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受宠爱 作者: 纵酒笙歌 文案 小骗子穿越后也是小骗子,一双大大的杏眼雾蒙蒙的,看上去可怜又可爱,不知骗了多少人的心——和钱。 后来被骗的那些人终于找上门来,看着抱着银票包袱不撒手泪眼汪汪的小骗子笑。 “钱都给你,人算抵押,带走做夫人也是极好。” 跳进大灰狼陷阱里被倒打一耙的娇气包哭唧唧,他什么时候骗他们了?是他们自己要送钱过来的! 甜宠文,作者主角控,就甜,就写谈恋爱,顺便排雷:美受,受超级无敌可爱漂亮 本文1V1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晓晓 ┃ 配角: ┃ 其它:甜文 一句话简介:今天的我也倍受宠爱 第1章 江南(一) 两年前要说起江南,谁人都会想到那第一富商柳随风来。除开那人人艳羡的万贯家财,柳随风三字不知被多少美人噙在口中,念了又念。 ——公子笙歌醉玉楼。一双桃花眼,薄唇微扬,眸光流转间勾走多少女儿家的心。适时烟花柳巷间,不知有几何花魁头牌一见倾心,守身如玉牵挂到如今。 然而这两年,坊间关于柳公子的传言却不止少了一星半点,唯一仅剩的一条,说他被哪家的花魁迷的神魂颠倒,为其赎了身,接回府中养着。但也有人质疑说既然爱上了那花魁,为何不给个名分?是以明知会被拒之府外,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想往柳府里送女人。 这倒是冤枉了柳大公子,他倒是想给个名分,奈何他家小祖宗不允许啊!柳公子也不比外面那些八卦的人淡定,他也急,怕自家小祖宗不喜欢他了,想给个名分把人绑在身边儿呢,又怕那难哄的小祖宗生气。有人不长眼想送他女人的时候,柳随风简直想把那人拖去沉江,生怕心上人误会什么。 那厢被赶出去检视店铺的柳随风抬头看着日头差不多了,急匆匆往家赶。而这厢赶人出去的被柳随风挂在心尖儿的小祖宗却好不悠哉,正窝在荷塘边儿的亭子里乘凉呢。 今天的太阳并不算大,亭子里却放着去暑的冰块,冰块儿可是奢侈的玩意儿,在这儿却像是不要钱一样在亭子里摆了一圈儿,让亭内更显阴凉。 亭外挂着纱帐,把蚊虫和暑气都挡在外边儿,又不影响里头的人赏景。恰逢荷花开得正艳的时节,纤细的茎托着盛大的花叶在风中摇曳,如娇羞的闺秀般婀娜。但显然这景儿并不足以吸引亭中的人,只是不想待在屋中又嫌热才到这儿来。 偶然一阵微风卷走了几瓣花叶,也把那帘子吹开一点儿,影影绰绰露出那躺在软椅上的身影来。从那一角只能窥探见那人随意搭在软椅上的一只手,但那柔荑也足够让人魂牵梦绕。 那只堪盈盈一握的手腕如皓月般,手背处凸起的指骨纤细,让人不由得想一寸寸往下抚摸,直到摸到那指尖,十指交握,细细缠绵。 但那比女子更为明显些的骨节却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属于男子的手,却因为被娇养着,又因为年纪并不算大的缘故,比起一般女子的手来还要纤柔几分。 ——这柳随风接回家的花魁,居然是个少年! “夫人呢?”一踏进府门,柳随风便问向站于一旁恭候多时的老管事。 “在荷塘的亭子里歇息。”老管事话音刚落,就看见自家主子连擦汗的手帕都没接过去,大步流星就朝荷塘走,赶紧也加快步子跟过去。 还没走到,远远地就看见那亭子四周系起的帘儿。柳随风突然停了下来,差点让身后的老管事给撞上。 想都不想就知道那小祖宗又在做什么,柳随风叹了口气,吩咐身后两个随从:“去把亭子里的冰块搬走。” 那两个随从刚应声,柳随风又想了想,觉得这两个人可能制不住那祖宗,又把身后的老管事也喊过去搬冰块。毕竟平日里被惯的无法无天的小祖宗,对老人家还是客气几分的。 倒不是他心疼用出去的钱,毕竟在柳随风心里这小祖宗给他多少钱都不换。只是前段时间实在太热,有次小祖宗贪凉,挥退丫鬟,自己一个人抱着块儿冰睡着了。 那冰正好放肚子上,等醒来冰已经化成了水,衣服整个湿透,当天柳随风好不容易把人哄进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没想到隔了一晚上小祖宗还是开始发热,请了不少大夫,养了大半月才好过来。 可人是好过来了,柳随风心里那心惊胆战的心脏却还没平复,也不敢再冒险,让人时时刻刻跟着这小祖宗,自己不在的时候也不准把冰块用来降温。 想着那小祖宗肯定又威胁丫鬟们给他弄来冰块,今天又不是很热,柳随风就让人去把那冰块搬走了,自己等在荷塘外边儿,过了会儿看着随从用衣服包着冰块陆陆续续出来了,看来是老管事起了作用,这才敢靠过去。 柳随风抬手掀开帘子,躺在软椅上的少年那比面前开得荷花还要娇艳万分的容貌便露了出来,正是少年时雌雄莫辩的年纪,未戴发冠,乌发便在身后如瀑般披散而下。 柳随风站那儿还没开口说话,下一刻,一双黑辘辘的眼就瞪了过来。 “柳随风!”少年的声音也好听,清亮的恰似流水击石,又因带了些许怒气,褪去了温润,却仍旧让人沉溺。 “在呢娘子!”柳随风赶紧应道,蹭过去半蹲在躺椅边儿上,脸上的笑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要是让外边的人看见柳大公子这副模样,还不得下巴掉地上。 “你管我叫什么?!” 少年眼神一横,柳随风忙陪着笑改口:“晓晓,我家晓晓今天也英俊潇洒。”柳随风顺着毛一撸,刚刚还要炸毛的人给了一个“你很识趣”的眼神,安分下来。 今天的小祖宗也不肯让自己叫他娘子,柳大公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发愁。以前他也曾让少年当相公,他做娘子也行来着,然而结果还是招来了一顿拳击警告。 晓晓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啊……但好歹他现在要钱有钱要颜有颜的,怎么说也是江南第二帅,晓晓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呢?什么?第一帅是谁?当然是他家晓晓! 这厢柳大公子陷入了晓晓为什么不喜欢自己,是不是自己不够帅的死循环,那厢小祖宗又发话了。 “手给我。” 柳随风乖乖把右手递过去,活像只听话的大型犬。柳晓晓牵着他的手探到自己额头上,因为冰块被搬走了的缘故亭子里的气温又升了上来,加上亭外围的纱,亭里便显得又闷又热,小祖宗额上尽是汗水。 “你知道我有多热了吗?”本来打算以理服人,让柳随风把冰块搬回来的小祖宗却没想到柳随风压根就没在听了。 掌下的肌肤像是冷玉般细腻,与自己手掌的粗糙形成强烈对比,让柳随风忍不住顺着脸颊捏了捏,连自家小祖宗在说什么都没听清楚。 也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被柳随风捏红的,少年那白皙的脸颊上红晕更甚。 “白痴,不准捏了。”柳晓晓拍开他的爪子。 柳随风已经习惯了自家小祖宗时不时冒出自己没听过的词,但也知道那是骂自己的,从善如流地两手包裹住少年指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咬了一口少年圆润的指尖。 “!”柳晓晓瞪大眼。 柳随风那双桃花眼微抬,眼中带着无尽情思望进柳晓晓眼底,小祖宗仿佛被那眼神烫到般,这才面红耳赤地反应过来,用蛮力把手抽出来,退出离柳随风八丈远。 柳随风怕伤着他,没敢使劲留他,自己松了手,不然以这娇生惯养的小祖宗那点儿力气,怎么可能自己挣得开。 旁边立着的下人们都已经见怪不怪,反而一脸挪揄地东瞧西望。 觉得自己出了丑被调戏了的小祖宗憋了半天,也没能从自己脑袋里想出有效的反击词汇,自己那些现代词语柳随风又听不懂,骂了也是鸡同鸭讲,只得跺跺脚。 “真当自己是属狗的!”转身就走,余光瞥见自家小丫鬟正捂着嘴,看那样子也知道是在笑,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喊道:“小桃!” 名叫小桃的丫鬟人如其名,脸蛋儿像蜜桃一样水灵可爱,听见柳晓晓唤她赶紧应了一声,跟上自家公子的脚步。一边儿拿着团扇追在人后边扇风,一边儿担心这小祖宗走路摔跤,“公子您慢点儿!” 柳随风站起身看人走远,面上笑意加深。两年了,小祖宗也该开窍了。舔了舔刚刚触碰到指尖的唇,那双带着商人精明的桃花眼闪过一丝暗沉。 “挑几个小点的冰块送到晓晓屋里,注意点儿,别让他抱在身上。”到底还是怕热着自家娇气的宝贝。 老管家应了,看柳随风没有跟过去的打算,到底是跟在柳随风身边多年,别人不敢问的他敢问,好奇问了一句:“您不过去吗?” 柳随风想到自家小祖宗那气鼓鼓的脸蛋笑了笑,“过会儿再过去,现在过去晓晓还在生气呢。”把人真气着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 小剧场 柳随风:小祖宗今天也不喜欢我摸他 柳晓晓(炸毛):谁会喜欢啊!你这个变态! 第2章 江南(二) 柳晓晓是穿越过来的,大概是因为坏事做了太多,有一天不小心踩着香蕉皮滑了一跤,还没来得及唾弃这个随地乱扔垃圾的人呢,后脑勺就朝水泥地一磕,眼前一黑,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来到了古代。 然而就算他上学的时候对历史再不上心,也知道这不是他已知的任何朝代。头一个月在疯狂寻找回去的方法无果之后,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好歹算是平静下来。 要问他以前做了什么坏事?大概是因为他算是个感情骗子,男人也骗女人也骗,当然有家室的人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的,收着价值不菲的礼物转手卖出,与金主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柳晓晓大约生来就是个享受的命,受不得一点儿苦,加上那小模样可爱讨喜的不行,周围人都顺着他宠。在他短短人生里唯一不顺的大概就是小时家里父母因车祸双亡,但好在得了笔不菲的保险金,家里的亲戚也都是好人,帮他管理着那笔钱,让他在过着优渥生活少不更事的挥霍同时还增加了不少。 然而就算是再多的钱,在作为半固定资产时也增加不了多少,终于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宣告见底。那时恰逢大三末快要大四实习,过惯了安逸日子的柳晓晓正发愁自己以后怎么办,想着自己作为上班族的未来难受极了,又对实习的工作嫌东嫌西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期末渐渐逼近,却没想到此时寝室里一向关爱自己到恨不得连内裤都帮自己洗了的老大有天突然扯着自己进了小树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大往他面前一跪,标准的求婚姿势,手上还拿了个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钻戒盒。 班里人都知道老大家里开了个大公司,来这里上大学不过是个跳板,日后还要去国外镀层金的,有些女生倒是想攀上他,却没想到老大都一一拒绝了,憋了三年没见他身边有女朋友,还以为是眼界太高,没想到是喜欢上了柳晓晓。 柳晓晓也不是没被告白过,但被同性告白还是头一次,当下小脑袋就死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 “那……那什么……”柳晓晓纠结着声音想说出拒绝的话语,然而就在他犹豫该怎么说那会儿,却没想到深知这软包子秉性的大灰狼知道他要是拒绝了肯定会躲着自己,老死不相往来,先一步打断柳晓晓的话。 “没关系的,果然还是我太突然,吓着你了。”大灰狼的声音温柔,顺利安抚住被吓傻了的软包子。“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相处对吧?”顺带附上体贴的微笑,话语中的强势柳晓晓却没听出来,还傻傻地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毕竟在这软包子心里还是记着这三年里他对自己的好来着,被大灰狼养熟了,心里觉得老大肯定不会害自己。 “大四的实习,来我们家的公司吧?我会给你安排轻松的位置,而且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不如搬到我住的公寓里怎么样?”柳晓晓确实没钱了,此刻听见这话心里一动,犹豫着要不要答应。见柳晓晓有些被说动了,大灰狼接着做着承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是以一个追求者的身份在对你好。” 于是最后一点疑虑被打消,好吃懒做的软包子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大灰狼的戒指,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发往大灰狼的公寓,过上了被包养的生活。 因为怕戴着戒指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大灰狼巴不得全世界都晓得他们的关系,但柳晓晓不愿意,干脆往戒指中间穿了根红线,做成个不伦不类的项链挂脖子上。 住进大灰狼的地盘,打上大灰狼标签,被大灰狼伺候地安安逸逸的小蛀虫有一天忽然觉醒了,觉得这样生活好像比以前还要舒服! 也是这小蛀虫运气好,机缘巧合下撞上了其他几个想养着这小蛀虫的人,每天过着被这个宠完那个宠的生活,同时和好几个人勾勾搭搭的,从此踏上了小骗子的不归路。 穿越头两天,这小骗子预感要翻船,正想收拾包袱跑路来着。结果没想到在去拿自己委托别人做的□□的路上踩到香蕉皮上滑了一跤,这下倒好,都不用想怎么躲着那几个人了,直接就穿越了。 不过也还好穿越了,这小骗子怕是不知道,那几个人早就晓得了这小骗子同时勾搭着好几个人的事儿,也晓得他去做□□想跑路,正等着这小骗子做到最后一步退无可退的时候把人抓回来惩治一番吃抹干净呢! 不过现下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这柳随风也在对柳晓晓的小屁股虎视眈眈,柳晓晓就是再迟钝也坐不住了。还对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大事没有开窍的柳晓晓被周围人宠着护着,在这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就像是小孩子一样,遇见自己解决不了的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像鸵鸟一样躲起来,要是躲不过去就想着逃开。 在经过并不深思熟虑之后,柳晓晓决定果然还是跑路吧!显然在柳晓晓看来现在这种状况属于躲不过去,需要逃跑的那种。 然而柳晓晓不喜欢未知的事情,一离开柳府就意味着要面对许多未知之事,柳晓晓自然而然把这锅扔给了柳随风背,怪在了他头上。 于是正追在人身后给人扇风的小桃忽然听见走在自己前边儿的小祖宗嘟哝着骂了了一句:“白眼狼”,动用所有脑细胞都没想到这小祖宗是在说谁,干脆直接问道:“谁是白眼狼啊公子?” 照理说下人是不该问这些的,但到底柳晓晓是从现代过来的,比起这里人固有的主仆观念,柳晓晓就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下人有时候问些什么他多数时间都会回答。 这句白眼狼自然是在骂柳随风,柳晓晓和柳随风的关系并不像下人们看到的那样——一个单纯接回府中养的花魁。如果要理清这两人的关系,就得扯到柳晓晓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了。 那时候柳晓晓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身上唯一有的东西除了自己那身破衣服,就只有莫名其妙跟着自己穿越过来的项链。但古代人又不识货,那戒指当不出去,就一直留在了他身上。 柳晓晓看上去年龄小,因为没有钱饿着肚子,就被有心人骗进倌馆卖了。不过显然柳晓晓这小蛀虫来了古代还是有他的好运气,那掌事的公子看他长得讨喜可人,没有勉强他,让他做了个清倌,还特地挑了个丫鬟贴身服侍,那丫鬟就是小桃。 柳晓晓本也没有什么谋生的一技之长,又不像其他穿越小说的主角左手金手指右手外挂的,想着在倌馆里有吃有喝还有钱赚,还挺高兴就留下来了。 柳晓晓穿越过来的身体像他原来的身体七八分,只是年龄小了点儿,不过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了。 那掌事的公子想让他早点出去赚钱,就先让人教了他两首适时坊间流行的小曲儿,白天不开业空闲的时候再让人教他跳舞。琴棋书画想短时间精通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挑了书法让他学了点儿皮毛,好歹也拿得出手。 虽然小蛀虫好吃懒做,智商也没有和普通人拉开差距,但显然他的天赋点到了艺术这一块儿,唱歌跳舞虽然没学多久,但看起来还是像那么一回事,又因为他模样长得好,掌事的公子有意捧着他,很快就在坊间小有名气。 每天就是晚上那么一会儿唱两首歌,跳两支舞,也不累,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但柳晓晓总惦念着自己穿越过来这事,觉得是自己骗人家感情遭了报应,每逢初一就要去城郊的庙里拜一拜,盼着有一天还能穿越回去。 夏季时恰逢北方旱灾,没了收成,有不少人逃荒到南方来。那天是八月初一,柳晓晓照例坐着马车去庙里烧香,一路透过车帘看到不少衣衫褴褛坐在街边上的人,好奇问了问是什么人,小桃就跟他解释是北方逃过来的难民。 柳晓晓想着做些善事说不定比烧香还管用,便伸手出了窗,抛下一串铜板。铜板叮叮当当散了一地,顿时街边难民哄抢做一窝,其中有个看上去比柳晓晓大不了多少的男孩迅速捡起散在他面前的那几枚。 那男孩捡完,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只纤白如玉的手缓缓收回马车中。那手和他的手截然不同,没有被太阳晒出来的斑纹,没有劳作的粗糙,每一寸都像是精心雕琢而成的玉器般,连指甲都泛着花瓣的粉,好看极了,然而他手却又黑又粗糙,指缝间只有地上的泥土。 珍而重之地把铜板揣到胸口,男孩儿没有像其他难民一样往中间哄抢,只是待在原地不知道想了什么,最终拔腿跟上了那辆走得并不快的马车。 城郊的庙平日里祭拜的人并不多,大约是因为要出城门比较远的关系,这也是柳晓晓选择在这里上香的原因,人少。 这个时间段官道上并没有其他马车,马车行走在斑驳树影中,木轮撵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单一又重复。 ——看来今天大约也只有柳晓晓一个香客。 然而在重复的车轮声中,混进了不易听出的凌乱的脚步声。 小桃从车窗往后一看,“公子,有个小孩儿跟着我们呢。” 柳晓晓听了这话抬手掀开左手边的车帘,探头出去往后一看,看见是难民,有些疑惑,想着是不是还要些钱,便又抛了几枚铜板过去,扭头不再看。 男孩抿着嘴,沉默地蹲下身捡起柳晓晓扔下的几枚铜板揣到胸口,却仍旧跟着马车走。 “公子,他还跟着咱们呢!”走了一会儿,小桃又往后看了眼,惊奇地发现那男孩还跟在马车后面。 正好是午间时分,到了小蛀虫的午休时间,柳晓晓有些犯困了,闭上眼,“那就由他跟着。” 看他要睡了,小桃便不再说话,拿起一旁的团扇给自家公子扇风,只是偶尔回过头看,看见那男孩还跟在后边,也不说话,于是耳边便又只剩下车轮与远处的脚步声,柳晓晓听着这样的声音,沉沉睡去。 那是柳随风第一次看见柳晓晓,粉雕玉琢的少年探头探脑地从马车里望向他,像是菩萨面前的小童子一样可爱,那双眼睛像是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彼时他们一个是路过的高高在上的施予者,一个是卑微到尘土里的乞丐。或许从一开始见面两人的身份就定下了日后的关系,一个没心没肺,一个爱人爱到骨子里,恨不得造个金笼子把人永永远远地藏起来。 第3章 江南(三) 柳晓晓这小蛀虫忘性大,睡了一觉起来就把之前跟在马车后面跑的小乞丐给忘了。小桃扶着人下了马车,往后望了一眼,看见后面空无一人。小桃也想不起来小乞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想着应该是路上跑累了就没跟着了,便也没再提起。 柳晓晓一向都是一个人进庙里上香,因为觉着一个人去总要显得诚心一点儿,小桃和车夫都等在门口。这庙小,也没什么人来,马车就停在门口也不妨事。 小桃和车夫却都没想到那本以为没跟上来的小乞丐悄悄躲在树后边儿,灰尘掩盖住他通红的脸,乱蓬蓬的发后面一双漂亮的眼睛闪着光,偷摸望向那小仙童般的少年。 正值夏季,万物生长,庙院儿里那颗几个成年人合抱那样粗的古树也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上面挂满的祈福红绸随着风摇晃,树木早已高过围墙,投下的阴影蔓延到墙外。 站在远处,那红绸飘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正好投影在那刚下马车的少年身上,漂亮得不像话。明明年纪相仿,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小乞丐想,攥紧了手中的小刀。 “公子路上小心。”小桃把装着银两的荷包递给柳晓晓,又掏出手帕来把自家公子额上的薄汗擦了,衣服的皱褶理平,这才退开身。 柳晓晓应了一声,走进庙里。进入祠堂还要走上那么一段路,脚下的青石板显得有些年代久远,破碎的石缝间甚至冒出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道路两旁是遮阴避凉的树木。 这段路不算长却也不算短,耳边是悠悠蝉鸣,带着夏天的气息,鼻尖忽闻异香,紧接着眼前飞过簌簌花瓣,柳晓晓停下脚步抬手接住一片,嫩白的花瓣躺在他手心。 就在他停下来那一瞬,更多的花瓣飞过他眼前,然而身旁无风,柳晓晓抬起头。眼前闪过一个黑影,然而一个白色的东西比那黑影更快地落在地上,柳晓晓下意识蹲下身去接。 落在手心里的是一块儿很小很小的馒头,还散发着些许馊味。 藏在乱发后的眼看着少年毫无保留展露的后背,瘦弱的手高高举起刀。 然而就在刀即将要挥下时,低着脑袋的小少年抬起头,小乞丐慌忙把拿着刀的手背在身后。 “你就吃这个呀?”柳晓晓一边儿站起身一边儿问,见小乞丐不吭声,柳晓晓把馊馒头扔到地上,“这个不能吃。” 小乞丐攥紧背后的刀。 富人就是这样,永远不懂就算是一块儿馊了的馒头对于连温饱也无法满足他们有什么意义,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虚伪又恶心。 背在背后的手越攥越紧,铁锈都粘在了皮肤上,眼中的血丝越发浓厚。然而就在他要动手时,面前忽然出现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手心里躺着一块儿精致的小点心。 他一愣,抬头,面前的小少年一副心疼的模样,馋兮兮地望着手里的点心,“这是我背着小桃偷偷藏的,就当赔你的馒头了。” 到底还是嘴硬心软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小乞丐犹疑着。 “这个很好吃的,醉仙楼的点心,可贵了!”柳晓晓看他不拿,当他不识货,主动拉过小乞丐垂在一旁的手,把点心放他手心里之后便赶紧移开视线,免得自己反悔,然而余光还是望着那边儿吞口水。 他也不嫌自己脏。 小乞丐低头看着自己被漂亮娃娃拉过的手,眼睛忽然有些发酸,为了掩饰,一仰头,囫囵把那糕点吞进肚子里。 果然很好吃。他偷眼看着面前站着的小少年。 柳晓晓眨眨眼,“你看着我干嘛?” 那时的柳随风还没有日后的能言善辩,此刻听见那比槐花还要娇嫩可爱的少年这样问,被头发遮住的脸当下变得通红,闪躲着柳晓晓的目光。 然而这小东西却不晓得小乞丐的窘迫,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小下巴,洋洋得意道:“不过我这么好看,你想看我也是应该的。” 其他人要是说这话,怕是要惹人嫌,然而由这漂亮的小东西说出来却晓得几可爱的模样,好像他生来就该如此。 小乞丐看入了迷,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松,生了锈的小刀就那么“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柳晓晓想绕开他看是什么东西,然而小乞丐左挡右挡,柳晓晓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 “不给看就算了,小气鬼。”他撇撇嘴。 见柳晓晓抬腿要走,小乞丐忙跟上去,顺脚把那小刀踢远。也不晓得跟着他能做什么,但就是想跟着他。 老被跟着,柳晓晓有点儿生气了,眉头一皱,转身不高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声音清脆,黄鹂般,里面夹杂着一丝怒气。小乞丐低下头,正好把自己狼狈又脏乱的模样收入眼底,扭捏地站在原地,瞥了眼之前扔在不远处的小刀。 本来是来抢他的来着…… 没得到回答,柳晓晓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劲儿,气势弱了下去,估计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仗势欺人的小恶霸一样。他还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人刚刚还是怀抱杀意,他还凶人家,丝毫不晓得自己与危险擦肩而过。 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柳晓晓开口问道:“你是还想要钱?” 却没想到那低着头装木桩的小乞丐猛然抬起头,刚刚离得远没仔细看,此刻抬起头,那蓬蓬乱发后面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要吃人一般。 小乞丐是害怕被他发现了,却没想到这小东西只是随口一猜,见他反应这么大,心里要哭不哭的,手按到小桃给的荷包上差点就想交出去了。 那小乞丐有着鹰般的眼神,对柳晓晓这种软包子就像是天敌一般,只消一眼就足够让他乖乖立正一秒变成怂包子。 小乞丐正想着怎么解释,却见刚刚还愣在那里的柳晓晓退后几步,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遍。 柳晓晓现代时是在大尾巴狼们爪子底下撒泼打滚过的,好歹也学会了看人。他看着小乞丐,目光专注。 再次被这漂亮得像小仙童似的小东西盯着,小乞丐被污垢挡住的脸后简直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面前这小乞丐虽然瘦骨嶙峋的,但身上一股大家之气,柳晓晓自顾自点点头觉得满意,却不知道那边儿人都要被他盯得自惭形秽得想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 他觉得这有着和鹰一样眼神的小乞丐日后肯定大有作为,于是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就打响了,想着自己要是成为了这小乞丐的投资人,等小乞丐发达了,自己岂不是就像种了颗摇钱树一样? 要不说这小蛀虫运气好呢?一眼就相中了未来的江南第一富商。 于是刚刚还怕人怕的要死的软包子态度简直180度拐弯,眼睛一弯,笑了,“诶!你以后就跟着我怎样!”瞧这话,压根没想过小乞丐拒绝的选项,简直是强行要人家给他打工的节奏。 然而小乞丐却也是很给面子,愣了一会儿,受宠若惊地点点头。他本意只是想凑近点,再凑近点,只是想看看这小仙人,却没想到仙人对他伸出了一只手,把他从尘土里拉出。 得到回应的柳晓晓高兴了,觉得自己走了大运。想着自己就投资一点儿,以后挣的钱九成都得给他,剩下一成就给这小乞丐,然后钱生钱钱生钱,自己就坐着数钱就是,光想想都要乐出声了,赶紧背过身去没让小乞丐看见自己的傻笑。 然而那边儿的小乞丐也觉得自己是走了大运,得来仙人垂青,却没想到这一肚子坏水的小东西只想让他给他赚钱来着。 这庙里的道长是认得柳晓晓这个熟脸的,见他身后跟了个乞丐尾巴,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说什么。柳晓晓照例给了香火钱,拿了几炷香,也给小乞丐拿了三柱,让他随自己一起祭拜。 袅袅香火后,少年闭着眼的面容显得格外宁静出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如欲飞将飞的蝴蝶停驻其上般,虔诚宛若仙人。 而一旁的小乞丐却偷眼看着小仙人,像是怕错过一眼这人便会像雾一样散在风里般,他怕自己被扔下。柳晓晓把香插进香炉,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小乞丐的名字,转头问:“你叫什么啊?” 小乞丐摇头。 那就是没有名字了,柳晓晓这样理解道。思索片刻,干脆把自己的姓给了小乞丐,还起了个自己绞尽脑汁觉得特别霸气好听的名字。 于是小乞丐便看见前面漂亮的孩子眉眼一弯,声音柔软得他心都要化了,“我呢,叫柳晓晓,你就随我姓柳,叫柳随风怎么样?” 小乞丐呆了片刻,缓慢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被尘土打磨过的沙哑,眼神却泛着光。 “好……” 柳晓晓,柳随风……小乞丐心里重复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到最后重复地只念着两个字:晓晓。这两个字他珍而重之地重复着,念着念着,那唇角便不受控制地扬高。 ——他的晓晓。 第4章 江南(四) 柳晓晓收了个小弟,心情好,结果走路不看路,跌了一跤。但他心情好,跌的也不重,吸了吸鼻子拍拍手就要自己站起来,然而站起来时却看见了柳随风破洞裤子后边儿的伤。 柳随风吓坏了,怕他摔疼,然而柳晓晓却不搭他的话,拉着柳随风裤子看他的的伤。 “你什么时候也跌了一跤啊?”柳晓晓蹲着仔仔细细看了看小乞丐的膝盖,发现和自己一样也是蹭破了皮,呼呼地给人也吹了几口气,“还痛不痛?” 柳随风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感受着腿上丝丝温热的风吹过去,全身肌肉紧绷到手脚都快麻了。腿上那处早就不疼了,他从小到大什么伤没受过,这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叫伤来着。然而听到小仙人问他话,他低头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皱着眉为自己吹气的少年,张了张嘴。 “很疼……”从四肢百骸蔓延上的暖流,从未这样暖过,温暖得他心疼的要命。 柳晓晓觉得自己当老大的肯定要关爱小弟,嘴一撅,“疼就要早点说嘛。”他哥俩好似的拍拍柳随风的肩,“走吧,去了医馆就不疼了。”哄小孩儿似的语气,让人哭笑不得。 柳随风看着前面小公子漂亮的背影,收了收手,怕自己手脏弄脏了那人,踌躇着最终也没有扶住那人,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人身后,怕他再跌跤。 时至今日,柳随风都惦记着自家小祖宗走路不看路,走在平坦的道路上都让人不省心,总是提心吊胆地怕他跌跤。自己不在他身边时让下人多看着,若是在他身边,那真是恨不得把人抱着走路。 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等在门口的小桃绞着手帕,想着怎么今天自家公子这样慢,正想进去寻人时便远远看见自家公子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视线尽头,后边还跟着刚刚那突然不见的小乞丐。 柳晓晓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小桃以为他受了小乞丐欺负,平常细声细气的小桃当下气一提,大喝一声,“你对我家公子做了什么!”连招呼车夫都没顾上,飞快跑过去用自己把柳晓晓和小乞丐隔开。那车夫五大三粗一个汉子,还没跑过小桃,抄着赶马的鞭子跟在小桃后边儿,好在柳晓晓及时拉住,这才没真的打上去。 “是我自己跌了一跤,不关他的事。”虽然柳晓晓这样解释,小桃也知道自家公子是个走路不看路的主儿,但刚刚还以为不见了的人突然出现在柳晓晓身后,小桃还是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疑。 小桃先把柳晓晓整个打量了一遍,确定没缺胳膊少腿儿之后,这才仔细检查起到底摔着哪儿了。把裤腿撩起来,膝盖磕破了,手心也破了皮,小桃吹了吹,把裤腿儿给挽住,越看越心疼。 “您怎么这样不小心呀!”小姑娘红着眼圈儿,拿手帕把人半边儿脸的灰擦了,又扭头瞪了小乞丐一眼,这才掺着人往马车一步一步慢慢走,活像柳晓晓跌得多重一样。 小桃进倌馆做丫鬟时年纪还很小,却已经见惯了人情冷暖,后来做了柳晓晓的贴身丫鬟,本以为会和以前过的日子没什么差别。但因着柳晓晓没有多少主仆观念,待她好,小桃觉得自己幸运极了,遇上了柳晓晓,此刻倒是真心心疼柳晓晓。 柳晓晓被掺着走了几步,转头看,柳随风果然没跟上来,他以为是自己小弟胆子小,被这俩人吓住了,喊他道:“愣着做什么?” 柳随风眼睛一亮,跟了上去。小桃嘟哝道:“带上他干什么?”又脏又臭,也不知道讨了自家公子哪点儿欢心。 小桃觉得自家公子摔跤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对着小乞丐自然没什么好气,但柳晓晓执意要带人上医馆,小桃只当他爱心又泛滥了,没法,只得让人也上了马车。 看柳随风这样子也知道他之前过得不好,柳晓晓觉得他身上肯定还有其他伤,但柳随风这一身脏乱,大夫要给上药肯定也不方便,是以先带着去客栈让他自己洗了个澡。 柳随风也害羞于自己这副模样,使劲搓着身上的泥,把身上还是好皮的地方都搓得像刚煮熟的虾子那样红,直换了两桶水才洗干净。柳随风的那头乱糟糟盖在脑袋上的头发虽然洗得干净了不少,然而该打结的地方还是打着结,比起稻草堆也没好到哪儿去。 柳晓晓叫小桃去给柳随风理顺,小桃不情不愿地拿了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剪出了个长短不一狗咬过似的发型,又把柳随风的脑袋按在水里洗了一遍,这才觉得不会丢了自家公子的面儿。 这古代又没手机,等在另一间房的柳晓晓没东西打发时间,糖葫芦配茶,小孩子似的吃了五六串,才安安分分坐到柳随风出来。 洗干净自己的柳随风局促地站在柳晓晓房间门口,不敢进去,怕柳晓晓嫌弃自己难看。柳晓晓差小二去买的衣服此刻套在柳随风身上显得并不是很合身,柳随风虽然在这个年纪生得算高的,却因为营养跟不上,浑身上下没几两肉,根本撑不起那件儿衣服,反而感觉风一吹就能把他刮跑一般。 柳随风身上有衣服遮挡,不常见太阳,是以身上的肤色并不深,然而脸和脖子的部分因为风吹日晒的,跟刚从矿洞里出来差不了多少。又因为吃不饱的缘故,那脸颊两边深深凹陷下去,手脚细长得皮包骨,只有那双亮着的羽睫纤长的桃花眼好看到让人觉得安在他身上实在是浪费。 人都有喜欢美丽事物的本能,柳晓晓也不能免俗,比如他对小桃好,有一大半原因都是因为小桃长得可爱。此刻柳随风把头发打理好,露出那双眼睛来,柳晓晓更觉得漂亮。自动忽略了眼睛以下的部位,给出了诚心诚意的赞美。 “你的眼睛,很好看。”满意于柳随风那双眼睛,柳晓晓越发觉得自己看中的人肯定没错,肯定能给他赚很多很多钱回来。 听见柳晓晓的夸奖,柳随风的脸瞬间变热发烫,然而因着肤色的缘故,谁也没看出他红了脸。 小桃那厢把自己的手洗了两遍才过来,看见柳随风堵在门口,毫不客气得从人身边儿挤进去,发现桌子上光秃秃的糖葫芦签鼓着脸不高兴道:“您又吃这么多,小心坏了牙!” 晓晓喜欢糖葫芦。柳随风看了眼柳晓晓嘴边沾的红汤浆,默默记下。 好不容易折腾去了医馆,上好药,让大夫给柳随风做了个全身检查,果然检查出来很多淤伤。开的药粉药酒柳晓晓多要了好几份,自己就拿了一瓶,反正他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余下的全都是给柳随风的。 预备回倌馆了,小桃见柳晓晓还是让人跟着上了马车,吃惊道:“公子要把他也带回去?” “怎么会。”到了倌馆,不是做小倌就是做服侍人的小厮,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未来CEO做这些。见小桃还想说什么的样子,柳晓晓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桃气鼓鼓地坐在一边儿瞪着柳随风:别以为你讨了公子欢心就能和我抢公子! 然而小桃发射信号成功,柳随风接收信号失败。柳随风听了柳晓晓刚刚说的话,只觉得是柳晓晓不想再带着他了,要把他扔下。刚刚还热得发烫的心脏一下子如坠冰窟,那双明亮的眼都暗了下去。 柳晓晓到了倌馆,把人留在马车上,自己“咚咚咚”跑上楼,从床底下把自己存下的钱包袱拖出来,拿了一半留着,剩下一半拿了另一个布包包着。 小桃跟在他身后上来的,两只手张着生怕他跑快了又跌跤,随时准备扶着他。前脚柳晓晓刚把包裹拖出来,后脚小桃就跟过来了。 小桃从来都是以为那些钱是柳晓晓存着给自己赎身的钱,此刻看见柳晓晓要把钱给那小乞丐,都要以为他是撞邪了,急急把要往楼下跑给人送钱的小傻子拦住。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小桃两只手像老母鸡护犊子一样把人拦住,以前柳晓晓心里地位排序是柳晓晓自己、钱、然后是她,被钱挤在后边儿就算了,现在多了个乞丐把钱都挤下去了是怎么回事儿?小桃越想越觉得他是脑袋摔傻了。 柳晓晓不知道小桃心里咋想,要是知道了小桃骂他傻帽哪儿还会耐心和她说,“我这是做个投资,再说这些钱又不多,咱们以后还能挣回来。” 五十两银子,这哪儿能说不多? “公子,做善事也要先想想自己啊!”小桃听不懂什么叫投资,就是觉得自家公子爱心这次泛滥太过,脑袋进水,见柳晓晓一脸坚决,说不动他,急得哭。 柳晓晓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好啦好啦,别哭了,钱没了还能挣嘛。”毕竟是这种地方,怕马车在楼下停久了惹麻烦,柳晓晓也不再做解释,绕开小桃往楼下跑。 倌馆青楼白天都是不开门儿的,公子们要么是在休息,要么是在做其他的,但都安静地仿佛与世隔绝般,不复夜晚热闹。 柳晓晓这边儿闹的动静大了,惊动了掌事的公子,看见柳晓晓一阵风似的从自己面前跑下楼,又瞅见柳晓晓的贴身丫鬟站柳晓晓屋前哭。掌事那公子晓得柳晓晓素来和他那丫鬟关系好,见小桃哭感到惊奇,还以为是柳晓晓责骂了她,上去问了一句。 毕竟是掌事公子问她话,主仆观念深深刻在小桃脑袋里,她不敢不答,抽噎着一五一十说,“公子要把钱给个乞丐。” 掌事的公子眼一眯,他是晓得柳晓晓每逢初一都要去庙里上香这事的,却没想到柳晓晓真要做善事做到把自己存下的银子都给乞丐去。本来不敢大力捧着柳晓晓,怕人赚的钱多了,跑了,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 这边儿公子心思百转千回,那边儿柳晓晓已经跑到楼下了,正看见马车里的柳随风掀开帘子,对着四周东瞧西望。 柳随风以前家中是书香门第,奈何家道中落,他是认得字的,也晓得外面是什么地方。震惊于柳晓晓的身份,担心他的处境,正好柳晓晓下来了,还没等他开口,就被沉甸甸的包袱塞了满怀。 “这些钱,你拿去做生意,或者做什么,反正只要是能生财的门道都好。”急匆匆跑上跑下的柳晓晓有些气喘,那双大大的杏眼里却闪着光。 在柳随风眼里那是流光溢彩,只有柳晓晓知道那是奸商的光。 柳随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柳晓晓把包袱塞进怀里,下意识摸了摸分量不轻的包裹,却摸到那一小块一小块的碎银子。 “你……”柳随风心中一震,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来话。 柳晓晓眉眼一弯,这小孩儿笑起来的时候直叫人觉得就连春光秋色都比不上他分毫,只觉得那笑容就像个暖暖的小太阳。“我觉得你是能做大事的人,就当这些钱是我借你的。每月初一我都要去那庙里上香,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到那里等我吧!” 柳随风下定决心要把他赎出来,死死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要自己保重……”却不知道这人在倌馆里混得挺好的,以后还会混得更好呢。 柳随风的心情柳晓晓是领会不到了,还以为他是感动地要哭了,向来不擅长安慰人的柳晓晓赶紧装没看见,扭头对着车夫报了个客栈的名字。 车夫领会了柳晓晓意思,扬起马鞭,“驾!” 柳晓晓退开几步,冲着柳随风挥手。马车渐行渐远,柳随风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我一定会把你赎出来的!” 柳晓晓手上动作一顿,一脸懵逼,“啊?”柳随风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在倌馆过得挺好的,每天唱唱歌跳跳舞就日进斗金,这么好的活计去哪儿找,他把他赎出来做什么? 然而马车已经走远了,想解释也没法解释,柳晓晓郁卒地看着马车载着柳随风走远。柳随风伸长了脖子往后望,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少年,才坐回马车里,紧紧抱住柳晓晓给他的包袱,眼泪无声流了满脸。他把脸凑近那包银两,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温热的体温。 算了,以后再解释清楚好了。柳晓晓天生就是乐呵的性子,转眼就把这事儿忘到了脑后,哼着小曲儿上了楼,一边儿幻想着自己以后能在银子里游泳。然而却没想到这个误会以后想解释更难。 一家欢喜一家愁,这边儿柳晓晓欢天喜地恨不得放鞭炮庆祝,那厢柳随风却是哭得嗷嗷的。 晓晓,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赎出来! “啊湫!”柳晓晓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有人在想我?” 第5章 江南(五) 事实证明柳晓晓这小东西当真是撞了大运,接下来的每个月他去庙中上香时都能遇见早已等候多时的柳随风。 柳随风变化很大,正逢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几乎是每月一个样。柳随风每次都等在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颗老槐树上,秋天槐树叶子灿黄,像是另一种阳光,柳随风就坐在那树枝上,拿着串糖葫芦对他笑,唤他名字,声音极尽温柔。 他不晓得这人把一生所有的柔情都用在了他身上,没心没肺地不把人放在心上。 转眼入了冬,江南下了第一场雪后,等在老槐树上的柳随风手中除了糖葫芦,还多了个揣在怀里的暖手炉。 天冷,他怕冻着他的宝贝。但柳晓晓却一点儿也不领情,还笑他讲究。那人一边儿把手炉往他怀里塞,一边儿好声好气地应他,明明最娇气的是他自己。 江南水养人,营养跟了上去的柳随风英俊的面容也初显,肤色逐渐变浅,走路上也有女儿家偷眼瞥看。然而他心里却是只有柳晓晓这没良心的小东西一个人,其他人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更何提入眼来? 柳晓晓不知道柳随风在做什么生意,只是从柳随风日渐体面的穿着,价值不菲的布料,和送自己的各种看上去便很值钱的小玩意儿看出,他当初那五十两投资现在恐怕已不知翻了多少倍。 然而不管柳随风变成什么样,他仍旧没有安全感,这大约是因为他失去得太多,而又拥有的太少的缘故。未拥有的,想拥有的,都只有柳晓晓一人。每次远远望见那模样精致的小少年踏雪而来,仿佛初入凡尘的仙,柳随风的心脏都抑制不住地疯狂跳动。 ——这是他一个人的珍宝,他多怕有人和他抢啊。 等到来年开春,柳随风的害怕的事终于成为了现实,身边儿雇来的武林人士向他低声汇报,说柳晓晓捡了个人,给了五十两银子。这待遇似曾相识,就像当初把他从泥里捡出来一样,那样随意又不放心上。 茶碗碎片摔了一地,柳随风勉强笑了笑,告诉自己现在和以前不同了,然而低下的俊脸却被强烈的嫉妒而扭曲。 开春时节还有些冷,难民冻死了大部分,现在也不怎么能在街上见到。柳晓晓正巧上街买东西,一眼便看中了那个窝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乞丐。那乞丐看起来比柳晓晓还要小那么几岁,身上的衣服虽被脏污弄得看不出样子,但那料子柳晓晓可是知道的,是京城那边儿的富人家才穿得起的。 想着把他救起来说不定能拿很多感谢费,柳晓晓毫不犹豫就过去了。那小乞丐比起当初的柳随风可是高冷太多,不光在他胳膊上咬了圈儿牙印,还拿了银子就想走。柳晓晓没法,想着拿就拿吧,反正他现在钱多,但是手上那圈儿牙印可不能算了。 于是柳晓晓在小乞丐转头就走的时候喊住他,小乞丐一转头,就见着那看起来娇里娇气的小公子像只小奶狗似的扑过来,在他手臂上一模一样的地方咬了一口。小乞丐想推开他,柳晓晓下意识咬得更紧了,等松开一看,都出血了。 小乞丐面色古怪地盯着他,柳晓晓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浅浅的一圈儿牙印,又看了看对面儿人那已经出血的了手臂。 肯定要留疤了……柳晓晓有点儿过意不去,诚诚恳恳地道了个歉,却没想到那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只是撇了撇唇,说:“你也不嫌脏。” “啊?”柳晓晓没反应过来,看上去傻愣傻愣的,配上他过年又胖了一圈儿的脸蛋可爱的紧。毕竟在他来说要是他自己被别人咬成这样,不说生气,肯定也会让人赔钱。 小乞丐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笑了,转过头去,“笨。” 被无缘无故说成笨的柳晓晓看着他走远,觉得大约和他的缘分就是这样浅淡,得到消息的柳随风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派人把那些难民都赶离柳晓晓能看见的活动范围。 时隔一月,天气也暖和许多,柳晓晓也爱出去晒晒太阳。趁着小桃一个人洗衣服的时候,柳晓晓出去偷摸着买了好几串糖葫芦。正想拿着找个地方吃了,却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拦他的是个俊俏的小少年,剑眉星目,看上去比柳晓晓年岁还小。 柳晓晓绕了几次他都挡在面前,好在他长得好看,柳晓晓才多了点儿耐心,笑嘻嘻地拿着糖葫芦逗他,“想吃不?叫哥哥就给你吃。” 柳晓晓生的白,加上那天披了件白袄子,脸蛋儿红彤彤的,像雪娃娃一样,可爱得旁边儿卖菜的大婶儿都看不下去了,直呼乖巧。 却没想到那少年沉稳得仿佛他才是年岁大的那个,似乎是被他幼稚到叹了口气,白了他一眼,“笨死了,这都认不出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柳晓晓瞬间想起来咬了自己一口的人,瞪大眼,“小乞丐?” “叫谁乞丐呢!”刚刚还故作老成的少年瞬间炸毛,又发现柳晓晓在偷着笑,耳廓红了一圈,“本——我叫楚倾晓”他似乎是打住了什么,眸光闪烁,瞥了一眼柳晓晓,柳晓晓却没在意。 柳晓晓上下打量他,确实不能用乞丐称呼了,衣服料子是手织的蚕丝,头上是银制的发冠,脚踩官靴还是镶了玉的。 “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少年哼了一声,移开视线,“我自然是要把你的钱还了才走。”他伸出一直攥着的右手,别扭地说:“这个给你。” 柳晓晓好奇地伸手接过来,是块佩玉。这块儿玉成色并不怎么好,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暗淡,但是形状却很特别,像是弯月,外围还有圈儿凹槽。想着应该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柳晓晓就收下了。 “这个只值五两啊。”柳晓晓逗他。 果不其然又炸毛了,“十两!” 柳随风很快便接了消息,说当初那乞丐又找上了柳晓晓。暗地调查了一番,派去做掉楚倾晓的人却都有去无回。楚倾晓也不是好惹的,两人你来我往送了不少“礼”给对方。 然而柳晓晓柳晓晓却不晓得他身边的暗潮汹涌,时间就一点一滴过去,初夏的时候听别人谈论,说老皇帝病了,病得很严重,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几个皇子无人在床前,连表面的孝顺都懒得伪装,只剩下争权夺利。老百姓听了也是叹息,对未来的掌权者失望归失望,到底现在是管不到他们,所以也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柳随风的生意越做越大,楚倾晓似乎也在正儿八经做事,但他们不常和柳晓晓提起,柳晓晓也不曾过问。楚倾晓早就把那五十两银子还了柳晓晓,却还留在这江南。柳随风和楚倾晓彼此都晓得对方存在,却像是商量好,从未在柳晓晓这儿碰面过。 柳晓晓还以为他们不认识彼此,大约是巧合才从未碰面,却没想到这两人早因他在私下里见过无数面,每一次见面都硝烟弥漫。 最近一次见面是柳随风见他还完五十两银子还没有滚出江南时,特地约他在酒楼见面。酒楼是这一界颇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也不少为它题词写诗。 雅间手绘的泼墨屏风后,柳随风一双桃花眼隐在茶碗升腾起的袅袅热气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年岁较小的玄衣少年走来落座。 “世子重诺,但这还完了晓晓钱,怎的还不回京城?扬州地界儿小,怕是委屈了世子。”柳随风先开口了,把人往外赶。 楚倾晓比柳随风小了几岁,气势却不输他分毫,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既然扬州地界小,柳兄生意又那样大,为何不去大点儿的地方发展?” 柳随风笑,“自然是为了守着晓晓。” “那我也一样。”楚倾晓答,这却惹怒了柳随风。 柳随风倾身,茶碗瞬间倾倒,茶水洒了一桌。 仿佛被侵占了领土的狮子般,柳随风声音低哑道:“晓晓是我的,你最好收起其他心思!” 楚倾晓抬眼,“这种事儿还是各凭本事比较好。” 下一刻,银光一闪,楚倾晓反手抽出的匕首被跟在柳随风身边的暗卫横剑挡下。 楚倾晓唇角微扬,“就像这样。”一缕断发落在桌面。 这次也是不欢而散。两人常送柳晓晓些新奇玩意儿,讨这难伺候的少年的欢心。柳晓晓毕竟是现代来的,普通东西还真入不了眼,楚倾晓和柳随风费了不少心思。 然而有一天楚倾晓却完全失去了联系,柳晓晓开始还未在意,只当他是在忙,却未想到再也未见过那别扭的少年。 柳晓晓到底还是挂念,差小桃到处打听,小桃回来说有人见他上了辆马车出城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大抵是要回京城的。 柳晓晓听了心里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当楚倾晓是朋友,却未想到“朋友”连走时都不曾来和自己道别。楚倾晓在京城肯定是比在扬州过得好的,柳晓晓是觉得他迟早要回京城,也觉得他该回去,却纠结在道别这事上。 越想越委屈,越生气,被宠惯了的小祖宗觉得这事儿梗着自己不舒服,一气之下就打算把这人忘到脑后,他说忘就忘,过几天果然就又高高兴兴了。 柳随风来看他,看他前几天还气哼哼地不愿意理人,今天让他给他削苹果,摸清了这小祖宗的脾气的柳随风知道他这是把楚倾晓抛到脑后了,心里也愉悦起来。 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藏住心中万千思绪。 虽然暗卫没把楚倾晓干掉,但京城大乱,料想他该会很忙,这几年也不会再回江南来。而且散出去的消息晓晓也信了,这小祖宗忘性大,只要见不着楚倾晓,过不了多久,只要没人提,他就不会再想起来。 柳随风叉了一块儿模样削成小花样的苹果喂进躺摇椅上昏昏欲睡的小祖宗嘴里,小祖宗勉为其难吃了一块儿就摇头不要了,想睡觉。柳随风这削苹果的手艺是专门去找人学的,这宝贝嘴挑,长得不好看的不吃,不甜的不吃,柳随风却觉得这宝贝再难养一点儿就好了,难到只有他一个人能养最好。 窗外阳光正好,暖阳映得摇椅上的少年肤色透明般,樱花般的唇微张,露出里面的小舌头,柳随风想吻住他,却知道不是时候。他着迷般坐在一旁,定定地看着那睡着的少年。 这是属于他的珍宝。 唇角勾起的弧度痴迷又病态。 他一个人的。 第6章 江南(六) 转眼入秋,京城又传来皇家的八卦,说皇帝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那最小的儿子陪伴着病榻上的老皇帝尽孝道。本就是个将死之人,其他兄弟笑他愚昧,却未曾想那明明快要两脚踏进鬼门关的老皇帝竟然又慢慢好起来了。这下可好,那最小的儿子一下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立为太子。其他几个皇子,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打发到边疆。 江南地界远,等这消息随着商队传到江南,这在京城已经是月前的过时八卦了。 柳晓晓不爱听这些,在法制社会生活惯了,总觉得皇帝什么的和他没什么关系。时间过了这么久,他腰上虽然还挂着楚倾晓送他的勾玉,却早就把楚倾晓这人抛到了脑后,要是没有人提,决计是想不起来的,他这小东西不是那种爱回忆从前的人。是以大灰狼们总说他记不住他们对他的好,凉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回忆,再深的感情也总会变得浅淡,何况他并没有对楚倾晓有多深的感情。 倌馆里掌事的公子自从柳晓晓把银子给个乞丐的事之后,觉得柳晓晓这人好掌控,模样也漂亮可人,柳随风一步步把身家做大时,柳晓晓也被掌事的公子一步一步捧成馆中四大头牌之一,每日闻名而来之人络绎不绝。 柳晓晓身段柔软,跳起舞来莲步轻摇,一举一动,让人觉得洛神怕也不过如此。 然而柳随风却无法忍受他的宝贝被无数人窥伺,暗地里找上过掌事的公子一次,说想把柳晓晓赎出来。那公子不晓得这是当初柳晓晓接济的乞丐,只以为又是哪个被迷住的恩客,开出的价几乎算是天价——千两黄金。 柳随风那时还未做大,怎可能付的起这钱,好在柳晓晓是个清倌,又见柳晓晓被养得确实不错,白白胖胖的乐呵模样,咬咬牙,这才没有雇人把柳晓晓偷出来。毕竟在这坊间做皮肉生意,怎么可能没点背后的势力?柳随风那时若是直接对上,怕是从此就要在江南待不下去了。 是以不知从何时起,柳随风常到倌馆来为柳晓晓捧场。柳晓晓也习惯了一低头,便能对上楼下柳随风专注的目光。柳随风砸了大价钱,让柳晓晓一步一步走到花魁这位置,在楼里过得日子是独一无二那一份儿,也没人敢对他动歪心思。 柳晓晓那时候还没把人放心上,只当是小乞丐知恩图报,却不知道柳随风为他操碎了心,也不知道柳随风要的报酬是他给不起的,或者说他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表面上却硬是装不知道。 转眼三四年的时间便过去,柳随风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柳公子,江南谁人不晓他柳随风的名号?也只有柳晓晓这个主儿不晓得,还觉得这人是以前他那能任意驱使的小乞丐。柳随风宠着他,捧着他,甘愿被他使唤,要是柳晓晓要他命他都能给出去。 他常去倌馆见柳晓晓,若不是怕柳晓晓觉得烦,怕是天天都要去。时人见他出入那烟花柳巷之地频繁,便传他风流,却不晓得他只为见一人罢了。 倌馆中的公子陪着笑脸招待,想着他什么时候把人赎走赚上一笔。其他人也晓得他对柳晓晓的情意,但柳晓晓看不见,柳随风就算表现得再明显,倌馆里的其他头牌都是巴不得柳随风甩了柳晓晓,也要合着传些他风流的八卦到柳晓晓耳朵里,倒是因为嫉妒觉得柳晓晓不配得了柳随风的喜欢。 然而就算柳随风传出那风流的名号,还是有不少女儿家芳心暗许,盼着他的垂怜。如今的柳随风可不复当年那瘦弱脏乱的可怜模样,英俊潇洒,最为迷人的是那双像是在笑的桃花眼。 柳晓晓当初觉得安在人身上浪费的那双眼,如今却随着时间在那人脸上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也难怪总有闺秀托人送私密的手帕给柳随风,虽然那些手帕最终的命运是被当做垃圾般丢弃。 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对自己言听计从,柳晓晓也难免会有普通人会有的虚荣之心,简单来说,便是恃宠而骄。别人觉得柳晓晓是得寸进尺,柳随风却爱惨了他的娇气,走路都恨不得抱着他走。 然而那时柳晓晓还不知道柳随风的家业已成了江南的独一份,还以为是普通的商贾,坏心眼儿地说自己以前那五十两是投资,要柳随风给他分红。 柳奸商宠溺地坐在对面儿给人剥桔子,一边儿剥一边儿好声好气地问:“那晓晓想要多少分红呀?” 柳晓晓和柳随风混熟了,之前说要九成分红也就是贪心地想想,没真想要那么多,被这么一问,歪着脑袋思考起来。 柳随风由着他想,挑挑捡捡拿了一瓣卖相好看桔子喂进柳晓晓嘴里,平常吃个水果都不安分的小祖宗在想事情的时候走神了,难得乖乖巧巧地接受柳随风的投喂,柳随风趁着他还在思考的时候赶紧多喂了几瓣。 嚼吧嚼吧把几瓣桔子咽下肚,小东西眨巴着大眼睛,试探性地开口,“两成……?”声音小小的,像个贪心又怕大灰狼的小松鼠。 柳随风看着他笑,“就两成呀?” 看柳随风这表情,柳晓晓立马知道自己要少了,痛心疾首。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柳晓晓只得装大方道:“就两成吧……你把钱存我钱庄户头下面就行。” 柳随风看着他那纠结不已的小模样好笑又好气,他整个人都归他,小祖宗不要,只要两成分红,该说他笨还是说他聪明? 柳随风垄断了香料、茶叶和丝绸玉器的生意,连钱庄都是他开的。柳晓晓让人把钱存到柳随风开的钱庄,要是别人听了,还不笑死。 然而柳随风还真去存了,把自己商户的流动资金划开,其他钱都存到了柳晓晓名字下边儿,那钱庄的掌柜都以为是自己眼瞎了,对着名字确认了好几遍,面色古怪地看着一旁翻账本的老板。 ——果然是被花魁迷住了,人都傻了。 千两黄金的赎金对于现在人傻钱多的柳奸商来说已经不算什么,然而他想把人接走好几次,柳晓晓都不走,还说他挡着他赚钱了,弄得柳随风哭笑不得,索性把整个倌馆买了下来,让那倌馆整天关着门儿也不做生意,他往里给柳晓晓送钱。 柳晓晓见倌馆每天关着门啥也不干,还以为这楼要倒闭了,都开始盘算跳槽到隔壁绿柳阁了,却听谁说八卦说柳随风为了赎他,把整个楼都买了下来。 柳晓晓觉得柳随风真是个败家子,想了想反正柳随风现在这么有钱,那进他家让他养着也不错,不在倌馆待着少赚点儿就少赚点儿吧! 柳晓晓到走都还在乎他赚的那点儿钱,柳随风听他抱怨,简直想把这钻钱眼儿里的小东西用钱串子拴着。想当初他把这小东西当天上不理凡尘的神仙,现在看,这要真是神仙,也是个守财的小穷神。 柳晓晓带着小桃搬进了柳随风的大宅子,终于才发现,当初的小乞丐早就变成大尾巴狼了,只有他自己还傻傻被蒙在鼓里。 小桃崇拜地夸柳晓晓当初有眼光,把柳随风救起来,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小桃总是觉得柳晓晓不该呆倌馆里,面儿上看起来风光,背地里小桃总能听见别人对她家公子指指点点,她气不过。她家公子哪儿都好,那些人一点都不知道! 柳晓晓却提着小猫胆子,明白自己现在是踏进大尾巴狼的地盘了,每天都想捂紧被大灰狼盯紧的小屁股。 刚开始柳随风还能忍住,柳晓晓被他宠着,慢慢儿防备心就下来了。然而时间一长,这香饽饽天天都在大灰狼面前儿晃,把大灰狼馋的,直想把人拖到爪子下边儿守着,然后做些这样那样的事…… 直到今天,柳晓晓终于又回想起担心被大灰狼吃掉的恐惧。 柳晓晓被柳随风的眼神吓着了,就像几年前在大槐树下被小乞丐瞪着一动也不敢动的时候。 然而这次他知道大灰狼想要什么。 又羞又气的小骗子拿了人家的钱、被人养得水灵灵得,还要反过来怪人家,怪人家“恩将仇报”。殊不知他那五十两银子的钱人家老早就连本带利地还了他,剩下的钱是要用他自己做抵押的。毕竟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柳随风又不是慈善家。 柳晓晓蹲在下人送过来的冰块儿面前,小桃拉不走,干脆也蹲旁边儿上,瞪着这冰块儿好像这样冰就能早点化似的,免得柳晓晓又着凉。 柳晓晓双手捧着脸,有点肉肉的脸配上他那副几愁苦的小模样,活像只被攥在手里不知所措的小仓鼠。晃着小脑袋,思来想去,想着该往哪儿跑,忽然瞥见一旁点燃的西域熏香,杏眼一亮。 “小桃!”柳晓晓一脸兴奋地招手让她靠过来。 “什么事呀公子?”小桃挪过去。 “嘘!”柳晓晓比了个嘘的手势,嫌她太大声,小桃呆头呆脑地点点头。柳晓晓左右看看没人,凑到小桃耳边迅速说:“你去把我钱庄里的银子取一包袱出来,不要银票,要现钱。然后去雇辆脚程快的马车,后天正午在官道外边儿等我们。” 咬着指甲觉得好像哪儿不对,想了想,赶紧补充上一句:“记住这些事情不准让其他人知道,特别是柳随风那个坏东西!听懂没?” 小桃疑惑道:“我们要走吗公子?” 平常软得不行的小东西难得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对!咱们要走,离坏蛋远远儿的!” 小桃一向都听柳晓晓的话,虽然柳随风平常看上去对自家公子很好,但晓晓都说他是坏蛋了,那就肯定是坏蛋,必须得走。再说这柳随风一来就对着公子直呼名字,“晓晓、晓晓”地叫,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于是怀着拯救自家小公子脱离魔爪的伟大使命,小桃郑重地拍了拍她仍旧还是平平的飞机场,“没问题!” 柳包子感动得,觉得还是小桃好,又不会对自己贞操造成威胁,还能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 然而,柳晓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暗卫这种东西…… 第7章 江南(七) 正午的阳光正好,驱散了秋日凉意,马蹄声急,行驶在平坦的道路,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这马车似乎在躲着什么,跑得飞快,连车轮不断滚过石子以至上下颠簸都不顾了。 马车上的薄帘被一只白嫩嫩的手掀开,紧接着一个小脑袋探出来,警惕地东瞧西望,定睛一看,不是柳晓晓是谁?小东西怀里紧紧抱着银子,望着除了他们空无一车的官道,有些紧张不安。 越是不安,便越是想把周围的环境都打探清楚,像是自主排除危险的小动物一样,虽然他做的都没什么用。 然而才瞧了没一会儿,小桃就把这坐着也不安分的小祖宗拉回马车里来,嘟着嘴不高兴道:“我办事公子还不放心么?” 柳晓晓掰着手指头没说话,还是坐立不安的模样,眨巴着大大的杏眼。马蹄声大有序,越发衬地他的呼吸轻浅而杂乱,始终有口气提着。 好在帘外很快就传来车夫的声音,说快要出了扬州城郊了。听见快要离了扬州,柳晓晓那提着的口气才呼出来。 小桃从未离开过扬州,此刻难掩兴奋地拉着柳晓晓的袖角,柳晓晓却对着未知的未来发愁,对着扬州颇为不舍,央央地扁着小嘴。 然而还没等他再掀开车帘,回头望一眼繁华秀丽的扬州城,马车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师傅!怎的停车了?”小桃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嘱咐柳晓晓坐着等她,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柳晓晓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靠着垫着软绒的车厢发呆。车外响起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后便再无一丝声响,柳晓晓忽觉不对,把怀里抱着的包袱藏到软椅底下,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小桃”。 ——没人回应。 不会是山贼吧?柳晓晓常听跑商队的人说,官道上的山贼多,官府都管不着。有些山贼不光要钱,一不小心还要把命留下。 越想越害怕,入秋的天气并不凉,柳晓晓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边儿一小点儿一小点儿把车帘掀开,一边儿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喊:“小桃你别吓我呀……到底怎么了……”被娇养得宝贝似的小东西没经历过这阵仗,眼眶都红了一圈儿,可怜巴巴的模样。 帘一点一点掀开,他先是看见了几双黑靴,接着是一匹挡在车前的枣红色的骏马,然后是马背上望着他,似笑非笑的柳随风。柳晓晓一转眼便看见雇来的车夫昏在一边儿,小桃被一身黑衣的人用剑指着脖子站在一旁,锋利的剑尖已经在脖子上划出了浅浅的红印,一张花儿般的小脸极度恐惧,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花,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柳晓晓第一个想法是柳随风连山贼生意也做,后来又想起来,这是来抓他了! 被柳随风宠着捧着的小祖宗心情一起一落下,小腿肚子有点儿发软,跪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刚想开口让柳随风把小桃放开,抬眼却对上柳随风那双一丝笑意也无的眸子,那双桃花眼里的情绪黑沉,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柳晓晓觉得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至少柳随风不会真的杀了小桃。 小东西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柳随风看着他脸色变来变去,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儿大眼睛望着自己,心里软了软。但这次柳随风并不打算轻易算了,这小东西觉得他好说话,想跑,然而他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得让小东西明白这一点。 “晓晓,你想去哪儿?”柳随风坐在马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然而他冷着的表情却让柳晓晓打了个寒战。 以前柳晓晓也有惹到柳随风生气的时候,比如催他去找女人,劝他不要憋坏了自己之类的。那个时候他只要卖个萌、装个可怜就好,这些他擅长,柳随风也吃他这一套。 于是柳晓晓眨巴着大眼睛,撅着小嘴张开手想要柳随风抱抱,“你吓着我了。”他小声说,几委屈的模样。 娇里娇气的小东西难得投怀送抱,看着柳随风驱马靠过来,柳晓晓眼睛一亮,觉得这事儿就能这么算了。柳随风弯下腰,柳晓晓望着他仍旧凝着寒霜的俊脸咽了咽口水,主动站起来环住他的脖颈。柳随风搂着柳晓晓的软腰,把车辕上的小东西抱上马,放在身前面对面坐着。 往常要这么靠近这小东西可不容易,柳随风低头看着安安分分环着他腰的柳晓晓。柳晓晓比他矮了一个头,此刻坐着才到他肩膀,脸贴在他胸口,柳随风只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小鼻尖还泛着红。 柳随风瞧着他偏头望着那边儿的小桃,没吭声,等着他开口。果不其然,觉得柳随风气应该消了大半的柳晓晓开始为小桃求情了,拉着他的衣领,小声让他放了小桃。 柳晓晓也是被吓得慌了神,他也不想想,要是柳随风真的消了气,又怎么会不放了小桃?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柳晓晓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柳随风黑沉沉的眼眸。他常觉得这双桃花眼好看,却从来都忘记这双眼冷下来是什么模样。 “晓晓,你还没告诉我呢。”柳随风低头凑近小东西的耳旁,看着白嫩嫩的耳廓随着他的呼吸染上绯红,他的唇凑近几乎要吻上那软软的耳垂。柳晓晓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那人强硬地按着肩膀,不让他逃离。 柳随风忍不住亲了亲那微微抖着的耳朵,轻轻开口询问:“你到底,想去哪儿呀?” 柳晓晓看不见,然而小桃却能看见柳随风那满是占有欲的眸子,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泛出的泪花中满是恐惧。被柳随风温柔的表象所蒙蔽,在柳随风撤去伪装后,因产生的极端落差而惊恐。 ——好可怕……柳随风这个人……好可怕…… 柳晓晓不知道怎么答,紧紧攥着柳随风胸前的衣服不开口,希翼他能放过自己。 然而显然柳随风是不打算放过他的,轻轻咬了一口小小的耳垂,告诉他他在等着他的答案。 “去……去上香……”柳晓晓硬着头皮答。 然而今天既不是初一,去庙里也不是这条路,两人都心知肚明。 柳随风打也不是骂也不是,顺着被吓坏了的小东西的毛,叹了口气,“谎话连篇的小骗子。” 明白混不过去了,柳晓晓忽然想到他和柳随风非亲非故,算上去他还是柳随风的救命恩人,柳随风凭什么这样对他?这么一想,底气忽然就大了,挣扎着想推开柳随风。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娇气包开始犯浑。 “你吃我的用我的,还拿了我的钱走,怎么不关我的事?”柳随风按住他反问道。 然而和犯浑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柳晓晓口不择言,说他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也不是亲戚,总是管着他,这话却刚好戳了柳随风的痛处。 他这样喜欢怀里的这个小东西,捧着宠着,吃穿都是最好的,把人精心养到如今这水灵漂亮的模样。可这小没良心的却一句“没关系”就把两人撇的干干净净,心里一点儿也没他的模样。 小桃心惊胆战地在一旁看着柳随风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好在柳随风还留了些理智,他把想要逃开的人紧紧按在怀里,深吸了几口气才按下把这小没良心掐死然后自己也去死的想法。 “柳晓晓,你在拿刀子杀我。”柳晓晓被按着靠在柳随风胸口,听到的声音有些闷。“对你好你不记,仇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柳晓晓不高兴了,觉得柳随风在拐着弯儿骂他,一点儿也没觉着这就是事实。 “记打不记吃。”柳随风这样说道,一旁的暗卫心领神会,抬手点了柳晓晓的睡穴。 柳随风把人抱着换了个让他舒服一点的姿势,然而在马上怎么睡也不会很舒服的,只是柳随风不敢把人放进马车里,总觉得这小东西要时时刻刻看着才能安心。 那边儿的暗卫收剑回鞘,小桃刚松一口气,却又被柳随风看过来的眼神吓得手脚僵硬。 “没有下一次。” 冷汗打湿里衣,柳随风已经驱马走远了,然而她还僵在原地。 那眼神没有丝毫感情,柳随风除了柳晓晓,谁也不在意。 所以。 ——如果再有下一次,柳随风一定会杀了她。 第8章 江南(八) 已近亥时,秋夜的窗外夜风习习,穿过层层扇子样的杏叶投射下的月光,仿佛夏夜的萤火般暗淡却又引人注目。 挂着层层华幔的屋内隔绝了秋夜凉意,触手可及的温度正好,温暖而舒适。就着月光难免昏暗,然而室内并未点灯,只在桌前燃着一小支偶尔摇曳的烛火。 周边儿没有等着服侍的丫鬟,只有桌前人轻浅的呼吸声,似乎怕惊扰了谁的美梦,更显周围寂静。烛光暗淡,映得桌前青年那平日里不近人情的冷漠的轮廓也柔和几分,又或许不是烛火的原因,是因那怀里抱着的鼓鼓囊囊的小毯子。 柳随风一手翻阅账本,另一手松松地环着怀里睡着的小暖炉,注意着不让他滑下去。然而如果怀里的小东西想跑,那手放着的位置却又能轻松钳制住,让他只能以最紧密的姿势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一般人照理说不该睡这样久,然而柳晓晓这小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小蛀虫懒散惯了,嗜睡,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柳随风管不住他,怕他不吃早餐胃疼,每天喊这小蛀虫起,喂了几口粥又躺下了。柳随风怕把人惹气了,端着粥碗安慰自己晓晓还小,睡得多长得快,他就能早点儿把人吃掉。 为了逃跑,今天小蛀虫起得出乎寻常的早,这可就说明了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是铁了心要走的,连懒觉都不睡了。早上没睡饱,这被抓回来了,倒是把早上欠的觉都补了回来,一点儿都没反省的意思,没心没肺地睡着。 这可苦了柳随风,想把人教训一顿,可这过了那时候,现在抱着这小东西,火早就消得一干二净。要是把人硬是提溜起来耳提面命几句,这鬼机灵晃着他胳膊撒撒娇,柳随风怕是立马便一败涂地。 正想着,怀中的小火炉似乎是动了动,嫣红的小嘴中嘟囔了一句什么,纤长的睫毛轻颤,如欲飞将飞的蝴蝶般在白皙的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白皙的手指揪着面前柳随风的衣服把自己撑起来,另一只手揉了揉还未完全睁开的惺忪睡眼。那绸料滑手,柳晓晓总是抓不稳,柳大公子贵的不行的衣服被抓得皱巴巴的,还在小指甲里勾了丝,怕是穿不得第二次了。 柳随风低头,大灰狼像是只看着小松鼠,那双桃花眼便能盈满餍足的情绪,把账本扔到一边儿,两手托着人的小屁股,柳晓晓才终于换到了个他觉得舒服的位置坐着。 “我这是在哪儿呀……?”仍旧还有些没睡醒,声音奶声奶气的,一边儿把大眼睛揉得通红一边儿问,小手还揪着柳随风的衣服不放。 柳随风抱着他,把他揉眼睛的手攥手心儿里,怕他把眼睛揉坏了,好声好气地回答:“我们在家呢,晓晓。” 柳晓晓眨了眨还泛着水汽的杏眼,晃着小脑袋把周围望了一圈儿,长到腰际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划过腰上放着的大手的手背,惹得柳随风心痒难耐,忍不住捏了把柳晓晓腰间的软肉。 柳晓晓不高兴地拍开大灰狼的爪子,嘟嘟囔囔小声说:“这是你家,才不是我家,我不要待在别人家。” 柳晓晓只是在说事实,然而在柳随风看来却是这小孩儿闹别扭了,笑着哄道,几温柔的模样。 “谁说不是你家啦?这里就是晓晓家。” 小东西得寸进尺,揪着柳随风垂在肩前的头发赶人出去,“那现在这么晚了,你得回你自己家了,在我家待着不安全。” 柳随风抵了抵人暖暖的额头,心在这样的夜中颇为宁静,想着这小东西生来就克他,让他爱得这样卑微又无法自拔。 “这么狠心呀?”他笑着问。 小东西叉腰,一副神气的模样,“我就是这么狠心的人,所以你还是别喜欢我了。” 柳随风听了这话,心中微酸,拉过柳晓晓的右手放在心口上。手掌下的心脏像是贴着他的掌心在跳动一般,温暖而坚定。 “那晓晓让它不要跳了好不好?”柳随风看着柳晓晓望过来的眼,神色温柔缱绻。 柳晓晓不明白柳随风是什么意思,但心脏不跳了那人不就死了嘛?这怎么行。一副“你是不是傻了”的表情。 柳随风笑,黑沉沉的眼中是柳晓晓给不了回应的满载的情感,“可要我不喜欢晓晓,除非我死呀。”这情话说得那样认真,连柳晓晓这样没脸没皮得都感觉脸上有些发热。 “也不一定……”柳晓晓小声反驳,似乎是害怕自己立场动摇一般。 柳随风无奈,拉着人的手到唇边,唇齿间喷洒出的热气似乎顺着指尖传达到血液骨髓,让他半边儿身子都软了,想动也动不了。 柳随风顺着那修长的指尖亲吻,从泛着珍珠般光泽的指甲一路吻到手腕,神情专注而虔诚,宛若在亲吻自己的神祇。 “晓晓……”俊美如斯的青年喟叹,对着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毫无办法。想把人关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地方,这样这小东西也不会有别的什么好想,总会回应他的感情。可他又舍不得那样,这小东西娇气,他怕他受苦。 把人牵挂在心上就是这样的,畏手畏脚,酸涩大于甜蜜。特别是这小东西不喜欢他,心里便总是酸的。 柳晓晓趴在柳随风身上,避开他的视线。柳晓晓不笨,他明白着呢,却只是本能想逃避开。柳随风这些话没有留下他,却把这猫胆子的小东西越推越远。 时间渐渐到了子夜,柳府外,高坐于黑色骏马上的玄衣青年抽出腰间利剑,在灯笼下剑的寒芒一闪而过,只能瞥见那一瞬间映在光下的,在腰间轻微摇晃着的,形状奇特的勾玉。 “不要见血。”隐在黑暗中的青年如此说道,剑气把灯笼砍下,周遭瞬间便暗下来,“会吓着晓晓。” 说最后一句话时面前浮现出那娇气包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知道现在他是什么样子,脸蛋还肉不肉,有没有长高。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想他。 青年难得温柔,连声音中都带着丝丝笑意,“他胆子小。”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柳随风把人照顾着吃了东西,还没哄人去睡下,外边儿便传来杂乱的打斗声。动静不小,瓷器碎裂与桌椅板凳翻倒的声音让柳晓晓不安地拉紧柳随风的袖口。 “小桃还在外边。” 感觉到他的不安,柳随风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我让小桃进来,你别乱跑。” 在这种时刻柳晓晓是难得乖巧的,他点点头,像个课堂上的小学生一样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看得柳随风失笑。等柳随风一出去,柳晓晓松鼠刨地一样把这床下之前他藏的银子包袱给找出来放在身后被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柳随风在房间里留了他身边几乎所有的暗卫,只放了一个在自己身边,他出来其实也怕那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如果是冲着他来的,他主动现身,那晓晓就能不被牵连。 让下人去把小桃带到柳晓晓身边,柳随风朝着动静最大的前院儿走。柳随风雇了不少会武功的武林人士护院,一般人来只有死路一条,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想不开,所以柳随风倒并不是太担心。 然而等他踏入前院的第一刻,他便后了悔。 他该回去守着晓晓。 虽是夜晚,前院却如白昼般明亮,除了周围柳家本就挂着的灯笼,还有数不清的骑兵举着火把,簇拥着中间那面容冷峻的青年。 ——楚倾晓。 一如当年说的那样:各凭本事。 柳随风当年没有弄死他,所以今天他来了,带着兵来的,来带走柳晓晓。 然而柳随风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没有自乱阵脚,对身边的暗卫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带着柳晓晓走,一边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 “楚殿下别来无恙,倒是难得来这小地方一趟,不知有何贵干?” 殿下这个称谓可不是谁都能用,周边儿混战的武林人士定睛一看,马上的青年一身低调的黑色长袍上,却是用银线绣着四爪龙纹! “你倒是消息灵通。”楚倾晓不吃他拖时间那套,话音刚落,身边骑兵便四散而去,搜寻柳晓晓的下落。 柳随风桃花眼微眯,“滥用官府权利可不好。”一拍手,屋顶便出现了无数弓箭手,拉满弦的弓箭直指楚倾晓首级。 然而被无数支箭指着的楚倾晓却丝毫不在乎的模样,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你养私军,是要造反么?” 这名头扣在谁身上可都不是受得住的。 然而不等柳随风答,楚倾晓便直接切进主题,毕竟现在这两人做的事情都不怎么光彩,谁也不比谁好。 “晓晓在哪儿?”他问,势在必得地要把人带走。 “你要把人带走,也不问问本人的意思?” 然而不管是柳随风还是楚倾晓都对那小东西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吃硬不吃软,欺软怕硬爱蹬鼻子上脸的小东西。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却是给了他们做某些事的勇气。 毕竟,让他强行接受后,这软包子就会适应性良好地顺其自然。 所以楚倾晓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他只要把人接回去好生养着,那在他那儿和在柳随风这儿在小东西心里怕是都一样。当然,虽然对柳晓晓区别不大,然而对楚倾晓来说,这人一定得是他的才行。 所以压根不管指着自己的弓箭手,楚倾晓手一挥,大声命令道:“给我搜!” 第9章 江南(九) 柳晓晓没等到小桃,也没等回柳随风。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越发接近这院落,吓得柳晓晓面色惨白,咬着唇想了想,揣了块金元宝在怀里,悄悄摸到门边儿上。 然而还没等他自己把门推开,那门便开了,天色太暗,只能依稀看见拉开门的是个高大的男人。 柳晓晓愣在原地,没想到外边儿会有人,那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却是早就凭气息判断出了他的位置,刚拉开门便要伸手抓他。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房梁上嗖嗖跳下几个同样身穿夜行衣的男人,只一瞬,刚刚伸出手想拉住柳晓晓的人便被打晕在地。因为顾及着他的缘故,并没有下杀手。 后来来的人也穿着黑衣,柳晓晓分不清他们身份,不清楚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以为他们是同伙只不过闹了内讧。柳晓晓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惊恐,怕的连路都走不稳了,踉踉跄跄往后退,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柳晓晓不认得他们,不代表他们不认得柳晓晓。或者与其说他们认得柳晓晓,不如说他们是柳晓晓的影子。 领头的黑衣人平日里躲在暗处,每日注意着这瓷娃娃模样的少年却从未有机会靠近,此刻头一次近距离接触,只见那双大眼睛盈着泪望着自己,仿佛盛着星星,目光楚楚。男人心中爱怜,再冷硬的心肠此刻也柔成了水般。 这孩子生气的模样,笑起来的模样,甚至是自丨亵的模样他都见过。他了解这娇气包的所有喜好,然而这人不属于他,甚至连他的存在都不晓得。 ——说起来些许残酷。 其他的暗卫接了他的信号已经退回各自藏身之处防备着接下来的危险,只留了下了他。男人的半张脸被面纱遮挡,只有那双墨眸如黑夜般,然而柳晓晓看不见他眸中炙热的爱意,只觉那目光让自己有些不安,还傻愣愣地以为是杀气。 柳晓晓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泪逼回去,然而失败了,又咳了几声,声音小小的,像是生怕太大声面前这人就会掐死他一样。 然而流着眼泪看不清楚东西,于是男人看着他抬起手,白生生的手暴露在月光下如玉般,被抹去的眼泪滴落手背,像是泛着光的珍珠。 “不要杀我好不好?”说话的声音也是小小的,抽泣着,睫毛上也挂着小水珠,低着头温顺的模样,可怜又可爱。 男人不常与人交谈,张嘴想学着柳随风的模样哄他,然而几次开口又踌躇着闭住,最终跪在地上,臣服的模样,双手朝上递上一张手帕,“别、别怕,我不会伤你。” 高大的男人对着比他娇小的少年下跪,衬着一旁倒在地上的人,画面诡异而又充满暴力美学。 柳晓晓被这一跪吓得小心跳一停,又听他是柳随风派来的才好一些。然而还是怕他,不敢接他手帕,自己随便用袖子糊了两下脸,苍白的面颊上因着擦脸的缘故浮上一层薄薄的绯红,配着红彤彤的眼睛,一副被谁欺负狠了的模样,看得男人心中像被小爪子轻轻挠了下一般心痒难耐。 ——真可爱。他想。 如果能属于他就更好了。 男人走着神,然而目光还是放在柳晓晓身上,把人吓得不敢动。 “那……那我可以走了吗……”柳晓晓小声询问道。 尽管得到了承诺,小猫胆子的人还是怕怕的,努力按捺住汪汪的眼泪,然而眼泪是止住了,却又打起了哭嗝,配上漂亮小脸上几愁苦的模样,可爱得紧。 “现在外面很危险,我等奉柳公子之命护您周全,还请您就躲在这里。”好在男人还没有被美色与嫉妒冲昏头脑,还记得他的任务。 柳晓晓也知道现在情况不好,被这么一拦,也不好意思出去添乱了,只是仍旧委屈巴巴。 “可是小桃还在外边……”小哭嗝因着担心打得更厉害了,生怕小桃出事,眼中作势又要冒金豆豆。 男人一见他又要哭,赶紧补救道:“属下明白了。”柳晓晓还没再说什么,就见男人吹了声轻轻的口哨,另一个暗卫从房梁上跳下来。“去把公子的丫鬟小桃寻来。”他吩咐。 柳晓晓这才破涕为笑,那眼泪收得可快,感情小骗子只是在演戏而已,撒娇耍赖的本事倒是一流的。 男人见着那小东西以为天黑侧过脸去他就看不见他的偷笑了,无奈地叹口气,那眼睛却像看不够似的一秒也没有从面前人身上移开。 ——怎么能这样可爱呢?可爱得他想带回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柳晓晓不敢回屋子里,他找不到灯,现在也不敢点灯,屋里黑漆漆一片,他害怕。于是坐在门框上和坐在地上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男人总觉得现在美好得像是在做梦一般,把面前人说的每个字,每个不同的声音语调都像是宝物般收纳入心。柳晓晓只是害怕这寂静才说话,心里却想着别的,总是走神,然而男人却听的几认真的模样。 “柳随风什么时候雇你们来的呀?怎么都没看见过你们?” 柳晓晓却不晓得自己是早就见过他们的,有时他们会伪装成家仆,分散在宅子里的各个角落,有时又是普通的护院,负责站岗。今天早些的时候柳晓晓也见过他们,被柳随风堵住的时候,那个拿剑指着小桃的人就是他。 然而他不能实话实说,怕被这记仇的小东西讨厌上,于是便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很早以前就在了。” 好在柳晓晓心思不在谈话上,也没挑他的刺儿,只是“哦”了一声,便接着坐在那儿发起呆来。 男人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想让这小东西再多对他说点什么,笨拙地试图挑起话题,“您今天是想离开这里吗?” 柳晓晓点点头,没有接下去的意思,于是话题又终结了。 男人张了张口。 他想问那你现在还想走吗,然而时机又似乎不太对。 他多想带他走啊!他的武功是所有暗卫中最好的,柳随风短时间内定追不上他。他那样喜欢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得不得了,他觉得他不比柳随风喜欢的少。 犹记第一次看见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小少年,他就恨不得把所有知晓的美好的词汇堆砌在他一个人身上。可爱的,娇气的小少年,像是只无害的小动物,纯粹又惹得他爱怜不已。 男人看向柳晓晓的那双墨色眸子越发炙热,然而柳晓晓却一无所觉,一点儿也不晓得自己现在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处境。 ——他喜欢他。 入秋的风吹得嘴唇有些干燥,柳晓晓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然而落在男人眼中,那艳红的小舌却是某种淬了毒的□□惑人心智,让他终于在犹疑中做出了决定。 ——所以这人为什么不能属于他? 鼓点般的马蹄声在院落外响起,无数火把凝聚而成的光亮几乎映满半个院落,柳晓晓被男人拉着站起身,惶惶地看着火光靠近。他们似乎在寻找进入的方法,门在右方,凭借马的速度很快就能被发现。 柳晓晓被马蹄声惊醒,望着围墙外的光怕得手脚冰凉,然而对于男人来说这却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能够正大光明地带着柳晓晓走,老天都在助他! 他把其他暗卫派到门口,让他们阻挡骑兵进入,争取时间,接着转头对柳晓晓嘱咐道:“您一定要跟紧我。”自然地拉过柳晓晓的手,带着剑茧的打手包裹住那羊脂般光滑的手,傻乎乎的柳晓晓被吃了豆腐都不知道。 柳晓晓使劲点头。 看着身旁的小东西乖巧的模样,男人某种划过一丝餍足。 ——很快这在梦中都惦念着的人就会属于他。 只属于他。 门被破开的一刹那,骑兵两个两个并排冲进院中。暗卫虽人少,但武功高强,又躲藏在暗处,一时间让楚倾晓的骑兵吃了不少亏。马被绊倒,地上摔了不少人爬不起来。 柳晓晓今天穿了一身白衣,上面绣着墨色的竹子,在昏暗中格外显眼。暗卫虽然出手利落,但双拳难敌四手,总有漏网之鱼,很快就有不少骑兵绕开暗卫策马冲向柳晓晓在的方向。 然而在骑兵冲进来的同时,男人打横抱起柳晓晓,轻功几个跳跃便消失在他们面前。 柳晓晓在之前还以为这里的武功就是一些刀法剑法,却没想到居然会有传说中的轻功! 男人跑的很快,宅子外面是马厩,男人挑了一匹,解开缰绳抱着柳晓晓坐了上去。 柳晓晓以为现在是不得不逃命的时刻,贝齿死死咬住下唇,那嫣红的唇色都泛白也不松开牙关。回头望着亮着无数火把的光的柳宅逐渐变小、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柳晓晓才哭了出来。 “柳随风……小桃……” 男人拍着他的背,安慰的模样,然而面罩下却是勾起了一个快意的笑容。 ——终于,只属于他了! 第10章 江南(十) “居然趁乱把夫人带着跑了,倒真是胆子不小。”柳随风面色阴冷,瞧着跪了一地的暗卫,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一直都晓得自己家的准夫人太招人,他以为要解决掉的只有楚倾晓,他把楚倾晓拦住了,却没想到一个下人居然敢动歪心思,眼皮子底下就把傻乎乎的小东西带走了。 ——昨晚楚倾晓动静太大,那阵仗想镇住他没镇住,但是肯定把那小猫胆子的软包子吓着了,不然不可能乖乖跟着陌生人跑。 柳随风又当爹又当妈,自然是了解自家养着的娃娃,虽然他只想当娃娃的情人来着。 柳随风瞪着对面儿坐着的楚倾晓,要不是现在两人的身份都今非昔比,他一准儿先把楚倾晓掐死。 “是暗一先不顾规矩,做掉他,把夫人毫发无伤地给我带回来。”柳随风冷声命令道。 “是!”跪了一地的暗卫瞬间不见了踪影。 楚倾晓私自拿着太子令动用了官兵,这对于想打击楚倾晓的朝臣来说是个很好的可以揪住不放很久的把柄,然而楚倾晓却不在乎。他只是憋了一肚子火,忙活了一个晚上,却连心心念念的人一面儿都没见到。 ——若不是柳随风阻拦,他现在应该带着晓晓班师回京了,怎还会变成现在晓晓被掳走的情况? 两人都急得像热锅蚂蚁,怕柳晓晓被强迫,或是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光是想想心便沉到谷底。 “柳公子还是老样子,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坐于对案的楚倾晓难免心情恶劣,出言讽刺道。 柳随风冷哼一声,“比不得殿下,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还得抽调官兵去找人。” 楚倾晓正吩咐身边儿的心腹带人去找柳晓晓,并不和柳随风搭话,说的话与柳随风之前说的大同小异,然而却是同样称柳晓晓为夫人。 柳随风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只在柳晓晓面前才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此刻当真是看楚倾晓碍眼到了极点,一脚踹翻桌案,顿时桌上的紫砂壶与茶碗碎了一地。 和柳随风不一样,楚倾晓是从小练武的,轻松便闪开了向自己倒下的桌子和飞来的瓷片。 “倒是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楚倾晓如此说道,袖中寒光一闪,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抵在柳随风脖子上,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身旁并没有暗卫横剑替他挡下。 柳随风站在原地,一双桃花眼满是暗色,藏在袖中的双手捏紧成拳。 好在楚倾晓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曾经无比想弄死的柳随风,以他如今的身份,倒是不屑于对柳随风动手了。再说柳晓晓对柳随风还是有那么些感情,真的弄死了不好交代。 “你斗不过我的。”于是那开过刃的锋利匕首只在柳随风脖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楚倾晓便收了手,往外走去,“毕竟,未来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王土。”唇角咧开一个恶劣的笑。 “自然,晓晓也是我的。”楚倾晓正是年轻意气风发之时,他不会想自己若是做了皇帝柳晓晓被立为皇后天下人会怎么想,他只是觉得自己坐上那位置后,天下人理所应当该顺从他。 楚倾晓已经走了,留着柳随风一人站在原地,单手捂着那条红痕,那红痕依稀能从指缝间窥见,柳随风肤白,那红痕在脖颈上刺目无比。 他垂着头,长长的黑发滑落肩头,挡住了他侧脸,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左边袖口下滴落的点点红色却泄露了心绪。 ——站在自己头顶的人,现在无非是因为权。 柳随风浑身发颤,把手边能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打落在地。小桃站在门外,心惊胆战地听着里边的声音,觉得对柳随风所有的认知都要颠覆。 柳随风喘着气。 权有什么?这世上,怕是钱才是万能的。 那边儿人满城满山地找人,这边儿柳晓晓却还是和男人留在扬州里,只不过没在城中,在郊外的一处许久无人居住的农家。因为没在城里,是以没有第一时间晓得他们在找他,而他们也没有第一时间找见柳晓晓。 昨晚男人带着柳晓晓跑时正巧撞见了柳随风身边派来的暗卫,男人先动手,那暗卫本想和他一同护送柳晓晓,哪晓得暗一早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没有丝毫防备便被捅了心脏。 柳晓晓还以为这和之前那个被打晕在地的人是一伙的,加上天又黑,他看不见暗一动手杀了他,还以为也是和之前一样把人打晕了。 男人搂着他上了马,一边儿说:“他们追上来了,我们走!” 柳晓晓对此深信不疑,乖乖地坐在马上,生怕给人添麻烦。 暗一下了死手,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在倒在地上的同一刻,冲着背朝自己的暗一射出一枚毒标。暗一觉背后一痛,拔下毒标,放在鼻尖嗅了嗅,心道不好,然而自己想着念着的人就在自己怀中。 暗一搂着怀里娇娇小小的宝贝,不愿放手。 ——死了也无所谓,他要把人带出去。他得不到的,柳随风也别想得到! 无非是可怜又可悲的嫉妒。 暗一神情一凌,点了周身几处大穴,一夹马肚子,“驾!”柳府便被抛在身后。 来的骑兵太多,手里都举着火把,远远看上去就像房屋在燃烧。柳晓晓心中难受,又怕有人循着声音过来,连哭都是小声小声的。 暗一想把人抱着哄,却又觉得他哭起来的样子格外可爱,温温顺顺的模样,让他想更狠地欺负他些。 然而暗一没有想到毒素蔓延地这样快,只是短短半个时辰,他的左手便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像是残废一样垂在身体一侧。 暗一拼了命地想把柳晓晓带远一点儿,然而很快他感觉右手也有些不听使唤,在还能控制缰绳的前提下,他把人尽可能地带离扬州,最终在这户农家安顿下来。 暗一脚下的步伐已经凌乱不堪,不复平日里的沉稳,勉强把人抱下马,刚把人稳稳放在地面,自己便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柳晓晓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身体结实的暗卫同志拖进屋子里,然而放在那张破床上是不太可能的了,他抬不动。想了想,把床上那褥子铺到地上,这才把人放上去。 柳晓晓可没这样照顾过人,都是别人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他,然而这是看在暗一是他的“救命恩人”的份上才做的,要是他知道暗一骗了他,指不定就把人丢地上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 暗一该庆幸他的戏演得很成功。 柳晓晓摸他额头,掌心下面的温度烫得吓人,柳晓晓吓了一跳。他又不晓得男人是中了毒,只以为是像感冒一样,发了烧。然而他又不认识草药,也不会骑马,敲了旁边农舍,又没有人。 柳晓晓想了想从这里走回扬州城买药,他觉得等他一来一回走回来暗卫大哥铁定都凉了。于是干脆用起了土办法,打了盆水,男人之前递给他的手帕现在派上了用处,沾了水敷在暗一额头上,又把不透气的面罩给人摘了。 天已经很暗,好在柳晓晓下午睡了很久,晚上又被这么一吓,现在精神得不得了。暗一额头上的帕子热了又换,换了又热,敷了一晚上烧都不见退,柳晓晓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要烧傻了。 天蒙蒙亮时,男人终于醒了,自己坐起身,身上的持续发热让他思绪有些不清楚,然而目光却始终锁在柳晓晓身上。有了光,柳晓晓这才看清男人的模样,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带着冷意的俊美。 正巧隔壁农户回来了,昨天貌似去了扬州城赶集,柳晓晓赶忙去问有没有退烧药。 暗一模模糊糊听见少年嘱咐,让自己在这里等他。然而虽然听见了,却是没能理解,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要离开自己了。 “别……走……”然而柳晓晓跑得急,并没有听见。急火攻心,暗一竟是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隔壁的妹子看他身上的衣料不菲,模样也俊美,见他要借草药,直接就把锅放在火上,帮着煮起药来。 所以说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这个世界果然都是个看脸的世界。 柳晓晓拿了药,回去见暗一嘴角边挂着血丝,吓了一跳。暗一目光清明,望着捧着碗走近的柳晓晓。毒已攻心,现在的清醒只是暂时的,不过是回光返照。 “你怎么了啊……”柳晓晓把药放在一边儿,蹲在暗一身旁,担忧地望着。 他现在他心中能依靠的人只有暗一,如果暗一能活下来,柳晓晓对暗一的感情倒也不会比柳随风少。 然而他要死了。 暗一能看见柳晓晓现在的惶然,如果他能成为这少年接下来的依靠该多好…… 不甘心。 好不甘心。 暗一缓缓转过身,因着虚弱,只能趴伏在地。柳晓晓扶着他的肩,不知所措。 暗一攥紧手中的毒针,想着要不要把面前人也带下地狱,然而身体却先做出了决定。他缓缓把肩上白皙的手拉下,一瞬间停跳的心脏和垂下的头颅在那手背印下一个带着血色的吻。 ——到底还是没舍得带着这宝贝一起下地狱。 柳晓晓呆呆地看着那人沉重地倒在自己身上,久久没有起身。 “喂……?” 然而男人永远不可能回应他了,柳晓晓把男人推开,看见他紧闭的双眼。 呆呆看了一会儿,柳晓晓又到隔壁去借了个铁锹,那姑娘见他又来,高高兴兴地,别说铁锹了,把她自己借给柳晓晓都行。 柳晓晓在后边挖了个浅浅的坑,把人埋了,又在上边儿插了个不伦不类的树枝。 叹了口气,摸不清自己现在该去哪里,最终还是决定走回扬州城里去看看。 这一走就走到了下午,看见官兵人手一份画像挨家挨户查人,柳晓晓虽没看见那画像上是什么,但下意识觉得上面画着的是自己。昨晚围了柳宅的就是这些官兵,他认得。 赶紧绕开这些人,柳晓晓以为是柳随风被官府抓了,把脸遮住打听了下柳随风,得到柳府还好好的消息,心中高兴。然而还没高兴两秒钟,就听见今天柳随风一个人骑着马出城了。 压根就不在乎他嘛! 柳晓晓蒙着的脸下面嘴撅的老高。 他丢了都不来找他! 柳随风要是听见这小东西这样冤枉他怕是要气得把人抓起来打屁股,然而他现在亲自带了人出城去找柳晓晓,却和这好不容易走到城里的小祖宗刚好错开。 柳晓晓想着柳随风肯定会把小桃帮他照顾好的,要是照顾不好,他回来咬死他。 不过现在他要一个人去旅游了! 这小东西果断抛弃了战友小桃。 气哼哼的柳晓晓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吃醋,蒙着脸跑到马行雇了个车夫,又挑了个最最舒服的马车,反正他现在有钱。 摸出之前怀里藏的金元宝,豪气地付了钱。 金子可是很值钱的,柳晓晓租了马车又雇了车夫居然还找了张大额的银票回来,其他的银子装在一个小包袱里,都是些散碎银子。 说走就走,连晚饭都不让人家车夫吃,撒泼耍赖让人立马带着他走,一副他不立马带着他走他就要躺马行柜台前边儿的样子。柳晓晓看起来年龄小,耍起赖比小孩子还要赖皮点,弄得车夫哭笑不得,只得买了点儿干粮就带着人上路了。 柳随风在城外找人,楚倾晓在城内找人,二人分工明确。柳晓晓开开心心地坐着新马车上了路,想着把柳随风气死,正巧路过一队正在找人的官兵。 楚倾晓眉头紧锁,“还没找到么……” 柳晓晓听着觉得这声音好听,还有些耳熟,挑起帘子往外看去。然而车夫走的快,等柳晓晓挑开帘,那声音的主人已经落在后面了。 他懒得往回看,想着错过了便错过吧。 楚倾晓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看向刚刚路过身旁的马车,正巧看见那只纤白如玉的手缓缓收回马车里。 若是柳随风在这里,别说是一只手,就算是只看见根头发丝都能认出来那是他家大宝贝,然而楚倾晓和柳晓晓分开太久了。 “殿下?”面前人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楚倾晓回过神,再一看,马车已经走远了。心中莫名有些空空落落,轻轻摩挲着腰侧的勾玉。 晓晓…… 第11章 塞北(一) 刚捏的糖人还冒着热气儿,拿着竹签的猫一样的少年却是早已馋得不行,呼呼吹着气,盼着糖人早点凉下来。 站在糖人摊面前的少年模样精致,漂亮又乖巧,眼中带着江南水汽,说话时总有南方人特有的上翘的尾音,绵软得几乎让人酥了半边身子,是以路过的人总是忍不住驻足片刻,频频往这方投来目光。 这是座北方的城镇,风沙与尘土在空中飞扬,人们的肤色像是麦子的颜色,皮肤粗糙,肤白娇嫩的柳晓晓站在这儿便格格不入起来。他想着离柳随风远点儿,一路看着景,然而竟不觉间越过黄河到了北方。 柳晓晓一路上常听人说西域有美人,身带异香,眸含星河,走向你的每一步都像在舞蹈般动人。又听说大漠清辉,绿洲潭水清可见底,驼铃悠扬是归乡的歌。然而百闻不如一见,柳晓晓一拍大腿,说要去看看。这小祖宗只要一开口说要什么,那就是真要了。 但雇来的马车和车夫不能送他进西域,近年来边塞形势紧张,烽烟四起,虽然最近刚进入对峙时期,但指不定哪天便又重新交战。再说马车在沙漠中不利于行进,还极易陷入流沙,车夫又不曾进过大漠,自然是不敢冒这个险。 柳晓晓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让车夫把他送到关城附便好。关城是中原离西域最近的一座大型城镇,然而说是大型,却也只是比起周围来好了那么一点儿,若是和江南比,不管是哪方面恐怕都差了老远。 战乱把这些城镇洗礼得残破不堪。 临走时车夫提醒他,边塞不比江南,盗匪横行,让他把值钱物件都藏起来,比如腰间那块勾玉。 柳晓晓依言把勾玉挂在了脖子上,藏在衣服下边儿。他都忘了这勾玉是什么来历了,只是一直跟着自己,顺理成章便一直戴着。 柳晓晓是跟着一支商队进入关城的,因着他要去西域,大漠沙如雪,迷失方向后便是死路一条,沙暴会把尸身掩盖,于是整个人的存在就此消失。所以为了能够顺利到达西域的中心乌弋城,柳晓晓需要一个可靠的向导和一头骆驼。 正巧那天一支往返于西域与中原的商队途经关山,柳晓晓运气好瞧见了,顺理成章地加入进队伍里。 这下好了,骆驼和向导都是免费的。 这商队本不经关城,因着最近关城战事紧张,怕被卷入战火。然而战时特殊,商队目标小,官府便让他们“顺路”给戍边的军队送粮,于是他们不得不走关城这条路。 商人们对此倒并无不满,没有国何来家?为军队送粮是义不容辞的事。柳晓晓本还觉得官府实在是不讲人权,然而听络腮胡大叔这样说,一种“我现在是在边疆啊!”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出现。 ——这里不是他的和平年代。 然而柳晓晓仍旧没对战争有个明确的概念,不如说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边关戒备他也不会觉得有多严重,在他眼中那便只是一个词。 于是一点儿不怕死地继续跟着商队上路,若是这小东西晓得这些商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铁定立马就收拾包袱退出这场短暂的旅行。 出了关城,走了三天三夜,便靠近飞沙关。官府说有军队在关外二十里处扎营,等着粮草。商队是不能进关的,否则会被突厥盯上。 然而等到了约定好的地点,迎接他们的却是血红的沙土,原本土地的模样已经看不出了,只能看见满地满地凝固的血液与倒下的穿着甲胄的尸体。近来快入冬,天气寒冷,尸体未腐,没有尸臭,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冲入鼻腔,又顺着鼻腔到达胃部。 死人是对战争最直观的认知,柳晓晓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散落的肢体,森森可见白骨,刺鼻的铁锈味让胃部一阵翻绞。忍不住干呕出声,喉咙里蔓延着胆汁的苦腥味。 反胃让他不得不爬下骆驼,蹲在地上,试图吐出点儿什么东西来。 好在柳晓晓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反应的人,感到不适的大有人在,毕竟都只是普通的商人。好不容易休整完后,柳晓晓本以为他们会原路返回,然而商队却说要启程去飞沙关把粮草送过去。柳晓晓怕死了,说什么也不肯去,吐出一堆胆汁的小东西脸色惨白,额上还有着没擦干的冷汗,虚弱地靠着暖烘烘的骆驼,妄图寻求点安慰。 他好歹算是明白战争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领头商队的大胡子是个很好的人,清楚这江南来的小公子确实受不住这些,便把那头骆驼送给了他。 “骆驼识路,它会把你带回关城。”商队的驼铃声渐行渐远。 柳晓晓谢过大胡子,算是正式放弃去西域的愿望。至少在边关战事平息之前,他都不想去了。 只敢用余光再瞥了一眼那地狱般的景象,柳晓晓此刻颇为想念江南的柳随风。这没良心的,现在倒想起人家的好了,却不知他这一走,柳随风几乎疯掉。 靠着骆驼休息,把脸朝前方,不去看一旁远处的惨状。然而只是一瞬,柳晓晓余光中似乎看见有什么动了一下。 这个发现让胆子本就小的柳晓晓毛骨悚然。 ——是错觉吧……? 然而余光里那只断手又动了一下,这次不是错觉了,因为他一直注意着那里,于是胆比猫还小的人吓得嚎啕大哭。一边儿哭一边儿连滚带爬地从沙子上爬起来,然而腿被吓软了,怎么也上不去骆驼。 人就是有这样一种心理,越是可怕的东西越要看。柳晓晓怕得要死,却还是边趴骆驼身上爬边扭头看。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另一只沾满血的手从那断手的尸体下缓缓伸出,扣紧地面,接着是另一只手,似乎有个人要从地下爬出来一样。 ——僵、僵尸! 跟看恐怖片一样的柳晓晓看得腿都软了,眼泪跟下雨一样,泪汪汪地念着柳随风的名字,央着柳随风能从天而降来救他。 嗬,这可不是吓傻了嘛! 在“僵尸”的头冒出来之前,柳晓晓终于放弃了爬到骆驼背上的想法,一个驴打滚儿滚到骆驼面前,让骆驼把自己给严严实实挡住。骆驼温顺,低着头任由这浑身哆嗦的小家伙抱着它的头不撒手。 于是当“僵尸”好不容易从尸体下边儿爬出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远处的一只屁股正对着他的骆驼。 疑似僵尸的人:…… “草……人呢……”柳晓晓听见前面儿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会说话的僵尸? 柳晓晓泪珠掉得更厉害了,慢慢探出个脑袋,看过去,正巧对上那浑身血呼啦的“尸体”看过来的目光。 “呜哇!!!”得,哭得更上气不接下气了。 被当做僵尸的人透过眼中血雾看过去,无边的黄沙是背景,西方的太阳缓缓落下,云彩如火烧般,投下的光壮丽夺目,然而却都没有那抹眼泪的少年来得动人心魄。 天地苍茫,与这荒凉背景格格不入的是模样精致的少年,墨发如瀑,肌肤胜雪,哭泣着,如迷途的小仙人般。 他只睁着一只眼,看了会儿,心中蓦然柔软。 “你哭个什么劲……”声音却是放柔些许,他被这小东西吵得头痛,本来要死过去了,又被这小东西哭得给从鬼门关拉回来。 柳晓晓只觉得前边儿尸骨堆里爬出来的人可怖,抽噎着问:“你是人是鬼呀……” “你再不过来我就是鬼了……”那人看着他哭,又好笑又好气。 怎么会有这种人,怕的要死的模样还跑到边关来。 柳晓晓听了这话,又看地上有他的影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一小步一小步走,一路上注意着不要踩着尸体,也不能看见那些尸体,终于跑到那人身边。 刚一过去,那只血手便抓住柳晓晓的脚踝,生怕他再被吓跑了。他刚刚爬了一半,差点就又昏死过去,还是这小东西把他哭醒的。 ——因为实在是太吵了。 抓在脚腕上的手像是镣铐一般,握得柳晓晓有些疼。 “你弄疼我了……”明明还受着伤,这人力气还这么大,柳晓晓挣扎着动了动自己的脚。 那人依言放轻手中的力道,手掌下的肌肤温热,是“生”的温度,让他眷恋非常。他年岁不大,却已在沙场浴血多年。 那只手刚一握上裤腿,淌出的血就把那一块白布料染了色。柳晓晓心疼他的衣服,这衣服可贵可贵了,够他吃无数根糖葫芦。 像是刚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人看久了也就不觉有那么恐怖,柳晓晓蹲着检查了一下地上血呼啦的人身上的伤,伤口很多,除了腹部左侧的那道口子,都不深,估计是失血太多了才站不起来。 忍痛把衣服撕成条条做绷带。 “这衣服可贵来着……”柳晓晓嘀咕道。 躺在地上的人听着他抱怨感觉自己有些呼吸不畅。 “以后我赔给你……”他无力道。 柳晓晓挑眉道:“我是那种人嘛?”高高撅起的小嘴都能挂油瓶了,然而包木乃伊的速度倒是快了不少,明显是满意了。 那人悄悄诽腹:可不就是么。 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低头撕衣服的少年的侧脸,上边儿还挂着没干的眼泪,心跳忽然加快,声音在胸口处擂如鼓般。 ——好像……还蛮可爱的…… 第12章 塞北(二) 柳晓晓给“僵尸”包扎,自己身上也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模样,白衣沾着那人的血,雪地的梅花般,衬得那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越加白皙。那人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大漠皓月,都是美好得和这弥漫着黄沙死气的地方格格不入的东西。 柳晓晓给木乃伊打上最后一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一边儿嘟着嘴看了一眼自己短了半截的袖子,可心疼的模样,看向地上的人的目光里写满了:你说了要赔的啊! 那人看见他的目光,觉得如果自己和这小东西待久了一定会被气死,也不等柳晓晓来扶他,自己捡起一柄掉在一旁的长丨枪,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骆驼。柳晓晓看他要走,急忙也站起身,然而因为蹲太久了,刚站起来头有些发昏。等他按着头,再一看,那人已经走了好远了。 此时已是黄昏最后的时刻,太阳与大漠的交界处仿佛一片金色的海,而那人正往前走,背影逆光,染血的银枪在地面支撑着男人有些踉跄的步伐。他身材高大,就算是残破的金甲也被他撑得极有气势,影子在光下拖得老长,穿过遍地染血尸骸,细碎黄沙,直到柳晓晓脚下。 柳晓晓抬眼看着,忽觉心中一恸,鼻尖略微有些酸涩。 ——这就是战争吗……? 小家伙吸了吸鼻子,正想几步跟上去,却见那人从怀中摸出什么来往后一抛,那小小的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偏不倚的弧线,柳晓晓下意识张手接住。低头一看,是个用土纸卷起来的火折子。 “替我把这里烧了吧。”男人声音低沉,略微带着些沙哑,在这一片死寂的周遭,显得几分苍凉。 柳晓晓不解,却见前方的人回过头来,风干的血痕迎着光,在那侧脸上仿佛是用金粉与红色颜料绘制而成的某种奇异花纹。柳晓晓这才发现那人生的极为英俊,鼻梁挺直,深邃的五官英气逼人,然而薄唇勾起的笑却带着不羁之意,如大漠苍狼般的眸中倒映着远方昳丽晚霞,仿佛倒映着火光般。 “这里离家万里,不如化成灰,随风一起。”男人目光放远,似乎在远望记忆中中原的秀丽山河,“便总有归乡之时。” 柳晓晓觉得有些伤感,低垂着眉眼,轻轻应了声“好”,不小心看见一旁只剩头颅的将士,现在看来却也没第一次见那么可怖,往前走了些,吹了吹手中隐隐闪着火星的火折子。如黄昏的云彩,营帐被连绵火焰淹没,连同里面的尸骸一起,化为空中的烟尘。 柳晓晓站在男人身边,看着那大火,心中震撼。男人却把头转向旁边儿少年,看着少年眨了眨眼把晶莹的水珠藏回去,火光在那精致的面容上明灭不定,他握紧手中长丨枪。 柳晓晓正想偷偷拿袖子擦眼泪,忽然听一旁男人叫他,吓得浑身一抖,“喂,小哭包!” 一瞬间心里的感慨全都烟消云散,柳晓晓气鼓鼓地瞪过去。男人笑容轻狂,哪儿还有刚刚的将帅之风? “你才是小哭包!没礼貌。” 然而男人只觉得瞪过来的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可爱的紧,不理会少年的碎碎念,说:“我们最好快些走。”柳晓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滚滚浓烟被风带起宛若烽火,“这烟会把追兵引来。” 话音刚落,男人便如愿以偿地看见柳晓晓瞪大眼,紧接着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在原地转了一圈儿,见男人不以为意地望着他笑得开怀,那恣意的笑声几乎盖过火焰,柳晓晓气地跺了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知道不能把人惹急了,男人一手反拿银枪,枪尖点地,一手搂过少年并不宽阔的肩膀把人往骆驼身边带,及时收敛住笑声,“好了,我们快走吧!” 柳晓晓被推着上了骆驼,整张小脸上都写着嫌弃,一会儿说“你身上臭死了”,一会儿又说“你把我的骆驼弄脏了”,男人也不恼,坐在柳晓晓身后,高大的身子几乎整个挂在柳晓晓身上,却也收着力,注意着没把人压着,头放在柳晓晓肩膀上,汲取着少年好闻的发香。 “我可是伤兵。”男人耍赖般说着。 柳晓晓低头看了看环着自己腰的手,那双手上细小的伤口还在往外冒着血丝,到底是嘴硬心软的小家伙,嘟嘟囔囔抱怨了几句,却还是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了。 骆驼渐行渐远,男人最后回望了一眼燃烧的营地,一直无所安放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他征战,不为国、不为家,这国不是他的国,身后也没有他的家。他曾迷茫为何而战,现在却生出一种,原来他征战,是为了保护这小哭包的想法。保护着这小哭包在安稳的环境长大,长成这样水灵又可爱的模样,然后,来大漠找到自己。 男人驱使着骆驼在天黑透之前到了一片绿洲,绿洲很小,周围生长着棕榈树,把黄沙隔绝在外。骆驼从树中间穿过后,便是和外边截然相反的景色,丰茂的草地,如明镜般的小湖倒映着象牙色的月,恍如镶嵌于沙漠的明珠。 骆驼载着他们一路走到湖边儿上,屈下膝盖,趴在地面喝水。柳晓晓趁机跳下来,兴奋地蹦跳了几步,吓走了一只小蝴蝶,柳晓晓伸手去抓,小猫似的。 男人看着柳晓晓,少年面容在月光下越发显得出尘绝色,他思索着这莫不是哪儿来的小精怪,怎的这样招人又可爱。正不找边际地想着,忽然见前边儿的少年转过身,“你怎么知道这儿的呀?这里好漂亮!”清亮的声音宛若泉水。 “戍边多年,自然晓得。”男人回过神答,一边儿从骆驼背上下来。柳晓晓觉他不过也就二十二三的模样,却已浴血许久。 找了处平坦的地方,男人坐了下来,银枪放于手边,望着还在东瞧西看活泼好动的小东西,头一次觉得老天没有薄待自己。 “你叫什么?” 听见男人问,柳晓晓转头答道:“柳晓晓,你呢?” 晓晓,他在心里念了两遍,觉得这名字和人一样可爱的紧。念完后,他才开口:“楚离。” 楚乃国姓,要是柳晓晓在江南时稍稍留意一下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就会晓得,然而柳晓晓从来不听,是以听见男人的名字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哦”了一声就自顾自地揪了根长得像狗尾巴草一样的草逗骆驼玩儿。 楚离见着他真没甚反应,当真是怀疑这小东西是从山里跑出来的精怪了,怎么什么都不晓得。然而心中却是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倒是不希望柳晓晓知道那些事。 黑暗逐渐笼罩,直到柳晓晓站开几步都看不见男人的位置那样黑。 大漠白天炎热,傍晚骤冷,柳晓晓自己有一件袄子,比不得在江南柳随风为他准备的狐裘,然而柳晓晓也不是个过不得“苦日子”的,要是普通人家知道柳晓晓觉得二十几两一件衣服的日子是在过苦日子,估计会想打人。 柳晓晓被柳随风宠坏了,根本不晓得银子多少的概念,要是没有遇见楚离,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花光。好在这小东西运气总是好的,总能遇见大人物。 把这一圈儿小小的绿洲都探险完的小东西终于玩儿累了,觉得冷了,打了个喷嚏去骆驼身上翻自己带的袄子,把袄子拿出来时才想起楚离怎么办?往男人那边儿走,但因为太黑了摸不清位置,柳晓晓喊了他名字几声男人又不应,想着是睡了,就不再喊只管摸索着。 然而正专心致志找人呢,脚腕上忽然被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缠绕上,柳晓晓以为是蛇,动又不敢动,捧着袄子傻站了几会儿见“蛇”没甚动静后,才哭兮兮地唤。 “楚离……有蛇……” 楚离抬头望着月光下那小东西可怜巴巴的模样,晓得自己真把这小猫胆子的人吓着了,赶紧松开手,无奈,“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声音却含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 柳晓晓才明白是男人在作弄自己,委屈极了,“你这人烦死了。”声音还有些发颤,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楚离把人拉着坐下,抱着哄,“好好好,我最烦了。” 柳晓晓哭过了,又觉得不好意思,擦干净眼泪抬头瞪了他一眼,然而这一眼看过后却没能挪开。楚离不知何时用湖水洗去了面上的血迹,那英俊的面容便直接撞进柳晓晓眼中。常年风吹日晒的肤色有些深,剑眉下一双璀耀如星的眼正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轮廓分明,身上因征战浴血气息如骄阳般。 楚离见他不说话,唇角轻扬,“我是不是英俊潇洒?” 半是逗,半是真心实意问。 然而柳晓晓没看出男人那点儿小心思,别扭地移开视线,“冻死你算了。”话是这么说,手上却展开自己袄子往人身上盖。 楚离被小手推着躺在草地上,在黑暗中描摹面前人现在的神情,觉可爱,心中柔软。拉住小妖精的手,一使劲,往自己怀里带。 小妖精毫无防备倒进大灰狼怀里,于是大灰狼把人稳稳当当接住,迅速用小袄子把人裹好,那袄子小,柳晓晓盖的严严实实后,楚离就只盖得了身子的一半。 轻松化解怀中人的挣扎,楚离心满意足地抱着老天爷送他的小礼物睡去,“不许嫌我臭啊!” 柳晓晓噘嘴:你说不嫌就不嫌啊?想得美! 第13章 塞北(三) 柳晓晓身子软,浑身都是娇贵肉,睡在硬邦邦的地上始终不舒服。呼吸间星沉月落,遥远的地平线处太阳缓缓升起,金色的光映得黄沙如水面般粼粼,延伸、延伸,刚刚触摸到娇气包露在外面的发尖,便把这小东西给弄醒了。 柳晓晓这些天跟随商队在大漠中,每天都起得相当早,他睡得也早,别人就只当他习惯是那样。然而这娇气包在江南时可是睡得比谁都早,起得比谁都晚,柳随风宠着他,当娃娃一样养,结果养成个懒惰成性的娇气模样。 这些天来在外风餐露宿,娇气包是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安稳,本来被养得珠圆玉润的脸颊都瘦了些,柳随风若是见了怕是要心疼得要命。 清晨,身旁的青草带着夜晚凝结成的露水,湿漉漉的水汽让人觉得周身湿冷恍如置身深潭。柳晓晓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明显是没睡够的模样,然而醒了以后在这样的环境却又怎么都睡不着,睁开眼,正想坐起来,却被身上搭着的那结实的手臂桎梏住行动。 柳晓晓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楚离潇洒俊逸的容貌便撞进眼底。他这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来,现在自己不是一个人,还多了个讨厌鬼来着。 柳晓晓刚醒,小脑袋里还没转清楚,傻乎乎地盯着楚离看,脑袋里倒是放空一片。盯了一会儿,觉得这人呼吸怎么这样浅,有点不对劲。柳晓晓不晓得习武之人会刻意收敛自身的呼吸,还以为是这人怎么了,仓鼠打洞似的在那手臂圈出来的地盘里往上钻。 楚离在这小东西醒的那一刻便醒了,他生活的环境从来都不安稳,连毫无负担的睡眠都是奢求,随时感知周围环境变化几乎成为了一种本能,是以柳晓晓刚醒来他便能察觉到。 故意不让人坐起来,楚离偷偷把眼睛睁开条缝,看着怀里小暖炉似的人闷头到处拱,悄悄收紧手臂,于是等柳晓晓终于面对面对着楚离的脸的时候,才发现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距离近的柳晓晓能听见楚离的呼吸。 确定人没事后,柳晓晓轻轻挣了挣,又怕弄着人伤口,两人的呼吸交缠,是与清晨截然相反的温度,燥热得柳晓晓感觉自己脸上都要烧起来了。看了看两个人现在的姿势,柳晓晓发愁。 这讨厌鬼要是现在醒了,那得多尴尬呀!他总不能说我是来看你死没死的吧? 柳晓晓盼着人可千万别醒了,闷头在人家怀里,想像刚刚一样,怎么上来的就怎么溜下去。 楚离眯着眼看,心里觉得好笑:这小东西当自己是泥鳅呢! 柳晓晓左蹭右蹭,然而楚离怎么可能让他跑了?那圈着人的手越收越紧,等柳晓晓反应过来,两人整个身子都贴着了。 动弹不得的小东西只好彻底放弃,小脸儿上还带着刚刚的红晕,忧郁地数着楚离扇子般的眼睫。 “天!你这人睡相怎么比我还差呀!” 楚离听见怀里的小东西嘟嘟囔囔抱怨,那声音放小,有点儿奶声奶气的,楚离闭着眼都能想象到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笑了。 柳晓晓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在江南还算是平均身高,比起楚离来就有些不够看,此刻就像是整个都被高大的男人圈在怀里一样,让柳晓晓很是觉得没面子。 比了比身高差距,觉得是自取其辱。柳晓晓伸出小指头戳了戳面前儿人结实的胸肌,又摸了一把自己软软的小肚子。 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在自取其辱。 楚离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望着柳晓晓笑。这人怎么能这么可爱? 柳晓晓还以为他才醒,突然睁眼把人吓了一跳,刚想抱怨让楚离手臂松一松,挨得太近了,却没想到面前这没脸没皮的大灰狼先倒打一耙。 “你靠我这么近,喜欢我啊?” 在柳晓晓活的这么些年,柳随风都没有这么不要脸过。于是楚离看见面前小东西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水灵灵的眼睛瞪着自己。 “明明是你把我抱着,我才要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呀?”然而这却正好跳进大灰狼的陷阱,柳晓晓听见面前这人用好听的声音说:“对啊,我喜欢你呀!”笑得没脸没皮,理直气壮的模样,那笑带着几分邪气,惹得柳晓晓心跳加速忍不住瞥开视线。 救命!他居然被一个古人给套路了,还被撩了一下! 柳晓晓作为一个现代人,觉得自己现在十分以及非常没面子。 楚离看着怀里脸红红的小东西,坚硬无比的心肠也柔软下来,只觉满心欢喜。 他这已过去的短短半生中不曾遇见过什么美好的东西,柳晓晓是唯一一个。这让他觉得自己之前受的苦难都是值得的,只求这小东西能一直待在他的手心里,做他的掌心珠。他会把他供着、宠着,沐浴焚香为他祈祷,这是老天赐给他的珍宝,天下独一份。 ——他何其幸运。 楚离习武,身上又备着瓶治疗外伤的药,身上那些伤在他清醒时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儿。然而那系成蝴蝶结模样的绷带还松松垮垮挂着,楚离也乐得装成个病号缠着柳晓晓。柳晓晓嘴硬心软,对这一套毫无抵抗能力,也就任由这无赖抱着自己了。 一路上楚离给他讲了不少他打仗的事,男儿谁不曾想过抛头颅洒热血?柳晓晓听得心动,面儿上虽不显,心里却对身后这挂自己身上的“无赖”多了不少敬仰。 问到前几天那件事,柳晓晓还记得那尸骨燃烧时的冲天火光,又忆起楚离那苍凉背影,心中难免有些堵得慌。楚离虽现在不太正经的模样,但那浴血的侧脸,回望时的浩瀚眼眸却刻在了柳晓晓脑海里。 “罗刹教。”楚离答道。 罗刹教这名字柳晓晓来之前听车夫提起过,毕竟这在中原可是鼎鼎有名的地方,柳晓晓居然不晓得,车夫便给他解释了一番。 西域与中原不同,西域三国共同由罗刹教管制,相当于皇帝。他们信仰婆娑神,相信罗刹教的教主是婆娑神的转生,每个人生下来就被灌输必须服从于婆娑神的思想,是以每个人都是罗刹教的狂热信徒,就算有叛教者,也会第一时间被罗刹教所抹杀,保证教内的统一性。所以罗刹教被中原称为邪教,也不无道理。 据说罗刹教内都是武功高强之辈,教主更是凭着自创的修罗诀,无人能敌。近年来中原与罗刹教掌控的若羌频频开战,现在看来是终于惊动了罗刹教。 罗刹教一向是不死不休,柳晓晓有些担心罗刹教会找上门来。 赶了两天路,终于到了关城。繁星下的关城城门紧闭,门口把守着一队士兵,楚离凭着令牌进了去。天色太黑,柳晓晓没看清那令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能记起是个金灿灿的模样。 楚离看小东西探头探脑的,晃着手中的令牌,“想看啊?” 柳晓晓诚实地点点头。 “亲我一口。”楚离笑嘻嘻地把脸凑过去。 柳晓晓翻了个白眼,“爱给不给。” 却没想到楚离把令牌往柳晓晓手里一塞,凑过去往人白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说:“我亲你也是一样的。” 柳晓晓捂着被亲的地方,脸上漫开一层薄薄的红晕,好在现在天黑看不见脸,小东西才觉得保住了点儿面子。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柳晓晓嘀咕,丝毫不知道站一边儿还没娶妻的士兵都要被闪瞎了。 那令牌比柳晓晓手的大小差不到哪儿去,柳晓晓拿着它吃力,随便看了两眼便又还给了楚离。柳晓晓这小东西不清楚自己拿的是什么,楚离还能不清楚么?士兵就看着那能统帅边关六军的将军令被柳晓晓毫不在乎地拿着玩儿,觉得世界观都要被颠覆了。 进了关城里边,有专门的士兵牵着骆驼为他们带路。因为是边关,所以城里配有医术高明的军医,士兵便是牵着骆驼往那边儿走。 那胡子花白的军医是认得楚离的,看着楚离身上大大小小的蝴蝶结,面色怪异。他记得楚离是知道怎么给自己包扎的,怎的…… 忽然又见后边儿蹦蹦跳跳过来个瓷娃娃似的少年,人精似的军医立马反应过来。看了看楚离面儿上显而易见的柔情,觉得稀奇,要不是晓得以前楚离那副死人脸的模样,老头都要忍不住调侃几句了。 楚离身子底子好,然而那绷带缠在身上好几天,黏住了伤口,军医要把它们都撕下来。柳晓晓看着都觉得疼,然而楚离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听着那“撕拉撕拉”的声音,柳晓晓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外边儿去“避难”。 楚离叮嘱他别走远了,听人满口答应着,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边儿,心里还是不放心。 刚得来的珍宝,放眼皮底下都怕丢了,于是催促着军医快些。 正当楚离念着那小家伙的时候,却看见那小东西自己缓缓退了回来,还乖乖巧巧地顺手带上了房门。 “楚离……”软软的声音里带着些颤抖,回忆着刚刚在院中见到的身着夜行衣手持西域弯刀的几个人,轻轻说道:“我觉得……罗刹教来了……” 听见这名字,楚离心里一沉。 话音刚落,门外便是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似乎是守卫都被做掉了。楚离下意识伸手去抓靠于床边的银枪,却动到了刚刚才撕开的伤口,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门外似乎响起了谁的脚步声,只见一个黑影浮现在门背后,抬手,那被紧紧插上的门像是被风吹拂的树叶一般,毫无阻碍地便被推开。 柳晓晓有些害怕地闭了闭眼,楚离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翻身把人护在身后。然而胸口处那些刚包好的伤口却崩裂开,溢出血来,染红了那刚换上去的绷带。 “别怕,有我在。”楚离放柔了声音安抚着,一只手挡在柳晓晓身前,眸光锐利,不复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怕是楚离一生中头一次要保护谁,怕他惊怕他受苦,一点儿委屈都看不得他受。想护着他,让他安安稳稳。 柳晓晓惶惶地拉扯着他的袖角,抬眼望向男人侧脸。 男人手上的银枪寒芒如冷月,让那坚毅的眉眼间多了分肃杀之气。柳晓晓这才发现,楚离不笑时轮廓分明面容显得极为冷漠,宛若孤狼般,带着骨子里的傲气。 忽的柳晓晓又想起初见的时候,楚离也是这副模样,倒不如说楚离本来就该是这样,只是对待柳晓晓才有所不同。 第14章 塞北(四) 大漠冷冽的风穿过身边,夜晚除了烛火,还有门前撒下的明朗月光,映在了谁的靴面上。来人是柳晓晓方才没有见过的,身着一身明显的西域服饰,比起中原人来少得可怜的布料,带着柳晓晓无法移开视线的异国风情。 那大敞开的白衣露出那人蜜色的胸膛,胸前佩戴的金饰宛若一种神秘的花纹,紧紧贴合着那人皮肤,衣领后连着防沙的兜帽,马裤上挂着各种雕刻精致的金制饰物,露出的肌肉紧实的手臂也佩戴着镶着宝石的腕饰。 都说西域多美人,柳晓晓望来人,觉得怕是男人也算进了美人里。 那人的容貌是人看一眼便难以忘怀的,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绝色,有着女子的些许阴柔与男子的俊美,矛盾却又相得益彰。额间坠着一枚泪珠形状的红色玛瑙,平添几分妖异,最特别的是那人的眼睛,深邃的蓝色,宛若海洋般,披散下的黑色卷发是比夜还深的颜色。 男人的面容虽比女子还要美丽,然而他身材并不似女子般瘦弱,不如说是比楚离还要高大一些,却也不是魁梧,只让人觉得刚好。背后的银色弯刀如两轮月牙,优雅中藏匿着危险。 他就站在门口,气势却已蔓延到整间屋内,让柳晓晓一动也不敢动。他先望向单手拿枪,护着柳晓晓的楚离,视线缓缓移到楚离胸前渗出血的绷带,似乎在评估楚离此时的状态,接着才又移到探出个小脑袋,惊惶地看着他的柳晓晓身上。 这一看,视线便移不开了。 ——真奇怪,明明是第一次看见,他却觉得好像早就在哪儿见过这漂亮娃娃一样。 于是那背在背后准备抽出弯刀的手缓缓放下,薄唇勾起一个带着兴味的笑,目光紧紧跟随柳晓晓,仔细打量起来。 柳晓晓本来胆子就比猫还小,被这么盯着,吓得毛骨悚然,眼泪汪汪扯紧楚离的袖子,生怕是自己哪儿惹到了这人被抹脖子。 不光柳晓晓觉得惊悚,那些身着夜行衣的罗刹教教众也没好到哪儿去,头一次见这位大人没有直接大开杀戒,而是耐心站在人门口,就像来串门似的,居然还笑了! 他们向来是没摸清过这位大人的性子的,总结来说就是喜怒无常,那笑得再美也是没胆子去看,况且现在在笑,一会儿指不定是心情好想剁了谁手脚玩,是以赶紧在黑暗中隐去身形,避免自己遭殃,顺便随时准备听命行动。 楚离感觉到柳晓晓的情绪,余光看见小家伙大眼睛里包着泪珠,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心疼的要命。左手揽着柳晓晓的小脑袋按在自己怀里,安抚的模样,右手攥紧了那杆银枪,低喝道:“来者何人!” 异族人的目光仍是看着那埋在楚离胸口,偷眼看自己的少年,颇觉可爱。那瞪得圆圆的黑眼睛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养的早夭的猫儿,就算他揪着它的后颈把它扔出去,它也总是黏着他,目光湿漉漉的,可怜又讨好。 ——这莫不是他的猫儿变成人来找他了? 西域同样相信轮回,死去的事物会以各种方式回到身边,他饶有兴致地想这小孩儿是不是自己的猫儿,听见楚离话中杀意也并不在意,反倒是想借着这机会给自己的猫儿介绍一下自己。 于是那隐在黑暗中的教众就惊恐地见着那位大人不光没有生气,还用着并不流利的中原话自报了家门。 “按照你们中原人的讲法,我应当是叫连暝。”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接着笑道:“大概是这个名字吧。” 异族人的声音带着贵族的优雅,中原话虽带着奇异的口音,但却并不让人觉难以入耳,反倒如大漠中悠扬的驼铃声般清亮动人。 蔚蓝色的眼倒映着少年的模样,让楚离不禁又把人往怀里带了些,生怕他做些什么。楚离自然是知道这名字的,凶名在外的罗刹教教主,当下心更沉了几分。 柳晓晓是不晓得这名字的,只是觉得自己腰上的手臂又收紧了点,也领会这人并不是什么善茬。心里埋怨自己真真是个大傻子,非跑到这荒僻地界受罪。这时候这没良心的想起柳随风来,就又只记得人家的好了。 “你若是来取我人头,自管拿去,只求别伤了其他人。”若是其他人,楚离自觉还可一战,若是罗刹教的教主,那不如干脆些,只盼着还能护怀里这小家伙周全便好。 却不想对面儿的异族人偏了偏头,一副不解的模样,“我杀你做什么?” 隐在黑暗中的教众脚下一滑,差点暴露身形。我们就是来杀他的啊教主!!! 当真是喜怒无常,做的事也不按章法来。 楚离显然也愣了一下,还没开口,就被怀里吓慌了神的小东西抢了先,小声小声地问:“那你大半夜来,还杀了护卫是做什么?” 异族人听他开口,觉得小猫儿声音也讨人喜欢的紧,想逗他多说些话,便笑着说:“我来找我的猫儿,你有看见么?” 教众面面相觑。 教主什么时候养的猫? 不知道。 你根本就没有猫啊教主!你又练功练糊涂了! 然而连暝是不可能听见自家教众们心中的呐喊的,他笑眯眯地等着小猫儿的答案。 于是柳晓晓认认真真把自己今天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有猫的半条影子出现,小脸儿上几愁苦的模样,“我没有见过……”抬起头,求救般望着楚离,生怕那位没找到猫就大开杀戒。 楚离安抚地摸着柳晓晓的小脑袋,英俊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独有的温柔,“别怕。”柳晓晓也知道现在不能给人添麻烦,低着头蹭了蹭楚离的手心,几乖巧的模样。 教主大人看着小家伙在那人怀里缩着,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第一印象好像不怎么好,眉头一皱,发愁该如何扭转自己的负面形象。 楚离见他变了神情,以为他要动手,眼神一凛,背后的教众也把手放在了背后的双刀上。 教主什么时候杀人都要找个理由了? 不知道!反正跟着教主干就对了! “楚离……”柳晓晓感觉到男人绷紧的肌肉,担忧地看着那血渗出来把整个绷带都染红,听男人低低应了他一声。 教主大人看着小猫儿似乎很依靠那人的模样,心觉自己的猫儿应该依靠自己才对,正想把人带过来,却忽然见院外亮起无数火把。 ——是刚刚逃出去的军医带着守卫军来了。 这么多人在连暝眼里也不过是蚂蚁一般好捏死,只不过是数量的多少罢了,可眼下他更顾及起柳晓晓的感受来,觉得要是自己动手,只会把人吓得更远。 又看了看小猫儿扒着那人的手臂不撒手,教主大人最终决定把他暂养在这儿,过些日子再把人带回西域。 这样一想,心情便明朗起来,笑盈盈的模样,配上那绝色的容貌,倒当真应了“倾国倾城”一词。 “我过些日子再来接猫儿走。” 于是撂下这么一句话,教主大人带着一脸懵逼不知道是来干嘛的教众们离开,隐没于黑暗。只留下冲进来的守卫军,在院中整齐列队。 柳晓晓赶忙扶着因失血过多而一脸惨白的楚离躺下,把军医揪过来重新上药。 “那个连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柳晓晓坐在床边上,捧着自己的小脸,生怕那人再回来。 “罗刹教中人多行事诡异,反复无常,倒不用过多在意他说的话。”楚离低声答道。 “他看起来那么凶,居然会养猫。”这就是以前妹子们常说的反差萌吗?柳晓晓故作一脸深沉地思考,有点肉嘟嘟的脸鼓着,又把楚病号萌了一脸。 “你看我这么凶,不也要养你嘛?”楚离一本正经地说。 柳晓晓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忽然反应过来,气鼓鼓地瞪向床上忍笑的男人。 “夸你可爱呢。”楚离笑。 柳晓晓扬着小下巴“哼”了一声,“我本来就可爱。” 楚离逗着他开心,这小东西忘性大,倒是很快就把连暝给忘到脑后了。 第15章 塞北(五) 楚离自小习武,身上的伤没多久就好了个七七八八,只留大大小小的血痂在身上。本来军医说可以不上绷带,让伤口透透气,好得更快些,但楚离坚持要缠上,因着那些血痂看起来颇为可怖,柳晓晓又是个猫胆子,他怕吓着那娇娇气气的宝贝。 刚到关城第二天时,柳晓晓便想赶紧收拾包袱跑路,毕竟那连暝摆明了一副还要回来的模样,他还不趁着这时候跑得远远儿的那就是傻了! 然而楚离晓得他想走后整日黏着他,十足的无赖模样。柳晓晓见他伤又没好,嘴上说着嫌弃,然而还是心软当了个小陪护。说是陪护,倒是楚病号成天给这娇气包端茶倒水暖被窝还附带讲故事,小家伙就只偶尔说几个字应两声,有时还要嫌他聒噪,踢他下床。 楚离想把这好不容易撞到自己怀里的宝贝留下,好吃好喝把这小东西当祖宗一样供着。身上穿的衣裳是江南产的最好的绸缎织成,发冠镶着玛瑙由西域的巧匠精心雕刻,腰带上绣着银色牡丹是京城世家才穿得起的料子,都是楚离仔细挑过后才给柳晓晓送去。 然而就算是这样,楚离却还总怕这小东西不习惯。毕竟楚离也晓得这边关荒凉,终究是比不上江南来的宜人些。 但不管楚离怎么想,柳晓晓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他被连暝吓得几晚上都连着做噩梦,梦见他找自己要猫,自己找不见猫,连暝就把自己当猫儿抓了去,还要自己喵喵喵学猫叫!太恐怖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柳晓晓这直觉还是很准的…… 是以,柳晓晓好不容易才抓着楚离上药的时候把自己骆驼找见,吭哧吭哧把骆驼压在肚子底下的小包袱拖了出来翻了翻。 原本江南出发时还鼓鼓囊囊的小包裹现在干干瘪瘪的,柳晓晓捧着脸,小脸儿上几严肃的模样,蹲地上仔仔细细地数了又数,也没数出更多的银子来。小指头戳了戳身边儿的骆驼,忽然看见那站在门口的士兵,眼睛一亮。 怀着一丝希望,柳晓晓抱着小包袱噔噔噔跑到守门的士兵旁边儿,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很是希翼地问:“请问这些银子能不能雇马车回江南呀?” 那士兵是认得柳晓晓的,楚将军带了个江南来的少年回来这事整个军营都传遍了,哪儿有不认得的道理?此刻忽然见到真人,漂漂亮亮的少年,声音柔软,与这黄沙荒漠格格不入的江南气息扑面而来,让这在边关戍守多年的士兵不免愣了神。 还是楚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完了药,站在柳晓晓背后轻咳了几声,这才让那士兵回过身来。 柳晓晓两手展着小包袱,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眨一眨地还在望着人家,士兵本来还被这小家伙看得紧张得不行,脸都要涨红了,忽然瞥见站人身后的楚将军黑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退后几步和柳晓晓拉开距离。 ——将军看过来的眼神好可怕!!! 柳晓晓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士兵退得离他八丈远,执着地追问道:“能不能雇马车呀?” 士兵生怕他又走过来,赶紧摇头,“雇不了的。” 柳晓晓沮丧地低下小脑袋,又把银子数了一遍,委屈巴巴地问:“真的雇不了吗?” 士兵看着自家将军那黑成锅底的脸色疯狂摇头,真的不是我惹他难过的将军!!! 楚离见不得小东西那委屈样,把人身子扳过来搂着,往那包袱里看了一眼,就只有几块碎银子孤零零地躺那儿,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两。倒不知是江南哪家的小公子,不懂钱财,还敢出来乱跑,还好让他遇见了。 “你就带了这么些银子去西域呀?”楚离哄着问,一边儿搂着柳晓晓往屋里走。今天太阳烈,他倒是不觉什么,但这小东西晒得两边儿脸颊通红,看得他心紧得慌。 柳晓晓觉得自己能力被质疑了,鼓着脸不高兴道:“我出门带了一个金元宝呢!” 嗬,感情一个金元宝还没到西域呢就被花了个精光。好在他不缺银子,不然还养不起这小东西了,楚离心想道。 这边儿柳晓晓还觉得自己已经够省着花了,嘟囔说路上物价太高,又问了一遍楚离,“真的不能雇马车吗?” 楚离被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得心都要化了,赶忙掩饰般倒了杯茶推给柳晓晓,轻咳一声,“别说雇马车,怕是连匹马都买不了。边关通行不方便,这些东西都很贵。” 柳晓晓趴在桌子上,小脸上就差写着“不高兴”三个字了,手指头拨着那几块儿碎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离望着他,半晌后才轻声开口道,“就那么想回江南呀?”如果柳晓晓说想回去,他也不会强留,毕竟这娇生惯养的小东西还是在那山清水秀的地方才好。 他倒是不知道,日后就算这小家伙说想走,自己也没有现在这样大度能够把人放开,却是把人想方设法绑在自己身边。 “也不是很想回去……”柳晓晓犹豫着答,想到自己是偷跑的,足足两个月没和柳随风联系过……回去的结果肯定也会很可怕。前有狼后有虎的,柳晓晓进退两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就留在这里呗!”楚离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来。他笑起来时面上轮廓便没那样冷,带着阳光,英俊的宛如邻家大哥哥般,到底是不过二十几岁的青年。 看出柳晓晓的犹疑,楚离接着道:“待我伤好了,便不必怕谁。边关虽乱,但我会尽全力护你周全,我会屡战屡胜,场场大捷。你若是想去看那西域美景美人,我也能带你去看,看星星看月亮,看舟看水,你想做什么都行。”他认认真真地许诺。 柳晓晓被他说得心动,坐起身,目光闪闪亮亮的,衬着一旁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小太阳般暖了谁的心。 “这是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楚离眉一挑,俊美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潇洒来,“我楚离说的话,还从未反悔过。” 楚离自幼师承武林盟,自觉还是能与罗刹教那连暝战上一战。况且,他现在有了想守着一生的人,心境与以前大不一样。以前出征,从未想过生死,生也好死也好都不会与谁有干系,倒也是那样活着。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娇气的宝贝在身后,倒怕死起来。 ——他必须活着。 他虽没有治国之才,但领兵打仗却是颇为精悍,当年他刚发配到边关不过是个百夫长,短短几年,杀敌数千。似乎是皇帝觉他还有些利用价值,那年封他做了将军,想来是想给新太子留个棋子。 那时的他不忿,想着总有一天招兵买马打回京去,然而现在却觉安稳才好,坐这将军位置,只要不动他怀里的大宝贝,一切都好说。 当初说要再过来的连暝再也没见过,楚离倒当真实现了他对柳晓晓的承诺,屡战屡胜,若羌退兵到燕山外,罗刹教毫无动静,于是百姓爱戴,称他作战神。那能号令六军的将军令此时终于不是个摆设,而是真正的虎符。 然而楚离并非真正的神,他身上无数道纵横的疤痕证明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那支摸到他心脏边缘的箭矢,被抬回飞沙关时,他几乎看不清自家大宝贝的样子,只能感觉那温热的泪水像雨滴一样落在他脸上。 那天的天空是橙红色,光与影聚合在少年背后,衬得那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少年美好的宛如第一次见面那样。 自己又把这小猫胆子的人吓着了。 楚离有些懊恼,握着柳晓晓白生生的手,那血又染红了柳晓晓昂贵的衣料。 “小哭包……”柳晓晓听他那样说,头一次没生气,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楚离见逗不笑他,舍不得他哭,心里也泛起苦来。 “死不了的……你这么吵,吵得鬼都不来……”楚离握紧他的手,听着耳旁渐小的抽噎声。 “那你得保证不会死。”柳晓晓努力憋住眼泪,眼边通红,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不会死的……”楚离勾了勾唇角,透过眼前的血雾看着那模样精致的少年,心中难得平静。 没遇见这小娇气包之前,他觉得生死都好,遇见了后,却越发想要活下来。这娃娃这样娇气,离了他受委屈怎么办啊?还是他放在身边才放心。 第16章 塞北(六) 昨夜仍旧落了雪,燕山脚下,皑皑白雪铺了满地。干枯的枝丫上也落着厚重的雪花,远远看上去,如同开在江南的白色腊梅般。 雪花盖住遍地碎石枯叶,踩上去比未积雪时平整不少,茫茫大地一眼望去除那高高伫立的城关,只偶有几棵灌木枯树,倒是个练兵的好地方。 天色还未明朗,却已能听见演兵的呼喝声,远远传来,气势如虹,震得枯枝上的雪都簌簌落了下来,恍若迟来的第二场雪。 精悍的战马身披铁甲,在关外排成无数行列,坐于马上的骑兵装备精良,背挽长弓手持银枪,整装待发的模样,这是楚离放在身边的势力。 他们刚把若羌赶回草原,虽是大获全胜,但仍不敢掉以轻心,每日关外的巡逻都必不可少。罗刹教这两年时间来都毫无动静,若羌似乎也没有多少抵抗之意,从关城打到燕山,速度之快,让朝廷内都措手不及。连那向来不待见楚离这个儿子的皇帝都不得不迫于百姓压力,下皇谕赐了不少金银。 明面儿上的该做都得做,然而暗地里太子一派却觉得楚离这棋子太过棘手,颇有脱离控制的趋势。皇帝虽已入暮年,但坐这位置这么多年,就算人老固执很多,但仍旧精明。虽想除掉楚离,但眼下也要仔细掂量几分,况且朝内上下,也不知暗地有多少朝臣是楚离那边儿的势力,若是轻举妄动,怕是要逼得楚离造反。 是以,为了探清楚离那边儿情况,皇帝挑了足足二十个刚选进宫中的秀女送了过去。那些秀女的容姿各有所爱,或娇柔或妩媚,但都乃倾城之貌。 秀女们还未到时,都以为自己要服侍的是那赫赫有名的塞北战神,听闻楚离年轻英俊并还未娶妻,早已在路上便开始了宫内相斗那些把戏。马车在关外还没停稳,那些个秀女便迫不及待下了马车。 那厢楚离刚把不愿意理人的小祖宗从被窝里捞起来,好言好语哄着,哪儿有心思管外边儿那烂摊子。男人经过时间沉淀越发英俊成熟的面上带着无奈的表情,把自家小仓鼠从窝里抱起来。 现在这两人每夜都是睡在一起的,美名其曰为暖被窝外加保镖。柳晓晓畏寒,楚离没皮没脸的柳晓晓也扭不过他,便由着他来了。 柳晓晓这娇气包可精明着,楚离打他什么主意还能不清楚嘛?整日防火防盗防狼,然而这两年楚离很克制,并未做些什么,最多不过是晚上睡觉时半强制性把人搂怀里,脸上挨了五指印也要凑过去亲亲自家娇气包那香香软软的脸蛋儿。 柳晓晓这小东西一向不记事儿,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是过两天就忘。之前在柳随风那儿栽了跟头,这不,在楚离这儿还踩了一模一样的坑。 前天夜里楚离不好脱身,被属下拉着灌了好几大碗关外烈酒。他酒量好,洗去身上的酒气后也只是微醺,用热水把自己泡暖了,这才敢推门进屋,生怕带了凉意进去冷着那娇气包。 屋内未点灯,只在桌上点了一盏烛火,显然是那嗜睡的娃娃已经睡了。屋子周围摆了好几个火笼,窗子只半开了一扇,加之地上铺着的一层厚厚的西域地毯,与屋外冷冽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颇有几分闷热。桌上还点了安神的熏炉,空气中弥漫着的甜腻香气,把楚离刚刚那几分酒意也熏得上头了些。 楚离一边儿往床走,一边儿脱去带着屋外寒意的大袄。似乎今天负责给炉子添炭火的近卫多添了些,这屋内比起往天晚上来格外热,楚离刚刚沐浴过的体温比起这里来还要冷了些。 为了不把小东西冻醒,楚离干脆在床边儿站住,打算等身子暖暖再抱着人睡。他先是低下头,想看看自家小娇气包有没有热着,然而屋内的热气把那烈酒的后劲儿勾了出来,楚离有些头昏。于是按了按太阳穴,在床头旁半蹲下来,半眯着的鹰眸内尽是柔情,注视着床中间睡成大字的柳晓晓。 因着热的缘故,小家伙睡不安稳,把被子踢了开在睡,身上那件薄薄的亵衣腰带也松了开,露出一大片莹白如玉的肌肤,随着那清浅的呼吸,形状美好的锁骨若隐若现,让楚离移不开目光,刚刚那三分酒意也变成了十分。 不如说这名为柳晓晓的小东西就是他的酒,只一口便醉生梦死。 少年的每一处都生的极为精致,衬着摇曳的烛火,像是偷跑进来的不在此间的小精怪般。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脖颈上系着根红绳,那下面吊着的东西似乎滑到脖子后边去了,只留着根绳子,像是落在雪地上的樱花。 不知梦见了什么,小家伙抽了抽尖尖的鼻尖,漂亮又惹人怜,那殷红的唇瓣微启,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小舌尖,宛若夏日盛开的花等着谁的采撷。 这样诱人的宝贝就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于是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炙热,被迷了心窍的楚离直起身,结实的双臂撑在床的两边,像是雄狮在划分自己的领地般把人圈进自己的地盘,接着缓缓低下头,神态虔诚。 只是一个吻,楚离便醉到不知今夕何夕,不愿放开。柳晓晓身上暖洋洋的香味,让楚离只想把这吻一直继续下去,几缠绵。 楚离吻得认真,搂着柳晓晓,似乎要把人揉进骨血般。 然而没过多久,柳晓晓因着喘不上气自己醒了,睁着满是水汽的大眼睛迷茫地挣扎着,小猫似的。等大灰狼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呼吸上几口新鲜空气,看见楚离赤红着的眼睛,这才反应过来。 “晓晓……”楚离酒未醒,脑海中混沌一片,只晓得唤面前人的名字,沙哑的声音褪去肃杀,只剩万千柔情,都给了这小东西一人。 然而柳晓晓是不晓得的,只觉得自己踩在被大灰狼吃抹干净的边缘,打又打不过,于是使出自己最拿手的来。 但只要柳晓晓说不愿,楚离又会拿他怎样呢?要是让以前倌馆里的公子看见,定又要啐上一句“恃宠而骄”。柳晓晓这小骗子,本能就知道怎么做,天生的,偏偏自己还一副懵懂模样,让人又爱又恨。 于是楚离望着那泪汪汪的眼睛,小家伙的唇瓣还红彤彤地肿着,该死的迷人。然而只要看见娇气包那面儿上委委屈屈的模样,那些旖旎的心思便烟消云散。 到底是舍不得这大宝贝受委屈。 好不容易楚离发誓什么也不会做,把人抱着哄着睡着了,可这事儿哪儿有那么好完?柳晓晓觉得自己现在很危险,故意两天没搭理楚离,让大灰狼自我反省。 然而柳晓晓可不知道,这大灰狼只觉得是自己太急把人吓着了,下次想着要慢慢来,哪儿有一点儿反省的意思。 此刻还在不受自家大宝贝待见的楚将军好不容易把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捞出来吃饭,还没等菜摆桌儿上,就听见外边远处女人们的笑闹声。 “将军,那些宫里来的秀女们嚷着要见您。”门口跑进来一个传令兵。 楚离怀里抱着自家香香软软的大宝贝,正低头给人穿衣服,头都没抬,刚想说“不见”,手臂却忽然被拧了一把。 怀里人猫一样的力气,哪儿拧得动他,楚离眼疾手快,把那只刚要缩回去的小手抓住亲了亲。 “不生气了呀?”笑着问,颇有几分痞气,贱兮兮的。 好在两年多了,军中都习惯了将军对着夫人这态度,私下里对着平日里冷着脸的楚离都少了几分畏惧。不过现在军里还不能管夫人叫夫人,得叫柳公子,否则会惹夫人生气,然后大半夜跪搓衣板的就是将军了。 柳晓晓瞪了那没脸没皮的男人一眼,噘着嘴,别扭地嘟囔着说:“什么秀女,我还没见过,我要去看。” 这让楚离犯了难,他家大宝贝现在还没喜欢上他,要是见了那些个女人,跟着跑了怎么办?然而这小东西好不容易开口理他,要是不带过去,这次又生气可就不知道下次再把人哄好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连带着对着外边那些还未见着的秀女颇为不喜,觉得她们来得不是时候。这是来破坏他和小家伙感情呢! 思来想去,楚离还是不情不愿地把人带上了,想着自己得看紧一点。手上把小东西的袄子裹紧了免得着凉,又揣了个小手炉放进那裹得粽子一般的袄子里,看见那大宝贝面上冒出点绯红的热气儿,这才像抱娃娃一样把人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刚踏出门槛,冬日冷冽的风便往面上刮来,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要是往日,这小东西肯定要嚷着放他下去,跳下地搓个雪球玩儿,然而今天却莫名没了这心思,心里东想西想。 楚离要是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心里打定主意万一楚离喜欢上秀女了,自己就往西域走,反正现在不打仗了,楚离也管不着自己。 被楚离宠着惯了,要是一下没了人宠着,这小东西宁愿走,他不愿意当电灯泡膈应别人又膈应自己。想着想着,还什么都没发生呢,便就委屈起来,心里冒酸泡泡。 到底是被楚离宠坏了。 伸手揪着楚离高高束起的马尾,柳晓晓嘴撅的老高。楚离微微低下头,由着他扯自己的头发,让小东西不用伸手也能拉到发尾。 这儿路不好走,楚离没注意自己怀里的宝贝脸上的表情,要是他知道了这娃娃心里想的什么,还不得觉得冤枉死。 天地可鉴,他对这小东西可一心一意,真要说起来,这小娇气包才是三心二意的那个人才对。 第17章 塞北(七) 这两年柳晓晓和楚离在一起,每天都好吃好喝地被供着却也不见长个,抱在怀里就小小一团,肉倒长了不少,软软的小肚子总惹得楚离想要揉上那么一揉。 要是光这样也就算了,然而楚离吃的他剩下的,本来就高的人还长了点个儿,把柳晓晓气得不轻,觉得不公平。 楚离倒觉得这小东西生的刚刚好,轻得一手就能抱起来嵌进怀里,另一手能拿剑拿枪,护他一世。 想是这样想,面儿上还是要哄的,顺着毛夸人帅,好歹是把人夸高兴了。 柳晓晓今天套了件白色的狐皮袄,楚离专门为这娇气包猎的狐皮做的,穿身上暖和的不得了。远远看去,高大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白团儿,偶尔还要低下头蹭蹭怀里的团子,面上几柔和的模样。 那白团子只露出张红扑扑的小脸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像个从雪里走出来的娃娃般精致,可爱得紧。边关日子苦,这娇气包倒成了军里默认的吉祥物,虽然楚离不乐意他们一见着自己家的宝贝就挪不开眼,然而柳晓晓却神神气气的。 “他们看我是因为我好看,你看你长得那么凶神恶煞的,就没人看你。”柳晓晓扬着小下巴骄傲地说,弄得楚离哭笑不得。 一到冬天,这小娇气包便嗜睡起来,觉着外边儿冷,缩被窝里不愿意动弹。楚离每天练完兵一身汗,沐浴过后才敢去把人捞起来吃饭,今天却因着宫里送来的秀女打乱了楚离计划。 温暖的大手盖在柳晓晓肚皮上,怕他不吃饭胃疼,一路在那小肚皮上轻轻打转儿,揉了又揉。柳晓晓浑身都是娇贵肉,碰一下都敏丨感得不行,男人刻意放轻的手劲偶尔不小心碰到他腰上,惹得柳晓晓在人怀里到处缩,躲着他。 “不准碰我肚子了!”第三次被碰到腰上的痒痒肉,柳晓晓便不乐意楚离碰他了,曲起膝盖坚决抵抗,刚从被窝里被挖起来,声音软软糯糯的,让人心痒痒。红扑扑的脸儿上一双眼睛瞪着楚离,然而刚刚扬着的唇角还没压下去呢,楚离看了还想再摸人腰一把。 远处秀女们言笑晏晏的声音如银铃,恍若置身那风流之地,让人心驰神往,然而怀里这人却把楚离全部的注意都吸引过去了,哪儿还有心思看其他人。 秀女们远远儿见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着个白团子走近,在军营中未着甲胄,然而却仍旧气势逼人。一身玄色劲装衬得那人身量欣长,肌肉匀称如黑豹般优雅又具有爆发力,高高束起的墨发旁垂下两条红色璎珞,一双鹰眸柔情似水,软化了男人冷硬的线条,显得更近人情了些。 有个稍小些的秀女小鹿乱撞,禁不住惊呼出声,“啊呀!这是谁呀!” 一旁站的士兵看了她一眼,随即骄傲地挺了挺胸,“这是我们楚将军。” 秀女们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心跳加速,秀丽的脸儿上飞红一片。若是服侍这样的男人,倒算是她们的福气了。 于是纷纷挤到门口,想着去迎楚离。然而随着楚离走得更近了点儿,秀女们这才看见那将军手上抱的白团子,居然是个少年! 秀女们有些惊奇,毕竟那少年若说是将军的儿子,这年龄又大了些,若是兄弟,这姿势也太过亲密。 柳晓晓被这些个漂亮姐姐盯着,觉得自己现在这躺人怀里的姿势实在是让姐姐们看笑话,脸上一红,赶紧挣扎着让楚离放他下来。 这小东西颜控,被柳随风和楚离管制着,这些年除了小桃那见到的女人是少之又少。现在突然见着这样多,立马就忘了刚刚的别扭。 楚离看了眼推开秀女们从后边儿挤过来的使臣,终于是把乱动的柳晓晓放到地上,当着众人的面儿旁若无人般弯腰给柳晓晓把衣服理平了。 楚离不觉得什么,柳晓晓被伺候惯了,自然是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一边儿眼巴巴望着漂亮姐姐们,一边儿乖乖站在原地等人把衣服给他理好。 使臣站在一旁,便不由得多注意了柳晓晓几眼。 ——说起来,太子殿下时常画的那人,和面前这少年似乎有几分相似来。 他也只是偶然看到那画卷,太子平日里画完就收起来,从未让其他人见,是以他也只不小心见着了,匆匆瞥了两眼。 “好了。”楚离理完,摸了摸人的小脑袋,声音宠溺,“路滑,不准跑。” 柳晓晓胡乱点点头,然而才转头就跑向大堂,完全是把楚离话当耳边风。楚离目送着那不省心的宝贝一路稳稳当当跑进屋,看着人抱着小手炉安安稳稳坐好后,这才冲使臣微微点了点头。 柳晓晓是从江南来的,被柳随风精养着,好吃的好玩的都见过玩过,比起这些京城来的秀女们倒还更见过世面些,加上他模样乖巧,秀女们见着刚刚楚离的态度,又有意讨好他,聊的天南地北倒也融洽。 这厢楚离和那使臣倒也公事公办地寒暄完,正一同往屋里走,恰好看见柳晓晓要把自己抱着的手炉塞给个穿得少了些的秀女。当下楚离便喝了两壶醋,把使臣甩后边,大步流星地插丨到柳晓晓中间。 这小没良心的可没把手炉塞给他过,这才见姑娘多久呀,就嘘寒问暖了,要是放这人在这儿待久了可还了得? 于是柳晓晓这手炉还没送出去呢,就被楚离给拦下了。 “带姑娘们去暖和点儿的屋子。”楚离一边儿把柳晓晓一把抱起来,一边儿冲一旁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将军也见着了,这些秀女找不到理由赖着不走,于是便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人走。 柳晓晓被突然抱起来,吓了一跳,小腿在空中蹬了蹬,被楚离另一只手揽住,一动也动不了。还没等柳晓晓兴师问罪呢,楚离就先发制人咬了一口怀里人的小鼻尖,留下个浅浅的牙印儿。 “你这是诚心气我呢!”楚离把人抱着往外走。 柳晓晓粉嫩嫩的脸颊不高兴地鼓着,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咬了一口的鼻子,“小心眼儿,我哪儿气你了?” 楚离眉一挑,大手往上,极具暗示意味地捏了捏柳晓晓的屁股蛋儿。 “你说呢?”男人嗓音带着性感的低哑,惹得柳晓晓涨红了脸。 “流氓啊你!”柳晓晓转动脑袋赶紧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儿,这才挺起身“恶狠狠”地在楚将军脖颈上盖了个猪肉章,咬着半天没松嘴,眼睛往上瞪着楚离似乎还挺得意。 楚离看着小老虎似的人一边儿瞪他,一边儿拿袖子擦口水,没忍住笑了,摸着柳晓晓给他盖的章说:“都给为夫打上标记了。” 这句话自然是又把柳晓晓惹得炸了毛,楚离可不管。此时天光正好,风里带着雪花的凉意,苍茫的天地间楚离只看得见怀里这人。刚刚柳晓晓想给手炉的那位秀女回过头,恰好看见楚离低下头,唇角含笑的模样,眸中似有星河,薄唇轻轻吻上怀中少年娇艳如花般的唇瓣。 眼前所见宛如画般,让她连嫉妒都生不出一丝,只剩赞叹与欣赏。精致的少年与英俊的男人,衬着背后无边雪景,情深似海。 啊呀,她当是谁,原来是将军的小意中人呢。 她轻轻哈出一口气,看着那白雾逐渐散去,又想起刚刚楚离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模样,笑,这是把她当情敌了吧。 又回头看了眼那两人,觉得那冷傲的男人配着这可爱娇巧的少年倒还挺搭的,看着将军伏低做小的样子不就知道了吗? 楚离说是要把那些个秀女收下,然而待使臣前脚刚走,后脚楚离就把那些秀女送与了自己身边的副将们做妻做妾。一来可以稳定人心,二来将来朝廷若问起,给自己副将做家室,也不算薄待了她们。 使臣回了京,回禀说楚离把人收下了,皇帝这才稍稍放下心,然而仍是戒备着楚离那方的一举一动。 这厢被楚离亲了的柳晓晓面儿上是不大高兴的模样,心里却有些慌。楚离只以为是又在生气,好言好语地哄着。 “都怪你太好看了,我忍不住,下次一定忍住好不好?”说得几诚恳的模样,然而要是有下一次,这句话肯定是作废的。 柳晓晓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楚离低下头又在人嘴上亲了口,看着人惊得睁大眼一本正经地说:“这次也没忍住。” 日子就在大灰狼的虎视眈眈里过去了。 大寒之后,边关便越来越冷,柳晓晓后来干脆连屋子也不爱出了。楚离看着他怏怏的样子心疼,过了一年这娇气的小东西还是没适应这边的寒冷,这娇气包只能养在水土丰润的地方才能活蹦乱跳。 屋里点着火笼,楚离从背后抱着这娇气包,想着等开春,路好走了,就把人带回江南去。他可以把虎符交出去,求块四季宜人小封地,做个闲散王爷,把他的大宝贝养得白白胖胖。 柳晓晓喜欢桂花,他可以把府里的院子都种满桂花树,等桂花开了,就酿成桂花酒。晓晓曾经说他想养只大黄狗,楚离是不喜欢有其他东西引走柳晓晓注意的,然而自家大宝贝喜欢,他也总不能把自己连只狗的醋都要吃这事说出来,所以等到了江南,他还要去牵条大黄狗来。 这些想法楚离是没告诉柳晓晓的,这些要操心的事楚离是不愿柳晓晓知道的。 但朝廷那边儿现在并不信任楚离,他想着年后先传封书信回去,他不要这权,想必太子那一党会很乐意拿个没有实权的名号换他的虎符。 腊八的时候,楚离亲自做了碗腊八粥,柳晓晓是不记日子的,楚离把粥端来柳晓晓才晓得今天是腊八。柳晓晓不喜欢喝粥,然而那粥闻起来实在很香,柳晓晓捧着碗一点一点喝了一半,忽然眼睛看见楚离坐在对面椅子上,隔着张桌子,望着他,唇角扬着笑,几专注的模样。 柳晓晓放下碗,觉得楚离喜欢上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他根本不值得他那么喜欢的。柳晓晓自觉配不上楚离,楚离又有钱又有实力长得还帅,能文能武,放现代就是打高尔夫的钻石王老五,他就长得可爱了点儿,居然把这王老五掰弯了,实在是罪过罪过。 这小东西难得良心发现一回,几大口把粥喝完,把嘴边儿的米粒舔了,小声打了个饱嗝。楚离刚想问他喝那么急做什么,就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外边是无尽黑夜,屋内点亮的灯火落进那双眼睛里,仿佛阳光落入了那眸中般,让楚离看愣了神。 “楚离。”柳晓晓本来想说腊八节快乐的,后来又想起古代好像不兴这么说,于是改了口,“粥很好喝。” 楚离失笑,“就这么一句呀?” 却没想到看见柳晓晓摇摇头,“当然不是,我也给你做碗粥去。”说着就跳下椅子往外跑,这小东西精的很,绕了个圈儿跑出去的,楚离没抓住他,赶紧把一旁放着的白色袄子拿手上追了出去。 柳晓晓虽然不怎么会做饭,基本的还是懂的,像模像样地淘了米。那水冷,把他手冻得通红,往日娇里娇气的小东西此刻却是极为认真,一声不吭。楚离拉不动他,只能抢着打起了下手。 最后做出来的粥倒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做的,但楚离已经觉得极为幸福了,他何德何能,得到这么个宝贝蛋? 有了腊八这次,后来柳晓晓就晓得算日子了,算着过年还有多久到。边关物资匮乏,柳晓晓想的放鞭炮贴福字是不可能了。 除夕那天,柳晓晓拉着楚离不睡觉,说是要守夜,坚持要搬张小板凳坐屋子外边等着日出。楚离由着他,抱着他怕他冷,结果守着守着这小东西自己睡着了,楚离没睡,守夜他一个人守也是一样的,这小娇气包就在他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等了一晚上,在太阳升起第一缕晨光时,楚离轻声把人叫醒。 那抹浅淡的阳光照在雪面,反射出粼粼的光,柳晓晓睡眼惺忪地看着这壮阔的日升,楚离却看着那光投映进柳晓晓眼底,像是小星星。 守夜没成功,还没守一半儿呢自己就睡着了,颇为打击柳晓晓的自尊心。除夕过后就是年,楚离一夜没睡精神头看起来还是挺好,楚离行军打仗惯了,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柳晓晓还是坚持把人赶进屋子里睡觉。 楚离一向顺着这娇气包,捧着宠着,半推半就地被推着躺到床上,还没等他自己动手呢,柳晓晓就把被子拉到他下巴了。 楚离哭笑不得,“盼着我睡是要急着做什么呀?” 被一眼看穿的柳晓晓瞪了楚离一眼,“睡觉,不准说话!” 嗬,还挺霸道。 “好好好。”楚离闭上眼,柳晓晓放被子上的一拍一拍地,哄小孩儿似的,让人啼笑皆非。然而这安然的氛围却让楚离逐渐放松,沉入梦境。 全天下怕是只有这小东西才能让楚将军放下警惕,睡上一觉。 一看人睡了,柳晓晓便跑出去拿了毛笔和砚台,笔尖蘸了点儿墨。刚想在楚离的半边儿俊脸上下笔,想了想,又改了地方。把人的手拉出来,展开手心,在楚离掌心里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等楚离下午醒来的时候,就见小家伙眼睛亮亮地坐旁边看着他,楚离低头找了找是不是小家伙在他身上藏了什么东西,就见自己左掌上画了个福字。 字真丑,不过是他家大宝贝写的。 楚离抬起手,望着那个字笑,笑容看起来颇为傻气。 柳晓晓骄傲地挺起胸脯,“好看吧?”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丑,但就是等着楚离夸他。 楚离也很给面子,昧着良心夸好看,当真是让人牙酸。 等到了晚上,不过边关天黑的早,到底是不是真的到了晚上也不知,反正太阳一落山,柳晓晓就牵着楚离往正义厅走。正义厅是往日接见客的地方,快到走到的时候,牵着人的少年忽然抬起头,“新年好,楚离。” 少年面上的笑是极好看的,清澈的杏眼,唇角弧度刚刚好的迷人,楚离觉他怕是会把这笑记上一辈子才对。 正义厅里下席坐着是楚离的几个心腹将领,身边还带着已成了他们夫人的秀女,见柳晓晓带着楚离来,纷纷从席上站起身,笑容爽朗地敬酒。 楚离自然是晓得这是柳晓晓特意把他们请来的,被牵着的那只手漫起一股暖意,那暖意扩散到四肢百骸,最后到达心脏的位置,几乎让楚离动弹不得。 “大家一起过年要热闹些。”柳晓晓拉着他蹦蹦跳跳往主席走,柳晓晓喜欢热闹,现下自然很高兴。 去年这个时候,他们在打仗,自然是没有年过。不过对楚离来说,这节过不过都一样,然而现在不同了,这小东西在哪儿,哪儿就是他家,家人在时,过年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年过完后,楚离见着柳晓晓那几天活蹦乱跳地精神好,想着挑个日子把人带出去走走。恰好前些日子巡逻时发现了个在山里的温泉,想来这小家伙应该喜欢。 一听有温泉,柳晓晓眼睛发亮,直嚷着他要去。晚上的时候,楚离便骑着马带人去了那地方。 那温泉离他们驻守的要塞并不远,十几里的位置,只是位于深山里,前些日子他们要找利于战争时隐蔽的地点才发现这里居然有个温泉。 柳晓晓还没到呢,就见着温泉的热气儿了。果然,拐个弯儿就是那温泉。 温泉旁原本葱郁的树木现在枝叶落光,于是抬头就能看见夜空来。 柳晓晓让楚离背过身去不准看,楚离依言背过身去,然而还没转过身半分钟呢,就又把头转了回去。楚离习武,是以柳晓晓每次回头看都没逮住他,只是觉得背后毛毛的。 把衣服脱到一旁,柳晓晓冷得打了个哆嗦,赶紧踩进温泉里。 温泉的水正适宜,外围的水面很低,楚离便看着那月光下越发显得肌肤莹白的少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池子中间淌。 水面逐渐没过那浑丨圆的臀,凹陷的腰骨,一寸一寸的脊椎骨。直到一颗水珠滑下,逐渐滑到那隐秘处,楚离终于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连衣服都没脱就往池子里走。 柳晓晓听见背后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没转过头,便被抱紧男人宽阔滚烫的怀中。 楚离的吻落在他耳垂,惹得他软了身子。 “你不讲信用!”柳晓晓做着微弱的抵抗。 “我都快成和尚了,晓晓。”男人无奈地看着柳晓晓扬起的小脸,少年墨发披散在水中,衬着那精致的面容,像是此处的妖精般惹人心动。 视线下滑,却忽然看见柳晓晓脖颈处红线下吊着的佩玉。 楚离一愣,刚刚还滚烫的血液瞬间冰凉,浑身僵硬着站在原地。 这玉,他是认得的。 心中沉到谷底,不顾柳晓晓猫般的挣扎,楚离把人身子扳正,紧紧捏着那块儿形状奇特的勾玉,手背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确认自己并未看错后,面无表情地紧紧盯着柳晓晓的脸,轻声问: “你为什么,会有楚渊的玉?” 第18章 塞北(八) 柳晓晓从没听过楚离这样的语气,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脖子上的红绳被拉扯着,让他不得不仰头看着楚离,似乎因着那蒸腾而上的水汽,一双映着弯月的杏眼像是要落下泪一般。 那条细绳在他脖颈娇嫩的皮肤上勒出道刺目的痕迹,然而被吓住了的柳晓晓只是伸手捂着那儿,连挣扎都没有,像是被只被野兽吓得本能地不敢动弹的小动物。 楚离看得心痛,却又疑这不过是他欺骗自己的把戏。这小东西来到他身边的时机是那样刚好,身上还带着那人贴身的玉,让他怎能不多想? “说话。”楚离闭了闭眼,手上的力道却是不由自主放轻些,到底是怜他。若是其他人,现在楚离怕是连开口都懒得,直接便扭断其脖子了。 柳晓晓被那冰冷的语气激得浑身一抖,终于回过神,手仍旧是按在被勒疼的脖子上,连说痛都不敢,只敢小声辩解着,“我不认识叫楚渊的人。”他抽了抽鼻子,眼眶泛红,似乎不明白楚离为什么会这样,然而也知道现在撒娇没有用,啜嗫着说:“这玉是别人给我的……” 他只记得这脖子上吊着的玉是别人送他的,那人具体什么模样,叫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时觉得这玉长得特别,便一直戴在身上,况且这玉冬暖夏凉,很是神奇,让他喜欢的不得了,也就没有想拿下来过了。 “别人?”楚离反问,唇角勾起个颇为讽刺的笑。 他望着柳晓晓懵懂无辜的神情,缓缓松开手,摸上少年的面颊,捧着他的脸。柳晓晓湿漉漉的头发散在水中,墨色的一缕贴在少年面颊边,低垂的眼睫小扇子般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神情越发楚楚。然而这玉是楚渊母妃留给他的,世上就一对,楚渊怎可能轻易送人?除了楚渊,还有哪个别人能送他这玉? 他要自己如何信他啊…… 楚离吐出一口郁气,似乎怕自己再待在这儿会做出些什么。他收回手,转身一步一步向岸边走,把自己曾经放心上宝贝的不行的娃娃抛在身后,那背影冷硬,倒是对其他人时才会有的模样。 柳晓晓透过雾蒙蒙的眼望着男人决绝的背影,委屈得不行,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本就绵软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若是往日楚离听了这声音怕是柳晓晓让他去做什么都愿意,然而此刻他却连头也没回,怕自己一看见那娇气包的样子便心软。 “我没有骗人,是真的……很久以前别人给我的……”柳晓晓吸了吸鼻子,头一次恼自己记性不好,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当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是个很好看的少年拿给自己抵债的。 柳晓晓哪儿知道当初楚渊骗了他,拿了个暧昧不清的名字,既为掩饰身份,又为表明心意。楚倾晓、楚倾晓,可不就是楚渊倾心柳晓晓的意思么,奈何柳晓晓听不懂,他这心思算是白费。 柳晓晓断断续续解释完,却见楚离仍旧没有停下步子,站上岸,衣服上滴下的水在地上聚成一个小水洼。现在是深冬,极为寒冷,然而楚离却动也没动,仿佛感觉不到冷般,背对着自己,月光下的身影模糊不清。 柳晓晓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第一次见楚离时,那时楚离也是越走越远,背影逆着光只剩轮廓,侧着脸回过头来,勾起的唇角尽是不羁。然而这次唯一不同的只是他面上没有带着笑,面容冷峻月光洒在脸上,结了霜般。 “是么。”语气极为冷淡。 柳晓晓委屈极了,干脆不再说话,一个人往岸边儿走,与楚离方向错开了些。楚离用余光看着柳晓晓捡起带来的帕子擦干净身子,笨手笨脚地穿衣服,因为不熟练,露在外边的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楚离用内力把衣服上的水蒸干,看着柳晓晓衣服快穿完,便往马那儿走。柳晓晓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去,咬着唇站在原地,头发还在湿哒哒地往下滴水,垂头丧气的模样像是只淋了雨无家可归的猫儿,几可怜的模样。 把帕子搭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柳晓晓被风吹得有些头疼,终于是小步小步地靠近站在马旁边的楚离。楚离一直等着他过来,到底还没气到要把人扔这儿的地步。 眼眶红红的小东西从来都没遭过这境遇,只觉得是楚离讨厌自己了,于是便不太敢靠近楚离身边。但他又不能待在这里,夜里会下雪,他留在这里一定会被冻死,于是便只能踌躇地站在楚离面前儿。 楚离低头看他,面上还是冷漠的神情,让柳晓晓更觉得自己现在是不受待见的。 “能不能把我带回去呀,谢谢你……”柳晓晓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那眼泪又快不听话了,赶紧低下头免得楚离看了心烦就把他扔这儿了。然而这一低头,那本来就快跑出来的泪珠就顺着掉了下去,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楚离看得分明,胸口也觉窒息般痛。他多想把这娇气包抱着宠一辈子,可他又怕这小东西是在骗他,到最后只留着他一个人活在回忆里。 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抿紧唇,弯腰把人抱上马。 柳晓晓头发还是湿的,往日都是由楚离用内力替他弄干,然而现在肯定是不行了。柳晓晓裹紧帕子,尽量把身子往前坐,免得水珠滴在楚离的衣服上。 然而楚离却只觉得这小东西厌了自己,刚想放到那湿漉漉小脑袋上替人把头发弄干的手顿了顿,终究收了回去,心下阴霾更甚,眸中也不自觉带了些冷意。 宁愿湿着头发也不愿意靠近自己么…… 柳晓晓皮肤娇嫩,头一次坐楚离马时就把大腿内侧的皮肤磨破了,后来楚离就垫了个软软的马鞍。然而柳晓晓现在一往前坐,那马鞍的效用便不是那么大了,没过一会儿就觉得大腿内侧的嫩肉火辣辣地疼。 柳晓晓平常娇里娇气的,这种时候却一声不吭地忍着。他觉得楚离肯定是讨厌他了,所以说出来说不定还会讨人嫌,某些方面这小东西偏偏硬气的很。 回了关内,马刚停住,柳晓晓便一个人跳下了马,一个踉跄,因为腿疼,差点把脚崴了。 往日都是楚离先下马,再张开手臂接他,刚刚下意识也想那样做,却没想到柳晓晓先与他拉开了距离。禁不住攥紧手掌,紧握成拳,也不知是恼自己还是恼那没良心的小东西。 柳晓晓低着脑袋不敢看他,只低声说了一句先回屋了便走了,楚离看着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背影,仿佛在躲什么洪水猛兽般,眼中山雨欲来。 那来牵马的士兵只觉得两人间气氛颇为古怪,将军面上的神情也太过……明明这两年中对柳公子都是一副温柔的模样,现在却…… 虽觉怪异,但到底不敢妄加质疑,只管牵了马往马厩走,却忽然听见身后将军对他吩咐:“去把夫人房中的火笼点燃,多燃些炭,再点支熏香,他睡了后来破军堂向我复命。” 到底是怕人着了凉。 士兵赶紧从走神中清醒,下意识站直身子大声答道:“是!” 柳晓晓脱了鞋坐在那冰凉的软椅上,连头发都不晓得擦,只管抱着膝盖发愣,身子前后摇晃。眼睛盯着某一点,小嘴扁着,面上几难过的模样。 柳晓晓不知道那块玉哪儿惹到楚离了,但他不想和楚离把关系闹得这样僵,不想以后就像陌生人一样。 然而没等柳晓晓发呆多久,门口就出现了声音。柳晓晓以为是楚离回来了,惊喜地抬头望过去,却见到是刚刚那个牵马的士兵,失望地把头转回去。 “我来帮公子把火笼点燃。” 柳晓晓点点头,没什么精神地答:“麻烦你了。” 点燃了火笼,那士兵便没理由留在房里了,只能退出去站门口观察着里面的动静。等了好久,终于见那小身影把烛火吹灭,想来是睡了。又在门口站了会儿,确认里面没有响动,士兵这才往破军堂走。 然而柳晓晓并没有睡,只是觉得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把蜡烛吹灭往偏房走。楚离现在那么讨厌他,他也没有理由留在楚离的房间里讨人嫌才对。 这小东西有些事倒极为认真,一定要搞个泾渭分明。 偏房便没有主房那样舒适宜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寒冷又潮湿。柳晓晓觉得自己刚刚在马上被风吹得生疼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当初楚离为了这小娇气包住的舒服,在主房花了不少心思,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小东西会跑来偏房睡。 柳晓晓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抱着冰凉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茧。翻来覆去,本就不易暖起来的被窝更带出了些许热气出去,然而柳晓晓却在想着其他事。 “明天一定要和楚离说清楚……”他穿着袄子,又裹着被子,然而还是打了个喷嚏。 楚离误会他,他好难过的,难过得睡不着。 柳晓晓委委屈屈地把被子拉过头顶。 他不认识什么楚渊,他只认识楚离。 第19章 塞北(九) 今夜无法入眠的并非只有柳晓晓,还有楚离。 男人背脊挺直坐于案前,就着烛火,低垂的目光落于桌面的一封自己早已写好的信上。然而他又似乎并未在看着这封信的内容,只是在想着那被自己惹哭的娇气包。 他并非想那样让那娇气包难过,只是在看见勾玉的一瞬间,怒火与失望还有那自己都未察觉的心慌便如潮水般一拥而上,加之柳晓晓的刻意躲避,理智被挤到角落。直到一个人时,四下清净,那情绪才悉数褪去,只剩悔意。 楚离到现在已是坐镇一方的大将军,手下精兵无数,荣宠加身,任谁怕是都会觉得他得到了不少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东西,然而楚离仍旧觉自己一无所有。 ——他只有柳晓晓。 那小东西出现的时机是那样刚好,陪着他走过无尽辉煌与血色,他像一条守着宝藏的龙,只愿和他的财宝一起与世隔绝相守一世。但他忘记了,这小东西不光只有他。 他多怕这小东西在他与楚渊之间会毫不犹豫选择楚渊,毕竟,楚渊要比他更早认识这小东西,他们也许会一起逛灯游湖打马走过城前,而他却什么都没有,没有那风花雪月,只有指尖黄沙。 对柳晓晓,楚离似乎永远处于劣势,自卑又胆怯。脑海中万千思绪让他痛苦至极,只得紧紧地抱住头,仿佛这样做能减轻一些负担般。束发被他的动作弄得凌乱不堪,烛光暗淡看不清那隐于手臂后的面容,只能听见男人喉间发出的压抑的呜咽声。 他是如此地害怕柳晓晓离开他,抛下他一人。 没有人能在抓住阳光过后甘心回到黑暗,柳随风不行,楚离也不行。 时光荏苒,楚离仍旧把自己当成一无所有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老天送他的小礼物。他要的不多,只求柳晓晓留在他身边,只要柳晓晓就够了。 男人浑身颤抖,紧咬的牙关间似乎泄露出低低的喘息,压抑着心脏处蔓延而出的痛苦。 “将军。” 突如其来的人声打破了周遭寂静,楚离猛然抬起头望向声源处,却看见了满天星辰。夜已深,蓝黑色的夜幕下启明星已高到无法可见。 ——已经很晚了。 鹰眸中迷惘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往日的冷冽。楚离用手臂支撑着重新坐直身子,仿佛刚刚佝偻着腰痛苦不堪的人只是幻觉,然而那手掌却仍在微微颤抖。凌乱的束发有些松散,预示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进来。”楚离声音带着丝丝沙哑,视线移向那走近,最终站于阶下的士兵身上。“夫人睡了么?” “回禀将军,夫人已经睡下了。”士兵答道。 “那就好……”楚离喃喃道,目光些许恍惚,似乎又在想着那房中的娇气包。过了半晌,才又缓缓开口问,“他睡得好不好?头发干了吗?有没有着凉?还在不高兴么?” 楚离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士兵却有些为难,“属下不知。”这他哪里知道啊? 楚离也是关心则乱,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亲自去看看,但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怕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伤到那娇气包。 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见那被自己吓坏了的娇气包。 “你下去吧。”楚离轻叹,目光重新回到那封信上。 “是。”士兵转身往破军堂外走,晓得这两人怕是吵架了,心下觉得惊奇,又盼着他俩早些和好,将军板着脸的样子总要吓到新兵。 楚离摩挲着信纸,信中写着他愿拿虎符换一块江南的封地,永不参与朝政。这是早就写好的,但因着连绵大雪,没有送出去,只等着开春再送到楚渊手上。 但—— 信纸的一角逐渐被火焰吞噬,只剩灰烬。 现在不同了,这虎符是他的筹码,他得坐在这个位置上,才有和楚渊争一争的实力。 于是士兵听见背后楚离说道:“让李元来见我。” 李元在楚离手下掌着情报,他现在要这人过来,要调查谁,便不言而喻了。 柳晓晓这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天还蒙蒙亮时便醒了。觉得头有些昏,重得好像装了石头一样,难受的要命,忍不住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着耳边传来的朦胧的演兵声。 要去找楚离…… 柳晓晓昏昏沉沉的小脑袋里只记得这一件事,终于一摇一晃地爬下床,脚刚踩在地面时差点绊了一跤。恍若踩于云端,无法借力,大腿内侧又针扎般疼,让这娇气包忍不住红了眼眶。 扶着床沿站了会儿,柳晓晓感觉能适应了能忍住疼了,这才小步小步走到主房去。主房的炭火还没燃尽,屋内仍旧温暖,然而那被子却是冰冷的。 楚离一夜都未回来过。 柳晓晓不禁有些难过,觉得自己真的被讨厌了。他还从未被人这样摆在明面儿上的讨厌过,忍不住有些委屈。 吸了吸小鼻子,柳晓晓往外走,准备去演武场找楚离说清楚,他现在心里好难受的,他决定等解释清楚了之后,一定要楚离哄他一周他才要重新理他。然而刚走到演武场外边儿呢,就被站门口的两个兵拦住了,说楚将军吩咐了,练兵时谁都不让进。 以前可没这规矩,这娇气包以前想去哪儿楚离都不拦着,所以肯定是楚离才下的命令。 这道理柳晓晓也懂,只是对楚离有些失望,那两个士兵看着柳晓晓可怜巴巴的样子也颇为为难,但又不敢把人放进去,只是指了指一旁的小坡,压低了声音说。 “那儿能看见将军。” 柳晓晓敛了眉眼,低声道了句谢谢,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心态往那儿走。那士兵望着柳晓晓走远,看着那小身影踩在雪里摇摇晃晃的样子,想着将军也真忍心。 好不容易忍着疼爬上那小坡,练兵已经快到了尾声,呼喝声也小了不少。那小坡的位置显眼,全军都能看见那模样乖巧的少年扒着大树往这边看,面儿上似乎因着出了汗绯红一片。 和楚离关系好的副将忍不住开口,“将军,柳公子在那儿呢。” 楚离自然是早就看见柳晓晓了,却未想好怎么面对他,怕那小哭包嫌恶自己昨夜的态度,毕竟自己昨夜那般对他,他合该讨厌自己才对。 可楚离又不希望这娇气包讨厌自己,只能自欺欺人,背过身去不看柳晓晓,生怕从那小脸儿上看见厌恶的神情。 “楚离!”柳晓晓喊他的名字,感觉头被风吹得更重了些,看不清远处的人,执着地喊他的名字,“楚离!” 这娇气包每喊一声,楚离心便慌一分,怕他说讨厌自己。往日的精明倒一点儿也不见,心慌意乱地往破军堂内走,这是逃避了。 “楚离!”然而柳晓晓仍旧喊,他看不清东西,却也能模糊看见楚离越走越远的背影。 最终再也看不见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后,柳晓晓终于是止了声,手脚冰凉一片,心却更凉。 张口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失落万分。 “就这么不想见我吗……”软软的声音里带着失落,沮丧地低下头站在原地。 他一直很喜欢楚离,不如说是崇拜楚离才对。柳晓晓觉得楚离是英雄,特别特别厉害,和他这种人不一样。所以当初这猫胆子的小东西才鼓起勇气要救楚离,鼓起勇气和楚离在这荒凉的边关留下来。 但他的大英雄现在不理他了,对他冷漠至极,连面也不愿见。 眼泪终于是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柳晓晓把自己藏在树后边儿坐下,不愿意自己这模样让别人看了去。滚烫的眼泪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柳晓晓抬手想把眼泪抹掉,但他哭得那样伤心,那眼泪越落越多,怎么也擦不完。 小兽般低低的呜咽着,心里也像落了一场倾盆大雨。 他想回江南了,毕竟再留在这里也是自讨没趣。 他不想和楚离好了。 那厢的楚离坐在破军堂内,内心兵荒马乱,终于还是忍不住站起身,要去找那让他静不下心的罪魁祸首来。 昨夜他想了很多,就算这娇气包是楚渊的,他难道还不能把人抢过来么?再说那小东西连楚姓都不晓得,玉说不定真是机缘巧合得来的。 又想起那娇气包哭兮兮的模样,心疼不已,想着怎么去哄。想着只要这娇气包高兴,捅他刀子都行。 一边儿想,一边儿往主屋走,然而推开主屋,却是空无一人。被子的形状没有动过,说明柳晓晓昨夜根本就没有在这儿睡! 联想起昨夜柳晓晓湿漉漉的头发和今晨面上的红晕,楚离瞳孔一缩。他几步走到桌前,拿起那张字条,字条旁摆着柳晓晓当初留下来的十几两散碎银子。 “我想买一匹马,这些钱不够,等我回了江南,一定会让人把剩下的钱送来。” 他要离开自己。 楚离手颤抖的几乎拿不住字条。 这小东西那样娇弱,这大雪纷飞,身上又什么都没有,他是要去哪儿? 楚离几乎不敢想后果,几步冲出门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来人!”他喊道,竟是连声音也在发颤。 第20章 塞北(十) 好在楚离发现的比较早,他找到柳晓晓时,柳晓晓还未来的及走,仍然在关内,只是一手牵着马,已然是打算离开的样子了。 四下空旷,只有无垠天空与站在雪中的两人。楚离距柳晓晓身后几步远的位置,目光紧紧盯着那一身雪白的少年,轻喘着气,马靴踩在雪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无限放大。 柳晓晓知晓背后是谁,却没有回头的意思,脚下的步子只是略微顿了顿,然后便又重新往既定的方向走。 楚离见他要走,心中一慌,几步上前拉住少年空着的那只手,于是柳晓晓只好停下脚步。 掌心接触的温度如雪般冰冷,楚离忍不住两手一起包裹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他用的力气并不大,潜意识中害怕伤着这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于是十分轻易的,柳晓晓便把手抽了出来。 掌心还未捂热的手像是再也无法暖热的心脏般,一闪而逝的凉意像是一颗小雨滴,很快便找不到踪迹。 楚离无措地站在原地,柳晓晓转身看着男人像是犯了错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般,唤着自己的名字,仿佛还能回去往日的亲昵。 “晓晓……”楚离看着那双琉璃般色彩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却没能找到曾经温暖的情绪,平淡地仿佛自己于他只是偶然擦肩的人。 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楚离才愈加无法忍受。他曾经抓住了阳光,而非错过。 他眼尖地注意到面前的少年面上不自然的绯红,又听见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喘息声,心下一紧。昨夜吹了风,这小东西又未在主屋待,定是受凉了。 正想伸手把人带进怀里,抱回去让军医看看,却没想到柳晓晓一见他伸手,还没等楚离碰到他,便一连退后了好几步躲开。 楚离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那避如蛇蝎的娇气包,心中蔓延开的酸涩几乎让他喘不上气,然而这并不是全部,少年接下来的话几乎把他打入冰窟。 “将军有何事吗?” 只是一个平淡的问句,不带任何情绪,但那话中的称呼却是极近冷漠了。柳晓晓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随着楚离的到来更加混沌了些,极力抑制住想合上的眼帘,额上烧热让他有些想吐。 楚离僵在半空的手虚握几下,收了回去,勉强笑了笑,似乎是想让柳晓晓不再那样怕自己。 “晓晓,你生病了,我们回去把病养好了再说好不好?”努力忽略胸口处的疼痛,楚离柔声哄道,低声下气的模样。 然而对面的人却是摇了摇头。 楚离从未觉自己离失去这小东西这样近过,生平头一次无能为力到想哭,几次张口都哽咽住,眼眶发红。 “晓晓……”楚离看着面前的少年平静的表情,往日不羁潇洒全部消失,俊美的面容上尽是无措,“晓晓……”他一遍又一遍唤着。 柳晓晓近乎冷漠地看着楚离缓缓躬下身,半跪在身前,拉过自己的手贴上他冰凉的脸颊。 “晓晓……昨夜是我不好……”楚离竭力想要挽回,觉得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拉扯着心脏,痛苦不堪,似乎因为哽咽而无法继续,半晌才接着说,“你打我骂我都好,别离开好不好……别离开……” 柳晓晓眨了眨眼,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解,“可是,是你先不要我的。” 今天仍旧是个阴天,天空已开始簌簌地落雪。白色的雪花染白了楚离的发,配上男人面上凄楚的神情,竟像是一夜白了头般。 楚离听着柳晓晓说的,心中哀怮,拉着那只冰凉的小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没有不要他,求他原谅自己。 然而柳晓晓却只是摇头,“你不相信我,也不愿意听我解释,可是现在又不愿意让我走。”孩子般柔软的语气,却在楚离心上划了无数道刀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进楚离眼底,轻声说着,“楚离,有些事情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呢?” 掌心中的手缓缓抽出,决绝的模样,“我只想为你难过一次,多了心会疼的。”柳晓晓这样说道,轻轻的一句话几乎压得楚离喘不过气来。 楚离曾无数次想过这娇气包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现在他终于知晓这答案,代价竟然是失去。 第21章 塞北(十一) 然而楚离终究是如愿把人带了回去, 柳晓晓发着高烧,滴水未进撑了整整一个早晨,终于是撑不住昏了过去。楚离慌乱地把人接住, 抱人起来时那小脸儿埋在胸口, 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楚离心下慌乱, 揽着腿弯人往怀里带了带, 却见那意识不清的少年皱眉。他与这娇气包相处许久,自然是晓得自己大约是碰到他哪儿让他不舒服了。 雪越落越大, 楚离深色的披风上都似乎被染白了般, 楚离弓着腰,生怕雪落到怀中的宝贝身上。抱着人急匆匆往回赶, 路上抓了个士兵让他军医找来立刻见自己。士兵还未回应, 就见将军用上了轻功, 才抬头就看不见人影了。 回到主屋,昨夜放进火笼里的炭火几乎燃尽,只剩下点点余温, 屋外寒意逐渐渗进屋内。楚离小心翼翼昏睡中也眉头紧锁的宝贝平放在床上,低着头, 怔怔地看着那张精致的仿佛瓷娃娃般的少年。 楚离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知道自己要紧紧看住这小孩儿。 不敢眨眼, 害怕失去般。 等到躺在床上的柳晓晓张开有些干涩的唇瓣大口呼气时,楚离浑身一震, 恍惚从无边的噩梦中惊醒般。动作快速地从桌上倒了杯水,用内力那水暖热,试了试温度, 觉得正好后才手臂放在柳晓晓脑袋下面枕着,喂了进去。 喂了两杯水后,楚离看那唇瓣润湿了些,这才又人的外衣脱下,拉过一旁叠好的被子铺在少年身上,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般,又去屋外搬了一大堆炭,动作机械地往火笼中添。 楚离总要给自己找些事做,或是放空头脑守着那娇气包,才能自欺欺人地忘记柳晓晓刚刚说得那些话和千疮百孔的心脏跳动所带来的疼痛。 是他亲手人推开,所以所有的痛苦也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 然而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楚离才无法忍受,怨自己,恼自己,但却也无法让时光倒流。 他明明知晓这小东西的性子并不像外表那样柔和,有时候倔强的不得了,却还是把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楚离动作很快,等房屋中四周靠墙的火笼都燃上了新炭,军医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未等军医行礼,楚离便拎着老头的后领提溜人到床边儿上,狼般的眼瞳紧紧盯着军医,墨色的眸子有些空洞。 楚离什么话也没说,然而却是让那军医汗都出了不知几回,也不知是因为逐渐暖起来的屋子还是被吓得。战战兢兢地号了脉又试了试柳晓晓额上的温度。楚离的目光像是要那只放在少年身上的手剁了一般,军医一刻也不敢停地弄完,然后飞快把手拢进宽大的袖里。 “公子怕是着凉染了风寒……” 楚离自然是知道这娇气包为什么染了风寒,也是因为自己。 男人垂下目光,落在床上的娇气包身上,似乎不想多说吵了床上人的梦,薄唇只吐出一个字来。 “药。”那声音低沉,预示着楚离现在的情绪。 “臣马上去煎一副来。”军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提着自己的小药箱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于是房中又只剩下了两人,无边的沉默蔓延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楚离望着那少年精致的面容出了神,蓦然,一滴水珠落在床上人紧闭的眼睫上,顺着眼角滑落,最终又被一只颤抖的手抹去。 楚离刚刚抱着人的时候注意到这娇气包似乎很不舒服,大手伸进被中,轻轻触上柳晓晓柔软的大腿内侧,果不其然听见一声小声的抗拒的呜咽声。 漫无边际的痛几乎把整颗心脏都淹没,楚离收回手,轻声喘息着似乎这样才能缓解心痛般,想到昨晚少年下马时的踉跄和走路的姿势。 ——这也是他造成的。 从箱子里翻找出已经曾经给柳晓晓第一次骑马时消肿的药膏,那药膏的瓶身已经积了灰,用拇指那曾灰抹去,楚离重新跪在床边。 他曾以为自己会这大宝贝保护得很好,一丝一毫的伤都不会再受,可现在面前的小东西遍体鳞伤甚至想要离开,而造成这些伤的人却是他自己。 楚离心中蔓延开的无力感几乎让他拿不稳手上的小药瓶,轻轻掀开那床棉被,解开柳晓晓的亵裤往下拉。 少年身上因着常年不晒阳光,白皙得近乎透明,每一寸都如月光般美好,然而内侧通红的一道道痕迹却破坏了那美感,像是有人用刀在青花瓷上划花了那漂亮的花纹一样。 食指沾了药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那红肿的地方抹,分出视线注意着柳晓晓面儿上的神情,生怕弄得人不舒服。那药膏抹在腿侧冰冰凉凉得,倒是缓解了那火辣辣的疼痛,看见那舒展开的眉心,楚离松了口气。 稍晚些的时候,军医煎的药便让人送来了,黑糊糊的一碗,闻上去就很苦,若是这娇气包醒着的时候定是不乐意喝的,楚离像刚刚喂水一样把人半抱着喂。 然而事实证明就算是昏睡意识不清时这娇气包也不乐意喝,楚离倾着碗才喂进去一点儿,柳晓晓舌尖尝到苦味就怎么也不肯往下咽了,楚离只得一口一口嘴对嘴给渡进去。 一边儿喂,一边儿注意着柳晓晓面儿上的神情,怕人醒了,瞧见了,更讨厌自己。于是就是喂个药,楚离都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药喂完,两个人口中都满是苦味,可楚离却觉得心更苦涩些,只要一想到这怀中人那冷漠的神情,那苦便怎么也压不下去。 喂着怀里皱着眉头的娇气包喝了几口水,那苦味冲淡,看眉心舒展开,楚离才拿着他喝剩下的喝完,重新把人放着平躺在床上,拉着人的手坐在床边守着。 楚离面上看不出情绪,模样却轻易能看出那失魂落魄,他一夜未眠,此刻情绪又大起大落,一双眼中已布满血丝。然而他却仍不愿意合眼,轻轻捏着掌心里那只柔软的手,似乎生怕一闭眼,这小东西便不见了。 天色快要暗下来时,床上整整睡了大半天的人终于醒了。睁着雾蒙蒙的眼睛,还带着水汽的眼睛迷茫地盯着房梁,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楚离是一直守着他的,柳晓晓要醒时他便晓得了,知道这小东西现在不待见自己,心中紧张,却没有像今晨那样选择逃避。 床上的人转动着小脑袋想要搞清楚状况,刚对上楚离那满是血丝的眼睛吓了一跳,清醒了些,几下坐起身子,然而又发现手还被人拉着。 口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嗓子也并不干涩,柳晓晓知肯定是楚离喂了他药。下半丨身早晨还疼的要命的地方刚刚还不觉得,一动便凉嗖嗖的,肯定也是楚离。 可这人现在又做出这样的姿态是做什么呢? 柳晓晓甩不开,便任由楚离拉着他的手,权当空气。楚离望着他的模样,看出这小东西想的什么,心里难受的要命。 正巧晚上要喝的那贴药连着粥一起送了过来,楚离一手端着碗,为难怎么让这已经清醒了的小东西喝下去。然而却不曾想曾经嫌恶这味道不得了的娇气包想了想,竟然自己主动把碗接了过去,几大口未停顿地把药喝了,又粥吃了。 柳晓晓想的无非是不能和自己身子过不去,生病了就得喝药,楚离却失去了那宝贝冲他撒娇的权力,像个局外人般站在床边。 天色越来越暗,屋内点了灯,所以自始至终都能看清楚离面上的茫然,像是无法接受般。高大的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守着,楚离本就是个军人,笔挺的站姿看上去像是尊雕塑般。 柳晓晓自己坐床上捧着小脸发呆,权他当空气,还以为到睡觉这人也会一句话都不说。不说话才好,柳晓晓对着已经不在乎的人实在是连敷衍都懒得。 等到傍晚时,楚离终于是动了。先又火笼里的炭加了一遍,保证整晚都会有东西燃着,余光一直望着床上的少年。迅速做完这些事儿,在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擦干水,这才敢重新靠过去。 “晓晓,我能睡在这里吗……?”许久未说话的男人嗓子有些哑,望着那歪着头看过来的模样精致的宝贝,面儿上竟显出几分哀求的神色。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楚离才听到柳晓晓对他的宣判。 “可以呀,为什么不可以?这是你的屋子。” 楚离心中一喜,正要外衣解下,却看见床上的小东西动了,要下床。 “你去哪儿?”楚离在人两只脚落地之前便赶紧用手接住了,一双骨节分明的脚踩在他掌心,小脚趾因着冷还动了动,若不是怕人嫌恶,楚离几乎想吻上去。 无关情丨色,只是想那样做。 然而柳晓晓接下来的话却是给他泼了盆冷水,让他浑身冰凉到僵硬。 “我去偏房睡,不打扰将军。” 仍旧是早晨那般平淡的语气,楚离却觉窒息。 那双露出来又开始变冰的脚放回暖和的被窝,用被子严严实实盖住后,楚离这才站起身。 他勉强冲柳晓晓笑了笑,“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没有处理,晓晓就睡这里不要走,好么?” 柳晓晓望着他,眨了眨眼,楚离不敢对上他目光般赶忙移开视线,然而神情中的苦涩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多谢将军。” 得来这么一句话,楚离转过身往外走,面上那笑容也因苦涩而变了味。背手关上门,屋中的温暖隔绝在身后,冷冽的风吹过,楚离轻轻呼出一口气,因着胸口处的抽痛,那呼气声也有些颤抖般。 终究是承受不住,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仰头大口喘息着,然而却仍旧压抑着声音,怕屋内的人听见。 心原来可以这样疼,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比他所有战斗中受的伤都疼,让他近乎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入V第一章没有评论QAQ,晚一点还有一更,因为还没写完,记得要来看哦ww 第22章 塞北(十二) 苍凉的月光落于廊前, 映在皑皑的雪面上,几分冷意。坐于门前的男人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显出些寂寥来。 廊上的屋檐并不宽, 抬头便能看见半个天空。日落星起, 星辰组成的河流落入那双墨色的眸底, 壮丽而辽阔,让他觉自己是那样渺小, 连那一小缕阳光都抓不住。 男人呼吸轻浅, 月光下呼吸的白色雾气很快便消散在银色的光中,然而那心绪却无法随之一样轻易平静。他一直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 楚离自小习武, 五感本就比常人敏锐许多, 此刻刻意去听,那大宝贝的呼吸声就像在耳边一样。 这小东西还在自己的地盘,倒成为支撑着楚离不倒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时间流逝, 屋中人的呼吸声逐渐放缓,变浅, 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喃喃的模糊不清的梦语。软糯的声音惹得人心下柔软,冷厉的眉眼也随之柔和下来。 夜已沉,只听得万籁俱寂, 连翻身时衣物磨蹭被子的声音都无限放大。屋中的人已睡熟, 楚离这才缓慢地站起身,因着许久没有变动姿势加之屋外的寒冷, 那动作显得迟缓而僵硬。 等到放在桌上的烛台燃尽最后一丝烛芯,整个屋内又归入一片黑暗时,楚离才抬起手, 轻轻推开门。楚离的动作很轻,几乎无声无息,等到他站到床边儿上时那燃尽的烛火还在冒着一星火光。 男人在屋外待了许久,身上的温度让这敏感的娇气包感觉到了,怕冷地把整个人都团进被窝里,连脑袋都不愿意冒出来。 楚离的思维也像是被冻僵了般,愣愣地看着那团成一团儿的被子,半晌才有了反应。 是了,他的娇气包最怕冷了。 甚至等不及去火笼旁边儿,楚离便直接用内力把身上暖热。习武之人最重视的便是自身日积月累的内力,内力越浑厚,使出的招式越精纯。若是楚离的师父在这儿看见他这样用内力,怕是要气得昏过去。 但楚离不管,他一心一意只有面前这个娇滴滴的比孩子还要爱娇些的人。 黑暗对楚离来说并不是障碍,他仍旧能看清面前那小团子的每一个细节,弯下腰轻轻地找到被角,怕人把自己闷着出不了气,把小东西的脑袋从被子里扒拉出来。 因着蒙在被子中的缘故,柳晓晓面儿上带了层樱桃似的绯红,衬着楚离头顶滑落在他面颊上的朱红色璎珞,宛如某种精致的玉器般。因着人不安分的动作,那薄薄的亵衣松散开,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 楚离把被子替他往上拉,却见那本来戴在人身上的玉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不相信我,却又不肯听我解释。]蓦得,楚离想起这句话,心下抽痛。 “我竟不如你勇敢些。”楚离望着近在咫尺的睡颜喃喃。 他看了那睡颜许久,直到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这才回过神。曲起的食指指节与手背轻轻碰了碰那张小脸,只是单纯的渴望亲近,等到烛台上最后一星火光熄灭,楚离才终于转身离开。 他去了侧房睡,待看见那动过的被褥与桌上的笔墨,心中压抑许久的酸涩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他为什么昨夜不回来看看? 楚离倒在冰凉的床铺上,睁着眼任由情绪撕扯着自己,过了许久,才因着疲惫而不得不入眠。他两天一夜都未睡,心情又因着柳晓晓起落,此刻终于是抵挡不住睡意。 时间并不会随着谁的痛苦而止步,流水般仍在消逝。 柳晓晓照例喝着一天三顿的药,并不抗拒,然而楚离只要一想着他是想离开自己才如此乖巧,心下便难受的要命。 柳晓晓只是得了普通的风寒,但他身子弱,养了足足一月有余才养好,不再咳嗽。但因着天天喝那苦苦的药,胃口差了不少,好不容易养得圆润的脸蛋才过一月便消瘦下来,小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少了几分孩子的稚气,让楚离这才觉得这小东西也在长大。 若是这小东西还在江南,怕是不少姑娘家倾心的公子哥儿,然而他现在却在边关,在自己身边。 楚离心中竟出现了几分诡异的满足感。 这病养了一个月,倒是把边关最寒冷的那段日子熬过去了,然而北方的雪仍未融化,白天出的太阳也并无暖意,仍旧是冬天的模样。 柳晓晓现在一天对楚离说的话很少,大多都是客套话,但楚离仍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柳晓晓看着他自欺欺人也不多做言语,也没有再提出要走,等着楚离什么时候自己厌了倦了,主动放他走。 毕竟他不会骑马,那天要走也是一时之气,现在想想,倒是生出些后怕来。 柳晓晓病虽好了,可每天还是要喝些药来养身子,中药的味道千奇百怪,前几天柳晓晓才适应了那带点辣味的,今天就变成酸的了,是以胃口被这药弄得一直好不起来。楚离看着他吃得少心急,一门心思想把人养得再胖些,变着法儿猎来些兔子野鹿让后厨去做。 然而柳晓晓这胃一个月都不沾油腥,突然见餐桌上摆那么几道,才闻着味儿呢,便脸色一变,跑到门外蹲着干呕。楚离心中一惊,赶忙叫人把那一桌子菜都端走,飞快拿了杯水陪在柳晓晓身边给人轻轻拍背,自责的模样。等柳晓晓好些了,这才把手中的水递过去。 柳晓晓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感觉早上喝的药在肚子里翻滚,难受的要命,干脆回屋想裹着被子睡一觉。 屋里还留着那饭菜的味道,柳晓晓正要挨个把窗子打开通风。才刚站到窗子面前,楚离见他要开窗,抢着把那些窗子打开,一边儿开一边儿问,“晓晓,你想吃什么?我去让厨子做来。” 柳晓晓颇为认真的想了想,“我想吃江南的芙蓉酥。” 这算是个很任性的要求了,这里离江南那样远,哪儿找得到芙蓉酥来?然而楚离却应下了,毕竟这娇气包难得对他提出想要什么来。 “还有没有想要吃的呀?”楚离柔声问,推开最后一扇窗。 那扇窗面朝东南,恰巧是冬日太阳的轨迹,不带温度的光倾泻在楚离面容上,柔和了那往日看起来颇为锋利的棱角,那双眸子望过来,带着无时无刻都对他才有的温度,情深似海。 柳晓晓敛下眉眼,轻轻摇头。 楚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一会儿再喝些粥吧?” 那只手刚一放上来就被柳晓晓拍开,退后几步拉开距离,“将军说好便好。”生疏又客气。 楚离已是习惯柳晓晓这样,只是笑容里仍旧难免带了些苦涩,“我去把粥端来。”说完,便几步走出屋。 柳晓晓见他走远,裹着被子躺在柔软的床上,这床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他一人的了,楚离为了不惹他嫌,都睡在侧屋。 侧屋柳晓晓是睡过的,又冷又潮湿,楚离只抱了两床棉被过去,一床铺,一床盖,加上侧屋本来就有的那床棉被一起。柳晓晓在主屋不点火笼盖两床棉被都觉冷,也不知楚离只盖两床怎么睡得着。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是楚离自己要睡那里的。 想是这样想,心里总归是不好受。如果楚离能早些放他走就好了,两人都…… 等楚离把粥端回来,便看见躺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这小东西只要躺的地方舒服了,不出五分钟就能睡着,在哪儿都是,也不认床,也不知是个好习惯还是坏习惯。 风穿过窗,掠过耳畔,空中尽是冷冽的雪意,光点落在那只伸出被子的手上,越发显得柳晓晓肌肤白皙。圆润的指甲泛着珍珠般的光,让楚离有些着迷。 然而现在两人已不复从前,楚离半跪在床前,也只是轻轻吻了吻那只有些冰凉的手,然后便把那手又放进被子里暖着,生怕这身娇体弱的小东西再大病一场。 楚离站起身又关了窗,坐在椅子上等,他看着床上那藏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的人,竟也不觉时间过得快。等他反应过来时,那放在桌上的粥早已没了热气儿,指腹碰了碰碗壁,冰凉一片。 楚离抬手碰上自己的脸,也是冰凉一片,还有些未干的水迹。低下头看着掌心,粗糙的掌心上满是老茧和深深的纹路,那水渍显得有些不起眼。 ——终日错错碎梦间,只愿长醉不复醒。 柳晓晓忘性大,几天没看见芙蓉酥也知道楚离做不到,没过多久就把这茬给忘了。 天气一天一天暖起来,冰雪消融,一个从中原驶来将往西域的车队停在了关中,那是骝燕公主的送亲队伍。 边关战事已停了半年,西域三国与罗刹教都没有动静,老皇帝便想趁着这时送个和亲的公主,以求边关和平永驻。于是先是派了个使臣带了十箱黄金表明心意,得到应允后,这才把骝燕公主送了过去。 送亲的车队算着日子,等他们到时,边关的天气已然暖了起来,大雪封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西域三国都由罗刹教控制,占据着西方的大漠与北方的草原,这骝燕公主自然是要嫁给那真正的掌控西域三国的人——凶名在外的罗刹教教主。 但老皇帝仍旧是有私心,挑了个母妃出身最低,也最为不起眼的骝燕公主送出去,想来对这位公主也没有什么父女之情,权把人当和亲的工具来用。 若羌在草原每年春天都要办一场狩猎竞赛,连暝自然也是会去,所以这送亲的队伍便要过楚离驻守的关中到草原去。 天气晴朗,柳晓晓总要被楚离强制性抱出去晒太阳,怕他总在屋中闷着生病,是以那天正巧撞上送亲的马车。 长长的车队,车队旁挨个站着人排成长长的队列,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点儿大红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颇为显眼。柳晓晓坐在城墙上好奇地看着打头的那辆最为豪华的马车,那马车上也系着红绸,绸带在空中飞扬,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流动的红线,煞是好看。 “这些马车是打哪儿来?要去做什么的?”柳晓晓问旁边楚离派来守着自己士兵,大大的杏眼望着那停驻在城门前的马车兴致勃勃。 毕竟这边关太过无聊,难得来了些新奇事物,柳晓晓自然好奇。他是见过那些送粮草的队伍的,和这个不一样。 “回公子,这是骝燕公主的送亲车队,要去和罗刹教教主成亲。”士兵一板一眼地答道,话刚说完,就见身旁的少年一溜跑下阶梯,赶紧也跟上去。 连暝给柳晓晓留下的印象太深,此刻这士兵一提,他便记起来了,连那人的样貌都分毫不差的记起。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才敢跟连暝结婚,加上他还没见过古代送亲的队伍,自然是想去近距离瞅瞅。 他跑下城墙时,恰逢城门大打开,打头的拿着唢呐的人从眼前过,接着便是那辆刚刚他瞧见过的马车。 柳晓晓好奇,想看见里边儿坐着什么人,探头探脑朝里望,恰来一阵风,吹起那车帘,于是大抹红色便扑入眼底。 车中正坐的女人肤若凝脂,身披霞衣,头戴金色凤冠,红盖头被撩到凤冠上,露出那落雁沉鱼的容貌来。眉若烟黛,眼若桃花,唇上涂了艳红的口脂,动人心魄的美。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她转过头来,看向怔愣地望着自己的小少年。模样精致如仙,漂亮到颇有些雌雄莫辩的少年落入眼中,她惊奇边关怎会有这样标致娇嫩的人物。 然而队伍仍在往前走,掠过眼前的容颜恍若惊鸿一瞥,他们相互对视,直到错开再也看不到为止。 柳晓晓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开口对身旁的士兵赞叹道:“那姐姐好生漂亮!”没注意音量,说得几大声,便听到马车里传来女子“咯咯”的轻笑。 柳晓晓红了脸,马车旁的婆子滑稽地跳起来把风吹起的帘子抓手上拉下,严严实实地挡住马车里的光景后,转头瞪了一眼柳晓晓,才又对马车中的女子教训道:“公主!” 听着那颇为好听的笑声也没了,柳晓晓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角。 “那老嬷好凶。” 士兵叹了口气,似乎对这娇气包的常识绝望了,“公子,待出嫁的女子是不能让其他男子看见的。” 柳晓晓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皱起眉嘟嘟囔囔道:“规矩可真多。” 连暝那人他是见过的,要找猫的怪里怪气的人,后来他又有听说那人不好惹的很,很是凶残,便对马车里的女子生出些同情来。毕竟是那样好看的姑娘,给连暝糟蹋了,多可惜呀。 这小东西怜香惜玉起来,要是让楚离知道了,保不准要把这车队立马轰出关去。好在他现在人并不在这儿,他在后厨等着人把食材送过来。 这骝燕公主随行的送亲车队除了带了她的嫁妆还有送给连暝这未来夫婿的大礼包之外,还带了不少食物食材和一个江南来的厨子。 这些额外的东西可不是送亲队伍里本来就有的,是楚离派了人过去说他要让人顺便给送过来。那老皇帝答应是答应了,自然也不会给他白拿,作为交换,让他抽个几十人的精锐送给这骝燕公主当亲兵,无非也就是想膈应一下楚离。 楚离想着讨那娇气包欢心,自然是应允,早早便把人挑选好了。于是这送亲的车队刚入关,那几十个精兵便加进了队伍里。队伍的最后是给楚离准备的东西,刚进关便被城门口站的兵拦了麻溜地送到楚离那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强盗。 于是当天晚上,柳晓晓就吃到了热乎乎的芙蓉酥。楚离献宝似的坐一边儿看他吃,看柳晓晓喜欢吃得比往日多,他也心里高兴。 “这车队什么时候走呀?”柳晓晓状似不经意地问。 这是这两月来这娇气包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楚离受宠若惊,手指头指着自己,好像在问是不是在跟他说话一样。 柳晓晓看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总觉心酸,楚离不该是这样,他是大将军,是百姓心中的战神,怎该是这样对一个人呢? “不是你是谁?”柳晓晓看着心烦,干脆瞥开目光不去看他。 楚离却不管那移开的目光,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一边柔声回答,那声音都带着雀跃般。 “他们休整几天就走,晓晓若是闲他们吵,我明天就让他们走。那骝燕公主坐的马车晓晓喜不喜欢?我把它扣下来你用好不好?” 这可是十足的土匪了。 柳晓晓瞪他一眼,“我没说闲吵,你也不准去打那马车主意。”他可怜那骝燕公主,觉她一个人嫁到异国他乡和亲,被皇室放弃,太过悲哀。 楚离不知他心里想的,只觉两人不再那样疏远,心中一连多日的阴霾终于不再压得胸口难以呼吸,那俊美的面容也越发柔和了些。 “晓晓,我们若也能成亲该多好。”他喃喃道,近乎痴迷地望着桌对面那越发精致美好的少年。 却没想到刚刚还缓和了些的少年撂下手中的筷子,冷哼一声,“将军还是别说笑了。”说完,便站起身。 楚离望着他快步走出屋,听着门“碰”一声关上,心头也跟着跳了跳,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低声念着人的名字,默默把桌上没吃完的芙蓉酥收起来。 柳晓晓心烦意乱地在关内转了一圈,却撞上了下午看见过的骝燕公主的车队,车队旁边一个人都没有,想必是都进不远处搭的帐篷里歇息了。 柳晓晓站在下午时骝燕公主坐的那辆马车前,抬头望了一会儿那车梁顶系的红绸,捣蛋似的踩到车辕上把那跟绸带扯了下来。 “我也要沾沾喜气。”这坏东西自言自语地说道,还做贼心虚地环视了眼四周,确认那凶婆子不在。 正转身打算要走呢,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声极好听的声音,让他僵住了身子。那声音如珠落玉盘般,带着丝丝笑意,是他下午曾听到过的。 “喂。”马车中的公主缓缓撩开车帘,眉眼弯弯,“你扯了我的红绸,是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错误,明天应该就能开新地图了_(:з)∠)_ 第23章 塞北(十三) 那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身后, 不似平常女儿家般清亮,略微低沉带着世家的大气,声声缭绕般撩拨着谁的心弦。然而本以为车内无人的柳晓晓却是被吓了一跳, 听见那优雅的女声后抓着手里的红绸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般站在原地, 无意识地拉扯着手里的绸带。 绸带是玫瑰盛开时的正红, 银色的月光落在那少年身上, 周身漂浮的光点恍若仙界才有的美景。瓷白的手与纤细的指与红绸交缠,一清冷一热烈的颜色, 让人直觉得那红绸把这双手腕系在床柱上任人亲吻, 留下一个又一个无法消退的痕迹才好。 容姿绰约的女子一袭嫁衣如火,眼上不知是因着阴影还是毛笔勾勒出的凤梢, 眸光流转间尽是妩媚。带着暗色的目光落于那泼墨瀑布般的发上, 她缓缓拉下盖头拿在手上, 于是那坠着流苏的金色的凤冠便完全展露在月光下,少年的发丝泛着好看的光泽,是与自己身上佩戴的金饰截然不同的光。 她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少年, 想着他若穿着自己这身嫁衣应当会很美才对。 这厢的柳晓晓却不晓得身后女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想着自己恶作剧被当场抓住了, 还是被美人姐姐抓了包。柳晓晓脸皮儿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闹了个大红脸。 骝燕公主虽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 却也能从那逐渐染成殷红色的, 若朱砂般鲜艳欲滴的耳廓略略猜想出一二。 啊呀,怎的这样可爱。 她这样想, 便笑出了声,这次没有马车旁站的婆子管教,那笑声未停, 直直笑了个开怀。 柳晓晓听着背后传来的笑声把头都要埋进胸口了,心里却没有丁点被笑话了的不满。若是其他人这样笑话他,这小东西指不定想着怎么报复回去呢,可对着美人来,带着对美人才有的绅士精神,他是一点儿都生不起气。 他只觉那大漠悠扬驼铃都比不上这笑声一二。 等到骝燕公主的笑声小了下去,柳晓晓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人家的红绸呢,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我这就给你重新挂回去……” “你若喜欢便留着罢。”公主的声音似乎忍着笑,想也知道是因为刚刚那句[我也要冲冲喜气]。 柳晓晓也是因为闲着无聊才爬上车辕把那红绸扯了,此刻听人这样讲,挂回去也不是不挂也不是。红着脸纠结了几秒钟,这才决定还是挂回去吧。 然而刚转身,低着的头视线便落在那长长的、拖曳在地面的火红色的裙摆上,那红色比手上的红绸颜色还要深些,像是沾染上谁的血液又干涸般的深色。 那骝燕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马车,然而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柳晓晓却未察觉到一点儿声响。把这归结于自己刚刚太慌张没有注意到,又想起下午时护卫说的“即将出嫁的女子不能让其他男人看见”,柳晓晓赶紧把头转回去。 女子看着他慌慌张张又转过头,略微不解,“你怎的了?” 柳晓晓脸上仍旧有些未散去的红晕,摇摇脑袋,“我不能看你的,你要出嫁了。”说到这儿,柳晓晓又想起她要嫁的是谁,有些不舍,声音也低了下去。 “管那么多规矩做甚?看了便看了,还能少块儿肉不成?”骝燕公主如此说道,语气豪爽,对这些规矩不屑一顾的模样。 柳晓晓自然是对这些规矩不在意的,但他怕她在意,便不敢回头,此刻听她这样说,不由对她生出些敬佩来。一个古时的女子竟有如此气魄,柳晓晓对她只觉像是更喜欢了些,不单单只是喜欢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了,更喜欢这特别的性格来。 于是他也不再顾及,转过身,一双清澈的眼看着站于对面的女子。 若说风花雪月这边塞占了三样,风、雪与月,那么眼前的人便是第四种绝色。填补了那惊鸿一瞥的空白,比想象中更加昳丽。 然而那美丽却淬了毒。 “你——”红色的绸带缓缓飘落在地。 一袭嫁衣的人看着面前少年水色的眸中出现了某种短暂的空白,唇边笑意扩大,接住少年缓缓倒下的身子。明明看上去纤弱得宛如杨柳般的女子把人抱在怀中竟是毫不费力,欣长的身量与怀中人对比,还要高上那么一些。 “真好骗。”他说,笑盈盈的模样。 如愿以偿把手中的盖头戴在少年头上。 “找!给我找!” 凌乱的马蹄声打破夜的寂静,无数火把照亮了关内的每一处角落,蹄铁在火光下闪过一缕寒芒。 在把那娇气的小东西可能会去的地方转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人后,楚离终于意识到不对,然而夜已深,城门是紧闭的,又能跑到哪儿去呢?楚离怕到整个手都是抖的,只能用力攥紧手中的缰绳才能遮掩住那颤抖来。 整个关内的兵都举着火把,挨个房间挨个房间找人,楚离一身玄色劲装坐于马上,神情莫测。他看着那一束束火把移动,跳跃的火光落入那仿佛结了霜的眸底,化不开那坚冰。 正值午夜,仿佛无数魁魅魍魉进了心底,只剩下曾经想做却未做出的只该隐藏在黑暗处的想法。浓郁的夜色仿佛化不开的墨迹般,苍狼般的眸也沾染了这颜色,化不开。 关内都是楚离的兵,很快便把整个城搜了一遍,却未能得到楚离想要的答案。这城门入夜时是关闭的,没有人可以出去,想着这小东西肯定还在关内,所以楚离才迟迟没有发作。 “将军,除了骝燕公主的马车队,都搜过了。” 楚离神情冷漠,拉扯着缰绳让马往那方走,“为何不搜马车?” 他们自然是不敢搜的,等着楚离发话,毕竟是皇家的人,动与不动还是楚离说了算。楚离自然是不管那马车里坐着的是谁,他的地盘,现在他的大宝贝不见了,就是马车里坐着皇帝都得给他下来。 送亲的人早就被从帐篷里赶了出来,现在在一辆辆马车旁站着,看着那一个个满身煞气的人进了帐篷搜。他们不知楚离在找什么,只是一抬头,看见那在明灭的火光中若战神般俊美无情的男人来,那要问的话便再不敢问出口了。 帐篷里并没有找到人,楚离目光转向那些马车。身旁的副将会意,赶忙带着人下去搜,祈祷着柳晓晓在里面,生怕将军发疯。 记得以前有一次柳晓晓偷偷骑着骆驼去绿洲里玩儿,想着太阳快落山了就回去,却未想躺在骆驼身上睡着了。正巧那天在飞沙关外抓到一队若羌探子,楚离带兵回关,没在屋里看见平日里懒洋洋的大宝贝,又听城门口的士兵说早上柳晓晓拿着将军令骑着骆驼出去了。 太阳落山都未等到人回来,楚离心凉了一半,红着眼睛提着枪去了安置俘虏的地方。若羌的探子跪成一排,银枪锋利的枪尖指着第一个人的脖子。 “说,晓晓在哪儿!”紧紧盯着人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嗜血,宛若地狱来的修罗。 那人惊恐地摇头,楚离根本没有耐心听他接着要说些什么,手起枪落,一道劲风与血光闪过,那人的头颅便在地上滚出好远,没了头的身子晃了晃才倒在地上,血如泉涌。 不光是楚离手底下的人吓得不轻,旁边的若羌人更是吓得连叫声都堵在嗓子里。 “你说!”枪尖移到第二个人脖子上,楚离喘着粗气,紧紧抓着枪的手青筋暴出。 这场单方面的屠戮直到柳晓晓骑着骆驼慢悠悠地回来为止,楚离站在已染成深红色的地面中央,满身血污,望见远远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少年,浑身哆嗦,怕那娇气包被吓着,讨厌起自己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重复着说,眨了眨酸涩的眼,一滴泪落下来,和着脸上的血,像是血泪般。 从那时起楚离就明白,这娇弱地一手就能掐死的小东西就是他的绳索,桎梏着他,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把他从仇恨的泥潭里拉住。 若没了柳晓晓,楚离会发疯。 随着除骝燕公主乘坐的最后一辆马车被搜完后,仍旧是没有瞧见那心心念念的人的楚离翻身下马,气息有些不稳,朝着那只挂着一条红绸的马车走去。 马车旁的婆子抖着声音阻拦道:“将、将军……”然而话还未说完,被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看过来,便踉跄后退几步,被吓破了胆。 楚离站到马车前,刚刚还令人胆寒的神情一变,面上柔情似水似乎刚刚那周身尽是嗜血气息的人不是他般。这般转变,饶是跟了他许久的副将也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他开口,带着些沙哑的嗓音是这男人能做出的最温柔的姿态,生怕吓着那娇气包般,“晓晓乖,我们回家睡觉了,明天我让那厨子再给你做些绿豆糕好不好?” 这副模样,要说他是笃定人在马车里,不如说他害怕马车里并未有那小娇气包。他就站在马车前,也不去伸手拉帘子,就等着那漂亮的小东西自己从里边走出来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微博有图为证(正直) 再次估计错,明天能新地图吧…… 每天挤出时间写_(:з)∠)_一定能做到日更3000的梦想 第24章 塞北(十四) 四下人都禁不住屏住呼吸, 目光集中在那毫无反应的车帘上,方才还兵荒马乱的周遭静到只剩下火把上那一簇火焰被风吹动的声音。 楚离身旁并无他人,周围空出一大圈儿地方, 所有人都躲他几丈远, 像是生怕他发疯般。 他被人群的热闹隔绝而出, 或者说是他主动被隔绝而出, 只允许一人走近他。 楚离背脊挺直,高大的身影却因着那周身气息显出些萧瑟来。他执拗地站在马车前, 身披星辰与夜幕, 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风声掠过耳畔, 却未吹散他眸中越发浓郁的暗色。 他没有等来回应。 蓦然, 楚离伸出手, 把帘子猛得掀开。恰巧里面的人微微站起身,一只纤长细腻的手搭于马车门上,指尖扣着外沿, 深色的木料衬得那手背越发白皙。随着动作,那宽大的袖口缓缓滑到手腕处, 热烈的红遮盖住那在月光下泛着光的手镯。 马车中的空间并不大,只一眼便可尽收。 ——没有…… 楚离僵在原地,维持着那拉着车帘的姿势, 宛若一尊雕塑, 英俊若战神般的面上显现出一种茫然来。 ——晓晓不见了…… 他站在马车前未动,于是里面的人也走不出来。马车中的美人半弯着腰站在马车里, 黑沉沉的眸子俯视着车下楚离的神情,看着那英武不凡的“战神”露出痛楚到几乎难以呼吸模样,薄唇唇角缓缓勾起。 “将军可是在寻人?” 楚离眨了眨尽是血丝的眼, 迟钝地移动目光到面前容姿绝色的女子身上,抬起头看着,面上仍旧是茫然的模样。 “将军可是在寻人?”马车中的公主重复,面上清浅的笑意越发深了。 于是楚离终于把面前人讲的话听了进去,浑身一震,像是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一般,语气中近乎带着哀求,“对……我在寻人……” 他放下手中拽紧的车帘比划,“他叫晓晓,这么高,穿着一件白色袄子……”楚离把能想到的所有词都拿来形容那小娇气包,近乎有些语无伦次,但明明他并不是不善言的人。 他断断续续说着,声音若不细听,是听不出那些微的颤抖来的。他一边儿想着柳晓晓的模样一边讲,恍若那小东西就站在面前一般,他却摸不到也抓不住,心痛到无以复加。 爱从来都卑微,楚离那慌乱的模样,便是最好诠释。 然而楚离却看见面前一身红嫁衣未盖盖头的女子缓缓摇了摇头,于是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呼吸一窒。 城门是关闭的,那小东西又不会武,能在哪里呢?那娇气包又耐不住冷又耐不住饿,被自己养的娇里娇气的模样,楚离多怕他出事啊…… 然而马车中的女子接下来说的却又给了楚离些许希望,她抬手指了指车辕前,原先有两匹拉车的马现下只剩了一匹,在原地不安地踱步,似是受了惊吓般。 “不过刚刚歇息时,听见有马蹄声和一男子的声音,想来是被谁掳了走罢?”她这样轻巧地说着,话音刚落,便见楚离如风般迅速,反身上了马。 楚离一路不停,果然见了那刚刚还紧闭着的城门不知何时开了道能供一人通行的缝隙,值岗的守兵全部被打昏在地。 楚离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楚渊,觉得是楚渊派的人来把那小东西掳了走。于是一刻也不停,立马带着人往东南去。 刚刚还喧嚣一片的地方很快又静了下来,离了那一束束火把,周围又重新归入黑暗。万籁俱寂,只剩马车中人清浅的呼吸声,还有风偶尔吹起车帘的窸窣声响。风吹起那马车车帘,露出一方小小的夜空来,星辉月影倾泻而下,落在那金子打造而成的首饰上,折射出浅淡的光。 拖曳的裙摆随着“她”缓缓跪下身,宛若盛开的一朵花般,明明是一袭嫁衣,却显出些不端庄的艳丽来。伸出手打开藏于马车榻下的暗箱,于是紧闭着双眼的少年便出现在眼前。 容貌美好的少年因着盖头的缘故,半边脸颊都被遮挡住,然而这并不能掩饰他气息全无的事实,但触手的皮肤仍旧温暖柔软,宛若某种做工精巧的人偶。 ——这也是楚离为何没有发现他的缘故,他没了气息,楚离便无法感知。 低头望着那少年散乱黑发中的小脸,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那脸颊上,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娃娃般,轻轻按了按。随着“她”的动作,那脸蛋上像是多了个酒窝般,让那小脸儿上多了几分娇憨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俏丽的脸忽然染上些薄红。忽然望见少年那开始微微起伏的胸口,匆匆拿出一只小瓷瓶,打开盖子,倒出一粒拇指指甲大小的黑色药丸来。 那药入口即化,无需做吞咽,当着“她”把那粒药丸用指尖推进柳晓晓口中后,只半柱香的功夫,本又开始呼吸的人便又重新恢复了之前那无声无息的模样。 然而“她”却觉得这时间慢了,嘀嘀咕咕抱怨:“阿七又偷工减料。” 姿态随意地坐着,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听着那声响觉得里边儿的药丸似乎不多了,叹口气。不死心般到处翻了翻,只找出装着另外药的瓶子来。 “化尸水、眠蛊……”一面辨认着手里的药,一面自言自语道:“应该从苗疆多带些出来的,都怪骝燕那女人催得紧……” 药不够了,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被那楚离发现人在自己这儿就麻烦了,“她”想道。 这楚离“她”是听说过的,能在这边关待这样多年,坐到这位置上,怎会是善茬?也就柳晓晓被人用纱蒙着眼,只看得见朝光的那一面。不过这性子不管是对柳随风还是对楚离这样黑水都渗到骨子里来的人,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阳光罢。 然而不管“她”容貌多么昳丽,仍然是个男子,身量自然是比女子要宽大些的,就算他练过一段日子的缩骨功,但整日被挤在这按照女人身量缝制成的嫁衣还是闷得难受。 他只比柳晓晓高了半个头,比起楚离来那便是没得比了,是以扮起女子来才毫无违和感。所以柳晓晓第一次瞧见“她”时,才觉英姿飒爽。 “她”扯了扯领口,目光重新回到躺在面前毫无防备的少年身上,喃喃,“终于能把这衣服脱下来了……” 楚离忙乱了一整夜都未找回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派了人接着找,又让人往自己安插在京的探子那儿传信让注意楚渊的动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关镇守装作什么都未发生一样,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来,他要牢牢坐在这位置上才能把人要回来。 然而就算如此告诉自己,心脏还是随着时间流逝,每一分每一秒的跳动都带着疼痛。他一夜未眠,却像是一连几天都未睡过般,双目赤红,就连与他关系亲近的副将都不敢妄言,只安静地站在一边儿等着楚离的命令。 门口突然跑进一个士兵,“将军,骝燕公主说是昨夜受了惊吓,今天便要启程。” 在没有找到柳晓晓之前,楚离是不愿放任何人出关的。然而这骝燕公主是朝廷派去和亲的,他没有理由阻拦。于是短暂的沉默后,楚离终于开口。 “放他们走。” 士兵听见楚离哑声说道,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未喝过水般。 士兵很快便走了,整个破军堂又静了下来。楚离从桌案上抬头,望向堂外的风景。 塞外才开春不久,关内已看不见冰雪的痕迹,天气仍旧寒冷,却又少了腊月时那般刺骨的凉意。今天依然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风穿过堂口,卷进几缕冷冽的空气,又把楚离束发上的璎珞吹起,发丝也随之飘扬,宛若那马车上挂的红绸般。 楚离忽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慌,长久地挂念着那娇气的小东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恰逢此时城门大开,开门时的号角声让楚离停了步子,怔愣地往那方望去。 他看不见那长长的车队,也听不见那缓慢的马蹄声,然而那送亲的车队确实是在走远,拿着唢呐的人打着头,一步一步,逐渐远离这座最边缘的关塞。 冰冷的城关被抛于车后,马车旁的其他人也被赶开,褪下大红嫁衣重新换上一身劲装的男人放下车帘,把那藏在暗箱中的少年抱了出来。 男人身材并不高大,但因着习武,手臂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曲线漂亮的肌肉,是以也并不显得柔弱,反而像是优雅的猫科动物般。擦去了面上的妆容,于是那刻意画出的妩媚多情也不见了踪影,但却仍旧显出些阴柔的美感来。 那原本穿在他身上的大红色嫁衣早已套在了柳晓晓身上,只是还未穿上鞋袜。于是那双纤细的足与赤丨裸着的小腿便暴露在外,衬着那大红的颜色,显得易碎又柔弱。 今晨他并未喂药给少年,于是现下正好是药效该过的点儿。他托起少年的一只脚,像是把玩着什么稀奇物件般,一边儿等着柳晓晓醒来。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行驶,发出“吱呀”声响,风吹起车帘,关塞已落在身后好远,像是草原上触手不可及的云。 第25章 西域(一) 蓦然, 手中捧着的那双柔软的足轻微颤抖了一下,蜷起的脚趾划过掌心,像是一只小刷子划过心间般, 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男人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手中细嫩的小脚板, 在这被养得娇贵的不得了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红痕。那红痕映在玉白的脚背上, 像是雪地里的一点梅花, 突兀又艳丽。 忽然听见耳旁传来少年软软的鼻音,似乎是感觉脚上有些痒, 软绵绵的小腿蹬了蹬, 踩在了谁结实的胸口上。似乎觉得脚下那带着温度的触感不对,才迷迷瞪瞪醒过来的柳晓晓一个激灵, 又蹬了几脚男人的胸口, 这才借力让自己坐起身子。 坐直了身, 看清了自己刚刚踹了几脚的人是谁,又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来,“蹭蹭蹭”几下缩到角落里去, 心惊胆战地抱膝坐着,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像是面前潇洒坐着的青年会吃人般。低垂的视线忽然注意到身上穿的衣服,宽大的袖摆上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凰,是曾穿在面前人身上的喜服。 被无缘无故蹬了几脚, 坐于地下的人也不生气, 毕竟那力道对他来说跟猫挠般,反倒觉得眼前警惕地望着自己的柳晓晓可爱的紧。把胸前衣服的皱褶抚平, 神态自若地从一旁壁格里倒了杯水递给柳晓晓。 “喝点水。”声音不再偏向女声,但仍旧好听,像是弯山泉般清冽。 柳晓晓不敢不接, 但也忍着不喝,小心翼翼地像只被惊吓了的小动物。那天晚上他先是闻到一阵异香,后来便控制不住昏了过去,所以此刻怕这水里也下了药。 木制的马车车轮辘辘滚动,碾过泥土与草叶,偶尔发出几声“吱呀”的声响,车外哒哒的马蹄声踩在柳晓晓心里,他明白这里一定不是关内了。 在看见身上的大红喜服后,柳晓晓便隐隐猜到自己要被带去做什么。 塞外开阔,凛冽的风卷过,透过车帘缝隙能看见高远的阴沉天空。四下空旷,深绿色的草叶绵延至视线尽头。 ——这是去草原的路了。 柳晓晓心下了然,看了一眼面前盘腿坐于地下,无聊地摆弄着几只小瓷瓶的人。 那人墨色的长发如瀑般,发尾落于腰际,柳眉凤目,长长的扇叶般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显出几分柔美,浅色的薄唇轻抿。然而就算再怎样容姿倾城,现下擦去那些妆容,也不会认错那人性别来。 “你不是骝燕公主。”柳晓晓捧着杯子小声开口道。 “当然不是。”听见柳晓晓这话,他挑了挑眉,抬起头看向那缩在角落里的小东西,“骝燕那女人可没有我好看。”没有自傲的模样,只是陈述,但他确实是有资格这样说的。 马车周围的婆子已经被这人遣到后头去了,而且若是想要大声叫人来,面前的人想必也会第一时间把自己制住,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为好。 柳晓晓敛下眉眼,在心里思量了一圈,最终发现自己实在无可奈何。他不会武,自己这命对上面前这人来实在是脆弱的紧。 想了想,觉得还是走一步算一步,期许着楚离能追上来。然而他不晓得楚离现在完全被引着往相反的方向走,哪儿能想到他现在是在去草原的路上呢? 现下柳晓晓自己是毫无办法的,于是干脆也破罐破摔,放松下来,喝了口一直捧着的水,然后接着面前人的话问,“那你为何要代她去和亲呀?” 抿了抿唇,水里应该没下药。 柳晓晓这小东西好奇心重,死也要做个明白人。 青年似乎本就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现下好不容易有了个人陪他说话,只是略微想了想,便毫无防备地全部说了出来,大约也有着柳晓晓这娇气包对他实在构不成威胁的原因在里边儿。 于是柳晓晓便见他把手里拿的瓶瓶罐罐都收了起来,面上露出些骄傲的神色。 “千信阁你知道吧?”他虽然这么问,但语气却像是笃定了人肯定会知道一样,毕竟千信阁在江湖上的名声虽不太好听,但名气却是几乎人人都晓得的。不光在中原,甚至在西域也有名气。 然而他却看见那被娇养着懒得听那些闲谈的小东西摇了摇头,青年面上一下便垮了下去。他看起来本就不比柳晓晓大几岁,此时这副神情,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这都不知道。”他嘟囔。 经过他一番解释,柳晓晓也算是大概了解这个千信阁是做什么的了。算是武林中一个特别的势力,搜集情报,拿人钱财□□,说白了就是谁给钱就能指定杀人,是以也不奇怪名声为何不好了。 千信阁中人行事神秘,总阁设于苗疆,武林中人一直想知晓千信阁阁主乃何许人,但因着他行踪诡秘,一直一无所获。 做了前边儿那么多铺垫,青年终于轻咳两声,引出下文来,“不过你都要嫁给罗刹教那疯子了,我就告诉你好了。” “谁说我要嫁给他了!”柳晓晓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身上大红的喜服衬着那小脸儿越发白皙漂亮,黑辘辘的杏眼还带着水雾,看起来实在没甚杀伤力,更像是撒娇般。 然而青年却不管,自顾自地接着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其实我便是是那千信阁的阁主,任穹弋。” 柳晓晓还在气他前边儿那句话,再说他对江湖中事并不感兴趣,对此自然没什么反应,只是翻了个白眼。 没得到想要的效果,青年撇了撇嘴,似乎是觉柳晓晓这小东西不识大人物,也不跟他计较。 “所以,是骝燕公主不想去和亲,出了钱让你替她去?”柳晓晓没好气地问。 却见任穹弋摇了摇头,懒散地靠着一旁的车壁,“她哪儿出得起那钱,请我可是很贵的。”他眼中神情带着不羁,看上去像是江南潇洒游戏人生的公子哥儿般俊美无双。 他接着道:“不过是当年她母亲帮了我个忙,我答应会回她一个人情。结果没多久那女人就死了,骝燕就承了她母亲这份人情。”他偏头看着软榻上一袭红衣模样精致的小东西,“前些日子她被挑去和亲,就来求我帮忙。我自然是不愿参与朝廷的事,但她承诺会隐姓埋名放弃身份。” “我们千信阁做生意和你们中原人一样,讲究诚信。况且不履行承诺对我们千信阁生意有很大影响,于是就代她来了。” 这信息量不可谓不大,但柳晓晓却觉这人不像是个会乖乖守约,答应这种要求的人。毕竟一个不小心便会得罪朝廷和西域两方,作为一个生意人,不可能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才对。 柳晓晓并不笨,在大灰狼们的爪子底下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人情世故倒是通透。只是平常有人伺候宠着,懒得想,但并不代表他不懂。 仗着这人还要自己去代他和亲,柳晓晓直截了当地说:“骗人,我想听实话。” 任穹弋一怔,转过头来。他没有回答,只是那双半眯的凤目却是一改方才懒洋洋的模样,盯着柳晓晓的脸。 柳晓晓现下饶是有底气也被这样看得心里发毛,外边儿还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内里早就怂成了个包子,要是现在地上有个缝,他铁定能撅着小屁股钻进去躲着。 马车外仍旧是阴沉沉的天空,厚重的云遮挡住阳光,只有些浅淡的白光透过车帘照进马车内来。 车内寂静无声,只有那一声声的清浅呼吸,软榻上半躺着的少年像是从名家笔下走出来的人物,精致又漂亮,特别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珠,他一看了便觉喜欢。明明怕自己怕的要死的模样,却还装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任穹弋看了只觉可爱的要命。 故意不说话吓了会儿那小东西,看着人面上神情越来越僵硬,任穹弋终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薄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被你看出来了。” 看着软榻上的人晃着露在外面的脚丫子,泛着粉的小脚掌不知怎么的,让他忽然想起之前踢在胸口处的那几脚来。 这小东西好像生来就能讨人喜欢,伶俐又漂亮,难怪楚离会喜欢他到近乎疯魔的地步来。任穹弋这样想到,开始理解起楚离来。 柳晓晓看他笑了,心里还是有些发毛,没敢吭声。 但面前的人却接着道:“你怎的这样好奇,让我不想说都不行。”任穹弋微微坐起身子,眸中藏着某种隐秘的兴味与恶意来,期待着柳晓晓的反应。 “既然这样好奇,那告诉你也无妨。” 于是柳晓晓便看见那正对着自己的绝美的脸庞缓缓变化,皮肤鼓动着,似乎面皮下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爬行蠕动。半张脸的血管一点点凸起,似乎能看见那血液的流动般,右眼的眼眶变形,原本黑色的眼珠像是浸泡进水中许久泛着白。 柳晓晓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面前的青年偏了偏头,仍旧是笑着的模样,但那盈盈笑意在现在却显出几分可怖。 “其实是那该死的女人给我下了蛊,让我不得不去帮她这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位本来不是女装大佬,是你们的评论让我改了人设_(:з)∠)_于是我们增加了一个新的修罗场人物 第26章 西域(二) 柳晓晓瞪眼瞧着他, 觉着那凸出的血管里似乎密密麻麻有着小虫在爬动,像是入棺许久的尸体里生了蛆,看得他头皮发麻。方才还俊美无双的公子转眼便变成了尸人一般, 视觉冲击效果堪比惊悚片。 盘腿坐于地上的青年看着榻上的小东西张着嘴呆呆地望着自己, 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手里紧紧攥着衣角, 惊得毛都要炸起来了。另一只完好的凤眼轻轻眨了眨,挡住一闪而过的情绪。 半晌, 柳晓晓才开口, 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传染吧?” “……” 似乎是没想到柳晓晓会问这种问题,任穹弋还没反应过来, 好半天才答:“不会。” 于是他看见面前的小东西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 在榻上伸了伸刚刚绷紧的小胳膊腿, 歪着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甚至还探身来摸自己那半边被蛊虫啃噬的不成样子的脸。 “那就好。”他听见那软糯的声音嘟囔道。 柳晓晓趴着身子,兴致勃勃地伸手捧着青年的脸。掌心下的皮肤温度似乎有些烫人, 触碰到那凹凸不平发着皱的纹路,感觉那纹路似乎在缓慢地蠕动着。 少年的小脑袋凑得很近, 近的任穹弋能看清他泛着粉的脸蛋上细细的绒毛来,清澈的眼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像是整个世界的盛大都映在眼底而他只能看见自己一般专注。 任穹弋移不开眼, 只觉胸膛中刚刚还静无波澜的心脏猛得一顿, 然后便是加快的无法控制的心跳,面上还完好的那半张脸似乎也发起烫来, 怔怔地望进那双黑玛瑙似的眼底。 柳晓晓刚刚就好奇的不得了了,老早就想上手摸摸,此刻一听不会传染, 立马便伸了小爪子,惊奇地碰了又碰。 来了这个世界这样久,然而近几年才发现这个世界的有趣来,有人会武功有人会使蛊。柳晓晓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乃根正苗红的新时代小鲜肉,坚信科学乃第一生产力,现下见这么不科学的东西,只觉世界观又要被颠覆了,发扬起优良的探索精神来。 任穹弋望着他,由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乱摸,也不躲。柳晓晓摸了个够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真可怜。”柳晓晓顺嘴说道,然而面上却是没显出一点儿同情的样子。他对这要把自己推火坑里的人是肯定生不出一点儿同情来的,于是语气里多是幸灾乐祸。 经过几轮试探,柳晓晓终于摸清了这人底线在哪儿了。这任穹弋要他代去和亲,肯定是不能拿他怎么样的。坏水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冒泡,想着嘴上能占多少便宜就多占点儿,最好能把任穹弋气死才好。 放在脸颊上的柔软的小手离了开,只留下点点余温。任穹弋把催动蛊虫活动的内力收了回去,随着蛊虫渐渐陷入沉睡,那如斯俊美的容貌便又重新回了来。 他一边儿回味那留在皮肤上的余温一边儿道:“可我怎瞧见你在笑呢?” 柳晓晓抬手摸了摸,唇角果然是扬着的,于是干脆耷拉着眼皮扮了个鬼脸,“你这是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 要是其他人这样对任穹弋讲那肯定是要被扔去喂蛇的,但他现下要留着柳晓晓做事,对这小东西那是有着无限的包容性。 生平头一次有人敢这样踩他头顶上撒泼,任穹弋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看,感觉自然是新奇无比。加之柳晓晓长得本就讨喜,看在任穹弋眼里便觉可爱了。 人大约生来就有克星,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来,饶是任穹弋也禁不住,任由那小东西闯进心底大摇大摆地安了家。 现下时间刚好,有大把充裕的时光来了解彼此。若是早了,任穹弋不会有这耐心;若是晚些,那更该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才对。 但毕竟阁主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他还未弄明白心中那一点奇异的感觉是何物,等到他明白过来时,人却已被他送到别人手里,要都要不回。 天色将暗,车队停下休整,长长的车队大摇大摆停在旷野中,绵延出老长来。 随侍的婆子隔着帘送了盒吃食,任穹弋伸手接了进来。虽说这骝燕公主大约在宫中是没甚地位的,但现下是要给罗刹教送人,吃得倒也没受什么亏待,都是现下条件能做出的顶好的来。 大大的一个食盒,里边儿放着几样好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米饭。任穹弋打开看了一眼,还没等他说话,榻上的坏东西就坐不住了。 “我没记错的话,现在骝燕该是我才对。”柳晓晓扬着小下巴,变着法子不让任穹弋好过。 任穹弋面上露出些无奈来,把食盒递给榻上的已经坐得规规矩矩等着吃的人。其实柳晓晓就是不说,任穹弋也会把这些给他。 刚动了两筷子柳晓晓便眼睛一亮,那几样小菜对了他胃口,虽没有江南时在柳随风那儿吃得那种味道,但好歹也算是记忆中熟悉的口味了。 在楚离这儿条件自然是不比江南好,柳晓晓已许久没吃到过这样的菜,心里升腾起浓浓的满足感,怀念起江南来。 抬眼忽然见任穹弋盘腿坐对面望着自己,自动把这理解为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吃的,柳晓晓眼珠一转,嘴里一边儿嚼着东西一边儿笑眯了眼。 “想吃呀?”这小东西鼓着一动一动的腮帮子问,故意咂巴嘴。 任穹弋之前每天吃也没吃出这些菜什么特别来,此刻看柳晓晓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让他忽然也觉那菜大约是挺好吃的,于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见任穹弋点头,柳晓晓伸爪把食盒往后面划拉了一下,小猫护食似的,说得煞有介事:“不够,不给你吃。”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有小星星落进去了一样,看得任穹弋觉胸口心跳又乱了节奏。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掩饰般说“我自己去外面拿就是”。 柳晓晓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结果任穹弋靠在马车壁上,当真在认真听马车外的动静。闭了闭眼,感觉到最近的人的气息都离马车有一段距离,于是正低头专心吃东西的娇气包忽然余光瞥见那靠在马车旁的青年忽然站起身,掀开车帘。 “乖乖待在这里别动哦,你若是叫人来或是跑出去,蛊虫可不会放过你。”临走时还不忘提醒这时刻都想跑的小东西,面上带着笑,声音温柔似水,然而却让柳晓晓怎么看怎么寒气直冒。 毕竟虽然现下对这娇气包有无限包容性,若是想坏了他的事儿还是不行的。任穹弋威胁完,便一个闪身出去了,柳晓晓把车帘儿抬起一个小角往外看。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只能看见车队安营扎寨的影影绰绰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俊美如涛的青年一身黑衣,完美隐入夜色中,步伐灵敏地避开障碍,再远些,柳晓晓便也看不见他了。 心情复杂地咬着唇,他记得楚离是给了几十个精兵随行的,以前在关内早晨演兵时柳晓晓也见过那些精兵,自然都是好手。于是心里又升起些希望来,想着要是任穹弋被这些精兵抓到就好了。 然而显然上天没听见柳晓晓的祈祷,能做千信阁阁主任穹弋自然并非等闲,只是一盏茶的时间柳晓晓便见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气息平稳像是散步去了一样。外面仍旧是一片寂静,显然并没有人发现任穹弋已经大摇大摆逛了一圈儿。 柳晓晓虽对武功一窍不通也知这人武功很高了,他还以为任穹弋只会使蛊来着。 那这人既然武功这么高,他觉得就算到了连暝身边他也合该能逃出来才对,非把自己扯上干嘛! 这样一想,柳晓晓饭都吃不下了,把面前的食盒推开,双手抱着瞪着任穹弋。 任穹弋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望了望自己手里提的食盒,又望了望瞪着自己的小东西。把食盒放在小矮桌上往柳晓晓那边儿推了推,笑里带着自己也没发现的宠溺。 柳晓晓却不搭理,语气低沉,“你既然轻功这样好,到了连暝身边儿也能逃出来吧!我又不会武功,你把我送过去我又跑不出来,这不是害人嘛!我岂不是一辈子都得待那儿了!”他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真是惨,说到后边儿想到自己的未来,忍不住鼻尖一酸。 任穹弋的关注点却歪了,惊奇道:“你居然晓得那疯子的名字。”毕竟这小东西连千信阁都没听说过,居然还会晓得那疯子的名字,让他很是惊奇。 他不光晓得那人的名字,他还见过呢!柳晓晓凄凄惨惨地想。 “你武功这么高,肯定能跑出来的,不如就把我放了吧。我笨手笨脚,会坏事的!”柳晓晓求他,吸了吸鼻子。 要是真去了那罗刹教,和连暝结婚,入洞房的时候肯定会发现他是个男的。他觉得那人看起来并不像会搞基,所以…… 他觉得他可能活不过一晚上。 柳晓晓几哀愁地望着小矮桌对面的青年,被这么盯着看,任穹弋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瞥向一边。 “我武功没那疯子高,可不敢去招惹他……”他放低了声音,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 柳晓晓是真的怕连暝,毕竟那晚上那人连楚离都忌惮,听了任穹弋的话觉得求他放自己走是没戏了,心里禁不住一片凄凉。 让你颜控,让你喜欢小姐姐,现在好了,小姐姐不光有大唧唧,还让自己也变成了个有唧唧的小姐姐。 “那你就不能,直接去找骝燕要解药嘛……”柳晓晓扁着嘴,“她不给你就把她掐个半死,然后再问一遍呀!” 任穹弋看着他小脸儿上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不住被逗笑了。 “这蛊和她一体共生,我要是对她动手,先死的怕就是我了。”阁主大人生平头一次这样有耐心地跟人解释,声音温温柔柔的,“只要我完成她在蛊前所说的条件,这蛊自然就会死亡。” “她说让你去和亲,你好歹是个老板,就不能找其他人来吗?”柳晓晓都要被气哭了。 “那女人亲自把我送进马车,一路上走的都是荒无人烟的路,要是在路上闹出动静朝廷那边会知道。”任穹弋也颇为无奈,“本来想在楚离驻守的地方给手下传信让他们派个人替我,但你偏偏自己撞了上来……” 他本来想着用柳晓晓更方便些,就直接把人带着上路了,谁知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他居然有些舍不得…… “那还怪我了!”柳晓晓觉得自己点儿真背,终于是忍不住哭了,一边儿打着哭嗝一边儿抬起手抹眼泪,那泪珠却越滚越多。 晶莹的泪珠在白皙的过分的手背上像是珍珠般,任穹弋不知所措地望着对面哭兮兮的娇气包,觉那穿着一袭大红衣裳的小东西哭起来也挺可爱。 明明他最烦的就是眼泪这种毫无用处属于弱者的东西,明明在他看来柳晓晓毫无疑问也属于弱者这一行列,他见过太多临死之人的哭泣,但却没见过这样的。 娇小的,柔软的,哭起来也是小声小声的,像是某种爪子都还没长齐的小动物。那软糯的哭声一声一声砸进心底,让任穹弋也后悔起来。 ——要是他给阁里传信就好了。 但现在传信已来不及,楚离驻守的地方本就离若羌很近,按照现在的速度,该是后天早上便能到了。 是以任穹弋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柳晓晓也不愿自己这模样被别人看过去了,但他又忍不住,干脆躺在榻上背着人哭,眼睛哭得通红,小脸儿上狼狈一片。 任穹弋听着那小声小声的啜泣,低着头食不知味地夹了口刚刚带回来的饭菜。 难吃。 作者有话要说:换晚了点,早知道不放这么多了_(:з)∠)_明天教主大约就出来了 评论越来越少了,是我写的不好了吗QAQ 第27章 西域(三) 第二天一觉起来任穹弋就发现这小东西不愿意搭理他了, 基本十句话才回一句,还只有一个字。任穹弋怎么可能受过这种冷遇,就是那骝燕公主仗着有蛊在他身上, 也对他是恭敬三分, 只有这小东西才不管他是谁, 不想理就是不想理。 刚开始任穹弋还有些耐心, 然而还没过多久,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任穹弋心想着他凭甚要这样低声下气的?要是在平常, 这小东西早被扔进蛇窟喂蛇去了, 哪儿还由得他这样? 这样一想,任穹弋便觉他对柳晓晓是够好的了, 是这小东西自己不知好歹。于是也不再说话, 坐一边儿靠着马车, 孩子气地把头偏到另一边儿,生着闷气。 柳晓晓要是晓得他这样想,肯定不管这人比他强大多少倍, 二话不说要捏紧拳头打人脸上去的。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脾气,何况是被宠坏了的柳晓晓呢!任穹弋也不想想, 他们本来没甚关系,是他强行把两人牵扯到一起,还害得人现在要替他去连暝那儿受罪, 这娇气包不愿意理他是自然的。 今日仍旧是个阴天, 草原风大,一阵风毫无阻碍地穿过这挂着红绸的马车, 吹起那车帘,露出外面辽阔的景色来。天地辽阔,然而柳晓晓却被囚于这一隅小小的马车, 宛若囚笼。 飞速掠过的风撩起耳旁的一缕黑发,宽大的喜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柳晓晓顺着那一抹天光抬头往外看去,无垠天空与仿佛触手可及浅薄的云便倒映在眼底。一只苍鹰盘旋在天际,仿佛整个天空都是它的般自由。 任穹弋望着他面上似是艳羡的模样,心中一紧。 风只是一瞬,很快便止于指尖。车帘逐渐复于静止,柳晓晓盯着那车帘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忆刚刚看见的景儿来,过了半晌,这才缓缓敛下眉眼。 模样精致的少年安安静静垂头坐于榻上,滚边的袖角绣着金色凤凰,衬得那少年越发肤白,唇红齿白的模样,像是个精巧的瓷娃娃。 这小东西生来便是要人宠的。 任穹弋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刚刚的气早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也不晓得的浓浓的心疼。凑过去,也不管这小东西是不是给他冷脸看了,扭着人说话。 柳晓晓心情低落,本就不想说话,任穹弋在耳边不停说话,吵得他心烦,忍不住皱起眉。 “吵。” “你给我唱首歌我就不吵了。”任穹弋看他面上不耐烦,可又想多听听这小东西的声音。 若唱几句就能让这人安静下来柳晓晓觉得是再好不过了,脑子想了想最短的歌。 于是柳晓晓就认认真真把小星星唱了一遍。 少年声音柔软,轻声唱出的旋律是任穹弋从未听过的,奇异又悦耳。他走过西域,走过江南,也曾游戏人间,听过皇城最美的歌姬唱的词曲,也听过大漠最负盛名的歌姬轻抚琵琶,但都没有这面前的小东西唱得叫他心悦。 这大约便是情之一字。 但偏偏任穹弋是不懂的,只觉看着这少年便满心欢喜。 “我还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任穹弋讲道,声音轻柔,配着他微微扬着的唇角,当真是美人若水。 柳晓晓心里想着你自然是没听过的,但也没说话。晓得这小东西不想再搭理自己,任穹弋嘴上终于是安静下来。 然而嘴上是安静了,手上却是又拿着其他东西开始在柳晓晓眼前晃。柳晓晓觉得这人怎得这样招人讨厌,干脆直接背过身,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才安分没一会儿呢,便感觉后背轻轻被人碰了碰。 柳晓晓拍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转身看着他。任穹弋见他转过身,赶紧献宝似的把手掌摊开,把手心里躺着的小东西往前送,面上讨好的模样。 柳晓晓垂眼看,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玩意。木制的蜜蜂样的东西,背后的小翅膀还当不到身子大,约摸两寸那么长,像是哄小孩儿的物件,也不知任穹弋是哪里找来的。 任穹弋见他提不起兴致,拉着人的手放到那小玩意上,“你扯扯它翅膀看。” 柳晓晓眨眨眼,听了这话觉这小东西大约是有什么玄妙的,于是好奇起来,顺着任穹弋的话扯了扯那小小的翅膀。 只见刚刚还躺在那人手心的小玩意似乎是被启动了什么机关,发出“嗡嗡”的声响,还没有身子大的小翅膀飞快扇动,在马车里乱飞起来。 见柳晓晓那面无表情的小脸儿上终于是露出几分惊奇来,视线跟着那乱飞的木制蜜蜂,任穹弋心下跟着松了一口气。 任那小东西飞了一会儿让柳晓晓看个新奇,过了会儿才两手拢住那蜜蜂,轻轻捏了一下。振动的翅膀很快便又回到了静止状态,安安静静地躺在任穹弋手心里。 “这小玩意是机关蜂,内里由蛊虫驱动,平日里我用它来探路寻路。”任穹弋牵过柳晓晓的手,把那机关蜂放到人手里,“瞧你看着喜欢,送与你罢。” 柳晓晓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心里思量着这东西倒很有用处,日后说不定是要用上的。于是便也没耍脾气,收了起来。 时间很快便又入了夜,马车里的小矮桌上点了只蜡烛。红烛上小小的火苗随着蜡烛一点点矮下去,任穹弋望着那跳动的火苗,觉时间流逝太快,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明天便该是到若羌了,也是时候和这小东西分开了。 可只要一想到要和这小东西分开,任穹弋心里便升起些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感。 “明天便到了罢。”倒是柳晓晓先开了口,打破这寂静来。 任穹弋猛得抬起头望着那靠在软榻上的少年,像是因着烛火的原因,又似乎不是,少年的面容显出几分黯然的神色,敛下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任穹弋轻轻应了一声。 “真的不能放我走么?”柳晓晓再一次低声问道,然而他们都知道答案。 于是马车中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任穹弋躬身把小矮桌上的东西都收到一旁的格上,又从暗格里拿出几个小盒,柳晓晓看了看那银制的盒子,看着任穹弋把它们打开来,散发出一阵异香。 柳晓晓顺从地闭上眼。 任穹弋坐于桌上,一手拿着细细的狼毫,专注地为面前的人描眉画眼。一笔一划,几认真的模样,眼中万千柔情却无人可见。眉间点朱砂,眼晕红妆,唇染口脂。 仿佛落日红霞融于眼,任穹弋停下最后一笔,痴愣地望着。 ——若是要嫁与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任穹弋忽然这样想,然后便被这想法惊到,慌慌张张低头收拾桌上散乱的东西。 柳晓晓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任穹弋忍不住对上他的视线。 面前少年三千青丝散于肩头,粉黛轻施,肤若凝脂,眉若杨柳,烛光在眼中跳跃,恍如晨星落入眼底。 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来。 任穹弋看得心中一动,然而终是移开目光。 第二日一早便远远看见目的地,任穹弋眉眼低垂,为着柳晓晓盘起长发,戴上凤冠。凤冠下的流苏随着马车走动而轻轻摇晃,碰撞,发出轻轻的响声。 最后一步便是那大红的盖头,可任穹弋却把那红盖头抓在手里,迟迟没有给人盖上。 柳晓晓一笑,于是那画了眼妆的眼角便扬起,嫣红的唇显出几分媚意来。柔软的手拉住任穹弋的胳膊,牵起。 “怎么,你改主意要放我走了么?” “我……”任穹弋面上显出几分挣扎来,最终还是把那大红的盖头戴于凤冠之上,遮住那风华绝代的小脸儿。 柳晓晓自然看出这人对自己动心了,然而看上去就算如此,也不能让这人把自己放走。 掀开侧边的车帘,任穹弋两指间弹出一枚石子,正打中后面骑在马上的一个人,把人打下马去。队伍一时乱了脚步,任穹弋正是要趁此时走。 “你别乱动——”他回过头来,刚开口说,便被柳晓晓打断。 “不然你的蛊虫不会放过我,对吧?” 任穹弋听那少年清亮的声音这样说道,语中似乎带着些笑意。 可偏偏任穹弋却越来越心慌,偏过头不去看那端端正正坐于榻上一袭红衣,待嫁与人的少年。 “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在他手底下活下来。”任穹弋听那清亮的声音接着道,笑意越来越深。 “你可要记得我呀。” 他怎会忘? 连暝喜怒无常,柳晓晓这一去,任穹弋几乎觉自己能看见那染血的纤细脖颈来。 心中没由来地越发酸涩,任穹弋终于不得不正视那汹涌而来的情感。 光影一闪而过,马车内只剩下柳晓晓一人,车队很快便重新调整,开始行进。 柳晓晓的那番话并不是随便说说,这小东西对于感情最为拿手不过。 他在赌,赌任穹弋会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试试防盗系统_(:з)∠)_ 第28章 西域(四) 马车仍在有条不紊地行进, 柳晓晓安静地端坐于榻上,红盖头遮脸,只露出那光洁如玉的下巴, 随着马车晃动, 偶能透过那盖头看见那嫣红如染血般的唇来。 美人肌肤如雪, 只一眼便绝代风华。 任穹弋足尖点地, 向后退出数百米,远远站在远处看着那长长的车队。车队上每处都飘着红绸, 随着靠近若羌的帐篷, 打头的人早已把唢呐放在嘴边,敲锣打鼓, 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青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 心中却是冷意更甚, 对着那奏乐的人群生出股无名火来。 恰来一阵风,吹起那最前面的马车的车帘,隐约露出穿着大红喜服的少年来。少年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几乖巧的模样。天光微冷照进马车中,映得那手腕上露出的一截肌肤白皙近乎透明般。 任穹弋目光紧盯那一动不动的少年, 恼起这人太过听话。其实哪儿有什么蛊虫,无非是吓唬那小东西的把戏。 可明明他的目的就是于此,找人代替自己, 解了这该死的无时无刻都在折磨自己的蛊毒。然而看着那马车中孤单坐着等待着面对未知的人来, 任穹弋心中却升起浓浓的心慌与无措。 他想走,似乎觉只要不看就能脱离这种感觉, 然而脚下仿佛灌了铅般沉重,连转身都做不到。 ——仿佛一转身便错过一生。 【那姐姐好生漂亮!】 【我不能看你的,你要出嫁了。】 耳边重复着少年与自己说的为数不多的话语, 那时的少年活泼又可爱的模样,声音清脆像是阿七养的画眉鸟。然后是他掳了人走后,越发哽咽的语气。 【真的不能放我走么……】 他何尝不想放人走?脑海中突然这样想,一怔,放于身侧的手逐渐攥紧。突如其来的炽热的感情宛若潮水让他无从招架,不禁低低喘息了一声。 正在平稳前进的马车猛地停住,剧烈的晃动让柳晓晓几乎从榻上滚下去,头顶凤冠流苏碰撞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还来不及稳住身子,柳晓晓便扒在车窗旁一把掀开车帘探头往外看。 ——任穹弋当真回来了。 一身劲装的青年被楚离的兵团团围住,如画的眉眼中带着狠厉。一挥手,白色的粉末散在空中,很快那圈围着他的人就倒了十来个。马车外的随行的仆从俱是惊慌的模样,乱做一团,然而却是不敢走,仍站在马车旁。 任穹弋此次因着骝燕的缘故,身上并未带许多药,只是刚刚那一下,瓶中的药粉便用了个精光。 草原地界开阔,他冲上来的一瞬间便被团团围住,他本就不擅长那些正大光明的功夫,他一身功夫全为暗杀而生,是以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着实不利。 刚刚撒下药粉的一瞬间他便想脱身到马车处,然而他孤身一人,又对白日环境不熟悉,没有隐蔽物。还未脱身,便又被重新围了起来。 短兵相接,任穹弋手中只持一把匕首,疲于应对无休止的招式。随着他不断使用内力,似乎是惊动了体内的蛊虫,那半边的面容又开始逐渐变化起来。因着使用内力的增多,蛊虫的活动越发频繁,五脏六腑都被啃食的痛苦让任穹弋动作禁不住慢了半拍。 然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任穹弋仍分出视线,注意着那不远处瞪眼瞧着自己,眸光亮晶晶的少年。 那如水般的眸子倒影进云与光,还有自己的模样,唇瓣微张,似乎是惊讶自己会来。 望着那模样精致的少年,任穹弋蓦然心下柔软一片,只觉刚刚还兵荒马乱的心有了地方安放般,冲着马车喊道:“没有蛊虫!下来!我带你走!” 马车后边儿跟着的婆子一听:嗬!这原是来抢亲的!赶忙小碎步跑到车夫旁,催着人快点儿驾着马车走。毕竟朝廷和罗刹教,两边都得罪不起,保住马车里的人可不是就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么? 柳晓晓一听没有蛊,心中羞恼听了任穹弋这么久鬼话,然而现下这人能回来接自己走柳晓晓已经很知足了。当下盖头一扯,累赘的发冠扔在地上扯乱了盘好的发丝,泼墨般长发散在背后。柳晓晓几步越过人跳下马车,小鸟般轻快的模样。 任穹弋一边分神去应对刺向自己的剑锋,目光却是一闪也不闪地注视着向自己跑来的一袭大红喜服的少年,觉像是自己的小新娘子过门来一般。心脏飞速鼓动的声响竟盖住了那蛊虫噬心般的疼痛,差点一个错神被划到手臂。 那婆子一眼便认出柳晓晓不是甚骝燕公主,心中大骇。然现在马上都要到了,管他是男是女,赶鸭子上架都得顶上。于是跑得比柳晓晓还要快些,生生扯住人的手臂,把人往后拉。 那婆子看起来年老体衰,满脸褶子的模样,力气竟是大得出奇,柳晓晓怎么挣也挣不开,手腕被握住的地方被掐得通红。 “你放开我!我不是骝燕!”柳晓晓挣扎。 然而后边的车夫也反应过来,五大三粗的车夫,把人扛着就往回走。 任穹弋看着心急,然而越急越乱,身上被划出的伤口流出的血把本就深色的衣服浸染地更黑了些。 “我是柳晓晓!才不是甚骝燕!快把我放下!”柳晓晓大喊,一双小腿在空中乱踢。 这下明白人心都凉了半截。 柳晓晓是谁?不就是那楚将军找得恨不得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来的宝贝蛋子么!怎的真藏在这马车里了! 这下把人送去顶包也不是,不送也不是。要是楚将军查到这儿来,那怕是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你们没听见么!那是你们将军在寻的人!”任穹弋看着柳晓晓难受地模样心里发紧,冲着周围的兵嗬道。 然而任穹弋不晓得楚离门清着呢,说是拨的精兵来,其实都是刚入伍武功还不错的新兵。这些兵入伍时正逢柳晓晓单方面对楚离冷战,军中人是提都不敢提柳晓晓,那晚上楚离大张旗鼓地找人也没有把他们算上,是以他们根本不晓得柳晓晓这号人物来。 此刻听了任穹弋的话,面面相觑几秒,便又围攻起任穹弋。 任穹弋武功精妙,属于不可求的上乘功法,但只精于暗杀之道。这些兵的武功虽不如任穹弋,武功对比起任穹弋也颇为低微,但胜在人多,饶是任穹弋对上这样多人也显得吃力起来。 那婆子思量了一下,远水解不了近渴。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最为稳妥,于是照顾着车夫把人带着赶紧走。 车夫应下,一边儿捂着人的嘴生怕他再喊些什么出来,一边儿往马车跑。 任穹弋咬咬牙,看着柳晓晓被塞进马车,略略估计一下,觉现下贸然冲上去也无济于事,于是干脆往后杀出了条路,脚下步法变换。那些兵的轻功怎追得上他?于是只得眼睁睁看人消失在眼前。 柳晓晓被扔在马车里,身娇体软的小祖宗被这么对待半天都没爬起身,疼得直冒眼泪。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了,然而马车早就动了,跑得飞快,往前方那缩成一点的一顶顶白色帐篷靠近。 撑着身子扒在车窗旁,柳晓晓往后看去,已看不见任穹弋的人了。 心下不禁凄凉一片,吸了吸小鼻子。 “完了完了……”任穹弋一点儿也靠不住。 这千信阁阁主武功这么烂,居然还没有倒闭。柳晓晓苦中作乐地想着。 而此时若羌的帐篷里,侧着身百无聊赖地躺在铺着白色兽皮的首座中的男人姿态慵懒,身形如同波斯猫般优雅。 “教主,骝燕公主快到了,路上碰见抢亲的人耽搁了些时间。”阶下的人低头汇报着。 本是毫无兴趣的人听见其中一个词,睁开了眼,大海般色泽的眸子中带了些兴味。 “抢亲?”他重复,接着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倒是有趣。” 他这样说道。本想把人扔着不管,但现在倒是想见见这能有人为她抢亲的公主来。若是能把那抢亲的人召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毕竟,敢拂了他罗刹教的面子的人,可是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作者学校很忙,周日到周三都是不稳定更新_(:з)∠)_ 第29章 西域(五) 马车疾驰一路不停, 直到进了若羌人的范围,这才逐渐放慢速度。柳晓晓手指紧紧抓住窗框用力到指尖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然而仍是被颠得七荤八素,小脸儿苍白的模样。 小爪子掀开车帘的一角偷摸着往外望, 木制的矮栅栏围住错落的圆顶帐篷, 连绵的帐篷看不到边界。马车在靠近栅栏时逐渐停下, 栅栏两边站着似乎是守卫样的人, 五官深邃,明显的异族人样貌。 车夫陪着笑, 比划着他们的身份。虽言语不通, 大约是因为早就得到消息,那守卫看了一眼马车上挂的红色绸布, 微微颔首便向两边让开, 让马车进去。 恰好那守卫退后站到了马车一侧, 柳晓晓生怕自己被瞧见,慌慌张张放下拉着车帘的手。这小东西心里怕的不行,把红盖头都重新给自己胡乱戴上了, 好像这样就能更安全似的。 要是那连暝晓得自己要娶的新娘子变成了个男的,肯定会把他大卸八块的!柳晓晓这样想着, 浑身抖了一下。 这小东西既怕疼又怕死,还爱自己吓自己,想着想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眼眶红红的。然而他不晓得连暝本就不打算娶骝燕, 不过是应了朝廷年贡的条件,骝燕只是朝廷一厢情愿的年贡的附属品。想来若是真正的骝燕来了, 怕也不过是当个装饰品放在罗刹教。但偏偏路上来了“抢亲”这一出,把连暝的兴致挑了起来,这下是非要和人成亲想把任穹弋引出来耍耍了。 若是柳晓晓晓得会变成这样, 肯定会骂这连暝神经病,闲得慌。但连暝确实是闲的,他作为罗刹教的教主,掌管三国,武功又鲜有人及。独自在高处久了,自然是觉无趣的很。 不多时又有人进了帐篷里,不敢看那侧躺于首位的人,低下头恭恭敬敬地汇报说马车已经到了,问要不要把人现在带过来。 容貌俊美的男人慵懒地摩挲着手中镶嵌着红色宝石的弯刀,似乎是想起什么,露出抹笑来。 “不必。”连暝慢条斯理地说,弯刀折射出的寒芒映在脸上,显得那抹笑多了分嗜血之意般,“晚上摆宴,把喀察图的部族请来。” 阶下的人听到那名字,神情一肃,低声应了下来。 柳晓晓本以为会立马见到连暝,然而却是被带到了个帐篷里。那婆子坐着后边的马车跟上来的,此刻拽着柳晓晓的手腕,生怕人跑了似的。又是沐浴又是重新梳妆,柳晓晓轮廓本就柔和,经过她一番捣整,若只是一眼略过,怕是当真会认为是个模样精致的大家闺秀。 那婆子一边把凤冠重新为人戴上,一边告饶:“柳公子,老奴也是迫不得已,您可千万别记恨老奴啊!” 说到底还是怕楚离,先讨个巧。然而柳晓晓只是冷哼一声,压根不吃她这一套。 老婆子给他收拾完便下去了,就留柳晓晓一人。帐篷里没有窗,只有作为门的帘,柳晓晓把盖头一掀,四处打量了一番。把这并不大的帐篷转了一圈儿,思量门口有人守着,是决计逃不出去的。 身上的喜服颇为厚重,柳晓晓早上又因着逃跑花了不少力气,此刻便不怎么想动弹了。在帐篷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便嫌累躺到了帐篷最里面的那张小床上,也不管是不是会把刚盘好的发弄乱。 等到晚些的时候,便有个随行的小丫鬟进来点了支蜡烛。帐篷透光,隐约能看见外面赤红的晚霞来,那光与大漠中的晚霞又有不同,煞是好看。 然而柳晓晓却没心思欣赏,这小东西没精打采地躺平在床上,觉自己死期越来越近。想着既然都要死了,死肯定是很痛苦的,那至少在死之前要舒舒服服的。对这小东西来说,躺着就很舒服了,于是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着。 等更晚些那婆子来接的时候才发现这小祖宗居然躺着睡着了,也是心大。 轿子就在外边儿等着,这婆子着急,把人拉起来坐着。她一拉,柳晓晓就醒了,眼睛里还有些茫然,显然是没睡醒的样子。 “诶哟我的小祖宗欸!这头发都乱成什么样了!”那老嬷一边说一边赶紧补救。 柳晓晓对此的回应是一个哈欠,迷迷糊糊的模样,由着她把盖头给自己戴上,被扶着出了帐篷。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夜幕低沉,来接亲的除了轿夫手上都拿着一束火把。火光曜曜,透过盖头,依稀能看见那八抬大轿来。 柳晓晓这才清醒。 ——这是要去成亲了。 之前做的心理建设到了真要面对的时候一下便烟消云散,一想到要去见那印象中气势凶残的男人,猫胆子的小东西腿就开始发软。要不是旁边的婆子掺着,怕是连轿子都上不去。 待到他坐稳了后,那婆子便叫“起轿”,前面的乐师敲锣打鼓好不热闹,然而柳晓晓的小心脏却感觉鼓每响一下就像是自己心被打了一下般,心跳快得都有点喘不上气了。 柳晓晓揪着衣服,祈祷着任穹弋还没有放弃。 任穹弋确实没有走远,白天他甩开那些兵之后便绕了一圈,等在若羌聚居地的外围。等到入夜后,这便是他的主场了,一路毫无阻碍地进了来,正在寻柳晓晓的位置。 此刻听见远处锣鼓喧天,心下便晓得该是那小东西在的位置了,脚下不停往那边赶去。 他躲在暗处,先是瞧见了轿子里坐姿紧绷的娇气包,而后才瞧见了轿子前站的罗刹教的一位护法。他身上的蛊毒还未完全解开,因此并不敢贸然上去,只得跟在轿子后,打算寻时机把人带走。 成亲完全是按照中原的习俗来,唯一没有遵守这个习俗的人,便是连暝。 火把燃在四周,宴请来的人摆了十来桌,每桌上的关外烈酒都放了好几瓶。幕天席地,倒颇有塞外风情。 连暝一袭白衣坐于首位,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望着自己穿着大红喜服的小新娘从轿上走下,被搀扶着往自己面前走来,小心翼翼地跨过马鞍与火盆。 那被牵起的手背映在火光下,细腻如羊脂般,精致漂亮,华丽的喜服衬得那身影恍若行于青瓦粉墙雕栏画栋中,韵味悠扬。 “恭喜教主!婆娑神也会为您祝福!”一高大魁梧的男人站起身,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是柳晓晓听不懂的语言,但他能听到无数人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是在应和。 于是靠着椅背坐姿随意的人终于是坐起身,拿起酒碗放在浅色的唇边,然而从小新娘身上抬起的目光却是看向无法看清的黑暗处。 ——小新娘的姘头来了。 一笑。 清冽的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我很短小_(:з)∠)_周六周日会好好更大粗长的 第30章 西域(六) 异变就发生在一瞬, 桌椅倾倒,杯盘狼藉,陶碗碎成一瓣一瓣, 宛若某种盛开的花, 然后被踩上一脚, 碎成粉末。 随嫁而来的丫鬟婆子早已乱作一团, 尖叫着想跑出去,就连那五大三粗的轿夫也不例外, 模样滑稽又可笑。坐于客座的异族人拔刀而起, 银色弯刀在冷月下闪过一丝寒芒。 那刀刃先斩的不是同族人,反而是慌乱跑动挡了路的中原人, 银刀锋利, 刀尖滴下的血珠在黑暗中泛着仿佛是西域玛瑙般的色泽。 于是哭叫声更甚, 让柳晓晓觉恍若身处于地狱一般。 牵着他走的婆子早就跑得没影,只留柳晓晓一人安静地站于中央,大红地喜服拖曳在地面, 远远看去像是某种艳丽的花儿。他不动,于是便不算是挡路, 异族人也有意避开他,似乎是不想伤着这美丽的物件。 连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似乎颇为冷静地站于正对面的人,仿佛周身所在之处都不在此世般, 听不见那聒噪的吵闹声。 见那小新娘不动, 便又把视线转向那絮着络腮胡的魁梧男人身上,那男人与他的部族都着白色的服饰, 与连暝手下着黑衣的教众缠斗在一起。连暝早知他们有反意,今日不过是借此机会把人聚集在一起,好连根清除干净罢了。 那男人身材高大, 立于那里恍若一座小山般,气势逼人。他乃是草原第一勇士,然连暝看着他的动作,却觉兴味索然,懒懒靠着柔软的椅背,似乎是出手都懒得的模样。 站于一旁的左护法没有听到命令,于是也是安静的模样立于连暝手侧,眼中倒影着下方景象,面上无悲无喜,只是置身事外地看着。 更多的人从柳晓晓身边跑过似乎是想冲到连暝所在之处,带起的风卷起袍角,滚边的金凤好像活过来一般,猎猎作响的衣边似是振翅之声。嘶吼声充斥耳膜,柳晓晓终于抬手,轻轻把盖头掀了上去。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动作大了就惹来杀身之祸。 混乱的场面瞬间映入眼底,早已有人倒下成为无声无息的踏脚物,鼻尖是缭绕不去的血腥味。然而柳晓晓只是怔愣了一瞬,便回过神。 他与楚离待得那样久,早已对这些场面形成了习惯,尸山血海他已见过,不过是厮杀的场面罢了,唯一要担心的只是自己该躲到哪里去,免得波及到自己。 恰好此时连暝抬头望向黑暗处,微微眯起眼,似乎在确定方位。 那气息变了。 于是柳晓晓垂下的手被谁握进温暖的手心,紧紧拉住。一惊,正想甩开,转头却看见的是比女子还要精致几分的有些孩子气的面容,唇角带着笑。 任穹弋眼中倒映着橙红的火光,似乎是有万千柔情,却无法可说,只道:“我来带你走。” 柳晓晓惊喜地瞪大眼,反握住那人的手。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柳晓晓一边说,一边提起裙摆趴在青年并不宽厚的背上。似乎是觉任穹弋来了便安全了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语调也抬高了些,轻快地像只小鸟。 任穹弋把人稳稳背在背上,像是当真在背自己的小新娘般,紧张兮兮的模样像是背上背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看见来人,连暝终于是坐起身,目光定定望向那掀起盖头后映在火光下精致漂亮的小脸,心中升起熟悉的感觉,仿佛在之前哪里见过般,而后便是浓浓的占有欲。 ——这小东西要嫁的人是他,合该待在自己身边才对。 “乌罕。”他一边命令,一边拿起桌上的酒碗,“去把我的小妻子带回来,嗯?”句尾上扬的声调预示着教主现在心情不佳,掷出的酒碗正好打中任穹弋的手,千钧力道让任穹弋几乎揽不住背上的娇气包。 于是一直安静站于一旁的男人终于动了,身形鬼魅般出现在柳晓晓身边,任穹弋不敢把人放下,抬掌对上。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内力,那蛊虫又开始躁动,任穹弋闷哼一声,本想借着掌法推力往外走,却未想这一掌居然被稳稳接了下来。 “你快把我放下来!”柳晓晓看得心急,觉是自己太累赘。 任穹弋余光扫向坐于首位姿态慵懒的男人,连暝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这里的动静,那目的再明显不过。于是揽着背上小东西的手臂紧了紧,不愿把人放下。收回掌法,偏身错开挥向自己的弯刀,毫不恋战把背后的柳晓晓抱在身前转身退去。 然他怀中抱着个人,速度总是比他全盛时期要慢些的。还未跑远,便被另一护法拦了下来。 连暝目光一直在任穹弋那怀中的小东西上,那小东西不小心对上他目光,总是慌慌张张转开视线,面上刚刚冷静的模样对上他便只剩惊慌,像是被吓住的小动物,几可爱的模样。 反叛仍未停息,那名为喀察图的草原汉子终于是杀出一条血路,冲着连暝而来。连暝身边并未有其他人,似乎也未想到这人有这样大能耐能到这里,等到反应过来时,那染满血色的弯刀已没入胸口。 连暝目光缓缓移到胸口,那处竟是一点血液都未流出,在喀察图目眦欲裂的目光中单手把弯刀拔了出来。 随着那刀每拔出一分,那海蓝色的眸子便被血色浸染一分,直至刀完全拔出,那眸子已完全成了猩红的颜色。他修习的诀,名为修罗,此刻喀察图终于明了为何叫修罗诀。 ——那人当真如修罗般不死不灭,睥睨众生。 似乎是察觉到柳晓晓的目光,连暝抬起头,手中动作不停,用从胸口拔出的弯刀斩下喀察图首级。随着那头颅滚落在地,那高大的身躯也轰然倒地。 他冲着柳晓晓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来,弧度优美的下巴微微扬起,似乎是在和自己的小妻子炫耀自己的强大。然而那眸中血光更甚,为了不吓到那小东西,他只得移开目光。 身体中对于杀戮的渴望逐渐吞噬理智。 在被本能接管身体之前,他拉过一名教众,语气中已藏不住杀戮前的兴奋,“告诉乌罕,把我的小妻子放在我身边……”俊美的容颜扭曲得不成样子,说完便放开那教众,控制自己往小新娘相反的方向走去。 所到之处,不分敌我,尽化为血色尸骸。 作者有话要说:我再也不说大粗长这种话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一个勤奋的作者(自暴自弃破罐破摔 看晚上再更个2000吧_(:з)∠)_不要抱太大希望 第31章 西域(七) 柳晓晓被任穹弋抱娃娃似的抱着, 藕臂环着青年的脖颈,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对面的景象。明明是就在不远处,却像是在某处生了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一边是生, 一边是死。 穿着黑衣的教众一见连暝的模样, 早就飞快躲到分界线后, 任由那人宛若杀戮机器暴走般,把所到之处都屠戮殆尽。然而还是有几人躲避不及, 只是一瞬便在刀下失去生息, 速度之快,怕是连痛苦都未感觉到。 那人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与血色中像是从地狱走来, 松散的白衣上披散而下的打着卷的黑发宛若三途川的蜿蜒河流, 衣襟上溅开的血花是曼珠沙华, 然修长如玉般过于白皙的手却像正在进行的不是杀戮,而是一幅宏大的画作,诡异的对比如同暴力美学般带着魔魅的气息, 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柳晓晓望着,禁不住搂紧了些任穹弋, 像是被吓到了寻求安全感般。然而他们的处境也并未好到哪里去,罗刹教两大护法一左一右挡住去路,任穹弋抱着怀中娇娇软软的小东西脱不开身。 能做罗刹教护法的人自然非等闲之辈, 几息交锋都精准避开趴在人身上的柳晓晓, 伤到任穹弋。任穹弋嘴角溢出一丝血,怕把怀中人摔着了, 强忍着内府疼痛颤抖着手把怀里的宝贝稳稳放在地上,单手护在身后。 见任穹弋把人放下,两护法左右对视一眼, 一人牵制住任穹弋,一人探过身去抓柳晓晓。但既是扬名四海的千信阁阁主,使出全力时倒一时让两大护法都毫无办法,一手牢牢护住身后的人,另一手掌法玄妙,把那罗刹掌系数接下。 然随着时间拖久,体内未散完的蛊虫躁动着,俊美如斯的脸上爆出那寄生着蛊虫的一条条血管,血管鼓动着,加之任穹弋本就不擅长消耗战,逐渐力不从心起来。 “噬心蛊。”乌罕看见任穹弋脸上的怪异,吐出三个字。他已多年没见过这蛊,不由得分了下心,就是这一下,任穹弋拧断了他的右膀。那一声骨头断裂的清脆的“咔嚓”声柳晓晓听了都惊了一跳,心里发毛,然乌罕却一声不吭,面上仍是毫无波澜,像是被拧断的不是自己的胳膊般。 他说的是西域话,柳晓晓听不懂,但任穹弋却是听得懂的。青年啐出一口血沫,喘息着说:“你知道。”那该死的女人骗了他,她下的不光只有一类蛊,还有这无药可解由蛊王生出的噬心蛊,只有蛊王的心头血可以解开。然蛊王已消失多年,噬心蛊也随着蛊王的消失而销声匿迹,他也没想到那女人会有这蛊。 乌罕漆黑的眼望着已是强弩之末的任穹弋,似是有些不解他为何这么执着于护着身后毫无自保能力的人。他是不会做无用功的,战斗开始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会胜,若看到失败,就算是教主的命令也不能让他继续执行任务,他会为了保全自己而撤退。 但任穹弋做了他最无法理解的事。 断掉的右臂垂在身侧,能动的只有左手,乌罕运力在掌心中,使出这杀招之前忍不住问:“你明明能自己走。”语调平坦,宛若无机制的人偶。 任穹弋却未答,他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掌,也无法躲开。他身后站着他一只手就能掐死的娇弱的小东西,他不能躲。 于是容颜俊美的青年转过身,用仅剩的一只眼的视线囊括进他曾近在咫尺可以抓住的人,然而他发现的太晚,以至于现下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不回这小东西。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眼中,藏住了那抹温柔,仅剩的内力堪堪护住心脉,背后接下那一掌,浑身一震,脚下步子竟未挪动一步。 柳晓晓睁大眼看着青年缓缓张开口,大捧大捧的血液随之喷涌而出,把玄色的衣襟染得颜色更深。青年声音低哑,柳晓晓凑得近些,才勉强听清。 ——那人反复念着的是自己的名字。 “晓……晓……”任穹弋露出个笑,孩子气的模样。之前他便想这样叫了,现下终于有机会唤出口。 正面倒下的青年已无法看出生息,柳晓晓不知他是否还活着,怔愣的视线还望着前方,似乎是未反应过来,刚刚还牢牢护着他的人转眼便倒下了般。然也没有给他时间去确认任穹弋的状态,乌罕便站到了柳晓晓面前。 “走。”这次吐出的却是中原话。 一袭黑衣的男人高大的身影把柳晓晓整个人都笼了进去,周身气势压得柳晓晓喘不过气来。异族人五官深邃,俊美的脸上却仍是毫无波澜,低下头,无机制的黑眸盯着对比起自己来过于娇小的人。柳晓晓傻傻地望着男人的目光,觉得自己像是被猎食者盯上的动物,没有逃跑的余地。 柳晓晓怕极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 于是映在男人眼中,火红色嫁衣的小新娘红了眼眶,精致漂亮的小脸上神情有些无措,忍着眼泪的可怜模样让乌罕头一次心跳乱了拍。 ——大约是男人生来对弱小事物的保护欲在作祟。 不着声色地移开视线,望向连暝的方向。宛若修罗的男人立于尸海中,单方面的屠戮也已到了尾声。 正巧一个教众跑过来,用西域话对着乌罕传达刚刚连暝的命令。那教众不懂连暝话的意思,乌罕却是懂的,神色莫名地望了一眼柳晓晓,往前走去。 “跟上。”语调奇异的中原话打乱了柳晓晓的胡思乱想,吸了吸小鼻子,通红的眼角越发艳丽而不自知。 柳晓晓别无选择,亦步亦趋地跟在一袭黑衣的男人身后。身上喜服厚重,柳晓晓这娇生惯养的小东西努力迈腿也跟不上乌罕的步子。男人不由得分了些注意给背后跟着的小尾巴,心跳又乱了一拍,脚下却是放缓了步子,等着人跟上来。 倒是生平头一次这样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按照我这样短小的尿性,这一卷应该会写很长_(:з)∠)_绝望 顺便一提任穹弋没有便当,我不是个随便发便当的人(理直气壮 第32章 西域(八) 柳晓晓最后转头看了一眼地上不知生死的人, 神色黯然,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觉有些难过。乌罕注意到他的动作也回头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任穹弋, 脚下一顿, 柳晓晓差点撞上。他似乎是想了些什么, 唤来两个教众, 叫人把任穹弋抬了扔出去。 柳晓晓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也能看懂动作, 见那两人抬起任穹弋往外走, 明摆着是要把人往外扔的模样,也顾不得心里的怕意, 拉住男人的袖子。 “你们要把他放到哪里?”此时倒是顾不上害怕了, 毕竟柳晓晓这小东西, 说到底仍是心软。虽是任穹弋把他害到这样境地,但私心里还是不希望人死。 到底是记住了任穹弋那最后一眼,似水温柔。 然柳晓晓不知乌罕是在救任穹弋, 任穹弋只是因着受伤过重昏过去了,但如果继续留在这里, 连暝自是不会顾及什么,怕是只有死这一个下场。任穹弋内力深厚,把人扔出去, 只要不在昏睡时遇见狼群, 活下来的几率很大。当然,把人扔出去之后会不会遇见野兽, 就不在乌罕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能做到这样,已是难得的仁慈。 乌罕觉任穹弋是个可敬的对手,能够拼上命去保护什么, 是他做不到的。再加之对柳晓晓那点儿特别的感觉,鬼使神差,便救了任穹弋一命。 乌罕低头看着执拗地瞪着自己的柳晓晓,这小东西明明方才还怕的要命的模样,现下却不知哪儿生出的勇气敢硬着身板同他说话。 对比起自己来过于娇小的人黑白分明的眼中还盛着未散去的泪光,不知为何古井般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那荡开的涟漪是无法抑制的嫉妒的情绪。 ——从未有人会为自己说话,自己也从未能够有东西守护,从自己诞生于世那一刻起仿佛就注定了孤身的命运般。他曾无数次抬头望着大漠弯月,也曾无数次低头注视自己拉长的影子,月有星,而他却只有影相伴。 这样的情绪一旦出现便如潮水般席卷,乌罕眼神不由一暗,杀惯人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 “松手。”他哑声道。 柳晓晓对上那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目光,指尖一僵,松开手。身体先于思维行动,在乌罕转过身去重新往前走时,方才无意识屏住的呼吸的窒息感才一涌而上,不由得张口吸上一大口空气。 乌罕并不是有意吓他,但沾满血的人,目光总是会带着些杀戮的气息。柳晓晓又是个惯于看人眼色的小东西,自然对这些颇为敏感,又是个猫胆子,被吓住也是理所当然。 本以为男人要带着他去连暝身边,却未想到乌罕只是往前走,避开了连暝。柳晓晓怕连暝怕得要死,见乌罕绕过了那疯子,自然是赶紧跟上男人的步子,不想再多留在这尸海中哪怕一秒。 乌罕一直走到了一个比起其他帐篷来说高大好几倍的白顶帐篷旁,抬手掀开门帘,却是瞥开视线并不看向里面,也没有进去的意思。 “你先住这里。” 乌罕让开身子好让柳晓晓进去,这座帐篷比其他帐篷不光是大了几倍,就连内里的陈设也大为不同。波斯地毯铺了满地,帐篷材料厚重挡风御寒,门正对的宽大的扶手椅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绒毛。门帘刚一掀开,冷风便顺着卷进帐篷中,把烛火吹得左右摇曳,就着明暗不清的烛火勉强能够看见帐篷内还隔出来好几个房间,想来空间是极大了。 柳晓晓站在门口没动,光是想想便知道这帐篷是属于谁的,这小东西宁愿回之前那透风的破帐篷也不愿意和连暝一下挨这么近。但乌罕这副模样,显然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柳晓晓就站门口,乌罕也不催他,木头桩子一般站在旁边,目光看着远方,漆黑的眸中仿佛盛着夜空。 柳晓晓望着帐篷里,又抬起头看了看乌罕,头顶凤冠发出清脆的流苏碰撞声,像是某种乐器,让乌罕思绪禁不住又拉回了这小东西身上,想把这娇娇小小的人抱住不让他乱动,好好打量一番。 弱小又毫无出彩处的人,好像没人依附就会立刻死去般,他该是讨厌这样的人的,凭何被扰乱了心? 柳晓晓最终还是一咬牙,走了进去,小脸儿上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他刚一走进去,帘子就在身后放下了。 帐篷中比起外面暖和不少,还燃了柳晓晓从未闻见过的西域熏香,那香味并不浓郁,只是很浅淡的香,似乎是有安神的作用,让柳晓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他不晓得这香是敬奉西域至高神——婆娑神的香,花多少钱都买不到,除了祭祀时,怕是只有连暝有资格随意把这香当普通的熏香来用。 柳晓晓自然是没有忘记几年前刚从江南离开时的想法,想着靠着商队运输西域熏香赚上一笔,学着柳随风开商铺,不想在面对柳随风时处于弱势。 想到这儿,柳晓晓禁不住拿木条拨弄了一下香炉中的白灰,笑了起来。 但他果然是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柳随风把他宠得太好了,吃不得一点儿苦,路上什么都要最好,等到了关城,那银子只剩一点儿。想着做不成生意,去西域逛逛再回江南也好,却未想遇上了楚离,纠缠两年。 不管是柳随风还是楚离都无法给柳晓晓安全感,究其原因,无非是这小东西也有些自觉,觉自己一无是处,不值得喜欢。他觉是因为他救了柳随风和楚离,他们才会喜欢他,总是患得患失。就算生气,也不过是怕受伤,张牙舞爪的想保护自己罢了。 接着又想起任穹弋,这人柳晓晓刚开始是怨的,然这怨在任穹弋倒下的那一刻便消散。柳晓晓自小没了父母,他自己不觉,但却总是无意识在向外界寻求爱,来填补双亲的空缺。 任穹弋为他回来,能够为他而死的那一刻,柳晓晓就像是见到了车祸时把自己护进怀中的母亲。 ——这个人是爱自己的。 这小东西判断爱与不爱就是这样简单粗暴,却不想想现实里哪儿有那么多生离死别,柳随风与楚离自是爱他的,爱到骨子里,若是真的要保护他,自然也能为他去死。然而等到人真的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时,他又才会觉这是爱,未免有些病态。 一边想着过去,一边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香灰。轻飘飘的灰被他拨弄得扬撒在空中,像是飘渺无根的自己。想着想着,忽然一滴水珠落在桌面,浸湿了那一小块锦布,柳晓晓抬手一抹,才发现面上早已濡湿一片。 在人前的哭泣无非是示弱讨好,而一个人时的哭泣才是真正伤心了。 柳晓晓放下手上翻弄香炉的细木,抬手胡乱用袖口擦起眼泪。然而泪珠却是越滚越多,怎么也擦不完,柳晓晓干脆就呆坐在那儿,望着香灰,由着眼泪淌了满脸。 乌罕侧耳听着帐篷内的动静,听见那偶尔的啜泣声,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关城第一次见这小东西时的场景。他一直藏于暗处,是以柳晓晓不知那时他也在,第一次见这小东西便在哭,被教主吓到打哭嗝,那可怜兮兮又可爱的模样让乌罕难得弯了唇角。 帐篷内的人现在又被惹哭了,乌罕禁不住有些烦恼,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却眉峰微皱,认认真真地思考那小东西又因为什么在哭。 这小东西怎么这样娇气啊…… 乌罕低头握了握手心,指尖各种武器磨出的老茧划过掌心,望着对比起里面人来说过于粗糙的手出了神。 夜已深,烛泪滴到银质的烛台上早已结了厚厚一层,柳晓晓早已困倦。然而只要一想到这帐篷的主人,柳晓晓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生怕自己在睡梦中时那人便回了来。虽然醒着也没有什么用,但至少若是连暝回来,他能立马知道。柳晓晓一直等到后半夜,等到后来实在太过困倦,竟然趴在桌上睡了去。乌罕一直守在帐外,眼中清明一片,丝毫没有疲惫之意。 随着时间过去,天空的颜色逐渐变浅,变淡,云层把天空颜色划分开,一半是明亮的白,一半是夕阳的橙红色。天光熹微,乌罕那遥远的目光忽然收回到近处。 一个模样约莫十四、五的少年被黑衣的罗刹教奴仆扶着往这边走来,这少年似乎患有眼疾,以一条白纱遮目,一袭宽松的白衣更显得瘦弱,海浪般的黑发披散在身后。模样精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 乌罕敛下眉眼,在那少年还有十来步远时便缓缓单膝跪于地面,低着头。 少年虽不能视物,却像是能看到乌罕的动作一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似乎满意于乌罕的恭敬。待到走到乌罕面前时,少年停下步子,站在乌罕面前轻声问。 “听说‘他’娶了个男妻?”少年声音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轻柔但却不容忽视。 “是。”乌罕低声答,垂着头,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无法看清那面上的表情。 少年面上露出个兴味盎然的笑容,“那我更该去看看了。” 他这样说着,松开奴仆的手,奴仆会意,把帐篷的帘子掀起,少年稳稳走了进去。奴仆并未跟着一起,然少年却像是能够正常视物的普通人一般,绕开摆放的桌椅,一步一步往那传来浅淡的呼吸声处走去。 那处呼吸声轻缓,预示着人正在梦境中,少年坐在桌边的另一张椅上,饶有兴致地凭着自己地想象勾勒人的模样。 柳晓晓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觉浅,有人在身边他睡不踏实。少年还没坐一会儿,柳晓晓便迷迷糊糊醒了,抬起头,白生生的额头上因为一直趴着压出了红印儿,可爱的紧。 刚一看见面前坐着的少年,还没讲话呢,便下意识往后一缩,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后来才看见少年眼上蒙的白纱,似乎是看不见的模样,又比自己年纪小,柔柔弱弱的模样,觉自己好像没必要怕什么,这才把屁股挪回椅子中间去。 “吾妻。”少年自是听见刚刚那慌乱的动静,语气中含着兴味。 柳晓晓没有听清,眨巴着眼疑惑道:“什么?” 少年勾起唇角,缓缓重复。 “我说,你是我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大概两天一更,然后过几天宝宝要把另一个文弄一下,到时候会跟大家请个假的,么么 第33章 西域(九) 柳晓晓眨了眨眼, 似乎没明白过来眼前比自己还要小那么几岁的少年在说什么。异族人的语言总带着些卷舌音,是以在讲平仄四声的中原话时总会带着那么些奇异的腔调,缱绻的尾音在少年语中有些俏皮的意味。 没有听到柳晓晓的回应, 却能感觉到面前人的视线一直聚焦在自己身上, 少年勾着嘴角任由他打量。 柳晓晓分明记得自己要嫁的人是连暝, 可这少年却能进这帐篷, 模样认真的也不似在作伪。细看之下,除开那眼上蒙的白纱, 五官与连暝倒是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年龄比起那人来说要小了不少。 ——该不会是连暝的兄弟吧? 柳晓晓听过西域共妻的习俗,多在亲兄弟间, 此刻这样一想, 心中便有些悚然。 然而还没等他思绪漫延到更远, 便被面上那一阵凉意打断。少年掌心柔软,似乎从未拿起过武器,带着帐外晨露寒意的手掌贴到柳晓晓温暖的面颊上。 黑白分明的眸中倒映着那越贴越近的精致的容颜, 异族人的五官深邃,鼻梁高挺, 少年凑近,两人鼻尖几乎相碰,呼吸交缠在一起。心跳因着惊吓加快, 惹得呼吸也急促起来, 少年双手捧着自己妻子的脸,感受到那变化的呼吸频率, 唇边笑意加大。 “你怕为夫。”少年声音似乎还未进入变声期,清亮悦耳,他如此陈述道。 柳晓晓顿了顿, 才轻轻应了一声。 听到那声回答,少年安抚似的用拇指的指腹摩挲着那凝脂般的面颊,在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探身在人唇角边落下一个吻来。 那吻只是蜻蜓点水,似乎只是在打下一个所属印记般,然后把比起自己来要大了不少的妻子揽进怀中,唇凑在柳晓晓那柔软的耳垂边几乎要亲上去一般,气息喷洒在那敏|感的地方,惹得柳晓晓身子微僵。 “别怕。”少年清越的声音落在耳边,“为夫会护你。”语毕,又亲了亲那小耳垂,感觉怀中的身子一阵颤抖,有种把人牢牢掌控在手心的愉悦感,让他低低笑了起来。 ——既已嫁给他,那便是他的所有物了,在他没有放手之前,谁也不能碰一根手指。 这想法与连暝倒是分毫不差。 柳晓晓敛下眉眼,似乎是在估量少年话中的可信度。连暝喜怒无常,这里没有一人可以依靠,他想活下来,想活着回到江南去…… 于是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环上少年的腰,头偏了偏,抵在少年额角,温顺的模样。 “好。” 少年听见自己的妻子答道,面颊上落下温软的感触,是一个吻。 “那你要保护好我呀……” 耳边温声细语,信赖的语气,那吻让少年短暂愣了神,似乎头一次被这样对待。隔了一会儿,手中揽着人的手臂更加用力了些,一冷一热的身躯紧紧贴合在一起,不留丝毫缝隙。 “记住为夫名字。”少年面上漫不经心的笑意终于不见,难得认真的模样。 “修罗。” 喀察部族发生了反叛,罗刹教自然是要整顿若羌一番。说得好听一点是整顿,说得难听些,那便是肃清了。因着这件事,今年的狩猎大会被取消,即日起便要回楼兰。 肃清派了不少教徒,然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早在那晚听到风声便躲了起来。右护法和几个堂主留在了若羌,处理剩下的人。 启程当日,柳晓晓仍旧没有见到连暝,只有自称是他夫君的少年在主持大局,罗刹教下面的人,包括乌罕,都对他很是信服的模样。 ——大约真的是连暝的兄弟罢。 早就换下那一身大红喜服,换上一身西域的宽松服饰的柳晓晓坐在一边儿垫了白色皮毛的软椅上,看着站于中央的少年指挥着教众忙碌。少年虽目不能视物,然而周身气势却仍旧凌厉,不会让人小觑了去。 许是柳晓晓目光停驻太久,那少年转向这边,走了过来。明明晓得他看不见,然而柳晓晓还是下意识坐直身子。 ——这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柳晓晓这敏|感的小东西潜意识里便怕的紧。 少年比起连暝来,面上看起来倒是要和煦些,那唇角总带着笑。虽然那笑里虚情假意的成分更多,但总比连暝那大半时间都是冷着的脸要好,至少柳晓晓要更喜欢少年些。 “待无聊了?”少年明明要比他小,却总是让柳晓晓觉自己才是小的那个。少年比他只矮了几指那样高,加之五官深邃,看上去比起长相偏嫩的柳晓晓来倒是小不了多少。 少年力气也比柳晓晓大,柳晓晓想着大约是习武的原因,然而少年手上并没有习武留下的痕迹。似乎是对自己多出来的妻子很是新奇,少年这两天总是走哪儿把柳晓晓带到哪儿,就算柳晓晓不乐意走,也会把人硬抱着。 看上去身娇体弱的少年,抱起柳晓晓这么大个人来竟然毫不吃力。身边人来人往,总是要分些目光过来,很是震惊的模样。柳晓晓面皮薄,以为是被这么抱着被人看了笑话,然而却不知那些人是吃惊这少年的态度。 毕竟在他们印象里,这少年比起连暝来,脾气更加捉摸不定,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模样的少年。 少年的生命头一次与另一个人绑得如此紧密,自然是新奇,抱着自己的男妻不愿意撒手。自己的妻子说过了,他需要自己。 少年心满意足地眯起白纱下的眼,像是餍足的猫咪。 柳晓晓摇了摇头,复又想起来少年看不见,于是答了声:“没有。” 少年灵敏的感知总让他忽略这人其实看不见这事儿。 话音才落,柳晓晓就被人抱了起来,少年坐进了软椅里,而他坐在少年腿上,双手撑着少年的大腿,稳住身子。这姿势让柳晓晓有些害羞,然而这两天似乎其他教众都习惯了少年这样,都在各自忙着自己手上的事,并没有看向这边。 柳晓晓松了口气,面上的红晕这才消下去些。为了刷少年好感,故作亲密地把手环住少年的脖颈,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少年身上。 柳晓晓人精似的,自然晓得自己现下是什么处境,反正他也习惯了抱别人大腿,只要能让自己过得安逸,柳晓晓觉做做戏这些都是值得的。 毕竟不付出,怎么有收获呢?他得靠着少年才能回江南。 这小东西撒娇时温顺的模样大约没几人能抵抗得了,少年似乎很是享受柳晓晓这样的依赖,把身上的人抱得更紧了些,轻吻自己妻子那贴在自己唇边的发丝。 西域的服饰衣襟宽松,是以胸口处很容易便能开到心脏处。少年与柳晓晓贴的近了,就像能听见怀中人的心跳般,几亲密。 “回了大漠,有许多中原没有的东西,你会喜欢的。”少年猫儿般,偏头蹭了蹭柳晓晓的耳畔。 柳晓晓轻轻应了一声,少年也听出他提不起什么兴致。少年头一次想哄谁开心,这人还是他的小妻子,从来没有哄人经验的少年陷入了怎么才能让妻子高兴这问题的死循环。 正巧这时有个教众过来,低下头不敢看向抱着自己妻子的少年。知道自己的妻子害羞,少年私下里打过招呼,谁若再让他的小妻子感觉不好意思,通通宛了眼睛。 教众低声询问那些中原来的送亲的人该怎么办,那些人在那晚死了不少,然而还是有大半活了下来。那晚上除了楚离的兵秩序谨然,其他的中原人实在让罗刹教中的人提不起好感。那些人现在就在不远处,等着少年发落他们的命运。 “送去见婆娑神吧。”少年轻描淡写地回答,修长的手指顺着自己小妻子的发,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他们说的是西域那边的话,柳晓晓听不明白,然而背后那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却是听得分明的。那声音凄厉,柳晓晓不由得一惊,少年感受到怀中人的情绪,安抚似的拍着小妻子的背。 “我让他们走开些。”少年这样说。 还没等他下命令,柳晓晓便转过头去,先他一步看见那些中原来的随嫁的丫鬟仆从。既然是随嫁,便是跟着一起嫁到西域的意思,自然是有生之年大约都没有回到中原的机会。 柳晓晓瞧着不忍,“给我留几个随侍的丫鬟罢。” 他不敢求多了,怕少年不答应。 少年偏着头想了想,似乎觉自己的小妻子在对自己提出要求,若是拒绝的话怀里的人感觉像是会哭出来一般。 “好吧。”少年不大乐意地答应了。 他把人抱在臂弯里,往那方走去,显然是让柳晓晓去挑几个的意思。一边走,一边觉自己是不是太宠着自己的小妻子了,然而感觉到身上人的依赖,又觉似乎还不错。 这是他的小妻子。 少年心满意足地想着。 他一个人的。 就算是“那个人”也不能抢。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喵,卖个萌 第34章 西域(十) 所有随嫁而来的中原人都挤到一起, 一旁滚落着一个男人的头颅,脖颈断裂处喷涌而出的血液把挤在边缘的人的衣衫染成另一颜色。那群中原人中间并没有楚离的兵,那些兵都有配备马匹, 楚离自然是不可能白把人送过来, 早就下了令, 让那些兵把送亲的队伍送到若羌便原路返回。 那群中原人少说也有几十个, 有老的也有小的。让柳晓晓从这里面挑出几个人,然后其他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死去对柳晓晓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就好像他也变成了死神的一员般。 那一双双带着希翼的眼睛望着他, 让柳晓晓为难地犹豫了好久。他不是救世主,他也身在此处, 身不由己。 最终柳晓晓挑了几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走, 本想再带些走, 少年却是在此时发话了。 “这些做贴身的丫鬟就好。”安抚似的亲了亲怀中人的眼尾,感受到那小扇子般的眼睫划过唇瓣,有些痒, “回了大漠,比这些更好的侍女有很多, 嗯?” 柳晓晓只得作罢。 少年让人把柳晓晓选的那几个女孩带走,晓得怀里的人看不得这些东西,会吓着, 吩咐教众把其他的人带远些到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再解决掉。少年顾及自己妻子的感受, 生平第一次温柔待谁。 第二日便启程回了楼兰。 走的路线比起柳晓晓跟随楚离来时的要近,毕竟直接过西域三国的国境比起从边塞走, 肯定是要近些的,但路途仍旧遥远。 出发时柳晓晓与少年是坐的一辆马车,其余人都是直接骑马, 剩下的马车里载的除了柳晓晓选的那几个丫鬟便只有大大小小的物件了,仍旧是没有见着连暝的影子。罗刹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护法乌罕,却是像个普通教众一样骑马跟随在马车边随侍。 从若羌到大漠边缘一共用了小半月,柳晓晓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却要耐着性子呆在马车里。越往南走,天气便一天天暖和起来,冰雪消融,加之少年整日抱着他,少年体暖,丝毫感受不到初春的寒意。 少年不知从哪儿找来些中原的话本,柳晓晓不爱读书,但路上又没有其他事可做,加之话本比不得那些名家文豪写的晦涩难懂的句子,还配了逗趣的插图,柳晓晓拿了本看了几页便喜欢上了。 少年本意是想给他解闷,可等柳晓晓把注意都放到那话本上,不怎么理会自己之后,又吃起那话本的醋来。 他喜欢自己的小妻子依赖的模样,然而现在从小妻子那儿得到的关注却还不如个话本。 少年醋意大发,搂着人把那话本推开不让人看。柳晓晓心思一转便想到原因,抱着自己的少年最多十五,这样的年纪有些孩子气也难免,比起杀伐果断的模样,还是这样更可爱些。又想起当年这个岁数的柳随风,少年意风流,扬州不少女儿家一见倾心,抱着自己的人却目不视物,看不见这个世界,明显被养歪了。 这样一想,便可怜起这小孩儿,却不想他把柳随风也没有养得多么正气凛然。 “那我给你念话本听好不好?”柳晓晓亲了亲少年唇角,声音柔软,南方语调特有的软糯。 他声音没有刻意放低,马车外的乌罕也能听见,那轻柔的语调不知怎么的,让他联想起江南春秋的暖阳来。他隐约记得江南的四季,那样分明,但却记不真切,仿佛隔着无数层纱,只朦胧可见。那里风也是和煦的,还有个看不清的小影子蹦蹦跳跳,萦绕不去。 前尘往事,更多的便无法记起,记忆在成了罗刹教护法时才色彩鲜明。但明明潜意识里,他不想忘记以前,最为不想忘记的,便是那个小影子。 他是楼兰人,照理说不该到过那遥远的江南,但偏偏乌罕觉自己是去过的。约摸是曾经跟随商队去过罢……坐于马上的男人目光落向虚无的远方,面上的茫然一闪而逝。他曾想寻人,但茫茫人海,又从何处寻呢?就算寻到了,又能如何? 隔了一小会儿,马车中传来那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念话本的软糯声音,想必是少年同意了自己小妻子的提议。话本中的许多东西都是在西域没有的或是与西域不同的,不管是风俗还是人。柳晓晓自己能看懂,但少年与乌罕却是半懂不懂,但光是听着那声音便够了,足以让心暂时宁静。 白纱下的眼半瞌着,少年揽着怀中温软的人倒在榻上,似乎是困倦的模样。马车外,乌罕的思绪随着那浅浅的声音越来越远,忍不住把马车里的人与那小影子联系在一起,但又觉不同。 那小影子爱笑爱闹,车中的人倒是要安静许多。 思及此,漆黑如墨的眸中掠过一丝笑意。记忆中那人,虽看不真切,却还是觉肯定是极可爱的。 到了大漠,车队中便又增加了一群骆驼。骆驼识路,也不像马容易踩进流沙,虽然行进得慢些,但总是安全。 仍旧没有见到连暝。 柳晓晓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向少年询问连暝的下落,却没想到被认作是连暝兄弟的少年听到话,脸色阴沉几分,似乎很是不高兴他问起连暝。 “问他做什么?”少年摩挲着话本发皱的边角。 柳晓晓本以为既是兄弟,又能共同管理罗刹教,不说亲密无间,但也不该是这样一副模样。这副模样,总觉连暝的失踪会和少年有关。 “只是成亲那日过后,便没看见过,难免好奇。” 柳晓晓一只手被少年握着,少年这些天总算是把柳晓晓话听进去些,知道人坐他身上不舒服,把人放开了,但却还是要牵着手,像是皮肤饥渴症般,新奇劲儿还没过去。 少年轻哼一声,“以后莫再想他,你要嫁的人是我,你是我妻,不是他。” 柳晓晓眨眨眼,顿了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共妻了,不用再想着怎么面对连暝,这倒是个好事情。 马车里过了许久都是寂静一片,柳晓晓是懒得说话,少年却以为是他生自己的气了,想着是不是自己刚刚的语气把人吓着了。可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面前想着其他男人,他不乐意听自己的小妻子想着其他人,要是只想着他就好了。 面前突然出现了个话本,是少年刚刚抓手里那本,许是刚刚纠结时手上无意识用得劲儿大了,整本书都皱巴巴的。 “想听。”话本里的东西大部分他都听不懂,喜欢听的只是自己的小妻子那柔和又专注的声音,仿佛心里只装着他一人。于是少年别扭地开口,这是他在求和好,然而在柳晓晓这里可根本没有觉吵架了这一想法。 自然地把话本接过来,想翻到上次讲的地方,但少年刚刚把折起来的那一页弄不见了,没了记号,柳晓晓记性又不太好,找了半天才找见上次讲的地方。 “你说你,没事儿这么折腾书干嘛。”柳晓晓见不得人糟蹋好东西,下意识抱怨,然后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是在对谁说话。这娇气包对人撒娇惯了,就算现在在做戏,然而有时不小心就会回到以前恣意的模样,现下就是,吓得翻书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好在少年并不在意,甚至还乖乖低头,像是哄着,“下次不会了。” 柳晓晓眼珠一转,觉少年似乎,是要讲道理的? 然而还没等他多想,少年便催着他念书,一副等不及的样子。然而哪里是等不及,是想人赶紧把刚刚的事儿忘了,别再生他气。 少年还没学会道歉,但他想和自己的小妻子好,至于好多久还不清楚,至少现在,他在柳晓晓面前是个和煦模样。 人前佛,人后魔。 两页纸念完,字写得大,总共还没读多少字呢柳晓晓就懒得读了,喝了口水。少年早就摸清他脾性,把人手里的书抽走放一边儿,搂上人的腰肢,探身过去,伸出舌尖舔舐亲吻那人脖颈脉搏处,直亲得人浑身发软。 这大约也算是和好如初了。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要整顿下旧文,喵 第35章 西域(十一) 名唤修罗的少年生的是极为好看的, 与连暝相似的五官,只是多了几分柔和,似乎是因为面上总带着笑的缘故。柳晓晓本就是个颜控, 对着好看的人总是要有包容心点儿, 加之少年对他不错, 初来时的不安总算消散了些。 才到楼兰时是个晚上, 夜空繁星辽阔,骆驼的足印在黄沙上, 干燥凌冽的风夹杂沙尘卷开马车旁的车帘。柳晓晓不禁偏过头往窗外看去, 看向那莹白的圆月,月光倾洒在流动的沙丘上, 仿佛银色的海。 这是与楚离相遇的地方。 月下无人, 只有悠扬驼铃, 他遥望塞北月,难免想起那人来。却未曾想到,自己也是被思念的那一个。 楚离忽然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悸, 抓不住的月光穿过指缝,忽然忆起第一晚遇见那小东西时的情景。沙漠中的明珠也没有那娇弱的少年好看, 那时他想,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小精怪,然而现在那少年却真正像是妖精般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徒留他这凡人孤苦留恋。 察觉到自己的小妻子的目光已从自己身上移开许久, 大漠的风吹得那遮目的白纱扬起,少年拉着柳晓晓的手紧了紧, 轻微的痛感拉回柳晓晓的神思。 “怎么了?”柳晓晓转头看向似乎有些怏怏不乐的少年,问道。 少年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想自己的小妻子一直注视着自己, 只用注视着自己一人就好了。他看不见这个世界,能凭借触及到的想象出的只有手边的方寸之地,而他现在紧紧抓住的是他的小妻子的手…… “外面,是什么样子?”楼兰在少年这里也不过只是个名词,看不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而他也一向对探寻这些没有什么兴趣,此刻却想知道起来。毕竟,自己的小妻子看得那样入迷。 柳晓晓下意识又往外看去,星河灿烂,黄沙如海,巨大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圆月与灌进鼻腔的冷冽的风。一切的一切,都和两年前并未有何不同,只是少了那原本在身边的人。那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将军,铁马金戈,银枪寒芒如月,英武不凡,而他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不要去打扰才好。 思及此,柳晓晓似乎有些难过,敛下眉眼不再看向外边。 “只是一片荒漠罢了,没什么好看的。”心思敏感的小东西闷闷地回到。 乌罕余光见他的模样,眸光微闪,转头看向那轮圆月。他似乎越来越在意马车中的人,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他想过控制自己,但却总是下意识便又想着那中原来的男妻。这不是件好事,特别是当连暝回来后,会很麻烦。 楼兰建立在沙漠中唯一一条河的支流旁,整座城市由沙石建成,与大漠融为一体,和谐又融洽。城市以整个大漠为背景,以河流为点缀,恍若从天地诞生时便存在于这里一般。 大漠风沙肆虐,这里的人面上都戴着面纱,衣服上连着兜帽,长时间日晒使得他们的肤色偏深。舞女的脸上也带着面纱,但那面纱比起挡风的要轻薄许多,漂亮的五官若隐若现,只露出一双多情的眼睛来,随着音乐扭动的身姿恍若无骨。 车队驶过燃着火把的街道,缓缓往城的最高处行去,耳边是异域的音乐,胡琴的旋律总带着蛊惑的意味,让柳晓晓下意识分出注意去听。一切都与中原那样不同,让柳晓晓好奇之余,又想念起江南来。 初到西域,肯定是有太多不习惯之处,这里会中原话的人不多,少年又总是很忙,唯一能交流的乌罕又寡言少语,柳晓晓总说自己太孤单。于是前些日子在若羌救下来的几个侍女就派上了用场,除了服侍柳晓晓每日的起居,还能跟在他身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总算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少年好像有很多事要忙,似乎是并不能带着柳晓晓一起的事。所以就算再不满,也只得再每日临走前向柳晓晓索要一个绵长的吻,或是在黄昏归来时紧紧拥住自己的妻子倒在铺满柔软兽皮的软椅上。 柳晓晓任由他亲昵自己,像是露出柔软肚皮的猫咪,任谁看见了都会任由这小东西予取予求。当然,少年是不可能让其他人把自己的小妻子看去的,像是藏着什么宝贝般把人藏在罗刹教一块儿最隐蔽安全的地方。少年喜欢小妻子对自己的柔情,心中只要一想起现在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便有一股暖流淌过。 这样的感情太过陌生,但少年却并不反感,想要紧紧把这突然闯到身边的人抓住,留在自己身边。想要那人只看着自己,想要他只对自己说话,只想着自己,像是自己想着他那样想。 他是如此的离不开自己的小妻子,然而他却不知道柳晓晓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是否像他一样喜欢的不得了,还是单纯地寻求他的庇佑?毕竟他晓得自己的小妻子并不是自愿嫁给自己的。 以白纱遮目的少年身边并未跟着引路的侍从,一路平稳地往罗刹教最深处走去,风沙中那白纱扬起,挺拔的鼻梁侧的光影像是古希腊的雕塑般,高贵而神秘。 能感觉到不远处的一个人的呼吸声,守在门口,少年自然辨认出这是最讨自己小妻子欢心的那个婢女。在自己不在小妻子身边时,多半时间都是她陪着,然而这婢女如今却在门外,像是在守着某种秘密。 婢女远远便看见少年过来,正要开口向里边儿的柳晓晓通报,却远远见着少年一手食指轻靠在唇边,笑眯眯的模样。 “嘘,别说话。” 于是那婢女低下头,噤了声。她的命,说到底还是掌握在少年的手里。 少年走得离那院子更近了些,便能感觉到另一个熟悉的气息——乌罕。本该守在院子外的乌罕却在里面,而本该在里面的婢女却在外边。 少年唇边的弧度收敛。 “你笑起来的样子,会很好看。”乌罕立在软椅几步远的地方,漆黑的眸子盯着远空,缓缓用中原话说道。声音带着略微的沙哑,仍旧磁性。明明在讲着暧昧不清的话,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丝毫不轻佻。 侧卧在软椅上的人青丝如瀑,雪白的肌肤上佩戴着大大小小的镶着宝石的金饰,端是倍受宠爱的模样,面上却是怏怏的,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可我不想笑。” 乌罕微微偏过头来看他,却又被艳|色晃了眼,匆匆移开视线。沉默了一小会儿,乌罕忽然想起什么。 “之前,在若羌,有个人来救你。”乌罕的中原话并不流利,语速比起他说西域话时要缓,带着不自然的停顿,然而就是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却让软椅上的人支起了身子。 “他怎么样了?”听到任穹弋,柳晓晓一改刚刚昏昏欲睡的模样。毕竟若是任穹弋还活着,那他盼头也就大一些。 “他没有死,我让人放他走了。” 柳晓晓提着的那口气一松,面上不由自主露出个笑来,“那便好。” 乌罕望着他,“你笑起来,很好看。”仍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柳晓晓面儿上一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少年语含笑意,这句话是用中原话说的,讲给谁听便不言而喻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周太累了_(:з)∠)_就没好好更 第36章 西域(十二) 柳晓晓脸色难看起来, 原本侧躺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坐直了,望着突然走进的少年,几次张了张口, 都不知该如何说。 ——无法说。 因着刚刚的对话实在太过暧昧, 所以无法说。就算说了, 也像是徒劳的解释, 倒不如先保持沉默的好。 确实是柳晓晓自己让乌罕进来让那丫鬟守在外边望风的,想着少年目不视物, 要是他回来了, 就算有内力能感知,也感知不到那么远的人啊。加上又不能看见, 远远的丫鬟通报声就好了。却未想到少年却是能知道外边到底守着的是谁的。 柳晓晓只是想向乌罕打听些西域的事儿, 旁敲侧击的, 想弄到些对自己有用的情报。让丫鬟守着也是不想让少年知道他与乌罕走得近,怕少年误会,结果现在却是自己挖了个坑, 还自己把土给埋上了。 柳晓晓思及此,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被自己给蠢死。 柳晓晓能感觉到少年对他最多只是玩具的喜爱,若是自己现在说错了什么话,就地被格杀也是有可能的。乌罕……指望他救自己还不如自己想想办法自救。 于是柳晓晓小心翼翼地, 连心情起伏过大造成的喘息都放的轻的不能再轻, 然而这在习武之人的耳中却仍旧被放大了无限倍,特别是这两人都在关注他时。 ——小妻子/小东西在害怕。 然而少年这次可没有顾忌自己妻子的心情, 因为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绝对称不上美妙。就像是自己好整以暇藏起来的宝物,却突然发现被别人碰了偷了一般难受。 淡色的唇勾起的笑像是淬了毒,“我好像是打扰了你们。” 乌罕身子一弯, 单膝跪在少年面前,膝盖碰地的声音让柳晓晓一惊,软塌上未穿靴的如玉般的脚趾蜷了蜷,腿弯往回缩了缩,似乎是在寻找安全感。 “属下知罪,愿领罚。”乌罕低着头,视线的余光刚好能看见软塌上绷得紧紧的白玉似的腿,心中生出些微的担心。毕竟在他看来,这小东西娇贵的不行,吓一下就能红了眼眶。 少年阴晴不定的性子是全教有目共睹的,刑法用的也不少,那些刑法,这身旁的小东西怕是一样也受不住。乌罕莫名想要这小东西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就像他记忆中那个小影子…… 在柳晓晓身边,乌罕不由自主就会放松神经,于是便没有发现少年回来了。少年的内功,已精进到如此地步了么…… 不管如何,造成这样的局面是他的责任,所以如果有什么——他一定会护这小东西周全,然后回教自裁。 给自己找了个保护柳晓晓的理由,乌罕便打开了所有感官,准备好在少年动手掐死柳晓晓的第一时间把人救下来。 然而少年似乎是对着自己新晋的小妻子包容性要高那么一些,只是对着乌罕冷哼一声,“若是‘那家伙’,你恐怕活不到现在。”他自然能感知到两个人没什么,然而乌罕说的那些话,他是无法原谅的。 乌罕自然知道少年话中的“那家伙”指的是谁,然而柳晓晓却是一头雾水,然而却深谙趋利避害之道,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偷瞄着少年的脸色。 “属下愿去冥堂领罚。” 少年嗤笑一声,“去阿奴哈那儿领鞭子就够了?哪儿有那么便宜?” 柳晓晓虽不知冥堂是干什么的,却也能听出来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少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用鞭子不够,然而阿奴哈的鞭子是有倒刺铁鞭子,上面还粹了能够让皮肉腐烂的毒,挨上一鞭就能让人痛不欲生,遑论去了就是几十鞭的领? 乌罕把头埋得更低,想着约莫是少年要亲自动手,便道:“属下,听任教主处置。” 教主?!柳晓晓悚然一惊。教主不是连暝么?少年也是教主? 少年自然感觉得到柳晓晓陡然加快的呼吸声,以为他在担心乌罕,心中不悦。被蒙住的双眼准确无误地转向软塌所在的位置,这也刚好打断了柳晓晓即将触摸到真相的思绪,像只被提住后颈的猫一样,掉线了。 把自己小妻子吓住之后,少年心情反而更恶劣了,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但又舍不得对自己小妻子下手,只得在跪在地上的乌罕撒气。 踢了踢乌罕的身子,“看着我!” 乌罕不解其意,却仍旧听命抬起头望向少年。他只知少年虽有一身内力,但现在因着软塌上那小东西的缘故,迟迟没有开始修炼,把后山的四个元老急得跳脚。若是少年要处罚或是要他的命,最可能用的是挂在腰间的那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 然而乌罕却看见少年抬手,缓缓解下遮眼的白纱。 乌罕一愣,柳晓晓也是不明所以地望着。 然而当白纱彻底解下的那一瞬,柳晓晓浑身颤抖,几乎想立马逃走。 ——那双眼,并非盲眼,而是一片血红,仿佛地狱修罗。那是与那天夜中与连暝,一模一样的一双眼。 这是连暝! 柳晓晓满脑子都只充斥着这一个想法。 这是,罗刹教的教主。 作者有话要说:_(:з)∠)_ 第37章 西域(十三) 似是不适应这样的光亮, 少年微微眯起眼,眼帘遮挡住大部分阳光。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白天。他这双眼,只见过一次夜晚, 所以并不晓得原来白天会如此亮, 刺得这双眼生疼。 血红的双眼缓缓移到他在黑夜中拥抱过无数次的身影上, 躺在软塌上的少年符合他所有对美好的想象, 那张他用指尖描摹过无数遍的容颜柔软得不可思议,赤裸的胸膛上佩戴着与他成对的金饰, 像是他印上的烙印般。 ——原来他拥有了这样美好的人。 少年喟叹一声, 察觉到自己的小妻子绷得像是会随时断掉的弦般,怕把这合乎心意到几乎像是天生为他而生的人吓坏了, 眨了眨仍旧刺痛的眼, 移开了视线。 难怪会有人来抢亲, 他把他放到身边,也挡不住窥伺的视线。 这些人都该死。 少年总是在为自己的小妻子逾越罗刹教的底线,在他出现的第一时间他便要修习修罗诀, 但因着柳晓晓那晚请求他的庇护,少年第一次拒绝了修炼;因着这双眼的特殊, 他不被允许私自摘下眼纱,然而为了柳晓晓,他把它解下了。 少年这双眼的事显然只有那几位元老知道, 就连乌罕这跟随他多年的护法也不知晓, 向来如一潭死水般的眸子也带上了波澜。 “你……”软塌上的小东西迟疑着开口。 少年听见他的声音,分了点视线过去, 怕自己吓着他,眼帘半瞌着,从柳晓晓这个角度, 只能看到隐约的一抹红色。 “你是连暝么……”柳晓晓仔细观察着少年的脸色,见他面上显出些不悦来,下唇咬得泛白。 少年心中有些不快,但见自己小妻子像只易惊的小动物般睁大眼,皱眉,几步走过去,拇指按在自己小妻子咬着的唇上。 “你怕我。”少年陈述,声音低沉。 乌罕按在地上的指尖几乎在地上扣出血,生怕少年的手移到柳晓晓那脆弱的脖颈上。 柳晓晓当然怕他,随着他手的力道松开了咬住的唇。在少年身边的每一刻,柳晓晓都时刻担心着自己的脑袋,千依百顺,祈祷着谁都好把他带走。现在出了乌罕这事儿,又发现了少年的身份,当然是怕极了他的。 柳晓晓被宠着,这些日子在这儿,每日郁郁寡欢,精神已到了极限。此刻听到少年如此说,眼眶一红。 “我当然怕你呀,我要是不怕你才奇怪。”这话柳晓晓也是豁出去了说的,就等着少年掐死他了。 然而少年却是轻轻皱眉,似乎很是为难,“别怕我……”顿了顿,少年缓缓道:“我答应过你,会护你一辈子。”似乎是有些不快,但因为对象是自己的小妻子,少年眉头没有松,语气却是先一步温柔下来。 “我不是连暝。”他说,“我告诉过你,我叫修罗。” 柳晓晓咬住下唇,没有让自己说出质疑的话。虽然他心里已经被疑问堆满:两人年龄不同,但解下眼纱后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再配合连暝消失的时间与少年出现的时机,那样巧合。 怎的这样喜欢弄痛自己…… 名唤修罗的少年不赞同地看着柳晓晓又留下浅印的唇,轻叹,知道是自己让人不自在了,才会这幅模样。主动直起身,拉开距离,好让易惊的小妻子喘口气。 事实上确实如他想的一样,他一走,柳晓晓绷紧的身子立马放松下来。下意识的反应柳晓晓自己都没察觉,少年却是注意到了,微微瞥开的眸中血色更浓。 ——怕也得待在他身边! 少年心情越发恶劣,又不能拿自己的小妻子怎样,于是尽数撒到了一旁跪着的乌罕身上。乌罕跪的距离在少年眼里,离柳晓晓实在太近了。少年身材看上去纤细,却是一脚把乌罕踹倒在地,又踢着人往离软塌相反的方向滚了几步。 “看着我!”心情恶劣到连说中原话都不想,也不在意是不是杀鸡儆猴给软塌上的小妻子看了,单纯只是想发泄。 知道乌罕会说“属下不敢”,少年干脆用脚尖把人的下巴抬起来。 当视线对上那双血眸,不需要少年的命令乌罕也无法移开视线,就像被某种磁石吸引住,焦距逐渐溃散。 乌罕看见自己置身于江南的宅院中,看不清面容的小影子围在他身边蹦蹦跳跳。他伸出手想摸摸小影子的头,却发现下一秒自己提着那纤细的脖颈,小影子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臂上。 ——松手!快松手! 然而不管乌罕心中如何哀求,自己的手却仍旧拧断了小影子的脖子。温热的血液伴随清脆的骨头碎裂的声音滴在他的手臂,他杀了小影子。 “不——!!!” 他哀嚎着,想要搂住小影子歪到一边的脑袋,然而那手却怎么也移不开。 可在柳晓晓眼中却是乌罕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发出“嗬嗬”的喘息。光是看乌罕手背爆出的青筋和越来越红的脸就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会自己把自己给掐死! 柳晓晓从未见过这种能操控人心智的功法,当下骇得从软塌坐起来,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他不能不管乌罕,这毕竟是他惹下的祸端。 “修罗!”他站起身叫道,然而少年仍旧在生他的气,装作没听见。 柳晓晓一连又唤了好几声,见乌罕脸色已往青黑发展,赶忙拉了拉少年垂在一旁的手腕,语气委屈。 “你讨厌我了。” 少年听不得他这样委屈的语气,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无可奈何,转身把人往怀里揽,就算知道这是他想给乌罕求情也认了。 毕竟,这是他的小妻子,总是要宠着点的。 第38章 西域(十四) 少年刚两转身, 乌罕的身子便瘫软在地上,似乎是晕过去了,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也失了力道, 只是仍旧按在脖子上。 柳晓晓跪坐在软塌上, 双手揽着少年劲瘦的腰, 偏头靠着少年暖玉般的胸膛。 这样的姿势他能听见少年有些不规律的心跳, 猜不透修罗此刻的情绪,但他只要知道修罗对他的底线在不断放低这两点就够了。 “你方才的模样吓着我了。” 怀中的人声音很轻, 似乎是当真被吓到了。修罗抬手摸摸柳晓晓脑袋, 让人往怀里靠得更紧了些,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莫和别人靠的太近, 我会误会。”少年这样说, 把刚刚的两切都归结成了误会, 给了自己的小妻子两个台阶下。 柳晓晓眨眨眼,露出抹笑来,撒娇似的嘟囔:“乱吃醋。”直起身揽在人腰上的手环到脖颈处, 手臂贴着镶着红玛瑙的黄金饰物,唇瓣贴着少年的下巴, 然后逐渐往上,直至两人的唇重叠在两起。 于是这事就算结束了。 修罗喜欢两人贴在两起的感觉,交换呼吸与体温中, 似乎也像是得到了怀中人的承诺——不会离开。 然而柳晓晓却不像修罗那样热切, 视线走神地落到少年身后的乌罕身上。即使脖子上的手挡住了大半,然而那扩散开的乌色还是令人心惊。 在修罗终于结束这漫长的吻后, 柳晓晓轻喘着气,手指了指躺在地下的乌罕,“把他弄走吧。”不知乌罕是被弄到哪儿去, 怕是他们说的冥堂那个地方,还晃着少年的手确认了两遍他的态度。 似乎是得了小妻子的主动示好,修罗态度很软,低头吻了吻柳晓晓的额头后便唤道:“伊吾卡萨!” 柳晓晓听不懂西域话,懵懵懂懂地看着修罗与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类似暗卫般的人交谈。 “把他带给大长老,关于今天我眼睛的事,统统忘记。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就去当阿奴哈蛇窟的祭品!” 他摘下眼遮是不被容许的事,他自己也清楚这样做会对他身体产生负荷,若是传去让那些长老晓得,他们自然是不敢找自己的麻烦,只会来找他的小妻子,那些人的手段他都是晓得的,但自己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住全教,只得如此。 柳晓晓听懂了阿奴哈三个字,担心是把人送去冥堂,两边目送着两个暗卫两左两右把乌罕架起用轻功跃过围墙,两边拉着修罗的手问是把人带去哪儿。 修罗见他还在挂记乌罕心生不悦,然而得了刚刚的温顺,此刻低头见他眨着眼仰头望着自己,又全然不似开始怕他要死的模样,到底是没再发作。 “去大长老那儿。”修罗捡起落在两旁的白纱,递到柳晓晓手中,自己坐在软塌两侧,“替为夫系上。” 柳晓晓应了,听不是把人送到冥堂后提起的心微微放下些许,两手拿着眼遮在少年额上动作,因着靠的近了,修罗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像是把小刷子般撩拨着他。在眼遮系好后,修罗迫不及待转身揽着人倒在软塌上。 这次的吻只是浅尝辄止,尝不到微甜的葡萄味儿。少年似乎很是疲惫,只不过两会儿就睡了过去,柳晓晓不敢动,待在少年怀中就着暖和的阳光,也沉浸到了梦中。 罗刹教的大长老善用蛊虫,教中上□□内都有他的蛊,不同的是修罗体内的蛊是曾经大长老为了给他吊着命下的,而其他人的蛊则是控制傀儡的丝线。少年对他纵容,不代表他的宽容会平等地分给其他人。 柳晓晓是在浅淡的熏香气息中醒来的,环顾四周,应当是在他睡着的时候被修罗抱进了屋里。刚睡醒眼中还浮着水雾,柳晓晓抬手揉眼睛,边揉边喊少年的名字。 “修罗……” 少年入夜了都会在这里,就算要处理教中事务也会带到这里来处理,是以柳晓晓已经习惯了,刚睡醒便找人。 坐在桌旁的少年听见里屋人唤他,犹疑了两下,最终拿起自己右手边的几样亲自挑出来的首饰。挥了挥手,让侍女把剩下摆在面前的两堆闪闪发光的饰物拿下去,自己转身走进了里屋。 修罗不知什么时候又把眼遮摘了下来,就着屋中几盏烛光,猩红的瞳孔像是要渗出血来般。柳晓晓对上修罗的视线,觉只要看习惯了,就会觉得这双眼睛其实极为好看。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双眼瞳的色泽似乎更深了些。 少年笑着走到床沿坐下,把手中拿的各种饰物摊在床上,接着拿起两个黄金颈环在自己小妻子的脖子和锁骨处比划。黄金的色泽衬着人奶白的肤色更显奢靡,颈环中间的红色玛瑙似乎和修罗自己的是两对。 “很漂亮。” 想来是为了给他挑首饰,这才把眼纱摘了。 修罗拆开颈环中间的楔,把颈环分成两半,柳晓晓很顺从地把让少年给他戴上颈环。这里没有镜子,柳晓晓看不见自己戴着的样子,只是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黄金。 若是能从这里出去,这颈环应该能值不少钱。柳晓晓漫不经心地想。 见柳晓晓像是喜欢的样子,修罗又兴冲冲把其它饰物给柳晓晓展示。柳晓晓两看其它几个体积超大虽然很值钱但是不想往身上戴,会被重死的! “好重,不想戴。”柳晓晓推开那堆闪闪发亮的珠宝,小年糕似的黏着少年。 反正修罗既然喜欢他这样,那不妨再喜欢两点。 果不其然少年眉眼更加柔和,接住小猫似的扑过来的身子,“不想戴就不戴。” 柳晓晓两抬头瞥见桌上点燃的香炉,想起自己想问他的事,“这香是在哪儿买的?以前在中原也见过不少商队,却没看过这香。” 柳晓晓话说的不假,他见过的商队多如牛毛,毕竟他以前跟在柳随风身边,柳随风也要做香料生意。是以他对西域的香也有些了解,西域的熏香大多香味浓烈,难得有这样淡雅的味道,柳晓晓喜欢的紧。 “这香不卖。”对上小妻子疑惑的眼神,修罗笑,“这是专门供奉婆娑神的香,只有每个神庙的住持才会制作。” “供神的香……”柳晓晓喃喃。 少年笑中带上了点张扬的意味,碰了碰怀中人的额头,“我即是神,他们供的便是我!” 难怪这香常燃,从未间断。 正说着,白天才看见过的两个暗卫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吓了柳晓晓两跳。 (西域话)“大长老问要留下乌罕吗。” 少年顺着怀中人丝绸般的乌发略微思索,“留着。”他怕这小东西过些日子想起来了问起不好答,“让大长老再放两只傀儡蛊。” “是。” 又缠绵了两会儿,少年这才搂着柳晓晓歇息了。柳晓晓近日活得没有那么提心吊胆,又恢复了之前的作息,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做,每天非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第二日照旧是修罗先醒来,坐起身抚上面上白纱,果然触到液体干涸的痕迹——那是他眼中流出的血。 紧闭的眼如针扎般疼痛,体内的蛊虫也躁动起来。怕把身旁猫胆子的人吵醒看见这可怖的样子吓着,修罗匆匆起身走到外屋,招丫鬟打水来又拿了两条新的白纱。 清理到看不出两点痕迹后,这才自己把眼遮系上。只是内府的蛊虫着实令他头痛欲裂,气息也有些不稳。 “别多嘴。”修罗警告那和柳晓晓关系还不错的中原侍女,匆匆离去。 又过了两日,柳晓晓身边连乌罕都没有了,他也不敢和侍女过多搭话,整日闷在这院子里也无趣,又不想走走这罗刹教怕惹出事端,只得撒娇央着少年能不能出教转转这座城。 修罗同意了,把阿奴哈派了过来跟着当护卫。 阿奴哈是个会说中原话的火辣女子,个性要强,柳晓晓这软包子的样子刚好合了她胃口,是以心情不错地带着人出教了。 在柳晓晓离开屋的两瞬,少年刻意掩饰的疲态又浮现上来,躺在软塌上忍耐着体内蛊虫在血液中四处爬动。那蛊虫有八足,每两只足上都带有倒钩,爬动的时候勾连血肉,很疼,但他很高兴。 ——他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小妻子,多么值得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喵喵喵 第39章 西域(十五) 许是修罗和阿奴哈讲过, 这小东西胆子小,是以一路上阿奴哈带着人都是走的小路,并没有碰上几个罗刹教的人。 待出了教, 便看见一辆漂亮而奢靡的马车停在那儿, 柳晓晓刚一到罗刹教修罗便弄了这辆马车回来, 对自己的小妻子想是宠爱至极了。 柳晓晓在中原时这样的马车坐惯了, 只看了一眼便想爬上马车,手刚按在车辕上腰上就忽然来了一双手, 把人轻轻松松抱了上去。柳晓晓跪坐在车辕上一回头就看见刚刚放下手的阿奴哈, 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神情坦荡,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柳晓晓可不这么想。 被男人抱就算了, 被个姑娘家抱了算怎么回事儿? 大约是被柳晓晓那委屈又不敢说什么的小眼神看得心痒, 阿奴哈没忍住又摸了摸人的头,一脸遗憾地自言自语。 “要不是你是那疯子养着的,我都想把你抢过来了……” 她也就只敢这么感叹, 在修罗面前自然是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阿奴哈并未和柳晓晓共乘一辆车,目送柳晓晓进到车厢里后翻身上了车旁一匹单独的骏马, 驾着马走在柳晓晓马车后边一点儿。 柳晓晓刚来时心头抵触只觉路途太短,似乎眨眼便到了,现下多了几分闲情逸致, 撩着帘子往路两旁看, 才发现道阻且长。 罗刹教建在楼兰城地势最高的地方,城中自然是没有普通人敢接近, 这弯弯绕绕的防御工事也不可能是为了防普通人而建的。 一路上都能看见不停巡逻的罗刹教众,他们不认得马车中的柳晓晓,但也有所耳闻过教主曾带回一个男妻。此刻见到这奢靡的马车与马车后的阿奴哈也大致能猜出马车中人的身份, 纷纷单膝跪地垂头行礼。 柳晓晓并不关注路边儿跪了一地的罗刹教教众,马车转过一道弯,刚好能把半座楼兰城收入眼底。目光落到楼兰巨大的城门上,炽热的太阳灼在城门外的荒漠上,金色的沙如流淌的河般反射着阳光,柳晓晓心中难免有些泄气。 ——城门离他这样近,他却逃不开。 “阿奴哈。”柳晓晓抿了抿唇,轻声唤马车后的红衣女子,“我想去城门口逛逛。” 女子眉一挑,然而还是应了。她多少能猜到柳晓晓的小心思,倒不怕柳晓晓想跑,毕竟这是罗刹教的地盘,柳晓晓又不会武功,怕是跑不到几步就会被抓回来。但她怕这小兔子似的人跑归跑,一不小心把自己伤了就惨了,到时候磕了碰了倒霉的还是她。但也不想拂了柳晓晓的兴致,想着把人看紧点就好。 马车驶到离城门口半条街的距离便停了,柳晓晓正要下车,阿奴哈就着柳晓晓掀开的车帘给人面上挂上一层遮阳防沙的白色面巾,只露出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来。 阿奴哈从小长在大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太阳,然而柳晓晓从中原来,又是被娇养着的,肤白又娇气,总要做些防护措施。柳晓晓眨了眨眼,感觉呼吸有些闷,但总比晒伤好。 躲开阿奴哈伸长的手臂,柳晓晓自己跳下车,装作没看见阿奴哈遗憾收手的模样。 这里四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还有异国来的商队,方才在罗刹教门口没有多少人时被抱着就算了,现在他可拉不下脸子来。 让阿奴哈满意的是柳晓晓并没有想靠近城门的意思,只朝城门望了一眼便失了兴致般,在路边儿的摊子上慢悠悠地逛。 这些摊子招徕的大多是异国来的商队,柳晓晓刚凑到摊子上摊主还以为是中原商队来的小公子,漫不经心的神色看见柳晓晓背后的阿奴哈之后立马变得恭恭敬敬。 柳晓晓对这些玩意儿并没有多大兴趣,但因着是第一次见,有些瞧着新奇,便多看了两眼。但也只是看了两眼,并没生出什么想要的心思,每个摊子都只是走马观花地逛逛。 而跟在柳晓晓身后的阿奴哈就没那么轻松了,忙着掏钱把少年多看了几眼的小玩意买下来,想必这也是修罗下的命令。 因着怕这小东西不自在,修罗只派了阿奴哈跟着他,此刻买的东西多了,阿奴哈被拖住脚,落在了后边一截,柳晓晓早就逛到前边去了。 “跟上他。”阿奴哈向街口赶马车的教众命令道。 就算知道是无用功,柳晓晓还是一边儿慢悠悠地晃一边儿一路记着地形。刚刚在山上看见的中原来的商队的人拿着一张纸,停在前边的摊子上询问着什么。 柳晓晓被娇养着,肤白且细腻,那人一眼便看见了他,刚想凑上来便被赶来的车夫拦住了。来人并没有恶意,像是想问些什么。 拦着人的教众不懂中原话,柳晓晓冲他摇了摇头,把他推到一旁。 “有什么事么?” 那人刚刚一看罗刹教的衣服便吓软了身子,见柳晓晓似乎能命令他松了口气,把手里的纸摊开给柳晓晓看,赫然是一张画像,而画中的人他很熟悉。 ——就是他自己。 罗刹教的教众站在他后边并没有看见画像,柳晓晓慌忙把那张画像抢来叠了叠又塞回那人手里。 “那个……这是您认识的人吗……”那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柳晓晓深吸一口气平复住狂跳的心脏,“这张画像,你是从哪里拿的?你们又是为何找他?” 柳晓晓身后就站着罗刹教的人,那人以为画中人和罗刹教结了什么梁子,生怕威胁到自己,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地都说了个遍。 “这是江南柳家柳随风要寻的人,花了重金在千信阁把寻这人的任务排到了榜首,并承诺找到了还有额外赏金。” “这画像已经散布许久了,走南闯北的人身上都有一份,小人也是为了那赏金才走到一个地方就问问,想着万一撞大运了呢……” “只是这画像几乎每个城都有,唯独楚离将军驻守的那几个城没有。几年前也有人带着这画像进了雁门关,然而很快就被士兵赶了出来,似乎是楚将军不想看见这画像……” 那人的话越说到后边,柳晓晓的唇便抿得越紧,身侧的手也攥紧,然而掌心被指甲的刺痛却完全比不上心里的。 酸涩与后悔萦绕不去。 柳随风一直在找他,难怪身为千信阁阁主的任穹弋会知道他,还说了任务两个字。楚离早就知道有人在寻他了,可却生生把这消息压了下来…… 努力忍住不哭,然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却红了一圈。 什么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重新整理完了,重新更新 第40章 西域(十六) 柳晓晓捧着一堆小玩意进了屋, 多半是怕进去遇见修罗,阿奴哈只把他送到了院儿门口,见他进了门, 扭头, 毫不犹豫地运气用轻功跑远了。 她怕再待着忍不住把人抱回家。 江南生得精致的小东西进门便垂着头, 盯着怀里的那堆零碎, 心思百转千回,面儿上也是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他把从商人那儿拿来的画像藏在了其中一个指头大小的瓷猪里, 只要这东西不碎, 里面的画像其他人大概永远也发现不了。 “怎的不怎么高兴?” 柳晓晓抬头,这才发现修罗在屋内。躺在软榻上的少年缓缓坐起身, 遮目的白纱柔顺地顺着额角垂下。虽目不视物, 他却仍旧敏感地感觉到柳晓晓的低落的情绪。 知道自己如果不答, 修罗倒也不会一直问,只是会盘问今天跟着自己出去的那几个人。于是柳晓晓找了个听上去合乎情理,不会让少年起疑的理由。 柳晓晓把怀里抱的零碎稀里哗啦往桌上一摊, 气鼓鼓地抱怨:“你让那么多人跟着,我怎么可能高兴地起来。” “左右都是罗刹教里的人, 好像生怕我跑了似的,真是……” “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只有你和我。”软榻上的少年走到他面前, 把人搂着倒在塌上, 环着小妻子软软的腰承诺。 知道还有下次可以出去,并且不会有好几个人跟着, 柳晓晓倒是真心实意高兴了点儿。刚想说什么,却发现揽着自己的少年已然睡着了。 白纱遮面的少年脸颊与自己贴得极近,近到柳晓晓甚至能感受到那平稳的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脖颈, 激起隐隐约约的酥麻。 ——怎么会一下就睡着了呢? 柳晓晓没想明白,干脆也把眼睛闭上,放任思绪沉入漆黑的海洋。 他哪儿知道这人为了他不去碰修罗诀,由着那霸道的内力反噬不够强硬的躯体。修罗诀能叫修罗诀,自然不是什么温温和和的功法,少年却强撑着。 少年怕自己变回去后,把这娇娇软软,要自己捧着护着的小妻子忘了。他和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并不互通,有时甚至因为相斥导致丧失记忆。他们就像两个不同的人,他厌恶那个人,同样连暝也厌恶他的存在。 他想独占这像是蜜罐子泡出来的小点心,谁也不给…… 江湖儿女向来豪爽,以满天星河为被的事,任穹弋一生倒也没少干过。只是此时此刻他一身染血衣裳,一只手的骨头还是自己才接上去的情况,还真是头一次。 他没想过自己还会活着,在自己倒下那一刻,他就默认自己死了,却未想到自己能全手全脚地在草原上醒过来。 捡回一条命,那张俊美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高兴的模样,狭长的双眸尽是翻涌的情绪,盘膝坐于地上调息体内的内力。 他活着,那晓晓一定也活着。 自那天修罗承诺会带他出去后,一连几天柳晓晓都没见到修罗的人,柳晓晓有种这少年是罗刹教的掌管者的实感。 待到修罗回来,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模样姣好的少年踏进内室,面色有些苍白,却很好掩饰在了那漫不经心的笑里。 “前几日说要带你去逛逛,走吧。”修罗执起柳晓晓的手。 柳晓晓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天修罗不在他过了几天散漫日子,突然见到人,傻愣愣地被牵着出去。 还没走两步,忽然听见身旁人的轻咳。柳晓晓转过头去,被修罗的脸色吓了一跳。少年脸白得和宣纸有的一拼,在楼兰的阳光下显得像是透明似的。 “过几天去也不要紧的,你该休息才是,有看大夫吗?”柳晓晓轻轻皱眉,想拉着人往回走。 然而如果修罗站定了,哪儿是他能拉动的,修罗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小妻子的腰,带着人往马车上走。 “不碍事。”修罗道。 柳晓晓盯着少年的脸看,除了力气一如既往大,哪儿像不碍事的样子。柳晓晓担心他,更担心他出了事儿,自己也不好过。 毕竟虽然他是连暝娶进来的,可这罗刹教上下,认得他的还真没几个。 听见柳晓晓轻轻叹了口气,修罗安抚地紧了紧手心里的那只手,“我很好,别担心,答应你的事我要做到。” “往后时间还长,我不急着去的。”柳晓晓只当他死脑筋。 却未想修罗沉默半晌,“不长了……” 柳晓晓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这话让他有些不安,于是也安静下来。 到了罗刹教下面的城里马车便停住了,柳晓晓与修罗相携站在街口,果然只有彼此,罗刹教的其他人一个没跟来。 然而虽然没有跟着其他人,这次整个楼兰城的居民却都变成了监视者,他们自然认得修罗,狂热的视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围绕着他们。 大约是修罗让人提前打了招呼,虽然他们看着像是下一秒就会冲上来,但都好好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等到柳晓晓和修罗走过后,才长跪于地面行礼。 最开始柳晓晓不经意回过头去还吓了一跳,而后就见怪不怪。旁边的人是那种状态,加之修罗刚刚说的话柳晓晓一点儿逛的心思都没有,完成任务似的牵着人往前。 修罗被自己的小妻子牵着,心跳似乎都快乐些。他从未有过这样陪人逛街的经历,自然也不懂怎样才是正常的。只是记得上次柳晓晓回去捧了不少小玩意儿,感觉人走了很久都没有停下,才问了一句。 “不买些什么吗?” 这话问的,刹那间属于柳逐云的记忆撞进脑海,柳晓晓怔在原地蓦然湿了眼眶。 [小祖宗,别气了,你瞅瞅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给你买还不好?]柳逐云牵着少年那只白生生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笑得狡黠,[我的心,一个子儿不要,白送你。] “怎么了?”这厢的修罗疑惑地询问突然停下的柳晓晓,“是想买什么吗?” 柳晓晓摇摇头,想把突如其来的眼泪憋回去,“不是……” 视线却忽然看见旁边的墙后转出几个穿着白袍的人,那衣裳柳晓晓认识,在若羌时他曾看见过。身形高大的异族人高高举起手上的弯刀,柳晓晓四下环视,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被隐隐包围。 第41章 西域(十七) 光是看那些人手上的弯刀也知道来者不善, 柳晓晓吓得浑身一僵,抬着哆嗦的左手把眼眶里还没憋回去的眼泪抹了,好让自己看清楚些。 这些若羌残余的反叛军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 除了这罗刹教脚下的楼兰城。 他们是如何进来的?如何避开罗刹教耳目?如何晓得今天他们要出教?又如何做到清空了这一带的居民把他们两人刚好隔开? 就算不晓得罗刹教里的弯弯绕绕, 柳晓晓也不是个没脑子的, 隐隐有些猜测, 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往修罗身后藏了藏。 察觉到自己小妻子的动作,修罗勾起唇角, 似乎是有些无奈, 对娇气包耍的小聪明视而不见。 少年虽还未开始修习修罗诀,但体内磅礴的内力自然能做到以其他四感来视物。自打柳晓晓牵着他踏入这条街之前, 他便察觉到了, 只是他想借此机会把后面的老东西揪出来罢了。 这么好的机会, 连暝那废物没做好的事,他可要仔仔细细了结了。毕竟,他们两人都不需要不听话有自己想法的工具。 ——尽管那些人事后会说是为了他好。 可惜今天确实没有带人随行, 自己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小妻子约摸是要赔在这里了。难得有这样合自己心意的人, 养了这样久,宠了这样久,想想还有些遗憾和替这娇软的小东西可怜。 若在这里的人是连暝, 定会恼火这些“蝼蚁”的冒犯, 但修罗自诩要比暴脾气的连暝冷静许多。 不是他不欢喜这合他心意的小妻子,只是他在不忿。他身体的状态越发差了, 照这样下去,把修罗诀拾起来也是迟早的事。 可这小东西明明是他一人的,他为何要分给连暝一杯羹?若是藏起来, 比起偶尔才出现的自己,这些软骨头的东西定是偏向连暝的,藏不住的。 然他又曾如此说:[我答应过,会护你一辈子。] 所以这些日子他辗转反侧,现在误打误撞撞上这机会,忽然醒悟,内心的某扇闸门打开,如风暴般的独占欲把仅剩的仁慈扯碎。 ——死了就永远是他的了。 他遗憾可怜这小东西,也只是可怜他偏生遇上了自己,少年对柳晓晓到底还是养玩意儿似的喜欢。他想得很明白,这些日子自己拖着不去碰修罗诀,让某些老东西急了,这些若羌人是冲着自己身后的小东西来的。 他们算盘打得很好,就算查起来,也可以往若羌反叛余孽上推。他们自信他不会为个才来没多久的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和他们闹翻脸。 于是决定舍弃身旁的小妻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但紧紧拉住少年冰凉的手的柳晓晓却很快领会了少年的意思。 ——他要杀死自己。 因为修罗松了手,现在只是柳晓晓一厢情愿拉着他的手不愿意放开罢了。 “伴君如伴虎”,就算被许诺过,但身为弱者,在这样一刃斩一人的世界,又有什么置喙的资格?不是每个捡到他的人都像楚离那样啊…… 柳晓晓苦笑一声,他知道自己任性,但总仗着有人为他收拾残局,现下落到这样的下场,唯一怪的是他拎不清,以为自己到哪儿都有好运气。 直面死亡时,才晓得那年躲在骆驼后望着由残肢断臂组成的血河的少年从未走远。 透过盈了水的眼珠,柳晓晓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四周白色袍子的人从藏身处跃出缓缓聚拢。再一眨眼,滚烫的泪淌了满脸,顺着下巴,落在修罗手背上,湿漉漉的。 “别哭。”唇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仍未散去的少年抬起另一只手,把自己面上的眼纱解开。色泽纯粹如红玛瑙般的眸子定定地盯着身旁的人瞧,似乎是想把这小东西生前最后的模样记下来。 闻言,柳晓晓哭得更凶,把用来挡扬沙的面巾都打得透湿。 他带着哭腔争辩道,软糯的江南口音:“我怕死,怕得狠了,难道连哭都不能哭吗?” 修罗看得失笑,也就这种时候,这小东西才会大声对他说话。 穿着白袍的若羌人犹疑地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望着手拉手状似亲密的两人,有些不确定现在是否是出手的好时机。 修罗的双眼还未从骤然的明亮中缓过来,睫毛上跳跃着稀碎的光,像地面反射着粼粼光点的沙。少年微微眯起的眼看上去无害而柔和,除开那令人胆寒的眸色。然而那些若羌人也没有胆子打量他,视线都放在了一旁轻轻发着抖的中原人身上。 终于,他们靠近到无法后退的地步,有意绕开修罗的位置,向面色惨白的柳晓晓探出手去—— 柳晓晓拧着身子躲闪着那些向他探出的手,紧紧贴着少年的滚烫的肌肤像能感觉到皮肉下鲜活的血液。 “修罗!你说过会护我,这样就不做数了吗!” 终于,他喊道。因为太过用力,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咳嗽起来,连带着修罗的手也一并颤抖着。修罗一怔,周遭向他伸出的手也停在半空。 下一刻,从修罗身上溢散开的磅礴内力以他为中心,略过柳晓晓,带起墨染似的发,化作一道如有形般的罡风。 地面被卷起的黄沙还未散去,便听见尘土飞扬中传来几声闷响。 “啪…”“啪……” 沉闷的倒地声,放眼望去,这条街只剩他们两人稳稳站在原地。 修罗眨了眨眼,颜色稠丽的血从眼眶溢了出来,在少年白净的脸上淌出两条血痕。他似乎对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茫然,隔了一息,才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 “我只帮你这一次。”他轻声说道,说完,闭紧胀痛的眼睛,重心不稳地晃了晃,“你走吧。” 他本以为自己会倒在地上,却未想自己被搂入身旁人怀中,脸上的血蹭在柳晓晓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艳丽的痕迹。 柳晓晓也是发了狠,把人半拖半拽着往自己先前寻到的一些隐蔽处带,一边儿恶狠狠地说:“你当我是傻子?我告诉你,在我没活着回江南之前你别想甩开我!” 若是他听了修罗的话一个人跑了,怕是还未出城就能躺平变尸体了,把这人带着自己才能活。思及此,手上发了力,把人背到背上匆匆往一旁的小巷挪。 修罗环着柳晓晓的脖颈,手臂感受着他急促的脉搏,想:小猫到底是有爪子的,逼急了也要挠人。 真想把这漂亮可爱的小猫扼死在怀里啊…… 两条手臂悄悄收紧,却因为脱力没法把心中所想成功实施。 楼兰城除了这一纵条街用作集市,其余大部分房屋都是民居。柳晓晓一路快走都没在巷子里碰见半个人,看来是早就清过场了。 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想必布置在四周的不止这样一群人,等那些人察觉到不对,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 白绸子的衣服上沾了血,被哭得湿透的面纱早被嫌碍事扔在了方才的地方,干涸的泪痕被风沙一吹像被针扎似的泛着绵绵的疼意。 柳晓晓带着人一路七绕八绕,速度飞快,绕得自己都认不得路时才踢开一扇门把人拖进去。 楼兰少雨,家家户户都备有几个储水的大缸,待偶然下雨时接满雨水,再用木盖一盖放在屋内阴凉处避免蒸发。 近期处于楼兰的旱季,柳晓晓把门掩上,很容易就找到一个没有装水的缸子。把修□□脆地扔进去后,自己也躲了进去,拉上盖子。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不同频率的呼吸声,轻轻浅浅地萦绕在耳边。安静下来后柳晓晓才发觉自己方才用了多大的力带着人走,两条手臂都有些胀痛。 缸子虽大,但躲两个人空间还是有些局限,柳晓晓与修罗面对面蜷缩在一起,确保对面人有什么异动的话自己能第一时间压制住他。 修罗的眼睛似乎很难受,昏暗中柳晓晓能看见对面人轻轻颤抖的眼皮,那人白净的脸颊上似乎有什么在动,凝神分辨才发现是不断有血珠从少年眼帘底下滑出。 这样下去真的没事吗…… 他皱眉,盯着那移动的血珠子出神,犹疑是不是要帮忙包扎一下,却忽然见修罗身侧的手指抽动了两下。 柳晓晓一下惊得回过神,攥紧拳浑身紧绷。 修罗的手缓缓抬起,抚上娇气包柔软的唇角,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指腹下传来人下意识的轻颤。 “别咬……”他用着不熟练的中原话轻声说,语尾似乎混杂着叹息。 柳晓晓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放过了自己被齿贝蹂’躏出深印子的唇瓣。 修罗移动手臂,最终环住自己小妻子脆弱的脖颈,把人拉向自己。狭小的水缸中,两个少年简简单单地拥抱,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仅仅是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为什么不跑?”修罗问。 “跑不掉,也不想跑。”柳晓晓答,回抱着修罗。 修罗听了勾起唇角,黑暗中的笑真实了许多,“你说得不错。”然而很快这笑便消了下去,他冷着声音问,“我给了你机会,你知道你的下场吗?” 修罗感觉到自己下巴底下被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是小猫在向他示弱。 良久,柳晓晓才喃喃着答:“你娶了我,就要负责的。你说过的话,刚刚明明还作了数。” 作者有话要说:放假了,不更新文了,把旧文填了 第42章 西域(十八) 修罗搂着那娇软的人, 半晌,才阴郁地说:“你明明当我是连暝。” 柳晓晓还未细想,修罗又接着说道:“你当我是连暝, 怕我怕得要死, 就连我想好好待你的时候, 你也避着躲着。” “可我明明不是他。” 少年声音阴狠, 却又带着些凄凉地喃喃着。 “我明明不是他。” 柳晓晓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修罗一直都在意这个。 一具身体, 可以变幻年龄, 但记忆却不互通,人人都只记住了罗刹教教主连暝的威名, 却不承认这具身体里另一个灵魂的名字。 修罗有时也在想, 他是真的存在的吗?还是他其实是连暝失忆后的样子?他和连暝, 真的有差别吗? 柳晓晓抿了抿唇,在有限的空间里抱紧了身前迷惘的少年。 其实如果这是他以前生活的那个时代,修罗这根本就不算事儿。双重人格而已, 两个人格都有清晰的自我意识。然而这个世界没有这个叫法,人人都认定了修罗与连暝就是一个人。 “我知道。”于是柳晓晓小声但坚定地回答道。 修罗呼吸一窒, 连眼眶也湿润起来,复又觉是这小东西想活命,所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罢了, 恼恨地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你又知道什么!” 修罗感觉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左右摇了摇, 那柔软的声音仍旧坚定。 “我知道的,你是修罗。” “你是罗刹教的修罗。” 柳晓晓轻声说, 他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修罗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那平稳的心跳, 不似惊慌时的杂乱。 “之前你一直未向我明说,我又是被掳到罗刹教的,自然会怕。”似乎是觉不好意思,柳晓晓抿唇笑了,“你们教中人人都唤你教主,初来乍到不清内情,于是误会你与连暝是同一人。” “若是让你不舒服了,那我给你赔个不是。” 温温软软的声音,连话的内容也那样温柔,像极了那年他第一次看见大漠中的明月,把皎白的月光抓进手心。 “你觉自己是谁,那便是谁。” 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是谁吗…… 修罗奇异地平静下来,本就疲累至极的身子头一歪,靠在身前少年的肩膀上。 “我的……帕夏……”他喃喃。 后面那两个字是西域话,柳晓晓不懂,只听着修罗靠在耳边一声又一声唤着那两个字。 他哪儿知道那是西域人称呼妻子的叫法,修罗之前从未在他面前叫过这称呼,就算是最为亲昵的时刻也不曾提过。然而偏偏在当下,修罗抑制不住地想要叫这两个字,确认怀中人与自己是由一缕红线绑在了一起的关系。 过了不久修罗就靠在柳晓晓怀中睡过去了,因着不晓得外面是什么状况,柳晓晓只得抱紧了身前唯一的热源。 毕竟是他在这大漠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抓紧些,就像抓紧了活着的机会。 绷紧神经本就极为消耗心神,迷迷糊糊,柳晓晓也靠着修罗睡了过去。两人在黑暗中互相依偎着,像是抱团取暖的幼崽。 忽然头顶盖着的木板被移开,柳晓晓惊醒,正对上阿奴哈那张艳丽的脸。 远方天际波谲云诡,血色夕阳映在云上,撕裂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 柳晓晓撑着发麻的腿,搀着同样醒来的修罗站起来,进了骆驼拉的车。 有了光,他才终于看清修罗脸上血泪留下的痕迹,一道又一道,在紧闭着的双眼下沾满两边惨白的脸颊,恍若从地狱爬出的厉鬼。 “属下来迟,请教主降罪。” 阿奴哈跪在车旁,趁着修罗内息紊乱什么也“看”不见时左右打量着同样灰头土脸的柳晓晓,好像柳晓晓就是桌上的一盘菜,她是旁边垂涎欲滴的食客。 “去领三十鞭子,然后把石室准备好。”修罗冷淡地回答。 阿奴哈先想到的是教主终于要修炼修罗诀了,石室是修罗闭关的地方,为了不在修炼时因为无法压抑杀戮的情绪而在教中大开杀戒。那个教主醒来说不定会不记得这小东西,到时候她正好可以接手。 还没乐上一会儿,忽然又想到那三十鞭子。那鞭子是带着倒刺的,抽上去骨头都在疼,心下也只剩下寒气了。 两人是用西域话交流的,柳晓晓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正思量自己这样大约算安全了却听旁边少年低声朝他嘱咐。 “我大概要去闭关,下月中旬便回来。”修罗拉着柳晓晓的手,皱着眉不放心的样子,“你就待在你的院里,莫要在教中走动,若谁要你去什么地方一概回绝。” 末了,不放心地把腰上挂的罗刹令放在柳晓晓手心。见令如见教主,这令至少能调动罗刹教半数以上的人了。此刻才有些后悔把乌罕处理了,若是此时乌罕还在想必比一个死物更能让修罗放心。 柳晓晓倒不推脱,把令牌收了。 恰好此时车外的侍女递进来一块温热的湿帕子,柳晓晓接过,拿着把修罗脸上的血仔仔细细擦了干净。 修罗安静地感受着自己小妻子的鼻息,心里软化成了一片春水。 骆驼车回了柳晓晓住的小院,待他下了车,却发现里面的少年未跟着他一起下来。 他站在院门口看着那车远去拉长的影子,衬着那远方血红的夕阳,诡谲的颜色让他心跳得有些剧烈。 ——总觉要发生什么。 修罗临走那番不清不楚的话,让柳晓晓夜里怎么也睡不安宁。正从床榻坐起身,偏头看窗外月的位置估量现在是什么时辰时,忽然插了锁的院门被大力震开。 柳晓晓心头一跳,下床拢了衣服,看着那一队黑衣教众中拥着个老者鱼贯而入。 “谁?”手心不自觉抠紧了。 “在下是罗刹教三长老。”老者的中原话很是流利,甚至拱手向柳晓晓作了个揖,“教主闭关甚是想念夫人,故而请老夫来带夫人一同闭关。” 柳晓晓想起修罗那番话,把一直揣在怀中已经变得滚烫的令牌掏出来,“我哪儿也不想去,请回吧!” 老者看着柳晓晓气势凌然的模样,倒觉修罗眼光不错起来,却没想这小东西不过是色厉内荏,背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要放在往常,他也不愿为难一个丝毫不会武的小辈。然而现在实在今非昔比,往东是中原楚离的军队虎视眈眈,往南是苗疆唐门的地盘,他们罗刹教根基尚浅,若教主又多了一个脆弱无比的人作为弱点,罗刹统御的三国怕是危在旦夕。 再怎么比较,死一个小辈和罗刹教的存亡比起来实在是芝麻比西瓜,无足轻重。 当下目光一凛,提起柳晓晓胸口的衣服便踏风而去,罗刹令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得罪了!” 这算哪门子的告罪! 柳晓晓气急,然而他现在人在罗刹教,也就相当于砧板上的鱼肉,谁都可以拿着刀剁两下。 “你放开我!不然待教主回来定要治你的罪!”柳晓晓挣扎着。 老者却是铁了心,他自认对罗刹教忠心耿耿,此事成了就算教主要治他,他也毫无怨言。 再说,等教主回来,还记不记得这个在若羌娶的男妻还是两说。 他提着柳晓晓飞到一块用石头垒成的屋前,一掌拍去,石门应声而开,露出黑洞洞的通道。 老者手一松,把柳晓晓扔进石室,接着迅速关上石门。 到时如果教主追究,他也可以如此答:“夫人忧思过重,用罗刹令要挟,定要进石室探望教主。” 听着石室里面隐隐传来低沉的嘶吼声与锁链击在石壁上的响动,三长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想必那小辈活不过今夜。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个二十来章就完结了,去了苗疆去京城,然后回江南结束 晓晓旅行日记 第43章 西域(十九) 这间石室里像是关着一个怪物, 从深处传来的沙哑的嘶吼吓得柳晓晓大气不敢出,靠在冰凉的石门上,摸索着哪里能把这道门打开。 那个长老说带他去修罗闭关的地方, 可这里哪里像闭关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只有尽头的拐角处透出一点点光亮来。 与其说是闭关之地, 不若说是牢房更加贴切些。 背后黏黏腻腻的冷汗, 被通道吹来的风打得贴在单薄的衣服上,柳晓晓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不敢背对这阴冷的隧道, 因此只得反手往石门上摸。然而石门光滑一片, 根本没有什么机关。 想来也是自然,毕竟那老者敢把他扔进来, 怎么会留给他能出去的希望。 柳晓晓坐在地上, 提心吊胆地听着那怪物般的吼叫, 似乎还有哗啦哗啦的铁链碰撞声。 ——这里果然是关押着什么人的地方吧…… 他缩到墙角,指望能避一避从尽头吹拂而来的潮湿阴冷的风。 里头关着的怪物似乎叫累了,没有再发出声音。柳晓晓松了口气, 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的肉都绷得死紧。 他想伸伸蜷得有些酸的腿,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 脚尖偏偏踢上了这附近唯一一块碎石。 石头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明突兀。 “!”该死该死! 柳晓晓绝望地听见石室里传来一声锁链拍击在墙上的巨响, 接着是一句低哑的质问。 “是谁!” 古怪的西域腔调, 柳晓晓听不懂话的内容,然而那熟悉的声音却让柳晓晓浑身一震。 “修罗?!” 尽管那人声音哑了, 他还是瞬间就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谁,脱口而出那人的名字后,柳晓晓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不是个出声的好时机。 那长老分明是想他死才特意把他扔到这石室里来, 他想借修罗的手杀了自己! 可修罗把罗刹令都给了他,怎么还会想杀他呢? 很快柳晓晓就明白了。 听见来人说的是中原话,石室尽头的修罗便也换成了中原话。 “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本座名讳?” 修罗不认得自己了! 柳晓晓瞬间像跳进了寒冬腊月,浑身上下凉了个彻底。 不认识自己的修罗,只是罗刹教教主而已,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我是你妻!”柳晓晓带着哭腔喊道。 此刻也不管什么廉耻脸面了,活命最重要。 石室里静了一瞬,听声音也知道柳晓晓是个男子,因此被修罗诀折磨地快要发疯的少年难得灵台清明了些许,提起兴味来。 “哦?” 话音刚落,柳晓晓便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石室尽头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地飞向里面。 “!”呼吸一窒,柳晓晓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修罗!修罗!”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猫崽子似的,绵绵软软,只晓得唤那人的名字,连求饶都不会。 被突然吸进有光亮的石室里后,柳晓晓忍不住闭上了有些刺痛的眼睛,直到那双冰凉的手钳住他的脖子,他睁开眼,对上了少年血红的眸子。 那双眼里瞳孔已经缩成了一个点,眼白被血色占据,嗜血的表情,像是从恐怖片里爬出来的鬼魂。 “修罗……”喘不过气,加上少年因杀意高涨而扭曲可怖的脸,眼角不争气地滑下滚烫的泪水来。 “哭什么?”修罗显得有些厌恶那串晶莹的水珠。 修习修罗诀千倍百倍的疼他也受过,却从不会哭,因此并不理解这娇惯的小东西为何仅仅是被掐住脖子,就哭得伤心的要命。 ——可偏偏,他看见这人哭,就觉心里有一块塌了。 修罗心烦意乱地松开手,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东西痛苦地咳嗽,泪珠浸润了他面前的小块土地。 怎么这么能哭…… “别哭了!”心里那一块疼得厉害,让他几乎没有办法在修罗诀的侵蚀下继续保持清醒。 这次柳晓晓乖乖听话,收起眼泪。 “你不认得我了。”小东西咬着唇,抬头看着被四条小臂粗的锁链锁在石室内的少年,嫣红的唇瓣被咬到发白。 “我该认得你?”修罗反问,然而心里的感觉让他知道,他是认得这娇娇软软的小东西的。 “还不知你是连暝娶回来的妻,还是我娶回的妻。” 是你的妻,这是你的妻! 心中的声音在叫嚣,修罗低头压抑着脑海中快要爆炸的痛处,死死盯着怀中人的神情。 如果他敢说他是连暝的妻,自己就杀了他! 幸好,柳晓晓坚定地回答着。 “我是你妻。” 修罗满意地勾起唇角。 “你叫什么?”他问。 “柳晓晓。” “柳晓晓……”带有西域口音的中原话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名字。 晓晓……晓晓……这名字和人一样,听着便像是一团绵软的棉花。但既然是自己的妻—— “我会永远护你。”修罗倾身,吻上那被小东西咬得不像样的唇,然而并非出于怜惜。 他就像一头嗜血的野兽,只懂啃咬,掠夺着那双唇里的甜美气息。 “唔!” 柳晓晓被动接受了这带有血腥气的吻,直到少年松开双臂,环住他往后仰的腰,这才算结束。 “甜的。”修罗伸出舌头舔了舔。 那大概是因为他晚上吃了串葡萄,这话柳晓晓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往常,我都唤你作什么?” 少年想知道关于他们过去的点滴,毕竟待这修罗诀在他的静脉里再转一圈,出来的人可就是连暝了。 被突兀一问,柳晓晓脑袋还停留在方才的缺氧状态,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来。 “……帕夏?”唯一想起的只有下午时少年一遍又一遍在耳畔重复的两个字。 却未想听见这回答的修罗忽然紧紧扣住他的肩,力道之大柳晓晓感觉自己整个肩膀都痛到麻木。 “修罗——!” 一声痛呼,修罗恍然松开手。 【我的……帕夏……】 “我的……帕夏……” 脑海中的声音与现实相重叠,修罗喉中发出嗬嗬的低喘,眼中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下藏着一丝迷惘。 那是他的记忆…… 【我知道的,你是修罗。】 【你是罗刹教的修罗。】 这声音是谁的?是他的小妻子么? “呃啊啊啊啊啊啊——” 体内修罗诀强硬地封印着他的记忆,庞大的内力自修罗身上溢开,地上的柳晓晓被震飞到石壁上又缓缓滑下,被震伤的五脏六腑自口中缓缓吐出口血来。 “离、开……”修罗哀嚎着在地上打滚,拖曳在地上的铁链缠绕在少年纤瘦的身上。 “晓晓、离开我……”血红色的眸子执拗地盯着躺在地上痛苦喘息的小妻子,霸道的内力涨开经络,七窍尽是蜿蜒血液。 柳晓晓艰难地用手肘往门口挪动,但这显然太慢了。 那双血眸里的理智逐渐消散,只有口中还在喃喃念着。 “帕夏……我的帕夏……” ——这是他的妻,要控制住自己,不能对小妻子动手。 那身皮肉那么娇气,他用力握一握都要留下印子,现在被他伤到了,该多疼啊…… “帕夏……” 最后一声属于修罗的呼唤戛然而止,少年身型猛然拔高,逐渐变为连暝的模样。 同时响起的还有癫狂的大笑声,笑声里磅礴的内力震得柳晓晓耳膜几乎洞穿。 耳朵里湿湿热热的,柳晓晓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耳朵里也在流血了。 嘴里一滩一滩的血咳出来,连暝忽然发现石室中还有一人。 身体再次撞向石壁,这次柳晓晓却感受不到痛楚。 ——是因为自己要死了吗…… 一只小小的机关蜂自散乱的衣襟中滚落,在地上的血洼里滚了一圈儿。 似乎磕碰到了什么机关,机关蜂嗡嗡飞起,朝石室中狭窄的通风口钻去。 第44章 西域(二十) 任穹弋此刻坐于楼兰最高处, 也就是罗刹教的角楼上。 罗刹教教内纵然高手如云,然任穹弋身为千信阁阁主,又善于隐匿一道, 趁着夜色潜进来也只是稍费了番功夫。 此刻月色皎洁, 轮转的月光落在那只擦拭骨笛的手上, 连一丝血色也无。 任穹弋本就肤白, 他重伤被乌罕扔到草原里,形如残废般被两头独狼追着咬了几日。后被千信阁的探子找到, 知晓连冥已带着柳晓晓回了楼兰。 听见这消息时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憋闷在心头多日的痛苦、彷徨化作一道热泪,落在颤抖的手背上。 连冥性嗜杀, 那日他单枪匹马闯进婚礼, 又正好撞上两大部族反目, 连冥修罗诀发作,这一连串事件下来,按照连冥的性子, 柳晓晓的安危,几乎已明了。 但听见那万分之一的希望时, 任穹弋仍忍不住伏地呜咽,任热泪润了泥土。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顾不上养伤,传信让手下离楼兰近的探子给罗刹教制造点儿麻烦, 以千信阁的名义, 最好能惊动连冥。 为的是让连冥无暇顾及柳晓晓,最好把人放置教中当个摆设。 毕竟连冥凶名在外, 千信阁与罗刹教井水不犯河水,是以对连冥确实知之甚少,在任穹弋心里连冥是最大的威胁。 保不齐什么时候, 看身边的柳晓晓不顺眼,扼死那小东西就和扼死只猫崽子一样轻易。 他为了柳晓晓,连自己在江湖上立足的根本千信阁也放弃了。 而以千信阁的名头,也的确惊动了在教中的连冥,或者说修罗。 自他把人带回楼兰后便日日早出晚归,然任穹弋没想到的是,修罗早在草原便对人起了兴趣,回了楼兰后,虽平日相处时间甚少,但两人是睡在一张床上的。 情之一字,不知何起。 不然柳晓晓哪儿有命,能等到他潜进来。 楼兰城中白日动乱千信阁的探子虽没探查清楚,但看罗刹教教中抛尸到沙漠的尸体,也清楚这又是罗刹教自己的事。 想来今夜罗刹教该会肃清教内,加之任穹弋听闻柳晓晓差点儿遇刺,再也等不下去,趁夜潜进罗刹教内,两名千信阁一流高手隐在附近。 奇特的是明明白日楼兰城中发生了那样的事,然罗刹教并未像任穹弋设想的那样肃清教内,反而一反常态寂静一片,连灯都没点几盏,巡视的教众也只有寥寥几队。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任穹弋这次是怎么也要把柳晓晓安全带回小东西心心念念的江南去,大手摩挲着骨笛,一双凤目扫视罗刹教布局。 探子说柳晓晓和连冥是住一个院,可任穹弋去找时,那院落连呼吸声都没有一个,相反院门大敞,任穹弋只见到了一块落在地上的罗刹令。 他自然知道罗刹令是什么,这东西掉在地上,加之今夜罗刹教的反常,让任穹弋忍不住攥紧骨笛,努力缓解内心焦虑。 他不能乱,晓晓还在等他…… 月光下,由不知名兽骨制成的笛子显得越发森然,这笛诞生后在蛊水中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浑身散发着只有蛊虫才能闻见的蛊香,笛音可号令百蛊。 左右两方隐匿的护卫方才被派出四下搜寻柳晓晓的下落,此刻一前一后回到角楼上,俱是摇头一无所获。 任穹弋脸色越发冷凝,正要不顾劝阻亲自下去探查,却忽然听见夜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振翅声。 那两名千信阁护卫仍旧跪于任穹弋面前,什么也没听见,任穹弋却是抬起头。 他自幼与各色蛊虫养在一起,这声音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是机关蜂。 罗刹教内不可能有苗疆的人,是以这机关蜂的主人是谁便昭然若揭。 俊美的男人勾唇,只觉是天都在帮他。 想必是那小东西阴差阳错启动了机关蜂,而蜂内蛊虫闻见骨笛的味道,便一路寻了过来。 任穹弋抬手,那在空中悬停的机关蜂便收拢翅膀,落到骨笛上。 “乖孩子,带我去找他。” 男人指尖点了点那愣头愣脑的机关蜂,几人身影便从角楼上隐去,只留一缕月光。 柳晓晓不懂武功,又被连冥一身磅礴内力震开撞到石壁上,只觉浑身剧痛,缓缓从石壁滑下,呕出一口血来,目光涣散,连抽动手指的力气也无。 偏生连冥内力还在不断往外逸散,把趴在地上的柳晓晓往地上压,柳晓晓那一身娇贵肉,从来未吃过什么苦头,此刻只觉像是浑身骨头都要断了般。 癫狂的大笑与哗哗作响的锁链响彻石室,男人那双血红无一丝眼白的双目,只看一眼便能让人浑身发冷。 货真价实,从地狱而来的毫无理智的修罗。 柳晓晓此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泪不停淌下来,和着血混在一起,然身上的疼却比不上心疼。 只想着若他能活下去,他要再见楚离一面,再见柳随风一面,再见任穹弋一面。 想要再见到他们。 大约是上天当真听见了他的愿望,原本密不透风的石室顶被轰然炸开,方才他还在念叨的其中一人从天而降跃到他的身边,颤抖着手把他抱起,另一只执短剑的手扫开坠落的碎石。 “任穹……弋……”柳晓晓唤着来人的名字,声音微弱地像幼猫的叫声般。 任穹弋眸底映的尽是他浑身是血的惨状,踉跄一步才把人抱稳。 “晓晓莫怕。”他抖着声音这么说,怕的分明是他自己。 柳晓晓虚弱地笑了笑,便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任穹弋大惊,探手放到人颈侧,感受到那细微的脉搏后才略微放心。 然柳晓晓这模样也耽误不得,他含了一粒吊命的丹药渡过去后,便要趁使用火器的烟雾还未散时离开这里。 却未想尽管隔着层层烟雾,在最初被忽然塌陷的石室□□得一瞬间怔愣后,那双血红色的眸子仍旧准确无误锁在了他们身上。或者说,任穹弋抱着的人身上。 连冥似乎比方才要冷静了些,然而仍旧疯魔,隔空几掌让任穹弋不得不留下来。 “你伤了他。”连冥没头没尾地说道,他憎恶地盯着任穹弋,似乎是恨不得把人拆筋剥骨,却又顾虑到任穹弋怀中的柳晓晓。 任穹弋听了这倒打一耙的话几乎要气得真气逆流,却也不欲与被修罗诀操控的疯子争辩,只使出了全力去躲开连冥的杀招。 他全盛时也不是连冥的对手,此刻更别说是入了魔的连冥,听见罗刹教教中人声鼎沸,也晓得是那群人察觉到了此处动静,若再不走恐怕是再也无法走了。 任穹弋一边躲,一边吹响口哨,隐匿在附近打算挡住罗刹教教众的护卫迅速出现,与连冥缠斗在一起。 好在连冥此刻被铁链束缚在石壁上,否则别说他们三个,就是来十个任穹弋,也不一定能讨到好。 两个护卫一个断了一只手,一个肋骨折了几根,任穹弋的噬心蛊发作,半张脸都是丑陋鼓动的凸.起。 那群罗刹教的人只敢聚在远处,观察这突然破裂的石室,却不敢靠近。 想来是以为这石室是连冥自己弄开的,生怕靠近了把自己的命交代出去。 任穹弋三人抓住机会,前后闪出石室,眨眼便跃出百丈远。 连冥眼睁睁看着柳晓晓气息微弱被带走,本就和修罗融合记忆导致内息紊乱,虽这是修罗自愿与连冥融合,却也给身体造成了不小负担。此刻又被刺激,记忆越发混乱不堪。 似曾相识的月光把连冥带回到某段记忆,男人捂住头。 “猫儿……” “我的猫儿……” “楚离!啊啊啊啊啊啊——” 罗刹教聚在远处的众人听见这野兽般的哀嚎,纷纷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然三位长老看见隐在夜色中逃离的任穹弋几人,也顾不得发疯的连冥会不会伤人,生怕这几个潜入的贼人对连冥做了什么。 喝住惊慌的众人,分出一部分人去追,另一部分人进入石室。 任穹弋三人虽是一流高手,又精于轻功,然与连冥耗了那么久,身上又俱负了伤,倒让身后坠着的小尾巴越追越近。 好在出了楼兰城,有千信阁的一队人在等待接应,兵分三路离开混淆视听,又留了些人拦一拦罗刹教,任穹弋连夜快马带着柳晓晓离开楼兰城势力范围,半途换了辆马车,被护卫护送着一路往南。 噬心蛊加之暗伤,任穹弋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脸色苍白若白纸般。 把刻着蛊王的令牌递给赶车的护卫,断断续续交代道:“回苗疆……去找阿尤……” 第45章 归乡(一) 柳晓晓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 他在黑暗中沉睡太久,木窗投进的光落在他如扇般的睫毛上,他轻轻眨了眨眼, 眨掉模糊视线的泪珠, 终于适应了这光亮。 柳晓晓偏了偏头, 睡太久导致浑身都有些酸疼, 这和他躺的硬邦邦的木板床似乎也有些关系。 “嘶……”他这一转头,脖子便发出一声脆响, 眼中又聚起些氤氲的生理性水汽。 他打量着这间整个都是由木头搭建的屋子, 这间屋透着显而易见的粗糙,透过床帐一眼就能望见低矮的屋顶。 窗外伸进一枝绿意盎然的枝条, 恰好, 一缕微风带着清新的空气吹进窗里。能从窗内看见窗外隐约一角, 是和自己所在的房子雷同的木屋。 回想起昏迷前的事,他看见了任穹弋,而这里明显不是楼兰—— 那也就是说, 他真的被任穹弋救出来了!不是幻觉! 柳晓晓撑着手臂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正在这时虚掩着的木门忽然被推开, 编着俏丽辫子的少女捧着碗药推门进来。 少女穿着苗疆特有的服饰,耳上与胸口挂着精致的银饰,未施粉黛的小脸透着股不加雕饰的美。 “我还在想你今天就该醒了, 果然。”少女声音清脆, 中原话带着些苗人的口音,“这下你醒了, 就不用我喂你喝药了。” 少女捧着满满的药碗,几步就来到床边,也没中原女子的矜持, 大大方方坐到床沿,眨巴着大眼睛打量他。 柳晓晓这几年虽被几个男人不知不觉掰弯了,连女孩子都很少见,但被这么直白地盯着,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接过药碗,一口闷,用碗来挡住少女的视线。 只是刚喝下第一口就后悔了,这药味道古怪,又酸又苦,好在这些年娇气包总算不是柳随风拿蜜饯哄着才能喝药的人了,扭曲着脸把药灌下后放下碗,倒吸了好几口气。 少女收了碗,看见柳晓晓古怪的表情哈哈大笑。 柳晓晓也没管她嘲笑自己,规规矩矩在床上弯下腰,“多谢姑娘救了我,来日——” 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摆手打断,“哎呀!你们中原人就是拐弯抹角!你叫我阿尤就好了!” 柳晓晓见她也不兴这套,咧嘴一笑,直起腰板。毕竟他穿越这么久,还是没学来古人那些弯弯绕,左右都是四不像。 阿尤盯着少年的笑脸,嘟着嘴不满道:“要不是看你好看,你把穹哥儿害成那样,我早就把你毒死算了。” 她也就这么说说,毕竟任穹弋的护卫回来的时候手上可拿着蛊王令,她可不敢把穹哥儿拼着命也要带回来的人毒死了,否则等穹哥儿醒了,死的就是她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吃醋,明明她认识穹哥儿可早多了,穹哥儿居然拒绝了她喜欢别人,还是个男的! 男的有什么好,又不能生娃!难道穹哥儿只喜欢男人?气死她了! 人精儿似的柳晓晓自然听出了少女话里的醋意,要搁往常,柳晓晓一定得给她说声“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 毕竟就算知晓任穹弋的心思,但在楼兰那么多个日夜他想了很多,他还有楚离和柳随风,他又不能把自己劈成好几个分出去,那样是不公平的。 ——殊不知这小东西自作主张想要单方面放弃其中的谁,才是最不公平的事。 但现在任穹弋因为他受了伤,柳晓晓自然先担心的是人怎么样。 “任穹弋怎么样?他受的伤严重吗?我可以去看他吗?”柳晓晓拉住阿尤的胳膊,急急问道。 见他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阿尤轻哼一声,也不吊着他,“穹哥儿强行催动内力,惊了体内噬心蛊,又被罗刹教的疯子打了几掌,现在还没醒呢!” 连冥凶名在外,都传到苗疆来了。 听见少女说任穹弋现在还没醒,柳晓晓眼睛猛睁,呼吸都乱了几分。拽着阿尤的手臂不让人走,瞬间忘了自己也是个还要喝药的病号,拖着沉重的身体凑近少女,鼻尖都要抵到阿尤的鼻头了。 “他、他会不会、醒不过来了……” 柳晓晓声音发颤,都要哭出来了。昏过去之前的画面还在脑袋里反复回放,印象最深的就是连冥那双血红的眼,和癫狂的大笑。 想必这画面会成为柳晓晓以后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少年突然凑近,那精致的脸突然放大在眼前,阿尤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满脑袋都是这人真好看,难怪穹哥儿喜欢,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直到等不到她回应的柳晓晓又拽了拽她,她才反应过来,红着脸甩开少年的手,像兔子一样蹦了半米远。 “你你你——”阿尤深吸一口气,这才没结巴,“你乱想什么呢!穹哥儿才没那么弱!再说有我在,穹哥儿怎么可能死!” 听见她这么说,柳晓晓略略放心,仰着苍白的小脸望着阿尤。 “我能去看看他么?我可以帮忙熬药看火,只要我能做的都可以交给我。” 阿尤盯着少年因为刚刚动作额角滑下的冷汗,问:“就你现在这样?” 柳晓晓扬起嘴角,扶着床沿下了床,“你不用担心。” “谁担心了!”阿尤别扭地哼了一声。 只是在柳晓晓脚踩地腿发软差点摔的时候,还是口是心非地扶了一把。 “谢谢,阿尤是个好人。”柳晓晓向来不吝惜自己的甜言蜜语,整个人就跟个小糖包似的,笑得甜到人牙疼。 少女红了脸颊,嘟着嘴一边恶声恶气叫人小心门槛,一边乖乖搀着人出去了。 柳晓晓与任穹弋相识于一段错误的时间,但若不是任穹弋把人掳上轿,这两人,恐怕一生也不会有交集。 虽是任穹弋错在先,然他先后两次豁出命来,对上他原本一点也不愿对上的连冥。 如今再去追想谁对谁错,谁欠谁更多,都似乎没有意义了。 他与任穹弋,早已牵扯在一起。 这里当真是苗疆,从屋内出来便能看见村寨的全貌,木屋为防止淹水被地基架在半空,来来往往的人都着绣有五毒纹饰的衣服,一边朝阿尤打招呼,一边冲柳晓晓投来好奇的目光。 柳晓晓听不懂苗语,下意识就对能说中原话的阿尤更亲近了些。 阿尤在寨里的地位似乎不一般,加之好像什么节日将近,平日里其他人都很忙,她比那些人还要忙些。 柳晓晓说他要帮忙照顾任穹弋,她也不客气,当下就把给任穹弋熬药打水擦身的工作扔给了他。 带着任穹弋和他一路逃回来的护卫断了左手,被阿尤缠得像个木乃伊。 柳随风在千信阁发过安全带回柳晓晓的任务,那高额的赏金,千信阁每人都见过少年的画像,在千信阁人眼里柳晓晓就跟行走的金子没两样。 然而他们阁主现在居然跟活的金子扯上了关系,在知道人活着的时候还忍不住哭了,还敢在连冥眼皮子底下抢人…… 倒不是想议论顶头上司的感情生活,只是光想想以后千信阁又要应付罗刹教又要应付柳随风,就忍不住为自己点了根蜡。 听见阿尤要使唤人,护卫哪儿敢放着这细皮嫩肉兼自家上司心上人的小公子真去挑水,不然等任穹弋醒了,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打成个水桶。 “不用麻烦你了,你还受着伤呢。”柳晓晓摇摇头拒绝了护卫大哥,提着木桶走远了。 阿尤毫不客气地拍上护卫大哥木乃伊似的左臂,“你跟着掺和什么,是他自己答应我的,再说我要的狼皮你还没猎来呢!” 护卫苦着脸,对于一个一流高手来说,断了一条手臂的严重性和柳晓晓想得并不同,不过就算柳晓晓知道,恐怕也会谢绝护卫的好意。 娇气归娇气,但现如今柳晓晓并非放不下身段的人。有条件就享受,该付出时他也不会含糊。 南方天气比北方要暖些,只是如今快要入秋,溪水还是有些寒凉。 柳晓晓却也没喊过累,这几天挑水、烧水、煮药、擦身、拾柴,事事都尽心尽力,白嫩的手上都多了不少小口子。 阿尤看在眼里,她本就是个直性子的姑娘,因此对这约摸是生在中原富贵家的小公子倒当真另眼相看,态度好了不少。 前几天任穹弋脸上因为噬心蛊凸.起的网状血管这几天消下去了不少,阿尤说这是体内的蛊虫因为没有内力催动,快要安分的征兆。 “过几天穹哥儿大概就醒了,你就不用这么担心了。”阿尤牵着少年的手走出任穹弋躺着的屋子,皱眉盯着手心里那手。 白生生的骨节好看的手上多了不少树枝毛刺挂出来的细小伤口,生生破坏了那只手的美感。 “我拿药给你擦擦,劈柴烧火这些事你让阿七做就好了。” 阿七是那名千信阁的护卫,名字里带个七字,苗疆这边叫人喜欢用阿来称呼。 “不碍事,他不是要帮你准备祭典吗?不用麻烦他。” 柳晓晓笑着摇摇头,赶在阿尤反驳之前说:“火上煎的药该好了,我去看看。” 见少年跑了,阿尤跺跺脚回自己屋里拿药膏,一会儿她一定要堵着人把药上了。 这厢阿七还在田里捉□□,忽然余光瞥见天空盘旋着一只鸽子。这是千信阁用来联络的信鸽,这鸽子前些天和他们一起回了苗疆,每天都蹲在任穹弋屋里。 此刻见到这鸽子,阿七也晓得是任穹弋醒了,也不管□□了,用轻功飞回寨子。 “主子!”阿七推门恭恭敬敬半跪行礼。 任穹弋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眉头紧皱,想必伤势还未痊愈。 “罗刹教那疯子找我们麻烦了么。”他问道。 阿七心说找没找麻烦您不是知道嘛!然而还是规规矩矩答了。 听完后任穹弋淡淡“嗯”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察觉到阿七还没走,任穹弋偏头地盯着他。 “怎么?想在我这儿住下不成?” 阿七立马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见任穹弋有发作的迹象,他小心翼翼试探道:“您不问问柳公子如何了?” 刚问出口阿七就后悔了,也许老大是想自己亲自去看人呢,哪儿用他多嘴。 恰好此时柳晓晓端着药碗站在屋下被阿尤拦住,两人都听见了屋内的谈话声,还没等柳晓晓高兴起来任穹弋醒了,就听见屋内男人疑惑道。 “柳公子?”语气内是全然的陌生。 阿七震惊地张大嘴,“就是您带回来的江南柳家的小公子啊!您不记得了?!” 任穹弋挑眉,“哦?我这趟还把那位‘金山’给弄回来了?倒也算不虚此行了。” 见阿七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任穹弋原本因为伤势未痊愈的心情又恶劣几分。 “行了,把人好生养着,过段时间敲柳随风一笔。” 任穹弋抬手,掌风把人扫出大门,“滚吧。” 他重新闭上眼,只觉头疼欲裂。 任穹弋只记得自己代骝燕那女人和亲,现在这浑身的伤估计都是从连冥手底下逃出来的代价。只是他没有自己逃出来的记忆了,那噬心蛊在他身体里乱钻,让他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不过左右他活着从连冥那疯子手底下逃出来了,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也不重要。 阿七从楼梯上滚下来就看见了端着药碗呆站在原地的柳晓晓,慌忙想解释。 柳晓晓食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嘘”,又捂住想怒目圆睁想喊出声的阿尤的嘴,招手让两人跟着自己走。 三人一起走到任穹弋听不见声音的地方,柳晓晓这才松开拉住阿尤的手。 “阿晓,你拦我做什么!你别难过!我肯定能把他治好!要是治不好我就帮你骂他!” “柳公子,您别生气,主子不是故意那么说的,等他恢复记忆就认得您了。” 两人叽叽喳喳围着柳晓晓,活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阿尤眼睛都红了一圈儿。 “他居然敢把你忘了!就算是因为噬心蛊,我也——!” 这段日子柳晓晓那么照顾任穹弋,在阿尤心里俨然两人是两情相悦。这下任穹弋单方面把柳晓晓忘了,阿尤又难过又觉得生气。 “真的能治好吗?”少年漂亮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柳晓晓之前看乌罕与任穹弋的态度,也大概能猜到噬心蛊大概很难缠。 果然,听见他这么问,阿尤眼神闪躲,吞吞吐吐回答道:“应该……可以的吧……” 见阿尤这样,柳晓晓却是笑了笑,像是无奈又像如释负重。 “没关系的,这样也好。”柳晓晓把药碗交给阿尤,“他既不认得我了,我也就不便去给他喂药了,不过药我之后还是会照常煎的。” “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也别勉强他想起我来。” “拜托了。” 柳晓晓郑重道,两人还想再劝,却见少年摇摇头,擦身离开。 “为什么啊阿晓?你是不是生他气了?”阿尤都要哭出来了,“我替他给你道歉好不好?” 听见阿尤的话,柳晓晓却是转头露出抹笑来,像秋日微凉的阳光。 “不是。” “只是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少年平静地说道。 “这大约就是天意。” 他和任穹弋本就开始于一场错误,若没有那件事,就算他们擦肩一千次,也只会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现在任穹弋把他忘了干净,也只是让这段关系,回到了它应该在的原点罢了。 第46章 归乡(二) 任穹弋没几天就能下地活动了, 这两天都是阿尤那妮子过来送药,就端着药碗进屋,往他手里一塞, 等他喝完就走, 一句话也不说, 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任穹弋心想自己也没惹到她吧?就出去了一趟, 往常要是回寨子,阿尤这小妮子都是欢天喜地迎接他回来。 问阿七这妮子发什么疯, 阿七一脸为难:“姑娘家的心事我怎么敢随便猜, 主子您还是别难为我了。” 任穹弋能下地之后就出门打算活动活动筋骨,看看自己有没有被连冥那疯子伤到根基, 顺便再瞧瞧阿尤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还没走到河边, 就远远见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穿着苗寨的服饰,蹲在清澈的水边拿着竹编的簸箕洗药叶。 任穹弋肯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人的,可偏偏那身影又熟悉得紧, 他不由自主靠过去。 “哟,这是什么时候来苗寨的小公子, 好生俊俏。瞧着陌生,我却觉好像在梦里见过一样。”任穹弋吊儿郎当地靠在树边开口。 他的角度,只能瞧见那双浸在水里的白生生的手, 而待那人循着声音抬起头时, 任穹弋心跳错了一拍,而后便只能任由胸腔内那团脏器不受控地飞速跳动。 发如泼墨, 眼若晨星。 “怎么回事,莫不是噬心蛊又发作了……”任穹弋小声嘀咕捂住胸口。 蹲在旁边一同洗药罐的阿尤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自家的傻子师兄,又碍于答应过柳晓晓, 只能扁着嘴生闷气,把药罐洗得刷刷响。 柳晓晓瞧了一眼任穹弋,似乎觉得他这模样很有意思。 若是当初把自己掳上花轿的任穹弋,是现在这样,想必…… 唉罢了罢了,想这么多作甚呢。 柳晓晓笑了笑,收回目光,把手里的一大把植物拧干,扔进簸箕里颠了颠就站起身打算离开。 却未想任穹弋横插一脚,拦住他。 “诶,你别忙着走,让我再好好瞧瞧,看看是不是当真在梦里见过。”任穹弋厚着脸皮说,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传来的声音敲着他的耳膜,让任穹弋有些头重脚轻。 柳晓晓无奈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探着身子盯着瞧。 过了会儿才开口:“看够了吗?” “没看够。”任穹弋打直腰板,耍无赖地伸手去拿柳晓晓手上的簸箕,“我替你拿,你再站着让我好生瞧瞧。” 柳晓晓扭身避开他的手,斜看他一眼,笑:“你摔坏了脑子,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说完便走了,留无辜挨怼的任穹弋一个人在原地。 “诶你——”想放点儿狠话,又怕吓着这玉娃娃般的小公子,任穹弋尴尬悬在空中的手收回,摸了摸下巴,却不小心摸到自己上扬的唇角。 这小公子,莫不是快乐蛊变得,不然自己怎么一瞧见他就欢喜…… 见阿尤还在洗她的药罐子,任穹弋开口:“诶阿尤,这小公子不是你从中原掳回来的相好吧?” 听见任穹弋的话,阿尤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是倒好了!” 克制住自己把药罐子扔任穹弋脸上的冲动,阿尤几下把罐子洗完,去追柳晓晓去了。 “不是就不是,怎么还气起来了……”任穹弋摸不着头脑。 打那天被柳晓晓怼摔坏了脑子后,任穹弋就不到处转了,就在他屋子那一亩三分地打坐练功。 他誓要恢复到最好状态,到时候自己堂堂千信阁阁主,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还不把这小公子迷得五迷三道? 待阿尤下次来送药时,任穹弋旁敲侧击要那惊鸿一瞥的小公子来送,被阿尤翻了个白眼拒绝了。 “人家不乐意给你送,你要求人就亲自去,求我有什么用。” “谁说我求你了。”任穹弋死鸭子嘴硬,下一秒,“阿尤,他叫什么名啊?” “自己问去。”阿尤做了个鬼脸收碗跑了。 “死丫头!” 但任穹弋转念一想,小公子名字从那红艳的唇亲口吐出,又美滋滋地把没从阿尤这儿得到情报的憋屈释然了。 他打算过几天把自己拾掇好以后亲自去问,顺便问问家住哪里,有无亲朋,最重要的是有无婚配。 不过有也没关系,他不在乎。 打定主意后,任穹弋也就没去问阿七了,让胆战心惊一直等着他来问的阿七着实松了口气。 然而过了小半月,任穹弋觉再过几天应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因此把阿七唤来。 “你先行启程进京,从阁内多调几个人手,顺便把柳家的宝贝疙瘩带上,去京城柳家铺子分部敲笔大的。” “不过一切以骝燕这个女人为主,要是查到了她的蛛丝马迹,就先把骝燕揪出来。” 提到骝燕,任穹弋目光嗜血,“我要让这女人知道,到底什么人该招惹,什么人不该惹!” “待我过几天养好了,就亲自去京城转转。” 阿七跪在地上欲言又止,这段日子他倒也瞧出来了,就算自家主子把柳公子给忘了,然而情意是做不了假的。 就算忘了,但一见那位,任穹弋眼里就像跃动着火光,就连旁观的人也能感觉到炽热。 若是主子忘了干净倒还好,然而如今这状况,要是他现在不把实情原委原原本本说出来,后面待主子想起来,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任穹弋说完,见阿七仍一脸纠结地跪在地上,忍不住怀疑连冥是不是把阿七也一并揍出毛病了,怎么动不动就走神。 “你莫不是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 任穹弋一颗石子掷到阿七脚边,吓得七尺男儿一个哆嗦。 “没有!属下这就告退!” 阿七连滚带爬滚出院子,胸口还揣着柳晓晓给他的“免罪金牌”。 【“确实,要是万一哪天他真想起来了,肯定是要迁怒你们的。”】 【“他这人,就是坏脾气。”】 【“要是因为我的原因,连累你们受罚,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嗯……我给你和阿尤写个免责声明好了!”】 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提笔,宛若画中仙,然后在纸上写出了一幅歪歪扭扭的狗爬字。末尾,还端端正正印上了个小手印,糊在纸上阿七简直没眼看。 然而还是以对待自己性命般虔诚的心,把纸叠好收进胸口。 【“若是、若是他真想起来了,见了我的字还要为难你和阿尤。你就和他说,要是不听话,就禁止他到江南来找我,如果要来,没带上阿尤和你,我是不会见的,也不会理他,哼!”】 阿七想起这句话,不禁莞尔。 【“不过,他大概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吧……”】 【“所以你和阿尤,也不用太担心他会生气。”】 赶走阿七后,迎着午间暖阳,任穹弋伸了个懒腰,想着那小公子的面容。 明明也不是顶好的美人,偏生他一见就欢喜,一见、就想带回家藏着。 真是奇了怪了。 任穹弋脸上带笑,重新打坐调戏。 待过几天他修养好了,问问那小公子想不想回家,顺带着那小公子一起去京城转转。那小公子一看就是哪个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多半是阿尤那妮子拐回来的。 任穹弋倒从未往柳家那块想,毕竟在他认知里,柳家那宝贝疙瘩是任务物品,按照千信阁的规矩阿七应该把他单独关了一间屋子,不可能到处溜达。 阿七接到任穹弋的命令后很快便收拾好了,他向来是牵一匹马就能立刻走,然而这次涉及柳晓晓,便准备得久了些。 阿七弄了辆简易马车,苗疆也弄不来更多了,打算到下个大城再换更好的。 柳晓晓、阿尤和阿七三人站在寨子门口,阿尤拉着柳晓晓的手依依不舍。 “晓晓,你以后一定要来苗疆找我玩,别忘了我。”阿尤哽咽着道,“若是不认得路,找千信阁的带路就是,到时你就亮这块牌子。” 阿尤摸出一块木牌,上面刻了个信字,木牌乍一看平平无奇,但摸上去后便发现尽管被贴身放置,牌身却仍旧触感温凉。 “好。”柳晓晓回答,把牌子郑重收进怀里。 阿尤这才勉强笑了。 阿尤送了自己东西,柳晓晓也想留个信物,若阿尤来了中原,也可来找自己。 然而自己从江南出来这么久,身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直挂在脖子上那块忘记是谁送的勾玉。 但这肯定不行,柳随风看见不把阿尤仍出门就不错了,因此也只是告知了阿尤江南柳宅的位置,把发带解下,系在阿尤手上。 目送柳晓晓登上马车,马儿缓缓跑动起来,阿尤忍不住随着马车跑了两步。 “晓晓,一定要来找我呀!” 柳晓晓探出身子朝她挥手。 土路颠簸崎岖,匆忙弄出的马车在路上被颠得嘎吱作响。 “公子暂且忍忍,待过几天再换辆马车。”坐在外面赶马的阿七说道。 柳晓晓倒是无所谓,“我不是什么娇贵人,你只管自己方便就好。” 阿七先以为是柳晓晓说来宽慰自己,后才发现他是真接受良好,便加快速度。 待任穹弋终于恢复,顺着寨子挨家挨户找了一圈,却并未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时,柳晓晓早已出了苗疆地界。 任穹弋只一想,便明白过来。 “你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任穹弋一拳砸到身边墙上,墙壁瞬间龟裂,蛛网般的裂痕漫延至整面墙壁。 阿尤有点发憷,但仍旧梗着脖子。 “师兄你要是有时间朝我发火,不如快些去追。说不定,还能在路上追到晓晓。” 任穹弋心底不痛快,却忽然见到阿尤手腕上那条发带。他是见过的,在那人发间。 阿尤这段时间的反常态度,以及河边那句【你摔坏了脑子,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为什么自己一见他就欢喜? 任穹弋终于确信,自己曾是见过那人的,只是自己忘了而已。 可那人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是气自己忘了他?怕自己对他态度冷漠?亦或是,心底的欢喜都是单相思,他早就想离开自己? 任穹弋眼底发涩,甩袖大跨步离开,“你和阿七,待我把他追回来,再商议如何处置。” 一直绷紧身子的阿尤终于松了口气,扯起嘴角。 待晓晓回来,你还能动我一根手指算我输。 第47章 归乡(三) 越过两座南疆的边陲小城, 阿七便带着人走上了宽敞平坦的官道,顺带还换了辆跑得快的马车。 本来不该走的这样快,但离开两年, 大大小小苦都吃了一遍, 曾风吹日晒过, 也曾离死差半步过。 此刻身边再没有和自己有过多牵扯的男人, 天高海阔,水越山青, 阳光落在手背留下亲昵的温暖, 恰是两年前离家的时节。 柳晓晓归家心切,不停催着阿七快些。 “要回家啦——”山间回荡着他轻快的声音, 惊起几只飞鸟。 他孑然一身, 从江南带出来的东西一样不剩, 身着粗布麻衣,那娇养出来的小脸上却是一派轻快的神色。 可苦了阿七,想着他被柳晓晓“抛弃”的主子。 柳晓晓这坏东西, 吃了苦,终于想念那江南柔柔的春景, 以及——那和他同姓的男人。 他们赶路不怎么在客栈歇脚,是以待在苗疆的任穹弋连发十七道飞鹰令都没在路上把人拦住,只能期望能把人在京城拦下, 别送进柳家开的票庄子里。 而他自己也是骑着马, 往京城方向赶。 如果没有任穹弋忽然受伤,打算一劳永逸解决骝燕公主这个□□的话, 柳晓晓该是被阿七直接送往江南的。 然而任穹弋打算去京城找骝燕公主麻烦,加之柳家在京城的票庄是除开在江南外最大的一家。 阿七这人任穹弋用得顺手,便让人带着一起去京城了。 毕竟只要有柳家商铺, 在哪儿把柳晓晓这个“货”卸下来都一样。 选在京城,不过是那儿千信阁的势力比较大,方便要个高价罢了。 任穹弋也只是听说江南柳家那位找这小祖宗找得要疯魔了,却也只是听说,他要是了解再多一点便能明白,哪儿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只要他能把柳晓晓完完整整还给柳随风,别说万两黄金,便是让柳随风把整个身家都奉上,他都会毫不犹豫。 噢,也不尽然。柳狐狸可能会藏点首饰,后面等柳晓晓回去当了,免得小祖宗过苦日子。 只是现在任穹弋反悔了,他唯一庆幸的就是还没通知柳随风,还留了点余地。 柳晓晓也无所谓自己在哪儿被放下,只要是柳家铺子都行。 将入京城地界时,阿七把早就准备好的面纱拿出来给柳晓晓。 这些年为了找柳晓晓,他的画像几乎传遍了每座有商贾往来的城,更遑论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了。 每个垂涎于高额赏银的人,早已把柳晓晓的相记得滚瓜烂熟,为了避免引起冲突,不得不让柳晓晓戴上这遮面的东西。 而阿七自然也做了番乔庄打扮,普通车夫模样,加上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那种。 因此他们完美和接到任穹弋飞鹰令的千信阁的人错开了,甚至阿七在望见好几个衣服纹饰带有千信阁纹样的人时,还在心里默默想阁主这次的动静也太大了。 还差几条街到柳家票庄,一辆门帘一角绣有红莲纹样的马车忽然与他们擦肩而过。 阿七神色一凛,普通人哪儿会注意马车帘子上的纹样,更何况是那指甲盖大小的绣花。 然阿七却是明白这里面门路的,先朝皇帝驾崩,留下的几双儿女都被新帝发配了,皇家兄弟情最是淡薄。 加之新帝未有儿女,因此前朝公主也不能大张旗鼓用以前的排场,只得在车帘边绣一朵小红莲,官宦子弟见了自会避讳。 京城里留下的公主不多,为了不碍新帝的眼也不敢常走动,这次遇见了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公子您先在这儿稍等片刻,在下去去就回!”阿七探头进来交代完这句,便把马车靠边一停,人迅速消失在街角。 也不怕柳晓晓跑了,也就是仗着有柳晓晓本人亲笔信这块免死金牌,任穹弋不敢对他怎样。 柳晓晓拿着阿七给他的千信阁令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马车外人来人往,人潮鼎沸,柳晓晓一开始还忍得住,但没过多久就破了功。 他还没见过京城什么样呢! 只要注意面纱别掉了,别让别人看见自己,就不会有事的。 柳晓晓把车帘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缝。 这是京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通天子府,下达慈恩寺,街宽能容十来辆他坐的马车并排走,来来往往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哪儿会有人注意这街拐角的马车? 柳晓晓见状,胆子也大了,把车帘掀开些能探个脑袋出去的程度。 “诶!糖葫芦给我来一串!要糖衣厚的!” 馋嘴猫一手按着窗,一手探身朝隔壁蹲着卖糖葫芦的小贩扔过去几枚从阿七身上摸来的铜板。 “好嘞!” 小贩正低头数铜板,街上行人目不斜视,忽然一阵风拂过,吹起柳晓晓脸上的面纱。 他急忙回手按住,却也晚了几秒,好在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然而心跳还是急促起来,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糖葫芦,心神不宁地缩回马车里,把帘子严严实实捂上。 而街对面卖宣纸的铺子里,一穿着皇宫内侍服模样的男子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紧闭的车帘。 第48章 归乡(四) “精细着点, 可别把这小主子碰着了。” 迷迷蒙蒙间似乎听见有一道女声在说话,而后便有几人低低应了声。 柳晓晓感觉自己被抬着放进软软的床上,想睁开眼睛, 却抵不住那绵绵困意, 只想着阿七若是看见空荡荡的马车该着急了。 他那半截没吃完的糖葫芦落在车厢里, 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被掳走的, 好歹是不会被认为是自己偷跑,信誉算是保住了。 柳晓晓胡乱想着, 很快又抵不住药效, 睡了过去。 见人总算被安顿好,那方才说话的女子示意下人们都退下, 只留下她与那穿着内侍冠服的男子。 两人缓步走出卧房, 两名佩刀侍卫见两人出来, 便利落地关上门,守在这院落左右。 四下清幽,只能听见流水滴落竹筒的脆响, 有如珠落玉盘。青石板路两旁栽满四季常青的竹林,偶尔也能看见一两株应季的桃李争芳。 廊檐上的篆刻笔走龙蛇, 一墙外便是天子脚下,不难想象这别苑的主人该是怎样的名公贵卿。 “明郎,我这次帮你, 是看在多年情分。”女子边走边道, “只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只能明哲保身。” 身穿内侍服的男子闻言一笑, “我明白的。” “你肯帮我这次,我已感激不尽,怎会奢求更多?只希望若是我错了, 不要连累害你丢了这总管之职。” 见好友面色憔悴,女子转而问道:“屋内那小公子有何特殊,当真能救令尊免于牢狱之灾?” 听见好友这样问,那本该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事到如今,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这事过后,如若自己没死,左右是要带着父亲远离这京城是非之地。 这秘密他憋了太久,如今有人愿意一起分担,着实让他心里轻松不少。 而他相信,好友会和他一起把这秘密一直带进坟墓。 “你可知为何天子继位后,一直未有纳妃,后位空悬?甚至没有丝毫充盈后宫的打算,几位阁老几次上谏,提议选秀,也被陛下打发了回去。” “这……”女子绣眉轻撇,“想必是陛下专于励精图治,觉得还不到时候。虽有坊间传言说是陛下心有所属,但传言毕竟是传言——” “那是真的。”还未等她说完,便被一旁的男子打断。 “什——!” 他对上女子瞪大的双眼,定定重复道:“那是真的。” 宫内所有内侍都知道,天子有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侍候的书房。采买来的最好的纸张和最名贵的笔墨,都被供于这里。 但在固定的时间,会有专门的内侍等在那间书房门外,由天子亲手交与一堆封好的画卷,吩咐拿去烧掉。但烧的时候不允许拆开,谁若看了,就挖了谁的眼。 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天子无伤大雅的怪癖,想来只是不想让人看到画废的画。 他还记得那天是个大风天,他推开炉室的门想拿些炭火时,一张未被烧完的画的一角被穿门而过的风卷着落在他面前。 没人知道他看见了,因为那一角很快就被卷上来的火焰烧成余烬。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记住了那一条绕在画中人脖颈上的红线,和红线下坠着的那半月状的勾玉。 那绯红的线,如同天子的年少慕艾,热烈而赤诚,如同跳动的心,在只有一人的书房内一遍又一遍地描摹。 那勾玉是成对的,因为他曾在为天子更衣时,见到了那贴身挂着的玉。 他也想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身为九五之尊的楚渊求而不得,只能在书房里用画解相思。 直到他看见马车里被风吹起面纱的那人,被皇帝日日放在心口的勾玉的另一半,明晃晃用红线挂在那人脖颈。 他动用权职让一名大内禁军把人迷晕了,直到把人抬进天子在皇宫外的私人庭院,丫鬟为了方便服侍揭掉了那人的面纱—— 他终于明白了那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不是楚渊不想要,而是楚渊找不到。这是柳家失踪近两年的宝贝疙瘩,人尽皆知,却遍寻不见。 有柳家的承诺,世人只想要钱,如果楚渊派人去寻,那有些人就会要了这宝贝的命了。 —————————————————— 楚渊很少来这皇宫外的庭院。 没人知道这本来是他为柳晓晓建的,他知晓那娇气包肯定不愿拘在皇宫的高墙大院内,于是在继位那天,亲自画了图纸,让人施建。 只是这庭院迟迟没等来它另一个主人,知晓楚渊建了这庭子的人,也只以为是皇帝的一时兴起。 而如今,这庭院终于等来了它的两个主人。 “你看见了。”楚渊坐在床边,目光贪婪注视着那张床上,从少年时就放入心尖的人,恍若隔世。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那立于床边的内侍却明白,他指的是那些烧毁的画。 男人砰地一声跪到地上,头死死抵在冰凉的地面等待审判,“无意揣摩圣上心思,只望陛下放家父一条生路!家父年事已高,奴才只想带父回乡颐养天年!” 他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一只金牌被扔在自己面前。 心脏瞬间落回原地,内心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叩恩后,便急忙用汗津津的手攥紧金牌退了出去。 房间内的楚渊却久久没有动作,他一身便装,干干净净,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时光,他是一身灰的乞丐,床上躺着的是风光霁月的小公子,他碰一下都怕碰脏了那人的手。 直到屋外引水用的竹筒因为蓄满了水,沉重的那头一下落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声一下惊醒了楚渊。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柳晓晓的手,像抓住了一个轻柔的梦。 而后便喟叹一声,像终于圆满少年时的遗憾,看着柳晓晓脖子上挂在外头的勾玉,如同被挠肚子哄高兴了的大猫,安安静静等在床边等着主人睡醒。 直等到日暮黄昏,一直注视着柳晓晓并保持神经高度紧张的楚渊,一错不错地看着小公子那轻轻颤抖的睫毛。 眼帘逐渐掀开,深埋在记忆里琥珀色的瞳仁,如同破晓,划开窗外暮色,撞进楚渊眼中。 “你是谁?”柳晓晓还没完全清醒,脑袋有些迷迷糊糊。 感觉自己有只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抽了抽,没抽出来,便干脆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把水雾揉散后,柳晓晓才看清抓着自己的是一只手,坐在床边的男人相貌英俊,眉眼如朗星,气场强势。 至少在不放开自己那只手上面非常强势。 清醒过后,便想起昏迷之前的事了。 “你是想拿我去柳家领赏吗?”柳晓晓不太确定地问道。 本来之前是很确定的,可看见男人那一身衣料不凡的衣服和周身气度,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看上去蛮有钱的样子,不会是想拿自己要挟柳随风吧? 楚渊知道这小娇气包惯是没心没肺的,他不告而别,这人肯定会把自己忘在脑后,一干二净。 可在人没醒来之前,他还是抱着些美好的幻想。 轻叹一口气,安慰自己是这些年自己长变了,所以晓晓才没认出来,一边腾出一只手把贴在胸口的玉扯了出来。 柳晓晓看了看他的,又看了看自己的。 半晌过后—— “巧了。” 楚渊失笑,终于放开小东西一直挣动的手,还它自由。轻轻在那人白生生的额头点了点,克制而温柔。 “什么巧了,这玉是我给你的。” 见柳晓晓苦苦思索的模样,楚渊敛下眼帘,漫漫的酸涩感后知后觉爬上心脏,拽着它往下沉。 他虽然做上了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能轻易得到许多人得不到的东西,可他得不到时间,得不到被自己错过的过去的柳晓晓。 这让他抑制不住地感到无能为力的沮丧。 “你曾经在江南救过我。” 听见男人这么说,柳晓晓只能想起自己救过柳随风,其他的便完全没印象了。 大概是以前跟在马车后面捡铜板的乞丐? 看都不用看,光猜就知道这小东西想的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在路上救了个小乞丐,给了他银子,他还在你手上咬了一口。” 楚渊望着柳晓晓,如同看向过去的时光。 “他叫楚倾晓。” 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瞬间打开,被主人丢弃的照片在此刻被另一只手拾起,不容拒绝地扫开上面的落灰。 那时的不告而别,面对已经成长后的彼此,想起那时救人只是想要棵备用摇钱树的心境,柳晓晓尴尬地笑了笑。 “啊,原来是你。” 楚渊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回应,只是听见柳晓晓这样说时,已经沉下的心更酸涩了些。 无言了许久,柳晓晓才试探着开口:“那……那是你救了被迷晕的我……?” 柳晓晓记得马车上最后看见的不是他。 “……是。”楚渊厚着脸皮承认了。 柳晓晓大大松了口气,“那我要回我的马车上去,我怕朋友等急了。” 楚渊看着他一副急着要走,完全不留恋的模样,敛下眼底阴翳。 “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了,你可以多留一会儿。” 这是不打算放人了。 第49章 归乡(五) 柳晓晓哪儿敢再留, 不说那几分因为年少一肚子坏水而导致的复杂心境,光是想到阿七回来找不见人,他就想立马回马车上去。 委婉拒绝的话说了几回, 都被楚渊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柳晓晓就算再笨,也知道这是不想放自己走的意思。 饶是再给他两个脑袋, 他也不会想到自己以前救了位多么不得了的人物。 消息毫不灵通的他, 到现在也不知道“楚”是国姓。姓楚的人, 大多非富即贵。 思虑几瞬后,那张漂亮的脸上神色便沉了下去, 琥珀色的眼珠直直盯着楚渊, 相当直接地质问道:“你是为了拿我去威胁柳随风吗?” 楚渊不是没想过会遭到这样的怀疑,但当真听柳晓晓如此毫不留情地说出来时,心仍旧忍不住一颤。 像是泡胀的海绵,被眼前人话语一挤, 溢出酸涩的雨水。 “不。”楚渊轻声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放我走?”柳晓晓不太信。 楚渊深深看着坐在床上的心上人, 说着违心的话。 “许久未见。”【我心悦你】 “想和你叙旧。”【留下来可好】 柳晓晓仍是一脸狐疑, 显然在他看来,那段时光对他实在无关痛痒。甚至在楚渊主动提起来之前, 他早就忘到了脑后。 所以不明白,到底有什么旧可叙。 然而在楚渊心里, 那却是段无可替代的回忆。明明是一人年少时的一时兴起,就连相交时也漫不经心,他却如飞蛾扑火, 陷入至今。 如今回忆起那时的柳晓晓, 即使明了他伸出手是别有目的,却依然无比庆幸,自己被柳晓晓选择过。 柳晓晓并不明白楚渊心中的九曲回肠, 就算被修罗那个疯子叫过小妻子,他也没想过楚渊会因为少年时的事喜欢自己。 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场短暂的相遇。 “你可以放我回柳家的钱庄。”柳晓晓皱眉,“如果你想和我叙旧,我可以留在钱庄等柳随风来接我。” “在柳随风接我回家之前,你都可以来找我。” 事到如今,楚渊终于明了两年前与柳随风争夺的答案。 时间最是无趣,楚渊用权势黄金也收买不来。 ——他错过了柳晓晓太久。 柳晓晓敏锐注意到面前人的绝望气息,却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回家而已这人为什么这么难过。 感觉到柳晓晓看着他越来越怪异的眼神,楚渊心中叹了口气。 “再在这里住两日吧。”他垂眸恳求,“两日一到,我亲自把你送去柳家钱庄。” 两天也不是很久,柳晓晓怕他再纠缠不清,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那我写封信,你再去派人交给我朋友,而且到时候你不能领柳随风发的寻人启事的赏金。” 楚渊失笑,揉了揉柳晓晓软乎乎的头顶。 “你放心吧,我还不缺那点儿银子。” “谁知道呢……”柳晓晓小声嘟囔,倒也没对楚渊揉他脑袋有什么意见。 他已经被这么揉习惯了,也没发觉被不太熟的人这样揉有什么奇怪。 待在楚渊府邸这两天,楚渊倒当真每天来找他叙旧。只要不是睡觉的时候,楚渊基本都在他身边。 只是眼下青黑越来越严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这两天压根没睡。 身为一国之君,加之在最底层摸爬滚打过。楚渊带来的各种小玩意不名贵,却总是能讨柳晓晓欢心。 说话也进退有度,拉回不少第一天减的印象分。 柳晓晓送的信也非常诚信地送到了阿七手上,就算没这封信,靠着千信阁在皇城的根基,也找到了柳晓晓的位置。 只是那个地方,他们实在不敢闯,加之柳晓晓送来的信,阿七还是决定等任穹弋来了后再定夺。 而惦记柳晓晓的,并不止阿七一人。 楚离同样在皇城有着自己的势力,如今终于为楚离飞鸽传去了好消息,接到消息的当天便进谏要进京。 当然,楚离是等不及信使这么一来一回的。信使前脚刚走,后脚他便跨上马往京城赶。 柳晓晓可不知道外面的动向,两天一到,他就闹着让楚渊把他送去柳家地盘。 楚渊不能正大光明送他去,怕被有心人看见,让这宝贝惹上无妄之灾。 他只能把人送上马车,然后笑着送行。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这两天看着楚渊不眠不休处理公文只为白日里陪柳晓晓玩耍的总管忍不住出声。 “不把人留下来吗,主子。” 楚渊负手而立,目光深邃,“这并不是结束。” 这场暗恋本就只关乎他一人,与柳晓晓何干呢? 但总有一天,他会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所想,时间还长,这并不是结束。 任穹弋还没赶来,柳晓晓已经到了柳家钱庄。 掌柜乍一看家主发的画像上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檀木算盘都摔了,算珠滚了一地。 阿七没多久就收到风声赶到,苦哈哈地领了一箱又一箱银票走,望着柳晓晓欲言又止。 柳晓晓现下想到自己快回家了,一放松,皮劲儿又忍不住上来了,留人喝了杯茶。 “干嘛?这么看着我。”上好的香茗就着蜜饯,仿佛当年江南的小公子从未历经波折。 阿七知道柳晓晓很快就要启程,苦着脸问:“您真不等等?” 显然还惦记他家失忆了的,远在十万八千里的阁主。 柳晓晓眨眨眼,“不是给了你封免罪信,怕什么?” 阿七迂回了下,“您在这儿等柳家主来接您多好,还省了柳家主担惊受怕的又怕您丢了。” “还能顺便见见你主子是吧。”柳晓晓瞥他一眼。 阿七缩着脖子,不吭声。 “行啦,别苦着脸了。”柳晓晓塞了块蜜饯给他,小狐狸似的狡黠一笑,“任穹弋当初折腾我,这次换我折腾折腾他了。” “他要是以后有幸失忆症治好了想见我,就给我乖乖来江南吧!” 当初要是任穹弋没把他塞上花轿,哪儿有后边这些事儿。柳晓晓把蜜饯当成任穹弋,恶狠狠咬了一口。 最终阿七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柳晓晓当天下午就启程,带着一众护卫,明里暗里还有千信阁和楚渊的影卫跟着保驾护航。 而柳随风也在收到消息的当天,就立刻启程向着柳晓晓来的路线快马加鞭。 两人在某个小城终于相遇,下着小雨的天,柳随风发丝上沾满小小的水珠。 他看着柳晓晓掀开车帘,却觉恍若看见一束光。 直到脸颊感觉到不同于冰凉雨丝的水迹,才发觉自己在流泪。 柳晓晓还记得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之前闹着要回家,现在看见柳随风却又开始心虚。 见柳随风呆立在原地不动,这才注意到人过于削瘦的身型。 柳晓晓鼻尖有点酸,撑着伞下了马车,踮着脚尖把伞笼在人头顶。 “你这样小心受凉了。” 以前自己可没受过这样坦率的关心,柳随风想,被他放在羽翼下的晓晓终于还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 他把人搂进怀中,伞面一下倾斜,淋湿了他肩头。 听着怀里人叽叽喳喳抱怨着把伞重新举好,柳随风忍住了喉头的哽咽。 “我好想你……” 那抱怨声一下停了,想来他的晓晓也终于解了几分风情。 下个城终于柳晓晓见到了自己的御用丫鬟小桃,小丫头咬着手帕哭,要不是旁边站着柳随风,小丫头估计都扑他身上了。 原来是柳随风自己先骑着快马,嫌马车太慢,后面一行人跟着他,落后了一步。 待到终于回到江南,恰逢阳光灿烂好时节,柳晓晓扑进柳随风怀里。 “对不起出门了这么久。”他认认真真道歉。 柳随风低头看他,扶着他的小脑袋,“如果你要道歉,不论多少次我都会拒绝你。” “你永远不用对我感到抱歉。” 额头与额头轻轻相抵,柳晓晓望入那双温柔的眼。 “如果你下次要出远门,记得带上我。” 柳晓晓有些脸热,像只被摸了屁股的炸毛小老虎,挣开柳随风的怀抱。 “我、我肯定会带上你的,我发誓!”结结巴巴说完,转身就跑了。 柳随风站在原地,望着跑远的人笑意盈盈。 他已经是柳晓晓非常重要的人了,他知道,就算站在原地,他的晓晓也会回过头来找他。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等楚离得了消息转到江南,扔了虎符在柳家宅子旁边盖了个屋,养了条大黄狗时,柳随风尚且还能忍受。 也不知楚渊怎么能忍让自己兄弟楚离捷足先登,到江南来。 而等到任穹弋从骝燕那儿祛了蛊,恢复了记忆,修养好伤带着阿尤和阿七追到江南时,柳家就整天被闹得鸡飞狗跳了。 阿尤和小桃整天围着柳晓晓叽叽喳喳,柳随风也不好和两个姑娘置气。 又过了段日子,连暝取了乌罕这个蛊傀儡的记忆,看见了曾经当过柳家暗卫的暗一的记忆,想起了自己的小猫,柳家迎来了这尊大佛,那当真是真真正正的鸡犬不宁了。 连暝功力大成,病是不犯了,就是两个人格切来切去,但他不犯病的时候倒是很听柳晓晓的话。 直到过了几年,楚渊传了皇位跑到江南,柳随风才明白这货为什么愿意先放楚离过来。 原来是先来膈应他,毕竟都是情敌,也没什么好比较。 就算柳随风有心想赶这些人出去,也办不到,毕竟这些人在江湖,每人的能量都不容小觑。 至于柳晓晓什么时候愿意给一个人答复,大概等他再长大一些,再坦率一些就会吧? 只不过给了答复,其他人怕是也不会善罢甘休。 小桃每一天都在为自家主子祈祷。 作者有话要说:给了这个结局,因为实在想象不出柳晓晓会答应谁,毕竟每个人都和他有了难忘的回忆 卡着解v真的很抱歉,毕业后的社畜生活让人闲暇只想躺平,以后这个笔名不会写文了,给讨厌我的人一个交代,如果以后突然有了脑洞可能会开新的笔名吧(??ω`? )大家江湖再见或江湖不见,祝大家都有美好的前程,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