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书名:修罗之狱 作者:颜昭晗 只因曾对修罗之女伸出双手,故铸成永堕九幽的因果。 简单地说,这是个被白眼狼扑倒的故事。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薄子夏,合德 ┃ 配角:白袖萝 ┃ 其它: ================== ☆、夜雨 一场夜雨来得匆忙,连半点预兆都没有。 薄子夏站在山脚的废庙中,望着檐下雨帘,颇为郁闷。出城时分明还是月色如练的晴夜,怎么说下雨就下雨。还好此处有座废弃的土地庙能避雨,倒不至于淋成落汤鸡。 薄子夏是厉鬼道的门人。厉鬼道行事低调,其中门人平日里出外时都倍加小心,多乘月色行事。薄子夏留在城中听候道中差遣,若无他事,每月便返还深山之中的厉鬼道一趟,以示万事安好。只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却赶上了半夜下雨。 眼看这雨越下越大,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薄子夏叹了口气,这一来一回又要耽搁许多时间了。土地庙的正殿内也有多处漏雨,她在殿柱下寻了处勉强干净清爽的地方,坐下来倚着柱子假寐。 薄子夏今年二十一岁,看起来倒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她的武功不弱,擅用短剑匕首,掣剑速度极快,无迹可求,因此厉鬼道中有门人送了她一个外号,叫“不可描写薄子夏”。 雨声淅淅沥沥,如催眠的调子。薄子夏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拂在脸上,如轻风一般挥之不去。她睁开眼睛,见地上放着盏风灯,眼前却是一张少女惨白的脸,离她仅半寸,对方的鼻尖都快挨着自己脸颊了。薄子夏以为见了鬼,吓得大叫一声跳起来,如狗熊上树般抱着身后殿柱,往上爬了三尺有余。 “你……别过来!我……本座会杀鬼的!本座发起威来连自己都打!”薄子夏想伸手拔剑,无奈双手正紧紧抱着柱子,有心无力。 少女仰头看着她,冷冷道:“姐姐,你不认识我了?” 薄子夏觉得那声音耳熟,怔了怔,哧溜从柱子上又滑下来,借着风灯微弱的光亮打量眼前少女,惊喜交加:“合德,是你吗?果真是你……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你过得可还好?” 合德依旧是冷冰冰的面孔:“托姐姐的福,还好。” 三年前,厉鬼道的道主深夜拜访薄子夏在城中栖居之处,且带了一名女孩,嘱托薄子夏好生照顾。这女孩就是合德,当年才十五岁。因为合德父母都去世了,她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只得乞讨度日。薄子夏并不明白道主为何要收留她,只当是良心发现。 合德在薄子夏的住处住了两年,有一天忽然不辞而别。薄子夏寻了半个月,杳无音讯,只得禀报道主。道主叹了句“天意”,没有追究此事,就作罢了。自那之后,薄子夏就再没有见过合德。 没想到薄子夏却在此处与合德相见。 薄子夏逢着故人,高兴地连连发问:“合德,你怎么会来这里?你这一年多是住在哪里?当时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跑了?” 风灯中的蜡烛火苗跳动了几下,忽然变成了幽绿色。 合德的语气依旧冷淡,觅不到半点欢喜:“姐姐,合德已经死了。” 薄子夏脑袋中嗡的一声,只转着一句话:合德已经死了。那么面前这个女孩,不是鬼又是什么……薄子夏往后退了半步,后背碰到柱子上:“你别过来……我很厉害……我连自己都打……” 合德又凑近她,冰凉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薄子夏的手:“姐姐,我在修罗道中很冷,想要你陪我。” 薄子夏哆嗦着:“合德妹妹,啊不,合德大姐,冤有头债有主,我跟你无冤无仇,我会给你烧纸烧衣服烧如意夫婿的,你安心去吧,啊?乖。” 合德低低笑出了声,手在薄子夏的小臂上轻抚,手指环住薄子夏的手腕,像是怕薄子夏跑了一般。合德好像戴着有尖锐饰物的手镯,刮得薄子夏手腕一阵刺痛。 “冤有头债有主?姐姐,须知我最恨的就是你了。”合德将下巴抵在薄子夏的肩窝,两手按着她,不让她转身逃掉,“我多想现在就带你走,将你禁锢于九泉之下,除了我,再没有人能见到你……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没关系,姐姐,我一定会将你带走的。我想要的,必定能得到。” “合德,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 “谁说要你死了?”合德扬起下巴,在薄子夏的下颌上蹭了蹭,一股冷森森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只要你。” “我没钱没色,也没多少肉,不好吃……有话好说……唔……”话没有说完,嘴唇便被一个冰冷而柔软的东西封住了,薄子夏在黑暗中用力眨了眨眼,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合德吻了她。 薄子夏只怔了一刹,匆忙去推合德,对方却先退开了。 似乎有风从庙外吹进来,风灯的火苗摇曳了一下,薄子夏看到合德脸上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你欠了我的,终有一天会还清。” 淅沥的雨声又大了起来。薄子夏还没从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中绕过来,世界突然静寂了下来,又黑得见不到半点光。过了一阵,薄子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倚殿柱而坐,天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身边连个鬼影都没有。她站起身,迷惑不已。方才难道都是南柯一梦? 薄子夏摸了摸嘴唇,上面仿佛还停留着冰冷的触感。一低头却瞧到自己手腕上有几道浅淡的划痕,脸色不由微变。她记得合德抓着她的手时,手镯刮伤了她的皮肤。这么说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合德真的变成了鬼,出现在她身边? 薄子夏虽然疑窦重重,但要务在身,还是匆匆赶路去了。太阳一出,山岚就散了,地上也没有积水,一点都看不出来晚上曾下过雨。薄子夏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昨晚的事。合德虽然冷冰冰的,但好歹自己对她有恩,就算变成鬼,也不至于说出“要带你走”的话吧?更何况还吻了她……薄子夏摇摇头,不可能。昨晚的事八成只是场梦,手腕的伤也一定只是自己挠出来的。 不知道合德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薄子夏至今不明白当时合德为什么要无声无息地离开,自己平时对她说不上照顾得无微不至,但也不曾少了她的吃穿用度,总比合德流落街头要好。 她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就已走到山脚了,抬头看到前面见到有名白衣女子背了把剑,正独自走着,薄子夏赶紧上前去叫了一声:“袖姑娘!” 袖姑娘姓白,是厉鬼道道主手下三大护法之一,武功十分了得。她回头对薄子夏点了点头:“久见了。” 见有人同行,薄子夏高兴地凑上去:“袖姑娘今日怎生在此赶路?” 袖姑娘道:“道主命我下山查明一事,本来昨晚应连夜赶回来,谁知却在山下逢雨,于是耽搁了许久。而且……这雨似是有蹊跷。” “蹊跷?”薄子夏疑惑地问。 “我看到有乌云聚在山下一处久久不散,其余的地方倒是晴夜,可能是什么人做法唤雨,我也不太清楚。”袖姑娘忧心忡忡地说,“但愿不是针对厉鬼道来的。” 薄子夏不语,她又想起了合德。但是合德断无招风唤雨的本事。也许一直都只是巧合吧。 两个人已经走到厉鬼道的山门前,不知道为何山阶上落了许多落叶。而此时尚是初秋,不至于叶子一夜之间全落。袖姑娘忽然伸手拦住了薄子夏:“等等。” 她俯身拾起一片落叶,上面有些暗沉的痕迹。袖姑娘嗅了嗅,皱眉说:“是血。” “也许是鸟兽之类的血……”薄子夏讷讷道,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感觉了。一句话还没说完,袖姑娘忽然闪身挡在薄子夏前面,仰头望着头上树冠,从背后拔出剑来。 薄子夏抬头,看到枝叶交横间好像有个黑色的人影,一动不动,连忙也伸手到腰间去摸短剑,袖姑娘的剑已随雪白长袖甩了出去。只听树丛中叶子被切碎的声音,随后一个人从树梢跌落,摔在山路上,四肢皆拗成奇怪的形状,不像是活人。 薄子夏走上前去,待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后,不觉大惊:“这是厉鬼道的门人!” 这人与薄子夏虽然不甚熟,但薄子夏却是识得他的。只见他脸色发青,嘴唇乌紫,脖颈上连着一根麻绳。在袖姑娘将麻绳削断之前,他就已经死去多时了。 此人死在这里,为何又不见厉鬼道中的其他人?薄子夏神色凝重,又添了莫名的心焦,顾不得仔细检查同门的尸体,拔腿就往山上跑去。袖姑娘大概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紧紧跟随其后。 ☆、灭门 薄子夏跑上山坡,看到眼前景象,先是怔愣住,然后双手发起抖来,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剑。 山坡上是一片草地,及至秋天,草尖有些泛黄,颜色煞是可爱。而此时,绿茵茵的草上却被涂抹了大片的红色。薄子夏呆望着上面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凝结的血块,那些面孔她都认识——皆是昔日的同门和前辈。 满山寂静,只有溪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恍若隔了几个世界。她走了几步,血腥味中人欲呕,薄子夏以剑支撑,才不至于腿软坐倒在地上。 一夜之间,厉鬼道竟然就被屠了。 袖姑娘随后跟上来,倒吸了口冷气,拉住薄子夏的胳膊,咬着牙说:“别看了,我们快走,到城中去寻厉鬼道其他人来。” 薄子夏摇头,挣扎着往前走:“也许……也许还有人活着……还有师父……” 她所说的师父就是厉鬼道的道主。 薄子夏在被血浸润的泥路上艰难迈动步伐,袖姑娘叹了口气,跟在薄子夏身后。留在厉鬼道的人全都死了,没有一个活口。她的目光一一划过那些死人的脸。与她一同练功的姐妹。送过她绫花的小师兄,指点过她的师叔……他们的尸体有的倚靠在树干上勉强立住,有的倒落泥泞,血渗入冰冷黑暗的土地里去。 如果不是昨晚被一场雨耽搁了,如果不是她在庙中过了夜,如果薄子夏连夜赶回了厉鬼道,她现在也一定和这些人一样了。 她停住脚步,伸手抹去了额头的汗,手却颤抖着。道主的书房就在眼前了。低矮的平房,堆着茅草的房檐和门窗都溅了大片的血迹。薄子夏想要继续往前走,推开虚掩的房门,被袖姑娘拦住了。 “我去看看。”袖姑娘斩钉截铁地说,扶着薄子夏在道边坐下,“你等我片刻。” 薄子夏没有拒绝。她的头发晕,恶心得想吐,太过强烈的刺激,反而让她在一时半刻中连半点眼泪都流不下来。其他人都这样惨死,暴尸荒野,只怕师父也凶多吉少了吧……是什么人一夜之间就将厉鬼道灭门?厉鬼道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从来不曾竖敌,遑论灭门这种惨事…… 袖姑娘从房中出来,轻轻掩上房门,叹息了一声。 “如何?”薄子夏的声音在颤抖。她已经猜到了答案,可是在袖姑娘说出来之前,仿佛都还要转还的余地。 “都死了,凶手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不知是何人所为。”袖姑娘神色凝重地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她雪白的袖子上沾了些血迹,然而她格外镇静,“子夏,我守在此处,你快点回城里去通知厉鬼道隐匿其中的门人回来。” 从厉鬼道到城里,一来一回再加上通知众人的功夫,少说也要一整天。薄子夏想着袖姑娘晚上要独自伴着这满山的死人不知过多久,心里有点犹豫。 袖姑娘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是有些怜悯,但随即就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等什么?快走。”袖姑娘转过身背对着薄子夏往山上走。她的长发被风撩起来,吹拂到薄子夏的脸上,也是一股血腥的气味。 “袖姑娘……”薄子夏犹豫了许久,终于问道,“师父是怎么死的?” 袖姑娘顿了一下,语气缓和许多,斟酌着词句:“道主是被一剑贯胸而亡,他死前并没有受太多折磨。” 薄子夏点头,说句“晓得了”,便转身向山下走去。她闭着眼睛,却觉得血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心脏也沉甸甸地疼着。每走在山路上的一步,都像是踩着棉花一般。 见薄子夏走远了,天空忽然又暗下来,山岚从山脚往上聚起来,好像是要下雨。袖姑娘沿着山路继续走,到一棵大树前停下脚步,她看见树干下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穿着奇异的露臂服装,手腕上戴着一大串有尖锐饰物的手镯。袖姑娘望着她,手握紧了剑柄,几次要拔剑出鞘,却终究又停了下来。 “白袖萝,不敢杀我?”对方冷笑望着她,像在挑衅。 “杀了你也无济于事,我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你杀的。”袖姑娘把剑又挂在身后,雪白的袖子在风中飞舞。 “薄子夏已经走了吗?”那个女子又问道。 袖姑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望着山中的云雾,轻声说:“但是你做得太过了,厉鬼道上下几十条人命,谁能还得起。” 女子低低一笑:“白袖萝,你错了。这些人命,本来就不是为了偿还的。何况,你不也是……” 袖姑娘打断了她:“只为薄子夏一人,值得吗?” “我可以为她做更多,不想再听你问我是否值得。白袖萝,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想添麻烦。” “厉鬼道在城中大约还有十几人,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你的胜算并不大……舍脂。”袖姑娘慢慢念出了女子的名字,念的是梵文。 “我不要胜算,我只要薄子夏。”女子站起身,沿着山路慢慢走入满山的雾岚之中,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袖姑娘目送她远去,正待转身,忽然神色一凝,乘转身时再度从背后拔出剑来。山路正中不知何时又站着一个人,山雾涌上来,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袖姑娘来不及反应,对方一眨眼的功夫便已蹿到她面前来,她伸剑一挡,砰的一声火花四溅。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眼前这人的手中拿着一把形状奇特的弯刀。 “是你!”袖姑娘吃惊道。 雾越来越浓了,凝结为雨,袖姑娘的发梢上有水珠滚落下来,满山的血腥气更重了。 薄子夏匆匆忙忙赶到城中后,方才觉得伤心、后怕、绝望之类感觉都回来了,也不知要往哪去。她想起来厉鬼道的门人就算散在城中也多数是隐居,并不好找,只记得有一个叫严玉楼的,因扮成烟花女子,住处倒是好找,而且似乎离此地不远。薄子夏打定了主意,便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眼泪从眼中堕下来,止也止不住。她哭得正伤心,忽然觉得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哭什么?可是被男人欺负了?姐姐给你出气。” 薄子夏抹了把眼泪抬起头,见严玉楼手中提着篮子,内里盛了红红黄黄艳丽的花卉,而她浓妆艳抹的面容则比花朵更为妖娆。 “我……”薄子夏要说话,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落到严玉楼手中花篮的花瓣上,“厉鬼道的人都死了……连师父也……” 严玉楼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你别哭,先跟我上楼再慢慢说。” 严玉楼居住的楼阁临近城中小河,夜里时常有浪荡公子划船到她这里,上楼与严玉楼幽会。薄子夏在室内坐下后,情绪稍微平稳了些,才讲了今日在厉鬼道所见。严玉楼震惊之余,难免也啼哭几声,随后便铺纸研墨,修书数封,叫来几名靠得住的下人,叫他们拿去送给城中隐匿的厉鬼道各门人。 “我们该怎么办?”薄子夏抹去脸上泪痕,语带哀戚地问道。 “别慌。”严玉楼染了蔻丹的指甲抵住下颌,若有所思,“三个护法昨晚都不在厉鬼道。他们若还在,就至少还有可以主持大局的人。” “道主昨晚将三个护法都遣了出去?为什么?”薄子夏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是有预感大难临头。”严玉楼的语气有点疑惑,“厉鬼道没有和别人结仇,为什么会被灭门?分明是无妄之灾。” 薄子夏想到袖姑娘一个人还守在山上,有点放心不下,便先行一步,返还了厉鬼道。其余人还没有赶过来,只有袖姑娘独自坐在山阶上,手扶着肩膀,露出痛苦的神色。薄子夏匆忙走上前去,见血迹正从袖姑娘白色的衣服底下渗出来,又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无碍。”袖姑娘勉力站起身,薄子夏急忙去扶她。 “是谁伤的你?”薄子夏急切地问,心中充满了恐惧。她觉得那灭门的凶手就在附近徘徊,根本就没有走远。 袖姑娘却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子夏,我问你,你在外地可有别的亲朋之类?”袖姑娘低头咳嗽两声,问道。 “没有。” “你赶紧跑吧,跑到哪里都好,离厉鬼道越远越好,赶紧走……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很大的危险……”袖姑娘艰难地说,声音越来越低。 薄子夏摇了摇头。她是孤儿,厉鬼道就是她的家,就算住在城里,也是厉鬼道的门人。如今门派遭到如此厄运,她怎么能说走就走。袖姑娘抓过薄子夏的手腕,声音中几乎带着恳求了:“子夏,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知道你和道主感情很深。可是你若留在这里,你也许会遇到比死还可怕的事情……你明白吗?” ☆、归来 “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薄子夏怔怔望着袖姑娘,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袖姑娘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山阶下有人喊了声“袖萝”,原来是得到噩耗的门人满头大汗地赶回来。袖姑娘便按着肩头伤口,走下山阶去迎那门人,不再理会薄子夏了。 薄子夏心情抑郁,疑窦重重。为什么会说有“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袖姑娘到底知道了什么,却不肯告诉她?她想着自己到底以前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的品行实在可称高风亮节,就算寻仇也寻不上她。 也许,只有一个人说过恨她吧。那就是合德。其实合德在离开薄子夏之前,合德曾莫名其妙地对薄子夏发过一场脾气,然而薄子夏甚至连她为什么要生气都不知道,自然就没有太多理会。时过一年多,再去回想此事,薄子夏也只做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脾气喜怒无常罢了。 薄子夏再度想起前日晚上的事情,手抚上嘴唇,那个梦太过真实了,合德的嘴唇贴上她时的感觉,似乎现在还记得。让薄子夏忍不住去想合德是不是此时就在她的身边。 至第二日晌午时,厉鬼道众人的尸体已被检查,勘验完毕。死者是皆被一种细长而薄,形状奇特的弯刀所杀,受伤处和力道却不尽相同,大抵凶手有十几人,不然凭借一人之力,也很难一夜就屠尽厉鬼道。曾经道主手下的护法凌修暂任道主,将死去的门人安葬,并着手追查灭门之事。 一时间,厉鬼道被灭门的消息弄得江湖上人心惶惶,各种传闻谣言漫天乱飞,以至于连山下百姓都如惊弓之鸟,不待天黑就家家关门闭户,宛若死城。 惨事已经发生三天了,薄子夏站在冰冷的泥地上,看到山后堆起的一座座新坟。纸钱被风吹起来,又被秋雨淋得落在地上。天气确实凉了,雨丝飘落在面颊上,竟然冷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这时候才记起来道主似乎承诺过,待她年纪再大些,就委以重任;她也记得有师兄送给她绫花,说要娶她的;有师姐跟她玩笑商量以后要一同行走江湖的。但是这些人全都不在了。 薄子夏木然看着雾岚从山顶上流淌下来,眼睛发酸,大约是泪水都流完了,此时也流不出来一滴眼泪。她转过身,有一个门人从她身边经过,跟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钟师兄是要下山?”薄子夏问道。 “嗯,”那人点头,“护法……啊,不,道主命我下山查明一人身份,我明天就返还。” “还请钟师兄保重。”薄子夏说,目送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满山的浓雾之中。她沿着山路走下去时,正巧看见袖姑娘站在路边,好像是在等她。 “袖姑娘,你……” 袖姑娘一把抓住薄子夏的手腕:“你怎么还在此处?我说过让你赶紧离开的,走得越远越好。” 薄子夏讷讷道:“我走了,道主那边怎么交代?” 袖姑娘咳嗽了几声。她自从受伤之后就总是咳嗽:“我若还活着,厉鬼道就绝不会追问你的去处。子夏,为防夜长梦多,你乘着夜色赶快离开吧,去哪都好,越远越好。” 薄子夏闷闷应了一声。她在厉鬼道中相熟的人都已经长眠泉下,此刻袖姑娘与要将她赶走无异,薄子夏竟然也毫无办法。袖姑娘半句话又不肯多说,既不说她是如何受伤的,也不明说为什么一定要让薄子夏离开。薄子夏无奈,只得推脱道:“且让我回城一趟,收拾些东西。” 夜色渐渐沉下来时,山上的雾霭反而都散去了,长明灯的火光反倒比星光更为瘆人,厉鬼道内弥漫着肃杀压抑的气氛。薄子夏沿挂着白色帐幔的山路离开了厉鬼道,也不知道该往哪去,想了想,索性返回自己在城中的住处。不论如何,先捱上一晚,其余事情明天再说。 薄子夏在城中的住处是在一处偏巷,平时很少有人到这边来。她正要推开门,忽然被人从身后拉扯住:“跟我过来。” 拉她的人戴着面罩,但薄子夏听出她的声音,是白天里下山的那名门人。 “钟师兄?”薄子夏惊讶道。 钟师兄扯着她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才压低声音道:“你平常就住在那里?” 薄子夏点了点头。钟师兄说:“你不留在山上,回来做什么?” 薄子夏想了想,索性把袖姑娘祭出来:“是袖姑娘让我回来的。” 钟师兄鼻子里哼了一声:“白袖萝,我早就怀疑她了。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厉鬼道灭门之事与她有关系。” “啊?”薄子夏一愣。 “白袖萝是第一个见到师父尸体的人,谁知道她见到的师父时就已经死了,还是师父见到她之后才死的。” 薄子夏仔细一想,顿时恐慌起来:“钟师兄,难道是说袖姑娘杀了师父?怎么可能,不要乱说话。”她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的不安却在慢慢累积。她记得,当时袖姑娘一个人走进师父的书房查看师父的情况,袖姑娘出来时,袖子上沾了血,然后告诉薄子夏,师父已经死了…… 她摇摇头,不能再想了。袖姑娘是师父手下的护法,多少年来都忠心耿耿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于是她岔开话题:“钟师兄,我还没有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道主命我调查的人,我一路跟踪,见他和一个小女孩并行,推门进你的住处了。”钟师兄说,“既然是你住在这里,也许你认识那个小女孩。她穿一身怪怪的衣服,戴了一大串手镯。天太黑也看不清长什么样,个子不是很高。” 一提手镯,薄子夏马上就想到了合德。她疑心是合德回来了,心情有些复杂,也不知是悲是喜,但是想着要跟合德见上一面,便说:“我可能是认识她的,让我进去同她谈谈。” 她推门走进去,依然是小小的院子,因为有几日没回来了,满地都是落叶。薄子夏走上楼后,冷不丁见窗前站着一个人,映着窗外星光,把她吓了一大跳。然而她认出了那个人影,也就不觉得害怕了:“合德?” 合德从窗前转过身来,背着光,薄子夏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她觉得合德是在微笑着的:“姐姐,你果然没有走。” 薄子夏喘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合德果真没有死,合德回来了。这么说,那天晚上在庙中的一切都不是梦,合德也的确是吻了她。也偏偏是在那天晚上,厉鬼道被灭门了。 “你怎么在这时候回来?”薄子夏问。 “我忍不住,想要见你一眼。”合德说,手臂一挥,手镯叮当作响,桌子上的一盏风灯忽然亮了,火苗惨绿色,映得合德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恐怖。 “我不想再等太久了。”合德轻轻说道,“碍事的,我就一个一个除掉。我已经不是合德了,以前合德做不到的,我都能做到。” “你说什么?”薄子夏皱着眉头问。以前合德就爱说莫名其妙的话,但是没有哪一次她说出的话,会像如今这样莫名其妙得让人心惊。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钟师兄喊道:“薄子夏,要留神……啊!”他的话没说完,随即便是他的惨叫声划破了夜空。 “钟师兄!”薄子夏惊叫了一声,急忙往楼下跑去,合德并没有跟着她。 在院子中,薄子夏看到钟师兄的尸体倒在地上,头却已经不见了,血铺到满地的落叶上,缓缓蔓延开来。温热的血从头颈断出喷洒出来,周围却早是空无一人。她倒抽口冷气,又反身跑上楼去,果然合德早已不见了。 她的腿一软,坐倒在地上,脑袋中一片空白。过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站起来,从腰间抽出剑来,低头去看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顺着院墙一路滴到门外小路上。夜色并不黑,在石板路上看得也清晰,薄子夏心下一横,也不管还有具无头尸体就在自家院子里,索性沿着滴下的血迹一路追踪。 薄子夏顺着血迹跑到了城中的河边,血迹消失不见了。她四处打量,惊讶地发现此处竟然就是严玉楼的住处。 薄子夏心中又是一沉,难道严玉楼也不幸遇害了吗? 她抬头望着严玉楼所居住的地方,却见着阁楼上有个窗口有烛光闪动,隐隐有琴声从其中传出来,和着流水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阎摩 是谁这么晚了还在楼上弹琴?也不知弹琴人弹的是哪首曲子,曲调未曾听闻过,此时此刻倒显得有些诡异。 薄子夏骤然想起,厉鬼道出事之后,严玉楼就返回了厉鬼道,这个住处早该人去楼空才对。楼上弹琴的人又会是谁?到底要不要上楼去探个究竟? 薄子夏犹豫了一阵,想起钟师兄身首异处的惨状,行踪诡秘的合德,还是上前去推严玉楼的院门,门并没有闩。她蹑手蹑脚走上黑魆魆的楼梯,压低声音叫了两声“有人在吗”,并没有人应她,只有幽幽琴声像是流水一般从某个房中飘出。薄子夏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慢慢蹲下身来。她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处。 脑海中的一幕幕闪过去,就像是山上多变的云岚。惨死在山坡上的门人,合德的微笑映着绿色的火光,袖姑娘冷冰冰的面容,还有钟师兄没有了头,鲜血喷溅而出的尸体……薄子夏身体哆嗦着,仿佛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醒也醒不过来。 “姑娘,你无事吧?”温和的男声响起,把薄子夏吓得险些顺着楼梯翻下去。她抬起头,见一个身穿短衫,怀中抱着月琴的公子正低头看她。因为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公子的模样,听声音倒是十分年轻。 “无事。”薄子夏扶着墙壁站起身,心里想着这公子可能是严玉楼新勾搭上的男人。她明知道严玉楼不在此处,但是也开场白如何说不至于太尴尬,便问:“公子可有看到严姑娘?” “这么晚了,严姑娘已经就寝。”他说话的声音异常柔和,走廊中光线甚暗,只有远远一盏残烛摇曳着。尽管知道他肯定是在说谎,薄子夏倒觉得不似方才那般慌张,好像魂回来了,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公子,有个杀人凶手跑了进来,我疑心严姑娘有危险,且让我……” 那公子笑着拦住她:“姑娘说的可是这个?” 他从琴后取出一物,向薄子夏抛过来,薄子夏伸手一接,竟然是钟师兄的头!她吓得双手一抖,头掉落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暗处。薄子夏甚至来不及尖叫出声,便拔剑出鞘,刺向那名公子。出剑虽快,无奈是短剑,公子举起琴一挡,砰的一声巨响。薄子夏这时候才发现,那公子手中的琴并不是月琴,是种未曾见过的异族乐器。 走廊狭窄,根本打斗不开。薄子夏夺路向楼下跑去,那公子伸脚将人头踢过来,绊了薄子夏一跤,她匆忙收剑,以剑尖点地支撑,颇为狼狈。她并不惧怕与此人恶斗一场,然而动静都弄得这么大了,左邻右舍竟没有被惊醒查看的。薄子夏担心这里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要置她于死地。 公子站在楼梯上,垂头望着薄子夏,依然温和地笑道:“厉鬼道的余孽,你去和死者作伴吧。”话语内容虽可怕,他说出来的语气却反倒如“请留心脚下”一般云淡风轻。 “你到底是谁?”薄子夏大声问道。 “我名叫阎摩,亦称阎摩罗阇。”他微微躬身,像是在行礼,“记住我的名字,在阴间时你也不必遗憾。” 薄子夏皱了皱眉。她想起以前读过的梵文典籍中,司冥界的神是阎摩罗阇。已故的道主因喜爱梵文典籍和讲经变文故事,所以薄子夏也了解一些。然而眼前这人分明不是天竺人,为何要叫这样的名字? 她脑中念头转得飞快,手中剑也不甘示弱,直刺向阎摩。阎摩一手抱琴,另一手不知从何处拔出一件奇异的武器。这件武器一端是个钉锤的形状,另一端却是带着弧度的刀刃。薄子夏马上就想起杀死厉鬼道众门人的凶器。 “你是杀了厉鬼道那些人的……” 阎摩只是冷笑一声,并未说话。他刀刃斜指,从琴弦上划过,声如裂帛,居高临下直冲薄子夏而来,薄子夏往后闪避,因为楼梯之中无法伸展拳脚,加之地方不熟,难免吃亏。她一边提剑相架,一边慌不择路地往院中跑去,又回身架住击打向她的琴。这琴似是用铜铸成,威力颇足。 一想到这人是凶手之一,杀了师父他们,薄子夏怒火大盛,也不觉得害怕,剑招凌厉,出剑速度越发快了。然而数招过后,薄子夏渐觉气力不支,此人却咄咄逼人,直要取薄子夏性命。 忽然间,一个男声自楼上响起,带着惺忪睡意:“大晚上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大打出手?” 薄子夏心中大骇,楼上竟然还有个人,莫非是跟阎摩一伙的。 阎摩猛地收刀,用琴架开薄子夏的剑刃,站定脚步,背对着那人:“林公子,原话奉还,大晚上的,为何不休息,出来凑什么热闹?” 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个白衣男子,未曾束冠,长发披散着,一手端烛台,一手叉腰,模样像个泼妇:“你弹琴吵了我大半夜,又在这里闹腾,让我怎么休息?” “阿修罗王的意旨,我不敢违抗。抱歉打扰你就寝了,林公子。” “与其说不敢违抗,不如说是曲解命令干私活吧。”林公子笑眯眯地说,“修罗王没有让你把他们都赶尽杀绝,最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不是么?” “林公子,”阎摩的语气依然温和,薄子夏却觉得其中掺了些怒气,“修罗道有修罗道的规矩,此事与你无关。” “即使看在舍脂的面子上,放她这一回也不成吗?”林公子对眼前杀气腾腾的景象视而不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外走。走过阎摩身边时,大概是感觉到脚底下的异样,举起烛台一照,见是颗孤零零的人头和满地的血迹,吓得大叫一声,将烛台扔了出去,抱住身边的阎摩不放:“啊!人头!人头!死人啦!” 烛台落在地上,烛火灭了,四周一片漆黑。薄子夏听到林公子捏着嗓子造作的“好可怕”的叫喊,还有阎摩压着火的声音:“林公子,请你放手!” 薄子夏明白过来,这是林公子在为她争取到逃走的时机。多留确实无益,她也不顾钟师兄的首级还在地上,转身就往外跑去,天已经蒙蒙亮了,她一口气跑到城中大道上,见已经有起早赶集的人出来,方才松了一口气,觉得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那个名叫阎摩的人,武功确实比薄子夏要高,而且招式古怪,让她一时半刻找不到破解的方法,若不是林公子,薄子夏恐怕此刻也已经与师父和钟师兄作伴了。 她琢磨着林公子和阎摩的对话,阎摩提到了“阿修罗王”和“修罗道”,林公子又说“舍脂”。根据梵文典籍记载,阿修罗王是舍脂的父亲,加上有冥神阎摩,这个所谓的修罗道,倒像是一个什么组织了。这个组织之前闻所未闻,更不可能与厉鬼道结怨,但看起来与厉鬼道有着深仇大恨,非要将厉鬼道赶尽杀绝一般。 林公子的身份也令薄子夏十分好奇。阎摩本来是要杀她,林公子搬出“舍脂”的名字,三言两语竟让薄子夏逃走了。不知是“舍脂”的名字格外有分量,还是林公子的面子足够大。 薄子夏想着自家院子里还有具无头尸体,头都要大了。她有些犹豫,不知是按袖姑娘说的一走了之,还是回厉鬼道复命。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返还厉鬼道。杀人凶手既然现身,她又岂有逃避之理。再说师父和众同门之仇,也不愿置之不理。 下定了决心,薄子夏暂且不管钟师兄尚无人收尸,加快步伐出城。她意识到这回厉鬼道所面对的也许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敌人。而且,这个敌人,一定要置厉鬼道于死地。 突然,薄子夏顿住了脚步,觉得冷汗又从背后冒了出来。下雨的那天夜里见到合德时,她似乎说过“我在修罗道中很冷,想要你来陪我”。 又是修罗道。莫非合德也与修罗道有什么联系?薄子夏琢磨着和合德有关的往事,越想越觉得合德可疑。无论是她出现的时机,还是她所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袖萝 其实,薄子夏连合德原本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合德”这个名字,也是薄子夏给她起的。两年前,道主拜托薄子夏照顾合德的时候,薄子夏见合德身上带了块古旧的木牌,上面字迹几乎都被磨灭了,只隐约能看出来是两个字,第一个字有个人字头,下面是一横。合德说牌子上是她的名字,然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名字是什么。薄子夏猜测第一个字是“合”字,遂想到美女赵合德,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说起来,薄子夏与合德一同生活了两年,到现在反倒要像陌生人一般去揣摩她。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被合德手镯刮出的伤痕已经愈合,只剩下极浅淡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薄子夏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返还厉鬼道,再想其他事情。 因为发生了灭门惨事,厉鬼道的正堂被布置成了灵堂。房梁上挂着白幡,正中摆放着几十个牌位,长明灯昼夜皆亮,烟雾缭绕,大白天的,也觉得颇为瘆人。 薄子夏对着正背对她擦拭牌位的凌修恭敬行了个礼:“道主。” “昨夜你未曾在厉鬼道过夜。有理由吗?”凌修头也不回地问。 薄子夏一时结舌,还好站在边上的袖姑娘为她解围:“是我派子夏下山。个中缘由,容我稍后说明。”随后她又转向薄子夏问道,“可有什么要禀报的?” “钟师兄死了,死在我城中的住处。”薄子夏顿了顿,凌修依然在擦牌位,袖姑娘也没什么反应,“我沿着血迹追踪而去,一直追到了严玉楼的居处。杀钟师兄的人自称叫阎摩,差点也杀了我,幸亏我跑得快。” 袖姑娘低下头,似乎对薄子夏淡淡微笑了一下:“阎摩,可是手中捧琴的琴者?他是修罗道的人。”她咳嗽两声,抬头看着凌修:“道主,厉鬼道灭门真相不日将查清,是否可以不必再让门人无谓身亡?” “阿袖,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在责怪我吗?”凌修回过头来望向袖姑娘;薄子夏也偷眼瞧着袖姑娘,袖姑娘依然面无表情。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恰在这时,有个门人捧着个木匣走进来,告知凌修说有个自称姓林的公子求见,手中木匣乃是见面礼。听到林公子三个字,薄子夏心里抖了抖,不知道此林公子是不是彼林公子。 凌修点点头,示意门人将匣子放在桌面上。 袖姑娘忽然拦住了凌修,“我闻到了血腥味。” “是试探,还是挑衅,总要打开看看。”凌修坐到椅子上,抬起头对着袖姑娘笑了一下,用布巾擦了擦手,才打开匣子。薄子夏倒抽一口冷气,里面赫然就是钟师兄的首级。 “凌道主,可喜欢这件见面礼?” 林公子慢慢走进厉鬼道的正堂,一手掸了掸衣服前襟的尘土。这时薄子夏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很好看,身上那件白衣服也不似用寻常料子裁成,只是他未束头发,被山风一吹,吹成了疯子。 “这位姑娘,我们昨晚方才见过,时间紧迫,未来得及打招呼,莫要见怪。”林公子对薄子夏一揖,才转过脸对凌修说,“我只是传话而已。” “你就是林明思?”凌修往前走了几步,打量着林公子。 “正是。道主曾派人暗中跟踪我,其实大可不必。”林明思冲着凌修正面站,侧面站,又打开双臂,好像让凌修将他看个清楚。薄子夏觉得林明思脑袋可能有点不太正常。 “对了,我所要传的话是,”林明思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照着纸念,“修罗道行事,单刀直入,若要调查,也不必旁敲侧击。这个人头算是提示,下次便不止如此。哈哈哈哈。” 最后四个“哈哈哈哈”被林明思一路按阳平音念下去,机械得让人想笑,但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笑,反而都绷紧了神经。薄子夏觉得山风从门外吹进来,让人心里都是冷的。 “修罗道吗……”凌修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掌风一扫,桌子上的茶杯旋转着飞出去,直向林明思而去。林明思吃了一惊,往旁边闪去,茶杯在半空中爆炸,茶水洒了林明思一身。 “你这人,真是好无礼!”林明思气恼跺了一下脚,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去衣服上的水渍。动作之娘,连一旁的袖姑娘都拧紧了眉头,也不知道是想踹林明思两脚,还是想吐他一身。 然而薄子夏却看得清楚,当茶杯飞向林明思时,林明思袖中有风一鼓,茶杯就爆炸了,而且冲出的气劲不小。林明思的武功不可捉摸,在此处打斗起来,也未必就吃亏。再联想起昨晚他在阎摩面前轻描淡写两句话的分量,这个人的身份实在令人好奇。 “你的见面礼,本座收下了,但是下次你再来,我不保证你还能这样走出去。”凌修淡淡道,瞥了薄子夏一眼,“薄子夏,送客。” 薄子夏和林明思走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落叶纷纷飘落,山中寂静得只能听到不远处水流的声音,也仿佛隔了些什么一般。 “林公子,”薄子夏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林明思侧过头,对薄子夏笑道,“我只是在不停地去找,直到找到我是什么人的答案为止。”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薄子夏几乎跟不上他。 “刚才听你们道主叫你的名字了,你叫薄子夏是吗?薄姑娘,就送到这里吧。”他背对着薄子夏挥了挥手,“过两日就是十月十五月圆了,晚上在城中的桥下,有人等你。” “有人……等我?” “嗯。我想你应该会乐意见她的。不过去还是不去,取决于你。” “那个人是谁?是合德吗?”薄子夏大声追问,然而林明思脚底跟抹了油一样跑得飞快,不过眨眼的功夫,竟然跑得无影无踪。 “真的会是合德在等我?林明思和合德是什么关系?”薄子夏自言自语。 “子夏!”袖姑娘自身后追过来,“林明思呢?” “刚走了,跑得跟飞一样。” 袖姑娘轻轻叹了口气:“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薄子夏说着,有点心虚。她跟袖姑娘慢慢往回走着,袖姑娘沉吟半晌,忽然转头对薄子夏说:“抱歉了,此前是我考虑不周,却让你陷入险境。” “无妨。” “子夏。”袖姑娘叹了口气,抓住了薄子夏的双手,“对不起。” 此举倒让薄子夏吃了一惊,她想要挣脱袖姑娘,对方却攥得更紧:“抱歉,子夏。” “袖姑娘,你不必道歉。” 袖姑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手,将一绺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和薄子夏并肩往山上走去。她的脚步很慢,于是薄子夏也放慢了脚步,听着不远处水流的声音。 “我真的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因为走上去,我们的身份又与现在不同了。”袖姑娘轻声说道,“子夏,以后,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商量,找我帮忙,我一直都会站在你这边,请你相信我。” 袖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反倒像欠了薄子夏什么一样,让她无所适从:“袖姑娘,你别这样,我压力很大……” 袖姑娘说:“你不必再叫我袖姑娘。我名叫白袖萝。” “袖萝……” 袖姑娘笑了起来。她平时很少笑,这样一笑让薄子夏觉得稀罕,又忽然发觉袖姑娘面容格外美丽,她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或者说,大约是袖姑娘冷冰冰惯了,竟从来没有发现她是这样的漂亮。一时有点发怔。 “袖萝。”薄子夏忍不住又念了一遍袖姑娘的名字,一直到走回厉鬼道的时候,脑袋里都还有点晕乎乎的。她忽然意识到,袖萝,不就是修罗的谐音吗?不过这应该只是巧合了。袖姑娘是厉鬼道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和修罗道扯上关系。 站在山上,被山风一吹,薄子夏觉得清醒了些,方才和袖姑娘并肩所同行的那段路,都如同幻梦一般。她拍了拍脑袋,这时才想起林明思所说两天后的晚上,有人在城中桥下候她之事。 如果那人真是合德,薄子夏倒认为有必要去一趟。两个人尽管已经阔别一年有余,当年却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最起码,薄子夏要弄清楚,合德与修罗道到底有什么关系。 ☆、相会 十月十五日夜,本当是月圆之夜,不料当晚却阴云密布,夜空中不见星月,看来是要下雨了。薄子夏天还未黑就悄悄溜下山,走到桥下时,雨堪堪落下来,街上的几个行人也都飞快地往家跑,一时桥上桥下皆空空荡荡。她正手忙脚乱地解下背着的箬笠戴在头上,忽然有人在桥上唤她:“姐姐,到伞下避雨吧。” 薄子夏抬头看,只见到一个少女撑着伞站在桥上。烟雨氤氲,天色又黑,看不清少女的容貌,但是薄子夏知道,她就是合德。 她走上桥,合德已经迎了过来,将伞举在薄子夏的头顶。雨声淅沥,敲打着伞面,声音听起来有些莫名惆怅。十月天气已经颇冷,合德竟穿了件露臂窄肩,颇有异族风情的衣服。两人隔得很近,仿佛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这回,薄子夏终于能好好地打量合德了。 合德变瘦了。两年前,她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如今一点都没有了,脸色苍白,眼窝陷进去,眼睛却灼灼有神,让薄子夏莫名又害怕起来。 “合德,你……有什么事?”她问道。 合德笑起来,转了转伞,水珠向四周飞溅:“姐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薄子夏心里有点不安,合德却只是笑,拉着薄子夏的手腕往桥的另一边走去。 “这一年多来,我过得很苦。”合德半侧过脸,看着薄子夏,轻声说,“但我不后悔。” “是么……”薄子夏讷讷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她觉得合德变了很多,现在牵着她的手,走在石板路上的,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两个人沿城中一条长长的巷子走着,雨水从两边房檐上落下来。恍若一年前,两人并肩走在城中的路上一样。 “你要带我去哪里?”薄子夏越发不安。 “到了。”合德停住了脚步,眼前是座寺庙。夜色已经全然落了下来,只有庙门前悬挂的红灯笼幽幽亮着。 合德牵薄子夏的手走了进去。薄子夏心中恐慌更炽,脚步也慢了下来。合德转过头笑:“姐姐,你害怕了呀。” 薄子夏摇摇头,没有说话,跟着合德走进了寺庙的正殿。 “不必怕。”合德说着,走到案前,往莲花形状的油灯中又添了些油,“至少是今晚,你不用害怕。” 这座伽蓝寺所供奉的是梵天四面佛。不知何故,寺中一个主持都没有,不闻诵经佛号,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声响,混着外面的风雨声。合德走到神像前跪下,双手合十,深深躬下身去,念念有词。薄子夏细听,她说的都是梵文。 梵文不易学,不知合德何时竟懂得梵文了。 过一会儿,合德站起身,又过来牵薄子夏的手,合德手镯上的饰物戳着薄子夏的手腕,有些刺痒。 “合德,你手上戴的是什么东西?”薄子夏问。 “钥匙。”合德也没有多说,只牵着薄子夏走入侧边厢房中。 “我一直居住在这里。”合德说道,点燃了桌上摆放的烛台,“姐姐,请坐吧。” “这一年来,你都是住在城中的寺庙中。”薄子夏叹口气,“当时你出走后,我找你找了半月有余,你也不肯出来与我相见。” “你是真的想找到我,还是因为无法跟道主交差?”合德轻声问道。 “我……”薄子夏语塞。诚然,合德出走后,她担心合德的安危,也是忧心道主责怪办事不力。 “厉鬼道主未曾怪你,你就不再找我了,连打听也不曾打听过一回。”合德说,桌上蜡烛的火焰不知为何变成了幽绿色,和着窗外雨声,阴森森的。 薄子夏没敢说话,她觉得合德的眼神很可怕。她绷紧了身体,手慢慢地向腰间的剑柄移过去;合德却突然笑了起来,火苗又恢复了正常。 “姐姐,你刚才不是问我,这个手镯是什么吗?”合德从手腕上摘下手镯,叮叮当当作响的一大串,“我现在告诉你,这是钥匙。不是一把钥匙,是一串。” 薄子夏拿起手镯一看,果然是很多又薄又尖的金属片,边缘是锯齿形状。 “钥匙?” “嗯,锁住你的。”合德笑得越发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都是为了你呢,姐姐。” 合德实在有点神经兮兮的,这个地方也充满了诡异。天色也不早,若是再彻夜不归厉鬼道,只怕明日凌修问起来,连袖姑娘都没办法打圆场了。薄子夏顾不得询问合德和修罗道的关系,站起身说了句:“抱歉了,告辞。”便准备离开。 “为什么急着走?”合德抢在薄子夏前面拦住她,“一年多没有见了,即使是一夜的时间,也不愿与我在一起吗?” “合德,前几日厉鬼道被灭门了,如果我太晚回去,道主会责怪我的。”薄子夏耐心地解释,然而合德的眼神让她感觉到恐惧。薄子夏竟不自觉地往后退着,直到身体碰到了桌子。烛台被她碰倒,火光跳跃了几下,眼前合德的脸忽然变成了一张恶鬼的脸,随即又恢复了原样。薄子夏的心砰砰直跳,只想转身就逃。 “姐姐……”合德低声说,忽然伸手抚上了薄子夏的面颊。她的指尖冰凉,落在脸颊和额头上,就像秋雨一般,“姐姐,我爱你,留在这里吧。” 薄子夏心头猛地一震。这话,似乎在一年多钱,合德对她说过。可是薄子夏从来没有把这句话当真,更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地,合德又说出了这句话…… “合德,别闹了!”薄子夏一把推开了合德,合德踉跄了几步,站定后,就怔怔望着她。薄子夏将乱了的刘海一拨,拢了拢衣襟,大步走出房门,及至到了走廊,几乎是一路小跑冲到了正殿。她的手一直在哆嗦,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 合德没有追上来,薄子夏松了口气,又生了些不安。空荡荡的正殿内,只有薄子夏一人,梵天神像和他的孔雀坐骑正垂头冷冷望着薄子夏。薄子夏环顾四周,觉得梵天面容中透着诡异,这座寺庙只怕也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所在。 薄子夏推开正殿的门,便是一愣。门外本当是佛寺的院子,不知为何又是一条走廊,旁边是些厢房。薄子夏从腰间拔出剑,小心翼翼地踏上去,走了没几步,见一间厢房门口亮着灯,不由探头去看,只见合德正站在门槛后对着她笑:“姐姐,你要去哪里?” 薄子夏拔腿就跑,跑过了走廊,又到了佛寺正殿。她看了眼梵天神像,忽然发现神像的脸变了,成了一个表情狰狞恐怖的怒神。薄子夏倒吸口冷气,从正殿的大门闯出去,又是熟悉的走廊,还有灯光漏出来的厢房…… 薄子夏返回正殿内,进退两难。她明白自己这是碰上了鬼打墙,但对此地不熟,一时半刻也没有办法破解。 吱呀一声,殿门骤然开启,风雨从外卷挟进来。合德站在门口,她提了一盏风灯,衣饰连同手镯在风中叮当作响。 “姐姐,你逃不出去的。” 薄子夏拔剑出鞘,指向合德:“让我走。” 合德看着薄子夏,唇角牵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若能走,那便走呀。” 薄子夏引剑刺向合德,合德不闪不避,连脸上笑意都未曾变过。剑风凌厉,转眼便至合德面前,她手中风灯火苗一晃,剑尖却在合德颈前停住。薄子夏无心去伤合德,见合德不动,反而无所适从了。 “姐姐,你还真是善良。”合德笑着说,眼睛弯成了美好的月牙。她猛地将手中风灯抛过来,薄子夏下意识举剑去挡,轰的一声巨响,薄子夏只觉得气流涌出,将她整个人往殿内推去。薄子夏脚步不稳,退了好几步,向后倾倒,短剑脱手,后背撞在地上,火辣辣的疼。 这阵气流将殿内的烟尘都卷了起来,铺天盖地。薄子夏勉强以手肘支地半坐起身,咳嗽了好几声,方才看清眼前事物。合德跪坐在她的身边,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两人的姿势一时间十分暧昧。 合德低头看着薄子夏,伏下身去,将脸贴在薄子夏心口,像是在汲取薄子夏身上所有的温暖一般。薄子夏不由恐慌了起来。 她推开合德,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捡起剑收回腰间,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淌。合德的武功竟突飞猛进至如此地步,只用气劲,就能将她震退。也许现在薄子夏考虑的不应该是从合德嘴里套出什么话,而是能否活着走出这座佛寺的问题。 门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吹进来,带着潮湿冰冷的气味。薄子夏戒备地望着合德,却见合德只是拾起地上得风灯,又提在手中。 “姐姐,”合德抬头冲着薄子夏笑了一下,“天亮了,我该走了。” 果然,天空已经亮了一些,泛出白色来。不知不觉,薄子夏竟在这佛寺中过了夜。合德提着灯往殿后厢房走去,每走一步,风灯的光就暗了一些,走不过十几步,就已经看不到光亮了。薄子夏追过去,空荡荡的大殿,看不到半个人影。 ☆、叛徒 薄子夏从大殿出去,走出去几步,回头一望,是座将要倾颓的废庙,淋了雨,更显得破败,像久无香火供奉,已经荒弃很久的模样。 昨晚合德牵着她进去时,这寺庙分明还是颇为庄严的,更透出些诡异来。薄子夏摇摇头,不敢多想,这天马上就要亮了,她还是赶回厉鬼道,再做其他打算。 薄子夏刚行至山下,忽然听到呼哨声,随即从树丛里蹿出几个人,手持刀剑指向薄子夏,将她团团围住。薄子夏吓了一跳,才发现围住她的人都是厉鬼道的门人,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便讪笑道:“各位师兄,可是误会了,我……” “误会?”凌修手持黑色拂尘,大步从山道上走下来,身后跟着十来名门人,各个都是苦大仇深的表情,活像薄子夏欠了每人几百两银子。薄子夏暗觉不妙,目光四处寻找,却不见袖姑娘的人影。 “就是这个叛徒。”凌修用拂尘将薄子夏一指,“昨夜下山私通修罗道中的人,致使半夜时修罗道偷袭。” “半夜时修罗道来偷袭?”薄子夏琢磨着,修罗道果真是要将厉鬼道赶尽杀绝,但又越想越不对劲。昨晚她一直都跟合德在一起的,所以说来偷袭的肯定不会是合德,阎摩、林明思之类的人物来找事倒有可能。只是偏偏挑了她昨晚下山去见合德的时候,实在难以不让人去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我昨夜是见合德了,并没有私通修罗道中的人。”薄子夏辩解道。凌修也许是知道合德的,至少应该先问清楚,好让薄子夏还有解释的余地。 门人之中传来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合德是谁?” “不知道,应当是她编造出的什么人物。” “也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还下山。肯定不是干什么好事。” 薄子夏看着严玉楼也同别人窃窃私语,时而还不怀好意地看她一眼,觉得心都凉了。就算她巧舌如簧说服一个凌修,又如何说得过这么多人。更何况,她和合德的事情,本来就是一两句话难以解释清楚的。那些门人怀疑的目光刺过来,使她如坐针毡。 “薄子夏,我问你,你私通修罗道中修罗女舍脂,杀害道主和众门人,虽然你未动手,但是你手上沾的血比谁都多。看你年纪轻轻,竟也如此狠心?” “私通?舍脂?”薄子夏莫名其妙,被劈头盖脸控诉一通,觉得甚是委屈,不觉提高了声音,“道主不要血口喷人,我薄子夏和修罗道没有丝毫关系,问心无愧,就算再师父灵位前,我也敢起誓!” 她的目光焦急地在众人中逡巡,各门人都在,就是不见袖姑娘。为什么袖姑娘不在这里? 凌修冷笑道:“叛徒,岂能让你再玷污厉鬼道一寸。” “袖姑娘呢?”薄子夏大声问道。凌修现在不愿跟她好好说一句话,若袖姑娘在,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昨晚见合德之事,薄子夏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她早该知道,见到合德根本就没好事。第一次见合德,厉鬼道被灭门;第二次见合德,钟师兄被杀了;第三次见合德,自己成了叛徒,看这架势,小命都要不保。 凌修不再说话,一挥手,几人都挥舞着刀剑向薄子夏而来。她大吃一惊,凌修竟然是连问都不打算问,不管青红皂白就要杀她。 薄子夏从腰间抽出剑,架开一个人的剑,用力一推,夺路而逃。她不知道要往哪跑,但是留在原地无异于等死。 “站住!”身后有人呵斥。薄子夏哪敢站住,也不敢沿着山路跑,怕路旁还有什么埋伏。门人从身后追上来,薄子夏的短剑只适合进攻,防御并不佳,反手握剑挡上几招,更顾不得其他,只想着往前跑,跑慢半步,都有可能丧命。 “薄子夏,你果真心里有鬼!”她听见凌修厉声呵斥,“不然你跑什么!” 这都拿着刀来砍了我能不跑么……薄子夏心里把凌修从头到脚骂了一遍,却也不敢说话,只往前跑着。 薄子夏昨夜一夜未眠,而且被合德吓得不轻,体力逐渐不支。追杀的人的刀刃剑锋有几下落在了她身上,因为精神极度紧张,竟也不觉得疼,只感觉到血雾弥漫至眼前,视物都不太清晰了。她还在跑着,双脚机械地往前跑动,手臂已经发酸,依然半侧过身,挡着身后袭来的刀刃。不能倒在这里,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死去。 袖姑娘,白袖萝…… 为什么偏是这种节骨眼上,她却消失了……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恐怕也没有人会在意的。但是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死在这个地方。 薄子夏跑到了山下,只见溪流回水湾中,泊着艘乌蓬小舟,一个穿蓑衣的人坐在船头。她的心又是一沉,几近绝望。 这个人正是厉鬼道的第三位护法,阑珊。阑珊是厉鬼道最神秘的人物,从不公然现身,更绝少离开小舟。现在薄子夏被厉鬼道追杀,阑珊与薄子夏又没有私交,一定不会救她的。 不料,坐在舟上的蓑衣人,却举起黑色的船蒿,示意她过去。 “护法,那人是叛徒!不要让她跑了!” 薄子夏听到有门人如此呼喝,阑珊依然保持着半举船蒿的姿势不变,像具雕塑。 厉鬼道的门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薄子夏手臂和腿上都有伤,跑也跑不动,无路可去,只能把希望全寄托于阑珊身上。 薄子夏刚一跳上小舟,阑珊就撑起手中船蒿。溪水甚浅,甚至还不到小舟吃水深度,却快得有如离弦之箭,顺流而下。 薄子夏收剑回鞘,才发现手臂,肩膀和后背有好几处伤,血渗出来,几乎把衣服都染红了,上臂伤口的血染湿了剑柄,收剑时差点握不住。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口里传来腥甜的味道,头晕目眩。 “多谢护法救命……”她望着站在舟头撑蒿的蓑衣人,低声地说。 蓑衣人不说话,只一下接一下撑着船蒿。 薄子夏不知道阑珊的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年龄,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因为他终年戴着大斗笠,也不知道他生得什么模样。自打她小的时候,这个人就天天在山下溪流的回水湾中守着他的乌蓬小舟。阑珊似乎对厉鬼道中的事情漠不关心,即使厉鬼道被灭门,也没有见他公然露面。如此想来,他敢不顾凌修的命令救下薄子夏,似乎也能理解了。 船行了一段,阑珊靠着岸将小船停下来,又坐在船头,背对着薄子夏,似乎在眺望远方的风景。薄子夏明白,阑珊只肯将她送到这里了。 “护法,我离开了。多谢救命之恩,来日必报。”薄子夏说道,艰难地从船上下来,沿着河岸走着。走不到两步,只见阑珊以蒿撑船,转眼间就消失在薄子夏眼前。 这里是山脚的一处树林,离城中大约只有几里路,但是薄子夏实在走不动了。血从伤口中滴下来,落入水流中和河岸的沙石中。薄子夏蹲下身,撕下衣服前襟,勉强将伤口包扎了一下,然后就坐在石块上望着水流发愣。她弄不懂,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成了这样。现在,她连能在什么地方落脚都不知道。 薄子夏感觉到脸颊上有些冰凉湿润的感觉。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哭了,后来才发现头顶不知何时聚起了大片的乌云,又要下雨了。真是祸不单行,她忍不住苦笑,还是先找地方避雨吧。 雨渐渐下大了起来,山雾迷蒙,整座山都笼罩在一层厚重的云岚之中。这种时候,别说追人了,就是赶路都要当心迷了路。 凌修返回厉鬼道的正堂中,命门人继续追杀薄子夏,而后遣退众人,从一扇被遮挡在帷幔之后的侧门走入偏殿中。 厉鬼道的偏殿素来是只有道主才能进入,其实内中也没什么神秘之处,只是一间不大的居室,挂满了帐幔。层层帷帐之中,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 凌修走过去,在女子身边坐下,低头望着她的脸,喃喃自语道:“阿袖,你安心在这里睡着,不要离开我,我就一定会救你的。” 他伸手,抚上女子惨白的面容,又将她纤细的手指握在掌心中。 “牺牲一两个人没有关系,只要能救你,都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阑珊要救薄子夏。但是修罗道送来解药的话,也就不必追杀薄子夏了。” “阿袖,我什么时候,才能等来那一天呢?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偏偏你都装着不知道……” 凌修将袖姑娘的手轻轻放回去,又温柔地为她整理弄乱的衣袖。他的神情一直忧郁,忽然又浮出了一些笑意来。 ☆、舍脂 薄子夏在林中扶着树干艰难地往前走。雨不大,丝丝缕缕的,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化不开的雾。不多时,薄子夏的外衣就被浸湿了,水珠从刘海上滚落,雨水渗入没有包扎好的伤口里,痛得钻心。 胳膊和腿上都有好几处刀伤,其中有一处流血不止,只怕再不及时处理,就会有性命之忧。 “要先找个郎中看看才行,还是赶紧进城……”薄子夏咬着嘴唇,艰难地踩着枯枝落叶往前走。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提不起一点劲,只想倒地就睡去。但是不能倒在这里,万一被厉鬼道的门人发现就麻烦了。 薄子夏解下腰间的剑,以剑为杖,支撑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她不知道走了多远,但是还没有走到进城的那条路上,也听不见溪流的声音。大约是迷路了。 如果死在这座林子里,倒不必让凌修费心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会给自己收尸。 薄子夏后背靠着一棵树干,慢慢坐到地上。她抬头看了眼下着雨的天空,灰蒙蒙的,雨落进眼睛中去了。 “走不动了。大概就会死在这里吧……”薄子夏嘴唇轻轻动了动,也不知临死之前该念出谁的名字,是师父,送她绫花的小师兄,还是白袖萝。 她倒在地上,眼睛望向低垂的,没有边际的天空。伤口中的血渗入泥地和落叶中去。似乎有脚步声向着她这边而来,薄子夏听不确切。 树枝仿佛幻化成了一个个夺命的鬼爪伸向她。薄子夏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所看到的,是一把飘到她头上的油纸伞。 而那伞下,是恶鬼的脸…… 薄子夏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意识却还有些模糊。 世界都是一片黑暗。即使是梦里,也是黑暗。薄子夏睁大眼睛,看不到半点光亮。身体仿佛漂浮在巨大的黑色的冰块上。 这里就是阴间吗?果然临死前,看到有鬼差来接应自己。真没想好几次躲过了修罗道的追杀,最后却死在厉鬼道的门人手中。不过,比起被修罗道这个莫名其妙的组织莫名其妙地杀掉,好歹自己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只是都已经死了,这些问题也都不重要了。薄子夏试着动了动,伤口依然疼痛着,她抬起胳膊,只能抬起半尺,就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听到锁链叮呤当啷作响的声音,才感觉到手腕被套了一个铁环。 情况不太对劲。薄子夏用手撑着想要坐起身体来,脖子上又是一紧。脖子上也被箍了个什么东西。薄子夏有些纳闷地挣动四肢,锁链摇动的声响仿佛让黑暗都泛起了涟漪。 薄子夏正兀自慌张,唰的一声,远处有一朵火苗亮了起来,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仿佛是摆放成一排的蜡烛被点燃,暗室里亮如白昼,薄子夏忍不住闭上眼睛。她听到脚步声向着她这边而来。 那脚步声又轻又缓,薄子夏忍不住睁开眼睛侧过头去看那人,不由惊讶道:“合德?” 合德背对着她,手中拿着一支火折子,正将靠墙摆放的一排蜡烛点燃。她的动作很慢,也不去理会薄子夏,仿佛要让薄子夏充分体会这种沉默的煎熬。 这时候薄子夏才想起来,在树林中晕倒之前,看到的油纸伞,伞下面是合德,正垂头冷冷地看着她。 “合德,是你救了我?”薄子夏低低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合德点燃了靠墙的一排蜡烛,才转过身缓缓走向薄子夏。薄子夏慌张想要退后,无奈手脚都有束缚,退无可退。 “是我救了你。厉鬼道的人大概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合德说,“但是真正的死者已经抵达往生彼岸。你的死活,还有谁在意呢?” 薄子夏看着合德。她脖子和手腕上戴着的饰物映着蜡烛火光,微微发亮;她身后墙壁上是一整幅的壁画,其中的人物,神袛恶鬼仿佛都活了过来,蠢蠢欲动。薄子夏忍不住发起抖来。 “你害怕我?”合德问,走到薄子夏,身边跪坐下来。 “合德,这是什么意思?”薄子夏抖了抖手腕,锁链哗哗直响,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别闹了,快放开我。” “放开你,你就会离开我,对吗?”合德瞥了薄子夏一眼,眼神深邃。 薄子夏看向合德,觉得对方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而不是两年前和她住在一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 “你总是这样。”合德望着薄子夏,“我一直弄不懂你在想什么,即使是这个时候,你就这样看着我,好像什么都等我说出来,等我告诉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薄子夏盯着坐在她身旁的合德,合德半垂着头,刘海挡住了半张脸,让薄子夏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这是哪里?”薄子夏挪开目光,四下环顾。这里像是一个佛殿,地方很大。靠近她这一侧被一排蜡烛映得犹如白昼,墙壁上有五彩斑斓的壁画,而另外一侧供着五尊佛像,但是看不清供奉的是什么佛。薄子夏第一次见到佛堂是这样的格局。 “这里是修罗道。”合德说,望着黑暗中的佛像。 “合德,你跟修罗道到底是什么关——” 合德转过脸,冷眼看着薄子夏用力去挣手腕锁链的模样:“我不是合德。我是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 薄子夏停下了动作,怔怔地望向合德。合德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她不是在开玩笑,连带她所穿的那件异族服饰,都佐证着合德所说出的一切。薄子夏猛然间想起来合德身上那块木牌上的汉字,她以为几乎被磨平的那个字是“合”,其实是“舍”字。 相传舍脂是印度教中阿修罗王的女儿,帝释天的妻子,地位尊贵。合德就是舍脂,难怪林明思搬出“舍脂”的名字就让阎摩放过她,也难怪凌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薄子夏。 “我知道你很惊讶,也很奇怪。”合德低头,将薄子夏散开的头发拢起来,一绺一绺在她的肩头重新披散开,烛光在她的脸颊上投下睫毛的阴影,“我以后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还是好生养伤吧,我会遣人来照顾你。” 她站起身要走,薄子夏伸手,抓住合德的衣带,带起铁链哗哗的声响:“合德,你什么时候就成了舍脂?你当初为什么要接近厉鬼道?你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在骗我吗?” 合德蹲下身,温柔地将薄子夏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似是觉得还不够,又抚摸着薄子夏的肩膀,随即倾下身去,与薄子夏挨得极近,两个人得鼻尖都碰到了一起。薄子夏觉得合德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冷的,不由屏住了呼吸。 “姐姐,我骗过很多人,不止是你。但是至少有一点我不会骗你……”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然后嘴唇凑到了薄子夏的耳边,像极了温柔的亲吻,冰冷而不祥的气息扑洒在薄子夏的脸颊和脖颈上,让薄子夏忍不住战栗,“既然你已经在修罗道里了,那么你永生永世都离不开修罗道。” “别开玩笑了!”薄子夏大声说,可惜因为受了伤,没什么震慑力。她变了调的声音在黑暗的佛堂内回荡。她挣动肩膀,想要将合德推开,甚至连处理好的伤口都再度被挣开,火辣辣疼着。烛火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舞蹈。薄子夏感觉到心里的恐惧一层层堆积起来,几近没顶。因为她知道,合德没有开玩笑,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合德,你放我走,我要回厉鬼道。就算死在道主手下,我也认了。”薄子夏说。 合德退开了,随后站起身,手镯上的钥匙相碰,叮当作响。 “即使被那个男人像杀牲口一般地杀死,也不愿在我身边活下去?”合德苦笑了一下,“不过,这可不就是你做事的风格。” “我生是厉鬼道的人,死是——” “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合德打断了她,“别的你不用操心,你也尽快忘了吧。” “合德,等等……”薄子夏还想要叫她,却见合德的身影朝着黑暗处翩然而去,又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因为摇曳而更显得阴森的烛光在此处陪伴薄子夏。 薄子夏喘息着,慢慢又躺回地上,心中情愿这只是一场噩梦。她扭过头去看墙上的壁画,在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头戴宝冠的女相佛反抱着琵琶,正垂眼望她,嘴角隐约的一丝笑意也像是嘲笑一般。薄子夏觉得连壁画也十分渗人,赶紧将目光挪开,不敢再看。 她尽力扭动着脖子,向四处看了看。佛堂不知道有多大,但是神像之前没有香火,而且也没有窗户,头顶不见房梁,壁画也像是画在砌好的石壁上。薄子夏心中咯噔一声,这里该不会是一间墓室吧? ☆、人相 如果是墓室的话,就应当有棺椁。薄子夏费力地扭头,去看沉浸在黑暗中的佛像。佛像之后,又是一片空茫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中间空空荡荡得一片,倒不像是墓室的布局,不如说此处更像个地宫,给地下之人指引着彼岸的去处。 薄子夏推测,合德将她独自禁锢在此处,说明在修罗道里这样的地宫佛堂不止一座。 修罗道中,到底是些什么人?手段毒辣阴狠,行踪神秘莫测,但是其中的阎摩,林明思,包括合德,却都神经兮兮的。 合德自小父母双亡,那么她所谓的“父亲”,阿修罗王,又是个什么角色? 她最想知道的是,修罗道和厉鬼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薄子夏挣了挣手腕和脚踝的束缚。铁链似乎是被深深钉入地下的,撼动不得。就算薄子夏身上没伤,也无计可施。思前想后,她目前能做的只有老老实实躺着恢复体力,不由惆怅地叹口气。 百无聊赖,薄子夏就爱想些有的没的。合德既然是所谓“阿修罗王”的女儿,地位应该不低,好歹也是个大小姐什么的吧。想不到这小姑娘也有一天混出息了,更想不到的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变得如此难堪。 还是先想办法逃出去吧。薄子夏闭上眼睛琢磨着,心里有个计划慢慢成形。虽然风险很大,变数亦多,但她总不能闷死在这个叫修罗道的破地方。薄子夏郁闷地想,早知道被锁在这个鬼知道是在哪里得地宫,还不如当时就被凌修一刀砍死。 架子上的蜡烛将要燃尽的时候,合德终于出现了。薄子夏听见衣裳首饰窸窣的声音,睁开眼睛,见墙上映着一个窈窕的影子,在艨艟的烛影中微微晃动,有些诡异。 “合德?”她低声问道,心里有种奇怪的矛盾。既希望合德永远不会回来,又宁愿此人就是合德。 “是我。”合德走到薄子夏身边,跪坐下来看着她。 “什么时辰了?”薄子夏又阖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 “夜快尽了。” “我想喝水……”薄子夏轻声说。她的嘴唇已经起了皮,嗓子也感觉要往外冒烟了。 合德微微笑了一下,俯下身,和薄子夏对视着。她的额发落在薄子夏脸上,有些痒。 “你干什么?”薄子夏开始慌了,锁链被她扯得哗啦啦响,“合德,有话好好说,你别乱来。” 合德伸出舌尖,在薄子夏的嘴唇稍微一舔。薄子夏觉得就像被冰块碰到了一样,正在发愣,合德又坐了起来,身上的压力陡失。 “你睡了一天一夜,确实该去吃点东西,梳洗一下了。待会儿我再叫人来给你伤口换药。”合德说着,摘下手镯,拈起其中的一个金属片,为薄子夏打开脚腕的锁链。薄子夏心中一喜,只要身上的束缚没有了,修罗道又不是个大笼子,何愁逃不了。 然而合德却是只解开了铁链,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却并没有去掉。 “走吧。”她站起身,又将手镯重新带回手腕。 薄子夏费劲地爬起来。因为躺的时间太长,刚迈出一步就觉得眼前发黑,随后一个踉跄。合德翻身抓住她的手腕,薄子夏脚下发软,这回彻底支撑不住,跌倒在合德的怀里。她一抬头就看到合德的笑容,仿佛都满含着嘲讽一般,连忙挣出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做潇洒状站好。 合德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瞥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着。 “修罗道中十分复杂。你要提防着不要走错路,不然闯进别人的宫室被杀了,我也救不了你。”合德说道。 薄子夏没有说话,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弄到这里的地图,为顺利逃出去做好必要的准备。 从佛殿走出去后,是一条幽邃的走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合德从袖中取出风灯,左手拈了一个印,轻轻一弹,风灯就亮起来了,火苗甚炽。这条走廊大约有六尺宽,不是很高,两边的墙壁上都有壁画。 “这里是墓室吗?”薄子夏一句话没经过大脑就说出来了。 合德的脚步顿了一下:“对于活人而言,确实是墓室;但是对死人来说,却是宫殿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那么多废话。”薄子夏心里不满地嘀咕道。她注意到两侧的壁画上,都是各种各样衣冠鲜丽的神话人物。合德举高了风灯,指着其中一个依偎在巨大神袛膝盖下的女相说:“这个是我,舍脂。” 薄子夏歪着头研究壁画,又看了眼合德:“她有四只手,你没有。” 合德笑了一声,继续往前面走:“画上是佛相,而我是人相。” 薄子夏想起自己两度出现似实似虚的幻觉,合德的脸成了恶鬼模样,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还有鬼相吗?” 合德没理她。两个人在走廊中七绕八绕,走进了一间稍小的居室里。这间居室倒更像是个墓室,没有窗户,房屋角落里燃着蜡烛,中间用几层薄薄的纱幔隔开。其中有几名蒙着面纱的侍女,见到合德,都双手合十对她行礼,却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就各自去忙碌了。 合德示意薄子夏在地上铺的丝毯上坐下来,随后拿起形状奇特的杯子,倒满水递给薄子夏。薄子夏渴极了,接过来一饮而尽。 随后侍女又端上来几道饭菜,合德微笑道:“姐姐,你伤还未愈,不可暴食。”随后她挥手召来一名侍女,对她低语了几句。 薄子夏觉得此处十分压抑,比那个佛殿中好不到哪去,加上有个合德盯着她,草草吃了几口,食不甘味。随后侍女便卷起那层纱幔,又点燃了几支蜡烛。薄子夏才发现屋子那边是个浴桶,几名侍女正将香汤倒入其中。 “姐姐,请入浴吧。”合德见薄子夏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怎么了?” 薄子夏觉得自己确实是需要洗个澡了,但是她实在不想在此时此地洗澡,被鬼一样的合德盯着看。 合德也许是看穿了薄子夏的顾虑。她笑了下,站起身,亲自将木梳和盛着澡豆的盒子放在桶沿上,转过身笑道:“姐姐若能自行沐浴,我不会打扰,若需要我了,唤我即可。”说罢,她便命侍女将纱幔放下来。 薄子夏觉得似乎自己也不能要求太多了,便走到浴桶旁边,解下外衣,又发现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取不下来。 “那个不妨事,你不必取下。”合德在纱幔后说道。纱幔很薄,薄子夏看向合德,尚能看到一个剪影,随着烛火的跳动而轻微摇曳着。 薄子夏迈进浴桶,水温恰到好处,伤口也不甚觉得疼了。她忍不住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姐姐,”合德在纱幔另一端跟她说着话,“你可知道白袖萝此人?” 一提袖姑娘的名字,薄子夏本来已经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袖姑娘啊,她怎么了?”薄子夏一边往头发上浇着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她死了。”合德以平淡的语气说出令薄子夏大为震惊的事情。 “什么?”薄子夏差点从浴桶中蹦出来,幸亏及时想起没穿衣服不雅观,于是又闷闷作罢,她的手紧紧按住桶沿,想起袖姑娘在山道间冲着她的那一笑,“她什么时候死的?两天前还好好的,怎么会死?” “修罗道要杀的人,一个时辰也多活不得。”合德说道,薄子夏习惯性地伸手到腰间拔剑,才想起来自从合德把自己救回来之后,剑也不翼而飞了。 难怪凌修追杀她时,袖姑娘没有出现。厉鬼道中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袖姑娘已死,她就被凌修下令追得抱头鼠窜,袖姑娘的死讯,却是在此时此地由合德告知她的。 袖姑娘的武功那么高,而且临危不乱,怎么会轻易就死?但是,假如她没有死,在薄子夏最危急的时候,袖姑娘又怎么会始终都不出现……薄子夏心中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合德所说的话。 “为什么要杀她?”薄子夏问。 “为什么不杀她?”合德嗤笑,“修罗道与厉鬼道有仇,白袖萝是厉鬼道的护法,武功又高,难道不应该先除掉吗?” “为什么不杀我?”薄子夏反问着,她觉得身处的这桶热水仿佛都冷了,凝结成冰,“我也是厉鬼道的人。” “我说过,因为我爱你。”合德平静地说道。 薄子夏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呼吸在水面上吹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仿佛有风卷起纱帐,薄子夏回头,看见合德正坐在纱幔后看着她。烛火的光不够明亮,薄子夏看不清合德的表情。 “合德,你这样,只能让我恨你。”薄子夏说着,将黑发从水里捞出来,湿哒哒地晾在桶沿,两手手腕上的铁环相碰,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也罢。”合德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薄子夏不再说话,用手捧着头发,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往上浇着热水。一定要逃出这里,离开这里,薄子夏暗想,不管袖姑娘是死是活,她都要找到袖姑娘。因为这个世上,只有袖姑娘对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到薄子夏这边。 ☆、华胜 沐浴之后,合德差人去取来干净的衣裳让薄子夏换上。新衣服是月白色的,紧袖窄肩,领口绣着的纹饰图样也颇具异国情调。大约是刚用香薰过,衣物上一股檀香的气味。 薄子夏换好衣服后,合德又亲自拿着布巾过来,为她擦拭头发。薄子夏很不自然地扭捏了几下,合德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呵斥了一句:“别动!” 与合德相处时,薄子夏几乎时时都落下风,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侍女将一张小几搬到薄子夏和合德面前,上面放着一个铜镜,随后撤去杯盘碟盏和浴桶,随后对合德双手合十行礼,便都退下了。阴暗的居室之内,只剩下薄子夏和合德两个人。合德为薄子夏擦完头发后,又拿起一个梳子,轻轻地为薄子夏梳理着。 薄子夏一抬头就从铜镜中看到合德得面容。她有些害怕合德从镜中盯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中有太多令人不安的迷醉,让薄子夏也不由担心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 “合德……还是我自己来吧。”薄子夏晃了晃肩膀,想把合德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给晃掉,当然这只是徒劳。 合德没有理她,依然在细心地、甚至于慢吞吞地梳理她的头发。薄子夏感觉到冰凉的齿梳在发丝间游走,一如合德冰凉的指尖撩过鬓角和耳后。她的头发仿佛也有了知觉一般,在合德的抚摸下微微战栗着。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只在一种逐渐升高的热度中慢慢膨胀。薄子夏坐在椅子上,觉得仿佛下一秒钟她就会因为压抑而尖叫出来。 合德将薄子夏的刘海全部梳理到头顶,用篦固定住,又拿来华胜,缀在薄子夏额前。从镜中看,薄子夏活像是个天竺舞女。然而合德从镜中望着她的目光时迷恋的,她的一手向前环住薄子夏的腰,另一手依然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合德的手指触碰薄子夏的额角和脸侧时,竟轻轻地发颤。 薄子夏猛地推开合德,站起身来。 “合德,我不喜欢这样,你——”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感觉到肩膀上的伤口被人猛然一按,钻心疼痛袭来,她双膝一软,又坐回椅子,龇牙咧嘴。 合德没有说话,只抓住薄子夏的两只手。栓在薄子夏手腕的铁环上各有一个很小的钩环,合德将两个钩环扣在一起,薄子夏的手就被固定在身后。 “我总是想着有一天,能亲自为你梳妆打扮。”合德弯下腰,轻轻将下巴放在薄子夏的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嗅她头发中的香气。 “合德,”薄子夏一边用大拇指去触手腕铁环上的机关,思考着有没有解开它的方法,一边尽量镇定地问,“你和我住的这两年,我虽然没有尽心尽力地照顾你,但也待你不薄。” 这话让合德笑了起来,她瘦削的脸上隐约可见十五岁时还留着的一些天真:“我这就是在报恩啊,姐姐。” 她托起薄子夏的下巴,手指伸开,抚摸着薄子夏的侧脸。她说:“你的脸色太苍白了,需要上些胭脂。” “不用,本座气色好得很。”薄子夏摇头,额前的华胜窸窣直响。 合德根本就不理会薄子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将它平摊在镜子之前。 “我十六岁的时候,你送过我一盒胭脂。你说女孩子应该有胭脂的,可是你却从来不用胭脂。”合德伸手到胭脂盒里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沾了些红色粉末,倒让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看起来生动了些。 “行走江湖,天天打打杀杀的,哪有时间用这些东西。”薄子夏惴惴不安道,手腕酸痛,不知道怎样开口才能让合德把铁环给松开。她发现必须要顺着合德的话往下说,若是说了不合她心意的话,合德都会听而不闻。 “现在,不就可以了吗?”合德微笑着,将胭脂轻轻涂抹在薄子夏的脸颊,她的手指一直蜿蜒游走至薄子夏的嘴唇上。她的动作轻得惊人,手指和手腕转动之间,仿佛连一粒灰尘都不会被惊动。 “我变了,可是你没有变,你一点都没有变啊,姐姐……薄子夏。” 合德低声唤着薄子夏的名字,指尖还残留了少许的胭脂,合德便将手指含入自己口中,像是在品味所沾染的淡淡的余味。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匆匆跑进来,对合德双手一合十,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什么?”薄子夏看到镜中的合德蹙起了眉头,神色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与方才柔情缱绻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合德站起身来,薄子夏从镜中看不到合德的脸,只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又缓缓放开:“回来便回来,我也不会怕她。我是修罗王的女儿,她乾达婆又算个什么东西?”她冷声吩咐侍女:“为我准备礼服和熏香,我要去见她。” 随后,她弯下腰,手抚摸着薄子夏的肩膀:“抱歉了,姐姐,修罗道中临时有事需要处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合德扶着薄子夏,一直到原先那间佛堂,才将扣在一起的铁环松开,但随即她就又牵出固定在地上的铁链,将薄子夏脚踝的铁环拴在铁链上,这样她的活动范围就非常有限了。 “合德,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做很不对。”薄子夏将铁链踢得哗哗响,“这算什么?我是你恩人,不是囚犯。你整这么一出,算什么事?” 合德淡漠地瞥了一眼愤愤不平的薄子夏,转身走入了黑暗之中,留下薄子夏一人对着残烛映照的壁画生着闷气。 厉鬼道秘密的偏殿之中,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个狭小的天窗。当太阳开始落山时,天窗中就几乎一点光都落不进来了。 袖姑娘就是这时候醒来的。她难受地咳嗽了一声,一偏头,看见凌修持着拂尘,正背对她负手站在数重帷幔之后。 “你醒了。”凌修淡淡道。 “天快黑了吗?”袖姑娘坐起身,“我睡了整整一天?” “是两天。”凌修说道,“薄子夏跑了,也许已经死了吧。毕竟跑的时候,她受了伤。” 袖姑娘叹了口气,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修罗道杀厉鬼道的人,厉鬼道也杀厉鬼道的自己人。” “我不会让你死。”凌修一甩拂尘,转过身,隔着几重纱幔望向袖姑娘,“阿袖,所以我宁愿与修罗道做交易,为你换来解药,也不愿让你去涉险,做这场戏。” “道主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不要和修罗道做交易,因为解药没有用的。”袖姑娘微笑着摇了摇头,“最多续我几日性命,终究还是会死。” “阿袖!”凌修撩开帐幔,几步走到袖姑娘面前,“可是我想救你!我一定会救你!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 “凌修,我知道,”袖姑娘依然微笑着,只是这笑容已经十分勉强,“我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你爱我,我却无法爱你。我不知道爱的感觉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才算爱一个人。” 凌修低低叹了口气。袖姑娘继续说:“可是我想活下去。凌修,如果我能活下去,与你朝夕相对,许多年以后,也许我依然没有七情六欲,但我知道,我身边总有那样一个人,我就满足了。” 她站起身,整理着皱了的衣服:“凌修,帮我这一次忙,做这一场戏。我真的想活下去。” 凌修思忖了半晌,终于将拂尘一甩,点了点头:“阿袖,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记住你是厉鬼道的人。” 袖姑娘微一点头,抬头向天窗望去,天已经黑了,这晚月光尚是清明,落进来也只有单薄的一束。凌修的身影藏匿在黑暗当中,因此她也不会看见,凌修脸颊上的泪痕。 “明天我就差人办丧事,我在明处不好动作,你见机行事吧。”凌修将拂尘甩到身后,又负着手,走出了偏殿。袖姑娘在偏殿中等了一会儿。她走到天窗洒下的那束月光下,伸出手掌,像是要接住白纱般的月光。她轻轻道:“薄子夏,你现在到底在哪?” ☆、启棺 林明思绕到厉鬼道的后山才找到凌修。后山有几十个坟堆,都是厉鬼道横死的门人。在这些坟堆前面,又添了一个小小的新坟。坟上的土还没有干,纸花摇曳。 “凌道主。”他走到凌修身边,顺着凌修的目光看到那座新坟,“这是……” “白袖萝。”凌修说着,闭上了眼睛,“她昨天死了。” “死了?”林明思惊讶地问,“怎么会……” “看来修罗道并没有什么都告诉你嘛。”凌修嘲讽地笑了笑,“白袖萝的命在修罗道手中,修罗道要她死,她自然就会死。” “请道主节哀。”林明思这话说得倒算是真心实意了。 凌修冷冷瞥了林明思一眼,他的眼眶稍微有些发红。 “如此,你也好回修罗道复命了吧。” “凌道主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林明思只是偶尔受雇于修罗道,又不是修罗道的人。我现在乐颠颠地回去复命,说不定还会被恶狠狠地打出来呢。” “你能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就已经算是奇迹了。”凌修看也不看林明思一眼,绕过他向山下走去。林明思在原地站了半晌,从袖中取出一朵白纸扎的花,放在袖姑娘的坟头,担心纸花会被风吹走,还用石头压好。随后他便转身,匆匆跟着凌修往山下走。 夜幕降临,山上寂静一片。因为已是秋天,溪水干涸,只有细细的水流,在风中几乎听不见。厉鬼道中,有些门人觉得居住在山上不安全,便辞别了凌修,又搬回城中或乡下的住处去了。这样一来,留在山上的不足十人之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更显死寂。 阎摩带着几人走到后山坟地时,一路上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厉鬼道的气数已尽,但是还要赶尽杀绝。”他将手中的提灯举高,打量着在山腰上一个接一个铺排开去的坟头,自言自语道,“白袖萝不死,始终是祸害。” 他叫几个人都把手中的提灯和火炬点着,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放着纸花的新坟。 “林明思在这里做了记号,这个应该就是白袖萝的坟了。”阎摩说道,语气温柔得诡异,“你们开始挖吧。” 那几个人半句话都不说,立刻从腰间取下锄头等物,将坟头刨开。只挖了两尺来深,就触着了棺材板。 “埋得这么浅?”阎摩纳闷道,“你们别停着,把棺材全挖出来,准备开盖。” 几人合力,将棺材从墓坑里抬了出来,撬去四角的钉子。阎摩绕着棺材走了两圈,敲敲打打一番,确认里面没有机关,才道:“开棺吧。” 棺盖打开,一股死人的湿冷气味扑面而来。阎摩走上前,举起手中的提灯,打量棺中面目青白,浑身僵硬的女尸。女尸的眼睛睁着,死不瞑目的模样,眼中蒙着一层白翳,阎摩不由得有点胆寒。他虽叫着冥界“阎摩”的名字,但到底不是真正的阎罗王,大半夜的去掘坟挖墓,心里也难免发憷。 阎摩打量着女尸的脸。他见过白袖萝几面,而且活人和死人的面容并不尽相同,他一时难以确定这具女尸是不是白袖萝。 “凌修告诉林明思,白袖萝是昨天才死的。这具女尸起码死了有三五天了。不过时间倒也能对得上。”阎摩一边想着,一边揭开覆盖在女尸身上的被子。看这具女尸的身材,倒是与白袖萝差不离的,而且身穿白袖萝的那件宽袖白衣。阎摩观察着,忽然发现女尸的脖子上有道青紫色的伤痕。 “把火都往这边举一点。”阎摩吩咐几个人。光线亮了一些,他仔细去看那伤痕,发现两指宽的伤痕中有几条细细的线,已经发黑了。阎摩用手去探那细线,估计是铁丝等物所造成的特别深的勒痕,伤口下甚至隐约可见黑色的血块。 “这种伤口……”他将提灯凑近了白袖萝的脖子。夜风吹过来,让阎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像是一捆丝,中间又混了几根铁丝所勒出来的,勒住她的应当是拂尘。” “白袖萝不是寿数已尽,油尽灯枯而亡的。”阎摩叹了口气,有些怜惜地看着这具女尸,又用被子将她盖上,“她是被用拂尘勒死的。厉鬼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中,能这样的做的,只有凌修了。大概是宁愿杀了她,也不愿看她慢慢等死吧。” 虽然阎摩还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凌修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为什么要隐瞒白袖萝的死期,但是对于他而言,知道白袖萝已经死了,这就足够。 阎摩命人将此处恢复原状,便走到一边在道旁坐下,将背在身后的西塔琴解下来抱在怀中,轻轻弹了几个调子。异族乐曲在寂静无声的坟地中响起,比之恐怖,更有种悲凉的意味。 “就用这曲子送你走吧,白袖萝。”阎摩轻声说,声音和琴声交融,柔和得就像是在对情人呢喃。 合德安顿好薄子夏后,返回方才招待薄子夏的居室中,叫来侍女为自己重新更衣梳妆,又点起几十支蜡烛,映得满室通明。她的心情十分恶劣。正与薄子夏耳鬓厮磨得开心,却突然有人通报说乾达婆要来访,而且乾达婆又是她很厌恶的人,心情能好才怪。 乾达婆是阿修罗王的妻子,也是她舍脂名义上的“母亲”。不过,这个女人跟合德并无血缘关系。 乾达婆的突然来访,也令合德疑惑中也有些忐忑。这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什么?别的倒还好说,她怕乾达婆发现薄子夏,而后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与乾达婆翻脸事小,危及薄子夏就事大了。 正想着,合德忽觉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环佩叮当的声音。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去迎,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一名戴面纱的妇人走来,她双手合十,深深躬身行礼:“母亲。” 乾达婆对她微微一摆手,示意免礼,率先走入居室中去了。 “母亲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合德侧过头问道,余光瞥到这“母亲”已经自行落座,态度之自然,活像自己才是此处主人,合德是客人。 “许久不见,随意过来叙叙旧,不必拘束。来,坐。”乾达婆道,她依然没有摘下面纱,嗓音稍微有点沙哑,合德疑心她是生病了。 合德坐到乾达婆的对面。因为面纱和头巾的遮挡,合德只能看到她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睛,还有眉心艳红的吉祥痣。可能是因为生病,合德觉得乾达婆的目光没有以往那样咄咄逼人了,倒让人看着顺眼了一点。 “母亲想同女儿谈什么?”合德问道。 “你住在这地下,不觉得阴森吗?不如搬去和母亲住在一起吧。”乾达婆以非常自然的态度说。 合德冷冷笑道:“难道母亲忘了,我从不在白天出去的。”开玩笑,搬去和乾达婆住?用不了三天肯定得打起来,这女人都想些什么啊? 乾达婆垂下了眼皮:“也是,是我疏忽了。女儿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乾达婆突然又说:“我听说厉鬼道的白袖萝死了。” 合德道:“女儿也听说了。”这消息是阎摩告诉她的,初次听闻时还让合德稍微吃了一惊,毕竟她没想到白袖萝这么快就会死。说起来,白袖萝和修罗道的渊源也颇深。 “死了也好,死了就能登极乐,强过在轮回中受苦。” “母亲还有别的什么事吗?”合德逐渐开始不耐烦了。乾达婆的态度颇耐人寻味,又尽扯些废话,合德觉得跟她相处真不是一般累。 “好久没来过这地宫了。”乾达婆打量着满室的壁画,咳嗽了两声,语气有些恍惚,“你陪我在此处走走吧。” 合德有些怔,讶异乾达婆会提出这种要求。心下思索了一番,冷笑着站起身来:“母亲都这么说了,做女儿的哪有不听从之理。请吧。” 两人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在幽长的走廊中。走廊有些狭小,合德走在乾达婆稍后。乾达婆似乎对此处还真的十分怀念,走得不仅很慢,每逢岔道便要停顿一下。 修罗道的地宫原先的确是墓室,安葬的是一位前朝笃信佛教的皇亲,其中打通了地下的暗河和溶洞,后来被改造成如今的模样。乾达婆平时并不住在这里,她嫌地宫阴森,很少到地宫中来,倒省得合德眼见心烦。如今不知道是转了性还是怎么回事。 “舍脂,”乾达婆终于悠悠开口,“你身上有胭脂的味道。” 乾达婆是香神,而此人的嗅觉的确非常了得。合德是揣了一个胭脂盒,但是胭脂这会儿都在薄子夏脸上呢,加上乾达婆自己就香得像个香料桶,不晓得她是怎么闻到胭脂味的。合德一句“狗鼻子”险些脱口而出。 ☆、逃跑 好不容易送走不知道是来干啥的乾达婆,合德心里惦记着薄子夏,急忙返回地宫中,见薄子夏正蜷在地上,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半张脸,似是十分难受的模样。 “怎么了?”合德快步走过去,在薄子夏身边跪下来,手去探薄子夏的额头,发现有点发烫。 “不太舒服。”薄子夏睁开眼睛望向合德,目光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低声说了一句,“泡了水,伤口可能发炎了。” 合德的手从薄子夏衣领探进去。她身上最严重的伤是肩膀连到大臂上的一道刀伤。合德触着那道伤时,薄子夏浑身哆嗦了一下。 “疼。”薄子夏把脸埋在臂弯里,腿因为疼痛而蜷起来,将拴在脚踝的铁链绷得紧紧的,小腿甚至都开始痉挛了。 合德将薄子夏脚踝上的铁链打开,柔声说:“我去叫人拿药来,给你上药。不是大伤,不妨事的。” 薄子夏艰难地坐了起来,拉住合德的手臂,眼泪汪汪:“合德,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伤口腐烂至心肺,药石罔效。恐怕我没多久可活了。” “姐姐,别乱想。”合德抚了抚薄子夏的头发,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薄子夏掉眼泪,此时见薄子夏眼眶发红的模样倒是挺惊讶,心里忍不住添了些怜惜,安慰道,“病好了就没事了……唔!” 趁着合德完全没有戒心的时候,薄子夏左手忽然翻过来,捏紧合德手腕脉门,右手出拳准确打向合德的下巴,配合左手用力一甩,速度极快,一套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若是有第三人在现场,一定会给薄子夏鼓掌叫好。合德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打出两步远。薄子夏的速度快,力度则稍逊些,不然这一下能当场将合德击晕。 与合德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薄子夏发现合德的武功其实并不高,但她手中总提着的那盏风灯不知是个什么鬼物,只要合德拿着风灯,薄子夏便毫无胜算。因此薄子夏装作生病痛苦的模样,趁着合德手上没有拿风灯的时候,骗合德打开铁链,又将合德击倒。 这个修罗道虽然不是阴间,但是比阴间好不到哪去,薄子夏觉得自己要是再不逃出去,一定会在这里疯掉。 薄子夏潇洒地站起身,也不管合德还在几步之外痛苦地呻|吟,拔腿就往大殿外跑,一边跑一边得意地想,自己真不愧是厉鬼道中“不可描写薄子夏”,合德那小丫头以为成了个什么“舍脂”就了不起,简直天真。 她冲到漆黑的走廊里,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点照明的东西。怎么办?要返回去拿蜡烛吗?薄子夏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摸着黑往前走。合德还在地宫中,如果身上带着火,反而容易成为目标。薄子夏凝神静心,仔细捕捉着空气中的动静。渐渐的,她听见了模糊的水流声,好像隔了很厚的山壁似的。 薄子夏判断此处有底下暗河,若是能找到暗河,顺着暗河走,说不定能走出这鬼地方。 她扶着墙壁,也不敢走太快,生怕磕了绊了。额前的华胜总是发出细碎的声响,薄子夏便将它摘下来,丢在地上,循着若有若无的水声,继续往前走。在黑暗中,她越走心里越害怕,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恐惧着看不见的未知的一切,黑暗沉沉地压顶,薄子夏甚至隐隐希望合德赶紧派人来追她,最起码能让她见到一点光。 然而在漆黑的走廊中,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相伴。 薄子夏回过头,又侧耳倾听,水流声依然若有若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动静,此地寂静地就像是一个墓穴。她隐约觉得不对劲,不知道在黑暗里走了多远,合德不派人来追她不说,这水流声听起来始终是不远不近的样子。薄子夏肩膀上的伤口又疼痛了起来。 “这条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薄子夏想,又想起了合德的警告,说修罗道中很复杂,不小心闯进别人的宫室就会死云云,不由加快脚步。她感觉到脚下踢着了一个什么东西,带起一片细碎的珠玉相撞的声响。薄子夏蹲下身,摸索着捡起那个东西,冰凉的,像是一件首饰。她掂了掂,觉得不对劲。这不正是原先戴在额头的华胜,被自己扔在地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薄子夏额头的冷汗往下淌着。难道自己走了这么久,都是在原地打转?似乎上一次在佛寺中,合德也弄了个什么鬼打墙……薄子夏攥紧手中的华胜,贴着墙坐下来,觉得绝望像黑暗一样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忽然,从漆黑走廊的彼端,飘来了一点橘黄色温暖的灯火。薄子夏坐直了腰,望向那点灯火。 灯火越来越近了,薄子夏这才发现,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手中提着盏灯笼,向她这边走来。这个女人是谁?来修罗道中也有两天了,薄子夏还没有见过合德之外的所谓神袛,也不知道这人又是个什么来头,她有些紧张地撑住墙壁,准备着起身就跑。 那女人在离薄子夏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住了,举高手中的灯笼打量她。 “你是薄子夏?”她低低问道,一开口就说出了薄子夏的名字,薄子夏不由十分诧异。 她点了点头,看着那个女人,头巾和面纱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 “你是谁?”薄子夏问道。也许是这女人的眼神看起来很温和,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是香神,乾达婆。”女人说道。 薄子夏听合德提过乾达婆。合德对这个乾达婆没什么好气,两个人也很少有来往。 正想着,乾达婆又问道:“你想离开这里,是吗?” 薄子夏点了点头。如果合德和乾达婆有矛盾,也许可以利用乾达婆帮助自己,纵然她知道结果很有可能是以虎驱狼,但先摆脱了合德再说。 “走在这条路上,千万不能回头,不然无论如何,只是在原地兜圈子,连灵魂都要被困进去。”乾达婆温和地说。 “为什么要帮我?”薄子夏站起身问道。乾达婆别过了目光,似是不愿意与薄子夏对视。她的眼睛望着走廊深处黑暗的虚空。不知道是不是火光造成的错觉,薄子夏觉得她的神情十分悲伤。 “因为,我是……” 忽然,有阵风从走廊里吹过去,将乾达婆的面纱撩了起来。与此同时,乾达婆手中的灯笼灭了,四周一片漆黑,薄子夏没来得及看清楚乾达婆长得是什么模样,便听见衣裙窸窣的声音,乾达婆似乎不愿在此再逗留,匆忙向走廊彼端走去,脚步声匆忙,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薄子夏站在黑暗的走廊中,正奇怪为什么乾达婆要突然离开,走廊另一端又有光亮了起来。她心头暗叫声不好,只见合德手里提着风灯,正站在彼端冷冷看着她。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风灯中的火光变作了幽绿色,巨大的气流直冲薄子夏而来;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翻滚,想站起身来逃跑,那气流却在空中转了方向,击中薄子夏的胸口,她感觉像胸前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肋骨都要陷进去了。 她的后背撞上了墙壁,身体顺着墙壁滑下去。薄子夏垂着头咳嗽,觉得浑身都疼,冷不防头发被人一把攥起来,她被迫抬头看着合德发怒的面容。合德下巴有块红紫的痕迹,看来薄子夏的手劲不小。 “姐姐,我真是惊喜。”合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微笑,“你竟然还想着跑。我说过,修罗道你是跑不出去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她往前迈了两步,正好踩在薄子夏的手指上。合德用了很大的力气,薄子夏忍不住闷哼一声,蹙紧眉头,觉得手指几乎都快要断了。 “看来你的手脚还是好使的。”合德将风灯放到一边的地上,慢慢蹲下身来,抓住薄子夏的另一只手腕,“如果没有了四肢,你就离不开我了吧。” 薄子夏屏住呼吸,惊恐地望着合德。合德的表情并不像是开玩笑,薄子夏相信她真的会干出打断自己手脚的事情。 ☆、珥珰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因为有事所以没有更,抱歉_(:з」∠)_ 合德的力气稍微小了一些,她眯着眼睛打量薄子夏,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是好事。薄子夏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忽视背后伤口火辣辣的疼痛,思考着脱逃的对策。 风灯现在并没有在合德的手中,而是放在地上,离薄子夏不过两步的距离。只要合德没有风灯,单打独斗的话,薄子夏还是有自信的。她装出害怕的样子,慢慢矮下身,忽然伸脚一踢,将风灯踢了出去。那个看似用铜和琉璃制成的东西骨碌碌滚到了走廊另一端去,然而火光却还没有灭。趁着合德扭头去看风灯时,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变掌为拳,击向合德太阳穴。 薄子夏心里唯有一个念头,从这里逃出去,不管能不能逃得出去,也不能死在合德手里。她出手不再有所保留,只求一击得手。袖风扬起时,合德的头发被吹了起来,然而她却没有闪躲,也不曾挣扎。薄子夏似乎从合德的眼里看到一丝慌乱。 薄子夏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天夜晚,厉鬼道道主领着合德敲开她在城中住处的房门,当时怯怯地跟在道主身后,合德手中提着一个破了的灯笼,满脸无措。也就是在那时候,薄子夏下定决心,要好好待这个女孩。 这一拳还没有落到合德的身上,被扔到一旁风灯灯光转成了幽绿色。面前的合德竟然消失了,薄子夏来不及收招,惯性使得她向前趔趄了一步,险些摔倒。 风灯忽然灭了,四周又是无垠的黑暗。薄子夏在黑暗中茫然四顾,屏住呼吸,仔细扑捉着每一点动静。合德不知道在哪里,但是一定在黑暗中埋伏着,伺机而动。薄子夏的武功虽然比合德高,但无奈天时地利人和,她一样都占不到。 几乎毫无预兆地,薄子夏被人从身后抱住。她一惊之下,双肘用尽全力向身后捣去。身后的人松开手,却一侧身用力按住了她肩膀上的伤口。薄子夏疼得腿一软,险些跪坐到地上。她发现合德似乎总能在黑暗准确无误地找她,而她却什么都看不到。 “你逃不出去的。”合德在薄子夏的耳畔轻声说,呼出来的气息让薄子夏忍不住转开了头,随后薄子夏觉得脖颈上挨了一下,失去了知觉。 冷森森的雾从脚下涌上去,薄子夏感觉自己行走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中。她转头四处张望,见有一条小船在大雾中由远及近驶过来,她走过去看,见站在船头撑船的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是阑珊。 “护法!”她叫道,“载我过河吧!” 阑珊不理她,依旧一下接一下地撑着黑色的船蒿。小船经过薄子夏面前的时候,薄子夏看到斗笠下是一张腐烂的脸。舟上密密麻麻坐了很多人,都不似活人的模样。袖姑娘坐在舟尾,长袖依然雪白,然而她的脸却成了骷髅。 惊吓之下,薄子夏猛地醒了过来。她的头还有些昏昏沉沉,脑袋似乎有千斤重,脸颊也火辣辣肿疼着,估计倒下的时候砸到了脸。她想伸手摸摸自己有没有破相,才发觉双手被吊高在身后石壁上,动弹不得。 “这是哪里?”薄子夏彻底清醒了过来。水流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应当离暗河不远。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此处像是个不见天日的山洞,四面都是巨大的山石,石上有火把照明,但光线十分昏暗,映得岩石都狰狞可怖。她双手的铁环被扣在头顶,跪在地上,潮湿的水汽从地面渗出来,膝盖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 “醒了?”薄子夏听到了合德声音。这声音让她差点跳了起来,她想转头去看合德在哪,脖子被个什么冰凉的东西箍住,一动也不能动。她用力挣扎了两下,觉得那东西像是要把她的脖子都勒断一般。 合德手捧一个鎏金烛台走到她面前,眼前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她在薄子夏面前半跪下来,将烛火凑近了薄子夏的脸。 烛火暖洋洋的,薄子夏却觉得比刚才寒冷更甚。合德还在将烛火不断地凑近她,薄子夏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不愿去看合德的那张脸,也惧怕火光欺着眼皮的灼热感。 “以前我父亲惩处叛徒时,就是用火将他们的眼睛活活烤瞎。你见过那样被烤瞎的眼珠子吗?”合德问道,语气中含着笑。薄子夏用力想要转过头去,合德捏住了她的下巴,“那样的眼珠子,都是瘪的,皱的,一点光泽都没有。” 薄子夏微微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看到合德脸上的笑容,比她手中的烛火更令人恐惧。 “姐姐,我素来爱极了你的眼睛。”合德说,“像是妙音天女的琉璃珠。若将它们都烤干了,是暴殄天物。真想把它们都挖出来,放在瓶子中……” 这么说着,合德伸出空着的手,用指甲隔着眼皮描绘眼球的形状。她手镯上的钥匙轻轻刮着薄子夏的脸颊,有些疼。薄子夏想躲,脖子上的禁锢却让她没办法扭过头去。 合德的手又向下游走,从薄子夏的衣领里面伸进去。薄子夏大惊之下,猛地睁开了眼睛,烛火离眼睛太近,她忍不住轻声惊叫了一声。 合德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薄子夏的锁骨,又慢慢向下探去。薄子夏又气又恼,涨红了脸颊,开口欲骂,却连半句话也骂不出来,生怕合德手一抖,火就烧到她眼睛上了。 大概看到薄子夏实在难受,合德便将手中烛台稍微倾斜了些,蜡油滴下来,顺着敞开的领口落到她锁骨中间。 “住手!”薄子夏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蜡泪落到皮肤上时,烫得她浑身一哆嗦,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愤怒。合德凭什么要这样待她?她又不曾欠了合德的! 合德似乎是从这中间发现了乐趣,她抽出了一直往衣服里探着的手,将薄子夏的衣领拉开,双手握着烛台,慢慢地倾着。蜡泪在薄子夏雪白的皮肤上落下一串,凝结起来,像红色的眼泪。 “放……放开……”薄子夏挣着手上的铁环,声音发颤。胸前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小腿却是冷得仿佛浸在冰水里。合德将烛台放在一边,伸手抚摸着那些红色的蜡泪,薄子夏咬着牙想要挣开加诸身上的禁锢,双手已经麻了,脖子几乎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连咳嗽都异常艰难。她用一切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方式,让自己忽略身上传来麻痒和耻辱的感觉。 合德抚着薄子夏的脸,神情有些痴迷。 “姐姐,我爱你。”她说着,一手便顺着脸颊,触着薄子夏的耳垂。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薄子夏看到她这样的神情,便觉得地上的冷气一下子涌上了全身。衣领散着,水雾直往心里钻。 合德似乎对薄子夏的耳朵产生了兴趣,她将手肘枕在薄子夏的肩膀上,仔细地拨弄观察着薄子夏的耳垂。薄子夏被她弄得一阵心慌,想要别过头去,无奈脖子却无法动弹。 “你不曾打扮过自己吧。不曾化妆,不曾置办首饰,不曾有过漂亮的衣裳和鞋子。”合德的脸凑到薄子夏耳边,“真可悲,活了二十多岁,还是这副模样。” 合德一边说,一边从头上抽出一支发簪,发簪是银质的,尖端锋利如针。 “你要干什么?”薄子夏余光瞥到了那根发簪,惊恐地问。 “姐姐,你戴上耳珰,一定会很好看。”合德捧住薄子夏的脸。她的语气平和,如果不是此地此景,就像是两个关系要好的女子只是在讨论梳妆打扮的琐事。合德将烛台又端了起来,将发簪尖端在火上烤着。 “合德,你……你别闹了。”薄子夏的声音发抖,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恐慌,“戴上耳珰,打斗的时候有危险,你快住手。” “在我身边,还需要什么打斗?”合德专心看着在火苗上烤着的发簪,她感觉差不多了,便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垫在薄子夏的耳朵后面,将发簪吹凉后,往薄子夏的耳垂上用力一刺。 “啊!”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流了出来,薄子夏痛得想大叫,然而只发出一个音节之后,唇就被合德堵上了。 合德吻上了她。薄子夏感觉到合德的舌尖依次舔过她的嘴唇和牙齿,似乎在用缠绵的深吻来缓解她的痛楚。薄子夏感觉到血从耳朵里流出来,滴到肩膀上时,也变成了凉的。世界都是冷的,就连吻都没有了任何温度。 两个人的关系,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薄子夏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着。从那天夜里,避雨土地庙时,其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这场梦,又什么时候能醒呢? 合德终于离开她的唇时,薄子夏犹兀自发愣,甚至忘了去呼吸这地牢中潮湿黑暗的空气。冷不丁,另外一只耳朵又传来钻心的疼痛。在她痛呼出声之前,合德再度俯下身,吻住了薄子夏。 薄子夏闭上了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贴在眼皮上,眼泪依然不停地流着,仿佛要把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哭什么呢,姐姐?”合德舔着手中的发簪,那上面沾了些血,薄子夏的血。她脸上带着迷醉而疯狂的笑容,“我会让工匠给你打出最好看的耳珰。” ☆、暗河 水滴从岩石上滴落到水洼中,带起一声轻响。 薄子夏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被这滴水声惊醒的。随即她便感觉到耳朵上传来的痛楚。她想要摸一摸伤处,却发现双手依然被悬高在头顶。 她的头依然发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也不知道合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偌大的山洞中,只有一支火把照明,暗河的声音忽然又明晰了起来。 合德大概是良心发现,将薄子夏脖子上的禁锢取了下来。薄子夏转了转脖子,倚靠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活动着已经没有感觉的膝盖。她一边打量着这个地方,一边依然不甘心地思考着逃出去的方法。 想来想去,每一种方法都有风险,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是再被合德抓回来,只怕挨两个洞的地方就不是耳垂了……薄子夏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 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听到从远及近的脚步声。这不是合德的脚步声,太过轻柔和缓慢,也没有手镯装饰摇动的细碎声音。伴随着从远及近馥郁的香气,薄子夏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戴着深红色面纱和头巾的女人走到她面前。 “乾达婆?”薄子夏嘶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她在修罗道许多天,除合德和几名侍女之外,她只见过乾达婆,自然记得比较清楚。但是乾达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就不清楚了。 乾达婆没有回答她,而是用手攥着头巾下摆,蹲下身,大眼睛越过面纱的边缘,打量着她。 薄子夏的模样狼狈极了,衣领敞着,脖子和肩膀上满是红痕,头发散乱,耳朵和脸侧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女人呆呆看了她半晌,也许是因为火把的火焰跳动,薄子夏看到女人的眼中多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含着泪似的。 “你在这里有多久了?”乾达婆的声音有些发颤,薄子夏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乾达婆有什么好激动的。 “我不知道,可能有一两天了吧。” “你渴吗?”大概是看到薄子夏的嘴唇发干,乾达婆问道。 薄子夏点了点头。乾达婆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盛水的竹筒,凑近薄子夏的嘴边。她始终一手扶着面纱,生怕面纱滑落,让别人看到她的模样一般。薄子夏对乾达婆的面容有几分好奇,因为她总觉得乾达婆的双眼看起来十分亲切,就像曾经朝夕相对的故人。 乾达婆,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喝罢水,薄子夏觉得乾达婆并没有恶意,便大着胆子道:“你能帮我把手放下来吗?吊着实在太累了。” 乾达婆走过去将石壁上端的铁链放松了一些,薄子夏的双手虽然还被桎梏着,但好歹能放下手臂休息一下。薄子夏松了口气,抓紧时间活动早已发麻的双臂。乾达婆却只是愣愣地看着薄子夏,就好像薄子夏是什么她没见过的稀罕动物一般,薄子夏被这种目光盯着,十分不自在。 “薄子夏,”乾达婆轻声问,声音隔着面纱传出来,有些沉闷,“你恨舍脂吗?” 恨,怎么会不恨。不光恨合德,而且恨修罗道里面所有的人。如果不是修罗道,厉鬼道又怎会逢上噩运。但是薄子夏却念及眼前这人是合德名义上的母亲,便什么都没有说。 “我知道,你不甘心被困在这里的。”乾达婆望着薄子夏,目光怜惜,“舍脂永远不会了解你,她永远不知道你究竟是要什么。” “其实,我……” “薄子夏,你听我说。”乾达婆一字一顿道,“过几天,阿修罗王就该回来了。到时候,舍脂将与她父亲和众多兄弟周旋,而无暇顾及于你,你可趁机逃走。这些天里,你只需好生养伤,不要触怒舍脂,才好寻得机会,逃出这里。” 她又握住薄子夏的手腕,仔细端详着扣在她手腕上的铁环,叹息了一声:“这个铁环是舍脂专门吩咐匠人所打造的,牢固无比,除了钥匙,怕没有东西能打开。你戴着它,就证明你是舍脂的人。逃出去之前,最好能骗来钥匙,把它们都取下来。” “你是舍脂的母亲,为什么要帮助我?”薄子夏不解道。 “谁说我是舍脂的母亲,就非要帮她了?”乾达婆反问,“实话跟你说吧,舍脂并非阿修罗王的亲生女儿。只是因为吠陀中记载阿修罗有女儿,他就需要一个女孩。舍脂本是孤儿,就投靠他了,亦没什么不好。” “所以,你本命并非乾达婆?那你为何又嫁给阿修罗王?”薄子夏锲而不舍地问,经乾达婆这么一说,似乎修罗道中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神仙鬼怪,只是一群人硬给自己冠上阿修罗部中的人名而已。但是他们为什么又要屠尽厉鬼道…… “你问得太多,我不能回答你了。”乾达婆将面纱又朝上拉了一点,这回几乎将她的眼睛都要盖住,“我走了,你且保重。” 乾达婆曼步离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薄子夏坐在原地思忖了半晌,先是猜测乾达婆的身份,又忧心自己的耳朵会不会肿起来,最后烂掉。也不知道想了多久,直到合德提着风灯出现在她面前时,薄子夏仍然垂头在神游太虚。 合德蹲下身,微笑地抚摸着薄子夏的脸颊,手指有意无意拂过她受伤的耳垂:“想什么事情,这么入神?”她从怀中摸出一块包起来的手帕展开,献宝一样地拿给薄子夏看,是一对做工十分精致的珠珥。 “好看吗?”她兴冲冲地问,满脸笑容,“姐姐,我为你戴上。” 薄子夏的耳朵上的伤口被这样一折腾,又流出少许血来。合德为她戴好珠珥,将风灯举高,仔细地欣赏着,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情。她抱住薄子夏的肩膀,伸舌轻轻舔去从耳洞中淌下的少许血迹,又伸手为她理了理头发,赞叹了好几声“真是好看”。薄子夏依然不习惯合德的亲昵,拧起了眉头,脸轻轻朝一边侧过去。合德却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之中,对此并不在意。 “姐姐,现在已经入夜了。”合德双手仍攀着薄子夏的肩膀,偎在薄子夏的怀中,“我带你出去走走。” 薄子夏精神一振。出去走,就说明有机会能逃跑了,就算无法逃脱,说不定也能摸到从这里出去的路。 合德解开连着薄子夏手腕铁环的锁链,将她扶起来。耳朵上突然坠了个重物让薄子夏觉得十分不适,连带腿脚发软,站都站不稳。合德见状笑了一下道:“姐姐,你还能走得动么?” “我当然能——”话还没说完,薄子夏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吓得她不由自主惊叫了一声,原来竟然是被合德打横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合德,放开我!”薄子夏涨红了脸,去推合德的肩膀。 “别乱动,不然我就把你扔到这里。”合德低头望向薄子夏,“你似乎总觉得我的武功不怎么样,其实并非如此。起码,我还能抱得动你。” “好的,我现在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了,能把我放下来了吗?”薄子夏气恼道,这样的姿势让她觉得十分难堪。隔着两层衣服,她也能感受到合德胸前的柔软,闻得到合德身上檀香的气味。她惧怕同合德这样的亲近,就像惧怕坠落黑暗之中。 合德沿着山壁而行。走了几步,火把的光就照不到了,四下皆是黑暗,然而合德的脚步却不曾踯躅过。薄子夏心中有种不祥的猜测,合德的眼睛能在黑夜里视物。 暗河水流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合德的脚步带着水声,似乎是在水洼里行走。合德说道:“这条暗河能通到外面去,有小舟载我们出去,你且耐心等候。” 果然暗河是通向外面的。合德又说了些什么,无非是称赞薄子夏戴着耳环好看,薄子夏都没有听进去,她脑中还在转着种种逃出去的念头。乾达婆说过,过几日,阿修罗王要回来了,合德到时候要与很多人周旋,一旦对她薄子夏疏于看管,她就能逃出去,先不管能逃到哪,能离开这个地方,都是好的。外面的世界有阳光,有繁花似锦,有青山绿水,这里什么都没有…… 一直到合德抱着薄子夏乘上小舟时,薄子夏都一言不发,模样十分乖顺。 ☆、怀疑 暗河水道很长,蜿蜒在黑暗的溶洞之中。合德手中的风灯光线很暗,溶洞中的岩石看起来都狰狞可怖,像蛰伏着的鬼怪。水流湍急,小舟不需要人撑船,只顺流而下就好。薄子夏倚靠着合德,一边计算这条水道究竟有多长,水又有多深,如果她涉水的话,如何才能顺利逃出去。 河水越来越浅,直到小舟从山洞中漂流出去,薄子夏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山谷,小舟浮在河水之上,半轮明月映在水面上,身后则是万仞峭壁。这许多日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开阔的景象,薄子夏不由激动起来。 “我们将船靠岸,下船在山谷中走走,可好?”合德问。 薄子夏点了点头。她看着周遭地势,觉得颇为眼熟。她知道这是哪里了。出城后往东走,翻过一座小山后便是丹阳江,此处可能是江水的支流丹阳河。也就是说,合德所居住的地宫,就在丹阳城中,且距厉鬼道也并不远。 小舟顺流漂下去,河水上横着一道铁索,合德便抓住那条铁索,将船靠近水岸,随后拉着薄子夏跳到岸上。 有多久没呼吸到这种山间带着河水湿冷气味的空气了? 合德见薄子夏站在岸边发愣,也不催促,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两个人似乎还和三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薄子夏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铁环,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已经是初秋了,夜里江边的风还有点冷。合德便挽住薄子夏的手臂说:“走动走动吧。” 薄子夏点头,两人沿着江岸慢慢走着,彼此都沉默着。月亮的光倾倒入山谷之中,草木凋零,又有些凄清。 合德忽然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低语:“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薄子夏问。 合德没有回答薄子夏的问题,而是转过身,将薄子夏挡在自己身后。薄子夏转过来后才看到,山谷中不远处站着一名男子,穿了件长衫,看不清面容,但身材高大魁梧,可能是练武之人。此人不知跟了两人多久,而薄子夏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还有人跟在后面。 合德对那人双手合十,叫了一声:“毗摩质多罗叔父。” 薄子夏听此人名字拗口,差点笑出声来,合德侧头瞪了她一眼。 毗摩质多罗说道:“舍脂,难怪近来你对修罗道中的事务都不甚关心,原来不知是从哪拐来个小美人。” 合德亦不甘示弱:“叔父,你深更半夜出现在此处,亦称不上是对修罗道中多尽心尽力吧。” 毗摩质多罗说:“我正是为找你商议一事而来。在修罗道中说,容易被人偷听了去,此处正好。你有几个小美人我不管,但是这种事情最好让她回避。” 合德回头看了眼薄子夏,冷冷笑道:“她不妨事。叔父但说无妨。” 毗摩质多罗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舍脂,我觉得乾达婆近日来有些不对劲。我与她算是熟稔,但近来她的言行举止总有些怪异,似与平常不同,像被人冒充了一样。” 合德骤然想起前几日乾达婆去拜访她,又在地宫中流连的事情,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说?” “也许是我多心,但乾达婆与我谈话,总拐弯抹角,与她从前说话方式不同。像是要与我套话一般。”毗摩质多罗说,“而且,她现在整日深居简出,孤来独往,也不曾见她摘下过面纱。我怀疑是有什么人假冒了乾达婆,埋伏在修罗道中,伺机而动。” “仅凭这些,就怀疑母亲,未免多疑了吧?” “舍脂,非是我多疑。乾达婆原本不愿住在地宫中的,近来却时时在地宫中独自游荡。我就看见过好几回,难道这还不够令人起疑吗?” “叔父真是细心。”合德说,语气分明是嘲讽毗摩质多罗多心。她并非没有察觉到乾达婆的异状,只是不确定毗摩质多罗要在此事上如何做文章。修罗道内部满是陷阱和棘刺,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合德的手向后伸去,抓住了薄子夏的手,紧紧攥着。 这个人是与修罗道中一切的险恶都没有关系的。仿佛抓住了她,就抓住了所有。合德的手劲很大,薄子夏的手被攥得疼痛,她咬牙忍着。 “舍脂,请你相信我。”毗摩质多罗提高了声音,“过两天大哥就要回来,乾达婆如果真的是冒牌,想要寻机刺杀大哥的呢?” 薄子夏听着两人的对话,毗摩质多罗所说的“大哥”,应该就是阿修罗王,合德所谓的父亲。她又想起了乾达婆在地牢中探望她时那双温柔的,含着泪的双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原来那不是真正的乾达婆?又会是何人所假扮的呢?曾经也有一个人那样温柔地待过她,就是袖姑娘。可袖姑娘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 合德正色道:“叔父说的是。不论怎样,都不能危及父亲的安全。叔父要如何揭穿这假冒母亲的人?” 毗摩质多罗想了想说:“乾达婆地位尊贵,最好能当众揭穿她,才能令阿修罗眷属心服口服。我看,不如在大哥接风宴上,让乾达婆弹奏沙兰吉琴。若是假乾达婆,定是无法弹奏这种琴的。不过,舍脂,到时候你要帮我。” 合德点头答应:“舍脂自然会的。”毗摩质多罗得了满意的答复,连连称赞舍脂能认清时务。又随口说了一句:“舍脂,你养小美人,我不想管。但作为叔父,倒要提醒你一句,舍脂女是要嫁给帝释天的。” 合德哂笑:“叔父当真是为修罗道竭心尽力了,竟然还管这等事?” 大概是察觉到合德的不悦,毗摩质多罗不愿多说,便借口修罗道中还有事情,转身离开了。合德目送毗摩质多罗走远,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方才转身,突然紧紧抱住薄子夏,将下巴放在在薄子夏的肩膀上。 “合德?”薄子夏吃了一惊。她向后躲,合德却抓住薄子夏的双臂,不让她有一点逃走的机会。 合德抬起头,对着薄子夏微笑。月色下,合德的脸庞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美,仿佛沉溺进去就会导致毁灭。薄子夏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幻觉。壁画上的佛相,晕倒之前看到的恶鬼的脸,在月色下交替变换了。薄子夏感觉到恐惧,将头扭到了一边,不愿再去看合德。 “姐姐,方才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请你不必挂在心上。” “我明白。”薄子夏嘴上这么说,心里还在盘算趁阿修罗王回来的那段时间逃出修罗道的事情。 “叔父刚才说舍脂女要嫁给帝释天,你不要相信。那是吠陀中的舍脂,而不是我。”合德再度抱紧了薄子夏,伸手去捻薄子夏新戴上的耳环,“我要永远都和姐姐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 薄子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于是一直沉默着。合德转过头,望着河水微笑:“若一世太短,那就生生世世都纠缠。” 薄子夏皱着眉头,既不愿意说话,又不愿听合德再多说一句。她硬是挣开了合德的双臂,转身想要走,被合德抓住了胳膊。 “即使是现在,还想要离开我吗?”合德轻声问着,将薄子夏双手上的铁环扣在一起,再度将薄子夏拥入怀中,声音越来越低,“就这样不好吗?就在我身边,哪也不要去……” 月亮冷冷地悬在半空,薄子夏突然感觉到了绝望。即使在地牢中时,她也没有现在这般的绝望。 与此同时,乾达婆返回她的居处。她嫌地宫中太阴森,阿修罗王便在城郊置办了一座小院供她居住。 乾达婆刚走到小院门口,头顶树枝上乌鸦受惊,扑棱棱展翅飞走了。乾达婆欲要去推门的动作停住了,脸色忽然一变。 院门是虚掩的,不对劲。而且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的气味,是属于那个人的。 她从腰间拔出剑,这时才小心翼翼地去推院门。待院门完全被打开之后,乾达婆看到了站在院子中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果真是你……” 乾达婆扯落面纱,拔剑出鞘,刺向眼前的人。 “这就是你的见面礼吗?”那人闪身躲过剑锋,“你的剑并没有杀气,难道是说你……舍不得杀我?” ☆、筵席 修罗道的婆雅稚王出外一月归来,修罗道中便摆筵席为其接风洗尘,各个大小首领和阿修罗眷属都来赴宴,很少见到修罗道的地宫中这样热闹。 蜡烛和莲花灯盏映得满室通明,有如白昼,甚至连壁画上人物衣裳最细微的细节也能看得清,香料焚烧腾起白烟,弥漫在地宫大殿之中,使得所有景物都罩了一层白纱般,琴师弹奏乐器,曲声欢快,身披缨络的天龙女在殿中扭动着腰肢,一派噪杂。 合德身为婆雅稚的女儿舍脂,心不在焉地和兄弟叔伯打过招呼后,便端坐在桌案前,在一片嘈杂纷乱中,眼睛望着她所谓的父亲,阿修罗王婆雅稚。 婆雅稚原本是汉人,他博览群书,尤熟悉天竺之吠陀变文,召集一群信徒后,自封修罗道的阿修罗王,称自己是婆雅稚。他四十来岁,除了眉心点了吉祥痣,头戴花冠之外,并不做天竺人的打扮,看起来颇不伦不类。 合德的目光稍微一挪,又看到她的母亲,乾达婆。隔着重重香雾,乾达婆的面容和举止都变得深不可测,合德也拿不准这个乾达婆是不是被人所假扮的。 觥筹交错间,加上香雾和歌舞,众人皆有些醺然。合德却一直注意着乾达婆和毗摩质多罗的动静。乾达婆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她姿态妖娆地依着婆雅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身旁西塔琴的琴弦,甚至连面纱都解下来了。那张脸确实是乾达婆无疑,如果是易容术所做到,这易容术也着实高明。 合德看向毗摩质多罗,见他拧起了眉头,两人对视了一眼,毗摩质多罗的模样有些犹豫。 合德端起酒杯饮酒。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也不着急。比之揭穿乾达婆,她倒更忧心薄子夏会不会趁这机会逃走。毕竟薄子夏武功不弱,合德又当真舍不得将她四肢打断,永生禁锢在修罗道中。 酒过三巡后,毗摩质多罗突然将酒杯推到一边,站起身来,对婆雅稚双手合十道:“大哥,逢着这样的日子,小弟心里实在高兴,不如也为大哥跳一曲。” 婆雅稚右手稍微伸向前,点点头。于是天龙女退到一旁,将大殿正中让给毗摩质多罗。 毗摩质多罗双手持弯刀,平举到胸前,向一侧转动,随后又将弯刀端到与额齐平,旋转速度加快,而他也随之挪动脚步,逐渐向婆雅稚那边去了。他的脚步有些不稳,可能是喝醉了。合德注意到婆雅稚的神情有些戒备,目光紧紧盯着而乾达婆依然只是妩媚笑着,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逼近。 毗摩质多罗在离婆雅稚和乾达婆还有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将手中弯刀往身后一掷,对婆雅稚再度双手合十:“大哥,小弟献丑了。今天实在喝得有点多,斗胆请乾达婆王为我弹奏沙兰吉琴伴乐。” “这……”婆雅稚王看向乾达婆,征询她的意思;乾达婆则露出吃惊的表情,坐直了身体,似乎十分意外毗摩质多罗的要求,而显得有些无措。实际上,毗摩质多罗在修罗道中地位要高于乾达婆,他都能亲自跳舞,要求乾达婆弹琴,也并不过分。 “乾达婆王弹奏沙兰吉琴,修罗道中无出您之右的。”毗摩质多罗用话去激她,“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一定满足我这小小的心愿。” 合德在适时一边帮腔道:“母亲,女儿许久没有听你弹过沙兰吉琴了,也算满足女儿的心愿吧。” 乾达婆低着头,双手按在桌案上,随时要掀桌的样子,大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乾达婆身上,气氛不知何时变得紧张而肃杀起来。合德的手已经伸到桌下,拿起了风灯。修罗道众人都聚集于此,乾达婆若是假冒的,她今日插翅难逃。 “乾达婆,你是怎么了?”婆雅稚语气平静地问,“毗摩质多罗是我弟弟,他肯跳舞为大家助兴,你弹琴又何妨。” “阿修罗王说的是。”乾达婆抬起头,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缓缓道,“我这可是骑虎难下,不弹上一曲,说不定还让人以为我是假冒的呢。”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合德与她对视的时候,忽然想要打寒噤。 乾达婆回头,让侍女给她取来沙兰吉琴,调了调弦,左手扶着琴,右手持弓,拉了起来,乃是《耶柔吠陀》中的曲子。悠扬的乐声传出来,声音优美,毫无滞涩。合德心下了然,这个乾达婆是真的。毗摩质多罗大概没有想到乾达婆竟然没有被人假冒,不由涨红了脸,却也无奈,只得随着乐声起舞。 在一段相对舒缓的曲子之后,乾达婆放下弓弦,以弦作琴弹奏起来,曲音欢快跳跃,是为《梨俱吠陀》中的一首颂歌。非是多年练习,难以达到这种水平。 一曲终了,毗摩质多罗讨了个没趣儿,尴尬地对乾达婆双手合十致谢,婆雅稚不知有心还是无心地说了句:“小弟满脸通红,怕是喝醉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筵席散后,乾达婆并没有在地宫中逗留,而是返回了她在城外的居处。婆雅稚本来想同她一起回去,但他在修罗道中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便让乾达婆先回去了。 乾达婆独自返回城郊小院中,四下观望,见没有人,便搬开院子角落里一个不甚起眼的水缸,下面是一块系着铁链的石板。乾达婆拉动铁链,石板掀起来,里面赫然是阶梯。原来在这院子下面还藏着个暗道。 她从袖中取出半截蜡烛点燃,沿着阶梯走下去,脸上浮现出笑容来。待走过两丈来长的暗道后,眼前便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其中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榻,旁边放着把椅子。乾达婆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望着被捆绑在床上奋力挣扎的人,笑容越发灿烂了:“看起来,你的精神头挺好的,还是说,你并没有认清现实。” 那人一愣,不再去挣身上的绳索,而是抬起头去看乾达婆,语气冷静:“白梦珏,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现在不是白梦珏,而是乾达婆了。所以,你不必纠缠于我们本是同族姐妹了。世俗伦理无用,只寻欢作乐不就好了,”,乾达婆抚摸着床上的人苍白的脸颊,语气中也带着笑,“做什么?我以为你会明白我要做什么,袖萝。” 床上的人正是“死去”多日的袖姑娘。她身上的衣服因为挣扎已经被弄皱,深红色的头巾落在枕上,面纱被弃掷一旁。 袖姑娘将脸扭到一边,冷冷道:“之前是我假扮成你,探听到修罗道中种种秘密,留着我只是祸害。你要杀便杀,我岂会怕你。做出这许多的花样来,又是怎么回事?” 乾达婆懒懒倚在椅背上,目光含笑,在袖姑娘身上流连,像是欣赏着她挣扎的模样。袖姑娘心中一阵恼火,却毫无办法,只能紧紧咬着牙,生怕被她看到一丝的胆怯与恐惧。 “你乔装成我的模样潜入厉鬼道,不就是为了寻到法子活下去吗?现在又说什么要杀便杀的傻话。袖萝,你总这样口是心非。” “落在你手里,我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修罗道。”白袖萝仰起头,看着乾达婆。 “不,你恰恰说反了。你落在修罗道任何一个人手中,都绝无生机。毗摩质多罗可是怀疑你许久了,今日在筵席上便当场发难。但只有落在我手里,你还会有一线生机。我想让你活,你就能活,我想让你——” 乾达婆还待再说下去,白袖萝恨声打断了她的话:“这种生机,我不要也罢。” 一瞬间,暗室中突然变得寂然。乾达婆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去,冲到床前甩了白袖萝一巴掌,打得白袖萝头向一侧转过去:“我不是气你假扮我,给我添了许多麻烦。我恨你竟然真的铤而走险,混进了修罗道!你的身份一旦被发现,便是死,谁都救不了你!” 她坐到床沿上,捏紧白袖萝的下巴,迫使白袖萝抬头望着她,压低了声音:“我更恨的是,你竟然告诉薄子夏那丫头那么多。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够了!”白袖萝猛地一转头,挣开乾达婆手指的钳制,“我早断绝七情六欲,今生不爱一人!更不可能爱你!你离我远一点!” 乾达婆欲去抚摸白袖萝面颊的手指在半空中僵住。过了许久,她低下头,冷冷笑了一下。 “也罢。袖萝,你再好好想想吧。但你要明白一点,你的命在我手里。我不强迫你,我也乐意看你是怎么挣扎,挣扎到死。” 乾达婆站起身,说了句“算算时间,婆雅稚该回来了”,便不再理会白袖萝,转身向暗道之外走去了。 ☆、阑珊 合德醒过来时,推了推身旁的薄子夏。 “该起了吗?”薄子夏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合德俯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薄子夏像被马蜂叮了,完全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合德。合德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仿佛自己在她眼里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恶人。心里也不知是得意还是难过,五味杂陈。 如果她不变成恶人的话,只怕这辈子都不能拥抱薄子夏了。 “今天我有事要去禀报父亲,因此早起。你没睡够的话,不妨多睡一会儿,我大概两个时辰后就回来。”合德说罢,撩开床帐赤脚走下床,去脸盆边洗脸。 薄子夏听着哗哗水声,又躺回枕上,将被子拉到下巴处,静静地思忖着自己的计划。先走到暗河处,因为和合德走过一次的缘故,那条路她依稀还有些印象,然后乘船离开。至于离开之后去哪,她还没有想好。也不知道万一再碰上厉鬼道的人,会不会依然是被追杀得满世界乱窜。 合德洗漱梳妆完,走过来撩起床帐,低头看着她。 “我很快就回来,姐姐。” “嗯。”薄子夏温顺地点了点头,合德便满意地转身离开。 薄子夏又躺了一会儿,听着合德的脚步走出居室,便听不见了。她轻手轻脚地坐起来,环顾了室内一圈。居室之外有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女把守,为防薄子夏逃走。所以薄子夏首先要解决掉她们两个。 薄子夏深吸了一口气,回忆着在画册中看过的西施捧心图,也学西施捂着心口,装作十分难受的样子,挪到门口,对守在那里的侍女说:“我胸口疼,快请人来给我看看。” 大概是薄子夏装得格外像,两名侍女对视了一眼,一名侍女便转身,走入黑暗的走廊中去了。另一名侍女道:“我扶小姐去榻上休息。” 薄子夏点了点头,那名侍女的手还没有搭上薄子夏的胳膊,薄子夏忽然转过身,一拳凿向她的后颈处。那名侍女来不及反应,闷哼了一声就昏倒在地上。薄子夏刚解下她腰间的弯刀,之前离开的侍女听到动静,折返回来问“怎么回事”,薄子夏闪到门背后,待她冲进来去查看情况,从斜刺里冲出,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刃划过那名侍女的喉咙,她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鲜血便喷溅了出来,弄得薄子夏手上,脸上都是血。 转眼之间,两名看守薄子夏的侍女便倒伏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薄子夏将刀丢在旁边,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走到脸盆边,撩起水洗了洗手上和脸上的血迹。脸盆旁边有面铜镜,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满脸杀气,眼睛隐藏在乱蓬蓬的刘海之后,像极了这修罗道中一个活鬼。 薄子夏担心自己弄出的声音太大,把别人引过来,便穿好外衣,从倒在地上的侍女身上扯下来头巾和面纱戴好,又将弯刀别在腰间,端起一个烛台走到走廊里。 明知道这座修罗道的地宫中住了很多人,薄子夏走在走廊里时,还有种此处无人居住,坟墓随时都会坍塌,将她掩埋的感觉。蜡烛的火苗跳动,映着走廊中的壁画仿佛是地狱和天堂的图景,摇曳生姿。她循着水声慢慢走,努力克制住回头往后看的冲动。不能回头,乾达婆说过,要是回了头,就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了。 薄子夏努力回忆那日合德带她所走过的路,生怕走错。水声越来越大了,薄子夏心里一阵惊喜,还好没有走错路。她加快了脚步,后来索性小跑起来。 当暗河出现在薄子夏面前时,她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走到这里了,还算是顺利。但是不知为何,却不见河上泊着的小舟。薄子夏不知道这小舟是被人划走了还是怎样,她忧心自己如何顺着暗河出去。这条水道很长,暗河水颇冷,而且很深,若是泅水而出,薄子夏估计自己半途就会被淹死。 死了的话,逃跑也就没有意义了。 薄子夏站在河边,一筹莫展。如今这种地步,已是骑虎难下,她杀了合德的侍女,就算乖乖回去,合德也饶不了她。正在焦急着,薄子夏听到身后远远传来有说话的声音。 “你若皈依我修罗道,自然是有好处的。”一个非常温和的声音,薄子夏听着觉得有些耳熟。 “有好处才鬼!阎大头我告诉你,我林明思再信你我就是狗!我就把我的姓左右反回来写!”另一个声音听起来跟吃了火药一样。 这不就是阎摩罗阇和林明思吗?薄子夏慌忙吹熄了蜡烛,倚靠着一侧岩石,大气也不敢出。听他们交谈的声音,好像正是往暗河这边走过来,而此处地方狭小,无处可躲。被发现的话,阎摩一定会杀了她吧……薄子夏按着面纱,不知不觉手心全是冷汗。她暗暗下定决心,等阎摩一过来,她就跳到暗河中去。宁可死在这水里,也不死在阎摩的刀下。 就在这时,薄子夏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另外一个声音,被水流声掩盖着,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那是用船蒿击打河底岩石的声音,逆流而上,速度很快。暗河水流湍急,此人逆水撑船,速度不亚于顺流而下,可见功力高深。 很快,一叶小舟沿着水流而上,船头挂着红灯笼,艄公用黑色的船蒿在石壁上一撑,小船停在薄子夏面前。薄子夏看到那艄公时,不由一愣。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看不清脸,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竟然是厉鬼道的护法阑珊。阑珊只在厉鬼道后山的溪流中撑船,何时出现在修罗道的暗河中?而且他又是如何算得准,薄子夏会在这里? 薄子夏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些事情了,眼看阎摩和林明思已经拉拉扯扯走了过来,薄子夏跳上了小舟,阑珊便将船蒿一打,小舟顺着暗河像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眨眼间,说话声一点都听不见了,只有水流的声音。薄子夏松了口气,看着船头正在撑船的阑珊,这时才觉得疲惫、委屈、恐慌之类的感觉全然涌了上来,她叹了一口气,竟觉得想要流泪。 这回,算是真的逃出去了吧。从此再不用看合德那张可恶的脸,也不用再在修罗道湿冷黑暗的空气中发抖。 “多谢护法再度救命。”薄子夏对阑珊的背影说。阑珊依然一下接一下飞快地撑着船,并不理会她。 “护法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薄子夏又问了一句,阑珊依然不理会她。等到小船出了暗河,阑珊便将船停到了河边沙地上,从蓑衣里取出一物,向后抛给薄子夏。 薄子夏接过一看,是个小小的荷包,里面装了些银钱,荷包上绣了一个“白”字。 “这是……袖姑娘的东西?”薄子夏惊愕道。阑珊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袖姑娘不是已经过世了吗?”薄子夏又问,手里捧着那个荷包,觉得心里发酸。阑珊摇头,不知道他是否认袖姑娘过世,还是他也不知道袖姑娘已经过世的事情。他用船蒿在沙地上写了一个字,“走”。 走?走到哪?薄子夏明白了,原来阑珊是让她离开此地,这些银钱是给她做盘缠的。也对,修罗道追杀她,厉鬼道也容不得她,除了离开此地,没有更好的打算了。薄子夏下船,恭恭敬敬对阑珊一揖,感恩戴德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阑珊撑着船已经离开了。 薄子夏沿着河岸往东走,准备穿过丹阳城后,到丹阳江边乘船离开此地。此时刚过了午时,估计合德已经回去了,发现薄子夏逃走,她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派人来追她,她得快点走才行,争取天黑之前乘船离开丹阳城……走了几步,薄子夏才发现,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还扣着。这个东西简直太糟心了,薄子夏决定进城之后去锁匠那里将四个铁环取下来,免得老是挂在身上碍手碍脚,总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快至申时,薄子夏进了城,她又饿又累,也顾不得去吃点东西,而是匆忙穿过街巷,找到了城中锁铺。正巧锁匠无事,她便请锁匠将铁环打开。 锁匠引薄子夏至内室,端详她手腕铁环许久,为难地说:“这个锁,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薄子夏愕然道。 “我未曾见过这种锁。估计是西域的玩意,我怕这锁里还藏了暗器或是毒药,硬要破坏的话,会伤及到你,因此我不敢贸然去试。除非——” “除非什么?”薄子夏怏怏问道,十分失望。 锁匠开口,正要说话,薄子夏忽闻耳畔破风声响,一个什么东西被掷了进来,速度极快,几乎让人反应不及。薄子夏只得一矮身,往旁边闪躲,从腰间拔出那把弯刀来,警觉地望着四周。 天色暗了下来,锁匠的内室杂乱不堪,视野大受影响。她听到重物倒地的声响,随后便是一片寂静,再无其他动静。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发现锁匠已倒在地上毙命了。 薄子夏心中大骇,她走去查看锁匠的尸体,发现锁匠喉咙上钳着一枚月牙形的飞镖,方才扔进来的东西想必就是这飞镖,也不知道飞镖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锁匠来的。薄子夏惊疑不定,难道修罗道的人这么快就追杀过来了吗? ☆、央金 修罗道的人已经发现薄子夏的行踪,如果再被合德抓回去,后果将不堪设想。锁匠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薄子夏顾不了那么多,从房中冲了出去,不管锁匠的浑家和儿子正在铺上满脸惊疑地看着她,沿着街道一路往城外跑去。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到江边乘船,离开丹阳。越快越好。 此时已近黄昏了,街巷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薄子夏仓促的脚步踏在青石板路上,一刻也不敢停留。会不会被锁匠的家人误以为是杀人凶手,薄子夏来不及去想。她觉得胸口发闷,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可是不能停下来。 太阳西沉,薄子夏终于跑到了城外江边。她弯腰喘着粗气,蹲到水边撩起水洗了把脸,才觉得好了些。她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的,偏巧耳上还挂着一对精巧的珥珰。薄子夏的手抚上珥珰,心里很不是滋味。 “船要开了!乘船的快来!”泊在水湾中的内河客船上,船头正高声招呼着。薄子夏方回过神,将头巾重新披好,匆匆踏着水去登船。 这船是入夜便走。薄子夏在船舷边挑了个清爽的地方坐下来,手伸到袖子里,攥着袖姑娘的那个荷包。船顺风而行,明天天亮时,就能到金陵了。薄子夏将头靠着船舷,听着江上的水声,一轮江月映在水面上,莫名的凄冷。提心吊胆了一天,她确实有些累了,船在水中行着,她睡着了。 薄子夏是被一阵纷乱的噪杂声惊醒的,有人在喊“船上死人了”。薄子夏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许多人正急匆匆地来回奔走,有的人忽然倒下,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呼。船内昏暗,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见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更有甚者,直接跳进江水里去。起初,薄子夏以为是船上有人发急病过世,还疑惑这些人怎么如此慌张。一个汉子跑过来拉扯她:“姑娘,休要坐在这里,危险!” “这是怎么回事——”薄子夏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忽闻一声什么东西触肉的钝响,那汉子随之倒在了甲板上,抽搐几下,便不再动了。薄子夏吃了一惊,蹲下身去查看,只见此人的后心上有一个月牙形的飞镖,尖锐的一端深深没入体内,血从他的衣服中渗出来。 薄子夏拔出弯刀,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船舷上。这种月牙形的飞镖在她面前杀死了好几人,而她连是谁掷的都不知道。 客船蓬顶传来砰砰几声响,薄子夏心神稍凝,脚踩着船舷用力一跃,跳到了棚顶上来,那上面果然立着一个蒙着脸面的黑衣人,见到薄子夏跳上来,张开右手五指,便见一物飞来。薄子夏反应快得惊人,猛地侧身避开,握住弯刀一格,便见一个闪着银光的月牙飞镖落到江水中去。黑衣人似乎也并不恋战,沿着船篷跑远几步,将什么粉末朝薄子夏这边用力一抛,船顶覆着的稻草霎时便燃了起来。因得这些稻草都是湿的,火着不起来,但浓烟滚滚,呛得薄子夏以袖掩口,连连咳嗽。 烟雾越发浓了,薄子夏连连后退,跳回到甲板上,却发现甲板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船工和几个活着的人早乘着筏子,向岸边划去。 薄子夏正慌张无措间,忽听轰隆巨响,船顶被烧得塌了半截,船柱险些砸中她,烟尘和火苗自甲板上蹿起来,船身开始猛烈摇晃。眼看船就要翻了,薄子夏别无他法,退无可退,只得纵身一跃,跳入江水中,向岸边泅渡。 甫入江水,薄子夏就后悔了。水流表面上看起来不急,实际江面之下皆是暗流,且江水格外寒冷。她挣扎着游动了几下,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客船已经烧了起来,火光映红了半个江面,而另外半边,月影凄清。薄子夏望着水上映的月影,轻轻叹口气。 她拼起最后的力气,胳膊奋力拨了几下,水下的暗流却将她往江心拖去,眼见是离河岸越来越远了。 正在绝望的时候,薄子夏听到有桨划水的声音。在她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一艘向她驶过来的小船,船上坐了好几个人。他们是修罗道的吗?薄子夏不知道,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努力伸起湿淋淋的胳膊,向着小舟挥动。 “救……救命……”薄子夏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四肢仿佛都被冻木了,冰冷的江水往口中涌。那小船好像看到了她,加快速度划过来,划船的人将木桨伸给薄子夏,让她攀住。 薄子夏勉强勾住船桨,她沿着木制发滑的船柄向上望去,看到了划桨人有着一双发亮的大眼睛。也许是晕倒之前神志不清,薄子夏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随后,薄子夏双手松开,沉入水下,不省人事。 薄子夏是因为热而醒过来的。明明江水冷得像冰,她却觉得周身都在发烫,仿佛躺在烙铁上,热得她的头一阵阵剧痛,要裂开了一般。 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抚摸着。薄子夏觉得舒服,又稍微平静了一些。这个手时谁的呢?谁会对她这么好?对她好的人,不是早都死了吗……难道是合德?她晃了晃脑袋,嘟哝了一个“合”字,又沉沉陷入了昏迷。 也不知睡了多久,薄子夏再度醒转过来。 入目是木板墙壁,房中堆着稻草。而她正躺在皮毛毡子上。薄子夏的头还有点疼。她扶着脑袋坐起身,疑惑地打量着四周。这里绝对不会是修罗道,应该是驿站,房中还弥漫着一种茶叶和酥油混合的味道。床尾摆着一个皮帽子和一把三弦琴。 薄子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连忙又躺回床上装睡。不一会儿,门开了,脚步声走进来,一只手探了探她的脑门。 “还烧着吗?”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家人是谁。晚上乘船过江,该不会是私逃出来的吧。” “有点烧,应该快要退烧了。她身体好。”这是个少女的声音,宛转若银铃,十分动听。 薄子夏听这两人汉话说得不是很清晰,口音也不像是中原人,大抵是异族来的客商。那男子又说:“央金,等她病好了,我们不能留着她,会碍手碍脚的。” 女子叹了口气,十分勉强道:“好吧。不过救人救到底,要等她完全好了,再让她走。” 男子没再说话,起身离开了。薄子夏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道缝,看见那名女子款款向床边走过来。她身材窈窕,长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垂在脸侧,穿了身大襟右衽的长袍。女子在薄子夏身边坐下来,用手指去拨弄薄子夏的额发。薄子夏被她弄得痒痒,睁开了眼睛,见女子咧嘴笑起来。 “我知道你是在醒着呢。” 女子去拨弄着鬓边的辫子。她皮肤黝黑,额前缀着一块绿松石,一笑起来,脸颊上便出现两个酒窝,牙齿像珍珠一样洁白。 “你是……”薄子夏半坐起身问道,一边猜测着女子的身份。 “我叫央金梅朵,是活佛给我起的名字。我同我叔叔,哥哥还有弟弟从吐蕃那边过来的。”央金嘻嘻笑着说,“足足赶了几个月的路呢!我们来买盐和茶,路过丹阳时,正巧看到有艘客船着火了,见你在水中,就把你救上来了。” “那这里是——” “当然是丹阳码头的客栈啊!不然,我们哪有落脚的地方?”央金说道,又笑了起来。 薄子夏却没有笑,心里叫声苦。她千方百计想离开丹阳,没想到又回来了。不过央金说的话也有些令人生疑。吐蕃人换盐换茶,多数都走蹚古道,丹阳却是在东边。他们来此地的目的定然不只是换盐茶这么简单。 “等我叔叔弟弟都回来,我再让你认识他们。”央金似乎不在意薄子夏的消沉,依然热情地说,“对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薄子夏。”薄子夏低声说,不知道该怎样编排自己的身份,“我是……是跑出来的……”声音到了最后,已经越来越低,“不能让他们抓到,不然我就会死……” 央金同情地点了点头,甚至没去问“他们”是谁,随后又绽开笑容安慰着薄子夏:“你在这里就放宽心吧,肯定没事。” 薄子夏点了点头。央金的笑容十分诚恳,让她也觉得心中稍微好受了些。这些吐蕃客商虽然来路不明,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留在他们身边只是权宜之计,但总比流落街头要好。 ☆、江月 修罗道,舍脂女所居住的宫室隐藏在地宫极深之处,素来不易被人寻得,黑暗寂静,只有油灯火苗燃烧摇曳的声音和岩石上的滴水声。然而今日,此地却如遭暴风光临一般,佛像前的莲花灯全部被扫到了地上,居室中的物品也多遭噩运。 合德颓然地坐在一张还没有被掀倒的椅子上,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她与婆雅稚谈完话后就匆匆赶回来,却发现两名负责看管薄子夏的侍女一死一伤倒在地上,薄子夏早就没了踪影。她在修罗道中焦急地寻觅了一番,不见薄子夏的人影,方知薄子夏是逃走了。至于她怎么逃出去的,合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本以为薄子夏已经失去了一切,朋友死了,被厉鬼道追杀,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就不会逃跑了。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薄子夏的决心。 她印象中的那个薄子夏姐姐总是随遇而安,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如今她却发现,就算把薄子夏强留在身边,她也搞不懂薄子夏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合德忽然不无慌张地想,自己的愤怒不也是为了掩饰心里的恐惧吗?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了解过薄子夏,也从来都没有接近过薄子夏。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冷笑着拿下墙壁上挂的弯刀,拔刀出鞘。合德凝望刀刃上的寒光,忽然神色一凛,将手中刀刃向方才坐着的椅子狠狠劈去。 “很好。薄子夏,这都是你自找的……这一回,我绝不会再对你容情。绝不会,绝对不会……”她盯着手中的刀,一遍一遍重复着,仿佛要把这句话印到心里。 合德再度阖上眼,喃喃自语着,逐渐平静下来。她走入内室中,换了身村妇的衣服,将刀合入刀鞘,藏在腰间,唤来两个侍女,命她们将此地收拾了,这才提上风灯,大步往走廊走去。 合德猜测薄子夏不会再回厉鬼道,而应当乘船离开或者还逗留在城中。城中倒是有修罗道的眼线,但这些眼线都是她父亲婆雅稚的,合德若直接调动这些眼线,难免会遭致婆雅稚的怀疑。合德一路走着,心不在焉,一会儿想着怎样才能尽快找到薄子夏,一会儿又想着待抓到薄子夏后又当对她如何,脑中尽是乱糟糟的。 她并没有从暗河出地宫,而是走了另外一条暗道。这是条近道,直接通向城里一座香火冷清佛寺,寺中的主持也是修罗道的人。合德从佛寺中出来,向主持借了匹马,便驱马赶向江边。她并不能确定薄子夏是否会来此乘船,薄子夏身上甚至连一文钱都没有。她会把自己送她的珥珰卖了换取盘缠吗?她会不会这样一逃就永远都不会出现了?也许自己找了她很久,最终才知道她早就变成尸骨,或是他人的妻子…… 如此想着,合德心中恐惧越盛,要是找到薄子夏的话,就让她永远也离不开自己了。没有了手脚,她就不能逃走了。到时候,再用金玉珍珠将她养着就好。合德觉得自己仿佛真正堕入了阿修罗道,被恶鬼修罗所左右着。 合德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沿江边来回逡巡,眼睛越过头巾打量着每一个过来乘船的人。她耐心地等到黄昏,薄子夏果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江边。 合德几乎激动得要喊出声来。她本来想直接纵马过去,将薄子夏掳上马背便走,但此时四周还有些人,她此举难免会引来些麻烦。而且,合德有了更好的主意。她要一路跟着薄子夏,不断地制造恐怖,让薄子夏一路都提心吊胆,直到最后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知道,永远都逃脱不了…… 薄子夏精神恍惚地走到江边,鞋踏到了江水中。她身心俱疲,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牵马的合德。她撩起水洗了洗脸,就对着水面发愣。合德在远远看着她的身影,心中被两种情绪交替控制着,一时想冲上去拥紧她,就如拥紧自己这三年来最深的执念,又一时想杀死她,这样她就不会再离开,不会再挣扎,甚至不会再离开了。 船要开了,薄子夏匆匆忙忙登上了船。她哪里来的盘缠?该不会真把珥珰拿去当铺了吧?也是在这个时候,合德注意到有一个黑衣人攀着船柱,一下便跳到船顶上,伏在上面一动不动。水雾从河面弥漫起来,若非合德的眼尖,根本发现不了。她骑上马,顺着水流方向一路随船疾行,猜测着那个黑衣人的来头。看他的身手,是名高手无疑,只是不知他怎么出现在此时此地。 江月明亮,水上氤氲着稀薄的雾气。马蹄踏着水,合德不合时宜地想,也许薄子夏更适合这里,而不是冷寂昏暗的修罗道…… 黑衣人忽然从船顶站起身来,很快又伏下去,四肢并用地爬到船顶边缘,双手向舱内一展。合德在月光下看得清楚,不觉心惊,那是发射暗器的动作。合德从腰间拔出刀来。计划意外生变,虽然不知道黑衣人是冲着谁来的,但以防万一,还是尽快带薄子夏回去。 黑衣人又发了几回暗器,船上乱了起来。嘈杂的声音传到江边,有人甚至惊慌失措地从船上跳入水中。合德担心薄子夏的安危,不由暗暗心焦,却无计可施,只能等着船工将船靠岸。忽然,合德看到薄子夏也攀上了船顶,与黑衣人对峙着。 “这傻瓜!”合德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江心太远,她只看到薄子夏似乎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黑衣人在船顶放了一把火。烟雾浓浓地从江面涌起来,她在岸边也闻到了呛人的味道。合德看不到船上发生了什么,连忙跳下马,想在江边寻只渡船过去看看情况。 不多时,船工连带几个没死的乘客撑着简陋的竹筏子向着岸边划过来了。合德仔细看了看筏子上,没有薄子夏,她的心里一沉,袖中的风灯转成了幽绿色。薄子夏一定还在江上,船已经烧了起来,她应该跳进了江中,不知道能撑多久。合德下马,从袖中拿出风灯来,准备抢夺筏子去救薄子夏,正在此时,她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后襟,她回过头,看到一个黑衣人正单膝跪在地上。 “你——”合德吓了一跳,这正是刚才在船上杀人纵火的黑衣人,他浑身湿淋淋,应当是泅水过来的。 “我来带舍脂回修罗道。”他从怀中摸出一枚月牙形飞镖拿给合德看。合德面色一沉,这月牙形的飞镖是自己父亲婆雅稚的标志,此人应当是父亲派来的影卫。但是婆雅稚此举究竟是为何?杀了这么多人,目的又是什么?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和薄子夏的关系了吗? 想到已经让修罗道中其他人察觉出薄子夏的存在,合德的脸一下子就变得苍白。她又望向江心,薄子夏应该还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吧。她犹豫着是喝退影卫,不顾一切地去救薄子夏,还是跟随影卫回修罗道,再继续做她的舍脂女,过大小姐的日子。月光下,有一条小船从着火的船旁边行过。合德怀着侥幸的心思,也许薄子夏还能得救,只要她活着,自己就能找到她…… 合德一言不发地上马,调转马头,往回疾驰而去。 月色澄净。乾达婆又到了小院的密道之中。 白袖萝躺在床上,似乎已经被耗尽了力气,不再挣扎。乾达婆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妹妹,你可想通了?” 白袖萝闭着眼睛,不回答她的问题,反倒发问:“什么时候?” 乾达婆莫名其妙道:“什么时候?” “少跟我装蒜!”白袖萝睁开眼睛,怒视着乾达婆,“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乾达婆站起身,抱着双臂冷笑了一声:“白袖萝,看样子你还是没有想通。你不明白吗?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就算你再出现,意义也不大了吧。” “废话真多。”白袖萝将头撇到一边。乾达婆见状,又蹲下身安抚道:“好啦,你不要生气。你的要求,我尽量都会满足的。不就是让薄子夏远走高飞吗?对手是舍脂的话,我还能帮忙的。不过,你要答应我——” 话音未落,绑着白袖萝的绳子忽然悉数尽断,她从床上翻身跃起,乾达婆毫无防备,吃了一惊。白袖萝袖子一甩,右手平伸指向了乾达婆的咽喉,她的指间夹着一把三寸来长,轻薄如纸却无比锋利的小刀。 “你……”乾达婆低头看了看那把小刀,微笑了起来,“原来你身上还藏着暗器的。” “我袖子里藏着小刀。”白袖萝冷冷地说,警觉地盯着乾达婆,“你不要动,我手拿不稳,弄不好就捅进你脖子里了。” 乾达婆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白袖萝一番,笑道:“是不是你们当护法的,衣服里都要开个兵器行?干脆把你的衣服都脱了算了。” 白袖萝不语,只是盯着乾达婆,反倒弄得乾达婆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你别生气了。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你明明能逃走,却在这里忍了两三天,但是在我看来,你忍得还是不够——”忽然,乾达婆的袖口涌动了起来,好像那里藏着风。白袖萝一惊,急忙收手闪躲,却因她还在床上的缘故,打斗不开,乾达婆袖中的风一放出来,便推得白袖萝向后仰去,紧跟着,乾达婆扑了过来。 等到风止了之后,白袖萝发觉自己仰躺在床上,乾达婆跪坐在她身上,双膝压着她的大腿,而手中的小刀到了乾达婆的手中,正抵着她的脸颊。白袖萝皱眉咳嗽起来,乾达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笑:“白袖萝,你就快要死了。” ☆、复仇 第二日清晨,薄子夏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她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时倒觉得全身松快许多,头也不甚疼,应当是退烧了。 总算又捡回来一条命。薄子夏平躺望向驿站灰蒙蒙的天花板,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央金与她抵足而眠,床铺并不宽,两个人一同睡有些挤。薄子夏闻着央金身上那股藏香混合酥油的气味,听着她的鼾声,心里倒觉得踏实了许多。她与这群吐蕃人素昧平生,就算别有目的,也不是冲着她来的,留在此处,反而最为安全。 她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两个男人用薄子夏听不懂的语言在交谈,他们的语气有些急切,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商议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薄子夏心想,这群吐蕃人起得这么早,到底要做什么? 一个人走到央金的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用吐蕃语唤了句什么。央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顺手抱住薄子夏的小腿,冲着门外嘟哝句吐蕃语,那两个吐蕃男人笑了起来,说了两句什么就离开了。 薄子夏轻轻挪了下小腿,央金抱着不放,反而又搂紧了一些。薄子夏哭笑不得,想央金也是没清醒过来,也就随她了。 似乎被人这样抱住小腿感觉也并不坏……薄子夏不是没有被合德搂着睡觉,但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薄子夏惧怕合德,怕得厉害。 她躺了一会儿,又睡熟了。不知睡了又多久,一阵拨弄三弦的声音将她吵醒。薄子夏睁开眼睛,见天已经大亮,央金正坐在房中拨弄三弦,弹着弹着,便随曲调唱起来。薄子夏听不懂她所唱的歌词,只觉得央金的声音高亢美妙,比之城中最好的歌姬,不知要胜出多少。 薄子夏坐起身,央金听到动静,放下手中三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吵醒你了?” 这么大动静,能不被吵醒么……薄子夏微笑道:“你唱的很好听。” 央金嘻嘻笑了起来,脸上浮现两个酒窝:“阿叔也夸我唱得好,比我阿妈唱得要好呢!”她兴冲冲地说个没完:“在这里唱也唱不开,真不痛快。夏天的时候在吉曲河边的草地上唱,太阳照在雪山上,云从天上流过去的声音都能听见,草地上只有牦牛在吃草,那才让人心里欢喜。” 薄子夏披衣下床,摸了摸额头,感觉烧已经退了。她走出房门向两边看看,驿站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得见楼底下掌柜在拨算盘珠子的声音。薄子夏转头问央金:“你的那些家人呢?” 央金说:“他们今天有事情要忙,可能傍晚才会回来,这一整天我就陪着你啦。” “忙?”薄子夏随口问了一句,央金连连点头:“我们有个仇人在这城里,阿爸他们是去报仇的。不过你不用害怕,这事跟你没关系。” 薄子夏没再说话,央金的话中满是漏洞。她说过自己是随父兄来买盐茶的,怎么会在这里多出个仇人?商人行事多谨慎,而且拖家带口,更不可能贸然去寻仇。丹阳城不大,也不知最近是怎么搅起来这么大的波澜。 合德回城之后,并没有急着赶回修罗道的地宫。她在佛寺中驻留了好一会儿,跪在梵天神像之前,焚上香,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魔就像烈火般在心中燃烧,火焰焚出,开出朵朵红莲,薄子夏的身影时远时近,有时跃在红莲上,有时又沉遁入烈火之中。合德猛地睁开眼睛,额上不知不觉竟布满了汗珠。 薄子夏是她的心魔。 合德想着初次见到薄子夏的情景,似乎记不太清了。然而却始终记得下雨时薄子夏撑着伞,牵着她的手走在泥泞的山道上,那时她穿的是淡绿色的裙子,泥点溅在她的裙裾上……还有冬天时,薄子夏在小院中扫雪的模样。她依然穿着同样的裙子。眼前薄子夏的身影忽然消失,变成斑驳的莲花灯,火苗在半盏灯油中幽幽跳动着。那火焰背后,骤然闪出一张恶鬼的脸,那是合德的魇。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但是此刻想来,也许已经爱了她几生几世。 合德嫉妒送给薄子夏绫花的师兄,嫉妒薄子夏敬重的厉鬼道主,也嫉妒和她要好的白袖萝。可是就算如今这三个人都死了,薄子夏依然没有爱自己。 合德正跪着,忽然正殿的门被大力踹开,合德回过头,见阎摩满脸通红地闯进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西塔琴扛在肩头,一点不见他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活像被人追杀。阎摩关好殿门,后背倚着门板,过了好一会儿缓过劲来,这时才看到跪在蒲团上的合德。 “舍脂。”他对合德点了点头,“我要去见阿修罗王,城中的阿修罗眷属,有很多人被杀了。” “怎么——”合德一时没弄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阎摩顿住脚步,大声道:“修罗道中很多人都被杀了!” 阿修罗眷属平时并不住在地宫之中,而是分散到城中和附近的山中,以城中的阿修罗众最多。 “杀修罗道的人?”合德匆匆忙忙站起来,“谁干的?厉鬼道的吗?” “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厉鬼道干的。”阎摩一边说一边往大殿之后走,“被杀的阿修罗眷属都是住在城中客栈的。我今日有事过去嘱咐,一推开门进去,见楼上楼下都是死人,吓得我差点就去衙门报官了。” “都死了?” “是啊,都死了,掌柜小二都没有放过。吓人吧?我大致看了看,有中箭身亡的,还有被长刀捅死的。尸体太多,我来不及一一细看,只好把门锁了,回来先禀报阿修罗王,再行处理。” “没有线索?”合德匆匆跟着阎摩往寺院后走,一边问。 “也不算没有线索。”阎摩叹口气,将西塔琴背好,从怀中取出用白布包裹的一物,给合德看。里面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形状有点像是个拨浪鼓,但做工十分精美,木把上是一个银质的圆筒,连接处有轴,可以转动。圆筒上镌刻着异族咒文。 “吐蕃那边的转经轮。”阎摩冷笑了一声,“舍脂,你明白了吗?杀人的应该是吐蕃人。” “修罗道跟吐蕃没有瓜葛。” “修罗道确实跟吐蕃没有瓜葛。”阎摩将转经轮再度收好,“但厉鬼道和吐蕃却大有瓜葛。” 合德不说话了。厉鬼道——薄子夏就是厉鬼道的人,合德自己也曾经算是半个厉鬼道的人,那时的道主,确实在厉鬼道的正殿中供了文殊,观音和金刚菩萨的唐卡。 合德不知怎的,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窃喜来。最好是厉鬼道回来复仇了,她就更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杀厉鬼道的人,去找薄子夏了。 阎摩去禀报婆雅稚,走到地宫之前,转头问:“要跟我一起去见阿修罗王吗?” 合德摇头。昨天被影卫带回来之后,她就觉得少见阿修罗王为妙。 过了午时不久,就见央金那些家人都神色凝重地回来了,他们却并没有急于上楼,而是聚在楼下烤火说话,只有央金的哥哥顿珠捂着胳膊走上楼,也不管薄子夏还在房中,低声跟央金说了两句,便解下一只袖子。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细细的刀伤,正往外渗着血。 “这是刀伤吗?”薄子夏问道。 “嗯。是一种弯刀,很厉害。”顿珠的汉话说得不是很流利,“央金,帮我拿点药来。” 薄子夏现在一听“弯刀”这两个字就想发抖。她端来水给顿珠清洗伤口,伤处不是很深,却拖了长长一道,可见伤人者出刀很快,不知道何方神圣所为。 顿珠用吐蕃语与央金交谈了几句,央金扭过头来问薄子夏:“阿妹,今天晚上你要是听到外面有动静,只管蒙头睡觉,千万不可出来。” 薄子夏觉得不妙。看这架势,该不会是这群吐蕃客商的所谓仇人晚上还要再打回来吧? 顿珠手探到衣襟里,忽然神色一变,用吐蕃语急切地和央金说了两句,就蹬蹬跑下楼。央金将手上的布巾往盆里一扔,啐道:“那个笨蛋,他把阿妈的遗物给弄丢了!” “遗物?” “是个转经轮。”央金用袖子擦擦眼睛,“可能是打斗的时候太慌张给掉了。现在再上哪去找?” “总能找到的。”薄子夏安慰道,她不明白为什么丢了一个转经轮让央金这么激动,大概是央金对她阿妈的感情十分深厚吧。央金低着头,忽然抱住了薄子夏,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啜泣了起来。薄子夏拍着央金的后背安抚,就像两三年前安慰合德那样。然而在她的记忆中,那个合德确实是死了,连带记忆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情关 厉鬼道正堂之内,凌修在道主众人的牌位之前重新点了香,拜了几拜。他见灵牌一夜间落了些灰,便用软布来擦拭。他擦完道主的牌位后,又去擦放在左边的白袖萝的牌位。 风从敞开的大门中吹进来,挂在房梁上的帐幔轻轻拂动着。凌修抚摸“白袖萝”三个字,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指尖划过每一道比划,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婆雅稚跨门进来时,凌修依然捧着白袖萝的牌位仔细端详着,未曾回头。 “你山门冷落,连个可以通报的人都没有,本座就直接上来了。”婆雅稚说道,将正堂环视了一番。 “无妨。”凌修依然背对着婆雅稚,语气极为平淡,似乎来者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不惊讶吗?本座亲自来访你厉鬼道。或者说,你早料到本座回来?” 凌修缓缓转过身,与婆雅稚对视着。两人隔了十步有余,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连殿中飘拂的帐幔仿佛都凝结了,重重垂下来。凌修的脸上只有憔悴疲色,半分杀气也没有。 “曾经道主送你漆冕,你弃如敝履;如今你戴上莲花花冠,却不见得有多好看,师叔。” “住口!”婆雅稚厉声怒喝,“竖子怎敢妄言!” 凌修只是低头垂目,略微一笑,坐到椅子上,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站着说话累,我们不妨坐下来谈。” 婆雅稚走进来,脚步踩在石砖上,一声比一声沉。他扫了眼密密麻麻摆放的牌位,一撩衣襟,在椅子上坐下来。独自前来厉鬼道,他多少还有些戒备,凌修却一派自然平和,甚至毫不遮掩自己的疲惫。 “你知道本座为何而来吗?” “为我厉鬼道七十六条人命,还是为你修罗道三十一条人命?”凌修淡淡道。 “我只为白袖萝一人的命而来。修罗道可以救她。” 凌修的脸上表情似有了些变化,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他抬起眼皮,声音毫无起伏:“白袖萝已经死了,这些都已经没用。” “只是一个白袖萝,你就如此消沉了吗?”婆雅稚的语气颇为不屑。 “我爱白袖萝。白袖萝既然死了,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凌修说,低声叹了口气,“而且我受过你一次欺骗,逼死了薄子夏,厉鬼道就剩这么点人,能经历住几次折腾?” 婆雅稚伸手捻着胡须:“如果我告诉你,薄子夏还没有死呢?” “薄子夏是薄子夏,终归不是白袖萝。她没有死,又能怎样?厉鬼道几十条人命也是修罗道欠下来的。”凌修站起身,继续擦拭摆了一排一排的灵位,“如今既然我是道主,我就一定会为厉鬼道报仇。多说无益,阿修罗王还是请回吧。” “我现在就可以杀掉你,再杀掉这厉鬼道仅余的十几个人。”婆雅稚说道,语带威胁。 “你不会这样做的。”凌修低头擦着牌位,动作不停,“我虽失了一切,但还有筹码的,对吗?” 婆雅稚望着凌修,手伸到了腰间,抓住了弯刀刀柄,凌修依然专心擦牌位,不为所动,仿佛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最终,婆雅稚是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开,身形带起了一阵风,撩动满殿垂下来的帐幔。 待婆雅稚走了,凌修放下手中牌位,轻声叹了一句:“央金梅朵,你出来吧。” 央金从侧门中走出来,神色凝重。她的唇抿起来时,那张黝黑的脸上就只见眼睛闪着光亮,凌修隔着几层帐幔去看,觉得她气势有些迫人。 “婆雅稚本是我的师叔,死去的道主是我师兄。”凌修转过身去,负手道,“师父与师叔不和,师叔也与我师兄不和。师叔报复,本在情理之中,却不料牵连进去厉鬼道这么多的人命,我心亦恻然焉。” “我阿爸说,厉鬼道和我们有关系,是兄弟。你们有困难我们也会帮你们。” “谢谢你,央金梅朵。”凌修这话倒说得诚恳之极了。 “对了,你刚才说你逼死了薄子夏?”央金忽然话锋一转,质问道。与婆雅稚的沉稳不同,她显得十分激动,“因为要救一个人,就要逼死另外一个人?” “不是这样的……”凌修被诘问得有点尴尬,“我当时也是受了蒙蔽,并非真的想要杀死薄子夏,我——” “你是个混蛋!”央金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吐蕃语骂了几句,又换回汉话怒斥,“你这么大的男人了,还只会说自己被骗了,被人欺负了!薄子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没有抱怨过你一句!她身上带着伤,我见到她时,她差点死掉!” 凌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叹了口气,转过身:“请你转告薄子夏,她想要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会向她请罪。” “做梦!”央金怒道,瞪大了眼睛,“还想让我阿爸阿叔帮你报仇,真是想得美!”她踩着重重的脚步向外跑去,凌修想要叫住她,张了张嘴,话语最终也变成了一声叹息。他扭过头,再度拿起白袖萝的灵牌,凝视许久,眼泪从脸颊上滑下去。 薄子夏正在驿站的房间中收拾着东西,苦恼如何将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卸掉。锁匠说这铁环中还暗藏玄机,不能贸然去破坏,难道就只有去找合德要来钥匙?不知道这一去找合德,还能不能回得来。薄子夏一想起合德,觉得周身都发起寒,直要颤抖起来。 央金一路小跑回来,走进门时,却不急于过来,只是倚靠着门框望向薄子夏。 “央金?”薄子夏转头冲她笑了笑,“你是去哪了?跑得气喘嘘嘘的。” 央金盯着薄子夏,不说话,眼睛里好像含了一汪泪似的。薄子夏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什么不对劲。央金忽然走上前,抱住薄子夏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阿妹,其实之前我一直都骗了你的。我们不是来买盐茶的,而是是受人委托,前来帮人寻仇的。” 薄子夏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倒不觉得她说出来的话有多惊人。她早就猜测到央金一行人非是普通的客商,所以并没有太过惊讶。她正考虑着说点什么让央金别再抱着她,央金吸了吸鼻子又说:“委托我们的,是厉鬼道道主凌修。因为活佛和厉鬼道以前的道主有渊源,所以我们就赶过来了。” 厉鬼道道主凌修。薄子夏本来湮没的记忆,忽然被翻搅了出来。厉鬼道,她以前是厉鬼道的门人,因为凌修追杀她,她才会遭致这一切…… 薄子夏目瞪口呆。如此说来,她和央金也并非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我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了。”央金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依然扶着薄子夏的肩膀不肯放手,她的鼻头因为哭泣变得通红,“我今天见了凌修。他说只要你回去,他就会向你赔罪。” 薄子夏轻轻叹了口气。要回厉鬼道吗?毕竟那里是她的家。可是熟识的人都已经死了。想起凌修那张可恶的嘴脸,薄子夏摇了摇头:“回去太尴尬了,我不回去了。” 央金仰起脸,破涕而笑,眼泪还挂在脸颊上,薄子夏伸手为她去擦,被她一把抓住手,力气大得惊人:“阿妹,你不回去了对吗?真的不回去了?” “嗯。”薄子夏敷衍着往外挣,想让央金松开她,央金却依然抱着她不放,激动地一遍一遍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障月 薄子夏听见更漏的声音,已经是二更了。这晚是圆月,一轮月亮悬在深蓝色的天上,晴夜里半点云都不见,风吹得人心里发冷。 吐蕃人将驿站中的蜡烛油灯都熄了,只留下楼下大厅里火炉中生的炭火取暖。天一黑,他们便聚在楼下喝酒烤火,薄子夏在楼上听见央金弹三弦唱着歌,其余人都说说笑笑,似乎极为开心。 央金告知薄子夏,他们杀了修罗道的人,修罗道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晚很有可能报复而来,所以要做好戒备。但看他们这有说有笑的欢乐模样,想必也是胸有成竹了。薄子夏站在楼上,楼下的说笑声都与她无关,她隔着窗子看那明月,越看越觉得凄清。 忽然间,众人谈笑、唱歌、拨弦的声音都消失了,一个老头的声音低低用吐蕃语低低说了句什么,薄子夏听到“呼”的一声,那是用什么东西将火扑灭的声音。转眼时间,楼上楼下只余一片寂静,听得到风从窗纸吹进来的声响。薄子夏心里暗自吃惊,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便提起裙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驿站的楼梯时间久了,一踩上去便嘎吱作响,地方又窄又黑,薄子夏正探头去查看一楼的情况,却见一个黑影猛得扑过来,将她推了个趔趄。推她的人是顿珠,他用吐蕃语对薄子夏吼了句什么,薄子夏听不懂,却也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迅速避开。 顿珠的这声暴喝仿佛是把凝着的冰面打碎,让在黑暗中对峙着的双方都确定了对方的位置,薄子夏这时才听见楼下传来打斗声。 薄子夏扭身就往走廊里跑。她并非惧怕与修罗道的人交锋,而是怕遇到合德。虽然今晚的偷袭,合德不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驿站二楼的尽头有一间不大的屋子,主要堆放些杂物。薄子夏闪身进去,蹲在积满尘灰的破烂物什后面,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打斗声不断地传上来,十分激烈,乒乒乓乓混乱一片,仿佛要把这破房子都给弄榻。薄子夏侧耳听着楼下动静,也分不出来是谁占了上风。她听到好像有人上了楼,沿着走廊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楼下打得如火如荼,这人得脚步声混在其中,几乎让人听不到。 薄子夏兀自纳闷,不知这脚步声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想从门缝中往外瞟一眼,藏身的房间门忽然被推开了。薄子夏看到了极为恐怖的景象:合德披头散发,手中提着风灯站在门口,火光幽绿,映得合德的脸宛若索命厉鬼。 “姐姐,”合德微微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薄子夏推开房中破烂的窗子,纵身从二楼跃了下去。她在地上站稳,回头又看了一眼,合德正站在窗口俯视着她。目光冰冷,似要将她刺伤了一般。而楼下的空地当中,吐蕃人和修罗道的人厮杀甚是惨烈,双方皆各有伤亡。 “喂,你怎么出来了?”薄子夏听见央金在大叫,隔了许多人和交错撞击的兵器,也听不清楚央金在哪里。薄子夏夺路就往驿站之外逃去。 驿站之外,是一条大道,直通到江边去。薄子夏沿着这条道跑了几步,便见一人站在大路中间,正对着他。这人手中拿着纸糊的招魂幡,面前有一堆没有燃尽的纸钱。纸灰的气味让薄子夏脚步为之一顿,而后发起抖来。 那人的脸正对着月亮,薄子夏看清了他的脸,双目紧闭,似哭似笑,十分痛苦的模样。 “林明思……” 薄子夏不知道为什么林明思会堵在路中间还一副便秘的表情,她绕过林明思,往江边奔逃而去。 “芸芸众生都在排队死亡,为什么只有你如此着急?”薄子夏听到林明思闭着眼睛,问了她一句。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继续往前跑着。 林明思还站在原地念念有词,手中白纸糊成的华幡在北风中飞舞中。忽然一阵狂风从江上吹过来,好像变天了。晴夜暗了下来,乌云将圆月遮蔽,四周不见半点光亮,连逃跑的路都变得茫茫渺渺,看不清楚了。 世界仿佛变成了一片混沌。薄子夏站在黑暗的中心,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脚陷进了泥泞之中。她伸手向四处去探,摸到了一棵树,心下明白自己是走到了道边。她站在原地犹豫良久,直到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个满怀,腰被箍住,逃无可逃。 “终于抓到你了,这回,我不会让你再离开。” 合德的声音吐在耳边,甜蜜而危险。她转到薄子夏的面前,手臂依然紧紧抱着她。世界中一切都是黑暗的,唯有合德手中的风灯亮着,薄子夏能够看清的只有在她面前微笑着的合德。薄子夏心中恐惧,挣扎着想要跑开,合德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石子在结了冰的河面上刮过,冰冷而刺耳。 “你跑不掉的。” 仿佛谶语,又仿佛烙印在心上的诅咒。比之言语,薄子夏更惧怕她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一切。她用力从合德的臂弯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又去掰她的手指,不顾一切想要逃开,情绪失控到近乎于尖叫出声。 “放开我!” 啪的一声,脸颊上挨了一下,薄子夏的脸撇向了一边,随后便火辣辣疼了起来。合德推着她的肩膀,将她狠狠推到路边的树干上,后背的旧伤被这样一撞,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总是想离开我?”合德低声问,咬牙切齿得仿佛是薄子夏欠了她的,“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你从来,根本就没有看得起我?” 她没有给薄子夏回答的机会。在薄子夏开口之前,合德的唇就已经覆了上来。这个吻并无温柔可言,合德甚至是在用牙齿撕咬着她的嘴唇,薄子夏尝到了口中弥漫开的血腥味。她的眼睛向上望着,合德的风灯照亮了没有叶子的树冠,像是索命的棘刺,夜空里不见星月,只有空茫的漆黑。合德捧着她的头深吻下去,舌头搅入薄子夏的口腔,口鼻之间满是合德的味道。薄子夏想起地宫中恶神的塑像,神前燃着檀香,地上流着血,合德就跪坐在其中,像是在恒河和烈火中沐浴的舍脂女…… 不知过了多久,合德终于放开了她。薄子夏大口喘着气,脸颊通红。她呼吸着黑暗湿冷的空气,觉得绝望也随之逐渐弥漫到心中了。合德执起薄子夏的双手,轻声说道:“闹够了,就回来吧。”她正要将薄子夏手腕上的铁环扣到一起,忽然天上的乌云尽数散开,月亮的光重新又洒下来,薄子夏看到合德的脸色倏然变了。 “还有谁能破障月之法?”合德正喃喃自语,脸色忽然一变,叫了一声“不好”,抱住薄子夏往旁边躲闪,两人一起摔倒在泥地上。破风声起,一支翎箭正中方才薄子夏靠着的树干。如果不是合德及时反应,中箭的便是合德了。 月光下,央金背着箭筒,手中拿着一张装饰着翎羽的弓往这边跑过来。她一边张弓搭箭,一边对合德喊道:“放开她!” 合德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她站起身,警惕地望着央金手中的箭,央金念及在合德身后的薄子夏,亦不敢轻举妄动。两人便站在路中对峙着。 薄子夏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合德,又望着央金,推算自己几步能跑到央金那里。 “她是我的人。”合德对央金说,声音轻而慢,每一个字却都说得很清楚。 央金也不废言,箭离弦,趁合德闪避之际,往前疾走几步,再度张弓搭箭。薄子夏在合德身后瞧得了时机,忽然出手袭向合德。合德反身伸手架住薄子夏的手臂,她的表情似乎有一点不可置信:“姐姐,你喜欢她是吗……” 尽管不合时宜,薄子夏此刻倒颇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她不想解释,也没有时间解释,央金的箭已经离弦,合德松开薄子夏,往一旁躲闪。薄子夏趁机向央金跑过去,央金将弓重新背好,也不恋战,拉起薄子夏就往反方向狂奔。 月色明亮,薄子夏看得到央金头上的红珊瑚和绿松石。她不敢回头去看合德,也许比起合德追上来,她更害怕的是看到合德的表情。 央金拉着薄子夏跑了差不多有一里路才停下来,手扶着膝盖喘气。 “驿站中怎么样了?”薄子夏问道。 “修罗道中有人会障月之法,”央金抬头看了眼明月,心有余悸的模样,“没有月亮,达瓦神就不能护佑我们了。还好后来不知道什么人破了障月法,我们没太大损失,修罗道中的人也没占到便宜。” 不等薄子夏说话,央金转过头问道:“刚才那个女人,是个什么人?” 薄子夏想了想,还是简短地说:“她叫舍脂,是修罗道的人。” “是吗,果然一看就不是好人。”央金撇了撇嘴,去拉薄子夏的袖子,“走吧,我们回去看看,阿爸阿叔好像都受伤了。” ☆、初雪 夜里天一直都还晴着,天亮后反而阴天了,过了午时,便飘起细碎的雪花来。 乾达婆回小院后,轻车熟路走入地下暗室中,见白袖萝正坐在床沿凝神调气,她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脸颊苍白得近于透明。她抱臂在一边冷眼瞧着,直到白袖萝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着她。 “你快要死了。”乾达婆冷冷地说。 “我知道。”白袖萝蹙起了眉头,烦躁地说,“你能不能不要一遍一遍重复,我就算只能活七天都被你烦得能活十天了。” 乾达婆笑起来,她走上前,抬起白袖萝的下巴:“你昨晚作法破除林明思的障月之法,似是耗了许多体力。告诉我,你到底图什么?” 白袖萝打掉乾达婆的手,将脸转到一边:“我更想问你,你要图什么?林明思现在是修罗道的人,你答应让我去对付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啊,没好处的事情我怎么会做。”乾达婆顺势在白袖萝身边坐下来,一手搂过她的肩膀,“而且你不是答应我了要给我‘报酬’吗,可别赖账。” 白袖萝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连忙去推乾达婆不安分摸来摸去的手:“我当然不会食言,但别在此时……唔!” 乾达婆的嘴唇堵上了白袖萝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白袖萝睁大了眼睛,被乾达婆顺势一推,便向后倒在床上,乾达婆随之欺身压上。 “不在此时更在何时?”乾达婆将垂在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去,随后像想到了什么一般有些惊讶地说,“哎呀,我差点都忘了,这今天可是下雪了。我带你去城外的山坡上,有红梅有白雪,那里不是更好?” “别闹了。”白袖萝脸颊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乾达婆倒似来了兴致,直念叨那里如何行人罕至,两人无论折腾什么花样都不会让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可以杀人灭口,而且还可以增加趣味……直说得白袖萝想把趴在自己身上喋喋不休的人打死。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乾达婆说罢这一句,果真起身去拿头巾,白袖萝恼羞成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白梦珏!” 乾达婆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白袖萝忽然屏住了呼吸,她被乾达婆喜怒无常的性格弄得实在有点害怕。乾达婆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点颇为诡异的笑容,她稍微挪动了一点,双膝跪在白袖萝的大腿上,手中把玩着深红的头巾。 白袖萝心中有些慌乱,乾达婆俯下身,靠近了白袖萝,在她的耳边低喃:“不要再叫我白梦珏。”她将白袖萝的眼睛用头巾蒙起来,双手按着她的胳膊,俯下身去,两个人便紧紧贴在一起。白袖萝觉得乾达婆压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眼睛看不见,感觉倒更灵敏了起来。乾达婆的吻落在她耳际和脸侧,十分轻柔,然而她带着檀香气味的呼吸却扑在皮肤上。室内并不热,因为没有生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寒冷,白袖萝却觉得周身温度都升高起来。 仿佛是乾达婆坠落炼狱之中,又将她也拖入其中。在火焰灼焚自身之前,两人相拥以获得最后的一丝愉悦。 白袖萝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紧张着即将面对的一切,因此而挣扎了起来。她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箭在弦上,对于彼此都是灭顶之灾。往后的事情,既然料不到,还不如就沉湎于眼下的欢愉…… “听话,不要动。”乾达婆一边说着,一边解下白袖萝的腰带,“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爱上一个人?” “没有。”白袖萝咬着牙道。她半个字也不敢多说,生怕声音颤抖起来。此刻需要的是忍耐,更是勇气。 “那我就与你打一个赌,好吗?”乾达婆吻了吻白袖萝的脖颈,将她的衣领慢慢拉开,动作慢得近乎于煽情,白袖萝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难耐至极,以至于被布巾蒙着的脸颊之下转成了绯红的颜色,“赌你到底会不会爱上一个人。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离开,如果你输了,你就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好。”白袖萝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乾达婆滑入她衣领的手却让她险些惊叫起来。她想要扯下蒙在眼睛上的头巾,手却被乾达婆轻柔地按住。 “别怕。”乾达婆用柔和得有如蜜糖般的语调轻声道,“不用怕,一切都交给我。相信我,一切都相信我。”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白袖萝叹了一口气。 “别分心。”乾达婆在白袖萝的腰际掐了一下,“别想以后,你现在需要想的,只有现在。” …… 桌上摆放着的残烛已经燃尽,室内又成一片黑暗。乾达婆为身边睡熟的白袖萝盖好被子,从床脚捡起散落的衣裳穿好。她暗道中走出时,估计还不到申时,然而天色却已经发暗了。雪越下越大,如鹅毛般飘落下来。 她见自己的侍女正站在小院中,不知站了多久,肩膀和头顶都堆了雪,便上前去唤道:“阿久,怎么傻站在这里?” 阿久说:“舍脂女曾来访过一回,奴婢虽将她打发走了,但终究放心不下,故在此守着。” “舍脂吗?”乾达婆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无碍,你先进去烤火吧。” 阿久站在原地未动,声音有些低:“奴婢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说。” “您太纵容白袖萝了。一旦被阿修罗王发现白袖萝还活着,将会祸及您自身。” “我明白。”乾达婆说着,看也不看阿久一眼,“你不必再跟我提及此事了,我自有打算。” 薄子夏自从随央金回到驿站之后就一直蜷在床榻上,张开眼就盯着肮脏的墙壁,闭上眼也尽做一些噩梦。合德在噩梦中提着风灯对她微笑,然后她的脸变作了恶鬼的脸。 把薄子夏惊醒的,是央金和一个什么人楼底下说话。对方似乎是个女子,声音很低,然后听到央金说:“她还在休息,她很好,你不用挂念。” 薄子夏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去看,正瞧着那女子向央金道谢,然后转身离开。她不曾抬头往楼上看一眼,然而薄子夏却无比熟悉她的模样。雪飘落在道路上,那名女子身穿白衣,长发没有盘起来,而是被风撩了起来。她的身影在风雪中逐渐走远,白衣溶于天地之间。 “袖姑娘!”薄子夏惊呼了一声,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就踩着楼梯往下跑。 “袖姑娘!白袖萝!”她喊了两声,引得驿站中烤火取暖的人都纷纷看她。寒风吹得薄子夏发抖,她冲到风雪之中,雪花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她眼前像蒙着一层白雾似的,天地之间只有被风扬起来的雪花,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真的会是白袖萝吗?难道她还没有死?薄子夏站在雪中,脸颊冻得发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过去,直到央金将她拉回驿站中,又取来外衣给她披上。 “这么冷的天,你是害了什么病就跑出来?”央金埋怨道。 “刚才的那个人……”薄子夏冻得嘴唇发白,哆哆嗦嗦地说。 “别想那么多。你好好休息,过两天还要赶路。” “赶路?”薄子夏疑惑地问,“赶什么路?” “阿爸说我们要回去了。”央金笑了起来,炭火映得她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来,“你想要和我们一起走吗?等我们回吉曲,我们就在河边唱歌、放牧,还可以去活佛家里帮他照顾牦牛,或者去寺院转经。” “我……”薄子夏犹豫了起来。如果跟着央金一起走,虽然背井离乡,但是合德就永远抓不到她了。可是袖姑娘也许还活着,而在这个地方,又埋葬着多少故人的尸骨…… 见薄子夏没有立即表态,央金看起来有些低落,随即又笑了起来:“没关系,你还有时间考虑。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好吗?” 薄子夏点头,她思索了良久,才说道:“央金,我想回厉鬼道一趟。” ☆、长亭 山路积了雪,格外难行。薄子夏独自走在山道上,仰脸望向白茫一片的山头,思索见到凌修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装着大度的样子问安,还是指着对方的鼻子怒骂:“我是来见袖姑娘的,你给我滚。” 她在山阶前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想不出来面对凌修的开场白,便换了条路,绕去后山了。那里埋着厉鬼道几十个死于非命的门人的尸体,包括她的师父。尽管如今只剩下覆在白雪之下一个个隆起的坟包,却也是薄子夏系留于这个世界的温暖。 如果没有修罗道,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薄子夏踩着积雪绕到后山,她发现有一行脚印从山上延伸下来。莫非还有人在这风雪天气来扫墓吗?薄子夏循着脚印走到厉鬼道众人的坟地,见其中立着一名白衣女子,她的衣袂和头发被风雪撩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被从山顶掠下来的风所吹散。 “袖姑娘……”薄子夏自语了一句,加快脚步走过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成了小跑,“袖姑娘,袖姑娘!” 白袖萝转过脸去看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薄子夏气喘吁吁地在白袖萝面前站定,也许是山风太烈,她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充溢到眼眶中,只轻轻一眨眼,便顺着脸颊流下来:“袖姑娘,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子夏。”白袖萝抬起头看着薄子夏,露出温柔的笑容,“真高兴,我还能再看到你。” “我一直都挂念着你。”薄子夏说的是实话。自从两人莫名其妙地分别之后,一直到如今才重逢。她将脸转向一边,眼泪被风吹干了,眼睛发痛,“我以为你真的已经死了。” “我是为了救我自己,所以让修罗道的人以为我都已经死了。凌修帮我圆了这个谎。”白袖萝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声音却变得悲戚起来,“他为我造了这座坟,里面放的是别人的尸体,好瞒天过海,让修罗道的人都以为我死了。然后我扮成修罗道的乾达婆,混进了修罗道。” 薄子夏骤然想到自己被合德关在修罗道的时候,曾经见过乾达婆两次。乾达婆给她莫名熟悉的感觉,原来那人并非乾达婆,而是白袖萝。她有些担心地问:“那你后来被识破了吗?” 白袖萝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薄子夏也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白袖萝轻轻叹口气,“但是我曾经交代过你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薄子夏想起了合德,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白袖萝这么提醒她的用意。 “快走吧,不然就太迟了。如果吐蕃人要你随行,就跟着他们走。”袖姑娘说道,薄子夏摇了摇头:“既然袖姑娘还活着,我也不想离开了。” “子夏,你说什么傻话。”袖姑娘又叹了口气,“我正巧要下山,你与我同路吧。” 两人在积雪的山路上走出两道足迹。薄子夏回头,看见大雪依然不断地落在脚印上,心里却有些悲凉地想,等到雪将脚印都覆没了,两个人的存在或许都会被忘记。 “子夏,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白袖萝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不要像我这样,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去犯更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 白袖萝微微笑起来:“为了能活下去,而选择最艰难地活下去。” 薄子夏猜测现在白袖萝也是身不由己,而自己随央金离开此地无异于逃避,她心里不知怎么就忽然涌上来一股冲动,说道:“袖姑娘,我想要帮你。” 白袖萝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薄子夏,薄子夏惊讶地发现白袖萝眼中竟蓄满了泪。雪落在她的长发上,就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头冠。她只轻轻对薄子夏点了点头,忽然加快脚步,沿着山路往前走,把薄子夏甩到身后。薄子夏连忙追过去,山中起了雪雾,白毛风一刮起来,连人的脚印都抹平了。薄子夏艰难地往前又走了几步,袖姑娘走得飞快,前方只剩茫茫白雾,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薄子夏心事重重地返回驿站中,见央金正在房中收拾东西,不由一愣:“这么快便要走?” 央金拧松了三弦的琴弦,点点头:“活佛给阿爸托了梦,让我们立即动身回去。”她转过头看向薄子夏,认真地说:“阿妹,你同我回去吧。” 有一瞬间,薄子夏忽然就想点头,想要和央金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央金的肩膀,看到窗外正飘零的雪花时,她却只是摇摇头。她分明想挤出微笑,眼泪却在眼眶中打着转。 “央金,抱歉……我想留下来。” 央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也变得暗淡下来。她转身拿起毛皮的帽子,掸去上面的灰尘,似自语又似说给薄子夏听:“是呀,你是想要留下来,毕竟这里才是你的家。” 过了中午,顿珠上楼帮央金拿行李,趁着央金下楼的功夫,顿珠忽然用不流利的汉话对留在房中的薄子夏说:“姑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薄子夏茫然道:“帮忙?” “我的转经轮,丢在这里了,被修罗道的人拿走了。”顿珠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来不及去找,如果你能找到的话,请帮我保管着,我会过来取。” 修罗道……薄子夏不由苦笑,再入修罗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了。但她看着顿珠的笑容,终究不忍让他失望,便点点头说:“好。” 顿珠笑了起来,似乎一时想不起来应该怎么说出道谢的话,显得很是扭捏。他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东西,硬塞给薄子夏,冲她挥了挥手,一溜烟地跑出去了。薄子夏低头去看手中的东西,是一块拴在皮绳上的黑色圆石头,石头非常光滑,上面有着眼珠一样的图案。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楼下央金的阿爸已经用吐蕃语大声地催了起来。薄子夏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得驿站木制的楼梯咯吱咯吱响,薄子夏出门一看,央金又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阿妹,送我一程吧。” 风雪天气里赶路甚是艰难,但这群吐蕃人大概早已习惯了。马背上驮着行李,央金和薄子夏并肩走在后面,脚下踏着路上被来往客商踩硬了的积雪。 “你还会再回来吗?”薄子夏问道。 央金点了点头。她将盘起来的辫子散开,让风从发间吹过:“如果你等不及了,你就向西走,翻过唐古拉山,到吉曲去,你向路人打听唱歌的央金梅朵,他们会给你指路的。” 薄子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只好一直沉默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这条通往城外的路似是很长,又特别短,眨眼间就看到了饯别的长亭。 薄子夏和央金都停下脚步,隔着雪花望着彼此,分明近在咫尺,却觉得仿佛远成两个世界。 “我会在每个岔道口都堆上玛尼堆,指着方向,这样你就不会走错路了。”央金说道,眼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嗯。”央金这么伤感,弄得薄子夏也想要流眼泪,她赶紧垂下眼皮。 央金伸手,似乎想要拥抱她,然而终究也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央金手心的温度还没来得及传到薄子夏身上,她便扭头上马,马蹄声在雪中逐渐远去。薄子夏目送着央金逐渐走远,开始央金还频频回头,对她挥手,后来央金的身影小得看不到了,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回头。 薄子夏再度陷入了茫然,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回厉鬼道,既见不到袖姑娘,又实在不想看凌修的那张大脸;回城中的住所,怕被合德逮个正着。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严玉楼,不如先在严玉楼的住处过几天,再另做打算。 她一边冒着雪往城中走,一边思考着该怎么跟严玉楼开口。还是装可怜吧,严玉楼应该不至于弃昔日同门于不顾的。 因为雪大路滑,薄子夏千辛万苦走回城之后,天已经黑了。她沿着河找到严玉楼居住的小楼,敲了敲门,没人来应门。薄子夏又累又饿,见大门是虚掩的,干脆就推门进去了。 小院中静悄悄的,楼上也没有点灯。薄子夏心中发憷,小心翼翼地上楼,还没上楼梯,就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为什么会是你?” 薄子夏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 ☆、浴池 一个人举着油灯慢慢走下楼梯,薄子夏有点吃惊,他是林明思。 虽然怀疑过严玉楼可能跟林明思有一腿,但薄子夏却没有想到林明思还呆在这里。她见林明思似乎没有恶意,就大着胆子问:“严姑娘不在这里吗?” “严姑娘出远门了。”林明思低头用指甲拨了拨灯芯。 “我想在此借宿一夜,明早就走。”薄子夏恳求道。她非是不忌惮林明思是修罗道的人,而是觉得林明思态度超然,对她也并无赶尽杀绝之意。也许看是薄子夏的模样着实可怜,林明思说:“灶间有热水,房子都空着,你自便吧。”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很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记着,无论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只管蒙头睡就好,千万不可高声。”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得林明思脸上表情有些奇怪,仿佛他于心不忍似的。 薄子夏走上二楼,随意推开一扇门,点上蜡烛,见房中床榻收拾得干净齐整,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有几朵香石竹。这天寒地冻的,从哪里来的鲜花?薄子夏困累交加,顾不得多想,吹了灯,便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她睡得不扎实,总是觉得很冷,两层被子都盖在身上,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那寒意就像从床底下冒出来得,往上渗去,冷得她以至于发起抖来。 窗外好像起风了,大雪扑在窗纸上,哗啦啦响。薄子夏起初以为是有什么鸟往窗户纸上扑,后来才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床沿,声音很低:“妹妹,妹妹!” 那是严玉楼的声音。薄子夏连忙坐起身,房间中太黑,看不清严玉楼在哪,她茫然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上面沾了些滑腻的液体。她打了个哆嗦,严玉楼紧紧攥住她的手。 “妹妹,救我,我出不来……”严玉楼的声音越来越低,说话也语无伦次的,“你快跑,不要睡我的床……” “什么?”薄子夏往后退了一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严玉楼的手实在太冰了,让人受不了。 “救我,救救我,我在床下出不来……” 薄子夏猛地醒了过来,惊魂未定。她抹了下额头,发现竟出了些冷汗,身上犹冷得如浸在冰水中一般。 方才只是南柯一梦,她躺下却难再入眠。为何林明思出现在这里,却说严玉楼出了远门?而且还有桌子上的花……她翻身起来,再度点了蜡烛,去打量那几支香石竹。她捻了捻花瓣,是真花。不知道严玉楼是从哪弄来这种夏天开的花。 她坐在桌前,想着噩梦中严玉楼说“我在床下出不来”,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她真的端起蜡烛,蹲下身去看床下。 床下不知放了个什么东西,上面盖了块麻布,麻布外又堆了些稻草,稻草上沾着棕褐色的东西。薄子夏伸手将稻草都拨去,小心翼翼地掀开麻布,然后将蜡烛端近了去看。 蜡烛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噼啪一声,爆出小小的火花来。薄子夏和严玉楼对视着。 严玉楼躺在床下,冲外侧着脸,她满脸是干涸的血块,地上也有少许血迹,几缕黑发黏在脸颊,她死去多时,身体都僵硬了,眼睛却还大睁着,表情惊恐,十分骇人。 薄子夏手中的蜡烛落到了地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匆匆忙忙又将麻布和稻草堆了回去,从床上捡起外衣穿好。这个地方不能再留,她要赶紧走。 薄子夏沿着楼梯跑下去,忽然见楼下厅堂中有灯火。她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人,一时进退不得。她正在原地踯躅,便听到楼下有人说道:“大半夜的,谁在吵吵闹闹?” 那是合德的声音。薄子夏双膝一软,差点坐到地上。真是出了虎穴又进狼窝,她不过是想在严玉楼的住处先凑活一晚上而已,结果严玉楼被杀,自己又碰上了合德。薄子夏突然无比后悔没有与央金同行。 不过依照合德的性格,就算和央金一起西行,合德估计也会派人追过去,到时候说不定还会连累那些吐蕃人。 楼梯狭小,连躲都没有地方躲,而合德就坐在楼梯下的厅堂中,而且已经觉察到了动静,随时都可能过来查看。薄子夏急得快要掉眼泪,也想不出脱身的办法。二楼下面就是河,连跳楼逃跑都行不通。 合德终于站起身,向楼梯这边走过来。薄子夏绷紧了神经,转身就往楼上跑去。楼梯内打斗不开,她若躲在二层的走廊,兴许还有偷袭的机会。 合德没有急于追上来,她慢慢地踩着楼梯,每一步都似踏在薄子夏脆弱的神经上。 “姐姐,我知道是你。隔着这么远,我就能闻到你的气味,感觉到你的呼吸。你不必再躲了,躲不掉的。” 薄子夏跑上了二楼,沿着黑暗的走廊往尽头跑去。 “如果你觉得这样是乐趣,我也乐意奉陪。” 合德似乎上了楼,如果薄子夏贸然推开某个房间门就闯进去,无异于将自己逼入死路。因此她只能不断往前跑。走廊不长,很快就能跑到尽头…… “你没有跟着吐蕃人走,真好,我真高兴。我以为你喜欢那个吐蕃姑娘的。你当时向她跑去时,我差点就杀了你。” 合德的声音越来越近,薄子夏心里慌乱,走廊里什么都看不见,她也不曾留意脚下,冷不防被个东西一绊,摔倒在地上,膝盖被碰得生疼。 “我说过,你躲不掉的。” 合德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薄子夏觉得自己被人从身后抱住。那人的双手环着自己的腰,手指纤细,手腕上戴着有细碎装饰的手镯。仿佛很久以前,半夜下着雨时,土地庙中的梦再度重演。 薄子夏咬紧牙,奋力想要把合德推开。合德将薄子夏的双手扭到身后,将她手上的铁环扣在一起。薄子夏依然低着头挣扎,铁环甚至将手腕都勒出了红痕。下巴冷不防被人捏住,薄子夏被迫抬头看着合德,合德望向她的目光仿佛有一丝怜悯似的:“你为什么一直都要挣扎?” 为什么一直都要挣扎? 只是因为不甘心就此沉沦入地狱…… 薄子夏小声地说:“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合德依然托着薄子夏的下巴,不让她把头扭开,另一只手就抚摸着薄子夏的脸颊,动作极尽温存,与她脸上疯狂而残忍的笑容构成对比,“但我会看着你死,看着你受尽折磨,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合德手臂稍微一用力,将薄子夏架起来,挟着她往楼梯走去。薄子夏觉得此刻自己的面色恐怕比严玉楼好不到哪里去,脑中尽是一片空白。 “你要干什么?”她问道,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走向刑场。 “你把自己弄得真脏。”合德皱了皱眉,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真的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合德带着她沿着楼梯走到地窖中去,沿着底下黑暗的窄道走了一段,薄子夏便觉得阵阵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些硫磺的味道。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小池子,池中有热水,蒸汽腾腾,石壁上照明的灯烛都放置在琉璃罩中。薄子夏十分诧异,严玉楼的住处下面居然藏着口热泉。这热泉不知源头是在什么地方,不过似乎大冬天的还有香石竹就能得以解释了…… 薄子夏还在发愣,合德已经打开薄子夏双手上的扣环,去扯她的衣服。薄子夏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去推她。合德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倒退了两步,心头火起,反手打了薄子夏一巴掌,硬是将她的外衣连同半件中衣扯了下去。 热气滚滚而上,熏得人心里都烦躁起来。薄子夏平白无故被打了这一下,觉得无名火直将满心的恐惧和紧张都烧掉了,扑上前照着合德的头脸就打过去,却被合德狠狠一推,仰面向后倒入池中。薄子夏伸手乱抓,扯住了合德的衣带,将合德也一起拽进了水池。 水池很小,两个人在池中更显得挤。薄子夏的后脑勺险些磕在石头的边缘上,她连忙站稳脚步,正想爬上去,被合德抓住头发,将她的头往水里按。水温很高,薄子夏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满脸通红,在水下手忙脚乱得挣扎着,慌张地去推合德。水花四溅,两人的衣带纠缠在一起。 合德的手松了一些,薄子夏连忙从水中抬起头,顾不上擦一下脸上淌着的水,大口呼吸着。这时候她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危险,几乎贴在了一起。 ☆、梦魇 “你又想干什么?”薄子夏喘了几口气,才张口问道,声音发着抖。热水没到两人的胸口,衣物吸了水往下坠着,合德的脸隔了层雾气,尽管温度很高,薄子夏却忍不住地发抖。她发觉自己和合德差不多已经挨在一块儿了,连忙向后退了几步。 合德微笑起来,逼近了薄子夏,两人之间的逐渐接近。也许是因为热气的熏蒸,合德苍白的脸终于现出了一丝血色。她低声说:“跟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并不比涌泉的水声更大。令薄子夏诧异的是,合德竟然用了“家”这个字眼。薄子夏一步一步往后挪,后背抵着水池的石壁。于是合德轻而易举地从水下牵住了薄子夏的手,顺势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两个人的距离太近,薄子夏一低头就能看到细小的水珠挂在合德脸上,微微泛着光。 硫磺的气味此刻显得异常危险而煽情。薄子夏挪了挪胳膊,想要推开合德,被对方狠狠按在水池的边沿:“即使是这个时候,你还想推开我?” 合德说话的时候依然微笑着,水溅到她的脸上,顺着鬓角流下来,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薄子夏还没有说话,合德忽然拽着薄子夏的衣襟,向后一倾,两人一起沉入了水中。薄子夏慌乱之中闭上眼睛奋力扑腾,水池太小,根本挣扎不开。合德揽住了她的肩膀,热水似乎将一切感官都封住,阻隔开了。过了很久,薄子夏才发觉合德在水下吻住了她。 连言语和呼吸都被省略了。合德只是在水下,捧着薄子夏的面颊,然后吻住了她。 薄子夏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被黯淡的烛光搅得浑浊的水。水池不深,她却感觉一直往下沉去,一直一直都往下沉着,直到沉入地狱中去。她开始觉得难耐,挣扎着想分开,合德依然按着她,有如酷刑一般。 合德终于松开了薄子夏,她连忙扶着池壁站稳,水哗哗从头发上落下去,两人的唇舌分开,薄子夏大口呼吸带着热雾空气,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一来二去,她的衣衫已经凌乱,半边肩膀露在外面。 薄子夏伸手想把衣服整理好,被合德按住了手:“入浴为什么还要穿着衣服?” 合德的笑容颇不怀好意,不待薄子夏回答,她就去拽薄子夏的衣领,薄子夏慌忙退开,怒道:“为什么你不脱?要脱你先脱!” “好呀。”合德答得异常爽快,她拔掉盘发的发簪,一头乌发落入水中,随后便慢条斯理地开始宽衣解带。起先是披在外面的一层颇具天竺风情的纱衣,然后是其内的中衣和裙子。她每一个动作都异常缓慢,似是故意在消磨薄子夏的耐心。池中狭小,薄子夏不知所措,只能抬起眼睛,装作研究蜡烛上的琉璃灯罩,直到合德一声轻笑,说道:“姐姐,轮到你了。” 薄子夏望向合德。她那件轻盈的纱衣尚没有吸很多水,还浮在水上,孔雀羽毛的图案也就随着水波荡漾。水面以下皆是摇曳的朦胧,看不甚清楚。她的肩膀露在水面之上,苍白得如用白玉所雕成。薄子夏产生了一种的错觉,即使她穿着衣服,合德的目光也直刺进她衣服之内,深入到她的五脏六腑。 一切都再没有了退路,再没有了可转还的余地。只要合德对她还有执念,她就再无处可逃。 眼前的这人,早就不是合德了。 薄子夏慢慢地脱下吸水变得沉重的衣服。她想,大概在自己拒绝和央金一起离开时,就已经放弃了。放弃了挣扎,放弃了逃跑,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一切。 无间地狱究竟有多深?就像这口折射了朦胧和破碎的热泉一样深。薄子夏将身上的衣服脱去,只余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两人裸裎相对时,薄子夏觉得自己更像是甘愿自我牺牲的祭品。可是究竟为了什么,薄子夏想不清楚,也不愿去想。 合德拥抱住她时,动作异常温柔。铁环触碰着岩石轻微作响,薄子夏仰头就能看到烛光在琉璃罩上映出模糊的影子。她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大约天已经亮了,但地狱之中的天永远都不会亮。合德的长发沾着水,黏在薄子夏的肩膀上,就像是将她紧紧包裹的一张网,无路可逃。似乎不是很痛苦,也说不上欢愉,薄子夏只觉得难堪且厌倦,不知道这场折磨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热气从水面腾腾而上,眼前这些都只是梦,醒不来的梦魇。 也许薄子夏曾经幻想过被一个人温柔对待,却非是眼下这般情景。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而是整个儿落入另外一人的手中,那人的指甲有些长,刮得她皮肤刺痒。热水一次一次漾上胸口,如同难诉爱欲的潮水。 “珍惜现在吧。”合德啄吻着薄子夏的耳际,薄子夏的珥珰轻轻晃动着,像是挂着的两滴泪。 “因为之后的痛苦,你大概还没有想到吧,姐姐……”合德绕到薄子夏身后,自身后拥着她。她的吻顺着脖颈到肩背一路延伸下去,隔着热水轻轻撩拨着。 “痛苦?”薄子夏扬起头,嘲笑一般轻声重复了一遍,“难道现在还不够痛苦吗?” “不够。”合德抬起头,用手指轻轻勾勒薄子夏嘴唇的轮廓,“不如享受现在,如果你还能享受。” 她跃出水池,然后悬在高处的蜡烛取下来放在池边上,她对薄子夏伸出手说:“上来吧。” 薄子夏抬头望向合德。烛火将她沾着水的身体镀了一层橘黄色的光晕,她的面容隐于长发的阴影,薄子夏从未见过这样的合德。她只是舍脂女,而不再是合德。薄子夏将手交给舍脂,由舍脂牵引自己走出以三昧火焚烧的浴池,如同以最终的牺牲,完成全部仪式。 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 合德按着薄子夏,让她在水池边坐下来,而她自己则跨坐在薄子夏身上,低头风情万种地望着她。薄子夏觉得合德实在不适合“风情万种”这个词语,她的眼角眉梢藏了太多讥诮的杀意,如此带着柔情看向她,反而让薄子夏浑身不自在。更令她尴尬的是,两人都未着寸缕。 也许是感觉到了薄子夏的不安,合德凑到薄子夏的耳边,对她吹气,说:“闭上眼睛。” 薄子夏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她听到合德低低的笑声:“不要睁开眼睛。” 合德吻了吻薄子夏的眼皮,确认她真的闭上了眼睛,然后她退开几步。薄子夏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合德似乎是在在那堆湿透了的衣物中寻找,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薄子夏感觉到有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脖颈。皮肤在热水中泡得发软,乍接触到寒意,浑身都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睁开眼睛。 合德用她那个缀满钥匙的手镯抵着薄子夏,脸上带着笑意。薄子夏不明白合德又想干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好事。合德再度跨坐到薄子夏身上,一手托起她的下巴,另一手的手指夹住手镯上缀着一块比较锋利的铁片,慢慢游移到薄子夏的后背上。 “我太害怕你再次从我身边逃开了。”在她说完这句话时,手指间握着的铁片沿薄子夏腰际的皮肤狠狠地刺了进去。 薄子夏轻声惊叫了起来。其实并不疼,大概只划伤了皮,伤愈后大概连伤疤都不会留。还没等她喘过气来,合德又刺了第二下。她像是在写什么字,伤痕带着弯曲的弧度。血水沿着腰线蜿蜒而下,像是一行泪。 “你逃一次,我就在你身上留一次我的名字。”合德贴着薄子夏的耳际说道,像是怕被第三个人听去一般。她话语发狠,手上用的劲也大,薄子夏疼得皱起了眉头,合德便俯下身,吻住了她。 每一次都是这样,当薄子夏痛苦难耐的时候,合德便去吻她。仿佛用这样的吻,就能抵掉她施与薄子夏全部的痛苦。血和热水混在一起,又在蒸汽中变得飘渺,模糊不清。 ☆、真心 薄子夏不知道这场折磨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似乎就伴随着合德的吻和缭绕岩壁的热气一同窒息。当她终于晕过去的时候,听见了合德在她耳边的低声呢喃:“过了明天,你就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薄子夏醒过来的时候,先看到了身上盖着的大红锦被和一侧低垂的白色床幔。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床幔被轻轻撩起,带着冰冷湿润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撩开帐子往外看去。 此处应当是间客房,陈设虽简单,却颇见雅致。天已经大亮,房间里空空荡荡,窗子半敞着,雪从窗外飘进来。薄子夏想不起来这里又是何处,只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扯落被子,想下床将窗子关上,才感觉到腰间火辣辣的疼痛。她撩起衣服,看着合德在她皮肤上刺下的字,歪歪扭扭的字母,带着夸张的弧度。是个梵文,想来可能是舍脂的名字。 伤口并不是很深,已经凝了薄薄的血痂,但是因为碰了水,伤口周围的皮肤微微红肿起来,薄子夏伸手按了按,血水又从伤口内渗出来,有些发烫,不知是不是发炎了。 她正思索着伤好之前合德会不会又想出什么折磨她的花样,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一人推门而入。此人脚步沉重,应当是个男子。薄子夏慌忙退回床上,将床幔拉好,心中十分不安。 “薄姑娘,我把饭和药都给你放在桌子上,你自便吧。”那男人的声音颇为耳熟,原来是林明思。 “有劳公子。”薄子夏犹豫了一下,隔着床幔问道,“这儿是哪里?” “自然是严姑娘的住处。”林明思的语气十分平静。 “严姑娘分明已经死了,昨晚我才见到她的……”说到此处,薄子夏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林明思叹了口气,搬开一把椅子坐下来,似有什么话要对薄子夏说。 “看样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大概是舍脂不让你知道,也可能是她觉得你没必要知道。”他说道,“严玉楼与修罗道的人勾结,此处也有修罗道的人在此久住,你曾经也在这里见过阎摩罗阇。后来——” “后来你们修罗道就杀人夺舍是么?”薄子夏嗤笑了一声。林明思的一面之词,她不一定会信,但严玉楼被杀,是她亲眼所见的。 “严玉楼非是我杀的。她的死,是在意料当中。毕竟她知晓的太多了。” “杀人灭口又何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薄子夏叹口气。 林明思似无言以对,沉默了好一阵子。然而他却并无离开之意,又问道:“姑娘与舍脂相识有多久了?” 薄子夏答:“三年前道主托我照顾她,一年后她无故出走,后来……”她说不下去了。自从秋天在夜雨中和合德重逢,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变得如同噩梦一样。仿佛是自己一念之间握住了恶魔的手,又仿佛是咎由自取。 “你觉得舍脂如何?”林明思问道,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水,“你照顾了她两年,总应该了解她吧。” “三年前她跟现在一点儿都不一样。”薄子夏小声地说,“她那时候还挺害羞,不爱说话,有时候我也弄不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高兴还是生气。不知怎么她就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林明思说:“我与舍脂结识四年有余了,从她十四岁起,为了攀上舍脂女的位子,她心机用尽,步步为营。她应当从来没有同你提过,她杀过人,也借刀杀过人。你大概还不知道,她在你那里住了两年,也算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吧。” 薄子夏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铁环,苦笑道:“那现在也算是她在完成她的计划?” “我不知道。”林明思说,“舍脂是个可怕的人物,她极有耐性,无论认定了什么,便一口咬住,至死不会松开。修罗道中虽然弄出很多不伦不类的噱头,但沽名钓誉者,胸无大志者,故弄玄虚者,刚愎自用者,看着就欠打者为多。我唯一不愿与之为敌的,便是舍脂。” “你是来给她当说客的吗?”薄子夏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非也,只是好心提醒。如果舍脂确实对你有执念,你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忤逆她。那样也只是白白吃苦而已。”林明思喝了一口茶,语气平淡,“顺从她,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你兴许还没有见识过她的手段。阿修罗王以前与厉鬼道道主有过节,也是舍脂极力主张血洗厉鬼道。厉鬼道对舍脂有恩,她尚且如此,更何况……” 薄子夏的手不自觉攥紧了红锦被面。厉鬼道被灭门一事,虽未必全然与合德有关系,然而偏巧是那天夜里,她被大雨困在土地庙中,与合德相见,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这是个圈套,就算薄子夏小心翼翼地想要避开,却还不免堕入其中,再无法逃离。 “言尽于此,姑娘不妨好生想想。请了。”林明思说罢,站起身飘然离开,只余满室寂然。风从窗外吹进来,薄子夏后悔刚才没让林明思把窗户关上了。她跳下床,怎么找都找不见鞋子,索性赤着脚走到窗前,将窗户关好。 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鞋子也不知道上哪去了。被风一吹,冷得发抖。她却忍不住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只有城中的河水从楼下淌过,像条青色的带子,周遭都被大雪覆盖了。薄子夏估摸着天黑之前合德是不会过来的,但伺机而逃也不现实。 近黄昏的时候,合德提着灯上楼,径直推门进来。她撩开床帐,望着薄子夏,微笑道:“姐姐,今天林明思可是来过了?” 薄子夏点了点头,将头扭去一边,望着帐顶。合德也就在床沿坐下来,抚摸薄子夏的头发,一边问道:“林明思跟你说什么了吗?” 薄子夏只摇头,不出声。合德道:“他的话多半都是假的,你不必信。修罗道私下里有传言,谓修罗道有三险:乾达婆的鬼,婆雅稚的腿,罗恸罗的嘴。罗恸罗就是林明思,你明白吗?” 合德一脸严肃地说着冷笑话,末了还很生硬地假笑两声。若是以前,薄子夏一定会被逗笑,可是现在她看着夜幕降临,就像是看着噩梦再度降临一般,怎么都笑不出来。合德也敛了硬是挤出来笑容,在薄子夏身边躺下来,与薄子夏对视着。 “不要再离开我,我就把我在这世上的真心都送给你。”合德少有如此的温柔和耐心,她生怕薄子夏不肯信她一般,轻轻拉起薄子夏的手,放在胸口。薄子夏感觉不到合德心脏的跳动,却能听到风吹动窗纸的声音。 合德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薄子夏静静盯着她片刻,开始思索能否就这样杀死毫无防备的合德。但是杀了她之后,又怎么从此处逃出?正如林明思所说,这里都是修罗道的人。就算逃出去了她还能去哪?白袖萝不知所踪,央金正在返乡的路上……央金说过在每个路口都会为她堆起玛尼堆的,她一定能找到央金。 薄子夏精神一振,将手从合德手中抽出来,正待坐起身,合德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薄子夏的手,动作之快,倒把薄子夏吓了一跳。 “姐姐,你要去哪里?”合德问道。 “躺得太久,身上难受,想起身坐一会儿。” 合德盯了薄子夏半晌,方才出了一口气,松开薄子夏的手腕:“是我太紧张了,总担心你会离开。”她扭身撩开帐幔,望着窗外夜色,自语道:“什么时辰了?”她坐起身,理了理衣服,然后回头催促着薄子夏:“我去差人拿衣服来,你快些梳妆打扮,我们该走了。” “走?”薄子夏一脸茫然,“去哪里?” “回修罗道。”合德说罢,也不回头去看薄子夏,只出去叫人拿衣服来了。薄子夏怔了半晌,才认命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一回进了修罗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 ☆、□□ 合德反身回来时,手中拿着几件衣物。薄子夏翻了翻,皆是淡绿色的,看模样还是新衣,未曾过水。薄子夏盯着那衣服许久,才扭头对合德说:“我以前的衣服呢?” 合德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像是很恼火薄子夏得不肯领情。薄子夏无奈,勉强把衣服套上,合德走过来,为薄子夏整理着身后的衣带。她的动作缓慢而柔软,似小心地避开薄子夏腰上的伤口,又似自我沉醉在这般温存假象中。磨蹭了好半天,她才牵着薄子夏的手,下楼走到外面的街上去。 天已经全黑了,雪小了很多,稀稀落落地飘下来,在合德手中提着的灯映照下,显得十分凄冷。 “有车马来接应我们,时间并不紧。”合德对身旁的薄子夏说道,“尚有半个时辰,你还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走走。” 薄子夏想了想,口鼻在寒冷的夜色呼出一团团白气。她说:“我想回我在城中的住处。” “好,我带你去。” 薄子夏居住的地方离此处并不远,而她有两个多月没回去了。上一次离开那里的时候,还是因为发现钟师兄身首异处的尸体,沿血迹一路追踪凶手。不知道现今那里又是个什么模样。 走过熟悉的街巷,木门依然掩着,房前的空地和房檐上都积了厚厚的雪。薄子夏伸手将门推开,小院中只余白茫茫的积雪,应该是厉鬼道给钟师兄收尸的。合德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着。薄子夏猜测她会想什么,毕竟这里也是她住过两年的地方。 “我记得你住在这里时,每逢下雪,你就拿着扫把在院中扫雪,把雪都堆在一处,堆得高高的,说那是泰山。”薄子夏回忆着,冻得通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你还在墙角种了许多花,可惜去年冬天太冷,过了冬就都没再开花。以前我搭的绫苕架子,因为好久都没照料,花死了大半,木樨花去年零零星星开了几朵,也都不香了。” “我都记得。我还记得有一天你去厉鬼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到天都擦黑了,我焦急得不行,你回来时却开开心心的,手中拿了朵绫花,说是个什么男人给你送的,还说那男人是你师兄,如何一表人才,如何为人忠厚……”合德的声音平静得近于可怕。 “我当时问你,为什么他要送你绫花?你说他会娶你。你就在我面前笑着去转那朵绫花,说他会娶你。”合德说着,冷笑了一声。薄子夏偷偷去看她,见合德的表情似笑非笑,上嘴唇微微咧开,像是随时要吃人一般,有点恐怖。 “世上有哪个男子能配上你?”合德问道,“我连那男人叫什么名字都不想知道,蝼蚁一样的人,我根本就不屑于去嫉妒他。可是他娶你,你就愿意嫁给他。你是没见过男人吗,就这么喜欢他?” 薄子夏被这样诘问,恼火了起来,忍不住提高声音反驳道:“他再怎样,也不会如你这般待我!”说至激动处,薄子夏只觉得愤怒,连恐惧都消失了。她怒冲冲瞪着合德,心想大不了打一架两败俱伤,也比如今这窝窝囊囊的模样要强。 “你厌恶如此?”合德的神情倒看起来有些诧异,薄子夏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合德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还没等薄子夏发作,合德却率先踏过院中被白雪覆盖的小径,边走边道:“许久没来了,进屋去看看吧。” 推开屋门,见室内一片漆黑,薄子夏便说:“我去点上灯。” 火镰和蜡烛都放在屋中矮柜上,而且,薄子夏记得清楚,矮柜后的墙上还挂了把弩箭。薄子夏虽不擅长用弩,但女孩子独居,便在家中置了把弩,聊胜于无。除了自己和合德,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两人在这里,如果合德死了,修罗道的人也不会立即知晓,这样自己就有充足的时间离开了。 她快步走到矮柜边,摸到了弩箭,也不顾上面还沾了许多灰尘,就拿起来。她摸了摸,箭搭在弩机上,但是薄子夏又犯了难,室内一片黑灯瞎火的,如何瞄准? 时间耽搁得越长,对薄子夏就越不利。她想了想,决定先诱使合德说句话,确定她的大致位置。于是她当即以十分平静的语调说:“真是邪门,这火石打不出火来。” 话音方落,合德手中的风灯就亮了起来,火苗虽小,却将眼前都照了个清楚。薄子夏手里捧个弩机,很尴尬地看着合德。 “我就说怎么打不着火,原来拿错了东西。哈哈哈。”薄子夏干笑了几声,见合德依然看着她,匆忙将弩机放到一边,装模作样地去拿火镰和蜡烛。 “姐姐,我不记得你会用弓弩来打火。”合德的嘴角轻轻勾起来。这个微笑看在薄子夏的眼中,却是无比恐怖。她下意识地警觉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合德,心里想着,只要合德逼近一步,她就立即端起弩机,扳下悬刀。 然而合德只是转过身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薄子夏愣愣地看着合德走出门的背影,不知所措。合德转眼便走到了小院中,站在雪地上,侧身等着她。如果此刻薄子夏端着弩机冲出去,不仅难占上风,打斗起来,街坊四邻也都会被惊扰起来。想了片刻,她不甘心地看了弩机一眼,悄悄将箭头折断揣在袖中,走了出去。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冷气却森森往上冒着。薄子夏紧走了几步追上合德,合德便顺势抓着薄子夏的手,两人并肩走在小巷中,等到再度返回河边时,见桥头已经停着一辆黑蓬的马车了。车夫也穿一身黑衣,夜色中看不清楚容貌。 坐到车上时,薄子夏心中犹惴惴不安。合德是何等精明的人,必然知晓自己方才拿着弩机是要害她,可她却当什么都没看见。合德的肚量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薄子夏是心情郁闷,实在不想跟合德说话,合德则一直若有所思。马车轮声粼粼,将她们带到一处毫不起眼的荒宅之前,想来这里又有一处通往修罗道地宫的暗道。薄子夏不由暗暗惊奇,修罗道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据点无数,规模亦不小,之前竟从未听闻过。 修罗道究竟是以怎样的目的而存在?不像是单纯的为了寻仇,当然更不像是为了弘扬佛法,福泽苍生。 两人一起走到暗道中,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合德始终都牵着薄子夏,让薄子夏产生了些错觉,合德是在拖着她走入最深的牢狱。 合德并没有返回她的地宫,而是走到了另外一个居室中。这个居室地方狭小,正中摆放着一把形状古怪的椅子,一旁还有水渠,引来暗河的水。靠墙处点着几十支蜡烛,映得房中有如白昼。 “这是什么地方?”薄子夏有点不安地问。 “对不住。”合德低声地说。这话让薄子夏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合德把她折腾到快死都没说过一句对不住,现今对不住既已出口,那岂不是当真会宰了她? 合德牵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薄子夏正琢磨着一会儿动起手来怎样才能占据上风,合德在椅子旁边蹲下来,为薄子夏整理着衣衫。 “你到底要干什么?”薄子夏问。合德越是这般平静,她就越觉得不对劲。她转过头,打量着室内。除了引进来的河水,倒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坐着的这把椅子下,有些暗沉的痕迹,不知道是血迹还是什么。 合德的手指抚过薄子夏的袖子,温柔地将薄子夏两手拢在身后,将两个铁环扣在一起。扣环碰触的轻响让薄子夏紧张了起来,她不知道合德要干什么,反正绝对不会是干好事。 “姐姐,对不住。”合德站在薄子夏身后,手越过椅背捧住薄子夏的脸。薄子夏仰头看过去,在烛光中,合德的脸赫然变成一张恶鬼的脸。薄子夏倒抽了口冷气,再看去时,合德的脸又成了原状。 “如果这样真的可以留住你,我愿意一试……必要的代价,我从不吝惜付出。”合德喃喃着,将吻印在薄子夏的额头上。 ☆、仇人 等了不多时,一个身穿白袍,打扮古怪的老头走进来。这老头包着头巾,手上提着个箱子。进来后便在距两人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下来,双手合十道:“舍脂,可想好了?” 合德也对老头双手合十,礼罢望了薄子夏一眼,点头说:“不必多问,请动手吧。”她似有些不放心,又问那老头:“当真不会有痛苦?” 老头阴森一笑:“些许有些疼,不过姑娘若非是细皮嫩肉的闺阁娇女,也能忍受。” 薄子夏听两人对话,心中发慌,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被合德按住,她侧身坐在薄子夏的大腿上,压制住薄子夏的挣扎。 “乖,听话,很快就……就好了。”合德凑到薄子夏的耳边低语。 能很快就好才怪。薄子夏看到老头已经蹲下身打开了箱子,但合德挡住了薄子夏的视线,也看不清箱子里都是什么东西。随后脚上一凉,鞋袜被那个老头脱去,裤腿也被卷起来。她身上被合德按着,动弹不得,便胡乱踢着腿挣扎,老头便捉着她的脚踝。 “合德!”薄子夏提高了声音,几乎喊出来,“我待你不薄,也未曾亏欠你的!当年道主托我照顾你,一个月才多给我加一两纹银的食宿,我自己又掏钱贴了你许多,那时候给你扯的衣服,一套就是两封钱,你……” 合德低头,也不管那老头还在看着,就吻住了薄子夏的嘴唇。这回薄子夏挣扎得格外激烈,合德几乎按也按不住她。待合德一扭头,却发现老头还在端详着薄子夏纤细的脚踝,时不时伸手按按。合德不悦地对他道:“要动手就快点,乱摸什么?” “舍脂女此言差矣。”老头抬起头咧嘴笑道,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我要确定姑娘筋络经脉,这样一刀便能将脚筋切断,伤口仅有半寸,不到月余就可愈合。只是脚筋既割断,姑娘就没法逃走了。” 薄子夏喘了口气,又嚷嚷起来:“怎么说我也照顾了你两年,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不报恩就算了,我不计较,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合德看到老头的箱子中放着一把三寸来长的小刀,刀刃闪着寒光。不知何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老头听着薄子夏的话,笑着对合德说:“这不正是舍脂女想要的吗?” “没错。”合德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这正是我所想要的。” 合德感觉到身下的薄子夏已经不再挣扎。大概是她认命了,或者就此绝望。合德看着薄子夏,见她脸色发白,紧咬着下唇,冷汗从额头渗出来,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合德低头,吻去了薄子夏额头的点点汗珠,轻声地安慰着:“不怕,很快就过去了。不能走路没什么可怕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只要你不离开我……” 薄子夏的喉咙里传出来嘶嘶的喘气声,嘴唇被她咬出了血,浑身哆嗦着。老头尚未动手,但薄子夏却是十分痛苦的模样。合德有些奇怪,站起身去查看,老头从箱子中取出刀,一边用白布擦着刀刃,一边说:“我要下手去断筋了,请舍脂女按着姑娘。” 合德答应了一声,正准备绕到椅子后面去按住薄子夏的肩膀,忽然间,薄子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还没站稳,就先出脚踢向那老头,随后一弯腰稳住身形,夺过那老头的刀刃,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根本不给老头以反应的时间。合德有些吃惊,她分明是将薄子夏双手上的铁环扣在了一起,薄子夏又是如何挣开的? 只是不容她多想,薄子夏已经握紧了抢夺来的刀刃,上前一步,刺入那老头的喉咙中。老头并不会武功,大概也没想到薄子夏还能反抗,惊愕之下,只来得及叫了声“哎呀”,声犹未尽,血已经带着泡沫从他喉咙中涌出来,前后不过一息的时间,老头便倒地抽搐死去。 “别过来。”薄子夏转身面对着合德,右手将刀横在身前,左手藏在身后。她衣服上和脸上都溅了些血,眼神充满了憎恨和厌恶,即使是合德与她对视,也有些心惊,随即又涌出一阵棋逢敌手的狂喜。 她爱煞了薄子夏这般拼命挣扎,却不得不认命的模样,有若修罗女的惊鸿一瞥。 薄子夏的右手手腕上还套着两个连在一起的铁环,左手却藏着,想来是受了伤。合德笑了起来,她明白方才为什么薄子夏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了。薄子夏将左手的大拇指掰脱臼,硬是将手从铁环中脱出来。 合德往前逼近一步,薄子夏就往后退一步,直到合德踩到了脚下的血迹。她低头看了看老头的尸体,才抬头对薄子夏说道:“此人是修罗道中的行刑官,也是医者。你杀了他,我如何同阿修罗王交待?” 薄子夏不说话,依然瞪着合德。合德感觉得到,薄子夏在害怕。她害怕合德,怕得厉害。 “你又何必怕我?”合德轻声地说着,“你不是也杀了人吗?低头看看你的手,难道上面没有沾血?” 薄子夏苦笑着低下头,眼泪落到地上跌得粉碎,刀刃仍横在身前。 “合德,厉鬼道被灭门的前一天,在山下的庙里见到你,你告诉我,合德已经死了。那时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薄子夏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去,“合德的确已经死了,一年前就死了。你是舍脂,是厉鬼道的灭门凶手,是仇人。我不应该还信你,落在你手里,我早就应该自尽。” “你把我当仇人吗?”合德反问道,轻轻笑了一下,“也对,你应该把我当仇人的。” 合德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起来,满室蜡烛不知何故突然灭了大半,光线骤暗。薄子夏心觉不妙,然而对此地不熟,贸然逃离也不知能不能跑得出去。她别无他法,只能与合德相对峙着。 “你我若是仇人就更好了,我只用待仇人的方式待你就可以了,何必再顾虑那么多。”合德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薄子夏,你听明白了吗?” 仿佛有风从室内吹过去,暗河的水流声大了起来,所有的蜡烛一瞬间忽然全部又点着了,只是这回,火苗全部成了幽绿色。合德的脸被火光照得绿莹莹的,活像女鬼。薄子夏慌张不已,左手大拇指掰脱臼的地方还疼着,右手手腕上悬着的铁环叮叮当当又十分碍事,如果真打起来,恐怕自己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桎梏 合德的袖子鼓起来,好像里面藏着风,吹得她衣带和头发在暗室中飘动着,十分诡异。薄子夏右手握紧了刀把,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姐姐,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合德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确实好像说了什么,薄子夏却没有听清楚,因为合德右手举起风灯,满室烛火骤然摇曳,似有狂风从此处刮过,薄子夏慌忙摆出防御的姿势,却如身处风墙之中,她左臂遮在眼前挡着风,刀刃却不知应往何处砍去。 只是这犹豫的一霎,合德已经冲到她身前,薄子夏慌乱用刀去刺,被合德抓住手腕,用力一扭,顿时,刀刃反转指向薄子夏自己,钻心的疼痛从桡骨处传来。她左手握拳欲将合德推开,大拇指处的疼痛却让她根本不敢使力,反而轻易地被对方将左手也制住,动弹不得。 “放手!”薄子夏咬着牙道,却不料被合德一推,整个人向后翻倒。慌乱中,薄子夏慌忙将小刀丢开,以免刀尖刺到自己身上。铁器咣当坠地的声音方响,薄子夏后背便狠狠撞在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稍微回过神来,她看到合德正压在她身上,依然禁锢着她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薄子夏的语气中已经掩不住慌乱了。合德的脸离她仅半尺,她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懂合德的表情。 “睡吧,享受你最后还能安稳入梦的时间。”合德的神色有些古怪,语气却轻柔如春风呢喃,“你杀的人非同小可,我要想办法处理此事。你的命在我手里,绝不能让旁人动你。” “放开我!”薄子夏喘息着说道,当一切都变得绝望时,挣扎仿佛也只是本能。她想要屈起膝盖,合德便退离了一些,暂时放开薄子夏的手腕,去压制住她的腿。左手的大拇指关节和右手手腕都疼得近于麻木,薄子夏忍着痛从怀中摸出折断的箭镞,箭上还有些灰尘,来不及拭去,就要浸到血里。 薄子夏将箭镞刺向自己喉咙时,手腕被合德攥住。这一回合德的力气格外大,仿佛要把薄子夏的手腕都捏断。薄子夏虽有死志,然而看向合德时,未免仍惧怕不已。合德的笑容完全褪去,眼睛发红,表情狰狞有如恶鬼。 “我让你睡觉,你为什么不睡?为什么?为什么?”合德质问着莫名其妙的问题,将箭镞从薄子夏的手中硬是抢过来,尖锐的那端割伤了两个人的手,血混在一起,又滴落地上。合德掐住薄子夏的脖颈,将她拖起来,又用力掼到地上去。 “我真心实意地待你,你却要跑,还想要杀我。我有什么不好,还是你惦记着那个男人?”合德情绪近于失控,发疯一般地对着她喊,如同修罗入心,不可控制,“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费尽心机也只是如今得局面?为什么我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办法接近你?” 合德抓着薄子夏的肩膀,把她当做个填满稻草的麻袋,一下又一下往地上撞去,阻拦不得,亦挣扎不得,连所有痛苦的呼救,都被湮没在了黑暗之中。起初她还弓着腰,以免直接让后脑勺撞在冰冷的地上,后来气力渐失,眼前发黑,仿佛有热热的液体从头上流下去,不知道是伤口流的血,还是合德滴在自己脸上的眼泪。 光影交错模糊,血和风织成一个巨大的笼子,红红绿绿昏暗的一片,薄子夏却看得清楚,从合德的眼中滚出一串串眼泪,滴落下来。 都疯了,所有人都疯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清醒…… 薄子夏的神志逐渐恍惚,伤口的疼痛也变得近于麻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感受不到冷和暖,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如果永远沉睡而不必醒来,想必对于现在而言,也是一种幸福。 薄子夏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因为睁开眼与闭上眼,眼前皆是一片黑暗,她过了许久才分清楚这绵亘无垠的黑究竟是梦境,还是眼前她转了转发僵的眼珠,听得见滴水的声音,也能闻到木料浸了水之后潮湿腐烂的气味,只是什么都看不见。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疼发麻。 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又身在何处。合德呢?她仔细地听着,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轻微的滴水声,虽然看不见,但应当是个不大的窟室,且只有她一人。薄子夏想着,自己杀了个身份好像很了不得的人。合德应该正在善后,可能处理此事需要很久。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身体的感觉也慢慢回来了。薄子夏总算弄清楚自己腿脚疼痛和手臂发麻的原因了。她被捆在柱子之类的物事上,手臂反扭在身后,手腕皮肤被绳索勒得火辣辣疼着。胸前、腰间和大腿亦被绳索固定着,然而隔了几层衣料,终究是好一些,最难以忍受的是膝盖和脚底都僵疼着,却一动也不能动。薄子夏暗骂了一声,左手大拇指脱臼的地方已经复原,好不容易挣开的铁环又锁在了手腕上,手指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在黑暗中,薄子夏只能数着自己慌张的呼吸声,滴水声若有若无,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动静,也看不到一点光,让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失明了。此处还是在修罗道中吗?抑或是已经落入九泉之下……薄子夏猜测着将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得一切。地上的寒气沿着脚底往上蔓延,有如藤蔓将她缠得严实。 这般恐惧,有如酷刑的折磨。薄子夏在黑暗中,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又一个故人的面孔,凌修,白袖萝,央金,还有那些已死的同门。直到他们的面孔都变得模糊了,合德的脸似乎才在黑暗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缓缓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虽然无论睁不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无限的黑暗。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天,或者只有一个时辰,薄子夏在黑暗中听到了头顶一扇木门脚步声,她睁开眼睛,看到飘进黑暗里的灯火,有如厉鬼充了血的眼睛。灯火又飘进了些,她才看清楚是个女子,手中提着灯,一步一步靠近她。女人的头发披在脸侧,更显得脸色惨白。 来者是合德。薄子夏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不知道应该感觉到终于解脱的兴奋,还是又一场噩梦开始的恐惧。 合德提着风灯走进来时,并没有去看薄子夏。她耐心地走到墙边,将所有的油灯和蜡烛都点燃。室内一点点明亮了起来,烛火摇曳,在狰狞的石壁上投下艨艟幻影。这里像是个山洞,架了根木梁支撑,木梁下是一个形状奇异的架子,薄子夏就是被绳索捆在这架子上。她环视着这个地方,不禁有些茫然。 合德终于点燃了所有能点燃的东西,方才提着风灯,缓缓走到薄子夏面前。明知是徒劳,薄子夏忍不住开始挣扎着加诸身上的绳索。即使早已被黑暗一点点侵蚀了意志,她依然害怕合德。 大概意识到了薄子夏的恐惧,合德并不多言,只是解开了薄子夏腰上和手腕上的绳索,然后将她手腕并拢在身前重新系紧,随后将绳头往木梁上一抛,将薄子夏的手臂悬吊起来。 “你要干什么?”薄子夏低声问道。她的嘴唇发干,嗓子也要往外冒烟一般,说话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看来你还没有猜到我要干什么,很好。”合德微微笑起来,笑容映着身后几十支蜡烛,温暖得让人不寒而栗,“不过,这样更有意思。” 她从袖中抖出一条黑绸,随后薄子夏就感觉到再度被剥夺了视觉。蒙在眼睛上的布很薄,薄子夏能感受到烛焰摇曳,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听见窸窣的声音,好像是合德取出了什么东西,随后附在她的耳边说:“姐姐,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合德的声音有点兴冲冲的,却让薄子夏如坠冰窟。她没有点头,合德就当做她已经是默认了,兴致颇高地又问:“那你先来猜猜,我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游戏 薄子夏没有说话。她既不愿参与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也不愿猜合德手上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合德又问了几遍,薄子夏依然一言不发。合德似乎不耐地退开了几步,薄子夏看不见,只感觉合德应当是正盯着她,对方的目光让薄子夏感觉到恐惧。 合德手中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会是刀剑之类的锐器吗?也许合德就打算用这件东西杀了她。薄子夏抿紧了嘴唇,不敢泄露半丝恐惧的情绪。 手臂被吊得难受,尤其是手腕,断裂一般地疼痛着。薄子夏屏着呼吸,神经绷得紧紧的。突然有双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薄子夏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她听到合德的轻笑在耳旁响起:“姐姐,你已是等不耐烦了吗?” 她的手慢慢地沿着薄子夏的衣领往下探着,锁骨、胸口,她抚摸的动作轻柔之极,仿佛是害怕惊扰了最细微的灰尘。合德的指尖冰冷而干燥,触摸到皮肤上时,让薄子夏添了些莫名的恐慌和焦灼。她在布巾之后拼命地眨着眼睛,让烛火透过黑布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好分散着身上的感觉。这也是酷刑的一部分吗?抑或是温存的前奏?合德将她的衣服向两边拨开,皮肤乍接触湿冷的空气,薄子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合德终于退开了半步。薄子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毫无防备地,大腿上被一个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啪”的脆响,薄子夏惊叫起来,腿上顿时炸开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她想要屈起膝盖缓解难耐的疼痛,却被绳索限制了一切行动。合德手中拿着的竟是鞭子。 “现在,你知道我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了吗?”合德的声音冷得如冰一般。薄子夏浑身颤抖着,手指痉挛,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合德挥舞鞭子的速度很快,不给薄子夏一点喘息的时间。大腿,腰腹,胸前,肩背……鞭梢一下又一下落在身上,避无可避,疼痛来不及缓解,就已再一次叠加起来。她拼命地扭动着身体,想挣脱禁锢自己得绳索,手臂被拉得酸疼,却比不上落在自己身上鞭子所造成的痛苦。薄子夏不愿叫出声,然而眼泪却不断地落下来,流进了嘴里。 “疼就叫出来吧。”她听见了合德的声音,低语有如地狱阿修罗的诱惑。薄子夏咬紧了嘴唇,血腥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开来,带着苦涩。薄子夏相信无论是开口喊痛或者是求饶都会使自己落入更为难堪的境地,不如就这样,一直隐忍而艰难地沉默着,哪怕就这样死去。 薄子夏并不怕死,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小时候练武,那时候以为吃尽天下所有的苦头,练好了武功,等长大一切就都好了。如今才明白过来,就算是长大了,才会添更多无端的忧恼嗔怒。 仿佛这个世界上所剩下只有鞭子破风的声音,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有疼痛,落在身上每一处带着憎恨的疼痛。薄子夏起初觉得有水珠从额头上滑下来,淌到下巴上,她以为是头上的伤口又流血了,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冷汗。 合德好像是累了,终于停了下来。此时薄子夏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身上的疼痛如火一般灼烧了起来,满脸皆是水渍,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将蒙着眼睛的黑布都濡湿,紧紧贴在眼皮上。薄子夏垂下头,闭上眼睛,再没有力气挣扎了。 满室之中一时寂然,只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薄子夏亦不知自己是清醒还是昏迷,又身处地狱或是人间,她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谁在哭吗?薄子夏尚恍惚着,疑惑地想。她眨了眨眼睛,黑布阻隔了视线,蜡烛的火光似乎变得黯淡。也许是在此处漂泊得孤魂的哭声,因为自己寿数将尽,故让自己听到了,然而她却又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是合德在一旁哭着,哭得似乎很伤心。为什么她会哭?行恶的凶手为什么还会有眼泪?薄子夏不明白。 她这样想着,忽然被一只手抬起了下巴。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合德的目光正隔着这里潮湿阴冷的空气在打量她。合德再度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平静之极,听不出半点起伏,仿佛刚才啜泣的并非是她。 “姐姐,你再猜猜,现在我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薄子夏觉得自己血液都要停止流动了。还要猜?上一次是鞭子,这一次也不会是什么可爱的东西,也许是刀,也许是斧……如果要杀她,何必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合德所谓的爱,莫非也只是出于极深的仇恨…… 合德见薄子夏不说话,也不恼,只是用什么东西轻轻在薄子夏被咬得血迹斑斑的嘴唇上掠过去。那东西如柳絮一般轻柔,划过去时,薄子夏觉得有些痒,忍不住伸舌舔了一下唇。她听见合德笑了,笑声在此时此地,显得极为瘆人。 随后薄子夏又感觉到脖子处像吹过来了一缕清风,带起一阵麻痒,合德用手中的那个东西在她颈间搔着,薄子夏慌忙低下头,想躲着那东西。她怕痒。疼痛能咬着牙不吭一声,可是却难以忍受这种挑逗一般的麻痒感觉。薄子夏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毫无快乐的笑。 “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吗?”合德的声音轻得就如她手中那东西一般。她慢慢蹲下身,将那东西在薄子夏的身上细细拨弄着,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她又问道,“你知道吗?” 薄子夏没有说话,是顾不上说话。合德手中拿着的是一根翎羽,羽毛前端柔软蓬松,中间涂了蜡,她用那羽毛柔软处轻轻逗弄着薄子夏的皮肤,被鞭子抽打过的地方已经发红,被羽毛撩拨着,虽然并不疼,连刺痒的感觉都没有多少,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感觉。 眼睛看不见,身体的感受便被放大了无数倍。薄子夏奋力挣扎着,扯得整个木架子都咯吱咯吱作响,用绳索勒痛分散着身上不断攀爬蔓延的奇异感觉。她想笑,这笑声却极为痛苦,笑得眼泪又再度滚滚流了下来,笑得咳嗽,再也笑不出来。 “放手……放开……”薄子夏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她只有这样挣扎着,闪躲着,试图躲避所有无端加诸于身上的痛苦。血液仿佛都燃烧了起来,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不似自己了似的,也不知是一直坠落于黑暗,或者是漂浮在天顶。 “我以为你会很快乐。”合德凑到薄子夏耳边轻声说,用羽毛轻轻在她的脸侧拂着。薄子夏张开口想要骂,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合德所说的快乐吗?她却不知道从何骂起,或者说,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薄子夏的头低垂下去。她想起那时候合德蹲在小院中侍弄花草的模样。那时五月份蔷薇花开了一架子,八月份木樨花香味十几步外都能闻到。眨眼之间,两三年过去了,合德如今也有十八岁了。可是,自己称为“合德”的这个人,真的是合德吗?只是想着,她忽然就想要流泪,在眼泪还没有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对峙 地狱里究竟有多黑?点燃在地狱里引路的灯笼,又会有多红? 薄子夏睁开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看得久了,连黑暗都分出了层次,像是重瓣的黑莲。她身处地牢之中,躺在一块狭窄的木板上,双手和双脚依然被限制着活动。木板不平,硌得她后背难受,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身上被鞭打的地方起初只是皮肤火辣辣疼,后来伤处便肿起来,只轻轻一按,便痛得她龇牙咧嘴。 又剩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黑暗之中。在此处中呆得久了,似乎都已经习惯,也就忘了自己曾有的过往,沉睡在山中的故人,还有关于自己的一切。 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清醒着,她看到有人提了灯笼进来。那人并非是合德,她一身天竺女子的打扮,隔着深红色的面纱,看不清脸。天竺女人举高了灯笼四处打量,像是看到了薄子夏,便提着裙子匆匆走过来,在薄子夏的边跪下来。 这里难道除了合德,还有别的人可以出入吗?薄子夏想,自己大概在做梦,不知道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女人将灯笼放在一旁的地上,呆呆打量着薄子夏。薄子夏看到她的双手在颤抖,几次想要伸出手抚摸薄子夏的脸,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她轻声地问道:“子夏,你醒着吗?子夏,你还认得我吗?” 声音莫名的熟悉,就像已经听到过千百回了。女人解下自己的面纱,薄子夏挤出一个微笑,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来人是白袖萝,曾经许诺过一直会站在薄子夏身边的袖姑娘。梦见了袖姑娘,那应该会是一场好梦吧。 “袖姑娘……”薄子夏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袖萝低头去解薄子夏手脚上的束缚。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一边低声问:“子夏,你受伤了吗?伤在何处?严重吗?” 身上的禁锢一一被除去,薄子夏以手腕支撑,从木板上坐起来,牵动胸前和腰腹的伤处隐隐疼着,但她不在意,只是盯着白袖萝的脸。在灯笼微弱的光映照下,白袖萝的表情格外温柔。如果是梦,眼前这一切未免也太真实了。 “你不能走的话,我便背着你走。”白袖萝压低了声音,她戴好面纱,扭头往四处看看,像是害怕合德突然跳出来一般,“我们赶紧离开,时间太紧了,舍脂随时都会回来。你关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我能走。”薄子夏赶紧说道。她咬着牙站起身,腿脚发麻,尤其是大腿上的鞭痕作痛,忍不住踉跄了一下,白袖萝连忙扶住她,顺手拿起了灯笼。薄子夏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狂喜。眼前所有的都不是梦,袖姑娘也的确出现在她面前了,而且袖姑娘是救她的,是来带她离开的。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若是袖姑娘出现在身边,薄子夏就会感到安心。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薄子夏问道。 白袖萝轻叹了一口气:“修罗道中地牢有很多层,传言说有十八层吧,据说越往下越可怕。我一层一层找下去,你是在第三层中。” “你是怎么进来的?会招人怀疑吗?”薄子夏有些不放心,又问道。 “别管那么多了,怀疑不怀疑,先出去再说。”白袖萝说道。两个人走到石壁边,薄子夏这才发现有一段向上的简陋石阶,不知通往何处,四周皆浸在茫茫黑暗中。两人沿着台阶往上走,薄子夏心中只想着尽快离开,她走得着急,白袖萝叮嘱道:“地滑,你且注意脚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僵在原地,神情紧张。薄子夏还没来得及去问是怎么回事,白袖萝将手中的灯笼往下一抛,火光骤灭。薄子夏屏住呼吸,黑暗中,白袖萝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着。白袖萝的手指冰凉,薄子夏却并不觉得难受。大概对于她而言,只要白袖萝在身边就足够了。 石阶那端传来了脚步声和饰物窸窣的轻响,但在一片漆黑中什么都看不到,随即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白袖萝,不问自取是为盗。你擅闯修罗道,还想拿走我的东西,谁给了你这大的胆子?” 薄子夏开始哆嗦。合德的声音,她不会听错。白袖萝大概是感觉到了薄子夏的恐惧,她挪了一步,挡在薄子夏身前。 “舍脂,子夏是厉鬼道的人,不是你的东西。”白袖萝的声音并无波澜,听起来异常平静。薄子夏反握住白袖萝的手,心中却惴惴不安。不知是白袖萝成竹在胸,还只是假作镇定。她总是这样平静,即使在厉鬼道被灭门之后,也没有乱了阵脚。 “那也与你无关。”薄子夏听到脚步声慢慢拾级而下,合德向她们这边走过来,“离她远点,我可以让你离开。” “我是来带子夏离开的,我可不愿白跑这一趟。”白袖萝说道。听脚步声,合德在离她们约五六步的地方停住了,随后便是对峙。白袖萝轻轻笑起来,她语速很慢,似乎让合德听清楚她所说的每一个字:“舍脂,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无需用什么有的没的来威胁我,我不害怕。” 合德纵声大笑起来。薄子夏听多了合德的轻声细语,乍闻她这般狂笑,心里恐惧更甚。合德笑个不停,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薄子夏感觉到白袖萝也紧张了起来,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捏着薄子夏的手,甚至把她的手指都攥疼了。 合德笑够了,才喘着气说道:“好啊,我倒真要见识见识,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在欲海之前又要如何渡过去。” 话音甫落,薄子夏只看到合德手中风灯骤然亮起,绿色的火苗像恶鬼的眼睛,伴随着白袖萝红色的头巾扬起,她将腰间藏着的剑向合德掷出去。剑风凌厉,有如白虹贯穿黑夜,狂风从石阶上涌下来,伴随着鬼哭般的呼啸声,二者相碰发出巨响,气流向四处乱窜,薄子夏松开了抓着白袖萝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险些从石阶上摔下去。 袖姑娘掷出去的剑嵌入石壁中,剑身嗡鸣,还似有余劲。袖姑娘身形一闪,已出手握住剑柄,将剑□□,反手再度刺向合德,双方在黑暗中交手,只见光影交错,又在无边黑暗中化为虚无。 合德手中的风灯时明时暗,并不足以照明。薄子夏慌乱中不知是去帮白袖萝,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匆忙地扶着湿滑冰冷的石壁,一步步往后退,试图从纷乱的打斗声中判断是谁占了上风。白袖萝武功要比合德高,但是合德手中的风灯不容小觑,而且合德似乎能在黑暗中视物,只怕白袖萝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她往后退着,脚下一不留神踩空了,整个人仰面翻下去。薄子夏惊呼了一声,双手徒劳地在岩壁上乱抓试图站稳,却顺着台阶滚落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白袖萝本来还在石阶上与合德打斗,她听到薄子夏摔下去,便再没了动静,有些慌张地喊道:“子夏?” 只这一分心,忽觉劲风骤至,颈间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一惊,合德已经蹿到了她的面前,手持一把锋利弯刀,正抵着她的脖子。在风灯幽微的火光映照下,合德的笑容十分可怖:“白袖萝,你很在乎她吗?” ☆、痛苦 薄子夏醒过来时,意识尚不太清楚,她迷茫地眨了眨眼,只觉得蜡烛火光太亮,刺得她眼睛有些难受。 已经逃出去了吗?还是……依然在修罗道中?她吃力地坐起身,见自己身处一个纱帐子中。白色和青色的纱自梁上垂下来,将床榻罩在中间,四周点着十几只蜡烛,将帐中照得亮如白昼,几乎连榻上红锦被的刺绣针脚都能看清。而帐外却仍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暗。薄子夏下床,正待要撩起纱帐,忽见纱帐一角被人掀起,合德走了进来。 薄子夏往后退了一步,坐倒在了床榻上,心中的绝望如帐外无尽黑夜,纷纷涌入她的心里。自己从石阶上滑下去晕倒之后,看来白袖萝最终还是没有占据上风。 “袖姑娘呢?”她问道,声音极小。 “你在意她?你关心她?”合德轻声问,表情有些古怪。 薄子夏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合德反而笑了起来:“且不说她是厉鬼道的护法,仅就她擅闯修罗道,就足够她死上好几次了。” “不要伤她。”薄子夏明知道自己的央求没有用,但她还是这样说着。 “那就把她应受的惩罚加诸于你身上,如何?” “只要不伤袖姑娘。”薄子夏叹了口气。 “我会让你见她的。”合德说着,蹲下身仰视薄子夏。薄子夏被她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连忙向后退去。然而坐在床上,连躲避都没有多大的余地。 合德顺势抓住了薄子夏的手,往她身上一倾,两人一同倒落锦被。合德压在薄子夏身上,薄子夏的伤处又疼了起来,皱着眉头,却推不开合德。 合德撩起薄子夏的衣襟,冰凉的手指按着一处已经开始发青的鞭痕,含笑问道:“这里,还疼吗?”她的指尖在薄子夏的皮肤上游移,又按着另一处伤,依然笑着问:“这里呢?” 她的动作很轻,倒不至于疼痛,只是莫名让薄子夏感觉到难受,就像是被一条蛇盯上,尽管蛇的身躯柔软,她却想转身就逃,因为马上就会被蛇吞吃入腹。 合德一边慢慢解下薄子夏的腰带,撩开她的衣裳,一边抚摸着她身上的伤痕。薄子夏的眼睛盯着帐顶,烛光照不到那里去,只有光暗交错的阴影间,仿佛藏了许多窥视的目光。合德的动作是温柔的,薄子夏绝望地想,也许自己要知足。 她听到帐外传来了细微的动静,说不上来什么声音,就像是一件笨重的物事持续轻轻碰撞摇晃一般。帐外还有别人吗?如果有人的话,合德不可能无法察觉的,也有可能是薄子夏的幻听。她正想着,被合德在腰间拧了一下:“姐姐,你分神了。” 感觉到合德的手指又顺着腰际皮肤向下游走,连忙半抬起身推拒:“别,别这样……” “别怎样?”合德低下头,轻轻在薄子夏耳际和脸侧吻着,手下的动作却依然不停,“你不喜欢这样吗?” 薄子夏手指攥紧了刺绣莲花和鸳鸯的被面,眼睛往帐外望去。到处都是黑暗,唯一见到的光也只不过是烛光。合德在跟她说话,可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怎么样都抓不住你,怎么样都不能接近你……”合德的声音像是在抽泣一般,她一口咬到薄子夏的肩头,咬得很重,似乎有血从皮肤上渗了出来,薄子夏忍不住挣扎起来。合德伸手探向薄子夏腰际刻下她名字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也许痊愈后只会留下淡淡的痕迹。合德苦笑出声。 “留在你身上的痕迹,终究会一点点消失吧。到时候谁会知道你是我的人?”合德的手指拂过薄子夏的脸颊。薄子夏连忙别过头,她又听到帐外的动静,这回应当不是听错了,莫非是老鼠? “答应我,只有一次,别拒绝我。”合德开始解下自己的外衣,随后跨坐到薄子夏身上,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只这一次,好吗?” 薄子夏重重地闭上眼睛。当合德的手指和嘴唇一同落到她的身上时,她觉得灵魂已经从身体上飘起来,悬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身体像是破旧的麻袋,横陈于绣着并蒂莲双鸳鸯的红锦缎面之上。而在帐外的黑暗中,又仿佛潜藏着无限的危险,让薄子夏对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床帐中是唯一可以容身的孤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其中得到快乐,也许与合德一同堕落黑暗的深渊,其实就是一种快乐。凝望黑暗许久,黑暗也会回以凝视。薄子夏有些惊恐,难道在黑暗中真的藏了一双满含着戾气的眼睛?她试探着去攀住合德的手臂,合德回以更深情的吻。随后便如火焰落在红莲之上,起初是灼焚自身的痛楚,最终化为自甘的牺牲。 当一切终于结束,两人皆大汗淋漓。薄子夏虽是闭着眼睛,却始终没有陷入沉睡。她失去的太多,被强行加诸于身上的,也太多了。两个人都躺在床上,室内不再有喘息呻|吟之声,帐外黑暗中那奇怪的声音便显得大了起来。 “啊,你看我都忘了……”合德拍了一下额头,好像此时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微笑道。 合德披上衣服下床,掀起床帐,又顺手拿过一个烛台,往黑暗中走去。薄子夏侧过头,从床帐掀起的缝隙中往外看,烛光像是在一片漆黑中画了一个颜色奇异的圈,在那圈的边缘,薄子夏看到了一把椅子,椅子上坐了个人。那人想要站起来,但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仿佛被绑在椅子上一样,因此她拼命挣扎着,使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床帐中灯火通明,因此在黑暗中便能看得清楚;然而从帐中往外看,所见只有漆黑一片。薄子夏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那人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吗?看着她和合德…… “白袖萝,这一场戏,你可满意?”薄子夏听到了合德的声音,语气像是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而她的确也是胜利者,为了这场胜利,已近乎疯狂。 薄子夏躺回枕上,觉得手下抓着的锦缎忽然都向火一样燃烧起来,又化成水摇晃,将她溺入其中。袖姑娘一直都在那里看着,合德强迫她看着的,袖姑娘不会误会她,总会站在她的身边,但是薄子夏只觉得痛苦。这种痛苦如空气被吸入肺中,再蔓延到心里,挥之不去。 合德解开白袖萝身上的绳子,白袖萝起初只呆呆坐在椅子上,忽然站起身,一巴掌打到合德的脸上。合德没有躲,脆响声将黑暗划开涟漪,连同躺在床上的薄子夏,都被惊得哆嗦了一下。 “你打吧,白袖萝。”合德的嘴角流血,她却依然在笑,“打得越狠,说明你越可怜。因为,你也只剩下这样,才能让心里好受一点。” “能用这样的招数,你也够可怜的。”白袖萝的声音有些发颤,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她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终于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你也只能这样做了,对吗?只剩下用最卑鄙的手段。” 合德没有说话,脸色发白。白袖萝又补充了一句:“她根本就不爱你,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合德一把将白袖萝推倒在椅子上,她一手按着白袖萝的肩膀,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对方的骨头捏碎。她低下头,望着白袖萝,用最大的力气去微笑:“那又如何?白袖萝,你需记着,薄子夏是我的。无论怎样,她都是我的。可你呢?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修罗道吗?” ☆、涉险 “管好你的人,少让她来掺和我的事情。这次把人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下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睡梦中,薄子夏听到合德和什么人在说话。她想要起身看看来者是谁,身体却半点力气都没有,连眼皮都睁不开。 “女儿,何必这么小气?只做是我欠你的人情了。”对方是个声音妩媚的女子。 “人情欠了总该要还。”合德的语气十分僵硬,不知是出于厌恶还是怎样。 “舍脂,我乾达婆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早就清楚。”那女子倒是一直笑吟吟的,“这次当我们扯平了,互相保守秘密,对你而言可不吃亏。”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那女子便离开,想必是将白袖萝也带走了。薄子夏在半梦半醒间想,比之让白袖萝留在这里,也许这样会更好。毕竟她也不知道,再如何去面对白袖萝…… 待乾达婆走后,合德吹灭了室中所有灯烛,抹黑撩起床帐,坐到床沿边上,目光盯着黑暗中某个虚无的角落,自言自语着:“姐姐,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臂搭在薄子夏身上:“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会开心?” 薄子夏没有回答她。过了很久,合德听她的呼吸平稳,估计她已经睡着了,才起身离开此处,独自顺着地宫中的暗道,直走到城中去了。 天阴沉沉的,飘着细碎的雪花,估计是巳时。合德走在城中积着雪的石板路上,心事重重。尽管曾经告诫自己,只要做了就绝不会后悔,然而如今也在怀疑,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白袖萝说得没错,自己软硬兼施,薄子夏也不会喜欢自己。她背离初衷太远,如今感觉到疲惫,亦无法抽身,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正是在这踯躅间,合德发觉有人在跟着自己。那人身材不高,穿了身黑衣,还戴着席帽。合德想来想去,不知此人会是什么来头。厉鬼道人丁凋敝,想来不会派人跟踪,该不会是婆雅稚到底对自己不够信任,遣影卫来盯梢吧?的确,因为薄子夏的缘故,合德近来有些行踪诡秘,难以捉摸,难怪会招致怀疑。 合德撇了撇嘴,心里暗将所谓的“父亲”婆雅稚骂了无数遍,向严玉楼的住所走去。那边有修罗道的阎摩罗阇和林明思长住,阎摩虽阴阳怪气的惹人厌烦,林明思却值得信任。 她走上楼梯,见林明思正坐在走廊里拨弄着古琴。林明思看到她,将琴放下来,抬起头笑了笑:“舍脂,你看起来有心事。” “怎么说?” “你这般表情,就同我思念她时一模一样。” 合德哂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她推开走廊中的窗子向外望去,只见青色的河面蒙着纱一样的雾气,河畔堆着雪。 “直到她死,她都不知道我爱着她。”林明思调了调弦,声音平静,“何必又强留她在身边?宁愿她忘了我,也不愿她恨我。” 合德叹了口气:“我与你相反。只要她留在我身边,便是恨我也无妨。我费尽心机,除掉她身边所有的人,以为她就能死心塌地地留在我这里,谁知道她的心又系在哪儿,我这里栓也栓不住。” 林明思弹起《胡笳十八拍》,琴音凄切。合德听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她忽然问道:“假如她没有死,你会去告知她,你爱她吗?” 林明思的手指在琴弦上僵住了。他想了想,低头道:“我不知道。不是没有想过,但终究是没有那样一天了。毕竟人死不可复生。” 合德反而微笑起来,她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雪,温柔地说:“我多希望还像两年之前,跟她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没什么人打扰我们,无忧无虑。” “既然你想,为什么不这么做?”林明思又继续低头弹琴,“别告诉是你对修罗道有感情,舍不下修罗道上上下下几百号人。” 合德笑了一声:“离开修罗道,谈何容易。”她岔开了话题:“怎么不见阎摩?” 林明思抬头,茫然地环视了一下走廊:“不知道。我今天早上把他打出去就没再见他回来。” “打出去?”合德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为何要打他?” 林明思想了半天,挠挠头道:“忘了。” “你活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真是个奇迹。”合德横了林明思一眼,往楼下走去,“阎摩身份特殊,最好别有个三长两短的。” 林明思连忙将古琴放到一边,随着合德下楼。两人刚走下楼梯,林明思四处看了看,低声道:“地窖的门被打开了,没有关上。” “什么?”合德皱起了眉头。地窖下有直接通往修罗道的暗道,这是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甚至不惜杀严玉楼灭口。如果阎摩通过其中,应当将门掩好,不至于就将这里如此敞着。她问林明思道:“你在楼上有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动静吗?” 林明思摇头:“我一直在楼上抚琴,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蹲下身,查看积了灰尘的地面,说道:“地上好像有脚印,踩得很乱,也许在这里打斗过。” “楼下都打起来了,你在楼上竟然毫无察觉?” “我都说了是我抚琴入神。” 林明思随手拿过一支火把点燃,推开地窖的门走进去,“可能有人尾随阎摩进入暗道,两人也许还打了一架,我进去看看。”他回过头,目光颇为深情地望着合德:“舍脂,你会帮我的,对吗?” 合德厌恶地瞥了林明思一眼,麻烦事情真是接踵而至,让人片刻都喘息不得。她想起在城中时,跟踪自己的那名黑衣人,不知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两人一同走入暗道中,见地上有点点血迹。走不出十来步,便看到一人躺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旁边扔着一把形状古怪的琴,正是阎摩。林明思快步走过去用火把一照,见阎摩双眼紧闭,满脸都是血,不由伏到他身上痛哭:“兄弟,你死得好惨!”哭声在狭窄的走廊两侧墙壁中回荡,十分瘆人。 合德快步走过去蹲下,翻了翻阎摩的眼皮,又摸了摸阎摩的脉门,往林明思的头上用力一拍:“你闭嘴,他没有死。” “那这些血……” “是鼻血。” “哦。”林明思抹抹眼泪站起身,做顾左右而欣赏风景状。 “恐怕是有人潜入了修罗道,打伤了阎摩,而且他现在应当就在地宫中。”合德并没有继续管阎摩,站起身忧虑地望着暗道深处的黑暗,“虽然尚不明此人的身份,但若禀报了阿修罗王,他必定会在修罗道中大肆搜捕。” 若是以前,搜也就搜了。但是如今合德却有了重重顾虑,她怕薄子夏被修罗道的人发现,更怕修罗道中其他人会拿薄子夏来做文章。她定了定心神,才嘱咐林明思道:“你先带阎摩回去休养。另外,先不要张扬此事,我有一事相求。” “舍脂既然开口,我自然鼎力相助。何事?” 合德本来是想将薄子夏藏匿于林明思这里,并嘱托林明思照顾她。然而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突然间开始怀疑林明思了。先是在城中莫名被人跟踪,而后阎摩遭袭,林明思竟一无所知,理由又如此牵强,难免不让合德起疑心。虽然怀疑也来得无端,她仍不愿以薄子夏为赌注来涉险。 “今日我和你的谈话,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合德改了口。将薄子夏交给谁照顾她都不放心,宁可让薄子夏囿于黑暗之中,起码自己触手可及。 “这是自然。”林明思点头,扶起阎摩,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向暗道之外拖去。 ☆、杀心 乾达婆和白袖萝共撑一把纸伞,向城郊乾达婆的住处走去。乾达婆一手举着伞,另一手就顺势挽住白袖萝的手臂。雪落在两人的衣袖上,又顺着衣带轻轻落下。 “舍脂伤到你了吗?” “……没有。” “没有打你,没有骂你,没有要挟你,没有刺激你,没有差点杀了你?” “说了没有。” 乾达婆转过脸去看白袖萝,她自己说话时,尚见口中吐出的一团团白气,而白袖萝在寒冷的空气中,开口却不见一丝白气,仿佛她整个人都已经没有了温度一般。 “我不信。”乾达婆的手向上攀去,揽住白袖萝的肩膀,紧紧抓着她,生怕一不留神,白袖萝就在空气中化归虚无,“舍脂肯定想办法折磨你了,只是你不愿跟我说罢了。” “你若真这么想,为什么不去问舍脂?”白袖萝低声说。 乾达婆突然停下了脚步,白袖萝走出一步,才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不走?” 话音未落,乾达婆突然扔下手中的伞,双臂伸开,将白袖萝紧紧抱住。白袖萝挣扎了两下,气恼地低声说:“这路上来往的还有行人,你也不怕被人给瞧见?” “管他们呢,我高兴。” 白袖萝垂下眼睫,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说:“你不怪我?私自潜入修罗道中去,而且还……” 乾达婆微笑起来,一手抚摸着白袖萝冰冷的面庞,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怪你。只要你觉得你应当去做,那就去做,别让自己后悔。毕竟,你活不了多久了。” 白袖萝没有说话,她避开乾达婆的目光,又不留痕迹地侧过脸。雪花落到乾达婆的睫毛上,她的眼中仿佛含着泪一般:“袖萝,如果我救不了你,你会怨我吗?会恨我吗?” 白袖萝摇了摇头:“我不会怨你,这都是命。” “我乾达婆不伏任何人管,却合着怕十殿阎王。我知道,过不了多久,阎王就要把你的魂给勾了走。既然我救不了你,不如此时尽情享乐,一刻胜十年。”乾达婆将下巴垫在白袖萝的肩膀上,喃喃道,“袖萝,不要怪姐姐。我们姓白的都是这命,改不得,也强求不得。” “我认命。倒是你,好好的乱发什么疯。”白袖萝叹口气。然而她终究也回抱住乾达婆,半阖上眼睛,像是在感受乾达婆身上的温暖。檀香在风雪中沉淀,变得无味;弃掷路面的纸伞,慢慢积了层薄雪。 合德匆匆在修罗道的走廊中跑着,半步也不敢停。她轻车熟路地穿过狭窄的暗道,绕过一个又一个逼仄的转弯,直到至一段向下的台阶前,合德才放缓了脚步。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能够视物,便没有提风灯,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 此处便是修罗道的地牢了。合德熟稔这里,她一边往下走着,一边想着该把薄子夏藏在何处比较安全,至少在修罗道中大肆搜捕潜入者时,不能让人发现她。地牢传言共有十八层,合德只见过十五层,最底下三层被石门铁链锁着,严禁阿修罗眷属进入,不知其中是什么模样。 她一直走到第十五层,都感到不甚满意。地牢中阴森寒冷,薄子夏此时身体虚弱,不能在其中久住,若是被他人发现了,也将是□□烦。合德听着自己在黑暗中的呼吸声,这十多层的地狱,就像深埋在底下的踏。在黑暗中呆得久了,她感觉在暗处仿佛还蛰伏着一个人,与她一同呼吸着。 不知不觉间,合德已经走到了第十五层地牢。地牢呈漏斗形,到十五层空间已经非常狭小了,石壁上钉着几个简陋的铁环,最显眼的就是通向第十六层缠了无数铁链的石门,似乎将薄子夏安置在这里也不合适。只怕真的要拜托林明思照顾薄子夏了。 合德失望地叹口气。她抬起头看着石门,却发现石门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有微弱的火光从其中泄露出来,缠在石门之外的铁链都堆在地上。通向地牢十六层的门竟然开了。 是谁把石门打开的?合德想起了跟踪自己的黑衣人,还有打伤阎摩,潜入修罗道中的高手。修罗道的门人,若是没有阿修罗王的授意,定然不会贸然打开这一扇门。也许就是打伤阎摩的不速之客所干的,不知道地牢十六层中到底有什么秘密,让那人不惜冒险潜入修罗道。 合德她移动着脚步,缓缓走近了那扇石门,凑近缝隙中往里看。还没等她看清楚里面是什么,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喝了一声“谁”,火光随即灭去,恢复了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合德暗叫不好,连忙一闪身藏在石门旁边,用手捂住鼻子,大气都不敢出。那一声她很熟悉,是她的“叔父”毗摩质多罗的声音。她的思绪转得飞快,虽然不清楚毗摩质多罗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如果被他发现,难免会使他对自己心生芥蒂,更不用说往后可能会有的无限麻烦。合德深吸了一口气,地牢中的空气冷得渗入心肺,连带身体都被腐蚀了。 薄子夏……她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从腰间拔出刀来。 来不及多想,石门再度被推开,毗摩质多罗将脑袋探出来。然而因为地牢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沿着门缝悄悄潜出来,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一手探到腰间,做出拔刀的姿势,准备打出火来查看四周情况。 火星一闪,毗摩质多罗愣住了。他感觉好像有阵风从面前刮过去,颈间便是一凉。火折子掉落到地上,他的目光还是盯着那点火苗,也看到了自己的鞋尖。向上望去,是自己僵立着的身体,还有已经断裂的脖颈,血溅得满地都是。可能是血太多了,黑暗又太过浓厚,渐渐的,残存的视觉也回归成为虚无,什么感觉也都没有了。 合德将沾满鲜血的弯刀在毗摩质多罗的衣服上蹭了蹭,收回腰间刀鞘中,心脏砰砰直跳。她正准备将溅到脸上的血擦擦,忽然有听见石门背后又传来动静,好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往石门这边来了。合德心中大惊,除了毗摩质多罗,难道门后还有一人? 她顾不得再想那么多,拔腿就往石阶之上跑。既然在石门之后的是毗摩质多罗,那一直未出声的,很有可能就是阿修罗王婆雅稚。既然罪孽已经铸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婆雅稚发现是她杀死了毗摩质多罗,否则对于她而言,必定会是灭顶之灾。 合德的速度飞快,她跑过一层又一层的石阶。黑暗用所有的恐惧将她埋没,却也将她保护起来。合德半刻也不敢停留,更不敢去听身后的动静,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赶紧离开此处。她直冲到修罗道中,沿走廊一路狂奔,一直跑到自己居室中,方才松了口气。她低头看了看身上,手上和外衣都溅了些血迹,连忙将外衣脱下来,又使劲抹了抹手,这才走入内室中。 薄子夏正坐在床沿边发呆,见合德走进来,慌忙抱着膝盖又往里退了一点。合德也顾不上跟她调笑,走上前一把扯住薄子夏的胳膊。 “姐姐,你快跟我走。”她凑近薄子夏,压低了声音说道,“恐怕有祸事殃及我,我要先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林明思艰难地将阎摩拖出了地道,大头朝下拽上地窖的石阶,自言自语着“吃什么能吃得这么胖”,将他放在楼下的长椅上,顺手从一边的水缸里舀了瓢水,泼到阎摩脸上。 阎摩咳嗽了几声,醒转过来,随即又一脸痛苦地捂着额头,头发上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林公子,你往我身上浇了什么东西?”阎摩坐起身,皱眉扯住湿透了的领口,声音有些虚弱。 “就是灶房水缸里的水。”林明思擦擦手,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我在暗道中找到你的,被人揍得满脸都是血。到底怎么回事?你得罪人了?” “我没得罪人,我们为人下属,不都听命行事?是修罗道得罪的人。”阎摩解开衣带,脱下湿透了的外衣,“袭击我的那人简直是疯子,跟在我身后,一直等我进了地道才偷袭,一下没有得手,就揪着我的后领子对我喊‘把东西还给我’,我让他报上名号,他喊了好几遍‘把东西还我’,你看我的衣服领子,都被他扯坏了。”阎摩拎起外衣一看,领子只剩下被撕坏的毛边和几根布条。 “跟你要东西?你偷了还是抢了?”林明思问,漫不经心地从长凳下拿出一把长刀,用抹布细细擦拭着。 阎摩摆了摆手,往楼上走去,边走边嘟哝着头疼,林明思坐在凳子上伸脚一绊,险些将阎摩给绊倒。阎摩停下脚步,望向林明思,他本来打算发作,却在瞥见林明思手中拿着指向他咽喉的长刀时,惊讶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阎大头,我后悔了。”林明思笑得十分诡异,“我不想再陪你玩了。你现在最好听我的,我刀法不好,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砍你一刀。” ☆、做戏 “林公子,别闹了。”阎摩哭笑不得,声音却十分温和,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小孩一般,“我现在头疼得要命。” “我没跟你闹。”林明思站起身,刀尖抵住阎摩的咽喉,“我忍你很久了,我一直想揍你,今天总算让我得着机会了。” “你又发什么疯?”阎摩有些不耐,声音却透出些许慌张来。林明思的脸上不再见玩世不恭或糊里糊涂的神情了,他的目光阴骘,盯着阎摩时,就像是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要给严玉楼姑娘报仇。” 阎摩不可置信地瞪了林明思半晌:“林明思,你别跟我闹。杀严玉楼也是我奉命行事,而且你为什么要给严玉楼报仇?你倾慕于她?” 林明思摇了摇头,笑起来:“我这人做事比较随性。我现在就是想要杀了你,给严姑娘报仇。” “疯子。”阎摩骂了一句。他想要伸手去腰间拔刀,才发觉身上并没有携带武器,而林明思的刀尖却又往前逼近了半寸,阎摩甚至能感受到金属的利刃贴着皮肤的冰冷触感。 就在这时,院中忽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两人俱被吓了一跳。林明思缓缓将手中的长刀放下来,警觉地望向门外。屋门半敞,院门却被闩着,雪飘落下来,在院中的花池和墙头都覆盖了一层。敲门声并不急促,仿佛只是客人来访,催促主人开门一般。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过来?”林明思自言自语。 “别开门。”阎摩脱口而出。林明思瞪了他一眼。 门外的人依然在一下又一下极有耐心地敲着门,似乎笃定门一定会开。 林明思将长刀握在手中,走到院中,踏着小径上积起厚厚的白雪。 “走吧。”合德牵起薄子夏,便往门外走去。她脚步焦灼,生怕耽搁半刻,便被修罗道的人察觉出端倪来。 薄子夏用力甩开合德的手:“我不随你走!” 她这般举动既是因为赌气,也是惧怕合德将她带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去。她挣扎的力气很大,合德被拽了个趔趄。合德顿住脚步,回头去看薄子夏,见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又赤着脚,确实不适合立刻出逃。愣了会儿,合德叹口气道:“我倒是都忘了,只要一得着机会,你就想着离开我。” “出什么事了吗?”薄子夏不安地问道。 “我杀了毗摩质多罗。他是阿修罗王之一,地位尊贵。我迫不得已杀了他,但是若让婆雅稚知晓,我的命也保不住了。”合德冷冷笑了起来,她的眼神实在可怕,薄子夏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膝盖抵在了床沿上。 “你要跑?”薄子夏低声问道。 合德沉默了片刻,她看着薄子夏人,若有所思。 “不,我有了更好的主意。现在这般情况,我谁都信不过,绝对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合德低声自语着,便走到屋角去,匆匆在水盆里洗了手和脸,对着镜子照了照,看血都被洗干净了,方满意。她拾起地上的血衣,正思量如何处理时,忽然听闻走廊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么快?”合德眉头蹙起来,连忙将那衣服卷成一团。 侍女在门外阻拦道:“小姐还未起床,请容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随后响起一个男子十分不满的声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未起床?毗摩质多罗王被杀,事关重大,我为何不能进去?舍脂何时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合德咬紧了牙,冷汗从鬓边落下来。听那声音,来者是婆雅稚。从毗摩质多罗被杀,婆雅稚竟然直接就前来合德住处,莫非他已经怀疑到合德头上了?薄子夏尚在愣神,合德猛地将她推倒在床上,然后动手用力一拽,将她的上衣扯落,那件血衣就滚落在两人之间。 “你——”薄子夏刚说了一个字,合德伸手掩住了她的唇,随后便伏在她身上轻轻吻着。薄子夏的肩膀露在外面,接触到湿冷的空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仰起头,想要推开合德,却猝不及防被对方在腰间狠狠一掐,痛得薄子夏倒抽了口冷气。 来不及想太多,婆雅稚已经大步走进来。甫进门,他便是一愣。隔着没有掩好的床帐,他看到合德正搂着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似乎还沉浸在欢好之中。从他的角度正巧看到那女人裸|露在外雪白的肩背和散乱枕席的黑发,却看不清她的脸。合德愕然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头发散乱,面色如往常一般苍白。 “父亲?”她先开口,语气有些故作的惊讶。薄子夏想要坐起身,被合德不着痕迹地按了下去。 “舍脂,你……”婆雅稚见到此情此景,一时僵住,不知说什么好,立时发作痛斥也不是,转身回避也不是,只能摇了摇头。 “抱歉,父亲,是女儿之过。”合德拢了拢头发,起身系好腰带,从床上坐起来,“不知父亲为何亲自来此?” 她的语调慵懒,仿佛还在回味一般。随着她坐起身,那件血衣便落下来,袖子搭在床沿上,正巧那上面沾了些血点。红色的血已经发暗,在浅色的布料上,颇为显眼。 薄子夏注意到了,她伸手将血衣拽过来,掩在自己胸前,只做是被人撞见的羞赧。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血衣被婆雅稚发现,合德将大祸临头,然而这不是薄子夏所一直期盼的吗…… 她攥紧了手中那件外衣,皱眉盯着帐顶。合德的手从红锦被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冰凉而有力,就像是套在薄子夏手腕上取不下来的枷锁。 “舍脂,你当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此放肆,实在太令我失望。”婆雅稚只教训了两句,似乎对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倒并没有太震怒。薄子夏想,这婆雅稚究竟怎样管教属下的? “父亲说的女儿自然会牢记,但父亲为何会突然造访?”合德站起身,将床帐轻轻掩好,唤侍女拿外衣进来,重新梳妆打扮。 “你随我出来,我们再细谈。”婆雅稚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那顶床帐,转身离开。合德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带,用低得近乎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姐姐,谢谢你。”便跟着离开了。 薄子夏独自躺在床上,听婆雅稚和合德的脚步声远去了,才发觉自己手心中已经满是汗水。她又看着那件染了血的衣服,闭上眼睛苦笑起来。真未曾想到,有一天她会去维护合德。至于为何要这么做,她想不明白。大概是薄子夏也意识到,如果合德出事了,自己的处境会倍加艰难吧。 不知躺了多久,有侍女在交谈,因得此处过分寂静,所以声音传到薄子夏耳中,倒是清清楚楚。 “舍脂小姐行事从来都十分谨慎,这回却被阿修罗王撞个正着……” “还不就是为了那女人,明明不值得。” “低声些,别让他人听了去。” 侍女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薄子夏依然躺着不动,恍惚间似乎睡着了,又醒过来,直到她感觉有人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膀,吻着她的脸侧。 “合德。”她唤了一声,合德的发梢扫到她的肩颈之上,有些痒。 “看起来,婆雅稚似乎已经不再怀疑我了。”合德的语气颇为得意,“姐姐,这也得感谢你了。” 薄子夏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用你来打消婆雅稚的疑虑,倒是值得。宁可让他相信我私下豢养美人,也不可使他怀疑我杀了毗摩质多罗。”合德嘻嘻笑起来,语气有些天真的意味。薄子夏皱起了眉头,“豢养”这个词语在她听来十分刺耳。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合德,合德便自背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弄这样一出,你父亲不会责怪你吗?”薄子夏闷闷地问。 “只要不妨碍到修罗道,婆雅稚对这些私事不会多管。”合德说着,在她身边躺下来,伸手环住薄子夏的腰,“因此才会做这样一场戏,免得他疑心。” 合德想了想,又说:“但你的身份特殊,你是厉鬼道的人,所以行事仍需谨慎。” 薄子夏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修罗道要将厉鬼道的人赶尽杀绝?” 合德低声笑起来,她坐起身,凑近薄子夏的耳廓,手指便抚摸着她耳垂上坠着的珥珰,呼出的气扑在薄子夏的侧脸上,像是被晕开的胭脂一般:“姐姐,你当真想要知道?” ☆、往事 薄子夏穿好衣服,合德单膝跪在地上,轻柔地为她将衣带系好,再将衣襟上些许的褶皱抹平,动作缓慢,似在等着薄子夏发问一般。薄子夏感觉到有些紧张,目光四处乱瞟,也不敢去看合德。 “如你所言,如今修罗道接连死了好几人,你此时带我出去,合适吗?别人不会疑心你吗?”薄子夏终于忍不住问道。 合德抬起头微笑着,眼睛眯成了月牙:“姐姐,你关心我?”她随即又敛起了笑容,模样有些阴沉:“婆雅稚已经怀疑我了,我一时打消他的疑虑,下次再怀疑我时,他必不会容情。索性我将计就计,不抛下这些,我永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 薄子夏愣了一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合德却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揽住薄子夏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两人走过修罗道地宫中漆黑阴森的走廊,只闻衣裙窸窣的声响。薄子夏心里发毛,毗摩质多罗被杀,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此处仍然静寂如斯,真像个坟墓一般。 行至暗河处,因为天冷的缘故,水势并不大,一艘黑色的小舟泊在其中。合德搀扶薄子夏上了船,便解开缆绳,撑起船篙,小船顺着水波慢慢地往前行,船蒿击水的声音单调而令人心惊。。 “江边的雪不知积得有多厚了,但远山应当早落满了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姐姐,你可知那是何等的模样?”合德轻声地问道,薄子夏没有说话,合德想了想,又继续往下说着。 “姐姐,你去过姑苏吗?”她又问。 薄子夏摇头。合德便笑了起来,笑容在放在船头的风灯映照下显得十分纯净,不知有多少乃是发自内心的:“我是生在姑苏的,十四岁时随家人逃难来到此地,不幸父母双亡,便流落街头。那里是好地方,若能与你隐居其间,想来我也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段故事,合德从前对薄子夏讲过,然而她却没有讲她之所以没有被人贩子拐走,没有被卖入青楼,没有因冻饿而死,只是因为她遇上了婆雅稚。婆雅稚彼时还是一介普通江湖客,他自封为阿修罗王,又因天竺古籍记载阿修罗有个女儿名叫舍脂,因此合德也就摇身一变,成了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 “你原先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薄子夏问。 “重要吗?以前你叫我合德,现在别人都叫我舍脂,名字真的有那么重要?”合德嗤笑了一声,似有些不屑。 合德十五岁的时候,在婆雅稚的安排之下,她潜入了厉鬼道,与薄子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便是这两年的时间,让两人从此都走向了万劫不复。 船蒿在水面上打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有些细小的水珠溅到了薄子夏的脸颊上,像是冰冷的眼泪。 “我听闻过,有的姻缘是三世注定的,只要见了那人,就知道这人是命里一直找寻的人。就像是我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今生无论如何,都要与你纠缠。”合德低下头,额发遮挡住眼睛,只能看到抿在一起,轻轻上扬的唇线,“和你住在一起,我几乎都要忘却我的身份,忘了我是修罗道的舍脂,是厉鬼道的死对头。两年过得多快,再美丽的花最终也要凋谢。” 她放下船蒿,转身看向薄子夏,掩不住眼中款款柔情:“因为和你住在一起,我探听来了许多事情,都是和你有关系的。我知晓你与哪些人关系要好,我也知晓厉鬼道中又有哪名男子爱慕你。婆雅稚催促我尽快动作时,我反而变得容易抽身了。” 薄子夏看着合德脸上逐渐绽开的笑容,内心恐惧更炽,只觉得暗河水上寒气森森,冻得她想要发抖。合德又说道:“是啊,与其默默地看你继续一如往常过着你的日子,直到被一个根本配不上你的男人娶走,倒不如一个个杀掉你身边的人,让你失去一切,能去的地方唯有我的怀抱。我这般爱你,你却过得悠游自在,这不公平。” “你……”薄子夏觉得许多话都鲠在喉头,却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默许久,才低低说道,“你疯了。” 合德冷笑一声,拿起了船篙:“我早就疯了。” 说话间,船已顺水漂到了江上,眼前豁然开朗,天色阴沉,雪花飘入青白色的江水之中,冷得像是山泉结成的冰。远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半点人烟,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一叶扁舟,舟上只有薄子夏与合德两人。 “你要带我去哪?”薄子夏问道。合德一蒿接着一蒿地撑船,船便逆水而上,薄子夏转头望向河道一侧发黑的山石,有些不安。 “带你去见一个人。” 薄子夏不解地望向合德,合德笑道:“你不是想要知道修罗道为什么要对厉鬼道赶尽杀绝吗?待你见了那个人,你就明白了。” 雪又下大了一些。雪片落在额头上,随即融化,水滴顺着林明思高挺的鼻梁流下来。他用袖子抹了抹脸,走到院中,将门闩取下来,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秀才,头发花白,穿一身皂色长袍,身后还背了个碎花布包袱。林明思骂了一句,又把门重重关上。 秀才再度敲门:“兄台,既然开了门,为何又要关上?我是来投奔亲友,走错了路,逢上大雪天气,路滑难行,就投宿一天,绝不烦扰……” “去隔壁投宿!”林明思对着门喊了一声,走回房中,将长刀重又举起来,杀气腾腾地指着阎摩,“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阎摩冷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菜刀。方才林明思出去开门,他便趁机去厨房拿起了砧板上的菜刀。尽管遭袭之后头还疼得厉害,他却要提防着林明思这疯子,不敢掉以轻心。 “林明思,想试试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刀快吗?” 林明思没有答腔。他盯着阎摩手中的菜刀半晌,忽然笑出声,未等对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林明思举刀便刺,运刀如风,看似毫无章法,却令阎摩难以招架。他手中拿的菜刀毕竟不是趁手的武器,与林明思手中的长刀一比便相形见绌。 阎摩且战且退,寻思着怎样从此处逃出,再叫来阿修罗眷属将林明思这疯子抓住。失神瞬间,林明思手中的长刀刀刃似冰从头顶卸下,带起一阵风,他正准备将菜刀横于眼前一截时,咣当声响,火花四溅,林明思的刀被拦在半空中,然而拦住他的并非阎摩,而是第三把刀。 持刀人便是方才敲门的年长秀才。他不知何时已经横在两人中间,手持一把长仅一尺的短刀,只轻轻一架,林明思的刀便难再往前刺半寸。 “你……”林明思大概未曾想过会出此等变故,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一句话,“你好烦……” “在下只想投宿一日,不会太打扰主人家的。”秀才笑呵呵地收起刀,将碎花包袱放下来,自顾自地道,“灶房里可还有热水?我随便在哪里都能过一夜的。” 合德将小舟停在积雪的岸边,随后与薄子夏下船,挽着薄子夏的手在雪上走着。路旁的矮树灌木挂满霜雪,洁白的雪花飘落,堆积在两人的肩头。她轻声笑起来,从口中吐出团团白气。 “真希望能和你就这样一起走到白首……” 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坡,说:“到了。” 合德拨开落了雪的树枝,踏入厚厚的积雪,走到一个完全被积雪所覆盖,隆起的土包之前。薄子夏跟着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座坟,坟前还立着简陋的碑。合德将碑上的雪拂去,薄子夏才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字。 先室白瑜之墓 “白瑜。”薄子夏念了一遍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小时候听师兄们闲谈关于厉鬼道的边角传闻中,出现过这个名字。据那些师兄们说,白瑜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自己的师祖,也就是死去的道主的师父就倾慕于她。只是红颜薄命,白瑜未至二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了,颇为可惜。 “厉鬼道和修罗道就是因白瑜而结仇反目。可以说,修罗道是为白瑜而生的,但是那时候白瑜已经死了。” 合德低头看着雪花又渐渐在石碑上堆积起来,话语不带一丝感情,就像是转述着一个平淡的故事:“婆雅稚,他本来是厉鬼道的人,被逐出厉鬼道。而将他赶出去的,正是他的师兄。” 薄子夏掰着手指算来算去,才恍然大悟:“那这么说,我应该管婆雅稚叫太师叔?” 合德笑起来:“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这样叫。他不愿让别人知晓他和厉鬼道的渊源。”她敛了笑容,又继续说道:“那时厉鬼道的道主就是婆雅稚的师兄,婆雅稚与白瑜两情相悦,厉鬼道道主亦钟情白瑜,便从中作梗,将婆雅稚的右手打残,逐出了厉鬼道。白瑜因病身亡,婆雅稚便改名换姓,苦读经文典籍,自称阿修罗王,号召来许多信众。” 薄子夏叹口气道:“就是因为私人恩怨,却将厉鬼道屠了个干净。他的行径,也实在让人不齿。” “身陷修罗,还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吗?见过的死人多了,也就不在乎那么多的人命了。”合德亦叹了口气。她侧转过身,抱住薄子夏,冰冷的脸颊贴住她的脖颈。她的力气很大,手臂箍紧了薄子夏的腰,仿佛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她只剩下这唯一的温暖了。 ☆、番外 卯时。 白袖萝以往这时候都会醒过来,把乾达婆横在自己身上的爪子拨开,然后在乾达婆迷迷糊糊地缠过来之前,从床上跳下去。 但是今天醒过来时,乾达婆并不在床上。她探了探床铺,被中尚有余温,乾达婆应该是刚离开不久。 她坐起身开始穿衣服,心中有些奇怪,不过随即又高兴地想,没有乾达婆缠着自己,今天可以自由走动了。尽管乾达婆一再强调近来修罗道中死了个身份很不一般的人,不能莽撞行事,但她的时间所剩无几,要尽快才是。 白袖萝穿好衣服,戴上头巾和面纱,沿着暗道楼梯往上走,将厚重的木门推开。这扇门之后是乾达婆所谓的禁地,只因为白袖萝就藏于此处。 天刚蒙蒙亮,映着院中白雪,显得格外冷清。乾达婆的侍女阿久正在院中扫雪,见白袖萝出来,皱了皱眉,颇为勉强地打了个招呼道:“姑娘是要出去?” 白袖萝点头,阿久便扔下扫帚,在衣襟上蹭了蹭手:“请随我过来,用过早膳再出去吧。” “乾达婆呢?”白袖萝随口问道。 “今日阿修罗王在修罗道中设宴,她去赴宴了。”阿久并不愿多说。 白袖萝回头望了眼自己藏身的地窖的入口,苦笑了一下。如果不是自己阳寿将近,乾达婆定然将她囚于此处,而非如此纵容她。 辰时。 白袖萝潜入了修罗道,独自走在黑暗的走廊中。她手中拿着灯笼,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捕捉着空气中的动静,像一个游魂一般。 在修罗道中极易迷路,白袖萝甚至能嗅得到深陷其中的人绝望的味道。 她轻车熟路地绕到了舍脂的宫室。宫室前有人看守,想来潜进去也没那么容易。虽然明知自己见不到薄子夏,但白袖萝就想在这里驻足,看一眼,只看她一眼就满足了,哪怕看到薄子夏是在舍脂的怀中。 白袖萝将手中灯笼吹熄,静静立于黑暗之中。她感觉时间在黑暗中一丝一缕流逝着,就像自己所余不多的生命。 白袖萝的母亲名白瑜,在二十五岁时便去世的,那时白袖萝尚未满月,她被修罗道主抱去抚养。待稍微长大一些,白袖萝才明白,自己的母亲早逝,而生身父亲并非他人,正是修罗道阿修罗王婆雅稚。想开母亲为自己取名“袖萝”,也是别有深意的。 白氏是个十分神秘的家族,所有女子无论父亲是何人,都随母亲而姓白。白氏女子嗅觉皆灵,然各有各天命所限。白袖萝的母亲在一本手札里写得清楚,她二十五岁时便早亡,如诅咒般传袭于女儿白袖萝。 唯一解救的方法,是一辈子清心寡欲,不曾动情,不懂喜悲。白瑜没有做到,白袖萝同样也没有做到。 因为知晓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每过一天,都仿佛是从神明那里乞讨来的生机。白袖萝本不打算爱上谁,却终究有一天,却因为一个人的笑容而失神。 那人便是厉鬼道的门人,薄子夏。如果不是灭门之事,也许这样的感情永远只会埋藏于白袖萝的心底,随她沉睡入坟墓。 算算时间,白袖萝只剩半年的时间了。 巳时。 白袖萝在舍脂附近的寝宫徘徊,出神了好一阵。修罗道中今日有筵席,舍脂应当不在其居处。白袖萝心中暗自奇怪,也不知这是什么日子,婆雅稚发什么疯去摆筵席。 她想象着修罗道中宴请贵客的样子,应当是把檀香成斤焚烧,天龙女尽情歌舞乌烟瘴气的样子吧?乾达婆还会弹奏起沙兰吉琴,像蛇一般倚着婆雅稚。 一想起乾达婆,白袖萝就忍不住皱眉。这个从天而降自称是自己同族姐姐的女人,实在是……太不招人喜欢了。然而她却把白袖萝按在床上,盯着白袖萝的眼睛,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她爱白袖萝。 既然生命只余区区几个月,白袖萝想,她不妨可以也试着去爱乾达婆,依附于她,远比同薄子夏两人一起坠落深渊要强。 白袖萝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将灯笼重新点亮,从袖中取出纸笔,在未绘完的修罗道地图之上又完善数笔。她如游魂一般在修罗道中游荡,将其内地形摸了个大概,然而是否有暗门之类的,白袖萝也不甚有把握。 她正咬着笔头思索,忽然听到有些动静,好像从不远处的走廊中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逃亡一般。修罗道中太过安静,一旦有点风吹草动,总能传出很远。白袖萝慌忙将灯笼吹灭,在黑暗中绷紧了神经。 脚步声并非冲着她这边来的,而是逐渐远去。白袖萝松了口气,闪身跟了过去。这么多人在修罗道中轰隆隆乱跑,肯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难不成是婆雅稚在酒桌上喝醉了,表演歌舞把人全吓跑了?白袖萝一边猜测,一边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午时。 噪杂声从不远处传来,火光四蹿,顺着走廊追逐而去。白袖萝忽然意识到,那不是逃亡,而是追杀。走廊狭窄,打斗不开,被追杀的人又跑得飞快,闹哄哄的动静不小。 白袖萝兀自奇怪,修罗道中何时杀个人还弄这么大的排场?正想着,忽觉前方有劲风袭来,吹得所有火把尽灭,漫天沙尘卷起,她慌忙用袖子挡住脸。不远处,黑暗的走廊中,乍然亮起一豆绿色的光,像火苗般幽幽摇曳,颇为诡异。白袖萝惊讶地几乎要叫出声来,被追杀的人竟然是舍脂。 舍脂在修罗道中可谓是炙手可热,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追杀了? 白袖萝连忙加快脚步,想要跟过去,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心里刚叫了声不好,便被人从身后整个抱住,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嘴被人捂住了。 “到这边来。”乾达婆拖着白袖萝,慢慢往后退着。白袖萝挣动了一下,乾达婆往她手背狠狠一拍:“听话!” 追杀的声音逐渐远去了,乾达婆方放开了白袖萝,埋怨道:“你怎么今天又溜进来了?” 白袖萝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舍脂窜逃的方向问:“为什么要追杀她?” 乾达婆语气少见的生硬起来:“修罗道的事情,你少管。婆雅稚杀舍脂,自然有其理由。你现在马上回去,不要在此处多逗留半刻。” “我……”白袖萝还未说什么,忽然被乾达婆捧住脸颊,以深吻堵住所有的疑问和不满。 周遭太黑了,像是一个个永远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未时。 白袖萝被乾达婆从修罗道轰出去之后,就想着回一趟厉鬼道,一方面拜祭死去的同门,另一方面将修罗道的地图交给凌修。 乾达婆知道白袖萝的所作所为,但她都容忍了。也不知道乾达婆究竟图什么。 舍脂被追杀,希望薄子夏一切安好。白袖萝本想求乾达婆照顾薄子夏,然而她却始终没法开这个口。 雪花落在身上,拂也拂不去,白袖萝感觉到了冷,从心里渗出来的冷。 申时。 凌修对着白袖萝大诉衷肠,白袖萝有点心烦,倒不是出于对凌修的厌恶,只是前尘过往纠缠,难以理清。 她并不喜欢凌修,此生也未曾对男子动心。 凌修收下修罗道的地图后,两人便一同走到后山,看着白雪之下重重叠叠的坟冢时,才觉得恍如隔世。在这些坟冢下,埋藏了一个秘密,薄子夏不知道,乾达婆也不知道。 白袖萝闭上眼睛苦笑,她听到凌修在身后说:“待来年雪化了,就让人在此地种上柳树,相接成荫。” 凌修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起来:“我知道,你等不到那时候了……” 酉时。 白袖萝返回乾达婆的住处时,见乾达婆正立在院中,雪在她头顶肩上积了一层。天色已晚,乾达婆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中,像是神袛一般。 “你去哪了?”乾达婆问道。 “厉鬼道。”白袖萝并未隐瞒,因为她知道瞒也瞒不住。 然而让她吃惊的是,乾达婆却走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别让我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失去你……”乾达婆凑在她耳边喃喃自语,“就算死,也死在我的怀中。” 白袖萝有些疑惑乾达婆的反常,乾达婆说:“今天婆雅稚下令诛杀舍脂,舍脂带伤逃回她的住处,带薄子夏一同逃出修罗道。” “她逃出去了?而且还带薄子夏逃出去的?”白袖萝有些惊讶。 乾达婆手指划过白袖萝的脸颊:“就算亡命在即,也不会扔下薄子夏,舍脂真的很爱她。”她笑起来,抱住了白袖萝:“袖萝,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这样爱你。” 戌时。 两人吃罢晚饭后,便坐在卧房中,隔着窗子,看夜空飘落的雪花。 “今晚睡在此处吧?”乾达婆问,语气倒没有商量的意思。 白袖萝有些意外地说:“若是婆雅稚深夜造访,发现我……” “不管他。”乾达婆笑起来,有些使坏的模样。她握住白袖萝的手,刻意压低声音道:“这般夜色,可不要浪费了。” 亥时。 以下省略两千字。 子时。 白袖萝从浅睡中醒过来。她看到室内烛火摇曳,乾达婆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茫茫夜色。一行泪珠,正挂在乾达婆的脸上。 ☆、杀宴 薄子夏觉得站在漫天大雪中,谈情说爱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尤其是白瑜的坟墓就在眼前。尽管她并不认识白瑜,却也觉得仿佛有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那里,冷冷看着她跟合德一般。 “别……”薄子夏正要拒绝合德的拥抱,便被合德低头吻住。她的吻并不比落在面颊上的雪花更温暖。薄子夏发现,合德原来已经跟她一般高了,甚至比她还要高一点。三年前,合德与她并肩时,尚低了她半头。 黑发像缎子一般垂在雪地上,天色又暗了一些。远近没有半个人影,只能听到偶尔有鸟叫声。薄子夏的手触到身下雪地的寒冷,她费力地聚焦起目光,看着上方合德的面容,也变得陌生起来。淡绿色的衣裳衬着身下的雪,这般景象像梦一样。而白瑜的墓碑就在雪中立着,又渐渐被雪花所埋没。 “还冷吗?”意识模糊之际,她听到合德这样问。 薄子夏苦笑了一声。雪地中再冷,也比不上合德所施与她的,所有的寒意…… 黄昏,合德带薄子夏返回修罗道时,有侍女送来一张便条,说是婆雅稚送过来的。合德疑惑地拆开一看,见落款处是婆雅稚,说第二日要将修罗道中阿修罗眷属聚在一起,有要事商榷,请她务必到场。 婆雅稚字体偏于阴柔秀气,寥寥几字,写得十分潦草。合德低头看了那张薄薄的纸条许久,不觉蹙紧眉头。 “怎么了?”薄子夏问道。 “怕是有陷阱,只是不知道针对谁。”合德将纸条攥成一团,低声说,“修罗道中的事情,婆雅稚极少与他人商议,更别说将阿修罗眷属都召集到一起。” “那你要去吗?”薄子夏又问。她对修罗道中这般彼此倾轧尚不知晓多少,但看合德的脸色,似是很严重。 “去,没有理由不去。也许是我想多了。”合德哼了一声。 第二日天还未亮,合德便起床,梳妆打扮。薄子夏用被子掩着头装睡,冷不防被人一把将被子掀开。脂粉的香气扑在面颊上,合德说:“无论如何,我都和你在一起。姐姐,你明白吗?” 合德将风灯在袖中收拢好了,才沿漆黑的走廊快步走着。她脑中满是理不清的千头万绪,冲动之下杀死了毗摩质多罗,却也因此使得许多秘密成了永远被湮没的尘埃。地牢十五层的石门之后究竟是什么?婆雅稚有何打算?袭击阎摩的人又是何人?他还在修罗道中吗?想来想去,合德摇了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不布了。 在地宫正殿之中,早有人焚了檀香,满室烟雾缭绕,宛若仙境。合德到时,婆雅稚和乾达婆已经落座,两人皆是一脸严肃。合德心中忐忑不安,目光在众人中搜寻着,却不见阎摩和林明思。那两人身份在修罗道中并不一般,应当不至于说不来就不来,只怕是遭遇什么意外。 合德静默着坐下来,一言不发,也不去看任何一个人。 人来得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合德没见过几面,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阿修罗眷属都踏着袅袅烟雾走进来,约有好几十人,大殿中一时显得拥挤非常。然而没有人敢高声讲话,连相互的交谈都将声音压至最低,气氛凝重得仿佛连带着香气的烟都沉了下来。 阎摩和林明思依然没有出现。合德不敢表现出太多的不满,只暗自想,这两人该不会因为林明思犯病而打了起来,两败俱伤吧? 婆雅稚终于清了清嗓子,霎时满室鸦雀无声。 “诚如各位阿修罗眷属所见,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罗未在场,因为他——”婆雅稚刻意地拖长了声音,目光环视过去,像是在隔着烟雾判断每一个人的表情,“因为他被人所杀。” 不去理会众人中一阵惊异的议论声,婆雅稚缓缓道:“杀毗摩质多罗王的人,正是修罗道中的人。”说这话时,不知是否有意,婆雅稚往合德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合德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风灯的柄。婆雅稚完全没理由向她发难,之前与婆雅稚周旋,他并未怀疑过合德,可是此时……难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吗? 说到此处,婆雅稚却不再说,只挥了挥手,一名戴着面纱的侍女走上来,她手中端着鎏金的盘子,盘中放置着酒樽。婆雅稚与那侍女低语了几句,侍女便端着盘子径直朝合德这边来了。合德惊疑不定,不知又是怎么回事,便听婆雅稚说道:“本座赐舍脂饮下这杯酒。” 婆雅稚的话音方落,侍女便跪了下来,将盘子举过头顶,递向了合德。她低头看了看那杯酒,酒液澄清,映着暗红的酒樽,显得格外危险。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都在合德身上,甚至能听到香灰坠地的轻响。合德的冷汗顺着脸侧滑落下来,手心里也出了汗,几乎要捏不住她手中的风灯。不能慌,现在已是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能慌。就算婆雅稚赐给自己一杯鸩酒,也不能乱了阵脚。因为如今,在修罗道中,合德并非孑然一人,她还有薄子夏这个牵挂。 “父亲,这是何意?”合德问道,语气平静。她估算着从此处逃出去要跑多少步,要杀掉几个人,怎么样才能容易从此处逃出。 “赐酒。”婆雅稚的回答亦简洁至极,让合德琢磨不透他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合德看了看乾达婆,她端坐婆雅稚身侧,戴着面纱,因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林明思和阎摩依然缺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连同整个大殿,看起来都诡异了许多。 “父亲可是怀疑我?”合德将酒杯端了起来,拈在手中。她费了极大的功夫,才不让自己发抖。薄子夏,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薄子夏带着泪的面容。 合德将酒杯端在胸前,另一手伸到袖中,抓住了风灯。她能感到风灯的火苗在灯罩内燃烧,就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稍稍安心。她缓缓站起身,微笑道:“父亲怀疑我,女儿是死是活,也不过一句话。如果能让父亲打消疑虑,便是鸩酒,女儿喝下去,亦不会皱眉。” 她刻意拖延着时间,只等着修罗道中有人能站出来为她说句话,好争取到冲杀出去的时间。合德谙熟修罗道中的地形,杀出去并不难,但她不能将薄子夏丢在这里。只是因为阎摩和林明思都不在,竟没有人敢说半句话。 静默仿佛都能刻画出空气的形状。合德左手举高了酒樽,仰头欲饮,忽然将手一甩,铜质的酒樽猛地砸到跪在一旁的侍女身上,酒浆迸洒而出,映着跳动不安的烛火,宛若颗颗珠玉,有几滴溅到了合德手上和脸上,热辣辣的疼。酒中果然有毒。 合德动作极快,右手从袖中掣出风灯,火苗开放有如地狱中撷取而来的莲花,瞬间转为绿色,与此同时,大殿中灯烛尽灭,四处一片黑暗。趁着众人还都没有反应过来,合德弯下腰,飞速地从两人中间蹿过去。时间极短,但合德没有任何退路,她一定要逃出去,而且,带着薄子夏一同逃出这里。 修罗道不能容身没关系,只要薄子夏一直在她身旁就好。 “杀了她。”合德听到婆雅稚冷冷地下令,她蓦然想起来,很久以前,薄子夏也是这样被厉鬼道的人追杀过。 黑暗中尽是纷乱的嘈杂,合德手中火苗闪动,狂风四起,将檀香味吹散,她以肘为刃,击开欲拦在她身前的人,往外奔逃而去。 ☆、脱逃 修罗道地宫中极为复杂,暗道走廊如蛛网般交错纵横,其中藏有许多机关暗桩,好在合德对此处熟稔,倒不至于如无头苍蝇般乱转。 溅到身上的毒酒似乎药性极烈,侵蚀着皮肤,她却顾不了这么多。因为走道狭窄,加之光线昏暗,后面虽有追兵,但一时半刻也危及不到她。合德盘算着,先回自己的居所将薄子夏带走,然后顺另外一条暗道逃出修罗道。那条暗道正通往严玉楼的住处,附近颇为繁华热闹,料阿修罗眷属再猖狂,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城中杀人。 她脚步半刻也不敢停顿,毒液极有腐蚀性,渗入到血液中去,合德逐渐赶到气力流失,呼吸困难。好在暗道之中并未布置伏兵,否则便能将合德击杀于当场。合德不由怀疑,婆雅稚是否真的要杀她。是婆雅稚对阿修罗王的威望太自信,还是他只在试探自己,却不料合德当真会反水? 抑或是,眼下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局而已…… “薄子夏……”合德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就算为了这个人,也一定要赶回去。堕入修罗,万劫不复,也只是为了薄子夏而已。 风灯闪出绿幽幽,厉风从袖中涌出,宛若是有生命的怪物,将其后追杀而来的阿修罗眷属阻挡住。虽然只是拖延时间,却已经争取到活命的契机。合德越跑越觉得难受,剧烈的活动加速毒素蔓延全身,幸好她没有饮下那杯毒酒,否则此时定已毙命。 她冲入宫室,侍女对她合十问好,合德一把将她们推开,大步走入内室,见薄子夏正坐在床沿,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怎么急匆匆的……”薄子夏刚问了一句,忽然讶异地提高了声音,“你的脸上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合德摸了摸脸颊,想来是□□腐蚀出了伤口。苦笑一下,抓住薄子夏的胳膊:“修罗道的人现在在追杀我。” “你是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他们为什么——” “姐姐,个中缘由我来不及解释,你先听我说。”合德盯着薄子夏的眼睛,急切道,“如果你想跟我走,现在马上和我离开,我一定会护你周全。如果你还恨我,杀了我。” 合德从腰间解下短刀,将镶着宝石的刀柄硬是塞进薄子夏的手中。而薄子夏只是怔怔地看着合德,像是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想跟我走,就杀了我,为你厉鬼道的同门报仇。快点,没有时间了。”合德说着,忽然又微笑起来,“你杀我,我也不会怨你。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愿。” 她转身向外走去,衣带随之扬起一个近乎于决绝的弧度:“姐姐,你要杀我的话,请一定将刀从我背后刺进来。我不愿看到你的刀锋。快些抉择,否则你也会死。” 合德往外面走着,她并没有感觉到刀刃穿心而过的疼痛,只是听到一阵急促跟过来的脚步声。尽管冷汗不断地顺着额头滚落下来,尽管精神绷紧到近于崩溃,合德却仍然笑了起来。薄子夏选择跟她一同离开。 她伸手,紧紧握住了薄子夏的手,手指扣住了她的手指,宛若同心结一般,锁在一起。 “我们快走。”合德推开一扇掩在厚重帷幔之后的门,拉着薄子夏走入其中。黑暗有如层层的墙将她们包裹,隔着不远,听到阿修罗眷属跟随在后模糊的追杀之声。 “他们很快会发现我们,快点跑。”合德说着,忽然身体倾斜了一下,倚靠在薄子夏身上,风灯骤灭,仿佛命火消亡。 “你怎么了?”薄子夏推了推合德,感觉到她的手臂冰凉,呼吸急促。来不及想太多了,追兵的声响越来越近,暗道却长得好似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薄子夏搀扶起合德,就像在两年之前,她挽着合德的手那样,一同往前走着。 “我中毒了,但无大碍。”合德按住胸口,加紧脚步继续往前跑着。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此地倒下。薄子夏就在她的身边,她在黑暗中能看到薄子夏的存在,却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分明又是一场逃亡,合德却想,如果一直这样也不错。生死攸关时忘记过往的仇恨,两个人就这样依靠在一起,其余的,什么都不必担忧。 “闪开。”合德忽然低喝了一声,将薄子夏往旁边一推。薄子夏肩膀撞在石壁上,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便觉耳边细微而尖锐的破风声贴着耳尖擦过去,珥珰为之轻轻一颤。薄子夏皱了皱眉,其后的追兵中有人在放冷箭,暗道狭小,难以躲避。合德退到薄子夏身后,附在她耳边道:“你在前面走,我为你挡箭。” “可是你……”薄子夏犹豫了一下。合德手中的风灯忽然又亮了起来,绿色的火苗一明一暗,跳动如妖魅。她加快脚步,推着薄子夏道:“快点!” 薄子夏闭上眼睛,没命地往前跑着。好像有很多嘈杂的声音如利剑般从身旁蹿过去,却始终没有伤及她分毫。她好像听到合德的闷哼,是因为合德受伤了吗?还是……薄子夏不敢回头,她记得有人告知过她,在修罗道的暗道中是不能回头的,否则就会迷失于黄泉路之中。合德与她有多远,她不知道,光暗交错,这条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为什么莫名其妙就陷入了逃亡之中?颠沛之苦,薄子夏还要吃多少…… 不知道逃了有多久,薄子夏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摔倒。她慌忙稳住身体,借着不知何处而来微弱的光,才看清楚眼前是一段石阶。这段石阶想必就通向城中了。薄子夏驻足,犹豫着是立刻上去离开此处,还是留下来等合德。 只要沿着这道石阶上去,薄子夏就离开修罗道了。这么久以来,她不就渴望着离开此处吗?但是合德……薄子夏侧过头往身后看去,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她正着急间,忽然感觉到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那人的力气并不大,连说起话来,都十分虚弱:“等什么,快上去。” “合德……”薄子夏百感交集,亦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搀起合德,沿着石阶往上走。合德好似又受了伤,薄子夏感觉到她身上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来,滴到自己的手上。薄子夏心乱如麻,她自然不可能去感激合德,就连眼前的这一切,不过都是由合德所铸下的,然而现在她却说不出半句责备合德的话语来。 石阶最上面是一扇小门,薄子夏用力将门推开,天光骤然从门后流泻而下,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将合德搀扶了出去。 小门之外是个地窖,窖口的门敞着,因此便有光漏了下来,合德用力将小门关上,然后从旁边取过门闩将小门从外面闩死,方松了一口气,脱力坐在地上。薄子夏回头去看,见合德的左肩受了伤,将半边袖子都染红了。她走过仔细查看,合德的肩头有一支不足两寸细小的羽箭,箭镞深深没入肉中。 薄子夏喉咙中像是哽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亦感觉不到悲喜。合德苦笑了一声道:“姐姐,我现在受了伤,拦也拦不住你。你若想走,就走吧。” 薄子夏抬头看了看地窖敞开的门,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而合德却坐在没有光的阴影当中。薄子夏站在原地怔了片刻,一言未发。修罗道的人随时都会打破小门追上来,此地也只能安全一时,而且合德受了伤,薄子夏又别无去处…… 她没有说话,独自离开了。合德坐在地上,望着薄子夏离去的背影,突然苦笑了起来,伴随着笑容,眼泪自眼眶中滑落。 ☆、决绝 薄子夏要去哪?合德并不知道。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薄子夏的背影消失在天光倾泻处,连那点脚步声都随之消失了。 合德扶着墙壁站起来,顺手抹去了落下来的眼泪。修罗道的人随时都可能会追杀上来,她不能在此地耽搁。毒性似已发作,合德勉强将肩窝处的箭折断。伤口越发疼痛,整个左臂几乎都抬不起来了。她头晕目眩,一步步往外挪着。自己的动静不小,如果阎摩和林明思在此处的话,定然会循声过来查看,然而外面却听不到半点声响,静得令人感觉到恐慌。 合德此时并不甚关心阎摩和林明思的去向。她只想着薄子夏,想着薄子夏独自离开自己的模样。薄子夏就这样离自己而去了吗?她还能去哪里?回厉鬼道?抑或是隐姓埋名,在江湖上漂泊,让自己永远都找不到她? 冷风从敞开的院门吹了进来,合德的眼神一黯。薄子夏的身上有自己的痕迹,无论她走到哪里,自己都能找到她。 然而此时呢?自己受了伤,虚弱如斯,而且还在被追杀着。 合德正悲哀地想着,却见薄子夏捧着一个木盆走过来,面上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合德心中涌出一阵狂喜,薄子夏果真是离不开自己的。头依然发疼,身上提不起一点劲。合德倚着墙慢慢蹲下身,唇角却挂着笑:“姐姐,我以为你真的就离开了。你没有走,那就好。” 薄子夏将木盆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半盆清水。她一边濯洗着布巾,一边道:“我将你肩上的箭拔下来。” “你还会这一招。”合德低下头笑了两声,随即又因为疼痛咧起了嘴。 “在江湖上走跳,师父以前就教过我,被刀剑砍伤怎么办,中箭中毒了怎么办……为了活下去,都不容易。”薄子夏叹口气,将布巾拧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合德肩头的衣服,“可惜师父老人家也仙去了。” 薄子夏沉默,合德亦觉得无话可说。说起来,薄子夏师父的死与合德也有莫大的关系,只是此时此刻不宜讲出来而已。 薄子夏将合德伤口周围的血污洗干净,水仿佛是雪化成的,触及皮肤尽是彻骨的寒冷,反而将合德的痛觉封存起来,冰冷地麻木,但薄子夏的呼吸是有暖和且温柔的。眼前的光线亮得不真实,薄子夏的身影像是只出现在睡梦中。合德忽然想,她一直都爱着眼前这个人的,此时此刻,自己却格外想拥抱住她。 像是为了分散合德的注意力,薄子夏说:“幸好此处药品所备齐全,有专敷箭伤的金疮药和止血的白及。只是不知为何楼上楼下门都敞着,却不见一人。” “没人?”合德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阎摩和林明思好端端的都跑哪去了?该不会真出了什么意外吧。但两人武功都不弱,能让他们俩出意外的人也实在屈指难数。 血染红了一整盆水,薄子夏便起身将盆中的水倒掉。合德抬头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就起了坏心,笑着说:“这样我们真像是一对在江湖上漂泊的夫妻。” 薄子夏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合德略微感觉到不快,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得不到半点回应。她曾经厌恶透了这种感觉,那时候就暗自决定,一定要将薄子夏拴在身边,让她不再因为自己的话而无动于衷。 “寻找药材的时候,我还从地上捡到了一物。”薄子夏从怀中摸出个小东西,在合德面前晃了晃。那是个精巧的转经筒,正是阎摩曾经从吐蕃人那里得来,给合德看过的。这件东西落在地上,阎摩又在哪里?而且连同林明思也一起消失,这两个不省心的人,该不会是私奔了吧…… “那是阎摩罗阇的东西。”合德说道。 “不对,”薄子夏反驳,又将那转经筒收好,“是吐蕃人的东西。” 她仔细查看了合德肩头的伤口,然后将短刀在火上烤过消毒,用刀刃轻轻将皮肉挑开。合德疼得皱起了眉头,薄子夏嗤笑了声:“你现在差不多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了吧?” 合德光顾着吸冷气,没有说话。薄子夏动作麻利地将箭头拔下来,随后迅速将草药敷上去,用干净的布巾按住,再用布条固定好。合德方才笑起来:“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那样对你。” 她依然感觉伤口火辣辣的疼,剜去了肉一般;两人的处境亦十分危险,但是她无比满足。人生苦短,薄子夏伴在她身旁,有此刻便足够了。 薄子夏却没闲着。她将合德身上溅了□□的地方又细细地洗干净,动作轻柔,恍若温情的抚摸。合德心下涌上来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便说道:“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等我稍事休息一下就离开,我知道城中一处地方,应当是安全的。” 薄子夏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随后说:“你要去就去好了。我不和你走。” “你说什么?”合德猛地坐起身来,抓住薄子夏的手腕,不顾伤口一阵拉扯的疼痛,“你不和我走?那你要去哪?离开城中?去厉鬼道?只要能藏身,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话至最后,语气已经带了央求。她希望薄子夏是在玩笑,或是另有打算,而非要离开她。 “合德,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薄子夏挣开合德的手,将布巾扔进水盆,站起身,“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你欠我的,我不想索回,现在你我一笔勾销,过往不论,我们已是路人。既是如此,也不必同路了。” 合德脸色大变,她猛地坐起来,伤口再度绽裂,血染红了包扎好的布巾。她拦腰抱住薄子夏,如孩童撒娇般:“不许你走!” 合德受了伤,力气并不大,薄子夏轻易便挣开合德,将她推得后退了几步。薄子夏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合德站在原地怔着看薄子夏走向门外天光,雪正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天地皆是冰冷白茫而明亮的。她茫然地想,是不是薄子夏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早就想着要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 这般想着,心便窒息般地疼痛起来。合德忽然笑出了声,笑声刺耳如寒号鸟的叫声,她笑得甚至弯下了腰,眼泪落在地上:“姐姐,你戴着我给你的珥珰,身上刺着我的名字,手脚上扣着我的铁环,你觉得你能离开我吗?” 薄子夏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然而她却在原地站住不动了。合德捂着肩头伤口,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外挪去,她的手往前伸着,握住了飘落了雪花,握住了凛冽的北风,却唯独握不住薄子夏的身影……薄子夏的手臂动了动,什么东西被她抛了过来,落在地上,发出珠玉相击碎裂的声响。 合德觉得眼前有光闪了一下,也许是那被薄子夏丢过来的东西,也许是她的眼泪。合德蹲下身,将那东西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薄子夏将合德的珥珰扔了过来,她想要将合德加诸她身上的东西统统还回来,可是那许多日夜的过往呢,薄子夏还能还清吗? 只这一个愣神,薄子夏的身影就看不见了。合德踩着雪追出去,青色的河水像带子一般自眼前趟过去,雪飘落了满城,唯独不见了薄子夏,她就像消弭于风雪之中了。 ☆、了结 雪下得这么大,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薄子夏将领口拢紧了一些,低头看着自己在雪地上踩出的一行行足印。风太冷了,从袖口灌进去,直吹入心里一般。 担忧合德还会一直跟着自己,薄子夏加紧了脚步,走了很久才回头去看,白茫茫的雪覆盖街道,早已看不见合德的人影。她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她举目无亲,不知道能去哪里落脚。薄子夏想起了袖姑娘,但袖姑娘行踪飘忽不定,又不能因为她而涉险再回修罗道。 她按了按袖口,转经筒还好端端地放着,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央金的哥哥顿珠临走之前曾嘱托过薄子夏,找到他的转经筒。现在薄子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到了这东西,却不知该如何转交给顿珠。难道要去吉曲吗?央金倒是说过,她会在每个路口都堆上玛尼堆,这样薄子夏就不会迷路…… 薄子夏往城外走去。她打算先回厉鬼道,然后另作打算。山路被大雪所封,举步维艰。薄子夏走到山脚时,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风吹着雪片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疼痛。 未时应当过了,雪依然不见停。薄子夏开始犹豫,自己回厉鬼道是否真的合适。见到凌修后,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道主,听说我已经洗脱叛徒嫌疑,可喜可贺。那我来蹭几天饭可以吗?”,或者是“道主,老娘快饿死了,赶紧上酒上菜,今天你我喝个痛快!” 凌修若是问她这几个月来在何处栖身,她又应当如何回答?“我在修罗道中跟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厮混,你想了解细节吗?” 薄子夏摇了摇头,叹口气。似乎在修罗道那种可怕的地方住过,就总会莫名其妙蹿上来一些奇怪的想法。她看到山脚那废弃的土地庙,雪在低矮的房顶上覆盖一尺多厚,竟然还没将其压垮。厉鬼道被灭门的前夜,薄子夏为了躲雨在其中过夜,那时她遇见了合德,还以为是一场怪梦。 风简直要把薄子夏的眼泪都吹出来。估摸着时间还不算晚,她便走入土地庙中去避风雪。庙中门窗皆漏风,薄子夏寻了个背风的角落,勉强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想起几个月前在此处遇到合德的事情,恍若隔世。起初不觉得怎样,越想越觉得悲哀,她将脸颊抵在膝盖上,直到感觉有热流蜿蜒过冻僵的鼻梁,才发现是自己流泪了。 坐了一会儿,觉得全身上下都被从地底蔓延出来的寒意冻透了,薄子夏决定继续赶路。不管回厉鬼道见到凌修之后情形如何尴尬,她都不在意了,她现在只想喝口热水,然后倒在温暖的床榻上好好睡一觉。 刚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大殿的黑暗中传来什么动静。薄子夏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天光从破败的窗扇中落进来,只见神像前落满尘灰,破破烂烂的蒲团上,好像躺着一个人。因为他方才一直都躺着不动,所以薄子夏未曾留意;而此刻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然后坐起来,动作很不灵光,好像生了病。 薄子夏猜测是迷路的或是乞讨的人在此处躲避风雪,同为无家可归的天涯沦落人,不由生了些恻隐之心,便走过去打算将他扶起。然而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看起来很年轻,衣冠亦鲜亮整齐,只是身上似乎有伤。薄子夏甫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由一惊。 “阎摩?”薄子夏讷讷地问道。此人正是修罗道的爪牙,阴阳怪气又十分残忍可怖的阎摩,曾杀了许多厉鬼道的门人,又差点杀了薄子夏。但此时他看起来却很狼狈,衣服上有好几处鞋印,头上好像也有伤口。薄子夏不知道是询问发生什么事好,还是一脚踢死他,为厉鬼道的门人报仇。 “你是……厉鬼道的门人……”阎摩低声地说着,每说一个字就喘一下,薄子夏判断他伤得不清,且是内伤,若不及时医治,只怕无力回天。 “救救我……你是厉鬼道的人,你能救我……”阎摩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呓语,一丝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在下颚蜿蜒出爬虫一般的痕迹。 “究竟是怎么回事?”薄子夏问道。阎摩是修罗道中行事比较激进的,想来有不少仇家,仇敌报复将他打伤倒说得过去,但阎摩又说厉鬼道的人能救他。莫非是凌修把阎摩揍成了这幅模样? “厉鬼道……回来……同我无关……”阎摩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薄子夏听得云里雾里,心中却有了不好的想法,该不会是厉鬼道又出了什么变故吧?上次灭门之后,厉鬼道只余十来人,再出点什么事,当真一个人都不剩了。薄子夏也顾不得许多,匆忙就往庙外跑,低着头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姑娘可是要去厉鬼道?路滑雪厚,不如结伴同行吧。” 薄子夏抬头,见门口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背着光,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穿了身深色的袍子,头发花白,看打扮像是个秀才。现下天寒地冻的,一般的读书人也不至于顶着风雪进山赶路。 “这……”薄子夏犹豫着,既担心这人不是好人,又忧心着厉鬼道中发生的事情,把重伤的阎摩扔在这里,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你是……玉菱?不对不对,玉菱的嘴角边我记得有颗痣的。”那人端详了薄子夏半天,说道。玉菱是薄子夏的师妹,两人年龄相仿。但是玉菱已在灭门惨事中不幸身亡了。 “那是玉楼?也不对,玉楼应该更年长一些的。对了,你是子夏,这回不会错了。”老者高兴地笑起来,笑得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我是薄子夏,你是谁?”薄子夏颇有些戒备地问。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一同赶路吧,我慢慢跟你说。”他笑着,转身往外走。薄子夏回头看了眼阎摩,见阎摩躺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兴许已经死了。她轻声叹了口气,跟着那人一起走了出去。 “你到底是谁?”薄子夏追上他的脚步,又问了一遍。 “我嘛……你小时候我抱过你的。你是那几个姐妹中最安静的一个。”男人说着,眼睛却不看薄子夏,只是望着被雪涂成一片的白色山路,“我两个徒弟实在都不怎么样。凌修人品不好;凌小五人品好,又太傻。几个徒孙倒是有出色人物,可惜还没出头就都全死了。” 他口中的凌小五就是厉鬼道前道主,薄子夏的师父,去世已数月有余。薄子夏瞠目结舌,眼前这人的模样也的确有印象,似乎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见过他,然而许多年未见,他变了很多,此时此刻却突然想了起来。此人亦是个传奇人物,当年与师弟为了美人白瑜而争风吃醋,将师弟逐出厉鬼道。不知何故,此后不久他亦隐遁于山林,从那之后,厉鬼道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所有这些传闻,都是薄子夏听厉鬼道中的师兄所讲。具体情形如何,她不得而知。 薄子夏在雪地上跪下来:“厉鬼道门人薄子夏拜见师公。” 男人又笑出声,伸手将薄子夏挽起来:“我前些日子才听说厉鬼道的变故,匆匆赶回来。厉鬼道现在也不成样子,就不必拘礼了。” 两人继续在山道上走着。雪积了一尺多深,两人走起来都有些吃力。薄子夏暗自琢磨着,师公回来了,大概厉鬼道和修罗道的恩怨也就能做一个了结吧。她想起了合德,不知自己与合德的恩怨,又要如何了结? ☆、相遇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仰头就已经能看到厉鬼道那几间低矮的平房了,在一片雪白的山坡上,就像几颗灰黑色的石子。 薄子夏的师公,也就是眼前这男人名字很奇怪,叫“凌令灵”,年轻时,江湖人称他为“三凌先生”。及至三凌先生退隐,这名号也就逐渐被忘记了。凌令灵虽然健谈,但对一些事情却守口如瓶,亦不去问薄子夏不愿回答的问题。 两个人开始还交谈几句,后来彼此也就沉默了,相互之间只有风雪的呼啸声。 “你后悔过吗?”凌令灵忽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后悔什么?” “不,没事,我是在问我自己。”凌令灵笑了笑,“这些年来,我隐居山林,寻仙问道,拜谒了吐蕃活佛,京城圣僧,甚或是名山的道长,我遇见过高人无数,佛道双修,自以为勘破红尘,却始终忘不了她,也放不下这厉鬼道。” “她”应当就是白瑜了吧。薄子夏没有说话,她觉得这师公虽然是努力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但始终高高在上,教人亲近不得。好在此时已经能见着厉鬼道被白雪所覆没的山阶。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头顶树叶落光的枝桠,曾几何时,那些门人的尸体就被挂在树上。她正想着,忽然被凌令灵用力一推,脚下不稳,坐倒在雪地上。 雪积得很厚,就像大毯子一样,摔倒在地也不疼。有个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耳朵过去,薄子夏甚至能感受到金属冰凉的触感。一支□□落到薄子夏身旁的雪地上,黑色的箭杆映着白雪,触目惊心。 “看来是有人埋伏。”凌令灵俯身捡起那根箭,“没想到用这种方式欢迎我们,真令人伤心。” 话说完,他将箭夹在手指间,似不经意地往身后一抛,只听一声玉碎般的脆响,是两根箭杆相碰的声音,凌令灵用捡起的箭击落了第二支瞄准他们的箭。 “不识规矩,肯定是那帮吐蕃人。”凌令灵摇了摇头,对着山道,用薄子夏听不懂的话喊了几句,想来是吐蕃语。 等不多时,便见到有个人踩着山道间的雪跑下来,那人穿了件五颜六色的棉袍,头发编成辫子,绕着头盘了一圈,手中拿着弩机。他见到凌令灵慌忙弯腰吐舌,同时双手手心向上,像是在行礼。 薄子夏拍干净身上的雪,站在凌令灵身后。她疑惑此人的身份,不知他是不是随央金东行的那伙吐蕃人之一,可是央金都已经回吉曲了,这人为什么还要滞留此处? 凌令灵与他交谈了几句,那人连忙点头,转头往山道上走。这时候凌令灵才回过头对薄子夏解释:“厉鬼道素与吉曲的爵爷交好,这人是凌修搬来的救兵,名叫格桑,守在此处,以防外敌来犯。”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厉鬼道山门之前,见凌修站在门前高处,像是在欣赏风雪。他穿了身黑色长袍,手中捧了个铜质手炉取暖,远远看见了凌令灵,先是一愣,手炉掉落,骨碌碌沿着山坡滚了过来。薄子夏一边好奇凌修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一边心中暗喜,师徒见面,这下恐怕有好戏看了。 凌令灵俯身将手炉拾起来,抬头望着凌修而笑:“阿修,多年未见,不指望你再以师徒之礼相待,但也不至于一见面就杀机毕露吧?” 他稍一用力,将铜手炉的盖拧开,里面并无炭火。凌令灵将手炉倾倒过来,倒出一堆黄色和黑色的粉末。薄子夏迷惑不解,凌令灵转头耐心地对她解释道:“这是木炭和硫磺,若是点燃,便会爆炸,伤及你我。” 凌修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表情一如平常,不见丝毫惊慌之色:“师父,久见了。这见面礼,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他的目光越过凌令灵,看到了薄子夏,便冷淡地点了点头:“子夏,久见。一路辛苦,请进来喝口热茶吧。” 薄子夏心中默默掬了一把感动的泪水。凌修在她心中嘴脸丑陋得跟恶神差不多,此刻总算说了句暖心话。 薄子夏吃过一顿饭之后,也不管凌令灵,凌修和吐蕃人之间的各种恩怨纠葛,去客房倒头便睡,足足睡了四五个时辰,醒过来时,大约是寅时,天还未亮。她推开窗看了看,山间的寒风往屋子里一灌,睡意被吹得半点不剩。雪已经停了,繁星在深蓝的天穹中闪烁,银河像是被洗过一般,显得格外澄净。 似乎很久没有看过星空了,修罗道的天穹只有无尽的黑暗。薄子夏披好衣服走出去,群山静默,天地之间仿佛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山坡前本有一片空地,积了雪,像是片无际的雪原。薄子夏走过去时,她看到有个人立在雪原中央,手中提着灯,有如采撷地狱之火而如冰河,只幽幽照亮了一隅。风从山间掠过去,卷起那人的头发和衣带,细微的雪粒贴着地面被吹起来,像是散落的花瓣。 薄子夏没有跑,也没有躲,她只呆呆地看着那人,就像是在梦中相遇,因为梦终究要醒,所以也不必去逃避。她看着那人一步一步接近自己,脚印深深踩在雪地上。不是梦,因为她带着泪一般的笑容让薄子夏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合德……”薄子夏喃喃着。 “是我。”合德在薄子夏的面前站定,两个人的衣服被寒风撩动,衣带触碰到了一起。合德手中的风灯是暗红色的,映着洁白无瑕的雪地,显得格外凄冷。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受伤了,而且还……” 合德微笑起来。她总是喜欢微笑,带着讥诮讽刺或者残忍意味的微笑,也许是此刻雪地反射的冷光将暗流之下的涌动尽数消融,薄子夏读不懂合德这种笑的含义。 “我是舍脂啊,姐姐。就算被修罗道所追杀,我也是舍脂。对于我而言,只要你在我身边,受伤,中毒,都不算什么。我猜测你会回厉鬼道,所以我就过来找你……”合德冰冷的手指攀上了薄子夏的脸颊,“你逃也没用,我总能找到你的。” 薄子夏深深叹了口气。即使是在梦中,合德也要对她这般纠缠不休吗?如果眼前所有发生的,真的只是一场梦。她没有挣扎,而是抬头看着夜空。合德来自于阿修罗道,可是那些星辰,却是属于人间的。 “姐姐,无论你去了哪里,无论是碧落还是黄泉,我都会找到你。” 合德将手中的风灯抛到一边,双臂伸开,紧紧地拥住薄子夏,像是试探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吻印在薄子夏的额头上。霎时风骤然停止,天地静寂,只有星辰在夜空中闪烁着。 “我不想再让你离开了。”合德的声音变得悲哀起来,“原谅我。” 风又刮起来了,贴着地面打转,旋风像是堵墙,将两人围在中央。薄子夏像是幻梦被人所击碎,慌乱起来,连忙伸手去推合德,想要挣开合德的怀抱。 “你要干什么?”薄子夏惊恐地问。 “永远留在我身边吧。不用再离开,什么都不必去想,只要你睡在我怀中。”合德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刀刃被白雪映出寒光,有如夜风一般凛冽。 忽然间,一道火光将风墙撕开了一个口子,薄子夏觉得有什么眼前一花,橘黄色的火光骤然而起,在雪地上沿一条线烧起来,火遇风则愈狂,直逼近了两人。合德脸色丕变,低声道句“不好”,转身踏着积雪,眨眼间就跑得不见人影了,只有雪上留下的两行浅淡的足迹。 薄子夏惊愕回头,见凌令灵手持拂尘站在火光中,面带怒容,头发和衣带扬起,宛若祝融之神一般。 “你离她太近了,这样很危险。”凌令灵只淡漠地瞥了薄子夏一眼,说出这语焉不详的一句,随后便将拂尘甩到肩上,转身离开。脚步踏出,火墙骤熄,雪地上只有几个人的脚印,看不出半点着火的痕迹。 薄子夏站在雪地正中,低头看着合德留下的足印,忽然问道:“师公,你不去追吗?” “不必。现在尚不是时机。”凌令灵头也不回,说道。 ☆、天珠 “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薄子夏追了上去,鞋陷入积雪中,她这时候才感觉到雪夜彻骨的寒冷。 凌令灵顿住脚步,斟酌了一番,才缓慢道:“这些党羽不足为道,届时一一清除也十分容易。”他侧头看了看薄子夏,语气温和起来,“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有劳师公关心了。” 凌令灵的笑容看起来颇为慈祥:“那便回去休息吧。天还没有亮,以后记得可不要半夜三更出来了。” 次日,雪霁。太阳在雪被上反射出干净而冰冷的光。 凌修一大早就起来,如往常一般,将院中的雪打扫干净。他见凌令灵负手从客房中出来,往山道中走,连忙叫住他:“师父,你要去哪里?” 凌令灵停住脚步,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我下山走走。许多年未回这个伤心地,变化甚大,总想要去看看。” “您是要去找师叔?”凌修又问。凌令灵未知可否,继续往山下走,才走出两步,忽然问道:“你见薄子夏了吗?” 凌修摇头,向四处看了看。厉鬼道留下来的门人大多都在房外忙碌,或是清理房前的积雪,或是劈柴生火,却唯独不见薄子夏的身影。凌令灵笑了笑:“我知道了。我去找找她,你自便吧。” 薄子夏站在厉鬼道的山门前,看到积雪的树枝,犹觉得昨晚与合德在山坡上相遇是一场梦。她犹豫着该去往哪里。厉鬼道如今只剩下不足十人,薄子夏若愿意留下来,凌修自然会很乐意。但是如果她留在厉鬼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合德还会像鬼魂一样冒出来。 “你在忧心什么吗?”凌令灵负着双手,从山道上缓缓步下。 “师公。”薄子夏行了个礼,凌令灵却并没有还礼的意思。他只是盯着薄子夏的眼睛,好像要看穿她的想法一般:“子夏,你有心事。” 薄子夏摇了摇头:“并没有,只是……” 凌令灵善解人意地笑起来,模样颇像个慈祥的长辈:“当断则断,才不至于让自己难做。”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看着薄子夏,脸映着天光,反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昨晚那名女子是修罗道的人,她手中的灯不是凡物,更非血肉之躯所能对付。你没有贸然与她硬碰硬,这很好。” 他说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就踩着雪往山下走,步态从容。薄子夏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该不会直接冲进修罗道要跟婆雅稚单挑吧?薄子夏在山道上又站了一会儿,太阳一点温度都没有,微风像是夹杂着细碎的冰屑那样,拂过脸颊时,仿佛皮肤都发僵了。她想起以前合德捧着自己的脸时,她的手也是冰块一般的寒冷。 薄子夏叹了口气。合德就好像是自己的梦魇,无论怎样,总是缠绕盘旋在心中,挥之不去。她四处看了看,见吐蕃人格桑正扛着一把弩机急匆匆地踩着雪往山下走擦肩而过,想来又是凌修委托巡视厉鬼道的。 “请等一下。”薄子夏想都没想,就叫住了格桑。 格桑回过头,不耐烦地看着薄子夏。 “我……我有件东西想要交给顿珠。你认识顿珠吗?”薄子夏有些犹疑地问。格桑应当和央金他们都是一伙人,就算格桑不认识顿珠,隔上几个吐蕃人,总能找到顿珠。 格桑将装饰着彩色翎羽的木质弩机立在雪地上,歪头看向薄子夏。 “哪个顿珠?我认识十九个顿珠,五个住在吉曲,五个住在康巴,三个住在贡觉林,一个住在……” “是吉曲的顿珠,他妹妹名叫央金,央金梅朵。” “哦,是他呀,扎西顿珠。”格桑做恍然大悟状,“他并不在这里,怎么,你寻他有事?” 薄子夏颔首:“我有样东西想要交给他。你认识他,那真是太好了。”她从袖中取出那小巧的转经筒递过去,格桑大惑不解地问:“扎西顿珠很快就会回来,你为什么不亲手交给他?” “从吉曲到丹阳,快马加鞭也要赶半个多月的路吧?我担心我会活不到那个时候,不如早早了却一桩心事。”薄子夏的声音很低,格桑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歪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烦请你一并帮我还给他吧。”薄子夏从怀中摸出了顿珠给他的那颗花纹奇异的圆石头。当时顿珠将这颗珠子交予她时,她便将其戴在脖子上,合德倒未太注意过。薄子夏不想拿萍水相逢的顿珠什么东西,索性一并还了他。 格桑瞪大了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他用吐蕃语嘟哝了一句,才用不流利的汉话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顿珠竟然把天珠给你了?” “天珠?”薄子夏莫名其妙,掂了掂手中的圆石头,又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着。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颗石头是什么模样,此刻才感觉到它冰凉圆润触感,其上白色如眼珠一般的花纹是天然形成的,如一只在静默中凝视着她的眼睛。 格桑摆了摆手,比划着说:“这东西,很珍贵,我想你可能是顿珠的恩人,我不敢帮你转交。你还是等顿珠回来,亲自给他吧。” 薄子夏叹了口气:“谁知道我到哪去找顿珠?” “他很快就会回来。他和他妹妹都没有回吉曲,你大概过两天就会碰见他们吧。”格桑扛起弩机,大步沿着山阶往下走去,对薄子夏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薄子夏没有去追,她愣住了,格桑说顿珠和央金都没有回吉曲?可是当时央金明明是同她告别了的,难道是因为有什么事又折返回来?薄子夏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央金也在这里,至少离她不远,师公亦回来了,合德被四处追杀,也许之后都不会纠缠她了,只要再忍耐一下…… 太阳出来后,风将积雪从树梢吹下来,反而显得更冷,明亮的冷。薄子夏漫无目的地在山道上走着。她想着合德,合德喜爱夜间,很少在白天的时候活动,在薄子夏知晓有修罗道的存在之前,她几乎都是天黑之后才遇见合德的。 薄子夏走到后山,看着累累坟冢。那些死去的人都在此处长眠,而她却在地狱周游一遭之后,站在这些人的面前。风吹得薄子夏盘好的头发散开,随着山风飞舞着。她一直在等待,因为她知晓,如果想要见到那个人,除了在这里等待,别无他法。 太阳越升越高,雪地反射的光让薄子夏有些睁不开眼睛。她听到有个惊讶的声音,很小,像是山岚消融而成的幻听:“子夏?” 薄子夏回过头微笑起来。她看到白袖萝正朝她走过来,脸上带着讶异的表情。然而这般讶异随后又变成了喜悦的笑容。白袖萝尚距薄子夏有十来步,她小跑过去,张开手臂,拥住了薄子夏。 “我听说了舍脂被修罗道中的人追杀,你逃出来了,真好。”白袖萝抚着薄子夏的后背,“这么说你就留在厉鬼道了吗?舍脂呢?她不会纠缠你?” 一提及舍脂,薄子夏觉得心霎时又沉了下去。她摇了摇头说道:“舍脂受了伤,但是她一定还会过来找我的。恐怕我留在厉鬼道也无裨益,所以我想要……” 白袖萝望向薄子夏的目光中充满了让人怜爱的疑惑,薄子夏连忙错开目光,不敢同她对视:“我想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白袖萝轻轻叹口气,退开了半步:“子夏,无论你如何决定,都是有你的理由的。只要你想好了,就去做,我始终都会站在你身边的。” 薄子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是欠了白袖萝什么东西一般。她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白袖萝便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你且保重吧。” 白袖萝转身沿着白雪覆没的山道离开,她那身白衣起初像是漂浮在积雪之上,后来就消融在了雪中。薄子夏站在原地,觉得也没有意思,而且风吹得她受不了,正待转身离开,忽然惊觉身后有动静,不等她转身拔剑,便已经有一把利刃自背后伸来,勾住了她的脖子。 刀刃并不比山风更暖和。薄子夏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抵在脖子上的刀是圆弯刀,是修罗道中的武器。 “别动,否则杀了你。”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语气颇为妖媚。薄子夏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暗想自己是何时招惹了这么一尊大神。 ☆、重逢 阳光十分明亮,周遭却寂静得让人感到害怕。薄子夏甚至能听到风从山顶上吹下来,将雪粒翻起的声音。四下里没有人,大声呼救自然无效,而且很有可能激怒身后的人,反而危及自己的性命。薄子夏闭上眼睛,皱了皱眉,此人身上十分之香,活像香料铺子的老板娘。 “大侠,大姐,有话好好说。”薄子夏有点哆嗦,下了雪后,山中果然很冷。 “我确实有些话想要跟你说。”女子笑了笑,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动听,“而且我发现,你还有些利用价值的,至少可以引出舍脂。” 薄子夏沉默不语,她猜测着此人的身份。弯刀仍然架在她脖子上,却稍微往一边移了移。薄子夏垂下眼睛,看到了那人的手,手指纤细而有力,骨节突出,是拿刀的手,亦是抚琴拈花的手。 “我知道,你叫薄子夏,是厉鬼道的人。虽然我未曾同你交谈过,但对你却并非一无所知。”女子有意拉长了声音,似乎在等薄子夏的反应。 “我没什么神秘的。”薄子夏小心翼翼地回答,身后的人笑出声来,如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 “我了解你,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是谁,这不公平。”她笑道,“我叫白梦珏。” “你姓白?”薄子夏脱口而出,“你是白袖萝的——” “我是她的姐姐。”白梦珏将弯刀的刀刃贴着薄子夏的脖颈轻轻划出一个弧度,随后她转到薄子夏的身前,让薄子夏好看清楚她的脸。白梦珏容貌确实与白袖萝有几分相像,但白梦珏模样更为妖艳,眼角眉梢间都满藏着笑意。 “你是修罗道的乾达婆。”薄子夏轻声道,白梦珏笑了起来,没有否认。薄子夏神色越发凝重,白梦珏虽一直在笑,然而来者不善,不知道她究竟是有什么企图。 “你要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白袖萝。”白梦珏将弯刀稍微移开一点,“她好像很喜欢你。刚才你们谈话时,我一直在看着,你们都没有察觉到我。” “我们是朋友。”薄子夏斟酌着说道。白袖萝数次在修罗道中假扮成乾达婆招摇撞骗居然还能好端端活下来,就算是用姐妹情深来解释也过于牵强,因此白袖萝和白梦珏的关系,薄子夏并不难猜出来。 白梦珏冷笑了一声,将弯刀收起来。薄子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白梦珏忽然抢上前一步,揪住了她的领子,厉声问道:“你也配称得上是白袖萝的朋友?那你可知道,白袖萝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她这话如一盆凉水从半空骤然浇下,薄子夏只觉得从头顶一直冷到脚底。曾经合德欺骗她白袖萝已死,再度遇到白袖萝之后,失而复得的欢喜让她无法去想象白袖萝将要再度离开。在她看来,白袖萝随行踪飘渺不定,但她承诺过,一直都会站在薄子夏这边的。 “她对你真好,甚至没有告诉你她的命会有多短。”白梦珏狞笑道,狠狠推搡了薄子夏一把,险些把薄子夏推倒在地上。 薄子夏低下头,望着被脚尖碾乱的雪,慌乱摇着头:“不对,她明明活得好好的,武功又高,怎么会……” 白梦珏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薄子夏讨厌这种眼神,却无从发作。白梦珏说道:“白袖萝这是天生命数缺陷,她的母亲也同样,未至二十五岁便离世。” “没有破解的方法?”薄子夏问。 白梦珏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垂下眼睫,这便已经是回答了。薄子夏忽然觉得雪坡反射的阳光格外强烈,让她几乎想要流泪。 “既然无可奈何,唯有等着她阳寿耗尽,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薄子夏艰难地吐出一句。 “她好像很喜欢你。”白梦珏又笑起来,笑得异常勉强,“我别无所求,只想让她开心而已。也许你留在她身边,她开开心心地过完剩余的日子,就足够了。不然,我还能企图什么?我还能得到什么?”她的笑容变得苦涩而苍白:“我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做人总不能太贪心。” “与其这样,为什么不想办法救她?”薄子夏问。她转了转发僵的脖子,看着眼前一座座坟包,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不久之后,其中又会添上一座新坟,白袖萝的坟…… “我想过所有的办法。如果有用的话,我不会来找你。就算找你,也只是为了杀你。”白梦珏将弯刀横放在唇边,轻轻舔吻着刀刃。她虽是笑着,却显得凶狠,薄子夏打了个冷战,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对方给捅了。 白梦珏冷笑道:“你不愿意也无所谓。是我看走了眼,也许你当真是喜欢舍脂的。” 薄子夏没有说话,并非无从反驳,只是再没有反驳的力气。她想起了合德的脸,仿佛眼前明亮的雪域景象尽数褪去,她又身处黑暗的地穴之中,伴随着烛火摇曳,合德就隐藏帐幔深处,低着头,却死盯着她,目光如冰冷的利刃穿透层层纱幕一样黑暗。薄子夏叹口气,有些无力地说:“让我再想想,好吗?” “我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后,想通了,我就去找你。”白梦珏将弯刀收起, 入夜之后,薄子夏并没有吃晚饭,而是躲在房中烤火。山风从没有糊好的窗子吹进来,带着积雪的严寒。分明快到除夕了,天气却不见转暖的迹象。她想起白梦珏今天来找自己时所说的话,不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白梦珏的意思是,让自己陪着白袖萝,直到白袖萝命数殆尽。若仅仅如此倒还容易,但其中还牵扯着修罗道和厉鬼道的恩怨,还有个合德跟鬼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蹿出来,只怕陷入其中,就难再抽身。 正想着,她听到山门前有些动静,好像是几个晚归的人回来了,彼此小声交谈寒暄着,而且其中还有凌修的声音。莫非凌令灵回来了?薄子夏有些好奇,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外看。窗外一片黑洞洞的,只见火把的火光上蹿下跳。薄子夏还没来得及看出个什么,门忽然被大力推开,带起阵风。随后薄子夏感觉自己被一个人整个抱住,那人身上有着风雪冰冷的气味,但是她呼出的气却是湿润而温暖的。 “阿妹,凌修说你回来了,果然如此。”那人几乎要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薄子夏微笑起来,亦抱住了对方:“我回来了,央金。” 央金松开薄子夏,在火光下面带惊喜地打量她。薄子夏看着央金,她改换了汉人女子的打扮, 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央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布料,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道:“你看这衣裳还好吧?阿爸说,这样打扮了,在城中就不会太引人注目。” “你们没有回吉曲?”薄子夏问道。 “赶路赶了一半,碰上个身份不一般的人,故折返回来。”央金说,“回来之后,本来还想找你,却一直都没能找到你。” “身份不一般的人?”薄子夏好奇地问,猜测此人该不会是凌令灵吧?吐蕃人不买凌修的面子,但却返回留在厉鬼道,一定是碰上个头脸很大人物。 “嗯。他和活佛是故交,是爵爷的朋友,他开口相求,所以我们又回来啦。”央金吐了吐舌头,笑道。 “我以为你们并不打算帮厉鬼道了。”薄子夏岔开话题。她怕央金会问及她这些日子以来在何处栖身。厉鬼道的人虽然也问过薄子夏类似的问题,但是薄子夏并不愿意看着央金那双黑亮的眼睛说出她早已编排好“在城郊隐藏栖居”之类的谎言。 “凌修不是好人,我不想帮他。可是阿爸说应当要帮,我也没办法。”央金笑嘻嘻地抚了抚薄子夏的脸颊,“你看你,都消瘦了许多。” “是吗?”薄子夏亦笑,苦涩万分的笑。在修罗道那种地方惶惶不可终日,惧怕着合德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不曾注意到肌骨销减,又何苦注意? ☆、琴弦 央金回来了。对于薄子夏而言,这至少算是一件好事。 次日,天刚亮,央金便和几名吐蕃人准备上马离开。彼时薄子夏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起床,听到外面有马的嘶鸣声,慌忙追出去,见央金正要离开,便大声问:“你们要去哪?” 央金回头,对薄子夏摆摆手说:“我们去城中有事情要办。阿妹,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央金对薄子夏素来知无不言,她这么说,大概的确有什么事不愿让薄子夏知晓。薄子夏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倚着门框看吐蕃人驱马下山,马蹄将积雪扬起来,成了一团团白雾。 凌令灵自从前日一大早离开厉鬼道之后,就再没回来过。看他当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闯进修罗道踢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修罗道众人撂倒打死了。合德无家可归,应该也在山里冻死了吧?白袖萝的命也快要不长了,待一切人都已死去,或许自己的过往也就随着烟消雪融而化为无物。 她走出门,看吐蕃人纵马沿倾斜的山道冲下山。山路上还积了雪,马却跑得飞快,可见吐蕃人是驯马高手名不虚传。 因为薄子夏站在高处,所以看得清楚,冲在最前面的吐蕃年轻人本来是将身体前倾伏在马背上保持平衡的,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起了腰。马受惊扬蹄嘶鸣,不肯往前再行一步,其后人马大乱。但是那个小伙子好像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后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血喷溅而出,洒在道两边的白雪上,薄子夏隔了这么远,也觉得那红色将眼睛都灼痛了。 那几人都用吐蕃语慌乱地喊了起来,薄子夏意识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东西,是吐蕃小伙子的头……她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气,也顾不得衣衫单薄,拔腿就往出事的地方跑过去。 道路两边都是灌木,其后便是积了皑皑白雪的大树。若有刺客埋伏于其中,能够丝毫不被赶路的人所察觉,相隔数步摘下人头,甚至连一点雪都没有被震下来,该会是何等高手?薄子夏脑中转动着无数个念头。杀人者会是合德吗?不对,合德的刀法没有这般出神入化;也不会是婆雅稚,因为婆雅稚右手残疾。 及至跑到山道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阳光从挂满霜雪的树梢间漏下来,薄子夏看到那道横亘在路中的银光,宛若透明的刀刃,上面还挂着冻结的血珠。 一根发丝一般粗细的琴弦被系在道路两边的树上,正好拦在道路中间,大约有六尺来高,恰是人骑在马上时,脖颈的高度。吐蕃人下山时,太阳尚未出来,这小伙子没有注意到路中的反光,马又跑得飞快,便被这琴弦硬生生将头颅勒掉。 此等杀人手法,薄子夏以前听说过,是山中的江湖客寻仇时惯用的手段,但受限颇多,近些年也鲜有听闻了。薄子夏低头,看到死者红色的血从断颈中淌出来,泛着沫子,渗入被踩踏得发灰的雪地中。会是谁在此处布下这根琴弦?修罗道的人自然最可疑,但修罗道行事风格多比较干脆,乘夜偷袭杀人,也不至于布下这样一道机关。 而且,琴弦设在路中,最多只能杀一人,比之挑衅,或许更像是个警告。 “阿妹,你快回去,不要看。”央金不知何时冲到薄子夏的身边,扶着薄子夏的肩膀。两人的距离太近,薄子夏听到她牙齿格格直响,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两人往后退了几步,脚陷入道边堆积着的厚厚积雪中。 央金双手按在胸前,闭上双眼,用吐蕃话低声喃喃念着什么。 厉鬼道中的人也听到山路上的动静,纷纷跑出来查看情况。薄子夏回过头,见凌修衣服都没穿好,嘴里叼了个馒头,拂尘挂在肩膀上就冲了过来。 薄子夏没有去听凌修和央金的阿爸在说什么,周遭的门人又在议论些什么。她只觉得阳光十分刺眼,反射着那根悬在路中间的琴弦上更为刺眼。 冷不防地,她听到凌修对自己道:“薄子夏,你去这周边看看情况,若有可疑的蛛丝马迹,不要妄动,立即返回复命。”不待她答是,凌修又给别的门人摊了些任务,大抵是四处看看。薄子夏心中觉得好笑,真凶想必早就逃之夭夭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教人察觉到踪影。不过凌修现在好歹也是厉鬼道主,薄子夏点了点头,就算领命了。 她解下腰间佩刀,小心翼翼地拨开路边积了雪的灌木,朝着山坡人迹罕至的一侧走去。当她侧过身时,看到央金正望向自己,彼此的对视只有一瞬,央金就移开了目光,去牵站在一边的马。 雪足足积了有一尺多厚,冻硬了走起来更加艰难。薄子夏一边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一边后悔没有与厉鬼道别的门人搭伴。她仔细查看着四周雪野,到处是被雪覆盖着的灌木和大树,并不见什么踪迹。她叹口气,寻了棵树干,后背靠在上面,想起白梦珏对自己说的事情。 她不是不愿意陪伴白袖萝,但是当白袖萝死去之后,白梦珏会不会一刀捅了自己?她的顾虑远远比所要想的更多,故难以作出决定。 薄子夏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她敏锐地察觉到积雪表面冻硬的表层被踩踏的声音,有人在靠近自己。会是厉鬼道的门人吗?她睁开眼睛,看到合德正站在离自己不足十步的地方,望着自己。 薄子夏拔刀出鞘,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合德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毕竟这两天她估计都是在山中栖身。她那件有孔雀翎羽图案的外衣上被挂了个大口子,头发披在身后,被冷风轻轻吹拂着。 两人对视了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无需说话。合德忽然冲了过来,将薄子夏的肩膀按在树干上,近乎疯狂地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薄子夏的手肘微微抬起来,刀尖抵住合德的肋骨,但合德却像无所察觉一般,依然吻着她。薄子夏的手指颤抖,终究没有让刀锋再往前刺一寸。 “我这些天一直跟着你,我知道那个吐蕃人死了,知道昨天乾达婆去找了你。”合德将额头抵住薄子夏的脸侧,低声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远远看着你,却触碰不到你,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薄子夏将合德推开,同时向后退去。但身后就是树干,退无可退。 “跟我走,好吗?从此不再涉江湖半步,江湖恩怨,与你与我再无关系。”合德的声音悲戚,薄子夏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仿佛被梗着样东西一般,堵得难受。 她将刀挂回腰间,转身踏着雪往山坡上走。 合德追上去,抓住了薄子夏的衣袖:“你是为了查明吐蕃人死的事情吗?你想要知道那根琴弦是谁布在那里的?” 薄子夏停住脚步,半转过头:“是你?” 合德嗤笑了一声:“不是我,我要杀人,并没有这等必要。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是谁干的话,就跟我走。” 薄子夏没有动。合德轻叹了一声,语气近乎于哄诱:“姐姐,你跟我走,我会护你周全的。” 薄子夏虽然知道最大的危险因素就是合德本人,但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而是转身沿着积雪覆没的山坡继续往上走着。薄子夏并不指望能发现那凶手留下来的什么痕迹,她只不愿留在那里面对合德而已。不知走了多久,薄子夏回过头,见合德就在离自己约十来步的地方,远远跟着自己。 “别跟着我。” “不。”合德扬起脸说。 “那说吧,你要干什么?”薄子夏抱起双臂,狠狠瞪着对方。 “我要带你走。” 薄子夏摇了摇头,露出嘲讽般的笑容,转身继续往山坡上走。不远处就是顶部积了雪,幽深的山林,溪水藏在白雪覆没的冰层之下。她低头望着自己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心里却仿佛被山风吹开了一个口子,血肉暴露在寒冷当中,生生疼着。 ☆、告白 薄子夏在山坡上转了好几圈,眼看太阳逐渐西斜,风打着卷吹起来,吹得薄子夏身上发冷。她走入树林中避风,听到枯枝在头顶簌簌作响,有雪从树枝上被风吹落下来。薄子夏转过脸,见合德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薄子夏心里有点发憷,生怕合德跟着跟着没耐性了就冲过来把她捅死。她有心要甩掉合德,便加快脚步,专挑难行的地方走,在林中兜着圈子。每当薄子夏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身后合德已经不见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地笑起来,就见合德转过一棵树干,依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这家伙看来是甩不掉了吗?薄子夏暗骂了一句。虽然一无所获,但好歹也在山坡上转了小半天,应当可以回去交差的。她抬头大致辨别了方向,便小心地拨开脚下纠缠绊脚的灌木,准备返回厉鬼道。 不知道在密林中走了多久,树影密密匝匝,也看不见路,薄子夏越发感觉不对劲。雪被翻得纷乱,加上光线越来越暗,她不知道在林子中转了多久,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薄子夏从腰间解下刀,在一旁的树干上用力刻下记号。 她低着头艰难地踩雪往前走。太阳西偏,林中暗了下来。薄子夏心里越来越急,因为走得匆忙,身上连燧石火把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带。万一需要在雪坡上蹲个一夜,非冻死不可。她假装仰起脸去看日头,悄悄往身后瞥了一眼,见合德就站在不远处,薄子夏停步她亦停步,只是看不清合德脸上的表情。 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薄子夏瞧见眼前雪地被踩踏过,一侧的大树上有薄子夏不久前斫下的痕迹。她叹了一声,倚着树干坐下来。 合德缓缓走到薄子夏面前。她手中提着风灯,灯火幽幽闪烁。 “迷路了?”她问,语气平淡。薄子夏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望向远处看不清的树林边际,没在朦胧和冰冷的雾气当中。合德左手拿着风灯,将右手伸向了薄子夏;薄子夏微微一怔,却并没有去抓住她的手。 “姐姐,你曾经就是这样对我伸出手的。”合德的声音很低,甚至盖不过积雪从树枝上落下来的轻响,“三年前的景象,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就是这样对我伸出手,然后牵着我走。” 薄子夏没有动,合德的右手也就一直僵在半空,但她却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也许是在你对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也许再更早以前我就爱上了你,但总不会差太多。”合德轻声而耐心地说着,“有人教我如何借力打力,教我如何借刀杀人,教我如何在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活下去,却从来没有人教我怎样爱一个人。” “怎么样才算爱一个人?将她留在身边,每天对她说一千一万次爱她?”合德笑了一声,风灯中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在光线越发昏暗的树林中,显得有些温暖,“我都试过,不是这样的。我留也留不住她,锁也锁不住。但是我想,她总会爱上我的。” 合德的手还是执拗地伸向了薄子夏,夕阳从树杈间隙落了进来,在合德身旁投下了一束光,将惨白的雪地也涂成了温暖的金色。薄子夏忽然想到,合德的肩膀在离开修罗道时受过伤,而此时她的手却一直伸向自己,未曾放下来过…… 薄子夏终于抓住了合德的手,然后借力站起身。合德笑起来,嘴角弯起,在风灯映照下,下巴上仿佛形成了一个不祥的阴影。 合德将风灯扔到地上,伸开双手用力拥住了薄子夏。她的体温素来很低,手触到薄子夏的皮肤时,也总让薄子夏联想到冰块。但是此时此刻,薄子夏望着躺在雪地上那盏破旧的风灯时,她想,合德的怀抱或许比夜晚山林中的厉风还要好一点。 “回去吧。”薄子夏说。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夜间山里有太多的危险,合德身上还有伤,两人不一定能应付得来。 “不,现在回厉鬼道还并未到时候。”合德用力地抓住了薄子夏的手,拨开绊在脚边的树枝。薄子夏皱了皱眉,想着这样跟合德手拉着手回厉鬼道好像也很不像话。薄子夏想来想去也没了主意,最终还是乖乖地被合德牵着,往山脊的方向走去。 “晚上要是刮起白毛风,我们都活不过今晚。”走着走着,薄子夏认为自己有必要提醒这样一句。 “不会。我夜观星象,今晚是晴夜。再说,我说过,我会护你周全。”合德回头对着薄子夏一笑,夕阳起初还挂在树梢,此时快落到树干上了,斜斜照进树林的光映着合德的侧脸,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用冰雪所雕刻的一般,飘渺得仿佛马上就要消失了。 薄子夏越走心里越发毛,天色渐晚,山风带着哨,四周仿佛危机重重。薄子夏几度想要甩开合德的手,转身往山下跑。当合德满面怒容,不耐烦地终于回过头时,薄子夏心中咯噔一声,她该不会是生气了,准备杀了自己吗? “不识时务,这是你的优点,为你避过许多杀机,却也是你的缺点,总让人为你伤神。”合德冷冷地说。 合德一手依然紧紧攥着薄子夏的手,摘下了手镯,从中间挑了一个金属片,将薄子夏手腕的铁环啪嗒一声打开。薄子夏望着手腕上被铁环勒出浅淡的痕迹,反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合德用这东西将她锁了几个月,现在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将铁环打开? 还没来得及多想,合德就将铁环扣在自己手上,随后将薄子夏另外一只手捉过来,将两个铁环上的扣环锁到了一起。 薄子夏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合德被锁在一起的手腕,颇哭笑不得。合德倒是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般笑起来,扣住了薄子夏的手指,继续牵着她往山上走。 “昨天乾达婆去找你时,我一直躲在旁边看着。生怕你答应了乾达婆,就跟她走了。如果你那样做,也许我当时就会冲出去杀了你吧。”合德说着,笑了起来,“乾达婆手中最大的筹码就是白袖萝,我几乎以为我都要输了。可是没有,你没有跟乾达婆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考虑的,但我知道,至少你并不是那么喜欢白袖萝。” 她回头看了薄子夏一眼,看到她迷惑的神情,合德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姐姐,那分明是修罗道所设下的圈套。如果你在乾达婆手中,便能最大程度的牵制住我。”她停下脚步,极为认真地望着薄子夏:“我在这世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谁都可以不在乎,什么东西都可以舍弃不要。唯一的死穴便是你,就算堕入无间修罗,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那也足够了。” 薄子夏起初只是沉默,垂下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忽然间,她的手指颤抖着抬起了,抚上自己的耳垂。合德为她所打的耳洞没有愈合,余着已经发暗的伤痕。 “这都是你做的。合德,你说你爱我,所以你……”她的声音和指尖一起都颤抖着,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她一只手和合德锁在一起,行动不便,故用另外一只手撩起衣服。合德在她身上鞭笞的痕迹已经尽数消失,但腰上被刺下的字却还有浅淡的痕迹,有如带毒的枝蔓攀爬在薄子夏白皙的肌肤上。薄子夏将衣服重新掩好,她并不想哭,眼泪却不听话地顺着脸颊往下淌着:“合德,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我。” 合德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看着薄子夏向她展示着身上的所有伤痕,自己所造成的伤痕。过了许久,她伸出手,轻轻拭去薄子夏的眼泪,附在薄子夏的耳边,温柔地说:“如果你不接受过去,我就陪你一起,直到你接受了过去我对你做的所有。我什么都可以迁就你,除了让你离开我。” 合德的微笑似乎又带上了熟悉的寒意:“只要你一直在我的身边。薄子夏,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怕等,也不怕报应。” 太阳落山了,林中格外凄寒。合德紧紧握着薄子夏的手,另一手将风灯点燃,继续往山坡上走。林中很静,甚至听不到寒鸟号泣的声音,只有两人踩踏着冻硬了的积雪和掩藏其下枯枝败叶的声音。月亮升了起来,树林上空好像罩了一层银色的纱,冰冷而纯净。 合德捏了一下薄子夏的手,示意她噤声,随后将手中风灯一甩,橘红色火苗骤灭,只剩冷冷的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薄子夏眯起眼睛,她看到前方不远处好像有个黑影飘忽不定,但是光线太差,她无法确定那是个什么东西。 ☆、并肩 “过来。”合德低声地对薄子夏说了一句,闪身躲在近旁的一棵大树后面。薄子夏被她扯了一下,脚步不稳,险些摔倒。合德拦腰将薄子夏抱住,随后靠在树干上,只露出半边脸向着黑影那边。 两人挨得太近了。薄子夏感觉到合德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被扣锁在一起的手腕像是一把将两人联结在一起的线,斩断不得。那个黑影好似听到了这里有动静,向这边走过来,脚步踏着积雪咯吱有声。薄子夏闭上眼睛,仔细听着那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未曾踩实,应当是个潜行的高手。 黑影停在离她们仅有四五步的地方,久久不动。两人俱有些紧张。薄子夏一手探到腰间准备拿刀,被合德用力按住。她睁开眼睛,见合德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合德的手指伸入薄子夏的袖中,逐渐上移,压制住她的小臂。她的指尖不是很冷,触及薄子夏的皮肤时,却令她打了个哆嗦。 不知等了多久,薄子夏又听到了黑影的脚步声好像往这边过来了,她不由紧张了起来,但是她背对着树干,因此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尽是雪地上投下树枝狰狞的影子,如藏着千百鬼魅。好在脚步声越来越小,风起了,雪扑簌簌地从头顶树枝落下来。 薄子夏松了口气,看来那人是从另外一边离开了,但是合德却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且越发得寸进尺,大有将她整个人环抱于怀中之势。薄子夏以为合德又想占她便宜,有点恼火地推她:“你够——” 话还没说完,合德猛地捂住她的嘴。同时薄子夏感觉到头顶的空气像是被撕开了口子,一个人从头顶跃下。合德一手松开薄子夏,另一手拉着她往旁边一避,两人同时摔倒在雪地上,合德从袖中甩出风灯,绿色的火苗蹿起来,如鬼火般飘忽不定。厉风从四面八方扬起来,薄子夏抬起头才看到高处的雪坡上站着一个黑衣人,似夜枭一般半蹲着,做出进攻的姿势。 “他是修罗道派出的人。”合德咬着牙,低声说,“但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 林中夜里本来就难以视物,加之风将地上积雪全都卷了起来,她除了黑暗中一盏绿色的灯火之外,什么都看不清。风形成了一个漩涡,她和合德就身处漩涡的中心,头发和衣带被风卷了起来,彼此纠缠着。薄子夏看到有个什么东西几次想要突围四周的风墙闯进来,却尽数失败。 合德举高了手中的灯,两人并肩站着。薄子夏从腰间拔出刀来,借着一点微弱的灯火紧张地盯住那人的身影。风似乎制约了他的速度和力度,但是他依然锲而不舍地想要闯进风墙。薄子夏用三指加紧了刀柄,大致估算了一番,忽然发力,将手中的刀如飞镖一般掷了出去。 她听到铁器相碰的声响,火花砰溅而出,狂风骤止。薄子夏转过头去看合德,见她已经将风灯放了下来,火苗熄灭,月光从头顶的树枝缝隙间洒下来,雪地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不远处有一个人仰躺在地上,胸口被薄子夏的短刀击中,血从他身下不断涌出来。薄子夏着急地要走过去查看,合德拦住她:“且慢。” 合德蹲下身,手轻轻挑起一段银丝。薄子夏这时才注意到,有一根细如发丝的琴弦拦在两棵树中间,绷得很紧。如果薄子夏贸然迈步过去,难免会割破皮肤。她想起早上死的那名吐蕃小伙子,也许这黑衣人是凶手,但他又是什么来头? “这上面恐怕涂了□□。”合德捻了捻那琴弦,又抓起一把雪擦手,“哪怕只是被划伤一点,都有性命之忧。” 薄子夏看到琴弦上挂了几颗血珠,忍不住皱眉。合德抬头看见,笑起来:“这是那个黑衣人的血。他临死之前,也拼着一口气要将这琴弦布下,是个可敬的死士。” 两人小心翼翼地迈过琴弦,靠近躺在雪地上的黑衣人的尸体。合德径直走过去,探了探那人的脖颈,回头笑道:“姐姐的刀法倒是有长进,一刀致命。” “他到底是什么人?”薄子夏在合德身旁蹲下。她和合德的手腕依然被扣在一起,因此合德的一举一动都牵制着她。 “修罗道的人。”合德叹口气,手伸入黑衣人的衣襟中,不多时,从里面拽出块木牌,大致模样与合德的那块木牌相似,只是要新很多。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木牌上的名字,薄子夏对此人的名字也没什么兴趣,“而且是乾达婆派出来的。” “乾达婆?为什么……” “乾达婆是婆雅稚的妻子,就算他们再同床异梦,乾达婆也要做出帮助婆雅稚的表象。”合德笑了笑说,“而且乾达婆千方百计想要隐匿白袖萝的存在,她更不可能在此刻忤逆婆雅稚。” 合德将短刀从黑衣人的胸口拔了出来,鲜血汩汩涌出来。合德在雪上将刀刃擦了擦,丢还给薄子夏:“收好了,我想这里埋伏的不止这一人,恐怕有好几人。” “好几人?”薄子夏的牙齿开始打架,夜里的树林中实在太冷了。 “乾达婆手下大约有十来名这种死士,称之为‘鬼’,他们大抵身怀绝技。我不知道婆雅稚是怎么想的,但看样子,他打算将厉鬼道赶尽杀绝。”合德轻声说,见薄子夏冷得发抖,便侧过身,用一只手臂揽过她,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树林中树枝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偶尔有寒号鸟尖利地怪号两声。合德的呼吸近在咫尺,薄子夏贴着她的身体,似乎能听到对方缓慢的心跳声。被铁环扣在一起的手臂无法拥抱,合德就紧攥住她的手指,仿佛要抓住她身体每一处真实的存在,生怕山上的风一吹,她就如晨雾一般散了。 “还冷吗?”合德凑在薄子夏的耳边,轻声问。月光下,她的模样好像有些变化,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从冰河里沐浴而出的异族神袛,而不是薄子夏所熟悉的合德。薄子夏暗想,在自己眼前的这人,究竟是合德,还是舍脂? “不冷了。”山风贴着雪坡吹过去,树影摇动,薄子夏缩了缩脖子。 合德嗤笑了一声,将薄子夏抱得又紧了一些,两人在厚厚的积雪上坐了下来。合德倚着她,望着树林中黑暗之处,小声说:“你总口是心非。有时候我喜欢你这模样,有时候却又恨透了你样子,直想要把你的心肺都剖开,好让你讲出一句心里话来。”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薄子夏:“姐姐,你说实话,你也不是那么讨厌我,对吗?” 薄子夏将头扭到一边,脑中乱糟糟的,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她是应该恨合德的。就算她不在意合德之前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厉鬼道几十条人命亦让薄子夏无法释怀。但是与合德重逢时,薄子夏却莫名其妙地任她接近自己,而不是拔刀与她打个你死我活。 而且眼下,两人又是如此尴尬的情况…… 这时,不知道从哪传来的一阵歌声为薄子夏解了围。虽然半夜三更在这种地方还有人唱歌着实诡异,但薄子夏像是得了赦令一般,立时站起身来,低声道:“是谁?” 声音顺风,被送出很远,因而薄子夏也听得清楚那人所唱的歌词: 六出九天雪飘飘,恰似玉女下琼瑶。 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 合德挑了挑眉,亦露出讶异的神色,说道:“应当不是修罗道的人。修罗道中并无如此放浪形骸的疯子。”说到“疯子”二字时,她已经咬牙切齿。那人唱歌声音高亢,但破锣嗓子很难听,而且有些熟悉。 “是林明思的声音。”合德叹口气,不可置信地说,“他这么晚在此做什么?” 她握住了薄子夏的手,说道:“过去看看。” 两人的手腕被锁在一起,合德一走,薄子夏不跟着走都不行。薄子夏心中却有层隐忧,阎摩和林明思总是一起行动,她曾在山下废庙中见阎摩气息奄奄,而此时林明思却在山上唱歌,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交锋 合德与薄子夏走出密林,眼前是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再走上几步,就到山顶了。林明思的歌声听起来是从那里传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她们看到了火光,林明思在山顶生了堆火,他披散着头发坐在火旁引吭高歌,还用树枝串了什么东西在火上烤,头发被山风吹得乱七八糟,远远看去活像山中鬼怪。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合德喃喃道,“他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风从坡上吹下来,带来一股烧木头的气味。薄子夏感觉到了冷,轻轻地哆嗦起来。隔着衣袖,合德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过去。”薄子夏有些害怕地说。林明思此时此刻看起来实在不太正常,若是贸然靠近,说不定他会突然发狂,拔刀砍人。 合德沉吟了一番,将风灯举高,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为什么不上前去?” 合德被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去,险些将薄子夏的手腕给扭了。有人悄无声息地踩着积雪接近她们,而合德竟然毫无察觉。如果他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从背后偷袭……合德握紧了手中风灯的灯柄,打量着站在五步开外的男人。借着火光,眼前这人十分面生,而且看模样也上了年纪,不似身怀绝技的高手。 薄子夏倒是先开口了,讷讷唤道:“师公。” 凌令灵微笑着对薄子夏颔首:“子夏,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此处游荡?” “我……”薄子夏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追查在厉鬼道设暗桩的人而上山,这个理由倒是不错,但该如何解释身旁多出来的一个合德? 凌令灵的目光如针,直刺向她们俩被铁环锁在一起的手腕上,神情在远远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高深莫测。薄子夏忽然就慌张了起来,她本能地转身想要逃,却不明白为什么要逃。 “你瞒了我什么,对吗?子夏。”凌令灵的声音依然温和。薄子夏的手指发抖,合德用力攥住她冰凉的指尖,担忧地侧过脸去看薄子夏。 薄子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冰雪和炭火气息的空气,肺里都被这种寒冷刺得一阵阵发痛。林明思依然在身后一边烤火一边哼歌,对这边的动静置若罔闻。 “师公还想要知道什么?”薄子夏问道。反正看这情况,厉鬼道也是回不去了,还不如豁出去,再想脱身的办法。 “我知道你身旁的这个姑娘是修罗道的人。但是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凌令灵的语气非常平静,“若是她强迫你,你不必担心,师公来为你解决。” 薄子夏稍微愣了一下。如果她说一切都是合德强迫她的,合德是始作俑者,凌令灵出于同门长辈的情谊,一定是会帮她的,可是……薄子夏感觉合德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指,冷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去,乍离开的温暖让薄子夏突然产生了无所依靠的恐惧。 “你犹豫了这么久,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凌令灵慢悠悠地说着。合德向薄子夏这边挪了半步,附在薄子夏耳边轻声说:“一会儿你见风灯转绿,你就往山坡下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千万不要回头,也不要管我,明白吗?” “不明白。”薄子夏的嘴唇发白,合德的意思是她想要留下来和凌令灵打架?她能打得过凌令灵吗?如果合德死了,薄子夏该怎么办?是该松一口气吗?脑中一时想法太多,充溢得胸口都在发闷,泪水涌入了眼眶之中。合德没有说话,然后薄子夏觉得手腕上一松,将她和合德锁在一起的铁环已经被打开了。 “你……”薄子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林明思生的那堆篝火还在熊熊烧着,山顶这么大的风,竟然也没有被吹灭。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合德,仿佛心中有把刻刀,将眼前所见的合德的模样都在心中一刀一刀刻画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却不明白。直到凌令灵再度开口说话,薄子夏才发现她们已经把凌令灵晾在一边太久了。 “虽然我并不想此刻将修罗道的人赶尽杀绝,但是既然你出现在这里,那么也就只能说一声抱歉。”凌令灵负手说道,虽然语带杀机,但神色却怡然自得,仿佛说出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废话真多。”合德冷笑了一声。她将手中的风灯微微举高,火苗发出噼啪的声音,骤然转绿。薄子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快跑!”合德低声对她说道。薄子夏还有些犹豫,风已经从山顶上卷了起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薄子夏咬紧了牙,从一侧沿着山坡大步地往下跑。 她能听到不远处狂风呼啸的声音,雪纷纷被卷了起来,然而就在数步开外,却是风平浪静。脚步印在厚厚的积雪上,鞋子里好像进了雪,脚趾间冰凉得近乎于麻木。薄子夏只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茫茫夜色,她看不清合德与凌令灵的战况,只直觉合德并不会占上风。 要回去帮忙吗?薄子夏想,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就算她折返回去帮忙,她应该帮谁?是帮自己的师公凌令灵,还是帮敌对的,伤害过自己,也爱着自己的合德? 只是在这犹豫之间,又见一人披头散发从山上跑下来。他手中拿着一根很长的树枝,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是林明思。 “你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快跑!”林明思拿树枝戳了戳薄子夏,薄子夏心头火气,想按住林明思暴打一顿,但见林明思已经扛起树枝往山下跑,只能跟着跑过去。 积雪表面被冻过之后,微微发硬,像是结了一层薄冰,踏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碎裂的声音。薄子夏以前从来未曾注意过这种声音,此刻听起来,却倍添难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林明思冲进了树林里,倚着一棵大树,低头喘粗气,不停用手抚着胸口:“哎哟,吓死我了,一句话没说好就打起来……我的番薯还没烤熟,真是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薄子夏问道。她又回头向山顶上望,但树枝层层叠叠遮蔽了视线,也不知道凌令灵与合德两个人怎么样了,侧耳倾听,只有风穿过林子发出扑簌簌的声音,还有几声尖利的鸟叫。 “我啊……只是觉得我应该来这里,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林明思抓了抓头发,“可能修罗道不太适合我这么出色的人物,正好我碰上了三凌先生,我觉得我们可能很合适……” “我在山下庙中看到了阎摩罗阇,他受了重伤,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怎么会对昔日同门下手?都是三凌先生打的。”林明思赶紧摊开双手以证清白,树枝啪嗒落到了地上,声音倒把薄子夏吓了一跳。 “你这算是背叛了修罗道,修罗道不会放过你的。”薄子夏叹口气。她觉得林明思活这么大还没有被人打死实在不容易。 “随便吧。有刺激的人生才叫人生。”林明思低头捡起树枝,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薄子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往山下走,还是上山去看凌令灵和合德打得怎么样了。几经犹豫之后,薄子夏慢慢地转身,向山顶走去。 合德欠了她的,如果要讨还,也应当由她薄子夏亲手讨还,旁人更无资格置喙。 才走了没几步,薄子夏忽然感觉到身后有阵风刮过,她还没来得及闪躲,头上便挨了重重一下,顿时眼前天旋地转,金星乱闪,薄子夏后退了两步,摔倒在雪地上。 “舍脂让你往山下跑,你为什么就不听话呢?”林明思扔下手中的树枝,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俯身抓住薄子夏的脚踝就往山下拖去。薄子夏挣扎着,想依靠着手肘让自己坐起来,然而林明思那一下子打得不轻,薄子夏越是用力挣扎,身上便越发无力,直至失去了全部的知觉。 ☆、选择 薄子夏以为自己会做噩梦,然而当她睁开眼睛,看着阳光实实在在从窗外照进来时,才发觉自己还活着,躺在厉鬼道的客房中。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摸了摸脑袋。林明思下手还好有度,没有把她打死或者打傻,头上也并无伤口,只还有些疼痛。 薄子夏回忆昨晚所发生的事,不知道合德跟凌令灵最后打出一个什么结果。如果合德落败,凌令灵一定会杀她的,想及此处,薄子夏觉得有些难受,好像是冷风从窗缝中灌进来,直吹到心里一般。正在想着,房门忽然被推开,央金端了盆热水进来。 “阿妹,你醒了?”央金惊喜地放下水盆,坐到薄子夏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脸颊,像是确定她安然无恙一般,“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人发现你倒在道旁的雪地上,万幸是没什么事。你昨晚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薄子夏站起身,准备往房外走,走出去两步,忽然回头问央金,“师公回来了吗?” “没有。”央金茫然地摇了摇头,“厉鬼道的门人都没有回来,除了你。” 薄子夏料得那些人是凶多吉少,合德也不知是生是死。她大步往门外走,央金拉住了她:“阿妹,你要去哪里?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不要四处走动。” 太阳光从门外照进来,恍惚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薄子夏闭上眼睛,忽然笑了起来。她一直都盼着这一天,舍掉了所有的牵挂,只为了做一个了结。没有人强迫她,也没有人能再用筹码要挟她。薄子夏顿住了脚步,摸了摸怀中,顿珠的东西都还在,用布包好了,便取出来,交还给央金。 “这是你哥哥的东西,请你帮我还给他。”薄子夏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微笑道,“再见。” “他把天珠给你了?”央金微微一愣,只把转经筒收起来,将那颗有着眼睛图案的珠子又硬塞到薄子夏的手中,“既然顿珠把天珠给你,就请拿着吧。或许会有好运。” 话还没说完,央金的大眼睛中就掉下了眼泪。薄子夏有些不知所措,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合风俗习惯,冒犯到了央金吗?但是央金马上用袖口将眼泪拭去,俯身又端起水盆出去的,脚步声重重踩在走廊中。 薄子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佩刀系在腰上,推门走了出去。天气晴朗,太阳光照着山坡上的雪,光芒刺眼。 她环视着四周,厉鬼道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薄子夏快步走到山道间,路中间的积雪有的已经化了,只余路上泥泞。她顾不得去寻找其他人的踪影,快步走上山坡,沿着前一天与合德走过的路上山。 化雪的时候更冷,尤其是树林中,阴寒之气有如从地底下升起来的一般。薄子夏一边走,一边想着近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厉鬼道被修罗道所屠,不过是因为同门师兄弟的积怨。而薄子夏,也不过是卷入这场漩涡中的一颗棋子而已。如果不是合德,也许薄子夏早就死在修罗道中。但是留在合德身边,是否真的就比莫名其妙地死去更好? 山顶的风并不大,阳光柔柔地拂在身上。薄子夏四下看了看,打斗的痕迹还留着,但是四周没有人。雪被翻了起来,薄子夏蹲下身捻了捻,已经冻得有些发硬,看来打斗的人离开好一会儿了。雪有些发暗,没有血迹,没有折损的武器或者衣物,那两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薄子夏将附近都搜寻了一番,没有什么发现。当她正失望地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雪地中有个什么东西在阳光映照下发出炫目的光芒。她好奇地走过去,见有一对珥珰正躺在雪中,正是合德为自己戴上,她最终又抛还给合德的那对珥珰。 薄子夏心里五味杂陈,仿佛被种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所击中了,什么话都说不上来。她蹲下身将珥珰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中,将那点冰凉用掌心暖热,似乎只有这样,才会感觉好一点,才不会觉得山顶的风吹得心里都是寒冷的。 为什么?薄子夏觉得合德安排了一幕戏,连自己的角色和台词合德都为自己安排好了,可是合德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慢慢走下山,正好看见凌修站在房门口,拂尘挂在肩上,手里捧了个大碗正在吃饭。 “哎哎哎,你干啥去?”凌修见薄子夏急匆匆地往山下走,出声叫住她。 薄子夏回过头,阳光涂在她的脸上,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因此也看不到凌修的表情,随后便大步沿着雪已经开始消融的山道往山下走去。 山中仿佛都空了,连鸟雀的声音都听不到。薄子夏不敢停留,亦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的决心就因为种种羁绊而有所动摇。当她终于走到自己在城中的住处门前时,头上已经出了些汗。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院中雪积了很厚,表面被冻硬,像是蒙了一层冰。当时自己与合德在上面踩下的脚印,尽数埋于其下。 屋子里蒙了一层灰尘,没有什么变动。薄子夏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将房间清扫干净,把院子里的雪都扫干净,屋子里总算有了一点人味。天色渐渐黑下来,她没有点灯,只虚掩上门,坐在房中等着。她没有去数更漏敲了几声,满城尽数被月光笼罩,除了静候黑暗之中的薄子夏,还有那个从来不在白天活动的女孩,合德。 合德现在情况究竟如何?薄子夏不知道,但她莫名地笃定,合德一定会来这里找她的。见到合德之后又该怎样,薄子夏却不曾想过。 时近三更,薄子夏快要趴在桌上睡着时,忽然听到院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她睡意全无,猛地站起身,手颤抖着点燃灯烛,迎出门去。 月光映着身着白衣的纤弱人影,衣带在风中飞舞着。薄子夏愣在了门口,怎么都想不到来客会是此人。 “袖姑娘?” 白袖萝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微笑:“子夏,好久不见了。我听凌修说你白天离开了,想着你会是在此处,就过来看看。” 薄子夏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还让过路说:“请进吧。” 白袖萝却摇头:“我非是来与你叙旧的,而是想要带你离开。你留在此处将会有性命之忧,我虽难以自保,但尚可护你数日周全。” 薄子夏抬头看了看月亮,月光正冷冷倾倒下来。大概还有半个月就到除夕了吧,街上却冷冷清清的,没什么过年的气氛。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我且能自保,不愿连累你,就让我留在这里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出来这番话,她也有些讶异。以往薄子夏总盼着能见到白袖萝一面,好像看到了白袖萝,就算知道白袖萝不能做什么,她也会心安。然而此刻她如此干脆地就拒绝了白袖萝。 白梦珏和白袖萝先后来劝她离开,总让薄子夏感觉不太对劲,说不上来是哪不对劲。 白袖萝苦笑道:“子夏,你最终是选择了舍脂,对吗?” 薄子夏想要解释,她不跟白袖萝走的原因有很多,她的顾虑也很多,并不是说她就选择了合德。然而白袖萝却已经转过身去,身影翩然消失在深巷之中。薄子夏追过去,只见月光映照着路旁青灰色的石墙,其余什么都看不到了。 ☆、重逢 薄子夏在住所等待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太阳西沉,她终于等不下去了。只这样在此处干等并不是办法,她要动身去找合德。 合德会去哪里?自然不会是修罗道,应当也不会是厉鬼道。薄子夏在城中的街道上游荡着,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也不知现在合德是生是死,如果活着,自己见到了合德,又该对她说什么?如果双方已经两清,薄子夏却仍然如此执着的找寻着合德。 不知不觉间,薄子夏穿过城中的石桥,沿着狭窄的巷子走了一段路后,看到那座破旧的伽蓝寺,蛰伏在静默的夜中,如怪兽一般。鬼使神差地,她推门走了进去。 寺中久疏打理,佛像斑驳破损,地板上也满是尘灰。薄子夏抬头望着面容晦暗不明的佛像,心里却想着曾经在下雨的时候,合德将她带到了这里,然后合德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念诵着梵语经文。那时她又在想着什么呢? 薄子夏闭上眼睛,感觉到冷风从破损的窗外吹进来,有些冷。她听到有细碎的声音接近自己,好像是有个人轻手轻脚走过来,但她身上戴着的首饰却碰撞发出细微的声音。她疑心是在做梦,因此不敢睁开眼睛。 有一双柔软的手搭在肩膀上,仿佛连触碰也能带来温暖。薄子夏感觉到有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廓上,不知为何竟然轻轻战栗:“你是来见我的,却不敢睁开眼睛确认?”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见你的。”匆忙之中,薄子夏只说出这一句。她往前挪了一步,挣开合德的怀抱,然后睁开眼睛。 合德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眼侧一直延伸到下巴上,在一豆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得可怖。薄子夏有些惊愕:“是谁伤的你?” 合德手指抚上脸上的伤痕,叹了口气道:“自然是你那师公。与他过招,能保下我这条命,已经是侥幸了。这伤不深,兴许不会留疤。”她忽然又笑起来,自顾自地说:“就算我变丑了,姐姐,你也不会嫌弃我,对吗?” 薄子夏没有说话。合德似乎并不在意,兴冲冲地说:“今晚我本来是想去找你的,还头疼怎么混进厉鬼道去找你,却不想你就会出现在这里,我真感觉高兴。” 薄子夏依然沉默着。她环视了一下四周,佛殿中看起来十分破旧,只怕还漏雨漏水,便问道:“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这里?” 合德摇了摇头:“我住在修罗道中。” 薄子夏睁大眼睛,讶异道:“你不是被修罗道……” 话音未落,她却想到了什么,将那半句没有说完的话尽数咽回肚中。所有这一切都应当是个局,合德是其中重要的棋子;而薄子夏,却是个意外的变数。 合德又笑起来,笑容却掺杂了悲哀:“不,我对婆雅稚还有用,他培养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说追杀就追杀。现在,我的利用价值要高于毗摩质多罗,所以就算我杀了毗摩质多罗,他也只能作罢。所谓的追杀,都是在做一场戏,做给凌令灵看的戏。” 薄子夏想了想,理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只能摇着头说:“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合德走上前一步,拥住了薄子夏,轻轻吻着她的眼角和嘴角。那道伤痕凑近了看,像是海棠花一般的艳色,薄子夏忍不住想,合德的血是红的。 “我曾以为活得能潇洒惬意,却不料还是被婆雅稚所掌控。”合德将下巴枕在薄子夏的肩膀上,喃喃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忍耐。忍耐到最后,便是胜者。姐姐,请你一定要耐心。” “为什么我要耐心?为什么我要等你?”薄子夏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合德。她抬起头,合德的嘴唇便顺势贴到了她的脖颈上,有些痒。薄子夏望着那尊佛像,亦觉得在黑暗之中,佛像正凝视着她。 “这件事也许很快就会了结吧。只要婆雅稚和凌令灵不再相互试探,而是光明正大打一场,两败俱伤,我也许就能离开此处。”合德说道,“那时候我们就从这江湖中遁去,我也不再是修罗道的舍脂,只是你的合德。” 合德牵着薄子夏的手走出佛寺,月光澄净如银,两人踩着石板路,巷子很深,没有一个行人,仿佛整座城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这样的夜色,让薄子夏的心突然静了下来,之前的种种顾虑,也在此时烟消云散。 “如果我们还能像三年之前,那该有多好。”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会的。”合德握紧了薄子夏的手。 “你和凌令灵过招,究竟受伤有多重?”薄子夏问。 “其实我在他手下并过不了几招。物物相生相克,我的风灯是宝贝,但凌令灵总有破解的方法,毕竟他以前是婆雅稚的师兄,”合德抚着脸上的伤痕,“本来我是抱了赴死的决心,却不料婆雅稚及时出现,阻止了凌令灵。但我感觉比较奇怪的是,婆雅稚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一直暗中盯着我。如此便也可解释许多事情。” “什么事情?”薄子夏对修罗道中的一笔烂账并不感兴趣,但是合德既然话说到这里,她为了不打破两人间难得的好气氛,也就顺着话往下问。 “婆雅稚无暇顾及修罗道的种种事务,因此才使得乾达婆有种种动作。他们夫妻俩说到底,心不合,貌也不合。” 两人走了一阵后,合德才带些暧昧地望着薄子夏笑道:“走吧,去你住的地方。” “去那里干什么?”薄子夏疑惑道,见合德笑得颇不怀好意,忍不住埋怨了句,“净想些这种事。” 合德嘻嘻笑起来,伸手揽住了薄子夏的脖子,两个人便往薄子夏的住处走去。薄子夏盯着路上两个人的影子,心里忍不住想着,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 甫一近房门,合德就匆匆忙忙将院门和房门都闩好。薄子夏摇摇头,走进屋中去,脚步刚一踏过门槛,忽觉一道寒光从房梁上落下,她匆忙向后一弯腰,险险躲避了过去,刀刃贴着她的面颊划过,将一绺额发削断。 屋里有人。薄子夏退到院中,从腰间拔出刀。那人身着夜行衣,蒙着脸,显然是有备而来,且一定要取薄子夏的命。第一刀未能得手,随后攻势有如疾风骤雨,招招凌厉。薄子夏举刀招架,忽觉身后狂风大作,这风却是吹向黑衣人的。薄子夏心里明白是合德在助她,手下无所保留,短刀一掠,刀尖在风中轻轻颤动着,速度快得几乎令刀光汇成一片。黑衣人闪躲不及,被刺伤上臂。薄子夏收刀欲再刺,那人却突然将身体拗成一个近于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跃上房檐,踩着屋顶瓦片逃跑,转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薄子夏抬起头,只见月光在门楣上勾勒出瓦片的影子。她头也不回地问道:“要追吗?” “不必了。”合德走上前,“看身手,是乾达婆的人。不明白她为什么派死士来杀你。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吗?” 话还没说完,合德俯下身咳嗽起来,声音颇为痛苦。薄子夏侧过脸去看她,见她口中咳出血来,血丝挂在下巴上,触目惊心。 “你怎么了?”薄子夏问道,语气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合德受伤,也就未曾相像合德受伤的模样。而此时此刻,薄子夏才意识到,也许那风灯燃烧的正是合德自己的命火,合德每一次驱使风时,就要耗费许多体力。 “无妨。”合德摆了摆手,率先走进了房中去。她有些虚弱地笑道:“看起来你这个地方也不太平了。” 薄子夏前一日才挂好的床帐,合德走过去,外衣也没有脱,便倒在床上,闭起双眼。薄子夏在床沿上坐下,望着合德闭着眼睛的模样,心里胡思乱想着。如果合德就一直这样睡下去,再也不睁开眼睛了……她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我去给你端热水来擦擦脸吧。”她低声说道,正要站起身,被合德一把抓住了手臂。 “别走,姐姐……”合德嘟哝着,不肯放手,生怕薄子夏离开她半步一般,“就这样,不要走,就这样陪着我……” ☆、衷肠 薄子夏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夜这么长,仿佛是浓稠地从身边淌过去,却又让人抓不住半刻。她在床沿躺下来,合德就顺势翻了个身,胳膊横在薄子夏的腰上,脸一侧埋在衾被中,另外半边脸十分苍白。 薄子夏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过往的许多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偏巧此刻不愿去想起。 “留在我这里吧。”薄子夏似是自语一般,轻轻说道。 合德没有睡着,她的手覆到了薄子夏的手上,而后紧紧握住。合德的手心冰凉,薄子夏稍微放下心,躺在她身边的人就是合德。 “现在还不行,我还不能抽身。”合德喃喃道,“但是很快,不用等太久,我们就可以相携归隐。姐姐,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会很高兴……”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薄子夏小声问。合德没回答,也许是她也回答不上来,但合德翻过来将薄子夏压在身下,轻轻吻住了她。起初动作十分轻柔,而后合德便用力地去啃噬薄子夏的舌尖和嘴唇,一如合德曾经以这种方式去爱薄子夏。 口中渐渐有了血腥味。薄子夏开始以为是自己哪里被咬破了,后来才发觉那是合德口中涌出的血,亦带着冰冷的味道一般,被她咽入了腹中。两人终于分开时,彼此都气喘吁吁的,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但是薄子夏听到了合德细细的啜泣声。 窗外的月光冷而干净,合德伸手拥住薄子夏,就像是拥住所有落入怀中的月光:“姐姐,我真不愿与你分开……” 两人仰躺着,手牵在一起。合德的身体虚弱,但是她却不停地说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说自己家以前也是富贵人家,只是家道中落了。她还说其实自己很小的时候是见过她父母的,两人好像都得了很重的病,开始还能扶着墙走出房去晒太阳,后来就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地喘息。有一天合德清晨醒过来,听到母亲在哭,然后街坊就用门板将父亲抬走;第二天清晨,母亲连哭声都没有了,到了晚上母亲也被人抬走。 从那之后,合德就开始厌恶清晨,因为她惧怕长夜过去之后,就又会有什么人永远地离开她。 合德依稀记得自己有一个叔叔,所以后来有个男人踏过她家破败的门槛,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以为那就是她的叔叔。但是那男人很严肃地纠正了她,说自己只是她父亲的朋友,听闻她父母双亡甚是可怜,便接她离开这里。 合德说,那男人就是婆雅稚。 “你知道,婆雅稚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合德问着,语气有些悲哀。 “不知道。” “他让我模仿一个女人的说话语气,走路姿态,模仿她的一切。那个女人就是白瑜,但是白瑜当时已经死了。”合德说着说着,忽然冷笑了起来,“婆雅稚画了许多白瑜的图画,他自己画,也请画匠来画,然后让我去学。可是我怎么学,他都说不像,无论怎样模仿,我都只是我,而不是白瑜。直到后来,婆雅稚说,罢了,做不成白瑜,还是做舍脂吧。” 薄子夏回想了一番合德说话时阴森森的语气,不知道是不是也是模仿白瑜未遂而造成的。白瑜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她是白袖萝的母亲,不知身上有怎样的气质,能让凌令灵和婆雅稚都为之着迷,进而为她反目。 “后来婆雅稚就碰上了白梦珏。也许白梦珏很像白瑜吧,毕竟两人是同族姑侄。婆雅稚太包容白梦珏了,大概真的把白梦珏当成了白瑜。白梦珏可以住在修罗道之外,可以随时调用修罗道的人马。她对于我而言是威胁,却也是机会。我想,能坐稳舍脂的位子,也不容易吧。” 合德顿了顿,好像是在想后来的事情:“然后婆雅稚就打算对厉鬼道下手了。他让我先混入厉鬼道,但是厉鬼道主到底对我存疑,没有让我上山,而是拜托你来照顾我。见到你之后,我一直都在想,想了三年都没有答案:这究竟是我之大幸,还是我之大不幸呢?” 她干笑了两声:“在见到你之前,我只想着怎么才能让婆雅稚完全信任我,然后在修罗道活下去。那时候年纪不大,能活下去就行了,至于别的,我都不曾去想。看到你之后,我突然明白婆雅稚说过的,命中终会遇劫的含义。” 薄子夏一直沉默着,合德就自顾自往下说起来:“起初我不感觉高兴,一点都不,我只觉得害怕。你是厉鬼道的人,而我是修罗道的。我明白终究有一天要割舍你,但是我却要尽我最大努力,将你留在我身边,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不在乎。” “厉鬼道被屠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山下遇到的那场雨……”薄子夏小声地说,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仍然忍不住要问。 “是我动了手脚,我不能让你回厉鬼道送死。”合德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听不出半点欢欣,“让你被厉鬼道仅存的门人追杀,这样斩断了你所有的希望,你是不是就会乖乖地留在我身边?可是没有,而且,吐蕃人的出现,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想大概也在婆雅稚的计划之外吧……” 合德说到此处时,声音渐渐低下去,薄子夏等了好久,见合德不说话,才问道:“然后呢?” “我乏了,歇息吧。”合德说,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身体贴近了薄子夏。她的额头在薄子夏颈窝满足地蹭了蹭,叹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天快亮的时候,薄子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感觉合德好像起来,凝视了她许久,最终只是俯下身,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一切又都复归于平静无澜。薄子夏睁开眼睛,见一缕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而合德却消失不见了。薄子夏叹口气,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合德的意思也就是说,自己要留在这个地方等她是吗?薄子夏有些心烦,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也不知道中途会不会出别的岔子。 她在房中一直坐到太阳西沉,月亮升起,合德才推开院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薄子夏苦等了一天,高兴地起身去迎接,又觉得自己像是闺中少妇等待丈夫归家一样,不由皱起了眉。 “今天还好吗?”薄子夏问合德。合德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在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时候,我只能等。”合德说道。 薄子夏道:“我最不耐烦的就是等毫无希望的事情。不如让我跟你一同混入修罗道中,也许我还能帮到你。” 合德奇怪地看着薄子夏许久,正当薄子夏想自己这个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还是合德另有打算时,合德忽然笑了起来:“姐姐,你若这样想,我自然是很高兴的。” 薄子夏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进修罗道阴森森的地宫,这回还是自己自愿要进来的。她按紧了面纱,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松脱滑落下来。薄子夏扮作合德的侍女,这样便有理由能一直跟着合德;而且因为侍女多戴面纱,应当不会被别人所察觉。 合德轻车熟路地沿着修罗道地宫中的道路行走,依然不见半个人影。地下空气湿冷,薄子夏觉得那种冷仿佛不属于世间,直顺着袖口和领口往身上钻。 因为周遭没有人,合德便拉起了薄子夏的手腕。将薄子夏的手放在袖中为她取暖。 “最近都没见你拿那个风灯了。”薄子夏低声说道,因为声音稍微一高,便会在廊壁上形成可怖的回音,让她感觉壁画上的神袛恶鬼都在聆听一般。 “风灯有些损坏,不过无妨,只要火没有灭就好。”合德从袖中取出那风灯,一豆火光在黑暗中像是半眠的眼睛,风灯外面糊着的纸被撕裂了一道,形状恰与合德脸颊上的伤痕相同,“灯亮则命存,灯灭则命消。” 薄子夏想着合德似乎和这风灯之间有某种联系,总之如果风灯破损了,合德好像也会受很重的伤。她要是早知道其中奥秘,当时在修罗道的时候就该寻机会把风灯给毁了,也不必受这其中许多波折。 “婆雅稚平时都在这地宫中吗?”薄子夏又问道。合德带她返回了宫室之中,薄子夏乍看到自己曾经做了无数噩梦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以前是这样的。但近来他总是藏身于地牢最底下。修罗道地牢有十八层,但十五层之下是封着的,我怀疑他在其中关押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这是秘密,所以也是毗摩质多罗必须要死的原因,只是让我动了手,他再对我做个顺水人情。” 薄子夏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白瑜还没有死?她就住在地底下?” “应该不会。”合德摇头道,“白瑜若没有死,他当初便也没必要让我去装成白瑜的模样。婆雅稚爱白瑜,定然不会将她关在地牢的十五层之下。”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巨响,随后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摇晃起来,只一下,又复归了平静。薄子夏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向合德,见她满脸凝重地走到门口,向走廊两侧张望了一番。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薄子夏走出去,语气慌张。这种地宫不知道结实不结实,但很有倒塌的可能,如果塌陷下去,其中所有人都会被活埋。 “阎摩遇袭受伤之后,婆雅稚便下令将许多入口封死了。”合德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摘下弯刀挂在腰间,急匆匆地往走廊中走,并示意薄子夏跟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想用火药把此处炸开。但凌令灵擅用火药,来者八成就是他。” 薄子夏想起来,凌修见到凌令灵的时候,的确送了他一手炉的火药当见面礼。看样子是师公来踢馆,而且眼看要打起来了?薄子夏连忙又将面纱按紧了一些,生怕被别人看到了她的面容。 合德走得飞快,沿着漆黑的走廊七绕八绕,薄子夏眼前豁然开朗。合德带着她走到了一个大殿一样的地方,穹顶约莫有三丈高,四周燃着灯烛香蜡,气氛庄严,却带了些阴森之气。大殿中已经聚了一些人,合德走进去时,众人人有些骚动,但是没有人说话。薄子夏紧紧地跟着合德,也不敢太过放肆地去打量周围的人,只觉得他们的衣着打扮都挺古怪的,不伦不类。 随着越来越低的人走入这殿中,嘈杂声也渐渐地大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大概也是怕回声。薄子夏听到身旁有人在问:“是哪一条?”她起初听不明白,后来想大概他们问的是哪一条暗道被凌令灵给炸开了。 尽管不敢四处乱看,薄子夏却发现,修罗道中的人好似少了很多。上回追杀她和合德的时候,听得喊杀声有几十人之多,然而此刻聚在大殿中的人最多也只有二十余个。薄子夏不敢问合德是怎么回事,只能在心中暗暗掐算着:林明思反水了,毗摩质多罗被合德所杀,阎摩生死不明。除此之外,吐蕃人好像也杀了很多修罗道的人。央金他们每天大清早地就进城,也许就是杀人去了。 等不多时,乾达婆也进来了。她依然穿着深红色的天竺服装,没有戴面纱,身后的侍女为她捧着两把银光闪闪的弯刀。 薄子夏的目光越过面纱上沿小心翼翼地盯着乾达婆,隔得太远,也看不清楚乾达婆是什么表情,应该不会很高兴吧?既然乾达婆都已经现身了,想必婆雅稚也该出现了。薄子夏漫不经心地扫了乾达婆身后那名白衣侍女一眼,忽然呆住了。 那并不是什么侍女,而是白袖萝。 白袖萝未作丝毫遮掩,甚至身着她平常所穿的那件白衣。她走在乾达婆身后,步态不见丝毫的不自然。薄子夏听到合德“咦”了一声,大概是没有想到白袖萝会这样光明正大的就出现在这里。修罗道中,并非只有乾达婆和合德认识她,难道白袖萝不怕被修罗道中其他人认出来吗?还是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毕竟薄子夏知道,白袖萝活不了多久…… 乾达婆站在大殿中靠南的方位,随后白袖萝也就隐在灯烛照不到的黑暗当中。殿中忽然一片静寂,似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更不敢开口说半句话,大殿中只能听到蜡烛燃烧时噼啪的声响。合德的手慢慢向后伸,薄子夏会意,以宽大的袖口遮掩,握住了合德的手。 合德的手心有些冒汗,她一定很紧张。薄子夏正待要握紧合德的手,手指却忽然被她所反握住,力量之大,几乎让薄子夏痛得叫出声来。 忽然间,从大殿的一侧走进来了一个人,身穿一身蓝色的布袍,身后背了个碎花包袱,头发有些花白了,像是个教馆走错了路的普通秀才。薄子夏手指一哆嗦,来人是凌令灵。 几乎是在同时,大殿的另一侧亦走出一个人,左手持一把弯刀。尽管薄子夏以前并没有见过他,却凭直觉知晓,这人一定是婆雅稚。 两人自大殿的彼端走出来,就像是自南北双方焚烧而来的野火,势必要撞击而爆炸。众人默默地退开了一条道,将中间的地方让了出来。 ☆、冲突 大战在即,殿中的气氛凝重得像是要让人喘不过气来。薄子夏握住合德的手,这是她在此处唯一的庇护。她又悄悄往乾达婆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乾达婆依然带着满脸的笑容,而白袖萝隐藏在阴影当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不见了,师弟。”凌令灵率先笑道,语气自然,颇有高人之风度。他向左侧稍微移了半步,薄子夏感觉到有阵热风从殿顶盘旋而下,擦着她的耳边过去。 “我非是你师弟。当年你将我逐出厉鬼道,如今又谈何师门情谊?”婆雅稚语气冷淡地说,他向右侧迈了半步,那阵风忽然就改了风向,有些细微的灰尘从殿顶落了下来。 “不谈师门,那就谈人情吧。”凌令灵说道,“你与我一人有仇,厉鬼道中几十条人命何辜?凌小五又何辜?” 婆雅稚冷冷地笑起来,笑声居然和合德有点相似:“我只问你一句:白瑜何辜?” 随着这句话问出口,婆雅稚忽然暴起,速度如风,以弯刀攻击凌令灵胸口。凌令灵向后一避,却不料婆雅稚的刀锋原是幌子,实际上他腿脚挪动飞快,向凌令灵脚踝踢去。凌令灵知道来者不善,匆忙躲避不及,只能退而求其次,被刀尖从袖边划过。两人过了一招便各自后退数步,相互对峙着。 凌令灵袖子被划了一道口子,半边布条垂落下来,他却不甚在意地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笑得云淡风轻:“许多年未见,你的功夫长进不少。早知道天竺佛经有此神效,我当年也就不潜心专注道法了。” “拜你所赐。”婆雅稚将左手的弯刀微微举起,指向了凌令灵。薄子夏在一边注意到婆雅稚的右手不甚自然地弯曲着放在身侧,才想起来合德曾经说过,婆雅稚的右手残疾,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凌令灵。 不待话音落下,婆雅稚再度持刀进攻。他意在试探,因此总有保留,然而更令薄子夏奇怪的凌令灵只防御,并不反击。他费了这么大的劲,炸开修罗道的入口暗道进来究竟是来干什么?总不会想跟婆雅稚切磋一番吧。 果不其然,两三招后,婆雅稚向后跳出战圈,开口发问:“你并无杀意。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来干什么的?”凌令灵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连站在旁边围观的乾达婆的笑容都被凌令灵给笑没了,薄子夏不由觉得心惊肉跳。尽管两人没有再度出手,但凌令灵无端笑得如此诡异,脸上的褶子都挤成一朵花了,总让她预感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不想被永远埋在此处的,现在都速速离开。”凌令灵这话是对围在周围的阿修罗眷属所说的,他同时解下了身上的包袱。婆雅稚起先一愣,随后亦道:“阿修罗眷属现在速速离开,分散于城中,不要集中。” 众人面面相觑,薄子夏凑近了合德,轻声问道:“怎么办?” “现在还不能离开。”合德说,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凌令灵和婆雅稚依然站在殿中相对,薄子夏望着他们的侧脸,感觉他们的表情非常骇人。听凌令灵方才的那句话,大概是想要玉石俱焚,所有先让留在此处的人先行离开。只是离开了这里,真的就能求得一线生机吗? 薄子夏抬头看了看四周,起先没有一个人敢动,后来有人开始慢慢往暗道中移动。有了第一人离开,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都随之离开。不多时,殿中留下的阿修罗眷属只剩下乾达婆、白袖萝,还有合德与薄子夏。 凌令灵的目光从留下来的人脸上一一滑过。当他与薄子夏对视的时候,薄子夏将脸转到了一边。尽管蒙着面纱,她却觉得凌令灵早就已经认出了她。虽然薄子夏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但面对师公凌令灵时,依然有些窘迫。 “我这些天将整座城,整座山头都走了一变。跟二十年前变化不大,可惜物是人非。”凌令灵率先开口,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起来,再没有之前那般瘆人的假笑。婆雅稚不说话,只是戒备地望着凌令灵。 凌令灵并无出击的意思,只是温柔地说着,他的语速很慢,好像一边说一边在回忆:“我们练过武的那片地,都长满了荒草,还有山后面的桃树被砍掉了。但是城里的变化却不大,连铺在地上的石板都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可能因为还不到春天,河里面的水却少了很多。以往冬天最冷的时候河面还会结冰,有一年你下河捞冰,把衣裳都弄湿了。可是现在河面上一点冰都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婆雅稚显得不耐烦了,比之不耐烦,也许更多的是恐慌。凌令灵越是平静,他就越不知道凌令灵的来头,反正肯定不是过来叙旧的。 “我在城中过了几夜,在厉鬼道也过了几夜,我觉得,够了,也累了。如果一切都还像是二十年前那样该多好。”凌令灵蹲下身,将放在地上的包袱摊开,里面是几个油纸包。 “乾达婆,舍脂,你们快走。”婆雅稚的声音响起,穿过空荡的大殿,燃烧着的蜡烛火光仿佛因此而波动了起来,“那是炸药,他打算要炸毁此处,到时候你们都会被活埋。” 凌令灵亦站起身,拍了拍手:“这是我和师弟的个人恩怨,你们若不想死,请马上离开此处。以前和过后的种种,厉鬼道不会追究。”他这话别有深意,仿佛是专门说给薄子夏听的一般。 薄子夏看向乾达婆,她依然不为所动。合德索性大大方方直接挽过了薄子夏的手臂,与她并肩站着。 “不离开吗?”薄子夏又低声问了一遍。 “我不能走。”合德眼睛紧紧盯着凌令灵和婆雅稚的动静,紧握着薄子夏手腕的手指松开,“你要是害怕你就离开。” 薄子夏想了想,她没有离开,而是反握住了合德的手。 凌令灵等了一会儿,便走到殿边取过一盏灯烛,与此同时婆雅稚忽然将刀一横,再猛地扫过来,欲将那几个油纸包扫开,凌令灵的动作却更快,手捧着一盏莲花灯反身撞开婆雅稚,一包火药被挑在婆雅稚的刀尖上,凌令灵手中的火苗便堪堪舐及纸包的底部。两人一时僵持:若婆雅稚再进一步,火苗就会将火药点着;若凌令灵再进一步,就会被刀锋伤及自身。 “你何时成了此等贪生怕死之辈?”凌令灵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些凄凉,“你不是曾说过,白瑜死,你亦不会独活。可是白瑜死了,你还是活着,活得好好的,另娶娇妻。” “你没有死,我死也不安心,白瑜也不会安心。”婆雅稚咬牙切齿地说。 “且慢。”又一个声音在殿中响起,薄子夏被这声音惊得险些跳起来。说话的是白袖萝,她慢慢自阴影中走出来,长袖无风自舞,火光映在她的身上,让她更像是个飘忽不定的游魂。她过来的时候,手中还捧着两把弯刀,现在弯刀却在乾达婆的手上,白袖萝空着双手。凌令灵惊讶地放下了莲花灯,直直打量着白袖萝,仿佛要将她的模样与心底的那人完全重合起来一般。 婆雅稚亦放下了刀,回身望着白袖萝。薄子夏看不见婆雅稚的脸,但是能看到婆雅稚持刀的左手微微颤抖着。 “袖萝……”率先开口的是婆雅稚,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抖,杀气全无,“你没有死?他们都告诉我你已经死了……连同舍脂都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你没有死,你就一直在修罗道中吗?为什么不来找我?” 婆雅稚望向合德这边,薄子夏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生怕被婆雅稚看穿了什么。乾达婆、白袖萝、合德均与修罗道的种种事务有关系,只有自己是来凑热闹的。 “父亲,个中缘由十分复杂,女儿当时也被蒙蔽,请容女儿过后解释。”合德双手合十,稍一躬身,一副自己分明是来看戏的模样。 凌令灵终于开口了,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我记得你,你是白瑜的女儿,但是你在厉鬼道长大的。” 白袖萝望向凌令灵,没有说话。凌令灵打量了白袖萝许久,才叹了口气:“眼睛像她,其他地方倒不甚像,只是眼睛太像了。” “袖萝,你不要留在这里,”婆雅稚开口打断了凌令灵的话,“你快些从此处离开,他拿着的是□□,一会儿免得伤及你。” “父亲,请稍安勿躁。”白袖萝管婆雅稚叫父亲,倒让薄子夏稍微有些惊讶。在她心目中,白袖萝不食人间烟火得甚至在世上没有什么与她有联系的人。 ☆、果报 薄子夏的目光越过黑暗去打量白袖萝和婆雅稚,希望能寻找到他们面容上相似之处,随后心里又是一沉,白袖萝既然开口管婆雅稚叫“父亲”,难道是说她要皈依修罗道?当真如此的话,白袖萝的立场倒显得耐人寻味了。 “白袖萝,听话,别闹!”婆雅稚又沉声命令道,白袖萝依然不为所动,解释道:“无需急于这一时。” 婆雅稚大约是性格有些急躁,既不肯听白袖萝所说的话,也不愿让她再滞留此处,沉声低喝了一句:“别胡闹。”便伸手过去拽白袖萝的肩膀,一边回过头嘱咐乾达婆:“带她离开此处。” 话还没有说完,婆雅稚忽然吸了一口冷气,愣在了原地。薄子夏看到白袖萝不知何时从袖中掣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刺入了婆雅稚的胸膛之中。伤得也许并不深,婆雅稚站在原地未倒下,只是从脸上的肌肉到手指尖都在颤抖着,血渗出来,洇红了衣物。 不仅薄子夏,连同合德都大吃一惊。薄子夏来不及阻拦,合德已经取出了风灯,一豆烛光摇曳着,转瞬化作绿色,杀气腾腾的绿色。站在不远处的乾达婆手中持刀,似无意地往合德这边挪了两步,用眼神示意合德不要轻举妄动。 白袖萝似乎有所犹豫,一击得手后并没有再动作,婆雅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体忽然以脚跟为轴轻轻巧巧一转,紧接着一脚飞起踹向了白袖萝。 白袖萝向后踉跄了几步,小刀脱手,犹嵌在婆雅稚的前胸,如同一件奇异的装饰物。婆雅稚的那一脚,她分明可以躲开,却结结实实地受着,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为什么?”婆雅稚伸手扶住胸前的刀柄,咬着牙问。不知这把刀有多长,是否伤及心脉,若是刀刃拔出,只怕血便会止不住地喷涌而出,最终失血而亡。血从伤口里淌出来,顺着衣襟缓缓地流下去,婆雅稚却依然不肯倒下。 “我恨你。”白袖萝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微微扬起下巴,烛火映亮了她白皙的颈项,莫名带了种不祥的感觉,“是你造成了我母亲的不幸。她在最需要安宁的时候,你只能带着她颠沛流离。她忍辱负重生下我时,你在哪里?她孤身一人病死床榻时,你又在哪里?父亲,我根本不屑你这样的父亲。” 白袖萝的冷静出乎薄子夏意料,她说出一长串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冷冷的,不带什么波澜,随后就像是冰块消融在大殿上空盘旋着的雾气当中。 “你……”婆雅稚咳出了一口血沫,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徒劳地对着白袖萝的身影伸出手,仿佛是要抓住什么一般,“袖萝,你大概有所误会。你母亲对我并无怨恨,所以你叫袖萝,袖萝,就是修罗……” 白袖萝冷冷地笑起来,笑容残忍:“父亲,你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就应当有所觉悟。我才是修罗。果报如此,你何苦留恋?” “我从来未曾留恋……”婆雅稚的声音越来越轻,连这轻轻的一句话,都变得如同幻影,无从捕捉。 “你配不上她,但是你辜负了她。”白袖萝打断了婆雅稚的话。 血从婆雅稚捂着胸口的指缝间渗出来,落在黑色的地上,渗入深深的泥土中去。他大约是再无法支撑了,双膝跪倒在地上,却依然执着地伸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一般。 薄子夏站在一边,她分明明白眼前这就是灭门的仇人,现在仇人将死,血腥味在湿冷的空气中散开,她却没有什么快意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白袖萝的笑容太为惨淡,薄子夏除了震惊之外,心中只余一片茫然。 “白瑜……”婆雅稚轻轻念着,眼神变得柔和了起来,“是你来接我了,二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眨眼二十年都过去了……” 大概是婆雅稚弥留之际将白袖萝当成了白瑜,并非有幽魂造访,薄子夏却觉得有阵阴风从头顶上掠过去,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到此为止。”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凌令灵走上前,口中念念有词,蹲下身,握住婆雅稚扶住胸前刀柄的那只手,将刀刃用力往里一推。 满室的烛火骤亮,随后又暗了下去,烛影在墙上摇晃出可怖的影子。婆雅稚口中涌出了深红色的血,眼睛大睁着仿佛要看清楚什么,最终还是逐渐地失了神采,手从胸口滑落下去,上面全是鲜血。 乾达婆叹了一声,慢慢走过来,打量着婆雅稚的尸体。 “其实,他一直都待我很好。他将我当做白瑜是真,待我好却也是真。”她的手掌从婆雅稚脸上抚过,为他阖上眼睛,又将深红色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了婆雅稚的身上,将他的脸遮住。白袖萝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薄子夏有些担心她,不知道是不是白袖萝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刺激。 乾达婆走到白袖萝的身边,也不管在场的还有其他人,就将白袖萝抱在怀里,极为怜惜地抚着她垂在肩上的长发。 “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白袖萝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如同从蜡烛火焰上轻轻拂过去的微风,转瞬即逝。 “就是如我现在这样的感觉。为她的一举一动而挂心伤神。”乾达婆为白袖萝将一绺刘海拨在耳后,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有如山雾里出现的精灵温柔的呢喃,“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像我现在这样,紧紧地拥住她,不会再放手。” 凌令灵收拾起地上的火药,用碎花包袱皮裹起来,又背到了身上,准备迈步离开。 “且慢,你要去哪里?”乾达婆放开白袖萝,双手抱胸,叫住了凌令灵。 凌令灵脚步一顿,稍微侧过头去看了乾达婆一眼,却没有说话。乾达婆笑起来:“这里是修罗道,你的去向,我总有权过问吧?” “我要去地牢的十五层之下。我知晓那里时严禁阿修罗眷属进入的,但是如今阿修罗王已死,想来你也很好奇吧。”凌令灵轻轻叹口气,脸转向了白袖萝,不知是陈述还是埋怨,“你杀了他倒是痛快,但是很多事情从此都成了秘密。既然死人不能开口讲话,不妨一同去看看。” 乾达婆稍一沉吟,便随凌令灵走去,顺便招呼白袖萝和合德都跟上。白袖萝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婆雅稚的尸体,又望向合德和薄子夏。薄子夏蒙着面纱,白袖萝与她对视的短短一瞬,薄子夏却想,白袖萝一定是认出她来了。但是白袖萝什么都没说,目光只冷淡地扫过去,便不再往合德这边看一眼。 “你不跟着一起去吗?”见合德站在原地不动,薄子夏小声问。 “先等一下。”合德走到婆雅稚的身边跪下来,双手合十,深深躬身,发梢浸入地面半干涸的血里。合德念着梵语的经文,像是在与她这所谓的“父亲”最后诀别。见她这幅模样,薄子夏心里有些凄然。合德与婆雅稚应当是有感情的。然而她转念一想,当时将厉鬼道灭门的主谋,所谓阿修罗王就躺在此处,轻而易举被他的亲生女儿所刺死,又觉得心中颇不是滋味。 随后合德站起身,加快脚步去追已经快走出大殿的凌令灵,薄子夏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你怨恨白袖萝吗?”薄子夏问合德。 合德稍微一怔,随后摇头:“我并不怨恨她,如果她不这样做,这样做的也许就是我。” 薄子夏不明白合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合德也曾想杀了婆雅稚?来不及想太多,她只沉默着继续跟合德沿着黑暗的走廊往前走。修罗道此时空无一人,只有前面几个人的脚步声,隔着浓浓的黑雾传过来时,带着回声,显得十分骇人。薄子夏有些害怕,合德便扣紧了薄子夏的手指。她的手很凉,唯有手心温度相触之处才有一些暖意。 修罗道中的地牢薄子夏倒是不陌生,但是对于其中更深的地方却一无所知。台阶湿滑,几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彼此交谈声音都很低,生怕惊扰了蛰伏于此处的亡灵一般。 “为什么我们都要跟着凌令灵走?”薄子夏悄声问合德。 合德从袖中取出风灯,神情凝重:“我不知道,不知道乾达婆和白袖萝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们跟着就行了。白袖萝这么胡闹,乾达婆居然都不管?”最后一句话,她像是在自语。 几个人沿着石阶一层一层地下去,整座地宫空旷安静得像是坟墓,走入地下深处,反而不再那么冷,让薄子夏忍不住怀疑是否有地狱的烈火正在所谓的地牢十八层中灼烧。 ☆、偶人 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慢,最终停顿了下来,薄子夏和合德随后赶上,见凌令灵正站在第十五层的石门之前,举高了手中的火折仔细打量着。也许是此处的空气比别处更为湿冷,连火光都像是被拘束着,燃烧不开。合德想起曾经在此处杀死了毗摩质多罗,有些心悸。 “你有这里的钥匙吗?”凌令灵查看着拴在门上的锁,转过头温和地问着乾达婆。 乾达婆摇头:“他从来不让别人来到此处。” 合德敛了一下睫毛。婆雅稚确实明令禁止阿修罗眷属打探这石门之后的事情,但是她上次却撞见毗摩质多罗从石门后走出,慌乱之下,刺死了毗摩质多罗。 在合德的认知里,这个地方是修罗道的禁地,除了婆雅稚,再无第二人可以涉足。但是那天毗摩质多罗为什么会从这里出来?而且婆雅稚当时也在其中,是婆雅稚允许毗摩质多罗进入的,可见毗摩质多罗地位不低,不知道为什么合德杀死他之后,婆雅稚反而不予追究。 凌令灵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蹲下身仔细地研究那个锁头。薄子夏站在乾达婆和白袖萝的身后,她看到白袖萝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想从乾达婆的手中拿过弯刀,但是乾达婆却背转过身,不肯给她。白袖萝无声地坚持了片刻无果,也就作罢了。薄子夏忽然想,莫不会是她也想杀了凌令灵。 白袖萝说过,她杀婆雅稚,是因为婆雅稚对不起白瑜,这么说凌令灵应该也挺对不起白瑜的,但是白袖萝为何当时没有下手?是因为她想从凌令灵口中套出什么话么?说来也奇怪,白袖萝出生不久白瑜就去世了,白袖萝对她应当并无印象才是,却如此急于为她报仇。 凌令灵从腰间掏出匕首,随后薄子夏便听到金属叮叮当当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他在想办法破坏锁眼。薄子夏觉得等得无聊,忍不住四处张望。地牢的所谓十五层实际只是一间很小的石室,低矮逼仄,不知石门之后又通向什么地方。 等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薄子夏渐觉得不耐烦了,忽听锁链摇动哗啦啦的声音,凌令灵站起身,将锁链一一解开,随后用力一推,石门现出一条缝。 “我进去了,各位自便吧。”凌令灵侧过头说道,率先走了进去。乾达婆回头望了合德一眼,与白袖萝也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合德想了想,挽住薄子夏的手腕,亦往石门中走去。那一道门缝就像是怪物噬人的口,里面有阵阵冷风吹出来,薄子夏猜测其下别有出口,说不定还连着暗河。两人走进去后,借着微弱的火光,薄子夏才发现其中是一个类似于墓室的地方,长宽大约不过十几步,中间放着石台,墙边好像还堆放了什么杂物。在修罗道这种地方,看起来也没什么出奇。 凌令灵举着火折子,绕着墙边走了一圈,方叹道:“所谓地牢十八层应该只是传闻,修罗道的禁地只有这一隅而已。此处应当通向暗河,但是道路未必能行。” 说话间,乾达婆已经凑近了石台,众人的目光随即都聚集在那里。石台上放着什么东西,上面盖着厚重的棉被,看形状像是个人。薄子夏蹙起了眉头,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白瑜。 合德曾带薄子夏去看过白瑜的墓,白瑜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此处气温很低,但是将一具尸体保存二十年而不腐,也如天方夜谭一般。大概是婆雅稚建了衣冠冢掩人耳目,用什么方法处理过了尸体,将尸体藏于此处吧。也难怪他严禁修罗道其他人涉足这里。 如此种种,似乎都表明了婆雅稚是真心爱着白瑜,哪怕这种爱已然变质,其中又牵连了许多无辜的性命。然而白袖萝却说他辜负了白瑜。其中恩怨种种,她不知道,便也无从置喙。 白袖萝率先走过去,四处查看一番,确定石台周边没有机关暗器,便揭开了被子,果然见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躺在其上,一动不动。映着微弱的火光,见她皮肤白皙,头发乌黑,甚至连嘴唇都红艳如血。白袖萝低头看了半晌,不可置信地伸手去触摸女子的脸颊,过了许久才说:“这是一具木偶。” 薄子夏凑近一看,发觉女子虽面容如生,但五官皆有些诡异和僵硬,可见雕刻的痕迹,而且面颊有些地方的漆已经出现裂缝了。她脑中不由自主出现了一副恐怖的景象:婆雅稚坐在石台边,抱着这具木偶,软语款款,极尽温柔之能事。木偶虽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是眼波随黑夜流转之间,却忽然从眼角落下了泪…… 合德从后面一拍薄子夏的肩膀,吓得她险些跳起来。 “想什么呢?我见你有些出神。” “无事。” 凌令灵也走近了石台,仔细打量着那木偶,许久后方冷冷一哂:“这衣裳是白瑜的,我记得清楚。她身着华服,歌舞一曲,惊艳四方。看来,他真当这无血无肉的偶人是白瑜了,也是痴人。” “三凌先生,有一件事我需跟你说。”白袖萝低头依然望着木偶,这话却是说给凌令灵听的。薄子夏侧头去看,白袖萝的目光中竟然带了些痴迷,难道是她的心中正在摹绘出母亲歌舞时的模样吗? “请讲。” “凌小五是被修罗道的人所伤,但却是被我所杀。”白袖萝平淡地说,薄子夏猛地转过身,凌小五就是她师父,当时目睹厉鬼道被灭门,她在师父的书房前却步,终究没有勇气进去查看;白袖萝进去了,出来的时候袖子上沾了血,却告诉薄子夏,师父是被一剑贯胸而亡,死前并没有受多少折磨…… “修罗道的人留着他的命,想让他代之传话。可我觉得没必要,这等仇恨因你而起,何苦厉鬼道的其他人。而且凌小五胸口中剑,苦苦支撑一夜,比起哭天抢地地嚷着要报仇,我更欲让他解脱。” “嗯。”凌令灵点头,不置一词,就像白袖萝所说的都是同他不相识的陌生人。他在石台边跪下来,将脸颊轻轻挨着偶人身穿的华裳,闭上了眼睛,表情既说不上是快乐也说不上痛苦,但是薄子夏似乎第一次见到凌令灵露出这样奇异的神情。 “我知道,白瑜的命格有缺损,她二十五岁之前一定会死。”凌令灵说着,脸侧依然贴着绣花的锦缎褙子,“只要我能为她改命格,逆天折寿我也不会在意。谁曾想她就跟我师弟离开了厉鬼道呢?她的心里都在想什么,我怎么都搞不懂。” 白袖萝从乾达婆手中拿过了弯刀,这回乾达婆没有再拦她。 凌令灵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白袖萝拿着刀,笑了一下:“你这就要要动手了吗?” “该说的都说完了,也应该到此为止了。”白袖萝双手握住弯刀的刀柄,刀刃闪着寒光,连同躺在石台上的偶人惨白的脸都仿佛带了杀气。 合德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扯住薄子夏的胳膊,没命地朝石门外跑出去。 “干什么?”薄子夏吃了一惊,被合德扯得踉跄,险些将脚踝给扭了。合德一路往湿滑的石阶上狂奔,她紧紧钳着薄子夏的胳膊,薄子夏也只能狼狈地跟着跑。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薄子夏气喘吁吁地问,合德只顾埋头往前跑,石阶一层又一层,仿佛连着黑色的天穹,永远都跑不到尽头。 “凌令灵身上有火药!”合德头也不回地说。她手中灯笼火苗一闪一闪,似是代表不祥。薄子夏一边哼哧哼哧跟着合德跑,一边琢磨着。比之甘心被白袖萝所杀,凌令灵也许会选择点燃火药,同归于尽。他孤身闯进修罗道时,就已经有玉石俱焚的觉悟了。不知道那种所谓的□□会有多大的威力,白袖萝和乾达婆也会被埋葬在这修罗道最深之处吗? 石阶一层叠着一层,眼看就快要到了尽头。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听到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巨响,声音沉闷,带着一连串的爆炸声,层层往上。同时脚下的路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连灰尘都被震了起来。 “不好。”合德说道,拽住薄子夏的袖子,继续往上攀爬着,“底下都是空的,怕是这里要塌了。” 仿佛是印证着合德的这句话,轰隆隆的巨响未曾停歇过,薄子夏感觉脚下的地面开始下沉塌陷,目光所及的地方,石壁已经出现了裂缝。她心里一片恐慌,顾不得再想太多,只拼命地往上跑。石阶之上的走廊就在头顶,却越来越远,薄子夏蓦地意识到,是因为石阶在往下落。 “上去!”在石头滚落的声响中,薄子夏听到合德这样喊。随后她感觉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合德的那盏风灯灯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她想看清楚合德的脸,却看到的是灯火笼罩之外更深更沉的黑暗。天旋地转,合德将薄子夏用力向上一掷,薄子夏随即攀住塌陷的石头边缘,翻身跃上了安全的地方。她一手向下伸,合德脚下的石阶已经彻底坠入了碎裂倒塌的深坑,她抓着薄子夏的手,仰头望向薄子夏,整个身体都悬空着。 在黑暗中,薄子夏看到了合德的眼神,合德抬着头直直望向她,眼神中充满了悲哀和渴望。若眼睛也能说话的话,合德不知在娓娓对薄子夏倾诉着什么。 “抓着我,别松手。”薄子夏喘着气说。她身上并无多少力气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合德给拉上来。 ☆、风灯 烟尘呛得薄子夏咳嗽了几声,胳膊被拉扯着,疼得就像是脱臼了一般。她小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使不上力气,只能一分一秒苦苦坚持着,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再多坚持一会儿,也许会有人来帮忙……修罗道的人总会回来查看情况的……”薄子夏暗暗想着,一只手臂已经酸麻失去了知觉,合德应当亦不好受。这个台子是悬空的,没有借力的地方,合德亦无法攀爬上来。 合德悬在半空中,薄子夏拽着她十分吃力,她用手扶着地面又往前挪了一点,手掌被磨出了血。地上陷出了一个大坑,不知道有多深,她想着白袖萝和乾达婆都被埋葬在下面,心中不禁生出一片无边的凄凉。 “姐姐。”合德开口唤薄子夏,薄子夏惊讶地发现合德眼中流出了一行泪,挂在面颊上,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微微发着亮,映着脸颊旁尚未愈合的伤口,就像是淌出血泪一般,“你恨我吗?” “都现在了,别说胡话。”薄子夏又挪了一下身体。她现在重心落在了按着台子边缘的另外一只手上,低下头,看到底下尽是一片黑暗,大概那里就是地狱了。 合德咳嗽着,身体的颤抖通过指尖传上来,薄子夏感觉自己也开始发抖。 “你应当是恨我的,我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情……你若恨我,就应该松开手,让我落下去……”合德的眼泪从脸颊坠落到黑暗中,再无踪迹可循。薄子夏愣住了,有一瞬间,她确实想松开手,但是她忽然就想到三年前,道主敲开她的房门时,合德跟在道主身后的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模样。 薄子夏对合德的感情如此复杂,又岂是你死我活便可一了百了。 “你坚持不了多久了。”合德越说越艰难,“这个台子不结实,很快就会塌的,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姐姐,我真的想把你一同拖下去,拖到地狱中去陪着我……” 话音落,合德忽然手指反握住薄子夏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拉。薄子夏慌乱之下,将手抽了回去,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合德仰起脸,苍白的脸上带了些奇异的微笑,直直地落入了黑暗之中。她那件白色带着孔雀翎羽花纹的外衣翻飞了起来,像是一只断翅的白蝴蝶,眨眼间就看不见了。随后,深渊中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 薄子夏睁大了眼睛,仿佛还没有从合德望着她那最后一眼中反应过来,过了许久,她用胳膊撑起身体,对着黑暗的深渊喊了一声:“合德!”声音变了调,凄惨得像是刀尖从铁器上划过,有如石子落水形成圈圈涟漪,黑暗只有以回声来回应,一层一层,都带着绝望。她伏在石台上,感觉到身下的地面似乎有些松动,连忙坐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石台下起先传来几声轻响,好像是有些小石头滚落了下去,然后整个石台延伸出去的前端砉然断裂,伴随着弥漫起的烟尘,坠入了黑暗。如果薄子夏与合德还在其上僵持的话,恐怕两人已经一起落了下去。 “合德……”薄子夏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小心地接近塌裂的边缘向下望去,贸然从这里下去定然是不理智的,应当先想办法。合德一定没有死,多少次的打击,多少次的变故,合德都好好地活下去了,只要有黑暗,她就能生存,她怎么会死在黑暗中呢? 薄子夏抹了抹脸颊,才发现自己已经流泪了。脸上沾着的灰尘和眼泪抹成了一片,她慌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站起身沿着尚没有损坏的走廊跑着。修罗道其他地方应该会有火把绳索之类的东西,她就能想办法缒下塌陷的地方找到合德。 走廊很长,脚步声带着急切时,更像是有千百鬼魅埋伏在其中伺机而动。但是薄子夏顾不得这么多,她只想着,合德也许还活着。合德给予过她很多,也欠了她很多,如果合德死了,两人从此一笔勾销,岂不是太便宜合德。 厉鬼道的人都死了,连白袖萝都被埋葬在那所谓的地牢最深处,埋葬在与她母亲面容相同的偶人身边。如果这都是白袖萝的选择,想来白袖萝也是心甘情愿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薄子夏跑入了大殿中,见因为方才塌陷,很多灯烛都被震落到了地上,有的早已熄灭,有的洒落地面的油泊中还有一丝火苗。但是固定在墙上的火把依然顽强地烧着,像是永远不熄的长明灯。她连忙去取下火把,却望见大殿中婆雅稚的尸体不见了。 薄子夏有些奇怪走过去查看,地上还可见血迹,但是婆雅稚的尸体不翼而飞,连乾达婆披在他身上的外衣都找不见了。婆雅稚还没有死?或者是另有人潜入了修罗道,将婆雅稚的尸体带走?薄子夏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方惊觉自己并无时间可以耽搁,便转头循着原路返回。 火把的光照亮了很大一块地方,薄子夏探头往塌了的地方看了看,只见一片废墟,间或有些无底的深坑,但是找不到合德在哪里。她往边缘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好下去寻找。火光所映之处,尽是狰狞断裂的石沿,薄子夏忽然看到火光照见岩壁一个凸出的石块上,站着一个人。薄子夏吓了一大跳,她险些将手中的火把掉落。 那人发现了薄子夏,冲她挥了挥手,随后攀着一旁的岩壁,跳了过来。此人身手极为矫健,踩着近于垂直的岩壁,如履平地。待走近了,薄子夏才发现原来是林明思。 “你怎么会在这里?”薄子夏率先开口问道。林明思转身低头望着塌陷出来的深渊,负手淡淡地说。 “我今日是和三凌先生一起过来的。我久等三凌先生不见他出来,又听见修罗道中有巨响,料得是他出事了,便来此查看。”林明思的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大约他早就察觉到了凌令灵的决心,所以未曾惊讶。像是想到了什么,林明思问:“你为何还逗留此处?舍脂呢?” 薄子夏望向了黑暗的深渊,想要苦笑,笑容却比哭更为难看:“她坠入了其中。我要下去找她。” 林明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你孤身下去寻找不安全,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 薄子夏稍微一愣,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见林明思摆了摆手,转身道:“客气的话可以先收起来。我帮了舍脂这么多,不妨再多帮她一次。” 所谓塌陷所造成的深渊并不甚深,距地最近的地方约有一丈,林明思举高火把照明,仔仔细细地观察脚下地势,大致算了距离,沿着稍微倾斜的石坡助跑,轻松一跃,便跃下去,点了火折,方示意薄子夏下来。 深坑之内几乎寸步难行,每走一步都有石块滚落,薄子夏便觉得脚下一陷。合德在哪里?她举着火把,火光映照之处,只有冷森森的石头和土砾。林明思从腰间拔出剑探着前路虚实,走了几步后,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抛给了薄子夏。 是合德的那盏风灯。薄子夏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感觉堵得慌,想要大哭一场。风灯多有破损,上面蒙着的纸被撕扯开好几道口子,竹篾也折断了一根。但其中火苗还亮着,却并不比黄豆粒更大,微弱地仿佛随时都会在黑暗中熄灭。薄子夏心下稍霁,风灯与合德的命火相连,只要火光不灭,合德的命数就未尽。 “舍脂应该就在不远之外。”林明思说道,他攀上一块稍高的地方,四处望了望,便向一个方向走去。薄子夏亦步亦趋地跟着,脚陷在石缝中,险些扭了脚。她看到了合德,欲奔跑过去时,脚下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膝盖火辣辣疼着,她却顾不得这么多。 合德静静地躺在岩石之间,四肢摊开,双目紧闭着,火光映照之处,可以看到合德的嘴角挂了一丝血迹。她那件白色的外衣在石块上延展开,恍若落下的蝴蝶翅膀。林明思在合德身边蹲了下来,摸了一下合德的脉搏,又探探合德鼻息,然后抬起头,对薄子夏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薄子夏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她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合德身边,将合德的肩膀抱起来,让合德的头倚在她怀里。合德一动不动,沉沉地睡着。 “她死了,呼吸都没了。”林明思蹲在一边,语气低沉地说。 薄子夏怔了一下,慌乱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死,也不应该死在这里。”她赶紧从袖子中取出方才捡到的风灯,只要风灯还亮着,合德就不会死。 然而等到当薄子夏将风灯取出来之后,才发现风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成了一个破烂的普通灯笼。 ☆、执念 合德真的死了吗?薄子夏呆坐在石块上,几乎失去了一切思考。合德犹沉沉地枕着她的肩膀,薄子夏伸手去探合德的呼吸,慌乱之中什么也摸不出来。薄子夏将合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颤抖地去抚摸她的面颊。 合德身上总是冰凉的,怎么都暖和不起来。薄子夏捧住合德的面颊,手又挪到了脖颈去。最恨合德的时候,恨不得就这样掐死她,可是如今合德就这样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布,薄子夏才发觉合德颈项是这样的纤细,仿佛手中稍一用力,便会折断了。 “薄姑娘,既然你已经找到舍脂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林明思说着,起身准备寻路攀上去。头顶偶尔还有碎石细沙之类的滚落下来,这个地方并不安全,不宜久留。 “她还活着。”薄子夏低着头,头发掩住了脸,只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让林明思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莫名心惊。 薄子夏感觉到手下合德脖颈中的血管似乎在极细微地跳动着,她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合德还有一口气,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一定要带合德离开这里,就算死,也不能让合德埋葬在修罗道之中。 “我想带她走。”薄子夏这话起先说得很坚定,然而说到最后时已然哽咽,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泪落到了合德的面颊上。 林明思叹了口气:“何苦?罢了,我来背着她吧,你跟我走。” 他终究是没有拒绝薄子夏,返回躬身将合德拦腰抱起,扛到背上,从坍塌的废墟之上小心翼翼地踏过去。 薄子夏跟在林明思身后,又从袖中取出那个破烂的风灯。风灯熄灭了,成了破烂的一团,一如合德搭在林明思肩膀上那只垂下来的手臂。薄子夏觉得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啃噬着,疼得恨不得将心都剜出来。 “从修罗道出去后,你要去哪里?”林明思问。 “我要遍访天下名医,只要能救活她。”薄子夏失神地道。 林明思沉沉地叹着气,低声道:“薄姑娘,难的不是救她,而是等待。等到她醒过来,或者就这样死在睡梦之中。我曾经见过受了重伤昏睡的,最后就是这样死去了。他死去时,他的亲人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死亡何尝不是解脱呢?” “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等。”薄子夏近乎无礼地截断了林明思的话。 林明思略微顿住了脚步,欲言又止。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还是背着合德往前走去。薄子夏脑中尽是乱糟糟的一片,一会儿是厉鬼道灭门的时候,白袖萝催促她下山找人,一会儿又是她在严玉楼的住处床下发现严玉楼的尸体。这些血淋淋的景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两个走了不多时,便觉天光亮起来,林明思带薄子夏回到了严玉楼生前的住处。房中落了层灰尘,可见此处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林明思将合德放到了楼上的客房中,才去灶房劈柴生火烧水。 天色已经晚了。不知道在修罗道中过了多久,一天或是一个时辰。薄子夏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夕阳。河对面的街坊挂起了红灯笼,薄子夏这才意识到快要到除夕了。这一年过得真快,除夕一过,合德就要十九岁了吧。 她走上楼去看合德,脚步很轻,怕把合德惊醒了一般。 合德躺在床上,好像只是睡着了。薄子夏大致查看了一番,合德身上都是一些皮肉伤,倒无大碍,只是后脑勺有一个大口子,血痂黏在头发上,还往外冒着血。 傍晚的时候,林明思请来了一个郎中过来看。那郎中为合德诊了脉,清洗包扎了头上的伤口,才抚着胡须缓缓道:“这姑娘若是能醒过来,便一切好说,若是醒不过来,只怕我也回天无术了。” “她要怎样才能醒过来?”薄子夏问道。 郎中示意薄子夏将合德扶起来说:“我先为她施针,也许她就能醒过来了。” “如果醒不过来呢?” “那就得另请高明了。但无论如何,过上七日,再醒不来,这姑娘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薄子夏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合德能醒过来。她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太害怕又接二连三地失去,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她,最终孑然一身。 郎中麻利地将针刺入合德的神门穴,血海穴,又将针尾捻了捻。合德毫无反应,头低垂着,头发散落在肩头。郎中拔下针,摇了摇头,叹息着走了。薄子夏坐在黑暗中,晚上无星无月,只有桌上半盏残烛陪着她。 林明思大概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重,说了句“我先下楼看看”就匆匆离开了。薄子夏从袖中取出了合德的风灯,看起来依然只是个破旧的灯笼。灯笼中并无灯芯和灯油,薄子夏不明白合德是怎样将这盏灯点亮的。 她感觉到了疲惫,便在合德身边和衣躺下,肩膀挨着合德的肩膀,好像是曾经两人的同床异梦一般。不知道合德又在做着怎样的梦。薄子夏侧过身,伸手揽住了合德,就如同合德曾经这样揽着她。她明白就算合德醒过来,此事也不可能到此为止,婆雅稚尸体不翼而飞,还有埋在修罗道最深处的凌令灵,乾达婆和白袖萝……然而薄子夏累了,她已经不愿再想这么多事情了。 薄子夏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她推了推身边的合德,合德还是没有反应。薄子夏心一沉,去探了探合德鼻息,还好,还有一口气。她安慰着自己,合德只是睡了一夜而已,她一定能醒来的,也许今天就会醒过来。 吃罢早饭后,林明思又去请名医了。薄子夏心内很感激他,虽然她并不明白林明思这样做的用意。不多时,有一名看起来颇为仙风道骨的郎中过来诊视,为合德针灸,但是合德还是没有醒过来。林明思并不灰心,紧接着请了第三名,第四名…… 傍晚时,薄子夏和林明思站在窗前,看着晚霞残照,相对无言。合德依然沉沉躺在床上。 “已经过去一天了……”薄子夏喃喃自语道。但是没关系,也只是过去一天而已,也许下一刻合德就会醒过来。林明思叹口气,说道:“就算她昏迷着,也该给她喂点水,这样也许她还能撑更长的时间。” “更长……能有多长?”薄子夏轻声问道。 “我相信她的求生意志,也相信她对你的执念。”林明思望了望薄子夏,仿佛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然后林明思踩着灯影离开,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沉重。薄子夏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望向合德。 “如果你醒过来,会怎么样?醒不过来,又会怎样?”薄子夏苦笑起来,闭上了眼睛。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然后俯下身,嘴唇贴住了合德的嘴唇。唇舌相交,她将那口水渡了过去。合德咽下了那口水,但是她依然沉睡着,没有醒过来。 “你是在装睡对吗?”薄子夏像是梦呓一般轻声问着,一句有一句,半刻也不敢停歇,“你装睡我就能这样喂你喝水,喂你吃饭。你要是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再也不理你,我真的会再也不理你了。” 薄子夏依然不断地絮絮说着:“你是舍脂啊,阿修罗道的舍脂。阴间不应是你的去处,就算你落到阴间,也会再闯回来的,对吗?你以为你欠我了那么多,现在这样死去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吗?” 合德躺着,一动不动。眼泪从薄子夏的眼中落了下来,湮没入床褥织物之间消失不见。火光映着合德的脸,脸颊旁边那条长长的伤痕就像是一道天堑,将薄子夏拦在茫茫的生死之前,泅渡不得。 ☆、告别 第三天清晨,合德依然没有醒。薄子夏耐心地给她以口渡水哺食,望着合德苍白的脸色,竟觉天地之大,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明思陆陆续续又请来一些郎中,其中有人为合德针灸的,有人为合德炙艾的,有人为合德推拿的,合德依然了无动静,只沉沉地睡着。如果不是她还有微弱的呼吸,薄子夏也要以为合德已经死去,永远地沉沦到地狱中去。 第四天,第五天,合德依然没有醒。 薄子夏呆呆地坐在窗前,除夕到了,然而整座城中的喜庆都与她无关,声声爆竹遥远得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明思端着一盆热水上楼,见薄子夏正坐在窗前发呆,合德依然如死人般躺在床上,深深叹了口气。 “好歹今天是除夕,开心点?”他将热水放到桌子上,走到薄子夏身边站定,“也许舍脂下个时辰就会醒,也许明天就会醒。但是……” “但是什么?”薄子夏失神地问。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痴情。”林明思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薄子夏的脸色,“也许平时薄情的人,此时反而会格外深情吧。” 薄子夏摇了摇头,心烦意乱:“不是深情,只是执念而已。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就死,我不想欠她的,她欠我的,我还未从她那里讨还。” 林明思浅淡地一笑,说:“你还果真是这般口是心非。罢了,舍脂也爱的就是这样的薄子夏。” 他转身下了楼,听着窗外的爆竹声,青色的河水笼罩在一片艨艟的夜色里,薄子夏走到合德床沿坐下来,伸手拂上合德脸颊。然后她从桌上端起水杯,喝下一口水,扶住合德肩膀,缓缓俯下身。 唇舌相交之间,她感觉到了合德的舌尖冰凉,仿佛还带了些苦味。合德吻过她那么多次,她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合德是从地狱黑色的冰雪中走出来的。 薄子夏虔诚地祈祷,希望眼前这双闭着的眼睛在下一刻就睁开,含笑凝视着她,开口叫她“姐姐”。 第六天,第七天,合德还是没有醒。林明思好像已经绝望了,他不再不停地请郎中过来看,薄子夏知道他上街去了棺材铺,但是薄子夏没有阻止。她仿佛没有力气离开合德半步,又怕稍微一离开,合德就会消失不见。合德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皮肤泛出死人一般的苍白,然而当薄子夏将耳朵贴到合德胸前时,依然能听到合德胸腔里的心脏在轻轻跳着。合德没有死,也许正在慢慢死去,但是至少现在没有死。 第七天入夜之后,薄子夏站在床前守着,她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明白那是林明思。林明思缓慢地走到薄子夏的身边,伸手拍了拍薄子夏的肩膀:“舍脂死了,让她入土为安吧。” “她没有死。”薄子夏连忙摇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仿佛是说给林明思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你醒醒!”林明思忽然狠狠推了薄子夏一把,大声喊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也跟舍脂快变为一个样子了!” 薄子夏被推得一个趔趄,床边放着铜镜,薄子夏正从其中瞧见自己的面容,脸色惨白,眼窝陷了下去,显得颧骨很高,一副憔悴的模样。薄子夏顺势在床边跪下,伸手轻轻去触合德的侧脸:“合德,你看到眼前这些了吗?因为你坠入地狱,我也就要随你落进去。但是你醒一醒啊,告诉我你是甘心如此的,如果你甘心,我也没有怨言。” 她笑起来,眼泪从眼中落下,渗入了干裂的嘴唇中:“合德,你醒过来,把你没有说完的话统统都说完,不然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怪你的。我已经足够憎恨你了,不要让我再恨你。” 合德静静躺着,薄子夏莫名就想到修罗道中那尊白瑜的偶人,修罗道崩毁沉没,她也只是那样躺着。这样想着,薄子夏忽然就哭出了声音,仿佛要哭尽这半年来所受的全部委屈和痛楚:“合德,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不会就醒来了?合德,你醒过来吧,我等了这么久,你也等了这么久,你甘心看着眼前所有这些都成了泡影?你甘心就这样死去?” 声音凄厉,话至最后已然泣不成声,薄子夏在合德的枕畔痛哭起来。当一切一切的方法都不奏效的时候,薄子夏只剩下了哭,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却都远去,她想去抓,只抓住满手的冷风和血腥,什么都守不住。林明思低下头,久久地叹息,忽然惊讶地说道:“她哭了。” 薄子夏抬起头,泪眼朦胧间,合德双目依然紧闭着,却有一滴眼泪从合德的眼角滑落,像是在苍白的脸上划出的刻痕。薄子夏心中一喜,扑上去攥住合德的衣领:“合德,你醒了吗?” 合德依然不言不语,没有一点反应。若非泪痕尚在脸上挂着,薄子夏还以为方才见到她流泪只是疲惫过度的幻觉。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风从窗子外吹进来,带着人间烟火的味道还有不易察觉的暖意,春天来了。烛火在桌上轻轻摇曳着,风灯却是没有半点动静。等了许久,合德流下那滴眼泪后就再无动静。林明思再度叹气,砸在薄子夏的心里,沉重得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林明思转身离开,楼下随即传来一些动静,声音很低。薄子夏伏在床边睡着了,在做了许多噩梦之后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天色已亮,合德还是躺在床上。薄子夏走下楼,没有见到林明思,但是在桌子上却放着一封信。 林明思在信中与薄子夏辞别。他说是自己亲手杀了阎摩罗阇,只因怜惜死去的严玉楼,又说自己将婆雅稚的尸身移动至修罗道中更为妥当之处,从此他与修罗道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再是修罗道的罗恸罗,只是林明思而已。由此,他也没有理由守护在舍脂身边。 薄子夏将信揉作一团,望着窗外的河水发呆。七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合德还是没有醒来,薄子夏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还能撑多久。 七八天来,她头一次走出门,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呼吸着新年伊始还带着喜庆味道的空气,恍若隔世。天气很好,太阳照在身上有些暖意,薄子夏正想着要不要将合德抱出来晒晒太阳,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叫她:“阿妹!” 薄子夏定睛一看,见央金骑着马从街上过去,看到薄子夏,连忙跳下马,牵着缰绳过来。她歪着头,笑道:“这些天你怎么在这里?我听凌修说你离开了厉鬼道便不知所踪了。我在城中找也找不见你,猜想你是躲起来了,却不料在这里碰上。” 也许是被央金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灿烂的笑容所感染,薄子夏亦笑了起来:“因为一些原因,走不开。”她见央金的马上还驮着行礼,敛了笑容,“你要离开了吗?” 央金点头:“修罗道内部崩塌,凌令灵和婆雅稚都不见了踪影,猜是已经死在乱石瓦砾之中,教众四散奔逃。厉鬼道的仇怨既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阿爸说该回去了。”她顿了顿,又笑了开来,笑容纯净得不掺半点杂质。 “阿妹,你要跟我回吉曲吗?”薄子夏正出神,央金如此问道。 薄子夏望着央金,想着初次在江中见到央金时,她觉得央金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央金总是那样热情地帮助她,每次都试图挽留她,包括那颗留在薄子夏身上的天珠……她最终摇了摇头,目光向楼上望去:“不,我要留在这里。” “因为你有要守护的人吗?”央金轻声问了一句,不待薄子夏回答,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释然了一般,“活佛之谶言不假,命中无的,不可强留。我明白了。阿妹,你保重。” 央金翻身上马,回头对薄子夏笑了笑,然后马蹄踏着街巷的青石板,声音逐渐远去了。 ☆、离开 第八天,薄子夏决定带着离开这里。去哪里她尚没有想好,但是滞留在这里总不是办法。薄子夏心中有了一个决定,带着合德到深山里去,等到合德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真正死去的那一天,她就死在合德的身边,以天地为衾枕,永远再没人能把她们分开。 她轻手轻脚地为合德擦身,洗净了头发。合德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发梢滴着水时,薄子夏总担心轻轻一碰,合德的头发就会大把大把地落下来。随后薄子夏为合德换上干净的衣裳,她那件有着孔雀翎羽图案的外衣沾了许多血和灰尘,被薄子夏整齐叠好,放在床上。 薄子夏忙碌了一天,眼看太阳已经落山,她将合德的风灯揣进袖子中,然后望着床上的合德。 “我们走吧。”薄子夏似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合德听的,“现在就像是三年前一般,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照顾你。我们不必忧心任何事,过去的,也都不曾发生过。” 乘着夜色,薄子夏背起合德,走在青石板的路上。行人稀少,月亮悬在头顶,落下冷冷的如银的光。出城之后,薄子夏便径直走了山路,走不多时,见到那间废弃的土地庙,薄子夏感觉到有些疲惫,便背着合德走入其中,将合德轻轻放在地上,倚着殿柱。 “那天晚上下雨,我在这里歇脚时,你忽然就出现了。”薄子夏在合德身旁坐下,倚着她,喃喃自语,“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做了一场梦。谁能想到第二天,什么都变了。” “你不醒来,那也罢,我就说话来给你听吧。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送我绫花的师兄,而且,他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你说,我若是在奈何桥边见了他,会不会羞愧?” “我也许真的爱上你了吧。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爱上你的,这事真奇怪。如果你醒着,也许我们还能谈谈。” “也许我不会跟你说,你醒着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说的,但是现在也无所谓了……”薄子夏半阖上眼睛,语无伦次,“如果你堕入了地狱,我也会随你而去。” 薄子夏不断地说着话,也不知说了多久,她觉得疲乏了,便和合德肩膀靠在一起睡着了。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薄子夏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听到脚步声,有两个人走了进来。薄子夏小心地转过身,将脸探过柱子去查看情况,门外的月光洒进来,将她们的身影拖得很长,因为逆着光,也看不太清楚。 薄子夏一下子便警觉起来,伸手到腰间欲拔刀。这两人是什么人?她看了看一边昏迷不醒的合德,有些不放心,便握紧了刀柄,从殿柱之后绕出来。 “子夏?”她听到其中一名身材较高女子开了口,对方的声音无比熟悉。就算是做梦,薄子夏也确定自己不会听错。 “袖姑娘?白袖萝……你没有死?”薄子夏慌忙站了起来,往前走几步,仔细打量着白袖萝。月光之下,白袖萝的笑容显得格外真实,而且她有影子,不是鬼。跟在白袖萝身后的人却不是乾达婆,身材瘦小,穿着一身蓑衣,看不清脸面,正是厉鬼道最为神秘的护法阑珊。 “我没有死,乾达婆也没有死,城中尚有一些事情要乾达婆去处理。”白袖萝微笑着说,语气温柔,“子夏,我本来是要去城里寻你的,不想却在此处相见。” 白袖萝回头对阑珊点了点头,阑珊便转身从敞开的庙门出去,一眨眼,就看不到阑珊的身影了。 “护法怎么会在这里?”薄子夏问道。 白袖萝望着阑珊离去的方向,想了想,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口,过了半晌方说:“阑珊其实就是我母亲,白瑜。” “什么?”薄子夏的声音惊讶得提高了八度。 “那天凌令灵在地下点燃了火药,虽然地牢崩塌,好在乾达婆及时拉着我从一侧的暗道中逃出去,并没有被落石所砸死。”白袖萝温柔地讲着,仿佛所说的只是一件琐事,而非生死攸关,“但是暗道中是暗河,□□,我们没办法泅渡出去,阑珊便撑船出现,载着我们从地下的水路中逃出生天。” 薄子夏心烦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换做以前,她一定会好奇白瑜为什么未死,却变成厉鬼道的护法阑珊。然而此时她想着合德,对这些事情反倒都失去了兴趣。就算弄个水落石出,又能怎样?合德也不会因此而醒过来。 白袖萝大概看穿了薄子夏心中所想的事情,安慰一般地说:“你不必多心,我是来同你辞别的。我要和乾达婆还有母亲寻个地方隐居起来,也许以后我们便不会再见面了。” 一个又一个人都离开了。林明思,央金,白袖萝……自己身边只剩下了合德,可是合德昏迷不醒,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薄子夏不由十分失落。 “保重吧,子夏。”白袖萝似乎想要拥抱薄子夏,想了想,最终只是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握了握,算是告别。 “那你二十五岁的死劫——”薄子夏追问道。 白袖萝本来已经往外走去,听到薄子夏这样问,停住脚步,回过头:“那都是假的。我的母亲不会二十五岁死,我也不会二十五岁便死。我有七情六欲,是普通人而已。” 只是说话的功夫,白袖萝便在山路上走远了。破旧的土地庙之前,唯余下一片清冷的月光。薄子夏有些失落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方返回庙中,在合德身边坐下来。合德的脑袋沉沉压在她肩膀上,薄子夏忍不住想起曾经只在黑夜中活动那个阴森森的合德。 天渐渐亮了,薄子夏似梦非梦间,看到合德醒了过来,坐起身看着她。 “姐姐。”合德的声音飘渺带着回音,她怜惜地抚摸着薄子夏的脸颊,手指冰凉如落雪。随后合德蹲下身,将一直拴在薄子夏脚腕上的扣环打开,“我再也不会锁着你了。姐姐,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你也要走了吗?”薄子夏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合德触摸她的手指太冷,“你要去哪里?我也跟着你去。” 合德摇了摇头,凄然道:“姐姐,我不能带你一起去。答应我,你一定要保重。”话说完,合德的脸却忽然间变了,成了一张恶鬼的脸。薄子夏一哆嗦,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天蒙蒙亮,合德倒伏在地上。薄子夏心中一咯噔,慌忙将合德扶起来。风灯从袖口滑了出来,薄子夏发现其中的火苗竟然再度亮了起来,虽然微弱得只有半颗黄豆大小,时时摇曳着,仿佛马上就要熄灭一般。 “合德?”薄子夏不敢置信,轻轻推了推合德,合德一动不动,但是还有呼吸。她欲抚摸合德脸颊的手僵在半空中,天光从屋顶破碎的瓦片间漏进来,有一束光正照在合德脸上。薄子夏看到合德的眼睫轻轻翕动了一下。 “合德?”薄子夏又叫道,声音惊喜。 合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薄子夏一眼,含混地问:“天亮了吗?”说罢,像是没有睡够一般,又闭上了眼睛。 “别睡了,合德,醒醒。”薄子夏连忙跪在合德身边,去用力推她的肩膀。 合德被推得无奈,半睁开眼,打了个哈欠,顺手伸手过来揽住薄子夏的腰:“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 薄子夏想大声地对合德喊,她已经昏睡了九天,她也想狠狠地斥责合德,甚至打合德两下。然而这一切动作都没有付诸于实施,她的眼泪已经从眼眶中堕了下去,落到合德的手背上。 “你怎么了?”合德见她流泪,忽然慌起来似的,连忙坐起身扶住薄子夏的肩膀,也不管身体因为多日昏迷无力,口中干渴,“姐姐,你到底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尾声 薄子夏摇了摇头,心里明明是欢喜之极,但是眼泪却仍然流个不停。合德艰难地坐起身,抓住薄子夏的肩膀,认真地问:“我昏迷了很久?” 薄子夏点点头,合德为她拂去眼泪,随后将薄子夏拥入怀中。两个人便这样拥着,不知道坐了多久,薄子夏才停止了抽噎,勉强说道:“我们回去吧,回城里。先把你的身体养好。” 尽管这九天来,薄子夏给合德喂水哺食,然而昏迷了这么久,合德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必须由薄子夏搀扶着,才能缓缓地往山下走。合德不停地问着薄子夏各种各样的问题,她亟欲知道自己昏迷的这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薄子夏却回答地很少。她也想倾诉这几天她过得有多么苦,然而话将要出口时却又统统哽住,什么都说不上来。 上午的时候还有太阳,到下午时天色就阴沉了下来。 薄子夏与合德返回了薄子夏在城中的住处。春天将来,院中花园中有些说不上名称的花草已经发出了绿芽。薄子夏觉得疲惫,连着□□天照顾昏迷的合德,似是已经透支了她全部的心力,回去不久后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每隔一会儿就要睁开眼睛确认合德还在她身边,方才放心地再度睡下。等到天色将晚时,薄子夏醒过来,发现合德正躺在她身边,好似睡得正香,她的心一下子便揪了起来,合德是不是又陷入了遥遥无期的昏迷? “合德,醒醒!”薄子夏慌乱地去推合德。合德长睫动了动,睁开眼睛,语气有些不悦:“怎么了?睡得正香呢。” 薄子夏愣愣看着她,就像是不认识合德这个人一般,随后眼中便氤氲起了水雾,眼泪从脸颊上滚落。合德一下子便慌了起来,连忙伸手过来揽住薄子夏的肩膀:“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一睡下就再也醒不来了,就像我在修罗道中发现你那样,你的风灯也灭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薄子夏并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着,滴到合德的面颊上。 合德叹息着,将薄子夏紧紧抱在怀里,室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楚薄子夏哭泣的模样。那天从断裂的台子上坠下去之后,身体在重重的撞击之后失去了知觉,意识却仿佛一直都飘荡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她起初迷茫于混沌一片的世界,后来便好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合德,合德,始终是那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叫她。她的本名早就遗忘,别人都叫她舍脂,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合德…… 她始终都爱着那个人,哪怕不择手段。当爱和占有欲混合至临界,她便化身修罗,永坠九幽亦在所不惜。 薄子夏。昏迷中她念着这个名字,只因为这个名字,意识便绝不会因此而消散。 薄子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直到有一天低语也变成了悲哀而绝望的哭泣,她听到那个声音问她,你甘心就这样死去? 心中仿佛有一根极细的弦被狠狠牵动着。即使是在昏迷中,合德也觉得疼痛蔓延至全身,难以再忍受,灵魂有如困兽一般,拼命地想要突破囚笼,拥抱住正在哭泣的人。她并不知道的是,因此有一滴泪从自己的眼角滑下来,跌落发鬓。 “不能把你带去地狱,我自己去地狱还有什么意思……”合德抱住了薄子夏,按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无论去哪,我都不会丢下你。” 薄子夏久久不说话,合德听着她在黑暗中的抽泣声,又慢慢归于平静,便低下头吻了吻薄子夏的脸颊,感觉到她的眼泪冰凉而苦涩。合德的手指顺着她的额角抚摸而下,触及薄子夏的耳垂时,发觉薄子夏又戴上了她曾送她的珥珰。合德怔了片刻,忽然俯下身,将脸颊紧紧贴在薄子夏的额头上。 “不要再分开了。”合德说着,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也有想哭的冲动,“一步江湖无尽期,我们携手离开这江湖,从此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无其他,可好?”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薄子夏问道。 “越快越好,离开此处。”合德回答,“跟我一起走,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薄子夏不再说话,合德就慢慢在她身边躺下来。她知道薄子夏一直都在担心自己猝不及防地离去,故伸手轻轻拍着薄子夏的后背,如同哄诱小孩一般。 两人是在休整了三日后才离开城中的。此时合德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两人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扮作普通的江湖客。谁知刚走到城中的大道上,便听到爆竹声响,路两旁熙熙攘攘围了许多人,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只好止步。 “今天有人迎亲?”薄子夏咕哝了一句。算算时辰,新郎此刻应该已经是接到了新媳妇,准备返回了。她跟合德在人群之后看着,果然不多时就见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远远走过来,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其后,胸前佩着红绸所结的花,小孩子跟在喜轿之后拍手跑。待新郎走近了,薄子夏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个新郎官,怎么看着那么像——”合德先一步说出了薄子夏心中的想法。 “像白梦珏。”薄子夏怔忪地接了下半句话。 新郎骑着马从两人的眼前走过去,薄子夏抬头拼命望去,确实是白梦珏。她将眉毛描得很粗,穿着新郎的衣冠,甚至还粘了假胡须,看起来雌雄莫辨,然而薄子夏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喜轿中可是白袖萝?”合德喃喃道。 白梦珏似有意似无意地往两个人这边望了过来,薄子夏屏住呼吸,她看到白梦珏的眼中带了笑,发自内心的笑。白梦珏只是这样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又望向了道路的前方,连那一眼的含义,薄子夏都说不清楚。 厉鬼道,修罗道……这些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忽然变得离薄子夏无比遥远。薄子夏只知道,曾经那些人都已经离开,只有合德现在还留在她的身边,或者是说,只有合德始终推着她在走,正如拴在薄子夏手腕和脚踝的铁环,将两个人绑在一起,难舍难分。 “走吧。”合德拉起薄子夏的胳膊,“你喜欢,我也风风光光地迎娶你。” “说什么傻话。”薄子夏轻嗔道,却任由合德拉着她的手,挤开众人往城外走去。 出了城门,路上便不见什么行人了。太阳越升越高,映着两人的身影,薄子夏抬头看了看眼前绵亘至不知何处的路,只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