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夏的故事》作者:月光船 “阴间有一项调查发现,阳间一批人常常疏忽大意而死,造成阴间计划外鬼的数量增长太快,质量又不高,所以,我们是派来阻止这类事发生的。这是我的工作证。” 俞夏是一只鬼。 俞夏在阳间的任务是阻止马大哈们的死亡。 温馨过日子的鬼故事【鬼也会过日子真是醉了】 配角是BG! 旧旧旧文! 三个故事,每天分几章更新一个故事╮(╯▽╰)╭11号五更,12号三更,13号六更。就是个故事。 全文不长,一共四万多字,光棍节福利,圣诞节预付,元旦透支。 以上。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夏 ┃ 配角:沈诗,野非,王季礼 ┃ 其它:温馨,鬼故事 1、一、捡到一本日记 某一天。 某一天傍晚。 繁华都市充满喧嚣,一盏盏亮起来的路灯照着来来往往或忙碌或悠闲的身影。紫中泛白的灯焰跳动,再跳动,守护着闹市之中一块小小的安静所在—— 楼群中的小公园。 孩子在这里嬉戏,情侣在这此约会,老人们在这谈天散心,走累了还有长椅可坐下休息。 今晚,这儿似乎人很多,条条长椅都被占据,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四下望望,无意间发现竟还有条长椅无人。 ——那条长椅不在灯下,而在一株松树之后,被浓密树影挡住了。 “孝厘兄,那里可好?”他问另位长髯老人。 被他称作“孝厘”,神清骨秀的长髯老人点点头,和这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人一起走过去。 椅上自然无人。 然而—— “这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自椅上拿起一册硬皮本,“谁将此物遗失在这里?” 孝厘道:“子然兄,谁刚离开过,您可记得?” 子然摇摇头:“先坐下,再等等,看谁会来取。” 说着,两位老人凑在一处,看手中的本子。 墨蓝、海蓝、天蓝三种颜色均匀地在封面上袅袅飘拂,在中间靠左上角银白色“日记”和“DIARY”字样的周围绕了一圈,缓缓下沉,扩散到下半部分的封面,并衬着几行墨色行楷: 看一轮汉月照空城 千载浮沉沧浪无声落孤鸿 银月当空谁无梦 雁过处惊江船孤灯独向风 ——这些字是印上去的。 但在“鸿”字处,却被划了个圈勾去,改了个“蓬”字,似是信手涂抹。 “这……”子然微一沉吟,孝厘已拈髯微笑:“鸿乃远鸟,轻易不落,后又‘雁过’又是重复,而落蓬正暗指江船已寂,与后照应——有趣啊,真想知道谁有此一改。 两人又叙些闲话,不知不觉天完全黑了。 夜幕笼罩下,紫色的灯焰更加明亮,却将日记封面涂了类似青黛的颜色——还是没有谁来找过东西。 子然想了想,盯着本子,忽然道:“孝厘兄,不如我们看看其中的内容,或许知道是谁的?” 孝厘轻轻指了指“日记”二字:“再等一等。” “看看扉页如何?” 孝厘略一迟疑,还是同意了。 他翻开第一页。 扉页。 扉页右下角写着:“Summer·M S [NO.55]” 笔迹很随意,看上去很随意,然而并非十分柔和,也没有粘的感觉,好像是清新的风:自然,又有固执,隐在自然当中的固执。 夜色愈来愈浓,公园里除他俩外只剩一二对恋人。 “孝厘兄……”子然刚刚开口,孝厘已经翻到了第二页上。 果然是日记。 “庚辰·十二·廿五晴 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五十五个本子,而我来到这里也有八十二三年了吧,离下一年春节很近,明年我要做得更好,才不会浪费时间——好了,开始。 昨天还在日记中猜测同事郭苹要我帮她做什么,今天我才知道她工作临时调动因此手头已接下的任务须找人完成——本担心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喜欢工作。 完成工作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不过得等我和她的共同申请批准下来,最迟明天——这里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不会拖很久,毕竟是救人的事嘛,而且我的诚信度也不低,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谈工作了,写写今天的感受。 今晨做了什么?作梦?对,记得有个梦: 天地一下子黑如浓墨,半空只一轮鲜艳欲滴的太阳,红彤彤的。 比血还艳丽,比宝石还闪耀,如同液晶显示屏上发出的荧光。 红日转眼之间,下沉,下沉,一霎时没入空中一道看不见的裂缝,转瞬即逝,天空只剩一点余辉。 接着,很快,一切就是黑墨。 ——这个梦很奇怪,也许预示了什么?不知。” “很有事业心。” “上班族,有一定修养。” 孝厘道:“还有一样——他喜欢幻想,却是现实的态度。” 子然点头。 然而仍无线索证明失主的身份。 天实在太晚了。 “明天再来,如何?” “好,再会。” “再会。” 满天高远的星星注视着长椅,注视着公园,注视着安静下来的都市,更注视着世界。 ——最重要的,注视着所有的世界。 一视同仁。 “庚辰·十二·廿六晴 十二时辰之后,批复下来了。 尽管“老头子”沉着脸嘟囔:“我脸上爬过的蛆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也没见有这么轻易的活计,里头万一出什么差子把‘她’毁了,你的饭碗也保不住!”但我知道这是他关心下属的一种方式,况且据说没人主动请缨帮郭苹,就因为这任务虽简单又不好干,可人命嘛,生死就发生在一眨眼,没得商量,大家都心知肚明。 郭苹说要请客,我开玩笑地要点一桌“黄泉绝地”最高级的“修罗宴”,然后告诉她这点事根本不用谢,我还不知干得怎样。 她把资料给我:沈诗? 我一向有个不知是好是坏的习惯就是“神游”。看这两个字时眼前立刻出现一位带着古典气息的,纤细忧郁的女子。她应该有一头乌发,长长披散直到腰际;她应该在雾濛濛的清晨,披一件洁白如雪轻盈如云的纱衣,赤足站在溅玉落珠的瀑布旁的那块黑石上;她应该用一种哀哀的眼神,轻轻回眸……这一切,恰好被一位摄影师捕捉到并制成永恒。 ——我是不是性格很奇怪? 冥字【庚辰2000】急第051314号 沈诗,女,汉族,中国×柿市××…… 诞:己酉/壹/拾(1978)亡:庚辰/拾贰/廿柒(2000) 在后面的“更改备注”栏中有“暂增阳寿一纪”字样,并注明年月日。 详细资料当然还有具体时刻,但我们无权得知,总是在十二——最多十五个时辰里盯住她即可。 如果是同性,自然如此,异性差一些,需要我推断她可能发生事故的时间。 (有敲门声,暂时止笔) 是隔壁阿婆,谢我帮她安阳台的落地窗,送来一袋茶叶,望乡台产,这种茶的特点是“带一丝哀愁”,广告上说可以让鬼“看到阳间”。 这并不很好,毕竟过去已经不能重来,回忆徒增烦恼。 真庆幸即使鬼也顶多保留一生一世的记忆,若记得起前世甚至大前世乃至许许多多前世呢?会把人压垮的,鬼也不例外。 洁白的磁杯,心形的茶叶在浅黄水波中浮浮沉沉,可惜没有虎跑、惠山之类的泉水,这里的水质虽经过层层净化,还是涩了一点。 没办法,阳间的水质下降,阴间只会更差,不得不委屈鬼而保证人的饮水。——其实阴间大可不管不理,不过阳间若因此造成大量人员死亡,阴间会出现“鬼口危机”,冥府当然不认为划算。 冥府的工作内容本就是维持阴阳界的动态平衡。 我重将思路放在沈诗身上,通常增加或减少一个人的寿数只有两个原因:其一,该人在阳间十分优秀而且阳间非常需要这样的人才,阴间会延长他们的寿命——阳间好了,阴间也有好处;其二,其人在阳间很糟糕,“优秀”得不是地方,阴间便会缩其寿数令其尽快转世,或给予现世报应。 但阳间还有一大批这样的人:无善无恶,不好不坏,庸碌之徒。有时,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而轻生或因意外丧命。 ——冥府就怕这个,轻生人多,鬼便多,而阴间转世工作负担就重,那些人转世后依然碌碌无为,也没有什么益处。 所以冥府才有我这样的工作:把这些人生命暂时延长,留在阳间以观后效——一般说来,经过一次大难不死,自然会改变人的。这样,阴阳界都有益,至少,阴间省事些。 沈诗——也是其中之一?抑或她还有些事在阳间尚未完成?或是她太优秀? 还有一个时辰,腊月二十七,离年三十越来越近了。 我得赶快去找沈诗。” 2、二、沈诗与白小四 早就习惯让身体化成青烟再聚拢成形,穿过阴与阳之间的混沌不清,我来到阳间。 快过年了,又近午夜,楼群中许多窗仍明,街上人却不多,路灯昏黄,街角垃圾箱被废物堆得满满当当,墙上喷着“□□×××××××××××” 居民小区中,楼房千篇一律冷冰冰的模样,人们把自己禁锢在一个个格子当中,一模一样毫无新意。 ——这样,也是生命。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命是否应该羡慕。 心里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感觉,每当出现这种感觉时,我可以预料到接下来有什么事会发生。 ——沈诗在顶层。 现在是十点五十八分,我换成阳间计时方式的时候,已经站在她的单元门口。 单元里明明亮着灯。 迟疑一下,贸贸然敲门大概是不怎么行得通,但是明总比暗好,我伸手去按门铃,一愣。 门铃做成一只蝙蝠形,原来是“BATMAN”,这女孩真有意思。 我抬手去按门铃。 ——就在这时,隔壁房中轻微的语声传来,鬼听觉比常人敏锐得多。我一开始认为是两个女孩的聚会,并未在意,然而此时一个名字出现,令我吃了一惊。 “……沈诗,你离我远一点!” 我在瞬间隐身,遁迹,穿过坚实墙壁。 客厅整齐洁净,纤尘不染,声音从里面卧房传出,我穿过房间门,只见床上躺了一个人,大被蒙头,全身藏在被子下,似是抽泣,而床边女子似是极为愤怒,气冲冲往外走,穿过我的身体,出门而去,隔壁房门一响。 那个女子应该便是沈诗。 本来我只看沈诗即可,偏偏一眼瞥见床头柜的药瓶!难道……周围并无我的同事,亦黑白无常——这里不会有事。 “既然已经隐身,顺便去看沈诗?”这念头一闪而过,竟被我匆忙接受。 我穿墙而过。 首先嗅到烟草气味。 映入眼中的,是一间凌乱客厅:布沙发上一堆乱七八糟衣物,茶几上杯盘狼藉,地板上散放几本时装杂志,电视机上三四件小工艺品,墙上不少壁挂。 ——沈诗呢?一连串“死相”“白痴”“他妈的”满屋飞。 卧房门敞开,她在单人床上,斜倚着墙,墙上满是招贴画。 染黄的短发,暴露的穿着,身材极为削瘦,手指尖涂着紫色蔻丹,夹着半只香烟,脸上残妆未褪尽,已露出青黑眼圈,她的眼睛很大,此时细细的眉攒在一起,额心起了川字纹,目光也因而显得焦虑,略微扁平的鼻子下,干裂的唇有时抿着,唇薄,然而唇形宽,双颊泛青黄色,左耳上丁香耳钉在灯光下闪光。 她不漂亮,然而真实。 她左手无意识地摆弄HILITE烟盒,好像女孩子吸这个牌子的香烟可以暗示自己倔强的性格。 ——这时候,她会有何种意外?我四下打量:大书桌,台式电脑,衣柜,绒毛玩具,床,乱放的被子,乱丢的烟盒,若干烟灰缸…… 心中还是隐隐有种预感,她不久便会面临危险: 明知她看不到,我还是与之保持一定距离,继续观察,思考。 沈诗?她是沈诗?不会错,案头有粗犷流畅的签名,而且她眉心纠结着一股死气。 她显然在为刚才的事“沉思”,我无法确知她在想什么,鬼没法读人的思想,不过,听她的口头禅…… ——沈诗忽然战了起来,掐灭香烟,听着外面门响。 隔壁抽泣声停止,倒水、倒药片的声音过后,那个女孩出了房间,往……楼上走去? ——她要去楼顶? 心里的预感一下子涌上来,我凭直觉可以判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夜空幽远如深海,繁星在一波波海浪中摇曳闪烁,寂静的风让星光更加冷清。 沈诗用睡衣把自己裹紧,轻手轻脚也来到楼顶,我先她一步直接“飘”了上来。 那女孩没有看星星,而是低头注视灯火阑珊的脚下。 赤足,小巧动物拖鞋,白色睡衣隐藏的身材可以从她纤细的足踝一窥全貌,长发披散,遮住大半个面容,面色苍白,樱唇微微发青。 我的视力足以看清她风中几丝秀发和睫毛上的泪。 那女孩披一身星光,心却似压上千钧巨石。 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如果这么走下去的话,这没有护栏的楼顶…… “白小四!”沈诗终于忍不住,叫出来,“白小四,支开我,你就为了从这跳下去?!” 女孩置若罔闻。 “好吧,小四,好吧,你千万别吓我。”沈诗继续说:“你不会为一个抛弃你的贱东西寻死觅活对吧?臭男人他妈的不是东西!” 白小四脚步却停了。 “……不,他不是,我才……”声音低,恰恰被我听见。 ——然而沈诗只是等她停步,然后箭一样冲过去捉住她:“小四,不管你怎么想,这么做都不值得!” “放开我!”白小四尖叫,“让我去死!放开我!” “小四!听我说!你还会遇上真正懂你的男人!别怕,事情并没有……” “不!不!”白小四打断她,“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配,除了死我再没有第二条路——啊!” 两个女孩拧成一团,慌乱中谁绊到了一块水泥凸起,我只见她俩倒地,沈诗在上白小四在下,然后往旁边一滚——旁边、旁边不是楼顶,而是无所依托的……空气。 沈诗整个儿的重量,全在白小四一条悬空的手臂上。 白小四伏在楼顶边缘,另一手紧抓着边上的棱:“沈诗……” 沈诗的脸,雪白雪白:“小四,千万别松手……他妈的……千万别……” 白小四觉得头脑一阵昏昏沉沉,刚服下的安眠药发生作用了:“我……我不行……沈诗,我好困……” 她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神智开始不清,沈诗一寸寸向下滑。 ——我知道接下来她会和沈诗一起坠落,沈诗死亡而她落在沈诗身上,只受伤,所以…… “小四!”沈诗声音已经到了惶恐惊惧的顶点,“坚强点,我不想死——” 她的手腕被捉住,我显了形,伏在白小四旁边。 “别怕,不会有事。”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小姐,这种游戏……太危险了,以后请别这么玩好不好……行啦,怎么阳?有没有受伤?你先歇一下,我们还得把这位小姐送到医院。” ——反正白小四也应因受伤进医院。 我气喘吁吁地说完这番话时,沈诗正揉着我抓过的手腕,泪水不由自主淌下,却用奇怪的眼神望向我。 我只好笑一笑。笑容无害,而且应该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我从没见过你,你好像……很特别?”她突然问,代替了说“谢谢”。 暗暗一惊,我知道女人的感觉向来比男人敏锐,但仍然忍不住吃惊。 “你不是这里人,我从未见过你。” 我点头:“我在很远的地方住,但喜欢在陌生的楼顶上散心。”希望她别把我当成梁上君子——不过也无所谓,我的任务完成了,简单得很。“小姐,您愿意继续盘问我,还是送您的朋友去医院?” 沈诗喘息已定,很快恢复常态的样子:“两个都——救人就到底,你帮我把她背到屋里去好不好?我打电话。” 她这么主动,我苦笑着遵命。 “救护车五分钟之后才会到。”沈诗坐在我对面。我们都在白小四的房间。 “小姐,还有事么?”我笑问。 “当然,我得和小四一起谢你的救命之恩。”沈诗笑了笑,很疲倦的笑容:“我叫沈诗,她是白小四。” “我姓俞,俞夏,字蔓莳。”虽然现在已无人取“字”,我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习惯。 “暖和一下,提提神。”她递过一支HILITE,“你的手可真够冷的,脸色也不好看,像个死人。” ——一语中的!幸好外面极冷,她没有起疑心。 “不,我不吸烟,谢谢。”我望着她,奇怪,她眉心死气竟未散去,难道还会有意外?“你俩怎么想不开,要做傻事?——谢谢。”又说一次谢谢是因为她起身冲了杯咖啡递过来。 沈诗重新坐定:“你难道刚才没听到我俩的争执?” “我刚刚上来。” “好,反正你救过我们俩,告诉你也没什么。”沈诗咂燃一根香烟,“但我还是想先知道俞先生大半夜到楼顶究竟想干什么,应该没有‘散心‘这么简单?” ——行,将错就错也罢,我笑着反问:“你猜呢?” “有三种可能。一、真的是散心;二、梁上君子;三、你本来也想做和小四一样想做的事。” “我无恶意,请相信我。” 我确实喜欢散心。 站在楼顶,让身体慢慢凝固成形,感觉到风的冲击,居高临下,远眺夜景。 我常常站在高处,好安静而自由自在地思考一些事情,欣赏城市全景,也是美的享受。 沈诗却否定地给了答案:“不,都不是。” 接下来,她的话让我啼笑皆非: “你要追小四,对不对?” ——这、这怎么可能!!! 沈诗道:“自从进了屋,你就魂不守舍,在楼顶上几次三番想着救小四去医院——别装了,半夜三更到这儿来,想见她又不好意思开口——怎么样,还有什么可说?”她嘲笑似的咧了咧嘴,吐出一个烟圈,直盯我双眼。 还好我的脸不会红,她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说了两个字: “去追。” 我坦然迎向她大胆的目光,十分诚恳地说:“救护车来了。” 医院,新旧鬼魂来来往往,嘹亮儿啼与悲恸低泣只隔着天花板的距离。 有死亡,有新生,才叫轮回。 有些鬼魂向我点头致意,我甚至还碰上了一名同事。 彼此眨眨眼,擦肩而过。工作中,不是聊天时候。 白小四身上有几处擦伤,并不严重,安眠药并未达致死剂量,洗胃后应无危险。 “他妈的……”沈诗好像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挂出口头禅,抓着我的袖子冲进病房,115床前。 白小四未醒,脸色比我还苍白,苍白得近于透明。 “走运……”沈诗喃喃地道,“这样,你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一直到她醒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然后怎么做就随便你了。” “沈小姐,你……” “我他妈的睡会儿觉行不?”她走到旁边空的117床,躺了下来,没两分钟已酣然入梦。 我坐了下来,拉着白小四的手,让她体内药物副作用尽量不发生,以冰冷缓解她的苦楚——这样小小的帮忙算不上违反冥府规定。 回头观望沈诗,她眉心死气仍浓,心里不好的预感又加重几分,莫非…… “俞夏,小蔓!” ——有人这么叫我?除了鬼,我不记得谁喊我作“小蔓”的,抬头看,“汤肖远?”…… 3、三、日记本的主人 “孝厘兄,为何将日记阖上?” “子然兄,我想起一件事。” “请讲。” “去年到府上造访,适逢令媛遥朋友来家,我听内中似乎有声音唤过几次‘小蔓’,子然兄对此事可有印象?” “这个嘛……待我先问问小女,”子然拨通手机,“片芸?是我,爸爸向你打听一个叫‘小蔓’的,是你的朋友么?” 手机一端传来亲昵而热情的声音:“爸,你问小蔓?是不是俞夏俞蔓莳?” “对,对,就是他。”子然连声道,“我想见见他,你能和他联系上么?” “爸,我试试——天已晚了,您还是回家来吧,我们详谈?” “好。” 子然关了手机,向孝厘道:“昨晚无人来,今晚也到这个时候了,回吧?” 孝厘点了点头,两人起身,慢慢走了回去。 夜色最好不要一个人赏,尤其是一个老人赏。 孝厘回到房间,旋亮灯焰,摆上一局围棋,准备打谱。 “叮咚!” 门外站着子然,两家本是邻居。 子然手中一本相册:“孝厘兄……” “进来说话。” 子然笑吟吟翻开相册指着几张照片:“他们几个聚会时照的。” ——没有冥府特制胶卷,鬼在普通相片上便没有半点形迹。 第一张上:大家盘膝而坐,正低眉饮茶的是一位青年。 第二张上:觥筹交错,头戴高顶帽被抹了一脸五彩缤纷奶油的鬼。 第三张上:杯盘狼藉中,端着一大堆空盘子的鬼。 第四张上:聚拢合影时,右边前排笑容淡然而满足的那青年。 分头,短而整齐。 一身蓝色与银色搭配的休闲装,和他很相称。 他不很高,亦不十分强壮的样子,面色略微苍白,和大多数鬼一样。他的眉很秀,眼睛很大,瞳孔极黑,鼻子小了点儿,唇略嫌薄,这样的相貌很平常。 然而—— 他目光中充满温暖平和的神色,他的笑容既自然又放松,他的举止得体而不做作——看上去他实在是个容易成为朋友的鬼。 孝厘还未说话,有敲门声,“孝厘伯伯,我是片芸,进来好吗?我爸说您也想知道小蔓的事儿。” 说着,她进来了,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不奇怪,阴间的鬼可以自愿组成家庭,工作之余也便能够享受亲情,七十余岁的高子然有二十多岁的女儿并不希奇,更何况鬼可固定自己的外表。 高片芸先问候了齐孝厘,然后调皮地眨了眨眼,将短发拢到耳后:“小蔓手机不通,大概不在阴间,我已给他留了言。”睐 “哦?乖女儿,给爸爸和孝厘伯伯讲讲他,如何?” “好。”高片芸笑道,“小蔓不是外人,他是阿先的哥哥的朋友,虽然工作不在同一个部,但住的近。我到他们那里过,大家一块玩了几次。” ——阿先是她冥间男友,阿先的哥哥不知是不是汤肖远。 “小蔓可不错啦,我跟他相处时间不多,但他看着没什么,其实心特好,特真,特别可爱!”高片芸滔滔不绝讲了起来,“听汤哥夸他时我还不觉怎样,什么‘工作起来丁是丁卯是卯’,‘做事老替别人着想’之类,据说他在这里一呆竟干了八十多年,而且从来没发过脾气!上回我们故意把他家糟踏得乱七八糟,想看他发火,结果他大眼睛向我们挨个儿瞪了一遍,然后——您猜他说什么?他问这样算不算生气!后来阿先告诉我们,小蔓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和朋友身上,鲜少把注意力放到别处,他还讲义气,——不,对谁都一样帮忙,大伙儿都喜欢他。要不是早有了阿先,我一定要他做我男朋友了。不过——” 她眉头有点皱:“小蔓有时也挺怪,一时兴起就会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甚至到阴阳交界的混沌地带。那时找他可难如登天。而平时,他也挺忙,不如说喜欢忙,休假时也总加班,不过只要在阴间,我们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到他。爸,孝厘伯伯,您二位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子然道:“我们捡到了他的日记本,在公园里。” “他的?”高片芸惊讶地挑了一下眉,“小蔓作事一向有条有理,怎么会把自己的东西忘了?” 孝厘缓缓道:“两个晚上亦未见他来寻过。” “这么长时间?他应该在工作,”高片芸肯定地道,“他忙完工作后才会想到自己的事。” 又谈了几句,告辞,散去。 起风了。 孝厘起身,站在窗前,银髯飘洒。 书房内,书桌上,摆着那本日记: “Summer·M S” 夏·蔓莳 那个鬼叫俞夏。 真诚、有一点点忧郁的俞夏,普遍不过,简单不过。 在夏天,蔓草和莳萝,极有生命力。 日记又翻过一页—— 汤肖远和我,从事截然不同,可以说完全相反的工作。 ——他来阳间,制造一些意外,令人丧生。对,人们讹言称“无常”或“索命鬼”的即是。 “忙完了?”他指指白小四,问。 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看沈诗:“你呢?” 他神色有点不对劲,恍惚了一下:“还没有……”闪了闪身,示意我看他身后。 “111床”,女孩熟睡中,一张恬静而秀丽的面庞。 “她?” 汤肖远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道:“兄弟,帮帮我——”话未说完,忽然那女子睡梦里轻轻呓语一声,汤肖远已飞快抽身奔到她床前! 我一怔。 然后已经看清他的眼神,并读懂他目光中依依不舍的感觉了。 但他还要完成任务:工作。 ——撕心裂肺的痛! 我知道这种感觉:弃之不去舍之不能,进退两难的心情。 他想让她幸福,他无法带来幸福。 ——他才刚刚工作了一年,根本不可能心如止水完成这种困难的事。 我,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旁,问:“最后的期限?” 他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今晨两点,三十分钟之内。” 我道:“你不甘心?” “嗯。” “好,我不拦你,等到时候让她自己埋怨你。”我轻松地说。 “——你知道些什么!她想毕业,想环游世界,想在时装界大展才华;她想和我去卢浮宫看画,想和我去威尼斯乘游艇,想和我到青藏高原住蒙古包;她还想……我不忍心,明白吗?那是她的理想,她的追求,我怎么能现在就——”他抬头望我,“小蔓,我要做游魂!我要尽全力让她一生平安快乐!” 我心里叹叹气,破坏秩序还是坚持它,我们没有选择权:“详细说说你的任务?” “她曾有才女之称,后来家道中落误入歧途,吸毒、贩毒、出卖肉体,她坚信有一天会攒够钱出去旅行,可是现在……” ——这女子在真实世界里作童话的梦。 我曾经无可奈何过,他也要如此么? 没办法了?游魂?游魂会日夜受追捕,她也不会快乐。 ——就不能两全其美么 看汤肖远轻轻拂着她的发丝,实在不忍心——“肖远,她知道你的身份?她不计较?” “这…”汤肖远嗫嚅了一下,“不…我不敢让她知道…但我们说过要生死相守——” “你要瞒她多久?你可能与她结合吗?当她知道这一切时,她会高兴还是更加痛苦?” 汤肖远一怔。 “肖远,当年我也做过着选择,你总该尊重她的意愿,但不能让她难过——这样,紧急时刻有宽限期,这是宽限期么?“ “不是,但宽限期过后又能如何?” “听着,你可以申请两人一起转世!” 汤肖远双眼放光:“当真” “我作担保。” 其实我也无太大把握,但是这毕竟也是办法,至少是一步缓棋,以后再四处跑跑,我想应该可以。 “好……那样真是太好了,我俩可在宽限期提出申请,小蔓,我怎么没想到……”汤肖远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可一下子又消沉,“万一她不同意——那是以后的事!小蔓,宽限期间是因为最后期限出错,紧急状态才有的,怎样弄到宽限期?” 我还未回答,已听见微弱然而好听的声音:“阿远……阿远……” ——她、醒、了! 我拍拍汤肖远的肩,改用鬼的感应语言:“你现在就可以问问她,愿意一个人活着么?” “我……想……想……”听完汤肖远话中有话半是假设半是真实的问题,她疲倦地眨了眨眼睛,“……不管怎样……阿远……我觉得,还是离不开你……” 汤肖远的感应传来:“你听到了?!” “嗯,” “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是否可以大难不死?” “是这样,但别忘记,要发生‘意外’而未死。” “小蔓,我不懂,而且我只会带来死亡……” “放心,别忘了我的能力。”我笑了笑,“下面,听我的。” ——已凌晨一点五十八分。 “肖远,待会儿医生会来查房,用不用给她注射?” 汤肖远点点头:“本来应该在那个时候,注射一针过期药品,然后……” 我的心“咚”地一下,那种预感……沈诗不是大难不死吗?对,我知道该怎么做,看一下床号就知道了! “肖远,给117床上女孩作一下催眠,你的‘她’也一样。” “你……不能害别的人……” 走廊里响起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我隐了形。 “皮下注射……”医生看了看手中的单子,径直走向117床,沈诗。 ——我本来的任务是叫住医生,纠正医生的错误,让111床接受注射;汤肖远的任务是保证111床注射了过期药品。 但是现在,得改! 针头在沈诗臂上刺了进去,一针管药液缓缓推进,涓滴不剩。 医生离开了,护士也离去,嘴里聊着:“这病房怎么这么冷,暖气不是坏了吧……” 汤肖远喃喃地道:“你真……行。” 我们都是鬼,我隐形时干了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医生注射的是沈诗那只胳膊,但药液全流进我的手臂。 人间药品对鬼没什么作用,我张开手掌,掌心一汪水。 “小蔓……太棒了!这个意外实在……” “棒什么,你可要快点写申请。”我淡淡笑道。 回过头看沈诗,眉心死气已散。 “我的任务结束了,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喽,再会!” (——以上内容记于腊月廿七晚,像个故事。) 4、四、继续到结束 日记本在子然处保管了,因为又过一天,仍未见俞夏踪迹,子然实在是好奇,极想知道以后的事,于是又翻着挑着,看下去。 庚辰·十二·廿八雪 昨天记下沈诗、白小四和汤肖远还有那个“她”之后,发现我似乎有点写作“天才”,哈,日记上的东西,随心所欲,信笔挥就,似乎比人工雕琢的好看些。从阳间回来,早上发现案头又有任务,于是又去阳间……廿七那日平平常常,过去了。 但今晚还是忍不住不想当时发生的事。因为汤肖远已写好了申请,我给他作了份保证书。现在,我不明白一件事:如果按照正常程序来说,我不救沈诗,医生注视错误,“她”可以不死,也就是——以沈诗的生命换她的生命? …… 庚辰·十二·廿九雪·雪未停 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好久了。 感觉雪花儿若有若无的重量,放眼望玉雕冰砌的世界。 今天是除夕,今年农历没有三十儿,一般来说,此时暴死的人相对少些。 申请批准了。汤肖远先高兴了一阵,后来又过来找我:“小蔓,我实在不忍心让她……” “找个平静的方法。”我提示。 我不知道,缩短人的寿命也是一种救人的方法,但我宁愿看他们活着走完一生。 或许我是目光短浅,太自私了。但我愿活着的人们都快乐,即使转世会更好,眼前的眷恋也是真实可信的,不该随随便便放弃。 我不知道这样帮汤肖远是否正确。算了,如果能倒回来重演一次,我也会这么做。 脑中思绪纷乱时,我习惯让它一片空白,看看时间,该和朋友们一起聚聚了。 …… 辛巳·一·一晴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了,现在已经深夜,我刚从阳间返回。 不是工作的问题,而是—— 我遇上沈诗了。 凌晨时分,我进入一家酒吧,当然,没有隐身。 门口贴着“春节连市”的招贴,但里面人并不多——毕竟是除夕,毕竟这个地段不太热闹。 坐在吧台边上,随便要了杯啤酒,我开始四下打量周围的人:老板、两个招待、三位客人,算我在内。目光逡巡一番后,落在靠窗第二桌那三旬上下的人身上。 ——他眉心有死气。 我向一位招待低声问:“他喝得是不是很多?看他这样子好像很能喝。” 招待乐得与客人聊天:“三个钟头了,他喝掉三瓶烈酒,你说他能不能喝?” “我倒是想和他比比酒量。” “你?”招待很认真地看我一眼,“开玩笑,大范至少还得要一瓶酒才肯走,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能喝的人。” 我微微一笑:“或许,你一会儿就见到了。请把第四瓶酒给我,算我请他——以前有人和他拼过没有?” 招待想了想:“一个多月了,他天天在这儿喝,有人挑战,没人赢过,你——量力而行啊。” “谢谢。”我接了酒瓶,向他——大范走去。 “……酒……”我将酒瓶在他面前一晃,他伸手欲抓时我往后一缩:“除夕夜,一个人喝似乎不大好吧。” 他胡子拉碴的面容冷漠又固执,眼神有些恍惚,声音里带着醉意的强作清醒:“我没有心情……开玩笑……快,酒给我……” 他面容青黄,双颊却呈病态嫣红,瞳孔涣散—— 我拔开瓶盖,将满满一瓶酒全倒了出来,——倒在他面前。 “你——”他有了怒气,一下子站了起来,酒劲上漾,他嘴唇在抖,抖得厉害,手高高扬起,向我打来。 谁知在半空之时,身体一阵颤抖,他抽搐了一下,踉跄中隔着茶几绊倒,直压在我身上,一张嘴,胃里的东西直往外流/喷/涌/溅。 ——行了,只要他在喝第四瓶酒之前吐出来就没事了。今天看来他是发着高烧还要逞强……吁,任务完成,只是……只是他实在是很重…… 我努力将他推开,侧放在地上,免得被污物呛了呼吸道。“你呀,本来就不该喝这么多……”一边给他擦抹嘴角,我一边喃喃自语,身后有脚步声,我头也不回:“拿些清水来好吗?” 没听到回答。 但是一只手提起了我的后衣领,我从地上站起来,回过头:“谁……” ——啪! 这个耳光响亮而清脆,我定睛细看,怎么是……沈诗? 她掏出面巾纸拭手,一面怒气冲冲望着我;“不想死的话,你他妈的跟我走!” 高跟皮靴声音响亮,在幽暗的灯光下,她的背影像一片乌云。 回头见地上的人死气已散,我总不好立刻隐形——“不想死的话”?不想死的话应该是她跟我走嘛!我暗笑一声,正欲追出去,被拦住了: “结一下帐,先生。” ——以冥币折合阳间流通币来说,每个鬼都是富翁,不过若是胡花乱花,在“十八级司法厅”,即俗语所说“十八层地狱”里可是不好过。 街上,鞭炮声此起彼伏。 沈诗在街口停住脚步,猛转身,指着我的鼻子开始数落:“他妈的,你跑哪里去了,这几天自打医院我醒了就没见你,小四要人安慰要人照顾懂不懂啊?而且我没行到你竟然是个——是个‘同志’!你、你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我真是啼笑皆非:“沈诗,沈诗,不是……” “你想抵赖?”沈诗根本不容我分辩,“我隔窗看见你亲自给他倒酒,他一站起来酒倒在你身上,我走进去了老半天,你才把他搬开还嗔他‘不该喝这么多’!你这个‘0号’竟敢骗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这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偏偏我今天事多——同事这天不少人都请假,虽说任务少,但工作的人也少,我觉得比平常还忙些。 “好吧,沈诗,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人,也没有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快把小四害死了现在又说没‘那个意思’?你究竟是什么人?信不信我把你扔公安局去?快说,你究竟是谁,是干什么的?快!” ——我不是人,是一个鬼,是一个救人的鬼……这话,谁信?我看看夜色,大约一点多钟,就……这么办吧。 这女孩不能劝,只能激。 “沈诗,敢跟我走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明白了,不过你要是不敢去……” 话没说完,她果然截住:“走!” “好。”我点手唤了辆出租车。 “去哪里?” “郊区。” “——不拉!” 一连过了六七辆车,辆辆如此。 也是,大半夜的往郊区跑?司机可不想过年时出什么乱子。 我本可以瞬间到的,看了看沈诗:“有摩托么?” 她瞪了我一眼,拨通手机:“喂,二哥,我是沈诗,在你家附近,你的车借我用用,——好,好,谢了,我突然想回家,有事儿!别问了,把钥匙扔下来——也给你拜年喽,再见。”合上手机,又白了我一眼:“是那个醉鬼用车拉你来的?哼!” 我只有苦笑。 这辆“捷达”还算不错,不过对我来说只要油满了就行。“上车。”沈诗坐在驾驶位置,点火发动。 “沿着这条公路一直开下去。” 沈诗的车速飞快。 空气中飘着火药味儿,寒冷、干燥。车里就舒服多了,她专心开车,我眺望街道两旁和远方。 灯火的确明亮,明亮下照着路,空荡荡冷清清没半点生气,这黄色路灯也便显得萧瑟起来。树上无叶,秃枝落上残雪,沾了尘土,灰溜溜的,干巴巴的。单调、重复……车行渐离市区,看那幽深的夜空,我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这片天空,属于每一个人。”不知不觉这句话从我唇边溜了出来,沈诗自后视镜里看了看我,我已准备听她一连串口头禅了。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回了一句:“所以,它不是每一个人的。” ——高!却未免太……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脸上脏东西还没擦干净。”她提醒。 “谢谢。”我说话时,远处两车灯极亮,一转眼一辆轿车疾驰而过。 ——糟了! “再快一点行不行?” “你奔丧啊——”她踩下油门,风驰电掣。 这么快的速度,保持实在的形体可真有点费劲,希望我坚持得住,希望她别看穿。 “向左边拐!” “向右!” ……“停!” 不用我说,她已经踩下急刹车。 因为车灯已照到小路当中,伏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我俩急忙跑过去,那人身后全是鲜血。沈诗一拉他衣袖,尖叫起来: “他的手!” ——岂止是手,脚也断了。 我暗中叹了口气,本来想把损害降低一些,还是没有做到,冥间的规矩真是不容更改么?我不信,我会想尽办法让他恢复。 沈诗先拨120再打110,我试了那人脉搏,极慢——失血过多的现象。 “火!他需要火。”说实话,鬼的确不大喜欢火,但鬼现在已不在乎这小事了,我先燃起火,然后,输血—— 我双手在地上摸索,努力将血液净化、集中,再将那人周围急速搜寻一周,趁沈诗不注意,将血液沿血管“灌”进去,扎绷带防止流血太多…… 救护车亮起红灯,伤者家属也来了。 已经早上四点了,沈诗也应付完交通队一通询问,她的车子没事,交警在别处拦了一辆超速行驶轿车,司机形迹可疑,所以我俩作完笔录,一起从警车里走出来,她困得前仰后合,走到车子前。 “去哪里?”她打了个呵欠,问。 “你睡一会儿,我来开。” ——她睡得真熟,我将车子驶回原处时,她还未醒,于是我见四下无人,隐形,悄然离去,她不会再碰上我了吧? 可是我想错了。 手术室中。 “医生,器官有些坏死,不大适合移植!” “我看看,还可以,病人血压怎样?” “20/30,不行,太危险了,不适合移植。” “抢救,一定要抢救!” “——医生,病人血压上升,情况好转!” “好,开始吧——” 我暗暗咬紧牙,努力维持伤者的生命及器官的活性,一下子就过去三个小时,手术进行了一半。 “这样子,也差不多……”我想了想,精疲力尽“滑”到地板上,小歇片刻,定了定神,“飘”了出来。 已是清晨,拜年的人多起来,不好隐形又显,显形又隐的,左右一张望,——也好,隐形可以更自在些,我跻身于来往人流车辆中,跻身于道路建筑中,跻身于风中,直到找到那个人——前面一对年轻夫妇,穿戴整齐,满脸喜气,牵着四五岁一个小孩子的手,提着礼品,有说有笑地走过去。 ——是的,那丈夫、那父亲…… 我不假思索地跟上,走了不远,听小孩说:“妈妈,我鞋带松了。” “这孩子……来,妈妈给你系……” “不,老师说要自己系鞋带。”小孩说完话,摘下手套果真蹲在地上系起来。 等他起身走时,地上落下一只手套,小孩似乎忘记拿了,我忙轻声唤:“小弟弟,东西掉了。” 小孩转过身来,奔回原处,——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小孩子天眼未闭,可以和阴间沟通,只是大人不信,自己长大后也会忘记罢了。 他很有礼貌地向我笑笑:“谢谢叔叔!” 年轻夫妇见儿子对着空气说话,愣了一愣:“赛阳,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快点走。” “好!”他冲我点点头,抽身回到父母旁边,我见他们在拐过几条胡同后,进了一幢老式筒子楼。 那么,我自然在楼下等,看看天色,已是下午。 这楼阴面是一个院子,积雪很厚,大概没人清理,不过玩雪的人显然疏忽了这么一个好地方。(也许没空) 我在楼道里显形,兴冲冲奔向未落过脚印的白雪,忙碌地揉滚堆砌,——这雪不干,不沙,正是堆雪人的好材料,——不大功夫,两个雪球已初具雏形。 “叔叔——”声音耳熟。 是叫我么?果然,刚才那小孩儿穿着大红防寒服,欢呼着跑过来,“我也要堆!还有爸爸!” “好啊,一起来。”我笑起来,当先向走过来的父亲说:“过年好!” 他笑着也向我说:“过年好!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玩雪?不去拜年吗?” “早上已经打过电话,昨夜一宿没睡,全家守岁,今天醒来看雪积了这么多,一时兴起就来玩了。您呢?” 他指了指楼上:“拜年,一家三口都来了,楼上亲戚太多,挺乱的,儿子说要玩雪,我就带他下来玩玩。” “打雪仗、打雪仗——”一个雪团在我衣上开了花,父亲身上也未能幸免:“好小子,你看你弄的,还不和叔叔说对不起?”我忙拦道:“大家都打雪仗,怎样?好好玩玩!” 父亲其实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我们三人在雪地里奔来跑去,玩得兴高采烈,气喘吁吁。 “好了好了,把雪人堆上吧。”父亲提议,“我们找找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给雪人做眼睛嘴巴。” 小孩飞快地四处搜索,父亲一望,径直走向阳台下,沿着楼角开始找,不多时挺直身子:“就用这个——” 话音未落,我已扑向他,将他推倒在地,身后一声轰响,紧接着楼上有人惊慌地声音:“不好啦,铁架子倒了——下头有人哪!快,快出去看看——” 父亲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谢……谢……”我还没说什么,一群人已下楼来把我俩围住,连声道歉:“窗户外头焊地铁罩不结实,上面又放了不少重东西,真是……有没有伤到哪里?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惊魂甫定的父亲回头,看见自己方才站立之处倒着一片铁架,这要是砸上……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兄弟,你是我得救命恩人……” “好说,好说。”我笑道,“您儿子呢?他可别出事。”说着,轻轻抽出手:“几位,有什么开水之类,让他压压惊吧。我回家里看看……”一边脱身出了圈子,乘无人注意,在另一角落刚要隐身——“你怎么在这里?”墙后,透过镂成格状的窗形方砖,那个声音竟然又是——沈诗! “你乖乖的给我出来,有种的今儿个把话必须讲明白!” 我正要推托,一瞥那边人群正向我走来,立即改了主意。 “真是阴魂不散。”我俩走在大街上,她低声嘟囔——没错,我附和道:“我的确是……阴魂不散……” “你真是……很奇怪。”她想了想,开口道,“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哪里又都能碰上事儿。” 她说话的神态是安详的,语气是认真的。 于是我说:“或许我有第六感吧,我常遇到这样的事。” “包括救小四和我那次?”她有些紧张地问。 我点了点头,沈诗沉默,沉默时她睫毛微微抖动,又长又翘,过了一阵子她才吁出一口气,笑道:“上次我误会你了,不好意思。——这样吧,我肚子饿,请你吃饭吧。算是答谢。”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衣服往饭馆便走。 又是晚上。 Pizza自助,在灯下闪烁霓虹。 “来,不许客气!”她笑着递给我一个盘子。 店里虽正在营业,人并不多,我和她面对面坐下来。 “好啦,总算可以跟你谈谈,顺便看看这里会不会发生意外。”沈诗打趣道。 我微微一笑:“可以,不过我恐怕会让你失望,如我没猜错。” “哦?” “看着我的眼睛。沈诗,跟我说——巧、合……” “巧、合……”她眼角湿润了一下,唇角笑笑,“其实我早该承认的……今晚,可以陪我吗?” “好的。” ——今晚到此为止,鬼与人还是有界限的。 沈诗啊,八十多年了,我知道女孩子的暗示,你太爱幻想,又太真实了,我希望现在解决可以减少以后对你的伤害。 她是个倔强坚强的女孩么? 这个故事应该结束了。 5、五、面对面 ——这么简单! 子然合上日记,看看厚度,刚到十分之一,恰好孝厘在外敲门,让了进来。 “怎么,子然兄还在看?有何高见?” 子然忙道:“哪里那里。我只是觉得故事很好,多翻了几页,略过了一大段一大段俞夏的心里话。” 孝厘点点头:“已过这么长时间,仍没有这小伙子消息?” “我也奇怪这事儿。”正说话间,听到开门声,紧接着是高片芸欢快的声音:“爸,我下班了。您看谁来了!” ——难道是俞夏? 孝厘刚如此想,子然眼尖,已见女儿身后的小伙子:“这——不是阿先吗?” 正是高片芸的男朋友阿先,浓眉大眼,很稳重地道:“高伯伯、齐伯伯,您两位好!我是来拿俞夏日记的。俞夏正在阳间休假,兼职打工,一时恐怕不好联系。 “哦,哦。”二老未免有点失望。 当晚阿先留下一起吃便饭,高片芸顺手打开电视。 “……导演家中失窃,窃贼已落入法网,但失物尚未完全追回,幸好导演家中自动摄像装置业已启动,……有知情者请与刑侦大队王朝先生、马汉先生联系。……”镜头切换到皮导演特写——近景,“……失物或许并不贵重,但有不少是我搜集的素材,预备制成电影剧本以影响阳间影视制作人潜意识,倘若不能找回,真是可惜……”镜头又一转,切到自动摄像拍下的图片里,将场景以明亮的视图播出。 “这下包拯院长有得忙了。”高片芸扒了口饭,“一般家里失窃,上不了电视,不过沾上名人嘛,总得渲染一下。” 阿先点头:“皮导演最近导了许多不错的片子,看看——他房里书柜是透明的,里头定有不少好本子。” 子然饶有兴趣地看着,忽然唤片芸道:“屏幕上那是什么?” “……播过去了……爸,您说的是那书桌?” “书桌上的书。——喏,看到了?——又过去了,待会儿看看还有没有镜头……” 没有了,皮导演面部特写变成近景——中景——远景——拉远距离;窗口,楼房,整幢楼……这楼显得眼熟!子然心里一动,再往下看,果然——镜头下方摄入了……小公园?! 数日后。 皮导演家中,两位老人与一位女士及一位小伙子登门。 皮导演看上去五十多岁,个头瘦小,貌不惊人,然而健谈:“欢迎欢迎——听说几位手中有我丢失的素材,可是真的?” 子然拿出日记本,皮导演一见高兴坏了:“呦,还真是!这个本子那天我记得放书桌上,靠窗放着,后来一找竟没了,还以为谁给偷走了。真是太感谢几位了,真的,太感谢几位了。” 高片芸插道:“但我们不明白一件事,俞夏的日记怎么会再导演这里?” 皮导演一笑:“他有好几本日记都在我这里。这话说来可就长——大约半年前吧,我有一次电视访谈里头提到需要真实素材才能拍出好片子,最好是一些反映思想之类,或人物个性鲜明的好的素材,并还表示可以购买版权。我只是没想到,不久他便找到了我,表示出售日记,我翻了翻故事和感想,觉得有些还不错,于是一次性给付一万元——就是这些日记。” ——俞夏竟然会卖掉自己的日记?! 皮导演还在说:“最近我还真想拍部片子,那晚来了灵感,看过这一本日记后没有收起来,可能窃贼从窗而入,将它碰掉到了楼下,多亏你们拾到送来……” 阿先偷偷瞅两位老人正和皮导演闲谈,便和片芸耳语:“我想起来一件事儿,提出来你可别怪我?” “什么事?” “你买房时,不是差五万么?我去找朋友借钱,东拼西凑还有一万多没着落,最后是小蔓送了钱来凑够的,一出手就是一万多!这事,绝对没出半年吧?难道……” 高片芸一惊:“真是他?你得好好问问。” 这边,皮导演还在和两位老人侃侃而谈:“……就拿这段话来说吧,您看: ‘……那并不真实。鬼,其实也是不真实的东西。没有永恒,也没有绝对的真实,没有人/鬼可以证明几千几万年前一样东西是否真实具体的存在,我们只有假设与推测。几千几万年后我们可以证明我的存在么?恐怕也没有谁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罢……’ ‘然而目下眼前的事又是千真万确的。从另一角度来说,虚的抽象的东西却真实存在着,譬如情感,没人看见情感的真正面目,我们所见的不过是这个概念的表现形式,但你能说情感是一种虚幻么?’ ‘真是“此情虽可成追忆,却笑当时竟惘然”……究竟能不能两全其美,其实也在于解释。如果夺去生命是不好的行为,那么说这是为转世后的一劫呢?人若长生不老,那样阳间会多么僵化。如果延长生命是乐事,那么让饱受病痛折磨的人的生命延长就一定必要么?……我想得实在简单,其实很多道理都是简单中有复杂,复杂后得出简单。……’ ‘只要大家好好过自己的一生,才会死时少一些遗憾……’ 还有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皮导演合上本子,“这些东西有些书卷气,好像有些幼稚,但阳间就需要这种幼稚,没有矛盾就没有发展嘛,哈哈……” 一个月后。 傍晚。 子然和孝厘,在公园长椅上,闲谈着什么。 “爸爸!”高片芸竟兴奋奔来,“我和阿先给您二位带了一个朋友回来,您们见一见?” 她说着,用手一指身后。 阿先身边果然还有个鬼,比阿先矮点、瘦点,正在微笑。 二老看清了他的相貌,不禁相视一笑。 他也自自然然一笑,声音清爽而真诚: “我姓俞,名夏,字蔓莳,向两位伯父问好!” 〈本故事完〉 6、前两章 第一章一念之仁 (—)自杀的被追捕者 传统意义上的吸血鬼,害怕大蒜、圣水、十字架、太阳,和——水,大量的水。 可是他顾不得了。准确地说,他不要命,不要永久的生命,宁愿在这里把一切变成劫灰,也不要被抓住! 他跳下了湖。 湖水冰冷,在他身上却起了太阳一样的作用: 灼烧。 最先接触到水的手和脸立刻惊人地疼痛,泛出柠檬黄的水疱。 刚张一张嘴,水涌进来,强酸一般灼着喉咙。 ——就这样,彻头彻尾地死掉。 他竭尽全力不发出凄厉号叫,但这由不得他了。 惨呼的声音兀然响起,惊得静夜里的星星们猛地一震,马上就要坠下来。 水泡在湖面快速破裂,湖畔十余米远处,一具裹在黑色长斗篷里的身躯,闪烁猩红目光,直待水面重新平静,再无气泡时,方转身,几个起落便不见。 ——既然被追捕者已经选择了死亡,那么就死亡好了。 (二)中西双方的相遇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头上明明是水,四周也是水,看上一眼就让他胆战心惊的水,可是——他确确实实活着! 站起来,奇怪,自己不就是在水里么? 正犹疑间,忽听一声“你好!”前面一个影子动了动,黑暗中异于常人的目光也只能让他看清影子的轮廓,瘦瘦高高,仿佛有些飘忽。 那影子是对他说话,他逃到中国月余,这句问候还听得懂。正要开口,忽然对方又加上了一句:“呃……Hello,boy!”身影渐渐清晰,是一个穿着很长的怪衣服,头发乱蓬蓬的人,脸上看来有些浮肿,正冲他笑。 他一惊:“You speak EnglishWho are youYou’ve saved my lifeWhere are wewhat time” ——他不能被阳光晒到。 那个人英语说得很慢:“Three o’clock.Don’t worry,here is my home,the bottom of the lake.You are save,I think I know who you are.” ——“who”他还能被称为who?不是许多人使用“what”了么?眉头一挑,他小心而谨慎的试探:“Who am I” 对方面带微笑,轻轻吐出一个单词: “VAMPIRE” 他双睛蓦地变成赤红色,面容扭曲,唇角挂上邪恶的笑容,紧紧盯住对方脖颈。 那个人却并不惊慌,依然继续:“Nice meeting you,I am a Chinese ghost.” (以下对话仍是英语,但为了方便,转换成中文) 随后又加上一句:“我叫野非,你呢?” 凶狠的目光换成了惊讶:“我是James……一个中国的……鬼魂……救了我?” ——还是会说英语的中国鬼魂! 野非看出他的心思:“鬼也要‘与时俱进’嘛,呵呵,我已经死很久了,闲来无事学点英语娱乐自己——不说这个,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吸血鬼,不过你放心,在这片湖里除非阴间生死簿上有令,不会有任何溺死发生。” James勉强笑了笑:“我不了解中国,更不知道中国鬼魂的事,但我谢谢你。是你让我能在水里生存——不过,请告诉我怎么离开,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因水腐蚀的伤口可以快速愈合,但是惧怕水的感觉实在难捱。 而且……他渴得要命。 野非点点头:“你确实不适合老呆在水里,跟我来——我想你不需要灯火照明吧,拉着我。”向他伸出手去。 James迟疑一下,才伸手过去。出乎意料,那双手冰冷程度不亚于自己的,他不由打个寒战。 自从成为吸血鬼以后,好久没有冷的感觉了。 两人在水中行走。 “野非,你如何知道我是什么?” “速度极快,在水中有奇怪的反应,伤口愈合也快,这么黑视力也敏锐。”野非淡淡的说,“而且你好像还有点人的感觉,作吸血鬼不太久吧,你多大?我是指两个年龄。” 中国的鬼真不简单,James想,答道:“从出生到现在,四十年。做人,只到三十岁。” “你被同类追,宁可去死,能告诉我原因?” James目光一黯:“说了,有什么用?” “以前,就是你说,我也不听不管,”野非道,“不过如今不同,助人为快乐之本,个把忙还帮得上。” ——因为若干年前,有位叫做俞夏的小兄弟,给他开了心锁。 也算积功德罢。 James犹豫:“你……算了,你帮不了我……别和我搅到一起。”语气生硬。 “这就是你的态度?那好,我把‘辟水术’收了。” 后半句话夹着汉语,他还未省过意思,忽然冰冷湖水阻力全无,四面八方压向全身,烧灼滚烫有如油烹! 连叫都叫不出来,拼命挣扎。 还好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野非再次施了“辟水”:“虽然只有这一点点本事,也足可以要你的命了——你不对劲?” 是的,是不对劲。 口渴,渴得已经撑不住。 连日辛苦逃逸躲藏,即使体力异于常人也禁受不起,加之精神始终紧张,伤口复原更大耗精神和体力。方才又是猝不及防,一下子耗尽几乎所有力量。 “血……血……” James蜷成一团,哀哀低鸣。 野非伸手扶他,他变得狰狞的面容下,唇角已经露出尖尖的犬齿,对着野非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咬、空。 只觉满口冰冷。 “鬼虽可凝形,终究不过是虚无,哪里有血可吮?”野非仿佛自言自语,“也不能随便杀生。” 冰冷的口腔让他狂热迷乱的神智清醒:“求你……我只吸一点点……找个人……不会死的……绝对不会死的……” 野非的眉毛打了个结,为难地看着他,“唉”了一声:“这个……恐怕不行……” 突然下定决心般,坚定地拉起James:“走,找‘他’帮个忙罢!” James疑惑地望着他,听野非问:“你会隐身或者飞行什么的吗?” “我——可以迅速移动。” “这就好办。” 野非的目光,落在环湖公园外面,高层饭店上。 第二章一念之错 (一)吸血 国际君悦酒店。 一六一八套房。 房间安静,厅中茶几上,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合着,左边的咖啡杯早空了,右手边一沓厚厚的笺纸,第一页上中英文兼而有之,流畅而略显潦草,想是顺手记上的“捐助基金运作……”等语。 卧房内,落地窗的窗帘并未严严合拢,而是透出半尺宽的空隙,往外望去可见一湖波光,仿佛盈盈可掬。 深秋的星辉亦从空隙中,洒落在地毯上,还斜斜搭了一抹在宽大柔软的床上。 一位旅人正在安睡,看年纪,不过三十一、二岁。 美籍,华裔。 野非从屋里将门打开,James立刻冲进来,径直扑奔卧房。华裔刚觉有动静,还未来得及清醒,James已经冲到床边,喷出一口催眠气体在他脸上,迫不及待的俯身,将犬齿深深嵌入他颈子。 华裔浑然不觉。 野非望着华裔相当英俊而有阳刚之气的面容,不禁苦笑。 ——这次,麻烦你了,你会理解吧?你健壮多了…… 他心里问候。 这功夫,James已扬起头,显然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继续吸食的欲望,珍惜舐去最后一滴血,将手指放上咬伤处,不多时伤口只剩两个小疤痕。 James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谢谢,我舒服多了。200cc,没什么大碍——你在作什么?”他发现野非正自向空中比划着,口唇无声地动,不禁发问。 野非却只摆了摆手,继续对着James看不到的两位巡夜警——夜游神——解释:“前世的因,后世的果,两位不信的话,可以看证据。” James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亮出,正好对着自己这边。 照片上是野非和另一个年青人,那人身穿一件和野非差不多的奇怪长衣服,短发整齐,脸色苍白,眼睛略嫌大,口鼻却又小了点,笑得淡淡然。 虽然淡,十分真诚地笑。 James还未细想,野非已收回照片,满面笑容点了点头,才将视线自虚空中收回,看向他:“夜间盘查,没事了——呵呵,怎样,还说不要我帮忙么?” 他歉然一笑:“多谢……”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捕捉到一丝危险气息, “他们回来了!” “追你的同类?” James脸色一变,点头,加上一句:“她也来了。”蓦地拔腿欲冲向门外,忽又步步后退:“不……不行——野非,把我藏到水里去!”几乎是对着野非低吼。 野非一指窗:“这么高,你会不会死?” James:“没事。”伸手抄起沙发扔向落地窗,吸血鬼的力量下,玻璃四溅,人立刻跃了出去,空中抓住沙发,快落地时往旁一甩,借力反向湖中掠去——糟糕! 两辆黑色汽车已飞驰而至,正拦在他的去路! James深深吸了口气,脚下不停,冲到车前忽然一个跟斗跃起,翻到车子另一侧,两步就到湖畔。 闭上眼,砰地跃入,忍着一刹那蚀骨的痛。 他显然把性命交给野非。 野非不会让他失望。 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二)错误 但是,他偏偏算漏了一点。 ——自车上下来的,竟有两个身着黑色潜水服! 他没路可逃。 绝望。 绝望中咬牙:“你不用帮我了,我死在这里,也不要落在她手上。” 野非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没问题。” 他忽然看不见野非了。 在水中的两个潜水服离他越来越近,手上都有鱼枪。 鱼枪上装的,俨然是白色木钉! 他拼命去接触湖水,但却徒劳,手指所到之处总被一层薄薄的空气包裹。 ——可悲啊,现在就算想淹死都做不到。 野非,不让我死,你想作什么?! 潜水服已经到他身边了 他双眼又泛起赤红。 心头却突然一下震颤。 ——两个潜水服竟然从身边游了过去!!! 正惊讶间,身体被一团力量牵引离开。 耳畔轻声响起:“说过没事……” 他吃惊发现鱼枪齐齐向远处射出:“怎么回事?” “幻象。我幻出你在那边的假象。” James大惊失色:“这——没有用!” ——白木钉只认味道,可以追踪! 射空,水中一个回旋,径奔自己所在! 野非却相当镇定,刹那间“辟水”,水流夹杂气流,在空间中翻卷。 白木钉在水与风的交错中,方向不断受到冲击,力道不断衰退,最后摇摇晃晃浮出了水面。 潜水服就往白木钉浮出处游去。 “喂,你们死后尸体是什么样子的?” “我从未见过。” “那就赌一把。”野非准备幻化。 James心里又一震:“不好!” 他急促的说:“她找上那个被我吸血的人了——” 不用James说,野非也听到“咚”的一声,似是重物自高处落下。 野非脸色立时变了:“会出什么事?”不能让人意外死亡,阴间负责制造意外的鬼吏不是他。 James:“我吸他血后,可以在催眠状态指挥他,但是为避免他落到别人手里,再次被吸干全身血液,我只好让他离开。” “你让他从高层跳下来?”野非语气极为严肃。 James:“嗯……” 脸上立时挨了一记重拳 野非沉着脸:“他是人类。” James低声抱歉:“我不会让他扯进来的。” 野非叹了口气:“真对不住。”——又是中文。 7、中间两章 第三章一念之功 (一)消失的生命 James可以明显察觉野非的沮丧:“对不起,我……我不会让他死——” 他突然大声喊出来:“放开那个人!我在这里!” 野非心里一沉。 ——完了,若不出声,对方可能还不在乎手中人质。 果然。 华裔已经被提到了湖边,一袭黑色斗篷围上,声音淡漠慵懒:“James,跟我回去。” ——是名女子! “May,要你承诺他的安全!” 女子倦倦地:“承诺。他会忘记发生过什么,身体也不会有损伤。你可满意?” James脸色苍白得厉害,扭曲得厉害,俊美面庞此时阴森森的。 “野非,她杀害我的爱人,把我变成吸血鬼,为了和我结婚。我拒绝,她便发血誓要将我的身体烧成灰烬,我逃到异国,她竟然追到这里……唉……说什么也没用了。”James低声而迅速说完,坚持上岸,“谢谢你的帮忙,不过,不必了。” 他走向May。 此时,May已经掀开斗篷上的连帽,栗色长发,淡紫色的眼睛,五官完美无暇,看上去高雅而庄严。 但是庄严正在消融,在看到他之后。 “James,你终于肯见我面。” “我已经在这里了,放开他。”James在May前面站定。 水中穿着潜水服的两名吸血鬼上岸,架住他双肩。 ——目光呆滞,受May控制,不会思考的奴隶。 May哀怨的眼神投来:“你宁可死,也不把心给我?” James点一下头。 “你逼我杀你么?” James淡淡答:“随你。” May脸上闪过愤怒、哀伤、仇恨、爱恋交织在一起,迷离恍惚的神色。 她向手中的华裔,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 “May!你承诺过!”James神色大变,拼命挣扎,无奈已受制于人。 “我承诺过。”May缓缓说着,手势优美曼妙。 “他会忘记所有的一切,因为我要他忘记一生。他的身体不会有损伤,因为,他不会再有身体了。”May说,“我不会杀他,只是要他回到出生以前的状态。” 这不算违反承诺。是不是? 星光下,黑斗篷里露出的玉手扬了又扬,落了又落,伴梦呓般的颂咒声。 异国的魔法。 华裔渐渐隐没在不知来自何处的浓稠烟雾中。 James将自己嘴唇咬出血来:“野非,对不起,对不起!” May挥了挥手。 驱散浓雾。 雾散之后,地上只剩一件睡衣。 May喃喃地道:“我将他的生命,往回拨到还未出生的时间,现在,连一个受精卵也没留下——作一个吸血魔女,总有点好处。” May本来就是魔女,后来被变成吸血鬼,是以还能使用魔法。 “May……”James无力地闭上眼睛。 “你是在想我残酷?为了你,我才残酷。”May伸手将James额前散乱的金发轻轻拂到一边,声音依然缓慢如梦,“而又是你,逼我不得不更残酷……永别了,爱人……”泪水溢出,在光洁面颊上缓缓滑下。 修长手指比着奇怪手势,在James头顶。 语声呢喃一如情人的温柔耳语,却准备施术。 (二)鬼魂 May的指尖忽然触到一丝冰凉。 她看见指尖与James之间,凭空多出一只手掌! 仿佛齐腕断去,只有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掌,悬在那里,抵在May的指尖。 而且毫无征兆,即使两人感觉敏锐,也都没有察觉。 May一怔。 一个温和的声音已经响起:“情稍等。”顿了顿,英语:“Just a minute,pardon me.” May隐藏了刹那间的惊讶:“你是谁?你——是什么?” 声音温和而年轻:“稍待,还需要一点时间。”英语极为流利。 May皱了皱眉:“你究竟……” 话未说完,已看到了答案—— 空中孤零零的手掌如自动生长般,多出一只袖子。 袖子往上,连着肩膀、头、然后是件长衫。 一位笑得云淡风清的年青人,个子不高,身材有些单薄,坦然看向May。 James吃了一惊:“你——你是野非照片上那个……” 年青人一笑:“我姓俞名夏字蔓莳。” 转向May:“容我提醒,这里是中国,因此发生纠纷应由中国管辖。” May不着急:“吸血鬼的事,人类管不了。” “但是涉及到第三方利益,第三方有权于本政府提起诉讼。” May悠悠一笑:“你是说人类会干涉?” “不,”俞夏说,“中国阴间。” “你还未说你是谁。” 俞夏仍是淡淡的笑容:“是你把我招回来的——我是鬼魂,今生转世为Hunter,就是你把生命时间退到没有肉体存在的,刚才那个人。”就是华裔。 “你……没有消失?” 俞夏不紧不慢的解释:“在中国,肉体消失,就会回到灵魂的状态,你把我的生命时间往回退,我就回到前生,未转世之前的鬼的状态。这不同于西方灵魂生存模式,西方灵魂在一生之后上天堂或下地狱,没有前生来世,中国则是进入六道轮回,转生。由于刚才你对我的行为扰乱了阴间秩序,所以中国阴间要负责。” May眼神流转:“吸血鬼之间有自己的法律。” 俞夏笑容不敛:“在下在阴间是名小职员,但对法律冲突还有些了解。中国阴间的‘国际法管辖原则’采犬保护主义’,有权管辖的是包括鬼魂之间的纠纷,鬼魂与阳间任何有生命之物的纠纷,发生在离阴间最近之区域内的鬼与神、仙、佛的纠纷,以及凡是鬼魂在纠纷中成为利益受损最严重一方时的纠纷——这件事属于最后一种情景,我失去了轮回中的生命——因此可以在阴间诉讼。” May的声音冷了起来:“你以为我会相信?” 俞夏带笑反问:“你不见见阴间的警察?” May眯了眼睛,缓缓后退两步:“在那之前,我让你尝尝真正的痛苦……”蓦地,急促而奇异的诵咒声响起。 “魔法!你要小心!”James不禁大叫。 虚空中,黑压压一片蝙蝠,突然出现在俞夏周围。 May打个响指。 魔蝠立刻俯冲。 ——不但吸血,更可将毒液注入对方身体。 James知道May的手段,见魔蝠往俞夏身上涌去,不禁大急。 他似乎已经能听到俞夏的惨叫。 但是,出乎意料。 俞夏好端端站在那里,魔蝠的阵势却乱糟糟。 “在中国,蝙蝠是吉祥的象征。”俞夏笑了笑,“鬼魂没有□□,这么做不管用——很抱歉,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 第四章一念之差 “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两个奇形怪状的生物突然出现并开口说话,而且还是汉英双语! “这是你的魔兽?”May问。 俞夏摇头。左边长着牛头的生物厉声道:“我虽然生有牛头,却有一颗公正勤勉的心,是阴间维持治安的一员,你休以貌取人!” 右边脸长长的的生物也道:“我是长着一张马脸,但不妨碍秉公办事,况长相只是皮相,本性又如何从样貌上看得出?我们奉命调查你扰乱轮回一事,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凭你们?”May哼了一声,高傲地扬起头,口唇微动。 又要施魔法。 牛首马面抖开铁链,走上去。 ——铁链,又名“拘魂索”,即一种将精神存在与肉体分开,并保持精神凝聚性的工具,适用于任何具有精神活动的物体。 吸血鬼也不例外。 但是May忽然开始旋转。 她在跳一种舞蹈,扭曲如蛇的舞蹈。 斗篷落地,腰肢纤细而苍白,长裙将臀线勾画得无比优美流畅,更优美的曲线在胸前薄薄黑纱中若隐若现。 James却低了头。 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边,俞夏退了下来,正和野非寒暄。 “好久不见,”野非说,“今生你过得不错。” “不是很久,只三十二年吧。”俞夏又淡淡一笑,“你知道我的今生?” “当年你辞职转世,我有些遗憾再也见不到你,就偷偷打听了一下。可是今天,想不到啊,你从那个华裔Hunter又变回了俞夏,我还真感激那个女的。”野非笑,“不过之前刚刚偷吸了你的血,不好意思。” “没事。反正肉体已经消失了,而奇妙的是,大概由于不是肉体自然衰亡而只有一生记忆,我同时还保留今生和前生两个记忆。一开始不明白,后来就像个旅行,全都回忆起来,又见了你,自然而然用了‘俞夏蔓莳’。” “太意外了,不过眼下……”野非还未说完,突然听James惊惶大喊:“May,住手!” James本是低头。 低头看清May的脚步。 步法奇异而沉重,与身体的轻灵毫不相称。 ——她在地上布阵,布的还是魔族禁忌法术“暗黑绝灭阵”! “快、快阻止她!这个阵能把所有人撕成碎片!”James喊。趁May法力凝聚在阵中,对吸血鬼奴隶的控制减弱,从钳制中挣脱出来,奔向野非。 旋风已从May脚下升起,牛首马面竟近不了她的身。 “拒捕?”两鬼齐声道,“B&W,请求增援!再说一遍,B&W,请求你们增援!” B&W?James好奇问:“是‘BMW’么?” 野非笑道:“你马上就看见了。” “嘻嘻,我们来啦!”野非话音刚落,就听空中有人如此应声,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已经多了两个长袍高帽手持幡,一黑一白无常鬼。 “牛哥,马哥,有什么事叫俺哥俩来?”白无常笑眯眯先开口。 “拘魂索无法碰到嫌疑人,需要远程勾魂装置。” “好办……”白无常想继续说下去,孰料这时May的绝灭阵已成,黑色旋风霍地向众鬼身上卷来。 ——鬼乃凝形之体,一旦被风吹得魂飞魄散,莫说转世,就是再凝聚成形,也得千年! 俞夏与野非俱吃了一惊,伸手拉住James。 James更是胆裂魂飞。 然而,忽然身体一轻,不知怎地,面前换了副景象。 没有旋风。 他一时不知所以,定睛再看,只见—— 俞夏几乎完全倚靠在野非身上,脸上黑气多了若干道,似已虚脱。 野非捉住俞夏的手,专心致志,但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们……”刚开口,就见野非对他微微一摇头。 一分钟后,放松了手,俞夏脸上黑气散了一半,笑笑:“这招‘瞬移’好久没用过了,不过还管用。亏你帮我恢复。” “我记得这是你轻易不用的,带着肉体瞬移过于消耗精神。”野非说,“其实我谢你救他才对,毕竟我把你拉下水。” 转向James:“俞夏的瞬间移动——我们离他们还不远,只等他们收到对方的生魂,再带你的生魂一起去阴司对质。”伸手一指,“就在那边。” 这个鬼……中国的鬼魂看来也有不少本事,James有些惊呆,自己移动速度虽然快,可是也不能瞬间移动这么远。他谢了俞夏,往May的方向看去。 May带来的吸血鬼奴隶已经倒地。 黑白无常仍在和May周旋,看来没有受太大影响,长幡与狼牙棒齐挥,犹如一张密网。牛首马面却明显不支,手中拘魂索银芒闪动,速度略显缓慢,但仍奋力配合黑白无常的动作。 蓦地听四鬼大喝:“咄!” James就在眼花缭乱中,看见May突然变成两个! 一个仿佛呆住,随即倒下,不动。 另一则奋力挣扎,笑声凄厉:“好——你们够狠——” 挣扎的May颈上,多了一个银光锃亮的项圈,垂下条细细的银链,直接连到腕上的银色手铐,双腕被手铐锁到一起。 ——他们拘到了,May的生魂。 四鬼挟生魂,眨眼到James面前:“需要你一同去阴司。” James忙道:“我可以去,但是我们的身体若见阳光,会化劫灰,不能不管!” 野非拍拍他的肩:“有我。” 8、最后一章 第五章一念…… (一)不翼而飞 May带来的吸血鬼已经彻底毁坏,不能再生,不必理会。 野非只将May和James两具身体放进辆漆黑如墨的车中。 仔细查看,确定光线绝对不会透过,于是跳上车子,将汽车开进附近一家地下停车场,自己也等在那里。 ——这样保护总可以吧。 天渐渐的亮起来。 野非觉得身上又干又热,好像烈火旁烤干的一张纸,轻轻一碰就会化成一片一片,然后变成飞灰。 他需要水。 水鬼的缺点就是不能长期离开水,水就是他的动力,这夜他也施了不少法术,觉得累。 停车场没有他需要的水,汽车水箱也不敷用。 野非离开车子,一个鬼短途瞬移当然没有问题,他必须回到湖里把自己浸一浸。 然后立即折回。 前后光景只一瞬。 但是—— 车里已没有尸体了。 只剩一堆灰烬,在车厢,在座椅上,不成形状。 ——吓!? 野非大惊失色! 有什么变故突然发生不成? 阳光还是射进来?有人识破?抑或…… 必须赶去阴司,将此事说个明白。 (二)血誓 匆匆忙忙到了十八级审判厅。 野非刚到,就惊呆。 ——高楼腰间,一个角落完全塌陷,还有余烟未散。 地上溅一堆瓦砾,凌乱。 “发生什么事?”野非询问。 “刚刚发生爆炸。” 野非立刻奔向倒塌的那角,他知道那处是预审的地方,很可能…… 果然。 他在那里看见俞夏扶着惊魂未定的James,坐在一旁。 James脸色极为苍白,见了他,喃喃吐出两个字: “血誓……” “May声称要和James同归于尽,用生魂引发了血誓。”方才俞夏从疯狂叫喊的May口中分辨出大意,替James说。 James抓住野非:“她用血誓把我俩生命连在一起,刚才她引发血誓,想我俩同死,生魂已经自爆。可奇怪,我还存在……” 野非稍稍舒了口气:“大概只能将身体连在一起罢。” “你的意思是……”James一怔。 俞夏眨眨眼:“身体出事了?” 野非凝重点头。 向James:“你和她的身体都已成灰。” James全身一震:“什么?!真的?我、我——” 俞夏轻声说:“身体可以连起来,但是她毕竟还没办法把灵魂一起连上。” 野非点头,他和俞夏作鬼比作人时间长多了,已不太看重肉体。 可James是吸血鬼。 牛首马面走过来:“混乱已经平息,我们继续。” “——继续?还有必要继续么?”James沮丧。 俞夏肯定的点头:“你马上就知道了。” (三)归宿 结果如下: 一、May由于自身行为,已经魂飞魄散,阴司不再追究。 二、俞夏——即今生的Mr. Hunter——借尸还魂,度过以后的人生。 三、身魂分离的James因May的行为而产生意外,阴司本着对鬼魂负责的原则,决定将其转生于中国血统的长者家中,作为补偿,安排较为舒适的生活。 “不知你们可否满意?”牛首问。 James向野非低声询问后,摇头: “不。” “因为我国观念与贵国不同,”James坚定地说:“我只要一生一世,不要轮回,这是我的信仰。” “我们已经与西方的天堂和地狱联系过,但你不属于任何一处负责范围,都被拒绝。吸血鬼族也表示对生魂无接纳的先例。阴司只能如此。”马面说,“很遗憾。” James执着地说:“转世后就会失去今生的记忆,是吧?可是我不要忘记我的爱人,一定要保留这份怀念。” 作为异国生魂,他的要求符合西方自由原则,并不过分。 司法厅中静了一静。 俞夏在旁,闻言不禁皱一皱眉。 不是因为这个难办的要求,而是James的理由。 忽然出声问:“要是你能复活,有何打算?” James想一想,说:“好好活着,让别人不再出现我的悲剧。” “你确定?” James点了点头。 俞夏一笑:“那你换个名字和相貌活着,怎么样?” “你的意思——” “你,借尸,还魂,当Hunter。” “这……” “只要别忘记,你的打算,和,你的——怀念。”俞夏说完,向法官提出申请。 ——怀念,那种怀念…… 申请批准。 James借一具猝死的尸体还阳,整容,以人的身份,Hunter的命运安排活下去,寿尽时,可以由天堂或地狱接纳。 “那你……必须等待Hunter命终,才能开始下一轮转世了……留在阴间几十年,怎么办?”野非问出让名额的俞夏。 俞夏笑了笑:“别忘了,在那之前我的工作——还可以重操旧业不是?” 【本故事完】 9、1-3 一、钟 某一个秋天里的某一天。 晨。 七点四十九分五十秒。 “滴答,滴答……铃~~~~~~~~~~~~” “……吵死了……”王季礼以最快速度关上闹钟,要在十分钟内洗脸穿衣吃饭出门上课是需要“时间就是金钱”观念的,不过若不是顾及自己“公众形象”的话,五分钟之后他就能坐在教室里——毕竟是篮球队员,冲刺速度一流,难为他1.82m,66kg的块头儿。 “蹭”地坐起,揉眼,大声咳嗽,这是起床前必做的。 寝室里和平时一样,此刻极为安静,别人六七个住在一起,他只和另两人分享这间大屋,学校因为安排到最后,只剩下一间宿舍,是三个不同院系的人住的,他正是其中之一。 骆钧然早就上教室晨读去了,蔡化这家伙夜不归宿是常事儿,王季礼习惯了这安静,正准备洗漱,忽然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钟。 桌上那只钟。 那是只很平常的座钟,但王季礼一见了钟,两眼登时瞪得比平常大三倍。那只钟、钟、钟—— 它在走! (有什么稀奇?) 钟摆有节奏地“左——右,左——右”摇晃:七点五十二分。 (没什么不对劲啊……) 王季礼几乎屏住了呼吸,然后张大了嘴,很怪异的表情,吐出两个字: “蔓……莳……” 那只种没人上弦,没人对过时间,但今天它走了。 ——这就是说,蔓莳要回来了! 王季礼急得在屋里打转转:蔓莳回来了,骆钧然怎么办?蔡化怎么办?有些事他们根本不知道,万一……就麻烦了! 转念一想,蔡化十天里有九天半不在这里,骆钧然是个学习狂,应该不会在意吧?王季礼还清楚记得第一次遇见蔓莳的情形,真是……别去想啦! ——为什么? (废话,已经七点五十七了,不让他上课还是怎么的?) “十三点,希望他不会闹出什么动静儿。” ——不会吗?天晓得。 王季礼还记得上个学期,开学时与蔓莳的……~!@#$%^&*~~~~~ 二、初次见面 开学第一天。 “咦,三个人一间宿舍?”王季礼望着新分配的房间名单,自言自语。 “老兄,你住吧。”身后一只手那么往他肩上一搭,“我们哥们儿那儿给我留了空位。”蔡化吹了声口哨,“不过有时没准咱还回来一趟。” 骆钧然呢? 他今天看朋友去了。 所以,第一天晚上,王季礼一个人睡。 夜里实在太热了,他实在睡不着,起床出门找牌友,十一点半熄灯,十二点半回来—— “咦,我没锁门啊,怎么,里面是亮的?”开门而进。 进门——蓦地发现自己陷在一片淡淡的稀薄烟雾中! “谁?”冷不丁吓了一跳,王季礼本能地问。 没有人,连人影都没有。 (恶作剧?) 王季礼开窗开门一通折腾。 (咦,大热天怎么关着窗户?) 然后,睡觉。 屋里静悄悄的,月亮在窗外,还是满月,一切都很正常…… 不,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王季礼听见滴答声,持续不断实在让人心烦,哪里传来的呢?反正不想睡,抬眼四望,然后—— 他就看见了桌上的钟,四方盒子一样的钟。 “奇怪,哪来的?我怎么不记得?” 座钟古色古香,木质壳,钟摆有来有回走得起劲。融合了中西方特色,那钟摆作成一支毛笔形,加上下面一面镜子样的砚,微微泛着蓝光。 王季礼不由下地,仔细端详:钟面上没有罗马字母,而是刻着十二地支,指针俨然是两柄□□。 将近丑时(凌晨一点……) “好奇怪啊,谁的东西?”王季礼伸手想去摸摸,手指头尖离钟壳大约差一根眼睫毛这么远(注意,是宽度/直径,不是长度!),忽然觉得一阵冰冷! 钟仿佛颤了一下,指针跳到丑时,突然发出一声尖锐清亮的响声:“当——” 王季礼缩回了手,退后若干步,目瞪口呆直至感觉不到脚面湿了。(哈喇子流下来了嘛) 他看见钟的周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烟,要多凉有多凉,主要是一看上去心里就发凉。 (你试试一个人深更半夜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加上旁边水房管子叽哇乱响——加上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遇上这档子事儿还能心里不毛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呼噜大作吗?) 钟顶上喷出一股烟,飘飘忽忽,聚而不散,隐约有个东西在里面。 看不清。 ——不是比看得清还可怕?! “——鬼呀!” “腾”地坐起,窗外明亮如昼——废话,太阳早升起来了。 “梦?”王季礼抹把冷汗,“还好是个……不对呀!” ——自己对面床铺不是没人睡吗?怎么明显有了被褥? 不但有,而且叠得整整齐齐,一个人坐在床沿看报纸呐。 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季礼目光又瞟向桌上: ——那钟在! 虽是七尺男儿,他也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了,故意装作镇静,咳了一声:“咳……我说这位同学……” 报纸放下,对面人抬起头。 ——很普通的一个人嘛。 (登时松了口气) 但是如果细看…… 他的脸色苍白,隐隐透出一股黑灰色,眼睛似乎大了点儿,闪着与脸色极不相称的光芒,鼻子很小,不过唇角还有点笑意。 “嗨,你好!”陌生人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你要看报吗?” “……哦,给我一张。”王季礼不得不先把自己的问话吞下去。 陌生人倒是先开口介绍自己:“我姓俞,叫夏,字蔓莳,从此以后我们就是舍友了,叫我蔓莳就好,你呢?” (这个年代还有人起“字”?) “王季礼,四季的季,礼貌的礼。你住这里吗?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啊?”既然对方没有故作神秘,那王季礼当然也就痛快地问了。 “临时决定的。”俞夏说,“我的夏字是西夏的夏,俞是俞岱岩的俞,蔓陀山庄的蔓和时迁的时加上草字头。” 王季礼两眼放光:“老兄,你一定看过不少武侠小说!” “一般一般。”俞夏放下报纸,双手抱拳,“不敢当!” 所以王季礼的疑惑已经没了。 这下子,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可就近多了。 所以王季礼又问:“这钟是你的?” “嗯,怎么样,很别致吧?”俞夏笑着问。 王季礼一见钟盘,不禁一愣:“怎么?罗马数字?” 很一般的钟嘛,可他就得明明是…… “对呀,七点五十九分,它走得可真准啦。” “什么?——迟到啦!快走!” “请,请——我这一学期只是实习。” “你……” 三、同天 听课实在无聊。 王季礼一直回味昨夜的梦,早上消去的疑问又悄悄浮上来: 他怎么搬进来的,一点响动都没有? 那只钟怎么会出现在梦里? 烟雾和冰冷感觉是怎么回事? 俞蔓莳真的很奇怪……回去好好问问吧。 回到寝室,俞夏不在,东西放得整整齐齐。 “看会儿报吧。”王季礼坐在俞夏床上,拿起……白纸! 没错,定睛细看,这不就是白纸吗? 报纸在哪儿?王季礼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他不能不怀疑俞夏了。试想,谁会在枕头旁边放一堆白纸? 王季礼又把目光投向了钟。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 “先睡一小会儿吧。” 迷迷糊糊之际,身上发冷,门没有关严罢,不由得往门外望去——吓! 好像门……门……中间在熔化! 很快融化之处露出了一个人的头,看不清面孔,凭空出现,仿佛长在门板上! 接下来是身子,手臂,腿…… “鬼呀!”大叫之后,惊醒。 南柯一梦……不! 俞夏果真在门口,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季礼,你没事吧?” “你、你——别过来!” 俞夏茫然的表情:“你做梦了吧,不去上课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俞夏,俞蔓莳,要看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吗?” “不,我不信。昨天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那只钟又会冒烟又会变字儿,你的报纸是白纸,你又直接穿门而入——你到底是什么人?” 俞夏沉默一会儿。 “好,听着。”他的口气十分郑重,“不过你不许害怕。” 王季礼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你——” 俞夏面上浮起复杂难懂的悲哀:“我不是人,是鬼,明白吗?” ——果然! 本着中国人传统思想加上聊斋的熏陶加上昨夜那通惊讶,王季礼已经差不多虚脱成一摊泥:“你……为什么来阳间?我和你无怨无仇……” “错了。”俞夏面沉似水,“你在前世杀了我,我来向你……索命!” 他瞳孔中仿佛散发出奇异的力量,让王季礼动弹不得,接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去,大张着双手…… 王季礼想逃,全身无力,想抗拒,更力不从心,就连喊叫都细如蚊蚋。 俞夏的手几乎到王季礼面前了,王季礼也吓得半死了。 然后就是…… 俞夏“恶狠狠”吐出四个字:“逗你玩的。” ??? 他笑得前仰后合:“季礼,你真会做梦!偌,看这个。”他将早上的报纸从枕下抽出,你找它吗?白纸是我上午买回来预备练书法的,毛笔墨盒都在抽屉里放着呢。“那钟——”一伸手拿给王季礼,“看着啊。”伸手打开后盖,取下后挡在前面。后盖下就是十二地支。“这是双面钟,所以我才说它别致。” “可我看见你穿门而入……” “我进门之后你突然惊醒,我怎么知道你在做梦啊?” “那你昨天进来我怎么不知道?” “老兄,我真服了你。”俞夏很无奈地摊开双手,“你睡得跟死猪差不多,呼噜震天,我因为迷路所以很晚才找到这里,又怎么不对劲儿了?” 一番解释,王季礼表情奇怪,不过总算恍然大悟:“蔓莳,你的字是怎么回事?自己起的?” “聪明。”俞夏笑,“你还想说什么吗?” ——“你还想说什么吗?!” 王季礼一双惺忪睡眼,对着老师一脸怒气冲天:“开学第一堂课你就睡觉,存心不想上了吗?回去写份检查,八百字,要不就别来了。” ——这场春秋大梦,以检查告终。 王季礼后来回到寝室,什么也没发生,俞夏在睡觉,骆钧然也回来了,一切无事,一夜无话。 然后就发生了“热得快起火杀人未死事件”。 10、4-6 四、次日 每天打水所以王季礼买了“热得快”,第二天就开始用。实在是烦人。 “钧然,我插着热得快,水开了千万拔下来。。”王季礼说完就去睡了,还开着随身听。俞夏不在。 骆钧然在烧一壶水之后,又烧自己的壶,然后想起有一盆衣裳得洗,于是出门奔水房。 门被风一吹,“啪”地关上。 “钧然,你在?正好,请问,邓论作业《规范市场秩序的重要性》应该怎么写?”空荡荡水房里另一同学问。 “这个嘛……”这可是骆钧然拿手项目,“首先,你可以看看《社会主义经济体系基本框架》一节,然后参照……” 他就忘了时间,解答完毕后埋头洗衣服。 水沸腾,沸腾着…… “好脏的牛仔裤,真够难洗的。”骆钧然抱怨着,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哪儿来的糊味儿?——坏了!” 门已滚烫。 “季礼,季礼!” 火焰形成的真空,吸住了门,打不开! 王季礼昏昏沉沉中,一睁眼才发觉出了大事。 烟与火舌交错纠缠,他立即觉得呼吸困难,第一反应便是下床开门——腿脚竟不听使唤! 人摔倒。 (不信?那您自己试试一氧化碳中毒去) 窒息,致命的窒息。 ——时间,争分夺秒的时间! 骆钧然徒劳地撞门,是自己撞开门还是赶紧报警?犹豫不决可真会要人命! 怎么办啊——他只会看书,没作过火警实习—— (走廊上,没有人来人往,大家今晚怎么都去逛街了!) “快,端盆水来,冷却!” 声音响起,是俞夏。 骆均然如奉谕旨、如听纶音、如同知道期末考题一般,乖乖照做,打水去者。 水火无情,果然不假。 王季礼一个大小伙子倒在地上,挣扎。 “救……救命……” (谁让你睡那么死鼻子又不好使的) 地面空气稍微好一点,他努力向门口移去,他、他看见了什么? 从门外伸出一只脚!!! ——凭空出现!? 幻觉? 往上看:脚、腿、身子、手臂、头…… ——俞夏!!! 王季礼已经没有工夫去想、去恐惧。 只见俞夏在污浊空气中,形同无事,向自己弯下腰来。 ……那个梦…… 王季礼听见自己喘着气说:“我不想死,求求你。” 俞夏笑了一下,点点头。 他伸出了手,捂住王季礼的嘴。 他的手冰冷,寒气逼人。 王季礼却好象清醒了,想起那个梦,一把推开俞夏的手:“鬼,你……你是不是鬼!”呛得大咳。 他没法抗拒地,又被俞夏的手堵上口鼻。 “别动。”俞夏的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相信我,对你没有坏处。” “你——要干什么?”王季礼用惊惧眼神问。 俞夏摇着头,目光中果然有复杂难懂的意思。 但,他是微笑着的,自信的微笑。 微笑着,重复了一句:“请相信我。” 他瞳孔里散发出奇异的力量,王季礼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主动放开手,凑近自己脸庞。 他……他要…… 俞夏轻轻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吹在王季礼脸上。 寒,寒得刺骨,仿佛每个毛孔都冻了冰。 王季礼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起来! “下面就是带你出去。”俞夏皱了皱眉,“活人穿墙可不大好办——管他呢,试一试就知道了,抓紧我——” 往门外一望:“骆钧然又取水去了,我们走!” 他扶起王季礼:“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有事以后再说,我们……我们……没事了!” 王季礼定睛细看,自己已在门外! 再看俞夏,面色更加灰白,全身颤抖不止,倚在门上。 疲倦的笑容:“我没骗你吧?救火由我干。”话音未落,人已隐入门里。 王季礼拔腿就往楼下跑:“救火啊,快打电话!——哎呀!”只听一声“噗嗵”。 (果然比书呆子骆钧然聪明,但是忘了一点——自己的腿还处于面条状态。) 火警赶来时,火已熄灭,损失不大,至少没有人员伤亡。 当骆钧然问起王季礼怎么出来时,回答是俞夏撞松了门,王季礼在里头开门出来,然后一起找人救火去了。 骆均然没发现,王季礼看俞夏的眼神是感激与恐惧的混合。 五、真实 依然是上一学期,火灾不久。 午夜。 王季礼迷迷糊糊,好象桌子上的钟很吵。 他忍不住一探头,登时惊住:那钟,蓝光,笔和镜子的摆,十二地支…… 俞夏坐在桌旁,凝视着钟,再将目光投向他:“钧然睡得很熟,我们两个聊聊?” 王季礼:“你,你究竟是……” 俞夏笑:“你已经猜到了,不过好象现在你不太怕了。” 王季礼点头,掩不住的惊讶:“为什么?” “为什么?”俞夏反问,“我真的是专程来这里找你的——别怕,别怕,我不能随便要人性命,鬼也有鬼的规矩,放心吧。” “那你为什么救我?难道是什么‘我前世对你有恩’之类?” 俞夏摇摇头:“我在办公事。” “公事?” “对,阴间有一项调查发现,阳间一批人常常疏忽大意而死,造成阴间计划外鬼的数量增长太快,质量又不高,所以,我们是派来阻止这类事发生的。这是我的工作证。” 电话卡样式的证件,上写俞夏俞蔓莳,亡于1917年4月28日,中国,汉族,文化程度:高等,住址:寅市丁区w街奈河大厦c座5-022,手机号die49937444…… “这张卡在阴间通用,也算‘一卡通’了。”俞夏解释,“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王季礼说:“那么,我若不是被你救,就会死了?” 俞夏点头:“现在,我的任务又完成一件——没办法,上司判官老给我们找活,我得去救下一个人。” “等等——”王季礼忽然想起来,“难道阴间也重质不重量?也就是我属于质量不高的那一类?” “不好意思,事实上是这样。” “那,我可不可以去阴间玩玩再回来?” “不行!我还没给你喝孟婆汤呢。因为你好歹是大学生,喝过孟婆汤以后人总会傻一点,怎么样,还要不要跟我去阴间?” 王季礼为难的脸色:“那……蔓莳,我以后会怎么样?” “天机不可泄露。好啦,我走啦!” “不——有空来看看我怎么样?你以前说过我们是室友,以后总得回来看看我吧,行不行?” 俞夏挠挠头,翻着手里一个小本,看了看:“……或许吧……好,我答应你,反正过一段时间这儿还有点事——钟就放在这里,什么时候它走动,就是我要来了。记住。再见!” 轻轻一握手,俞夏身体越来越透明,最后化成一股烟。 丑时正。 王季礼觉得钟一下子静下来,正不知怎么的,耳畔铃声大作! 睁眼,是梦,但——俞夏的所有东西已不在,除了那钟! 六、出现 回忆结束。 今天,那钟果然开始走动! 蔓莳就会来啦!他怎么回来?骆钧然刚刚才想通,他的突然离开,让王季礼这次怎么解释? “呃……他说这间屋不安全,所以搬了。” 当初是这个借口,现在呢? 忐忑不安去上课。 放学,中午。 一推门——莫非走错了?这么干净! 一个人,放下手中报纸,露出一个笑容:“久违了。” ——俞,俞夏! 俞夏回来了,就这么简单。 下午,政治。 “……传说中,鬼到阳间是作祟的,而且害人,但它们并不聪明,只要人们胆子大,它们就不敢诱惑……” ——天知道邓论老师怎么跑题开始批判鬼神论了! 王季礼一边听,一边小心翼翼偷瞄身边的俞夏。 俞夏若无其事,淡淡笑着,端正地用钢笔写下一行小楷: “理性是深刻的,但感性更可爱。” 王季力还他一行字:“大白天出来,你不怕吗?鬼不是怕见太阳,也怕胆子大的人,这叫‘邪不胜正’不是吗?” 俞夏沉下脸,大眼睛盯着王季礼,王季礼立刻软成面条:“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奇怪你为什么对我什么都说……” 俞夏忽然捺不住,笑起来,持笔写道:“你问问骆钧然他对那只钟怎么看吧,他坐第一排。” …… 骆钧然的纸条一会儿传过来:“很普通的电子钟啊,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钟摆么? 看王季礼迷惑不解,俞夏流畅地写道:“快死的人,总能看见阴间的东西的,你能看见,不就是这样吗?” 王季礼一下子面如土色。 还好,俞夏加上一句:“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你没有死,没有死却能看到阴间的东西,说明你和常人不一样嘛,这点都想不出?为什么只有你才怀疑我的身份?为什么你会看出那是冥府钟,都是这个原因。你以为呢?” ——跟鬼在一起对话实在是让人提心吊胆! “吓死我了。”王季礼写下四个大字。 “我之所以找上你,还有另一件事,你可以帮我忙。”一行字递上。 “我?真的?”王季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你本事那么大,还要我帮忙?难道是什么‘阳气太重’之类?” 俞夏可以摄人心魄的目光又投了来,王季礼连忙发誓再也不说阳间类似的话了。 “扯淡。”俞夏淡淡地道。 ——有些事是可以问的,有些话是打死也不能提的,少说为妙。 王季礼赶快转移话题:“什么事要我帮忙?” 俞夏:“马上。” “马上?” 现在刚刚响起下课铃,同学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 俞夏用手一指:“看那边!” 王季礼果然望去。这时—— 俞夏眼疾手快,一把将钢笔尖对着王季礼胳膊狠狠戳去。 ——呀!!! 王季礼惨叫,全教室响起回声,余音绕梁。 所有人停下自己动作,目光落在王季礼身上,跟看一个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一样。 “痛,痛死了,你要干什么?” 再脾气好的人也受不了。 俞夏泰然自若:“来,坐下,听我说,你刚才一声叫已经救了一条命——看见那个刚出去的女孩没?穿高跟鞋的那个。” “那是我们系出名的‘系花’,难道她……” 俞夏慢条斯理地道:“她经过第三排时,坐在旁边的人会正好把水杯打翻,她为躲开水会往旁一跳,因为穿高跟鞋重心不稳就扭到脚踝,然后身体一歪倒在桌旁,她的太阳穴就会正好磕到桌子角——明白了?” “真……那么严重?” “你一吼,引开所有人注意力,水杯里的水洒在她身上,她来不及避,也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怎么样,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人,很高兴吧?” “可是,很痛……” 俞夏冰冷的手指在他胳膊上来回抚摸,痛楚大减。 “你还会治伤?” “不会,不过镇痛而已,鬼又不是万能的,连神仙也不是什么都做得到。”俞夏笑,“你要觉得不行的话,再去医诊室。” “对了,”王季礼想起一事,“她那么漂亮,质量还不高?” “漂亮不是绝对的衡量标准,综合素质低也没戏。” 反正,直到最后俞夏也没回答“为什么跟王季礼表明身份”。 ——为什么?天晓得。 11、7 七、水,蓝色回忆 那次救人后不久。 深夜。 王季礼被俞夏唤醒。 “蔓莳……什么事?” “听着,听好了,这附近有一个深湖对吧,你去救个人怎么样?” “我?为什么?我们怎么出去?” “别问了,走吧。” 俞夏带王季礼出了校门,停住。 “你快去,记住要努力喊‘我在这里,你一定没事’,去吧。” “为什么你不去?鬼也怕水……吗……” 王季礼问出这话时已经后悔了。 但是,俞夏却没有象以前那样盯着他。 “请你——一个人去。”他声音飘忽不定,过一刹那之后又恢复了平时神色,“事情结束以后再说吧,快,快去!” 王季礼去了。 俞夏低了头。 他走了啊……应该不会有事吧,我虽是鬼,也有和人一样的记忆,以及,隐隐的伤口呵。 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每次想起来,心头隐隐作痛。 但我不会刻意去忘记,越想忘记,记得就越深,不如让它作为永远的回忆。 最美的回忆,也最伤心。 一九一七年,新文化运动中,我大学二年级,是全校积极分子之一,还办了一份公开报纸《沉舟》。 那天,在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我夹着一叠校对好的稿子,去拜访当时有名的范华寿先生。范先生住在城外,沿河走就到了。 城外的风,软而轻柔,阳光明媚得让我觉着前方——前途一片明亮,我在油菜花芬芳的气息中,加快了步伐,河边儿童追逐嬉戏的身影落在身后。 “快到了吧。”我想着,我想着报社的将来,我想着同学兴奋的表情,我……“救命!救命——” 身后孩子惊叫,我猛回头,河面波光散乱——有人落水了! 我提起长衫下摆,几步奔了过去,文稿好象塞到一个小孩子手里:“快,快去喊人!” 跳进河水,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呛着水,在那里挣扎。 先救离自己最近的!我游到小孩身后,奋力将他托起,他却不住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我并不擅长运动,也不强壮,甚至不太会游泳,所以心里有点发慌,让他一挣扎,更力不从心。我只想把他举上岸去,可被他搅得喝进好几口水——还好他一会儿后有点昏迷,我勉强让他搂着我的肩,好不容易划着水,到了河岸。 还有一个。 深深吸一口气,我又向河中心游去。小孩头顶已没入水中。 一头扎入水里,他在哪儿?在哪儿? 换一口气,奋力游,忽然小腿一阵抽动,我觉得身体一下一下发沉。 抽筋?唉,真没用,努力拍水,好不容易蹭过去,一只手抓住小孩衣裳,将他托出水面——重若千钧。 气力快用尽了,我不能松手,我的腿…… 我又呛了一口水。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接我一把,实在没有力气了。”我使劲举着孩子,就算死也得救他。 死……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变得黑暗混沌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 “如果松手,还能游上岸。”仿佛有声音响起。 我咬了咬牙:不行,我不能。 做事如做人,必须彻彻底底,实实在在。 ……我手上似乎一轻。 好了,完成了。 完成了…… 完成…… 完…… “先生,您好,您可以进来了。”一个布衣打扮,微笑着的中年人向我拱了拱手。 我?我怎么在一间会客室里? ……………… 我可以选择:“投生”还是“就业”。 在选择的考虑期内,还能到阳间去看看。 ——要说我在阳间还有什么牵挂,除了那两个被救的小孩,我们的报纸之外,就是……她。 她叫钟兰秀。 他们给我一张证件,带我穿过很长很长的走廊,指着一扇门说:“进去。” 门锁着。 我一迟疑,其中一人飞起一脚将我踢——踢到门的另一边: 夕阳西下。 河边,乌发,白衣,人静伫,背对落日。 “兰秀!”我失声叫出来,想不到真的是她! 她似没听见,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绕着发稍,眼睛乌黑,然而无泪。我却知道她的心比我痛,痛得多,不然,为什么她会咬得下唇流出鲜血?难道是为我而流?我向她走去:“兰秀!”我要微笑着对她说话。 她瘦削双肩轻轻晃了一下。 “兰秀是我,别怕。”我柔声道,“对不起,我……”我呆住了。 本想拍拍她的肩,我的手却从她身体穿了过去! 我—— 我还只是个鬼…… 阴影下,她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喃喃自语。我觉得耳力比生前敏锐了,因为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蔓莳,蔓莳……” ——莫非,她真的对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发誓:直到死去为止,我只敢在心里默默喜欢,喜欢她的笑,她的明眸,她的一缕秀发…… 每当同室李咏仁和我在一起时,他就会大声向我诉苦:兰秀那么好,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花前月下,过一种神仙眷侣的生活……他每说一句话,我心就痛一分。 但我就让自己对她的思慕,化为创办《沉舟》,组织学生运动的动力,不敢动那个念头,不敢想,不去想。 只在心里,偷偷牵挂。 如今,她在为我凭吊!!! 我为什么是个鬼,为什么! 刹那间,好想大声痛哭。 “喂,小子,新来的?讲个先后吧,这个女的留给我。”有鬼拍我的肩,“我等了好久啦——你好眼熟!就是前两天在这儿淹死的那个?本来是我‘讨替代’,谁知晚了一步,被白无常抢先一步带走你的魂——既然你也成了鬼,就不争以前的事了,但这次你可不能拦着我。” 看样子,他三十多岁,瘦瘦高高,衣裳破旧,须发很乱,面容浮肿。 “等等。”我问,“怎么回事,什么叫‘讨替代’?为什么我要被你‘讨替代’?为什么她留……”“你看了就知道。”他打断我的话,走到兰秀面前,口中念念有词。 我看见兰秀面上突然出现惊吓的表情:“你是——” ——她看得见他! 我急忙冲上去:“兰秀……” 水鬼一把推开我,仍和兰秀不断说话。“我、我明明在她面前,为什么她还看不到?”我大声质问。 “少在这里烦我。”水鬼抱怨,一边引着兰秀往前走。兰秀脸上表情渐渐平和,甚至,有了羞涩。 她往水中走去! 我真的急了,扯兰秀扯了个空,于是拉住水鬼:“不行,你不说清楚我绝不让你这么做!” “哎呀,你这鬼实在不讲理!”他挥挥手,兰秀停在水中间,脸上如痴如醉。 “‘讨替代’就是说,我是被这河里上一个水鬼溺死的,只要我溺死另一个人,得到他的鬼魂,就能超生,去转世投胎,明白吗?现在你可以离我远一点了吧?” 我吃了一惊:“难道你要把兰秀……” “没错,那又怎么样?本来我上上次可以弄到那两个孩子,上次又能弄到你——偏偏你救了那俩小孩儿,冥君对为救人舍身的鬼魂向来随时领入酆都,我扑了个空。唉,当时你怎么就不松手呢……” 我恍然大悟:“怎么,是你当时——” “是我是我,现在,别拦着我投胎去。”他很不耐烦。 兰秀又开始往水深处走去—— “不能,你不能!”我发疯得摇晃他,徒劳地拦在兰秀面前。 ——她穿过我的身体! “你不能害了兰秀!”我终于忍无可忍,挥起拳头。 “怎么,要打架?”他比我强壮得多,一个肘捶让我倒在地下。 “看来你对这小娘儿还有点意思。”水鬼粘糊糊的脚底踩在我脸上,“笨蛋,她死了你们不正好作一对鬼夫妻?” 我心里一震。 兰秀若死了,也就是鬼,我和她…… 她已快走到水深处,胸口没在水中,脸上陶醉的表情,夕阳余辉下,宛如黄玉雕成女神。 ——我要救她、救她……怎么救?怎么救? 如果,这时有人来……范华寿先生家,就在附近! 我要到范先生那里去,要快,一定—— 我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定睛:这已是范先生门口! “不准进去!”两柄剑指向我,两个全身盔甲的武将瞪着我。 还未来得及想为什么会到这儿,我打了冷战:鬼也要这么多限制啊? 灵机一动,取出那张证,递给左首那武将。 “通行证?”他看了看,“那鬼,有什么事吗?” “救人——” 李咏仁在范华寿家,徘徊: 兰秀啊兰秀,这么晚你还不回来?我想陪你,你不愿意,我好难过,为了你,我甘愿作任何事,兰秀…… “咏仁,快救兰秀!快救兰秀!” 谁?谁在说话? 李咏仁只听“兰秀”二字,已箭一般冲了出去。 那左首武将跟我先一步到了河边,喝退水鬼,然而兰秀已经昏迷不醒。 “求求你,救她!” 武将摇摇头:“这是人,不是鬼神,我们也没法子。” “你们看门就行了,干什么管闲事!”水鬼嚷嚷。 武将正色:“君子家的门神,亦做君子之事,小人之鬼魂,永堕鬼道,这是天生注定。” “不,我明明可以——要不是这小子……” 武将打断水鬼的话:“他是救人而死,你呢?好象……当时是想下河捞金子吧,自然该在此受寒水之罪。” “不是这么回事!我家里已揭不开锅了,老小不能饿死,我才会……”水鬼想起自己伤心事,禁不住眼圈红了。 我没有听下去,轻轻走到兰秀身边,平生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我甚至看得清她皮肤下微细的血管。 她是我心中最爱的人,永远最爱的人! 兰秀,坚持住,千万,千万不要死…… 我摸不到她的脸,感觉不到她的秀发,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她,甚至直到她死去!? 我真没用! 兰秀,对不起,蔓莳不好,蔓莳害了你,蔓莳早一点对你说出口就好了,蔓莳错了,蔓莳已经死了…… 我终于流出眼泪,平生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渺小,如此无助,我愿以任何代价换回兰秀生命! 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宝贵,自己却再也得不到…… “兰秀,你在哪里?兰秀!” ——李咏仁! “不愿放弃,却不能拥有。”我脑中只剩这一句话。 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碰她的额头。 虽然没有感觉,对我而言,也够了。 那千古承诺的三个字,始终藏在心里,没有出口。 我泪眼朦胧的站起来,看李咏仁穿过我身体,向着兰秀跪下去;看他连声呼唤,给兰秀做人工呼吸;看他眼泪快流出来,直到—— 兰秀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一口水吐了出来。 我转过了身。 让我的曾经,化成兰秀的一丝记忆,尘封,或随风。 我谢了两位武将,又走到水鬼面前。 他带着仇恨盯着我。 “大哥,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三年。”他冷冷道。 “如果我留在这里,你能去超生么?” 他眼中忽然放出剧烈光芒,一下子抓住我胳膊:“你是说真的?!” 我点头。 “好,好,我可以投胎去了!我可以——你没骗我吧?” “当然。” “我这就走!” 在冰冷的水中坐下。水冷,但我不觉得。 我不会再去“讨替代”,害一个又一个人,我不要人们再发生这样的事。 冰冷,寂寞,伴暮色苍茫。 我想我会慢慢习惯。 “小子,你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水鬼出现在我面前:“阳间什么‘超生投胎’全是谎话。” “为什么?” “没有无果的因,没有无因的果。”他说了这两句,然后催我,“走吧,转世或去当个什么的,小——小兄弟,谢你的好意。”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转得那么快? “别问了。”他挥挥手,“对了,你还不会显形凝神吧,我教给你好啦。” 学会在阳间显形,能触到阳间东西之后,我回到那间会客室。 ——其实只要集中注意力,阴阳之间很容易穿行,短途也可瞬间到达。 “决定好了?”还是那布衣中年人。 我点一点头:“请问,有没有不让人死的工作?” 他一愣:“你问得好……进去吧。” 于是我在阴间作了一名鬼吏。第一任上司竟是幼时启蒙恩师! 早亡的父母已经转世。 那两个孩子死于1945年抗日战争。 李咏仁死于“1967□□”。 钟兰秀逝于1970年9月15日,一家农户中。 《沉舟》在我死后就停了。 飞霜染白了青丝,流光衰老了容颜,岁月弹指间化成缕缕飞烟,我还是那个样子,我还做自己选择的工作,一点也不烦。 回忆,人世间的回忆,永远只有那么多。 俞夏紧紧抿着双唇,苦笑,哼起一支歌: ——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回忆始终是回忆吧。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直到日落 身体里的血慢慢冷却 生命便慢慢离开了人间 躯壳化成了尘土 笑容告别双唇 那个梦也随风而去了 夕阳那么鲜艳 诱惑着我的眼泪 “没有夕阳。”他自言自语,已看见王季礼扶着一个女孩子走来。 “但是,会有朝霞的。” 俞夏笑了一下,为自己。 更为活着的人们。 12、8 八、七的续篇·现实 路灯刚刚熄灭,清晨悄悄来临。 只有在此时,城市里才感觉得到什么叫“自然”。 抬头,头顶上一片幽蓝的天,不见月轮,只见无数星星缀在天幕,闪闪烁烁,一如银砂洒落天河。 往远处去,幽幽蓝色渐渐变淡,变灰,犹如水墨画中淡淡晕染的,是一块块云,大自然无心调和的浓淡相间。 往东,更远一点,灰色也淡,隐隐透出一种月白的颜色,好似一张尘封已久的白纸,并不发黄,而是落上一点土。 猛回头,西边,仍微微泛蓝,然而更多的是黑,黑得苍凉。 路上,车和人都极稀,天地间是又清又冷的风,路面上点点黄叶,尚未完全干枯,踩上去并没有发出咯吱声。 ——就算干枯了,俞夏走在上面一样不会咯吱作响。 “来,先暖和一下。”俞夏走上前,抖开一床棉被。 “蔓莳,谢谢。”王季礼刚要接过——且慢,棉被已经裹在那女孩身上,“喂,我也掉水里了。蔓莳,你能不能再给我一床?” “好啊,我的,你要吗?”俞夏笑问,“不比水凉多少。” 王季礼把“鬼不是不睡觉?”这一句话硬生生吞回去。毕竟,俞夏向来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算了,给你吧,我还不至于感冒。”女孩忽然开口,“老兄,多谢,害我明天还得去写观察报告,而且还得补衣裳,不过——你游泳技术还不错,谢谢你了啊,也谢谢你。” 她把棉被给了王季礼,抬起头看了看俞夏:“你好。” 她的态度非常开朗,脸色因为冷而略略发白,披肩发有点散乱,但高挑秀眉下面,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很漂亮。 “你病了吗?脸色似乎不太好,和我刚才好像看见又突然不见的那张面孔一样!”她可真是快人快语。 女生观察向来比男生仔细,也敏锐得多,天色并不十分明亮,她却一语惊人。 大概女生以直觉下定义。 她说得没错,俞夏脸上绝对是苍白中隐隐透着黑灰色,平常时候一眼还真看不出来。 俞夏没恼,微微有些惊讶:“哦?小姐,你好,我是他同学,你一定累了,先回去歇歇如何,我们凑巧聚在一起,哪天在一起聊聊?” “正有此意。”女孩笑容如阳光明媚,“今天下午,‘梦天堂’,六点,我得好好谢你,你也来吧。”分指王季礼和俞夏。 真不寻常,这个女孩子好像夏天的太阳,明亮又开朗。 “季礼,你干得不错啊。”俞夏表扬他,“还要再救一个人吗?” “什么——”王季礼吓着了,“怎么随时都有人会出事?!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吗?说要写观察报告,深更半夜去湖边,踩到泥里去,一滑就掉进湖里,还好我及时赶到,对了——你为什么要我喊那两句话?我到那里时她都快不行了。” 俞夏笑了,和他一起往回走:“喂,你再不回去,裹着一床大棉被想打劫还是吓唬人?” “你哪来的棉被?这好像……是我的!”王季礼叫道。 “当然,我又不能‘变’出东西。”俞夏嘿嘿一笑,“不过可以帮你洗洗被面,再晒晒被子。” ——他还是岔开话题,为什么? 当天,王季礼在课堂上大睡,俞夏不知去向。 ——不,只是别人怎么知道鬼的去向? 俞夏定了定神,站在宿舍中央,眨眨眼。 阳光有一部分射进屋子,站的地方的确有影,但影越来越淡,躯体也越来越淡,淡成一缕烟。消失殆尽。 ——到了湖边。 湖边有几个路人,他们看不见俞夏。俞夏看见的不只是路人,湖水下面有块长满青苔的石,你敲了敲,小心翼翼。 一股烟在你面前升起,彼此都发现原来是熟悉的鬼。 “八十多年以来,我们一共见了三次面吧?” 俞夏笑:“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昨天夜里做的事。” 水鬼笑了:“进来坐!” 杂乱屋子,却添了丝丝暖意。 阳光直射到水底,湖水湛碧,亮亮的象块翡翠,水草柔长,游鱼轻弋,破轮胎沉在一边。 “护城河干了,我就只有搬到这里来——讨厌水,又离不开水,不过这里还不错吧,蔓莳?” 俞夏赞同地点头:“而且,我还知道自你搬来后,这湖很少死人。” 水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算为阴间作点贡献吧,阴间鬼数量太多,黄泉资源会发生危机,不如让人在阳间多呆会儿,是不是?” 俞夏又笑,笑容如水波在湖面漾开,扩散到整个脸庞。“野非,你变了好多。” “没有无果的因,没有无因的果。”水鬼重复一遍八十多年前的老话,不过现在已不是无可奈何。 “我记得你本来早可以投生,还可以投生到好人家。”俞夏用手指敲敲脑袋,想了想又道,“你拒绝了。” 水鬼笑着,将额前几络散发拨到耳后:“没想到吧,我周野非竟会拒绝?我觉得我现在好象喜欢阴间了。每天从水下往上看,看天,看云,看朝云夕雾,看星月雨虹,再看看来来往往的人,老人牵着孩子的手,恋人牵着彼此的手,小兄弟牵着妹妹的手,宁静的,喧闹的,快乐的,痛苦的,阳间那么多生气勃勃,我却觉得,一个人的世界似乎更适合我,你明白么?” 俞夏明白么?或许他不完全明白,但他理解,理解这种心情,尊重对方的选择。 水鬼又道:“想想当初,真是好笑,一心一意急着转世,我是不是挺傻的?” ——不,不傻。 俞夏当然明白每做一个选择是何等容易,每完成一个选择又是何等困难。 水鬼似乎很久没有说话,仿佛一下子要说尽所有的话:“蔓莳,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一个人,寂寞,竟然会有滋有味——不,不是孤独,不是寂寞,你想过孤独与寂寞的区别么?寂寞,是心里冷,孤独,是身上冷。或许,我这个样子你会以为我疯了,说我寂寞,我不承认,每天看这世界已经让我想得够多了。说我孤独,更不是,至少,我还有你这么个朋友。偶尔想起你,就一定会想到你当初。当初你自愿替我留在水里时,那淡然的语调和眼神,那种执著。后来,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觉得你的笑容实在太象……太象黄昏中那抹残阳了。” 俞夏微微惊讶,眼神闪着一丝疑问,等着他说下去。 “苍凉,然而热烈。”水鬼斟酌着字眼,“许多人看到夕阳,总会想到悲凉,衰退,但夕阳同样红,红得象火,象火一样热的心,高傲得坦然接受它的沉没,高贵、庄严的气派,很让我羡慕。 “所以,我就学你的笑容,每天望夕阳,笑,再笑,直到有一天,夕阳下一个女孩子落水,男孩子把她救上岸后,两人又哭又笑——我猛然感到,只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才会有那种笑容。” 俞夏现在还是那样的笑容,高贵而淡然: “哭过的人,比较会真正的笑。” [他心里另一句话不好说出口: “笑着的人,也有不少在心里偷偷哭。”] 水鬼接着又道:“于是我默默想了很久,记起宏智正觉大师的《默照铭》,‘浩劫空空,相与雷同,妙存默处,功忘妙中。’。所以,我决定留在水里了。” “昨夜女子失足落湖也是你帮的忙,才能让别人赶到,多谢你。” “我还不知你消息这么灵通。”水鬼道,“公事?” 俞夏点头,轻声道:“我本该来的,但又突然有些怕,你知道,一有这种场面,我总有点失神。” “看,看,你说了不在乎,心里还是在乎。”水鬼调侃。 俞夏认真沉吟一下:“不,我是在回忆,过去是没法忘记的,所以不如化成回忆。我早已学会面对,学会承认,学会回忆了。” “你只想回忆,不想和她一起投生转世么?”水鬼挺关心的问。 “不想,”俞夏苦笑,然而很真诚,“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这里,我有更多乐趣和满足。” 水鬼笑一笑:“我虽比你年长,你却比我悟性高。” 悟性,算什么? 俞夏知道,许多事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自己知道在阴司不成家的原因不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活应该是工作。他喜欢,一个人工作。 温柔只是候鸟途中栖息的小岛,他决定要飞到终点的,小岛转眼会抛在脚下,他几乎不在乎,他只珍惜现在的东西,一旦它们失去,总有别的代替,总有回忆。 “在这里呆得够久,我得走了。”俞夏直了直身子,“野非,我的期限快满了,到时或许无法再和你畅谈,今晚说声再见。” “难道你要离开阴间?” “还没决定。”俞夏笑笑回答,离开了水鬼。 他要去做另一件事。 另一个职业: ——红娘月老。 13、9-11 九、问季礼,情是何物? “梦天堂”是一家酒吧。 俞夏翻着报纸,看王季礼翻箱倒柜找服装,半个小时已经试过十来种搭配,直到最后…… 一身西部风情,走进“梦天堂”。 老实说,他算不上玉树临风,但象模象样来身衣裳衬一衬,看上去也真酷。 可就是有点自言自语:“蔓莳,你干吗让我一个人来?” 他看见那女孩子:紧身衣外罩一件休闲服,牛仔裤,她比早上时更精神,大概是化了淡妆及休息过来了吧。 王季礼这才仔细看她,她丰富的表情,果断利落的手势,干脆的态度……她好象有一种吸引自己的魔力! 女孩子正和吧台服务生说完话,转过头来发现了他,笑容灿烂:“欢迎!” 服务生已端了两杯鸡尾酒。 “你朋友呢?” “他临时有事,对不起。”王季礼说着,看着面前蔚蓝透明的液体,“这是……” 女孩眯起眼睛,笑起来:“我自做主张,请你的,‘Blue Bomb’,如果你朋友不来,我就请你喝两杯。” ——没胆量+酒量的人,谁敢点“蓝色炸弹”? “你呢?” “Bloody Mary。” 王季礼看着女孩手中鲜艳的杯子,有点怕。 “我叫常香,大恩人,你是王季礼对不对?” 女孩子一开口就让王季礼一怔:“你怎么知道?” 常香耸耸肩:“好歹我也看过几场球赛,大前锋王季礼,对不?” 王季礼简直忘了时间! 原来所谓“千年弹指”的事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过了四个小时,好象只有四分钟。听一连串美妙嗓音流出红唇,看时而热烈如火时而温柔如梦的眼神飞扬眉间。他好象喝了六七□□杯“B·B”,头脑还清醒的很。 ——原来心动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要、追、她!” 俞夏听完王季礼的宣言,笑:“情书要不要?” “香: 你好! 在与你相处的日子里,我心中的大门为你打开,因为有你的出现,世界变得阳光灿烂,在我内心世界,因为有你而变得绚丽多彩,有你我才觉得生活更加有意义! “香: 现在是午夜12点,对我来说,这又是难捱的不眠之夜。当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时,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你的身影。我相信天地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时我心中的折磨,对我灵魂的痛苦折磨。 “香: 自从认识你,虽然和你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和你在一起每一次短暂时刻,我都感觉无比快乐,你那么真实自然地表现着自己,在这喧嚣的都市里,这种美实在让我深深迷恋。 “香: 每一个寂寞的夜晚,让月光捎上我的思念,静静洒在你的床头。你装饰了我的梦,我的爱从发稍溢出,散落成满天星光。 ……诸如此类,不一一列举。(反正不能再写了,否则有人会找我麻烦的,这可是真正的情书原文啊!我再杜撰岂不是很差?) “我卖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用赚来的钱买了一支最美的,送给你。”若干天后王季礼大胆实行这一计划,站在窗下。 ——哗!一大盆冷水。 王季礼动也不动。 王季礼豁出去了,以标准军姿站了三个小时。 “请给我一次机会!” 常香皱皱眉:“你不合适,我们可以做朋友。” “蔓莳,我该怎么办?” 俞夏还是慢条斯理地翻报纸:“不会想让我吓唬她去吧?” “你能?” “进入别人梦乡或在她耳边吹吹冷气或偶尔用冰凉手指戳她?” “你真的能做到?” “很简单。” “不……不行。”王季礼摇头,“我不想让她违背自己意愿。” 俞夏这才笑了:“很好。” “你在考验我?”王季礼恍然大悟。 “正确。”俞夏合上报纸,“今夜再去救个人玩玩,然后给你答案。” “怎么又是我?” 俞夏正经地道:“我说过,鬼不是万能的,鬼的体格和人一样,也有好有坏,偏偏我是不好的那一种。” ——当然,他上次拽王季礼穿过门板时,就累得够戗。 “你去呢,还是去呢?” 王季礼敢说不去吗?他有别的选择吗?“我……现在就去睡觉。你帮我写篇论文吧,要交的。” “没问题,反正抄书呗。” ——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呢?唉。 十、大英雄 “什么?王季礼成了大英雄?什么事?什么时候?” 王季礼自己都觉得糊涂…… 那天夜里,墙根下,一个人蹲伏在那儿。 “小妞,把钱和手机留下!”三个人晃着膀子走向一女孩儿,“呦,长得还不错,跟咱交个朋友怎样?” 三个人,拖住女孩,把她拉进一条小巷,其中一个始终将匕首横在她玉颈上。 “你们在干什么?”壮着胆子站起来,王季礼大声质问。 “呦,呦,充什么大瓣蒜!识相的走开点儿,要不咱刀上可没眼!” “——老大,他不能走,至少等咱完事再说。”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先让他呆在这儿,老三,交给你了。” 王季礼一步冲上去,老三一步拦住。 王季礼并非孬种,三下五除二,伸手一晃对方眼神,飞起一腿,将老三打翻在地,重 重踏上一只脚:“一换一。” “你不放手,我就给她毁容!” 王季礼犹豫一下。 “蔓莳,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在他们面前显形,保证他们都吓跑了,我何必去?” “鬼的规矩嘛,没事不许在阳间吓人、迷惑人,违反者受万蚁噬体之苦一百至三百年。” ——事后,俞夏如是说。 当时,王季礼只好反胜为败,被老三按倒狠揍。 偏偏女孩性子烈:“死也不让你们得手!”竟将脖子往匕首上抹! 王季礼真急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老三,双手抓住了匕首! ——他怎么这么快? 不知道,反正离得很近,而且好象女孩猛地一震,慢了一点儿,结果就…… 这时,所有人都猛地一震:“怎么这么冷?” 既然你后来又显形了,那怎么没事呢?” “和阳间一样,紧急避险嘛。” ——事后,俞夏接着回答。 周围涌起白雾。 冷,冷如冰,如严冬,如塞外北风的声音:“谁在那里,谁还我命来!” 王季礼同时听见另一声音:“把她眼睛蒙上,你最好也不要看。” ——为什么? 俞夏真的“显形”了。 不是平常王季礼见到他的样子,而是……一具干枯的骷髅骨架。 偏偏一个头还有皮肉,浸得又肿又大,浓绿的液体从凸出的眼球里往下流,流过惨白皮肤,滴在地上,舌头鼓胀,伸出口腔,吮着唇边的脓液。 没有皮肉的手指直直指着老大:“还我命来!” 下半身隐着看不见,上半身缓缓移近,头颅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结果…… 三个人精神病院,两人送医院。 王季礼英雄事迹就此传开。 “这是……你真面目?” “不,鬼没有真面目,一般都和自己死时差不多。我死得比较快,就是这样子,哪有那么让人看后吓得半死的凶样。” ——病床前,两人谈话。 “你还能变成什么样子?” “我刚生下来到老时的样子。” “没了?”王季礼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能变成美女。” “那是乐鬼的事,鬼吏不行,和阳间三百六十行一样,阴间分工不同,因此本领也不一样。好了,回去吧。” “季礼,有人找你!” “季礼,你的电话!” 王季礼在寝室接电话时,左右四间宿舍同学一起奔过来。“王季礼,电话!女生找你!” ——看看,这就是英雄效应! 王季礼很有礼貌地拒绝了所有约会,向所有女生宣布: “我只爱某个人。” ——舆论攻势? 常香真的烦了。身边总有人提王季礼,他就真那么吃香?摆明了要逼我就范,我才不会上他当! 十一、不是英雄 爱情的爆发,就像一刹那的闪电,一瞬间迸出的火花。 但若要维持这火焰,是要准备跑马拉松的。 某天,常香去逛玩具店。她虽然是开朗活泼的女孩儿,但也喜欢一些精细活计。 她在店中新设的十字绣柜台前徘徊,那幅展翅高飞的鹰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当然,售价更有诱惑力:一百二十五元人民币。 已不知来过这柜台多少次了。 正盘算多久才能买得起,一边往外走的时候,“小姐,留步。” “我?” 服务生笑容可掬:“小姐不买点什么东西吗?” “我?看看而已。” 服务生点了点头:“小姐,你真幸运,注意到本店招牌上写着什么吗?今天是本连锁店在海淀新开一家分店,第二十家分店,因此连锁店店庆,您恰好是我店里第二十位客人,有大奖给您。” 常香不相信地睁大眼睛:“真的?” “当然,这是海报。”服务生指给她看,“您可以挑选本店二百元以下任何商品一件。” ——哇塞! 常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又问了一遍,直到得到肯定答复后,目光径直落在那幅《鹰》上:“我想要——十字绣。” 服务生微笑着,从柜台后取出一幅已完成的,镶在镜框中的《鹰》。 “我想回去绣又没有时间,这下真太棒了!” 捧着十字绣,常香笑着走回宿舍。 “哇!真漂亮!”同寝诸女生评论着,可过了不一会儿,一个女生突然惊道:“常香,鹰翅膀上好象有一小块颜色不对!” 常香愣了愣:“不会吧,我来看看。” 绣面上是有一点污渍,有点暗,不仔细还真辨别不出。 “可恶,给我次品!不行,我得找他们评理去。”常香说着,气呼呼往外就走。 人走到门口—— 突然,好象吹过一道冷风,常香一顿,手不知怎的竟松开了! “砰!”玻璃镜片碎裂。 “糟糕。”她失声叫,心疼地蹲下身拾起了十字绣,咦—— 镜框中的十字绣,竟然是双面! 另一面是银色信笺,上有几句话: “常香: 绣时不慎沾上了血迹,希望这点美中不足不会影响我一个多月的诚意,望接受。 ——季礼上。” 常香沉默。 “香,怎么了?”同学见她傻呆呆的,不由发问。 常香猛地一挥手:“没什么,我走了!” ——如果一个众人口中的英雄放着那么多mm不动心,还辛辛苦苦为一个人做着……叫不叫傻? 或者,爱? “噢,小姐,是的。那个年轻人一个多月前买走这幅十字绣,前天他拿着绣好的图交给我们,并告诉我们你的特征……” “王季礼,你出来!”常香站在王季礼宿舍下。 “王季礼不在。”俞夏站在她背后,悄无声息。 常香吓了一跳:“你是——他朋友!他在哪里?!” 俞夏道:“他在矛盾中。” “怎么讲?” “直接走出来,你可能甩他耳光;不走出来,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敢!” “——是的,我不敢。”王季礼出现在她面前,“你是把我燃烧起来的活,有时我真怕被你烧成灰,但我知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从火中解放。现在,由你决定!” “你——”常香扬起了手。 王季礼眼也不眨。 “好,你要追我,就从六楼跳下来给我看!” 王季礼一皱眉:“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 六楼。 王季礼站在窗台上,手撑窗棂。 “用不用我推你一把?”常香站在他身边问。 “不。”王季礼态度异常坚决,“你看好,看着我,跳——” ——跳到常香面前。 “你没说向里还是向外,对不对?” 常香哼了一声: “勉强及格,先给你一个月试用期。” 14、12-13 十二、故事的结尾 一个月后。 “俞夏,来,给我俩合张影!”常香叫。 “好!” “俞夏,我们三个人合张影!”常香向他招手。 俞夏摇了摇头:“你们玩。” 常香一愣,夺过他手中的相机,二话不说,“咔嚓”按下快门。 俞夏皱起了眉。 当晚。 相机曝光了。 “蔓莳,你……” 俞夏慢慢地道:“对不起,然而事情已结束。” 王季礼才想起俞夏两个多月始终和自己在一起,似乎没救过人:“怎么,又要出什么事?” 俞夏道:“这个,给你系在小手指上。” 那是一根红线。 “那一头呢?” “早就长在她手指头上了。——你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会对你显形,为什么告诉你这么多事,为什么一直帮你追她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最近放假了,在月老处找了份兼职工作。现在已经完成。假期没有虚度,假已结束,我们应该说‘后会无期’了。” “就这么快?!不会吧。”王季礼满脸惊讶。 “会。”俞夏肯定地回答,“在我走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跟你有关的事。” “什么?” “我们俩个,去‘梦天堂’。” 酒,无论是国产还是国外,红酒还是白酒,都挺好喝。 俞夏要了酒器,自己调酒。 ——调出一杯淡紫色,气味芬芳的酒。 “这是我的手艺,试试看?” “王季礼喝下了,味道淡淡的,有点苦,又让人觉得飘然欲仙。 他竟醉了,没有人喝过孟婆汤后还不醉的。 天明,一觉醒来,骆钧然吃惊地摇晃着他:“喂,俞夏走了!一夜之间,他的东西全没有了,奇不奇怪?” “俞夏……他转学了,怎么了?”王季礼记得俞夏跟自己关系一向不错,可似乎这个名字很久没听过了。 “那个钟呢?” “钟?什么钟?” 钟静静立在那里。 十二地支的表盘,真别致。 王季礼翻来覆去地看着。 “我好象做了个梦,梦见……想不起来了,不想它!今天常香和我去游乐园,拜拜!” 没人注意到,窗外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烟,渐渐在风中飘散。 俞夏站在办公桌后面,听人训话: “嗯……这次你业绩不错,又有额外升高的道德值。蔓莳先生,恭喜,你在职已满八十五年,有升级资格。” “升不升级,没什么关系。”俞夏淡淡地笑。 “哪里话,这是你新办公室的钥匙。” “——等等!” 俞夏刚要伸手接过,忽然一个同事抢过一步:“俞蔓莳有不良记录!” 唉,鬼里也有爱打小报告的。 还好,事后证明俞夏的显形的确属于紧急避险,只是一场虚惊。 水鬼终于来探望俞夏。 “我不想工作了。”俞夏很认真地道。 水鬼有些吃惊。 “暗中帮助人们,不如直接帮他们做点事。比方说,这次我如果不是鬼,就不用吓他们了。” “所以……”水鬼吐出很慢的字,“结论……” “我要去阳间。” 俞夏的申请不久后被批准。 临走前,他对水鬼最后的话是: “我一共帮助十对婚姻,救过若干人。做鬼的心愿已足,如果是人,应该可以做更多事,更自由的事。” 俞夏,俞蔓莳。 夏天,蔓草、莳萝,生长旺盛。 有生命力的名字,和人。 十三、不能免俗 若干年后的某年某月某日。 某美籍华裔慈善家斥巨资为某市SOS儿童村建楼。 市长亲自接见,召开发布会。 席间,接过一件纪念品。 记者报道:“——本纪念品能从众多参选作品中脱颖而出,有它的不俗之处,据设计者声称,灵感来源于家中一件古老的收藏品……” 英俊年青的华裔微微一笑,郑重接过礼盒。 “我可以现在打开么?”温厚地问。 “请吧,请——” 盒子里是一只钟。 座钟古色古香,木质壳,融合了中西特色,那钟摆作成一支毛笔形,加上下面一面镜子样的砚,微微泛着蓝光。 仔细端详:钟面刻着十二地支,指针俨然是两柄长枪。 华裔一怔,赞叹不已,有种微妙感觉,目光再也离不开了。 这钟,真的很别致……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赏!全文完! 本文的彩蛋是:50%的人物名是食物名的颠倒过来。。。比如常香=香肠,王季礼=里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