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无间兮养白龙》作者:步帘衣 文案: 小白龙楼迦跟着步青云在修真界过得好好的,步青云突然说要去邪道办事,化成邪修跑路了,一去就是近百年。 山脚的母蟒蛇说,男人要是随便跑路,就该一尾巴抽断他的腿。白龙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约好的道宗收徒之日,步青云化为正道出现了。 白龙觉得,不管正道邪道,总之小小步青云别再想跑,必须带着白龙大人,给白龙大人烤一辈子鱼。 最后白龙发现,他真的,一直都在。 * “玄武说你已经活了千万年,那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我?”“见过。” 楼迦不信,又忍不住问:“那时我是什么?” 步青云闭目思考,忽而一笑,“那时候你是一朵花。我从你身边路过。” 从此,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配对:步青云X楼迦【神神叨叨宠受攻x执着可爱白龙受】,攻受互宠1V1,HE ———————————————————— 本文是可爱白龙跟着神棍的一段修仙恋爱史~ *说明:世界观架空,道教化用封神演义设定,其余根据经文典籍擅自想象,反派以《乌合之众》为灵感,作者对本文涉及教派均无不敬之意。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步青云,楼迦 ┃ 配角:邬波离 ┃ 其它:白龙,和尚,佛,封神演义,白蛇传 第1章 白龙 两百四十年前,楼迦还不是楼迦,它才十六岁,还是凡间一条努力修炼的白蚺。 它住在一处美丽的山谷,外有高山险峰天然为屏,内有藤木猛兽阻拦人迹。已经忘了是哪一年,它误打误撞从水道游进山谷,发现谷涧中隐蔽着一个灵气充沛的风荷地窟。 这风荷地窟半在水里半在水上,洞窟中泉流潺潺,但并不潮湿,最深处最开阔,是一片灵气氤氲的荷塘,不知是哪位高人留下,美丽得令它移不开眼睛。 从此,它就占了风荷地窟修炼。 修炼化龙,是它最大的心愿。 它通体雪白,是条漂亮的大蛇,最爱干净,偏偏蛇天生以腹曳地而行,躲不开尘土,因此它成了条怪蛇,只肯在水中摇曳,不肯上岸。若能化龙,可以腾云驾雾,就再也不用曳地而行了。 它也不喜欢蛇的嘶嘶声,真是难听,若能化龙,想必龙吟比蛇嘶好听得多。 世间修士不多不少,人鬼妖各有所求,越求越多。 它一心只求不必腹行蛇嘶,至简,又至为超出本身,它心念坚定,懵懂又执着地潜心修炼着。 于是百岁的时候,某一日山谷雷声轰鸣,灵气四溢,它成功化成了一条小白龙。 原本再修个十几年就可以升入修真界,可它已经满足了愿望,没有一定要修炼的动力,每日只闲散着,在山谷里自由地低飞,又或是躺在山涧中轻轻吟唱不知名的曲调,多么快活,这是它从出生为白蚺以来,最为开心的日子了。 这里的鸟兽不知山谷外还有天地,孤陋寡闻,从未看见过龙,白龙出关后,就对它指指点点,常常一窝蜂远远围着它看稀奇。 飞来过冬的麻雀们对小白龙嗤之以鼻,它们见多识广,告诉大家,这种长长的白白的东西它们见过的,在人间,这叫面条,很普通的。 原来这是只面条啊,鸟兽们啧啧称奇。 但修行那日的雷暴灵乱引来了窥探,附近的修士找到了这里。 小白龙一无所知,傍晚的微风吹散了烟霞,蝴蝶和野蜂在清香的草花间飞舞,麻雀们在树上吱吱喳喳,昨日下过雨,山涧涨过水,此时已恢复清澈,这一切都叫小白龙开心。 它懒懒地躺在山涧里,张开嘴巴接水玩,若不是尾巴偶尔懒散地摆!动,简直像一座玉雕。 修士潜行而来,看清山涧里的小白龙,内心狂喜,这可是大补灵肉,吃了它功力大涨不说,扒了龙筋龙皮还可制作法宝,因此立刻现身动起手来。 于是数道雷符朝小白龙飞去,在他周身炸响。 被雷符围击,小白龙瞬时负伤,白玉似的龙身上多了道道血痕。 它从未学过对敌,但怒气涌上,抡起尾巴就抽,一时也压制了修士的动作。然而到底是经验不足,很快被修士看破,用了浑天绳将它牢牢缚住,不断收紧,那绳子紧紧圈着它,像是要钻进它的肉里。 好痛! 小白龙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委屈极了,眼泪从大大的眼睛里掉出来,就成了雪白的珍珠。 那修士捡起珍珠,张狂大笑:“好好好,连眼泪都是宝,不妨让你多活两日。” 小白龙一撇头,闭上眼睛,忍了泪。 麻雀们吓破了胆,四散飞逃,用叫声散播着,“面条要死啦!面条要死啦!”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帅帅的道长捉住一只麻雀问道。 麻雀眼睛虽小,但看得出这人与那修士穿得是差不多的衣服,立刻尖叫起来,“同伙!同伙!” 小白龙感觉到又来了一个修士,跟先前那个动起手来,它睁开眼,恰好看见后来的那个把先来的那个埋进了土里。 埋到土里做什么?人也可以种起来么? 后来的那个走了过来。 小白龙闭上眼,这次是绝对不会哭的。 但是,后来的修士解了它身上的浑天绳,治好了它的伤,还轻抚着它的脑袋,对它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他说的话深奥极了,小白龙听不懂,但它听了这些话,心里莫名就舒服了,所以一定是安慰的话。 他身上气息干干净净的,态度又很柔和,轻抚它的时候,像是有温柔的灵气包裹着它,小白龙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连鸟兽都没有,它身边只有不会说话的鸟兽,尤其是吱吱喳喳的麻雀,烦龙得很。 它很快对这个人产生了依恋,悄悄用尾巴勾着他,不想让他离开。 可龙又不是小蛇,尾巴圈住了半个人,哪里算悄悄呢,它对自己的行为颇为羞涩,简直不敢看他了。 那人温柔地笑着,盘膝坐在!山涧溪石上陪着小白龙,小白龙将脑袋凑到他怀里,被他轻抚着,只觉得比化龙那日还要愉快。 它简直要忘形了,后来想起来,真是想把脑袋埋到溪沙里去,它傻傻地给那人展示每日里的懒散胡闹,张开嘴巴接水啦,捉鱼啦,用尾巴踢石头啦,那人也不笑话它,只是温柔地看着,陪着。 但是,那人终究是要离开的。 “我要走了”,他说。 已经连续接到一百多下的石头,就这么掉落在龙尾上,滑落到山涧里去了。 它闷闷地游到他身边,用脑袋蹭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他轻抚着它,对他说:“你我有缘,会再见的。” 它一声低吟,问他:“再见吗,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你会再来看我?” 但他的答案叫它失望了,“我要升去修真界了,不能再来看你。” 它垂着头,沮丧急了。 “我会在上面等你”,他温柔地说,“如果你愿意来的话。” 这样,它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笑了,对它说顺其自然修炼就好,不必勉强,又告诉它,如果到了上面想要找他,就告诉别人找步青云。 他伸手沾了溪水,将那三个字写在溪石上给它看,又应它的要求,将它们刻在了石头上。 小白龙明白,这是告别了。 它要他等一等,回身游进了风荷地窟。 然后没多久,它衔着一朵风荷游出来,游到他身边,抬起身子,将风荷送给他。 他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微笑着接过了那朵风荷。 随后,竟抬手向它挥出一掌! 紧接着,山谷再度雷声轰鸣,远远比化龙那日还要狂暴的雷声,几乎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全都打在半空中的人影上。 小白龙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当它发现掌风只是将它送到岸边时,他已经身在重雷了。 足足九道连绵不断的狂雷,然后霎时雷尽云开,艳阳高照,灵气满谷,那人低头看它一眼,乘云而去,不知所踪。 这就是飞升吗? 它久久望着空无一物的蓝天。 想见再见他,就必须修炼,飞升去修真界,找步青云。 那就修炼吧,小白龙仰趴在山涧溪水中! ,对着蓝天下定了决心,它要去找他。 一晃十六年过,溪石上“步青云”三字已经被龙爪摸得模糊不清的时候,雷声再次响彻了山谷。 白龙飞升修真界,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真的在等它呀。 如同十六年前一样,小白龙凑到他的身边,听他说,“又见面了,小白龙。” 单这一句,就好像是再圆满不过的事情了。 但当时的它还不知道,他还会帮他取名,教它练剑,足足陪了它三十年。 s: 然后某日,说要去邪道办事的步青云留下一封书信,指点白龙某月某日去救援道宗,只说在道宗收徒时,他们会再见面。 就这么,步青云跑了。 白龙原本是气得不想理睬这个随随便便跑路的步青云的。 但约定的日子到了,他还是提着步青云送的剑,按照步青云所说的,将龙作为天地至灵的纯正灵气遮掩起来,装成一个正道大修去救了道宗。 奇怪的是,白龙在攻打道宗的人中发现了完全化为邪修的步青云,更奇怪的是,步青云好似完全不认识白龙。 可没等白龙抓住他,邪修们就落荒而逃,气得白龙直咬牙。 一位不爱说话的正道大修从此被道宗奉为座上宾。 白龙不喜欢道宗,道宗也提防这位来历不明的大修,把他安排在道宗最边沿的偏峰,美其名曰不打扰高人清修,其实就是让他白白给他们守山。 本来就不乐意搭理他们的白龙正中下怀,但他左等右等,道宗就是不收徒,找人一问,好么,原来道宗一百年收一次徒,下一次收徒,在九十多年后。 白龙简直要被这个步青云气死。 步青云在信中叮嘱它不准在道宗境内化形,所以它很想他的时候,也不能趴到山涧里去,只能坐在溪石上,悄悄在心里骂他是混蛋;它很担心他受伤的时候,也不能用尾巴接石头玩,只能躺在峰顶冰床上,看着天空睡去。 白龙住的偏峰,山脚顺林里有一只母蟒蛇,母蟒蛇说,男人要是随便跑路,就该一尾巴抽断他的腿。 白龙觉得有道理。 虽然舍不得,吓吓步青云也不错。 日月流转,终于又到了道宗收徒之日。 哼哼,步青云…… 第2章 步青云 道宗收徒的日子,方圆百里挤满了修士。 凡间修士苦修百年,辛辛苦苦飞升上修真界,还没来得及狂喜,一夜回到洪荒前。位列仙班都是痴人说梦,修真界金丹不如狗、元婴遍地走,管你修佛的修道的磕丹的夺舍的,通通滞留于此,修满为患。 因为要从修真界再飞升上仙圣界,居然不看修为高低,只看能否顿悟。 顿悟?这简直是坑修,说正道讲顿悟修心也还有道理,可从来没听说过邪道还要顿悟的,邪道不就是穷凶极恶,能够顿悟出什么? 然而天道如此,无数修士滞留修真界,无法飞升,是不争的事实。 慢慢的,正邪修士又都开宗立派,跟凡间也没多大两样。 正邪总是要较量的,近年来,修真界邪焰嚣张,邪道兴旺。 邪道可谓是百家争鸣,按地势分为三境:堕仙邪域、混沌谷与阴尸鬼涧。连正派修士都有咬牙转投邪道废功重来的。 正道以佛修道修为主,都凄凉得很,但不同于只剩下万佛窟一个总修地的佛修,道修还是有不少门派,不过其中只有道宗兴旺依然,一家独大。 但说道宗兴旺,其实也是矮子里面拔高个,百年前,道宗甚至被邪道攻破了山门,若不是有神秘高人出手诛邪,恐怕要丢个大面子。 道宗能够做到在正道中一家独大,是因为据说只要能够在道宗内步步攀登,爬到道宗宗主与五位长老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道宗六高修”,就必定能够飞升化仙。 传说道宗六高修,任满两百年,即是修行圆满,可以同时飞升化仙。 而且这似乎并不是虚言,很多高能大修都说,他们真的亲眼见证历任道宗六高修集体得道飞升。 因此,作为唯一一条有迹可循的正道修仙路,道宗收徒的消息一传出,修士们还是蜂拥而来,将道宗山门挤得水泄不通。 听到消息的,当然不止是正道。 步青云靠一棵古松站着,离山脚不远不近,闭目养神。 有修士见他气定神闲,过来打听情况,却发现松下的步青云已经悠然入梦,不禁乍舌!,这要么是故弄玄虚,要么,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狂徒。 收徒试炼开始。 空中磬音一荡,云雾般缭绕在道宗山境内各个峰头的灵气,如旋涡般缓缓聚集于主峰封顶,渐成太极模样。 磬音再响,灵雾消散,一道高陡的云梯突现眼前,连通山脚山峰。 接下来就没了动静。 山脚经历了短暂的沉默,随后,众修士争先恐后地向云梯涌去,也顾不得什么修士威仪,拉前踢后,你推我搡,好比摊头村妇。不多时,云梯底部台阶已经挤满了修士。 片刻后,灵雾袭来,已经登上云梯的修士们霎时尽碎成灰,零落成尘。 还未踏上云梯的修士们一脸惊骇。 “无妨,堂堂道宗不会坑害修士。应当只是将这些毫无仪态的心急修士转移了出去”,有修士高声说。 于是修士们再度涌上云梯。 步青云方才睁开眼,扫了灵气大涨的主峰峰顶一眼,闲适地跟随其他修士踏上云阶。 初时并无异常,修士们渐渐放下了提防,奋力攀登。 然而不多时,就有修士惊恐地发现,这云梯只能上、不能下,连停步驻足都不许,脚会自动向上攀登。 三日后,云梯上神志清醒的修士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大多神色漠然呆滞,身边同样攀登着的修士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已经没有余力去在意了。 到第四日傍晚,这些活尸般的修士中,仅剩下十个还保持着清醒神智。 其中就有步青云。 于是景物霎时异变,灵雾散去,十位修士通过试炼,他们眼前是玉石砌就的高台广场,灵雾缭绕,天帝灵宫也不过如此。 穿过写着“道宗”二字的山门,踏入灵玉场,十位修士顿觉身心畅快,体内真气自行运转,吸收灵雾,舒适无比。 道宗门人接引他们行至灵玉场的正中央。 灵玉场左右两侧皆是道宗门人,略一感应,便知各个都是纯正道修,一派正气。 磬音钟鼓次第奏响,仙音袅袅。 道宗六高修乘云而来,在正前方的云台落下,为首!是道宗宗主凌云子。 一般而言,高能大修们都偏爱保持年轻时的面容。但道宗六高修皆是平和的中老年样貌,正道都称赞他们已看破皮囊。 宗主凌云子和善可亲,说了好些鼓励之语,然后五长老开始挑人问话。 道宗占了整个卦山山脉,有六大山峰,主峰为宗主一脉,很少收徒;五长老各自管理一峰,为峰主,各收一名徒弟。剩下的再由门中大修按地位挑选。 已有三位修士被挑走,步青云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模样,引起了正要挑选的问水峰峰主注意。 恰此时,一道白影缥缈而来,落于云台之上。 步青云抬首看去,此修士一身白衣,衣带侧边挂着一柄宝剑,此剑剑鞘素白无饰,只看得出剑身较一般剑器细长,寒气迫人,如主人一般如霜似雪。 这是一位大修高能,道宗情报却并无此人记载。 不知为何,这白衣大修给步青云几分熟悉感,他莫名觉得那把剑的剑身一定剔透如冰。 宗主见之,笑得越发和蔼:“仙长难得出来,可有要事?” 白衣大修冷淡应声:“收徒。” “这有何难”,宗主笑着,姿态极是客气,“不知仙长看重哪位门人,愿意指点一二,又或者,仙长是想体会一番为人师长的感受,场中是此次通过试炼的弟子,仙长可自行挑选。” 闻言,白衣大修只微一颔首,看向场中,打量剩下的七位修士。 传言中,百年前解了道门危机的神秘高人,所用武器正是一把剑。被那把剑伤到的邪魔,伤口血液即刻凝冰,并向体内蔓延,若无法阻止,全身血液尽数凝冰之时,便会爆|体而亡。 步青云忽然向前一步,对白衣大修朗声道:“这位仙长,步青云一心向道,不知可否投入仙门?” 语罢,白衣大修身形如幻,转瞬出现在步青云身前。 二人目光一对,步青云讶然。 那双眼睛竟是清澈纯净,仿佛能看透人心,很难想象这双眼睛的主人所用剑法会凶残至此,难道消息有误? 一路顺利混进了道宗,步青云直到此时,才有如履!冰之感。 “随我来。” 众人来不及反应,眼前已失去二人影踪。 这白衣大修如此肆意妄为,在道宗收徒之日出来抢徒弟,来去对宗主都不讲礼数,简直像是存心不给脸面。然而宗主却只是含笑吩咐继续选徒,五长老也不见怒色,足见六高修高风亮节,道宗众人越发是心悦诚服。 那边选徒还在继续,这边,刚出炉的师徒二人到了卦山最边沿的偏峰。 白衣大修自从带他到了山顶就沉默着,对着山顶空地不知在想什么。 步青云举目四望,此峰极为偏僻,让白衣大修住在此处,道宗该是打着让他镇守山境的如意算盘,难怪对他的肆意如此隐忍。 “师尊,不知此峰有什么名号?” 白衣大修转过身,眼神疑惑地看向他,然后才反应过来步青云是在喊自己:“不许叫我师尊。” 步青云不以为意,笑问:“那该如何称呼?” “楼迦”,白衣大修看着他,慢道,“我是楼迦。” “直呼名号,似乎不妥”,步青云委婉推辞。 楼迦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又是一阵沉默。 “师尊?” 背对着步青云的白色身影纹丝不动,一个大修高能,居然装没听见。 还真是不拘礼数,肆意妄为,几乎给人涉世未深的任性孩童之感。 步青云本就不是真心来拜师,既然师父不在意称呼,当徒弟的照办就是,直接改道:“楼迦?” 楼迦这才又转过身来。 步青云心中有些好笑,只又打探道:“这山峰可有名号?” “山就是山”,楼迦说。 好应对,步青云一挑眉,又问:“看您似有忧虑,可是有什么麻烦?” 闻言,楼迦点头承认,并问:“你介意睡山顶吗?” 睡山顶? 步青云细细打量楼迦神色,却见他一脸认真求教,却见他一脸认真求教,眼神清澈,不似作伪。 这是试炼还是试探,是任性妄为还是伪装假面? 有意思。 第3章 冰床烤鱼 步青云答言无妨,楼迦“嗯”了一声,又沉默了。 微风徐来。 一名道宗门人腾云而至,恭敬道:“拜见仙长。” 楼迦看道宗门人一眼,并不答话,那门人像是习惯他沉默寡言,径自说出来意。 修真界收徒,收来的肯定都是已有根基的徒弟,甚至可能是转投来的邪门歪道,通常都需要从头来过。道宗收徒试炼严苛,非实力不凡者不能通过,入门后也都得改练道宗心法,早晚还要上课修习道宗经典。 但步青云拜的是楼迦门下,并不是道宗。 那门人恭敬道:“宗主与长老们有言,仙长修为高深,自然教徒有方。但道宗数千年来,在教导弟子上也颇有些心得,如蒙仙长不弃,步青云修士可在道宗任意修行心法、经典。还有,道宗出入需得令牌,还请步青云修士随我去录名取令。” 这番话让步青云确定了楼迦果然不是道宗之人,是神秘高人的可能性更大了。 而且,道宗似对自己有拉拢之意,不知是想讨好楼迦,还是想在楼迦身边插个棋子。 “随他。” 话音刚落,楼迦就转身往山下走去。 那门人尴尬地对步青云笑笑:“那步青云修士,随我去录名吧。” 步青云微笑颔首:“有劳。” 那门人架起云头,带步青云前往主峰,聊着聊着露出艳羡的模样,打听道:“仙长修为高深,不爱搭理我们这些小修,今日仙长收你为徒,真是羡煞旁人。步修士适才与仙长独自相处,受益匪浅吧?” “唉”,步青云一叹,面露犹疑懊悔,“也许是在下天资驽钝,仙长不耐烦搭理我,只字未言。” 那门人似是极讶异,而后安慰道:“许是仙长试你耐心。既然出来了,等录了名,我带你在主峰上下走一遭,免得宗门中人不认得你,闹出误会。” 步青云感激道:“岂敢如此麻烦道长。” 那门人摆手,甚是大方:“唤我灵虚便是。” 到达主峰,灵虚道长带步青云进理事堂登记了名姓,厚大的名册,每一页都以小楷记得密密麻麻,唯独步青云与楼迦单开一页,空荡得很。 记了名,录名的道士交给步青云一块令牌,与道宗众弟子是同样的铁牌,样式简陋,也只有出入山门的功用。 随后,灵虚道长带步青云走访主峰,报名号打招呼,道宗众人皆有礼友善,堪称热情。 ! 经过博文馆时,巧遇一女修旖旎而过,所到之处花香馥郁,众修纷纷以“大师姐”尊称,得到女修的回眸浅笑便激动不已。 浓烈得能掩盖异味的花香。 步青云好奇问:“这位是?” 灵虚道长还痴迷望着女修离去的方向,答:“这是宗主首徒,清韵真人。” 步青云试探道:“似乎极受追捧。” “那当然”,灵虚道长神气道,“清韵真人可是下一代道修之首,继任宗主的一定是她。” “哦?” 步青云若有所思。 灵虚道长喋喋不休地说着清韵真人的种种优秀之处,带步青云走完了主峰上下,然后将步青云送回了偏峰。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一弯勾月出现在天边。 修真界的日月与凡间日月不同之处,在于修真界的日月光华中蕴藏灵气,可以吸收练功。 其实修真界与凡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灵气。 凡间灵气极少,日月光华只有妖修能够吸取,所以众修士为了争抢灵气福地能打个头破血流。 修真界则全是灵气,雨是灵雨,山是灵山,海是灵海,就连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都得加个“灵”字,通通有灵气。 修真界的修士,行走坐卧、就连呼吸都能吸收灵气,修为涨得不快都不行。按凡间百姓蓄养牲畜的术语,这就叫催肥。据说道宗惹邪道垂涎,就因为道宗的灵玉场是个法阵,不停将卦山境内的灵气转化为灵雾,飘荡在山峰间,吸一口灵雾相当于一百口灵气,更事半功倍。 踏上偏峰山顶的那一刻,步青云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听灵虚道长念叨。 不说话,远比蠢话多可爱。 步青云一抬眼,看到不说话的楼迦正在施法。 楼迦微微抬手,两道水龙从偏峰脚下的山涧飞来,聚集在半空中,慢慢成了两个长方高台模样,楼迦手势一转,水台就结成了冰台,徐徐落在地面。 步青云正好奇,待看楼迦用冰台来做什么,楼迦却没了后续动作,转身看见他,指指冰台,道:“床。” 这就是睡山顶用的床。 两张。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楼迦问:“可需食物?” 步青云笑答:“我虽不才,好歹也是个修士,并不需要日日进食。” 不知道是不是听出步青云话中故作不爽,楼迦又看他一眼,像是觉得他烦,转身走到冰!边,变出一张宽大雪白的毛皮,竟然就这么躺上去睡了。 步青云哭笑不得,对上这么个奇人异士,简直卧底无用武之地。 天色还亮得很,步青云在偏峰上下走了一遍。 偏峰位于卦山外延,独立成峰,山峰脚下与对面山脚形成山涧,灵溪奔流,入山涧分为两段,中途合二为一。山峰上下草木狂盛,巨树蛇藤,其间栖息着不少活物。除一条上下山的小径,再无其他人力痕迹,别说居屋洞府,连躲雨的简棚都没有一个。 这楼迦要么另有去处,要么在山顶睡了百年。 步青云回到山顶,楼迦还是离开时那样,背对着他睡着。 他坐上冰台,才发现这冰台并不很坚硬,而且寒而不冰,不知楼迦如何做到,也许与他的修炼心法有关。 步青云和衣而卧,闭目修炼。 次日一早,步青云听见楼迦起身,耳闻足音朝这边走来,不由得运起内劲暗自提防。周身灵气微动,该是楼迦抬手伸来,速度不快,不带掌气,步青云便也散去内劲,装作沉眠。 身体被推了推,步青云才睁眼,假作刚醒:“楼迦?” 楼迦认真看了看他的眼睛,又像是很烦似的,冷声道:“我饿了。” 支使徒弟干活,这倒是常见,步青云笑说:“昨日四处闲逛,见有树果野莓,我去采摘一些?” 楼迦摇头:“随我来。” 他伸手抓住步青云的肩膀,身形幻动,片刻到了峰脚下的山涧中。 此处是上段两支支流其一,水底有大石,溪水清越流过,从大石边缘落空,如小瀑布一般,瀑布下长年累月冲出了一处深潭,隐约可见游鱼。 步青云正欣赏此地天然美好,楼迦递过来一支长杆捞网。 “要吃鱼。” 顿了顿,楼迦补充道:“烤的。” 步青云一挑眉:“修道之人,似乎不该随意杀生。” 他话音刚落,楼迦已经远远坐在了溪旁大石上,又当做没有听到。 真是个世外仙家。 步青云低头笑笑,执起长杆捞网,给这个大仙人捞鱼。 术业有专攻,渔夫不一定会修道,修道的不一定会捉鱼。步青云费力捞出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品类不识,默念着“罪过”把鱼给超度了,刮鳞洗净包在宽叶中,运起内劲,烤鱼。 鱼肉肥美,烤得肉香四溢。 步青云奉上烤鱼,大仙人捧着宽叶,吃相斯文!比,但显然在吃鱼上熟能生巧,技术堪比灵猫,一口咬下,吞下的是肉,吐出的是鱼骨,片刻后,宽叶中只余鱼骨,半丝鱼肉都没了。 吃完舔舔嘴,像是没吃够。 不等他开口,步青云先一步出声问:“楼迦不知可否借剑一观?我爱好良兵,您的佩剑比我生平见过的利剑更为精良,着实令我好奇。” 楼迦想了想,将佩剑解下,随手抛来。 “一百条烤鱼。” 步青云接住佩剑的手一顿,好一桩强买强卖。 他细观佩剑,剑鞘通体素白,莹润如玉,却并非玉质;剑柄亦是同种材料,拴着一块剑坠,这剑坠倒是玉做,是朵灵玉雕的小莲花,珊珊可爱。 s: 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身,刚一动作就感到寒气迫人,待抽出剑来,顿时一愣。 那剑身果真剔透如冰! 步青云只觉神思一荡,种种前情纷至沓来,归剑入鞘,定息打坐于地。楼迦行至他身边,为他护法。 未几,步青云周身气息一变,腾空而起。 楼迦不知他此时情况到底如何,只当先前一样对他,冷声问:“如何?” 步青云捉了他的手,将他拉至身前,兴师问罪:“小白龙,一百条烤鱼?嗯?” 趁步青云自封神识时捉弄他,楼迦这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垂目轻问:“我还没有问你,你不是入了邪道?那日攻打道宗有你是不是?现下又来正道,到底要做什么?” 步青云笑笑:“时无间,修行无间,谁不是来来去去。” 楼迦不喜欢步青云对自己绕弯子,也不问了,只说:“那你带上我。” 想了想觉得不够确切,又补充说,“不管你是正是邪,要去正道还是邪道,你带上我。” 他很认真地这么说着,却听步青云低笑了起来,不免恼怒,“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步青云眼神带笑,认真地看着他,说的话却不大正经。 这人老是这样,于是楼迦只能偏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小声抱怨,“什么啊。” 结果一偏头,恰好看见盘在巨树上围观得津津有味的母蟒蛇,它见楼迦看到它,还摇了摇尾巴打招呼。 楼迦想起了母蟒蛇的教导,回头怒视步青云,强调:“再敢消失,就用尾巴抽断你的腿!” 这下,步青云笑得更厉害了。 在楼迦生气之前,他把楼迦扛了起来,“回峰顶,我先给咱们造个住处。” 第4章 气味线索 步青云在峰顶施法设下掩目障,阻隔道宗的窥探。 楼迦便立刻化了白龙,幻缩为剑身粗细,或是挂在步青云脖子上,或是趴在步青云背上,陪他伐木造屋,偶尔尾巴扫到了步青云的衣襟里去,步青云便停下手里的活,把它尾巴捞出来。 幻缩缩的是形,分量可不会轻半点,但步青云像是感觉不到重量,行止如常。 两人时不时说着话,楼迦不问步青云在邪道怎么掩饰的功体,也不问为什么步青云那么厉害还动手亲自伐木,这些不是他感兴趣的。 “邪道好不好玩?” “不好玩。” “不好玩还去那么久。” “就是不好玩才去那么久。” “没被发现吧?” “没被发现才能去那么久。” 楼迦用尾巴勾住步青云脖子,倒挂着垂下来,直条条仰趟在步青云胸膛上,以示对这种鬼打墙对话的抗议。 步青云低笑起来,把他的脑袋托到自己肩膀上,将伐下的巨木们用术法切割磨平,自动搭成一栋木屋。 三间的木屋,屋外半圈栅栏围了个小院子,屋内是木桌木椅木凳木床。 木屋就只是木屋,换修为再高深的人来搭,都不可能变得精致堂皇,楼迦倒是很喜欢,落在木桌上四处打量。 不一会儿,步青云给他烤了条鱼来,要他变回来,两人说话。 楼迦恋恋不舍地用尾巴蹭蹭步青云的脖子,这才变回来。 吃完鱼,楼迦跟步青云聊着,慢慢说起了道宗的讨厌之处,像是要把百年积压的抱怨都说出来似的。 但其实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两三件事,他作为一个不爱理人的神秘高人,独自住在偏峰,道宗安排的侍候门人都被他丢了出去,道宗的人唯恐惹他不高兴,哪里会再三跑来烦他,百年间跟道宗众人也不过见了几次面。 “那六个老头很讨厌”“有个女修臭臭的”“主峰上有脏东西”“就一个唱戏的修士干净”,龙眼能识真辨假,楼迦虽还是小龙,也能大体察觉不对劲之处,步青云点头记下,留作参考。 楼迦看着步青云,他能看出许多不对劲,但是一点!看不穿步青云,不论步青云改用了什么功体,修为还忽高忽低,在楼迦眼里,他都是同一个步青云,没有半点不对劲,似乎步青云本来就该是这样,能够随心应变。 “你到底是什么人?”楼迦背靠着步青云,望天喃喃自语。 步青云拍拍他,“你总会知道的。” 这条小白龙,化形已经一百多年了,还是拿自己当小龙看,动辄挂在他身上,化成人形也动不动靠过来趴过来,一心依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让人忍不住心肠柔软。 步青云来了之后,楼迦就恢复了懒散的龙生。 为免暴露,化作原本大小去山涧里玩水还是不行的,但化作适合挂在步青云脖子上的大小,就可以在步青云凿出木池子里玩水了。 木屋有三间房,右边那间放着些衣衫杂物。 每天一早,楼迦从当中那间卧房醒来,此时步青云已经在院子里忙或是跟着灵虚道长出去了,楼迦四处晃一圈,看看偏峰上下的灵兽们。 回到峰顶,去左边那间屋子里进木池玩水。等步青云回来,去山涧给他烤鱼,吃完,两人说说话,或是各自修炼,最后回卧房休息。 卧房本来有两张木床,被龙尾拍断了一张,就只剩一张了。 这日傍晚,灵虚道长来接步青云参加道宗弟子们的聚会活动,走的时候被仙长盯得战战兢兢,问步青云,仙长可是对他有所不满? 步青云苦笑,坦言仙长除了吩咐自己搭建木屋,就再没对自己有过指点,也许是仙长修为精深,又是冰系功体,才会目光如炬。 灵虚道长数次打探,都得到步青云同样的回答,也不再怀疑,反而替步青云悲催起来,颇为理解的拍拍步青云的肩膀,安慰他,“今日好好放松一番”,说着便小声悄悄道,“你运气好,我听说大师姐也会前来参与,或许能见大师姐一面。” 步青云微微挑眉,捧场客气了几句。 这道宗弟子们的聚会活动,有些类似凡间的花灯会,会场也以花灯为饰,修真界的花灯,就不是凡间的纸糊灯了,栩栩如生、会动作的鸟兽灯都是等闲,还有能够上台献舞的仙女灯,能化作一片星辰的银河灯,等等不胜枚举,将灵雾缥缈的道宗主峰映衬得仙!一般。 道宗五长老掌管五峰,按五行名为问水峰、问火峰、问木峰、问金峰、问土峰,据灵虚道长透露,这五峰的弟子们素来爱比较,什么事都要争个先后,唯独在针对主峰弟子时团结一致。 按照主峰弟子灵虚道长的评价,那就是没有学到六高修万分之一的淡泊超脱。 聚会一开始,步青云就发现灵虚道长所言不虚,五峰弟子明里暗里针锋相对,用花灯来争奇斗艳,从交谈中得知,在花灯会上出风头的弟子,回峰是有大奖励的。但主峰弟子也同样如此。 既有奖励,便是鼓励争斗,又哪里来的淡泊超脱,自欺欺人。 步青云坐在角落看着,颇觉无趣。 结束后回到木屋,还被楼迦给嫌弃了。 “你衣服好臭。” 龙是天地至灵,自然是喜爱天然,凡是俗艳香气都被楼迦归类为臭。 花灯会上,不少道宗门人都在花灯中点了香蜡或是熏过香,何况那传说中的大师姐一出场,浓烈香气便四处弥漫,种种香气混杂,沾染在了衣襟上。 步青云被楼迦赶去洗澡。 不一会儿,小白龙偷偷溜进来,趴在木池边,背对着洗澡的步青云卷尾巴玩,一会儿想起件事:“宗主送了两封请帖过来。” 思及灵虚今天说起,步青云抹了把脸,问:“是道宗会?你可参加过?” 道宗会五年一度,是道宗宗门内部的比试吹捧大会,除六高修外,所有人都可报名参加对战,各峰选出最强的一个,六人再进行总决赛。今年的道宗会有些特殊,六高修即将任满,此时选出的六人,如无例外,就是六高修飞升后的继任者,因此更加暗流汹涌。 楼迦刚进道宗时去过一次,后来不论宗主如何邀请,楼迦都拒不参加。 “去过一次。” “感觉如何?” “讨厌。” 回想那次道宗会,小白龙瘫在木板上,蔫蔫的。 步青云哑然失笑,问:“哪里讨厌?” 楼迦想了想,答道:“他们说的,做的,心里信的,嘴上念的,都不一样。” 穿好衣服的步青云走过来,捧起他,夸道:“真聪明! ” 楼迦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又说:“还有啊,一般闻不出来,那六个老头身上也有臭味,跟那个女人身上的有一点点像,可是他们又不是同一类。好奇怪。” “哦?”步青云若有所思,“你说他们身上的气味相似?” “是臭味”,楼迦强调。 步青云顿时抓住了一个猜测,又夸楼迦:“小白龙,你帮了大忙。” 是吗?楼迦高兴起来,龙吟轻哼,那意思是“你出去瞎晃荡还不如跟我说两句话知道得多”,小模样别提有多得意了。 到夜里要睡的时候,小白龙自顾自琢磨着,突然说:“我还是不跟你一道去了。” 他盘在毛绒绒的枕头上,像是白棉花乘了一捧冰雪。 平日里去哪都想跟,怎么道宗会不跟了。步青云侧身问他缘由,小白龙说:“我在你面前,跟在他们面前不一样,不小心露陷了怎么办。” 步青云调侃他:“你也知道在我面前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是不是我特别老,显得你特别小啊?” 小白龙不好意思了,对他龇牙,威胁道:“咬你!” “哟,好可怕”,步青云闷笑。 小白龙拿尾巴轻轻抽他的手,快恼羞成怒了:“不许笑了!” 步青云点点他的脑袋,问:“你想不想去?” 废话。 “那就一道去”,步青云翻回身躺下,“没事的。” “万一?” 步青云相当豪放,“万一,我就说你看上我了,要跟我双修。” 来了修真界之后,小白龙还是学了不少,双修他是知道的,又羞又恼,这也算个道修,怎么这么没脸没皮没羞没臊。 于是龙尾啪一声打在了步青云的肩膀上。 步青云抬手摸摸他的尾巴,解释道:“不是说要跟我去邪道么,总得找个理由带上你。” 原来是这样。 楼迦心里开心他真的应承并记得要带上自己,隐约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可失落的是什么,楼迦并不明白。 龙生九千岁,他还只是一条小龙。 楼迦想着,轻轻滚到步青云的肩头,靠着他,慢慢睡着了。 第5章 道宗会(上) 道宗会当日,场面颇为壮观。 那灵玉场极为广阔,道宗六峰弟子倾巢而出,竟将灵玉场站了个满满当当,足见道宗之兴旺。 云台上的六高修满意颔首,从宗主开始,轮流说了些鼓励赞赏之言。 道宗上下皆穿着同样服饰,是道修最本源的青蓝白领道袍,按《道藏道书援神挈》云,所谓“老子徒之服不与俗移”,以彰显不随波逐流的品格。 且无论修为高低,各个通身皆是过于纯正的道修正气,有千人一面之感,全都聚集在灵玉场上,仰望着云台,面上皆是自豪钦佩的神色,几乎有些狂热的劲头。 旁观看来,隐约竟有几分可怖。 修真界的修士,都是从凡间宗派修炼飞升来的,各个都曾是名动四方的风云人物,到了修真界就成了凤尾,这凤凰的尾巴还特别大特别长。 大家都知道,想从修真界飞升不靠修为高低,还得靠顿悟,但修真界还是如凡间宗派一样弱肉强食,以强者为尊,毕竟顿悟这玩意儿虚无缥缈,有实力了才能保命,没了命拿什么顿悟?无论正邪,宗派与宗派之间、宗派内部上下,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种大背景下,进修真界之后再投拜的宗派,很难让修士们打心里有归属感,凡间同宗派飞升来的“老乡”都比修真界的师父亲近。 道宗能将门徒教化得如此归顺,足见手段,不愧为道门之宗。 楼迦依旧是白衣佩剑,没有应邀上云台,只是在灵玉场边冷淡地站着,与场中道宗弟子形成了强烈的冷热对比。 步青云低眉站在楼迦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道宗众人情状。 忽而,楼迦鼻头微皱,面色更冷了。 宗主首徒,传说中的大师姐,清韵真人姗姗来迟,勉强笑着对宗主告罪来迟,站到了主峰弟子之首,忽而转脸以香帕拭面,再回首也是强撑着好脸色,叫人不禁猜测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又忍气吞声,好不可怜。 于是随后到场的女修便成了众矢之的,她气得直咬牙,攥紧了拳头,向问水峰长老告罪,入了问水峰的队列,居于第二。 这是清瑄真!人,她原本该是问水峰长老的首徒,问水峰正经的大师姐,但就因为“大师姐”这个称呼被讥讽为东施效颦,一气之下闹着要师父将她降为次徒,又被笑说是小肚鸡肠。 就为清瑄真人曾顶着大师姐的名头,动辄就要取笑她,因为清韵真人的缘故,不知平白生了多少闲气。 清韵真人初时似乎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有女修仗义不平,去质问她为何纵容拥护者四处咬人,清韵真人当即落下泪来,认为此事着实可怕,难以置信。 她回到主峰,掩面道:“清韵请求诸位,就算听说清韵受了恶毒辱骂,还请忍气吞声,以免被有心人另做文章。我知诸位都不是招惹是非之徒,然树大招风,其中真相已是百口莫辩!是清韵无能,辜负诸位维护清韵的一片好心。” 拥护者一片骇然,竟有人恶意辱骂如此美好的清韵真人!清韵真人还要大家忍气吞声,凭什么这么美好的清韵真人要受这番委屈!到底是谁与清韵真人过不去? 那前来质问的女修,不多日就在道宗销声匿迹,片影无存。 清瑄真人这个“罪魁祸首”,自然也要经受一番报复,但清瑄为人,就是一个倔字,铁骨铮铮,越被欺压越不肯低头,孤身独立,竟也撑到了今日。 方才,清瑄真人被个莫名其妙的女修缠住一阵,再进场,已成了欺负清韵真人的罪魁祸首。 这场道宗会,她是注定要搏命一场。 楼迦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只觉得无聊又厌烦,他盘算着回去要吃鱼,步青云亲手烤的那种。 步青云观察着场中弟子情状,对清韵身份有了更明确的猜测。 道宗宗主最后总结,随后,便宣布宗门大比开始。 弟子们退出灵玉场,六高修同时一挥广袖,灵玉场中出现六个方形擂台,灵玉场中的灵雾被擂台缓缓纳入阵眼,便自动运行起来。 这擂台乃是法宝,将各峰弟子们的令牌投入阵眼,它便能按修为排出对阵名单。擂台将灵雾转为透明屏障,可防止台上比斗殃及台下,且不论打成什么样,战后擂台自动修复,甚是方便。 离楼迦和步青云最近的,是问水峰的擂台。 !红光一闪,两块令牌从阵眼飞出,贴着透明屏障,那屏障便显出两个名号,便是第一场对阵的两位道长。 最先出阵,代表修为垫底,二人低调上台,低调比试,赢的留在台上等下一个,输的低调取了令牌下台,力求不被人记住名号,没有半分惊险刺激。 低修为交战一般都很速度,一个时辰过去,已经轮了十多场。 “仙长”,步青云恭敬地对楼迦询问,“站了许久了,可要回峰休息一二?” 楼迦冷淡地看他一眼,并不搭话,驾云而去。 步青云无奈苦笑,紧追其后。 站他们四周的道宗弟子们纷纷咋舌,听说仙长收的徒弟,得不到仙长指点不说,还被当做奴仆使唤,今日一见,传闻竟然是真的,原先艳羡过步青云的修士,纷纷庆幸当初被收去的不是自己。 偏峰峰顶,被道宗会累到的楼迦,化了白龙挂在步青云脖子上,黑珍珠般的眼睛紧盯着步青云手里的烤鱼。 被鱼香馋得要流口水,楼迦晃晃脑袋,转移注意力,问步青云:“那个清韵,到底是什么?” 步青云给烤鱼翻了个面,并不直接回答:“我也不确定。不是曾经教过你,自己想。” 邪道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品种,怎么可能一一记住,楼迦甩起尾巴拍他:“我记不住。你说。” “你不是记不住”,步青云慢慢道,“你是觉得那些都与你无关,懒得记。” 步青云很早就发现了,楼迦对善恶正邪都并不执着,对身边来去也不在意,唯独执着于自己,因为凡间那次相救,无限依恋着自己。 楼迦用尾巴在拍过的地方扫了扫,大方承认:“本来就跟我没关系。” 这个修真界,就只有步青云、步青云陪自己住了三十年的那个山脚、烤鱼,这三样东西与楼迦有关。其他的,都跟楼迦没有关系。 步青云温言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无关,以后未必无关。你还是条小龙,经历得太少,遇到的人也太少。走出这方天地,还有万千世界,千万精彩,你该去亲自看看的。” 他话未说透,楼迦确实是聪明的,隐约察觉其意,立刻问:“你!我去看么?” 楼迦盯着步青云,有些紧张地等待他的答案。 步青云笑了。 “有何不可”,他答。 于是楼迦便放下心来,把烤鱼盘子勾到身边,小口小口地吃。 到夜里,算算时间各峰应该已经选出了“峰首”,楼迦又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带着步青云去了灵玉场。 擂台只余一座,上面是两位女修,清瑄与清韵。 s: 若果说望向清韵的眼神多为支持与钦慕,那么看向清瑄的,则多为恶意狠毒。 步青云看着这些如同恶狗群的修士,感受到驯养之术的有趣。 清瑄真人,右手握着七尺长刀,四分是柄,三分为刃,立在女修身边,竟让她有了一种奇异的美感,如壁画中的女战神,花容月貌,蹈锋饮血。 她也不行礼,单手平举陌刀,直指清韵。 清韵真人,用的是宗主特赐的君子剑,通体乌黑,隐光隐刃,剑身镂有血槽,利于伤敌。她一身正气凛然,持剑而立,换来台下一片赞扬。 比试开始,二女身形一动,铿锵一声,便是兵器相交。 清瑄真人一刀挥下,风声猎猎。 清韵侧身一闪,举剑斜挑。 电光火石间,清瑄真人一挑刀锋变了去势,斜砍而下,清韵真人反剑防卫,借力一个腾空避过刀锋。 长刀砍中擂台,台面龟裂塌陷,清韵刚稳住身形,只得再度移步,终于站在了一块较为平整的不规则石面上。 清韵倏然一声惊呼,对着清瑄一连说了两三句话。清瑄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凝神去听,这一凝神就落入了圈套! 见她入套,清韵飞身欺上,几剑挑落了清瑄手中的长刀,清瑄似是被打愣了,一时没有认输,清韵朝她连续使出剑招,不但将她的衣物划得七零八落,更使得她一身血痕,最深的两道,在脸上。 台下的修士以为清瑄不敌,爆发出热烈欢呼。 清瑄茫然醒来,见此情景,登时红了眼眶,下了场就离开了,随之离开的还有部分问水峰修士。 于是清韵真人获胜,作为守擂,继续与问火峰的峰首比试。 第6章 道宗会(下) 其余四峰峰首,实力与清瑄真人相差不大,接下来的四战,比得甚有观赏趣味,一方有心放水做脸,另一方也都承情喂招,比斗直到天明。 最终,清韵真人夺得道宗会魁首。 六高修上台,看不出他们对此结果是何态度,面上皆是一派和蔼慈爱,将比试奖励一一发给六人,清瑄真人不在,由问水峰长老代领。而后仍是由宗主出面,对道宗众修好言宽慰鼓励。 讲着讲着,就长篇大论起来,论及道宗百年发展,宗主先是谢过了楼迦出手相助,而后话锋一转,宣布十日后他与五位长老就将任满卸职,举办继任大典。 众皆哗然。 按往期推算,六高修应当还有三月任期,这还是道宗建门以来,第一次出现提前卸任的情况。 宗主解释说,其实他六人早已圆满顿悟,只是无法放下道宗门人,才压制功体,强留修真界至今,如今实在是无法再压制功体,只得顺应天命。一番话说得道宗众修好生佩服,都感叹六高修心系宗门,不贪恋飞升,果真是道修典范。 紧接着,在宗主示意下,五峰长老同时画出法诀,结成法阵,一个灵气四溢的长方木匣出现在云台之上,宗主以道宗门印小心打开,取出一物,展示给台下众修。 “此乃道宗传承宝物,今日展示于众弟子,继任大典之日,老道将传与下任宗主,请诸位见证。” “此物名为,六魂幡!” 宝名一出,震惊者有之,狂喜者有之。 道教既出世又入世,追溯到武王伐纣之时,道修分为两派卷入争斗,助武王的是阐教,助纣王的是截教。 双方祭宝斗法,几经较量,最后纣王失败自焚,姜子牙将双方大将要员一一封神,流传下来的不止是是传说,还有诸多惹人垂涎的法宝。 这六魂幡,就是截教的通天教主为封神之战准备的宝物,据传此物比诛仙四剑,甚至诛仙四剑合力的诛仙阵的威力!更强,若不是手下弟子带幡反叛,封神之战胜负还为可知。 步青云望向云台,只见那六魂幡是紫竹杆挑着一面黑旗,待要细看,宗主已经动手收起来了。 宗主将六魂幡放回木匣,五长老仍旧以法阵藏之。 随后,宗主道:“现下,便将宗主与五长老的继任者告知诸位。此六位修士,皆是我道宗高徒,经由种种考虑,选出的最适宜人选,望他们能够代替老道们守护道宗,将我正道之首发扬光大。” 然后便一一念出名来,除问水峰外,其余四峰继任者皆是峰首,问水峰长老不是清瑄,而是她闹着换位后调为收徒的大师兄清广。清韵真人的拥护者们都露出了讥笑,似是相当满意清瑄的落选。 最后宣布的是宗主继任者。 楼迦与步青云冷眼看去,那清韵真人似是胸有成竹。 “清瑄真人”,宗主宣布道,“继任宗主之位。” 那瞬间清韵真人的脸都歪了。 满场修士皆是愕然,随后争执声四处高起,六高修不得不提高了声调,喝止众修吵闹。 “清瑄真人在比试中输与清韵真人,实力不足以力压群雄,何德何能继任宗主之位?我等不服!”有修士带头高喊。 宗主沉下脸,怒道:“修真界以顿悟飞升,老道以为众弟子都明白修心顿悟之紧要,万万没想到你们如此愚顽不灵,竟还是以修为高低论英雄!清瑄继任宗主,是我见她心系道门,因此推举,五位长老无一异议,你们若是还有甚邪说,会后自来主峰禀明,何故大吵大闹!” 在道宗会这种修为论高低的场合,大言不惭地说以修心为重,宗主脸皮,也是无人能出其右,难怪能任道宗之主。 清韵真人镇定下来,也做大度状制止众人喧哗,于是道宗会潦草结束,众修聚团四散离去。 看了场热热闹闹的大戏,步青云与楼迦回到偏峰峰顶。 在木屋内坐下,楼迦见步青云若有所思,!:“你又发现什么了?” “那六魂幡,是假的”,步青云一开口就扔了道雷。 “假的?”楼迦当时没在意看。 步青云随手招来一片灵雾,变换灵雾的形状为楼迦解说。 “关于六魂幡,书中记载,书中记载,‘通天教主在紫芝崖立一幡,名曰六魂幡,幡有六尾’。” 又有记载,‘六魂幡虎骨白旗,白旗为鲲鹏皮制,虎骨必为生剥,鲲鹏皮也须活取,怨念锁幡,才能伤及魂体,一击毙命’。” “而六高尊拿出给众修观赏的六魂幡,是紫竹杆黑旗,且只有两条旗尾。” “所以,这不是六魂幡,很能是截教弟子余化,从旁门左道得来的‘戮魂幡’,往空中一举,会有数道黑气溢出戮魂幡,将敌人裹住擒拿。作用于人身而非魂体,与六魂幡的品级、效果都是天差地别。” 楼迦不明所以,疑惑道:“既然书中写了,还明着顶替,不怕被发现?” “这些都是孤本杂书所记”,步青云解释,“道教断代数次,典籍珍册丢失散落,绝大多数道修应当都无缘得见。” 楼迦用“又来了”的眼神看着步青云,一字一顿地说:“道门内的事,道修不知道,你都知道。” 神神秘秘,这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步青云点点他的脑袋,说:“我不知道怎么烤鱼。” 事关龙生大事,楼迦立刻反驳:“你知道!” “我不知道”,步青云好整以暇,一字一顿地说。 楼迦不理他。 步青云真是无奈,问:“我教你烤鱼啊?” 要教就教到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不学!” 楼迦冷淡拒绝,绕开话题问,“六魂幡是假的,然后?” 步青云接上先前被打断的思考,边想边说道:“然后,两边都不是好东西,应该如何选择。” 都不是好东西!那为什么还要选?楼迦一脸疑惑。 步青云笑着说:“是选择祸水东引,还是事后甩锅,或者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楼迦想了想,不如吃鱼。 “随便”,楼迦补充强调,“我跟你一起。” 步青云叹道:“那先给你烤一条鱼吧。” 事有反常必有妖,楼迦面露怀疑,问:“为什么?” 步青云居然回答说怕他吃不下,开玩笑,他一条威武雄壮的小白龙,气吞山河,足踏沧海,怎么可能吃不下烤鱼?变回原身,一百条都可以一口吞下的。 “明天,我们要去见清韵真人”,最后,步青云还是正经地说。 闻名思味,楼迦顿时失了胃口,怒视步青云。 “她到底是什么!”楼迦扑到步青云身上,大有不说就不放过他的架势。 步青云循循善诱,“你仔细回想你在她身边闻到的味道,再想想凡间闻过的异味,你一定能想到的。” 楼迦说什么都想不到。 步青云继续引导:“山谷里动物生老病死,你没有看见过吗?你闭上眼睛,仔细想想。” 按照步青云所说的,楼迦闭目凝思,他想起了与步青云的初遇,心情好起来,往前回想,想起那个讨厌的扔雷符炸他的修士,又很气。 那个修士被步青云埋起来了……好像后来有一天,公水獭找了只母水獭,要把居住的洞穴挖大一些,不小心把埋起来的修士挖了出来,臭得山谷内的动物们怨声载道,他也被熏得躲回到风荷地窟里去…… 他知道了,那是尸气! 可是那女人并没有死。 见楼迦有几分明白,步青云才告知:“她是邪道大妖,阴尸女魅。” 那六高修身上的……楼迦看向步青云,这次步青云不用他问出口,就主动告诉他:“自己想。” 当晚,一身正气的小白龙是镇压在神秘妖|孽步青云的心口睡的,睡得很香。 第7章 道宗隐秘 “奴家梳洗迟,两位前辈久等了。” 伴着一声极有风情的歉言,清韵真人身着轻纱道袍,袅袅婷婷地从卧房里走出来,香气氤氲地走进会客正厅,险些崴了脚。 那神秘仙长面色不善,周身布下了隔绝瘴气才会用的法阵,就这样他还捂着鼻子,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连眼神都没有甩过来。 叫步青云的那个徒弟,被她高称了一声“前辈”,居然也没有诚惶诚恐的神色,只淡笑着解释“我师尊不爱香气”。 他们不为所动,清韵心中恨极,原本就是要算计,现下更是盘算着要把这二人踩在脚底,最好是如阴沟老鼠一般,再也不能翻身。 “那是清韵失礼了”,清韵真人面带自责自愧的神色,若有道宗门人在场,定要为她冲出去攀咬二人,可惜这里没有她的拥护者,完全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楼迦不看她,只撑着世外高人的门面,当没听见。 他有些后悔跟来,一想到这个女修其实是“活”了近千年的女尸,他就有些犯恶心,尤其是这尸体发臭、会动、还特别会陷害人,简直是集世上最令人厌恶的东西聚集于一身,恶心得十足地道。 害得他昨天连烤鱼都吃不下去,被步青云教训说那鱼死得冤枉,白白戕害生灵。 这么想起来,就更气了。 楼迦心里抱怨着,看步青云一眼,步青云便对清韵询问道:“师尊不爱闲谈,不知清韵真人要见师尊,所为何事?” 清韵真人故作害怕,低声道:“奴家偶然发觉师门隐秘,恐有性命之忧。还请两位前辈救我!” “哦?”步青云故作讶异,“清韵真人是宗主爱徒,究竟是何秘辛,连道宗宗主都不能护住您的性命?” 清韵真人侧过脸,如花似玉的面庞滑落一滴眼泪,哀道:“要我命的正是宗主,不,是六高修!” 不等二人有何回应,清韵真人继续加码道:“奴家发现的隐秘,戳破了六高修飞升神话,奴家不肯同流合污,才被清瑄抢走了继任宗主的资格。清韵知道自己已被六高修视为眼中钉,若不是在道宗众修中还有几分薄面,恐怕早就被暗害了性命!那清瑄惯在暗地诋毁我,如今得了志,定会加害于我!还请两位前辈助奴家除魔卫道,反击黑手!” 这番话,堪称颠倒黑白的典范,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无耻高度,简直该著书立传,留给后人瞻仰。 到底是步青云见多识广,脸上好好装出了一副同情神色,楼迦抬头看清韵一眼,又移开了视线,怕自己脸上出现不对劲的表情打草惊蛇。 步青云说得对,他还是条小龙,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此处该有高人示意,楼迦记起自己该扮的角色,对步青云略一颔首。 “怎会如此,清韵真人到底发现了何等隐秘,还请详细说明”,步青云恳切道,“我师尊最是嫉恶如仇,若论起除魔卫道,定会出手相帮。” 那清韵泪盈于睫,袅娜一拜,这才说起了她发现的师门隐秘。 她说宗主对她甚为喜爱,因此她可以自由出入主峰,前不久她急于禀报门中事务,擅自闯入了宗主院中的书房,没想到五长老正与宗主暗谋大计,被她偷听了个正着。 原来这届六高修满腹杂念,根本不能够顿悟,甚至出现了“天人五衰”的征兆,因此商议出一条毒计,谎称提前卸任飞升,等待卸任大典当晚,继任者从旁护法时,将继任者夺舍,再制造出飞升家乡,鸠占鹊巢! “怎会如此!”步青云震惊得十分到位。 这女尸满嘴谎言,说的话不可全信,楼迦皱着眉仔细思索,努力分辨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试图拼凑起步青云不肯直白告诉他的真相。 见二人都入了套,清韵掩面泣道:“奴家知道清瑄并非良善之辈,可也不忍心看她被宗主夺舍丧命,都是奴家过于心软,念在师徒之情、宗门栽培之恩,没有第一时间揭露丑事,才为自己埋下了祸患。” 她抬首,见二人表情并不如何偏向自己,更为诚恳道:“往日里确有宗门修士,因着维护奴家的糊涂想头,对她教训一二,望她知道害怕,不敢再起加害之心,奈何人性恶毒,终究竟不能劝她弃恶从善。都是奴家的过错。” 楼迦严肃看向步青云,给了他一个眼神。 再待下去今晚的烤鱼也吃不下了。 步青云叹道:“人心竟是如此丑恶。清韵真人放心,师尊与我定会查明真相,水落石出。” “奴家拜谢两位前辈大恩大德”,清韵真人露出十分信任依赖的女子情状,“卸任大典当晚,六高修将在主峰封顶得道飞升,六名继任弟子会为他们护法,那!就是夺舍之时。奴家会再寻帮手护卫,请两位前辈全力以赴,查明阴谋,不必顾虑奴家安危!” 步青云捧场与她唱和一番,说了些“清韵真人当真是正气凛然”之类的瞎话,待神秘仙长起身,才跟随离开。 回到偏峰峰顶,楼迦立刻将自己的推断说出,问步青云对不对。 “如果六高修身上与阴尸女魅相同的气味也是尸气,说明六高修已经夺舍过一回,因为魂体与身体不匹配的夺舍之身,就相当缓慢死亡的尸体,所以身带尸气。所以,六高修确实有可能准备再次夺舍。” “阴尸女魅所说的偷听一事,该是子虚乌有,六高修密谈丑事怎会毫无防备?六高修其实并不知道她知情,她能够知道六高修的夺舍隐秘,其实是因为她身为阴尸女魅,最清楚尸气和尸体。” “我猜得对不对?”楼迦看向步青云的眼神中略带得色,而后又疑惑起来,“但六高修不知道阴尸女魅知情的话,为什么不选她继任呢?” 见楼迦肯主动思索这事,步青云颇感欣慰,也道出自己的猜测:“六高修确实是夺舍。阴尸女魅原本该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一直打着道修之首的旗号造势,没想到宗主并未选她继任,竹篮打水一场空。” “清韵真人能将为数不少的道宗门人驯化为自己的走狗,虽是阴尸女魅的手段,但也离不开宗主的纵容。不选她继位,要么是看重她招揽走狗的能力,要么是着实偏爱这个徒弟不忍夺舍。人心都是偏的,穷凶极恶之徒也有偏爱,皆有可能。” 有道理,楼迦想了想,郁闷地看向步青云:“我是听了她的瞎话才猜出这些,还不全对,你是怎么猜的?” 步青云笑道:“很简单,事有反常必有妖。” “你是说六高修提前卸任的事?”光是这一点就可以猜出这么多吗?楼迦想不通,这些阴谋诡计怎么这么麻烦,他化作白龙,缠在步青云右臂,龙脑袋搁在步青云肩头,盯着步青云的脸看,想知道他怎么这么会猜。 轻抚他的脑袋,步青云缓缓往峰脚而行,一路慢慢与他讲解。 “修真界以顿悟飞升,唯独六高修可以任满飞升,这本身就是一大反常。即使六高修确实德高望重,但修士与修士的顿悟,怎么可能同步圆满?依常理推测,这必定是谎言。那么六高修飞升就是假相。” “既然! 是假相,大张旗鼓地造出飞升假相,那必定要有一个造假的动机。” “‘利’是人心最强的动机,要看动机为何,一般要看当事者所求为何、事后又是何人得利。其中或许有种种曲折,但可先做猜测。” “六高修飞升假相,受益的是道宗,道宗壮大了名声,吸引各方修士拜师,源源不断地选出修为高深的年轻修士。道宗的比试会层层挑选出修为深厚者,最终,一步步爬到六高修之位。” “若是装作飞升后离开,那么道宗的名声与六高修何干?六高修何必费这个力气?最终,六高修能够得到什么?” “这一届六高修的反常,在于维持中老年面貌。听灵虚道长说,这是因为这届六高修都是豁达之人,不在意维持平和老相,是看破皮相。” “但高修大能进阶后,自然返老还童,维持年轻鼎盛之貌,功体越高深,面貌越俊美,这是上天给修士之福。如果看破皮相,何必故意维持中老年面貌?通常该不在意才是。以往六高修并未如此作为,那么可以试着猜测,这届六高修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得不为之。” “若是如阴尸女魅所说,通常情况下,高修变老确实只可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天人五衰。但六高修的情况,并不符合天人五衰之兆,他们的功体也并未跌落。” s: 修真界的修士,若是不能顿悟飞升,千年寿命到头,便会出现天人五衰:身体垢秽、发白牙疏、五感渐失、四肢僵化、渐成石身。修为越高,天人五衰持续时间越长,修为随之一层层跌落,最后变成石人,即刻石破成灰,灰飞烟灭。 “这两处反常,结合你告诉我他们与阴尸女魅身上有相同气息,加上六高修又急急忙忙提前卸任,那么,可以推出一个最终结论。” 步青云拿出长杆捞网,为楼迦捕鱼,楼迦腾空飞起,换位置爬到了步青云背上。 等楼迦趴好,步青云才将结论说出:“六高修飞升传说,从一开始,就是这六个高修,为了逃避天人五衰、求长生不死设下的圈套,不断挑选出实力高强的年轻修士夺舍。这次提前卸任,是因为上千年来不断夺舍,魂体与身体长期不符,伤及根本,导致夺舍身体年轻面貌老化,急于换新。” 一条鱼被捞网捞中,步青云托起长杆,只听“咚”的一声清脆落水声。 小白龙一个没趴稳,掉进了溪水里。 第8章 卸任大典 小白龙聚起灵气化云,乘着小云朵飞起来,钻进步青云的衣袖上擦干了水,才又趴回步青云的背上,闷声说:“讨厌。” 步青云失笑。 楼迦用爪子勾勾步青云,问:“这样的事多吗?你经历过多少?” “忘了”,步青云回答。 楼迦甩起尾巴拍他,“骗人。” “真的忘了”,步青云点拨他,“既然讨厌,何必记得?” 这人太会说话,楼迦不服气,反问:“既然讨厌,又为什么要经历?” 步青云回他:“不经历,修什么?” 楼迦努力搜刮证据反驳他,眼睛一亮,举例道:“和尚都在庙里打坐的,修禅。” “有所领悟,才能修出禅意,大多数和尚要劳作,还要云游历劫,都是经历”,反正步青云都有话可以反驳就是了。 楼迦气哼哼地不说话。 步青云蹲在溪边杀鱼去鳞,这时候他也是不会说话的。 过一会,楼迦才哼唧着开口,故意慢悠悠的说:“你啊,你要是个邪道大妖,正邪两道都要给你骗了去。” 用宽叶将洗净的鱼肉好生包起来,步青云洗净手,故意用还有轻微腥味的手去碰小白龙的鼻子,小白龙乘起小云朵逃跑,还要报复回来,龙尾啪一下打在他手腕上。 步青云笑笑,说:“那仙长是正是邪?被我骗了没有?” 楼迦不喜欢步青云把这种话题也引回他们两个人身上,一时又沉默,片刻后挂回步青云肩膀上,才很认真的说:“你不要骗我。” 他像是自己想到了什么伤心的地方去,顿了顿,又闷闷地补充道:“你不需要骗我的。” 傻小孩。 步青云为他把鱼烤得香气四溢,哄着他吃鱼,并说:“我不会骗你的。” 于是楼迦心情好起来,虽然还是有点蔫蔫的,但到底吧烤鱼飞速地吃完了,吃完还舔了舔嘴,装作不高兴要步青云再烤一条来哄。 真是个小孩子。 吃饱了,楼迦想起来问步青云该怎么办。 步青云给了四个字的回答,“将计就计”,楼迦大体是明白的,假意顺着阴尸女魅的阴谋么,但要再问详细,步青云就又是用那三个字来教育他,“自己想”。 想想想,想成个秃和尚吧你!楼迦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把这三个字还给步青云,扬眉吐气。 二人在偏峰一味闲散着,峰脚山涧里的鱼群倒了大霉。 一晃到了卸任大典当日。 道宗是个讲大场面的门派,宗门上下布置得仙气缥缈,云山雾绕的。最厉害的要数随客礼,道宗大手笔购入了灵植万盆,弟子们没日没夜输出灵气催灵植开花,这万盆灵植都将送给到场宾客,不论修为高低先到先得。 正道修士们纷纷应邀前来,包吃包喝还有伴手礼,不来的怕不是傻。 楼迦带着步青云漠然旁观,眼见着万佛窟的佛修们到场,才起了兴趣,大和尚们的脑门是真的亮。 万道丛中来了几个秃驴,甚是突兀。 道修们的衣物多为一色,越不过青黑蓝白四色去,较为黯淡,将和尚们的土黄僧衣衬得很鲜艳,尤其是为首的万佛窟高徒——辩机大师,他面如冠玉,披着一身赤色袈裟,说句大不敬的,真是好生俊俏。 步青云见楼迦好奇地看着大和尚们,低声问:“想什么呢?” 楼迦看他一眼,传声入秘,“想你剃光头的模样。” “哦”,步青云厚脸皮问,“好看吗?” 楼迦又看向辩机大师,心内暗自比较,对步青云点头道:“好看。” 灵虚道长刚挤到师徒二人身后,抬手欲唤步青云,不期然听到这一番师徒秘话,顿如五雷轰顶! 为什么步青云要问仙长好不好看?为什么仙长看着辩机大师说好看?难道仙长爱好那个什么?难道步青云也爱好那个什么? 灵虚道长顿时汗湿重衫,想太多地认为自己遇到了贞||操危机。 电光火石间,灵虚道长已经从“他们爱好那个什么”,想到了“如果他们强迫我那个什么”,脸上顿时出现了三贞九烈的悲壮表情。 “灵虚道长?”步青云回身看到灵虚道长奇怪地傻站在那里,提醒道,“有何贵干?” 灵虚道长浑身一抖,下意识道:“干?不干什么。” 步青云答了声“哦”,继续与楼迦围观万佛窟众和尚。 这时才冷静下来的灵虚道长,想起来自己确实是有贵干才来的,于是不好意思地叫住二人:“仙长、步修士,宗主有请。” 楼迦与步青云跟着灵虚道长行至六高修所在,宗主要见楼迦不为别的,就是表示一下已经为仙长师徒准备了上好的前排观看位置,还设了座位。步青云将他追捧一番,楼迦也未露异样,顺应说了一句告别的吉祥话,“祝六位高修顺利飞升”。 清韵真人依旧被宗主允以重托,负责招待宾客,出足了风头,收获了不少道修爱慕的眼神,连辩机大和尚都时不时看着她,清韵还特意对他露了笑容,辩机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清瑄真人被其他五位继任者簇拥着站在六高修身后,时不时作为下任宗主与各方宾客招呼,颇为得体。只是清韵真人经过身边时,没忍住往她走过的地上泼了碗茶,厉声要人来洗地,杠了清韵一次。 清韵自然又是借题发挥,十分委屈,惹得辩机大和尚都不赞同地看向清瑄。 于是楼迦就对大和尚们失去了兴趣,跟着灵虚走到安排好的座位,等步青云变出白绒软垫才坐下,无聊地等待卸任大典开始。 吉时一到,琴筝乍起,鼓瑟吹笙。 六高修身穿大礼道袍,在仙乐袅袅中乘云而来,落在高台上,六位继任者按照繁复的礼仪规制,为六高修进行卸任仪式。 所用仪器结为金玉打造,台上一片金晃晃,楼迦看着他们拿个盆洗手,用金杯喝酒,还有其他看不懂的仪式动作,听着台下众修士时不时发出的钦佩赞叹之声,觉得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当真是好复杂的东西。 他走神看向站立于自己身边的步青云,心中腹诽,最复杂的就是这个东西。 步青云抓到了这一眼,嘴角微微抬起,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坏主意。楼迦假装自己并没有看他,将视线移回台上,装成十足认真严肃的模样。 目睹一切的灵虚道长又疯狂地多想起来。 卸任大典进行了足足两个时辰,道宗为来客们提供了充满灵气的午食,允许来客们跟随道门弟子四处参观道宗,直到未时末,才开始送客清场。 待宾客尽散,卦山主峰就开启了护峰大阵,除六高修与六继任者不得进入,全面戒||严。 这些来客抱着灵植走出山门,汇集在卦山山脚,铺开了自带的包袱皮,一撮撮席地而坐,连十分显眼的万佛窟大和尚们都没有离开,选了棵大树,在树下打坐。 他们都等着看六高修夜间飞升的奇景。 楼迦与步青云不动声色回了偏峰,等待时间到来。 亥时三刻,与那日收徒试炼相同的异象出现,空中磬音一荡,云雾般缭绕在卦山各个峰头的灵气,如旋涡般缓缓聚集于主峰封顶,渐成太极模样。 步青云让楼迦缩成毛笔粗细,牢牢盘于自己脖颈上,轻道一声“走!”,化为虚影,飞向主峰。 能与步青云一同行动,楼迦感受着步青云脖颈间温热的温度,只觉得万般愉快。 这并不是无知者无畏。 来道宗卧底,楼迦从来没有怕过,毕竟他的修为比修真界道修的最高阶,渡劫期修士,还要高。 楼迦是龙,本属妖类。凡间人妖鬼三种族,鬼只能修邪道,妖与人都能选择正邪,只是妖修大多被人修排斥,甚至于奴役,在正邪两道都很难成大气候。然而龙与众妖不同,本来就是最接近仙神的妖,又得步青云因材施教,本心澄净,修行可谓一日千里。 更何况,谁都不知道步青云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 连楼迦都只模糊明白步青云比自己厉害,到底厉害多少?楼迦并不清楚。 他不知道步青云究竟是谁、是邪是正、有何目的,他只知道他想跟着步青云,这是他本心所愿。 修炼的最初,他就是遵从本心的一尾白龙。 步青云轻巧进入了护峰大阵,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就仿佛一片落单的灵雾重回阵内,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主峰。 主峰封顶,六高修端坐在阵法之中,那是朱砂画出的复杂大阵,每一个交叉点都放着人头大小的灵石。 此时,整个阵法散发出青白亮光,中央一道灵光光柱直冲云霄,穿透灵雾汇成的太极八卦,带起阵阵向上的气流,将六高修吹得仙袂飘飘。 而六位继任者已被戮魂幡散出的黑气牢牢捆在大阵的六个边角,有人面露绝望,有人还不明所以。 卦山脚下的围观修士们都昂首看天,峰顶灵光光柱出现,就引起一阵惊呼,随后灵雾太极缓缓转动,那灵光光柱渐渐一分为六,更是引起众修慨叹。 而主峰峰顶,却是魂体脱壳的邪魔之景!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我家旺财,一只公猫,差点跟社会上的流浪公猫跑出去,(它学会了开纱窗),流浪猫看见我就跑,他还每晚坐在窗台喵呜呼唤,等人家来看他,不让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我睡个好觉,这是什么精神?这大概是猫界献|身主义精神。就很气。 第9章 峰顶夺舍 六高修平日和蔼可亲的面貌,纠结扭曲,几有恶鬼之貌。 他们将大部分功体转于元婴,随后元婴离体,温养于灵阵中央的灵光光柱中。现下他们正在做的,就是魂体脱壳,将魂体与身体分离。 道家云,人有三魂七魄。 《云笈七签》云三魂:“夫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 又云七魄:“其第一魄名屍狗,其第二魄名伏矢,其第三魄名雀阴,其第四魄名吞贼,其第五魄名非毒,其第六魄名除秽,其第七魄名臭肺。此皆七魄之名也,身中之浊鬼也。” 可见道家认为,三魂七魄各司其职,掌管身体运作,缺一不可。 连凡人都明白身魂一体、密不可分的道理,因此造出“魂不附体”“魂不守舍”“魂飞魄散”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极端的惊恐,也代指死亡。 若是要将身体与魂体强行剥离开,那将是比千刀万剐还要恐怖的痛楚。 六高修此时体会的,就是这等痛苦。 他们每一个,身旁都围绕着十只血手,身前都有一个与他们等大的纸人。 这血手,是他们千年前,也就是计划最初,使用原身的血肉炼化而成,虚而不实,能够透过身体直接触碰到自己的魂体。 他们操纵血手狠狠抓住自己的魂体,趁痛楚到极致、身魂不稳时,血手紧抓魂体一角狠狠撕下,然后对应着位置,将撕下的魂体贴在六高修面前的纸人上。 一点一点将自身的魂体撕成碎片,再在纸人上拼凑完整。 可见修士为了长生不死,能够爆发出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千年来不断夺舍,也就需要不断剥离身魂,费尽心机,万般造孽,还要经历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只为了苟活残喘。 夺舍数次,身魂越来越难以完全融合,也方便了他们撕魂。 六高修一边撕着魂体,一边哀嚎叫骂,骂天骂地骂老子,与民间传说的地狱恶鬼也差不了什么。 步青云悄悄放出去一只小飞虫模样的东西,楼迦以眼神问他是何物,步青云拉过楼迦的手,在手心写“留影虫”三字。 原来是能够记录下情景的留影虫,楼迦强自镇定,点了点头。 片刻后,六高修的魂体终于与身体全然撕扯开,身体气绝倒下,而拼凑完整的魂体依附于纸人身上,纸人便化作了六高!修的模样。 地上那六具身体,正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生斑溃烂,霎时间臭不可闻。 楼迦皱眉,还有些惊讶,再一想,被夺舍的身体,本就是靠高深修为维持死亡那一刻新鲜度的活尸。魂体离开,被强行停止的时间流反作用于这些尸体,弥补近百年的光阴流逝,可不就飞速烂掉了。 六高修各自一挥手,将地上的尸体烧得灰飞烟灭。 被绑起的六名继任者,若是先前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也明白了,他们崇拜的六高修竟是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所谓的飞升,居然是抢他们的身体夺舍! 清瑄难以置信,她没有料到宗门最荣耀的飞升传说,内里竟是如此不堪,怒喝出声:“你们都疯了!疯了!师父、师伯,求求你们不要行此等倒行逆施的歪魔邪道,清醒过来啊!” 那宗主拧出一个老辣的笑容,不屑道:“清醒?你们才是活在梦里!修真界多少年没人得道能成仙?不成仙就要死!天人五衰!天道不让我们活,那凭什么天道不老?秃驴能顿悟,那就让秃驴们的万佛窟绝了气数!哈哈哈哈,歪魔邪道,滑天下之大稽。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活着,就是正!你们能奈我何?这天道能奈我何?我就是天!我就是道!你这小贱人,早该为清韵杀了你,我是太心慈手软。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还得感谢众位大义献身,换我们与天不老,哈哈哈哈哈!” 清瑄怒而反驳:“不是!不是!邪不胜正,如果我们道修都不分正邪了,天道何存!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会遭报应的!” 五长老皆是大笑出声。 宗主换回了往日的慈爱面目,“那就让我们活着享受报应吧。” 问水峰峰主,也就是清瑄的师父,还感叹道:“我就跟你们说,我这个徒弟死脑筋呆笨,也不知道换上她的身体,会不会影响我。” 其余峰主笑话他:“谁要你选这个女徒弟。” 问水峰峰主看着宗主,戏谑道:“我倒是想换清韵,有人不舍得。” 宗主回他:“下次让你先挑。” 他们这样轻松谈笑着,似乎夺舍杀人,都不过是平常事,不需要有愧疚,更不需要有所悔悟。清瑄闻此疯言疯语,与这癫狂的笑声,怔然落下泪来。 此时,就该步青云出场了。 步青云也不怕被发现,突然出声问楼迦:“你来打,还是我来打?” 他的声音似是飘忽不定,从四方而!来,六高修见丑事要败露,各个惊愕莫名,宗主厉声大喊:“是何人装神弄鬼!” 楼迦不好战,也不畏战,一般来说对这种问题回答都是随便,但现在忙着捂鼻子,摆摆手,意思是“你去”。 于是步青云便现身在了灵阵之中。 他慢悠悠地说:“在下不装神,也不弄鬼,当一日道士,捉鬼才是分内事。” “好大口气!”,问火峰长老骂道,他六人迅速靠近了灵阵中央,将元婴暂时收进现在纸人身体,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对战。 步青云也不废话,抬手把腰间做装饰的剑解下,抛到了楼迦隐身之处,然后手一抬,一柄细长的环首长刀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请”,步青云执刀,对六高修礼貌招呼道。 六高修十分恼怒,联手攻来! 楼迦见他们六个人打步青云一个,也是怒不可遏,将步青云抛来的剑往地上随手一插,拔出剑就冲了出去。 二对六。 步青云手中的环首长刀,以青铜为柄,柄约八寸,刀刃狭长,刃足三尺,刀身呈近直线的流线型,因此刀尖微微上挑,一看就是战器。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应招对敌,但只有与他对战的三高修明白,此人周身滴水不漏,找不出半点破绽,主动攻击的剑招又如顶头盖来的风浪,内劲磅礴,难以招架。 此人绝不是来道宗拜师的,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其余三高修面对的是楼迦,楼迦在道宗素来是个冷淡仙长的形象,但此时担忧以一敌三的步青云,也因为着实厌恶三修,难得将手中剑挥出了暴雪狂风的杀意,表情更是好似冰封千里,竟让对敌修士不敢看他。 楼迦道道剑气密集而来,若没被三高修接下,地上就会多出了一道冰痕,寒气入地寸余,好几道剑气砍进了地上的朱砂灵阵,于是那灵光光柱就黯淡了几分。 恰此时,场中六人都无暇分身,一串女音媚笑在场边响起,竟是清韵。 她全然不是往日里女神仙子的模样,而是一副烟视媚行的情状,身上穿的是绫罗纱衣,露出了许多雪白肌肤,而她手上,是其中一位继任者的人头。 步青云见状,居然在瞬间转换了功体! 原本一身清正之气的他,在刹那间,通身涌起磅礴的纯粹邪气,原先正气铮然的长刀,也燃出火红的邪焰。 步青云一刀斩下,烈焰焚身,三高修哀嚎着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清韵面露惊讶,没料到步青云竟是同道中人,当即哈哈大笑,舔了舔手上的血迹,眼睛盯着清瑄,抬手又取了一位继任者的脑袋。 清瑄怒道:“你看我作甚!我不怕你!呸!果然是邪魔歪道!” 清韵三步两步走到她身边,大笑:“错了,正因为我是邪魔外道,你才应该知道怕!” 说完,她掐起清瑄的脖子拎她起来,另一只手也握上了她的脖子。 与楼迦对战的三高修见同伙惨死,居然有脸对楼迦怒喝:“你竟与邪道勾结!” 楼迦不以为然,加强了攻势,那宗主正是与楼迦对敌的其中之一,见形势不对,一挥手祭出法宝,是一卷自动对敌的灵绳,楼迦最讨厌的武器就是绳子,手上的剑又凌厉了几分,几下将灵绳砍成碎段。 但就在这几下剑招之间,宗主出其不意,袭向两位同伙,招出血手将他们的魂体拽出纸人,抓出元婴吞噬入腹,功体暴涨! 感受体内充沛的内劲,宗主仰天大笑,内劲一放,将痛斥自己的两位同伙震成碎纸。 然后,他看向了场边的清韵。 “老夫的好爱徒”,宗主眼神欲疯似狂,“你竟是个邪道贱人,你背叛了我!” 清韵娇声一笑,直戳软肋:“邪道?你以为,你还算是正道么?奴家是贱人不假,可怜你疯狂至此,功体不足奴家五成,你有什么资格在奴家面前口出狂言?” 宗主怒吼一声,赤手空拳扑去,清韵长鞭出手,鞭鞭直指要害大穴。 既然他俩对上,步青云与楼迦站到场边看戏,顺手取了戮魂幡,放开了两名幸存的继任者。 宗主面对袭来的长鞭,不躲不避,及至那鞭离己身不足一丈之时,不顾受伤伸手抓住,一定要将清韵抓至近战距离。清韵故意面露辛苦之色,假意被他拽住长鞭拖至身边。 待到宗主发现不对,已是迟了,清韵旋身站起,弃鞭换爪,一双肉白嫩手化为鬼爪,尸气纵横,竟生生穿透了宗主的右肩!那宗主也不是等闲低手,已受重伤,忍着痛楚接连三掌拍出,每一掌都蕴涵着大量道修正气,清韵顿受内伤。 他俩打得难分难解,楼迦问步青云:“接下来怎么办?” “等她杀了宗主”,步青云说一半。 楼迦继续问:“然后呢?” 步青云挥动长刀,数道带着魔焰的刀痕,瞬间取代了楼迦先前留在地上的冰雪剑痕,!“然后,黑吃黑。” 两名继任者躲于角落,他们差点被师父夺舍,现在场上三边都不是全然正道,谁都不敢信,正在试图解开护峰大阵,想出去通风报信。 片刻后,清韵果然将宗主的脑袋拧下,赢得了胜利。 她笑得花枝乱颤,丢开头颅,袅袅婷婷地朝步青云走来,步青云瞬间幻动身形,一刀穿透清韵心脏! 笑意未消,心口已是一片猩红。 清韵顿时面目狰狞,嘶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步青云不以为意,笑道:“阴尸女魅大人,一个低等化身而已,有何可惜,还请现身一谈。” 那清韵头颅乱晃,一会儿是面目狰狞的清韵,一会儿又出现了另一张脸,另一张脸亦是无所谓的神情,颇有兴致地问:“什么时候邪道竟多了这样有趣的人物,还这样英俊。小同道,你要与我谈什么?” “在下是赤枭邪君派来道宗的小人物,不值一提”,步青云甚是有礼地说,“要谈的,自然是有趣的事。” 另一张脸露出玩味笑容:“让我听听有多有趣?” 步青云述说道:“道宗六高修在飞升之夜,被邪道偷袭惨死,连带四名继任者一同命丧黄泉,呼声最高的清韵真人执掌道宗,任道宗之主,一心要为六高修报仇雪恨,广发英雄帖,邀请道修各宗派在道宗召开‘诛邪大会’,道宗愿意以六魂幡,交换散落在道修门派的‘诛仙四剑’。” “哈哈哈哈”,另一张脸笑道,“杀人,夺宝,确实有趣!” 阴尸女魅笑罢,道:“我答应你,拔刀吧。” 步青云一声得罪,拔出长刀,清韵尸体喷出一地黑血,委顿在地。 而后,那尸体飘浮起来,出现异常浓郁的花香,尸体化为片片阴蓝花瓣,一道粉光闪过,尽数消失。 片刻后,又是一道粉光,比先前还要美上几分的清韵真人出现在眼前。 这个新清韵比旧清韵更像阴尸女魅本尊,看来是特意花了功夫弄出的高等化身。新清韵对步青云一礼,掩口轻笑道:“小同道,我这个化身是造来恶心正道余孽的,若是一不小心恶心到你了,还望你多担待。” 还可以转达阴尸女魅的意识,比旧清韵等级高了许多,果然是个重量级的化身。 “阴尸女魅大人说笑了”,步青云笑道,“大人魅力无边。” 楼迦寒着个脸,周身布下隔绝瘴气的法阵,站得远远的!。 新清韵一笑,转身走向幸存的两名修士,举起双掌在空中一拍,那两名修士就对她露出痴迷神色。 步青云轻松改换回正道功体,解开护峰大阵,新清韵一鞭挥向灵阵,邪气将灵阵侵扰得完全枯萎停摆,半空中的灵光光柱瞬时消失。 “还不下去报信?喊得越大声越好。”新清韵柔声对两名修士说,“邪道杀害六高修与四名继任者,宗主拼死传出求救讯息,仙长、步青云修士匆匆赶来,我途中遇上,一同赶来营救,结果不敌邪魔,反受重伤。请道宗门人与各位修士速速上山相助!记住,要说清楚那邪魔的大名,她是穷凶极恶的阴尸女魅。” 她话音刚落,那两名修士如梦初醒,尖叫着跑下山去。 峰脚众人与道宗众人见灵光光柱消失便知不对,闻讯迅速赶来,闹哄哄地挤在峰顶,道宗门人如丧考妣,各个泪不成声,最后还是清韵真人恳请大家冷静,不宜留太多人在主峰,这才开始疏散修士,组织巡山。 喧闹之后,步青云才跟着楼迦回到偏峰。 s: 楼迦莫名气闷,不想进屋,掉转脚步往山涧走去,没想到步青云一路跟来,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山涧,楼迦直接坐去了溪边的大石头上,意思是不想跟步青云说话。 没想到步青云也没有哄他。 楼迦悄悄用眼睛余光去看步青云,只见步青云立于溪边,聚水为坛,将袖中一缕轻烟供奉于台上,默默念诵着什么。 他口中念的,楼迦听不清,但莫名就觉得心里有些难过,然后又慢慢纾解了,心中只余下清风明月,溪水潺潺。 那一缕轻烟化为虚无,如一道金线,飞向天际。 修真界再无清瑄,前尘作罢,往生轮回。 “她走了?”楼迦问。 步青云将水坛散开,如微雨般落回溪中,“已入轮回。” 楼迦看着半空默默祈愿这位干净女子,下辈子不要做修士,不要再来修真界。这里容不下她。愿她下一世开心顺遂,再不知苦痛。 默然祈愿之后,楼迦忽道:“我不想入轮回。” “为什么?”步青云走到他身边,柔声问。 楼迦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步青云轻抚他柔软的头发,将长杆捞网取出来,要为他捕鱼,却被楼迦制止了。 “这一顿,我跟着你吃素吧”,楼迦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果子要甜,酸的不要。” 第10章 根本瞎话 新的清韵真人不愧是阴尸女魅的高等化身,短短几日,就“不得不”在道宗上下的呼声下接过了宗主之位,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广发英雄帖,打着为六高修报仇雪恨的旗号筹备起了诛邪大会。 步青云偶尔出峰走动,发现道宗渐渐变得比以前更疯狂,不论职位高低,一旦被发现对清韵宗主并不全然崇拜,立刻会招来排挤,甚至于严惩。 楼迦现在已经不出去了,他受不了那种万众癫狂带来的恶心感。 这一日,本该很忙的清韵宗主大驾光临。 她来所为的两件事,首先是与步青云商议“诛邪大会”安排,主要是想打听派步青云来的赤枭邪君有何算盘,以免到时候分赃不均。然后,就是以感谢那夜相助为名拉拢两人,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 楼迦没忍住,问:“道宗如今乌烟瘴气,你不怕犯了众怒?” 清韵抬眼盯着楼迦,她本以为楼迦与步青云一样是卧底,但听这提问,难不成还真是正道修士?一个正道修士跟着邪道修士当卧底?有趣。 “奴家执掌道宗不到一月,又一心为师尊师伯报仇。奴家也希望能够做到事无巨细,才不负同门所托,可实在是有心无力”,清韵装模作样地说,“要是仙长听说了什么,还请开诚布公一谈,奴家一定让他们改正。” 楼迦没再搭腔,步青云倒是笑了笑,调侃道:“改正?宗主想说的是灭口才对?” 清韵娇声低笑,说:“奴家当真不知,不信的话,这位仙长尽可以去问,问问看,到底是他们自愿自发为我做那些事,还是由我直接授意,恐怕答案会让仙长失望呢。” 闻言,楼迦眉头微皱,不解其意,步青云夸道:“驭人如驭狗,宗主养的都是好狗,各司其职,忠心护主。若是其中一条出去咬了人,又不是主人站一旁教唆它咬的,有失察之过,却并无唆使之责。那乱咬人的狗,此时也该明白是自己的过错,赴死洗!刷主人的污点。其他好狗,自然会把乱咬人的狗咬死,以维护主人的名声。” 他越说,楼迦眉头皱得越紧,楼迦心里明白这是歪理邪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清韵赞赏地看了步青云一眼,道:“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就是不知,聪明人与这位仙长,是何关系?” 步青云笑了笑,然后似是很认真地说:“他是我的道侣。我这次争取来当卧底的机会,是来带他入邪道。” 此言一出,楼迦怔住了。他原本就站得离步青云极近,这样怔愣垂头的模样,从旁看来,倒像是害羞似的。 清韵一愣,随即夸张地掩口大笑,“竟是一对正邪道侣,恩爱不离,让奴家好生羡慕。” “因此这诛邪大会,还望宗主按计划行事,可不要与在下抢功劳”,步青云笑说,“若是赤枭邪君不肯收留我与他,我还得另投宗派,岂不是麻烦。” 听出步青云似有试探之意,清韵柔声道:“若是赤枭邪君有眼无珠,有能力的同道,我阴尸魔谷可是大大欢迎。只是么,这位仙长可得改改脾气,邪道的规矩,可与正道不同。” 步青云应道:“多谢宗主指点。” 最后,步青云问清韵要了灵兽园的令牌,就当做那夜相助的人情了。 观楼迦神情变换,清韵猜出这令牌步青云是替楼迦讨的,不禁觉得好生腻歪,连阴谋心思都疏淡了几分,客套一二便离峰而去。 女尸走了,楼迦却还是沉默着。 他并不是后悔了又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是觉得难受,因为步青云说得那番话难受。他视线垂落在地上,看到步青云朝自己走了过来。 温柔的气息来到他身边,问他:“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楼迦说到一半,似乎在思量着该如何措辞,却被步青云打断了。 步青云直截了当地说:“都是瞎话。” “不过”,见楼迦猛地抬!头来,步青云又笑笑,“有人会觉得是很有用的话,也有人会觉得是实话。” 楼迦追问:“那要如何反驳?” 步青云反问:“为什么要反驳?” “你自己都说是瞎话,为什么不去反驳?”楼迦被他绕得有点气。 见他动气,步青云放缓了语气,慢慢跟他讲自己的看法:“人性不同,所站的角度不同,对言语的理解能力不同,对瞎话的反应就不同。你想要反驳,因为你能感觉到这段话是在粉饰恶意。但这只是你的感觉,恶意也只是恶意,很难反驳,因为它是一种推论假设,认真去反驳它,只会落入无止境的废话。” 楼迦不信,道:“你这一大段才是废话!” 步青云见他不信,给他举例:“那如果我反驳说,‘狗一而再再而三的伤人,主人还是说自己不知情,不能取信于人’,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楼迦点头,“这样反驳,不就可以吗?” 步青云又反道:“那如果有人说,他知道有一户人家,狗主人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子,根本不知道狗还会伤人,狗偷偷跑出去伤人,她确实是不知情。能不能反驳那个例子?” “这是特例,是以偏概全”,楼迦皱眉道。 步青云抢白:“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不是特例?” 可怜的楼迦,想来想去,不论想出什么来反驳,步青云都能给他噎回去。 楼迦气得在木屋里到处走,问步青云:“你这么会说话,那你来反驳它。” “从一开始就说了”,步青云叹气,“你不要想着要去反驳它。你要反驳给谁听?信奉阴尸女魅的人不会听,不信阴尸女魅的人没必要听。” 楼迦:“可它是错的。” 步青云:“它只是一段话,对与错,没有那么紧要。” “那什么才是紧要?”楼迦反问。 “一段话,想要辩论,总能辩出无数种道理。修什么道,! 什么教,更不是口舌文章”,步青云慢条斯理道,“人做出来的事,才是有迹可循。” 楼迦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人说了什么不重要,做了什么才重要?可那段话不就是给她脱罪吗,明明就是她在搞鬼。” “我的意思是,被狗咬了就打狗,狗不止一次到处咬人,就让狗主人负责。狗主人负责,狗不听话,还是出来作恶,那就杀狗。狗主人不负责,狗继续出来咬人,就连狗主人一起打,这才叫回归根本”,步青云摸摸听呆了的楼迦的脑袋。 楼迦想了想,“那打不过呢?” 步青云也装作想了想,“那转世投胎的时候,投个老虎吧。” 听到这里,楼迦才起了怀疑,“你是不是在逗我?” 见楼迦终于有所感觉,步青云忍不住低笑起来,还越笑越大声。 楼迦怒化白龙,把步青云卷成了粽子。 欠的烤鱼债又多了一百条,步青云与楼迦两人才出了偏峰,来到了灵兽园。 原本修真界土生土长的才叫灵兽,其他的,都是从凡间修炼飞升的妖修。 妖修在凡间就明白,正邪两道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所以妖修不论正邪,全都尽量隐居着,来到修真界也没有例外。 但人修活动范围广阔,又很爱四处夺宝偷坟,难免就误闯了妖修隐居之地。曾经有段时间,人修认为妖修是大补灵食,引发了一场妖修浩劫,最终人修也没讨着多大好处,但本就弱势的妖修更是损失惨重。 人修甚至不再区分妖修与灵兽,一概以“灵兽”称呼,除非是在修为特别高的妖修面前,才不敢造次。 灵兽园中,修为高的早被吃了,如今只有三只兽。 其中一只能确定是修真界的本土灵蟒,就是偏峰那条母蟒蛇的丈夫,她是特地为了丈夫藏到道宗眼皮子底下来的。 另外,还有一只老得直流口水的玳瑁龟,和一只怎么看怎么都像土狗的黄狗。 第11章 玄武穷奇 楼迦颇嫌弃地看着那老龟嘴边的口水,那丝口水将断、未断却又总是不断,随着玳瑁龟的熟睡点头轻轻摇晃,十分的讨嫌。 灵兽园位于主峰近山脚的偏僻处,荒芜人迹。 他一出现在灵兽园,龙威天成,在场的灵蟒与黄狗全都紧贴着地面趴好,不敢擅动,唯独这老龟睡得香甜。 步青云听楼迦以龙吟与灵蟒说明缘由,清越的龙吟声,如同风过长笛,动听如乐。龙不愧是天地至灵,单是低吟,都有几分大音希声的意思。 那灵蟒本以为不能活着走出灵兽园,又听说妻子一直冒险躲在偏峰伺机救援,当即是百感交集,温顺地三拜,化作小蛇模样,游进了准备好的锦囊中。 见灵蟒走脱,黄狗的尾巴猛烈地摇动起来,水灵灵的狗眼散发出“求带走”的渴望,还乖巧地嗷呜一声。 楼迦看向步青云,步青云一笑:“真是菩萨心肠。” 这人老没个正经,楼迦认真问:“放走它们,它们能否存活?” “若不能,你想要担起它们?”步青云没答,先问了这么一句。 楼迦面上出现犹疑的神色,但片刻后,还是坚定道:“只要它们愿意跟,我就护着它们。只要……不拖累你。” “若是拖累了?”步青云不带任何语气地反问。 “那我送它们去安全的妖修之地”,细思后,楼迦挣扎道,“再回来找你。” 它们已经在他眼前了,若是放走了它们还是让它们处于危险之中,随时可能没命,楼迦是没法心安理得的。 他放不下,只能担起来。 但是,如果担起来,就意味着要与步青云再次分离,即使是短暂的,也让他难过。 傻小孩。 从很久很久以前,一直到现在,他从来不曾改变。 他也不该有什么改变,他最本初的样子,就是他最让步青云喜欢的样子。 步青云轻抚楼迦柔软的头发,告诉他:“你要记着一句话。” “是什么?”楼迦的脑袋在步青云的掌中轻轻蹭动,他温暖的温度,让楼迦很想立刻化成小龙缠在他身上。 “你从来不是拖累”,步青云温柔地看着楼迦,昨夜邪气冲天的那个步青云好像是幻梦一场,“以后,也不会是拖累。” 冥冥中,楼迦似有感应,步青云这样温柔郑重,不单是回答眼下的问题,而是对着昼夜奔流的!时间河,给出了一个恒久承诺。 他不知这感应从何而生,莫名其妙的。 “不论我做了什么?”楼迦反问,他隐隐担心着去邪道之后,他们也许会起冲突,“即使我做了对你不利的事?” “当然”,步青云却一口肯定,“不论你做了什么,即使,你做了对我不利的事。” 他救了他,允许他的跟随,教他修炼,授他剑法,虽然让他独自等待了百年,却到底是不曾失约,现在,又给了这样一个承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好得让楼迦都有些害怕,害怕失去。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因为”,那个总是没正经的人回答,“你可爱。” 到底期待一个什么答案,楼迦自己是蒙昧不清的,但总之不会是这个不着调的答案。楼迦撇开头,气道:“尽说废话!” 步青云摇头,居然有脸说:“我从来不说废话。” 这人就是不能给他留面子,楼迦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今天已经说了能装满山谷那么多的废话了。” “真的吗?”步青云朗声一笑,然后转脸看向那只睁开了绿豆眼看得津津有味的老龟,似笑非笑道,“这位前辈,非礼勿视。” 这只口水龟,不是灵兽而是妖修?楼迦一惊,盯着老龟看。 玳瑁龟扭了扭身体,疑似老脸一红,装作听不懂步青云在说什么。 步青云缓缓拔出了那柄装饰剑。 玳瑁龟立刻活泛起来,笑道:“哎呀,老人家被关了数十年,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终于得遇高人相救,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哦?”步青云故意找茬似的,“救你的是我身边这位大修,与天地何干?” 玳瑁龟从善如流:“是,多亏了这位善心高修,善有善报!” 楼迦好奇问它:“你是妖修?” “对、对”,老龟一双绿豆眼眉飞色舞,“都是凡间修炼飞升来的嘛,老乡!” 步青云一脸佩服,感叹道:“堂堂灵兽玄武,为苟全性命,化为玳瑁龟忍辱偷生,真是让晚辈好生佩服。” 玄武? 那老龟瞬时改换了面孔,冷下脸说:“不敢当。千年王八万年龟,阁下就算没到龟寿,也是王八岁数,区区老龟,怎敢当阁下的前辈。” 黄狗不知这些人修妖修在说什么,尾!摇出了重影,张开嘴巴露出粉色的舌头,倒也不失是一条可爱的土狗。 步青云又看向那黄狗,对老龟感叹道:“恐怕玄武前辈也没想到,跟穷奇做了数十年的邻居。” 步青云话音刚落,那老龟一愣,足下生出水浪,拖着它飞离玄铁栅栏,那黄狗垂头发出人笑,越笑越大声,嘴巴越咧越大,最终仰天狂笑,身体上下被黑雾笼罩,浑身血肉剧烈鼓动,渐渐化为一只青黑翼虎,比凡间猛犸巨象更为庞大,足有两人高,利齿如刃,殊为可怖。 这灵兽园约莫关过不少高修为的妖修,翼虎钢鞭似的尾巴扫向玄铁栅栏,也只是激起一阵火星,足见其坚。 穷奇笑声渐息,以十分低沉的男声对步青云道:“我真想吃了你,又怕成就了你。” 楼迦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感应到的主峰上的脏东西,是这只伪装成黄狗的穷奇。 穷奇乃四凶之一,《神异经》道:“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 听穷奇说想吃步青云,楼迦眼神一黯,就要拔出利剑,步青云按住了他的手,对穷奇笑道:“你我不都是这修真界该有的劫数。” 穷奇闻言,就地一趟,四足在空中踢动,哈哈大笑,笑得地动山摇,若不是步青云一早布下阵法,早就被发现了异状,穷奇笑得几乎断气,还间或喊着“有趣!”“有趣!”,状似疯癫。 玄武远远站在远离穷奇的那一角,闭着眼睛,似乎是不屑为伍。 “二位”,步青云收起笑容,进入正题,“定契吧。” 穷奇问出了玄武想问的问题,“和谁定?” 步青云显露邪相,笑道:“邪对邪,正对正,是不是这个道理?” 穷奇这次笑得更为夸张,直道“妙极!”“妙极!”,爽快地以利爪划破前臂,乌黑血液朝步青云飞来,步青云亦将手掌划破,以鲜血与穷奇乌血混合,手结法印,灵光一闪,便以步青云之身与穷奇立下主仆灵契。 灵契结成,步青云将灵契收在右手小指,化作一枚青黑色的小戒。 随后,步青云无视了无视众人的玄武,向楼迦教授定契之法。 无奈,那老龟一声叹息,化回原身。 《道门通教必用集》卷七云:“北方玄武,太阴化生,虚危表质,龟蛇台形,盘游九地,统摄万灵,来从吾右。” ! 玳瑁龟在水汽氤氲中消散不见,水汽渐聚成形,一只巨龟由虚化实,黑玉般的龟甲亦有两人宽纵,龟甲中不止龟身,还有一蛇纵穿而过,但那蛇迟迟不能聚为实体,终于重新消散为水汽,于是便剩一只完整的黑色巨龟,默然不语。 那穷奇舔了舔利齿,发挥惑蚀人心的本能,叹道:“玄武水神,更兼司命,如今连玄武都只剩半|身,只余半命,足见修真界无德无寿。” 玄武一怒,便要与穷奇相杀,步青云劝道:“时间紧迫,正事要紧。” 那穷奇立刻闭嘴趴下,玄武见它退战,满心不悦,但还是走向楼迦,隔着栅栏,与楼迦对视。 “孩子”,感受到楼迦身上的清正之气,玄武终于缓和了脸色,但还是问,“告诉我,你是正是邪?” 穷奇讥笑:“立牌|坊。” 玄武不理它,楼迦看步青云一眼,化为缩小的龙身,白龙现世,再确实不过的至灵瑞兽。 s: 见楼迦不仅不是邪龙,还是条极清正的白龙,玄武当即再无二话,划破龟掌,与楼迦定下了主仆灵契。 楼迦学着步青云,亦将灵契化作了一枚墨色戒指,亦收在了右手小指。 灵契即成,二人将它们收回契戒中,返回偏峰,放那条灵蟒去与母蟒团聚。 两条灵蟒游曳离去,楼迦望着他们蜿蜒游走的身影,忽道:“我也曾是一条蛇。” “嗯?”,步青云应道。 楼迦看向他,问:“玄武说你已经活了千万年,你一直是步青云吗,那在蛇之前,我是什么?你有没有见过我?” “见过”,步青云信誓旦旦的说。 楼迦不信,又忍不住问:“那时我是什么?” 步青云闭目思考,忽而一笑,“那时候,你是一朵花。” 编得跟真的一样,楼迦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什么花?” 步青云还真答得上来:“昙花。” “那么多昙花,你怎么见到我的,怎么知道是我?”他回答得太快,仿佛煞有其事,楼迦都不知该不该信了。 步青云笑道:“我从你身边路过,不就见到了你了?” 鬼扯,楼迦彻底不信了,化作小白龙缠着他,尾巴啪啪狠甩了两下,命令道:“要吃烤鱼。” 步青云也不反驳,应了声“好”就去与他烤鱼。 果然是假的吧,楼迦郁闷地想,尾巴又啪地一声,轻轻甩在步青云背上。 第12章 不修正邪 在筹备诛邪大会的日子里,步青云和楼迦的熟人灵虚道长,以奇妙的速度升了官,再出现时,已是宗主心腹的身份。 灵虚道长是来送请帖的,三日后,诛邪大会即将粉墨登场。 灵虚道长的姿态也是水涨船高,一到偏峰就开始诉说自己诸事繁忙,体现清韵宗主对他的倚重,话锋一转,又假作不经心地提及那个不识抬举的昆山君,说着“虽不能算是正宗门人,到底也是享受了道宗诸多便利,竟是个吃里扒外之辈,着实令人齿冷”。 边说边觑看二人脸色,颇有杀鸡儆猴,敲打二人的意思。 楼迦依旧如冰山般无动无衷,并不理睬。 步青云则待他十分恭敬,只是在灵虚道长终于拿出请帖时,不着痕迹地在接过的那只手上聚了一层灵气。 阴尸女魅的请帖,他可不敢贸然去碰。 “那便三日后再见了”,灵虚道长叹了口气,“到时候我职责在身,不能招呼二位。” 步青云十分识相,笑道:“灵虚道长受清韵宗主倚重,诛邪大会少不了灵虚道长辛劳,我与师尊也是半个道宗修士,哪有和宗主抢你这个能人的道理?” 灵虚道长闻言十分满意,矜持地一颔首,驾云而去,那骄傲昂首的姿态,俨然是云中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昆山君是何事?” 自从阴尸女魅来过偏峰,楼迦就过起了躺在山脚望呆,等步青云按时来烤鱼投喂,不问道宗事的日子。 楼迦知道昆山君,他原是凡间痴迷唱戏的旦角,以戏入道,“某一任”道宗宗主很爱听戏,将他招揽入道宗,每年的正月初一,也就是道家的天腊之辰,道宗大开庆典,会请他唱一出戏,并非道宗人不爱听,是昆山君只肯演一场。 据说昆山君的戏,能够消减杂思,甚至压制邪气,有清心之效,因此在门内很受看重。 楼迦曾参加过一次天腊庆典,他爱好天然,昆山君之唱腔身段,无不具有自然形意,一出《钗盒定情》,昆山君化为生旦二角,!俱是绝代风华,即使楼迦未曾听过戏,也被其风姿所动。 后来楼迦懒得与道宗众修打交道,懒在偏峰不出门,每年正月初一,在偏峰峰顶竟也听得清昆山君的唱腔念词,还感叹过其于戏道之钻研高妙。 因此,楼迦听灵虚道长提到昆山君的语气不对,才多问了一句。 步青云问明楼迦因何在意,得知这么一桩际会,才道:“当年清韵真人芳诞,向前任宗主求昆山君为她演一折吉祥戏,前任宗主自然满口答应,昆山君却一言拒绝,十分不给面子,阴尸女魅么,自然是要讨回来的。” “就为这个?”楼迦皱眉,“那她怎么讨了?” 步青云居然也是一声叹息,“昆山君,原来是一处古镇的戏台,传承百年,直至饥荒年间戏班四散逃难,古镇渐为荒郊野岭,戏台自然也荒芜了,它再听不到痴迷的戏,竟以痴念化为了人形,以此获得了修道之机。” “前任宗主正是以此相挟,才让一直闲云野鹤的昆山君留在道宗。被昆山君拒绝后,宗主有意安慰愤愤不平的清韵真人,便将此事告知于她,让她要与精怪一般见识。” “灵虚道长急于向清韵表忠心,恰好清韵以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由向灵虚道长诉苦,又惋惜其唱戏的才能,灵虚道长闻弦歌知雅意,设计出了昆山君与妖邪往来的证据,逼得昆山君在诛邪大会上献艺,还要他在诛邪大会上主动认错,求清韵收他为灵仆。” 楼迦眉头更紧,冷声中带有几分怒气:“奸人奸计,折人风骨!” 他想了想,又道:“昆山君每年的一出戏,道宗上下都有获益,就没人为他说话?” 步青云戏谑道:“道宗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傻子死一个少一个。明摆着是她在灵虚背后撑腰,谁敢多事?被清韵记恨的下场,可就在眼前。” “你正经一点”,楼迦瞪向步青云,“这么恶心的事,亏你笑得出来。” “诶”,步青云又有歪理可讲,“危机么,是危,也是机,再者,以昆山君的孤高,一死殉道,未必差过活在!道宗。” 唱了《定情》,哪有不《埋玉》的道理。 步青云还是那个戏谑的语气,说的话却好似一盆冰水,楼迦怔然:“你的意思是,他想死?” 死,这个字眼,楼迦好似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此时才记起,自己曾经也险些丢了性命,大概是遇险的惊心,比不过对步青云一眼万年,因此都快要忘却了。 但主动去想生死大事,确实是不曾有过的。 死了,就是没了。 若是死了,即使有世事轮回,被步青云取名楼迦的白龙,就是没了,不在了。 “怎么突然这么伤心,那么担心他吗”,步青云看着他这样,都担心起来,不再是无所谓的戏谑着,温柔问他。 楼迦摇摇头,顺着步青云的手,靠进他怀里,低声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忘了我啊?” 他到底是条小龙,不经世事,反应竟像是小孩子第一次听大人说何为死亡似的,只想得到爱护自己的步青云,而不是留恋名利功体。 “不会的”,步青云立刻回答。 都怪步青云总是那么多瞎话歪理,楼迦都不敢信他,又不想不信他,满腹伤心都转了怒气,“你肯定会忘了我的。” 步青云很无奈:“我真的没有忘啊。” 楼迦低哼一声,那意思是绝对不会信了。 步青云一样一样试着哄,问楼迦要不要吃烤鱼,又问想不想化原形玩水,楼迦都不要理他,最后,只好道:“那我救了他,好不好?” “他是谁?”楼迦被他哄得没有哪里不开心,只是还撑着冷脸罢了,居然把昆山君这回事都忘却了,愣了会儿想起来,急道,“你不要冒险。” 不是要转投邪道吗,哪有邪道卧底临走前还救个正道的道理?但一想,昆山君好像是被污蔑为与妖邪往来,步青云救他,似乎也说得过去。然而昆山君只怕是不屑与邪道为伍的。 步青云见他还记得担心自己,笑道:“不冒险。见机行事吧,或许甚有趣味。” 他总给楼!一种什么都知道的感觉,见机行事四个字,很不像步青云的风格。楼迦不禁眯起眼睛打量他,又是一声低哼,怀疑尽在不言中。 小孩长大了,会怀疑大人了。 略过这个话题不谈,楼迦到底在道宗度过了百年,想到,“道宗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来的道宗虽也不怎么样,清韵真人得势后却是加倍的乌烟瘴气,迅速跌落到了令人厌恶的境界,这样继续下去,当真可怕。 “自然是越来越热闹”,步青云只道。 楼迦看向他,忍不住问:“你心中的正邪,到底是怎样的?” 清瑄、昆山君的遭遇,这个人似乎波澜不惊,视之等闲。这个人心中真的有正邪之分吗,如果有,他到底是正是邪呢? 楼迦不在意步青云究竟是正是邪,只是想要一个明白的答案。 原本,只是跟着步青云就满足了,现在好像不行,楼迦觉得自己变得贪心了,他还想要了解步青云,最好,是知道步青云的一切。 “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果然,又是这种鬼打墙一样的回答。 楼迦直截了当,追问:“那你呢,是正是邪?” 步青云温言道:“我之前对你说过,‘人做出来的事,才是有迹可循’,但其实,人天生都会说谎,聪明一点的还会伪装,人的举止言行,样样都可能别有目的,很难明断根本。” “倘若有一邪道,坚信邪道,却因时势,装了一辈子正道,从未作恶,那他是正是邪?若只是还来不及作恶便死亡,那他是正是邪?论心,他该是邪道,论行,他该是正道。” “倘若这个邪道暗地做过恶事,又是正是邪?论心,他还是邪道。若论其行,是他做了一件恶事,就算是邪道,又或者,要看他对正道的贡献,是否抵得过做过的恶事?” “倘若有一正道,好心做了恶事,他是否就成了邪道?被人威胁做了恶事呢?冲动做了恶事呢?故意作恶呢?” 楼迦被步青云绕来绕去,仔细想了很久。 最后,楼!迦答说:“我以为,正邪,不以心论,不以行论,而该心神合一。我不知道如何去论断他人的正邪,我不是天道,不是神,不能看透别人的心。我只能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自去想,不轻信人言,不擅做猜测。这样,可以吗?” 他抬首望着步青云,想要来自爱护者的肯定。 真是聪明的小白龙。 “可你总是信我说的话”,步青云道。 楼迦想了想,忽而笑了。 “我不问了”,楼迦看着步青云,他仿佛在这短短一场对话间飞快地成长了,明明笑着,眼神带着悲哀,“你知道,我讨厌阴尸女魅那样害死好人的邪道,也讨厌六高修那样害死好人的正道。如果你要我为你去做那些害人的事,我是做不到的。” “我不会去害人。也不想去杀好人。” “但是,如果有人光明正大地要来杀你,不论正邪,我都会站在你面前挡住他们,直到我死。这样,我大概就不正不邪的,哪边都不算”,说到这里,楼迦想起在这里孤独度过百年的滋味,声音低落下去。 然而,看到眼前的步青云,正温柔注视着自己的步青云,他又笑起来,得出了最终也是最初的结论:“这也没有关系。都跟我没有关系。反正我修的道,不是正道邪道,是你啊。” 一百四十六年前,白龙与步青云相遇。 就注定了白龙此生,不修长生,不修来世,不求化圣成仙。 只为一人。 步青云。 可爱真诚的言语,着实打动人心。 步青云轻轻揽着他,似是玩笑又似是叹息着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你呢?” 没想到,立刻被楼迦伸手捂住了嘴。 “你今天不准再说话了”,楼迦耳朵有些微红的,表情却装出凶恶来,“一个字都不准再说。” 就停在这一句,刚刚好。 步青云刚一点头,楼迦就化成白龙缠在了他的身上,步青云很爱惜地轻抚着他雪白如玉的可爱龙角,当真一个字都不说了。 第13章 诛邪大会(一) 诛邪大会大张旗鼓开办的那日,道宗客似云来,但宾客到底是比卸任大典少了许多。 这次打的是为六高修报仇的旗号,修为低,就算想凑热闹,也要掂量着会不会成为跑灰,若不是流传出会有“六魂幡”和“诛仙四剑”现身的消息,只怕来客还要再少些。 道宗内部,急于表现的灵虚道长是最忙碌的一个,与他搭档的是另一个从灵字辈提上来的女修,道号灵苕。 前任六高修已身亡不算,从清韵这辈算起,道宗门人是按“清静云灵定”的顺序,入门时以实力排辈分改道号。但清韵任宗主以来,提拔的多是灵字辈的门人,跳过了修为相对较高的静字辈与云字辈,不知何故。 听步青云说,这是因为辈分越高,人数越少。 清、静、云三辈人数加起来也不过百,他们修为较高,即使也爱争锋,但平日里大多醉心修炼。除去他们,剩下的道宗门人中,灵字辈占了三成,定字辈占了七成,定字辈修为最低,人数最多。 灵、定二辈修为低,注定无法靠自己在修真界展露头角,因此更依赖道宗,更醉心将道宗的名气认作自我的成就。清韵通过提拔灵字辈心腹,牢牢抓住了这些下层修士的心理,利用他们的心思,将他们训为更为听话的狗群。 楼迦听罢,看着灵雾缥缈,如同仙境一般的卦山,只是无言。 他忽然意识到,从来到修真界开始,除步青云以外的一切,他一直抱着隔岸看花的态度,从未真正走进花丛中,因此,他的衣衫没有沾过花上露,他的鞋也没有踏过花底泥。 直到步青云卧底而来,回到他身边,他才真正睁开眼去看。 看了,就会想,想了,就…… “师尊,走吧”,站在他身后的步青云提醒道。 楼迦回过神来,冷淡地看向前来领路的道宗门人,迈步向安排好的位置走去。 诛邪大会的目的,在于诛仙四剑,一曰诛仙,二曰戮仙,三曰陷仙,四曰绝仙。 诛仙四剑与六魂幡同样属于截教通天教主,四剑加上诛仙阵图,便能开启上古第一杀阵——诛仙剑阵,堪称道教第一法宝。 可惜,诛仙阵图失传无踪,诛仙四剑也散落于正道四个不同门派。 很多修士听说xx宗派有其中一柄,但!这个xx宗派总是在变,传言不下数十种版本,难辨真假,因此,也有修士专门来看诛仙四剑到底在哪个宗派手上。 诛邪大会亦在灵玉场召开,此时,灵玉场中央起了云台,云台上是五个护宝灵阵,等待放入六魂幡与诛仙四剑,以这云台为中心,按照四方位施法造出了四座看台,供宾客与门人们落座。 每座看台最前方只三个座位,清韵身为道宗宗主,占有一席,新选出的五长老中有两人也列座,楼迦占有一席,其他六席也都是正道修为排名最靠前的高能大修。 大会伊始,清韵身为宗主,登上云台,向宾客们客气地说了一席话。 她风姿绰约,又已是宗主身份,光是站在那里就让男修陶醉不已,即使她的话令在场的道修大能纷纷皱眉,依然是掌声雷动,尤其是灵、定二辈的道宗门人,狂热得像是将她当做大罗金仙一般崇拜。 清韵说的一席话,说得极客气,语气又楚楚可怜,什么她相信正道修士同气连枝,一定不会坐视邪道作恶,帮助道宗复仇,借出诛仙四剑给道宗对付阴尸女魅,道宗愿以六魂幡交换,事后必定归还,绝无占宝之心。 但诛仙四剑并不在一个门派手上,以一换四,怎么换?而且道宗是正道一家独大的宗派,若是道宗反悔了,谁来保证道宗履行责任?这些关键,却是只字未提。 可守着诛仙四剑的宗派若是不借,一是身为正道,连道宗宗主死了都不相帮,未免有失德行;二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后消息泄露出去,被道宗记恨上,最后,保不住的也还是保不住。 不得不借。 因此,道宗甚至都没按照常理,先与守护诛仙四剑的宗派接触商议,就操办起了诛邪大会,也是因为道宗门人都明白没有小宗派敢拒绝道宗,这就是正道第一宗派的面子和实力。 清韵真人含笑接受了众修欢呼,随后,便带着新选出的五长老请出了那面假六魂幡,亲手将假六魂幡放入了最中央的护宝灵阵。 她飞回看台落座,灵虚道长接到示意,朗声道:“请诛仙四剑!” 众修屏息以待,一时寂静,打量着被传过流言的宗派掌门。 半晌,逍遥门门主,备受正道尊崇的鸿列真人,飞身上了云台。 楼迦看去,只见一个正气凛然的高大修士,背上负了一把剑,通身! 是铮然剑意,锐不可当,着实是个了不得的正派人物。 鸿列真人从袖中抽出一柄小剑,念诵咒文,将那小剑恢复为原本大小,朗声道:“此乃逍遥门代代相传之宝,绝仙剑,非逍遥门内劲不可催动,道宗借剑斩邪,我愿随往相助。” 说罢,将绝仙剑放进第一个的护宝灵阵。 难怪舍得第一个交出剑,原来此剑还认功体内劲,道宗抢走了也用不了。 灵虚大声唱道:“鸿列真人借出绝仙剑!道宗上下感激不尽!” 鸿列真人神色不为所动。 随后,广清派掌门拿出了陷仙剑,一个凋落得只剩十人的小宗派,幻真派,交出了诛仙剑。 s: 只剩下戮仙剑还未出现了。 会场一片沉默,但随着时间推移,窃窃私语越来越响,清韵宗主的脸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灵苕道长突然掩袖而泣,悲声道:“难道真的无法为六高修报仇雪恨吗!正受邪欺,天道不公也!” 这下一来,议论声更大了些。 “阿弥陀佛!” 万万没想到,最后是万佛窟的辩机大和尚站了出来,他身后的几位大师,神色似是不大赞同。 辩机虚空踏上云台,于须弥芥子中,取出了戮仙剑。 至此,诛仙四剑全数现身。 那广清派与幻真派掌门站起身来,正想问清相借事宜,道宗的灵虚道长又上了云台,对众修道:“今日五宝齐会,实乃难得一见之盛景,道宗为向各位修士表明谢意,特请在道宗落脚的昆山君,为在场修士表演一折戏,替各位涤清杂绪,引导清心。” 那可是谁都请不动的昆山君,未料到有此殊荣,众修士纷纷叫好,感谢起道宗来。 灵虚道长立刻请上了昆山君。 他们这样喧闹起来,昆山君又已经上了云台,两位掌门的话就被堵回了嘴里,面色不虞地坐了回去。 昆山君落于云台,他容貌极美,身姿仿佛仙鹤灵姝,只是脸色略带苍白。 他对台下漫不经心地扫视一眼,那眼神甚是冰冷,让不经意与他对上眼神的修士们一个激灵,暗道这昆山君着实如传言中一般高冷。 他默立于云台之上,像是随时都要乘风而去了。 忽而,昆山君一挥袖,灵雾急来,乐音渐起。 第14章 诛邪大会(二) 那乐音,却并不是热热闹闹的弦鼓板笛,而是悠扬的古琴声。 昆山君也未幻化成戏中众角色,而仍是昆山君本貌,一袭青衫,独立于云台上,缓缓开口,唱道:“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他唱的不是原调,有修士渐渐听出来,原来是醉太平。 醉太平,出自昆曲《浣纱记·打围》,昆曲戏班中,小徒们不论学的是生旦净末丑,开蒙喊嗓,都得学这支醉太平。这出戏唱的是吴王夫差打猎出游,原该是极热闹的曲子,方能显出千军护拥、江山在握的雄心。 此时昆山君,却唱得极为寥落绵长,宛如风声穿过高高低低的芦苇,令人顿生惆怅。 他回想的是曾在戏台上练功的孩童,那时他只是一座尚未修出形体的戏台,每日里听的看的,都是戏班里的男女老少练功,也不知是因为本身是戏台就爱上了戏,还是因为先爱上了戏,才令他这做戏台生出了意识,修出形体。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与人的区别,修成人形后,还曾在人世流连,把自己当成人,入了戏班,甚至唱成了角儿。 在人世里打了几个滚,慢慢就变了。 要想不被班主欺压,就得摆出角儿的脾气。要想不被班中同行挤兑,更得显露出角儿的傲气。 他从一座不知脾气为何物的戏台,成了一个红透大江南北的脾气比天大的角儿。 最后,险些被绑起来烧死。 哪有角儿是不老的呢?他脾气太坏了,大家都捧着他躲着他,不老的谜也无人敢问,最后人人都当他是害人的妖鬼,他唱得越好,扮相越美,越叫人害怕,于是就被人绑了起来,要送去城隍庙烧成灰。 他是戏台,木头搭成的戏台,怕火,若是被烧了,就灰飞烟灭了。 夜里,有人偷偷放跑了他。 那是个常来听戏的乞丐,他还是个没脾气戏台的时候,很爱与人说戏,乞丐是个落魄书生,腹里有些文章,早上练功时遇到,乞丐主动与他论过戏,点出了他的不足,他很感激,某日看到护园要将这名乞丐赶出去,便为乞!丐作保,许他进园子看戏。 后来,听乞丐说了没钱赶考遗憾,他还将积蓄借给乞丐,做赶考的盘缠。 当时,乞丐二话不说就跪地磕头,说是要考取功名,回来报答恩人。 这夜被乞丐救走,他才知道,原来乞丐没有去赶考,而是在乡下置办了薄田娶妻,妻子已经亡故了,留有两儿一女。 不过是隔着几十里路,他却毫不知情。 看着跪在地上,求他赏赐些银两的人,他终于领悟到,人,真是复杂。 辗转待过几个戏班,慢慢的,也就明白了,戏文里的角色,既是人,也不是人,戏文外的人,有时候也不能算是人。 而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人,也万万不能把自己当做是人。 他不再进戏班,而是背着头面衣裳,去乡间,去田边,唱给想听的人,有时因为扮相就被喝个满堂彩,有时因为听不懂文绉绉的戏词被骂个狗血喷头,但不与人长久相处,漫无目的地来去,比在戏班有意思多了。 躲着恶人与修士,他流连四方唱戏,最终以戏入道,飞升来了修真界。 来了才知道,修士也大多是人,妖,即使成了妖修,也还是会被人欺压。他小心避着人,还是被前宗主发觉身为妖类,进了道宗。 修士与凡人,他至今没看出什么差别。 “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羣旌斾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至此唱罢,古琴渐息,热热闹闹的弦鼓板笛一齐奏响,昆山君一化为五,一生一旦一净一末一丑,各个扮得惟妙惟肖。 于是从头再唱过,一句换一人,一人一个唱腔,一人一种身段,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古镇,又成了那座戏台,唱戏的也不是他,而是那些学戏的小徒,直唱出五味杂陈,四情俱灭,三千颠倒,二分欢喜,一腔悲愤。 灵雾凝云不动,卦山震动相合,修士们恍若听闻玄妙仙音,听至最佳处,甚至有二三修士心随乐动,进阶修为。 楼迦却听出了不对,侧身看向步青云,步青云微微点头。 此音过哀,唱偏了道,昆山君竟是要入邪了! ! 台上,昆山君恍然不觉,沉迷戏中,但五个化身都渐有疯狂神色。 台下,楼迦手掌紧握,不知是该任昆山君随心入邪,还是将他拉回正道。 步青云一声轻笑,忽而,浑身邪气翻涌,就在看台上,在无数修士之间,切换了邪道功体。 他周身邪气浓重,如黑云四散,数息之间修为大涨,那邪气与道宗灵雾强烈冲撞,压得众修痛苦难当,惊骇莫名,如潮水般远离他身边,唯独楼迦坐在原位,担忧地看着他。 早就知情的阴尸女魅也变了脸色。 这步青云上次只是邪君修为,怎可能短短数日就升到了邪祖的境界!其中有诈! 有正道修士向步青云攻来,步青云抬起手指,放出了穷奇凶兽。穷奇仰天长啸,那啸声附有无限恶意,穿透人心,离得近的低阶修士,纷纷捂耳尖叫,修士百炼之体也无力抵挡这一声长啸,从耳中不断溢出血来。 而台上的昆山君,竟是全然不闻台下事,依旧身在戏中,自成世界,与台下惨烈的邪象相映出一副奇诡画面。 “仙长!快快斩杀邪魔!”终于发现楼迦还在步青云身旁,道宗众修向楼迦大声喝道。 楼迦在众修期盼的眼神中,起身拔剑。 沉默护于步青云身侧。 穷奇见众修变色怒骂,大笑出声,一些低阶修士直接被他的笑声震得昏死过去。穷奇不怀好意地看着昏死的修士们,舔舔利齿,更觉得饿意难当。 一时僵持。 步青云脚下生黑云,向云台飞去。 六魂幡和诛仙四剑!在场正道修士的脸色更为难看,期盼几位大修出手。 “邪魔站住!” 鸿列真人安顿好门中弟子,拔剑腾空,直指步青云! 而恰此时,昆山君将五个化身收归一体,空中乐音却并未停止,反而愈来愈快,愈来愈狂,在能使人头痛欲裂的疯狂乐音中,昆山君默然静立,丝毫不在乎台下发生何事,周身涌动起如云海般的磅礴灵气。 “不好,那戏台要自爆!”灵虚道长忽然发现昆山君异状,破嗓惊呼。 险象环生! 第15章 诛邪大会(三) 步青云脚踩黑云,悬于云台之上。 卦山灵雾与黑云一接触就被染成了灰雾,飘荡开去,触之尽染,灰雾又往来交织,层层转乌,不多时,原本仙雾缥缈的灵玉场已是乌烟瘴气。 为保宝物安全,道宗山门已经封闭,需清韵宗主开启,可清韵宗主被道宗门人牢牢护在当中,根本没有打开山门的意思。 众修士无路可逃,在灵玉场乱窜,邪气越发浓重。 万佛窟的大和尚们不躲不避,就地打坐,齐声念诵镇邪经文,化出一个个金色佛印,与邪气对抗,但似乎是杯水车薪。 穷奇被秃驴们吵得心烦,对他们龇牙咧嘴。 “穷奇”,步青云垂眸云台上的诛仙四剑,没有转身,声音如同巨钟般回荡于卦山境内,“我们虽不是道宗门人,也在道宗打搅了多日,客随主便,你可不能吃里扒外。” 穷奇兴奋地嘶吼一声,低沉笑道:“明白。我只送道宗门人往生,脱离苦海,阿弥陀佛!” 此言一出,万佛窟秃驴们都露了怒容,奈何正在念咒做法,无暇他顾,倒是有道修帮忙怒骂:“凶兽也配念佛!” 穷奇循音看去,其衣着并不是道宗门人,颇遗憾地叹气。 忽然,这巨象般的翼虎一声厉啸,扑起翅膀猛地一个纵跃,冲入道宗弟子之间,张开大嘴,一口下去就是两个半只,骨头和着血肉被它甩着脑袋嚼得咯嘣作响,令众修胆寒不已,赶紧远远躲开道宗门人,明白这样下去再无生路,道宗门人终于聚起来要与穷奇对战。 “哈哈哈哈来吧”,穷奇龇开血盆大口,左右前掌先后一踏,踩爆了吃剩在地上的头颅,红红白白地溅了一地,“快,我真饿!” 一些道宗门人刚撑起勇气,此时又被吓得哭喊逃离,剩下的互使眼色,合力攻向穷奇。 听到穷奇嘶吼,昆山君终于发现了半空中的步青云。 他不知步青云来意为何,疑惑不解,却也并不十分关心,此时他体内灵气已是翻腾倒海,将肉身冲得痛苦不堪,只待破体而出。 马上,就可以解脱了。 楼迦亦在半空,正背对步青云,与鸿列真人对战,他只为阻拦,并未下狠手,鸿列真人明白自身实力比不过这位看上去很年轻的修士,看出了楼迦放水,也没法打败楼迦,数招之后便停了!剑,劝说楼迦不要踏错邪道,误信奸邪。 楼迦持剑防备着,并不答言。 广清派与幻真派掌门忧心自家宝剑,一咬牙,偷偷向云台靠近。 此时,步青云终于再度开口,整个灵玉场的人都听到他对昆山君问:“你是谁?” 历经惊吓的正派修士,逮着机会一起骂步青云壮胆,纷纷喝骂这邪魔蠢笨如猪,修邪道修坏了脑子。 昆山君本不欲理他,可步青云的声音就如同鼓槌敲于心室,一股难以言明的震慑感,使得昆山君不自觉回答:“昆山君。” 听了回答,步青云依旧漠然着,又问一遍:“你是谁?” 难道没听见?他又答:“我是昆山君。” 步青云冷然一哂,再问:“你是谁?” 昆山君面露犹疑,试探回答:“我是戏台。” 步青云似乎面露不虞,淡漠道:“既是戏台,木造器物,何来称‘我’!” 闻言,昆山君勃然大怒,竟不再继续催动气海自爆,反而将周身;灵气全数收回体内,抱琴于怀,五指连弹,声声音波向步青云攻去! 步青云抬手一挥,那数道音波便消音无踪。 所有修士,连穷奇都停下了进食,冥冥中似是被指引着,视线全都盯在了云台之上。 一招就试出悬殊差距,昆山君不肯放弃,双手拨动琴弦连连发招,悲愤大喊:“我就是戏台!是器物又怎样!你们人又比器物高在哪里!贵在何处!” 步青云还未答言,紧紧跟着清韵宗主,躲于道宗众修中心的灵虚道长,突然回喊道:“你们妖邪勾结,祸害道宗!到这时候,还演什么戏!昆山君,枉费宗主给你机会自证清白,你与步青云,果然就是勾结阴尸女魅,害死六高修的帮手!” 这一番话,未道出因,毫无证据,就得出了果,但此时无人会去怀疑他的话,看向昆山君的众修,眼神竟像是恨不得他与步青云一起去死了。 昆山君听到这番脏水,又看到众人表现,更是大受刺激,功体不稳,几有散功之兆。 原本只是因为楼迦,只是想让昆山君活下去的步青云,临时改了主意。 他一开口,竟又是刺激昆山君的言论:“你无血无肉,不通人性,不知不识,有命无数,能修出什么?能悟出什么?注定只是灵器,何苦化人修行。!” 昆山君似被其言语所惑,满面凄惶,难道当真从一开始,就不该化形?可静下心来,转念一想,又觉得此生并无遗憾,只是不懂人心罢了,难道因为不懂人心,就可以否定自己一世修行? “化形是天道允我的,我修的也不是你们这些佛道正邪,我修的是戏,悟的也是戏,与你何干!与人何干!”昆山君灵台一清,朗声作答。 步青云依然淡漠着,却道:“是了,你是灵器或是妖修,人又凭何来管?道宗又与你何干?你又何必因道宗的欺压自爆修为?” 昆山君心中对步青云的敌对情绪尽散,这才发现周身灵力流转交织,尽比先前还要顺畅,竟然也不顾及步青云的邪魔身份,郑重一礼:“昆山君受教。” 这昆山君与邪魔对答数言,竟然就提升了一阶修为! 底下的正道众修士倒吸冷气,无法理解此等倒行逆施的景象,可事实摆在眼前,却又不能不信。 s: 修真界难道要覆亡了!为何会有这样的逆天事情,有的修士面露哀戚,竟是忍不住嚎泣痛哭,哭天道不存。 步青云窥其修为,略微讶异,也不妨干脆气死下面的正道,忽而又问:“你是谁?” “古镇戏台”,昆山君笑答。 步青云却摇头,再问:“你是谁?” 昆山君不解其意,又迟疑了,答:“我是昆山君。” 步青云再摇头,再问:“你是谁!” 步青云再三提问,昆山君不禁细思。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戏台,是化成人形的精怪,是以戏入道的昆山君,我是谁?我就是戏台,就是昆山君,修的是戏,执的是戏,悟的是戏,唱得是众生百态、悲欢离合,唱去过金堂宝殿,唱到过山乡野里,被害过、骗过、救过、路过,不懂的是人心险恶,却并非不通人性。 我何须证明我是谁? 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昆山君迷惑尽除,再无蒙昧,青衫风骨更为出尘,光是站着,就仿佛演尽了众生相。 他抬首望向半空,回问步青云,“你又是谁?”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昆山君话音刚落,天光云开,一道清光直直从天外落入其身,霎时腾云散雾,灵气四溢,驱散了四周黑云,如同一条光路。 这难道是! 第16章 邪魔点化 那光路照亮的一角天空,亮白如昼却有星辰闪烁,同时纯蓝雷电交加,白云如水倾泻而下,顺光路铺做云途,沿途盏盏天灯明灭接引,好一副至美至诡异象。 这异象,不合常理,如梦如幻,虚幻得如同溅起的水花浮沫,海市蜃楼,本该稍纵即逝,可它偏偏就切实地出现在众修眼前,迟迟不散。 昆山君此时心神明澈,先前不能了悟的,此刻全都明白,无不知之处。 于是他现出原形,一座漆红的木雕戏台宝光流转,生旦净末丑齐齐向步青云报恩施礼,步青云颔首相回,霎时,那戏台烈火焚生,将台上一幕幕悲欢离合的虚影尽数烧尽,从火中烧出一个一身仙气的昆山君,戏台灰飞烟灭,昆山君超脱俗体,被光路所招,飞升而去! 昆山君入云的那一瞬,异象尽去。 众修不肯相信双眼,只觉集体中了幻术,又被集体解除了。 黑云再度层层叠叠倾轧而下,遮天蔽日,不见天光,连呼吸都沉重困难起来,灵玉场中绝望得一片寂静。 邪魔点拨修士飞升! 不合常理,不该出现。前所未见,前所未见! “啊————”,这场景令修士心神动摇,有修士无法接受,抬掌狠狠拍向自己的头颅,自绝而死!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修真界要亡了!亡了!三清在上,邪魔当道,道将不存啊!” “我不信!这是假的!邪不胜正!邪不胜正!” 哭声遍地,哀嚎凄惨,步青云一言诱导昆山君飞升,竟成就了如此炼狱景象! 连道心坚定的鸿列真人都愕然不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步青云充耳不闻,手心朝上,五指一收,云台上的护宝灵阵尽数碎裂,诛仙四剑冲天而起,飞至步青云身前,被步青云略施法术收入袖中。 “走吧”,步青云回身走向楼迦,步步生黑云,行至楼迦身前,对他温和道。 满地哀鸿,在这难以言明的绝望压制下,鸿列真人第一个醒悟过来,不论这步青云究竟是何妖物,都不能任他夺宝走脱,持剑相拦,“邪魔,想一走了之,除非我死。” 万佛窟的辩机和尚也挺身!而出,大喝:“邪魔,巧计坏众人修行,你罪该万死!” 听闻辩机言论,满地修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都是假的,都是这邪魔的设计,全是步青云与昆山君联手演的一场戏,他们该死,绝对不是他们修行不深、道心不稳,都是被他们骗了,他们才是该死的! 顿时,修士们同仇敌忾,纷纷声讨起来。 嘈杂吵闹。 步青云将楼迦护至身后,没看鸿列真人,反而先看向辩机,笑道:“一切法,因缘生。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我之存在,亦是因果。你们修行无道,执念杂生,种了恶因,便有我这个恶果,贼秃胆敢血口喷人,十分贪嗔执迷,枉为佛修!” 此言一落,便有几位佛修闭目念佛,从嘴角渐渐渗出血来。 辩机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受步青云言语蛊惑,可“恶因结恶果”这一句,如天外纶音在他脑中炸响,反复震诵,一听入心,一口鲜血即刻喷出,居然被步青云一言伤至功体! 步青云仍不放过他,又言,“执于不执,妄念成佛,如此迷障”,说到此处,他故意看向阴尸女魅的方向一眼,那辩机心虚不已,更是被步青云的话震得一败涂地,再度呕出三口鲜血,佛气四散,竟是生生跌落了一层境界! 众皆骇然。 “竟是妖僧!”,听步青云满口论佛,便有道修怒骂。 步青云闻言,又看向他,笑道:“道可道,非常道,道法自然。你们一个个争夺修真界灵气,逆天挣命,贪生恶斗,违道苟生,心中无斋,遑论坐忘,修得出什么道?不如自去轮回!” 眼见又有修士被他言语惑得吐血,有修佛散修急喝:“妖道!休得胡言乱语!” 步青云一挑眉,假作叹气,又道:“先骂‘妖僧’再骂‘妖道’,不经证实,随口谩骂,有如凡间村野悍妇,修佛的、修道的,竟都如此不堪。” 顿了顿,像是嫌吐血的修士还不够,步青云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继续道:“骂我也就罢了,‘妖’又何辜。《庄子》有言,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佛曰,有情众生,皆有佛性。佛道皆念众生平等,修真界却倒行逆施,残害妖修。今日有我,正是天道对你们的报应,报应啊!” 像是应和步青云说的话,天!,黑云间劫雷轰鸣。 鸿列真人本就是个正直道修,但他醉心修炼,漫长的修炼中,似乎也耳闻过妖修遭遇,并未在意,这下被步青云勾起念头,良心遭受责备,又闻劫雷,竟是连他都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从云头落下,若不是修为深厚,及时驭风而落,怕是要摔成重伤。 若是正面对战,他感应步青云战斗不如楼迦,自觉未必会轻易败给步青云,若自己拼着一死,胜负未知。但步青云点化昆山君在前,巧舌如簧陷众修道心不稳在后,处处出人意料,才有这番惨景。 “阿弥陀佛!” 万佛窟三位长老终于出手,长念法号,将众人护于金光屏障之下,与步青云隔绝开来。此时,辩机明白三位长老先前有借步青云试炼之意,顿觉惭愧难当,又害怕对清韵的心思被发现,却还是忍不住看向道宗门人聚集的方向,盼望能得到清韵一个安慰的眼神。 清韵宗主却被道宗门人重重护住,根本看不见人影。 楼迦旁观全程,心中略微复杂,见无人阻拦,便对步青云低声道:“我们走吧。” 穷奇怒吼一声,很是生气,因为没吃饱。 道宗门人至少少了百人,步青云哪里理会它还没吃饱,一抬手便收了穷奇,对楼迦温言道:“稍等。” 他看向地面,穷奇未吃完的残骸散落满地,还有被踩爆的脑袋,红白一地,脏污不堪。步青云如调皮宠物的饲主一般,摇头低骂:“吃相真差。” 众修皆怒,却是怒不敢言,生怕又招惹出他说些什么,又害了好不容易修出的功体。 步青云凭空取出那柄青铜环首长刀,掷向半空,又将地上的血肉残骸召唤升起,与长刀混在一处,又收起漫天黑云,化为纯黑火焰,炼化血骨与长刀。 一时间,半空中黑火熊熊,血海翻腾,白骨爆裂的声响不绝于耳。 地上众修悲戚欲泣,只觉此乃修真界最为黑暗的一日。 最终,黑焰尽散,炼化成行。 至宝将要出世,自是惹动风雨,黑风呼啸,黑雨倾盆而下,那黑色雨点打在众修身上,便是一个血洞,万佛窟三位长老再度催动力量,结成金光屏障,为众人躲避。 黑风停,黑雨止,天光云开,至宝终于现!。 半空中,静静悬立着一支黑色九环禅杖。 此杖尖头为青铜刃,刃下四面九个血骨凝成的圆环,中部为青铜杖身,下部收尾形如兽牙,乃是新月般的陡刃,虽为禅杖,却着实是一件凶器。 眼见邪魔炼出禅杖,万佛窟一位佛修竟是悲伤不能自抑,七窍流血,身旁僧人即刻为他护住心脉,才保住他性命。 “走。” 步青云左手持杖,右手携着楼迦,二人飞身离去,他走后,黑云终于尽散。 看看满地污血,出此大事,又失诛邪四剑,不待众宾客向道宗发难,灵苕道长大声哭道:“此日道宗受此大劫,诸位同修竟是见死不救,害我道宗门人惨死。灵苕终于明白,我道宗早已是众矢之的,哪里是正道之首,分明是正道眼中钉、肉中刺!灵苕在此立誓,誓死效忠清韵宗主,誓死为六高修报仇!” 道宗门人受清韵操控日久,大多竟是一样想法,听闻灵苕此番作态言语,竟升起一股子孤勇豪情,仿佛道宗当真被正道其他宗派欺压了一般,着了魔般疯狂宣誓:“弟子在此立誓,誓死效忠清韵宗主,誓死为六高修报仇!” 清韵宗主此时才从重重包围保卫中排众而出,悲声道:“都是清韵不敌贼人,未能保护门人,有过,是清韵一人之过,哪里有怪罪袖手旁观客的道理!” 闻言,门人们更是疯魔,齐道:“宗主何必自责!绝不是宗主之过!该讨回的血债,道宗上下与宗主齐心协力,总有一天全数讨回!”、 道宗上下沉浸于感动之中,其他宗派的修士张口结舌,只觉得疯了、全都疯了。 鸿列真人一声叹息,再不想与道宗搅和下去,连诛仙四剑遗失的责任都不想责问,带着逍遥门弟子就要离开。 “且慢”,灵虚道长有礼道,“鸿列真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真人。” 鸿列真人停步,心中已有准备,静待其言。 果然,灵虚道长质问道:“鸿列真人因何未与那邪魔一战?放任他离去?” 他话音刚落,那灵苕道长也插嘴道:“绝仙剑遗失,鸿列真人怎的都不着急?还急急欲走?” 他们二人的问话,意思相当明显,于是鸿列真人的徒弟听不下去,怒回道:“! 师父受伤了你们没看见?你们刚才那番作态,不是将责任全都推给了宾客,不走,难道留下看你们做戏?” 灵苕道长亦做怒态,道:“我们道宗死伤重大,连伤心都不许?我看鸿列真人才是假受伤、真放水。总之,我们道宗怎么做,在你们其他正道宗派眼里,都是错的就是了!” 鸿列真人让人拉住徒弟,徒弟还是挣扎着骂了一句:“强词夺理!” 灵虚道长道:“我们是不是强词夺理,真简单,鸿列真人若是愿意与道宗一同追捕步青云,抢回你们逍遥门的绝仙剑,那自然就洗脱嫌疑,若是鸿列真人不管不问,遗失绝仙剑也无所谓,我们自然要怀疑鸿列真人,到底站在哪一边!” 众修一听,很多人又觉得这灵虚道长所言,似乎也很有道理。 他们强行借剑,剑还是在道宗当场被抢,如今却诬陷起了原主。 鸿列真人心中苦笑,他自知不敌步青云身边那个楼迦,说是共同捉捕步青云,观道宗做派,恐怕是要自己冲锋在前。逍遥门不是大宗派,自己若是陨落,逍遥门必然落入人人可欺的境地。 可如今,竟是不得不答应,早知道,实在应该假作愤怒,向道宗发作一番。 “绝仙剑乃是逍遥门传代之宝,在道宗遗失,既然道宗有心一通追讨,本门主自当领命”,鸿列真人一哂,带着门人化光离去。 到此时,清韵真人才怒斥灵虚、灵苕:“怎可对鸿列真人如此无理,万万不可如此空口擅言。” 灵苕愤愤不平:“宗主不必如此忍气吞声!” 灵虚倾身一礼:“宗主苦心,灵虚明白,我们也是一时气愤,下次再不会如此。” 清韵真人叹道:“改日要向鸿列真人好生赔礼!” 两人俱是满面悲苦,齐声应是。 道宗门人只觉得宗主忍辱负重,更是齐心。 众修见他们认错,也都认为先前是悲愤过度、一时情急,放下心来。其中仅剩清醒的,此刻都将心沉入了底,纷纷告辞。 正道一家独大的道宗,如今是这般模样,恐怕是,大道不清,大劫将至。难道真如步青云所言,他是修真界的报应? 他们抬头看向青天,却只见白云悠然渺渺,不知修士所愁。 第17章 同入邪道 修真界正邪割据,不同于正道衰落得一家独大,邪道可谓是百家争鸣,按地势分为三境:堕仙邪域、混沌谷与阴尸鬼涧。 堕仙邪域,汇集了人族诸多邪修大能,几大邪道宗派各自为政,势力割据,互相不服,是人族邪修聚居地。 阴尸鬼涧,听名字就知道是鬼族的地盘,阴尸女魅就是阴尸鬼涧默认的主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阴尸鬼涧是尊,她是至阴至邪的尸气化身,称其为主,只是将她作为一个代表象征。 而混沌谷,则是人鬼妖三族邪修混居之地,谷内三族代表结成联盟,和平共处,一致对外。 它位于邪道远离正道势力的边陲,是邪道三境中势力最纷杂的一境,门派林立,也是邪道三境中,相对而言实力最低的一境。 这一日,混沌谷入口处,守关邪修们靠着石柱,听无所事事的邪修们唠嗑。 混沌谷入口是极阴之地,对任意邪修功体都有助益,因此,不属于守卫军的邪修们,也爱聚集在此处待着,相当于为入口守关平添助力,当初创立混沌谷时,就是这般取巧设计,不可谓不聪明。 他们聊的是邪道三境中的热门话题,那个把正道闹得天翻地覆,在诛邪大会上大出风头的步青云。 这话题已经热门了数日,此时贡献谈资的,正是与步青云同为赤枭邪君座下的一位邪修,他眉飞色舞地跟大家讲述步青云恶修二三事,看来步青云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在正道声名狼藉。 那邪修正说到步青云如何恶趣味地斩杀了郁山老怪,绘声绘色,“那步青云拂尘左右一甩,打在郁山老怪身上,每一丝都抽出一道碎肉”,跟亲眼所见似的,众修纷纷感慨步青云果真是个妖道,真是好可怕。 众人捧场,那邪修越发眉飞色舞,此时护谷障气突然沸腾般异动起来。 守关邪修们眼神一凛,这是有大修来了。 浓似黑烟的障气翻滚着,不断向左右分开,露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障气尽头,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片刻后,众邪修看清来者有二,一前一后。 前者黑衣黑发,面容潇洒中带着一分妖异风流,笑容却甚是!平和,手持一只九环禅杖,行走间环环相击,似乎发出了沉闷哀哭,听不明晰。 后者白衣黑发,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面无表情,垂目不语,腰间挂着一柄利剑,剑鞘雪白,一看就是正道修士。 先前八卦的邪修认出来,那前面一副妖僧打扮的,正是步青云! 怎么去了正道一趟,还带转职的?而且,还带了个正道修士回来? 顿时议论纷纷。 待二修走近,众邪修才看清,步青云与那正道修士的小指均戴着一枚黑戒,还有一根若隐若现的银链,一端拴在步青云的左手腕,一端拴在那正道修士的右手腕,银链看上去并不是实体,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用途。 步青云行至守关邪修面前,有礼地拿出一块通关符,是木雕的枭鸟形状,乃是赤枭邪君座下门人的记号。 守关邪修接过,运起术法验证,然后将通关符交还给了步青云,盘问道:“这位是青云修士抓回来的正道?” “不”,步青云笑笑,状似亲密地拉起楼迦的手,那动作竟有几分柔弱感,让刚听完步青云凶残事迹的邪修们怀疑自己的眼睛,紧接着,步青云说的话又让他们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是我的道侣。” 楼迦一言不发,只是绷紧了脸。 步青云不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这样装相。 诛邪大会后,他们一路被正道追杀,虽然追杀他们的正道修士大多不敢靠近,还是有一两个有胆气的。 第一次被叫住相杀的时候,步青云就在那位年轻修士面前,装出一副风流柔弱的模样,对楼迦说:“我的刀炼了禅杖,禅杖不能伤人,怎么办?” 楼迦还记得自己当时仔细看了看那禅杖,不论是禅杖顶的青铜利刃,还是禅杖底的勾月弯刀,都诉说着被主人污蔑的委屈。 “那我来。” 一改一路的沉默,楼迦这样应承着,与步青云深深对视一眼,拔出佩剑,回身迎战。 于是这条轻松的逃亡路上,楼迦与各路正道修士切磋了一路,步青云也就装了一路的妖孽,大概是楼迦未杀一人,放水放得太明显,甚至有修士想要将楼迦劝回正途,恨铁不成钢地怒骂楼迦是“色迷心窍”。 ! 这四个字,也不能说完全错误。 因此,此时步青云这番做派,楼迦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无视了。 众邪修是目瞪口呆。 我滴个乖乖,难怪要用链子拴着人家,感情是强抢回来的?他们这时才醒悟那银链的作用,脑海中顿时充满了不可描述的想象。 妖道变妖僧,还绑了个正道道侣,步青云修士当真是不走寻常路,堪称邪道楷模。 众邪修目送步青云远去,立刻又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看来步青云还可以在邪道热门话题中存在很久。 楼迦被步青云带着化光而行,来到赤枭邪君的领地。 赤枭邪君的领地,在混沌谷的西北方,是一处邪气纵横的岩山山脉,山上赤岩烫如烈焰,修建出的赤枭宫却是如同空中花园,各式毒木毒花生长得茂盛葱郁,足见赤枭邪君修为之高深。 在山底等待片刻,便有机关鸟飞下通传,口吐人言:“赤枭邪君有请。” 步青云从混沌谷口就牵着楼迦,到此时也没放手,向着山顶宫殿拾阶而上。楼迦沿途观察,只见往来修士皆有飞禽特征,这赤枭宫应当是个妖修门派,就不知步青云是如何混进去的。 这就是步青云混迹了一百多年的地方?楼迦心中一动,看得更为仔细,但赤枭宫虽然精巧,却不算庞大,很快,他们就走进了正殿。 王座上,坐着一名珠光宝气、赤光闪闪的妖修,相貌有些像是西域人士,面白如纸,高耸鼻梁,眼眸泛着一圈金光,似乎有什么特殊能力,略薄的嘴唇也如面色一般缺少血色,微微抿着,一头火红长发,用金线织就的锦带扎成一束,垂落胸前。 他身量大概比步青云还高些,却比穿上衣服就看不出肌理的步青云还要瘦。 观其整体面相,按凡人的说法,就是有几分刻薄短命之感。 “青云”,赤枭邪君忽露笑容,竟有几分明艳,“你回来了。” 步青云暗道不好,左手却已是一痛,是被楼迦狠狠掐住了掌心。 冤枉啊。 步青云笑答:“参见邪君。” 随后,他扯过楼迦的手搂住自己,还强行靠在楼迦怀中,做出一副强迫并不!愿意的楼迦秀恩爱的模样,才对赤枭邪君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的道侣,楼迦真人。” 赤枭邪君一声叹息,看了楼迦一眼,重点扫视了二人手腕间的银链,很为步青云不值似的,叹道:“青云一片痴心,到底,也算是有了个结果。” 楼迦一头雾水,怔了怔才想明白,恐怕是步青云忽悠了赤枭邪君什么,让赤枭邪君把自己当作了负心汉。 步青云亦是十分感慨的模样,还装作心急地解释:“百年前他不告而别,其中也有一些误会,并不是他的错。” 我不告而别?! 跑掉一百多年的明明是他步青云。 赤枭邪君看向楼迦的眼神更是不满。 s: 楼迦气得反手就是一拧,步青云不动声色,内心无奈,回首安抚性地看了他一眼。 楼迦撇过头不理,内心却是真起了怒气,步青云呀步青云,真是好样的,以戏入道的昆山君算什么,论唱戏你步青云是他祖宗! 但怒气一过,楼迦忽然意识到,步青云这么一路演来,众修都以为自己才是占据主导的那个,是步青云缠着自己,而不是自己缠着步青云。 这就有意思了。 还有点小激动是怎么回事。 楼迦这边思索着,那边步青云对赤枭邪君禀报过了诛邪大会的事,还将诛仙四剑献给了邪君。 楼迦看着诛仙四剑被伺候的小妖捧到了邪君面前,才发现自己很不喜欢看到步青云给其他人东西。 那赤枭邪君笑得开怀,正要与步青云这位得力干将再聊些闲话,沉着脸的楼迦忽然甩开步青云的手腕,面露厌烦道:“我累了。” 活脱脱一个不领情的负心修士。 这就叫活学活用。 步青云顺着就又演起了苦情戏,小心拽着银链,立刻就向赤枭邪君告辞。 赤枭邪君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似乎很是清楚步青云对楼迦的“痴恋”,摆摆手让他们回去步青云的洞府休息。 来去间,步青云连楼迦这个正道修士可否留在赤枭宫都不必问,就这么顺利成章地带楼迦回了洞府。 一进门,步青云就换回了正常模样,笑问:“小白龙,生气了?” 第18章 龟虽寿 楼迦低哼一声,以示对步青云明知故问的不屑。 他四顾步青云的洞府,这里风格摆设与赤枭宫相差不大,像这样的洞府遍布岩山上下,供赤枭宫门下弟子、以及步青云这样的门客居住。 步青云似乎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装饰,根本看不出步青云在此生活留下的痕迹。 “你一百多年,都住在这里吗?”楼迦问。 步青云倒是回答得很诚实:“头三十年不是,之后,除了出任务,都住在这里。” 那就是住了有七十年,也不算短了,楼迦又回想起赤枭邪君那声“青云”,不大高兴,问:“你跟那只红鸟,怎么认识的?他和你很熟么?” 红鸟,步青云一笑,拉着楼迦坐下,才像说书一般,对楼迦说了一个故事。 与赤枭邪君相遇的时候,其实步青云还没踏入邪道地盘。 据步青云说,当时他还在寻找邪道入口,毕竟正邪不两立,正邪两道的入口其实都是隐蔽的,只有一些零星线索流传。 那一日,他为了解开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前往正道境内的一座小城调查,没料到,目睹了一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八卦,八卦的主角自然是赤枭邪君,那时候,赤枭邪君还不是赤枭邪君,只是一名正道修士的妖仆。 正道修士是小宗派的大师兄,小宗派宗主陨落,正热火朝天地勾心斗角着,在紧要关头,被对头揭穿了与妖仆的不耻之恋。但二人都矢口否认,为了取信于众人,那相貌艳丽的妖仆甚至愿意自毁容貌,还发了毒誓,说自己与主人绝无私情。 步青云见证的,不是那妖仆自毁容貌的惨景,而是在那七日后,大师兄与门内长老爱徒结成道侣的隆重仪式。 本来我是路过,假装远客,蹭一碗饭吃,步青云这么说。 结果没想到,最终誓愿之前,那女修说什么都不愿继续仪式,除非这位大师兄将赤枭煮为灵食,献给她师父。 更没想到,这位大师!兄丝毫没有犹豫,道了声“这有何难”,就将躲在喜宴角落的赤枭召出,抬手就要废了它的功体。 长话短说,步青云当场救走了赤枭,当晚,还返回小宗派中,“借”走了镇派之宝。 因为这个小宗派的镇派之宝,其实是通往邪道的令符牌,步青云得到它,就立刻进入了邪道。 赤枭被步青云放生,居然在邪道闯出了一番天地,三十年后,还收留了步青云。 “这是好人有好报”,步青云厚着脸皮对楼迦总结。 楼迦对步青云讲述重点不清的问题很有意见,没好气地指出:“好人会编瞎话骗人么?你干嘛装作被我欺负骗他?” 步青云的回答却很正经,似乎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实力高强,表现出与我不和,让他们觉得有可能离间我们,这样比较安全。” 还真是深思熟虑的模样。 楼迦怀疑地看看他,步青云一脸正经,楼迦现在已经很有经验,一般来说,步青云露出这个表情,那就表示这是步青云唯一会告诉自己的答案,再问不出其他,至于真假,自己猜去吧。 于是楼迦也不跟他废话,又是一声轻哼,步青云脸上笑意更浓,看了真是伤眼。楼迦垂目,视线划过手腕上的银链,这是他们马上要进入邪道势力范围的时候,步青云用术法给他们绑上的。 此链直接绑于魂魄,所以看上去虚虚实实、若隐若现,二人距离在一定范围内,这条银链才会显现,若是相隔远了,就会消影无踪,互相还有感应,但链子不会显现。 步青云说,这个术法,一是表现出他是被步青云强行带回混沌谷的,更容易解释;二是方便联络找人,对修为还有助益。 楼迦没反对,任由步青云施了法。 到今日观得众修表现,楼迦才隐约意识到,两个人用链子绑在一起,这样的行为其实很有几分奇怪,甚至会被异样的眼神打量。 “想什么呢?”步青云见楼迦久未言语,抬眸去看,只见楼迦打量着!银链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禁笑问。 楼迦假装生气没说话。 步青云很烦人地又笑了笑,才正色对楼迦说:“放出玄武,我有事要问他。” 楼迦催动契约,放出了玄武。 一只玳瑁龟出现在房中。 “如我所料”,步青云叹了口气,“你与修真界命数相连,你现在的功体,居然连维持原型都做不到了吗?” 那玳瑁龟眨了眨眼,他并不想在步青云面前示弱,只道:“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步青云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我希望你放弃半|身,别在浪费功体为他续魂,该走的留不住,万一你行了什么逆天之举,会牵累了你现在的主人楼迦。” 玳瑁龟大怒:“我不会害了结契的灵主,我要做的事,你也无权过问!玄武为龟蛇合一,他就是我的双生兄弟,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他消亡。” 玄武为水神,更兼司命,是龟蛇共体,一龟一蛇共渡了无数岁月,但随着修真界邪涨道消,那蛇的身体莫名就一日日衰落下去,到最后,连实体都死了,只剩下被龟小心蕴养在自己心脏的魂。 步青云一盆冷水结结实实地浇下去,道:“就算你耗费功体养着玄武蛇的灵魂,他也不可能复生,天命如此。” “我不信!”玳瑁龟心里其实是清楚明白的,但他就是要在步青云面前争一口气。 但步青云看向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秒,倒像是悲天悯人似的。 玳瑁龟心中难受,但至少这一刻,他还能够用自己的功体撑住双生兄弟的魂,因此并不后悔。他们一同诞生于世,自然也该是要一同离开。放弃他,除非自己死。 却在此时,步青云问他:“你有没有试过别的路?” 玳瑁龟眼神一凛,上前几步,几乎想化作人形伸手抓住步青云,“你有别的方法?” “只怕,你不会想用”,步青云这样说。 旁观的楼迦,莫名觉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第19章 交合渡气 楼迦只听步青云说出了“交|合渡气”四个字,还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眼前的玳瑁龟瞬时变成了玄武巨龟,一张口就是无数水箭,袭向步青云,楼迦眼神一凛,拔剑出鞘,剑气化作灵障,挡于步青云身前。 玄武已是怒不可遏,楼迦身后的步青云却还是淡然镇定的模样,说:“这就要死要活了?平白浪费功体,我还以为,上古灵兽该比这聪明些。” 随着一声怒吼,玄武声似啼血:“我情愿去死,也不会受这般侮辱。” “随你”,步青云凉薄一笑,悠然道,“你一死,修真界的天塌了,我也能带他另找去处,死道友不死贫道,急的总归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守界灵兽的决心,不过如此。” 闻言,玄武微怔,虽然不敢尽信步青云所言,但它到底是心系修真界。 玄武身为上古灵兽,与修真界命数相连,二者其实是同时现世,修真界的整座大陆,就是由玄武的真身背在背上,已经背负了千万年。 不论是眼前的巨龟,还是先前的玳瑁龟化身,都是幻形,玄武的真身之大,堪比鲲鹏,才能背负起一整座大陆。 就如同步青云所言,修真界命数将尽,玄武与修真界命数相连,因此也一同虚弱下去,功体不断衰落,原本与楼迦这条瑞兽白龙定契,是能够冲回一些命数的,然而即便是如此,玄武还是不能够维持巨龟化身,显然它的衰落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 修真界若是衰亡,玄武便随之不存。若是玄武先一步灭亡,那么修真界整座大陆也就会随之分崩离析,天塌地陷,不复存在。 因此,步青云提出的建议再荒谬,玄武冷静下来后,不可能丝毫不动摇。 它的双生蛇体消亡时,它已经哀痛欲绝,但即使被道宗抓住险些被吃,玄武都从来没有放弃过守护修真界的责任,否则,他不会伪装成玳瑁龟苟且偷生。 楼迦警惕地看着玄武,步青云却胸有成竹地拉过他的手,示意他不必警戒。 果然,片刻之后,玄武艰涩地开口:“你说的办法,能够修回我双生的蛇体?” “这我不能保证”,步!青云诚实道,“我只知道这个方法能保住你,你将它的魂蕴养在心口,那保你不死,至少也就能保住它的魂。” 玄武满心凄惶,但这样一个方法,他既然知道了,就没法放弃,他顿了顿,再开口,已是显露了决心,“你,没有骗我?” 步青云一叹,认真道:“天道在上,我若在此事上骗你,就让我落入无间地狱,不得解脱。” 话没说完,就被楼迦一把捂住了嘴,不准他赌这种毒咒,但步青云还是以传音说完了,气得楼迦想反手拿剑砍他。 观他们二人反应,不像作假,玄武心中已然有了决定,却还是问:“你当真没有别的目的?” 步青云左手将不满的楼迦搂在怀中,笑道:“修真界存在下去,就是我最大的目的。你以为我是大罗神仙?修真界要是塌了,想要存活,谈何容易。” 这话倒是在情在理,玄武不再提问,沉默片刻后,破釜沉舟道:“……我答应。” “不愧是守界灵兽”,步青云夸道,“忍辱负重。” 玄武不理会他。 步青云将穷奇唤出,沉声问:“你都听清楚了?” 穷奇低沉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穷奇善于蛊惑人心,嗓音邪魅惑人,狂笑起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令玄武与楼迦浑身难受。 “自然是听清楚了”,穷奇身形一虚,化作一位黑发红瞳的高大男子,俊美得邪异,一袭黑衣甚是o露,半个胸膛都露在外面,结实有力的身躯展示出强大的邪力,“只是,我再不挑,对着只乌龟,我可只有吃的兴致,没有‘吃’的兴致。” 他话里有话,步青云和玄武都听懂了。 于是步青云手结法印,转换功体,将清正灵气凝成一朵白莲,打入玄武巨龟的体内。 玄武顿觉灵力暴涨,不受控制地幻为人形。 楼迦只觉眼前一晃,那巨龟就变作了一名雪肤乌发的男子,眉宇间带着些忧愁,他的怀中有一名昏睡男子,两者容貌一模一样,剑眉星目,很是帅气,但二者气质全然不同,他给人清圣高洁之感,他怀中昏睡的男子却带有几分华丽之相,龟体与蛇体的显然差别!。 但那昏睡男子只出现了一瞬,就消散在玄武怀中。 穷奇饶有兴致地走到玄武面前,伸手轻浮地去勾玄武的下巴,玄武面露隐忍,思及方才消散在怀中的双生兄弟,忍住了没打断穷奇的手。 要忍耐的,何止是这点轻浮举动,既然下了决心,再做推拒毫无意义。 “你这样的表情,我真是欢喜”,穷奇凑近了玄武,在他耳边如同低吟般说到,“都让我硬|了。” 玄武面上顿生恼怒神色,侧过脸躲开穷奇的手,垂首敛目,墨色眼眸已然气得发红了。 穷奇低笑。 步青云这个始作俑者,此时却道:“你若不愿,随时可以反悔,我决计不会让穷奇扰你。” 沉默中,穷奇眼神一黯。 玄武握紧了双拳,却道:“我,不悔。” 步青云一叹,换回邪体,将一道禁制打入穷奇体内,命令道:“不可伤他。” “主人有言,自当遵命”,穷奇吊儿郎当地应道。 步青云又将交|合渡气的功法传音给二人,在二人中掂量一番,最后还是对穷奇说:“右转是空房。” 穷奇低声一笑,扛起玄武就往外走。 他二人出了门,步青云才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楼迦,问:“看我做什么?” 楼迦仔细观察着他,突然问起:“你既然要去那个宗派偷令符牌,为什么要打草惊蛇救那只红鸟?” “如果不救它,我怎么会知道镇牌之宝藏在何处,谁来给我带路?”步青云理所当然地回答。 楼迦不置可否,又问:“你在阴尸女魅化身的清韵宗主面前展露了实力,就不怕她泄露出去,或者来找你算欺瞒实力的账?” 步青云一笑,诚实道:“她这两种反应,都能帮我引起阴尸鬼涧的注意,求之不得。” 果然如此,楼迦再问:“那既然你想离开赤枭宫,为什么还要把诛仙四剑献给那只红鸟?” “赤枭邪君是聪明人,他保不住的宝物,自然会献给谷中实力高强的邪圣”,步青云全都筹谋在心。 楼迦想了想,说:“他借花! 献佛,何必提起你?” “那也无妨”,步青云丝毫不慌,“诛仙剑阵图在我手上,剑在哪里,都得为我所用。” 这种心机深沉、什么都料得到的妖孽,真是气人。 见楼迦不问了,步青云反过来逗他:“我的小白龙,你越来越聪明了。还想问什么?嗯?” 这一声“我的小白龙”,让楼迦无端端就红了脸。 “你老实交代”,楼迦还真有想问的,“那个什么‘交|合渡气’,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你、” 楼迦想问“你有没有试过”,但说了个“你”字,突然听到隔壁一声轻呼,刹那间身体都僵了,热气不断地泛上脸颊,半个字都问不出来。 s: 步青云一挥手布下了隔音灵障,这才回答:“当然是书上看来的,到底有没有用,我当真不知道。” “真的?”楼迦回首看他。 “当然是真的”,步青云这么回答。 他们二人对视着,楼迦觉得步青云的眼睛,像是一口深井,让人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掉下去,就出不来了。 “你、你想”,楼迦咬住下唇,阻止自己把话问出来,他一定是被步青云的眼睛蛊惑了,不然,怎么会想要问那么羞耻的问题。 步青云轻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还小。” 楼迦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步青云推出去好几步。 “饿了”,楼迦只当没听懂,看着地上的火红岩石,“要吃烤鱼。” 步青云无奈:“这座岩山到处流火,我去哪里钓鱼。” 楼迦才不管,谁让他胡说八道。 于是步青云只得出门去找鱼,笑道:“你有吃的兴致,那我自然得满足你。” 他走出老远,楼迦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应着刚才穷奇的话说的。 这妖孽! 楼迦想着步青云若是穿成穷奇那样,明明房中只有他一个人,却霎时被脑内的画面弄得手足无措,一本正经地在椅子上坐下,喝茶。 他一点都不懂步青云在胡说什么。 听不懂。不知道。 步青云自己说的,他还小。 第20章 食色性也 食欲,对于穷奇来说,是摆在第一位的。 书中记载,凶兽穷奇专爱吃正直之人,而对于做坏事的小人,穷奇会抓捕野兽相送,鼓励小人做更多的坏事。 冤枉,这都是修士编排出的抹黑。 他穷奇可从来不挑食。 只要是人,好人坏人,他都吃。不过,相对而言,实力高强而且为人正直的,滋味的确更为甘美,是他的偏好,这一点,他也不会否认。 除去与生俱来的口舌之欲,他似乎也没有其他执着,至于骗人害人,那都是顺带的。 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无涯之生。 穷奇低头看着被自己摔到床上,闷哼一声就不再发出声音的玄武,越发感兴趣。 他在灵兽园与这只玳瑁龟一起关押了好几百年,却到此时才发现这大龟的趣味,不禁觉得可惜,若是在灵兽园就能发现,能多排解多少无聊。 玄武脸上不情愿的表情,真令他愉快。 这愉快对于穷奇而言,颇有几分新奇。 凶兽,到底也是兽,既然是兽,就一定会经历躁动期,但作为上天下地仅此一只的穷奇,他躁了也是白躁,不如多吃几个人。 没想到几百年前,他正因为躁动期而功体虚弱的时候,正撞上道宗修士捉捕灵兽的队伍,情急之下,化作了一只的土黄灵狗,被修士嫌弃地扔进了乾坤袋中。 他更没有想到,道宗灵兽园的笼子居然会那么结实。 灵兽园的栅栏使用玄铁铸就,就算是关押高阶妖修,也不必动用到玄铁,真不知道宗原本打算用来关押什么,连穷奇都无法逃脱。 于是,他就当了好几百年的黄狗。 修为高的妖修被吃掉了,修为高的灵兽也被吃掉了,接着吃修为低的,灵兽园中的兽越来越少,直到修真界吃灵兽的潮流过去,灵兽园中活下的灵兽已经寥寥无几。后来,道宗又办过好几次盛会,少不了宰灵兽烹制灵食挣面子。 到最后,灵兽园就只剩下那低阶灵蟒、他和玳瑁龟。 一边观察着玄武紧闭的眼睛下微微颤抖的眼睫毛,穷奇忽然想起,在灵兽园时,这玳瑁龟装成老迈的模样,口水哈喇的,他装成灵智未!开的黄狗,常去伸爪子打它。 他其实是想把玳瑁龟勾过栅栏吃掉,虽然那玳瑁龟看上去又老又柴。 穷奇俯下身去,在玄武的颈侧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是上好的食物才会散发的香气,这样鲜美的食物,只能上,不能吃,简直是折磨。 “你在害怕?”穷奇低声问。 玄武依旧闭着眼睛,不想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穷奇舔了舔嘴角,语带责备:“身为玄武,竟然说谎。” 被一只吃人邪兽指责说谎,玄武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从被穷奇丢到床上之后就一直侧躺着,左手紧紧贴着心口,似乎在保护什么。 穷奇伸手去解他的衣衫,此时回想起来,步青云方才说过,玄武的双生之魂被玄武收在心口蕴养。 待得衣衫被拉得大敞开来,玄武似乎觉得冷了,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着。 穷奇好奇想去碰他的心口,被突然睁眼的玄武警惕地挡住了手,质问:“你要干什么!” 哟,护得真紧。 “我真好奇”,穷奇低笑道,“他看得到听得到吗?我这样对你,他有感觉吗?” 他边问,手也不停,玄武脸色一白,只道:“不会。我给他设了屏障。” 穷奇用力掐住玄武的腰,低下头,呼吸像是要与玄武交缠在一起,轻叹:“真可惜。你减少了我的乐趣。” 玄武剜他一眼,愤而不语。 这样的脾气是不必要的。 穷奇忽然松了手,翻身上|床,靠着床屏半躺着,装模作样地叹息道:“你真是不识好歹。需要交|合渡气续命的是你,不是我。你不愿意解开屏障满足我的乐趣,我宽宏大量,不勉强你。还要在你身上耗费精神,花废气力,真真是任劳任怨,你连配合都不愿意,还对我发脾气,我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好?” 玄武听得目瞪口呆。 仔细想来,确实是自己有求与他,可说到底交|合渡气是双修之道,对他穷奇也是有益无害,那一句对他好是从何说起? “是我不对”,先前也见识过穷奇颠倒黑白的言论,玄武想到双生蛇体,并不与穷奇辩论,偏过头,面对着与穷奇相反的方向,艰涩开!。 “你既然知道错了,就该改正”,穷奇沙哑地笑起来,那笑声带着阴谋得逞的意味。 他伸手捏住玄武的下巴,将玄武的脸扳回来对着自己,问:“现在,你该想办法给我提供乐趣,否则,我真没有兴趣做下去。” 说完,他就放开了玄武,似乎当真一点都没有多余的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玄武颤抖的手才搭上了穷奇的手臂。 穷奇笑了,夸奖道:“你真让我愉快。” 玄武脸色苍白得惊人,于那苍白中,透着一抹羞耻的红晕。 他只能照穷奇说得做,但玄武是丝毫没有经验的,玄武主水,身为龟体,在经历种种打击前,性情是最最温和宁静的,身为背负修真界大陆的守界灵兽,他四足坚实地踏在时空沙海中,从不曾挪动半分,天生不会情动。 玄武龟体根本没有躁动期,因此有龟不能繁衍的传说,它的另一半蛇体才有动情的能力。 虽然穷奇自身也没有经历,但他四处浪荡吃人,见多识广,人这种东西,也很爱到处乱跑,穷奇常常被迫看见各种各样的场景,此时也很善解人意的,将记忆中的影像投于墙上,给玄武做参考。 白墙上不断变幻着种种y邪场景,声色俱全,穷奇又饶有兴致地盯着玄武,像是期待他能够做出怎样的举动,玄武被刺激得心神不稳,手肘一软,整个摔倒了穷奇身上。 “真没用。” 穷奇一挥手,收了投像,无奈道:“没想到你这样懒惰。好吧,我只能自己辛苦。” 他话音刚落,玄武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一口咬在肩膀,毫无防备地痛呼出声。 穷奇将那身鲜美的肉,一口口咬在嘴中品尝,每一口都遗憾着不能撕咬下来、吞入腹中,只能用唇|齿浅尝辄止。 玄武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言。 不过片刻,玄武浑身上下的白肤,已经成了落满红梅的雪地。 梅树在疯狂的寒风中摇曳,红梅不断飘落,将雪地落得一片狼藉。 不能沉沦,只能靠着间歇的疼痛维持清醒,可玄武不明白,那些疼痛为何到最后却助长了他不愿承认的蚀骨欢愉。 在欢愉与欢愉的间隙,他!被穷奇仿佛很爱惜似的抱坐在怀中。 他的视线与听觉都像是被水浸过,一片茫然,过了几瞬才想明白穷奇在说什么。 那凶兽说:“你该懂得体谅我,不能这样懒惰。这一次,你自己来。但你放心,我知道你被我弄得快没有力气,等你动不了了,我会好心帮你的。” 沉浸在欢愉褪去后的空茫中,此时的玄武突然觉得,如果死去可以不用听穷奇说话,那就去死好了。 心口微热,脑海中传来担忧的感觉,那是双生兄弟的感应挂念。 于是他没有办法不照做。 直到步青云不知从哪弄来的鱼烤了吃完,隔壁两只兽还是没有出来。 “会不会有事?”楼迦担心地问。 步青云含糊道:“没结束。” 没结束? 楼迦登时僵了脸,顾左右而言他,对着桌子问:“你鱼是从哪里钓的,附近有河流吗?” 步青云知道他想做什么,安抚道:“岩山火性太强,附近没有河流,远的地方不安全,最多一月,我们就离开这里。” “你怎么知道要去的地方一定有河”,楼迦意图套话,故意杠着说。 步青云一笑,“没河流的地方我不答应,那不就一定有河?” 楼迦说不过他,套不出话,百无赖聊地趴在桌上,“说不过你。” 步青云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 楼迦伸手捉住他的手腕,二人都一动不动,手相连的地方传来温柔的温度,良久,楼迦才放开步青云,起身道:“我去练剑。” 他居然主动练剑,真是天下奇闻,步青云都惊讶了,“你主动练剑?” “不准?”楼迦眼皮一抬,活脱脱一条霸王龙。 “岂敢岂敢”,步青云笑言,“只是已经晚了,明日再练吧?” 这下换楼迦惊讶地看了眼步青云,要知道在步青云教他练剑的那三十年,不论他使出什么招数,甚至于变成龙身不肯变回来,步青云都有办法把它拎回练武场练剑,风云无阻,心狠得比邪魔还要邪魔,哪里还会拦着? 楼迦忽然意识到,重逢后步青云从来没有催促自己练剑,于是怀疑地问:“你怎么都不催着我练剑了?” 第21章 阴尸上门 步青云解释得有理有据,这洞府也就三间房那么大,不比卦山偏峰那间小木屋宽敞太多,要练剑,只能去外面练,平白招惹注意。 至于在卦山时为何没有催促楼迦练剑,那更简单了,当时不是忙着卧底没顾上么? 楼迦想一想,似乎很有道理。 “你看”,步青云眼睛带笑,面上却装得委屈,“你总怀疑我。” 楼迦笑了,反击道:“是你自己总不说实话,怎么好意思怪我?” 他话音落了许久,步青云却只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温柔似水的,叫人心里跟被小猫挠着一样。 楼迦心想总不能老是被步青云随便吃定,于是硬撑着不撇开头,然而步青云好整以暇,跟欣赏风景似的,楼迦到底忍不住,问:“看什么。” 步青云回答得很直白:“你的笑。” “很稀奇么,是人都会笑”,他给楼迦感觉又像是在逗小孩,于是有些恼怒起来。 步青云避重就轻地辩驳:“谁定的规矩,要稀奇才能看?” 楼迦才不跟步青云绕圈子辩论,步步紧追:“不稀奇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他执拗地注视着步青云的面容,好像明白自己在期待一个什么答案,又好像不明白,那个答案像是隔着一层灵雾,隐约能窥见形状,却看不清晰。 他莫名认定,步青云一定知道那个答案。步青云什么都知道。但步青云不一定会说。 于是步青云还未回答,这条小白龙就沮丧起来了,明明连到底在沮丧什么都不清楚,然而,就是真切地沮丧起来,倒让步青云哭笑不得。 步青云牵起楼迦的手,拉着他往卧房走,边走边说:“喜欢看你,就盯着你看了,白龙大人不愿意?” 喜欢。 挡住答案的灵雾似乎散去了一些,若隐若现。 步青云手中一轻,紧接着身上!一重,然后那小白龙漂亮的尾巴,就啪地一声甩在了他的背上。 他配合地低声痛呼,就又吃了白龙大人一尾巴。 楼迦缠在步青云肩上,心里愤愤地想着愿意啊不愿意啊,越想越烦,步青云真是欠抽。 步青云解开卧房的术法进了房门,楼迦这次才回过神来,宝石般的龙眼眨了眨,打量着简单至极的卧房。 一榻一桌一椅一橱,再无他物。 除去木制品本身的木色,就只有青砖白墙,素净得吓人,都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 楼迦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就是有些心疼,这里其实也不差劲,但他就是觉得步青云不该住在这样的地方,看上去,太孤独了。 他紧紧缠着步青云,步青云也不嫌他勒得慌,从衣袖里往外掏东西。 不多时,这间卧房就热闹了起来。 木橱被收了起来,放上了供白龙游水的木池,桌椅被推到中央,几个不同样式的供白龙攀爬的木架,占据了空地,还有用术法固定在墙上供白龙栖息的木台。 榻上除了原先的一枕一被,还多出了白龙的白毛枕头和白毛软垫。 全都布置好,步青云才问:“如何?” 楼迦满意地甩尾巴,这样看上去,就一点都不孤独了。 这晚,楼迦不是像以往那样,化作小小的白龙盘在枕头上睡,而是化作了与步青云等长的白龙,整一个压在步青云身上睡的,白玉似的脑袋搭在步青云肩头,沉得不得了。 步青云是不会介意的,他伸手轻抚那玉一样漂亮的龙身,笑问:“怎么突然要变大了睡?” 楼迦想了想,回答:“喜欢变大,就变大睡了,步青云大人不愿意?” 步青云闷笑,“愿意愿意,求之不得。” 传说西方世界,亦有龙种,与东方瑞龙不同,西方龙乃是恶兽,极爱财宝,聚敛无度,定要将珍爱宝物压在身下才!能入眠。 白龙在步青云温热的颈间满意地蹭了蹭脑袋,发出一声低吟,显然睡得极香。 次日,那阴尸女魅果然找上门来。 阴尸鬼涧的主子大驾光临混沌谷,引起的不止是赤枭宫宫主的注意。 阴尸女魅最爱招摇,并不是化光而来,而是一路旖旎着,伴着浓浓花香飞进了混沌谷,进了谷飞得更慢,享受众邪修惊艳的眼神。 于是她一路来,还未到达赤枭宫,就惊动了各方势力。 一时间,混沌谷的眼睛都聚焦于步青云的洞府。 步青云不慌不忙地与阴尸女魅周旋,阴尸女魅也并非勃然大怒,来的时候笑吟吟的,说话尤其小心斟酌,并没有清韵真人那般烟视媚行、巧言挑衅的情状。 看来步青云在诛邪大会上动动嘴皮子就让人吐血的战绩,当真震慑住了正邪两道。 楼迦在一旁听着,忽然想起,除了自己和步青云,现在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道宗的六魂幡是假的。 难怪阴尸女魅没有跳脚。 阴尸女魅的眼神从楼迦与步青云间的银链扫过,心中腹诽步青云真会玩,隐蔽地给了楼迦一个怜悯的眼神,意图拉拢,然而楼迦没有理解她是什么意思,半点回应都没有。 此时,赤枭邪君也装作刚知道消息匆匆赶来,没见到料想中剑拔弩张的画面,他还愣了一刻,才换上笑容与阴尸女魅见礼,尊称为“鬼涧之主”。 “邪君大礼,奴不敢当”,阴尸女魅往侧旁一让,柔弱道。 步青云像个尊重上峰的手下,赤枭邪君一来,他就自觉立于赤枭邪君身侧,不再主动开口,赤枭邪君与阴尸女魅你来我往,楼迦给自己全身都裹着隔绝法阵,听得直走神,回想起步青云曾经介绍过的邪道势力分布。 阴尸女魅是阴尸鬼涧的尸气化身,尸气修出了人形,机缘巧合下开了灵智,连修炼都不必就成了至邪,既是灵体又属精!怪,论起来,算是万鬼之母。 她可以操纵尸气,从一点来说,阴尸鬼涧任何鬼修,都可能被她操纵,没有一个鬼修不对她避若蛇蝎。 但她既然是尸气化身,也就意味着,若是能够吸收了她,实力必然暴涨,这又让每一个鬼修都垂涎不已。 因此,阴尸鬼涧对于阴尸女魅来说,是最受尊荣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她放出的化身遍布正邪两道,但没有一个化身留在阴尸鬼涧,这就是是未雨绸缪,给自己留后路。 楼迦回想起这些,也就明白了阴尸女魅此时的态度。 但就在楼迦走神之时,赤枭邪君已经跟阴尸女魅争锋相对起来了。 s: 究其原因,还是在步青云献出的诛仙四剑上。 阴尸女魅想要把剑“借回去”立威,被赤枭邪君断然拒绝。步青云假装自己不存在,站在赤枭邪君身后一言不发。 楼迦看得好笑,当然,面上还是那副高冷模样。 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阴尸女魅一怒之下化光离去,赤枭邪君也怒视步青云,质问步青云是不是有转投阴尸女魅的意思,要不然,怎么信誓旦旦地去道宗卧底,一去就和阴尸女魅合作无间拿下了诛仙四剑。 楼迦没明白赤枭邪君是怎么想的,虽然步青云的确是有离开赤枭宫的意图,但阴尸女魅不是刚怒气冲冲地走了?这怎么会怀疑步青云要转投阴尸女魅? “邪君明鉴”,步青云正色道,“步青云若有转投之意,何苦回来?” 赤枭邪君冷静下来,方才觉出冲动,于是不明不白地“嗯”了一声,也走了。 “他怎么了?”楼迦不解。 步青云比喻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什么鬼话,楼迦不满:“我从来不咬人。” 步青云哈哈大笑。 二人闹了一阵,楼迦惊觉:“他们还没出来!” 第22章 邪圣斩菩提 没出房门,自然是还没结束。 楼迦从步青云的眼神明白了这点,顿时窘然,但还是担忧着玄武。既然与玄武缔结了灵契,他就应该负责玄武的安危。 步青云只说应当不会有事,但他承认过自己没有经验,楼迦并不能放心,拒绝了跟随步青云出门游览混沌谷的邀请,而是留在洞府里,以防万一。 于是步青云一挑眉,也没再强求,出门去给楼迦钓鱼。 步青云刚离开,洞府中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楼迦到底是独自在道宗生活了百年,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有大量邪能快速逼近,于是立刻走出洞府,挥手在身后布下守卫结界,以保护洞府中的玄武。 他站在洞府外的石台上,按剑不发,戒备着,等待大量邪能现身。 不多时,一团形状不定的赤红邪气从天外飞来,落于石台。 那赤红邪气翻腾如雾,与楼迦站立之处相距约有十丈,楼迦还是闻到了浓浓的血腥气,血腥味浓烈到了极致,便馥郁起来,近乎兰麝甜香,腻味得叫人作呕。 楼迦微微皱眉,那赤红邪气聚成人形,竟是一位相貌妖艳的黑衣佛修。 这千年来,邪涨正消,万佛窟的佛修们纷纷转投他派,其中也有入了邪道的,但佛修修的是光明法,佛修入邪,只能是彻底废了佛修功体重头再来,几乎不可能佛修功体修邪道。 但眼前的黑衣佛修,却是实实在在的佛修功体,周身浓郁的血腥味中带有修罗气息,能够以佛修功体修邪修到如此境界,前所未闻,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引起万分戒备。 单论其长相,恐怕没有修士会相信,这竟是个佛修。 黑衣佛修眉目浓艳近妖,一双似嗔似诉含情目,却是赤红眼瞳。额间又有一抹赤红的卍字佛印,明明是佛印,在他脸上就显出奇异的妖邪来。黑色僧衣飘逸如云,极为合身,手中一串墨黑佛珠。 长至腰间的黑发披散着,随着他合掌问安的动作从肩头滑下。 真是举手投足、眉梢眼角,俱是风情!。 他声色亦是温温柔柔,问:“敢问施主,此处,可是步青云先生的洞府?” 该让那些正道修士来看看,步青云算什么妖僧,这才叫妖僧。 楼迦冷然以对,淡漠道:“他不在。” “哦?”黑衣妖僧温和一笑,“那不知可否允许贫僧在此等候?” 楼迦一早感应到此人的庞大邪能,这黑衣妖僧越温和有礼,就越让楼迦觉得危险,只道:“随你。” 黑衣妖僧眼眸红光一闪,似是明了了什么,笑答:“那贫僧谢过这位,白龙先生。” 楼迦双目微睁,这还是楼迦第一次被他人识破身份,闻言心下一惊。思及方才的红光,看来这妖僧的红眼有些奥妙。 楼迦也没有徒劳否认,只当做没注意他故意道破,不再言语。 见楼迦不搭腔,黑衣妖僧又搭话道:“贫僧斩菩提,还未请教白龙先生名号?” 斩菩提? 这名字真是好大的口气,去万佛窟报个家门,那帮秃驴定是会跟他拼命。 但斩菩提实力高强,步青云不在,楼迦尚不清楚青云对此人会是什么态度,因此也没有一味不搭理,简单道:“楼迦。” “好名”,斩菩提赞道,自己提出,“楼迦先生可知,贫僧为何能识破你之龙身?” 楼迦心中隐约有警示,只觉得不该继续与斩菩提搭腔下去,但又确实想知道答案,于是微微摇头。 斩菩提不像步青云那么爱卖关子,自己提了问,自己也答得爽快:“因为贫僧的双眼可以看透因果,自然能看出真身。” 看透?若他所言属实,可谓看破天机,这样的逆天能力,却是一个邪修妖僧拥有,不免有些荒诞。 可斩菩提确实一口道破了楼迦的白龙真身。 斩菩提看着面露怀疑的楼迦,也不着恼,笑吟吟地解说道:“贫僧能看透因果,若楼迦先生不信,可愿意让我一观前世?” 步青云曾说过,他们以前见过,那时候,楼迦是一朵花,他从楼迦身旁经过。楼迦没有全信,却记!了下来。 那会是他们的前世吗? 楼迦被鼓动了,但仍是沉默不语,他不愿意被不相干的人观看前世,何况这斩菩提并非善类。 “楼迦先生不反对,贫僧就冒昧了”,斩菩提话音未落,赤色双瞳红光一闪,整只眼都闪着血色,一手执礼于身前,一手捻动手中墨黑佛珠,口中念诵着经文。 刹那间,楼迦亦化出灵障遮挡与身前,但斩菩提并未停手,显然此举无用。 正当楼迦意欲退回洞府,斩菩提却脸色大变,额间汗透,双目滴出浓黑血泪,连退三步,竟不管不顾地立刻坐地调息,是受了内伤的模样。 楼迦持剑在手,不明所以。 恰此时,步青云捧着一叶烤鱼从天而降,将烤鱼递给楼迦,笑道:“混沌谷三邪圣之一大驾光临,我错过了什么?” 斩菩提收功站起,警惕地打量着楼迦,连带着,看向步青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考量。 “修真界,还从未有过贫僧看不清前尘之人,你究竟是何来历”,斩菩提幽幽道。 楼迦一心想吃鱼,步青云故作惊讶:“邪圣斩菩提竟有此能力?天机难测,一两次失败,邪圣不必放在心上。” 斩菩提听笑了,“一两次失败?步青云先生言下之意,你之前尘,贫僧也看不出?” 步青云假得不得了地诚惶诚恐起来,忙道:“在下岂敢怀疑邪圣威能,并无此意。” 到此时,楼迦也听出来了,这位邪圣斩菩提,亮相虽然温和,内心却极是自负,被步青云一激,就有入套的意思。 果然,那斩菩提被步青云装腔作势激起了示威之心,再次运功于双目,不过一二息之间,却是一声痛呼,捂住双眼重跪于地,这一次不止是滴出血泪,而是一连串的浓黑血珠,甚是骇人。 “你设计我!”待得血泪止住,斩菩提怒道,连“贫僧”这个自称都忘了。 楼迦在步青云身后吃着烤鱼,此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天外多出不少灵识耳目,显然又是来窥探的。 步青云怎么会承认,装!傻道:“邪圣何出此言?” 其实,这一刻,楼迦是理解快气炸的斩菩提的,跟步青云进行这种对话,没有出手打他的,都是修养好。 斩菩提一挥衣袖,化作赤红邪气,愤而离开。 眼见步青云一脸轻松的模样,楼迦凉声夸道:“连邪圣能被你气跑。”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演戏,故意装作自负鲁莽?”步青云眨了眨眼,为自己辩白。 楼迦觉得这种装来装去的猜测,跟步青云这个人的身份一样,都是天底下最烦人的东西,懒得跟他假设,将包着鱼骨的荷叶往他手上一放,进洞府去也。 步青云低笑,掌中火苗窜动,霎时将荷叶鱼骨都烧得干干净净。 三邪圣来了一个探路,那离见到其他二位的时间,也就不远了。 楼迦走进洞府,迎面看见了一脸邪笑的穷奇。 穷奇眼下的模样,只有“风|骚”二字可以形容,吃饱喝足的凶兽,浑身懒洋洋的,却又散发着难以忽视的情|欲味道。 左右都不见玄武,楼迦更担忧了,问:“玄武呢?” “他”,穷奇故意拖长了声调,“累坏了,还在睡。” 楼迦一皱眉,去偏室敲门,想要入内探视,却听玄武沙哑着嗓子婉拒,片刻后,玄武穿着整齐地出来了,他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但眉眼间那股子厌世的郁卒,却似乎更深了。 眼见步青云张了张嘴,虽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楼迦还是立刻道:“你闭嘴。” 步青云乖乖闭嘴。 左边是玄武刚出来的偏室,右转是步青云的卧房,楼迦抓着玄武,从正厅背后绕进去,走进闲置的、连岩石都没遮掩的山洞,又布下隔音灵障,才问玄武:“你感觉怎样?” 玄武一时沉默,半晌才道:“此法果真有用。” “我当时该阻止你”,观其脸色,楼迦若有所思道。 他虽与玄武定了灵契,也觉得该保护玄武安危,但并没有自觉是玄武主人,当时玄武自己答应了步青云,事关玄武心愿,他也没出言阻止。 ! 如今看着玄武这般反应,却不免后悔。 玄武摇头,但听出楼迦言语中的关心,还是缓和了些神色:“就算你阻止,我也会坚持。他是我的兄弟,我没办法眼睁睁看他一天天虚弱下去,若是他消散了,即使身负守界重责,恐怕我也不想再活下去。” 他虽这样说,但楼迦感觉,即使半身不再,玄武还是会为了守界的责任活下去,即使他不想活。 这是一只过分坚韧的灵兽。 楼迦对他保证:“既然我与你已结灵契,我为灵主,你有任何麻烦,都要记着向我求助,这是我该尽的责任。你现下若不想面对穷奇,就进契戒修养吧。” 玄武低声道谢,化为灵体,进入契戒。 待楼迦回到正厅,只见步青云坐在椅子上,不见穷奇,就知穷奇也被步青云收回了契戒中。 这也算是有默契?楼迦心情好转,走近步青云,问道:“斩菩提会不会联合其他二圣对你不利?” 步青云居然看着他却不理他。 楼迦顿觉委屈,沉声道:“你说话。”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委屈起来,叹道,“刚才要我闭嘴,我闭嘴了又要生气,真是好难伺候的小白龙。” 楼迦只觉得不能纵容步青云这样下去,有理有据地反驳道:“我刚才要你闭嘴,你当时闭嘴就好,后来问你问题,自然是要你答话,你却借口不理我,明明是你错。” 步青云笑起来,调侃道:“原来是我错。我还没开口,你就要我闭嘴,我还以为你不想听我讲话。” 他这么一说,楼迦确实觉得有些对不住,但又觉得自己没做错,天知道步青云会说什么忽悠玄武,诚恳道:“我不希望玄武被你说的话影响。” 步青云伸手搂过他,叹气道:“好心软的小白龙。” 他们一站一坐,楼迦被他搂过去,身形不稳,就坐在了步青云腿间的椅面上,后背紧紧贴着步青云的胸膛,腰被步青云双臂揽着,步青云的脸还在他颈侧,让楼迦不知该说什么了。 二人依偎着,一时忘了话题。 第23章 赤枭报仇 比三邪圣先来的,是果然按捺不住的赤枭邪君。 他化光而来,直入洞府,开门见山,看着步青云,以陈述的语气说:“你要走。” 楼迦警惕地站在步青云身侧,不过短短几日未见,赤枭邪君原本就苍白的面色似乎更白了,而他的赤色头发也枯了色泽。他像是为了一个执念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力,而这个执念,他即将去完成。 步青云并未否认,却也并未爽快承认,只道:“我留不住。” 赤枭邪君自嘲地笑笑,不知是笑错信了步青云,还是笑人心皆是虚妄。 但很快,他就甩开了这些情绪,坚定道:“你今日还是我的下属,帮我最后一次,你我两不相欠。” 他还没说出口,步青云就明白了,叹道:“你要报仇。” “我不该报仇?”赤枭邪君眉目间闪过一丝狠厉。 步青云摇头,“你的决定,旁人有何资格置喙?” 闻言,赤枭邪君缓和了一瞬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执念深重的模样,再问:“那么,你的决定。” 步青云没有拒绝,给了他一个“好”字。 赤枭邪君也回了声“好”,这一声颇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他不再废话,也不再迟疑,转身就往洞府外走。 “等我回来”,步青云对楼迦留了这么一句话,就要抬步跟上,楼迦却不可能就这么放他走,拽着他的手,说:“我要一起去。你答应过的,我跟你一起。” 步青云居然没有答应他,只说:“我去去就回。” “不行!”楼迦不肯放手。 “这一趟并不危险”,步青云知道楼迦担心的是什么,与他分说道理,“我不想让你去看。” 楼迦摇头,固执道:“我要和你一起。不论什么场面,我都不在乎。” 步青云一声叹息,只得携楼迦同去,出门遇上不耐等!候的赤枭邪君,三人飞出混沌谷,加速离开了邪道。 在穿过邪道界碑的那一刻,就有正道修士感应到了追踪符咒的震动,飞快传向道宗及各宗派示警:步青云来了! 赤枭邪君不需要辨别方向,途中丝毫没有迟疑,他似乎将路线深深刻进了心中。 步青云很清楚赤枭邪君的执念有多深,他的功体近五十年毫无存进,就是因为他太执着于往事,才无法前进,只得孤注一掷地回来报仇。 说孤注一掷,自然是因为,当年的小宗派已经发展壮大,虽远远不如道宗,但在道修宗派中,已经算是相当不错。当年的大师兄,已经成了掌门,当年的女修,也还是与掌门恩爱不离的掌门夫人。 而失去镇派之宝,还能发展至此,是因为当年的大师兄、如今的掌门,一直身负家传法宝,只不过在未登高位前隐瞒得死死的,连赤枭这个恋人都不知情。 这宗派,名为广清派。 这掌门,名为正贤真人,已是大乘期的高修。 掌门的家传法宝,正是被步青云抢走,上交给赤枭邪君的诛仙四剑之一,陷仙剑。 其实步青云今日不来助拳,赤枭也无话可说,因为步青云已经抢走了陷仙剑,为他复仇除去了一大危机。 今日,赤枭邪君带着的,就是陷仙剑。 他要亲手斩了那对狗男|女,除去自己的执念。 青山巍巍,灵气充沛之地,一座庄严道观立于山腰。 赤枭邪君一声厉啸,拔剑俯冲而下,门派守护灵阵在陷仙剑面前不堪一击,赤枭邪君仗剑一斩就废了守护灵阵,紧接着,便是大杀四方。 步青云与楼迦立于半空,并未落下,此时还不需要步青云出手。 步青云想了想,放出了穷奇。 穷奇那日刚开荤,就被步青云收回了契戒,心情不爽利得很,一出来就阴阳怪气地乱甩尾巴,不怀好意地看着!步青云,它每甩一下尾巴,尾巴就与空气撞出零星黑火,黑火星落到广清派的道观屋顶上,立刻腐蚀出一个个小洞,还有不断扩大之势。 “我老婆呢?”穷奇舔了舔嘴巴,问二人。 楼迦看看它,又看看步青云,真觉得什么人养什么,虽然步青云比穷奇是好了一万倍都不止。 步青云故作惊讶,反问:“你何时娶的妻?” 穷奇咧着血盆大口,笑道:“睡过了就是我的,堂堂玄武,总不能吃了不认账吧?每晚还睡一块呢。” 每晚睡一块?胡说八道,楼迦冷道:“你们这几日不是在各自契戒内?” 穷奇懒散地低吼了一声,懒洋洋地回:“你俩每晚睡一张床,契戒戴在你们手上,这还不算睡一块?” 它大大咧咧地说他们晚上睡一床,楼迦只得闭口不言,只当没听见它的狡辩。 步青云却不可能被穷奇说倒,他直接不理会穷奇的打岔,指着下面道:“去吧,随便你吃。” “看不到老婆,没胃口”,穷奇巨大的脑袋搭在自己爪子上,一双黑翼百无赖聊地轻轻拍打,十足无赖的模样。 步青云握着九环禅杖的手微动,于是响起了呜咽的哭声,笑着对穷奇说:“我可以让你永远都没胃口。” 穷奇再没半句废话,双翼一振,飞下云头,冲入道观中,降落于已经围攻起赤枭邪君的道修中央,一张口就是血肉四溅。 赤枭邪君初时也被这凶兽吓得心惊,后来发现这凶兽专吃道修,云端的步青云又无反应,猜测是步青云之物,便又专心相杀起来。 掌门正贤真人终于与夫人赶到现场,看见穷奇嚼咬着门派弟子,已是惊悚万分,待看清赤枭模样,二人更是没了半分高修模样,那夫人甚至尖声惊叫起来,以为是厉鬼索命。 做了亏心事,到底是害怕鬼敲门。 而恰是此时,陆续赶来的正道修士们已经!从四面围来,看样子,是想将步青云与楼迦包围起来聚众歼灭。 楼迦以为还是照旧,拔出剑来,意欲护着步青云,与正道修士们继续切磋。 但步青云却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剑一寸寸收了回去,转身看向众修,露出了一个微笑,“你不许动手。这一次,我来。” 他这么说,楼迦就明白了,这一次,步青云不会再放水。 他要收人命了。 果然,步青云放开九环禅杖,双掌合十,九环禅杖不仅没有倒下,反而飞到了步青云身前,四条赤黑九连环无风自动,哀哭四面而起,禅杖耀出不详的深红血光。 “既然都来了”,步青云微微一礼,“步青云在此请招。” s: 步青云话音刚落,包围圈中,一位心急立功的道宗门人立刻袭来一道剑气。 九环禅杖如同长了眼睛,直朝那道宗门人飞去,而步青云不闪不避,甚至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就令那剑气拐了弯,没入了另一位道宗门人心口。 被同门剑气洞穿心口的道宗门人从云头掉落,顷刻间摔碎在广清派道观的屋顶上。 而最先用剑气袭击步青云的道宗门人,只见禅杖快如虚影般一进一退,待得禅杖落回步青云身前,那道宗门人的脖颈间才突然喷出一道血瀑,人头随之掉落。 原来就在那快如虚影的瞬间,禅杖杖底的钩刀已经飞快地斩过了他的脖子。 众皆骇然。 楼迦和步青云都感应得到后补的存在,但现在包围圈缺了两个位置,竟然没有修士飞来补上,可见正道之轻敌。 又或者,眼前这些正道修士,除去几位道宗门人,其余的都没有参加诛邪大会,并不知道自己的实力。 但这也只是步青云无聊分心的猜测,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这些正道修士已经怕了,有了退缩之意。 步青云故作轻蔑,环视一周,问:“下一个,谁来?” 第24章 广清俱灭 无人上前。 他们不敢上前对战步青云,却也没有溃逃离开,场面一时僵持。 步青云好整以暇,没有再催促他们,那轻松的模样真是十分欠打。 楼迦与步青云背对背站着,为他防守着身后,此时开口道:“想离开的,我们不会追杀。” 此言一出,不少修士都微微挪动了脚步,他们没有胆量跟步青云这个妖修杀神对战,但又不想背一个逃跑的名声,因此还在犹豫。 当下,包围步青云的正道中,还有三名道宗门人,都是“灵”字辈的“后起之秀”,还有一名是逍遥门鸿列真人的徒弟,也就是那日诛邪大会上,气不过道宗颠倒黑白,与灵苕灵虚对质之人。 他们来时,又因此事生了口角。因此其中一名道宗门人心中一动,这名唤灵兰的女修忽然高喊:“鸿列真人的高徒,难道要在夺走逍遥门绝仙剑的妖孽面前落荒而逃吗!” 登时,这些正道的眼神都聚焦在了鸿列真人的徒弟身上。 鸿列真人的徒弟心中暗恼,道宗门人真是好不要脸,办诛邪大会弄丢了师父的绝仙剑,还反咬一口,现在又推他出来送死。要他说,搞不好道宗才是真和步青云有一腿,不然为什么步青云抢走了诛仙四剑,却没有抢六魂幡? 但他也学乖了,此时没有显露怒容,反而谦让道:“我师父都打他不过,我这个做徒弟的,与众位修士一样谨慎些,无可厚非吧,我好好站在这,哪里落荒而逃了?倒是道宗各位高手,这步青云当日不敢动六魂幡一根毫毛,想来定是忌惮道宗威力,何不请各位身先士卒,带领我们将步青云擒下?” 他这么一说,在场众修才被提醒,为什么步青云卧底道宗抢宝,最后在临时召开的诛邪大会上抢走了诛仙四剑,却动都没动六魂幡。 按理说,步青云不可能算到诛仙四剑齐聚道宗,若要夺宝,原本的目标该是六魂幡才是,在他碾压众修的情况下,六魂幡与诛仙四剑!同在云台上,他为何不取? 疑心顿生,众修看向道宗三人的眼神也就带上了思量。 灵兰推黑手不成,却做出了一副气得发抖的模样,骂道:“道宗本是正道之首,是我派历代六高修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步青云忌惮我派,不敢取六魂幡,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我道宗的罪状!呸,什么正道逍遥门,一群阴沟老鼠,真真令人齿冷!” “你们!”鸿列真人的徒弟未料到又被道宗趁机泼了捧脏水,当下恶心至极,恨不得手刃这群伪君子而后快。 其他正道修士默默离他们都远了一些,免得殃及池鱼。 步青云往后一靠,靠在了毫无准备的楼迦背上,穷极无聊的模样。 “怎么了?”楼迦低声问。 步青云仿佛受了委屈,轻叹:“你看,他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忙得很。” 楼迦不喜欢眼前的戏码,但总比看步青云杀人要好一些,因此只是任步青云靠着,加强了戒备,免得有人趁步青云不注意偷袭他。 而云头之下,广清派道观之中,却是血肉横飞、惨叫不绝的修罗场景。 穷奇还在郁闷玄武不肯见他的事,有一种饿是不能靠吃来解决的,因此连吃都吃得不专心,一个修士吃不了两三口就吐掉,满地都是残肢断臂,吃相极为差劲。 而赤枭邪君,则是以一己之力对上了广清派掌门夫妻。 话说那掌门夫人镇定下来后,立刻意识到赤枭邪君不可能是复仇厉鬼,而是还活着,她生怕赤枭邪君说出什么话,立刻高喊道:“广清派门人听令,此妖曾是我派灵兽,因其妖性奸猾狡诈,不但不感激我派庇佑之恩,还妄图勾引我派高修,淫行败露后,盗窃我派灵宝逃入邪道,此等恶妖,人人得而诛之!” 此番无耻之言,赤枭邪君听得气血翻涌,尤其是在看到正贤真人默然不语后,嘴角竟是渗出了血。 穷奇发现这边比较有趣,停下了浪费食物的行为,对赤枭邪君!声诱哄道:“你以为,他们做尽恶事,临死时会忏悔么,你错了。人是天底下最坏最恶的东西,先有了人,才有了恶,他们永远不会真心忏悔,他们做出恶事,就是想要伤你,害你,要你的性命,还要吃尽你的血肉。” 赤枭邪君一双金眸渐渐充红了血色。 “杀了他们”,穷奇继续怂恿,“杀了他们,你也不会感到完全解脱,但他们的死亡,将成为你解脱的开端。广清派的门人,他们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地享受你的痛苦,这就是他们的罪,他们,没有一个配继续活着,你该向他们报复,挖开他们的心脏,看看他们的心到底是本该有的黑色,还是恬不知耻的红色。不需要再犹豫了,动手吧!” 穷奇话音刚落,赤枭邪君便挥着陷仙剑一冲而上,一招接着一招,剑光挥成了幻影,丝毫不给掌门夫妻喘息的余地,穷奇催化出的怒气加强了他的攻势,令掌门夫妻在疲于招架的同时惊愕不已,没想到当初的灵兽竟然能修出如此邪力。 掌门夫妻相伴百余年,默契还是有的,性命攸关,二人一对眼神,那正贤真人忽然收剑,唤道“小蛮”,赤枭邪君闻声一愣,手中剑招一停,掌门夫人的剑锋趁机而至,若不是他反应机敏向后退了一步,同时举剑架住了偷袭的剑锋,恐怕这一剑就要穿心而过。 “哈哈哈哈哈哈”,赤枭邪君悲极反笑,双目生出赤光,完全入邪之态,手中剑再无半分迟疑,招招致命。 穷奇趴卧一旁,不让第四人插手,如果有胆敢上前打搅的门人,就一尾巴抽出去,强大的冲力加上黑焰,能瞬间将人抽成半熟肉泥。 赤枭邪君越杀越狠,眼看一剑就要砍上正贤真人胸口,生死危机之际,正贤真人居然用灵力一引,将掌门夫人吸于掌中,用她身躯为自己挡住了一剑。 这一下,广清派原先同仇敌忾的门人皆是一片哗然。 “她已经死了”,正贤真人看向收剑后就没再动作的赤枭邪君,保住一命的后怕令他完全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竟然情深意切道,“小蛮,当年都是她与她师父威逼我犯下大错,现在我已是掌门,她也死了,没有任能再逼我,我定不会再伤你,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一个“过”字还没说完,陷仙剑便穿透了他的心口。 赤枭邪君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身,杀入了穷奇吃剩的广清派门人中。 那些门人见证了掌门临死反水,心中悲愤尽去,争相落荒而逃,却被穷奇故意设下的灵障拦住。 赤枭邪君完全杀红了眼,一开始他大杀四方,只是想引出掌门夫妻,现在却是沉浸于杀戮,不愿意放过广清派的任何一修。 待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泱泱广清派,再没有一个活修。 穷奇懒洋洋地踱步而来,压低原本就很低沉的嗓音问:“大仇得报的滋味如何?这些血,已经足够偿还了吗?” 赤枭邪君警惕地看他一眼,并不答言,转身飞向步青云与楼迦悬立之地,穷奇甩甩尾巴,一振双翼,亦是腾空而起。 步青云见赤枭来,就知他已经报了仇,终于挺直了背,收起穷奇,揽过楼迦,禅杖飞出去四面一扫,击退众修,道:“走!” 待得三人化光离去,正道众修士才发现他们脚下的广清派,已经全数覆灭,再无活物。 亏得他们还打着救援广清派的借口。 面面相觑后,灵兰抢先道:“鸿列真人高徒不分轻重缓急,故意牵绊我派,多次胡搅蛮缠,害正道义士们丢失救援良机,此事我会尽数上报宗主,哼,我们走!” 鸿列真人的徒弟急气攻心,也只得迅速回逍遥门禀报。 其余正道修士各回各派,但只要脑子清楚的都明白,逍遥门恐怕是要不成了。 回到赤枭宫,步青云正要告辞回洞府,却被赤枭邪君叫住了。 “还有何事?”步青云不动声色地问。 赤枭邪君行至步青云身前,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我,愿意追随你。” 第25章 因果承负 原本冷淡等在一边的楼迦,闻言,转身看向赤枭邪君。 他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哦?”步青云一挑眉,“追随我?入我门中,就得修行我道。” 赤枭邪君并不是一时冲动,听到步青云这样不重视的回应,他皱起了眉,依言问:“那么,怎么修行你道?” 步青云面上带着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很吓人,“你甘愿为我去死,就是修了我的道。” “你!”赤枭邪君只当他是借机折辱,登时怒不可遏,指着楼迦问,“我不信。他愿意为你去死?那只翼虎恶兽也愿意为你去死?” 赤枭邪君将楼迦与穷奇都拖入了话局,但楼迦不为所动,只是抽出剑立于步青云身侧,步青云没有一丝紧张的神色,反而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他们一个是我的道侣,不算追随于我,一个是我的灵兽,它的意愿无关紧要。你自己说要追随我,我说了我的道,你无法践行,放弃就是,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你分明是找借口搪塞我!”赤枭邪君并不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步青云叹了口气,“我说了,你又不信,你不信,怎么追随。” 赤枭邪君金眸一闪,只道:“那如果我说,我甘愿为你去死呢?” 他表情微恼,又带了丝戏谑,明显并不是真心话,而是随口想要把步青云堵回去,但步青云却神秘一笑,说:“你要小心,天地昭昭,说出来的话,可不一定收得回去。我再问你,你是不是甘愿为我去死,如果死到临头再来怪我,再出尔反尔,可就晚了。” 步青云说得煞有其事,听得赤枭邪君心中忐忑不安,再不敢当做戏言随意糊弄,可到底是心气高傲爱面子,不肯表现出怕了步青云,梗着脖子道:“是,我甘愿为你去死!” 话音刚落,一道雷光劈落在赤枭宫宫门前的空地上,劈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赤枭邪君心内一惊,瞬间飞出赤枭宫查看,对着空地上深入地底的沟壑心惊胆战,再回来时,步青云!已经不见人影,回洞府去了。 难道真的会死?赤枭邪君忍不住这样疑神疑鬼起来。 回到洞府,好奇的小白龙再忍不住,提问道:“你为什么要那只红鸟说那种话?” “哪种话?”步青云假装不知。 楼迦眼睛一瞪,走近他身边拧他腰,气道:“甘愿为你去死那种话!” 不得了,脾气越来越大了。 步青云直感叹:“怪不得凡间桂圆要叫做龙眼,小白龙,你的眼睛真大。” 桂圆?没听说过,楼迦好奇问:“桂圆是什么?” 步青云给他比划,解说道:“这么大的水果,嫩黄外皮,剥开后,里面是纯白的果肉,滋味甘甜,甜而不腻,凡人信吃了会变聪明。” 楼迦心向往之,“你吃过?好吃么?” 步青云笑道:“当然吃过。好吃。想吃么?” 楼迦期待地看着他,连连点头。 步青云一摊手,无奈道:“想吃我也没办法,这是凡间的水果,我不知道修真界是否也有。” 废话! 楼迦这才意识到被步青云转移了话题,气得就近踩了他一脚,不再给他好脸色看,气道:“解释!” 眼看着把人逗急了,步青云只好老实回答:“他杀了广清派那么多修士,要受报应,要追随我,怎么能不做好去死的准备?” 这话说得正气凛然,楼迦皱眉看他,“报应?你是正道佛修?” 如果步青云真是正道,那第一个该受报应,就是他自己。 步青云一笑,结果又扯远了去,像是给小白龙讲解渊源一般,娓娓道来。 “佛家说因果,前世种因,今世受果,今生所为,报于后世。因果循环,死生轮回,自业自得,自作自受。这是佛家的报应。” “道家说承负,承者为前,负者为后,不修道德,三代承负。今生行善而得恶,是家族先人曾犯错,今生行恶反得善,是家族先人曾立功。这是道家的报应。” “不论!佛道,都讲报应,虽不同,亦不远矣。” 这两家的报应之说,楼迦听明白了,却还是疑惑:“按佛家说,报应在他下一辈子,按道家说,报应在他后代。跟你要他为你去死,有什么关系?” 步青云解释:“那是凡人的因果承负。它是修真界的灵兽,等同修士。” “以佛修论,既然选择了以佛修真,违背六道轮回,若不能成佛,那死前就要将今生业障偿还了结,才能重入轮回。” “以道修论,既然选择了长生,就视为放弃轮回,如无意外,再无后世,时机一到,自然要受天道清算,要么成仙要么死。” “所以,不论佛修道修,报应都在此生,不在来世。” 楼迦一挑眉,问:“那邪修呢?你一直抓佛修和道修来说,难道你这是承认了正道身份?” “邪修根本不必再多赘述”,步青云笑笑,“邪修每提升一层境界,都得受天道劫雷,比正道修士进阶困难何止百倍。重则灰飞烟灭,轻则跌落境界,这不就是报应。” 楼迦奇怪道:“那为什么如今邪道修行快,正道反而不成气候?” 这一问,步青云居然说自己不知道。 “哈”,楼迦哂笑一声,什么都知道的步青云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楼迦嘴角刚翘起,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慌得抓住了步青云的袖子,连声问:“那你呢,你会受什么报应?穷奇做的事,会算在你头上吗?不要笑了,你快说啊!” 步青云不慌不忙,显得跟楼迦是在大惊小怪一样,淡然道:“我是穷奇的契主,他的恶行,自然会算在我头上。” “那你、那你会”,楼迦说不下去,他不想把步青云和“死”这个字联系起来。 步青云却不当回事,很看得开的模样,“早晚都要死的。” 这个人是没有心吗?楼迦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想质问他,却仍然只能说出一半来:“你要是死了,我、” “我不会死在你前头”,步青云竟然这样回答。 ! 在楼迦迷茫的眼神中,步青云温柔地抚过他的肩背,安抚这条小白龙。 “你发誓?”似乎这并不是问题所在,但既然步青云这样说了,楼迦就顺着问出了口。 步青云承诺道:“我发誓。” 楼迦依然不放心,犹豫道:“那万一、” “那我带你一起走”,步青云温柔地揽着他,“怕吗?” 这样恐怖的言语,楼迦却听笑了,他得到了步青云的承诺,不会被步青云抛下,这有什么可怕的?他满意地回答:“不怕。” 步青云叹息着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赞美他:“你真可爱。” s: 楼迦不好意思了,想要挣开他。 “别动”,步青云却搂紧了他的腰身,“让我抱一会儿。” 于是楼迦便安静了下来,将脑袋搭在步青云的肩头,步青云身上是温暖的,不像自己,冰凉的水生物没有这样适宜的体温,只能借步青云的温度来温暖自己,却不能反过来温暖步青云。 他浑然忘却了成为白龙曾经是他苦苦修炼的动力,此时的他竟希望自己并不是一条白龙,而是与步青云一样的有体温的修士。 “你真讨厌。” 步青云忽然听到楼迦闷声说。 于是他温柔地问:“我怎么了?” “我这么喜欢你”,小白龙其实并不懂得其中的可恶之处,但就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而郁闷起来。 步青云低笑起来,紧接着一声痛呼,那是被楼迦狠狠拧了一把。 “我也一样喜欢你”,步青云握住了楼迦的双手,将它们绕到楼迦身后搂紧,然后这样说。 楼迦双手被步青云背在身后,没有双手的阻隔,整个身体与步青云紧紧贴合着,这样贴近,让楼迦微红了脸,闷声道:“骗人。” “冤枉”,步青云无奈道,“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大言不惭。 小白龙哼哼唧唧,顺口咬住了步青云的右肩,用来磨牙。 爱说谎的人活该被咬。 第26章 见三邪圣 次日,在步青云的洞府门前,混沌谷三族联盟的当届管理者,合称“三邪圣”的三大邪修,与堕仙邪域派来游说的使者,两边撞了个正着。 那使者嘴里说着“真是不巧”,一副和步青云挺熟稔的模样,将堕仙邪域的邀请玉牌交给了步青云,说“堕仙邪域各派一致同意,特邀步修士前往邪域,参与十日后的‘灭道大会’商议”,转过身,又对三邪圣说,“既然三邪圣在此,在下就顺手将三位的邀请玉牌奉上”。 一个“特邀”,一个“顺手”,这使者真是唯恐混沌谷不乱。 步青云不甚在意,三邪圣脸色微变,到底是忌惮堕仙邪域的实力,好歹没当场发作。 待使者离开,斩菩提不愧是修佛的,似乎已经忘了那日双眼受伤的芥蒂,笑着给步青云介绍其他两位:“这位是妖族邪圣,象邪圣君,这位是鬼族邪圣,附生子。” 依言,步青云与他们一一见礼。 象邪圣君很好理解,不是象身妖修,就是象身灵兽。 附生子一名,有些奇怪,但步青云想起道家典籍,《道法会元太上天坛玉格》曾明确记载,一切上真天仙神将,都不会依附生人,如果有附在人身、装作人语的,一定是邪魔外道,也就是鬼怪。 这样想来,这个附生子,也许是个鬼族的道修。 倒是跟斩菩提这个邪道佛修一样有意思。 那两位邪圣反应冷淡,步青云也不计较,笑问:“不知三大邪圣联袂而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斩菩提柔柔一笑,绵里藏针,“只是步青云先生既然入了混沌谷,又有如斯高超修为,一直屈居赤枭宫,似乎显得混沌谷怠慢了先生。邪道三地,咱们混沌谷的庙是最小的,恐怕难以接驾步青云先生这尊大佛。此来是想问先生,您究竟作何打算?” 原来是来赶人的,这倒让楼迦高看了他们一分,看来他们意识到了步青云此人的祸害本质,还算聪明。 步青云故作惊讶,直白道:“在下莫非何处言行失当,不容于混沌谷?” 没想到步青云竟然不要面子,直接点出他们的赶人意图,一直风情万种的斩菩提都忍不住僵了嘴角,语气也僵了下来,道:“步青云先生何出此言?贫僧并无此意。!” 于是步青云借坡下驴,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原来是在下误会了,邪道三地,在下独爱赤枭宫的岩山风景,何况在下本性疏懒,做事全无计划,只凭喜好心情,说来惭愧,实在是没有半分打算。” 楼迦可以肯定,步青云这番话,人不会信,妖不会信,连鬼都不会信。 果然,先前一直不发一言的附生子,听完后脸色更为黑沉,怒道:“小子安敢戏弄我等!” 象邪圣君也是一脸怒容,冷笑一声,并未说话。 斩菩提也忍不下去了,冷声道:“步青云先生,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了。” 谁想到步青云脸皮厚得堪比城墙,居然一声叹息,转身对楼迦感叹:“为何人人都以为我很有心机谋划?难道是我长得太聪明?” 楼迦摇摇头,拆台道:“你昨天教我的,自作自受,自业自得。” 步青云捂住心口,倒退一步,一副受了伤的模样,黯然道:“连你,也如此认为?” 假,太假,但就是这么假,楼迦还是没忍心,拉住步青云的袖子,把他拉回身边,也不好再拆他台,只道:“不要闹了。” 步青云耸耸肩,这才看向濒临爆发的三邪圣,似乎感觉不到杀机一般,爽朗一笑,说:“既然斩□□说是玩笑,那就当做玩笑吧,请三位放心,在下对混沌谷,既无威胁,也无企图。” 不等斩菩提开口,附生子抢先道:“空口之言,如何取信我等?” 象邪圣君也是这个意思,附和说:“我三人凭何要相信你?” 感应到堕仙邪域的使者终于离开了混沌谷,步青云像是失了兴趣,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泄出磅礴邪气,直冲三邪圣而去,如同金钟一般兜头罩下,三邪圣瞬时顿感难于呼吸,双膝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冲力,不多时,竟被接连压跪在地! 此时斩菩提又想起了自己无法看破步楼二人的前世,心中胆怯一生,更是难以招架,三邪圣面目扭曲地跪在自己身前,步青云却还是闲聊一般,笑着说:“你们不信也得信,何必不信?” 斩菩提第一个点头,忙道:“我信。” 话音刚落,斩菩提就觉身上一轻,方才压在身上的磅礴邪力像是幻想出的错觉,消失了。 附生子与象!邪圣君立刻有样学样,也接连脱离了被压制的状态。 此一番过后,三邪圣看向步青云的眼神,满是惊惧。 那样庞大的邪力,居然能够收放自如,步青云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样一名邪修,怎么会一直未在邪道扬名? 神秘而强大。 敬而远之,不可得罪! 三邪圣互看一眼,由斩菩提出面客套,再不敢提什么“小庙容不下大佛”的话,反而带着几分殷勤地询问步青云,在赤枭宫可还有什么缺失不便之处,他们身为人鬼妖三族联盟的当届管理者,理应尽地主之谊。 步青云丝毫不跟他们见外,客气要求道:“倒还真有一物,想请三邪圣相帮找寻。” 楼迦竖起耳朵,等着听步青云狮子大开口。 斩菩提面色不大好看,语气还是极温顺的,应承道:“步青云先生只管提。” “不一定非得此物,味道相近也是可以的”,步青云慢悠悠地说。 味道?象邪圣君紧皱眉头,难道是什么珍惜灵兽? 楼迦心中一动,果然听步青云说:“此物在凡间名为桂圆,亦称龙眼,是树生水果,黄软皮,白果肉,滋味甘甜,不知修真界可有同样物事?” 三邪圣一听就知道,桂圆嘛,低等灵果,混沌谷的确是有,但这么大铺垫,最后要的是不起眼的灵果,三邪圣虽一口答应,内心却寻思,这桂圆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功用。 待得他们邪影消失天外,楼迦才看向步青云。 步青云一脸邀功的模样。 于是楼迦想了想,居然干净利落地转身回了洞府。 被晾在原地的步青云好不失落。 原以为小白龙会一头钻进自己怀里,没想到孩子大了,学会了冷面待人,真叫人好不心酸。 步青云唏嘘不已,在洞府门口长吁短叹,就是不进门。 最后楼迦还是忍不住出去把他给拽进来,被步青云抱了个正着。 “你真是!”,楼迦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步青云却自己点头道:“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天下无敌。” 怎么就能这么脸皮厚,楼迦哼道:“还敢堆什么词?你继续说啊。” “真!是”,步青云起了个头,忽然凑到楼迦耳边,压了低沉的嗓子,戏谑地慢声道,“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梨花压海棠。” 他湿热的呼吸惹得楼迦耳朵一红,浑身一个激灵,恼羞成怒,转过身把他拽着往椅子里一推,自己往他身上一坐,镇压住了这妖孽,才怒道:“什么梨花压海棠,是我压你!” 步青云怕他激动摔了,抱着坐在自己腿上的楼迦不停低笑,“好好好,你压我。” 这小白龙当真知道什么是压? “别小看我!”,楼迦真怒了,“你以为我不懂是吧?” 步青云好整以暇地反问:“我以为你不懂什么?” 楼迦面露得意,“我知道,压就是你说的‘交|合渡气’,就是双修!” “那白龙大人的意思是,你要与我双修?”步青云顺着问。 楼迦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装作生气:“你烦死了!” 步青云抱着这个大宝贝哈哈大笑。 然后被幻回龙身的白龙大人连人带椅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当日三邪圣就送来了桂圆,步青云不许楼迦多吃,怕上火,两人因为桂圆还黏黏糊糊闹了场小口角,等打发时间的小风波平息,也到了“灭道大会”召开的前一日。 楼迦觉得正道邪道还挺有默契,你办“诛邪大会”,我就办“灭道大会”,有来有往。 混沌谷既为三族联盟,又是邪道三地中实力垫底的,这种大事习惯集体行动,赴约的众修在混沌谷入口集结,等着一起前往堕仙邪域。 步青云与楼迦,还有穷奇也跟着,像是随从般混在赤枭邪君身后,方圆几丈都是无人区,相当突兀。 那日强言雷劈之后,赤枭邪君一直没再来找步青云,此时神色尴尬,步青云恍若不觉,只与楼迦低声闲聊,穷奇因为一直没见到玄武,心情不好,不怀好意地甩着尾巴,其他邪修生怕被那鞭子似的虎尾抽中,离他们越发远。 三邪圣姗姗来迟,那斩菩提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幻化出一片菩提叶,慢慢长到巨船大小,在场近二十名邪修全数站上菩提叶,斩菩提又是一声佛号,菩提叶便载着众人化光而去,不多时,就抵达了堕仙邪域的入口。 堕仙邪域入口,名为:仙人堕处。 第27章 一线生天 仙人堕处,是进入堕仙邪域的唯一入口。 它是一处江口断崖,流有壮观的黑水瀑布,那水色似墨又似深赤,散发着腥甜气味,像是满满一江黑污的血。 楼迦嫌弃得不得了,又给自己糊上一层灵障,还瞪了步青云一眼。 步青云笑得无奈,抬手蹭了蹭鼻尖,他手腕上的银链随动作晃动,其他邪修本就一直对他们暗中观察,这下更是忍不住看向两人。 那日步青云携楼迦入混沌谷,银链锁人的亮相被传播开去,谷中邪修纷纷猜测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产生不少虐恋情深的猜测,今日一看,步青云对这正道修士颇为纵容,用情极深的模样,似乎并没有传闻那么精彩。 仙人堕处与混沌谷谷口一样有人看守,守关者数目还真不少,而且不同于混沌谷谷口的闲散,仙人堕处的守关者,类似于凡间守城军,即使这些守关者来自于堕仙邪域各大门派,并不是同门,但到了仙人堕处都得听从号令,轮岗换班井然有序,一派肃穆严谨的景象,很有威慑力。 众修依言出示邀请玉牌,一一通过。楼迦和穷奇并没有玉牌,但守关者显然被吩咐过,步青云说他们是随自己来的,守关者便一句都没有多问,就这么让他们过了关。 除三邪圣与赤枭邪君外,其余邪修纷纷纳罕,没想到步青云竟在堕仙邪域也这么有面子。 过了仙人堕处,就进入了一线生天。 一线生天,与凡间名为“一线天”的景致相似,是地貌变动引起的山峰裂缝,或是两座山峰之间的狭小间隙,人从中而过,仅能看见缝隙一线的天空,故名为“一线天”,许多名山大川都有这么一景。 堕仙邪域的一线生天,则要险恶得多。 还未走入一线生天,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黑雾遮天蔽日,进入一线生天之后,头顶明明有一天光,修士却只能隐约看清周身方寸。 视线受阻尚在其次,一线生天中,还有抑制修为的法阵,修士入内,便会压力倍增,原先毫无重量的黑雾,会变得厚重浓稠,修为越高,周身的黑雾越重,越难以呼吸,越难以前进。 修士若选择不用修为,徒步穿过一线生天,还只是走得艰难一些,并不会对修士产生其他影响,通过后也不会留下什么损伤。 但若是运功提防,或是想要驾起法宝迅速通过,黑雾就会围裹而来,使之寸步难行,法阵随之运转,吸取修士修为,修为越高的修士!被吸取得越多。 仙人堕处是进入堕仙邪域的唯一入口,也就是说,任何人想要进入堕仙邪域,都必须通过一线生天。修为再高的修士,面对一线生天,都必须好好权衡,到底是放弃自保、毫无防备地徒步通过,还是留一线防备、损失修为换得更快通过。 混沌谷众修都选择了徒步而行,进入一线生天后,黑雾果然变得十分厚重,众邪修都是经历过血雨腥风的,下意识就想运功自保,只能强自压抑念头,忍耐着内心的不安,尽力放轻脚步,走快一点。 人一旦处于黑暗之中,就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掌控。 楼迦和步青云是坐在穷奇背上进来的,比其他邪修都要轻松,穷奇还是四足巨兽,速度比修士不知道快多少,但就是如此,楼迦还是感觉到前路茫茫,明明已经走了很久了,还是走不到头,令人心生焦虑。 此时,他们听到身后不远处,有邪修忍不住抱怨:“还要走多久!” 在黑暗中,邪修们力求不发出声音,以防止被人听声辨位偷袭,有修士忍不住出声,众修才发觉不对。 楼迦惊道:“怎么会有修士跟得上我们?” 其余邪修亦是暗暗心惊,步青云笑道:“这样看来,一线生天大概不是实地,而是幻象,咱们同时进来的,不动用修为,也许是要同时出去。” 穷奇很是不满,嗷了一声。 听了步青云的猜测,其余邪修都觉得有道理,纷纷松懈下来,不再紧赶慢赶。 一想到还要在这漆黑黑雾中不知走多久,楼迦郁闷,往身后的步青云怀中一瘫,抱怨道:“无聊。” “那我讲故事给你听?”步青云抱紧他,安抚道。 楼迦不知他想干什么,反问:“你要讲个什么故事?” 步青云低笑,“给你讲个大白蛇的故事。” 大白蛇? 总邪修只听步青云低声痛呼,然后又是求饶:“松手,真是大白蛇的故事,不诓你。” “你说啊”,楼迦放开手,语带警告,还哼了一声,且听这大忽悠要说什么故事。 于是步青云便悠然讲起故事来,其余邪修走得无聊,也噤声听着,步青云说的故事并不奇诡,几名人族邪修在人间时就听过,不就是钱塘白蛇娘娘的故事嘛? 但步青云颇有口才,将耳熟能详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更别说没听过这故事的楼迦,最后,步青云说到白蛇永镇雷峰塔,楼迦急了,忙问:“然!呢?” “然后啊”,步青云故作玄虚,“有说观音娘娘大发慈悲,将白蛇放出许她一家团圆的,有说多年后,她与许仙之子高中状元,孝感动天,才令白蛇脱塔而出的,言而总之,是个圆满的故事。” 楼迦听完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斩菩提与附生子飞升入修真界何止千年,他们连白蛇故事的源头都没听过,此时与楼迦一样,是初次听闻,听到道士收白蛇不成反受伤,法海大师却成功将白蛇镇在雷峰塔下,斩菩提似真似假地道了声“阿弥陀佛”,附生子则心生不满,质问道:“这故事,凭什么不是道士收了蛇妖?” 斩菩提柔笑着开口,话却不好听:“故事就只是故事,何必计较,何况,你一个邪道,抢什么降妖除魔的功劳?” “妖僧多嘴”,附生子与斩菩提共事多年,太清楚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术,登时给他堵回去,“老子问的是讲故事的人。” 象邪圣君一皱眉,提醒道:“你们可不要为了个故事争起来。” 步青云此时才道:“这白蛇故事,在民间流传千百年,版本各有不同,先后已不可考,有道士收蛇妖的,有高僧收蛇妖的,一时东风一时西风,在下飞升前,民间佛教兴盛,白蛇故事也随之定本,都说是法海大师将白蛇镇压在雷峰塔下。说到底,是佛道之争。” 附生子一哂,凉薄道:“抢人传说,果真是秃驴手段。” 斩菩提不甘示弱,笑道:“既然说是佛道之争,谁又比谁干净,没抢过就显得清白?” “你!”附生子怒道。 斩菩提还待回话,象邪圣君一声怒喝:“够了!你们闹什么笑话!” 二人不再言语,象邪圣君才对着步青云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不知步修士说这个故事,有何深意?” 步青云的声音十分惊讶:“深意?在下给道侣说故事解闷,没想到各位也感兴趣,哪里来的深意?” 的确,步青云开头就说了给那正道修士说故事,他们算是光明正大的偷听,他们吵起来,也不能怪到步青云头上,象邪圣君心中气闷,却对步青云无可奈何。 楼迦此时回过神来,问步青云:“那真相是什么?” 步青云一笑,回答:“成了传说,真相就没人在意了,除了那条白蛇,谁都不知道真相。我当然也不知道。” “如果佛道不抢,传说还是开始的样子,或许能知道”,楼迦这么想着,对佛道都起了抱怨!之心。 “佛不抢,道不抢,儒也会抢,那白蛇的传说,也许就成了皇帝、清官或者大将军点化蛇妖的故事”,步青云慢悠悠地说,“故事传说,编造出来都是为了教化人心,想要教化出怎样的人,故事就会随之变化。” 这话,不论在凡间还是修真界都涉世不深的楼迦听了尚不如何,但听在其余邪修耳中,尤其是斩菩提与附生子,心中都自有一番计较。 忽而,眼前天光大亮,再回首,已经出了一线生天。 混沌谷众邪修一个不少,果然如步青云所料。 众邪修眼神复杂地看向与楼迦谈笑的步青云,都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步青云此时却不像众邪修想的那么自在,楼迦听了刚才的故事,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怀疑起来,揪住步青云问:“你不是为了什么报恩来找我的吧?” s: “当然不是”,步青云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么想?” 楼迦眯起眼睛看他,语带警告:“最好不是,要是被我发现是这样,你就完蛋了。” 步青云倏尔一笑,问:“哦?就算我是报恩而来,怎么就让你这么讨厌?” “就是不行”,楼迦直视步青云的双眼,话语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偏执,“你如果是为了什么前世报恩,或者什么佛道渡妖功德……我就是要讨厌你。” 步青云叹息着握住他的手,又问:“讨厌我?那你会怎么做?” “杀了你”,见步青云并不反驳,楼迦想象到那样的可能性,身上难得泛出了煞气,“就算我舍不得,我也要杀了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不死不休!” 见楼迦动了真怒,步青云将他拉近身边,半搂着,诚恳道:“我不会让你讨厌我。” “意思是?”楼迦并不让他含糊过去。 步青云回视楼迦清澈的双眸,直接道:“意思是,没有什么前世报恩,也没有什么渡妖功德,我就是为你而来。你信不信我?” 楼迦想了想,故道:“不信。” 顿时,步青云一脸惆怅,受了心伤的模样。 楼迦心中偷笑,板着脸一拽银链,“少做戏,走了!” 密切关注二人的众邪修心情复杂,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俩人打情骂俏竟然丝毫不顾及时间地点场合。 不多时,混沌谷众人就来到了此次“灭道大会”的举办之处,万鬼窟。 楼迦低声问步青云:“这名字不是学的万佛窟?” 第28章 灭道大会(一) 楼迦话音刚落,站在万鬼窟门口相迎的两位邪修就不怀好意地看了过来,跃跃欲试的模样。 邪修好斗,一星半点口角都有可能衍发出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步青云散出邪气,当时震住了那两位迎宾邪修,不敢再轻言妄动,但也引起了万鬼窟中众修的注意。 步青云边走,边给楼迦解说:“这堕仙邪域原是数千年前,故意仿照正道门派所建,有些正道门派已经不存,几近相似的门派建筑却还在邪道内,细思来也颇为唏嘘,万佛窟雕得是万佛,万鬼窟虽名为万鬼,其实墙上都是当时邪修的自塑像。” 混沌谷其余邪修都跟在他二人身后,他们中,尤其是三邪圣,不知道比步青云早飞升进修真界多少年,但他们都不知道步青云口中那段往事,因此看向步青云的眼神越发复杂。 有了步青云先前释放邪气的举动,他们绕出万鬼窟入内的洞廊,进入掏空山腹所建的洞窟时,获得了所有邪修的瞩目,连靡靡的奏乐都为之一窒。 堕仙邪域几乎全是人类邪修,人类于吃喝玩乐上总是比其他种族更为肆意奢侈,此时在庞大的洞窟中,按照外圆的轨迹铺了一圈软毯低几,按低几划分座位,每二三邪修同座。 有的座位不是低几,而是堪比龙床的宽大床榻,这一次来的都是邪道三境的代表人物,有这种特殊待遇,一定是修为顶级资历顶级的邪修,里面相陪的均是相貌出挑的邪修。剩下的均是差不多的低几软塌,每座也有外表妖|艳的女鬼或男鬼傀儡作陪。 唯独阴尸女魅的座位例外,她一人独坐软床,并未与阴尸鬼涧的其余鬼修坐在一起,此时正斜倚着枕头,衣衫滑落,露出雪白的肩膀与长腿,好一派妩媚风情。 楼迦一看到她,就开始往自己身上糊灵障。 此时看向他们的邪修已经不少,又响起通传:“混沌谷众修到!” 于是本在饮乐的也都看向入口处,几位邪修不约而同地从榻上起身,向他们迎来。 步青云看了斩菩提一眼,斩菩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主动给他们介绍:“这六位是堕仙邪域六大门派的掌门,都是邪圣修为。” 六大掌门耳目何等灵敏,听到斩菩提甘心为步青云做介绍,心中讶异,对这个神秘的步青云!又看高了一层,回头扫了一眼,暗示傀儡将原本给步青云准备的低几换成低榻,以表重视。 两方遇上,好一阵寒暄,六大掌门对步青云不了解,虽重视,但也有心晾一晾他,只与三邪圣说话,让傀儡带众修一一入座,只是在回座前,其中一位掌门才对负责步青云的傀儡嘱咐了一句,“也好生伺候步修士”。 这一番,是恩威并施,若是一般修士,恐怕早就飘飘欲仙、深感荣幸了。 然而步青云连头都不抬,正给他那正道道侣削果皮。 那特意卖好的掌门脸色一凝,呵呵一声,立刻觉得步青云此人不堪大用。 人都到齐,那么灭道大会,就正式开始了。 楼迦听六大掌门纷纷慷慨程词,说的都是些废话,什么正道该死啦,什么邪道是时候歼灭正道啦,虽然理直气壮得有些可笑,但好歹不是像阴尸女魅那种颠倒是非的恶心人招数,楼迦只觉得无聊。 步青云将一盘削成小兔子模样的柰果递给楼迦,楼迦觉得削得可爱,赏脸吃了一半,另一半给了步青云,也不知是不是酸酸甜甜的柰果开了胃,楼迦拿起筷子,要去挟榻上那一茶几的各色肉食,被步青云拦住了。 “不要吃。” 楼迦奇怪道:“为什么?” 步青云凑近了他的耳朵,低声为他解释:“这些不是兽肉。” 不是兽肉,难道是妖修?步青云只道:“有些是。” 修真界,除了灵兽和妖修,还有什么,不就只剩下修士了?楼迦瞪大了眼睛,步青云略一点头,楼迦当即摔了筷子,再也不要看那茶几一眼。 理直气壮的坏,并不比恶心人的坏好到哪里。其实对于作恶之人,并不需要做出区分,他们只是坏出了不同花色而已。 步青云无奈,将两盘灵果端至榻上,命傀儡撤了那茶几,不必再上灵食。 他们的低榻不像其他高深邪修那样的软塌,并无纱幔遮盖,他又没准那美貌傀儡上榻,连个遮挡都没有,因此附近的邪修看明白了这出口角,都觉得步青云真是自讨苦吃,找个正道修士做道侣,还这么低三下四地讨好忍让,不知道是脑子有毛病,还是就喜欢这个调调。 此时六大掌门也终于发言完毕,众修自然是呼喝响应,邪修都爱争斗,!之不得的机会,哪里可能反对。 在这样一派拥护的氛围中,低头只顾着楼迦的步青云,和不知在想什么的阴尸女魅,就很突兀了。 于是其中一派掌门问道:“不知鬼母大人,有何高见?” 阴尸女魅自然不大高兴,她好不容易将道宗收入囊中,道宗上下都被她的尸气俘获,日子过得再顺心都没有,前些日子刚把逍遥派折磨得几乎死绝,她还没爽够,堕仙邪域就出头要开“灭道大会”,说得好听,不就是闯到正道去大杀特杀?到时候道宗身为正道第一大派,怎么可能不出来阻止反击? 道宗这些修士,都是她手中的棋子,她有心要将正道玩个天翻地覆,每一个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死得越惨越好,越憋屈越好,她有尸气入脑、忠心耿耿的一群狗,正要大展拳脚,结果就被堕仙邪域横插一杠,死得都是她的玩具,还不是她自己害死的,她怎么高兴得起来? 但她面上却是自然的柔弱表情,只道:“奴家并无异议,只是在思虑阴尸鬼涧内部事宜罢了。倒是步青云修士,不知有何高见?” 上一次,先是被步青云隐瞒了修为,再是步青云拒绝交出诛仙四剑,她记恨许久,这一日,竟是丝毫不顾及自身形象,很明显地要拖步青云下水。 步青云闻言,却是一笑,神秘道:“在下没有高见,低见,倒是有一个。” “哦?”,阴尸女魅似是很感兴趣,“还请步青云修士指教。” 赤枭邪君心中纳罕,眼神看向六大掌门,奇怪他们怎么会放任这两人一唱一和,后来一想,阴尸女魅在道宗的身份,是步青云告诉自己的,其他人并不知道阴尸女魅究竟有多少个化身,又是何长相。不可能知道他们曾在道宗合作之事。 一般而言,阴尸女魅在其他修士眼中,不论正邪,看她的脸,都觉得她脸上有一层雾,不能看清她的相貌。因为她本就是修真界至阴至邪的尸气化身,就算修为比她高深,都很难看清她的真面目,传说中,只有至正的正道,或是至邪的邪道,才能看破真实,看清她的面容。 赤枭邪君心想,不知步青云是否又与阴尸女魅合作,这一次他们的图谋,恐怕不必上次诛邪大会小。 步青云朗声道:“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修真界正邪相克,正有灵兽玄武托举! 界土,又有诛仙四剑等等法宝镇压邪气。同时,邪道也有一样至宝,那就是魔源之力。” 六大掌门眼神一亮,看向步青云,先后问道:“你知道魔源之力所在?!” “我确实知道,邪道飞升的修士之所以比正道多,就是因为,这魔源之力,就在堕仙邪域的地下”,步青云不去看众人狂喜的神色,忽然话锋一转,“但是,要取出这魔源之力,却不简单。” “快说!”“需得用何方法!”,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步青云突然睁眼,看向众人的眼神说不出的邪异:“要取出魔源之力,需得万道之血为引!” 场中一静,随后,六大掌门先后狂笑:“哈哈哈哈,天助我等!这不就是要我们入正道灭尽正道杂修!” 阴尸女魅没想到他能扯出这么一件关系重大之事,这样自己刚才的言论,就很像是与他一唱一和借故引出话题,与她不招惹大修的原则违背,登时气煞,故意问道:“不知步青云修士从何得知,又为何要寻得此法?” 步青云特地对她一笑:“此法,在下是从道宗前任宗主口中问出。” 这不可能! 那老家伙为了讨好她,连六魂幡的御使之术都传给了她,怎么可能不将如此重大的消息对她显摆?阴尸女魅一怒,正要揭穿步青云的谎言,却发现她不能说,她一说,就相当于暴露了化身清韵的身份!此人何等阴险狡诈,真是该死! 阴尸女魅目光如火,恨不得将步青云盯穿,但步青云却像是没看到,继续道:“至于为何要寻得此法,在下并不贪心,只望众位邪圣在飞升之余,允我取一丝魔源之气,助我将道侣转为邪修。” “笑话”,当即有人反驳,“你要将道侣转为邪修,带他废去修为重来便是,何必要费力取魔源?” 步青云故作惊讶,奇道:“难道你们不知道,所信不诚,便无法飞升的道理?所谓正邪之分,难道你们真以为废去修为就能重来?你们想一想,有没有一个废去修为再转头异道的修士,曾经飞升成仙入圣?魔源才能够将他之身心都转换为邪修,抹去魂中正道信印。” 他此言一出,席间有几名由正道转投而来的大修当即变色,怒斥他胡言乱语。 但其实,此时比他们更为愤怒的,是楼迦。 第29章 阿修罗王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 攻受间是不会虐的,请相信步青云老师 面对几位大修的指责,步青云只道:“这是我一人的想法,并不强求他人相信,再说,到时候取了魔源之力,在座各位大修自然是有份的,信或不信,都无后顾之忧。” 那几位大修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无论步青云所说是真是假,到时候分得了魔源,如同步青云所说,能够抹去魂中正道信印,还有什么顾虑?因此都暗自下了决心,如果说方才只是随声附和,现下对于魔源,他们是志在必得。 同样,有了步青云说出的“魔源之力”的消息,众人对于“灭道”一事都更为热情,一心只等定好的那日到来,冲入正道大杀特杀。 计划再简陋,接应、退路这两点还是要提前计划好的。 以往众邪修彼此堤防,各自均留有后路,各个都怕遭遇背后阴刀,干脆各行其是,若是要一同行动,台面上只商量行动时间,这样,也让正道更料不着。 然而如此一来,伤亡难料,此次又不同于以往的行动,若回不来,那就是白白损失了飞升成圣的机会,谁能甘心?因此众邪修此次难得按捺下急性子,撤去歌舞美人,聚在洞窟中央,布下隔音灵障,认真商议起来。 一位正道转邪道的大能忽道:“咱们商议大事,怎能让正道修士听了去?” 此言一出,步青云神色不改,其余邪修面色各异,但也都没轻易说话。 毕竟步青云刚刚献出了“魔源之力”的情报,虽然现在还不知真假,但他此计与众邪修的原计划本就不谋而合,若是谎言,回头再收拾他就是,现下,暂时,还是不要得罪步青云的好。 楼迦冷哼一声,对步青云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链,示意他放自己离开,六大掌门也向步青云卖好,说可以先由侍者带领楼迦修士先去休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定!会看住人,不叫他这正道道侣跑了。 步青云却面露苦笑,站起身来,对众邪修一拱手道:“在下道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会议商定的内容,还请混沌谷诸位会后告知。” 他主动退出,却是暗合了所有人的心思,只是难免在内心嘲弄他耽溺于小情小爱,不像个邪修。 混沌谷众修谁都没先出头答应,倒是六大掌门满口应承,说是会后定会派人与步青云修士分说明白,而且混沌谷来客的住所,均安排在一处,方便步青云修士稍后询问。 露出一个有礼的笑容道过谢,步青云带着楼迦离开了。 他们身影从洞窟门口消失,斩菩提忽然念了声佛,提醒道:“步青云来历成谜,咱们还是切勿轻信得好。” 斩菩提是混沌谷三邪圣之一,同为混沌谷的修士都这样评价,一声“咱们”,就将邪道三境的分歧故意抹去,而将步青云与众邪修对立起来。 众邪修一阵迟疑,还是看向传闻中那个早就“慧眼识英雄”的赤枭邪君,毕竟在座的,如果说有谁了解步青云,只可能是与他相处了数十年的赤枭邪君。 赤枭邪君暗恨斩菩提祸水东引,他既不想为步青云担保,免得日后遭步青云连累,又不能把步青云说得很奸诈,那样会显得一直将步青云当做手下的自己也包藏祸心。 于是赤枭邪君一皱眉,只道:“我入邪道前,承他顺手相救,后来收留他,也是为了报恩,他从未视我为主,我也不敢当真将他当做手下使唤,因此,他虽在赤枭宫落脚,我却并不十分了解,实在惭愧。” 他这话说出来,阴尸女魅就掩口笑了,奇道:“赤枭邪君当真厉害,那步青云修士未曾视你为主,就能舍身从道宗抢了诛仙四剑献给你,这是什么道理呢。” 阴尸女魅那日前往赤枭宫,对赤枭邪君假说是将诛仙四剑借回阴尸鬼涧立威,但赤枭邪君早听了步青云报告,知道道宗的清韵真人就是她的化身,他一心寻仇,本就不想将宝!外借,听了步青云的描述,知晓阴尸女魅种种恶心人的招数,剑被借去就等于成了她的,自然说什么都不肯借。 但阴尸女魅却不知他知情,只以为赤枭邪君不给她面子,因此记恨上了,此时步青云一走,没了步青云那个不按招式出招的妖怪,她信心满满,不认为自己收拾不了区区一个妖君。 赤枭邪君被阴尸女魅这番暗示性极强的话弄得发怒,但他明白,化身是阴尸女魅保命的手段,此时道破,虽然对阴尸女魅有些许影响,但论起来,还是对自身比较危险,而且是极大的危险。 得罪了阴尸女魅这种人,就像是遇着了跗骨之蛆,现在看来,阴尸女魅已经对自己心生不满,再得罪她,着实不明智。 因此,赤枭邪君心念一转,倒做出了一副怅然的模样,说:“既有新人笑,谁听旧人哭。诛仙四剑,也不过是补偿罢了。” 没想到问出一桩风月公案,涉事的还全都是男修,众邪修脸上的表情登时十分精彩。再一联系先前,步青云带着楼迦帮赤枭邪君灭掉负心汉的传闻,更是感觉微妙。 他们都以为步青云是中了楼迦的邪,痴情到对楼迦百依百顺,听赤枭邪君这么一说,搞了半天步青云是见一个爱一个,还每一个都尽心尽力,每一个都百依百顺,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到最后,这小子卧底、灭门都是为了感情债? 看遍正邪两道,就没见过这么不务正业的修士,偏偏还让他混出了名堂,众邪修内心那叫一个复杂,某种程度上,甚至对步青云起了一丝钦佩。 步青云是不知道赤枭邪君正在乱说话败坏他的痴情名声的,楼迦自从进了洞廊,就没搭理步青云做小伏低的问话,只看着洞廊内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些雕像,实在是太真实了,每一个邪修,看着都五官狰狞、面目可憎。 渐渐地,步青云也不再说话,免得惹楼迦烦。 那带路的侍者听着,都觉得步青云当真是对这!道修士用情至深,见楼迦总是不理,步青云不再开口,还有心替步青云觉得委屈。 约莫行至洞廊中段时,那些雕塑围着中间一座较大的雕塑,面朝的方向正好相对。 也就是说,洞廊上的万鬼雕塑,都是以这个较大的雕塑为中心,呈扇形两边扩散开去,所有雕塑都面向中间这座较大的雕塑,眼睛,也都看着他,很是臣服膜拜的模样。 那是一位样貌极为俊美的邪修,除去一双锐目外,额间还有一只竖起的眼睛,而且雕得极为精细,这只竖眼中的眼眸涂满了层次渐深的血红,不像是人眼,倒像是兽瞳。 他周身飘着黑绫,像是他的武器,因为他身上的战衣也涂了黑色,若是不仔细看,会以为他生有六臂,其实那多出来的四臂,是飘在他周身的黑绫造成的错觉。 若不是他双目透着邪气,左手还握着一杆长刀,刀上还挑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单论这副模样,倒像是壁画上的飞天。 楼迦没来由的,觉得此人很熟悉。 s: “他是谁?”楼迦没忍住问。 不待那侍者回答,步青云就抢言道:“他自称是阿修罗王下世而来。” 楼迦皱眉,起了疑心,问:“你说过,阿修罗是护法神,是天龙八部之一,怎可能沦为邪道。何况,传说阿修罗一族,男的丑陋无比,女的才美貌妖|艳,他怎么可能是阿修罗?” 步青云解释道:“阿修罗虽为天龙八部,本性为善道之一,但常带有嗔恨之心,执著争斗,终非真正的善类。有时行差踏错,有时违逆佛愿,这就不能算是正道了。” “已成了天神,也是会沦为邪道的吗?”楼迦怔然。 步青云一笑,并不接言。 “那”,楼迦又看向那长刀挑起的头颅,心中又莫名悲哀,便问,“他杀了谁?” 步青云答道:“万佛窟曾出过一名佛修,精通佛法,据传,乃是帝释天转世。” 帝释天与阿修罗王? 第30章 梦中所见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有修改 抱歉迟更啦,今晚争取早一点,我家旺财割了蛋蛋后,从家中一霸,成了一只很需要人陪伴的小喵咪…… 佛家典故中有记载,阿修罗一族,男丑女美。男阿修罗常兴风做浪,好勇斗狠,时不时就要攻打其他天王,以篡谋夺位。女阿修罗也仗着貌美,时常迷惑众生,使难修行。因此,阿修罗道虽为善道之一,但阿修罗却不能算真正的善类,死后也极易堕入恶道。 而帝释天是佛的守护神,是欲界三十三天之主,传说中多为美貌少年帝王相,象征他原本就身份尊贵,又有虔诚护法之心。 帝释天的特殊,在于他不必断七情六欲。 据《譬喻经》记载,阿修罗王之女美貌动人,帝释天重金聘娶,并扬言,若是阿修罗王不答应,就等着打仗吧。阿修罗王大怒,因此开战,双方互不相让,直到被点化皈依佛法才歇战。这二位不和之事是众神皆知。 依照佛家信仰,众生都包涵于轮回因果,就连佛祖释迦牟尼,也要轮回入世,所谓一切有情众生,皆有可能转世为佛。 所以,这两位是神仙下凡转世而来的传闻,并非没有可能。 难道轮回入世,这两位神仙还是不和? 但如果真的是神仙转世,帝释天也好阿修罗王也好,不都该好好修正道,争取修成正果、回转众天才对么?怎么还会恶斗至此? 楼迦向来把步青云教过的佛家道家典故当故事听,听过就算,如今疑惑摆在脸上,步青云却不再上赶着开口。 带路侍者终于找到了答疑解惑的机会,告诉楼迦:“这位自称阿修罗王的邪修,骁勇悍战,当时来到邪道,打服了其他邪修,成了咱们邪道之主,他看上那个佛修,就打起来了。” 闻言,楼迦心中一跳,脑内嗡然一声,那声音又似钟又似磬,震得楼迦身影一晃,竟是晕了过去。 步青云像是早有预料,淡然地展臂将他接在怀内,抱起来,面上无半分讶异神色。 “这是……”,带路侍者被这突来变故吓了一跳,生怕步青云报上去害自己受罚。 步青云一笑,解释道:“是在下不好,不该时常用这锁链锁着他,这锁链用于正道修士身上,易消磨正!道心神,但是不锁着他,在下心中不安。” 侍者刚才还感叹步青云一往情深,没想到居然是个宁可消磨道侣心神都要锁住人的禽兽,而且步青云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居然还带着笑容,简直无耻。 那侍者心中鄙薄,面上确是更加不敢得罪,反而道了声不是,加快脚步,赶紧送了步青云与楼迦进了准备好的住所,脚底抹油地离开了。 待他一走,步青云关上门,对着床榻上的楼迦,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 楼迦此时却不知步青云满腹纠结,他如坠云里雾里,却是在做梦,一连串的电光幻影闪过,能看清的,只有一开始那两朵漂亮的莲花。 随着他意识渐渐清醒,梦中的场景变换速度慢了下来,直到不再变化,依旧是看不清的画面,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却是耳熟的声音。 一个声音有些像步青云,不知坐在什么上面,是坐姿,另一个,有些像他自己,是站着的。 “你近来,变得沉默了”,像步青云的那个这样说,语气甚是关爱的,“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像自己的那个声音,在片刻后回答:“没有。我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 “真的吗?” “我怎么会欺骗您呢?” 这两个人又沉默起来,像是在对望无言。 楼迦忽然有些嫉妒那个像自己的声音,但这嫉妒毫无来由,甚至有几分可笑——他才不会称呼步青云为“您”呢。 片刻后,像步青云的那个一声轻笑,对话又继续下去:“不会欺骗,但能隐瞒。你长大了。” 像自己的那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走近了另一个人,跪坐在他身边,将脑袋搭在他的膝上,闷声道:“我还是和从前一样。” 像步青云的声音温柔地问:“那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呢?” “我不知道”,像自己那个声音茫然的回答,“我不懂,不知道,想不明白,也不是不开心,也不是开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怎么告诉您呢?您懂吗?” “这”,像步青云的那个声音居然顿了顿,似乎被难倒了,“你问倒我了。” “您也不懂啊”,像自己的那个声音开心起来,跟小孩子一样,就因为发现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共同点,这就能开心起!了。 随后,那个像步青云的声音也笑了,很温柔很纵容的笑,楼迦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出这个笑容,因为步青云总是这样对自己笑的。 步青云呢? 这里没有步青云,步青云在哪里? 楼迦醒来的时候,步青云立刻就发现了,他本来就守在床边。 一睁眼就看到步青云,楼迦滚过去,把脑袋蹭在步青云的腿上,问:“我怎么了?” 步青云给他解释:“玄武不与穷奇见面,他修为衰落,就会影响你这个契主。” “那你呢?对你有没有影响?”楼迦自查一番,发现并未影响什么修为,大约受损轻微,昏睡过去这段时间已经补回来了,于是立刻问步青云。 步青云似是惊讶,笑道:“怎么会问到我?” 他这么一说,楼迦也觉得奇怪,玄武是和自己结的灵契,影响的应该也只是自己这个契主,自己为什么会去担心步青云?可冥冥中,他就是有感觉,自己如果受伤,那步青云也会……相连……那银链! 楼迦虽不知自己为何冒出这个念头,但一心要问清楚,因此学着步青云故作玄虚道:“不是绑了那链子吗?你敢说,如果我受伤,对你毫无影响?你保证过,不会欺骗我的。” 他竖起耳朵,等着听步青云胡扯,没想到步青云却沉默了。 “难道真的?”,楼迦看向手腕上的银链,抬头认真对步青云说,“解开它!” 步青云揉揉他的脑袋,说:“你受伤,我会有感应,这样不好吗,我不希望你受伤了,我却不知道。” 楼迦抓过步青云的手腕,握住他的脉门查看,步青云修为深不可测,但确实没有受伤的迹象。 狐疑地打量笑眯眯的步青云,楼迦怀疑道:“是这样?” “是啊”,步青云点头。 楼迦还待再问,却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是赤枭邪君,和不怀好意看着他的穷奇。 楼迦这才想起,他们离开万鬼窟的时候,穷奇没有跟来。 赤枭邪君忍耐了一路穷奇放肆的眼神,带着怒气道,“你忘了你的灵兽,三邪圣让我送回来。” 在万鬼窟,众邪修商议罢,才发现步青云那只黑翼大老虎从头到尾都在,一时间,满窟寂静。 ! 它趴在步青云先前坐着的低榻前睡得死沉,但谁都不会信它真的一直睡着,最后,还是混沌谷众修上前将它唤醒,交给赤枭邪君处理。 步青云又多了一个阴险狡诈的名声,谁都没去想,在场这么多邪修大能,怎么全都没注意到这么大一只灵兽。 赤枭邪君送回的这一路上,这黑翼大老虎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盘肉,赤枭邪君气得要命,可这老虎有多厉害,他是知道的,因此只能隐忍不发,见到步青云才微微发作。 步青云笑道:“多谢。” 赤枭邪君更气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刚才抹黑了一把步青云,赤枭邪君心中又畅快起来,轻哼一声,问:“你不想知道商议的结果?” “那就劳烦赤枭邪君分说了”,步青云很有礼貌。 s: 赤枭邪君将商议好的行动计划说出,虽说是耐着性子商议过,这行动计划还是糙得很,就是简单分配了谁和谁去攻打哪里,谁和谁负责采血,谁和谁负责接应。 道宗身为正道之首,自然是攻打的重点,因此,混沌谷三邪圣、赤枭邪君和步青云都被分配在攻打道宗的队伍中,领头的,自然是堕仙邪域六大掌门。 步青云道了声明白,像是催促赤枭邪君离开似的,问:“赤枭邪君还有何见教?” 这话相当于明着赶人了,很不留面子,但赤枭邪君再不走,步青云的背就要被楼迦拧青了。 既然步青云不留面子,赤枭邪君也没什么好再维持表面和平的,他一挥手,布下隔音灵障,对一脸疑惑的步青云威胁道:“你随意将阴尸女魅化身的秘密告诉他人,如果这个消息传到阴尸女魅的耳中,你觉得,她会怎样做?” 出乎赤枭邪君意料的,步青云毫无慌张神色,只道:“她自然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你。” 赤枭邪君本想诈步青云合作一番,如今被步青云点破关键,心下一凛,却逞强道:“那也是你先死。” 步青云不置可否,反问道:“赤枭邪君可曾听说一个新消息。正道的逍遥门,除掌门鸿列真人还活着,门中修士全都死绝了?” “与我何干?”赤枭邪君不解其意。 “一样招惹了阴尸女魅,这与你,可是大大的有关系”,步青云似笑非笑,赤枭邪君看着步青云,背上一凉,竟是生出了冷汗。 第31章 逍遥门惨案 逍遥门灭门,只余门主鸿列真人独活。 这桩惨案,要从广清派灭门之日说起。 那一日,步青云派出穷奇,联手赤枭邪君血洗了广清派,成全赤枭邪君的报仇执念。 当时本该围攻步青云的正道修士,后来却只顾着看鸿列真人的高徒与道宗修士针锋相对,闹得步青云被冷落一旁,很是无聊。 那位高徒,就是在诛邪大会上,气不过道宗颠倒黑白,与灵苕灵虚对质之人。 这一场口角,惹出了后来的祸事。 鸿列真人被道宗逼着配合道宗寻剑,但道宗派出来与鸿列真人同行的搜寻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无法追上步青云,鸿列真人又无法脱离他们自行寻找,因为他一表露这个意图,道宗门人就会故意怀疑说他与步青云勾结,鸿列真人被恶心得不行,同时,也因此生了疑心。 步青云逃入邪道后,正道众修就放弃了大规模追捕,只留下警戒的人手。 鸿列真人回到逍遥门,将门派交给徒弟暂时代掌,自己则潜入了隐世镇,寻找有关道宗的消息。 隐士镇,是已经出现天人五衰之相的正道修士,以及断了成仙念头、停止修行的正道修士,聚居的地方。 据说隐士镇隐蔽在一处山谷之中,设了极为高深的阵法,非有缘人不得入内。 它在修真界被蔑称为“等死镇”,但因为这些修士的整体实力不弱,又是正道修士聚居之地,都放弃了修行,修士之间和乐团结,加上隐蔽的阵法极为高深,所以,尽管修士死亡后可能留下的秘籍法宝惹人眼红,隐士镇仍然是一处桃源乐土。 这些修士大多活了很长的年岁,才会生出停止修行的淡然心思,因此,想要道宗的底细,来这里是很合适的。 然而,隐士镇与世隔绝,鸿列真人一去就毫无音讯,道宗便趁机发难。 门主不在的逍遥门,成了道宗“执法队”立威的牺牲品。 “执法队”,正是那日参与围攻步青云,却与鸿列真人高徒吵起来的灵云,在其师姐灵苕真人的点拨下所创,其宗旨,对外宣称是“执行正道之法,锄奸平恶”,实际上,就是讨好清韵真人,消除一切曾经得罪过清韵真人的修士。 逍遥门上下不过百人,又因为创立逍遥门的剑修奉行“不惧战不畏战”的修炼!心得,因此逍遥门的防护并不严密,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 惨案发生当日,在一早贿赂过的内鬼帮助下,“执法队”冲入逍遥门,大声宣布逍遥门“与邪修勾结陷害道宗”“诬陷清韵掌门名誉”等等罪状,随后,便开始了屠戮。 纵使修为再高,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执法队”有备而来,内鬼早就在逍遥门的水源中混入了尸气。 剑修最是要求全心向道,尸气入侵体内,不仅减损剑修修为,还会污染剑修的道心。 “执法队”大肆屠戮后,将逍遥门修士的体内金丹尽数刨出,黑气斑驳的金丹,就是逍遥门私通邪道的证明,这些金丹在烧毁逍遥门后,由道宗门人送往正道各派,四处通报逍遥门的恶名。 逍遥门素来正气浩然,多有仗义之举,不免有修士质疑“执法队”所行之残暴,况且,剑修最要求潜心向道,一旦沾邪便难存进,怎么会知错犯错? 数日后,清韵掌门特地发了澄清信函。 信函中,清韵掌门坦言“执法队”乃是门下弟子所创,目的不明,自己全然不知情,得知此事后寝食难安,就算逍遥门当真与邪道私通,也罪不至死,如此惨剧,着实令人心寒,听闻消息后立刻命门中弟子查证。 查证得知,原来那创立“执法队”的弟子灵云,早就对道宗心怀怨恨,因此巧言欺哄门人创立“执法队”,以道宗的名义闯下此等大祸。 道宗已将此等狼子野心之徒诛灭,逍遥门与邪道私通夺宝之事,清韵掌门也不再追究。此事委实是一桩惨案,道宗名誉受损,同为受害者,已经第一时间将罪魁祸首处决,以慰藉逍遥门修士之灵,道宗也希望正道修士们能够放下成见,不再为难道宗。 赤枭邪君早已听过诛邪大会上的口角,再读罢步青云交给自己的“澄清信函”,已是目瞪口呆。 堕仙邪域的人手比混沌谷充足得多,待客周全,步青云与楼迦所住的这间房,在他们进来之前,早已备好了一盘柰果。步青云认真给楼迦削柰果,也不看赤枭邪君,轻松道:“你若还想去告知阴尸女魅,你我知道她化身的消息,在下绝不拦你。” 赤枭邪君露出一个苦笑,将手中的澄清信函扔回桌上,那动作像是甩开一条毒蛇,只道:“我还不想死得这么憋屈。” 步青云不再搭话,送客意图表现得很明!,赤枭邪君踌躇再三,忍不住问:“我猜不透你想做什么,但是我能肯定,你的野心一定极为惊人,如今正邪两道风雨不宁,难道你不需要组建自己的势力?” 赤枭邪君有此一问,是因为他疑心步青云是在对他拿腔作势,因为按照常理推断,不论步青云的目标是什么,都需要吸纳众多追随者来完成,但步青云却拒绝了他,那么,只可能是步青云在挫磨他的锐气,是在试探,而不是真的不想要追随者。 他这么问,也是给步青云一个台阶,若是步青云有接纳之意,那就会顺势提出邀请了。 没想到,步青云给最后一只柰果兔子添上耳朵,才抬头看向他,哂笑道:“我步青云做事,还需要靠追随势力?” 狂妄至极。 赤枭邪君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步青云却道:“穷奇,送客。” 区区一间客居,从门口到桌子不过十几步路,有什么好送客的?赤枭邪君一听之下,只认为是步青云装样之后又心虚示弱,但等这短短四个字听进了脑子里,赤枭邪君才看向走到身边、不知何时化为人形的穷奇,出了一背冷汗。 修出双翼的灵兽,并不算罕见,但穷奇……天下至凶的凶兽穷奇…… 穷奇露齿一笑,邪魅道:“小红,我送你出去?” 赤枭邪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能将天下至凶的凶兽随意驱使,这步青云,到底是何方神圣? 从赤枭邪君口中,艰难说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大声点”,穷奇故意道,像是好心提醒,“我就站在你身旁,都听不清,何况契主。” 契主?! 赤枭邪君定下心来,郑重道:“我,赤枭,甘愿修行步青云之道,为步青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哦?”步青云站起身来,行至他面前,“就算为我去死?” “就算为你去死”,赤枭邪君回答得毫不犹豫,面上也无丝毫勉强神色。 一道金光闪过,没入赤枭邪君心口,赤枭邪君讶然抬头,步青云却只是伸手扶他起来,笑道:“你先回去,明日再来。” 赤枭邪君不敢违背,谨慎应是。 步青云一回头,就对上了恶狠狠嚼着柰果兔子的楼迦,显然是生气了,而穷奇无赖地坐在地上,问:“我老婆呢?” 前有龙,后有虎啊…… 第32章 雀言雀语 先解决容易解决的。 “只有一间房”,步青云看向穷奇,晓之以理。 穷奇呵呵一声,主动进了契戒。 再解决不容易解决的。 “怎么了吗?”,步青云看向楼迦,明知故问。 居然还问我怎么了,看来又想忽悠我,楼迦这样腹诽着,眯起眼睛对上步青云的视线。 这个人嘴尖皮厚,舌灿莲花,总在争论中立于不败之地,还有光靠一张嘴就让修士跌落修为的战绩。 楼迦想起在凡间山谷修行时,最会说话的麻雀们。其中有一只母麻雀,是最最说的,根本不清楚的事情,她也非要说出个四五六来,当初告诉山谷里其他动物楼迦是“面条”的,就是这只母麻雀。 想当然,她在和自家公麻雀吵嘴时,也是很厉害的。 楼迦慢慢回想当年听到的说辞,从中学习,想要利用前辈的经验,从气势上镇压步青云,让步青云老实一点。 “你这个”,母麻雀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步青云做洗耳恭听状,门外有人敲门,但他只当没听见。 楼迦一拍桌子,对步青云很有声势地喝道:“你这个不守夫道的步青云!” 步青云呆了。 推门进来的混沌谷三邪圣呆了。 连步青云一时疏忽忘了屏蔽,躲在契戒中还偷听的穷奇也呆了。 “打搅了。”混沌谷三邪圣往外一退,门外传来一阵越来越远地哈哈大笑。 丢人丢到外面去,步青云扶额,无奈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话。” “麻雀那里”,楼迦坦白回答。 想起那群叽叽喳喳吵嚷着“面条要死啦”的蠢鸟,步青云也不惊讶了,反而笑了出来,问楼迦:“你知不知道,这话该是什么人对什么人说的?” 楼迦奇怪地看着步青云,刚才不是说了麻雀吗?怎么还问?就回答:“母麻雀对公麻雀说的啊。” 步青云站起身来,故意放慢了语调,接着问,“那这母麻雀和公麻雀,是个什么关系?” “他们当然是一对。你怎么突然这么奇怪?”楼迦也站了起来,仔细看看走到面前的步青云,该不会是被那一句话的气势给震傻了吧? 步青云把话说得更慢了,再问:“那,当时母麻雀为什么要对公麻雀说这句话?” ! 楼迦是条记性很好的小白龙,他回想了一下,告诉步青云:“因为母麻雀看到公麻雀跟一只画眉鸟在河边幽会。” “哦”,步青云笑着看他,最后问,“那你看到我跟谁幽会了?夫道又是什么道?能不能请楼迦先生告诉我?” 楼迦没多想,还当真对他解答道:“你瞒着我魔源的事,还收下了那只红鸟,夫道,当然是夫” 小白龙大眼一睁,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夫”了两三下没夫出个所以然,把脸撇一边,闭口不说话了。 他听到步青云那个坏心的家伙,故意在他耳边调侃:“嗯?怎么不说了?是‘夫子’,是‘夫人’,还是‘夫君’?” “是夫人”,楼迦猛地回头瞪向他。 但是对步青云的城墙脸皮,这种程度的攻击是没有用的,步青云坦然应承道:“原来是夫人道,那么,还请夫君赐教,我是哪儿没守夫人道?” 他一声“夫君”喊出来,楼迦从耳朵一路红到了脸颊,赶紧伸手把步青云的嘴给掩了,凶巴巴道:“闭嘴!” 两人靠得极近,步青云看着近在眼前的楼迦,面容甚是委屈,眼神却带着满满的笑意,楼迦被看得十分闹心,气道:“你怎么这么烦人。” “冤枉”,步青云被楼迦捂着嘴,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笑,“我做什么烦到你了?” “你这个人烦到我了”,楼迦故意道。 步青云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还问:“那我这个人到底怎么了?” “你让我”,楼迦想说“你让我很烦”,但开口说了一半,梦中听到的那段对话就又出现在他的脑海。 那个像自己的声音,对像步青云的声音说:“我不懂,不知道,想不明白,也不是不开心,也不是开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怎么告诉您呢?您懂吗?” 楼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那段对话,也不知道自己把这句话依样念了出来,只觉腰身一紧,才发现已被步青云搂在了怀里。 他抬头,看到步青云复杂的眼神,也不说前因后果,像是被附身了一般,没头没脑地问:“你懂吗?” 步青云却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叹息道:“当时不懂,后来懂了。” 当时?后来?楼迦被步青云的神色搅得心中发慌,“我梦见的,是我和你?” “你梦见了什么?”步青云轻抚他的后背,温言问道。 楼迦将!梦见的景象悉数说来,对话也复述得一字不差,步青云竟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楼迦拽住他的衣襟,步青云回过神来,才对他笑道:“你竟梦见了那么久远的事。” 步青云这样回答,就是承认了。楼迦想到很久以前,自己与步青云也是在一块儿的,还有些开心起来,问:“有多久远?” “若以此生论,难以计数;若以那世论,几昼夜罢了”,步青云说出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很像是又在鬼扯。 楼迦懒得跟他计较,因为他抓住了步青云话中一个很重要的矛盾,一字一句道:“你曾说,你以前见到我时,我是一朵花,你从我身边路过。又说我刚才梦见的是你和我。你至少骗了我一次。” 看着楼迦有些伤心的神色,步青云安抚道:“我没有。” “那你如何解释?”楼迦不信。 步青云却问:“你想看吗?” 看什么?楼迦抬眼,疑惑地看向步青云,但见步青云右掌一翻,手中无端升起一朵金光聚成、不断旋转的莲花。楼迦还想再问,步青云的手掌轻轻一托,那金莲就向楼迦眉间飘去。 这到底是什么,楼迦有心阻拦,“等”,话没说完,那朵金莲已经没入他的眉间,楼迦抓着步青云衣襟的双手一松,无力地靠在了步青云怀中,又昏睡了过去。 步青云将他抱起,轻柔地放在床榻上,放下软帘。 他回身走到桌边,抬头看向屋顶,像是能看透木石,直直望向天空,半晌,一声叹息。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三邪圣再被步青云请入房中时,已经看不出曾爆笑的模样,毕竟他们被步青云晾在屋外许久。 他们的来意,并不难猜。 混沌谷建立之时,就像是一个流亡之地,在阴尸鬼涧和堕仙邪域待不下去的邪修,;来到这里聚居,慢慢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这才渐渐吸引到了实力较为高强的邪修前来抢地盘,久而久之,才在邪道占据了一席之地。 所以,混沌谷的邪修,大多都与其他两境有仇,大到灭族之恨,小到法宝之争,不一而足。 如今混沌谷是三族混居,但最开始跑到混沌谷的修士中,妖修是最多的,因为当时,不论在正道还是邪道,妖修的日子都很难过。 妖修曾经在正邪两道的悲惨处境,看今日灭道大会,堕仙邪域毫不在乎地摆上用妖修做的灵食,就可窥见一斑。 而且,这还!是混沌谷已经与阴尸鬼涧、堕仙邪域并称为邪道三境的现在。 混沌谷三邪圣,一人一鬼一妖,象邪圣君作为妖修邪圣,面对仍然将妖修作为食材的堕仙邪域,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没有当场发作,也只是因为忌惮堕仙邪域的超强实力,敢怒不敢言罢了。 果然,三邪圣一开口,就是告诫步青云,他与堕仙邪域合作的行为,是在与虎谋皮,步青云想要的那一丝魔源之力,堕仙邪域是绝对不会给的。 步青云并不反驳,点头称是。 三邪圣被他这个不咸不淡的反应闹得不上不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说。 他们试图让步青云私下与他们合作,希望步青云提前告诉他们魔源之力的情况,也许能想出一个办法,在堕仙邪域和阴尸鬼涧众多邪修大能的眼皮子底下,把魔源之力带回混沌谷,他们四人各分一份,多出一份均分给三族联盟,为邪道三境中实力垫底的混沌谷壮大实力。 三邪圣说,就算想不出办法,他们也会领步青云提前告知消息的情,在最后瓜分魔源之力时,帮助步青云争取他应得的那一份。 s: 话说得再好听,随时都可能反悔,三邪圣知道口说无凭,提出可以与步青云立下重誓,若是违反誓言,必遭雷劫加身,灰飞烟灭。 向来难缠的步青云竟然顺水推舟,全都一口答应下来。 三邪圣立下重誓后,步青云告诉三邪圣,万鬼窟是凿山而建,魔源之力就在万鬼窟地下万米深处,他已有计划,等到用万道之血引出魔源之力的那一刻,他会用诛仙四剑牵制住在场邪修,确保为楼迦取得那一丝魔源之力。 但是,他身为邪修,使用诛仙四剑必然会影响功体,也无力长时间维持诛仙四剑的运转,恐怕只能镇压在场邪修大能片刻。 如今与三邪圣合作,要夺走魔源之力,就必须获得更多逃跑的时间。 因此,他需要三邪圣做的,就是在灭道计划中,戮杀道宗修士时,取出他们体内金丹带回,作为运行诛仙四剑的助力,越多越好。 “一定得是道宗修士么?”事关重大,象邪圣君问得仔细。 步青云颔首,“只有道宗正气,才适合诛仙四剑。” 三邪圣不多废话,给出了保证,告辞离去。 闲杂人等离场,步青云牢牢封锁了门户,躺在了安然昏睡的楼迦身边。 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与不是小白龙形态的楼迦同|床。 第33章 天煞孤星 “咱们立了誓,还怎么甩开步青云?” 三邪圣所住之地,比步青云他们住的客房要好上许多,他们被安排在一洞府,与阴尸鬼涧几位大修的住处离得很近,因此十分小心,此时刚从步青云处回转洞府,说话间,各自手上都运转着防止偷听的法宝。 斩菩提和象邪圣君都是讲究面上功夫的,唯独附生子,直接道破了心中算盘。 他们没想到难缠的步青云会这么好说话,一口答应了他们的提议。不过斩菩提和象邪圣君顺水推舟,还是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立誓取信,是斩菩提提出的,此时他一笑,双掌合十道:“立下誓言,自当遵守。我等全力协助步青云先生取得魔源之力,绝不会做对步青云先生不利之事,一定将魔源之力与步青云先生带回混沌谷。” 他带笑看向象邪圣君,象邪圣君也是一笑,心有灵犀道:“要想在堕仙邪域的追杀下活命,自然是要回混沌谷的谷底密室,到时候……” 象邪圣君话未说尽,附生子终于明白过来,他们立下的誓言,可没有保证回到混沌谷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那密室唯独混沌谷联盟历代管理者知晓,提前布下天罗地网,到时候杀人夺宝,又有谁知道? 得了魔源之力飞升成圣,修真界再洪水滔天,也与他们无关。 附生子眉头一皱,还是说:“我总觉得步青云有些古怪,那带路的小子不也说,步青云对万鬼窟的由来说得头头是道?他的表现,不像是刚闯出名声的修士,反而像那些活够了年头老怪物。” 闻言,象邪圣君到底还是忌惮步青云高深的修为,想到斩菩提独门因果眼,忍不住问:“你可看过他的来历?” 斩菩提瞬间想起双目滴血的剧痛,脸色一白,闭目掩去赤红双眸中的恨意,答道:“惭愧。不仅不成,反倒因此受伤。他那名道侣的前世,我也一样看不出。” 象邪圣君!大大皱眉,不仅是因为斩菩提的因果眼对步青云失效,而且,他们已经被步青云一再震出了畏惧之心,不妙。 听说斩菩提不行,附生子有心压他一头,便道:“我来一试。” 他话音未落,便席地打坐,双目垂帘微闭,气沉丹田,十指不断结出复杂的法印。这是求算之法,不同于斩菩提观前尘的因果眼,此法应当能够回溯步青云这一生,从出生看到现在,观其究竟。 斩菩提微微冷笑,没有出言阻止。 果然,附生子额上汗珠越来越多,身体抖似筛糠,鬼族面色原本就白如纸,现在越发白得像个死人,直到打坐都坐不稳,一口黑血喷出,竟是瘫倒在地。 象邪圣君走上前去帮扶,问:“怎样了?” 附生子内伤甚重,抬头瞪了一眼斩菩提,咬牙切齿道:“无妨。” 带着故意做作的笑容,斩菩提柔声道:“看我作甚,我自曝受伤在前,你跃跃欲试在后,我还以为你成竹在胸、” 他闭口不再往下说,但那个嘲讽的意思,已经表露得淋漓尽致了。 附生子却是一笑,他嘴角还带着污血,笑起来越发鬼气森森,得意洋洋道:“我看到了。步青云出世十年间的命数。他可真是个好命的。” 听他话里有话,斩菩提顾不上与他争高低,与象邪圣君一齐问道:“怎么说?” 附生子看着他们的脸,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 步青云这一世,落于富贵人家,出世时天打雷劈,住宅起火,百年家宅付之一炬。长到三岁,短短两年间,祖辈先后亡故,仆从接连丧命,除去一家三口,五服内再没有活亲戚。 步青云的煞星名声,自此名扬城中。 其父因此流连在烟柳巷,成日醉生梦死,还沾了赌,不断变卖家财,到步青云七八岁时,家中已近乎一贫如洗。 其母早与他人有了私情,既恨步青云这个煞星带霉了家运,又恨丈夫好! 赌输了家财,因此与情人商议,意图杀步青云并嫁祸醉鬼丈夫。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其父也在谋划,意图把给自己戴绿帽的老婆和煞星儿子步青云,卖到烟柳巷还赌债。 那一年,步青云十岁。 杀父,杀母。 至此,步青云六亲死绝,天煞孤星命成。 注定他步青云此世,祸八方,孤星无伴,孑然一身。 身为修真者,斩菩提和象邪圣君纵然不是道士,陆续也听说过些命理学说,此时听说步青云是天煞孤星为祸八方的命格,都不禁变色。 这么歹毒克人的命格,就连修士,都要畏惧三分。 附生子却不当回事,点拨道:“他既然飞升来了修真界,已是逆天改命,怎么可能还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就算是,他那道侣还没死,我们急什么?” 这话说得有道理,斩菩提与象邪圣君也放下心来,而且,既然步青云当真是从凡人修来的修真界,不过是修为高深了一些,非神非圣,那就更没什么好畏惧的。 三邪圣心中大定,再议起混沌谷谷底密室的机关来。 而楼迦此时,却无聊得很。 他被困在了山路边的一株花树中,如果步青云没有说谎,那么,这是一株昙花。 这株昙花已经修出了灵识,假以时日,想必就能够化形成妖。 楼迦能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株昙花,却能够感受到昙花灵识的所有情绪。一株昙花,也是有情绪的,而且比人瞬息万变的情绪要单纯得多,楼迦能够感觉到,它收敛着想要跃然绽放的花朵,感应着空无一人的山路,用全部心神等待着。 楼迦想,它应该是在等待一个人。 但是,它等了很久很久,那山路,还是空无一人。 楼迦已经觉得无聊了,它却还傻傻的,始终如一的,用全部心神等待着。 终于,从那条山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第34章 昙花一现 山路上走来的,是一名白衣僧侣。 那人虽然落了发,但面容未变,楼迦不会认错,那是步青云。 楼迦想起诛邪大会那日,见到万佛窟的辩机和尚,步青云问自己,是他好看,还是辩机好看,当时楼迦想象了一番步青云的光头模样,觉得还是步青云好看。 今天他亲眼所见,果然,世上哪有第二个这么帅的和尚。 那株昙花也激动起来,当步青云出现的那一刻,它拼尽了身上的灵气,一朵朵美丽洁白的昙花倏然绽放。 这样美丽的花朵,拼尽灵气开花,只为了一个人。 原本该吃醋的楼迦,不知为何感到同样的期待和悲伤,他希望步青云不要念诵口中的佛经,也不要专心行他的山路,他只希望他转过头来,看它一眼。 看我啊,这株昙花怒放着,近乎乞求地对着步青云怒放着。 可是白衣僧侣,目不斜视,宝相庄严,就要走过去了。 “步青云!”,楼迦再也忍耐不住,即使知道自己此时没有形体,也出不了声,还是对着步青云大喊,“步青云!” 没有用。 白衣僧侣还是走过了,经过了,就要远去了。 那株昙花绝望的心情,令楼迦几乎想要哭出来。怎么可以这样,它等着你那么久,就为了开花给你看,你怎么可以都不看它。 就在楼迦伤心的那一刻,那白衣僧侣却驻足了。 他像是闻到了花香。 那株昙花顿时又活了过来,像是将灵气用尽了也无所谓,将所有昙花都开到了极致,楼迦也同它一样盼望着,紧紧看着步青云。 他转过身。 他向花树走来。 “真美”。他称赞道。 那株昙花像是害羞了一般,轻轻摇曳着,步青云的手从盛放的花朵上拂过,引得花树轻微的战栗,但这战栗太过微小了,只有楼迦发现,突然就醋了起来。 对哦,他又不是这株昙花,有什么好高兴的? 步青云并没有多做停留,他很快就离开了,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繁花落尽,委顿成泥。 昙花一现,只为一人。 美得叫人心碎。 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的等待。 ! 楼迦几乎被这漫长的等待逼得发疯,那株花树却像是安定的僧人,毫不在意,它永远是那样,收敛着灵力,用全部心神来等待步青云经过,然后一次盛开,一次凋谢,再次进入漫无边际的等待中。 当步青云第五次路过的时候,楼迦已经数出来了,这一次离上一次,隔了一整年。 这株花树,每一次都要等上整整一年,才能等到步青云路过,看他一眼。就为了这一眼,它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都不曾停止过修炼,也不愿意开一次花,将全部心神,将所有的美,都献给步青云。 楼迦试着与这株花树说话,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对它说什么,但是没有用,这株花树根本感应不到他。 于是,楼迦被困在这株花树里,年复一年,看着步青云一次次经过。 他想,再不能出去,他就要疯了。 到了第四十年的时候,楼迦感应到那株花树也渐渐生出了黑暗心绪,这样下去,就算化成了妖,也必然是恶妖,不容于世,楼迦很着急,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然而也就是此时,事情迎来了转机,那条山路上,出现了不同往常的脚步声。 除了步青云之外,居然有第二个人出现在那条山路上。 楼迦与那株花树都循声看去,那是一名佝偻着背的老人,在那一瞬间,两个人都非常失望。 但那名老人,却直直向着他们走来,慈祥地问:“昙花,你为何伤心?” 楼迦还在想着老人为什么能够看到花灵这样的问题,那株花树却没有半点防人之心,沮丧地将日日等待白衣僧侣的事情说出,说到最后,竟然泄露了一丝恨意。 那老人慈爱地笑了,说:“那我替你去告诉他。” 说罢,他就转身,朝着步青云上山的路去了。 那株花树,既激动,又不安,连枝条都在发颤。楼迦十分理解它的心情,但又忍不住郁闷,步青云来或者不来,他都高兴,也都不高兴。 没过多久,步青云真的来了。 “居然投生了一株花”,他叹息着,温柔地抚过花树激动的枝条,将那株昙花小心翼翼地移栽进了盆中,珍重地抱着花树,一路回到了山顶。 投生是个什么意思?楼迦却一路思考着这个问题,难道这花树,真的是自己? ! 山顶并不是楼迦想象中的庄严寺庙,而是一间简单到有几分简陋的木屋,有些像他们当时在卦山偏峰造的,但这间显然没有后来那三间造得好。 步青云将昙花安放在屋中,日日为它浇水,带它晒太阳,对它说话,若是出门,就小心将屋子锁好,不让鸟兽碰坏了它。 看来,步青云真的很喜爱这株昙花。 昙花感受到步青云的喜爱之心,不好的心绪全都不见了,每日都灵气充沛的模样,时不时就要开花给步青云看,看得楼迦牙酸得很。 不就是,不就是会开花么。 虽然,它真的很美。 不知二人相伴过了多少年岁,那株昙花终于化形了。 一化形,昙花就扑进了步青云怀里,步青云也温柔地揽着他,任他胡闹。 楼迦简直要气死了,他发誓,等他醒过来,绝对绝对不会理步青云!就算他烤鱼也不理! “我是个什么样子的,好看吗?”昙花厚脸皮地问步青云。 “好看”,步青云一手揽着他,一手化出水镜给他照,“你自己看。” 楼迦歪过头,假装不屑地瞄一眼,然后,若是他有形体,一定已经睁圆了眼睛。 他就是昙花!步青云没有骗人! 心花怒放这个词,大概就是为了此刻的楼迦造的吧。原来昙花真的是自己,步青云每天,都是在给自己浇水、晒太阳、说好听的话。 楼迦满意了,再看昙花天天腻着步青云,就没了半点醋味,都是自己嘛。 直到某天,昙花居然亲了步青云一下。 楼迦震惊了。 怎么可以,他都还没亲过! 等等,楼迦又被自己震惊到了,他都还没亲过?原来自己很想亲步青云吗? 一瞬间,以往步青云将他弄得手足无措那些戏谑调侃全都涌出了回忆,喜欢你、打断腿、母麻雀、公麻雀……楼迦越想越不好意思,越想,越想打步青云,打完再亲一下那种。 但眼前的步青云,却是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讶然地问:“这是怎么了?” 楼迦还没见过这种表情的步青云,步青云从来没有像这样,真的像是不明白昙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举动。 明明也才刚想明白的楼迦,在心里很得意地说:!笨,因为他喜欢你啊。” 但是昙花却不懂,他只是下意识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看到步青云这样,他满心惶恐的,把楼迦也连带弄得又生气又难过,恨不得跳出来暴打步青云一顿。 步青云却真正将这事当做了难题,从心性年幼把自己当成了父母,想到花期授粉,还让昙花现出本体,研究它的花蕊花期,把昙花看得瑟瑟轻颤,他还以为是昙花害怕了,轻抚昙花的枝条安抚它,那当然昙花抖得更厉害了。 楼迦一边被昙花影响得红了脸,一边又觉得,步青云这家伙,果然就算在他不懂的时候,也是个十足的流氓啊。 然而,正如好花不常开,好景也不常在。 几名带着兵器凶神恶煞的人突然出现,带走了步青云和昙花。 他们到了一处云雾缥缈的地方,这里,才像是楼迦想象出的庄严寺庙,不,庄严不足以形容这里建筑之雄伟精美,一切都像是闪耀着圣洁的光。 进入一座比高山还要壮丽的金色大殿,步青云和昙花被留在大殿中央,四周都是金光闪闪,令楼迦看不清面目的人。 实际上,楼迦被这些金光刺得感觉像是要瞎掉了。 “你可知罪?” 大殿最高处的那团金光这么问道。 步青云冷淡地回答:“我有何罪?” 金光道:“你此世轮回为韦陀天,身为菩萨,当以普度众生为要,你却不肯离开居处,与一只花妖暗生私情,还要妄辩吗?” 步青云却像是恍然大悟:“这就是情?” 楼迦似乎看到那金光凝滞灰暗了一瞬,才又斥责步青云道:“不知悔改!” 昙花为步青云辩解道:“他日日下山去为附近的村民治病,行善积德,这不算普度众生吗!难道非要离开居处才算?” 那金光怒道:“花言巧语,若不是你存心扰乱他之佛心,怎么会有今日!当初就不该放你轮回转世!” 楼迦一愣,是这样吗? 步青云却将那昙花护于身后,淡然道:“不动情,如何懂情,不懂情,如何渡世人?” 金光不接受步青云的狡辩,指责道:“那他呢,你耽溺于情爱,也是要渡他吗?” “自渡,渡人,何人不可渡?何劫不渡人?”步青云答说。 !习惯了步青云的狡辩,楼迦虽然不开心步青云这样说,但也只是想着等出去后找步青云问清楚。 他毕竟不是这株年复一年等待的昙花。 于是,当楼迦突然感受到那昙花暴涨的黑暗心绪,这才暗道不好,却听昙花忍着怒气问步青云:“你陪我,是为了渡我?” 步青云看向他,回答:“我陪你,自然是为了陪你。” 昙花怒气稍解,又问:“那你为何说那句话?” “今世种因,他生结果。我犯了情劫,轮回中自当受罚,但我出自本心陪着你,也许就种下佛因,结一段佛缘。这是因果循环。”步青云认真解释。 这解释,楼迦是接受的,这辈子在一起过完了,谁能料到下辈子怎么样?两个人真心在一起,互相喜欢,那步青云信什么因果,又有什么要紧? 但楼迦感受到昙花心绪,就知道他一点都不接受这个解释。 “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因果,什么循环”,昙花几乎绝望地拽着步青云的僧衣,“我不要你修佛,不要你去领罚,你为什么不能当你自己?” 步青云十分无奈,他问:“难道你眼前的我,不是我?” “够了!你不要再跟我打这些机锋!我不想听!”昙花体内的灵珠寸寸染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不多时,昙花浑身上下都被黑气笼罩,这是堕为恶妖之兆。 步青云惊觉如此,看向金光,第一次对金光显示怒气,问:“你做了什么?” “他上一世惊觉对你暗生情愫,自我责备,自己投入轮回,与我何干?”那金光不紧不慢地回答。 步青云一怔,流露心疼的神色,又问:“那他做了什么?” 那金光迟疑了一瞬,还是回答:“他立下誓愿,此生若再动情,必堕妖邪。谁想到你会追着他下界历世?” 见步青云不言不语,那金光劝道:“他已入邪,斩断这劫,解脱他,也解脱你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楼迦不再去想,他只是看着眼前发生的事,脑子一片混乱。到此时,才有反应,步青云……会杀了他吗? 步青云拒绝了:“我已动情,此劫已生,他死,解脱不了他,更解脱不了我。” “冥顽不灵!”金光怒喝。 步青云却只看着昙花!,他说:“你看,他在挣扎,他本心非邪,就算有誓愿影响,怎会轻易堕入邪道?给我时间,让我带他走。” “不可!”这一次,不仅是金光怒喝,连四周所有的金光都爆出了厉喝,被滔天洪水般的气势压制,连楼迦都觉得十分难受。 这一阵怒喝,却像是令昙花清醒过来,他看着步青云,开口道:“您……” 您?楼迦想起那段梦中对话,这又是谁?他仔细感受昙花的灵识,惊讶发现昙花的灵识中央,竟有一个时隐时现的阴影。 难道这就是那金光说的上一世,那么,看到的这一世是昙花,上一世他又是什么呢?步青云又是什么身份? “你醒了?”步青云问。 “求您……杀了我……”,笼罩在黑气中的昙花,一脸痛苦,向步青云请求道。 s: 步青云脸上关怀的温柔神色,在瞬间僵住了。这请求太过残忍了。 不,住口,楼迦气得想化成原型把昙花抽跑。 “对不起……我不想……入邪……求您……杀了我……不要让我恨……” 闭嘴啊! 感受到一阵暖意,却是步青云伸出手,温柔地抚着昙花的脸颊,他像是楼迦记忆中每一次答应自己的要求一样,对昙花说:“好。” 语罢,步青云刚才温柔抚过昙花脸颊的手,放在了昙花的心口,一掌击出,断了昙花心脉,确保昙花走得毫无痛苦。 楼迦感受到心脏一痛,知道昙花片刻内就会死去,自己也看不到这个白衣光头的步青云了,于是留恋地盯着步青云,只想再多看他一会儿。楼迦知道步青云听不见,还是很努力地想对他说,“你不要伤心,等我醒来,我就去亲亲你。” 但就在此时,昙花忽然睁眼,从口中呕出鲜血,惨笑道:“你还是选择杀了我。” 不是,楼迦惊呆了,这是误会。 步青云却没有解释,他确实杀了昙花。 在气息断绝的最后一刻,昙花带血的手紧紧抓着步青云的僧衣,对他说:“但愿下一世,投生为恶鬼修罗……不杀你,我誓不入轮回……消散于天地……也好过……再见到你这个虚情假意的、” 最后四个字,楼迦已经听不清,他感受到自己似乎正渐渐抽离此情此景,他心疼地最后看了步青云一眼,就失去了意识。 第35章 笼中尊者 再醒来,却依然不是堕仙邪域的那间客居。 眼前是一座巨大而空旷的黑色宫殿。 上下左右,台阶柱子,无一不是黑色岩石造就,之所以说宫殿,是因为它的正前方,伫立着一座狰狞的纯黑王座。 王座座部,雕着各式各样的挣扎恶鬼,他们或是身穿刑具或是断臂残肢,层层叠压,像是争先恐后从地狱中逃出,最外层的要么抻着身体,要么伸着手臂,表情惊惧。 而压在这层叠恶鬼之上的王座,本身就像是一张被硬生生撕裂豁开的血盆大口,座上铺着一张白色虎|皮,连那虎|皮上的虎头都是异常邪恶的模样。 像是先前被困在那株花树中,这一次,楼迦被困在了一个人的身体里。 楼迦心里有一个猜测,但不愿意相信。 这个人并没有坐在王座上,不然楼迦也没法将王座看得那么清楚,这个人是席地坐着,背后不远处就是大殿殿门,而他正面对着的就是王座,在王座与他中间的广阔空地上,是一个十丈高的“鸟笼”,大到足够装得下穷奇。 “鸟笼”与这间宫殿的其他东西一样,也是纯黑色的,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锻造,但看上去就很坚固,每一根笼筹都有男子手臂那么粗,排列得很细密。 笼内有一榻一桌一椅一橱,皆是黑岩凿成,别无他物。 有女子娇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参见阿修罗王。” 听清那四个字的瞬间,楼迦的心脏像是被灌进了一桶冰。 然而被称作“阿修罗王”的人却浑然不知,他冷淡地转身看向女子,那女子显然对他很是惧怕,努力撑着笑容,说“属下们已准备齐全,只等王一声令下,便能攻入万佛窟。” 楼迦感应到了一丝喜悦,却无法感同身受地感到开心,楼迦觉得,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开心起来了。 “阿修罗王”站起身来,走出了这间黑色宫殿,他的行为举止,没有半点像是一个王,没有战||前||动员,甚至连接受属下高呼的时间都没有,他自顾自地化光而去,那些列阵等待的的邪修们一愣,也只能迅速跟上,但还是与他的速度差了一大截。 “阿修罗王”堂而皇之地降落在了万佛窟的门口。 楼迦仔细看一眼万佛窟,果然如步青云所说,万鬼窟就是仿着万佛窟所造,但二者从外观就有不同,万鬼窟似乎是存心要在大小上压正道一!头,为建万鬼窟直接掏空了一座山,连洞廊都大得空旷。 而万佛窟只是在一座青山的半壁上挖出的许多石窟,“万”是形容而不是实指。 这些石窟围绕着中央一尊大佛像,大佛是就地取材,以石壁雕成,看上去不仅高大雄伟,雕工更是栩栩如生,连大佛袈裟的褶皱纹路都精细可见。 它像是一位活着的佛,而不是一尊石造的像。 楼迦久久凝视着这尊石佛,不是因为有心皈依。 那张脸,分明是步青云。但楼迦想不明白,为什么步青云那张总是带着不正经笑容,有时候又潇洒得邪气的脸,竟然也能像这样庄严地微微笑着,让人一看就想起“普度众生”这类词汇来。 同时,楼迦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泯灭了。 正此时,阿修罗王猛然驾云而起,长刀夹着凛冽的阴冷冰力狠狠斩下,一道刀光从石佛的脖颈连接处闪过,碎石崩落。 然后又是一掌发出,重重击向石佛的头,那佛头缓缓地倾斜,顺着右肩下行的线条滑下,紧接着翻滚跌落,一路上发出又沉闷又响的碰撞声,这样大的动静,万佛窟内跑出了几个和尚查看情况。 阿修罗王告诉他们:“让他出来,跟我走,否则,今日,我就要血洗万佛窟。” 和尚们看清阿修罗王身上漆黑的战甲,连滚带爬地跑回了佛窟中,大喊:“那邪神来抢帝释天尊者了!” 楼迦紧紧盯着万佛窟的大门,尽管种种迹象都已经证实了最坏的猜测,他仍在心中乞求着,走出来的和尚千万不要是步青云,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不想看到步青云的一刻。 然而,不急不缓地走出万佛窟的,正是步青云。 走出来的步青云并不是僧侣打扮,楼迦听步青云说过,帝释天在后人顶礼膜拜中,常以美貌少年帝王的形象出现,因此万佛窟供奉着转世来的帝释天尊者,自然也要满足神话中的形象,步青云此时身穿赤色长衫,长发以玉冠挽成了半髻,不像个佛修,倒像是士族文人。 楼迦有些麻木地看步青云交待僧侣们不必来救他,又麻木地看阿修罗王将步青云劫回了那座黑色宫殿。 步青云被关进了“鸟笼”里,此时楼迦才发现那黑|岩凿成的床榻,在床脚处固定了一条长长的银链,而银链的另一端,拴住了步青云的腰。足够步青云在笼内任意活动,一直走到笼边。 阿修罗王满足地在笼!看着他,那种强烈地将这个人据为己有的满足感,楼迦并不怎么惊讶地发现,自己是能够体会的。 锁起来,不让他出去,保护他,没有什么普度众生正邪佛道,就只有他和他两个人。 不好吗? 不好。 楼迦很清醒,但这位“阿修罗王”却并不这么想。 步青云十分淡然的模样,视阿修罗王如无物,在榻上打跏趺坐,入禅定。 一股澎湃的怒气霎时充斥了阿修罗王的内心,楼迦循着那忽然涌现的黑气看去,惊觉阿修罗王的识海已经被蛛网模样的巨大黑网覆盖,而那黑网的中央,是一团飘浮的黑雾,黑雾中包裹着一粒纯黑宝珠。 魔源之力? 虽不确定,但冥冥中,楼迦就是瞬间想到了步青云此世的目标。 阿修罗王走进笼中,单手掐住正打坐的步青云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床榻上,沉声道:“我不准你念经打坐!” 步青云安静地将原本持为定印的双手放下,垂落于身侧,既不反抗,也不挣扎。 于是阿修罗王便开心起来,放开步青云的脖子,坐在他的身边,问:“你喜欢这里吗?” 楼迦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说话没人能听见,没必要去做无用功,他真想大声对阿修罗王说,喜不喜欢你心里没数吗! 步青云抬起头来,与阿修罗王对视,即使面对着这样的阿修罗王,步青云的眼神依旧是温柔的。 步青云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变过,从来没有。他是昙花也好,阿修罗王也好,小白龙也好,在楼迦不能理清的命途变化中,步青云是唯一不变的存在。那么,是像那金光所说的那样,是自己还没看到的那一世先做错了,还是造化弄人呢? 楼迦心里一酸,真想抱着步青云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 他听到步青云对阿修罗王请求道:“杀了我,好吗?”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阿修罗王沉下脸来,再度翻涌的怒气,无意识地催动他识海中的纯黑宝珠飞快运转,散发出更多黑雾。 步青云摇头,就只是这一个动作,阿修罗王的怒气便消散了。 但步青云继续道:“你不杀我,我就没了再见你的机会。杀了我,下一世交给我来改正一切。趁你还没有恢复成你自己,动手吧。” “胡说,我就是我自己”,阿修罗王再度暴怒,“你把我当成了谁!” 第36章 心头佛血 那一日,二人不欢而散。 楼迦待在“阿修罗王”的身体里,发现阿修罗因为郁闷不去见步青云,楼迦心里反而高兴,至少不用担心步青云的安危。 分心观察阿修罗王的识海,那粒纯黑宝珠让楼迦非常警惕,每当阿修罗王产生愤怒、焦躁这类负面情绪,那宝珠就会像是感应到了一般运转起来,让阿修罗王的性情变得阴晴不定,下手也越来越狠,不知造了多少杀孽。 经过一番观察,楼迦确定,每当阿修罗王暴怒之时,那宝珠一定在飞速运转。 楼迦怀疑,这根本是一个阴谋。他很心急,但什么都不能做的他,再心急也没有用。 此时,邪道内的局面也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正如楼迦开始看到的那样,阿修罗王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王,邪道忌惮他实力高强,全都臣服于他,但并不是真心归顺,阿修罗王也没有做出任何值得追随的举动,他不耐烦处理手下纷争,一碰到“步青云”的问题就怒火攻心,丝毫不顾及邪道的利益。 从阿修罗王与手下的争执中,楼迦得知,“阿修罗王”也根本不是自己要当这个王的。 阿修罗王出现之前,修真界与楼迦飞升来时不同,是正道压着邪道打。 而阿修罗王的出现,是正邪局势扭转的关键。 据说邪道有一位信奉邪神的邪修,来到修真界,也依然虔诚供奉着阿修罗王的塑像。 某一日,电闪雷鸣后,那塑像化成了大活人,毫无记忆又实力高强,邪修们云集而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真给他冠上了阿修罗王的名头,奉他为主。 有了这“阿修罗王”,邪修们渐渐扳回了场子,先故意闹事,再说动无聊的阿修罗王出去打架,阿修罗王一次都没有输过,没多久,邪道就趾高气扬地压了正道一头。 然而,阿修罗王很明显没有征服正道的野心,他只是需要宣泄毫无来由的愤怒,若是不想打,任凭邪修们怎么诱骗都白搭。直到遇见正道传说中的“帝释天”转世,主动去万佛窟要人,才是阿修罗王唯一一次主动出击,还抢了人就跑,一点不给手下面子。 如今局面,邪道已经完全压制正道,再不像之前那样,事事都需要倚重阿修罗王这个超强战力。更何况,阿修罗王又沉湎于那个佛修,就算不去见他,也日夜为那个佛修烦恼着,颇令邪修们不耻。 邪道人心浮动,于是被囚于笼中不知世事的步青云,还是被有心人传达一!个消息。 消息说,那日,阿修罗王强行带走他,答应他不再为难万佛窟,但那是一个谎言,他们离开后,邪修们一拥而上,几乎将万佛窟众佛修赶尽杀绝,听说残尸遍地,场面十分之残忍,连邪修中都有看不下去的。 但正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为了讨伐邪道,竟然污蔑他是妖僧,一早就与阿修罗王勾结,甚至以此为名,将万佛窟好不容易逃出杀戮的仅剩几名佛修,打成正道叛徒,尽数处决了。而万佛窟,也被某个不知名的佛修门派占为己有。 最后,传消息的邪修“劝解”步青云,你已经在正道没了容身之地,不如就从了咱们大王,保你有好日子过。 步青云托话说要见阿修罗王,阿修罗王兴冲冲赶来,面对的却是步青云的质问。 “我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做”,阿修罗王懊恼地对步青云解释,“你不要生气,我这就去杀了他们。” 说着,阿修罗王毛毛躁躁,就要立刻去向自己的手下人寻仇,步青云拽住了他,无奈道:“不许去。” 阿修罗王乖乖依言停步,从这一声“不许”中,品出了步青云对自己的亲近,于是忍不住开心起来。 但见步青云愁眉不展,阿修罗王的心境又转为了灰暗,宝珠一转,更是钻进了牛角尖,怒道:“你为了他们怪我是不是!那些和尚在你眼里,就是比我重要。” “我不愿你再造杀孽”,步青云解释道。 阿修罗王却更为愤怒:“说来说去都是佛法,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佛!跟我回来也是,跟我说话也是,你、啊——” 话没说完,阿修罗王只觉头痛欲裂,捂着头痛呼出声。 楼迦惊愕地看着阿修罗王识海中那纯黑宝珠疯狂运转,越来越多的黑雾似乎要将他的识海侵吞殆尽。 难道阿修罗王要死了?楼迦否定了自己的侥幸想法,这不可能,昙花立誓说,不杀步青云他就不入轮回,既然还有自己这一世,也就是说,阿修罗王一定杀了步青云,就像万鬼窟中雕刻的那样。 就在楼迦紧盯着纯黑宝珠时,步青云已经紧紧揽住了阿修罗王,以明目观照阿修罗的身体,也察觉了那黑色宝珠的异常。 步青云将阿修罗王抱上床榻,紧接着,捡起了刚才从阿修罗王手中滑落的长刀。 “你,又要杀我”,阿修罗王十指紧紧扣着头部,看到步青云的动作,他忍住头部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想要从榻上下来,但根本无力做到,咬牙切齿地说!。 但说完,他自己就是一愣,为什么要说“又”? 一些莫名出现的画面闪过阿修罗王的脑海,正是步青云击杀昙花的景象。 “你杀过我!”阿修罗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以置信,他怒睁着双目,对步青云愤怒嘶吼。 任他说什么,步青云的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停顿,他运转修为,在长刀表层附上佛力,那满是妖邪之气的长刀顿时金光闪闪。 阿修罗王忍耐着极端的痛苦,但眼神却是越来越冷,他讥诮地想,难道是觉得用长刀杀死我不够快,还要用佛力加持? 但在阿修罗王冷如冰刀的视线中,步青云调转刀头,将长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不待阿修罗王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步青云拔出长刀,扔在地下,左掌运起灵力,从不断流血的伤口中,用灵力取出了两滴血液。 心头血。 千灵难求心头血,更何况,这是尊者转世的心头血。 步青云双掌合十,口诵经文,将两滴灵力包裹着的心头血融合炼化,化为血雾,向阿修罗王的额头飘去。 “不要,我没事了,你”,阿修罗王白着脸,一手挡住额头,一手要去抓步青云的衣衫,但那血雾竟是薄如无物,穿过骨肉,直接进入了阿修罗王的识海。血雾一来,那些黑雾便片片隐去,蛛网般的脉络迅速枯萎退缩,不用片刻,血雾就裹住了那颗黑色宝珠,将它隔绝在内。 楼迦忽闻一声鼓响,等震耳欲聋的鼓声消散,楼迦发现自己不再是躲在阿修罗王身体中,他试着眨了眨眼,视线立刻一明一暗。 他控制了阿修罗王的身体! 他激动抬头,立刻想起身到步青云的身边,看望他的伤势,却发现步青云温柔地正着自己,那眼神令楼迦心中一酸,眼圈立时就红了,无意识地掉下泪来。 步青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居然轻松道:“能看到你,证明我是对的。” 楼迦不明白步青云所说的“证明”是什么,但他有一个猜测,试探着问:“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他,对吗?” “对”,步青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先不论这一世的步青云为什么能认出下一世的自己,楼迦视线触及到步青云被鲜血染暗的白色僧衣,这衣服还是阿修罗王强迫步青云换上的。 想起这一世与前一世的自己令步青云承受的苦难,楼迦努力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沉声问:“你的伤?” “无妨! ”,步青云简单回答,有些仓促地要求,“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楼迦立刻说:“如果是要我杀你,我做不到。” 步青云笑道:“不,我只是需要你沉睡片刻,否则我取出那颗珠子的时候,你会感觉到疼痛。” 楼迦将信将疑,先问:“那颗珠子,是魔源之力吗?” “它还有这个名字?”步青云轻松地说,“我只知道,它是无间道的灰烬凝结而成。” 楼迦想来想去,都没想出无间道这个词,步青云说了那么多佛道典故,却还是有遗漏的,佛修和道修都很会编故事,博大精深。楼迦又问:“无间道是什么道?” “一个特殊的修行之处,等你醒来,我再慢慢告诉你”,说着,步青云身形一晃,竟像是站立不稳了似的。 s: 他这样表现,楼迦十分担心,但到底不敢再耽误时间,立刻答应道:“好,我睡。但你取完珠子,一定要叫醒他给你找大夫。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你答应我。” 步青云点头,温言答应:“我答应你。等叫醒他,我会让他给我找大夫。” 楼迦闭上眼,只觉得眼皮一重,是步青云的术法生效,立刻沉睡不醒。 在步青云抱歉的眼神中,包裹着魔源之力的血雾忽然散开,化为两路,反向包裹住了“阿修罗王”与楼迦的意识,失去束缚的黑色宝珠疯狂散发黑雾强占地盘,将识海浸染黑透。 裹着“阿修罗王”与楼迦意识的血雾从阿修罗王的额间飘出,顺着步青云的指引,没入心脏伤口,随后伤口愈合如初,除了步青云苍白的脸色和衣服上的大片血迹,再也看不出曾受伤的模样。 步青云走到一边,席地而坐,等待阿修罗王醒来。 而醒来的阿修罗王,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邪神,拿起长刀,狞笑着向步青云走来。 步青云毫无惧色,还在想着,他确实没有欺骗楼迦。 阿修罗王与楼迦被他护进了心魂,等他一死,就会与他共入轮回,这一世再也不会醒来。因此,他叫醒的不是楼迦口中的“他”,而是一个陌生的邪神,自然不可能让他给自己找大夫。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辩解,能不能得到小白龙的原谅。 步青云双掌合十,低诵一声“阿弥陀佛”,垂头闭目,面上是慈悲而温柔的浅笑。阿修罗王面目狰狞,横刀一挥,斩下步青云的头颅。 “啊” 楼迦从一阵心慌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在步青云的怀中。 第37章 无间道 楼迦低下头,埋在步青云的胸前,双手顺着步青云的腰身绕到他的背后,渐渐收紧,紧紧搂住步青云,紧到不能再紧。 他需要真切地感受步青云的体温,真切地感受步青云的存在,才能够抵消萦绕心头的莫大哀戚。 两段回忆,几乎要了他的命。 步青云的叹息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步青云温暖的手摸索到他的脸颊,拂去不断滑落的泪水,可怎么也擦不干净,于是用另一只手安慰地轻轻揉捏楼迦的后颈,声音还很无奈的:“有什么好哭的。” 楼迦张开嘴,一口叼住了步青云的手掌,怒气冲冲地抬头看他。 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视线一触及步青云的脸,楼迦刚被激起的怒气就消散了,放开了步青云的手,眼圈也又红了起来。 这个人到底为了他做了多少事情?那金光又为什么说都是他的错?难道真的是他连累了步青云吗? 也许所有这些轮回的命途,都要溯回源头,才能找到答案。 楼迦眨眨眼睛,把咸涩的泪水逼回去,才又看向步青云,问:“我们一开始,是什么样的?不能给我看吗?” 步青云没有答应,只是温柔地说:“以后你会想起来的。” 楼迦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如果步青云愿意让自己知道,那么刚才自己看到的记忆就不会只有两段了。 “你还是骗了我”,楼迦闷闷地说。 他不是在指责步青云,他只是难过。 昏睡的刹那,他察觉到身边多出了一个太过熟悉的意识,那应该是脱离了纯黑宝珠影响的“阿修罗王”。虽然无法看到昏睡之后的事,但楼迦猜测,一定是步青云做了什么,才让自己和“阿修罗王”的意识都陷入了沉睡,然后,让那个身体动手…… 步青云努力狡辩:“我是没有做!到,没能叫醒阿修罗王,这算骗吗。” 居然还敢狡辩,楼迦瞪着他。 那视线是愤怒又心疼的,向来表现得厚脸皮的步青云居然被看得有几分窘迫,转移话题道:“小白龙,你要把我的腰抱断了。” 又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招,楼迦眼神一凛,觉得不收拾步青云是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步青云敢拿这一招糊弄自己一辈子。 楼迦松开双手,撑在榻上,将上半身支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步青云,脸上表情是冷若冰霜,让步青云心里直感叹小白龙长大了不好骗了。 此时两个人衣衫交缠着,几分暧昧似有若无,步青云一点没意识到危险,还在想着怎么安抚生气的小白龙。 但紧接着,他就再也没法分神去想了。 楼迦气势汹汹地压下,吻上了步青云的唇,他毫无经验,只是将自己的唇对准步青云盖下去,两个人的牙齿隔着双唇撞在一起,滋味那叫一个酸爽。 “唔” 一触即分,楼迦忍不住低声痛呼,因为这意外事故烧红了脸,把脸埋在步青云的脖子里不肯抬起来,太丢人了。 因为感觉到步青云偷笑引发的胸腔震动,楼迦抬手就在他肩膀拍了一下,装出凶狠道:“不许笑了!” “好好好,不笑。” 步青云的声音还带着笑意,楼迦觉得这人真是讨厌极了。 正想着,却被步青云拉起来,回到刚才那个气势汹汹的姿势,后颈被温热的手掌轻轻压向步青云,这是一个轻柔的吻。 楼迦被柔软的触感迷住了,而正在亲吻步青云这个事实,让他有些激动起来。 仅仅是唇与唇之间的摩挲已经不够,楼迦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步青云的唇,他尝到了自己的气息,于是无师自通地,他错开了位置,像是啃食烤鱼一般,张嘴将步青云的唇叼在齿间碾磨。 ! 呼吸缠绕着呼吸,唇齿纠缠着唇齿,到最后,楼迦的动作凶狠地像是要将步青云拆吃入腹,但偶尔视线相交,只要看到步青云纵容的温柔的眼神,只要感受到步青云扶在自己后腰的温热掌心,楼迦就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想和步青云这样亲密接触彼此。 如果能把步青云吃下去,永远不再分开,就好了。 可惜步青云不是烤鱼,不能吃。 楼迦遗憾地舔了舔步青云的下唇,结束这个激烈的亲吻。他俯下身,额头与步青云的额头相抵,两个人的高鼻梁像是要打架一样别着,亲密地非同寻常,楼迦忍不住笑了起来,还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步青云,我喜欢亲你。” 被肆意“轻薄”了一番的步青云挑了挑眉毛,像是戏谑一般回道:“那真是在下的荣幸。” 这张嘴就是很会烦人,楼迦找到这个借口,又压下去,抱着步青云亲吻起来。 亲着亲着,楼迦忽然想起步青云没有回答的问题,于是舔舔嘴唇,向后退了退,让出一小段方便对视的距离,问:“什么是‘无间道’?你没有跟我讲过。” 他虽然退开,眼神却还总是飘向步青云的唇,跟以往步青云为他烤鱼时,他挂在步青云身上不自觉盯着烤鱼的眼神一模一样,步青云被楼迦逗得低笑不止,那低沉的笑声像是直接震到楼迦的心里去,楼迦不好意思了,又说:“你不要笑。” 步青云收敛起笑容,抱着身上的宝贝小白龙,慢条斯理地说:“佛家传说地狱有十八层,最底层叫做‘阿鼻地狱’,是十八层地狱中最苦的地方,‘无间道’就是阿鼻地狱。” 楼迦一惊,将满腹旖旎心思都抛之脑后,隐约觉得不详。 听步青云继续说着,这无间道中,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种种酷刑难以描述。 在一些传说中,这些罪人的人皮被从头到脚剥下,缠在他们身!上,燃烧业火的车轮从他们身上碾压而过,罪孽越重,业火越旺,车轮来回不停,于是这些罪人就浑身着火,还会被碾得皮肉碎烂,直到被烧碾成灰烬。 而在另外的说法中,无间道并不是实指,只要犯了五逆罪,死后便会遭受相应的报应惩罚,这些惩罚永无止境,因此被称为“无间道”。 五逆罪,说的是佛家五项罪大恶极的罪名:杀母,杀父,杀阿罗汉,编造异端佛理,伤佛。 “哪一种说法是真的?”楼迦皱着眉问。 步青云只道:“都是后人传说,真假难辨。” “阿修罗王杀了帝释天转世的你”,楼迦想到这里,愣住了,“那我死后,是不是要去无间道了?” 步青云却说:“所谓‘帝释天转世’,和‘阿修罗王下界’一样,都是别人说的,信这些说法做什么。” 他似乎不将这无间道当成一回事,因为他的态度,楼迦也轻松了一些,只是还有些担心,他不怕受罚,恰恰相反,如果步青云所受的苦能够用惩罚来回报,楼迦求之不得。他只怕万一真的掉进无间道,就看不到步青云了。 楼迦把自己的担心告诉步青云,步青云又笑了,但在楼迦生气前,步青云环抱着他,温柔地问:“假如当真要堕入无间,那我陪你。” 楼迦下意识就要拒绝,他不希望步青云陪他受苦,但转念一想,步青云又没有犯五逆罪,万一无间道的传说是真的,也只有自己会掉下去,并不会连累步青云,那口头上被安慰一下,佛祖他老人家应该不会那么计较吧。 但话到嘴边,仍然是害怕一语成谶,楼迦认真道:“不要。假如我当真堕入无间,那你不准故意来陪我。” “这么嫌弃我?”步青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楼迦却并不上当,懒得搭理这人,想起刚才舒服的亲吻,干脆又低下头,把那张烦人的嘴巴封住了。 第38章 大老虎 玄武是被舔醒的。 一醒,就听到那只臭不要脸大老虎的声音,还是那么懒洋洋地欠揍,“老婆你醒了?” 玄武当时就觉得,要不是还有双生的魂要顾,其实灵气散尽,溃散于天地间,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但回过神来就是一惊,他知道自己是在契戒里昏过去的,睁开眼还是在契戒之内,却多了穷奇的声音,立时防备起来,皱眉问:“你怎么进来的?” 穷奇琢磨着这句话的滋味,听上去有点像是被人爬了墙头的小媳妇,再配合老婆在床||上那副不情不愿的味道,登时下||腹一紧,虎爪软绵绵地往玄武身上一搭,意图吃豆腐于无形之间,懒散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沙哑:“你灵气散得太快,害那条小白龙晕了一次,步青云就把我扔进来了。” 玄武闻言,顿时心生愧疚,与楼迦定下灵契后,也没帮上楼迦什么忙,上次还是楼迦小小年纪来安慰自己,但终究心结难平,为双生蛇体忧心忡忡,也许是独自待在契戒内反添郁气,连杯水车薪的修炼都懒散了,这下听说自己还害楼迦晕了一次,当真是万分惭愧。 他是真心惭愧自责,连无比自然地搭在身上的虎爪子都没注意到。 穷奇聊聊几句话,成功勾起了老婆的求生欲和愧疚之心,当即化为人形,把玄武按倒求欢,玄武不出所料没有拒绝。 这一场做得昏天黑地,穷奇满脑子小媳妇小嫂子的腌臜念头,时不时就要话语撩拨几句,不是提起玄武的双生蛇体,就是要提起正邪不两立的事,让深陷情||潮的玄武一时沉迷一时怨怼,爽得穷奇恨不得死在这小乌龟身上。 契戒内的空间,是按灵兽心意任意幻化出的,玄武这里是中规中矩的修炼洞府模样,陈设简单至极。 做完,玄武回过神来,扯过薄被盖住自己,闭目不言。 穷奇化成了小奶虎模样,两只小爪在玄武腰上一按一按,按得玄武心浮气躁,但刚刚做了那等事情,现在就冷脸赶人,好像又有!几分不应该,倒不是不忍心。 但穷奇哪里能够闲的住不作死,按了一阵,见老婆没反对的意思,那软乎乎的爪垫越按越往下,位置就慢慢不对劲起来了,玄武神色一凛,抓起虎仔就往外扔,“滚!” 穷奇半空中就化成了一人高的凶虎,往地上一落,整个契戒似乎都抖了三抖,撒着欢儿回过头,大喇喇把玄武压在身子底下,玄武被压得动弹不得,气得脸都红了,穷奇却甩着尾巴看得高兴,懒洋洋地卖乖道:“老婆好生薄情。喝了药就倒药渣。” “谁是你老婆!什么药渣?”玄武一时不解。 穷奇很开心地给老婆解释,暗示性地在玄武腿上蹭了一下,眨了眨巨大的虎瞳:“汁都被你榨出来吃了,我不是药渣是什么。” 玄武登时暴怒,运掌就要往他身上拍,但这恶兽一爪子按下来,就制住了玄武大半个上半身,挣扎不得,等玄武感觉到腿上那个越来越灼热的庞然大物,顿时白了脸,威胁道:“你敢!” 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若是穷奇真敢胡来,他就下了决心与穷奇同归于尽。 “老婆放心,我又不是禽兽”,穷奇挺稀罕玄武这横眉立目的小模样,自得其乐地说了个笑话,说完自己先笑了,巨大的虎身因为大笑而震动起来,那对黑翼还展开扑腾了两下,压得底下的玄武十分难受。 笑完,穷奇半安慰半威胁地说:“别乱动,让我压一会。” 玄武不吃眼前亏,闭上眼,只当身上的大老虎不存在,室内一阵安静,过了一会儿,玄武还是开口问道:“外面如何?” 穷奇解说明天就是邪道的灭道狂欢,小白龙不准步青云动手,要自己代替步青云,两个人正在外面腻歪。 “他怎么会”,玄武睁大了眼,不敢相信楼迦主动要替步青云屠杀正道修士,“我要出去见他。” 穷奇一爪子把他按回去,低头警告道:“你可不要以为自己能在他们中间插嘴说话。我奉劝你一句,得罪那条白龙,你还有活路,得罪了步青云,你可要好好想一!你那双生兄弟。” 从凶虎口中喷出的热气让玄武感觉十分厌恶,但他顾不上这些,紧紧盯住穷奇的虎瞳,他居然在穷奇这种上古凶兽的眼中,看到了不似作伪的惧意。 “你害怕步青云?”玄武难以置信地问,“你连帝释天和阿修罗王都吃了,你竟然真的怕步青云?” 玄武是仁兽,本来就不善战,尤其是比蛇体更不善战的龟体,因此他虽能感应到步青云实力不俗,而且恐怕活了不少年头,根本不是刚飞升百余年的人修,但对于全盛期的自己和步青云比较,他不认为自己会输。 而穷奇是吃人凶兽,本就善于捕食,对于穷奇接受与步青云定契,他一直以为穷奇也是因为太过虚弱,外加作死找乐子,可万万没想到穷奇有可能是真的害怕步青云,这怎么可能?假如天不怕地不怕的穷奇都怕步青云,那步青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穷奇状似不在意地解释道:“那个帝释天尊者,是被阿修罗王突然发疯砍了头之后,丢给我吃的,还非得看我吃下去,可不能算在我头上。至于发疯的阿修罗王,不是被正邪两道联手弄死的么?可别说你不知道。他们弄死之后怕人家再下来寻仇,又学阿修罗王逼我吃下去。就算你是我老婆,也不能给我乱按罪名。” “胡扯”,玄武反驳道,“阿修罗王发疯后,是邪道存心不良,祸水东引,将他引到佛修举办论佛大会之处,害得众佛修惨死,正道才群起讨伐,后来邪道自作自受,被阿修罗王杀了许多,才不得不加入讨伐,这怎么能算是‘正邪两道联手’?” 穷奇像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玄武当即顶回去:“你要是有异议,直说就是,那么看我做什么!” 大老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巨大的脑袋往玄武头上蹭了一蹭,蹭得玄武头昏眼花。 “你是不是知道步青云的身份”,玄武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这下,大老虎直接把脑袋沉下来,玄武整个头都被埋进了热烘烘的虎毛里,气得对着这么久都没消下去的东!,抬脚就踹。 察觉到雄兽最大的危机,眼前一闪,穷奇又幻回了人形。 他制住又想趁机挣扎的玄武,下||身牢牢压着玄武,一只手就抓住了玄武的两只手腕,交叠起来压在床头,另一只手还有空闲抚过玄武因方才情动而晕红的眼角,对身下的玄武满怀恶意地一笑。 玄武怒瞪回视,并不闪避。 穷奇忽然道:“老婆,你还是哭起来好看,你说,我要是死在你面前,报仇你是肯定不会,夫妻一场,我也没别的奢求,你能不能在我闭眼睛之前,掉几滴泪给我看看?” 玄武一愣,没想到穷奇会突发奇想说出这种话,可上古凶兽要是死了,天地间这么大的喜事,他怎么哭得出来? 还在愣神,穷奇接着刚才,又补了一句:“我到了地下,也能想着临死前看到的美景,解一解燃x之急。” 玄武急怒攻心,险些引得魂体不稳,怒喝:“滚出去——!” 消耗了不少精力的穷奇,在次日的灭道狂欢中,占据了主力地位。 步青云与三邪圣跟着堕仙邪域八大掌门,被分配到攻击道宗,但道宗像是事先知情一般,昨日将不少正派掌门请来做客,邪道攻来之后,迅速组织这些掌门反击防卫。 等到这些正派掌门,道宗静字辈、云字辈的百余修士,联手将邪道压制在灵玉场之外,卦山主峰忽然开启了护山阵,邪修一时攻不进去,但这些正派掌门和百余修士,也进不去了。 堕仙邪域几个大修气得怒骂清韵掌门她娘,对剩下这些修士越杀越狠。 而攻击其余正道门派的邪修队伍,因为这些门派的掌门被留在了道宗,杀得轻松愉快。 三邪圣像是想在堕仙邪域面前大肆表现一番,与步青云那头老虎争着杀向道宗修士,其实这三人是有苦说不出,步青云指名要道宗修士的金丹,但他那头老虎一口吃下去的修士,就甭想再吐一根指头出来,为了金丹,三邪圣只能跟那大老虎抢人头。 后来那大老虎学乖了,就跟在!邪圣身后,他们杀修士取了金丹,它再跑去吃肉,无比鸡贼。 什么人养什么灵兽,最鸡贼的还是步青云和他那道侣,步青云就派了那大老虎下去参与,自己立在云头上,他那道侣还十分宝贝地把他护在身后,装得好像真的有修士能够杀过重围去动步青云一样,那恩爱闲适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心里窝火。 等到被拦在护山阵外的正道修士们被杀了个干净,众邪修对护山阵一筹莫展时,步青云和他那道侣这才不慌不忙地下来。 “步青云”,堕仙邪域的一位高能质问道,“你倒是清闲!” 步青云晃了晃手里上下都利刃寒光的禅杖,叹息道:“在下一介佛修,确实不精于伤人,惭愧,惭愧。” 他睁眼说瞎话,在场邪修全都听说过步青云在诛邪大会的战绩,此刻脸上全都是一个表情。 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修士。 s: 楼迦一脸正是如此的表情,护在步青云身侧,听了步青云的话还微微颔首。 凡人说得对,什么锅配什么盖。 正此时,在护山阵阵眼打坐的清韵掌门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灵苕大呼一声“不好,掌门力竭了”,灵虚立刻看向隐约面露不满的两位峰主,“清鹤、清舒两位峰主!请入阵眼护阵!” 清鹤与清舒对视一眼,想到被挡在护山阵外的亲传大弟子们,已经万分确定是被清韵这贱人给算计了。 见他们不动,灵苕跪地就拜:“两位峰主!就算你们对掌门心存不满,灵苕还是望两位峰主不要枉顾道宗上下门人安危,求你们出手救救我道宗眼前的灭门之灾吧!” 灵虚在另一边大声哭道:“掌门你醒一醒!” 她此话一出,就算两位峰主入阵眼护阵,在道宗上下听命于清韵的狗群眼中,也已经是十恶不赦之人。 但就在此刻,护山阵竟是消隐无踪。 然后道宗上下再次听到了步青云的声音,他惊讶地笑道:“哦?怎么护山阵还没换?” 第39章 再破道宗 这一声听在道宗众人耳中,无异于催命符。 清鹤与清舒两位峰主,心中先是一惊,再是一喜。 护山阵已被步青云解开,他俩就不需要入阵眼任人宰割,就算清韵那贱人及其走狗要事后算账,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再说了,步青云领着堕仙邪域的邪修们前来,道宗这次恐怕要死伤无数,这件事之后还想跟他们算账,他们也可以反过来说清韵是存心在大难后排除异己。 瞬息间想好了这些说辞,两位峰主心中安稳下来,持剑在手,端出正气凛然的面孔来,与众人一同摆出了迎战的姿势。 假晕在地的清韵宗主阵阵发抖,惹得灵苕与灵虚一阵心疼,他们都知道清韵是假晕,这本就是清韵宗主趁着眼前危机,凭借过人的才智,瞬时布下的铲除两位峰主的局,只是没想到被步青云横插一脚。 明知清韵是顾不上伪装气得发抖,灵苕和灵虚依旧觉得宗主受了天大的委屈,两人眼神一对,当即假装慌乱地大声对话,“宗主护阵力竭了”“是宗主修为太高,这一力竭,灵力反噬起来更为厉害”“宗主为了道宗牺牲太多”“我等誓死追随宗主”。 这样为清韵搏名声,一方面是将清韵伪造出的护阵功绩再度强调给众狗听,另一方面,也是反向夸赞清韵修为高超,增加狗群对清韵的信心。 果不其然,听了灵苕和灵虚悲痛的对话,下级狗群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越发觉得宗主需要他们的贡献和保护,越发因为自己对清韵的忠心耿耿而感动不已,看向清韵的眼神,简直像是在膜拜神祇。 他们不知道清韵其实是阴尸女魅的化身,若是知道,就明白清韵何止气步青云眼前的搅局,步青云不顺从她的意思,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有多恨步青云,有多想步青云去死,他们宗主只会恨得更狠,但这样的话,清韵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不过稍加暗示,他们日后定能自行体会。 眼前,却是道宗百年来又一次的大危机,偏偏实力最高的宗主又晕了过去。 百年前,道宗被攻破山门,那时候出手相救的……道宗众修看向步青云身边的楼迦,眼神中都带着彻骨的仇恨。 护山阵已破,两方却暂时都没动手,奇怪地僵持着。 此时,步青云带着笑意的话语打破了平静,他看向身侧的楼迦,像是闲聊一般朗声道:“你救过道宗一次,这一次!,你也未出手,可他们看你的眼神,竟比杀了他们无数同门的邪修还要恨,你说这些道宗修士,是不是真奇妙?” “人心如此,不奇。妙更是从何谈起?”楼迦一心看着步青云,不论正修邪修通通没去注意,不假思索地回。 他说这句话的神态,已经完全褪去了懵懂模样,而且完全是无意识所为。楼迦对外一直是冷心冷面,旁观的众修都不觉得有异,步青云却能区分其中的细微差别。 那两段记忆确实加速了封条的揭开。 所以步青云被他一噎,也不尴尬,反而笑问:“人心如此?你是在哪里参悟了人心?” “当然是”,楼迦下意识说了三个字,才觉得不对,他这一世先为白蚺后为白龙,一直离群索居,更没有深入过人间生活,飞升修真界后,也是再遇步青云后才多见了修士,要说参悟人心,是万万说不上的。 而从步青云哪里看到的前两世记忆,不论是昙花还是阿修罗王,一个是株哪儿都去不了的花树,一个是被纯黑宝珠迷失了本心的杀神,似乎也说不上参悟人心。 难道是最开始? 楼迦看向步青云,眼睛明亮得像是盛满了清澈的天光,试探地反问:“是一开始,你带我去过人间,是不是?” “不是去过人间,是我们本就在人间生活了很多年”,步青云一反以前闭口不谈的模样,不仅给了肯定的答案,还透露了二人确实是一起生活的。 楼迦学着步青云挑眉,靠近了问:“奇妙。你怎么愿意说了?” “难道你不想听?”步青云反问。 现在步青云这种鬼打墙,楼迦压根就不搭理,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他们四周的状况,免得被人偷袭。 步青云一开始的话,吸引了正在僵持的修士们,结果没想到莫名其妙看了出打情骂俏的戏码,各自都憋了一团火,不知哪一方先动手,突然就打了起来,瞬间陷入混战局面。 战局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不论灵苕和灵虚如何呼喊“与道宗共存亡”的口号,道宗依旧是节节败退,一溃千里。 这并不让楼迦意外,参与行动的邪修们个个都是高修大能,而道宗方面,静字辈、云字辈那百余修士被关在阵外,被邪修们屠戮惨死的事情就发生在片刻之前,剩下的静字辈、云字辈修士,除了深陷清韵魅力的,其他的都不会傻到拼尽全力,有的甚至从一开始就边战边!了,比他们逃得更快的,是清鹤和清舒两位峰主。 剩下的三位峰主正带领灵字辈和定字辈的低修们反击邪修,但且战且退,不动声色就从阵前退到了阵后,做出保护宗主的模样。 他们一退,无人身先士卒引导反击,加上狗群虽然对清韵宗主忠心到了奋不顾死的地步,修为却个个低微,抵挡不了多久,灵苕和灵虚只得用传音符不断地高喊“荣辱与共”“守护宗主”的口号,激励狗群们蜂拥冲上前线阻挡邪修。 灵苕估算着局势,传音给身边的灵虚,“是时候了。” 这时候不走,就走不了了,而且已经留够了时间,只要操作得当,没有人会责怪晕过去的宗主被护主心切的下属带着离开。 灵虚一点头,大喊:“我等与道宗共存亡,你快带宗主离开!宗主在!道宗就在!” 灵苕激动道:“不!宗主心系道宗,如果我们带走她,她不会原谅我们的!宗主宁可与我们一同战死,也不会像清鹤与清舒两个小人那般临阵脱逃!” 灵虚抓住她的肩膀,大喊:“那就趁宗主还未恢复,快带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宗主活着,就有人为我们报仇!快走!” 听了二人的对喊,狗群们更是群情激奋,就是打不过,也要抱住邪修的腿阻拦他们前进。 三位峰主互看一眼,知道这是可以离开的时候了,立刻跟上了灵苕。 灵苕双目含泪,躲在主峰峰顶巨石之后,从袖中拿出一艘纸船,稍加施法,那纸船便化为了一艘精巧画舫,灵苕抱着清韵入船,三位峰主也一拥而上,趁着狗群们无暇自顾,灵虚也一猫腰上了画舫,后面还有低修想上,被灵虚一脚踢了出去。 船门正要合上,却被一个人影抢了进来,是极度崇拜清韵的门中女修,灵琅。 灵虚与她修为不相上下,不好踢她下船,灵苕对他一使眼色,灵虚就关了船门,门一关,那画舫即刻消失在了原地。 灵琅急切地扑到了清韵身边,情真意切地急呼:“宗主!宗主!你醒一醒!灵苕和灵虚要带你离开!我知道您是绝对不愿意抛下道宗逃跑的!宗主!您再不醒就来不及了!” “你什么意思?”灵苕忽然冷声道,“你是指责我和灵虚?还是在指责宗主?” 灵琅抬头看向她,满脸怒容:“你怎么敢如此胡作非为!还有三位峰主,你们怎么能抛下道宗浴血奋战的弟子们! 逃之夭夭!我道宗没有不战而逃的胆小鬼!你们虽是好意,但着实是目光短浅!这样败坏宗主名誉,等宗主醒来,一定会重罚你们!” 澄澈的碧空中,一艘隐去身形的画舫化光离去,从半空掉下一具女尸,她身穿道宗统一道袍,腰间挂着灵字辈的铁牌。 “怎么不吃?”感应到那尸体难得还有清正之气,步青云踢踢身边的穷奇问。 穷奇往天上扫了一眼,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趴:“摔这么碎,看看就饱了。” 楼迦看看穷奇,奇道:“你还挑食?” 穷奇呼噜呼噜地低笑起来,不知是对楼迦说,还是借题发挥道:“挑食?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不挑食的了。吃荤的,吃素的,当人的,不是人的,都有的选。就我生来是凶兽,只能吃人。正邪没得选,吃人没得选,选都没得选,还怎么挑?” 楼迦听得一愣,倒是思索起来。 穷奇自娱自乐道:“我老婆也天生就是仁兽,化形就驮住修真界,他也没得选,我也没得选,这莫不是缘分。他是注定要驮我。” 他说到前面,楼迦还有些触动,结果这黑翅膀大老虎最后一句又不正经起来,配合他一虎脸的邪笑,楼迦无言以对。 步青云将视线从血腥遍地的卦山主峰收回来,握住楼迦的手,“金丹收够,我们可以回去了。” 楼迦看向卦山,心中一声叹息,忽然问步青云:“何分正邪?” 步青云闻言一笑,提起旧事:“你不是说‘正邪,不以心论,不以行论,而该心神合一’么?” “观不见其心,观不尽其行,依旧是正邪难分”,楼迦的视线,从那摔得四散的尸体扫过,更为迷茫,“这具尸体死前是正道,杀她的也是正道,她是邪是正?强占了万佛窟并杀害幸存僧人的佛修们,是正道,可他们究竟是邪是正?” 步青云拉着他走上云头:“人心难测,瞬息一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就是人。” 楼迦反驳:“可他们是修士。” “修士,也不过是人”,步青云淡然道。 楼迦更为迷惑:“人既然难分正邪,到底怎么算修炼成仙?” 在得意洋洋打道回府的众邪修之间,步青云揽过楼迦,在他耳边低声说:“谁说修炼能成仙?” 楼迦一惊,抬头看向步青云,却没在他脸上找到任何说笑的痕迹。 什么? 第40章 裂山 堕仙邪域的邪修们到底是老奸巨猾,带着万修之血返回邪域,也不给步青云喘息的功夫,刚穿过一线生天,就派出了六大掌门其一,对步青云建议:“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不如步青云修士这就开始取魔源之力吧。” 他们是防止步青云有时间搞鬼,步青云却一口答应下来,面上没有半分勉强的神色。 对于步青云的反应,一半邪修放下了心中芥蒂,认为步青云再怎样都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一半邪修却更为警惕,总觉得其中有鬼。 步青云仿佛没看见那些猜忌的眼神,对众修解说道:“魔源之力就在万鬼窟地下万米深处,既然诸位迫不及待,咱们这就前往万鬼窟。” 于是浑身血腥的众邪修,浩浩荡荡往万鬼窟去。连法宝带起的风中,都满是腥甜的血味。 阴尸女魅从回来时就心情欠佳的模样,连往日妖媚的笑容都装不出来,走在步青云与楼迦附近,时不时恶狠狠地扫步青云一眼。众修早从她的言行中发现她对步青云的不喜,此时也不以为异。 倒是熏得楼迦给自己浑身糊了一层又一层灵障,嫌弃之情已经无需言明,阴尸女魅发现他的小动作,后知后觉他是真的嫌弃自己身上的花香,回想几次见面,差点气歪了鼻子。 各人都有法宝,不多时,就到了万鬼窟。 楼迦打量着这座掏空山体建造的万鬼窟,明明数日前才来过,可获得那段记忆后,再看这万鬼窟,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想起那阿修罗王手持长刀,刀上挑着帝释天的头颅,一副耀武扬威模样的塑像,一时酸楚,握紧了拳头。 忽然手背一暖,却是步青云轻轻抚了下他的手背,然后才走了出去。 “赤枭邪君”,步青云杵着禅杖,行至赤枭邪君面前,施了一礼,“请借诛仙四剑一用。” 楼迦依旧跟在步青云身后随护,剑不曾入鞘,时刻警戒着。穷奇随地一滚就懒散地趴在地上,全场就这位大爷最为轻松。! 赤枭邪君那日已经归附了步青云,痛痛快快地借了剑,但众修看过来的看戏眼神,却让楼迦皱起了眉。 有何处不对? 看到楼迦疑惑的眼神,赤枭邪君想起自己的胡说八道,心虚地一咳,将诛仙四剑从随身宝物中取出,也没有亲手递给步青云,而是以灵气为托,凭空渡了过来,步青云一抬手,就将诛仙四剑收入袖中。 随后,步青云请帮不上忙的众邪修四散开,不要离万鬼窟太近。 这就惹邪修质疑了,“咱们都四散开了,要是你取了魔源之力就跑,怎么办?” 步青云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指指按照他的指示站在八个方位的六大掌门与象邪圣君、附生子,还有站在不远处的斩菩提,反问:“若这九位都抓不住我,你能如何?” 这些邪修就是不放心这一点,如果魔源之力被六大掌门独吞,他们不就白辛苦了?但他们的心思,六大掌门也清楚得很,当即发了狠,命令道:“别碍了大事!取出魔源之力自会分与你们,退开!” 磨蹭了一阵,众邪修才稍稍往后退了些,再退,是万万不可能了。 退出了不过是几息就能到的距离,步青云却也没再说什么,随他们去。 三邪圣取得的道宗修士金丹,全都堆在一个青玉鼎中,这些金丹没有一颗是纯然清正的,邪修们面露讥笑,站边上的邪修还说起了道宗清韵的闲话,惹得阴尸女魅的面色更是难看。 他们哪里猜得到,这些金丹中的灵气斑驳之处,是受了尸气污染,而罪魁祸首,正是将道宗玩成自家养狗场的阴尸女魅。 见到这样不纯正的金丹,步青云似乎并不惊讶,从中挑选了四颗相对清正的金丹,一挥袖,甩出诛仙四剑,四剑破空而去,分别插入万鬼窟边缘四角,随后,步青云又将四颗金丹运转飞起,悬于四剑之上。 随着步青云口念法诀,四剑发出耀眼的劲气光芒,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万鬼窟四周地表,从四把剑剑!尖开始寸寸断裂,渐渐裂成四道交错的沟壑,沿万鬼窟裂开了手掌大小的一周裂缝。 这是众邪修第一次见识到诛仙四剑的威能,虽然厉害,但也不算特别出众,想着也许是邪修不能尽数发挥正道宝物的威力,众邪修没有多做置喙。 正想着,只见步青云收回了诛仙四剑,伸出手,反掌轻抬,整座万鬼窟山体,包括地下被诛仙四剑震裂分离的部分,缓缓向上升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最后,在众邪修惊骇的眼神中,那庞大的山体竟高悬于半空,不摇不晃,没有丝毫不稳。 要知道,这只是简单的抬物术法,先前赤枭邪君把诛仙四剑递给步青云时,用的就是这个术法,再简单不过,所依仗的,就是修为高低,能调用多少灵气,就能抬起多重的东西。 不论正修邪修,都得从一叶一木练起,至于移山填海,那是传说中天兵天将才能做到的。步青云面不改色就能抬起一座山,甚至毫不费力地让山体悬停在半空不落,他的修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众邪修暗自心惊,步青云却突然转了身,凑过去对站在身后的楼迦笑着说了什么,众邪修也顾不得会不会惹恼他,立刻运起耳目打探,只听步青云说:“累不累?让小玄变小了出来看看热闹。” …… 楼迦猜测他有用得上玄武的地方,答了不累,先以神识与契戒中的玄武说明了外面情况,再一翻掌,掌心就多了一只可爱的乌黑小龟。穷奇立刻蹭了过来,两修两宠,好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 事关飞升大业,居然临阵逗道侣,这是何等不务正业的奇葩。 众邪修被糊了一脸温情互动,真是无语至极。 步青云仔细嘱咐楼迦,“就和小玄在一边看着”,得了楼迦的回答,这才转过身来,朗声道:“请诸位将所得的正修之血倒入其中。” 他所说的“其中”,指的是移走山体后,地上那个空荡黑深的地洞。 步青云移出的山体,!万鬼窟(地表)部分与地下部分各占一半,但这地洞看着着实太过黑深,竟给人深不可测的错觉。 众邪修此时已经顾不上心中的小算盘,不敢靠得太近,将各自收集血水的法宝运转起来,飞到地洞上方倾倒,这样就不必亲自走过去了。 片刻后,采得的正修之血已经尽数倒入地洞中,从地洞传来可疑的咕噜冒泡声,还越来越响,像是被煮沸了似的,同时血腥味也越发浓郁。 那咕噜声经过幽深地洞的回荡,听的众修心里直发慌。 步青云抬手,将青玉鼎中剩下的金丹也尽数倒入地洞。 三邪圣面色微变,这与说好的不一样!步青云明明说这金丹是用来催动诛仙四剑的,怎么全都倒进了血水里? 金丹入了血水,咕噜冒泡声就更响了,甚至能听到水泡破裂声夹杂其中,像是煮沸的一锅汤,又像是暴雨中的湖面。 s: 有邪修想到,这大概是魔源之力太过厉害,光是泄露出的气息,就让血水都沸腾了,他们低声耳语,多数邪修也是这样认为,心中畏惧稍褪,眼神变得更为贪婪兴奋。 此时,步青云将他自己那柄黑色禅杖也扔了下去。 这是干什么? 六大掌门其一出声询问,步青云却严肃了表情,摇头不答。 众邪修还待询问,却见步青云席地而坐,双掌合十,整个人以坐禅姿势腾空而起,飞入悬空的山体底部,也就是正在地洞上方。 他口中念诵不断,不知在念哪一本邪经,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倏然,楼迦似乎听到了远处山崩地裂的巨大声响,不由得看向发出声响的方位,众邪修也察觉到了异动,纷纷抬眼望去,试图分辨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楼迦眼睛一眯,他看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物事正向此处飞来。 楼迦运起修为,以灵气覆于双目,才看清那飞来的,是一颗金色的头骨! 此时正有邪修来报:“六大掌门!一线生天突然塌了!” 第41章 佛骨 一线生天是堕仙邪域的屏障,忽闻一线生天塌了,六大掌门立刻明白方才山崩地裂的声响就是从一线生天传来,而罪魁祸首自然就是……汇集在步青云身上的视线霎时凶恶了几分。 可那金色头骨,众邪修从未见闻,这究竟是? 六大掌门来不及对着步青云发作质问,一股庞大的邪气从地洞冲天而起,伴随着愈演愈烈的沸腾声,弥漫开来。 这一定是魔源之力的气息!得是多么精纯的邪力,才能在没有现世前就显露如斯庞大的邪气?众邪修的眼神复又转向狂热,紧盯着地洞和悬在地洞上打坐的步青云,各个眼神都像是一群久未进食的饿狼。 有庞大邪气作为铺垫,众邪修一心期待魔源之力现世,当步青云将托在掌中的金色头骨扔进地洞时,没有遭受任何阻拦。 只有楼迦,他的视线一直胶着在那颗金色头骨上,步青云将它扔下地洞时,楼迦下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像是想要阻拦,但及时恢复了神智,驻足垂下了视线。 人死埋骨,经年累月,失去了皮肉粘连,骨架自然松散四散,头骨也不会例外,但这颗头骨不仅色泽纯金,全无皮肉腐烂残留的乌黑,干净得像是被涮洗过,而且十分完整,脑骨、面骨、下颌骨紧紧连在一起,就如皮肉仍在一般。 纯金骨,佛骨。 那是帝释天尊者的头骨,也就是步青云的头骨。 楼迦不知道为什么帝释天的头骨会在一线生天,也不知道帝释天的身躯骨架在哪里,更不知道步青云用他自己上辈子的骨架想要干什么。 但看到步青云就在眼前,楼迦便释然了。 管他想干什么,反正人是我的,骨头就随他自己高兴吧,白龙大人可是十分的宽宏大量。 头骨一入血水,步青云的身形就瞬间回到了楼迦身侧,众邪修正待询问,只听轰隆一声,头骨没入血水,竟是激起了不得了的排异反应,像是不断有雷光在血水中炸响,血花四溅,血水激荡得如同暴风雨中被狂风肆虐的海水,明明只是一个万米深的地洞,却再三令人觉得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此时这般激烈反应,骇得众邪修不自觉向后退去,唯独步青云与楼迦不闪不动。 随着血水剧烈激荡,那邪气也越来越狂,是以众邪修虽然满腹疑惑,却不敢去打搅又在念经的步青云。 然而,不多时,!地洞中的动静就渐渐和缓了下来,众邪修以为即将功成,望眼欲穿,步青云却紧皱了眉头,似是对地洞中的动静不满。 步青云凌空步至地洞边沿,眼神一扫,便是一叹,回身,竟朝着穷奇走去。 此时,穷奇只是在众修眼前的寻常翼虎大小,步青云越走越近,它一改平日的闲散模样,紧紧伏地趴着,耳朵向后贴在脑袋上,连尾巴都直直地垂在身后,很有几分可怜。 “该你了”,步青云平静地告诉它。 穷奇巨大的虎瞳中闪过一抹凶狠,继而又转为了无奈,索性用前爪撑起自己蹲坐起来,侧头看着楼迦手上的小龟,恶声恶气地说:“老婆,给我守寡。你要是敢偷人,我死了都要爬回来找你。” 在众邪修诡异的眼神中,小龟伸出头来,在楼迦的掌心爬了半圈,背对了穷奇,一言不发地表达了拒绝的意愿。 穷奇气个半死,低头就是一声虎啸,声震欲裂,将在场众人都震得心慌。 紧接着,穷奇往地上侧身一趟,闭目不动了。 步青云抬起右掌,聚集邪力,凝出了一把黑色的尖刀。 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挥刀一划,打开了穷奇的腹腔,不顾血流遍地,用邪气覆盖的双手寻找穷奇的胃袋,众邪修尽管杀人如麻,但哪里见过此等情形,顿感不适,但步青云并没有注意他们,他找到了胃袋,紧接着又是挥刀一划,在胃袋上方打开了一个小口,伸手入内,绕过杂物,握住了自己寻找的目标。 此时,忍不住低吼的穷奇,四爪已经在地上抓出了深深的爪痕,足见此过程之痛苦。 但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步青云抓住目标,用力将它拽离穷奇的胃袋,穷奇的声声哀嚎,即刻响彻天地。 步青云面不改色,他手上,赫然是一副金色躯骨,其大小显然已经超出了穷奇的胃袋大小,不知怎么跑到穷奇胃袋里去的,随着步青云拽离的动作,穷奇胃袋上被划破的口子不断撕扯得更开,痛得穷奇哀嚎不断。步青云恍若未闻,穷奇竟也没有举爪回击,不要说举爪回击,穷奇根本仍是一动不敢动。 此等地狱修罗景象,令众邪修从心底往外冒着凉气,不知该如何面对步青云。 在这之前,还有怀疑步青云身份的邪修,此时,都放弃了步青云可能是正修的猜测。 他怎么可能是正道修士? 通过如此惨!忍睹的方式,步青云将一具没有头骨的纯金躯骨,从穷奇的胃袋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而地上的穷奇,浑身青黑的长毛满是血污,腹腔大开,身下血流遍地,甚至积成了一个血坑,因为太过痛苦,到现在都紧咬着牙关,巨大的虎瞳大大睁开,却没有半分神采。 它看上去已经死了。 楼迦手中的小龟忍不住探出头来,紧紧看着地上残破的大老虎,细小的龟足在楼迦的手掌边沿局促地踩动,似乎是想跳下去。 步青云将纯金躯骨用抬物术法丢入地洞中,霎时间血水又起激荡。 随后,步青云才汇聚邪力于指间,先将穷奇残破的胃袋修补好,再以邪力清理腹腔,最后,将穷奇打开的腹腔恢复如初。 “它……”,楼迦替玄武出声询问。 步青云安慰道:“死不了。” 眼见着二人又要打情骂俏,众邪修将视线移回地洞。 躯骨没入血水的反应,比方才投入头骨时剧烈百倍,片刻后,甚至有血浪溅出地表,一些心急的邪修刚才靠得太近,一时不查被血浪打中,顿时腐蚀了半边身子,血肉几乎在瞬间嘶嘶化尽,一边还是血肉之躯,另一边却成了血淋淋的骨架,众邪修骇然,不敢靠近,那邪修痛不欲生,双目难视,痛吼乱走居然掉进了地洞中,随着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不等众邪修询问,步青云便解说道:“魔源之力最喜怨气,我要诸位杀正道采血,就是因为这些血水带着浓重的怨气,能将魔源之力引出。” 这话听着毫无破绽,众邪修又不知真假,只得揭过,纷纷后退,六大掌门此时才有机会询问,恭敬道:“请问步先生,那纯金头骨与躯骨是?” “是那位据说是帝释天转世的骨头”,步青云回答得很快,并没有故作玄虚。 原来是那个被阿修罗王抢来的佛修,众邪修都熟知这一段往事,回想阿修罗王为邪道打下的战绩,不少邪修还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有细心的邪修想到,客气地问:“步先生,一线生天塌了,你可知晓原因?” 步青云寻常道:“一线生天的屏障,正是帝释天头骨的作用。” 他好像在说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实,说得跟真的一样,神色坦然无比,令不知真假的众邪修不知该不该相信他,说到底,作为堕仙邪域当家人的六大掌门都不清楚的事情,怎么步!云就这么了若指掌?他到底是真有神秘,还是在装腔作势? “你怎么知道?”终于有邪修不满。 步青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凝视着地洞,仿佛在估量时间,这样,那邪修再不满,也没有再不识趣地打扰他。 轰———— 又是一声剧烈炸响,血浪从地洞口飞散四溅,众邪修吓破了胆子,立刻飞窜逃离。、 步青云一挥手,在他和楼迦四周就多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灵障,竟是妄图硬抗,依然不闪不避。 恰此时,远在正道的万佛窟,也出现了异象! 那尊被荒藤野草挂满的佛像,忽然金光四射,佛身上的青苔藤草纷纷落下,露出了岩石本身的石色,光洁如新,而掉落佛像身侧的巨大佛头,也缓缓升起,佛头上的污秽尽数剥落,落回佛像颈上,与佛像严丝合缝地重为一体。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好一尊威严慈悲的佛。 可却是步青云的脸。 万佛窟的僧人们开始以为是出了地灾,惊慌失措,纷纷奔出万佛窟,却不期撞见这等异象! “是步、步步青云!!” 有参加过诛邪大会的佛修失声尖叫。 “住口!”辩机和尚厉声斥责,“莫言诳语!” “可可可可是!” 那明明就是步青云的面容! 辩机和尚死死抓住那佛修的嘴,厉声道:“你再出言辱佛,莫怪贫僧不客气!” 他话音刚落,佛修们再不敢造次,而老和尚们却忧心忡忡,不知是福是祸。 就在此刻,那尊佛像重新盛起了金光,又有了动作! 在万佛窟众修惊骇的眼神中,那尊佛像缓缓地、缓缓地转了半圈,背对了他们。而佛身闪耀的金光渐渐收敛,随后逐渐收拢为一线,在佛像背对佛修的那一刻,突然暴盛闪过,随即消影无踪。 佛修们被暴光闪得不由闭上双眼,再睁眼,除了背对他们的佛像,眼前依旧是青山绿水,仿佛经历了一场幻觉。 随后,才有佛修看清了佛像背部,就在暴光闪过之处,有两行字。 第一个看清那两行字的佛修,急喷一口鲜血,昏死在地。 上一行:我佛因何背坐 下一行:尔等不肯回头 万佛窟外,佛修匍匐拜跪于地,死寂无声。 第42章 诛仙剑阵 没有修士注意到,当步青云撑起那个金光闪闪的灵障时,不动声色地将地上的穷奇收回了契戒中。 但就算注意到了,也没有修士会多想,穷奇本就受了重伤,可能性命堪忧,步青云将它收回契戒一点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们眼前的异象。 那一声炸响后,血浪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不断飞溅出坑,众修纷纷退避,但眼看着,这动静似乎又开始小下去,连邪气似乎都没有方才的张狂,倒像是在渐渐收敛似的。 难道又失败了?步青云不会又变出具骨头来吧? 众邪修疑惑的眼神看向步青云,步青云当然注意到了这些视线,趁时机道:“强弩之末,魔源之力就要现世了,诸位小心警戒,还是不要靠得太近。” 听说魔源之力就要现世,哪个傻子会顺着步青云的意思后退,不少邪修反而凑前了一些,步青云只当没看到。 紧接着,步青云将诛仙四剑再度抛出,落在与先前差不多的地方,他嘴里念念有词,剑气渐盛,这到底是正道至宝,剑气四溢顿时令众邪修感到不适。 “步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六大掌门其一忍不住问。 步青云解释说:“诛仙四剑会困住魔源之力,一是起到灵障的作用,避免至宝现世的魔气太强,伤及诸位,二是困住魔源之力,免得被它逃出去。” 天地至宝往往有灵,并不会乖乖被人驯服,现世时总会引起大灾祸,步青云这番话合情合理,也没有邪修起疑心。只是,听说诛仙四剑可以起到灵障的作用,一些邪修心思一动,越发将步青云的劝告弃之脑后,又往前凑了凑。 此时,大量血雾从坑底涌出,就像是那些血水承受不住魔源之力的邪气,被蒸腾成了血雾,这越发证实了魔源之力的强大,众邪修已经将步青云的话信了个十成十,盯着地洞的双眼带着迫切的狂热,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飞升入圣的场景。 涌出的血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已经到了遮蔽视线的地步,让邪修们禁不住怀疑坑底的血水已经被蒸干了。 事实确实如此,坑底的血水越来越浅,只剩薄薄一层时,终于露出了一粒差不多桂圆大小的圆溜溜的宝珠。 然而与众邪修一心期待的不同,那宝珠并不是魔气冲天,而是金光闪闪,佛气逼人,简直像是佛骨烧成的金舍利。 血水继续蒸腾为血雾,坑底那薄薄一层血水也要被蒸干时,坑底才显露出如今的模样,坑底已经不是步青云用诛仙四剑剑气切出的平面,坑底中央,不知何时突兀的多了一个深坑。 深坑就在那粒金珠旁边,约是凡间的棺材大小,坑里还残留着一些血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众邪修本就因为遮蔽视野的血雾心慌,当浓重的佛气窜出地洞时,几乎所有邪修都看向了步青云的方向,“怎么回事!” 步青云一言不发,从袖中抛出一卷古册,那古册飞至诛仙四剑的正中央,自动展开,是一副剑阵图,随着步青云切换正道功体,急急低声念诵,剑阵图上的四把剑,与对应的诛仙四剑,一一呼应亮起,诛仙四剑飞起环绕于剑阵图四周。 “有正修!”“哪里藏有正道!” 感应到正修气息的众邪修叫嚷起来,但因为血雾重重,加上只有一个正修气息,他们只是暗自提防,没有做出更多的主动攻击举动,反而都渐渐不再出声,隐匿气息,生怕死在飞升成圣的前一刻。 阴尸女魅察觉到是步青云功体变化,心内突然一紧,当即运起法宝,立刻逃离此地。 另有较为胆小或者灵识敏锐的,也都起了逃跑的心思,但另一边是飞升机会,内心起了剧烈争斗。 瞬息后,有邪修反应过来,惊骇大吼:“那里站着步青云!步青云是——” 迟了。 此时,天地间满是血雾,遮天蔽日,目光所及一片血红,在血雾的掩藏下,诛仙四剑环绕剑阵图越飞越快,快到看不清四把!剑时,突然光华大盛,即刻开阵! 四剑化万,万道剑气向四周不间断激||射而出,而且是同时射||向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没有一处死角。 这样全方位的攻势,清正剑气就像是一道道光矢,四面八方都传来凄厉的惨叫,有的邪修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就被完全纯正的正道剑气灭成了灰。 “步青云——!” “步青云你不得好死——!” 步青云凝神听了听,是六大掌门其中一个的声音,或者是三邪圣之一,他一时没分清,不过,没有机会再去区分,也没有去区分的必要了。 如果不是像阴尸女魅那样,在剑阵刚开时就及时逃走,迟了瞬息,那么必死无疑,区别只是在能撑多久才被剑气射||中。 想在临死前拼命找步青云报复的邪修肯定有,但没有一个能够出现在步青云眼前,包括属于整个邪道最强那一批邪修的六大掌门,足见诛仙四剑配合诛仙剑阵的威力是何等的强大。 在遮天蔽日的血雾,与铺天盖地的剑气中,步青云从身后搂着楼迦,整个人趴在楼迦身上,他们周身是金光闪闪的灵障,如果换个场景,简直像是在自家花园赏花,没有半分紧张。 若是有修士能够看到这一幕,那么他会立刻明白永远不能与步青云作对的道理。 在诛仙剑阵中闲适如此,就算整个修真界与步青云的为敌,都如蚍蜉撼树,没有一丝胜利的可能。 可惜,这一幕,只有楼迦掌上的玄武能看到。 玄武伸了伸脖子,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步青云能施展诛仙剑阵,而且还几乎屠尽了参与灭道大会的邪修,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步青云不可能不是正道!步青云是正道,那么他先前做的一切,肯定有深意,或者是不得已而为之…… 无论如何,见证步青云诛灭邪修,玄武喜悦得几乎要记不起那只性命垂危的大老虎了。 小龟的动作引起了楼迦的注意,他低头去! 看玄武,步青云追着他的视线,自然也注意到了玄武的存在,然后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安排,凭术法牵引,将坑底烧化的残骨——也就是那粒金珠收入掌中,然后一把塞进了玄武的嘴里。 好悬没把玄武给噎死。 “那是什么?”楼迦好奇地问。 步青云答:“金舍利。” 那是帝释天的骨头烧出的舍利?楼迦看向玄武的眼神顿时很复杂,问:“能补足玄武的亏损?” “十之一二罢了”,步青云否认。 玄武已经亏到了命数,只是帝释天转世之骨,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s: 玄武好不容易将金珠咽下,听完二人对话,抬起头,郑重对二人道了声谢。 步青云笑笑,“无妨。” 这怎么能是无妨,玄武还待言谢,就被步青云扔进了他的契戒里,一睁眼,正对上那只奄奄一息的大老虎。 不论契戒内的玄武心绪多么复杂,外面的楼迦确是心情不错,他猜测:“你把魔源之力,就是影响阿修罗王那颗黑色珠子给毁了,是不是?” 坑底那个棺材大小的深坑,曾经埋着阿修罗王的头颅,那些埋葬他的邪修,以为逼着穷奇吃掉阿修罗王的躯体就无后顾之忧,谁都猜不到,一样至邪的宝物,就在阿修罗王的脑子里。这带给了万鬼窟适宜修炼的邪气,也招来了这一场灾难。 步青云没有否认:“真聪明。” “你做这些”,楼迦嘴角弯弯,“都是为了帮我报仇,是不是?” “是”,步青云低头,笑着抬手揉揉他的脑袋。 楼迦猛地往上一碰,亲到了步青云的唇,他舔了舔,最后还轻轻咬了一下。 他真开心。 此时,血雾逐渐转淡,露出天光,照在地上一堆堆的死灰上。而远处,已有邪修试探着靠近。 步青云笑问:“咱们又要逃亡了。” “不怕”,楼迦拔剑出鞘,“我保护你。” 第43章 接引故人 堕仙邪域的众邪修赶到时,已经看不到步青云与楼迦的身影了,前去追击的邪修也回了头,他们并不想去做炮灰,尤其是在目睹楼迦一挥剑就斩了十数邪修之后。 “怎么了?”“发生何事?”“六大掌门何在?” 后来的邪修纷纷追问。 提前跑走捡了一条命的一名邪修,凉飕飕地回答:“在地上。” “什么地上?” “地上的灰。不知哪一堆是。” 踩进灰中的邪修纷纷闪离原地,变了脸色。堕仙邪域最强大的邪修,通通变成了灰?! 他们没有问谁是罪魁祸首,而是问起了发生什么变故。 “是步青云。”特地赶回来的阴尸女魅恨声道。 什么?! 阴尸女魅大声告诉众邪修:“步青云设计了邪道!他是正道的奸细!” 楼迦一手牵着步青云,一手持剑,他们慢悠悠地出了邪道,因为没有邪修认真追击他们,楼迦心里还有几分埋怨,若是邪修追击得紧一些,他也好多“保护”步青云几次。 他二人当真是如同郊游一般,楼迦摇了摇步青云的手,问:“你把禅杖给化了,没了兵器,怎么办?” “怎么办啊”,步青云故作苦恼,“那只能劳烦白龙大人保护我了。” 楼迦的眼睛顿时又明亮了几分:“没问题。” 他最喜欢保护步青云了,最好是用龙身把步青云结结实实地缠起来,哪儿都不准去,谁都不给瞧。 “我们去哪儿?” 他们又慢悠悠进了正道。 步青云说:“你记得你飞升时我去接你?” 怎么会不记得? 步青云笑道:“我们去那里,接一个人?” 想要装作不在意的楼迦皱了皱鼻子,声音也沉闷下来,“接谁?” “一个本不该再回来的人。” 故作神秘,步青云这家伙,又犯老毛病了。 ! 修真界的界门前,灵雾缭绕,恍若传说中的南天门。 步青云席地而坐,是个正经打坐的坐姿,双手结成法印,不知道在算什么,楼迦立刻在一旁为他护法,二人动作几乎同步,似乎在有“为步青云护法”这个想法之前,身体已经自动完成了这个动作,像是已经做了千万次那么熟练。 对这个发现,楼迦勾了勾嘴角。 片刻后,步青云松开了手印,楼迦就知道他已经算出了他想知道的东西,想也不想地坐到了步青云腿间,问:“你在算什么?” 步青云挑了挑眉,示意楼迦注意自己的坐姿。 待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坐到了步青云身上,楼迦爆红了脸,但还是撑着说:“怎么了,不给坐?” 步青云双臂一揽,将他圈在了怀里,笑着说:“给。” 算步青云识相。 楼迦觉得坐得很习惯,有步青云的手臂靠着,更加舒服,因此也不再注意这个,他伸长了腿,又把整个脑袋都搭在了步青云弯起来的肩臂上,靠舒服了,才问:“问你啊,你在算什么?” “我再算,我们还要等多久”,步青云回答。 楼迦终于想起,他们在这个地方等,也就意味着是在等一个飞升而来的修士?步青云还能算出什么人何时飞升?但转念一想,当初步青云等得到自己,不就已经证明了步青云确实能算到么? 于是楼迦“嗯”了一声,看了看四周要把两个人身形都遮起来的灵雾。 “我现在觉得,灵雾多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楼迦跟步青云总结自己的心得,“早知道是这么个地方,我该在飞升上来的时候,用尾巴一把捞住你,抢了人就往回跑。” 步青云把头搭在楼迦的肩膀上,低声闷笑,末了才问:“你不喜欢修真界?” 这不是废话,楼迦侧过脸横了一眼步青云,肯定地说:“你也不喜欢。” 步青云又笑了笑,没有否认,转而问:“修真界中,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楼迦对修真界实在觉得厌烦,尤其是在看到上一世的记忆之后,刚飞升时,听了步青云的讲解,倒是对一个地方起过兴趣,但现在也不怎么想去了。听步青云的提问,楼迦想了想才回答:“隐士镇,你不是说那里像是凡间城镇么?” “那我们就去隐士镇逛逛”,步青云接口说。 楼迦眯了眯眼睛,盯着步青云,狐疑道:“你又想做什么?” 步青云做出委屈的模样,无奈道:“我没想做什么。” 白龙大人俊美的脸上就表现了俩字,不信。 步青云长叹一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楼迦心中暗乐,伸手戳了戳步青云的脸,惹得步青云扣住他的腰问:“做什么?” “看你脸皮有多厚”,楼迦边说,自己边忍不住笑了出声。 自从来到修真界,他们还没有这么轻松的时候,此时,天高旷远,灵雾袅袅,是无人之境,怀抱心爱之人,悠然其乐。 等到步青云说“时辰将近”,楼迦又恢复了冷然的模样,还特地持剑在手,间接表达内心的不欢迎。 步青云觉得小白龙吃醋的模样,也是可爱得不得了。 界门外云影即开,隐约能听到轰隆的雷声末尾,顺着一道天光,一名女修不慌不忙地踏上指引之路,稳稳当当地进了界门。 她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自然毫无紧张之意。 她的脸上,除了战意,甚至有几分伤感。 女修看见了步青云,却不惊讶,她紧走两步,对步青云深施一礼。 “晚辈清瑄,感激前辈渡化之恩,然清瑄心怀师门,重走修真路,枉费了前辈心血,清瑄愧对前辈。” 楼迦略微惊讶,竟是死在阴尸女魅手上的清瑄真人。 步青云道:“我送你轮回,本意是看你还有清正之心,助你脱离此地,另活一世,你既然难以放下,就顺从本心。此后生死,你自行其道。” “是。” 清瑄再施一礼,对步青云仍!十分尊敬。 步青云抛出一物,飞至清瑄面前,清瑄接下,只见是一墨玉雕出的小虫。 “留影虫?”清瑄认出此物,带着几分希望,看向步青云。 “它记录了六高修夺舍那夜的一切”,步青云给了她希望,也劝道,“你若有心复仇,还是观察道宗一二,再做打算。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承认真相。” 然而,清瑄直率的性格,注定了她无法认同步青云的话。 步青云见她只是嘴上应承,也不再多言,与楼迦告辞离去,清瑄也转头奔向了道宗方向。 正想询问,楼迦却听见步青云念了声佛。 “这是为何?”楼迦被这一声佛号念得心中莫名一怮。 步青云道:“看人自寻死路,念佛相送罢了。” 楼迦皱眉:“她一定会死?” 步青云答:“她生路何来?” “有了留影虫,道宗修士就会明白阴尸女魅的真面目,就会知道自己是在跟着阴尸女魅作恶”,楼迦不理解步青云给清瑄判定的死命,“知道阴尸女魅是邪修,还杀死了六高修的继任者,那道宗不就会站在清瑄那边了吗?” “道宗跟着阴尸女魅做的恶,是小恶?”步青云忽然转而问道。 楼迦摇头,动辄灭门打杀,因一言不对就如疯狗般围攻正道修士,这当然不是小恶。 “凡行大恶者,皆为本心”,步青云冷漠道,“他们忠于阴尸女魅,正是因为她能带给他们肆无忌惮作恶的机会。这是他们无法凭自己做到,只能靠成为阴尸女魅的狗享受的。他们与阴尸女魅,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成就了阴尸女魅在正道无人敢惹的名声,阴尸女魅回报以他们肆意为恶的权利。他们将她捧成了恶神,就绝对不会放过揭发其恶的人。” 楼迦侧身看向步青云,他的神色是那样冷漠,像是一尊无情无爱的佛。 他不可能在乎阴尸女魅,那他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楼迦凑近步青云,抱住他,低声问:“你为什么伤心?” 第44章 隐士镇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步青云无需费力,就能看清楼迦眼中满满的温柔担忧。 “你,因何觉得我在伤心?”步青云避而不答,反问道。 楼迦眼睛往上一瞪,用额头轻轻撞了下步青云的额头,表示对这种明知故问根本不屑回答。 为什么觉得步青云在伤心?当然是看出来了,就算别人看不出来,他白龙大人是绝对可以看出来的。 步青云低沉地笑了起来。 直到楼迦快要恼了,步青云才回答说:“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与我有关?” 楼迦急急地问,步青云没有回答,他不愿骗他,也答应过不欺骗他,于是只能沉默,而沉默,其实已经回答了一切。 天底下最不想看到步青云伤心的就是楼迦,他怎么舍得步青云伤心,于是楼迦坚定道:“那就忘了那些往事。我们远远地离开这里。” 既然步青云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复仇,那么,步青云是不是还有其他复仇计划?如果是这样,楼迦宁愿步青云把往事都放下,他们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搭理这些事。什么正道邪道无间道,都滚到一边去。 楼迦紧盯着步青云,果然听步青云回答说:“我,做不到。” “为什么?”楼迦急切地追问,“我们一起离开,不好吗?” 他听到步青云深深地叹息,然后步青云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你还没有想起最开始的一切”,步青云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放不下,无法原谅,所以在完成我想做的事之前,我不能离开。” 楼迦听了步青云的话,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这种难过,不是因为步青云拒绝了跟他远走高飞,是因为步青云听上去像是被某种枷锁困住了,而这困住步青云的枷锁,正是与自己有关的往事。 在楼迦的印象中,步青云总是温柔的,尽管这一世的步青云与记忆!中有一些变化,但步青云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还是温柔的,一直是温柔的。在楼迦心里,步青云不该生出“放不下”“无法原谅”的念头来,他希望步青云是自由的。 步青云,就该走步青云的路。 这是楼迦脑海中一个难以磨灭的坚定念头。 而如果谁要挡了步青云的路…… “让你无法原谅的是谁?”楼迦认真地问,“我去杀了他。” 他神色坚毅,尽管说出了打杀的话,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戾气,步青云凝视着楼迦,翻手将他搂在怀里,温暖的手掌安慰性地在楼迦的脊背抚过:“一些不值得你操心的人。” 又不好好回答,楼迦正要追问,步青云却又自己开了口。 “还有。” 步青云深深地望进楼迦的眼睛。 “我自己。” 楼迦一惊,认真看了看步青云,片刻思索后,他皱眉道:“那我不准你不原谅自己。” 步青云没有接话,只是紧紧抱住楼迦,笑个不停。 真是个可爱到让人心痛的大宝贝。 “笑什么”“别笑了”“不许笑了!”,楼迦被步青云气得想狠狠地揍他,但是又舍不得下手,就只能狠狠地亲他,妄图把步青云亲断气。 都说隐士镇隐蔽在一处山谷之中,设了极为高深的阵法,非有缘人不得入内。 但步青云总是什么都知道的。 步青云和楼迦进入隐士镇时,引来了镇中修士的好奇窥探,隐士镇毕竟入口难寻,刚走了一个鸿列真人,居然转头又来了两个修士,不能不让这些与世隔绝千百年的修士们惊奇。 而在楼迦看来,这个镇子,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桃源乐土。 整个隐士镇,确实像是凡间城镇,修士们都住在凡人一般的宅院中,彼此看着也关系和睦,但很明显,他们并没有停止修炼,所谓的放弃修行,只是不再互相争斗夺宝罢了,换而言之,他们就像是一个独!其身的门派,躲在隐秘的山谷中,不参与修真界纷乱的争斗。 这让楼迦隐约有几分失望。 并不是说这些修士不该继续修炼,只是楼迦之所以对隐士镇感兴趣,正是因为传说中坦然面对死亡的高修们。楼迦自认无法轻易面对生死,毕竟他心有所爱,因此对于能够坦然面对的高修,他是心怀敬意和期待的。 现在,期待没了。 隐士镇的修士们自得其乐,整个镇子都尽力向凡间城镇靠拢,街上开了一些小店,例如简单的灵食铺、衣铺,甚至还有客栈。 楼迦与步青云在客栈大堂坐下吃饭。 客栈平常只有闲得无聊的镇内高修入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下子刚送走一个客人,就接连来了两个新客人,客栈老板兴奋不已,白送了一桌饭菜,厨师约莫也高兴得很,烧了满满一桌灵食,荤素都有,拿出了看家手艺。 步青云只挟了几筷子素食,楼迦每个菜都尝了,然后挑了味道最好的三个菜吃。 他们吃,周围几桌坐满了高修看。有的掩饰性点了饭菜,有的干脆什么都没点,就跟看新奇似的,大喇喇地看着步青云和楼迦。 没办法,新鲜面孔实在是太罕见了。 也亏楼迦有胃口吃得下。 见步青云不再动筷子,有高修就朗声问:“这位同道,不知你进隐士镇,是想找寻什么?” 步青云给楼迦倒了杯灵茶,才道:“游玩。” 游玩? 谁会来隐士镇游玩? 众高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这小子不老实,不说实话。 但身为前辈高人,自然得沉得住气,那出声询问的高修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追问下去,于是另一名高修问:“先前进来那位鸿列真人,你可认识?” “有过一面之缘”,步青云淡然回答。 那高修继续道:“他向我们打听道宗之事,还说道宗已经落入歪门邪道之!,正道危急。你们后来,外面情况可当真如他所说?” 步青云抬眼,视线从那高修面上一扫而过,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担忧情绪,于是答道:“不知。” “你们不是从外面进来?怎会不知?”那高修没有上一个沉得住气,话语中带了几分恼意。 步青云不看他,悠闲地问:“知,或不知,都一样,因为对我来说,不重要,对你们来说,没有差别。” 他的话,在众高修听来,很有几分讽刺他们不管事的意思,但如果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么会第一时间认定步青云是在讽刺他们不管事。尤其是提问的高修,当即沉了脸,喝道:“竖子尔敢。” “我说了什么禁忌不曾?”步青云神色惊讶,不似作伪。 楼迦不去看步青云表演,低头吃香炸灵鱼,这里的灵鱼口感上佳,肉质甘美鲜嫩,隐世山谷渐渐拔除了凶猛的灵兽,没有天敌,才能养出这么肥的灵鱼,肥鱼游不快,若是有天敌灵兽灵禽,那真是一抓一个准。 s: 众高修探不清他虚实,此时端起了身份不愿再说话,他们觉得步青云到底是有求与隐士镇,这时候再嚣张,最后还是要对他们低头。 但楼迦一句“这里的灵鱼好吃,我想吃烤鱼”,步青云就毫不留恋地站了起来,带着楼迦往后厨问灵鱼所在去了。 步青云与隐士镇众高修初次交锋,就把一些高修气得不轻。 镇外山谷。 “我们会不会被赶出去?”楼迦选了颗大石头趴着,问步青云。 步青云卷起袖子捉鱼,答:“不知。” 不知不知,明明什么都知,不知他个大头鬼。 楼迦一粒圆石子丢过去,正中步青云的衣角。 “那你多捉几条,找东西存起来”,白龙大人嘱咐道,“万一被赶走就吃不到了。” 辛勤的渔夫恭顺回答:“遵命。” 渔夫捉鱼,白龙大人躺在大石头上望天,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45章 弃道入魔 步青云被邪道倾力追捕的消息传到了正道,引起了波澜。 前几日被邪道突袭,正道伤亡惨重,尤其是除了道宗之外,各门派的掌门被道宗坑得十不存一,侥幸存活下来的,不论有没有受重伤都被道宗坑怕了,之后,整个正道就落入了道宗设计的新局面,一切以道宗宗主清韵为尊。 在这样的情形下,“步青云有可能是正道修士”的念头,对于道宗外的正道修士,有着灵丹妙药般的吸引力。 一个修为强大的神秘高修。 从诛邪大会的表现看,步青云完全能够压制清韵。 许多正道修士希望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步青云出现,他们不敢自己反抗清韵和她的疯狗们,迫切需要一个带领人,步青云就非常符合他们的需要。 而对于道宗来说,正道近日的“人心浮动”,也是需要及时处理的问题。 两方各怀鬼胎,一些门派提出在逍遥门举办一次商讨,讨论该不该接纳步青云回正道的问题。道宗欣然接下了邀请函,并回复说,清韵宗主会派亲信参加,言辞中,仿佛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 灵虚道长被指派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他将代表清韵宗主去逍遥门赴约,临行前,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前去宗主的闺房,向宗主告别。 进入宗主的闺房,这可不是谁都能享有的荣耀!就连灵苕,也只来过一次,还是帮宗主取落在桌上的东西,而自己这次,却是宗主相邀话别,这是何等的亲密与器重! 步入香气馥郁的宗主闺房,灵虚道长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有一双眼睛,贪婪地看着视线中的一切事物,像是想将它们全都刻印在脑海之中。 “唉——” 然而,却听到宗主幽然一叹。 灵虚立刻跪倒在地,满腹忧愁地问:“不知宗主为何叹气?可是我等有何处做得不够妥帖?” 他!边问,心里边快速过着近来的行动,对道宗外,敢惹事的那两个小门派已经屠了个干净,嫁祸给了与它们有宿怨的某正道门派;对道宗内,不识时务者,除了必要留着等以后伺机嫁祸的,其他都拔了个干净,就连那些蠢笨到为宗主招来坏名声的底层狗,也都被指认成了其他门派的卧底,当众处了刑,作为震慑。 灵虚越想,越觉得没有疏漏之处,难道,是因为步青云? 对于这位欺瞒了自己的步青云,灵虚可是记了大仇,眼下,一想到有可能是步青云惹得仙子般的清韵宗主不快,灵虚恨不得立刻将步青云抓来千刀万剐,都难消心头之恨。 “难道是步青云?”不待清韵回答,灵虚又立刻问。 清韵宗主美好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责,“近日我隐约听到风声,说是我对待门下弟子心狠手辣,我竟不知这是从何招来的诽谤,都是我做得不好,明知道正道各门派视我为眼中钉,也没有阻止你们清理门中叛徒,连累你们名声受损,着实令我心中不安。” 灵虚紧紧握起了拳头,正道这些杂碎门派,对待宗主何其严苛!宗主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都是那些小人闻风起舞,时时刻刻都想要迫害宗主的威名! “宗主何出此言!”灵虚急急安慰,“我道宗是堂堂正正的道修之宗,是当之无愧的正道第一大派,纵使它们再如何眼红我道宗的成就,也只敢暗地里对咱们泼脏水罢了!至于门中叛徒的处置,宗主信任属下,从未过问,又如何能算到宗主身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些正道门派叫人作呕,宗主不必将它们放在心上。虽是不得不为,但这事咱们道宗并没有做错,既然它们要挑理,属下会一肩担下,晾它们也不敢如何!” 闻言,清韵登时感动不已,又自责道:“你这样忠心,我更不能让你出头,受那些正道折辱,否则我还有何颜面当这个宗主。” “不”,灵虚抬头看向清韵,眼神中满是狂热,“这是属下一心!所愿!正道容不下这么美好的您,是正道的错,既然正道处处针对您,那么属下就为您披荆斩棘,就算要与整个正道作对,属下都不在乎!” 清韵一时感动,脸颊落下一滴泪来,又慌忙掩饰,继而沉默了一瞬,面露犹豫神色,才低声道:“我听闻,万佛窟曾号称供养过一名转世佛修,是帝释天转世,与那邪道号称阿修罗王下世的邪修,很有些肮脏的关系。” 虽不知清韵如何为突然提起许多年前的传闻,灵虚还是恭谨道:“宗主所言不错,确实是有这么两名修士,最后阿修罗王杀了帝释天之后发疯,邪道还是靠了正道才将其制服,想来,那时道宗也是诛杀邪神的主力。” “我听闻,那阿修罗王行事,并不遂邪道邪修的意,反而我行我素,但因其是邪神下世,邪道对其莫不听从”,清韵神色越发不安,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搔在人耳朵里,“我……算了,这是个糊涂想头,我只是不愿看到你们再为我受委屈……” 灵虚一点就通,立刻道:“宗主这般人物,若说是仙佛转世,那是仙佛的荣幸,就比九天玄女,也不差什么!” 清韵涨红了脸,阻拦道:“九天玄女乃是我道教天命女神,我何等何能” “宗主切勿妄自菲薄!”灵虚言辞恳切,被这个想法点燃了满心的膜拜之情,“您在我等心中,本就是当之无愧的女神!若是属下们的诚心能够将您封神,您又何必委屈假称什么转世,都是老天无眼,属下们无能,才令宗主受这等委屈!” “你们”,清韵泪盈于睫,哽咽道,“苦了你们了,我清韵发誓,待道宗上下齐心协力,在正道阴险招数的包围中取胜,定不负你们的期望!” 灵虚激动得面红耳赤,一拜道:“您放心,此事就交由属下们去办,您只需静待,属下们定将神格奉上!” 鸿列真人回到逍遥门,等待他的不是门中弟子,是鸠占鹊巢布置商讨会的正道修士们,还有逍遥门已! 经被屠门的噩耗。 说起来,商讨会为什么要在逍遥门举办?反正都空了,不用白不用。 甚至,还有闻讯赶来的道宗门人,趾高气昂的指责,指责逍遥门与邪道串通,抹黑清韵宗主的名誉。 他几乎要拿不稳手中的剑。 为了正道存亡,辛苦找寻隐士镇,这些努力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隐士镇的那些高修是怎么说的?“放下执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小友对道宗的看法,也许是过于偏执了”“同为正道,该互相信任才是”。 他紧闭上赤红的双眼,努力不去想脑海中那些正直可爱的弟子们,是怎样在这帮恶心的蛆虫手中死不瞑目,还剖腹取出了金丹。 孽畜当道,苍天无眼。 鸿列真人猛然睁开双目,赤红的双眼令他看上去简直像个邪修,他怒视着晴朗无云的天空,从没有那一日的晴空令他这样厌恶,那天蓝得何等自私污秽,对于发生过的罪恶视而不见,兀自晴朗着,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他周身激烈的气势,令众修士一时不敢上前,包括叫嚣着要捉他回道宗认罪的道宗门人,甚至还纷纷后退,生怕他气到极处会自爆修为。 他终于将视线转移到眼前这些修士身上。 “尔等污蔑我门勾结邪修。” “屠尽我逍遥门上下七十六修士。” “天道藏污纳垢,令尔等猖狂。” “天道不施报应,我来。” “今日,我就让你们知道,何为弃道入魔!” 他话音刚落,天空倏然变色,乌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日,霎时天黑雷动,与天色一般变黑的,还有鸿列真人周身的灵力。 众修士跟傻了似的一步都动不了,全部被强烈的邪气给镇压在了原地。 鸿列真人双目赤红,缓缓拔出了佩剑。 “这笔血债,我要尔等拿命来还。” 第46章 拈花一笑 隐士镇也不大,楼迦很快对这里感到乏味,兴致缺缺,只在进入隐士镇的第一日与步青云四处看了看,随后每日就只是带着渔夫步青云去镇外山谷钓鱼吃鱼,落在隐士镇那些高修眼里,觉得这两个来客简直是莫名其妙。 不过,楼迦也觉得他们莫名其妙就是了。 “怎么还在跟着我们”,刚好被绿荫遮蔽的大石头上,楼迦枕着步青云这个软垫,把脑袋埋进步青云的颈间低声抱怨。 步青云轻笑,也放低了声音,猜测道:“他们也许是看着我们天天来这里,怀疑这山谷有什么惊世至宝。” 楼迦轻啧了一声,语带嘲讽:“还隐士镇呢。” “隐士未必真高士”,步青云半阖着双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惹得楼迦伸手去拨弄,他也不躲避,闭上眼任楼迦玩。 步青云真好看,这么好看的步青云是我的,楼迦的思绪被男□□|惑着从隐士镇上跑开,心满意足地想着,越想越美,一低头,在步青云的唇上盖了个戳。 “我的”,楼迦宣布道。 忍不住笑起来的步青云睁开眼,微微抬头,也亲了亲楼迦,“我的。” 这让楼迦开心的同时又些微的不好意思起来,清冷俊美的白龙大人耳朵通红,步青云伸手捏捏他的耳朵,被拍开了捣乱的手,楼迦故意板下脸,说:“烦人。” “嗯”,步青云勾了勾嘴角,“烦人也是你的。” 楼迦故作挑剔地看了看步青云,用挑鱼的眼神左看右看,一副勉为其难收下的样子,只是比步青云还上勾的唇角早就暴露了一切。 一直跟随他们的灵识众多,此时有两三道自觉收了回去,也许是被晃瞎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楼迦被跟踪灵识的变化影响了好心情,问道。 步青云笑问:“待烦了?” 楼迦像是回到了小白龙的年月,把脑袋埋进步青云的颈间蹭了蹭,黏黏糊糊道:“不喜欢这里。” “那!你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步青云问。 楼迦眼睛转了转,“我们,能不能下去?” “你说凡间?”步青云抬头看了看天,“你想去哪一个凡间?” 楼迦呆了,“除了我们来的那个凡间,还有许多个凡间么?” 步青云又捏了捏他的耳朵,“白龙大人,你把我说的话都当故事听,听过就忘,是不是?三千世界一佛国,一尊佛教化三千世界,三世十方到处有佛,其数多如河沙,于是渡化世界不计其数。不是有许多个凡间,是有无数个凡间。” 真的假的?楼迦狐疑地看着步青云,小模样摆明了不太相信。 虽然步青云什么都知道,但不是什么都能干,他这么说,可能是不能原路来原路去? 经过一番思索,楼迦犹犹豫豫地说:“都行吧,要是下不去,去别的地方走走,也行。” 啪! “你打我!”楼迦揪住步青云的衣襟怒喝。 步青云看着楼迦一脸羞怒的表情,双眸中满是笑意,却装模作样地叹道:“这不叫打。” “你明明打了”,楼迦严厉指责步青云说谎。 步青云在刚才拍了一下的地方揉了揉,教导满脸通红的白龙大人:“这该叫耍流氓。” 楼迦怒而起身,一掌把步青云拍出了石头,步青云直直掉进溪水里,依着人形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楼迦得意地想,这水花漂亮,不愧是我打出来的。 但他等来等去,都没见步青云出水。 “出来!” “步青云!” 楼迦连喊了两声,但石下那个溪水积出的深潭,一点动静都没有。 “步青云?” 潭面很广,近似湖泊,远处,天光下的潭水清澈见底,但石下这一片潭水,恰好笼罩在大石头的阴影中,黑得看不见什么,石畔巨树也倒映在潭水上,成了一道张牙舞爪的黑影,和远处的波光粼粼对比起来,看久了,竟让楼迦觉得心慌。 ! 还是没动静,楼迦急了,连化形都顾不上,一头扎进了水里。 倒不是担心步青云会被水淹死,但谁知道这山谷里有什么古怪? 楼迦刚入水,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人抱着吻住了。 反应过来的楼迦张嘴就要咬,但因为被步青云的舌头狡诈地刷过上颚逗得浑身一抖,只能睁开眼怒瞪步青云,虽然在水底听不见,但楼迦看得出来,步青云心里一定因为骗过他而笑疯了。 步青云讨好地亲他,两人的衣衫长发在水中纠缠飘散,美得好似一幅画。 步青云带着楼迦缓缓下沉,在未触底之前,又带着楼迦螺旋般地慢慢游出了水面。 楼迦保留了龙形的习惯,一出水先甩了甩脸上的水,像是抓住了步青云的把柄,得意道:“你骗我!” 步青云还抱着他的腰,被楼迦甩了一脸水,挑眉道:“这都被你发现了,白龙大人真聪明。” 明明是在夸,但怎么都觉得是被嘲讽了。 楼迦满心不高兴,一眼瞪向步青云,满眼都是步青云湿漉漉的模样,衣襟因为入水出水的冲力已经乱了,显露出他有力却半点不显得壮硕的身体,湿了的长发沾在步青云白皙的颈间,有那么一缕恰好勾在锁骨里。 楼迦顿了顿,低头鞠了捧水,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他只是突然觉得有点渴。 却看到步青云低下头,在自己合拢的掌中,舔了一下。 楼迦手一抖,掌中剩下不多的水,就从两掌的缝隙中漏下,滴滴答答地落回了谭中。 这妖孽。 步青云低笑起来,将耳朵热得快冒烟的楼迦搂进怀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这话该我问你吧?楼迦的脑袋在步青云的肩膀蹭了蹭,觉得步青云的肩膀简直是为了让自己靠而生成这样的,高度宽度曲线都刚刚好合适。 “你才好看”,楼迦小声说。 小笨蛋。 步青云爱惜地抱着他,问:“想不想化形!玩水?” 难得有一片够广也够深的水面,虽不够白龙以原身戏水,但化成小白龙,也够楼迦玩一阵了。 楼迦喜得推开步青云看他的脸,然后那喜色又瞬间暗了下去,“不要,那么多讨厌的” 他没说完,但步青云知道他说的是那些窥探的灵识。 “那有何难。” 说到,步青云从楼迦的腰间撤回右手,竖掌轻抬,拇指与无名指指腹相对轻搭,余指竖直微弯,沉声念道:“阿弥陀佛。” 一朵金色莲花从他掌中升起,化作一个轮|转着的卍字佛印,越转越大,平平向四面散去,最终消隐,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这一处深潭细密得笼罩起来。 s: 隐士镇中霎时响起数声惨叫。 谭中楼迦却听不到,只感应到那些烦人的灵识瞬间不见了,而步青云的手势,漂亮得像昆山君在戏台上的那些指法,但又不同,令楼迦有熟悉之感。 “这是什么手势?”楼迦好奇地问。 步青云答:“拈花指。” 楼迦记起步青云说过的典故,“‘佛祖拈花一笑’那个拈花?” “白龙大人竟然记得”,步青云一挑眉。 又是这种欠揍的语气。 楼迦猛地往水里一沉,化作小白龙,尾巴一甩,就甩了步青云一头一脸的水,得意地绕着步青云游来游去。 步青云低眉顺眼,笑得无奈,任白龙去玩,他双手持印,跏趺打坐,身体自动浮于水面之上,纹丝不动,已是入了禅定。 楼迦绕着他四处游动,自得其乐。绿意盎然的山谷,宽广清澈的溪流,打坐的步青云,和玩水的白龙,他们像是已经这样渡过了千百年。 劫灰落尽,颠转轮回,所求者,唯此而已。 而在这静谧景色之上,那张无形的网外,一道道劫雷如落雨般落下,将整个修真界都轰得响彻了雷声,仿佛在天地间连了一根雷光天柱,不仅令隐士镇众人心惊胆战,更惊坏了正对鸿列真人行刑的正道修士。 第47章 剑神之死 震彻天地的连绵雷阵,伴随着的是如倾盆倒下的泼天雨幕。 已经失去活气的逍遥门,在这样的雨幕中,像是一座沉默的坟墓,被挂在逍遥门门坊下的,是鸿列真人。 他的白衣褴褛,血迹斑斑,鞭打出的伤口遍布周身,这是道宗给他定下的刑罚,惩戒他这个勾结邪道的伪君子,原本的白衣剑神传说像是被墨染黑的宣纸,在雨中零落成泥。 鸿列真人与门坊上“逍遥门”那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一样,注定要成为道宗再度扬名立万的垫脚石。 入了魔的正道剑修,与尸气化身的道宗宗主,其胜负不言而喻。 而那漫天遍野的雷声,在道宗口中,都成了清韵宗主是“九天玄女转世”的最佳注脚。 说是鸿列真人诡计败露,入魔屠杀正道修士,幸亏道宗宗主记挂门人,接到传讯后迅速赶来,轻松将鸿列真人这邪魔外道打败,但因为在邪道突袭中受的伤还未痊愈,一不小心,引发天地雷动,泄露了九天玄女转世的真实身份。 其实是清韵占了鸿列真人对邪道修术不熟之便,以尸气控住了鸿列真人的行动,自然轻松就令鸿列真人任她宰割。 正道无人知晓鸿列真人与逍遥门的冤屈吗?并非如此。 正道众修真的与道宗低修一样相信他们编造出的转世之说吗?也并非如此。 信不信,其实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口头上信不信,肯不肯给面子,愿不愿意对道宗俯首称臣。 没有正道修士傻到不愿意。 在众目睽睽中,道宗低修得意洋洋地将鸿列真人挂在逍遥门门坊下,大肆鞭打,能够折辱这位修为高超的剑修,真是这些低修生平最爽快最得意之事,心中膨胀起了满腔对宗主的敬佩之情,下手越发狠辣。 但没有人料到那雷声也越来越狠厉,最后,竟是连成了一片粗壮的雷电光柱,尽管远在天边,仍是吓得无人再敢动手。 清韵倒是非常想亲自来,但这与她苦心经营的形象不符,只得扫了一眼灵虚。 灵虚心领神会,喝退那些没用的低修,拿起布满尖刺的长鞭,对着鸿列真人再度扬鞭狠打。 明眼人都看得出,鸿列真人快要散功了。 但清韵更清楚,她的尸气正在鸿列真人体内肆虐,她!要在正道修士面前将他们曾经的白衣剑神造成阴尸,进一步坐实鸿列的邪道罪名。 想轻轻松松散功去死?做梦!堂堂白衣剑神,就是死了,也注定是她清韵脚底下的阴尸,想到这里,清韵简直想开心大笑,但她不能如此言行,因此远在阴尸鬼涧的阴尸女魅,忽然对着阴尸弥漫的洞府,张狂地高笑起来。 “哈哈哈哈去死,你们一个个,都是我阴尸女魅的垫脚石,为我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阴冷得像是冬日夜里从烂沼泽刮出来的阴风,若是叫人听见,只怕连骨头缝子都会被冻住。 就在此万分得意的时刻,清韵眼前却是突生异变! 一道隐隐绰绰的金光从天边而来,飞到鸿列真人身前,化作了莲花的一瓣。 就在那花瓣成型时,霹雳作响的雷声都像是恭迎一般,声响明显渐弱了下去。 莲花瓣在半空中悠然旋转,一个慈悲而模糊的声音,随之响起,如叹息般低声道:“众生皆苦。” 在场众修,除了阴尸女魅外,都莫名眼眶一热,掉出泪来。 真实的落泪,这是他们成为修士以来再没有过的经历。 他们是修道之人,他们超凡脱俗,他们摈弃了七情六欲,怎可能随意落泪?荒谬!这究竟是何方邪法?究竟是何地妖术?真是教他们惊恐莫名,不能自已。 从鸿列真人的眉间逸出一缕清澈明亮的微光,像是受到指引一般,没入那旋转的莲花瓣中。 那微光是鸿列真人的神魂,如许清澈明亮,将在场正道修士的脸上无形抽了一耳光。 清韵恨不得把那莲花瓣打落踩成泥,却无济于事,她根本被那金光从一开始就压制得动弹不得。 鸿列真人的身体,在瞬息间,化为沙尘,在风吹雨打间,四下散落在逍遥门中。 那声音又道:“我送你轮回。” 语罢,那莲花瓣便飘飘荡荡往雷声的方向飞去,散发的金色光芒虽微弱却无法忽视,像是一盏摇曳于昏暗天幕的指明灯。 待那金色莲花瓣消失于天际,雷声顿时又霹雳大作,甚至比先前还要疯狂,一道又一道雷光疯狂地砸下,正道修士们目睹刚才的一切后各个心神不稳,因此排着队想跟清韵告罪告辞,都急着想离开。 恰此时,一个身影跌跌撞!地出现在了山门。 “清韵宗主!” 来人呼喊着。 众修看去,见到一个光头的年轻人,再仔细看,原来是万佛窟的辩机和尚。 他不复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神色略带惊慌,令正道修士中看不惯他自命不凡样子的修士颇觉有趣。 辩机匆忙一礼,暗自握了握拳头,才大声说:“步青云丧心病狂,以邪法害尽我万佛窟佛修,请正道诸位修士,为我万佛窟讨还一个公道!” 清韵闻言大喜,心思一动,毒计顿生。 恰此时,雷声忽静,云散雨歇,乌云尽散,竟是重开天光,再无半丝阴霾。 灵虚与灵苕眼神一对,双双拜倒,大声喝道:“恭喜宗主重回神格,天道认下宗主九天玄女转世仙身,恭祝宗主早日羽化登仙而去,大道早成!” 辩机闻言,面上泛出无尽憧憬,她果然是仙女化身,与清韵眼神一触,便酥出无限柔情,只是强自按捺下来,随正道众修齐声道贺。 那贺喜声甚是嘹亮,响彻山头,更衬出了灭尽满门的逍遥门内的一片死寂。 正是天日昭昭。 在逍遥门门坊前,众修沐猴而冠,将阴尸女魅尊上了神座。 微风拂过,吹散的灵尘中,不知是否混入了白衣剑神飞散的劫灰。 隐士镇众高修气势汹汹去镇外山谷找麻烦的时候,却发现步青云和楼迦都不见了。 “许是被雷劈死了”,有高修不无恶意地说。 另一名高修显然就安然恬淡得多,“呜呼哀哉,可惜了两位小友,但不巧撞上偌大雷劫,也是命中注定。” 众高修都接受了这个猜测,纷纷表达了可怜之意,但此时又有高修提出:“可这雷劫是应何而来?莫非这谷中藏有高修,飞升渡劫失败,或是藏有灵兽灵宝?” 这个猜测带动隐士镇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挖土大业,不过数日,景色悠然的山谷就面目全非,林木尽毁,清流不存,更引发了影响整个隐士镇命运的大争执。 此是后话。 而在山谷雷劫后消失的步青云与楼迦,已经离开了修真界。 步青云没有食言,他确实带着楼迦到了凡间,而且还是楼迦修成白龙的那一个凡间,只是上界已过百余年,下界更是沧海桑田,那一处避世溪谷!竟在不知千万年的变动中,没入了汪洋大海。 没了溪谷,没了麻雀,没了水獭,也没有了风荷地窟,这片大陆在繁衍生息的过程中耗尽了灵气,已经没了灵性,遍地是人。 楼迦踢了踢脚下泛着白沫的海水,摇摇头拒绝了步青云玩水的提议。 时光流逝拥有令人惊惧的力量,能够将任何事物都改造得面目全非,这让楼迦感伤,他心里有些难过,却不知该怎样讲,郁郁地靠在步青云身上,一动都不想动。 步青云清楚他的感受,因为步青云自身曾无数次见证时空的玄妙与无情。 “我们去别处”,楼迦抱着步青云的脖子,闷闷地说。 “好。” 步青云更紧地拥住他,身形一动,又是另一处天地。 还没有打量这个世界,楼迦忽然想起一事,笑了起来,对步青云说:“你骗了玄武,你说修真界塌了,你我都不能存活,要是被玄武知晓,定得生气。” 没承认也没否认,步青云笑问:“白龙大人是要给我记账?” “即使我不出此言,他也会接受”,步青云忽然想起玄武还在他自己的契戒内,于是再给契戒裹上了一层灵障,才又说,“他放不下修真界。我如此劝说,也是节省时间。” 楼迦对着步青云的视线翻了个白眼,“你什么都有理。” 步青云笑而不言。 楼迦忽道:“你说,像玄武和穷奇那样,生来就背负注定命途的,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你如何看?” 楼迦抬起头,因为步青云的声音突然温柔得不像话,但从步青云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因此他只当是步青云突然被自己迷倒了,嘚瑟道:“不知道。” 然后对着步青云笑得高深莫测,一看就是故意学步青云。 步青云哭笑不得,无奈道:“哦。” 哦?! “谁准你‘哦’了”,白龙大人不满意,“你应该追问我,问很多次,然后我才大发慈悲地给你一个模糊不定的答复。你怎么能‘哦’!” 步青云将不高兴的楼迦搂在怀里,低笑出声。 “我错了,白龙大人你可要原谅我。” “不可原谅。” “吃烤鱼么?” “……要两条!” 第48章 流浪三千 他们落于山林之间,等楼迦吃过烤鱼,步青云给二人改换了装扮,自己着青衫,给楼迦换了白衫,是两个书生模样。 二人向外走,看到一座被环在青山绿水中的小城。 走近城门时,步青云忽然脚步一顿,楼迦立即侧过头,见他只是理了理被风吹到身前的冠带,才转头望向城中。 这是一处较为平凡的山城,不知是哪朝哪代,街道两旁有些许摊贩,来往百姓多为寻常布衣,因此二人较为华贵的衣着还是引来了侧目,但那只是对外乡富贵客的好奇,并不是觉得二人突兀。 楼迦暗忖,步青云这么熟练,定是常常下凡间玩。 “怎么了?”平白无故被瞪了一眼,步青云甚是委屈,楼迦偷着乐,他是打定主意要让步青云知道问话得不到回答的郁闷。 于是白龙大人轻哼一声,先行一步进了茶肆,他听麻雀说过,挑着“茶”字大旗的,就是茶肆,是凡人们歇脚喝茶、探听消息的地方。 想到麻雀,楼迦的眼神又暗了暗,还是步青云点了茶,又趁茶客不注意,以术法洗净了先送上的粗陶大茶碗。 小城茶肆,所供的不过寻常粗茶而已,只是此地自有茶山,现下又刚过清明,新鲜炒制的绿茶,虽是不知名的品种,喝起来也颇有滋味,清苦后迅速回甘,似乎能尝到绿茶中那股鲜活的生命力。修真界那些灵气充沛的灵茶,都没有这份活气。 粗陶的大茶碗握在手中,有种别样的平淡舒服,目之所及的百姓,也都自顾自过着平淡安然的日子。 楼迦小声对步青云说:“修真界真的比凡间好吗?” 他是很不喜欢修真界的。 “各人看法不同”,步青云回答得很快。 道理似乎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各花入各眼,诛邪大会上的那个辩机和尚还爱慕清韵呢,都是萌自心底自愿,就算旁人觉得他眼瞎,难道还能强改他的心意,让他不喜欢了不成?好不好,都是各人自己眼里的,管不到旁人眼里去。 但楼迦又不是想问“各人”的看!法,他明明问的是步青云,于是追问:“那你的看法呢?” 步青云见楼迦直直看着自己,非要等到一个答案的模样,低笑道:“它们之于我,并无多少不同。” “明明就大不相同”,楼迦不服气地反驳。 步青云解释道:“此处不过是大陆一隅,你若俯瞰这片天地,一样有争斗,一样有晦暗无明之地。而若是滞留千百年,这座城一样会经历兴衰,一样会湮灭于时空。你所见的不同,只是你我来时那时那刻的修真界,与此时此地的不同。” 似乎也很有道理,但这个道理,楼迦不认。 楼迦皱着眉,直到看到街上孩童手里的野果,灵机一动,以此反驳:“柰果与龙眼不同,不同就是不同,你不能借口说它们吃掉后都有籽、籽都会长成树、树又会结果,就讲它们无多少不同。你若把它们放在我面前,那它们的大小、滋味,对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就是大不相同,不是吗?” 说完,楼迦略带得意地看着步青云,想看他如何反驳或是对自己认输。 却没想到步青云只是笑了笑,“嗯,你说的也很有道理。” 楼迦皱起眉,凝视着步青云的眼睛,说出自己观察到的:“你不反驳我。你也没有赞同我。” 此时此刻,步青云脸上的笑容是温柔的,那温柔中夹杂着一丝怀念,楼迦不禁去想,步青云怀念的是哪一时哪一刻的他与自己?楼迦几乎要对那个自己妒忌起来。 “我不想反驳你”,步青云温柔地说,“你也没有必要反驳我。我有我信的道,你有你认的理,这从不曾妨碍你我。” 楼迦只是要和步青云斗嘴,没料到会得了这么一番认真的话,还说得楼迦莫名心酸,他想了想,沉闷道:“所以你总是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从前不信你的道,所以你想要我自己去看,自己去想,是不是?那我现在信了,你说‘并无不同’,我就信‘并无不同’,好不好?” 白龙沉闷的声音令步青云心中一软,故意笑话道:“怎么有些人嫌弃修真界的修士心口不一,又要学他们?” !听步青云拿自己和那些心口不一的修士比,楼迦登时瞪起了眼睛,步青云见他精神了,才安抚道:“你心底不信,何必强求。等你想起了从前,恐怕还要因今日这话恼羞成怒,到时你要是不肯理我,是算在此时此刻的你头上,还是我头上?” 楼迦也是一时情||动脱口而出,冷静想来,自己确实是一点都不想信佛,甚至暗自希望步青云也不要信。他虽没有完整记忆,但冥冥中总觉得那些佛法在跟自己抢步青云,心中自然不喜。 眼下说不过步青云,只得低声气道:“谁会恼羞成怒!” “是我,是我”,步青云毫无原则地哄。 啧,楼迦嫌弃地看了一眼步青云,然而回过头来想想,步青云说的那些话都默认了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当即把争执抛到天边,心绪转了明,捧起粗陶茶碗喝茶。 步青云微勾唇角,闭目养神。 心情好了,喝了口茶,白龙大人还反思了起来,小小声地对着茶碗说:“我是不是脾气坏?” 步青云眼都不睁地一口咬定:“胡说。” 楼迦笑眯了眼,瞥见茶肆外担着扁担叫卖的贩夫,都是些木制玩意儿,只有一个大物件,是个木造带柄的圆盘,听他吆喝,原来是个锅盖。 他忽然想起公麻雀对母麻雀说过,它们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天生的一对儿。 步青云睁开眼,正瞧见白龙大人笑得像是偷着鱼的猫。 体会了一番茶肆热闹,二人继续向前,所见者不过寻常市井,却也别有趣味,楼迦贪图看新鲜走得慢,步青云也不催,恰好合了闲游书生的身份。 快要黄昏,楼迦想在客栈投宿,结果凡间的客栈收拾得再干净也难逃法眼,以他们的五感,店小二口中“簇新的上房”都颇令楼迦难以忍受,床铺枕席上散发的汗味、桌椅床榻上凡人看不见的指痕油污,都让楼迦眉头紧皱。 步青云看上去却不以为意,说话间就要落座,楼迦看不下去,猛地拽着步青云跑出了客栈,连房钱都没要回来。 其实以术法将房间清洁干净,他们随! 意就能做到,可就算那样,楼迦还是觉得浑身难受,就拽着步青云跑了。 感觉输给步青云的楼迦郁闷地踢路上的石子,步青云故意逗他:“还是隐士镇的客栈干净,是不是?” 楼迦抬腿就是一脚,结果是风声大雨点小,那一脚最后轻轻踩在了步青云的鞋上,留下一个灰色鞋印。 步青云拖长了声调感叹:“有些人呐,自己爱干净……” 他像是不惹毛楼迦不开心,楼迦抬脚想给他另一只鞋也盖个印,却被步青云牵起了手,神秘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楼迦忘了盖印的事,好奇跟上步青云。 虽是黄昏后,街上还是有三两行人,两男子手牵着手穿城而过,令行人大为侧目,步青云和楼迦浑不在意,亲密得堂而皇之。 s: 步青云带楼迦到的“好地方”,却是城外的破庙。 准确来说,是破庙的庙顶。 破庙近山,站在庙顶的两人可将山景城景都收入眼帘,此刻晚霞烧红似火,层紫玫红的瑰丽云彩布满天际,城外林间倦鸟归山,城内屋顶炊烟袅袅,好一幅春日山城晚景。 日出日落,休养生息。 楼迦再次感受到了凡间的活气,这种活气比灵气可爱千百倍。 他呼吸间有林木清香,还有烧柴的烟火气。 楼迦对步青云说:“我还是觉得凡间比修真界好。这里是活着的。那里很多修士只是没有死,却也不像是活着。” 步青云没有反驳,他能够理解楼迦说的话,他一如既往的,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白龙。 “你说这只是一隅偏安之地”,楼迦忽然笑起来,回头看着步青云,要求道,“我想俯瞰这片天地。我想看到你看过的‘并无不同’。” 晚霞映在楼迦漂亮的眼睛里,落日余晖为他披上了温暖的光。 步青云在他额上落下一个近乎圣洁的吻。 “我带你去。” 语罢,温暖的掌心覆盖了楼迦的视野,瞬息间,身上的暖阳余温就消失不见,再睁眼,已是身在无边星海。 第49章 观星海 眼前是楼迦生平未见的辽阔景象,难以计数的群星,或远或近地点缀在广阔无际的黑色天幕,其数之无穷,其天幕之广阔深远,难以用言词描摹。 看不到尽头的广阔令人心生惶恐,楼迦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就化为了白龙原身,绕着步青云盘立四顾,发出警告的龙啸,戒备得精神紧绷。 不论白龙看向何处,四面八方,看得再远都是全然的黑幕,楼迦的目力足够令它观察到,这漆黑并不意味着无光的黑暗,而是无限延伸而去、用时光都无法丈量的空间。 上下左右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此处,浩瀚无际,那些明灭的星辰,一时萌生出万物初始,一时湮灭至万物终极,明明灭灭,盈虚有数,时不堪计,空无穷尽,正是玄妙宇宙。 无怪乎道家有“无极”之说,即使是最接近神的灵兽,置身于这般奥妙中,也被震慑出了渺小之心。 步青云轻抚白龙的脊背,温言道:“不必害怕,此处并无危险。” 白龙低下头,用脑袋将步青云的手掌顶在头顶,轻轻呜咽,向步青云讨要更多的安抚,步青云温柔地半抱住白龙脑袋,轻吻它玉般冰凉的额头。 浩瀚星海中,一人一龙久久依偎,不顾星辰生灭,遗忘天地春秋,所见者,唯眼前至爱而已。 良久,白龙才化回了人身,退出了步青云的怀抱。 楼迦红着耳朵四顾,才看清离他们最近的,是他们脚底那片大陆,他们方才,就是从那里来。 见识过无穷无尽的星海,再将一处天地收入眼底,就没有原先预期的奇妙了,但已经见识了宇宙之浩渺,哪里还会计较这个。 这处天地正在他们脚下缓慢地旋转,楼迦盯着看,没用多久就看清了全貌。 有歌舞升平之城,亦有兵荒马乱之城,同一城中,有和乐美满之家,亦有命数悲惨之人,正如步青云所说。楼迦渐渐迷失于这方天地此时此刻的兴衰生灭之中,若不是被步青云及时搂住,险些一头栽下去。 他们本是站在虚空之中,楼迦明白自己是依靠着步青云才能在此处滞留,此时无需步青云多做教训,楼迦主动向后退了退,靠紧了步青云,忍不住半眯着眼向下看,这才注意到了大陆上明灭的金色光点。 “那金光是什么?”楼迦好奇地问。 步青云将他搂得更紧了些,才道:“信徒求佛发的愿。” 楼迦莫名心中!一紧,嗓子发干,“佛,听得见?” 楼迦不知是自己太想听到答案生出了错觉,还是步青云当真沉默了一阵,才听到步青云轻声回答:“听得见。” “那那些护法的佛神,帝释天、阿修罗、天龙八部,他们也听得见?”楼迦抓紧了步青云搂着他腰身的手臂,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佛神听不听得见,他其实想问,他想问…… “听得见。” 楼迦在步青云的怀抱中转身,微红的漂亮眼睛死死盯着步青云的双眸,追问:“那你呢,你听不听得见?” 那双时而神秘时而温柔时而令楼迦脸红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不忍,于是楼迦明白了。 为什么步青云在入城之前会脚步忽顿,自己没有看错,他不是在理冠带,而是按揉额角,为什么步青云到了这方天地后总是闭目养神。 信徒会对佛说什么呢?求平安,求富贵,求仕途,求病体康复,求沉冤得雪,求脱逃罪责,求白日捡金,求个人间万户侯,求个死后好投胎,求个福延子孙壮族威,求个杀人放火金腰带。 他们总有那么多愿要发,总有那么多罪要忏,总有那么多苦,自己担不得,通通都念给佛来担。 “你听得见”,楼迦满心都是心痛,甚至有些怨愤,说出的话都像在咬牙切齿,“你全都听得见。” 一个人要多么坚毅,才能承受众生的痛苦,一个人又是多么傻,才会去承受众生的痛苦。 步青云拭去他脸上的泪,轻松道:“哭什么,我为佛修,修出神通,更要慈悲众生,自该承担渡人之责。” 可步青云怎么都擦不干楼迦的脸,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从那大眼眶里掉出来,闹得步青云心都被楼迦哭揪了。 “不要哭了”,步青云只得说,“你这样,我多伤心。” 楼迦用衣袖按住了自己的眼睛,再放下,眼底通红的,但也止住了掉泪,他怔怔地看着步青云,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最后,楼迦闷声问:“我们是不是吵过?”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的,但步青云知道他是在问什么,诚实道:“吵过。” “那肯定又是你赢了?”楼迦克制了伤心,故意学步青云挑眉,克制了嗓音中的沙哑才问。 步青云苦笑。 哼,肯定是这家伙赢了。 “你”,楼迦又有点气,更多的还是关心,“你都听到什么了?” !这话步青云没法回答,他能听到的太多了,不管怎么说,都会惹楼迦伤心,不如不说。 果然步青云没有回答,楼迦气得背过身去,却被步青云更紧更紧地收于怀中,他温热的胸膛与楼迦的脊背恰如其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他们天生就该依偎在一起一样。 “你不要伤心”,步青云在他的白龙耳边说,“这都不算什么。”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 什么叫不算什么! “步修士真厉害”,楼迦恶狠狠的,故意学那些邪修阴阳怪气的强调,“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什么算什么!” 步青云自知失言,但也只得把话说下去,“你若是离开我,这才算什么。” “我什么时候离开” 楼迦听了那话,又感动又有几分委屈,下意识反驳的话说了一半,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完整的故事,当即惊慌道:“我离开过你?我怎么会离开你?” 那么多天地,那么多痛苦,他怎么可能忍心离开步青云,他怎么可能让步青云一个人走? “没有”,步青云用拥抱制止了楼迦的挣扎,“是我说错话。” 楼迦不信。 步青云只得转移楼迦的注意,咬了咬嘴边楼迦的耳垂,示意他看脚下:“你看,那里有一朵莲花。” 耳垂被咬了下的楼迦浑身一抖,涨红了脸,在步青云剩下那只干净的鞋上印了个脚印,这才顺着步青云说的向下看,发现在明灭的金色光点中,确实有一朵比光点稍大的莲花,“那是什么?” “那是渡人的功德”,步青云答。 “你做的?”楼迦不放心地问,不过转念一想,步青云一直跟自己在一起,进入这方天地也不过一日,应当不是步青云所为。 果然,步青云答道:“非也。” “那是谁?”楼迦现在越发不肯轻易相信步青云,用语气说明了自己追根究底的决心。 步青云无奈,略一感应,挑起了眉,还是个老熟人,恰好让楼迦别在记着自己的失言:“你记得在殿上斥责你我的那团金光?” “是他?”楼迦提起那团金光就生气,“他到底是什么人?” “护法之一”,步青云没有详说。 楼迦眯着眼睛回头看了看步青云,一看步青云那装傻模样就不会详说,想了想,凑到步青云耳边低声问:“那个莲花,对你有没有好处啊?你能拿吗?” ! 步青云边听边笑,“怎么好抢人功德。” 他没有直说不能拿,楼迦再接再厉地说:“那他还害了我们呢,怎么能算抢,叫还才对!” 步青云笑了笑,没有应承,只说:“不如下去一观究竟?” 见不是没有希望,楼迦当然应承下来,二人人影一闪,又回到了那方天地之中,步青云隐了二人身形,立于半空之中,将那朵金色莲花检视一番,将其中记录传入楼迦的脑海。 原来是帮助大楚的灭国之君与手握重权的将军重生,帝将二人携手再续国祚,更改了国运,才有这样一朵金莲。 楼迦疑惑地问:“此中记录,都说人人易了外服,可咱们先前去的那座小城,百姓所穿着的依旧是古衫。” “我猜,以一二人之力,纵使一时扭转乾坤,也难于推动一个世代”,步青云想了想,才猜测道,“其后,必然有一时倒退与一时进步交错,否则,就乱了天道。他二人有此扭转灭国功德,可保家族后世平安,也已种下后世进步的萌芽,如今一时后退,其后也必有发展。” 楼迦似懂非懂,干脆置之一旁,他忽然有强烈的感觉,若是步青云听到那灭国之君发的愿,只会送他轮回,而不会再令他重生一世,还有,当他听到那团东西说“不入轮回”,他心底就冒出了无名火。 于是楼迦脱口而出:“若是你,不会送那个君王回来,对不对?这是那团东西硬生生造出的功德,那团东西要灭那二人轮回,是不想留下记载,我猜得对不对?” 步青云有几分讶然,低头去看楼迦的脸,见到楼迦脸上不自觉生出的怒容,心下了然,语带安抚道,“你猜得都对。” “那你收了它”,楼迦指着那朵金莲,自己都不知晓自己为何如此生气,近乎用命令的语气对步青云说,“再送他二人轮回去!” 一声叹息。 楼迦知道自己会得到步青云的回答,他笃定着。 “好。” 步青云依言照办,将那朵金色莲花招于掌中,纳于功体,然后低诵经文,将那二人渡入星海,这与寻常轮回有些许不同,是飘落不知何方天地转生而去。 白龙大人这才满意,转过身跳上步青云的背,搂着步青云的脖子,招呼道:“我们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习惯动作都回来了。 步青云背着他,满心满眼里都是柔情,口中也只有一个答案。 “好。” 第50章 还是人间 “该走了。” 楼迦听到步青云这么说,郁闷地用龙尾巴拍向水面,水花高高扬起,然后溅落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一点都不想回修真界。 但冥冥中他也明白,有什么还未了解,步青云还有未完成的事,这件事似乎还与他有关,所以他们必须得回去。 湖水中的小白龙晃了晃脑袋,拧起身子往前一顶,故意把脑袋撞进步青云的怀里,步青云一如既往地抱着它,低低的龙吟像是叹息一般响起,惊起湖边栖息的水鸟,扑棱棱地四散而去。 他们游历了几方天地,最终选在这里休息,楼迦喜欢这里,因为这方天地有山川湖泊、鸟兽鱼虫,而没有一个人。 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也就没有那些没完没了的念经求佛,步青云就不会头痛,更不会心痛,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好? 可惜,他们还是得回去。 “真想把你绑在这里”,怀里的小白龙幻回了人形,带着一丝愤慨的抱怨着。 步青云低头亲了亲楼迦的后脑勺,没有接话。 此刻他们二人躺在平静下去的湖面上,湖水温柔地抱拥着他们,比云锦铺垫的床榻还要温柔。 楼迦在步青云的怀里翻过身,抬起眼皮看他,见他又是那副笑模样,不知为何就有点生气,好像就他楼迦一个人在瞎担心,这个人对那些善男信女喜闻乐见得很,受苦也是人家心甘情愿,心心念念的都是佛,倒似是他楼迦“棒打鸳鸯”。 一时不满,脱口而出就问:“要是你的佛不让我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就走了?” 还没等步青云回答,楼迦眼看着他挑了挑眉毛,立刻补充道:“不许说什么渡不渡的鬼话。” 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许说‘没有什么要是’。” 说完,楼迦自觉封堵了步青云瞎扯的可能性,对自己的进步满意极了,笑得很是骄傲,学着步青云把眉毛高高挑起来,生怕步青云看不到!。 怀中人从来对外人冷若冰峰,但每每在自己怀中,还是一如当初相知相伴的少年模样,懵懂的,狡猾的,都是他,步青云的手背轻柔地抚过楼迦侧脸,恍然间似乎回到了旧时年月,心生庆幸,命数吊诡又如何,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改变。 步青云低声闷笑,在楼迦要不高兴之前,故意清了清嗓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回答:“不会,你赶我我都不走。” “真的?”其实步青云的答案,算是在楼迦暗地的意料之中,毕竟步青云还是很会说好听话的,可步青云当真给了这么好听的答案,楼迦还是高兴得很,必须给步青云一个机会再次强调一下。 步青云心领神会,“当然是真的。” 于是被哄开心的楼迦做出一副勉强给面子的姿态,要步青云背着,一起回了修真界。 经过界门时,楼迦特意从步青云的背上跳下,走过去打量,以前从没仔细看过这界门,毕竟他只顾着看步青云了,今日一看,这界门与其说是像传说中的南天门,不如说是像人间的牌坊,还是那种尚书、宰相的家乡给立的那种大牌坊,高高大大,繁饰诸多,正当中刻了四个正气凛然的大字:问道求真。 楼迦撇撇嘴,面露嘲讽。 步青云笑了笑,想拉人走,却见楼迦四下看了一圈,一看就是要做坏事的前奏。 楼迦是突发奇想,此处修士罕至,飞升上来的当时,大多数修士都是狂喜冲头,后来又大多忙于混迹门派,哪里会去关注这一座界门。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个念头,不试试怎么对得起灵光一现。 于是步青云后退几步,抬头看楼迦握着变小的剑柄上下忙活,一阵挥汗如雨后,只见中央的四个大字已经被磨了平,楼迦皱眉思忖,最后挥剑一刻,白龙大人亲手雕的四个大字,在界门正中龙飞凤舞:还是人间。 楼迦回头看向步青云,步青云展颜一笑,那笑中不仅是对楼迦肆意妄为的纵容,更多的是欣慰。 “怎么样?!”楼迦走过来问。 步青云牵起他的手往前走,诚心夸赞:“真聪明。” 楼迦听得出他认真的语气,些微红了耳朵,也不说话了,开心地跟着步青云往前走,连去哪里都不问。 结果被人拦在了半道上。 那几名修士忽然从灵山侧峰跑出来,直接跪在了他们行走的山路上,对着步青云一拜及地,一声声泪俱下的“步青云先生”之后,就维持拜倒在地的动作一言不发。 先不说步青云反应如何,楼迦是被他们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步青云的佛修身份已经暴露了,这些人是要当路求佛。也不能怪楼迦误会,步青云在修真界向来没什么好名声,此时突然来了几个修士顶礼膜拜,不用想都知道有蹊跷。 这些修士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还等着他们计划中“被大礼感动的步青云”把他们给扶起来,没想到步青云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他那个道侣还跟防贼似的看着他们,弄得场面很是尴尬,他们讪讪地自己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步青云表了苦等思念之情,这才说明了来意。 楼迦这时才注意到,这些修士各个都带着伤。 麻烦找上门了。 想到这一点,楼迦板着个脸,浑身都飚着冷气,越听越觉得这些人是要拖步青云下水,更是不高兴,气劲差点冻得这些修士直哆嗦。 原来,清瑄重回修真界,在界门告别步青云之后,就改头换面潜进了较小的正道门派。 她先后听闻了道宗在清韵的带领下种种丧心病狂的恶举,没过多久,又亲眼目睹了鸿列真人惨死的场景,可以说是正道脊梁的白衣剑神都被祸害至此,清瑄几乎有天塌地陷的绝望感,差一点暴露身份。 因此,她也顾不得什么从长计议,当即联络了以前交好的正道修士,因为有步青云给的留影虫在手,用事实作为证据证明清韵是邪道卧底,终于勉强说服他们联合起来反对清韵。 清瑄预备在大场合放出留影虫,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清韵是邪修的证据,希望群情激奋之下!,能让正道所有人醒悟过来,将清韵赶出道宗、赶出正道。 而鸿列真人死亡的那一日,影响的不止是清瑄,还有辩机和尚指认“步青云屠尽万佛窟佛修,还狂妄地将万佛窟大佛改雕成了自己的脸”,清韵毫不犹疑地让道宗将这番说法四下散步,让步青云又一次成为了正道公敌。 此时,邪道也因为被步青云坑死了众多高能大修的事,在阴尸女魅的呼吁下,全力追杀步青云。 于是,道宗放出了消息,要消灭步青云,就必须正邪两道联合起来,正邪联手,才能将步青云这个大敌铲除。 正道本以为这是清韵异想天开,没想到邪道积极响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定了正邪两道的联合事宜,快得让正道众修恍惚间都要以为不久前的灭道屠杀是一场幻觉。 要联合,当然要开会。 据道宗说,道宗宗主清韵费尽心力,终于说服正道暂时放下仇恨,又让邪道明白铲除步青云的紧要,才能让正邪两道汇聚于两道之间的无主之地,进行一次别开生面的会谈,谈的就是怎么合作拍死步青云,名为“除妖大会”。 不是“诛邪”,不是“灭道”,直接来一个“除妖”,这是直接不把步青云开除了修士的行列,彻底不把他当人了。 步青云再一次成为修真界最受瞩目的修士。 来得这么巧的除妖大会,正是清瑄认定的大好时机,她认为有留影虫在手,那一夜道宗主峰封顶的记录,完全能够证明清韵是邪道中人,而步青云既能渡自己轮回,又将留影虫留给自己,也能够证明步青云并不是邪道修士。 况且,清瑄根本想不通为什么正道修士会被清韵的胡说八道摆布,要知道,邪道如今为何要追杀步青云?不就是被步青云坑死了无数高手?万佛窟之事完全没有证据,单凭一个恋慕清韵的辩机信口胡说,这时候清韵呼吁正邪两道通力合作,难道还没有修士看出清韵有问题吗? 所以,自认胜券在握的清瑄还派了几名修士去寻找步青云,想要步青云一起出现,替步!青云讨一个清白。 但步青云带着楼迦去了别方天地云游,这几名修士哪里找得到,不仅找不到人,还一直被不知名势力暗地追杀,所以到了步青云和楼迦面前,他们还多多少少都带了伤。 今日,恰好就是正邪两道开“除妖大会”的日子。 一直找到最后一刻,听上去好像这些修士很是关心步青云,一心想要带步青云去讨回公道,这些修士也是这么自称的。 然而,连楼迦都明白,这些人不过是觉得清瑄打不过清韵,也害怕正道修士根本不信证据,所以拖着不肯回去当炮灰罢了。 步青云听完,反手拉了一把要冲出去教训他们的楼迦,对着这些修士一个个看过去。 他一言不发,只是扫视众修,这些修士其实都觉得步青云真的有些妖邪,因此被步青云这样注视,神色间难免就有几分躲闪,不敢正对上他的目光。 s: 步青云低声一笑。 他们刚才痛陈道宗是多么的不仁不义,痛骂清韵这个祸害妖女,那义正辞严的样子,好似各个是义薄云天的勇士,一肩担起了修真的兴亡。 可面对他们其实同样不认为是正道的步青云,却又因为想要步青云出面对上清韵,言辞肉麻极尽追捧,好似步青云是救世之星,若是步青云不出手,修真界就没了指望,简直对不起正道苍生。 楼迦曾经说他们讨厌,因为他们心里想的、嘴上说的、手中做的都不一样。 他的小白龙多么聪明,但其实,不是楼迦太聪明,是这些修士擅长做人、楼迦不擅长做人而已。 楼迦到底是一条龙。 他步青云才是人。 步青云朝天上看了一眼,嘴角微勾,这才对众修道:“那就劳烦各位义士带路吧。” 此番表态一出,除了楼迦暗地翻了个白眼,顿时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几位修士簇拥着楼迦与步青云,向正邪两道之间的无主之地赶去。 而无主之地灰暗的天空下,一切并没有像清瑄想象中那样发展。 第51章 除妖大会(一) 正邪两道之间的灰色沙海,被称为无主之地。 要说正邪两道势不两立,是寸土必争之势,但两道中间却留出了无主之地这么一大片空当,不是没有修士想过圈地建派,只是这地方实在是古怪。 这片灰色沙海,修士一旦踏入,瞬间被压制修为,连气息都有凝滞之感,高等修士尚能留有一战之力,低等修士则一瞬退回凡人状态,最低阶的修士甚至连御空飞行都做不到,只能靠两条腿走出去。 此地又在正邪两道中央,没了自保之力,随时可能被一刀送去见佛祖祖师爷。 所以,虽然只要离开沙海范围就能恢复修为,这地方还是被正邪两道避之唯恐不及。 “除妖大会”选在这里举行,很是让道宗外的正道修士嘀咕了一阵子,不知道清韵宗主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道宗给的解释说,选择在无主之地,让双方都被压制修为,大家都更谨慎小心,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促使大会顺利进行。 听上去很有道理,因此正道修士们收回疑虑,随道宗安排了。 “除妖大会”当日。 正邪两道自四面八方而来,互相防备着,小心走入这片沙海。 无主之地不仅是一片灰色沙漠,连天空都是阴暗昏黄的,灵风时不时呼啸而过,加上修为压制,真是处处都让人不舒服。 习惯了山明水秀的正道修士们暗道遭罪,只是敢怒不敢言。 邪道修士虽也不悦,但对这种压制修为的感觉却是熟悉,毕竟去堕仙邪域都得经过“一线生天”,只不过一线生天的灵阵更有限制性,无主之地要弱很多。 想当然耳,正邪两道事先都派修士试了很多防御法宝,然而就与“一线生天”一样,没有一种法宝能够抵抗无主之地的压制,只得作罢。这样徒劳的尝试令邪道众修又想起了被步青云毁掉的一线生天,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对“除妖大会”又热衷了几分。 等正邪修士们按照道宗先前画出的阵营站好,互相扫视,才发现来的修士还真不少,似乎往日里会选择明哲保身的小门小派也都来了,有些修士瞧着非常面生。 有修士甚至认出了许多年前遁入隐士镇的前辈,但那些前辈似乎满面怒气,令小辈们不敢上前搭话。 拜步青云那日的“电闪雷鸣”所赐,隐士镇修士们将后山挖的一塌糊涂,结果一无所获,又难免“疑邻偷斧”,互相猜忌得了宝,由此引发!一团混战,竟是多有死伤,将隐士镇彻底闹成了一个大笑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并无外人,所以修真界还不知道其实隐士镇已经不复存在。活下来的修士四散离去,但都对步青云恨得牙痒,最后冥冥之中不约而同,都来到了无主之地参加除妖大会。 无主之地本就令修士不适,偏偏道宗还爱摆谱,等了半柱香,有头有脸的道宗修士还是一个不见。 自古正邪不两立,虽说如今修真界颇有黑不黑白不白的混沌感,但面上到底还是正邪分明。对正道来说,除妖大会是道宗组织的。对邪道来说,除妖大会是阴尸女魅的主意。眼下俩人都没来,在场的正邪大修都不愿意当出头鸟,一个个半闭着眼睛装高深莫测,对暗潮涌动的场面来个视而不见。 就在一个眼神不慎快要打起来的关头,呼啸的灵风中忽然多出了一股过于甜腻的花香,还有不住叮当的铜铃声。 众修抬首望去,道宗几位首要的修士抬着一顶如云似玉的繁饰花轿缓缓而来。 花轿没有遮挡,端坐在轿中玉座上的正是清韵宗主。 此时,灵风中又忽然刮来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之气,似乎隐约还能闻到腐烂的尸臭味,伴随着嘎吱嘎吱的诡异声音,听得众修牙酸不已。 众修复又望向另一个方向,只见一顶白骨大轿,白纱飘飘,隐约有一女修坐在其中,但不见人抬,大轿轿底趴着无数阴尸,整个骨轿像是一只多爪白蜘蛛,朝着众修方向爬来,那叫人牙酸的嘎吱声,原来是僵硬的阴尸爬动时骨骼发出的折断声。 骨轿中所座的,若无意外,应当是传闻中的“鬼母”,阴尸女魅。 二顶轿子恰好相对而来,对比过于惨烈,不免有修士露出对阴尸女魅的嫌恶,也不知鬼母是如何得见,但凡对骨轿面露异色的,接二连三发出骇人惨呼,修体爆裂,炸成一团血雾,转瞬间便灭了二三十位修士,其中不乏高阶修士。 未料到阴尸女魅修为竟如此了得,场中霎时一片寂静。 于是在铜铃与折骨声中,两顶轿子越来越近,直在场中高台边才停住,阴尸女魅与清韵宗主翩然飞上高台,相对而立,向对方遥遥一礼,才一左一右,步入己方阵营落座。 清韵宗主座于正道之首,而阴尸女魅座于邪道之末。 灵虚与灵苕走到高台中央,对邪道大修们高声道:“除妖大会开始!” 他二人神态倨傲,邪道大修心有不爽,正要刁难,只听台下!声清喝:“且慢!” 众修循声望去,只见一正道女修脚踏云步上了高台,她一手反持陌刀,另一手成拳护在上腹,像是握了什么要紧东西。 邪修们不认识她,饶有兴致地看对面的正道修士们一个个表情惶恐得跟见了鬼一样。 “是、是是清瑄!”“她不是死在卦山峰顶吗!”“鬼!有鬼!” 邪道们看热闹看得舒服,有鬼修趁机大声嘲讽,“嘻嘻嘻,正道孙子们莫不是被小小女修吓疯了,爷爷我就是鬼修,修真界当然有鬼!” 阴尸女魅与清韵宗主同时一皱眉,心中掠过一丝不详之感。 然而清瑄却并不多话,她运转心法,在高台中央席地打坐,又是一声清喝,双掌相对,将手心的留影虫压得粉碎,一道幻幕冲天而起,上面正是道宗六高修“飞升”遇袭那夜的景象! 与台上台下的众修一样,清瑄近乎狰狞地瞪着双目,她死死盯着幻幕,又一次看着六高修如恶鬼一般扑向她与其他师兄弟,又一次见证“道宗六高修必定能够飞升”的丑陋真相——夺舍偷生。 眼睁睁看着道宗六高修剥皮夺舍、互抢元婴的修罗景象,正道们有多震惊自不必说,有修士甚至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邪道们却看得更爽,尤其是看到如今俨然是正道代言人的清韵辣手杀人,证实了她是个假模假样的贱人,邪修们别提有多舒服了。直到幻幕上步青云一口叫破清韵身份,称其为“阴尸女魅大人”。 乱了,全乱了。 高台上有高能大修忍不住退到了高台中央,离清韵宗主和阴尸女魅远远的,若不是不愿意太丢面子,他们其实很想立刻离开高台。 待幻幕消失时,除了清韵和阴尸女魅,其余正邪大修都退到了高台中央,站在清瑄周围。高台左侧仅剩下清韵和不敢逃跑的灵虚、灵苕,右侧就只站着阴尸女魅。 清瑄并不搭理他们,她款款站起,持刀直指清韵,喝道:“妖邪!纵你巧舌如簧、蛊惑众修,明证在此,你还能如何颠倒黑白!我今日就要为正道清理门户,为我惨死的师兄弟报仇!” 玉座上,清韵宗主却是一副悲伤模样,仿佛还在悲天悯人似的。 灵虚已被留影虫展示的景象吓得腿软,双眼发愣,灵苕倒是胆大机敏,当即反身对清韵宗主一跪,大声道:“宗主!请您为自己辩白一二吧!难道就令那心黑的贱人信口雌黄吗!” 清韵宗主一声叹息,玉手一挥,一张符箓! 升上半空,无火自燃,半空中就出现了另一幻幕,虽然并不清晰,幻幕所现的影像也很简短,但能够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直到符箓燃尽。 显然,这是用留影符箓留下的自身记忆。 众修所见,正是清韵用留影符箓记下的,当日道宗宗门大比的最后片段,也就是清韵用阴尸女魅的邪道招数迷惑住清瑄之后,清瑄笨拙应对,被清韵几乎划破全身衣物,还被伤了脸的场景。 在场修士并不知晓其中古怪,只觉得影像中的清瑄武艺不精,还出了大丑。符箓还未燃尽,众修们就从当时清韵的视角,看清瑄被一遍遍划破衣物,肌肤尽露。 “唉”,清韵宗主又是一声长叹,面露不忍,十分怜悯道,“当日宗门大比,清瑄真人备受其师推崇,也有不少拥簇,为了‘大师姐’的名号对我多有意见,我其实并无竞争之意,她想要这名头,我大可让出,只是,她与拥簇得寸进尺,处处为难于我。于是我便在比武台上倾尽全力,想与她堂堂正正比试一场。”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她的实力如此不济,我也是不该全力以对,没能及时收手,才害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尽洋相。” 说到这里,清韵宗主不免落下泪来,她款款站起,面上泪珠犹存,面上表情却极为刚毅,她对清瑄义正言辞道:“同为女修,我自然能够体谅,在道宗同道面前,因为技不如人,被划破衣衫,袒露赤体,是多么难堪窘迫。你若对我怀恨在心,我也绝无怨言!但你万万不该为了一己私仇,捏造证据,抹黑六高修!何况,你为了苟且偷生,还与邪道步青云勾结!清瑄,你如此污秽,修真界留你不得!” 说着,她捏起法印,召出道宗宗主灵剑在手,指向清瑄:“复生妖物,我清韵身为道宗宗主,才该为道宗清理门户,将你诛杀!” 清瑄原本因为那段影像气得浑身发抖,但听着清韵的狡辩,她反倒渐渐平静下来。等到清韵的堂皇之词说完,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那些正邪大修通通退到了高台之下,而原本义愤填膺要与她一同讨伐清韵的正道修士们也不见人影。 步青云还没有赶到,清瑄暗自点头,没到也好,免得连累恩人。 环视一周,高台下面的正修众修全都沉默着,像死人一般。 清瑄不禁笑出了声,她的笑声越来越响,最后持刀指天,大笑道:“如此狡辩,也能令你们噤若寒蝉!修真界沦落如此,我清瑄再死一次又有何妨!好,你来,我清瑄就要与你这腌臜鬼母决一死战!” 第52章 除妖大会(二) 高台上,清韵宗主与清瑄剑拔弩张,正是一触即发之势。 台下众修紧张望着台上二人。 一些正道心中尚存煎熬,但到底是不敢上去送死。邪道不在乎清瑄死活,因为清瑄是必死无疑,死了就死了,但清瑄死后,情势又会如何发展? 有修士心感不妙,试图偷偷溜走,却未想到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他们惊慌失措又不敢高声惹事,连传声术都顾不得,与身边修士交头接耳散播消息,恐慌气氛便随着嗡嗡细语迅速蔓延开来。 恰此时,远方走来了两个修士,他们一人穿黑一人着白,步子迈得轻松闲适,不是步青云和楼迦又是谁? 一位正道大修鼓起勇气,端出一副急于报仇的模样,对台上的清韵喊道:“清韵宗主!恶徒步青云已现身,请道宗打开屏障,我等愿为修真界降贼!” 有了带头的,其余正道修士也纷纷大喊请愿,一时人声鼎沸。 清韵宗主却充耳不闻,只当台下的吵闹不存在,她看着清瑄,莞尔一笑,轻喝道:“道宗叛逆清瑄,本宗主念在往昔同门之谊,让你先手,你怎么不敢动了?若是怯战,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清瑄听到说步青云出现,心中一喜,但又为拖累恩人深深惭愧,被清韵如此激将一番,却一改往昔冲动,反而越发冷静,丝毫不敢分神,持刀在手,冷冷看着清韵道:“贱人,我连死都不怕,怕你这妖邪?废话连篇,还不是不敢出手?” 没想到清瑄不受激将,清韵暗恨咬牙。 清韵宗主猜忌清瑄是不是从步青云那里获了什么法宝,未免阴沟翻船,因此小心防备,不愿先出手受制于人,但被清瑄如此挤兑,她是个最心胸狭隘的,哪里还忍得住,身形一动,即刻与清瑄缠斗在一起,招招俱是杀招。 台上刀光剑影,台下正道众修被晾了个彻底,脸面上十分挂不住,邪道却没心思嘲笑他们,因为步青云和楼迦越走越近了。 要说旁若无人,也该有个限度,台上是仇人厮杀、一时顾不上回话也就罢了,步青云和楼迦却是根本没把众修放在眼里,叫众修如何不恨得咬牙。 他二人并肩而来,虽未执手,神态却极为亲昵,一身黑色僧衣的步青云侧着脸对着白衣冷面的楼迦,脸上笑盈盈的,!像是在哄人。 那些被清韵派去步青云的修士,在快接近无主之地时,被步青云一句“众位义士难道甘愿冒着成为修真界公敌的危险,与步某一同踏入除妖大会”吓得面色如纸,他们赶紧用“那我等便先行一步相助清瑄真人”为借口跑了。 只剩下自己和步青云,楼迦原本还心情不错,结果一踏进无主之地,就被尸臭恶心地沉了脸,步青云给他一层层刷隔绝阵,白龙大人还是老大不高兴。 众修都取了兵器在手,紧盯着他二人走到他们出不去的屏障前,步青云似有所感,单手持印念了声佛,竟就与楼迦轻轻松松走入了会场。 他们仿佛没看见虎视眈眈的众修,继续向高台走去,步伐还是闲散不急,好似在游园散步。 在他二人身后,一小股急于逃跑的修士向他们刚才进来的地方冲去,却撞上了看不见的屏障,摔在一起,颇为滑稽。 “步青云,纳命来!” 随着一声暴喝,一片暴雨般的夺魄针从人群中疾_射而出! 楼迦神情一寒,刹那间拔剑挥出,将细如牛毛的夺魄针尽数冻成粉末,在这些粉末尚未零落落地时,他反手成爪向人群中凭空一抓,一名拼命挣扎的修士像是被鱼线飞快扯上岸的鱼一般砸到了地上,此人一身道宗服饰,楼迦眼神更冷,地上的粉末复又凝成了针,瞬息间没入此人体内。 夺魄针歹毒至极,那修士顷刻毒发,黑血从耳鼻口眼涌出,全身都成了乌黑色,片刻就没了性命。 “竟在众目睽睽下杀人!丧心病狂!” 楼迦都要被气笑了,步青云倒是真的笑了出来,对地上的黑尸道:“你听见了,有仗义执言的兄台骂你丧心病狂呢!” 被反将一军,场中登时一静,楼迦的轻笑就像是一记耳光打在了众修脸上。 步青云一本正经地对楼迦感叹:“好贵。” “贵什么?”楼迦预感他又要气死人了,很配合地问。 “难得听修士说句真话,物以稀为贵,真正是好贵,好贵”,步青云一脸颇为欣慰的模样,把众修气得倒仰。 楼迦没忍住又被他逗笑了。 众修恼羞成怒,此时也不论正道邪道,大家有心消灭步青云,又都不想当出头鸟,台上清韵清瑄还在生死斗,因此众修!眼色交换,虽未上前,但不约而同聚了起来,想围成一个包围圈。 “哎呀”,步青云一惊一乍,把众修吓得险些跳起来,他疑惑地扫了众修一眼,对楼迦说,“我忘了一桩要紧事。” 楼迦无奈地配合问:“什么要紧事?” 步青云提醒道:“方才,有几位修士对我们说,‘那我等便先行一步相助清瑄真人’,可台上分明只有清瑄一人。” 他的答话,在楼迦听来是寻常说话,但对场中众修来说,却好似在耳边炸了道惊雷,连高台上的清韵清瑄也是如此,清韵原本觑着空门,有机会将清瑄一剑毙命,结果被步青云的声音一炸,剑锋一偏,令清瑄逃过一劫,真是怒不可遏。 谁不知道这是托词,楼迦没想到步青云此时要提起此事,真好奇地问:“那又如何?” 步青云沉吟不语,似是在思索要怎么办。 s: 方才先行来到除妖大会的几位修士骇破了胆,想出去求步青云饶命,又怕被其他修士视为步青云、清瑄同党,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一个个抖若筛糠,却不敢说话。 片刻后,步青云不再等待,他抬首望去,像是在看高台,又像是看着天空,叹道:“自谓正道,冠冕堂皇。然,妖邪横行,不敢正本清源;义士当前,不愿伸出援手。坐视邪孽,出尔反尔,苟且偷生,枉修此道!” 他话音一落,数道天雷从天而降,轰鸣震耳,白光炫目,将无主之地阴暗昏黄的天空炸得仿佛白昼。 雷落心惊,不过短短一瞬,却将众修吓得六神不稳,待缓过神来,天空已恢复昏黄灰暗,好似刚才的天雷只是众修的幻觉。 忽然,撕心裂肺的惊嚎冲霄而上。 “不、不见了!”“什么不见了?”“刚才站在这里的道友!没了!”“被雷劈没了!”“灰飞烟灭!”“邪神!他是邪神!” 步青云一言不发,移步向高台走去,楼迦也平静地沉默着,与他并肩而行。 他们上前,修士们便纷纷后退,像是在人海中乘风破浪的一艘小船。 高台上,清韵一脚将中剑的清瑄踢飞,退回玉座,近乎狰狞地看着闲庭信步的二人,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 也该有个了结了。 她看向对面的阴尸女魅,两人露出一模一样的媚_笑。 第53章 除妖大会(三) 步青云与楼迦踏上高台。 清韵宗主与阴尸女魅紧紧盯着步青云的一举一动,暗自算计着后招登场的时机。 被清韵踢飞的清瑄趴在高台边缘,她的手捂着腹部伤口,然而止不住血流如注。清瑄的道门功体已在刚才的生死缠斗中被阴尸女魅的尸气侵蚀殆尽,现下已是重伤濒死。 她见步青云上了高台,她自知死期将近、报仇无望,又想起步青云的救命之恩与先前规劝,喉咙跟破风箱似的一阵猛咳,呕出一口黑血,表情是悲伤至极,却硬撑着勉强半跪了起来,对步青云与楼迦重重磕了一头。 “清瑄……自知命数已尽,再、再造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小女一拜……愿恩人平安喜乐、顺遂安宁”,她重伤在身,短短一句话咬着牙说得断断续续,却是极为诚挚。 步青云送她轮回,她选择回到修真界,命数自此与步青云再无瓜葛。步青云本没有再看她,见闻此景,念她心诚,终究是一声叹息,他看向清瑄,伸出右手,手掌向外,指尖下垂,结成佛手安慰印,沉声道:“你为师门自愿回到此地,命数再无更改之法。” 清瑄摇头,真挚道:“清瑄并无奢望,只求不连累恩人,小女便死而无憾了。” 她没能杀死清韵报仇,功体也被尸气侵蚀,此时却怨霾尽散,灵台一片清明,口中也只说深恩、不提重仇,颇有顿悟之兆,步青云微微点头,收回右手翻转为施无畏印,一道金光从他掌中照向清瑄:“既如此,去吧。” 步青云平静的声音似是从四面八方响起,台下众修一惊未平一惊又起,惊弓之鸟般拿着武器四下防备。步青云却并无其他动作,话音一落,他将手收回,金光自散。 众修小心看去,只见高台上的清瑄伤痕尽除,完好无损,以道家打坐姿势坐在高台上,面上犹带浅笑,下一瞬,她的身体化为无数微尘,散落一地,被无主之地呼啸的灵风一吹,落入浩瀚的灰色沙海中,了无痕迹。 清瑄没了。 一个修士,就这么被步青云化为了尘土!。 更奇异的是,众修心底居然感受到了一份久违的宁静。 这种宁静太过诡异,宁静得过分了,静到他们听得见自己疯狂心声的地步,他们一个个大睁着眼睛,脑海中闪现过自己造下的无数杀孽。 无主之地此刻真正的是死寂无声。 他们承受不来。 “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数声惊嚎冲天而起,一半修士骇得僵在原地,一半修士挤向看不见的屏障试图逃走。 清韵和阴尸女魅既惊又疑,惊讶的当然是方才步青云的诡异举动,疑惑的是众修的骚乱,她知道台下这些都是死不足惜的蠢货,她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就疯了,步青云又不是没做过看上去更诡异的事,难道这一次还更吓人不成? 这些垃圾果然只配当她的阴尸材料。 阴尸女魅面露不屑,清韵却是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看向高台下的辩机和尚。这是清韵的后招。 辩机和尚也感受到了那瞬间诡异的宁静,他脑海中都是万佛窟前的同门尸体。 当日,万佛窟前,有步青云面孔的大佛背过身去,众佛修被震慑得跪伏于地,待身体能够活动,辩机发现师兄弟和前辈们不是昏死过去就是受了重伤,唯有他尚能行动,因为他怀中总是放着清韵送他的一只玉簪。道宗宗主之物,自然是清正法宝,那么自然是玉簪救了他一命。 辩机看着遍地同门,诸般念头纷至沓来,最终念了声佛,拿起了屠刀。 他想帮助清韵,而为了助力清韵铲除步青云,就只有将步青云变成人人喊打的老鼠,修真界这么多修士,难道还怕步青云不死? 他是为了除魔。 他杀的同门佛修,也是为除魔而死。 他没有错。 辩机回过神来,恰好瞥见清韵正望向自己,她是那样美好,那双诱_人的漂亮眼睛里满是无助,都是步青云的错,她被步青云这邪魔吓得这么不安,步青云可真是该死。 他没错。 辩机不知自己!已是满额是汗,还给清韵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得了清韵的信号,辩机将万佛窟至宝——一串赤红色的舍利佛珠缠在双掌上,念着禅语,走上高台,他使出狮吼功,每走一步,禅语便更响一分,到最后已是震耳欲聋,“……步青云,楼迦,尔等邪魔,罪无可恕,放下屠刀,速速伏法。” 等他说完闭上嘴,步青云才把捂着楼迦耳朵的双手放下,还关心地问:“吵不吵?” 楼迦刚踏进除妖大会就被步青云刷了好几层隔绝阵,他本身又是白龙,哪里会被这点伎俩伤到耳朵,但要说吵不吵,他最好这些人通通不存在,所以自然是吵的。他给了步青云一个“别演了,赶紧解决”的眼神。 步青云一副装乖模样,立刻转身对上辩机,神态却丝毫不紧迫,他看到辩机合十双掌上缠着的赤红舍利佛珠,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起来:“原来丢在这里,我还道已经被那方天地给吞了。” “小和尚,不问自取即为贼”,步青云看着辩机,手掌轻轻一抬,做了个召回的手势,那串佛珠便到了他的掌中,“该物归原主了。” 辩机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掌,又抬头看向步青云,才怒喝:“光天化日之下,强夺我万佛窟至宝,还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你这邪魔好厚的面皮,将佛宝还来!” 步青云看都不看他,召出清水将佛珠冲了好几遍,也不顾及体面礼仪,拿袖子擦干,才戴在楼迦手上。 “这是什么?”楼迦拨弄手腕上的赤红佛珠,莫名觉得熟悉和欢喜。 步青云看似随意道:“佛珠,以前做给你玩的。断过一次,丢了几颗。” 佛珠为念珠,是念佛时计数保持心静所用,要么短一些,可以缠于手腕,要么长一些,可以挂在脖颈,珠子数目是有定数的,最常见为一百零八颗,意喻做人的百八烦恼。可这串佛珠却只有90颗,不合佛家规制。 敏锐察觉到步青云隐瞒着什么,楼迦警惕起来,眯起眼睛看他,“用什么做的?怎么断的?” 步青云沉吟片刻,居然!假装无事发生,转身看向辩机,复述道:“你刚才说,‘光天化日之下,强夺我万佛窟至宝,还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你这邪魔好厚的面皮,将佛宝还来’?” 他慢悠悠地重复辩机刚才的怒喝,把辩机气得够呛,涨红了面皮,骂步青云:“好不要脸。” 步青云反手把楼迦掐自己后背的手握在掌中,对辩机点了点头,笑道:“说得对,你真是好不要脸。” “你!”辩机张口要骂,就被步青云抢了话。 “你为了对清韵的一己私情,光天化日之下,戕害同修,偷拿佛珠”,步青云边说边摇头,“现下又血口喷人,意图栽赃,有心害人,无心修佛,好一个辩机和尚。” 辩机心虚四望,勉强撑出高僧模样,叹道:“到此刻还妄图抹黑贫僧与清韵施主,贫僧问心无愧,从来不理会这些虚名,可你这大胆妖邪竟然污蔑九天玄女转生的清韵施主,尽管佛道有别,同为修真界同道,贫僧也只得出手,教训你这个冥顽不灵的畜生!” 楼迦被恶心得动了气,拿着剑就想上去揍人,步青云一把拉住他护在身后,不许他出去。 辩机紧握手中的金钵,防备地盯着步青云,想觑个空隙伺机动手。 辩机盯着他,清韵和阴尸女魅盯着他,台下试遍各种方法都打不开屏障,明白逃不出去,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众修也盯着他。 步青云却望着无主之地灰暗昏黄的天空。 楼迦持剑在手,护卫在侧,警惕地看着其他人。 这短暂的沉默漫长得像是度过了凡人的一生。尽管步青云没有出声,楼迦却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生叹息。 步青云转回视线,扫视在场众修,于是楼迦也收回视线,他看向步青云的脸,察觉到步青云没有显露出的疲累,这让他担忧,不由地与步青云靠得更近,然后他感受到步青云仍旧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似乎是安抚他不必担忧。 “你们目不能视”,步青云平静地开口,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句话让在场众修一头雾水。 第54章 佛心炼狱 “你们目不能视。” 众修听了步青云这句不知从何而起的话,正疑惑地等下一句,刹那间却是阴云涌动,霎时风雨大作。 倾盆大雨泼天而下,砸在看不见的屏障上,勾勒出一个弧状的穹顶,水花呯嗙作响。同时雷声炸彻云层,虽未落雷,却有无数闪电接连不断地划破天际,仿佛天怒之兆。 众修被天象异景吓得呆若木鸡,也把步青云说的话在电闪雷鸣中盖了过去。 辩机觑着空隙,握紧僧衣中藏好的匕首,以清韵宗主所教的无息之术幻去身形,一瞬消失,下一瞬已到了步青云身前,抬手便刺。 匕首寒锋直刺步青云心口,但仅刺破步青云的僧衣,就被楼迦的剑砍去握着匕首的右小臂。 辩机整个被削断小臂的冲力摔倒在地,已经被楼迦术法制住动惮不得,他却哈哈大笑,幻想着清韵是用如何钦佩的目光凝望着自己,仿佛已经成功刺杀了步青云。 远处,清韵宗主和阴尸女魅都露出了狂喜的神情。 怒意未消的楼迦正要将他了结,见他如此疯状,眉头一皱顿觉不好,反身几步赶到步青云身边。 楼迦心急地抓过步青云朝他胸前看去,只见他心口处有一道指甲宽的小伤,就是刚才被匕首刺破的地方,这样一处小伤,以步青云的修为,瞬时治愈本该不在话下,楼迦也可以轻松治好它。 阴尸女魅以术法放大的笑声在雷雨狂鸣中颇为可怖,她大笑道:“步青云,万尸匕的滋味如何!奴家也为除妖大会略尽了绵薄之力呢。” 听说刺中步青云的是万尸匕,台下众修看向步青云的眼神都像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万尸匕是阴尸女魅以数万阴尸炼成的骨匕,看着平平无奇,但被万尸匕刺中,即使再小的伤口,都无法治愈,不仅是血流不止的表象那么简单,而是会生机流尽而死,就如同伤口上趴着数万索命厉鬼不断吸食生命。 楼迦不知万尸匕究竟是何物,但一定是有所古怪,不论楼迦如何尝试,这一道小口非但没有愈合,从伤口中涌出的鲜血还越来越多,染透了步青云的僧衣,还染红了楼迦的双手。 他从未见步青云真正受伤,试遍自己所有会的疗伤术法都不见效,楼迦怔怔地盯着那处伤口,执拗地用手紧紧按住,不许血流出来。 步青云抓住楼迦!的手,“我没事。” 闻言,楼迦猛地抬头,怒视步青云。 “我当真没事”,步青云讪讪一笑,抬头望了望天,把楼迦拉近一点,凑到耳边,告状般抱怨:“可这风雨雷电,是当真吵人。”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楼迦难以置信地一推步青云,简直想亲自出手揍到他好好说话,但到底舍不得,连推都没推动。 忍笑的步青云全然没把伤口当一回事,眼神往天上一挑,还在说:“帮我?” 龙可翱翔九天,呼风唤雨。 楼迦被他气得不轻,也懒得去想他到底要干什么,反手挥出一道剑光,强劲的冰霜劲力化为龙形白光,不受屏障丝毫影响,伴着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直冲九霄。 刹那间,云收雨住,风停雷止,甚至连无主之地原本遮天蔽日的尘沙都尽数散去,现出好一片朗朗晴空。 待得日光朗照,众修顾不得惊异楼迦能够收云住雨,更惊讶地发现无主之地的数个沙丘都在发光。 那并不是明亮的光,而是昏黄灰暗的光晕,难怪先前从未有修士发现。 步青云飞升至空中,他在虚空中盘腿而坐,双手变转数个手印,那些沙丘的微光随之由点连线,光线又变换连接为光阵,覆盖整个无主之地。 他无声念诵,光阵中接连现出金光大字,依序是“嗡嘛呢叭咪吽”,乃是佛家六字真言,待最后一字真言闪过,步青云手结大莲花印,光阵由暗变亮,呼吸间便耀眼到了令修士不敢直视的地步,无主之地的灰色沙漠如海上波浪一样翻滚来去,一道白光从中尘浪中破空而出,落入步青云掌心,与此同时,除了除妖大会屏障遮罩的那一块地,灰色沙漠竟彻底化为了一片蓝色海洋。 楼迦对这“沧海桑田”的变化丝毫不在意,一心挂在步青云身上,他喜欢看步青云有意无意厉害到吓人的模样,但又实在讨厌看步青云搞什么佛法,然而半空中的步青云帅得没边,那也只好原谅他。 望着四周的海水,除妖大会这块“孤岛”上的众修,一个个软了腿,要么望天要么望海,再不敢看步青云。 阴尸女魅惊疑不定,扫了一眼楼迦,再看看真悠闲飞落的步青云,下定决心,催动了一早埋下的尸气。 步青云在楼迦身侧落下,他的手掌紧紧攥着,像是怕掌中的东西轻易跑出来。 ! 楼迦忽然感受到强烈的牵引,他预感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答案。 “真聪明”,对上楼迦期待的眼神,步青云夸奖道。 那么,就真的是它了。 他的记忆。 楼迦握住步青云紧攥的那只手,迫不及待的模样。 他可爱的神情令步青云温柔了眉目,话语却暴露出了一丝担忧,他起誓一般对楼迦说,“那些过往,已是前尘往事,你记得还是不记得,你我之间都还是一样。我留住这份过往记忆,并未得你允许,那时,我还不甚明了心意,也不曾料到你我还能有今日情形。楼迦,你……” 话没说完,但意思已尽,楼迦察觉到步青云的隐忧,越发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了鲁莽之事,才令步青云担忧自己记起来会难过,否则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于是楼迦坚定地告诉步青云,“我要记起来。我想知道你我之间的一切。” 二人目光相对,眼底尽是温柔,步青云无奈,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手掌。 白光没入楼迦额头,楼迦意识一空,步青云早有准备,伸手将人揽在怀中。 然后,他终于将目光给到其余人。 步青云轻轻扫视,立刻发觉了阴尸女魅的小手段,不觉笑了。 他提起了被雷声打断的话头,“惭愧,在下急着忙家务事,把诸位给忘了个干净。先前说到何处来着?对了,先前在下说到‘你们目不能视’。” 步青云一点都不惭愧地继续说:“你们目不能视,对我多有误会,对此,步某并不在意。然则,你们对你们自身更是有天大的误会,着实是惨不忍睹,我既修佛法,便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你们任人欺瞒。” 他说完,也不理台下被他气得直咬牙的众修,从空闲那只手中托出一朵金莲,往半空一扔,化作一件遮天蔽日的袈裟徐徐落地,消失不见。 步青云解开楼迦对辩机的禁制法术,抱起楼迦飞到半空,招了片云朵落脚。 众修只觉得双眼被轻轻拂过,再睁开眼,那瞬间连惊吓都来不及,只是呆滞。 不论正道邪道,所有修士的手心、脚心和心脏这五处命门,都连有一根诡异的墨黑丝线,丝线直上高台,顺着丝线望去高台上,原本清韵宗主与阴尸女魅所在的地方,不见二人,只见一大一小两只人面巨蛛。 它们都有庞大的身躯! ,肥硕无比,外壳并不坚硬,倒像是厚厚的一层肉,时不时扭动起来,仿佛能听到油脂晃荡的声音,身躯最前端是口器,看着像是岩钉密布的山洞。八只锋利的巨爪支撑着肥硕的身躯,巨爪上遍布白毛,类似极寒之地异化的白毛僵尸。 在它们背上,整个背部都遍布眼睛,但中央长着一个人型半身,和巨蛛身躯相比着实不成比例,像是在一道烤乳猪的中间插了根短筷子。大号人面巨蛛的人型半身像是蒙着面纱,但小号人面巨蛛的人型半身毫无疑问长着清韵的脸。 台下忽然有修士面目塌陷,整个身体如同抽去骨头一样滑倒,像是一摊烂肉瘫在地上。而五根丝线缓缓从烂肉中抽离,如同真正的蛛丝一样飘动,回到小号人面巨蛛的口中。 此时,那小号人面巨蛛忽然一声娇笑,扭了扭庞大的身躯,抬起一只遍布白毛的黑爪,指着半空中的步青云,分明是清韵的声音骂道:“妖邪,辩机大师已除你生机,你还敢在这装神弄鬼!” 它话音未落,台下尖叫声哀嚎声呕吐声终于爆发,想逃的在扯蛛丝,想死的在找死,疯掉的拿着武器四处乱砍,混乱如无间地狱。台上,辩机怔怔地看着那人面巨蛛,双眼滴出血来,他忽然双掌往额前一拍,自己打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一片混乱中,两只人面巨蛛渐渐明白步青云搞了什么鬼,它们画皮被撕,面目无存,恨极怒极,同时发出厉声尖嘶,大号巨蛛催动蛛丝,加速吸收众修功体,小号巨蛛主动爬进了大号巨蛛的口器中,大号巨蛛将它嚼碎吞了下去,庞大的身躯又变大了一些。 步青云抱着楼迦躺在云朵上,对地下的情景充耳不闻。 s: 一团金光从天外而来,停驻在云边,紧接着有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一万人同时开口说同样的话,质问步青云:“孽障!你一错再错,堕落至此!眼前如此炼狱,你却不施援手,你的佛心已经死了吗!” 步青云动也不动,漠然回道:“你见炼狱,我见报应。你的佛心想必没死,要救人,你请。” 金光不动。 金光不言。 步青云摇头,仔细拢好楼迦滑落耳边的头发,叹道:“非己所安,不加于物。” 那团金光一瞬闪烁,某方天际,端坐于莲花台上的僧者闷声一咳,呕出一口血来。左右随侍慌忙上前,被其喝退,僧者走下莲花台,三步之后,不见其踪。 第55章 那年初遇 天地有灵。 天长地久,数万年灵气积聚,化为形体,能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被凡人窥见,强名为龙,流传后世。 后世传说众说纷纭,什么先民假想之物,什么鲤鱼跳龙门,均为杜撰胡说,天地间从来只有一条龙,天生地养的一条白龙。 按理说,白龙的日子应该十分好过,他是至灵之物,又生来就通晓神通,天地间的灵气自动滋养他,连修炼都不必,上天下地没有东西是他的对手,大可随心所欲,任意妄为。 事实也大抵如此,白龙过着闲适散漫的生活,太阳好就飞上天,躺在云里晒太阳,没太阳就潜进海,随波飘荡抓抓鱼吃。 这么说起来似乎有些单调,其实他刚化形的时候,还经常变大变小变长变短地逗自个儿玩,但时间长了也就腻了,不如晒太阳睡觉。 趴在云上晒太阳时,白龙偶尔也会看一眼尘世,但地上那些叫“人”的东西一茬接一茬地生老病死,完整看过一茬也就看不着什么新鲜东西了,每一茬都大差不差,乏味得很。 那天,白龙趴在云上,无聊地翻肚皮。 他已经化形了好多好多年,过着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他渐渐吃厌了鱼,可地上的东西大多有皮毛,还东奔西跑一身尘土,他不大乐意尝,到最后还是得抓鱼来吃。这天他打定主意要选一样地上的东西来吃,大大的龙眼往地上看去,山间溪畔,瞧见一个人。 一个有意思的人。 那人一身奇怪的衣衫,不是人们寻常整块布裁剪成的衣衫,而是用碎布拼凑缝出的,碎布有大有小、颜色不一,看着颇为褴褛,但好在那人整洁干净,高瘦身材,一头黑发用灰布!条系成寻常男子发髻,倒不显得邋遢。 此时正是日暮,溪水倒映着残阳余晖,他右手拄着一根修长树枝,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手上缠了几圈布条,布条连着一个小布袋。 这样物事白龙认得,人用布袋装东西,穷人装米,富人装钱。 那人左肩,停了一只赤红色的枭鸟。 枭鸟,白龙也认得,他很不喜欢,这种鸟多在半夜出来觅食,有一次白龙躺在海上晒月亮睡着了,随着波浪飘到了浅湾,就是被一只黑枭啄在脑袋上,毁了一次好眠。 地上那人解开布袋,里面是可怜兮兮的一捧米,他抓了一半,托在掌中,任那赤枭啄食。赤枭大约是饿坏了,不仅吃得快,下嘴还没个轻重,好几次啄破了那人的掌心。那人却一动不动,像是觉不出疼。 不一会儿,半捧米就被赤枭吃光了。 那人动了动肩,是让赤枭飞走的意思。然而,赤枭死死抓着他肩膀,一双鸟目锐似利剑,紧盯着布袋。 到这里,不论那人是将鸟赶走,还是妥协喂米,都不过是寻常好人罢了,也不会令白龙觉得有意思。 地上那人既没有赶鸟,也没有再抓米出来,而是把布袋打开,当赤枭高鸣一声,得意飞进布袋吃米时,他两手把布袋一系,不顾布袋中赤枭的拼命挣扎,拎着布袋拄着树枝,继续往前走了。 白龙看明白了—— 那人会抓鸟诶。 于是白龙继续看着他,想看他怎么吃。 以往白龙不曾在吃上动脑筋,只随便看过,知道人吃很多种东西,但从未仔细看过人是怎么下厨的。 地上那人继续走在山路上,奇怪的是,他走一阵,就把布袋打开。 !先前两三次,赤枭都立刻要啄他他报复,但每次都还没啄到,就被那人又塞回了布袋里。然后赤枭学了乖,乖巧地动也不动,那人却照样把布袋又系了起来。如此二三次,赤枭又开始疯狂挣扎,那人丝毫不为所动。 这样更好吃吗?白龙看得一头雾水。 溪流转弯而去,山路渐渐平坦,一座小镇就在前方,可山路与村路间横了一片沼泽,沼泽上的竹桥却垮了一半。 那人停驻片刻,竟有两条野蟒从沼泽远处游来,首尾相衔,一竖条横在沼泽间。 他施礼道谢,踩上蟒身,走过沼泽,野蟒自行游走,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白龙慢慢摇了摇尾巴,看那人又打开了布袋,这一次,赤枭先是不动,等待片刻,见那人没有动作,才飞出布袋,却并未飞走,而是小心停在那人小臂,口中呜呜有声,对着那人掌中伤口掉下泪来。 那人小臂一抬,送那赤枭飞上半空,挥手赶它离开。 s: 白龙看着他走进小镇,想了想,从云上一滚,隐去身形,往地上飞去。 “你叫什么?” 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在镇中,此时日头将落,路上空无一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话,其声如清澈溪水,煞是好听。 他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眼前是一个好看到像是在发光的白衣人。 只是问话问得不大客气。 他左手是小镇中唯一的客栈,写着“云来客栈”四个大字的布幡在微风中轻晃,右手是小镇中唯一的茶馆,供的是小镇自产的清茶,外面的布幡上写着“青茶”二字,不知是茶名,还是茶馆主人家有什么避讳。 于是他浅施一礼,回道:“贫僧,步青云。” 第56章 怪人白龙 “贫僧,是什么意思?”白衣人疑惑地问。 若是懵懂孩童,或是孤村野老,听不懂“贫僧”是什么意思也倒罢了。白衣人一身衣衫虽无繁饰,衣料可比御供云绸都不差什么,看着也是俊朗聪明。就算是侯门纨绔,也不至于连“贫僧”二字都听不懂? 自称步青云的男人却丝毫没觉得他问得奇怪,自然答道:“僧,就是和尚的意思。” 原来是个和尚。 白龙了然地点点头,和尚他是知道的。又问:“你要去哪?” 步青云还是不改浅笑,但未回答,反问道:“不如施主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白龙有几分犹豫。 他天生地养,是唯一至灵,从没想过要有个名字,那是凡人才干的事。凡人都称他为龙,他就随凡人叫去,并不在意。凡人把他雕在梁上或画在壁上,弄出的龙千奇百怪、美丑不一,他也随他们去。 以前有一次,他听地下很多人夸谁谁谁爱龙成痴,他还挺好奇,飞到那人家去看,果然整个宅子都堆了各式各样的龙像龙画,主人家正意兴大发,在月下秉烛画龙,白龙趴在亭子上看,忍不住抱怨“我才不长这个虫样”,结果把主人家吓得立刻昏死过去,后来那人借着这段异闻升官发财,将故事传得越来越神,白龙却再无兴趣了。 如果告诉这和尚自己是龙,会不会也吓晕他? 如果这和尚不相信,又该怎么办? 白龙想了又想,想不明白,索性抛开这些烦人思绪,打算试试这个有趣的和尚,他板起脸,认真地告诉步青云:“我是龙。” 步青云的反应,就好像白龙刚才说的是“我是张三”一样,淡然地点了点头。 这更让白龙觉得有意思了。 步青云接下来的问话,令白龙真正惊讶了,他问:“白龙?” 方才眼前白衣人一本正经的模样,步青云觉得甚是可爱,这才仔细看了看,因他一身白衣,于是有此猜测。 白龙眼睛亮起来,凑到步青云身前,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步青云的回答简单明了,让白龙虽然不明白但觉得很厉害,追问:“怎么猜的?” “施主穿的是白衣。” 原来是这样。白龙点点头,丝毫没怀疑步青云说的话。 尽管并未说谎,步青云还是难免觉得这小白龙有些傻气,应当是很少在人间走动,率性天真得过分。 这时候白龙想起了自己先前问过步青云,步青云还没回答的问题,又一次问:“你要去哪?” 步青云看看天,道:“日暮将近,贫僧要回落脚处歇息。” “哦。” 白龙又是一点头,“那走吧。” 走吧? 步青云笑了笑,对白龙轻施一礼,当真转身继续走。 白龙大大方方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快出了镇子,步青云忽然停步,转过身来,看向白龙。 白龙一脸“你怎么不走了”的疑惑表情,也看着步青云。 “施主为何跟着我?” “不能跟吗?” “大路朝天,贫僧没有不许施主同路的道理。” “那走吧。” 一个毫无恼意,一个落落大方,这么问答一番,步青云还真的就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小镇,镇外多是青青麦田,没多久,步青云就在一处半塌的破屋前停下。 这小屋子甚至不是泥瓦所建,而是最最简破的土屋,连门都没有,显然塌了已经有些年头,坍塌的半边无人清理,日晒雨淋,满地都是黄土。屋外有棵没人修剪的野桑树,已经长得挤破了屋角,树冠一半都在屋里。 步青云自然地走进了土屋。 “这是哪儿?”白龙跟着他走进去,一脸嫌弃地看着屋顶的蜘蛛网和破洞。 步青云回答:“原是村民所建的土地庙,年久失修,贫僧盘桓数日,擅自在此落脚。” 听了他的回答,白龙左看右看,果然在泥堆里看到一樽面目不清的塑像,还有已经被虫蛀成碎木的香台。 “我记得看到的土!庙”,白龙比划着跟步青云说,“才这么这么小,搬两块石头,再加个盖子,就是了。怎么这个这么大?都没有人来拜了吗?” 步青云一边理着稻草,一边回答:“天下人过得越好,供奉的土地庙就越好。靠土地求来的东西越来越少,土地庙也就没人来拜了。” 说完,步青云指着墙边两个不起眼的瓷碗道:“拜的人还是有的,只是守着田地过日子的人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来拜神呢。” 白龙不太懂人间这些弯弯绕绕,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凡人占的地越来越多、开的田越来越广,步青云却说靠土地求来的东西越来越少。 他早就悄悄给自己施了好几层隔绝法术,不怕飞尘乱窜,尽管非常嫌弃,但还是站着看步青云忙活,顺便慢慢想步青云说的话,也不急着搞懂。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步青云要往那堆稻草上坐—— “你干什么!” 步青云被白龙突然的怒气吓了一跳,茫然问:“贫僧……干什么了?” “有虫子!”白龙指着稻草下悠闲爬出的一只蚂蚁,又指了指稻草本身,“还都是灰尘!” 这堆干稻草,应该是去年秋收打完谷子之后剩下的。干稻草用处不多,农家会铺在田里烧灰或者铺在猪圈,少数会留些做火引,若有剩余的一两捆,除了太穷苦的人家会留在冬季喂牛,大多就丢在田边。 有虫子有灰尘,那再正常不过了。 步青云徐徐给白龙解释干稻草的由来,他自认说得清楚详尽,说完正要坐下,还是被白龙拽住了衣服:“不许坐!” “施主”,步青云也不生气,还在和白龙讲道理,“贫僧走了一日,着实需要歇息。” 白龙反驳:“我没不让你休息。” 白龙当然知道这个人需要休息,这个人手上有伤,是白龙亲眼见他受的,而刚才白龙拽住他衣服,瞥到这个人脚腕上居然也有伤。 有伤怎么能和虫子坐在一起!也许步青云不懂,但白龙可是亲眼看到过受伤的老虎被蚂蚁们吃掉的! 说着,破庙中就突兀地出现了一张矮脚冰台,看尺! ,或者说冰床更为恰当。 白龙把步青云往床边一推,满意道:“现在能坐了。” 步青云笑笑,从善如流地在冰床上坐下,给自己治伤。 “你会法术”,白龙皱起眉,“那你方才为什么要坐脏稻草上。” “会法术,就要事事都用法术吗?”步青云反问。 天生就会法术的白龙一点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奇怪道:“用法术多方便,凡人就是不会法术,才那么容易死掉。” 他说起凡人,就和说起蚂蚁老虎一样,没什么差别。 步青云笑着摇摇头:“所以我尽量不用法术。我是人。” 白龙更疑惑了,问:“可你明明会,为什么不用?” 步青云回答:“正因为会,所以才不该事事都用。” 绕回来了。 而且这话根本就说不通。 白龙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难以形容的憋闷感,他潜意识里察觉自己不论怎么说都可能被步青云堵回来,尽管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步青云的惯用话术,甚至这时候步青云连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是在逗人。 但白龙大人还是足够聪明敏锐,并且不会像凡人那样遮掩自己。 “我生气了。”白龙严肃地告知步青云。 太可爱。步青云几乎要笑出来,但忍住了。 但这没有逃过白龙大人的法眼,彻底生气的白龙化为龙身,盘旋在半空,对步青云龇牙。 好歹它在怒火中还记着这破庙有多破,现出的龙身大大缩水,比给步青云搭桥的野蟒还小上几圈。 不愧是天地至灵,龙身比人间最剔透的白玉都还要莹润美丽,一双龙眼目似点漆,自带灵晖,爪下生云,真是腾云驾雾,翩若惊鸿。 步青云伸出手来,手指轻轻触碰玉石雕出般的小龙爪。 “真美。” 他对白龙真挚地赞美道。 小白龙缓缓落在步青云的手臂上,龙眼眨了眨,歪着脑袋,对着步青云出神。 这个人,真是…… 真是…… 好奇怪。 第57章 竹海苹果 白龙趴在云上晒太阳,眯着眼偷偷看地上的步青云。 那天步青云要休息,白龙实在忍不下破庙灰尘,也不想一个龙独自无聊,便离开了破庙,像往常一样跑到了海里游荡。 他从东游到西,等游够了也吃够了,闲到用尾巴抽飞深海那些奇丑无比的八爪鱼玩的时候,白龙大人忽然想起步青云把一半米给了赤枭,剩下那半捧米喂鸟都喂不饱,布袋里没有其他东西了。而步青云在休息前没有吃饭,似乎也并没有东西可吃。 白龙知道凡人是很容易死掉的。 如果饿坏了,会不会步青云就没了? 这个念头吓到了白龙。 但他想到步青云会术法,就松了口气,然后很快又想到步青云不愿意用术法,那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这个步青云真是好奇怪好麻烦! 白龙从未被一个凡人如此牵动情绪,这样新奇的经验,不知为何令他有几分着恼。 他是龙,步青云是凡人,堂堂白龙大人才不会为了这种一茬一茬生老病死的凡人烦恼。 ……可是他也不想步青云死掉。 白龙忽然想起了最早最早的时候,那些比现在还容易死掉的凡人,居然成功驯养了会吃人的狼。 他们用火把吓退狼群,当狼群四窜奔逃的时候,合起伙来将落单的那一只团团围住,按照计划好的路线把它赶进笼子里,不给吃饭不给喝水,饿到奄奄一息才放出来,打一棒子给一片肉,慢慢的把狼教得听话。 现在那些听话的狼叫做狗,凡人养着它们,和它们世代生活在一起。 白龙在海底滚了一圈,下了决心。 从今天开始,他要养步青云。 这个念头一定,白龙的心底涌现了一股全然陌生的感受,在独自度过的漫长龙生中,他还是第一次把自己和地上的某个凡人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什么、又会给他的龙生带来什么变故,他都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是,就像凡人驯养恶狼一样,养!步青云的第一步,就要掌握他的食物。 这很简单嘛。 白龙在海底一片漆黑的海水中抖了抖龙身,做好准备,朝着来时的方向飞一样地游出去。 他有护体灵力自然包裹着龙身为他开路,一路上龙还未到、护体灵力先行,那叫一个“横冲直撞”,不少倒霉的深海丑鱼被他撞得七晕八素。 白龙几息间就回到了破庙,在睡着的步青云身边,留下了他吃过的最嫩的海鱼,两条。 然后他回到云里,睡得心满意足。 第二天下凡一问,步青云把鱼放归大海了,因为他不爱杀生,吃素。 白龙大人很生气,一甩尾巴飞回了云上。 他趴在云里,看地上那些四个蹄子在地上到处跑的野兽,又想到如果是步青云抓了那些脏兮兮的野兽要自己吃,自己乐意吃么? 这么一想,白龙又消了气,跑到凡间仔细观察一阵,跑到凡人的果林里摘了两颗苹果,然后去找步青云。 步青云此日在帮一位老农妇修竹筛,这时正坐在竹林中片竹篾,他见到突然现身的白衣人就勾了嘴角,眼睛比平常还好看,像是很欢喜见到白龙的模样。 白龙不知为何,也为此感到愉快,两人没有说话,白龙招了片云朵坐在半空中,和坐在地上的步青云一人吃了一颗苹果。 原来苹果是甜的,好吃。 吃完,步青云继续拿着老农妇提供的小刀,将已经砍成等长的竹片细细片成竹篾,然后把竹篾编进竹筛的破洞中,横竖交叠编织,最后修好边沿,免得老人家用的时候被竹刺扎了手。 活儿虽小,用时却长,很考验耐性,步青云眼明手快,一点都不心浮气躁,一步一步按顺序耐心完成,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的。 白龙吃完才记起原本这俩苹果都是给步青云带的,也不知怎么,刚才步青云把其中一个苹果扔给他的时候,明明以前从未吃过,他却下意识就用手接住,和步青云一起吃起来。 还吃得挺高兴。 凡人吃一个!苹果……也许就能饱了吧? 因为有一点点心虚,白龙没有落地,还坐在云上,对着低头干活的步青云。 一开始,白龙是好奇步青云手中的活计,步青云修长有力的手指灵巧地以某种规律把新竹篾编进竹筛中,看着看着,白龙的目光就移到了步青云身上。 步青云的手伤已经结了痂,显然是术法的功劳,但白龙不明白他为何不直接把伤完全治好,按步青云周身干净的灵气来推断,他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但白龙没问,问了大概又是什么不滥用术法的鬼话,白龙才不会同一个坑跳两回,这么想着,他还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微风吹过,竹海摇曳。 阳光从竹间的缝隙洒下,不能完全照亮密集幽暗的竹海,但步青云坐的地方是一块村人砍伐出的空地,一束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眉目照得越发温柔。 白龙从步青云好看的手看到他好看的脸,再从好看的脸看到好看的脖子,忽然想起来问:“步青云,你是从哪来的?” 步青云一声轻笑,答说:“不记得了。” 下一瞬,化形的小小白龙就飞到了他眼前,挡住他的视线,恶狠狠地龇着牙,口吐人言:“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么”,步青云压下一片竹篾,轻巧地挑起下一片,“你是从哪来的,你记得么?” 他是天地灵气汇聚化形而成,初生时一片混沌,哪里能记得? 小白龙偏过脑袋想了想,很快坚定地反驳:“我不一样,我是龙,本大人可比你爷爷的爷爷都大!” 步青云听小白龙学凡人放狠话,还来个“本大人”自称,被狠狠可爱了一把,忍笑忍得咳嗽,然后在小白龙又要龇牙之前,伸手轻轻碰了碰眼前的小爪子,似乎是很认真地回答:“我也活了很久了。” 白龙不信,他从来没见过能活很久的凡人,最多最多也不过是将将近百,就是凡人里的高寿了。 步青云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你只是趴在云上看,看得又随意得很,或许就有被你漏掉!的。何况,我猜,你先前也没遇到过会术法的凡人,不是吗?” 这倒是不错。 白龙将信将疑,但一回两回提问都被步青云打圈圈,他心里不大高兴。 步青云反过来问白龙:“你先前像你我这样认识过人么?” 白龙摇摇脑袋。 步青云将一片竹篾削成两半,又问:“那你趴在云上,看到过什么有意思的事物?” 这问题从来没人问过,白龙也从无机会对外说起,于是被步青云成功转移了思绪。他先是想了好一会,然后等说起来,就有些滔滔不绝的意思了,说到兴起还会用尾巴拍步青云的手臂,步青云边听边干活,就算被龙尾抽了,拿刀的手还是稳如泰山,削出的竹篾一点都没偏。 s: 白龙说起从前空无一人的大陆山川、江河湖海,说起凡人怎样占去了他喜爱的几处好睡觉的风景。 他对凡人不感兴趣,但长年累月看下来,终究还是留下一些记忆,只是记得很模糊了。 他曾经在南边某地看到凡人建的极精巧漂亮的水车;还有北方的某条大江,曾因为数日大雪冻住了江面,他飞下去吃了好多鱼;还有东边曾经死了个君主,结果太子被弟弟毒杀篡位,他看到有天雷落下,不知道是想劈谁;还有西边那个颇多神仙传说的险峻山脉,总有凡人闯进山里修炼,大多成了野虎野狼的口中餐。 一个说得高兴,一个听得用心,步青云时不时还问两句,让白龙说得更有兴头。 等白龙说到尽兴,才发觉自己整一个挂在步青云的脖子上,紧紧贴着步青云温暖的皮肤,鼻息间都是步青云和竹子干干净净的味道,可他连自己怎么跑到步青云脖子上的都想不起来。 “怎么不说了?” 步青云放下修好的竹筛,低头看向挂在自己胸前的小白龙。 大眼对大眼,小白龙尴尬僵住,然后爪下生云,一眨眼就不见了。 但第二天,小白龙还是用尾巴卷着两颗苹果出现在步青云面前。 “步青云!你在干什么!” 第58章 山有桥松 还是那间破土地庙,还是那个步青云,可步青云却不是一个人待着。 在那张白龙变出的冰床上,有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男子背对着步青云而坐,半褪的衣衫堆在腰部,步青云的手正放在他的背上。 白龙大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么大个破庙,手放哪儿不行,非得放在那?背是黑的、手是白的,黑白对比强烈得刺眼,白龙顿时就不开心了,搜肠刮肚翻了翻旁观记忆,搜到一个“罪名”,这不就是凡人说的“动手动脚”嘛!“有伤风化”!是步青云不对,不对得很。 满意地找到了不满的借口,白龙大人冲下去摆了个十足威风的架势,怒斥步青云。 步青云把手从异族青年的背上收回,看着悬在自己眼前气呼呼的小白龙,大感头痛。 他实在没想到白龙会在其他人在场时轻易现身,这下子完全解释不清楚了——不是对白龙解释不清楚,而是对床上这位。 白龙也没想到步青云居然沉默以对,见多识广的白龙大人对步青云这种嚣张态度更为不满,一甩尾巴,两颗苹果带着迅疾的飕飕风声破空砸向步青云,大不高兴地哼哼:“本大人问罪,你胆敢不回。” 用灵气把砸过来的苹果卸力托回,步青云一脸无奈的神情,正要给两边互相介绍,那皮肤黝黑的异族青年却比猴子还要敏捷地下了床,对着步青云跪地就拜,一脸惊喜道:“师父说得果然没错,您已经得证菩提,是大佛陀大如来,连龙神都亲近您呢!” 他说的并非汉文,而是西边哪个国度的语言,但在场其余二人都听得懂。 说完,他又五体投地,整个伏在步青云面前,口中喃喃念诵着腔调怪异的经文,那过分虔诚的模样把白龙看了个目瞪口呆。 步青云往斜侧一让,避开男子的顶礼膜拜,无奈解释道:“近执,我说过了,我不是。” ! 青年坚持把经文念完,又是一拜,才站起来,对着步青云拍了拍胸脯,一副“我会为您保密”的骄傲模样。 白龙不知来龙去脉,被黑肤青年的一连串表现给惊愣在半空。 他只见过凡人如此膜拜先祖和神仙,步青云与这黑肤青年显然并非同族,不可能是这青年的先祖,那么,是这青年把步青云误会成神仙了吗? 凡人总有那么多故事好讲,什么神仙鬼怪妖邪灵魔,白龙一开始都信了,还满心好奇地四处寻找,可凡人的故事都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仙,至少白龙从没见过。 想到被凡人故事骗得上天入地,白龙更不开心了,用尾巴拍了拍步青云的胳膊。 近执那边解释不通,步青云只得暂时放弃,对不耐烦的白龙解释道:“他是我认识的一名僧者,汉名为近执,来寻我的路上受了伤。” 哦,原来是受了伤。 白龙歪歪脑袋,和满眼珍稀的黑肤青年对上视线,连鳞片都要被肉麻得炸开了,下意识一溜烟绕到步青云脖子上去,结果这黑肤青年的视线越发肉麻,像是下一秒就会控制不住对两人五体投地地膜拜起来,吓得白龙收回视线,对着步青云的下巴洗眼睛,张嘴问出一堆问题: “他不是中原人,你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是汉名,他原名不叫这个吗?他为什么会有汉名?他来找你做什么?” 听完白龙的一连串提问,黑肤青年的眼神何止是肉麻,简直是狂热,听听吧,连龙神都如此关爱大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步青云脑壳痛。 “龙神啊,请听我解释”,黑肤青年见步青云没有立刻回答,当即为大人代劳,用腔调微异的汉文唱歌一般回答,“大人是引领我师父入佛门的导师,我师父便是天竺人人皆知的悉多尊者,大人对于宏扬佛法的牺牲与贡献,如果不连篇累牍,我实在无法说完,可是大人!过于谦逊低调,不愿接受尊号,也不愿受僧团膜拜,悄悄回到汉地。师父担忧不已,遣我来寻,希望迎回大人参与菩提布萨。我本名邬波离,汉名近执,汉名还是大人所取,若不是大人眷顾,我这样的旃荼罗贱种何德何能踏入佛门。” 白龙沉默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才微微动了动尾巴。 他认识步青云短短数日,从一开始就觉得步青云不是一般人物,何况他在云端眺望人世日久,也见过不少奇人奇事,因此黑肤青年说的这些,并不算多么令他惊异。 但他还是第一次听凡人用如此骄傲的口气提及自己是个贱种,仿佛理所当然。 他当然知道凡人内部是有贵贱之分的,他们从诞生之日开始就擅长于争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称王的妄图永治,为寇的伺机复仇,合并分裂再合并再分裂,由部落到王朝,从未改变。 可如此自然而然认为自己是贱种的,白龙还是第一次见。 他奇异地看了一眼邬波离,这是个健美高大的年轻人,手足纤长有力,一些疤痕与厚茧说明了青年的勤劳,就算白龙看惯了中原人的五官,年轻人的面庞说得上以美丽来形容,尤其是一双女性般温存的大眼睛。也许是第一眼与步青云的对比太多强烈,如今仔细看来,邬波离的肤色与其说是黑,更确切来说应该是浅棕色,长长的微卷黑发,好似一头年轻的雄狮。 更不消说年轻人颇为雅致的谈吐,甚至还会汉文。 这样一位年轻人自称贱种,着实令白龙不解。 但白龙也不是特别在意。 随着对邬波离一长段回答的消化,白龙被步青云的部分挑起了兴趣,尤其是步青云对邬波离这些话的反应,尽管步青云神色不动,白龙却莫名感到了一份抗拒和纠结,像是根本不想再提起往事。 一个在以佛立国的国度被顶礼膜拜的和尚,为什么连提都不想提起? ! 白龙眨了眨眼,招了片小云朵挡住步青云的嘴巴,然后抓紧机会对邬波离问:“你叫他‘大人’,他在你们天竺叫什么?他又是怎么会到天竺去,当你师父的导师的?” 邬波离像是没看见白龙对步青云的“堵嘴”行为,虔诚地对龙神回答:“尽管大人命我等不必再提及他的名讳,也抹消了他的法号,但邬波离还是将大人游历天竺的化名置于心头,当年,大人化名‘桥松’游历天竺,所经行之地必有善迹,我师父听闻了大人美名,深受感触,抛却太子之位出家跟随于大人身侧,因聪敏纯善被大人收为弟子,正式踏入空门。” 桥松? 一听就是随口起的假名。 白龙懒散地晃了晃尾巴,忽而顿住……步青云这名字,难道很像真名吗? 支起身子透过小云朵瞪了步青云一眼,白龙转过头继续问道:“他都行了什么善迹?” 善到把人家太子都勾跑了? 邬波离骄傲地昂起了胸膛,答:“大人曾舍去手臂,喂给一只刚生产的饥饿母虎,他还曾治好” “够了”,步青云好不容易将堵着自己嘴的小云朵以灵力逼散,立刻制止了邬波离,“近执,你多言了。” 被步青云轻声一斥,邬波离却好似被判了大罪行,脸色一白,整个蔫掉了。 步青云叹了口气,“我没有怪你。” 邬波离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白龙大人看不下去了,尾巴一甩,气势十足地指挥道:“你,出去,我和‘桥松’有话要谈,你守门。” 一听有任务可做,邬波离立刻精神起来,对二人一礼,步伐稳重地走到了破庙外站好守门。 步青云眼前一闪,下一秒已经身处层层叠叠的云间,他环目四望,皆是重重云海,眼前是坐在云朵上的白衣人,白龙大人抄着手,撑出一脸冷色,沉声道:“你骗我。” 第59章 隰有游龙 “哦?” 步青云一撩衣摆,在云上与白龙相对而坐,一声反问可谓悠闲自在,似乎并不知道白龙所指何事。 居然装傻。 白龙刚欲发怒,忽而眯起眼睛,微微前倾,仔细看着步青云。被紧盯的人还是那副悠闲模样,目似瞑,意遐甚,仿佛不是身处九重云端,而是依然身在破庙。 白龙察觉到步青云周身灵气比先前还要清澈干净。 世间万物皆有灵气。所谓万物,那就不仅仅是天地山川,也包括人鱼鸟兽。 但除非懂得吐故纳新之法,能将灵气吸收修炼为灵力,否则,在人世间活得越久,灵气必然受到侵蚀,越来越浑浊,也越来越稀薄。灵气有庇护之能,若是灵气消散殆尽,或是周身灵气不足以渡过大劫数,那么离死期也不远了。 有灵力的人,周身灵气自然比旁人清澈干净一些。 先前,白龙就曾以步青云周身灵气推断过,他必然拥有强大的灵力,强大到足以瞬时治好自己的伤,尽管步青云选择不用。 如今,步青云仍未显露灵力,但光是周身灵气,其之干净纯粹,居然隐隐给了白龙汪洋大海一般的大气磅礴之感。 昨日竹林中的步青云尚未有此变化,而今日唯一的变数,是邬波离。 邬波离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白龙眉头一紧,暂时舍了骗没骗的讨论,转而问:“你下了什么决心?你要跟邬波离走吗?去做什么?” 闻言,步青云神色一怔,睁开眼看着对面的白龙,露出几分欣赏的神色。他确信白龙并无读心之能,也缺乏在人世打滚的世情历练,这样都能猜出他下了决心,真是冰雪聪明。 太聪明了,问出来的这问题么,一针见血,不太好答。 龙,本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根据步青云亲眼所见和昨日白龙所说,这小白龙,真是条懒得理会人世、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和自己玩的世!外之灵。它明明神通广大,过得日子却堪称乏味,它无拘无束,喜欢什么就会一直去做,做到厌了,才会稍稍升起改变的心思,而从升起心思到真正改动一项日常定规,也许又要过数十上百年。 这样想来,也不知道该说它是太放纵享乐,还是太不注重享乐。 这小白龙可是连吃厌了生鱼都懒到今日还未更改。 所以,步青云推测,数日后自己踏上远途西行,而白龙惯于在中原活动,是不大可能继续跟着自己这个一时好奇的凡人的。 也就是说,离别在即。 凡人能与龙相识相交,即使只是短短数日,已经是莫大的奇遇。 何况,这白龙十足可爱。 更何况,步青云已经许久没能与人好好交谈,往后,难说再有这样的机会。 白龙先后两次问话都不好答,步青云两害相权取其轻,看似老实地答了一句“我将与邬波离西行天竺,见见他师父”,就转头把话扯远,不知真假地说起自己的过往来。 “我原是中原人。” 白龙刚想追问,就听到步青云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既好奇,又不甘心,反击道:“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吗?这还不算骗我?” “是我不对”,步青云摸摸鼻子,痛快认错,让白龙大人好不得意,一不留神就任他转移了话题,继续说起,“那时,我算是出身于钟鼎之家,上有父兄,下有姊弟,说不上肩负重担,家人也不甚在意我,放任我学医行医。” 听步青云有说故事的意思,白龙渐渐坐没坐相,又招来一朵云抱着,评价道:“看不出来你还当过大夫。” 步青云轻笑,接道:“家中有财,父兄也颇为重视民间声名,故而我有不少治病行医的机会,上至达官下至百姓,中原夏秋多灾,或是大旱或是水患,天灾之后往往有疫情,我也顶着我大哥的名头施过药赈过灾。” “为什么要顶着你大哥的名头?”听到有人胆敢抢自己养的步青!云的功劳,白龙顿时不满意了。 步青云被白龙这样义气的表情逗得直乐,舌头一不留神,险些脱口:“他是储,呃,长子。” 总有凡人顶着“龙”的名义祭祀啊继位啊造__反啊,白龙对凡人的这一套不算太熟,但也绝对不陌生,他十分确定步青云刚才到底想说的是哪个词。 白龙盯着步青云,勾起嘴角,一副抓到马脚的得意模样,笃定道:“你想说‘储君’!” 步青云有些微尴尬,装作没听见:“后来,我爹死了。二哥杀了大哥,我也被赐了毒酒。” “你别喝。” “……我喝了。” 白龙满脸不高兴。 步青云哭笑不得,补道:“但我没死。” 白龙脸上由阴转晴。 “我猜是因为毒酒从都城一路送到边塞,路途遥远,边塞又烈日炎炎,所以消减了毒性。又或者是有人掉包,但没送消息教我装死”,步青云认真地参详毒酒没毒死自己的原因,将结局一带而过,“最后我被认为是妖邪附体,判了碾刑,就死了。” 顿时又回到了阴云密布,白龙伸手抓住了步青云的袖子,不许他不回答,追问:“碾刑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死刑”,步青云轻描淡写地概括。 白龙磨了磨牙。 步青云趁他磨牙,赶紧继续道:“我受了刑,死了,未曾料到有一日还能睁开眼,四肢完好,穿着死前的衣裳,站在边关外。我问过路老叟,才知是我死后的第七天,我站在变关外想了很久,想不明白,也许是天还不让我死罢。于是我随意挑了个方向往前走,离开了中原,一路上隐姓埋名,到了天竺才知道我是选了西边。” 白龙想起邬波离方才的话,问道:“隐姓埋名。‘桥松’?” 步青云微微点头。 “为何化名‘桥松’?”白龙想把一切都弄明白。 步青云笑道:“我只身远行,言语不! 通,只得边走边学异国言语,某日竟碰到一位会说粗浅官话的人,他问我叫什么。我毫无准备,又不能自露马脚,只见天上白云似游龙摆尾,想起《诗经》中‘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一句,就定了化名。” 听到步青云是因为看到像龙的白云才起的化名,白龙不由得满意点头。 “我越往西走,人种服饰都与中原大有不同,总有人因为我的举动以僧人之礼待我,我便由此开始接触佛学,略有所悟,尽管有诸多不赞同的地方,但为了行走便利,还是穿了僧人衣衫。” “不知不觉越想越深,就真成了和尚了。” 话音落,步青云就沉默了起来,似乎把故事说完了。 白龙被这故事结束的速度打了个措手不及,呆了呆:“这就说完了?还有你勾跑人家太子呢?邬波离呢?” 步青云倒是从善如流,简略道:“太子想出家,大家不让,他偷跑出来见我,忽然就打着我的名义出家了。天竺人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于父母,邬波离是给太子剪发的小工,为人善良,因为太子出家难过得直哭,我见他可怜,问答中也颇有两分机敏好学,我本想收他为弟子,没想到被太子抢先一步。” s: 说着,步青云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 “这个太子”,白龙微微眯起眼睛,长睫收拢,目露精光,倒真有两分神威,“听着不是个东西。” 步青云一愣,旋即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左手搭在折起的左膝上,右手垂在身侧,被云朵遮住,同样被云朵遮住的还有他的右腿,不同于平日里温润又神秘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僧人,而有种随性的英俊。 白龙把怀里的云朵塞到背后,抱手靠着,懒散的目光粘在步青云身上,忽然就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反正总会知道的。 “步青云”,白龙用左腿踢了踢步青云的右腿,像是忽然困了,脑袋靠着云朵轻轻蹭了蹭,才又看向对面的人,“给我起个名字吧。” 第60章 楼迦 给龙起名? 中原对于姓名特别讲究,还牵涉到风水命数,就算是寻常百姓为儿女取名,也要提薄礼到读书人或是村正门上求个主意,不可马虎,没有随口要人取名的道理。 但白龙敢提,步青云居然也敢接口:“先有姓,再有名,民间传说中,龙神大多姓‘敖’姓‘楼’,你想姓个什么?” 白龙第一个念头是干脆跟着步青云姓,可转念一想,步青云这个名字显然不真,而步青云的旧日姓名恐怕他自己已是不愿提起,想到这里,白龙大感麻烦,还瞪了步青云一眼。 无缘无故被这小白龙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步青云颇觉无辜。 “猫才嗷呢”,白龙没好气地说,“我才不要姓敖。” 步青云微一点头,建议道:“那就姓楼吧,楼字也雅一些,‘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听步青云夸这个字不错,白龙就也满意地点点头,追问:“那名呢?” “我曾在雪山听闻大风吹过空谷,其声美于天籁,虽说有声,却如同蓝天一般空旷宁静,可谓大音希声”,步青云回想起那一次意外见闻,不由带着浅笑,“当时我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美音,姑且以‘迦陵频迦’记之。后来说起,邬波离的师父坚称那是一只神鸟啼鸣,拿去写了传说。” 步青云看向白龙,“你的龙吟,令我想起那日所闻之音,还要更胜一筹。迦字,音同嘉,意通邂,你我二人不约而遇,也算是邂逅一场。我为你起名楼迦,你意下如何?” 美于天籁。更胜一筹。 “好吧”,白龙状似不在意地点点头,“就叫楼迦好了。” 步青云没有错过小白龙微微泛红的耳朵。 “楼迦。” “嗯。” “楼迦。” “本大人听到了。” “楼迦!。” “步青云你烦死了!” 邬波离等到龙神与大人终于谈完要事,感觉自己这次守门的任务完成得不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二人,正要跪地行礼,被明显心情很好的龙神弹了朵小白云给拦住了。 那可是天上洁白的云朵啊! 龙神竟然用来托住了他! 邬波离一个激动,险些没听清龙神说了什么,幸而多年随侍师父养成了习惯,心情激荡之下还是保持了耳聪目明,他听到漂亮得不食烟火气的龙神宣布:“他给我起了个名字,以后叫我‘楼迦’。”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龙神轻轻拿脚踢了踢的步青云。 “是的!楼迦大人!”邬波离看着龙神像是亲友似的与大人相处,好悬没激动得抽过去。 面对情绪过于激昂的邬波离,白龙转过头对步青云露了一个嫌弃的眼神,毕竟要真算起来,这邬波离还是步青云的徒孙,步青云低声笑了笑,没说话。 差不多要到白龙下海吃鱼的时候,白龙看了眼步青云,干脆利落就不见了。 邬波离对着白龙消失的地方一脸崇敬,还正儿八经道了句送别。 看他这样,步青云属实脑壳痛。这孩子哪里都好,唯独有两点比较愁人,一是从未出家时就根深蒂固的贱民心态,二是过于固执。 这孩子固执到什么地步呢,那就是步青云或他师父随口说一句话,他都能记住,甚至能践行。除非他们所说的,有什么迷惑或者矛盾之处,那样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问出来,直到得到合理的解释,然后继续记住并践行。 某种程度上,连步青云都对他甘拜下风。 所以对于“是邬波离而不是其他人前来中原找他”这件事,步青云可以说是早有预料,包括邬波离还未坦白的部分。 次日,步青云去村里帮烫了腿的打铁师傅治伤,因为邬波离一看就非!我族类,未免横生枝节,步青云不许邬波离跟随,派他守庙。 说得好像那破庙真的有人愿意进一样。 但邬波离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一丝不苟地守在庙前。 后知后觉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白龙用云朵托了两颗苹果,故意没去看步青云在哪,打算把苹果往破庙里放下就走。 “这是给步青云的。” 在邬波离眼里,龙神大人十分威严地进了破庙,十分威严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十分威严地就要飞走。 “请等一等!” 白龙一个没注意,邬波离就结结实实咚地一声跪下了。 “楼迦大人,请您听我一言。” 既然这样恭敬地称呼步青云给自己起的名字,白龙内心暗暗点头,大发慈悲地给了邬波离一个说话的机会,“说。” 邬波离还是那副唱歌一般的虔诚语气:“邬波离实在无法面对良心的煎熬,对大人说的慌,无时无刻不在刀割着我,我是多么可恶的人啊,楼迦大人,我要向您坦白我的罪行,我欺骗了大人。不,向您坦白也是在逃避我的业障,我应该勇敢地对大人道出真相!谢谢您楼迦大人,您的清澈让我看清了自身的虚伪与可厌!” “闭嘴”,白龙打断他神叨叨的长篇大论,“你说你骗了步青云?说清楚。” 然后白龙又被迫听了一长段充满了感叹词的回答,等邬波离说完,他才终于把简单的事实提炼出来:邬波离偷听了他师父与使者僧人的对话,他师父要求使者僧人务必将步青云带回天竺,生死不论。邬波离认为他师父已经走上了歪路,所以拿走了使者僧人的信函,留下自己写给师父的信函,偷跑出来找步青云。 邬波离虽然为对步青云说谎而痛苦着,但他坚信步青云可以将他师父拉回正途,而且似乎丝毫不怀疑就算他对步青云坦白,步青云也还是会跟着他返回天竺。 ! 白龙疑惑地看着邬波离,“你师父一心要置步青云于死地,你为何笃定他会听步青云的话?何况,你怎么知晓步青云愿意跟随你前往西方?” “因为他是我们所有僧人都敬佩的大人”,邬波离对步青云的盲目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大人精通佛法,一定可以在菩提布萨上说服师父,大人慈悲为怀,我师父是大人悉心教导出的徒弟,即使师父一时行差踏错,他也一定不会真的弃师父于不顾。” 弃师父于不顾? 步青云对禽兽畜生都一视同仁,怎么会抛弃自己的徒弟? 白龙眯起眼睛:“你师父对步青云做过什么?” 邬波离满面同情,“师父误信了小人对大人的诋毁,才会将大人请出了天竺。” “请出?”白龙一声冷笑。 “确实是请出的”,邬波离认真解释,“师父跟在大人身后,步步跪拜,依依不舍地将大人送出了国境。” 白龙感觉像是有天趴在云上不小心看到田蛙吞了只苍蝇。恶心。 他一瞬都不想再在这个破庙待下去了。 要走之前,白龙看到了与破庙格格不入的东西。 不是他带来的苹果。 而是一朵似乎刚摘下不久的,楚楚动人的莲花。 白龙冷声问:“那是什么?” 邬波离循声望去,看见莲花,不由微笑起来:“大人很少对外物展露喜恶,唯独很喜欢我天竺国花——水莲。我在来时途中看见,思及大人喜爱,便用灵气一路养着它,将它献给大人。” 邬波离灵气并不算充盈,他没有用灵气治自己的背伤,却用在一朵想送给步青云的莲花上。 邬波离的笑容很美,是发自心底的满足的微笑。 白龙天性亲水无惧寒暑,此刻却感到心头漫过一丝寒意。 邬波离眼前一闪,白龙就不见了。 第61章 黑白不分 “我已经知道了。” 面对特地赶来告知的愤愤不平的小白龙,没等他开口,刚给铁匠换好药、走在帮人挑水路上的步青云就未卜先知地说。 白龙眯起眼睛,龙须飘起来,有几分真正生气的模样,沉下声来问:“你早知道了?你从哪儿知道的?” 步青云肩上是根粗木扁担,挑着两个装满溪水的木桶,步伐和气息都一丝不乱,轻松回答:“猜的。” 白龙踏着小云朵飞过去就是一尾巴。 “我与他们相处时日甚久”,步青云伸手安抚性地点了点小白龙的爪子,脚下不停,“他们的行事作风,我多少能猜到。” 扁担“吱呀——”一沉,是白龙落在了扁担上,趴在步青云手边,盯着步青云道:“那你说说,他们要干什么,我看你说得对不对。” 步青云抬头看了看,村落就在眼前,手上覆了层灵力,往白龙四周一圈,将他隐匿起来,才道:“邬波离是自己偷跑来的。” “哼” “他师父想抓我,邬波离想让我救他师父。” “哼” “信函么,确实是他师父所写,那就是邬波离从使者身上偷来的了?” 猜的全都对。 白龙越听越气,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把爪子往步青云手上一搭:“你全都猜到了,还要跟着他去,为什么?” 步青云“唔”了一声,像是在思考,一时并未答话。 就在白龙要沉不住气用尾巴拍人的时候,他听见步青云终于回答:“此事源头由我而起,也该由我终结。有始有终,因缘果报。我也已经活得太久了。” 听了步青云的回答,白龙莫名心慌,话语间带了分急怒:“活得太久?你活得有我久吗!” “可你是龙”,步青云用一种很耐心的不疾不徐的声音说,“我是人。凡人是不该活这么久的。!” 白龙越听越急,反驳道:“现下凡间那些修道修佛的,都活很久!” “他们”,步青云提及这些所谓的修真者,似乎有些不喜,又隐约有分感叹,“至多也不过活到百年罢了,乡间野老也有活到这个岁数的。哪里像我这般反常呢?” 白龙气得甩尾巴:“活就活了,谁还不让你活了不成,按你说,我也是反常之物,难道我也要故意去见个想要我命的人吗!” 步青云却笑了,反手捏了捏白龙的小爪子,“可我是人啊。” 跟步青云讲话,就好似凡人说的鬼打墙,白龙终于被气得不想理他,“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看步青云,假装看路边草木。 步青云自顾自往前走,悠闲地对着空无一人的乡间土路说:“猪才哼哼呢。” 白龙蹿过去张嘴就咬了一口手指。 敢说白龙大人是猪,这步青云是要反了天了。 连皮都没破的步青云连声告饶。 往前走就进了村落。 离村口不远,步青云往右一转,进了一个颇为破败的院子,低矮的院墙有几处已经垮塌了,连狗都防不住,屋檐下有口大水缸,步青云小心将扁担放下,白龙腾空而起,转而攀着步青云肩膀,看着步青云将溪水倒入水缸中,又看看院子那口井,好奇地问:“我以为凡人喝井水?” “这家孤儿寡母。井口装有汲水轮,妇人家自己也能取井水喝。溪水是平日里洗菜洗衣所需,他们力气不够,我便帮个手。” 白龙探头望望,只见空橱空柜冷锅冷灶,灶台上放着碗米粒可数的清粥,还有一小碟咸菜,约莫就是一顿午饭。这人家称得上是一贫如洗。 “本大人可以抓几条鱼来”,既然步青云要帮这家人,白龙就如此提议。 步青云却摇了摇头。 白龙不解地看着他,步青云解释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有时候一心想行!,最终却成了作恶。不可不做,不可尽做。” 白龙一点都没听明白。 步青云话音刚落,堂屋门帘一响,走出个瘦削妇人,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步青云在“自言自语”,十足警惕地看着他。 白龙当下就有一丝不悦。 “女施主”,步青云擦了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额头上的汗,施礼道,“溪水挑来了。” 妇人听闻,紧走几步到水缸边瞅了瞅,见水缸将满未满的样子,脸上就越发垮了下去:“没满?不够用的。大师再帮帮忙吧,总不好事情做一半的。” 步青云眼疾手快用灵力拉住了小白龙,笑了笑,“那贫僧再走一趟。” 说完,他拿过扁担和空桶掉头就走,又被那妇人叫住:“大师啊,再拎一桶就满了,扁担放下好了吧,老家伙什了,不经用,万一要断了么,我们孤儿寡母去哪里求新的哦。” 步青云依言放下扁担,提着一只空桶走了。 走了许久,明显气得不轻的小白龙却一直没说话。 这可不得了,步青云问:“怎么不说话?” 白龙正要哼他,想起刚才步青云说“猪才哼哼”,又忍住了,在步青云背后甩甩尾巴,冷冰冰地问:“你是个泥捏的吧?” “怎么说?”步青云装傻反问。 果然白龙登时就爆了脾气,“她那么得寸进尺,你都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既然不够用,再拎一桶也不费事啊”,步青云笑着答。 “你怎么知道是真的不够用还是假的不够用”,白龙恨不得用尾巴敲打步青云的头,“就算真的不够用,你是帮她又不是害她,她怎么好对你这么不客气!” 步青云却说:“就算不是真的不够用,到最后这多出的一桶水也还是会用掉。他们孤儿寡母,生活不易,让她逞一次聪明又如何呢?我自愿帮她挑水,自然该按她说的好好完成。” ! 白龙想了想,再次反驳道:“可是如此这般,意义何在呢?她似乎并不感激你,不会生出什么感恩悔悟之心,做人行事自然也不会改变。你这不是白白帮忙吗?” 见白龙有所思,步青云嘴角微弯,一边提桶走入溪水中,将桶口对着上方的小石瀑,一边对白龙认真道:“我信佛出家,为僧修行,眼见着戒律越来越多,虽对大多不以为然,根本修行还是严守的。行善是我的修行,与她何干?我做我的和尚,她当她的村姑,我又何必想要改变她做人行事?人都有好坏,有些事,在你我看来是坏,但对人自身,也许是不得不为,也是能得着利好。不过是人罢了。” 听步青云说了一大通,白龙摇摇脑袋,只道:“你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分黑白。” “你看过人世变迁、王朝更迭”,步青云提着满满的水桶走回岸上,慢悠悠地说,“你所见的人世,难道是黑白分明的吗?” 白龙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步青云,“可说到底,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步青云笑了,“你说得对。可是你是超然物外的龙,你可以黑白分明。人是没有办法太过黑白分明的,或者说,人不能不分对错,却也要能容错,否则,不论对人对己都不好过。而自认比其他人都懂得对错的人,往往会犯下大错。” “我也是人。我还是一个拥有灵力的人。如果我认为我坚持的就是对的,而不能容忍其他人犯错,要去改变他们,那我会变成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s: “所以,防微杜渐,如若只是挑水这样的小事,我何必去责备她呢?” 白龙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糊涂。 步青云的手指轻轻触碰白龙的脑袋,轻松道:“你很聪明,看得多了,你就能想明白了。” “不过”,他补道,“想不通也没什么要紧。你是龙。” 白龙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 他绝对能想明白的。 第62章 饲主 白龙趴在云上思索了半天,一不小心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再飞下去看步青云,刚走进破庙,却见邬波离抱着个破瓦罐,里面是他那朵献给步青云的莲花。 “楼迦大人!” 因为那日交谈,白龙不是很乐意搭理邬波离,邬波离似无察觉,热情依旧,虔诚地招呼着白龙,又道:“邬波离还以为离开前没有荣幸再见到您了呢!” 白龙有些微妙的愉快,挑眉问:“你要走了?” 邬波离点点头,“待午后,师父去给铁匠换最后的药,换完药,我们就要启程了。” 啧,还是要走。 白龙对着破庙撇了撇嘴。 “楼迦大人,您是感应到我们就要离开,特地下来与大人道别的吗?”邬波离一脸崇敬地问。 白龙不去看邬波离,手指向冰床一点,那冰床便被白色雾气笼罩,雾团裹着冰床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将近核桃大小,白龙才抬起左手,一张还没拇指大的冰床落在他掌心。 他想了想,用手指在冰床四周画了个圈,霎时化为了一串莹白半透的佛珠。 白龙拨弄着牢牢坠在佛珠串下的小冰床,内心十分满意。 到这时,白龙才察觉邬波离热情十足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还在等待自己回答他的问题。 此人当真是执著到了有些古怪的地步。由于已经到了一个费解的程度,倒不好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其实他的这种执著,隐约令白龙想到了步青云,似乎有微妙的相似之处。 但白龙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因为邬波离的言行令白龙感到别扭和不快,而白龙从来没觉得步青云有哪里不好。 所以邬波离和步青云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 白龙满意地得出这个结论。 恰好步青云从庙外土路缓缓而来,邬波离当即迎了出去。不过短短四五步路,白龙刚以为不用搭理邬波离而松口气,二人已进了庙中,步青云随口笑问:“在说什么?” 邬波离兴高采烈地回答:“我在请教楼迦大人,他是不是感应到我们要离开,所以特地下凡来与您道别的呢!” 白龙无言瞪向步青云。步青云一脸茫然。 邬波离又兴冲冲看向白龙。 “不论步青云走到哪里,我都瞬息可至”,白龙撑着冰山冷面开口,“又何须与他道别?” 听闻白龙如此神通,邬波离又激动地开始!了他唱歌般的腔调,不住赞美起白龙来。 步青云又被白龙瞪了一眼,不免觉得可爱,他注意到白龙手中的珠串,那是一串莹白半透的珠子,珊珊可爱,被白龙胡乱缠在手中,一眼看去像是玉杯盛雪,都说不好究竟是珠子还是白龙的手更漂亮,于是他移步到白龙身侧,问:“这是什么?” 被提醒的白龙才想起珠子的事,正好步青云走到身边,白龙握住步青云的左手腕拉过来,把莹白珠串往他手上一套,打量了两眼,满意道:“你戴着。” 步青云抬起手,视线触及珠串中的小坠子,回身一望,然后猜测:“是那张冰床?” 白龙点头,又用手指点着珠子给步青云介绍:“这是我的珠子,它会自行吸收天地间的自然灵气。你把这手串扔出去,珠子里的灵气就足够冰床恢复原貌了。你随身戴着,下回你又钻什么破庙里,有它,本大人好歹还有个愿意下脚的地方。” 说完,白龙自己对这串珠子越发满意,抬头期待地看向步青云。 这念珠一看就绝非凡品,步青云一个穷和尚戴着,恐怕是会招惹祸端。但步青云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笑问:“你会来见我?” “那当然”,白龙理所当然地答,“我不看着你,万一你死掉了怎么办。” 这话落在一般人耳中,怕是会勃然大怒。 步青云却自然而然的点了头,就像白龙说的话当真很有道理似的。 步青云如此顺从,白龙自诩为“饲主”,当然心情是越发愉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身形,去给步青云摘苹果。 瞬时幻形到了果林中,选了四颗大苹果,白龙用云朵托着跟在身侧,也不着急回去,而是隐去身形慢悠悠地往回飞,飞着飞着,他又想起了步青云那日鬼打墙般的一番话。 当时步青云说“想不通也没什么要紧”,反而激得他想把那日之事想个明白,可他毕竟对凡人不甚关心,想来想去就把那妇人言行和世间黑白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抛到了脑后,反反复复就想着步青云垂着眼眸说出“我也已经活得太久了”时的模样。 那个样子的步青云,白龙是第一次见,他不是平日里走街串巷时温和从容的模样,也不是面对白龙时或戏谑或温柔的模样,而像是一个驱车登古原的白发老者,面对夕阳下的断壁残垣,兴起了流年之叹。 白龙就是觉得,步青云不该这样。 尽管白龙知道步青云也活了很久,可他灵气充足,他拥有英俊高大的年轻身体,为什!他的心就像个垂暮老人,要生出这样的感叹呢? 白龙也活了很久,不论凡人在陆地上怎样生存繁衍争来斗去,他都好好地徜徉在云端海底,从没想过“活得太久”这种事。 白龙怀疑这就是步青云和凡人混在一起的害处,尤其是邬波离这样古怪执著的凡人,还有邬波离他师父那样心怀不轨的凡人。 一定是这样了。 白龙对自己的论断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身为步青云的饲主,为了步青云的茁壮成长,白龙认为很有赶走害虫的必要。 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白龙掉头往海边飞去。 午时,白龙回到破庙,一言不发地往步青云和邬波离身上各扔了两个苹果。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拎起手上的大海鱼,眼睛透着丝狡黠,对步青云说:“我吃生鱼吃厌了。你帮我烤来吃。” 邬波离看清那条在龙神大人手中激烈挣扎的大海鱼,当时就面西而跪,念起了经。 步青云婉拒:“出家人不可杀生。” 白龙手一抖,那条大海鱼就来了个“死不瞑目”,轻松地说:“它已经死了。” “这”,步青云有很多佛理可以辩,但他明白这小白龙是不会听。 白龙不满地看着步青云:“地上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在吃生鱼,现在地上到处是人,我还在吃生鱼。我不想吃生鱼了。” “楼迦大人”,邬波离还没站起来,声音小心翼翼,却还是直言道,“您为何不自己用神通烤、烤它呢。罪过,罪过。” 根本不想听他插嘴,白龙微微皱眉,冷声说:“我不会。” 这也不算是在说谎。 作为天地至灵,白龙可以说是无所不能,只要明白烤鱼的步骤,他是完全可以用灵力将海鱼变成烤鱼的。 问题就在于,白龙原本打定主意要改变单调食谱的那天,没找到想吃的新食物,反而找到了一个步青云。从那天开始,他忙着观察步青云,将原本改变食谱的计划丢到了脑后。 要不是今日白龙决心要将步青云拉离佛学,他都还想不起来这回事,白龙根本没见过凡人烤鱼,连烤鱼这个菜名都是刚刚才在凡间小酒馆的菜笺上学来的,不清楚要怎么做,自然也没法用灵力代为烹饪。 白龙冷冷地看着邬波离,邬波离却跪坐一旁继续默念着什么经,压根没注意龙神大人对自己的死亡凝视。 手中一轻,却! 是步青云拿走了他手中的鱼。 “我也不通厨艺”,步青云怜悯地扫了一眼手中的大海鱼,语气却与寻常无二,平和地对白龙说,“姑且一试,若是不好吃,你还是自己去看伙夫掌勺的好。” 白龙内心暗笑,面上却是不饶人的模样,边跟着步青云往村外溪边走边道:“这条不好吃,下条不好吃,烤得多了,你就会了,总有好吃的一天。” 步青云苦口婆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不学会,若是我不在呢?” 白龙不以为然:“你去哪里我都找得到你。” 步青云脚步一顿,没再说话。 午时阳光正炙,好在他二人都有灵气护体,并不怕热。溪边蝉鸣声声,白龙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手撑着脑袋,看步青云对着大海鱼念经,看步青云削树枝,看步青云用削好的树枝穿鱼,看步青云搭架子,看步青云生火,看步青云烤鱼。 白龙从未吃过凡人食物,根本不清楚烤鱼好不好吃,但随着海鱼的油脂被竹火烤出,伴随着轻轻的噼里啪啦声直滴油,白龙闻着空气中的肉香,差点要掉下口水来。 步青云一脸镇定地翻转着鱼身,似乎一点都不受美味影响。 待得竹火熄尽,步青云将烤鱼撤下,走到大石边递给白龙,还嘱咐了一声“小心烫”。 说时迟那时快,白龙已经嗷呜两口烤鱼吞下了肚,味道好得眼睛都舒服眯起来。 步青云失笑出声,也是,区区烤鱼怎么可能烫伤龙嘴。 不一会儿,大海鱼就剩下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鱼骨头。 白龙躺在大石头上,回味地舔嘴角。步青云会不会被美食勾得破戒,白龙尚且不能确定,但白龙能肯定的是,吃完这条烤鱼,他是绝对无法再忍受吃生鱼了。 步青云正在挖坑,要鱼骨埋起来。白龙正吃饱了犯困,看了看步青云,干脆化为龙形,飞去趴在步青云肩上,听着步青云的脉搏昏昏欲睡。 然后步青云开始往回走,他平稳的慢步让白龙越发迷糊,一不留神就眯了一小会儿。 再醒来,抬眼就看见步青云手上绕了布袋,身边跟着抱着破瓦罐的邬波离,他们正朝着步青云来时的那边村口走。 他们启程了啊。 白龙在步青云的肩头蹭了蹭,还是觉得困,他迷迷糊糊地换了一侧靠着,正要继续睡,却看见村口围满了人。 看上去,这些村民是在等步青云。 白龙睁开眼,醒了。 第63章 启程西去 原来是来送别的。 白龙好奇地看向人群,来的人真不少,简直像是整个村都来了似的。这里是村口的晒谷场,否则还站不下。那日步青云帮忙挑水的寡妇也在其中,看她神情,似乎并不愿意出现在这里。 领头的应该是个村长一类有威望的人物,他头发微白,有着做农活做出的高大体格,眼睛生来吊着,微微向后昂着首,所以虽然他口中说的感谢的话,但对着一个穿补丁衣服的穷和尚,态度难免有几分倨傲。 村长先把步青云这些日子行善助人的事迹数了一通,尤其说到了铁匠愈合速的烫伤,然后道出了正题,劝说步青云留在“土地庙”挂单,就留在他们这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村子里。 听他这样说,白龙不悦地甩了甩尾巴,尽管白龙不乐意步青云西行,可那什么“土地庙”都破成断壁残垣了,这个人怎么好意思用根本不该住人的破庙留步青云? 此时村长话锋一转,说如果步青云不愿意留下,村里也不会抱怨,毕竟土地庙确实不甚华丽,那么,就请步青云大发慈悲,把治好铁匠的药方留下吧,以后村子里还有被烫伤的,也算是步青云救人的功德。 白龙生气了。 这村长不仅要抢药,还要说得好像是步青云身为出家人却嫌弃庙小不肯留下似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龙支起身子转过脑袋去看步青云的脸,却发现步青云还是那副温和模样。 步青云“哦”了一声,很平常地问:“那我若是不给呢?” 他话音刚落,站在人群靠后排的那寡妇就脚一软,呆呆坐在了地上,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村长靠近了步青云,低声道:“你那日进了张寡妇的院子挑水?”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步青云突然伸手,把村长吓得后退一步,却见步青云奇奇怪怪地握住了他自己的肩膀,村长松了口气,心内暗道自找苦吃当和尚的人果然是不大正常。 !步青云死死握住要暴起的小白龙,对村长道:“拿纸笔来吧。” 村长大笑起来,很是威风地一挥手,人群散开,后面正有一张矮桌,桌上是很粗糙的一根毛笔和灰扑扑的墨盒,还有一碗水。 这是连磨墨都得步青云自己来。 最劣等的墨盒,磨出来的墨不仅灰暗,而且搀着制墨时混进去冲量的杂质,看着脏兮兮的,讽刺的是墨盒上还自卖自夸地印着“一等香墨”,这种讽刺滑稽又应着了当下的诙谐世情,活像是世间百态的一处缩影,从这点来讲,倒确实是“一等”,这样想来,颇令步青云觉得有趣。 步青云悠闲地磨墨,悠闲地提笔,不像是一个被村民要挟的和尚,倒像是一个在自家书房舞文弄墨的公子哥。 其实步青云没看上去那样悠闲。村民抢药方,他遭遇得多了,并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气呼呼不见了的小白龙。 不知道这回白龙的气要多久才消。 步青云放下笔,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村长。 村长又递给旁边站着的一个穷书生模样的人看过,大约是懂些医理的乡医,那穷书生仔细看过,面上露出几分欣喜若狂来,对村长一点头,村长也喜色外露,再没阻拦步青云。 就要经过村长时,步青云停下脚步,竟又嘱咐道:“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烫伤膏药,且极考验分量拿捏。你们若是叫卖,卖成药不如卖药方,免得惹祸上身。卖药方也莫去城里,这样寻常的药方,城里药铺是不会买的。” 村长被道破算盘,涨红了一张老脸,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聪明话来反驳。 那穷书生模样的人倒是有城府,当即尖酸刻薄道:“好你个和尚,枉为出家人!村长不过是为村民着想,留下药方预备不时之需,怎么你就想到买卖上去?自己心里想什么眼睛里才专见什么!还带着个不阴不阳的异族人,怕不是奸细!村长,快把这个假和尚赶走!免得脏了我们村的土地庙!” “正是如此”,听智囊快语站了上!风,村长又恢复了那副威风八面的模样,“没想到是个掉钱眼里的!呸!把他们赶走!再不走我们就报官了!” 村长如此发话,村民们谁也不想日后被穿小鞋,这些日子里步青云帮过的、没帮过的村民全都行动起来,跟在步青云和邬波离身后叫骂,人潮推着他们走向村外。 像是没听见村民口中的污言秽语,步青云走得不快不慢,于是邬波离也走得不快不慢。 对于邬波离来说,他认定大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深意的,既然步青云不急着走,他就把此情此景看做一次修行,不仅走得镇定,还面带微笑,时不时对着冲到身边身前和自己对上眼神的村民点头致意。 邬波离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如今面对辱骂还一脸笑容,村民们当他是傻子,越发肆无忌惮。尤其是不大晓事的儿童,为首几个带着坏笑贼兮兮地一商量,各自用衣服兜了一兜小石子,拿着弹弓,对准步青云和邬波离弹去。 有这帮顽童代劳,村民也乐见其成,未免遭池鱼之殃,都停下了脚步,躲到路边。 弹弓射_出石子,速度极快,带着嗖嗖破空声砸向二人,若是被射中,一定是会头破血流。 没有石子落地声,可步青云与邬波离的背影也依旧缓缓向前,并没有被砸中的迹象。 没射中? 顽童们揉揉眼睛,再来。 再来。 再来。 飞出去的石子,都没有落地。 就好像都凭空不见了。 注意到的村民心底有几分惊慌,但没注意到异状的村民还在打趣这些顽童,说他们射术不精。 两三个顽童扔掉手里的弹弓,坐地上大哭起来。 心底发慌的村民把孩子狠狠打了两下,勒令他们不许再哭,大家意兴阑珊地走回村里,村长和村医早已经关起门来商议大事,村民们想各自回家回田干活,又怕村长还有话要训,再说方才的异状也叫人心里发毛,因此大家都还站在晒谷场!上,相熟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村长和村医商议好大事,带着贪婪的笑容推门出来,被村民们吓一跳。 “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村长恼羞成怒地骂。 怕被村长记上,没人敢答,唯独村长家游手好闲的小舅子回嘴道:“村长,那两个假和尚我们赶走了。” 村长略一点头,很是不耐烦道:“知道了。散了吧!”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阵寒风。 这风来得快去得快,而且异常寒冷,像是初春化雪时的雨,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冷。 s: 还不等有人开口,紧接着而来的是一阵石子大小的冰雹雨,从天上噼里啪啦来,又冷又疼,打得众人哭爹喊娘。 夏日里下冰雹,虽难得一遇,也不是从未发生,众人只道晦气。奇特的是等冰雹停住,村民们奔回家查看,住屋猪圈等等均未损坏,连田里的麦苗都没事,唯独村长家的房子给砸塌了半边,还不知从哪倒进去一棵桑树。 听说后来,村长匀出一小份卖药方得的钱,修缮了土地庙,里面还供了个神仙。村长不愿意花钱去城郊庙里请佛像,让村里木匠给雕了一个,只能大概看出是个人型,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神仙。村民私下里都称它“和尚大人”,据说有时候拜一拜还很灵验。 这都是步青云不知道、白龙也不知道的事了。 白龙降了冰雹,趴在云上看村中众人害怕得悄悄在家里伏地而拜,笑得在云朵里打滚。 滚着滚着又有点饿,然而步青云刚惹了自己生气,现在就下去找他未免太丢面子,白龙刚刚愉快些的心情又不高兴起来,越发觉得饿。 看着带着邬波离远去的背影,白龙狠狠地给步青云记了一笔。 他决定好了,至少三天,他不会去看步青云,也不给步青云摘苹果,谁让步青云总是叫他生气。 去什么天竺,这个步青云不听话,真是好烦龙。 他一定要把步青云从佛学手里拉回来。 第64章 混沌世间 白龙花了一天滚云朵,花了一天在海底游来游去。 到了第三天,在云层中飞来穿去实在是无聊了,才假装不经意往凡间瞥了一眼。 他看到步青云和邬波离走在山路上。 步青云走在前,邬波离跟在后,白龙觉得他俩走得看着有些奇怪,仔细一瞧,才发觉邬波离的每一步都踩在步青云刚才走过的地方,因此二人步速与步态都一模一样,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个人和他活过来的影子。 白龙皱起眉头。 他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不喜欢。 正想着,邬波离忽然打乱步调,紧走两步跟上了步青云,像是有问题在请教。 尽管无需如此,白龙下意识微微朝下偏了偏耳朵。 他听见邬波离好奇地问步青云:“大人,既然楼迦大人是天地灵气化成的白龙,那他为何会来到您身边呢?” 这个问题倒是不差。白龙双目炯炯地盯着步青云,待看他怎样回答。 “路途偶遇,巧合罢了。” 才不是巧合。云上的白龙反驳。 可步青云并不知情。白龙忽然记起,自己从没有告诉步青云,其实在化形见他第一面之前,自己一直趴在云上看着他。 这是一个只有白龙自己知道的、关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不是什么大秘密,可白龙还是觉得开心,总之步青云是不知道这回事。 步青云已经够嚣张了,白龙打定主意不要把这事告诉他。 至少,现在还不要告诉他。 云上的白龙自娱自乐地想着,地下的邬波离得了步青云这么一个过于简短平淡的回答,一问不成,于是又生一问。 这一次邬波离没有绕圈子,而是直接问道:“大人,您为什么不愿接受僧团供奉呢?我一路走来,见中原佛学内部乱象丛生,佛学禅律二分,往下更是派系林立,僧众分崩离析,持戒不严。外加道学打压。这都是没有正宗正统之故。您就是不愿回天竺,若是在中原开坛讲经,正本清源,也必定有助于弘扬佛法。” 邬波离说的这些,步青云多年来云游四方,亲身见闻,只会比邬波离更清楚。 步青云一时没有答话,白龙和邬波离都盯着他。 片刻沉默后,步青云终于答道:“天竺是佛国,你师父身兼二!职,既是佛主,又是国主。中原与天竺不同,且不说儒释道三家并立,就算仅存佛学,也绝不会成为中原国学。这是外因。” “我在天竺不受供奉,就也不会在中原受供奉。因为而抛去外物,就我本心而言,我从未想过要弘扬佛法。信者来,不信者去,去留随缘,自有因果。大张旗鼓,聚集僧团,与我的心、我的佛法相背,我不愿做。” 邬波离不能理解。 这和他师父说过的完全不一样。 邬波离还记得师父在大人离开后召集僧众,告诉大家,大人对众僧十分满意,认为天竺佛学已渐趋圆满,于是东去中原,去那里弘扬佛法。 得到大人的肯定,对僧众来说意义重大,包括邬波离在内的所有僧人都备受鼓舞,将大人离去这一日定为“欢喜日”,此后每到八月这一日,大家都自发采摘莲花,供奉于大人旧居,牢记大人对大家的赞许与期待,激励众僧一如既往地刻苦修行。 可大人却说,“我从未想过要弘扬佛法”。 邬波离颇有世界颠倒的混沌感,一时竟口不能言,脑海中诸念纷至沓来,冥冥中好像曾经被迫遗忘了什么,但这灵光一闪而逝,他没能抓住,湮灭在纷繁复杂的念头中。 毕竟他现下最担忧的还是他师父,对中原佛学有再多疑惑都不是要紧事,他又将步青云的话想过两遍,脱口而出道:“既然您不是为弘扬佛法,那何苦非要回到中原呢!如若您没有离开西土,那些别有用心的出家众,必定不敢如此蛊惑师父,致使他生了贪婪执念。” 邬波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指责了师父,刚说完就紧接着轻声道:“邬波离毁谤师父,邬波离自行领罚。” 白龙从刚才就没听懂他俩在打什么谜,正在不明所以,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邬波离的灵力熟练地化成一条金色光鞭,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一鞭下去,衣衫丝毫未破,却似乎渗了血。 那伤的位置有些眼熟。 白龙心底一寒……他第一次见邬波离,不就是步青云给邬波离治背伤? “住手”,步青云皱眉低喝,同时略一抬手,那光鞭化回一团灵气,往邬波离背上一“撞”,灵气消散,邬波离的背伤霎时愈合得不留痕迹。 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随后,步青云用白龙从未听过的带着怒气的语调沉声道:“邬波离,我说过,你若是还像这样动辄自!罚,就别跟着我。你我分道而行,各自向西。” 那么邬波离初次见面那次背伤果然也是他自己所为,明明是很容易就会死掉的凡人,却能够仅因为一句话,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白龙心底寒意难去,总觉得邬波离的师父是个危险人物。 何况听步青云说出这么一番话,白龙觉察到步青云怒气下潜藏的伤心,他虽然不明白为何步青云要伤心,却是难免对惹步青云伤心的邬波离更为不满。 这师徒俩果然都是害虫。白龙不禁赞许起自己先前的判断来,他是多么明察秋毫啊。 听出步青云是真的生气,还要赶自己走,邬波离慌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辩解,居然像个年幼孩童似的,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那里,不住落下泪来。 邬波离是一心要把师父拉回正途,才鼓足勇气违背了师父跑出来的,一路东来,他心底原本就很惶惶然,支撑着他翻山越岭找寻大人的,除了“大人一定能够拯救师父”的坚定信念,还有就是照常依照师父的严厉教导修行,一言一行,稍有犯错,就绝不手软地惩罚自己。 习以为常的苦修令他安心。 可偏偏大人不能忍受他自罚。 而大人的话音中,除了怒气,竟还有难以掩饰的伤心。 自己令大人伤心了,觉察出这一点,更是使得邬波离无地自容。 大人与师父的教诲再一次生出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让邬波离回想起那年师父和大人于莲花台上出神论法,没有人知道他们论了什么,只知道那次论法后,大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师父虔诚的一路跪送,那场景如同镌刻在邬波离的脑海里,这些年从未有一日释怀。 今日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当时的心碎痛楚,于是又一次不知所措,只得傻站在那里哭泣。 步青云一声轻叹,再没言语,转身继续前行。 邬波离踟蹰片刻,才小心默默跟上,许久不敢开口说话。 二人依山路静静而行。 走了不多时,已是临近城郊,白龙猜测他们要寻地歇脚,正想着要不要去捕鱼,二人前方却传来了喧哗吵闹声。 步青云和邬波离转过一道弯,前方豁然开朗,有两帮人在不远处的山脚下争吵,叫骂声也清晰了起来,乍一听来,似乎是六七个道士在欺负四五个和尚。 白龙望了望,城郊这座青山不算高大,却也峰!林俊秀,附近是数亩良田,一条江水蜿蜒而过,正值夏日,一派绿意山居的景象,若是没有这些吵闹的和尚道士,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说是城郊,这山其实在城门外不远,所以人来人往还挺热闹。山上也挺奇特,山脚建了个山寺,山腰建了个道观,和尚道士凑一堆,难怪是会吵起来。 为首的那个白须道士,手里捏着一本经书,似乎是从小和尚手里抢来的,正洋洋得意道:“什么佛学经书,都是杂胡从我道祖老子那抄去的,抄成了这般邪端异说!你们身为中原人,应该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居然剃发出家,学蛮夷杂胡,还念经!你念什么经!这叫《老子化胡经》!” 白龙不是很懂他们在吵什么,走了神。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步青云没剃光头? 步青云听得懂,居然还神色不动,没有一丝怒意。 佛道之争由来已久,道士们屡次煽动灭佛,还编出不少佛祖就是老子化身之类的故事,相应的,和尚虽然不得入世,身为西来之学,也不好明目张胆清算道教,但什么老子是佛祖弟子之类的故事也没少编。 按照步青云后来对白龙解释的说法,这就相当于村口无赖吵架,互骂“我是你爹”。 对步青云来说无聊得很,对邬波离可不然。 眼见同修被欺负,邬波离登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不甘心地问步青云:“大人,您看到了,蓝天之下,道士这样上门欺辱出家众,以道乱法,您还觉得没必要弘扬佛法吗?” 步青云却不慌不忙反问:“他们争的是佛道吗?” “难道不是吗?”这样明摆着的事实,邬波离不懂大人为何还要反问自己,摸不着头脑地回道。 步青云轻轻摇了摇头。 邬波离一头雾水地看回山脚,继续听道士们大放厥词,气得好几次都握起了拳头。 骂着骂着,那白须道士吹嘘了一通“我们道门修真有望,某某山某某派的某某师兄已经能御剑而行”等等,终于进入了正题:“秃驴们,乖乖把地契交出来,你们投奔蛮夷胡学,算不得我中原人,凭什么收下山脚一半田。” 被骂了半天都不吭声的和尚们还是八风不动,老方丈言简意赅:“阿弥陀佛。不给。” 邬波离又认真听了他们你来我往,才相信他们真的不是在争道法佛理。 他们争的是田契。 第65章 两只步青云 尽管老方丈出言不多,但一张褶子脸嘲讽十足,不论道士们如何叫骂,他都蹦字以对,挑得道士们憋屈得脑门冒烟,一场田契论战是越发如火如荼。 步青云远远站着,有如隔岸观火,邬波离好几次忍不住想站出来跟他们理论,都被步青云给按了回来。 不一会儿有小和尚领着两位官差急急赶来,原本一脸嘲讽的老方丈瞬间虚弱起来,半倒不倒地挨着徒弟们,他身边围着的几位青壮年和尚,原本木木呆呆的站着,跟泥人也似,却在这时精妙地配合上了师父的瞬间虚弱,对着老方丈抱的抱,扶的扶,拍胸的拍胸,试气的试气,仿佛老方丈已经命不久矣,各个情真意切地喊着“师父”。 道士们开始还在幸灾乐祸,眼尖的注意到了正赶过来的小和尚和官差,转过脸就爆出一句怒骂,“马的,又被这帮贼秃驴阴了。” 小和尚赶在官差之前跑到近处,见师父师兄们如此,当即扑通一跪,膝行两步到师父跟前,放声大哭:“你们这些谋财害命的道士,你们把我师父怎么了!” 道士们自然不甘心背这黑锅,登时又闹了起来,两个官差好不容易喝止住,要他们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一句话是又捅了马蜂窝,和尚们要念经,道士们要唱咒,嘴上功夫都很了得,围着两个官差各说各话互不相让,把两个官差搅得头昏脑胀,最后发了脾气,将两边各打五十大板,训斥一通,勒令他们各回各处,骂骂咧咧地走了。 白龙带着捉好的大海鱼去找步青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日暮,步青云正坐在山脚小庙的柴房里。 刚才白龙看到步青云和邬波离进庙了才去捉鱼,因为听见小和尚很有礼貌地介绍说寺里专门为过路僧侣准备了住处,还供奉一顿斋饭,所以白龙没给步青云摘苹果。没想到所谓专门的住处,就是在柴房角落里安排了两床铺盖。这让白龙怀疑起那“一顿斋饭”来,后悔没给步青云摘苹果。 ! 白龙嫌弃地扫视了一圈柴房,有些微欣喜地发现邬波离不在。 “他呢?” “也许是与庙中僧人谈论佛法去了”,步青云猜测。 不是走了啊。 白龙有些失望,晃了晃手里的大海鱼,不客气道:“我要吃鱼。” 步青云一愣,无奈地笑了,但不论他自己怎么样,也总不好在人家庙里大张旗鼓地烤鱼。于是站起来向庙外走去:“我们去山里。” 他们出了庙门,白龙隐去了身形,跟着步青云依山脚绕了半圈,向山中行去。 步青云没有异议就答应帮自己烤鱼,现下又在夕阳下这样悠闲地并肩而行,白龙心绪明朗起来,提着海鱼的那只手不自觉轻轻地晃着。此时若是有人在场,瞧见步青云身边跟着一条竖起半人高的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海鱼,非得吓坏了不可。 进了山,日头越落越西,在残阳欲尽前,他们到了一个山阴近水处,停了下来。 夏日里天干气躁,步青云一路上随手就捡够了干燥树枝,在山溪中洗净了鱼,选了一处相对较为空旷不会引发山火的地方生了火,开始烤鱼。 白龙惬意地靠着溪边曲柳,闻着烤鱼香咽口水。 要是步青云一直在就好了,一直给自己烤鱼,白龙馋得胡思乱想,怎么让步青云一直在呢,猫会生小猫崽,狗会生小狗崽,步青云又不会生小步青云…… “好了。” 白龙睁开眼,见大海鱼被烤得肉色金黄外焦里嫩,满心欢喜,也不计较步青云捏自己鼻子,两手抓住树枝大口吃起来,时不时还溜出一两声满意的嗯唔声。 被这小白龙馋猫一般的模样逗得想笑,步青云用水灭了火,提前挖好埋骨的小土坑,洗了手坐在一边,耐心等待白龙吃完。 恰此时,一个身影在山道上忽然出现,似乎往这边走来。 尽管已经隐去身形,除了步青云谁都看不见,白龙还是心生警惕! 连自己和步青云都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察觉到有人隐匿,那么此人确实是凭空出现在山道上,能够这样做的,灵力不低,应该是凡间修真者中较为厉害的人物了。而不论修佛还是修道,都必定会对此处残存的烤鱼香气有一番计较。 虽然白龙一心想将步青云拉离佛学,但是是一万个不愿意步青云因为替自己烤鱼而被人责难。 他边这样想着,边快速吃掉鱼尾巴上最后一点肉,用术法把鱼骨和树枝都埋进坑里,边担忧地看向步青云。 叫白龙奇怪的是,步青云却并没有看向不速之客,他自然地垂着视线,看着溪中流水,脸上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的步青云,很平常地坐在石头上,却叫白龙莫名心慌。 他看上去不可亲,不可侵,不像是人。 白龙着了魔似的望着他,一时都忘了还有个需要警惕的来人。 那不速之客确实是朝这边来的,他直直朝步青云走来,一双眼睛也只看着步青云。说是看,不如说是盯,如果说他的视线能引火,那步青云约莫已经烧成了灰。 那人走到离步青云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白龙这才看向来人,霎时睁圆了眼睛。 此人身穿浅金色的僧衣,赤着双足,左手握着一根竹禅杖,右手绕着一串旧佛珠。他整个人像是泛着微光,那是灵力高强的外显之兆,步青云应该也可以做到,只是没这么做。 这些都不足以令白龙惊讶。 令白龙惊讶的是,来人与步青云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有两只步青云? 可是他们给白龙感觉完全不同,白龙先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如果说步青云是温和的,是风平浪静的大海,来人就是激烈的,是狂风暴雨的汪洋。 他是谁? 白龙化为了龙形,安静地落在步青云的肩头。 那人站! 许久,似乎是确定步青云不会主动开口,才冷笑一声,故意叫道:“破戒僧。” 这是在挑衅了。 步青云一声叹息,十分疲累的模样,甚至都不与他争论,只问:“你来做什么?” 挑衅被忽视,来人羞恼起来,耳根薄红,语气也生了急躁:“我不能来?” 白龙虽不知他究竟是谁,看了这一度交锋,莫名感觉到,此人也许与步青云长相相似,但似乎要年轻许多,还像个面对长辈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不像步青云那般活了太久的模样。 等等…… 长相相似、年轻许多……? s: 白龙的爪子无意识地抓紧了步青云的肩膀。 步青云肩头一痛,不知小白龙干嘛抓自己,但眼前还有个麻烦要处理。 “我不过是问一句”,步青云的话音中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累,好像和来人说话都令他难以承受似的,略微一顿,到底是皱眉相对道,“更何况,天高地广,我一个四处漂泊的僧人,能管谁来,管谁不来?” 听他这么一说,来人怒气确是蹭蹭直冒,缠着佛珠的那只手甚至几不可查地微微发抖,咬着牙说:“你自己要走的!” 还不等步青云说什么,来人积累许久的怒气爆发了出来,同时又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他呼吸越来越沉,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随时会将怒气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最后却到底是克制住了,双手紧握,用力压住了嗓子,只道:“我真讨厌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年你要走就走,现在你想来就来?凭什么?别说是邬波离那傻子说服了你,我不信。” “你不信我”,步青云轻声重复了一遍,站了起来,语气平淡地评价,“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步青云不咸不淡的话像是滴下油锅的水,来人登时又攒满了怒气,连眼睛都现出了红血丝。 要不是敌身不明,同为常被步青云一句话气到的白龙,甚至觉得来人有一丁点可怜。 第66章 如民依王 凉风拂过,夏日天长,夜色降得晚,到此时,也是黄昏将近,暮色四合了。 步青云看了看天色,忽道:“你不回去听暮鼓么。” 晨钟暮鼓。破晓前击钟,以鼓应之。黄昏后击鼓,以钟应之。醒神警俗,区分日夜。晨钟提醒僧人莫要虚度一日光阴,暮鼓催促僧人反省一日间的修行。 听出步青云的送客之意,来人立刻针锋相对:“始作俑者怎么不回去听?” 步青云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始作俑者?我当年一时兴趣,并未强加于人。” 白龙旁观在侧,听他二人话里有话的交锋来去,虽不解内情,也听出他们以往交情匪浅,似乎生了嫌隙。而且,步青云句句撇的干净,甚至显得有些冷面无情。 那人似是被步青云冷语刺伤,白龙清清楚楚看见他眼神一痛,一转眼那人却又笑了起来,对步青云嘲讽道:“什么都与你不相干,什么都不是你的错。我佛慈悲,好一个超然物外的步青云。” 步青云笑了:“我本俗人。你念着慈悲,怎么对我穷追不饶?” 听了这话,来人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也轻笑一声,说:“你们中原有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句话,不知对也不对?” “或许对,或许不对”,步青云似乎没听出他话音所指,亦是平静相对,“因人而异吧。” 白龙的尾巴无意识地绕住了步青云的脖子,像是怕他忽然消失。 来人瞳中血丝未褪,复又直直望着步青云,眼神却跟走神似的空茫,语气极为坦诚,不知是在对自个儿剖白,还是对步青云说道:“我曾仰望您,信奉您,一心跟随您,如子归父,如民依王。如今,我恐惧你,厌恶你,还放不下你。你是我心中挂碍,你令我不得解脱。师父,因缘和合。我一言一行,在你眼中桩桩件件都有错,你当真毫无过错?” 他说着,步青云闭上了眼。 来人语罢,见步青云闭目不言,竟一撩衣摆,盘腿打坐,竹杖打横稳稳置于膝头,也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朗朗夜空下,溪水潺潺,虫!鸣声声,无人言语,颇有万籁俱寂之感。 等到白龙怀疑他二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步青云忽然开口,吓了白龙一跳。 “我有错”,步青云睁眼看向来人,二人目光相对,不闪不避,“所以我愿随邬波离回去。你给我下菩提布萨贴,不就是要我认错?我的确有错,我认我的错,但不会认你想让我认的错。” “你我参悟的佛学不同,这不是错,我从不曾将我所思所想强加于你,你为何总要强求我承认你?你过分执着于我,心不自主,生了妄念,自寻烦恼,才不得解脱。症结不在于我,而在你自己。这些话,离开天竺前,我就同你说过,回到天竺后,我还会这么说。可你若不听不闻,我再说,又有何用?” 来人却反问道:“你也执着,我也执着。为何我的执着就是错,你不动不摇,就不是错?你也说慈悲,你对世人慈悲,你说你我皆凡人,那你的世人里,怎么没有我?” 步青云反问:“你不是证得果位,意欲成佛?” 来人咬牙反驳:“我是为了弘扬佛法!” 步青云虽低头不言,却是满面不赞同的神色。 来人忿忿不平,却也没再言语,双掌合十,匆匆一礼,白龙只见一刹流光摇曳,那盘腿坐着的人消失不见,没了行踪。 白龙左看右看,步青云却已经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白龙圈着步青云的脖子,在微凉的初夏晚风中抬起脑袋蹭了蹭步青云温热的肌肤,忍不住问:“他是谁?” 步青云难得老实地给了答案:“邬波离的师父。” 白龙爪子一紧,雪白的眉毛皱了起来,他就是邬波离的师父?叫什么悉多的那个? “他叫你师父?” “我曾收他为徒。” 这么说来,步青云上回好像是提过这事,白龙还是不怎么高兴,思绪却散了开去,问:“那邬波离不是该叫你‘太师父’?” 步青云笑起来,没有回答,却评价道:“听上去像个老怪物。” 白龙听出他不怎么想谈起这事,又在跟自己兜圈子,而且白龙也不!爱听步青云说自己是怪物,这让白龙想起步青云说自己不该活那么久的胡话,于是故意直起龙身,与步青云的视线齐平,对着步青云的眼睛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你真是好烦。” 又是一阵低沉笑声,白龙看着步青云眉目带笑的模样,感受着从他结实的胸膛传来的低震,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移不开视线,眨了眨黑亮亮的眼睛,这才又想起,急声问道:“他为什么和你长得那么像!” “哦?”步青云步伐稳健,不紧不慢,“是长得像,不是一模一样?” 白龙拿尾巴抽他,板起面孔:“不许兜圈子!快说!” 步青云又笑,笑得白龙好烦他,可又觉得这样笑着的步青云,比方才面无表情的步青云,要好得多。 被白龙尾巴抽着,步青云好容易忍住了笑,才答道:“巧合罢了。” 小白龙的眼神顿时凶了起来。 “真的”,步青云柔和了语气,认真地说,“他一心认为我是他的前世。可我未死时,他已经出世,我怎么会是他的前世呢?人么,有五官有四肢有躯干,任谁都是一双手一双腿,脸上眼耳口鼻,体内五脏六腑,总有长相相似的人。” 白龙甩了甩尾巴,步青云这番话,他倒不是不同意。 在云上见了一茬一茬的人生老病死,白龙确实不觉得人的长相有多么特殊。 一般人很难分出一头狮子与另一头狮子的脸有多大的差别,白龙的眼睛虽然明察秋毫,不会看不出人的长相差异,甚至于比凡人更能轻易认出两张脸的差别。然而他到底是条龙,不与人同种,尽管他知道步青云长得万里挑一的英俊,他也觉得步青云好看,但那似乎更多是因为喜爱而生的偏好。 于是白龙微微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你比他好看。” 这下,步青云是真的忍不住、而不是故意逗白龙地笑了出来,然后抬手轻抚白龙温凉如玉的尾巴,夸道:“你也好看。” 小白龙一副“那是自然”的神气模样,可爱极了。 一人一龙往来时路行去,虽然已是暗夜,但他们都看得清,山庙后门已近在眼前。 第67章 不疯不傻 白龙吃了烤鱼、旁听了一场不大明白的对谈,跟着步青云回了山庙柴房,到底是嫌弃柴房狭小阴暗,瞄到庙中僧人早已端来放在地上的斋饭,甩甩尾巴飞走了。 尽管只有一根蜡烛,白龙视力卓绝,还是看清了那所谓的斋饭,一个漆黑的木盘里放着两碗粥,大半碗的水,碗底混了些许煮烂的米粒和豆粒。 这也能吃? 白龙本着负责任的饲主心态,去给步青云摘苹果。 回到庙中,院子里一地的白月光,像是满地白霜,看上去干干净净,很讨白龙的喜欢。白龙解开了隐匿身形的术法,愉快地卷着两颗苹果飞到柴房门前,听到步青云和邬波离的说话声。 偷听是不好的,白龙知道凡间的这个道理,他应该走远,或者敲门提醒自己来了。 他们在说邬波离的师父。 白龙心想,我又不是凡人。 于是大大方方趴在门上偷听。 “您见到了师父?”这是邬波离激动的声音,又是快要唱起来的样子,“方才我就猜测,您是不是见到了师父。您知道,这几日您一直不大愿意提及师父,今夜您忽然提起,邬波离就在心内猜想师父是不是忍不住来见您了,果然如此!师父他还好吗、” 这邬波离对他师父倒是情真意切,说到最后,竟是哽咽起来,以至于无法再说出话来,白龙单是在门外听着,都觉得相思成灾。 步青云宽慰道:“他已修得法身,灵力高强,世间难有人能够伤他。你如此忠心不二,他也必定猜得到你是为了他才来寻我。你着实不必过于忧虑。” 被大人温言安慰着,邬波离却严肃了起来,摇头道:“大人,您觉得师父修得法身,灵力高强,就坚不可摧了么?” 白龙悄悄顺着门缝里望去,见步青云面露讶然,一时无话。 邬波离的脑袋对着步青云的方向,他背对着白龙,但应当是与步青云视线相对,然后白龙听到邬波离郑重其事道:“您知道的,师父他,很想念您。” 听了这话,步青云并不惊讶,他先是不动声色,随后,嘴角勾出了一丝苦笑,像是不太认同邬波离所说的想念,纠正似的说:“他执着于我。” 邬波离语气疑惑:“这二者,不同么?” 步青云微微垂目,皱眉叹息道:“虽有不同,但,也有相同吧。” 邬波离的回答道出了白龙的心声:“我不明白。” 步青云回!对上他的视线,皱紧的眉头散开来,坦诚道:“我也并不完全明白。邬波离,你不记得关于我的许多事情,有些是我让你忘的,有些是你师父让你忘的,我回到中原后一直在想,我渐渐觉得,也许我和他都错了。” “大人?!”邬波离听上去很惊讶。 步青云却岔开了话题,不过好歹是明着转的:“对不住,我还未厘清要如何对你说明白,过些日子吧。” 白龙皱起了眉,他不喜欢自己听到的,他所认识的步青云,不像是个会随意夺去他人记忆的人,步青云不应该是这样。 但邬波离并不是白龙,他顺从地道了声“是”。 这令步青云眼神中更添歉意,白龙仿佛听到他在叹息。 好吧,至少他看上去后悔了,白龙这样偏心地对自己给步青云辩护,心里却还是留了一个疙瘩。 步青云转而说起邬波离的师父来,他问邬波离:“你觉得,对你师父,我做错了吗?” 邬波离没有答言,他原本与步青云一样在蒲团上打坐,听了步青云的话,他改坐为跪,甚至倾身伏在了地上。 “邬波离,回答我”,步青云却还是要他的答案。 依然是一阵沉默。 许久后,邬波离才闷声道:“您抛弃了师父。就像父亲抛弃了他的儿子。他视您如父,爱您如己。您一心要离开。您说他已修成法身,坚不可摧,可您也早就修成了法身,坚不可摧,可您会伤心,师父也会伤心。” “爱我如己”,步青云慢慢地重复这四个字,“可我不是他。我不是过去的他,更不是未来的他。他要我与他有同一颗心、长同样的脑子,这怎么可能呢?若我留下,与他无休止地争执,他一定要说服我,我无法被说服,师徒一场,最终相看两厌,何必,何苦?我不该走吗?” 邬波离还是趴在地上,摇了摇头:“请恕邬波离直言。邬波离修行粗浅,说不出您与师父究竟谁对谁错,可有一点邬波离清楚,那就是在踏入佛门时,您与师父都对邬波离教导过,我们学佛苦修,为的是出世,而不是避世。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三世十方处处有佛,其数如恒河沙数,永不背弃世人。” “您与师父因果未断,互相挂碍,就算走到天涯海角,这也是无法更改的,走,又有何用呢?您见到师父了,您觉得,您一走了之,他是放下了,还是更放不下了?” 运用有限的凡间经验分析,白龙越听越觉得,步青云这是被人给讹上了。 学!怎么了?和尚就了不起啊? 儿子不孝,老子还能把儿子逐出家门呢,这认了个徒弟,敢情还得一辈子跟着? 他也不听了,一脑袋顶开柴房门,把苹果往步青云怀里一扔:“给你的。” 然后把眼睛往地上一扫,跟刚看见似的邬波离,想着也不能欺负步青云的徒孙,于是威风地往步青云肩上一停,拖着嗓子对步青云没好气地说:“出来,本大人有话要问你。” “你在柴房里待着,不准偷听”,白龙对邬波离冷声补充。 邬波离没觉察出什么,只为大人被龙神大人亲赖而高兴,恭敬地应了声是。 步青云怀揣着两颗苹果,不明所以地跟着白龙出了破庙,走在山道上,背后突然被白龙狠狠抽了一尾巴,疼得直吸气,还被白龙恨铁不成钢的教育道:“步青云,你是不是傻?” “白龙大人”,步青云一头雾水,但这也不妨碍步青云调侃小白龙,“这从何说起啊?” 白龙气哼哼的,嘴里还拽起了文,“凡人拜天地君亲师”,他重重的强调了那个“师”字,不搭理步青云“那是儒家”的小声反驳,继续道:“反正,凡人把师父当成祖宗拜的,恭敬得不得了,怎么到你这里,收徒弟还收出债来了?” 难怪要出来说,步青云拨开路边垂下的树枝,笑着说:“‘不准偷听’,嗯?” 还笑,还笑,白龙着急得都顾不上心虚,恨不得把尾巴拍他脑袋上。 见小白龙龇了龇牙要生气,步青云这才收敛了神情,一副正经模样:“你在云朵上望了这么多年,真没见过不孝的子孙、忘恩的徒弟?” 白龙不愿意承认,想了想,抓住步青云的话柄,狡黠地反问道:“你这是承认你徒弟忘恩负义啦?” “他没有。他只是过于执着,才会行差踏错。” 没想到步青云还护短,白龙不高兴道:“错就是错,凡人做什么事都能扯出一堆理由,很稀罕么?我见过帝王坑杀千士,那也有一大篇的理由。有理由,错就不是错了?有理由……不对,你前些天说的,‘该由你终结’,还有什么‘活得太久’了,是什么意思?” 炯炯龙目一眨不眨地看向步青云,步青云却不说话,只是向前走着。 他不说话,沉默却说明了一切,白龙难以置信道:“他想杀你?他想杀你,你还自己走回去?” 人已经那么容易死掉了,步青云居然还主动去送死!这简直不可理喻! “你疯了?!” 步青云却伸手将他捉在了怀里,这时才否认道:“他没有要杀我。” 白龙挣开他的手,一定要直着身子与他对视,眯着眼睛质疑:“我说的是‘他想杀你’。” “我又不是他,怎么知晓他在想什么?”步青云一脸坦然地说。 白龙不依不饶:“你说过,你与他们相处日久,他们言行,你大概猜得到。你没有猜测到,他想要杀你?” 步青云神色平静:“他和我都修得法身,若是杀我,必堕无间地狱,不得再结佛缘。你见过他,他不疯不傻,怎么会这么做?” 这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 s: 邬波离他师父不仅不疯不傻,看样子还是个聪明人。 但谁说聪明人不会是疯子?眼前不就有一个? 白龙从没见过步青云这么不惜命的凡人。 受够了车轱辘,白龙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他疯没疯。他疯没疯我不知道,你倒是挺疯。” 步青云哈哈大笑。 这一笑,惊动了人。 他们行在山道上,右边是树林,左边是溪水,隔溪相望是另一道山峰的山道,山道旁的林子里,传来哐当一声。随后是一个喑哑的男子嗓音,可惜地叹气。 白龙在声响传来是就隐去了身形,步青云望着对面,见一个男人从树上跳下,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往山道上走,嘴里还说着:“什么人扰贫僧清梦?” 溪流夹在两道山峰之间,夜里自然风大,随风飘来了浓郁的酒香,似乎还夹杂着些微的肉香……贫僧? 步青云本欲离去,此时却站定在原地,等着那人走出来。 月光朗朗,从林子里还真钻出一个秃头和尚。 那人声形比步青云壮硕许多,颈中挂着一串粒粒有茶碗大小的佛珠,手里撑着一根长棍,大概是喝醉了,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步青云都怕他一头栽下溪里去。 醉和尚勉强睁开眼睛,拄着长棍,颤颤巍巍地往步青云这边一望,笑了,“好,好啊。” 步青云轻挑眉毛,问:“什么好?” 醉和尚很惊险地单手举起长棍,身子左晃右晃,愣是没倒。 他先指着步青云,大笑道:“佳公子,卓王孙。踏破布鞋行脚僧。” 说着,把长棍向上微微一提,竟像是指着隐身的白龙,又道:“贫僧三生有幸,得见天地至灵。好,好啊。” 步青云与白龙俱是目光一凛。 第68章 醉和尚 醉和尚的修为并不高,步青云与白龙都看得出他灵力微薄,然而其周身灵气之清澈,世所罕见,完全能够媲美苦修一世的得道高僧,甚至不与邬波离相差太多。 然而他是一个破戒的酒肉和尚,按道理,其灵气本该黯淡斑驳才是。 灵力愈是清澈,愈是趋于自然,这也是只顾着和彼此说话的步青云与白龙没能提早察觉到他的原因之一。 与之相对的,这醉和尚居然能看见已经隐去身形的白龙。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这位破戒僧,虽修为低浅,但于佛法上,却已是大彻大悟,按佛家的话来说,已是到了自觉罗汉的境界,所以能够看穿隐匿法术,窥见白龙。 可是一个已经参悟禅意的和尚,为什么要破戒喝酒吃肉呢?不可能是因为嘴瘾难除,连酒肉都放不下,怎么可能自觉罗汉。那么不是如此,还能有什么原因? 这个醉和尚,真是好生矛盾。 步青云谨慎地思索着对面那醉和尚的奇诡之处,白龙却已经好奇地与他说起来话来,白龙依旧趴在步青云肩头,没有除去隐匿身形的术法,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能看见我?” 醉和尚醉醺醺的笑了笑,答道:“小僧慧觉。你在那,我在这,怎么会看不见?” 白龙偏过脑袋对着步青云就是一个白眼,他就没遇见一个会好好说人话的和尚。 步青云眼角藏笑,转脸又是一副正经模样,对对岸的醉和尚行了僧人见面的礼,才道:“喝酒吃肉,非出家人所当为。” 醉和尚懒洋洋地靠着他的长棍,张口就答:“世人皆醉,小比丘怎堪独醒。” 步青云皱眉:“若要同醉,何必出家?” 醉和尚大笑:“醒而无用,何苦要醒?” 步青云摇头:“众生皆苦,梵行僧却要醉生梦死?” 醉和尚也摇头:“苦海无涯,出家人也!该回头是岸。” 步青云被他的诡辩气得都笑了,无奈道:“回头是岸,你大可还俗。” 醉和尚摸摸肚子,打了个酒嗝,叹气答:“俗尘多事,我还是出家。” 这简直是一无赖,听得步青云都想打人。 白龙看他俩对对子似的来来去去,见证步青云这个说话鬼打墙的人被另一个人给鬼打墙的全过程,连对面的醉鬼都显得顺眼起来,看步青云真有些生气,想了想,插话道:“那和尚,你当初为何出家?” 醉和尚像是回想起了十分后悔的往事,丧着脸道:“少时富家子,不该爱读书,经律读下肚,头发剃个空。” 他说话像是说书,白龙觉得怪好玩,但听他提到剃发,顿时想起先前起的疑惑,猛地转过脑袋看着步青云,问:“你怎么没剃发?” “我出家的年头,还没有一定要剃度的规矩”,不愿欺骗白龙,也不愿细说,步青云简单解释。 白龙意欲追问,对岸的醉和尚却听了一耳朵去,嘴里啧啧称奇,悄悄自言自语:“啧,千年王八万年龟。” 别说步青云,连白龙都听出了这话不是什么好话,皱眉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见过活过千年的王八,更没有活过万年的龟。” “这是夸大师活得长”,醉和尚脸不红心不跳地扯道。 步青云不以为然,不和他计较。 “夸?”白龙眯起了眼睛,“那你是愿意当活过千年的王八,还是活过万年的龟?” 醉和尚听出白龙语气不善,也不敢再撩拨,装老实道:“当然是夸,试问谁不愿意活上一万年呢。” 白龙到底没把他当回事,听了他这话,也不管他是不是狡辩,转过脑袋给了步青云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看人家!人家都愿意活一万年”。 步青云被白龙逗乐,伸手点了点白龙的脑袋,忽然对对面的醉和尚沉声道:“你我萍水相逢,我不解!内情,不该妄自揣度,然则你我究竟为同修,若我讳言,实有不查之过。” 说到这里,步青云顿了顿,才继续说:“一团乱麻,能叫人束手无策,是因为没找着线头。有时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同样是要找着出错的第一步,再从头来过。一团乱麻,价鄙货贱,大可随手丢弃。人生苦短,大好年华,难道就放任自流、自怨自艾么?” 醉和尚漠然不语,像是没听见,也像是不想听。 步青云不再管他,轻施一礼,转身就走。 一人一龙转过弯,再不见背影,此地依旧是朗月清风,溪水潺潺。 一个浑身落拓的醉和尚,一动不动地伫立良久。 月上枝头,醉和尚忽而迈出一步,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山道重重跪下,虔诚一拜,随后纵身跃起,提起长棍,急急而去。 “那个醉和尚能看穿你的来历,怎么你不能看穿他?” 半路把步青云带回了云上,白龙一副审问的模样,虽然他是不指望步青云会老老实实回答。 没想到步青云却坦诚道:“他确实是天资卓绝,练得一双慧眼,若是一心苦修,必能得证果位。我看重此刻,对于过往未来,无太多兴趣,于此门并不精通。我封了大半灵力,就算想看,也看不穿的。” 一问刚平,一问又生,白龙皱眉道:“你为何要封住自己的灵力?” 步青云正要开口,白龙却抢白道:“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什么苦修,什么不可依赖灵力,诸如此类的话吧?” “好聪明”,步青云煞有其事地夸他。 白龙冷冷地看着步青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从遇见你开始,我见到的和尚,都只有一处极为相似。” 步青云配合问道:“是哪一处?” 白龙咬着牙说:“欠揍!” 步青云忍笑,忍着忍着忽然嘶了一声,他表情未变,白龙! 却十分担忧,问:“怎么了?” “无事”,步青云笑着说,“不小心咬了舌头。” 居然忍笑忍得咬到了舌头,白龙没好气道:“活该,谁让你总是嘲笑本大人。” 步青云佯装惊诧:“天地良心,在下绝无嘲笑白龙大人的故意。” “对”,白龙摸清了他的套路,白眼道,“你不是故意,你是无心。” 步青云居然点头:“正是如此。” 白龙一声龙啸,小小的龙身霎时变为原貌,步青云还没白龙的脑袋高。 眼前的白龙,瞳似黑日,齿若刀兵,修长龙身如沿着山势修建的白玉城墙般蜿蜒而去,在雪白的月光下,真是威风凛凛,仙骨神威。 这才是天地至灵的模样。 步青云眉目间无半丝惧怕,满目的赞叹喜爱,意切情真。 白龙仔细瞧了瞧他,不好意思地用脑袋把步青云推倒在云上,龙身缠绕卷起,像院墙似的围着步青云圈起来,把脑袋搭在步青云身边,尾巴尖放在步青云的腿上。 白龙不看步青云,宣布说:“睡了。” 顿了顿,补充道:“天亮我再带你下去。以后,我都跟着你。” 凡人已经很容易死掉了,步青云偏偏不要好好活着,既然步青云不能管好他的小命,那就只能交给白龙大人来管。 “这、” 步青云一个字还没说完,白龙的尾巴尖往他胸前一压,把意欲起身的他给压了回去,白龙还闭上眼睛装睡:“本大人睡着了。不许说话。” 差点被压断气的步青云动弹不得,心中无奈忧虑,但总归没再起身。 白龙得意又愉快,认为这次是自己赢了步青云。 月落日升,晨光熹微,一人一龙在云间浅眠,他们本就不陌生的灵气经过一晚上的互相试探,像是并行的两道山泉,偶有奔流的水滴跳了道,落入另一道山泉中,交融得不留痕迹。 第69章 自古以来 那日之后,白龙跟着步青云他们行了数十日,一路行经山野,也穿过村镇,这片大陆水系发达,流域宽广,因此绕山而下的那条大江一直不曾离开过视线,时而分为河流,时而汇为大江,奔流不息。 白龙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了凡人日常生活,他们种田要浇水,洗衣做饭要用水,渴了要喝水,连造房子都要取水和泥,不禁感叹水对凡人是多么重要。 可是想想凡人们用河水井水洗衣洗菜,这些水最后都浩浩荡荡奔向了大海,又不禁冷了脸,心里别扭了好多天,也不去海里捉鱼了,什么都不想吃。 等他想起来自己这些天没有吃鱼,也忘了给步青云摘苹果的时候,这几日翻山越岭都没吃东西的步青云还活得好好的。 邬波离也没事。 毕竟是自己这个饲主出了纰漏,白龙再疑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去问步青云,抓了邬波离问过才知道,原来他和步青云早就不用一日三餐了。 “大人早就不必如凡人般进食,邬波离虽比不上大人,也能抵饿十天半月。大人说过,吃施主们施舍的斋饭,一是给功德,领受善男信女的诚心,二是自省,铭记仍是芸芸众生之一”,邬波离如此解释道。 得知步青云根本不用吃饭,白龙把那点儿不好意思抛去了九霄云外,转头去找步青云算账。 “你干嘛不告诉我你不用吃东西。” 步青云一愣,老实说:“你不曾问起。” 话刚说完,步青云想起那些苹果,失笑道:“原来你给我摘那些苹果,是怕我饿着了么?” 虽然早已自认是步青云的饲主,被他这么明白地说出来,白龙却不自觉红了耳朵根,强词道:“我是怕你死掉。” “我没那么容易死掉的”,步青云宽慰他。 得知步青云不用吃饭也能活着,白龙到底是大大的放心,因此也不是真的着恼,很快就抛却了这事,趴在步青云肩头,又对步青云抱怨起百川东到海的事来。 龙脸上看不出神情,步青云平日里都是那副温和模样,他们说着走着,看着十分平淡安宁,就算这么不避讳地“死”来“死”去,都令邬波离感到再融洽不!过,仿佛他们一人一龙天生就在一起似的。 邬波离十分诧异。 在邬波离还记得的所有有关大人的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大人如此自在安然的模样。 这让邬波离既欣慰,又不甘心。 大人明明是师父的师父,师父待大人无比虔诚小心,大人在天竺时,却总是思索着,忧愁着,甚至悲伤着,仿佛时刻有一座山压在他的肩头。 后来大人离开天竺,只身前往中原,远离佛国净土,大人肩上的山也不曾放下,却能够这样静心自在。 邬波离以为,这都是有白龙陪伴的缘故。 因此,尽管不甘心,邬波离仍然十分感念白龙,对白龙的礼遇更上一层楼。 白龙忧愁着他那被凡人污染的大海鱼塘,压根没注意邬波离的情绪波动,步青云倒是注意到了,只是他不说话。 此时正是四季中最炎热的时节,白龙寒暑不侵,可是一不喜欢耀眼的日头二不喜欢蝉鸣蛙叫,然而不论步青云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回天上或者海里,步青云只得用竹子编了一个背篓,让白龙可以猫进去休息。 未免白龙呆在竹篓里心烦,步青云时不时低声与白龙叙说世情,漫无边际的,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白龙喜爱听他说话,无论步青云说什么都没关系。要不是身后紧紧跟着一个邬波离,步青云迟早要被人当作自言自语的疯子。 步青云说麦田怎么灌水,说农妇如何把碎布料一层层粘成鞋样,再用密密的针脚纳成鞋底,说蝉何时脱壳,说蝶怎样破茧。 也说当今天下一统,皇上熬死了太上皇好不容易继位,顶上还有个大权在握的太后,朝中又有成群结党的文官,于是费尽心机娶了摄政王的独女。太后信佛,摄政王修道,文官崇儒,因此如今是三教并重,儒释道都行。 白龙边听,边与竹篓外的人世对照,越听越觉得凡人不容易。 他想起步青云说过,众生皆苦。 他们匆匆穿过了一座大修道观的山城,遭了不少白眼,没走几日,踏入一处小镇。 镇中人颇为友善,路过一间茶馆时,茶馆主人招呼他们歇脚,领着他们坐在阴凉的屋檐下,取了两只豁!了口的茶碗,倒了两碗茶与他们喝。 屋檐下搭着半张破竹席,与茶碗一样,虽然破旧,却还干净,显然茶馆主人有行善的习惯,小小义举,却如夏日里凉风习习,令步青云与邬波离心生喜悦。 步青云与邬波离好生谢过,坐于檐下,仔细喝着粗茶。 白龙隐匿着身形,自然没他的份,他从来没喝过凡间茶饮,也不觉如何,只是攀到了步青云肩上,见步青云喝得仔细,难免心生好奇,顺着步青云的手臂小心探下脑袋,伸出舌头,在茶碗里舔了一口。 “苦的!” 明明自己要喝,尝了不喜欢,又拿尾巴甩步青云,步青云也不着恼,耐心道:“这是用陈茶冲的粗茶,苦味较重,若是清明雨后的新茶,苦后回甘,滋味会好上许多。” 那不还是会苦,白龙哼哼两声,绕回步青云的肩膀,趴着不说话。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上了场,从昨日未说完的段落讲起,继续说故事。 于是檐下三人没头没尾地听着,邬波离是天竺人,没有听过,自然好奇,白龙不用说,只有步青云在中原游荡日久,曾经听过这个故事。 听了片刻,白龙就生出疑惑来,问步青云:“为何那‘白蛇娘娘’报恩,要变做个‘美丽女子’?男子不是更能干活么?” 步青云不曾想过这种问题,一问之下也有几分愣神,按照故事回答道:“因为她后来要嫁给那个牧童转世的书生。” 白龙不懂:“男子不能嫁么?” 步青云又是一愣,才道:“一男一女方能结为夫妻,两个男子是不成的。” “哦”,白龙点点脑袋,随口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 步青云想了想,“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白龙原本要丢开手,却又想起狼和狗来,再问:“自古以来皆是如此的东西,就不能变么?自古可没有狗,只有狼。” 步青云辩道:“那是走兽,与人不可同日而语。” “那自古还没有皇帝呢”,白龙又想起一处从远古到今日的不同之处。 步青云一顿,竟然点了点头,“你这样说,也有你的道理。” ! 小白龙又赢一城,十分得意,在步青云肩上踩了踩爪子。 听他俩越扯越远,最后大人居然还同意了楼迦大人的谬论,邬波离实在忍不住,小声道:“出家人自当修身养性,百姓家六根不净,不能脱离本欲,男—欢女—爱才是常事,一男一女方可造人,哪里有两个男子成婚的道理?” 白龙不懂何为造人,只是刚赢了步青云就被邬波离反驳,自然十分不爽,强词夺理道:“造人做什么,已经这么多人了,要把我的海水脏到底才够么?” 邬波离心性耿直,虽然听出楼迦大人不高兴,还是鼓起勇气反驳道:“生老病死,天然因果。有死就有生,有生才有死,就连飞禽走兽也是如此,这是顺应天道。天地山川,皆有佛性,皆有慈悲,故而有水土养育凡人,海不是楼迦大人您一人的海,天也不是楼迦大人您一人的天。若是因为人需用水就不允许世族繁衍,楼迦大人您未免过于任性了。” 第一次被区区凡人当面如此指责,白龙怒不可遏,猛然往邬波离身前一窜,龇着牙正要一声怒啸,被步青云捏着嘴巴捉回了怀里,劝道:“出城再说罢?这茶馆可经不起你发怒。” 白龙没仔细听步青云在说什么,光是步青云拦着他不许他对邬波离生气,就足以让他惊呆了。 千百年来,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上天入地,还不曾有过被指责的时候,更不曾存在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话不能说。 s: 这么想着,白龙忽然就委屈起来,连带着对步青云气得咬牙,不想看他也不要听他说话,一脑袋钻到步青云的外衣里去,尾巴故意重重地甩在步青云腰腹,然后就趴在步青云的外衣里,一动不动了。 邬波离急得要跪下来,被步青云三言两语打发去化缘。 步青云站起来,抬脚往城外走,难得用了术法,不让人们注意到自己,边走边轻抚着怀中发脾气的白龙,走着走着觉得怀里多了什么,探手进去一摸,居然抓出了几颗龙眼大的珍珠。 他停步一想,这可不得了。 步青云就在路边树下一坐,不顾白龙挣扎,小心把白龙从外衣里捉出来,尽管满心担忧,还是笑着问道:“小白龙,你是哭鼻子了么?” 第70章 落泪成珠 那阵突如其来的委屈,来的快,去的也快,本来白龙都觉得没什么了,却被步青云捉出来笑话,白龙顿时瞪起眼睛看向步青云,气冲冲道:“你才哭鼻子了呢。” 白龙的眼睛像是刚下过雨的漆黑夜幕,撞上步青云不仅不带半分嘲笑、反而温柔似海的眼神,全然是猝不及防,白龙只觉得像是从云里瞬间落入了海中,分不清是什么心绪,总之是心如擂鼓,忘了呼吸。 “是我错了”,出家人打了诳语,“你莫要生气。” 白龙回过神来,他其实也说不清步青云到底有错没错,惹自己生气的是邬波离,步青云只是拦着自己,不让自己暴露于人前,按理说来,步青云是没错的,可步青云这样一道歉,白龙心里舒服许多,像是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你错在哪了?”白龙故意问。 步青云却又站了起来,他转向山林小径中,说起和白龙所问不相干的事情:“我们往山里走吧,人少。” 白龙心喜,却冷声道:“你的徒孙呢?” “他从大路走”,步青云解释说,“我们明日汇合。” 行吧。 白龙勉强地哼了一声。 西南水域发达,支脉繁杂,尤其是在山区中,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庄大多依山傍水而建,因此往深山里走了半日,远离了小城,又走近了一处村落。 说是村落,其实是风族聚居的小山寨,远远就能看见身穿蓝染布衣正在劳作的人们,近处,一些脖子上戴着闪闪银饰的孩童在河里玩耍,几个在砸石子打水漂,几个在岸上用小石头玩“抓骨儿”。 白龙看得入迷,不许步青云走,“这是怎么玩的?” 风族民风彪悍,不爱与外人交道,且极为爱护子嗣,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两个大男人一直盯着小娃儿看,免不了是一场纠纷,于是步青云并不停步,保证道:“我会。咱们往前走,我教你。” 他们沿河而行,步青云一路上给白龙讲起了风族的族规风俗。 风族远古时是一支随风迁徙、四处漂泊的民族,故而以“风”为族名,他们的图腾是一条御风而行的龙,在风族的传说中,他们的一位祖先,因为喜爱在天地间逐风流浪,不知不觉走遍了整个大陆,最终在一片美丽的湖泊中化身为龙,这条龙神永远都保佑着随风!流浪的子子孙孙。 因此,每一支风族人都选择了拥有美丽湖泊的地方停驻,结成山寨,不再流浪。 每年十月,他们都要举办盛大的丰收节日,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晨起去湖泊中沐浴,白天尽情游戏玩乐,晚上在湖边燃起高高的火堆,开办晚会,一起享用丰收的果实,将牲礼献给祖先龙神。 尽管又是一个假冒了自己的故事,但风族祖先的传说确实有几分迷人,白龙并不在意,只是好奇:“你说方才那个寨子里住着的就是风族人,可是我们一路上只见了那大江分流的小河小溪,让他们留在这里的美丽湖泊在哪儿呢?” 步青云笑而不语,带着白龙走尽眼前的山路,转过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在这。” 白龙直起龙身,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美景。 三座青山环绕,将合流的江河围出了一片宽广的湖泊,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绿意盎然的山色,湖边有芦苇青青,岸旁水鸟悠闲游过,好一派湖光山色。 几日没进水,白龙再也按捺不住,弃了步青云,腾空而起,飞向湖泊,一头扎进了湖里。 步青云不紧不慢地随后跟来,坐在湖边横倒的老树上,看白龙戏水。 白龙将自己变长了些,约莫廊柱粗细,正像是凡间庆祝举舞的游龙大小,肆意在湖水中玩闹。 不论多么劣等的玉石,浸过水,沾了水色,总是要漂亮上许多,更不要说原本就比玉石更好看的龙身,白龙盘旋着,飞舞着,带起涟漪,掀起波浪,天地间竟然有这样干净美丽的生物,他本身就足够惊艳了,如今身在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中,就连步青云都拿不出话来赞美他。 白龙将湖泊搅得不得安宁,终于玩开心了,才慢悠悠地飞过来,半途中起了坏心思,趁步青云没防备,用尾巴牢牢卷住步青云的腰身,飞到湖泊中央,和步青云一起落入湖中才松了尾巴。 步青云衣衫尽湿,用术法移回了湖岸,好不无奈。 白龙也飞回岸边,绕着步青云低低地飞着,不满地问:“你干嘛要上来,不陪我玩。” “我不善洑水”,步青云削好一根树枝搭在两棵树间,边脱外衫边解释道,“幼年时曾不慎落水,从此就不怎么爱近水。” 白龙后悔起来,“我不知道。” 听出白龙话!中自责,步青云将外衫晾在树枝上,宽慰道:“其实水性我还是会的,况且还有灵力护身,只是不喜欢罢了。” 他转过身来,手里捧着那些珍珠:“这些,怎么办?” 白龙歪脑袋看看他,眨了眼,下了什么决心的模样。 下一瞬,眼前的不再是白龙,而是白衣人。 他握住步青云捧着珍珠的那只手,垂着眼眸,认真地低语:“你看着。” 原本,是不打算告诉步青云的。 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楼迦另一只手覆在步青云掌中的雪白珍珠上,食指选中了其中一颗,用灵力带着小小滚了一圈,停住,其他珍珠像是被牵引住,纷纷向那一颗珍珠滚去,珠珠相碰,便融进了那颗珍珠中,随着融合的珠子增多,那颗珍珠从雪白渐渐变为了莹白半透的模样。 最后,步青云的掌心就只剩下一颗莹白半透的珠子,与他手腕那串佛珠上的珠子一模一样。 那串佛珠竟然是这样得来的。 步青云感慨了什么,楼迦没听清,他觉得脸热,不想在步青云面前丢丑,垂着视线就是不抬头,他的食指微微颤着,推着步青云掌心那颗珠子,顺着步青云的掌心向上,一直推到步青云的手腕,在那串佛珠边停了停,轻轻一掸,这珠子就混入了那串佛珠中。 这串佛珠先前是十八颗珠子,现在有了十九颗, “哭过这么多次呐”,步青云居然这么说。 楼迦眼睛一瞪,终于把视线转到了步青云脸上,却见步青云一双眼睛正等着他,两相一望,楼迦又偏了头,气道:“本大人才没有哭许多次,小小步青云胡说八道。” 步青云从善如流道:“是我乱猜。可白龙大人若是没有哭,这些珠子是哪儿来的?” “打哈欠”,楼迦学步青云一本正经地找理由,“我常困。” 步青云假装信了,点头说:“原来如此。” 楼迦也跟着他点头,“正是如此。” 外衫是晾着了,可步青云的内衫裤子都在滴水,楼迦实在看不下去,没好气道:“这里没人,要么你就都晾着,要么你用灵力把衣服弄干,这么湿哒哒的,没病找病生么?” 以步青云的修为,就算丢湖里泡个几天几夜也不会生病,不用灵力,自然还是身为僧人理应苦修的!缘故。 但楼迦这话说出来是关心,先前又哭过,步青云不愿再惹他不高兴,于是折个中,用灵力弄干了半身,把内衫脱下来,和外衫晾在一起。 这一脱,就脱出了问题。 楼迦看着步青云裸_露的背脊,瞪大了眼睛。 他惊讶,并不是因为步青云饱一餐饿几顿太过瘦弱,恰恰相反,步青云看上去瘦瘦高高,尤其是那身补丁外衫穿着,很有几分落拓的模样,但其实脱了衣服,这人不愧是四处给人白干苦力活儿的,肌理匀称,全然不似柔弱僧侣模样,反而像是故事里武将侠客似的人物。 可步青云的背脊和腰腹间,竟然都是一大片的青紫,看着十分骇人。 这是凡人受伤的症候,楼迦是知道的。 “你怎么了?” 楼迦急了,只敢握着步青云的手肘,都不敢碰他的伤处。 步青云自己一愣,居然动用了灵力,把青紫给消了。 “没什么”,步青云不自在地说,“也许是那日帮忙砍柴,撞了树。” 这就更不对了。 步青云虽然常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可毕竟不常说谎,楼迦只是不大懂得市井人情,到底还是聪明,步青云又是说谎,又是反常地轻易动用灵力,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可是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要隐瞒受伤? 楼迦呆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要死了?” 然后楼迦忽然焦急起来,慌乱道:“你不许再往前走了,我要把你关起来,我不准你死掉……” 这些话全是出于白龙的本能,若是换个人听着,或许会觉得十分可怖,步青云却笑了,他从来没觉得白龙有多可怕多神圣,他初识就看出了白龙的孩童心性,于是将他的言行都当做无害的小动物一般可爱,这些话在步青云听来,就像是松鼠儿抱着松果要拖回洞里,根本不害怕。 “我没事”,步青云笑着宽慰他,将未封印的灵力都显露出来给他看,浓烈的白光在他周身闪耀,比阳光还要明亮,却一点都不刺眼,“你看,我有这么多灵力,怎么会轻易死掉。” 楼迦安心了。 却又更加疑惑。 那是为了什么要遮掩…… “是我”,楼迦难以置信地看着步青云,“是我……对不对?” 第71章 知错就改 步青云说不是。 楼迦一双眼睛望着他出神,半晌才道:“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人嘛,都是各种各样的”,步青云这样接口。 楼迦心里是五味杂陈,可对上步青云,好像就是忍不住要生气,挑着眉说:“你当我夸你呢?” 步青云笑起来,反手握住他手腕,带他往湖边走,“不是想学抓骨儿么?我教你。” 他们在湖边隔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相对而坐,步青云从湖边浅水中挑了十一粒指头大小的光滑石子来,铺在大石头的石面上,留了一粒抓在掌心。 “抓骨儿是中原孩童爱玩的游戏,从南到北都有近似的,但叫法不同,玩法也不一。西北地方有食羊的习惯,因此有用羊膝骨玩的,叫抓羊拐,南边有用猪骨牛骨玩的,所以叫抓骨儿,用石头玩的就叫抓石子。” “风族依水而生,猪牛羊都不是他们习惯饲养的牲畜,所以刚才的风族孩童用的是石头。” 他伸出手来,将石面上剩下的十粒石子,“简单的玩法是这样。” 说着,步青云把掌心的石子往空中一抛,抛出石子的手立刻到石面上抓起一粒另外的石子,然后立刻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那粒石子。 这时手中就有了两颗石子,接下来和先前一样,选一粒石子往空中抛,手中的另一粒石子必须握在手中不能掉下,同时要在石面上抓起一粒另外的石子,然后立刻接住从空中下落的那粒石子。 以此类推。若是手中的石子抓不住了掉下来,或者没能够接住从空中落下的石子,就输了。 楼迦看得明白,立刻拿起石子尝试。 凡人千百年来依赖着双手劳作生存,手指比任何生物都要灵活,连龙都不例外。楼迦的双手是龙爪化成,看上去与他人并无二致,但毕竟是不常依靠龙爪,锻炼得少,灵活度自然差了许多,虽然聪明过人,但抓到第三粒石子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楼迦不服输,和石子牟上了劲,失!败了就重新来过,他本就不在意时间流逝,玩起来更是忘了时间。 步青云也不催他,自行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楼迦顺利在石子落地前抓到了第十粒石子,一抬眼发觉步青云又做起了秃驴功课,他把石子哗啦啦往石面上一丢,探过身子戳了戳步青云的手臂,“简单的我学会了。那难的呢?” 步青云从凝神静心的状态出来,拿起石子,耐心给他解说难一些的玩法。 他照样将一粒石子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将石面上的石头分作了四堆,第一堆只有一粒,第二堆两粒,第三堆三粒,第四堆四粒。 “玩法还是一样,但是不再是一粒一粒地抓起石子,而是按照石子多少的顺序一堆一堆地抓。若是抓起石子时碰到了另一堆石子,也算输。这两种玩法都可以再多加石子,只要石子总量一手能握住就成。还有更难的玩法,下回再教你。” 楼迦心急想学更难的,但是一急躁起来,就怎么都不成,抓到第四堆时,不是手里的石子掉了出来,就是没能把落下的石子接住。 等到他气馁地丢开石子,才发觉天已经黑了,步青云外放了灵力给他照亮,周身散出柔和的白光,所以他没察觉到。 看着打坐入神的步青云,楼迦又好气又好笑,用术法把这十一粒石子收了起来,自己往石面上一趟,脑袋枕着步青云的大腿,想看他什么时候才“醒过来”。 湖平浪静,星野低垂,虫鸣兽呼相和,一些飞蛾蝴蝶受了步青云的光吸引飞过来,又畏惧龙威不敢靠得太近,芦苇丛中藏着许多萤火虫,风一吹,就亮起来,在长长的草叶间缓缓飘荡。 楼迦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天际已经隐约亮起,是新一天到来。 他依旧枕着步青云的腿,可步青云不知何时已经穿整齐了衣衫,此时发觉他醒了,步青云低下头来看着他。 “醒了?” 楼迦没有动作,他望着步青云的眉眼,感觉好像已经如此这般和这个人共度了一万年。 ! 从前种种,那些无忧无虑独自嬉戏的漫长岁月,像是死掉了,化为了长长的灰白记忆,没有颜色,没有声音。 害得他不敢去想如果步青云不在了要怎么办。 他原本一条龙活得好好的,现下,却害怕再一条龙活下去。 步青云怎么可以这么烦龙,这么讨厌? “讨厌你”,楼迦心烦意乱,瞪起眼睛对头上的步青云生气。 步青云不晓得怎么小白龙一早上起来这么大火气,颇觉冤枉,好声好气地问:“我怎样了?” 楼迦一咕噜坐起来,一板一眼地对他算起账:“你这个人,假如我第一次对你甩尾巴,你就告诉我你受伤了,我再对你甩尾巴,就知道要轻些了。可是你什么都不说,害我总是伤你,才害我昨日那么难过。我有不对,你是大大的不对,不对得很!” “你不是说你修佛是要‘行善扼恶’么?那你不告诉我你受伤了,还放任我对你甩尾巴,我有错,你知道,却不告诉我,这样就是‘助纣为虐’,违反了佛法!快不要做和尚了,不如还俗。” 说到最后,楼迦面露得意,还不住对自己点头,十分佩服自己理出的这套道理。 简直是贼喊追贼。 步青云却很配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楼迦认真肯定。 步青云低头沉思。 楼迦屏息等待,最好步青云沉思一番,决定还俗。 但步青云的思绪好似飘去了远方,不知想起了什么,越想越认真的模样,看得楼迦心里直打结。 “我知错了,知错就改,下回如此,我一定告诉你”,步青云终于开口,却令楼迦好不失望。 楼迦真想对他甩尾巴,到底是舍不得,拿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步青云一副很痛的模样。 楼迦立刻紧张起来,伸手去扒步青云的衣服,步青云的肩上什么都没有,皱起眉来控诉:“你骗我!” 步青云! 一脸茫然,“贫僧什么都没说,怎样骗你?” “你!步青云!” 步青云把龙气跑了。 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毫不迟疑地向约定汇合处走去。 “我有错,你知道,却不告诉我。” 山路崎岖,他踏上一块底下不平的石板,分心思忖的他没有防备,脚下一错,险些踉跄。 他稳住身形,松开不自觉皱起的眉头,继续向前行去。 s: 邬波离在山脉尽头处耐心等待着。 他等待着,仿佛等待这件事就足以令他满足,面带笑容,平心静气地坐在路边,虽未打坐,却保持着静心凝神的心境,双掌合成碗状,托着一朵金色的小莲花。 这朵莲花不是真花,而是灵力凝就。 他等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山路尽头。 “大人”,邬波离站起来,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在步青云身前跪下,举起双掌。 “师父出现了。这是他留下,要献给您的莲花。” 步青云不动,甚至没有避开邬波离的大礼,不知在想写什么。 邬波离亦不动。 良久,步青云拈起那朵金莲,金莲灵光愈盛,花瓣尽数绽放,开到最烂漫处,一瓣一瓣地凋落在步青云掌中,花瓣触及步青云的掌心,发出烙铁般的滋滋声,最终,在步青云掌中留下一个深黑的莲花花印。 “大人?”邬波离讶然失色,伸出手来,却惶恐得不敢触碰步青云。 步青云握起手来,只道:“无妨。” “这是?” 邬波离不敢将话问全,他甚至不敢去想师父意图伤害大人的可能性。 “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步青云反而宽慰起他来,“再过几日,我将你疑惑的,都告诉你。” 邬波离心怀忐忑,但他对步青云是坚信不疑的,于是站了起来。 下一秒,步青云身边出现了一个白衣人。 楼迦手抱双臂,气呼呼道:“你又干什么了?” 第72章 因果命数 惊雷一动,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楼迦攥起步青云的手,硬是把他掌心摊开,看到那个奇丑无比的焦黑莲花花印,怒火中烧,死死握着手不放,都不想和他废话,一双大眼盯着步青云,用沉默跟他要一个说法。 “他以一缕神识跟着我”,刚才没给邬波离解释的步青云主动坦白,还补充了句评述,“大约,是想看我后悔吧。” “后悔什么?”楼迦不解。 步青云模糊地说:“我也不清楚。” 楼迦怀疑地看着步青云。 此人神神叨叨,烦龙得很,从来没爽快回答过问题,这一次却主动坦白,不得不让楼迦怀疑是不是隐瞒了更严重的事。 但步青云一副君子坦荡荡的神_棍模样,越来越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长发衣衫,却丝毫不见狼狈,仿佛屹立于天地间的幽幽青山,不受雷雨惊动,反倒显得楼迦的猜度小气。 真会装样,楼迦放下步青云的手,气道:“把它遮起来!我不想它听我们说话。” 他们行走的山道旁,河道里的流水以一种诡异的快速向下退去,明明已近乎暴雨,水势不增反减。 步青云望望远方山头乌黑的阴云,叹了口气,以安抚口吻说:“现下不行。咱们得往回走。” 邬波离插嘴问:“为何?” “山洪要来了。我们去救人。” 话音刚落,刚刚迅速退去的水势以百倍之势汹涌而下,清澈的河道刹那间黄浪涛涛,一些近水生长的小树竟然被连根冲走。 那个山头,楼迦瞬时想起风族那些漂亮的山腰竹楼,明白轻重缓急,他想帮步青云的忙,主动道:“我可以飞上天止雨。” “不可。” 楼迦惊讶地看着步青云。 “为什么?”楼迦更不明白,“你不是要救人?” 这次换步青云拉着楼迦的手,严肃道:“这不是小风小雨,而是暴雨山洪,人命关天,其中有无数天道因果。你从来不曾干扰人间事,就不该沾染这份因果。纵使你是天地至灵,逆天而!行,也要付出代价。” “我不懂”,楼迦打量着有几分陌生的步青云,尽管步青云一直奇奇怪怪的,但这次是真的奇怪到了自相矛盾的地步,“你天天说要救人,现在却不许我救,难道你救人不要代价?” 步青云反驳道:“那怎么一样,我修佛行善,因果报应,本该欣然受之。” 又是这种鬼话。 楼迦一翻白眼,没好气道:“是,你们和尚了不起,既然你救人也要代价,我陪你救人,代价你担一半,我担一半,你修佛,我修你,行不行?” 步青云一愣,楼迦化为白龙,腾空而去,没入乌黑云层,滚滚雷声渐渐弱了下去。 “大人。”邬波离提醒道。 二人匆匆往回赶去,正赶上附近镇子前来帮助风族转移的车马。原来此地山川雨水充沛,每每暑气时节易发山洪,于是约定俗成地有了应急之法,不论哪个山头起了山洪,附近乡镇都会倾力相助。步青云和邬波离加入帮忙背扶老幼,也未曾引起多余注意。 一些家人被山洪冲走的风族人不肯走,被强拉上车,悲呼不绝。场面纷乱中还算有序,可见是习惯成自然,从悲景中透出一股顽强不息的生命力。 车马不够,邬波离与青壮年男子背着最后一批老弱匆匆离去。 此时雷已止,雨也只剩下微雨蒙蒙,步青云四下环顾,只见泥沙滚滚、楼倒人去、一地狼藉。 忽然,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哭泣。 步青云动用灵气追寻哭声,左右不见人影,只得循声前往,最终在一颗大树树顶发现了已经吓呆的孩子。 孩子身上系着布绳,大树旁残存着折断的楼基,也许是孩子的父母在山洪突来时,将孩子系到了竹楼外的大树上。竹楼已塌,大树也被冲歪,树顶堪堪凌空于水面,不出多时就会被冲垮。 步青云以灵气覆盖脚底,不敢踩实,小心从河岸往下走,尽量快速地勾住了树顶枝桠,一手握住孩子的小腿,一手去解那布绳。想来是家长救子心切,将布绳绑的极紧,一下子还解不开。 孩子见有人来,抽抽噎噎地哭!来,越哭越大声,乖的是没有挣扎乱动。 步青云救人经验丰富,却不大懂得哄孩子,只是反复说着“别怕”,不知这风族孩童听不听的懂,但可以确定没什么用,孩子哭的都快哑了。 待得布绳终于解开,步青云心底也是大松一口气,抱着孩子就往回走。 “步青云!” 楼迦止住了暴雨,心满意足地飞下来,准备和步青云邀功,却见到了惊骇一幕。 半座山峰轰然倒塌,土石顷刻间如流水般没入河道中,推动断树断楼往下游冲去,对面的步青云瞬息被卷入乱流,不知所踪。 楼迦只来得及用尾巴接住被步青云用灵力裹起送过来的孩子。那孩子满面惊恐,呆呆望着眼前的白龙,浑身发抖,怀里抱着布绳。 白龙咬咬牙,将孩子丢给刚刚返回的邬波离,给自己周身裹满灵气,一头栽进了乱流中。 若不是被一断树桩撞上了腰,步青云早就能脱身而出了,他虽然轻易不使用灵气,但还不至于故意找罪受。不论修行到了何等地步,怕水的人到底还是怕水,尤其是在危急时刻,步青云不过是慢了一步,就被卷进了满是断树断楼黄沙大石的乱流中,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砸的找不着北。 等他攥住一截不知什么东西爬出水面,已经不知被冲出了多少里。 步青云趴着拼命咳嗽,将一开始不慎入口的泥沙咳出来,带出一些砸伤腰腹出的血。他原本懒得动,察觉到水中迅猛而来的庞大灵力,立刻麻溜治好了伤,清了满身泥水,用手把咳出的血迹一抹,回过头,恰好看见出水的小白龙。 “步青云,你是不是有病?”白龙认真地问。 步青云低头看看,一脸惊讶地对小白龙宣布自己的发现:“你看,这是半截戏台。” 这确实是戏台一角,像个三角锥似的漂在河道中,步青云趴的是顶部,木栏上雕着王侯将相,可推测原该是戏台的左前角,手法颇具古意,木色也极漂亮,想必是流传下来的古戏台,就这么冲的七零八落,甚至值得惋惜。 “步!青!云!” 用灵气确认!了步青云没伤,白龙立刻龇起了牙。 “别生气”,步青云用另一只手挠挠小白龙的下巴,“我没事,一时不小心。” 白龙并不受用,避开他的手,怒道:“你知道用灵气把别人先扔出来,怎么不把自己一起救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把你关起来?或许,在你下次用命救人前,我该先杀了他?” 气到口不择言,白龙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听了这话,步青云认真起来:“我怕水,一时忘了自己,是我自己的错,不要错怪了他人。” “你明明可以直接用灵力救他。”白龙指出最重要的一点。 “我救他,本是我的选择,改命业果,由我一人来担”,步青云无奈地解释,“假若我用灵力救他,灵力与天地相连,会一直影响他的命数,不知天命会要他如何偿还,那岂不是因我得咎?” 白龙跟看疯子似的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假如你不救他,他已经死了!你救了他,他还活着,付出一点代价,算什么?” 步青云摇摇头:“你不明白。” “那就说明白!” 步青云看向悠悠苍天,慢慢道:“救他改命,我欠命数一份因果。动用灵力救他,直接影响他的命数,那么,我不止欠命数一份因果,还欠他一份因果,我与他的命数会产生纠葛,在偿清之前,我不能解脱。” 白龙气极:“这是什么怪道理!哪有救人还倒欠的说法!” 步青云垂眸:“这是佛法。” 白龙对天地宣布:“那我讨厌佛法!” 步青云却笑了起来,纵容道:“讨厌就讨厌吧,只是,不要真的讨厌人。” “为什么?” “你是天地至灵,你厌恶的,天地同厌之。凡人承受不起。” 又是什么歪理,白龙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事,小小步青云说得像是真的似的,“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步青云又装神弄鬼。 “那我讨厌你”,白龙气呼呼地说。 步青云低头笑。 笑什么笑! 白龙一尾巴卷起步青云,飞到往邬波离所在的地方往下一丢,跑了。 再不跑真的要被步青云气死。 邬波离担忧地看着被丢下的步青云,却发觉步青云似乎莫名的心情不差。 “那孩子呢?” “我送去避难之地了。” 步青云点点头,以灵气裹住手掌中莲花花印,用异常随意的口吻道:“邬波离,你坐下,我有话说。” 此时,河道内泥沙涛涛,天地间细雨蒙蒙,四野无人,只有二人相对而坐。 “三日后,行至杨花镇,于逍遥客栈外歇脚,堂中说书先生话到《封神》六魂幡一节,白龙嫌之无趣。” “三十日后,行至旗陵关,有脚夫路过,兜售龙眼。白龙好奇,食之甚喜。” “一百三十日后,行至天竺,众僧迎我,举国欢庆。” “两百三十日后,菩提布萨,坐而论佛,我略胜一筹,你师父拂袖而去。” “三百三十日后,凶兽穷奇现世,你师父请我诛邪,我在快封印穷奇时灵力出岔,你师父的两名弟子,萨曼多跋陀罗、乞察底迁沙,带着巨蛇那伽前来,以‘谤正法’为罪名将我打落无间地狱。” “白龙感应我出事,你师父巧言辞色,将白龙诳入无间救我。” “三百三十三日,你师父自称世尊,将我于世上的一切印记抹去,仅留下我的法号。我所行之事悉数化为他行之事,众僧拜他为佛陀。” “从此世间无我。” “我离开天竺前,抹去了我的法号,故而你们不能记起,也忘了我与他的佛法之争。” “贫僧,燃灯。” 他所说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天地间炸响,此方天地再度风雨如晦,阴风连连。 邬波离呆坐在地,茫然无措。 “我不明白?”邬波离喃喃低语。 步青云,或许该称他燃灯,叹道:“此乃幻境,而非真实。” 第73章 拨云见日 邬波离话音未落,关于燃灯大师的一切记忆在他脑海中拨云见日,顷刻间全数想了起来。 燃灯大师本是中原人士,生平不详,多年前西行至天竺,受佛法所感,参佛出家,佛法高深,诸多善行,因此声名鹊起,众僧皈依,连他爱听的晨钟暮鼓都成为众僧每日必做的修行。 王子悉多慕名而来,缠着求燃灯大师收徒,燃灯百般婉拒不得,只能收为唯一弟子,耐心教导。 这本该是一段佳话。 然而悉多王子天性聪慧,个性顽固,致力于编撰经文,一统佛学。他渐渐不再收敛自己对燃灯佛法的质疑,更不满燃灯大师兼容并蓄的“妥协”理念,终于下了莲帖,掀起佛法论战。 燃灯一避再避,避无可避,只能应战。 到底是燃灯大师略胜一筹,悉多王子怒极,拂袖而去。 燃灯大师心灰意冷,封住了众僧关于燃灯的记忆,意欲离开西域。 悉多王子执念过重,竟无法被封记忆,他惊觉燃灯要走,痛哭挽留,却不认错,依然强求燃灯认同他的佛法。 燃灯不理不看不听不留。 悉多王子只得步步跪别,送燃灯至天竺国境。 燃灯大师化名步青云,孤身东归,云游中原,从此再无消息。直到邬波离找上门来,才同意与邬波离一同返回天竺。 邬波离本以为他们师徒相见,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然而按照大人的说法,他这一趟回天竺,是赴一场必死之局。 邬波离愣愣地问:“师父为何要如此做?” 步青云只是看着他,答案就在那里,只是邬波离无法相信罢了。 “我不信。” 师父不会为了成佛暗害大人,邬波离茫然的眼神终于凝聚回来,定定地看着步青云,重复道:“我不信。” 步青云却并不恼怒,平和地接口:“我知道你现下不信。” 现下不信。 言下之意是邬波离以后会信。而且,大人似乎知晓以后发生地种种事情,也就是说,以后的那个自己,已经信了,甚至可能有了行动。也就是说,自己其实已经背叛了师父。 这!个念头比师父设计暗害大人还叫邬波离害怕。 他急于寻找缘由,忽而抓住了一丝念头,匆匆质问道:“您说您已经落入无间地狱,又似乎经历过此间种种,这怎么可能呢?” 偈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三千世界一佛国,一尊佛教化三千世界,三世十方到处有佛,其数多如河沙,于是渡化世界不计其数。前尘后世,循环因果,身在此间还是身在彼处,有何不可能? 步青云看着他,不说话,却早已回答了一切。 邬波离大感羞愧,只觉心神震荡,不得不收敛思绪打坐静心,强咽下涌上喉头的半口血。 待他恢复冷静,步青云早已遥遥行于前路,邬波离赶忙跟上,愁眉紧锁,默然细思。 邬波离不愿信,其实步青云懂。 很多很多年前,当他还真正是一个凡人的时候,他也曾不愿相信是二哥杀了大哥,也不愿相信二哥是真的要杀自己。 一杯毒酒侥幸没死,一场碾刑令他死无全尸,到最后,不信也得信。 他不是毫无心机,以至于看不穿父兄之间的明争暗斗,而是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然固执地偏安一隅,不沾染任何权势,妄想置身事外,留住本心。 其实生于帝王之家,从一开始就没给父子手足留下太多余地,是他不合时宜,只记得小时候二哥陪他采药草,不愿记得二哥用无辜百姓胁他投诚。 二哥是个好皇帝,善制衡之术,有御下之能,励精图治。步青云后来回中原,翻过史册,二哥谥号为“成”,是极受赞扬的守成之君。 前尘旧事落于史家笔墨,寥寥几句,就写尽了平生。 字里行间的人心反复,不必赘述,自有后人大书特书、万般猜度。 阖上竹简的那一刻,他放下前尘,放下过去,甚至已经放下了自己,准备好迎接最终的宿命。 偏偏遇上一条神游天外的小白龙,又什么都乱了。 步青云拈着邬波离用灵气护了一路的莲花,唇角微勾,手腕一翻,以灵气碎花于掌中,随风扬去,归于天地间。 “南无阿弥陀佛” 三日后。杨花镇。! 前日白龙卷着苹果而来,仿佛无事发生,隐了身形,趴在步青云肩上,看步青云和邬波离这俩和尚灵堂念经。 那是前一个村子最高寿的老人家,享年一百零三岁,睡梦里走的,老人走的安详,按习俗是再吉利不过的喜丧,除了亲人还是有些许不舍,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步青云和邬波离路过,村人立刻凑了份子,请两位大师到灵堂念念经,超度超度。 白龙听他们念经听得头大,中途跑了出去,卷在树上和村中孩童们一起听大人说故事,把先前路上听过开头的白蛇传听了个七七八八,结果听了一肚子气。 直到领了钱走出村,白龙化为人形跟着他们走出老远,还是不高兴,对步青云说:“你们人真是坏极了。” 步青云笑起来,问:“怎么说的?” 楼迦从许仙数落到法海,总之哪儿哪儿都有不对,步青云不仅耐心地听着,还随声附和,真是十分的没有主见。 邬波离到底还是有身为人的自尊,有心为人说话,但他记得上回就因为白蛇的事把楼迦大人给气跑了,现下又处在一个千头万绪的境况,最后保持了沉默。 今日,楼迦就更过分了。 他们在一间叫逍遥客栈的客栈外歇脚,堂中说书先生说到《封神》六魂幡一节,将至兴起,正是眉飞色舞:“那通天教主更是恼怒,在紫芝崖立一幡,名曰六魂幡,各位可不要小瞧了六魂幡,这可不是截教弟子余化从旁门左道得来的戮魂幡。六魂幡是比戮魂幡厉害多了的大法宝,此幡有六尾,尾上书写对头姓名,早晚用符印,俟拜完之日,将此幡摇动,就能坏人性命……” 一连串的法宝解说,令楼迦趴在窗上,大呼无聊。 从走进杨花镇就面色奇怪的邬波离跟见鬼了似的。 赖在窗口白听书还这么嚣张,他们三个很快被店小二给礼貌轰走了。 三十日后。旗陵关。 “卖龙眼~新鲜龙眼~又大又甜的龙眼了诶~~” “大胆!”楼迦怒不可竭,“谁敢卖我的眼睛!” 关路上人来人往,男女老少听到这小公子怒吼,面上都挂起了怜悯的笑容,多俊美一个小公子,可惜是个傻的。 ! 穷和尚步青云摸出铜钱,从面色不佳的脚夫那里买了十颗龙眼,捏起一颗,把壳剥了一半,递给楼迦:“这是龙眼,也叫桂圆。” 有骨气的楼迦伸手就拍,要不是步青云及时躲过,这颗金贵的小果子就要掉地上了。 步青云再推给他,温言道:“尝尝,好吃的。别咬着壳。” 楼迦将信将疑,接过那颗胆敢叫他眼睛的小果子,一口下去,眼睛亮了起来。 “还要。” 步青云把剩下九颗龙眼一颗颗剥开递过去,楼迦初时还小口地咬,后来直接一口进嘴,吃完肉吐核,熟练得飞快。 他们一个喂一个吃,自在得旁若无人,也不知在路人眼里成了“好心僧侣照顾小傻子”的善心景象,有位好心夫人还硬是给邬波离的碗里塞了一把铜钱。 楼迦这才注意到面色惨白的邬波离。 “许是天气太热。” 步青云说到天气,楼迦望了望烈日,又看了看满目黄沙的关外,也烦恼地皱起了眉,抱怨道:“要不是你,我现下该在海底捉鱼,哪里会在这种水都没有一滴的地方。” “穿过旗陵关,要行五日”,步青云提议,“你不如回海底游玩,再往外走,天地间都是黄沙,没什么景致可看。” 楼迦舔了舔嘴巴,他确实不喜欢飞沙走石的热沙地带,但也不想显得临阵脱逃,于是眼睛一转,对步青云笑道:“那你要小心,我去海底捉鱼填肚子,然后找龙眼摘果子给你吃。” 步青云当然说好。 正当化了自己的行为,楼迦“大发慈悲”地陪他们一直走进热沙地带,趁四下无人,化龙跑了。 邬波离再也支撑不住。 他不顾脚下地沙子能够将人烫伤,跪倒在步青云面前,流泪道: “大人,您如今身在何处?” 步青云翻掌裹起掌中莲花印,另一手结印为界,在二人附近围起金光薄雾。 “你既已醒来,何不睁眼一观。” 邬波离颤_抖地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抬起头,睁开眼。 血。 都是血。 第74章 身在无间 佛家典故中, 关于无间地狱,有两种不同说法。 要说无间地狱,先要说“五逆罪”, 这是佛家五项罪大恶极的罪名:杀母、杀父、杀阿罗汉、谤正法(编造异端佛理)和伤佛。 一是说,地狱有十八层, 最底层叫做“阿鼻地狱”, 也叫“无间地狱”。无间地狱是地狱中最苦的地方,犯了五逆罪的罪人才会被送到这里,又名“无间道”。 二是说, 无间地狱并不是一个实指的地名, 而是只要犯了五逆罪,死后便会遭受相应的报应惩罚, 这些惩罚永无止境,因此才被称为无间地狱。 这两种说法,其实都算对。 打落无间地狱的罪人, 确实会受到永无止境的处罚, 就算罪人的肉身消亡,只要还存有一丝神智,都会被重塑肉身继续受罚。直到罪人的三魂七魄都消磨殆尽, 才能从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 化为滋养无间地狱的劫灰。 同时,也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无间地狱到底在何处, 它是一个存在的不存在之地, 清白之人不得进, 罪孽之人不得出。 邬波离只看到过相关记载, 从来未想过会有一日能亲眼得见。步青云原先所站之处,凭空撕出一个裂口, 仿佛一扇不规则的窗,通向另一个世界。 邬波离向内看去,第一眼就令他魂飞魄散,满目都是鲜血。 再定睛一看,才看出那处异世极为空旷,分不清天地。 四处都是是暗暗的黑灰色,但底下隐隐透着深红,像是一个明火烧尽的炉膛,滚烫红炭火被柴灰盖住,看似灰冷,实则能烫掉人一层皮。 铺天盖地的劫灰到处飞舞着,像是初冬被风吹乱的簌簌小雪。 在这样寂寥的异世中,有一座真人大小的坐佛像,似乎是以铜铁之类的材料铸成,被热量烧得通红,散发出红热的光亮,像是一个坐佛形状的大灯笼。 有一个人正紧紧靠在这坐佛像上,就像是坐佛像将这个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沾染成了鲜红色,连脖颈间那串莹白如玉的佛珠都红了一大半,而且不是简单的在外层染上红色,从还未完全红透的佛珠看来,这些血色是直接沁入了佛珠内,慢慢侵染开。 更有无数细小的血流以他为中心,像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像是一张绵密的蛛网。 一只赤枭停在他的肩膀,两只巨大的爪子各抓住他肩膀一侧,此人肩背并不单薄,赤枭的爪子已经蜷起来抓得死紧才堪堪够放,可想而知这赤枭有多么庞大。 一只青黑翼虎靠在他的左腿。 一只黑色巨龟靠在他的右腿,从龟壳中另伸出一段蛇身,蛇头似乎被那人攻击,被上下贯穿,死气沉沉地垂在那人的左手手腕上。 难道这一地都是蛇血? 邬波离不禁向前一步,凝神探头仔细再看,又是骇然失色。 赤枭精钢般的双爪贯穿了那人肩背,青黑翼虎撕咬着那人右腿,而那黑色巨龟,口中死死衔着那人左腿,几乎要将他的腿骨咬断。 他的背被烧红滚烫的坐佛像烫得焦黑,不是被坐佛像抱在怀中,而是被牢牢烙在了佛像上。 他垂在地上的腿也被劫灰下的隐火烤得焦烂。 满地都是这个人的血,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的血怎么可能还没有流干? 然而,他不仅还活着,他甚至一如寻常地平和的笑着,仿佛他不是身在无间地狱,而是坐在清池莲花台。 他张开了唇,邬波离赶紧凝神细听。 “邬波离” 邬波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直到此刻,直到此刻他才看清,那个浑身血色的人,他的心口剜开了一个洞,那里面,缠着跳动的心脏安静沉睡的,是一条干干净净的小白龙。 是步青云。 是步青云!是大人! 邬波离惨叫一声,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倒退数步,远离那个窥探异世的“窗户”,呆傻地看着步青云,像是看着青面獠牙的鬼,又像是看着拈花而笑的佛。 步青云低叹,挥手将那扇窗消去。 于是一切恢复如常,天上是烈日,脚下的热沙,眼前是好端端的步青云,仿佛刚才所见,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可它毕竟不是一场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邬波离缓慢地走回步青云身前,跪伏于地:“大人,邬波离知错。请告诉邬波离该怎样做,给邬波离救您、阻止师父误入歧途的机会。” “你已经帮了我。”步青云淡然道。 邬波离不解。 步青云垂眸道:“世间前尘来世,互为因果。你师父将我打落无间地狱,我本不愿再挣扎,认了宿命,可他又诳白龙来救我,白龙乃是天地至灵,无法在污秽的无间地狱生存,我只得以心头血肉供养他。” “我的血肉总会耗尽,我的精神却太难熬枯,然而我一日不死,这无间地狱就不得出入,他出不去。” “我死得太慢了。” “为了消耗精神,也为免无间地狱的污秽影响白龙,我以一粒劫灰创出幻境,将白龙的神魂送进去游玩。我封了他的神识,他只是一尾不通人性的龙,我只是一个钓鱼养龙的人,天地间只有茫茫大海,我与他相伴数百年,直到你师父发觉,用神通灵气毁了那粒劫灰。此为第一世。” “我没有想到,你师父依然没有放弃说服我,为此不惜以神魂偷入无间,攻击我的识海,虽未成功,却动摇了我给白龙神识下的封印。” “我以第二粒劫灰创出幻境,此幻境受白龙神识影响,自动化为了我与他的过往,既是此生。故而此生非是真实世界,而是镜花水月。你发觉你师父的种种异常,悄悄以神魂跟随其后,才会与他一同闯入幻境之内,你的神魂同样不属于此世,所以此刻我才能与你说这些话。” “再过半柱香的时间,你师父就会察觉我言行有异,将这粒劫灰毁去。此为第二世。” “第三粒劫灰幻境是你师父所造,他依托佛家韦陀昙花的典故,将白龙转为昙花,将我转为韦陀,他要我以为自己是下凡报恩的韦陀,用一世回报昙花之爱,然后洗心革面,忘却白龙。然而你化为老者,悄悄点醒了我,我与昙花相伴,依旧不思成佛,更没有认同你师父的佛法,你师父怒不可遏,毁了第三粒劫灰。此为第三世。” “第四粒劫灰幻境,你师父将白龙转为阿修罗,将转为帝释天,他要我死在白龙手上。此为第四世。” “第五粒劫灰幻境,你师父本想转我为道士,转白龙为白蛇,要我负心杀他。然而白龙受第四世阿修罗的滔天恨意影响,神识不稳,龙威伤及你师父的神魂,他不能完全控制幻境。于是因缘际会下,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所杀,白龙生为白蛇,从未修炼,懵懂活过一世。我趁机脱离幻境,来到第二世与你相见。此为第五世。” “第六粒劫灰幻境,你师父以神魂全力争夺掌控,激起白龙护体灵气主动相抗,幻境被卷入白龙神识。白龙并未清醒,无意操纵幻境,于是他经历过的、听说过的一切全都混杂在幻境中。他受上一世影响,以为自己是白蛇,冥冥中又记得自己该是白龙,于是潜心修炼。他一心要我永远陪他,于是我成了飞升的修士。” “我寻机回到了第四世与第五世,设计因果,为送他离开无间地狱安排契机。” “现下与你说话的,是第二世的我,是第五世的我,是第六世的我。在你我说话的此刻,第六世劫灰幻境尚未毁灭,我在两年前离开白龙,潜入邪道寻找我在第四世留下的佛骨,我尚且不知能否找到佛骨,不知设计的因果能否运转,更不知这一世结果究竟会是如何。” “我来,是想像你道谢,感谢你在第二世点醒我,给了我为白龙寻找生机的机会。也是想问你,到我与你师父神魂相见之日,你会作何选择?” “你不必选择我,我也不需要信徒。” 步青云握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有一串看不见的佛珠,一串由被不断受伤的自己气出的眼泪做成的佛珠,一串从18颗慢慢增多到93颗、因为被巨蛇那伽咬中又遗失了3颗的佛珠。 他目光是全然的澄澈,干净得让邬波离心慌。 步青云坦然而诚恳地继续道:“我所问的是,你是选择你师父的佛法,还是你自己的佛法。你心里明白,做下这些事的悉多,已经不是你心中那个一心向佛的师父了。他违背了他自己,他违背了你所信奉的一切。” “邬波离,你会怎么办?” 邬波离满心凄惶,不能言语。 天空忽然暗如夜幕,乌云翻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雷电一道道劈下,惨白地照亮了一切,将天地间的万物炸得灰飞烟灭。 第二粒劫灰碎成千千万万无人能见的粉末,没了。 * 楼迦睁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章名灵感来自霹雳剑踪台词“你我原来,身在无间”和“身在无间,心在凡海”,即这篇文的最初灵感。不过原台词是做虚解,同时隐射吞佛的卧底身份。我是做实解然后开的脑洞。 *放心是HE啦 *我反省了一下,是有点过于虐我大儿子,让白龙亲亲他_(:зゝ∠)_ 第75章 执迷不悟 这一次,楼迦真正的醒来了。 楼迦靠在步青云怀里,懒得动弹。 他有好大一本账要和步青云算,不养精蓄锐不行。 世事真是奇怪,他一条天地灵气育出的白龙,过着自在逍遥的日子,哪里想到会遇见一个很会惹龙生气的步青云。 他跟着步青云翻山越岭,从中原到天竺,一路见证步青云受伤、受伤、受更多的伤。 在过去没有遇到步青云的千万年中,楼迦一直认为凡人脆弱渺小,很容易就死掉。 而跟随步青云,楼迦不知多少次以为步青云不能活着回来了,破破烂烂的步青云却总能回来,还能继续向前走,不怠修行。 最后,是楼迦忍受不了了。 他恨透了那些对步青云顶礼膜拜的僧众信徒,他们似乎以为步青云受的伤都不会痛,他们眉飞色舞,歌颂步青云遭受的苦难,字里行间都渗着步青云的血。 这些人将步青云高高地架在云端之上,膜拜着他们心里的佛,甚至还要推着根本不愿成佛步青云去成佛。 步青云已经彻底对徒弟和天竺失望,他原本已经答应跟楼迦一起离开。 偏偏悉多王子派人来,说凶兽穷奇现世,吃了许多人,僧人们抵抗不住,非步青云不能降服。楼迦当时就暗自皱眉,僧众都无法抵抗,那为何还要让步青云一个人涉险?不能多派些人一起去?可他们做事从来都是如此,默认步青云能够独自扛过任何险境,连楼迦都习惯了。 步青云已经答应和楼迦一起离开,楼迦不愿意让步青云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所以没有多话,甚至没有坚持一定要陪步青云一起去。 楼迦不知有多后悔。 当他看到满地干涸血迹的时候,当悉多假惺惺地哀哭步青云已死的时候,当悉多说步青云的魂魄被打入无间地狱不能入轮回的时候,楼迦都有化回原身的冲动,他想将这方天地彻底搅个天翻地覆,地沉海湮,日碎星沉,再没有什么人,再没有什么佛,还一个干干净净!的天地。 可没有了步青云,天地再干净,又有什么用? 难道他还能像从没有遇到过步青云那样,独自过千万年,无牵无挂地独看沧海化桑田? 他是白龙,与天地同寿,可活得再久,他永远都不会遇到第二个步青云了。 所以,他要把步青云抢回来。 步青云是他楼迦的,没有任何神任何佛有资格惩罚步青云,步青云必须回到他身边,而不该在其他任何地方。 什么无间地狱。 名字起得再厉害,等他砸烂了,就不过是废土。 但步青云简直厉害坏了,不仅没死,还敢封他的神识。 想到这里,楼迦手痒得不得了,他往云下扫了一眼,那些幻境角色还在尽职尽责地被巨蛛□□着,然后抬头看向自己靠着的步青云,这个欠揍的人还在和他徒弟废话。 那团金光已现出人形,悉多还是泛着金光的老样子,照例穿着浅金色僧衣,赤着双足,左手握着一根竹禅杖,右手绕着一串旧佛珠。 楼迦已经想起为何悉多长得和步青云一模一样了,此人崇拜步青云成痴,据说他本就和步青云长得有三四分相似,很以此为骄傲,不论步青云怎么劝说,他都坚持认为自己是步青云的转世,也许是他执念过重,也许是做了什么手脚,总之是跟步青云越来越像,直到如今这个几可乱真的可怕地步。 而悉多本性执拗偏激,随着外表的越来越相似,他已经完全不能容忍步青云与他佛法上的异见,于是升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觉得他会是更好的步青云。 很多僧众会认错他们两人,还传为美谈,但楼迦从来不曾认错步青云,邬波离那个疯子也不会认错悉多。 想到邬波离,楼迦更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步青云毕竟是将大半颗心栓在楼迦身上,楼迦一醒,他就察觉了,收臂将楼迦抱得更紧,步青云不再和悉多兜圈子辩论佛法,直接揭穿了真相。 他翻手送出一朵金色莲印,那金莲印飘飘荡荡旋转着!向云下落去,每转一圈就大一轮,落地时已经大到能够覆盖住整个大地,莲花一瓣一般落下,那些所谓的道修、佛修、巨蛛……悉数融化在金光中,到最后,连大地也融为无物,只剩下风平浪静、无边无际的海水。 “清韵是你,清瑄是你”,步青云神色淡然地揭穿,“阴尸女魅是你,鸿列真人是你,辩机是你,玄武是你。你演尽正邪,想引我愤憎怨恨,想诱我背弃佛心、永堕无间。” 悉多正气凛然:“我是在渡你!你不思悔改,还与那妖人生出私情!你大逆不道!” 步青云低喝:“说谎!” 天地间一道惊雷降下,悉多膝盖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步青云:“你已经,难道你已经……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以为我成佛了?”步青云笑了起来,“不,我没有要。” 悉多双目怒睁:“你大胆” 他话还没说完,楼迦实在是听不下去,身形一动,瞬息间就持剑护在了步青云身前,气道:“敢骂我的人,你算什么东西?” 悉多一如既往地轻蔑楼迦,反问:“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心攀附他的妖人,觊觎他的功德。不过我还是小看了你,竟然迷得他连命都不要。” “你以为,我看上步青云,是因为他是得道高僧?”楼迦气笑了,“你以为你们和尚是什么好东西,人见人爱?若步青云不是和尚,我还多喜欢他一点儿。” 他大喇喇地说喜欢,把悉多气得面色发黑,怒道:“不知廉耻,装模作样!若他不是得道高僧,你会纠缠到如今?你敢说,假若他受阴尸女魅所惑,背弃佛心,成了邪修,你还会如此不要脸地缠着他?” 楼迦奇怪地看着悉多,几乎带着怜悯道:“我喜欢步青云,是因为千万年来,上天入地,就只遇到仅此一个有意思的步青云。这跟他是不是高僧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个难得的干净人,所以我欢喜。” “他有时说话像鬼打墙,可从来不心口不一。他信什么,就怎么做,再没有比他更虔诚如一的人了。” ! “不像有些人,张口是锦绣莲花,一肚子蝇营狗苟。” “阴尸女魅这种穷凶极恶的东西,很难得吗?背弃本心,放任自流,做尽恶事,很难吗?凡间帝王一怒,伏尸百里,流血漂橹,又有什么稀奇?只要天底下还有人,恶行恶人就永远不会少。而只要步青云还是步青云,他就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之一。我为何要说这种自以为情深实则虚伪的废话?” 悉多被楼迦故意的怜悯眼神打量得怒极,厌恶道:“你和这个破戒僧,是相配。” 楼迦冷了脸,正欲反驳,被步青云拉回到身边,听步青云问悉多:“你想要什么?” 步青云摇了摇头:“我无错。” “你执迷不悟!” 步青云一叹,忽然问:“你想成佛,你是否知道成佛是何滋味?” 悉多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何意?” 他每说一句,第六粒劫灰就碎裂一点,这方幻境天地就塌陷一块,短短数句话,眼前已是天崩地陷之景。 楼迦左右环顾,小心侧立于步青云右后方守卫他。 悉多惊疑不定。 步青云继续道:“先前,我自认是你师父,故而一直越殂代疱,倾听普天下信众的求愿。如今你既有意取我而代之,那么,我让给你。” 第六粒劫灰落下,幻境碎裂,白龙从步青云剜开的心口苏醒,看清步青云的惨状,登时狂怒,霎那间长为巨龙,将赤枭、翼虎、双头巨龟抛上半空,通通用爪子撕得粉碎。 步青云却没有看他,而是直视着半空中的悉多。 步青云反手一掌,击向自己,烤焦的皮肉不堪重击,一副完整的黄金骨透体而出,飞向悉多! 第76章 脱胎换骨 黄金骨乃是佛骨,假如步青云已经是一身黄金骨,那岂不是证明? 然而悉多来不及推敲更多,袭来的黄金骨将他原身骨架活生生挤出体外,一根根取而代之。 脱胎换骨! 一道金光从天外而来,照在悉多身上。 饶是悉多历经诸多劫难,也未曾体会过此等极致痛楚,他惨嚎出声,在半空中癫狂一般翻滚来去,黄金骨不受半丝影响,他无法阻止,更无力反抗。 随着半数黄金骨入体,更恐怖的事发生了。 他的耳边,他的脑海,响起了无数祈愿求佛之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虔诚低语,有悲狂高呼,重重叠叠挤在一起,如同千万根尖针绵绵密密地扎入脑海耳朵,不似求佛,倒像是索命。 这时,悉多想起师父方才所说的话,“先前,我自认是你师父,故而一直越殂代疱,倾听普天下信众的求愿。如今你既有意取我而代之,那么,我让给你。” 以前,师父总是推拒得证果位,同时又阻止他去坐莲花台。 那时他怨恨师父虚伪。 原来虚伪的不是师父,是他自己。 “啊————” 悉多抱着脑袋,根本分不清是脱胎换骨的痛更痛、还是求佛声无时无刻响彻在脑海耳边更痛。 他突然记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往事,当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听说燃灯大师在城外白象寺讲经,他混在信徒中,自以为对经学的研究超出一般僧众,根本不问佛理,而是故意装出纨绔子弟的模样闹事,对端坐首座、眉眼温柔的僧人提问:“燃灯大师,你从中原来,那中原信众和我们天竺信众,谁发的愿更虔诚?” 此话一出,被燃灯讲经吸引而来的百姓们自然喧哗起来,天竺是佛国,他们当然自认比中原信众虔诚得多。 那僧人垂眸一笑,喧哗嘎然而止。 !“都诚,都不诚”,他这样回答,“对佛坦言心中所思所想,怎么会不诚?信众不必守清规戒律,若要完全虔诚,那必然是以谎言遮掩其真正所欲,要么不诚实,要么不虔诚,如何说是诚?天下信众皆如此,有教无类,施主着相了。” 到今日,悉多才真正体会到这些“都诚,都不诚”的愿。 他们求平安,求富贵,求仕途,求病体康复,求沉冤得雪,求脱逃罪责,求白日捡金,求个人间万户侯,求个死后好投胎,求个福延子孙壮族威,求个杀人放火金腰带。 他们有太多愿要发,有太多罪要忏,有太多苦,自己担不得,只得通通都念给佛来担。 悉多曾问:“何为佛?” 燃灯曾答:“佛,承众生之苦。” 悉多死咬牙关,终于落下了悔恨的泪水。 他错了,他撑不下去了,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要杀了他,他的识海岌岌可危,他的肉身承载不起黄金骨,他等不到脱胎换骨成功了,他做不到。 “救我,师父,救我。” 悉多哀声哭求,他挣扎起来,向云下望,去望他的师父——他看到一堆瘫坐在地的人形血肉,和伏在血肉旁边的楼迦。 那不是,那不是他的师父,不可能的。 “啊————” 不知何时到来的邬波离抱住发狂的悉多,唤他:“师父。” 悉多满是血污的手死死抓住邬波离的衣袖,哀戚满腹堆在嗓子口,苦不能言。 邬波离却笑了起来,他从悉多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他松口气:“您终于知错了。” 悉多向云下伸手,邬波离摇摇头,将他的手抓了回来,握在掌中:“师父,您让大人伤心了,这是您非要向大人求来的,您不该再为难他。” 邬波离说得对,悉多松了劲,似乎连坚持的那口气也松懈了。他痛得要死去了,此时他忽然后悔,也许自!不该同师父抢邬波离这个徒弟。 “但是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邬波离跪伏在地,对他行了拜师时的大礼,一拜,二拜,三拜。 “师父。” 邬波离如同平日打坐那样跌坐,悉多望着这个年轻人,多年前王宫里一个小小剪发师,在燃灯想要收他为徒之前,悉多从来不曾睁眼瞧过他,更不会费心去记一个杂工贱种的名字。 他似乎不曾改变半点,一双大眼睛总是透出愉快的笑意,微卷的长黑发,笑魇如花。 “师父。” “邬波离去了。” 话音尚未消散,邬波离的肉身如烟花一般忽然炸开,化为无数细碎血点,狭裹着灵力,涌向悉多,修补悉多肉身,完成脱胎换骨的最后一步。 “不————” 悉多瞪大了双眼,两行血泪汨汨而下。 楼迦单膝跪在步青云身旁,根本不在意天上在发生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步青云。 或者说,曾是步青云的那堆人形血肉——全身骨骼离体,剩下的血肉勉强保留着人的形状。 步青云已经死了吗?楼迦不敢相信。 所以最终,还是步青云的佛法赢了? 想到这里,楼迦握紧了撑着身体的剑,怒火中烧。 “起来。” “你起来。” “你要死,也该死在我手上。” “起来啊步青云!” 他终究忍不住,丢开剑,伏在步青云身边,对这个已经没法给回应的混蛋低吼起来。 突然,步青云,不,那堆血肉动了。 步青云的手,若是他人看见一定会恶心到吐出来的、没有骨头的、软绵绵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搭在了楼迦手背上。 然后,一点一点地移动,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在楼迦的手背上留!两个模糊不清的血字。 【别怕】 楼迦咬紧了牙,呼吸间全是湿热的水汽,气得发抖,不愿意掉泪,只能死死咬着牙。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你都要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怕? 随后,步青云身上那串佛珠,原本是由剔透龙珠化来的纯白佛珠,现下已经完全被步青云的血沁成了海底珊瑚一般的赤红色,赤红佛珠从步青云身上漂起来,浮在步青云向上一尺高的地方,抹去白龙灵力化出的系绳,一颗颗散开,融为血水状,交错相连,最后凝成一副赤红骨架。 又一道金光落下,笼罩住步青云,那副赤红骨架向下一落,钻入步青云血肉中。 s: 竟然也是脱胎换骨之景! 骨骼入体,血脉相附,筋肉相连。 楼迦把剑召回手中,以待不时之需。 那道金光不肯散去,步青云凝神一听,不知听到了什么,对天外笑道:“贫僧无悔。” 金光闪动,似又有话说。 步青云摇头,再道:“吃斋念佛,行善修行,我无悔。我学会很多事,做过许多事,唯独不擅争斗。天地选了他,信众选了他,他既是佛。” “黄金骨,我不要。” “功德,我也不留。” 说着,无数朵金色莲花从步青云身上飘出,浩浩荡荡顺着金光飞出天外,金光似是极为讶异,不稳晃动。 “说我有错也好,说我有罪也罢”,步青云看向楼迦,勾起唇角,“我愿用这些,换一条残命,去陪他。” 天地间响起一声钟、一声鼓,钟声极悲,鼓声极苦。 是告别。 第77章 去往千千万万年 那道金光移向悉多。 步青云全无留恋,一身轻松,向楼迦走来。 他身上是平凡无奇的灰蓝布衣,木簪黑发,眉眼温柔,宽肩长腿,若不是习惯性手捏法印,根本不像个出家人,倒像个王族公子,芝兰玉树。 楼迦持剑在手,剑尖直指步青云的心口:“站住。停在那,不许动。” 步青云委屈,步青云不动。 楼迦气得牙痒,跟步青云算起账来,剑尖在步青云的胸口一点一点的。 “封我神识,嗯?你是不是可喜欢养小朋友的调调了,嗯?”楼迦换了副神情,学起身为昙花时懵懵懂懂的模样,对步青云嘲弄地学舌,“‘我不懂,不知道,想不明白,也不是不开心,也不是开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怎么告诉您呢?您懂吗?’” 楼迦挑起眉,问:“我学得像不像?真是对不起您呐,本大人脾气差得很,最爱生气,您趁早从梦境里醒过来,我才不会天天一副崇拜至极的模样看着你呢。” 步青云低低地笑起来,胸膛发颤,楼迦把剑尖往后退了退,被这人烦的不行。 “莫名其妙,笑什么!” 步青云抬眼看他,笑说:“我笑有条傻龙,自己吃自己的醋。” 楼迦红了耳朵尖,步青云趁机一步步往前走,楼迦一惊,手里的剑一点点往后撤,最后只得放下剑来,咬着下唇,偏过脸去,不想看这个不知死活、胆大包天的步青云。 “封你神识是无奈之举。其他的,都是我不好”,步青云的手抚上白龙的脸,温声认错,“是我总惹你生气。” 楼迦拍开和尚揩油的手,忍不住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原来您心里也清楚啊? 这个步青云,从中原到天竺,一步步变本加厉,受伤受伤再受伤。 楼迦第一次见他重伤,是在某一次楼迦回大海吃鱼的时候,步青云为救火场中的天竺百姓,半个身子都被重梁压在下面,烧得焦糊,邬波离!跪在他身边念经,所有村民都来跪这个“活菩萨”,焦了大半的步青云就被供在原地,身边摆满了鲜花水果。明明步青云还没死,竟然没人去救他,没人试图让他舒服一点。楼迦只觉得这些人都疯了。 从那以后,步青云一次次命悬一线,一次次把楼迦气得七窍生烟。 倒不是步青云不懂得安慰楼迦,只是步青云不会改变他修的佛法,不会放任众生不管,那这安慰就像是迷失荒漠的人遇到的海市蜃楼,到步青云下一次受伤就会消散,那个时候,只会让人更绝望,更渴。 想到这里,楼迦好笑地看向步青云:“真是难为你演了半出‘快意恩仇’,只有在幻境里,对着那些不是真人的东西,你才真正能做到不让我生气。” 步青云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许诺道:“以后,不会了。” 太了解他的楼迦掩藏住心底长久以来的期望,垂眸质问:“你拿什么保证?你只是拒绝了成佛,又不是舍了你的佛法。你不愿意悉多以宣扬佛法为名清除异教,你不赞同‘先引战火再施慈悲’,可你从来没说你不愿意行善修行,更从来不曾说要还俗。” 说到此处,回想起方才步青云不成人形的惨状,楼迦不免流露出难过,只得掩饰为怒气,又气道:“就是在幻境里,每一世,每一世都是我追着你,你从来不曾主动要我、” 步青云揽住云绸腰带勾勒出的劲瘦腰身,把白龙剩下的气话轻轻掩在掌中,求饶道:“不许说气话。不提幻境非完全受我掌控,就说第六世,我可是上天入地寻你这条白龙,谁料想你成了白蛇,在山谷里傻呆呆的修炼,怎么好说我从来不曾主动找你?” 眼见着楼迦眨了眨眼,怒气消散了些,步青云才收了手,两手一起抱着楼迦,扫了天上一眼,慢条斯理地补充:“再说,他已成佛,天地将排斥我的存在,我已不能再待在这里。假若你不喜欢我修行,我们可以去尚无人烟的天地,没有人,没有佛,只有你我。直到你嫌我无聊。” 楼迦抓住步青云的衣领:“!此话当真?” 步青云握住他的手,捧到嘴边印下一吻,诺道:“当真。” 多年前的那一日,他感应到邬波离就要出现,劫数已定,他迎着夕阳,行走于无名镇中,思索是否应该主动赴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话,其声如清澈溪水,他转过身来,发觉贸然问自己名姓的白衣人不仅声音好听,还煞是好看。 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仿佛在看见白衣人的第一眼就忘却了过往岁月中被称呼过的所有名号,随口借了附近客栈茶馆的印名布幡,自称“步青云”,好似将他们相遇的情景记载于他往后余生的名姓。 楼迦的姓名是他所取,他的名姓何尝不算是楼迦所赐。 也许从那一日,就注定了今日结局。 他甚是欢喜。 半空中,邬波离与悉多的神魂合二为一,脱离凡胎,重塑肉身,完全吸纳了黄金骨。 旧佛不存,新佛当立。当是时,暗无天日的无间地狱中升起命星,他跌坐于半空,身下莲花台,身上佛光照亮十方世界,无间地狱外的无数信众冥冥中感应相和,众皆跪伏,迎接佛诞。 于是一段通往凡世的金光路凭空出现,步青云牵起楼迦的手,非常不客气地率先踏上,行数十步,出口已在眼前。 “等等。”楼迦抽出手,回头看去。 被佛光照亮的无间地狱显得更为空旷,黑灰四壁,底下是险恶滚烫的深红,铺天盖地的劫灰被风卷着胡乱飞舞,仿佛能听见厉鬼哀嚎。 楼迦化为白色巨龙,怒吼一声,飞回其中,转腾飞舞,如钢刃般的长尾向下抽去,万丈地底的滚烫岩浆就翻涌而上,湮灭一切;向上一甩,大块大块的黑灰寂岩就迸裂落下,落入岩浆中,全数融化。白龙运起灵力,云雷具来,带着灵力的雨水浩浩荡荡浇下,无数劫灰化为乌有,岩浆渐渐冷息。 最终,无间地狱天塌地陷,唯余空荡荡的废墟。 于是楼迦满意地回到步青云身边,化为人身,拉起步!青云的手:“走吧。” 他们踏出已经不再是无间的无间地狱。 一位看似没有半分灵气的寻常僧者坐在路边,浅金僧衣,赤着双足,身边放着一根竹禅杖。 他是悉多,也是邬波离,他不是邬波离,也不是悉多。 步青云施了一个陌生僧人相见的礼,温和道:“在下一介破戒僧,你们的佛法也不随我的佛法,我着实当不起。” 僧者落下泪来,改坐为跪:“我一定如实记载师父曾经对我的悉心教诲,请您赠别。” s: 步青云终于正面看向他,只说:“我无话可赠,但有一请。” 僧者凝望着步青云的双眼,膝行两步:“弟子一定全力达成!” 这是他第二次要抹去过往。 僧者闭目,片刻后跪伏于地:“既然您心愿如此,弟子自当达成,唯求留下法号,与弟子做个念想。” 步青云不愿与他纠缠,微一点头,应道:“可。” 语罢,步青云与楼迦破空而去,不知所踪。 此后年月变迁,佛学几番兴落,经文四散,僧众只知佛之导师法号燃灯,生平不详,不见记载。 难以计数的群星,或远或近地点缀在广阔无际的黑色天幕,其数之无穷,其天幕之广阔深远,难以用言词描摹。浩瀚星海,明明灭灭,一时萌生出万物初始,一时湮灭至万物终极,时不堪计,空无穷尽。 楼迦第二次立于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看向身边的步青云:“我们去哪儿?” 步青云践行诺言:“都随你。” 楼迦笑了,化为白龙,卷起步青云,潇洒道:“那走吧。” “去往千千万万年,生死不离。” 他任意选了一颗星辰,带着他的步青云,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