风驰电掣的赶回隆兴府去,那时间短,咱们失踪的事应该还没有上报朝廷,此时回去,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要是你们想不出办法来,那你们可以想想,等应天府知道了这件事,知道咱们在南诏这里待了好多天,会是什么反应。” 王司理愣了愣,他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假如坐在这的没有自己,只有孟昔昭,那他第一反应就是狂喜,然后还会很阴暗的想,他是不是被南诏人刑讯过了,他现在是大齐的叛徒了吧。 王司理:“…………” 平心而论,王司理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可跟应天府的官场比起来,他真心觉得,自己还是挺单纯的。 一瞬间,他就绝望了。 王司理想通了,贾仁良过了一会儿,也想通了,至于谢原,都不用孟昔昭提醒他,从他发现自己落在了南诏人的手里以后,谢原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留在南诏,死定了,回到齐国,照样死定了。 而且十有八九会连累父弟,说不定,连太子殿下都要跟着被牵扯。 所以他根本不是镇定,而是看不见一点光明的未来,直接放弃了。 贾仁良都快哭了,他做梦都想去应天府当大官,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离应天府最近的时刻,居然是被带过去判刑的。 他欲哭无泪的看着孟昔昭:“大、郎君,那咱们、咱们这就认命了?” 孟昔昭:“认什么命啊,你们应该都听说过我在匈奴的事迹吧?” 贾仁良和王司理俱是一愣,然后连连点头:“听过听过。” 匈奴老单于死了,大王子要杀所有齐国人,是孟知府临危不乱、把大家救回来的! 孟昔昭微微一笑,看着十分的胸有成竹:“所以啊,连在那种情况下我都能全身而退,在这,虽然情况也很凶险,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你们听我的,别自作主张,我就一定能保下你们。” 其实他们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但即使不相信,听到有人能这样说,他们也能安心一些。 王司理还想问他具体是什么办法,孟昔昭却摆摆手,让他赶紧睡觉,恢复精力,等他实施的时候,他会看见的。 既然都决定不逃了,大家便躺在这泥地上,准备睡觉,即使条件如此恶劣,但在大家都没怎么休息过的前提下,也没什么人抱怨条件不好。 …… 谢原想着还在应天府的父弟,还有从不出门的祖父,以及酷似姑母的太子,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实在是无法入睡,他便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那张桌子在哪。 附近有呼噜声传来,而他还正摸着的时候,突然,对面传来一点火星,他愣了一下,再定睛看过去,发现是孟昔昭用火折子,把吹灭的蜡烛又重新点了起来。 蜡烛开始燃烧,这俩人没有先对视,而是默契的看向还在睡觉的两人。 只有王司理翻了个身,而很快,他的呼噜声也重新响了起来。 孟昔昭:“……” 万万没想到,还有他羡慕别人睡眠质量的一天。 地窖里不知时间,谢原只能估摸,如今大概是三更天。 他低声问:“你也睡不着吗?” 孟昔昭:“不,我睡得着,现在是梦游。” 谢原:“…………” 这还是他头一回被孟昔昭阴阳怪气,知道他是心里焦躁,谢原默了默,安慰他:“你很聪明,只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在南诏生活一段时间,总能找到机会逃回去。” 孟昔昭看他一眼:“那你呢?” 谢原坐在烛火的另一面,昏黄的烛光只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然而黑暗能染进人的眼睛,染不进谢原淡淡的笑容里。 “踏上南诏国土的那一刻,我就不应该再回去了,你放心,我也不会暴露我自己,若你能回去,便帮我一个忙,告诉他们,谢原死在去宁仁府的路上了。” 孟昔昭:“……” 他瞅着谢原,半天都不吱声。 他这是打着牺牲自己一个,割断其他人与自己联系的主意啊…… 孟昔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讨厌牺牲精神,可他也知道,这是谢原在目前情况下,能想到的,最好、也能保全最多人的办法。 他这辈子是当不了圣父了,但这不妨碍,他欣赏圣父。 抿了抿唇,他对谢原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我之前说的不是哄骗你们的,若能回去,就一起回去,若回不去,那就一起回不去。还有,你之前说的不对,你可没有到过南诏的国土上,不论是赣州,还是更往南的宁仁府,那都不是南诏的国土,而是咱们的,齐国的。” 谢原怔愣的看着他:“你……” 孟昔昭打断他,垂下眸,自顾自的说道:“就算按你设想的那样,我一人逃回去,可我在南诏待了这么久是铁一样的事实,咱们的陛下有多多疑,你应当清楚,我们孟家如今树敌多少,你也应当有所耳闻,你怕的事,我也一样怕,所以,这回去,也不能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回去,要那样的话,还不如跟你一样,一直待在这,让朝廷以为咱们都死了。” 说到这,孟昔昭心情十分凄凉。 “唉,这回我是真的要富贵险中求了。” 谢原:“…………” 敢情之前在匈奴还不算呢? 他也是个聪明人,听懂了孟昔昭的意思,本来漆黑一片的未来,如今,他好像能看到那点微不足道的亮光了。 谢原的心情突然火热起来,他顺着孟昔昭提供的思路,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但越想,他这心越冷:“南诏人定是十分提防咱们,那——” 孟昔昭摆摆手,“这不重要。” 谢原惊了。 这还不重要? 孟昔昭又叹了口气:“就目前的情况,南诏人不算什么,他们已然相信我是商人了,最起码在性命方面,咱们不用再担心了。可我就怕,咱们这边按部就班,努力自救,而齐国那里,又出了事情。” 谢原不明白:“齐国能出什么事情?” 孟昔昭幽幽的看他一眼,“你我是清楚,咱们被南诏人抓来了,而且南诏人不知道咱们是谁,可府衙知道吗?府衙看见那几个衙役的尸体,又看见打斗的痕迹,他们肯定会意识到,咱们是被南诏人掳走了,那他们会怎么做?” 自然是立刻派兵,往前追,追不到了,就对南诏放狠话,让他们把朝廷命官还回来,不然的话,就上报朝廷,直接打进去。 谢原:“…………” 完蛋了。 * 此时的府衙,已经风声鹤唳。 当夜他们没找到南诏人的踪影,不得不回去,庆福得知府衙出了事,立刻赶回去,然后就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银柳。 那暗器并没有打在要命的位置上,但它有个更要命的点,上面带毒。 庆福急得都快上房了,连忙去找大夫,可大夫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治,就只能保守治疗,先把银柳的经脉都稳定下来,让这毒渗透的慢一些,而庆福着急忙慌的骑上马,跑去吉州城找滕康宁。 人命关天,庆福虽说知道孟昔昭一直没回来,但现在他也顾不上了,就只把这件事拜托给了团练使,然后自己去找人。 可等滕康宁跟着庆福一起回来,孟昔昭还是不见人影。 金珠都从外面赶回来了,看一眼银柳气息奄奄的模样,金珠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告诉紫藤,好好的照顾银柳,然后她便跟着官兵一起,去找孟昔昭的踪迹。 她一个女子,比官兵还能吃苦,看得这些官兵倒是对她心生敬佩,没有为难她。 也没过多久,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们就找到了那两辆马车,上山之后,在猎犬的帮助下,也找到了那些衙役的尸体。 有一部分都被野兽吃光了,但还是能从剩下的那部分里,看到被刀砍的痕迹。 团练使一眼认出来:“定是那些南诏人干的!他们的刀口,我不会看错!如此说来,孟知府和谢同知,是被南诏人抓走了?!” 本来南诏人过来,就是偷袭府衙,想从他们这抓人,现在他们得逞了,该不会对知府大人不利吧! 团练使当时就想召集所有的人马,前去解救孟昔昭,金珠盯着地上的痕迹,却突然站起来:“先等一下。” 迎着团练使疑惑的目光,她快速说道:“孟大人此次出门,没有穿官服,据府衙的衙役说,其他人也被他勒令换了便装,这几位衙役,便是如此,你们不是说,南诏人的脚印,在府衙里到处都是吗?那他们很可能便不认识孟大人,所以才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转。而且,他们要是认识孟大人,也不会把王司理和贾主簿这些人一并带走,谢同知尚有用处,可他们多带一个主簿和司理,有什么必要么,除非,他们抓走这四位大人,不是为了最初的目的,而是……随机掳人。” 团练使张张嘴:“可要不是你说的这样……” 金珠:“要不是我说的这样,他们想对孟大人不利,团练使就是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可要是我说的这样,团练使的动作如此大,很可能会让孟大人等人,陷入险境当中。” 团练使:“……” 确实。 本来让南诏人进入府衙,就已经是他失职了,万一因为他莽撞的跑过去,把孟知府害死了,那他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但是转念一想,团练使又觉得不行:“可咱们什么都不做,也不行啊!” 金珠摇摇头:“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先等等,我让人回去请示一下。” 团练使疑惑:“请示谁?” 金珠抿了抿唇,把心中的人选念了一遍:“参知政事、吴国公、太子、还有陛下。” 团练使:“…………” 他结结巴巴的回答:“哦,那是该请示一下。” …… 下了山,金珠找到庆福,让他立刻骑军中快马,回应天府去搬救兵。 庆福的反应是差点跳起来:“什么?!那还来得及吗,都这样了,还回应天府做什么,我直接去吉州!找丁将军,让他攻打南诏,把咱们郎君救回来!” 金珠:“…………” 她恨铁不成钢的拧了一下庆福的耳朵:“你是不是傻!没有军令,丁将军也不能随意的调兵遣将!若日后这事捅到陛下耳朵里,你连丁将军都能一起害死!况且目前形势不明朗,谁也不知道郎君在南诏怎么样了,贸贸然的发兵,说不定郎君就没命了!” 庆福委屈的捂住耳朵:“可是……可是你这么说,那我去了应天府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不能发兵。” 金珠沉默一瞬:“无论如何,这事都要告知朝廷,咱们郎君是三品官,是一地知府,封疆大臣,他出事了,那就是大事、大案!连陛下都必定会过问!所以你赶快过去,将此事告知老爷,再把细节好好的跟他说清楚。” 庆福红着眼睛,呆呆的看着她,他只顾着孟昔昭的安危,并没有想过他的身份代表着什么,愣愣的点头,庆福不再跟她唱反调了,还问她:“然后呢?” 金珠:“然后,你再去找太子,把这件事告诉他。” 庆福:“……找太子有用吗?” 金珠也不知道,但如今这个情况,凡是一根绳子,她都想赶紧拽住。 “他是太子,又是郎君的好友,终归能帮上一点忙。” 庆福眨了眨眼,点头道:“好,我这就出发。” 庆福一夜没睡,如今又要日夜兼程的赶路,可金珠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没有时间来心疼他。 南诏人的一个毒计,一下子,便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郎君究竟是否还活着,金珠都无法确定,而这隆兴府,也不会一直都等着他回来。 等庆福到了应天府,很快,那边就该有动作了,以天寿帝的性子,他最多能等七日,七日之后,眼见着郎君还没消息,他就该派别人来代替郎君了。如今的成果都成了别人的嫁衣,他人欢喜无比,而她的郎君,还不知道有没有活着回来的那一日。 想到这,金珠心如刀绞,又愤怒至极。 南诏——该死的南诏! * 庆福完全是凭着一股心气,跑到了应天府。 到了内城,他踉踉跄跄的回到了参政府,这时候孟家人正在吃晚饭,看见他这个模样进来,还没听见他开口,所有人就是心里一咯噔。 等庆福说了发生的事情,孟夫人愣愣的看着他,筷子突然掉在地上,她人也往后一仰,晕了过去。 孟娇娇连忙去扶自己的母亲,嗓子里刚发出一个声音,哭声也跟着传了出来。 哭晕倒的阿娘,也哭生死不知的二哥。 孟参政如今连自己的娘子都顾不上了,双眼猩红的看了一眼夫人,然后,他大步走到庆福面前,对他怒吼:“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孟昔昂也走过来,县主蹲在孟娇娇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也焦急的看向他们这里。 庆福按照金珠的吩咐,把所有他知道的事情全说了,还有金珠的顾虑,孟旧玉和孟昔昂对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立刻就回去换衣服,准备进宫。 而庆福擦擦汗,又马不停蹄的跑出去,找太子。 最近是雨季,哪哪都下雨。 崔冶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如珠帘的雨幕,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静不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奔跑的声音,崔冶下意识的转过头,而前几日刚回到应天府的郁浮岚,就这样毫无礼节的跑了进来。 他本来是很着急的,然而看到崔冶之后,他又紧张了起来,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咽了回去。 崔冶拧眉:“怎么了,为何慌慌张张的?” …… 等郁浮岚把庆福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崔冶怔愣的看着他,好半晌都没有反应。 郁浮岚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殿下?” 又过了两秒,崔冶突然动作,他径直向外走去,郁浮岚愣了一下,赶紧追上:“殿下,伞,外面还下着雨呢!” 崔冶一路疾行,后面给他撑伞的内侍都追不上他的脚步,内侍苦着脸,这是他来东宫以后,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走得这么快。 这打伞打了个寂寞,好在应天府的雨没有南方那么大,只是毛毛细雨,看起来还不太明显。 而崔冶挥开天寿帝这里的内侍,径自走进殿内,刚迈过门槛,他就听到了天寿帝的话。 “真的?!啊……那此时派兵攻打赣州,士气应该暴涨吧?” 崔冶倏地抬头,他望向天寿帝,一向平和的眸子,竟然隐隐露出了杀意。 第77章 遗物 里面的孟家父子听到天寿帝这话, 反应一点不比太子小。 孟昔昂还年轻,刚入官场又没多久,刚听他说完, 就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天寿帝, 孟旧玉则比他有经验的多, 反而是更加深的低下了头,只是脊背僵硬, 表情扭曲。 说实话,天寿帝第一反应是这样, 孟旧玉一点都不意外。 毕竟过去的这十几年, 他就是看着天寿帝如此对待朝臣的,不管是臣还是民, 都是为他服务,都是一只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蚂蚁,只要对他有好处, 那对方的死活, 就没有在乎的必要。 十来年间,同样的事情几乎月月都在发生, 但是, 之前没发生在他们孟家身上,也没发生在他自己的亲儿子身上。 针不扎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自己是不会知道疼的。 …… 孟旧玉砰的一声跪下了,他知道单纯求情不管用,必须让天寿帝意识到, 孟昔昭没他想象的作用这么大才行。 崔冶走进来的时候,孟旧玉正在声泪俱下的对天寿帝哭诉, 南诏人如今还不知道他们掳走的就是隆兴府知府,如果天寿帝派兵,还用这种理由去鼓舞士气,那他儿子必然会被南诏人拉出去,当做新一轮的祭品。 而留在吉州城的大军,他们根本不认识孟昔昭,他们怎么会因为孟昔昭落入南诏人的手里,就士气大涨呢?再说了,陛下您老人家是不是忘了,那丁醇,是死去的詹慎游的师弟,很多曾经的詹家军将领,现在都在他的手下,他们不替南诏人补刀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愿意解救孟昔昭呢? 孟旧玉也是豁出去了,为了让天寿帝打消念头,他连这件从来不提的事,都这么明明白白的提出来了,孟昔昂闻言一惊,他如今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快速的思考,于是,他只能顺着孟旧玉的话说。 很快,他同样跪下来,跟孟旧玉一起匍匐在地,给天寿帝施加压力。 天寿帝觉得自己的主意还挺机灵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泼了冷水,而且想到这俩人都是孟昔昭的至亲,肯定会向着他说话,天寿帝越发的不高兴了。 其实他也觉得孟昔昭就这么死了很可惜,可他人不是已经被南诏掳走了吗,不把南诏打下来,他们的人也进不去,没法把他救出来啊,这前后顺序如此明显,朕这样考虑,又有什么问题。 天寿帝绷着脸不说话,这就是不愿意改主意的表现,见哭闹不管用,孟旧玉都开始绝望的思考要不要来个三上吊了。 效仿先辈,拿撞柱威胁天寿帝。 但孟旧玉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他们这位皇帝,太不按常理出牌了,他怕自己撞过去了,天寿帝却仍旧没有丝毫的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低哑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父皇,此时出兵,的确不妥当。” 孟旧玉正趴着哀哀切切的装哭呢,听到这个动静,他惊愕的起身转头。 望着太子那张苍白镇定的脸,孟旧玉无比感动。 好样的,真不愧是我儿一眼就相中的新主! 孟昔昂也很感动。 患难见真情啊,等我弟弟回来,我一定让他好好待你! …… 天寿帝这辈子,好像都没见过太子这么话多的时候。 他就像个大臣一样,条条脉络清晰无比,将所有利弊都讲述出来,而且态度不卑不亢,仿佛他一点都不着急,只是偶然听说了这件事,又偶然走到了这里,再偶然的展露出自己颖悟绝人的一面。 但天寿帝知道,他不止是着急,恐怕都快急死了。 太子在下面有条有理的说着话,天寿帝看着他的眼神,却十分奇异。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按理说,应该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儿子,可事实上,他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厌倦宫廷,厌倦朕,更厌倦这没日没夜仿佛人偶一样的日子,然而同样的,他也厌倦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宁愿就这么不听不看不说,他也不想被牵扯进这些肮脏的漩涡当中。 这是他潜意识当中,自己大儿子的模样。 可现在,太子不再是这个模样了,他居然不藏着了,想争了。 这个世界上,包括太子崔冶,也包括自带剧透金手指的孟昔昭,他们都觉得,天寿帝要是发现了太子不再按自己的想法发展,一定会怒不可遏,然而真正的情况是,天寿帝不仅不生气,还有种难以言明的、奇怪的心情。 就类似于,“啊、原来这人也是朕的儿子”,“朕以为他这辈子都没脾气了、原来不是啊”,“有点意思、比看乐子有意思多了”。 …… 没错,跟父子亲情突然觉醒没关系,他纯粹是觉得太子不管怎么着,都翻不出他的手心去,所以,把太子的种种行为,当成一个乐子看。 有时候任性和自私也不全是坏处,就比如现在,因为他任性又自私,所以他很快就把注意力从南诏那边,转移到了太子身上,反正和南诏的战争都持续那么多年了,能把吉州抢回来,天寿帝已经高兴的没边了,至于赣州和宁仁府,他还真没对它们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毕竟宁仁府被南诏皇帝贞安罗治理了整整十一年,城防每天都在加固,从他搬去宁仁府以后,几乎整个南诏的重心都偏移过去了,如今的宁仁府,虽说繁华程度比不上应天府,但在坚固程度上,二者半斤八两。 这么难啃的硬骨头,不举全国之力,打上三五年,是啃不下来的。 而赣州因为是宁仁府的门户,也一直都是重兵把守,南诏皇帝还比天寿帝聪明,知道不能光守着国都这一亩三分地,他把拱卫皇帝的羽仪军,分出三分之一,就在赣州驻守。 丁醇之前是带了十万大军去打隆兴府,打到现在,十万大军就剩八万了,这点人不是不能把赣州打下来,但要是真的打下来了,估计这八万,最后能剩到连一万人都数不出来。 客观条件如此恶劣,主观条件上,他又被孟旧玉哭的头疼,想一想,假如他真的不顾孟昔昭死活,让丁醇出兵,也确实是太不近人情了。 天寿帝不耐烦的挥手:“行了,别哭了,此事从长计议!” 听到这话,孟旧玉和孟昔昂总算是放心了一半,他们连忙叩谢天寿帝,后者却不愿意再看见他们:“都出去,朕要休息片刻。” 孟家父子便起身告退,太子见状,本来也要离开,却在转身的时候,听到天寿帝叫他:“崔冶,你留下。” 孟昔昂听到这句话,不禁担忧的回了一下头,却被孟旧玉立刻拉过来,然后快速的退出去了。 等他俩离开以后,太子才转过身,对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低头,他唤道:“父皇。” 天寿帝看着他这个谦卑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你跟孟昔昭的关系,很好吗?” 秦非芒拿着拂尘,听到这话,他忍不住的也抬起头,看了一眼下面的太子。 他都替太子紧张了,然而太子却是一脸的淡然,抬起眼,他跟天寿帝对视上,明明是父子,可在这一刻,两人都感觉对方十分陌生。 慢慢的,太子摇了摇头:“父皇,所有人都在关注孟昔昭,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谢原也跟孟昔昭在一起。” 天寿帝愣了一下。 谢原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而今年的年号,是天寿十六年。 也就是说,谢原八岁之前,天寿帝都是太子,那时候他没跟甘贵妃认识,他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太子妃,但也不至于跟她相看两厌,该有的礼节和夫妻生活,他们都是有的。 谢原作为太子妃的亲侄子,天寿帝自然也见过他,而且在那几年,经常见到他。 一转眼,十六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他还考校过谢原的功课,夸赞他是难得一见的神童,如今,连谢原同样身在险境,他都注意不到了。 人啊,不怕没良心,也不怕良心太多,就怕两边都不沾,因为凡是这样的人,日常生活,总是比别人艰难一些。 天寿帝他是缺大德、缺死德了,可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冒出一点点的正常情感来,天子的恶习,是全天下的噩梦,而天子的恻隐,是某些人青云直上的登天梯。 一句话,太子打消了天寿帝的怀疑,他不再问太子别的了,而是也挥挥手,让他出去。 太子听话的告退,可在出去之前,他又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天寿帝。 只一瞬而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秦非芒看过去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把眼睛垂下了,看着,还是平日那个温和懂礼的好太子。 离开大殿,郁浮岚看见太子出来,立刻指挥内侍,让他过去打伞。 然后他也跑过去,小声的问:“殿下,怎么样了?” 太子却没回答他,而是站在甬道上,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吩咐郁浮岚:“备马车,我要出宫。” 郁浮岚:“……出宫做什么?” 太子回答:“去参政府。” 郁浮岚震惊了,这时候?还这么明目张胆? 崔冶自然不会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候浪费时间跟他解释,他转头就要离开,但走之前,他顿了顿,又吩咐了郁浮岚一句:“一会儿你寻个得用的人,让他去司徒相公府上,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从长计议,这个长,估计最迟也就是明天。 明日就不会只是孟家父子站在殿中了,其余的高官,也会被他爹叫来,崔冶现在最见不得别人跟自己唱反调,只要想到这些人在这扯皮的时候,孟昔昭正在南诏忍受折磨,崔冶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一样的难受。 所以,他需要很多人的帮助,帮他在明日,一举定乾坤。 * 孟昔昭哪知道应天府因为他,都快刮起三级台风了,熬了半宿,他都在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后来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他无意识的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南诏人打开地窖的门,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拽出去的时候。 出了地窖,又进囚车。 …… 动作稍微慢点,那些南诏人就张牙舞爪的要打他们,这四人又不傻,当然赶紧加快步伐。 孟昔昭排在最后一个,在乖乖爬进囚车之前,他还抬起头,对不远处正盯着他们的治人官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充满了感激之情。 昨天的蜡烛显然不是标配,这是治人官看在他很有钱的份上,给他的优待,孟昔昭如此识趣,让治人官也感觉心情颇为顺畅。 再次上马,他一声令下,队伍就继续高速的驰骋起来。 路干了,但囚车里面的几个人依然没觉得好到哪去,因为太颠簸了。 可能这就跟晕车的原理差不多,只要常坐,很快就不会再晕了,于是,今天这几个人的感觉,比初次看见这囚车的时候还好一些。 王司理看着道路飞速的后退,他忍不住对孟昔昭说:“大外甥,咱们真要到宁仁府了……” 孟昔昭闻言,轻轻的唔了一声。 王司理:“…………” 唔什么?你看起来还挺随遇而安的?! 谁知道,孟昔昭突然转过头,问他:“二舅,你之前说的祥瑞,是真的吗?” 王司理:“……” 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吗? 孟昔昭的想法跟他差不多:“算了,不用回答我,反正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了。” 说着,他对王司理微微一笑:“成也二舅,败也二舅,这败,咱们如今已经体会过了,希望往后的成,二舅也能像今天这样,成的如此辉煌盛大、如此拍案叫绝。” 王司理:“…………” 坏了。 他怀疑孟昔昭之前都是装的,其实他已经害怕的过头,脑子出问题了。 …… 这次上路,南诏人一路都没停,直到晌午过后,看见了宁仁府的城门,孟昔昭才对宁仁府,终于有了一个现实中的认知。 宁仁府,在归属南诏之后才改名叫宁仁府,以前它的名字叫韶州。 当初被南诏抢走的几座城里,宁仁府其实并不起眼,是南诏皇帝来了以后,才把这里建设起来。 孟昔昭看着那铜墙铁壁一般的城墙和城门,在心里估算,用多少火/药才能把它炸开。 然而等他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自己不用估算了,以黑火/药的威力,弄多少过来,都不可能把城门炸开。 这城门,简直和应天府内城的城门有一拼! 南诏皇帝是真下血本啊……应天府是发展了五十年以后,才变成如今的模样,而宁仁府才发展了十年,就能有这样的防御力量,只能说明,南诏皇帝一定是把所有钱,都投在这上面了。 从这就能看出来,这位是个不贪图享乐的好皇帝…… 孟昔昭泪流满面,跟天寿帝比起来,任何人都是好皇帝。 过了城门,看着道路两边的建筑,孟昔昭发现,这里的房屋,一部分是跟大齐一模一样,一部分则是南诏的特色建筑,即二层小楼,一楼架空,二楼才住人。 孟昔昭正聚精会神的观察着宁仁府的现状,却不知,他们已经到地方了。 进了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大门,囚车被南诏人打开,孟昔昭以为是让他们下来,再换个地方关押,谁知道他刚出来,就有一个南诏人抓起他的领子,大声呵斥,让他站好,然后另一个人跑过来,开始搜他的身。 不止他,别人也是这样的待遇,突然来这么一手,大家都很惊慌,很快,孟昔昭身上带的散碎银两、荷包玉佩,全都被南诏人没收了,孟昔昭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反抗,但他恐怕是这些人当中最紧张的。 没多久,他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那个搜他身的人,摸到了他脖子上的吊坠。 南诏人先是把他领口扒开,然后看着这奇怪的形状,和明显价值不菲的玉石,露出了颇为兴奋的笑容。 他转过头,朝自己的同伴说了两句哀牢语,然后猛地一用力,就把玉坠从孟昔昭脖子上拽了下来。 这绳子很结实,又是崔冶亲自打的结,想轻松拽断,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个人力气大,所以硬生生的从绳中间拽裂了。 他这一下,勒的孟昔昭后脖颈的位置都出现了一道血痕,但孟昔昭并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死死的盯着被人抢过去的玉坠。 那人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挑衅的看着他,用蹩脚的汉语跟他说话:“怎么,不愿意给我?想抢,那你来抢啊。” 孟昔昭抿了一下唇角,咬的自己下唇都快出血了,但下一瞬,他又笑靥如花起来:“哪有,您误会了,只是这玉,是我一直贴身戴着的,从佛寺买来,开过光,我一直都很珍惜,如今到您手里,也算是它跟您有缘,希望您也能常常戴它,让它继续保佑您。” 南诏人:“…………” 无孔不入的佛教啊。 怎么连个镰刀形状的玉坠都能跟佛教扯上关系! 这人看着玉坠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嫌弃,本来他还想送给自己相好的女人,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找个首饰铺子,卖了换钱得了。 没多久,他们四个身上就除了衣服,空无一物了,治人官一直在旁边盯梢,见清理完毕,他就指挥他们,让他们把这四人再次关起来。 这回不是地窖了,而是仓库,进去以后,仿佛进了大牢,一溜的小隔间,很多隔间里都有“货物”。 由于大齐军队势头正猛,货物数量不够,这地方也空了不少,孟昔昭他们不用再挤着了,而是每人都有自己单独的小隔间。 好在他们四个离得都不算远,全是挨着的。 把他们关好,那些人就急匆匆的走了,孟昔昭刚才听到那个治人官说,他要去向他的上司述职,等安顿好一切,到了晚上,他再去向公主请罪。 所以孟昔昭现在也不着急,而是默默的走向里面,先坐下,放空自己的思绪,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但他连发个呆也不安生,老觉得有人在看他。 孟昔昭实在忍不了了,他扭过头,看向就坐在自己隔壁的谢原:“你总看我做什么?” 谢原张张口:“……那个玉坠。” 孟昔昭心里一咯噔。 他顿时闭嘴了,看着谢原的眼神也有点敏锐,而谢原还在呆呆的看着他:“那是我姑母的东西,祖父祖母在她刚满月的时候,给她找玉匠打磨的,说是以亏为盈,以退为进,盼她一世太太平平……” 孟昔昭:“…………” 他也愣住了。 崔冶没跟他说过这玉坠的来历,只说了这是一个护身符。 这东西居然是谢皇后的遗物……那时候自己还未发现崔冶的心思,而崔冶已经把这样宝贵的东西送给了他。 孟昔昭觉得此时自己心情应该无比复杂才对,但他其实就一个想法。 嗯,看来崔冶是真的喜欢他。 …… 默了默,孟昔昭抬手,刚习惯性的要去碰玉坠,想起这里已经空了,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会再拿回来的。”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谢原听,但谢原听了,很想说,他关注的不是能不能拿回来的问题。 而是,我姑母的遗物,怎么会跑到你脖子上的问题!!! 几年前太子写信回来,分明已经说过,那东西被他戴着,而且他会一直戴下去,怎么就跑你身上来了?! 谢原简直要疯,他是读书读的多,不是读书读的傻,这么重要的东西,一旦送人,那就等于是把自己身家性命也送出去的意思啊……可谁会这么大方,把这种东西送给自己心腹的?要送,也是送心上人啊! 这时候,谢原又不受控的想起来那一日,太子来了隆兴府府衙,却一句话不说,就跑去找孟昔昭的事…… 这一刻,谢原终于明白太子为什么不跟自己说话了。 小别胜新婚,心上人就在咫尺之遥,谁还有心思和表哥客套呢…… 打击太大,谢原自闭了。 孟昔昭瞥他一眼,在安慰他和装傻之间,很痛快的选择了后者。 抱着膝盖,孟昔昭坐在草堆上,想着自己被抢走的吊坠,又想着渺茫的前路,神色倒是慢慢的坚定了下来。 他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国,他要回,吊坠,他要拿回来,功,他也要立! 是南诏人先打算对他下手的,那他以后,也不必客气什么了! 想到这,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扯着嗓子喊:“治人官!我要见治人官!” 第78章 风度 孟昔昭这一嗓子, 喊来了一个骂骂咧咧的看守,他提着一条长棍,打开孟昔昭这个隔间的木门, 就要对着他抡下去。 孟昔昭连忙闪躲,同时大声喊:“军爷饶命!我有要紧事要跟治人官大人报告, 人命关天, 十万火急啊!” 看守停顿一下,狐疑的看着他, 孟昔昭赶紧对他眨巴眨巴眼,用平生最真诚最急迫的眼神跟他对视, 古怪了两秒, 看守又骂骂咧咧的出去了。 孟昔昭紧绷的胸腔,这才又重新充满了空气。 谢原等人都在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不明白他突然来这一出是干什么。 到这了,才想起来求饶,是不是有点晚了啊。 孟昔昭没看他们, 只是默默的揉了揉脸, 让自己酝酿情绪。 没过一会儿,治人官就来了, 看着在这种时候还给他找事的孟昔昭, 治人官的脸色也很臭。 “叫我做什么?” 没看他正忙着吗,先挨长官的骂, 然后还要挨公主的骂。 孟昔昭快走两步,握住隔间的木板,看着治人官的眼神, 就像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绝望, 又疯狂。 治人官:“…………” 之前不是挺正常的么,怎么突然就这么瘆得慌了。 这时候,孟昔昭开口了:“治人官大人,我想活!” 见他搞了这么大的阵势,就是说这句话,治人官都气笑了:“想活还不老实点?!再闹,我现在就砍了你!” 孟昔昭着急的看着他:“大人,砍了我多不值当啊,我这人很有用的,我能解决大人您的困境,您不是担心任务失败,公主会对您生气吗?我知道怎么样让公主对您不生气!” 治人官的脸色霎时一冷:“你偷听我说话?” 孟昔昭眼神闪烁了两下:“没有没有,是我不小心听到的。” 之前治人官把这几个人都当成普通的齐国货物,确实也没对他们起什么防备的心思,谁会对几只捡来的小动物多加防备呢。 治人官有些懊恼,但说到底,他还是没把孟昔昭当回事,所以,也不是太生气。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看向孟昔昭:“你说的办法是什么?” #VALUE! 孟昔昭还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然后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口气的把办法说了出来:“大人,我是这么想的啊,公主她老人家生气,生气的根本在于,她的名声被毁了,她感觉很丢人,像个被买卖的货物一样,那咱就让公主不觉得丢人,反客为主,将计就计,您可以这么跟公主说,就算没抓到那个知府,你们也能把这风声,倒转过来,他们不是说,南诏皇帝陛下要把公主送给混混吗?与其否认,让人觉得越描越黑,不如,直接承认,但是呢,要解释一下,不是把公主送给混混,而是把南诏的女人,送给愿意投诚南诏的齐人,地位越高,得到的女人也越厉害,公主自然也在其列,只是,普通齐人是配不上公主的,只有非常尊崇的齐人,才有得到公主的可能。” 说到这,孟昔昭喘了口气,神秘兮兮的把脸贴在木板上,让自己和治人官的距离更近了一些:“这地位到底有多高,还不就是公主一句话的事么,她完全可以说只有齐国的皇子、王爷投诚了,她才会下嫁,反正是不可能发生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治人官愣了愣,他看向孟昔昭的表情,十分的奇异。 因为……思考起来,这个方法,居然还真有几分可行。 南诏又不讲究贞洁,他们连婚姻制度都不怎么完善,南诏女人对自己的魅力从来不羞于提起,如果很多人都想要她们,她们还会觉得十分骄傲。 这回公主生气,主要也是因为自己平白无故就背了一大口锅,而且那谣言当中,还要把她送给一个她绝对看不上的混混。 这跟把她比成一个山野村妇有什么区别,简直丢死人了。 可按孟昔昭说的,这下公主的面子保住了,而且,还有可能获得一些意外之喜。 要是真有齐国人投诚,而且地位不低,给他一个女人,又何妨。 治人官越想越激动,感觉自己的小命和工作都能保住了,他张嘴刚要说什么,看见孟昔昭眼巴巴的目光,他又一下子反应过来,换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你胆子挺大啊。” 孟昔昭苦哈哈的说道:“没办法……我是真的不举啊,我怕我没有用处,你们会把我送去做苦力,大人,我这辈子连自己的床都没铺过,让我做苦力,那就是要我的命,您看在我对您如此忠诚的份上,救救我吧!” 治人官:“…………” 他们公主要是有这样的脸皮,他也不至于空跑一趟。 到最后他也没给孟昔昭一句准话,而是让他老实待着,自己离开了。 等他走了以后,孟昔昭仍旧站着,做出一副七上八下的纠结样,过了一会儿,才默默的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左边,王司理和贾仁良无比震撼的看着他,他右边,谢原无比敬佩的看着他。 其实他们仨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表现出来的形式不一样。 ——终于知道为什么孟昔昭说在匈奴九死一生都不算富贵险中求了。 ——毕竟在匈奴的时候他还是为齐国据理力争的,而现在,他直接背叛齐国、率先投靠南诏了啊! 谢原知道孟昔昭肯定还有后招,但他想不出来能是什么后招,所以觉得敬佩,而王司理和贾仁良连有后招都想不到,他们只觉得,孟昔昭是真勇啊,为了回齐国,首先出卖齐国。 …… 孟昔昭坐了一会儿,突然,他转过头,看向王司理:“我记得,你老家是泾阳的?” 王司理:“……是。” 孟昔昭撑着脸,颇有兴趣的问他:“泾阳是去西北三国的必经之路啊,你们那,走南闯北的商人肯定特别多吧,跟我讲讲,他们一般都卖什么东西啊?” 王司理:“…………” 他人都麻了。 坐在小小的牢房里面,给孟昔昭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是正常人此时应该做的事吗?!?! …… 但麻木的看了看孟昔昭,王司理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竟然叹了口气,真的给孟昔昭讲起来了。 毕竟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认命了。 从王司理这打听完了泾阳的事情,孟昔昭又去跟谢原打听应天府的事情。 谁让他满打满算在这待了才一年多呢,走的路还真没谢原吃的盐多。 他在这忙活着,治人官也没闲着,马不停蹄的来到皇宫,见了公主,治人官先把自己没办成事的消息告诉公主,在公主发怒之前,又赶紧把孟昔昭想的办法说了出来。 但他没说这是孟昔昭想的,而是说,是自己在回来路上想出来的。 罗萨花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卑躬屈膝的男人,她直接笑了起来:“你想的?” 治人官:“……” 他忐忑的抬起头,从镜子里看见公主如今似笑非笑的神情,治人官心中一凛,立刻说了实话:“是路上,我们劫走了几个齐国人,其中一人提醒了我,我才想到这个办法的。” 罗萨花知道,恐怕这话,也掺杂了不少的水分。 活这么多年,罗萨花早就明白,男人除了指天发誓时的一颗真心会变,其他的,全都不会变。 之前是个武夫,以后就还是个武夫,一夜之间聪明起来,能想出这种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计策,哈,真亏他说得出来。 但她没有戳破治人官的谎话,而是摆弄了一下妆奁当中的饰品,然后,她转过身,挥退一旁的侍女,微微抬眸,望着治人官:“孟昔昭,我一定要见到他,再去一次,若这一次还不能把孟昔昭绑来,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治人官心情顿时沉重起来,默了默,他应了一声:“是。” 说完,他转身要走,罗萨花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治人官不明就里的转头,罗萨花的手腕搁在桌面上,十几条细银镯落下来,发出银子独有的细微碰撞声。 她的食指轻点了点桌面,罗萨花沉吟一番,还是说道:“把那个给你提了醒的齐国人叫过来,本宫想见见他。” 治人官愣了愣,他想说那人身体有问题,但转念一想,是不是真的他还不知道呢,刚刚已经得罪了公主,再得罪一次,他才没那么傻。 还是让金三藏自己过来得罪吧。 这么想着,治人官又应了一声是,然后出去找人了。 * 孟昔昭对南诏的这位著名公主,可以说是没什么了解。 但他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在书里,詹不休称帝以后,因为太猛了,南诏发现自己刚抢过来的地盘,又有不稳的可能,所以还真的,把这位罗萨花公主贡献了出来,想要跟詹不休和亲。 然而南诏显然更有骨气,他们要求,和亲可以,但罗萨花要当皇后。 詹不休本来就看南诏不顺眼,憋着劲的想要打他们呢,一听这话,别说他之前就不打算答应,现在更是倍觉羞辱,直接就把南诏派来的使臣宰了,分成好几块,又送回了南诏。 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如此不给面子,按理说南诏应该很愤怒,然而,他们忍了。 不仅没有质问詹不休,连和亲的事,也再都不提了,后来詹不休真的打到了南诏,那位罗萨花公主也依然留在南诏皇帝身边,没被舍出去,也没被厌弃,而且有个细节,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南诏皇帝因为战事不利,非常愤怒,要杀打了败仗的主将,是这个公主求情,才把主将保了下来,也因为这个,南诏又负隅顽抗了一段时间。 现在划重点。 已知,这是个地位极其高,而且能劝动南诏皇帝的公主,跟他们大齐的花瓶公主完全不一样。 她不仅可以在皇帝面前说上话,还能动用羽仪军,而且羽仪军十分的怕她,这说明,她的地位,不止是靠着皇帝喜爱得来的,她本身也足够厉害,能很好的驭下。 再加上这位公主心理素质非常强悍,被詹不休那样拒绝,都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孟昔昭甚至都怀疑,和亲的事,是不是她自愿的。 毕竟,当詹不休的皇后,可比当一国公主厉害多了。 总之,这人不笨,甚至还可能很聪明,那孟昔昭就放心了,因为这样的人,不会看不出来,那主意是别人给出的。 跟同伴们打听了不少的事情,然 ЙàΝf 后孟昔昭就躺下睡觉,看见他现在还睡得着,王司理的表情更加震撼。 孟昔昭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刷新他对他的认知…… 在将近黄昏的时候,天还没黑下来,治人官突然回来了,而且打开孟昔昭隔间的门,把他薅起来就走。 孟昔昭从睡梦中被惊醒,脸上的慌乱完全不是装的,谢原等人着急的站起来,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孟昔昭被拖走。 到了外面,治人官对孟昔昭恶狠狠的说:“公主要见你,识相点,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别说!” 孟昔昭满脸都写着害怕二字,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等治人官一把头转过去,孟昔昭就对着他的后脑勺无声冷笑。 顺便对他做口型。 “我——就——不——” 治人官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而孟昔昭一秒变脸,继续战战兢兢的看着他。 治人官:“…………” 错觉吧。 …… 治人官骑马,孟昔昭被他放在马屁股上,当然,还是货物一样,趴在上面。幸好这里离皇宫不远,还不到一刻钟,他们就到了,孟昔昭从马上几乎是摔下来的,他赶紧灰头土脸的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治人官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个二等货色,淋了一场大雨以后,蹭掉了脸上的黑灰,如今,看着竟然也挺风度翩翩的。 不过这人已经在公主面前挂上号了,用不着他再去献,所以,治人官看见了,也当自己没看见,拎着他的领子,就要带他进去。 孟昔昭看见皇宫门口有卖类似状元糍的糕点,肚子顿时咕噜噜起来,他想去买两个垫垫肚子,治人官却不让,让他赶紧走。 连走几步,孟昔昭都依依不舍的看着那个摊子,摊主是个年轻女子,她穿着南诏最常见的服装,手脚麻利的包着糕点,见这人看向自己的摊子,她也看向这个人。 但也没看多久,毕竟孟昔昭身边有个羽仪军,而不管是哪里的人,他们都怕羽仪军。 终于,到了西宫,孟昔昭默默的站着,等侍卫前去通禀,他揉了揉好久都没吃过一顿正经饭的胃,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南诏皇宫的景色呢,一转头,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空了。 孟昔昭:“…………” 这就不管他了?! 孟昔昭目瞪口呆,同时又对南诏皇宫多了一个印象——管理混乱。 外人进宫,没人引见,也没人管,往好了说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实力,往坏了说,就是规矩不够,让众人在为皇权服务的同时,还有自己发挥的空间。 孟昔昭抿了抿唇,也不乱走,就这么乖乖的站在这。 过了一会儿,总算是有人过来找他了。 南诏的所有东西都是效仿唐朝,官制、建筑、社会结构,都是如此,西宫还是十分富丽堂皇的,孟昔昭正怀疑着自己会不会看到一个南诏版华清池的时候,他迈过门槛,看见了正盯着他,一眨不眨的南诏公主。 孟昔昭脚步一顿。 公主打量他,他也在打量这位公主。 孟昔昭总觉得这位公主年纪应该挺大了,其实,她今年才二十五岁,还是开得最艳烈的年纪。 罗萨花在南诏有第一美人的名望,而她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呼。 自从来了这个世界,孟昔昭也算是见过世面了,绝世美女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还各有自己的特色,然而即使是这样,罗萨花在其中,也是一位极其显眼的佼佼者。 她穿着丝绸的长衫,外袍虽然是中原风格,但里衣是一件融合了唐代露骨和南诏民族特色的露肩短衫,看得孟昔昭眉头微微一挑。 有点不习惯,除了在百花街,他好像就没见过女人露出肩膀。 而罗萨花不止是露了肩膀,她还没穿鞋,也没穿袜子,一双玉足就这么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罗萨花等着他的反应,一般齐国人看见她这个模样以后,都会脸红气喘,反应大的会暴跳起来,说她不知羞耻,反应小的,也会把脸挪过去,仿佛看见什么邪祟一般,不停的念非礼勿视。 而孟昔昭只是表情微微动了动,然后就精准的看向她的脸,不动了。 罗萨花:“……” 默了默,她好笑的看着孟昔昭:“你倒是和其他的齐国人不一样。” 孟昔昭谦虚的说:“如果一样的话,又怎么能来到您面前呢。” 罗萨花挑眉:“你想来到我面前?” 孟昔昭低下头,“不敢,只是来的这一路上,过得委实是太苦了,我金某人过不了这种日子,便只能想个办法,给自己找个靠山,重新吃饱穿暖。” 罗萨花:“你还真诚实。” 孟昔昭的头更低了,看起来他也不是他表现的这样淡定:“小人经商,知道在聪明人面前耍聪明,那就是死路一条,小人不想死,只想活。” 闻言,罗萨花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即使你背叛了齐国?” 孟昔昭抿了抿唇,慢慢的,他把头抬了起来:“公主殿下可能不知道,我祖上,也是做过官的,曾祖父曾是一位知县,但曾祖父去世不久,越朝也完了,祖父历经改朝换代,我和父亲也常听他说过去的事情。” 顿了顿,他说道:“世道不好,做官容易丢命,经商,倒是能让人过得安稳,齐人皆道士农工商,我道商工农士,两者的区别,不过一个是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一个,是为了手中那结结实实的二两银。” 罗萨花定定的看着他:“你可知,没有一个皇族愿意听到你说的这番话。你不怕我厌恶你吗?” 孟昔昭微笑起来:“叛徒比唯利是图的商人更可恶,公主如此聪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还是那句话,小人只为活命,自然不敢欺瞒公主,定要老老实实的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让公主知道,小人没有背叛齐国,小人的心,从来都不在齐国之上,而是在钱财和安危之上。” 罗萨花听得颇为不满,所以说她不喜欢商人,就是因为商人太重利了,是绝对自私的人。 可是,她不喜欢商人,不代表她厌恶商人,与之相反,她其实还挺乐意利用商人的。 只是之前她遇见的商人,都有自己的根基和背景,她没法完全的拿捏,一旦让对方钻了空子,自己就要成对方的大荷包了。 可这个金三藏不一样,他是齐国人,他的生死,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罗萨花又看了看他,然后话题猝不及防的就拐了个弯:“你经商的时候,买卖的都是什么物品?” 然后,罗萨花就看到孟昔昭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他看见了商机。 罗萨花:“…………” 孟昔昭如数家珍起来,说他们家做的主要是倒买倒卖的跨国生意,他们跟匈奴买牛羊,然后转手卖到应天府去,因为那里贵人多,他们最爱吃匈奴养的牛羊,买卖牛羊的时候,他们还会收兽皮,顺便再往东边的女真走一趟。 孟昔昭说匈奴的时候,还只是一板一眼的叙述,等说到女真,他立刻话多起来,说女真到处都是宝藏,山货无比多,入秋的时候,山上到处都是松塔,而且因为女真不识字,也不怎么会算数,所以收购价十分低。 匈奴这些年一直卡着女真的脖子,两国关系不好,于是他也会用从匈奴收来的兽皮,跟女真换人参,女真那里的人参不仅多,还特别大,他曾用一张大漠里才有的狐皮,跟女真换了一个人小臂这么大的人参。 罗萨花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又没去过北方,哪知道孟昔昭说得对不对,但她是听过传闻的,而且很多都能跟孟昔昭说的对得上,就算有对不上的,听起来也完全找不到虚假的痕迹。毕竟孟昔昭连女真那边的地貌什么样,都说得十分详细,自己没去过的话,是不可能条条都说得上来的。 孟昔昭说得自己嗓子都快冒烟了,把当年去长白山旅游的经历挑挑拣拣说了一遍,孟昔昭还等着罗萨花问他月氏和夏国的事,自然,因为他年轻,不太可能所有国家都去过,所以,这回他准备用“下人去过、我听他们讲过”的理由,来给罗萨花科普地理知识。 但罗萨花压根没问他这些,听完女真这边,她就已经彻底相信孟昔昭商人的身份了。 罗萨花制止了他的侃侃而谈,她说:“我们南诏,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贵为公主,更是不会以怨报德,看在你为我解决了一个难题的份上,即使你是一个齐国人,我也不会介意你的身份,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为我效力,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孟昔昭一听,立刻问:“我能回齐国去吗?” 罗萨花:“……不行!你死了这条心吧,进了南诏,还想出去,除非你躺着出去!” 孟昔昭:“…………” 前面装的都挺好,一说这个就暴露本性了,好家伙,罗萨花这一厉声呵斥,吓得他头发丝差点竖起来。 僵了一下,孟昔昭做出一个委屈又胆怯的表情来,然后试探着道:“小人是惦记着家里跑商的事情……不回便不回了,那、那我能不住在大牢了吗,还有我家里人,他们也被抓来了,我们能住在别的地方吗?” 前面有回齐国这种让罗萨花神经一跳的选项,再听这个想出来住的要求,罗萨花顿时觉得不叫事,“可以,我让人给你安排一座宅子,你就住在那,白日的时候,便到西宫来。” 说到这,她对着孟昔昭微微一笑:“本宫从不养闲人,金先生,若你还想过好日子,那以后,可一定不要偷懒啊。” 孟昔昭看着她,对她无比真诚的点头:“殿下请放心,为了我自己的小命,我绝不会浪费您对我的信任。” 闻言,罗萨花满意的笑了一下,而孟昔昭,也对她感激的笑了一下。 谢谢,谢谢。 要不是你礼贤下士,我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摸不到皇宫来。 罗萨花公主,您真是我的贵人! 第79章 摊主 应天府。 孟昔昭被擒这件事, 影响颇多,天寿帝本来是想在常朝上说出来,让大家集思广益的, 但这种事怎么能大张旗鼓的告诉所有人呢,南诏简直就是个间谍窝, 哪哪都有他们的细作, 秦非芒都看不过去了,这天寿帝, 是真的一点活路都没给孟昔昭考虑过啊。 亏你之前还那么欣赏他! 天寿帝没良心,秦非芒却有那么一丁点, 看在孟昔昭往日给钱很痛快, 又送了他那样一幅画的份上,秦非芒便劝了劝天寿帝, 告诉他知道的人太多,南诏那边得知以后可能会撕票,那你老人家想的, 利用他被擒这件事鼓舞士气, 不就黄了么。 天寿帝心说,人死了更容易鼓舞。 不过秦非芒说的也有道理, 而且, 他担心孟旧玉那个护犊子的,在崇政殿里跟他没完没了的闹。 罢罢罢, 那就私底下开小会吧。 于是,常朝结束之后,几位大佬一同被请到了昆玉殿里。 嗯, 这不是五月了么,天寿帝他怕热, 天气刚热一点,他就命人把昆玉殿收拾出来,摆放冰盆,当然,因为还没热到那种程度,所以没有摆放冰山。 被天寿帝请来的人自然都知道他骄奢淫逸的性子,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但看见太子也站在这的时候,某些人就露出了有些惊愕的神情。 不过,都是人精,不管心里想什么,很快,他们也摆出了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 到场的有孟旧玉,两位相公,甘太师,尚将军,耿枢密,还有从山东回来,给他老丈人过生日的三司使,邱肃明。 很好,所有奸臣都在这了。 天寿帝让孟旧玉把情况说一遍,然后就问他们,都有什么想法。 这群人互相看看,然后下意识的看向甘太师。 他最老,地位也最高,要开口的话,肯定让他先来,但甘太师琢磨了一下,南诏打仗跟他没什么关系,这些年劳民伤财的,也不是伤他的财。现在商量的是要不要解救孟昔昭的问题,在甘太师看来,不救,孟昔昭就死定了,可要是救,也有六七成的可能是死定了,只剩下三四成,或许他能回到齐国,可因为他一个人,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天寿帝肯定认为根子都在他身上,以后也不会再宠爱他了。 好家伙。 这是个稳赢的局面啊。 那甘太师还开口干什么,不如做出一副低调识趣的模样,把战场留给别人。 于是,他转过头,对孟旧玉点了点头:“孟参政不要太着急了,相信诸位会想出一个办法来的。” 说完,他揣起袖,闭嘴了。 孟旧玉:“…………” 罢了,不添乱就是好事。 大家看见甘太师不想表态,眼珠子转了转,又有一人站出来。 这回是枢密使耿文锦。 他一站出来,就特慷慨激昂的对天寿帝说:“陛下,南诏人好大的胆子!孟知府可是我大齐的肱股之臣,是陛下的得力干将,他们把孟知府捋走,还夜闯府衙,砍杀衙役,这就是把我大齐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啊!微臣以为,应即刻发兵,再派五万大军,前去协助丁将军,将赣韶两州,一举拿下!” 孟旧玉瞪着他,用力的咳了一声。 耿文锦看他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激动之下把他给忘了,赶紧又补充一句:“同时,也把孟知府解救出来。” 孟旧玉:“……” 没一个靠谱的! 这耿文锦跟别人一样,也是不顾他儿子的死活! 他想打仗,想派更多的兵出去,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不知道吗?大军行动,后勤辎重就要跟上,钱粮动辄以百万千万计,齐朝以文官治武官,可文武两行实际上的运作,还是分开的。像军务这种事,只要得了天寿帝的首肯,耿文锦就能一人安排上下所有事务,根本不用经过三省。 也就是说,里面猫腻大着呢,他贪了多少钱,别人根本看不见。 孟旧玉憋了一肚子气,却还不能反驳他,毕竟他是主张去救自己儿子的,总比说废话的甘太师强。 耿文锦想打,然而另一人有不同的意见。 这人还不是某个文官,而是按理说最为英勇的骠骑大将军,尚西关。 他也站出来了,一个劲的对着天寿帝摇头,话却是对耿枢密说的:“不妥,不妥,耿枢密,那韶州如今已经改名了,是南诏现今的国都,你派五万人过去,也打不下来那样的铜墙铁壁啊。” 见耿枢密要张嘴,尚西关立刻截住他的话头:“你是不是想说那就再继续派?耿枢密,打仗有这么打的吗,你是打算把应天府的官兵派出去,还是打算把西北的驻军叫回来,南诏虽然重要,可其他边境照样重要,不然的话,南诏这边打起来了,那边又有其他国家趁虚而入,耿枢密,你是想做大齐的千古罪人吗?” 耿文锦:“…………” 死胖子。 满朝文武,最讨厌的就是你! 身为一个武将,生平一场仗都没打赢过,偏偏在捡漏上有极好的运气,先靠着捡漏当上将军,然后又靠捡漏当上大将军。现在官做到头了,没法再捡了,便变着法的劝说皇帝不要打仗,你是这么爱好和平吗?你是怕仗打的太多,皇帝把你这个水货派出去领兵! …… 同行是冤家,这话不假。 很快他俩就吵起来了,一个力主要战,一个又说不战,还把孟昔昭搬出来当借口,说战乱一起,孟昔昭的存活率就又要下降了。三司使站在甘太师身边,默默的瞅着这俩人,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来是干什么的。 要不要打南诏,关他什么事,虽说他还管着盐铁,打军器要从他这过账,可天寿帝对打仗这种事看得很重要,搞得他根本没法在里面作假。 虽说也能贪,但贪的数目不多,他现在阔了,已经看不上这仨瓜俩枣了。 右相闫顺英也看着这俩人,不过,他的想法还是比较公允的。 毕竟打仗与他没有利益牵扯,他是文官头子,和武将几乎没什么来往,钱粮流水划分出去,也流不到自己的腰包里。 他仔细的斟酌了一番,感觉这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怎么打的问题。 大军一直停留在吉州,没有班师回朝,那就是天寿帝想让他们再继续往前打的意思,所以不管有没有孟昔昭这个事,战事都是不会停的。而想救孟昔昭,其实也没大家说的这么麻烦,还非得出动大军,其实,派上十几个、或者几十个身手好的死士,让他们去南诏找孟昔昭,然后悄悄的、在不惊动南诏人的基础上,把人偷回来就是了。 不过,有个问题。 死士这东西,只有皇宫才有,而且只有直属于皇帝的殿前司,才能培养。 也就是说,这事需要天寿帝来点头。 可他到现在也没提这件事,而且一直认真的听着耿文锦和尚西关吵架,这就说明,他压根不想派,他就想利用这个事做文章,他还是没放弃用孟昔昭调动将士情绪的想法。 闫相公默了默,心里嘶了一声。 这事还真是不好办啊。 支持皇帝,就得罪孟旧玉,支持孟旧玉,就得罪皇帝,闫顺英觑了一眼孟旧玉,发现他脸上有愠怒,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忍了,从刚才开始,就没像他往常那样,暴跳如雷,立刻加入进去,把这俩人全都啄的满头包。 闫顺英:“……?” 老母鸡今天改性了? 让他相信孟旧玉能改性,还不如让他相信公鸡能下蛋。 他眯着眼,感觉事出反常必有妖,干脆也跟甘太师一样,揣着手,就是不说话。 而耿枢密和尚将军吵着吵着,就吵出实话来了,耿枢密说尚将军其心可诛,不愿意跟南诏打仗,就是因为如今朝中能领大军的,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这是不想离开应天府。 尚将军自然不承认,他脸红脖子粗的反驳,先表功,再说自己负了多少伤,再说府里请了多少个大夫,总之,一句话,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这身子骨不答应。 耿枢密:“…………” 臭不要脸! 他正想发挥一下自己文人的风骨,直接在这气死尚西关,谁知,突然,有人插了一句嘴:“尚将军身体未康复,确实不宜前去南诏。但增兵不能不派主将,父皇,儿臣愿为主将,愿领五万将士,前去吉州,亲征南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懵逼的看了过来,孟旧玉也懵逼,不过眼睛瞪的太大了,他平时哪有这么夸张的表情。 闫顺英看着他,心里感觉越发的古怪。 天寿帝看着崔冶,不言语。 他想要的就是将士们士气大涨,告诉他们孟知府被抓了,他们会生气,士气是会涨这么一截,可之前孟旧玉说的没错,孟昔昭受他爹的牵累,在军中真的没什么好名声。但是太子不一样,太子是储君,是隐龙,是不明就里的人们心中,不出意外的下一任皇帝,而且他之前还去过匈奴,给齐国人大大的长了脸,现在他又来南诏了,人们很容易想到他之前的成功经验,然后,信心倍增。 不管怎么想,这事都是好处多多。 可是,天寿帝不想答应他。 因为他担心,崔冶真的能从南诏那边建立功绩,当初他只亲征了那么一回,失败的无比惨烈,而崔冶身为他的儿子,要是他成功了…… 天寿帝绷着脸,不说话。 下面的人心思各异,连刚刚吵架的两人都不吵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在吵要不要打的问题,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太子要去南诏了呢。 耿文锦和尚西关没话说了,气氛正是安静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陛下,老臣认为不妥。” 说话的是司徒相公,闫相公在旁边,听见他出声了,望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失声十年的人,终于奇迹般康复了。 ………… 司徒相公没搭理他,继续耷拉着眼皮,掷地有声的说道:“陛下,南诏和匈奴不一样,南诏人心狠手辣,他们遇见大齐的官兵,都是直接动手杀人,太子若去了那样的地方,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他刚说完,后面的孟旧玉也猛地站出来,悲怆的说道:“没错!微臣谢过太子殿下的好意,可我儿一条性命,怎么比得上太子殿下的万金之躯,吉州之南多深山沼泽,瘴气横行,太子殿下本就虚弱,实在不宜领兵啊!” 闫相公:“…………”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有种这俩人是商量好了,孤立他,不带着他玩的感觉。 闫相公因为是局外人,看得清楚,直觉也很准,可甘太师就没这种本事了,尤其在太子开口以后,由于他太投入,根本想不到,这可能是他们做的一个局。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领兵亲征?好啊,天寿帝自己亲征的时候,被匈奴人包围了,他们紧急派了六万人过去才把他救出来,可这太子要是被包围了,天寿帝估计不会派那么多人去救他。 而且孟旧玉说的很有道理,太子身体不好,在应天府还动不动就生病,到了那一呼一吸都要命的地方,感染个热毒,说不定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甘太师简直狂喜。 其实他之前没那么急的,心里也有自己的计划,准备徐徐图之。 当年天寿帝突然立崔冶当太子,甘太师大惊失色,立刻去求他收回成命,还把自己死去的女儿搬出来,哭的老泪纵横,当时天寿帝告诉他,宫里来了刺客,差点杀了六皇子,他立太子,是为了让他给六皇子挡刀。 其实甘太师一直认为,挡刀是顺带的,膈应谢皇后,才是主要的。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不想让崔冶继位就行,那天晚上,甘太师还从天寿帝这里得了一个准话,他说,等崔准,也就是六皇子长大了,他就废太子,改立六皇子。 可是,现在眼看着六皇子长大了,都能议亲了,天寿帝却不提这个事了,崔冶的婚事他不管,崔准的婚事他也不让别人管,搞得这俩人现在还都是母胎单身一个,甘太师隐晦的提过两回,却被天寿帝挡了回来。 那时候甘太师就明白,皇帝这是改主意了。 之前他年轻,又念着甘贵妃,所以答应的无比痛快,可现在他年纪大了,六皇子又不再是小时候那样可爱,所以,他有危机感了。 甘太师不敢逼迫他,毕竟死去的女儿虽然是好使,却也不能一直使,万一把旧情消磨没了,那就得不偿失了。他正想着该怎么样扶持六皇子上位呢,没想到,好机会就这么送到他手上了。 要是太子死了,那改立太子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么,除了六皇子,舍他其谁啊! 想到这,甘太师按捺住心里的激动,顿时不再装低调,而是义正言辞的呵斥司徒桓和孟旧玉:“哪有这么巧的事,太子即使领兵,也是坐在军帐之中,怎么会遇到你们说的那些危险,陛下,依老臣看,可以给太子殿下这个历练的机会,况且,连太子殿下都能身先士卒,我大齐将士,又怎么会心生胆怯呢。” 天寿帝眨了眨眼睛。 两个他信任的大臣反对,但反对的理由是怕太子死在那,一个他极度信任的老丈人支持,而支持的理由是,太子去了,士气能大涨。 天寿帝被他们各种正向反向的劝说,心里的天平,终于是慢悠悠的斜了过去。 “好,那就让太子准备准备,亲征南诏。” * 宁仁府天亮的时间,比应天府要晚一些。 应天府已经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宁仁府还是漆黑一片,不过也黑不了多久了,很快,天空就会变成黎明的深蓝色。 这个时候,人们都在熟睡,包括刚搬到新住处的孟昔昭等人,凭着孟昔昭的三寸不烂之舌,他们总算是脱离了牢房的待遇,可以睡上正经床铺了。 谢原等人连问一问的精力都没有,倒头便睡,孟昔昭也好不到哪去,坐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 这个时候,孟昔昭正歪着身子,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躺在床上,估计等他起床了,得落枕。 罗萨花给他的这座宅子,很小,就三个房间,孟昔昭住一间,谢原住一间,然后王司理和贾仁良住一间,而且这宅子被周围的建筑挤在中间,前后左右全是南诏人,他们刚进来的时候,附近的南诏人还看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不像是好奇,倒像是习惯,仿佛这边搬来新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罗萨花对孟昔昭能这么优待,而且一下子就安排的特别顺畅,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齐国聪明人有的是,在孟昔昭之前,肯定也有人不想被人鱼肉,所以拼命自救。 至于那些人如今怎么样了,孟昔昭不抱乐观态度。 是,人在自己有本事的情况下,不论到哪都能受到优待,但也要看看大环境啊,这是南诏,几乎每个南诏人都仇视齐国人,想让他们敞开心扉,毫不介意的接纳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两边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而这罗萨花公主,还是个十分有城府的,孟昔昭只见了她一回,也能看出来,这是个狠人,有用的时候,她对你笑靥如花,没用的时候,就把你剁了喂狗。 对南诏人她态度就很无情,对齐国人自然更甚,想一直得到罗萨花的庇佑,那就必须拿出比南诏人强十倍、百倍的优势来,一旦拿不出来了,不好意思,你就去死吧。 ………… 即使是孟昔昭,也不可能次次都猜中她的心思,所以,他不能长时间的待在这,一两个月最好,三个月就是极限,再拉长,他就有生命危险了。 孟昔昭在这种忧虑当中睡着了,连做的噩梦,都是罗萨花的形状,而就在他沉浸在噩梦当中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起来了。 昨天孟昔昭在南诏皇宫门口看见的那个年轻女人,她在天亮前,从柴房里坐起来,然后先悄悄的来到正屋门口,看了一眼里面熟睡的南诏老妇,然后才提着裙子,快步走向外面。 她走的方向是出城的方向,越走越偏,这么黑,还是南诏的街道,但这人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偶尔的时候,警惕的往身后看看,有没有人跟着自己。 走出去了很久,终于,她来到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然后,熟练的找到一个角落,蹲在那,躲了起来。 这是个乱葬岗,如今天热了,宁仁府的温度已经是能让人出汗的程度,乱葬岗里面到处都是蛆虫、苍蝇,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这里的味道。 可这个女人蹲在这,就像什么都闻不见一样,她敛着眸,心神不宁的等着。 过了大约一刻钟,天变成了深蓝色,终于,骨碌碌的轮子滚动声从远处响起,几个南诏的内侍一边说着话,一边推车走过来,然后捂着鼻子,一脸嫌恶的把车上的尸体拖下来,扔进尸堆当中。 扔完,他们就走了。 女人又等了一段时间,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才站起来,抿着唇,看向那些因为天太暗,看不清身形的新尸体。 就像脚上长了钉子,女人直直的站着,好半天,才终于抬腿,走向他们。 面无表情的把这些尸体上的草席掀开,一一查看过他们的脸,发现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她的肩膀才颤了颤,缓缓的塌下来一些。 擦擦脸上无意识溢出的眼泪,她赶紧离开了这里,回到那个小院,先把手和脸洗干净,然后又跑到厨房,用气味重的草叶子摩擦自己的裙子,把尸臭掩盖住,听见里面有人起来了,她才端着满满一盆的糯米,从厨房里走出来,做出一副自己已经忙碌很久的模样。 她用哀牢语跟那个妇人说了两句话,妇人回了一句,然后,她就收拾东西,继续出去摆摊了。 等到孟昔昭起床出门的时候,她摊子上的东西都卖完一半了。 昨天没能吃上,今日,孟昔昭准备弥补这个遗憾。 他自己的东西都被没收了,但是昨天,罗萨花赏了他一些金银,都是南诏制式,孟昔昭昨天不知道物价,今天逛了逛,发现罗萨花是真大方,她给的钱,相当于齐国的五百两银子。 孟昔昭找这个女摊主买了两个绿油油的糕点,然后就站在这吃,毕竟他现在还是个小虾米,没资格去西宫吃饭。 孟昔昭刚刚没有跟女摊主交流,仅仅指了指,但他听到女摊主跟别人说话,都是很流利的哀牢语,所以他根本没察觉到,这女摊主,其实是个齐国人。 等到一个皇宫侍卫走过来,跟她买糕点,孟昔昭听到她说了一句无比流利的雅言,才惊愕的转过了头。 古代信息不通,就算有专门的人教授各地方的人学雅言,但学出来以后,也是有各地方特色的,就像贾仁良,他一开口,人们就知道他是隆兴府人。 而孟昔昭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个女摊主,她说的居然是最标准的、应天府的雅言。 可是应天府的人怎么可能流落到南诏呢,南诏就是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跑去应天府掳人啊。 孟昔昭盯着她,她却仍然热情的跟那个侍卫聊天。 能在皇宫门口摆摊,已经说明了这摊主不一般,此时看见她和侍卫那么熟悉,孟昔昭也不意外,只是他们说话一会儿汉语一会儿哀牢语的,孟昔昭也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讲什么。 好像都是客套,说什么怎么还不下值、XX大哥怎么还没来换班的事情。 这侍卫还没走的时候,又有两个内侍结伴来买糕点,这女摊主跟他们也说得上话,而且看那俩内侍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们被女摊主哄的特别顺心。 孟昔昭:“…………”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很强的既视感。 不过,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把这人当回事,长袖善舞的人多了去了,为了生存,大家本来就是什么都能做。 他还是更在意这个女子口音的问题,所以,吃完了,他也没走,等到别的客人都离开了,周围没别人时,他才走过去,对这女子笑了笑:“姑娘是齐国人吗?” 对方一顿,看着他,她摇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孟昔昭眨眨眼,也没对她改换国籍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做出一副闲话的模样:“果然,听你口音,就知道我们是老乡,你也在应天府住过?” 女子抿了一下唇,对他笑笑,然后继续和手里的面。 孟昔昭看她不是很想搭理自己,也有点郁闷,但他有事想打听,所以还是问了:“姑娘,你在这住了多久了,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来自江州,姓苏的娘子啊?” 孟昔昭想着,反正自己来都来了,就打听着看看呗,苏娘子被万知州形容的都快成四大美女之五了,这么漂亮的人,很可能会被送给达官贵人,也很可能就在宁仁府这里。要是撞上了,那不就巧了吗。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么随意的一问,竟然引来这位摊主极大的反应。 她倏地抬头,手上还沾着许多的面粉,她看孟昔昭的眼神无比凌厉,孟昔昭都怕她拿起那根擀面杖,对自己来个当头一棒。 “没听说过,你打听这事做什么?” 孟昔昭:“…………” 老乡,听我一句劝。 下回说谎的时候,还是把想刀人的眼神收一收吧…… 第80章 男人 大概这个女人也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了, 沉默一瞬,她对孟昔昭露出一个从普通百姓脸上很容易就能看到的怯怯笑容。 “这位公子,我只是个卖吃食的, 身为齐国人,在这南诏讨生活, 实属不易, 我不想惹事,您要是想打听人, 还是去找别人吧,别再问我了。” 她说这话, 是想告诉孟昔昭, 她真的不认识苏娘子,而她刚刚反应这么大, 也是怕受莫名的牵连。 倒是有理有据,可惜,孟昔昭不信。 他看看她, 哦了一声:“好吧, 是我唐突了。对了,不知姑娘芳名是?” 女子其实也不想回答他, 但连这个都不说, 她又怕这人坏了她的事。 她可记得,这人昨日是被灰头土脸的拖进皇宫的, 今天就活蹦乱跳的跑出来,甚至还重获自由,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抿了抿唇, 她说道:“妾身贱名,顾娉婷。” 孟昔昭又古怪的看了她一眼。 正经的大家闺秀, 是没有人会自称贱名的,连稍微有点地位的老百姓,都不会这么说,反而是地位极低的,像什么商女、茶女、歌女,这类下九流,才会这样自称。 顾娉婷现在都摆摊卖早点了,说一句贱名似乎也无可厚非,可是……她的名字是娉婷啊,这俩字出自辛延年的《羽林郎》,只有读书人,才会给自己女儿取这种名字。 读书人的清高,后人是无法想象的,他们就算为五斗米折腰了,也不至于真的把自己当成贱民,更不会言行举止,都往底层人民身上靠拢。 除非这人年纪很小的时候家中就遭了变故,所以她被环境同化了。 但这也不对,因为她雅言说得很好,其中还带了几分官腔,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人教养、野性成长的。 孟昔昭:“……” 想不通。 非亲非故的,顾娉婷身上就是有再多的违和之处,真正的说起来,也跟孟昔昭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反而是他不停的打听和打量,看起来很像个流里流气的变态。 ……算了,还是走吧。 自始至终,孟昔昭也没思考过,她就是苏娘子的可能性。 因为差距太大了。 苏娘子可是传说中的天仙,这个顾娉婷,额,他没敢看得太仔细,但只是这么一晃眼,也能看出来,她就是个中等偏上的长相,最显眼的是那黑红的肤色,五官好像还不错,但底子太差,最多只能称她一声清秀。 话说回来,他现在连苏娘子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孟昔昭一边走去皇宫,一边想着关于苏娘子的事。 之前他是想找到苏娘子以后,看看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合作,可现在,老实说,合作的机会十分渺茫。 不是他觉得他们回不去了,而是,在南诏待了这么长时间,这段经历,已经无法抹消了。 他这次要找的,是能送进宫去,甚至在运作一番以后,还能登上妃位的那种女人,可苏娘子被南诏人掳走,说句不好听的,她怕是已经不是完璧了…… 孟昔昭自己不会介意这个,可天寿帝介意,那帮满脑子大男子主义的官员,也介意。苏娘子又是罪臣之后,还委身的是南诏人,这等于把buff叠满了,哪怕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送进去了,怕是也没有出头之日,只能在宫里做个普普通通的宝林。 唉,不能合作就不能合作吧,反正他以后还能找别人,只是别人不会有苏娘子这样得天独厚的身份了。 至于接下来,他就留意着,看看到底能不能遇见,要是遇见了,就帮一把,把她也带回齐国去,要是遇不见,那他也没办法了。 想好了,孟昔昭也不再长吁短叹,来到了西宫,他看看门口的侍卫,发现对方也看着他,但就是不动弹。 ……真的吗?你们连通传的规矩都没有吗? 孟昔昭不太习惯,但还是默默的走进去了。 哪知道,刚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吵架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沉默,估计是他质问的那个人正在回答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了,孟昔昭站在这听不见。 没多久,那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躲在这里就有用吗!吉州被抢走了,齐国耀武扬威的样子多么可恨!你和父皇一样,都是缩头乌龟!等他们打进赣州了,到时候不要来找我!” 话音一落,咣当一声,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十分华丽干练,身材孔武有力,满脸都布着戾气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看都没看孟昔昭,直接就愤怒的离开了。 孟昔昭低着头,等他走了以后,才把脑袋重新抬起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大概这位就是南诏的太子爷,罗买隆了。 罗萨花在书里着墨不多,罗买隆的戏份还是挺多的。 因为他是南诏武力值最高的那批人之一,跟詹不休都能打的有来有回,和匈奴大王子不一样,大王子从始至终都没跟詹不休见过面,而这个罗买隆,好几次和詹不休站在同一片战场上,各自领着各自的队伍。 但是也没领多少回,也就三四回吧,然后,他就在叫阵的时候,被詹不休一刀宰了。 太子爷死了,南诏群龙无首,节节溃败,南诏皇帝也大受打击,从那以后,南诏就再也没赢过,最后整个国家都被詹不休吞并了。 太子死了,贞安罗守不住自己的国家,最后绝望之下自杀了,按说罗萨花也没什么好下场,但她在国破那一日,没有殉国,而是果断的逃走,南下渡海,去了南洋,后来就没再听过她的消息。 只是孟昔昭觉得,有这样的心气,罗萨花到哪都能混得特别好,不用担心她的性命问题。 南诏国破,是书里的最后一个高/潮,之后这本书就结束了,跟天寿帝差不多,詹不休也是死磕南诏,不过他比天寿帝厉害,即使费时好几年,他还是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了。 前前后后,詹不休往南诏派了三十万的将士,自己数度亲征,而在打下这块地方以后,为了给边境的百姓报仇,也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他把南诏的所有官兵,一个都没留,全杀了。 这是什么概念呢……南诏号称自己有八十万的雄师,不过实际全国都算一起,也就四十万的将士,而这四十万人,在国破的那一日,全都做了改朝换代的冤魂。 要不然詹不休到了最后,风评为什么下滑,就是因为他这些行为,怎么看,怎么都正在向那些标准的古代帝王靠拢。 沉默一瞬,孟昔昭收起这些心思,走进前面的宫殿。 罗萨花现在心情也不好,但看见孟昔昭进来,她还是让自己换了一种表情,对孟昔昭和颜悦色的笑了笑:“金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孟昔昭诚惶诚恐的低头:“回公主,小人刚刚才到。” 罗萨花看着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到了有一阵了。 想起自己哥哥刚刚的模样,罗萨花心里也有些烦躁,但她还是对孟昔昭说:“让先生见笑了。” 孟昔昭连连摇头:“哪里哪里,太子也是为战事不利而担忧,这才急火攻心,口不择言,想必公主能够理解太子殿下。” 罗萨花:“…………” 她理解个锤子啊! 她这个哥哥,哪里都好,就是刚愎自用,太过激进,一味的相信蛮力,他们兄妹关系不错,但在如何应对齐国方面,总是出现分歧。 今天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也不是最后一次,罗萨花是公主,地位不如罗买隆,自然每次都是哄着劝着,可是人就有脾气,忍了那么久,罗萨花这心里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她也不明白,怎么孟昔昭一句话就让她更加生气了,孟昔昭看着她那快要保持不住的扭曲表情,心里呵呵笑。 没见过吧?这叫替你大方,多少人因为这个,得了脑溢血呢。 当然,罗萨花还年轻,想指望着一句话把她气出脑溢血,不太容易,孟昔昭只是想看看,她和罗买隆,到底有没有那么的情比金坚。 现在看到结果了,孟昔昭感觉很满意。 有分歧是好事啊,你们之间只要有一条裂痕,我就能拿着锤子,咣咣咣的给你们砸出一条鸿沟来。 不过,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挑拨离间也不能太明显了,不然容易玩脱,把自己也玩进去。 孟昔昭低着头不说话,罗萨花本来看他有点不顺眼,感觉这人太不会说话,但看着他这乖顺的模样,罗萨花又抿了抿唇,让自己冷静了一点。 望着孟昔昭,罗萨花思考了片刻,她换了个更加妖娆的坐姿,突然颇感兴趣的问他:“先生懂怎么打仗吗?” 孟昔昭:“……” 他果断摇头:“不懂。” 哦了一声,罗萨花又问:“那先生觉得,此时,我们应该去攻打吉州城吗?” 孟昔昭:“…………” 你这是挖坑让我跳啊。 不管他回答该打,还是不该打,罗萨花都会对他重新评估,而这评估的结果,肯定不美妙。 但他也不能不回答,这样罗萨花会觉得他这人有所保留,心眼太多,照样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 默了默,孟昔昭说道:“公主,小人对军事,确实是一窍不通,小人所会的,只有做生意。这该不该打,小人不知,不过,想来世间万事,都脱不开利益二字,有利可图,便成倍的增加投入,此后获得的利益,也会更多,可要是得利,还不如投入的成本多,那可就要赔本了啊,赔本的买卖可千万不能做啊,一不小心,就容易将整个家底,都赔进去。” 罗萨花是不支持现在就打回去的,但现在不打,不代表以后也不打,听着孟昔昭的意思,她把这些话套在如今的状况下,不禁冷了脸:“南诏还不至于因为打了一场仗,就赔的血本无归。” 孟昔昭茫然了一瞬,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明白罗萨花为什么这么说了,于是,他偷偷看着罗萨花,小声说:“很多商人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罗萨花瞥向他。 孟昔昭低下头,慢慢道:“一开始觉得,投一点钱,赔了就赔了,但真的赔了以后,他们又不服气,继续往里投,或者,打算做点别的生意,把这些亏本的都找回来。但因为心里着急,眼光不如过去精准了,便一赔二赔三赔,拿不出钱来,周转不开,便只能去地下钱庄借,可那高利/贷是好借的么,整日的利滚利滚利,到最后,连自己什么时候欠了那么多的债,他们都记不清了。” 罗萨花沉默下来。 其实孟昔昭说的,不是所有都能跟军事套在一起,但只是捡出其中几句来,也足够罗萨花消化一会儿。 齐国因为有钱,打仗这么多年,他们的人还是很富有,可南诏不行,他们一开始就穷,现在更穷了。 贞安罗是个不错的君主,但他也有自己的缺点,穷兵黩武,把国库的钱都用在养兵和设置防御上,国内不是没有抱怨的声音,只是贞安罗口碑很好,所以大家还能忍着。 可就像罗萨花自己一样,忍一日可以,难道还能忍一辈子么。 罗萨花还是很深谋远虑的,她之前就在担心这种问题,现在听了孟昔昭说的利滚利滚利,她更是担心,民怨积攒久了,会出大事。 这回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看着孟昔昭,对他赞赏了一句:“先生大才。” 孟昔昭受宠若惊,连忙拜谢:“公主折煞小人了,其实这些生意经,很多人都会。” 罗萨花觉得他就是装傻,什么生意经,明明就是借生意,来提点自己,只是他胆小,怕惹事,所以才套了个生意的壳子。 这说明他还是对南诏心有芥蒂啊,没法全心全意的信任她。 罗萨花觉得这样不行,以后怎么样先不提,最起码现在,这个人为了活下去,铆足了劲,还是对自己很有用的,也罢,给他点好处,收买一下他。 于是,罗萨花和颜悦色的问他:“先生在宅子里住的怎么样,可有什么需要的?” 孟昔昭听了这话,抬起眼来,对她欲言又止。 罗萨花:“无妨,先生可以直说。” 孟昔昭便直说了:“公主……我爹娘还在家里等我回去,纵使我自己回不去了,能不能,让我二舅回去,给他们报个信,至少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不然的话,我怕二老悲痛欲绝,身子上有什么不好。” 罗萨花那双漂亮的眼睛顿时盯向孟昔昭。 孟昔昭做出一副胆怯的模样,但就是不退缩,看起来对这件事很坚持。 罗萨花微笑:“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先生的舅舅,年纪也不小了吧,一个人上路,多危险啊,不如,你将家中地址告知于我,我派人前去,把二老接来,和你共同团圆,如何?” 孟昔昭:“…………” 他张了张口,从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这、这就不必了,公主不知道,我爹娘胆子很小,这些年的跑商,也都是我和家里的下人进行,见到陌生人,我怕他们吓出个好歹来。那什么……我还有个家院,他不到三十岁,身体好着呢,要不然,让他去也行。” 罗萨花语调上扬,哦了一声:“我怎么记得,金先生的那个家院,胆子是你们这一行人当中最小的,在来的路上还被吓晕了。” 孟昔昭一愣,他看向罗萨花,而罗萨花迎着他惊愕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 然后,她从一旁的雕花柜子里,打开了一个小抽屉,慢慢的,她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孟昔昭的玉坠。 看着这个玉坠,孟昔昭神色一滞,他抿紧了唇角,再抬头,看向罗萨花的眼神,也没之前那么放松了。 罗萨花把玉坠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做端详状,一边看,她一边说:“我其实很佩服先生,明明十分喜爱这个玉坠,但玉坠被抢走时,先生还能面不改色,出言讨好,要不是我的人就在那里看着,说不定,就把这件事,给漏过去了。” 孟昔昭垂下眸,没说话。 罗萨花把玉坠翻过来,看着底下雕刻的一个不太明显的谢字,罗萨花又说:“佛寺卖的开光之物,为什么会雕刻一个与先生无关的姓氏呢,先生,你真的姓金吗?” 孟昔昭:“…………” 卧槽。 连粗口都爆了,可见孟昔昭现在有多惊讶。 他觉得自己装的挺好,无论如何,这商人的身份都坐实了,谁知道罗萨花还是不信他,打听他的一言一行,还怀疑他真正的身份。 孟昔昭当然不能让这个怀疑生根发芽,虽说他不姓谢,可万一被顺藤摸瓜,发现他真的身份有疑,那不就完蛋了。 孟昔昭咬着下唇,过了好久,才终于挫败的低下头来:“小人没有隐瞒自己的姓氏,只是这玉坠,不是从佛寺买来的,而是小人、小人的心上人,送给小人的。” 知道这人是会撒谎的,罗萨花自然不信他的话:“这么说,是定情之物?” 孟昔昭嗯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心灰意冷。 罗萨花又问:“定情之物为何不直说?” 这回孟昔昭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像个雕塑一样站在那,过了好久,他才嗫嚅着开口:“因为……小人的心上人……是个男子。” 罗萨花:“…………” 过于震撼,导致她只能面无表情的看着孟昔昭。 “真的?” 孟昔昭点点头,承认的心不甘情不愿,叹了口气,他说道:“之前小人说自己不举,其实是假的,小人并非不举,只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小人孝顺,不敢告诉父母,父母心急,便让小人出来寻找大夫,还派了二舅盯着小人,那孙家的小子倒是真有这个毛病,他一直用这个理由,与小人同病相怜,其实以他们孙家的家底,根本做不了小人的朋友。小人无奈,为了遮掩,也只能捏着鼻子,跟他们一起上路。” 罗萨花还是拿不准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而这时候,孟昔昭好像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突然,砰的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罗萨花惊愕的看过去,发现孟昔昭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看着好不可怜。 “公主!求求您,就让小人的二舅回去吧,让他给小人父母报个信,父母知道小人还活着,那小人的心上人,也能跟着一起放心了。您不知道啊,小人的心上人,是个命不好的男子,他幼年家道中落,后来还流落小倌馆,要不是遇见了小人,花重金给他赎身,此时怕是连命都没了!即使如此,他身子也不好,心思还敏感,动不动就伤春悲秋,若不把这个消息传回去,让他以为小人出了意外,那他、他!——” 说到这,孟昔昭悲伤的趴在地上,呜呜呜的痛哭出声。 罗萨花:“…………” 她一脸懵逼的看着孟昔昭,久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 一个时辰后,孟昔昭回到了罗萨花给他安排的房子里。 他一进来,谢原等人就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他在南诏皇宫怎么样,有没有被刁难。 孟昔昭先狂喝两杯茶,然后一抹嘴,抬起头,对正关切的看着他的谢原说:“你收拾一下,罗萨花同意送你回大齐了。” 贾仁良震惊道:“什么?!?!” 王司理则赶紧挤开贾仁良:“就他一个?那我呢,额,还有贾主簿,和大外甥你呢?” 孟昔昭瞥他一眼:“咱们自然是继续留在这,南诏人能放一个回去就不错了,难道还会全都放回去。” 王司理:“…………” 其实他没想着把所有人都放回去,他是觉得,放自己回去就行了。 这事没落在自己头上,王司理是有点郁闷,可他自己没本事,现在能好好坐在这,都是借了孟昔昭的光,不再想这个,王司理想问问孟昔昭是怎么说服南诏公主,让她放谢原走的,但孟昔昭没工夫给他答疑,而是拉着谢原,十分严肃的叮嘱他。 “这一路,怕是有人会跟着你,到了吉州,你也不用想办法把他们甩开,直接引着他们进城,把他们一网打尽。放心,我对罗萨花说你要回幽州,这一来一回,最起码能拖上一个半月。之后,你赶紧去找驻守吉州的丁醇丁将军,还有詹不休詹将军,务必告诉他们一件事。” “不要把我失踪的事情昭告出来,哪怕昭告了,找个人装成我也行,总之,不管他们怎么做,一定不能让南诏人以为,我现在不在隆兴府了。” 第81章 底气 孟昔昭在罗萨花面前恳求了那么久, 最后罗萨花只同意,让他把谢原送回去。 因为罗萨花觉得,金三藏此人, 不可尽信,虽然在他的讲述当中, 他和他二舅的关系不怎么样, 可最初求情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 就是他二舅。 齐国重孝道,从金三藏三句话不离他爹娘这点也能看出来, 他是个孝顺的男子, 那就更不能把他二舅放回去了,留在这还能当个人质, 遇上关键时刻,就拉出来威胁一下他。 至于那个下人,也不能放, 他是金三藏的人,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密谋什么对南诏不利的事情。反而是这个姓孙的,虽说身份是金三藏的友人, 但显然两人关系很一般, 而且据她的人汇报,这姓孙的男子, 还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绝对接受不了叛国行为的,在他们看来, 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本来关系就不咋地,现在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估计等他回到齐国,第一件事就是和姓金的一家人断绝联系。 罗萨花想的十分周到,奈何从她听取了孟昔昭的第一个建议开始,她就已经彻底掉进这个大坑里了。 …… 孟昔昭很着急,他恨不得让谢原现在立刻马上就出发。 但今天又是一个雨天,而且,他还有很多话没跟谢原说。 从他得知罗萨花一定要活捉自己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如果只是因为对莫须有的谣言感到生气,何必一定要把他活着捉回去,直接当场结果了他,不是更痛快。假如罗萨花是个喜欢虐待人的,性格比较变态的,她下这样的命令,还无可厚非,可她不是啊,为了得到贤才,她连孟昔昭的齐国人身份都不介意,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她会有这么强的报复心吗? 那么答案就剩下一个了……罗萨花想绑他,不是为了报复他,而是为了利用他。 孟昔昭也不知道罗萨花究竟是听说了什么,又想利用自己什么,他只知道,如果是为了这么正当的理由,那罗萨花是不会这么快就放弃的。 搞不好,治人官带着他们回来的当天,第二个绑架队就已经出发了。 所以孟昔昭才叮嘱谢原,速度一定要快,务必抢在第二个绑架队回来之前,先把“孟知府”安然无恙的事情,告诉所有的百姓。 不管他在这说的多么天花乱坠,自己失踪的消息一旦爆出来,就他这长相、这年龄、这要命的巧合以及已经暴露出来的机灵脑子……别说罗萨花了,就是西宫的侍卫,都能瞬间把目标锁定在他身上。 这些事,他不说,谢原也能想到,只是,让他一个人这么回去,他良心难安。 “大人,不如还是你回去,我留在这,假扮成你,南诏人对咱们不熟悉,想来也能蒙混过关。” 孟昔昭:“…………” 嗯,是能蒙混过关,但留下的这三个人,就死定了。 孟昔昭摇摇头:“谁都能走,但我不能走,罗萨花已经记住了我,而且,我也有要在这做的事,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我要咱们几个,堂堂正正的回去,没有一个人敢说,咱们做了对不起齐国的事。” 谢原沉默的看着他。 他不是不相信孟昔昭,只是……风险真的太大了啊。 这一瞬,谢原甚至不想走了,他想让王司理和贾仁良代替他,报信的事谁都能做,而他更想留下,陪孟昔昭走这凶险的路,然后见证,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原胸中充满了豪情壮志,可惜,孟昔昭是个没有情调的。 仿佛没看见谢原眼中激动的情绪,他推着他去收拾包袱,孟昔昭一边替他收拾,一边说:“等你见到詹将军,帮我给他带句话。” 谢原懵逼的开始打包袱,他抬头,问:“什么话?” 孟昔昭把一些散碎银两扔到他的包袱里,沉默一会儿,他直起腰,看向谢原:“帮我跟他说,尽快把赣州打下来,等到南诏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他们的太子罗买隆就会带兵亲征,你告诉他,叫阵也好,放冷箭也好,淬毒、亦或是用火/药,不管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罗买隆的命,给我留在战场上!” 谢原无比震惊的看着他。 “你要他杀南诏太子?” 孟昔昭看看他:“怎么,不可以吗?” 谢原:“……” 不是不可以。 问题是,杀得了吗?还有,罗买隆死了,南诏人难道不会疯狂反扑吗?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孟昔昭听到这俩问题,唔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床上:“是很难,所以我才让你告诉詹将军,想点阴招,不是我对他的武力没有信心,而是我如今着实需要他的一击必杀。至于反扑,那是一定的,但这只是阵痛,熬过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谢原:“…………” 不、不是。 他听着怎么这么悬啊? 先一击必杀,然后还阵痛,这阵痛要多久,况且他就算不懂两军交战,也知道哪怕赣州被拿下了,这宁仁府,也是一时半会儿收不回去的,罗买隆死了,宁仁府内对齐国人的仇恨程度肯定要再上一层楼,那孟昔昭的处境,不就更危险了吗? 谢原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担忧,而且担忧的不止是他的身体安危,还有他如今的精神状态。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南诏之事可以从长计议,首要的,还是先保住你的性命啊。” 孟昔昭见他真的很担心的样子,便哈哈笑了一下,还哥俩好的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哎,等我从南诏脱身,大概便直接回应天府了,你说陛下会赏我个什么官职,肯定四品以上,但四品我觉得低了,从三品倒是正好,说不定我还能当个某某殿学士呢,让我这种一年前还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去当学士,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谢原:“…………” 不是我说啊,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像失心疯的前兆。 …… 带着万般忧虑,谢原还是走了。 王司理坐在窗边眼巴巴的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过了好久,他才把窗子关上,叹口气,转过身,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孟昔昭,王司理倒抽一口气,差点没吓得厥过去。 王司理:“……大外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孟昔昭则看看他,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了:“二舅,你是读书人对吧,太原王家,不就是你的祖上吗?” 王司理:“…………” 太原王氏在魏晋时期很有名,到了唐代,也是名门之一,但后来中原四分五裂,王家也分裂了好多旁支,王司理这一支,极其边缘,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辈,所以每回吹嘘自己家族的时候,王司理只能往祖宗的荣耀上靠拢。 这是他刚到隆兴府时,跟同僚们吹嘘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王司理佯装镇定的说:“是、是啊,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官的,既然做官,自然也要读书了。” 至于他们全家都数不出一个有品级的官这件事,就不必告诉孟昔昭了。 当然,孟昔昭也不在乎,他只是笑了笑:“家风很正啊,那这琴棋书画,你也应该都学过吧。” 从春秋开始,琴棋书画就是考量公子技艺的总称,提起来,基本都是问男人会不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卷到了女人身上,导致很多人一听这个,就觉得应该是考量女子的标准。 至少在目前,这四样还是男子普遍要学的东西。 王司理呆呆的看着他,不懂孟昔昭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会是会……” 就是学艺不精,每个都仅仅入门而已。 孟昔昭要的就是会这个字,闻言,他立刻伸出手,在王司理面前打了个响指:“太好了!二舅,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这样,我交给你老人家一个差事,从今日起,你就不用再做别的了,谢原的房间归你,你就待在里面,拿我给你的图纸,给我刻个东西出来。” 王司理:“……可我不会刻东西。” 孟昔昭哎了一声:“怎么可能不会,都是艺术嘛,互相之间是有共通性的,就是不会,你也可以自己摸索啊,你这双手能弹琴能下棋,能作画能临摹,那自然也能雕刻。嗯……定个期限吧,为期一月,你每日呢,给我交上两个成品来,一定要用心做啊,我需要看到你的进步,每日都能精进的话,想来一个月之后,成品应该就十分完美了。” 王司理:“…………” 每日都要交成品?还要交俩?! 你还是不是人啊! 王司理满脸都写着抗拒:“不行,我真的不会。” 孟昔昭看看他,微微笑了一下:“二舅,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司理:“…………” 他呆滞的看向孟昔昭,而后者叹了口气:“谢原走了,如今就剩咱们三个相依为命了,二舅可能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啊,最讨厌被人拖后腿,而第二讨厌的呢,就是有人光吃饭不干活,遇上这等人,我这心里,就有一种愤怒,嗯不对,是痛恨的感觉,恨不得,把这人赶得远远的,让他自生自灭,死也别死在我面前。” 说完了,孟昔昭突然惊讶的看向王司理:“二舅,你头上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热的?哎呦,我来给你扇扇。” 拿起一旁的扇子,孟昔昭用力给王司理扇了两下风,后者被风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等这风停下,他睁开眼皮,又听到孟昔昭笑呵呵的安抚他:“是不是我说的话吓到你了?诶,没这个必要,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呢?” 王司理这颤巍巍的心脏刚放松了一点,然后,他听见孟昔昭慢悠悠的说完了后面的话:“这可是南诏啊,万一我把你赶出去,你一个想不开,决定跟我同归于尽,把我身份暴露出去怎么办。所以,赶是不能赶的,只能是我狠狠心,把你永远的留在这了。” 王司理:“…………” 他都快痛哭流涕了,连连喊着:“我刻!我刻!” 见他听话了,孟昔昭这才满意的放下了扇子,刚给了一棒子,他又紧跟着给个甜枣:“其实我之前都是吓唬你的,我怎么会做这种同类相煎的事情呢,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带你们一起回大齐,咱们三人齐心,其利断金。” 王司理这回连话都不敢说了,他才不信孟昔昭是吓唬他的,这人就是这么可恶,为了达成目的,牺牲自己一个,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总之,他开始兢兢业业的刻木头了,孟昔昭先给了他一张南诏皇宫守卫腰牌的图纸,让他练习,还别说,他被熏陶了这么多年的艺术情操,如今也真的是派上用场了。 虽说第一个成品看起来坑坑洼洼,但至少有形啊,要是让孟昔昭自己来,他恐怕根本刻不出成品,一整块木头,直接就废了。 没有刻刀,别看孟昔昭现在看起来十分自由,他估摸着,周围的所有人,都是罗萨花的眼线,他不敢买刻刀回来,但是买了五刀的宣纸,还有一把裁纸刀,砚台和墨自然也要安排上,砚台他挑了块最劣质的,拿回去以后,摔在地上,顿时摔出了锋利的刃角。 既能打磨又能雕刻,一举两得。 至于木头,这就简单了。 他发挥出自己商人的特质,在南诏最繁华的地方一直逛,看见点新鲜的东西就买,上到金银珠宝,下到锅碗瓢盆,买到最后手都放不下了,还要找人搬回去。 这么多的东西,里面混进去几个木匠做的小件家具,也不是什么问题。 这些家具什么木材都有,那些暗中盯梢的人也不会起疑,只是等回到宅子里面以后,孟昔昭摸着这些家具上面的纹理,最后,把一个一尺高的梳妆盒收了起来。 至于剩下的,都留给王司理,做他练习的原材料。 可怜的王司理,劈木头靠菜刀,刻纹路靠裁纸刀,打磨和修饰细节,靠砸碎的砚台。 这还不算什么,没两日,他满手就都是伤口了,疼得不行,却也只能忍着哭泣的冲动,继续刻下一个。 别忘了,孟昔昭还要求他必须要有精进呢,王司理不敢想自己要是做不到,这个黑心的郎君能做出什么事来,只好愈发的认真。 在王司理没日没夜雕刻腰牌,感觉生活越发的暗无天日的时候,谢原他终于赶到吉州了。 在城外,谢原一路横冲直撞,故意引起守城官兵的注意,在他即将绕路去往乡野的时候,把他给拦下来了。 他身后,跟着他的两个人顿时皱眉。 但他们也不怎么担心,毕竟他们装了很多年的齐国人,知道怎么打消齐国守卫的疑虑。 谢原被拦下搜身,这俩人也骑着马慢悠悠的走了过来,准备跟他一起进城。 而谢原在转身的时候,把手心里的东西塞到了守卫的手中。 守卫一愣,不动声色的让同僚继续搜查谢原,然后自己借故走到一边,背对着谢原等人,然后展开了手中的字条。 这字条里还塞了一块银子,把银子收起来,守卫眯着眼看字条上的内容,只看了一眼,他就大惊失色起来。 那边的谢原,看着守卫快步离开,然后慢慢敛下了眸。 一刻钟之后,谢原正在吉州城里买茶喝,重甲官兵突然到来,先把谢原扣下,然后再把那俩跟着他的人扣下。 谢原连挣扎都没有,就跟着走了,那俩人本来还喊冤枉,看见他这个平静的反应,顿时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可明白过来又怎样,他们再也不可能传消息回南诏了。 被带到主将居住的大营当中,谢原端着一杯茶,目光沉沉的坐在屋子里。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谢原抬头,看见一个英伟的青年大步走进来,他面色红润,可能是刚刚走太急了。 而在他后面,才跟进来一个年岁稍大,甲胄也更高级的男人。 谢原顿时觉得很奇怪。 这俩人他都没见过,但他知道,主将丁醇是年纪更大的那个,而詹不休只是个去年年底才封的游击将军,怎么副将、反而能跑到主将前面呢。 是詹不休太过情急,还是在这军中,他的地位,十分的不一般? 垂下眼皮,谢原遮住自己的打量,然后站起身来,对他们拱手:“哪位是詹不休,詹将军?” 明明看出来了,但还是要装自己不知道,这才是大齐的礼节,可惜,孟昔昭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 詹不休立刻上前一步:“我便是,你是谢原?” 谢原点点头:“正是。” 詹不休看起来更加的焦急:“那孟昔昭在哪里,你不是跟他一起失踪的吗,为何你回来了,他却没有?” 丁醇在一旁,听见詹不休有些咄咄逼人了,他便出声阻止了一番:“不休,让谢同知先坐,再紧要的事,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了。” 谢原:“……” “不,丁将军,我要说的事,还真就那么急。不知孟知府失踪之事,有没有让隆兴府的百姓们得知?” 此时距离孟昔昭他们被掳走,已经过去五天了,丁醇和詹不休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茫然。 他们都在吉州,哪知道隆兴府的现状。能知道孟昔昭不见了,还是孟昔昭的那个婢女,叫金珠的,给他们传了信。 看出谢原好像是带着差事回来的,詹不休也冷静了一些,他想了想,摇摇头:“应当是不知道的,只要朝廷还没派新的知府下来,府衙那里,孟昔昭的人会继续看着,他们会想尽办法,封锁这个消息。” 谢原想起靠谱的金珠和银柳,也点了点头:“虽是如此,可终究瞒不了多久,朝廷知道以后,就会派下新的知府。” 说到这,他顿了顿,然后抬头看向詹不休:“詹将军,孟知府的意思是,希望你我都能帮他一把,把这件事瞒紧了,在他出来之前,都不可以让南诏人发现,他失踪的事情。” 詹不休一愣。 丁醇则疑惑的问谢原:“孟昔昭如今在哪里?” 谢原抿了抿唇:“宁仁府,孟知府惊险之中谎称自己是来自齐国的商人,他的身份没有暴露,南诏公主罗萨花也对他颇为赏识,如今他已经能自由出入西宫了。” 丁醇:“…………” 这才几天啊,都混成南诏公主的人了?! 谢原其实也不知道孟昔昭到底想干什么,他对他也是说一半瞒一半,谢原只能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不过,就这些,也足够丁醇和詹不休消化的了。 詹不休被委派了一个重任,脑瓜子正嗡嗡着呢。 虽说他之前打败了匈奴的大王子,但那是非正式场合,而且不管输赢,都伤不到根本,可在两军交战时,诛杀对方的太子,这…… 那罗买隆要是真的亲征了,他就不仅是太子了,还是主将,哪有主将亲自出战的,就算罗买隆脑子不好使,他身边的副将们也会死死的拦住他。 所以,通过叫阵把他叫出来,肯定是行不通。 ……那就放冷箭? 詹不休觉得自己脑子都快烧干了,而另一边,丁醇心事重重的坐着。 他好像明白孟昔昭到底想干什么了,他是想立功,做齐国在南诏最大、也最难以怀疑的内应,可是……天爷啊,孟昔昭的胆子也太大了,他就不怕自己走错一步,然后死在南诏了吗! 不对,孟昔昭是跟匈奴大王子叫过板的人,对着匈奴的左贤王,和现在的单于,他也从来不怵,那密谋着干掉一个南诏太子,好像也不叫什么事了…… 丁醇也觉得脑子有点乱,对于计谋,他是真的很不擅长,既然孟昔昭在南诏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他也不想这么快的就做决定。 “兹事体大,谢同知,此事我不能做主,你也最好不要擅自做什么,再等两日,太子带领的援军就到了,等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再让他来做决断吧,内中细节,总要好好商量才是。” 谢原缓缓一眨眼:“……太子?” 丁醇点点头,他不禁苦笑一声:“还真是巧,孟昔昭在这里谋划着,让他们的太子亲征,可咱们的太子,已然带兵出来了,或许都等不到赣州城破,那罗买隆,就该来到咱们眼前了。” 谢原虎躯一震。 所以,他没听错啊。 太子还真来了?! * 大军出征的速度,终归是比不上一个人疾行,所以,南诏这边还不知道齐国下血本的事情。 至于孟昔昭,他就更不可能得知崔冶要来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孟昔昭睡不着,总是去摸自己空荡荡的心口。 罗萨花没把玉坠还给他,因为她看出来了孟昔昭对玉坠的紧张,也从他的微表情里,看出来了此物对他有多重要。 罗萨花不仅信了这是他心上人送给他的,还把玉坠握在手中,对他微笑:“金先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心爱之人不在身边,这冰冷的坠子,便是金先生唯一的指望了,看你这样子,像是拼了命,也想把它拿回去。如此便好,这坠子,我会替金先生好好保管,日后,还烦请先生将这力气,都用在替我办事之上,你们齐国人喜欢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看到先生的诚意之后,我自会把坠子还给你。” 孟昔昭回想着罗萨花的这番话,越发的沉默。 他是个直男,而直男的性格,都是又臭又硬,一点情调都不懂。 像这种特别在意某人送的礼物的行为……就不像他能干出来的,毕竟,再好看的玉,说出大天来也就是一块石头,在命面前,什么都不是。 况且他相信,在这种境况下,他把玉坠丢了,崔冶知道以后,也是绝对不会怪他的,还会安慰他,这玉替他挡灾了,也算是物有所值。 所以,过不去这个坎的人,只有孟昔昭自己。 而过不去这个坎的原因…… 孟昔昭倒是想自欺欺人,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不想丢了崔冶母亲的遗物,但玉坠被抢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谢皇后的东西呢,只以为是谢家传下来的某个传家护身符。可即使这样,看着玉坠被抢走,孟昔昭还是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枯坐在月光之下,抬起头,看着外面那轮和自己玉坠特别像的月亮,孟昔昭面无表情,突然,他猛地躺下,把被衾拉过来,蒙住了头。 然后就这样捂着自己,发出难受一般的哼哼唧唧声。 隔壁王司理在咔嚓咔嚓的雕刻大业中抬起头。 奇怪,哪里来的狗叫啊。 …… 第二天,孟昔昭继续去南诏皇宫点卯,而他刚走到皇宫附近,就看见几个南诏的士兵,正对某个人拳打脚踢。 孟昔昭本来没想管,但看清地上是个女人以后,他身影忽的顿住。 这几个人一边打,一边喊着话,但都是哀牢语,孟昔昭也听不懂,他快步来到这些人面前,大喊一声:“住手!” 南诏士兵抬头,发现不认识他,还呛了回来:“你是谁,多管闲事,小心我连你一起打!” 孟昔昭也不废话,直接解下自己身上戴的腰牌。 这是罗萨花前两天给他的,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西宫的人现在都差不多认识他了。 不过在此时,这腰牌还是很管用的,看见腰牌上明显的西宫标志,这些人顿时慌了,罗萨花和罗买隆一样不好惹,他们对地上的女人又骂了两句,然后就一起跑开了。 而这时,地上的女人才默默的爬了起来。 孟昔昭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挨打的是一直在皇宫门口卖吃食的顾娉婷。 顾娉婷的裙子上都是土,头发也乱了,脸还是那样黑红,而她不小心露出来的一截胳膊,却是很正常的白嫩肤色。 孟昔昭看着她屈膝,对自己道谢,他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看了她一会儿之后才问:“你为什么想进皇宫?” 顾娉婷立刻抬头,惊慌失措的看着他:“我没有!大人明鉴,我只是个卖吃食的——” 孟昔昭打断她:“这几日,每次见到你,你都在和宫里的人客套,你问侍卫什么时候换班,又问宫人在哪当差,还有,刚刚离开的那三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三个,只剩下两个腰牌了。” 顾娉婷这回是真愣了。 孟昔昭看着她,还往她面前凑了凑,小声问她:“你想女扮男装?可你就是把脸抹的再黑,看着也不像军中人士啊,你要是想混进去,光涂黑是不行的,你得化妆,易容,知道吗?” 顾娉婷:“…………” 她还想否认:“我、我没有……” 但因为太过震惊,听起来根本没什么底气。 这时候,孟昔昭对她笑了笑:“好了好了,看在都是老乡的份上,我就帮你一把。” 说着,他把自己手里的腰牌,放在顾娉婷面前晃了晃:“看见没?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腰牌,能让我正大光明的走进去,你想在皇宫里做什么,找东西,还是找人?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能帮你,而作为回报,我也不要你钱,只要你也帮我个忙。” 顾娉婷:“……什么忙?” 孟昔昭:“你教我说南诏话。” 顾娉婷定定的看着他:“你学不会。” 孟昔昭嘿了一声:“小瞧我了是不是?这世上还没有我学不会的东西,最多一个月,我一定能学会。” 说完了,孟昔昭对顾娉婷歪了歪头:“所以,你到底是想进皇宫干什么?” 顾娉婷沉默的看着他。 从脸上看不出来,但她其实十分挣扎。 她在皇宫外待了好几个月,至今都毫无进展,前些日子打听到罗买隆又带了几个漂亮的齐国人进去,她就更揪心了。 罗买隆根本不把齐国人当成人,玩腻了就扔,扔之前,为了防止她们变成其他男人的所有物,他还会给她们毁容,更严重的,则直接杀了。 进新人,就代表旧人更加危险,她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不然她也不会铤而走险,决定偷个腰牌,进去找人。 孟昔昭靠不靠谱,顾娉婷不知道,她只能赌一把。 过了好几秒,她才问孟昔昭:“你先告诉我,前几天,你为什么向我打听苏娘子。” 孟昔昭一怔。 他立刻就问:“你要找的是苏娘子?” 顾娉婷:“你先回答我。” 愣了愣,孟昔昭哦了一声:“我经过江州的时候,听闻过苏娘子貌美,当地人对她被掳走的事情都感到十分痛惜。而我也是个喜欢拔刀相助的,既然我在南诏已经有了立足之地,我便想着,把她解救出来,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嘛。” 顾娉婷:“…………” 对于这番话,她一万个不信。 柳下惠几千年也就这么一个了,其他的男人,嘴里不管说什么好话,其实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顾娉婷把对孟昔昭的厌恶压下来,无论如何,此时最要紧的是把人救出来,往后的事,还能等往后再说。 #VALUE! 于是,她低着头,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的确想找苏娘子,我是苏家的丫鬟,从六岁起就跟着苏娘子了,流放之后,我主仆二人也从没分开过,那日南诏人过来,掳走的不仅是苏娘子,还有我。送我们过来的南诏人,想把我和娘子一同送到皇宫里,可在来的路上,我生了病,本来按规矩,我是要被杀掉的。是娘子把我保了下来,让那人把我扔在宁仁府城外自生自灭,待我病好,进了城,多方打听之下却得知,娘子因为生的太好看,被送到了东宫。这位郎君,若您真的能帮我,求您帮我把娘子带出来吧,她已经入宫将近一年了,太子定是已经不喜欢她了,您把她带出来,我当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您!” 说到最后,她像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的看着孟昔昭,因为是在大街上,她也不敢跪下,连说话声音,都很小。 孟昔昭听了,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已经一年了啊……” 罗买隆的名声他这几天也打听到了,对南诏人,春风一般温暖,对齐国人,恶魔一样可怕。 孟昔昭虽然没直说,但顾娉婷听明白了,她连忙道:“不,娘子她还活着,我日日都去乱葬岗查看,那里没有娘子。” 孟昔昭震惊的看着她。 这是个狠人啊,为了确认苏娘子的安危,日日都去乱葬岗。 孟昔昭自觉自己都做不到这些。 没想到苏娘子的境遇这么惨,孟昔昭点点头:“姑娘放心,我会打听着的,姑娘如今住在什么地方,你一个人,在这宁仁府可有去处?” 顾娉婷说道:“有的,我认了一个南诏老妪做干娘,这吃食摊子便是她的,我给她摆摊,她给我吃住的地方。” 孟昔昭:“…………” 看看顾娉婷这骨瘦如柴的模样,孟昔昭都不用问,也知道所谓的吃住,估计是含了不少的水分。 苏娘子过得不好,这顾姑娘,过得也没好到哪去。 孟昔昭答应了她的事,本来要走了,顾娉婷还叫住他,殷殷的叮嘱他。 “我家娘子过不了苦日子,她娇纵得很,脾气又倔,于寻常人来说尚能忍受,对她来说却是地狱一般,郎君,求您一定要放在心上,我怕我家娘子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孟昔昭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顾娉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的焦急,一丁点都没减少。 有些事情,她没告诉孟昔昭。 比如,她生病,是苏娘子害的,在来的时候,苏娘子往她身上倒水,让她穿着湿衣服睡觉,后来见她迟迟不生病,还让她吃地上的土,她不照做,苏娘子就发脾气,要打她。 顾娉婷说的没错,苏娘子就是个特别娇纵的性子,打小就那样,后来家道中落了,也必须让人伺候她,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干,顾娉婷父母双亡,差点饿死在官道上,是苏家父母救了她,还让她做自己女儿的贴身婢女。 因着这个恩情,她跟着苏家人一起流放,十年如一日的照顾苏娘子,采石场上的活儿,苏娘子是一丁点都干不了,这些年,也都是她做的。 按理说,她应该特别讨厌苏娘子,离开了她,她往后的日子,也会变得无比轻松。 可被从车上丢下的那一刻到现在,顾娉婷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有时候即使站着,面无表情,她也觉得自己是在流泪的。 认南诏人当干娘如何,对南诏人卑躬屈膝又如何,只要能把娘子救出来,让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第82章 真名 孟昔昭被擒的第七日, 王师浩浩汤汤驾临吉州城外,打头的是一面需四人合举的旗帜,黑色为底, 金色封边,中间则是用无数红线绣出来的崔字, 两侧还有两条五爪金龙做拱卫状。 这就是御驾亲征的标志。 如果有年岁超过七十岁的老人站在这, 看见这一幕,必定会热泪盈眶。 崔氏皇族确实有点问题, 出产的皇帝好像都不怎么正常,但他们的老祖宗能把天下打下来, 那就说明, 人家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最起码开国皇帝在军事上的天赋,是一般人根本比不了的。 那时候没有詹慎游, 也没有詹不休,开国皇帝自己就是大将,也兼任宰相, 可以说是能文能武, 妥妥的一个六边形战士。 越朝末年皇帝昏庸无比,他揭竿而起, 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历来改朝换代哪有轻松的,就算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还不如一头猪, 也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去保护他。 要不然英国为什么对光荣革命如此骄傲,就是因为不流血的政变,在封建时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开国皇帝解救了在越朝君主手里受苦受难的百姓, 那时候他的王师打到哪里,大家就欢呼到哪里, 虽说很快大家就认清了,这人和越朝的君主也没什么区别,但在那个时候,看见这面旗帜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是发自真心的欢迎,仿佛看到它,就看到了美好的希望。 而此时,就像是五十年前的重演。 这五万大军是从应天府周边抽调出来的,连中央禁军都不是,而是附近的厢军,战斗水平么,也就比平日走街串巷的二流子们强一点。 但因为带领他们的人是太子,连崔字旗都拿出来了,不管他们走到哪,都能看到百姓们震惊又肃穆的眼神,不得不说,大大的满足了虚荣心,在这种眼神的沐浴下,他们觉得自己可厉害了,能连杀十个南诏蛮子! 丁醇和詹不休等在城门处,看见这群雄赳赳气昂昂的下等兵,丁醇还没什么感觉,等看见那面无比显眼的黑色旗帜迎风猎猎,丁醇顿时虎躯一震。 “……崔字旗?” 詹不休也看见了,他皱眉道:“太子出征,可以用这面大旗吗?” 丁醇:“…………” 不可以啊! 所以他才震惊,按规矩,这面旗帜只能在皇帝亲征的时候拿出来,怎么太子也能用了? 其实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子是储君,皇帝为了表示对太子的重视,破几条规矩根本不算什么,但问题是,他们这一代的皇帝和太子,跟人家的皇帝和太子不一样啊。 丁醇突然有种郁闷的感觉,他年纪大了,越来越跟不上应天府的风向变化了。 …… 终于,大旗接近了,太子的车驾也接近了,车驾的门打开,吉州城的驻守官兵全都偷偷抬眼,想看看传说中的太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浑身充满文弱气,连个甲胄都没穿的贵公子走了下来。 全体官兵:……失望。 崔冶才不管他们是什么想法,快步下来,他刚想问丁醇一些事,然后就看到了丁醇身边的谢原。 崔冶猛地睁大眼睛。 ……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坐在议厅里,崔冶听完了谢原的话,过了好久,才开口:“这么说,他是自己不愿意回来。” 谢原:“是,孟知府说,他想堂堂正正的回来,不让任何一个人,找到攻讦他的借口。” 崔冶放在膝盖上的手掌顿时攥成了拳头。 就因为那群乌合之众…… 崔冶不说话了,脸色还慢慢的铁青起来,丁醇闭着嘴,不打算当这个触霉头的人,詹不休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原左右看看,最后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问:“殿下,我已经问过隆兴府的人了,如今管理隆兴府事务的官员是吴签判,内务由他来定,外务则是团练使来办,他们封锁了孟知府失踪的消息,目前还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那应天府那边,又是什么章程,新知府是不是已经定好了?” 崔冶嗯了一声:“卫尉寺卿牧坚杞上个月得罪了父皇,父皇派他过来,接孟昔昭的职。” 谢原:“……” 卫尉寺本来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在这待着的,基本都是皇亲国戚中的草包,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即地位特别高,本事特别低。就这样还能被皇帝贬出来,这位牧大人也是个人才。 让这样一个人来接替孟昔昭,谢原是百般的不愿,但他又不习惯直说,便下意识的找起借口来:“可是孟知府说,不能让百姓得知他失踪的事,这牧大人一来,那就坏了孟知府的计划了。” 崔冶:“那就不要让他上任。” 谢原还想着牧坚杞的事,他习惯性的哦了一声,正要点点头称是,突然,反应过来崔冶说了什么,他顿时瞠目:“殿下,您说什么?” 崔冶看他一眼,“牧坚杞带着家眷,走不快,况且他定是也不想来这龙潭虎穴之地,上个知府被抓走了,他心里自然也害怕得紧,派人在他上任的路上,把他拦下,好好的安置起来,等此间事了,再决定他的去留。” 丁醇都震惊的看过来了:“可他是带着任命书下来的……” 你把他扣下了,这就等于是抗命不遵啊,是要杀头的! 哦对,你是太子,你肯定死不了。 ……那我们怎么办啊! 崔冶拧着眉看向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道理,丁将军不懂吗?内中缘由,等待回到应天府,我自会向父皇解释。知府不在,谢原,隆兴府就由你来代管。孟昔昭不让我们把他失踪的消息泄露出去,肯定不是防着大齐人,而是防着那些阴魂不散的南诏人。” 崔冶沉默片刻,抬头对一旁的郁浮岚说道:“你带人送谢同知回去,隆兴府内定是还有南诏的细作,孟知府命谢同知日夜兼程的赶回来,说明那细作,可能很快就要回南诏去了。” 抿了抿唇,崔冶再次看向郁浮岚:“仔细盘查,将隆兴府府衙盯紧了,那些人若想知道孟昔昭在哪里,自然会去府衙打探。” 郁浮岚眨眨眼,应了一声,然后就走过去,请谢原跟他一起出去。 其实谢原还有好多事想问,但张了张嘴,他又什么话都没说。 等他走了,丁醇看向崔冶:“殿下,那我们何时攻打赣州?” 崔冶同样站起身,他走到摆放的沙盘旁边,看着上面连绵纵横的南诏山河,而孟昔昭,就在这山河的一个角落当中。 崔冶垂眸:“让将士们好好休息一日,后日一早,便打过去。” 兵贵神速,拖得越久,士气越低,他带不走最优秀的中央禁军,只能带这些良莠不齐的下等兵,胜算已然减少了几分,但吴国公府沟通枢密院和军器监,绕过耿文锦,擅自让他带走了许多新式兵刃,以及大量的火/药。如此,便把失去的几分胜算,又补充了回来。 天寿帝不知底下人的小动作,孟旧玉又特意进宫,对天寿帝哭诉了许久,让他给崔冶多一些准备,毕竟他儿子能不能回来,就看崔冶领兵行不行了。 天寿帝被他烦的不要不要的,最后在秦非芒的建议下,决定给他一面最省钱的大旗,既贵重,又便宜。 不过,便宜只是对天寿帝而言,对孟旧玉来说,这面旗可一点都不便宜。 这一次打点的花费,都快赶上之前打点的总和了。 有大旗,有军/火,有士气,还有堪当大将的丁醇和詹不休,这一战,定是能赢的。 可崔冶觉得还不够。 只要孟昔昭没有好好的站在他面前……他就觉得,还是不够。 * 大军还在吉州城外的时候,这消息就已经被看见的南诏探子传回去了,不过等他把消息传回来,天都黑了,都二更了。 孟昔昭这一晚睡得还挺香,第二天照常去西宫找罗萨花,却扑了个空,而且皇宫里的氛围明显紧张了起来,孟昔昭和这边的宫人都不熟,他想跟人家客套,人家也不搭理他,所以很快他就歇了广撒网的心思,而是暗自观察着,准备精准打击。 看见这个气氛,孟昔昭直觉是出大事了,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和自己有没有关系,所以,他只能抿着唇,在这边等着。 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罗萨花带着怒容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她还在跟身边的人高声说着什么。 孟昔昭听不懂,但还是把这句话记了下来,准备等明日,去找顾娉婷,问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走进来,罗萨花衣袂翻飞,看见孟昔昭低着头,站在边缘,她也没在意,而是继续对身边的人怒道:“好他个孟昔昭!” 孟昔昭:“……?” 他茫然的抬起头。 “他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于我!我派去的人,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他竟然说,自己是被我吓病的,隆兴府的人还扬言,说要替他报仇,呵,我看哪个敢给他报仇,待我抓到这厮,定要对他严刑拷打,让他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吐出来,然后再一片片的把他的肉割下来,下酒吃!” 孟昔昭:“…………” 他也不知道罗萨花到底是说气话,还是真的有这个打算,毕竟南诏在外的盛名之一,就是他们偶尔也吃人。 默了默,孟昔昭继续低头,罗萨花骂孟昔昭,关他金三藏什么事。 谁知道罗萨花瞥见他这个反应,顿时不满起来:“怎么,金先生,听到我说的话,你觉得残忍吗?你同情你们齐国的知府?” 罗萨花大概是真要气疯了,连本性都暴露出来了,听听,这高傲的语气,如果他身为正常人,却不觉得残忍,那才很奇怪吧。 眨眨眼,孟昔昭抬起头:“殿下,等您抓到这个姓孟的,我愿意做第一个割他肉的人。” 罗萨花眯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却烦躁的摆了摆手:“如今大敌当前,我也管不了这个无耻之徒了,能带回来再说,带不回来,就日后再议。” 孟昔昭听了,先夸罗萨花一句英明,然后才跟她打听:“殿下,可是前线战事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个,罗萨花也心事重重的嗯了一声:“齐国皇帝这一次是下定决心了,非要一雪前耻,为了夺回赣州,他竟然连齐国的储君都派了出来,听闻那储君身体不好,只是个文弱书生,他此举,为的不是让储君领兵,而是让储君增加齐国大军的士气。” 说到这,罗萨花冷笑一声:“比孟昔昭这个贼人还无耻。” 别看她骂的这么痛快,但她这心里,可是一点都不痛快。 她有一种很不愿承认的直觉。 那就是,赣州怕是保不住了。 齐国太子不足为惧,十几万的士兵,南诏也不是没有,真正要命的是那个火/药,此物太过强大,南诏费尽心思的想要研制,却始终都不得要领,而这也是她一定要把孟昔昭抓回来的原因。 别人都在军中,不好动,就这个孟昔昭,离他们近,而且火/药第一次出现,就是他带去匈奴的,若这东西问世时间久,罗萨花还不会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可这东西将将问世几个月,丁醇被他们的军队打得丢盔弃甲,把一座城丢了,都没把这东西拿出来,那自然说明,在那个时候,火/药还没现世。 而他们占领隆兴府,跟孟昔昭去匈奴点燃火/药,几乎是前后脚发生的。 匈奴是什么地方,孟昔昭敢把火/药带过去,还当场点燃,是他胆子真的有那么大,还是他对火/药无比了解,所以对它有十足的信心。 罗萨花坚信,一定是后者。 所以,抓来孟昔昭,就等于抓来了火/药的配方,以后,齐国军队,就不足为惧了。 她这个计策真的很好,唯一的问题是,从一开始就遭遇了滑铁卢,那孟昔昭跟泥鳅似的,根本就抓不到啊。 齐国太子亲征的消息一传来,她的父皇就把她哥哥叫了过去,两人在宫里商议半天,商议的结果,是他们吵起来了,所以,今日早上她才不在,因为她被皇帝身边的宫人叫过去劝架了。 这就是她在大部分人眼中的作用,灭火小达人。 …… 劝皇帝,劝太子,只要这两尊大神不高兴了,就来找她求救,无人知道贞安罗和罗买隆出的那些惊才艳艳的计策,其实是她出的,不过,就算别人知道了,恐怕也没什么变化。 毕竟她是公主,现在辅佐父亲,未来辅佐哥哥,再是绝顶聪明,被人评价的时候,也只是一句,可惜不是男儿身啊。 …… 罗萨花心情低沉了几分,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好一会儿,才抽身出来,想起孟昔昭一直都没说话,她抬眼看过去,却发现孟昔昭也在发呆。 而且看样子,已经发呆好久了。 罗萨花:“……金先生?” 孟昔昭像个木偶一样,眼皮缓缓的眨动了一下,在罗萨花越来越起疑的时候,孟昔昭喉咙滚动一下,然后脸上渐渐出现了恐惧的神情。 “太子……齐、齐国的太子来了?那、那他会不会打到宁仁府来?” 孟昔昭手足无措的看向罗萨花:“公主,我……我是对您绝对忠诚的,您可一定要保我啊!” 得知他是担心齐国人打进来,然后把他这个叛徒就地正法,罗萨花这才笑了一下:“不必担心,你是我的人,我肯定会护你周全。” 孟昔昭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感动二字:“殿下,您可真是女中豪杰,您就像戏文里的太平公主一样!” 罗萨花眨了眨眼睛,完全看不出来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太平公主。 她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问道:“我和她哪里一样了?” 孟昔昭笑:“戏文里写的,太平公主自小受尽父母兄长的宠爱,您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陛下和太子对您多好啊,这一点,你们就一样。” 罗萨花点点头,认同的笑起来:“倒是没错。” 孟昔昭赶紧继续说:“太平公主是唐高宗李治的女儿,那时正是盛唐,她虽是女儿身,却丝毫不比自己的兄长差,在一众兄弟姐妹当中,最是聪颖,唐高宗喜爱她,她的母亲也喜爱她,在她长大之后,她沟通着后宫与前朝,许多政令,内中都有她的身影,虽是女子,但因为地位崇高,便发挥出了比男子还要重要的作用,殿下您,不也是这样吗?” 罗萨花这回没应声了,她皱着眉问:“唐高宗李治?” 这个人她有点印象,但是印象不太多,她记得……这人的妻子,好像是中原冒了大不韪的那个女帝吧? 罗萨花感觉很怪异,女帝有名,但女帝的女儿,她可完全没有听说过。 人对和自己相似命运的人,都是格外的感兴趣,罗萨花也不例外,她身子微微前倾,好奇的问孟昔昭:“这是戏文里编撰的,还是历史上真有此人?” 孟昔昭对罗萨花猛点头:“真有,在唐朝时候,太平公主可有名了,有这么一段时间,她在朝堂上的地位,近乎女太子,此番浓墨重彩,但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史书总是有意的抹去她的功绩,所以,知道她的人不多。” 岂止是不多,连这所谓的戏文,都是孟昔昭编的。 这时候已经有初见雏形的剧目了,但没人敢写武则天,哪怕换个名字上去,也容易被人举报到官府,然后判个流放。连武则天都是这种待遇,她那“牝鸡司晨”的女儿,自然更是查无此人。 尤其此时距离唐朝还不远,也就小几百年,所以环境更加严苛,对于这段女子登基为帝的历史,要么批判,要么讳莫如深。 不过,这样的背景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现在,孟昔昭可以真假掺在一起,随他怎么说了。 孟昔昭先说一句正史,再说一句野史,直接把太平公主塑造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形象,虽然他没有这么说,但句句都给人一种印象:假如太平公主能登基,那李隆基也不至于把唐朝糟践成那个德行。 可悲,可恨,可叹啊。 罗萨花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自比太平公主,当然对太平公主的遭遇更加同病相怜,顿了顿,她突然想起来,孟昔昭没说太平公主结局如何。 听到她的问题,孟昔昭用特别风轻云淡的口气说道:“哦,新皇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赐死这个因为太过聪明,威胁到了他地位的姑母,好像是给了一条白绫吧,让她自己死,这样也好,还能留个全尸。” 罗萨花:“…………” 她今天的心情就没好过,好不容易听个历史小故事,最后这和她像的主人公,还落了这么一个结局。 罗萨花瞬间怒了,大骂孟昔昭,把孟昔昭吓得人都跪下了,拼命的求她息怒,罗萨花如今看见他就来气,直接指着宫门,让他滚出去。 孟昔昭战战兢兢的跑远了,守在门口的侍卫看见他的两条腿都是哆嗦的,侍卫不禁对他感到很是同情。 习惯就好,公主的脾气虽然比太子好多了,可只要在公主身边伺候,早晚都有被她怒骂的这一天。 而孟昔昭在南诏宫人的目光中,屁滚尿流、慌慌张张的离开了皇宫,直到走很远了,身边也没什么人了,孟昔昭才捂着脸,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他倚着墙,把脸靠近墙这边,然后用手背抵住双唇,把想要仰天长笑的冲动全都压回去。 有时候不想笑都不行啊。 他这还没正式的发功呢,罗萨花就暴怒了,如果她不在意,何必要这么生气?如果她没有真情实感的代入,又何必因为一个已经作古的人,动这么大的肝火? 她听的是故事,气的,可是她自己。 孟昔昭觉得,既然你有这个本事,那你就应该努努力啊,一时的兄妹之情算什么,在那金灿灿的位置前面,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家庭啊、伦理啊、良心啊、道德啊,咱该扔就扔! 什么?你狠不下这个心,没关系,我来替你狠。 在书里,詹不休没有新武器,也没有火/药,都能亲自上阵,把罗买隆给宰了,如今他装备齐全,罗买隆又是被打个措手不及,脑子一热才跑出去的,那也应该更好宰了吧。 哦对,罗买隆目前还没说过自己想要上前线。 没关系,孟昔昭想着,他会让他这么说的。 毕竟崔冶已经过来了,有他在那里像个吸铁石一样的杵着,罗买隆不出征都说不过去。 想到崔冶,孟昔昭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要是还装傻,哪怕只是在心里思考一下,他也许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有别的目的,感觉都是对崔冶的极度不尊重。 可要是换个角度,思考一下事实。 比如,他是为我来的。 他是来接我的。 他太担心我,所以自己来了。 …… 想着想着,孟昔昭这脸就跟红富士一个颜色了。 连心脏也不受控的多跳了几拍,既激动,又开心。 前世今生加一起,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那么的在乎自己,甘愿跨过艰难险阻,也要来找自己。 孟昔昭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直男,但直男也有七情六欲不是吗,反正这里也没人,所以,他可以允许自己,小小的高兴一下。 倚着墙壁,孟昔昭抿嘴乐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迈步离开。 * 而这时的太子,正坐在安置好的军帐当中,看过去的战报。 每次两军交战,会有人记录时间、伤亡、路线等战况,崔冶正看着呢,突然,他的大帐被人掀开。 是郁浮岚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他来到崔冶身边,对他耳语两句,崔冶顿时抬眼,“把人带进来。” 郁浮岚应了一声,他就知道太子殿下肯定想见见这些人,可他稳坐军中帐,是不能离开的,那就只能郁浮岚辛苦辛苦,把人从隆兴府带过来了。 那些人进来的时候,孟昔昭要是在这,一定会惊呼一声,治人官! …… 治人官还是那个治人官,但他手下的人全都换了一波,因为上次进入隆兴府,他们这群人的脸已经被隆兴府官兵看见了,只一个熟脸,或许不会暴露,但全都是熟脸的话,那也太明显了。 换了人,还密谋了一番,连衣服也换了,治人官从金三藏身上得到灵感,打扮成了走南闯北的商人,倒是比上一回,更像那么回事。 但他们装的再好,也比不了出身殿前司和皇城司的暗卫们。 从他们第一次出现在府衙附近,暗卫就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不对劲,连个招呼都没打,郁浮岚便自己下令,把这群人悄悄的,全部一网打尽。 把人暂时关在府衙的时候,郁浮岚还请谢原去看过,想让他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谢原一眼便认出了里面的治人官,还说当初他们被绑去南诏,就是这个人干的。 郁浮岚一听,当场歇了大刑伺候的心思,决定把这个发泄的机会,留给崔冶。 瞧瞧,他是一个多么贴心的下属。 …… 把这几个硬茬子拽进来,踹向他们的腿,让他们一个个的跪下去,郁浮岚便走到张硕恭身边,用眼神示意他。 ——怎么样,我又立功了。 张硕恭:“…………” 默默的撇开头,他压根没有搭理郁浮岚的意思。 他俩都安静的站着,而崔冶在一一巡视过这些人的脸以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断的,一下子就看向了治人官。 就是这个人,把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孟昔昭,又掳去了南诏,导致他度过了之前整整七日,哀哀惶惶、仿佛行走在地狱当中一般的生活。 生死不知,这四个字一旦发生了,那人们所想到的,没有生,只有死。 崔冶此时都有些想不起自己之前是怎么过来的了,但这不耽误他死死的盯着这个,他觉得在这世上,最是可恶的男人。 其实他已经知道孟昔昭如今的状况了,谢原也把事情完完整整的告诉了他,这个人,留着已经没用了。 但崔冶还是吩咐一旁的人,“严刑拷打,让他把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 不起眼的侍卫顿时应了一声,至于这是崔冶晚上睡觉的地方,他也不在乎,反正太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照做。 丁醇和詹不休回到营地,便听见太子的帐中传来惨叫声。 丁醇:“……” 他其实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就是折磨,你也不能折磨的如此光明正大啊,让其他将士听见了,说不定就会对太子留下一个残暴的印象。 他摇摇头,对身边的詹不休解释了一句:“听说是抓到了南诏的探子,而且就是这些探子,把孟昔昭绑到了南诏。” 詹不休本来还皱眉,闻言,他的眉心顿时松开:“这样啊,那还是打的轻了。” 丁醇:“…………”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好用刑呢。 真是的,那人又没什么用,直接挖个坑,给他活埋了不就得了。 …… 治人官的手下扛不住,一部分人开始求饶,绞尽脑汁的说自己知道的事情,但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崔冶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此时大帐前方已经是血肉模糊一片了,崔冶却仍旧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很快,其他手下也熬不住了,凄惨的叫声让外面的守卫听了都心有戚戚,可帐中人依然没有反应。 不止崔冶没反应,那个治人官,也是一声不吭。 这是个硬骨头,如此剧痛都能忍下来,看来,哪怕把他折磨死,他也不会说半个字。而且很可能直到死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坚贞不屈,护住了自己的国家,也守住了自己的原则。 崔冶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头问郁浮岚:“他见过谢原了吗?” 郁浮岚愣了一下,想到崔冶为什么问这个,他不禁勾唇:“没有,谢同知很忙,我只是让他在牢外看了一眼,当时也怕坏事,便没让谢同知进去。” 崔冶闻言,换了个较为放松的坐姿,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崔冶看他一眼:“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去请他过来。” 这事郁浮岚爱干,应了一声,他连忙快步出去。 隆兴府离这也不远,郁浮岚快马加鞭,在天黑之后,就把谢原带了过来。 为了省时间,郁浮岚和谢原同乘一骑,这一路风驰电掣的,谢原都快被吹面瘫了。 来到大帐里面,谢原连站都没站稳,他就被郁浮岚推到了治人官面前。 治人官奄奄一息的跪在地上,看见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脚,他下意识的抬起头。 看清谢原的脸,治人官缓缓的睁大眼睛,他的嗓子如今像个破风箱:“你、你——” 谢原也知道郁浮岚为什么带自己过来,面对着治人官,他从容的报出自己的名讳:“多日不见,之前因为一些缘故,没能将我的真名告诉你,我叫谢原,是隆兴府的同知。” 治人官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在隆兴府开牙行的老板娘,对他说过的话。 孟昔昭年纪小,面孔稚嫩,唇红齿白,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贵公子。 是他。 所以,是他…… 怎么能是他?!他绑到了孟昔昭,但是没认出来他的身份,而如今,这个人……这个人就在宁仁府!在公主身边,在皇宫里面! 反应过来以后,治人官简直目眦欲裂,咬死谢原的心都有了:“你们这群败类!!!南诏不会放过你们的,早晚有一天,南诏会杀光所有齐国人!” 谢原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与其盼着这个,你不如盼着,齐国仁慈,踏破南诏那一日,不会像你现在这样,想要杀光所有的南诏人。” 第83章 预感 孟昔昭回去以后, 把太子亲征的消息告诉了王司理和贾仁良。 这俩人都是一脸的激动。 王司理:“太子殿下来了?!太好了,咱们有救了!” 贾仁良:“有太子殿下在,南诏人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王司理头一回看贾仁良这么顺眼, 他认同的点点头:“看来咱们也是否极泰来了,南诏一完蛋, 咱们顺便也能回家了!” 孟昔昭坐在一旁, 心里有点痒,他抿了抿唇, 最后还是没忍住,出声反驳道:“你这话说的不对。” 王司理疑惑的看向他。 孟昔昭端着茶杯, 看似矜持、其实身后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殿下这次来,接咱们回家是正经的, 让南诏完蛋,才是顺带的。” 王司理:“…………” 他无言的看着孟昔昭,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连孟昔昭的 йΑйF 绝对迷弟, 贾仁良, 都没法昧着良心附和他,他还劝道:“郎君, 私底下这么说说, 图个痛快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啊。” 不然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 他就更没好果子吃了。 孟昔昭:“…………” 看在这俩人不知道内情的份上,他没跟他们计较,而是继续坐了一会儿, 然后认真的对他们说:“你们有所不知,我与太子殿下在去匈奴送亲的路上相识, 我们二人是好友,他定是听说了我失踪的消息,才决定亲自带兵出征的。” 贾仁良和王司理望着他。 孟昔昭也望着他俩。 寂静的两秒钟之后,贾仁良和王司理同时噗的笑了一声。 王司理还笑着摇头:“大外甥,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还真是一个未弱冠的小郎君。” 贾仁良哈哈了两声,也跟着附和道:“没错,童言无忌啊。” 孟昔昭:“…………” 你们笑什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他不仅是我的好友,他还对我有非分之想呢! 男人恋爱脑起来有多恐怖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天寿帝连半妻都搞出来了,他儿子来个怒发冲冠为蓝颜又怎么啦?! 孟昔昭憋屈的看着他俩,但这番话,他又不能说出来。就像贾仁良说的那样,私底下说两句我们是好友,过过嘴瘾也就完了,多余的,就还是继续憋回去吧,毕竟,时候未到啊。 一想到这四个字,孟昔昭的心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一年前他用这四个字劝自己,现在还是用这四个字劝自己。 平心而论,只用一年的时间,从一个白丁爬到知府的位置,这已经很厉害了,可孟昔昭还是觉得,太慢了。 离他想过的日子,太远了。 ………… 把王司理留在这继续刻腰牌,孟昔昭臭着脸,让贾仁良别笑了,跟他一起出去逛逛。 贾仁良现在的人设就是他的家院,跟他一起出门,十分正常。 周围的南诏人看了一眼他们两个,然后就把目光收回去了,而走到大街上以后,孟昔昭才低声吩咐了贾仁良两句。 贾仁良眨眨眼,目光很是疑惑,但他还是照做了。 于是,接下来,他们一主一仆,全都面无表情的走在街上,到了这边以后,他们穿的都是南诏衣服,贾仁良不再做那副奴颜婢膝的模样,挺直了腰,看着确实像那么回事。 他俩一直走一直走,都走到城门这边了,城门内也有很多小摊贩,孟昔昭大摇大摆的走过,故意把自己腰间独属西宫的腰牌露出来,然后不着痕迹的来到城门守卫身边,扭过头,对身后的贾仁良说了两句哀牢语。 南诏守卫看他一眼,并未把他放在心上。 而孟昔昭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也带着贾仁良回去了。 直到远离了人群,贾仁良才小声问他:“郎君,刚才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昔昭回答:“我说,今夜有空,你去给我叫两个女人来,陪我喝酒。” 贾仁良:“…………”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孟昔昭:“您说这个干什么?” 孟昔昭看他一眼,在解释和不解释之间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还是解释解释吧,毕竟在这南诏国都里,他能用的人,真的太少了。 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四周都不可能藏人,站在河边的柳树下,孟昔昭装作欣赏河景的模样,对贾仁良说:“因为我想让那些守城门的人以为,我是南诏人,而且是西宫公主的亲信。” 贾仁良吃惊的看着他。 这时候,孟昔昭又提到了他:“至于你,是我这个亲信的亲信。” 贾仁良:“…………” 他忍不住的结巴起来:“我、我……” 孟昔昭靠近他,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你害怕南诏人,他们屠杀隆兴府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杀光了原先府衙里的所有人,其中不乏你的亲朋好友,他们毫无生气的样子,一定让你肝肠寸断、心惊胆战,可有些事,再怕,也要做。贾仁良,你是一个秀才,连举人都没有考中,可你能在府衙里当主簿,而不是在村子里做什么教书先生,这就说明,你是个有本事的人。” 贾仁良听得抿紧了唇。 被认可了,他当然感到开心,可想到孟昔昭认可他背后的原因,他又胆怯了。 他以为孟昔昭接下来还会继续夸他,谁知道,下一秒,他话音一转:“可你再有本事,做到主簿这个位子上,也已经到头了。” 贾仁良:“……” 他忍不住的抬头问孟昔昭:“您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回应天府吗?” 孟昔昭回答的毫无愧疚心:“我是这么说了,但应天府里也是什么人都有,我好像从未说过,会让你升官吧,到时候把你往应天府衙一放,估计你连主簿都做不了,应天府衙可是人才辈出,哪怕主簿,也是正经的举人出身。” 能不能回去都两说呢,但听着这些话,贾仁良还是急了,他刚想说什么,就见孟昔昭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 “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先听我说,有才者如过江之鲫,怀才不遇的人更是满大街都是,不信的话你便去问,一块石头扔下去,砸在齐国、乃至砸在南诏的随便一条道路上,被砸中的人,十之八九都会认为,他们很厉害,只是缺一个表现的机会。” 贾仁良愣愣的看着他,却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孟昔昭说的是事实,世人自爱,自爱的结果就是,很容易对自己判断失误。 但被这样毫不留情的指出来,贾仁良还是觉得很难堪。 这时候,孟昔昭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当然,我认为他们说的是对的。” 贾仁良:“…………” 你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心情一会儿起一会儿落的,贾仁良被折腾的心都累了,孟昔昭却还要拍着他的肩膀,给他做思想工作:“自负才华是其一,有个出头的机会,则是其二,两者均缺一不可,你看看你脚下站的这片土地,十一年前,你若来到这里,绝不是坐着囚车来的,而是自由的走来的,一夜之间,韶州倾覆,这条自由的路,也成了无数齐国人的葬身之处。十一年前的韶州是如此,一年前的洪州,也是如此。” “害怕是因为物伤其类,愤恨,则是因为南诏轻飘飘的一个下令,你的人生便被他们毁了,我相信,你心里的愤恨其实比害怕要多得多,谁不想报仇呢?只是太难了,一人的力量,如同以卵击石,没有合适的机会,以至于,这心里的恨,只能深深的埋起来,等到闭眼的那一日,再随着自己的生机,一同不甘的烟消云散。” 贾仁良沉默的低着头,孟昔昭的手还在他的肩膀上,明显已经感觉到,他的肩膀紧绷了不少。 他继续趁热打铁:“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出头的机会、报仇的机会,它们都来了,抓住了,一步登天,而且往后的日日夜夜,你都不用再品尝仇恨的滋味了,贾主簿,你难道不想快意的度过剩下的人生吗?” 随着孟昔昭的话音落下,贾仁良猛地攥紧拳头,他抬起头,看着孟昔昭的眼神十分慑人。 能让贾仁良露出这种眼神来,可见南诏人之前做的到底是有多绝。 孟昔昭是没见过战争的,他连有人受伤都没怎么见过,之前那四个衙役死在他面前,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他都这样了,经历过隆兴府城破的贾仁良,自然被刺激的更深。 所以孟昔昭也没责怪过他面对南诏人过于胆小的问题,就连此时,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也不想让贾仁良帮自己。 只跟他对视了短暂的一瞬,然后孟昔昭就垂下了眼,他心虚,他没法理直气壮的去看这样的贾仁良。 而贾仁良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干他丫的,稍微往前走了一步,他压低自己的声音,十分严肃的问孟昔昭:“大人,你说吧,你想做什么。” “你让王司理整日刻腰牌,是不是想偷溜进南诏皇帝的寝宫,然后,咔——” 他比了个斩首的动作。 孟昔昭:“…………” 你还真敢想啊! 他赶紧摇头:“不不,那样做的话,纯粹就是找死。” 就他们三个,加一起都没皇宫的一个守卫能打,用这种水平去行刺南诏皇帝,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贾仁良闻言,却疑惑的问他:“可是匈奴单于,不就是在您去了之后,就死了吗?” 孟昔昭面无表情。 过了一瞬,他才怒道:“那也不是我干的!” 贾仁良:“……” 孟昔昭算是看出来了,他可能是把贾仁良刺激过头了,怕他真的借着这个劲做点什么,孟昔昭赶紧打消他的念头,然后把自己要他做的事,吩咐给他。 眨了眨眼睛,贾仁良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贾仁良这人,执行能力还是很高的,只要他不害怕了,孟昔昭让他做的事,他就能轻松的完成。 搞定了这边,孟昔昭擦擦额头上出的汗,又转头去找顾娉婷,跟她学南诏话。 顾娉婷早上摆摊,中午备料,晚上继续摆摊,除了睡觉,几乎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就这样,她还能见缝插针的挤出时间来跟孟昔昭见面,而且次次都安排的滴水不漏。 孟昔昭提议,让她跟自己去宅子里住,顾娉婷却怎么都不愿意,一来,她并不信任孟昔昭,二来,那里有人监视,顾娉婷觉得不如留在老妪这里方便。 即使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孟昔昭了,她也从没催过他,每次见面,就是教南诏话,教完就走,体贴到令人动容。 孟昔昭不喜欢欠人情,自然更加努力的替她找人。 套路者终被反套路,孟昔昭是在南诏皇宫的甬道上,悟出来这一点的。 …… 不过他也不反感顾娉婷的行为,毕竟,要是他是顾娉婷,他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齐国已经发动了对赣州的攻击,皇宫里的氛围一日比一日差,大家看着都挺忙的,战报一日三次的往皇宫送,罗萨花几乎睁开眼就去找皇帝贞安罗,至于罗买隆,他已经去赣州坐镇了,不过只是起个定海神针的作用,罗萨花一直劝他不要冲动,贞安罗听了罗萨花的话,不让他亲自上阵。 孟昔昭一直关注着局势,他并不着急,而且因为现在自由时间多了,他也能多接触南诏宫廷的人了。 他没有一上来就去打听苏娘子的下落,而是套近乎,一步一步的聊到齐国人身上,皇宫里面的齐国人很少,而且地位都很低,孟昔昭花了几天的时间,靠着真诚的双眼,终于打动了一个出身齐国,却在南诏待了好多年的中年女人,两人坐在一起,谈起流落异乡的感受,要是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大概能看到他们两个的头顶上,正有一朵乌云在咔咔的打雷。 …… 孟昔昭顺着她的话说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咱们两个,已经算是命好的了,抓我进来的人说,好看的人,都要送给南诏的贵族,跟我待在一个囚车里的,有个长相极好的美男子,那人原本是想把他献给罗萨花公主,幸好那人身上有点问题,这才躲过一劫。” 女人也跟着叹气:“被献给公主,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公主眼光挑剔,很多人都留不下来,留下了,公主也不会短他的衣食,等到人老珠黄,被公主不喜了,最多就是被赶出宫去,怎么着,都能留条命。” 孟昔昭听着,然后问:“这么说,去了别人那里,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女人模模糊糊的点了点头,看起来是不愿意多说。 孟昔昭连忙坐的离她近了一些:“姑姑,你说的是谁啊,是不是太子?” 女人连忙对他摆手:“这话说不得!算了算了,我该回去了,你以后也不要再跟别人说这些了。” 孟昔昭哪能让她走,一把把她按下来,看着她惊愕的面孔,孟昔昭压低声音,急切道:“姑姑,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在宫外,碰见了一个特别可怜的姑娘,去年她妹妹因为长得漂亮,被送到太子那里了,她和她妹妹相依为命,即使自己逃过一劫,她也死活不愿意离开,而是日日守在宫外,等着和她妹妹团圆,我一个男子,听了她们姐妹二人的遭遇,都于心不忍,姑姑,你若认识她妹妹,便帮她传一句话,行不行?” 女人愣了愣,问,“她妹妹叫什么?” 孟昔昭:“苏若存,若即若离的若,浩气长存的存。” 女人一怔:“苏若存竟然还有姐姐?” 孟昔昭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看来姑姑知道她,那她如今过得还好吗?” 女人张了张口:“苏若存去年就已经死了。” 孟昔昭心跳一滞。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听到这样一句盖棺定论的话,他发现,自己还是难以接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重新响起:“……什么时候?” 想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娘子,女人的神情也低落了不少:“九月,具体的日子我不记得了,大约是她到东宫的第三日,进了东宫的女子,大多都是哭哭啼啼,根本听不进去话,只有她是安安静静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坐在屋子里,只低着头,一遍一遍绕着荷包上的线绳,看起来很是乖巧。” 叹了口气,女人继续道:“因为我是齐国人,安抚这些小娘子的事,总是落在我头上,那一日我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叫其他人不要哭了,然后我就走了。谁知第二日,她就被侍卫拖去了刑房,说是,她不知怎的,惹怒了太子殿下。” 孟昔昭抿着唇,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甚至想直接起身,不再听后面的事。 但他还是稳稳的坐在这,而女人也于心不忍,并没有说太多的细节:“总之,她死之后,本来是要丢去乱葬岗的,但太子对她十分厌恶,知道齐国有入土为安的习俗,便命人把她烧了,骨灰洒到井底,还让大巫做了个诅咒仪式,咒她死后找不到回家的路。” 孟昔昭一声不吭的听着,封建迷信他不关心,但这里面浓浓的恶意,他看见了。 这时候,女人想起了什么,连忙抬头:“她的荷包,我偷过来了,本来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不如你拿回去,交给她妹妹吧,也告诉她,人各有命,不能强求,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齐国人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 孟昔昭张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没有提顾娉婷,孟昔昭只是说了一句:“可是姑姑你活下来了。” 女人苦笑:“是吗?我自己却觉得,我也死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孟昔昭:“你以前有个女儿?” 女人点点头:“有一儿一女,我本就是韶州人,韶州被南诏占领之后,我的丈夫、女儿、儿子,全被杀了,他们留下我,是为了让我跟南诏的男人生孩子,我生了一个,然后因为手脚麻利,就被送进皇宫来,做一个伺候的宫人。” 说到这,女人不禁看向孟昔昭,她眼里写着害怕的情绪:“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为人?家人都死了,我却还苟活,而且对着这些仇人卑躬屈膝。” 孟昔昭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说不定哪一日,你就能回齐国了,也能心安了。” 女人沉默,她觉得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体会到什么是心安的滋味了。 她没再跟孟昔昭说什么,而是起身回去,拿苏若存留下的荷包,把荷包交给孟昔昭,两人都有些静默,谁也没说话,就这么转身分开,走向各自要走的道路。 …… 苏若存的荷包很旧,上面的针脚也不怎么样,这绣工的水平,大约等于他妹妹孟娇娇。 但孟昔昭就像捧着一个无价之宝,把它放在自己胸口,拍拍确定不会掉,这才放心下来。 每日下午,顾娉婷出摊前,他们会见一面,学几句用得上的南诏话,孟昔昭早早地过来了,然后沉默的看着地面。 顾娉婷推着她的摊子,远远的看见孟昔昭身影时,她心里就有一种预感。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反正就是一种预感,从今日起,她的人生,便要天翻地覆了。 * 把顾娉婷带回自己住的地方,贾仁良正好在这里,看见顾娉婷,他愣了一下,刚想问这是谁,孟昔昭却没搭理他,而是带着顾娉婷走进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屋子里,孟昔昭从怀里拿出荷包,然后交给顾娉婷。 看见这个荷包出现,顾娉婷本就紧张的面容,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死死的盯着这个荷包,然后问他:“我家娘子……” 孟昔昭默了默,说道:“只剩下这个了。” 顾娉婷的心里传来轰的一声。 悬了一年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也把她那一直存着侥幸心理的心脏,砸了个稀巴烂。 一瞬间,泪水就从她的脸上掉了下来。 她都没察觉到,甚至还觉得自己很镇定,可站在她对面的孟昔昭,分明看到她的身形晃了晃。 孟昔昭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此刻,没有任何语言能安慰到她,于是,他只是把手中的荷包递出去,塞到了顾娉婷的怀里。 她下意识的道谢:“多谢郎君,帮我找回了我家娘子的——” 遗物。 这两个字,好像一扇门,瞬间封锁了她的声音。 孟昔昭看着她,突然说道:“你哭吧,若有人问起来,我去应付他们,我很会说谎的,哭一哭,也不会引来危险。” 而在孟昔昭的这句话之后,顾娉婷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攥着荷包,猛地蹲下,痛到极致的哭声瞬间响彻整个房间。 说实话,这哭声,很难听。 并不是美人垂泪那样的我见犹怜,而是嘶哑的、不像人类一般的嚎哭,虽然难听,但再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以后,也会不受控制的跟着落下泪来。 孟昔昭因为离得最近,默默的跟着哭了好一会儿,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甚至还有点想笑。 当然,笑是笑不出来的。 等到顾娉婷哭累了,孟昔昭把她扶起来,然后跟她说了那个齐国女人说的话,包括苏若存什么时候去世,以及她死之后,南诏人又对她做了什么。 孟昔昭说得很慢,因为他怕顾娉婷受不住刺激,但顾娉婷听了他的话,思绪却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她们已经被抓了,被抓的前几天,苏若存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脾气,又哭又闹,对她的态度也很恶劣,但在她因为着凉而发热以后,她昏昏沉沉的躺在囚车里,苏若存却守着她,安静了下来。 苏若存是个大美人,顾娉婷差一些,但也面容姣好,所以她们两个有优待,可以单独待在一辆囚车里。 也因为苏若存好看,抓她们的人当场就决定,要把苏若存送进皇宫,至于顾娉婷,沾了她的光,也要被送进去。 顾娉婷躺着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进了皇宫要如何生存下去,她嗓子哑了,说不出话,而苏若存倚着她,总是自说自话。 “我爹出事之后,我娘解了与你的雇约,那时你便应该去找自己的活路,而不是跟着我们,落到如今这个田地,这都是你自找的。” “我是罪籍,你又不是,寻常人早就离开这了,你不愿走,自甘下贱,到如今了,我也无法理解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当初我娘就不该给你那一碗粥,你饿死在那里,我累死在后来的流放路上,那才干净呢。” “发热是不是很难受?你也不说句话,每次都这样,病了便咬牙扛着,连个胡话都没有。” “娉婷,我后悔了,之前我娘想给你取名叫宝杏的时候,我应该听她的,杏同幸,我这辈子便是败在了不幸二字上面,若能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或许,我身上的霉运,也不至于沾到你的身上。” “不过,如今说这个,也晚啦……” “娉婷,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名字出自哪里?是《道德经》,原句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意思就是说,世间万物,看似存在,也看似不存在,而世人就在这若隐若现当中,对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之后,苏若存的声音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顾娉婷几乎忘了这段话,直到现在,才重新想起来。 “所以说,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其实,我还是在的,我在你的前路上,在你转身瞥过的高墙上,在你发呆驻足的柳叶上,你大可肆意的找寻我,打量我,因为在那时,你身边的万物,都有可能是我。而我的存在,从未离开过。” …… 顾娉婷低着头,荷包被她攥成了一个小团,她沉默着不出声,孟昔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斟酌着说道:“顾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苏娘子已经……不如你就留在我这吧,找到机会,我便带你一起回齐国,我家中银钱不少,总能给你找个安置的地方,往后的日子,你便是一个人过了,对自己好一些,这也是苏娘子的愿望啊。” 顾娉婷却摇摇头:“不必。” 况且,她也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家人,只是见不到了而已。 说完,她就要起身,孟昔昭有点愣:“你不想回齐国?” 顾娉婷沉默一瞬,说道:“回去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南诏很好,我会一直留在这的。” 孟昔昭看着她这平静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她刚刚还那样哭过,头皮一紧,孟昔昭猛地站起来,拦在她面前:“你想做什么?你不会想报仇吧,害死苏娘子的人是南诏太子,你打算报复他?” 顾娉婷看他一眼,淡淡的说:“没有。” 孟昔昭:“…………” 你明明就有! 第84章 记性 孟昔昭拧着眉, 不说话,也不放她走。 顾娉婷已经有些紧张了。 说到底,孟昔昭于她而言, 就是一个陌生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情, 之前孟昔昭帮了她, 大约是看在同情她的份上,而现在, 她的心思被孟昔昭发现了,只要他不疯不傻, 八成都会选择把她的想法扼杀下来。 毕竟他们两个已经相识了, 她东窗事发,他也逃不了干系。 顾娉婷小时候讨饭, 后来又在苏家做丫鬟,遍尝人情冷暖的同时,还要以干瘦的身躯保护同样年幼的苏小娘子, 她深知,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硬碰硬, 因为, 她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 顾娉婷抿着唇,思索要不要跪下来, 哭一场,激发孟昔昭的恻隐之心,让他放自己走。 下跪对她来说一点都不新鲜, 她那干娘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她跟个狗皮膏药一样, 死活跟着对方,又下跪又磕头,丢掉所有尊严,才换回来的。 她看中那人寡妇的身份,住的离皇宫近,而且死去的丈夫就是羽仪军一员,适合用来套近乎。而那人看中她手脚麻利,收了她,就等于收了一个不要钱的劳力。 如此低贱,换来的没有半分真心,但顾娉婷一点都不介意,还觉得这样就很好,各取所需,她也不用欠别人的情。 所以她现在犹豫的不是丢脸不丢脸,而是这一招,对孟昔昭到底管不管用。 一开始她以为孟昔昭只是个普通的、有点门道的齐国人,可现在,她有点拿不准了。 就在她思考结束,准备赌一把的时候,她的膝盖刚要弯下来,孟昔昭却出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他说道:“顾姑娘,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顾娉婷一愣,“您说。” 孟昔昭拉着她,让她坐回椅子上,然后问她:“十年前,苏万钧大人在牢里畏罪自杀,你可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罪?” 顾娉婷望着孟昔昭,好半天过去,她才发出声音来:“你怎么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字。” 孟昔昭眨眨眼,“这个你先不要管,烦请告诉我,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沉默了片刻,顾娉婷狐疑的看着孟昔昭,犹豫几秒,她说道:“当年……我年纪小,平日都是跟在娘子身边,老爷的事,我半点不知。但在老爷出事以后,夫人搂着娘子,说老爷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她让娘子不要记恨任何人,忘掉过去的日子,也忘了自己的爹,安生长大,便是她对娘子最大的期望。” 孟昔昭若有所思。 顾娉婷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她补充道:“对了,老爷被捕那一日,我在一旁站着,因为是变故陡生,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老爷看起来很平静,夫人也没哭,只是紧紧抓着娘子,他们好像对这件事早有预料。” 孟昔昭嗤笑一声:“邱肃明拿着河北转运使的鱼袋,大大小小的货物银钱全都要从他手里过,权力大了,他的心也就大了,毫不夸张的说,他就是那里的土皇帝,篡改税收,翻倍徭役,任免官员,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推个看不顺眼的知府出来,让他背锅,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孟昔昭想起这人来就火大,但是说句实话,就他现在的地位,还动不了邱肃明。 孟昔昭可以被称一句封疆大臣,因为他管着隆兴府,整个江南西路就这一个府,所以他等于半个江南西路的高官,但邱肃明,人家不是半个,是一整个。 而且他十年前就这么厉害了,如今领着三司使的差,却经常性的不在应天府待着,而是到处跑,到处敛财,搞得整个齐国都仿佛他的后花园,他想去哪就去哪,天寿帝还不管,而他那老丈人,更是支持。 想对邱肃明发难,孟昔昭就得对上甘太师,还有被邱肃明用钱收买的大小官员,脑子好又怎样,脑子再好,也抵不住这么多张嘴。 除非,他有办法,跳过这群大臣,自己不上,而是让天寿帝上,要是他能站出来,表示邱肃明实在太可恶了,那大臣们也就偃旗息鼓了。 抿着唇,孟昔昭偷偷看向顾娉婷,然后才发现,顾娉婷已经睁大双眼,看了自己好久了。 孟昔昭:“……” 顾娉婷愣愣的看着他:“你……不,您究竟是什么人?” 孟昔昭啊了一声,捏着自己的手指,他不好意思道:“对不住,之前没跟你说实话,主要是因为,我也不知你的底细,怕你是罗萨花派来监视我的。其实我不姓金,我姓孟,名昔昭,你大约没听说过我,今年二月的时候,我才来隆兴府上任,是那里的新知府。” 顾娉婷震惊了。 “知……知府?!这么说,您是带着朝廷的任务过来的,您要跟齐国大军,里应外合,颠覆南诏王朝?” 孟昔昭:“…………” 后面对,前面不对,他是倒了血霉,才被绑过来的。 孟昔昭模模糊糊的点头:“就算是吧。” 顿了顿,他又道:“所以,复仇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那罗买隆,活不过这个月。” 顾娉婷问:“那其他人呢?” 孟昔昭被她问的怔了一下:“其他的谁?” 害死苏娘子的,不就是一个罗买隆吗。 顾娉婷:“下令攻打洪州的南诏皇帝贞安罗,让南诏人抢夺齐国男女,带回来混淆血统的南诏公主罗萨花,还有,住在这宁仁府里,助纣为虐的所有南诏人。” 孟昔昭:“…………” 他惊呆了。 他以为顾娉婷就是想弄死一个罗买隆,没想到,她这是想灭南诏全族啊! 够狠…… 孟昔昭的心都颤了一下,他滚了滚喉咙,艰难的说道:“你说的这些,不是不能做。” 在顾娉婷眼睛刚要亮起来的时候,孟昔昭赶紧说但是,“但是!如果做了这些,边境就永无宁日了。” 顾娉婷眼中的光熄灭下去,同时,她拧眉道:“为什么?南诏人死光了,这里就是齐国的天下了,以后也不会再有悲剧发生了。” 孟昔昭:“……” 默了默,他说道:“南诏人是杀不干净的,灭族,古往今来多少人尝试过,但通过杀戮,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因为总是有漏网之鱼,他们躲起来,休养生息,等再出现的时候,就又是一个庞大的族群了。罗萨花便知道这个道理,混淆血统,让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南诏人还是齐国人,那么终有一日,会有一个国家被吞并,那个国家的人,也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顾娉婷:“那杀光南诏的皇族呢?” 孟昔昭抿抿唇,“我不打算这么做。” 这话是他脱口而出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顾娉婷已经讶然的看了他一眼。 如何对待别国皇室,这不应该是孟昔昭考虑的问题,但他不仅考虑了,还自顾自的决定了,就好像,他知道自己的决定一定会实施一样。 顾娉婷沉默的看着他,而孟昔昭还在苦口婆心的解释:“齐国如今……很危险,周围的国家太多,而且,除了南诏,几乎都没有战事,连匈奴,都跟月氏、女真和平共处,哪怕有小的摩擦,也变不成大的战争。这就代表着,他们都有那个闲时和闲力,来攻打齐国。” “北边的三个国家,不足为惧,因为他们也是走在独木桥上,行错一步,就会战火四起,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他们。但南边,还有西边,吐蕃诸部与中原已经和平很久、很久了。” 最后的几个字,他重复的时候,咬了重音,顾娉婷却茫然的看着他,显然是不懂里面有什么问题。 孟昔昭:“……吐蕃与齐国和平,是因为互相之间没有利益纠纷,也没有非打不可的理由。但是,如果南诏被齐国打了下来,大理就该慌了,他们和齐国接壤的部分,会增加几十倍,就算咱们没有去打他们的心思,他们也会害怕,毕竟大理也多蛇啊,万一皇帝高兴,也想把他们打下来怎么办。” “人人都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齐国穷兵黩武那么多年,就算看不出来,也猜得到,我们的国库已经弹尽粮绝了,而这个时候,大理要是和吐蕃联手,想要趁人之危,那时的战线,会比现在长的多,而且,我一点都不想去体会一下,吐蕃如今的实力。” 在正史上,吐蕃诸部是被成吉思汗打下来的。 那是位好几千年才能出一个的顶级军事人才,在整个地球上,能跟他齐名的,一个巴掌就数过来了,虽说詹不休是这本书的男主角,但孟昔昭真心觉得,他比成吉思汗差远了。 打个南诏都打了好几年呢,还指望着他能把吐蕃给打下来?算了吧,还是留给后世的人才吧。 孟昔昭现在就想让百姓们好好种地,先把饭吃饱,再去想扩地盘的事情。 顾娉婷好像明白孟昔昭的顾虑了,可是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这么多人,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大人你就甘心,把到手的东西,再吐出去?” 孟昔昭眨了眨眼睛:“谁说要吐了。” 顾娉婷:“……” 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孟昔昭笑了笑:“我的意思是,给南诏留一点地方,让他们继续和大理做邻居,齐国目前还需要这条缓冲带,也需要休养生息,而南诏人如果知道自己还能逃,他们也不会太恋战,理智的人,总能做出理智的决定,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咱们,都是一件好事。” 别看孟昔昭如今说的轻飘飘的,但在战场上,他的这句话,能救下将近十万人的性命。 一战二战的武器比他们手里的黑火/药厉害多了,可照样是用人命来堆砌荣誉,孟昔昭管不了后面的人会怎么做,他也知道,大一统是必然的结局,到了那时,依旧是要死很多人,孟昔昭只是感到窃喜,因为他身处的时代,是一个需要喘口气的时代,他可以大展拳脚,而不是站在理智的肩膀上,渐渐麻木起来。 顾娉婷望着他,好一会儿,才低下了头:“大人高瞻远瞩,我不能及,也无法及。” 孟昔昭看看她:“罗买隆,会死在战场上;贞安罗,他被打的丢盔弃甲,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比杀了他都难受;罗萨花,她往后要走的路,是这世上最艰难的路,你我可以一起旁观,看她究竟是能一步一步的走上去,还是半途就被人推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顾娉婷愣了一会儿:“我以为你留她一条命,是因为你对她有怜惜之情。” 孟昔昭:“…………” 怎么你说话也这么黏糊。 抽了抽嘴角,孟昔昭先思考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有一点,毕竟罗萨花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但谁让她是南诏人呢,立场不同,我再同情她,也不能放过她,毕竟我更同情齐国的百姓。” 顾娉婷若有所思的看着孟昔昭:“那大人今日,与我说这么多不该说的话,也是因为同情我吗?” 孟昔昭看她一眼,忍不住的笑了一下:“顾姑娘果然很聪慧。” 顿了顿,他却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不要让周围的人看出异样来,今日……不是个好日子,回去休息休息,冷静一些,等到一个好日子的时候,我会再去找你的。” 顾娉婷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离开了。 而她走了之后不久,贾仁良和王司理就好奇的走了过来,王司理刚才听到女子的哭声,被吸引了出来,但因为他俩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王司理怕自己完不成孟昔昭交代的任务,就又回去刻腰牌了。 等再出来的时候,顾娉婷已经走了。 他们问孟昔昭,那个姑娘是谁,孟昔昭唔了一声,只说:“一个齐国人,我撞见她哭,一问才知道,是她胜似家人的人去世了,我心有不忍,就把她带回来,安慰了一番。” 贾仁良:“……” 王司理:“……” 不是他们想误会,而是孟昔昭这话,让人不误会都不行啊! 你是那么好心的人吗?!你老人家过去的英勇事迹,我们还没忘呢! 孟昔昭看见他们的表情,顿时不满起来:“干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那姑娘都惨成这样了,我哪还有那种心思,况且,我也没那个胆子啊!” 啊?什么意思?你连南诏公主都能哄的团团转,这世上,还有你不敢下手的女人? 这俩人一同露出疑惑的神情,想问问清楚,孟昔昭却不耐烦的摆手,把他们都轰出去了。 等他们走了以后,孟昔昭的表情渐渐淡去,他垂着眸,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外面都已经月上中天了。 推开窗,孟昔昭看着高空中银白色的月亮,复杂的思绪慢慢隐去,简单的想法又冒上了心头。 苏娘子,死得好惨。 过得不好的人,身背冤屈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有点累了,好想躺下,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崔冶…… 可能是太久没眨眼,也可能是因为别的,总之,孟昔昭低下了头,吸吸鼻子,把窗子关上,回去休息了。 而孟昔昭不知道的是,同一时间,崔冶也抬着头,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和他看着同一片夜空。 今日大捷,南诏死伤几千人,火/药没有炸开赣州的城墙,但只要这样攻打下去,不出五日,赣州城就要破了。 赣州里面有齐国的探子,探子来报,赣州城内的南诏人都在慌乱逃命,他们的太子却不让这些人逃,有逃的,立刻就斩,城内怨声载道,人人风声鹤唳,南诏太子的行事也越来越极端,他好像打着,让全民支援前线的主意。 罗买隆是个有骨气的人,宁死不撤兵,挺好,那就让他死在这吧。 缓缓的把头垂下,平视远方的赣州城墙,崔冶想着孟昔昭就在这城墙的前方,心中滋味难言。 张硕恭一直陪他站着,也很少出声,直到他觉得时间已经很久了,才开口劝他:“殿下,夜深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崔冶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张硕恭跟他一起走,进了大帐,他看看崔冶现在的表情,感觉比前两天好一些了,于是,他小声问道:“殿下,您究竟想何时服用解毒的汤药?” 说来也郁闷,张硕恭出去跑了好几个月,才找到这么一个神医,给出的治疗方案还这么不靠谱,一下子就被太子否了,而郁浮岚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才出去半个月,就找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郁浮岚信誓旦旦的说这个大夫很厉害,他不信,特意出去,在远郊找到一个中了蛇毒的男子,亲眼见着他给解了毒,才让这人去见太子。 而就是这个人,一眼看出来太子的症状,然后给了个不同的方案,说是,要解毒一整年,这期间,只要好好养着,别受什么外伤,余毒就能清理干净了。 张硕恭着急的问,那解毒之后太子能活多久,大夫回答,看命。 ………… 罢了,总比只活十来年强吧。 崔冶当即就接受了这个方案,他们也在安排解毒的事情了,每日一碗药汁,七日一次药浴,只要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不然前功尽弃,据说刚开始的时候很疼,但在药浴开始以后,疼痛就会消失了。 谁也没想到中途会遇上孟昔昭被绑这种事,如今药材都找好了,崔冶却只字不提解毒的事情,张硕恭也不是催他,毕竟此时太子还在军中,也不适合解毒,他主要是怕,太子改主意了。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要是因为孟昔昭,太子决定放弃治疗,那张硕恭也不管他到底有什么计划了,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孟昔昭这个缺德的,从南诏偷回来。 …… 崔冶看一眼他这紧张的模样,就知道他为什么问自己这个,停顿片刻,他说道:“孟昔昭哪一日回来,我便哪一日服用。” 张硕恭:“…………” 完了,还真是要跟姓孟的同生共死了。 张硕恭顿时急了,“殿下,解毒之事怎可儿戏,若孟昔昭在南诏待上一年半载,您难道也要再拖上一年半载吗?若他碰见什么意外,再也回不来——” 崔冶倏地看过去,一个眼神,就让张硕恭闭嘴了。 见他识趣,没有往下说,崔冶皱了皱眉,说道:“他肯定会回来,而且用不了多久了,他这么着急的让詹不休杀罗买隆,便说明了他的计划也很急迫,跟踪谢原的那两个人,按照正常的脚程,一个月之后便能回到南诏,他在其中拖延,也拖延不了太久,所以,最多一月,他就会回来,回到我身边。” 崔冶说的无比笃定,看起来是真的对这些深信不疑,张硕恭不禁疑惑起来:“那为什么您要在他回来那一日服用汤药,回到应天府之后再服用,不是更好吗?” 崔冶沉默一会儿,说道:“因为我要让他长个记性。” 张硕恭一愣。 “他总想出去,总想化险为夷,他以为他身无牵挂,那我便要让他知道,他的不管不顾,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你打算借着药效发作,吓死孟昔昭? 张硕恭:“…………” 哪怕是他,也觉得崔冶这个招数太损了。 你不怕把孟昔昭吓出心理阴影来啊! 哦不对,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张硕恭感觉十分一言难尽,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可是殿下,这一次不是孟昔昭他主动深入险境的……” 是别人把他绑去的,你讲点理好不好? 崔冶瞥他一眼:“那又怎样?外放去隆兴府,总是他主动的。若他留在应天府,或是去临安,扬州,这等离应天府近的地方,也就不会有这遭了。” 张硕恭:“…………” 说来说去,你还是记仇这件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崔冶真是崔琂的种。 * 南诏国都里,孟昔昭又在西宫里待着。 罗萨花有好多门客,但她不是每个都叫进宫来,孟昔昭虽说每日都能进宫,但真正能见罗萨花的时候,一日也就半个时辰。 其他时间,罗萨花会见别人。 这是个深谙时间管理之道的公主啊。 …… 而今日,他又是等了很久,才见到罗萨花。 后者眉头紧锁,看起来遇到了不小的难题。 身为一个合格的门客,孟昔昭当然要主动问她怎么回事,罗萨花说,是她哥哥,又在闹腾,他之前就对吉州失陷的事十分介意,这次怎么说都不愿意退让,父皇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他们都有侥幸心理,觉得只要发动所有百姓,负隅顽抗,就能把齐国大军逼回去。 罗萨花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这个难题。 看来她是真的没办法了,所以才会用这样诚恳的态度询问孟昔昭。 而孟昔昭眨了眨眼,也开口了:“公主,您比我了解太子,您觉得,太子决定的事,能被人劝回来吗?” 那肯定是不能。 罗萨花:“……那也要想办法,要么劝动他,撤退回宁仁府,要么就想想,该如何反败为胜。” 孟昔昭想了想,突然张口,然后又猛地闭上。 罗萨花眼睛一亮,“先生有办法?” 孟昔昭为难的看着她:“额,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不行,这个不行,我再想想。” 罗萨花:“等等,你先说说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孟昔昭啊了一声,忍不住挠头:“可是这个办法有些阴损……” 罗萨花简直要笑了,她就喜欢阴损的。 “先生但说无妨。” #VALUE! 孟昔昭又拒绝了一次,在罗萨花耐心告罄,开始生气的时候,他才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我是想,齐国大军能有这样势如破竹的状态,都是因为齐国的太子来了,但我在齐国的时候,一直听说,这个太子身子不好,时不时的就生病,齐国百姓都担心他活不到继承大统,这样的人,我猜他应该不会上战场,那不如,让南诏太子带兵出去,就站在城墙上,对齐国人喊话,说要和他们的太子单挑,一决胜负,他们的太子要是不出来,齐国人肯定觉得丢脸,士气大大的降低,要是出来了,那更好了,把他当场斩杀,齐国军队必然乱起来,势如破竹的,就能换成南诏这边了。” 罗萨花看着他。 孟昔昭被她看得心里都打鼓了,“公主,我这个主意,是不是不妥啊?” 罗萨花:“……” 不是不妥,而是可行,大大的可行。 她只担心一点,她哥哥杀红眼了,可能会遇到危险。 但这也简单,嘱咐好他身边的人,让他们盯紧了就是了。 从头到尾,罗萨花也没想过,齐国人可能会不走寻常路,也开始耍阴招的可能性。 毕竟过去这十来年,耍阴招的,一直都是他们南诏嘛。 罗萨花不动声色,她没说自己打算采用孟昔昭的办法,因为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轻易的告诉别人,把孟昔昭打发回去,罗萨花立刻就去见贞安罗了。 孟昔昭还感觉挺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进去,心事重重的回到住处,没多久,孟昔昭就把这事忘了,准备再想个办法,给罗萨花洗脑。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三日晚上,罗萨花突然派兵,把他住的地方包围了。 孟昔昭从睡梦中惊醒,刚跑出来,就看到罗萨花穿着一身红裙,站在门口,望着他的眼神,也充满了仇恨。 看着他,罗萨花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话,是哀牢语,恰好孟昔昭听得懂。 她说的是:“把刀拿来,我要亲手杀了他!” 第85章 好爹 罗萨花身后的士兵听了她的话, 立刻把自己的武器递了过来,而另外两个士兵走过来,钳住他的两条胳膊, 用力一按,孟昔昭吃痛, 便这么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王司理和贾仁良也跑出来, 惊慌失措的看着这一幕,很快, 他们二人也被抓住了。 孟昔昭呲牙咧嘴,才把那阵疼熬过去, 然后就看见罗萨花阴沉着脸朝自己走来, 她举起手里闪着寒光的刀,孟昔昭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等等, 公主,我犯了什么错,就算要杀我, 你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啊!” 罗萨花愤怒的声音都变调了:“我的哥哥今日上阵杀敌……用你的计策, 想要引出齐国的太子,结果齐国太子没有出来, 一支冷箭却射到了我哥哥的身上, 其上还有剧毒。” “如今我哥哥死了……金三藏,你说我应该找谁偿命。” 孟昔昭做出一副震惊到失语的模样, 过了两秒,他才用力的挣扎起来,连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罪魁祸首是他们, 是那个阴险的放冷箭的人,不是我啊!公主, 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你饶我一命,求求你,公主殿下,你就饶我一命吧!” 孟昔昭浑身都在扭动,看着像是想磕头,但那俩士兵按着他,他动弹不得,反倒是急得脸红脖子粗,罗萨花冰冷的看着他如今这副慌不择路的模样,冷笑一声,猛地把刀劈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孟昔昭高声说道:“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刀尖就在孟昔昭脖子前面两厘米的地方停住,罗萨花怒喝:“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孟昔昭看着那锋利的刀刃,他深呼吸了一遍,然后一口气说道:“太子殿下亡故了,那赣州应该也失守了吧,赣州都到了齐国手里,他们绝不会这时候撤退,接下来危险的,就是宁仁府了,要是连宁仁府也失守,公主殿下,那南诏还能存在吗?” 罗萨花眯起眼睛,眼中火冒三丈。 王司理和贾仁良看得都快晕过去了,心说,你这是找死啊,还是找死啊?! 孟昔昭:“……所以你不能杀我!想要守住宁仁府,你们就需要所有的力量,人和钱,缺一不可,我活着,你就能去我家里要赎金,我要是死了,你们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罗萨花被他气笑了:“你觉得到了如今,我还贪图你家的银子吗!” 孟昔昭快速的回答:“如今不贪图,是因为公主你太过悲伤,已经失去了理智,若你平静下来,就会知道我说得是对的,守得住宁仁府,你们需要钱财补充大军粮草,守不住宁仁府,那你们更需要钱财,来寻找一条后路,公主,求你仔细的想想,我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 罗萨花握着刀的手用力到发白。 她是真的非常想杀了孟昔昭,即使她知道,动手的人不是他,她也很想迁怒在他身上,用他的血,安慰自己难过的心情。 可是,不行,因为孟昔昭说得没错,她是个十分理智的人,无论到了何时,对南诏好的事,才是她会做的事。 内心深处,她知道孟昔昭的话有道理,然而这不耽误她认为,孟昔昭这个人十分可恨。 她的兄长死了,他却还能如此冷静的跟她谈条件,真是……可恶至极。 当啷一声,罗萨花松了手,然后,她俯视着孟昔昭,对他露出一个怒极的笑容来。 看着她的表情,孟昔昭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只见罗萨花当着他的面,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绸布包,慢慢打开,露出里面的玉坠来,然后她用指缝夹着绳子,玉坠就这么掉在半空里,微微摇晃了两下。 紧跟着,罗萨花张开五指。 孟昔昭瞳孔一缩,身体条件反射的往那边冲,然而,他身后的人一下子就把他拉了回来。 咔嚓一声,玉坠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孟昔昭怔怔的看着地上碎裂开来的玉石,连罗萨花正在观看他的表情都没意识到。 罗萨花畅快的笑了一声,然后阴森森的说道:“金先生,记住这个画面,再惹怒我一次,碎成两半的,就是你了。” 说完,罗萨花拂袖而去,那些士兵也跟上了她,他们面色匆匆,根本不关心发生在孟昔昭身上的事,太子死了,南诏的天也变了,如今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一个齐国人呢。 他们都走了半天了,王司理才终于颤巍巍的站起来,他腿还是软,但比之前好多了。 连贾仁良都没之前那么胆小了,他俩对视一眼,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走到孟昔昭身边,他们也不敢扶他,只能默默的蹲下来,贾仁良小声的叫他:“大人……” 连王司理都受不了孟昔昭如今的表情了,忍不住的替他心疼起来:“没事,这个……碎碎平安嘛,以后再买个更好的。” 贾仁良:“…………” 你踏马会不会说话。 贾仁良瞪了王司理一眼,收获了后者一个无辜的表情,而孟昔昭沉默了一会儿,就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一声不吭的把碎玉石捡了起来,用帕子包好了,然后重新放在心口处。 抬起头,他沉沉的吐出一口气。 他扭过头,看向门外,此时门外已经没有人了,其他南诏的百姓还在睡梦中,并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可怕的噩耗。 过了几秒,他重新把头扭回来,看向王司理:“若我要你现在就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腰牌出来,你能做吗?” 王司理:“…………” 孟昔昭平静的盯着他的眼睛,看得王司理脊背发麻,仿佛这样的孟昔昭,比刚才的罗萨花还可怕。 就是不能做,他也不敢这么回答,王司理咽了咽口水,心里乱了两秒,然后下了决心,一口答应下来:“能做!” 孟昔昭闻言,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上楼,只是朝后招了一下手,让他们俩一起跟上来。 王司理和贾仁良互相看看,都感觉压力山大。 孟昔昭把他早就存好的梳妆盒拿出来,这个梳妆盒的木料,和腰牌的木料是一样的,孟昔昭要王司理用这个梳妆盒,做三块腰牌出来,一块是跟罗萨花发给他的一样的,西宫腰牌,另外两块,则是普通的上等羽仪军腰牌。 羽仪军的腰牌,是王司理平日一直在练习的,所以他雕刻的很快,而且因为十分认真,等成品出来以后,乍一看,确实看不出分别。 至于那种特别细微的不同,比如线条的位置差了一二毫米,不过,只要人的行为没问题,想来他们也不会特意去对比这种细节。 三块腰牌,花了王司理一日一夜的时间,他眼睛都熬成兔子了,但是精神还不错,果然,压力才是人类前进的最大动力。 …… 而拿到了腰牌之后,孟昔昭也没立刻就行动,他又等了两日,终于,赣州失守的消息传过来了,宁仁府乱起来,南诏的官员还没进行武力镇压,这时候正是最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候,孟昔昭把那块西宫侍卫的腰牌交给贾仁良,然后又把自己写的一封信递给了他。 “走北边的城门,等人多的时候,跟着人群一起过去,千万不要露怯,你现在是西宫的侍卫,不需要给那些守城兵好脸色,我教给你的那几句南诏话,你都记住了吗?” 贾仁良都快哭了:“记、记住了,可是大人,要是我办砸了……” 孟昔昭:“没关系,那也有我陪你一起上黄泉路。” 贾仁良:“…………” 自从玉坠碎了,孟昔昭身上就总有一种平静的疯劲,贾仁良默默的瞅着他,心里的紧张之感,突然就少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靠谱的、可以被人依赖的人,所以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他必须要把信送出去,让大齐的军队进来解救孟大人,不然的话,他真怕孟大人突然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事情来…… 贾仁良走了,王司理担忧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现在这宅子里,就剩他和孟昔昭了。 王司理不再讨厌贾仁良,甚至还觉得十分孤寂,在这偌大的南诏,他如今能依靠的,也就剩下孟昔昭了。 转过身,他刚想去跟孟昔昭说说话,谁知道,孟昔昭目不斜视的越过他,也走了出去。 王司理:“……” 前几天孟昔昭就出门过,还经常让贾仁良出去替他买东西,罗萨花并没有限制他的出行,估计也是顾不上了,宁仁府现在有种风雨欲来的架势,所有人都在疯狂逃命,原本还算热闹的大街,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顾娉婷依然在摆摊,孟昔昭去找她买了些吃食,在接过油纸包的时候,顺便就把藏在手心里的纸卷送了出去。 顾娉婷神色不变,借着搬动面盆的机会,把纸卷塞到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就继续为下一个客人制作。 全程,这俩人都没有交流,孟昔昭买了东西,在皇宫门口徘徊一阵,看起来想进去,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垂头丧气的走了。 盯着孟昔昭的人见状,感觉也没什么可汇报的,就没跟罗萨花说。 等到和往常一样收摊回家,走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顾娉婷看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才把那个纸卷打开。 快速读完上面的话,顾娉婷愣了愣,沉思一会儿,然后就把纸卷团起来,扔到了摊子的炭火当中,用火折子点了一下,很快,这张纸就烧成了灰。 而另一边,贾仁良保持着高冷的表情,直到走出城门的时候,他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贾仁良回头看看宁仁府的城门,然后愣了一下,立刻转过头,开始夺命狂奔。 东城门离赣州才是最近的,但那边戒备森严,孟昔昭怕他们连出城的人都会严密盘查,所以让他从北城门走。 没有马,贾仁良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走,孟昔昭倒是不着急,跟他说了,一日之内走到地方就行。 但贾仁良急啊,他怕有人追,也怕拖延的时间久了,孟昔昭在城里会有危险,所以他是跑一段,走一段,等看见赣州城墙的时候,贾仁良脚步虚浮,都快吐血了。 大半夜的,一个穿着南诏服饰的男人来到城墙之外,他还没凑近,上面的弓箭手就已经准备好了。 幸亏贾仁良临时想起了孟昔昭的吩咐,突然停下,然后气沉丹田,用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边喊:“我是隆兴府主簿贾仁良!别动手!” 城墙之上的齐国将士互相看看,一人去报告上峰,另外的几个人则警惕的跑下去。 半个时辰后,验身无误的贾仁良喝了两大瓢的水,被将士带着坐在马匹上,跑去见太子殿下。 能见到太子,他这辈子值了。 但他现在也顾不上想这些有的没的,看见崔冶以后,他一个字都没说,直接就把怀里的信掏了出来。 他的疲累,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所以没人怪他对太子无礼。 而崔冶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的看完上面的内容,停顿片刻,他抬起头,问贾仁良:“城中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孟知府的言辞与平日不同,他如今还好吗?” 贾仁良被他问的懵了一下。 不是。 你连孟昔昭平日言辞什么样都知道? 你们俩还真是好友啊! 愣了愣,贾仁良实话实说道:“南诏太子死的那天,罗萨花认为是孟知府害死了他,所以想要杀了他,给她哥哥报仇。” 崔冶捏着信纸的手顿时一紧。 附近的几个将军也惊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贾仁良:“现在,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因为孟知府一开始说自己是大商人,他说他死了,南诏没有好处,留着他,关键的时候,还能换取赎金用。” 詹不休:“简直胡闹,他以为这种理由就能免了南诏的杀心?!” 就算免了一时,也免不了一世,说不定什么时候,南诏人的想法就变了! 崔冶看他一眼,抿着唇,又重新看向手中的信。 丁醇没有詹不休这么激动,毕竟他年纪大,还沉得住气,他直接问崔冶:“殿下,孟知府在信上说了什么?” 崔冶沉默片刻,回答道:“他让詹将军,和另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拿着腰牌,伪装成南诏羽仪军,进入宁仁府,然后去宁仁府的主街之上,找一个戴四根木簪的女子,这女子手中有南诏皇宫的地图,守卫换班的时辰,以及东城门的打开办法,城门需要六个人合力才能打开,而潜入皇宫的人,也不能少于四个,所以在詹将军进入宁仁府之后,还要想办法,把这十个人,也带进来。” 周围的将军们:“……” 好家伙。 孟昔昭这是把作战计划都部署好了啊! 本来他们是挺讨厌孟昔昭的,谁让他是孟旧玉儿子呢,但现在,哪怕是他们,也不得不服气了。 后生可畏啊! 地图有、内应有、腰牌有,只要詹不休带着腰牌进了内城,想再多带一些人进来,还不简单么,直接爬上城墙,甩根绳子下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拉进来了。 孟昔昭还是保守了,十个?他们能拉一百个进去。 接下来,这群人就开始商讨具体的细节,不能打草惊蛇,但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开城门,和进皇宫,必须是同时进行的,因为抓到贞安罗之后,南诏皇宫必然被惊动,要是大军迟迟进不去,挟持了贞安罗的将士,就会遇到危险。 商讨着商讨着,他们就吵起来了,一边觉得派最好的将士过去,人不要太多,二十个足够,另一边却觉得,多多益善。 崔冶拧着眉,听了一会儿之后,便不耐烦的喝止住了他们。 他直接拍板,詹不休带他自己的二十私兵,另一个跟他一起进内城的,他准备派自己的侍卫过去,再领二十个殿前司的侍卫,詹不休负责开城门,而侍卫们,负责抓贞安罗。 一听这话,大家都不怎么乐意。 毕竟谁能抓到贞安罗,谁就是首功,回去以后,别说升官了,就是封侯,都足够了。 崔冶看着他们,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你们觉得,若没有孟昔昭传出来的消息,你们能有去抓贞安罗的机会吗?” 众人:“……” 以后不好说,但现在的话,那肯定是没有。 看出他们心里的答案,崔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知道便好!首功当属孟知府,其余人立了功,孤也会一五一十的上报朝廷,但若有人私心太重,胆敢扰了此次行动,不用回到应天府,孤便在这里,当着众将士的面,剐了此人!” 大帐之内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被崔冶的疾言厉色吓住了,然而害怕之余,这些人又有一种敬佩的感觉。 不错,这才是太子应有的样子嘛,该赏赏、该罚罚,比赏罚迷惑的天寿帝强多了。 唉,太子是挺好,但他终究不是皇帝,没法做真正的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登基呢。 被崔冶敲打过,大家收了各自的小心思,团结起来之后,很快就商量出了结果。 詹不休,郁浮岚,各拿一个腰牌,然后再派一个常年待在南诏的探子跟他们一起进去,此人会说哀牢语,可以在一旁提点他们。 他们现在便出发,至于拉人进去,则是在明天晚上,大军先动一部分,在城门打开之后,立刻进去,杀光守城的南诏人,剩下的大部队,则驻守在三里之外,看到信号以后,再出发。 计划定好,大家就都行动去了,而崔冶在郁浮岚出发之前,叫住了他:“其余人都不重要,但罗萨花,务必抓住她。” 郁浮岚愣了愣,然后严肃的对崔冶点头:“是,属下遵命!” * 孟昔昭觉得自己这几天过得跟地下党一样。 先是给顾娉婷递纸条,然后,又借着出门买东西,把画好的地图等物,藏在了一户已经逃命去也的人家门口。 孟昔昭不放心,晚上又出来一趟,踩了踩那块砖石,发现底下的东西被人取走了,孟昔昭这心才放下一半来。 另一半,大约要齐国军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才能放下了。 该做的他都做完了,接下来就看自己的队友们,给不给力了。 贾仁良走之后的第二个晚上,孟昔昭坐在前堂里,慢慢的喝茶。 王司理也知道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是齐国行动的时刻,他都快紧张成一团麻花了,转过头,见孟昔昭还有闲心品茶,他都想给他跪下了。 “你怎么就一点都不紧张啊?!” 孟昔昭撩起眼皮:“紧张有什么用,再紧张,也帮不了外面的人,尽人事,听天命,这六个字是我的行为准则,王司理,你也应该学一学,有个好的心态,是成功的第一步。” 王司理:“那第二步是什么?” 孟昔昭悠悠的吹了下茶面,然后回答他:“有个好爹。” 王司理:“…………” 接下来就没人说话了,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突然,极远的地方,传来很细微的嘈杂人声。 仔细听,似乎是尖叫和怒骂。 倏地,孟昔昭和王司理同时直起腰,两人对视,全都站起身来。 孟昔昭快步往外面走,王司理要跟着他,却被他一巴掌推了回去,“待着,别添乱。” 王司理:“……” 站在原地,王司理看着孟昔昭快步离开,他已经是第三次看着别人出去了,情急之下,他用气声吼了一句:“孟大人,别忘了我还在这啊!等事情结束了,你记得回来接我啊!” 孟昔昭:“…………” 嘴角抽了抽,孟昔昭跑得更快了。 他是溜着墙边走的,远处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估计用不了太久就会打到他这来,路上不止他一个,有听到动静的南诏百姓出来看情况,也有南诏的士兵突然急匆匆的跑向皇宫。 全都乱套了,一个接一个的火光亮起来,而孟昔昭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一个地方,走近了,才看见一个躲在巷子里的身影。 顾娉婷见他过来了,顿时松口气,她问:“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孟昔昭看看她,打量着她的打扮,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接下来,去皇宫。” 顾娉婷愣了一下,她不觉得孟昔昭会打算让她进宫去复仇,毕竟这个时候进去杀人,跟自杀没什么两样。 “进宫?我?” 孟昔昭点点头:“但是,要先做一些准备,把你脸上的东西洗了,然后再把衣服换了。” 顾娉婷完全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看看远处的火光冲天,顾娉婷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应了一声:“好。”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贞安罗睡着的时候,被齐国殿前司的侍卫像捆猪一样的捆了起来,等有人发现皇帝被抓的时候,想前去营救,那些侍卫却用贞安罗做人肉盾牌,逼得他们无法下手。 而另一边,罗萨花因为太焦虑,没有睡觉,刚有人进到她的宫殿,就被她发现了,一声尖叫,顿时引来外面的侍卫。 然而因为崔冶下了命令,一定要抓到她,所以前来偷袭她的侍卫一点都没退缩,直接就跟那些人打了起来。 发现人多打不过,他们还把宫殿里的灯柱踹倒,瞬间引起火灾。 嗯……世界上的偷袭行为都是差不多的,先抓人,后放火。 银柳要是在这,一定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罗萨花惊慌逃命,然而还没出皇宫,她就看到大批齐国人杀了进来,见一个砍一个,人人都是恶鬼修罗。 他们毫无防备,本就是必输无疑的局面,于是,没过多久,罗萨花也灰头土脸的被抓了起来。 孟昔昭等那边的动静小了,才带着顾娉婷,做贼一样的跑进去,他在这皇宫里待了将近一个月,每日都来,每日都用脚丈量,哪里有什么,他门清。 孟昔昭画的地图,重点标注的就是贞安罗的寝宫,还有罗萨花居住的西宫,至于东宫,主人都死了,不算是重点目标。 齐国人也是照他标注这样做的,所以,孟昔昭一路来到东宫,几乎都没碰上齐国的人。 猛地推开一扇门,里面的人正在收拾细软准备逃命,没想到自己这里这么偏,居然也会被打进来,那人顿时跪下,条件反射的喊了一声饶命。 孟昔昭却没搭理她,而是把顾娉婷推进去,然后,自己跑了。 顾娉婷和那人茫然的对视,最后,还是顾娉婷问她:“你是什么人?” 那人愣了愣,回答道:“我、我是东宫的宫人,你也是齐国人吗?” …… 另一边,孟昔昭跑出去没几步,步伐就慢了下来。 涌进来的齐国将士越来越多,很快,整个皇宫都被齐国人掌控了,有几个齐国将士看见他慢悠悠的走过来,还愣了一下,然后就是一喜,准备割了他的人头,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 在这群人跑到他面前一丈远的时候,孟昔昭问了一句:“詹将军在哪里?丁将军已经进来了吗?” 这些人齐齐停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再一起看看孟昔昭。 …… 听到手下说,有人捡到了孟昔昭,郁浮岚嘴角一抽,赶紧跑过去验明真假。 看见孟昔昭那张熟悉的脸,郁浮岚都感觉自己要哭了:“孟知府,终于找到你了!” 他快步走到孟昔昭面前,对他大倒苦水:“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孟知府,你以后可别再遇上这种事了,你看看我,衣服都大了!” 孟昔昭:“…………” 他等了好一会儿,发现郁浮岚真就是只倒苦水,完全没有跟他说说崔冶在哪的想法,他只好自己问:“太子呢?” 郁浮岚:“我不知道啊,我是拿着你的腰牌进来的,太子殿下让我抓贞安罗和他女儿,太子应当是跟大军一起行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哪了。” 孟昔昭听了,哦了一声,然后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郁浮岚这才感觉到一点不对劲:“怎么,你不想见到太子殿下吗?” 门外,听说孟昔昭已经安全的太子匆匆赶来,刚迈过门槛,他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而且孟昔昭低着头,并没有否认。 他那飞速跳动的心脏,就这样,跳慢了一拍。 一同赶来的张硕恭:“…………” 郁都头,你再这样,你这辈子,也就是个都头了。 第86章 皇后 听到大门处传来脚步声, 郁浮岚和孟昔昭同时看过去。 看见来人是崔冶,孟昔昭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的站了起来。 郁浮岚的情商总算是又上线了, 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他的脸瞬间就绿了, 然后颇为担心的看向孟昔昭, 生怕自己随口吐出的一句话,给孟昔昭带来不好的影响。 他还寻思着补救一番, 但在他开口之前,张硕恭快步走过来, 拽着他的肩甲, 让他跟自己出去:“贞安罗的子女全都抓到了吗?你跟我一起去找找看,这皇宫虽然是新建的, 但或许贞安罗在某一处埋了密道,可千万别让他们跑了。” 就这样,郁浮岚被拽出去了, 而张硕恭在出门之后, 还转过身,替他俩把门关上了。 孟昔昭:“…………” 崔冶望了一眼已经禁闭的大门, 然后重新看向眼前的人。 孟昔昭没有像过去那样健谈了, 刚看见崔冶的时候,他眼中流露出了一分的激动, 但那激动很快就退去,他抿着唇,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这个反应, 着实容易让人误会。 外面依然喧嚣,但殿内只剩烛火摇曳带来的轻微光动, 崔冶顿了顿,朝孟昔昭走过去。 一步一步,直到离他只剩一拳远的时候,他才停下。 沉默一瞬,崔冶伸出一只手,轻轻托着孟昔昭的下颌骨,都没怎么用力,孟昔昭就已经主动的把脑袋抬了起来。 眉心皱着,眼神闪躲。 崔冶问他:“为什么不看我?” 孟昔昭:“……不敢看。” 崔冶:“怕我?” 孟昔昭又想低头了,但因为崔冶还在保持着托他脸颊的动作,他只能把眼睛垂下去:“怕你对我失望,又不会跟我说。” 崔冶愣了愣,而这时候,孟昔昭吸了吸鼻子,从自己怀里把那张帕子拿了出来,展开帕子,碎掉的玉坠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孟昔昭这几天都没打开看过,现在看到,鼻子顿时就酸了,他可怜巴巴的把碎成两半的玉坠托举到崔冶身前,“你看,碎了。” “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它。” 崔冶错愕的望着他手心里的玉坠,大约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无妨,它保护了你,便足够了。” 孟昔昭闻言,总算是把眼睛抬了起来。 知道他不是不想看见自己,崔冶心里骤然松快下来,对着孟昔昭,也露出了一个特别恬淡、特别宽容的笑容。 然而下一秒,让崔冶更加错愕的事情发生了。 孟昔昭看着他这个样子,嘴一瘪,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这可是皇后娘娘的遗物啊!” 崔冶:“…………” 他惊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作了,只能绞尽脑汁的安慰他:“母后留下了许多遗物,这玉坠不过是其中之一。” 然而孟昔昭依然哭得很凄惨:“这个玉坠对你来说很重要!” 崔冶失笑:“一个死物,不及二郎万分之一。” 孟昔昭一边把帕子塞回自己怀中,一边抬袖子抹眼泪:“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这回崔冶没有回答的特别快了,他忍不住的抿了一下唇,然后才掷地有声的开口:“但绝不是最后一个,日后我还会送你更多礼物的。” 孟昔昭:“我就要这个!!!” 崔冶:“…………” 看着孟昔昭这蛮不讲理的模样,不知怎的,崔冶突然感觉心里好柔软好柔软,望着他哭哭啼啼的脸,崔冶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化成一滩水了。 于是,他的声音也愈发的温柔:“回去之后,找个上等的工匠,用金子将它箍起来便是了,二郎还能用自己喜欢的花样。” 闻言,孟昔昭红着眼看向他,脸上满是狐疑:“真的?” 崔冶微笑,“我何时骗过你呢。” 这还真是孟昔昭的知识盲区,前世他跟首饰是绝缘体,今生倒是接触了很多,但参政府里怎么会有断裂的玉石,哪怕只有一点点细微的瑕疵,都不可能出现在孟昔昭面前。 眨巴眨巴眼睛,孟昔昭总算是不哭了,他轻咳一声,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比较严肃,可惜,说出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我要做个小狗的花样,让小狗贴在断口上,看起来像是小狗吃月亮。” 崔冶宠溺的看着他,“也可以是小狗入月怀。” 孟昔昭:“…………” 他偷偷觑了一下崔冶如今的神情,总算是后知后觉的感到尴尬了,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崔冶却又朝他走了一步,两人之前就挨得特别近,如今,几乎都要贴上了。 崔冶:“小狗可入月怀,那二郎可入我怀?过去一月,我日日都在担心二郎,如今相见,却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二郎可不可以,打消我的疑虑?” 孟昔昭:“……” 诡计多端的男同。 不就是想要个抱抱么!还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孟昔昭瞥他一眼,感觉崔冶身为太子的逼格都掉光了,绷着脸,他没有动作,崔冶见了,也沉默下来。他刚刚才哭得这么狠,崔冶不想逼他做什么。 顿了顿,崔冶正想笑一下,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顺便换个话题,谁知道,孟昔昭突然磨磨蹭蹭的凑过来,张开双臂,然后,靠在崔冶身上的同时,还把自己的下巴搁到了崔冶的肩膀上。 第一次抱人,有点不习惯呢。 孟昔昭眼睛朝上看,眨巴了两下。 感觉不是很舒服,于是,他又磨磨蹭蹭的换了个姿势,把脑袋转过来,脸对着崔冶的锁骨,额头则贴着他的颈侧。 这个姿势比刚才好多了,刚才感觉他俩不是很熟的样子,而现在,孟昔昭也有种心脏突然安定下来的感觉,他又委屈了,很有一种想要告状的冲动。 孟昔昭:“刚被绑来的时候,我淋了一整天的雨,衣服湿了,贴在身上,好难受的。” 孟昔昭:“南诏人真可怕,他们根本不把齐国人当人看,我做了两次噩梦,都是留在南诏一直做苦力,齐国没有人来找我,可绝望了。” 孟昔昭:“罗萨花还想杀我,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当时害怕极了,心里想着,要是我的人在这,肯定不会看着我受这种委屈。” 说完了,他静等了一会儿,发现崔冶一点动静都没有,孟昔昭突然体会到了女性经常有的那种愤怒。 嗖的直起腰,孟昔昭十分不满的看着崔冶:“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你倒是安慰安慰我啊! 崔冶看着他脸上生动的神情,依然一言不发,但是他突然伸手,把孟昔昭按回了自己身上。 骤然收紧的双臂,让孟昔昭差点没喘上气来。 在孟昔昭想要蹬腿抗议的时候,崔冶终于出声了:“害过你的人,我会让他们全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二郎乖一点,让我再抱抱你……” 孟昔昭听着崔冶声音中的不稳,愣了一下,然后就真的安静下来了。 孟昔昭没说自己想他,自从见了他,也没跟他哭诉自己的害怕,反而一直在说玉坠的事,说告状的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近乡情怯,不敢提这个话题,他怕自己一提起来,就崩溃了。 去匈奴是他早早就计划好的事,每走一步他都有自己的备用方案,所以他表现的游刃有余,只紧张,不害怕;可来到南诏,这是意外,是他无法控制的变量,说句不好听的,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这里。 崔冶那么聪明,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的处境没比孟昔昭好到哪去,因为能救孟昔昭的人只有他了,他必须撑着,必须铲除掉所有可能对孟昔昭不利的因素,直到见到他的这一天,也不能停歇。 过去的这一个月,他们二人的神经全都死死的紧绷着,盼望着最终的好消息,也等待着可能的坏消息。 这种日子,再多过上一段时间,说真的,精神上出点毛病,都是有可能的。 …………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几乎无人可以安心入睡,天将亮的时候,郁浮岚总算是清点完了人数,贞安罗的子女,一个没少,全在这了,南诏的大小官员,抓住了宰相,但跑了好几个六部人员,如今整个宁仁府血流成河,外面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倒是皇宫,因为被控制的最快,如今成了齐国军队的大本营。 贞安罗一人一屋,郁浮岚派了重兵把守,但感觉还是不放心,干脆,他自己跑过来,专门守着这位南诏皇帝。 张硕恭则守着太子,其实也没守多久,可能就两个时辰,看看天色,他觉得必须进去叫人了。 没办法,现在到处都是事,太子不出来主持大局,也说不过去。 转过身,刚敲了一下门,太子就已经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昨日的衣服,头发也是昨日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休息过。 张硕恭愣了:“殿下,您没睡?” 崔冶:“没有。” 张硕恭:“…………” 所以你俩就这么聊了两个时辰?不累吗? 崔冶抬腿便要出去,张硕恭刚跟上一步,突然,他想起来殿中还有一个孟昔昭呢:“殿下,孟昔昭不跟您一起出去吗?” 崔冶摇头:“他还在睡,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这段日子,他过得太辛苦了。” 张硕恭诡异的盯着他。 你没睡。 但孟昔昭睡了。 那孟昔昭睡着的时候,你在干嘛? 想到某种画面,张硕恭啪的拍向自己脑袋,手动给自己住脑。 不能想,绝对不能想。 崔冶看着他的动作:“…………” 他大约猜得到张硕恭这是在做什么,但他也没想解释,毕竟,没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他今日脑补了什么,他日,也都是会切实发生的。 这样想着,崔冶微微一笑,带着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过的好心情,出去履行太子义务了。 * 昨日抱着抱着,就坐下了,坐着坐着,孟昔昭就困了。 至于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是怎么到床上来的,孟昔昭全都没印象。 他这一觉睡到了午时,醒了之后,感觉浑身上下都神清气爽。 心中的压力终于消失了,连南诏这边天空,在他看来都不再是雾蒙蒙的,而是碧空如洗,孟昔昭走出去,门口的侍卫立刻转头,对他抱拳,问他有什么吩咐。 孟昔昭的感觉这叫一个舒服。 没错,这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嘛! 他先问了一下崔冶的动向,得知他在清点南诏国库的存银和珍宝,孟昔昭唔了一声,然后对着这几个侍卫招招手:“随我来,这南诏皇宫,我是极为熟悉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南诏人,有一些女子,是被南诏人掳劫而来的大齐人,这些人受了苦,你们要好生安抚她们,她们里的好多人,可是盼着被解救,盼了半辈子呢。” 能被崔冶留下的侍卫,自然都是对崔冶无比忠心的,此时听了孟昔昭的话,顺从听命之余,他们还觉得很感动。 宅心仁厚啊,孟知府。 把所有齐国人都挑出来,告诉她们,已经可以回家了,齐国人顿时激动起来,呜呜的哭声响震天,一旁就是南诏的宫人们,他们如丧考妣,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 对于这些人,孟昔昭就不管了,崔冶有他自己的章程,只要不是太残暴或太仁慈,其实都不影响什么。 孟昔昭领着这十来个齐国人,去安置她们,这些人都对孟昔昭感恩戴德,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使中间突然多了个不认识的顾娉婷,她们也没在意。 其他人都安置好了,剩下的,就是顾娉婷,和那个在东宫待了九年的中年妇人。 得知孟昔昭是隆兴府知府,这妇人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激动的要给孟昔昭跪下:“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孟昔昭赶紧让开,同时把她搀起来:“我当不起你的谢,你遭难,是朝廷无能,你能归家,是这些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我不曾救过你,只是自救而已,真正救了你的人,是你自己。” 妇人流下泪来,孟昔昭的话让她心中无比酸涩,哽咽着,她说道:“多谢大人,解我心病,让我知道,我苟活下来,也是有意义的……” 孟昔昭对她笑了笑,然后松开她,对她说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有话要与这位姑娘说。” 妇人抬头,胡乱的哎了一声。 走到里间,孟昔昭把门关上,顾娉婷站在他身后,等着他说话。 孟昔昭转过身来,也没有卖关子,直接便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你不必再回江州了,同我一起回应天府吧,我之前接触过苏万钧的案子,我想,或许能为他翻案。” 顾娉婷怔了怔:“我家老爷真是无辜的?” 孟昔昭垂眸:“不知道,但我知道,苏知府绝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越过当时的转运使,将两百万两的赈灾银,一人就吞了一百九十五万两。” 邱肃明这是把满朝文武都当瞎子看了。 但因为甘太师从中作梗,再加上天寿帝不管,所以,满朝文武还真就全都装了瞎子。 顾娉婷反应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大人你让我去应天府,是让我作证吗?” 孟昔昭笑了笑:“不是,你那时候才多大,没人会信你的证词,只是,苏家若翻案了,便需要一个苦主来领这些年欠下的补偿,苏夫人早就故去,苏娘子又香消玉殒,你和苏娘子情同姐妹,由你来领,总比让苏家旁支来领,名正言顺得多啊。” 顾娉婷错愕的看着他:“可、可我只是个丫鬟,我不能——” 孟昔昭打断她:“那便说你是苏夫人的养女,有我保着你,旁人无法深究你的身份。” 顾娉婷满脸都写着愕然,而孟昔昭找了把椅子坐下,继续慢悠悠的说:“其他的我不能保证,但苏知府翻案,我一定会做到,等你以苏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应天府,领回原本属于苏家的财产,你日后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不管是嫁人,还是寻一快活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会再有人给你脸色,也不会再有人让你吃苦,你会过得很好的。” 顾娉婷望着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知道孟昔昭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在自己面前,他从不说大话,他的每句话,最终都能成真。 可是,顾娉婷想象着孟昔昭所描述的未来,发现自己根本就高兴不起来。 “这些本应属于我家娘子。” 孟昔昭嗯了一声:“可是她死了,无法领受。” 这句大实话够难听,尤其顾娉婷作为苏若存胜似家人的存在,听起来更为刺耳。 顾娉婷的胸中突然产生了一股郁气。 若能再等上一年……若娘子脾气不是那么烈……若南诏早一些完蛋……若三司使盯上的是别人,而不是苏家…… 仿佛苏若存的人生从一开始便错位了,本应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官家娘子,一生却没有过上几天的好日子,苦着来,苦着走。 顾娉婷越想胸中的愤恨越多,而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孟昔昭。 后者正看着她,见她抬头了,也不躲闪,就这么平静的跟她对视。 顾娉婷:“……大人,你只给我准备了这一个选择吗?” 孟昔昭听了,忍不住的浅浅一笑:“姑娘都看出来了,我也不必再等了。还有另一个选择,也是回应天府,只是,不再是苏家遗泽姑娘,而是姑娘,荣耀苏家。” 顾娉婷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孟昔昭抿了一下唇角,再次张口,一股脑的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在宫里,缺一个得用的人,我希望姑娘,能够顶替苏娘子,成为苏万钧的女儿苏若存,而我会把你送进宫去,让你成为宫妃。我想做的很多事,都需要宫妃的帮助,若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扳倒三司使,除掉甘太师,让苏家的所有人,都能沉冤昭雪。” 良久之后,顾娉婷才艰涩的开口:“为何要我顶替娘子,她是罪籍……” 孟昔昭:“罪籍更好,可操控的空间大,况且,平反之后,就不会是罪籍了。” 顾娉婷看起来十分的挣扎,孟昔昭以为她怕危险,便说道:“你进宫之后,我会保护你的,太子也在宫里,他同样会护你周全,且,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等待来日,太子登基,你便是后宫里最尊贵的太妃,荣华富贵,断断不会少。” 有句话孟昔昭没说。 太子这个样子……估计以后不会有皇后了,也不太可能会有妃子,孩子,更是没了,到时候定是要抱养一个宗亲之子过来,那这个孩子,就可以交给顾娉婷来养,这样,日后崔冶禅位,顾娉婷仍旧有自己的依仗。 同时,孟昔昭也不用担心孩子被养歪了,任何小孩,能被顾娉婷视若己出,那都是绝对的走了狗屎运。 不过这些都太长远了,没必要提,况且,孟昔昭怕自己说了,顾娉婷会觉得他疯了。 ………… 抿着唇,孟昔昭等待着顾娉婷的回答,过了将近一刻钟,顾娉婷终于缓缓抬眼:“我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进宫吗?” 孟昔昭默了默,摇摇头:“不能,对不住,你的身份太低了。” 顾娉婷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而是一脸的若有所思:“那我以后,便是苏若存了。” 孟昔昭看看她:“你想好了?身份一改,便再也改不回去了,不管私下还是当着人,你永远都是苏若存,顾娉婷这个人,就当没来过这世上。” 自己的存在被抹消,很多人都无法接受,但顾娉婷听了,却只是笑了一声:“没关系。” 能代替娘子,让娘子的名字继续活下去,这比她自己活下去,都让她开心。 只是,她有一个异议:“孟大人,我愿意听您的,但我不想让娘子成为宫妃。” 孟昔昭一愣:“那你想让她成为什么?” 顾娉婷看向他,很认真的对他说:“皇后。” “宫妃的名字是记不进史书的,但皇后可以,我家娘子吃了这么多苦,她值得被世人永远的记住,如何,孟大人,你能帮我吗?” 孟昔昭:“…………” 他震惊的看着顾娉婷。 皇后?! 这种大话,他连想都不敢想! 皇后之位,就是甘贵妃的牌位,开玩笑,天寿帝怎么可能再立一个皇后!就是他乐意,甘太师也不可能同意啊,他们—— 等等。 孟昔昭突然愣了。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第87章 烛火 顾娉婷看着孟昔昭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然后突然站起来,转身向外走。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顾娉婷还在这, 于是扭过头,对她说道:“顾……” 顿了一下, 孟昔昭朝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苏姑娘,你先在这里好生住着, 等启程回应天府的时候,我再来接你。” 顾娉婷, 哦不, 如今的苏若存,她没再问一遍孟昔昭能不能帮她, 而是同样的站起身来,问他:“我和关娘子住一起吗?” 关娘子就是之前给了孟昔昭荷包的东宫妇人,她大名关翠敏, 只是很多年都没人叫了。 孟昔昭点点头:“你在东宫居住了一整年的时间, 应当熟悉这东宫的一草一木,和她住一起, 她正好可以教教你。” “可是, 她见过我家娘子,她知道我不是她。” 孟昔昭抿嘴笑了笑:“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关娘子能作为一个齐国人, 在南诏东宫浮沉多年都毫发未伤,可见她很擅长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生存,若你能让她对你死心塌地, 那你就有了一个极大的助力,日后, 你也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她的丈夫和子女,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她也没有其他的亲人,这宁仁府,对她而言也是陌生无比,她曾对苏娘子颇为怜惜,因为苏娘子像她的女儿,你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她也把你,当做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孩子。” 苏若存愣愣的看着他:“若她日后背叛我……” 孟昔昭:“我只是建议,做不做的,还要看你,你是想要一个知道你身份、可以与你相依为命、始终陪伴在你左右的人,还是想要孤身一人,同时永远都不用担心自己的秘密被暴露出去。” 苏若存陷入沉思。 很显然,这种选择不会一直都有,如今相识于微末,所以,孟昔昭鼓励她接近关翠敏,等到了应天府,这种机会就不会再有了,谁知道那些人是来自哪里,背后又有哪个主子呢。 她一时之间无法决断,孟昔昭也不催她,只是跟她说了一下,他给她准备的身份,如果她想带关翠敏一起走,那便将这事告诉她。 关翠敏看着年纪很大,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她的阅历和风霜,正好能弥补苏若存的短板,后者有勇有谋,可惜一直都是单打独斗,对于人心的把控,还有贵人的了解,肯定是比不过关翠敏。 人生本就处处都是豪赌,每走一步,无形中便赌了出去,毕竟,天上掉一块陨石,也是能把人砸死的。 推开门,孟昔昭走了出去,关娘子坐在外面,见他出来,立刻站起身来。 孟昔昭对她笑笑,然后就走了。 关翠敏愣了一下,她看向里面的陌生姑娘,心中摸不清孟昔昭究竟是想做什么,这姑娘昨日半夜被推进她的房间里,她问她是谁,她看似回答了,其实什么都没说,就透露了一句自己是齐国人。 关翠敏心中忐忑,也有些机警,这时候,里面的人抬起了头,两个女子对视,眼神中都是对对方的试探,以及胆怯。 ………… 昨日乱哄哄的,孟昔昭是被侍卫们临时安排到了一间空宫殿里,今日就不必这样凑合了,皇宫内部的每一处都被盘查过,然后,张硕恭就准备请太子移居到贞安罗的寝殿中。 孟昔昭真想扇他后脑勺一巴掌。 还嫌不够显眼啊! 太子带兵出征,大获全胜,还擒了南诏皇帝贞安罗,这消息传回应天府,别说朝堂震动了,就是周围的这些国家,也会全面哗然。 这个时候,还不低调一些,居然急吼吼的去住南诏皇帝的寝殿,你是不是觉得太子立功太多了,所以让他赶紧犯个错,省得老让人抓不住把柄。 一巴掌把他挥开,孟昔昭直接做主,让太子去住罗萨花的寝殿。其实罗买隆的更合适,但他不是死了么,还没正式的下葬,如今那边全都是巫教风格的灵堂,哪怕收拾了,孟昔昭也觉得怪瘆得慌。 而罗萨花这里,跟东宫一样的规模,而且孟昔昭之前天天来,对这也熟悉。 孟昔昭之前没进过罗萨花的寝殿,如今也算是圆梦了,看着这里的绫罗绸缎,古董香炉,孟昔昭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最受宠的南诏公主,然后就兴冲冲的走过去,坐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 他让人把南诏皇宫的账册全搬来了,别人看不懂,但他学了一段时间的南诏话,即使看不懂全部,只看看是记录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孟昔昭正要翻阅,一抬头,发现张硕恭还站在这。 孟昔昭狐疑的看着他:“你不是要去找殿下吗?待在这做什么。” 张硕恭神色麻木。 你还好意思问我? 那你待在这,又是做什么?! 所以,你们现在连装都不装了是吗,虽说这边是南诏,离应天府远着呢,但……但你们也不能如此的明目张胆啊! 张硕恭现在很后悔,当初他真不该出去那么久,找回来个没用的大夫不说,还错过了这二人感情升温的最关键时刻,郁浮岚又是个情商堪忧的,恐怕到现在他都没发现太子与这姓孟的关系变质了。 张硕恭十分纠结。 是他年纪大了,还是他赶不上潮流了,他怎么就看不出来,这俩人究竟进行到哪一地步了呢…… 是心意相通,还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要是之前,张硕恭早就发脾气,把孟昔昭轰出去了,但现在,他不仅没轰,还默默的走出去,叮嘱其余人,让他们不能随意进去。 罢了,无法理解的,就不要硬理解,不然他的脑子可能要爆炸。还是做自己的老本行吧,为殿下分忧。 嗯,现在还得再加一条,为殿下兜底。 …… 崔冶回来的时候,孟昔昭刚把账册分类完毕,脱了靴子,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抱着一篮冰凉凉的荔枝,正认真的剥皮。 看见他走来,还把自己剥完的这颗抬到他面前,对他说:“来,殿下,尝一个妃子笑。” 崔冶一顿,“妃子笑?” 妃子没笑,但太子笑了:“倒是比荔枝雅,二郎真会取名。” 孟昔昭:“…………” 忘了,杜牧是晚唐时期的诗人,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若无其事的举着荔枝,孟昔昭干脆不解释,而是直接换话题:“那你吃不吃。” “吃。” 崔冶低头,微微张口,就着他的手,便把这晶莹剔透的荔枝叼走了。 孟昔昭缩回手,抿着唇,一言不发的继续剥下一个。 崔冶把荔枝吃了,然后拿起一旁的白帕子擦手,望着孟昔昭这个模样,他浅笑了一下,只是形容有些沉默。 孟昔昭偷偷抬眼看他,见他依然纵容的望着自己,孟昔昭不知怎么,有种心虚的感觉。 鼓了鼓腮帮子,他突然开口:“如今外面怎样了?” 崔冶回答:“宁仁府已经被拿下,南诏对外宣称羽仪军有十万人,但丁将军推测,实际大约只有七万人,昨夜死了三万,白日又俘虏了三万,还有一万,或许是躲起来了,又或许是在周边地区驻守,想来再清理上三四日,便能找到他们了。” 往常来说,当两军交战,一方发现自己打不过了,是会逃的。 但这回不一样,因为贞安罗在这,羽仪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抛下他逃命,那不就成了南诏的叛徒了。 南诏人心比齐国人心齐,却也免不了的出现一些“识时务为俊杰”之辈,只是那些人领的都是普通军队,不是装备精良的羽仪军,因此暂时不足为惧,等这边安顿下来了,再去收拾他们也不迟。 打仗的事情孟昔昭是不会掺和的,他问这个,也只是关心这边事情何时能结束,思忖着,他说道:“如此说来,再停留十日左右,殿下就应该回去了?” 崔冶嗯了一声。 当初说亲征,也没说要亲征多长时间,达到什么效果,自然,崔冶能一直留在这,直到把整个南诏都收归所有,再凯旋而归。 但,还是那句话,贞安罗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擒了贞安罗,这个功劳,就已经能泼天了,哪怕把南诏整个吞下来,也不会有带着南诏皇帝进京,更能闪瞎人眼。 所以崔冶得回去,他得回去,享受满朝文武的敬意啊。 孟昔昭微笑:“这回我倒要看看,陛下还能想出什么理由来改换太子。” 崔冶也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你明知道,这是你的功劳,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孟昔昭:“我的就是你的啊,经此一事,除了陛下,还有谁会不知道,我是你的人呢。” 话音刚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歧义,孟昔昭突然闭上嘴。 崔冶望着他,微微抿唇,看起来是有点想笑,也想说什么,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孟昔昭:“……” 你总是这么贴心,搞得我想闹闹脾气,都仿佛无理取闹。 …… 如今是六月中旬,荔枝早就过季了,只有皇宫还吃的上这东西,见他一连吃了六个,崔冶便把篮子拿走,让人准备晚膳。 出门在外,就不要讲究这么多了,随便做几个菜,对坐而食便可。 吃完了晚饭,孟昔昭没提要走的事情,崔冶暗中观察了一阵,心中狂喜,更不可能主动提这个。 等到月上中天,该休息了,崔冶才说了一句:“二郎,天晚了,去休息吧。” 孟昔昭打了个呵欠,然后点点头。 爬上罗萨花的床,孟昔昭摸着用一块块同等大小的翡翠拼凑起来的凉席,嘴角忍不住的抽了一下。 太奢侈了吧! 不行,这么奢侈的东西,绝不能留下祸害他人,带走带走! 崔冶走过来,见孟昔昭已经自觉的来到了里面,而且正一脸痴迷的摸着床上的翡翠凉席,沉默一会儿,到底是没打扰他,而是自顾自的坐了上来。 罗萨花这床十分大,感觉躺四个人在上面都有富余,幸亏白日已经有人对这床仔细的清理过了,不然的话,他还得想想这上面究竟搞过什么play。 …… 孟昔昭趴着,崔冶解了发冠,瀑布般的青丝便垂了下来,孟昔昭抬起头,突然想起,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看见崔冶披头散发的模样。 即使那一日,在隆兴府府衙,崔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晚,也没有解开自己的发冠,他始终都那样细致得体,仿佛是个不染凡尘的仙人。 崔冶注意到他的目光,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的脱下外衣。 如今可是盛夏,人们穿的都不多。 崔冶的里衣是用江南上等蚕丝编织而成的,这布料的优点众人皆知,又轻又薄,因着是夏日的穿着,织布时,那些织娘还将布料做的透气了许多,孟昔昭发现,自己甚至能看到崔冶胸口的小点点。 孟昔昭:“…………” 靠。 感觉身下的玉石凉席都不香了,孟昔昭起也不是,待也不是,正脑袋空空的时候,突然,崔冶来到他身边,轻声问他:“二郎,我替你解发?” 孟昔昭耳垂都快变成红宝石了,但他自己又不知道,还强装镇定的嗯了一声。 崔冶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伸出手,将他头顶的发冠拆了下来。 发冠拆了,头皮紧绷了一天,也终于放松下来了,再加上崔冶用自己的五指替他梳笼有些乱的发丝,轻微的牵动,就像是头部的按摩,舒服的孟昔昭直想躺下来。 崔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跪坐起来,然后换了个姿势,与孟昔昭离得更近,他搬动孟昔昭的头,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继续,用指腹一下一下的摩挲着他头顶的穴位。 孟昔昭没拒绝,闭着眼,无声的享受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崔冶的动作停了,而孟昔昭也没睡着,慢慢的睁开了眼。 崔冶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睫毛,而他,看着寝殿中央一跳一跳的烛火。 安静的氛围中,孟昔昭突然开口了:“……崔冶。” 崔冶一怔,还没来得及咂摸被孟昔昭叫名字是何种滋味,然后,他便条件反射的说道:“怎么了?” 孟昔昭枕着他的大腿,垂下眼,一只手则拽住了他小腿上的布料,拽出一个小揪揪来。 他问:“那一日你来隆兴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当时没问,如今却问了,崔冶并不明白孟昔昭是什么心思,沉默一瞬之后,他看着孟昔昭,对他说道:“张硕恭为我找了一位神医,想要为我医治旧疾,但那人说,哪怕医好了,我也只有十几年可活。” 闻言,孟昔昭一愣,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床幔放了一半,床中光线不太明亮,昏暗中,孟昔昭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崔冶。 而崔冶本想继续解释的话,就这样,被他咽了回去。 他沉默的看着孟昔昭,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孟昔昭黑亮的眼珠不停的转动,他盯着崔冶的神情,慢慢发现他好像说的是真的,孟昔昭整个人都木了。 “十几年?” 他张张口,再次重复:“只有十几年?” 崔冶望着他,仍然没说话。 之前的呆滞退去,身体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然后,孟昔昭第一个反应,便是滔天般的愤怒。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有时间跟我说有的没的,没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没有必要知道,你!——” 这辈子,孟昔昭好像都没这么生气过,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怒视着崔冶,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其实他觉得他还能输出好多脏话,可是,嗓子有自己的想法。 而就在孟昔昭很着急,感觉特别气闷的时候,崔冶突然俯过身来,用拇指,轻轻揩掉了他眼角的一点水光。 孟昔昭看着他的动作,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自己哭了。 而这时候,崔冶抚摸着他有些变红的眼角,低声说道:“从隆兴府回去之后,我又命人出去遍访名医,因为有二郎在,我便不想认命,上个月,郁浮岚找到了一个说是可以让我变回常人的神医,只是医治时间颇长,需要一年,若二郎无忧,我此时应当已经开始尝试了。” 大起大落有点猛,孟昔昭愣愣的看着他:“他说你能治好?” 崔冶笑起来:“能。” 孟昔昭本来直着的腰,突然松了一下,他望向一旁的枕头,呆了两秒,然后突然拿起枕头,用力的砸向崔冶。 “那你吓我干什么?!你简直、简直丧尽天良!” “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崔冶这辈子还没挨过打,他默默的受了,让孟昔昭出了一口恶气之后,才解释道:“没有好处,见你如此,我心宽慰,却也疼痛。” 孟昔昭:“…………” 他瞪着眼睛,“花言巧语,我一个字都不信!” 崔冶根本不怕他这个模样,他还十分厚脸皮的凑过来,想要拉孟昔昭的手,被他躲过去了,也依然好脾气的笑笑:“是真的,只是,哪怕疼痛,我也想让二郎知晓,不仅是二郎于我而言,重若千山,我于二郎,也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君友,在你还未意识到的地方,你已经不愿意让我离你远去了。” 孟昔昭抿着唇,不看他,神情也紧绷着。 崔冶见状,还继续趁热打铁:“十几年于普通人而言,也是不短的一段时间,虽然遗憾,却不至于太过悲伤,可二郎为何听了,却如此伤心,还落了泪?” 孟昔昭:“…………” 他的脸色挂不住了,“我那是气的!” 崔冶看看他,笑了一下:“不像。” 孟昔昭:“……”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崔冶这人这么爱拆台呢! 感觉跟他辩论这个,真的太蠢了,孟昔昭干脆躺下来,而且躺在墙边上,背对着他,闭上眼,做睡觉状。 很显然,他这是跟自己赌气了,崔冶望着他的背影,默了默,最后还是没忍住,无声的笑了一下。 走下床,把灯吹了,崔冶再次回来,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就在孟昔昭身体已经不自觉的放松下来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二郎担心我,我很欢喜。” 孟昔昭:“……” 你快闭嘴吧。 崔冶:“得知二郎失踪之时,我的心情,便与二郎今日相似。” 孟昔昭默默看着墙壁。 崔冶:“那时我也希望,二郎能立刻推门进来,告诉我,你已经脱离了险境。” 孟昔昭垂下眼。 崔冶:“人生的极度欢喜,莫过于虚惊一场,我以为二郎会像我一样,喜悦至癫狂,如今想来,二郎比我稳重多了。” 孟昔昭:“……” 良久之后,靠墙那边的位置,才传来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我也欢喜啊。” “只是我欢喜的方式,便是打你一顿。” 崔冶:“…………” 空气一时安静,紧跟着,便是两人同时发出的,破功的笑声。 * 当战事尘埃落定的时候,在外征战的将军们便回来了。 军中人士,难免有些吵闹,而他们回来之后,吵的第一件事,就是军功怎么算的问题。 皇宫是郁浮岚带人镇压下来的,但后面禁军也冲了进来,贞安罗的去向,大家都不考虑,毕竟这人太重量级了,功劳肯定是要算在太子头上的。 所以大家争的,全都是贞安罗子女,还有南诏高官的从属权。 孟昔昭在一旁听着,也不插嘴,毕竟抓人打仗他都没参与,他就是起了个内应的作用。 只是看着这个画面,他总是会冒出一种想法来。 这群英勇无敌的大将军……和打家劫舍后坐地分赃的土匪也没什么区别啊。 …… 詹不休是打开城门的人,功劳也数一数二,而且他打开城门之后,继续冲锋陷阵,一人就撕开了南诏驻军的豁口,后来,他还追出去,找到了藏匿起来的两个南诏亲王。 这俩亲王是贞安罗的兄弟,偷了南诏皇室的镇国之宝,准备逃出去,不管贞安罗了,自立门户。 这林林总总加一起,孟昔昭估摸着,回去以后,他怎么也能封个某某卫将军了。 本朝有卫府制,沿袭隋唐,规模最大的时候有十六卫,不过天寿帝他爹不喜欢打打杀杀,把这个规矩改了,如今只有十二卫,而且不再是实打实的权官,实际上就是个封号,领了封号,还是要出去带兵的。 但是,如果能当上某某卫将军,那詹不休就迈入了四品的官阶,不管从四还是正四,天寿帝都得给他赐府邸,让他回内城居住了。 当年踩詹家一脚的人可不少,看见詹家又搬了回来,而且还这么大张旗鼓,估计这些人的脸都能绿了。 想到那个画面,孟昔昭笑的特别开心。 听腻了,孟昔昭不打算再奉陪下去,他走出大门,找个侍卫带路,然后去看那传说中的镇国之宝了。 中原的镇国之宝是和氏璧,就是后来做了始皇玉玺的那东西,但和氏璧已经丢了几百年了,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孟昔昭兴冲冲去观看别人家的镇国之宝,等到了以后,才发现,南诏的镇国之宝连块玉都算不上,只是一块长得挺漂亮的石头,而石头上,还有细细的纹路。 一问才得知,这是南诏国师在两百多年前得到的天石,据说这石头有奇异的功效,和石头待久了,人会变得更精神。 而这石头上的纹路,南诏国师也认为,应当是文字,只有真正受巫神喜爱的孩子,才能看懂上面写的什么。 孟昔昭:“…………” 一块破陨石,还整出封建迷信了。 估计是这石头上面有什么辐射,才会让人感到精神翻倍。 但辐射就是辐射,精神是翻倍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副作用呢。 孟昔昭顿时离这石头远了点,眯着眼,他看向石头上的纹路,是有点像文字,还是甲骨文那种特别抽象的文字。 唔……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呢。 第88章 诅咒 孟昔昭盯了一会儿这块天石, 转身吩咐,让人去找一个能把这块石头装进去的瓷瓶,然后, 就用瓷瓶,把这南诏的镇国之宝抱走了。 一旁看守的侍卫有话想说, 但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闭嘴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与孟知府情分不浅, 孟知府要做什么,他一个小小侍卫, 哪敢拦呢。 回到西宫, 孟昔昭忙活了一会儿,抬起头问:“太子呢, 还在和众位将军商讨事宜?” 对方摇摇头:“太子殿下去审问南诏公主了。” 孟昔昭一愣,立刻站起身来,往外面跑。 * 罗萨花这几日过得无比屈辱。 齐国人是不会管她受不受宠的, 他们就看得出来, 这是个长得不错的公主,那就跟贞安罗的其他子女都安排在一处。 二十多个皇子公主像 楠碸 货物一样的捆绑在同一个房间里, 吃喝拉撒全在一起, 而且日日都有人在哭,罗萨花平日只把自己的兄长当做亲人, 对于这些异母的兄弟姐妹,也不能说坏,反正就是眼里没有他们。 罗萨花听得烦了, 训斥他们两句,结果立刻就被反训斥了回来。 都是齐国的阶下囚了, 还摆什么最受父皇宠的公主的谱啊,到了这个地步,谁怕你啊。 罗萨花此生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咬着唇,最终她还是忍耐了下来。 四肢已经僵硬了,度过了浑身又麻又痒的阶段,罗萨花仿佛连自己的腿都感受不到了。 她开始恐慌,生怕自己再这样被关押下去,会变成一个废人。 她自然不想变成那样,况且只要她没死,她就觉得还不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日,坚定了眼神,罗萨花开始闹腾,要见齐国的太子,说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如果他不来,自己便撞墙而死,而齐国人,再也不会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 郁浮岚在隔壁盯着贞安罗呢,听到手下来报,他觉得这个公主有点烦。 当初太子殿下可是指了名的,谁都能跑,就这位公主,必须跑不了。 只是当宁仁府真的被攻破,皇宫真的被镇压下来以后,太子见到了安全无虞的孟知府,就把罗萨花此人忘了,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抽不出手来对付一个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南诏公主。 郁浮岚不理解,这不是好事吗?你怎么还上赶着作死呢? 但既然她喊出来了,郁浮岚也怕她真的说到做到,那日后太子想起来了,想要秋后算账了,也找不到人了。 于是,他十分好说话的让人去请太子殿下,还特意把罗萨花拎出来,单独关押在了另一个房间里,罗萨花垂着头,看起来倒是乖巧,等郁浮岚转身离开以后,她才冷笑一声。 ——愚蠢的齐国男人。 殊不知,郁浮岚走在外面,也冷笑一声。 ——赶着投胎的南诏毒妇。 ………… 等崔冶到了以后,罗萨花就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让崔冶怜惜她。 她的想法是,甩一个钩子,让齐国太子以为她手中有极为重要的东西,然后给她解除囚犯般的待遇,只要她双手空闲了,她就有信心,能给亲信传递消息。 再之后,她可以利用自己的魅力,勾引齐国太子,让他沉醉在自己的温柔乡当中,找到机会,她便逃出这里,说不定,还能带上那个传说中极为病弱的太子,作为人质。 罗萨花这计划挺好,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崔冶一言不发的看着她露出恐惧又急迫的神情,看着她梨花带雨,看着她舌灿莲花,主打的就是一个没反应。 罗萨花:“……” 这是个高手。 看来齐国太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干脆,罗萨花透露了一点齐国人不知道的事。 当然,这事半真半假,罗萨花不可能真的把重要情报告诉敌人。 而崔冶的表情,也终于微微变化了一下。 罗萨花还以为有戏,虽然表情不动声色,但她的眼神比之前更亮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崔冶心里对她的厌恶,更上了一层楼。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这一幕很微妙,直到罗萨花抛出鱼饵,他才发现,这不就是孟昔昭平日爱使的招数。 呵,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于是,孟昔昭赶过来的时候,正是崔冶发功的时候。 他站起身来,对着罗萨花微微一笑:“罗萨花公主,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仅有你一个聪明人。” 罗萨花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太子殿下为何这样说,妾身不明白您的意思。” 崔冶脸上的笑容更好看了:“公主很会装蠢啊,或许,不是装的,是真蠢吧。” 罗萨花:“…………” 孟昔昭:“…………” 后者迈了一半的腿又收了回来,默默跟张硕恭站在一起,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起听着里面的动静。 罗萨花哪受过这个气:“殿下何必羞辱于妾身!” 崔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罗萨花,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一些,露出了他本来的真容。 “身为南诏蛮子,就不必效仿齐国女子的口吻了,不伦不类还罢,没得让人意欲作呕。” 罗萨花仰头盯着他,脸上渐渐泛起红丝。 不是羞的,全都是气的。 而崔冶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老鼠,不算敌人,也不算人,随意打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 罗萨花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太子,十分厌恶自己,甚至还想杀了自己。 罗萨花的脸上浮现出了恐惧,这回不是装的了,而是真的惧怕崔冶。 崔冶欣赏着她这怛然失色的神情,然后微微弯腰,声音温柔的像是对情人呢喃:“想知道,你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吗?” “你今日必死无疑,但我仁善,想要让你死个明白,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杀别人,只杀你?” 罗萨花惊愕的看着他,她确实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既然都已经把南诏皇室所有人关押起来这么多天了,又为什么突然决定杀人。 况且,为何第一个杀她?!无论如何,这第一个开刀的人,也排不到她吧! 崔冶猫逗耗子一样的玩弄她,正想把答案公布出来,看她气吐血是个什么样子,谁知道,听到这里的孟昔昭,猛地就蹿了进来。 ……不蹿不行啊。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的跑来,就是怕这俩人对上! 其实孟昔昭也不知道崔冶接下来准备怎么说,要是只暴露他隆兴府知府的身份,那还好,但万一他觉得,罗萨花命不久矣了,不怕她泄密,直接说一句你抓了我的心悦之人做幕僚……光想想这个画面,孟昔昭都眼前一黑。 赶在崔冶开口之前,孟昔昭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看见孟昔昭,崔冶还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而罗萨花看见他,反应比崔冶大多了。 她先是怔愣的看着他,仿佛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表情才渐渐扭曲起来。 然后,罗萨花发出了极为恐怖的声音:“金、三、藏!” 孟昔昭:“…………” 如今,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齐国人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而且半点风声都没有,就进入了皇宫,仿佛进入无人之境。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风度,疯狂挣扎的样子,像个疯婆子。 “你背叛了我!!!你这个无耻小人,我要诅咒你!巫神在上,三年之内,你必曝尸于——” “啪!” 罗萨花的脑袋被打到了另一边,崔冶用的力气极大,孟昔昭瞪大双眼,都怕她的脖子就这样断了。 嘴角渗出血丝来,罗萨花保持着这个姿势,突然诡异的笑起来,然后就要张口,继续说完那个诅咒。 而崔冶见状,直接一脚踹过去,把她踹翻在地,然后拎着她的头发,让她吃痛的直起上半身,紧跟着,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了一把袖珍小刀。 虽是袖珍,但造价极其昂贵,是以前波斯送来的贡品,别说人皮了,就是大象皮,也一下就能划开。 孟昔昭人都傻了,张硕恭听到动静也带人冲了进来,然后大家一起傻愣愣的看着崔冶冷酷的掏出刀子,对准了罗萨花的脖子,要给她当场割喉。 幸亏,罗萨花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了极为强大的求生欲,她像条鱼一样拼命的挣扎,所以崔冶这一刀没割在脖子上,而是给她的下巴划开了一道深口。 崔冶拧着眉,正要再补一刀,孟昔昭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他赶紧拦住:“不要!!!” 孟昔昭连拖带拽的把他拽回来,双手紧紧握着他拿刀的手臂:“不要杀她,我在南诏的这段日子,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崔冶怒道:“她要诅咒你!” 孟昔昭:“……有什么关系,南诏的巫神,管不到齐国的子民。” 孟昔昭十分坚持,崔冶能从他的力度中感受到,虽是十分的不赞同,但抿了抿唇,他还是把手放下了。 孟昔昭松了口气,再去看地上的罗萨花,见她下巴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连衣服上都染了许多,看起来相当凄惨。 孟昔昭皱了皱眉,先转过身,对张硕恭等人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张硕恭:“……” 既然想行凶的是太子,那,出去就出去吧。 房间里就剩他们三人了,孟昔昭看崔冶一眼,后者接收到他的眼神,依然不怎么情愿。 但默了默,他还是走向后面,在那坐下了。 而孟昔昭上前一步,站在离罗萨花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身子。 他说道:“公主,我没有背叛你,我本就是齐国人,是你派人去齐国,把我掳来,让我流落异乡,我想自救,又有什么错。” 罗萨花仇恨的盯着他:“我没想掳你!我要掳的是孟昔昭!” 孟昔昭:“……” 他挠挠头:“可我就是孟昔昭啊。” 罗萨花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 “你是孟昔昭?!” 孟昔昭腼腆的笑了笑:“所以你看,我真的没有背叛你,从一开始,我便不可能效忠南诏,如今南诏颠覆,非是你的错,也非是我的错,是天意如此,你我在其中,都不过是渺小的一颗棋子。” 罗萨花怔怔的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而她半点都没看出来,是她引狼入室,是她将父皇兄长置于险境,是她…… 罗萨花瞳孔一缩,喉头顿时涌上腥甜,她的哥哥罗买隆——果然,是她听了孟昔昭的计策,才把他害死的! 罗萨花现在恨不得吃孟昔昭的肉,喝孟昔昭的血,但她到底没有再诅咒他了,只是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孟昔昭对这种不痛不痒的仇视一点都不在乎,他继续说道:“同等境遇下,想必公主也会像我一样,掏空心思的对付齐国,我并非想要为自己开脱,只是希望公主知道,若你我不是敌人,若你我不是这样的身份,我们,或许也能是相见欢喜的朋友。” 罗萨花被他气笑了,然而笑着笑着,她的脸上就流下了断线珠子般的眼泪:“如今你是赢家,你自然可以这么说。是我看走了眼,是我害了南诏,南诏人死后都会回归巫神的怀抱,但我,怕是回不去了,哈哈哈哈,孟昔昭,若我做了孤魂野鬼,哪一日来索取你的命,你也要像今日劝我一般,莫要恨我!” 孟昔昭沉默的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齐国人相信,人死之后,会去往西方极乐世界,齐国信的诸位神佛,对子民甚是宽容,夜半子时,阴气最重,死去的人怕是会化为厉鬼,白日,倒是没有这个忧虑了。神明如此多,何必选个为难自己的?公主殿下,我衷心的希望您可以得到安宁。” 说完,孟昔昭从自己的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然后替她擦掉了脸上的血迹。 把帕子留在一旁,孟昔昭便站起身,准备叫崔冶一起离开了,罗萨花眼睛红红的,她愣愣的看着孟昔昭离去的身影,心中思绪烦乱。 或许这便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了,罗萨花到底还是动容了一次。 只见她张口,对着孟昔昭喊道:“你害死我哥哥,我摔了你心上人的玉坠,你我已经两清了!” 孟昔昭脚下一踉跄,他情不自禁的回过头,看见罗萨花认输一般的闭上眼,任由自己泪流满面:“所以,我死之后,不会再去索你的命了。” 孟昔昭:“……” 张了张口,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把罗萨花留在里面,孟昔昭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找大夫,给罗萨花把伤口治一下,崔冶那一刀,是真的下狠手啊,孟昔昭都担心她因为这个伤口流血而死了。 找完大夫,孟昔昭转身就走,而且步伐越走越快。 快到西宫的时候,孟昔昭忐忑的回过头,想看看崔冶还在不在。 嗯,还在,而且就跟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孟昔昭:“…………” 他心里好苦啊。 这么着急忙慌的跑过去,就是怕崔冶泄露出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让罗萨花发现,进而把他曾经说过的话,告诉崔冶。 可现在,崔冶没透露,罗萨花却因为被他打动,无意间的说了出来。 孟昔昭脚上仿佛长了钉子,笔直的站在这,尴尬的脚趾扣地。 他知道,崔冶是不会放过他的。 于是,沉默半晌,他只能自己解释:“我为了能让谢原离开,才扯了这么一个谎,我还说,我心上人是个小倌呢,心思特别敏感,极爱伤春悲秋。” 崔冶歪了歪头:“这不就是我吗?” 孟昔昭:“…………” 他震惊的看过去,“这你也认?” 崔冶坦然的笑起来,还给他细数:“初相见的时候,因为是在粽子巷,你把我错认成了小倌,后来即使不再提了,但我想,你每次在心里骂我的时候,怕是都会提一提。” 孟昔昭:“……” “至于这心思敏感,不用多说,二郎哪一日对我少笑一次,我都是要仔细琢磨的。” 孟昔昭:“……” “还有伤春悲秋,我身有旧疾,而身子不好的人,本就喜欢伤春悲秋,对了,二郎既然是用我来做借口,是不是也跟罗萨花说了,我身子不好的事?” 孟昔昭:“…………”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崔冶:“殿下,你真的很天才。” 崔冶莞尔一笑:“多谢二郎夸奖。” 孟昔昭瞅他一眼,看着他这坚定的要把帽子戴上的模样,嘴角一抽,干脆,不管他了。 转过身,他继续朝里面走,直到进了宫殿,身边没其他人了,他才说道:“我想放罗萨花走。” 崔冶的好心情顿时就打了个折扣:“为何?” 孟昔昭坐下,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她离开,比跟着我们一起回应天府更有用,南诏皇室几乎已经被咱们一网打尽了,在外的,倒是有一些旁支,因为沾亲带故,他们或许会找准时机,自立为王,但若罗萨花逃走了,她身为贞安罗最爱的女儿,本身也能纠集起一批人来。” 崔冶顿了顿,说道:“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听她的。” 孟昔昭点头,能有个三分之一,就算罗萨花号召力极强了。 谁让她是公主呢。 虽然是公主,但占着血缘和正统的优势,旁人所有的,不过是一个男性的身份。 前面齐国军队不停的往下打,后面,他们还要一分为几,互相猜忌,成为权力的养蛊乐园。 孟昔昭对罗萨花的本事还是很看好的,但他也没法说,罗萨花百分百会成功,其实这都无所谓,不管罗萨花能不能自立成南诏的女帝,南诏地盘大幅缩水都是注定的,未来南诏只有两条路,一,被齐国彻底攻打下来,二,对齐国俯首称臣。 罗萨花再怎么力挽狂澜,也救不了南诏了,她只能救她自己。 但人在漩涡当中,又怎么看得清形势呢,最起码,现在是肯定看不清的。而罗萨花退守一隅,还在思考如何复兴南诏的时候,齐国的实力,大约也就缓过来了。 三到五年之后,石大壮的名声打响在整个齐国,粮食充足了,军队的装备也积攒不少了,詹不休那时候地位也很高了,这样,再去把南诏彻底打下来,即使到时候和大理接壤,也不用怕他们突然联合吐蕃,下来打自己了。 三到五年,这是给齐国的喘息时间,也是罗萨花的一个机会,她要是反应过来了,选择自救,那她就还有一条活路。要是没反应过来,或者反应了,也依然选择和南诏共存亡,那孟昔昭也管不了了。 崔冶听着他分析利弊,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慢慢就松快了下来。 孟昔昭几次三番的阻止他杀罗萨花,他还以为孟昔昭对罗萨花产生了微妙的情谊。 没有就好。 崔冶也想了想放走罗萨花以后会发生的事,他拧了拧眉:“罗萨花美名,父皇也听说过,等回去之后,他定是会问你罗萨花在哪里,若知道她逃走了,父皇可能会不高兴。” 孟昔昭害了一声:“没关系,这扇门关上了,那边还有一扇窗开着呢。况且,罗萨花不走,以后咱们怎么利用贞安罗啊,他是南诏皇帝,大齐的礼仪又不允许咱们屠杀俘虏,把他带去应天府,还要好吃好喝的伺候他,说不准,陛下还要给他封个王呢。” 封王是为了羞辱贞安罗,但孟昔昭认为,这是闲着没事干。 一个王爷的俸禄有多高你们知道么!自己家的王爷都快供不起了,还供一个别人家的。 崔冶不理解:“那你想怎么做?” 孟昔昭对他微微一笑:“带回去以后,让陛下过个瘾,然后就通知南诏人,花钱来赎。” 说起这个,他眼睛亮晶晶的:“一个皇子三百万两纹银,一个皇帝,怎么着也能拿出三千万两吧,罗萨花要想继承正统,她就必须展现出自己对贞安罗的孝顺来,她不赎,那就是不孝,就是无情无义,南诏人也得掂量掂量,要不要再继续跟随她。” 崔冶:“…………” 人还没走呢,你就已经开始算计上了啊。 沉默良久,他说道:“南诏恐怕没有这么多的钱。” 国都都被他们端了,就算别的地方还有钱,也不多了啊。 孟昔昭喝了口茶,“我又没说不让还价。实在不行,还能分期啊,一年送三百万两过来,十年还清。如果他们装穷,怕贞安罗回去,会影响他们的地位,连三百万两都不愿意掏,那么,也有办法。” 嘿嘿笑了两声,孟昔昭说:“那就让他们交伙食费,咱们不把贞安罗还回去了,而是放在这,当个人质,好好的养着,要求他们每年都交五十万两过来,要不然,咱们就撕票!为了名声着想,这点钱,他们总交得起了吧?” 崔冶:“…………” 不愧是你啊。 第89章 圣旨 如何处置贞安罗, 可以回去以后再说。 毕竟孟昔昭在这里想得再好,回去之后,天寿帝要是不同意, 那也全都白搭。 沉默片刻,孟昔昭抬起头, 看向崔冶:“殿下, 不如我们,晚一些回去。” 崔冶看看他, 先点了点头,然后才问:“为何?” 孟昔昭:“……” 叹了口气, 孟昔昭说道:“回应天府之后, 便要打一场硬仗了,那些人哪个不是人精, 我需要集中所有精力,万万不能分心。” 崔冶不明就里:“这与几时回去有什么关系……?” 孟昔昭:“我的意思是,咱们多待一段日子, 那个大夫不是说, 开始喝药之后,直到药浴之前, 都会十分疼痛吗?若回应天府再开始这个过程, 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还得了, 所以,不如在这里完成第一个疗程,等到你觉得身子好些了, 咱们再启程。” 顿了顿,他又说道:“顺便对外宣称, 说你病了,而且病入膏肓,怎么夸张怎么说,这样,回去之后咱们也能卖卖惨,要是别人问起,说太子殿下怎么恢复的这么快,那我就告诉他们,太子得天命,如有天助。” 崔冶:“…………” 的确,若回去之后再开始解毒,虽然他的病态能让所有人都看见,但这样一来,他也没法出去对付那些人了,只能由孟昔昭上,让他一人应对满朝文武,崔冶可舍不得。 将其中利害都思忖清楚,然后,崔冶抬起眸,对孟昔昭温柔的笑了一下:“二郎是说,若我病得起不来床,二郎会被我分心。” 孟昔昭:“……” 默然无语的看着他,好半天,孟昔昭才问:“这就是你听到的重点吗?” 崔冶十分肯定的点头:“这便是我听到的重中之重。” 孟昔昭起身便走,崔冶在他身后,嘴角上仍然挂着浅笑,等他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看着虚空,想起应天府那边的情形,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拦路虎……可真多啊。 * 夜深之后,本就戒备森严的南诏皇宫变得更加寂静。 罗萨花被拉出来之后,也没再被放回去,她一个人待在小房间里,这里连盏灯都没有,换个人来,估计都能被吓哭了。 但罗萨花面色十分平静,也不复白日的崩溃状。 刚得知孟昔昭是孟昔昭的时候……她确实是崩溃了,可在齐国太子竟然如此狠辣,要下手杀她的时候,她就又清醒了。 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俎,那齐国太子又显然与孟昔昭交好,若她再不管不顾的去得罪这位齐国高官,怕是就真的性命难保了。 在书里,南诏切切实实的亡国了,全家死的就剩她一个,她都没失去理智,决定跟齐国人同归于尽,那现在,南诏还有喘息的机会,她父皇也活着,她就更不可能放弃生的机会了。 后来的崩溃大哭,不过是演的一出戏,也不是演给孟昔昭看的,而是演给那个太子看。 毕竟孟昔昭没流露过要杀她的意思,而那个太子,却扎扎实实的想要她的命。 话说回来,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齐国太子独独仇恨她。 只是因为当时,她是想要诅咒孟昔昭,才挨了那么一下子,于是,她试探的说了一句你我两清,具体起没起作用,罗萨花也不清楚。 罗萨花沉默的坐在地上,不停的思考,她应该怎么逃出去。 留是不可能留的,即使那个太子不想要她命了,但因着某种她分析不出来的原因,罗萨花直觉,不管自己接下来做什么,都会被他盯着。 况且,在崔冶那里被羞辱了一番以后,她现在十分讨厌委身他人这种招数,可是,若她真的被带去了应天府,这也是她唯一能用的招数了。 因为……到了齐国,她就不再是公主,而普通的女子,想在齐国宫廷里得到权力,便只能打裙带上位的主意。 不再是公主啊…… 罗萨花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可能,她生来是公主,是最尊贵的女子,那她直到死,也必须是最尊贵的女子。 这么想着,罗萨花就更坚定了,她一定要逃出去。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罗萨花听见门口守着的侍卫被人叫走了,那人还特别急,仿佛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罗萨花愣了一下,她赶紧扭动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外面的情况。 空无一人。 ……有诈? 罗萨花正惊疑不定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梆梆梆的声音。 南诏皇宫也有人打更,只是在齐国入侵之后,便停了,今日它又突兀的响起来,罗萨花就是想听不懂,也很难。 ——夜半子时,阴气最重。 ——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夜半,西。 罗萨花怔愣的站着,但只一瞬,她就决定,赌一把。 用肩膀撞开大门,她一开始还很警惕,一直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可是幸运仿佛待在她的头上不走了,她一路朝西宫门前去,竟然一个齐国人都没看见。 畅通无阻的出了西宫门,远远的她就看见了几个巡逻的齐国士兵,她赶紧把自己藏起来,等到那几个人走了,才气喘吁吁的跑向一个方向。 用桥边的石头磨断了绳子,又扯掉衣服,换上街边被人扔掉的血衣,罗萨花踉踉跄跄来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终于见到了自己人。 留在这的这些南诏人,一直在想办法去救她,此时见她自己跑出来了,一行人几乎抱头痛哭。 有了罗萨花,就有了主心骨,当即,罗萨花就决定,不要逗留,往西南走,去他们百年前的国都,浪盐大寨。 嗯……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地方一定盛产各种海鲜。 这地方在两广沿海,和后来被南诏占领的几个州不一样,这里,全部都是南诏人,而且是最不知变通的那一类南诏人。 大齐和大理经常嘲笑南诏脑子有病,信巫教信的都魔怔了,但是跟这群人比起来,他们见过的那些南诏人,都算是开明的。 罗萨花是南诏的革新派,去了这个地方,她就有得头疼了。 但现如今,她也没时间在意这个,骑上马,一路往西南逃命的时候,罗萨花心情复杂的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曾经的宁仁府。 她以为孟昔昭说的向西走,是让她逃出皇宫,可到现在她才明白,孟昔昭说的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要自己放弃南诏的大部分国土,退守西边,同时,也要小心她的西侧——大理国。 呵。 罗萨花想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孟昔昭放她一条生路,还为她规划好了未来,而她明知道这一切,却只能按照孟昔昭说的那样做,因为,他知道她有侥幸心理,如今未到绝境,她是不会放弃南诏的,那么,她就只能像孟昔昭规划的那样,像一尊雷打不动的雕塑,死守在齐国和大理之间。 她知道孟昔昭这样做,是要她来当抵御大理的第一道防线,可她还没法生气,因为无论如何,南诏如今,还是有希望的。 夜色下,马匹驰骋在旷野当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宁仁府了,罗萨花才把头扭了回来。 望着宽阔的同时、也令人恐惧的荒野,罗萨花紧紧咬住了下唇。 早晚有一天,她会再见到孟昔昭的。 她要让他看看,自己不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她的结局如何,绝不会由他来定。 ………… * 孟昔昭睡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他迷迷糊糊的被人叫醒了。 只睁开一只眼,他睡眼惺忪的看着崔冶:“怎么了?” 崔冶衣冠整齐,坐在他身边:“罗萨花逃走了。” 一听这事,孟昔昭顿时不高兴起来:“逃就逃了啊,这也要告诉我。” 说完,他把脑袋扎回了枕头上。 崔冶:“…………” 默了默,他只好自己来处理后续事务。 无非就是做做样子,惩罚看管罗萨花的侍卫,让他们互相打板子,一个个叫的哭爹喊娘,至于打成什么样,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听说罗萨花跑了,詹不休还从外面赶了回来,想请个旨意,让他去把罗萨花追回来。 不知道怎么的,崔冶听完了他的话,突然颇为自得的笑了一下,“詹将军辛苦了,多休息几日吧,此事我另外派人,就不劳烦詹将军了。” 詹不休:“……” 自从太子亲征,詹不休对太子的偏见也减轻了不少,但有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这个太子的脑子,可能不太正常。 …… 宁仁府周边都清理的差不多了,朝廷也派了过来接手的人,按理说,这边的事情都料理的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跟任命文书一起下来的,还有天寿帝的一道圣旨。 他要太子立刻就带着贞安罗回应天府,一刻钟都不要耽搁,至于立了大功、被解救下来的孟昔昭,那是提都没提啊。 拿到这封圣旨,孟昔昭和崔冶对视一眼,均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太子称病不出门,送圣旨的太监见不到他,也不走,毕竟天寿帝这回是真的特别着急,要不是朝臣拦着,估计他都想自己过来看看,死对头有多狼狈了。 听说那个太监又来了,孟昔昭挥挥手,让人去把他打发了。 而关起门来的宫殿里,一碗药汁放在崔冶和孟昔昭面前,张硕恭和郁浮岚在一旁站着,都想亲自看他把药喝下去。 崔冶本人挺淡定的,是另外三个人不淡定。 张硕恭不说话,郁浮岚肃着脸,孟昔昭则对着这碗药左看右看,“只喝一碗,便够了?” 郁浮岚点点头:“大夫是这样说的。” 孟昔昭:“……多久起效?” 郁浮岚:“一盏茶的工夫。” 孟昔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么快啊。” 要是起效的晚一点,还能少受点罪呢。 崔冶不想再等了,端起药汁来,直接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用帕子擦擦嘴,然后看到,旁边的三个人,全都一脸惊恐的看着他。 崔冶:“……怎么?” 三人互相看看,赶紧一起摇头:“没事。” 崔冶:“…………” 既然都决定了要治,又何必想东想西呢。 反正有没有效的,喝下去的那一瞬,结果也就注定了。 不过,这药是真够苦的。 崔冶拧着眉,想要靠时间,把这苦涩压下去,而这时候,一块糖递到了他面前。 郁浮岚见状,便想张口提醒孟昔昭,刚喝完药最好别吃糖,而在他张口之前,张硕恭突然踹了他一脚,把他踹的闭嘴了。 而崔冶也从孟昔昭手里捻起那块糖,含在嘴里,然后对孟昔昭笑了笑。 张硕恭顿了顿,拉着郁浮岚一起对崔冶说道:“殿下,属下等告退。” 崔冶嗯了一声,然后,张硕恭就拉着郁浮岚走了。 当着太子的面,郁浮岚没发作,等出去以后,他顿时不满起来:“你拉我出来做什么,我还想留在里面呢,这是殿下第一次服药,万一——” 张硕恭真是服了这个榆木脑袋了。 他懒得解释,只是对郁浮岚招了招手,然后,把宫门推开了一条小逢。 他不耐烦的对郁浮岚说:“你自己看。” 郁浮岚不明就里,凑过去,然后从那道缝里看见,刚刚还坐的笔直的太子,如今已经恹恹的歪在了孟昔昭的肩膀上,孟昔昭也不推开他,还抿着唇,替他把掉落的头发,又拢回了后面。 郁浮岚一开始还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疑惑张硕恭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而盯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脸刷一下就绿了。 张硕恭看他鲤鱼打挺一样的直起腰,满脸僵硬,这才冷笑一声:“懂了?” 说完,他上下打量他一眼,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榆木脑袋。” 郁浮岚:“…………” * 里面,孟昔昭和崔冶都没有说话。 崔冶在等着药效发作,而孟昔昭在紧张的等他药效发作。 他一紧张,手里就想捏点什么,没东西捏的时候,捏自己手指,如今有东西捏,他就捏崔冶的衣袖。 崔冶垂眸看着他的动作,突然说道:“我原与二郎一样,是个短命鬼。” 孟昔昭重复捏衣袖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很快,他又继续起来,声音听起来也十分平静:“这话可不对,不管有没有我,殿下都是会长命百岁的。” 崔冶:“哦?为何这么说?” 孟昔昭:“因为际遇啊,纵使这世上没有我的存在,殿下还是会遇见神医,治好这旧疾,然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往后的每一日,吐息之间,都是轻快的味道。” 崔冶顺着他说的去思考,然后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或许吧。” “或许没有遇到二郎,我便会像二郎说的这样,可我如今遇到了,从此,江河湖海,都不如二郎注视我时,眼中映出的小小倒影。” 崔冶的脑袋就在孟昔昭的肩膀上,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个钩子,能顺着耳朵,直接钩动孟昔昭的脑髓,让他浑身既自在,又不自在。 孟昔昭望着前方,嘴角轻轻的勾起,然后小声问:“我有没有说过,你说话总是黏黏糊糊的。” 崔冶:“……没有。” 停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但如今想来,似乎有几次,你的眼神这么说了。” 孟昔昭这回彻底忍不住了,抿着嘴,他乐起来,肩膀也一颤一颤的。 崔冶抬起了头,孟昔昭以为他是被自己颠的不舒服了,带着笑意的看过去,却看见崔冶脸色煞白,双手用力的支撑在身侧。 孟昔昭一怔,他下意识的伸出自己的手,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 来送圣旨的太监,叫万怀信。 这人还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皇城司的副都知,也是皇城司的二把手。 地位仅仅在秦非芒之下,而且因为秦非芒天天都要跟着天寿帝,所以很多时候,皇城司的事务,都是他来处理的。 能把这样的人派出来送圣旨,可见天寿帝有多在乎贞安罗这个死对头。 在皇城司吆五喝六习惯了,万怀信也有点飘,一开始他还怕太子,不敢紧着催,只是偶尔提一句,可一天一夜都过去了,太子还没有要回去的动静,这哪行,这样,他回去也交不了差啊。 而且太子始终都在西宫待着,门口还全是他的人把守,他想进去看看太子如何了,都不行。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万怀信身为皇城司实际的老大,他能不知道么,太子十天有五天是病的,可那五天里,有三天还是装的呢! 我的祖宗呦,都这时候了,你就别装了吧! 万怀信笃定崔冶一定是装的,于是,他就在西宫前面闹起来了。 连天寿帝都搬出来了,话里话外,就是说太子不见他,一定是有问题,若抗旨不遵,哪怕是太子,也难辞其咎。 万怀信仗着自己副都知的身份,还有天使的差事,他知道别人不敢碰他,所以闹腾的那叫一个欢。 张硕恭额头青筋迸出,恨不得当场把他砍个稀巴烂。 但是郁浮岚一直拦着他,毕竟万怀信在天寿帝面前也是十分得脸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更何况,这还是小人当中的小人。 郁浮岚也忍着气,想要和颜悦色的劝他,万怀信见他这样,更加有恃无恐,竟然当场跪下,高声叫嚷,说自己想见太子殿下,可恨被牛鬼蛇神拦住了,求太子殿下开恩,放他进去。 牛鬼蛇神之一的郁浮岚:“……” 牛鬼蛇神之二的张硕恭:“……”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俩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而这时候,宫门突然被打开了。 万怀信一喜,那俩人则是一惊,转过头,他们看见出来的是孟昔昭。 咦?不对,仔细看看,是满脸冒黑气的孟昔昭。 …… 孟昔昭一出来,眼神就锁定在了万怀信那张褶子脸上,猛地迈开步子,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孟昔昭抄起藏在身后的细长梅瓶,咣的一下砸在了万怀信的脑袋上。 孟昔昭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梅瓶一撞到万怀信的脑门,就磕碎了,不过万怀信皮厚,没砸出血来,只是肉眼可见的,脑门鼓起了一个大包。 万怀信都被砸懵了,他呆滞的看着孟昔昭,连他是谁都忘了。 孟昔昭暴跳如雷:“狗东西!!!” 万怀信:“…………” 你砸我,你还骂我?! 得亏孟昔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他一定会回答他,没错,骂的就是你! “殿下病体未愈,你就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想害得殿下病情加重不成?!你不是想看吗,来,过来,你给我看!” 说着,他就拽住万怀信的领子,让他过去。 然而这一拽,他没拽动。 孟昔昭:“……” 死太监,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沉啊。 还是郁浮岚看他脸色有点挂不住,赶紧上前,跟其他人一起,把万怀信拉了起来。 本来还不敢碰他的侍卫们,这时候就像是靠山到了,一个个气势汹汹的,知道的是要进去看望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直接把万怀信拉去屠宰场了。 有他们代劳,也就不用自己出手了,孟昔昭乐得清静,只在前面引路,等来到宫门处的时候,突然,他转过身,一个用力,啪的一声,抽了万怀信一巴掌。 万怀信不可置信的把脑袋转回来,然后就看到孟昔昭怒不可遏的指着他:“进去以后,不准发出声音来!你要是敢喧哗,我就当场宰了你!” 万怀信:“…………” 他要吐血了。 我就是再能喧哗,也不会比你抽我这一巴掌声音大! 万怀信十分悲愤,可下一瞬,孟昔昭就带着他进了宫殿,他顿时像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其他人也放轻了脚步。 来到离崔冶有一丈远的地方,孟昔昭就停了下来,然后踹了一脚万怀信,用气声说道:“看,你使劲的看。” 秉着自己不能白挨打的想法,万怀信赶紧直起腰,伸着脖子往那边看。 其实不用伸,这个距离,他连崔冶脸上流了几颗汗珠都能看清。 人的状态如何,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万怀信在皇宫工作三十年了,打崔冶刚出生的时候,他就见过他,但他发誓,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见太子殿下的状态如此差。 说句不太好听的,仿佛都有了死相。 万怀信顿时慌了,孟昔昭一直看着他的表情,见他这样,不禁无声的冷笑了一下,然后,他就指挥着那群侍卫,再把万怀信拉出去。 等出了宫门,孟昔昭把门关上,转过身,然后对着正六神无主的万怀信,又是啪的一下。 万怀信:“…………” 你有完没完啊!!! 向来都是他抽人,何时轮到人抽他,万怀信实在受不了了:“你怎么还打我!” 孟昔昭:“你还敢横?!要不是因为你,闹出这通乱子,惊扰了殿下,我会出来打你?现在是什么时候,谁有工夫浪费在打你上面!” 万怀信:“……” 而说完这句话,孟昔昭一秒收敛暴怒的模样,满脸都只剩担忧:“这场病来势汹汹,殿下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若殿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 他瞥向万怀信:“万副都知,我看,你便不要回去了。” 嗯。 众所周知,皇帝和太子一旦出事,尤其是意外而亡的时候,周围人,都不用审,上到大臣,下到洗衣服的婢女,通通宰了了事。 君死有疑就是这样的,先宰,宰完了再看继任者愿不愿意追究这是怎么回事。 幸亏啊,只有皇权集中的中原是有这么一个规矩,要是匈奴也有,孟昔昭当初就得换个办法了。 万怀信:“…………” 他熬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熬成了副都知,他可不想给太子陪葬! 其实他强烈怀疑孟昔昭是吓唬他的,可问题是,刚才他也亲眼看到了太子的模样,万怀信不敢下结论,也不敢拖着。 万一是真的,万一太子真有不好的倾向,他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去禀报啊。 当天晚上,万怀信就着急忙慌的回应天府了,连贞安罗都忘了再提。 孟昔昭看着他离开,冷哼一声,转身又回了殿内。 * 白日的时候,崔冶的确睡着了,他病了的消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但孟昔昭不让别人进来,只自己一人守在这里。 多数人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大家都忙着呢,照顾病号这种事,他们这些大老粗,也帮不上忙。 只有詹不休,详细打听了一下,得知他吃住都和太子在一处,他不禁古怪的看了一眼宫门。 孟昔昭自然是不知道他来过的。 他坐在崔冶的床边,守着他的同时也没闲着,手中总是鼓捣一些粉末和汁液,幸亏郁浮岚和张硕恭信任他,不然,他们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想给太子再下一种新毒了。 第一天药效是最猛的,崔冶连睡觉都很困难,太疼了,根本睡不着,第二天就好了一些,有时候清醒,有时候昏睡,但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脸上,都皱着眉。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崔冶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孟昔昭也不再鼓捣他那些东西,而是半躺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张湿润的帕子,身子朝他这边倾斜,眼睛却看着远处的灯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注意到崔冶动了,他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坐起身,他问:“要不要吃些东西?” 崔冶摇头:“如今什么时辰了。” 孟昔昭回答:“二更。” 闻言,崔冶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孟昔昭帮了他一把,摸到他背上冰冷又濡湿的布料,孟昔昭拧了拧眉。 崔冶还毫无所觉,坐起来以后,就对他笑了一下:“我感觉好些了,你睡吧,我坐着看会儿书。” 孟昔昭看看他:“我不睡,睡不着。” 崔冶一顿:“怎么会睡不着,你都好几日没有休息了。” 孟昔昭靠着床头,唔了一声:“因为我心里想着事情,得不到答案,便睡不着。” 崔冶望着他,面露疑惑:“什么事?” 孟昔昭听见了他的问话,却没有吭声,只是瞥了他一眼。 感觉再等下去也毫无意义,还不如像郁浮岚说的那样,直接问他好了。 至于能不能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 孟昔昭不确定,他只知道,一日得不到答案,他就一日敞不开心扉,因为他总觉得,崔冶对他有所保留,他的真心,也不是那么的真。 平心而论,孟昔昭知道自己有点过分,毕竟他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崔冶,但……他控制不住。 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来历已经成为了过去,是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现在的,可崔冶的中毒,一直都是现在,它时时刻刻都存在,而明知道自己那样的担心,他却还是不告诉自己,那所谓的旧疾,其实是中毒。 一段关系,最怕裂痕,而裂痕的产生,一开始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孟昔昭想要和崔冶经营一段关系,便不想留下可能会成为裂痕的隐患。 抿了抿唇,孟昔昭终于开口:“崔冶。” 崔冶怔了怔。 上次孟昔昭叫他名字的时候,便十分严肃,这次,大约也是要问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了心理准备,再听到孟昔昭的问题后,崔冶就没那么惊讶了。 孟昔昭问他:“你的旧疾,当真是旧疾吗?” 气氛十分安静,崔冶望着孟昔昭,后者也看着他,不退让,不躲闪。 须臾之后,崔冶淡淡的笑了一下:“不是。” 孟昔昭得到答案了,反而愣了愣,他转过头去,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 “不是便不是吧,反正都知道可以治好了。” 孟昔昭不想再追问,然而崔冶不放过。 他轻笑着看向孟昔昭的侧脸:“你想问我这个,想多久了?” 孟昔昭:“……我说从你第一次旧疾发作开始到现在,你信吗?” 崔冶古怪的看着他:“为何不信,我的二郎天资第一聪颖,看出这点小事来,有什么不可。” 孟昔昭:“…………” 崔冶见他又不说话了,便转过头,坐正了身子,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些诧异的,既诧异二郎这么早就发现了,也诧异二郎竟然想知道这等事。” 孟昔昭本来都不想再搭理他了,听到这话,又倏地把头扭过来:“为什么我会不想知道。” 崔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以二郎的聪慧,不会猜不到此事干系重大,沾上了,便可能要命。” 孟昔昭听懂了:“所以你觉得,我应当心照不宣,哪怕知道了,也不跟你提起才对?” 崔冶眨巴眨巴眼睛,对他讨好的笑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二郎比我想象当中的,更在意我。” 孟昔昭:“……” 他有些气闷,干脆不理他。 其实崔冶猜得对,孟昔昭就是这样的性格,要是他对崔冶没什么感情,肯定是永远都不会问他这些,看来崔冶很了解他。 但又不是太了解他。 崔冶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感觉有点难哄,干脆,他说起别的,调转了孟昔昭的注意力。 “二郎可知,甘贵妃当年突然离世,她究竟是如何死的?” 孟昔昭再一次不受控的转过头来,他震惊的看着崔冶。 很多时候,某些问题一问出来,这答案,其实就已经摆在问题当中了。 孟昔昭满脸惊愕,张了张口,他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你干的?” 崔冶歪着头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我干的。” 第90章 仙缘 孟昔昭呆呆傻傻的看着崔冶。 崔冶耐心的等了片刻, 见他始终都回不过神来,只好叫了他一声:“二郎?” 孟昔昭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而他第一反应,是低下头去, 掰着手指头算:“甘贵妃是天寿三年年底殡天的, 距今已经十三年,而你在十三年前……才七岁?” 崔冶垂着眸, 笑了一下:“有些事,恰巧适合孩童去做。” 孟昔昭:“…………”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崔冶, 崔冶任他打量, 看上去平静,实际这心里, 还是有一些忐忑的。 毕竟一个成年人杀人,和小孩子杀人,有本质上的区别。 崔冶抿着唇, 感觉本就隐隐作痛的五脏六腑, 如今又开始扭曲一般的疼。 而这时候,孟昔昭突然一声招呼不打, 直接一个漂移, 把自己咻的一下挪到了崔冶面前,他眼睛亮亮的抓住崔冶的胳膊, 摇晃了两下:“你是怎么杀掉她的,快,仔细说说!” 崔冶:“…………” 其实, 这事没有孟昔昭想的那么复杂。 如果按照一般的套路,天寿帝此人, 应当过去还算不错,等遇见了他的真爱之后,才会性情大变,突然为了甘贵妃要死要活,不顾自己的发妻和长子。 但事实是,没有甘贵妃,天寿帝也一直都是那个德行。 …… 好色,自私,任性,贪图享乐。 从崔冶记事起,他这个爹,有就跟没有差不多,是他娘一直照顾他,是他娘教他认字,教他明理,教他如何对待旁人的阿谀奉承与冷嘲热讽,他娘忙碌的时候,他那个爹,不是在青楼里和别人把酒言欢,就是在诗会上听人捧臭脚。 成婚四年,也诞下了嫡子,没有外界的压力了。如此一来,天寿帝和谢皇后很快摸出了一套相敬如宾的相处之道,天寿帝在外胡混,但混就混了,不会随随便便往宫里放小妾,而谢皇后管着彼时的东宫,在外给足了天寿帝面子,在内,则完全不管他,只一心一意的教养自己的孩子。 要是没有甘贵妃出现,他俩能这样过一辈子。 很可惜,“要是没有”这四个字,本身就是一句悖论。 天寿帝刚登基第三个月,就急不可耐的要纳新妃,要不是有祖宗规矩在那压着,可能他爹刚死,他就想选秀了。 过去这些年,谢皇后除了不招他喜欢,其余的处处都做得特别好,于是,天寿帝为了显示自己的仁慈,把这事交给谢皇后来办。 谢皇后也没意见,按部就班的昭告天下,选官女、选民女,而根据开国皇帝留下的遗言,高位嫔妃必须是平民出身,当然了,真要这么实行,根本不现实,没看谢皇后自己都是知府之女么。 所以,她折中了一下,选的都是家里没什么根基的,只有一个人在朝,按家世筛选完以后,再按相貌选,谁让皇帝就好这一口呢,不选好看的,他也不干啊。 谢皇后此举,不过是按章程办事,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招来了祸事。 在这次选秀当中,甘太师瞒着待嫁的二女儿,把她的名字报上去了,但因为在第一轮筛选里,就被谢皇后挑了出去,所以根本没起什么水花。 然而在选秀宣布告终的两个月以后,天寿帝出去玩,恰逢乞巧节,他看见甘静月挑着花灯站在树下,安静的看着河面,当时便惊为天人,他追过去,想要去问这个女郎是谁,但等他过去的时候,甘静月早就走了。 从此,天寿帝茶饭不思,殿前司被他折腾的什么事都不干,净找人了,等得知这个女郎就是甘太师家的二女儿,而且没有婚嫁,他立刻就发了一道圣旨,让甘静月进宫,而且一上来,就封了她嫔妃当中最高级的封号,贵妃。 因为这个,还把一位谢皇后早就挑好的女子给挤下去了。 所以说啊……天寿帝和甘贵妃的相遇,真的没有猫腻,就是那么的巧,而甘贵妃也就是这么厉害,能让天寿帝对她一见钟情。对于这件事,最开心的人莫过甘太师,本以为没戏了,谁知道峰回路转,自己这个女儿这么争气,直接一步登天了。 而甘静月这人……也有点难以描述。 她进宫是被迫的,之前她定亲了,而且按照原本的计划,再过半年,她就过门了,突然变成皇家小妾,甘贵妃其实很生气,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她对天寿帝根本没有好脸色,惹得天寿帝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放在哄她上面。 大臣们一看,觉得不行,这是要成为祸国妖妃的节奏啊,便去找谢皇后,让她帮忙劝劝。 谢皇后才不想管这种事,但架不住大臣们死说活说,到底她还是占着皇后的位子,也不能对皇帝不闻不问。 于是,她就去了,然后刚说两句,就被天寿帝斥责着轰出去了。 甘贵妃听说以后,也不知道她脑袋怎么长的,竟然觉得很感动,皇帝为了自己,连皇后都斥责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帝是真的爱她啊! 嗯……就这样,甘贵妃想通了,开始和天寿帝你侬我侬。 你以为这就是结束吗? 不,这是她作妖的开始。 天寿帝说只喜欢她一个人,她信了,不仅信,还觉得满后宫都是他们爱情里的绊脚石,今天欺负这个婕妤,明天教训那个宝林,而第一个被她开刀,直接折腾到没命的,是那个差点当了贵妃的女人。 对于一个这样姿色和家世的女子,竟然差一点就抢了自己的贵妃之位,甘贵妃表示强烈的不满,于是,她派人取走了这女子宫中所有的东西,大冬天的,没有棉被,没有炭火,那人想要跑出来求救,还被她派去的太监,又推了回去。三日后,应天府几十年难遇的下了一场大雪,就这样,那人冻死在了自己的宫殿里。 而天寿帝得知这件事以后,也是想问罪甘贵妃的,但甘贵妃委屈的哭了一场,说清了自己针对那个人的原因,天寿帝顿时觉得感天动地,他的月娘是真的在乎他了,于是,将此事按下,再也不提。 …… 多可怕,这还只是她逼死的第一个人。 当初跟着天寿帝的老人,在甘贵妃进宫后,才两年,就陆陆续续死了十来个,要不然,当初为什么所有人都阻止天寿帝废后?他们对谢皇后能有什么感情,他们只是觉得,要是把谢皇后废了,让甘静月当皇后,那这大齐,也就活不了几年了。 甘贵妃就跟打怪升级一样,从小喽啰开始收拾,等到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就盯上了谢皇后的位子。 但她可能是真的没想到,朝臣们居然会反扑的那么狠,毫不夸张的说,当时所有人都反对让她当皇后,连她爹甘太师的声音,都被淹没了。 甘贵妃当然是不甘心的,而且因着这一遭,再加上之前的新仇旧恨,导致她看谢皇后,仿佛看着此生最不可饶恕的仇人。 有时候电视剧还是演得保守了,毕竟电视剧里演贵妃跋扈,顶多就是当场顶撞皇后几句,而甘贵妃,她敢抽皇后的脸。 至于原因,是因为她看到皇后有一个很好看的月牙玉坠,她觉得谢皇后这是在卑劣的模仿她,令她作呕。 她那一巴掌并没有打上去,因为郁浮岚的父亲,彼时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他听说这里出了事,就迅速赶了过来,把她拦下了,但也因为这件事,他第二天就被天寿帝罚了,堂堂都指挥使,挨了二十军棍,在床上修养半个月才能起来。 郁浮岚的父亲,是崔冶叫来的。 崔冶那时只有六岁,他紧绷着脸,站在自己母后身前,警惕的盯着这个明艳动人、但又格外可恨的女人,十分痛恨自己的渺小。 而这件事结束之后,他的母后就把那条戴了快一辈子的月牙玉坠收了起来,再也没有碰过。 崔冶不明白。 他不理解,母后才是皇后,为什么要怕一个贵妃,为什么要对她处处退让。可他的不理解,并没有得到母后的解释,反而,母后对他耳提面命,要求他以后再也不能去惹甘贵妃。 但这根本就不是惹不惹的问题,哪怕他不惹,对方也会阴魂不散。 …… 天寿帝一直都有废后的念头,在甘贵妃生了六皇子之后,这念头更强烈了,但大臣们就是不同意,还拿自尽逼他,朝中动荡,有些人见了这情况,甚至还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再这样下去,他的皇位可能都保不住了,于是,他不得不偃旗息鼓。 可他是这种容易放弃的人吗? 因着废后风波,天寿帝和谢皇后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天寿帝每回从朝臣那受了气,就来撒气到谢皇后身上,他让谢皇后自请废后,但谢皇后也奇怪,在这事上,她比天寿帝还坚持,表示除非她死,不然,她永远都是皇后。 天寿帝被气疯了,想着,那你就去死好了。 又一次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天寿帝临走时的那个眼神,看起来十分危险,崔冶在远处偷偷躲着,见状,他担心会有什么问题,便跟了上去。 他身形小,又熟悉皇宫的一草一木,他想偷听什么,确实不容易被人发现。 然后,他就知道了天寿帝想要毒死他母后的事情。 那时的崔冶才七岁,不是太子,也没有成熟的心性,他十分害怕,当时就想回去找母后,但想起母后每一次所说的,忍、让、不要闹,崔冶的脚步就这么钉在了原地。 转过头,他望着身后高大的窗格,慢慢的,就下定了决心。 当晚,他突然闹着不想一个人睡,谢皇后拿他没办法,就让他和自己一起休息,而夜半三更的时候,天寿帝突然闯进来,形容阴鸷。 他看起来已经一点理智都没有了,双眼猩红,大步走来,拽着谢皇后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拽下来,然后就要把一壶酒往她嘴里塞。 谢皇后拼命挣扎,却没有用,而这时候,崔冶突然跑过来,用力推搡天寿帝,见实在推搡不过,他猛地抢过那壶酒,自己喝了进去。 其实他就喝了两口,然后就被突然尖叫的谢皇后一下打翻了酒壶,自己要死的时候,谢皇后都爆发不出这么大的力气,但发现孩子喝了那要命的东西以后,谢皇后像是疯了一样,连天寿帝都无法近身,她抱着崔冶,让他把酒液吐出来,还嘶哑的叫喊,让别人去请御医,而天寿帝呆愣的站在一旁,那非杀了皇后不可的心,就这样,被崔冶的代母受过,给冲淡了。 这一晚,甘贵妃薨逝,朝臣们表面哭哭啼啼,背地里就差放烟花庆祝了。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御医除了去过甘贵妃的宫殿,还去过皇后的宫殿,而在甘贵妃办丧事的时候,皇后和大皇子,谁也没出现过。 崔冶:“……我当时只想救下母后,那酒,其实只在我喉咙里转了一圈,然后就被我吐出来了,可即便这样,御医来过以后,还是说已经无力回天,母后哭求,让他救我一命,那御医出身民间,恰好是擅制药的灵枢派弟子,他无法解毒,却可以想办法,为我压制,令这毒只是每月小发作,不会大发作。只是他也说了,服用压制的药物之后,便无法再健康的行走,何况,压制一道,终归不能解决根本,说不得哪一日,便压不住了。” 孟昔昭沉默的垂着头。 崔冶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些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已经昏过去了,醒来以后,母后安慰我,让我长大了,自己去遍访名医,她说,天大地大,能人辈出,总有人能帮我,把这毒解了。” 顿了顿,崔冶的声音低了一些:“彼时我心神大乱,差一点死去的恐慌终于袭来,并未注意到,母后是让我自己去找,她已经知道,她无法陪我长大了。” 孟昔昭终于忍不住的抬起头来:“你都已经喝了那酒,他为什么还不放过皇后娘娘?!” 崔冶望着他,许是这些年,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被他默念过无数遍,所以,他回答的十分平静:“因为我只是他的儿子,他会渐渐忘了我差点死去的事情,却忘不了甘贵妃被他害死的事实,母后是根源,只要她活着,他就不可能放过她。” 孟昔昭:“那、皇后娘娘——” 崔冶摇头:“不是他做的,母后的精神在甘静月进宫以后就差了,后来是愈来愈差,天寿五年,詹慎游将军在南诏传来捷报,他要庆祝,母后在御花园里待了两个时辰,受了风,回来后便病了,是急症带走了她,不是崔琂。” 孟昔昭抿着唇,他甚至有种庆幸的感觉,死在风寒手里,也比死在天寿帝手里强。 虽说崔冶可能也这么想,但孟昔昭还是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这一晚信息量太大,作为听的那个,孟昔昭此时看着比崔冶还颓然。 崔冶见他陷入沉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继续说他和谢皇后的事:“母后是不愿意让我做皇帝的。” 孟昔昭看过来,崔冶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她也不愿意做皇后,在她活着的那段时日,我在一旁观看,发现是一个念头撑着她继续生活,那便是,等我长大,让我自请前去封地,快活的过一辈子,若那时形势好了一些,或许她也能顺着崔琂的心,自请废后,然后跟我一起走,若形势不好,至少,我们两人当中,有一人得到了自由。” 孟昔昭低低的说:“如此煞费苦心、殚精竭虑,便是母亲了。” 崔冶嗯了一声:“但我了解母后,她若能看到我如今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就不会再这样想了。” 说着,崔冶直起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伸出手,轻轻牵住了孟昔昭的:“如今的我,每一日都很快活。自由并非主动的离开,而是主动的留下,我愿留在二郎身边,愿与你做一对名垂千古的君臣,在与二郎相遇的那一日,我这一生,便比母后幸运多了,她不曾有的,如今,我都有了。” 孟昔昭定定的看着他,片刻之后,他突然将身子直起来,然后跪坐在崔冶身边,捧起他的脸,用力的把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上面。 崔冶猛地睁大双眼,而孟昔昭闭着眼睛,脸上不是旖旎的模样,反而是一股发了狠的模样。 就这样定格了三四秒,他才离开,看神情,仿佛他刚才不是亲了崔冶,而是孤注一掷的签下了军令状。 他的手还放在崔冶的两个耳边。 崔冶怔怔的看着他,而孟昔昭居高临下,抿了抿唇角,才说道:“这个,叫盖印。” 崔冶:“……” 孟昔昭:“有了这个,便是合理合法,你日后不许再找别人了,我也只找你一个,你说了那么多黏黏糊糊的话,我可告诉你,每一句,我都记着呢,你要是敢变心,敢做陈世美,我就走,就离开,跟你死生不复相见。” 崔冶不知道陈世美是谁,不过根据这上下文,也猜得出来是个负心汉,听到后面的,他下意识便抬起手,攥紧了孟昔昭的手腕。 孟昔昭看向自己被攥住的位置,听到崔冶出声,他又看向他的眼睛。 “不要走,若真有那一日,我必是被孤魂野鬼占了身,那人已经不再是我了,二郎应当对他先除之而后快。” 孟昔昭眯起眼:“又在油嘴滑舌。” 崔冶无奈的笑:“分明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在情话这方面,崔冶是大师级的,孟昔昭自觉比不过他,于是,轻吸一口气,他眨了眨眼睛,说道:“崔冶。” 崔冶摩挲着他的手腕,闻言,嗯了一声:“二郎想说什么?” 孟昔昭望着他,也笑了一下:“我想说,你快一点当皇帝吧。” 崔冶顿了顿,他抬起脸,二人对视,都能在对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半晌过去,他轻笑着应了一声:“好。” * 第二日一早,孟昔昭从里面走出来,郁浮岚如今每个时辰都往这里跑一趟,也不进去,就在外面问问情况。 难得碰到孟昔昭走出来,郁浮岚先是怪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毕恭毕敬的问他:“孟知府,殿下怎么样了?” 他以前对孟昔昭也挺客气的,因此,孟昔昭还真没发现他的态度有点怪。 孟昔昭摇了摇头:“神医说得还真是没错,看来药浴之前是没法好起来了,不过比昨日,还是有一些进步,昨日浑身出冷汗,那么热的天,竟然还怕风,今日就没有这些症状了。” 郁浮岚听了,这叫一个愁,“看着殿下如此,我这心里……” 孟昔昭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想那么多,左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对了,贞安罗有没有再闹事?” 提起贞安罗,郁浮岚哼了一声:“自然是又闹了,自从知道他的女儿逃走,贞安罗就像疯魔了一样,天天念叨,说罗萨花会来救他,到时候他会把我们这些人,挨个的折磨回来。” 就是放几句狠话啊,那孟昔昭就不关心了。 作为天天都在听狠话的人,郁浮岚还有点好奇:“孟知府,你说那罗萨花真会回来救他吗?” 孟昔昭:“……怎么可能,这时候她可能已经翻过七八座山了,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别说回来救他了,就是以后能不能拿贞安罗换赎金,孟昔昭都嘀咕着呢,就怕罗萨花被这一轮的艰难险阻给折腾觉醒了,当场决定封心锁爱,至于亲爹,也全都靠边站了。 摆摆手,孟昔昭说道:“不提他了,郁都头,跟我一起被绑来的王司理,如今他在何处?” 郁浮岚愣了愣,一开始没想起王司理是谁,慢慢的,他脑袋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哦,你说的是那个在皇宫门口哭闹的人吧。” 向来只有被抛弃的女子才会哭哭啼啼的来找负心情郎,骤然换了个中年大老爷们儿,看得众人都想洗洗眼睛。 孟昔昭:“……” 他汗颜道:“就是他。” 当初答应的挺好,但后面事情一多,他就把王司理给忘了,据说王司理自己在宅子里蹲等了三天,连顿热乎饭都没吃过,要不是怕大齐军队这就走了,他还要继续过这样的苦日子。 孟昔昭让郁浮岚去找他,把他带过来,王司理在皇宫过了几天饭来张口的日子,原本瘦下去的脸,也重新胖回来了,见到孟昔昭,他还很高兴。 “大外甥,找我什么事啊?” 孟昔昭:“……以后不必再叫我大外甥了。” 王司理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改口:“大人,您有何吩咐?” 孟昔昭对他勾勾手,等王司理凑近了,他才问:“你如今还记得,你当初说,看到祥瑞的事情吗?” 王司理:“…………” 他结结巴巴的回答:“大、大人,下官这些日子仔细琢磨了一下,当初,可能、大概,是看走眼了。” 孟昔昭一顿:“看走眼了?怎么可能,那日上山,本官也看到祥瑞了啊。” 王司理傻愣愣的看着他:“啊?” 孟昔昭拧着眉,严肃的说道:“不止本官,谢同知和贾主簿,他们都看见了,这么说来,王司理,就你一人没看见?” 王司理:“…………” 眼看着孟昔昭的眼神越来越危险,王司理一个激灵,当场改了说法:“不、不对,下官也看见了!是下官这眼神不济,才无法确定,如今听大人这么一说,下官才知道,自己是真见到祥瑞了!” 孟昔昭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王司理擦着汗,问他:“大人,不知下官见到的是什么祥瑞啊?” 孟昔昭瞥他一眼,慢悠悠的回答:“自然是天生异象,上山之后,便见到南方大片彩霞,都集中在同一个方向,而就这么恰好,那方向,指的是宁仁府,而咱们几个人,之所以找不到下山的路,绝不是因为王司理你路痴,而是因为,这山上有神灵显圣,不让咱们下去,所以这一路,白雾啊、蟒蛇啊、鬼打墙啊,什么都遇见了,为的,就是让咱们几个碰上南诏人,去完成咱们的使命。” 说到这,孟昔昭赞叹的看向王司理:“王司理,别看你长相平平无奇,但谁也看不出来,你竟是命中有仙缘啊,要不然,这神仙怎么会专门找到你,然后再让你,引我上山呢?妙,真是太妙了。” 王司理:“…………” 你小子。 也太能编了吧! 第91章 梦里 王司理对孟昔昭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必死无疑的局面, 被他将计就计、反败为胜,如今,连南诏皇室都被一锅端了。 注定招惹一身腥的经历, 骂名和美名必然会跟随他们一辈子,而孟昔昭轻描淡写一句话, 就把说不清道不明的被擒, 变成了老天爷另有安排,他们这几个人, 都是被选中的有德之人。 但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最令王司理敬佩的是, 孟昔昭他不是空穴来风啊, 他是根据现有的条件,重新编撰, 把死的说成活的,再把活的,说成半死不活的。 过去的他竟然还想着跟孟昔昭掰腕子……果真是猪油蒙了心, 连真神是谁都看不清了。 …… 因着当初提出有祥瑞的人是王司理, 孟昔昭必须跟他通气,两人待在小屋里, 嘀嘀咕咕的, 孟昔昭把细节都跟他对了一番,王司理认真的记下, 严肃的表示,等回到应天府,他一定逢人便说, 把这事就此夯实了。 要说他对孟昔昭有多忠心……那肯定是没有,但现如今孟昔昭的权力太大了, 他能不能回去,完全就是孟昔昭一句话的事。况且回去之后,孟昔昭肯定是又双叒叕要被封赏,他一个宠臣,能得见天颜,而自己一个司理,哪怕回去了,也依然是查无此人。 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总不能贾仁良那家伙升官发财,跟着孟昔昭吃香喝辣,而自己,好歹也雕了将近一个月的腰牌啊,要是连点汤都喝不上,那也太差劲了吧。 孟昔昭看着他斗志昂扬的离开,然后端起茶盏,悠悠的喝了口茶。 他并不担心王司理会反水,因为祥瑞这事,一开始就是他提出来的,他要是想说孟昔昭造假,首先就得把自己折进去。 至于回了应天府,会不会有人来接触王司理,意图跟他套话…… 也简单,等这阵风头过了,就让他爹找个不大不小的县,然后把王司理派出去,正式的做一个知县。 他不是一直都想当老大么,这回如愿以偿了。 家里有个副宰相就是好啊,办事都方便。 把这盏茶喝完,孟昔昭便回崔冶那里去了,今日的药刚送来,崔冶正坐在床沿上,面不改色的喝药。 每回孟昔昭看到这个画面,都有种牙疼的感觉。 那么黑的药汁,闻一闻他都想吐,可崔冶愣是跟喝水一样的喝下去了,而且速度不紧不慢…… 孟昔昭顶礼膜拜的看着崔冶,等他喝完以后,才默默的走过去。 崔冶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看见他回来了,顿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二郎回来了?” 张硕恭端着托盘,果断转身就走,不给这俩人污染自己耳朵的机会。 孟昔昭看他走得跟有人撵他一般,神情不禁古怪了一分,转过头来之后,他才对崔冶嗯了一声:“我与王司理谈了谈,如今他已经知道,回去该怎么说了。” 托金珠的福,当初庆福回去报信,因为金珠怕两边产生信息差异,导致生出事端,所以一再的要求他,事无巨细,必须将此事完完整整的告诉孟参政和太子,庆福不敢糊弄,自然也把“郎君他们上山是为了去查看祥瑞”这一点告诉了他们。 他俩知道了,天寿帝自然也就知道了,不过,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左耳朵听,右耳朵紧跟着就冒出去了。 而孟昔昭,就准备利用这一点,让遗忘和忽视,成为最好的发酵剂。 搞封建迷信,也分好几种规模,糊弄百姓,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糊弄当官的,怎么抓住痛点怎么来,而糊弄天寿帝,这种看着自负实际上有点蠢的男人,你就得让他产生一种感觉,这事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而是他早就有所耳闻,有所预料。 到时候该怎么说,孟昔昭已经想好了,太子听完他的计划,当场鼓掌,表示非常完美,他那个蠢爹,是一定会上当的。 这时,他问起了另一件事:“听人说,二郎想找一个石雕匠?” 孟昔昭啊了一声,坐到他身边:“对,但是不太好找,南诏几乎没有石雕,怕是只能在回去的路上找一个了。” 崔冶不明白:“你找石雕匠是想做什么?” 孟昔昭对他眨眨眼:“殿下,你看到过詹将军抢回来的南诏镇国之宝吗?” 崔冶:“……” “没有。” 那镇国之宝装在一个特别华丽的盒子里,詹不休抱着来给太子看了一眼,但那时太子本人正对宁仁府的状况焦头烂额,哪有工夫搭理他,让他放到存放战利品的仓库当中,就完了。 孟昔昭嘿嘿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跑到一旁,打开柜门,把一个带盖的大肚瓷瓶抱了出来,他走到离崔冶半丈远的地方,然后打开盖子,让崔冶看了一眼里面的石头。 “这东西,据说是两百多年前,南诏国师亲眼目睹从天而降的一块天石,此天石还有异效,放在身边,不过一会儿,就让人感到,心神舒畅,精神倍增。” 崔冶闻言,有点惊讶,正好奇的往里面张望呢,咔的一声,孟昔昭又把盖子盖上了。 这时,他又听到孟昔昭严肃的开口:“但我之前看过一本书,天石有好有坏,曾有一个农夫,捡了天石,拿回去当枕头用,没过半年,他就七窍流血而亡,当时的人们还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只以为他沾染了恶疾,等到他的儿子也这么死了,孙子外出讨生活,把那块天石卖了,而买的人也这么死了,大家才发现,原来,是那块天石有问题,谁用,谁就死。” 崔冶:“…………” 他再看向那个瓷瓶,眼神就有点不对了,很想抢过来,然后扔出窗外去。 拧着眉,他问道:“二郎是说,这块天石也有问题?” 孟昔昭:“这个啊,我不清楚。” 崔冶:“……” 那你说这些做什么? 孟昔昭转身,把瓷瓶又放回了柜子里,陶瓷能隔绝一部分的辐射,厚重的实木柜子又能隔绝一部分,如今这条件,也就这样了,再多的措施,孟昔昭也想不到了。 快步走回到崔冶身边,孟昔昭亮晶晶的看着他:“先不管这天石究竟是好还是坏,不管怎么说,它都是南诏的镇国之宝啊,你说,我要是把它献给陛下,陛下会要吗?” 崔冶:“……” 他点点头:“定然是要的。” 孟昔昭又问:“那他会把这东西放在身边,日日把玩吗?” 崔冶眨了眨眼,这回思考的时间长了一些,想着天寿帝的脾性,崔冶缓缓摇头:“父皇喜欢的,是南诏的地,还有这边多蛇多美人的特性,对于南诏皇室,他一向嗤之以鼻,父皇信各路真神,唯独不信巫神。” 所以他很可能在拿到这东西之后,因着新鲜感上头,便留在自己的寝宫里,玩几天,等习惯了,就不稀罕了。 那个精神倍增的功效,如今也没人尝试过,至少这几日,孟昔昭和崔冶都是跟它待在一个地方的,而他们还是该困就困,该累就累。 石头类对运势、精神气的影响,向来都是玄之又玄,信则有,不信则无,孟昔昭倒是相信,世界之大,总有那么一两桩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但这石头,看起来真的像是夸大其词了,说不定,除了从天而降是真的,剩下,全都是那个国师自己编的。 作为石头它是挺好看,但跟宝石、水晶一比,那就完全比不过了。本来长得就其貌不扬,功效上还大打折扣,再加上,这东西原本的归属者是贞安罗,天寿帝那么不待见他,对他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太过喜欢。 所以对于崔冶的回答,孟昔昭已经有所猜测,微微一笑,孟昔昭又问他:“那我要是,把它雕成了一个球呢?” 崔冶刚想继续思考,突然,他反应过来孟昔昭说了什么,顿时惊愕的看过去。 “一个球?” 孟昔昭点点头,跟着重复:“球。” 他还伸出胳膊,做了个模仿动物游动的动作,然后把手抬起来,做虚握状:“就是长仙大老爷叼来的那个球。” 崔冶:“…………” 过于震惊,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尴尬的张了张口:“二郎,不如还是换种办法吧,父皇对他梦里那个球,在意的紧,若你被他看出来是讨好他才这样做的,怕是会弄巧成拙。” 孟昔昭眨眨眼:“你的意思是,陛下还记得他梦里的球长什么样?” 崔冶闻言,愣了一下:“我不知,父皇他似乎……” 孟昔昭抢着问:“从没提过那球是什么样子的?” 崔冶看他一眼,点点头。 孟昔昭笑:“这就对了,人做梦,记不住什么模样才是正常的,记得住,反而是异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之前记得,后来也就不记得了,别看他每一次都能叙述的很清楚,而且各种细节越来越丰富,但事实是,那些细节,是他后来下意识的,自己添加的。放心好了,只要气氛到那了,陛下自然而然就会相信,这个球,就是他梦里那个球。” 崔冶:“…………” 他没发表什么见解,只是思考半晌之后,又想起一个问题来:“可是贞安罗也会跟咱们一起回应天府,你把他的镇国之宝雕成球,他难道不会告诉父皇,那原本只是一块普通形状的石头么?” 孟昔昭:“这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才需要找厉害的工匠啊,若是只把它磨成球就行了,那我自己来都可以,我偷偷砸了一下,发现这镇国之宝可脆了,稍微砸一下,就掉了一个角。” 崔冶:“…………” 你这就砸过了?! 有时候,孟昔昭对于这些无价之宝的态度,也很让崔冶震惊。 …… 孟昔昭在这里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各种事宜,崔冶如今因为要养身体,直接成了甩手大掌柜,每日清醒的时间很少,多数时候都是躺着昏睡。 他俩不着急,底下的将士们也有样学样,跟着不着急起来。 宁仁府拿下了,南诏人四散而逃,这时候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丁醇和詹不休两人各带兵马,兵分两路,一路朝南,一路朝西,见着城池就打,偶尔也会碰上硬茬子,但多数情况下,都是刚打过去,对方就败了。 他们蚕食南诏国土的速度,到了惊人的地步,几乎是每隔三天,捷报就会往应天府送一次。 天寿帝笑歪了嘴,同时,因为贞安罗一直都没送到他面前,感到有些不快。 但回来传话的万怀信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太子身子不好,刚把宁仁府打下来就病了,而且病得比以前都厉害,孟昔昭封锁了太子所住的西宫,除了大夫,和太子的亲信,谁也不让进去。 万怀信当然是不敢说大话的,他都不知道太子得的什么病,自然不能说得太具体,如此一来,他只能哭,哭着表示自己没能完成任务,真不是自己的问题。 他只是不想担责任而已,但被他这么一哭,朝廷里就传出一个流言,说太子不好,怕是要死了。 此时最焦急的人,莫过于孟旧玉。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他儿子刚被救下来,太子又倒下了,万一、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儿子拿命立下的汗马功劳,可就通通不做数了! 孟旧玉急得想要上房揭瓦,在书房里也坐不下去,他干脆出去,到院子里转悠,谁知,他不是一个人,孟昔昂也在这转悠。 孟旧玉:“……大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孟昔昂:“我、我担心二郎。” 孟旧玉叹了口气:“咱们二郎真是流年不利,怎么每一次都是刚有些起色,立刻就要掉进别的危机当中。我早就说了,那太子是不能沾的,瞧瞧,被我说中了吧,想成大事,最起码要有个好身体啊!我真是……唉!你说说,要是太子没扛过去,咱们二郎,还能有好果子吃?!” 孟昔昂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二郎这眼光……唉,选的人至少要有个好身体才行啊。” 孟旧玉:“……” 他怎么感觉听着这么不对劲呢。 “大郎,你说什么?” 孟昔昂轻咳一声,摇摇头:“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爹,我先回我那边去了,明日上朝,怕是又有人要针对太子和二郎了,我得警醒着些,先下手为强才是啊。” 孟旧玉:“…………” 提起这个,他更觉糟心。 自从当了这个劳什子的侍御史,他这大儿子,就跟打开了某种开关一样,日日都表现得像个乌眼鸡,孟旧玉自己还只是睚眦必报,而孟昔昂,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有敌人,也要给自己制造敌人。 前段时间针对甘家人,因为是甘太师提议让孟昔昭外放的,虽说孟昔昂知道,没有甘太师,孟昔昭照样会自己提,但谁让孟昔昭那时候失踪了,生死不知呢,他这个爹味大哥,哪受得了这种委屈,必须找个发泄口,来宣泄心中的郁闷。 后来孟昔昭找到了,捷报也传回来了,孟昔昂刚兴高采烈了没一天,新的敌人就出现了。 居然有人说,孟昔昭能这么快就进入南诏宫廷,是不是做了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传言他一直在南诏的西宫,也就是那个著名公主罗萨花身边侍奉,这孟昔昭,该不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吧。 孟昔昂听完这话,差点没把自己气个仰倒,回家就写札子,县主还在一旁给他指点,告诉他怎么写,才更能引起天寿帝和其他崔氏皇族的共鸣。 嗯……这里不得不提一个事。 那个说孟昔昭坏话的人啊,他是私底下,跟别人一起喝酒时候说的。 但孟昔昂他朋友多啊,还有不寻天,如今是在李大公子李平手下管理,李平赚钱有一套,驭下也有一套,不寻天在孟昔昭手里的时候,只起一个记录贵宾、了解他们人脉的作用,而李平更鸡贼,他让侍女们平时装透明,其实,站在后面的时候,全都竖着耳朵,听人家说了什么。 李平自己又没有在官场大放异彩的想法,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帮自己的好友兼表哥,孟昔昂同学。 孟昔昂也是个人才,自从决定当御史,跟孟昔昭一样,替太子办事,他就立志要把这件事做好,安排李平给自己传信是其一,跟阿娘请示、跟县主请示,拿家里的银钱又盘了两家酒楼是其二。幸亏还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不然的话,大家才不信他只是想做好御史这份工作,肯定以为,他这是准备当大齐的情报头子了。 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算没什么人知道了。 孟昔昂不是写了札子吗,第二天就拿到朝上发难,而且因为酝酿了一个晚上,在朝上那是金句频出啊,跟个连珠炮一样,直把对方问的哑口无言,连前面的司徒相公和闫相公都惊讶的看了过来,先看一眼孟昔昂,然后再看一眼孟旧玉。 他俩的眼神内容是一样的。 ——你们孟家人每天到底是吃什么米长大的,怎么论起嘴上功夫,一个比一个厉害呢? 孟旧玉:“…………” 我说不是我教的,而是他们自学成才,你们信吗?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总之,经此一役,孟昔昂一战成名,而且暴露了他对外收集情报的事情。 …… 孟旧玉现在真的是焦头烂额,一面盼着太子快点好,一面盼着自己小儿子赶紧回来。 快点回来吧,不然的话我都控制不住大郎了! 嗯,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恶人自有恶人磨,想把大郎这个麻烦精压制下去,就得请另一个更大的麻烦精回来。 ……往后这参政府,肯定是没闲着的时候了。 * 自从孟昔昭和齐国军队汇合,还没收到过家里的信。 主要是,孟家人一直以为,他都被救下来了,肯定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哪知道一耽误,就耽误了这么久,如今他们也不敢写信,因为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情况,万一真的不太好,他们写信,也容易出事。 他们不敢写,别人可敢。 孟昔昭坐在寝殿中,就着烛火,读臧禾送来的信。 又是一日昼夜颠倒,每一次醒来的时候,崔冶都会感觉浑身酸痛,背部像是被辎重马车碾过,疼得他浑身紧绷,要缓好一会儿才能动。 之前崔冶还大放厥词,说等他见到孟昔昭,就要使苦肉计,让他看着自己的惨状,直接吓死他,但真的到了这一日,他其实连皱皱眉都不敢,因为孟昔昭见了,就会用那双带水光的黑眼珠,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明明也没说什么担心的话,却让崔冶见了就揪心,就感到后悔。 因此,他醒了,也还是躺着,直到感觉好一些了,才不动声色的自己坐起来。 而孟昔昭一听到动静,立刻就转过头来,把信扔到一边,过来扶他。 崔冶对他笑了笑,鼻尖渗出一点汗水,他想转移孟昔昭的注意力,便问他:“那是什么?” 孟昔昭转过头,看了一眼被他丢开散乱的信纸:“是臧禾写来的信,他说,应天府里如今对我毁誉参半,民间尚不知道这件事,但民间对于南诏皇室被擒的事,十成十的人都感到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一来,外出打仗的将士就可以回家了。” 崔冶听了,也笑起来:“化剑为犁、解甲归田,向来都是百姓们最期盼的。” 孟昔昭抿唇笑,然后嗯了一声:“臧禾还说,万副都知回去之后,表现得夸张了一些,如今应天府里,很多人都觉得你要殡天了。” 崔冶:“那等他们看到我好端端的回去,怕是要吓一跳了。” 吓一跳应该不至于,只是会感到非常可惜。 当然,会有这种想法的,都是甘太师一系的人,毕竟崔冶活着,只对他们有妨碍,至于其余的,像耿枢密、闫相公之流,他们就不会特别盼望太子早死。 毕竟储君再不受待见,也是储君,一旦出事,朝廷里,必然会动荡一阵子。 孟昔昭沉思片刻,突然抬头,头一回,他对崔冶露出了踌躇的情绪:“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崔冶见他这样,不禁愣了愣:“对我为何还如此客气,二郎想要什么,直说就是了,便是我没有的,也要为二郎取来啊。” 孟昔昭:“……但这个忙有些特殊。” 崔冶对他安抚的笑:“没关系,二郎但说无妨。” 孟昔昭看看他,还真就直说了:“你能告诉我甘贵妃以前长什么样吗?” 第92章 药浴 让人从战利品的库房里拿了一方墨条来, 孟昔昭坐在床上,对眼前的画布涂涂写写,崔冶在一旁看着, 时不时提出一些意见。 “眉毛要细一些。” “两眼中间,似乎宽了。” “不, 她的脸没有那么尖。” 足足改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孟昔昭停了手, 他把画完的肖像图呈给崔冶看,崔冶没有接过来, 只微微垂着头, 望着画上熟悉的面孔,崔冶眼神定格, 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孟昔昭有点忐忑:“殿下?” 崔冶微微动了一下,再抬头时,脸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无妨, 我只是有些感慨。” “没想到, 竟能借着二郎的妙笔丹青,再见到甘贵妃一次。” 孟昔昭:“……” 你嘴角是笑着的, 但你的眼神好像在说, 想把这幅画烧了。 他默了默,问道:“依你看, 我画出来的,和甘贵妃真正的长相,有几成像?” 崔冶又看了一眼画上的人, 然后回答他:“七成,二郎画技十分独特, 可这境界,与大师相比,还是差了一些,形似,神不似,甘静月此人,要比二郎画出来的,更为美丽与傲慢。” 孟昔昭眨眨眼,自己也看向这幅画。 他唔了一声。 “那我大概懂了。” 画里的人看着就挺不好惹的,一看就是那种出身特别高贵、祖上好几代都是顶级权贵的女子,最典型的例子,他阿娘,国公爷的千金之女,长得漂亮,恃才傲物,能管家、能吟诗作对,因为从出生起便享受了世间最金贵的待遇,所以等闲之事都不能入她的眼,看起来傲慢,而实际上,也是真傲慢。 ……有点麻烦。 孟昔昭确实是打着蹭一蹭甘贵妃热度的主意,可甘贵妃实际上是这个模样的,那他就要换一种策略了。 摇摇头,孟昔昭走下来,把画布卷起来,然后放到烛火上,看着它燃烧起来,孟昔昭把它扔进火盆里,直到燃成灰烬,才又重新走回来。 崔冶:“……好不容易才画完的,为何要烧了?” 孟昔昭:“没用了,自然就要烧了,再者说,我可不想留这样一个女人的画像在屋子里,我怕晚上做噩梦。” 崔冶知道这只是一句他的玩笑话,却还是习惯的笑了一下:“我以为二郎画她的画像,是有其他的想法。” 孟昔昭新奇的看向他:“你觉得我有什么想法?” 崔冶抿了抿唇,在说出自己的猜测,和装傻之间,还是选了前者:“南诏皇宫被攻破的第二日,二郎特地分开了普通的南诏宫人,和来自齐国的南诏宫人,后来还特意关照了两个齐国女子,让他们好好照顾这两人,若有人想见他们,须得先来告诉二郎,如此严阵以待,我免不了的会猜测一番,二郎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在她们身上。” 孟昔昭瞅着他:“请说清楚,是筹谋的想法,不是个人的想法。” 崔冶微笑:“我知道,我没有误会。” 孟昔昭:“……我也不怕你误会。” 崔冶笑得更加温柔:“没错,二郎说得对。” 孟昔昭:“…………” 在厚脸皮这方面,他是决计比不过崔冶的,默了默,孟昔昭脱掉靴子,盘腿坐到床上,然后将那两人的事告诉了崔冶。 “我的确是想带她们回应天府,她们二人,一个叫苏若存,一个叫关翠敏,前者如今还不到十八岁,后者家眷全都死光了,在这南诏做了十年的劳力,为南诏人生了一个孩子,才得到那么一点自由,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经此大难,再让她们留在这个伤心地,我也不忍心,便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崔冶:“……” 他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问了一句:“然后呢?” 孟昔昭瞅他一眼,继续说道:“要说起来,这个苏若存可是大有来头,你记得曾经因赈灾粮侵吞案,被抄家的苏知府吗?苏若存便是他的独女,这苏若存长得国色天香、闭月羞花,她作为罪籍,竟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便是托了这个长相的福。一年前,隆兴府失陷的时候,她住在江州采石场,因离隆兴府太近了,遭了难,被南诏人掳走了,南诏人一见她的长相,便二话不说,把她送到了南诏皇宫来。罗买隆见到她,顿时惊为天人,此等绝世美女,他怎么会放过,于是,就带回自己的东宫去了。” 崔冶:“…………” 他实在是忍不了了。 之前听说孟昔昭格外优待两个女子的时候,崔冶哪怕心中知晓,十成里有九成,孟昔昭对她们没有旖旎的心思,可那一成,他也是赌不起的,所以,他私下里,已经悄悄去看过那二人了。 就因为看过了,所以他听不下去了:“二郎……你,不如你还是换个词吧,绝世美女这四个字……属实是不太适宜那位姑娘。” 都瘦得皮包骨了,还闭着眼夸绝世美女呢? 虽说有句话叫做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要是真的能看清骨头轮廓了,这人,也绝对是好看不起来的。 孟昔昭:“…………” 他恼羞成怒的反驳道:“那不是还没养好吗?等养好了,再化化妆,肯定是个绝世美女!” 崔冶认输:“好好好,你继续说。” 孟昔昭:“……”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孟昔昭酝酿一番,继续情感充沛的说道:“苏姑娘在东宫过得不好,她是个有骨气、有风骨的小娘子,委身于南诏人,这事,她死都不会干,好几次以死相逼,罗买隆拿她没办法,但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命令手下的人,不准伤害她,就这样,把她养到了现在。苏姑娘日日待在东宫的高台之上,眺望北方的应天府,那曾是她的家,也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她日日以泪洗面,盼着大齐能来救她,哪怕罗买隆使出浑身解数逗她笑,她也无动于衷。” 崔冶听着听着,感觉有点不对劲,他问道:“接下来,罗买隆是不是就要烽火戏诸侯了?” 孟昔昭被他打断,卡壳一瞬:“……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崔冶深深的点头:“南诏也有大齐的探子,只是深入不到皇宫,罗买隆与他父亲贞安罗,都是父皇关注的重中之重,照你这样说,罗买隆对苏若存情根深种,是必然会传到外面去的,可大齐丝毫没有听到风声,这事,经不起推敲。” 孟昔昭哦了一声,他若有所思道:“看来要改个说法了,换成金屋藏娇,苏姑娘激发了罗买隆的独占欲,他怕贞安罗看见她以后,会跟他抢。所以将此女子藏了起来,关在东宫的……额,密室当中,只有罗买隆,和两个不起眼的宫人才能见到她,多数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实际上,她一直生活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 说到这,孟昔昭眼睛一亮,顿时自顾自的击了一下掌:“这个说法好!反正罗买隆是死无对证了,不怕露馅。” 这回崔冶没再出声,孟昔昭又思索了一下细节,然后才兴奋的抬起头,看向崔冶:“如何,我这个背景故事,能引起陛下的注意吗?” 崔冶点头:“能。” 贞安罗是天寿帝的死对头,罗买隆则是天寿帝死对头最爱的儿子,他如此深爱一个女子,哪怕爱而不得,都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霸王硬上弓,天寿帝本来就好色,听说了这件事,定是会非常好奇,这个女子究竟长得有多漂亮,才能让罗买隆失态到这个地步。 天寿帝还算是比较有原则的,他不像某些蛮夷民族,攻破了别人的国家,还要把国家首脑的后宫,全都扒拉到自己的后宫来,那样也太荤素不忌了。 可是,矜持是表现给别人看的,而欲/望,就是展现给自己看的了。 是个男人就有兽/性,厮杀、抢夺、炫耀、用下半身烙印自己的战利品,这都是兽/性的表现,而苏若存,就是孟昔昭为他量身打造的替代品。 想想看,一个干净、美好、而且心向大齐的女人,一个南诏人到死都没得到手的女人,一个忠贞不二、对别人性烈、而对自己就如同小绵羊一般柔顺的女人,试问,谁见了不迷糊啊? …… 孟昔昭算是把天寿帝的心理死死的拿捏住了,所以崔冶回答的很痛快,天寿帝他是一定会想见一见这位苏姑娘的。而问题,在见了以后。 崔冶十分委婉的对孟昔昭说:“父皇年纪大了,他没有太特殊的癖好,对于这类年纪尚轻、姿色尚可的女子,他的兴趣不会特别大。” 或许他会因着罗买隆的缘故,把苏若存放进后宫来,但,也就这样了,估计刚放进来,转头他就把苏若存忘了。 孟昔昭听了,只是笑了一下。 “殿下你认为,男人最看重女人的什么?” 作为被天寿帝荼毒过多年的太子,崔冶回答的毫不犹豫:“姿色。” 孟昔昭:“…………” 默了默,他摇头道:“是性格。” 孟昔昭难道不知道顾娉婷长相只能算是一般好看么,哪怕把身体养好了,她也跨越不进绝世美女那一区域里。 即使孟昔昭准备为她研究化妆,可是,化妆重要的不是化妆品,而是化妆术,没那个手的话,哪怕用最顶级的化妆品,也化不出多好的效果来。 只是孟昔昭不在意而已,无论化妆、还是养身体,在孟昔昭看来,这都是锦上添花的添头,真正重要的,是他要把这气氛,烘托到位了。 天寿帝作为吃过见过的人,他后宫里的娘娘们,哪一个不是天姿国色,可也没见她们中的谁,能够盛宠不衰。甘贵妃倒是把天寿帝吃得死死的,可她长得还没孟娇娇美艳,由此就能看出来,天寿帝在美色上的需求,已经饱和了,他如今更需要的,是精神需求。 一个上了年纪、物质上极其丰富的中年男人,他会想要什么? 这才是孟昔昭需要考虑的东西。 * 如此过了六天,待到第七天的时候,张硕恭准备好了药浴需要的东西,孟昔昭绕到屏风后面,等着张硕恭侍候崔冶,让他躺到浴桶当中。 听着屏风那边哗啦哗啦的水声,孟昔昭抿了抿唇,而这时候,张硕恭走出来了,他对孟昔昭微微低头,然后转身去了殿外。 孟昔昭:“……” 他愣了愣,然后看向那扇屏风,南诏这里的气温比应天府高多了,除了崔冶出冷汗的那两天,孟昔昭几乎日日都用冰,反正这皇宫日后没用了,孟昔昭十分大方的把冰窖里的冰,全都取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能分一点。 如今殿内就有一盆冰放着,正冒出丝丝的冷气,而药浴,也不知道内中究竟是什么原理,这药浴,居然也是冷的。 好在天气热,哪怕泡井水里,人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孟昔昭沉默片刻,站起身来,绕过屏风,来到了崔冶身边。 崔冶靠在浴桶边缘上,背对着他,静静的待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昔昭脚步很轻,崔冶没听到,直到一旁的凳子被拖拽过来,而浴桶的边缘上也多了两条胳膊,崔冶才惊愕的看过来。 孟昔昭半趴在浴桶上,看着呈红黑色的泡澡水,不禁问了一句:“这水泡起来,是什么感受?” 崔冶:“……”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什么感受。” 孟昔昭:“不疼?” 崔冶摇头:“不疼。” 孟昔昭惊了:“你平日不都是感觉有些疼痛的吗,如今,那些疼痛也没了?” 崔冶怔了怔,又仔细感受了一番,然后回答道:“似乎……是的,没有了。” 孟昔昭闻言,微微张开嘴,过了片刻,才兴高采烈的笑起来:“这么灵啊!说泡过药浴便不疼,如今便真的不疼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崔冶看着他高兴的把手伸进来,跟个小孩子一样,还下意识的泼水玩,看了他好一会儿,崔冶才微微笑起来,拉住了他那只不停捣乱的手。 “这段时日,让二郎担心了。” 孟昔昭看向他,眨眨眼:“之前你担心了我一个月,就算扯平了。” 崔冶不认同:“一个月和六天,哪能同日而语,况且二郎只是担心我受不住这药力,而我担心的,却是……” 没人打断他,但他自己就不说了,还垂下了眼,孟昔昭一看他这个样子,顿时坐不住了:“那你想怎样,总不能也让我担心回来吧。” 那可不行,这六天就够折磨人的,要是真的给他来这么一遭,孟昔昭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变态。 崔冶的头发散着披在身后,因为沾了水,额前就变成一绺一绺的,微微弯曲,看起来竟然还有些异域美男的感觉。 歪着头,他对孟昔昭笑了笑:“倒也不必,二郎过来些,我身上没力气,起不来身。” 孟昔昭闻言,立刻凑过去,还问他:“这才多久,起来做什么?” 而回应他的,是骤然响起的哗啦水声,崔冶的手从水面下抬起,按住了孟昔昭的脖颈,无限拉近他和自己的距离。 红黑色的药水因着张力而泼起一片接近琥珀色的水面,只一瞬,便落了下去,溅起无数的水点,有些落回浴桶当中,有些落在地上,有些,则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孟昔昭尝到了一滴这药水的味道,有点苦,但也有点甜,许是放了甘草了。 上一次的亲吻,短暂又粗暴,崔冶都没记住那是什么感觉,孟昔昭就离开了,后来的这几日,他又一直精神不济,终于,让他熬到了现在,他定是要好好的品尝一番,将那一日的隐忍,全都找回场子来。 孟昔昭现在信他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这可真是用生命诠释,什么叫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初尝情爱的男人血气方刚,稍微尝点甜头就不愿意放手,还无师自通了更为深入的吻技。都已经定下了,孟昔昭自然也不扭捏,想亲就亲吧,反正都是男的,谁也不吃亏。 可是,没经验就是没经验,等到自己腿一软,差点掉进浴桶的时候,孟昔昭才清醒过来,赶紧扶住浴桶,湿漉漉的站起来。 他擦了擦嫣红的唇角,怒气冲冲道:“好好泡你的药浴!” 崔冶望着他的唇色,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崔冶也只好照做,将身子又往浴桶中沉了一些,他抿着唇,抬起头,默默的看着孟昔昭。 孟昔昭:“…………” 两人对视,良久之后,孟昔昭弯下腰,捧着崔冶的头,在他唇瓣上啄了啄。 “这样行了吧?” 崔冶用他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崔冶发现孟昔昭对自己的眼睛格外钟爱,总是看着看着,就把头转过去,神色还有些躲避。 此时,他特意的去追寻孟昔昭的目光,然后撒娇一般的对他说:“不够。” 孟昔昭被他气笑了,但笑了一声之后,他又认命一样的低下头,予取予求的又亲了他一下,然后才放开他。 崔冶也知道什么叫可持续发展,没有再得寸进尺,只是贪恋着他的靠近,头靠在浴桶上,他望着孟昔昭,低低的说道:“真想永远都过这样的日子。” 孟昔昭拿过一旁的毛巾,正在擦拭自己的手,闻言,他顿了一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问:“难不成你还想每日都泡这冷水药浴?” 崔冶闻言,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他也没有戳穿,而是贴心的笑了笑,然后看向身前的水面。 神色上却难免有几分落寞:“二郎说得对,顺其自然,便足够了。” 孟昔昭望着他,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来,明明之前两人还感觉很近,如今,又觉得远了。 不是心远,而是阻碍太多,让他们身远。 孟昔昭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 泡过药浴之后,太子就没事了,对外宣布了太子大病初愈的消息,然后,大家就张罗着回去的事宜。 能带走的战利品,全部带走,贞安罗和他的子女,一个都不能落下,全部带回应天府,王司理等人,也跟在后面。 值得一提的是,孟昔昭去接苏若存时,是关娘子给他开的门,见到他以后,她立刻对孟昔昭行了个礼,然后就进去叫苏若存,还为她整理行李。 两人行为举止间亲近了不少,苏若存想拿东西,关娘子都不让,而是自己拿,然后贴着苏若存,与她站在一处。 …… 这才几天啊,就已经让关娘子对她这样好了。 孟昔昭看向苏若存,对她会心一笑,也没说什么,然后就让她们上了回程的车队。 等人齐了,詹不休下令,让大队人马出发。 詹不休是被孟昔昭叫回来的。 丁醇是主将,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回应天府,但詹不休品级不高,而且此次攻打南诏,他立的功比丁醇多多了。 吉州,是他将南诏守城将军射下了马,南诏军因此大乱,大家才打下了吉州;而南诏太子罗买隆,也是詹不休在暗中等待时机,沉住气,承担了一击必杀的责任,当场就让罗买隆毙命了。 再之后,潜入宁仁府,打开宁仁府的城门,带领大军对抗羽仪军,后来又乘胜追击,不仅打下了更多南诏的城池,还抓住了逃跑的南诏亲王,夺走了他们的镇国之宝。 立了这么多功,不回去请个赏,这说得过去吗? 就是逼,孟昔昭也要逼着天寿帝给詹不休升官! 孟昔昭在下面,跟詹不休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的话,然后,他才回到太子的车驾上,如今他们有了救命之恩,还有共同打下南诏的交情,已经不用装不熟了,哪怕他们真不熟,有了这样的交集之后,所有人也会默认,他俩已经是一国的了。 孟昔昭上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翻点心,准备填填肚子,即将吃到嘴里的时候,他才发现,太子一直在盯着他看。 默默放下点心,孟昔昭疑惑的问他:“怎么了?” 崔冶看看他,然后又看一眼窗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詹不休,后者英姿飒爽,穿戴着几十斤重的战甲,仍旧不减俊逸儿郎的风采。 转过头来,对着孟昔昭,他浅浅一笑,就是这个笑容,看起来有点假:“没什么,看你与詹将军交谈甚欢,我感到十分欣慰,仇敌变好友,像是说书人口中才会有的巧妙段子,说起来,你与他也是相识很久了,对吧?” 孟昔昭:“…………” 明明吃的是点心,他怎么好像又闻到吃包子时才会有的醋味儿了呢。 第93章 苦心 默了默, 孟昔昭回答道:“还好,也有一年多了,但是没有我跟你认识得久。” 崔冶想起孟昔昭之前讲述的, 和詹不休相识的过程,哪怕到了现在, 他也觉得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詹不休看起来十分不顺眼。 孟昔昭见他不说话, 以为这就算把他哄好了,正要低下头去继续咬那块点心, 然后又听到崔冶略带不服气的询问:“我比他早多久?” 孟昔昭:“…………” 连这个你也要比啊! * 孟昔昭有点怀疑人生,太子之前从不介意这些事, 怎么现在就变得如此难搞了。 这就是他不知道了, 其实之前,太子也介意这些事。 …… 谁让之前他们只算朋友呢, 太子行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很有分寸,可如今, 他们已经两情相悦了, 那太子就觉得,有些权利, 他已经可以行使起来了。 好在崔冶只针对詹不休, 对其他人,他没有这种心态, 这才让孟昔昭松了口气。 孟昔昭也是第一次跟人谈恋爱,各种细节上都在不断的摸索,秉承着一定要做个贴心男朋友的原则, 后来的行进路上,孟昔昭几乎不再去找詹不休, 有什么事,都是直接找郁浮岚。 郁浮岚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的状况,只是每一次被孟昔昭叫过来,表情都有些复杂。 虽说以前孟昔昭也经常让他办事,但以前的频率不高,而且让他办的都是大事,哪像现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找他。 他可是太子的人啊。 你这么快就摆正宫娘娘的谱,就不怕以后出什么变故?! 郁浮岚觉得自己这颗心都快操碎了。 他是一边担心太子,又一边担心孟昔昭,不管他俩谁变心,导致另一方被始乱终弃,郁浮岚都觉得自己不忍心再看下去。 至于谁也不变心,就这么顺风顺水的过一辈子……呵呵,洗洗睡吧,这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额,好像比喻不太恰当,总之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如今那俩人情意正浓着,之前太子养病,孟昔昭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如今太子好了,孟昔昭也不得闲,因为太子那黏人劲儿,郁浮岚看了都觉得黏糊。 他指定是不能把这些想法跟这两人说,那就只能跟自己的同僚说了。 夜晚,太子与孟昔昭、詹不休等人宿在新开辟出来的驿站当中,其余人则原地搭帐篷,要不然就睡在马车里。 张硕恭守夜守的好好的,郁浮岚非要把他叫出来,虽说这边都是大齐的国土了,而且周围全是太子的人,他不用再这么仔细,但贴身守护太子已经成了一种本能,这时候被叫出来,张硕恭感到很暴躁。 “做什么?” 郁浮岚见他一脸不耐烦的样,也感觉十分纳闷:“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 张硕恭看外星人一样的看着他:“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有话就直说,再不说,我走了。” 闻言,郁浮岚赶紧拉住他,也不酝酿情绪了,直接就把自己的担忧倾倒出来:“殿下与孟昔昭……如今在外面,便没多大的事,可等回到应天府,周围全是眼睛,怕是又不能多多相见了 ЙàΝf 。时日久了,我怕生出变故来啊,你说,万一孟昔昭捱不住孟家的催促,决定娶妻生子了,那咱们殿下,得多伤心啊。” 张硕恭不理解的看着他:“他为何会娶妻生子?” 郁浮岚被他反问的懵了一瞬,一时间还以为有问题的人是自己,连说话都结巴了一下:“他、他是男子,自然是要娶妻生子的啊。” 张硕恭:“男子又如何,跟了殿下,便是殿下的人了,娶妻?呵,若他真有这个胆子,那我也不介意送他下黄泉,去娶个阴妻。” 郁浮岚:“…………” 还以为你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就终于靠谱了,敢情还是这么虎。 他服气了:“爹娘给你生了脑子,你能不能稍微的用一下。” 张硕恭:“……” 郁浮岚:“你当孟昔昭是随随便便就能杀的吗?他孟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自己又是齐朝的肱股之臣,你杀他,如同砍了殿下一臂,看殿下如今的模样,也相当于是挖了殿下的一颗心。我不过是说一种可能,它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啊,咱们做属下的,不能等到那种可能发生了再去想应该如何做,而是在它还没发生的时候,就把这种可能,彻底扼杀掉。” 感觉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张硕恭问:“那你的意思是?” 郁浮岚:“……我要是知道该如何做,我还用得着担心吗?” 张硕恭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了:“那你说这些做什么!” 郁浮岚:“还不能说说啦!殿下第一次动春心,却是这样的情况,以殿下的身份,寻常女子与他在一起都很是艰难,更何况孟昔昭是个男子,我心有忧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张硕恭看着他,送了他两个字:“矫情。” 郁浮岚:“…………” 张硕恭毫不掩饰的对他翻了个白眼:“若能一直两情相悦,以殿下的性子,还有孟昔昭的聪慧,不论面前有何艰难险阻,他们二人都能一起携手跨越;若一人有两意,这也不是你能管的事,是孟昔昭更容易娶妻生子,还是殿下更容易开枝散叶?寻常男女都没有几个能恩爱一生的,你在这里担心这些,除了徒增烦恼,又有什么意义,左不过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得到了那日,人家比你看得更开呢。” 郁浮岚被他这一通话说的哑口无言,过了好一阵,他才回道:“说来说去,你也不觉得他们可以走到底。” 张硕恭:“……” 当然了。 只是他这人不善言辞,作为侍卫,也不愿意去掺和到主子的恩恩怨怨当中。 夏夜暖风,张硕恭和郁浮岚两两对望,心里的感受都有些复杂。 连他俩都是这样的想法,等别人知道了,怕是更加的不看好了。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就默默的站在这,张硕恭终究还是被郁浮岚同化了,此时也想不起回去守夜的事了,心情倍感凄凉。 片刻之后,郁浮岚突然开口:“我小时候,有个族兄便深爱此道,后来还一掷千金,只为了将一个小倌赎回家里来,他家人对他是恨铁不成钢,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他爹是武将,差点把他打死,但他好了以后,还是这样,听人说,这是一种瘾,染上了,就戒不掉。” 张硕恭默默的听着,他是孤儿,长大的过程几乎无人教养,知识面远不如郁浮岚广。 而郁浮岚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再次开口:“真就这么有意思吗?” “和男子有情……究竟是什么滋味啊?” 郁浮岚满脸都写着困惑,然后,他下意识的看向张硕恭,后者也抬起头,跟他对视。 两秒之后,堂堂盛夏之夜,这俩人居然同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张硕恭:“……告辞!!!” 郁浮岚也是一脸的酱油色,虚脱的摆摆手,那意思是,你赶紧走。 ………… 这一夜他们歇在吉州,第二日刚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进了隆兴府。 时隔快两个月的时间,再次回到隆兴府,孟昔昭心情不可谓不复杂,刚进了城门,早就等在这里的百姓们,纷纷眼巴巴的看着车队路过,嘴里还喊着孟大人。 早在孟昔昭被抓走的时候,隆兴府最困难的那段时日就过去了,粮食大丰收,为了改善民生,所建立的慈善机构,也已经全部运作起来,今年的夏日,和去年的夏日比起来,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地狱。 百姓们深知如今的安宁都是孟昔昭带给他们的,可自从府衙被南诏人入侵了一回,孟昔昭就再也没露脸过,听说是病了,大家还自发的去寺庙、道观,为他祈福。 直到前段时间南诏灭国,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孟知府病了是幌子,实际上,他是真的被抓到南诏去了。 这一路险象环生,大家看不见,但是能脑补,再加上有得到消息以后,顿时精神振奋起来的金珠等人在,她们从中运作了一番,于是,如今隆兴府人人都知道,孟昔昭是灭掉南诏的大功臣,而他也要回京城去了,不能再当这里的知府了。 两边的百姓对孟昔昭依依不舍,情绪激动的,还当场哭了出来,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孟昔昭到底在哪里,就只能对着路过的每一辆马车哭。 孟昔昭:“…………” 望着百姓们的真情流露,孟昔昭抿了抿唇,把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关上,然后又坐了回去。 他小声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么心虚啊。” 顿了顿,他又说:“我受之有愧。” 接下来,他的声音更小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崔冶一直听着,见他说完了,他才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谁对他们好,百姓心中是有数的,二郎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以为你什么都没做,可你是着着实实的,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 孟昔昭闻言,又转过头,看向窗格外面的众面孔。 崔冶问:“舍不得了?” 孟昔昭老老实实的点了一下头:“有一点。” 这恐怕就像是班主任告别带的班一样,虽说之前是真的很累,还老被气着,可真到了要走的这一天,个中滋味,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崔冶望着他的侧脸,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危机感。 他怕孟昔昭突然责任心起,决定继续留在隆兴府,把这里彻底的整治好了,再考虑回京的事情。 于是,他赶紧说了一句:“救一方百姓不如救一国百姓,以二郎的能力,不该拘泥在这小小的隆兴府当中,待到日后,此地百姓会理解你的苦心的。” 孟昔昭:“……” 他有什么苦心啊。 但崔冶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当初外放出来,是因为他想捋一捋自己的计划,顺便也给自己积攒一些政绩和民望,如今全部提前完成,他本身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只是,走,也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的走。 好歹这也是他治理过的第一个地方,他可不想看着它被糟蹋。 在孟昔昭被解救出来以后,那个倒霉的新知府,牧坚杞牧大人,他从江州暂住了快半个月,终于被太子的人放出来,来到隆兴府走马上任。 但他来了以后才发现,这地方比其他州府还难搞。 一夜之间,全城人都知道孟昔昭失踪被擒的事情了,正是愤怒又担心的时候,一转眼看见新知府来了,好家伙,要不是有之前就因为这个吃了亏的赵澄立拦着,大家群情激奋之下,可能就上府衙扔臭鸡蛋去了。 百姓不欢迎,府衙内部也不消停,谢原镇守在这,面上看着好说话,实际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直接把他架空了,他要是有意见,前面那个知府留下的婢女,就会去找团练使,两人沆瀣一气,对他进行威逼利诱。 团练使也就罢了,一个婢女也敢对自己吆五喝六?牧坚杞当惯了大爷,当场就想拿这个婢女开刀,然后他就懵逼的发现,这婢女的威望,竟然就比谢原差这么一点。 瞬间,牧坚杞惨遭雪藏,之前有什么需要知府的事情,谢原还会让他当个花瓶,出面镇镇场子,如今,连花瓶都不让他当了。 被折腾了这么一通,再加上孟昔昭是从太子车驾里走下来的,牧坚杞是绝对不敢再惹他了,卑躬屈膝的站在一旁,做足了卑微的模样。 但孟昔昭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 跟自己的人汇合,金珠激动的看着他,要不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她可能就冲过来了,孟昔昭对她安抚的笑笑,然后看向一旁的紫藤和银柳。 银柳受了伤,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但内脏感染过后,她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此时看着,孟昔昭也能看出来,她比以前弱气了一些。 孟昔昭抿着唇,多看了她一会儿,却没跟她们说什么,而是先把牧坚杞叫走,关上门,给他单独开了个小会。 等再出来的时候,牧坚杞面如菜色,对孟昔昭更加的恭敬,连出去,都要跟孟昔昭请示一下才行。 太子不解:“你对他说什么了,把他吓成这样。” 孟昔昭:“没说什么啊,我就是告诉他,这隆兴府,我会一直关注着,府衙里也有我的人。为官一任,便要保一方稳定,若他尸位素餐,被我得知之后,我便向陛下递札子,弹劾他牧家,宁王殿下得罪了我,都要流放到江州,不知他得罪了我,又会被流放到哪里呢。” 原来是这样,太子忍不住的笑了一声:“你倒是会唬人。” 孟昔昭耸耸肩:“也不算唬人嘛,都是事实啊,我这人可不愿意吃亏,谁惹了我,我就要十倍的惹回去,而且我还相信一句话,斩草要除根,总不能到时候我把他按下去了,他家里人卧薪尝胆,再把我按下去吧。” 太子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却见孟昔昭站起来:“我去和我的丫鬟们说会儿话。” 太子之前也注意到那个叫银柳的姑娘了,想起她的遭遇,太子点点头:“去吧,待回了应天府,让给我瞧病的那个大夫,也给她看看,或许还能再养回来。” 孟昔昭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脚步一转,又噔噔噔的跑了回来。 一把抱住崔冶,孟昔昭感动的看着他:“你真好~” 崔冶:“…………” 孟昔昭出门了,崔冶在错愕之后,缓过神来。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前面的大门,感觉他好像知道怎么让孟昔昭感到开心了。 …… 庆福回了应天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倒不是他不想回,而是金珠不让他回。 用金珠自己的话说,他回来也没用,不过是跟着一起在隆兴府干着急罢了,还不如留在应天府里,时时刻刻的跟老爷等人通气,毕竟他一直都跟在孟昔昭身边,孟昔昭在隆兴府做了什么,他最清楚。 那时谁也不知孟昔昭的状况,更无法预料太子亲征的结果,金珠让庆福留在那,也是为最后的胜算增一分可能性。 毕竟时间一长,朝廷容易忘了孟昔昭还身在敌巢的事情,孟家人要多多的在朝上说才行啊,而且也不能每次都诉苦,时不时地,提一句孟昔昭的事迹,这样既不刻意,还能达到效果。 听了金珠的话,孟昔昭对她佩服至极:“阿娘当初把你雇佣回来,真是太英明了。” 金珠对着他笑,如今她也敢跟孟昔昭开玩笑了:“郎君你知道便好。” 孟昔昭哈哈了两声。 从金珠这得知了一些近况,然后,孟昔昭才转过头,看向银柳。 银柳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郎君,我已经没事了。” 孟昔昭也不想说什么安慰她的话,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觉得,银柳是代他受过了。 “回去之后,你便为我管理府中事宜吧,不要太过劳累,反正我这府中,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女主人,往后,你和金珠,便代行我府里的夫人职务。说起来,你们俩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想要嫁人,成立一个小家庭啊?” 金珠一愣,银柳也怔了怔。 她们二人对视一眼。 要说没这种想法,那是不可能的,每个女子从小都是在相夫教子的影响下长大,哪怕詹茴那种人间清醒的,闲下来时,想的也都是自己成家以后如何如何。 只是跟在孟昔昭身边,让她们看到了许多不同的角度与景色,这心,养的有些大了,说句不好听的,都不像是丫鬟了。 银柳脸上满是抗拒,她不想随随便便的嫁人,更不想嫁给连书都没读过几本的护院家丁,可身为丫鬟,哪怕是大丫鬟,最终配的男人,顶天也就是一个管家了。 金珠比她聪明,也比她了解孟昔昭,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孟昔昭把她们,几乎是当成了可以使唤的女儿。 …… 她知道孟昔昭既然这么问了,就应该有他自己的章程,于是,她直接问回去:“郎君想为我们寻找夫君?” 听到这个问题,孟昔昭啊了一声,还感觉有点尴尬,他挠挠头:“我不找,还能让谁找,总不能让你们自己去找媒婆相看吧,不过,这事也不急,先慢慢的看着,等我再升上一升,开府以后,你们作为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想找个如意郎君,总不至于太过艰难,到时候便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是读书人?还是习武人,或是一些勋贵之家,虽没什么本事,但好歹有底子,你们调教一番,在下一代上下功夫,也不亏啊。” 金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银柳比她小半岁,紫藤年纪最小,今年才十六。 她知道还轮不到自己,于是,只是好奇的问:“可是金珠和银柳姐姐嫁到那样的人家里,还能给郎君代行夫人的职务吗?她们要是不能做了,是不是就该让我来啦?” 孟昔昭:“…………” 让你来,那没两天我就能被急死。 金珠和银柳:“…………”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啊,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金珠:“郎君你想独自开府?” 银柳:“我们只是丫鬟,怎么能嫁到勋贵家庭里呢。” 孟昔昭先回答金珠:“嗯,也是时候了,我官位不低,还总住在家里,以后也不方便,我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来个人找我,他都要东问西问的,不如直接开府。” 然后,他又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才回答银柳的问题:“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都能嫁给三品大员,我孟昔昭身边的丫鬟,又为什么不能嫁去勋贵人家。就是嫁人了,我也还是要用你们的,若有人因为这个瞧不起你们,和离便是,我还不相信,我爬到如今这个位置,难道连你们都护不住么。” 银柳听了,眼睛都有些泛红。 她也知道,孟昔昭不是突然才提这个的,而是见了她受伤,清楚她以后做不了太重的活计了,才提出这个,让她安心。 吸吸鼻子,她摇头道:“郎君,我还不想嫁人呢。” 嫁人哪有在这里快活?纵是去做勋贵家里的正房主母,也不如当个郎君身边的小丫鬟。 孟昔昭听了,倒是答应的很痛快:“那就不嫁,全都你们自己说了算。” 他只是给了一个选择而已,至于选不选的,他就不管了,况且,人的想法会变,如今不想嫁,或许以后就想了,无论何时,孟昔昭都会给足了她们底气,决不让别人对她们挑三拣四。 一旁的金珠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其实,这事就算郎君不管,日后也会向着差不多的方向发展。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郎君打定了主意不娶妻,连夫人的职务,都让她们来代行,郎君的本事如何,众人有目共睹,想接近他,只有两条路,一,接触他的家人,娶他的妹妹做姻亲,但这是不可能的,最起码对于那些中等偏上的家庭,不可能。 那就是第二条了,娶他最为信任的丫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金银连命都能不要,为了升官,娶个丫鬟做娘子,又有什么不可。紫藤就是年纪太小,才会问那样的问题,其实大家都知道,那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娶她们就是为了能跟孟昔昭接上关系,不让她们再去做事了,那不就等于白娶了吗? 只是……这样一来,想得太透彻了,金珠那颗稍稍激动起来的心,也就这样平静了下去。 为何要嫁人呢?嫁人要受桎梏,夫君所能给的,恐怕都不如郎君给她的多。 这事,还是以后再议吧。 第94章 白纱 他们在隆兴府不能久留, 本来就已经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若还磨磨叽叽的,天寿帝那个暴脾气, 估计提着四十米大刀来砍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也不用命人收拾什么,一得到孟昔昭等人要回去的消息, 金珠立刻就吩咐众人, 把行囊全部收拾好,只等着他们过来, 就跟着一同上路了。 金珠银柳紫藤三个貌美丫鬟不必说,肯定要跟上, 滕康宁和石大壮, 这俩技术人员,如今也算是功成身退, 可以一起回去了。还有他一早就答应好的,贾仁良贾主簿,人家眼巴巴的等着呢, 孟昔昭大手一挥, 带上带上,都带上。 唯一意见相左的人, 是谢原。 对于孟昔昭的要求, 他婉拒道:“隆兴府如今稍有起色,谢某作为同知, 不可擅离职守,况且此番被擒,谢某并未立下什么汗马功劳, 谢某知道,大人让我与您一同回去, 是想要为我请功。大人,谢某愧不敢当啊,不如,还是等我再做出一些功绩来,也好在官场当中,多一些底气。” 孟昔昭觉得他这人死心眼,有机会就抓啊,非要等到真正的建功立业了才回去,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可任他怎么说,谢原都是十分好脾气的婉拒,最后,孟昔昭幽幽的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谢原以为他这就打消了想法,谁知道,一刻钟之后,太子来了。 谢原:…………原来不是打消了想法,而是回去搬救兵了。 这里没有外人,如今也不是特别急迫的情况,太子和谢原对面而坐,两人都感到有些尴尬。 虽是血浓于水,但多年的疏离,以及只通过书信了解对方,终究是不如经常见面的人亲近。 多奇怪,谢原能为了崔冶豁出命去,可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他竟然连句该说的话都想不出来。 眼看着气氛就要这么一默到底了,终于,太子开了金口:“隆兴府的运作你便不要再操心了,回应天府去,我需要朝中有我的人,且那人必须完全为我所用,不能有一丝一毫背叛我的可能。” 谢原一愣:“郁都头他们不算吗?” 太子:“郁浮岚是侍卫亲军,他又不能上朝。” 顿了顿,似乎是发现自己的语气有点硬,沉默一会儿,他说道:“表哥,多年隐忍已经走到了尽头,接下来,不是更进一步,便是被打进尘埃当中,我需要你帮我,也需要谢家重新起复。” 谢原睁大双眼。 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太子叫他表哥。 心潮起伏了一瞬,就像高高的浪头,激烈的冲天而起,然后,又因现实的一盆冷水,就这样四分五裂在海面之上。 太子的结局,就是他们谢家的结局。 进则生,退则死。 但说实话,哪怕不进不退,这些年,谢家也跟死了没多少区别了,要不是自尽容易让皇帝找到把柄,再一次的对谢家发难,他祖父,房陵老郡公,早就下去找女儿,对她磕头致歉了。 是人就有心气,谢原一潭死水般的心,在离开应天府之后,便几次三番的产生波澜,如今,这死水,终于变成了活水。 在想通的那一瞬间,谢原微微的笑了一下,他长得本就与太子相似,此时,两人更是越发的相像。 谢原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和太子之间的气氛好像也没这么僵硬了,他甚至有心思跟太子开个玩笑:“是孟大人让殿下来劝说我的吧,我也算是沾了孟大人的光了。” 太子看他一眼,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左右这位是自己的表哥,太子也不在乎他发现了,还特别理直气壮的回答了一句:“你知道便好,记得去跟二郎道个谢。” 谢原:“…………” * 随行人员全部整装待发,车队再次前进,过了北城门,就算离开了隆兴府,北城门这边聚集的百姓比南城门还多,因为北城门这里,前些日子,刚立好了纪念碑。 孟昔昭当初说的是,谁捐款,谁就碑上有名,但他不知道的是,工匠们把他的名字,刻在了第一行。 百姓们一个劲的嚷嚷着,让他去看那个碑,然后又语无伦次的感谢他,让他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再回来看看。 这些面孔有孟昔昭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临出城门之前,孟昔昭还是没忍住,从车驾里钻出一个脑袋,然后用力的对大家挥了挥手。 不知是谁眼尖,突然高喊一声,我看见知府大人了,然后百姓们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要不是有官兵拦着,他们还要追上来,继续给孟昔昭送行。 过了好久,孟昔昭总算把脑袋又伸回来了,他感慨道:“百姓知恩图报,本性纯善,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到这一点。” 什么刁民恶民流民,上位者给下位者起的外号,数出来能有一箩筐。 太子看他被晒的,额头上出了薄汗,便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替他擦了擦。天气热,但车驾里有冰盆,用的冰还是从南诏皇宫薅来的羊毛,大家都不心疼,重新享受了一会儿凉丝丝的温度,感觉周身已经舒适下来了,孟昔昭便喟叹一声,歪着身子,靠在了太子的肩膀上。 太子垂眸看他,见他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心里又开始产生一些不能写的念头。 他低下头去,正要食髓知味的,再次按着他,品尝那双唇的味道,而这时,孟昔昭冷不丁的开了口:“你说,等回去之后,陛下会给我升什么官职?” 太子:“…………” 气氛正好,为何要提那个老鳖三。 好好的兴致就这么没了,太子默了默,先把憋屈的心情酝酿回去,然后才思考起孟昔昭的问题:“有三种可能。” 孟昔昭坐起身,好奇的问他:“哪三种?” 太子回答:“一,无人使坏,父皇也龙心大悦,再加上孟参政等人对你的表功,如此便可升你为正三品的官职,但做尚书,你年纪太小,恐不能服众,左右散骑常侍也是正三品,且在中书门下,虽是实权官,可到底还是要听两位相公的话,这个更适合你,也适合让你多待几年,多历练一段时间。” 孟昔昭:“…………” 不得不说,崔冶是真敢想啊。 朝官的正三品,那是什么概念,整个齐朝正三品以上的人员,连退休的加宗室的全部都加到一起,还没五十人呢。 一整个国家的地位前五十啊,人均顶着一个花白头,他一个十八岁的混进去,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悬。 默了默,孟昔昭又问:“第二种呢?” 太子:“二,便是从三品了,从三品的官员里,学士居多,可……” 他轻笑一声,似乎是想照顾孟昔昭的情绪,不过没照顾成功:“想当学士,须得经过科举,二郎的学问,到底是差了一些。若父皇想中规中矩的给你升官,便应当是让你做个同等级的侍郎,六部侍郎,如今没有空缺,说不得你还要再等一段日子,等到年底,父皇升了别人,才能来升你。” 这跟孟昔昭想的差不多,尚书,那是一部之长,天寿帝要是脑子没什么问题,就不可能把他放上去,但侍郎就不一样了,地位等同副部长,没有那么打眼,而且权力职能都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侍郎的上升空间,其实比尚书大,很多人做到尚书就做到头了,而侍郎,过后还要去别的地方继续熬呢。 显然这也是孟昔昭想要的结果,他笑了笑:“若能做侍郎,我想去做吏部侍郎。” 管官员的变动,也适合他做一些事情。 太子望着他,并没有立刻就附和他,说他一定能当上,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希望二郎能得偿所愿。” 孟昔昭听出他的话外之意,不禁歪着脑袋问他:“怎么,你觉得我当不了吗?” 太子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若要我来说,哪怕是当朝宰相,二郎也当得,可这朝堂,终究不是我的一言堂,你父亲、你兄长如今都在朝,你又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他们怕是不愿意见到你升的太快。” 双拳难敌四手,连天寿帝当年都被打压成那个德行,不得不想阴招来害死皇后,他们几个后起之秀,当然更拗不过集体的反对。 孟昔昭自己就说道:“那便是你说的第三种情况了,他们有意的打压我,用年纪和家庭来牵绊我的手脚,但看在我立功的份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我贬官,左不过就是不升我,那,我便只能捞一个正四品的中书舍人当当了。” 若是半年之前,天寿帝说,要孟昔昭做中书舍人,孟昔昭肯定是狂喜的答应下来,可在半年之后的今天,他就觉得,中书舍人这个小官,有点配不上自己了。 崔冶就是这个意思,但是看着孟昔昭这微微翘起的嘴角,崔冶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二郎有什么想法?” 孟昔昭看他一眼,没说自己的想法,而是提了另一个事:“我打算自己开府了。” 崔冶一愣,转而笑起来:“好事啊,虽说二郎还没成亲,但依你的官职,早就可以独自开府了。” 孟昔昭幽幽的看向他:“我想独自开府,是因为我觉得,若我还住在参政府,别人不方便来找我,我爹娘都在,若是一般的人也就罢了,若是地位高一些的,免不了会被他们问东问西,那多麻烦呢。” 崔冶听着听着,脸颊上泛起粉红,他抿着唇,不禁低声笑了笑:“二郎考虑的十分周到,那人若知道你为他开府,他定是要好好谢你一番。” 孟昔昭:“……” 免了吧,你是谢我还是谢你自己啊。 摇摇头,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孟昔昭继续说道:“只是开府,我觉得还不够,殿下,不如咱们再进一步?” 崔冶愣愣的看着他,意识到孟昔昭在说什么之后,他脸上的粉红,顿时变成了艳红。 这、这么快?! 他们还没……还什么都没准备呢,未告知高堂,未拜过天地,更未清扫干净障碍…… 崔冶心里是既激动,又忐忑,他不禁询问:“二郎,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 孟昔昭:“我知道啊。” 他嘿嘿笑着,对崔冶勾了勾手,然后亲密的凑过去,在他耳边耳语一番。 在听的过程中,崔冶从神情激荡,到表情凝固,再到面无表情,最后,孟昔昭还直起腰,对他求夸奖:“怎么样,我这个主意好吧?” 崔冶保持着最后一点的假笑:“好,真是好极了。” …… * 在最热的日子里,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应天府。 上一回崔冶回来,他们那个送亲队伍只有几百人,而如今,这是一个凯旋队伍,不,应该用军队来形容他们,四千精兵护送着前方的战利品和众人,城门一开,听说了消息的百姓们顿时乌央乌央的跑过来,朝他们扔鲜花绢帛,有的还扔干粮点心,孟昔昭清晰的听到某个侍卫嗷的一声,等他打开窗户看过去,就看见那个侍卫吃痛的捂住自己的额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痛并快乐着吧。 南诏被打下来了,最高兴的人是天寿帝,其次就是这些百姓,战乱结束,往后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 詹不休因为打头走在最前面,而且骑着高头大马,而且又是这样一个英俊的酷哥,惹得道路两旁春心萌动,就属扔到他身上的帕子最多。 好在这不是百花街,不然肚兜可能都飞过来了。 谢原也不差,他虽是文官,但因为是后加入的,而且他不愿意搞特殊,所以这一路也是骑马回来的,看见这凯旋的队伍中还有如此温润的郎君,未嫁的小娘子们几乎要激动的昏过去,要不是里面还混着官兵,她们都想冲下来,问一问他有无婚配。 这俩人吸引了大部分的火力,看得孟昔昭满心羡慕。 他眼巴巴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问崔冶:“你说我要是也在下面骑马,是不是也有很多女孩想要嫁我啊?” 崔冶闻言,盖上茶盏,对他笑得极为好看:“哦?那二郎想娶几个?” 孟昔昭:“…………” 0个,野花哪有家花香呢。 …… 按规矩,大军凯旋是要让百姓们观看的,因此迎接他们的人,并没有等在城外,而是全部站在东华门之前,外面的集市也不让摆了,全都撤出去,给凯旋队伍腾地儿。 远远的,看见这群人慢慢走来,看清了他们身上、还有马车上面挂着的红红绿绿,闫相公不禁感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代的年轻人,终究是起来了啊。 他还只是感慨,而他后面的尚将军、耿枢密等人,就有点冒汗了。 詹不休………… 他俩全都死死盯着前面那个骑马的年轻人,心里各自盘算着事情,一旁,三司使邱肃明,今日也出来迎接凯旋队伍,他看着这俩人,心里嗤笑一声。 看吧,不能做亏心事,做了,就容易被鬼找上门来。 你说你们做都做了,还不做绝一点,这不,让人找到机会,卷土重来了。 邱肃明一向看不上武将,连带着也看不上跟武将们混在一起的耿文锦,同时,他认为,这个詹不休,根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武将在朝,想要混出名堂来,就必须抱团,必须讨好文官,不然打仗打再好,皇帝也不待见他,詹不休要是聪明,肯定就要放下仇恨,去结识其他人,而他要是不聪明,那不就更不用担心了吗?单单天寿帝,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邱肃明只顾着在心里奚落别人,根本就没注意到,下马车的人里,有个戴着白纱的女子,她站在人群当中,由关娘子护着,前方又是一群肌肉虬结的军汉挡着她,因此,几乎没什么人发现她的存在。 但她,可是一眼就看到了几乎没什么变化的邱肃明。 当年,苏知府请邱肃明过府喝酒,当时娘子年幼,跑去前院,她也跟着跑过去了,只是看了一眼,当时,她未留心,可在年岁稍长一些之后,她立刻就把这人想了起来,从此,就再也忘不掉了。 两百万两,一百九十五万两,这个数字,要不是孟昔昭告诉她,她根本就不知道,当年罪名定的太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上了流放路,具体事由,根本没人告诉她们。 戴白纱,是孟昔昭的要求,这一路他都要求她戴着,同时,整日都在吃补品,什么人参燕窝,跟吃饭一样的吃,孟昔昭的本意,是不让大家看出来她的容貌变化,而此时,倒方便了她遮掩自己的表情。 关娘子第一次来应天府,正有些紧张的时候,她的余光突然看到苏若存紧握起来的双手,她本就瘦弱,这一紧绷起来,手背都发白了。 关娘子立刻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她,慢慢把她的手指掰开。 苏若存一动不动的站着,微微调整呼吸,然后身体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前面,两边的大人物已经开始客套了。 孟昔昭先从车驾上下来,然后太子再被他扶着,一同下来,大家看见孟昔昭跟他同乘一驾的时候,已经够惊讶了,等看到太子明显瘦了一圈、还略带病容的模样,他们又被太子吸引了过去。 所以,是真病了啊,不是装的? 闫相公带头问候太子,其他人也连忙跟上,孟昔昭朝人群里看了好几眼,发现真的没有他爹,也没有他哥,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问候的间隙,孟昔昭才问:“闫相公,我爹呢?” 闫顺英呵呵笑道:“孟参政公务繁忙,和司徒相公等人正在为陛下分忧,孟大人不必担心,待你回到家中,便能见到他了。” 孟昔昭立刻笑着道谢,弯腰的时候,顺便撇了撇嘴角。 什么公务繁忙,再忙,难道还抽不出时间来见自己的儿子?分明就是被天寿帝扣下了啊,他们折腾、他们慢吞吞,天寿帝也来了脾气,从这种细枝末节上表达自己的不满。 估计这不是他唯一的招数,恐怕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闫相公紧跟着又说,陛下这两天身子不大好,一直在修养,今日便不见众人了,让大家先都回去休息,等陛下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说封赏的事情。 他都这么说了,别人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感恩戴德的领受。 而说着身子不好,可闫顺英临走的时候,别的都没提,只说他要把贞安罗带回皇宫去,严加看管。 他小心眼,孟昔昭却不能跟他一样,老老实实的把贞安罗上交,他的那帮特能吃的儿女孙辈,也全部打包过去,然后,他便在东华门前,和太子等人分道扬镳。 詹不休要留下整顿队伍,然后带着这群人去白虎门,孟昔昭则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闫顺英回过头的时候,恰好看见孟昔昭带人走远,乍一看,他那队伍,好像占据了一半的凯旋官员。 闫顺英:“…………” 这小子,真是迎风就长啊。 …… 一边走,孟昔昭一边安排,贾仁良和王司理,由银柳和紫藤带着,去内城租个房子住下,而苏若存和关娘子,让金珠亲自送她们,去孟家的一处产业安顿下来,那房子也在内城,而且离应天府最为繁华的地段十分之近,孟昔昭说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们,金珠意会了他的意思,立刻就去办这件事了。 石大壮不用说,他自己会回家。滕康宁惦记着自己的制药大业,孟昔昭发他一笔经费,让他自己租车去庄子。 最后,就剩下谢原和孟昔昭自己了。 他俩都住在内城的东边,只是一个在最内圈,一个在最外圈。 两人顺路,便一道走过去,路上谢原对孟昔昭说:“陛下是有意的不见我们。” 孟昔昭:“谁让咱们回来晚了呢,陛下那脾气,你也知道。” 谢原沉默,是啊,知道,心眼比针尖还小。 谢原忍不住的说:“我是担心,越拖下去,越容易生出事端来,咱们见不到陛下,可有人见得到啊。” 孟昔昭:“安心,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谢原狐疑的看着他,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而转眼,他们也来到了参政府住的这条巷子口,远远的,孟昔昭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激动的叫自己:“二哥!” 孟昔昭下意识的看过去,想往前走两步,他又记起谢原还在旁边,转过头,他刚要说什么,谢原已经知礼数的向他拜别:“孟大人,下官先走了。” 孟昔昭哎了一声,还想说,让他去自己家坐坐,不过,他可能也是着急回家看望家人,孟昔昭便没有强留。 快走几步,那边的孟娇娇已经冲过来了。 半年不见,孟娇娇似乎长高了一些,以前才到他的下巴,如今到嘴了。 孟娇娇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了,一头扎进他怀里,控制不住的抱了他一下,然后才放开他:“二哥,你终于回来了!” 孟昔昭揉揉她柔软的发丝:“你怎么出来了,阿娘她们呢?” 孟娇娇撇嘴:“阿娘和嫂嫂都在里面等着,我坐不住,才出来找你。陛下今日一早,便把爹和大哥都叫走了,他们本是要去接你的,你说,陛下他——” 孟昔昭赶紧拦住她:“小姑奶奶,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他真怕孟娇娇这个口无遮拦的,突然石破天惊的来一句,陛下他怎么这么缺德啊。 这就是他多虑了,孟娇娇又不傻,不过,既然他不让说,孟娇娇也就闭嘴了,只是走之前,她又看了看刚才那个人离开的方向。 她疑惑的问:“二哥,刚刚和你一起走的人是谁啊?” 孟昔昭:“谢原,就是跟我一起上任的那个同知。” 孟娇娇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那詹将军回来了吗?” 孟昔昭:“回来了,你问他做什么?” 孟娇娇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这不是为阿茴问一句么,我哥哥回来了,她哥哥却还在外面打仗,那多不合适啊。” 孟昔昭笑:“我看你眼里只有你的阿茴姐姐,都已经没有我这个二哥了。好了,赶紧回去吧,在家千日好,在外一时难,我现在就想回去,好好的睡上一觉。” 孟娇娇:“哎!没问题,你的院子,阿娘让人每日早晚都打扫一遍呢。等你醒了,你可一定要跟我讲讲,你是怎么从南诏逃出来的,我听完了,好去跟阿茴说呀!” 孟昔昭:“…………” 有姐忘了哥是吧? 第95章 眼光 跟孟娇娇一起回到家里, 孟昔昭顿时受到了全家女性的深度欢迎洗礼。 等孟旧玉和孟昔昂带着一肚子气回来,孟昔昭已经吃过两顿饭、三个下午茶,此时正坐在主院的西厢房里, 享受十几位丫鬟的共同伺候。 孟昔昭躺在长榻上,两个丫鬟给他捶腿, 两个丫鬟给他捏肩, 三个丫鬟从不同角度轻轻的给他扇扇子,还有一个丫鬟, 托着水果拼盘,上面摆了十几样时令水果, 而一旁, 另一个丫鬟捏起晶莹剔透的葡萄珠,便温温柔柔的往他嘴里塞。 孟昔昭连脖子都不用动, 直接张开嘴:“啊——” 看见这奢靡颓废一幕的父子二人:“…………” 奇怪,为什么感觉自己更生气了。 孟昔昭听到有人走进来,见到这两人, 他顿时惊喜的坐起来:“爹, 大哥,你们回来了。” 挥挥手, 让这些丫鬟全都离开, 孟旧玉看着端水果的那个丫鬟,还迟疑了一瞬:“这不是夫人院里的丫鬟吗?” 孟昔昭笑:“是啊, 阿娘说我一路舟车劳顿,太辛苦了,我那院子如今空荡荡的, 也没几个得力的人,她便做主, 拨了几个她的丫鬟给我,嫂嫂和娇娇也一样,其实我都用不着,我这人,根本不喜欢被伺候。” 孟旧玉:“…………” 把你下巴上的葡萄汁擦干净了再说这话吧。 好歹是死里逃生,孟旧玉和孟昔昂就是有话,在这天,也不得不憋回去,他们俩来到孟昔昭身边,都是男子,哪怕憋红了眼眶,也只是沉重的拍拍孟昔昭的肩膀。 孟旧玉苍凉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孟昔昂则搂着孟昔昭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昔昭:“……” 你们还不如哭一哭,说点话呢,这样子他反而感觉更别扭。 把大哥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下来,孟昔昭知道自己让他们担心了,便当场立下保证:“爹,大哥,你们放心,经此一事,我长记性了,以后,我再也不往外跑了,就守在这应天府,守在你们身边,哪怕闯祸,也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闯,决不让你们再为我担心了。” 孟旧玉十分感动:“你这个兔崽子,就不能不闯祸吗!” 孟昔昂连忙劝他:“爹,别动气,气大伤身啊,不如直接打二郎一顿。” 孟昔昭:“…………” 还不等他逃跑,谁知道,孟旧玉转过头,对着孟昔昂也是一顿输出:“你还好意思说!” “你们两个,没一个省心的!要不是你落下把柄,陛下何至于在今日突然发难,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意气用事,你听吗?那些人里,哪一个是好惹的,都跟苍蝇一样,你刚流点血,他们就一窝蜂的飞过来了!” 孟昔昂被训的低下了头,孟昔昭则听的一脸懵逼:“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陛下不就是让你们两个别来接我吗,难不成还有别的事?” 想起今日,孟旧玉就一肚子气,孟昔昂比他稍微好一点,便拉着孟昔昭坐下,把今日的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原来,自从南诏皇室被一锅端了,应天府这边,就没消停过。 虽说太子等人还未凯旋,但封赏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了,那贞安罗,还有他的孩子孙子们,全被抓了,剩下的南诏人也就如同一盘散沙,光内战,就能把他们直接耗死。 大家都知道,这泼天的富贵已经到来了,谁不想在其中分一杯羹呢。 文官各种递札子,表示自己有如何治理南诏城池的好办法,还表示自己的某某亲戚,正好闲着没事干,可以过去,大展拳脚。武将则表示,啃硬骨头我们啃不下来,可痛打落水狗,这谁不会啊,陛下,请一定要派我们过去! 文官中,以闫相公一系最为活跃,而武将中,以尚将军此人,最为不要脸。 尚西关觉得,此行的主将哪怕真让一头猪上,都是必然会大获全胜的,他多年未领兵,一怕吃苦二怕输,但这回是手拿把攥的,他还怕什么,天上掉馅饼了,他必须接啊! 但,因为之前他和耿枢密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他的提议,遭到了耿枢密的无情驳回。 说到底,枢密院才是真正的军务中心,尚西关这个骠骑大将军,只有在外出打仗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什么叫说一不二的乐趣。 走正经的毛遂自荐,这条路是行不通了,于是,尚西关只能想点偏门的,比如,去讨好天寿帝,给他送点东西,说点好话。 哦,这里,要提一下尚西关的发家路数,拍马屁,几乎每个朝臣都会,尚西关不算其中的佼佼者,他真正骚到天寿帝痒处的是,他特别会说人的坏话。 拍马屁是一门学问,说坏话其实也是,只是会的人太少了,说得过了,容易被发现自己在使坏,说得不够,又会让人觉得,你根本就不懂他。 而尚西关说坏话的火候就很好,一边煽风点火,一边装得跟真的一样,仿佛他全都是为了天寿帝好,天寿帝本来就是个小心眼的人,讨厌的人从东华门能一直排到嘉峪关,能有个人跟自己一起同仇敌忾,天寿帝自然感觉身心舒畅。 当年,他就是靠着说坏话,一再的加固天寿帝对詹慎游的恶感,等詹慎游死了,他就理所当然的当上了骠骑大将军,那沾沾自得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他是靠着出卖朋友与恩人,才得到了这个位置。 尚西关宝刀未老,这回也决定找个倒霉蛋开刀,而这个倒霉蛋,就是孟昔昭自己。 孟昔昭:“…………” 这也行?! …… 当然行。太子迟迟不归,天寿帝很有意见,但尚西关又不傻,他可不能去说太子的坏话,这风险太大了,而根据万副都知的消息,孟昔昭日日都和太子待在一起,在南诏皇宫的大齐人,几乎把他的命令当成太子的命令,那,用他做平替,好像就不错。 本来,天寿帝不高兴,主要都是对着太子,毕竟他也知道,太子才是真正主事的,可尚西关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天寿帝的怒意就冲着孟昔昭来了。孟旧玉不知道这件事,照常在朝上替自己儿子巩固一下存在感,结果被天寿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骂了一顿。 孟旧玉当然很懵逼,可天寿帝就是这个德行,偶尔就会变得喜怒无常,他知道此时是比较关键的时刻,所以打算什么都不做,就当一只顺从的小绵羊。谁知道,他的大儿子跟他有不同的想法。 孟昔昂坚信凡事必然事出有因,于是,他就撒出自己的那群官二代朋友,去调查究竟怎么回事,等调查到尚西关头上,他也想着,如今是个比较关键的时刻,不能出错,所以,他必须要把尚西关拉下来,让他焦头烂额,没时间再诋毁自己的弟弟。 孟昔昭:“…………” 他惊呆了,一个猛甩头,看向自己大哥:“你弹劾了尚西关?!” 孟昔昂为自己辩解:“只是给他找了一点小麻烦。” 孟昔昭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小麻烦?” 他刚张口要回答,另一边,孟旧玉冷哼一声:“他上书一封,说尚西关几年前编写的兵法,是别人代笔,请陛下治尚西关欺君之罪。” 默了一下,孟旧玉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尚西关那个脑袋,谁不知道他腹中墨水,还不如沙漠里的雨水多!你以为你给他捅出来,他就能倒下去了?看见陛下是什么反应没有,他喜欢尚西关,那就不会定他的罪!如今可倒好,你还被他反咬一口,连带着我都被陛下敲打了一番,你可知陛下今日问我什么,他问,咱们孟家,是不是想取代皇城司,若真是如此,他便把万怀信那个老太监送来,给咱们当副手。你说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孟昔昂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我原以为,陛下就是不治他的罪,也会对他不喜,谁知道陛下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事……” 孟旧玉看了大儿子一眼,神情紧绷。 有些话他没说。 放在往常,这事确实是能让天寿帝不喜,可因为过去种种,天寿帝先是看孟昔昭不顺眼,现在,又连坐了他们父子,连带着看整个孟家不顺眼。 两个不顺眼的人里,他自然是挑更加不顺眼的人敲打。 孟旧玉看向一旁不说话的孟昔昭,对他叹了口气:“二郎,升迁与封赏之事,我看你最好是不要期待太多了,你们回来的太晚,再加上……这事是太子办成的,时日久了,陛下清醒过来之后,这心里就有了芥蒂,如今看起来,这芥蒂还转你身上来了。” “无妨,来日方长,你如今才多大,就是熬,你这辈子,也定是能熬到三公九卿之位了。” 孟昔昭连眨好几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这些消息。 其实,这局面,他早有预料。 随着他和太子的关系瞒不住了,以及太子接连立功,大放异彩,天寿帝根本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还把他当个单纯的年轻臣子看。 什么阶段做什么样的事,孟昔昭也没想过,要一辈子都当天寿帝面前的乖宝宝。 但也不能变得如此之快,要知道,让一个小心眼的人喜欢一个人很难,让他讨厌一个人,那可是瞬息就能完成的事情。 他现在可以接受天寿帝不喜欢他了,却不能接受天寿帝讨厌他。 那他之后做事,必然会束手束脚的。 孟昔昭陷入沉思,他托着自己的下巴,定定的看着一个方向,头一回见到孟昔昭思考的模样,一旁的孟旧玉父子还感觉很新鲜,也很陌生。 这样的二郎,竟然还真有一种运筹帷幄的大官的感觉。 然而片刻之后,孟昔昭就看向了他俩,还对他俩开心的笑起来:“行啦,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心里都有数,再说了,咱们家不是已经站在太子这条船上了吗,太子好,咱们就差不了,陛下他老人家是什么想法,已经不重要了。” 孟旧玉:“…………” 孟昔昂:“…………” 亏你说得出来这个话。 等太子登基,那还得多少年啊!你心这么大,就不怕还没等到太子登基,咱们家先完蛋了吗! 不过,对于孟昔昭说的,他们如今已经站在太子这条船上这句话,不管孟旧玉还是孟昔昂,全都没反驳。 孟旧玉还缓了缓神,感慨了一句:“太子此人,之前他毫无动作,我还真没看出来,他也是个胸有城府的,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品德上佳,知道你出事,立刻就来寻我,还与我交底,说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想起太子说过的话,孟旧玉依然觉得很感动:“他对我说,大齐可以没有南诏,但他不能没有你,可见你对太子来说,已经如同左膀右臂一般重要。做臣子的,效忠,就要效忠这样的人,二郎,以前是为父误解,你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孟昔昭并不知道太子说过这样的话,闻言,他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去,遮掩住了脸颊上的绯红。 一旁的孟昔昂:“…………” 表情复杂的看着孟旧玉,孟昔昂心想,爹啊,先别想眼光的事了,你先把情商练练吧。 这情话都说到你老面前了,你怎么还觉得,他俩就是普通的君臣之情呢! …… 在孟昔昭被擒的那段日子,孟家过得暗无天日,几乎全体成员在睡觉的时候,都做过不止一次的噩梦。 哪怕知道他安全了,其实,他们也没有完全的放下心来,直到孟昔昭立了保证,说以后再也不外放了,也不去别的国家出使了,孟家人这才终于安了心。 别看孟娇娇表现得似乎不是那么在乎孟昔昭,可孟昔昭生死不知的时候,她天天哭,哭的人都要晕了,后来发现,爹娘不止要忍着悲痛担心二哥,还要再反过来担心自己,她便忍了下来,如果实在忍不住了,就出门去,找詹茴哭。 詹茴的哥哥詹不休也在南诏那边,虽说他没有被擒,可这打仗的事情,哪有什么说得准的,说不得哪一日,她哥哥也做了刀下亡魂。 应天府的贵女,都不会理解孟娇娇的心情,只有詹茴,永远都像个温柔的大姐姐,安慰她,还懂她。 因着这个,孟娇娇经常去找詹茴,两人在一起,也不是光哭,还会聊聊天,说些沉重的,再说些不沉重的,孟娇娇如今十五岁,再过几个月,便要过十六岁生辰了,她不光长了个子,连性格,也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 不再口出狂言,不再看不起人,也不再思考那些情情爱爱。 但这些变化,孟昔昭刚回来,自然是察觉不到的,毕竟孟娇娇变的是内核,外表上,她还是过去那个活泼的小姑娘。 饭桌上,孟家人一如既往的什么都聊,得知孟昔昭不会再外放,也得知孟昔昂闯了祸,反被尚西关将了一军的事情。 县主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家庭氛围,偶尔的时候,她也会跟着讨论一下。 “尚将军简在帝心,大郎你这次,真是冲动了。” 孟昔昂叹气:“是啊,也是之前,我一再的得逞,便行事没了顾忌,一时之间竟忘了,陛下的宠信,比我手里拿着的证据更有用。” 孟夫人皱着眉,不喜欢听到这些:“吃饭便好好的吃饭,说这些做什么,没得让人倒胃口。” 孟娇娇咬着筷子,突然转头,问一直埋头吃饭,根本不说话的孟昔昭:“二哥,陛下不喜欢你了,会不会惩罚你啊?” 孟昔昭一愣,没想到孟娇娇也关心起这些事来了,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他才摇摇头,安抚她道:“不会,陛下只是对我一时之间,有点生气,等他气消了就没事了。更何况,咱们家不是还有太子帮忙吗?” 孟娇娇眨眨眼,哦了一声,低下头去,没再问别的。 * 第二日,陛下仍未召见,孟昔昭也不着急,直接出门去会友。 他把臧禾叫了出来,请他吃了顿饭,以示感谢。 其实他跟臧禾交情并不深,在他去了隆兴府以后,二人也没有过交流了,直到宁仁府被打下来,臧禾看着朝廷上的情形,才给他写了那样的一封信。 虽说,有讨好他的嫌疑,但也着着实实的担了一把风险,不管有用没用的,反正这个情,孟昔昭是领了。 臧禾先是关心他,然后又跟他说了一些趣事,直到酒菜只剩下一半的时候,臧禾才出言试探他:“听说,孟大人和太子殿下,如今十分亲近?” 孟昔昭看他一眼,笑起来:“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跟殿下同为陛下效力,南诏之地,因是兵家争锋,没几个文官,殿下想用人,也只能用我,何至于说我们十分亲近呢。” 臧禾也笑了一下:“孟大人,臧某自认是孟大人的朋友,你我同龄,又是同道中人,如今朝堂乌烟瘴气,看不见希望的时候,便庸庸碌碌,求一个自保,可若看得见希望,那便应当奋起直追,将这希望,紧紧的攥在手里。我所看到的一缕希望,是孟大人带来的,在我面前,你不必兜什么圈子。” 孟昔昭:“…………” 他古怪的看着臧禾,他是真心觉得,他和臧禾没那么熟,怎么在臧禾看来,他俩关系还挺好啊。 默了默,孟昔昭说道:“既然臧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太子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和他,又两度搭档,实不相瞒,太子对我,确实是有几分亲近之意,只是,我这心里……” 臧禾懂他的未尽之语,平日买个肉饼还得货比三家呢,站队这种事,肯定要考虑考虑再考虑。 臧禾其实也有这种烦恼,他年纪小,天寿帝又那么大岁数了,他这人看得长远,不想一个劲的为天寿帝效力,那等他死了,自己就成先皇之臣了,到了新主那里,照样得不到优待。 所以他想搏一搏这从龙之功,最好的情况,是发现一个谁都没发现的潜力股,但这有点难,那退而求其次,跟着伯乐,让伯乐吃肉,自己喝点汤,也行。 问题是,臧禾有文人的通病,那就是,觉得全天下,老子第一厉害。唯一能让他服气的人就是孟昔昭,可孟昔昭迟迟不下决心,搞得他也有些不上不下的。 接下来,他们又继续喝酒谈天,几乎什么都聊,大到朝中动向,小到应天府如今流行什么,直到酒足饭饱,孟昔昭和臧禾各自道别。 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孟昔昭放下了帘子,才轻笑一声。 原先在书里查无此人的臧禾,如今也野心勃勃的,想要另投明主了。 自己这蝴蝶翅膀,到底还是扇出来了一些好事。 倚着马车,让自己清醒了一会儿,然后孟昔昭才撩开帘子,对外面的庆福说:“送我去苏姑娘那里。” 庆福哎了一声,坐上来,驾着马车离开了。 而另一边,皇宫里面。 天寿帝去见过自己的死对头,就着死对头屈辱的模样,龙颜大悦,连中午都多吃了一碗饭,待到下午,他还想去刺激刺激贞安罗,而这时候,他听到宫人来报,太子求见。 天寿帝皱皱眉。 昨日太子回来,就来见了他一回,天寿帝把着孟家父子,不让他们去接自己的儿子和弟弟,可太子要来见他,他就把不住了。 昨日看在太子大病一场,又刚回来的份上,他把他叫进来,看着太子跪下,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给自己行礼,太子看上去确实比出京前状况差了一些,可精气神比出京前好多了,望着自己的模样,也不如以前那样一潭死水。 天寿帝感觉特别怪,因为太子打出生以后,就没用这种带着鲜活气的眼神看自己。 说句不太对劲的,他看自己,好像看亲爹似的。 …… 昨日他就被太子看出了一堆鸡皮疙瘩,今天听说他又要来,天寿帝本能的要拒绝,可是,他现在心情不错,而且,他也有点好奇,太子又来见他,是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内侍把太子领进来了,而太子先是极为反常的跟他寒暄了一下,然后,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天寿帝看着他微微弯腰,等听完了他说的话,他一时之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想让孟昔昭,做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本朝从三品官职,主要的工作,就是管理皇后和太子的家务,相当于一个高级大管家,但这职位都空了十年了,崔冶成为太子以后,一应仪仗天寿帝根本就没给他配,后来天寿帝也没立后,太子詹事形同虚设,已经处于取消此官职的状态当中。 天寿帝惊愕的看着太子,而太子在说完以后,还诉说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在宁仁府里,他和孟昔昭日日共同处理公务,他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希望天寿帝能把这个人才赐给他,让他帮自己管理东宫。 天寿帝听着,表情难以形容。 过了片刻,他才问道:“孟昔昭可愿意领这个差事?” 太子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的说:“他定会愿意。” 哦,也就是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想先斩后奏。 天寿帝有点想笑,崔冶这些年接触不到朝臣,因此手边无人可用,如今见了孟昔昭能力不错,就着急忙慌的,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人。 不过,由此可见,孟昔昭的办事能力是真的很强,如果是一般人,太子不可能一反常态,为他来求自己。 这么一想,天寿帝对孟昔昭的意见,倒是小点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有功之臣,功过相抵,他就别再晾着他了。 思绪都在一瞬间,再次看向地上的太子,见他垂着眼,却难掩忐忑的模样,天寿帝挥挥手:“容朕考虑考虑。” 第96章 裹挟 孟昔昭安顿苏若存的地方, 是一栋典型的应天府秀气小豪宅。 …… 嗯,没办法,内城寸土寸金的, 太/祖皇帝有令,按官职建府, 长多少宽多少, 全都定了死规矩,而且每个官员, 只准造一栋大房子,要是还想再造, 那就规规矩矩按民房来造。 古代房屋制造不怎么发达, 水泥没出现,钢筋也没有, 一旦造的高了,就容易塌,但因着大家实在没办法, 应天府的居民居然硬生生的被逼成了造房小达人, 民居全部二层起,越靠近中心地带, 层数越多。 这栋豪宅, 便是一栋三层小楼,一层宽敞, 二层做闺房,三层则是阁楼,金珠一夜之间, 就把这里布置成了大家闺秀的常坐之地,琴棋书画所有器物一应俱全, 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更是数不胜数,孟昔昭一上来,差点闪瞎眼。 金珠,你可真是我的好金珠。 虽说这事你办的是真漂亮……可郎君我的屋子都没这么豪华啊! 不光如此,金珠还火速聘请了两个风评很好的丫鬟,两个老妈子,以及四个护院过来,不过这些人都不能上楼,全住在一层的下人房里。 要不是孟昔昭舍不得,说实话,他觉得,金珠这本事,进皇宫当正经女官,都是绰绰有余的。 表情复杂的坐下,关娘子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就贴心的出去了,还把三楼的门关上了。 抿了一口带着清香的庐山云雾茶,如今孟昔昭也算是喝茶喝出经验了,这一品就是今年新下来的茶叶,保守估计二百纹银一两。 庐山云雾茶产自江州,生长条件比著名的龙井茶都苛刻,因为它的出产地,就在几个佛寺当中,好几百年来,它都是贡品,也就本朝经济发达了,有钱人变多了,再加上前任皇帝特别喜欢与民同乐,放开了贡品的买卖,如此一来,他们这些“普通人”,才能品尝到它的滋味。 其实孟昔昭根本没和金珠说苏若存是谁,只是提了一句,让她好好照料苏姑娘,千万不要怠慢,而金珠看他一眼,顿时就明白,这个不要怠慢,究竟是哪种程度的不要怠慢。 ……这就是顶级助理的直觉吧。 默默的放下茶盏,孟昔昭问一旁的苏若存:“姑娘在这里住的如何,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苏若存摇头:“一切都十分妥当,妾身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孟昔昭心说,你要是有的话,我也供不起了…… 笑了笑,孟昔昭又道:“那就好,我今日来,便是看看姑娘,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本就是我把你带回来的,又将你安顿在我家的产业中,若我再来,容易落人口舌,姑娘须知,你的名声上,不能出半点差错,毕竟咱们的目标,是很远大的。” 苏若存微笑:“大人放心,我省得。” “不知何时我才能见到陛下呢?” 孟昔昭想了想,说道:“快了,也就是这几日,唔,但也说不准,如今天气炎热,陛下怕是不愿意出宫,多多观看天气吧,陛下心里藏着事,他定是要出来看你的,若见天气凉快了,你就好好准备着。” 说到这,孟昔昭又问:“我与你说的那些事,你可都记着了?” 苏若存点点头:“记得,大人说的每句话,妾身都铭记于心。只是大人,妾身有一事不明,既然大人不愿意让我效仿甘贵妃,又为何让我熟悉她的秉性呢。” 还特意要求她,学三分像,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孟昔昭:“不熟悉她的秉性,你在宫中,哪一日死了,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正因为甘贵妃对陛下来说过于重要,所以过去的这十几年,陛下身边根本没人敢模仿甘贵妃,模仿的人,便只有一条路,死无葬身之地。我让你学她的性子,是想给你造一个敲门砖,十来年啊,陛下身边都没再有过类似性格的人了,他乍一看到你这样的,自然会觉得熟悉,会想要亲近你,而之后,你就不能再学了,因为甘贵妃有恃宠而骄的底气,你却没有,再者,如果只会模仿,那到了最后,你便永远都是甘贵妃的影子,你想做到的事,也绝不可能再做到了。” 苏若存似懂非懂:“模仿她,只能成为第二个甘静月,可我若超过她,那我就是第一个苏若存。” 孟昔昭赞赏的拍掌:“没错!相信我,陛下他虽然喜欢甘贵妃,但他肯定也受不了甘贵妃的那些臭脾气,只是因为情深,所以他都忍了,而你呢,取其精华、去其槽粕,一日日的让他感受到,你有多好,他本就是因为你像甘贵妃,才把你带进宫的,那他自然会拿你和甘贵妃相比,有句话叫死人越不过活人去,可也有句话叫,死人开不了口,她从根上,就没法再赢过你了。” 苏若存听着,愣了愣,然后突然笑了一声:“大人,你可真是坏啊。” 孟昔昭仿佛听到了什么赞赏,十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哪有哪有,我还不够坏。” 苏若存:“……” 沉默中,孟昔昭又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然后想起什么,他说道:“你也不要太过紧张,唯一能让陛下对你震怒的,是你的身份出了问题,其余的,哪怕你搞砸了,陛下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最多,就是把你发配出去,若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会半道截胡,让你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 苏若存没开口,她沉下心来做着各种准备,甚至点灯到夜半三更,只为了揣摩另一个女人的性格,她为的,可不是下半辈子的安稳。 孟昔昭看她一眼,大约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位姑娘事业心太重了,孟昔昭都有点自愧不如。 默了默,他又说道:“若没什么意外的话,陛下接下来,会升我做太子詹事,到时候我就能自由的出入东宫,东宫也在皇宫里面,届时,你我见面,也就不是那么的艰难了。” 这跟孟昔昭之前说的不一样,之前他可是说,进了宫,他就帮不了自己了。 苏若存顿时惊讶的看向他:“大人是为了我,才争取来了这个官职吗?” 孟昔昭:“额……” 他模糊的说:“差、差不多,一半为了你,一半为了我自己。” 苏若存觉得不对,太子詹事是什么官,她都没听过,而这种没听过的官,肯定都不重要。孟昔昭他废了这么大劲,最后就捞到这样一个不重要的官,他何苦来哉啊,肯定是因为不放心自己,才半途改了计划。 苏若存立马变得很感动,“孟大人,若存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说着,她就要屈膝给孟昔昭行礼,孟昔昭赶紧把她扶起来,呵呵干笑:“姑娘快起来,我哪当得起呢,往后再见到姑娘,就是我给姑娘行礼了,咱们提前适应适应,到时候也免得露馅啊。” 苏若存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说道:“便是如此,可在若存心中,孟大人永远都是若存的恩人。” 孟昔昭抿抿唇,也笑了起来。 ………… 庆福在外面等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孟昔昭出来了。 他赶紧迎过去,虚扶着他上马车。 孟昔昭坐上去,才感觉有点怪,“你不问问我,进去是做什么了?” 庆福挠头:“郎君若想告诉我,自然就说了,郎君不说,我又为何要问呢。” 孟昔昭:“…………” 他奇异的看着庆福:“我发现,自从我出事以后,你们一个个的,好像都成熟了许多啊。早知道,我应该再早点出事的。” 庆福:“呸呸呸!” 然后他还合起双手,举过头顶,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全都拜了拜,一边拜一边念咒,孟昔昭也听不懂,就听懂了一句有怪莫怪。等拜完了,他才转过身来,气鼓鼓的看着孟昔昭:“郎君总是这样口无遮拦,这话也是能乱说的?!我倒是盼着,郎君你能再成熟一些呢!” 孟昔昭:“…………” 臭小子,还教训起我来了?! * 第二日,巳时都过了,天寿帝才派来内侍,宣召孟昔昭进宫。 孟昔昂是侍御史,平日点卯的时候少,如今正好在家,笑着拿出红包,打发了天使,然后孟昔昂才忧心忡忡的跟弟弟说:“陛下怕是要封赏你了。” 孟昔昭:“…………” 看你这表情,我好像不是要受封赏了,而是要被流放了。 他安慰大哥:“该来的总会来,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肯定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孟昔昂:“…………” 讲道理? 谁?陛下??? 他要是讲道理,自己还用愁啊! 当官之前,孟昔昂对天寿帝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对他还挺尊敬的,但自从当官之后,尤其是看着他是怎么对待自己弟弟的,孟昔昂表面上没说,但实际,每回随县主一同上香,孟昔昂许的愿望都是,让太子早点继位吧…… 至于忠诚?不存在的,没见他们孟家满门奸佞么,对他们家的人要求忠诚,这可太难为人了。 …… 今日不是常朝,可见天寿帝心情还是一般般,他要是很高兴,定是会把封赏留在常朝之上,既然他没这么做,那就是不想让这群人太风光了,孟昔昭针对天寿帝的反应,定制了好几个计划,如今见状,立刻启动plan C。 进宫的时候,他还碰上了詹不休,后者已经除了甲胄,只是穿着一身武将的劲装,孟昔昭和他互相行礼,然后,两人一同往皇宫走去,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孟昔昭悄悄说了一句:“公事公办,别多说话。” 詹不休看他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 这对詹不休来说十分容易,恰好是他最擅长的,至于一同被叫过来的谢原,孟昔昭不用叮嘱,这位无论何时都是那副模样,想让他多说一句,都很难。 他们仨一起在偏殿里等了一会儿,然后,内侍才来请他们,进入昆玉殿,孟昔昭顿时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冰山,默了默,他低下头,跟另外两人一起,规规矩矩的朝天寿帝行礼。 殿里不止他们几个,还有十几位官员,大概在他们来之前,这些人正在开小会,天寿帝懒洋洋的靠着龙椅,对一旁的耿文锦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立刻把之前商讨的结果,告知这几人。 他们商定了对武将的封赏,底层将士不论,这个自有主将来定夺,带有将军称号的有功之臣,一共九位,根据战报,暂定各自升一到两级,待他们凯旋回京之后,再正式下发文书。年岁小的,给赏俸禄、良田,对家中老人进行荫封;年岁大的,册封节度使的荣誉称号,其中只有一人被封了忠义伯,因为这个人资历很高,在此次战役当中,还受了重伤,无论如何,都得嘉奖一下。 孟昔昭在一旁听着,感觉全都是照章程办事,既不出格,也不让人寒心,中规中矩吧。 詹不休和丁醇,是不在这九人之列的。 低着头,孟昔昭等了一会儿,终于耿文锦说到对这二人的封赏了。 丁醇终于升上来了,从怀化大将军,变成正式的正二品镇国大将军,地位仅仅次于尚西关,后面还有一连串的额外赏赐,耿文锦念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念完。 而到了詹不休的时候,耿文锦顿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 孟昔昭竖着耳朵,听到归德将军的时候,他忍不住的睁大了双眼。 原因是,归德将军是从三品的将军之位,詹不休这一下子,连升了四级啊。 詹不休其实也有点惊讶,但因为孟昔昭之前嘱咐过他,让他公事公办,于是,他就公事公办的一拱手,低下头说了句:“多谢陛下。” 天寿帝:“……” 刚刚他说要给詹不休升归德将军的时候,所有人可是拼命的阻拦他,脸上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震惊,怎么如今,正主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天寿帝有点不高兴,却也没发难,挥挥手,说了两句场面话,就让他一边待着去了。 孟昔昭正满脑子浆糊的想着,天寿帝为什么对詹不休这么好,突然,他听到天寿帝叫他的名字。 孟昔昭一个激灵,赶紧抬头:“微臣在。” 天寿帝看着他:“孟卿此次深入敌巢,可谓是惊险万分啊,不知,孟卿想要什么赏赐?” 孟昔昭弯下腰去,恭恭敬敬的回答:“微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能活着回到大齐,已是皇天保佑,不敢再要赏赐。” 一旁的闫相公:我就看你编。 要是真的不给你赏赐,估计你能当场跳起来吧。 天寿帝呵呵笑了一下:“你不想要,可有人想替你要,太子日前对朕说,你办事很得他的喜欢,他想让你,做太子詹事,你可愿意啊?” 孟昔昭抬起头,惊愕的看着天寿帝,他下意识的去找太子的身影,结果看了一圈才发现,太子根本不在。 孟昔昭那表情,顿时紧张起来,眼看着脑门上都要淌汗了。 谢原默默的看着他,心中无比佩服。 这收放自如的演技,他这辈子都学不来了。 在经历了极为挣扎的几个呼吸之后,孟昔昭的喉咙仿佛是被人捏着发出的声音。 “微臣……微臣听陛下的。” 天寿帝哼笑一声。 算你识相。 虽说他的回答还是靠拢天寿帝的,可天寿帝把他刚刚的反应全都看在眼睛里,他那么纠结,说明他一时之间根本做不了决定。要不是天寿帝今日没让太子过来,说不定,他这答案,就要变上一变了。 昆玉殿本来就很凉,如今,更是静的连根针掉下来的动静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默默的低着头,而上面的天寿帝,一直盯着孟昔昭的脑袋,心里的想法也是一变再变。 他这人小心眼,臣子要是有了不忠之心,哪怕只是一个苗头,他也会记在心里,然后就开始对这个人不信任。 好在他不像他爷爷那么残暴,即使只是不信任,也不至于要了人的命。 可往后的升迁,还有作为宠臣的便利,他都享受不到了。 思绪回转之间,天寿帝做了决定,既然孟昔昭已经偏向太子,那不如,就成全他,他倒想看看,没了自己的宠信,这孟昔昭,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于是,当场他就答应下来:“好,那朕便做个顺水人情,孟昔昭,从今日起,你便领了太子詹事的职务,对了,你可是此次的大功臣啊,太子詹事如今没什么实权,那朕再补偿你一个职务,应天府尹何在?” 没想到还能有自己的事,应天府尹带着满头问号出列:“臣在。” 天寿帝:“朕升你为工部尚书,你的职务,便交由孟昔昭来做。” 一连领了两个实职,按理说大家应该很羡慕嫉妒恨,但他们一声不吭,生怕自己在这时候撞枪口上。 太子詹事这个职位,因为空缺了十年,谁领它,谁就等着被文书压死吧,而那应天府尹,虽说跟太子詹事一样,都是实缺,可它忙啊,整个应天府大事小情,全都归府尹管,因着皇宫在这,内城行走的又全是王公贵族,府尹是一个都惹不起,所以,很容易得罪人。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应天府尹这个官,不在三省六部之列,也就是说,最少三年内,孟昔昭都没法进入权力中心了。 詹不休握紧了拳头,他有种想要弄死龙椅上那狗贼的冲动,可念着孟昔昭之前说的话,詹不休只能默默的让自己忍下去。 原应天府尹已经惊呆了,别人立功,他也跟着升官,这馅饼掉的,也太不真实了吧! 而这还没完呢,天寿帝为了展现自己有多大方,也为了让孟昔昭更加的后悔,把后面的谢原,一举抬成了中书舍人,这恐怕是开国以来,资历最浅的中书舍人了。 谢原僵硬了两秒,才终于弯腰谢恩。 他这官,是踩着孟昔昭得到的,以谢原的性子,他宁愿自己什么赏赐都得不到。 连闫相公都开始同情孟昔昭了,他暗地里摇了摇头,觉得孟昔昭实在是太笨,平时不是挺能装的吗,怎么今天就这么实诚,看看,吃大亏了吧。 而不管别人是什么想法,低着头的孟昔昭,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大家甚至暗暗的猜测,他是不是在忍着不哭啊。 差不多,只是孟昔昭正在努力忍着不笑。 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陛下,你真是这世上最蠢笨贴心的陛下! 按照他之前和太子商讨的,他们都觉得,太子詹事这个职务,八成是能到手,为了让面上说得过去,天寿帝肯定会补偿他一些东西,但太子认为,天寿帝会补偿他一个没什么用的爵位,而孟昔昭猜测,他可能会把自己安排进门下省,毕竟他在外的形象,是跟闫相公有点关系,天寿帝自然不会让他去闫相公那里。 而孟昔昭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这个应天府尹。 跟哪都有点关系、跟哪都能说得上话,拥有审案断案抓捕职能,且不像皇城司,应天府衙是独立的机关,真正动作起来以后,连天寿帝都不好插手。 当然,还有一点深得孟昔昭的心,那就是,做了府尹,他就是老大,没有上峰管着他,做起事来,也更加的方便。 孟昔昭是真的要笑出声了,好在天寿帝已经开了很久的小会,觉得烦了,既然封赏也结束了,他就挥挥手,准备把这群人都赶出去。 别人自然是走的十分痛快,而孟昔昭,他沉默的站在原地。 天寿帝条件反射就要让人轰他,而这时候,孟昔昭咬着下唇,十分委屈的抬起了脸。 天寿帝:“…………” 盯着他这个表情,天寿帝突然感觉有点心虚,毕竟孟昔昭真的立了很大的功劳,又九死一生的,他也没立刻就决定投靠太子,只是十分纠结而已。 这么一想,自己这么做,好像是有点过分了哈。 默了默,天寿帝没有再赶他,而是等其他人都走了以后,才神情淡淡的问他:“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孟昔昭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下,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哀哀戚戚的擦着眼睛,“陛下,微臣……微臣……” 天寿帝看他这个模样,心虚感越发强烈,也有点好奇,他有什么可委屈的呢,一仆本就不侍二主。 天寿帝呵斥他:“别哭了,好好说话。” 孟昔昭吸了一下鼻子,立刻听话的抬起头,声音洪亮的好好说了一句:“陛下,微臣是被太子殿下裹挟了啊!” 第97章 国宝 天寿帝默默重复:“裹挟?” 孟昔昭十分用力的点头, 脸上的眼泪啪嗒掉下一颗来,落到地砖上。 天寿帝:“……你详细说说,太子如何裹挟你了?” 孟昔昭又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但这回他没挣扎多久,神情蓦地坚定下来, 像是豁出去一样的说道:“太子殿下以救命之恩压迫微臣, 强迫微臣交出所有战利品,在撞见微臣做错事之后, 还以其为理由,威胁微臣, 若微臣不领他的情, 他便要将此事,告知陛下, 让陛下定微臣的罪。” 孟昔昭匍匐在地,撅起自己的翘臀,声音悲怆无比:“微臣思来想去, 只有如实对陛下招供, 这样,微臣心安了, 陛下您, 也能看在微臣主动认罪的份上,饶微臣一命了。” 天寿帝:“…………” 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怎么一句都没听懂。 疑惑的看着他,天寿帝不明白:“说重点,你到底做什么了?” 孟昔昭默默直起腰, 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天寿帝,声音也没之前那么洪亮了:“我……啊, 臣、臣收留了一个女子。” 天寿帝:“…………” 顿时,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相当意味深长。 可以啊,到了南诏,都不忘了给自己扒拉一个小妾回来。 孟昔昭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他赶紧膝行两步,拼命的解释:“并非是臣色心大起!只是那女子,本就是齐国人,她的经历又十分坎坷,是闻者伤心见着落泪啊!她已经没有任何亲故了,臣一时不忍,才把她带回了应天府,陛下有所不知,这女子,曾经被南诏太子罗买隆收入房中,但她性子极其刚烈,宁愿死,都不愿意让那罗买隆碰她一下,罗买隆愤怒之余,又不敢真的伤她,接连哄劝了好几日,结果,这女子竟趁罗买隆不注意,用簪子把他的胳膊划伤了。” 孟昔昭特意降低了音量,用一种仿佛在说悄悄话的姿态,众所周知,小声说话,更容易让人相信,更何况他这声音,也不是特别小,只要天寿帝认真听,就一定能听清。 天寿帝打起精神,沉浸下来了,而孟昔昭也绝不辜负他,给了他一个沉浸式的体验。 手舞足蹈、抑扬顿挫,这说书水平,放出去,一天高低也能挣两笸箩的铜板。 ………… 连秦非芒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显然是听的入神。 “……陛下应当清楚,那南诏皇帝贞安罗是什么脾气,罗买隆受了伤,听皇宫里的人说,他瞬间暴怒,把周围的几个宫人全都打杀了,可是,就这样,他都没动那个女子,而是把人藏在了东宫的密室当中,整整一年,只有他,还有另一个被掳劫来的齐国宫人,能见到这个女子。据宫人所说,罗买隆之所以这么做,便是怕他的父亲知道以后,要杀了她,可要让微臣来说,微臣觉得,怕父亲杀她是其次,怕父亲抢了她,才是真正的原因。” 天寿帝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这个女子,是不是十分貌美?” 孟昔昭听了,低下头,诚恳的说道:“并非,只是一个上等美人,没有到冠绝天下的地步,但微臣也不知为何,一见了她,就心生怜惜,与那罗买隆一样,都不忍伤她。” 天寿帝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还有这样的女人? 他不是个有绅士习惯的人,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女人是不可以揍的。 …… 而孟昔昭让他消化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抬起头来,缓缓道:“说起来,怪事不仅这一桩,自从微臣与谢大人、还有府衙的两个官员上了那座差点要我们几人命的山,怪事就频频发生。先是一个官员癫狂状的跑回府衙,告知我们,山上有祥瑞,我本要多带些人马过去,可莫名其妙的,那日下午,府衙忙得很,竟抽不出几个人来。等我们到了山脚,这天气看起来还不错,可等上山之后,一下子就阴沉了许多,雾气像蒸笼出锅一般,瞬间弥漫,我们这才迷路在山上,怎么都找不到下山的路。” 天寿帝听着听着,心脏猛地一跳。 但他没说话,而是继续听着孟昔昭满头雾水的讲述:“之后就更怪了,山上起雾,那座山又有吃人的猛兽,我们心中害怕,谨慎的向前走,其余人将我护在中间,而我耳侧,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往那边看过去,哎呦!” 孟昔昭突然一嗓子,把天寿帝和秦非芒齐齐吓得僵了一下。 而这时,孟昔昭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还以为是猛兽,其实,就是一根长条的影子,许是树木的投影吧。” 天寿帝急急的问:“你确定是树木的投影?” 孟昔昭卡壳了一下:“额,看着像,不过,又不太像,因为那影子很是曲折,仔细看来,有些像是……” 他迟疑了一瞬,没有说出那个答案,而天寿帝替他补上了:“像长仙。” 孟昔昭眼一亮,连连点头:“确实如此!陛下英明啊,分明是我亲眼看到的,可陛下猜对的比我还快呢!” 天寿帝得意的捋了捋胡子,然后催促他:“继续说。” 孟昔昭哦了一声,赶紧接上前面的话:“那时我们便觉得,这山上肯定是有蹊跷,搞不好我们遇上鬼打墙了,再转下去,说不定我们几个就要交代在山上了,于是,众人商议一番,决定朝雾浅的地方走,而走着走着,我们就到了山上的一处平台之上,身后是浓浓灰雾,眼前则是大片霞光,哎呀呀,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景色,身后是危险,身前是美景,我们自然不会再回到危险当中。于是,我们几个便就地坐下,升起火堆,盼着第二日能有人来找到我们,谁知,自己人没盼来,半夜,却盼来了南诏人。” 说到这,孟昔昭十分扼腕的说:“陛下,您可知道,那罗萨花派人袭击府衙,我因着要查探祥瑞,给躲过去了呀,谁知,只躲了一半,最后,还是被掳劫到南诏国都了!” 天寿帝却没跟他一样的义愤填膺,而是喃喃道:“在府衙被掳走,你便暴露了身份,可在山上被掳走,你便能暗中潜伏。这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注定啊……” 孟昔昭叹了口气:“可不是,桩桩件件巧合的不像样,要不是我亲身经历了,我都要怀疑,是有人非要引我去南诏了。” 孟昔昭低着头,正寻思着接下来应该怎么说,才能引导天寿帝的时候,突然,龙椅上的天寿帝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昔昭吓得一个激灵,他抬起头,和秦非芒一起惊恐的看着天寿帝。 后者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当中。 “神明现身,祥瑞现世,用你的手,来替朕解决心腹大患,哈哈哈哈,朕果然是天命所归!” 孟昔昭:“…………” 孟昔昭内心呵呵了一下,然后才做出一副终于反应过来的模样,也跟着狂喜道:“吾皇乃天命所归!” 秦非芒连忙跟着跪下,其他的宫人也一样,大家齐齐高呼同一句话,把天寿帝捧的又高兴了五分钟,然后,他才稍稍安静下来,带着一脸的笑意问孟昔昭:“此次被掳劫,你还遇上过什么怪事?” 孟昔昭:“额……怪事没有了,怪东西,倒是有一个。” 天寿帝颇有兴致的问:“哦?什么东西?” 孟昔昭回答道:“便是那南诏国宝,据说是一块天石,是几百年前,南诏最强盛的时候,他们的国师向巫神讨要来的,上面带着谁也看不懂的花纹,还有奇效,只要与这天石待在一处,就能精神倍增、活力无限。” 天寿帝一愣:“竟有这等宝物。” 他扭头问秦非芒:“为何前几日没呈上来?” 孟昔昭赶紧回答:“不关其他人的事,是微臣……微臣拿到这宝物以后,便拿到手中,把玩了一下,谁知没拿住,天石掉在地上,摔碎了一个角。” 天寿帝:“…………” 孟昔昭顿时又变得心虚起来:“微臣想要补救,便多留了几日,但……眼见着是补救不了了,所以微臣今日借着这个机会,向陛下请罪,这,便是微臣做错的第二件事。” 被摔一下就碎了一个角,可见这天石质量堪忧,根本就不是什么宝物。 倒是很符合自己对南诏的刻板印象。 天寿帝浓厚的兴趣打了个折扣,而这时候,他想起孟昔昭用的说法,第二件错事,那第一件是什么? 哦对,他收了一个女人。 嗯?? 天寿帝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你收留的那个女子,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你救了她,这是好事啊,怎么会是错事?” 孟昔昭看起来更加心虚了:“请陛下恕我无罪。” 天寿帝:“……” 他被气笑了:“就属你心眼多,罢罢罢,朕恕你无罪,快些说!” 孟昔昭这才笑起来,然后回答他:“陛下有所不知,那女子的身世是真的无比坎坷,在南诏皇宫受的苦,不过是沧海一粟,她本身,还是大齐的罪籍,她父亲,是曾经侵吞了高额赈灾粮的苏知府,此女子,便是苏知府的独女,苏若存。” 天寿帝一愣,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记得十来年前的某个官员的,但这苏知府,他还真有点印象。 河北官员联名上书,举报苏万钧一人吞了几百万两的银子,因此河北怨声载道,百姓们发生民变,还有人举着大旗,说他为君不仁,应当天诛地灭。 把他气的啊,本想直接剐了苏万钧,谁知道,他自尽了,弄得他这口恶气不上不下。 不过,再怎么痛恨这个人,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连对谢皇后,天寿帝都没以前那么厌恶了,更何况一个知府呢。 现在他明白孟昔昭为什么看起来心虚了,齐朝没有奴籍,但有罪籍,罪籍不得出当地州县,三代之内都是罪籍,直到三代之后才能得到赦免,不论男女,全部做最苦最累的活,死伤由命,官府不管。 若有人胆敢忤逆,帮助罪籍人士,杖八十,同充入罪籍。 害。 规矩是死的,天寿帝再怎么着,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罪籍女子,就把孟昔昭打成罪籍了。 苏万钧都死十年了,他也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又遭逢大难,破例照顾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他只有一个问题:“那苏若存,当真有这样的魅力,迷的你们这些人,全都软了手脚?” 孟昔昭大惊,赶紧摆手:“被迷的软了手脚的人是罗买隆啊,并非微臣,微臣也不怕陛下笑话,那苏姑娘,像是天上的明月,皎洁无暇,又极为傲气,微臣连百花街的行首都拿不下来,更何况这位苏姑娘呢,微臣对她真是一点杂念都不敢有,只想着,先把她安顿下来,然后,便将她送出应天府,不管是去老家,还是给她一笔盘缠,只愿她以后,能好好活着便是了。” 天寿帝顿了顿,听出他语气当中的感慨,不禁问他:“怎么,她不想活了?” 孟昔昭暗地里微微一笑,立刻把苏若存和顾娉婷的故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当然,故事当中,两人身份是互换的,一个在宫里日日枯坐垂泪,另一个则跑上跑下,付出一切,只为把对方救出来,而命运就是这么残忍,在齐国军队打进来的三日前,那个顾娉婷,被南诏侍卫发现了端倪,活活打死在了宫门外。 她临死的时候,还拼命的往宫门爬,想要再见自己的娘子一面,而苏若存与她一墙之隔,全然不知,自己安静独处的时候,她这一生,最后的一个依靠,也离她而去了。 别说天寿帝了,孟昔昭都快把自己给讲哭了。 虽说这故事是假的,可天人永隔是真的啊,相依为命、踽踽独行,也都是真的。 更凄苦的是,一个埋在六尺之下,一个隐姓埋名,舍弃自我,也要报仇雪恨—— 呜呜呜! 好惨啊! 说到情深处,孟昔昭鼻头都红了,上面的天寿帝听着,心里也是无比酸涩:“是个好丫鬟,有情有义,此等主仆情深,连朕都难免动容。” 孟昔昭垂泪点头,抽抽噎噎的继续补充,之前他就已经把苏若存形容过一次月亮,后面,又暗中形容了两次。 天寿帝并未起疑,也没放在心上,一天不能暗示太多回,不然,傻子也会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很快,孟昔昭就点到为止,把话题又拐回到了太子身上。 他的意思是,太子挟恩图报,且因为拿到了他的把柄,就对他威逼利诱,而他这个人呢,既忠诚、又善良,老话说得好,自古忠孝难两全,这孝字,换成恩字,也一样啊。 孟昔昭表示,不管怎么说,太子都救了他一命,他这人品行上虽有瑕疵,可,作为被救的人,也不能嫌弃不是,所以,太子有令,他不得不犹豫,而他就是犹豫了,他的心,也依旧是向着天寿帝的啊! 天寿帝:“…………” 怎么听着那么怪呢。 好像他以前也是这么哄自己的嫔妃的。 ——淑妃年幼,离不开朕,朕既娶了她,就不得不对她负责,但德妃你不要担心,朕与你,才是真正的琴瑟和鸣,朕就是去看她,朕的心,也是在你这儿的。 “……” 真的,既视感好严重。 之前开小会的时候,就严重消耗了天寿帝的精力,如今被孟昔昭又哭又笑的看了好几场沉浸式大戏,天寿帝更没精力了,挥挥手,他让孟昔昭把南诏国宝送来,然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孟昔昭听话的站起来,却没立刻离开,而是期期艾艾的看着他:“陛下,您还生微臣的气吗?” 天寿帝:“…………” 感觉自己要是单纯的回答一个是或不是,孟昔昭的心都不能定下来,干脆,天寿帝也像对付自己的后宫一样,用钱财对付了一下孟昔昭。 从南诏运来的战利品,天寿帝特许他选三样带回去,只要不是皇帝的专用品,他想要什么,都能拿走。 孟昔昭也立刻就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对他一个劲的道谢,直到他走了,天寿帝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这精力,还真是有点不济,也不知道那国宝,是不是真有什么奇效啊? 那天石有点大,孟昔昭没带进来,但他让庆福拿着,此时庆福就守在宫门外,马不停蹄的找到庆福,带着天石进去,孟昔昭没有再去找天寿帝,而是跟昆玉殿外的内侍说了两句好话,让人把秦非芒叫了出来。 秦非芒走到他面前,孟昔昭立刻恭恭敬敬把天石奉上,而在秦非芒接过的时候,孟昔昭不动声色的在盒子底上贴了一个东西。 秦非芒悄悄往外一挪,看见,这是一张地契,还是内城的地契。 毫不夸张的说,这张纸,价值五万两纹银。 秦非芒对孟昔昭微笑:“老奴还未恭喜过,孟府尹高迁啊。” 钱到位,连秦非芒都自称老奴了。 孟昔昭的脸都快笑成一朵花了,他连连摆手:“秦大官休要客气,在昔昭心中,大官就像昔昭的叔父一样亲密,自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呢。” 秦非芒呵呵笑:“哎,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该有的礼数,咱们还是要有。” 孟昔昭赶紧拱手:“是是是,大官说的是。” 客套结束,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两人稍微凑近一些,孟昔昭说了要让秦非芒办的事,然后就后退一步,再次深鞠躬,直到秦非芒点头,才转身离去。 只是秦非芒看着,他好像不是要出宫,而是,要去东宫。 秦非芒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心里却有些波动。 这太子不声不响的,竟得到了孟昔昭的支持,孟家上下齐心,从前段时间的孟旧玉父子唱双簧,就能看出来,他们是不会各自为业的。 那这孟昔昭投了太子,就等于整个孟家都投了太子。 皇帝只顾着在乎孟昔昭是否背叛了他,却根本没注意到,他一人的动向,就等于朝中一股势力的动向。 还不止,谢原为太子表兄,之前与孟昔昭同生共死,还是他的属下,二人关系俨然非同一般,而詹不休在朝上,频频看向孟昔昭,显然,他们两个,也不是说不上话的关系。 其他人见了,或许会觉得这些细节没什么用,但他可是知道孟昔昭这人有多精的,所有令人捉摸不透的细节,到了他身上,都有重要缘故。 秦非芒作为天寿帝最信任的内侍,他是不愿意掺和皇子夺嫡的。 主要是,太危险了,一个不慎,自己就要完蛋。 然而,就算他哪里都不掺和,自己到了最后,也十成有九的,没有好下场。 新皇要肃清先皇的势力,总是要拿先皇身边的太监第一个开刀。 秦非芒原先的想法是,他这辈子已经活够本了,钱赚得够多,地位也不可能再进一步,这富贵日子过多了,也有些腻,索性有一日算一日,真到了那个时候,便下黄泉去,找到长公主,继续伺候她。 可孟昔昭送了他一幅画,让他心里的遗憾之感,稍稍填平了一些,而且,眼瞧着,自己的未来,或许也不是那么命中注定了。 垂下眸,秦非芒捻了捻那张薄薄的地契。 转过身,他带着天石回昆玉殿去了。 彼时,孟昔昭已经到了东宫,这是他第一回看见东宫的模样,和天寿帝那里没什么区别,就是在细节上,更为清雅,也更为清净。 这里的人显然比外面少一半,而且多数都在殿外忙碌,侍卫引着孟昔昭进来,崔冶听说他来了,立刻放下笔,快步走了出来。 见到孟昔昭,崔冶的神情微微变化了一下,似乎有些情难自禁。 孟昔昭好端端的站在原处,对他微微一笑。 崔冶见状,这才冷静了一些,挥手让侍卫出去,他问道:“如何,成了?” 孟昔昭再也抑制不住,直接笑眯了眼:“成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太子詹事,兼应天府尹。” 崔冶愣住:“应天府尹?” 刚听到这个的时候,孟昔昭也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但其实,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天寿帝安排给他这个职务,也是有道理的。 补偿的职位自然不能高也不能低,要么从三,要么正四,而从三品里面,最多的就是学士,孟昔昭肯定是当不了,至于御史中丞,他更当不了,孟昔昂就在御史台,把他安排过去,他们沆瀣一气怎么办。 天寿帝打定了主意不想让他进三省六部,那仅剩的选择,就是让他去做应天府尹了。 想当初,孟昔昭最渴望的,就是去大理寺任职,而跟大理寺职权差不多的,一共三个,大理寺、皇城司、应天府衙。 第二个孟昔昭进不了,因为他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而第三个,他有自知之明,应天府衙是人才汇聚的地方,他根本就没想过。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谁能想到,如今,他成了自己不敢想的地方的老大。 孟昔昭觉得特别满意,崔冶却有些心疼的看着他:“应天府衙无比忙碌,二郎又要瘦了。” 孟昔昭坐在他旁边,闻言,他亲了一下崔冶的脸:“再忙,我也会来看望我的美人殿下。” 崔冶抿着唇,他一向不喜欢别人说自己长得好看,那让他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可孟昔昭说了,他就觉得,还怪害羞的。 崔冶望着他,正要凑过去,厮磨一番,这时候,孟昔昭突然问他:“郁都头呢,怎么没见到他?” 崔冶:“……我也不知,你要见他?” 崔冶还用眼神暗示孟昔昭,这个时候,咱们二人独处的时候,你要见一个外人? 孟昔昭眨眨眼,对着他的暗示,很痛快的点头:“是啊,我要见他,你快着人去请啊。” 崔冶:“…………” 郁浮岚正在锻炼身体,被叫过来的时候,还一脸纳闷,等进了殿,看见太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郁浮岚心里一个咯噔,还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 ……嗯,在察觉到这二人真正的关系以后,郁都头沉痛的反思了自己过去的口无遮拦,决心修炼闭口禅,在太子忘掉这些事之前,坚决不再多嘴了。 就在他忐忑的回忆自己又说了什么的时候,一旁的孟昔昭发出声音,郁浮岚这才注意到,他也在这。 “郁都头,你与殿前司的都指挥使,是不是相识啊?” 郁浮岚一愣,迟疑了一瞬,他才说道:“闻士集曾是我父亲的属下,我与他见过,但不算相识。” 孟昔昭哦了一声。 被他提起旧事,郁浮岚的神情有些难以形容。 郁浮岚的父亲,名叫郁廿,郁家也是正经的三公九卿家族,郁廿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做了太子伴读。 他才是天寿帝真正的发小,但从小一起长大不代表这俩人感情好,郁廿和天寿帝理念不合,反倒是十分敬重皇后,跟天寿帝的关系从一般般,变成了越发的一般般。 天寿帝继承皇位以后,郁廿就当上了殿前司的老大,他公事公办,天寿帝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也不难为他,然而在太子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年,他总是逾越职权,照顾没人管的太子,还因此教训了别人,被捅到天寿帝面前后,他就被革职了,顶替他的,就是郁廿当时最信任的属下,闻士集。 当时郁浮岚年纪不大,刚十来岁,他还为此痛恨过闻士集,但后来他才知道,这跟闻士集没关系,天寿帝把他提上来,就是为了膈应郁廿,后来发现这人干的还行,就一直留着他了。 而郁浮岚刚对闻士集悄悄和解,很快,又被他发现一个事。 这个闻士集……是天寿帝的铁杆忠心者。 他武力高强,办事优秀,奈何脑子实在是有问题,被忠心二字把脑仁上的褶皱都给冲平了,连甘太师对皇帝都有自己的私心呢,而这位闻指挥使,他没有,他就是对天寿帝无条件的死心塌地。 ……简直了,郁浮岚觉得,这比背叛他父亲,都让他难以接受。 郁浮岚对这个人真的是无比嫌弃,连提一提都觉得晦气,而这时候,孟昔昭说了一句:“那你去跟他叙叙旧呗。” 郁浮岚目瞪口呆:“凭什么?!” 孟昔昭:“因为只有你跟他有关联啊,我要是去的话,没有旧情,人家凭什么搭理我呢。好歹他也是殿前司的首领,管着十万的侍卫亲军呢,你去走动走动,又没有坏处。” 郁浮岚:“……孟大人,能不能换个人,其实我跟副都指挥使,也是有旧的,他娘子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女啊。” 孟昔昭冷酷无情的摇头:“不行,要走动就走动正的,副的管什么用。” 郁浮岚还想挣扎一番,而这时候,太子撩起眼皮,朝他看了过来。 郁浮岚一个激灵,顿时应下:“是,属下遵命。” 孟昔昭挑挑眉,郁浮岚带着一脸便秘的表情离开了,总算没了外人打扰,太子这才坐过来,一边按揉着他之前假哭时擦红的眼尾,一边问他:“为何要让他去走动闻士集?” 孟昔昭的骨头有些犯懒,就势往后面一倒,崔冶的怀抱立时就接住了他。 孟昔昭轻笑一声,说道:“我也不知,只是未雨绸缪罢了,说不得哪一日,就能用上这个人了呢。” 第98章 高堂 在太子詹事空缺的时候, 东宫账务全都由通直郎来管理,就是东宫的一个小官,孟昔昭既然领了这个差事, 自然就要把它做好,于是, 他让那个通直郎, 把近些年的账本全都给自己送过来。 通直郎听了,那叫一个高兴, 差点没跪下来给孟昔昭磕三个响头。 孟昔昭被他这反应搞得正是心中忐忑的时候,转过头, 他又看见太子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笑容对着自己。 孟昔昭:“……你为什么这样笑?” 太子轻眨眼睛, 把脸上的笑容抿了下去。 听说在寻常人家,夫君在外忙碌, 都是夫人管理家中内务,有个什么银钱支出,还要去看夫人的脸色。 虽说孟昔昭不是他的夫人, 可他如今, 已经要为自己管家了。 等待账本送来的时候,太子还问孟昔昭:“若我花销甚大, 二郎会削减我的吃穿用度吗?” 孟昔昭:“…………” 你能有什么花销大的地方? 出门吃顿饭, 还净点素菜,花的银子都不如他多。 但既然崔冶这么问了, 孟昔昭也顺着他的话回答道:“若真的有些铺张了,那我自然是要管管的,身为太子, 殿下应当为万民做表率,这样, 也能博一个好名声啊。” 孟昔昭自觉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听了,先是不太自然的换了个坐姿,然后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来。 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都快能拉丝了。 孟昔昭:“…………” 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 拿到账本之后,孟昔昭粗略的翻了翻,然后就带着一部分的账本回家了。 跟他想的差不多,太子根本就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衣食住行,那都是必须的,看着数额有点夸张,但要是看看旧例,就会发现,他花的还没天寿帝当太子时的十分之一多。 而且收入的银钱里,有一大部分,后面都带着赏字。 也就是说,这十分之一里,还有一多半,并非按月给的,而是东宫的人看着实在是不够用,去找天寿帝要的。他给太子定的份额,比这账目上写的还要少。 孟昔昭看着看着,就感觉十分窝火。 谁家太子会混到这种地步啊。 不过,看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他又发现,东宫的账目,不仅磕碜,还有做假账的嫌疑。 不是天寿帝做的,而是崔冶做的,要不是他对数字敏感,还真就被骗过去了。 孟昔昭暗自点头,行,还不算太笨,知道给自己扒拉好处。 ………… 而就在孟昔昭拿着毛笔,思考怎么把这假账做的更精妙一点的时候,秦非芒也把那块天石,呈到了天寿帝面前。 天寿帝刚看见的时候,确实感觉很新鲜,还放在自己面前的书案上,准备试试功效,他一边听曲儿,一边坐着,很快就沉浸在歌姬的曼妙歌喉当中了,待到传了晚膳,才将自己那懒散的骨头整合到一处,然后站起了身。 后知后觉的看向那个天石,天寿帝冷哼一声:“已经两个时辰了,朕半点没有感觉到精神倍增,也就南诏人会把这样的丑陋石头当做宝物,南诏从上到下都愚昧不堪,被国师骗了,也半点看不出蹊跷。” 秦非芒拿着拂尘弯腰,“陛下说的是,老奴与陛下身在一处,也未曾察觉到哪里有异样,看来,这块石头只是虚有其表罢了,陛下,不如,让老奴将它收起来吧?” 天寿帝嗯了一声,但在秦非芒要去拿的时候,天寿帝又说了一句:“等等。” 秦非芒立刻后退,继续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天寿帝犹豫了两下,还是从桌上,把那块石头拿了起来。 孟昔昭是个实诚人,不仅把天石送来了,还把他摔下来的那一小块也送来了,这天石内外都是一个样,只是被摔出来的那面没有外面那么圆滑,摸上去有些粗糙。 这石头上的花纹,天寿帝也看了,但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信邪,心里还是有种侥幸心理,觉得,或许南诏人看不出来的,他能看出来。 但举着这块不太规则、但大致是个长方体的石头看了片刻,天寿帝放弃了。 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 嫌弃的把头扭到一边,他将石头递给秦非芒:“收入库房吧,哼,一块顽石,还能被称作国宝。” 秦非芒连忙哎了一声,见天寿帝没看着这块石头,感觉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秦非芒立刻伸手,把石头接了过来,然后,在这石头即将落入他的手心里时,他装作一个没拿稳,咔嚓,这石头掉地上了,而且摔的四分五裂。 天寿帝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正震惊着,就见到秦非芒惨白着脸,顿时跪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奴该死啊!这、老奴的手刚才抽了一下筋,哎呦,这可怎么是好啊!” 天寿帝:“…………” 这也太不禁摔了吧!!! 要是个翡翠,天寿帝还能理解一下,可这石头,就是个黑漆漆、带着一些红点的丑石头啊!还说是天上掉下来的,要真是仙人的东西,能这么不结实? 天寿帝现在是既无语,又不爽,好在秦非芒都跟了他这么多年了,后妃流水般过,但能日日陪着他的,还是秦非芒一人。天寿帝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个没功效的石头跟他生气。 摆摆手,天寿帝着急去吃饭,便说道:“朕恕你无罪,起来吧,让别人去收拾。” 秦非芒对着天寿帝千恩万谢,但他依然跪在地上,嘴里还说着:“还是老奴来吧,老奴收拾……咦?” 他一边说一边扒拉碎石块,这石头是真的脆,稍微用点力,用手指,就能抹下一层石粉来,秦非芒借着扒拉的功夫,把原本拼接的缝隙处,由工匠谨慎的涂抹上去的米胶,就这样搓了下来,而扒拉到最后一个石球的时候,他才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天寿帝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但是秦非芒袖子太宽大,他挡着呢,天寿帝也看不见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不解的问:“怎么了?” 秦非芒快速的搓那块石球,确保一点乳白都没有了,才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捧着那个石球,惊骇绝伦的看向天 ИΑйF 寿帝:“陛下,这、这里面有东西。” 天寿帝一愣,立刻快走两步,把那球从秦非芒手里抢了过来。 他满脸怔然,看了一会儿石球,突然,他转过头,看向秦非芒。 秦非芒比他还震惊,又震惊,又害怕,还隐隐的想要后退。 于是,天寿帝便知道,这事与他无关了,但是,看他这个反应,他好像也跟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 金珠晚间回到参政府,见孟昔昭一直琢磨着怎么做假账,就没打扰他,直到他打了个呵欠,准备睡觉了。金珠才走过来,把白日的事跟他汇报了一下。 孟昔昭刚回到应天府,有好多事都需要重新上手,庄子,他得过问一下情况,建府,他得考察一下地皮。 金珠絮絮叨叨的,都说完以后,孟昔昭点点头,然后问她:“知道郎君我今日受了封赏了?” 金珠点头:“知道了,我刚回来,紫藤就告知我了。” 孟昔昭轻吁一口气:“应天府衙鱼龙混杂,不再是我能全然做主的地方了,我也不能再让你帮我管府衙底下的人,被腐儒知道了,还不得给咱俩扒层皮啊。” 金珠轻笑:“说得好像郎君你在乎一样。” 孟昔昭看着她,歪了歪头:“我如今还真是在乎了。” 金珠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不是不信,只是觉得很奇怪,孟昔昭为何会突然变了性子。 有些事孟昔昭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让他说,他如今的名声,与另一个人挂钩了,而且若不出什么意外,能直接挂钩到亚欧大陆消失的那一天,腐儒的杀伤力有多强,他还是知道的,黑白不分,说的就是他们手里的笔啊。 孟昔昭不怕他们说自己信重女人,但他怕他们说自己和金珠有染。 这对金珠不好,对太子也不好。 没和太子在一起的时候,孟昔昭其实就已经经历过一番很强烈的思想斗争,寻思了好久,分析了好久,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了,也反思过自己之前过于“独”的方面了,孟昔昭才下定决心,决定接受太子。 太子是个天生的恋爱脑,谈起恋爱来驾轻就熟,他却不行,他是一边谈,一边学习,一边改进。 太子说句情话,跟身后有个情话箩筐似的,每日随机从中抽取一句,而孟昔昭连说句“我的美人”,都是忍着心中的羞赧,脚趾抠出了一个微型景观才行。 也不知道太子察觉没有,希望他没察觉到,反正孟昔昭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他觉得,这种事,练练就好了。 但有些事不能练一辈子,人都只能活一次,孟昔昭是想在乎一下自己的身后名,却也不想为了身后名,就把现今的快活人生给耽误了。 默了默,孟昔昭突然瞥向金珠,感觉情绪稳定又心性成熟的金珠,特别适合做自己的运行试点。 金珠莫名的看着他,总觉得他此时的眼神,很有内容。 她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郎君……” 孟昔昭却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他转过身,正襟危坐的看着金珠:“金珠,我与太子两心相许了。” 说到两心相许四个字,他又火速抠了个微型景观出来。 孟昔昭老脸微微一红,而金珠保持着刚才的表情,定定看了他片刻,才问:“真的?” 连音量和语气都没有变化。 孟昔昭点点头:“真的,他之前夜奔隆兴府,我便察觉到了此事,只是那时候,我有些怯懦,也不懂什么叫情之一字,便拒绝了他,但他待我如何,你也是看得到的,我想着,不论男女,以我这个性格,能遇上一个喜欢我、我还喜欢他的人,真是十分的不易,因着我把身家性命都绑在了太子身上,我才能对他极为信任,进而产生此时的感情,若换个人,不论换谁,我怕是都做不到了。” 金珠认真的听着,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声:“郎君是挑剔了些,不过也赖不得郎君,要么特别好,要么特别坏,就没有居中的时候,也难怪在成家之事上,道路坎坷了。” 孟昔昭顿了顿:“没了?” 金珠不解:“什么没了?” 孟昔昭:“……我可是和一个男子在一起了,你都不震惊的吗?” 金珠眨眨眼:“震惊,是有一些,可若仔细想来,又觉得不是那么震惊,毕竟郎君和太子是生死之交,太子……虽说是太子,可他是真真的把郎君放在了心尖上,哪怕不是这种情,他对郎君,也是世人万万不能及的;而郎君既然对我说了这种话,便是也对这份情真正的上心了,郎君是个重诺重情的人,但凡有一点点的犹豫和敷衍,郎君都不会如此慎重的将此事告知于我。” 说到这,她不禁笑了一下:“郎君刚刚的模样,就像是在外面私定终身的小娘子,终于下定决心要告知高堂了。” 孟昔昭:“…………” 抿了抿唇,孟昔昭被她猜的太准,此时神情有些挂不住,他撇过头,不愿意再说话,而金珠也知道他是什么德行,这时候,就不能哄,那是错误的,直接开启另一个话题,他自然会把脑袋再转回来。 于是,金珠笑着说道:“郎君与我说此事,是不是想看看我的反应,然后再将此事告知老爷夫人?” 孟昔昭鼓着脸:“不是,不管你是什么反应,我爹娘的反应都会极为剧烈,此事就日后再说吧,我告诉你,是觉得你要是知道了,我也能有个商量的人,有些事我不好去与太子说,倒是可以和你讲一讲。” 金珠顿时笑起来:“那还真是要多谢郎君的信任了,郎君放心,我是真心实意的盼着郎君好,即使郎君选的人是太子,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对郎君,我就别无他想了。” 孟昔昭:“……”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的长辈了啊! 孟昔昭不高兴的看她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感觉再说下去,就不止是微型景观了,而是真正的三室一厅,孟昔昭赶紧换了话题:“好了,不说这个了,工匠你送走了?” 这也是孟昔昭吩咐金珠的事情之一,但这是小事,他知道金珠能办好,是不会过问她的。 金珠知道他的心思,笑了一声,很体贴的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送走了,本来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回应天府了,得知只是出去三年,便高兴的不得了,毕竟咱们给了他这么一大笔银子呢。” 孟昔昭哼笑一声:“这只是一个保险的时日,其实,三年都用不了。” 金珠知道他什么意思,也是但笑不语,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了一句,以求安心:“那秦大官真能替郎君做这事吗?” 孟昔昭:“怎么不能,我也给了他好大一笔银子呢,就让他抖个手而已,若真败露了,他也能推到我身上,说自己什么都不知情,对他来说无风险,那他就一定会做。” 只是,他此时还不知道,既然开了这个头,后面,他就别想扯干净了,只能继续替孟昔昭办事,不然的话,顺藤摸瓜,他是决计跑不了的。 孟昔昭笑了笑:“咱也不是那么缺德的人,银子少不了他的,有钱赚,还能讨好一下太子,同时,还可以给他曾经伺候过的那个商国长公主报仇,这一箭三雕啊,他为什么不做呢?” 金珠沉默。 其实要是她来筹谋,她是肯定不会找上秦大官的,虽说秦大官身份方便,可他跟天寿帝太近了,万一他反水,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孟昔昭说的没错,这事,就像一个泥潭,刚沾上点泥巴的时候,还觉得能洗干净,可一旦陷进去,那就再也拔不出来了。那秦大官就是亲眼看见了,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质地粗糙的天石,内含细小蜂窝纹路,天然就是个投毒的好容器。 孟昔昭一开始让他演场戏,把天石摔了,把球摔出来,秦大官肯定是觉得没什么问题,反正他什么都没说,就是没拿稳而已。 等过一阵,孟昔昭再给他提神醒脑的药粉,让他溶于水,偷偷的撒在石球上,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毕竟这种程度的造假,他自己也经常这么干。 而再等一段时间,孟昔昭把提神醒脑的药粉,换成一半提神醒脑,另一半则是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秦大官就是有异议,也不敢说了。 说真的,孟昔昭一开始没想这么干的。 但自从摔了那块天石以后,看着里面的细小蜂窝,孟昔昭脑子里的计划一瞬间就成型了,让天寿帝死在他最爱也最深信不疑的这颗球上,噫,想想就觉得好激动呢! 对于坑了秦非芒,孟昔昭也是毫无愧疚感,谁让秦非芒是个大贪官呢。况且,只要秦非芒自己不作死,以滕康宁研究了一辈子毒/药的功底,别人是无论如何都察觉不到的,再说了,孟昔昭也不是把宝都押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不是还有个帮手吗?慢性毒/药用来荼毒天寿帝的身体,让他有精神,却没力气,老老实实在后宫待着,别再出来瞎折腾了,而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就可以—— 孟昔昭懒洋洋的坐着,用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脑袋,他看向金珠,“你回去休息吧,把庆福叫进来,我有事要问问他。” 金珠点点头,听话的出去了。 很快,庆福就带着一脸欣喜的模样跑进来:“郎君,你要问我什么啊?” 孟昔昭对他笑了笑,还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打听应天府的八卦吗,我问你,十五年前的八卦,你有没有打听过?” 庆福茫然的啊了一声:“十五年前?郎君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孟昔昭十分淡定的回答他:“甘贵妃是如何嫁给陛下的事。” 庆福:“…………” 作为一个涨了许多见识的小厮,庆福早就不是之前傻乎乎的模样了,他也知道甘贵妃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有些慌张的看着孟昔昭,见他不是开玩笑的,庆福咽了咽口水,摇头道:“这个、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内城里也没人敢说啊。” 怎么可能,只要这秘密被人知道了,那外面就绝对有人敢说,只不过庆福地位低,他能打听的人,怕是都不够格知道其中的内情。 孟昔昭想了想,又问:“那你回忆一下,这应天府里,有没有什么人家,可能知道这些事,还跟甘家关系不好,或许愿意传播他们家的糗事?” 庆福一脸为难的看着他,怎么会有这种人家,郎君也太想当然—— 愣了一下,庆福突然想起什么,登时坐直身子,激动道:“还真有一个!” 孟昔昭连忙问:“谁家?” 庆福:“宁远侯府啊!” 这回轮到孟昔昭茫然了,“宁远侯府是哪个……” 庆福急得拍大腿:“就是之前把郎君打了的那个宁远侯世子,傅济材他们家啊,他娘,也就是宁远侯夫人,是甘太师的庶女,在甘太师家里的时候不受宠,被甘家老夫人管的都抬不起头了,哪怕嫁出去了也没脸,一回娘家就被祖母骂不懂规矩,宁远侯见了,觉得侯夫人出嫁了,就不再是甘家的人,跟甘家撕破了脸,为此宁远侯受了好多气呢。” 孟昔昭奇异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庆福呵呵笑:“那不是因为郎君你跟傅世子有仇吗,我就多打听了一些。” 孟昔昭抿唇,虽然他没夸出声来,但从他亮晶晶的眼神当中,庆福也感受到了他的赞赏。 “继续说。” “哎,郎君怕是不记得了,那位甘家老夫人,好大的威风,甘家上下全都得听她的话,她活着的时候,甘家有个名声,叫卖女家,他家的女儿找女婿,不论人品,就看家世,在这应天府里都出了名了,对方若是有权有势,嫡女也能送出去做小妾,只是甘贵妃进宫之后,这话大家就不敢说了。” 说到这,庆福还神秘兮兮的凑近一点:“但是旁人不敢说,咱家夫人可敢,夫人看不上甘家的做派,那甘老夫人不光卖自家女孩,还卖娘家女孩,见老爷升迁,家中又只有夫人一个女眷,竟打起了老爷的主意,要把娘家的远房孙女送给老爷当妾室,老爷自然是婉拒了,可夫人咽不下这口气,趁着甘老夫人做寿,带着大公子和您就去甘家立威了,好家伙,夫人文采相当好,一个脏字没有,骂的那甘老夫人脸红脖子粗,想装被气晕,还让夫人一把提溜起来,僵着脖子,瞪着眼睛,好大没脸。” 孟昔昭:“…………” 他早就听说过阿娘辱骂太师老娘的威名,但他还真不知道,是这个原因。 孟昔昭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娘威武,然后提醒他:“别说这些了,主要说说宁远侯府。” 庆福点点头,把话题又拐回了宁远侯府身上:“自从宁远侯和甘太师撕破了脸皮,他们两家就没再走动过了,侯夫人也没从中说和,连娘家都不要了,可见甘家人以前有多过分,唉,主要也是宁远侯府荣光不再了,要是前些年的光景,甘家也不至于做这么绝。甘贵妃出嫁的时候,侯夫人跟甘家关系还挺好的,因为甘家规矩大,要求外嫁女经常回娘家走动,我想,她应当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郎君,不如你去问问傅世子?” 孟昔昭嗯了一声,正若有所思着,突然,他反应过来:“我去问傅世子做什么,这事干系若是很大,侯夫人也不一定会告诉傅世子啊,不如让我阿娘去找侯夫人,她们有共同的敌人,而且宁远侯和我爹也是有走动的,或许她会告诉我阿娘呢。” 庆福:“……可是,侯夫人是庶女出身,人人都知道她胆子很小,咱们夫人辱骂甘老夫人的时候,她也在场,自那之后,凡是咱们夫人出现的场合,她都不敢去了,总是称病。可能,她是怕夫人迁怒吧。” 孟昔昭:“…………” 看看,他就说嘛,威名远播,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第99章 拿捏 关于自家和甘家不对付这件事…… 孟昔昭还真是没什么感觉。 除了在他外放的事情上, 甘太师横插一脚,非要把他流放到秦州去,其余的时候, 他几乎看不到两家产生什么冲突。 因此,思索再三, 孟昔昭决定, 还是两手抓,都问问, 然后看谁知道的多。 孟昔昭先去找孟夫人,后者一早上起来, 正在对镜梳妆, 孟府也有请安的规矩,但不定时, 媳妇用不着凌晨天没亮就过来跪着,而是只要早饭之前,过来问一声好就行了。 身后的丫鬟给孟夫人梳头, 县主站在一旁, 一边替孟夫人找合适的簪花,一边跟孟夫人说小话, 两人声音都不大, 说到好玩的地方,还会互相笑笑。 见到孟昔昭过来, 县主只是对他微笑致意,孟夫人却挑起眉,揶揄道:“宁娘, 去看看,莫不是天上下红雨了, 不然我怎么看着,是二郎来请安了呢?” 孟昔昭:“…………” 县主但笑不语,孟昔昭一脸不大高兴的走过去,“阿娘,我来看你,你还调侃我。” 孟夫人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重新看向面前的铜镜,一面打量自己的发型,她一面问:“说吧,又要多少银子?” 孟昔昭:“……我不是来要银子的,阿娘,我如今也有钱了,陛下之前赏我的农田与庄子,后来又赏了我许多的金银,昨日还赏了我南诏的战利品,单单说我挑的那个玉石床面,那就是无价之宝啊!” 孟夫人轻呵一声:“此类物件你外祖父家里有三个库房,有何用?全是御赐之物,不能卖,不能使用,还必须时刻检查保养,若哪里损坏了,还要担惊受怕,生怕被人发现了,告到皇帝那里,你这是挑赏赐呢,还是挑祖宗啊?” 孟昔昭:“……” 他噘噘嘴:“这是战利品,能收获它们,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反正我是要用的,昨日,我已经铺到自己床上了。” 孟夫人:“…………” 她转头要生气,县主见状,连忙道:“阿娘,南诏的物件,用了便用了,又不是从咱们大齐的皇宫库房拿出来的东西,就是陛下自己,也不会在意。” 看在儿媳妇面子上,孟夫人不跟他计较了,转而问:“那你今日是做什么来的?” 孟昔昭连忙讨好的笑笑:“阿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甘老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孟夫人一下子黑了脸,手里拿着玛瑙耳坠,咔的一下拍在桌面上,玛瑙坠子应声而裂。 “老虔婆!” 孟昔昭:“…………” 县主:“…………” 孟夫人先骂了一句,然后才狐疑的看向孟昔昭:“你提这个老虔婆干什么,她都死了六年零九个月了。” 孟昔昭:“……” 阿娘,你记得也太清楚了点吧! 擦擦额头上的汗,孟昔昭赶紧道:“这不是我日后便要经常上朝了吗,我又要做应天府尹,咱们应天府,最得罪不得的家族,便是甘家啊,所以我想问问,甘家的过往和底细。” 孟夫人盯着他,不答反问:“过往和底细?问过往和底细,你不问甘太师,问他老娘作甚,便是问他家底,也应当问他祖宗,或是他爹,他那个只会损阴德、如今正站在十八层地狱里熬日子的老娘,能有什么值得你探听的底细,你想问的是底细,还是她经手过的某件缺德事啊?” 孟昔昭:“…………” 他面容僵直的看着孟夫人,孟夫人不错眼珠的盯着他,显然是不准备放过他了。 阿娘变聪明了。 或者说她一直就这么聪明,只是现在开始计较了。 默了默,孟昔昭只好说了实话:“听说甘老夫人活着的时候,甘家女眷都是由她掌控,甘太师也是对她唯命是从,那当初甘贵妃定亲、毁亲、又进宫,我寻思着,应当也与她有些关系。” 孟夫人脸色一变,连一旁的县主都诧异的看了过来,当家主母就是这样子的,这应天府的大事小情,她们不比男人知道的少。 孟昔昭还以为自己要挨骂了,毕竟甘贵妃三个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禁忌,只有甘太师能毫无遮拦的提起,别人要是提了,就是两个字,找死。 他垂着头,等待着来自亲娘的河东狮吼,谁知,孟夫人只是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抿着唇转回身,把刚刚拍碎的耳坠,又胡乱装回了妆奁当中。 她说道:“我不知,还在国公府做小娘子的时候,我与甘家便没有来往,她家的小娘子都怪,一个个贤妻良母过了头,还没出嫁呢,就端起夫人的谱了,若不是后面出了那档子事,我也不会与她家发生牵扯。此后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他们家了,一提,我就犯恶心。” 没从阿娘这里得到答案,孟昔昭挠挠头,就出去了,而县主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孟夫人,又看了看孟昔昭出去的背影。 她对孟夫人说了句:“阿娘,我先回去了,用饭时再过来。” 孟夫人看她一眼,眼神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息,点点头,她说道:“去吧。” 县主提裙跑了,虽说已经为人妇,可因为整日都和大郎、娇娇相处,府里也没人拘着她,哪怕故作成熟,可好多时候,她还是会暴露自己小丫头心性的一面。 孟夫人轻笑一声,等再把头转回来,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她又叹了一声。 儿女都是债啊。 ………… 外面,孟昔昭正琢磨着是要出去吃早饭,还是在府里吃完了,再出去,后面,县主就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了:“二郎!” “二郎,同我去东院。” 孟昔昭疑惑的转过头,但还是跟着县主走了。 孟昔昂一早上就去御史台点卯,这院子里就县主一人,坐在前堂,县主也不废话,直言道:“二郎,我知道甘贵妃的事。” 孟昔昭:“…………” 他惊了:“嫂嫂是怎么知道的?” 县主笑了笑:“甘家三房的庶女,是郡王府的侍妾,此女很能折腾,我母妃对其十分痛恨,平日里爱说她的闲话,一来二去的,总会提几句甘贵妃。” 孟昔昭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这甘家到底是多能生,怎么哪里都有他家的闺女啊! 默默把惊掉的下巴又合上,孟昔昭连忙问:“那嫂嫂知道什么?” 县主默了默,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二郎你究竟想打听哪一方面,你是不是猜测当初甘贵妃与陛下相遇是有人故意为之?但据母妃所说,并不是,甘贵妃进宫前,六礼都走完一半了,被陛下看中之后,她不得不进宫,在家里还闹呢,跟她定亲的那户人家,听说父母认了,但那男子却不认,也想闹,只是后来被甘家人摆平了,甘贵妃进宫当月,那一家人就去了明州府,在当地做水师提督,陛下也是自知不占理,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家在沿海一带一家独大。” 叹了口气,县主又说:“可惜,他们自己不知死活,竟然收受东瀛海盗的贿赂,在海盗屠杀了一整个小渔村之后,还打算替他们遮掩,此事上达天听,他们一家就完了,男斩首,女充入官妓,其实,本来不用罚这么狠,但陛下对他们家心里一直有疙瘩,这才用了重典。” 孟昔昭:“……郡王妃连这都知道?” 他深深为自己的偏见感到羞愧,他以为皇室女子都是在后宫待着嗑瓜子,谁知道,人家对前朝的事也知道的门清啊! 县主愣了一下,然后笑笑:“哦不,这些不是我母妃打听来的,是我父王告诉她的,陛下与我父王还算是亲近,天寿二年的时候,陛下经常邀请我父王进宫与他下棋,出宫游玩,多数也都是我父王陪着,只是后来,渐渐的就不找他了。” 孟昔昭一边消化,一边缓缓点头,过了一会儿,他问:“嫂嫂,那家人姓什么?” 县主眨眨眼:“姓平,祖上书香门第,出过两任宰相,甘贵妃定亲这一房,走武将的路子,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定如今的骠骑大将军就换人了。” 孟昔昭敬佩的看着她:“嫂嫂,你比我大哥厉害多了。” 县主微微一笑:“大郎之前都是读圣贤书,学问做得好,可这为人处世,确实是单纯了些。无妨,二郎不必为他担心,撞过两回墙,他就学会谨慎了,我也会在一旁辅佐他,教他怎么不动声色的,去搜集别家事。” 孟昔昭:“…………” 娶妻娶贤,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了。 不过,你们夫妻俩真的不打算换个行当吗,为什么非要往情报头子上发展啊? 县主知道的就这么多,孟昔昭得到自己想要的,就高兴的站起来,对她道谢,顺便道别,从始至终,县主也没问过他,知道这些究竟是要做什么。 垂着眸,她没有立刻出去吃早饭,而是饮了一口清茶,想着曾经在王府的岁月。 她母妃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命苦,嫁进郡王府五年,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三个都没养住。后来生了她,好不容易养大了,却也伤了身子,不能再怀了。 父王倒是不嫌弃她,还让她继续做王妃,可府里的侍妾,每一季多一个,就这,外人还夸她父王,是个情深的男子。 王府无嫡子,也无世子,只她一个嫡女,是以她长大的过程里,也是尽受外人微妙的目光,说她可怜、无兄弟帮衬,说她富有、谁娶了她都不亏,扪心自问,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了,母妃知道她心中郁气,劝她的话总是一句,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但她就是不懂,为何不能十全十美?为何嫁了人便要委曲求全,为何有了富足的钱财、高贵的地位,她就一定要放弃和美的生活,加入到那一地鸡毛当中。 才八九岁时,就有人家试探,想要跟她定亲,那时候年纪小,母妃替她推了,待到年岁稍微大一些,就是她自己推了。 母妃隐忍,父王花心,但万幸,他们都是好父母,都疼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嫡女,所以和孟家定下婚事,是她先点了头,父母才接过了对方的庚帖。 那时候她也没想太多,就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得知孟家父母琴瑟和鸣,家中无小妾,家风很正,成了亲,不用担心窝里斗。但要真的说起来,孟家缺点一箩筐,根本就不是十全十美的良配。 婆母厉害,公公爱得罪人,相公狐朋狗友十分多,听说还经常散财,夫弟是纨绔中的纨绔,丢脸都丢到基辅罗斯去了;那唯一的小姑子,又娇纵至极,京城贵女就没有与她真心交好的。 但人少,人少就好,她受了母妃十几年的教导,这往后的日子,总不会差的。 那时候她哪想得到,还有今日呢。 婆母依旧厉害,可她疼儿女,对自己,也是如同对亲女一般;公公依旧爱得罪人,可因着两个儿子如今都入朝了,他早就下意识的低调起来,如司徒相公一般,不出大事,他也不出声,只安安心心的为两个儿子铺路;相公心疼弟弟,也心疼她,成婚后便学着如何做一个顶梁柱般的依靠,一心铺在朝堂经营之上;夫弟改头换面最彻底,不仅成了全家本事最强的人,如今这眼看着,通天大道就要铺在他脚下了;小姑子被家中接连发生的事情吓坏了,娇纵不见,人也成熟了许多,虽说仍旧没有贵女与她真心交好,但她也不需要这个了。 县主十分有自知之明,这样的人家、这样的日子,是她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所以,她必须要把这福气护好了。 她想继续过顺心遂意的日子,也想让自己的儿女过这样的日子,那他们家就不能落下去,这家中所有人的心,也不能散,此时的和美,就如同那结了冰的河流,冰面薄薄一层,稍微走不对地方,就会咔嚓一声,掉进冰窟窿里,再也爬不上来了。 二郎爬得快,却实在让人说不出,他走得稳这句话,不论是自己,还是阿娘,大概都在担心,怕他爬的太快,被人伸出一脚,就这样摔落下去,想来二郎自己也有这种顾虑,所以,才次次语出惊人,做一些大家总觉得不该做的事。 如履薄冰啊…… 二郎的官途、孟家的安稳、她想要的十全十美,都挂在二郎的腰间,县主自知,朝堂上的事,她是帮不上忙的,但宫里宫外,她总比别人多一条门路。 也不能只让二郎努力,这是关乎全家的大事,她作为长嫂,哪能心安理得的坐着呢。 县主若有所思的看着茶盏。 以后还是多多回娘家吧,对了,楚国长公主之前与二郎有旧,如今她已经孀居将近一年,皇室守孝不必太久,想来长公主自己,也不愿意真的守孝三年,为那单于,一年便足矣。 那她应当,能接待客人了吧? * 孟昔昭从东院离开,直接就出门了,在酒楼要了七八碟早饭,一个人也吃得特别香。 虽说已经从县主那里知道了一些事,可他依旧派人去找了傅世子。 他跟傅世子都快一年多没见了,傅世子见了他,还满脸怨怼,说他发达了,就忘记过去的朋友了。 孟昔昭:“…………” 我跟你算哪门子的朋友,之前说的话,你还当真了啊。 当然,心里这么说可以,面上就不能这么说了,他连忙哄劝,说他确实是忙,连自己的亲二表哥,他也是好久没见过,更何况世子你呢。 看在孟昔昭几度出国遇险又归国的份上,傅世子脸色好看了一些,总算是不再提这事了。 傅济材之前就笨,如今也没聪明到哪里去,被孟昔昭说了几句甜言蜜语,顿时就又跟他哥俩好起来,孟昔昭不动声色的打听,傅世子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他说的事,跟县主说的差不多,就是多了一点信息。 甘家其实是看不上平家的,觉得平家辱没祖宗名声,好好的非要参军,虽说也当上了将军,但武将哪有文臣吃香啊。 甘老夫人不同意这门婚事,可甘静月那个人,性子和甘老夫人极其像,全家就她敢跟老夫人对着干,再加上她是甘太师的嫡亲小女儿,是有几分地位的,所以这婚事,就继续了。 孟昔昭暗暗记下这些,然后继续笑脸如花的陪傅济材喝酒。 直到酒足饭饱,傅济材这个真纨绔又去找自己的行首相好了,孟昔昭没动,继续留下,让人把盘子都撤了,给自己上一壶淡茶。 庆福撩开帘子,见傅世子不在了,才向后招呼,让早就等在隔壁的银柳进来。 孟昔昭用茶漱口,然后看向银柳:“弄完了?” 银柳笑了笑:“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给经界所的管事使了一点银子,这宅子,也就过出去了。” 孟昔昭也笑:“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偷偷摸摸的做,也不容易啊,天气还那么热,快坐,喝杯温茶。” 银柳哎了一声,庆福都不用孟昔昭说,直接就过来,坐在银柳旁边了,还殷勤的提起茶壶,给银柳和自己倒茶。 孟昔昭见他这么自觉,乐了一声。 自打亲眼见过银柳倒在血泊里,庆福就成了最仔细的那个人,有时候弄得银柳都有些不好意思。 茶水是温的,但银柳还不太想喝,就只是端着,然后问孟昔昭:“郎君,您什么时候上书申请建府啊?” 建府可以自己建,但一般都是找工部来,这样自己不用出钱,还能选择一片无主的空地。 正好,如今的工部尚书是踩了狗屎运的原应天府尹,孟昔昭觉得,自己应该能得一块特别好的地。 “嗯……”天气热,雅间里虽说放了冰块,但耐不住温度太高了,孟昔昭也有些懒洋洋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撑着脑袋,说道:“再过两三日吧,应天府衙的交接较为麻烦,郎君我还不知几时能上岗呢,建府的事,自然也往后稍稍,对了,庆福,你之前说,都七八日没下过雨了?” 庆福一愣,点点头:“是啊,上一次下雨还是夜里下的,早上一醒来,地就干了,跟没下一样。” 孟昔昭哦了一声。 那下一场雨应该快了。 应天府的天气还是比较湿润的,除了冬季,剩下三个季节都多雨,山上的蘑菇一层层往外冒,鸡鸣寺的僧人也很会因地制宜,寺庙里除了最多的扫地僧,就是去山上采蘑菇补充食堂的蘑菇僧。 而且,下雨不耽误应天府高温,雨刚下完,太阳立刻就冒头,把人烤的头皮疼痛。 兰秋将至,这时不仅热,还闷,要知道,夏季的气温哪怕只高一摄氏度,社会上的打架斗殴事件,就要高出五个百分点来。 燥热,是最好的情绪催化剂。 孟昔昭悠闲的吹了吹茶,心情不错,他还和颜悦色的问对面两人:“饿吗?要不咱们再吃点?” 庆福和银柳对视一眼,然后笑着说:“好呀好呀。” ………… 暴雨说下就下,二更天便开始电闪雷鸣,炸雷声吓得附近的狗都不敢叫了,孟昔昭被雷声吵醒,烦的用被衾蒙住头,一个转身,又睡了。 而这场雨一直下到了早上,天寿帝知道外面下雨,登时挥挥手。 知道这是不想上朝的意思,秦非芒便出去通知其他人。 而天寿帝依旧坐在龙床上,盘他那个都快盘包浆的石球。 他不太确定自己梦里的球,跟这个是不是一样的,但那个梦他都做了十二、不,十三年了,从未见过这球出现,而这是第一个,让他有这种隐隐约约、命中注定的感觉的。 能不命中注定么……孟昔昭之前铺垫了那么多,什么彩霞、什么大雾、什么引他去南诏,旁人听了,或许会以为,他这是在为自己造势,想把在南诏立功,跟鬼神之说连在一起,让天寿帝对他更加的信任。 但还真不是,一开始他确实想用祥瑞现世,坐实了自己绝无可能跟南诏私通,但他后来都把贞安罗抓回来了,说他私通,也站不住脚啊。 所以,他主要还是给这块天石造势。 南诏本就神秘,中原又有解梦的习俗,天寿帝找了不下一百个高僧和道士,就是想知道自己那个梦意味着什么,当然,他只信自己想听到的,比如,他注定要收复南诏之类的话。 如今南诏收复了,球也出现了,但这梦,肯定不能就这么功成身退,孟昔昭想让天寿帝明白,南诏收复是第一层,得到这个有神奇效果的球,是第二层,长仙为他引来一位知心女子,是第三层。 不过,每一层的暗示和明示程度都不一样,像对这个石球,孟昔昭要的是直接明示,让天寿帝坚信,这就是他梦里的球,而对那位知心女子,有个差不多的暗示,让天寿帝知道她很特殊,也就完了。 秦非芒在一旁看着,他也不知天寿帝究竟有没有把这球当成梦里那个,可这几天,他确实是对这个球十分喜爱,走哪带哪,时不时就掏出来,认真的看一看,好像在思考什么一样。 孟昔昭说过,若皇帝对球丧失兴趣了,就让他帮忙提醒一下,若皇帝的兴趣一直都没消失,那他就不必多做什么,像往日一样便好。 因为曝光效应的作用,也是十分强大的,天天看,日日看,越看,他心里的那个暗示就越强,都不用旁人说,他自己就会认定,这就是他梦里的球。 但,球就是球,又不是美人,也不会动,总看,也有点腻。 听不到殿外的雨声了,天寿帝站起来,把球揣着,准备去活动活动筋骨,感受到雨后的凉爽气息,天寿帝的心突然就活络了。 挺长时间没出宫了,去看看美人吧~ …… 打昨晚上,听到下雨的声音,苏若存和关娘子就严阵以待起来,待到雨刚停,苏若存就换好衣服,撑着油纸伞,出门去了。 关娘子陪她来到东华门外的状元桥附近,然后就走到一旁的僻静地方,紧张的等着。 当初,甘静月和天寿帝相遇,甘静月就是站在热闹地方的大树下,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站着。 苏若存也一样,但她换了个地方,是出宫的必经之路,而且这里风景更好,她打着伞,眺望远方,已经养白嫩的脸蛋上,也露出了淡淡的寂寞与愁容。 旁人看了,都要多驻足一两秒,被她吸引目光,疑惑着她究竟在想什么。 但谁也不知道,她站的位置、打伞的角度、脸上的表情、还有这一身孝衣般的白素打扮,全都是排练过无数遍的。 孟昔昭对她的打扮极为挑剔,连她簪在发间的白色水晶花,都换了十来种。 他一直强调第一印象,搞得苏若存也特别紧张,站的时间越久,她这心里越没底。 而在看到不远处那一行气质明显与普通百姓不同的人后,苏若存的心脏更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她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看向桥下的流水。 天寿帝远远看着,正纳闷为何那个姑娘始终站在桥上,多走几步之后,看清了苏若存的脸,他这才真正的对苏若存产生了几分关注。 美,且怜。 但要说当场就想和她发生点什么,或者把她带回宫去,那还是没有的,毕竟他见过的美人太多了。 不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做个好事,天寿帝还是愿意的,对于长得好看的人,他总是愿意多给几分优待。 天寿帝出宫,带的人就那几个,秦非芒和闻士集必带,侍卫随机,内侍也随机,偶尔还会带上万怀信,但多数时候他都没空,忙着折磨犯人呢。 闻士集是贴身保护天寿帝的,他肯定不会过去,于是,秦非芒就认命的走过去,替天寿帝打听:“这位姑娘,不知你有什么愁事?告诉我家老爷,或许,我家老爷能为你解决。” 苏若存扭过头,看见秦非芒这张似笑非笑的脸,她什么反应都没有,直接忽视了他,继续看向自己的前方。 秦非芒:“…………” 知道我是谁吗?敢忽视我?! 秦非芒刚要发难,就见这个女子似乎是觉得他们挺烦人的,撑着伞转身要走,或许是站太久了,又或许是她身子不大好,总之,她的伞勾到了桥边的石墩子上,她惊叫一声,那伞掉下河,她也差点摔倒在地。 美人遇事当然会引起大家的保护欲,更何况苏若存还是这个打扮,这回就不用秦非芒了,天寿帝自己就快走两步,把苏若存扶了起来,而这时候,她倚在天寿帝怀里,先看了一眼河面,然后就快速的看向天寿帝,咬着下唇,用带着水光、求助又依赖的目光看着他:“郎君,求你帮帮我,那是娉婷给我留下的唯一遗物……” 天寿帝被她看得心都揪起来了,赶紧命令闻士集:“还不快下去捡?!” 同时,他也有点飘飘然,都好多年没人叫过他郎君了。 秦非芒在一旁诡异的看着这一幕,苏若存倚靠着天寿帝,她不起来,天寿帝也没放开她,而闻士集很快就把伞捞回来了,苏若存顿时大松一口气,把湿了的伞紧紧搂在怀里,她可是穿的白衣,白衣沾水…… 咳,总之连秦非芒都把脑袋转过去了。 苏若存因为太心急,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劲的对天寿帝道谢,一口一个郎君,左一句感谢,右一句你救了伞就等于救了我的命,等到最后,她看着天寿帝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恋慕和敬佩。 对比之前她对秦非芒的态度,天寿帝已经不是飘飘然了,而是飘飘欲仙。 这时候,他第二次听到了娉婷这个名字,突然感觉有点耳熟,他反应过来了,有些惊讶的问:“你可是苏若存?” 苏若存一怔,看起来比天寿帝还惊讶,她慌乱的抱着伞,小鹿乱撞般,既不敢看他,又悄悄的看向他:“郎君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天寿帝:“……” 天呐,原来她就是苏若存?朕刚一出来,就遇到了她,这是不是说明,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秦非芒:“……” 天呐,孟昔昭你到底是去南诏做卧底了,还是去南诏进修了,怎么这招数,没个完呢??? …… 苏若存一边按部就班的演,一边看着天寿帝的反应,发现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拿捏,一下子,她就再也不紧张了。 甚至还能自由发挥,将这戏做的更加妖娆逼真。 待到天寿帝表明身份,苏若存露出震惊的表情,然后霎时跪下,对他感恩,嘴里说着原来您不止救了我一次,还救过我第二次,做足了仰慕者的姿态,而心里却想着,或许,世上真有命中注定这回事。 我苏若存,天生就该做这个呀。 第100章 贵人 关娘子在一旁不错眼珠的盯着, 看着天寿帝一直站在苏若存身边,在苏若存垂眸拭泪的时候,还找身边的太监要了帕子, 温柔的替她擦眼泪。 关娘子皱着眉,又过了一会儿, 天寿帝对苏若存说了什么, 苏若存沉默片刻,对天寿帝深深的福礼。 然后, 他们就打道回府了,而苏若存被他们簇拥在天寿帝身边。 关娘子登时瞪大双眼。 她一直紧紧的望着他们, 直到看见他们确实是去了皇宫的方向, 她才深吸一口气,立刻转身, 跑回了宅子里。 叫一个小丫鬟去参政府通风报信,小丫鬟本就是金珠安排的,一点犹豫都没有, 立时就跑了。 孟昔昭坐在自己的院子里, 正在百无聊赖的看书,太子看书是修身养性, 而他看书, 就是恶补这个世界的文学知识。 他可不想再无意识的冒出一句别人的作品了,但他也不能全说大白话, 那多露怯啊。 本来看书就容易犯困,再加上雨过天晴之后,阳光重现, 气温又变得湿热起来,孟昔昭看着看着, 这眼皮就要睁不开了。 但他看一眼外面的日头,抿了抿唇,觉得还是不能睡。 正想着要不来杯浓茶提提神,突然,庆福狂奔进来。 “郎君,成了!” 半耷拉着的眼皮瞬间睁开,孟昔昭一个激灵,看向庆福:“真的?” 庆福连连点头:“关娘子派人捎信过来了。” 虽说早有预料,但在这一刻,孟昔昭还是愣了一下,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迅速站起,正了正头顶的帽子,然后抬腿向外走去。 同时,他还吩咐庆福:“去把马车备好,咱们去府衙。” 这时,银柳听到动静也跑了进来,她有些紧张的看着孟昔昭:“郎君,怎么,成了?” 孟昔昭点点头:“我前日告诉你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 银柳本来还挺紧张,见他这样,反而放松了一些,她笑道:“我办事,郎君就放心吧,记得真真的呢,保证让他们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孟昔昭眨眨眼,没说话,而是先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阳,又转过头来,他才对银柳说:“一个时辰后再去,如今还是太早了。” 银柳哎了一声,孟昔昭想想,又叮嘱她一句:“警醒着些,雷声大、雨点小,记得吗?哪怕让他们看出来是装的都没关系,只要不出意外就行。” 银柳重重点头:“我省得,要真出了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孟昔昭:“是啊,想来应该是没事的,大不了就跑。” 银柳笑了笑。 怎么可能跑呢,都到这地步了,关娘子和那苏娘子一样,都是豁得出去的,也就郎君会担心她们真的受伤,可在她们自己看来,若能用受伤换取更好的效果,那即使是重伤,也是值得的。 孟昔昭着急出门,就没再多说什么,银柳目送他离开,沉默一会儿,出去找到正在纳凉的紫藤,对她说:“如今院里管事的就剩你了,勤快些,盯着点底下的人,别让他们偷懒,待到入夜,我便回来了。” 紫藤正坐在石凳子上,闻言,她站起身:“怎么都走了?自从回了参政府,我就日日都见不到你们,郎君也是的,怎么就不给我派活呢?” 银柳:“……” 摇摇头,银柳连回答都懒得回答,迈着轻盈的步子,直接转身离开。 * 翦叔吾,翦大人,就是那位踩了狗屎运的原应天府尹。 一朝升官,以三十七岁的年纪,成为六部尚书之一,翦大人这些天做梦都在发笑,笑得他夫人已经连续好几日睡不好了。 工部尚书,这么说,好像没什么概念,但要知道,工部掌管的不仅仅是房地产行业,还有水利、交通、屯田、城池建设、以及全国工匠。 职能辐射十分之广泛,和许多部门都有对接,地位么,相当于以后的□□副总理。 三十七岁的副总理,也难怪翦大人能高兴成这样。 升官带来的不仅是美梦,还有一下子就热门起来的待遇,这些天人人都想跟他喝酒,想要庆祝他升官,家里的拜帖一个柜子都装不下了,连他夫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所以,不是他故意不跟孟昔昭交接,而是他真把他给忘了。 …… 至于应天府衙的其他人,也没有提醒他的,他们打心眼里不服让孟昔昭来做自己的老大,开玩笑,孟昔昭何许人也?一个靠着谄媚和拼爹才进入仕途的纨绔,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如三岁小儿多,至于立下的功劳,一个在匈奴一个在南诏,没有一个是在应天府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极有可能,根本就没立功,而是顶替了别人的功劳。 至于到底顶替谁,他们就不管了,反正他们怎么都无法接受一个草包升官这么快,这么想,他们还能得点安慰。 是以孟昔昭过来的时候,他们对他也不怎么热络,都是看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孟昔昭拿着一把扇子,大摇大摆的从府衙正门进来,此时无人升堂,但他进来之后,直接朝公堂走去,旁边引他进来的衙役看得一愣,刚要去拦他,却被他用扇子抵着胸膛推开,然后,他溜溜达达走过去,一屁股就坐在了府尹的椅子上。 庆福眼神飘忽,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衙役:“…………” 孟昔昭坐的如此理直气壮,还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然后才懒洋洋的看向底下的衙役:“愣着干什么,一点眼力见没有,翦大人呢?任命早就下来了,他始终不来找本官交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打算抗命不遵?” 说着,孟昔昭还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一边给橘子剥皮,一边盯着他,等他的回答。 看着孟昔昭把剥好的橘子肉往上一抛,然后娴熟的用嘴接住,衙役整个人都麻木了。 这就是他们日后的府尹大人了…… 衙役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怕说出来以后,孟昔昭会被气死,干脆,他黑着脸,一抱拳,说了声:“卑职这就去请。” 孟昔昭冷哼一声:“毫无自觉,待本官上任,定要好好整顿一番。” 衙役:……拳头硬了。 翦叔吾正在议事厅里跟师爷说着话,因孟昔昭没催过,皇帝也没提过,他就觉得交接的事情不急,还正寻思着要带多少人走呢,到了他们这个地位,肯定都是有几个亲信的,带的人多一些,也好开展接下来的工作啊。 看见衙役一脸憋屈的走进来,翦叔吾还有点纳闷,等听到他说,孟昔昭来了,而且目中无人,一来就摆谱,翦叔吾愣了一下,哎呦一声,赶紧出去迎。 虽说孟昔昭是他的接任者,可他才多大啊,年纪上两人差着二十岁,而官职上,就差一级半级,更遑论他还有个参知政事的爹呢,翦叔吾可不想得罪他。 笑靥如花的来到公堂,翦大人人未到、声先至。 “贤侄!贤侄来府衙,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万一我不在,贤侄不就白跑一趟了吗?” 孟昔昭看看他,过了半拍,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边往下走,一边皮笑肉不笑的对翦叔吾说:“怎么会不在呢,翦大人迟迟不与下官交接,下官早就看出来了,大人这是舍不得府尹的帽子啊。” 翦叔吾:“……贤侄说笑。” 孟昔昭挑眉:“是我说笑,还是大人确有此意啊?其实我理解,按照惯例,大人应当在这府尹的位子上坐满三年,才能换个职务,如今陛下开恩,借着为我升官的机会,把大人也升上去了,大人这心里,哎呀,肯定很不是滋味啊。” 说着,他对翦叔吾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无妨,我这就将翦大人的意愿,告知陛下,陛下如此的体恤臣子,怎么会强逼翦大人去做那劳什子的尚书呢?他肯定会收回成命的。” 翦叔吾:“…………” 他干笑两声:“贤侄,君无戏言啊,咱们还是不要为陛下徒添烦扰了,对了,贤侄,还未用午饭吧,走,与我回家去,咱们好好的喝一杯。” 孟昔昭凉嗖嗖的看他一眼,满脸都写着我特别小心眼六个字。 翦叔吾:“……” 他就知道孟昔昭一定很介意自己也升官的事! 孟昔昭不说话,他这心里也没底,干了一年多的应天府尹,别的他没学会,避免冲突是学的特别好,没办法,庙小妖风大,池浅……咳,总之,他哪个都惹不起啊。 拿出之前劝王爷皇子的话术,翦叔吾哄了孟昔昭一会儿,终于看见孟昔昭的脸色有松动了,翦叔吾心中大喜,立刻加把劲,还跟他交心,说那天在昆玉殿,真的与他无关啊,他也没想到陛下叫到他的名字…… 孟昔昭面皮缓和了一些,却仍旧冷哼一声:“我立的功,结果好处被你捞去了一半,当然了,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咱们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也不想和翦大人交恶,那以后咱们两家还怎么走动啊,我爹要是知道你跟我不对付,他老人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啊。” 翦叔吾:“……是是是,那贤侄你的意思是?” 孟昔昭瞥向翦叔吾,这才对他露出了一个颇为正常的笑容:“翦大人借了我的势,总该有点表示吧?” 翦叔吾:“…………” 脸上的肌肉痛苦般的抖动一下,翦叔吾问:“贤侄想要多少?” 同时在心里祈祷,希望孟昔昭不要狮子大张口,他可不是孟家,没有那么丰厚的家底。 孟昔昭呵呵笑了一下,对他竖起两根手指,在翦叔吾思考这是二万还是二十万的时候,孟昔昭开口了:“翦大人帮我办两个事就好,一,我不日要上书申请开府,还望翦大人将西城八十里河,曾经冯将军他们家的宅子划给我,然后将那宅子推了,给我另起一座府邸。” 翦叔吾有点呆。 就这点事啊? 八十里河他知道,河面比秦淮河宽,适合运粮和水师进出,曾经是越朝驻军的所在地,齐朝把驻军搬到白虎门去了,那边渐渐和原本的贵族居住区合并在一起,但因为比较偏,而且历史遗留的问题,那边住的,基本都是武将。 他还以为孟昔昭想要皇宫旁边的地呢,像甘太师、田太尉,还有孟参政,都是住在皇宫附近。 八十里河本就没什么人要,翦叔吾一口就答应下来:“没问题,到时我必给贤侄起一座规制内最好的府邸!” 孟昔昭笑着对他道谢:“那就多谢了,还有第二件事。” 翦叔吾大手一挥:“你说吧!” 只要不是要钱! 孟昔昭微微一笑,张口说道:“我想让翦大人今日便与我交接完毕,将这应天府衙,完完全全的交给我。” 翦叔吾:“…………” 应天府衙事务极多,外面的州府,一个府衙最多有两百人,而他们应天府衙,有一千五百人,还有旧案、银库、军务、户籍,以及正在关押的诸多犯人。 这林林总总加一起,想正式交接完毕,最起码也得用上七日,这还是加急的情况下。 一日就交接完?!你作为接收的那个确实是没什么关系,坐着等待接收就是了,可他得多写多少文书啊! 翦叔吾有些不情愿,而一看见他这个表情,孟昔昭的脸咔嚓一下就垮了下来:“怎么,大人不愿意?哼,我就知道大人之前都是哄骗于我!你等着,我这就找我爹去!” 翦叔吾:“……” 旁边的衙役:“……” 他娘的,这是个什么人啊! …… 翦叔吾真怕这关键的时候,出什么差错,连忙把孟昔昭拦下,答应了此事,文书他可以回去点灯熬油慢慢写,总之,先把大印和鱼袋交出去就是了。 孟昔昭要的也是这个,拿到东西,他就高兴了,说明日一早自己就来上任,还叮嘱一旁的衙役,把这消息告诉其余人,明日他要清点府衙的大小官员。 在他走了以后,这衙役再也忍不住了,他向翦叔吾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可翦叔吾也没办法,只长叹一声:“都自求多福吧。” 衙役:“…………” * 把新鱼袋,和前几日刚到手的太子詹事鱼袋挂在一起,孟昔昭观赏了一下自己的腰间,然后转身去了皇宫。 当上太子詹事之后,他就再也不用等通报了,直接去东宫就是。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再进来,孟昔昭就熟门熟路的走向主殿,太子此时却不在,一问,说是上课去了。 孟昔昭:“……” 等了半个时辰,太子才终于回来,见到孟昔昭在这,他脸上露出一点喜色:“二郎。” 孟昔昭却没他这么黏糊,而是上来便问:“你何时还开始上课了,我记得陛下没有给你安排太傅啊?” 太子坐下,对他笑了笑:“前日才安排的,我向父皇讨要,他就给我安排了两位太子少傅。” 孟昔昭:“……你要他就给?” 崔冶与他对视,眉眼弯了一下:“舍去脸皮,就给了,他大约从未见过我这个样子,可能是觉得我有哪里不好吧。” 孟昔昭:“…………” 默了默,他问:“他给你安排的谁?” 崔冶说了两个名字,孟昔昭回忆了一下,是两个朝堂边缘人士,只会做学问,而且学问做的一般般。 孟昔昭抿了抿唇,说道:“可用的人,也是要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这两位虽说自身本事不怎么样,但他们应当有自己的师门,殿下或许可以顺藤摸瓜,讨一讨文人的欢心。” 崔冶会心一笑:“我也是这样想的,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孟昔昭也笑了一下。 真要说讨文人的欢心,那还是要去找闫相公。可孟昔昭冷眼瞧着,这闫相公,估计不会接太子的橄榄枝,应该这么说,除非太子穿上龙袍,守孝二十八天,正式的接受满朝文武跪拜了,不然的话,他都不会朝太子示好。 这老头,太精了,想让他承担风险,那是门都没有啊。 其实司徒相公也差不多,虽说因着太子亲自拜访,他帮了他一次,但后来,两人见面,他也没有一丁点亲热的意思。 罢了,谁让他们势弱呢,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人家自然也不会另眼相待。 托着腮,孟昔昭看向崔冶:“苏若存进宫了。” 崔冶垂眸看他:“我知道,两个时辰前的事。” “那明日,拜托了?” 崔冶闻言,忍不住轻抚了一下他无意识蹙起的眉心,“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拜托不拜托,放心吧,我会替你看顾她的。” 孟昔昭眨眨眼,把胳膊放在桌面上,半个身子趴了下去,崔冶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抓住,然后将他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脸颊之上。 他张开口,说道:“不要动,我在汲取你身上的能量,明日,还有一场仗要打呢。” 说完,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崔冶望着他有些疲累的模样,当真没有再动,只是心里的想法有没有变化,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此时还是白天,天寿帝也没那么猴急,毕竟他对苏若存是怜惜居多,所以把她带进来了,第一件事不是做那种事,而是问她在南诏皇宫的经历。 这是她的背景故事,苏若存自然是倒背如流,对于身陷囹吾的焦急,面对南诏太子的恐惧,还有一整年不见天日的孤寂,苏若存表现得都十分有张力。 孟昔昭给她定制的人设是,和甘贵妃一样傲气,和甘贵妃一样尊贵,和甘贵妃一样目中无人。 但有一个前提,她只对别人这样,面对天寿帝的时候,她会收起这些刺,化身最温柔的女人。 原因也很简单,她对天寿帝,一见钟情。 …… 别人信不信无所谓,反正天寿帝信就行了,他那么自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优点,那有个女人对他一见钟情,在他的脑子里,一定是个很正常的事。 南诏太子罗买隆正值盛年,年轻能打还是一国太子,妹妹罗萨花那么好看,他是双胞胎哥哥,也难看不到哪去。但苏若存宁死都不让他碰自己一下,还企图伤害他,这么一朵带刺的玫瑰,到了自己身边,却半点脾气都没有,望着自己的眼神,含羞带怯、充满依赖,别说中年老大爷了,就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也扛不住啊。 于是,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床上去了,天寿帝这些年碰过的女人,什么性格都有,有特别害羞的、有特别热情的、还有特别呆板的,但他从没碰到过苏若存这种,对他无条件、完全信赖的。 不论何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都让天寿帝感觉,自己真的是天,是她的天,她这么依赖自己,又这么脆弱,如果自己不给她一个名分的话,她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天寿帝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未有过的体验也让他感觉挺新鲜,即使上过床了,他对苏若存也没什么感情,反正是称不上特别喜欢。 但看在她如此依赖自己的份上,天寿帝决定,封她个贵人,让她安心。 对一般的女子来说,贵人足矣了,因为贵人是有品级的,虽说品级最低吧,但在贵人下面,还有一大堆没品级的女人呢。 但苏若存一听这话,立刻就衣衫不整的从龙床上下来,挺拔的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表示,不,请陛下收回成命,妾身是罪籍,怎么能被册封为贵人呢,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哪怕做宫女,妾身也是愿意的。 天寿帝十分感动的看着她,还亲自把她扶起来,心里想着,这个女人真是太爱朕了,竟然什么都不要,唉,好傻啊。 …… 苏若存露出一半的香肩,哭泣起来越发惹人垂怜,天寿帝目前对她还是很有耐心的,于是就耐着性子安慰她,说没关系,朕免了你的罪籍。 然而苏若存还是拒绝,她的意思是,不想让天寿帝为了她破规矩,也不想让他为自己背负骂名,毕竟她的父亲是真的有罪,她代父受过,是应当的。 天寿帝一听,还挺孝顺啊,也是,她本就有情有义,当然会孝顺了。 天寿帝本来就不是那种会跟人谦让的性格,既然苏若存几次三番不愿意被册封,那他就同意了,而苏若存听了,顿时放下心来,看起来是真的为他着想,只是脸上又免不了的露出一丝遗憾,显然,她也想做天寿帝正式的后妃。 然后,她就倚着天寿帝,说了这样一句话。 “要是妾身的父亲没有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那该多好啊。” 天寿帝也叹了口气,是啊,这么贤良的女子,若不是罪籍,那该多好啊。 …… 而就在这俩人你侬我侬的时候,参政府里,银柳终于出门了。 按照孟昔昭的吩咐,她找了几个人,买通内城的一个帮闲,这人平日就是陪内城的纨绔们吃喝玩乐,钱到位之后,他立刻乐呵呵的去办事了。 纨绔也分好几个等级,他找到最低等级的那些人,也就是各个高官的家仆的儿子们,要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哪怕是家仆的儿子,他们也是穿金戴银,打赏豪气。 帮闲本就是陪玩的,哪里有新鲜事,他们都知道,要不然怎么带着各位公子去赶潮流呢,毫无违和感的融入进这群人里,他很快就把银柳的话,传达到了这些人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内城新搬来一个小娘子,哎呦,长得花容月貌,貌若天仙啊!连百花街的花魁都不如呢,我本以为也是个要开脸的,还前去打听,结果,被她家的妇人打出来了,原来,是个良家妇女,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呢!” 那些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怎么说?” 帮闲很神秘的回答:“这小娘子,曾是官家娘子,她小时候便住在应天府,她爹叫、叫苏万钧,好像之前做过知府呢!” 当啷,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的扇子掉了。 …… 午后的天气比上午闷热多了,邱肃明的管家倒是能用冰,可哪有主子用的多,他人又胖,此时汗流浃背,还要管着这一大家子的事。 他小儿子冒冒失失的跑进来,管家见状,立刻发火:“做什么?!你好端端的,怎么来了?!” 管家混到这地步,早就在外面置办家业了,也在内城里面,他的宅子比某些小官的宅子还豪华。 小儿子顾不上父亲发怒,连忙凑到管家耳边,说了自己听说的事。 管家一愣,第一反应是不信:“怎么可能?苏万钧的女儿如今是罪籍,怎么可能出现在应天府!” 小儿子一脸的焦急:“是真的,有人亲眼看见了,爹,我没事骗你这个干什么,不信的话,你去查啊。” 管家立刻出门,他本想去应天府衙,调户籍出来,但转念一想,要真是苏万钧的女儿,她不可能正大光明的去登记户籍,所以,脚步一转,他去了专管房屋买卖和租赁的经界所。 他以为苏若存应该是租的房子,谁知道,报出地址之后,租房信息没有,屋主的名字,倒是有一个。 ——苏若存。 邱肃明去哪,都带着这个管家,也就是这几年他身体差了,所以跟着时候少,可十年前,在河北的时候,他还是跟着他的。 苏万钧,他记得,苏夫人,他打交道过,至于他们的女儿苏若存,他也有印象。 管家顿时大惊,要不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们做了亏心事,因此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来者不善。 不过……苏若存是个小姑娘,哪怕今年,她也才十六岁,管家不觉得她能掀起什么风浪,因此,他就没打算上报给邱肃明,而是准备自己把这件事料理了,然后再去报告老爷。 至于怎么料理?那当然是把她赶出应天府了,要是她不愿意走,当场宰了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不能让她留在应天府,成为老爷的祸患! 擦擦脸上的汗,管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到晚上,人少的时候,叫了几个好手,跟自己一起过去。 到了门口,他让别人别出声,然后拍了拍门,很快,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呀?” 脚步声越来越近,待那房门刚打开一条缝,管家立刻让打手挤进去,然后他紧随其后。 但真的进来了,他们才发现,面前没有女人,只有四个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护院。 管家蒙圈了。 我明明听见有女人的声音啊! 这时候,院子前方,正门的门槛处,离他们都快两丈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先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尖叫起来:“啊——有贼人——!!!” 管家:“…………” 打手们:“…………” 女人的尖叫仿佛一个信号,那四个护院突然发难,两拨人马立刻打到了一起,而这帮人也特别鸡贼,不打打手,只打管家。 一棍子抡下来,管家都要吐血了,而这时候,他又看见那个尖叫的女人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了门槛里面。 紧跟着,另一个嗓门特大的小丫鬟跑过来,一边尖叫一边说:“关娘子!关娘子!快来人呐,关娘子的心绞痛犯了,快去回春堂请大夫!” 说着,她也不去扶那个关娘子,而是啪的一下,把屋门甩上了,然后,又传来从里面闩上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小丫鬟继续中气十足的喊:“贼人把娘子吓犯病了!抓住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跑了啊!——” 管家:“…………” 别他娘的叫了!!! 他气得差点撅过去,但他不能晕,得赶紧跑,可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那些打手因为要救他,一时之间也跑不了,而持续的尖叫引来了附近的居民,很快也引来了官兵,银柳站在三楼,看着官兵举着火把出现在门口,她轻轻一笑,关上了三楼的窗户。 第101章 师爷 听到官兵来了, 刚刚那个扯着嗓子嚎的小丫鬟就不出声了,而是迅速开门,跑出去站在人堆里, 做足了苦主的架势。 “差人!他们闯我家宅子,还要打人!” 这是应天府, 这条街在内城东边, 住这里的达官贵人少,富商皇商多。 因此左邻右舍也不怎么怕得罪人, 全都探出头来,好奇的观望他们。 门都被堵住了, 巡逻的差官也进来了, 管家自知跑不出去,便扶着地面要起来, 哪怕此时,他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顶多就是觉得有点丢人。 他硬气的哼了一声, 张口便要报出自己的身份:“你这死丫头, 瞎说什么,我乃——” “咣!——” 管家脑袋被一块死沉死沉的镇尺拍了一下, 人倒是没晕, 就是眼睛发直。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丫鬟,丫鬟也怒不可遏的看着他:“你叫我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谁, 你夜闯民宅,还想抵赖?!” 周围的衙役们:“……” 天太黑了,就算举着火把, 他们也没注意到这小丫鬟何时在身后藏了一块一尺长的黄铜镇尺。 衙役们都惊呆了,忍不住的看向管家, 心里想,这人脑袋真结实啊,这都没破? 过了一瞬,管家摸着自己又肿又涨如今正在剧痛的脑袋,肾上腺素一发功,他竟然就这么站起来了:“你敢打我?!” 小丫鬟朝他呸了一声:“打你怎么了!好啊,你还装病,刚刚不是爬不起来吗,怎么现在又能站起来了?” 管家:“……你死定了!好叫你知道,爷爷是——” 小丫鬟不等他说完,一个窝心脚踹出去,直接把管家踹倒在地。 管家摔了个屁股墩儿,都快气疯了,他还要说:“你还打?!我是——” “咣咣咣!” 小丫鬟冲过去,一连对着管家的脑袋砸了三下,这回成功把人砸晕了,同时,她还对管家拳打脚踢的:“是是是,是你奶奶的擦脚布!就是你夜闯我家宅子,才把我家关娘子吓晕了!你知不知道关娘子是有心疾的啊,她要是出事,我怎么跟主人交代?!”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彪悍的女人,旁边的衙役们慢了半拍,才赶紧把她拦下,当着衙役的面殴打别人,这丫鬟也得跟着一起带走。 但看在她是苦主的份上,衙役们向她问询情况,小丫鬟很快就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说到关娘子犯了心绞痛,她还抹起眼泪来。 衙役们一听,这还得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咱们应天府怎么也出了这种胆大包天之徒,竟然想入室抢劫??? ……不对啊,看这一行人的装扮,也不太像是入室抢劫的。 来的衙役挺多,有人对小丫鬟等人的遭遇十分同情,也有人更加理智,看着这一地的狼藉,总感觉不太对劲。管家因为觉得此事不宜声张,所以没带几个人过来,一共六个打手,被护院打晕了四个,还剩俩,正哎呦哎呦的叫疼。 见状,还留有理智的衙役就想去问这俩人,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小丫鬟见了,擦眼泪的动作一顿,赶紧朝那几个护院使了个眼色。 于是,在衙役过去之前,护院们先动起来,一边一脚,直接把那俩哀嚎的打手踹飞出去,“别叫了,私闯民宅,打死你们都是轻的!” 一个直接被踹的昏死过去,另一个脑袋撞墙上,白眼一翻,有没有命都未可知。 众衙役:“…………” 这都什么人家啊!闯进来的是土匪,你们这些苦主,像流/氓! 奶奶的,全部带走! 很快,暴怒的衙役就把两边人都带走了,小丫鬟抵死挣扎,一边哭一边回头喊关娘子,衙役看了一眼里面,发现就是几个女眷,有老有少,守着一个晕了的妇人,既然她们没动手,而且根据小丫鬟说的,那妇人犯了心疾,那就别带走了,万一死牢里,他们也麻烦。 做了决定,衙役大手一挥,呼啦一下,没多久,门口就一个人都没了。 等到留下的丫鬟把大门关上,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也都回了自己家里。 银柳默默眺望衙役离开的方向,对金珠的选人能力,叹为观止。 瞧瞧这戏演的,差一点,就能赶上他们郎君了。 ………… 银柳下了楼,让其余人把关娘子送回房,然后又安排人出去请大夫。 等周围没其他人了,银柳才拍了拍关娘子的手。 关娘子一下子坐起来,颇为忐忑的看着银柳:“姑娘,会不会被人识破啊?” 银柳对她安抚的笑笑:“怎么会呢,心疾发作可大可小,大夫们也不好诊断,况且就算没有心疾,受了惊吓,总是应该的,娘子过去遭受那么多的苦难,这性子,早就如惊弓之鸟一般,一丁点的小事就能把你吓到,更何况是被人夜闯宅邸这种大事。” 关娘子听了,心下稍定,但她看着银柳的眼神,还是不能平静下来:“我只是觉得,我这样的身份,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说好听了她是伺候苏若存的养娘,说不好听了,她就是个婆子。 一个婆子,哪能撼动那样大的人物。 银柳明白,她比关娘子好不到哪去,她也只是一个丫鬟而已,牵过关娘子的手,银柳暖了暖她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冷的手心,然后,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决定风浪多大的,不是你我的身份,而是苏娘子和我家郎君的身份,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接下来,好好养着,将事情交给他们吧。” 关娘子点点头,又重新躺了下去。 …… 银柳直到将近子时,才回到参政府,她以为孟昔昭已经睡了,但没有,他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回。 此时,他正坐在主院里,跟披着一件外衣的孟旧玉说话。 听完他的来意,孟旧玉一脸麻木。 千言万语就化成两个字:“……为何?” 孟旧玉是真的不懂啊:“你为何非要招惹他?!” 孟昔昭喝了口爹娘这里的茶,混不吝的翘起二郎腿,说道:“我看他不顺眼。” 孟旧玉:“……你见过邱肃明几次,他有哪里让你觉得不顺眼了?!” 孟昔昭啪的一下把茶杯放下,看着比孟旧玉还横:“他左耳朵看着比右耳朵大一圈,我就觉得别扭,不顺眼!” 孟旧玉:“…………” 听听,这是人话么。 孟旧玉几度张口,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最后,只能叹息一声:“罢了,我拦不住你,但你可要知道,你动邱肃明,甘太师是绝对不答应的,他们甘家虽在朝为官者多,但所有人加一起,都没这个邱肃明更得圣心,你想对付他,就得先对付甘太师。” 孟昔昭呵呵笑了一声:“爹,你啊,就是喜欢杞人忧天。” 孟旧玉:“…………” 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孟昔昭还真悠悠的继续开口:“我也没打算对付邱肃明啊,我就是,嗯,不打算给他好脸色,这能叫对付吗?这只是我个人的好恶而已,与甘太师无关,他老人家都活了那么长时间了,这个道理还不懂?放心吧,甘太师比你拎得清,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拎不清的孟旧玉:“……” 吾日三省吾身,为何生子?为何生子?为何生子? …… 孟旧玉实在是不想再跟他说话了,干脆把他轰走,孟昔昭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管在家怎么嫌弃他这个儿子,到了外面,肯定还是护着他的。 既然已经打了预防针,孟昔昭也没必要继续留着了,正要抬屁股离开,突然,孟旧玉又转过头,对他说:“与你大哥也说一声,他如今是侍御史,若你真要发难,他比你合适。” 愣了一下,孟昔昭突然笑起来:“是,多谢爹的好意。” * 虽说他答应的挺痛快……但他并不打算找孟昔昂当这个出头鸟,那也太明显了,不不不,他心中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银柳也歇下了,配合到了如今,他们主仆有默契,若银柳一直等他,那孟昔昭才要真的担心起来。 回到院子,孟昔昭赶紧收拾收拾,准备睡觉,明日一早,他还得去府衙接班呢。 他算是睡得晚的,而应天府本身就是个不夜城,比他睡得更晚的人,也不是没有。 就像苏若存和天寿帝,这俩人就没睡。 也不知道是白天午觉睡多了,还是白日太亢奋,都到这时候了,天寿帝竟然还没有困意,搂着温香软玉,天寿帝很喜欢听苏若存说南诏的事情,她到底是在南诏生活过一年,知道的事情比孟昔昭多多了。 不过因着她的人设,她每说一件,就要提一句,这不是她亲眼看见的,而是听别人说的,天寿帝也不在乎,反正有新鲜事听就好。 而在他开始发困的时候,苏若存立刻就贴心的表示,妾身也困了,妾身伺候陛下就寝吧。 天寿帝颇为赞赏的看了苏若存一眼,然后张开双臂,等她来伺候自己。 苏若存一边帮他宽衣解带,一边露出一个比较为难的表情。 当然,天寿帝可没这么贴心,他是不会主动关心别人的,苏若存也知道,所以故意的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就主动提起:“陛下……” 听到她这轻柔婉转的音调,天寿帝骨头都酥了半边,他问:“怎么了?” 苏若存面露难色:“陛下,妾身今日太高兴了,竟然忘了,妾身在遇到陛下之前,是站在状元桥上,等妾身家中采买琐务的姑姑回来,姑姑没有见到妾身,定是十分焦急。不知,妾身明日,能否将姑姑一同接进宫来?” 她只能问天寿帝,能不能把关娘子接进来,可千万不能说,她能不能出去找关娘子。 虽说她现在没品级,但万事上都要朝真正的宫妃靠拢,一旦让天寿帝有了她还是自由的这个意识,那天寿帝说不定,就真的打算跟她来个露水姻缘了。 所以,出去?不可能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她进来了,就别想再让她出去。 本来这就不是什么大事,天寿帝觉得答应也无妨,但因为他犯困,回答的慢了一点,苏若存以为他不同意,还连忙说了一下关娘子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那个同样被困在南诏皇宫的女子,在南诏皇宫那一年,如果没有关娘子一直照顾她,苏若存很可能早就死了。 说着说着,她就又把自己的身世重复了一遍,顺便提起关娘子的身世:亲眼看着丈夫子女被杀,后来又被迫委身南诏人,生了一个南诏的孩子,但她在南诏国破后毅然决然要回到齐国,对她来说,苏若存比那个混血孩子更重要。 天寿帝一听,这是个对大齐十分忠心的女人啊,那更没问题了,带来带来,明日他让内侍亲自把这个女人接进来。 苏若存顿时露出感激的笑容,吹灭了灯,两人躺到一处,天寿帝满意的闭上了眼,苏若存依偎在他的怀里,也颇为满意的笑了一下。 * 由于昨夜,管家是自己行动的,他和那几个打手,又被狠心的打晕了过去,没一个人能清醒的说出自己的身份。 因此,他们被当做普通囚犯,跟小丫鬟等人,关在了相邻的两个牢房当中。 至于邱肃明的府上,管家一夜未归确实有点奇怪,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是老爷的左膀右臂,经常出去替老爷办事,偶尔家里有什么情况,他也会在家里住一晚。 只是以前,都会回来告知一声,这回没有。 府中人觉得蹊跷,却又怕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便打算等到早上再看。 这一来二去的,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管家被打的不轻,衙役怕他死了,还找大夫给他们几人看病,知道没大碍以后,衙役就放心的离开了,住在隔壁牢房的小丫鬟,则一反常态的安静下来,就乖乖坐在离这群人最远的地方,看起来十分的气定神闲。 待到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这些人当中,醒了一个。 并非是那管家,而是一个普通的打手,这人一醒了,看清周遭的环境,顿时就开始破口大骂:“谁把爷爷们关进来的?!你们知道爷爷是谁吗?我等都是邱肃明邱大人的家丁,还不赶紧把我们放出去?!” 夏夜天亮的早,如今还不到卯时,狱卒被吵醒本来挺生气的,拿着棍子过来,就要揍人出气,打手一缩脖子,但毕竟平时趾高气扬惯了,所以,他很快又恢复原状,把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登时,狱卒就清醒过来了,瞪大双眼,又跟他确认了一遍,然后一拍大腿,赶紧跑出去找人。 坏了坏了,怎么把三司使的人关进来了呀?! 孟昔昭到的时候,府衙的提点刑狱公事都快把头发愁秃了。 怎么办呐!放?放了三司使也不会放过自己,关?那三司使更不会放过自己了! 待到管家也醒了的时候,得知这里面关的不止有家丁,还有邱肃明的管家,提点刑狱公事都想踩凳子上吊了。 因此,听说孟昔昭来了,让所有官员都过去听他训诫的时候,他是走得最快的,在其他同僚还磨磨蹭蹭的时候,他都跪在孟昔昭面前了。 “大人!大人您快救救我吧!” 孟昔昭昨天睡得太少,早上差点起晚,此时官帽都没戴稳呢,被他吓了一跳,帽子一个晃荡,孟昔昭赶紧抬手,把官帽正了一下。 轻咳一声,他才摆出府尹的架势来:“莫急,你是谁啊?” 对方涕泗横流的叩拜:“下官程括,是府衙的提点刑狱公事。” 哦,就是市公安局局长。 孟昔昭顿时沉默。 “成何体统!本官刚来,你就哭哭啼啼的,这像什么样子,亏了你还是本府的提刑。” 他命令一旁的衙役:“还不赶紧把程提刑扶起来?!” 孟昔昭想收回自己说过的应天府衙人才济济这句话,被一个管家吓到两股战战,这像话么!提刑可是四品官啊! 但他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点内情。 程提刑的父亲是济州府通判,济州府知府是甘太师家的老四,作为通判,一般都跟知府有点龃龉,但因为他父亲遇上的知府是甘家人,所以他父亲狠狠吃了一把苦头,快要致仕的年纪,因得罪了甘家人,差点被流放到偏远恶州去,还是他得到消息之后,又是请客又是赔罪,将三分之二的家底都掏出去,这才免了老父亲受苦受难。 现在老父亲已经回老家颐养天年了,程提刑因为会做人,而且特别会看甘家的脸色,所以,甘太师做主,让他当了应天府衙的提刑。 有这么一个人在,以后甘家子孙犯了什么错,那就更容易高高抬手,直接放过了。 今日换了别的人被抓进来,哪怕郡王爷被误抓了,他都不至于这么害怕,但谁让被抓的是邱肃明的人呢,众所周知,得罪邱肃明,就等于得罪甘太师,再加上,那管家已经被关了一整夜,这梁子,不管怎么说,都是结下了。 孟昔昭皱着眉听他说完来龙去脉,这时候,其他官员也到了,得知衙役们把三司使的管家抓进来了,顿时全都吃了一惊。 府衙一共有四个师爷,翦大人带走了三个,还留下一个,而那个师爷觉得这是自己表现的好机会,立刻凑到孟昔昭身边,给他出主意:“大人,我看咱们得早做准备,先把邱大人的管家放出来,然后将抓了他们的衙役,每人痛打两百棍,然后大人给邱大人府上下拜帖,亲自登门,把这事说清楚了,邱大人明察秋毫,定是不会跟大人计较。” 孟昔昭转过头,听完了,对这个师爷微微一笑:“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师爷大喜,连忙拱手弯腰:“在下姓印,名禄海,是天寿八年的举人。” 孟昔昭赞赏的点点头,然后看向一旁的衙役:“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姓印的,拉下去,打二百棍!” 印师爷大惊:“大人为何打我?” 孟昔昭噌的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怒骂:“打的就是你!出的什么混蛋主意,让我亲自登门?亏你想得出来!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应天府里,除了陛下和太子殿下,谁配让我赔礼道歉?!那管家是我关的吗,是我打的吗?我今早上才来上任,这凳子都没坐热呢!还举人,你当我家里没有举人,我大哥十六岁就中举了!我爹二十二岁中探花!再看看你,天寿八年的举人,那时候你都四十了吧,啊呸,你也好意思跟我说!还有,你跟我提这个,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嘲笑我,当官前大字不识一个,不配做这府尹啊!” 印师爷:“…………” 冤枉啊!他没这个意思! 其他人:“…………” 印师爷是之前几个师爷里最会钻营的,且品德不佳,仗着巧言令色,暗中挤兑同僚,收受百姓贿赂,前府尹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弄得大家怨声载道。 如今看见他被新来的府尹骂了,还要挨打,大家是一面觉得畅快,一面又觉得绝望。 听新府尹这意思,他不是因为印师爷让他走歪门邪道才生气的,而是因为,他觉得这应天府里,除了陛下和太子,就他最大,他认为印师爷折辱了自己的地位,这才大动肝火。 再听他后面那句,当官前大字不识一个…… 大人啊,你不说,这么丢人的事情,我们也不会知道的。 孟昔昭在盛怒当中,立刻挥手,让衙役把印师爷拉下去,印师爷见他来真的,连忙求饶,但孟昔昭不管,继续我行我素。 有同僚看不下去了,便说了一句:“大人,不如打的少一些,二百棍,会死人的。” 岂止二百棍会死人,身体差一点的,一百棍也就死了。印师爷提这句话,就是没打算让那几个衙役活着。 听到有人求情,印师爷赶紧点头:“是啊,求大人饶我一命!” 孟昔昭哦了一声,他问堂下的其他官员:“那你们说,本官要不要饶了他?” 其余人互相看看,都有点纠结。 其实他们正在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回答呢,是卖印师爷一个好,还是遵从本心,然而,他们最多也就纠结了半秒钟,孟昔昭突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们的思考:“看看,连替你求情的人都没有,可见你平日的人缘是有多差!休要再说,拉下去,给我打!” 这回谁说都不顶用了,印师爷刚刚要杀衙役,已经让在场的衙役感到愤怒,立刻,他们就把印师爷拖了出去,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已经开始烧了。 他们根本不觉得孟昔昭打他是因为他罪有应得,只觉得孟昔昭此人,太过张狂,也太过霸道,他跟翦大人是完全不同的性子,日后这应天府衙,怕是不好过了。 印师爷被拉出去了,剩下的人一时也不敢出声,别人倒是还好,可程提刑忍不住了,那管家,还在大牢里关着呢。 他赶紧做小伏低,朝孟昔昭凑近了一点:“大人,这管家……” 孟昔昭一副仍旧气不过的模样,他说道:“不就是误关起来的吗,再说了,他好端端的,跑别人家里干什么,还带着打手,这一看就是有问题,挨打也不冤。真是的,烦死了,本官刚来,就遇上这么一桩官司,这不是成心跟本官过不去吗,算了算了,依本官看,等一会儿你亲自回去,把他放出来就是了。” 程提刑:“…………” 我放?! 那他出来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还不得把怒火都对准我啊?! 他来找孟昔昭,就是想让孟昔昭扛雷,毕竟孟昔昭是他的上峰,而且亲爹是孟参政,他得罪三司使,三司使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啊。 哪知道孟昔昭根本没有帮他的意思,程提刑心里七上八下的,越来越急,既然没指望了,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去,把那管家放出来,可孟昔昭这时候又说要带他们开什么会,要跟他们认识认识,顺便劝勉、训诫一番,让大家日后好好办差。 顺序么,就从第一个同知开始。 程提刑:“…………” 应天府衙因为管的事情太多了,有品级的官员就二十多个,没品级的六十多个,等他挨个的说完,这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程提刑顿时有种想找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 就在孟昔昭慢悠悠的训话的时候,终于,三司使发现自己的亲亲管家消失了。 一番寻找之后,这才得知,管家被应天府衙关起来了,此时应当正在吃牢饭呢。 三司使也不知道他是为何被关起来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应天府衙反了天了,竟然敢关他的人。 翦叔吾是个老油条,谁也不得罪,怎么今天就敢得罪自己了?! 三司使当场就要去找他谈谈,然后被身边的二管家劝下,二管家告诉他,府尹换人了,如今是孟旧玉的小儿子孟昔昭在管。 三司使:“…………” 其实他也没把孟昔昭放眼里,但他爹,有点麻烦。 打了小的,就会跑来老的,三司使在应天府的根基不太行,因为他老是往外跑,对这面的人都不太熟,比如那孟昔昭,很可能就不认识自己。 但这口气他咽不下去,思考再三,三司使还是站起了身,准备去跟孟昔昭算账。 不过,他也不是就这么直接过去,他命自己的二管家,现在就去甘太师府上,把这事,跟他通个气,要是事情闹将起来,就让甘太师出面,跟那个老母鸡孟旧玉打擂。 三司使自知自己口才不如孟旧玉,肯定是说不过他,但甘太师对所有官员来说都是降维打击,他出马,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样想着,邱肃明志得意满的去找茬了,而二管家也立刻前去太师府,谁知道,到了太师府上,门口停着一辆带有金龙标志的马车。 二管家瞪大眼睛,仔细观看,发现是太子的车驾。 二管家:“…………” 太子来这干嘛??? …… 这问题,太师府的所有人都想知道。 甘太师可是六皇子的外祖父,他跟太子,那是一丁点的交情都没有啊。 一听说太子来了,甘太师愣了好半天,总感觉他这是来者不善,毕竟太子最近有展现能力的意思,他该不会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六皇子吧。 猜也猜不出来,甘太师干脆称病,不见他。 而太子就在前堂坐着,他遗憾的表示:“既然太师病了,那孤明日再来。” 甘太师的管家:“……太师的病有些严重,明日,怕是也见不了殿下。” 太子疑惑的问:“这样,那后日呢?” 管家:“……也不行,御医说,最起码要修养三日以上。” 太子沉吟一声,说道:“好吧,孤三日后再来。” 管家:“…………” 我都暗示到这地步了,你怎么就是不懂啊! 他板着脸,继续补充:“对不住,殿下,太师这次受的是风寒,太师年纪大,御医说一定要多休息,即便好了,也要静养,最起码七日不能见客。” 太子十分惊讶:“竟如此严重?连屋子都出不了吗?” 管家点头:“是啊,都下不了床呢。” 太子闻言,突然抿唇,唇角微微的颤动了一下。 叹了口气,他放下茶盏,十分沉痛的说道:“既如此,孤便回去了,之后孤会派人送一些补品过来,希望太师能早日养好身体,唉,可惜了,孤本想和太师话话家常,解除一下往日的误会,罢了,日后再说吧。” 管家目送太子离开,也没把他送出门去。 而等太子走了,管家立刻回去把太子的话报告给甘太师,甘太师听了,更觉怪异。 话家常? 他俩之间有这东西吗? 总感觉十分牵强,可他又想不明白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解释。 越想他这脑子越乱,人上了年纪,连思考都成问题。 算了算了,不管了,接下来他就在家休息吧,正好,还能避着太子一点。 第102章 做主 太子打道回府的时候, 天寿帝派的内侍恰好不急不缓的出宫。 这俩内侍也算是天寿帝身边的老人了,几乎每十日,他们就能看见天寿帝身边多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有时候这个女人会被安排进后宫,有时候则受了几天的宠幸, 然后就再也看不见这个人了。 至于昨日进宫的苏娘子么……在他俩看来, 也不算太特殊,别看天寿帝现在有求必应的, 为了她,还要把她身边的老妈子接进来, 那是因为天寿帝还在兴头上, 兴起的时候,天寿帝连夜游秦淮河、两日不回宫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然而兴趣一旦消失,他翻脸比翻书都快,那叫一个冷血无情。 也不知道这回的苏娘子能让陛下兴头保持多久。 这俩人一路溜达一路说小话, 谁都没把这个任务当回事, 接个老妈子,算什么正经差事啊? 所以, 当他们以放风的心态来到苏若存住的地方, 结果却看见整个宅子只剩下了几个丫鬟婆子,而且人人都在垂泪哭泣的时候, 他俩当时就愣住了。 寻了一个小丫鬟,内侍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小丫鬟擦擦眼泪, 告诉他们:“我家娘子丢了……关娘子本就着急,昨夜正准备着出去寻人, 谁知道,不知道哪里来的贼人,带着枪棒家伙,不由分说的就闯了进来,还打人!关娘子受了惊吓,犯了心疾,如今、如今……” 说到这,她猛地一捂脸,放声大哭起来。 她一哭,别人也跟着哭,整个宅子里都是呜呜呜呜的悲切哭声。 两个内侍:“…………” 不是吧,人已经死了? 他们怎么这么倒霉啊?! * 孟昔昭说的嗓子都快冒烟了,这才刚排到第二十二个人,一个从六品的推官。 他快受不了了,底下的人,其实也快受不了了。 众人幽怨的看着这位新府尹。 你怎么这么能说啊!!! 你倒是不错,坐在那,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我们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啊! …… 这大夏天的,各位官员还穿着长袍官服,而且因为孟昔昭来得很早,那时候还算凉快,衙役们就没往这议事厅放冰盆。 至于后面热起来的时候,孟昔昭已经不让人进出了。 底下人一个劲的拿袖子擦汗,上面的孟昔昭,更是好不到哪去。 至少他们不用说话,而孟昔昭自己,可是巴拉巴拉,说到现在一直都没停过。 咕嘟咕嘟,又灌进去一杯茶,孟昔昭的表情也变得幽怨起来。 怎么还不来?天寿帝,三司使,好歹来一个也行啊。 他这边心里犯嘀咕,那边,程提刑已经被他耗的想要跟他同归于尽了。 再一次,程提刑面色狰狞的提出想要回去,先把邱大人管家释放回去的意思。 孟昔昭:“……” 他瞥了程提刑一眼,拿起扇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问程提刑:“你认识邱大人吗?” 程提刑:“……”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扭曲了一下,程提刑才回答他:“有过几次来往。” 孟昔昭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那他人怎么样啊?” 程提刑:“……邱大人为人爽直。” 不然他还能怎么回答,他能说邱肃明横行霸道惯了,对他们底下的这些小官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孟昔昭看着他,先是莫名的笑了一下,然后才身子前倾,做出一副颇为好奇的模样:“程提刑,我看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啊,是不是不放这个管家,邱大人会对你问罪啊?” 这还用问?! 程提刑真的十分暴躁,这孟府尹为何总是问一些明摆的事…… 但他还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得罪了邱大人,不止我一个人,连咱们的府衙,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你赶紧让我出去,把那管家放了吧! 孟昔昭听了,十分吃惊,好像现在才知道邱肃明这人不好得罪,他连连点头:“没错没错,若是这样的话,那必须要放了,虽说我爹和邱大人是同一品级,可我这初来乍到的,不好一上来就得罪这样一个大官啊,三司使还是管整个大齐钱粮的,若他不高兴了,克扣咱们的粮饷,我倒是好说,可诸位这穷得叮当响的,还不得出去要饭啊。” 想想那个画面,孟昔昭十分忧虑:“府衙所有人都出去要饭,这场面,多少有些丢人了吧……” 程提刑:“…………” 其他官员:“…………” 我们还没那么穷! 总之,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话题岔出去老远,嘴上说一定要放人,可这行动上,就是没动静。 程提刑因为身在局中,看不到此事的蹊跷之处,而某些官员呢,也没那么聪明,还以为孟昔昭真就是那么不靠谱,将近一百号人里,也就五六个人,看出来孟昔昭仿佛是故意的。 他把他们全扣在这,就是不想让外面有一个可以做主的人,衙役们不敢私做主张,那管家等人,自然是跑不了了。 可是……为什么啊? 既然不想放,不放就是了,反正他是府尹,他下的命令,没人敢违背。那为什么还搞得这么复杂,还非要装出一副自己很想放人的意思? 这些人想不明白,正满脸疑惑的时候,一个衙役急匆匆跑进来,“大人,三司使来了!” 众官员登时转过头,看向孟昔昭,而孟昔昭眨了一下眼睛,微微端正身体,哗啦一下,把扇子合上,孟昔昭站起身,对着堂下众人呵呵笑:“定是来接他们家管家的,走,随本官出去,一同迎接三司使。” 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还是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三司使来了,肯定是不能让人家在外面站着啊,开封府衙有专门的会客处,就是给这些位高权重者准备的。 孟昔昭抬腿就要往那边走,然后,衙役把他拦下了,说三司使没去那边,而是径直走向公堂,如今正在公堂下的椅子上坐着呢。 孟昔昭:“…………” 很好,跟他想一块去了,昨天他来砸场子的时候,就是往公堂一坐。 孟昔昭也没说什么,调转方向,又去了公堂。 ………… 邱肃明这个人,霸道横行,鱼肉百姓,上下打点,贿赂皇帝。 绝对典型的贪官污吏。 但要知道,贪官污吏,人家也不蠢,能混到这个地位上,肯定都是有几分本事的。 就像现在,他端坐在公堂下首的旁观座椅上,而不是像孟昔昭一样,昨日进来,大摇大摆的就坐上了公堂,其实,要说他能不能坐,他当然能。 他可是正二品,大齐的官职不是后世百姓印象当中的样子,仿佛一品大员遍地走,其实大齐的一品官极其少,而且一多半都是荣誉职称,也就是资历到了,封一个犒劳一下的意思。 正二品,就已经是顶级官员了,想坐个公堂,完全没问题。 但邱肃明没有,因为他清楚,有没有问题,和该不该坐,是两码事,他这辈子最大的目标就是搞钱,胡作非为、横行无忌,那得看是什么地方,在天子脚下,他肯定是收敛着来的。 虽说他让自己的二管家去告知甘太师了,但在邱肃明自己看来,这件事,九成九的用不上甘太师,看在孟昔昭人小官挺大、以及他爹十年如一日护崽的份上,他也不打算跟他计较什么,做出个态度,让孟昔昭跟他道个歉,再送点钱过来,他就把这事揭过去了。 邱肃明真心认为自己的要求一点都不高。 别人想求他办事,使的银子就没有低于五位数的!对这孟昔昭,他意思意思,收个几百两,给他管家买点补品,也就完了。 邱肃明感觉自己老大方了。 可惜,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要是说出来了,孟昔昭肯定能啐他脸上去。 当你是秦大官呢!还想找我要钱,做梦! ………… 走进公堂,孟昔昭远远就看见邱肃明拉长了脸,他默了默,也没说什么,就这么朝他走过去。 他没出声,是因为他想把出声的机会留给邱肃明。 而后者也十分上道,一看见他,邱肃明就阴阳怪气起来:“孟府尹,本官还未拜贺孟府尹高升呢。” 孟昔昭脚步微顿,他扭过头,问跟在自己身边的程提刑:“邱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他好像在嘲讽我啊。” 程提刑:“…………” 他俩离得本来就不远,邱肃明听到这话,顿时怒了,一下子站起来:“孟昔昭!你说什么?你竟敢污蔑本官!” 孟昔昭震惊的看向他:“我何时……” 邱肃明:“还想狡辩,你说得这么大声,谁听不到。好你个孟昔昭,不分青红皂白,关押了我的管家和家丁,如今竟然还给我摆脸色看,你们孟家的家教,就是如此不堪吗!” 孟昔昭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你再说一遍?” 邱肃明:“……” 怎么着,你一个乳臭未干、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还敢跟我叫板? 邱肃明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他认为,人不可能这么蠢。 但邱肃明没看见,孟昔昭身后的那些官员,都已经汗流浃背了。 结合孟昔昭过去的名声,以及最近的风头,再加上昨天和今天的处事行径,他们一致认为,不,他真有可能就这么蠢! 没办法,谁让邱肃明在应天府待的时间少呢,前阵子又死蹲山东,天天忙活着狂征暴敛,连应天府的动向,都没顾得上查询。 邱肃明背着手,见孟昔昭一声不吭,心里正得意着,准备再教训他一番,孟家和太师家有宿怨,他这么做,也是为太师报仇了。 谁知道,他还没开口,对面,孟昔昭突然暴怒着开口了。 “你居然说我家教不堪?!” “你骂我也就罢了,你居然敢骂我爹娘?!我爹是探花郎,学富五车,我娘在国公府长大,也是饱读诗书!除了皇家,谁还能比我家的家教更好?!你说,你倒是说啊!” 邱肃明:“…………”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就快暴跳如雷的孟昔昭,“你疯了?” “我没疯!倒是你,上来就把我臭骂一顿,还骂我爹娘,邱大人,我倒想问问你,你家的家教是怎么回事,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如此的不知礼数,我都替你感到羞耻!” 邱肃明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孟昔昭,反了你了!” “怎么着,你能说我,但我不能说你?天底下有这样的规矩吗!我如今算是知道,你那管家为何被暴打一顿、奄奄一息了,有你这样的主子在,他不被打才怪呢!” 邱肃明一惊,他只知道管家被关起来了,却不知道管家挨打的事情,恰好他在气头上,反应一秒,他下意识的就认为,是府衙的人干的。 “是你手下的人干的?!” 孟昔昭一听,脸都气红了:“干我何事?!我闲着没事可做,才去打你那个弱不禁风的管家,真是有什么主就有什么仆,你的家教不行,你管家更不行!” …… 邱肃明真的被气着了。 邱家还是很有势力的,从小他过得就是众星捧月的日子,后来当了甘太师的女婿,凭着自家和甘家的培养一路上升,邱肃明就更没受过委屈了。 如今被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子指着鼻子骂家教,是个人都忍不下去。 邱肃明连孟旧玉的口才都比不过,就更比不过孟昔昭了,他说一句,孟昔昭有几十句等着他,而且总是能用他自己的话来攻击他,后面的官员还想劝,但架不住这事态一点点的升级,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孟昔昭死活不道歉,邱肃明也表示,你道歉都没用,我今天就要弄死你。 府衙的官员们:“…………” 弱小、可怜,且无助。 这都叫什么事,怎么一言不合就吵起来了啊! 面对邱肃明杀气满满的威胁,孟昔昭也不是一丁点都不怕,他先是缩了缩脖子,然后才头铁的呛回去:“你以为我怕你?我爹是孟参政!” 邱肃明都气笑了,二世祖做到孟昔昭这个地步,真就是没用到了极点。 “放心,你爹保不住你。” 孟昔昭睁大双眼,看着邱肃明露出毒蛇一般阴森森的表情,他拳头一握,更加不服输的说道:“行,那我就去报告陛下,你骂我,你还威胁我,看陛下怎么治你的罪!” 邱肃明这回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太逗了。报告陛下?在陛下心中,他老丈人甘太师排第一,而他邱肃明,排第二! 从天寿五年起,每年他到处敛财,敛来的十分之一,都变成了各样珍宝,送到了天寿帝的私库当中,要不是因为甘贵妃地位太崇高,连甘太师,都要被他比下去! 你以为你立了功,就能越过我去了?哈哈哈,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就是为了陛下,死在外面,他也不会高看你一眼! 孟昔昭被他嘲笑的整个人都要变成一根辣椒了,他扭头就往外走,邱肃明见他居然真的要去找天寿帝,他收起笑容,立刻也跟上了。 孟家人都挺能说的,虽然他在天寿帝心里地位挺高,可也架不住别人颠倒黑白,他自然要跟孟昔昭一起去,把这件事好好说道说道,最好,能当场让陛下对他发怒,撤了他的职,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别惹不该惹的人。 孟昔昭愤怒的往外走,转弯的时候,余光看见邱肃明就在他身后,他抿了抿唇,继续加快脚步。 * 皇宫里,天寿帝正在皱眉。 “什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何人干的?” 两个内侍弯着腰回话:“回陛下,小的不知,昨夜贼人已被巡逻官兵带回大牢,小的忙着来给陛下回话,还没去应天府衙调查此事。” 天寿帝:“……” 想办一个好事,讨美人欢心,结果出了这么扫兴的意外,好讨厌。 他有点不想管了,但毕竟苏若存此时还住在他的寝殿里呢,他今天也想和她一起睡觉,要是不闻不问,等见了面,苏若存肯定要问他,那个老妈子去哪了。 天寿帝的脸色有点往下掉了,“那位关娘子,如今怎么样了?” 内侍连忙回答:“回陛下,受了惊吓,卧床修养,大夫说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她患有心疾,这一被吓,犯了心绞痛,如今还没好,大夫说在她好之前,不好挪动,所以,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无法把她接到宫中。” 哦,没死。 没死就好,死了,苏若存还得大哭一场,美人梨花带雨,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可要是悲伤的过了头,那他就没有做那等事的心情了。 天寿帝刚要说什么,谁知,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娘子,您没事吧?” 天寿帝一愣,他站起身,急匆匆撩开后面的帘子,却看见苏若存苍白着脸,半倒在地上,见天寿帝来了,她的脸色更是面如金纸,连忙自己站起来,朝天寿帝福礼:“陛下。” 天寿帝看着她这个模样,又心疼上了:“你都听到了?” 苏若存一声不吭的点点头。 她要是朝天寿帝要东西,要申冤、要御医,或者要别的,天寿帝给大概是会给,但心情也就那样,甚至可能觉得她事情真多,可她什么都不要,就这么沉默的站着,一副不愿给天寿帝添麻烦的样子,天寿帝的心情就很微妙了。 一面觉得她也太懂事了点,都懂事过头了,一面又觉得,朕都站你面前了,你怎么就不找朕帮忙呢?难不成,你觉得朕连这点事都办不到? 再联想到苏若存曾经是住在南诏皇宫的,她此时的行为,很可能都是套用了南诏的规矩,天寿帝心里又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 朕可不是罗买隆那个怂蛋!朕想宠幸谁,就宠幸谁,想照顾谁,就照顾谁。 天寿帝当场就想让人把翦叔吾叫来,他得亲自过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还没等他叫,他忘了的新任应天府尹自己就到了。 秦非芒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两句,天寿帝一听,十分奇怪:“他们俩怎么吵到一处了。” 秦非芒哪知道,“那陛下是见,还是不见?” 天寿帝琢磨一瞬,点头道:“见!” 他还有事找孟昔昭呢,而且,他真的很好奇,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是怎么闹到要找他来断官司的。 等到内侍过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见天寿帝了,邱肃明立刻站起,理了理衣衫,然后冷哼一声,越过孟昔昭,率先进了昆玉殿。 孟昔昭也不跟他争,落后一步,看着他先进去,然后他自己微微一笑,也跟了进去。 见到坐在前面的天寿帝,邱肃明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颤抖着手,给天寿帝行礼:“微臣——” 后面的名字还没说出来,孟昔昭走到他身边,啪一下跪下了。 邱肃明:“……” 孟昔昭熟练的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十分伤心的呜呜哭诉:“陛下,求陛下为微臣做主啊!” 邱肃明:“…………”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103章 婕妤 秦非芒看着这一幕, 面无表情的想。 他来了,他来了,他又带着眼泪下跪来了。 …… 不怪孟昔昭总用这招, 谁让就这招灵呢。 越朝一直尚武,齐朝偶尔尚武, 但多数时候都尚文。 而不管尚武还是尚文, 大家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认为气节、礼仪, 高于一切。 所以平日里,大家根本就没有动不动就下跪的规矩, 除非是出大事了, 而且是要命的大事,大家才会跪一下, 平常的话,哪怕对着皇帝,作个揖, 也就足够了。 至于这真情流露、哭得肝肠寸断, 女人或许可以,但对于有偶像包袱的大齐男子来说, 不, 他们丢不起这脸。 像谢原、臧禾,就是典型, 虽说人家也是有血有肉,并非冷血无情,可哪怕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了, 他们也是决计不会掉一滴眼泪的,这是他们的风骨, 他们的原则,任何人,都休想打破。 连平日都不愿意哭,就更别提用哭这种手段,来博同情了。 如此一来,就便宜了某些臭不要脸的人,皇帝平时见到的都是脾气跟茅坑里石头一样臭的文人,乍见到一个情感脆弱的,自然觉得新鲜,也更加的吃这一套。 嗯……没错,如今众人都默认 喃風 ,会用这种手段蛊惑皇帝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奸佞之流。 但就是奸佞当中,也鲜少见到孟昔昭这样如此放得开的,人家最多红个眼眶,露出一些哭腔,哪像他,嚎的扁桃体都快被人看见了。 …… 邱肃明已经被孟昔昭这一手惊呆了,而天寿帝被他哭的脑袋疼,他不怎么高兴的说道:“你先起来,遇事先哭,你看看这偌大朝堂,哪个是你这样子,起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邱肃明一听,赶紧把头转回来,想要抢占先机,扳回一城,但是吧,他这事有点复杂,他又习惯了对着天寿帝的时候,将事情脉络捋清楚了再发言,发言的时候还得加几个文绉绉的词,顺便再拍几句马屁。 这么多准备工作,就算他脑子转得快,也得慢上一两拍,而这时候,孟昔昭已经迅速收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也不站起来,直接往旁边一指。 “陛下,邱大人说要取了我的性命!” 邱肃明:“…………” 天寿帝皱眉:“肃明,可有此事?” 邱肃明一口腥甜涌到喉咙上,好不容易才咽下去,然后他愤怒的指责回去:“孟昔昭,你休要血口喷人!陛下,不要听他胡说,分明是他口出狂言,仗着父亲乃是孟参政,便不敬上官,今日当着应天府衙众官员的面,这厮目无尊长、对微臣冷嘲热讽,让微臣好大的没脸,微臣劝诫于他,却还被他指着鼻子辱骂。” 说到这,他又捡回之前的状态了,继续抖着手,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陛下,微臣、微臣——” 天寿帝的心自然是更向着邱肃明的,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而这时候,孟昔昭突然跳了起来。 “你才血口喷人呢!你怎么不说说,你辱骂我爹娘的事情,你委屈,我比你更委屈!” 孟昔昭一脸狰狞,唾沫星子都快喷邱肃明脸上去了。天寿帝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样,刚惊了一瞬,就见孟昔昭猛地转过头来,火冒三丈的对他拱手:“陛下!请您不要听这人信口雌黄,今日是微臣第一天去府衙坐堂,昨日翦大人才与微臣交接完毕,谁知昨日半夜,府衙的衙役逮回来一伙夜闯他人宅邸的贼人,这群贼人十分大胆,竟和主家的护院打了起来,还把主家的人吓病了,此等贼人,衙役捉拿回来也无可厚非。” 听到吓病了,天寿帝突然一愣。 而孟昔昭好像毫无所觉,还在不停的说:“到了今日,这群贼人才说自己是邱大人的家丁,因邱大人位高权重,又与我父子二人都有同僚之情,我已经打算将这伙人都放走了,可邱大人不问青红皂白,闯了府衙,见我就骂,还出言威胁于我,陛下,请您评评理,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邱肃明:“…………”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是明褒暗贬,在陛下面前给我上眼药! 还位高权重、同僚之情……这话是能这么说的吗! 邱肃明的心情就别提了,他觉得,孟昔昭就是脑子有问题,而且有大大的问题!在陛下面前说这种话,你又能落着什么好?陛下他就是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见你把官官相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他也会不高兴的! 当然,让他这么着急的原因是,孟昔昭要是因为这个倒霉了,那他肯定也要一起倒霉。 邱肃明急得都快上房了:“不,陛下!微臣不是去找孟昔昭,要求他放了微臣的家丁,而是去询问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微臣府上的人出了事,微臣去询问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啊!” 说完了,邱肃明还特意往旁边走了一大步,仿佛孟昔昭是什么垃圾,绝对不能沾身。 他嫌弃又警惕的看着孟昔昭,对他说:“孟大人,你身为应天府的府尹,竟带头徇私枉法,你枉为人臣!休要再与我多言,邱某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等阿党相为的官员!” 孟昔昭:“……” 什么叫阿党相为。 他文学水平一般般,老师教过什么,他就会什么,没教过的,那肯定是谁也不认识了。 所以他现在脸上的茫然,还真不是装的。 邱肃明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心里的优越感又升上来了,正想继续掉书袋,好好整治一番孟昔昭,突然,他听到上面的天寿帝声音奇异的问他:“你的家丁,昨夜打了人?” 邱肃明愣了一下,他转过头,发现天寿帝正十分疑惑的看着自己。 不太对劲。 以天寿帝的性格,他不应该关心这些微不足道的事,在他看来,家丁打人就是个小事,是应天府天天都发生的,他向来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兴致缺缺,尤其是有两个官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吵架的时候。 只要跟天寿帝自己没关系,其实,他是特别喜欢看吵架的。 邱肃明好歹也拍了十来年的马屁,对天寿帝的性格十分了解,两人对视,盯着天寿帝的神色,邱肃明心里一个咯噔。 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他不说话,天寿帝则还在努力消化其中的信息,孟昔昭在一旁看着,自然要助力一把。 他上前一步,替邱肃明回答:“没错,因为这个,府衙的程提刑都吓坏了,生怕邱大人因此记恨他,可是邱大人,此事与程提刑并无关系,是你那管家与家丁,太弱了,一上来就全都被打晕了,衙役们又不知道他们是谁,自然要全都抓回来。” 邱肃明张张嘴,声音都没发出来,就看到上面的天寿帝,突然冷了脸,问道:“昨夜挨打的,是哪户人家?” 这回不止邱肃明了,连孟昔昭都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为何陛下是这个反应。 他迟疑了一瞬,才说道:“微臣不知,昨日交接了事务,今日微臣才到,还未真正的上手,打架斗殴……也是小事,微臣便没有过问太多。” 天寿帝啪的一拍桌子:“夜闯私宅,你管这叫打架斗殴?!朕看分明是来者不善,蓄意伤人!” 孟昔昭被吓一跳,也不敢直着腰了,赶紧弯下去,随声附和:“是是是,陛下说的是,微臣回去以后,一定严惩这几个人。” 天寿帝哼了一声,见他态度还行,就没再训斥他,而是转过眼睛,看向邱肃明。 感受到那扎人的视线,邱肃明头发丝差点竖起来。 天寿帝:“邱卿,不解释解释么,你的人,为何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邱肃明也连忙低头:“回陛下,微臣实在不知,昨夜那几人,是私自行动的,微臣也被蒙在了鼓里啊!” 孟昔昭:“呵呵。” 邱肃明:“…………” 不等天寿帝问他为什么发笑,孟昔昭自己就说道:“要说一般的家丁,我便信了邱大人的话,可昨日带头伤人的,是你的管家,据程提刑所说,还是你最信任、最贴身的管家,要不然程提刑能吓成这个样么,这管家于邱大人你而言,就等于秦大官于陛下而言。你说你不知情,呵呵,你问问秦大官,他做的哪件事,是敢背着陛下的。” 秦非芒:“……” 这里面怎么还有我的事? 一脸懵逼的抬起头,见天寿帝正看着自己,秦非芒暗道一声倒霉,却迅速的回答道:“不敢,莫说是私自行动,老奴就是多喝了一杯茶,也是要告知陛下的。” 天寿帝满意的点点头,没错,这才是合格的奴仆。 等再把头转回来,天寿帝看着邱肃明的眼神,就特别危险了。 邱肃明:“…………” 这回他不敢站着了,扑通一声,他也跪了下来:“陛下,微臣是真的不知情啊!” 天寿帝拧着眉头,觉得他不像是装的,可又觉得,孟昔昭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贴身管家都是有本事的人,不可能跟二愣子一样有点权势就目中无人,他是邱肃明的左膀右臂,肯定要顾忌邱肃明的身份,哪怕教训一个人,也不会亲自去。若他亲自去了,就说明此事十分严重,必须要他亲自看着。 可那宅子里就住了一个老妈子,有什么算得上十分严重的? 哦对,外人不知苏若存已经进宫了,在别人眼中,苏若存也是住在那宅子里的。 天寿帝的脸色几经变换,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说话,邱肃明肯定是不敢起来,而大殿之中的氛围越来越紧张,在这种时候,孟昔昭也不吱声了,就默默的低着头,等天寿帝自己想通。 过了一会儿,天寿帝终于再度开口:“邱肃明,你可知苏若存?” 邱肃明抬起头来,一开始没想起这个名字是谁,只觉得十分耳熟,须臾之后,想起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蛋,邱肃明刷一下变了脸色。 他不算笨,也不算特别聪明,智商是在平均范围内的,而在官场浸侵多年,他早就学会了迅速思考。 但是,今日就是这个迅速思考,把他给卖了。 天寿帝看着他突变的表情,便知道,不管昨日的事,是不是他派人去做的,而造成这事的原因,也一定在他身上。 不然的话,一个才六七岁的小女孩,邱肃明怎么会闻之色变呢? 天寿帝问完那个问题,这大殿之内就又安静了下来,而天寿帝往后倚靠了一下,眼睛转过去,看向一旁的香炉,却没再看邱肃明。这就是不需要他回答的意思,天寿帝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邱肃明心里七上八下,因为他不知道天寿帝为何会突然提起苏万钧的女儿,他觉得自己今天无比倒霉,满脑子想的都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孟昔昭,瞥了他一眼。 果然,跟他想的差不多。 就算天寿帝知道,邱肃明对苏知府的事情很心虚,而夜袭宅邸,也是因为他们两家的旧怨,但他还是不打算做什么。 毕竟这事过去十年了,当年也是盖棺定论的,当年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更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了。邱肃明是他的得力干将,他心里是觉得不高兴,可为了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把邱肃明清算了,那多不值当。 孟昔昭没指望着只用一个管家,就把邱肃明拉下马,但他也不想就这么轻轻的放过他。 于是,接下来,众人就听到孟昔昭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苏……若存?那挨了打的人,竟是苏若存?” 孟昔昭满脸都写着震惊。 按照时间线,他确实不应该知道昨夜出事的是苏宅,也不知道苏若存此时,就在昆玉殿的后殿当中,天寿帝突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苏若存是孟昔昭带回来的人,虽说他口口声声说着,对苏若存没有非分之想,但天寿帝坚信,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这么干净。孟昔昭对苏若存,肯定也是有点想法的,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不敢实施。 天寿帝实施了,此事法理上没有问题,情理上,却有点不好看。 但天寿帝是谁啊,他就是心虚,也就虚那一瞬,很快,他就挺直了腰板,十分理所当然的说道:“挨打的不是苏若存,是她的养娘。” 这时候,邱肃明和孟昔昭就同步了,他俩全都瞪大了眼睛,虽说没问,但脸上明晃晃的写着,这事你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的天寿帝不仅不心虚了,还感觉很是得意:“昨日朕微服出游,恰好见到她执伞待人归,朕与她攀谈了几句,便把她带回宫来了。” 邱肃明:“…………” 他脑子嗡的一声,感觉都要耳鸣了。 而孟昔昭跟他反应完全不同,默默反应一秒,他控制不住的露出狂喜神情:“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么说,苏姑娘如今……已是娘娘了?” 他脸上的狂喜实在是太逼真,别说天寿帝,就是邱肃明,一时半会儿都没看出来,这事可能是他安排的。 孟昔昭做足了天上掉下大馅饼的模样,天寿帝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毕竟苏若存是他救下来的,苏若存进了他的后宫,就等于他们孟家又多了一个助力。 对于底下人的小心思,天寿帝向来都不介意,只要不影响到他自己,别人想捞什么好处都行。 只是看着孟昔昭期待的神情,天寿帝卡壳了一瞬。 他能说,苏若存在宫里,不仅不是娘娘,目前还处于无名有分的阶段吗?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册封苏若存美人,虽说苏若存不乐意,但他的面子,比苏若存的心情更重要。 而这时候,邱肃明总算是从耳鸣中缓过来了,听见孟昔昭声音中的激动,邱肃明心中一凛,立刻阻拦:“陛下,不可啊,苏若存乃是罪籍,她父亲犯下弥天大错,怎么能将这种女子册封为后妃呢?” 一听这个,孟昔昭不乐意了:“苏万钧犯错的时候,苏若存才是垂髫小童,这样的她,能有什么罪过,且她在江州和南诏,已经受了不少的苦,如今陛下愿意给她一个恩典,你还推三阻四,怎么,你和苏若存有仇啊?” 顿了一下,孟昔昭笑起来:“我忘了,还真是有仇,当年苏万钧下狱,便是邱大人检举的。那么久远的事不提,就说昨日,邱大人的管家夜闯苏若存的宅子,光这一点,你们便结了大仇,邱大人,你是不是怕苏姑娘成了后妃,会报复你啊?” 邱肃明:“……孟昔昭!” 眼看着大殿之内火药味渐浓,这俩人怕是又要吵起来,天寿帝已经非常烦躁了,而邱肃明为了阻拦天寿帝册立苏若存,说的话也是一级一级递增,没过多久,就递增到了这样一句话。 “陛下,册立罪籍女子,会动摇大齐国本啊!” 天寿帝脑子里的弦一崩。 其实这句话特别普遍,十个大臣在劝皇帝的时候,八个都会说这句话,一般情况下,天寿帝也不会对这句话产生什么偏见,但今天这个场合,不太一样。 邱肃明想要阻拦他册立后妃,这就免不了的,让他想起了当年,满朝文武阻拦他废除皇后。 当时那群人说的也是,会动摇国本。 好像这国本不是拴在他这个皇帝身上,而是拴在谢凝训那个女人身上。 天寿帝不懂。 他是皇帝,是天命所归的真龙。难道真龙连自己的后宫,都管不了吗! 他们盯着自己的后院,那他就去盯他们的后院,半妻制度虽然饱受诟病,但刚实行的那段日子,他看着可是十分开心,在他看来,他给大臣塞半妻,和大臣拦着不让他废后,都是一样的,都是多管闲事,非要堵别人的心。 如今已经十几年过去了,皇后谢凝训死了,贵妃甘静月死了,他塞半妻的那几个老臣,如今也死的死,退的退,朝中,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当年他是二十有余的年纪,因为刚登基不久,根基不足,不敢和大臣对着干,而现在,他都快四十岁了,这大齐朝,更是紧紧的被他攥在手中,谁也别想拿走。 那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咻——” 正在激烈对线当中的孟昔昭和邱肃明同时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一个茶杯,朝着他俩飞来。 两人:“!!!” 也不敢躲,就这么僵硬的站着,看着那茶杯,摔在他俩面前,四分五裂。 大殿之内立刻安静下来,扔完茶杯的天寿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朕已许诺,免了苏若存的罪籍,且册封她为婕妤,你们二人,有什么异议?” 天寿帝是真生气了,邱肃明哪敢有什么异议,他都吓得不敢说话了,孟昔昭倒是挺高兴,但他也不敢说,只是讨好的笑了笑,然后就低下了头。 天寿帝的气依旧不顺,盯着他俩,看谁都觉得不顺眼。 干脆,一边打一下。 “连自己的家丁都管不好,你还如何管这大齐钱粮,回去之后,你便闭门思过,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对了,再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还有你!刚当上府尹就闹出这等事来,朕看你是立功之后,得意忘形了!朕也不罚你,朕罚你爹!照样罚俸一年,好好思过!” 孟昔昭:“…………” 这可真是误伤了,其实罚他自己就挺好的,反正他的俸禄还没他娘给的零花钱多。 邱肃明都不敢出声了,孟昔昭自然更不敢,两人乖乖领了罚,然后转身出去,而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天寿帝突然叫住他,又对他说了一句话。 “孟昔昭,回去问问你爹,联络宫妃,会是什么结果。” 孟昔昭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他面色发白,立刻向天寿帝请罪:“微臣不敢做那等事!陛下明鉴!” 天寿帝见他知道轻重了,这才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 来是一起来的,如今走也是一起走,出昆玉殿这条长廊的时候,他俩步伐沉重,谁也没说话,等出了这条长廊,已经离天寿帝挺远了,突然,前面的邱肃明阴沉着脸转过身,望着孟昔昭的眼神,就像望着杀父仇人。 “别得意的太早了,孟昔昭,这事还没完呢!” 孟昔昭刚被天寿帝敲打过,此时看着精神不太好,被他这么一恐吓,更是神情僵硬。 但看着他这个样子,邱肃明也不觉得解气,他转过身,急匆匆的离开,准备去找甘太师,让他进宫来,求陛下收回成命。 无论如何,那苏若存,都不能留啊! 而在他走了以后,孟昔昭脸上的僵硬之感,才慢慢退去。 学着像那些大官一样,负着手,孟昔昭仰头看了看依旧挂在头顶的烈日。 这个夏天真是不错,热烈,也热闹。 那就把邱大人,留在这个夏天叭~ …… 第104章 浴池 邱肃明进了太师府, 噼里啪啦一顿告状,中心思想就一个,您老人家赶紧去找皇帝, 让他收回册封苏若存的想法吧! 甘太师:“…………” 当年的事是邱肃明犯下的,甘太师远在应天府, 根本不知道内中细节, 连苏若存这个名字,他都是头一回听说。 要是没有太子来这一遭, 看在邱肃明是自己最得力的一个女婿的份上,甘太师无论如何都会帮他一把。 但是……他前脚刚跟太子说完, 自己受了风寒, 七日不能见客,后脚, 他就跑皇宫去面见圣上了,太子知道以后,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告诉皇帝。 其实欺骗太子不算什么, 可要是让皇帝知道, 他为了不见太子,竟然还装了病, 那就会变得很麻烦。 毕竟装病这招, 他用过不止一回,每当皇帝做了什么他不高兴的事, 他就称病,等皇帝来看望他,他再躺床上, 默默流泪,说自己梦到死去的小女儿了。 皇帝身上缺点一箩筐, 就这一个识人不清,还算是优点。 …… 但识人不清,说的是他自己眼神不济,要是真有人捅到他那去,他自己细细一琢磨,也就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不好,不好,他可不能为了捡一个芝麻,就丢了手中的大西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甘太师还劝邱肃明:“不过是个浮萍般的落魄女子,她父母俱亡,又没有别的亲人,就是进了宫,又能碍着你什么,肃明啊,不是老夫念叨,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性子还是沉稳不下来,别说一个苏若存,就是十个八个,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 邱肃明:“……可她是苏万钧的女儿啊!” “那又如何?林贤妃还是林钦的女儿,如今林贤妃何在?林钦又何在?” 邱肃明:“…………” 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安定:“可陛下不喜欢林贤妃,今日我瞧着,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苏若存。” 甘太师捋着胡子,笑了一声,“才一个四品婕妤,就算很喜欢?你忘了天寿十一年时,那个楚昭容了?” 邱肃明愣了一下,回想一番,才想起这个楚昭容是谁。 一个平民女子,良家出身,因生的模样好,便卖给官家的教坊,准备调教一番,培训成歌姬或舞姬。也不知道天寿帝是怎么看见她的,一见就特别喜欢,带回去当天就给她封了昭容,地位仅次于四妃,因为天寿帝太大方了,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生怕这又是一个甘贵妃。 但册封完了,楚昭容就彻底查无此人了,要不是过年的时候,她还会跟着其他妃嫔一起出来参加宴会,恐怕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甘太师看着邱肃明的神情出现变化,知道他懂了,甘太师才云淡风轻的说:“世上只有一个月娘,旁的女子,就是走进了陛下的眼里,也决计走不进他心里,你是月娘的姐夫,只凭这一点,别人就休想动你,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邱肃明眨了眨眼,心里的大石终于是落下来了。 的确,这些年,他近距离旁观甘太师是怎么利用甘静月,把天寿帝变成自己手里最听话的傀儡的,对于天寿帝爱甘静月爱的要死要活这一点,他一直都深信不疑。 顿时,他笑了起来,只是没笑两声,他的脸色又垮了下去,换上愤怒的表情:“孟家小子,好不省事!我必须要给他一个教训,若有用得着太师的地方,还请太师帮小婿一把。” 甘太师自然是答应了,说完了事,他还留邱肃明吃饭,但邱肃明着急回去接管家,就婉拒了。 而在他走了之后,甘太师放下布满了老年斑的手,脸色淡了几分。 这邱肃明,说到底,也就是他的女婿而已,他连自己女儿都不在乎,难道还会特别在乎女婿么。 两人看起来翁婿和睦,不过是因为邱肃明特别能敛财,而他在应天府,又特别能给他兜底,但真要出了什么自己兜不住的事,那,他也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甘太师在心里安慰自己,邱肃明挨了罚,这确实让他有点心慌,但现在让他心慌的事多着呢,邱肃明这个,根本排不上号。 所以,他很快就把邱肃明这件事扔到脑后,然后专注的思考起太子、六皇子和天寿帝三个人来。 太子虎视眈眈,六皇子狂妄自大,而天寿帝因为不想践行当年的诺言,一再的拖延,竟还有对太子态度松动的迹象。 蠢货,难道他以为,跟六皇子比起来,太子还算是个好拿捏的? 得了吧!他的外孙他知道,六皇子才是真正的傲慢无脑,且真心拥戴天寿帝,只是……好吧,这是他的锅,只是这些年,他一直给六皇子灌输继承大统的人一定是他的思想,导致六皇子长歪了,如今的他坚信,太子是靶子,皇帝最爱他,即使太子还在太子的位置上,但他的父皇,早晚会把他给换上去。 十几岁的郎君,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六皇子心里是这么想,面上也免不了的带出来几分,见了其他的皇子公主,还有朝臣,就会下意识的摆未来皇帝的谱,可他越这样,皇帝对他的态度越游离,今年端午节,皇帝设宴,六皇子习惯性的想要跟他坐在一起,却被皇帝赶到下面去了。 就这,六皇子还浑然不知,只觉得是自己闯了什么祸,惹怒了天寿帝。 甘太师:“…………” 带不动,一个两个的,全都带不动。 真是愁啊。 …… * 六品的贵人行册封礼,就是找个地位比较高的老太监,带着天寿帝的圣旨,宣读一下上面的内容,然后发放一点赏赐,就行了。 虽说有后宫佳丽三千这个说法,但后宫内真正有品级的人一共就一百出头,这个所谓的贵人,人数是最多的,足足三十六。 人多了,自然就不值钱,也不值得天寿帝为了她,专门的搞个册封礼。 可婕妤就不同了。 一品皇后,二品四妃,三品九嫔,也就是昭容昭仪之类的封号,而四品,就是九婕妤。 婕妤之下还有才人、贵人,以及诸多没有品级的各种夫人娘子,婕妤是一道分水岭,上面,是高位嫔妃,下面,是低位嫔妃,宫斗剧喜欢安排女主角从最低等干起,然后慢慢的往上升,然而在大齐,这条不成立。 低位嫔妃再怎么往上升,撑死了就是个婕妤,而高位嫔妃,只要人没死,最后基本都能捞到一个妃位当当。 至于皇后……其实皇后多数都是直接娶进来的,很少会从小妾里面往上抬,但这条路对苏若存行不通啊,她哪怕装的再好,也不可能让皇帝昏头到那个地步,决定把她娶回来做皇后。 所以,只能走这样的一条路了,先做高位嫔妃,然后继续往上努力。 在自己的册封礼上,苏若存一边按照女官说的那样做,一边在心里想。 孟大人可真厉害啊,走了这样一步险棋,偏偏还走对了,让她一个罪籍女子,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成为了高位嫔妃之一。 苏若存走到天寿帝的面前,厚重的宫妃服装让她连手都没法露出来,微低着头,苏若存对天寿帝见礼。 天寿帝此时正在对她笑,等她微微弯曲膝盖,福下身子,天寿帝立刻就把她扶了起来,这册封礼他都不知道搞过多少回了,早就懒得再参加了,对于这些流程,他也觉得很烦,好不容易等到礼成,天寿帝搂着苏若存,就要往外面走,一边走,他还一边问苏若存:“爱妃可会唱曲?” 苏若存摇摇头:“臣妾不懂唱曲,只会作诗,但臣妾会去学的,为了陛下,臣妾什么都能学会。” 天寿帝听了,也不说客气客气,立刻就鼓励她:“好,朕派最好的歌姬教你!” 苏若存:“……” 她羞涩一笑,做出新嫁娘一般的娇羞,等到天寿帝不再看她了,她才悄悄的,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专门用来册封宫妃的宫殿。 孟昔昭说过,他就能帮她到这里,接下来,就要靠她自己了。 而苏若存看着那扇已经关上的大门,微微一笑。 她想,她很快就会再来一次了。 * 册封礼是七月初五举行的,距离邱肃明和孟昔昭吵架吵到御前,已经过了六日。 这六日陛下没上朝,孟昔昭也不用去皇宫点卯,天天就在府衙里待着。 但这不代表他和邱肃明的仇怨结束了,因为,那管家还被他扣在手里。 ………… 整个府衙对此都是无比服气。 那天,孟昔昭完好无损的回到府衙,已经让众人十分吃惊,然而下一秒,更让他们吃惊的就来了。 孟昔昭在议事厅里暴跳如雷,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分明就是那个邱肃明胡搅蛮缠,结果陛下居然罚了他爹一年的俸禄,当然,陛下英明神武,所说所做都是对的,肯定不是他老人家有问题。 是邱肃明!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他好心好意准备放人,却被倒打一耙,还被皇帝训斥了一番,要不是邱肃明,他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所以,人他不放了!邱肃明不是说,他不是来接管家的吗?那好,那他以后也不用来接了,这个管家,还有那几个打手家丁,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按大齐律法处置,关押狱中,留待秋后,流放南诏! ……南诏的地方如今是收回来了,但地名的问题,大家还在商讨当中,估计过段时间才会有章程,而孟昔昭不管那些地方改了什么名,反正,他就要把这些人流放到那边去。 在他们回来之后,南诏的战报和情况也在不停的往这边送,南诏人里,一部分听说罗萨花逃走,就跟着一起逃了,还有一部分冥顽不灵的,直接被杀了,而因为还想活命,所以选择归顺的那部分,如今还住在原来的城池当中。 除了当初被南诏抢走的那些城池,剩下的,都被南诏统治了将近三百年,大齐要接管这样的土地,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哪怕孟昔昭,也想不出一个立竿见影的好办法。 唯有时间,可以逐渐消除两个民族当中的深仇大恨,让大家找到如何共存的方法。 这就跟孟昔昭没关系了,自有朝廷里的文官们头疼,刚收复,此时免不了的会出现武力冲突,除了镇压,也没别的办法,等到南诏人认命了,而朝廷派去的大齐人,和官员们,在当地勉强站住脚了,他倒是可以帮忙出出主意,让大家不再死盯着国仇家恨,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如何把日子过好上面。 但是,这也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要以十年计。 而那个胖乎乎的管家,估计是撑不到那么长的时间了。 孟昔昭心里还有个十年的期限,可在别人心里,孟昔昭此举,就是在逼管家和家丁去死。 邱肃明能干看着吗?当然不能,可他也不能来府衙闹,一来丢人,二来没有风度。 所以,他采取了别的办法。 你孟昔昭不是铁了心的要跟我作对吗?那好,那我就跟你们全家作对。 …… 因此,这段时日,孟昔昭忙归忙,但日子其实还挺顺的,府衙的人见了他的雷霆手段,见他得罪了邱肃明都还能活蹦乱跳的,顿时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根本不敢造次。反而是孟旧玉,倒血霉了,先莫名其妙被扣了一年的俸禄,然后,在皇宫里,邱肃明各种明里暗里的针对他。 连他夫人的铺子,都受到了邱家产业的打压。 这能忍??? 孟旧玉当场就撸起袖子,反击回去,把邱肃明申请调拨粮款的札子,给他扣下了,不打回来,也不发出去,就是放在手里,当垃圾垫在桌角上。 邱肃明得知以后:“…………” 要不然甘太师为什么忍了那样一口恶气。 甘太师是不在乎自己女儿,可他在乎自己老娘啊,老娘被李听辛那个恶妇如此辱骂,他倒是打算报复回去,可彼时的孟旧玉还没当上参知政事,就把他整得焦头烂额,而且大有一副要跟他拼了的架势。 确实,孟家没几口人,拼了也无妨,就是几条人命而已,可甘家人太多了,甘太师拼不起,所以,很快他就收手了,而且再也不提此事。 当年孟旧玉就这么疯,如今他都成参知政事了,还不更疯? 于是,邱肃明让甘太师帮忙的时候,甘太师也就是意思意思,让两个小辈出面,站在邱肃明身后,给他壮壮声势,至于自己,依旧称病。 恰好还没出七天,这个借口,还能再用用。 ………… 百官们很快就意识到,三司使和孟参政这是杠上了,因为这个,三司使都不走了,一直待在应天府里,想着办法的对付孟家。 孟旧玉不必说,他就是对付邱肃明的主力军,孟夫人发现自己的铺子被针对之后,还有点纳闷,孟昔昭因为真正的上手了府衙的事务,早出晚归比孟旧玉都忙,所以,是孟旧玉跟她解释的内中情由。 孟夫人恍然大悟,当天并未有任何动作,但第二日,她就让自己手下的掌柜,带着一群壮汉,去把邱家最赚钱的金楼给砸了。 孟旧玉:“…………”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及夫人勇猛。 这把邱肃明气的差点吐血。 为什么呢?因为正常遇上这个事,他肯定是要报官,让官府来替他处理的,可如今他报不了了,因为管着官府的,就是孟昔昭这个混蛋。 好在能查案断案的,也不止应天府衙,邱肃明派人去找大理寺,准备让他们管这个事。 大理寺卿还是焦立光,但三司使派的人,根本没看见他,是少卿接待了他们。 而那少卿,听完来龙去脉,点点头,当即表示:“劳烦各位回去告诉邱大人,下官一定秉公处理,将这伙贼人,尽快的捉拿归案。” 得到这么一个准信,邱肃明很满意,他以为当天,大理寺就能抓到人了,谁知,三天过去,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邱肃明再次派人去问,而那少卿依然是严肃着脸,对他们说:“下官还在搜寻当中,请邱大人再多给下官一些时日。” 邱肃明听了:“……” 有什么可搜寻的。 人不就在孟家的铺子里吗! 邱肃明脑袋上青筋一鼓一鼓的,还是他家的二管家去问,才得知,这个少卿叫谢幽,是谢皇后的亲哥哥。 “……” 他这火顿时就给憋了回去。 依照谢皇后和甘贵妃的关系,谢幽不给他办事,可是太正常了,而他也不敢过去问罪,不管皇帝有多讨厌谢皇后,这谢家,都不是他能随随便便落井下石的。 大理寺没戏了,邱肃明也没放弃,转而找上了皇城司。 皇城司虽说是给皇帝办事的,可王公贵族们,也能找他们。 皇城司里总不可能有谢家人,也不可能有孟家人,邱肃明觉得,这回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而且他这回不派人了,亲自去找皇城司的副都知,万怀信听说他来了,笑靥如花的就迎了出来。 因为他知道,邱肃明有钱,还不是一般的有钱,这是大客户上门了呀! 然而听完邱肃明的诉求,万怀信脸上的笑容当场僵住。 听到孟昔昭这个名字,他很难不想起当初那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万怀信如今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他怕自己把孟昔昭亲娘的人抓了,然后会把孟昔昭引过来,万一他一个生气,又给自己两耳光…… 咳咳,算了算了,他已经够胖了,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 他婉拒了邱肃明的要求,哪怕看见银子,也岿然不动,邱肃明从皇城司出来的时候,相当的怀疑人生。 他到底离开了应天府多久。 怎么如今人人都不敢得罪孟昔昭啊!!! …… * 七月初七这一日,所有官员都休沐,可以回家跟娘子女儿一起过节了。 因为孟昔昭引起来的事端,孟夫人最近忙着搞商战,对孟娇娇都不是那么的紧迫盯人了,今年破天荒的松了口,答应让她去别人家过乞巧节。 孟娇娇能去哪,自然是詹家。 妹妹去别人家过节了,阿娘在外征战,大嫂则有大哥陪着,孟昔昭孤家寡人,虽说这节日不是给他准备的,但他依然不想自己过节,所以一大早的,他就去了东宫。 今日待久一点也无妨,因为人人都忙着准备过节呢,乞巧节又是天寿帝和甘贵妃初相见的日子,这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用担心他会突发奇想,出来问候一下自己的臣子和儿子。 …… 外面红红绿绿,热闹非凡,东宫则与往日一样的安静,走到哪,都让人忍不住的感到空旷。 盯着下面的水池,孟昔昭神情紧绷。 崔冶站在他身侧,默然无声,只是片刻之后,他转过头,看了看孟昔昭。 见他始终不动,崔冶就把头转了回去,再片刻之后,他没忍住,又转回来,看了看他。 “……二郎,若不行,就回去吧。” 男人怎么能听到别人说自己不行呢。 于是,孟昔昭噌一下抬起脑袋:“谁说我不行了?!我肯定行,一定行!” 崔冶:“…………” 他忍着笑:“那你要下水吗?” 这水池,是东宫早就有的浴池,虽说是用来洗澡的,但因为是太子要用嘛,所以非常大,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室内游泳池这么大。学游泳,可能小了点,但是用来克服恐水症,和试着在里面漂浮起来,还是够用的。 这主意是孟昔昭出的,也是他说自己要来练习的,然而水放好了,他就站在池子边上,一步不动了。 孟昔昭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模样,有点丢人,可心里的恐惧,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克服的东西。 他揪着自己的手指,说道:“等一等。” 再等一等,等他建设好心理准备。 崔冶听了,也不催他,就继续这样陪他站着。 又过了须臾,崔冶盯着泛起柔波的水面,突然说了一句:“若我与二郎一同下去呢?” 孟昔昭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转过头,正好和崔冶的视线撞到一起,崔冶望着他,浅笑着问他:“有我陪你,是不是会好一些?” 第105章 血汗 对于崔冶的询问, 孟昔昭沉默一瞬,然后果断的摇了头。 “不会好一些,我只会更害怕。” 崔冶:“…………”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二郎这话让我着实难过。” 孟昔昭如今紧张的要命, 哪有心情跟他逗趣, 捏着自己的手指,他看也不看他, 只嘟囔着回答:“一人入水,我只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淹死, 可若你跟我一起入水, 那我就要担心,你会不会和我一同被淹死。” 崔冶:“……” 他本来也只是调侃孟昔昭, 并不是真的难过,如今听了他认真的回复,崔冶反倒感觉到了几分愧疚、暖意, 与无奈。 崔冶默了默, 说道:“二郎,这浴池并不深, 以你的身量, 是可以在里面站起来的。” 毕竟这就是个大澡堂子,哪有人洗澡挖深池的。 这点崔冶早就说过了, 孟昔昭清楚,可他还是拼命的摇头:“不……你不知道,我到了水里, 身子就动不了,别说站起来, 腿在哪,我都感觉不到了。” “……” 那怎么办。 又是一阵沉默,崔冶牵起孟昔昭的手,后者的手心冰冰凉,倒是比他这个病人,还更异常一些。 孟昔昭条件反射的看过来,崔冶捏了捏他的指尖,说道:“那我就在上面,一直牵着你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放开,你动不了也没关系,我便是固定你的锚,让你永远都沉不下去。” 孟昔昭愣愣的看着他,片刻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 饶是这样,孟昔昭也依然是酝酿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试探的踩上了水面。 东宫的位置不如正殿,这边没有引温泉水,而是由内侍搬运,再将早就埋在水池下的地龙烧热,如此,才能长久保温。 当然,如今是盛夏,闷热难耐,地龙用不着开了,哪怕是凉水,大家洗起来,也挺舒服的。 原本这水是温热的,但在孟昔昭耗费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这水就变成了常温,脚趾刚碰到水面的时候,那一点凉爽,像中枪一样,让孟昔昭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还是心理作用,他在家洗澡就没这种反应,因为知道今天他要练胆量,所以,即使这池子不深,在他眼中,也跟江河湖海一样,能要他的命。 深吸一口气,孟昔昭心一横,真正的迈了进去。 崔冶牵着他的手,一直默默观察他的动作,见他闭着眼就要往里走,登时一惊,刚要提醒他,他走错了,那里是空的,这么踩下去必然会摔进水里,然而他的话没有孟昔昭的动作快,哗啦一下,孟昔昭就整个人都掉了进去。 刚刚还说自己永远都不会让他沉下去的崔冶,就这样被孟昔昭溅起的巨大水花打在脸上,他条件反射的闭上眼睛,手上沾了水,变得滑溜,同时孟昔昭那边脱走的力气又太大,一个错位,两人的手就分开了。 崔冶心里一个咯噔,满脑子想的都是坏了坏了,二郎要生气了。 他连脸上的水都顾不得擦,连忙就要下去捞他,谁知道,孟昔昭在水中噼里啪啦的扑腾起来,整个身子如同被主人扔到洗澡盆的猫,挣扎的十分厉害,而且在无意中碰到浴池墙壁之后,他爆发出了极大的求生欲,就这样连滚带爬的,从浴池里爬了上来。 崔冶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而下一瞬,孟昔昭抬起湿漉漉的脸,充满惊恐的眼睛一跟他对视上,崔冶脑中都来不及思考什么,眼前一花,孟昔昭就冲了过来,把他撞得后退两步,好不容易才托住了他。 孟昔昭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呼吸急促,浑身都在颤。 崔冶愣了一下,连忙用相同的力道拥抱回去,同时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这里没有其他人,崔冶安抚了孟昔昭一会儿,感觉他稍微平静一些了,便带他去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然而孟昔昭不想坐,他让崔冶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他身上,两腿绕过他的腰,两手则环着他的脖子,像个树袋熊一样,恨不得把两人之间的所有缝隙都填满,崔冶看似镇定的任他摆弄,实际上心火猛起,整个人即将化身火炉,凭着自身,就能把孟昔昭身上的水珠全烤干了。 ………… 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抿着唇,在孟昔昭埋头在自己肩膀上的时候,见他不再动了,崔冶就托着他的腰,带着他一起,给自己换了个姿势。 他往后挪了一些,盘起一条腿,但是盘完以后,感觉不太够,于是,他磨蹭着,想把那条也盘起来。 而这时,本应处于惊恐当中的孟昔昭突然来了一句:“别动了,硌得慌。” 崔冶:“…………” 霎时,他的脸颊爆红起来,这恐怕是太子一生当中脸皮最薄的时候。 崔冶僵着不敢动,他像个木偶一样,脑袋慢慢转动过去,同时,孟昔昭也松开了他的脖子,只是虚虚的把手搭在他肩上,然后抬起了自己的头。 崔冶脸色红润,白里透红,更加显得美色几分,而孟昔昭脸上不见恐惧,只余淡然,脸上的水分已然蒸发干净,只剩下头发还打着绺的垂在两侧,他的眼睛圆溜溜、湿漉漉的,没有被冒犯的意思,但是,也没有害羞和同样情动的意思。 崔冶:“……” 不知为何,他反而突然有种被冒犯和羞辱的感觉。 “……感觉好些了?” 孟昔昭看上去还是有点神思不属,他胡乱的点点头:“好多了,刚掉下去的时候很害怕,但是发现我又能爬上来,就好多了。” 虽然这样说着,但他的腿突然收紧了一些,人也再次趴了下去,他喟叹道:“崔冶,你好暖和。” 崔冶:“…………” 他算看出来了,孟昔昭这是强装镇定,其实心里还是慌得很。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他确实是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摸着孟昔昭冰凉的手臂,崔冶叹息一声。 孟昔昭趴着,精神比平时更加风声鹤唳,一听这声音,立刻就发问:“你叹什么?” 崔冶:“……” “我心疼二郎,心中恐惧之物,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克服的,若再多来几次,二郎定是要被折腾的不轻。” 孟昔昭:“那也不能停,若停了,我今日的罪就白受了。” 崔冶知道他说得对,也没想阻拦他,只是心中滋味有些难言,他正沉默着,思考自己该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孟昔昭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把头转过来,额头顶着他的耳垂,崔冶也没在意,只是随他的动作,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胛骨位置上。 而孟昔昭垂眼看了一会儿他的胸口,突然,他伸出手,轻盈的扒拉开领口,然后伸了进去。 崔冶:“…………” 孟昔昭因为刚受过惊吓,他自己可能毫无所觉,但他现在的手,跟冰块一样凉,崔冶先是被他惊了一下,然后又被他激了一下。 他立刻攥住那个不老实的手腕,呼吸都紧促了一分,“二郎,不要乱摸。” 孟昔昭抬眼,不明就里的蹙起眉:“我不能摸吗?” 崔冶:“……现在不能。” 孟昔昭:“好吧。” 说着,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崔冶松了口气,合拢好领口,然而还没安静多久,孟昔昭的手又落在了他的胸膛上,这回他确实没摸,他就是隔着衣服,无意识的在上面画圈。 还是以其为圆心,做圆周运动。 崔冶:“…………” 而孟昔昭自己眯着眼,开始跟崔冶闲聊:“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匀称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清瘦了,是不是喝的药和泡的药浴终于起作用了,所以,你的身体终于能留住那些营养了。” 崔冶:“……” 听不到他的回答,孟昔昭也不在意,很快又换了个话题:“世上有女孩节,为何没有男孩节,啊,也对,日日都是男孩节,用不着特意的庆祝。” 崔冶:“……” “我妹妹今日去和她的手帕交过节了,我打算晚膳前去接她,自从我这次回来,我总觉得,我妹妹的性格,和往日有些变化,我是希望她能变一些,可等她真的变了,我又希望,她能还是以前那个样子,飞扬跋扈也很不错。额,最好再把看不起人这一点改了。” 崔冶:“……” 打了个呵欠,孟昔昭的手总算是停了,他的手心覆在崔冶的胸膛上,身上一直暗中用的劲,也消了一些:“好困,崔冶,你陪我睡一觉吧,不许动,就这么抱着我,你之前可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不放开我的。” “不许食言,你要是食言了,我就会生气,我生气了,你就别想好过。” 崔冶:“…………” 是的,这万蚁噬心一般的报复,他已经体验到了。 * 等孟昔昭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他醒了,感觉身体有点酸,毕竟那种姿势睡着,肯定是舒服不到哪去,但站在地上的时候,他感觉还是很不错的,神清气爽,被落水吓到的、那种雾蒙蒙的感觉,也退去了。 孟昔昭扭了扭手脚和脖子,转过头,发现崔冶一直不动,还很疑惑的看着他:“殿下,你不下来吗?” 崔冶默了默,回答:“等一等,腿麻了。” 孟昔昭:“……” 他抿起唇,撇过头,将差点笑出声的冲动就这么忍了回去。 崔冶那么了解他,自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说到底,理亏的人是他自己,谁让他没抓住孟昔昭的手,害得他扑腾的像只童子鸡。 …… 好在孟昔昭心里那点气已经消了,此时的他又变回了可爱的狗狗,用一双狗狗眼看着崔冶,孟昔昭搬过一旁的小茶桌,一边等着崔冶的腿缓过来,一边双手托下巴,他知道崔冶最受不了自己这样子,看起来乖乖的,仿佛十分听话,用这个姿势从上到下,对这崔冶眨巴眨巴眼睛,不管他有什么需求,崔冶都会特别痛快的答应。 虽说平时也会很痛快的答应,但用这个姿势的时候,他会答应的更加迅速。 孟昔昭恬不知耻的对崔冶使用卖萌战术,而崔冶幽幽的看着他,思绪一转,他也对孟昔昭露出一个被萌到了般、柔和的笑容。 孟昔昭自然更加开心,在他心里,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他都开始思考自己晚上要吃什么了。 而在腿上的麻痒感逐渐褪去之后,崔冶动了动,孟昔昭见状,立刻殷勤的去扶他,崔冶见了,又对他露出一个浅笑,他的脸上仿佛写着,二郎,你怎么这么好。 …… 孟昔昭要拉他起来,跟他一起出去,而这时,崔冶按住他的手臂,他继续坐着,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物件来。 用银色的缎子裹着,孟昔昭一愣,似乎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 崔冶把缎子展开,露出里面已经修复好的玉坠。 玉坠的断裂面,用金子箍起来,一面金子是祥云,另一面则是作熟睡状的一只小犬。 孟昔昭端详着这个图案,感觉心里十分柔软,只是说了一句:“这不是我交给你的图案。” 崔冶:“于月间安心入眠,我想着,这样的图案,或许更配这枚玉坠。” 孟昔昭不做声,其实这就是他也觉得很满意的意思,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因为跟这个恬静又寓意美好的图案比起来,他原先要的天狗吃月亮委实是画风奇怪了一些…… 而这还没完,崔冶把玉坠拿过来,要给孟昔昭戴上,孟昔昭低着头,崔冶一边给他调节绳扣,一边温声说道:“金箔之下,我让工匠在其中,缠绕了两根头发,你一根,我一根,绕了许多圈,密密麻麻,分割不开。” 熟悉的重量又回到了脖子上,崔冶给他戴好了,便放开了他,孟昔昭摸着已经被衣物遮挡住的玉坠,他问:“这是结发的意思吗?” 崔冶望着他,只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孟昔昭与他对视,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眼神产生些许的变化,而这时,崔冶的手落在他的颈侧之上,指腹又缓又轻的摩挲着他的皮肤,给他带起一阵酥麻的过电感。 崔冶不疾不徐的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催促。 而孟昔昭向来都不是个喜欢矜持的人,算算时间,感觉离接人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他抛掉别的念头,一下子又扑回了崔冶身上。 …… * 皇宫外有一座小宅院,宅院主人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专门租了这个房子,用来招待像庆福这样的高官家丁。 不仅能给这些家丁提供一个遮风挡雨、冬暖夏凉的地方,还讨好了这些贵人身边的人,给自己增添了一条人脉。 孟昔昭今日进去的时候,就告诉过庆福,午时之前他不会出来,可现在都申时了,还是一点动静没有,庆福甚至都开始担心起皇宫里面是不是出事了。 待到申时过半,终于,孟昔昭衣衫整齐的走出了宫门。 庆福见状,连忙跑出去牵马车,他还问孟昔昭:“郎君,用膳了吗?不如我去给郎君买点吃的?” 孟昔昭揉了揉肚子,是有点饿,可好吃的都在百花街那边,如今那里人山人海,越到近晚上的时候,人越多。 算了。 孟昔昭摇摇头:“先送我去詹家,看看詹将军在不在,若他在,就让他请我吃一顿晚饭。” 庆福:“……” 行吧。 庆福驱车去外城,在这大好的日子,孟昔昭终于又体验了一次上辈子的经历。 ——堵车。 …… 好不容易到了外城,孟昔昭一路上都能闻见炊烟的气息,待到站在詹家门口,孟昔昭敲了敲门,等待片刻,门才被人拉开。 正好,就是詹不休给他开的门。 詹不休有些发愣:“你怎么来了?” 孟昔昭:“我来接我家娇娇,她人呢?” 詹不休:“半时辰前便回去了,说是要回去用晚膳,怎么,你不知道?” 孟昔昭:“……知道。” 詹不休的眼神变得更加纳罕:“那你怎么不早些来?” 孟昔昭:“…………” “有事耽搁了,罢了,没接到就没接到吧,我也是临时起了主意,并未跟她说过。你……” 孟昔昭看看他,然后又看看里面的院子:“你今日要和你家人一起过节,拜织女吗?” 詹不休:“……” 拜织女是乞巧节的传统,通常是在月光下,彩楼前,摆一长案,供奉瓜果巧果,然后向织女祈求,让自己的女工技术更好一些。 这种活动他怎么会参与!哪怕往年,他也只负责买足供奉的东西,如果拜,那都是詹茴要去忙的事。 要是别人问这个,詹不休肯定会认为对方是嘲讽他,但孟昔昭这表情,真不像是嘲讽,反而像是认真发问。 沉默了好半天,他说道:“不。” 孟昔昭听了,顿时高兴起来:“那好,找个饭馆,咱俩喝一杯,你升了官,可还没请我喝过酒呢。” 詹不休当然答应,虽说,孟昔昭也升官了,而且也没请他。 …… 别的酒楼今日都人满为患,倒是这外城里的一间卖饭食的小馆子,还有几个位置。 外城的饭馆连雅间都是半个,一道半垂着的帘子,就把外面遮住了,私密性几乎没有。 不过他俩也不在意这个,推杯换盏,风卷残云,孟昔昭是真的饿,而詹不休,他是真的能吃。 两人很快就把饭菜一扫而光,都吃完了,这才开始聊天。 “我要建府了,等建好之后,请你过来暖居。” 詹不休问:“何时能建好?” 孟昔昭也不清楚,工部事情太多,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还排不上他。 想想自己之前建别苑的经历,孟昔昭斟酌着回答道:“一个月左右吧。” 詹不休:“那我恐怕赶不上了,让阿茴去吧,给你带一份厚礼。” 孟昔昭一愣:“怎么,陛下要你出征?” 詹不休摇头:“未曾,但我得了这样一个官职,怎么能久留在应天府呢。” 孟昔昭沉默下来。 这倒是,从天寿帝给詹不休封了这么高的一个官,孟昔昭这心里就隐隐的有些不安,他或许是用提拔詹不休,来膈应孟昔昭,但,他也有可能,是存了别的心思。 如今南诏是丧家之犬,谁去都□□,一路砍瓜切菜般简单,如果天寿帝想让詹不休回去,继续攻打南诏,用不着让他升这么快。 怕就怕,他是尝了甜头,所以又盯上别的地方了。 南诏被攻破,全民欢呼,可他们欢呼的不是打了胜仗,而是打胜仗之后,大军就能回来,那些年年被征召、年年音信全无的青壮们,总算是能卸甲归田,从此回家了。 已经有了这样的期待,而突然之间,陛下下令,说要攻打另一个地方,又把大军拉走了,那这落差之下,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孟昔昭垂眸,片刻之后,他笑起来:“倒也不必如此忧虑,战事消失之后,众将军都是要回应天府来的,如何部署各位武将,想来枢密院也要仔细斟酌一番,再有一两个月,便入秋了,秋季不宜出兵,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 詹不休:“……” 是,大家都知道,可陛下他不知道,去年,他就是在腊月,跟着大军一起征伐南诏。 这里不适合说太私密的话,所以詹不休一个字都没蹦出来,只是默默的喝酒。 而孟昔昭也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了,只是问他:“你如今已经是归德将军了,是不是该搬回内城去了,若不想让朝廷给你建府,买个宅子也好,你如今的俸禄,可比我高。” 想到这个,还挺心酸的,孟昔昭领着三份俸禄,却不如詹不休的一份,没办法,武将的工资,本就比文臣高出好多倍来。 从根本上讲,是因为文臣贪污,基本动摇不了皇室的统治,可武将要是贪污,那国家就守不住了。 就比如耿文锦……大齐打不过南诏,有诸多方面的因素,而他克扣军备和军饷,就是其中之一;而那尚西关,更缺德,把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吞了下来,有时候嫌死人不够多,他就把伤残人士也报成阵亡,然后让跟他穿一条裤子的将军们,把这些伤残的丢在一个地方等死。 他不出征,只坐下家里,就收获了无数的血汗钱。 嗯,沾着别人血汗的钱。 晃晃脑袋,把这俩人的面孔从自己脑袋里晃出去,孟昔昭见詹不休不回答,还以为是有什么难题:“怎么,你祖父和你妹妹不愿意回去吗?” 詹不休沉默一瞬,说道:“不是,祖父是想回内城居住的,这会让他觉得扬眉吐气,而阿茴……她住哪里都可以。” “那你这是……” 詹不休摇摇头:“我只是不想随随便便找个宅子,若真的回去了,我想让他们住在我家原来的府邸当中。” 孟昔昭怔住。 詹家被抄家之后,所有财产都充入国库,至于房子,自然也是回到了工部手中,原先的骁骑大将军府邸,可不是一般人能住得了的,据孟昔昭所知,那府邸在若干年前,被天寿帝赏赐给了尚西关,但尚西关没去住过,只是将它租赁出去了。 听说,还是租给了一个开暗门子的,里面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这消息连孟昔昭都知道,詹不休不可能不清楚。 都这样了,他还想搬回去,那肯定就不是特别喜欢这宅子,而是,心中憋了一口气。 孟昔昭看着他从未改变过的沉稳模样,突然发现,有时候詹不休太听话了,指哪打哪,都让他忽视了,其实,这人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他可能是不爱说话,但他绝非是个没有个性的人。 詹不休察觉到孟昔昭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时间太长了,他疑惑的看过来,而孟昔昭眨眨眼,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酒。 第106章 捡漏 孟昔昭回到家里的时候, 已经很晚了,别人都睡下了,空气里弥漫着燃香的味道, 也不知是从孟娇娇院子里传出来的,还是别人家的燃香, 飘到了他家里。 回到自己的卧房, 孟昔昭洗完澡,等待头发干的时候, 就半靠在床头,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紫藤替他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然后抱着他换下的衣物, 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走。 孟昔昭:“……” 默默转过头, 他问:“有事?” 紫藤:“郎君,我好久没见到金珠姐姐了。” 孟昔昭:“她在外面替我办事呢。” 紫藤闻言,哦了一声, 孟昔昭以为她还有问题, 便等着,谁知道, 她顿了顿, 转身走了。 孟昔昭:“…………” 他就没看懂过这姑娘的操作。 * 接下来的日子就还是这样,参知政事和三司使的战争始终都维持在口水战和商战这两个层面上, 好像两方人马都有默契,不愿意让事态升级,一开始, 天寿帝看着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毕竟上朝总是很枯燥, 看着他们吵架,他也不至于总是犯困。 但总吵总吵,天寿帝的耳朵就渐觉聒噪。 没多久,就又是一个各打五十大板,孟旧玉被罚回家闭门思过三日,邱肃明的大学士之职则被撤了。 对,所有高官,基本都是身兼数职,一个实权职位,再加上两三个荣誉职位。 荣誉职位被撤也不算什么大事,因为皇帝一生气,就拿这种方式撒气,等他气消了,过段时间,还会再给邱肃明恢复的。 孟旧玉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觉得高兴。 书房中,孟家的三个男人坐在一起,孟旧玉和孟昔昂眉头紧锁,孟昔昭则咔咔吃点心。 亲爹和胜似亲爹的大哥:“…………” 孟旧玉被孟昔昭折腾出经验了,根本不出声,倒是孟昔昂,痛心疾首的对他说:“二郎,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吃东西!” 孟昔昭:“不吃东西吃什么,总不能像爹似的,吃亏吧。” 孟旧玉:“……” 小兔崽子,我吃亏是谁造成的! 孟昔昂也就是心里着急,才说了这么一句,很快他就不管孟昔昭了,还把放在自己手边的那碟点心,也给孟昔昭端了过去。 他一边神色如常的这样做,一边对孟旧玉说:“爹,要我说,咱们还是应该拿个章程出来,再拖延下去,此事便会不了了之,三司使不会一直待在应天府,他这次停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孟旧玉默不作声的撩起眼皮,看向吃的嘴角上沾了好几枚点心渣的孟昔昭,见后者依旧专心致志,他抽了抽嘴角,索性问大儿子,“那你想怎么做?” 孟昔昂:“仇已经结下了,就不能放过他,不然的话,以后年年咱们都没清净日子过,旁人不比邱肃明,他位高权重,且经常和陛下有私下的书信往来,如今还是明着斗,等他走了,来暗的,咱们怎么知道,他会在书信里说些什么,届时咱们不就成了瓮中的鳖了吗?” 孟昔昭突然疯狂咳嗽起来,孟昔昂吓一跳,赶紧伸胳膊拍他的背,等再回过头的时候,孟昔昂看见自家爹的脸色漆黑无比。 孟旧玉:“你的意思是,我一个大王八,带着你们两个小王八?” 孟昔昂:“…………” “额,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昔昭偏过头,肩膀一抖一抖的,看得孟旧玉更加生气:“我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不孝子!大郎,你这举人到底是怎么考上的,我都要怀疑你舞弊了!” “还有你,二郎,别笑了!没心没肺,你还笑得出来?没听见你也是王八之一吗?” 运了运气,孟旧玉沉声说道:“罢了,大郎话糙理不糙,事实确实如此,但这章程不是那么好拿的,邱肃明背景深厚,若不能将他一下子就按下去,再也起复不了,那就会留下后患。” 说到这,他威严的眼睛盯向孟昔昭:“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主意?” 闻言,孟昔昂也看向自己弟弟,被这俩人同时盯着,孟昔昭眨眨眼,把点心盘子放下了:“爹,你问我有什么主意,可我根本就没有主意。这邱肃明当初是怎么起来的,是陛下喜欢他,宠信他,所以他起来的速度就跟下过雨的竹林一样,是节节高啊,咱们三个,比得过陛下的一根手指头吗?比不过,所以,无论咱们几个如何努力,都打不到邱肃明的七寸上,他大肆敛财,送了陛下这么多的好东西,他就是陛下的心头好,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错,只要陛下还念着他的好,他就不可能被咱们按下去。” 孟旧玉和孟昔昂听得有点愣,照孟昔昭这意思,他们家不是没戏唱了吗。 可他俩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再看看甜甜一笑的孟昔昭,孟旧玉率先反应过来:“哦,我懂了。” 孟昔昂:“……爹,你懂什么了?” 孟旧玉有点嫌弃大儿子,明明从小就是神童,怎么长大了,这脑袋反而不灵光了。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崽,所以孟旧玉还是很耐心的给他解释:“二郎的意思是,打蛇打七寸,不论是邱肃明玩忽职守,还是邱肃明鱼肉乡里,这都不是能扳倒他的关键,关键在于,要让陛下厌恶他,要让陛下觉得,邱肃明给他赔的东西,比给他赚的东西,还要多。一旦陛下意识到这一点,你我都不用再做什么,邱肃明自己就会倒下去了。” 孟昔昂恍然大悟,可是思考了一瞬,他又皱起眉来:“那如何才能让陛下意识到这一点呢?” 这时候,孟昔昭突然插嘴:“自然是要从陛下的心思上下功夫,大哥,你说,咱们当今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昔昂:“…………” 他看向弟弟,陷入沉默,显然是不敢说,但看看周围只有自己家里人,忍下心中的一点不适,他开口回答:“自私自利,小肚鸡肠,恩将仇报。” 孟旧玉:“……” 孟昔昭:“……” 倒也不必如此实诚。 孟昔昭无奈的扶了扶额:“我指的不是这些,而是陛下好面子,好大喜功,他一心想做千古一帝,且十分重视自己的皇位是否稳定,后面这一点似乎平时不太看得出来,但大哥,你想想看,若不是特别特别在意自己的皇位,他当初那么想要废谢皇后,立甘贵妃为后,可他最终还是没这么做,世人皆知陛下有多爱重甘贵妃,总是宣扬他们之间的深情,可若是真的深情,遇上此等阻碍,怎么又半途而废了呢?可见,陛下真正深情的,不是甘贵妃,而是他的皇位。” 孟昔昂轻眨眼睛,表情一瞬间产生变化,满脸都写着一行字——悟了悟了,我悟了。 …… 孟昔昂平时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他是既佩服,又觉得好笑,连垂髫小童都知道当今陛下是个痴情之人,可只有他弟弟,看出来陛下的痴情,也不过如此。 既然有了方向,孟昔昂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笑起来:“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而且做起来也简单,邱肃明在任上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只是因为甘太师在,之前没人大胆的说出来,那我便来做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孟昔昭见他一脸斗志昂扬,好像今晚回去就能写一份书札出来,孟昔昭赶紧拦住他:“等等,不要这么急,大哥你贸贸然的提出这件事,陛下是不会相信的,说不定还会觉得你闲着没事干,咱们得弄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桩桩来,一点点推,把陛下的心当做容器,慢慢积压他对邱肃明的不满,到了瓶颈的时候,大哥你再提出这件事,猛地推一把,呵呵,到时候我也会尽力争取,最好让这邱大人,能入我应天府衙的大狱,届时,我一定好好招待邱大人。” 孟昔昭和孟昔昂对视,两人想象着那个画面,同时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孟旧玉:“……” 坐在一旁,看着自己两个儿子商量如何扳倒一个鼎鼎有名的大贪官,孟旧玉心里怪复杂的。 尤其是看着这两人的对比。 孟昔昂显然没想那么多,他完全是被孟昔昭引出来的事端,给裹挟进去了,满心满眼都是为了家里好,而孟昔昭,他看似在这事里参与度不高,除了一开始跟邱肃明产生龃龉,后面几乎就没他的事了。 但从他那晚未卜先知,突然告知自己,他要得罪邱肃明了,全家可能都会被邱肃明针对开始,孟旧玉就知道,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到了如今,孟昔昭的目的似乎已经十分明显,他就是想让邱肃明倒台,然而孟旧玉心里,依旧不怎么安稳。 因为有个疑惑他始终搞不懂。 为什么孟昔昭要把自己摘出去? 惩治贪官污吏,陛下或许不会开心,可百姓们知道了,一定是振臂高呼,孟昔昭又不傻,他为什么不想要这种好处? 别说什么他只想做纨绔,只想做宠臣,之前他从匈奴回来,可是找人造了好大的声势,应天府里差一点,可在其他地方,尤其是离匈奴近的地方,那边的人对孟昔昭可是十分有好感。 所以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之前还努力经营自己的名声,如今,却放弃了这么大的好处,只龟缩于幕后呢? 孟旧玉其实大概猜得到原因,但他不敢真的这么想。 因为一想,他就心惊肉跳,就恨不得棍棒教子,让他赶紧打消这种念头。 龟缩于幕后,是不想让某些人注意到他,而某些人注意不到他,他就能继续藏于暗处,攻其不备,从背后给那人下刀子。 而需要他这么谨慎对待的人……这朝中,真的没几个。 孟旧玉端着茶杯,心里无限苍凉。 胆子大啊,真的是胆子大。 现在唯一能让他得几分安慰的,就是等孟昔昭折腾完了,这大齐朝,估计也没人能让他折腾了,等到那时候,他应该就能安分下来了吧? 孟旧玉发着呆,连孟昔昂叫他都没听见,好不容易听见了,回过神,只见两个儿子都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孟昔昂问:“爹,你怎么了,没事吧?” 孟旧玉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事,哦对了,有件事要跟你们两个说一下,夫人准备给娇娇寻找如意郎君了,待夫人和娇娇选好了人,你们二人便帮着出去打听打听,尤其是大郎,你不是正好开了好几间酒楼吗,那里人多嘴杂的,肯定能听到不少小道消息,你可要好好替你妹妹把关,不能让她去了腌臜的人家。” 孟昔昂一听,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爹,这事你不吩咐,我也是要好好办的。” 一旁的孟昔昭,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娇娇才十五……” 孟旧玉:“再有三个月就十六了,这么大的女孩,也该开始相看了。” 孟昔昭:“…………” 罢了。 确实如此,能拖到现在就挺不容易的,相看之后定亲,定了亲还要走六礼,等真正结亲,孟娇娇就十七十八了,这年龄……孟昔昭虽然还是不太满意,但总比十三四就成亲好。 …… 一晃妹妹也要成亲了,孟昔昭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想看,孟娇娇在家里也没待几年,就要成了别人家的新妇。人总是在快失去的时候才开始珍惜,孟昔昭也不例外。 他顿时就开始反思自己,太忙了,总是不着家,经常连着很长时间都看不到孟娇娇,他申请了建府,孟娇娇知道以后,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脸上失落的神情,可是十分明显的。 还有前一阵子,说着要去接孟娇娇,结果半路为色所迷,等他到了,孟娇娇都回去了…… 孟昔昭陷入沉默。 他这个哥哥,做的也太不称职了。 抹把脸,孟昔昭立刻出门,连跑好几家酒楼,买了孟娇娇爱吃的菜,亲自送去小院儿。 孟娇娇倒是不觉有异,很开心的对他道谢,而孟昔昭一脸纠结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孟娇娇不禁疑惑:“二哥,你总看我做什么?” 孟昔昭:“……娇娇,听爹说,阿娘要给你找夫君了。” 愣了一下,孟娇娇笑起来:“这事啊,嗯,是我跟阿娘提的,不过我觉得,就是我不提,阿娘也该张罗了,日子还没热起来的时候,阿娘总去找舅母,还不带着我,八成就是要给我偷偷相看呢。” 孟昔昭惊讶的看着她:“是你提的?” 孟娇娇点头:“是呀。” 孟昔昭更惊讶了:“你有意中人了?!” 不会还是临江王吧,可临江王不是已经定亲了吗,跟田太尉家的二女儿,明年就该结亲了啊! 孟娇娇有点不好意思的摇头:“没呢,只是我都这么大了,好郎君就要快些挑,不然等我再大一些,就是别人挑我了。” 孟昔昭一听这个,顿时霸气的拍桌子:“谁敢!娇娇,要是因为这个的话,我觉得你不必如此着急,你可以再等上一两年,真的,一两年足矣!” 一两年之后,不管你看上谁,我都能叫新皇给你赐婚! …… 孟娇娇:“…………” 她惊愕的看着孟昔昭,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这么激动,歪了歪头,孟娇娇缓缓说道:“其实……也不止是因为这个,在家里,看着大哥和嫂嫂琴瑟和鸣,我有些羡慕这样的日子。爹娘互相扶持,一路相濡以沫,才走到如今,哥嫂眼看着,也步入了同样的道路。至于二哥你,有时是个多情浪子,有时,又仿佛不近女色,不过二哥你有你想做的事,我猜,那些事,便相当于你心中温柔可意的娘子。” 孟昔昭:“…………” 还真不是,他有娘子了,就是这个“娘子”,看着比他还魁梧一些。 孟昔昭不吭声了,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妹妹自己想谈恋爱了,难道他还要阻拦么。 而这时候,孟娇娇继续说道:“二哥你出事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天都塌了,若不是有这样一遭,我还不知,自己竟是那么的扛不起事,在那时,爹和大哥为你奔走,阿娘一面照顾家里,一面去外祖家,要他们仔细准备出征的军备,连大嫂,都能回娘家去,让郡王爷在朝上为你说话,而我,就只有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孟昔昭愣了愣,他下意识的就说:“可你只是个小娘子啊,我出事不是你的错,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 孟娇娇点头:“我晓得的,况且我说这些,也不是要二哥你感到愧疚,我只是想说,类似的事,或许未来还会发生,人这一辈子,哪有永远顺风顺水的呢,我也是孟家人,我得立起来,若真的有一日,家中遇到了麻烦,我希望自己也能帮上忙,而不是除了哭,毫无用武之地。” 孟昔昭:“……那也不必急着成亲啊。” 孟娇娇抿了抿唇,看向孟昔昭:“二哥,我仔细想过了,成了亲,我便是正头娘子,可以管家,可以打理自己的家业,至于夫君,我要找个听我话的,地位目前不如我,未来却十分可期的,此人最好家庭简单,婚事艰难,让我能得一个雪中送炭、同甘共苦的名声,既是决定要嫁过去了,我便会倾我所有,以心换心,如此一来,他们全家都能被我笼络住,笼络小人,会有被反水的可能,可我若能笼络一个君子,那得到的好处,可是我一辈子都用之不尽的。” 孟昔昭:“…………” 他呆滞的看着孟娇娇,见她说的眉飞色舞,显然不是思考了一天两天了,而且,听着听着,他突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孟娇娇说的这些条件,他在哪里听说过一样。 孟昔昭心里惊疑不定,而孟娇娇见他一直不出声,只好自己问:“二哥,你看我说的这些,怎么样?” 孟昔昭:“……” “娇娇,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仪的郎君了,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算他俩关系好,孟娇娇也不该问他这个吧,连女郎之间互相讨论未来夫君,都是羞红着脸的,哪有妹妹跟哥哥讨论这个的。 被他猜中了,孟娇娇的脸顿时染上一抹红晕:“二哥,你与房陵郡公家的谢原,关系很好吧?” 孟昔昭:“…………” 他反应一秒,噌的一下站起了身:“你想嫁他?!不行,绝对不行!” 孟娇娇一愣,“为何不行?” 孟昔昭:“他比你大十岁!!!” 孟娇娇:“大九岁,我打听过他的生辰,九岁零八个月。” 孟昔昭惊呆了:“你知道你还想嫁给他?他这个年纪,等你俩成亲,他都奔三了!” 孟娇娇:“……” 沉默一会儿,琢磨明白何为奔三,孟娇娇才小声道:“这不是很好吗?年纪大,会疼人,而且我心甘情愿的嫁给他,他一定感恩戴德,对我就更好了。” 孟昔昭:“…………” 他对孟娇娇佩服的五体投地,说话都带上颤音了:“娇娇啊!成亲要看你们二人合不合心意,心意不合,未来就是一对怨偶!你以为年纪大,就都是好人了?说不定正相反,他嫌你幼稚,嫌你诗书不通,嫌你不够温柔小意,到时候你又要怎么办?!” 孟娇娇愣愣的看着他:“真的?他是这样的人?” 孟昔昭突然卡壳。 额,好像不是。 从之前谢原对待金珠银柳等人的态度来看,他还是很绅士的,对丫鬟也十分有礼貌,金珠银柳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在他面前,还会夸谢原如何如何。 见孟昔昭突然不吭声了,还心虚的把眼睛转到一边去,孟娇娇就懂了,她笑了笑:“我知道二哥是担心我,可二哥你仔细想一想,谢原除了年纪大,没有别的缺点了,他家中没有女眷,他多年苦读诗书,也没有通房侍妾,外面都说是因为他们家不行,所以没有女人愿意嫁进去,可谢家再怎么样,也是勋贵之家,普通女子不愿去,那风尘女子、吃不上饭的女子,总愿意吧,远的不说,他弟弟便有如此多的红颜知己,可见不是没人愿意跟他,是他洁身自好,不愿意寻欢纳妾。” “而且他是太子的表哥,二哥你如今追随太子,我嫁给他,这对咱们家也是有好处的,太子会对你更放心。” 孟昔昭嘟囔:“你嫁不嫁的,太子对我都放心。” 孟娇娇:“……” 沉默一阵,孟昔昭突然扭头,问孟娇娇:“你便铁了心的,就想嫁给他了?” 孟娇娇:“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他很好,很符合我对未来夫君的期盼,若他有什么隐疾,或是不愿意和咱们家结亲,那我就换一个,工部郎中臧禾,和你的关系也不错吧?” 孟昔昭:“…………” 你还是放过我身边的人吧。 孟昔昭算是看出来了,孟娇娇说了这么一大堆,其实她的择偶条件,首要的,是那人必须是自己的朋友。 说到底,孟娇娇还是想得一门以后能跟他一起共进退的婚事。 感动么?一点点。 焦虑么?亿点点。 …… 妹妹如此懂事且贴心,但孟昔昭感到的不是开心,而是越发的焦虑,像热锅蚂蚁一样,沉不下心来。 孟昔昭一焦虑,人就跑东宫去了,眉头紧皱的趴在太子腿上,絮絮叨叨的说着他的担心。 无非就是怕孟娇娇所托非人,因为他,做了会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太子拿着一把木梳,规律的为他慢慢往下梳头发,头皮被按摩到,孟昔昭心里的焦虑就轻一点了。 梳完一遍,太子又开始梳第二遍,然后淡淡的开口:“二郎,若不是娇娇,换做一个寻常女子,比如,换做你身边那个叫金珠的丫鬟,你觉得,将她嫁给谢原,如何?” 孟昔昭依言去思考,他的脸色还是皱巴巴的。 “挺好的。” 他甚至觉得,金珠捡大漏了。 毕竟谢原很厉害,往后太子登基了,他的仕途也就畅通无阻了,封侯拜相,那是一定的,即使他觉得金珠特别好,但说实话,金珠的身份,太吃亏,按常理,她是不可能嫁给这样男子的。 孟昔昭懂了。 沉默一瞬,他气鼓鼓的翻过身来,指着太子高挺的鼻梁:“因为他是你表哥,你才会替他说话。” 太子垂眸,轻轻笑了一下:“二郎这可就冤枉我了,谢原虽是我表哥,可我与他并不那样亲近,再者,我是不愿做会让二郎与我离心的事情的,只为一个谢原?完全不值得。” 孟昔昭:“…………” 说的他都开始同情谢原了。 神色刚松动了一些,反应过来以后,孟昔昭噌的一下坐起来:“你还是在为他说话!” 太子:“…………” 罢了,他还是别开口了,作为谢原的亲属,不管他说什么,孟昔昭都会认为他别有用心。 而他乖乖闭嘴之后,孟昔昭反而开始冷静的思考,越想,他越觉得,娇娇和太子,说的都很有道理。 “……” “可他比我妹妹大了十岁啊!!!”孟昔昭依然扼腕的说道。 ………… 谢原平日几乎不出家门,宅的令人发指,要不是孟昔昭叫他出来,他都快忘了百花街这边是什么风景了。 站在酒楼窗边,看着秦淮河两畔的小贩,谢原无意识的笑了一下。 自从做过一地同知,他发现,他很喜欢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 只是可惜,这样的景色,在大齐国土当中,占不到万分之一。 谢原的中书舍人,可能是整个历史上最没存在感的中书舍人。 他应当日日都在天寿帝身边上值,可天寿帝并不审理国事,一天当中见大臣的时间,有时一个时辰,有时半个时辰,有时一天大臣都找不到他人。 最近宫里多了个苏婕妤,天寿帝又有乐不思蜀的迹象,问政的时间大大缩短,因此,谢原整日都待在中书省,跟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同僚相处。 门下省被司徒相公管辖,还好一点,互相倾轧的迹象少一些,而中书省,仿佛一个练蛊之地,门派关系错综复杂,有以师门分的,有以姻亲分的,还有以职能分的,十几个人,能拉一百个群。 可怜谢原,这段时间正事没怎么干,勾心斗角的事情倒是看了不少。 孟昔昭要是不找他的话,他估计也快找孟昔昭了,再不做点实事,他怕自己就要憋不住了。 等了快一刻钟,孟昔昭终于来了,谢原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声音,带着浅笑,转身对他拱手问候:“孟府尹,别来无恙。” 孟昔昭看他一眼,不想搭理他,直接走到一旁坐下。 谢原:“……” 他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得罪了孟昔昭,正想问,却见孟昔昭如平常一般,抬头对他笑了笑,然后说:“先点菜,咱们边吃边聊。” 谢原自然没有异议。 菜上齐之后,谢原就开始关心孟昔昭,问他前段时间和邱肃明的争执是怎么回事,需不需要他帮忙,其实邱肃明弹劾过他爹孟旧玉,在中书省时,谢原看到了,还给孟昔昭报过信,彼时孟昔昭对他是很感谢的,派了小厮专门来谢谢他。 孟昔昭不愿意说这些,很快就岔过去了,而谢原见状,也贴心的不提,只说自己在中书省的经历。 而孟昔昭听着听着,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他端着酒杯,听谢原说起闫相公的事情,耐心听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孟昔昭耐心告罄了,他打断他:“谢兄,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谢原一愣,连忙道:“自然可以,那我也称你……孟二弟?” 孟昔昭:“……” 以后你怕是要跟着一起叫我二哥了。 摆摆手,孟昔昭说道:“叫我名字就好了。” 谢原笑笑,从善如流的称了一句:“好,那我就叫你昔昭。” 孟昔昭听得一个别扭,却还是没说什么,只问:“你家里都好吗?” 谢原:“都好,父亲前几日还提过你,说是十分敬佩你敢与三司使针锋相对的行径。” 孟昔昭点点头:“那你弟弟,谢韵,还是跟以前一样,流连花丛,不干正事?” 谢原:“…………” 虽说这都是实话,但也没这么直接问出口的吧。 可孟昔昭就这样,他以前就相当的直言不讳,因此,谢原也没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只是沉默一瞬,就回答道:“不了,我回家之后,与他详谈了一番,想让他也去考个功名,哪怕考不上进士,考个举人也好,其实他以前也十分的喜欢读书,只是家里……好在如今都已经好起来了。” 孟昔昭眨眨眼,并没有客气客气,安慰一下谢原,而是突然凑近,好奇的问他:“谢韵年纪也不小了,你让他去考功名,哪怕他一考即中,也要花上两三年的时间,他如今可是个白丁啊。这一来二去的,他还未娶妻吧,你家里,不打算给他张罗张罗吗?” 谢原:“……” 愣了愣,他有些迟疑的回答:“过一两年,家里情况更好一些,应当是会张罗的。” 孟昔昭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呢?你也没有个家室,你父亲应该更着急你的事才对。” 谢原总算是感觉到古怪了,可他不善言辞,也不会咄咄逼人,即使孟昔昭也没有家室,他却说不出这种话来反问他,再说了,孟昔昭也不算完全没有家室。 这回他沉默的时间长了一些,但到底,还是好好的回答了孟昔昭:“我未曾想过成家的事,父亲确实着急,只是他也知道,谁嫁来我家,都是跟着一起坐牢罢了,父亲开不了这个口,而我,也不愿让一个无辜女子,跟着我吃苦受罪。” 孟昔昭看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才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自己都说了,再过一两年,你家的境况就会好起来,你弟弟都能娶妻,你又为何不能。” 谢原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他这一笑,如同春风拂面,连孟昔昭看了都觉得心中犹如暖流淌过,估计小姑娘看了,反应更大。 但谢原自己是察觉不到的,他真心实意的说道:“谢某自知,不如弟弟会讨女子的欢心,前半生与圣贤书为伍,读成了一个木头桩子,我谢家如今是这样的光景,以后就算好起来了,我终究还是家里的长子,我若娶妻,家中事务就都归了我妻,她无人帮衬,也无人教导,女眷中的事,我也无法帮忙,谁家的小娘子,愿意受这种罪呢。白日疲累,到了晚间,还要与我这种不解风情的人日复一日的的对面相处,怕是会更累吧。” 孟昔昭:“…………” 他勾起了谢原的伤心事,谢原说完,便沉默的给自己斟酒,而孟昔昭看着那清酒流进谢原的杯中,面色却是越发的诡异。 木头桩子——没心眼,好拿捏。 光景不好——正好雪中送炭,培养同甘共苦的情谊。 家中长子——家业未来都是他的。 无人帮衬、无人教导——自己就是老大! 晚间相处——嗯,谢原是真没考虑过纳妾的事,所以他娘子才能每天晚上都看见他。 孟昔昭陷入沉默,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有点多虑了。 孟娇娇绝对不傻,首选年纪大、名次低的谢原,而不选年纪相仿、高中探花的臧禾,都是有理由的。 至于理由,上面都摆着呢。 孟昔昭心情十分复杂,说真的,这条件,如果他是个女的,他都想嫁了啊…… 第107章 门生 等缓过这一阵的情绪之后, 谢原就恢复如常了,他主动给孟昔昭斟酒,完全没有迁怒他, 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孟昔昭端过八分满的小酒盏,还没碰到自己的嘴唇, 然后, 他就把酒盏重新放下了。 “是我唐突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样吧,十日后, 我休沐, 在不寻天给谢兄摆一桌,用作赔罪。” 谢原:“……” 这顿还没吃完呢, 就开始计划下一桌了? 谢原下意识的就要拒绝:“不必破费,我并不介意——” 孟昔昭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原:“…………” * 回家以后,孟昔昭把这事告诉孟娇娇, 后者听了, 笑得十分不好意思:“其实不用二哥你来帮我做这些,阿娘她……” 孟昔昭:“谢家一个女人都没有, 就是阿娘也束手无策, 总不能让爹出面吧,他和谢家毫无来往, 突然提起这个,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不对劲,总之你不要管了, 十日后,你就在不寻天里待着, 悄悄的看一眼便是,不可否认,谢原确实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你既然已经动了想嫁她的心思,我估摸,就是看了,也不会改变你的想法。” 说不定还更加凿实了。 孟娇娇被他说得脸红起来:“哪有这么夸张,我可不是那种只看皮囊的女子。” 孟昔昭:“……” 之前被临江王迷得五迷三道的人是谁啊。 摇摇头,孟昔昭也不想戳穿她,得到了孟娇娇的答复,他就走了。 ………… 被妹妹这一出闹的,孟昔昭的心里是既怅然,又忧虑,连着好几天,都神思不属。 府衙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因为三司使的事情烦恼,顿时每个人都绷紧了自己的皮,生怕被府尹逮住,当了出气筒。 毕竟这位孟府尹,是连三司使都能指着鼻子怒骂的人,说去御前告状,就去御前告状,这胆子,一般人能有吗? 所以,还是老实点吧,没见三司使都被他们家折腾的满头包了吗,换做他们这些寻常小官,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孟昔昭在自己的属下眼里,那就是一个恶霸形象,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捣乱。 之前的印师爷,挨了六十棍,身子就不行了,看着有出气没进气,孟昔昭是看他不顺眼,但也没真的想要打死他,让衙役停手,找大夫给他上了药,然后,就给他解除职务,扔回家里自生自灭了。 但身为府尹,身边总不能一个师爷都没有,所以孟昔昭又从府衙里提拔了两个,顺便把贾仁良叫了过来。 从主簿,一跃成为师爷,还是应天府衙的师爷,贾仁良可谓是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不到一个月,就从租的房子里搬了出去,自己在外城安顿了一个小院,置办了许多的家伙什,见他将近三十岁,家里却连个女人都没有,还有媒婆主动找上门来,要给他介绍媳妇。 眼看着贾仁良的日子已经步入正轨,但另一人,却彻底沉寂了下去。 也就是二舅王司理,王大人。 …… 王司理以为自己也能被安排进应天府衙,再不济,总能得个一官半职,毕竟,他是跟孟昔昭培养出了战地情谊的人啊,他们已经不是死对头了。 可谁知道,贾仁良都当上师爷半个月了,孟昔昭愣是一个字都没提过他,他惴惴不安,怕孟昔昭是还记仇当初的事,从家里拿了一些银钱,准备了礼物,还打算登门去拜访孟昔昭。 然而他根本没见到孟昔昭的人,是他的小厮出来,给他带话,说让他安心在家里待着,等需要他的时候,孟大人会来找他的。 王司理心里依旧犯嘀咕,可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回家去,越等,他心里越没底,越等,他的头发越稀疏。 …… 但他不知道的是,不光他一个人着急,其实孟昔昭,也着急。 因为时间真的是不多了,自从天寿帝撸了邱肃明的大学士之职,邱肃明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他和孟旧玉,两人分庭抗礼,谁也斗不过谁,再这么闹下去,也只能两败俱伤。 当初被气着了,他怒火上心头,才做出了一系列的报复行为,可现在他冷静了,已然发现,这样不值得。 再加上山东那边还需要他,济州府来了好几封书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孟昔昭估计,要不了几天,等天寿帝气消了,他就会去皇宫,申请再次出京。 要是让他跑了……接下来的事可就不好办了…… 孟昔昭都开始思考要不要冒个险,自己亲自上算了,而这时,他的救星,他的启明星,金珠,终于是回来了。 听说金珠回来的消息,孟昔昭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激动的下来,他赶紧出去接人,金珠风尘仆仆,因这段时间一直在路上跑,人还晒黑了一些,没有以前那么精致了,却比以前看着更生机勃勃。 刚走进院子,见到孟昔昭,金珠笑着对他福礼:“郎君,奴婢回来了。” 孟昔昭快跑两步,然后在她面前急刹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金珠微微一笑,对他点头:“找到了,一说,是带他们上京告御状,他们连东西都没收拾,就要跟我一起走。” 这跟孟昔昭一开始推测的不一样,他认为,这群人一定是被官府伤透了心,坚决不再信任官府,所以他给金珠备了好多银钱,让她务必把这些人笼络回来。 孟昔昭愣了愣,疑惑的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回来的这么晚?” 他以为,金珠这些天,是一直在劝这些人呢。 金珠叹了口气:“因为当年的事情发生之后,这个村子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了,他们决定去告御状,可结果是一连好几户人家音讯全无,村子里剩下的村民,心中忐忑,害怕邱家有人报复,便举村入深山,抱着再也不出来的念头。我寻了当地的一些脚夫,跟我一起入山找人,找了十几日,才终于碰上出来打猎的一个猎户。” 孟昔昭:“…………” 没有战乱,却还是把人逼进了大山里,宁做野人,不做顺民。 孟昔昭沉默片刻,又问:“都这样了,他们还愿意相信你吗?” 金珠也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他:“郎君,您亲眼见到这些人,就明白了。” ………… 等孟昔昭跟着金珠一起出城,看见被她安顿在外城客栈里的十几个男女老少,一眼,他就懂了金珠的意思。 年纪大的四五十岁,年纪小的不超过十五,至于中间的年龄段,全是女人,而且都是饱经风霜的女人。 但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全都有共同的特点,皮包骨,头发干枯偏黄,双眼格外突出,却又十分浑浊,年纪大的,佝偻着背,皮肤像褶皱的纸,年纪小的,如同惊弓之鸟,胆怯的躲在大人身后,总是去舔自己的嘴唇,有几个头发还发白。 说句难听的话,这些人,看着都不像人了。 深山是这么好住的么,但凡外面有活命的机会,人们都不会往山里钻,桃花源只存在于虚拟的世界当中,真实的躲进深山里,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物资匮乏,吃不到盐,也吃不饱饭,衣不蔽体,每天过得,都是野人一样的生活。 尤其,他们还有个特别致命的点,没有青壮,无论是种地还是打猎,收获都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 所以,他们看见金珠以后,看见她穿着绫罗绸缎、雇佣着大批脚夫,又愿意给他们吃的穿的,还说要帮他们告御状,他们想也不想,就跟着出来了。 因为留下,也没活路啊。 十来年,天老爷仿佛跟他们有仇一样,让他们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错误的,告御状,告没了几户人家的性命,躲深山,最终害得所有人成了这般模样。 他们是跟天抢食的农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也无法怨怼谁,他们只是很困惑,非常困惑,为什么想活下去,就是这么难呢? 之所以安排他们住在外城,找的客栈也是非常破旧的这种,是因为他们的外形,实在是扎眼,旁人一看,说不得还会把他们当成流民。 据金珠说,她找到这群人的时候,他们一个村子,如今就剩下三四十口人了,那些没来的,有的是实在没法上路,有的,是不敢跟着去,怕丢命,还有的,是留下看家了,深山不比外面,有野兽出没,还是要留着人守家的。 因为在山里过了好多年,真定府周边的山,地属北方,自然资源没有南方和东北那么多,山中贫瘠,虽有桑蚕树、有亚麻,可不多,山里又容易勾破衣服,金珠刚看见他们的时候,几乎人人身上衣服都不完整,小孩甚至是光屁股跑的。 如今金珠已经给他们买了新衣服,一人一套穿上,可新衣服太新,哪怕是最普通的成衣,穿在他们身上,还是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不配。 他们自己大约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浑身不自在,僵硬的站着,手都不敢往自己身上放。 难以想象,这就是大齐的子民,在应天府夜夜笙歌的时候,而这些人,在山中衣不蔽体,忍饥挨饿。 孟昔昭彻底沉默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盯着其中一个小孩黑黢黢的脸,孟昔昭的脸色也开始向这个方向靠拢。 而这时,这群人当中走出一个老爷爷来,他看着比其他人镇定一些:“老爷,小民见过老爷。” 孟昔昭看向这个人,听着他说的是雅言,不禁询问道:“你会雅言?” 这人弯下自己的腰:“是,小民去过府城,考中了秀才,所以会说几句雅言。” 难怪。 一般农民是想不到去告御状的,一来没这个心气,二来,农民怎么知道去哪里告御状,当初那些人进了应天府,直奔登闻鼓院,肯定是背后有人指点。 而能提前预知,躲避灾祸,当机立断的躲进深山,若胸中没有沟壑,也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一次,这群人愿意当场跟金珠走,估计,也是这人在其中帮着说和。 …… 时间不多了,而同情,也不是这些人最需要的东西,他们撑着一口气,用这样破旧毁坏的身体走到应天府来,可不是来找孟昔昭要同情的。 让其他人继续留在这,好好休养,孟昔昭带着这个老秀才出去,想跟他单独谈谈,而孟昔昭这一动作,引起了所有人的紧张,留下的男女老少全都抗拒他这个决定,因为之前,他们就是这样看着那些人离开的,而离开的人,一个都没有再回来。 老秀才是他们的主心骨,也是他们的领头人,没了他,估计剩下这群人的心气也要散,老秀才难为的看向孟昔昭,可孟昔昭抿了抿唇,狠狠心,还是把他带出去了。 他需要问清当年的情况,得知一些细节,而有些事,他不想当着孩子的面问。 一个时辰以后,老秀才被他放了回去,孟昔昭也没给出什么诺言,只是让客栈掌柜出去,买纸笔回来,让老秀才当场复写当年的状子,然后,每个人,都往上面按手印。 当年的状纸,老秀才每个字都忘不了,他哆哆嗦嗦的下笔,写出来的字也发颤,但好在还能看清是什么字,等他写完了,后面的人排队按完了手印,孟昔昭仔细收起,转身出了客栈。 回程的马车上,孟昔昭靠着后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珠看看他,问道:“郎君,不让他们去告御状吗?” 毕竟孟昔昭让她把这些人带来,就是想让他们去击登闻鼓,走到天寿帝面前啊。 孟昔昭摇摇头:“不能让他们去了。” 金珠不明白:“为什么?” 孟昔昭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因为他们的样子,太难看。” 金珠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孟昔昭的意思以后,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荒谬绝伦的心情。 被折腾成这个样子,都不像人了,可他们的好陛下,若是见了这些人,第一反应绝不是心疼自己的子民,而是认为这些人面貌丑陋,污了自己的眼睛,如此一来,不管他们说什么,皇帝都不可能认真听,说不定,还会直接把他们打出去。 金珠突然感到十分气愤,却也十分无力。 因为那是皇帝,皇帝啊…… 须臾之后,金珠依然平静的问他:“那接下来怎么办呢,难道郎君你想亲自去把状纸送进宫?” 孟昔昭:“我也不能去,我去了,这事就不一样了,邱肃明可以说我是故意报复他,才请了人,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来。我做出头鸟,朝中响应的人,定是寥寥无几,你不在的时间里,我孟家和邱家已经结死仇了,旁人不愿意参与到我们的事当中来,所以要别人来提,而且最好是,别的高官的人,来提。” 这样,才能出现树倒猢狲散,多米诺骨牌一样的效应。 金珠听不懂,也想不出他说的是谁,而这时候,孟昔昭说了一句:“回去之后,你叫王易徵来见我。” “王易徵是谁?” 孟昔昭:“就是之前跟我作对那个王司理。” 金珠:“……” * 王司理,哦不,现在应该叫他王易徵,毕竟他的司理之职,已经被人替代了。 在听说孟昔昭想见他以后,几乎是热泪盈眶的赶到了参政府,一路上,他还想着会不会碰见孟参政,好吧,别说孟参政了,连丫鬟婆子都没见到几个。 终于来到孟昔昭面前,王易徵激动的对他作揖:“府尹大人,您终于想起我了啊!” 孟昔昭:“……” “本府尹一直都想着你,只不过,是我担心你心里还有别的想法,所以,本府尹准备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看你究竟是想投靠我,还是想回到旧主身边去。” 王大人遭受到了开屏暴击。 他呆滞的看着孟昔昭,见他慢悠悠的喝着茶,不像是开玩笑的,王大人当时都要哭了:“孟大人,我哪来的旧主啊!” 孟昔昭呵呵:“没旧主?没旧主,你在我刚到的第一日,就敢跟我对着干?没旧主,你一个小小司理,居然能把谢原不放在眼里?若没人在背后给你撑腰,你得多没脑子,才觉得以你的地位,可以把我和谢原通通踩到脚下。要么没脑子,要么有旧主,你选一个吧。” 王易徵:“…………” 他差不多也了解孟昔昭的秉性了,他从来不干没好处的事,也不干会浪费自己时间的事,如果他真要惩罚自己,根本就不会把自己叫来,而是找手底下的人,就把自己给办了。如今把自己叫到面前,突然清算过去,怕是有别的事情。 这么一想,王易徵总算是聪明了一回,抹把脸,他把实话说了:“大人,既然大人明察秋毫,那我也就不瞒大人了。我……我确实是没有旧主,只是当初在吏部供职的时候,宗侍郎选我去隆兴府,他叫我到他近前,许了我一些好处,说只要我干得好,未来,就再把我提拔回应天府来。他想让我盯着大人您,若您做了有违律法的事,便告诉他,可我从来都没这么干过,因为我知道,宗侍郎是哄骗我的,我一无背景,二无银钱,哪怕替他办事,也不值得他再为我大费周章,更何况,我这个司理要做十年之久,十年后,宗侍郎在哪里都说不定,他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个人呢。” 说到这,王易徵的声音变小了一些:“至于您说的,跟您对着干……我那时是猪油蒙了心,想着既然回不去了,便好好经营隆兴府那边,多争取一些地位,后来发现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我也就收心了,大人明鉴,我说的都是实话,那宗侍郎,绝不是我的旧主啊!” 孟昔昭瞥他一眼,信了。 毕竟回来这么久,他确实是没有找过其他人,一直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那个宗侍郎,也没找过他,要么是把他忘了,要么就是不知道他跟着一起回来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大家的目光全在被擒的孟昔昭身上,偶然分出几个注意力,也是放在谢原身上,谁会在意一个没品级的司理呢。 孟昔昭有点不懂:“宗侍郎,我好像跟他没有任何来往,他为何还要专门找上你,让你来盯着我?” 王易徵偷偷看他:“大人您忘了,宗侍郎跟林学士,是连襟。” 林学士? 林钦? 孟昔昭:“…………” 这朝堂上怎么谁跟谁都有点关系啊!那个林钦,孟昔昭老早就把他给忘了,后来听说他又被天寿帝逮着针对了两回,如今一直称病,都小半年没再上过朝了。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能祈病休了。 孟昔昭十分无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是宗侍郎自己的主意,还是林钦的主意。 不过,说句实话,这宗侍郎的做法,居然还算是比较君子的。 毕竟他没想暗害孟昔昭,打的主意是,等他自己犯错了,然后他再高高兴兴的捅给天寿帝知道。 抽了抽嘴角,不再去管这个宗侍郎,孟昔昭放下茶盏,本来还有些不高兴的神色,突然又变成了欣慰的模样,“罢了,据我所知,宗侍郎是三朝元老,资历很强啊,听说他出身什么青山书院?是不是?” 三朝元老这个不新鲜,朝堂上年纪大点的,都是三朝元老,有些还是四朝元老。 谁让崔家皇帝死的都早呢。 王易徵默了默,搞不懂他怎么遇上这种事还能笑,但他还是回答道:“是,青山书院颇有名气,我也在那里读过一年书。” 正是因为这个,他才跟宗侍郎多了点关系,但这点关系,让宗侍郎一眼看中他,把他踹去隆兴府,当一个探子。 孟昔昭兴致起来了:“闫相公也出身青山书院,对吧?” 王易徵点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青山书院至今还在拿闫相公做宣传呢。 孟昔昭也跟着点头,他小声道:“倒是串起来了,难怪林学士曾经也算闫相公一派的人,多半是走了他这个连襟的路子。” 说到这,他哼笑一声,看向王易徵:“王大人,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我只问你,你可愿真心追随我,做我孟昔昭的心腹?若你愿意,不久之后,我便让我爹派你出去,做富庶之地的知县,待你做满三年,回京述职,我就再安排你,做我身边的官员。” 王易徵怔住。 知县是正七品官员,好像比司理差点,可不管怎么说,这是有品级的,而且名字会递到皇帝面前,这代表着,他终于走上正经官场了。 王易徵顿时激动起来:“大人,我愿意!” 孟昔昭看他激动的连面皮都在抖,不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其实本来他就打算这么安排王易徵,就算他不效忠自己,也会得到这样的待遇,但这些,就不必告诉他了。 胡萝卜吊好了,孟昔昭这才提出自己的要求:“但口说无凭,你终究是别人派来我身边的,我无法真正的相信你,所以,我需要你交一个投名状。” 王易徵:“……” 得罪过孟昔昭的人就是没人权啊,看看贾仁良,孟昔昭可从没跟他要过什么投名状。 心里苦得很,但面上,王易徵可不敢露出来,而是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您想让我做什么?” 孟昔昭微微一笑,对他勾了勾手。 王易徵眨眨眼,忐忑上前,然后听到孟昔昭对他说:“我要你回去找宗侍郎,对他表忠心,给他送礼,送钱,不管你怎么做,都要让他答应,带你去见闫相公。” 王易徵:“…………” 该不会是想让他做双面间谍吧?! 王大人觉得,这个难度有点高。 他结巴着问:“然、然后呢?” 孟昔昭:“然后,见到闫相公,跟他说说话,喝喝茶。” 王易徵:“……然后?” 孟昔昭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 * 邱肃明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 他管家被抓了,家里的事如今都是二管家来负责,但多年的心腹突然消失,邱肃明哪哪都觉得不对劲。 可他已经不想再耗下去了,总待在应天府,尽花钱,不赚钱,他心里痒。 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个管家,大不了等管家被流放出去的时候,他找人使点银钱,看能不能在路上,再把管家捞出来。 这个时候,邱肃明就格外的怀念,当初他老丈人做应天府尹时,那时候,哪有这么多糟心事啊! 宫里最近也没什么动静,邱肃明多留一段时间,其实也是想看看,那个苏若存,会不会一朝小人得志,就想不知死活的来动他。不过,大概是他多虑了,婕妤都当上了,苏若存也没提过他的名字,听宫里的内侍说,苏若存并无报仇雪恨的心思,她认为自己的父亲是真的有罪,连陛下一开始要免了她的罪籍,她都心有愧疚,不愿接受。 邱肃明听了,心里这叫一个鄙夷。 看看,这就是读书人教出来的女儿,满脑袋愚忠,死的真是不冤。 既然这边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邱肃明就准备走了,让家里人收拾东西,反正他们人多,最起码也要收拾两三天,然后,他就预备着,进宫去,找天寿帝要个旨意。 而他还在思考,这一次送什么东西给天寿帝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老爷!有人击登闻鼓,说是搜集了您的罪证,要替天下黎民百姓,告御状!” 邱肃明:“……???” 啥?! * 击登闻鼓不新鲜,几乎三天两头,那两面鼓都要被人敲一下,有的是巨大冤情,也有的,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不管什么事,只要这登闻鼓被击响了,周围的百姓就会嗖一下聚集过来,好奇的观望,想知道这回的苦主又有什么想告的。 王易徵这辈子大概都没得到过这么多的关注度,他心里是既别扭,又满足。 没错,看我,都看我!我替百姓告御状,我是你们的青天大老爷! 王家列祖列宗在上,我王易徵,这回是真的出息了! …… 不是击了登闻鼓,就能看见皇帝的,登闻鼓院有院判,他会先看是什么事,然后再往别的部门转,有的转给大理寺,有的转给刑部,有的转给应天府衙,总是,百分之九十九,都转走了,只剩下百分之一,格外特殊的,才会送到天寿帝面前。 而院判出来以后,看见报案的竟然是个跟自己平日打扮差不多的人,已经感觉十分奇怪了,等他询问之后,听到王易徵铿锵有力的说,他要状告当朝三司使,院判差点没一个趔趄,当场摔趴下。 告、告谁?! 要命啊,这种事,一般不都中途就被拦下了吗,怎么还真有条漏网之鱼,来到登闻鼓院了! 这这这……如何是好啊?! 院判是个正常官员,他不敢得罪三司使,更不敢得罪甘太师,但也不能就这么把这人放走,干脆,他把人请进来,然后赶紧派属下,去找甘太师,问问他,应该怎么办。 而在等待的时候,他还企图把王易徵拿着的状纸拿走,但王易徵不给,说只有见到陛下,他才会把状纸拿出来。 院判看他就跟看二傻子似的,你说你大小也是个当过官的人,怎么这么拎不清呢?你的状纸,能出这登闻鼓院,就算够厉害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甘太师的属下就紧急过来了,当场就要把王易徵带走,王易徵只告诉院判,自己曾经是一地司理,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并没说别的,连名字也没说,所以院判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让出地方来,看着王易徵要被带走,而这时候,王易徵又怒气冲冲的说了一句:“谁敢动我?!我可是闫 йΑйF 相公的门生!” 院判:“…………” 他娘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倒是早说啊,你早说,我怎么会去请甘太师,甘太师我得罪不起,这闫相公,我也得罪不起啊! 完了完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看来今天这事,根本就不是一个二傻子突然为民请命,而是三司使和闫相公之间的较量。 哎呦,这可怎么办啊! ………… 半个时辰后。 闫顺英在自家悠悠的品茶,这极品毛尖,是他老朋友送给他的,味道着实不错。 品了一口,他正想品第二口,突然,外面有人来报。 “老爷,大事不好,一个自称你门生的人状告三司使,被甘太师派人抓了!” “噗——” 一口茶喷出去,闫相公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什么?!” 第108章 国库 这下是真热闹了。 …… 要是放别人身上, 这事,恐怕还不会发酵这么快,因为别人的人际关系简单, 自己有几个门生,有几个好友, 一双手就数过来了, 可闫顺英不行,他桃李满天下, 又经营了几十年的儒学好名声,凡是沾点边的读书人, 只要愿意投靠他, 他都敞开大门,因此, 他自己都记不清,他到底收了多少个门生。 而这种碰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林子大了, 什么鸟都有,总有这么几个不知死活的, 打着闫顺英的名义招摇撞骗。 但是, 那些人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上来就跟三司使叫板。 闫顺英顾不上喝茶, 赶紧让下人去问,被抓的到底是谁,这时候人出行多慢呢, 也没电话,等闫顺英派出去的人问清了来龙去脉, 王易徵已经被关进大牢了,还是刑部的大牢,目前唯一没有被孟昔昭染指的地方。 ………… 听到王易徵这个名字,闫顺英眉头皱的死紧。 王易徵,他记得,也就前两天,被吏部侍郎带到他府上,跟他见了一面,因为这人出身青山书院,而且不声不响的,身上竟有攻破南诏的功劳,但由于之前他的职位太低,陛下并不知道被掳劫的人当中,还有这么一号人。 王易徵对他作揖,声泪俱下的哭诉,说他在隆兴府的时候,因为一时想不开,跟孟昔昭处处作对,导致孟昔昭什么都不让他做,直接把他给架空了,在南诏的时候,要不是他自己找到大军,以孟昔昭对他不闻不问的态度,肯定就把他留在南诏那里了。 然而回来了也不行,孟昔昭这人太记仇,他报功的时候,谁的功劳都报上去了,连跟他们在一起的那个秀才,都成了孟昔昭的师爷,就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不仅没升官,连自己原先的司理之职,都丢了。 王易徵说的真情实感,听得闫顺英连连摇头,做官如此小性,怎么做的长久,该赏赏该罚罚,这才是正确的驭下之道,不然的话,下面的人就会生出不忠之心,决定投靠他人。 就像今天的王易徵一样。 孟昔昭不要王易徵,闫顺英却觉得,这人可以为自己所用,毕竟他身上是有功劳的,稍微运作一下,派出去,做个知县,完全是可以的嘛!等过几年他回来了,那朝里,他的势力,就又壮大了一员啊。 至于几年后自己是什么样,王易徵又是什么样,闫顺英就不管了,因为类似的投资他做了不少,有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有的则获得了回报,不管怎么说,先试试,反正试一试,又不掉块肉。 ……但是,那时候他可没想到,这人身上居然有这么大的坑。 闫顺英沉默了。 因为他很纠结,这人,他是管,还是不管啊? 王易徵确实投靠了他,他也准备着把这人扒拉到自己门下了,说他是自己的门生,还真没什么问题。 尤其现在还有一句盛行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假如他打定主意不去管王易徵,等日后,这事传出去了,他那诲人不倦、当世大儒的美名,估计也要打个折扣。 管? 可他要是管了,甘瑞这老头能放过自己吗? 闫相公十分纠结,纠结之余,心中还有一股郁气正在发酵。 万年老二啊……他就是大齐朝的万年老二,司徒老匹夫跟他只能算是旗鼓相当,不管输赢,都是常态,孟旧玉平日里和他政见不合,也会产生龃龉,但通常都是他赢的时候多,孟旧玉赢的时候少,除非是跟他们家有关,那谁也说不过孟旧玉。 可是!一旦碰见甘太师,这势均力敌的场面就变了,就像是他的脑袋上有一只大手,每一次都狠狠的把他按下去,让他无论怎么抬,都抬不起头来,只能乖乖的对甘太师认输。 初一十五在自家佛堂上香的时候,闫相公总是很虔诚的跪在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许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甘太师赶紧嗝屁吧。 ………… 但要不说祸害遗千年呢,都将近七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时不时的来皇宫里转悠,而且次次都留下吃饭,据伺候的内侍说,甘太师胃口挺好,每顿都能吃两碗饭。 只看这饭量,盼甘太师早点死,可能是悬了。 盼早死,没戏了,那,给他添点堵呢? 要是往常,闫顺英估计不会这么做,毕竟他是右相,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是也任性的来,估计这右相的位子就坐不了多久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啊,这三司使刚跟孟家斗了一个月的法,孟旧玉咬死他的心都有了,遇上这等事,他不落井下石,是不可能的。 唔…… 闫顺英的脑细胞疯狂工作,看得旁边的人急得要命。 “老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那王易徵,咱们管不管啊?几位先生可都来问您了。” 文人流行养门客,尤其是标榜大儒的文人,家里肯定有那么几个幕僚一样的存在,有些人是奔着做官而来,也有些,就是想博一个清水名声,不做官,但给做官的人出主意、办事,既不沾染污浊,还能受人尊敬、被人敬仰。 闫顺英家里这几个,就是干这个的。听了小厮的话,闫顺英把头扭过去,吩咐小厮:“去,把几位先生都请来。” …… * 王易徵是上午击的登闻鼓,中午,这事就在整个应天府传开了。 登闻鼓是从魏晋就有的东西,因为具有上达天听的作用,一面鼓,巨大无比,敲响之后,不说方圆十里,最起码几百米之内,是都听得见的。 所以之前甘太师等人严防死守,看见形迹可疑的人就抓起来,因为不能等他们真的敲鼓了才抓,真的敲鼓了,那动静就太大了,抓了也不顶用了。 凡事,最怕闹大,这一闹大,什么牛鬼蛇神就全出来了。 此时,牛鬼蛇神一号,参知政事孟旧玉,正在刑部施压,让刑部放人,看着刑部尚书那张老脸,孟旧玉义正言辞、唾沫星子横飞。 “有人击鼓鸣冤,你们不去调查事情真伪,反而先把报案的苦主抓起来了,那登闻鼓是陛下所立!张尚书此意,莫非是想说,登闻鼓已然不属于陛下了,而是属于你张尚书了?” 张尚书:“……孟参政,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下官是接到了另一宗报案,才把王易徵此人抓了起来。” 孟旧玉问:“他犯了什么事?” 张尚书:“…………” 他怎么知道,甘太师没说啊。 情急之下,张尚书想起王易徵自己说的,他去过南诏,他是有功之臣,他脑袋里灯泡一亮,立刻抢答:“他里通南诏,有卖国之嫌!” 孟旧玉霎时冷笑一声:“南诏都没了,他卖国给谁看,依本官看,你就是捏造罪名,无中生有!张尚书,我就问你,这人,你是放还是不放,你若不放,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张尚书是甘太师一手提拔起来的,肯定不会听孟旧玉的,于是,这俩人就杠起来了,整个刑部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而另一边,牛鬼蛇神二号,孟昔昂,已经写好了书札,递给自己的上峰,御史大夫姜放过目。 御史台里真正的老大是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的官职比御史中丞高,但并不管事,而孟昔昂之所以越过御史中丞,直接找姜放,是因为,这个御史中丞,姓甘,是甘太师的亲儿子。 姜放一目十行的看完这封书札,越看,他这表情越微妙。 因为孟昔昂通篇讲的不是三司使鱼肉乡里,而是由于三司使鱼肉乡里,导致百姓对大齐的统治怨声载道,三司使巧立名目,各种横征暴敛,钱财都进了他的兜里,而这骂名,全让天寿帝背了。 后面,孟昔昂还举了几个例子,什么皇帝不配当皇帝,皇帝是阎王,三司使是小鬼,好官你不信,奸臣你当亲儿子一样看…… 姜放:“…………” 他也讨厌邱肃明,他也恨不得让邱肃明早点完蛋。 前段时间孟昔昂上蹿下跳、各种上札子的时候,就是他暗中挡住了御史中丞的报复,但他并没有声援孟昔昂,毕竟那时候,还是他们孟家自己的事,他可不想替孟家人办事。 今日不同了,导火索出现,孟昔昂虽然还是因着私心才这样做,可他确确实实,是在为百姓说话。 姜放神情不变,不过,他确实挺佩服孟昔昂的。 竟然能想到以这个角度来劝说皇帝,没错,一味的控诉三司使根本没用,还是得从陛下在意的点上下手。 姜放也有了一些灵感,看着孟昔昂,他也不像之前那么敬而远之了,还拿出教学生一样的态度,给他指点了一番,孟昔昂还是很虚心的,全都认认真真记下,只是有一点,姜放让他把好官不信、奸臣当儿子那句话去掉,因为这话指向性太高,也太真实,容易引起皇帝的迁怒,可孟昔昂听了以后,却没答应,只是把这句话改了改。 改成了好官死得冤,奸臣笑得欢。 姜放:“……”还押韵上了。 他不理解,直接去掉不就行了吗,反正例子够多,非留着这句,不怕成祸患么。 可孟昔昂十分坚持,虽说,他自己也不理解,但这是他弟弟拜托他的,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加上这句话。 总之,这两人嘀嘀咕咕,又是一番改正,然后,就把自己的札子递了上去,孟昔昂一份,姜放一份。 所有书札,都是先送到右相这来的,闫相公本身就等着呢,他身边的小厮跟演剧目似的,一会儿一跑进来。 “老爷,孟参政和张尚书打起来了!” “老爷,满大街都传开了,大家看三司使就跟看猴一样呢!” “老爷,三司使去太师府了!” “老爷,甘太师进宫了!”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闫顺英正在看姜放和孟昔昂的札子,孟昔昂下场闫顺英不觉得意外,他意外的是,姜放居然也加入进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 姜放是司徒桓罩着的,此人一根筋,好恶分明,当年也是一枝独秀,才华横溢,但因为不够圆滑,且痛恨奸佞,始终都得不到太好的待遇,他能升到从二品,成为御史大夫,一是御史这个职位,实在没油水可捞,二是,司徒桓保着他,一力的举荐他。 和闫顺英不同,司徒相公的门生,那都是真正的门生,忠诚和感情,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闫相公盯着姜放的笔迹,啪的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看得下面的几位先生,均是一头雾水。 他们不懂,但没关系,闫相公自己懂就行了。 札子未递到天寿帝那里,甘太师也刚刚才进宫,这事虽然闹出来了,但是还没闹大。旁人或许听过笑过,也就完了,不觉得能闹出什么结果来,可闫相公身居高位,他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他说,这就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引子已然出现,又有孟家和姜放这几个头铁的死咬着不撒嘴,此时的天平看起来晃晃悠悠,却还是稳的,但前提是,不能再有砝码加进来了。 此时不加入进去,还待何时?! 三司使倒下了,那三司使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换成他自己的人,岂不美哉?! 形势已然明朗,闫顺英满脸带笑的去换官服,一边给自己的亲信们递消息,一边赶往皇宫,顺便在心里想着,邱肃明,三司使的位置你已经霸占了许多年了,这一次,还是赶紧让出来吧! * 外面热闹无比,东宫却如同世外桃源,安静得很。 孟昔昭和崔冶坐在一处,两人各自端着一个碗,一勺一勺的吃甜品。 崔冶:“这甜汤甚是凉爽。” 孟昔昭叼着勺子,笑了一下:“这个叫清补凉,既解暑,又补身子,还特别好喝。” 说着,他遗憾的咂了咂嘴,“可惜没有凉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要是加了凉粉,一定更好吃。” 崔冶问:“凉粉是什么?” 孟昔昭:“一种记载在书里的食物,唔,好像是用草木灰做的,其他步骤我不记得了,罢了,以后有时间了,我再好好研究。” 说完,他就低下头继续喝甜品了,崔冶看着他,浅浅的笑了一下:“二郎总是喜欢研究一些稀奇的东西,每一样成果,都利国利民。” 孟昔昭接着道:“也利你,要不是你喜欢吃甜的,我都想不起来做这个。” 崔冶眨眨眼,看着他,说道:“我确实嗜甜。” 孟昔昭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咬着勺子,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明白过来之后,他笑了一声,放下瓷碗,从善如流的坐到崔冶腿上,捧着他的脸,先低下头,伸出舌尖,把他嘴唇上残余的甜味儿轻轻舔掉,然后重新抬头,看着崔冶乌沉沉的双眸,他的瞳孔微微放大,鼻间的呼吸,也比往日乱了一些。 孟昔昭勾起唇:“殿下,你可是君子,君子要戒骄戒躁啊。” 崔冶闻言,挑起眉头,“二郎知道的,我从不是什么君子,我是登徒子。” 说完,他按着孟昔昭的后颈,让他低下头来,夏日已经接近尾声,崔冶又长期服药,他这里已经不再使用冰盆了,燥热一点点的上升,萦绕在两人相贴的肌肤之上,薄汗渗了出来,不过没人在意。 若每一年的夏天都是这样快活,那崔冶宁愿以后的四季,日日皆夏天。 …… 郁浮岚从外面回来,见大殿的门关着,张硕恭在一旁的长廊边值守,他也见怪不怪,走到张硕恭身边等着。 张硕恭看他一眼,问:“如何了?” 郁浮岚摇摇头:“还没定出个结果,闫相公带着札子来见陛下,陛下一读完,就暴怒,把三司使关押了起来,甘太师为他求情,说其中必有蹊跷,要求明查,闫相公自然是不同意,孟参政也说,证据确凿,不用审查,可不管这些人是如何的争吵,陛下都没有说话,依我看,他心里还是向着三司使,准备给他一个机会。” 张硕恭皱眉:“但经此一事,他的三司使总是做不下去了吧?” 正常来说,应该是的。 可他们这位陛下不正常啊。 所以,郁浮岚也不知道。 再次摇头,两人对视一眼,虽没叹出声,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 郁浮岚回来的时机还挺好,没一会儿,孟昔昭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郁浮岚,他顿时惊喜的走过去:“郁都头,如何,昆玉殿那边,有结果了吗?” 郁浮岚把自己打听来的告诉孟昔昭,但孟昔昭听了,却没露出遗憾的表情,相反,他还挺高兴的点点头:“毕竟是三司使啊,跟陛下有多年的君臣情谊,他还给陛下送过这么多好东西,陛下也是人,也有那么一丁点良心。” 郁浮岚:“…………” 谢谢你如此信任东宫的墙壁不透风。 孟昔昭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说道:“晚膳我就在这吃了,劳烦郁都头,再多帮我跑两趟,等这群人都回去了,你再来知会我一声。” 郁浮岚应下,然后古怪的问他:“孟大人想做什么?” 孟昔昭摆摆手:“不做什么,就是去露个脸,这么大的事,我不露脸,也不像话啊。” 郁浮岚:“……” 行吧。 * 天寿帝今天气得要命。 孟昔昂和姜放写的札子,看得他额角青筋差点爆开,闫顺英和太师相争,两人谁也不让谁,吵的他更加难受。 邱肃明…… 不会办事!天下贪官那么多,怎么就他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他要是能低调点,何至于引出来今天的事! 还有那个击登闻鼓的人,也是闲着没事干,想告状,去应天府衙告啊,何必击登闻鼓,这下好了,他不想过问都不行了! 对了,说起应天府衙,天寿帝突然反应过来,孟昔昭今天怎么没来,这种事,按理说他不应该缺席啊。 正这么想着呢,外面的内侍就来报,“孟府尹求见。” 天寿帝:“……不见!” 内侍一脸为难,欲言又止,但还是准备退出去,而坐在一旁给天寿帝扇扇子的苏若存见状,突然站起身子,对天寿帝福礼:“陛下,臣妾为您做了消暑的甜羹,应当是好了,臣妾这就去给您端来。” 天寿帝问:“你自己做的?” 苏若存轻轻一笑:“是,用了南诏那边的方子,陛下也知道,南诏的酷暑比应天府厉害多了,夏日里,他们就靠这个方子解热毒。” 是皇帝就怕死,而且崔氏皇族……咳,确实命太短了,所以天寿帝比一般的皇帝更怕死,一听养生,他就来劲了,立刻挥手,让苏若存去取甜羹来。 而苏若存一走,这大殿顿时就空了不少,内侍还站在门口,秦非芒见状,也帮着提了一句:“陛下,不如趁着这工夫,叫孟府尹进来?许是有急事呢。” 天寿帝心想,能有什么急事,肯定是来落井下石的。 但他确实是有点闲,既然秦非芒这么说了,天寿帝就点了头,“把孟昔昭叫进来吧。” 内侍一听,立刻松了口气,出去叫孟昔昭了。 片刻之后,孟昔昭来到昆玉殿,一进来,他就笑着露出八颗牙,兴高采烈到都让人没眼看了。 秦非芒:“……” 知道你高兴,你也用不着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天寿帝显然也看见了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脸一下子就黑了。 朕焦头烂额的,你却表现得像是过了年。 你该当何罪?! 而在天寿帝即将问罪之前,孟昔昭快走几步,来到恰当的位置,猛地一作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今年真是上上好的一年啊!粮满仓满、国泰民安!” 天寿帝:“…………” 他被孟昔昭说的懵了一瞬,不解的问:“你什么意思?” 孟昔昭这才直起腰:“微臣听说,有人带着冤情来告御状,状告当朝三司使,陛下听闻,定是满心怒火,三司使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他却恩将仇报,不仅残害百姓,竟还害得陛下失了百姓的心,此等恶贼,其罪当诛!微臣知道,陛下心中不好受,而陛下心中不好受,这就是微臣的责任,是微臣没有尽心,才让陛下心生烦忧。所以啊,微臣这就来给您解除烦忧了。” 天寿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重点。” 孟昔昭嘿嘿一笑,轻快的应了一声。 “是。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三司使看似残害的是别人,其实,他残害的都是您的家丁,是您的仆从,百姓们兢兢业业种地织布,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交税服役,给齐国效力,给陛下丰盈国库吗?而这三司使,他把原本属于陛下的钱,收拢走了,都变成了他自己的钱,陛下,您可能没听说过吧?其实应天府里都传开了,说三司使这个人,一点都不孝顺,甘太师每年生辰,他都会送一份大礼,这一份大礼,就价值几百万两啊,多大的手笔。” 孟昔昭的语气十分惊讶,天寿帝听了,心情却有点微妙。 原来他送甘太师,也是这么大手笔么,天寿帝忍不住拿自己收的礼物跟甘太师的相比较。 ……好像差不多啊。 而下面的孟昔昭还在说:“按理说,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应该算是顶顶孝顺了,哈哈,可是,应天府的人,都把这事当个笑话,因为,大家都知道,三司使的家财绝不止几百万两,他一人的财产,等于咱们大齐十年的国库总收入,几百万两?对他来说九牛一毛而已,就相当于,普通人拿出了一两银子来准备寿礼,陛下您说,他这能算是孝顺吗?” 天寿帝已经听不到后面的问题了,他现在就记得前面那句话。 盯着孟昔昭,天寿帝的声音都发飘:“……十年国库总收入?” 孟昔昭挠挠头,“旁人是这么说的,我也没算过,对了,陛下,咱们大齐一年的国库总收入是多少啊?” 天寿帝:“……” 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这两年户部尚书汇报收入的时候,他都在走神,前些年的他倒是还记得,是四千万两,那时候他因为每年跟匈奴买马要花十分之一的总收入,还气得睡不着觉来着。 孟昔昭说邱肃明的财产,能有十年的国库总收入。 那不就是……四万万两?! 能有这么多?! 长仙在上,这么多钱,连他都没见过,要是邱肃明真的这么有钱,那他每年送自己的那些小礼物,还真就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了! 第109章 见笑 孟昔昭口若悬河, 巴拉巴拉半天,就跟天寿帝之前料想的一样,全是来给三司使落井下石。 这又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两家的仇怨已经发展到连周边村镇都快听说的地步,要是孟昔昭来给邱肃明求情, 那才会让人们满头雾水。 天寿帝被那句十年国库总收入惊了一下, 心思转了好几个弯,等他醒过神来, 听见孟昔昭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严办三司使,抄家砍头、全族流放, 说到得意忘形的时候, 他甚至还向天寿帝请命,希望自己能揽下抄家的活计。 天寿帝:“…………”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 天寿帝当然没给他好脸色,听到一半,就把他轰出去了, 苏若存端着甜羹回来的时候, 天寿帝还阴沉着脸,倒是没迁怒在她身上, 一口一口的, 把那甜羹吃了一大半。 苏若存只字不提别的事,只一心一意伺候他, 看着苏若存如此乖巧,天寿帝的气也顺了一些。 但这只是白天。 等到了晚上,他今日没有干那种事的心思, 就把苏若存打发回去了,独自躺在床上, 天寿帝脑子里就跟有个复读机一样,始终重复着一句。 十年国库总收入…… 十年国库总收入…… 其实如今大齐国库还是很充盈的,年初的时候,跟匈奴买了一大堆的物资回来,自己用不上,就由户部操作一番,分给几个皇商,让皇商把那些东西都卖给了百姓,别的不提,单牛羊肉,如今应天府的酒楼几乎家家都打出了旗号,吃匈奴牛,长匈奴人的力气。 …… 本朝不限制百姓吃牛肉,可不管怎么说,这牛都是耕地的好手,即使可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了,牛肉也是极其贵的,比猪肉贵了七八倍都不止。 匈奴不耕地,他们养牛就是为了吃肉,所以匈奴牛价,比齐国便宜好几成,可商人就是商人,人家赚的就是这个差价,等牛从匈奴运到齐国来,卖的还是齐国内部的这个价钱,甚至因为路途遥远,还比本土牛更贵一些了。 按理说,朝廷应该出面管辖,呵呵,不好意思,朝廷才是最大的供货商,他们傻了才会主动降价。 卖牛羊,赚了一笔,搜刮南诏皇宫,又赚了一笔,孟昔昭在朝上提出拿南诏皇帝换赎金,满朝文武都觉得这主意超级好,集体商量了一番,一起写了一封勒索信,准备交给丁醇,让他送去南诏残部。 等书信送到罗萨花手里,定是又能增加一笔进项。 林林总总加一起,户部尚书都快笑开花了,这恐怕是天寿帝登基以来,最富裕的一年! 但……钱多了,天寿帝就开始有别的想法了。 比如,大理那个地方,山明水秀,人杰地灵,而且养育的长仙,比南诏还多呢。 放以前,他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可现在不是打胜仗了吗,而且国库充盈了,要不是怕自己这么快提起来,会引起全朝堂反对,他早就下令,让詹慎游的儿子继续出征了。 真不错……他居然也知道,没人会支持他的想法。 什么大理背靠吐蕃,穷兵黩武、民不聊生,他都想不到那里去,他就觉得应该乘胜追击,继续扩大版图,继续做自己的千古一帝。 他认为,只要自己准备好了钱粮,任命好了主将,再征一堆的农夫过来打下手,那就是万事俱备了。 什么?打输了怎么办,打输了,那就是主将无能啊,撤下来,再换一个厉害的上去。 …… 当然,天寿帝目前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还是很有经验的,知道这事不能着急,最起码,也得等南诏这边彻底打完了,再提这件事。 但他可以现在就开始准备嘛。 十年啊……邱肃明一个人,等于十个大齐国库,这怎能让他不心痒。 只是,邱肃明好歹为他鞍前马后了这么多年,真要动他,说句实话,天寿帝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一面着急,一面气恼,一面眼馋,天寿帝纠结半天,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他习惯性的把枕头边上的天石拿过来,盘了盘。 说起来,这天石确实是个好东西,厚积薄发,一开始什么效用都没有,但如今,已经展现出它的作用了,真的可以让人精神倍增。 就是精神的过了头,都子时三刻了,还让他没有闭眼的想法。 …… 第一天,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也就天寿帝还有心情抱怨自己睡不着觉,外面,各个高官府邸当中,几乎人人都挑灯夜书,摩拳擦掌,准备第二日的战斗内容。 …… 第二日是个常朝日,文武百官都要来,然而就算没有常朝,闫顺英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他这人,不下场则已,一下场,就必须捞到属于自己人的好处。 天寿帝也知道今天不能再翘了,反正他最近精神好,来上个朝,也没太抗拒,更何况,如今他不觉得这件事烦了,他还有点期待,想看看大臣们能吵出个什么结果来,不管放人还是定罪,总要有个方向吧,不然一味的把邱肃明关在大牢,也没什么用啊。 于是,针对三司使是否有罪、该如何定罪这两点,大家展开了激烈讨论。 主要的战斗人员,是闫顺英、孟旧玉,还有甘太师,他们三个各自的派系,也时不时的敲敲边鼓。 孟昔昭也在朝中,但他几乎不怎么发言,全是他爹,还有他大哥,据理力争,尤其他大哥,热血沸腾、慷慨淋漓,不知道的,还以为邱肃明偷的是他家的钱。 说到激动处,他指天骂地,活活把邱肃明说成了自三皇五帝时期开始的第一大贪官。 甘太师被孟昔昂气的心肝疼。 你是这么高风亮节的人吗! 孟昔昂看见甘太师愤怒的眼神,也不怵,梗着脖子,一副我没说错的模样。 最讨厌贪官了!凭什么他在清水衙门里任职,一文钱都贪不到,而这个邱肃明,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几百万两银子?! 我贪不了钱,那你也不能贪!吐,都给我吐出来!! …… 孟昔昭要是知道他大哥这么激动的原因是这个,估计能当场喷出一口老血,但谁让他不知道呢,所以,虽然他觉得奇怪,更多的却还是欣慰。 经此一役,大哥的清官名声,估计是稳了。 真不容易啊,他们孟家,总算是出了一个名声好的官了。 说着说着,闫相公还提到了王易徵,他人目前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由于孟旧玉去闹了一通,刑部的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就只是关在里面,他的状纸,早被刑部没收了,但没关系,刑部里也有闫相公的人,他把这事告诉天寿帝,把刑部尚书也给扯了下来。 刑部尚书又不能给天寿帝赚钱,一听说他徇私枉法,天寿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大手一挥,就让侍卫把他拖出去。 官帽肯定是戴不了了。 甘太师看着这一幕,心里直冒凉气。 从昨天到今天,天寿帝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很亲近,还会提醒他不要给邱肃明说话,至少从这点上能看出来,天寿帝没有迁怒他。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想保邱肃明,昨日天寿帝还会露出沉吟的神情来,今日,却一声不吭,装没听见。 这说明什么?说明天寿帝的想法改了。 甘太师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按理说,邱肃明对陛下极为有用,他是绝对不可能问罪邱肃明的啊! 孟昔昭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眼前面的甘太师,见他那张老脸露出震惊又茫然的神色,孟昔昭乐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太子站在上方,望着孟昔昭偷偷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禁也勾了勾唇。 …… 天寿帝的态度就是个风向标,原本朝中只有一半的人声讨邱肃明,今日大家察言观色,发现天寿帝好像不是那么护着邱肃明了,顿时,又有四分之一的人调转方向,决定加入声讨的大军。 至于剩下的四分之一,一半是甘太师和邱肃明的亲信,另一半,则是官场老油条,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表态的那种。 至此,形势已经一边倒,近乎所有人都唱衰的情况下,邱肃明,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开始只是鱼肉乡里,后来是横征暴敛,再后来,纵容家丁行凶、强抢富绅家财、乱点鸳鸯谱、帮助属下吃绝户、以及污蔑属下文字狱、只是为了属下家里的传家宝……等等等等。 孟昔昭听着都十分惊讶,原来大家手里不是没证据,而是全都藏着呢,三司使不出事,他们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如今他出事了,大家立刻把他的破事全都抖落出来了。 听得上面的天寿帝,也是满脸漆黑。 他知道邱肃明是贪官,可他不知道邱肃明在底下跟土皇帝似的,瞧瞧他干的这些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尤其是那条,乱点鸳鸯谱,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强逼婚配! 天寿帝当场震怒,撸了邱肃明的三司使之职,还有他的国公之位,以及很多很多的荣誉职称,掷地有声的扔下一句秋后问斩,然后,他就甩袖离开了。 他看着如此的义愤填膺,走的也是如此痛快,不过,他走的这么快,究竟是因为太生气,还是因为怕有人拦下他,对他求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走了,其他人也一瞬间安静下来,然后在闫相公的带领下,集体下跪,异口同声的高喊,陛下圣明。 甘太师没有跪下,而是迈开老腿,急急忙忙的追上去,闫顺英见状,心里十分生气。 想求陛下收回成命?门都没有! 不过他也知道,秋后问斩,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太大,时间久了,很容易被甘太师钻了空子,让天寿帝回忆起邱肃明的好来,说不定,到时候就把秋后问斩给免了。 闫相公起身,准备回家跟自己的亲信们再商量商量,看接下来如何是好,而孟昔昭站起来之后,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原地,等他爹过来,然后跟他爹一起回家。 等待的时候,孟昔昭抬起眼皮,和上面的太子恰好眼神碰撞了一下。 太子对他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后殿去了。 孟昔昭安心了,垂下眼,正想着什么,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转过头,发现是今日格外意气风发的大哥:“看什么呢?走了,回府。” * 邱肃明身在刑部大牢,跟王易徵就隔了几个监号,虽说刑部尚书是他们的人,他进来以后,也是单人间待遇,各种用具都备好了,用不着受苦,可他这心里,一直都七上八下的。 原因无他,陛下他老人家,是真的把他下狱了啊! 邱肃明这辈子只有把人关进牢房的时候,还没有亲自来过牢房,高高在上了一辈子,这回他终于是慌了。 尤其,迟迟不见甘太师的人过来跟他知会消息,他就更慌了。 牢中不知岁月,外面什么时辰了他都不清楚,他只知道,突然之间,刑房对他的看管严了起来,牢头不再对他点头哈腰,连见都不见他,听到他喊人,也是面无表情的出来,一副公事公办、要跟他撇清关系的意思。 邱肃明看的心惊肉跳,连忙吩咐牢头,让他把自己的家人找来,还许诺会给他很多的金银,可牢头撇了撇嘴,根本不敢接这要命的差事,邱肃明见他不愿意,心里本就又怕又急,顿时也没个好脸色,当场对牢头吹胡子瞪眼,还想摆三司使的谱。 牢头见状,也不客气了:“叫你家人来做什么?给你收尸?咱们都是正经办差的,怎么会收你这点贿赂,再说了,你那钱,我拿着烫手,我怕回头你家被抄了,录事官还要来问我要回去呢!” 邱肃明彻底傻了,牢头看他这模样,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往回走的时候,经过王易徵的监号,想起上面吩咐的,这位估计没多久就要被放出去了,他还提醒了王易徵两句,然后问他,饿不饿,渴不渴,有需要的,就跟他说。 王易徵哪敢劳动他,直说没有,等牢头走了,王易徵悄悄来到东侧,抓着木条,使劲去看邱肃明的监号。 看是看不见的,但是他能听见。 邱肃明终于是反应过来了,拼命的摇晃木条,跟疯了一样,大喊要见甘太师,见他家人,可这回,牢头无论如何都不过来了。 王易徵心有戚戚,下意识的往后走了几步。 他总觉得,这三司使变成这样,是他造成的。可是,那状纸他也看了,字字血泪,每一行的内容都触目惊心,虽无文藻,却让人读了就忘不掉。 所以,不是他,而是邱肃明自己,把自己害到了这般田地。 这么一想,王易徵心里就淡定了一些,顺便还用邱肃明的绝望大喊,给自己当警钟。 以后做了知县,他可不能贪,稍微收点有钱人送的礼就得了,百姓的钱,他还是一文都别碰比较好,不然的话,他怕孟昔昭挖个坑,把自己也埋了。 ……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邱肃明靠着墙,无意中的睡着了,听到有人叫自己,邱肃明惊醒过来,然后看见,他的二管家眼中含泪的看着他。 邱肃明一看他这表情,心中就是一个咯噔。 二管家:“老爷,陛下动了真怒,把您贬为庶人,家产全抄,夫人和几位公子、娘子,如今都关了起来,说是要流放,至于您……您……” 邱肃明吼道:“快点说!” 二管家伤心欲绝:“您被判绞刑,六日后,就在东华门外行刑。” 七月还没过去,天气依旧炎热,可邱肃明如坠冰窟,浑身上下,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了。 他喃喃道:“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对我如此无情……” 二管家抹掉眼泪,恨恨的说道:“本来太师已经为您求情,免了您的死罪,可是,可是太子不知道怎么,提起了当年您挪用赈灾款的事情,还自请调查,闫相公等人本来就一直揪您的错处,听说之后,便大开方便之门,帮他一起调查,那事、那事本就经不起查,陛下得知那些赈灾款都是您挪用了,不是苏万钧做的,当时就下令,对您判处绞刑,如今,他连太师的面都不愿意见了……” 二管家真的是悲从中来,因为邱肃明死了,他也绝对落不到好啊,今天他就是来见邱肃明最后一面的,往后,他能不能活下来,也未可知了。 二管家哭的十分伤心,他觉得,太子之所以也掺和进来,就是为了出风头,顺便卖闫相公一个好,经此一事,闫相公对太子都比以前亲近了几分,他们倒是笑的开心了,殊不知,说不得哪一日,他们也会落到他家老爷一般的下场! 二管家只知道哭,而邱肃明呆呆的看着他,想着他所说的话,心里竟然油然而生一种,靴子落地的感觉。 从听到苏若存这个名字开始,他心里就不安稳,如今,所有的不安,都得到了验证。 什么太子,分明是苏若存这个贱人,在背后给他下绊子! 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突然抓住二管家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他现在就把自己的所有家财,全都送到甘太师府上,不是还没抄家吗?那就还有机会,如今能救他的,只剩下甘太师了! 二管家见他这个模样,心中一慌,然后,慢慢变成了满腔无奈。 他没有告诉邱肃明的是,不止陛下不再见甘太师了,在甘太师发现陛下不见自己之后,他就回府称病,不再见客了,二管家跟了邱肃明那么多年,能不知道去求甘太师救命吗?可问题是,甘太师不见他啊! 树倒猢狲散……二管家这辈子都没如此理解过这五个字。 需要的时候,邱肃明是三司使,是最亲近的女婿,而不需要的时候,他就是个罪人,是不能沾的腥臭之物。 二管家满心悲伤,但最终,还是点了头,没有把这残忍的事实告诉邱肃明,至少,在活着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存着一线希望的。 …… 怒意是一点点聚集的,暗示也是一点点增加的,从苏若存进宫开始,苏家的事情,就已经在天寿帝这里挂上了号,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有问题,但他不说,也没表现出过生气的模样,可在多种加持之下,在邱肃明已经不是他宠臣的情况下,他又有什么好替他遮掩的呢。 更何况,他觉得他也是受害者,他以前只知道这事有问题,可他不知道,那一百九十五万两,全是邱肃明一个人贪的啊。 在发现了真相之后,他不也立刻就下令,处死邱肃明了吗,还把他推出东华门外,那里是集市,所有百姓都能来,百姓们看见他把贪官惩处了,大概也就满意了。 天寿帝想的特别好,但从他想的这么多就能看出来,其实,他也心虚了。 百姓受残害,天寿帝是没什么感觉的,苏万钧被活活冤死,他就不能没心没肺的一笑而过了。 毕竟他认识苏万钧,而且,他还娶了苏万钧的女儿,这人离自己太近,他怕苏万钧的冤魂不放过自己。 因为这个,他都不想再去见苏若存了,可是,他不见苏若存,苏若存竟然主动找上了他。 而且进来之后,便跪在他的脚边,以最卑微的姿态,默默流泪,在他惊讶的弯下腰,把她扶起来之后,她立刻就紧紧贴在了天寿帝身上,抱着他,像是抱着自己的全世界一般。 她泣不成声的开口,说出来的,全是感谢:“多谢陛下为我父亲洗清冤屈,多谢陛下给若存一个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父亲没有愧对陛下的期望,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天寿帝:“……” 这一刻,他也无法不动容了。 苏万钧什么样,天寿帝已经基本想不起来了,可苏若存让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那苏万钧,就是苏若存这样的性格,对他无比忠诚,无比信任,哪怕快死了,这份信任和忠诚都不会变质。 他们父女,就是这样的呀。 天寿帝很感动,而他一感动,就又下了个令,挖坟,把苏万钧从那小破坟里挖出来,送回老家,以郡公的礼仪厚葬。 然后再追封苏万钧为远西郡公,金紫光禄大夫,一品少保,等等等等。 当然,人都死了,追封也没什么用,他们家又没别的人,唯一一个女儿,如今还成了宫里的婕妤,就是赏赐什么,也全都赏赐回皇宫这边了。 这些,都是说出去好听的,在外人看来,一点用都没有,但苏若存听着,却是心跳一停。 死人是已经死了,可活人,还能享受到他的遗泽,郡公、金紫光禄大夫、少保的女儿,当四妃都绰绰有余,她却还是个婕妤,这不是有些不像话了吗? 果然,苏若存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听到天寿帝顿了一顿,怜悯又宠溺的看向她,对她说道:“爱妃这些年受苦了,以爱妃的家世,做婕妤,着实是委屈你了,这样,从今日起,便晋你为淑仪,爱妃意下如何?” 苏若存听了,先是呆了一瞬,然后眼里的泪水更加汹涌,但她并没有继续哭,而是当场破涕为笑,天寿帝看着,也松了一口气,笑了好啊,笑了就不用朕哄了。 ………… 邱肃明行刑这一日,孟昔昭正好搬家。 他的府邸建好了,翦大人还算有心,不仅给他搞好了硬装,还赠送了不少的软装,看着都能拎包入住了。 但搬家不是这么简单的,古代对这个非常讲究,要看日子,挑时辰,几乎和结婚差不多麻烦。 孟昔昭今日过来,就是看看情况,小厮们进进出出,他则把整个府邸绕了一圈。 孟昔昂陪他过来一起看,本来是抱着挑刺的念头,可看着看着,他又羡慕起来了,“这府邸着实不错,各处风水都是勘验过的,工部尚书有心了。” 孟昔昭不懂风水,他就觉得这地方够大,够让他折腾,满意的笑了一下,他对大哥说:“看吧,就说我的选择是对的,多有先见之明,要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在皇宫附近选地址,哪有这么大的地方给我啊。” 孟昔昂:“……” 就你一个人住,你要这么大的地方干什么,太子也不至于纡尊降贵,过来跟你一起窝在这小狗窝里。 看看四周,孟昔昂勉强改了一下称呼。 好吧,大狗窝。 摇摇头,孟昔昂问他:“你打算何时发请帖?亲戚让阿娘发就行了,同僚好友,这就要你自己拿主意了。” 孟昔昭摆手:“不要问我,我不管事的,问我的两个管事丫鬟,从今日起,她俩就是我的代行夫人了。” 孟昔昂闻言,愕然的看向一旁跟着他们的金珠和银柳,这俩人也不客气客气,直接大大方方一笑,还对他福了一礼。 随后,她们异口同声道:“大公子见笑。” 孟昔昂:“…………” 我不笑。 呵呵,我生性就不爱笑。 第110章 恶霸 当初詹慎游被抄家, 是孟旧玉带人去做的,数百官兵压阵,警惕的看着四周, 生怕有詹慎游的旧部冲过来,和他们杀成一片。 但因为那时候事发突然, 詹慎游的旧部都困在南诏边境, 根本就过不来,只有周遭的百姓麻木的看着这一幕, 心里痛恨,却又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有些话即使不张嘴, 也能散逸在这茫茫白日之下, 让每一个前来抄家的人,都感到如芒在背, 心孤意怯。 而这一次,抄邱肃明的家,境况就不一样了。 这回带头的人是谢原, 外加户部和刑部的两个郎中。 天寿帝没再把抄家的活计交给孟家人, 可不是体恤他们,而是那一日, 孟昔昭上蹿下跳, 对抄家一事迸出了极大的热情,搞得天寿帝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十分怀疑他是想借抄家之便,给自己创收。 …… 因为这个,他不仅不让孟昔昭去, 也不让孟昔昂去,而如果按规矩来, 其实,这活交给孟昔昂最合适,毕竟他是御史,而且把邱肃明弹劾下马,也有他出的一份力。 至于谢原,他一直安静的待在中书省,几乎什么动静都没闹出来过,天寿帝对谢家人很不待见,可谢原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前段时间太子已经让他想起了这一点,而当上中书舍人以后,谢原又三不五时的在他面前晃荡一圈。 对于谢原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天寿帝其实不怎么喜欢,可见他的次数多了,天寿帝想忘记他都难,所以当闫顺英向他举荐抄家人选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就把谢原想了起来。 抄家就是得罪人去的,除非是想中饱私囊,不然没人愿意抄家。天寿帝是这么想的,既然这事给谁都难办,那不如就给谢原。 反正谢家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了。 …… 谢原接了圣旨,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内侍也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回去复命,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而当天下午,换了衣服又洗了个澡的谢原,就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前往邱家了。 他跟当初的孟旧玉一样,带了好几百的官兵过来,但跟孟旧玉不同的是,孟旧玉带那么多官兵,是为了防止百姓作乱,谢原带那么多官兵,是为了快点把东西搬完。 这个下午,成了应天府往后几十年都津津乐道的谈资。 只见三司使的府邸大门敞开,内中哭喊不断,几个官员坐在前院,而一箱一箱又一箱的珍宝,如流水一般被搬出来,从正午时分,一直到太阳落山,都还没搬完。 金银过重,两个官兵承受不住压力,抬箱子的扁担骤然断裂,箱子掉在地上,摔开了盖子,无数的金铤滚落出来,一个金铤就是十两,周遭的百姓目瞪口呆的看着满地黄金,直到这时,他们才对三司使家里多有钱,有了一个粗粗的概念。 从这一天起,不会再有人盯着孟夫人的嫁妆了,因为跟三司使的家财比起来,孟夫人的嫁妆,实在是不值一提。 也不知是谁突然带头大喊一声好,紧跟着,百姓们全都拍手称快起来。 户部和刑部的郎中听见了,还想出去喝止吵闹的百姓,谢原却拦住了他们,让他们继续盯着官兵的动作,不要被外面的声音影响。 谢原官大,而且理由十分正当,他俩对视一眼,不敢违抗,只好继续站在原地,然后,就听见外面的喝彩声,一声高过一声。 贪官倒台,按理说是不可以这样高兴的,毕竟贪官也是官,如果展现出对贪官的幸灾乐祸,作为民,照样要被惩戒一番。 但因为谢原对此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们的胆子都大了起来,等把这一阵的激动发泄出去,他们还互相打探,今日来抄家的官员是谁。 得知这人叫谢原,是原来那个谢皇后的侄子,是当今太子的表哥,大家纷纷点头,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顺便,还对太子的好感更高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太子的表哥抄了六皇子姨夫的家,谁好谁坏,高下立判啊。 这一晚,有人哭到晕厥,也有人兴高采烈。 前者自然是邱肃明的家人,而后者,就是白白获得一大笔意外之财的天寿帝了。 孟昔昭说邱肃明的家财有十个大齐国库,他还是说保守了,这一番抄家下来,虽然东西还没全部搬走,但谢原已经粗略记录下了所有的财务,换算过来的话,大约是十三个大齐的国库。 还不是天寿帝所记得的,前些年那个国库税收,而是去年的,足足四千五百万两的国库收入。 天寿帝看着谢原送过来的单子,眼睛都发直。 本来,因为邱肃明即将被行刑,他还觉得心中有那么一些不得劲,现在好了,要不是没这个规矩,他恨不得自己亲自剐了邱肃明的皮。 近六万万两白银啊! 而邱肃明当了七年的三司使,这七年里,他每年只送天寿帝三个礼物,一个是过年礼物,一个是生辰礼物,还有一个是他回应天府来以后,送的刷存在感礼物。 这些礼物有轻有重,最轻的十几万两,最重的三四百万两,全加一起,撑死了三千万两。 这还不包括里面有一些水分十分大的礼物,比如据说是请了几万个采珠人才采来的硕大珍珠、还有传闻是天竺高僧开光做法的佛牌…… 邱肃明这贪官当的也是光明正大,他完全不掩饰自己有钱的事实,而且每次送礼,都会把礼物的价格夸大,一回两回天寿帝没发现,后来即使发现了,看在这些东西确实十分稀有的份上,且免费,他就不跟邱肃明计较了。 可现在,天寿帝把这些也想了起来。 ………… 可恶,可恶啊!!! 亏他每一次送朕东西的时候,都说举了全家之力,为了给他送礼,连宅子都典卖了云云,原来,原来竟是把朕当猴耍了! 天寿帝气的脸红脖子粗,当场下令,邱肃明凌迟,而原本要全体流放的邱家人,改成十六岁以上男丁斩首,十六岁以上女眷没入官妓,其余人照旧,还是流放,但流放地从巴蜀,改成了幽州。 也就是离匈奴特别特别近的,幽州。 …… 由于天寿帝之前说了,要把邱肃明拉到东华门外绞刑示众,提前好几天,官兵就敲锣打鼓告诉过老百姓了,这突然要改,感觉不太合适,刑部新尚书还问天寿帝,改成凌迟以后,行刑的地点是不是也要改。 天寿帝回答的特别痛快,为什么要改?当然不改! 继续拉到东华门外,让其他人都看看,偷朕的钱,还不孝敬给朕,会是什么下场! ………… 行刑这种事,都是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这样人死事消,才不会变成厉鬼回来作乱。 那个场景,孟昔昭没去看,他也不敢看,就算受刑的人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邱肃明,他也没那个胆子,看着人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割下来。 但他没去,一些人可是去了。 金珠领着她带来应天府的那些村民,一大早上,就在集市口占了个好位置,不管老人还是小孩,全都不错眼珠的盯着前面的行刑台,等着那个人过来。 他们从未见过邱肃明,而邱肃明也从未见过他们,当邱肃明穿着囚服被押上台的那一刻,他惶惶的看向这群胆大包天、丝毫不怕血腥的百姓,一个不留神,就看到了和其他百姓完全不一样的这群人。 邱肃明很茫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给这些人带来了什么样的苦难。 …… 孟昔昭从新宅邸出来的时候,行刑早就结束了,连行刑台都撤了,集市重新摆起来,大家也不忌讳这个,还兴冲冲的跟旁人分享今日的见闻。 庆福驾着马车,来到外城那个小客栈里,此时,客栈里的一干人等,都在等他。 除了他们,这世上就没几个人知道,扳倒邱肃明的真正功臣是谁了。 老秀才带着仅剩的村民们,朝他下跪,向他道谢,孟昔昭拦也拦不住,只等他们情绪平稳了一点之后,才问:“回去之后,你们也只能是从头再来了,朝廷不日便会发下抚恤金,作为……东窗事发的地点,你们能得到的银钱,会比别的地方多一些,但由于你们在深山里过了那么多年,原先的村庄,怕是早就败坏了,修缮起来,很是麻烦。” 孟昔昭斟酌着询问:“你们可愿意留在应天府?我手中有些庄子,和不少的良田,若你们愿意,我就把你们的户籍,挂在我的庄子当中,日后不管是种地,还是做点别的营生,我都不会亏待你们的。” 老秀才转过头,看看其余的村民,大家沉默了一阵,然后,老秀才把头转回来,对孟昔昭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叶落归根是农人本性,我们还是想回乡去。” 孟昔昭看着他们,终究是没有勉强。 叶落归根或许是其中一个理由,但孟昔昭看着他们局促的模样,心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想与自己打交道。 邱肃明是官,自己也是官,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好官,可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沾了官字,就代表着危险。 而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如今最不想沾染的,就是危险了。 这边的事一了,他们连一晚都不想继续待着,只想快点回去,把这消息告知留下的人,孟昔昭派了几个强壮的家丁,再让金珠送了他们一笔不菲的盘缠,官府是不可能这么大方的,即使那状纸是他们写的,也不可能给他们这么多钱。 有了这些钱,修缮村庄、东山再起,应当都不是难事,而人丁的短缺、心中的创伤,那就要交给时间来处理了。 晚霞染红天边的时候,孟昔昭和金珠一起目送这一行人佝偻着背,穿着不符合他们长相的新衣,脸上带着好几年都没露出过、以至于现在看起来僵硬十足的笑容,转过身,坚定的迈开步子,向着家乡走去。 茶摊上炊烟袅袅,临近日暮,行人也不多了,孟昔昭和金珠一同驻足,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带着一样的失落表情,看向对方。 孟昔昭无精打采的唤道:“金珠。” 金珠叹气回应:“郎君。” 孟昔昭:“明日初一,我要去鸡鸣寺上香,府里有人问起,你知道怎么说吧?” 金珠:“…………” 她面无表情的回答:“知道。” 孟昔昭:“还有新府的一应事务,也拜托给你啦?” 金珠还能怎么说,当然只能一脸麻木的应下。 曾经她都是从话本、还有八卦当中听说,谁家娘子去XX寺私会情郎,竟在佛祖下面,做出那等腌臜的事情,万万没想到,如今,她竟是亲眼看见了。 不止亲眼看见,还成了他们play当中的一环。 ……作孽啊。 * 就算已经开始解毒,太子的初一十五礼佛习惯,依然是雷打不动。 而且因为这毒没解清,每到初一,太子还是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不过,已经没有之前发作的如此剧烈了。 要是问崔冶,其实崔冶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究竟是汤药和药浴起了作用,还是他现在日子过得太美,情绪相当好,所以体内余毒都猖狂不起来了。 …… 孟昔昭和太子兵分两路,分别出发,然后再到后山去汇合。 而去后山之前,孟昔昭要先把自己去年撒的谎圆上。 即,给天寿帝的长明灯,续香火钱。 马上就要开府自己过日子了,就算孟昔昭现在手头十分宽裕,拿出这五百两银子的时候,他也是无比肉疼。 孟昔昭面无表情的把银子交给眼前的僧人,然后就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而在他还没迈出腿的时候,一个小沙弥突然从后面走出来,看见孟昔昭,他一脸惊喜。 “施主,施主请留步!” 孟昔昭:“…………” 他如临大敌一般的看向这个小沙弥,该不会是见他出手阔绰,所以想让他当一次冤大头吧! 小沙弥不知道孟昔昭内心险恶,他快走两步来到孟昔昭面前,对他行了个僧人礼:“阿弥陀佛,许久未见到施主了,不知施主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孟昔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很期待孟昔昭遇上什么事。 孟昔昭:“……” 怎么说呢,也不算咒他,毕竟他是真的遇上了好多好多事。 默了默,孟昔昭回答道:“确如小师傅所言,在下前段时间十分忙碌,这才少来了几次。” 以后,他还会继续少来的。 等他家太子病好了,他们就再也不来了! …… 小沙弥脑袋圆圆,笑起来之后,更显可爱:“这样呀,难怪前几个月,我一直在等施主,却始终见不到施主前来,我还为施主念了几遍地藏经呢,希望能为施主消灾保平安。” 孟昔昭:“…………” 他一脸诡异的看着这个小沙弥。 完了完了,看来真是盯上他了,佛门重地,竟然也为了推销无所不用其极,连小孩都派出来搞业务了! …… 孟昔昭开口:“我还——” 有事。 后面这俩字都没说出口,小沙弥就拉着他往外面走,不让他耽误了其他香客进来供奉,来到外面,这个明显性格比其他和尚都活泼的小沙弥,便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说道:“不知施主还记不记得,你上一次来时,对我说,木鱼千响,不如草药一包,诵经往生,不如援助孤童。” 孟昔昭回忆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他之前因为太心疼自己打水漂的银子,所以对着收钱的某人放了几句厥词。 哦,原来那时候收钱的是这个小沙弥。 孟昔昭沉默一瞬:“小师傅对我说这些,可是有什么问题?” 小沙弥快速摇头:“没有问题,我觉得施主说得特别好,念经是小善,救人才是大善。施主一席话,让莲池顿感大悟,如今莲池已经不收香火钱了,而是每日都捡柴,换取银钱,到山下施粥。莲池的师父说,施主有佛缘,所以莲池一直在这里等候施主。” 孟昔昭心想,捡柴能赚几个铜子,这小沙弥该不会捡一个月的柴,才能下去施两碗粥吧。 还有,等他干什么,别说他早就红尘糊脸了,哪怕单身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当和尚啊。 看在小沙弥态度不错的份上,孟昔昭婉拒了他的好意,说自己不打算入佛门,见他误会了,小沙弥还笑起来。 “我不是要渡施主呀,是我师父认为施主与我佛门有缘,所以想见见你。” 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孟昔昭也不觉尴尬,就是有点奇怪。 他眨眨眼,询问道:“敢问小师傅的师父,是哪位高僧?” 一说这个,小沙弥顿时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师父法号明远,是寺中威信最重的长老。” 孟昔昭:“…………” 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孟昔昭的头顶,激的他差点生出一身白毛汗。 这明远,不就是给原主下批命的那个人么!去年他娘还非要把他带过来见他,幸亏当时因为遇上了太子,所以没见成,为了让他过来,孟夫人不惜扯谎,还是孟昔昂说漏嘴,他才知道怎么回事的。要是那天真见上面,谁知道这人又会说出什么来。 虽说孟昔昭依然是个无神论者,可穿书这种事都能发生,万一这个明远和尚,真有什么超能力…… 溜了溜了,他可赌不起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孟昔昭呵呵一笑,霎时一改之前的耐心模样,直说自己家中还有事,一通客套,然后坚定转身,快速的离开了寺庙前院。 等出了寺庙大门,孟昔昭看看身后没人跟着,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抄小道,去了后山。 他敲响门扉,张硕恭来给他开门,见到他,还皱眉问:“孟大人怎么来得这么晚?” 孟昔昭:“……” 我说见鬼了你信吗。 摆摆手,孟昔昭意兴阑珊,不想解释,张硕恭见状,也不再问了,只把身子让开。 崔冶一直等着他,见他进来,第一句话也是问:“二郎怎么来得这么晚?” 同样的问题,对着崔冶,孟昔昭瞬间垮下脸来:“被一个叫莲池的小沙弥绊住了,非说我有佛缘,还要带我去见他师父,你可知他师父是谁?” 崔冶问:“是谁?” 孟昔昭:“是明远和尚!我还在襁褓的时候,便是这个和尚给我下了早死的批命,因为这个批命,我受了多少苦!我家人都不管我了,每日就是让我吃喝玩乐,多难受啊!” 崔冶:“…………” 本来他的心情还有些复杂难辨,听了孟昔昭的话,却只剩一阵失语了。 默了默,崔冶说道:“或许去见一见,也无妨。” 孟昔昭本来是想让崔冶跟自己一起声讨这莫名其妙的和尚,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吃惊的看向崔冶。 崔冶:“……” 他好像也没说什么不得了的话吧。 孟昔昭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般,上下打量他:“是谁说自己不信神佛的?” 崔冶默默回答:“是我,可凡是与二郎有关的事,我都忍不住多思虑一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二郎再去见见这位长老,他能给出不一样的批命呢?” 孟昔昭怕的就是他会给出不一样的批命,他更怕两人一见面,那位明远和尚就双目一瞪,抄起禅杖,大喊一声:“呔!妖怪拿命来!” “…………” 被自己脑中想象的画面弄得一个激灵,孟昔昭十分抗拒的摇头:“不去,批命是他下的,而这命,是我自己破的,可见他的本事还不如我,那我又为何要去见他。” 崔冶本来就是想求个心安,见他不愿去,而且还口出狂言,顺着他说的想了一下,崔冶居然也认同的笑了起来:“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有这样的心性在,二郎此生必将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孟昔昭看看他,然后又把视线撇到一边去:“长命百岁不是我的追求,活的长久,却无人陪伴,那比早死更凄凉。” 崔冶听到早死二字的时候,脑中好像有根神经被人用力的扯了一下,有点疼,却很快就恢复了,除了让他表现的木讷一些,没别的作用。 缓过来之后,崔冶才注意到孟昔昭说的其他话,微微一怔,刚刚被扯痛的神经,仿佛又被人轻轻的抚了抚。 崔冶忍不住的看向孟昔昭,眼中柔情像是能溢出来。 他牵起孟昔昭的手,让他也看向自己,然后轻声开口:“我会一直陪着二郎,不论在何处,不论在何时,我虽不信神佛,可我信二郎,也信你我,纵是身死灯灭,你我依旧会相携而行,无论前路,无论结局。” 孟昔昭:“……话说的这样满,若做不到,我一定很失望。” 崔冶闻言,垂下眸,笑了笑,他看起来有些无奈。 “直到此时,二郎怕是还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孟昔昭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也把头低了下去,却不吭声,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崔冶见了,也不催他,没有回应,确实让人感到失落,可他从一开始便知晓,孟昔昭对他的感情,没有他对孟昔昭的这样浓烈、这样深重。 无妨。 确实无妨,他们的成长经历不同,身边的一草一木也不同,和孟昔昭相遇的那一天,于孟昔昭而言,没什么特别,可于他,那是他第一次接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念。 那一日孟昔昭表现的如此自然,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他随意给出的,也是崔冶辗转回味、飞蛾扑火的。 所以说,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有了悬殊,崔冶从不觉得自己是太子,就比旁人高人一等,反而因为他是太子,天生就缺了某些东西,而他注定要带着这些缺陷,慢慢前行。 崔冶十分擅长自我开解,而且十分有自知之明,索求的东西向来都不多,于是,这就让他变成了一个极度贴心的恋人,最起码孟昔昭和他同处的时候,是体会不到一丁点不舒适感的。 此时,他就在默默的自我开解当中,但他没有注意到,孟昔昭又把头抬了起来,而且正疑惑的瞅着他。 冷不丁的,孟昔昭问他:“你在想什么?” 崔冶一愣,下意识的回答:“没想什么。” 孟昔昭皱眉:“没想什么,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难不成你觉得面对我,十分的无话可说?” 崔冶:“……我没有这么想。” 孟昔昭:“那你是不是在心里说我的坏话。” 崔冶哭笑不得:“怎么会,我怎么会说二郎的坏话。” 谁知道,他这话一出,孟昔昭彻底绷紧了脸,“你为什么不说我坏话?” 崔冶:“…………” 还有没有地方说理了,怎么连不说坏话都成错处了。 然而孟昔昭显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方式:“以前你和我是朋友,你不说我坏话是正常的,可如今你我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你怎么还是不说我坏话,莫非你还把我当朋友?崔冶,我早就不是你朋友了,我是你的——” 他沉默一瞬,想给自己找个身份出来,但夫妻?算不上,男朋友?崔冶又不明白什么意思,情郎?太黏糊了,还给人一种违法的感觉。 最后,他直接换了说法:“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你究竟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是,旁人不能做的事情,你可以做,旁人不能要求我做的,你也可以做,不是你每一次都迁就我,我就会开心,我更想看到你和我不分彼此,而不是你一味的牺牲、容忍,有什么你觉得我不好的,你便说出来啊,你不说的话,总是憋在心里,那总有一日,你就不想容忍了,而我——” 说到这,孟昔昭戛然而止。 一是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二是发现自己的怨气有点重,他不想抱怨这么多,感觉怪没风度的。 孟昔昭又不吭声了,他转过身去,连看都不看崔冶,抿着唇,慢慢消化自己突然冒上来的情绪。 他没看见,崔冶正一脸呆愣的看着他,能露出这种傻样,画下来,一定是崔冶一生难寻的黑历史。 …… 愕然的看着孟昔昭的侧脸,这仿佛是崔冶第二回把孟昔昭惹生气,第一次是在他大喘气,说他只有十几年寿命的时候。 而这一次的生气,又与上次不同,上次的孟昔昭暴怒,这一回,表现没有上一回那样强烈,可不愿再看他一眼的孟昔昭,却让崔冶心中情绪更加难言。 胃部仿佛被挤了一下,不疼,但钝钝的,还有些酸楚正在倒流。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突然,孟昔昭听到崔冶问他:“而我什么。” 孟昔昭皱着眉转过头来,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崔冶:“你刚刚说,而我,后面你想说什么?” 孟昔昭反应一秒,生气的把头转过去:“凭什么告诉你!” 崔冶:“我想知道。” 孟昔昭充耳不闻。 崔冶看了看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再度开口:“不告诉我的话,我就要在心中说你坏话了。” 孟昔昭:“…………” 他神情复杂的看着崔冶。 你可真是属驴的,不抽你就不转。 罢了。 孟昔昭突然就计较不起来了,默了默,他没什么表情的说道:“而我就会毫不知情的被你抛下,茫然无措的留在原地,怎么都想不透,为什么这就是你和我最终的结局。” 崔冶听了,神情变化了一下,但因为过于细微,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去,他突然笑了一声。 孟昔昭直接炸毛,他不问不代表他不在乎,他可是一直等着崔冶的反应呢,听了这话不来哄哄他,说我绝不会抛下你,还笑,几个意思啊?! 孟昔昭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崔冶可太熟悉他这个表情了,每回他露出这个表情,就代表他已经进入了战斗模式,马上就要有人倒霉了。 崔冶轻咳一声,赶紧拉着他的胳膊,让他来到自己身边,然后自己也站起来,本来是想哄他两句的,但一看见孟昔昭这愠怒的眼神,崔冶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孟昔昭:“…………” 在他彻底狂怒以前,崔冶终于开了口:“我是笑,二郎还真是看得起我。” 开了口,笑意就降低了,崔冶捧着孟昔昭的脸,看着他还是充满怀疑的眼神,无奈的笑叹一声:“哪有人会抛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呢,若真做出了这等事,怕是下一步就踏入了鬼门关。好了,不要生气了,二郎的话我都记得,日后,我也会学着不再容忍,只是若学的不好,二郎可不要嫌弃才是。” 崔冶总是这么落落大方,按理说孟昔昭应该感觉很不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孟昔昭却感觉看他更加不顺眼了。 仿佛无理取闹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孟昔昭:“……” 眯着眼睛,他说道:“我不嫌弃,大不了就是结局倒过来,不是你抛下我,而是我抛下你。” 捧着自己的指尖骤然收紧,孟昔昭吃痛,下意识的去捂脸,然而始作俑者比他看起来还惊慌失措,连忙俯下身,仔细查看他脸颊上的指印。 还好,有点红,过一会儿应当就能消下去。 知道没什么事,崔冶还是让孟昔昭坐下,自己替他轻轻的揉了揉,而揉完以后,他十分严肃的对孟昔昭说:“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孟昔昭瞥他一眼,不回答。 崔冶见他这样,不禁柔和了语气,对他示弱:“我知晓前者是不会发生的,所以我才能肆无忌惮的发笑,可后者……” 孟昔昭见他说着说着没声了,还扭过头看他,而崔冶跟他对视之后,才抿着唇,说出了后面的话:“二郎真是恶劣,明知我听不得这样的话,却还要讲出来,挖我的心肝。” 孟昔昭:“……” 他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刚刚脱口而出时,他确实是抱着刺一刺崔冶的心思,此刻被他说中,孟昔昭突然就心虚了起来。 他悄悄觑他:“你生气了?” 崔冶看着他有些后悔的表情,轻轻点头:“有一些。” 见他承认了,孟昔昭心里跟开了一朵小花一样,他也有些忍不住的想笑,但还是保持着这样的神情,然后,慢慢往旁边蹭。 直到蹭到了崔冶身边,孟昔昭才一改淡定的模样,抱住身边的人,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耳边,撒娇般的轻蹭了几下,“是我一时失言,我以后都不说了。” 崔冶由着他蹭,直到他停下之后,才垂眸看过去,两人对视,谁都没说话,而几息之后,粘连的视线被他们自觉的断开,两人都向对方凑过去,将这最后一点距离,也消弥殆尽。 良久,崔冶亲了亲怀中人的发顶,对着半空若有所思。 原来二郎喜欢自己对他生气、难过、无理取闹,他喜欢的,竟是这种不讲理的恶霸般情调。 早说嘛!早说你喜欢这样的,我直接暴露本性,也不至于天天自我开解了! 而孟昔昭靠着他,享受着头顶被亲吻后带来的珍视感,眼睛微微眯起,也看着崔冶的袖口,若有所思。 原来崔冶心中是有些自卑的,难怪他处处都小心翼翼,谈个恋爱跟谈了个乙女角色似的,只说自己喜欢的话,害得他总是思考,是不是崔冶根本就没有沉浸进来。 早说嘛!早说你自卑,我就对症下药了,也不至于天天自我怀疑了! 两人同时无声的叹一口气,此时此刻,他们分明肌肤相贴,实际上,却相隔很远。 嗯,脑回路上的很远。 …… 第111章 乔迁 参政府中。 孟夫人查看着刚刚书写完毕的请柬, 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然后轻轻叹一口气:“这天底下哪有还未成家,便自立门户的道理啊。” 孟昔昭:“……” 觑一眼神色自然, 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的孟夫人,干脆, 他也装出一副根本没听懂的意思来, “以前没有,如今这不是有了吗?你儿子开创了一个先河, 阿娘,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呀。” 孟夫人:“…………” 我高兴个头。 可她也不敢说的直白了, 上回她先斩后奏, 雷厉风行,倒是不错, 然而孟昔昭得知之后,为了不娶妻,竟跑到隆兴府那等偏僻地方去了, 还因此被南诏人掳走, 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罢了罢了,可不敢再逼了。 其实如今这世道, 成亲的年龄, 也没有规划的那么死板。 二十多岁还没娶妻的人,大有人在, 只不过,这一类人多数是贩夫走卒,军汉工匠, 总之都是底层人民,吃了上顿没下顿, 生活漂泊多于稳定,所以别说二十多岁没成亲了,一辈子不成亲的,也不少见。 王公贵族不用为生活奔波,而且还要承担延续宗族的责任,自然是一到年龄,全家都跟着一起着急。 可孟家,又不是特别标准的王公贵族之家。 他家人少,起步晚,他爹一直在应天府打拼,对老家的人没什么感情,也就是前几年祖父去世的时候,他扶棺回乡,看了看老家的亲人们,但也没看太久,只停留了十几天,看着自己爹下葬,孟旧玉就马不停蹄的回来了。 在如今,孟旧玉这表现,叫不孝不悌,冷漠无情。 但孟旧玉不这么想,孝悌有什么用?他爹都死了,他是他爹娘养大的,又没吃过宗族的一粒米,凭什么非要求他听族里的话,再说了,按规矩,他要守孝三年,才能回去继续当官。这些人心中有没有数啊?如今难道还是什么太平盛世吗?别说走三年了,就是走三个月,等他再回去,朝里就已经没他位置了! 甘太师他娘过世的时候,甘家一干人等在灵堂前哭得肝肠寸断,看着倒是个忠孝之家,结果呢?甘太师哭着跟皇帝求了恩典,免除他家十几口人的守孝,上到一品太师,下到八品监丞,愣是全部厚着脸皮留下了。 …… 上梁不正下梁歪,因为有甘家在前面顶着,也没人敢说孟旧玉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毕竟真论起来,孟旧玉还算好的,至少他把自己爹送回故土了,而甘老夫人,可是在应天府停灵两年,才终于被抽空出来的亲孙子送回了老家。 古人一向认为,礼崩乐坏是天下大乱的征兆,当然,如今还没到那个地步,但它确实给了孟昔昭一些便利,连亲爹在前途面前,都可以灵活着来,那他这个当儿子的,自然也可以晚成婚、或者不成婚,只一心专注在做官上面。 最起码孟旧玉对孟昔昭不愿成婚这一点上,是保持弃权态度的,他如今满脑子都是太子这条船到底靠不靠谱,哪有时间思考孟昔昭的婚姻大事。 爹不在乎,娘如今也不管了,孟昔昭乐得轻松,转头,就安排起了自己妹妹的婚姻大事。 ………… 十日之期已到,谢原早早就来到了不寻天,因是孟昔昭邀请他,他还特意换了常服,坐在雅间里,面若美玉,气质温雅,主人不到,他便耐心的等着,不论有人没人,都是一个样子。 谢原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绝不会让孟昔昭等他,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进来的片刻之前,孟昔昭和孟娇娇刚撩开门帘,如今凳子都没坐热呢。 听说谢原已经到了,这两人均吃了一惊,“这么快?!” 来汇报的丫鬟点点头。 这俩人好歹是李平的亲表弟和亲表妹,他俩来了,李平自然要作陪,闻言,他疑惑的看着他们:“谁来的这么快,昔昭表弟,我以为你是带表妹来吃饭的,怎么,你们还约了别人?” 孟昔昭:“……” 他模糊的回答:“啊,约了一个朋友。” 李平看着他的眼神更奇怪了:“你带表妹来会你的朋友?” 孟昔昭:“……” 别用这种拉皮条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是个好人! …… 孟昔昭不想跟李平解释,干脆出门去找谢原了,等他走了,孟娇娇和李平对视一眼,孟娇娇对他笑了笑:“大表哥,我听说二表哥高升了,恭喜呀,什么时候把他叫出来,咱们兄弟姐妹,一同庆祝一番?” 说起自己弟弟,李平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他同样笑起来:“二郎才升了太仆寺丞,一个小小七品官,有什么可庆祝的,倒是昔昭表弟,一跃成了应天府尹,爹和祖父可欢喜得紧呢。” 这话是真的,世子爷本来就喜欢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而老国公,他年轻时候确实不咋样,可年纪上来之后,没什么可做的事了,就开始关心自己的儿女。再加上,他的儿女还不错,反正跟别人家的纨绔子弟比起来,可是强太多了,即使孟夫人每次回娘家,都跟太后驾到似的,至少她常回来呀,对他这个不怎么合格的爹,也是念着一些旧情的。 在书中,国公府原本的结局是,庶子捣乱,世子遭殃,世子全家被流放江州,老国公活活气死,续娶的国公夫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国公夫人自己没孩子,原本世子对她还算可以,至少给了她继母的脸面,而那小人得志的庶子,亲娘还活着,于是就把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庶子袭爵,由于国公府犯了错,国公直接被连削两级,变成县公,就这,那个庶子也高兴得很,毕竟世子爷还在的话,他连这县公的爵位都捞不到。 就这样,从越朝开始,荣耀了七代的李家,彻底败下去了。 孟昔昭知道这些过程,但对吴国公府,他从没有提醒过。 主要是因为没必要,只要参政府好好的,世子爷就不可能心神大乱,露出破绽来,那庶子也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准备背刺世子爷,毕竟孟夫人还在呢,他也是在孟夫人的淫威之下长大的,对孟夫人怕得很。 就像如今,那庶子老老实实待在国公府,天天就一件事,盼着老国公身体硬朗点,再多活几年,这样他还能多蹭一段时间国公之子的名声,不然的话,等老国公一没,世子袭爵了,他就得跟其他的哥哥弟弟一起,被扫地出门了。 老国公也不可能像书里那样被活活气死了,尤其是在李淮显露出一些做官的才能之后,他都要高兴坏了,本以为孙辈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好基因都被闺女带到孟家去了,谁知道,歹竹出歹笋,歹笋长着长着,竟然自己变异了! …… 说起来,李淮升官,还是托了孟昔昭的福,当初孟昔昭找他要工匠,因此研制出了黑火/药,大军对这类东西的需求迅速增加,再加上新的炼钢法出现,几乎整个军器监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当初那些人,是李淮送给孟昔昭的,等孟昔昭从匈奴回来以后,这些人又被天寿帝要回来了,继续待在军器监里,发光发热,他们惦记着孟昔昭的好,知道李淮是他表哥,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对他格外热情。 有什么新发明,先给他过目,有什么问题,也先找他解决。 李淮也是差不多的心情,虽说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么忙,可这些人曾经都是表弟的属下,他得帮忙护着点,于是,双向奔赴就出现了。 …………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忙碌之后,连李淮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竟然是军器监里表现最好的,还因为主动给工匠提供材料,促成了大炮的改良,这功劳报上去之后,吏部按规矩办事,就给他升成了如今的太仆寺丞。 以前是军器监丞,如今是太仆寺丞,就是部门不一样了,具体职能还是差不多的。 在军器监时,他负责看守打造的军器,到了太仆寺,他负责看守养育的马匹。 太仆寺也是九寺之一,具体的作用就是帮皇帝养车马,当然了,皇帝一人能用多少车马,所以他们还负责娘娘们的、皇子们的、以及殿前司部分高官的。 除了车马,其他交通工具也归他们管,比如牛、驴、骆驼、大象…… 是的,太仆寺有大象,每年到了佛教节日的时候,都会被拉出来,让大家仰着头,震惊一番。 李淮被调过来的时候,恰好是从匈奴买的那批马,被牵回来的时候。 上等马全部留在太仆寺,上等牛和上等羊也是,孟昔昭舌战匈奴人,给大齐捡了好大的便宜,可太仆寺的人就惨了,这些年都没这么忙过。 尤其是这里面,还有两匹马中大爷,汗血宝马。 这两位大爷,再加上去年匈奴左贤王送来的那一位,三位大爷,在马厩当中的吃住比人都好,而且动不动就给人尥蹶子,今天不适应热天,中暑了,明天不适应新草料,拉稀了。 把太仆寺的人折磨的不要不要的,谁都对它们没辙,除了李淮。 李淮何许人也,大胜将军李闯的五世玄孙,虽说从小人嫌狗厌,吃喝嫖赌一个没落,但也不能掩盖他,特别会养马的事实。 从会走路,他就有自己的小马驹,寻常人养马是为了骑,而他养马是为了玩,跟宠物似的,养一群,没事就过去看看,随机挑选一个幸运马匹,对其上下刷毛。 汗血宝马到了他手里,就跟洋娃娃似的,再也不作妖了。 天寿帝十分重视这三匹汗血宝马,心血来潮了就会过来骑一骑,得知李淮养马如此精妙,他十分开心,大家都估摸着,过段时间,李淮可能又要升官。 搞不好太仆寺少卿,就是他的了。 …… 孟家和国公府是一体的,李淮能起来,孟娇娇当然很开心,她和李平聊天,聊着聊着,她看到自己的丫鬟回来了,知道可以过去了,她连忙站起身,丫鬟在前面引路,到了地方,隔着两道门帘,孟娇娇看了一眼正在里面和二哥说话的男子。 隔着门帘,看不太清,但也能看个大概,是个斯文风雅的郎君。 孟娇娇盯着那个身影,脸渐渐红了。 没办法,她就好这一口。 …… 孟昔昭一坐下来,跟谢原谈起邱家倒台后引起来的一系列影响,就把外面的孟娇娇给忘了。 邱肃明死了之后,朝中就风声鹤唳了一段时间,大家都绷紧了自己的皮,生怕被天寿帝迁怒到。 若只是原先的绞刑,大家的反应恐怕还不会这么大,可后来实施的,是凌迟啊。 从天寿元年到现在,天寿帝自己下令,要求凌迟某个人的次数,总共就六次。 每一次都是真正的大动肝火,雷霆之怒,谁劝谁跟着一起倒霉。 比如那位著名的詹慎游詹将军,就是这六人之一。 旁人的反应再大,孟昔昭也是不关心的,他就关心邱肃明的老丈人,甘太师如今是什么样。 孟昔昭除了上朝,鲜少会进宫,谢原则不同,作为中书舍人,他天天都要在皇宫待着,平均每三天,都能见一次天寿帝和甘太师。 谢原:“三日前,甘太师的病就好了,他和陛下单独待了近两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是陛下亲自送他上了轿辇。” 孟昔昭哼笑:“真厉害,这都没跟着一起吃瓜落,我以为不管怎么着,陛下一想起来邱肃明送他的东西比送自己的还多,肯定是要给他甩一阵黑脸的。” 谢原没法像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说人坏话,就只是缓缓的摇了摇头:“甘太师与陛下,不是父子,胜似父子,陛下对甘太师的感情,很是深厚。” 孟昔昭:“是对甘贵妃的感情很是深厚吧。” 谢原沉默一阵,没有反驳。 甘贵妃出现之前,天寿帝和甘太师就已经认识了十年之久了,那时候可没见到他俩有什么不同的情谊。 想起甘贵妃这三个字,谢原心脏便沉了沉。 真是个妖孽一般的女人,活着可以令甘家如日中天,死了,居然更让甘家如日中天。 邱肃明也是倒霉,只是甘太师的女婿而已,说起来还是外姓人,要是他姓甘,肯定就不至于受那三千六百刀了。 就像他夫人,单单挑出来,被送回了甘家,没有流放,也没有没入官妓。 不过,她的孩子,就没她这种好运了,还是该怎样就怎样。 可见天寿帝原不原谅一个人,还是要看那人究竟姓什么。 孟昔昭看着他明显低沉下去的脸色,又吃了一口菜,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改变话题,笑着道:“不说这些了,八月初九,宜动工,宜移徙,谢舍人,可否赏光,来寒舍庆贺在下乔迁?” 谢原笑起来:“这等好事,我自然是要去的。” 孟昔昭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又说道:“若谢韵有时间,让他也过来吧,殿下那日应当也是会到场的,你们兄弟,早该叙叙旧了。” 谢原:“…………” 这话十来年前,他娘还活着的时候,他好像听到过。 他娘对他爹说,你们是同门师兄弟,哪有隔夜仇,我做主了,请他过来,你们二人好好聊聊,冰释前嫌,可好? 这异曲同工的口吻和态度,让谢原彻底想歪了,根本没意识到,孟昔昭这是想借着暖居的机会,改善一下他和谢韵的关系。 十有八九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而且是双重意义上的一家人,那有些事就不好计较了,还是尽早说开比较好。 孟昔昭和谢原各怀心思,都吃饱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他俩都不是喜欢浪费时间的人,于是,干脆起身,各自告辞。 孟昔昭好歹是不寻天的前东家,他主动送谢原出去,谢原对他道谢,也没当回事。 但他俩谁也没想到,刚走出来几步,后面的走廊里,就响起一个娇俏的声音。 “二哥,可是要走了?” 谢原一愣,转过头去,看见一个明艳娇媚的少女站在不远处,正眨巴着灵动的眼睛,看着他身边的孟昔昭。 孟昔昭:“…………” 他震惊又僵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这时,孟娇娇的目光挪到谢原身上,她像是才发现他一般,登时受到惊吓,立刻低头,只是原本白璧无瑕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绯红。 “对不住,我忘了你还有客人,那、那娇娇先回去了。” 说完,她害羞的退回了自己的雅间,转身之后,她还故意把自己的侧脸露出来,让谢原看清了,她又含羞带怯的、偷偷瞧了他一眼。 走廊里的孟昔昭:“…………” 雅间里的李平:“…………” 孟昔昭整个人仿佛成了泥塑的雕像,好半天过去,他才一寸一寸的扭过头来,却看见,他身旁的谢原也是十分无措,显然他看到了孟娇娇的所有动作,心里估计正在痛骂自己自作多情和怀疑今日起床姿势不对之间疯狂摇摆。 见孟昔昭的脸色十分难看,谢原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不敢再多逗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一拱手,让他留步,不要再送,然后就快步离开了。 孟昔昭深吸一口气。 回到李平那个房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气炸了。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出来吗!就算你有什么想法,你也可以告诉我,何必做这些!你、你简直是要气死我,哪家小娘子会像你这样的!” 孟旧玉要是看见这一幕,估计得老泪纵横。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 李平都快贴后面墙上去了,他惊恐的看着这个二表弟,突然发现,自己虽然认识了孟昔昭一辈子,可是对他根本就谈不上了解。 原来二表弟发起火来,是这么可怕的吗! 再看看一旁连面色都不改的孟娇娇,李平神情恍惚,好吧,不止二表弟,其实他连这个表妹,也是完全猜不到心思…… 孟娇娇就知道他会生气,她依旧淡定的坐着,等孟昔昭终于说完了,她才镇定的说道:“二哥,我要嫁给他。” 孟昔昭:“……谁拦你了,待到爹和阿娘找好了媒人,跟他家交换了庚帖,你想怎么见他我都不拦着你!” 反正谢原是肯定不敢越过雷池的,而且那时候都开始议亲了,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了。 可现在不行啊,孟娇娇来这么一手,太主动了,这要传出去,别人肯定要说她恨嫁,除了这个,还有更难听的话等着她呢! 孟娇娇:“那他就会从他爹那里得知这件事,他未曾见过我,不知我是什么模样,首先想的,自然就是我的家世,还有我的名声,这样的印象一形成,我在他心中,便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家中安排的普通贵女。” 孟昔昭一愣,他下意识的看向旁边的李平。 两人同样震惊的对望:“……” 而孟娇娇拿起一旁的茶盏,继续说道:“我孟青疏,皇子都嫁得,我未来的夫君,需得知道这一点,且,是我首先看上了他,他才能把我娶回家去,若我没看上他,他便连我家的门槛都碰不到。” 孟昔昭:“…………” 他愣愣的听着,不禁问道:“你想干嘛?” 听见这个问题,孟娇娇突然站起来,对着他甜甜一笑:“二哥,我想好好过日子呀,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阿娘好不好,过段时间,等谢原来提亲了,再让他们知晓。” 空气里一片安静,孟昔昭和李平又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感觉十分无助。 孟昔昭把头转回来,看着自己妹妹这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忍不住的说道:“娇娇,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更不可算计,谢原他于此道并无经验,日后你们成婚了,若被他知道了你如此算计他,他是会伤心的啊。” 孟娇娇不懂:“我费尽心思的想嫁他,他为何要伤心?” 好问题,孟昔昭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太难得了,孟昔昭居然也有被问倒的这一天。 …… 所以说,孟娇娇的意思是,她想嫁谢原,但她不想让谢原以为,娶她很简单,她要让谢原先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明白了娶她有多不容易,珍视她、爱上她、感激她,然后,再欢欢喜喜的嫁进去。 当初面对五皇子的时候,孟娇娇都没下过这种工夫,全是五皇子主动接近她,可见,她对谢原,是真的很满意,也很喜欢。 但是,这种喜欢是不是有点可怕啊………… 孟昔昭和李平两个男性都觉得背后凉嗖嗖的,而孟娇娇任务完成,就跟丫鬟一起回家了,她如今可是踌躇满志,要做的事,一大堆呢。 半晌,孟昔昭才终于缓过神来,他看向李平:“大表哥,今日的事……” 李平连忙摇头:“放心,娇娇是咱们家的女孩,别说外人,就是李淮,我也不会告诉他今日的事。” 孟昔昭确实放心了:“那初九,你和二表哥都来吗?” 说起初九,李平这才笑了笑:“自然要来,二郎还给你备了大礼呢。” 孟昔昭对李淮一向不怎么待见,闻言,也只是勾了勾唇,并没有放在心上。 * 初九这一日,孟昔昭正式搬新居,因为明面上主事的人是他,所以请的人不多,都是他的平辈同僚和朋友。 亲戚里,来的也都是同样的小辈,长辈当中,只有世子爷纡尊降贵,过来庆贺了一下,放下东西,拍着孟昔昭的肩膀,说了两句勉励的话,然后就去参政府,看望他阿娘了。 孟昔昭的下属们,集体被邀请了过来。 贾仁良作为孟昔昭最亲近的师爷,今天也起了管家一般的作用,帮着招待客人,金珠和银柳把新府的内务管的井井有条,旁人见孟昔昭有两个这么得力的大丫鬟,都有点羡慕,同时,也有点八卦。 能干又漂亮,真的只是丫鬟吗? 众人猜测这些的时候,太子的车驾到了。 和上回他突然出现在孟昔昂的婚礼上不一样,这回大家都不怎么惊讶,纷纷起身行礼,然后不甚自在的走到一旁,继续说自己的小话。 期间,也有人想要跟太子客套,毕竟如今的太子,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小可怜太子了,听说,他现在跟右相关系可好呢! 只是在见面时对太子笑了笑的闫顺英:“…………” 这一年来,老夫总是觉得背后有人想暗害老夫。 怎么一有点事,倒霉的就是他呢! 孟昔昭:文人头子,朝廷党派第一人,不蹭你的热度,蹭谁的热度。 …… 太子送来的礼物,是一张足以将整个卧房都铺满的蜀绣地毯,巴蜀近些年战事不断,蜀绣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这么大一张,至少要让一百个绣娘同时绣上两年。 真奢侈啊。 大家又流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李淮在其中,还多了一味郁闷。 因为他送的也是地毯,毕竟暖居嘛,送的东西,基本都是新居能用的,他送来了一块由相同毛色拼接而成的兽皮地毯,是从女真人手里买来的,别看女真人连雅言都不会,他们可精着呢,价格一点都不比别人低。 花了好大的价钱,他才买回来,可孟昔昭看见了,第一反应居然是皱眉。 没办法,他内核还是个现代人,是有那么一点动物保护主义在身上的,天寒风凛,杀动物吃肉取暖,他觉得没什么问题,为了生存嘛,可做成地毯,这…… 当然了,这好歹是李淮的一番心意,孟昔昭还是好好向他道了谢。 既然太子已经来了,孟昔昭就不用再招呼别人了,专心招呼太子就好。来到他的新卧房里,看着周遭的环境,崔冶对他笑了一下:“日后二郎便睡在此处了?” 孟昔昭眨眨眼:“近几年肯定是这样了。” 崔冶问:“可有我的位置?” 孟昔昭微微一笑:“若我开心,你的位置便在床上,若我不开心,你的位置就在角落那个榻上。” 崔冶看一眼那边的贵妃榻,未说什么,只是拉着他,要先去试试那新床是什么滋味。 ………… 外面,孟昔昂时不时就看一眼后院的方向,见门口有太子的侍卫守着,他却还是觉得不安定。 这么多人,你们是真不怕被人发现啊。 李淮见他一人坐着,还走过来,跟他坐在了一处,“昔昂表哥,你说表弟是怎么想的,放着上好的地段不要,非要来这里建府,再多走几步,就是青龙门了,平日上朝,也不方便啊。” 孟昔昂:“二郎说来这建府,能建大一些,地段好的地方,他转不开身。” 李淮:“…………” 他心里跟孟昔昂想的差不多,又没娶亲,就他一个主子,有什么转不开身的。 李淮还是觉得这里不太好,“虽然大,可风水不行,看看这左邻右舍,没一个过得好的。” 李淮当官以后,跟枢密院、兵部都有交接,认识的武将也多了,而对于这方面,孟昔昂的了解还真是不多。 他疑惑的问:“除了东边那家,其余的,好像都是空宅子啊。” 李淮:“对啊,就是空宅子,看,西边这家,欧阳都尉曾住在这,陛下亲征匈奴,他跟着一起去,结果护驾不力,全家砍头了。” 孟昔昂:“……” 李淮:“南边这家,是曲将军的老宅,他过世之后,他的长子曲小将军住在这,他是尚大将军的部下,十几年前,跟尚大将军一起出征,因指路不当,害得大军被困雪地,差点全体阵亡,回来之后,曲小将军绞刑,其余家人流放秦州。” 孟昔昂:“……” 李淮:“再看北边这家,平将军的老宅,平将军住在这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事,可他举家赴任,在明州府勾结东瀛海盗,陛下得知以后,连把他叫回来判罪都不愿意,直接就让人在当地,把他们一家全杀了。” 孟昔昂:“…………” 见他还要再数更远地方的邻居,孟昔昂赶紧叫停:“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如此说来,确实是有些不吉利。” “不过,应天府的地方就这么大,哪里没发生过一些坏事呢,就是我们参政府,之前不也属于一位宰相吗?那宰相的结局,也没比你说的这些人好到哪去。” 乱世消耗人命,普通人命和高官的命,都属于高危范畴。 李淮一想,是这个道理,就不再提了。 * 孟昔昭那边热热闹闹的,太师府上,却安静的像是没有人。 邱肃明死了,甘太师被断一臂,留下的巨大伤口,到现在都还在往外涓涓流血。 因为邱肃明一没,原本跟甘太师还算亲近的人,就开始嘀咕起来,怕陛下这是不打算念旧情了,而甘太师也要跟着一起倒霉。 虽说甘太师靠着实力,解除了这一误会,可他还是很生气,特别的生气。 他的女婿……最得力的女婿,就这么没了啊! 甘家开销甚大,请客送礼,样样要钱,到了他家这个地位,为了维持脸面,每日的花销都是如流水一般,一呼一吸之间,无数的银两就没有了。 以前有邱肃明的孝敬,甘太师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现在邱肃明死了,他的家产被抄了,只给他留下一个哭哭啼啼、人老珠黄的女儿,往后他甘家儿郎,该如何行事?这打开的缺口,该如何修补? 多数甘家人都留在应天府任职,只有少数被外放出去了,而外放的能捞钱,留下的却不行,毕竟有天寿帝在上面杵着,而且右相左相孟旧玉,全都盯着他,哪怕陛下对他十分敬重,也架不住这群人日日夜夜的上眼药。 况且,他要的是甘家百年昌盛,而不是就荣耀这么一时,等他没了,甘家的境况就要下降一截,等天寿帝没了,那甘家的优势,就剩下一个登基的六皇子了。 六皇子对他这个外祖父还算可以,对其他甘家人,却没什么好态度,所以,甘家人,能不贪,就不贪,不能给外人留下把柄来。 不过……以目前的形式看,他定下的规矩,可能要被打破了。 钱不够啊。 …… 甘太师心情不好,却称不上多么焦头烂额,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了,甘家还没瘦下去呢,顶多就是从十成饱,变成了八分饱。 但这不耽误甘太师记恨孟家,他不知道真正害死邱肃明的人是孟昔昭,可他知道,在邱肃明这事上,孟家出了大力。 一窝子泼皮无赖! 甘太师运了运气,问身边的人,孟家最近又有什么新动向,得知孟昔昭独自开府,请人过去庆贺,甘太师那鸡爪一般的手,被气得颤了好几下。 他家没了一门亲戚,全家人都备受打击,孟家可倒好,还办起乔迁之喜了! 听听,太子、谢原、詹不休、李平、李淮…… 来的还挺全! 等等,甘太师突然转过头:“李淮,是不是就是那个陛下提过的,善于养马的太仆寺丞?” “是,太师,您居然还记得呢,他是孟夫人的亲侄子。” 甘太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由怒转喜,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血债血偿,是孟家无义,那就不要怪他无情了。 想着心中的计划,突然,甘太师想起身边人刚才说的话。 咔嚓一下,他的脸又黑了下来:“什么叫老夫居然还记得,老夫记性好得很,比你强!” “……” “是是是,小的该死,求太师恕罪。” 擦擦额头上的汗,这人腹诽道,太师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那么半天才反应过来,就已经说明问题了,真是的,不就是人老了,各方面都退化了么,搞不懂,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 第112章 往昔 虽说孟昔昭已经正式搬家了, 可他这家,好像只是搬了个寂寞。 白日里,他在府衙忙碌, 稍微得闲,便拿着太子詹事的鱼袋, 去东宫履行自己的另一职务, 待到夜晚,终于能归家了, 却由于新府太远,所以他都是回参政府, 草草洗漱, 然后睡下。 孟家人自然是乐不得的多让他回来几次,最好是能继续住在这, 就让那个新府,落灰算了。 但孟昔昭觉得这样不行,他折腾这么一通, 可不是就为了给自己捞一座大宅子。 因此, 等中秋一过,天渐渐凉爽, 孟昔昭还是尽量的让自己适应独自居住新家的过程。 秋日已到, 终于不用再苦哈哈的扇扇子了,来了兴致, 孟昔昭还让庆福找人,在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移植了些藤类植物, 葡萄如今是长不出来了,可常青藤仍在, 坐在下面,也别有一番滋味。 对于府内事务,孟昔昭的安排是,金珠负责外务,银柳负责内务,所谓外务,就是替他社交,回复一些信函,见主动上门的客人,以及带着礼物,去看望一些人情往来。 所谓内务,那就多了,像什么庄子、铺子、下面的管事和掌柜,府里要添什么去什么,全都一手抓。 幸亏自从回来之后,太子把给他治病的那个神医,借给银柳用了一下,经过这将近两月的调养,她亏空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搞定这么多事务。 其实原本也没这么多事,但在这个时代,独自建府就等于主动分家,孟夫人知道孟昔昭此举不是跟他们生分了,只是为了行事更加便利,可她还是心里不舒坦,总觉得儿子住在外面,就成小可怜了。 于是,直接做主,把几家赚钱的铺子、以及一部分参政府的产业,都转到了孟昔昭的名下。 孟夫人给的十分大方,其他人也丝毫没有意见,毕竟要是按常理来算,这些东西,合该是孟昔昭成亲前下的聘礼…… 银柳擅长办事,可在管家这一道上,她还真是不怎么熟悉,以前最多只管一家酒楼、一个庄子,如今十几个的摞在一起,要不是有紫藤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她恐怕都已经上火到变成小火人了。 …… 如今孟昔昭的府邸也成了应天府一大奇景,堂堂府尹,不娶夫人,弄两个漂亮的丫鬟,还美其名曰什么代行夫人职务,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俩人是孟昔昭的侧室,结果打听之下,别说侧室了,连妾都算不上。 搞得某些想套近乎的人十分汗颜,好悬好悬,差点就带着礼物上门,对一丫鬟口称夫人了。 不过,这只是近期而已,大家没见过这样的,所以觉得奇怪,等他们习惯了,就会发现,丫鬟好、丫鬟妙、丫鬟不爱闹。 …… 跟别人家打交道时,别人的夫人出来了,那自己也得派出夫人才行,毕竟男女有别,可丫鬟就用不着了,丫鬟不用自持尊贵、也不用顾忌名声,公事公办即可,更不用在打交道的时候,还摆夫人的谱,上下打量,把客人看得心里直发毛。 因此,没过多长时间,大家就尝出了丫鬟外交的好处,尤其是那些家中夫人爱耍小性的、或是实在没有社交天赋、次次见客都十分木讷的,效仿孟昔昭,抬举个本事能力强的丫鬟起来,也不是不可以嘛。 要是家中夫人善妒,担心有这样的丫鬟在会威胁自己的地位,也简单,换成小厮、家院,要是觉得他们不够格替自己说话,还可以去外面雇人,比如雇个家境贫寒、学识一般的秀才之类…… 如此一来,无心插柳,倒是给应天府新诞生了一种职业,帮谈。 跟帮闲差不多,都是伺候达官贵人的,只是一个类似于秘书,另一个则类似于陪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还没出现这种潮流,孟昔昭整日几个地方乱窜,也顾不上在意外人的眼光。 这一日休沐,他站在自家的后院里,心血来潮,突然扒着后院的院墙,想要爬上去看看。 庆福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连连劝道:“郎君,使不得呀,您快下来,就您这孱弱的身躯,若摔下来,怕是半年都别想下床了!” 孟昔昭:“……” 他确实下来了,也捡起地上自然掉落的一个空果壳,啪的砸向庆福:“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孱弱!” 果壳还没半钱重,砸到庆福肩膀,直接就掉了下去。 庆福不敢跟恼羞成怒的孟昔昭叫板,便讨好的对他笑了笑,还小跑过去,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然后问他:“郎君,您看什么呢,这墙外面什么都没有。” 孟昔昭没好气的瞥他一眼:“谁说什么都没有,那么大的一片宅子,你没看见?” 庆福比孟昔昭还稍微矮一些,闻言,他踮起脚,看着跟他们近在咫尺的那座破败府邸,庆福挠挠头:“看见了,可是这宅子看起来都荒废好些年了,前几日我经过的时候,还看到他家大门有杂草长了出来呢,定是早就被人废弃了。” 孟昔昭听着他的话,也看向那边,却口中喃喃:“不是被人废弃了,而是人死了,便彻底无主了。” 庆福:“……” 那就更不该看了吧,多晦气。 还不等他开口劝阻,孟昔昭已经先失去了兴趣,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 八月十八,这日子十分吉利,不过对朝堂中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日子。 因为,这是甘贵妃的祭日。 说来甘贵妃的祭日,和她的诞辰,十分相近,十八是祭日,二十三则是诞辰,只差五天,她的寿数就能多加一年,如此遗憾,更是让天寿帝无比扼腕。 这极度相近的日子,让孟昔昭很难不怀疑,天寿帝原本是准备杀了皇后,然后将新鲜出炉的皇后之位,送给甘贵妃当生辰礼物。只是谁也没想到,里面会杀出个程咬金来,将一件对天寿帝而言的大喜事,变成了他此生当中最大的悲事。 …… 每年到了这几天的时候,大家都十分默契的不去触天寿帝的霉头,不管后宫前朝,全都绷紧了皮做人。 而去年这个时节,孟昔昭也看不见天寿帝,毕竟那时候他忙着招待匈奴来使呢,几乎日日都在应天府里当帮闲,也用不着关心这个。 今年照旧,在没想出合适的克制办法之前,孟昔昭都坚决避着甘贵妃的锋芒走,只要跟她有关的,他就绝对不掺和。 只是,一个意外来客,打乱了孟昔昭的计划。 去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节来出使大齐的金屠哲,金都尉,他竟然又来出使了,而且他还升官了,已经不是左贤王帐下那个小小都尉了,而是坐镇单于庭的左骨都侯,地位么,有点像大齐的散骑常侍,就是同样隶属于中书门下省,而官职,仅仅比宰相差一点,等于是宰相的亲信与副手。 由于匈奴的官制和大齐实在是差距太大,说这个职位像宰相亲信,还差点意思,它实际上的作用,可比宰相亲信大,每天都能觐见单于,旁听匈奴的所有内务,并给出建议。 ……好家伙。 孟昔昭心情十分微妙,他这东奔西跑的,才刚当上应天府尹,国家决策机构是什么样,到现在他都没见过呢。而匈奴乱成那个样子,金屠哲居然能一跃成为骨都侯? 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骨都侯身为匈奴二十四长之一,是匈奴里地位最高的那一批人,自然也就可以挑大梁了,因此,这一次前来出使的匈奴人里, 諵風 金屠哲就是首领,他这次来,也不是为了求娶公主,没带多少护送的人马,也没有带非常多的礼物,只意思意思,带了一车匈奴特产,名义上还是来给天寿帝过万寿节,但实际上,是来打秋风的。 匈奴现在境况很不好……他奉单于之命,前来找大齐皇帝讨要粮草,以便准备接下来的一场硬战。 嗯,没错,他还带来一个令众人哗然的消息,匈奴单于准备攻打女真,让他们对自己俯首称臣了。 ………… 东宫里,孟昔昭皱着眉头,满脸都是疑惑。 “缺乏粮草,那就说明当初的绝子药起了作用,他们肉不够吃了,可在这种境况下,他们居然还想攻打女真?为什么,明眼人都知道,粮草不够,那他们必败无疑啊。” 崔冶:“若从齐国买来粮草,自然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孟昔昭:“……” 他条件反射的就想说一句痴人说梦,但他突然反应过来,然后闭上了嘴。 要是放以前,卖粮供另一个国家去征伐,就是天寿帝那个有坑的脑子也不可能答应,可现在不同了,他们刚跟南诏打了胜仗,收获了大批的粮草,去年南诏皇帝抢走的隆兴府粮食,他们都还一粒未动呢,就又被大齐军队搬回来了。 如今的大齐,确实是不缺粮,再加上刚抄了邱肃明的家,也不缺钱。 这就导致,不管天寿帝还是户部,都很有底气,搞不好他们就膨胀了,准备借机,煽风点火。 煽风点火这事不是不能干,问题是,变数太大。 沉吟一番,孟昔昭说道:“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想打女真,只是因为怕齐国不肯卖,所以编出这么一个由头来,等粮草买回去,怎么用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若他们不打算打女真,而是打齐国呢?秋收刚开始,地方上的秋税直到十月才能尽数收完,这时候,正是劫掠的好时候。” 孟昔昭的担心自然很有道理,毕竟匈奴就是这个德行,千年来都没变过,比起同样穷得叮当响的女真,那肯定还是齐国这个肥羊更能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孟昔昭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搞不好连金屠哲来买粮,都是噱头,故意转移他们的视线,麻痹他们的思维,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崔冶见他越想越远,不禁提醒了一句:“二郎,你可有注意到,金屠哲这一次来,只说他是奉了单于之命,却只字未提他的义父左贤王。” 孟昔昭看看他:“在朝堂之上,金屠哲自然只能这么说,明面上,他还是单于的臣子。” 崔冶闻言,却一言不发的笑了笑。 卖了一会儿关子,他才说道:“匈奴探子回报,金屠哲是在上个月初,朔日那天,成为了左骨都侯,也就是说,在他刚升上来没多久的时候,他就被单于安奴维派来出使了。安奴维如今还是受制于他的母亲,以及左贤王,可单于庭的情况却不是那么简单,女真在匈奴稳定下来之后,又开始骚扰试探,边境不稳,单于庭内部两大势力水火不容,左贤王求稳,而支持单于的一众贵族,求战。” “今夏匈奴有涝灾,不止农田,连草场都被淹了,匈奴的牲畜缺乏草料,大贵族的草场又迟迟不见牛犊羊羔,如今他们可急得很,养不起牛羊,就养不起奴隶,奴隶吃不饱饭,就会揭竿而起,还容易同室操戈,被其余有余力的贵族吞并,各方压力之下,兴起战事,是消耗他们精力、以及补充实力的最好方式。匈奴人好战,如此急于攻打别国,不过就是为了贵族的利益,左贤王不认同这种理由,他看出匈奴威胁重重,齐国又结束了与南诏的战事,若匈奴打起来,以陛下的性子,很可能想要插上一脚,所以,他反对的很强烈。” 说到这,崔冶停了停,低下头,准备喝口水。 孟昔昭:“…………” 他呆滞的看着崔冶,好半晌才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平日里崔冶不是读书就是练字,再不然就是听他的吩咐,去跟某些臣子套套近乎,这种情报,他是怎么拿到手的啊?! 崔冶抬起眼皮,轻笑一下:“前面那些,是探子的回报,后面,是我个人的分析,易地而处,若我是安奴维,我也会想尽办法,拉拢左贤王身边的人,将他的意见按下去,然后讨好这些可以与左贤王抗衡的大贵族,让他们继续支持我。” 孟昔昭眼皮一跳:“你是安奴维,你会这么做?” 崔冶歪了歪头,又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前期是会这样做,待左贤王式微,寻得机会,我再将王庭内的贵族,化整为零。但我不会让他们去打女真,女真崛起的太快,外人看不透他们的实力,能如此迅速的称帝建国,还让匈奴对他们无可奈何,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个绣花枕头。是以,若是我的话,我应当会让他们的目光,放在月氏国上,月氏善文不善武,且近几年有倒向齐国的嫌疑,对他们出兵,理由更为正当。” 孟昔昭:“…………” 为什么听着这么熟悉。 那个匈奴大王子,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吧。 果然,厉害的皇帝连脑回路都是一样的。 默了默,孟昔昭有些复杂的开口:“这样说来,金屠哲是倒戈安奴维了。” 崔冶看着他的神情:“很意外?” 孟昔昭:“有一点。” 上次见面的时候,金屠哲还是对左贤王无比的忠诚,那时候的他,看着都能为左贤王去死。如今才一年…… 不过,金屠哲变成这样,也不是无迹可寻。 他是汉人和匈奴人的混血,成长过程艰难,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获得一倍的收获,由于出身太低,贵族看不起他,而历来,多数时候,当被看不起的人有了实力,第一反应都不是去报复看不起自己的人,而是,加入到那些人当中去。 他想变贵族,左贤王也能帮他,可左贤王这个人,过于清风明月了,他一心为匈奴好,又对下属十分严厉,要求他们自己赚自己的荣誉,金屠哲倒是可以等,然而,在单于明晃晃的告诉他,投诚我,你立刻就能被封二十四长的情况下,他还愿意继续等吗? 更别说,孟昔昭在他心里是埋下过种子的,他鼓励金屠哲成为一个政客来着。 适当的抓住机会,背叛旧主,也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应当做的。 心里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如今孟昔昭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那这粮食,我们是卖,还是不卖。” 孟昔昭这话问的有点奇怪,毕竟卖不卖粮食,那是天寿帝说了算,关他什么事,但显然,不管是他,还是太子,都不觉得这个决策跟他们没关系。 崔冶回答:“卖,财帛动人心,手中无粮的时候,左贤王与匈奴贵族其实是闹不起来的,同在一个困境当中,或许还会团结一致起来。反而是有了粮,匈奴贵族想用这些粮打仗,而左贤王想用这些粮安置百姓,他们的矛盾会更加激化。” 孟昔昭跟着道:“他们乱了,被关押的匈奴大王子,说不得就要趁机逃出来,仅仅一年,安奴维还是这样的软弱,他肯定没那个本事,把原本属于大王子的势力全部收归己用,待大王子抓紧了时机,这三股势力,若形势好,就是重新洗牌一番,若形势不好……” 孟昔昭抿着唇,忍不住的笑了一下。 崔冶看着他这个想笑又觉得有点缺德、所以不敢笑的样子,索性替他把后面的话说了:“形势不好,就让詹不休带兵去镇守北疆吧,混战一起,北边的百姓定然担心自身的安危,由他驻守,一可安抚百姓,二,还可观测一番,是否能把长城外的土地,收复回来。” 孟昔昭其实都没想到詹不休,但听了他的话,孟昔昭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这不是正好么,反正詹不休已经在应天府停留那么久了。 想着想着,他都有些心潮澎湃了,可一想到如今宫里,还有个碍事的天寿帝,一盆凉水泼下来,让他瞬间冷静了不少。 沉默片刻,孟昔昭说道:“今晚,我便去找金屠哲喝酒。” 崔冶叹气:“可惜我不能与二郎同去。” 说完,他又对孟昔昭笑起来:“切记,不可贪杯啊。” 孟昔昭爽快答应了。 * 使臣别苑还在那待着,金屠哲这回依然住在这。 不过和上回不一样的是,他不用再住小单间了,而是住在专门给各国使臣打造的正房当中。 听说孟昔昭来访,金屠哲放下看了一半的齐国书籍,也不在乎那些虚礼,直接让人把他请到这里来。 孟昔昭见了他,先细细打量了一番金屠哲如今的样貌,仿佛要把他现在的样子印到脑海中,然后才笑着作揖:“见过左骨都侯,一别多月,骨都侯身体可好?” 金屠哲也打量着孟昔昭,在朝上他们没机会说话,互相也看不太清,发现孟昔昭还是自己印象当中的模样,只是更加的矜贵、更加的意气风发了,金屠哲才开口说道:“如今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只会闹笑话的匈奴人了,在我面前,你不必总是在言辞上照顾我。” 孟昔昭一顿,也不跟他客气,而是做出一副熟稔的模样,颇为不信的看着他:“哦?你的雅言又精进了?” 金屠哲得意的笑起来:“自然,如今再是晦涩难懂的齐书,我也能不费力的看下来了。” 说着,金屠哲还指向自己刚刚在看的书,孟昔昭往那边望了一眼,发现是《左传》。 孟昔昭:“…………” 这回是真的要往治国政客上发展了。 孟昔昭微微一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然后坐下,跟金屠哲一起追忆往昔。 他们的往昔也就是一年前,孟昔昭表示自己十分怀念彼时都是小人物的他们,还问金屠哲,左贤王怎么样了,有没有一直看着匈奴的大王子,不会让他再跑出来,嚯嚯齐国人吧。 金屠哲看了一眼孟昔昭,脸上半点异样的情绪都没显露出来,说了一堆的客套话,还说大王子病一直没好,让孟昔昭不要再介意过去的事,毕竟大王子如今是个病人嘛。 …… 行吧,看来这一年进步的人不止他一个,连这个金屠哲,都没以前那么好对付了。 本以为自己当初给他留了一把匕首,能让他有几分优待,可如今看来,好像根本没什么用。 孟昔昭也不气馁,而是继续高高兴兴的坐着,也不再试探了,真的只是跟金屠哲一起闲聊,哪怕问到跟女真的战事,也是纯粹因为好奇心,并非为了打探虚实。 而金屠哲的反应,比刚刚提起大王子的时候好了不少,这不是什么秘密,王庭为了这个事,都快吵翻天了,连女真人自己都知道这个消息,告诉孟昔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昔昭听了半天,发现各种细节都对得上,说明他们是真的准备打仗了。 心念一转,孟昔昭刚想说什么,突然,庆福从外面着急忙慌的跑进来,“郎君!” 在孟昔昭面前急刹车,他先是为难的看了一眼金屠哲,然后实在是不敢耽误,凑到孟昔昭身边,耳语了两句。 孟昔昭听完以后,骤然起身:“怎么会有这种事?!” 第113章 漏勺 能让孟昔昭大惊失色到这个地步的, 自然不是小事。 庆福刚刚跟他说,吴国公府出事了,一伙侍卫跑到国公府, 不由分说的押走了二公子李淮,如今已经把人关进了皇城司, 据说, 是李淮所在的太仆寺,出了什么问题。 皇城司那地方, 关押的都是冒犯了王公贵族的人,因为有皇帝保着, 本身存在就代表了特权阶级的巨大能量, 是以,那里根本没有法度可言, 只要进去了,不管是什么理由,都先打个死去活来, 紧跟着折磨的不成人形, 最后,才开始进行审问。 李淮被关进这种地方, 不死也要脱层皮。 孟昔昭脑子空白了一瞬, 因为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如今这个时间实在是太过敏感, 即使还一无所知,孟昔昭也有预感,这事, 恐怕不是李淮闯祸这么简单。 迅速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孟昔昭朝金屠哲告罪, 也没说是自己家里出事了,而是说衙门那边有意外情况,金屠哲虽然有些疑惑,但看他这么着急,也没多问,只痛快的让他离开了。 此时已是入夜,即将宵禁,孟昔昭没有立刻去国公府,而是赶紧回参政府,恰好他爹刚派人出去找他,他就已经回来了。 参政府灯火通明,人人都是一脸的忧虑和惊慌,这更坐实了,李淮绝对不止闯祸这么简单。 等孟旧玉把事情一股脑的说完,孟昔昭瞠目结舌,惊的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两个时辰前,留守太仆寺,看守御马的官差惊惧的发现,原先还活蹦乱跳的三匹汗血宝马,竟然一下子死了两匹,唯一一匹还活着的,也是有出气没进气,口吐白沫,眼看着是活不了了。 照顾汗血宝马的任务,是太仆寺所有任务当中的重中之重,因为它们不仅是天寿帝的心头好,还是大齐和匈奴友好和平的见证,若寿终正寝,或是因病死了一匹,倒也罢了,可这一下子死了两匹,而且哪怕是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出来,这几匹马,分明是中毒而死的! 一听中毒俩字,孟昔昭神情突变。 孟旧玉没注意到,还在说着:“马厩当中未吃完的草料里,发现了混进去的断肠草,数量不多,许是下面的人没看清楚,才酿成大祸,陛下得知以后,震怒非常,令殿前司侍卫前去调查,调查之后竟发现,专供给汗血宝马的草料,换成了最劣等的草料,陛下认为,是李淮胆大包天,中饱私囊,为了一己私利,竟把草料给换了……” 孟昔昂满脸沉重的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是因为他也不确定,这事是不是李淮干的,虽说李淮这一年的表现还不错,可他之前是什么人,大家都清楚,他不靠谱,爱闯祸,杀伤力也就比之前的孟昔昭差那么一点点,还经常仗势欺人,离经叛道,几乎所有纨绔草包爱干的事,他都干过。 不过……贪小便宜,李淮干得出来吗? 孟昔昂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按理说他觉得李淮身为国公府的公子,不至于贪那仨瓜俩枣,可是汗血宝马的草料,也值不少钱了,万一李淮真贪图这些银两,才导致了今天的杀身之祸—— 那他就必死无疑了! …… 哪怕对朝堂一窍不通的张家院,都看得出来,此事一出,李淮绝对活不成了。 首先,这几天天寿帝心情不好,他真爱的祭日刚过去,一转眼,自己心爱的马也死了,还一死一大片,李淮作为被提拔上来的专用养马官,哪怕这马不是他害死的,他都难辞其咎,更何况死因还跟他有关。 本来就已经按律当斩了,更何况,他还碰上了最差的时机,即,匈奴来使刚刚来访的时候。 试问,让金屠哲得知,大齐得了他们的汗血宝马之后,不仅没照顾好,还一口气给毒死了,金屠哲能乐意?他有可能火冒三丈,也有可能笑掉大牙,前者,会让天寿帝难做,后者,更让天寿帝难做,如此一来,金屠哲可就有理由逼迫天寿帝了。 所以,哪怕是为了平息金屠哲的怒火,李淮都必须去死了。 国公府如今已经乱了套,老国公年迈,只能惶惶的坐在家里,而世子得知这个消息,被吓得肝胆俱裂,正在想办法筹措银两,让万大官高抬贵手,别太折磨他儿子,而世子夫人,此刻已经哭成了泪人,孟夫人和李平正陪着她。 孟旧玉说完半天了,见孟昔昭始终不吭声,发现他的神色有些异样,孟旧玉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二郎,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孟昔昭缓缓神,说道:“爹,才两个时辰,陛下断案的速度可真快啊。” 孟昔昂一愣:“你是说,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陷害淮表弟?” 孟旧玉的神色也是一变再变,可变到最后,只留焦躁:“好阴毒的计谋!可是,以陛下的性子,哪怕他知道背后另有其人,也一定会怪罪李淮,匈奴使者只要还在这,他就不会费心去寻找真凶,而是想着,先推个替罪羊出去,把匈奴使者的嘴堵住。” 说到这,孟旧玉神色一凛,背后的人肯定也是掐准了这一点,怕是正在宫里给天寿帝吹风,让他尽早斩了李淮交差呢。 不管怎么说,李淮也是他的侄子,哪怕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救不了人,还让自己也跟着吃挂落,但他还是决定,这就进宫去。 孟昔昭听了,立刻响应:“我也去。” 孟昔昂见状,自然也要跟上:“我……” 孟昔昭却打断他:“大哥,你就别去了,陛下这阵子都不待见你,再说了,咱们全家进宫,有帮亲不帮理之嫌,你就在这等消息吧。” 孟昔昂:“…………” 知道孟昔昭说的有道理,孟昔昂悻悻的坐了回去。 邱肃明一事结束之后,孟昔昂没有受到惩罚,但后来的几次常朝上,他一开口说点什么,天寿帝就要斥责他。 至于原因,自然就是因为他那封书札,写出了天寿帝不喜欢的内容,即使他自己并未察觉到,但在写了差不多弹劾书札的两个人当中,孟昔昂和姜放,天寿帝就是下意识的,对孟昔昂格外不顺眼。 孟昔昂可不觉得自己写的内容有什么问题,若说有问题,那也是天寿帝,听不得逆耳忠言。 …… 这么晚了还进攻,孟旧玉有点担心,“希望陛下还未就寝,若把他吵醒了,咱们父子还没开口,就先得了一大劣势。” 但不把他吵醒也不行,万一皇城司那边有什么变故,那李淮的小命就真没了。 坐在马车里,孟昔昭倒是没把这个当回事,“这才什么时辰,放心吧爹,陛下肯定是醒着的。” 孟旧玉:“……” 他想问你怎么知道,不过由于孟昔昭得了太子詹事的职务,出入皇宫比他还理所应当,知道一些皇帝的作息,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转过头,孟旧玉一心担忧起侄子的下场,没注意到孟昔昭的脸色一直都不怎么好看。 另一边,得知孟旧玉父子进宫了,甘太师乐得看见这一幕,在他看来,此局根本无法破解,那匈奴来使简直就是神来一笔,把九成的死局,改成了十成。 要不然的话,他还是准备等几天再这么干的,毕竟这时候虽说最能调动起皇帝的怒气,但他也怕过犹不及,引火烧身。 而匈奴来使来了之后,他就觉得,时机实在是太好了,不利用一下,他心痒痒。 虽说仓促了些,可如此一来,李淮必死,孟家父子必去营救他,也必遭到好面子的天寿帝的厌弃,纵使不能让他们就此偃旗息鼓,也能让他们元气大伤,更能狠狠抽太子的脸,让朝中百官都看看,一个护不住属下的皇子,有什么值得投靠的。 不过…… 保险起见,他最好也进宫去,孟家人都有一张杀人不见血的利嘴,虽说这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但万一呢,还是有他在一旁看着,比较好。 于是,甘太师也难得没有早睡,而是让人备好轿辇,送他去皇宫了。 甘太师本就慢了一步,加上坐轿子没有坐马车快,是以,等他到了皇宫的时候,孟旧玉和孟昔昭已经来到天寿帝面前了。 孟旧玉对天寿帝行礼,后者最近都睡得很晚,他今天也没有召见嫔妃,而是坐在龙床上盘他的球,虽说没有被打扰到,但一想到这俩人是来干什么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天寿帝都不想听他客套,而是怒气冲冲的说:“休要为李淮说情!朕将汗血宝马交给他,他却克扣草料,害得三匹汗血宝马尽数归西,不杀他不足以泄朕心头之恨!” 孟旧玉早就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也不气馁,而是继续低着头,好言相劝,他没劝天寿帝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了李淮,而是劝他,此事干系重大,不能这么快下定论,至少要将事实证据全部捋清楚了,发现真是李淮的罪过,再罚他也不迟。 孟昔昭听着他爹一句接一句,他爹的口才真的可以,明明理由并不充分,但在他舌灿莲花之后,也能让人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天寿帝是挺有自己的主意,但那都是在军事上,还有任人唯亲上,平日的朝政,还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般还是听大臣的。 不然这朝里也不能有这么多能量极大的奸臣。 眼看着天寿帝的态度有所松动,考虑着是不是让李淮再多活一天,这时,甘太师进来了。 不用通禀就能进来的,也只有他能做到。 甘太师那慈祥的声音从背后一响起,孟昔昭心中便是一凛。 “孟参政此言差矣,匈奴使臣今日才面见陛下,他们这次是为了和大齐做交易而来,接下来必然常出入宫中,若使臣问起,汗血宝马何在,陛下应当如何回答?难不成要告诉他,汗血宝马已死,负责汗血宝马的官员,却一点事都没有吗?” 一个甩袖,甘太师走到孟旧玉前面,带着一脸正气盎然的表情,对天寿帝说道:“陛下,勿听信此人的谗言,李淮乃是孟参政的侄儿,他这样说,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然后伺机以权谋私,救回他侄儿的性命。如此狼子野心,完全不把陷入危机当中的大齐放在眼里。” 说到这,他转身,面向孟旧玉:“敢问孟参政,是你的侄儿重要,还是大齐的安危更重要,为了你一个侄儿,得罪匈奴,你觉得值吗?” 孟旧玉盯着他,最后却只能低头拱手:“陛下明鉴,微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甘太师闻言,捋了捋胡子,看着孟旧玉,就像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子侄,他用最为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最杀人诛心的话:“平日巧舌如簧,今日也辩无可辩了,可见你明知其中道理,却还要来蛊惑陛下,坐视生灵涂炭,是为不仁;明知李淮有罪还非要袒护他,是为不义;为一己私利置陛下于不顾,是为不忠。像你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之辈,其罪当诛。” “对,其罪当诛。” 甘太师云淡风轻捋胡子的动作突然一僵。 怎么还有回声了? 天寿帝表情阴晴不定的,显然是把甘太师的话听进去了,本来孟旧玉为他侄子求情,天寿帝觉得也没什么问题,人之常情嘛,可一听甘太师这么说,他就觉得,问题大大的有。 正在心中酝酿风暴呢,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还是出自一旁安静了半天的孟昔昭之口,殿中所有人都是一愣。 连孟旧玉都往旁边看了过去。 孟昔昭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还抬起头来,煞有介事的又重复了一遍:“甘太师所言非虚啊,若我爹真是这样,那就是其罪当诛!” 说到这,他还痛心疾首的看向孟旧玉:“爹,我们首先为人臣,然后,才为人子。李淮做错了事,那就该杀,不止该杀,该判重刑!车裂、腰斩,不,这些都不够,直接凌迟!” 孟旧玉:“……” 甘太师:“……” 他下意识的就觉得孟昔昭这是要作妖了,可是他又看不懂他究竟要怎么作。 而这时,孟昔昭已经往前迈一大步,直接变成离天寿帝最近的人,他朝天寿帝用力的拱手:“陛下,我今日进宫来,可不是为了给李淮说情,我是要告知陛下,此事绝非是李淮中饱私囊、害死汗血宝马这么简单,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一个不慎,就容易使我们,着了匈奴的道啊!” 天寿帝:“……” 他晚上精神是精神,可这脑子,不如白天的时候够用,孟昔昭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懂,却不愿做出茫然的神情,于是,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而孟昔昭就当这个是鼓励,继续说道:“陛下应当有所印象,微臣去年出使匈奴,与一个匈奴人交好,那人便是如今的匈奴来使,金屠哲。陛下有所不知,这金屠哲,性情残暴不堪,身为混血,却能从匈奴大小贵族当中杀出重围,生父乃齐国人,义父却是匈奴如今权势最为滔天的左贤王,金屠哲能得到今天的地位,自然不是运气好,而是他特别会装腔作势,见缝插针,表面上看,是个讲得通道理的翩翩君子,实际上,他在野蛮无知的匈奴人当中,也是翘楚,若让他知道汗血宝马已死,不管咱们怎么补偿,他都一定会从咱们这里,撕下一块肉来。” 说完了,孟昔昭淡定的站着,一点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金屠哲就他认识,别人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天寿帝愣了一下,不禁询问:“那你的意思是……” 孟昔昭:“微臣的意思是,先不要管李淮如何了,只是汗血宝马的事,决计不能让匈奴人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知道。匈奴此次前来,是为买粮而来,虽说有手书为证,可那是站在两国都愿意按规矩办的前提下,若被金屠哲得知,咱们有这么大的一个把柄,谁能保证他不会立刻打蛇随棍上,要求咱们降低粮价,又或者,趁机打劫,让咱们白送他们一批粮食。” 甘太师:“…………” 他赶紧打断孟昔昭:“胡言乱语!汗血宝马是李淮一人害死的,匈奴如今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如此愚笨,他们也不想和大齐交恶!” 孟昔昭立刻看向他:“匈奴自身难保,是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牛羊出了问题,导致他们的经济崩盘,开始缺衣少食,再加上一旁的女真不停骚扰,他们才决定攻打女真。若此事被匈奴人得知,或许他们都不想要咱们送粮食了,而是直接调转方向,不打女真,打咱们,甘太师,汗血宝马意义如何,您应当比下官清楚,此事可大可小,端看匈奴是什么想法,若他们铁了心的要闹大,为汗血宝马出兵征伐,也不是不可以啊,您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匈奴为何攻打齐国吗?就因为一个齐国商人故意压价,不愿高价买他们的马匹。而此事的影响,直到去年才消除。” 怎么消除的。 当然是孟昔昭给消除的。 匈奴一没钱,就盯着中原这块肥肉,只要能出兵,什么离奇的理由他们都想得出来,有时候都没有理由,说打也就打了。 大家知道这一点,却无可奈何,也心生恐惧,总想着避免冲突。 以前避免冲突的手段就是和亲,如今就算他们想送公主出塞,人家估计也不要了。 天寿帝比他爹强多了,最起码他不惧战,可在马匹价格已经下降的如今,他没有理由再去攻打匈奴了。 尤其匈奴如今这么乱,还这么穷,打不下来就是费粮费人,打的下来,他也看不到什么好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谁去谁受穷。 远远不如大理国更得他心。 孟昔昭说金屠哲“残暴不堪”,天寿帝是相信的,毕竟匈奴人都有这个特点,匈奴的近况,不止太子知道,天寿帝也知道,他们内部矛盾十分尖锐,如果齐国这边生事,搞不好他们还真想借机发挥,占大齐的便宜。 而在天寿帝皱眉思忖的时候,孟昔昭又扔下一个炸/弹,让天寿帝彻底倒向了他。 “陛下,汗血宝马是中毒而死的,匈奴最近为了他们的牛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咱们属实不该让他们还因为汗血宝马而担忧啊。” 他故意在中毒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别人听不懂,和孟昔昭有一个小秘密的天寿帝却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对了,净看匈奴的乐子了,他都快忘了,这乐子,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大齐搞出来的! 万一让匈奴人得到了什么灵感,从汗血宝马中毒而死,联想到牛羊是因为中毒才不下崽,那女真人就再也不用筹备战事了。 因为愤怒的匈奴一定会挥旗南下的! 一下子,天寿帝就点了头:“没错,孟卿说的没错,此事确实不宜让匈奴来使知晓。” 甘太师傻眼了,你就这么听他的了? 他急急忙忙的说:“陛下……” 天寿帝却制止了他,只问孟昔昭:“可是若匈奴来使问起来,朕该如何说?” 孟昔昭笑:“这简单,陛下只要说,应天府的环境,不适合汗血宝马居住,汗血宝马来了几个月,常常生病,于是,陛下您在成都府给汗血宝马建立了专门的别苑,让它们在那里休养生息,金屠哲是带着任务过来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跑去成都府看那所谓的别苑,等他走了,咱们便可以渐渐的说,汗血宝马终归是不适应中原的土地,已经不幸病亡了。” 这种象征意义极其高的生物,真的是死一个,就得告知对方国君一个,断断没有死了好多年都不告诉人家的道理。 甘太师见状,这哪行,隐瞒了汗血宝马死去的消息,那李淮也就从非死不可,变成了非罚不可,他本就是吴国公的孙子,是几代忠良李家的后人,固然害死了汗血宝马很可恨,可天寿帝看在他祖父的面子上,很可能就留他一命了。 不过就李淮犯的这个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或是挨上几十棍,贬为庶人,都有可能。 然而仅仅这样,甘太师是绝对不甘心的,太轻了,他要的是李淮的命,是参政府和国公府因此出现裂痕,可不是让他们还有一线希望,还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甘太师立刻反对:“怎么能欺骗匈奴使臣呢?万一暴露出来,孟府尹如何担得起责任?!” 孟旧玉不乐意了:“怎么会暴露出来,太师,下官是否听岔了,怎么听这意思,太师是觉得大齐必须把此事告诉匈奴使臣,让他们对咱们问罪啊。还是说太师觉得,匈奴使臣能高洁如太师,当场宽宏大量的原谅咱们?” 甘太师:“……” 他回答不上来,但他也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欺骗不可取!陛下乃真龙天子,不屑于使用这种小人行径!” 天寿帝:“……” 其实他觉得这个办法还挺好的。 夜深了,这两边的人还吵不出个结果来,天寿帝觉得头疼,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按孟昔昭说的做,毕竟他是打算卖给匈奴一部分粮食的,去年从匈奴买来的铁矿早早就用完了,他现在谋划着打大理,正是缺铁甲兵刃的时候。 居然又一次让孟昔昭得逞了,甘太师气的脸发白,可天寿帝的状态看起来比他还差,之前精神是精神,可一过了特定的时间,他就困得比谁都快,而且感觉十分的疲累。 天寿帝急着回去盘他的球,也不管老丈人是什么脸色了,起身便离开了。 出去的时候,甘太师阴沉沉的看着孟昔昭和孟旧玉,到底是什么都没说,而孟家父子二人,乖乖的让他先走,等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他俩才默默的出去。 离开了皇宫,刚刚还安静的两人立刻看向对方。 孟昔昭:“爹,我去一趟皇城司。” 孟旧玉:“这个时辰?不如还是明日再去。” 孟昔昭摇头:“陛下旨意变了,皇城司那边又不知道,若等明日再去,李淮又要受一晚的苦,况且我也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贪了草料钱。” 孟旧玉:“那我跟你一起去,在万大官面前,为父好歹也有几分脸面。” 孟昔昭眨眨眼,“不用不用,在万大官那,我比您的脸面更大。” 孟旧玉:“…………” 你是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然而孟昔昭说的是实话,万怀信因为今晚收了一个国公府公子进来,还是个很眼熟的公子,曾经给他使过银子的,他觉得有点为难,详细的打听了这位公子进来的缘由,立刻,那点为难就消失了。 什么叫给老胡拔胡须,这就是啊!汗血宝马你也敢动,你疯了吧! 世子爷在外面想见他,他都推脱说不见,有的银子能收,有的银子不能收,这可是秦大官教他的至理名言。 等孟昔昭过来的时候,世子爷还在皇城司坐着呢,看见自己外甥,世子爷焦急的走过来,孟昔昭安抚了他两句,然后就跟一旁的小太监说:“劳烦告知万大官一声,孟昔昭求见。” 小太监哦了一声,出去通禀了,世子爷万分凄苦的看着小外甥:“二郎的事不同寻常,这万大官谁也不见,连累你这么晚了还过来,怕是也白等一场,不如还是回去睡吧,等待明日——”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小太监蹭蹭的跑回来,对孟昔昭作揖:“孟府尹,您这边走。” 世子爷:“…………” 孟昔昭跟世子爷说了声,就跟着小太监离开了,世子爷恍惚的看着孟昔昭的背影,半天也没想通,孟昔昭已经这么厉害了吗?连宦官都不敢得罪他了? 孟昔昭的回答是,没有,就这一个宦官而已。 前有两个巴掌,后有邱肃明的倒台,在此事没有闹大的今夜,大家只知道是国公府公子倒霉了,却不觉得这事会影响到孟家哪里,万怀信也是其中之一,他敢晾着世子爷,却不敢晾着孟昔昭。 毕竟上一个跟孟昔昭对着干的人,如今头七才过了没几天呢。 万怀信对孟昔昭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很巧,孟昔昭也不想跟他客套,他主要是来看李淮的,得知孟昔昭就是想见李淮一面,不送东西,也不待太长时间。万怀信本来还有点犹豫,孟昔昭见状,便微笑着暗示了他一下,他刚从宫里出来,陛下对李淮,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万怀信叹为观止,连这种必死的人都能捞回来,孟昔昭真是当之无愧的本朝第一大漏勺。 …… 他让手下带孟昔昭过去,穿过无比复杂的皇城司甬道,终于,他在其中一个监号里看见了李淮。 即使是他,也免不了进皇城司的那顿打,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打的没有那么狠,让他还能躺在地上默默流泪。 如此凄凉情景,让他想起曾经他是怎么趾高气扬的把跟自己作对的人送进来,曾经那些人的待遇,如今,他也享受到了。 正伤春悲秋着,突然听到脚步声,李淮费劲的坐起来,看见孟昔昭站在外面,李淮愣了愣,然后就是一个爆哭,他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对着孟昔昭痛哭流涕:“表弟!他们打我,好痛啊!我没有贪银子!没有没有没有!汗血宝马怎么死的我真的不知道,呜呜呜表弟你快把我救出去吧!” 第114章 兽医 李淮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脸上还一块紫一块红,实在是过于凄惨了。 孟昔昭蹲下来,默默的看着他哭, 有心安慰两句,但犹豫片刻之后, 他开口第一句仍然是:“真的吗?你真的没有贪草料钱?” 李淮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来, 看见孟昔昭十分认真的发问,两人静静对视。 慢慢的, 李淮的嘴唇变成一个极度委屈的形状,而且还隐隐颤抖。 孟昔昭下意识的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 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哭声再度响起来。 “没有!!!自从升迁到了太仆寺, 祖父对我和颜悦色,阿娘给我熬汤逢衣,连大哥都不再训斥我了, 为了让他们更加高兴, 我几乎是呕心沥血的去养那几匹马啊!不止没有贪,我连自己的私房钱都掏出来了, 旁的人不信我也就罢了, 表弟你不可以不信我啊!!!!” 孟昔昭:“…………” 李淮身上缺点数不胜数,可他对家人是极好的, 对自己这个表弟,也一直是真心以待。哪怕被冷落了一整年,他还是一点怨怼都没有, 每次看见他,都是十足的开心与热情。 他不会跟孟昔昭说谎, 更何况,到了这种地步,能救他的只有孟昔昭,他更不会对他说谎了。 孟昔昭难得感到了几分愧疚,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他低下头来,没法再去看李淮的眼睛。 他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李淮的爆哭声突然小了一些,他抽噎并疑惑的看向孟昔昭,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 蹲的时间太久,腿都蹲麻了,干脆,孟昔昭站起身来,轻叹一口气,他说道:“待我出去,便跟万大官打个招呼,你且安心待在这,好好养伤。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说到这,他对李淮露出一个安抚的神情来:“表哥,我走了。” 李淮愣愣的看着他,等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好久了,李淮还是没回过神来。 也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许久过去,李淮总算是呆板的转了转脑袋,把仰着的脖子,改成了垂着。 皇城司的犯人跟其他大牢不一样,可待遇上,都大差不差,睡的是稻草,坐的是泥土,如今中秋刚过,小虫还没死绝,有那么两只长相十分丑陋的,窸窸窣窣的从李淮脚边爬过。 它们不怕人,同是住在这狭小不见天日的监牢当中,它们早就见惯了各种性格的犯人了。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种地方的人,也想不起来清理这些小虫了。 李淮望着这两只小虫爬的越来越远,就在它们即将没入稻草堆的时候,他突然抄起一旁黑黢黢、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早就包浆的木托盘,然后咣的砸了过去。 虫子哪里挡得住这种飞来横祸,自然是立刻就气绝身亡了。 而其他人听了这个动静,也没什么反应,监牢里天天都有状况发生,别说砸一个托盘了,就是有人撞头而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看守这边的太监也只是揉揉耳朵,他可知道,被关在那个监号的人,是国公府的公子,这类人虽说也有再也出不去的,可万一呢,万一他家里人挺厉害,上下活动,把他救出去了呢?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观察两天,觉得没有后顾之忧了,再去折磨也不迟啊。 * 孟昔昭从皇城司里出来,庆福立刻担忧的上前,孟昔昭朝他摇摇头:“李淮没事,我也没事,走吧,回参政府。” 庆福欲言又止了一下,没说什么,而是以眼神示意,让他看一旁。 远处的墙根下面,站着一个人影,光看身形的话,也认不出来那是谁,不过那人身上佩着一把刀。 能在应天府佩刀的,不是衙役就是侍卫,连军汉,走出军营之后,都不准再佩刀了,除非他级别够高,可以让人忽视这种规矩。 孟昔昭定定的看着那个人影,然后朝庆福点点头,庆福心领神会,在孟昔昭上了马车之后,就驾车离开了。 等孟昔昭回到他自己的新府,已是丑时一刻了。 孟昔昭脚步不停,径直前往自己的卧房,房中灯火辉煌,崔冶穿着月白色的常服,身后的披风都未解开,只一心一意的等着他,听到孟昔昭的脚步声,他起身相迎,却未料到孟昔昭根本没有减缓速度的意思,一口气走到他面前,然后撞在了他的怀里。 被他紧紧的拥住,崔冶喉咙中的那几句关于事态的疑问,就这么散了。 张硕恭见状,立刻眼疾手快的把门关上,把后面跟着赶过来的庆福直接挡在了门外。 而门里,崔冶温柔的拍着他的背,像拍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他与李淮并不熟识,连面,都只是见了两三次而已,二郎每次提起这个表哥的时候,面上都难掩嫌弃,可那不过是表象罢了,终归是他的亲人,是跟他从小长大的玩伴,一朝被人抓出来,当了棋子,他如何能不感到焦灼呢。 对外人的苦难,崔冶冷心冷情,可对孟昔昭的情绪变化,有时候他都过于感同身受了,就像此刻,他甚至还分出心神来,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自己的表哥和表弟。 崔冶常年长在宫中,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四岁之前,他能和谢原常见面,后来,就很难再见到了。 等甘贵妃进宫,那场帝后矛盾爆发出来,他就再也没见过谢原了。 刚能和谢家恢复通信的时候,崔冶自然也感到了几分激动,因为四岁前的事,他是有印象的,后来也听郁浮岚的父亲、以及进宫来陪他的郁浮岚自己经常提起,所以他对谢家有天然的向往之情,即使好多年不见,他仍然期待着,可以从谢家身上,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情。 但后来…… 他的亲外祖父房陵郡公,从不理他;他的舅舅,谨小慎微,每句话都不敢越界;谢原和谢韵两兄弟,口吻也是极陌生的,他所熟悉的那个玩伴,如今也不再熟悉了。 彼时崔冶只有十几岁,孤身一人,还身中剧毒,因为过得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导致他比同龄人更通透、也更敏感,被伤害一回,没感受到自己想要的温暖,立刻就缩回去,打定主意,在谢家人和自己都能接受的范围内交往,即——若即若离,不管哪一方出了事,另一方都不会被牵扯到。 自然,到了今天,他心性已经成熟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当初谢家人态度这么客套且尴尬了,也知道他们心里,是真的一直关心他,可是,哪怕曾经的想法被推翻了,他仍然是意兴阑珊。 他不再是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弱冠的他,仿佛也不再需要母家的陪伴了。 思绪越来越远,孟昔昭缓过那一阵的情绪汹涌,直起腰来,发现太子只是在机械的给他顺毛,真正的他早不知道走神到哪里去了。 孟昔昭:“……” 他冷不丁的发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崔冶登时回神,看着孟昔昭疑惑的神情,他想起上回自己回答没想什么,最后引来了什么下场。 喉结滚动一番,他回答道:“想起谢原和谢韵了,若今日下狱的是他们,那我……” 孟昔昭已经淡定了很多,左右今晚李淮都要在皇城司里睡了,他再急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坐下来,聊聊天,给自己转换一下心情。 他好整以暇的等着太子接下来的话,难得太子能主动提起谢家来,莫非因着李淮的事,太子感到物伤其类,还能和谢家破冰了? 然而,看着孟昔昭那略好奇的眼睛,崔冶默了默,在说实话和说孟昔昭想听的话之间,还是选了前者:“那我应当不会像你这样心急如焚,我和他们,终究不像你和李家这样亲近。” 孟昔昭:“…………” 行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是比较期待崔冶和谢家破冰,但一切都要按崔冶自己的意愿来,他不愿意的话,如今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是仇人就好。 得到了一个答案,孟昔昭就不再关心这个了,松开崔冶,走到一旁,坐在圆凳上,孟昔昭颇为疲累的叹了口气:“我这样心急如焚,也不全是因为我与李淮亲近。” 诚然,李淮对他一向很好,所以即使知道他有诸多缺点,还曾经差点把自己害成瘸子,可在发现他突然有了性命之忧之后,孟昔昭还是忍不住的会替他担心。 更何况,这性命之忧,竟然是因为孟昔昭才引起来的。 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孟昔昭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不是我设局让邱肃明倒台,甘太师也不会记恨我们家,我爹他动不了,我在府衙,他也动不了,而我大哥在御史台,难以被他抓到把柄。恰好这次金屠哲来出使,李淮就这么倒霉的,被他盯上了。” 崔冶听完了,一时也没有言语,看看孟昔昭此时的神情,他突然问:“二郎可是后悔了?” 孟昔昭点头:“后悔。” 然后,他的拳头咣一下砸到桌子上,砸的他自己呲牙咧嘴。 崔冶:“…………” 连忙把他的手拿过来,看见侧边已经泛红了,崔冶一阵无语,只好用自己的双手替他按揉。 都这样了,孟昔昭的气势也没见低落下来,还是特别的中气十足:“我后悔没有把他跟邱肃明一起送到阎王爷那里!甘太师……可恶至极!你今日没有在那里,你不知道这个老匹夫都说了什么,他明知道杀了汗血宝马,就容易引起大齐和匈奴的矛盾,可他依然这么做了,为了给他自己泄私愤,他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陛下决定,不把这件事透露给匈奴人。可他听了,极力的阻止,好像恨不得立刻马上就告知匈奴人一样。” 孟昔昭气得胸脯都一鼓一鼓的,“我就没见过这么丧尽天良的人!” 崔冶:“……” 他手下动作不停,感觉有些好笑,他不禁问道:“那在二郎看来,究竟是甘太师暗害你的亲属更可恶,还是他不顾黎民百姓更可恶。” 孟昔昭回答的斩钉截铁:“当然是不顾黎民百姓更可恶了!” 崔冶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是,他对那个叫李淮的人,更加同情了。 顿了顿,他说道:“只要把这事瞒下来,李淮的性命应当就保住了,可等金屠哲等人走了之后,陛下依然会秋后算账,当务之急,一是稳住金屠哲,把这事死死的瞒下来,二是调查汗血宝马的死因,此事不难,太仆寺当中就有不少的兽医,我听闻,上报的原因是,汗血宝马误食了断肠草?” 孟昔昭回答的没什么精神:“对,说是李淮贪了草料钱,把上好的草料,换成了最劣等的草料,而草料当中混进去了断肠草,其他人没能发现。” 崔冶眨眨眼,突然问:“表哥当真没有贪银子吗?” 孟昔昭一哂,看吧,所有人一听说是李淮,第一反应都是怀疑他确实贪钱了。 所以说不能怪他。 他有气无力的回答:“他说没有,我看着,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大概……” 说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嗖的一下抽回手,还瞪向崔冶:“那是我表哥,你瞎叫什么?” 崔冶不动声色的改了口:“是我口误,二郎莫怪,没贪就好,没贪的话,就不会留下把柄,给李二公子解困,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孟昔昭:“…………” 他瞅着崔冶这道貌岸然的模样,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可他表现得如此淡然,搞得孟昔昭也不想上纲上线了。 嗤笑一声,孟昔昭说道:“自然,金屠哲是今早才到的应天府,他这次来的突然,之前并未打过招呼,人到城外了,鸿胪寺还没接到消息呢。甘太师的耳目再灵敏,也没法未卜先知,怕是临时起意,决定不放过这个好机会。” 崔冶点点头,断案,恰好就是孟昔昭如今拥有的职能之一,虽说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有需要我的地方吗?” 孟昔昭摇摇头:“多谢殿下美意,但交给我就好了,只要陛下不是铁了心的要杀李淮,我一个人,就能把他救出来。” 崔冶闻言,对他鼓励的笑了笑,然后,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一些:“我总是帮不上二郎。” 不仅帮不上,假如他真的如此热心肠,还会帮倒忙。 就比如今晚,谁都能去求情,就他不能去,他要是去了,只要说出一句“请陛下网开一面”,天寿帝立刻就会把李淮推上刑场,而甘太师看见他来给李淮求情,更是绝不放过李淮了,哪怕之前的杀意只有七成,看见他之后,也会暴涨成十成。 孟昔昭看他如此失落,还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他抬起自己的手,像摸孟娇娇一样,去摸他的头发,但由于他比自己高,孟昔昭的手只摸到了他的耳侧,这慈爱的抚摸,也一下子变了味。 崔冶:“……” 孟昔昭:“……” 默不作声的把手抽回来,孟昔昭轻咳一声,崔冶知道他今晚劳心劳力,已经很累了,也体贴的没有闹他,而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老老实实的坐在这。 片刻之后,孟昔昭率先开口:“其实,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帮我。” 崔冶眨巴眨巴眼睛,正襟危坐起来:“二郎请讲。” 孟昔昭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殿下经常练字,练的还不止是一家书法,我在一旁观看,发现殿下不管练谁的字,都能一般无二,那我若再拿一幅字帖来,殿下用多久,能模仿的让本人都看不出,那是谁写的。” 崔冶:“…………” 颇为惊讶的看着孟昔昭,他的神情变得奇异起来,而孟昔昭任他打量,只是眼巴巴的盯着他,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默了默,崔冶把一肚子的猜测都咽回去,他思考片刻,回答道:“要看二郎想要我写什么了,若只是几个字,一天便可,若是一首诗,需三天,若一篇文章,需得半月。” 闻言,孟昔昭也想了想,好一会儿才斟酌的说道:“嗯……应当是一首词,这样的长度。” 崔冶:“那,七日足矣。” 他说的胸有成竹,孟昔昭顿时高兴起来,“好,我明天就想办法,把那人的字偷出来!” 崔冶:“…………” 行,我等着。 * 说是明天想办法,但真到了第二日,孟昔昭就没时间去想办法了。 一大早他就进宫去,又把昨夜说的话,在天寿帝脑子里又夯实了一遍,让他坚决不能说汗血宝马的事,然后,他又跟天寿帝毛遂自荐,说即使他不在鸿胪寺上值了,可他依然要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这买粮的事,他也会帮忙的,决不让金屠哲占齐国的一分便宜。 天寿帝知道他这张嘴有多厉害,毕竟那手书,就是他从匈奴骗回来的,当场,天寿帝就答应了下来,而因着孟昔昭要跟匈奴使臣打口水仗了,天寿帝也没再提起李淮的事。 总不能让孟昔昭在这边替他建功立业,而那边,他就把孟昔昭的表哥宰了吧。 再说了,这种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万一被金屠哲发现他们杀了一个太仆寺的官员,进而发现汗血宝马已经香消玉殒,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要宰也等金屠哲走了再说。 这回金屠哲来,和他们去匈奴的时候又不一样了,金屠哲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有国内形势而来,他比齐国人急迫多了,因此,不那么容易上当。这回的谈判,就是正儿八经的谈判,看谁手里的筹码更多。 齐国如今势强,又财大气粗,而且交易可做可不做,本身就占满了优势,孟昔昭都不用怎么发力,只陆逢秋,就能完成这个任务。但孟昔昭每天还是装出一副舌战群儒的模样来,为的就是让天寿帝认为,他真的很努力。 …… 一年过去,金屠哲的心性早就和过去不同了,在利益的影响下,连左贤王都可以被他用一句“时不我待”而毅然放弃,更别提孟昔昭这个短暂的朋友。只是,去年那柄匕首,到底在金屠哲心中还是留下了一点烙印,因此,对着陆逢秋他可以据理力争,出言嘲讽,对着孟昔昭,他却总是下意识的避免与其冲突。 他这反应,看在天寿帝眼里,不是他俩有猫腻,而是孟昔昭很厉害,真的把他说怕了。 就这样,天寿帝越发的倚重孟昔昭,因为他大放异彩,连之前对他的一些冷淡情绪,也悄然消失。 不过,孟昔昭并没有自得起来,因为他知道,用着他的时候,天寿帝才会对他这样,等契约签了,金屠哲走了,他的优待也就没了。 因此,这几天他是上午去谈判,下午就回府衙,让手底下的人帮忙调查,这几天他忙,甘太师也没闲着,他自己不去当说客,就让别人去当,要通过李淮,起底整个国公府,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贪别的地方。 说实话……国公府是绝对经不起查的。 整个朝堂都腐败到了极点,人人都有钱,钱哪来的,肯定就是贪来的,哪怕司徒相公,他不去贪,也照样一群人给他送钱,只不过送的远远不如真正的贪官多。 连詹慎游那种始终在外打仗,一点贪污机会都没有的人,被查的时候,都能污蔑出来十几条罪状,这罪状也不是空穴来风,某人某年某月给他送了某礼,即使这是人情往来,也能被拉出来,大书特书。 而国公府这种经营了好几代的勋贵之家,收受的礼物那就更多了。 可以这么说,齐朝的文武百官,只要去查,查一个,倒一个,全看皇帝的心情。 被甘太师盯上了,国公府顿时风雨飘摇起来,这回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却也没人敢当出头鸟,指出这一事实来。 孟家人、以及跟吴国公交好的几个贵族,都在替他们家说情,但能不能说成功,大家心里也没底。 毕竟甘太师这一手,真不是第一次用了。 他的政敌,碍着他路的人,基本都是这么被他送走的。 而且他特别会看人下菜碟,天寿帝目前离不开孟家,也喜欢孟旧玉,所以他就不用这招对付孟旧玉,而是对付孟夫人的娘家,反正吴国公府已经没人在朝了,天寿帝对这个几乎是他爷爷辈的老功臣,一点感情都没有。 天寿帝自己也知道,甘太师这是看吴国公府不顺眼,所以没有答应,但按他的性子,说不定哪天,一个烦躁,就被甘太师磨的同意了。 世子爷越来越上火,偏偏他姐姐和姐夫,都让他稍安勿躁,耐着性子等了五日,李淮也在皇城司里待了五日,终于,谈判结束了,不论大齐还是匈奴,都对最终的结果表示差强人意,准备第二日就签正式的契约,然后由户部拨粮,将士护送,送往幽州边境,再从边境,把两国的交易完成。 契约其实当场就能写,但孟昔昭提出来,这回不同上一次,没有那么着急了,那么,就让礼部人员来写,字斟句酌,写一份漂亮的契约出来,这是他们大齐的规矩,希望匈奴人能遵守。 ……哪有这么一个规矩,不过天寿帝觉得这样挺有面子的,于是,点头同意了。 金屠哲一头雾水,不过,已经口头答应了,大齐人也不像他们匈奴人似的,还会临时反悔,那等一晚就等一晚吧,于是,他也告辞了。 而等他一走,孟昔昭立刻转身,满脸严肃的对上面哈哈大笑的天寿帝说道:“陛下,微臣已经查明了汗血宝马暴毙一案,现有人证物证,需呈给陛下过目!” 笑容顿时凝固的天寿帝:“…………” 你怎么也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看朕正高兴着吗! 还有,小声点,那匈奴使臣刚出去没多久,万一被他听见了怎么办! 第115章 大作 陆逢秋和其余谈判官员还没走, 闻言,他们都惊愕的看向孟昔昭。 而孟昔昭继续低着头,天寿帝不说话, 他就不起来。 天寿帝:“……” 旁边有其他不相干的官员看着,且这所谓的契约, 要等到明日再签署, 也就是说,今日若出了什么纰漏, 那匈奴使臣金啥啥,就很可能会杀个回马枪…… 金屠哲对于大齐人民很放心, 完全不担心他们会临时反悔;而天寿帝就不行了, 匈奴可是出了名的臭不要脸,哪怕停战契约, 也是说撕就撕的! 天寿帝绷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朕今日有些累了, 此事明日再提。” 孟昔昭却不管, 反而还把腰弯的更低了:“陛下,此乃人命关天的大事, 待微臣将内中蹊跷禀告完毕, 陛下再休息也不迟。” 天寿帝:“…………” 好你个孟昔昭,胆肥了啊! 一转眼, 孟昔昭已经当官一年半了,这还是天寿帝第一回从他嘴里听到如此坚定的拒绝,坚定到, 仿佛都带了几分逼迫的意味。 天寿帝盯着孟昔昭,一旁, 陆逢秋等人大气不敢喘,全都袖着手,不过,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天寿帝心里很烦,但是感觉如果自己不愿意听,孟昔昭肯定没完,就是把他赶出宫去,说不定他还要派他爹过来当说客,赶个府尹容易,赶参知政事就不行了,这属于不听谏、不议政的范畴,朝里有些老头就喜欢逮着这种机会教训他。 烦躁的摆摆手,天寿帝很不情愿的说道:“也罢,不是说有人证物证吗,呈上来。” 孟昔昭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来,然后让内侍出去,把他一早就安排在外面,已经等了快大半天的人叫进来。 陆逢秋默默旁观,见一个医者打扮的老年人被带进来,他心里顿时嚯了一声。 一年不见,自己是一丁点没变,仍然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尽忠职守,而孟昔昭,却是越发的让他仰望了。 能提前带人进皇宫,而且能让人等在偏殿当中,这可是三公九卿才能做的事情,孟昔昭他不过是个府尹,如今却也有这样的权利了。 要么是天寿帝对他特别好,给了他这样的特殊待遇,要么,就是他很会钻营,让内侍们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哪种都无所谓,反正哪种都是他不可能拥有的。 羡慕啊。 陆逢秋在一旁正大光明的开小差,而孟昔昭带进来的那个人,正在诚惶诚恐的行礼,他不过是一个兽医,因很会给牲畜看病,才阴差阳错的进入了太仆寺,一干就是半个甲子,哪知道都这样了,他的运气都没用完,这辈子竟然还能有得见天颜的时候。 由于过于紧张,他磕磕绊绊的说完了面见圣上的那几句客套话,天寿帝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懒得说什么,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面。 他疑惑的问:“那是何物?” 看着,好像是一根野草? 孟昔昭不等兽医答话,他自己就说道:“启禀陛下,这就是断肠草。” 天寿帝:“……” 其他人:“…………” 天寿帝简直要疯:“孟昔昭!你居然敢带这种毒物进入宫闱?!” 孟昔昭咣的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却一点都不虚:“陛下,这就是微臣所说的物证啊!太仆寺六个兽医全部验看过,汗血宝马的死因是中毒,至于毒物是什么,因为牲畜无法使用望闻问切,他们也无法确定。唯一能用作证据的,就是混藏在食槽当中的断肠草,可是陛下,断肠草的毒性在其叶片,非是叶杆,一株断肠草通常有四到七片叶片,而寻常人,吃一片,在不经过救治的情况下,七日才会气绝,吃三片,两日便能气绝,吃一株,才会霎时病入膏肓,当场气绝!” 天寿帝听得脑袋发晕:“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昔昭:“臣想说的是,太仆寺常常有人巡逻,汗血宝马的马厩更是巡逻当中的重中之重,臣已询问过,巡逻班数一共六个,每半个时辰都有一班人马前去,查看汗血宝马的情况,并清理马厩中的污物,短短半个时辰,怎么会三匹马同时出事。一个人若要立刻气绝,还要吃一整株的断肠草,马匹身躯硕大,它们又要吃多少,才能达到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 说到这,孟昔昭不等天寿帝发问,立刻就提醒他:“陛下是知道的,微臣对牲畜中毒一事,略有研究。” 天寿帝:“……” 啊对,匈奴的牛羊不下崽,就是孟昔昭搞出来的。 孟昔昭见他迟疑了一下,就知道他听进去了,接着不卑不亢道:“所以臣一听闻,汗血宝马是误食断肠草才失了性命,便觉奇怪,断肠草虽是著名的毒物,可它毒性并没有那么大,少量甚至能救命,陛下,请听龚兽医一言。” 说完,孟昔昭转头,看向表情目瞪口呆的龚兽医。 “龚兽医,你师从何处?” 龚兽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赶紧回答:“小人师从乔家谷。” 乔家谷,就是四大民间医派之一,不管水平咋样,反正是个正经出身。 孟昔昭又问:“你是兽医,可学过医人?” 龚兽医:“小人从小学的便是医人,弱冠那年,家乡附近的余员外家里的牛病了,小人试着为其医治,这才走上医牲畜的道路。” 孟昔昭点点头:“那我问你,医人和医牲畜,在用药上,有什么区别。” 这是龚兽医的专业,他回答的十分顺畅:“小病用药药方一致,只是药量需增加,大病用药——” 孟昔昭打断他:“等等,你先说小病药量,需增加多少。” 龚兽医:“这要看牲畜的种类,若是羊,两倍药量即可,牛的话,需得五到十倍药量,端看是公牛母牛、大牛小牛……” 这回连天寿帝都没耐心了:“谁要听你说这些!说马,汗血宝马!” 龚兽医一个哆嗦,咣当一下,他也跪下了,不过他是吓的。 “汗、汗血宝马体型较匈奴马略小,药量也略小,只需人的七倍即可——” 天寿帝眨眨眼,目光重新回到那个托盘上。 一个人吃一株才能立刻暴毙,一匹马要吃七倍,也就是七株,而三匹马加一起,二十一株…… 断肠草从来指的都不是一种植物,只要毒性大,而且又长得无害,容易被人误食,就都会被朴实无华的劳动人民命名为断肠草,而且历朝历代,都有区别。 齐朝的断肠草,就和前朝的不一样,是一种叶杆大约四十厘米长、叶片宽大且柔软、顶上还会开漂亮小花的野草,若能长成一大片,那肯定是比所谓的油菜花田、薰衣草田还漂亮的景色。 此植物叶大,杆粗,一株看着就很显眼了,如果二十一株全都放一起,除非那人高度近视且色盲,不然绝对不可能将其漏掉。 天寿帝的脸色开始产生变化。 他这人不是笨,就是懒,以及不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孟昔昭都把事实怼到他眼前了,他就是想看不出来,也不可能了。 举一反三,他很快就意识到,不仅这么多草混进去很蹊跷,这马一口气把草全吃了,更蹊跷,要是断肠草真的混在食槽里,马肯定是慢吞吞吃完的,估计没等吃到第七株,毒性就开始发作了,怎么可能还乖乖的把剩下的也吃完呢,除非,是有人把其他的草料都撤了,专门给汗血宝马吃断肠草。 天寿帝的脸色忽明忽灭。 孟昔昭就跟没看见一样,他继续慷慨激昂的说:“陛下可听见了?若说太仆寺丞李淮将上等草料换成了劣质草料,而草料当中混进去一株,还情有可原,混进去二十多株,这是什么天大的巧合吗?若此事是李淮所为,他应当是这天下当中,最不愿此事败露的人,汗血宝马乃是他的责任,马出事,他就出事,他怎么可能犯下这种浅显的错误,因此,微臣斗胆断定,此事并非是李淮贪赃枉法,而是有人陷害栽赃!” 大殿之内顿时陷入死寂。 甘太师估计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和匈奴使臣谈判,甘太师前两天是跟着一起旁听了,但听了半天都是瞎扯,而且孟昔昭当着使臣的面,也不敢说跟李淮有关的事,甘太师寻思着,等使臣走了,他才敢提,而甘太师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到时候他跟着一起提,不把李淮弄死,也得把他弄个半死不活。 可他想不到孟昔昭居然会在谈判结束以后,特意给自己争取出一个夹缝的时间,契约没签,匈奴人没走,但也等于马上就走了。 如今孟昔昭趁他不在,独自面对陛下,而且,还抓住了他的小辫子。 甘太师此事办的仓促,虽然有疏漏,但他觉得疏漏在于太仆寺里并没有李淮贪污的真正证据,可他哪里知道,孟昔昭根本不去调查那一摞摞厚的账本,而是从汗血宝马上下功夫。 跟天寿帝和孟昔昭想的都不一样,甘太师根本就没找一堆的断肠草来,要是找来了,说不定他就发现这里面有问题了,由于时间紧张,他是从自家的药铺里,抓了一副要命的毒/药,加大剂量,熬成一个个的药丸子,给这三匹马,一匹吃了一粒。 想弄死几匹马,不是那么难,办法有一堆,可要赖在李淮身上,甘太师思来想去,只有从草料上下手,可以保证马死得立竿见影,而且还能推脱是无心酿成大祸。 毕竟他也知道,说李淮故意弄死这几匹马,别说天寿帝了,就是他那死去的耳聋眼花的老娘,也不可能相信啊。 计划暴露了,害人不成,反将自己的险恶用心显露出来,甘太师并不知道这边已经变成了这样,不过,他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太慌乱。 因为,天寿帝哪怕知道真相如何,也不会动他。 就像现在,心思转动之间,天寿帝已经想通了此事的内里,可他并没有对甘太师有什么怒火,反而,是非常危险的盯着孟昔昭。 大殿当中过于安静了,空气仿佛都稀薄起来,陆逢秋对太仆寺的闹剧并不知情,可听了这么半天,他已经差不多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的心脏就咚咚咚起来。 ……孟昔昭,一年不见,你胆子还是这么大啊!快说你都是瞎猜的,不然皇帝震怒,你今天就别想站着出去了! 然而他的祈祷并没有起作用,天寿帝突然笑了一下,还鼓了鼓掌:“孟卿不愧是朕选中的应天府尹,识人断案,乃是一绝啊。依你之见,此事非是李淮,那会是何人所为?” 皇帝话语当中的威胁连龚兽医都听出来了,幸亏他已经跪下了,不然他腿一软,能直接摔在这大殿上。 龚兽医如今脑子里就剩下了四个字,吾命休矣…… 陆逢秋无比紧张的看向孟昔昭,心里超大声的劝他服软,很可惜,这就是他勇气的巅峰,让他真的说出声来?不好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没活够呢。 而不知道孟昔昭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还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铿锵有力的说道:“启禀陛下,依微臣之见,此事恐怕是太仆寺中人所为,李淮数月之前来到太仆寺,且因养马得当,得到了陛下的夸奖,官员倾轧是常有的事,因嫉妒贤能,而暗中加害,更是自古就有。臣请陛下,命臣来调查此事,将太仆寺中的凶手,缉拿归案,还太仆寺丞李淮一个清白。” 见他识趣了,天寿帝这才微微笑了一下:“孟卿心意甚好,然而这个案子,已经归了皇城司审理,便交给他们吧。且孟卿与太仆寺丞是为亲属,理应避嫌,不好过多参与啊。” 孟昔昭听了,顿时惭愧的低下头:“陛下说的是,微臣心急了。” 天寿帝呵呵笑:“无妨,既然李淮大体是无辜的,那就让皇城司加紧审理,不管是暗害汗血宝马,还是贪污银两,都一并的查,查完之后,若李淮当真清白,便让他归家去,修养好了,再回太仆寺上值。” 至于无端下狱、还挨了这么一顿打的补偿…… 又不是他打的,不给。 孟昔昭就知道皇帝会是这个德行,自己把局势翻盘了,眼看着就要对上他老丈人了,所以,他不高兴了。 知道是知道,但孟昔昭心里还是燃起了一簇小火苗,心中咬牙切齿,表面上,他却感恩戴德:“陛下乃圣明之君,臣谢主隆恩!” ………… 两天之后,李淮才被放出来。 即使知道他是无辜的,天寿帝还是又把他关了两天,让他吃尽了苦,才终于晃晃悠悠的从监牢里出来。 国公府遭此大难,人人都心有余悸,孟昔昭给李淮送了好些的补品,本以为他需要缓上一两个月,才能回太仆寺去,谁知道,仅仅三天,脸上的伤还没好全,李淮就已经重新上值了。 孟昔昭怕他逞强,还去看望他,两人坐在不寻天当中,看着满桌子的珍馐,李淮突然问他:“表弟,当官是不是很难?” 孟昔昭看看他的脸色,回答道:“当好官难。” “那你是好官,还是不好的官?” 孟昔昭想了想,然后朝李淮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李淮沉默下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脸上的青色如今已经变成了更深的紫色,看着比之前还凄惨,但他却认真的对孟昔昭说:“表弟,不管好官坏官,你都要继续当下去,别怕他们,都走到这一步了,就更不能退缩了,大不了,就让他们再关我一次。” 孟昔昭哭笑不得,刚想说什么,却又看到李淮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酒杯,喃喃道:“不过,我也长记性了,不会再那么容易被他们关进去了。” 孟昔昭看着他,最后,还是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 搞这么大一出戏,最后不了了之,连太仆寺里被他买通的官员,都被下了死牢。 甘太师在皇帝那待了快一个时辰,出来以后,脸色还行,和平时看着差不多,可等他回家没多久,死牢里那个倒霉的官员就死了,死因,自己撞墙。 苏若存在后宫,听关娘子说完这些事,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了。 住在后宫这么久,她还没见过甘太师,因为甘太师一来,她立刻就要避嫌出去,既是她主动,也是天寿帝的要求。 他从不让后妃出现在甘太师面前,怕甘太师触景伤情。 苏若存看着镜中越来越像个高贵宫妃的自己,心里想着,可真贴心啊。 关娘子如今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这小小宫苑,都是她来管着,毕竟是能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南诏皇宫平安那么多年的人,直把她的宫殿,管成了铜墙铁壁。 进宫也有几个月了,除了关娘子,她还重用了一个内侍和一个宫女,都当半个心腹使,至于能不能更进一步的信任,还得再观察一段时间。 打扮结束,苏若存起身,该到她去喂食御花园里那只长仙的时候了,其他宫妃都怕长仙,其实她也怕,不过,再怕,她也要逼着自己去照顾那只大树一般粗的长仙。 然而还没走出宫门,关娘子突然急匆匆的回来,两人一对视,苏若存垂下头,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关娘子见状,立刻关心的上前,“娘娘可是头痛?” 苏若存点点头,关娘子叹了一声:“这老毛病怎么又犯了呢,我扶娘娘回去吧,一会儿,让陈太医来给娘娘把脉。” 说着,这俩主仆就又回去了,旁边的洒扫小宫女一脸羡慕。 苏淑仪和关姑姑的感情可真好啊。 另一边,刚坐到床上,关娘子就把手里的纸条交给了苏若存,两人一个忙碌的照顾,另一个则歪过身去,迅速的看完纸条上的内容,然后,又把纸条传回了关娘子那里。 等关娘子趁着剪烛火的时候,把这纸条烧了,就再没人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而在递出纸条仅仅三天之后,孟昔昭就收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两张已经发黄的信笺,上面写着一些文人墨客喜欢记录的杂诗,全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而且口吻来自一个女子。 不用说,这就是甘贵妃的大作了。 …… 天寿帝就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甘贵妃是他的真爱,又是甘太师的女儿,肯定也会舞文弄墨,孟昔昭看着这上面的诗,忍不住乐了一声。 不错,挺好,就这水平,他都不用去求助桑烦语了,自己就能编一首出来。 不是真爱的时候,天寿帝只看得上桑烦语这种大才女写出来的诗词,而是真爱的时候,哪怕通篇无病呻吟,他也会好好的珍藏起来。 不过,这两张上面的,估计天寿帝自己也看不过眼去,所以才压在最下面,即使苏若存给偷出来,短时间内,也不会被天寿帝发现。 所以,还是要作一首,比这上面要高一个水平的诗词才行。 孟昔昭把这两张旧信笺仔细的收起来,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出去,来到自己的下属,提举学事司这里。 提举学事司这个官职,相当于往后的市教育局局长。 不过这时候的教育局,不光管学子的事情,还管着记录府志。 孟昔昭敲敲他的桌子,让他滚蛋,他要亲自检查他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这位提学也不敢说个不字,毕竟他经常抽风,今天抽到自己这来,只能算自己倒霉。 而在这位提学走了以后,孟昔昭在他这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天寿二年到四年的府志。 他粗略的翻了翻,也不看别的,就看天气,着重看三年和四年这两本。 等看完了,他就把所有东西都归位,然后施施然的离开了。 徒留提学和其他人,满脸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 * 东宫。 崔冶拿着那两张旧信笺,看着上面的内容,默然无声。 过了好久,他才扭过头,看向正在冥思苦想的孟昔昭。 在孟昔昭手边,左边是闫顺英编纂的文人诗词集,右边是前朝大儒著述的诗词十讲。 孟昔昭就一边参考、一边学习,偶尔,还要再往前边看看,而他前边也放着一本书,不过,这本书的书名是天寿四年起居注。 …… 崔冶看他努力的连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忍不住说道:“不如让我来写吧。” 孟昔昭头也不抬,断然拒绝:“你不会。” 崔冶:“……” 那你连平仄都要掰着指头现数,就算会了? 孟昔昭可能也发现自己拒绝的太斩钉截铁了,他还转过头,又找补了一句:“殿下的文采自然是好,可这首诗词,要的不是好,而是高,里面一个废话都不能有,必须每一句,都能直戳咱们陛下的肺管子,如果能让他直接爆体而亡,那就更好了。” 说着,他想象了一下天寿帝双目一瞪、当场殡天的画面,乐不可支的笑了两声,然后又转回头,继续奋斗在书桌上。 崔冶:“…………” 他想象不出来,什么诗词,才能把他爹直接气死。 不过孟昔昭是给桑烦语构思了人设的人,一个人设,让桑烦语一夜之间火遍大江南北,世人不都识皇帝,却都识得凄婉才女桑烦语。 眨眨眼,崔冶想,于阴阳怪气一道,他确实不如孟昔昭。 也罢,他还是练他的字吧。 第116章 三郎 一转眼, 就又是深秋了。 汗血宝马暴毙一案尘埃落地,孟家表现上没有任何损失,国公府似乎也没有, 就是李淮,挨了一顿好打, 太师府更是没什么损失, 只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而已,也就等于是打个喷嚏的动静。 这样一看, 仿佛只有一个人吃了亏。 那就是天寿帝。 …… 心心念念的汗血宝马一口气死了俩,后面那匹即使经过了所有兽医的全力救治, 却还是不幸牺牲, 和另外两匹一起,被埋在了六尺之下。 搞得天寿帝心里那叫一个疼, 好在很快,甘太师就着人,从夏国买了两匹上等宝驹, 送给天寿帝, 这才平息了他那小心眼的毛病。 甘太师送天寿帝宝驹,这个大家都知道, 也见怪不怪, 毕竟他俩就是这么亲近,但很少有人知道, 太子居然也送了天寿帝一匹马。 据说是从乌古兹国买来的巨型马,威风凛凛,比高大的匈奴马大整整两号, 而中原马站在其身边,更是没法看了, 就跟小马驹似的。 乌古兹国就是那汗血宝马的发源地,人人都知道那里的马匹好,可这个地方离中原实在是太远了,即使商人,也很少会踏足中原土地,也不知道太子到底是走了什么门路,才获得了这样一匹宝驹。 有句老话说得好,傻子认大个……咳。 总之,和甘太师送的那两匹小马比起来,天寿帝肯定是更喜欢这独一份的、通体纯黑的西域马,这马的体型和颜色,很容易让他想起西楚霸王拥有的那匹踏雪乌骓,骑在这马上,他也有种力拔盖世、气壮山河的错觉。 不过,他总共也没骑过几回,因为这马实在是太高,哪怕内侍把自己的手抬得高高的,天寿帝这僵硬的身子骨,也很难爬上去。 所以在过完了瘾之后,他就把马交给太仆寺,然后还是过自己熟悉的夜夜笙歌的生活了。 * 孟昔昭坐在外城的茶坊当中,外城没什么像样的铺子,这家茶坊,算是装潢最豪华的了,一共就二层高,只有一个雅间,幸亏孟昔昭来得早,不然就只能坐在大堂了。 茶博士把孟昔昭要的茶泡好了,然后客客气气的询问他还需要什么,孟昔昭摆了摆手,他便识趣的离开。 端起冒着腾腾热气的茶盏,孟昔昭又等了片刻,詹不休才终于姗姗来迟。 一进来,他就告罪:“抱歉,军营里有些事务耽搁了。” 孟昔昭当然不会跟他计较这个,“无妨,坐吧,尝尝这瑞龙茶,不比内城里的大茶庄差。” 詹不休依言坐下,他是武将,对于这种围炉煮茶的活动,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不过孟昔昭这么说了,他就默默的喝了一口。 孟昔昭期待的看着他:“怎么样?” 詹不休看看他,嘴里蹦出两个字来:“尚可。” 孟昔昭:“…………” 静了静,倏地一笑,孟昔昭摇摇头,也不再逼他了,转而说起詹不休擅长的话题来:“丁将军来信了吗?” 一转眼,他们已经回来三个月了,丁醇也带着大部队在南诏四下攻战了三个月,捷报是经常送回来的,可孟昔昭没有权限得知具体的军事情况,连他爹,都不好插手枢密院内部的事务。 但詹不休和丁醇情谊非常,自从詹不休参军,他们之间既是上下属,也是长辈和晚辈,两人之间隔三差五就会有书信往来。 詹不休知道他想问什么,放下那盏让他觉得索然无味的茶,他回答道:“岁末,大军就会班师回朝。” 孟昔昭:“南诏残部?” 詹不休:“龟缩在大寨内部,外有高山险壁,不好攻克,若强攻,怕是需要两年以上。” 孟昔昭心说,两年估计都打不下来。 就像巴蜀那边,巴国公元前就被蜀国给灭了,可如今巴人仍在,依旧让当地的官员十分头疼,他们占据着天然险要,内部又十分团结,哪怕被打得丢盔弃甲,过段时间,还是能重新凝聚起来。 打是打不通的,只能怀柔。 像这种现象,朝堂中人肯定是有所预料,边境本就需要有将士驻防,但到了那种境况下,就不用留下这么多人了,更不用把丁醇这个镇国大将军放在那,那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 而丁醇回来了,他的旧部肯定也要一并跟着回来,天寿帝之前开出的空头支票,也就该兑现了。 岁前啊…… 还行,虽然有点晚了,不过,也能让他准备的更加充分,稳扎稳打,而不是临时改变剂量。 孟昔昭发现,他对自己的耐心,怕是有点误解。 之前的计划都是三年、五年起步,可如今,才不过短短一年半,他就已经受不了了。 再多看那个蠢货一眼,他都会感到脑仁疼。 孟昔昭捧着茶杯,沉沉吐气,面上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詹不休看不懂他在想什么,只好询问:“你想让丁将军尽早班师回朝?” 孟昔昭醒过神来,愣了一下:“不,战事还是顺其自然,听主将的安排,我的事,不着急。” 你的什么事? 詹不休想这样问,可思索再三,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重新拿起那杯他一点都不爱喝的茶,又默默的喝了起来。 书里光芒绽放的男主角,到了孟昔昭面前,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武将,孟昔昭有时候也纳闷,难不成自己搅了他的登天路,还把他性格上的棱角和锐气也搅了么,他眼前的詹不休,和书里的詹不休,都快不是一个人了。 仿佛没有那场灭顶之灾,他的性格就固定在了忍者神龟、沉默是金的这一面上,后来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虽说在战场上也显露了一角,可一离开战场,他就还是这个闷葫芦的模样。 孟昔昭到底不是心理学专家,他完全想不通詹不休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挠挠头,他决定还是放过自己,说起另一个话题。 “你还记得平符这个人吗?” 詹不休看看他:“谁是平符。” 孟昔昭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答案,毕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平将军家的老三,平三郎,跟你家以前住的地方隔着一条巷子,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詹不休愣了愣,仔细回想,还真让他想起一个模糊的人影来,“平三郎,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病秧子,出入都要让人用轿子抬他,我家附近住的都是将门虎子,他那样的,就只有他一个。” 孟昔昭十分惊讶:“他是个病秧子?” 詹不休迟疑了一瞬,又摇摇头:“我不知,或许他就是爱坐轿子,我家与平家没有来往,平将军和我爹,也不是熟识。” 孟昔昭哦了一声,低下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又好奇的问:“平家在天寿二年的时候,就举家搬迁明州府了,那时候你才三岁,你就记得这些了?” 詹不休:“我记事早。” 顿了顿,他又道:“说起来,确实后来,就不怎么见得到他们一家人了。” 孟昔昭:“但他们家祖上就是应天府人士,祖产都在这边,总应该回来过几次吧。” 詹不休沉吟片刻,点点头:“回来过,天寿五年腊月,平将军回来述职,还在这过了年。” 他之所以记得这个,是因为,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过的一个无忧无虑的年。 想起那一年的温馨快乐,詹不休心中滋味难言,孟昔昭并不知道这些,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眼睛突然一亮,然后很是急切的问他:“那你再想想,平三郎他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詹不休奇怪的看着他:“回来了啊,不然我怎么会记得他坐轿子出门呢,那时我年纪轻,出言不逊,说他像个病痨鬼,我娘还因此打了我。” 一开始他印象还是很模糊的,但越想越清晰,同时,他还纠正了一点:“应当是那时候,他才变成了一个病秧子,以前他是什么样,我记不清了,抱歉,是我刚刚说混了。” 孟昔昭抿着唇,都快当场笑出声了。 关于平家的大致事宜,他可以去翻卷宗,但像这种小细节,就得问他们家的老邻居、老朋友。 甘贵妃天寿二年七月进宫,天寿四年八月便归西,满打满算在宫里待了两年零一个月,而天寿五年的腊月,她都死一年多了,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平将军觉得天寿帝不至于再把他们家当成眼中钉了,才终于松了口气,带着一家老小,回来过年。 至于平三郎为什么看着病殃殃的…… 也许他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也许他天生就这样、胎里弱,而孟昔昭不管他是哪种情况,反正他已经跟着平将军下去重新投胎了,在孟昔昭这,他就是伤心过度、情难自抑! 詹不休看着孟昔昭嘴角一颤一颤的,似乎是想笑,但又看着不太像,等孟昔昭终于回神的时候,詹不休已经诡异的看了他好半天了。 孟昔昭一顿,赶紧把表情整理好,顺便还理了理并没有褶皱的衣服,手指在衣襟上拂过,停顿片刻,然后他抬起头,很认真的对詹不休说:“苏知府已经平反了。” 詹不休想起七月轰轰烈烈的三司使贪污案,他嗯了一声。 孟昔昭望着他的眼睛,声音里是他克制不住的激荡和势在必得:“很快,詹将军也会平反的。” 然而听了这话,詹不休并没有露出孟昔昭想象中的反应,他只是愣了愣,然后又是平淡的嗯了一声。 孟昔昭:“……” 他奇异的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平静,你不相信我吗?” 詹不休立刻解释:“不,我相信你,我只是……” 斟酌了片刻,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从你当上鸿胪寺卿时,我就相信你,你想做的事,定然都是能做到的,你心怀天下,匡扶正义,迎难而上,愿为与你无关的冤魂,沉冤昭雪。所有的不平静,在你我初遇那天,我都已经品味过了,如今的我,心中也有诸多感慨,只是都化成了一句话,这一天终归是来了。” 说着,他对孟昔昭举起自己的茶盏:“没有酒,便以茶代酒,孟昔昭,多谢。” 说完,他把剩下的半杯茶一口喝完,把空茶盏放在桌子上,他又对孟昔昭笑了一下,可是孟昔昭看着他,刚刚还很雀跃的心情,反倒是一点点的又沉下去了。 他以为报仇雪恨之后,詹不休就能迎来他的快意人生,可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他不是詹不休,不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纵使冤案平反,可流逝的时光、褪色的温暖,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第117章 破冰 一年一度天寿帝最开心的日子即将来临。 虽说今年没有邱肃明给他送大礼了, 可他靠着抄邱肃明的家,已经提前得到了一份超级大礼,接下来几十年不收, 也不打紧了。 别说,他还真是对自己的身体格外有自信。 …… 要是往年, 他可能还不会这么想, 但今年比较特殊,从他祖爷爷、到他爷爷、再到他爹, 几乎全是在三十多岁去世,最惨的就是他爷爷, 三十岁刚过, 人嘎一下就没了。 而最长寿的,是他祖爷爷, 足足活到了三十八岁。 而他今年虚岁四十,实岁三十九,已经超过了祖上的所有皇帝, 再加上得了那个天石以后, 他觉得自己龙精虎猛,再活上四十年, 都不成问题。 家族的短寿被他打破了, 天寿帝最近看谁都和颜悦色的,还招来几个学士, 给自己写祝寿文,最近手里宽裕了,他打赏臣子也变得大方了许多, 写得越好,他赏赐的东西也就越多。 孟旧玉好歹是探花郎出身, 这种比拼文采和马屁的时刻,当然也少不了他。孟昔昭偶尔回来一次,便看到小厮们正在把如流水般的赏赐全部搬去库房。 孟昔昭打眼一看,面上就是一惊,走进主院,看着正在任由丫鬟捶腿的孟夫人,他忍不住咋舌道:“爹是写了多好的文章,才能让陛下龙心大悦到这个地步,可否让我也看看,学习一番。” 孟夫人用肘撑着头,正在闭目养神,闻言,她也不睁眼,就这么懒懒的开口:“你爹在学问上的本事,你下辈子也学不来。” 孟昔昭:“…………” 孟夫人还嫌不够,嘴里继续说着大实话:“你讨陛下的欢心,是靠着奇淫技巧,奇淫技巧纵使新鲜,可陛下的心始终在那些小东西上,不在你身上。而你爹不同,他讨陛下欢心,靠的是满腹墨水,句句都能说到陛下心坎里去,跟你爹比,二郎你总是欠些火候。” 孟昔昭眨眨眼,倒是发自内心的认同了,他也会说好听的,可因为年龄低,文采几乎等于没有,而天寿帝又是出了名的亲近文人,即使他靠着一些手段,也博得了天寿帝的另眼相待,却无法走不进他心里去。 从他始终都没叫过自己昔昭,而是一直叫孟卿,就可见一斑。 而从南诏回来之后,他和太子已经明面上走到了一起,天寿帝就更不会对他亲近了,如今愿意听他说话、给他几分面子,还是看在他立了不少功劳,而太子没有以前那么招他讨厌的份上。 好在如今孟昔昭也不在乎这些了,他挥退一旁的丫鬟,殷勤的拿起金瓜锤,替她给孟夫人捶腿,然后讨好的问:“阿娘,爹在家吗?我有事想找他。” ………… 孟旧玉坐在书房里,正在眯着眼看手中的公文。 孟昔昭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房内,孟旧玉本来还挺闲适的神情,一看见是他进来,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你怎么来了?” 孟昔昭:“……” 他不禁委屈起来:“我是搬出去了,又不是跟你们断绝关系了,我如何还来不得了?” 孟旧玉眼皮一跳:“别来这一套,小兔崽子,每一次你主动来这,我就没见过有什么好事。” 孟昔昭诶了一声,腆着脸对孟旧玉笑:“这您可就说错了,今天我找您这个老兔子来,还真是有好事。” 孟旧玉:“…………” 要是以前,听到孟昔昭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他非要抬起手,吓唬吓唬他不可,但现在他已经心如止水了,整个人都不悲不喜起来,看他一眼,仿佛认命般叹了口气,孟旧玉合上公文,揉揉额角,问他:“说吧,到底什么事。” 孟昔昭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走到孟旧玉身边,一边谄媚的给孟旧玉添了杯茶,一边对他说:“爹,有人跟我说,岁末丁将军等人就要凯旋了,之前陛下已经定好了对这些人的封赏,可那毕竟都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彼时丁将军等人只是攻破了南诏都城,而待大军凯旋,南诏国土的十分之九都纳入了我大齐版图当中,此等大功,必然是要再度封赏的啊,不然的话,岂不是寒了众将士拼死报国的心吗?” 孟旧玉:“……” 他警惕的看着孟昔昭:“此事不劳你操心,陛下与耿枢密自会定夺。” 孟昔昭毫不掩饰,直接嘲笑一声:“哈,耿枢密忙着给自己扒拉好处呢,哪有心情管这些,更何况,这所谓的封赏,一旦从耿枢密那里过了手,能到将士手中的,也就剩下三分之一了。” 这还算多的,下放的过程中,还会被层层扒皮,有时候三分之一都留不下。 孟旧玉再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没法亏心的说一句耿枢密才不是这样的人。默了默,他不再言语,而是问他:“那你说这些,是想做什么,给大军邀功?” 孟昔昭连连摇头:“自然不是,我一小小府尹,哪有说这话的资格,况且陛下最近连我也不待见上了,这您应当看得出来。” 孟旧玉:“……” 他总共就俩儿子,然后两个都得罪了天寿帝。 眼看着记在孟昔昂身上的仇,快要被天寿帝忘了,然后李淮的事一发生,孟昔昭又被记了一次,搞得连孟昔昂也被连坐了,月初的时候刚被找个由头,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幸亏有姜放为他求情,要不然,可能就跟自己一样,都要给天寿帝打一年的白工了。 说起来……姜放是自己的死对头,自从姜放回到应天府,两人同朝为官开始,每年,姜放都是弹劾自己的主力军,本以为大郎进了御史台,首当其冲就是被他穿小鞋,谁知,他竟然还挺欣赏大郎的,言行举止当中,竟然多多少少有把大郎当个后辈提携的意思。 ……该不会是想吸纳大郎,去他们门下省,然后撺掇他六亲不认、大义灭亲,跟着一起弹劾自己这个亲爹吧? 孟旧玉的思路越来越远,孟昔昭看着他神情越发诡异,却仍旧一言不发,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晃,“爹,我刚才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孟旧玉被他晃的回了神,轻咳一声,假装刚才走神的不是自己:“听到了,你自己不想去替大军邀功,便要我替你去,这倒是个收买人心的好事,可是二郎,恕我直言,那些军汉可不会领咱们家的情。” 说着,他还暗示孟昔昭:“你忘了咱们家的光景了?” 那哪能忘呢。 他们家,可是天下第一大奸臣之家呢。 …… 孟旧玉说得对,只要这个骂名还背在他身上,别说孟旧玉了,就是孟昔昭,都不可能从武官那里讨到一分的好。 孟昔昭默了默,重新笑起来:“事在人为,反正就是说几句话的事,也不费什么工夫,况且爹你多厉害呀,陛下向来都喜欢你,哪怕我和大哥拼命的给你拖后腿,你在陛下心中,依旧屹立不倒。” 说到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爹,你是这个。” 孟旧玉捋着胡子,被他这直白的马屁拍的身心舒畅,同时,还有一点心酸。 是啊,换做别人,早就被家里这俩兔崽子坑死了。 见孟昔昭还想继续夸,他抬起手,制止了他:“行了行了,有话直说,光是给大军邀功请赏,还不至于让你摆出这个阵仗,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孟昔昭嘿嘿一笑,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孟旧玉身边:“爹,你听我细说。” “此次立功的将领颇多,若人人都给厚赏,陛下他怕是不愿意。” 虽说刚抄了邱肃明的家……可最后抄没的家财,一半归了国库,一半归了内藏库,内藏库隶属于太府寺,是历代皇帝自己的私库,专门用来存放金银珠宝。 钱进了自己的兜,让他再往外掏,他可就想不起来这是白得的钱了,只觉得肉疼得紧。从天寿帝每年最高兴的一天是万寿节,就能看出来,他属实不是一个大方的皇帝,赏赐自己喜爱的宠臣倒也罢了,可外出打仗的将领,一个个虎背熊腰、连句好话都不会说,他当然不愿意掏钱给这群人。 孟旧玉也知道这一点,点点头,他示意孟昔昭继续往下说。 “所以啊,这就是咱们替陛下分忧的时候了,既要少花钱,还要把这事办的漂漂亮亮的,各方各面都不能有所疏漏,耿枢密忙着给自己捞好处,他肯定会大力的要求陛下厚赏,而这时候,爹你就可以施施然的出面,拿出一份令陛下满意的答案,这样,陛下和大军都满意,爹,你离相公之位,不就又更近了一步吗。” 孟旧玉想当宰相好多年了,左相也有要辞官回乡的意思,但天寿帝老是不同意,他觉得单孟旧玉一个人,压不住闫顺英,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继续放在左相的位置上。 孟旧玉眯着眼,畅想着升官的生活,但只是短短几息,他就反应了过来,这太遥远了,就是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饼,清醒过来之后,他皱着眉,看向孟昔昭:“说了半天,如何才能让陛下和大军都满意?” 孟昔昭笑:“简单,官高一级,立忠武祠,封妻荫子,然后找个画师来,学唐太宗,咱也不多画,只画十二武将,既是记录了此次大破南诏的过程,也是对忠君爱国的众将士的安抚,高官赐田赐宅,中间的赐田,底下的,就按老规矩办,也不必太过抬举,只要爹你多说两句话,敲打一下耿枢密,让他不敢再捞这么多钱了,那对将士们来说,就算是提前过年了。” 孟旧玉若有所思。 还别说,孟昔昭说的这些,还真是可行,田产宅邸本就一直在那放着,齐朝因为在仁宗时代经济发展的很好,天寿帝的眼睛已经不放在粮食上面了,而是放在金银珠宝上面,让他赐田,他还是乐意的。 那忠武祠,还有武将画,这都是光宗耀祖的东西,但花不了几个真正的铜子,天寿帝自认是明君,他还琢磨着有机会了就去泰山封禅呢,秦始皇都敢模仿,模仿个唐太宗,自然也没问题。 就是敲打耿文锦,他有点不乐意去干。 枢密院独立一家,让他帮着说好话,他愿意做,可让他插手枢密院的内务,即使是他,也觉得有些危险。 孟昔昭看看他,就跟没看见他脸上的为难似的,又给孟旧玉续了一杯茶,孟昔昭状似无意的说道:“对了,还有件事,您可千万得记住。” 孟旧玉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什么事?” 孟昔昭叹气:“咱们不能厚此薄彼啊,丁将军等人立了大功,耿枢密倒是不错,能跟着分一杯羹,可尚将军就不行了,他没出征,立大功的人里,也几乎没有他的人。如今丁将军已经升上来了,是镇国大将军,待他回来,又是战功赫赫的时候,尚将军肯定不会去找他的麻烦,但心里不平衡之下,说不定,他就记上咱们家的仇了。” 孟旧玉听了,毫不留情的大声讽笑:“那又如何?凭他还敢记我的仇,无知鼠辈,一身痴肥,除了谄媚圣上,他还会干什么?” 孟昔昭:“…………” 头一回见到他爹这么看不上一个人,孟昔昭还懵了一下,紧跟着,他就焦急起来:“别的他都不需要会,一个谄媚圣上,就足够给咱们家惹是生非了!爹,我和大哥已经惹了陛下的不快,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您再一时不慎,那咱们家可就悬了啊!” 孟旧玉一愣,啊?不就是不搭理尚西关吗,怎么就悬了呢? 孟昔昭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爹:“您忘了詹将军是怎么死的了?” 孟旧玉:“……” 一听见这个名字,他就控制不住的心虚。 也是奇了怪,明明当年的事,他没参与,他就是后来被委派了抄家的任务,可这一年一年的骂名听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可恶。 这一心虚,他就露出了破绽,这一露出破绽,孟昔昭立刻就趁虚而入了。 什么防小人不防君子,什么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什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咱们家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孟旧玉被他说的嘴角直抽,儿子这么担心尚西关会使坏,他虽然觉得不至于,可到底是被他说服了几分,态度松动之后,他便问了:“那依你的意思,我还得给尚西关邀功?” 他心说,上哪邀啊,尚西关都十年没出过应天府了,他对朝廷最大的贡献,就是人胖了以后,天天只坐车出行,省了兵部给他配名马的钱了。 …… 孟昔昭笑着道:“邀啊,如今的将领,哪个不算尚将军的部下,他可是骁骑大将军,怎么着,也该意思意思,让陛下给他赐个宅子吧,如此武将盛事,独独把他漏出去,也不好看啊。” 孟旧玉皱眉:“哪里有这么多宅子赐给他们。” 孟昔昭:“诶,这可就是爹你不了解了,我住的八十里河附近,不都是武将的宅邸,只是那里较为偏僻,人少,多数都是空的,正好就赐给他们了啊。” 孟旧玉听了,依旧是看不上眼的哼了一声。 * 到底,孟旧玉还是答应了这件事,他答应的倒是好好的,可等孟昔昭一走,孟旧玉在书房坐了快两个时辰都没出来。 因为他绝对不相信,孟昔昭此举,就是为了让他挽救一下自己的名声,做个顺水人情。 可要他说,孟昔昭是想借此事达成别的夙愿,他又看不出来,给丁醇他们请个赏,能给孟昔昭带来什么好处。 想不通,心里也有隐隐的担心,脑子里的人名挨个过,等过到詹慎游这个死了十一年的人身上,孟旧玉的表情又凝固了一下。 ……心虚啊。 詹慎游的英姿,何其骁勇,南征北战,攻无不克,未有败绩。他刚考中探花的时候,也是带着满腔抱负,甚至是带着对詹将军鼎鼎大名的羡慕,进入了官场。 武无第二,詹慎游在世,便无旁人能超过他去,而自己,虽不才,但也定能成为文中翘楚。 至于他的满腔抱负,是怎么被吃人不吐骨的朝堂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就不必提了,仁宗时代固然让人抑郁,可谁能想得到,彼时最多是有点好色的太子,继承了皇位之后,居然会把朝堂治理成现在这个德行。 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天下扬名,如今,他这名确实是扬了,可也注定要遗臭万年了。 为人父母者,大抵都有种补偿的心理,自己没做到的事,希望孩子能替自己做到。他这辈子没当成一个清流,他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清流,他没扛住来自明争暗斗的压力,他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心性坚定、一尘不染,他没能改变乌烟瘴气的朝堂、也没能迈出那充满勇气的一步,救下那身铮铮铁骨,他便希望…… 想到这,他突然停顿一下,然后摇头苦笑。 不,这条路注定艰难坎坷,他从未希望过自己的孩子会站在那样危险的境地当中,是他的孩子,自己主动走到了那个位置上。 他不如二郎。 长长的叹了口气,孟旧玉不再思考孟昔昭到底为什么让他替大军请赏,而是开始思考,怎么把这事办成了。 他无能,过去这么久,才终于看透二郎想做什么,既然无法亲自替他,总要将这些杂碎琐事,助他完成了。 要是能顺便把尚西关那个狗东西,给拽下来就好了。 他对这种彻头彻尾的废物,真的是恨不能亲手宰了他。 可惜的咂了咂嘴,孟旧玉摇摇头,拿出一本全新的公文,然后开始往上书写。 ………… 九月十二,万寿节终于是到了。 孟昔昭再一次的来到崇政殿,手里拿着一幅画卷。 魏晋时期大名士的作品,那时候纸不好用,所以这画是画在绢帛上的,魏晋那么乱,这种作品流传于世,每一个都是无价之宝。要不是孟夫人见他惹了天寿帝不快,怕他仕途有损,必然不可能把这东西拿出来当做寿礼。 这画作为嫁妆,在她家里传了四代,她原本是想留给孟娇娇,让她带去出嫁,继续做传家宝的,交给孟昔昭的一刹那,她心痛的都快面目扭曲了。 然而孟昔昭看看这画,再看看他娘心痛到无法呼吸的模样,居然当场露出一个笑来,就这么笑纳了。 看得孟昔昂一脸奇异,他可知道自己弟弟对于给皇帝送礼有多抠门,怎么这回这么大方啊。 直到站上崇政殿,他也没想通里面的缘由。 而天寿帝在看到那幅画之后,果然是十分喜欢,还当场夸奖了他两句,孟昔昭全都照单全收,他规规矩矩的行礼,脸上的笑容明晃晃,旁人看到以后,便了悟过来,天寿帝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不过,大家对这个并不怎么惊讶,也就甘太师,看他的眼神格外扎人。 真正在这一次万寿节上大放异彩的,还是太子殿下。 太难得了,好像自从皇后故去,大家就没从万寿节上看见过太子的身影,而今天,他不仅来了,还带着一份大礼,也是一幅画,一幅栩栩如生的天寿帝画像。 那卷轴一展开,直接惊呆一众官员,因为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画技,能把人画的如此传神。 由于是等比例画出来的,跟天寿帝一样高,附近的内侍甚至惊呼一声,差点以为那边又多了个天寿帝。 外人看的是画技,而天寿帝看的,就是里面的人了。 太子不卑不亢的站在一旁,等大家注意到天寿帝一直没说话的时候,扭过头去,才发现他也看呆了。 孟昔昭站在一旁,揣着手,低着头。 太子天分极高,他稍微教了一下,他就融会贯通,知道了怎么把人画的立体,而他自小学的又是当世流行的水墨风,二者一结合,既能把人画的惟妙惟肖,又符合如今的审美。 不过,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内中真正的玄妙之处,是他画了刚登基那一年的天寿帝。 才二十几岁的天寿帝。 人间最是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虽说天寿帝这张脸算不上朱颜,可他这么自恋,又这么膨胀,肯定是十分怀念年轻英武的自己,没有照相机的年代,这样一幅画,已经足够让天寿帝惊掉下巴了。 天寿帝让内侍把这画直接举到他面前来,别的礼物全都被拿下去了,而天寿帝看着这画,看了足足有一刻钟。 太子记性好,又跟孟昔昭私底下修改了无数遍,孟昔昭特意提醒他,不要完全写实,在写实的基础上,最好是再美化一下,比如,加个高光,加个滤镜,再调整一下五官。 总之,怎么帅怎么来。 十七年前的天寿帝长什么样,他自己都快忘了,就算人们看出来,画里的人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天寿帝更好看,但在这个日子里,他们也绝对不会蠢到把这话说出口。 而天寿帝既是怀念、又是眷恋的看着画中的自己,他可不觉得自己被美化了,在他的印象里,他就是长这样的。 于是,一刻钟之后,哪怕这画是太子送来的,天寿帝也连说了四个好,再加上,刚登基那一年,他和太子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恶劣,那时候他们虽然不亲近,却还是普通的父子。 咳,太子印象里可不是这样的,但没办法,天寿帝把这段回忆,也给加了一个滤镜…… 总之,在天寿帝的强大滤镜加持之下,他认为,太子画这么一幅画,就是想向自己表达孺慕之情,天寿帝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心情很好,于是当场宣布,让太子去刑部历练历练,正好刑部尚书被他撤了,侍郎如今顶了上来,那太子,就去当刑部的侍郎吧。 这决定一出,满场哗然,底下的人最多只是交头接耳,而离他很近的甘太师,却是如遭雷劈。 你居然让太子进六部? 你居然让太子进六部?! 你是不准备把他当靶子了吗?! 孟昔昭要是听得到他心中的质问,必然会嗤笑一声。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为了这个,崔冶努力了多久啊,几乎天天都去看天寿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曲意逢迎,既让他知道崔冶的想法,又不能让他觉得崔冶不识抬举,好好一个太子,芝兰玉树,被他这软硬不吃的模样折腾的,都快成奴颜婢膝的宫人了。 好在付出是有回报的,在六皇子不停作妖的背景下,以及苏若存孜孜不倦的暗示下,再加上太子不断刷脸,靠着自己的行为,逐渐覆盖谢皇后给天寿帝留下的印象,终于,他答应让太子出阁了。 至于正经太子有的讲学等待遇,那就不用想了,能让太子不再当背景板,这就是飞跃般的进步。 而他们需要的,也就是天寿帝亲口说出这一句话而已。 他亲自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太子得以站在朝堂之上,手中有了实权,别看这实权,只有一点点,可这是太子接到的圣旨,是金口玉言,是父子破冰的开始,是他父皇,绝对正统的九五之尊,对他可以独当一面 nAйF 的信任。 天寿帝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无所谓,只要大家看到他的态度,知道这是他主动下的命令,就足够了。 孟昔昭悄悄转过头,看向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勾了勾唇,他又把自己的头转了回来。 第118章 围猎 这万寿节过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 太子那幅画像,让天寿帝回忆起了年富力强时,文武双全的自己, 据宫里传出信来,他独自一人坐在寝殿当中, 也不招妃子伴驾, 也不命伶人唱歌,就这么对着那幅画, 长吁短叹的,等吁够了, 再找出当年甘贵妃留下的遗物, 一条锦帕,捧着它, 跟捧个大宝贝似的,情到深处,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 孟昔昭抽抽嘴角, 不再管显然是进入了追忆往昔状态的天寿帝。 不过, 挥退下人之后,他又顿了顿, 眼神停滞在桌面上空。 对过去的怀念, 就是对如今的不满,他越表现得沉郁, 也越说明,他对这些事有多在乎。 孟昔昭陷入沉思,而站在一旁的金珠, 等了好一会儿,发现他是真的忘了自己还在这, 不禁出声提醒他:“郎君——” 孟昔昭这才看向她,脸上还带着几分被打断思绪的茫然:“啊?有事吗?” 金珠:“……” 她无奈的笑了笑:“石先生的诉求,您准备怎么回复他?” 石大壮自从在隆兴府扬了名,金珠就不再直呼其名了,而是尊称一声先生。 隆兴府对石大壮无比的感恩戴德,在隆兴府百姓眼里,他们的第一大恩人是孟昔昭,而第二,就是这个名为石大壮的农师,连管理一应杂务的谢原,都要往后排。 然而,在隆兴府前呼后拥的石大壮,一回到应天府,就又进入了查无此人的状态,即使他穿上代表着达官贵人的绫罗绸缎,也没人搭理他,更不知道他身上竟有如此奇异的本事。 搞得石大壮十分郁闷,二者落差太大,以至于连阖家团圆的兴奋劲儿,都被打了一个折扣。前段时间,孟昔昭忙着受赏,忙着交接,又忙着坑人,石大壮的家搬到内城来了,他对这些事,也有所耳闻,所以不敢来打扰孟昔昭。但时间长了,他就坐不住了。 自从被重新安排到庄子里进行农务研究以后,他觉得孟昔昭这是又开始重视农耕了,所以高高兴兴的找到金珠,跟他申请,把自己研究的这些成果,对全天下广而告之。 一来他确实进步了,心怀赤诚,想要让所有百姓,都跟隆兴府的百姓一样,看着多出来的收成笑开颜;二来,他也有那么一点私心,还想再回到众星捧月、人人都称他农师的环境当中去。 但是孟昔昭听完了金珠的话,想都没想,就直接摇了头:“农肥的研究永无止境,这才哪到哪,让他沉下心来,继续研究,今年秋收已过,就是宣扬,也不急于一时,等到明年,春耕之前,我自会把他的成果上报朝廷,为他论功请赏。” 金珠默默看着他,总觉得他这话只是个托词。 诚然,秋收已过,此时正是农闲的时候,但除了北方地处寒冷,冬季的土地冻得硬邦邦,因此什么都种不下去,可在南方,哪怕只是这应天府,冬季的时候,也是可以种植一些作物的。 再说了,推广新的种植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彼时是一个隆兴府,所以他们赶着春耕推广,也不碍事,最多误上几天的农时,可这回是往全国推广啊,哪怕提前一个月,都不嫌多。 金珠的眼神落在孟昔昭脸上,孟昔昭感觉到了,但他依然神色如常,只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总不能说他有私心,所以不想让天寿帝还坐在龙椅上的时候,把这功劳安在他头上吧。 即使研究这东西的人是石大壮,而供给石大壮的人是他孟昔昭,可世人才不管这个,在世人眼中,他们一个是天寿帝的子民,一个是天寿帝的臣子,他们俩的功劳,就等于是天寿帝自己的功劳。 毕竟不管他俩有多忙活,最终这政令发出去的时候,还是以天寿帝名义发出去的。 ……要真把这种利在千秋的好事安到天寿帝身上,以至于后人因为这个,轻飘飘的评价他一句虽然一生昏聩、但也做了些好事,那孟昔昭真是死了也能被呕活。 所以,就让他也自私一回好了,先按着,不上表,等太子掌权了,再把这个提出来。 不过他也知道,这事拖的越久,越不地道,好在按照流程,应该不至于真的拖到春耕那天去。 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孟昔昭摆摆手,不想再说这个了,而是抬起下巴,让金珠把上个月的情况汇报给自己听。 ………… 去年从匈奴回来之后,天寿帝赏赐他的那些良田,就已经在他面前过了明路,虽说天寿帝钦赐了他研究新式武器的权力,可其他的东西,以免被天寿帝知道,孟昔昭还是换了个地方,然后把自己的人,全都转移到新庄子里来了。 新庄子比旧的大十倍,单护院就有二百,一半是他自己雇来的,另一半是太子给的,他没权力养兵,家里的护院拿着的武器全是棍子,虽说威力也挺大,但到底不如真正的刀枪。 而太子的人就不用顾忌这些了,人家是正经的侍卫,而且多数都是郁家旧部,用起来也放心。 新庄子经过划分,有民用、军用、水利、农耕、饮食、以及专门的化学部门。 当然了,此时的人哪知道什么叫化学,孟昔昭是以醉心玄术的名义,请了一堆不怎么喜欢修行、就喜欢坑蒙拐骗的道士回来,他还慈眉善目的给他们开了一个动员会,表示他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看神神叨叨的东西,像什么点石成金,那个太厉害了,咱也不求真的能把石头点成金子,但你们要是能把一种东西,通过仙术,变成另一种别人没见过的东西,不管变什么,哪怕变成一堆粉末,本大人都会发下重赏。 这帮道士满脸迷茫,他们之前学的骗术,都是炼丹,孟昔昭的要求,他们简直闻所未闻,根本不懂他什么意思。 孟昔昭见状,颇为失望的啧了一声,只好纡尊降贵,给他们举了几个例子。 比如,弄一堆硼砂来,放到热水里搅拌,然后拿一根普通的簪子放进去,等第二天把簪子拿出来,就看到簪子上沾满了晶莹剔透的白色结晶。 再比如,找一根大葱,榨出汁来,然后蘸着写字,等上面的大葱汁干了,再放蜡烛上烤,烤一会儿,上面就会渐渐显出棕色的字迹来。 再再比如,将猪油和过滤的草木灰水一起混合,最后凝固的成品,竟然能用来清洁身体。 这种现代用来给小朋友当游戏玩的化学小实验,到了这里,差点让一众以坑蒙拐骗为生的道士当场跪下。 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骗子界的翘楚……没想到啊,孟大人更厉害! 这群人受了打击,同时还被孟昔昭许下的诺言激励,钻进房间里就不出来了,对于他们,孟昔昭也表示,要什么给什么,但前提是,一旁需要有人盯着,不然的话,他还真怕这些骗子拿着他给的经费,却只会吃喝玩乐。 孟昔昭心知,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成果,怕是比登天还难,但这已经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了,如果不用这群骗子,他就只能从娃娃抓起…… 孟昔昭没抱任何期望,毕竟也没过去多长时间,但这群被他抓了壮丁的道士,生怕自己什么都做不出来,于是孟昔昭一个暴怒,就把他们赶出这有吃有喝又冬暖夏凉的研究基地了,绞尽脑汁之下,竟然还真战战兢兢的奉上了一份成果。 由于之前孟昔昭用草木灰和猪油,把香皂给搞出来了,这群人在创造上没什么天赋,但举一反三还是可以的,拿着这俩东西,他们各种尝试,走了无数的死胡同,最后,居然误打误撞的,把面霜给搞出来了。 猪油做的面霜,那肯定是一股猪油味,怕孟昔昭生气,他们还往里面加了很多的中草药,也不加有行刺嫌疑的那些,就加人人都知道的,有病治病、没病养生的那些。 最后弄出来的成品,不仅有淡淡的草药香气,而且是漂亮的乳白色,摸上去软软的,一蹭就化开。 这群道士完全不知道自己弄出来了个什么玩意儿,就是觉得这个勉强可以交差,才把它交给了金珠,至于功效,他们也试过了,抹在身上,滑不溜秋的,不仅起不了清洁身体的作用,还会把身上抹的全是油光。 道士们持悲观心态,孟昔昭则看着这一大盒白花花的东西,表情十分诡异。 这东西,看着怎么有点像凡士林啊…… 也有点像雪花膏,不过孟昔昭蘸着抹了抹,发现这东西大概是不能上脸,因为猪油含量太高,抹上去之后,实在是不好看。 但用来防冻伤,应该不错,把中草药的成分去了,拿来保养铁器,似乎也可以。 虽说还不成熟,可至少已经像模像样了,再加以改良一番,分为不同的功效,像什么防冻伤、防皴裂、防皱纹,以及若是有人不介意油光满面的睡觉,加点保养品,弄成晚霜,第二天早上起来再洗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心念一转,孟昔昭就想出一堆附加产品来了,只是这到底跟他一开始的想法不一样,他可没想过用这些小玩意赚钱,要不然,他早就让孟夫人开始卖肥皂了。 他是想让这些人悟出化学的妙用来,然后改善民生,而不是弄一堆化妆品出来啊…… 罢了,总归算是有点用。 把自己刚刚想的几种方向告诉金珠,然后他还提醒金珠,让他们别折腾猪油了,也折腾折腾别的东西去。 金珠应声,就出去传达他的指示了,孟昔昭默默抬屁股,伸着脖子又看了一眼这将近二斤半的猪油面霜,心忖,弄些附加产品也行,差人拿出去卖,还能给他回回血,省得他总是精打细算,把自己所有的收入,连带着东宫的资产,全都投到这个无底洞中来。 建府之后,本来他还觉得手头挺宽裕的,但新庄子一建成,他的荷包就又迅速的缩水了,即使有太子的支撑也不行,东宫的账目没比他好多少,为了讨好天寿帝,那匹从异域买回来的独一份的巨马,就花了太子将近三分之一的钱财。 崔冶还好,他这人物欲十分低,有钱没钱都一样,可孟昔昭不行,要不是想着送出去的早晚都能回来,他简直要心痛的睡不着觉了。 金珠走了,孟昔昭翻翻她留下的各种账目和记录,确定没什么问题,他才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呵欠的站起身,准备回府。 八十里河还是这么清净,孟昔昭在这住的这段时日,竟然一个附近的邻居都没碰见过,虽说有大军还在外面征伐的原因在,可将军走了,他们的家眷又不会走。 孟昔昭疑惑之下,还让庆福去打听,而很快,庆福这个八卦小能手就把结果告诉了他。 是这样,自从这一片的人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大家都默认了,这一片风水有问题,即使是没事的人家,也觉得这里晦气非常,所以火速搬家了,剩下没搬的,多数是因为家中光景凄凉,搬不起,于是只能在这继续住着。 孟昔昭:“…………” 对于这种说法,孟昔昭不置可否,巧合发生的多了,就让人心存疑惑。真要说起来,中原大地好多的城池还在战乱的时候被屠干净了呢,后来不得不往这些城池迁民,那些百姓不也住的好好的? 所以啊,事在人为,等天寿帝把封赏的旨意一下达,那些凯旋的将领们欢欢喜喜的搬新家,关于风水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九月中旬,并非秋高气爽,昨夜下了一场秋雨,今早又寒风大作,孟昔昭也不知道气温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快被冻死了。 穿着两层衣服,回到府中,孟昔昭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留守在家的银柳,让她去把炭盆点起来,银柳却没动,而是悄声对他说:“已经点了。” 说完,她还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孟昔昭的卧房。 孟昔昭揣着袖,看见她这挤眉弄眼的模样,不禁一喜,当场抛下她,向卧房飞奔而去。 银柳:“…………” 郎君和太子的关系,真是一如既往的要好啊。 …… 孟昔昭跑进来,崔冶正坐在床上看书,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刚扬起一个笑容,眼前便是一花,孟昔昭扑到他身边,跪坐在床上,然后使劲的把自己的双手往他身上塞。 然而崔冶的怕冷程度比他不遑多让,所以他没有贴着崔冶的身子,而是掀开外面类似敞开式外衣的褙子,贴在他的腰上,还隔着两层布料呢。 屋子里点了炭火,崔冶又始终稳稳的坐在这,身上自然是暖乎乎的,孟昔昭双手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后面的屁股撅起来,他也不嫌这个姿势有多别扭,就这样喟叹道:“好暖啊。” 崔冶在他刚冲过来的时候,来不及放下书本,又见他瞄准的是自己的胸腹,于是十分眼疾手快的把胳膊抬了起来,如今他举着书,孟昔昭撅着屁股抱着他,这场面着实是有些诡异。 默了默,崔冶先把书放下,然后把手往后面伸去,抓住孟昔昭冰冰凉的爪子,放到自己身前,用自己的双手替他捂着。 孟昔昭坐直了,任他动作,屋子里只剩下炭火的毕毕剥剥声,看着被自己被包裹住的两只双手,孟昔昭突然笑了一下:“殿下,你身上的火气越来越旺了。” 去年崔冶一到冬天,就跟个小冰人似的,哪怕在屋子里好好待着,这手也热不起来,而如今,他不仅自己热乎了,还能帮孟昔昭也热乎一下。 崔冶闻言抬眸,也勾了勾唇:“二郎的火气什么时候能旺起来?” 他是因为怀有旧疴,才身子不爽,而孟昔昭年纪轻轻,从不生病,身子骨却没法让人称一个好字。 对于这个问题,崔冶不是第一个提出的人,也绝不是最后一个,面对别人,孟昔昭的办法是装自己听不见,而面对崔冶,这种办法失灵了,于是,他用了另一种办法。 把双腿放到地上,孟昔昭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撞了一下崔冶的肩膀,撞完之后,还蹭了蹭,同时,撒娇一般的在崔冶耳边说:“我还小,该旺的时候,自然就旺起来了~” 崔冶:“…………” 他呼吸一窒,突然放开孟昔昭的手,然后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 孟昔昭丝毫不觉得危险,还作无辜状,故意对他眨巴眨巴眼睛。 神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息过后,崔冶勾唇:“那孤还是盼着,二郎的火气最好快些旺起来,不然的话,五日后的围猎,二郎怕是要吃苦受罪了。” 孟昔昭本来还准备跟他玩一玩太子臣下的cosplay,听到后面,却是一愣。 “围猎?” 崔冶嗯了一声:“你今日出城了,不知道陛下召了众位大臣,说是要与众卿家同乐,五日后,于钟山一同围猎。” 孟昔昭:“…………” 齐朝的皇帝,除了开国那个,有点血性,喜欢打猎,后面的几个,几乎都对打猎不感兴趣。 哪怕是那个暴君,平日也是让别人动手杀人,自己动手的次数很少。 天寿帝更是如此,孟昔昭几乎就没听说过他还会打猎的。 觉得奇怪,孟昔昭习惯性的怀疑有诈:“陛下以前打猎过吗?” 崔冶笑了一下:“未登基时,和三两好友去过,后来就没有了。” 孟昔昭:“……” 懂了,光长吁短叹不够,他还想靠行动怀念下年轻时候的日子。 钟山不是真正的皇家猎场,那是给公子哥们玩的地方,天寿帝这突然做了决定,钟山的主人怕是要愁成和尚了。 不过这都不是孟昔昭关心的,他想了想,问崔冶:“你去吗?” 崔冶:“二郎怕不是忘了,我如今也是众卿家之一。” 孟昔昭顿了顿,又问:“其他皇子呢?” 这个崔冶也不清楚,他得知这件事之后,就出宫找孟昔昭来了,具体带谁不带谁,恐怕宫里正在闹吧。 * 就跟崔冶想的一样,一听说天寿帝要围猎,后妃们还好,哪怕想去,也只是娇滴滴的说几句话,而皇子们为了让天寿帝把他捎上,反应就激烈很多了。 其中六皇子最甚。 天寿帝让太子领了刑部侍郎的差事,这对六皇子来说是极大的刺激,他比甘太师还震惊,而且天寿帝一回到后宫,他立刻就跑过去质问了。 彼时天寿帝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又收了一大堆的礼物,正想找个地方好好乐一下呢,然后,六皇子就跑来了,而且十分的不尊重他,竟然对他横眉冷对。 这么大一桶冷水泼下来,天寿帝能高兴才怪,直接让秦大官把六皇子轰了出去,六皇子委屈的不行,要不是他性格要强,恐怕当时就哭了。 ……还不如哭出来呢,他要是哭了,天寿帝肯定十分惊讶,心里的火气可能就这么消了,然而他习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又一直以继承大统为己任,身上的偶像包袱不可谓不重,这就导致了,他认为哭泣十分丢脸,而且,当天寿帝做了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以后,他第一反应是发脾气,跟他据理力争。 在他小的时候,小孩发脾气,大人都是哄着的,天寿帝虽说不怎么喜欢小孩,可他是甘贵妃唯一的孩子,爱屋及乌之下,他肯定会让着他几分;而小孩试图讲道理、试图辩论赢倒大人,这在大人眼中,也是十分可爱的。 但那必须是小孩的情况下。 如今六皇子可不小了。 在迎来新一轮发育之后,六皇子如今的身体已经无限接近于一个成年人,最多就是因为年纪小,所以看着瘦削一些,这样的人站在下面,用十分倔强和充满了火气的眼神看着天寿帝,字字句句都是对他决定的不满,天寿帝要是还能觉得可爱,那他眼睛肯定是有点问题。 上一次是质问他为什么要对崔冶那么好,而这一次,是质问他为什么崔冶可以跟他一起出宫,而自己不行。其实天寿帝根本没说过要带崔冶,是六皇子听了别人的话,才跑来质问天寿帝。而天寿帝看他一点悔改都没有,竟然还变本加厉,他瞬间大怒,这回都不吩咐秦大官了,而是把闻士集叫了过来,让他把六皇子带回去,给他禁足七天,等自己围猎结束了,再把他放出来。 天寿帝气的要命,甘太师也不在,更是没想到他这个外孙竟然如此拎不清,刚惹怒了皇帝一次,居然没过几天,又来一次。等他得知这件事,进宫来当和事佬,还得再过一段时间,而苏若存听说了这件事,坐在自己宫里思考了一瞬,果断起身,带着关娘子出去了。 片刻之后,据说是赶过来见天寿帝的苏若存,恰好在甬道上碰见了正在迁怒闻士集,死活都不愿意回去的六皇子。 闻士集听命于皇帝,虽说他不敢强逼六皇子,可见着六皇子这个模样,他也没耐心了,干脆道一声得罪,然后反剪六皇子的双手,押着他离开。 六皇子都快气疯了,嘴里各种辱骂不断,像什么以后我定不会放过你这种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闻士集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一样,冷漠得很。 而他们往前走了没几步,闻士集突然停下,感觉到有些异样,六皇子也停止了挣扎,然后转头看向前方。 苏若存仿佛受到了惊吓,她抿着唇,低下头,把道路让出来,六皇子皱眉看着她,想起这就是天寿帝新娶的那个什么苏淑仪。 他不喜欢天寿帝的所有女人,除了他娘,要是平常,他还会耍一耍皇子威风,但今天这个场景太丢人了,所以他只是阴沉着脸,也不跟闻士集闹了,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而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苏淑仪出现以后,六皇子安静了不少,居然乖乖听话了。 等这一行人离开,关娘子问苏若存:“娘娘,我们——” 苏若存笑了笑:“走吧,我们去给陛下祝寿。” …… 第119章 做旧 宫中的闹剧并没有传到外面来, 那场让人震惊的禁足,也没持续到太阳落山。 得知消息的甘太师火速进宫救场,也不知道他跟天寿帝说了什么, 总之,六皇子被放出来了, 而且天寿帝答应带他一起去围猎, 以作补偿。 孟昔昭听说这件事以后:“……” 为君者,最忌讳朝令夕改, 但显然,朝令夕改已经成为了天寿帝的代名词。 有时候孟昔昭是真的很困惑, 当皇帝当成他这个德行, 居然只有詹不休和管友三两个人决心造反,真是奇迹啊。 …… 六皇子名叫崔凐, 孟昔昭刚看见这个字的时候,沉默了好半天,因为他实在是认不出这个字念什么, 还是在崔冶体贴的帮助下, 才得知,这个字念因, 是寒冷的意思。 虽说他是天寿帝最疼爱的孩子, 但因为眼高于顶,而且被天寿帝保护的特别好, 身为自由的皇子,他却很少出宫,之前年纪小, 也不能上朝,而如今年纪足够大了, 天寿帝又只字不提让他上朝的事。 由于天寿帝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孩子,从老大崔冶开始,几乎每个皇子都是游手好闲的典范,到了年纪,他就给他们封王,但真正的实权,一个都没给过,前面有太子这个先例在,别人也不好讨要,而六皇子见别人都没有,那自己也没有,似乎就很正常了。 如今,现实像一个大耳刮子,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六皇子的世界观受到了什么样的冲击,他又开始准备作什么妖,不管孟昔昭还是崔冶,都不在乎。 在他们眼中,六皇子就是个小屁孩,还是什么都不会、被大人宠坏的小屁孩,说句难听的话,有杀伤力、但没脑子,那和一条罹患狂犬病的疯狗,也没什么两样。 孟昔昭从未关注过他,以后也不会关注他,毕竟他心里知道,六皇子,就是甘贵妃带来的赠品,他只要一心一意的针对正主就行了,管赠品干什么呢。 …… 坐在烟熏火燎的杂房当中,孟昔昭脸上缠着一块叠了好几层的纱布,严丝合缝的遮住了口鼻,造型十分奇异。 地上是一个巨大的炭盆,用闷烧法,没有冒出肉眼能看见的火星,只有细细的烟雾正在从炭盆中飘上来,而炭盆上面,架着一个铁丝网。 姑且叫这东西铁丝网吧,这也是军器监研究出来的附加产品,比起孟昔昭印象中的铁丝网,这东西更加的粗制滥造,且特别脆,越大越容易弯折,像他面前这样将近三尺长、二尺宽的,连一个熬药的砂锅都放不了,放一会儿,必然就折了。 不过,用来烤肉吃,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怎么又拐到不对劲的方向去了呢。 孟昔昭沉沉的叹口气,拿过一旁的竹夹,小心翼翼的把放在铁丝网上熏烤的几张纸,慢腾腾的翻了个面。 崔冶坐在他对面,同样戴着简易版的口罩,在这受着烟熏火燎之苦,默默的用火钳子,把下面的炭扒拉了几下,免得它们烧起来。 两人就这么分工合作,而铁丝网烤架上的纸张,已经隐隐的泛黄了。 崔冶盯着那些微微发黄卷曲的纸张,忍不住的问道:“气味要如何处理?” 肯定不能就这么拿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纸进过匈奴人开的炙肉馆呢。 孟昔昭头也不抬的回答:“白醋加水,用布蘸湿,轻轻擦在纸面上,然后风干,如此重复几遍,味道就跟着消失了。” 崔冶眨眨眼,真心实意的夸赞道:“二郎懂得真多。” 孟昔昭:“都是一些歪门邪道。” 抬起头,他对崔冶笑了一下:“世人多数自诩正人君子,殊不知,君子只能两袖清风,反而是我这样的小人,行起事来,无所顾忌、尽是便利。” 崔冶望着他,也笑了一下,不过他的笑容,比孟昔昭的意味深长:“借小人之名行君子之事,在我眼中,这世上只有二郎一人,才是真正的君子。” 他说的十分认真,孟昔昭看看他,耳朵有点红,只遮掩的低下头,继续给那几张纸翻面。 崔冶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无声一笑,他也垂下首,将这一室安静送给孟昔昭,让他慢慢恢复淡定。 这烟熏做旧法,他们已经弄了好几天了,这个法子就是慢,而且对火候的要求特别精细,上一版本熏完之后,火太大,那纸看起来不像是自然发黄,倒像是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的,边缘都成棕红色了,没办法,孟昔昭只好撸袖子自己亲自上,空余时间全交代在这小小杂房当中了。 其实真正的做旧法,应该是给纸染色,然而这里是既没有咖啡、也没有能染出纯正做旧色的茶叶,所以,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一开始的时候,孟昔昭还想从外面找几个卖古董的骗子来,让他们帮忙做旧,然而孟昔昭没想到的是,他身处的这个年代有点早,纸张真正普及到千家万户,才不过一百来年,能用纸写下来的,如今都算不上正经古董,卖不出多高的价钱,所以那些骗子也没开发出这个技能来。 …… 感觉差不多了,孟昔昭先从上面挑出一张成色不太均匀的,然后放在风口,很快,上面的温度就降了下来,孟昔昭站起身,把它交给崔冶,让他先在上面写写,看看效果。 崔冶依言执笔,甘贵妃那两张大作,前日就已经送回去了,亏得崔冶记性特别好,只要是见过的画面,基本都忘不掉,若是哪里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也发现得出来。 因为已经在普通的纸张上练习了无数遍,此时在这做旧纸上,崔冶微微停顿一下,然后便一气呵成。 等他写完了,孟昔昭凑过去,崔冶让开位置,孟昔昭小心翼翼的把这张纸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然后捧着端详一番。 这还不算完成品,真正的完成品,要擦过白醋水,在太阳底下暴晒一日,才算合格。 孟昔昭此举,就是想看看,这词写上去之后,究竟有没有他想要的效果。 甘贵妃也是读过很多书的,虽说创作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吧……但在情绪高涨、自怜自艾的情况下,她的水平肯定能再高一截,而由孟昔昭执笔,崔冶帮忙润色的这首词,在他自己看来,可能有点太露白了。 孟昔昭有些拿不准,他忍不住的询问崔冶:“是不是应该再改的含蓄一些?” 毕竟这时候的人都含蓄。 崔冶默默看着他,觉得他想多了:“若甘静月真有这种想法,还胆大包天的给那平三郎写情词,已然做到这个地步了,她何必还遮遮掩掩、含羞带怯呢。” 也是啊。 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咯。 孟昔昭:“…………” 把脑子里著名小三的台词踢出去,他想到什么,突然跃跃欲试的看向崔冶:“那一首词是不是还不够,再加一副罗袜怎么样,不,来个肚兜,不不,罗袜加肚兜!” 崔冶:“…………” 最终他还是劝着孟昔昭打消了这个想法。 诗词可以自己编,罗袜和肚兜……他们两个男人,上哪去找贵妃用过的贴身物品,万一找的不对,让天寿帝看出端倪了,那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再说了,崔冶真心觉得,就这一首词,已经足够把天寿帝打击的体无完肤了。 孟昔昭作为出了这个主意的人,他都不敢像崔冶这么有信心,而是反复推敲,为求效果、层层加码。可他问崔冶为何如此笃定此招一定能成,崔冶也不告诉他缘由。 因为他不好意思说,也不敢说。 难道他能说,他觉得这首词必然有奇效,是因为他忍不住对天寿帝将心比心了吗? 假如写出这首词的人是孟昔昭,假如是他日日跟自己亲亲抱抱,而离开他之后,转脸就对另一个人倾诉衷肠,且那个人,才是他真心爱慕的人,崔冶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五内俱焚,心脏仿佛被一根烧红了的针狠狠刺入,让他本能的闭上眼,迅速将这画面从脑袋里驱赶了出去。 他甚至有种预感,如果他再多想一会儿,那未清除的余毒,就会欢欣鼓舞的卷土重来,然后过年一般的把他带去阴曹地府了。 …… 仅仅想一想,就如此让他无法接受,诚然,天寿帝对甘贵妃的感情,肯定是不如他对二郎,可天寿帝的深情十年如一日,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此等杀人诛心的毒计,崔冶都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在看见这首词之后,一下子,就把自己给气死了。 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至于这些想法为什么不敢跟孟昔昭说……那就是他的唯心论在作祟了,他不信鬼神,却在某些方面格外的执拗,总觉得,有些事烂在肚子里就好,不能说,因为不说,就不会发生。 初生牛犊不怕虎,而长大了的牛,有了想要留下的东西,胆子自然而然,也就变小了。 * 第二日,便是围猎之日,天寿帝高高兴兴的罢朝,带着文武百官,直奔钟山。 兜里有钱了,再加上他好久都没张罗过这种群体活动了,于是,兴致高昂之下,他还允许众位大臣带自己的家眷。 孟昔昭看见孟娇娇也来了的时候,眼睛差点没瞪出去。 多数大臣带的都是儿子,女郎很少,毕竟多数贵女都是更擅长绣花和诗书,像这种血腥活动,人家不愿意来。 县主最近身子不舒服,孟夫人在家照顾她,孟昔昂也留在家里,没有跟着出来,孟娇娇自己一人,连个带着她的人都没有。 孟昔昭见状,立刻把她扒拉到自己身边来,“爹怎么会同意把你带出来,你一个小娘子,在这里做什么?!” 孟娇娇嘟囔:“谁说我是一个人,有舅母陪我呢。” 孟家马车后面,被颠的七荤八素的世子夫人踉跄着下来,脸都白了,还要强撑着对这边的外甥和外甥女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来。 孟昔昭:“……” 当着世子夫人的面,孟昔昭不好意思戳穿孟娇娇的图谋,她肯定是知道谢原也会参与这场围猎,才颠颠的跟来了,而可怜的世子夫人,估计就是被孟娇娇裹挟来的,毕竟要是没有长辈在,孟夫人肯定就不同意她出来了。 ……算了。 孟昔昭也看清楚了,论心眼,他这妹妹,一点都不比自己差。 不想再跟她掰扯这些,既然有世子夫人,孟昔昭就不用管她了,只是临走之前,他顿了顿,问孟娇娇:“詹娘子今日来了吗?” 他就是想起来了,随口一问,本以为詹茴那个性格,肯定是没来,谁知,孟娇娇居然点了头:“来了,我前几日便与她说好了,一会儿由舅母带着,同行游玩,二哥,你也要跟詹将军一起吗?” 孟昔昭还沉浸在詹茴居然会来这种场合的震惊当中,闻言,只是唔了一声,敷衍答道:“应该不会。” 孟娇娇却笑了:“那就好,二哥你这小身板,要是跟詹将军同行,怕是会拖他后腿呢。” 孟昔昭:“…………” 语毕,撩着帷帽左顾右盼的孟娇娇看见詹家的马车到了,眼睛一亮,立刻抛下他这个二哥,朝那边走去,世子夫人见状,也由身边的丫鬟掺着,赶紧去追孟娇娇这个撒手没。额角跳了好几下,最终,孟昔昭还是默默忍了,也转过身,去找自己的小伙伴。 不是太子,不是谢原,不是詹不休,而是臧禾。 臧禾是彻头彻尾的文人,虽是儒生,但跟春秋战国时走哪都拎着一把剑的儒生已经没法比了,连骑马,他都是打马游街那一日现学的,今日的围猎,自然也只能混个重在参与。 这跟孟昔昭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今天就当自己是秋游来的,散散步,喝喝酒,看看别人的战果,然后就打道回府。 臧禾见孟昔昭主动过来,也欣然应允,两人一起溜溜达达,没一会儿,还加了个陆逢秋进来。 这种场合,太子是无法参与的,他在天寿帝身边待着呢,猎场的帐篷搭建好了以后,他就跟天寿帝一起坐在最前面,看莺歌燕舞,等臣子归来。 孟昔昭看了一眼那边,忍不住嘴角一抽。 亏他还以为今天天寿帝会亲自上阵,也准备学一把小年轻,弯弓射箭,敢情是他看着,别人去打猎,然后谁猎得多,他就叫一声好。 而且连教坊司的人都带来了,这到底是出来围猎的,还是换个地方来看歌舞的,深秋时节,天阴沉沉的,还刮着冷风,天寿帝和众大臣倒是穿得很厚,可这些歌舞伎是露腿又露肩,看得孟昔昭无比沉默,十分担心经过今天,这群人全都得了老寒腿…… 宠臣们都在天寿帝身边聚着,他还带了几位娘娘出来,不过娘娘们有自己的坐席,而且前面放了帘子,外人是看不见那里情况的。 孟昔昭知道苏若存也是其中之一,但他从来不抬头看那个方向,苏若存也一样,就算看得见他,也装自己没看见。 …… 钟山的猎物都是提前养好了,再放进来的,真正胆子大的猛兽,这里根本没有,因此只要是出去的人,几乎都有所收获,而收获最多的人,自然就是武将中的翘楚,詹不休。 尚西关就坐在天寿帝旁边,见詹不休带着小山一般的猎物优哉游哉的策马而归,他的面皮抖了一抖,然后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 耿文锦见状,阴阳怪气的问他,“尚将军宝刀未老,怎么不下去露一手,倒让年轻人抢了风头。” 尚西关呵呵:“你所说的年轻人,也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我又何必跟一个后生争功呢。” 耿文锦皮笑肉不笑:“怕是争不过吧。” 闫顺英坐在另一侧,听着这两人打机锋,心里十分的看不上,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自顾自的斟酒,看下面的舞姬继续卖力的跳舞。 司徒桓今天告病,没来,他没了针锋相对的对手,竟然还有种人生寂寞如雪的感觉。 司徒桓不在,坐在他旁边的人就换成了甘太师和孟旧玉,孟旧玉时不时就看一眼他旁边的甘太师,而甘太师的眼睛,基本都瞄在六皇子身上。 六皇子好不容易才让天寿帝消气,但跟着来到这里之后他才发现,天寿帝身边的人不止自己一个,还加了个太子,他完全想不到这是因为此等活动很少,而以前太子听说有这种活动,都会主动退让,不然的话,他只要来了,都是要坐在这里的。 他想不到这一层,只觉得崔冶是在对他耀武扬威,想起崔冶那脆弱的身子骨,知道他肯定不会下场,于是他就憋着劲的,想要自己出手,猎个大虫回来,给父皇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虎父无犬子。 咱也不知道他是脑干缺失还是滤镜太厚,天寿帝的水平都快跟尚西关持平了,就这,他也能夸一句虎父。 六皇子想显眼,甘太师怕他出事,自然要赶紧拦着,可他拦不住,只好跟着六皇子一起走了,场中热闹无比,处处都是戏。家眷们和他们不坐在一处,孟昔昭在跟臧禾说话的间隙,抬起头看了一圈,也不知道孟娇娇她们去哪了,正想把头转回来,突然,他余光看见谢原,又在沉闷的一人喝酒。 不过和琼林宴那天不一样,那天他是清苦孤寂的喝酒,今天他是脸红出神的喝酒。 孟昔昭:“……”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淡淡的同情感。 虽说孟娇娇是他妹妹,可说句良心话,被孟娇娇看上了,那就跟被黑寡妇看上了差不多…… 酒宴过半,有本事的人基本都回来了,连詹不休也洗净了尘埃,大马金刀的入席,如今在朝武将很少,他这一坐下,大家才发现,在武将的行列当中,他竟然还是前几位。 至少比孟昔昭这个混在文人堆里面的,靠前多了。 天寿帝喝到微醺,场中美人翩翩起舞,周遭又是好多年都没感受到过的快活和热闹,酒精在脑子里开始作祟,热气一上涌,天寿帝脱口而出道:“泱泱大齐,多得是可上阵杀敌的好男儿!如今又有詹卿,前可逼退匈奴贼子,后可射杀南诏小皇,朕有此良将,莫说是打下南诏来,就是去打大理,也犹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一瞬间,全场寂静了。 天寿帝借着酒劲,声音本来就大,再加上这支舞蹈恰好跳完了,琴师们正在交接当中,这一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北风烈烈、以及秋叶凋零。 更别说还有一片黄叶,恰好打着旋的从高空掉下来,片刻之后,才掉在天寿帝的桌面上。 天寿帝:“…………” 他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众官员,哪知道大家这么不给面子,居然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大家越是不说话,天寿帝的脸色就越挂不住,尴尬的气氛越来越凝固,然而这么一来,更是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了。 孟昔昭坐在人堆里,默默低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旁边的臧禾也是一样。眼看着天寿帝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孟旧玉心里一动,感觉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他笑了一声,给天寿帝递了一个台阶:“詹将军赤胆忠心,足智多谋,端的是一顶天立地的儿郎,闻说詹将军即将弱冠,却还未娶亲,不知家中可有什么筹谋?” 孟旧玉一句话,把天寿帝的试探给混过去了,让大家开始关注詹不休的单身生活,历来婚姻都是打开话匣子的不二之选,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危险,于是,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说起来,有人还开玩笑,问孟旧玉此话,是不是想把独女嫁给詹不休,孟旧玉当然是轻描淡写的就把这话挡回去了,还引得众人发笑,但他没发现,下面坐着的谢原,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直直的看向詹不休。 后者:“……” 他倒是没发现谢原的目光,他现在就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早知道,他今日就不该来。 除了谢原,还有一人笑不出声,也就是发现试探结果十分不如人意的天寿帝。 他冷着脸喝酒,虽说没再提这个事,可他显然没放弃这个计划,准备以后继续试探,反正他是皇帝,打不打,都是他说了算,朝臣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他也不管。 经历过被当年的废后风波,天寿帝也学聪明了,他不上来就把话说死了,而是慢慢让朝臣有个接受的心理过程,左右丁醇带着大军,还在南诏活动,耿文锦说,等丁醇班师,大约还要再有两个月,那他就两个月之后,再正式提这件事。 想起孟旧玉之前跟他说的,要给众将士厚赏,让他们名利双收,本来他还觉得麻烦,就算孟旧玉说了,赐田赐宅给建祠,花不了多少钱,可田地和宅邸,不也是他的东西。再说了,连他都只有一座皇恩祠,且因为邱肃明中途死了,建没建成他都不知道。丁醇等人,凭什么越过他去? 当时天寿帝不想答应,可现在,他改主意了。 只有厚赏在南诏立功的将士,他们才会更加愿意去大理替自己拼命。 心念一动,天寿帝心中就有了章程,而且自觉十分聪明,另一边,孟昔昭看着他慢慢翘起的嘴角,也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臧禾听见,抬起头来,彼时孟昔昭已经恢复如常,他举起自己的酒杯,臧禾见状,立刻也把自己的举了起来。 二人亲亲热热的碰杯,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第120章 口服 这场围猎进行的虎头蛇尾, 即使很多人都努力的想要调动气氛,却补救不了天寿帝的心情,后面的他一直都冷着脸, 在这场闹剧之后回来的人,本来打猎水平就不怎么样, 见到皇帝是这个样子, 还以为是他们惹了皇帝不快,一个个战战兢兢, 生怕被皇帝问罪。 但天寿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本来就怕着, 他们自然不会再把自己的脸往天寿帝那边放, 可是,他们有眼力见, 某人却没有。 大虫没打到,六皇子在外面转了一圈,看见的动物不少, 可一个射中的都没有, 眼看着六皇子的脾气越来越差,甘太师摇摇头, 转身吩咐下人, 让他们去找钟山的管事。 一刻钟之后,下人回来了, 六皇子也奇迹般的射中了一头鹿,兴高采烈的带回来,去向天寿帝请赏。 太子的坐姿一丝不苟, 他很少吃桌上的菜,因为为了应景, 天寿帝让秦非芒准备的全是肉食,而他吃素成习惯了,偶尔夹一筷子还行,如果全吃肉,他就没什么胃口了。 他坐在离天寿帝最近的位置,垂眸饮了一口茶,再抬起眼,他就看见自己的好弟弟,殷勤又热情的挤过旁人,十几岁了,还像个小孩一样,不守规矩。 六皇子是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的,于是,在天寿帝不给面子的呵斥他时,他的表情看起来特别委屈。 要是在宫里,周围没什么人,天寿帝看了他这个样子,估计还能引起一些愧疚感,对他说两句好话。可如今文武百官都在,天寿帝刚刚不高兴的时候,都没个人来哄他,那凭什么,他要哄六皇子呢? 见他不走,天寿帝看起来要发火,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下去了,离开之前,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看向太子的位置,崔冶撞上他的视线,也不躲闪,还举起自己的茶杯,对他嫣然一笑。 六皇子:“…………” 挑衅,绝对是挑衅! 太子就是每时每刻都在挑衅他,可恶,为什么他跟别人讲,可别人都不信啊! …… 孟昔昭看着他愤愤的甩袖,走去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神情若有所思。 平心而论,六皇子长得还不错,崔家人就没有难看的,即使是人到中年的天寿帝,只看长相的话,也能称一句文质彬彬。 而六皇子的眉眼,有几分像天寿帝,但比天寿帝的五官更张扬,也更具有攻击性。 孟昔昭没见过那位据说是名动京城的甘贵妃,也不好说他这几分张扬,是不是随了她。 他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看来是不能用六皇子的身份做文章了,多可惜啊,他好歹也是看过几个古代电视剧的,怎么在古代版的亲子鉴定里做手脚,他可熟了! 如果能证明六皇子不是皇帝亲生,他都不用再做什么,甘家一干人等,明日就能手牵手的一起上西天。 可惜……风险太大,污蔑贵妃偷情,由于苦主已死,皇帝碍于面子,不会声张,可操作性极强,也不用担心东窗事发;可污蔑皇嗣有疑,这就不是仅仅关乎面子的小事了,而是危及社稷的大事,天寿帝肯定会大查彻查,牵扯到的人,绝不止一个甘家,搞不好几千条人命都要填进去。 所以,哪怕再心动,孟昔昭也只能克制住自己的跃跃欲试,就跟那罗袜和肚兜一样,十分不舍的埋葬在了心里。 * 十月中,二十四节气的小雪这一日,应天府罕见的下起了细细雪花。 虽说刚落地就化了,连层冰棱都没结成,可再怎么说,这都是雪啊。 孟昔昭披着他那张都能用来做传家宝的熊皮大氅,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狐皮围脖,手上又抱了一个纯铜做的汤婆子,倚着东宫的窗格,看外面腊梅点点,星雪纷纷。 作为去过东北旅游的人,自从见过那银装素裹的北国之色,孟昔昭对于这种下着玩一般的小小小雪,就有点看不上眼了。 半耷拉着眼皮,又欣赏了一会儿,孟昔昭转过身,恰好,郁浮岚端着刚熬好的药汁进来了。 崔冶让他把药放在一旁,郁浮岚听话的照做,然后就要出去,把这屋子留给他们两人。 孟昔昭却没体会到他的体贴,把汤婆子放下来,解开崔冶非让他穿上的围脖和大氅,他感觉自己有一阵没和郁浮岚说话了,于是十分热情的叫住他,让他也坐下。 郁浮岚:“……” 看一眼旁边的太子,见太子神色正常,他这才默默的应了一声。 曾经孟昔昭在郁浮岚眼里是同僚,如今,孟昔昭在郁浮岚眼里是娘娘。 郁家满门效忠太子,他实在是没法再用平常心看待孟昔昭,尤其回到应天府之后,孟昔昭常常出入东宫,在太子的授意之下,全东宫都唯他马首是瞻,就算之前郁浮岚的心态还调整不过来,如今也被太子强制调整过来了。 孟昔昭见他坐的谨小慎微,不禁沉默一瞬,但还是好言好语的问他:“已经回来有一段日子了,你和闻士集如何了?” 郁浮岚眨眨眼,听到是这事,他放松了一点:“跟他打了几次招呼之后,他大约是看出来我有心与他结交,中秋的时候,还借着给我祖母送节礼的机会,给了我一本手抄的兵书,我对他道了谢,上月在宫中偶然碰见,他问我,想不想离开东宫,若想的话,他便帮我活动一番,让我出去,做他的手下,可领五千的殿前司侍卫。” 孟昔昭听了,忍不住的对郁浮岚上下打量一番:“依你之前所言,这闻士集与你几乎没有来往,是你爹和他关系好,可看他这样子,分明对你也是极为关心的啊。” 郁浮岚:“……” 他苦着脸:“孟大人,您就别打趣我了。” 那闻士集就是天寿帝的一条忠犬,被这样的人关心,郁浮岚哪怕想一想,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孟昔昭笑:“谁打趣你了,我说的可是实话,也罢,看你确实是不喜此人,你以后也不用对他太过客气。” 郁浮岚表情一喜:“我不用再去和他交好了?” 孟昔昭唔了一声,却没有把话说死:“倒也不是。” 原本还兴高采烈的脸色,迅速的灰败下去,郁浮岚正默默消化自己的情绪呢,就见孟昔昭朝他招了招手,一副“观你骨骼惊奇、我有一本秘籍”的慈祥老爷爷样。 郁浮岚:“…………” 迟疑的看着他,但郁浮岚还是凑了过去。 …… 秘籍传授完毕,等他恍恍惚惚的走了,孟昔昭坐在椅子上,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乐不可支的蹦起来,然后一头冲向被侍女整理的一丝不苟的高床,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 崔冶:“……” 刚喝完药,他嘴里还涩着,见此形状,他竟然也被逗笑了。 走过去,挡住孟昔昭打滚的方向,看着他头发凌乱的坐起来,崔冶神情十分无奈:“有这么好笑吗?” 那一阵的情绪过去了,孟昔昭就没这么放浪形骸了,摸摸自己还是降不下去的唇角,孟昔昭有些苦恼的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一想到闻士集会被郁浮岚耍的团团转,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崔冶:“……” 这不就是幸灾乐祸吗? 笑着摇摇头,不再让他纠结这个,他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来一封密信,然后递给孟昔昭:“二郎看看这个。” 孟昔昭手拿密信,眼睛却一直朝着那个暗格瞅:“这里居然还有机关?没有密信的时候,你在这里放什么?” 崔冶完全没有被打探隐私的冒犯之感,他还落落大方的对孟昔昭微笑:“你猜。” 孟昔昭:“…………” 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还是别猜了。 打开密信,孟昔昭发现上面只有两句话。 ——公主掌权,新帝已立,求和。 孟昔昭的眉毛自动就扬了起来。 …… 南诏保守派无比顽固,罗萨花逃难到他们那里去,虽说受到了最高规模的接待,可在大事上,人家根本不听她的,她只能靠着自己带来的那些对她忠心耿耿的南诏士兵上下活动。 如今过去三个月,她终于把保守派压下去了,可她最终还是没有雷厉风行的勇气,在自己登基和扶持一个小皇帝当中,她选了后者。 南诏皇室都被崔冶一锅端了,除了罗萨花,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正在应天府当中享受俘虏待遇,罗萨花能从那边扒拉出这么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也真是不容易,新帝怕是已经跟她出五服了吧。 这些也都不重要,那是南诏的内部事务,如今他们的国土就剩下一小条,当真是夹缝当中生存,附近的任何一个国家,只要起了心思,他们的生活立刻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罗萨花足够冷静,她连国仇家恨都能忍,控制住南诏以后,她选择对齐国求和,也在孟昔昭的意料之内。 至于她是准备接受齐国的条件,花钱把贞安罗赎回去,还是不赎,花一部分的钱,买齐国暂时不对他们赶尽杀绝,那都跟孟昔昭没关系,孟昔昭盯着这张纸条,脑中唯一的念头是,南诏投降求和,大军就不必再东征西讨,也就是说,他们要回来了。 抿着唇,轻轻一笑,抬起头来,孟昔昭当着崔冶的面,把这封密信放在蜡烛上烧了,然后,他转过头,对崔冶说道:“真应该让我大哥来看看,有你在,他还做搜集众臣情报做什么,根本就是毫无用武之地啊。” 崔冶:“话不能这样说,往后,我在暗处,大哥在明处,各有各的方便。” 孟昔昭:“…………” 这是崔冶第二回顺着孟昔昭的说法,称呼他的家人了。 孟昔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还没到那份上呢,你改口也改的太顺溜了。” 崔冶叹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这话自己就说出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孟昔昭:“…………” 无耻。 * 崔冶的情报固然是快,但也就是比旁人快几天,没过多久,南诏政变,公主挟天子以令寨主的事,就传到了朝堂上。 霎时间,朝堂上一片鄙夷之色,所有人都在嘲讽南诏气数已尽,竟然让公主夺权,行那牝鸡司晨的事,真真是没救了。 孟昔昭混在人堆里,不说话,也不看他们。 不然的话,他怕自己一看他们,就忍不住对他们开炮了。 换了你们这群窝囊废,在国破家亡的情况下,还不知道死在哪条河边呢,罗萨花的确有她的短板和缺陷,但你们加起来,都不如她一个。 这朝上的没什么意思,对于南诏的事,他一个应天府尹,也插不上嘴。 这就是没有进入三省六部的弊端,许多事情,都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谢原倒是能说话,可他太小心了,怕自己说错话,就招来天寿帝对自己、对谢家以及对太子的不喜,所以能不说,他就不说,而是留到私下里,去劝诫闫相公。 至于闫相公听不听他的,那就两说了。 詹不休更甚,他是明面上、私底下,全都装哑巴,虽说武将在朝上本来就没什么发言权,但沉默到了他这种程度,也是十分少有。 这倒是让尚西关和耿文锦放心了,他们怕詹不休跟他爹一样,除了打仗特别厉害,口才也不遑多让,在朝的时候,一张嘴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把其他朝臣说的哑口无言,且因为他是武将,知名的能打,别人也不敢跟他争论,怕他一个生气,就出手打人。 等到不在朝的时候,本以为人走了,也就消停了,谁知他三天一封信的往回传,除了敦促皇帝,就是攻击奸臣,偏偏他地位极高,皇帝又离不开他,搞得当时好多人都在背后骂他,说他就是出去打仗了,也依然像个小鬼似的,阴魂不散。 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恨呢,詹慎游锋芒毕露,让奸臣们集体仇恨他,这才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詹不休作为他的儿子,吸取教训情有可原,可也不能吸取到这个地步吧,一句话都不说,就当自己是个木偶?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天寿帝,都对他暗中摇了摇头,觉得这人实在是无趣。 孟昔昭晃晃脚腕,又揉揉耳朵,完全不关心他们说什么,只一心盼着快点结束,他好出城去,看看庄子上的情况。 半个时辰以后,天寿帝终于宣布下朝了,谢原本来还想叫住他,跟他说点什么,谁知道一阵风刮过,孟昔昭已经没影了。 谢原:“……” 罢了,下次再说吧。 ………… 已经彻底入冬了,孟昔昭的马车没有皇宫的好,太子想把自己的送给他,但孟昔昭觉得自己还不想死,于是婉拒了他的好意。 坐在马车里哆哆嗦嗦,手中就是抱着汤婆子,也止不住腿冷胳膊冷,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那边的管事知道孟昔昭会过来,早就提前点上炭盆,而且按照金珠姑娘的吩咐,一连点了六个。 进入暖和的室内,孟昔昭喟叹一声,总算是舒服了。 活动活动筋骨,他让金珠去把人请过来。 片刻后,那人嘟嘟囔囔,满脸不情愿的过来了。 隆冬时节,大家都在屋子里猫冬,滕康宁如今体质也是不如从前,先去匈奴,再去南诏,期间还到处跑,各种救场,身上那点膘,早就在南诏战场上掉了个干净,回来以后好吃好喝,草药管够,孟昔昭还给他安排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学徒,以及两个天生就听不见、也从来都没读过书的婢女,把滕康宁哄的这叫一个舒畅,让他一辈子不出这个庄子,他也没什么意见。 好日子过习惯了,滕康宁就忘了自己的劳改犯身份,对孟昔昭这大冬天还非要把他叫出来的行为,也颇有意见,但等进了室内,看见孟昔昭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滕康宁脑后的小针笃笃笃的扎了他好几下,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这是个去哪、哪的皇帝就要死的狠人啊…… 他可不敢再摆架子了,连皇帝都说杀就杀,更别说自己这不值钱的小命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的给孟昔昭作揖:“草民见过孟大人。” 见他知趣了,孟昔昭这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指着一旁的椅子,孟昔昭说道:“坐。” 等滕康宁坐下,孟昔昭也不跟他废话,直接问他:“上回你开的方子,我已经用上了,如今我若是想提前引爆,是不是需要加大用量?” 滕康宁眨眨眼:“不可。” 孟昔昭也不生气,只是疑惑的问他,“为什么?” 滕康宁:“我给大人的用量,就是最安全的用量,加一分,会引起用药人的体内不适,他会发现自己不舒服,减一分,药量不够,虽然依旧能积少成多,但积攒的时日,会增加三倍。” 孟昔昭:“……” 他沉默一瞬,又问:“发现体内不适的话,会怎样?” 滕康宁耸肩:“自然就会去看大夫了啊,大夫把脉以后,也会察觉到他的脉象有问题,会当他是阴阳两虚来诊治,我配的方子,虽说比真正的阴阳两虚更加激烈,可若他服用了调理的药物,那药效就会被中和一部分,积攒的时日,照样也会增多。” 孟昔昭听懂了,如此说来的话,确实是不能加大药量,天寿帝那么看重他自己的身体,每三天都请一次平安脉,要不是滕康宁有本事,能把毒素冗沉于脉象看不到的地方,想下慢刀子害他,还真是十分的不容易。 可孟昔昭又十分着急,大军提前回归了,他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必须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而大军凯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只好放低姿态,对滕康宁说好话:“于毒理一道,你是天下第一人也,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令其提前吗?” 滕康宁捋着胡子,幽幽的看向孟昔昭。 他只负责提供方子,不管孟昔昭是想下在谁的身上,不过由于孟昔昭这回的条件太多,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这么多的条条框框。 像什么不能直接口服,必须借用其他物体发挥效用,还有一定要隐蔽,绝不能被其他人诊断出来,以及最好不是靠气味起作用,他只想下在一个人身上,不想让别人也遭殃。 如此苛刻的条件,又如此有挑战性,滕康宁闷头研究了半个月,最后放弃了他研究了一辈子的方向,转而开发了另一种毒/药。 即——不再是入口即毙命,而是春雨润无声一般,勾起人体当中本就积攒的虚气,憋住肝肾,令其衰弱、上亢。 通俗的讲,就是要在短时间内,借助药物作用,完成几十年才能完成的三高过程,最终导致脑溢血。 …… 滕康宁在研究出这个方子以后,又获得了多少害人的灵感,那就跟孟昔昭没关系了,如今计划有变,他就想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赶上这个时机。 滕康宁见他是真的很着急,也不卖关子了,捋着胡子,他说道:“有办法,但是不能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了,这个办法,必须口服。” 孟昔昭一愣:“口服之后,当场就发作吗?” 滕康宁算了算:“我能拖延一番,最多拖延三天。” 孟昔昭:“药汁?” 滕康宁:“也可以做成药丸。” 孟昔昭若有所思,左右如今还有时间,他让滕康宁立刻就去做一个,然后拿来让他看看。 最终得到的成品,就是一个大黑丸子,拿着这玻璃珠一样大小的药丸,孟昔昭彻底沉默了。 这么大,怎么塞啊? 孟昔昭自己想不到办法,就逼别人去想办法,他询问了好几遍,能不能改小一点,滕康宁悠闲的捋胡子,一口咬定就是不能改,孟昔昭看他一眼,哗啦掀了桌子。 瞬间撕下老成稳重的假象,孟昔昭靠着犯熊,把滕康宁吓得花容失色,连连保证自己一定会努力的。 而在十一月的初五,孟昔昭收到了那个让他满意的小药丸,揣着药丸,他当天就进宫去了,不过都是待在东宫,没去找天寿帝。 又过了两日,初七这天,镇国大将军丁醇,终于带着大军回到了应天府,他带着自己的一千亲兵进入内城,而其他人,都在城外安营扎寨,等待将军和皇帝的吩咐。 孟昔昭得到消息以后,立刻放下书本,一边换官服准备进宫,一边吩咐银柳,去做早就安排好的事。 银柳点了头,穿上孟昔昭让人给她做的狐皮披风,然后就跑出去找人了。 第121章 匿名 之前太子和孟昔昭等人班师回朝的时候, 天寿帝都没召他们进宫,在宫门外,就让众人散了。 而这回不一样, 天寿帝的心情没有受到影响,他又急着展示自己对劳苦功高的臣子的仁慈, 于是, 丁醇等人刚进应天府,他就让闫顺英带着人去东华门迎接, 其余内侍则立刻出去通知百官,一同进宫, 看他犒赏三军。 天寿帝骂人和罚人的时候, 喜欢招一大堆的观众,这个大家都知道, 为了夸人和赏人,特地劳师动众,这还真是不多见, 大家虽然纳闷, 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换了官服,戴好官帽, 然后排队待漏院里。 孟昔昭得到消息比别人都早, 准备的也更充分,别人晌午都没吃饭, 而他刚吃完两张大饼,感觉有点撑,他转过头, 挡住嘴,打了个嗝。 后面正饿肚子的官员:“…………” 今日的主角是丁醇, 别人都是陪衬,孟昔昭站在下面,听着秦非芒拿着早就写好的圣旨,在那洋洋洒洒的念,除了丁醇因为官职太高,已经升无可升,作为补偿,天寿帝又给他加封了一个节度使的荣誉称号,以及一个自带封地的侯爷封号。 剩下的人,全部按军功升上一级半级,金银赏赐,大大的有,田地佃户,也大大的有。 唯有孟旧玉之前提过的赐宅,天寿帝觉得不太妥当,这么多人全赐,应天府的地方也不够用啊,所以只是赐了军功最高的五个人。由于他还想着让詹不休替他卖命,于是,即使后续的这些事没他的份,天寿帝也还是赐了他一座宅邸。 中间的武将们已经除了身上的甲胄和武器,却除不掉他们身上的杀伐之气,多数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边关将领,崇政殿里面的血腥浓度正在不断飙升,作为天天只会吟诗作对、赏花赏月的文人,他们本能的对这一幕产生了抵触之情。 文人倾轧,哪怕想要对方的命,也需得认真筹谋上一两年,而武人想要谁的命,只需一秒,就能割开那人温热的喉咙。 这是降维打击啊…… 不少人都皱着眉,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规劝天寿帝,让他把这些大老粗全都赶出去了。 不管是镇守边关,还是去一方州府带兵安民,总之,只要别留在应天府就行。 孟昔昭也皱着眉,但他皱眉的原因是,没听见皇帝提起尚西关的名字。 此时尚西关就站在第一排,虽说他还是笑着的,仿佛大军受赏,他也与有荣焉,但连谢原都看得出来,他这脸色,是真不怎么样。 丁醇当了镇国大将军,位次仅仅在他之下,如今陛下又给他封了侯,再加上那几个节度使的封赏,要知道,尚西关身上才一个节度使的封号,还是在他舔了十来年以后,才终于舔回来的。而这丁醇,真正的作为主将带兵,不过才五年,如今身上就有三个节度使的封号了! 更别说丁醇的俸禄,林林总总加一起,居然比他这个骁骑大将军还高! 陛下最近又有想要打大理的意思,这战事不消,丁醇就永远都有用武之地,再让他打几个胜仗回来,自己这骁骑大将军的位子,是不是就得让给他了? 尚西关的脸色不好看,孟昔昭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自己爹的后脑勺。 这事,他老人家到底办没办成啊? 孟旧玉后脑勺仿佛长了眼,他转过头,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孟昔昭,然后就又老神在在的转回去了。 孟昔昭:“……” 很快,孟昔昭就不用猜测了,因为在退朝之后,天寿帝让尚西关留下,估计他也看见了尚西关的表情,所以准备恩威并重的敲打他一下。 在朝上站了这么久,那俩大饼也成功消化完毕,带着身心舒畅的感觉,孟昔昭掸掸衣袖,一脸阳光明媚的打道回府了。 ………… 跟孟昔昭想的不一样,天寿帝把尚西关叫来,没有威,只有恩。 尚西关毕竟是他的宠臣,哄了他那么多年,又不跟邱肃明似的,天天在外面待着,人家可是日日夜夜都留在应天府的,对天寿帝也是随叫随到。 天寿帝刚宰了一个邱肃明,虽说别人没闹到他面前来,但他一琢磨,感觉这些人嘴里不说,但心里肯定是想着,他这人真无情,跟了他那么多年的老人,也是说杀就杀。 要是平时,天寿帝或许不在意,可如今这不是节骨眼上吗?他是真的很馋大理那块土地,所以,一点差错,他都不愿意看见。 而且他对尚西关的误解十分严重,他总觉得,尚西关作为骁骑大将军,在武将当中是十分有地位的,他说什么,底下人就是什么,即使不如当年詹慎游在时那样齐心,也只能算是差一点而已。 怕尚西关坏他的事,也是出于安抚老臣,天寿帝把他悄悄的叫过来,不仅给他赏了许多的金银,还赐了他一幅自己的墨宝,哦对,以及孟旧玉跟他提过的,宅子。 尚西关在天寿帝面前一脸感动,捧着那幅天寿帝的真迹就出去了,等上了自家的马车,他才嫌弃的把那幅墨宝扔一边去。 天寿帝的写字水平还不如他,就这么一幅不当吃不当喝的墨宝,谁稀罕啊,拿着它,他回去以后,还要专门设立一个祠堂,把这墨宝供起来,真是给他找事干。 至于金银,这倒是让他脸色缓和了一些,毕竟没人嫌钱多。 回到家里,尚西关吩咐下人去把祠堂收拾出来,再去把金银收起来,至于那新赐的宅院,等房契送来了,他找俩人,过去收拾收拾,能租出去就租出去,租不出去,那就每月派人过去打扫一通,其余的,就不必管了。 这时候没有炒房这一说……应天府的房价固然是高,可大家又不喜欢囤房子,只是喜欢囤铺子,要是可以的话,尚西关更想把家里多余的房产都卖了,可皇帝赐下的房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卖的。 其实不说卖,连租,都有些不合规矩,不过,一般大家也不在意这个,毕竟官做多了,大家手里都有好几套房产,总不能为了感谢皇恩,还把自己掰成好几瓣吧。 墨宝尚西关当场揣着就走了,金银是后来秦非芒亲自去内藏库给尚西关挑的,由御前的内侍送到尚西关家里。至于那宅子,也是秦非芒找了个御前的内侍,让他去通知工部,挑个合适的宅邸,把地契房契等物,给尚大将军送去。 田地的归属,是户部记录并负责,而宅邸的划分,就是工部负责了,天寿帝大赏三军,还起了兴头,说要建什么武功祠,这也是工部的活,工部尚书翦大人现在忙得要命,正在跟自己的部下商量要把武功祠建到哪去。 地段不能太好,不然天寿帝知道了会对他起疑心,怀疑他是不是想讨好丁醇等人;也不能太差,不然天寿帝还是会对他起疑心,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命令有意见,所以才完成的如此敷衍。 翦大人:“…………” 这尚书是真不好当啊,以前他对付的都是王公贵族,如今,他对付的是天寿帝,而他一人,就顶的上所有王公贵族加一起的杀伤力。 如此一来,那挑选地皮的事,就被他分到下面去了。 侍郎接了这个活,内侍就在一旁等着呢,感觉还挺着急,他立刻就把应天府的地图拿出来,然后在一些空余的地方上纠结。 一旁有人把处理好的公文送回来,见侍郎大人举棋不定,他还凑过来,帮着看了看。 臧禾:“大人何不选这一处。” 他指着八十里河附近的一个空宅:“此处已经空闲了八年,原本就是个上好的位置,且面积颇大,分给别人,怕是有些惹眼,分给尚将军,倒是尽善尽美,且那地方我前些日子正好经过,除了大门有些风化,院墙和房屋,却还是完好无损的,咱们小小修缮一番,再赠与尚将军,也花不了几个银钱。” 工部侍郎:“……” 还修缮? 他就是不想帮着修缮,才这么纠结。 可这宅子是天寿帝要赐下的东西,肯定不能这么灰不溜秋的送人,不然天寿帝的面子没地方放。 还算比较新的宅子,一早就被得知了消息的翦大人做主,分给那些立功的将领了,剩下的都不怎么新,如果不想修缮,那就只能另起一座了。 ……算了算了,那个更贵,还是听臧禾的,把这里修一修,送给尚西关吧。 这只是小事一桩,既然已经定下了,工部侍郎就让臧禾去取房契地契过来,然后他自己则吩咐下去,让工部派人,去那边看看,要用多少银子。 按理说这种赏赐,修缮的费用应该走天寿帝自己的腰包,但,除非这个侍郎是不想再干了,不然的话,他只能走工部自己的账目。 冬日天黑的早,孟昔昭在参政府吃了一顿晚饭,然后才迎着夜色回家,进入卧房的时候,他听到北边有说话的声音,不禁一顿,然后放轻脚步,走出来,隔着高墙,他看不见那边有什么人,却能看见溢出来的摇曳火光。 孟昔昭短暂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回去了,金珠跟在他身后,等到孟昔昭解了外衣,坐下之后,她才端过一杯热茶来。 孟昔昭捧着热茶,心情很好的对她说:“感觉我还没吃饱,你们也饿了吧,要不,咱们再吃一顿?” 金珠:“……” 进了冬天,又天天动脑,自家郎君这饭量也是跟着与日俱增,眼看着是准备养膘了。 罢罢罢,太子都不在意,她管这么多干嘛。 再说了,自从在南诏吃了那么多的苦,郎君的身子就清瘦了不少,如今就是胖起来一点,也远不如当初在参政府养尊处优、招猫逗狗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孟昔昭这边传出阵阵香气,把那边熬夜刷漆的工匠们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工匠甲:“真香啊。” 工匠乙:“别看了,早点干完,咱们也早点回家。” 想想是这个道理,于是,他们更加卖力的继续刷漆,这群人的进度是从外向内的,因此,他们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内宅的南院里,那间属于某位公子、或某位娘子的床底下,有个小巧玲珑的箱子,而里面,正静静躺着一张,足以让整个应天府都掀起轩然大波的旧纸。 …… * 平家在天寿八年的时候被发现通敌,也是于那一年,在明州府当地全家斩首示众,头颅被挂在城墙上,既是震慑海盗,也是以儆效尤。 詹家出事之后,就搬离了原来的房子,他也不知道,后来平家又回来过一次,他们不是年年都回来,只是有了机会,就回来重聚一番。 因为将这里视为另一个住处,平家没有把房子租给别人,也没有把所有家伙什都带走,不好带的,以后会用的,就继续留在这里了。 比如,床上还摆着规整的被褥,只是因许久没人用过,已经破的连棉絮都露出来了。又比如,厨房里也有放在缸中的米和水,米发霉,而水,已经彻底干涸。 这里处处都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不断向前推进的光阴,将这些痕迹,变成了一座荒诞的废墟。 平家子女众多,孟昔昭也是分辨了好久,才认出来哪边是平三郎的住处,平家一共七个儿子,平三郎是嫡子,待遇比庶子好一点,还有一座自己的院子,根据庆福打听的结果,这个平三郎,在被甘家退婚以后,也没娶别的女人,不过,正房他没娶,可妾室,他纳了不少,不管应天府还是明州府,都有他的相好。 而且他爱逛青楼,千金买一笑的事情没少干,孟昔昭起初的时候,还想过要不要做戏做全套,在那小箱子里,多放一些东西,伪造成那是平三郎情场战绩的证明,但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摊子越大、越容易出现纰漏,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 由于这事太重要,孟昔昭不信任别人,非要亲自上,银柳在一旁看着他是怎么把箱子谨慎的放进去,然后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从别的地方小心翼翼搜刮来的蓬松尘土,拿着一把自制的小刷子,用极其认真的态度,一点一点,把整个床底,以及整个房间的地面,全都刷满了灰尘。 为了干活方便,孟昔昭连衣服都换成了短打,银柳想帮忙,他却不让,只让她在一旁看着,有没有哪里被他漏下了。 等到好不容易完成,银柳直想给他鞠躬,“郎君,您真是当世的造假大师,伪造翘楚!” 孟昔昭:“……” 是夸他,可他怎么听着心情那么复杂。 没搭理银柳,孟昔昭再三确定,没什么问题了,然后让银柳把一旁的铁笼子拿过来,里面有两只庆福抓来的老鼠,把笼子打开,再把老鼠丢进去,看着两只肥硕的小老鼠惊恐的爬走,给地上留下一串真实的脚印,孟昔昭这才满意的离开。 …… 待到那群工匠终于刷完了外面的漆,准备把里面也刷一遍,而在刷漆之前,他们要先把里面的杂物全都丢出去,在有条不紊的闷头干活当中,突然,有一个人咦了一声。 谁也没看出来这地上的灰尘都是前几天才安排上的,至于老鼠脚印,更是见怪不怪了,只要是老房子,都有蛇虫鼠蚁爬过的痕迹,要是没有,那才奇怪呢。 没人发现哪里有异样,所有人都聚在这用料讲究的小箱子面前,等到其中一人打开它,拿出了里面的纸张,这几个文化程度仅限于识字的工匠面面相觑。 写的啥啊? …… 这边的变故还没有人发现,而应天府里,另一场闹剧已经上演了。 天寿帝刚封赏了大军,犒劳的宴席要摆上三天,如今还没摆完呢,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然把他想打大理的事情,给漏到秦楼楚馆去了! 整个百花街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就没人不知道这件事,连其他国家的使臣,都变着法的来打听,问天寿帝是不是真有这个想法。 当然,这还不至于让天寿帝十分生气,他生气的是,这群愚民,这群腐儒,他们好大的胆子,在百花街的妓/女当中,搞了一个匿名诗社,借古讽今,嘲讽他大兴兵事、劳民伤财,更有过分者,竟然说他想攻打大理,是失心疯,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寿帝气的脑袋嗡嗡的,当场大怒,要秦非芒把这匿名诗社给铲了,然后再把写这些大逆不道诗作的人给他找来。 然而匿名诗社的重点就在匿名上面,烟花女子因为身份低贱,到处飘零,为了自保,也为了打发时间,她们本来就是互相抱团的,尤其是有了名气之后,几乎所有的行首互相都认识,也隔三差五就聚会一下,如今相会行首,也算是雅事一件,所以她们出门会友,还会正大光明的带上自己喜欢的恩客,而那些恩客也认为,能被这些姑娘带过去,是一种荣幸。 要问这些人,这个匿名诗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们也想不起来了,可能就是两三个月之前?桑烦语作为他们当中才气最大的,突然提议,说要成立一个诗社,而她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实在是不想再成为那些沽名钓誉之人的吹捧对象,所以她提议,集资买一个清幽的院子,只给诗社使用,诗社内部的墙壁、书册、白纸,哪里都能用来写诗,写什么诗也无所谓,只有一点要求,不能署名。 第一回这样玩,大家都挺感兴趣的,又有桑烦语起头,再加上爱慕她的几个大文豪捧了个场,这家诗社很快就声名鹊起,读书人嘛,虽说表面上十分摒弃出名这件事,实际上,又有几个不愿意出名的呢。 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有些人甚至开始半夜过来写诗,写完也不走,而是在周边晃晃,装作无意被发现,还借着这个,给自己扬了名。 当然,后来模仿者太多,这招数就不新鲜了,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虚伪,真有人不愿意被发现是自己写的作品,又很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才华,于是,一来二去的,这个诗社在百花街当中越来越有名,只是参与者都答应过桑烦语,不出去大肆宣扬,于是,这件事还是只在各位行首、以及文坛浪子当中传播。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之前都被管束的挺好,在天寿帝要打大理这件事泄露出来之后,诗社的作品也跟着泄露了出去,尤其是那些暗着骂天寿帝的,连小孩都能背两句,桑烦语得知这件事以后,大惊失色,人已经病倒了,没了她的牵头,诗社也冷清了不少,如今都没人敢再去了。 树倒猢狲散,天寿帝说是要追查作者,可那是百花街啊,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而且又遮遮掩掩,若真的大张旗鼓,反而会让百姓们看了他的笑话,天寿帝又气又憋屈,脑袋都感觉要涨起来了。 他命闻士集出去,把那诗社抄了,所有带字的东西,全都给他拿回来,哪怕是墙上写的诗,也誊抄一份,让他过目。 闻士集立刻领命出去,苏若存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他离开的背影,眨了眨眼,她让内侍过去通禀,很快,天寿帝就让她进去了。 端着每日都要送来的,她亲手做的吃食,见到天寿帝以后,她先行了个礼。 天寿帝心情不好,便没搭理她,只是看了看她端来的东西。 发现不再是甜羹一类的汤品,天寿帝这才面色缓和了一些:“以后不要再做汤食了,前日那汤,喝着时还行,等喝完了,朕这嘴里却发苦。” 苏若存连忙赔罪,“臣妾想着陛下近日多用肉食,便做主多加了一些公丁香,以后再不敢了。” 苏若存的厨艺还是可以的,而且她经常能鼓捣出一些别人闻所未闻的小吃来,只犯错一次,还是可以原谅的,天寿帝摆摆手,让苏若存把盘子端过来,吃着上面的冰糖山楂,他让苏若存坐自己身边来。 他本意是体贴她一下,然而苏若存一过来,立刻自动的替他捏腰捶腿,天寿帝感觉很舒服,自然也不会制止她。 而没过多久,闻士集就回来了。 他搜罗来了两箱子的书册,其中还夹杂着很多的单页纸张,刚看见这堆文人的作品,天寿帝就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 但他还特想看看,别人又写了什么,于是,擦干净手,天寿帝挨个的看起来。 像什么无病呻吟的,他就是看一眼,直接跳过,而看见可能和自己有关的,他就咬牙切齿。 其实也不是所有怀古诗都是因他而起,耐不住他现在杯弓蛇影,看什么都怀疑是讽刺自己。 百姓们让他糟心,文人更是让他气愤,还有朝臣,明知道如今应天府里都在指责他,他们居然不管。 哼,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 …… 这就是他冤枉人了,不是所有官员都有职权去约束百姓的,真正能管这件事的人,就是应天府尹,而这事本身就是孟昔昭引起来的,他没再加一把火,让它烧的更旺,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天寿帝自然想不到这些,他继续翻动那些诗词,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看着像是要没耐心了。 突然,他的动作一停。 苏若存和秦非芒都属于是,哪怕发呆,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注意到他的异常,他们两个立刻就看了过去。 而天寿帝先是露出了一分疑惑,然后,把那张格外眼熟、又跟其他纸张比起来,显得十分古旧的信笺,给挑了出来。 一开始,他并没有认出来这是甘贵妃的字迹,毕竟太离谱了,甘贵妃都离世十几年了,怎么可能会参加这个匿名诗社的活动呢。 而越看,他越发现,这字迹跟甘贵妃的一模一样,且,里面的内容,直指皇宫。 他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一遍,然后,又不死心的再看一遍。 越看,他脑子越蒙,整个人都空白起来,好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甚至看着看着,他还断断续续的念了出来。 “夕柳别,烛泪决……” “风刀霜剑……在玉阙……” “此缘错,豺狼……恶……” “……迎书已炬,锦绣高阁……恨……难……合……” “……深墙雪,三星掠,大雁归去,桃……花灭……” “情难得,妾身薄,山海仍在,誓约……” “誓约……” “誓约……” 天寿帝的手开始不受控的抖动,他就像个出了问题的机器人,始终都在重复誓约两个字,但是机器人不会有他这样的咬牙切齿,仿佛连自己的下颌骨都要咬碎了,秦非芒十分震惊,苏若存更是惊疑不定,连下面的闻士集都不知道皇帝这是怎么了。 正在他们寻思着要不要出声打断他的时候,只听苏若存尖叫一声。 “陛下!!!” 天寿帝竟然就这样捏着那张纸,生生的气昏了过去。 第122章 豺狼 登基十六年, 这是天寿帝第一次生除了小感冒、小腹泻以外的病,太医院习惯了天寿帝的身强力壮,突然听闻皇帝昏过去了, 霎时,整个太医院人仰马翻。 院判、副院判、再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御医, 集体踩着风火轮一般的往这边跑, 路上从内侍口中得知,陛下是大动肝火之后才晕过去的, 他们心里还松了口气。 有原因的昏倒,总比没有原因的好, 说不定皇帝就是太生气了, 郁结于心,这才一时不慎, 晕倒在地。 然而等他们到了地方,院判上前,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又扒开他的眼皮, 看看他的瞳孔,最后, 才伸出手, 探了探他的脉搏。 终于得出结论,这个白胡子老头的脸色瞬间惊恐起来。 这这这……是大凶的脉象啊! 很好, 这回整个皇宫都人仰马翻了。 …… *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寿帝急症发作,人事不省的消息才传到孟昔昭这里, 彼时太医院使出了浑身解数,已经让天寿帝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只是人始终不醒。 要知道这急症发作可大可小,有的人发作一回就没命了,在医疗不怎么发达的这个年代里,只要是嘎嘣一下死掉的,通通归为猝死。 …… 而有些人发作之后,还能捡一条命回来,就是多多少少的,肯定会有些后遗症。 能在皇宫里当御医,这些大夫的医术没得说,但只有少数人是真的醉心医学,多数在碰上这个情况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 于是,谁也没把话说死,只是忙碌于太医院和华宁殿之间,一般在冬日当中,天寿帝都是休息在平均温度能有三十度的日暖阁里的,但那地方有点小,没法供三十个太医、二十个内侍、二十个侍卫、以及零星几位娘娘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秦非芒做主,把天寿帝移到了更宽敞的、本就应该是帝王寝殿的华宁殿当中。 至于为什么是秦非芒做主…… 自然是因为这偌大皇宫,在天寿帝昏过去以后,竟然连一个能出来主事的都没有。 太后早死了,皇后也早就没了,还算长辈的,只有宫里的几个老太妃,但这些老太妃都退休这么多年了,皇帝让她们出来领着命妇过节,她们都不太情愿,更何况是这种主持大局的事情呢? 妃嫔指望不上,那就该指望太子了,可大家一想到要去向太子询问事宜,所有人都迟疑了一瞬。 皇帝没醒过来还好,可他要是醒过来了…… 算了算了,另找人吧。 秦非芒自知自己只是一个太监,而且他只能算半个权宦,是无法一直喝令众人的,如果他真这么做了,那等文武百官反应过来以后,第一个要拉下马的人,就是他。 所以只在短暂的把场面控制住以后,得知天寿帝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就赶紧让自己的徒弟出宫,把梁郡王请来,当个定海神针。 天寿帝有亲兄弟,但在他登基之后,这些亲兄弟只有一个被他留在了应天府,其他人全都打发去封地了,而被他留下的那个,也不是因为跟他关系好才被留下的,是因为那人身体实在太差,长途跋涉,绝对会死在路上,为了不被人扣上一个苛刻兄弟的帽子,天寿帝才捏着鼻子留下了他。 而这位王爷,也没有辜负天寿帝的期望,七年前就已经病故了。 亲兄弟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堂兄弟,对于秦非芒的这个安排,大部分人都觉得没什么问题,除了甘太师。 他觉得匪夷所思。 皇帝病了,秦非芒那个阉狗,不来找他主持中馈,反而去找八竿子打不着的梁郡王,他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他不怕皇帝醒过来以后,跟他秋后算账?! 所有人当中,甘太师绝对是最盼着皇帝好的,最起码在六皇子长成以前,他必须健健康康的,一听说皇帝病了,他都顾不上自己骨质疏松的毛病,轿子也不坐了,让下人备马车,赶紧送他进宫,去防止宵小作乱。 他指的宵小,自然就是太子、孟家一派等人,但等他好不容易赶到皇宫,想把跟皇帝隔着一层的梁郡王赶走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人来得比他更早。 而且是个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人。 楚国长公主,崔永善。 …… 长公主已经孀居整整一年,上个月才刚刚开始出来走动,恢复日常的社交,一年前,甘太师对这个注定要出去和亲的公主没什么印象,可今日再见,他就再也不会忘了这张脸了。 庄重高贵、盛气凌人,比皇子还势强三分,站在华宁殿外面,落落大方的对他致谢,然后告诉他,陛下龙体贵重,不宜让太多人进去打扰,而且他年纪大了,万一过了病气,那就不好了,想来陛下也不愿意让他这个老臣劳心劳力。 甘太师:“……” 整个齐朝,就这么一位长公主。 长公主的封号等同亲王,她又是天寿帝的亲生女儿,且嫁过人,已然自立门户。梁郡王确实和天寿帝隔着一层,但长公主,不会再有人比她更适合在此时站出来了。 如果甘太师想拿她的公主身份说事,那甘太师还是天寿帝的老丈人呢,是外戚,从关系上论,比女儿还远。 甘太师被她堵了回来,正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楚国长公主的帮手到了,司徒相公和闫相公匆匆忙忙的进宫来,他们得知消息的速度比甘太师慢,此时天都黑了,这两位刚到这,看见这样的一幕,他俩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摆出同一种态度来。 更深露重,天冷路滑,太师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还是赶快回去吧。 要是甘太师表示不走,这俩顶多比他年轻个十岁左右的人精,就会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他在这多待一刻,就是对他们良心上的煎熬。 甘太师气得额角一跳一跳,但双拳难敌四手,他最终还是被这几个人逼走了,待这个老匹夫一离开,司徒相公与闫相公立刻相看两厌的往旁边挪了一大步。 …… 他们这么做,倒不是为了长公主,更不是为了太子,或是知道孟昔昭的计划。他们纯粹就是出于忧患意识,皇帝没事的话,他俩顶多受训斥,可皇帝要是有事,那他俩就等于控制住了皇宫,而不至于被甘瑞这个老匹夫从中作梗,暗度陈仓。 不过,要是问孟昔昭的话,孟昔昭会说,你们都想太多了。 …… 他也很想一下子就把天寿帝气死,可是,一来,这太便宜他了,二来,太子羽翼未丰,如果此时天寿帝殡天,不仅会留下一大堆的烂摊子,还会让甘太师等人有铤而走险的机会,百足之虫都死而不僵,更何况甘太师没死,他还如日中天着呢,不到万不得已,孟昔昭可不想体会一下什么叫夺嫡之战。 所以,天寿帝肯定是会醒的,假如他不醒,那孟昔昭就要带着滕康宁进宫去,假装这是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神医,然后把他治醒了。 * 普通小官不知道皇帝出事了,大官们则在得知消息之后,全部进宫等待消息。 苏若存衣不解带的伺候天寿帝,一整晚她都没有睡,此时眼底还有淡淡的青黑色。 宫里一共就俩高位嫔妃,一个德妃,年纪三十多岁,已经青灯古佛常伴,从不争宠,也很少出来应酬,此时就跟个木头人一样站着,别人让她做什么,她才会做什么。 而另一个淑妃,是去年天寿帝看高阶妃嫔太少,新娶的,淑妃的年纪跟苏若存差不多,在苏若存进宫之前,天寿帝看在淑妃家世的份上,一个月有两三天都会去看她。 如今这两三天也没了。 她平时就看不惯苏若存,觉得她这动不动就弱柳扶风、还总是洗手作羹汤的模样十分不顺眼,但她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一见她这模样,她就想揍她一顿。 ……她要是知道何为小白花,大概就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了。 淑妃企图抢苏若存的活,让这为爱侍疾的佳话落在自己头上,苏若存见她总是挤开自己,挑挑眉,也不跟她抢,而是从善如流的站到一边去。 就这样过了许久,等淑妃发现,苏若存只在没人的时候让着自己,一有人,她就立刻走过来,不动声色的做一些最脏最累的活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歌颂苏若存,而忙得满头大汗的自己,连个配角的地位都得不到。 淑妃:“……” 我就知道这个小浪蹄子根本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深情! 宫妃们斗智斗勇,外面的男人也不遑多让,孟昔昭在第二天进宫,带着自己老早之前为了练字,而抄写的一本佛经。除了两位相公,以及那些一品高官,其他人都是不能进殿的,于是,孟昔昭在殿外哭哭啼啼,做足了担心惶惑的模样,然后他才叹息一声,擦擦眼泪,准备离开了。 因为他常进宫来,和这宫里的内侍们关系搞得都不错,一个内侍过来给他递帕子,孟昔昭对他道了声谢,然后说出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多谢中官,在下身为太子詹事,还要去看望看望太子,唉,陛下成了这个样子,太子是如此的至纯至孝,还不知道是如何的担忧呢。” 闻言,那个内侍也叹了一声:“昨夜太子殿下在这里守了一晚上,形容枯槁,连滴水都未饮,晨起司徒相公请他回去,他才恍恍惚惚的站起来,但因为枯守了一夜,殿下站不住,竟摔倒在地,将其扶起的时候,殿下咳嗽不止,竟咳出了红血丝,孟大人,您可一定要劝诫殿下,务必保重身体啊!” 孟昔昭:“…………” 这不是他一开始制定的剧本。 他声音都飘飘忽忽的了:“……红血丝?” 内侍苦着脸点头,“太子殿下身体一向不好,此次受了刺激,又……唉,殿下真是孝顺啊。” 孟昔昭幽幽的瞥一眼这个长吁短叹的小太监,再度道谢之后,他就走了。 熟门熟路的来到东宫,看见郁浮岚和张硕恭都在前廊守着,两人俱是神色如常,他便知道,应该没什么事。 但不亲眼见到崔冶,孟昔昭这心里就安定不下来,于是,一言不发的走到门口,郁浮岚正想替他开门,孟昔昭却制止了他,然后咣的一脚,把殿门踹开了。 郁浮岚:“……” 张硕恭:“……” 里面正在假寐等人的崔冶:“……” 崔冶瞬间睁眼,转过头来,看见门口站着的只有孟昔昭,他眼中的锐利,就变成了呆愣。 反手把门关上,孟昔昭直冲他而来,三两步就走到他面前,他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红血丝哪来的?” 崔冶张张嘴,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可因为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眼前又是自己从不设防的心上人,他的脑子就是想转,也转的很是艰难,只能靠着本能回答:“是我咬破了舌尖,伪造出来的。” 孟昔昭:“神医让你在解毒期间有三忌,是哪三忌?” 崔冶:“……一忌大补,二忌大怒,三忌受伤。” 孟昔昭对他怒目而视:“你知道你还这么做?!” 崔冶默默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的指出:“可是二郎,咬破舌尖而已,这不算受伤啊。” 孟昔昭缓缓掀起眼皮,紧跟着发出了更加惊怒的声音:“你还敢跟我犟嘴?!?!” 崔冶:“…………” 门外的郁浮岚和张硕恭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默默的把头转了回去。 他们不想偷听的,可木制的宫殿本就不怎么隔音,更何况,孟昔昭在气头上,他的声音真的一点都不小。 郁浮岚本来不想说什么的,可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之后,他忍不住为崔冶辩护:“神医说的受伤,是指皮肉上的大伤,殿下为了此情此景更加逼真,咬破舌尖,逼出星星点点的舌尖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人哪有不流血的,天气干热的时候,谁还不流几滴鼻血呢。” 郁浮岚说完了,觉得这个站姿有点累,正想换个舒服点的站姿,突然,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一转头,正看见张硕恭用“你踏马是不是傻逼”的眼神看着自己。 郁浮岚:“……” 他气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张硕恭立刻反击:“你那是什么脑子?!你以为人人都是你,流一地的血也没人心疼,要知道,殿下的一滴血比你一身血都金贵!殿下本就体弱,取一点舌尖血,那就跟取你的心头血一样!你不帮着劝也就罢了,竟然还助纣为虐,你好大的胆子!” 郁浮岚反应一秒,并没有生气,而是突然指着张硕恭,特别得意的啊哈一声:“你说殿下是纣王,我听见了!等孟大人离开,我立刻就去告诉殿下!” 张硕恭:“…………” 大意了。 * 太子那里是如何的鸡飞狗跳,做小伏低,这就不必说了。 晚间,脑袋上被扎了十几根针的天寿帝终于悠悠转醒,一醒过来,他就发现自己浑身没力气,右手麻木无比,连抬起都费劲。 见到他醒了,那几十个太医几乎要喜极而泣,又是一阵忙碌,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华宁殿才安静下来。 两位相公,还有长公主都已经回去了,三十个太医,留下了两个医术最好的,剩下的也都回去烧香拜佛,感谢神仙留他一条小命了,苏若存等宫妃,在一通垂泪之后,也通通被天寿帝赶走,只剩下他最信任的秦非芒在这,跟他讲述他晕倒的这一天一夜当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听到太子担心他担心的都吐血的时候,天寿帝没有反应,听到苏若存衣不解带忙前忙后,天寿帝还是没有反应,听到楚国长公主毅然决然的站出来主持大局,替他稳住了宫中局面,天寿帝依然没有反应。 而听到甘太师昨夜立刻进宫,被送回去之后,今早又来看他,再次被送回去之后,在他清醒之前,他又来了一次,不过这回没用别人赶,他自己就主动离开了。 如今听说了天寿帝苏醒,他可能还要再来一趟。 秦非芒说的不偏不向,好像是真的一点个人情感都没有,而天寿帝面无表情的听着,终于,他那仿佛不会动的眼珠子,颤了一下。 自打醒过来,天寿帝还没说过话,而这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变得艰难了一些。 “让、让他回去!” “把那、那些诗词,给朕拿来!” 秦非芒眨眨眼,完全不懂那诗词到底是写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先是把皇帝气病了,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想看那些诗词。 默了默,秦非芒深深弯腰:“是,老奴这就去取。” 太医要是在这,估计不会让他把那些引得天寿帝发病的罪魁祸首拿来,还少不了的要规劝天寿帝一番。可是,谁让太医不在呢。 …… 片刻之后,那些在天寿帝晕倒后,就被秦非芒命人收拢起来的诗词,全都被取来了。 内侍大多不识字,这是为了防止他们泄密,而秦非芒作为太监的头,当然不能也这样,但他深知,有时候不识字才是最安全的,所以,在这皇宫当中,只要是文字,他能不看,就不看,哪怕论语,也绝不多瞟一眼。 恭恭敬敬的把箱子放在天寿帝面前,由于右手使不上力,天寿帝在尝试了好几遍之后,只能黑着脸用左手去拿,秦非芒要帮他,还被他制止了,好像如果秦非芒帮了他,他就会特别丢脸一样。 而终于把那张泛黄的信笺翻出来以后,天寿帝就费劲的坐起来,靠着软垫,跟自虐一样的,继续看那首词。 大病一场让他精气神消散了大半,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反而可以更加冷静的看待这张信笺。 玉阙,是天宫的意思,但在这时候,这是皇宫的代指。 迎书,是三书六礼的最后一道,新郎要提前写好,在迎亲当天,念给新娘听。 锦绣,这是嫁衣的意思,新嫁娘都会提前一年给自己绣嫁衣,而越是殷实的人家,嫁衣越豪华,上面的锦线也越多,所以,称一句锦绣,没有任何问题。 三星,指三星在户,也是民间所说的良辰吉日,三星掠,就是指他们原定的良辰吉日,早已过去了。 跟三星一样,大雁、桃花,全都是指男女结合的。 天寿帝的表情很冷静,可他的心,跟破了个大洞一样,不仅如此,还有冷风正在嗖嗖的往里灌。 每一句,这上面的每一句,都像刀子,扎在他的心上。 其实他还抱着,可能不是真的,或许这不是甘静月写的东西的想法,可这字迹,他太熟悉了,还有这上面写的内容,指向性也太高了。 尤其是盯着其中的“此缘错、豺狼恶”这六个字。 两年温存,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为了她,朕连皇后都想杀,结果就落得“豺、狼”这两个字吗?! 既然是错的,又为什么不说! 等—— 天寿帝眼睛突然发直,甘贵妃不是没说过,刚进宫的时候,她对天寿帝爱答不理,看他的眼神极度冷漠,就像看一个仇人。后来她改变了态度,天寿帝喜不自胜,自然就把这些冷遇全都抛之脑后了,而如今,他全都想了起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因为她心有所属,才对朕没有好颜色,那后来的情投意合,也是因为平家被他赶出了应天府,她没有指望了,所以只能对自己虚与委蛇吗? 词里并没有说这个,但天寿帝成功的通过脑补,把这事变得无比合理。 眼看着他那不中用的右手又开始颤抖,秦非芒觉得再忽视下去,有点说不过去了,于是赶紧上前两步,做出一副十分忠心的模样:“陛下,您的手——” 天寿帝终于注意到自己那抖得跟鸡爪子一样的右手,他条件反射的一握拳,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又是愤怒、又是难堪,还有心火不断的燃烧,天寿帝深吸一口气,对着秦非芒下令:“把闻士集叫来。” “查!把这应天府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朕查出结果来!” 秦非芒看了一眼他这近乎狰狞的表情,不敢触他的眉头,立刻就应了一声。 甘太师在外面,再一次被驱赶出去,但这回和之前不一样,这回是皇帝下的命令。 他心中突然冒出深深的不安来,而就在他徘徊的时候,都指挥使闻士集到了,他看也不看甘太师,只大步进了华宁殿,甘太师垂垂老矣的面孔越发忧虑,却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好就这么焦急的回了家。 第123章 等候 正常来说, 皇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甘太师都能知道。 他出入皇宫那么多年,在里面不知道埋了多少眼线, 多数内侍和宫女,都不用他去收买, 主动就向他投诚了, 而少数比较矜持的,他向其示好, 然后再掏出价值不菲的金银来,百分之九十, 都能获得对方的回报。 但还有两种例外, 一种是光嘴甜不办事的人精,另一种是不知半点变通的硬骨头。 前者代表是秦非芒, 后者代表就是闻士集。 秦非芒还好说,他见风使舵,不敢得罪自己, 就算不能为自己所用, 但只要不是太大的事,他都愿意卖自己一个好, 而闻士集就不行了, 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听皇帝的命令, 性格倔的像头驴。 他都三十三了,还没娶过妻,寻常人在他这个年纪, 孩子都该说亲了。 而他没娶妻,也不是因为他性格太独, 是天寿帝十分的依赖他,怕他娶妻以后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命令他奉旨单身,而闻士集这个奇葩,这么缺德的命令,别人接到以后,哪怕当场答应了,回去以后也得憋屈的借酒浇愁,全家都要因为这个命令痛哭流涕,而他呢,他一点意见都没有,就这样照单全收了。 ……盲目忠诚到了这种地步,甘太师老早就不再从他身上下功夫了。 只是一碰到这种时候,他还是会无比扼腕。 宫里传信,闻士集进宫没多久,就点了一队人马,又出去办事了,甘太师非常想知道,他去办什么事了?什么事这么紧要,让皇帝刚苏醒过来,就急着让他去办? 常年在皇宫当中横着走,骤然遇见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甘太师心焦不已,然而他家里,好像就他一个人这么担心,他的儿子、孙子们听了他的话,都没放在心上,还笑着说他是上年纪了,想太多,闻士集办事,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啊。 皇帝没见甘太师,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皇帝这回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精神不济,不愿意见人,这不是很正常吗?也就爹,总是疑神疑鬼,给自己找事干,皇帝再怎么着,难道还能动甘家?不可能的啦。 甘太师:“…………” 他有点想发脾气,但他这精力确实不咋样,很难动怒。 再加上,仔细思考一番之后,他觉得儿子们说的不无道理,皇帝阴晴不定是出了名的,可无论如何,他对甘家,都是一如既往的尊重和爱护,唉,看来他真是老了,被楚国长公主那个女流之辈摆了一道以后,就总是患得患失。 哼,先在家养两天,等他养好了,皇帝的心情也恢复了,他再进宫告状去。 一个寡妇,竟然也敢在他面前耍威风了。 …… * 孟昔昭这天被太子气着了,早早地就回了府,回府后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干脆就躺床上,早早睡下了。 由于前一天睡得早,第二日他起得也早了不少,冬至已然过去,但天依然需要待到辰时才会泛起鱼肚白,如今这个时辰,天还是透黑的。 孟昔昭用杨柳枝蘸着古代版的中草药牙膏刷牙,古代的牙膏草药味浓厚,有些许甘甜,但不起沫,老是让他觉得没有刷牙的成就感。 看着那一小盅草绿色的糊状物,孟昔昭默了默,喃喃自语道:“要不然让那群道士把牙膏和洗面奶也整出来,搞个晨起洗漱三件套……” 金珠正在一旁给他拿着毛巾,虽说她如今在府中地位极高,但这种贴身活计,她还是自己来,一是为了在其他下人面前显示她与孟昔昭的亲密,二是为了孟昔昭的面子,这府中人虽然很多,可孟昔昭几乎不让其他新人到他近前来,如果金珠等人没时间,他就全都自己干,金珠不理解他为何如此的“排外”,只觉得身为府尹,却还事事亲力亲为,说出去实在不好听,所以不管她有多忙,早上,她还是要在这伺候着的。 而孟昔昭也习惯了,看着别人对他卑躬屈膝,他会有淡淡的排斥感,但金珠银柳这几个,跟他家人差不多,他就不会再这么客套和计较了。 把毛巾递给孟昔昭,金珠让外面的小丫鬟进来,把污水端走,然后才问他:“郎君说什么呢?” 孟昔昭擦擦嘴,摇头道:“没什么,自言自语。宫里有什么动静?” 一听这个,金珠就不再关注牙膏的事了,她忍不住的微微一笑:“陛下大怒,连夜叫都指挥使进宫,这一晚上,怕是没少折腾。” 孟昔昭顿了一下:“人都安排好了?” 金珠见他最关注的还是这个,不禁安抚的笑了一下:“郎君放心,早就安排好了,不会出岔子的。” 孟昔昭点点头:“那就好。” * 殿前司的办事效率还是很厉害的,闻士集在外面奔波一晚上,终于找到了把那张信笺放进匿名诗社的人,巧了,这位居然是个王爷。 而且就是那位七年前病故的,天寿帝亲弟弟的儿子。 在他爹撒手人寰以后,他就继承了王位,而且从亲王,自动降成了郡王,但跟梁郡王不一样,他这人没有任何优点,平日除了作乐就是寻欢,因为上面没人管着他,好好的一个王府,都快成皇家行院了。 此人平日不学无术,对政治一窍不通,领着个闲职,但是从来不点卯,他毫无野心,除了太草包也没什么致命缺点,天寿帝虽然看不上这个晚辈,但看在他还算乖的份上,而且留着他,能继续展现自己的仁慈,就没在意过他,只让他继续当自己的富贵王爷。 至于附庸风雅,爱逛青楼的人都有这个特点,这位王爷听说有了那么一个匿名诗社,自然也要去凑凑热闹,而他诗书不通,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创新,只是在那看别人写了什么。 说是匿名,但何人是什么风格、何人有什么文采,大家其实心中都有数,一半,大家猜不出来那是谁写的,可另一半,稍微用心,就能察觉到作者是谁。 当出现一首特别妙的,大家更是讨论的无比激烈,多的时候,能猜出十几个候选人来,是人就有好奇心,猜不到,抓耳挠腮,猜到了,更是趾高气扬,能连着三天多吃一碗饭。 匿名诗社只是不让人署名,却没让人不得猜名,被猜中之后,正主施施然的出来认领,自然又是好大一番扬名。 这位王爷始终都是凑热闹的,偶尔也做一下散财童子,他一直都是看客,只会傻乎乎的在一旁看别人激动、就自己跟着也激动。而突然有一天,他身边新宠幸的一个帮闲,说得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儿,竟是一张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情词,他讲,他是花重金从一个百姓手里买来的,而那百姓,则是不知道从哪捡了别人废弃的旧物,那帮闲撺掇他,说拿这个去诗社,让那些大才子绞尽脑汁的猜,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猜出来。 想到那个画面,王爷和帮闲都猥琐的嘿嘿笑了起来,帮闲是为了赚钱,他提这个,肯定不可能主动献给自己,王爷也知趣,当场掏钱,把那首词买了下来。以他这个文化水平和人生阅历,他觉得这首词写的还是可以的,虽说有些露白,可胜在情真意切啊。 看看下面的两滴水渍,这必然是写词人情到深处,才落下的眼泪。 王爷心里美滋滋的,因为这时候的文人,在天寿帝的影响下,就喜欢看情诗情词,尤其是这种一看就是be结局的,想当初,桑烦语为何一夜火遍大江南北,还不就是因为她写了个be的缅怀词。 王爷心里算盘打的特别好,等这首词扬名了,他也能跟着得到大齐文人的青眼,虽说那词不是他写的,可那是他帮忙传播出来的,他是伯乐啊,这不也是一段佳话吗? 可怜这位被彻底洗脑的笨蛋王爷,还在家里做着依靠这首词,讨好那些自比浮萍的行首的美梦,然后,他的王府,就被闻士集冲了。 ………… 这王爷年纪不大,还没弱冠呢,活了十几年,除了逢年过节能看见天寿帝,平时,根本就跟皇宫没有来往,发现闯门的人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他吓得两股抖如筛糠,搞得闻士集也很郁闷,他是来询问事宜的,又不是来虐待皇亲国戚的。 未 諵碸 弱冠,就等于是孩子,再加上他年少失怙,亲爹又是天寿帝的胞弟,且从小身子不好,子嗣也凋零,孩子生了好几个,可养大的儿子,就这么一个。 等于是各种buff都叠满了,别说天寿帝现在还不知情,就算等他知情了,他也不能轻易动这个小王爷。 小王爷得知闻士集的来意之后,都快吓死了,立刻就让人去找那个帮闲,然而最近应天府里闹得厉害,诗社被关了,桑烦语病了,他也好几天都没去过诗社了,那帮闲本就是他在诗社附近认识的,如此一来,他们这几天也没见过面。 等闻士集带人亲自去找,却从邻居家中得知,那帮闲手中客户不止小王爷一个,他还陪着另一个公子哥玩乐,而那个公子哥是个愤青,他也写了一首嘲讽天寿帝的诗,正好就是这个帮闲润的色,在诗社被关之后,他觉得公子哥家大业大,估计没什么事,而自己就难说了,索性,包袱一卷,出去避难了。 闻士集:“…………” 他额头青筋突突的,分出一队人马,让他们出城去调查此人跑哪去了,然后,他继续带着剩下的人,问王府、问邻居、问所有认识那个帮闲的人,就为了查出来,他到底从哪个百姓那里买到的诗词。 闻士集心很累,他以为自己要先找到帮闲,再找到百姓,最后才能找到诗词的主人,这么一通查下来,少说三天,多说七天,而根据他昨晚的观察,天寿帝连今天都等不了。 估计下午就得召他进宫,而听到他一无所获的消息,哪怕他是都指挥使,也别想落一个好。 闻士集是很忠心,可忠心不代表他不怕疼啊,皱着眉,正在思考要不要随身携带两瓶金疮药的时候,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帮闲没找到,百姓没找到,可是,有个邻居记得帮闲说过的话,他说,八十里河如今处处都是发财的机会,工部的老爷们正在翻修旧宅子呢,每日都在往外扔东西,全是贵人用过的,大娘要不也过去看看,能不能捡个金疙瘩回来? 这位邻居大娘显然没上当,她觉得这建议十分的不靠谱,首先,真有好东西,肯定全让工部老爷们拿走了,能扔出去的,都是破烂,其次,她一升斗小民,还能在应天府里捡到金疙瘩?就是真捡了,她敢拿吗? 大娘永远都是你大娘,就是深谋远虑,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这位大娘一样智慧,坚信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若是旁人,说不得就真捡了。 闻士集怀着这样的想法,直奔八十里河,把刚要出门盘账的金珠吓了一跳,闻士集在前,其他侍卫在后,在不能跑马的应天府内城里,他们全部骑着高头大马,在金珠面前呼啸而过,等他们拐了弯,金珠才拍拍受惊的心脏。 如今金珠也是有人伺候的,孟昔昭专门雇了两个丫鬟给她用。 小丫鬟对金珠唯命是从,扶着她的胳膊,担忧的看着她:“文娘子,你没事吧?” 嗯,金珠姓文,没有进入牙行之前,她叫文菽帛,这个名字承载着她爹娘的小小愿望,希望女儿有谷吃、有衣穿。 至于为什么不用更贵一点的谷子和布料……自然是因为那时候他们家还在逃荒,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家这个差点没养活的女儿,未来会有这么大的际遇。 但牙行老板觉得这名字太土了,一点都不贵气,于是做主给她改名叫金珠,至于银柳,她本名就叫这个,是孟夫人听了以后,觉得这姑娘面对贵妇也够冷静,性子不错,而且名字跟她刚雇的金珠特别配,所以跟着雇回来了。 金珠笑着摇摇头,还拍了拍小丫鬟的手,让小丫鬟感受到自己对她的亲近,果不其然,小丫鬟眼睛亮了一下。 上了马车,车夫很快就把车驾远了,而他们谁也没在意突然出现的殿前司侍卫,小丫鬟就算在意,看了看金珠的神情,也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 闻士集带人,把八十里河附近正在施工的宅院找了一个遍,其实这时候正在施工的还真是不少,毕竟天寿帝刚刚大行封赏么,可等属下过来汇报,这几家分别属于谁的时候,闻士集仿佛心有所感,一下子,就盯向了尚大将军那个宅子。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宅子,原本是平家的。 闻士集早年是跟着郁廿的,甘贵妃进宫的时候他没赶上,但后来甘贵妃过世,以及皇帝伤心过度,做出一系列昏头的举动,再有就是平家勾结海盗,引得皇帝震怒,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都在。 皇帝让他查那诗词,可并没有说那诗词是谁写的,也没说上面到底有什么问题,他连词都没给闻士集看,就让他瞧了一眼大概,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闻士集再工具人,也是会思考的,如今,他心中就有一个十分了不得的猜测正在形成。 沉默片刻,闻士集突然改了主意,不让所有属下都跟他一起进去,而是点了两个他信得过的人,然后下了马。 * 天寿帝依旧枯坐床头。 要是这是个动画片,那他一定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高光。 秦非芒老老实实在一旁守着,不说话,也不动弹,那张旧信笺还放在天寿帝身边,但他已经不看了,而是一直放空表情。 天寿帝不愿意见任何一个朝臣,秦非芒也把他们全都打发了回去,外面内侍来报,苏淑仪过来了,说是炖了药膳,想给天寿帝吃,秦非芒觉得天寿帝现在也不想见后妃,所以就让内侍去把她打发走。 谁知道,天寿帝一听到苏淑仪三个字,黯淡的眼神突然变了变。 他说道:“让……” 很长时间没说过话,他的说话能力好像又出现问题了。 要是平常,天寿帝早恐慌起来了,可他刚刚遭受过打击,还不太顾得上这个,所以,艰难的调动了一下舌头,他继续说道:“让她进来。” 秦非芒愣了一下,自然听命。 没过多久,苏若存进来了,她看上去好像清减了一些。 其实只是换了一件更大的衣服。 …… 苏若存化着淡妆,眼角微红,像是刚哭过,可见了他,脸上的欢喜是怎么也藏不住,她坐在天寿帝身边,软绵绵的说着自己的担心,以及对于天寿帝一定会好起来的盲目信服,天寿帝听了一会儿,就没耐心的打断了她。 “和、和朕相遇那一日,你、你站在桥上,是在做什么。” 苏若存一愣,完全没想到天寿帝会问她这个。 她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着他,羞涩一笑,软糯的回答道:“臣妾是在等身边的姑姑回来,她要买一些杂物,臣妾不愿跟着,这才约定好了,在那里等候。” 约定好了,在那里等候。 天寿帝如今唇舌不好动,于是,他就在心里默念。 是啊,如果不是有事的话,好端端的,又为什么长久的站在一个地方呢,她在等人,她跟人约好了,才会突兀的站在那里。 这时候,天寿帝突然转身,又把那张旧信笺拿了起来。 他现在都会背了,可他每每想起来,都非要亲眼看着,才能感受到清晰的心情。 第一句夕柳别,他本来以为,夕是夕阳的夕,这时候他才知道,这是七夕的夕。 七夕,柳树,佳人。 他以为那是他和心上人的初相遇,是浪漫的邂逅,是命运齿轮的转动,然而,在甘贵妃眼中,那是她和心上人的最后一别,是她永远都无法释怀的阴差阳错,是她一生中最大悲哀的开始。 天寿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残留的药效也开始蠢蠢欲动,苏若存望着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天寿帝又成功的捏着这张纸,把自己气晕了。 这回晕的更干脆,脑袋咣的一下砸在后面的硬木板上,听得苏若存都忍不住疼了一下。 在短暂的呆愣之后,她瞬间惊慌的上前,晃着天寿帝的肩膀:“陛下!陛下!” 一边晃,一边又帮天寿帝把脑后的包,多砸了几下。 听孟大人说,那药是作用在脑袋当中的,人喝药都要先搅拌一番,将药搅匀,或许她这么做,也能增加一点效果呢?唉,不管了,先试试看吧。 ………… 第124章 佩服 大家还在思考天寿帝晕倒一回, 会给朝堂带来什么影响呢,很快,他第二次晕倒的事情就传出来了。 百官们:“…………” 这下大家的想法全都变成了另一个。 崔氏皇朝的诅咒, 是不是又发功啦? * 刚过完万寿节没多久,就来这么一出, 既是意料之外, 又是情理之中。 有那样的早死历史在,天寿帝哪怕晕一次就彻底长眠了, 文武百官也不会太惊讶。 不过,这措手不及的一幕, 确实点醒了他们, 时间不等人,圣上的龙体已然抱恙, 他们这些老臣,也该琢磨琢磨自己的后路了。 所谓后路,无非就是三个, 太子、临江王、六皇子。 自从宁王被踢出应天府, 临江王老实了一段时间,后来旧态刚刚复萌, 太子又连连立功, 名声大噪,当然, 是在民间大噪,在朝堂当中依旧是个吉祥物。 临江王有夺嫡的心,可惜他没夺嫡的力, 本来最看好的孟家可以作为他的助力,但他不过是忽视了一次孟昔昭的求救, 那孟娇娇就对他横眉冷对,他想见她,还被她带话威胁,说是再纠缠她,她就告诉她爹和她哥,说他意图生米煮成熟饭,让孟家人把他也流放到封地去。 虽然她没这么直说,但她那意思,绝对就是这个意思。 临江王气的咬牙切齿,却着实不能把她怎么样,歇了心思之后,他转而找上田太尉,然而朝堂当中有三个太尉,看着官挺大,实际上每一个都不值钱。没法再借媳妇娘家的势力,他自己的娘家又帮不上忙,哪怕他沉下心,在朝堂中不停结交,可真正能看上他,愿意走到他背后的,不过是小猫三两只。 临江王彻底沉寂下去,不过,他可没放弃这种想法,正经的夺嫡他是做不到了,可他能捡漏啊,以前太子不争不抢,六皇子上位似乎是定局,可他现在准备抢了,那这,就是临江王的机会。 俗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这俩乌眼鸡斗得两败俱伤,那就是自己上位的时候了,哈哈哈哈~ 临江王打定主意低调起来,做那个笑到最后的人,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自然就不会再放在他的身上了。 从龙,也得从个有机会的龙,这种只想着捡漏的,除非天上掉馅饼了,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没了他,就剩下太子和六皇子,这俩人从表面上看,都非常关心天寿帝的病况,太子在内侍疾,回东宫以后还焚香求佛,而六皇子待在华宁殿,对每个进去的太医和宫妃怒目而视,太医院对这位小魔王苦不堪言,而宫妃也全都躲着他走,不敢跟他有半个眼神接触。 苏若存给天寿帝擦完了脸,然后直起腰,看着外面心急如焚、又怒火中烧的六皇子,她招招手,让关娘子过来,然后吩咐她,去御膳房要几碗热汤,给所有留守的大臣和皇子,都送一碗。 关娘子回眸,也看了一眼那边的六皇子,笑了一下,她说道:“奴婢这就去。” * 孟昔昭最近清闲的很,除了打击一下黄/赌/毒事业,几乎都没什么人闹事了,皇帝龙体不安,凡是有点人脉的人家,全都绷紧了自己的皮,谁知道皇帝这病到底怎么回事,总之,都警醒着点吧。 纨绔子弟们都被勒令回家了,以前他去府衙,总得碰上几个需要他亲自去断的案子,最近也没了,这一日,他便早早的回府来,坐在他命下人赶工的中式沙发上喝茶。 这沙发用的是实木框架,鹿皮表面,以及塞了许多棉花作为填充。 棉花不如海绵的回弹力好,坐上去之后就会塌,但总比只铺了一层褥子的贵妃榻强,由于是第一次做,孟昔昭没让他们做太大的,就做了一个单人的,还是皇冠型,但成品一现世,府中下人全都沉默了。 这到底是个啥啊…… 儒学治国的天下,是不可能出现这种专为享乐和放松的设计产品的,时人讲究站如松、坐如钟,而孟昔昭一坐到这所谓的“软椅”上面,整个人立刻软趴趴下来,舒服的眯着眼,仿佛全身骨头都消失了。 连庆福都觉得没眼看,立刻请他起来,然后把这“软椅”搬去了孟昔昭的卧房,而且放在最里面那间房的最角落之处。 孟昔昭:“……” 至于吗,一个沙发而已,你这反应仿佛它是个情/趣用品。 咦? ………… 等到太子过来,他端详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奇异坐具,眨眨眼睛,突然笑了一声。 孟昔昭正是心里有鬼的时候,听到这个动静,他警惕的看过去:“你在想什么?” 太子愣了一下:“我在想二郎总有一些奇思妙想。”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望着他,缓缓的问:“二郎为何是这个神情,你认为我在想什么?” 孟昔昭:“……” 他顾左右而言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却故意走回到侧厅去,坐在圆桌边上,才问太子:“陛下如何了?” 崔冶狐疑的看着他,转过头,在孟昔昭有点紧张的视线中,又看了一眼那个沙发,然后才从善如流的坐到了他身边。 “今晨醒来了,张院判说,这是上一次卒中的小发作,卒中之后,必然会再出现小发作,只要没有大发作,人便无碍。” 卒中,即中医当中,中风的名称。 孟昔昭呵呵一笑:“那他可知这小发作,为何来得如此迅速。” 崔冶微笑:“自然是不知道的,秦大官在御医鱼贯而入之前,就已经把东西都收起来了,等父皇醒了,应当会十分庆幸他这个举动。” 孟昔昭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心中思索。 让众人都知道那首词的内容,好处是天寿帝彻底社死,大家都知道他痴心一片对空气了,也知道他被戴精神绿帽了,可坏处是,甘太师也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老头诡计多端,谁也料不到他为了证明甘贵妃的清白,能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还是瞒着点好,等甘家完蛋了,再将此事暴露出来不迟。 打仙人洞人民开始制造陶器那一年开始,人类的八卦之心就没有断绝过,尤其是这种跟帝王有关的情感纠纷,少说能被人们津津乐道几千年。 孟昔昭怎么会放弃这个替天寿帝扬身后名的机会呢,他不仅要替他扬,还要替他大大的扬,让绿帽子这个说法消失,往后人们一提出轨行为,就提大柳树。 想象着那个画面,孟昔昭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崔冶:“……” 二郎这说笑就笑的性子,还真是难以让人捉摸啊。 孟昔昭揉揉自己的脸颊,正色起来:“昨日,金珠看到闻士集带人来了这里,今早再一看,平家的宅子已经被查封了。” 崔冶:“哦?那尚将军岂不是也知晓了。” 孟昔昭:“但他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应当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崔冶含笑回答:“是。” “他若夹着尾巴做人,父皇也不能奈他何,二郎可是准备放过他了?” 孟昔昭突然抬眼。 看着崔冶脸上调笑的意味,孟昔昭矜持的哼了一声,可到底是没坚持住,心里痒痒的,周边又没外人,反正他在崔冶面前丢脸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那再丢一回,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一想,孟昔昭心中的包袱顿时消失,骄傲的一扬头,孟昔昭的中二之心又爆发了起来:“放过他?你太小瞧我了,明日我就叫他的尚西关,变成上西天!” 崔冶:“…………” 好好好,给你鼓掌。 …… * 虽然在崔冶面前夸下了海口…… 但明日肯定是不行的,明日天寿帝的身体还没好,闻士集又要进宫去汇报调查结果,他哪有心情接见孟昔昭啊。 就是他有心情接见,孟昔昭可不敢在他狂暴的时候进宫去顶雷,这个时候的天寿帝绝对是无差别攻击,可能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就把他恨上了。 而事实么……跟孟昔昭预料的差不多。 不管天寿帝他自己怎么猜,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丝念想,那就是闻士集会告诉他,弄错了,这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闻士集把事情全都调查清楚了,这旧信笺,一开始是存在八十里河的一处宅院当中,那宅院属于平家老宅,工部的工匠在修缮旧宅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床底下的木盒,里面被人珍而重之的存放着这张纸,但工匠文化水平很低,他们看出来这是一首词,却看不懂上面的意思,于是,就把它和其他垃圾一起扔出去了,而木盒,被工匠拿走当回扣了。 至于那个捡到这张纸的百姓,闻士集没找到,也没法找,那么多人都会经过八十里河,此时又没有监控,谁知道是哪个百姓手这么欠啊,总之,这个百姓可能有点文化,觉得这词不错,于是转手卖给了专陪公子哥玩乐的帮闲,而那帮闲手中虽然有很多客户,可有哪个客户,能比草包又富有的小王爷最适合当这个冤大头呢。 就这样,一来二去,这词,就送入了匿名诗社当中。 一系列的巧合,造成如今的结果,闻士集这种不怎么信天命的,都开始怀疑是天意弄人了。 至于这些巧合是不是人为制造的,闻士集觉得可能性很小。 这张旧信笺辗转了那么多只手,中间有一环出差错,最终都不可能送到天寿帝这里来,谁会有这种精力,谁又有这种本事? 管着应天府大事小情、几乎就是大齐版天眼的孟昔昭:阿嚏!—— 天寿帝也有种天意弄人的感觉。 仿佛是老天爷,要让他知道自己有多瞎,所以才折腾了这么一大通,把这个证据,送到了他手上。 人,只要一相信了某件事,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他都能主动将其变得合理。 比如,这词怎么送出宫的?因为他给了甘贵妃至高无上的权利,甘贵妃的母亲可以随时入宫看她,甘贵妃觉得腻了,也能带着内侍和宫女出宫去看她家人,逢年过节,他还会专门带着甘贵妃出去看花灯,七夕的时候,他更是要和甘贵妃微服出游,去他们相遇的地方再走一遭。 甘贵妃宫里的人,更是随时都能出宫,给她采买宫外的小吃和东西,那帮着送个信,自然也是很容易的。 再比如,为什么这词会出现在平家老宅?因为平三郎那个人,连他的脚指头都比不上,他懦弱无知、自私蠢笨,知道这信一旦被人发现,不光外面的人想杀他,连他自己家人都不会放过他,所以,他在收到这封信以后,就偷偷藏在了老家的床下,他觉得不会有人发现这个,也确实无人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要不是他们家人死光了,这宅子又被重新分配,天寿帝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好贵妃,在背地里竟然还给情郎写过这么一首情意深重的词。 一旦把所有疑问都给填补上,这本身只有八分真的事情,也就迅速的变成了十分,让天寿帝深信不疑。 小发作之后,太医们怕他再出事,这回用了重药,短期内他应该不会再发作了,但这也导致他的身体如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就充满了力气,他暴怒的把华宁殿所有的东西都砸了,吓得秦非芒一边跪地,一边老泪纵横的劝他别再生气了,龙体要紧。 闻士集虽说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可在口才方面,他是白痴。 …… 所以只能呆愣的看着天寿帝发火,而天寿帝看见他这表情以后,一下子像是被点的炮仗,大怒着把他轰出去了。 皇帝像是疯了,连秦非芒都长跪不起,其他内侍更是怕的要死,天寿帝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如同没有理智的恶鬼,他只知道他恨,恨,恨! 恨老天!让他和甘静月相遇,让他被甘静月骗,明明都骗了这么多年,如今却又要让他得知真相! 恨自己!恨自己看不清枕边人的真面目,恨自己相信了那些花言巧语,恨他的一颗真心,被甘静月洋洋得意、万分鄙夷的放在地上踩,而他跟个傻子一样,还觉得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更恨甘静月!这个毒妇,这个贱人,这个死有余辜的蛇蝎女人!!! 她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她视他如豺狼!心有所属,还对他装的如此深情,为什么?!对了,她在他的后宫当中搅风搅雨,她欺负他的嫔妃,害死他的侍妾,还妄图着,想要当皇后! 皇后—— 刚入宫的甘静月并没有提过这个,是在她生了六皇子以后,才频频的向他暗示明示,说她希望能跟自己做真正的夫妻,而不是身为一个妃嫔。 彼时天寿帝觉得她是太爱自己了,所以受不了自己的正妻之位在另一个女人那里,而如果她不爱自己,她又为什么那么急迫的想当皇后? 答案很简单——她要为她的家族考虑,为她的儿子考虑,也要为她自己考虑。 反正,就是不为天寿帝考虑。 啊…… 天寿帝的表情恍惚起来,难怪她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满朝文武反对,还不改变主意,而是对自己哭,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厌恶她,他心疼甘静月,自然也不退缩,就这样和满朝文武对峙,而对峙到最后,结果是他的皇位差点都不稳了。 要是真的爱他,怎么舍得让他受这种苦,难道不应该像苏若存那样,主动退让吗?! 看看,这就是白月光变成蚊子血的效果,男人爱一个女人,她的娇纵与蛮横,都是情/趣,而不爱一个女人,她的娇纵和蛮横,就是恶毒和居心不良。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两种解读,而且每一种,都那么的合情合理。 “啊啊啊啊啊啊!” 华宁殿中传出皇帝痛苦又愤怒的咆哮声,离得近的宫人,全都惊惧的看向那个方向,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做了这帝王之怒的刀下亡魂。 而天寿帝的怒气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一意孤行,把太医们好不容易给他凑出来的药效发泄没了,然后,他就成废人了,躺在床上,虽然没晕,但有气无力的,看着一下子老了十岁。 虽说怒气下降了,但他阴晴不定的性格更加明显了,短短一个时辰,华宁殿有六个宫人被拖出去,只是挨打,还没丢命,天寿帝从来都不嗜杀,这已经算是他的优点了。 不过,也是缺点,正因为他不嗜杀,可间接死在他手里的性命足有几十万,这才显得他更加可恶。 秦非芒深知,这时不嗜杀,不代表以后不嗜杀,除了崔氏皇朝第二任皇帝,那个奇葩的暴君,其他皇帝,都是在病了一场、或者上年纪以后,才性情大变,从仁慈、变得暴虐,从大度、变得多疑。 他知道,可他又无力改变。 只能将这雷霆之怒,引到别人身上去,借以保护自己。 秦非芒还算有点良心,他知道苏若存是孟昔昭的人,所以并没有第一个想到他,而是准备跟天寿帝提议,让淑妃娘娘来照顾他,然而天寿帝现在太脆弱了,他一想到淑妃那个跟小孩一样的心性,就不想见她。 反而是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让他去把苏若存叫来。 苏若存和闻士集一样,都对他忠心耿耿,他只信他们。 他躺着,没看见秦非芒听到他说的话以后,露出来的震惊神色,而秦非芒也不会让他察觉到,很快,他就把自己的头垂下去,声音如常的答应了一声。 走出去之后,让其他内侍去找人,而秦非芒,自己站在华宁殿前的夜空下,慢慢消化自己心中的震动。 好家伙。 虽说孟昔昭没复刻出一个令天寿帝魂牵梦萦的苏贵妃,可他另辟蹊径,打造出了一个令天寿帝无比信任的苏淑仪! 真爱已经变质,而信任,可以长存。 佩服,佩服。 夜已经很深了,苏若存却赶过来的特别快,仿佛她根本就没睡,连梳妆打扮都不用,就跟着过来了。 而她的面容上没有半点瑕疵,还是那么的庄重,在门口碰到秦非芒,苏若存还要同他问好,毕竟秦非芒在宫中地位超然,就算她是淑仪,也要跟他处好关系。 谁知这回秦非芒不等她说话,而是率先对她问了句好,而且态度当中,隐隐地有所变化。 苏若存暗中一顿,然后神色如常的对他笑了笑。 等她进去之后,坐在天寿帝身边,她自然的握住天寿帝的手,用平时她最熟练的、充满了爱慕和敬重的眼神看着他,而天寿帝迎着她的目光,却跟秦非芒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看见苏若存,他也没露出放心的神色,反倒是阴鸷的盯着她。 苏若存流露出一些慌乱的神色,却还算得上镇定。 过了不知道多久,华宁殿中一片寂静,突然,天寿帝开口:“你对朕,有多爱重。” 苏若存脸上的笑容定格了一瞬,在天寿帝毒蛇一样的视线当中,她慢慢垂下嘴角。 似乎是看出了天寿帝此时的不安和不信,苏若存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简单的回答,并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心意。 她沉默了片刻,天寿帝也等待了片刻。 终于,她开口了:“陛下安好,我便安好,陛下不好,我便随陛下而去,三尺白绫,一杯毒酒,到了下面,我还要继续伺候陛下。” 秦非芒:“…………” 他默默的低头,把自己瞪起来的眼睛给挡住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你说完了以后,你这条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了吗! 陛下真要你殉葬的话,哪怕孟昔昭,也没法把你救回来了啊! 然而苏若存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些,她坦然的看着天寿帝,而天寿帝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头,看向装死的秦非芒:“拿圣旨来。” 秦非芒:“…………” 这就写?! 天寿帝的下一句,让他松了口气:“朕要晋苏淑仪,为苏贤妃。” * 孟昔昭吃着早餐,还琢磨是今天进宫去,还是明天进宫去,然后金珠就匆匆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紧跟着,他嘴里的豆浆就喷了出去。 这就贤妃了?! 这晋升速度,也太快了吧! 第125章 眼泪 从苏若存进宫到现在, 满打满算不过四个月。 虽说她起点高,一进宫就是婕妤,后来又吃了苏知府的遗泽, 这才变成了淑仪,可这回晋升贤妃, 就跟别人没关系了, 完完全全都是她自己努力来的。 由着金珠跟照顾小孩一样,把自己的脸擦干净, 孟昔昭又缓了两秒,这才终于合上惊掉的下巴。 然后, 他就皱起了眉。 根据他对天寿帝的了解, 还有太子给他补充的各种信息,天寿帝如今就是个一万响的炮仗, 谁碰谁倒霉,这时候可以利用他害人,却不可能利用他赏人。 诚然, 人是会变的, 但孟昔昭认为,天寿帝已经不算人了, 他不在会变的这个范畴当中。 所以, 苏若存做了什么,才让天寿帝如此对她青睐有加, 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晋升她为贤妃? * 孟昔昭有了疑问,自然就要去找自己在宫中的眼线。 眼线秦大官:“…………” 他真的是一不留神, 就上了孟昔昭这条贼船。 而且眼看着这船晃晃悠悠的,要是沉了, 就会把自己跟着一块淹死,他还不得不拽紧了风帆,让它继续往前航行。 悔不当初啊,他就是收好处收的太顺手了,到如今,已经彻底回不了头了。 不过,要问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回头,他给出的答案也不是那么肯定。 看着天寿帝如今这如丧考妣的模样,内心深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痛快。 继位之后不大赦天下、也不减免赋税,反而第一件想做的事,是稳住夏国,把自己的亲妹妹嫁出去,借此来达成他威胁匈奴、攻打匈奴的大好局势…… 这事,秦非芒无力阻止,他就是个不值钱的太监,可太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爱恨情仇。 …… 孟昔昭有一点挺好的,他从不要求秦非芒表忠心,也不要求他拿出把柄来,让自己拿捏,他们似乎还是像以前一样,一个给好处,另一个帮着办事,只是这好处,越来越虚化,而这事,也越来越要命。 趁着天寿帝睡着了,秦非芒跟孟昔昭在宫里客套的碰了一下头,孟昔昭问他苏若存的事,他也没藏着掖着,而是直接就把昨晚的殉葬言论说了。 看着孟昔昭也瞪大了双眼,秦非芒这才有种“果然、不正常的是他们、不是我”的轻松感。 秦非芒很快就走了,而孟昔昭,却踌躇在原地。 苏若存此举肯定不是寻死,她比谁都想活着,从改名换姓的那天开始,她要的就不是一时的荣耀,而是一生的波澜壮阔。 但是…… 孟昔昭面露犹豫,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的心情,这感觉就像是捡了一只受伤的小鸟,把小鸟养大了,到了放飞的这一天。他在下面看着,见这小鸟越飞越高,飞的已经远远高出了自己预料的范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鸟,而是一只鹰。 一瞬间,孟昔昭突然萌生出了一种后悔的感觉。 那是事情脱出自己掌控的失措感。 但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意识到一件事,脱出掌控的人是苏若存,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太子,他与苏若存从一开始就是互利共赢的关系,他的控制欲还没大到,必须控制每一个认识的人的地步。 而且因为苏若存如此的独立,眼光独到,能抓住每一个来到身边的机会,孟昔昭还更加放心了,独立总比依赖别人强吧,她爬的高了,对自己也是有很多好处的。 所有想法都在短短的几秒当中掠过,犹豫从他的脸上消失,耸耸肩,孟昔昭转身,准备去华宁殿看望天寿帝,心里正琢磨着一会儿进去之后,要怎么措辞,刚走到附近,他就看见门口跪着一个人。 冰天雪地,此人笔直的跪在门口,周围有侍卫看守,一看就是被罚了。 孟昔昭一愣,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知事情的首尾,只好悄悄退到一边,收买了一个内侍,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内侍苦着脸:“谢舍人惹得陛下不快,陛下罚他在华宁殿前跪到天黑,孟大人,您也别进去了,陛下如今看见谁都不高兴,咱们还是小心着点吧。” 跪到天黑?! 就这数九隆冬的,虽说应天府的白日不至于结冰,可如今的温度,最多也就两三度,真跪到天黑,谢原的膝盖还要不要了! 谢家在朝中没有根基,天寿帝的事又刚发生没多久,朝里有人想要对太子示好,也不会这么急吼吼的,再说了,如今天寿帝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除了谢原,还有好多人跟着一起受罚了,就是谢原被罚的格外严重而已。 谁说情,谁倒霉,眼下可没人愿意过去撞枪口。 孟昔昭有心去找新鲜出炉的贤妃娘娘,可她贸贸然的为朝臣说情,似乎不太符合她一向的人设,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谢原的背影,孟昔昭转身,去了东宫。 大约一炷香之后,谢原总算是被免了罚跪,步伐沉重的从皇宫走了出来。 皇帝让他罚跪,还不让他穿厚衣服,只着单衣,冻得他脑子都跟着木了,此时脸上也没有任何神情,只被内侍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本以为在外面等待自己的是自家小厮,谁知,出来以后,他只看见了眉头紧锁的孟昔昭。 他的小厮在一旁眼睛红红的看着他,看着这俩人的表情,谢原双唇阖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他俩一起把谢原扶上马车,然后,孟昔昭跟着跳了进来。 两个清俊的公子对面而坐,谁也没率先开口,等马车动起来,离皇宫有一段距离了,谢原才说道:“谢谢。” 孟昔昭:“别谢我,谢太子吧,是他把你救出来的。” 谢原张了张口:“……太子会不会因我受罚?” 孟昔昭果断的说:“不会。” 谢原愣愣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这么笃定。 孟昔昭看他一眼,理直气壮的回答:“我让太子装成得了风寒的模样,咳的像个耄耋老人,想必陛下见了他心中感觉会很好,说不定还会赏他一些补药。” 谢原:“…………” 虽然感觉有点离谱,但想想天寿帝之前投在他身上的眼神,他又点了点头:“陛下大病一场,此时性情正是难辨的时候,殿下示弱……是对的。” 孟昔昭问他:“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受罚?” 谢原默了默,回答道:“陛下叫我近前,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勃然大怒,让我出去跪着反省。” 孟昔昭:“…………” 也就是说,没有理由。 他原本以为,谢原躺枪,是因为他看着太健康了,又健康又年轻,还在他眼前晃悠,自然就会被他认为不顺眼,然后寻个由头,折腾一顿。 可听谢原的描述,仅仅因为他长得健康,天寿帝应该不至于这么生气。 难道是因为触景伤情? 看见他,想起谢皇后,继而想起甘贵妃,继而开始发疯。 ……疯子的脑回路真的好难猜。 孟昔昭抿了抿唇,在安静的马车里,因为他长时间的没说话,谢原已经自顾自的低下了头,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你在那里跪了多久?” 谢原闻言,抬头笑了笑:“没多久,大概,一个时辰。” 孟昔昭:“……” 跪一刻钟就够要命了,一个时辰,怕是已经老寒腿晚期了。 “我家有个挺厉害的大夫,等回去之后,我让他上你那里去,给你诊脉,不要不把年轻时候的伤当回事,等老了,你就知道后悔了。” 孟昔昭苦口婆心,谢原却是一愣,他本来就没打算拒绝。 浅浅的笑了一下,他说道:“我省得,那就麻烦孟大人了。” 说到这,他还斟酌了一下,然后才对孟昔昭开口:“我受罚的事,劳烦孟大人不要告诉其他人。” 孟昔昭突然扭头:“为什么?” 谢原眨眨眼,一脸真诚的回答:“我不欲让祖父知晓,所以劳烦孟大人替我保密。” 孟昔昭:“…………” 你一瘸一拐的回去,你祖父只要没得白内障,一定就看得清清楚楚。 好你个谢原,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说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就是怕他把这事告诉孟娇娇吗? 本来还挺心疼他的,但是一听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孟昔昭突然感觉非常不爽。 他脱口而出:“你可能不知道,舍妹的手帕交,比我认识的百官都多,今日的事,绝对瞒不住她的耳朵。” 虽然,那些手帕交都不是跟她真心相交的就是了。 谢原呆呆的看着他,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以后,脸颊瞬间爆红。 分明二十好几,却比他这个未弱冠的人还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望着他,孟昔昭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孟家家教严格,你真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马上便是腊月,若诚心诚意,就找冰人上门,也免得我爹娘总是担心。” ………… 马车先把谢原送回府,看着他一瘸一拐、顺便同手同脚的下车,孟昔昭油然而生一种过来人的优越感。 难怪他大哥那么喜欢教训他,真的很爽啊。 把帘子放下,孟昔昭坐回到只剩下他一人的马车当中,因为没了谢原,空间顿时大了不少。 孟昔昭喟叹一声,坐姿没个正形,想着谢原今日的遭遇,也想着皇宫里的诸多变化。 小发作一次之后,这药就要暂时的停了。 用滕康宁的说法,用药的过程像暴雨,一点一点的把水位涨到危险的程度,然后再用一剂猛药让它瞬间溢出,溢出之后,堤坝就被冲垮了,而冲垮的堤坝,在洪水肆意的时候,是决计无法再重新建立了。洪水会蔓延到每个角落,淹死所有生物,虽说这个过程也需要一段时间,可至少,已经无人能再阻止了。 所以当这卒中一开始,天寿帝就已经无力回天,好好养着,或许还有三四年可活。 而一旦孟昔昭决定再次用药,都不用一个月,可能几天,也可能十几天,一个大发作,就能直接把他带走。 但是不行。 还有一些事没有完成,孟昔昭不能让他现在就死。 甘太师还活着,甘家还好好的,而奸臣一党,还有残留,更要紧的,是他必须在天寿帝活着的时候,给詹慎游平反。 最大的加害者死了,再给受害者平反,那就是平反个寂寞,世事已然十分遗憾,不需要再多添一笔了。 可天寿帝现在的情绪太不稳定了……孟昔昭感觉有点麻爪。 他第一回遇上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状况,天寿帝的身体被他搞垮了,人也颓废了,可是性情也被刺激的出现了变化,他如今很可能……特别痛恨年轻郎君。 如何是好啊…… 孟昔昭正纠结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他大概知道是谁来了,抬头看过去,片刻之后,一双修长的手推开了房门。 是他的亲亲太子。 孟昔昭看见他,就忍不住的想要勾唇。 走过去,帮崔冶把大氅解开,打量着他的神色,孟昔昭知道他没什么事,却还要问:“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崔冶:“没有,还赏了我许多的补药。” 孟昔昭:“……” 虽然话都是他说的,但有时候他也为自己的神预言感到惊讶。 从天寿帝病倒到现在,他还没见过他,有些事情,只能从别人那里得知。 “他如今看着怎么样?” 崔冶思索片刻,给了一个十分简短的评价:“是个可怜虫。” 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频频走神,即使不说话了,也依然这样,看着某样东西,突然就开始发呆,等回过神来,就暴怒着训斥身边的人。 由于他进去以后,宫妃就避到一旁了,崔冶也没见到苏若存,不知道她能不能使天寿帝安静下来。 估计是不能的,他信任苏若存,可苏若存始终都不是他的真爱,无法治愈他这颗破洞的心。 孟昔昭听了,哼笑一声:“罪有应得。” 如果他是普通老百姓,他可能都不会对天寿帝如此厌恶,毕竟太遥远,虽说大家都知道,上位者德行有亏,天下黎民就生灵涂炭,可老百姓日子过得不顺的时候,真会仇恨上皇帝么?不会的,他们仇恨酷吏,仇恨收走他们粮食的税官,顶天了,再仇恨一下当地的知县。 而孟昔昭因为起步很高,一上来就认识了一群被天寿帝直接残害过的受害者、或者受害者家属,所以,他没有别的厌恶对象,就一个,皇帝。 他又是个现代人灵魂,弑君这种在古人看来十恶不赦的事,在他心里,只等于四个字——替天行道。 管你是哪个国家、又是哪个朝代的皇帝,只要你不配,那我就宰了你。 ………… 这些想法,连他爹和大哥,估计都不能苟同,而崔冶在听完以后,会特别认同的点点头,然后再夸他一句:“二郎好魄力。” 做太子做成崔冶这个样子,恐怕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了。 他不贪慕权势,也不向往富贵,从小的经历让他对皇位没有丝毫的兴趣,他甚至觉得,那就是个带有诅咒的东西,谁当了皇帝,谁就跟被下降头似的,种种行为,令人匪夷所思。 他不想当皇帝,也鄙夷当了皇帝的天寿帝,同时因为他从小就是天潢贵胄,别人诚惶诚恐的对象,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出生就勤勤恳恳吃叶子的小虫,所以对于孟昔昭这种离经叛道、可谓之极为恐怖的想法,他反而是最能接受的人。 出发不一致,却依然殊途同归。 孟昔昭撑着脑袋,听崔冶跟他说这一天一夜里皇宫发生的事,虽然天寿帝已经疯成那个德行了,却依然有人源源不断的进宫。 没办法,要是躲着,日后被天寿帝想起来了,别指望这个进化了的小心眼给自己什么好果子吃。 普通官员尚能躲一两天,宠臣就不行了,必须一早就过去。 像他爹,今早都没去办公,直接就去看望天寿帝了。 他爹身体虽然健康,但不年轻了,蓄了一脸的胡子之后,颜值更是严重的打了折扣,早就没有当初那样的玉树临风,所以他躲过一劫,天寿帝只是对他爱答不理,没有把他怎么样。 之后闫顺英、司徒桓、耿文锦、尚西关等人都来了,甘太师在装病当中,他可能明天才会来。 听到这人居然还敢装病卖惨,孟昔昭撇撇嘴,也懒得对他发表什么见解,秋后的蚂蚱,能蹦一天是一天吧。 而根据崔冶的讲述,这群人当中,天寿帝态度最客气的,居然是司徒桓。 他握着司徒桓的手,竟然还流了两滴眼泪,把司徒桓吓一跳,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只沉痛的摇头,说自己以前太糊涂了。 孟昔昭听到这,突然直起了腰:“他真这么说?” 崔冶点点头。 孟昔昭愣了愣,神情若有所思。 司徒桓在朝中,不算奸臣、也不算清流,他是一边握着自己的权力,一边和闫顺英、甘瑞等人你来我往,既不把人得罪死了,也不让他们真的只手遮天。 遇到能搞小动作的时候,他也搞,邱肃明到处送礼时,收到礼物,他也全然笑纳。 这就是他能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他聪明,会审时度势,有自己的坚持和想法,但不多,关键时刻,他也愿意退一步,不是那么的死板。 只是从两年前开始,司徒桓好像不想再这么劳心劳力了,几次上札子,想要乞骸骨,闫顺英年纪比他还大一岁,都挺着呢,皇帝当然不觉得他是真心的,所以把他的札子打了回去。 司徒桓不是宠臣,也跟天寿帝没什么特殊的友谊,他当初能当上左相,是因为他能力强,以及朝中能当丞相的人,基本都被天寿帝那个半妻给折腾走了,他们全都是阻止天寿帝废后的老人,全部被记恨上,哪怕留下,也没有上位的机会。 彼时司徒桓官不高,所以,算是捡了个漏。 这就很奇怪了,一个跟他没交情、只是普通大臣的人,他干嘛握着人家手,还落泪啊。 再联系昨晚他把苏若存叫过去,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在孟昔昭看来基本就等于“你有多爱我”的矫情问题,孟昔昭脑中迷雾突然散去。 他这是……没安全感了,被甘贵妃的诗词打击狠了,所以,不敢再相信自己宠信的人了吧! 天老爷啊,他这是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了,彻底怀疑人生了! 孟昔昭霍然起身,脸上是根本遮掩不住的狂喜。 崔冶:“…………” 他呆愣的仰头,不知道孟昔昭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狰狞。 “二郎,怎么了?” 孟昔昭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而是看着半空喃喃:“天赐良机……不利用就不是中国人!” 崔冶:“……” 中国的概念一早就有,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很少有人提,崔冶听得懂,却不明白孟昔昭什么意思。 而一眨眼的功夫,孟昔昭突然一屁股坐下,然后含情脉脉的握住了崔冶的手,他抚摸着崔冶的手背,像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殿下,为了我们的未来,你什么都可以做,对吧?” 崔冶看看自己被揩油的手,然后再沉默的看看孟昔昭:“……嗯。” 他竟然回答的有点犹豫。 孟昔昭决定忽视这个细节,继续笑靥如花:“那你能把陛下,当成我吗?” 崔冶:“…………” 再说一遍? 第126章 万安 送走崔冶以后, 孟昔昭也没闲着,他本来打算今日告个病,也学一把甘太师的操作, 但回到卧房当中,孟昔昭整理了一下东西, 然后就全副武装的出了门。 来到应天府衙, 每个看见他的人都诚惶诚恐的对他行礼,孟昔昭无所谓的嗯一声, 就算是回应。 来到府衙的户籍管理处,孟昔昭如法炮制, 把这里的官员赶出去, 美其名曰自己要抽查他的办公进度,他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出, 大家早就习惯了,以前还会害怕,如今却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被挑到了。 因为孟昔昭每回来这么一出, 都会花费很长时间,就等于给这边的负责人, 放上半天的假。 不过, 今日可不一样,他在里面待到了天黑, 这半天假,直接变成了一天假。 外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里面睡着了, 等天黑了,看见里面烛火燃起来, 这才打消疑虑。 而孟昔昭坐在烛火旁边,闷头查过往的户籍记录。 官员的户籍是挂在户部和吏部的,由他们直接管理,而他们的家眷,还是要走应天府衙的程序。只要是来这里上任过的官员,就必然不可能出现疏漏。 除非那人全家死光,而且一辈子没娶妻生子。 一边翻,孟昔昭一边在心里碎碎念。 天寿二年甘贵妃进宫。 天寿三年末,她出月子了,开始觊觎皇后之位,也是这时候开始,天寿帝提出废后的想法。 这场冲突一直持续到天寿四年春,文坛震动,官员的不满达到了最高峰,天寿帝怕了,这才不再提这件事。 天寿四年秋,甘贵妃薨逝,但这不是作妖的结束,而是新一轮作妖的开始,半妻制度就是从天寿帝的悲痛和仇恨当中诞生的,一边折腾大臣,他一边醉生梦死,然后真的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个该死的球。 孟昔昭一直认为,他这么执着于这个球,除了是真的很荒唐以外,就是,这个梦是他在失去甘贵妃以后,遇见的第一个好事,所以他像是抓住了河面上的浮木,再也不愿意撒手了,还把对于甘贵妃的怀念,分了一部分到这个球上面。 紧跟着就是把詹慎游从匈奴战场上叫回来,让他去打南诏,詹慎游觉得他这命令无比荒谬,却因为这是皇帝下的命,只好服从。 詹慎游在外面带着将士冲锋陷阵,应天府的人却不可能老老实实的等他凯旋,天寿帝继续折腾底下的人,把每个人都折腾的心力交瘁,终于,当初领头反对废后的人,全都被他折腾走了。 有能量的人没了,就会有后面的人顶上,甘太师原本是被诸多大臣钳制着的,他那时候,也不是太师,而是被天寿帝封了一个太傅,正职是观文殿大学士。 是等原来的太师失望的乞骸骨之后,他才顶上来的,包括如今的左相、右相,通通都在这一年大换血。 孟昔昭把当初领头的那些人的户籍记录全都找出来,重点看这些人家里的情况。 凡是被天寿帝塞了半妻的,那一定是被他恨之入骨了,这就是他需要关注的重点目标。 而这样的人也不是很多,一共就五个,顺着这五个人,孟昔昭再去查看他们的现状。 很好,全死了。 孟昔昭:“……” 要不是知道天寿帝确实没有暗中下杀手,害死大臣的习惯,孟昔昭都要以为,这些全是他干的了。 位高权重者本来就年纪大,如今又过去了十年之久,过世倒也不算太令人惊讶,就是扎堆过世,让人觉得有些无奈。 但,无奈是无奈,其实,孟昔昭需要的,还就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老臣。 把这五家的情况全都拎出来,孟昔昭撑着头,五指轻轻点着自己的脸颊,最后还是推开了其他四家,决定,就选甘太师的前任,这位羊太师了。 这里的记录自然是很少,不过孟昔昭也不打算像利用甘贵妃那样,把人翻来覆去的鞭尸,不管这位羊太师在位的时候是忠臣还是奸臣,他都是只需要借他的名,起一个头而已。 看着羊家的家谱,孟昔昭的思绪又飘到远方。 羊太师走了之后,天寿帝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把甘太师提了上来,而且对其无话不谈、无命不从,仿佛要把对甘贵妃的遗憾,全都转移到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丈人身上,一夜之间,甘太师只手遮天的时代便开启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越过他去。 文官会韬光养晦,知道避其锋芒,而恣意人生了一辈子的詹慎游不会,他这辈子没有打过败仗,所以他不知道什么叫输,更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着大齐好,有的人,就只想看着自己好。 骁骑大将军,官一品,武将的领头人及主心骨,而且丝毫不怕甘太师的权势滔天,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他的绊脚石,那肯定就是詹慎游了。 所以,甘太师是为了巩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耿文锦,彼时的枢密院同知,他是想打破武将对其唯命是从的局面,只有詹慎游不在了,枢密院才能崛起,才能控制这些不懂什么叫人话的大老粗。 尚西关就更简单了,踩着发小和救命恩人上位,谁让他不会打仗呢,这辈子就是个草包,不另辟蹊径,他上哪去找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三个人算是主谋,甘太师领头,耿文锦做出头鸟,尚西关凭着与詹家的亲近,搜罗不存在的罪证。 而除了他们三个人,朝中还有许多的墙头草、应声虫,他们跟着壮大声势,每一个,都是帮凶。 可事情过去太久远,帮凶也太多,法不责众这种充满了无奈的做法,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适用的。 除首恶,这是孟昔昭唯一能做到的事。 托着腮,孟昔昭挑挑眉。 其实他有点惊讶,当年的事,闫顺英居然没参与。 大概是因为他那时候地位还没有如今这么稳,而且那时候他也不算是文臣的头子,只是一个很受人推崇的文官,人的心态是会变的,没有经历这十年,彼时的他,或许心里也不是一味的想要往上爬,面对着忠臣枉死的局面,他自私的选择沉默,也是反对的选择沉默。 为求自保而已,谁能怪他呢。 当年参与的人是谁,孟昔昭并没有故意的打听,而是借着做官,一点一点把当年的事实拼凑了出来,他混迹于朝堂,可以轻易的推断出当年朝堂上的景象,可后宫是什么样,这就是他的知识盲区了。 天寿帝肯定不是突然就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哦,老丈人觉得詹慎游该死,好,那就弄死他吧。 不,肯定有什么原因在其中。 众所周知的,是詹慎游打仗太厉害,天寿帝当年御驾亲征,把六万人的命填进去了,才仓惶逃回应天府,而詹慎游在他回来之后,带兵前去找回场子,这回仓惶逃走的,就变成了匈奴人。 大家一致认为,是这对比太惨烈,天寿帝的自尊心受不了,所以非杀他不可。 天寿帝是很任性……但孟昔昭总觉得,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他做出这种事来,要说践踏自尊心,别的不提,就这羊太师,把他作为皇帝的脸面都撕下来放地上踩了,不也好好的回老家去了。 他不爱杀大臣,却用这样迅速又残忍的方式杀了詹慎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横亘着深仇大恨呢。 光猜当然是猜不出来,而这疑惑,还是太子给他解开了。 崔冶在皇宫中当着他的吉祥物,但他也不是十年如一日的什么都不做,如果什么都不做,等甘太师发难的时候,他就羊入虎口,下场凄凉了。 而崔冶只是不愿意争抢而已,不代表他愿意任人鱼肉。 所以他暗中发展了一些自己的人,让他们在外面,当自己的耳目。 至于天寿帝和詹慎游的仇恨,也是被人无意当中听到的,恐怕不管是说的天寿帝,还是听的内侍,全都没当回事。 天寿帝他杀詹慎游的理由,跟詹慎游打仗厉不厉害没有任何关系,他厌恶詹慎游这个人,是因为天寿帝觉得他不尊敬自己,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可詹慎游从未表现出过这样的认知来,甚至,他还总是用失望的眼神看天寿帝。 天寿帝觉得这样的眼神极为刺目,这是其一。 而其二,是詹慎游说过甘贵妃的坏话。 甘贵妃活着的时候,詹慎游一直都在匈奴待着,宫中轰轰烈烈的废后,他也没参与过,而这消息传到了军营当中,詹慎游得知以后,也没发表太多意见,就说了一句,妖妃误国。 他可能是真心这么认为,也可能是随口一说,他自己都没在意这些,而这句话,被人传回到了天寿帝耳朵里,天寿帝自然很生气,却也没到了动杀心的地步。 但甘贵妃死了以后就不一样了。 天寿帝仇视所有人,觉得他们都盼着甘贵妃死,所以那毒酒才被甘贵妃误喝下去,他们达成所愿了,心里是不是很开心啊,背对着他的时候,都要手舞足蹈了吧。 说过这话的詹慎游,就在天寿帝心里被记了一个大大的叉,等到甘太师等人前来诬陷的时候,天寿帝听着他最尊重的老丈人,还有他认为忠心耿耿的尚西关都这么说,原本的八分厌恶,就成了十分。 甘太师也是个牛人,他知道詹慎游什么性格,于是,让天寿帝发圣旨,把詹慎游叫回来,战事最要紧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回来,自然是拒绝了,而天寿帝一看,这跟甘太师说的一模一样,此人狼子野心,连朕的话都不听,顿时怒了,连发好几道圣旨,非要他回来不可。 詹慎游不得已,这才回来了,而他回来,是带着怒气的,甘太师又让天寿帝在养着长仙的御花园接见他,看见好好的御花园变成了这样,还养了那样一条大蟒蛇,詹慎游心中倍感荒谬,这脸上,也就把情绪带了出来。 甘贵妃,还有大蟒蛇,这都是天寿帝的心爱之物。 在甘太师的引导下,詹慎游简直就是在天寿帝的雷点上跳芭蕾舞,天寿帝终于炸了,在御花园发难,把詹慎游下狱,紧跟着,就是那三天结案的糊涂账。 年轻十岁的甘太师比现在厉害多了,上蹿下跳,孟昔昭都能想象到,他是怎么在天寿帝耳边蛊惑的。 无非就是说,在御花园接见詹慎游,是给詹慎游的体面,能显示陛下你有多爱重臣子,天寿帝带着这样的心态,见到了最为鄙夷玩物丧志的詹慎游,怒气自然直接爆表。 坐在下属的位子上,外面已经月上中天,孟昔昭却忘了这是什么时候,摸着自己的下巴,孟昔昭轻轻一笑,然后站起身,施施然的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府了。 * 第二日,孟昔昭依旧一早就出门,然后在皇宫旁边找了个茶庄,慢悠悠的喝茶。 等到庆福跑进来,对他耳语两句的时候,他才嗯了一声,让庆福付钱,然后他自己进宫去了。 他让庆福盯着甘太师什么时候来,就是为了要跟他前后脚的一起面圣。 而到了华宁殿,不出所料,甘太师被内侍拦了下来,内侍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待见甘太师,一听他名字就要发火,他怕过段时间皇帝的心情又恢复了,于是,对待甘太师态度还是以前那么好,就是苦口婆心的劝他回去。 甘太师今天可是养足了精神,准备好好刷一刷存在感的,而且皇帝始终不见他,这让他心中存疑,而这时候,孟昔昭走到他身边,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告诉内侍,劳烦他通禀一声。 另一个内侍进去了,很快,他就出来,表示天寿帝答应了。 这差别待遇让甘太师非常懵逼,而在抬腿离开之前,孟昔昭突然转过头,对他得意又阴森的笑了一下,仿佛看见他这样,孟昔昭早有预料。 这个笑容让甘太师瞬间毛骨悚然,他下意识的看向殿门,心中有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浮现。 皇帝不愿意见他,是孟昔昭在背后做了什么? 他要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陷害李淮的行为? 要是原先,这么冷的天,甘太师扛不住,说不定还真就走了,然后再让自己的门生来打探到底怎么回事,可眼看着孟昔昭进去,甘太师心里像是有猫抓,他顿时改了主意,绝对不能走,而且无论如何,他都要见皇帝一面。 华宁殿内。 天寿帝养病期间,不知道多少臣子来过了,孟昔昭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反正引不起天寿帝的注意。 昨天他罚了一堆的人,今天稍微消了一点气,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而孟昔昭先在主殿里脱去外衣,感受着华宁殿盛夏一般的温度,孟昔昭忍不住擦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也不知道是天寿帝真就这么怕冷,还是太医的要求,这也太热了,不怕把人热出毛病来吗? 在内侍的引领下,孟昔昭进入侧殿,也就是天寿帝的卧室,他面无表情的靠着床头,听到脚步声,阴沉的眼珠顿时朝他转过来。 秦非芒在一旁伺候着,苏若存本来也在,但此时她已经去屏风后面休息了。 天寿帝盯着孟昔昭,而孟昔昭也愣愣的看着天寿帝。 上一个敢这么惊愕的看着天寿帝的人,已经被他拖出去杖责了。 秦非芒实在是被孟昔昭坑了很多回,虽说他看起来十分像是作死,但秦非芒总觉得,如果是孟昔昭的话,不会有这么简单。 …… 果不其然,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孟昔昭猛地扭头,像是突然失控一般,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等再转过来,他就神色如常的笑起来,仿佛还是平日里的活泼臣子,只是凡是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眼尾很红,而且有点点水渍没有擦干净。 秦非芒:“……” 我就知道。 孟昔昭笑着近前,对天寿帝行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天寿帝冷冷的问:“你哭什么?” 孟昔昭脸上的笑容一僵,连连摇头:“微臣没哭。” 天寿帝:“你当朕没看到吗?” 孟昔昭僵硬着神情,他下意识的看向别人,可这殿中没人能让他求助,把头转回来,他顿了顿,还是试图遮掩:“微臣、微臣是昨夜没睡好,眼睛有些疼,这才在御前失仪了,望陛下恕罪。” 天寿帝沉默的看着他,虽说自从病了,他就很难再感到积极的情绪,可他比以前知道好歹了,当面向自己表忠心的人,不一定有多忠心,真正爱戴他的,都是不善言辞的。 就像孟昔昭这样,平时舌灿莲花,而到了这种时候,他连一句旁人进来就要说的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微臣真是担心都不会说,还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掩饰自己的失态。 看见孟昔昭,天寿帝又免不了的想起崔冶来。 他昨晚来了一次,不说话,待一会儿就走,今早又来了一次,也没说什么,而他眼下的乌青,却把他的情绪暴露无遗。 比起吵闹的六皇子,沉默的太子似乎要好上一点。 天寿帝又开始走神,而走神之后,他突然皱起眉,对秦非芒不怎么痛快的说道:“还不给孟大人赐座?” 秦非芒都习惯他这时时刻刻充满火药味的样子了,连忙应一声,他把一旁的圆凳亲手搬了过来。 孟昔昭受宠若惊,但因为他如今是个比较难过的状态,所以,他只是牵强的对秦非芒笑了笑,然后低声道了句谢。 孟昔昭坐下了,却和太子一样,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天寿帝不会问太子,却会问往日总是十分张扬的孟昔昭。 “怎么没话说了?” 第127章 二十 孟昔昭张了张口, 仿佛没话找话的说道:“微臣在殿外,遇见了甘太师。” 天寿帝:“……” 他脑子里那根脆弱的神经被拨动了一下,但还好, 很快就恢复了,所以他没有发飙。 他的脸色已经显露出不虞了, 而孟昔昭就跟没看见一样, 又把头垂了下去:“太师担心陛下龙体,面容急躁了些, 微臣自知不招太师的待见,也知道陛下大病初愈, 定是只想见太师和两位相公之流, 微臣这才等了一日,才来面见陛下, 未曾想,还是撞见了。” 天寿帝脑子里的神经又被接二连三的拨动了好几下,甘太师急躁不急躁, 他看不见, 反正他自己是挺急躁的。 但是听着孟昔昭的话,他注意到了他的未尽之语, 盯着他, 天寿帝问:“你说太师不待见你?” 孟昔昭愣了愣,看着天寿帝的眼神很是茫然, 好像他问了个人所共知的事实一样。 “这……这也是人之常情,之前微臣与邱——”他停顿了一下,才给邱肃明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 “邱罪臣有龃龉, 因着这件事,连微臣的父兄都被牵扯了进来, 后来邱罪臣的罪行被揭发,虽说此事不是微臣一个小小府尹促成的,可在太师眼中,微臣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天寿帝如今看人的眼神真的特别诡异,孟昔昭是装作浑不在意,实际上心里如坐针毡,想着以后没有需求,他还是别来这里了。 他做出一副有些心虚的模样,得罪了太师,他自然会是这个德行。 可天寿帝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天寿帝的想法是,孟昔昭在整个朝堂当中,都是少有的愣头青,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他害怕的人和东西,匈奴大王子,说叫板就叫板,南诏公主,也是说骗就骗,连权倾朝野的三司使,他都不含糊,敢叫嚣着到御前,来告他的御状。 而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害怕甘太师。 这时候天寿帝又想起来一个事。 他确实是从没见过孟昔昭对甘太师出言不逊,哪怕是明知道李淮被诬陷,也知道这事跟甘家脱不了关系,但他还是俯首贴地,只求把李淮救出来,从头到尾,都没提过甘家一句话。 彼时天寿帝认为他是知趣,是个识时务的人,但现在,天寿帝觉得他是胆小,是畏缩,是自知撼动不了甘太师的地位,才不得不趴跪下去。 一瞬间,天寿帝心中开始冒火,这火一半是针对外面的甘太师,另一半就是针对孟昔昭。 毕竟他自私任性一辈子了,让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也不太现实。 这时候,天寿帝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孟昔昭身前响起:“判邱肃明抄家凌迟,这是朕下的命令,依你的意思,太师这是连朕都一起不待见上了?” 孟昔昭大惊,赶紧抬起头来,为甘太师辩解:“怎么会!陛下是君,太师为臣,哪有臣子怨怼君王的呢?更何况,陛下与太师十年如一日的亲近啊,太师是国丈,是六皇子的外祖父,他怎么会怨怼自家人呢?” 天寿帝一听国丈二字,脑袋就开始突突。 “他算哪门子的国丈!!!” 天寿帝这句话是吼出来的,听得孟昔昭登时一僵,要是姿势不对,他这时候可能就已经跪地上了。 这几天他经常发火,但像现在这样动真格的,还是比较少,因为他身体不行,一旦声音太大,火气太旺,很快他就会感到体内空虚,头也晕沉沉的。 揉着额角,天寿帝还在思考孟昔昭刚刚说的外祖父三个字,孟昔昭这意思是,因为他娶了甘静月,有了六皇子,所以甘太师才不会怨怼他,甘静月,六皇子…… 孟昔昭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天寿帝的脸色,然后十分小声的说道:“陛下息怒,是微臣失言了。” 说着,他还强打精神,让自己强颜欢笑起来:“自从当了这个府尹,微臣几乎日日都能碰到新鲜事,若陛下不嫌弃,微臣给您讲两个吧,就当是笑话听。” 天寿帝瞥他一眼,这一眼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孟昔昭就当这是默许了,清清嗓子,故意做出个夸张模样来,引起天寿帝的注意。 “话说啊,这应天府衙,每日接到的报案,没几桩命案,都是小事,东家丢了一只鸡,西家少了一块瓦。在隆兴府时,微臣几乎碰不到这些事,因为隆兴府穷,人人都吃不饱饭,每日琢磨怎么让饿死的人少一些,这就是微臣最重要的事。而应天府就不同了,天子脚下,被陛下治理的一片太平,难怪外面的人都说,宁为京都犬,不做别处人。” 仗着原句“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是元代传奇的台词,孟昔昭毫无压力的化用了一下,而天寿帝果然就跟他正常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就听不懂人话,现在他更听不懂了。 这个稍微深思一下,就会发现是皇帝昏庸才会导致的情况,在他听来,竟然是对他的赞赏。 天寿帝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本来移开的目光,也重新转了回来,孟昔昭顶着这毒蛇一样的眼神,继续笑靥如花。 “微臣刚赴任的时候,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不过,也不是每一桩案子都这么无趣,有的,就是往日碰不到的笑谈。比如说,上月微臣断了一个案子,一个寡妇来报案,说她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她的家产,都被家中的奴仆抢走了。微臣顿感十分荒谬,这世上,哪有奴仆抢了主子钱财的道理,细问下来,发现原来另有内情。” “这寡妇是个性子懦弱的,她刚嫁到夫家一年,便守了寡,当初还是远嫁,守寡之后,因夫家也没有其他人了,偌大家财,便到了寡妇手中。她懦弱,怕别人不怀好意,便没有再嫁,而是守着这些财产过活,而她身边的奴仆,也劝她不要回娘家去,就在这待着,还在她耳边挑拨离间,让她不再信任自己的娘家,长年累月下来,这寡妇果然就没再联系过娘家,也越发的信重奴仆,不管是庄子铺子还是田地,全都交给奴仆打理,她自己就在家里伤春悲秋,思念那个死去的丈夫。” 天寿帝听了,冷笑一声:“无知妇人。” 孟昔昭赶紧夸他:“陛下英明。” “而就在今年,这寡妇娘家来了一封信,没有被奴仆拦下,而是到了她手里,她这才发现,娘家不是不管自己了,他们想接自己回家,可是次次奴仆都会装作是她,回信拒绝,还说了断绝关系的话,让娘家很是失望。寡妇发现真相,自然大怒,质问奴仆这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个胆大包天的奴仆,欺负她胆小,打了她一顿,还把她绑起来,不让别人见到她,她哭了一天,终于把绳子挣脱了,逃到府衙来,要状告那个奴仆,让微臣把他下大牢,打他几十棍。” 天寿帝听得点点头,没错,愚民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样子,都告到府尹这里了,居然不是杀了那个背主的奴仆,而是只轻飘飘的打几十棍,难怪能被奴仆捏在手里。 孟昔昭笑了一声:“微臣听到这的时候就觉得十分可笑了,当场问那个妇人,你是主子,你是雇佣了那个奴仆的人,固然,生死之权你做不得主,可如何管教一个奴仆,还要本官教你么?家仆,就是用来做事的,若他不好好做事,还企图取而代之,你有什么好怕的,直接打啊!” 说到激动处,孟昔昭还用力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讲话本就声情并茂,听得天寿帝直感畅快。 爽文嘛,大家都喜欢,而且从某种角度而言,天寿帝也是主子,所以他特别能代入这种情节。 而孟昔昭在说完以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把伸出去的四肢收回来,然后才说了结局:“之后那妇人呆呆的看了微臣许久,然后猛的一磕头,也不告状了,直接就跑了,估计是回去打奴仆了。” 这事上个月确有发生,就是被孟昔昭添油加醋了,他当府尹几个月,别的不说,各种奇葩事,想要什么样的他都能举例出来。 听着这个结局,天寿帝还真感到了几分可笑之处,但他笑不出来,就只是这么坐着。 孟昔昭见天寿帝没动静,还以为他是对这个结局不满意,于是挠挠头,又说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许是不觉得此事好笑,本来也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是陛下的家仆,那寡妇无法对家仆行生死之权,陛下却可以,所以陛下身边,也不可能有这等胆大包天之辈。” 话题又扯回自己身上了,天寿帝就更笑不出来了。 怎么没有,甘静月不就是吗? 天寿帝越发的意兴阑珊,孟昔昭默了默,只好起身告退,天寿帝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了,孟昔昭却在转身之前,又犹豫了一会儿。 注意到他一直没走,天寿帝这才扭过头来,疑惑的看着他。 对视之下,孟昔昭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微臣此次进宫,只为看望陛下龙体,当真没有别的想法。” 天寿帝:“?” 谁问你这个了? 他正纳闷呢,就听孟昔昭接着道:“若有人这样说,请陛下务必相信微臣——” 天寿帝:“……” 本来就没耐心,孟昔昭还来这一出,他顿时火了,指着宫门让他赶紧滚。 这回孟昔昭不敢再耽搁,麻溜的就撤了,但反身退出华宁殿之后,他脸上惶恐的表情顿时消失,看起来面色如常,让人无法辨别他在里面和天寿帝说了什么。 走的时候,孟昔昭就没再吓唬过甘太师了,他目不斜视的离开了这里,却搞得甘太师更加忐忑不安。 没人在里面占位置了,甘太师立刻去找内侍,让他再次通禀,而且这回他用上了自己太师的特权,说如果陛下不见他,他今天就不走了。 以前他这么说,天寿帝担心他急坏了,必然是会召见他的,而现在,天寿帝还沉浸在刚刚那个无知寡妇的小故事当中,一听这话,他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 那个寡妇被奴仆欺骗,被奴仆霸占了家财,而甘太师没有霸占过他的家财,却总是倚老卖老,利用他的爱重,逼迫他做许多的事。 甘静月曾说过,她父亲曾经想要送她入宫选秀,但因为皇后横插一杠,她的名字就被划掉了,甘静月说的无比怨毒,她说皇后是嫉妒她,这才导致,她和天寿帝晚了一年才相遇。 甘静月饱读诗书,也是个附庸风雅的女子,她说的那句“一年相守就这样错过”,让同样算是个文艺青年的天寿帝感觉特别心痛,从此对谢皇后更加的看不顺眼。 天寿帝不是不知道,在民间,很多人都认为,他毁掉了一桩郎才女貌的姻缘,但因为他确实理亏,以及他有自己的皇帝包袱,只是暗中压下了这个说法,却从未解释过。那时候他觉得,他已经抱得美人归了,这点名声,不要也罢。 而现在,小心眼的本质发挥作用,他突然就意识到,早在他见到甘静月之前,甘太师就已经想要把她女儿送进宫了,是他们甘家想要毁约在先。 做了这种事的他名声无损,而自己却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连在甘静月心中,他都是这样不折不扣的一个豺狼形象,她怨恨自己,却只字未提她那卖女求荣的父亲。 天寿帝沉默下来。 半晌之后,他惊怒的想——凭什么?!?! 凭什么他在这里痛苦不堪,而做了同样事的甘瑞,却半点都不受影响?! 而且,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当初的相遇,是不是偶然了,该不会就是甘瑞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才设了这个圈套让他往里钻的吧?! 如今的天寿帝就是个哲学家,怀疑他所能怀疑的一切。 …… 他坚定的告诉秦非芒,他不想见甘太师,那个老头要是想逼他,那就让他在外面站着!冻死不管! 之前天寿帝都只是说一句不见,哪怕态度很恶劣,也依然就是简单的不见,如今他可是真的把冻死不管这四个字说出来了,顿时惊呆一众宫人。 陛下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甘太师。 妈呀,这天真是要变了。 * 甘太师哪知道里面的情况,他只看见内侍十分僵硬的来回话,告诉他陛下不想见他,哪怕他在这等到天黑,也没用。 内侍到底还是担心他的太师身份,所以说的很委婉,没了那惊人的冻死不管,甘太师自然不知道天寿帝现在有多厌恶他,以及,他确实是躲越远越好的现状。 一想到孟昔昭那个得意的眼神,甘太师就不敢走,他也杠上了,他还就不信,陛下把他都快当成自己的父亲看待了,他还能舍得让自己在外面一直站着。 甘太师梗着脖子在这等,而片刻之后,他没等到心软的天寿帝,倒是等到了徐徐走来的太子殿下。 太子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风头很足啊,明明还是那样的仪仗,可甘太师就是觉得,如今的他更加意气风发。 看了许久,甘太师才发现哪里出现了问题。 是太子身后的人,他们脸色不再麻木,脊背也不是佝偻着,生怕被人揪出错处,太子渐渐的像一个真正的太子了,而他们也挺起了腰杆,摆起了东宫的谱。 甘太师看着这一行人走过去,心里啐了一口。 狗仗人势。 * 早上刚来过,中午又来,天寿帝非常不适应太子这殷勤的架势,但要说他有多殷勤……其实也没有,他来了之后,就是问问秦非芒天寿帝用药的情况,还有用没用午膳。如果没用,他就劝天寿帝两句,让他多吃一些,也不提想要留下跟他一起吃饭的事。 天寿帝被他的态度,膈应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能相信闻士集和苏若存是真正的忠于自己,可他不相信太子也是这样。 过去的十来年,太子从未表现过对他的孺慕之情。 天寿帝的脑子已经岌岌可危,虽说能思考,但各种思考都开始走极端,以前不太会说的话,如今也是脱口而出,他直接让太子别再这么惺惺作态,天家父子,跟父慈子孝根本没有关系。 太子听到他如此直白的把事实说出来,脸色顿时苍白了一瞬。 他闭上眼,好像被这话刺的厉害,其实他是不想看见天寿帝这张嘴脸,这会影响他的情绪发挥。 于是,等睁眼以后,他已经微垂着头,避开了天寿帝的直视。 他艰涩的开口:“儿……” 这个称呼不常用,所以他说的有些陌生,“儿臣知道,于父皇心中,儿臣并非是个好皇子。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能好起来,而不是像别人一样,慢慢的……儿臣知错,还望父皇恕罪。” 孟昔昭装哭的时候,都是用一些小手段,比如大蒜抹眼睛,或者趁着说话的功夫,一直盯着某个地方就是不眨眼,那很快就能涕泗横流了。 但假哭就是假哭,只有眼泪,没有情绪。 而太子不一样,他有个本事从没展现过,那就是,他能用不流泪,却展现出极度的悲伤来,让人看一眼就心疼,哪怕那人是他的敌人。 太子从不用这个本事,一来用不上,二来他不愿意示弱,但为了孟昔昭的拜托,他也算是豁出去了。 天寿帝一直以为太子的性格,跟他那个死去的母后一样,都是又臭又硬,即使他长相十分的柔和,也让天寿帝笃定了,他是那种死板的、气死人不偿命的人。 而他现在的真情流露,比天寿帝见过的每一个宫妃和大臣,都来得猛烈。 且感染性极强,即使他一个字都没说,天寿帝也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因为他想起来自己母后了,谢皇后当年因病离世,他由于不关心这个,也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情况,如今他却看到了,自己生病之后,太子的模样。 二十年…… 崔冶出生二十年了。 直到今日,天寿帝才有一种,原来这是我的孩子的真实感。 * 太子在那边争夺奥斯卡,孟昔昭则出了皇宫,驱车回到参政府。 他也有几天没回来了,到了以后,先让人把补品送去县主那里,县主有了身孕,已经四个月,若这孩子足月出生,还能赶上一个好时候。 孟昔昂上值去了,孟旧玉忙得很,天寿帝撂挑子了,虽说和往日也没多大的区别,但工作量确实有上涨,他这几日除了去皇宫,就是处理公务。 到了参知政事这个地位,公务可以带回家来处理,孟昔昭昨天让人给参政府捎了话,说他今日要来,孟旧玉提前得到消息,便去书房,一边办公,一边等这个不孝子。 孟昔昭推门进来,见到他立刻就是喜上眉梢的一句:“爹,有好事啊!” 孟旧玉:“…………” 快别提你的好事了,每回你说有好事,我就得心悸一晚上。 孟昔昭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抗拒,连忙说道:“真是好事,爹,你的机会来了,洗清天下第一大奸臣这个名头的机会,来了!” 孟旧玉不为所动,继续低头看札子。 孟昔昭稀奇的看着他:“这么大的好事,爹你怎么没反应,你应该欢欣鼓舞啊,等你洗清了骂名,娇娇就能嫁人了,大哥的孩子出生以后,也不至于被人戳脊梁骨了。” 孟旧玉:“……娇娇嫁不出去与我何干?!分明是你娘——”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看着他卡在这里,一脸僵硬。 汗流浃背了吧,爹,真正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第128章 蚂蚁 孟旧玉默默盯着自己的儿子。 这小子高高挑眉, 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就差把幸灾乐祸四个字写脸上了。 “……” 认命的调整坐姿,孟旧玉问他:“说吧, 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孟昔昭有求于人,自然不会跟孟旧玉计较口误的问题, 笑了一下, 他走到孟旧玉身边,殷勤的给他捶肩:“爹, 你每回都表现得仿佛我要害你了,你扪心自问, 我害过你吗?哪一次, 我不是为了咱们参政府啊。” 孟旧玉:“…………” 这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罢了,他已经没有跟孟昔昭辩论的欲望了。 麻木着一张脸, 孟旧玉催他:“直接说事。” 孟昔昭见他这样,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感觉他这态度比以前松动了很多, 想了一想, 干脆,他也改换策略。 不再迂回了, 他直接说道:“陛下如今对甘家心生怨怼, 对甘太师更是无比的愤怒和厌恶,爹, 你看看你怎么利用这一点,让陛下把甘家发落了。” 孟旧玉望着他。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睛。 经历了邱肃明的事情之后,孟旧玉心中再是惊涛骇浪, 面上,也可以保持最后的淡定。 他甚至还能神色如常的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孟昔昭面不改色的撒谎:“太子对我说的。” 孟旧玉:“是你和太子做的?” 孟昔昭暗中打量孟旧玉的神色, 然后继续撒谎:“我们只是加了一把柴而已。” 哪怕孟旧玉是他亲爹,他也不能直说,说皇帝病倒,是他干的,他不仅想让皇帝病倒,还想让他直接病故。 别看孟旧玉如此的溺爱子女,为了子女可以跟全朝堂攀咬,作为一个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人,他是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儿子企图谋害皇帝的。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造反起义的心,即使皇帝杀他满门,他也不敢对皇帝做什么,甚至连想想都不敢,这就是皇权的威慑。 但一个甘太师,就没这种高光护着他了,别说杀一个,杀十个,孟旧玉都不会犹豫。 孟旧玉默默的坐着,把心里那股子海啸一般的震惊缓过去,然后他甚至还有心情咂摸。 之前他就觉得,二郎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看,来了吧。 “你确定陛下对甘家,已经毫无怜悯之心了吗?” 孟昔昭用力点头,顿了顿,他又摇了一下头。 孟旧玉:“……什么意思?”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笑:“我的意思是,此时看起来是这样,但我能用言语挑拨离间,甘太师自然也可以,他确实在陛下身边辅佐了十来年,若他洒几滴眼泪,提起旧情,搞不好陛下会给他一个恩典,只是免除他的官职,还让他告老还乡,继续享受晚年。这种结果我不能接受,爹,我想让他们全家都上刑场。” 孟旧玉:“…………” 狐疑的看着孟昔昭,却只看到了一片真诚的目光,孟旧玉噎了一下,忍不住的开始回忆前段时间李淮的凄惨形状。 这就是他们家和甘太师的唯一仇恨了,至于再往前的矛盾,还得排到孟夫人身上,可孟夫人非常独立自主,自己亲自上门,早就把这仇报了。 要是问孟旧玉,他是挺讨厌甘太师的,也不喜欢甘家那些眼高于顶的子孙,但他根本没想过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觑一眼孟昔昭,孟旧玉只能归结于,是他跟李淮关系太好了,而且他遗传夫人颇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个绝不吃亏的性子。 那他能怎么办,他儿子已经冒出这种想法了,而且,显然在来找他之前就已经付诸行动了,他这个爹,自然也就只能跟着上了。 这样想着,孟旧玉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摇头道:“甘太师不同于邱肃明,他比你外祖父年纪还大一些,是多朝元老,无论如何,陛下都得留他一条命。” 不然的话,就等着被文人骂死吧。 孟昔昭纳罕的问:“即使陛下对他恨之入骨?” 孟旧玉:“即使陛下对他恨之入骨。你说你对他们二人挑拨离间,那想必此事便不是那种有可能会动摇国本的大事,天下文人不认,那陛下就不能如此行事,寒天下人的心。” 还有句话他没说,更重要的是,朝臣也会激烈反对,因为这不是甘太师一个人的生死,这个头一旦开了,别的朝臣如何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犯错,万一犯了错,那岂不是就要赴甘太师的后尘了。 连太师都保不住自己的命,他们又怎么办呢? 所以,即使是为了这个,他们也得请皇帝收回成命。 孟昔昭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 在现代时候,他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也能自称一句文艺青年,怎么到了古代,他一想起这群文化人,就觉得如此……如此嫌弃呢。 默了默,孟昔昭接受这个说法了:“那就让他活着,让他的家人们上刑场,眼看着甘家如何从钟鸣鼎食之家,变成一片黄土,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定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孟旧玉:“……” 你现在真是连装都不装了,这种杀人诛心的话,都敢在你爹面前说。 不过,想想那个画面,孟旧玉感觉也挺爽的。 微微一笑,他答应了孟昔昭的请求:“不就是让陛下对甘家动手吗?若你所说无误,为父再好好的运作一番,定能让甘家元气大伤,这样,你先回去,待为父想个万无一失的章程出来,等到年底,陛下情况好一些了,各种事务最为繁杂的时候,为父再上札子,让甘家老儿,绝无反抗之力。” 孟旧玉捋着胡子,颇有美髯公坐军帐、说笑间运筹帷幄的意思,但孟昔昭看着他这逼格满满的模样,根本没走,而是开口提醒了他一句:“可是爹,等到年底,黄花菜都凉了。” 孟旧玉动作一僵。 他睁大双眼:“怎么,你想让为父腊月便上札子?” 孟昔昭诚恳的看着他:“我想让您明天就上札子。” 孟旧玉:“…………” 明天?!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孟昔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扳倒一个太师,你以为是这么简单的事!他又不是邱肃明,身上的把柄多的像牛毛,寻常罪状是动不了他的!如此贸然行事,你不怕最后进大牢的,是你爹我吗?” 孟昔昭叹气:“爹,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说的,如今陛下对甘太师十分的厌恶,咱们陛下什么时候看罪状拿人了,不都是看心情吗?此时就是最佳的时机,若拖的久了,让陛下冷静下来,意识到甘贵妃和甘太师是两个人,不能放在一起评价,那此事就成不了了。爹,你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而且这种沉重严肃的话题,由你来说,更为合适,但你要是不去说,我也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大不了,就我去说,挨打挨罚我也认了,反正他不能弄死我,对吧?” 孟旧玉:“兔崽子,你是在威胁我吗?” 孟昔昭笑着露出几颗牙齿:“您猜,是或不是,过两天也就知道了。” 孟旧玉:“……” 他又开始想棍棒教子了,可是在搜寻到棍子之前,他突然想起孟昔昭刚刚说的一句话。 一瞬间,他把头转回来,眼中迸出精光:“你刚刚说,甘贵妃?” 对着孟旧玉疑惑又惊讶的视线,孟昔昭嘿嘿笑了一声。 * 从孟旧玉的书房出来,已经到了午时,孟昔昂从御史台回来,陪县主吃午饭,撞见孟昔昭,孟昔昂还愣了一下。 “二郎,何时回来的?” 孟昔昭对大哥笑笑:“半个时辰前,我去皇宫看望了陛下,出来后,便看望看望咱们爹娘。” 孟昔昂:“……” 倒不是说他觉得孟昔昭不孝顺,只是,这话从孟昔昭嘴里说出来,他就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孟昔昂谨慎的问他:“爹还好吧?” 孟昔昭无语:“当然!我又不是专程回来气他的。” 孟昔昂才不信他的话,有日子没见了,陛下罢朝养病以后,他们这些御史就跟没了用武之地一样,往常上朝他还能看见孟昔昭,如今连这点机会都没了。 拉着孟昔昭去他院子里,顺便就让他在这吃饭了。 县主过了怀孕前几个月的难受时期,如今看着还不错,见他来了,还对他笑。 孟昔昭却觉得有点难为情,人家小夫妻吃饭,他跟着来凑什么热闹…… 而孟昔昂根本不让他走,反正他天天都跟县主在一起,就这一顿饭的时间花在二郎身上,县主也不会在意,反而还特别支持。因为他们全家,就县主没见过纨绔时期的孟昔昭,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她一直认为孟昔昭是这家里最聪明、最大胆、也最有前途的人,从不翻车、且深不可测,所以一旦发现这俩兄弟有日子没联系了,她还会催自己夫君,多多关心他的兄弟。 坐在小饭桌边上,孟昔昭吃饭有些拘谨,就只吃自己面前那道菜,他对面的小夫妻见状,双双皱起眉。 孟昔昂:“二郎,何时添了挑食的毛病?” 县主:“二郎自立门户有段日子了,回自己家,竟然还害羞了,只听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未曾想这搬出去的小郎君,居然也这么快就跟自家人生分起来。” 孟昔昂叹气:“可真是让我这个做大哥的寒心。” 县主也叹气,顺便抚摸自己的肚子:“不知孩子出生以后,还能不能叫二郎一声叔父。” 孟昔昭:“…………” 以前是一人说教,现在成了夫妻配合了。 他嘴角抽了抽,伸长胳膊,去夹自己爱吃的一道肉食,顺便小声嘟囔:“你俩真烦。” 县主笑了一声,孟昔昂显然不是个性子随和的人,他爱较真,正想好好跟孟昔昭说一下不准没大没小的问题,然后,他就被县主踢了一脚。 孟昔昂:“……” 行吧,不说了。 这个可以不说,但正事还是要说的。 孟昔昂:“你今日去看陛下,感觉如何?” 孟昔昭:“没什么感觉,生了病的人不都是那个样子,陛下尊贵,却也逃不过这生老病死。” 孟昔昂:“……慎言!” 什么死不死的,这个字,就不能用在皇帝身上! 孟昔昭耸肩:“又没外人,大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孟昔昂:“这时候没外人,我怕你说习惯了,有外人的时候也这么说。” 孟昔昭呵呵:“大哥你太小瞧我了,若我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今日哪还能好好的坐在这,早就被推到集市上斩首了。” 孟昔昂:“……” 他最不喜欢弟弟的,就是他这个口无遮拦的模样,一点都不怕留下口业,他生气,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县主,然而县主正在好好的吃菜,也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你们真的都不在乎吗! 县主跟没看见他的控诉眼神似的,不是所有人都迷信,恰好县主就是那个不怎么相信神仙的人。 她擦擦嘴,也对孟昔昭说:“父王前两日也去看望陛下了,他传信说,陛下如今脾性大变,怒火攻心,太医院为了让陛下静心养病,还给他开了清心的方子,二郎在宫中,可要小心一些。” 孟昔昭点点头:“嫂嫂放心,我省得,陛下虽是怒气常萦,可陛下尚有理智,他发怒的对象,都是有理由的,而我不在其中。” 孟昔昂一愣:“有什么理由?” 孟昔昭看他一眼,然后突然对他八卦的笑了一下。 孟昔昂:“……” 这事早晚都会捅出去,等天寿帝把甘家铲了,大家奇怪之下,这事更是瞒不住了,孟昔昭提前说了,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别人问起来,他可以推脱说,是太子告诉他的。 有亲爱的太子在后面背锅,孟昔昭说八卦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即使已经告诉过孟旧玉,再说一遍,还是让他感觉特别爽。 虽然这事是假的,虽然那诗词都是他写的,可天寿帝的痛苦和打击都是真的啊,所以,他照样觉得很爽。 而对面的大哥大嫂,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哪怕县主,都保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她下意识道:“甘贵妃……胆子太大了吧!” 说完以后,她突然又想起孟昔昭前段时间打听平家事的行为,本来震惊的神色,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顿了顿,她垂下头去,把神情遮住了。 而孟昔昂已经仿佛神魂出窍,根本没看见县主的神情变化:“做出这等对皇家不忠之事,甘家被夷三族都是轻的。” 孟昔昭之前也这么想,但被孟旧玉科普了一下之后,他现在已经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说是这么说,但这等事,又不能大肆宣扬,且甘家在朝中根基很深,要连根拔起,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夷三族就别想了,不过甘家被厌弃,是一定的。” 孟昔昂愣了一点,反应过来之后,他也点点头:“对,罢了,被厌弃也好,甘太师把持朝政,还把他的子女,全都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他们一家,多少人当官啊,如此一来,他们就掀不起风浪了。” 县主听到这,抬起头来,紧跟着说道:“六皇子也没有他的倚仗了。” 孟昔昭顿时看向县主,心中肃然起敬。 不愧是宗室出身,眼光就是看得远,一下子就意识到了此事对皇位的影响。 孟昔昂被提醒了,一脸恍悟:“是啊!母妃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他定是无缘大统,太子的位子也就稳固了。” 县主和孟昔昭同时摇摇头:“还不能这样说。” 孟昔昂:“……” 老婆和弟弟都是高智商人士,孟昔昂有种被排挤的感觉。 默了默,他只好虚心求教:“为什么?” 县主和孟昔昭对视一眼,县主低下头喝茶了,孟昔昭只好自己说:“甘家势大,就像大哥你说的,他家的人,当官的太多了,又有很多拥趸,咱们能看出来这事对甘家是灭顶之灾,甘太师自然也看得出来,大哥,若此事发生在太子身上,发生在咱们家身上,你会怎样自救?” 孟昔昂想了想,回答道:“我和爹留下断后,你带着阿娘娇娇还有宁娘,火速离开应天府,去匈奴,你不是跟那个姓金的使臣关系要好吗,让他收留你们,有你的本事在,想必你们能站稳脚跟。” 孟昔昭:“…………” 这不就是孟旧玉当初思考的后路,只不过孟昔昂把巴蜀,替换成了匈奴。 真是亲父子啊,连脑回路都是一样一样的。 孟昔昭非常无情的转过头,根本没有流露出一点感动的意思,只是问县主:“嫂嫂,你说。” 县主抬眸,看了一眼这兄弟俩,然后放下筷子,淡淡道:“先下手为强,逼宫,助太子登基。” 孟昔昂张大嘴巴。 震惊之余,他还呆呆的想,确实,这也是一个办法,成了,所有人都活着,而且有了泼天的功劳,但不成,所有人都要死,而且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两个办法都可以,只不过,一个保全部分人,一个保全所有人。 默默把嘴巴合上,见这俩人都是一脸的淡定,孟昔昂也默默的让自己淡定了下来。 这只是假设而已,毕竟事情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而是发生在了甘太师身上。 顿了顿,他也思考出一些门道来了:“陛下性子火爆,要不了多久,甘太师就会察觉到不妥之处,那他……” 孟昔昭:“所以我今日来找爹了,爹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让他想办法,把甘太师等人管束起来。” 孟昔昂却不觉得这样妥当:“可六皇子还在宫里,陛下总不会连他都一起办了,六皇子还在,甘太师等人就还有希望,说不定还会递出信来,企图翻盘。” 孟昔昭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又不是电影,都走到穷途末路了,还能来个逆风翻盘。 不过……很多时候,现实生活比电影还戏剧化。 比如那场著名的流星雨大战,谁能想得到,还有这种离谱的事情发生。 孟昔昭皱了皱眉,这是个疏漏,可时间太紧了,他此时只能专注在甘太师身上,至于六皇子……找人看着他好了,反正没了甘太师的帮助,以及天寿帝的宠爱,六皇子的真正实力,怕是还不如一只蚂蚁。 ……不对,他是不是有点轻敌了。 孟昔昂一句话,让孟昔昭彻底纠结起来,原本还觉得没什么问题的局面,仿佛也变得岌岌可危,他坐不下去了,反正已经吃的差不多,孟昔昭便起身告辞,准备回家再好好想想去。 县主和孟昔昂目送他离开,等他走了,小夫妻默默对视,脸上的神情,都不如孟昔昭在的时候轻松。 县主:“甘家若倒了,这朝堂就彻底变天了。” 孟昔昂点头:“所有人都会蠢蠢欲动,陛下如今又是这样,他压不住底下的人,怕是也不想压。” 县主的忧虑更深一点,她没见过自己的暴君曾祖父,她父王却见过,而且就是因为他毫不顾忌的在孙子面前杀人,才吓得她父王身为郡王,却依然胆小如鼠。 有这样的先例在,天寿帝又是个很任性的君主,她着实担心,他会也变得嗜杀起来。 万一看到底下人乱哄哄的,他觉得烦,便开始大杀特杀,那……说句不好听的,社稷将倾,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县主做不做,她觉得无所谓,可她非常不希望天下动乱,尤其是在她有了身孕之后,她更不想看见那样的局面了。 孟昔昂看见妻子的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怀有身孕让她比平时更加敏感,在这种事上,也更加悲观,孟昔昂连忙揽着她坐下来,给她宽心:“不会到那个地步的,别忘了,还有二郎和太子殿下呢,此事于甘家是灾祸,于他们,却是转机,二郎不会眼睁睁看着旁人抢了他的风头,更不会看着他们,成为太子殿下面前的新阻碍。” 怀孕的女人确实更加敏感,而且第六感,也比平时更加精准了。 听到孟昔昂极其笃定的语气,县主突然眯着眼看向他:“为什么你总是如此相信二郎和太子的关系,他们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你都不怀疑,太子只是想利用二郎吗?” 孟昔昂呆滞一瞬。 县主打量着他:“说起来,你连二郎新府当中的被衾是什么用料,都要管一管,可他从不娶妻纳妾,你居然就这么接受了,还总有意无意的让爹娘也接受这一点,你想看到二郎孑然一身?大郎,这不符合你对二郎的爱护之心啊。” 孟昔昂:“…………” 他背后开始出现冷汗,但还是坚强的与自己妻子对视,哪怕他心中充满了夺门而出的冲动。 两人默默对视,县主盯着他额角上掉落的一滴汗水,突然嫣然一笑,坐到孟昔昂身边,对他温柔开口:“你我是结发夫妻,有什么不可说的呢?大郎,心里有秘密,一定很难受吧,说出来,让宁娘为你开解开解,好不好呀?” 孟昔昂:“…………” 二郎救命,大哥我要撑不住了。 第129章 结党 孟昔昭从参政府离开的时候, 太子也恰好从华宁殿离开。 在天寿帝面前演了半天的父慈子孝,崔冶的表情有些冷淡,甘太师看着他目不斜视的带着自己的仪仗离开, 然后再也坐不住,再次要求面见陛下。 这回天寿帝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 竟然同意了, 甘太师在外面冻了许久,手脚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于他来说,倒是更加的方便。 做出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甘太师踉踉跄跄进殿, 看见天寿帝的模样,他当时就吃了一惊。 这哪还是那个皇帝, 如今的他,看起来居然比自己这个老头子还死气沉沉。 甘太师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收敛自己的表情, 换成一张心疼不已的脸, 默默垂泪着走过去,到了皇帝面前, 他晃晃悠悠的就要跪下。 往常, 这就是秦非芒过来扶他的时候,但是今天秦非芒眼观鼻、鼻观心, 就是不往他这里看。 咔嚓一声,甘太师好像听到了自己膝盖骨错位的声音。 甘太师:“……” 不过今日事情紧急,他也顾不上在意秦非芒的态度了, 匍匐在地,他哀哀戚戚的表述着对天寿帝的担心, 还说如果天寿帝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没脸下去面对列祖列宗,以及早已故去的贵妃娘娘了。 天寿帝:“……” 秦非芒心里暗叹。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了,外人所看见的是,皇帝把甘太师轰了出去,而甘太师的官帽七扭八歪的,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紧跟着,宫里又传出旨意,罚甘太师三年的俸禄,让他闭门思过,至于思过的期限,皇帝没提。 这旨意一出来,可以说是全应天府都震惊了,大家纷纷打听怎么回事,但打听来打听去,也就从一些内侍那里打听到几句小道消息。 据说,是甘太师在陛下面前,诋毁孟府尹,说他蛊惑圣上,坑害老臣,然后还诋毁太子,说太子在陛下病后表现十分突兀,怕是有不为人知的目的,而陛下听完他的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当场大怒,把甘太师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难听的词都往他身上扔,直骂的甘太师瞠目结舌,然后才把他轰了出去。 众人心思各异,纷纷根据这最新消息,调整自己的计划与战略,而天寿帝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自己坐在华宁殿,生了一晚上的气。 卒中之后,人的精神是时好是坏,而且昼夜颠倒,寻常人真的受不了天寿帝这阴晴不定的模样,连太子,虽说是要按照孝子的标准走,其实他每日待在这边的时间并不多。 伺候天寿帝的主力军,还是秦非芒,和提拔上来的苏贤妃。 而比起硬邦邦的秦非芒,天寿帝肯定是更喜欢软绵绵的苏若存。 苏若存很会讨人欢心,而且她有种别样的魔力,让人在心烦的时候,跟她说上几句话,就能平静下来,觉得再大的事,似乎都不算事。 因为这个,天寿帝越发的依赖她,而且对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如今天寿帝是个多疑的性子,苏若存深知这一点,所以轻易不会消耗他对自己的信任,多数她做的事情,都是真的对天寿帝好,而少数,他也看不出来。 比如此时,苏若存把天寿帝遗忘了好几天的天石从西暖阁取回来,放到了天寿帝的手中,还轻言细语的对他说:“这几日陛下睡不好,或许就是没有天石陪伴的原因,此物曾给陛下带来幸事,陛下拿着它,这身子啊,肯定就越来越好了。” 天寿帝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宝贝,摸着被他盘的越来越圆的天石,天寿帝确实有种怀念的感觉。 他对苏若存说:“还是爱妃懂朕。” 苏若存微微一笑,然后不着痕迹的往后坐了一点。 在天寿帝病发之后,这天石里面的挥发性毒物就没了,全部换成了提神醒脑的东西。 具体的药理,孟昔昭也说不清,总之这东西很像前几百年士大夫之间流行的寒食散,用了就龙精虎猛,但副作用是身体慢慢垮掉。 而这个不需要服用,作用就没这么大,在一旁,稍微摄入一点,问题不大。 但苏若存不想赌,她已经盘算好了,回去之后,就服用一些补药,她还这么年轻,可不想沾上一些乱七八糟的毛病。 孟昔昭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这个天石的作用依然存在,免得天寿帝起疑心,顺便,也是给他打一针兴奋剂。 让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到死期将至的地步,不会思考一些哲学问题,继而恐慌的开始大包大揽,又想出一些劳民伤财的馊主意来。 ………… 天石重回他的手中,这一晚,天寿帝还真是感觉好一些了,第二日,久违的感受到了脑袋清明的感觉,天寿帝拿起那张他可能反复看了一千遍的诗词,然后放到了蜡烛上,把它烧了。 男人的自尊心太恐怖,戴绿帽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往外说的,但是,如果为了这个,就让其他人继续念着甘贵妃的好,还让甘太师等人享受她的遗泽,天寿帝一想到这个,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真的很没有自知之明,这世上除了他、六皇子、以及甘家人,绝对不会再有人念甘贵妃的好了。 就在天寿帝还在沉思怎么出了心里这口恶气的时候,秦非芒走到他身边,说孟参政来了。 天寿帝哦了一声,让人把他带进来,而孟旧玉走进殿中,正习惯性的要看向龙床,等发现天寿帝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紧跟着,他就露出一副狂喜的神情。 “陛下,您这是大好了啊!” 然后,他的眼中又闪过一丝震惊,眼睛还往一边瞟:“难怪昨晚——” 天寿帝在床上躺好几天了,确实今日感觉最好,就是站的时间久了,他的腿有些使不上力,正想回去坐着呢,闻言,他疑惑的问:“旧玉,昨晚怎么了?” 孟旧玉看向天寿帝,苦笑一声,朝天寿帝作了个揖:“让陛下笑话了,微臣昨晚,做了个离谱至极的梦,竟然梦到了早就过世的座师。” 天寿帝:“你的座师是?” 孟旧玉轻叹一声,回答道:“是羊太师。” ………… 座师是科举当中,学生对主考官的称呼。文人注重师承,即使主考官没有教过这些学生一天的课业,但因为他们的试卷是被主考官选出来的,主考官算是他们的恩人,所以,也要尊称一声老师。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这重关系要持续到一方死去才能结束,不是所有人都想拜山头,但这条规矩直接给赶考的人们定了一个山头。 虽然看起来霸道且可笑,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寒门学子的唯一可用人脉,所以,出身寒门的那些人,会使劲的抓住这条线,把座师当真正的老师一样孝敬,不管出发点是什么样,反正最终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文人抱团越来越严重,师门天然就成了一个派系,而且团结非常,不可撼动。 闫顺英就是靠着这个,稳坐文臣老大的位子,他把持着科考,哪怕自己不去当主考官,也肯定是让他的人去当,别人想插手,门也没有。 论学问,孟旧玉不比闫顺英差,但因为后者盯得太紧,他没机会发展自己的门生,过去的人脉他也没怎么好好经营,导致到了现在,跟他站在一边的文臣,特别特别少。 正因为这个,天寿帝才不记得他的恩师是谁,在他印象里,孟旧玉仿佛是石头缝蹦出来的,根本没这层关系。 …… 至于羊太师,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天寿帝还愣了一下,之后,他才渐渐想起一个,总是举着崔家祖训,让他收回成命的干瘪老头来。 羊太师曾经的地位,就等于闫顺英如今的地位,而且因为他是太师,是天寿帝亲爹最信任的老臣,口碑比闫顺英还好,天寿帝登基以后不想被人管,但这羊太师,是管他最多的人。 可是,再多仇恨和不顺眼,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羊太师他死了啊,死人在活人心里,只有两种形象,一个越来越丑化,一个越来越美化。 反正没有理性看待这一说,到了最后,一定都是失真的。 好长时间没想起来羊太师了,天寿帝听着孟旧玉说起昨夜的梦,这梦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就是羊太师在梦里对孟旧玉笑了笑,而孟旧玉认为这是吉兆。 真正的重点都在后面,作为共同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人,孟旧玉带着天寿帝一起追忆往昔,说起天寿帝刚登基的时候,第一年是如何的艰难,陛下您老人家又是如何的厉害,曾经在羊太师的带领下,朝堂里的气氛多好啊,怎么到了现在,曾经的老臣,居然一个也不剩了呢。 天寿帝:“……” 他缓缓扭头,“你想说,这是朕的错?” 孟旧玉暂停一下,连连摇头:“是微臣的错,是微臣畏惧了,没有完成座师对微臣的期望。” 接下来,孟旧玉继续带领天寿帝,怀念过去的好日子,说起一些趣事,天寿帝还笑了笑。 孟旧玉看着天寿帝的脸色,心中暗自点头。 他儿子说得对, nAйF 杀人最是温柔刀,被甘贵妃背叛的天寿帝,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别人对他的温馨呵护。 ……怎么有点恶心呢。 不管了,孟旧玉继续源源不断,在他的嘴里,羊太师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忍辱负重的忠臣,他一生都在为崔家效力,为两代君主呕心沥血,只可惜,奸佞横行,小人挡路,羊太师终究还是抱憾终身了。 孟旧玉巧妙的把矛盾设立在小人上面,弱化天寿帝的存在感,免得让他恼羞成怒,等到气氛差不多了,天寿帝也确实开始跟他交心了,君臣坐在一处,都说着自己的心里话,这种略显平等的倾诉状,让天寿帝打开了话匣子。 他当然不会告诉孟旧玉自己被戴绿帽了,他就是告诉孟旧玉,自己有些后悔了,当初不应该那样对待羊太师他们的。 孟旧玉眼皮一抬,这回不用听儿子的,他自己就知道,时机来了。 一瞬间,孟旧玉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最为复杂的模式,然后,他紧握双拳,做出一副他很想说话、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糟糕再不说就忍不住了的模样。 …… 天寿帝被他一顿温情攻势弄得正是脾气好的时候,见状,自然是让他有什么就说什么。 孟旧玉立刻就顺杆爬了。 他站起来,突然跪到天寿帝面前,然后一脸悲怆的说道:“陛下,甘家身为外戚,却频频干政,已经到了一家独大、权倾朝野的地步,微臣是陛下的孤臣,有些话,旁人不敢说,微臣却一定要说,陛下,甘瑞他何德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您对他的宠信呢!” 天寿帝沉默的看着他,殿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没叫孟旧玉起来,却也没怒斥他。 他的态度,这一边倒的天平,总算是重新晃悠起来了。 * 不寻天里,孟昔昭双手撑头,等到门被人推开,孟昔昭立刻眼睛一亮,扭过身子。 穿着常服的崔冶站在门口,反身把门扣上,他也不往那边走,就这么微微挑眉,看着孟昔昭。 孟昔昭啧一声,最后还是主动小跑过去。 两人相拥,孟昔昭有种乳燕投林的快活感,他蹭蹭崔冶的颈侧,说道:“有时候真想把你藏在我的口袋里,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把你拿出来,如果我去做别的事,就把你放回去,别人看不见,也碰不到。” 说完了,孟昔昭等着崔冶的回应,等了半天,发现没声音,他不禁抬头,认真的对他说:“这时候你应该跟我说,你也是。” 崔冶垂眸,却只是笑了笑。 孟昔昭:“……怎么?” 崔冶笑叹:“你只是开玩笑,若我说了这样的话,那便是认真的了。” 孟昔昭:“…………” 心里别扭了一下,感觉自己在情话上永远都比不过崔冶了,干脆,他换了话题:“如何,今日有多少人找你?” 崔冶:“很多,多是宗室和小官,四品以上的大官,可能还在观望中。” 孟昔昭:“那就让他们观望着,咱们走的是绝对正统的路子,是需要一些支持,却也不是无比的需要,这些你知道怎么拿主意,我就不管了。” 崔冶早就发现了,孟昔昭对于结党、扩充势力,不是那么的热衷,他喜欢斗争,喜欢研究一些新鲜的玩意儿,对于这种需要长期维持和虚与委蛇的关系,除非是形势需要,不然,他通通拒绝。 其实崔冶也不喜欢这些,但两个人当中,总有一个要做吧。 见他点了头,知道他会把这些都办好,孟昔昭立刻对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再次扑上去,好好温存了一下,然后,他才提起自己爹今日进宫的事。 “结果如何,等一会儿回去就知道了,甘太师昨日好大没脸,哪怕在家里,定是也没少折腾。” 说到这,孟昔昭罕见的露出了一丝不确定的神情来,“你说,陛下能下定决心,把甘家一网打尽吗?” 毕竟甘家和邱肃明不一样啊,他们家在皇帝眼中,还真是没有那么罪大恶极。 干涉朝政、控制吏部任免、收受贿赂、纵容家族子孙横行霸道,看起来挺严重,但在皇帝眼里,恐怕都不叫事。 孟昔昭昨天自己思考的时候,逼甘太师造反的心都有了。 毕竟造反是绝对的死罪,如果甘太师真这么干了,就是甘贵妃托梦诉清白,都不可能再让甘家起复。 但想想就不可能,甘家再厉害,他们没有兵权,如今不止詹不休,连丁醇都在应天府坐镇,他吃饱了撑的这时候选择造反,怕是没打进皇宫,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至于跟他还算有点交情的尚西关,指望他,都不如指望一条狗。 看着孟昔昭略微焦急的神色,崔冶摸了摸他的头:“二郎,你知道朝中有多少人,盼着甘家倒台吗?” 孟昔昭一顿:“你是说闫顺英他们?” 崔冶:“不止,还有六部,还有始终得不到升迁的众官员,以及在应天府当中混不出名堂,想要外放出去,做一地高官的人,甘家一系被撤下去,他们的机会就来了,更遑论,办一个太师,这功劳,可以分成十几份,其中的红利,足够他们吃上好几年。且朝中势力几度变化,此时最适合浑水摸鱼,就像二郎你常说的,富贵险中求,他们用不着冒生命危险,只要冒着不被重用的危险就是了,这种好事,谁不想跟着分一杯羹呢。” 孟昔昭听着崔冶的话,不知道怎么的,想起来孟家原本的结局了。 原书剧情里,孟家在朝的只有孟旧玉一个,他死了,也腾不出太多位置来,但确实很多人都上前啐他们家一口,还有不少人写檄文,声讨他们家,句句真情实感、发自肺腑,不知道的还以为孟旧玉跟他有杀父之仇。而在这些人看来,哪怕没法升官,能让上面的宰相等人看见自己的态度也好,只要露一次脸,他们就多了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墙头草啊……最让人无奈、也势力最庞大的,墙头草。 没人看得上墙头草,可多少庞然大物,都死在了墙头草轰轰烈烈的一边倒之下。 想着这些,孟昔昭心里有点复杂,说不上多么厌恶,就是感觉怪微妙的。而安静了片刻,突然,他又笑了一声。 崔冶望着他,出声询问:“二郎笑什么?” 孟昔昭摇摇头:“我笑,这些以后都是你的烦恼,辛苦了,听说男人特别累的话,会斑秃,到时我一定让我庄子里的人,给你研制出最有效的生发膏来。” 说完,他就要转身去餐桌边坐着,谁知刚迈出一步,自己的后脖领就被人拽住了。 崔冶拎着他的衣领,稍稍一用力,就把他拽回了自己身边,他阴恻恻的看着孟昔昭:“二郎莫不是忘了,我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可都是为了二郎口口声声说的,我们的未来啊。” 最后一句话被他咬了重音,说完以后,他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就是这笑容看着,有些许的渗人。 …… “这就想躲清闲了?二郎你说,你是不是想的太美了呢?” 孟昔昭:“……” 好好说话,别揪我衣领。 第130章 辱没 孟昔昭回参政府的时候, 孟旧玉还没从皇宫出来。 他陪孟夫人吃了个饭,又让人把自己院子里的梅树移栽出去,换成更为高大的玉兰树。 梅树腊月便开花, 玉兰则是腊月底、正月初,一般人家里没有栽种这个的, 嫌它太高, 显眼。 但孟昔昭不在乎,如今这院子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歇脚地, 又不是天天看,当然随心所欲着来了。 而等到下人把原来的梅树挖走, 都快要到申时了, 孟旧玉居然还没回来。 孟昔昭皱了皱眉,他想着, 回来得晚总比回来得早强,要是早早就回来了,那必定是事情不顺。 打了个呵欠, 孟昔昭决定先回去小睡一会儿, 而就在他迷迷瞪瞪,马上要睡着的时候, 他爹回来了。 一双大手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然后就不管不顾的往他身上推。 “二郎,二郎。” 孟昔昭啪的打开他的手, 烦躁的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孟旧玉:“……二郎,起来!” 孟昔昭这才慢吞吞的坐起来, 看着孟旧玉这张脸,他缓了缓:“爹, 上朝去啊?” 孟旧玉:“…………” 他没好气道:“你看看外面的日头,还上什么朝,为父在宫里待了一日,连午膳都没用,你可倒好,在这呼呼大睡,怕是连如今什么年月都忘了。” 孟昔昭被他一通抱怨,终于是清醒了。 “爹你辛苦了,如何,陛下被你骗住了吗?” 孟旧玉瞪眼:“什么叫骗!” 孟昔昭:“……” “为父是发自肺腑的,想要为大齐皇朝铲除奸佞!” 孟昔昭抽抽嘴角,也不跟他辩论,他只问自己关心的:“陛下态度如何?” 提起这个,孟旧玉的神情也沉了几分,他坐到一旁,叹了口气:“如你所说,陛下痛恨甘贵妃,对甘瑞,也是恨屋及乌,可要凭这个,就让他下定决心,把甘家连根拔起,还不够。我今日和他促膝长谈,一开始,他还是听得进去的,后来听出我的暗示,他就不说话了。” 孟昔昭微微一顿:“为什么?” 孟旧玉哪知道,他也只能猜:“可能还是舍不得吧,他对一个人的眷念保持了这么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哪怕心里知道,他做错事了,可真要他动甘家,他又狠不下这个心。” 孟昔昭默了默,“到这地步上了,不管他能不能狠心,这事都是必须要做成的。” 孟旧玉缓缓点头。 甘贵妃东窗事发,各方人马都已经随着这个契机行动,天寿帝还在纠结,可别人等不了,甘太师更等不了,未来必然有一场风暴发生,而最终的牺牲者,不是甘家,就是他们孟家。 孟昔昭此举,等于把甘家底子都给掀了,甘太师反应过来以后,哪怕他不知道那首诗词的存在,不知道这是孟昔昭下的套,他也会彻底疯狂,把有一丁点可能的罪魁祸首,给送入死囚牢。 这道理孟昔昭懂,孟旧玉更懂,所以,他点完头以后,很快就说道:“我去跟你娘说一声,今晚便不回来用膳了,兵贵神速,既然咱们父子还不够分量,那就再找一些有分量的人来。” 最好是格外看甘太师不顺眼的,做梦都想让他从太师位子上下来的。 孟昔昭和孟旧玉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说出一个名字:“闫顺英。” …… 极偶尔的时候,孟昔昭的心里也会浮现出淡淡的愧疚感,他真不想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可是这只羊长得太肥美,他忍不住。 * 孟旧玉去找闫相公叙旧,而孟昔昭觉得就这么干坐着也不合适,于是他也没用晚膳,而是留了个口信,就回了自己那边,派人去给太子送信,让他也帮个忙,跟着一起落井下石。 在孟昔昭被南诏人掳劫的时候,太子走投无路,去求了司徒相公,司徒相公从未表现过与太子的亲近,可他当时确实帮了他大忙。 如今又是一个关键时刻,太子再次上门,司徒相公并不惊讶,只是听完他的来意之后,变得比以前沉默了很多。 太子也不让他当场表态,还对他行了个学生礼,一国储君能有这样的风度,真是非常难得。 然而司徒相公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道等他脱离了如今的孤立无援状态,还会不会再保持这样的谦逊态度。 司徒相公在家里深思的时候,没一会儿,下人来报,姜御史来了。 姜放和司徒相公的关系更为亲密,都不用司徒相公说什么,他直接就走了进来,而且一见面就提起了同样的事。 陛下对甘太师大怒,孟旧玉和闫顺英联手,准备对甘太师下刀子了。 明明还没影的事,但姜放说的无比笃定,司徒桓默默看着他,问了一句:“是孟家那小子跟你说的?” 姜放:“……是孟大。” 说完以后,他又强调一遍:“孟大品性不错,比孟家其他人强多了。” 司徒桓:“……” 两三年前他就动了心思,想要回老家,但一来陛下不准,二来,他有点放心不下自己的学生和老友。 就像姜放,明明也曾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但在为人处世上,笨的还不如一只猴。 …… 孟昔昂是姜放青睐的后生,司徒桓只见过几次,没有什么交流,但仅仅看了几眼,他也能看出来,吸引姜放的,绝不是孟昔昂的品性,而是孟昔昂那二愣子一般热爱横冲直撞的特质,怕是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神韵。 而且,别说孟昔昂比他们家的人都强了,在司徒桓眼中,他怕是孟家人里,最差的一个。 孟旧玉就不提,孤身在朝堂,还完好无损的坚持到了今日,这本身就已经能说明他有多厉害了;而他那个小儿子,那个看起来草包、除了横行霸道什么都不会的幼子,更是让他深深忌惮。 人们对他的印象都是草包,可凡是交到他手上的事,没有一件不是漂亮的完成,人们只注意到了他喜欢欺凌别人、对谁都横眉冷对,却很少能记得住,他连立大功,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能被人吹嘘一辈子,躺在上面吃一辈子的功劳本,而孟昔昭他非但不吹嘘,还故意的让众人遗忘这些。 他是想低调? 不,一个能和三司使吵到御前告御状的人,这辈子就跟低调二字绝缘了。既然不是低调,那又为什么放着流芳百世的名声不要,却专捡不好的名声往自己身上安。 除非……他所谋巨大,一时的名声,并非他的追求,而且他知道,来日方长,年轻,是他最大的优势之一,此时他可以利用年轻谋事,以后,他也可以利用年轻,慢慢经营更多的东西。 三皇子、呼日恰、贞安罗、邱肃明,而现在,又轮到了甘瑞。 司徒桓默然。 有些事,真的禁不住往回想,这一往回想,他就发现,孟昔昭走到哪,哪的位高权重者就要倒霉,而且这些人全都对大齐江山、百姓安危产生了威胁。 他根本不知道孟昔昭在后面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天寿帝对甘太师发怒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不耽误,他觉得这事与孟昔昭脱不了干系。 连甘瑞都要在他的安排下,走向末路了么…… 司徒桓年纪大了,头发都白一半了,在这个年代,他就是那种半只脚迈入棺材的人,什么热血、什么雄心,都跟他没关系了,甘家完蛋,等于一个时代结束,可司徒桓听了,依然没有多激动。 就连孟昔昭有可能是导致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也不能让他感到多么震惊。 唯一让他感觉十分微妙的,就是他觉得,甘瑞这个老头,不算是孟昔昭计划当中的最后一环。 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对于大齐江山威胁最大的人,并非是这个叱咤风云的甘瑞,而是给了甘瑞叱咤风云机会的那个人啊…… 这回司徒桓有反应了,他一个停顿,赶紧把脑子里的想法挥散。 不想了,这种事情,不管答案是什么,他都不想知道。 姜放狐疑的看着他,司徒桓已经沉默很久了,他又不敢打扰,片刻之后,司徒相公抬起头,见他一脸纠结的看着自己,他挑眉:“怎么?” 姜御史:“司徒相公,我……” 司徒桓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他说道:“姜放,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你若觉得前面是坦途,那你就走下去,不必再走一步、就停一下,问我这个老头子了,往后的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 姜放一愣。 早两年前,他就知道司徒相公想乞骸骨,当时他拦着,既是真觉得可惜,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可如今,两年过去,姜放的心态也产生了变化。 再加上,之前邱肃明倒台,他是出了力的,那样人人都能出一口恶气的结果,着实鼓励了他的信心…… 姜放站起身来,朝着司徒相公行了个学生礼,这是他今晚收到的第二个学生礼,第一个认真,第二个则每个动作,都透着力道。 姜放深吸一口气,对司徒相公说道:“学生定不辱没恩师的威名!” 司徒桓望着他,轻轻点头。 ………… 这个晚上,又有好多人都没睡觉。 甘太师还是很厉害的,威逼加利诱,居然真让他打听到,陛下命人把放在西暖阁的、那些他去哪就要跟着去哪的甘贵妃遗物,全都拿出去,烧了。 烧了…… 烧……了…… 这个消息,对于甘太师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哪怕是当年得知甘贵妃病逝、亦或是守在他老娘病床上,看着老娘油尽灯枯,都没有让他感受到天塌一般的绝望。 而现在,他感受到了。 甘贵妃的遗泽一旦消失……还是以这么绝情和痛恨的姿态消失,他们甘家,就如同那过街老鼠,几乎人人都可以上来踩一脚了。 甘太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找不到头绪,只能赶紧去打消天寿帝的疑虑,他还带上了甘贵妃在家里,做小娘子时绣的帕子,希望能让天寿帝睹物思情。 谁知天寿帝一看那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图样,当场化身修罗恶鬼,跟要吃了他似的,让秦非芒把那帕子拿过来,天寿帝亲自把那帕子撕成破布条,然后丢地上,踩了好几脚。 甘太师正是震惊的时候,然后又听天寿帝指着自己的鼻子,怒骂,是他养的好女儿,他们家的家教就是这个样子,没得让人作呕! 他总算是明白了,天寿帝认为甘贵妃做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事,所以才会气成这个样子,但任他怎么想,也不会认为自己女儿红杏出墙了,只是他的女儿他也懂,除了红杏出墙,没什么是她不敢的。 甘太师自然是跪下求天寿帝息怒,顺便为自己的女儿请罪,而这么多年都没事,偏偏在这时候,让天寿帝发现了,甘太师觉得,肯定是有人背后捣鬼。 而且,肯定就是那个孟昔昭。 他这么想,也当时就这么说了,然而天寿帝早就被孟昔昭种下种子,防着这一手了,所以天寿帝听到他的话以后,不是怀疑,而是暴怒。 还真跟孟昔昭说的一样,你跟他有仇,所以就攀咬他! 孟昔昭能写那样一首词吗?孟昔昭能联络上早就埋土里的平三郎吗?孟昔昭能蛊惑一个王爷,让他把这首词送到朕眼前吗? 更别提你之前为了报复孟家,把国公府的公子都弄进皇城司了,要不是孟昔昭找到了证据,如今,李淮已然是刀下亡魂了! 好你个甘瑞,你想让吴国公与朕离心,你想让旧玉怨朕! 你、你和你生的甘静月一样,都是蛇蝎心肠! 这几天轮番上阵的洗脑还是很有用的,没让天寿帝对甘太师下杀心,这没关系,至少能让他对甘太师保持这个极其不顺眼的状态,省得甘太师倚老卖老,哭几回,天寿帝就真的对他心软了。 再一次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由于甘太师是私自进宫,违背了天寿帝所说的,禁足在府的圣旨,天寿帝让侍卫押着他回去,把整个甘家都看管了起来,这回他想再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也是这时候,各方人马看到这个好时机,顿时动作起来。 霎时间,雪花一般的札子飞向中书门下,全是弹劾甘家人的,大部分弹劾甘太师,少部分弹劾甘太师的子孙。 主力军自然就是闫相公的门生们,上回对付邱肃明,他还没那么努力,这回跟他的毕生梦想扯上关系了,他卯足了劲,非要把甘太师拉下来不可。 孟昔昭混在其中,也写了一份递上去,和别人的比,他这个很不起眼,他自己写了,其实都没想过能起作用。 因为这就是他的恶趣味而已,原书剧情里,原主是因为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才被下了大牢,而好巧不巧,甘太师的某个孙子,在宣徽院里任职,对外名声好诗书、擅作画,然而却是个色中饿鬼,看中一女子,要纳其为妾,却不知道这女子已经有了婚约,人家可是甘太师的亲孙子,能在乎这个?赏了几百两银子,就算是把这女子买回来了。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只喜欢钱,这女子的未婚夫,他就只想要老婆,所以找上门去,讨要人,结果被打了出来,人都晕了,这人的家人不干了,告到应天府来,由于正是节骨眼的时候,底下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报给了孟昔昭。 孟昔昭一看这案例,就觉得无比眼熟,挑了挑眉,他也按下不判,而是写成札子,送了上去。 天寿帝一直不上朝,但因为他身体好一些了,所以两位相公和他爹,都会拿着国事去让他过目,多数情况下,他懒得看,只让他们自己决定。 而最近因为弹劾甘家的札子太多,两位相公无法做主,所以,通通丢给了天寿帝。 哪怕有天石在,天寿帝的怒气值也是up up。 以前这种札子不是没有,但甘太师这个人形过滤器,直接就把对自己家不利的札子全都过滤出去了,过滤完了,还要报复一下,让那人再也不敢吭声、或者不能吭声,如今他被禁足,管不了这么多,再加上两位相公有意无意的纵容,就成了如今这壮观的场面。 而孟昔昭那个札子,混在这一堆当中,在苛捐杂税、兴文字狱、逼人弃官卖宅、动用私刑等等大罪当中,这强抢民女,真算不上什么,连看了一眼就跳过的闫顺英,都没把它当回事。 然而天寿帝单单就把这个拎了出来,看了好久。 这札子当中的主人公,在甘家排行老五,人称甘五,而甘五棒打鸳鸯的行为,显然就是个十足的恶棍。 这让天寿帝想起来,自己在甘贵妃和平三郎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恶棍。 他醒来以后,让闻士集替自己打听过,那个平三郎究竟是什么模样,最后打听出的结果,就是个长得比较好看,实际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的小白脸。 他房中妾室足足有八个,而自己呢,自己可是为了甘静月,连发妻都不要了! 至于他的小妾有好几百个这件事,他战略性的忽视不提了。 …… 孟昔昭真心没想借这件事做文章,他只是秉着有用没用先试试的原则,过去凑个热闹而已,谁知道就这样触动了天寿帝的神经,他在札子里是怎么怒骂那个甘五的,天寿帝全都照单接收,安到了自己头上。 然后,他就炸了。 甘五下狱,判斩首,今天晚了,那就明日行刑,一天都不耽误,到了正午,立刻执行。 这速度,比当年杀詹慎游的时候都快。 甘五的爹是甘太师最爱的儿子,甘家老二,他留在应天府,而且官职不低,就是那个老跟孟昔昂作对的御史中丞。 他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砍头,爹指望不上,那他就只能指望自己,而心急如焚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弃卒保帅,他企图把自己儿子捞出来,要是捞不出来,就换个人进去,让别人代死,甘太师要是在,绝对不会让他这么干,但……咳,谁让他在禁足呢。 于是很快,这么现成的一个把柄,就被闫相公的人拿到手了。 天子脚下,替换死囚,都不能用欺君之罪来形容了,这分明是把天寿帝当傻子啊。 于是,原本只有甘五一个人在大牢里,这回,变成他们全家都在大牢里了。 其他甘家人倒是想跟他们划分界限,然而豁口好不容易出现,朝臣们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老调重弹也好、新的罪证也罢,总之,全朝堂都露出了掠食者的一面。 圣旨从皇宫发出来的那一日,应天府又下雪了。 这回比上一次的零星小雪大,很快,眼中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孟昔昭坐在廊下,看青瓦红梅,抱着汤婆子的他,双腿晃晃悠悠,没个消停。 银柳穿着厚实的冬衣,孟昔昭府中有好多赏下的布料,也有孟夫人送来的,男人的他可以自己穿,女人的就都归了三个丫鬟,如今的银柳,看着和一般的贵女,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走到孟昔昭身边,跟他一同看了会儿雪花簌簌,然后才轻声对他说道:“郎君,宫里传出旨意,撤了甘太师的所有职务,爵位也削了,贬为庶民,还令他今日就启程,与夫人返回蔡州老家,只带两个伺候的人,不准带财物,也不准再入京。” 孟昔昭听了,唔了一声。 “还是留了他一条命啊。” 真不知道要是甘贵妃还活着,能不能有这种待遇。 到底是被敬重了多年的老丈人,到了这时候,居然还能得到天寿帝的怜悯。 但,两个老人,狼狈不堪的回到家乡,曾经的家喻户晓,如今都成了扎向他的刀,这究竟是怜悯,还是苦难,就要看甘太师怎么想了。 第131章 苛刻 这道圣旨下来的时候, 甘家已经近乎没人了。 甘瑞的子孙,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投入大牢,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要被判死罪,可最终能活下来的人, 定然是凤毛麟角。 曾经甘家的姻亲在整个应天府横着走, 如今,最急着跟甘家撇清关系的, 就是他们。 除了宁远侯府还算淡定,毕竟他们和甘家交恶是人所共知的, 剩下的, 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从未与甘家人同流合污, 更为讽刺的是,一日之内,就有五位或姓甘、或是甘家亲戚的女子被休弃, 孤零零的回到娘家来, 痛哭不止。 孟昔昭简直乐的不行,这帮人太会了, 一下子, 又给他送了个助攻过来。 天寿帝是个重视爱情的人,而且在这方面, 非常的保护女子,管他是大男子主义、还是闲着没事干呢,反正他有这个爱好, 那孟昔昭就想利用一下。 这群人为了自保,把曾经恨不得供起来的发妻直接休掉, 天寿帝听了,不发火才怪。 果不其然,在他又一次以讲笑话的借口,把这事捅给天寿帝知道以后,天寿帝又怒了,想撇清关系?门也没有,而且,但凡心里没鬼,你们何至于这么着急?查,都给朕好好的查!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时间应天府中只有百姓还能安稳的过日子,而凡是家中有官的,连觉都睡不好,就怕自己还在梦中的时候,殿前司就踹开他们家的大门,过来拿人了。 …… 案件太多,事务太繁杂,刑部和皇城司简直是人满为患,连孟昔昭都不能闲着,他和程提刑全部被借调过去,一同帮着审理,每一日,都有象征着死刑的公文印发出去。 而甘瑞,在这些案件处理完之前,就被天寿帝赶出了应天府。 证据确凿且多,天寿帝一看就知道,早晚会查到甘瑞头上,朝臣确实会阻拦皇帝杀位高权重的老臣,但前提是,他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显然,甘瑞不在此列。 天寿帝和他认识了那么多年,毫不夸张的说,他和甘瑞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和甘贵妃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他了解甘瑞,知道他根本就没那么好,只是以前他以为,他是对外人坏,对自己这个皇帝,还是无比忠心的。 但摆在眼前的证据对他说,你想的有点多。 …… 这就跟前段日子,等待闻士集调查甘贵妃回来的时候一样,他的心中惧怕又紧张,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走向不会像自己期盼的那样。 闭了闭眼,天寿帝不想管事,他精力也跟不上,甘家人的案子,全是朝臣在审,他几乎不过问,可这一日,他突然就写了一张圣旨,都不让两位相公知道,直接就让秦非芒送给闻士集,然后让闻士集盯着,把甘瑞夫妇送出城去。 他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也想无论如何,都让甘瑞得以安享他的晚年,但他又很生气,觉得他背叛了自己,所以不让他带钱财,带子女,连仆人,都只能带俩。 他真心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然而甘瑞在接到这个圣旨以后,还没站起来呢,就双眼发直,然后噗的吐出一口污血来。 甘瑞的夫人在他旁边,这夫人比甘瑞年轻,但也是六十岁的人了,颤巍巍的扶住风烛残年的夫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作为护送他们的人,闻士集只是蹲下身来,摸了摸甘瑞的脉搏,觉得还不算马上就要死的地步,于是冷面无情的站起身,命令他们现在就收拾东西。 闻士集是依圣旨办事的,圣旨可没说甘瑞要是病了就收回成命,而且他临出来的时候,分明记得天寿帝表情很生气。 至于生气当中的复杂、心痛,那就不要指望他能看出来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孟昔昭那样的表情阅读理解能力。 就这样,大雪纷飞,前路都被飘扬的雪花挡住了,而甘瑞气若游丝的躺在马车里,身旁的夫人哭哭啼啼,外面跟他们一起回蔡州的两个仆人,更是默默垂泪不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扶灵回乡。 甘瑞感受着劣质马车带来的晃动,压抑着涌到喉咙处的腥甜,呆愣的看着被风吹开的帘子,以及灌进来的、呼啸着的狂乱风雪。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蔡州了。 七年前,他娘过世的时候,他就没有回去,因为他是太师,是皇帝离不开的太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整个大齐都要对他俯首,谁又会在乎回一个小小蔡州,去行那衣锦回乡的可笑之事呢。 蔡州啊…… 皇帝在这时候把他赶出去,是想告诉他,叶落就归根吧。 下令杀他,对皇帝的名誉有损,于是,他用这种办法,让自己在老家自生自灭。他明知道这样是多么的残忍,还要这样做,果然,崔琂和他的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父,都一个样。 口口声声说着有多爱他的女儿,有多信任他,有多重视他们甘家,如今呢?!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把他甘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都害了! 崔琂。 崔琂—— 崔琂!!! 你这个!!!—— 甘瑞喉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他躺在马车最里面,他的夫人用自己的身子给他挡风,而突然之间,他夫人听到甘瑞爆发出一声满是血泪的怒吼。 “禽兽,崔琂小儿,你就是个禽兽!!!” 他这一声不亚于惊雷,骤然响起之后,把他夫人吓得眼睛猛地撑大,外面的仆人,还有骑马跟随的闻士集,全听到了这个声音,仆人是惊恐,而闻士集皱起了眉。 他迅速下马,拦住车夫,然后猛地掀开车帘,直呼皇帝姓名、还大骂皇帝禽兽,就算圣旨有命,闻士集也不可能就这样让他离开。 谁知道,等他掀开帘子的时候,就看见甘夫人疯了一般摇晃甘瑞的身体,哭声更加悲痛,而甘瑞还死死的瞪着眼睛,气息已经断了。 竟然还死不瞑目。 ………… 孟昔昭赏雪完毕,准备回去继续烤火,银柳正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然后就见庆福急急忙忙的冒着雪跑回来。 “郎君!甘太师——哦不,甘瑞在出城的路上气急攻心,已经殁了!” 孟昔昭:“……” 银柳:“……” 这也太快了吧。 庆福喘了一口气,没注意他俩微妙的脸色,而是继续说道:“闻指挥使让甘瑞的夫人在城外守着马车和尸首,他一回来就进宫了,看来是想问问,如今这情况,该怎么处理。” 孟昔昭:6。 人死了,也不找个地方安排一下,就放马车里,还让他老婆孤零零的在那里守着他。如此一丝不苟的执行任务,真是……认真到令人发指。 话又说回来,他也有点好奇,天寿帝会怎么处理呢? 这场雪到了晚间的时候就停了,瑞雪兆丰年,近年来蝗灾一直严峻,如今连应天府都下了这样大的雪,看来,明年不会再有蝗灾了。 老百姓们无比高兴,而宫中的天寿帝,听了这一消息,却是愣了半天。 闻士集怕刺激到他,没说甘瑞临死前对他破口大骂的事,然而仅仅这样,已经够让天寿帝抑郁的了。 他好像突然心灰意懒了起来,摆摆手,让闻士集去找别人定夺,他累了,不想再说这些烦心的事。 闻士集没辙,只好去找两位相公,最后两位相公和孟参政凑一起,给拿了个章程出来,还是让甘瑞他夫人回老家,然后给他们拨几千两银子,让他夫人回去以后,把甘瑞的丧事办的漂亮些。 如此,就算是厚葬了。 至于有几个人敢去甘瑞的葬礼上吊唁……那就跟他们这些留在应天府的人没关系了。 ………… 邱家当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甘家人多,而且已经分家,不能也这么办,总之,该杀的杀,该罚的罚,除了那个因为强抢民女,而被天寿帝格外记仇以外,其他人,天寿帝都不管,按规矩办就好。 这期间,大家都很忙,孟昔昭是忙着帮断案,而太子,他是忙着和各方人马交际。 没错,就是这样,那些观望的人,他们终于不观望了,终于下定决心,向太子投诚了。 主要也是因为除了太子,他们没别人可以选了。 …… 无论是谁,都没把宫里的六皇子当回事,他母家都完蛋了,几乎就是夷三族的状态,而天寿帝又是如此小心眼的一个人,再笨的人,此时也不可能认为,六皇子还有继承大统的可能性了。 孟昔昭甚至都懒得去对付他,想要让他留在宫里,自生自灭,等太子登基了,就看看情况,要是他识趣,就让他出去当个闲散王爷,要是他不识趣,给他发配守皇陵就行。 史上对付皇子的手段那么多,随便选一个就足以安排六皇子了。 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在他们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后宫里居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六皇子为甘家求情,遭到天寿帝的怒骂,之后他安分了一段时间,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天寿帝就下令,驱逐六皇子出皇宫,由于他没有王位,出去了没地方待着,于是,天寿帝连夜给他封了个王,幽王。 ……也就是跟匈奴接壤的幽州的王。 孟昔昭万分好奇,只求个情,就能把天寿帝气成这样?跟扔脏东西似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去找自己的眼线打听了一下。 秦大官如今也算是认命了,想想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孟昔昭代表的是太子,而如今,太子已经板上钉钉的是下一任皇帝了。 他告诉孟昔昭,确实没那么简单,真正惹毛天寿帝的,是他居然调戏宫妃。 额,说调戏也不恰当,反正没人真的看见,只是苏贤妃自己说,六皇子看她的眼神让她感到害怕,仿佛要对她做些什么一样,而苏贤妃从不说谎,且从不意图挑拨离间,再加上过去,苏贤妃总是对各位皇子都很好,由于六皇子出现的频率高,所以苏贤妃跟他接触也比较多。 苏贤妃何许人也,死的能说成活的,一个小小的暗示,就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曾经天寿帝对六皇子的爱,都来源于甘贵妃,如今甘贵妃塌房了,六皇子自然也就跟着歇菜了。 听到来龙去脉是这个模样,孟昔昭有些诧异。 因为他不明白苏若存为什么要针对六皇子,难不成,她也跟甘贵妃有仇? 好像没有吧,苏家倒霉是因为邱肃明和甘瑞,甘贵妃死了的时候,苏家还好好的呢。 摇摇头,孟昔昭不再关注这件事了。 * 年底了,年关将至,应天府中风声鹤唳的状态好转了一些,但只是外面太平了,不代表朝堂上也太平。 倒下一个甘瑞,就意味着会有别人起来,而那个摩拳擦掌准备接收一切的人,就是闫顺英。 但司徒桓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成为下一个甘瑞的,所以一直都在跟他唱对台戏,而孟旧玉在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果断撕毁和闫顺英的同盟,转而与司徒相公联手。 如今的朝堂就是一片乌烟瘴气,由于皇帝长时间不上朝,底下的人着实有一股要乱的苗头,有忠于天寿帝的老臣去请他上朝,可天寿帝在甘瑞死了之后,越发的不务正业,开始沉迷生死之论,喜欢叫宫妃给他读经,宫妃读的时候,他就盘自己的天石,看着竟然有种当初的韩道真的感觉。 孟昔昭不参与政治当中的扯皮,这段时间却频频出现在皇宫当中,而且总给天寿帝送新的佛经,和新的讲义。 很好,他的奸臣之名又被凿实了一些,很多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皇帝不理政务了,你不劝就罢了,竟然还鼓励?可恶的奸佞! 孟昔昭摸摸鼻子,这回他可不是故意要搞臭自己的名声,但,反正都臭了,再臭一点也无所谓。 …… 腊月二十五,这一日天阴沉沉的,孟昔昭抽个空,又跟詹不休喝了一次酒。 这回不在外城了,而是在不寻天当中。 不寻天的菜肴跟外城的酒馆显然不是一个层次,孟昔昭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问詹不休想吃什么,得到一个随意的答案,只好见怪不怪的低下头,又点了几个别的菜。 等菜上来了,詹不休看着那几个菜色,执着筷箸的手微微一顿。 全是他爱吃的,即使他每一次,并没有表露出来过。 有时候詹不休也奇怪,究竟是自己真的这么好懂,还是孟昔昭心细如发,连这种小事,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就伸向了其中一道菜,心中的情绪,没有暴露出来半分。 而孟昔昭还在跟他说着之前的话题:“我娘的意思是,让他家过了正月再上门提亲,似乎是有什么老例我不知道,总之,我妹妹这就要嫁出去了,唉,女大不中留啊。” 詹不休:“……” 他默默吃菜,并不评价。 孟昔昭却不会放过他:“喂,你们家呢,你妹妹和我妹妹一样大,你不帮她张罗张罗?” 詹不休这才微微正色起来:“阿茴若想嫁人,她会告诉我的,如今她没有说,那就还是不想嫁。” 孟昔昭:“……也许就是害羞呢。” 詹不休:“在我面前,阿茴从不害羞。” 孟昔昭:“……” 行吧,人家哥哥都这么说了,他一个外人,又能说什么。 戳了戳碗中的米饭,孟昔昭瞧了瞧詹不休,冷不丁的又问:“那你呢?” 詹不休抬头看他。 孟昔昭:“那你也老大不小的,就没有什么想法?” 抿了抿唇,他又说:“你现如今可是应天府里的香饽饽了啊,归德将军,年轻有为,炙手可热,没有小娘子想嫁你吗?你祖父那边,就没收到过什么拜帖?” 孟昔昭一边说,一边观察詹不休的神色,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别的,如今闲下来了,才顾得上詹不休的终身大事。 在原书剧情里,这位娶了一个皇后,六十多个皇妃,其中地位高、家世强的,就有十二个,个个拿出来,都是女主一般的配置。 虽然作者有开后宫的嫌疑……但不可否认,詹不休原来的桃花运,特别猛。 再看看他现在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模样,孟昔昭忍不住的替他操心起来。 按理说,这日子越过越好,也越来越有盼头了,詹不休就应该考虑成家了啊,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呢。 孟昔昭见他一直不回答,还以为他觉得这个问题很冒犯,于是连忙补了一句:“我不是有意给你牵线、或是催你,只是……” 詹不休:“暂时没有想法。” 孟昔昭被突然打断,他愣了一下:“啊?” 詹不休:“对于娶妻成家,我暂时没有想法,祖父也向我提过,但大致上他还是听我的。” 孟昔昭呆了呆:“哦,这样。” 詹不休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你呢,你打算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吗?” 詹不休的语气有点不同,孟昔昭敏锐的察觉到了,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于是很小心的问他:“这样是哪样?” 詹不休望着他,不说话。 孟昔昭:“…………” 他木着脸:“你知道了?” 詹不休垂眸,给自己倒了杯酒。 孟昔昭忍不住的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总算是惜字如金的回答了一句:“南诏。” “他太关心你了。” 孟昔昭:“…………” 但他依然觉得很微妙,“可是在南诏的时候,很多人都在那,他们就没看出来过。” 詹不休端着酒杯的手停了一下,然后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酒杯放下去,他才抬起眼睛,对着孟昔昭敷衍一笑:“我比他们都聪明。” 孟昔昭嘴角一抽,心里想着,确实够聪明,连郁浮岚都是在张硕恭的指导下才终于看清了事实,詹不休没人引导,还能猜到真相,简直就是天才。 孟昔昭早就不是之前那个严防死守的自己了,更何况得知这件事的人是詹不休,他思索了片刻,然后突然乐了一声,就这样接受了这件事。 “如果不出意外,我确实想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开心,而开心就是最重要的。” 詹不休:“即使他姓崔?” 孟昔昭:“即使他姓崔。” 撑着脸,他忍不住的为崔冶辩驳了两句:“崔家人……的确都不怎么正常,可歹竹也能出好笋,更何况,他没有受过崔家一点的恩惠,得到的只有痛苦和折磨,若你去问他,你就会发现,在他眼里,他没有父亲,只有母亲,谢皇后,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詹不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然后移开目光,似乎在思考什么,孟昔昭见状,又说了几句:“其实不止是他,像长公主,她也对崔家没什么感情,不是所有父母都胜任了父母这个称谓,有的父母,生来就是孩子的灾难,在这一点上,你我都未曾经历过,自然是不会懂的。” 詹不休突然看向他:“不懂?” 孟昔昭一愣。 詹不休看着他这略显吃惊的表情,一下子就想起来,他们初见那一回,他是怎么像个土匪一样,一听到他爹的名字,就激动的像是疯魔了。 转眼一年半,詹不休的心态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着那样青涩的自己,他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入官场前,我确实不懂。我将家中变故都怪罪在昏君的头上,认为我爹,詹大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是这世上不该有的、如同仙人下凡一样的战神,我崇拜他,到了盲目的地步。阿茴对他颇为冷淡,因为这个,我还训斥过她,可离开了我家那一亩三分地,我才知道真正的詹慎游是什么模样,他刚愎自用、他不知变通、他出言不逊,且毫无悔改之心,他天真且愚蠢,最终才走到了那样的结局。” 孟昔昭微微张口,惊愕的看着他。 詹不休当了将军以后,就很少再说这么一大串的话了,孟昔昭完全没料到,他居然是这么想的,他如今也是有点敏感,詹不休这边一出什么问题,他就会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造成的蝴蝶效应。 想到这,他忍不住的问:“那你觉得,他活该?” 詹不休看他一眼,淡淡道:“称不上活该,只是他也有错罢了。” 孟昔昭:“……” 人总是对自己的父母格外苛刻,大抵是每个父母都是小孩子心目当中的英雄,而当小孩子变成了大人,发现父母并非是英雄,只是千千万万普通人当中的一员,确实是会备受打击。 可…… 孟昔昭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女子走路上,被劫匪掳走了,原因是她美丽,她没有戴帷帽,可这难道是她的错吗?詹大将军或许是有你说的这些问题,人无完人,真正做错的,是利用他的那些人,换个皇帝、换一群朝臣,就不会再是这样的结局,反之,就算詹大将军没有这些问题,他依然会被算计,被坑害,只要他还是那个大将军,这就是避免不了的。” 况且,如果他没有这些特质,不再关心朝廷,选择明哲保身,那百姓也就不会这么爱戴他了,他的死,也引不起这么多的连锁反应了。 然而人和人不一样,孟昔昭作为外人,他能给詹慎游如此高的评价,而作为詹慎游的儿子,詹不休却很难客观起来。 垂眸看着自己的酒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我以后,也会是一个大将军。” 孟昔昭点点头,一点都没犹豫:“我知道。” 而这时,詹不休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敬了他一下。 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他说道:“但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孟昔昭顿了顿,也举起自己的酒杯,同样笑了笑:“那就再一次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而此刻的窗外,骄阳破云,碧空渐显,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天就晴了,人人都念叨的好天气,便当是如此吧。 …… 第132章 太后 天寿十六年就快过去了。 这一年应天府出了不少事, 按说参政府的人情往来,会大幅度缩减,毕竟有两个家族, 他们再也不用走动了。 可事实是,不仅没缩水, 还暴涨了。 孟参政在对付甘家的前线上大放异彩, 而且先联合了闫相公,如今又跟司徒相公走到了一起, 这左右逢源、说叛变就叛变的气度,真是既让人鄙视, 又让人羡慕。 孟昔昭作为应天府尹, 也少不了要被套近乎,一来他真的很炙手可热, 二来,他是太子面前的大大大红人。 大家真的很费解。 你靠着奇技淫巧,让陛下宠信也就算了, 怎么太子那个油盐不进、不管说什么他都只笑着看你的人, 居然也能被你哄得团团转?! 这孟昔昭,该不会是去了一趟南诏之后, 就学会了什么巫蛊之术了吧! 费解归费解, 这关系,还是要搞好的。 孟昔昭算是理解了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咳……好像比喻的不太恰当。 总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识时务的,都在向太子示好, 太子领着侍郎的职务,也能跟着一起处理国事, 眼看着再铺垫几日,就能顺理成章的把太子送到代行监国的位置上,天寿帝这个老不死的,竟然又开始作妖。 前段时间,他忙着伤春悲秋、自怜自叹,顾不上自己的身体问题,后来顾上了,他又不愿意听坏话,只想听好话,但再怎么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始终都麻木,动不动就不听使唤的手臂,还有总是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的御医,以及每回看见他,都要老泪纵横的几个老臣。 每个人都在提醒他,他现在脆弱的像个琉璃杯子,他的身体,早就大不如前了。 或许还更严重一点,不然御医们的表情不会那么沉重。 天寿帝表面上看着,除了喜怒无常了点,似乎跟以前都差不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慌。 他不愿意承认某个现实,当身体稍微好一点以后,就用载歌载舞、大肆举行法会来粉饰太平,可这点遮羞布,在两位相公委婉的告诉他,他如今不再适合带领众朝臣祭祀了,或许,今年就让太子来吧这件事之后,彻底的被撕裂了。 天寿帝连朝都懒得上,国事更是丝毫不过问,可一听到皇家祭祀要让给太子,他顿时蹦了起来,一再的强调,他没事,他来就行。 司徒桓和闫顺英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迟疑,毕竟天寿帝如今能躺着就坚决不坐着,祭祀这活还挺累的,哪怕是皇帝,也得站上好长时间。 他俩的眼神刺激到了天寿帝,他突然就炸了,怒骂这两人没良心,他还好好的,他们就盼着自己死,分明是早就盼着这一日了。 这话太诛心了,也太吓人了,吓得两位相公连忙下跪,表示自己真的没有那么想,但天寿帝上头了,哪管这个,他随手抄起一个东西,就往两位相公身上砸去,众所周知,左相站左边,右相站右边,这是位次和尊荣的问题,所以坚决不能混。 而天寿帝他如今右手总是不听使唤,所以渐渐的就成了一个左撇子,而他的左边,其实就是底下人的右边…… “咣!——” 可怜的右相,就这样被砸中了脑门,他眼神僵直,刚开始还能感觉到额头上有东西流淌下来,等再一眨眼,他眼前一黑,就这么晕了过去。 司徒桓:“…………” 天寿帝:“…………” 天寿帝气的失去理智了,才这么做,其实他以前也经常这样,要不然怎么这么准呢,但他以前都是扔大臣身边,起个威慑作用就好,而不会像今天这样,直接砸到大臣脑袋上。 当时,天寿帝就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但他是个绝对不会认错的人,别说认错,他连稍微软和一点语气都不会。 闫顺英都晕死过去了,天寿帝却是当场拂袖而起,重重的冷哼一声,也不说让太医过来看看,然后自己就离开了。 可这是华宁殿,他的寝殿,也不知道他出了这里,还能去哪。 …… 司徒桓眉头紧锁,却不能不顾死对头的死活,他让人去找了太医,这才把凄惨的闫顺英送回了府。 这事一出,大家看着天寿帝的眼神都不对了。 士可杀,不可辱,这话能被人们挂嘴边上几千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士,指的可不是士兵,而是士子,通俗说法就是儒生,而在这个年代,儒生就等于所有的文人。 皇帝给大臣夷三族,文人都不会有什么反应,但这毫无理由的砸人脑袋,还是砸已经是个老年人的右相的脑袋,他们就接受不了了。 用一句现代的话说,就是太low。 天寿帝待在皇宫,又不问政事,文人们也看不见他,但耐不住他有自己的打听消息渠道,闻士集是条最忠心的狗,不管天寿帝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无怨念的完成。 哪怕这种会得罪人的事,闻士集也一板一眼的完成了,把外面人对天寿帝如今微妙的态度,一句不落的告诉了他。 天寿帝没要求的时候,闻士集会照顾一下他的情绪,可他如今要求一五一十了,那闻士集自然会满足他。 然后,天寿帝就被气了个七窍生烟。 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不过是失手教训了一下臣子,这群酸儒,竟还蹬鼻子上脸了! 不行,这祭祀,他必须亲自去! 也难怪他对祭祀心心念念、且死都不愿意放手,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祭祀,向来都必须由国君亲手执行。 这是受命于天的象征,也是不容亵渎的权威。 天寿帝十分坚定,还让人给他现绣一件祭祀专用的皇袍,他这一句话,差点没把宫里的绣娘累死,苏若存在一旁,看着他认真的背诵祭祀祷文,不同于对待国事的态度,几乎每个细节都要询问一遍,苏若存的人设就是不过问政事,所以她除了在一旁露出一些心疼的态度,就什么都没干涉过了。 天寿帝非常喜欢她这样子,这给他一种,全世界都会违逆他,而苏若存不会的感觉。 成为了贤妃,而且天寿帝对她的态度一日好过一日,如今的她,在后宫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几乎没人再敢小瞧她了。 天寿帝对自己喜欢的人,一向都挺大方,腊月二十九,苏若存提出来,想去大相国寺,给自己爹娘上柱香,那里是皇家寺庙,也没出城,于是,天寿帝都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按理说作为一个刚被后妃戴了绿帽的皇帝,他应该对后妃出宫非常敏感才对,然而,一来他真的很信任苏若存,二来,他根本不爱苏若存。 所以,她出宫,天寿帝一点都不在乎。 贤妃出宫,也有自己的仪仗。百姓们头一回见到这个所谓的贤妃娘娘的仪仗,还站在原地,交头接耳了一会儿。 然而关于这个贤妃娘娘,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并不多,人们只知道她是那个被平反的苏知府的女儿,别的,就不了解了。 不知道她是好妃子,还是坏妃子。 百姓们耸耸肩,相携离去,而苏若存到了大相国寺,在主持的接待下,认认真真的对佛祖磕了几个头。 直起腰之后,她双手合十,默默的向佛祖祈求,至于她求的是什么,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上香之后,苏若存被主持邀请,去吃了一顿斋饭,当然,她自己吃的,就算主持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他也还是没活够,还不想作死。 …… 等到这顿斋饭吃完,她依然没走,又等了一会儿,旁边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了。 孟昔昭和苏若存都快半年没见了,两人相见,倍感复杂与陌生,孟昔昭先是顿了顿,然后才恭恭敬敬的对苏若存行礼:“微臣见过贤妃娘娘,娘娘万安。” 苏若存站起身来,如今的她穿戴金光灿灿,华丽到让人不敢直视,可她依然走到孟昔昭身边,对他福了一礼:“孟大人,别来无恙。” 客套结束了,两人互相看看,都忍不住的笑了一下,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于是,他们又坐了回去,也不再拘泥这些虚礼了。 苏若存先说:“没想到孟大人在这佛寺当中也有机关,这清净地,看来也不是那么清净。” 孟昔昭:“可不是我的功劳,娘娘可能不知道,太子殿下与佛门颇有渊源,长老们见了他,总是愿意行个方便的。” 苏若存愣了一下,然后她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孟大人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 孟昔昭也不跟她废话,“我听说,陛下想要亲自祭祀,祭天祭祖,他都想自己来。” 一听是这事,苏若存浅笑了一下:“是,陛下十分期待呢。” 孟昔昭:“……都到这地步了,还这么能折腾。” 苏若存抿了一口茶,她什么都没说,但她那脸色,明显也是很同意这句话。 按照孟昔昭原本的计划,他还是打算留天寿帝一段时间的,等搞垮了尚西关和耿文锦,让他俩一起去找阎王爷报道,彻底清算了这□□臣之流,再让太子上位,这样他就不会得到一个苛待先皇旧臣的骂名,可天寿帝只要活着,就会不停的蹦跶,给他们找事干,像祭祀这种大事,天寿帝知道它的重要性,所以想紧紧攥在手里,可孟昔昭更知道它的重要性,他早就想着给抢过来了。 沉默片刻,孟昔昭突然抬眸,问询苏若存的意见:“娘娘,你和陛下相处了这么多时日,你认为,陛下有可能会给詹慎游、詹大将军翻案,并承认,他做错了吗?” 苏若存:“……” 她只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斩钉截铁的说道:“不可能。” …… 詹慎游和苏万钧不一样,苏万钧是邱肃明一手遮掩的,天寿帝顶多能算个从犯,而詹慎游,他可是回了应天府之后,被天寿帝一句话定了生死,先骗他回京、然后又三天定罪、最后还泄私愤一样的用了凌迟之刑,百姓为什么对他这么怨恨,就是因为,这事辩无可辩,完完全全、就是他犯下的罪行。 给苏万钧翻案,只要打死邱肃明就可以了,皇帝不需要承认自己做错了,只要承认自己被蒙蔽了就行,而给詹慎游翻案,远远没那么简单。 他得当着众臣的面,承认这件事也有自己的错才行。 但,天寿帝,认错??? 这几个字就像同极磁铁,是坚决不可能连在一起的。 孟昔昭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以前都想着迂回、荣誉战争、不想弄得太难看,所以他采取的是另一种办法。 就是把锅全扣尚西关那个背叛朋友的崽种身上,先把詹慎游的案翻过来,给詹家一个交代,等太子登基了,朝堂上也全是他们的人了,再轰轰烈烈的给詹慎游正名。 只是,计划多数时候都赶不上变化,曾经这种会让詹家人受一点委屈的想法,如今也让他唾弃了起来。 毕竟针不扎自己身上,自己就感觉不到疼,他把给詹慎游翻案当成一个任务,却忘了于他人而言,这是一生的枷锁,若他处理不当,明明是去除枷锁的过程,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哪怕他等到几年之后,再提起这件事,恐怕那个时候,詹不休他们,也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 默了默,孟昔昭轻轻叹一口气,然后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 苏若存看着他的动作,目光沉静。 孟昔昭晃了晃这个小瓷瓶,里面都是药粉,所以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这个,下到饭菜里,经高温灼烧,就会变得无色无味,不过,也经不起试毒,所以劳烦贤妃娘娘,看好时机,再送给咱们的陛下。” 苏若存缓缓伸出素手,接过那个瓷瓶,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歪头看向孟昔昭:“我这是要变成太妃了吗?” 孟昔昭笑起来,“不,还没有那么快,当初我保证过,会让你登上皇后的位子,等那一日来了,你也只会变成太后,而不是太妃。” 苏若存:“那这是……” 孟昔昭:“唔,是个好东西,曾经这个,差一点就进了我的喉咙里,据给我的人所说,这东西效果极好,万无一失。” 见苏若存还想问到底是什么效果,孟昔昭又笑了一下:“待它起效,你便知道了,不如留一点悬念,就当是个乐子看好了。” 苏若存眨眨眼,从善如流的把药瓶收了起来,“好,若存拭目以待。” 孟昔昭望着她,有点想问她为什么要把六皇子赶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没问,毕竟把六皇子赶出应天府,对他们没有坏处、只有好处,而且,他不想给苏若存一种,自己始终都在监视她的感觉,那就太变/态了。 …… 孟昔昭也喝茶,而这时,苏若存又问了他一句:“孟大人,你和归德将军詹不休,关系很好吗?” 孟昔昭:“还行吧……我欣赏他,他可能……也欣赏我,但要好二字,我不知道算不算,他是武将,我是半个的文臣,我们两个这辈子,不会有太多交集的。” 苏若存微笑:“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使没有多少交集,孟大人为了他父亲的事,如此殚精竭虑,我想,哪怕詹将军的心是石头做的,此刻也早就捂热了。” 孟昔昭挠挠头:“是这样吗?那也好,他这人没什么朋友,若真把我当朋友了,我总归是不会害他的。” 苏若存勾了勾唇,然后垂眸下去。 她也没有朋友,虽然她和詹不休一样,都得到了孟昔昭的帮助,进而改变整个人生,可她总觉得,孟昔昭对她、与对詹不休,是不一样的。 倒不是说这会让她嫉妒,毕竟她本身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她只是……只是感到有些茫然。 身如浮萍,无根亦无伴,如今人人都称她一句贤妃娘娘,可有谁知道,她今年才十九岁。 哦对……她不是十九,而是十六。 可不管是十九还是十六,在她报完此间的仇之后,她就没有可以做的事了,太后……一个十六、或者十七的太后,听上去,真是好枯燥啊。 但即使这么想着,她还是捏紧了袖子里的瓷瓶,往后的路如何走,她可以往后再想,而崔琂,这个间接害了她一生的昏君,还是早点上路比较好啊。 第133章 祭天 由于天寿帝意识到了太子崔冶对他的威胁性, 在祭天之前,他频繁的叫太子过去,让他跟自己一起听经, 其实就是把他扣在这,一边对他阴阳怪气, 一边监视他, 省得他和朝臣联系。 天寿帝不是没察觉到,太子已经隐隐的脱出了他的控制, 只是,他更发现, 他自己, 也隐隐脱出了他的控制。 身体不行了,周围的人他几乎都不怎么信任, 当他那坏了一半的脑袋开始作妖,他就会控制不住的去试探、贬低身边的人,即使后来发现自己不该这么做, 感到了懊恼, 可下一次,他还是会这样。 卒中后遗症之一, 就是性情大变, 天寿帝这还算是轻微的,有人变得连自己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呢, 而天寿帝,顶多算是把本性暴露出来而已。 天寿帝现在真的很没有安全感,他像个焦躁的、失去了捕猎能力的野兽, 急需用某种行为,显示自己的地位, 以及确认、他还是那个把至高无上的皇权握在手心中的皇帝。 坚持亲自祭天,这只是其一,等他信心又膨胀起来,发现自己不管怎么做,底下人都还是会继续捧着他、迁就他,他就该提出更加荒谬的想法了。 比如,攻打大理。 没错……他还没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呢…… 从外面请来的大师傅一个个敲着木鱼,整个华宁殿烟雾缭绕,到处都是熏香的味道,崔冶沉默的坐在一旁,时不时看一眼正闭目摇头晃脑、看起来非常沉浸其中的天寿帝。 崔冶陪他演戏很多天了,从腊月,一直到现在,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会演,可他不像孟昔昭,一提演戏就两眼放光,他真的一点都不愿意演…… 强逼自己把心中泛起的一层层、代表着怒气的波澜给安抚回去,崔冶微微勾唇,用任何人都挑剔不出毛病的表情,看着这些秃头大师傅们。 * 鞭炮声响中,天寿十七年悄然而至。 全大齐、哦不,应该说凡是知道大齐的所有国家民众全加一起,都对这个年号十分的感慨。 真没想到,齐国的年号还有排到十七这个数字的一天。 他们由衷的赞叹,这个齐国皇帝,真是太能活啦! …… 大年初一,就是祭天的日子,这时候过的已经是春节了,不像曾经的殷历和周历,人家新年过的是冬节,等到春天来到,可以开始耕种了,皇帝还要带头再搞一次大型祭祀。 年节和春节合二为一,对皇帝也是比较省事的,一年里,他只要大规模的搞这一回就行了。 北方的这时候还是银装素裹,江上冰块一点化冻的意思都没有,而应天府这里,迎春花都快开了。 天寿帝上任十七年了,除了头一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重视祭祀。一早上,不用秦非芒叫他,他就已经自然醒了,然后郑重的穿上那身绣娘赶工出来的黑色龙袍,戴上那顶象征着天子地位的十二冕旒,由秦非芒搀扶着,走向殿外。 …… 你说你还折腾什么,穿上这一套几十斤重的行头,自己走路都费劲了。 习惯了当皇帝以后,天寿帝其实不怎么戴冕旒,都是和文人一样,戴普通的冠和帽子,只有大日子,以及接待外宾的时候,他才会好好打扮。而生病之后,因为身体大不如前,他就更是没戴过这东西了。 如今这乍一戴上,他居然感到脑袋越来越沉重…… 能不重吗,一个冕旒好几斤呢,上面都是真金白银,天子戴的,比皇子亲王戴的更重。 而且天寿帝受伤的地方,可是他的脑子啊,这回真成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了。 秦非芒看他这咬牙坚持的劲儿,有心想劝他回去,但天寿帝在这件事上十分敏感,谁劝他就看谁不顺眼,闫相公在家养了三天的伤,然后带伤回来主持朝政,天寿帝也就当天觉得有点亏心,对他和颜悦色了一些,后来是越看他越来气,也忘了曾经的亏心了,只觉得闫顺英顶着这样一副尊容在皇宫里晃,是故意给他脸色看。 这些日子闫相公有多心酸……唉,不提也罢,连孟旧玉和司徒桓,都不怎么针对他了,实在是觉得他可怜。 有一类人,总是自信心过度膨胀,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哪哪都好,什么事情到他面前,他都敢揽,等到真需要他上了,他才会猛然清醒过来,发现他是真的不行。 这种智障,说的就是天寿帝。 …… 摩拳擦掌了半个月,到此刻了,他才发现两位相公说的是对的,而他也没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顾虑,他真实的开始考虑,要不要就这么回去,把今年的祭祀取消得了。 没错,他都没想过把这活重新分配给别人,哪怕不给太子呢?给别的亲王也好啊,毕竟全天下的百姓,都指望着皇帝跟上天沟通,讨要新一年的风调雨顺呢。 或许在现代人眼中,这是彻头彻尾的愚昧,可时代本身就是有局限性的,这里的老百姓,是当真认为皇帝受命于天,他的一句话,比什么都好使。 而他们卑微的在自己家门口等着,所求的,不过就是个心安。 连这个,天寿帝都没放在心上,所谓的祭祀,在他眼中,也就是他大出风头的日子,既然他不愿意,那这风头,不出就不出了。 外面,文武百官都等着呢,日头渐渐显露出来,孟昔昭抬起头,他如今也适应古代的时辰制了,虽然还达不到看一眼就知道精准时间的地步,可他也能估算出个差不多的时辰来。 ……又搞什么幺蛾子啊。 孟昔昭有点担心天寿帝不出来了,可他地位低,不能进去劝,他忍不住的伸脖子看前面,恰好,就跟司徒相公对上了眼。 他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司徒相公为什么要看自己,他俩好像没什么来往吧。 哪怕他大哥,也只是经常在姜御史那里走动,完全没有和司徒相公直接接触过。 而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司徒相公又神色如常的把头转了回去,跟身边的闫相公说了两句话。 闫相公脸上浮现出抗拒的神色,不过觉得老匹夫说的有点道理,所以他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立刻转头,又找了另一个人,平摊压力。 甘太师没了以后,天寿帝没有另立太师,第一排的位置空出来一个,但顶上去的人不是孟旧玉,而是耿文锦。 孟旧玉如今还是站在第二排,不过可喜可贺,他站在第二排的龙头位置了。 …… 闫顺英跟他也说了两句话,孟旧玉倒是没有闫顺英这么抗拒,想想是应该的,于是,他点了点头。 然后,这仨内政一把手,就并排着进去看情况了,至于一旁的尚西关和耿文锦,他们根本没思考过要不要带这俩人。 是人都有私心,哪怕清正如司徒相公,也会下意识的偏向文官,不会什么都想着带武官玩。 况且这俩人也没心思分析局势了,邱肃明和甘太师的死,让他俩下意识的就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一只大手在默默的清算着什么,仿佛那所谓的报应,真的在逐步应验。 要不是知道詹不休在应天府挺安静的,也没那个本事操控一切,他们都要怀疑这是詹不休干的了。 …… 平时斗得像乌眼鸡的两个人,在甘太师死后再也没起过冲突。 皇帝迟迟不出现,百官们也有点浮躁,大家交头接耳,孟昔昭不在其中,而是依旧盯着前面。 太子也在里面,不跟大家等在一起,又过了一段时间,里面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祭祀之前,皇帝要走到大臣前方,说两句鼓舞的话,然后再上皇帝车驾,前往宫外祭坛,大臣们就别想坐车了,只能走着去。 而被三位大佬劝出来的天寿帝,满脸都是不情愿,太子落后于他们,安静的跟着。 离着老远,孟昔昭连太子的脸都看不清,却在那个人影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就知道,他正在看自己的方向。 孟昔昭对着那个人影笑了笑,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 然后,他就把目光投向了天寿帝。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天寿帝成功去祭天的。 皇帝病了,那就该好好的在宫里养着,而不是没事就想着出去刷存在感,愚忠的人到处都是,他可不想看见这些人原本低落的情绪又死灰复燃,开始打消心中的念头,继续向天寿帝效忠。 孟昔昭盯着他的步伐,发现他走路特慢,他还有点担心会不会不成功,不过,他走路也特抖,说不定还能加一把火候。 心里默数着数,终于,天寿帝率先走到了那块砖石上。 砖石上涂了油,这个时代,油脂的分类不多,动物油天气稍微一冷,就凝结变白,植物油虽然好一点,可在大年初一这一日,气温不高的早上,照样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而此刻,谁也没发现这上面涂了油,连寻常油会泛起的油光,这块砖石上,都没显露出多少来。 因此,根本没人发现,这块砖石,可能会要了天寿帝老命。 除了砖石之外,孟昔昭还让太子去买通宫中的绣娘,把天寿帝要的新鞋,给稍微的改一改。 如今贵人穿的鞋,都是丝履,鞋底是丝绸,众所周知,丝绸很滑,可为了防滑,贵人们会用别的办法,比如,多纳几层,增加摩擦力,或者,将丝绸拆成布条,再重新缝起,也可以增加摩擦力。 而孟昔昭要求的是,平时怎么缝,现在还怎么缝,只要把鞋底上的纹路,给统一成一个方向就行…… 至于这样做会不会摔死天寿帝,孟昔昭还真不是很在乎,他要是真的一跤摔死了,也挺好的,搞笑的皇帝,就该有这么一个搞笑的死法……要是没死,也不赖,反正现在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而在众人的注视下,天寿帝满腹怨气的走到了那块砖石上,突然,他感到脚底一滑,整个人不受控的往后一仰,他猛地睁大双眼,就这样极其惊慌的下半身往前出溜,而上半身却来了个高难度的下腰。 封建时代,皇族对自己的尊崇地位有严格的展现方式,其中一条就是,只要走路的时候,永远都不能有别人走到他前面…… 要不是有这么一条规矩,这办法,还真不好实施。 孟昔昭看着天寿帝这抓拍表情包一般的动作,实在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幸亏周围没人看他,而且他很快就把这声音给压制回去了。 当场,所有人都围了过去,而在众人当中,太子是冲过去最快的人。 天寿帝脆弱的脑袋又受到了重击,当场昏死过去,太子火速把他扶起来,然后十分不经意的坐在那块砖石上,靠着不停悲怆的呼唤父皇,顺便搞出各种情难自禁的小动作,比如轻晃他、还有坐立不安,就这么,把那砖石上的剩余油脂全蹭自己衣服上了。 ……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大年初一,竟然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十分的震惊,有人甚至开始嘀咕,这是不是天兆啊。 而在殿前司疯狂的去请太医时,太子站起身,要亲自送天寿帝回华宁殿,众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想法,但眼下,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除了一个人。 低调了几个月的孟昔昭,这回终于不低调了,他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站在圈外焦急的喊了一句:“殿下,祭天之礼,不可取消啊!” 谁说取消了? 没人说嘛,先去给天寿帝看病,等得知这是什么情况了,下午再祭天,也来得及。毕竟这已经是天寿帝第三次晕死过去了,谁知道他能不能挺过去,万一挺不过去,大家下午也不用去祭坛了,直接换白麻布,准备进宫哭灵吧。 正常情况下,大家应该想到的是这个,但这不是突发情况吗,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主心骨的情况下,突然有人大声且坚定的提出一个想法,那么,按照从众心理,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会顺着去思考。 只是思考,还没算答应,可这段思考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这个想法,变成落定的现实了。 太子显然也惊到了,他开始露出犹豫的脸色,其实这时,聪明人就能发现,他根本不是他表现的那样关心天寿帝,可谁在乎呢,祭天确实是个大事,而那些准备投诚、或者已经投诚太子的人,瞬间就发现,这是自己表现的好时机。 于是,他们纷纷应声,都劝太子接下这祭天的差事。 至于天寿帝……嗯,等他醒来估计会非常生气,可是拜托,他都晕死第三次了耶,哪怕他醒的过来,也不成气候了。 新朝代的新朝臣,就是这么现实。 当然会有人觉得,太子这惺惺作态的样子,实在难看,然而人和人的想法本身就不一样,如果一味的强求让所有人都满意,那个人肯定是有什么大病。 …… 于是,在朝臣们三请四请,甚至有人开始夸张的哭劝时,太子终于是答应了,但他还没忘记天寿帝,表示要看着太医来过,再行祭祀的事宜。 其他朝臣被请去待漏院坐着,有点地位的,则跟着一起回去,一品二品进去等,三品以下外面站。 三品的孟昔昭:“……” 尚西关在里面,但他眼睛往外看,老是看着詹不休,发现詹不休离开武将的行列,走到孟昔昭身边跟他对话,他依然不能适应这个画面。 詹慎游的儿子,和孟旧玉的儿子关系好,这跟黄鼠狼和鸡成为朋友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会意yin,孟昔昭这个从根上就不正的纨绔子弟,有一日,也会狠狠的背叛詹不休,要了他、乃至他们全家的命。 可惜要让他失望了,这俩人都快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詹不休问:“是你?” 他没把话说全,孟昔昭也听得懂,而他对詹不休笑了一下,就算是回答。 詹不休看看他,把目光挪到华宁殿的殿门处,他皱着眉道:“你胆子真大。” 孟昔昭耸肩:“这句话我听过很多遍了。” 詹不休想问他会不会有什么疏漏,可周围全是人,他顾忌着,就没再问出口,而里面,御医们初一就上班,集体会诊了一下,表示陛下不是卒中发作,所以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但……毕竟他是大病初愈的人,摔这一下,也挺不好受的。 太子提炼了一句没有生命危险,然后就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谢过几位御医,过去通知几位大臣,他说完了,看着他们也纷纷安心,然后不走,就这样微笑的看着他们。 这几人面面相觑。 还是孟旧玉率先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连忙上前一步:“既然陛下无事,那就请太子移驾,前去祭天!” 太子这才矜持的点点头,“既然是众臣相请,孤也不好推辞,接下来,就拜托诸位,时刻规正孤的言行,以免触怒上天。” 说完,他对这群大臣微微作揖,既不辱没了他太子的身份,还做足了他谦卑的品性。 这群人默默看着他。 虽说……太子糊弄不了任何人,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本性不是那样简单了,可看着他做出这样的姿态来,他们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很舒适。 最起码比在天寿帝面前,舒适多了。 这么一想,太子要是做了皇帝,短时间内也不会变的太快,以他的性格,怎么着,也能保持几年的明君状态吧…… 他们年纪都不小了,要是能在一个明君手底下退休,那自己的身后名,也能跟着暴涨好几倍吧。 噫,突然有种不想让天寿帝再醒来的想法是怎么回事…… 第134章 反贼 祭天如常举行, 文武百官从刚才的意外当中冷静下来了,就开始觉得这场景有点不对劲,但太子带领着大家, 已经往外走了,而真正说得上话的那几位, 又没发表什么意见, 他们这些小虾米,更不敢说什么了。 毕竟后期上札子, 和现在当场阻止太子,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如果他们敢选择后者, 那就是让自己彻底站在太子的对立面。 谁会这么傻啊。 …… 祭天是有百姓围观的,这也不知道是哪任皇帝留下来的规矩, 侍卫亲军把整个祭坛密密麻麻的围起来,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百姓们就站在这群侍卫的包围圈外, 伸着脖子看今年的祭天事宜。 看到今年的主持人换了, 从那张他们都已经看腻的脸,换成了一个年轻俊美、同样戴着冕旒的郎君, 百姓们瞪大双眼, 瞬间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谁呀?好俊俏!” “呆瓜,当然是太子殿下, 你没看到他穿的是太子服吗?” “我怎么知道太子服是什么样子,哎呀,之前就听说陛下病了, 太子代为祭天,那往后……” “嘘嘘嘘, 小点声,别让别人听见了。” 孟昔昭回头看看这俩挤在最前排的老百姓,就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眯着眼睛,他看向站在祭台上方的崔冶,心里想着。 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没错,他家太子就是俊俏! ………… * 等天寿帝醒过来的时候,别说祭天,祭祖都已经结束了,大年初一就剩下一个尾巴了。 得知了早上的来龙去脉以后,天寿帝简直是出离愤怒,好好的,怎么他会摔那一下,别人或许觉得他是腿脚不稳才导致的摔跤,可作为当事人,他很清楚,那块地砖一定是有问题! 咳……其实他也不能确定,但他太生气了,所以一口咬定是地砖的错,当场就叫来闻士集,让他去查这个事,秦非芒在一旁低着头,他悄悄看了一眼挂在旁边的帝王冕服。 冕服之下放着一双丝履,这双丝履干干净净,几乎一点灰尘都没沾染过,这也正常,大过年的,宫人恨不得把飞进来的麻雀都清洗几遍,这套本就是全新的服装,被天寿帝穿了最多一刻钟,自然看起来还是崭新崭新的。 但只有秦非芒知道,这不是宫人把道路打扫的很干净的原因,而是,这双丝履,的的确确还没下过地…… 秦非芒心里有点慌,闻士集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人二十来岁就当了都指挥使,除了他特别忠心以外,还有就是,他特别能办事,天寿帝交代他的,他就没有完不成的。 应该不会查到他头上吧…… 闻士集听命出去了,而在秦非芒发呆的时候,他又听到天寿帝的声音。 “把崔冶给朕叫来!” 秦非芒一秒回神,连忙应了一声,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给太子殿下点了个蜡。 连月的辛苦,毁于一旦啊,天寿帝这人就是这样,不管你以前对他有多好,只要让他记仇一回,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秦非芒本来是要亲自去一趟东宫的,毕竟他现在也算是太子这一系的人了,可刚出来,他就在门口看见了东宫的侍卫都头,郁浮岚。 见状,他连忙快走两步,想要把这事告诉郁浮岚,让他去提醒太子殿下,谁知道,郁浮岚脚步比他快,在夜色当中,追着前面的人就跑出去了。 秦非芒疑惑的看着那个方向,后知后觉的想起,那个人是闻士集。 秦非芒:“……” 行吧,还是他自己去好了。 秦非芒到了东宫的时候,东宫内侍让他进去,见到太子之后,他才发现,孟昔昭也在这。 太子得知他的来意,轻轻点头,然后颇为愧疚的说了一句:“父皇有命,孤不敢不从,只是今日在外面待的时候有些久,孤受了寒,父皇如今龙体抱恙,孤怕过去之后,会给父皇过了病气,只好忍痛抗旨了,还望秦大官能把孤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父皇。” 秦非芒:“……” 他微愣的看着崔冶,而崔冶气定神闲的回望他,还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孟昔昭坐在旁边,咔嚓咔嚓的吃着果子,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模样。 秦非芒:“…………” 可能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没发现,但如今都半年过去了,太子从原本的病恹恹,变成如今这面色红润、体魄精壮的模样,他再看不出来,那他就该去看看太医了。 原本的他苍白且虚浮,装病的话,确实挺简单,因为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病,可现在不同了啊,说句大不敬的,太子如今的气色,夜御十女怕是都不成问题,再装病,就太过分了吧。 他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犹疑,然而不管是太子,还是孟昔昭,都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最后,秦非芒只好默默咽下所有的话,顶着一脑袋压力,回去复命了。 哪怕还没回到天寿帝面前,他都知道,等天寿帝听了他的转述,会气成什么德行。 …… 他走了,孟昔昭的果子也吃完了,擦擦手,他说道:“我也该回去了。” 气定神闲的太子殿下瞬间皱起眉,像个被浪荡子抛弃的外室:“这么早?不是说今日会多陪我一会儿吗?” 孟昔昭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可是再不回家,我家里人就要起疑了。” ……越听越像偷/情。 崔冶沉默下来,他不再言语,而是看着一旁的烛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孟昔昭不怕他生气,毕竟他觉得崔冶脾气可好了,在他眼中,崔冶是这天下最温柔、最随和的人了。 但他怕崔冶搞小动作。 结合之前的经验,孟昔昭狐疑的看着他,总觉得他这么轻易的就妥协有点不对劲,可是崔冶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打量,把头转过来以后,他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孟昔昭怀疑的情绪了。 他还亲自拿过了孟昔昭的披风,给他系上带子,然后静静的看着他,像是要多看他一会儿,好打发接下来的孤寂一般。 他轻声叮嘱:“回去的路上不要停留,今日许多人都点炮仗,让你的小厮也警醒一些,不要惊了马。” 孟昔昭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闻言,他也有点不想走了,可是不走不行,于是,他倾身过去,抱了抱崔冶,蹭着他的胸口,闻着这令他心安的药香。 虽然很不舍,但他还是无情的把想要再次解开这披风的太子推开了,临走之前,他顿了顿,问向崔冶:“郁都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崔冶:“不用担心他,郁浮岚十二岁的时候就来东宫了,东宫是个染缸,能在这里长久待下去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孟昔昭挑眉:“也包括你?” 崔冶笑:“自然,我可是翘楚呢。” * 半夜三更,不管孟昔昭还是崔冶,都已经歇下了,而郁浮岚还在苦哈哈的跟着闻士集,同他一起调查此事。 郁浮岚用的理由是,殿下十分关心陛下,所以他也想为殿下分忧,闻士集其实不太信他的说辞,奈何他死乞白赖,就是要跟着,闻士集也不好把他赶回去。 而遗留的物证,早就被清理过了,鞋子被秦大官换了,原本涂了东西的砖石,也被某个小太监偷偷擦干净了。 但是,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深挖,就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而闻士集找到的第一个蛛丝马迹,就是砖石上淡淡的、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一发现这上面有异味,闻士集的眼睛顿时犀利起来,他已经可以断定,这是人为的,而且马上就要回去报告天寿帝,郁浮岚当然不能让他去,他拦着他,说这点异味还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要查,就查到底,找出幕后黑手,然后再禀告陛下。 闻士集不为所动,叫他让开。 郁浮岚也跟他杠上了,就是不让。 旁边两人的属下都有点懵,搞不懂这是什么阵仗。 闻士集开始萌生怒意,他甚至威胁的把刀出鞘,警告郁浮岚,他要是不让,自己就要动手,把他拿下了。 而郁浮岚一听见刀出鞘的声音,顿时愣了一下,他不可置信的看向那点寒光,然后抬起头,对闻士集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闻士集皱眉。 “你非要这时候回去复命,是因为你认为,此事是太子殿下做的,对不对?” 闻士集:“……我没这么想。” 郁浮岚:“可你要是这时候回去了,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闻士集:“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郁浮岚冷笑出声:“是啊,与你无关,当年与你无关,如今还是与你无关,我真是……” 顿了一顿,他像是突然对所有事情都失望了一样,垂下眼,说出的话带着心灰意冷的味道:“我真是蠢,竟然会以为,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闻士集一怔,握着刀的手,突然紧了紧。 “当年我没有——” 他解释的话被郁浮岚打断:“闭嘴,我不想听!有本事你就像过去踏着我父亲的尸体一样,也从我身上踏过去,不然的话,你今日休想离开这里半步!我绝不允许,再有人欺辱殿下!” 背了半辈子的骂名,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闻士集再像块石头,他终究不是石头。 原本默默的忍受也就算了,毕竟他习惯了,而在郁浮岚主动向他示好、甚至大度的表示他已经想通,那事根本就不是他的错以后,闻士集感到心中轻松了不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望着上峰之子近乎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目光,闻士集这心里,老难受了。 ……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默默的收回刀鞘,转过身,吩咐其他人:“把昨日和今日,经过这里的所有宫人,都给我找来。” 他的属下们:“…………” 头一回见到闻士集改主意,他们简直惊呆了,而闻士集见他们没动,立刻皱眉看过去:“没听见吗?” 他们这才回过神,呼啦一下,离开办事去了。 这时候,闻士集转头看向郁浮岚,却见郁浮岚撇着头,根本不看他,在他往自己这边走了一步之后,他还立刻往旁边挪了一步,仿佛跟他站的太近了,都让他感到不适。 闻士集:“……” 他不再动作了,而用余光看着他的郁浮岚,也悄悄松了口气。 孟大人说了,他的任务,就是给闻士集拖住,他查出什么无所谓,只要能把他拖住,就行了。 原本他觉得这任务还挺简单的,可真正实施起来,才发现这么的不容易。 他忍不住叹气,果然,比起受良心上的煎熬,他还是更喜欢直接抹人脖子。 …… * 另一边,被崔冶轻飘飘拒绝的天寿帝,果然出离愤怒了。 翅膀硬了啊,绝对是翅膀硬了,还没怎么着呢,居然就敢抗旨不遵了! 什么怕过了病气,不过就是借口罢了! 天寿帝一生气,整个华宁殿的宫人都要倒霉,大半夜的,大臣们也都回家睡觉了,没人哄他,大家就只能把苏贤妃请过来,让她帮忙哄。 不得不说,天寿帝的生命力是真顽强。 要是换了别人,被连翻下毒,使绊子,故意的惹他生气,脑袋里的血管早就爆了,人也早就过完头七了,可天寿帝就能一直坚/挺着,甚至还能继续折腾人。 苏若存过来以后,温言软语的劝了他好久,可是天寿帝在气头上,哪会听她的话,烦躁的时候,还一把把她推下床沿,让她摔倒在地。 旁边的宫人立刻就要来扶她,苏若存没让,她自己站起来,卑微的向天寿帝道歉,天寿帝并不搭理她,他脸色通红,并不是那种健康的红,胸口也不停起伏,太医刚刚给他开了安神的药,他也不愿意喝,翻来覆去就是一件事,辱骂太子。 苏若存观察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这就是个挺好的时机。 于是,她上前一步,柔声询问天寿帝,若嫌药苦,她可以回去做一些点心来,帮助天寿帝服药,天寿帝听到这个,这才施恩一般的看她一眼,然后嗯了一声。 苏若存微笑,从善如流的退下了。 今晚闻士集不在,宫中没有外人,天寿帝又被太子气着了,发了这么大的火,那么,他要是再出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意外的。 一炷香之后,苏若存带着一份油炸的糕点回来了,这糕点里放了很多豆沙,甜味特别重,别说天寿帝了,就是狗,也闻不出来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而苏若存伺候着天寿帝,看他喝下那碗药,也看他吃了这块糕点。 苏若存并不知道这东西的药效是什么,所以她不敢立刻就离开,天寿帝病了之后,也没再跟人同房过了,苏若存去一旁的偏殿短暂休息,但是进去之后,她根本就睡不着。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过去,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突然,外面传来摔东西的动静。 苏若存瞬间起身,都不用宫女扶她,她飞奔出去,然后就看到天寿帝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般的声音,他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但只捶了两下,他就没意识了。 苏若存瞪大双眼,这反应倒是十分真实,根本让人看不出来,这药是她下的。 第四次了。 天寿帝都晕倒四次了…… 第一次第二次大家是挺惊慌,可这转眼都第四次了,哪怕门外洒扫的太监,如今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边看着其他人跑出去请御医,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等陛下驾崩了,他是不是要使点银子,去别的地方当差,这华宁殿人才济济,他根本就挤不上去啊。 然而,片刻之后,最先赶来的不是御医,而是宣称自己得了风寒的太子。 他带着一堆人,到了这里之后,他脚步匆匆的进去看天寿帝,而外面的人,以张硕恭为首,迅速的就把华宁殿给包围了起来。 小太监惊呆了,他以为太子这是要趁他病、要他病,直接逼宫,然而太子的人只是站在那,也不阻止别人出来进去,一时之间,就让人搞不懂他到底在干什么。 御医就比太子慢了一丁点,他们进去的时候,天寿帝已经悠悠转醒,一睁眼,他就看见太子守在自己床前,还一副十分担心的模样,天寿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就要破口大骂,然而,话到嗓子眼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真的,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他把脸色憋成紫红,却不明白他为什么指着太子,然后做出一副很像便秘的表情来。 他们的疑惑令天寿帝更加的惊慌,还是苏若存看着他这着急的模样,突然明白过来。 她惊呼一声:“陛下,您是不是不能说话了?” 天寿帝一僵,而其他人听了这句话,顿时集体震惊起来。 天爷啊,卒中确实是会让人失去说话的能力,有的人连下床都不行,可、可天寿帝不是一般人啊,他是皇帝,这皇帝——好像不能是个哑巴吧?! ………… 等宫外的人知道这一噩耗,已经是早上了。 本来是全体放假的日子,结果,这假不能再放了,高官们全都凑一起,沉重的讨论如何应对这件事。 其实有啥好讨论的呢,以前不也有他没他都一样,就算天寿帝再也开不了口了,只凭这群官员,也能把朝廷运转下去。 但有句话叫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可以昏庸可以不理朝政,却不能丧失执政的能力,因为山中无老虎,猴子就要称大王了。 太子的人已经驻守在华宁殿附近,他已然展示了自己的态度,这场会议他也在,而且就坐在上首,至于他的兄弟们,什么老四老五、老七老八的,都跟查无此人一样,其他官员也没有提起他们的。 他们现在讨论的,无非两种情况,一,太子代为监国,他当老大,其他人听话;二,从官员里选个老大出来,做摄政大臣,太子继续学习怎么当个储君,等天寿帝没了,再正式接管一切。 孟旧玉当然支持第一种,而闫顺英,他没直说,但他的不表态,就代表了他想要第二种。 司徒桓才是真的不表态,跟他亲近的人,虽然想开口,但一看他这态度,就又把嘴闭上了。 孟昔昭也在场,他看着自己爹和闫顺英的人打口水仗,听了一会儿,感觉真要吵下去,能吵好几天,他换了个坐姿,然后看向一旁的詹不休。 接收到他的示意,詹不休立时起身。 他本就人高马大,这一突然站起来,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缓缓巡过那些竭力反对太子亲政的人的脸,他把手按在自己的佩剑上,轻轻往上一弹,露出一段雪白的剑光来。 “诸位大人如此反对,是想自己做这摄政大臣么?” 文臣们惊愕的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旁边坐着观察衣袖花纹的孟昔昭突然笑了一声:“詹将军此言差矣,他们是觉得太子殿下年纪轻,想换个年长的上来,让我想想啊,这叫什么,挟太子以令什么来着?” 众官员:“…………” 他们顿时激烈的辩驳起来,一瞬间全都冲着孟昔昭来了,而孟昔昭挑衅的看着他们,根本不怕他们的唇枪舌剑,突然,铮的一声,已经被众人忽视的詹不休,猛地把剑全部拔了出来。 闫顺英终于说话了:“詹将军,你是要逼宫造反吗?” 詹不休对他笑了一下:“不,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文臣的弯弯绕,我只是觉得你们太吵了。” 他拿着剑,威胁意味十足,孟昔昭俨然跟他一伙的,微笑着看向突然就不说话的众人,而闫顺英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太子,太子正好也看着他,突然,他把目光转向大部分武将待的地方,尚西关跟个鹌鹑似的,低着头不说话,而丁醇坦然的坐在他身边,发现太子看自己,他还微微低头致意。 闫顺英:“…………” 本来他打的就是以资历和唇舌压太子一头的主意,毕竟兵权,他是真的一点都争取不到。 这事本就没什么悬念,是他总想争取一把,可看现在这模样,他要是再争取,等太子继位,自己恐怕也要被清算了。 罢了,他识时务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年。 为首的人低头了,那群应声虫自然也都跟着土崩瓦解。 孟昔昭很满意,没有拳头的时候,他只能靠游说争取好处,可现在都有拳头了,还张嘴干什么,谁不听话,一拳揍过去就是,文臣好用,但也像苍蝇,永远都在聒噪,如今要做的事多着呢,谁有那闲工夫跟他们玩舌战群儒。 就这样,太子监国的事情定下来了,而崔冶见此事尘埃落定,这才站起身,好脾气的说了几句场面话,让大家放心,有什么不懂的,他会向两位相公和参知政事询问,父皇病重,常朝便暂停,以后将札子都送去文德殿,他每日都会在那里处理政事。 这个宫殿稍微小一点,是皇帝平时稍作休息,或者接见不太重要的大臣的地方。 但不管怎么着,这都是皇帝才能使用的宫殿,太子看似谦逊,其实已经开始伸手了。 ……也罢,他连自己人都安排到华宁殿了,相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了。 有人觉得太子很过分,但也有人觉得,这样的太子更具备做皇帝的特质,让他们更加安心了。 临走之前,有人提出想见见天寿帝,太子也不拦着,让他们去见,毕竟这种机会,以后想要,也没有了。 天寿帝被晾在这里,身边只有秦非芒和苏若存守着,他敏锐的感觉到要出事,他想下床,但谁都不让他起来,等大臣们鱼贯而入,老泪纵横的问候他,顺便告诉他,大家已经商量好了,让太子监国时,天寿帝的反应突然无比激烈,他说不出话,右手还拿不了笔,左手的话,又不会写字,所以他只能在这手舞足蹈,无能狂怒。 而谁也看不懂他到底比划什么呢,最多就能猜出来一点,他似乎不愿意让太子监国。 某些官员落泪,他们其实也不想啊,可是太子都搬出兵权来威胁他们了,他们怕自己再闹的话,太子就真的逼宫上位了。 最后,他们劝天寿帝平心静气,好好养病,把天寿帝劝的又有要发病的意思。 …… 这些人都走了,孟昔昭站在太子身边,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人人也都知道,他马上就要抖起来了,所以没人去问他为什么不离开。 不过詹不休为什么不走,这就让人很费解了。 但结合刚才他俩一唱一和的模样,倒也不难猜,詹不休如今,也是太子的人了。 一文一武,还都年少有为,唉,以前真是昏头了,怎么就觉得,太子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花瓶呢。 闫顺英满脑子想的都是他错失了控制朝政的好机会,根本不在意这些,孟旧玉则不会拆他儿子的台,司徒桓倒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感觉他们几个留下,有点微妙。 但他的决定是,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转眼间,这群人就都走了,天寿帝气得要死,他猛地扭头,仇视崔冶,还抬起左手,先指秦非芒,再指崔冶。 孟昔昭看着,也不知道他是让秦非芒把崔冶轰出去的意思,还是让秦非芒把崔冶抓起来的意思。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天寿帝也不觉得崔冶会把他怎么样,毕竟他才是皇帝,而没有人,敢去伤害皇帝。 天寿帝这辈子受的教育就是如此,所以下一秒,某个画面,让他目瞪口呆起来。 不管他怎么比划,就是不动弹的秦非芒,在孟昔昭抬手,指了指殿门的时候,秦非芒立刻点点头,然后过去,把殿门关上了。 之后也不回来,他就站在那,一边守门,一边看着龙床这边。 天寿帝看到的秦非芒,从来都是规矩的、卑微的、忠心的,他面对自己的时候,永远诚惶诚恐,而这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只见过秦非芒对那些小太监露出来过。 那些小太监,秦非芒捏死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太震惊,都忘了秦非芒虽然看起来陌生又危险,可他刚刚竟然听得是孟昔昭的话这一事实。 孟昔昭欣赏着他这三观尽裂一般的神情,看够了,他弯下腰,在天寿帝脑门前面打了个响指:“行了,回神吧,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思考人生呢。” 天寿帝转过头,无比愕然的看向孟昔昭,似乎不敢相信他刚刚居然做了那样一个大不敬的动作。 孟昔昭懒得多看他一眼,从袖子里拿出新的药瓶,他就像看不到天寿帝一样,只把这个药瓶展示给其他人看:“这个,是新型的麻沸散,每日喂一粒,就能让人四肢绵软,使不上力,连睁眼都很困难,但意识是清晰的,并不会让人睡过去,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以后每日喂两粒吧,免得他钻了空子,寻机会逃走。” 苏若存柔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会每日看着他。” 孟昔昭:“也好,双管齐下。” 天寿帝一脸空白的看向苏若存。 他的脑子可能已经不够用了。 孟昔昭还在问:“詹将军,今日是第一日,你先来?” 詹不休看一眼床上的昏君,突然说道:“打断他的手脚,效果也是一样的。” 孟昔昭:“……但就会有人发现了。” 詹不休面无表情的说:“发现又如何?” 他觉得就是立刻杀了天寿帝,也不会有人能掀起什么风浪了。 崔冶拧眉:“被人发现,就会出现隐患,不是所有人都想争一时的意气。” 詹不休:“……” 听出崔冶话语中的针对感,詹不休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从以前他就觉得,崔冶好像讨厌他。 想不出理由来,詹不休就把这个归结于他和所有姓崔的都没法和平相处上了。 这四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已经把天寿帝忽视了个彻底,而天寿帝在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以后,整个人如坠冰窟,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全在冒凉气。 他们、他们…… 他们全都是反贼!!! 天寿帝条件反射的就想逃,而詹不休瞥了他一眼,眼疾手快的把天寿帝按了回去,詹不休力气非常大,这一下,把天寿帝按的都要骨折了,可他连惨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下一秒,詹不休揪起天寿帝的头发,然后伸手找孟昔昭要瓷瓶。 孟昔昭被他这麻利的手法惊了一下,反应一秒,他哦了一声,赶紧倒出两粒药。 詹不休接过,掰开天寿帝的嘴,在他可笑的挣扎当中,把这药喂了进去。 在孟昔昭看来,这药特别像肌肉松弛剂,也不知道滕康宁到底怎么研究的。 等药效发作还要一会儿,如今里里外外都是崔冶的人,詹不休也不用一直都在这守着,外面还有事要他干呢,不是所有人都彻底老实了,万一有人打算玩一把大的,那就需要詹不休来镇场子了。 詹不休先走了,苏若存不习惯跟外男待在一起,所以也离开了,而崔冶跟孟昔昭一起看着天寿帝药效发作,软绵绵的倒下去,他俩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看在天寿帝眼中,就跟小鬼一样恐怖。 知道他已经起不来了,孟昔昭这才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然后突然念道:“夕柳别,烛泪决。” 药效发作的时候,天寿帝本来应该什么动作都做不了,可他一听到这几乎印到他骨血里的六个字,那沉重的眼皮,竟然颤了颤。 孟昔昭没有错过他的这点微动作,笑了笑,他指着自己:“我写的。” 然后,他又指着一旁的崔冶:“他誊抄的。” 崔冶不出声,就只是温和的看着孟昔昭,随便他怎么欺负天寿帝。 药效太猛,孟昔昭很难看出来天寿帝的反应,好在,他的手指正在疯狂抖动,看起来还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孟昔昭这才高兴了,继续说道:“虽说我没读过什么书,但你不觉得,我写的很好吗?我认为,在这方面,我应该是有天赋的,所以我想,我要再写一个东西,你说,我替你写个罪己诏怎么样?” 孟昔昭体贴的问:“你要是同意,那你就抖抖手。” 天寿帝眼皮和手指一起抖,但刚抖两秒,突然,他不动了,孟昔昭疑惑的看过去,发现他已经气晕了。 眨眨眼,孟昔昭转过头,看向崔冶:“不管了,我就当他是同意了。” 崔冶:“……” 嗯,都听你的。 第135章 刀人 孟昔昭有点怕天寿帝就这么被气死了, 起身之后,他问崔冶:“御医在哪?” 崔冶回答:“大部分都在太医院,窦院判在偏殿。” 在大齐, 御医全是太医,太医不全都是御医, 而院判, 必然是御医。 …… 沾上御这个字,就代表了是皇帝和皇后专属, 其余人想让御医给自己看病,都得先找皇帝要个旨意。 天寿帝刚刚生病的时候, 太医院是全体出动的, 几乎所有御医都来了,后来确定了是卒中, 有的御医很疑惑,因为天寿帝平时身体挺好的,怎么会突然就得了这个病呢。 医学一道深奥至极, 大概就跟哲学一样, 永无尽头,哪怕是院判, 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 这世上的疑难杂症他都能解,那遇上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 也就不是那么让人惊讶了。 再者,只有御医才会这么想,而其他人, 上到文武百官,下到贩夫走卒, 听说皇帝病了,大家根本不去想他是怎么病的,第一反应全是,啊~那个诅咒又应验了。 好惨,熬过了三十九,却熬不过这不惑之年呀。 …… 当天寿帝的病情趋于稳定之后,给天寿帝看病的人就变成了三个,以窦院判为主,两个副院判为辅,论医术,还是窦院判最高明,所以诊脉、开方,都是他来,那俩副院判基本等于摆设。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而窦院判又不是尚西关那种水货,那他自然会发现,里面有蹊跷了。 所以,在众人觉得崔冶带人过来却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其实他还是做了一件事的,那就是,把窦院判给软禁起来了。 孟昔昭问:“他是什么态度?” 崔冶:“一言不发,也不敢看我,怕是已经把我当做了豺狼虎豹。” 孟昔昭:“……” 不能怪人家,谁见了这个阵仗,能不害怕呢。 孟昔昭叹口气,站起身来,“我去见见他吧。” 崔冶点点头,然后叮嘱了他一句:“窦院判已是耄耋之年,二郎不要把他欺负的太狠了。” 孟昔昭:“…………” 什么话! 我是那种人吗! …… 有的时候,孟昔昭的认知会出现一些错乱,比如,他觉得崔冶脾气特别好,再比如,他觉得自己特别和善。 把战战兢兢的窦院判吓到老泪纵横、涕泗横流之后,孟昔昭又赶紧把人扶了起来,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话,不是他们窝藏祸心,而是这天下,真的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孟昔昭还把自己两次离开应天府,在路上看到的风景告诉了窦院判,并试图用年轻时的理想来勾起这位老人家的愁绪,学医者,哪个不是一开始抱了救死扶伤、拯救苍生的念头,能当上太医院院判,这就相当于是医者的天花板了,可待在深宫当中,整日只给皇帝、还是那样一个皇帝请平安脉,窦院判,你心里真的就一点怨言都没有吗? 窦院判:“…………” 八十来岁还眼不花耳不聋,在这个世界,简直就是大熊猫一般的存在,天寿帝也是看他这么老了还这么精神,才让他当了院判,因为他无比的希望,窦院判能把这种本事,用在他的身上。 这位老人精知道孟昔昭是想要忽悠他,可又忍不住的顺着他说的去思考,孟昔昭见状,立刻趁热打铁:“晚辈并非需要您做些什么,多余的事,由我、由旁人来做,您老只要醉心于医学就是了,您大概不知道,太子殿下十分关心民生,待到元宵之后,他便会向天下百姓,颁发农书,当中有这些年他命我研究的农时、肥料、育种、农具等等价值连城的内容,只要百姓们照着农书去做,收获的粮食必然会增长好几成,窦院判,咱们大齐的日子,当真是要越过越好了啊。” 窦院判:“……” 他看向孟昔昭,欲言又止,孟昔昭仿佛知道他在纠结些 楠諷 什么,他微笑道:“世上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和农圣贾思勰齐名的人物了,他们会被百姓千秋万代的感恩、惦念,同是走在这救人、医人的道路上,窦院判难道不想让自己的名字,也被后世广为流传吗?” “不光是农学与医学,还有算术、体术、官课,这些往后都要著书、改革。窦院判,我孟昔昭可以在此指天发誓,太子殿下会是个明君、也是仁君,他心有抱负、且雄心勃勃,盛世就在眼前,晚辈无比希望,窦院判也能借上这股东风,让您精湛的医术,造福全天下的百姓。” 窦院判:“……” 不行了。 他这深沉,已经装不下去了。 窦院判呼吸都粗重了,这大饼,太香了啊! 他都忘了答应孟昔昭的前提是,对于他们干的事,他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现在就好奇一件事。 “可是此事劳民伤财,若真要做成,怕是会耗费许多……” 孟昔昭安抚的笑了笑:“不怕,如今国库有的是钱呢,即使国库的钱都花完了,依咱们太子的仁德,他会把内藏库也贡献出来的。” 窦院判:“……” 你说的好像内藏库已经归太子了一样。 可皇帝不是还在吗??? 窦院判看向孟昔昭的眼神顿时惊悚起来,看他这模样,绝对不是今天才想出来的这些计划,而是老早以前,就想好要怎么花天寿帝的钱了。 好恐怖…… 不久之后,孟昔昭带着窦院判出来,这个小老头不止不敢看崔冶,如今也不敢看孟昔昭了,跟个受气小媳妇一样,给天寿帝诊了脉,确定他没有生命危险,然后才在张硕恭的陪同下,离开了华宁殿。 至于之后去哪,张硕恭会给他安排好的。 华宁殿里一股药味儿,还不是清苦的药香,而是跟发酵了好几天的药汁一般的臭味,而且这里特别热,连孟昔昭都受不了这的温度,因此,找人把苏若存叫回来以后,他俩也走了。 回到东宫,关上门,孟昔昭这才终于放松了下来,而崔冶坐到他身边,问他:“我心有抱负、且雄心勃勃?” 孟昔昭:“……” 崔冶又问:“我关心民生、且要著书改革?” 孟昔昭:“……” 眨巴眨巴眼睛,他转过头来,脸上写着愤怒二字:“你居然偷听我讲话!这可不是一个好太子的作为!” 崔冶:“我都要成为明君和仁君了,何必还在意要不要做个好太子。” 两人对视,谁都不说话,最终还是孟昔昭先沉不住气,他对崔冶讨好的笑笑:“这种小事以后再说,明日是你的大日子,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说完,他就借口跑出去了,崔冶看着他一溜烟的背影,轻笑一声,倒是没跟他计较。 片刻之后,孟昔昭带着一个小太监回来,小太监举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新制好的太子冕服,天寿帝对崔冶不好,连带着宫廷里的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给崔冶准备的服饰,总是最低规格,历朝历代储君的待遇都不同,显然崔冶得到的,都是最差的。 而孟昔昭提前准备的这一身,哪怕是天寿帝当太子的时候,都没穿过如此华丽的。 太子冕服一般都是红色,正红是标准,深红就有点擦边了,而这一件,深的都有点发黑了。 乍一看上去,有点像龙袍。 崔冶望着这套冕服,愣了愣,然后问孟昔昭:“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孟昔昭耸肩:“这你就别管了,我可是太子詹事,东宫的管家,制一件衣服,还不是简简单单。反正明日,你就悄悄的穿这个去,然后惊艳所有人。” 崔冶:“…………” 惊艳,恐怕是不行了,但惊吓可以。 他穿上这个,估计所有官员都会疯狂的猜测,他是不是已经按捺不住,连接下来的这点时间都等不了,决定直接篡位了。 崔冶不太明白,他们筹谋了这么久,并不缺这一时半会儿,此时露出马脚,倒是多生事端。 孟昔昭一向谨慎,他不像是得意忘形的人。 不明白,于是他就问了:“为什么想让我穿这个?” 孟昔昭一顿,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毕竟崔冶从来都是无条件听从他的话。 抿了抿唇,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把眼睛转到一边:“因为我感觉,你穿上以后会很好看。” 说完了,没听到回应,孟昔昭一转头,发现崔冶已经不见了。 他愣住,立刻问向旁边的小太监:“太子呢?!” 小太监:“……去更衣了。” * 由于提前让孟昔昭过了眼瘾,他就不再坚持太子必须穿那件衣服亮相了,第二日,太子还是穿着普通的常服来到文德殿,如今他确实需要展露一些野心,好让决定追随他的人放心,但也不至于一上来就搞这么大。 孟昔昭的想法是让他从细节上向皇帝靠拢,而崔冶的想法是,他要从任人唯亲上下手。 于是,他的第一个下马威,是给孟昔昭再添一个职务,除了他本身就领着的太子詹事、还有应天府尹,如今又多了一个左散骑常侍,官升一级,且正式进入三省六部,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议政了。 太子要展现权威,别人肯定要拦着,官员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不代表他们没有打压太子的心思,太子弱了,他们行事才会更加的方便。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太子根本寸步不让,还拿出孟昔昭曾经立的功劳说话,说他之前根本就没得到过公正的奖赏,如今不过是补偿而已。 至于孟昔昭这个臭不要脸的,更让他们生气,他居然一点都不谦虚,一听太子要给他升官,立刻高高兴兴的答应了,要不是别人拦得快,他都已经鞠躬谢恩了! 你升迁速度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吗?哪个年轻人能像你似的,给啥都接着!矜持,大齐的官员要矜持!好生气,大齐的官场,就是被你这种不知礼数的人给败坏了! ………… 其实孟昔昭心里也想骂街,领三个实缺,就是生产队的驴也没有这么往狠里用的,崔冶根本就没跟他商量过,完全是报复他昨日的先斩后奏,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孟昔昭又不能跟他对着干,男人嘛,在外都是要给他点面子的。 等回去以后,他再慢慢的算账。 崔冶迎着孟昔昭想刀人的眼神,面不改色。 应天府尹这个位置,对于当下的他们来说,必须握在自己人手中,孟昔昭不信任别人,所以他绝对不会交出去,而太子詹事,孟昔昭愿意交出去,但崔冶不想让他交,因为他此时还住在东宫,没了这个职务,孟昔昭来这里找他的次数,必定大大减少。 如此一来,崔冶也是挑挑拣拣,才决定再多给孟昔昭一个左散骑常侍的职务,虽说看起来有点累,但他可以把职务分出去嘛,比如太子詹事,崔冶就不在乎谁来管东宫的内务,他只想让这个职务,成为孟昔昭的通行令而已。 这是一场君臣的初博弈,哪怕孟昔昭心里骂骂咧咧,也要努力的帮崔冶争取,最后自然是他们赢了,看见太子如此抬举孟昔昭,大家心里十分微妙,也有点担心,这只是个开始,紧跟着他还要提拔谢原、詹不休等人,把他的人全部放到重要的位置上,幸好,在这件事定下来之后,太子就微笑起来,像往常一样,继续温和的看着他们。 这时候大家才明白,这就是个下马威,也是一个信号,太子在借用这件事告诉他们,他不是傀儡,更不是天寿帝那种好糊弄的货色,往后在他面前,你们的小心思都可以收一收了。 …… 第136章 弱点 崔冶的强硬让一部分人感到失望, 也让一部分人感到激动,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文德殿中有三十个男人, 这大戏,也是天天都在上演。 …… 孟昔昭之前说过他们会很忙, 他可不是杞人忧天, 如今不止是他和崔冶,几乎他们这一系的人, 全都忙飞了。 丁醇手握重兵,几乎每日都要进宫来晃一圈, 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然后就要出城去,操练大军, 原先拨给他的十万人,从南诏回来的时候还剩下八万,然后又被解散了三万, 如今就剩下五万了。 五万看起来很多, 可跟高达二十万的侍卫亲军比起来,那就是个弟弟。 …… 齐朝皇帝都怕死, 天寿帝更是无比自私, 即使这么的穷兵黩武,这么想要把南诏打下来, 但他一直都把最好的将士留在自己身边,拱卫京城。原先侍卫亲军和殿前司是分开的,应该由两位将军分别管理, 殿前司主要护卫皇帝,而侍卫亲军护卫皇城。 在天寿帝登基以后, 他把这条改了,侍卫亲军成为殿前司的一员,皇城不用管了,全都去保护皇帝。 ……只能说他是真够幸运的,碰上闻士集这个一根筋了,要不然的话,闻士集但凡有点反心,他连三十岁的生日都过不了。 孟昔昭当然不希望应天府出现流血事件,所以擒贼先擒王,他让郁浮岚拖住闻士集,把他往宫外引,古代查案哪有这么简单,稍微耽搁一会儿,就足够皇宫这边尘埃落定了。 而等闻士集回来之后,孟昔昭也没打算像对付窦院判似的,把他软禁起来,然后再给他洗脑。 毕竟闻士集愚忠,这种人的脑袋就是个大号铁球,彻底封死了,根本找不到缝隙往里灌水。 哪像窦院判,人家可是历经八朝,两个国号!真真正正是吃过见过啊…… 这还真是不夸张,每个封建皇朝到了快灭亡的时候,都有子嗣上的问题,皇帝死的早,还没孩子,政权不断更迭,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五十年前,越朝灭亡,换成齐朝,那个时候,窦院判都三十二岁了,孩子都说亲了。 等天寿帝没了,他还能再多经历一朝,要不是这时候没有吉尼斯世界纪录,孟昔昭都想给他报个名了…… 有这样的过去存在,窦院判打根上就不可能有多忠于天寿帝,搞不好人家内心深处,还在怀念越朝呢。所以孟昔昭一上来就走的收买政策,窦院判也没让他失望,他对孟昔昭和崔冶的抗拒,主要是在他们二人有可能伤害自己上面,而不是他们有可能伤害天寿帝上面。 窦院判这边都已经改变思想了,那边,闻士集才刚刚听说宫中出事,策马赶了回来。 在他发现摔倒是人为之后,皇帝又突然不能开口说话了,连他去见皇帝,后者都昏睡不止,即使听见了他的声音,也只是动了动眼睑,然后就没别的动静了。 闻士集要是能坦然接受这一切,那尚西关的第一草包位子,就该让给他坐了。 …… 他自然是不能接受的,甚至深深怀疑这就是太子干的好事,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皇帝口不能言,人还没精神,偶尔睁一下眼,连个眼神都没露出来,就又疲惫的睡过去了,太子没有软禁皇帝,谁想进去看他都行。早在这事发生之前,卒中会有什么后遗症,太医们就讲过,第一次发作时,皇帝就出现了口吃、右臂右腿麻木、近乎偏瘫的症状,若严重了,也的确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闻士集只是一个臣子,而太子,是太子,天寿帝生病之后,对太子如何,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明显能看到他软化,而且默许了太子一日三次的来看望他,偶尔的时候,还会留下他一起用膳,也就是在摔倒之后,天寿帝才再次发怒,针对上太子。 不过……这事也只有闻士集知道,外面的大臣,根本没听说过。 所以在大臣眼里,天寿帝对太子已经不是过去那番态度了,至于在变成哑巴以后,他不愿意让太子监国,这也能理解,毕竟天寿帝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人,他的权力被别人分走了,他肯定不高兴啊,但国家大事,总不能也让他这么任性吧。 总之,满朝文武都认定了天寿帝是小心眼才生气的,完全没有往天寿帝可能遇害这方面想,闻士集倒是想了,可他一没有证据,二放不开手脚。 他要是想解救天寿帝,首先就得动用自己的人马,然后把太子,以及朝中一干人等拿下,天寿帝已经是那个德行了,假如他真的这么做了,谁信他是想救皇帝,估计全天下的人都要认为,他这是要造反。 拿下一个皇子还好说,拿下太子,这跟揭竿而起有什么区别? 至于秘密联合宗室……呵呵,看看外面的情况吧。 三皇子和六皇子被流放了,二皇子修仙达人,不问世事,四皇子胆小,太子没权的时候他绕着太子走,现在太子有权了,他第一个俯首下拜、恭敬的就快替太子扇扇子了,七八不用提,年纪太小,唯有五皇子似乎看不出态度来,但他年底刚刚大婚,他的王妃是田太尉之女,而田太尉,是所有朝臣当中,第一个正式宣布站在太子这边的。 比孟旧玉和孟昔昭还快,因为他俩自知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如何,用不着这么高调,而田太尉不行啊,他看太子如此强势,怕他因着五皇子的缘故,排挤自己,所以才来了这么一出。 五皇子有没有被呕死,别人不知道,反正太子挺喜欢他这个态度,最近商讨政事的时候,还对他多笑了几下。 皇子没戏了,亲王呢?应天府的亲王不少,有三个,但这三个全是袭爵的子孙,正主都死得比天寿帝早,袭爵的王爷水分有多大,这就不必赘述了。 真正算是太子长辈、可以压他一头、而且被众人认可的,数来数去,居然还只能数到郡王身上,其中,曾经跟天寿帝关系很好、也同许多朝臣有来往的梁郡王,更是上上之选。 然而还不等闻士集去探听这位郡王爷的态度,梁郡王就以宗正寺卿的身份,联合太常寺卿,向太子严肃的提出请求,希望能拨出银两来,修缮早就定下的天寿帝万年吉地…… 万年吉地,即皇帝陵寝的所在地。 闻士集:“…………” 这位铁血硬汉,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 不仅梁郡王如此,几乎有点发言权的皇室人员,都在催这个事,这也没办法,孟昔昭喂的那个药,让天寿帝从早到晚都起不来,也睁不开眼,看着就跟昏睡差不多,而很多人在病重时期,离去世不远的时候,都会陷入昏睡。 大家一致认为天寿帝这是活不长了,某些朝代或许会特别忌讳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就准备后事,但齐朝没有,毕竟大家都习惯了,皇帝这东西,就是几年一换的。 早点准备,也免得到时候抓瞎。 太子深以为然,让户部拨出一千万两,来给天寿帝修建皇陵,户部尚书差点被他这大手笔噎死,赶紧拦着,同时做出一脸感动的模样,一边说着太子殿下真是太孝顺了,一边求他收回成命,毕竟国库再有钱,也禁不起这么造啊。 一千万两最终被砍成了三百万两,主要是因为那皇陵从天寿帝刚登基的时候就在建,到了现在,其实已经很豪华了。这三百万两拿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真的能用在那没用的皇陵上面。 不过,不用慌,太子需要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孝心,而孟昔昭需要用这种方式,把这钱要回来。 到时候不管谁敢贪这笔银子,都别想跑,而等他们东窗事发,正好,太子还能靠着愤怒的抄家,再表达一次自己的孝心。 …… 由于想要钓鱼执法,这事就没交给梁郡王,孟昔昭可不想把大哥的老丈人抓进去。梁郡王管的宗正寺,职能等于宗人府,管理所有皇家成员,以及皇族的所有红白喜事,就算修缮皇陵被分出去了,他也不能闲着,白绸,该准备了吧,灵堂怎么摆,他得去问问族里的老王爷吧,金丝楠木的棺材倒是早就打好了,但这擦拭保养,他得亲自查看吧。 一个字,忙啊。 …… 太子如今监国,梁郡王又忙着天寿帝的身后事,后宫和小皇子陷入了没人管的境地,原本苏若存是帮着管的,但自从天寿帝卧床不起,她就再也没出过华宁殿,不论醒着还是睡着,全都守在天寿帝身边。 为此,太子还把宫外的楚国长公主请进来了,让她帮忙管理后宫。 楚国长公主也是一张特别好用的牌,唯一被封为长公主的天寿帝亲女,在不明原因的人看来,这就是她备受天寿帝宠爱的证明,她听太子的话,与太子交好,也能成为太子的加分项。 孟昔昭不好去对楚国长公主道谢,便托了他大嫂,让县主帮忙,自从长公主可以走出公主府了,她们二人的关系就亲近了起来,县主有孕,长公主还亲自来看过她。 稍微闲下来的时候,孟昔昭想起有几天没去过华宁殿了,就过去看了一眼。 苏若存坐在天寿帝身边,正在闭目养神,她的精神看起来非常憔悴,这可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她这几天根本没睡过好觉。 他一走进来,苏若存就警醒的睁开了眼,孟昔昭看看她,问:“闻士集呢?” 苏若存摇头:“午时过后就没有来过了。” 这边如今全是他们的人,关娘子也挪了过来,照顾苏若存,见孟昔昭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心领神会,走出去,然后轻轻把门带上。 孟昔昭这才说道:“他不敢轻举妄动,你没必要把自己累成这样。” 苏若存:“我并非只为这个,朝臣们来来往往,我看上去越疲惫,他们对我的印象才越好。” 孟昔昭:“……” 也是。 她一向如此,为达目的,什么都能做,只是累一点,就能获取朝臣的信任,让往后的事情变得更加顺利,她当然会这么做了。 孟昔昭理解,就是替她觉得不容易:“假传圣旨也是要看时机的,罪己诏和升你为皇后,不能连在一起,中间至少要隔一两个月,我的想法是,让你做个一日皇后,毕竟崔琂对皇后之位十分敏感,只有在快死的时候,他才会突然想开,决定不再沉湎于过去,而朝臣对于皇帝的遗言,也会格外的宽容,只是升你为皇后而已,你又从未干政,朝臣不会反对的。” 所以,即使你不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这事也能成。 苏若存点点头:“我明白孟大人的好意,只是,我想要尽善尽美。” 孟昔昭不禁笑了一声,“原来是强迫症。” 之前孟昔昭给苏若存设置剧本的时候,给她上过好几节心理课,关于怎么抓住男人的心,强迫症一词,那时候他就解释过,苏若存想起这是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俩气氛融洽,还相视而笑,而一旁躺着的天寿帝,正在毛骨悚然的看着他俩。 他们在说什么啊。 他们、他们难道还想杀朕吗?! 朕是天子,是真龙,是皇帝! 你们大逆不道,你们罪大恶极,你们、你们都会有报应的! 闻士集,你这个蠢货,你也该死!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朕被他们囚禁了啊! 还有孟昔昭,孟昔昭,孟昔昭!—— 天寿帝恨不得亲手掐碎他那脆弱的脖子,然后恶狠狠的咬下他身上的肉,一口一口的咽下去,就是他,和崔冶那个畜生,伪造月娘的诗词,害了甘太师,也害了他! 可恶,可恶啊!———— 孟昔昭察觉到什么,他扭过头,发现天寿帝正用仇恨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愣了一下,然后乐了:“居然都能睁眼了啊。” 苏若存也看过去,顿时紧张起来:“我把药喂给他了!” 孟昔昭摆摆手:“别怕,可能是产生了抗药性,也可能是看见我,他太生气了,情绪一爆发,药力就被压制下去了,大不了每日再多给他一粒,反正还有很多,足够吃到他驾崩了。” 天寿帝:“…………” 他仇恨的眼神瞬间惊恐起来,孟昔昭弯下腰,仔细的看着他的眼睛,把他看得身上都快出冷汗了,孟昔昭才微微一笑:“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你是不会反思自己有什么问题的,你只会觉得,是这天下人都负了你,错全在别人身上,与你无关,对吧?” 天寿帝僵硬的看着他,他当然是说不出话来,而孟昔昭歪了歪头,继续说道:“但我也知道,你有什么弱点。” 嘴角的笑容加深,孟昔昭跟他凑的更近,看着他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缩紧,然后他才再度开口:“我会给你选一个良辰吉日,然后再送你上路,而在你上路之前,我会请大相国寺的法师来,给你念经,念那种镇压恶鬼的经,让你直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至于你的尸骨,待你死以后,我会命人偷偷的挖出来,烧成灰,然后埋在应天府城门前的土路上,让你被千人踏、万人践,每一日,你都能体会到什么叫粉身碎骨之痛。” 说完了,孟昔昭施施然的起身,发现天寿帝眼圈泛红,嘴唇哆哆嗦嗦,脑门上还起了一层冷汗,也不知道是不是吓的。 孟昔昭冷笑一声,做足了恶毒的模样,然后转身离开了。 唯物主义战士必然是不相信这些的,但,他信不信无所谓,天寿帝信就行了。 心里哈哈大笑,孟昔昭走得相当痛快,而苏若存目送他离开,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天寿帝。 看他一副胆小如鼠、比乡下农夫还不如的模样,苏若存再一次认清了一个现实。 所谓受命于天的皇帝,当他受制于人的时候,也是卑微如蝼蚁的。 第137章 空想 元宵之前, 崔冶力排众议,把孟昔昭早就编写好的新农书颁发了出去。 由农部、户部和国子监共同负责,先刊印, 然后发到各州各县,让外面的知县老爷们, 去思考怎么教会老百姓的问题。 这肯定是要人教的, 毕竟,大齐人里, 十个有九个,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 士农工商, 虽说农排的也挺靠前, 但太子不一上来就关心士人,反而如此的关心土里刨食的农民, 这让标榜读书人的某些群体不太满意。 不过,仅仅是不满意而已,还没到十分抗拒的地步, 所以, 他们也就是意思意思,嚷嚷了两句, 然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说到底, 刊印农书走的还是国库的账目,而凡是考中了秀才的, 家里都有田地,农民把粮食产量提高上去,对他们这些地主老爷来说, 也是有好处的。 这种心态上的微妙区别,就是阶级带来的问题了, 匈奴是奴隶社会,所以贫富差距越大,他们国家越稳定,而封建社会看起来是比奴隶社会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去。 上层人士依旧需要靠着压迫底层,看着底层每日经历的苦难,来得到心理上的优越感。 孟昔昭从没想过要改变这一点,不是他不想改,而是,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社会的变革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完成的,天寿帝都任性成那个德行了,好像全天下都会听他的话,可当他想要废后的时候,他成功了吗?不也是灰溜溜的就认输了。 整个社会如同一个大型游戏,孟昔昭作为有高权限的人,他可以设置一些活动,也可以来个版本大更新,借此让大家生活的更好一些,但他要是企图从源代码、也就是社会结构上下手,比如,不知死活的引入民主制……呵呵,哪怕崔冶保着他也没用,说不定他俩还能被活埋在同一个坑里。 …… 历史发展是螺旋上升的,没有坐着窜天猴一下子升到巅峰,从古至今空想家有的是,人家的理论也没什么问题,后世人往往能给出很高的评价,然而在他们当时生活的年代,那就是异端,一提出来,就要被疯狂针对。 但这也不代表孟昔昭就什么都不做了,决定彻底放弃、躺平;他一直都在做啊,他引导那些有天赋的人,让他们自发的动脑筋,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但在没有条件的时候,大家只能过苦日子。 当适当的工具出现了,人们就会出现购买欲,强大的购买欲,又会激发创作者的激情,一开始只是很不起眼的小东西而已,人的学习能力如此强大,很快就会有人总结出一套理论,再有别的人根据这套理论,继续往深里发展,慢慢的,科技树就点出来了。 孟昔昭可以保证,自己和崔冶还在朝的时候,他会一直敦促崔冶,让他鼓励这种学术的发展,但他没法保证后面的人也会这么做,还是那句话,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毕竟不管现在他设想的有多好,未来都会出现一个蠢货,把天下再一次搞得乌烟瘴气,或许这蠢货会一百年、乃至几百年以后再出现,但有一点孟昔昭能确认,那就是他肯定会出现。 …… 叹口气,孟昔昭翻看着让庆福买回来的样品,此时已经有了活字印刷术,但由于活字印刷术成本太高,而且麻烦,最常见的,仍然是雕版印刷术。 这本就是印刷出来的,书封上印着书名,还有作者。 一共俩名字,第一个是他的,第二个是石大壮的。 孟昔昭:“……” 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本书上,孟昔昭感觉可羞耻了。 毕竟他认为,自己顶多算个主编,主要的内容,都是他从别人那里摘下来的。 自从崔冶常驻文德殿之后,孟昔昭也几乎是常驻东宫了,前段时间忙到脚不沾地,后来稍微松快一点,崔冶又不让他离开,他还有他的理由,说什么他的耀武扬威、就是给其他朝臣的震慑…… 此时他们就坐在同一个房间当中,崔冶抬起头,看见孟昔昭盯着书册表情复杂,他想了想,问道:“二郎,可要用午膳?” 孟昔昭看他一眼,并没有被他转移注意力,“以后这种事可以不要署我的名吗?” 崔冶:“这本就是你的功劳,为何不能署你的名?” 孟昔昭:“……我不欲争名夺利。” 而且他要脸,他一个对农业一窍不通的人,居然被放在和石大壮一样的地位上,作为知道自己真实水平的人,他真的很难照单全收。 崔冶拧眉:“可是二郎声名狼藉,部分百姓对你有误解,你难道不想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爱戴你吗?” 孟昔昭:“……” 他面无表情道:“不想。” 他又不是闫顺英,没有那么膨胀的虚荣心。 崔冶盯着他,似乎是发现他真的不在乎这些,顿了顿,他敛下眸:“二郎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我考虑考虑吗?” 孟昔昭古怪的看他,就差在脸上直接写了,关你屁事? 崔冶:“……我欲与二郎同甘共苦,冬雷震震才敢绝,往后的每一日,我与二郎都会同进同出、相依相守,这也是你给过我的保证,在这种情况下,二郎的名声,便是我的名声,二郎如此的不在意,莫非是并未把这保证放在心上,还记挂着功成身退、便离我而去的心思?” 孟昔昭:“…………” 年前,某一晚他喝多了酒,没有回府,和崔冶说了半宿的话,两人推心置腹,本就深厚的感情再次升温,孟昔昭脑子一热,就立下了誓言,他知崔冶的心思,他也不愿与他永远都恪守君臣之礼,待尘埃落定,他就住进皇宫来,与崔冶日日相守。 这段感情不是单向的,他也心悦于他,所以,他不会再让他委曲求全了。 崔冶那一晚简直是心花怒放,自己还没提呢,孟昔昭竟然就主动退让了,其实他都做好了孟昔昭死活不同意,他可能要睡一辈子冷被窝的准备,没想到啊,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孟昔昭有个毛病,真情流露之后总会尴尬一阵子,崔冶知道他不会食言,所以贴心的没再提过,今日贸然提起,果不其然,孟昔昭神色不自然起来。 崔冶完全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两人静静对视,最后,孟昔昭心虚的低下了头:“我没这么说,你心思太敏感了你知道吗?唉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崔冶听了,微微一笑。 * 农书效果如何,要等秋收才知道了,而对石大壮的赏赐,崔冶没等到秋收才给。 他给了石大壮一个员外郎的官职,这官职不是实职,更像是一个爵位,不用过去上值,有田产有俸禄,可以按时领钱粮。 这应该是朝堂当中最低的荣誉官职了,才七品,但对石大壮这种两年前还在哼哧哼哧种地的老农民来说,那就是一步登天。 看着他对自己痛哭流涕的道谢,孟昔昭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要是让他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前瞻赏赐,等到秋收之后,看见真正的成果了,崔冶还准备真的给他封一个五等子的爵位,石大壮怕是能当场激动的厥过去。 不管怎么说,看见他这么高兴,孟昔昭也被感染的高兴了不少,他一高兴,就回东宫去,开始奋笔疾书。 崔冶从文德殿回来,看了一眼他写的内容,本来都把脑袋挪走了,一下子,他又默默的挪了回来。 孟昔昭在写天寿帝的罪己诏。 …… 他给天寿帝安排的剧情是,卧床一个月,身体痛苦不堪,老做噩梦,想起当年被他亏欠的人,以及他错信的人,如今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这都是他偏听偏信、残害忠良的报应啊,所以,为了自己能好起来,他要写一份罪己诏,向他害死的詹大将军道歉,为他平反,让他早日安息。 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ooc,但人在生病的时候,本就是没有逻辑的,更何况,天寿帝的目的是为了早日康复,而不是真的心诚悔过,这也不算太出格。 当然,天寿帝这个德行,肯定是不能亲自写的,所以,他先写一遍,然后让秦非芒誊抄下来,再拿去给朝臣看。 至于天寿帝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每日除了哆嗦什么都做不了,秦非芒是怎么知道他有这种想法的,这也容易解决。 此时此刻,华宁殿里就在上演类似的一幕。 某位老臣过来看望天寿帝,苏若存坐在龙床边上,握着天寿帝时不时就颤一下的手,这个老臣本来还不习惯跟这么年轻的后妃面对面,但是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要是苏若存不在这里,他压根就看不懂皇帝的意思! 老臣泪流满面的说完了吉祥话,无非就是祝陛下早日康复之类,苏若存听完,转过头,看着天寿帝那张略显浮肿的脸。 端详一会儿,谁也不知道她在端详什么,只听她笃定的开口:“陛下说,况卿有心了,朕今日感觉好了一些,你就不要再哭了,年纪大,哭起来太难看。” 老臣:“…………” 虽然不中听,但确实是天寿帝一贯的态度。 天寿帝却差点被苏若存气死,他的手被苏若存攥在手心当中,用的力气还特别大,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让小拇指稍微的颤上一颤。 老臣注意到了,苏若存也注意到了,她先看了一眼不再动作的手,然后再次看向天寿帝的脸,由于太累,他那半睁的眼皮都不颤了。 苏若存顿时转过头,对这位老臣说:“况大人,陛下累了,就不留您了。” 老臣一脸懵逼,正想问问天寿帝是不是这个意思,然后,他就看见力竭的天寿帝,绝望的合上了眼皮。 老臣惊呆了。 原来世上真有心有灵犀这一回事啊! 第138章 失态 仲春十五, 也就是大齐的花朝节这一日,对孟家来说,出了一件大事, 谢原他爹谢幽,请了一位族中的远房婶娘, 来替谢原提亲。 庚帖什么的早就交换过了, 彼时也不需要女性长辈出面,但这提亲, 没法让谢幽独自前往,只好在自家的亲戚堆里, 扒拉出来这么一位勉强能走动的。 天寿帝病重, 太子执掌朝政,明面上, 耀武扬威起来的只有孟昔昭,但真正能称一句阔起来的,还是要属谢家。 不声不响的, 谢家透明人一样的待遇就消失了, 曾经不再联系的友人,又开始跟他们走动, 而曾经恨不得给他们全家改姓的亲戚, 也热热闹闹的找上了门来。 房陵郡公谢传依然是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谢幽倒是很想效仿老父,但,面对现实吧, 他没那个脾气,也没那个胆子。 苦日子过多了, 即使现在日子好起来,谢幽心里也依然绷着一根弦,不敢让自己放松,他怕如今不过是昙花一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到自己家头上。 好在他不止一个儿子,谢原帮不上忙,他能挡掉自己身边的人就不错了,但谢韵可以,自从去年六月,太子带着南诏皇室凯旋,谢原跟着一起回来,然后关上门,和谢韵谈了一个晚上,第二日,谢韵眼底青黑、一脸烦躁的走出大门。 虽说看起来十分的不耐烦,但他还是听了谢原的话,推掉大多数的红颜之约,老老实实的开始在家里念书,当然,狗改不了那啥,他还是会偷偷的出去约会美人,至少次数已经大大降低了。 谢韵也是有天赋的,曾经荒废的书本,到他手里,不过两个月,就重新捡了起来,他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发现自己水平还可以,他顿时就膨胀了,决定参加今年的乡试。 他是童生,但没有考过秀才,在他看来,他去考,绝对是手拿把掐的。 然而谢原回家以后,听到弟弟的雄心壮志,皱了皱眉,又把他叫到自己的屋子里,跟他耳语两句。 可怜的谢韵,再一次受了打击。 原本还挺亲热的书本,此时也不能让他提起兴趣了,正好,撞上那群厚着脸皮回来、企图继续跟他家走动的白眼狼们,谢韵撸起袖子,把他爹推一边去,自己就冲上了战场。 普通人怎么可能说得过在欢场混过的谢韵,几乎所有人都是被他羞辱走的。 即使这样,谢家也没有再冷清过了,被骂两句算什么,只要能和未来皇帝的母家交好,别说骂两句,就是打两下,他们也高兴啊。 …… 甚至有那急功近利的,都开始琢磨着私底下去跟太子建议,让户部拨款,把谢皇后的陵寝好好修一修。 孟昔昭得知这些事,满脸都写着无语。 真是用实力演绎,什么叫做人走茶凉啊,而且天寿帝还没走呢,这茶就已经凉透了。 作为一个上过九年义务教育,又陪着家里人看过好多好多古装剧的人,孟昔昭其实一直都有种误解,他总觉得古代皇帝地位非常高,跟神一样,人们不敢推翻他,所谓造反,是非常艰难而且非常讲究时机的事情。 但实际上的情况是,确实,皇帝地位非常高,然而普遍之下,大家效忠的是“皇帝”,那就是那个皇位,一旦现任皇帝离开了那个皇位,大家的目光,依然会继续停留在那个位置上。 反正这是家天下的世界,先皇下去、新皇上来,从古至今,一直都这样啊,这个逻辑没什么毛病。 要是天寿帝的品行好一点,说不定愿意追随他这个人的臣子,也会跟着多一点,但……唉,谁让他这些年尽造孽了呢,哪怕是最忠心大齐皇朝的人,在听说他病重以后,第一反应都不是为他难过,而是寻思着,太子是个什么脾性呢?他能把天下治理好吗? 其中典型,就是孟昔昭的外祖父,作为跟着父亲、与开国皇帝一同南征北战的老臣,吴国公是绝对的保皇党,这大概也是原书剧情中,得知自己女儿女婿一家被皇帝尽数杀掉以后,他被活活气死的原因之一。吴国公厌恶一切企图动摇大齐皇朝的人,之前谁都不在乎江州动乱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发过言,说要不是他闪了腰,他绝对要上战场,宰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 但是,同样也是他,在得知太子掌权了,还把他外孙子提成正三品左散骑常侍之后,哈哈大笑着捋胡子,吩咐厨房,晚上给他烤只羊吃。 …… 幸亏国公夫人还算精明,一听他笑,就把他嘴捂上了,这才把这事只控制在李家与孟家之间,要是传出去,他老人家肯定是没事,毕竟地位高、也退休了,但孟旧玉、孟昔昭等人,估计就要受攻讦了。 孟昔昭意识到自己的认知有差错之后,挑了挑眉,盯着自己写好的那份罪己诏,然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罪己诏发布的时间推前了。 就是花朝节这一日,本来他应该回家去,跟其他人一起,带着礼貌的微笑,听谢家那位婶娘夸赞自家的娇娇,但他留在东宫当中,作为天寿帝“忏悔”的见证人,慌慌张张的跑去文德殿演了一场戏,说天寿帝要下罪己诏。 他表现的十分惊慌,而且说的特别严重,仿佛天寿帝是回光返照了,得知这个情况,大家自然顾不上去思考罪己诏是怎么回事,而是集体前往华宁殿,准备聆听天寿帝最后的遗言,额,准确的说,是听苏贤妃转述天寿帝的遗言。 然而等他们过来的时候,华宁殿里人来人往,苏贤妃在一旁默默垂泪,窦院判则背对他们,一直诊脉,就是不说话。 好不容易出了结果,窦院判却告诉他们,陛下脉象有些紊乱,如今已经平静了,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被遛了这么一圈,众人全部懵逼起来,心情大起大落之下,他们这才想起罪己诏,皇帝不会说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哪怕回光返照,也不能让他重新开口了,那罪己诏到底怎么来的? 苏贤妃擦干眼泪,哽咽的告诉大家,是陛下醒来之后,强逼着自己抬手,然后在她手中,一笔一笔的写了一句话。 ——朕错怪他了,朕要为他平反,下罪己诏,詹慎游,朕不想再看见他了。 满朝文武:“…………” 这是都开始出现幻觉了啊。 不难想象皇帝看到的幻觉到底是什么,毕竟他把詹将军害得那么惨,这人一心虚,梦里的形象也会跟着丑恶起来。 大家互相看看,都感觉心情十分微妙,罪己诏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出现天灾、或者人祸达到某种巅峰,皇帝才会不情不愿的写一份这东西,如今天下太平,却要来这么一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一般的大臣是不反对也不支持,司徒桓和闫顺英则在思考这事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真正强烈反对的,就是耿文锦一个人。 没错,就他一个人。 自从过了年,尚西关就没从鹌鹑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过,此时听了这么恐怖的事情,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反应,他把头低的更低了,身子也颤了一下,似乎他听到的不是别人说的话,而是第二只靴子落下的声音。 耿文锦没他这么丧气,在华宁殿当中,他就大声反对,全然不顾天寿帝还在那边躺着,崔冶做足了孝子的模样,正坐在床边看着天寿帝,那药只是让他躺着,不能动,下多大的剂量都是不能动,意识却仍然清醒,也就是说,刚刚这群人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 崔冶望着他,听见耿文锦如此失态,他登时扭过头,训斥耿文锦:“耿枢密,在御前大声喧哗,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脸红脖子粗的耿文锦这才反应过来,像个被掐住脖子的鸡,顿时发不出声音来了。 詹慎游平反不平反,对这些活人来说,关系不大,一来他是武将,他那唯一的儿子,如今也是武将,二来他们也知道,大齐皇朝如今名声真的太差太差了,虽说还影响不到朝臣实际的利益,可谁又想跟着背骂名呢。 最惨的孟旧玉不提,他们这些孟旧玉的同僚,其实也挨骂了啊,老百姓可不管他们有没有帮着抄家,他们就认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 …… 也就是跟耿文锦平时交好的那些大臣,想要帮他说句话,然后就是给他送过贿赂,不想打仗只想升官的废物武将们,想要把他给保下来。 耿文锦之前就有预感,现在更是觉得预感成真了,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回到家里以后,恍恍惚惚的,甚至开始思考是逃、还是奋死一搏。 管着枢密院的他自然知道应天府兵力如何,也知道丁醇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他领的都是外面的兵,比不上一直留守在应天府的真正精锐。 但是在应天府里面起事,太难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一不留神,手下的人就容易反扑,不如找几个靠谱的人,带一部分兵力出去,跑到太子暂时无法控制的地方,然后再慢慢筹谋…… 即使那样很可能也只是延长他的死期,那他也不想明日就死。 耿文锦的脑中有模糊的计划开始成型,他甚至想好了自己要去找谁,尚西关他不考虑,就让他死在应天府好了。 而就在他过着脑袋里的名单时,东宫侍卫到访,说是太子请他进宫,有事相商。 毫不夸张的说,耿文锦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他以为他要去赴鸿门宴,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了。 但不去又不行,时间太短,他连正经的计划都没想出来。 最后,他战战兢兢的到了东宫,却见到了一个对他温和有礼的太子。 太子把他扶起来,周围没有第二个人,他对耿文锦推心置腹,表示他已经打算完成天寿帝的心愿,将那罪己诏发下去了。 既然要平反,就必须有替罪羊背锅,而他,作为储君,大齐的下一任皇帝,实在不愿看到朝中人才凋零,也不愿看到酒囊饭袋占着好位置,所以,他希望耿文锦能帮他一把,将这件事,变成肃清朝廷的好时机。 耿文锦呆呆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太子这是不打算动他了,而是打算动尚西关。 太子还一再的暗示,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他钦慕詹慎游将军,却也敬佩耿枢密的本事,而本事,就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最为看重的。 耿文锦的表情渐渐变化,他同样是对天寿帝没什么忠心的人,如今新主已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不接是傻子。 他以为太子只留他一人对话,是信任他,也是看重他,其实,太子只留他一人,是因为这话不能传出去。 他可不是天寿帝,从不在乎什么朝令夕改,他要脸,他还想和二郎做名传千古的明君良臣呢,可不能因为一个耿文锦,就留下说话不算话的黑历史。 命保住了,耿文锦狂喜,连忙答应了太子的请求,甚至第二日,瞬间就改变了态度,开始做他最熟悉的事。 当年,他踩着詹慎游上位,获得天寿帝的信任,如今,他踩着尚西关上位,获得太子的信任。 对尚西关的清算是后面才要做的事,如今,首要的任务,是把罪己诏发下去。 罪己诏一出,整个大齐如同一片池塘,以应天府为中心,咚的一声,水波纹一圈一圈的传远,震惊了每个听到这个消息的大齐人。 百姓有多震惊,又有多感慨,詹家人是不知道的,詹家的三口人,此时,只是坐在外城的那间破屋当中,沉默的坐着,谁也不开口。 詹不休看看寂寥的祖父,与安静的妹妹,然后说道:“太子赏了咱们家一座新府邸,所有物什一应俱全,连仆役都是宫里出来的。至于爹娘的坟茔,也要被打开,重新厚葬,祖父,往后咱们可以搬回内城去了。” 詹老太公却没有动静。 当年是他一意孤行,非要破碎的全家继续留在应天府,分明孙子孙女都有意离开了,但他为着那点看似清高、也看似可笑的坚持,让这两个孩子,在窒息又贫苦的环境当中长大。 如今他的坚持有了回报,他们家可以回去了,但他根本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反而心中更加的怅然。 心里的感觉太复杂,面对着让他们重返内城的孙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最后,他只能站起身来,沉重的拍了一下詹不休的肩膀,想要像詹慎游还在的时候一般,对他爽朗的笑一笑,然而太多年没笑了,那鼓励的笑容,如今变得难看又僵硬。 詹不休却从这个笑容里明白了祖父的意思,他也淡淡的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而这,就是今天詹家表现得最高兴的时刻。 詹茴望着他们两人,慢慢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第139章 大招 詹不休当初说想要回那个原来的府邸, 但在尚西关没被抄家之前,那座宅院还是在尚西关的名下,况且那里都被租出去当行院了, 孟昔昭着实觉得,不给里面消毒个三年五载, 根本没法住人。 …… 所以他试探的问詹不休, 先以太子的名义赐给他家一座新宅院如何,孟昔昭是做好了被拒绝准备的, 谁知道,詹不休居然一口答应了。 这就搞得孟昔昭有点愣, 但不管怎么说, 能答应就好,这也代表着, 詹不休已经渐渐走出当年的阴霾了。 不再执着,就是好事啊。 詹家搬回内城这一日,除了孟家夫妻没来, 剩下的几个郎君娘子, 全都来了,孟昔昭和孟昔昂在前院说话, 孟娇娇则来到后院, 打量詹茴的新院落。 这座新宅子,是天寿帝准备赐给他另一个老丈人, 也就是现任淑妃娘娘父亲的,淑妃年轻且娇纵,家世又高, 对天寿帝来说,也是别有风味, 所以这宅子,他还算下本钱,如今被崔冶截胡,孟昔昭又去内藏库,大大方方的挑了一堆物件出来,摆放到新宅子里去。 旁人不知道他挑的这些都是什么,但詹家人是知道的,这都是当年,从他们家抄走的东西。 詹家是武将世家,家底也相当丰厚,孟昔昭认真搜罗半天,却只找回来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不是被天寿帝赏给了别人,就是不知道被谁暗中扒拉回自己家去了。 这些内情孟娇娇自然是不知道,她只是挑剔的看着周遭,半晌,才终于勉强的点点头:“如今这院子,总算是稍微配得上阿茴了。” 詹茴听了,轻笑一下,“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些外物。” 孟娇娇眨巴眨巴眼,提裙小跑两步,坐到她身边来,“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就像我阿娘说的那样,不喜欢归不喜欢,可是不能没有。” 詹茴顿了顿,对她说道:“孟夫人睿智,我不能及。” 孟娇娇嘟囔:“我阿娘之彪悍,你也不能及,全天下的娘子都不能及……” 詹茴:“……” 虽说孟夫人今日没来,但詹茴怕她再口无遮拦下去,这话就要传回到孟夫人耳中了,她连忙说道:“听哥哥说,谢舍人今日也要来,不若我来帮你,让你们两人见上一面?” 孟娇娇十分大气的摆手:“不必不必,我今日就是来陪你的,谁要去见他,再者说,我们已然定亲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詹茴哑然,那谢舍人跟自家哥哥并无交集,虽说他俩都跟孟昔昭交好,但两人之间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前有围猎之日的经历,在谢舍人成了孟家的东床快婿以后,他们俩的关系就更尴尬了。 虽说大家心知肚明,那就是一句玩笑引出的谣言而已,可在这个年代,当事人定然是要介意几分的。 今日谢舍人没有避嫌,还带着红封和礼物登门,詹茴可不觉得他是想来跟自己哥哥冰释前嫌了,他肯定是知道孟娇娇与自己是手帕交,今日必定登门,这才跟着来看看。 詹茴心里如明镜,但她什么都没说,毕竟孟娇娇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手帕交,等她嫁人,她们两个怕是就不能这样常常相见了,詹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想小小的报复一下,眨眼之间就抢走她好友的人。 由于詹家是刚回来,家里又没有女性长辈,所以今日来贺喜的,全是男人,这倒是给了詹茴和孟娇娇方便,她们可以随意的在房间里说小话。 孟娇娇自觉自己已经把贵女这个职业做到了巅峰,所以她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所有的经验都传授给詹茴,该怎么和人说话,该如何打赏下人,以及被人阴阳怪气了该怎么回怼…… 她认为詹茴一辈子都在外城长大,根本就不知道内城人心的险恶,怕她吃亏,所以一脸严肃的对她耳提面命,但不管她怎么教,她依然担心会出问题,谁让詹茴没有母亲和祖母呢,那些贵妇人要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十有八九会直接来找她,要说贵女是豺狼虎豹,那贵妇人就是魑魅魍魉啊。 詹茴:“…………” 不管孟娇娇说什么,詹茴都带着一脸耐心的神情,十分好脾气的应了,孟娇娇被她哄的开心,便什么话都往外说,要谈局势变化,孟娇娇不是很清楚,可要谈上流社会的八卦,那她知道的比谁都多。 甚至比某些当事人,还能更早的掌握第一手消息。 比如,如今应天府中最炙手可热的贵女,第一是她孟娇娇,但在她定亲以后,就变成了司徒相公家的三娘子,司徒三娘刚及笄,她祖父如今眼看着在新朝当中都能大放异彩了,所以家中有适龄郎君的,几乎都想娶这个司徒三娘。 第二则是姜御史家的小娘子,小道消息称,姜御史在太子登基以后要高升,所以很多人都准备投注到他家去。 詹茴目前还榜上无名,但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詹茴的美貌,以及詹家还没大热起来,不过,也就是这几天了,再发酵一段日子,他们就会发现,詹茴才是最值得娶回去的人。 詹茴一脸微笑的听着,之前她听到孟娇娇这样的夸赞自己,还会控制不住的脸红,如今却不会了,她已经听出耳中老茧了。 …… 数完贵女,孟娇娇又开始巴拉巴拉的数贵公子,而在她的排行当中,孟昔昭赫然是榜上第一。 虽然这话从孟娇娇嘴里说出来,就让人感觉相当的不靠谱,但,这回她还真没夸张,孟昔昭,如今就是应天府里最热门的女婿人选。 别管他以前到底什么德行,也别管他府中是不是由两个疑似“贵妾”的丫鬟主持中馈,他如今可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顶级红人,如果把文武百官按照太子对其的好感度排行,那孟昔昭是一骑绝尘啊,他和第二名之间,能隔出来几百里的距离! 这不先下手为强,还等什么? 尤其在孟娇娇和谢原定亲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外人可不管这两人是否有慕艾之情,他们只觉得,孟家是真鸡贼。 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开始结党了。 他们作为太子的铁杆支持者,如今又和太子的母家结了亲,往后,他们家就彻底绑死在太子身上了,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那不就是想要向太子表忠心吗? 有一个孟昔昭还不够,还要把唯一的女儿也送出去增加筹码,孟旧玉这人,竟恐怖如斯! …… 孟旧玉得知他们的想法以后,是多么委屈的同夫人诉苦,这个他们就不管了,他们只想着,孟家吃肉,那他们就喝汤。 最芝兰玉树、且最有前途的谢原已经没戏了,但谢家不是还有个谢韵吗?以及,不跟谢家联姻,和孟家联姻也不错啊,孟昔昭除了名声差点,其他的,还真是没什么缺点。 年轻有为、长相俊美,自从做官以后,也几乎不去瓦子勾栏了,只偶尔去看看他以前的行首相好,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长情啊! …… 如此一来,想要把女儿嫁给孟昔昭的人家全都行动起来,孟夫人这辈子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邀约和拜帖。 有一些颇为优异的,还真的让孟夫人心动了,她不敢再自作主张,干脆让人把孟昔昭从东宫叫回来,跟他好好商量一番。 孟昔昭百忙之中抽出了空,回家一听,居然是这个事,他哭笑不得道:“阿娘,你就别再管这件事了,不管谁来同你说这个,直接回绝就是。” 孟夫人:“……可是这两家条件真的很好。” 孟昔昭瞥一眼桌上的庚帖,摇头道:“不如我看上的好。” 孟夫人缓缓一眨眼,反应过来孟昔昭说了什么,她几乎是狂喜的站起来:“二郎,你有看上的人了?!是哪家的小娘子,告诉为娘,为娘这就替你去提亲!” 孟昔昭:“…………” 他顿了顿,说道:“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你们。” 孟夫人一愣,“不会是那个桑烦语吧?” 菩萨啊,孟家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要是真让孟昔昭娶个行首回来做正妻,这、这这这…… 孟夫人有种想要晕过去的感觉,但这好歹是孟昔昭第一回透露出想要安定下来的意思,她不敢晕,她怕晕了,这好事就没了。 不就是个行首么,只要是个好女孩,就算接过客,也不打紧了! 孟昔昭无语的看她一眼,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是!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和桑烦语是朋友,当年跟她走得近,也是为了陛下打掩护,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这样的。” 孟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但这口气松到一半,她又察觉出不对来:“不是桑烦语,你为何遮遮掩掩的,难不成她不是出自好人家?” 孟昔昭:“……” “是好人家,阿娘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吗,这人就是。只不过,如今形势有些复杂,等安定了,我就请你们过去见他。” 孟夫人:“…………” 孟昔昭越说,她心里越觉得不对劲,对着孟夫人惊疑不定的眼神,孟昔昭微微一笑,直接告退,又回东宫去了。 孟夫人愣愣的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琢磨着刚刚孟昔昭说的话。 能跟他们孟家门当户对。 且目前形势复杂。 等安定之后,居然还不是把人带回来,或是找冰人上门提亲,而是,让她和他爹,一起去见那个人??? 这世上,有哪个娘子能劳动孟参政亲自去见啊?! 孟夫人心中忍不住的升起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 二郎他……他他他…… 他该不会是看上天寿帝的哪个妃子了吧?! * 另一边,孟昔昭回到东宫,别看他面上十分淡定,其实他正忐忑着。 崔冶有多醋坛他是知道的,这消息一旦传进了孟昔昭耳朵里,那就说明,已经传进崔冶耳朵里好几天了。 但这几日崔冶的表现十分平静,孟昔昭不得不思考,他是不是正憋着什么大招呢…… 回来以后,没见到崔冶的人影,他问上值的宫人,得知太子去大相国寺给天寿帝祈福了。 只要天寿帝没死,太子的孝子身份就要一直装下去。 孟昔昭哦了一声,本打算处理一些公务,但他坐不下去,干脆,出去转了转。 正好,一出去,他就碰上从外面回来的郁浮岚,看见孟昔昭,他吓了一跳,连忙行礼。 孟昔昭问他,“你去哪了?” 郁浮岚停顿一瞬,然后神色如常的回答:“尚服局,魏司衣绣好了帝王冕服,想请殿下过目。” 丧事都已经提前准备上了,那这继位大典,肯定也要一同准备,最重要的就是新皇服饰,尚服局现在忙得都挑灯夜战了,她们要提前把大致的衣物都准备好,只在龙纹上留个白,龙眼不绣,等皇帝大丧结束,她们再把眼睛绣上,以此表示对先皇的尊重和敬意。 孟昔昭对这种形式主义没什么想法,只是听说衣服绣好了,他有点惊讶,毕竟才一个多月呢,他看过以前的账目,正经绣一件龙袍,可是要三个月起底的。 既然崔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孟昔昭就想先去替他看一眼。 郁浮岚:“额……” 孟昔昭:“怎么,我不能去看吗?” 郁浮岚:“额…………” 孟昔昭眯眼。 郁浮岚是不可能擅作主张的,他如此犹豫,肯定是崔冶的命令。 事出反常必有妖,本来孟昔昭不一定非要去看,见了郁浮岚的表现,他反而不看不行了。 尚服局离这也不远,看一眼整个人都僵硬的郁浮岚,孟昔昭扭头就走。 郁浮岚叫苦,却也只能跟上去。 到了尚服局,来到存放冕服的地方,里面的绣娘不常看见大臣,见他来了,立刻受惊的福礼告退。 等这几个绣娘离开之后,孟昔昭才迈开步子,来到那两件挂在木架之上,平摊开来的冕服前面。 没错,两件。 一件正红色,偏大,一件绛红色,偏小。 继位大典上的龙袍有严格要求,必须是黑色,而这两件,都不能用在继位大典上。 倒是可以用在帝王大婚上。 孟昔昭望着这两件华美的服饰,他慢慢的走近,宫中绣娘的手艺没得说,上面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一飞冲天了。 大约没人做过这一类的婚服,所以面对另一件略小号的,绣娘也不知道能绣什么,凤肯定是不行,所以她们换了四灵与麒麟的图样。 孟昔昭想,这应该是他见过最好看的衣服。 他沉默了好久,沉默到后面的郁浮岚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然后,孟昔昭突然转身,走到他身边之后,才对他说:“把这两件衣服带回东宫去。” 郁浮岚试图挽救:“孟大人,这于理不合……” 孟昔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郁浮岚:“……您放心,我亲自护送。” 孟昔昭这才收回目光,出去了。 第140章 黄豆 众星捧月的崔冶回到东宫之后, 张硕恭对其他人挥挥手,他们便惶恐的弯腰,默默退去了。 崔冶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待遇上翻天覆地的改变, 会让一个人的心态产生激烈的碰撞,所谓小人得志、穷人乍富, 就是这个样子, 没人生来就拥有一切,当拥有的那一刻出现之后, 一部分人可以失态一阵子,就恢复平静, 但也有一部分人, 永远都恢复不了。 而崔冶比较奇葩,他不是这两种人的任何一种。 人类的阶级并不相通, 就算他已经达到了金字塔的顶端,他依然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哪怕不出声音,也很吵闹。 崔冶:碍眼, 烦死了。 …… 从某种角度来说, 他跟他的父辈祖辈们没什么区别,都不怎么正常。 身上带着从大相国寺沾染的熏香, 崔冶快步走向寝殿, 郁浮岚正站在殿门外沉思着什么,见到他回来了, 他张张口,最后只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崔冶:“……” 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崔冶已经察觉到了可能有什么状况外的事情发生了, 但他又不是神仙,没法掐算, 所以,他只稍微顿了一顿,便还是如常的走进去了。 他进去以后,张硕恭才疑惑的走到郁浮岚身边:“怎么了?” 郁浮岚心里苦,他默默摇头,示意张硕恭别问了,就在这等着吧,反正听里面的动静,他们也就知道是什么结果了。 * 孟昔昭端着一杯茶,抿一口,然后抬起头,看着站在纱帘旁,半天都没动一下的崔冶。 他也没出声,只是低下头又抿了一口茶,然后幽幽的转过头,看着挂在自己身后的两件喜服。 崔冶:“…………” 被抓包了,崔冶心中是有些紧张的,然而他这个人心态调节能力太强,这种恨嫁且尴尬的场景,他居然面不改色的扛下来了,除了沉默的时间长了点,几乎没有什么失态的地方。 默了默,他神色如常的往里面走,坐到孟昔昭对面,他开口说道:“这本该是个惊喜。” 孟昔昭:“惊是给我的,喜是给你的。” 崔冶:“……那也要二郎先遂了我的愿,我才能感到喜。” 孟昔昭看看他,端着茶杯的手缓缓摩挲,再一次扭过头,看着这两件处处都透着华贵的喜服,他问道:“你让尚服局绣两件男子喜服的时候,她们没有被吓晕过去么?” 仅凭这一句话,崔冶就知道接下来的走向会是如何了,他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的听到以后,还是忍不住的感到失望。 垂着眸,他回答道:“这件事是郁浮岚办的,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反应。” 气氛有些许的凝固,孟昔昭对着崔冶,眨了眨眼。 后者并不看他,突然,他听到孟昔昭说:“叫司天监选个良辰吉日。” 崔冶一怔,猛地抬头。 孟昔昭被他吓得愣了一下,然后才弱弱的说出了后面的话:“……再请我爹娘进宫,拜一场天地高堂,如此,你我便是正经的夫妻了。” 至于谁是夫谁是妻,各人都有各人的决断,没必要拎出来分清楚。 孟阿Q如是冷静的想道。 崔冶眼里的亮光渐渐暗淡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应当知道我想要的不止这些。” 孟昔昭抿了抿唇:“我知道。” “是否昭告天下,是否受万民敬拜,于你而言很重要吗?” 崔冶:“很重要。” 孟昔昭:“……真的?” 可他从没看到过崔冶有任何虚荣上的需求啊。 崔冶望着他:“我想与二郎堂堂正正,想让其他宵小再也不敢为你说亲,想给你别人给不了的东西。” 他的眼神幽深,他的语气低沉,但孟昔昭听完以后,第一反应居然是,他居然敢说我娘是宵小,他好勇。 ………… 发现孟昔昭的眼神变得微妙,崔冶疑惑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孟昔昭才回过神来,他轻咳一声,看见崔冶仍然静静的望着自己,他默了默,又轻轻叹了口气。 “堂堂正正不急于一时,以后我们会有堂堂正正的时候,且很久很久。而会为我说亲的人,只有我阿娘一人而已,待我告知她,我与你早就私下定情了,她就不会再强逼我娶妻了。至于给我别人给不了的……我早就拿到手了啊,当朝太子,一国储君,即将走马上任的皇帝,以及全天下最好的情郎,全都是我的。” 说到最后,他捧着自己的下巴,对崔冶嬉皮笑脸,崔冶平日里最爱听这样的话,如今,他神色有所缓和,却仍然十分安静。 孟昔昭眨眨眼,只好放下胳膊,也正色起来:“你可知道我想要什么?” 崔冶:“你想要我别给你添乱。” 孟昔昭:“……” “除此之外,还有我们顺顺当当,如今的天下说太平、算太平,说不太平、也真的不太平,我孟家烈火烹油,朝堂当中树敌无数,在你登基以后,我家便安全了,只要我家人不再行凶作恶,这世上,就没人能再动他们。这是我心中第一个愿望,也是我入官场的初衷。初衷已达成,我却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我还有第二个愿望,我想要你好好的,想要你名留青史,意气风发的来、功成名就的走,我与你的事,从来都不跟第三个人相关,我相信无论有没有旁人的认可,你都会留在我身边,那你相信我吗?” 崔冶:“二郎此话并不公允。” 孟昔昭:“怎么说?” 崔冶:“你明知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不’这个字,却还要引我入瓮。” 孟昔昭默了默,笑道:“这话不假,是我亏欠你许多,但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可以慢慢向我索要。” 给不给的,就看他心情了。 崔冶仿佛已经听到了他的心音,望着他这略狡黠的神情,他终究忍不住,也微微的笑了一下。 总算是看见他笑了,孟昔昭便知道,这件事过去了,心下一松,孟昔昭站起来,本想走到他身边,亲一下,给个奖励,但余光看到自己身后的两件喜服,孟昔昭情不自禁的扭过头,又多看了一会儿。 这两件衣服,真的很漂亮。 他低声道:“成婚啊……真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 崔冶也站起来,他走到孟昔昭身后,日渐蓬勃的生命力已经在他身上展现,曾经消瘦的人,如今都可以覆盖孟昔昭的身形了。 他同样望着这两件喜服,低笑道:“二郎刚刚才答应过,要与我拜天地高堂,莫不是这就后悔了吧?” 孟昔昭轻嗤一声,往后轻轻一仰,便靠在了崔冶身上,崔冶揽着他,两人都没再说话,望着空荡荡的喜服,似乎他们在想象着同一个画面。 过了不知道多久,孟昔昭突然开口:“皇后陵寝即将修缮,不如,你带我去看看她。” 崔冶没说话,但孟昔昭感觉到揽着自己的那只手突然紧了一下,像是有些错愕,然后又很快松开了。 又过了一息,崔冶才低低的应了一声:“好。” 孟昔昭就像是没有察觉到他情绪上的波动一般,又状似随意的提起:“借这个机会,你说,把谢皇后移出陵寝如何?她本就不愿入崔氏的族谱,也不愿死后都和崔琂同葬,你可以为她选一个好地方,或者……把她送回谢家,葬在谢家的祖坟当中,或许,她还能变回当年那个未嫁的小娘子。” 孟昔昭说的比较小心,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身后人的回应,他忍不住直起身子,转过去,看向崔冶。 后者沉默着,好半晌才说了句:“房陵郡公不会同意。” 就算大齐比较开放,也没有把出嫁女葬在自家祖坟的规矩,崔冶想都不想,就觉得谢家不会同意的。 孟昔昭默了默,说道:“先问一问,如何?我知房陵郡公与你……可他毕竟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啊,你惦念她,他也惦念她。” 崔冶抿唇,片刻之后,他转身出去了。 * 清明前夕,太子宣布了要去皇陵看望已逝的谢皇后,要离开两日,期间的政务,就让两位相公和参知政事一同定夺。 自从太子监国以来,他日日都勤勉有加,比他那个标榜仁君的祖父都勤劳,如今好不容易请个假,人们甚至还挺欣慰的,去吧去吧,太子本就纯孝,去看看母后也是应该的。 太子走了,孟昔昭也跟着去了,皇宫里日日虎视眈眈的两尊大佛全都离开,闻士集一听说这个消息,心思就活络了。 他没有立刻轻举妄动,而是先去看了看天寿帝,卧床久了,一开始天寿帝是浮肿,如今便是消瘦,而且消瘦的厉害,脸上的肉都凹陷下去了。 这样的他,真的是一脸死相。 苏若存日日都陪在他身边,可她到底是照顾天寿帝,还是看管天寿帝,外人又不清楚,长久不翻身,天寿帝背上长了一片褥疮,那滋味有多难受,只有天寿帝自己知道。 闻士集过来的时候,恰好苏若存出去了,这应当是个绝佳的机会,但跪在天寿帝床边,看着皇帝如今的模样,闻士集无比复杂。 究竟是他判断失误,还是他判断正确,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陛下已然是这个样子了,若他想做什么,除了带陛下离开,另找地方安顿,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 天寿帝是正统,太子也是正统,他深知,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当中,效忠崔氏皇族的一大片,而效忠天寿帝到、即使他变成这样、也会抵抗太子的人,如凤毛麟角。 闻士集纠结了大半天,最后支起身子,在天寿帝耳边唤了两声,他想着,不管天寿帝能不能说话,至少,他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旨意。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天寿帝依然在沉睡,顶多是眼珠子动了动,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动静。 最后闻士集只能心灰意冷的离开,而他刚走出华宁殿,他的脚步就僵在了原地。 他看见,华宁殿前的汉白玉石砖上,詹不休抱剑站在正中央,太子给了他穿甲胄、佩刀剑、于御前行走的特权,在皇宫当中,他也可以有恃无恐的全副武装。 两人对视,看着詹不休对自己露出一个勾唇的笑,闻士集这才知道,他的纠结,都是白费心思,若他胆敢有什么动作,刚刚在华宁殿当中,他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恐怕过后,太子等人还会给他加以行刺皇帝的罪名,将形势倒转。 闻士集不禁看向周围,天寿帝刚出事的时候,这里还有三分之一是原本的殿前司侍卫,如今,全换成了东宫的人。 他们全部听命于郁浮岚,而在驭下这一方面,郁浮岚做的非常好。 就像当初他的父亲,郁廿。 闻士集也领着一军,数十万人,可他长久的为天寿帝奔命,做各种琐事,不得不分权下去。导致如今,他是一条优秀的狗,却不是一匹能率领千军万马的狼王。 最后,闻士集沉默的离开了,詹不休站在原地没有动,等他彻底离开以后,他才微微抬头,看见华宁殿的门口,又多了一个人。 就是刚刚躲避起来的苏贤妃。 苏贤妃对他微微点头,然后垂眸进了殿内,詹不休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日头,算着还有多少时间。 已经到了这一步,胜利唾手可得,他不会看着任何一个人过来,毁掉他们所有人的盼望。 * 既然是要去给皇后扫墓,太子来谢家门庭,探望母家,也就变得十分正常了。 谢幽提前回家,站在前厅当中,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他十分的紧张,孟昔昭看着他,很想对他说,别怕,崔冶比你还不自在。 …… 虽说是舅甥关系,但他俩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太子掌权以后,谢幽依然是大理寺少卿,根本没资格进宫,所以也没机会跟太子修复关系。 谢原在皇宫里,谢韵因为被欺负过,不敢出头,以至于这气氛,就一点一滴的尴尬起来。 谢幽试图把太子小时候爱吃的东西递给他,然而太子看着那盘子吃食,早就忘了这是什么东西。 别说他们了,孟昔昭自己都快感到窒息了。 好在很快,崔冶自己就提出来,想去见见房陵郡公,孟昔昭跟谢家通过气,提前说过这件事,谢幽在家里给他爹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无非就是希望他爹见到太子以后,热情一点,他爹什么都没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让人摸不清到底什么意思。 于是,此时此刻,他只能跟孟昔昭一起站起来,忐忑的看着太子走向里面,等关门的声音传来,他和孟昔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担心。 …… 好怪。 而屋子里,气氛也没好到哪去。 太子是过了一段苦日子,但那只是他的精神而言,他的物质上,哪怕最苦的时候,也比宫外的人强。 是以,他从没见过如此阴暗的屋子,窗子紧闭,还覆着一层窗纱,屋子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道是家具,还是人。 他皱着眉,看了一圈之后,才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老人。 老人像雕塑,好像走进来的人不是太子,而是鬼怪,他一动不敢动,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睛。 看到那张和自己女儿有一半像的脸,他的嘴唇和脸皮一同哆嗦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 崔冶心里的感觉更加不好了。 但他是个懂礼的人,谢皇后教导过他的那些年,始终都让他学习做一个谦谦君子,心中无论如何想,在礼数上,他都是不会出错的。 于是,他弯下腰,要对房陵郡公行礼:“孙儿见过外祖父,祝外祖父,福寿绵长。” 房陵郡公望着他,半晌过去,他颤颤巍巍的起身。 他的年纪和吴国公差不多大,而吴国公依然能骑马打猎,他却连行走都不那么利索了。 崔冶没听见他让自己起来,他只好主动起身,然后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最后,咣当一声,跪在他面前。 崔冶:“…………” 夭寿了。 打天寿帝闹着要废后那年开始,房陵郡公就再也没有情绪外露过。 女儿活着的时候,他试图为女儿奔走,但下场是,他被下狱,他儿子被贬官。 他救不了女儿,也帮不了儿子,反倒要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怎么为他奔波。 尤其他女儿,在被皇帝厌弃、羞辱之后,居然还要为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低声下气的去求皇帝,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跟崔家比起来,谢家的权威如同一颗黄豆,他从未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也再无法感受到一点点的尊严何为。 谢家迅速沉寂,活着,却装作死了,就是对皇后最大的帮助。 再后来,皇后也死了。 再再后来,他的外孙成了太子,而企图为太子说句话的郁指挥使,直接被撸了官职,赶出皇宫。 就好像只要与皇后和太子惹上关系,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帮他们是错,不帮他们也是错,只有忽视,天寿帝想要的忽视,才能给他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他在想通这一点之后,无比的痛恨崔琂,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恶毒的人,可崔琂离他太远,他也绝对没有能力去报复崔琂,所以,他就只能痛恨自己了。 当年得知仁宗想要让他的女儿嫁给太子,他有多惶恐和激动,后来太子登基,女儿变成皇后,他又有多么的与有荣焉,当年他每露出的一个笑容,如今都是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 可以说他是上了年纪以后,就认死理,固执了,也可以说他是天生的懦夫,不敢改变,生怕微小的改变,就会带来恐怖的后果。总之,不管因为什么,他拒绝接触外人,拒绝与太子通信,仿佛躲在这个小屋子里,他就不会再给别人带来灾难了。 如今太子掌权了,他自己,为自己报了仇,是以,他这个老头子,也敢露出真面容了,可他仍然觉得无地自容,且,这种感觉,会陪伴他一辈子,如影随形。 房陵郡公跪下以后就只会哭了,当年女儿死了他都不敢哭,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告发去皇帝那里,如今他像是把这十来年的痛苦和愧疚全都发泄出来,然而可悲的是,即使如此,他的哭状,也是沉默的、细微的。 时间过得太久,他早就丧失了大哭大笑的能力。 崔冶没听到他的一个字,他本想把外祖父扶起来,以孙子的身份受外祖父的跪拜,别说折寿了,传出去以后,有人来愤怒的刺杀他,都不算新鲜事。 …… 但他还是稳稳的站在这,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这个老人忏悔。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重新弯腰,把人扶起来,原本打的腹稿也用不上了,他询问房陵郡公,能不能把谢皇后重新安葬在谢家祖坟,不必告知他人,也不必隆重操办,只要让她离开那个囚笼,从此自由,就足够了。 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说的轻松,而房陵郡公也点头的毫不犹豫,礼乐之道,那是过得好的人才会思考的事情,他的女儿,不在此列。 * 孟昔昭和谢幽、谢韵默默坐着,时不时抬起头,三人尴尬的对笑一下,然后继续低下头去。 终于,太子出来了,他看上去和进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对舅舅和表弟道了别,太子也没留下吃顿饭,直接就走了。 孟昔昭不好问他怎么样,直到上了车驾,崔冶才把脑袋搁在了他的大腿上。 孟昔昭问:“很累吗?” 崔冶望着前方,这辆车正行驶在出城的路上,皇陵离这里八十多里,要走半天呢。 他慢慢的回答:“有些累,也有些轻松,知晓这世间,不是只有我一人还记得母后,这感觉,挺好的。” 孟昔昭听了,也抬起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 “有人曾对我说过一个说法,世间万物,来于此,去于此,此生为人,下一生为风、为雨、为浩瀚波涛、为春日的第一声虫鸣,她离开了,她未曾离开,她不在了,却也一直在,不安的灵魂终会安息,牵扯的疼痛,也终会抚平,你也许听不到,但我想如果,如果皇后娘娘真的就在你身边,那她此时一定在抱着你,对你说,做得真好。” 崔冶静静的看着前面一晃一晃的流苏,孟昔昭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模样,过了好久之后,他才听到崔冶轻轻的说了一句。 “那我要回答她,母后,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快看,这是你的儿媳,看他有多好。” 孟昔昭抿唇笑了一下,看在崔冶如今心情不佳的份上,他就不计较这个称呼了。 第141章 正文完结 从皇陵回去之后, 日子就还是照常过了。 只有谢幽请了个长假,陪着老父,回了一趟登封老家, 说是要去祭祖。 倒是正常,如今太子这么有出息, 自然要告诉祖先一声。 不过大家还是很震惊, 毕竟房陵郡公出家门,这就跟看见猴子提笔作画似的, 是天下一景啊。 …… 清明过后,就是季春三月, 天气回暖, 白日可穿单衣,日头好的时候, 还能出去美美的晒个太阳。 天寿帝是大年初一出的事,如今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 而人的适应能力都是十分强悍的,如今大家已经习惯了听命于太子, 这朝堂, 真的是有没有天寿帝都一样了。 尚西关上个月就被处死,孟昔昭想象中的詹将军平反, 应该是浩浩荡荡, 全天下共同垂泪,然而由于孟昔昭在朝堂, 不在民间,他压根不知道民间什么反应,而朝堂的反应, 真心不是他想象的模样。 但他又能说什么,连詹家人都不是那么在乎, 他一个外人,更没立场说什么了。 除此以外,就没什么让孟昔昭觉得郁卒的了。 一个雨天,孟昔昭坐在窗下看公文,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望着雨帘,突然对旁边的崔冶说:“就今日吧。” 崔冶拿着笔,看向他,愣了一下:“今日?” 孟昔昭耸肩:“留着他已经没什么用了,那不如就在今日送走他,如此一来,国孝一月,还能避开端午,让人们好好的过个节。” 崔冶:“…………” 他对今日送走天寿帝没什么意见,只是他想起来一件事,“你曾说,你要请法师来给他做法,还要把他的尸体烧成灰,埋在城门前……” 如果孟昔昭真要这么做,那他觉得今日有点来不及,因为他要做好多准备工作,免得被人发现了。 孟昔昭抽了抽嘴角:“我那是吓唬他的!把他埋那里,多膈应人啊,以后我每次出城,都要想着这件事,罢了,我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崔冶闻言,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把那一行批注写完。 孟昔昭望着他,端详他的神色:“你感觉如何?若你觉得心里……不舒服,那我一个人去就好。” 崔冶正好把最后一个字写完了,他抬起头,望着孟昔昭的眼神有点微妙:“二郎当真觉得,我会对此事心里不舒服?” 孟昔昭:“……我就是这么一说。” 毕竟天寿帝好歹都是崔冶的父亲嘛,他怎么知道崔冶会不会突然产生一种不忍心的感觉。 既然不会,那就这样吧。 药是早就准备好的,孟昔昭拿上,放到袖子里,就跟崔冶一同出去了,这俩人自如的仿佛是出去吃饭,路上碰见的人,谁也猜不到,他俩这是准备去行刺皇帝了。 这种场面,孟昔昭很想把詹不休叫进来,让他一同围观,但那样就太刻意了,容易被有心人察觉,所以还是只有他们俩进了华宁殿,他们连门都没关,苏若存正在绣荷包,见到他们两个,立刻起身,对他们行礼。 孟昔昭对她点点头,然后靠着袖子的遮挡,把药交给了苏若存。 殿内都是他们的人,殿外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喂下去,三个时辰之后就会起效,你留在这,让秦非芒去通知东宫,然后我们就会带着文武百官进来,聆听陛下的遗言。” 苏若存愣了愣:“可他说不出话……” 孟昔昭:“吃了以后,额,也说不出来,但这药性很猛,能让他发出一点声音,彼时药效一起,他就会觉得腹中灼烧,痛苦无比,在那样的痛苦当中,他顾不上任何人,你便说,在我们来之前,他说了两个字,至于哪两个字,你知道是什么。” 苏若存:“…………”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孟昔昭想亲自来,但他没什么经验,这段时间喂药的人一直都是苏若存,所以,这颗要命的药,也是苏若存给天寿帝喂进去的。 其实他们不喂这个,估计天寿帝也熬不了多久了。 他本来就有病,还一直被喂蒙汗药,那药一吃进去,连吞咽都费劲,只能吃流食,遭了三个月这样的罪,再厉害的人此时也没了精气神,哪怕是生生的熬,也能把他熬死。 然而在听到这药会直接要了自己的命以后,天寿帝还是猛烈的挣扎起来,当然,他的所谓猛烈,也就是把头微弱的偏过去。 看见他这么动了一下,这三个人全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紧跟着,天寿帝的眼角流下眼泪。 一滴一滴接一滴,看着好不可怜。 孟昔昭望着他,笑了一声:“真是人之将死,人性也就跟着恢复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崔冶看着还在往外淌的浑浊眼泪,皱了皱眉:“恶心。” 苏若存看向孟昔昭,后者扬了扬眉,没对崔冶的话发表任何意见,苏若存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掰着天寿帝的下巴,依旧是把那药,给他灌了进去。 明明是能要了皇帝性命的药,可这三个人全都看得无比平静,确认他真的服下了,崔冶和孟昔昭就离开了,苏若存目送他们,然后重新坐在了天寿帝身边。 关娘子站在一旁,其余宫人离得也远,苏若存看着天寿帝紧闭的双目,还有流淌的眼泪,一向不多话的她,突然道了句谢。 “多谢陛下赐我皇后之位,当初你我相见,有一句话不是骗你的,你的确是我的恩人,若不是你如此蠢笨,哪还有我的今天呢。” 天寿帝呼吸一窒,手指微微颤动,然后,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苏若存看着这一幕,轻快的笑起来,等把头转过来的时候,她的神情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任谁也想不到,她刚刚对着一个将死之人,说了那样的话。 …… 三个时辰后,药效发作,秦非芒狂奔去东宫,见到他这个模样,所有人都是心里一个咯噔。 他们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但他们并不惊讶。 大家都是早有准备的,消息一传出去,立刻,能进宫的全部进宫,不能进宫的就在家里命令管家,赶紧把白布拿出来,等报丧的钟声一响,主子们都要跪地哀哭,而下人,立刻就把白布挂门上去。 所有人跟排练过好几回一样,行动的无比迅速,华宁殿瞬间就涌进来一堆人,全都跪在地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而里面,太子、长公主、苏贤妃、梁郡王,全在这,窦院判一看见天寿帝这样,就觉得不太对,卒中发作不是这个表现,天寿帝急促的喘气,面色潮/红,双目瞪的像要掉出去了,分明他也没怎么动,但他脖子上的青筋无比狰狞,仿佛用了极大的力。 说不出话的嗓子,也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嗬嗬声。 都到这时候了,窦院判要是猛地仰头,说陛下不是卒中,而是中毒,那他恐怕就是脑子出问题了。 所以,他只是沉默的摸了摸天寿帝的脉搏,然后就对众人摇头。 霎时间,华宁殿内外全是低低的啜泣声。 孟昔昭跪在外间的前面,也贡献了一声。 太子双眼通红的望着天寿帝,沉痛的说道:“父皇,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您告诉儿臣。” 窦院判:“……” 那你倒是别把皇帝的嗓子毒哑啊。 苏若存应该是在场哭的最伤心的人,她都快哭晕了,而一直心痛的扶着她的姑姑,那位姓关的娘子,突然犹豫的看了一眼秦非芒,后者会意,便带着一脸悲痛的表情出列,哀哀戚戚的跪在太子面前,“陛下回光返照的时候,确实说了两个模糊的字。” 太子哀伤的看他:“什么?” 秦非芒看一眼床上的天寿帝,然后猛地俯首下去,一边哭一边说道:“陛下、陛下说的是,立后。” 突然,满屋子的抽泣声小了很多。 …… 啥玩意。 立后? 立谁?好像也不可能是别人,只有这个一直陪在天寿帝身边,而且还跟他心有灵犀的苏若存了。 可是太子刚刚才去给谢皇后扫墓,让他立另一个女人为后,给自己上面弄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太后出来,这不是打太子的脸吗?! 哎呦,看看太子的表情,都震惊到失语了。 众人心思各异,谁也不知道太子会是什么反应,答应吧,后患无穷,不答应吧,有违孝道。 他们又不知道苏若存和孟昔昭的关系,再加上,他们也不知道孟昔昭和太子的关系,所以心里全是幸灾乐祸,下一瞬,他们听到太子的声音以后,就乐不出来了。 太子闭上嘴,重新看向还在挣扎的天寿帝,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说道:“若这是父皇的旨意,儿臣……儿臣谨遵圣旨!” 说完,他立刻扭头,对身后的人低吼:“还不快去写圣旨,封苏贤妃,为——” 他停了一瞬,听得所有人心脏都提了起来,好在,他还是说完了:“为皇后!” 就像是要佐证,这确实是天寿帝唯一的遗愿,在太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天寿帝就不再挣扎,而是静静的没了生息。 众人一惊,然后就是一阵能把房梁掀了的大哭声,孟昔昭这回没跟上节奏,而是默默的看着那个方向,心里想。 天寿帝最后该不会是被这道旨意气死的吧…… …… 帝崩,丧钟响四十五下,昭示着一代皇帝的没落,整个齐国白布飘飘,国丧为整整一月,在这一个月里,不许嫁娶,不许歌舞,不许食肉饮酒。 同时,科举停一年,今年的秀才们,算是白准备了。 秀才扼腕,但也有一部分人很开心,那就是罪犯。 …… 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只要新帝不是先帝这么奇葩,那他就会按照规矩,大赦天下,减免赋税。 所以民间顶多安生了三四日,然后就开始翘首以待,看新帝登基以后,能给他们省多少粮食。 这个孟昔昭和崔冶早就商量好了,大赦天下是要赦的,但杀人者、通敌者、犯淫者不赦,至于减免赋税,徭役免五年,农税免如今税的四成,同样免五年。 这在百官眼中属于是大方的过了头了,就算现在国库有钱,也不能这么造作,他们齐齐求崔冶收回成命,崔冶笑着对他们说,行啊,那这皇帝你们当吧。 百官:“…………” 这流氓一般的话术,他们好像在哪里听过。 等等,这不就是孟昔昭以前挂嘴边的吗! 他们就知道,跟纨绔走近了,连太子都跟着近墨者黑了! 而在一片的骂骂咧咧声中,崔冶还是正式登基了。 同样是崇政殿,抬起头,看见那张温柔俊逸的脸,孟昔昭心中别提多畅快了。 铁打的太监,流水的皇帝,由于崔冶不爱用太监,他身边并没有合适的大官来主持第一次朝会,所以,这活还是落在了秦非芒头上。 按规矩,大家一起下跪,这恐怕是孟昔昭第一回这么积极的参加封建活动,只是,等他高高兴兴的站起来之后,他发现前面的司徒相公,起来的慢了一拍。 这老家伙在天寿帝还活着的时候,还算是比较活跃,可天寿帝一死,他就彻底低调了,要不是他的学生依然上蹿下跳,孟昔昭都快以为他是一心向天寿帝,对崔冶有意见了。 结合他曾经三番五次上札子乞骸骨的行为,孟昔昭猜,他这是准备退休了。 晚间,忙碌了一天的新帝与他未过门的大臣坐一起吃饭,孟昔昭心不在焉的,崔冶问他怎么了,孟昔昭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崔冶对于司徒相公是很敬重,但也没有太重视,他想了想,说道:“如果他非要走,那我便允了他,司徒相公为国尽忠数十年,让他休息,安度晚年,也不是什么坏事。” 孟昔昭拧眉:“我也没说是坏事,只是,你刚登基,他就走了,底下的人怕是不好控制,也会给你带来一个苛待老臣的骂名。” 顿了顿,他说道:“这样吧,一会儿我去拜访他,我并非是要劳累他,只是,再多留两年,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行,只起个定海神针的作用就好了。” 崔冶眨眨眼,“什么是定海神针?” 孟昔昭:“……以后讲给你听。” 说完,他擦擦嘴,扔下还没吃完的崔冶,自己跑了。 …… 一路上,宫人们都对他肃然起敬,即使还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也认定了,这位就是新朝的奸臣头子。 而另一边,顺利见到司徒相公的孟昔昭,正在乖乖巧巧的诉说新朝建立的不容易,以及崔冶的艰难,再加上自己的担心。 他表示,如果司徒相公愿意留下,等过几日,大行封赏的时候,司徒相公就会升为司徒太师,像以前的甘太师一样,并不做什么事,只是在需要他的时候,他能出面,镇镇场子就好。 而孟昔昭所说的需要他的时候,基本就是闫顺英准备作妖的时候。 要克制这个老人精,还是需要另一个老人精。 孟昔昭苦口婆心,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司徒相公,如今奸佞已除、百废待兴,南诏虽灭,但还有匈奴女真虎视眈眈啊,您难道不想留下,亲自见证大齐越来越好吗?” 司徒桓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奸佞已除?” 孟昔昭眨眨眼:“还有个耿文锦,但陛下不会让他蹦跶太久的。” 司徒桓声音浑厚,还有点老人特有的沙哑,他突然朗笑两声,把孟昔昭笑得满头雾水。 笑完了,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孟昔昭:“不对吧,这最大最深的奸佞,不就坐在我面前吗?以奸臣之名,行奸臣之事,斩奸臣之首,我说的对不对,孟大人?” 孟昔昭:“……” 他默默的看着司徒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要是说对,您就不走了?” 司徒桓点头。 孟昔昭立刻特没有原则、特铿锵有力的说了一声:“对!” 司徒桓:“……” 不管怎么说,能把人劝下来就好,又客套了几句,孟昔昭就准备离开了,只是离开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对司徒桓行了一礼:“往日里,多谢司徒相公的帮助,只是……此事我自有定夺,陛下也不愿我始终以这种名声面对世人,还望司徒相公将此事当做是你我之间的秘密,莫要声张。” 千万别出去到处宣讲,把他干的事都抖落出去啊……虽然他也不知道司徒相公到底知道哪些了,反正,别说,千万别说。 他可不想走自己爹的老路,成为朝堂上的新靶子。 司徒桓理解他的顾虑,缓缓点头。 孟昔昭这才笑了笑,而在他再次转身之前,司徒桓放下茶盏,一脸慈祥的对他微笑:“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礼尚往来,我也让你知道一个我的秘密。” 孟昔昭一愣。 司徒桓望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先帝驾崩之后,老夫频频下跪,尽哀伤之事,一不留神,崴了脚。” “夫人让老夫将能推的事,便全部推掉,不能推的,便慢慢前去,这看在孟大人的眼中,怕是另有一番意味吧。” 孟昔昭:“…………” 我错了。 你还是赶紧退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