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倾家荡产后,我重生了 作者:墨绾云 本文文案: 棠槿婳上一世嫁给了城中有名的富商独子。婚后她继续貌美如花,她的相公穆子训继续吃喝玩乐。 谁知好日子还没过几年,她的公公死了。不下几年间,她的纨绔夫君便把家产败光了。 棠槿婳欲哭无泪,最终凄凉地噎死在了破庙里。 重活一世,她发誓绝不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没钱就赚,夫君不成器就管。 后来,她坐拥万贯家财,她那纨绔夫君也已金榜题名,出仕为官…… 穆子训:娘子,如今可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棠槿婳微微感叹:大概就是钱太多了,不知道该怎么花! 【这是一个夫妻携手,共同奋斗逆袭的故事】 ★阅读提示 1.架空(虽然背景参考了明清),日常向,温馨向,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后期微宅斗; 2.女主靠做买卖发家致富,振兴家业;男主前期略呆蠢,在女主的管教下发愤图强,勤学苦读,走科举路线。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种田文重生经商 搜索关键字:主角:棠槿婳,穆子训┃配角:宋承先┃其它:求预收《清晏》 一句话简介:与纨绔夫君的逆袭日常! 立意:生命不止,奋斗不息 第1章 夏至未至,连绵的阴雨已下了一整日,到了黄昏,雨还未停,却刮起了风。 风夹着雨吹进了一座塌败的破庙,把靠窗的一块地打得更加湿漉。梁下的蛛网在风里摇摇晃晃,粘在网上还来不及被蜘蛛吃掉的死蚊子,顺着这场风,虽暂时摆脱了蛛网,却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一个女人沾着泪水的长睫上。 棠槿婳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迟钝地觉有什么落在了她眼睛上,弄得她左眼很不舒服。 抬手去抓,食指与拇指一撮,那干瘪的死蚊子顿时成了一团小黑粒,再一捻,这小黑粒便落在了脏兮兮的地上,与万千尘土混在了一块。 “咳咳。”她无力地咳嗽了起来。 饿,好饿,前胸贴后背的饿。 强烈的饥饿感让她再也提不起劲来。 她的手蓦然地垂到了地上。 已经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她饿!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遭过这个罪。 她还没出嫁时,她们棠家丰衣足食,虽然她只是个姑娘,但却是家里唯一的姑娘,爹和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何曾让她饿过。 唯一一次饿肚子,还是她八岁时,因为和爹娘生闷气,赌气不吃饭的。 她已经记不太清,小小年纪的她是因着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但她记得那种饿的滋味。 无力,空虚,头发重,脚发软,然后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被抽走。起初肚子还会咕咕叫几声,后来,饿到连肚子都反应迟钝了,便也不觉得饿,但手脚却开始发冷,脑子一片晕沉,整个人好像立不起来的纸片,很快就要垮下了。 哎!她棠槿婳就是个天生禁不住饿的人。所以那一次到了半夜,她便偷偷跑到厨房去找吃的了,她还记得灶上点了盏桐油灯,她打开沉甸甸的锅盖,带着竹香味的屉里放了好几个肉包子,还有只油辣辣的酱肘子和一碗米汤。 她两眼放光,抓起肉包子猛地便塞到了嘴里,结果却因为吃得太急,有些咽到了,憋得脸都红了。还是娘及时赶来,给她灌下了那碗汤,又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才没被噎死。 她那时不懂为什么娘来得那么及时,后来才知道娘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她,那些热乎乎的肉包子,酱肘子,米汤,也是娘怕她饿,特意给她备下的。 可惜,她的爹和她的娘都不在了,如果他们还在,她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后来,她嫁给了穆子训,她的公公穆里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她过着人人称羡,锦衣玉食的少奶奶生活,就更没挨过饿了。 别说她,就连她养的那只猫,一日三餐吃的都比乡下人家好。它走路肚子一晃一晃的,全身都是富态的模样,叫起来也很是威武霸气。 可谁曾想,公公死后,她的丈夫穆子训会那么不中用。 这才几年,偌大的家产就被败光了,骗光了,连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穆家那座老宅子也被人诓走了。 回忆起这一切,无力,愤恨感从棠槿婳心底深处袭来。 今天,是她随着穆子训住到破庙里的第九天。 他们身上早就一文钱都没有了。最近还老是下雨,下雨,下得到处都是湿的,下得外边都没人走动了,也下得让人绝望。 这种时候她偏还染上了风寒,反复发热,又请不起大夫,吃不起药,简直是雪上加霜。 中午过后,雨小了点,穆子训便冒着雨出去了,说要给她找吃的。 他说这句话时,两眼通红,塌陷无肉的两颊还一抽一抽地。 她感觉穆子训是觉得她不行了,想给她找口吃的,免得她空着肚子到了下边,成了饿死鬼,不好投胎转世。 可眼瞅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是出事了? 不,她累了,她没有心情去想他是不是出事。 “踏踏踏”,一阵急促的,淌过坑坑洼洼水沟的脚步声传来。 穆子训回来了。 他全身都湿透了,凌乱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鬓边,但他大大的亮亮的眼睛里却有些许笑意。 他护着胸口,拖着那双破旧,连大脚趾都包不住的黑布鞋,有点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 他蹲下,抹了抹脸上的水,又嘟起嘴,把手稍微吹干,宝贝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纸包。 白纸包打开,里面是个被压得有些瘪,却冒着麦香气的馒头。 “娘子,快吃,还有些热呢!”穆子训把馒头放到了她嘴边去喂她。 她闻着那馒头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赶紧伸嘴往前一咬,却只咬到了一小口。 这一小口简直是要她的命。 她饿,她不管,她只想吃东西,她要吃东西,她要大口大口地吃东西。 她撑起一口气,从穆子训手中抓住了馒头,风卷残云间便把那整个馒头塞进了嘴里。 磨动牙齿,还没嚼几口,她发现她好像被噎住了。 就像小时候吃包子被噎住那样。 不是好像,是真的。 她真的又被噎住了。 窒息,无力的窒息感卡住了她的喉咙。 让她喘不过气来! 啊……娘…… 啊……她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啊……该死的穆子训……居然被吓得只会发愣…… 不,她不想就这样死了! 至少,得让她把馒头吞下去…… 她等这个馒头整整等了两天! 她不想做饿死鬼…… 绝望无力地挣扎中。 她……棠槿婳……因为一个馒头……彻底咽气了,享年二十一岁。 在咽气的那一瞬,看着穆子训那张被吓的惨白如插在坟前蜡烛的脸。 她发誓要是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要再嫁给穆子训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了…… * “槿婳,槿婳……快醒醒,你怎在这睡着了。” 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叫她。 这声音好像是她婆婆的,她记得她的婆婆姚氏在穆家老宅被诓走后就气得吐血身亡了!死时眼睛都没合上。她把她娘留给她的金镯子当了,才勉强买了一口薄棺材,把婆婆葬了。 即便是她自己,也在破庙里被馒头噎死了。 难道这里是黄泉,她们在底下碰面了。 棠槿婳心里一动,赶紧睁开眼来。 婆婆姚氏穿着一件紫色的绒褐袄子,梳着常见的圆髻,半弯着身子站在她面前,抚了抚她的肩膀,皱着眉叹道:“咱家的日子愈发难了,有了上顿愁下顿,也不知训儿到张家去借到了银子没有,不然家里的米撑不了几天了。” 天气冷,她边说话,边往外喷着白白的雾气。死人可喷不出这样的白雾! 张家?借银子?那不是去年十一月末的事吗? 这事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穆子训非但没有借到银子,回来时还因踩到了一只烂南瓜,在半路上摔了一大跤,把下巴都磕肿了。 棠槿婳瞪大双眼往四周看去,她现在坐在天井旁,右边是绘着牡丹九鱼图的厅堂,左边是剥了红漆的木门,头顶是淡蓝的天空和灰黑的瓦檐,暖和的阳光照在她搁在大理石的腿上,烘得她膝盖都有些微微发热。 没错,她现在在穆家老宅子里。 按婆婆适才所言,时间是春节还未至的十一月。 她真的重生了? “槿婳,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一愣一愣地。”姚氏奇怪地看着她。 “婆婆……”槿婳强忍着激动唤了姚氏一声,悄悄地用力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好痛,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痛,她还活着。 虽然她没有重生在她未出嫁前,也没有重生在她刚嫁给穆子训,穆家仍家财万贯时,但至少她还活着,婆婆还活着,她们还有这间可遮风挡雨的老宅子。 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呀! 她,棠槿婳,发誓——这一世绝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她要努力活下去,让全家人都活下去! --------------- 第2章 一早,天还有些昏暗,槿婳起床了。 她穿了件月白缎衫,用竹簪把头发挽成髻后,就到灶房去。 熟练地打开了盖在米缸上的木盖子,弯身伸手往底处一掏,便掏起了半把杂粮米。 她把米放到一个小盆子里,站在窗口,借着晨光,仔细地挑捡着混在米里的沙粒。 穆家如今的条件,哪还吃得起精细的大米,能买到这种混着沙粒的杂粮米就不错了。 挑久了米,槿婳的眼睛有些发酸,抬起头来,往窗口望去。 不远处人家的柴房上飞上了一只高冠红毛金爪的大公鸡。 大公鸡把头一仰,雄赳赳地发出了嘹亮的“喔喔”声。这一叫,响天震地,估计方圆十里都听得见。 接着,几只羽毛又灰又黄,还带着麻点的母鸡也飞到了它身边。但母鸡不比公鸡威风,虽然也扯起了嗓子,用力地嚎着,但也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响声。 那家的女人起得比她还要早,烟囱里都开始有规律地冒出阵阵白烟。 自从搬到这来,什么活都得自己亲自动手,她的手指磨钝了,手掌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想当初,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少奶奶”。 也幸亏她是看得开的性子,享得起福,也能吃苦。 要不然,落到这种地步,早一头吊死在梁上了。 捡完沙粒后,槿婳把米淘洗了两遍,便开始生火煮粥。 这是用灰砖砌成的灶台,有一大一小两个口,大的上边放着炒菜用的生铁锅,小的上边也放着锅,这锅则是用来煮水熬粥的。 起火用的是晒干的芒箕草,穆子训特意到山上打的。一点就着,烟不大,气味还有些好闻。 槿婳用刚才淘过米的水洗了脸,又漱了漱口。 做完这一切后,她蹲在灶旁,仔细着火候,顺便摊出两手把有些湿哒哒的手指烘干。 不一会,穆子训也醒了,槿婳怀疑他是被公鸡的叫声吵醒的。 他昨天磕到了下巴,擦了药酒,伤口变得又青又肿,让人瞧着既好笑又心疼。 穆子训身材欣长,长得跟她公公有些像,浓眉大眼,高鼻薄唇,虽不是特别英俊,但也很是耐看。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睡眼惺忪地蹲在她身旁说:“娘子且休息,让我来烧火吧。” 想想他从前做的那些糊涂事,槿婳心里就有气。 但纵使穆子训千不好万不好,对她这个年少结发妻还是很好的。 她嫁给他多年未出,几年前婆婆就张罗着要给他娶妾,可穆子训拒绝了。他说她还年轻,又不是不会生,只是之前小产过一回,身子还没调理好,以后总会有孩子的。 穆家破产后,有一次婆婆又不小心在他面前说了句:娘看槿婳像个扫把星。她当时就站在门外,听到婆婆这么说,心里好不难受,因为她嫁到穆家第三年公公就去了,第七年,穆家就破产了。 外边有不少人说她是扫把星,还把她父母早逝的事都扣在了她头上,说她克父克母克公公,以后也是要克死婆婆,克死相公的。 她原以为穆子训也会趁她不在眼前,跟婆婆埋怨两句,没想到穆子训立即严肃地跟她婆婆道:“娘你别胡说,穆家这样是儿子没用,跟槿婳什么关系。儿子如今穷了,她还愿意跟着我,忙里忙外的,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媳妇。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更不许在她面前提什么扫把星。” 婆婆被他这么一说,不敢吱声了,此后,也没在她面前说过这类的话。 她当时站在门外,感动得眼泪直流。 这番重生后,她也有过离开穆子训再找个家境好点的男人嫁掉的念头,毕竟她还年轻,长得也算漂亮。谁知道她继续留在他身边会不会又像上辈子那样活活噎死呢? 但只要想想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好,她就不忍心离开他,“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呀! 槿婳见穆子训蹲了下来,便往旁挪开了一点。 她抬手摸了下穆子训的下巴,低声道:“还疼吗?” “疼,娘子吹吹就不疼了。” 虽然他现在瘦了,穿着粗布麻衣,没有以前那锦衣貂裘的风流公子哥模样,但他上扬的唇角里仍带着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这几分孩子气正是槿婳喜欢的。 槿婳笑了笑,嘟起嘴,真往他下巴里吹了一口气。 穆子训闭上眼,亲昵地拿鼻尖去碰她的鼻子。 槿婳摸着他的脸道:“你呀!以后仔细着点,这么大的人了,走路还跌下巴。” 穆子训无奈又可怜地道:“谁知道那路上会有个那么大的烂南瓜?我早上去的时候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一脚便踩在上面了,偏那时有只狗又凶叫了起来,我一紧张,便跌了。” 棠槿婳听着他的描述,想想那情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昨天他回来时,婆婆第一句话便是问他是不是踩到了屎。 笑归笑,笑完后,槿婳又苦口婆心地叮嘱道:“那个张家,往后你别去了,便是见了那张大仁,也不必跟他说话。不是我多嘴,以前我们家有钱时,那些人整日里和你称兄道弟,吃了你多少酒,花了你多少钱。如今倒好,个个翻脸不认人,连个铜板也不愿拿出来,可知那些你以前掏心掏肺的都算不得什么朋友。” 槿婳见穆子训没有吭声,知道他心里也不大好受,便叹了一气道:“家里的米快没了,我还有对珍珠耳坠,你喝完粥后,拿到诚记去当了。” “那耳坠不是你最喜欢的吗?留着吧!钱,我再想想办法。”穆子训皱着眉道,虽然他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还是个富少富商时,走哪都是上请下迎,如今别人见了他都跟避瘟一样,真是不落魄不知人情冷暖。 “留着也不会戴了,东西放着不用就跟没有一样,不如拿去换钱,”槿婳十分看得开地说着,“当了的钱,买些米和面粉回来,天天喝稀粥也不是办法,我以前见过别人用面粉做烙饼,倒可以试试……对了,再去东市看看有没有人卖小鸡崽。” “鸡崽?”穆子训睁大了眼睛,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映得发红。 他以前可是斗鸡场上的好手,即使现在他被迫金盆洗手了,提到鸡,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以往那段在斗鸡场上的峥嵘岁月。 “你想哪去了,我不是让你把鸡养大了,拿去跟人斗,”槿婳有些着急地道,“我是想着外院现在空着,正适合养些鸡。你就买一只公鸡,四只母鸡回来,到时母鸡下了蛋,我们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攒着拿到集市上去卖掉。” 穆子训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忙点了点头。 槿婳便起身回到房里,找出了那对珍珠耳坠。 这珍珠耳坠陪了她好几年,典当出去还真有些舍不得。 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把它赎回来的。 熬好粥后,槿婳就去喊婆婆喝粥。 姚氏早起床了,只是在屋里绣手帕,一直见不到人影。 她年轻时,绣活做得好,但也有十多年未拿过针线了,如今穆家败落了,姚氏只得重新拿起了针线,想做些绣活贴补家用。 槿婳见姚氏坐在窗下绣得仔细,轻声地走过去道:“婆婆,先喝粥吧!以后等太阳升高了再绣,这样不至于太伤眼睛。” “我也就才绣了一会。”姚氏说完起了身,在槿婳的搀扶下往饭厅走去。 这粥跟前几日一样皆是稀稀的,配着一碗咸菜和半碟花生,虽然吃得无滋无味,也不怎么能充饥,但也好过喝凉水。 说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真到了三餐不济的地步,人想要的不过也只是吃饱肚子活下去。 穆子训喝了两碗粥,拿着槿婳给她的珍珠耳坠子出去了。 婆婆回屋继续绣帕子。 槿婳收拾好了碗筷,忙活了灶房里的事后,坐在天井里晒起了太阳。 四周很安静,今天一点风都没有。 她不由得又回想起了上一世的事。 她出嫁时,她的娘告诉她要恪守妇道,要以夫为天,万不可忤逆丈夫。这话,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嫁到穆家后,穆子训对她好,她罗绮满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加上公公婆婆好相处,日子过得说有多滋润就有多滋润,得闲的时间基本都在看戏,逛街,买胭脂,买水粉,描眉画眼中度过。 所以她从没想过要过问穆子训在外边做些什么?也不关心穆家的生意如何了?那么大的家产,她用不着担心。她嫁过去时,舅妈翘着拇指说她三辈子也吃喝不完。 如今想来,她是错得离谱。穆子训作为家中独子,打小娇生惯养,公公婆婆又太溺爱他,什么事都顺着他。他之前是从不知什么是人间疾苦的,又是一根筋的性子,遇见了大事更没有主意。 公公走得那么急,穆子训毫无准备便成了穆家的当家主人,他连账本都看不懂,没有学过一天如何做生意,突然间接收了那十八家铺子,简直就同一块珍贵又易碎的琉璃盏落在了一个懵懂不知的孩子手上,危乎其危。 而她那时,从没想着要帮他,也没有意识到她也有责任要振兴穆家。她只以为嫁了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靠丈夫就行了。 穆子训持续投资失败,各店掌柜见异思迁,穆家商铺越剩越少时,她还跟个傻子一样继续过着看戏逛街嗑瓜子的少奶奶生活。现在回想起这些,真是无知地想抽自己的嘴巴子。 如今已是十一月底了,很快的便要过年了,过了年就是元宵,然后正月里过了,便到二月。 二月…… 她心里一动,二月,明年的二月份底就是穆子训把穆家老宅抵出去,他们被赶出宅子的时候呀! 这可是关系着她这一世生死的大事,她居然这会子才想起来。 哎!她不应该让穆子训出门的,指不定他今天就在路上碰见了那骗子。 想到这,槿婳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是重生了,但不知是不是重生的时间还短,她记忆有些混乱。 她记不起穆子训是什么时候遇见那个叫胡定仁的骗子的,也不清楚穆子训是什么时候拿了地契去和他签约的。 她最怕的事不会已经发生了吧! “啊……”槿婳忍不住叫了起来。 婆婆听到她的叫声,紧张从屋里走出来道:“这……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训儿又怎么了?” “婆婆,相公有没有跟你说他最近遇见了个叫胡定仁的。” “胡定人是谁?这名字怎么怪怪的。” “是子训以前的同窗。”她道。 没错,她想起来了,胡定仁是穆子训以前在学堂读书时的同窗,后来,胡定仁离开几年,到外边去了,也不知做了些什么。 今年他铁定是回来了,而且利用同窗这一身份,把穆子训哄得团团转。 “同窗?子训离开学堂多少年了,我哪还记得他的那些什么同窗。”婆婆道,觉得槿婳问的莫名其妙地。 槿婳觉得问了她也是白问,不如她跑到外头去把他找回来,免得他又上了那个胡定仁的当。 她这般想着,便提起裙子,心急火燎往外跑去了。 --------------- 第3章 老宅离集市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脚程,穆子训离开也快半个时辰了。槿婳想着如果他没有在路上碰见什么人,走的又是这条常路的话,那她应会在半路上碰到他才是。 结果她跑了一路,并没有看见穆子训。 在街市上无头苍蝇一般寻了好一阵,才瞧见穆子训和个身材高大,相貌敦实,穿着荔枝红道袍,头上戴着貂鼠帽套的人下了一家叫醉春风的酒楼。 穆子训跟他站在一起,一穷一富,对比鲜明。 “子训。”槿婳赶紧唤着跑了过去。 “娘子,你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怕你再上当受骗才来的。 槿婳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喘了喘气道:“我在家里见相公好久没回来,怕相公出事了,所以来看看。” “娘子,我出门也没多久吧!而且我这么大的人了,能出什么事!”穆子训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那穿着荔枝红道袍的男人听了他们的对话,笑着做了一揖道:“原来是穆夫人呀!穆夫人跟子训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位是?”槿婳微笑着问。她猜得没错的话,这人就是胡定仁。 果然,穆子训笑着道:“这是胡定仁胡兄,为夫以前在学堂念书时的同窗。” 胡定仁也笑着道:“一晃眼多少年了,那时子训九岁,愚兄十一岁,下了课,我们常到后山去玩耍,有一回子训顽皮捅了个马蜂窝,还是愚兄让你把衣服包在头上,才不致于被盯得满脸是包。” “哈……有这回事,当时可真是多亏了胡兄。”穆子训一下子陷入了回忆里,哈哈笑道。 槿婳见状,心里好不窝火,这个胡定仁可真是太会装了。 胡定仁又做出同情的样子道:“真没想到子训家里会出这样大的变故,不过愚兄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子训乃人中龙凤,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飞黄腾达的。” 穆子训听到这话,更加感动了。如果槿婳不是已提前知道这个胡定仁是什么货色,必定比穆子训还要感动。毕竟穆家落难后,他们受了太多的指指点点,讥笑冷嘲,对他们说好话,鼓励他们的人太少了。 “哎呦!愚兄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子训如果有什么困难,可来找我,下回见了子训,愚兄再请子训喝这醉春风最好的酒。”胡定仁热情地说着。 穆子训赶紧作揖送他:“ 愚弟先谢过胡兄了,胡兄慢走。” 槿婳本想跟穆子训说这胡定仁是个不怀好意的大骗子。 但看情况,眼下她这般说了,穆子训不但不会相信她,还会以为她脑子有毛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所以,她只能把快到喉咙的话先咽回肚子。 “珍珠耳坠当了没?”她道。 “当了,有三两银,刚想去买米,就碰见了胡兄。”穆子训感动地叹道,“胡兄真是个大好人,这么多年没见,看出我有困难,不但请我喝了酒,还说要借钱给我。” “借钱,他借钱给你了?” “他要借的,但这……这么多年没见,怎好一见面就拿人家的银子?” “便是你真要拿,胡定仁也不一定给你,要真给了,也是放长线钓大鱼。”槿婳在心里说着,暗自发毛:这胡定仁假仁假义,人面兽心,当真不好对付。 “娘子。”穆子训喊了喊有些发愣的槿婳,道:“我们一起去买米吧!买了米,再去买小鸡崽,我刚才站在酒楼上瞧见东边那条街口,就有人在卖小鸡崽。” “嗯。”槿婳点了点头,随他去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便带着一袋米,半袋面粉,一小袋芝麻。还有五只黄绒绒的小鸡崽回到了家。 这些鸡崽还小,怕冷,槿婳便先把它们养在灶房里,拿些米糠粕去喂它们,看见这些鸡崽吃得欢,还不停地发出可爱的,稚嫩的“唧唧”声,槿婳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中午,她拿着面粉试着烙了几个芝麻饼,谁知,从没烙过饼的她竟一次就成功了。 婆婆和相公边吃着饼,边说香,还夸她手艺好。她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子觉得这日子也没有多苦了,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 见婆婆跟相公吃得也差不多了,槿婳慢慢开口道:“婆婆,相公,有件事,我想问问二位的意思……我想着咱们可以把这宅子西边的房间租出去。” 她们现在住的老宅虽跟以前住的穆府没得比,但也比寻常人家住的大许多。 黑色的瓦,白色的墙。红色的檀木,蓝色的橼子已有些褪色,但因为之前公公在时,常派人来打扫修葺,因此大体保存得还算完整。 进了掉了色的朱漆大门,便可看见由大理石铺成的天井,两旁角落放着盛水的大水缸,左右是宽阔的回廊。 直对着大门是正厅堂,正厅堂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写着龙飞凤舞的四字“世继嘉风”,两旁的柱上镶嵌着一副对联: “修身如执玉” “积德胜遗金” 堂内的墙上另绘有一幅长壁画,画的是《牡丹九鱼图》,意寓繁荣昌盛,兴旺发达,议事,宴客,祭祖之类的大事便在这地方进行。 大门两旁是两间对称的下房,本意是一间做灶房,一间给下人住,紧挨着灶房和下人房的是两间小房,通常给晚辈做居室,隔着回廊,挨着正厅的大房,才是长辈住的地方。 穆家下人早给他们谴散了,槿婳和穆子训又没有孩子,加上婆婆不过就三个人,西边的屋子便一直空着。 槿婳继续道:“这么大的宅子,一时半刻的,我们仨也住不下,空着也是可惜,租出去收些银两,还可贴补家用。” 这主意是她适才烙饼时想到的,她想着,如果宅子里有了租客,那胡定仁想打宅子的主意就比较难了,穆子训想把宅子抵出去时也得考虑下租客呀! 婆婆吞吞吐吐道:“要是被人知道我们穆家连老宅子都拿来出租了,岂不更让人笑话。” 槿婳见婆婆不大同意。但她知道她婆婆是个“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女人,决定权还是在穆子训那的。 “儿子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穆子训看着婆婆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租出去,宅子热闹些,有什么事,也可帮衬着。” 槿婳赶紧点头道:“相公这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说得可真是太在理了。咱们虽租房子,但不能随随便便的人就租给他,得挑些靠谱的租客。婆婆到时若觉得不好,那租这一回就不再租了。” 姚氏本就是个没有主意的,见儿子和儿媳都这般说,哪还有什么理由反对,便点头道:“好。” 槿婳便着子训到外边打听如今这样的屋子出租一个月要多少银两。 子训打听清楚后回来告诉她,这样的屋子在别人那一个月最便宜的租金也要一两。 槿婳想了想后道:“一个月一两的话,一年就是十二两。” “是,娘子算的没错。” “相公可知如今一亩田值多少钱?” “如今田价贱,一亩田最多只值五两银。”穆子训答道。 “如此,为妻有个主意。” “娘子请说。” “请相公在外贴个告示,就说咱家要把这西边的屋子租出去,租期为一年,租金十两银,但这十两银得一次性付清。”槿婳见穆子训有些不明白,继续解释道:“等拿到了这十两租金,我们到附近买两亩田地,种些粮食和蔬菜,就不怕一时没有银子使,连口粮都吃不起了。” 穆子训尴尬地笑道:“可为夫没种过田。” 不仅他没有,槿婳也是没有的。他们以前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懂稼穑之事,也不懂稼穑之苦。 所以他有些好奇槿婳怎么会想到种田的事去。 “有谁天生会种田的,不会咱就学着点,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不然,这样下去,坐吃山空,我们还不都得饿死。”槿婳说到这,从眼里挤出了几滴眼泪,可怜兮兮道:“我知道这有些为难相公,但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 穆子训虽然还有些拉不下脸,但想想他现在又找不到正经活,也没有本钱做生意,就算有本钱,他也不是那块料,除了务农,暂时好像真的没有别的生计了,只得抿了抿嘴,妥协道:“那就种田。” 又伸出手替槿婳擦了擦眼角的泪道:“种田嘛!有力气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那些乡下人都能做好的事,我还不信我穆子训做不好。娘子别担心,再过几个月,娘子就可以吃上为夫亲自种的菜。” 槿婳这才笑了:“相公真好,相公放心,我和婆婆也会一起帮忙浇菜拔草的。” 穆子训感慨地把她拥到怀里道:“是我没用,穆家在我手上落到这种地步,我真是……还好娘还在,娘子又对我不离不弃的,不然……” 他怕是会忍不住一头撞死在墙上。 “相公别再说这样的话,为妻以前也不好,整日里除了吃吃喝喝,就从不知道要替相公替穆家分担些什么?”槿婳红着眼笑道,“人生嘛!谁没个起起落落的,我相信落到了极点,那往后的每一步都是上升。” 她安慰着穆子训也安慰着自己道:“老天爷也算有心,给我们留下了这间宅子,你我还有婆婆身子都好着,跟一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比起来,我们可真是强多了。” “嗯。”穆子训点点头道,“我一定会好好努力,让你和娘重新过上好日子的。” “嗯。” 不对,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努力?往哪方面努力?她怎么觉得上一世穆子训把宅子抵出去前就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槿婳如此想着,心里又难受起来了:那个胡定仁就是颗灾星,祸害。指不定哪一天趁她不注意时,子训又和他勾搭在了一起,到时胡定仁再把子训哄得团团转,让他把宅契拿出来抵掉,那她这辈子不是又完了! 不行,她得再想个办法,让子训离那个胡定仁远一些。 --------------- 第4章 第二日,天蒙蒙亮,穆子训在模模糊糊的睡梦中,先是听到了大公鸡的“喔喔”叫,大公鸡的叫声停了,紧接着耳旁便传来了一阵哭声。 他一个灵激睁开眼,看见槿婳披着发坐了起来,在他旁边抹着眼泪。 有些不知所措道:“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哭了?” 槿婳撩了下鬓旁的头发道:“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公公了。” “啊……你梦见爹了。爹是变成鬼吓你了,还是骂你了。” “你这个不正经的。”槿婳瞪了他一眼。 “那你怎么哭?我记得爹在世时对你挺好的。” “公公自然对我好,不对我好,他怎么会给我托梦。” “托梦?托的啥梦?” 她就等着他问这个问题,马上严肃道:“公公在梦里跟我说,过段时间那个叫胡定仁的会拉你入伙做什么木材买卖。他要我转告你万不可答应,因为那是个陷阱。你要是答应了,不但血本无归,就连……就连命也会搭上去。” 穆子训认真地听完,忍不住笑了,“你这做的什么梦,胡兄是个老实人,不是骗子,而且他那天也没跟我说什么买卖。” “公公特意来托梦,岂会有假。”槿婳见他不信,心里一急,又假装哭了起来,“我在梦里也把这话跟你说了,结果你不信我,偏去信那个胡定仁,还把咱这宅子都抵出去,后来我们只能露宿街头,我还活活饿死了……” 说起“饿死”这两个字,槿婳又想起了她上一辈子临死前的惨状,假哭也变成了真哭。 “哎呦!娘子,你怎么尽做些不好的梦。”穆子训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一定是最近太累了,心神不宁的,才老做这种噩梦。” 槿婳抬起头,双臂搂过他的脖子道:“你答应我,不管那个胡定仁怎么说,怎么哄,你都不许动了和他合伙做买卖的念头。” “我现在都这般穷了,胡兄要找人做买卖也不会找上我。”穆子训觉得槿婳简直在无理取闹。 “那难说,咱家这宅子可值钱了。反正你给我记住了,不管如何,都不许把宅子抵了卖了,要是他在你面前提买卖的事,哪怕只有一句两句的,也证明公公这梦托的是在理的。” 穆子训怕他不答应,槿婳会不依不挠,赶紧点了下头道:“得,我记住了。” “你别嘴上随口说说,一定得牢牢记在这。”槿婳指着他的心口道。 她知道穆子训不太信什么“托梦”,但她话都说到这了,往后,只要胡定仁一开口跟他说要合伙做买卖,穆子训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刚才所说的。这番巧合下去,就算他再拿胡定仁当好人,也会忍不住怀疑他的。 她都有些佩服自己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好,我记住了,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睡吧。”槿婳把他推倒在了床上。 “娘子……” 槿婳打下了他不安分的手,拢了拢头发道:“天亮了,我去熬粥烙饼。” 他们昨日才带回一大袋米,今早的粥,她一定要熬得浓浓的,香香的。再烙几个大大的芝麻饼,让婆婆和相公都能吃个饱。 把珍珠耳坠当掉得到的三两银,买了米,面粉鸡崽后,剩下的还能撑一段时间。只是眼瞅着年也快到了,今年的年货还没有着落,未免有些令人发愁。 别的不说,对联,鞭炮,腊肉之类的总该要有吧!没有这些,年过得没有年味呀! 那租赁的告示昨日贴出了,十二月里,怕是也没有人会来租房。 思来想去,槿婳决定再跑一趟娘舅家。 她娘本姓杨,娘舅是她娘的弟弟,叫杨士诚。杨家之前穷哇!她娘还活着时跟槿婳说她小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而且就从来没吃饱过,外公外婆又偏心着舅舅,有啥都是先给舅舅。岂料舅舅长大后没什么出息,反倒是她娘命好,嫁给了她爹。 她爹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向来家道殷实。一次到她娘村子里去办事,恰好碰见她娘在溪边浣衣,只一眼,他便看上了她娘,也不嫌弃她娘家里穷,就那般三媒六证,八抬大轿的把她娶上了门。 直到今日,那村子里的人说起这事,都羡慕得不得了。 她曾经问过她爹,如何就看上她娘了。 她爹笑着道:你娘长得美。 没错,方圆十里再没有比她好看的人了,哪怕是后来她上了年纪的,看起来也美。穆子训也常说她好看,可她知道跟她娘比起来她还差得远呢! 自从她娘嫁给了她爹后,真正是过上了好日子,一年后便生下了她。 她爹和她公公是好朋友,棠家办满月酒时,她公公和婆婆都来了,见了在襁褓里的她长得玉雪可爱,便说要和她爹她娘结成亲家。 她爹觉得这是“亲上加亲”,哪有不答应的。 所以她和穆子训订的是娃娃亲。穆子训只大她两岁。 她娘成了棠夫人后,原本连正眼也不瞧她娘一眼的舅舅开始频频到棠家来。 她爹没有兄弟,她娘又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帮衬的事自然是少不了的。于是她舅靠着她爹日子也越过越好,没几年还在城里买了房子。 她爹死后,她娘带着十一岁的她,无依无靠的。舅舅便建议她娘把所有的房产田地都变卖成钱,带着女儿到他那去住。 她娘思来想去,便依了她舅舅的话。到舅舅家去的那几年,直到她出嫁,舅舅一家对她和她娘都算好的。毕竟那段时间她和她娘住在他那,没少给舅舅钱。 她嫁到穆家后不到一年,她娘就去了,那时穆家如日中天,槿婳虽然隐隐明白舅舅吞了她娘的遗产,但她当时又不差钱,没想着要跟他要回来。公公更不会惦记那笔遗产了。 有次舅妈来穆府看她,她随口说起了她娘遗产的事,结果舅妈赶紧苦口婆心地和她道:她娘留下的钱,她和她舅不是要私吞,是帮她放着存着。因为她现在都嫁到穆家了,这笔钱现在给了她,便是进了穆家的口袋。可万一哪一天她和穆子训感情不和,穆子训要休了她,她爹和她娘又都不在了,她靠谁呢!钱放在舅舅家,是她们心疼她这个没爹没娘的外甥女,给她留后路呢。 槿婳那时还不满十五岁,虽然嫁了人,但心性跟孩子差不多,就那样被舅妈哄住了。日久天长的,她渐把这事忘了。 后来,穆家落难了,她才又想起那笔钱。可舅舅和舅妈都变了一张脸,说她娘死时哪有给她剩什么钱,便是那丧葬费还是他们自己出的,到现在还欠着几十两,他们不找槿婳要钱,槿婳就该偷笑了,还敢来跟他们要那子虚乌有的遗产。 槿婳当时听到他们这么说,差点气得吐血,舅舅舅妈让门房把她赶了出来。穆子训见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气得直上门和他们讨要说法,结果却受到了他舅和门房的一顿辱打。 这是今年七月里的事,这事后,她彻底看清了舅舅和舅妈的为人。 但这事就这样算了?她不甘心。 她得再去找他们。 这次她不直接找舅舅舅妈,她找她外婆陈氏。陈氏已经六十八了,人老了,比较容易心软。她就到她外婆面前去哭,边哭边喊她娘命苦,她不信她外婆受得住。 槿婳打定了主意,却没把这事告诉穆子训。她怕穆子训不让她去,便说谎她是要到市集上去逛逛。 穆子训不疑有她,让她去了。 槿婳出了门,便直往她舅舅家去。 她舅舅能有今日全靠她爹当年扶持,便是他现在住的宅子,也是她爹花了大半的钱帮他置的。谁知道这帮来帮去,没帮出“亲上加亲”,却帮出了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槿婳远远瞧着她舅舅家那座大宅子,心里就一阵恶心。要是她爹和她娘在天有灵,知道他们走后,舅舅这样对他们的宝贝女儿,怕是也会愤恨当年错看了他。 陈氏住在宅子后边的那座屋子里,那里有个小门,于是槿婳便往小门去了。 她站在门口透过门缝往里边看去,正巧见她外婆从门内走了出来。 她身体还算硬朗,在屋子旁种了不少菜,还养了只猫,现在那只猫就懒懒地卧在一张四四方方的板凳上晒太阳。 “外婆。”槿婳对着门缝喊她。 “外婆,我是二丫!” 她外婆听到了她的声音,手脚利索地走了过来,隔着门道:“哎呀!二丫,你怎么到这来了?” “二丫”是她娘给她取的乳名,她外婆一直都是这样喊她的。 “外婆,二丫现在日子太难了,家里没有吃的了,再过几天二丫就要饿死了。”槿婳可怜地道。 她外婆不敢开门,叹了一气道:“你跟俺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那个穆子训害的,那么个大男人一点用都没有。之前见到你,俺就让你改嫁来着的,你偏不听呀!你自己犟。钱不好赚,两条腿的男人还少吗?就算去做妾,也好过跟着那穆破落户。” “外婆,天地良心,要是没有我爹和我娘,你和舅舅们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吗?便是我嫁到了穆家,穆家还没落难那几年,先别说过年过节,就是平日里何曾少了你们什么?如今穆家落魄了,你们个个翻脸不认人也就算了,舅舅跟舅妈怎可丧尽天良,把我娘留给我的财产都吞了。难不成见我这个唯一的外甥女饿死了,他们就安心了!” “士诚他这事做的是有些过了,但俺有什么办法?俺年纪一大把了,已经管不了他了,你舅妈又那么泼,都敢给俺甩脸色,俺也难呀!” “外婆,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你想想我娘,我娘从小到大多乖多听你的话,家里的杂活累活都是她帮着你干的。你有一回得了重病,舅舅他们都说治不好了,连棺材都给你备下了,是我娘坚持要救,照顾了你一个多月,你才又活过来的。外婆,你想想我娘呀!我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呀!她走了,你就任由别人欺负她女儿吗?外婆你忍心吗?” 她外婆听到她这么说,眼睛也有些红了,转身从屋里拿出了一个手帕,包着三两银子从门缝底下塞出去道:“小丫,不是外婆狠心,连个门都不让你进。外婆老了,外婆没有办法了,你拿着这三两银子去买些米面,省着点吃用啊!以后莫再来找外婆,这三两银还是外婆偷偷省下的。要是被你那泼皮舅妈知道了,会要俺的老命的,俺现在打她打不过,吵她也超不过,士诚他个没良心的,有了媳妇忘了娘。” 槿婳犹豫了一会,接过了那三两银子。她不知道外婆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外婆可厉害了,全家老小都被她拿捏着,舅妈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娘,你蹲在门下做什么?”她接过银子刚站起,忽听到里边传来了舅舅的声音。 “没什么,看见这有很多蚂蚁,怕是白蚁把门蛀了。”她外婆答道。 “别看了,最近你那儿媳妇整日里吵着头疼,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有哪个郎中治头疼很厉害吗?赶快告诉我,我好去请他来治治……” 槿婳听他说话声越来越近,知道他往门边走来了。 她怕她再待下去会被发现,连到手的三两银子都没有了,便赶紧拿着钱跑了。 跑进了巷口后,一没注意她迎头便撞上了一个人。 --------------- 第5章 槿婳撞到的不是别人,而是徐二娘。 徐二娘就住在离她舅舅家不远的地方,家里卖豆腐的,人称徐豆腐西施。 但她长得跟“西施”一点都不搭边,长眉大嘴,脸上还有雀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喜欢穿红的,在脸上抹桃花色的胭脂。 槿婳撞上了她,她破口便大骂:“死不长眼的,想撞死老娘吗?” “徐婶子,当真是对不住。”槿婳连忙道歉。 “呦!”徐二娘定睛一看,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原来是穆少奶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久不见穆少奶奶,结果在这遇上了。” 见槿婳没有吱声,又道,“穆少奶奶是来找你那狼心狗肺的舅舅和舅妈的吧。” 徐二娘跟槿婳的舅舅和舅妈是有过节的。 这事说来也有些年头的。 有一回槿婳的舅妈李氏到徐二娘那买豆腐,回来后发现自己丢了五十文铜钱,李氏便怀疑是丢在了徐二娘的豆腐摊,被徐二娘捡去了。 李氏折回去跟徐二娘要钱,徐二娘说她根本就没见到什么五十文钱,还说李氏是想讹她的钱。 李氏听到徐二娘说她想讹她的钱,气得头发都炸了,原本只是怀疑,直接变成了死咬徐二娘偷了她的钱不还。 二人就那样你一句我一言的,越吵越凶,越骂越狠,到最后都打了起来。 她们一打,她们的男人也来了,两人本来想拉劝自己的老婆,结果围观的人一起哄,他们非但没劝好自家婆娘,反而也打了起来。 这事怎么解决的槿婳不太记得,但她知道这事后,徐二娘家和她舅舅家就结下了大梁子。她在她舅舅家住的那几年,还常听到舅妈说起这事,每说一次,她都要把徐二娘的祖宗十八代骂上一遍。 有一回,徐二娘家养的狗跑到她舅家门口拉了一泡屎。她舅舅跟舅妈就不干了,说是徐二娘指使她家的狗跑到他家来拉屎,嚷着要把她家的狗抓起来打死,还是她娘在一旁劝解,那条狗才保重了狗命。 她知道舅舅跟舅妈讨厌徐二娘,可她又跟徐二娘没仇,她不讨厌她。 徐二娘有个闺女叫秀娘,年纪比她小,长得又白又胖,一双手刺起绣来,却是比谁都巧,槿婳很佩服她,见着了徐二娘,只要舅舅和舅妈不在一旁瞧着,她都愿喊她一句徐婶子。 徐二娘打量着槿婳,忽大义凛然道:“穆少奶奶,你舅舅和舅妈那一整家子,良心都是喂了狗的,住在这附近的人谁不知道他们缺德。你好好等着吧!人在做天在看,有他们天打雷劈的时候。” 槿婳听到她这么说,心里一暖,同时也有了个主意。 她向四周张望了一会,低声对徐二娘道:“徐婶子,我知道你不仅人美心善,还是这世上最正义的人。就是从前,我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说着拿出了外婆刚给她的三两银中的其中一两,放到了徐二娘手里道:“有件事,我觉得只有徐婶子才能帮我。” “这……”徐二娘看到银子眼前一亮,犹豫了半晌后,拽紧了银子把槿婳带到了她家附近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槿婳便把她心里的打算都跟她说了。 徐二娘听了后,点头道:“这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不过事在人为,穆少奶奶回去后等消息便是。” “那就全拜托徐婶子了。” “这可说好了,到时婶子我可要三分。” “一定,我跟秀娘以前情同姐妹,跟徐婶子同仇敌忾,我们可是一条路上的,要是敢在徐婶子面前作假欺心,便让我棠槿婳死后……” “别别别……徐婶子我相信穆少奶奶,何苦发什么咒。”徐二娘说着拍了下槿婳的手,扭着腰回家去了。 槿婳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不确定这样做有没有用,也不敢十二分保证徐二娘就靠得住,但凡事总得去尝试嘛!万一成了呢! 槿婳离开了舅舅家后,特意绕到了市集,买了一小袋面粉和红糖。 她是跟穆子训说她去逛市集的,要是什么都不买,他问起来不好交待。 而且她打算学着做红糖馒头呢! 上辈子她临死前没得把那麦香馒头噎下去,到底意难平。但麦馒头,她是不敢再吃了,经了那一次,总有些阴影 ,她现在吃饭都细嚼慢咽的。 红糖馒头不一样,红糖馒头比麦馒头香,而且红糖对女人好呀! 以前穆府有个厨娘做的红糖馒头就特别好吃,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吃她做的红糖馒头,只可惜,穆家败了,厨娘也辞退了,她往后是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红糖馒头了吧。 “大姐,请教一下,这红糖馒头是怎么个做法?”槿婳付了钱后对米油店的老板娘道。 “你这又买面粉又买红糖的,原是想做馒头,幸好你问了,要不你这馒头可做不成。”老板娘说着,从旁拿起了一小包面引子道:“做馒头光有面粉和红糖可不行,得下这个面引子,做出来的馒头才会蓬松香软。” “原来如此,那这些怎么用?” 老板娘便道:“你呀!先把这面引子拿温水化开,然后加入面粉和成面团,再往这和好的面上盖一层棉布,放到太阳底下,直晒到这面发起满过面盆,再加入红糖水,重新揉均匀……” 槿婳仔细地听着,又问了好几处细节,终是把做馒头的方法给记下来了,对老板娘道了好几谢,才离开了米油店。 穆子训在家里见她去了许久没回来,本打算出门去找她,结果刚出了大门,便见槿婳提着面粉和红糖回来了。 “娘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担心死了。” “我四处逛逛,买了东西,又向那老板娘请教了红糖馒头的做法,所以回来得便晚了。”槿婳说着,又对穆子训道,“你还怕你家娘子跑了不成。” “娘子这么漂亮,我能不怕嘛!”穆子训说着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嘴真甜。”槿婳高兴地笑着,边随穆子训走进了家门,边问:“小鸡崽可喂了?” “喂了,那只公鸡吃得可厉害了,我看它不像一只普通鸡,若好好培养,长大了,准能成为一只好斗鸡。”穆子训道。 “斗鸡?你不会还想重回斗鸡场吧。”槿婳皮笑肉不笑地道。 古有歌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穆子训还是公子哥时就爱斗鸡,和她成了亲后,有段时间也三天两头地往斗鸡场跑。 他在斗鸡这玩意上乐此不疲,那些年怕是花了没有万两也有千金。 以前穆家有钱,她又是个只会点头吃饭的乖顺性子,由着他玩也就算了。如今他要还敢沾那烧钱的玩意,她绝不会饶了他。 穆子训见她变了脸色,赶紧道:“没,我哪还有那种心情,我早在娘和你面前发过誓,要洗心革面,以前那斗鸡走马的事,我再也不做了。” “不做就好,要是还敢……”槿婳握起了拳头警告道。 穆子训用空着的一只手,拿下了她的拳头,小心翼翼道:“娘子!我觉得你这两天……好像……好像有些变了。” 他的娘子以前温柔得跟水一样,从不会在他面前抡拳头。 “我哪变了?” “这……”穆子训不太敢说的样子。 “你说。” “说了怕你生气。” 槿婳大大方方地道:“我不会生气的,为妻哪是那么小气的人。” “女人的话靠不住。”穆子训摇摇头。 槿婳咬着牙道:“你再不说,信不信我真生气。” 穆子训赶紧实话实说:“我觉得娘子变得心思多了,也变得……凶了些。” 是吗?是又怎么样?死过一回的人了,还不能有些改变吗?该死的穆子训,不过说他两句,居然就嫌她凶,她没操起火夹子揍他一顿就算好的了。 “哼。”槿婳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面粉和红糖往厨房去了。 穆子训暗自叫屈: “是谁让我说,是谁说她不生气的。” 都成亲七年了,他家娘子居然还会变,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唉!娘子……”穆子训轻轻地扯了扯槿婳手上的衣服。 夜深了,两个人躺在床上都准备睡觉了,槿婳居然还因为白天的事在和他生闷气。 “娘子,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可没有隔夜仇。”他在她耳旁呵着热气道。 槿婳“嘻嘻”笑了两声,转过身捧住了他的脸道:“相公,为妻觉得相公好有文化。” 穆子训见槿婳终于理他,还开口夸他,扬眉笑道:“那是,你相公好歹也读了不少圣贤之书,是个正经八百的童生,有资格参加由省学政主持的院试,成为秀才的。” 槿婳拍着手崇拜地道:“相公好厉害。” 穆子训骄傲地笑着。 “那相公后年就去参加院试,考个秀才回来给为妻看看吧。”槿婳眨着眼道。 院试三年一次,上一次是在去年春。 “啊……”穆子训没想到槿婳会有这么个念头,他已经有好多年没读书了。 当年他爹送他去读书,也不是期待他这个儿子将来有一天能金榜题名,入仕做官,光耀门楣,不过是希望他能多识字,将来便于打理生意。 很多人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的目的无非是赚更多的钱。而之前穆家已经很有钱,没必要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却通过做官去谋财呀! “啊什么?难道相公会考不过别人?”槿婳把两只眼眨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边揉着穆子训的胸口边娇声道。 “娘子,我已经好多年连书都没摸过了。”穆子训硬着头皮道。 她当然知道他好多年没读书了,他如果一直有读书,怎会做那种走马斗鸡的事,怎会到今日还一事无成? 槿婳温柔道:“为妻知道,但相公以前不是读过书吗?再捡起来应该不难?” “娘子,读书是很难的,要背的内容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而且考秀才是要花不少钱的。”穆子训道。 “等我们的房子租出去,就有钱了。” “那钱不是要拿来买田,给我种粮种蔬菜的吗?” “为妻现在觉得买田不重要,送相公去读书考秀才比较重要。”槿婳眯着眼笑道:“相公,你觉得呢!相公,相公……” 怎么没有回应? 槿婳睁开眼,却见穆子训拿被子蒙住了头,在一旁装起了睡。 “你……”槿婳伸出手本要打他,转念一想穆子训的确好多年没念书了,突然要求他去考秀才,实在也是强人所难。 “哎!”她叹了一气,满怀心事地睡了。 --------------- 第6章 年越来越近,年味也越来越浓。 集市上一眼望去,都是红通通的一片。男女老少,穿红戴绿的,都挨着挤着置办年货。 平日里鲜少见到的神马,桃板,桃符,金银纸,灶王爷,皇历都一一摆了出来。也有卖干果,卖年画,卖春联,卖米面,卖果品,卖酒肉……有铺面的,没铺面的,摆摊的,沿街叫卖的,吆喝的,不吆喝的,应有尽有,从街头一直热闹到巷尾。 槿婳就喜欢这热闹劲,虽然兜里没啥钱,有些东西看着好,买不起,但到这人海里挤挤,四处看看,沾沾大家的喜庆,心里也觉乐呵! 她挎着个旧竹篮,买了两对红烛,一叠金银纸,半斤干果,一副春联,一张年画,正要往回走,却瞥见紧挨着一个卖小孩玩意的摊旁有个卖首饰的小摊子。 这个摊子虽小,卖的首饰远瞅着却很精致。 槿婳不自觉地走了过去,拿起了面前的一枝玫瑰珠花簪道:“小哥,这个多少钱?” “夫人好眼光,这个本来要七十文钱的,快过年了,图个吉利,如果夫人要,六十六文便可,六六大顺呀!”卖首饰的小贩嘴甜舌滑地说着。 这样的珠花簪,开价六十六文钱算物美价廉。要是往日,她不但会毫不犹豫地买下,还要多赏给卖首饰的小哥三十四文,好凑个整百。 但现在,槿婳犹豫了。 她快速地在心里算了下,六十六文钱至少可以买二十个鸡蛋呢!用这二十多个鸡蛋换枝珠花簪,她怎这么下不了手! “唉,你买不买,不买的话,我可要了。”站在槿婳旁边的一个女人,见槿婳穿得寒酸,问了价钱却只顾拿着簪子发愣,料槿婳是买不起,不屑地道。 那卖簪子的小哥急忙打起了圆场,“夫人如果一时间手头有点紧,不如先给了这位大姐,我明日还在这摆摊呢!” 槿婳只得讪讪地放下了簪子。 她以前珠翠满头,什么样的首饰没有,可穆家一破落,她那些首饰都抵了出去。 快过年了,她穿不起新衣服,连枝普通的珠花簪也买不起。本是早认清了现实的,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但放下珠花簪后,看见那女人嘲讽的表情,她的鼻子还是忍不住发起了酸。 “这枝珠花簪是这位夫人先看上的,大姐怎可夺人所爱。”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抢在那女人前捡起了珠花簪。 女人变了脸色本想开骂,抬头见是一位温雅白净,脸上带笑的公子,反而脸红着提起篮子走了。 “宋承先。”槿婳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才喊出了这个于她而言已有些陌生的名字。 宋承先付了钱,笑着把簪子递到槿婳手里道:“这个就算是我给槿婳妹妹的见面礼了。” 宋承先曾和她是邻居,那时槿婳的爹还没死,他们一家人还住在丰回镇。 宋承先的家与槿婳家只有一墙之隔,他爹也是个做买卖的。 她记得宋承先长她一岁,小时候特别爱哭,又因为他肤色白,小伙伴们都爱喊他“宋小娘子”。她那时虽小,但比一般小伙伴有正义感,因此从不当着宋承先的面喊他“宋小娘子”,只在背后喊。 在六岁前,每回玩过家家,宋承先都扮她的新娘,六岁后,他的个头比她高了,便死活不愿再扮新娘,槿婳只得委屈自己把新郎的角色让给他,自己扮新娘。 十一岁那年,她爹死了,她从来没那么伤心过。宋承先就天天陪着她,用尽各种办法哄她高兴。 后来,她娘把屋子卖了,带着她住进了舅舅家,她便离开了丰回镇,再没回去过。 一晃眼,都快过去十年了,如果不是因为宋承先的五官和小时候没多大变化,皮肤依旧白得像雪一样,一时间她还真认不出他。 “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宋大哥。” 宋承先喊她妹妹,于礼,她该唤他一声“哥”。 “我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槿婳妹妹。我出外好几年,也就最近才回来。”宋承先道。 “原来如此,宋大哥跟小时候没多大改变呢。” “你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你,放眼整条街也不见哪个男的长得比你白,我都有些羡慕你了。”槿婳真心实意地说,哪有女人不喜欢自己的皮肤又白又嫩的。她现在每天忙里忙外的,都晒黑了。 听了槿婳的话,承先嘴角微微抽搐,似是又想起了他小时候被人追着喊“宋小娘子”的不堪往事。 “你还住在丰回镇吗?”槿婳道。 “丰回镇的老宅还在,但现在回去得少,我爹在城东新开了一家药材店,叫我好生打理着。” “原来如此,伯父伯母身子都还硬朗吧。” “还不错。”承先打量着槿婳道:“槿婳妹妹,你过得好吗?” 她现在穿着粗布麻衣,连枝珠花簪都买不起,好得到哪里去。可难得遇见故人,承先又好意问起,她怎么能对他大吐苦水,便笑道:“还好。” “那就好。”承先也笑了笑,把珠花簪塞到了她手里,“见面礼,一定要收。” 槿婳总觉不大好意思,正想着该如何推辞。 宋承先道:“我先行一步了,槿婳妹妹如果有什么事,可到城东的知安堂找我。”说完拱手一拜便走了。 槿婳喊他不住,只得把珠花簪收进了篮子里,径直回家去了。 穆子训正挽着袖子拔宅子角落里的草。 十二月了,各家各户都忙着除尘打扫的事,以前穆家家大业大,这样的杂活全交给下人去干。 如今,他们是件件都得亲力亲为。穆子训倒勤快,前天用木板给鸡做了个窝,昨天陪她一块清理柴房,今天又主动拔起了宅子角落里的草。 “相公。”槿婳喜欢他这勤快的样子,唤他的声音都温柔了起来。 穆子训擦了擦头上的汗,赶紧站起,走上前来道:“娘子,你回来了?集市上热闹吗?” “热闹得很,你看,我把红烛,干果之类的都买齐了,挑个吉日,我们一块到庙里去祈福,祈愿王神保佑我们穆家阖家安康,事事顺意。” “啊……对……你看我,都快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还好娘子记得。”穆子训说着接过了槿婳手中的篮子,殷勤道,“娘子,你进去喝口水,先歇歇。” “你也一块歇歇。”槿婳挽住了他的手,两个人恩恩爱爱地往大门走去。 穆子训忽瞥见了篮子底下的珠花簪,好奇地拿起簪子道:“这是娘子刚买的。” 槿婳抿嘴一笑:“不,路上捡的,也不知道是谁掉的,算是我运气好。” 她不是故意要撒谎,只是想着她若说实话,穆子训心里定会不高兴。可若说是她买的,就算穆子训不怪她乱花钱,婆婆也会多心,如此这般,不如直接撒谎说是捡的。 穆子训不疑有他地把簪子放回了篮子里。 两人进了屋,正喝着水,门外闪过了一个人影。 胡定仁提着两串腊肉一壶酒出现在了门口。 穆子训赶紧放下水杯起身去迎他。 槿婳在心里暗暗不悦:她为了不让穆子训出去,成日里让他帮忙干活,就怕他又遇见了胡定仁上当受骗,结果倒好,胡定仁自己找上门来了。 “胡兄,你怎么来了?快里边坐。”穆子训边热情地向胡定仁做揖,边把他往屋里请。 “这不快过年了……”胡定仁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腊肉和酒,笑道:“子训这让我好找。” “胡兄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 “要的要的,而且这也没什么。”胡定仁说着,已随穆子训进了屋。 “这太不好意思了,愚弟现在……也没有好礼可以回赠胡兄。”穆子训讪讪笑道。 胡定仁把腊肉和酒放到了桌子上道:“子训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们是什么关系,还谈回不回礼的。” 槿婳明知胡定仁不安好心,但来者皆是客,太怠慢了也是不好的,便唤了声“胡大哥”,添了个天青色的杯子。 胡定仁客气地笑着,用力地解开了酒塞,在他和穆子训面前的空杯子上满上了酒,顺便对槿婳道:“夫人可要来一杯?” “胡大哥客气了,小妹不擅饮酒。”槿婳说着,向穆子训使了个眼色,十分识礼数地缓步退下了。 婆婆姚氏拿着块抹布,正在灶房里擦灶台,见槿婳走了进来,好奇道:“我怎听到外边像有人来了?” 不怪姚氏好奇,自从穆家落难后,昔日里那些赶着和穆家攀亲结友的,没一个再上门来,这穆家老宅素日里能瞧见只有她和婆婆和穆子训。 正是“钱聚如兄,钱散如奔”。 槿婳低声地对婆婆道:“是那个叫胡定仁的同窗。” “这名字怪耳熟的。”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槿婳不仅把那个“公公托梦”的事跟穆子训说了,也跟姚氏说了。 姚氏看着槿婳别有深意的眼神,慢慢地也把那梦的内容记起来,扯了扯手里的抹布,有些担忧地道:“他不会真要来骗咱子训的吧。” “谁知道呢!等人走了,我们再去问问子训,胡定仁和他说了啥。”槿婳抿了抿嘴,从姚氏手里拿过抹布道,“婆婆,你先坐下休息休息,这些事让我做就好。” 姚氏以前不知道,穆家落难后,一家人搬到了老宅里,姚氏才发现,原来槿婳是个十分勤快的媳妇。 没有哪个婆婆不喜欢勤快的媳妇的。 姚氏坐在一旁,看着手脚十分利索的槿婳,心里很是满意,可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槿婳还没给穆家添个孙子……就算没有孙子,孙女也行,可连孙女都没有呵! 姚氏不禁又郁闷了起来。 槿婳把灶房拾掇了一遍,不久后,便听见胡定仁离开的声音。 不等她出去问,穆子训先跑进了灶房里,瞪大眼叫道:“娘子,真是奇了。” --------------- 第7章 在槿婳和姚氏紧张的注视下,穆子训吞了吞口水道:“胡兄还真让我跟他做买卖,而且做的不是别的买卖,正是木材上的。胡兄还说这买卖利润高,稳赚不赔,他可以先替我出本金。” “那你答应了?”槿婳急问。 穆子训摇头:“没有,我记起了你说的那个梦,觉得太邪门了,不敢答应。” “怎么说话的,那不叫邪门,那是你爹显灵,怕你着了别人的道,才特意给槿婳托梦。”姚氏说着合起掌对着虚空喃喃道:“老头子呀!你在天有灵,就再帮帮穆家,帮帮训儿……” “娘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胡兄他怎么看都是个好人。”穆子训一脸云里雾里的。 槿婳心里暗笑,抿唇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画形画皮难画骨。你与他多年未见,听他说了几句话,见他送了两串腊肉,就把他当知己,怎知别人是不是放长线钓大鱼?反正,这事你万不可答应他。” “对,你爹都托梦了,你不信你爹还要去信别人吗?”姚氏也在一旁帮腔。她一向很信这个。 穆子训本来还下不定主意,见槿婳和姚氏都这么说了,只得点头:“好,我听爹的,以后不管胡兄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的。” 槿婳听到这一句,长久以来,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也总算是落了地。 这一日后,胡定仁又找了穆子训两回,穆子训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的,很是心动,但想想那“托梦”的事,只得忍痛推脱掉了。 胡定仁见说他不动,渐渐不再上门。 此时,年尾也到了。 家里边虽寒骖了些,但贴上红对联,年年有鱼的年画,再在大门口挂上一对红灯笼,看着也是十分喜庆。 除夕夜,新旧交替之时,万家齐放鞭炮,祈求新的一年顺顺利利。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穆子训拥住了槿婳,在她耳旁大声道:“娘子,新的一年,娘子有什么心愿?” “我要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槿婳大声嚷道,“相公,你有什么愿望?” “我要重振穆家,让娘子有好多好多钱可以花。”穆子训亦大声嚷道。 话音落,鞭炮声也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迎风冲鼻而来,却不让人讨厌。 槿婳和穆子训看着铺了一地的艳红鞭炮纸,开心地欢呼了起来,互相搀着手回屋里去了。 * 元宵过了,天气暖和了许多。原本才一丁点的小鸡崽也长成了半大的鸡。 太阳好得很,槿婳打开了鸡窝的大门,那四只母鸡和公鸡便撒欢似地出了鸡窝,在院子里啄了好几圈后,全摊开嫩黄的羽毛卧在地上晒太阳。 槿婳晾了一盆衣服正要回屋去,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敢问嫂子,这里的屋子是不是要出租?” 槿婳回过头,是个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品色窄袖衫,相貌气质十分端庄的夫人。 忙走过去,道了个万福道:“是,夫人,那租赁的告示就是我家相公贴的。夫人是要租房子吗?” “对,我夫家姓张。”那女人道。 “张夫人,里边请。”槿婳热情地把她招呼进了屋里。 穆子训不在,家里只有她和婆婆。 姚氏见有人要来租房子,忙去盛热水,好给客人沏淡茶。 槿婳请张夫人坐下。 张夫人打量了一下四周,端庄地笑道:“是这样的,我是松阳镇的人,丈夫去得早,现膝下只有个十三岁的儿子。” 槿婳听她这么说,想她应是守寡多年,心里一下有些敬佩。 “小犬明年春要参加院试。我带他进了城,一是听闻书山学馆的李云净先生厉害,李先生今年恰好有开馆讲学,招的都是童生;二是想方便小犬应考。眼下还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见嫂子你这要出租,便特意来问问。” “原是如此,不瞒张夫人,我家里就只有我和相公婆婆三人,年前想着西边的屋子空着也是可惜,不如租出去,也不至于太冷清。”槿婳说着接过了婆婆端过来的茶,呈到了张夫人面前。 姚氏亦坐下道:“令郎才十三岁,便可参加院试,真真是了不起。” “小犬自幼爱读书,也是运气好些,去岁参加童试,一下便通过了。”张夫人淡淡地说着,眼里却有藏不住的骄傲。 姚氏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儿子穆子训。 穆子训通过童试时不过只比张夫人的儿子大两岁。那时穆家有万贯家财,他们夫妻俩想着让儿子早日成家好接手家里的生意,便把穆子训从学堂里叫了回来。 谁知她相公会去得那么早,穆家又沦落到了这地步! 眼下听张太太说他儿子要参加院考。姚氏心里颇不是滋味——要是她的训儿当年没有离开学堂,继续参加科考,今日就算不是个举人,也应是个秀才。 又闲聊了一阵后,槿婳带着张夫人细细地逛起了要出租的屋子。 这里环境清雅,两个大房间带着一个小房间,一个月的租金平均下来还不到一两。 张夫人很是满意,当下就交了五两定金。 槿婳对她这位租客也十分满意,可谓一拍即合。 几日后,张夫人便叫人收拾了家当搬了进来。 原来除了张夫人和他的儿子外,还有一个十来岁唤作阿来的小书童。 张夫人住一间房,他的儿子和书童住一间房。 张夫人的儿子叫张学谨,年纪虽小,但一身文气,让人见了都不敢小觑。 槿婳和穆子训一早便过来帮忙,见伙计抬了两口大箱子进了张学谨的房间,打开皆是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文房四宝,一时间皆有些瞠目结舌。 槿婳偷偷地用胳膊肘撞了下穆子训的腰,穆子训知道她是又生了让他去考科举的心,不动声色地捏了下槿婳的手,想把她的念想給捏掉。 他已经七八年没正经地念过书了,那些一直念着书的,都有考个十几二十回,考得头发都白了,都中不了秀才。 更何况,二十三岁的他和十三岁的张学谨一比,实在是太老了。 都这把年纪了,媳妇也娶了,哪还什么精力去读书考秀才。 回了屋后,槿婳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穆子训,把那用红纸包着的十两银子放到了桌面上道:“相公,钱都在这,要怎么花就由相公决定了。” “……说好买田的……”穆子训眨了下眼,仔细地注意着槿婳脸上表情的变化。 “那就买田吧!”槿婳应着,半晌,又对穆子训微微一笑,“听闻这春耕都是在二月底就开始的,咱们这田怎么样也得在三月前到手,这样才能赶上耕种的好时节。” “行,我明日就到外边问问,看看这近处谁家的田愿意卖的。”穆子训松了一口气道。 “这宅子旁还有块地空着,我想着过几日把它翻了,也好先种些菜。” “这自然好,翻地的事就交给我吧。”穆子训笑道。只要槿婳不在他面前提考秀才的事,让他做任何事他都愿意。 槿婳瞧了他这模样,便知他心里仍排斥着考秀才的事。 她若这会子劝他,怕他是要恼的,只好先把这念头压了下来。 * 二月初,穆子训便从一姓周的人家手里买下了两亩良田。 田买到手了,银两花出去了,穆子训的心也踏实了。 他借了把锄头,便开始翻宅子旁的空地。 到底是新手,虽然有力气拿得起锄头,但那地翻得十分不规整。 槿婳和婆婆也是门外人,隐隐觉得这地翻得不对劲,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穆子训接过了槿婳递过来的一碗水,一饮而尽,挥手摸了下额上的汗,又扬起锄头砸进了结实的泥土中。 锄头一勾,土块便翻转过来,露出了显眼的黄。 张夫人被阵阵锄地声吸引过来。 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后,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幽幽道:“穆东家以前没翻过地吧!” 穆子训听到她这么说,停下了翻地的动作,倚着锄头道:“不瞒张夫人,这还是平生第一次。” 张夫人摇了下头,挽起袖子,走过去道:“这翻地也是有讲究的。” 穆子训讨教地把手里的锄头递给了张夫人。 槿婳和姚氏都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张夫人长得端庄,天生一副“太太”的模样,她们到她屋里去,她要不是在织布要不就是在绣花,难不成还会锄地的事? 只见张夫人两只并不精壮的手稳妥地接过了穆子训递过来的锄头,她往地里一踏,边扬锄往土里勾去,边细心道: “这锄头入了土后,要把力气往前头使,然后借劲把土翻出来……这里的土之前没种过庄稼,土质结实得很,你看,翻出来的土都是一整块一整块的,这怎么种得了庄稼!所以,穆东家每翻出一块土,最好顺势把它敲碎了,不然,等要种庄稼时,可又得再费一番功夫了。” 张夫人说着提锄一敲,刚才还成块的泥土霎时崩碎。 穆子训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暗佩服,他以为种菜是件很容易的事,有力气就行,不曾想还有这么多门道。 “还有,这四边也得垄好土,那样浇水时,水没那么容易流失,看着也好看……”张夫人边说边示范,就像先生给学生讲课一般认真。。 穆子训连连点头:“多谢张夫人指教,不然晚辈一时半刻地还真只会蛮干。” “这没啥,凡事做多了自然就晓得了。我在乡下时,没少干农活。”张夫人说着把锄头交还给了穆子训,微微喘着气道:“穆东家是要在这种菜哩?” “是!觉得空着可惜,不若种些菜。”穆子训说着抬眼往槿婳那瞟去。 槿婳向前一步道:“张夫人若有需要,也可在旁另辟一块菜地。” “那就多谢穆东家和穆娘子了。” “张夫人客气了,到时还得请教夫人该如何把菜种好呢!”槿婳笑道。 “都是小事,谈不上什么请教,你们尽管来问。”张夫人爽快地应着。 得了她的指导后,穆子训再翻地时便得心应手了许多。 两个时辰后,穆子训锄下的空地终于有了菜地的雏形。 劳动使人快乐,看着自己翻出来的地,穆子训脸上露出了十分兴奋的笑。 放下锄头后,他便和槿婳还有姚氏商量要在地上种些什么。 三个人讨论了一通后,决定种些应季的白菜和茼蒿。 第二日,穆子训醒得比槿婳还早,他在睡觉前便打定主意明日早些到集市上买白菜和茼蒿的菜籽。 哪知,他醒来,一翻身,便觉全身都不对劲。 “哎呀!”穆子训可怜地叫了出来。 “怎么了?”槿婳早被他吵醒了,见他叫嚷,有些紧张地道。 “娘子,我的手,我的腰,我的腿都酸得很。”穆子训坐了起来揉着肩膀愁眉苦脸地说。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酸呢!” 槿婳说着便去按他的腰。 穆子训眉头一锁,叫了声“疼”。 槿婳瞧着他这矫情的模样,慢慢想起他昨天翻了一个下午的地。 穆子训以前养尊处优的,搬到这来也没干多少力气活,昨儿翻了一下午的地,身上的筋肉肯定是吃不消。 槿婳忍不住笑了,替他捏了捏肩膀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几日便好了,亏你还嚷嚷,不怕人笑话。” “在娘子面前有啥不能嚷嚷的,我不怕娘子笑话,”穆子训说着把整个人都靠在了槿婳身上,“娘子捏得我好舒服,把我全身都捏一遍。” “自己捏去!”槿婳推开了他,到底是有些心疼他,又摸了摸他的脸道:“你今日先在家里好好歇歇,买菜籽,下菜籽的事交给我。” 这两件事都不用使什么劲,穆子训便放心地交给槿婳了。 --------------- 第8章 天有些阴沉沉的,欲雨未雨。 姚氏见槿婳要出门买菜籽,忙递给了她一把旧油纸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备着好。” 槿婳点头接过,信步往外走去。 惊蛰过了,万物复苏,道上的野草都一改冬时的旧装,绿得有些晃人的眼。 垂柳也抽新芽了,这种形态妩媚的树,一绿起来,比别的树好看。几个小孩正趴在柳树下观看蚂蚁搬家。 这只蚂蚁队伍可谓浩浩荡荡,槿婳远远地便能瞧见它们在地上划出了好长一道线。 俗话说“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看来这场雨是避免不了的,但不一定是今天,或许是明天。 槿婳加快了脚步往集市走去。 这种没有太阳的天气,集市上也显得比平时冷清。 槿婳径直走到卖菜籽的小贩摊前,要了一包白菜的种籽和茼蒿的种籽。 小贩利索地把菜籽包好,槿婳付了五文钱往回走。 路过一个茶摊前,有几个人聚着头在说闲话。 …… “听说杨士诚的婆娘胆子都快要吓破了。” “怎不请个法师驱驱邪?” “请了,可那鬼厉害呀!法师一来就不见了踪影,法师一走又现了身,贴了一门的黄符都不顶用。” “听说那两口子活该,吞了不该吞的钱……” 槿婳囫囵地听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暗暗的笑意。 徐二娘果真挺有办法的! 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她舅舅应该就会上门来找她吧。 槿婳把菜籽搀回了兜里,没走几步,“沙沙”的,飘起了毛毛雨。 街上多的是没有带伞的行人,见雨来了,都慌着跑到檐下,树下去避雨。 一个卖干果的老人有些手忙脚乱地扯着一快油布去遮摊上的干果。 这些干果一旦淋了雨,可是全都要坏掉的。 老人心里着急,但他年纪大了,手脚不太利索,好不容易把一边遮住了了,刚走到另一边,风一吹,又把刚才盖住的油布扬了起来,露出了好大一角。 槿婳赶紧撑着伞跑了过去,帮他把油布扯好。 弄好了一切后,槿婳又把卖干果的老人送到了一处檐下避雨。 “多谢这位小娘子,小娘子真是大好人。”老人搓着两只粗糙的手,感激地对槿婳道。 “举手之劳而已。”槿婳谦虚地说着。 还好她听了婆婆的话,把伞带上了,要不然都不知这雨什么时候停。 她向老人笑了笑,撑着伞走出檐下准备回家。 身后传来了几声闷闷的咳嗽。 如烟似雾的雨让远处的杨柳的颜色都淡了。 她忽想起,她前世是在柳树飘絮时流落到破庙的,也是在柳树飘絮时噎死的。 死前,她染上了风寒,反复发热。而那时,除了她外,城里还有许多人也出现和她一样的症状。 这种风寒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严重。 染上的人起初全身无力,畏冷流涕,后来便是咳嗽,大部分还会出现发热的症状。 有些人不须喝药,多喝热水,卧床休息十来日也就好了,有些人却是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好,而且越往后咳得越厉害,身子也跟着咳虚了。 城里有个名大夫说这是风邪,用连翘煎水喝能够防治。 大家听说后纷纷涌入药店买连翘。 买到连翘一度脱销,连翘的身价也一日比一日水涨船高,从一两十八文直涨到了一两三十八文,最后更是翻倍的涨…… 槿婳想到这,下意识地往旁边的一间小药店瞧去。 她想买些连翘备着,摸了摸钱袋却只剩七文钱,七文钱顶多买些连翘渣子。 叹了一气,只得先回家了。 回家后不久,雨倒停了。 昨日新翻的土变得更加松软。 空气里好一股泥土味。 槿婳拿了把小耙子把土面整平,撒下了细碎的种籽。 刚好下过雨,浇水的功夫都免了。 撒完种籽后,槿婳走向天井洗手,洗鞋底上粘上的泥巴。 张学谨房间的窗半开着,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虽不知他念的是什么,但槿婳觉他念书的声音怪好听的,有点像唱歌。 槿婳也念过书,但不过也就三四年时间,认得一些字罢了。 听着张学谨读书,槿婳又有了让穆子训考科举的念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穆子训若能考上秀才,那他们穆家也算否极泰来了。 秀才功名虽低些,但强过童生,见了知县不必下跪,还可免除徭役,要是成了一等的秀才——廪生,每个月还能从公家手里领到粮食。 对于许多家境不好的人来说,考上秀才就同脱胎换骨。若非如此,千万士子也不愿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 槿婳正失神中,穆子训走了过来唤了她一声“娘子”。 槿婳往张学谨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穆子训安静下来,听了好一会,低声对槿婳道:“这是《中庸》里的文章,你相公以前念得可比他好。” “我自嫁给了你,就没听你念过书,等哪天有空了,可得好好念给我听。”槿婳道。 穆子训生怕着了槿婳的道一样,讪讪笑着不敢接话。 槿婳拍了拍手,把手上的水拍干,在穆子训手臂上轻轻一掐,笑着往灶房去了。 * 又下了好几回雨,充沛的雨水滋润着万物,到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田里的土愈发松软,布谷鸟开始整日整日的叫唤,催促着人们耕种。 二月末,农民都开始忙活起来。 槿婳一直惦记着那两亩田,便提醒穆子训去耕种。 这耕田可比种菜难,穆子训吸取了上回翻地的教训,一早喝完粥后,便到田边去观察别人如何耕田。 到了中午,穆子训顶着太阳回来了。他的裤管上和袖上沾了不少泥巴,脸晒得有些通红。 喝了一碗槿婳递过来的水后,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吸了一口气道:“我可瞧清楚了,耕田光是人不行,还得有头牛。” “牛?”姚氏挑眉道。她出生于富庶之家,生来就是大小姐的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嫁给了穆子训的爹后,几乎没离开过穆家的深门大院,对于耕种的事比穆子训和槿婳更一窍不通。 “对,套着犁铧的牛,人在后面赶,牛在前面走。”穆子训比划着道。 “这……咱家没有牛,”姚氏思忖了一会道,“买一头?” “婆婆,一头牛可贵了,咱们现在买不起。”槿婳尴尬地笑着提醒。 “好不容易买到的地,荒了可惜。”姚氏叹着气道。 槿婳想了想道:“相公,你去问问,这牛有没有人家愿意借的,咱们可以出些租金,等田耕好了,再还给人家。” 穆子训搔了一下头,恍然道: “啊……这事我怎么没想到,我吃了午饭,就到外边问问。” “不急,明日再问也不迟。” 穆子训于是第二日才出门去借牛。 正值耕种的时节,大部分人家里的牛都不得闲,而且有些人也不愿把自家的牛借人。 穆子训问了一大圈,临近午饭时间,终于有一户姓黄的人家愿意把家里的水牛借给他。 姓黄这户人家,当家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倌,他坐在院子里,和他的婆娘一块剥豆。 黄老倌边剥着豆,边和穆子训道:牛得后天才有空,他也不收租金,只要求穆子训把水牛喂饱了,犁好田再送回来。 穆子训听到他这么说,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连连作揖感谢。 黄老倌皱了皱两道有些稀疏的眉问:“你不认得我了?” 穆子训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认真地打量起了他,摇了摇头道:“恕晚辈眼拙。” “我跟你爹穆里候小时候就认识,还曾经一起去河里摸过几回虾。你还只会尿裤子时,我去过你家一回。” 尿裤子?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他怎记得。 “那年收成不太好,家里的娃饿得都哭不出泪了,我只得去跟你爹借钱。你爹他给了我八两银子,听着是给,不是借。” “是是。”穆子训感觉黄老倌像怕他跟他要那八两银子,连声说道。 他爹虽为富,但不会不仁,重利,却也不忘义。 生前一些穷亲戚穷朋友找上门来,想借些钱周转,渡过难关的,他爹甚少会拒绝。 这种钱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送”,因为都是一些小钱,别人若愿意还就收,不愿意还他穆家也从不去讨。 穆子训接手了家业后,也学他爹仗义疏财,出资铺桥修路更是常事,可哪知世道如此艰难。 穆家一落难,那些拿过穆家好处的人几乎都翻脸不认人。钱收不回是一回事,那些人的忘恩负义才是最令人寒心的。 黄老倌伸出一只粗实的手,抓起了一大把豆,用黄纸包好,递到穆子训面前道:“拿回去炒着吃。” “这怎么好意思?”穆子训摆手推辞道。 黄老倌拧了拧眉毛:“你爹在时,你穆家是何等风光,何等家大业大,莫说一头水牛就是千头万头水牛也买得起养得起,你都要向老倌我借水牛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哎!你这死老头子,不说话没人当你死了。”黄老倌的婆娘赶紧瞪了他一眼。 穆子训知道黄老倌说这话不是故意奚落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倒没生气。 黄老倌被婆娘一骂,摇了一下头,把豆塞到穆子训手里道:“后天记得来牵牛。” 穆子训抿了抿嘴,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得紧了紧手中的豆,转身回家去了。 --------------- 第9章 临近中午,槿婳开始起火做饭,饭煮熟了,穆子训却迟迟没回来, 槿婳心里有些着急,便跟婆婆说她到外边去看看。 她刚走到了天井处,穆子训便直直地从正门进来了。 “相公,你可算回来了?我和娘都在等你吃饭。”槿婳说着,发现穆子训手里拿着好大一包豆子,惊喜地问:“这是谁给的豆?” “住在南巷口,一个姓黄的老倌给的。” “你认识他?” “嗯。”穆子训有些失神地应了一声。 槿婳却没注意到他的失神,摸了摸纸包里的豆道:“真不错,这些豆又新鲜又饱满,中午先炒些来吃,晚上还可以煮成豆饭。” 槿婳说着拿过豆往灶房方向去。 没走几步,似才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穆子训道:“没借到牛吗?” “借到了,黄老倌让我后天去牵牛,他也不收租金,只让我们把牛喂饱,耕完田还他。”穆子训答道。 “那可真好,牛都借到了,你怎么不大高兴?”槿婳看着穆子训有气无力的样子,不解地说。 “没什么!跑了一上午有些累了。” “那相公先好好休息,等豆子炒好了,我再叫相公吃饭。”槿婳虽然察觉出穆子训心里藏着事,可眼下,她觉得炒豆子比较重要。 穆子训走到厅堂下,扶着太师椅坐下。 哎!也不知怎么的,他的耳畔老是浮现出黄老倌的模样还有他说的话。 一想起他说的话,他又忍不住想起他爹穆里候。 他跟他爹真的是没得比,要是他爹还活着,见到他现在这模样,怕是也要活活气死…… 他也想振兴穆家,可他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大事,读书,休学,娶媳妇,接管家业……都是按着他爹的安排去完成的。 他爹去世时,他虚岁十八!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他爹和他娘也一直拿他当孩子。 结果他爹一走,所有人都要他做大人,还要做跟他爹一样的大人。 他茫然,不知所措。 他生来就不是个有主意,能拿决定的人。他需要别人给他铺好路,他按着那铺好的路往下走就是,可他爹一死,再没人给他铺路了,所以他心里惶然得很。 这是他的心事,也是他的烦恼,但他没法跟任何人说,也从没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就算是槿婳,他也很难跟她说…… * 第三天。 一早,没什么太阳,是穆子训到黄老倌家牵牛的日子。 他穿了着褐色的短打,黑色的裤子,头上还戴了一顶有些发黑的草帽。 前两日太阳毒,今早虽然没太阳,可难保临近中午太阳不会晒起来,所以,犹豫了一番后,他还是把草帽戴上了。 进了院子,穆子训便见黄老倌牵着牛在等着他。 这是一头特别健壮的大水牛,毛色黄灰,全身的肌腱发达有力,两只牛角弯如镰刀。 穆子训往它旁边一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小了。 大水牛见了他这个生人,鼻子里发出了不太友好的哼声。 黄老倌拍了拍水牛的背,把鞭子和一套犁铧递到穆子训手里道:“几亩田来着?” “就两亩。”穆子训拿过鞭子,吃力地背住犁铧应道。 “不多,我这牛是老手,两亩田只需半日肯定就给你整好了。”黄老倌说着,又有些怀疑地瞟了眼穆子训,“你会使犁铧吗?” 他那天到田里去,跟别人请教过怎么驱牛使犁铧,也在一旁看了许久,他认为自己已摸清了其中的门道,点了点头道:“我晓得。” “晓得就好。”黄老倌笑了笑,露出了憨厚一笑,十分放心地把牛交给了穆子训。 穆子训便拽紧绳子,牵着牛离开了黄老倌家往田里去。 远处青山连绵,山脚下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水田。 有些水田已种上了齐齐整整的稻苗,有些水田远看着也是嫩绿一片,走近一看田里长得全是杂草。 穆子训沿着有些狭窄的田埂,一步一个脚印地牵着水牛往自家水田走去。 他举目四望,发现今天这个时候在田间劳作的人比之前少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穆子训摘下草帽,挽起袖子,脱下布鞋,便牵着牛下地了。 田水微凉,没过脚踝激得他打了下冷颤,脚下的泥土是又软又滑,踩得他脚心发痒。 “呦”他吆喝了一声,扯了扯绳子,水牛才慢悠悠地迈着四蹄走到了田里。 可站到了田里后水牛又不动了,只晃了晃两弯锋利的牛角,用又大又鼓的眼睛懒懒地瞧了他一眼。 穆子训从它的眼里瞧到了些许不屑。心里纳闷了:这畜生难道也瞧不起他? 不,牛就是牛,又不是人,怎会瞧不起人!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会,像黄老倌一样拍了拍水牛紧实的背,殷勤地道:“牛大哥……我头一回下地耕田,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多担待。” “哞。”牛低低地叫着,似在回应他的话。 穆子训放心地笑了,给牛套上了牛轭(è)。 他淌着水走到了牛身后,扶起铁犁,准备开始犁田。 他请教过的那个老农告诉他:犁田有顺犁和反犁两种方法。 他当时记得可清楚了,可眼下当他拿起了犁,要正式开犁了,却发现自己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不仅他的手脚不听使唤,那头水牛也不愿听他的使唤。 “驾。”他挥了下鞭子道。 牛还是岿然不动。 “驾。”他又大声吆喝道。 水牛终于动了。 穆子训松了一口气,紧握住犁把,随着牛的步伐往前驶去。 “哗”,犁铧自水中拖过,划出了一道泥泞的痕。 穆子训正尝试着适应牛的步伐。 犁尖却紧扎进土里去了。 犁不动了,牛也不动了。 穆子训一下子没了主意。 愣了许久后,他才丢下了犁把,蹲下来查看。 犁尖入了土,连影子都瞧不到了,看来只能动手挖了。 穆子训更高地挽起袖子,往水田深处挖去。 溅起的泥巴跳到了他的脸上,唇上,睫毛上,他的右眼被迷住了,一片模糊。 穆子训举起手想擦,却发现他手上满是淤泥,下意识地扭过头,往肩膀处衣服蹭了蹭。 这一蹭右眼睫毛上的泥点被蹭开了,他的眼睛是舒服了,可他也吓了一大跳。 一只乌黑的蚂蝗不知何时趴到了他的手臂上,正勾着头往他的肉里吸血,整个滑溜溜的身子是吸得又肥又圆,黑里带红。 “啊……” 他以前听人说起过这东西,光是听,他就觉得毛骨悚然,何况是这样的亲密接触。 穆子训登时脸都白了,忍着恶心捏住了蚂蝗冷滑的身子想把它从肉里扯出来。 可这一扯非但没有把蚂蝗扯出来,反而让蚂蝗咬得更紧,身子像皮筋一样拉得更长。 穆子训恶心之余,灵光乍现,赶紧往手臂猛吐口水。 蚂蝗受不了口水,终于松了口。 穆子训触火一样把它丢到了田垄上,然后大嚷一声,搬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便往蚂蝗身上砸去。 田垄上瞬间溅出了一滩血。 “娘的,这可都是老子的血。”穆子训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见自己的手臂上仍血流不止,赶紧又吐了吐口水往伤口上抹去。 他的嘴干了,气力弱了,心态也崩了。 他站在水田边,总觉得水田里到处都是蚂蝗。 他的背,他的手,他的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都趴着又肥又长黑里透红的吸血鬼——蚂蝗。 去他娘的蚂蝗!去他娘的犁田! 当农民太难了! 犁田太难了!他不想犁田了! 他恨,他后悔!他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借这头大水牛来犁田! 他会个屁呀!他穆子训就是个水田里的二百五! 可犁尖还陷在土里呢! 这头牛,这套犁铧,都是黄老倌好心借给他的,丢不得坏不得。 穆子训这般想着,只得硬着头皮跑回了水田,蹲下去继续往泥土里挖犁尖。 也不知过了多久,废了好大的一番劲后,他终于把犁尖从淤泥里拔了出来。 他嘿嘿地笑了,却发现自己背上一片湿。 见鬼了!下雨了。 真是出门不利! 穆子训抬起头来,往四周望了望,发现不久前还在田里劳作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 空荡荡的水田里只剩下他。 山里传来了杜鹃鸟古怪凄厉的叫声。 穆子训想起了“杜鹃啼血”的典故,顿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与恐惧感。 他赶紧跳上了田垄,抬起湿哒哒沾着泥巴的脚往裤子上蹭了蹭,便套上了布鞋,戴上草帽,准备赶牛回家。 谁知那水牛在这关键时刻,又犯了犟脾气,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慢悠悠地伸嘴嚼起了田垄旁的草。 “牛大爷!这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吃。”穆子训埋怨地拉扯着缰绳。 牛跟他较起了劲,更加不动了。 穆子训急得拿起鞭子便往它背上抽去。 牛吃痛,发出了愤怒的“哞哞”声,晃着两把尖硬的牛角便要往穆子训身上撞去。 这还得了! 穆子训吓得面如土色,丢下手里的鞭子和肩上的犁铧撒腿就跑。 “哞。”牛喘着粗气紧追不舍。 穆子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觉得自己这回是真要完了! 田里的路窄,下着雨,泥又滑,他跑了一会,还没被牛撞上,脚下一打滑,反而先打了个趔趄,跌在了旁边一块已插好秧的水田里,稳稳地摔了个狗吃屎。 “哞……”牛又叫了,声音更近了。 叫得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叫得他几乎快尿裤子。 穆子训吐了吐满嘴的泥巴,刚想从水田里爬起来,背后的衣服却被粗壮的镰刀角勾住了。 那只强壮的犟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他整个人高高地挑在了牛角上,吊在了半空中。 “啊……” 随着视线的移动,穆子训脑海里迅速地闪现出了自己被牛摔到田垄上,摔得粉身碎骨,血溅满地的场面。 “救命……” 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在辽阔的水田回荡开来…… --------------- 第10章 “隔道不下雨,百里不通风”。 水田那边飘着细密的雨。 老宅这边却是干巴巴的,滴雨未有。 槿婳拿着米糠粕去喂鸡,心想着等她喂完了鸡,便送些饭团到田里去,让穆子训好充充饥。 她听人说犁田是个力气活,就连牛,在犁田的那几日,主人都会给它吃些好的。 她拍了拍手,正要往灶房去。 背后响起了怪异的声音。 心里一悬,回头瞧去——穆子训牵着牛,扛着犁铧回来了。 她从来没见过穆子训这么狼狈的模样——从头到脚都是脏的湿的乱的,黄色的泥土,绿褐的树叶杂乱地黏在他的发上,脸上,身上。 早上出门时穿得还算整齐的短打已扯得七零八落,就连脚上的布鞋都只剩一只,一股冲鼻的泥腥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似乎他不是犁田回来,而是打了一场恶战回来,更确切地说,也不是打战,而是遇见了惨无人道的恶匪,生受了好一番非人的蹂。躏。 穆子训就那般散着发,歪着髻,神情呆滞,两眼无光,直直地站在她面前,良久,一动不动,被人钉住了一般。 想当初,公公去世时,他也不曾这样过。 槿婳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头健壮的大水牛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哞哞”,槿婳才从惊愕中醒过了神。 她快步走上前去,卸下了穆子训肩上的犁铧,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相公,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 他今天九死一生,差点就死在水田里了。 如果不是他命大,这条牛良心发现,饶过了他一命,他现在还不知摔死在哪块水田里了。 耕田太可怕了!当农民太难了!水田里还有会钻进肉里吸血的蚂蝗! 他不干了,他再也不想到水田去!再也不想牵着牛扛着犁铧去犁田。 他含泪看着槿婳,痛定思痛道:“娘子,我错了,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你说的对,种田不重要,考秀才才重要,从今以后我一定发奋读书,努力考取功名。” 要是再让他下田,他宁愿现在一头撞死。 “你说什么?”槿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 “我要读书,我要考秀才,考举人……我要光耀穆家门楣。如果我做不到,就让我下辈子变成王八。”穆子训握紧拳头,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凌然。 槿婳捂住了嘴,双目盈泪地仰望着穆子训。 谢天谢地,她的相公终于开窍了,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毅然决然的样子。 穆子训丢下了牛绳,大步走进了穆家大门…… * 从这日后,槿婳便发现穆子训变了个人似的,一心只想读书,考取功名。 她若跟他提种田的事,他还有点不高兴。 槿婳欢喜之余,也有些纳闷——穆子训那天到底在田里是经历了什么,才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直到有一日,她碰见了一个当天也在水田里的人,才知道穆子训原是被牛欺负怕了,才不愿再去耕田。 如此一来,黄老倌家的大水牛倒成了功臣。之前她那样劝他,穆子训都不愿考秀才,结果被牛摔了,立刻就肯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张夫人的儿子张学谨是为了参加明年的院试才到她这来住的,得知穆子训也要参加考试,张学谨十分高兴,便邀穆子训到他屋里一块读书。 穆子训原本也有和张学谨结为书伴的想法,见张学谨邀他一块用功读书,十分欣喜地应下了。 张学谨白天要到书山学馆去听李云净老师讲课,到了傍晚才回来。 穆子训白天便自己在家学习,晚上再向张学谨讨教。 至于那两亩田,荒着也是可惜,便设法租了出去。 * 一天夜里,更夫开始打更了,穆子训才从张学谨屋里回来。 槿婳本已躺下,见他回来,又起身道:“相公,饿了吧!桌子上有块芝麻饼。” 穆子训脱下了身上的青衫,拿起了桌面上的芝麻饼,笑着坐到床上,对槿婳道:“娘子饿不饿?” 槿婳摇了摇头:“我不饿,你们读书人才容易饿。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快吃了呀!” 穆子训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芝麻饼。 借着昏黄的灯光,槿婳见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下巴消尖了许多,心疼地道:“为妻瞧着相公瘦了好大一圈。” 他好几年没读书了,决意复读后,每日手不释卷,一日三餐又吃得潦草,岂能不瘦? 穆子训把饼噎到肚子里,摸了下自己的脸道:“哪里瘦了?你相公长得这么英俊,就算瘦了,也是一表人才。” “死相~”槿婳亲昵地点了下他的脸颊,顺手勾住他的脖子道:“相公想不想到书山学馆去读书?” “不敢想。” 他这么多年没读书了,自然是找个老师指导更好,可书山学馆的学费贵得很。 家里现下基本没什么收入,能省下一些钱给他买一两本书,他已十分知足了,哪还敢想着去私塾读书的事。 “事在人为嘛!”槿婳别有意味地勾唇道。 “娘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穆子训挑眉问。 “不告诉你,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槿婳神秘兮兮地应着。 穆子训不干了,哈着手去挠她的胳肢窝: “好呀你,胆子肥了,敢在亲老公面前打哑谜。” 槿婳平生最怕痒,被他一挠,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哎呀!别闹,都这么晚了,再不睡,明儿就起不来了。”槿婳压着声音道。 “起不来不是更好。”穆子训坏笑着,见槿婳笑得花枝乱颤,低声求饶,反而更起劲地去闹她。 槿婳本努力地压着声音,被他挠到了痒处,憋不住又放声笑了起来。 “咳咳。” 一声有些刻意的咳嗽声从姚氏房间里传了过来。 婆婆姚氏的房间和他们的房间只隔着一道走廊。她想婆婆定是听到了他们打闹的声音,才特意出声提醒。 槿婳赶紧闭上了嘴,埋怨地掐了下穆子训的手臂。 穆子训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去挠她,便拥着她睡下了。 * 三月末,一个太阳明晃晃的早上,槿婳的舅舅杨士诚出现在了穆家老宅。 他犹犹豫豫地敲响了大门后,是穆子训跑去开门的。 穆子训见到他的第一眼,第一感觉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到现在都没忘记,他之前到杨家去,被他赶了出来,还挨了一顿打的事。 槿婳说她只当没有杨士诚这个舅舅,穆子训自然更不会认他这个舅舅,见杨士诚来了,冷冷道:“这不是杨大财主吗?光临蔽舍有何贵干?” 杨士诚见他这么说话,脸色十分不好看,但他没有直起脖子训斥穆子训,而是问道:“我那外甥女在不在?” “我娘子槿婳当初去你府上,你和你的夫人不是说我娘子故意讹你的钱,你杨士诚没有她这个外甥女吗?现在又到这来找外甥女?” 真是厚颜无耻! “再怎么样!来者皆是客,相公就让他进来吧。”槿婳听到了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穆子训道。 穆子训只得把杨士诚请进了屋里。 杨士诚东瞧西看地走过天井,来到了厅堂处,看见槿婳正倒茶水要招待他,十分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槿婳呀!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娘唯一的哥哥,你唯一的娘舅。” 槿婳把茶端到了他面前道:“舅舅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穆子训也走了上来,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他倒要看看杨士诚跑到他这来做什么?要是他还敢欺负槿婳,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必要抡起拳头好好和他干一架。 “槿婳呀!舅舅和舅妈以前做得不太好,舅舅现在和你赔个不是。”杨士诚忽惭愧地低下头对槿婳道。 穆子训见状,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他不懂杨士诚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槿婳也有些惊讶他这态度的转变,正发着愣。 杨士诚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也是你应得的,你好生收下。” “舅舅,你确定?”槿婳看着那张值三百两的银票,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杨士诚。 “是。”杨士诚用力地看了眼那红通通的银票,心都在滴血,可他不敢不还。 他咬了咬牙,把银票塞到了槿婳手里,握住了槿婳的手道:“槿婳呀!你娘留下的钱,我可都还你了,你要是看见了你娘,千万要告诉她,不要再来找我了,也不要再去吓你舅妈!不然……你舅妈真的要疯了。” “啊?”槿婳不太明白地叫了一声。 穆子训拉开了杨士诚的手道:“说话就说话,别拉着我娘子的手。” 杨士诚看着被槿婳拽在手里的银票,心里的血滴得更快了。 银票,他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银票…… 杨士诚欲哭无泪地捂了捂脸道:“你一定要跟你娘说,别再来找我,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说完,杨士诚如癫似疯地离开了穆家,连茶水都没喝一口。 穆子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槿婳也是瞠目结舌了好一会,才醒过神来。 她扬了扬手中的钱票,对穆子训笑道:“相公,我们有钱了!你这下子可以放心到书山学馆去读书了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杨……舅舅怎么像撞了邪一样!”穆子训搔了搔头道,愈发有些想不明白。 槿婳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 第11章 那一天槿婳到杨家去,在路上碰到了徐二娘。 她知道徐二娘与她舅舅舅妈有过节,一时计上心头,便决意联合徐二娘整整她舅舅和舅妈。 槿婳在她舅舅家住了几年,知道她舅妈向来比较迷信,离开杨家时又听到舅舅跟外婆说她舅妈最近老头疼。 她舅妈一头疼就脾气暴躁,喜欢疑神疑鬼。 槿婳觉得这是个机会,便让徐二娘找人扮成她娘的样子去吓吓她舅舅和舅妈。 徐二娘和她舅舅舅妈虽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但做了十多年的近邻,对她舅舅家的诸事再清楚不过。 她也没仔细问徐二娘到底找的是什么人,又是怎么吓的。她只清楚徐二娘一定有办法。 徐二娘在街上卖了几十年豆腐,三教九流的人,认识的多得去了。 而且做贼的人都容易心虚。 按今天的情形来看,她这法子很是奏效。 虽然瞧着她舅舅把钱还给她时心痛的模样很是可怜。但她不这样做,永远都拿不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穆子训听完她的解释,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娘子好计谋,为夫佩服。” “我也是逼不得以,但凡舅舅和舅妈对我稍微好些,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槿婳说着,微微地叹了一气:“这事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 “你相公是那种管不住自己嘴的人?不过你说的那个徐二娘靠得住吗?”穆子训有些担心地道。 “在这事上我和她是同一条船上的,她若出卖我,对她没半点好处。而且现在钱到手了,舅舅往后就算察觉出不对劲,还能讨回去吗?” “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前,若还敢上门,更不要脸了。”穆子训想了想道。 “放心吧!这么长时间了,他们都没发现什么,事情一了,就更不会有旁的想法了。”槿婳看了看手里的银票对穆子训道:“相公,不瞒你说,我当时跟徐二娘说好了,这钱到手后,要给她三分报酬。” 穆子训微微一笑:“许人一诺,千金不移。这事人家出了力,你既和她约好了,给她三分也是应该的。” “那剩下的二百一十两,该怎么花,可不可以由为妻做主。”槿婳十分郑重地问。 “这本就是丈母娘留给你的,娘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绝不说个不字?” 槿婳没想到穆子训回得如此干脆,有些感激地看着穆子训道:“相公真好。” 又笑了笑道:“是这样的,第一件事,我想多给相公买些书,送相公到书山学馆读书;第二件事,我想给家里添置一些家具,改善下家里的伙食;至于第三件事……我打算做笔买卖。” 穆子训听到最后,好奇地挑起眉:“买卖?” “对,不是有句话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嘛!” “这话是司马迁说的,但做买卖可没那么容易。”穆子训想起了他那些年做买卖的血泪史,极怕从没做过生意的槿婳步他的后尘。 商场如战场,一不小心,可是会倾家荡产的,他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放心,我有分寸的,只是小买卖,就算赚不到钱,也亏不了多少银子。”槿婳拍了拍穆子训的手轻声道。 “这……你总该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买卖吧。”穆子训一脸不放心。 槿婳倒有些后悔太早把这个念头告诉他了,摇了摇头道: “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相公。” 穆子训听到她这么说,以为槿婳说想做买卖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没准她明天就改变心意了。 松了一口气道:“买卖不好做,娘子别冲动呀!” “嗯。”槿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几日后,槿婳瞒着穆子训偷偷到城东的知安堂去了。 知安堂是宋承先家新开的药材铺,铺面装修得有模有样,虽不处于人流量大的闹市,但生意看起来倒不错。 槿婳一走了进去,一个穿着蓝衫,看起来十分精神的伙计便热情地迎上来:“请问这位夫人需要些什么?” “我是来找宋承先宋公子的。不知道他今天是否在店里?”槿婳微微一笑。 “那请夫人在此稍等,我到里边去看看。” 那名叫阿福的伙计说着快步地走进了里屋。 没一会,宋承先便笑着出来了。 他头上插着玉簪,穿了身品色的长衫,衬得他的肌肤更加雪白。 槿婳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皮肤,两相对比,又忍不住羡慕起来。 “宋哥哥。”她笑着喊道。 “果真是槿婳妹妹,里边请坐。” 宋承先热情地招呼她到里边坐下。 没一会,刚才那伙计便端了茶上来。 宋承先边给槿婳倒茶边道:“难得槿婳妹妹到我这来,这是正山茶,入口甘甜,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喝这样的茶。” 难得宋承先还记得她爱喝什么茶。槿婳心里一动,端起茶杯,细细地尝了一口:“好茶,不瞒宋哥哥,我已好久没喝到这样的好茶了。” 槿婳喜欢喝正山茶,是因她小时候,他爹常在家里泡正山茶。 但茶对于一般人家来说可是奢侈品,这正山茶工艺复杂,价格又不低,穆家落魄后,她确实是有好几年都没尝过正山茶的滋味。 素日里能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也只有最便宜的炒茶或者茶沫子。 “槿婳妹妹若赏脸,哥哥送你几罐。”宋承先道。 “那可使不得,我今日空手而来,若从宋哥哥这带茶叶回去,岂不成了没脸没皮的。” 二人虽是许久未见,但坐下来,只消聊上几句,倒似日日来往的朋友一般,丝毫没有生疏感。 “他对你好吗?” 叙了好一会旧,提到了穆子训,宋承先忽有些出神地看向槿婳道。 “他?” “就是你相公。” “很好。”槿婳点头应着。 宋承先不置可否,淡淡地笑了下:“说了这么多,槿婳妹妹还没告诉我,今日到我这来所为何事?” 宋承先竟问了,槿婳也不继续打哑谜,认真地道:“我今天来,是想跟宋哥哥合伙做一笔买卖。” “槿婳妹妹要和我一起做买卖?”宋承先脸上露出了不解却又十分感兴趣的神情。 “宋哥哥,你们店是药材店,可有卖连翘?” “自然有,连翘是比较常用的中药材。” “那你这店里库存着多少连翘?” “应该不多。怎么,你需要连翘吗?” “我眼下不需要,但不久后,城里许多百姓都需要这味药。”槿婳道。 “你说什么?”宋承先觉得她这话说得不着边际,但却又别有意味。 “这么说吧!不久后,城里会有许多人染上一种风邪,而连翘是防治这种风邪的最佳良药。”槿婳本不想说,但又觉得她如果什么都不说,会影响宋承先和她合作的欲望,只得先把这事透露给他听。 “眼下,大家不都好好的吗?”宋承先疑惑地道,“你怎么知道接下去会有许多人染上风邪?又怎知这风邪得连翘才能防治?” 每年的春夏交际之时,因季节变化,人们是更容易染上风邪。这种季节性的风邪一般还能传染。 这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按往年的经历,风邪大面积爆发后,都是板蓝根,金银花等需求暴增,可没有连翘的事。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槿婳说完,认真地看着宋承先漆黑的眼眸道:“宋哥哥,你相信我吗?” 她没有店铺,还得操持家务,没法以一己之力去进购销售连翘,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与宋承先合作。 宋承先有现成的药材店,由知安堂出面购买销售药材,可省下不少事。 她确定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但一切的前提是宋承先得信任她,支持她。 她期待地看着宋承先,希望他们以前培养起来的信任与默契,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全然磨灭。 半晌,宋承先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一字一字道:“我相信。” 槿婳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轻松地笑道:“谢谢宋哥哥。” 其实,早在宋承先让伙计端出正山茶那一刻,槿婳就料到宋承先会答应和她合作。没有那杯茶,她还不敢这么快就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 槿婳把收购连翘的计划告诉了宋承先,并留下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宋承先应了这事,也愿意相信槿婳,但这事来得突然,又没有来由,心里到底没什么底。 见槿婳说得煞有其事,还准备得如此充分,连银子都拿出来了,心里的疑虑自也一寸一寸地被打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说明: 这里所说的风邪,指的是一种流感。 古代没有流感一词,我查了资料,叫“时行感风”比较妥当,但怕大家不理解,直接用了“风邪”一词。 --------------- 第12章 槿婳离开知安堂的第二日,宋承先就开始收购连翘。 槿婳告诉他,连翘的需求在不久后将会暴增。而城里各大药店连翘的储备量都不多,宋承先只得从城内收购到了城外。 宋父发现了儿子异常的举动,少不得询问,都被宋承先拿话搪塞了过去。 过了大半个月,宋承先手上能周转的钱也不多了,便停止了收购。 阿福帮忙把连翘搬进仓库里。 看着这么一大堆连翘,他愁得头发都要掉了。 要是这些连翘卖不出去,全部烂在仓库里,那这间新开的知安堂便会面临倒闭。 知安堂若倒闭了,他就得到别处寻活干。 思来想去,唉声叹气中,阿福想到了槿婳——他家公子以前很正常,可在槿婳出现后,他就开始发疯了。 那个女人,就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精,祸水。 宋承先看着仓库里的连翘也有些发愁。 但槿婳要他等。 他只得静下心来等。 * 四月中旬,春夏交接,冷热交替之际。 一场暴雨后,许多人开始全身无力,昏昏欲睡,持续低热,继而咳嗽不止。 接着,一切就如槿婳所说的那样,染上风邪咳疾的人越来越多,城中咳嗽声此起彼伏,而连翘则成了防治这种风邪的最佳良药。 宋承先花了大半个月收购的连翘,不到七天便尽数售出了。 再有人来知安堂求购连翘,只能空手而回。 阿福见状,又是哭又是笑,开始在心里埋怨宋承先怎么不多收购一些连翘,而槿婳也从祸水变成了救星和财星。 穆家这边,张夫人的儿子张学谨从书山学院回来后也染上了风邪咳疾,还把咳疾传染给了张夫人。 槿婳拿了老早就备下的连翘给他们二人熬汤喝。 连喝了三四天后,他们二人好得差不多了。 槿婳自己却又咳嗽了起来。 穆子训见她也染上了咳疾,便亲自下厨给她熬连翘汤,一日三餐的事则交给了姚氏。 槿婳前世躲不过这场风邪,不曾想重生一世还是躲不过。 穆子训端着连翘汤推门走了进来,看见槿婳自己坐了起来,关切地问:“娘子,你觉得怎么样了?” “咳咳……还好……本也不是什么大病。”槿婳回道。 “这个连翘汤我熬好了。”穆子训把汤放在了小几上,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道,“我怕娘子吃着苦,给娘子带了几块方糖。” 槿婳心里一甜,嘴上却道:“你拿我当小孩子,咳咳……” 穆子训拿起了一块方糖,塞到了槿婳嘴里道:“含会,待会吃药时就不会觉得太苦了。” 槿婳乖乖地含着糖,含得整个喉咙都甜蜜蜜的,然后端起连翘汤一饮而尽。 穆子训替她擦了擦嘴道:“娘子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 槿婳笑了下,刚想说些什么,又咳起来了,她捂住了嘴,露出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嘶哑着声音道:“相公,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有,你看我好着呢!” 前世,他也躲过了这场风邪。看来,这风邪对他不起作用。 “那婆婆呢?” “娘她也好着呢!”穆子训笑了笑,又道,“多亏娘子聪明,备了好些连翘。不然,现在就算有钱都买不到几两连翘了。不仅我们这,隔壁两个县也有不少人染上了病。” “连翘现在是最稀缺的了,听说城东有个叫知安堂的药材铺在风邪发生前就四处收购连翘,那知安堂的东家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不过也亏得他收了那么多连翘,不然,大家买不到药,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穆子训连声感叹。 槿婳暗笑,忍着没把真相说出来。 * 半个月后,蝉开始叫了,天气热起来,风邪便也退了。 槿婳已然痊愈,全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轻松。 挑了个好天气,她往知安堂去了。 阿福一见她来,便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夫人,真是好久不加,快往里边请。” 槿婳进了里间,宋承先又坐在之前那个位置上喝茶。 水气缭绕中,淡淡的茶香浮动。 宋承先笑道:“真是巧得很,我刚泡好了妹妹喜欢的正山,妹妹就来了。” “我就是闻到这茶香才来的。” 槿婳迤迤地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端起茶杯,浅尝一口道:“宋哥哥泡茶的功夫也属一流。” “谢槿婳妹妹夸奖。” 宋承先说着起了身,亲自把银票和账本取了出来,放到槿婳面前道:“妹妹请过目。” “这般急,倒好似我特意来跟你讨钱一样。” “不是你急,是我急,这些钱在我这可放了快二十日了。”宋承先无奈地道。 槿婳出了一百五十两本钱与宋承先合作,净获利三百多两。 看着桌子上花花绿绿的票子,槿婳一时间很是感慨,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赚钱的乐趣。 槿婳抿了抿嘴,有些难为情地对宋承先道:“不用核对了,我还会信不过宋哥哥吗?” “槿婳妹妹这就不懂了,生意场上,好兄弟勤算帐,好朋友帐莫忘。”宋承先认真地说道。 槿婳想着这可能是行业规定,便依着宋承先的话把账目和票款都对了一遍。 虽然她读过几年书,也会数数,可看账目还是很吃力。 过了好一会,也不管看不看得清楚,槿婳笑着抬起头来对宋承先道:“没有错,有劳宋哥哥了。” “槿婳妹妹可真厉害,这么快就把账目对清了。”宋承先道。 槿婳心里一阵冷汗,默默地把账簿合上了。 宋承先掀唇笑道:“这次多亏你,让哥哥我发了一笔大财,下次还有什么商机可要记得知会一声。” “一定。” “槿婳妹妹,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宋承先知道穆家已败在了穆子训手上,但凡穆子训有本事养家糊口,也无需槿婳这般劳心劳力。因此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倒有几分替槿婳担忧的意味。 槿婳看着那三百两银票,沉吟了片刻道:“我想做些小买卖。可我以前没开门做过生意,也不知能不能做好?” “一定行的,这次你不就做得很好。” “这次是个意外。” 虽然她这次赚到了钱,但槿婳很清楚,她是凭着先知先觉才抓住了商机,赚到了这三百两银子。 可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是不知道的。 她父亲和她公公都是商人,而且是极成功的商人。可惜他们在时,她没有向他们请教学习分毫经营的策略和方法。 自嫁人后,她又极少与外界接触。所以她虽有从商的念头,心里却没什么谱。 宋承先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鼓励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而且虎父焉能无虎女,棠伯伯生前可有[小陶朱公]之称。” “宋大哥这话就不太对了,你看我公公多厉害,可我相公却没学到我公公的半分,虽有运气的缘故在里边,但大体来说是卖什么亏什么。”槿婳说着,又想起了穆子训那些年惨痛的经商经历,忍不住叹了一气。 宋承先愣了一下,幽幽地道:“穆兄的经历我也略有耳闻。” 穆子训那些年在生意场上的操作,在宋承先看来,简直就是商业界极好的反面教材。 眼高手低,盲目轻信,听风是雨,别人会犯的错他犯了,别人不会犯的错他也犯了。 倘若穆里侯在天有灵,怕也会被这独子乱七八糟的经商方式气得想掀棺材板。 就这么一个男人,上回他问槿婳穆子训待她如何时,槿婳还一脸甜蜜地说“很好”。 唉!“巧妇”或许生来就是要伴“拙夫”的,天意呀! 宋承先讪笑着安慰道:“我想穆兄只是时运不济,如今槿婳妹妹又在他身边,否极泰来是迟早的事。” “希望吧。”槿婳笑道,“若说做买卖,宋哥哥的本事也不小。” 宋承先谦虚地笑了笑,问道:“不管做什么生意,妹妹可知首要之务是什么?” 槿婳认真地想了想,不敢确定地道:“有个店铺……” 宋承先一下子笑了,摇了摇头:“这不是最重要的。” 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槿婳见他似有意要指点她,赶紧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 第13章 宋承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不管槿婳妹妹想做什么买卖,首要之务,便是要弄清行情,所谓[修桥先测水,经营先摸市],弄不清行情,就贸然开店,哪怕是找到一个再好的旺铺,也是十店十亏。” 槿婳觉得他说的甚是有道理,有些领悟地点了点头。 宋承先继续有条不紊地道:“第二,要[以本求利,以德开店]。世人常说[奸商奸商,无商不奸],但这奸,不可是作奸犯科的奸,而是得精明,圆滑。我们开店做生意,目的是求财,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万不可取,不法买卖,万不可做。这第三嘛,槿婳妹妹可听过做买卖有三宝?” “三宝?” 槿婳摇了摇头,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人好,货好,信誉好。”宋承先一字一字慢慢道:“人好指的是从商的人能懂行知市,善于接待客人,对自己所卖的商品有充分的了解。货好则是指商品质价相符,适销对路。” “市场上情况千变万化,比如这次你让我提前购进连翘,正好赶上了时病的关键时刻,连翘便成了供不应求的热销货,但城西有些人,不了解时病的变化,见连翘价格上涨,便到别处去重金购入,一来二去的,待他们收到货,时病已过去,连翘跌回原价,不赚反赔。” “还有这种事。”槿婳沉思了一会,又问:“那信誉好是不是指诚实守信,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没错,妹妹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宋承先挑眉笑道,大有一副孺子可教的意味。 “谢宋哥哥指教。”槿婳赶紧起身向宋承先行礼道谢。 “同行相见,分外眼红”,宋承先知道她想做买卖,还能毫不保留地告诉她这么多,着实非常不易。 “槿婳妹妹太客气了,做买卖的门道多的是,妹妹以后自己开了店,便能明白了。”宋承先说着,起身走到身后的书架,抽出了几本书道:“这些都是有关买卖方面的书籍,既有教人如何生财应市的,也有教人如何待客管理的。槿婳妹妹不妨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宋哥哥这样帮我,让我如何谢你呢?”槿婳有些不知所措地道。 “你我多年的情分,再谈谢就生分了。” 槿婳举起双手接过了书,又向宋承先道了一声谢。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 “什么?” “学会做账和看账本。”宋承先补充道。 看着他那精明的表情,槿婳这才知道,宋承先早看出她不会算账了。 而她刚才还在他面前不懂装懂,真的是太尴尬了…… * 临近中午,槿婳带着银票和书,收获颇丰地离了知安堂后,便到菜市场去了。 穆子训如今也到书山学馆去念书,学馆里有个小饭堂,中午不便回家的学子可在这小饭堂里用餐。 但这两日那小饭堂的厨子告假了,穆子训和张学谨只得走上半个时辰的路回家吃饭,吃过饭后,再返回书山学馆读书。 槿婳在知安堂换了二十两碎银。 这是她赚到的第一笔钱,理应要好好庆祝。况且这段时日,张学谨在功课上帮了穆子训不少忙,她早有心要好好感谢张家母子。 如今手上竟有了钱,怎么着也得请人家好好吃顿饭。 今儿不是集市日,市场上人少,摊点也少。 槿婳把书夹在腋下,先到猪肉摊买了一大块不瘦不肥的五花肉,又走到了一家熟食店,买了一只烧鸭,半只卤鸡,两根火腿。 她正兴高采烈地提着五花肉、烧鸭、卤鸡、火腿往回走,旁边走来了一人,怯怯地唤了她一声:“少奶奶”。 槿婳回过头来,原是以前在她身边伺候着的小梅。 小梅在她嫁到穆家后,伺候了她四年,但穆家败落后,所有的仆人都被遣散了,小梅也不例外。 槿婳不由得打量起了小梅。 她穿了件蓝色的窄袖衫,头上的辫子梳得很齐整,但她比以往更瘦了,下巴尖尖的,眼大大的,精神看着也不大好。 “少奶奶。”小梅又唤了她一声。 “快别这么喊,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少奶奶了,”槿婳感叹地看着她道,“小梅,离开穆家后,你到哪去了?” “我爹娘死得早,我是打小被我叔叔卖进穆家的,离了穆家后,我和小兰在李婶的介绍下到薛员外家里去了。” 小兰跟小梅一样,从前也是在她屋里伺候着的,李婶她记得没错的话,是在厨房里打杂的女佣。 “我和小兰去伺候薛员外家的三姨娘,可那三姨娘哪像少奶奶这般良善,对我们动不动就又打又骂,”小梅说着撩起了袖子露出了道道伤痕,抽噎道,“小兰受不了了,偷了三姨娘的金镯子跑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少奶奶,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再待在薛家了,再待下去我会没命的,我想回到少奶奶身边。”小梅苍白的脸上泪水哗然,径直地向着槿婳跪下了。 她今天是奉了三姨娘的令,来给三姨娘买糕点的,岂料竟遇见了槿婳。 看到了槿婳,她就想起了以往,想起了她在薛家的悲惨遭遇,她就极想回到槿婳身边去。 她也知穆家现在大不如前,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槿婳她还买得起一整只烧鸭,半只卤鸡和两根火腿,乡下里有些人可是一辈子都吃不起这三样东西的。 槿婳赶紧扶起了小梅,苦口婆心道:“小梅,穆家已今非昔比了,你跟在我身边,有时很可能连口饭都吃不起。” “小梅不怕,小梅留在薛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少奶奶,你就帮帮我吧!我会好好干活的,以前在府里时,无论少奶奶交待我做什么,我都做得很好,我在少奶奶身边伺候了四年,我爹娘都死了,少奶奶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小梅说着哭着又要给槿婳下跪。 槿婳拉起了她,摸了摸她泪花花的小脸道:“你们离开后,其实我也常想起你们。” “少奶奶。”小梅抽噎地唤道。 “这件事我得回去先跟婆婆和相公说一声。小梅,这样吧!你先回薛府等我两天,我一定会去赎你的。”槿婳温声道。 也是小梅运气好,刚好在今天遇见了她,而她手上也刚好有钱。 槿婳在知安堂时便想到了,她若要开店做生意,总是需要帮手的。穆子训要到学馆读书,婆婆要留守老宅,他们都很难真正帮到她,开了店后,请个人是在所难免的。 她这种时候遇见小梅,或许是天意吧。 小梅听到槿婳这么说,眉头仍皱着,她怕槿婳只是拿话搪塞她,但她又担心她表现出不相信槿婳的样子,会让槿婳生气,更不愿赎她,使劲地点了点头道:“小梅听少奶奶的,小梅会在薛家好好等着的。” “好,别哭了,先回薛家去,我一定会去赎你的。”槿婳肯定地道。 小梅抹着泪可怜兮兮地离开了。 槿婳叹了叹气,径直回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说明: 本章提到的有关做买卖方面的知识和俗语,参考自薛景甫编著的《生意经》。 --------------- 第14章 姚氏待在家里,发现儿媳妇出去了那么久还没回家,本有些着急生气的。可见槿婳带着五花肉、烧鸭、卤鸡和腊肉回来,一下子又不气了。 她也知道槿婳从她舅舅那要回了三百两银。自有了这三百两银后,他们吃的比以前好了许多,但肉还是很难见的。 她已经很久没吃肉了,见了肉也馋了。 槿婳一进了门,姚氏就走上前去道:“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菜!” “不瞒婆婆,我赚了一些钱。一方面想着和婆婆和相公好好庆祝庆祝,一方面也想请张夫人和学谨吃顿饭。”槿婳怕姚氏有意见,紧接着道,“前段时间,多亏了学谨,相公以往落下的功课才能补回不少。” “确实该好好谢谢人家,他们在我们这住,也是我们的福分,”姚氏通情达理地应着,又奇怪道,“你说你赚到了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等相公回来了,我再一起告诉你们两位。” 姚氏见槿婳卖关子,笑了下道:“行,等训儿回来了再说。” 槿婳高兴地把手里的肉递给了姚氏:“婆婆,你把这些拿到厨房去,我放了书,到外边摘些青菜回来。” “好,今天每只母鸡都下了蛋,我一下子捡了四只鸡蛋,也全放在灶房里呢!”姚氏拎着五花肉、烧鸭、卤鸡和火腿高高兴兴地进了灶房。 槿婳回到房间,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卧室的柜子里,拿起了一个挂在墙上的竹篮,到门外去了。 穆子训翻的那块地,被她种上了白菜和茼蒿,如今白菜和茼蒿的长势都十分喜人。 穆子训还在菜园边移种了一棵桑树。桑树长得快,桑叶能疏风解表,清肝明目,桑果能滋阴补血,安神助眠,可谓是全身都是宝的植物。 如今正是桑果满树的时候,红的,紫的,黑的,满满挨挨地挂了一树,看着就很热闹喜庆。 槿婳摘了菜,又采了一把桑叶和一小捧桑果,回到灶房里去了。 姚氏把烧鸭切成了块,放在了大盘子中,又拿起了两条火腿,小心地切着片。 她和槿婳一样,穆家未失势前几乎没进过厨房,所以厨艺都很勉强,刀功更谈不上。 “婆婆,仔细着手呢!”槿婳叮嘱道。 姚氏应了一声,瞧见槿婳端进来的菜篮子中放了一大把桑叶,奇怪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煮鸡蛋桑叶汤!” “这成吗?”姚氏没喝过这玩意,有些怀疑地道。 “成,许多人家都是这样吃的,说是煮出来的汤水格外甘爽可口。”槿婳道。 待姚氏把火腿切好装到盘子里备用后,槿婳把洗干净的桑叶放到了砧板上,切成了丝状。 她拿出了碗,把两个鸡蛋打进了碗里,拿筷子搅散。 热了锅后,下了点油,把鸡蛋翻炒了一会后,便放了一大碗水。水开了,再把切成丝的桑叶倒了进去。 姚氏闻到了一股清香,赞道:“闻着倒不错。” “我还摘了些桑果,已经洗干净了,婆婆你吃些吧。”槿婳往灶旁看去。 姚氏端起了小碗,吃了几颗桑果,听见穆子训在外边和张学谨说话的声音,赶紧放下碗走出去道:“训儿,你回来了?” “娘。”穆子训喊了她一声。 张学谨向姚氏点了点头,亲敬地喊了声:“伯母。” 他现在称呼子训为“哥”,槿婳为“嫂”,便也喊姚氏一声“伯母”。 张学谨的小书童阿来也向姚氏弯了一腰。 姚氏走上前,看着文质彬彬的张学谨,笑眯眯地道:“今天中午和你娘一块来伯母这吃饭,你嫂子做了很多好吃的,阿来也一起来,大家热闹热闹,都别拘束着。” 张学谨还没有回答,穆子训先道:“那真好,学谨,你还没尝过你槿婳嫂嫂的手艺。” 张学谨腼腆地点了一头,带着阿来先回屋去了。 穆子训把书交给了姚氏,心急地跑到了灶房。 他老早就闻到了灶房里的肉香,进了灶房后,见槿婳正在做红烧五花肉,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 读书真的太容易饿了。他以前斗一天鸡也不觉得饿,现在只要读半天的书,他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槿婳发现他盯着锅里的五花肉看,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正烧着的肉,对穆子训挑唇而笑。 穆子训张开了嘴,就等槿婳喂她。 槿婳知他心急,但又怕他烫了嘴,把肉吹了几下,才塞到他嘴里:“顺便尝尝是淡了还是咸了。” 这是她第三次做红烧五花肉,前两次做得都不大好,今天她是心血来潮,冒险再试,免不了还有些忐忑。 “不咸不淡刚刚好。”穆子训没嚼几下就把肉吞了下去,“娘子的手艺愈发好了。” “还要不要?”槿婳道。 “不要了。”穆子训吞了吞口水,蹲下来道:“我给娘子看柴火。” 他现在整天往学馆跑,家里许多事顾不上,很过意不去,回家后,总想帮着姚氏和槿婳做些什么。 槿婳拉开了他道:“你读了一上午的书,烧什么火,先去休息吧!下午还要回书山学馆继续听课写文章呢!” “让我在这陪着娘子吧。”穆子训拥住了槿婳道:“娘子在家有没有想我?” “没个正经,也不怕被人瞧见,”槿婳推开了他,拿起了锅铲把锅里的红烧肉翻了两下,见穆子训仍站在一旁盯着她看,觑了他一眼道,“把碗筷摆到桌子上去。” 穆子训乖巧地去摆碗筷。 没一会,姚氏回来了,和槿婳一块把午饭张罗了出来。 红烧五花肉,清炒白菜,甜酱烧鸭,清蒸火腿,五香卤鸡,还有一大碗鸡蛋桑叶汤。虽然比不上别人家的山珍海味,但也是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穆子训到西厢把张夫人和张学谨还有书童阿来都请了过来,大家围在八仙桌上热热闹闹地吃起了饭。 张夫人笑道:“先说好了,等穆相公和我家学谨都中了秀才,这首份做东的事就归我了。” “好好好,希望能借大妹子吉言。”姚氏连忙应道。 张夫人搬到这以后,姚氏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伴,甭提多高兴了。 散席后,穆子训觉察到槿婳有话跟他说,但他还得回学馆去,便把要问的话先咽了回去。 到了傍晚回到家里后,大家都闲下来了。 穆子训才拉过槿婳道:“娘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槿婳笑了笑,把她和知安堂合伙做买卖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穆子训听了槿婳的话后,恍然大悟道:“我还纳闷你之前说要做买卖,怎过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动静,原来,你早就把这桩买卖做成了!” “瞒着你也是我的不是,但不瞒着你,我又怕这买卖做不成?”槿婳抿了抿嘴道。 “这笔买卖确实做得漂亮,你公公若还在,也是要好好夸你一番的。” 姚氏赞赏地道,大有刮目相看的意味。 “婆婆,说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接下去我想开店做些买卖,不知婆婆和相公以为如何?”槿婳问。 她有心要开店做买卖,她不怕吃苦,可她就怕婆婆和相公不支持。 穆子训还没开口表态,姚氏先说话了:“这很好,咱们穆家原就是商贾世家,亲家公生前也是个名流商贾。娘相信,咱槿婳若从商,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槿婳没想到婆婆这般认同她,支持她,一时间心里满是感动。 穆子训本觉得这事得再从长计议,可姚氏都发话了,他又自知自己目前没有“振兴穆家”的能力,只得选择了沉默。 --------------- 第15章 送走了姚氏,槿婳和穆子训便回到了屋里。 槿婳瞧出了穆子训的忧心忡忡,知道他并不是很赞成自己经商。 穆子训不说,她本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但她也明白,若不早些把话说明了,以后心里难免会因此起疙瘩。 她温柔地拉住了穆子训的手,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道:“相公适才也不说话,是怀疑为妻的经商能力吗?” 槿婳问起,穆子训便也实话实说了:“商场险恶,我确实担心,但我更怕娘子太辛苦。” 即使他只有几年从商的经历,还把生意打理得一塌糊涂,但他对于从商的辛苦也是深有体会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槿婳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我们以前在父母的庇佑下过了那么多年潇洒快活的日子,眼下才开始吃苦,算不得什么!相公决意参加科考后,日夜苦读,为妻很是震动,正所谓夫唱妇随,相公都有如此决心和魄力,为妻哪能因为怕吃苦就畏畏缩缩的。” 穆子训知道她这么说,是怕他心里愧疚,换做是别的一些女人,自家的男人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少不得要讥讽嘲笑,可槿婳甚少这样,都是默默地支持他,用言语鼓励他。 “能娶到娘子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 穆子训说着,紧紧地把槿婳拥进了怀里。 槿婳轻拍着他的背道: “相公也是我的福分,我相信相公一定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的,到时相公成了威风凛凛的官老爷,为妻便是个官夫人了。” “嗯,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绝不辜负娘子的期望。” 穆子训温柔地亲了下槿婳的额头。然后回到了书桌,打开书本,准备夜读。 槿婳欣慰地笑了笑,也从柜子里拿出了宋承先送她的书,摊在桌面上仔细地读了起来。 * 两天后,槿婳在知会了姚氏和穆子训的情况下,使了十八两银子到薛员外家把小梅赎了出来。 小梅离了薛宅后,直跪在槿婳面前磕头道:“少奶奶,你就是小梅的再生父母,小梅这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少奶奶。” 槿婳急忙扶起她:“说什么做牛做马。你如今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是我们的缘分,从今往后我们又是一家人了。” 小梅见槿婳救她出了狼窝,对她又和善,到了穆家后,做事比以往更加卖力。 洗衣做饭打扫,样样都弄得十分妥贴。 这些琐事原本主要都是槿婳在做的,小梅来了后,她省下了很多力气和时间,便把这些精力拿来看书,学习如何做生意。 一个月后,她把宋承先送她的几本书都看得滚瓜烂熟了,对于如何开店做买卖的事也有了思路。 这一天夜里穆子训回家后,槿婳把心里的打算跟穆子训说了。 “相公,我决定了,我先租间半大不小的铺面卖些胭脂水粉和首饰。” 这些是女人家喜欢的玩意,顾客也以女人为主,穆子训觉得倒可省掉不少麻烦,连连点头道:“这主意不错,我记得西坊有好多家弄胭脂水粉做首饰的手艺人,娘子可到西坊去进货。” 槿婳直笑:“这几天我已去了好几趟西坊,货比三家,终于找到了合心意的两家货,价格也谈拢了。” “娘子的速度倒是惊人。” “不过这店该取个什么名字呢?”槿婳今天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揽住了穆子训的脖子,可怜兮兮道:“相公,你书读得多,快帮我想个名字。” 穆子训看着槿婳娇嗔的模样,笑道:“唐朝王昌龄有诗云: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娘子这么美,不如店名就叫美人妆。” “美人妆。”槿婳念着这个名字,转忧为喜,“好听又好记,还很形象,真是再好不过了,那就叫美人妆。” “有了名字,若能请个名家写块匾额挂在店门前,那就更妙了。”穆子训道。 之前穆家有十八间店铺,每一店门楣上都挂着名家题字的匾额,在商界也是一桩美谈。 “相公的字就写得好,在为妻心里相公就是名家,所以这块匾额就由相公来写。”槿婳撒娇道。 穆子训摇了摇头:“承娘子如此看得起我。但你先听我说,爹生前有个好友姓张字三千,是个宿儒,在乡里间颇有些声望,只是性情耿直,生活清贫,爹向来敬重他,在世时常接济相扶。” “你说的是张三千张老先生?”槿婳之所以记住张三千,倒不是因为他才学出众,而是因为张三千有一把长到腹部的长须,性子还十分古怪。 “正是他,我们请他来题字,一来可以借他的声望提高新店的名气,二来也可帮扶一下这位老前辈。” 槿婳点了点头道:“相公这想法很好,不过你怎会突然想到他?” “因为张老先生日子更困难了,我今日在学馆门口,见张老先生的孙子在偷偷卖他的《论语注疏》,”穆子训说着,有些心虚地笑道,“我便把娘子给我的二两银拿了出来,把张老先生的《论语注疏》买下来了。” 那二两银是槿婳让他带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的。 穆子训说完,讪讪地看着槿婳道:“娘子不会生气吧。” 毕竟花二两银买一本书,不算低价。 槿婳开明地道:“我怎么会生气,那二两银本原也是要给相公花的,相公没拿去吃吃喝喝,却拿来买书,如此上进好学,又热心助人,为妻高兴都来不及。” 穆子训听到槿婳这么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扬唇笑了起来。 “张老先生既是宿儒,他写的注疏我看远不止二两。而且听你适才所言,倒像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注疏被人卖了。” 槿婳进行了一番分析,善解人意道:“你去张家请他时,把注疏带去,再多带些银两,把这事跟他明说了。若先生他不愿意卖掉自己亲手写下的注疏,便把书还给人家,若他不好收回,你便多补些银子。”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但娘子不心疼钱吗?”穆子训道。 他和槿婳都不是小气的人,但一文钱足以逼倒英雄汉,穆家现在日子过得也有些紧巴巴的呀! 槿婳精明地笑道:“钱可以再赚回来,人情的事不抓住机会,往后再做就事倍功半了。” 见穆子训不解,槿婳继续解释:“你想呀!张老先生虽然清贫,但好歹是个宿儒,一定认识不少有才学的人。若相公能得他的亲睐,他为相公做些引荐,或给相公一些指导,那相公这科考之路不是会更顺利吗?” 穆子训没想到槿婳连这一层都想到了,恍然笑道:“言之有理,娘子真是通情达理,想得又周到。” “你们不是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自从相公肚子里的墨水越来越多后,为妻沾了相公身上的灵光,也觉自己聪明了不少。” 槿婳知道读书是件苦闷的事,怕穆子训会半途而废,也怕穆子训因觉得读书耽误了家里的事,心里亏欠负疚,所以只要逮到机会,她就好好地夸他,鼓励他。 穆子训如何不懂她的心思,她每夸他一次,他在学习上就更加勤勉。 明日,李云净先生外出办事,他刚好有一整天的假。 穆子训想着,无论如何,他都得替槿婳把题匾的事给办妥了…… --------------- 第16章 隔日,挑了个好时辰,穆子训便带了礼品和银两到张宅去拜访张三千。 张三千刚好在家,听到小辈说,门外来了哥叫穆子训的。 张三千想穆子训是个败家子儿,辜负了他老子的期望,很不想见他。 转过头来,又想起昔日穆里候对他的礼待和接济,便又让家里的小辈把他请了进来。 穆子训见了张三千后,敬重地给他行了礼,又送上了见面礼。 张三千不知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客气。 穆子训便把那本《论语注疏》拿出来。他怕张三千尴尬,便说这书是他捡到的,今日特来奉还。 张三千见了书,知道是近来家中经济不好,子孙没有本事,又把他写的书拿出去卖掉,心里很是无奈悲愤。 穆子训只字不提买书的书,反说是捡的,又让他十分感动。 他拿过了穆子训双手递过来的《论语注疏》,呆了半晌后,又把书递给了穆子训:“既被贤侄捡到了,那就是贤侄与这书的缘分,贤侄好生收着吧!” “张老先生如此美意,晚辈惶恐。老先生博古通今,满腹经纶,能得先生大作,是小侄的荣幸。” 穆子训给张三千戴了一顶高帽后,又适时地拿出了一个红纸包道:“这里有十八两银,聊表小侄对先生赠书的感激之情,还请先生笑纳。” 十八两银可抵得上张家半年的衣食所费,张三千连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张老先生万要收下,先生与家父乃是至交,这些时候因有事耽搁,也不曾来拜访,小侄心里一直愧疚,还请先生莫怪。” 张三千见穆子训说话做事跟以往有很大不同,默了一会道:“贤侄如今在何处高就?” “说来惭愧,穆家败落在小侄手里,小侄常感愧于天地祖宗。小侄少时,有幸过了童试,今年春,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求得一点半点功名,也可光耀穆家门楣,便又捡起了几年不曾读过的经书。” 张三千听罢,抚掌感慨道:“贤侄顽石点头,里候兄若在天有灵,也可瞑目了。” 穆子训见张三千对自己的印象好转,便适机向张三千说出了题字的事。 穆子训亲自来拜访张三千,又是替他遮掩“家贫卖书”的事,又是给他戴高帽,说好话,早就把张三千哄得心欢耳顺。 张三千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题字的事,又问起了穆子训读书的情况。 穆子训把读书的事一一说了,张三千道:“李云净的《大学》《中庸》讲得好,但对于《孟子》却不通透。” 当朝考秀才只考一科经义,即以经书文句为题,而这书指的便是《论语》《中庸》《大学》《孟子》四书。 穆子训听到他这么说,感叹道:“家父在时,曾对小侄说,若论对《孟子》的研究,放眼城中,无人能与老先生比肩。” 穆里候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只有穆里侯和穆子训知道。但穆子训那表情和语气却很是煞有其事。 “里候兄太看得起我张三千了,老朽不过略有些心得罢了。”张三千说得谦虚,神色却并不谦虚。 “不瞒先生,《孟子》恰好也是小侄的弱项,不知小侄往后可否前来叨扰张老先生?” “贤侄尽管来。”张三千爽快地说着。 穆子训听言,赶紧离席向张三千鞠了一躬。 张三千性情古怪,不会轻易指导别人,早年迫于生计,也曾设馆讲学,后来因闹了些纠纷,便不愿再讲学,如今主动开口说要指导他,简直让穆子训喜出望外。 拜别了张三千后,穆子训径直回了家,把几件好消息都跟槿婳分享了。 槿婳听罢,十分高兴,觉得这是穆子训要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几天后,选了个吉日吉时,穆子训和槿婳带着礼盒亲自到张三千家求墨宝。 张三千劲笔疾走,美人妆三字写得潇洒灵动,一如美人新妆初成。 为显新意,穆子训请示了张三千后,在“妆”字下方绘了一朵芙蓉,寓意“清水出芙蓉”,也权当是新店独一无二的标记。 槿婳十二分满意,带了墨宝,请了个做匾额的巧匠,付了定金,便只管等匾额完成后去取。 眼下,货源找好了,店名取了,匾额的事也有了着落,槿婳一鼓作气把租店,修缮的事也办了。 如此一来,倒比预计的多支出了二百两银子。 这笔钱,她是再拿不出来的,思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再去找宋承先借。 宋承先得知她的来意后,二话不说就把二百两银借给了她。 除之外,他还替槿婳打通了官府的关系,帮她拿到了经商权。 槿婳得他如此力助,感动得不知所以,在心里暗自发誓,将来若发达了,定要百倍千倍地回报他。 这日早上,学馆散学早。 穆子训离了学馆后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往十八里街去了。 十八里街是城里最热闹的商街之一,美人妆就开在十八里街上。 槿婳最近忙着新店的事,早出晚归,家里的事基本都交给婆婆姚氏打理,小梅这个小丫鬟也被她叫来店里帮忙。 眼看中午快到了,槿婳整理着货物,觉得肚子空得很,便给了小梅一串铜板,让她到外边买几个烙饼来充饥。 小梅刚出去没多久,穆子训却来了。 他穿着一件长布衫,腋下夹着书和笔,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小食盒。 “相公,你怎么来了?”槿婳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走了上去。 “我来给你送吃的。” “我刚让小梅去买烙饼了。” “无妨,烙饼今晚可以当宵夜吃。” 槿婳想想也是,便不再说些什么。 穆子训把食盒放到了柜台上,拍了下盒盖子道: “娘子,你闻闻,猜猜里边装着什么?” 槿婳见他神神秘秘的,低头往食盒上嗅了嗅:“好像是饺子。” “聪明,就是饺子。”穆子训说着打开了食盒盖子,里边放着一大碟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饺子。 槿婳闻着那有些熟悉的饺子味,闭上眼睛道:“招香酒楼的饺子?” 招香酒楼的饺子以皮薄馅厚,香而不腻闻名城中。 槿婳向来爱吃饺子,穆家未落魄前,有时山珍海味吃得厌了,她便会想起招香酒楼的素饺子,因此那时每隔一段时间,穆子训就会陪着她一块到招香酒楼吃饺子。 仔细数数,距离上一次到招香酒楼吃饺子,已经快三年了。 太久没吃到招香酒楼的独家饺子了,槿婳不仅鼻子记得它的味,嘴巴也记得它的味,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穆子训看着她这副馋样,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塞进她嘴里道:“试试,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味。” 槿婳边嚼着饺子边满足地道:“嗯……没错,我吃着比以前还要好吃。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要天天都吃招香酒楼的饺子。” 穆子训听到她这么说,隐隐心酸,他又夹起了一个饺子去喂槿婳:“刚才那个是白菜馅的,这个是猪肉馅的。” “啊……还有猪肉馅的,好吃,猪肉馅的比白菜馅的好吃太多了。”槿婳现在可馋肉了。全不像以前只挑白菜馅的素饺吃,嫌肉馅的腻人。 穆子训看着槿婳狼吞虎咽的模样,心疼地叮嘱道:“娘子,你慢点吃呀!小心噎到了。” 槿婳听到他说起“噎”字,想起了自己前世是怎么死的,赶紧拍了下脸颊,放慢了咀嚼的动作。 “再吃一个,一定要轻轻咬,慢慢吃。”穆子训边把饺子塞进槿婳嘴里,边叮嘱道。 槿婳咬了下饺子,却觉有些硌牙,睁大眼定睛一看,饺子里居然包着两颗珍珠。 她看着穆子训那张忍俊不禁的脸,拿过饺子,掰开了里边的馅,里边赫然是一对珍珠耳坠。 这珍珠耳坠正是她年前交给穆子训,让穆子训到当铺当掉的那一对。 看着槿婳惊讶的模样,穆子训微笑着道:“我把我抄的一本经书卖给了齐举人家的公子,他给了我三两报酬。” 听到他这么说,槿婳才想起——这两个月,她因为忙着店里的事,每天累得很,夜里都是早早睡下的。 每次她睡觉时,穆子训都还在灯下看书写字。 她也不是没发现他在抄书,可她以为那是功课,或者穆子训抄来自己读的,没想到他却是抄来卖的,只为了给她赎回她戴了好多年的珍珠耳坠。 “相公。”槿婳鼻子一酸,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傻娘子,有啥好哭的,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饺子吗?还有这珍珠耳坠,也是你最喜欢的,现在这两样你都有了。” 是呀!她什么都没说,可他都放在心上了。 槿婳擦了下泪,看着被她掰开的饺子,故意怨道:“你也真是的,亏你想得出来,把珍珠耳坠包到饺子里。” “我想给娘子一个惊喜。”穆子训搔了搔头,笑着解释道:“别人过冬节吃饺子,还往里边包铜钱,谁吃到谁一年就都走好运。” “这么有趣。” 槿婳一时间似想起了什么,眨着两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穆子训道,“ 如果能把这种惊喜用到做买卖上,一定能吸引到很多顾客。” “额……”穆子训想了想,惊讶道:“娘子不会是想在胭脂水粉里藏铜钱吧!” 亏他想得出来。 槿婳噗嗤一笑:“要是我买的胭脂水粉里藏着铜钱,我准乐得很,但这不好藏呀!” 槿婳想了一会,俯过身,在穆子训耳旁低声说了好一阵。 穆子训听完后,皱眉道:“这可以吗?” “你在质疑我?” “不,不是,我哪敢质疑娘子!” “那就这么决定了。” 槿婳随手夹了一个饺子塞到了穆子训嘴里,把穆子训还想说的话都堵住了…… --------------- 第17章 两个月后,槿婳的妆粉店“美人妆”隆重开业了。 在还没正式开张前,她便贴了告示,给新店造势: “美人妆开张一个月内,凡进店消费一次性满二百文以上,皆有机会中奖,多买多中,逾期不候。” 买东西还有机会中奖,众人都觉新奇。 不下几日间,城里惯用妆粉的女人基本都知道了有一家叫“美人妆”的胭脂水粉店即将开张。 就算是那些不涂胭脂水粉的男人,听说了这事,也都纷纷议论了起来。 “你们知道吗?美人妆的东家就是以前穆大商人的儿子穆子训。” “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快就又东山再起了。” “也不知他们的钱是哪来的?我之前见那穆子训还跟南巷口的黄老倌借牛来着,穿得那叫一个寒酸,人都快瘦成骨头了。” “可不是,我还见他到张家去借钱,被张家的家丁像赶狗一样轰了出去。” “这算得了什么,我听说他之前跟他婆娘到他那姓杨的舅舅家时,还被打了一顿呢!” “呦!落到这般地步,要我早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你们懂啥!以前穆家富得那叫一个流油,穆里侯那么精,见自己的儿子不是块料,能不先给他留些后路吗?” “那穆子训的岳丈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听说这新店是他婆娘要开的。” “啧啧啧,有个有钱又会干事的婆娘就是好 ……” 围坐在桌子旁噎着茶的几人闲谈了一番,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年轻人从他们旁边走过,停下来高声地道: “哎!我说,你们讨论人家夫妻的事做啥!我这有个可靠的消息,他们新店不是搞酬宾弄抽奖嘛,你们知道特等奖是什么吗?” 蓝衣服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晃了晃五根长短不一的手指道:“整整五十两白银。” 美人妆贴出来的告示里说明了一二三等奖的奖品是什么,独没有说特等奖奖品是什么,可谓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蓝衣男子这么一说,全茶寮的人都听到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呼。 “五十两呀!我累死累活干个三五年,都不一定能赚五十两。” “这不会是假的吧。” “千真万确的消息,若有半分假,让我掉茅坑里淹死。”蓝衣男子万分肯定地赌咒道。 “那可真是不得了了,也不知是谁有这么好的运气。” “自然是我,我运气一向就好,十赌九赢,那特等奖一定就是我的。”坐在另一边一个高瘦的男人道。 “十赌九赢,那就是有一输,我看你就中不了那特等奖。” 蓝衣男子笑道:“我婆娘运气也好,到时我让她去试试,哪怕抽不中特等奖,能抽个一二等奖也好的,这机会难得呀!” 那高瘦的男人也不与那抬扛的人理论,紧接着蓝衣男子的话道:“没错,我把我婆娘也带去,女人们一年到头的,都爱买这些玩意,以前她们花钱买胭脂水粉可没得抽奖。” “对对……” 茶寮里一片火热,人人都期盼着自己能中大奖。 高瘦男人见状暗暗和蓝衣男子交换了下眼神。 他们两个都是槿婳找的托,目的就在于制造声势,勾起大家的购买欲。 这是槿婳那天看见穆子训在她饺子里藏珍珠耳坠后想到的。 是人都喜欢惊喜,都希望自己能被幸运之神眷顾。 她用抽奖的模式弄开业大酬宾,一可以在城中迅速流传,让大家都知道她的“美人妆”要开张,二是可以吸引到更多的顾客到美人妆消费。 在奖品的诱惑下,哪怕有些顾客不想买,为了过过抽奖的瘾,或者证明自己比别人幸运,也会忍不住掏出铜板来。 而二百文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刚好在城中大部分顾客可接受的范围内。 * 到了美人妆开张那一日,一大早,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赶集似地聚集在了店铺门口。 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说着笑着,也有探头探脑地往店里望去的。 吉时一到,锣声鼓声和鞭炮声一齐响起,整条街因着美人妆的开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穆子训携着槿婳的手一块出现在了店门口。 二人含笑着向众人鞠了一躬,然后同时扯动了悬挂在牌匾上两端的红线。 红绸一落,“美人妆”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穆子训看着有些按捺不住的四方来客,落落大方地开口道: “各位朋友,各位街坊,得大家的眷顾,美人妆才得以开业。” “为表对各位朋友,各位街坊的感激之情,从今日起为期一月,美人妆新店大酬宾,凡入店消费达二百文以上者,皆可抽取幸运红包,一旦中奖,即刻兑换,童叟无欺。若消费五百文以上,未中奖,也送一盘上好的老山檀香。” “好。”围观的人欢呼了起来。 槿婳没想到来的人会这么多,大家又这么热情,一时间很是激动,又觉有些招架不住。 等呼声弱下后,槿婳才道:“明日便是七夕节,为表对各位姐妹七夕佳节的祝福,只要是两人和两人以上一同前来购物的,结账时都可减二成价。” “啊……”那些和同伴一块来的姑娘听到这话都激动了起来。 “走,我们都到里边瞧瞧去。” 有个人开了头,其它人听了,都一窝蜂似地涌进了店里。 除了槿婳,穆子训,小梅外,姚氏,张夫人,阿来也到店里来帮忙了。 姚氏本不想抛头露面,但想到今日新开张,店里一定忙,连穆子训都特意向学馆请了假,张夫人也出面了,她若还躲在家里,岂说得过去,便也来了。 来的人比预计中的多了太多,槿婳看着这络绎不绝的人流量,有些后悔没有听宋承先的话,多备一些人手。 正发愁中,阿福带了五个知安堂的伙计来了。 “恭喜夫人今日新开张,我家公子忙,一时脱不开身,叫咱几个好好听夫人差遣。”阿福拱手道。 “诸位可真是及时雨。” 宋承先又帮了她一个大忙,槿婳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先向阿福几个道了谢。 人一多,招待不过来是一回事,最可怕的是出现踩踏等意外事件,但凡有人因此伤了,美人妆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可真是乐极生悲。 槿婳让知安堂来的四个伙计在一旁维持秩序,阿福和另一个伙计则去招待客人。 如此,总算是把局面稳住了。 --------------- 第18章 开张首日,顾客如流,槿婳忙得是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 到了傍晚打烊时分,小梅和阿来扫地整理货架,槿婳和穆子训则一块记账,整理钱财。 槿婳揉了揉眼睛,噼里啪啦地打了下算盘道:“相公,你知道照这样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翻本吗?” “什么时候?” 槿婳伸出了两根手指道:“最慢两个月,我们就能把本钱赚回来了。” “两个月!”穆子训伸手托起槿婳的脸,揉着她的脸颊,崇拜地道:“娘子真是商界奇才。” “顺便也替我揉揉肩膀。”槿婳闭上眼道。 穆子训赶紧把手滑到了她的肩膀上,有模有样地替她捏了起来:“娘子!这几天客人这么多,我再跟李先生多请几天假,好留在店里帮忙。” 穆子训以为他这么说,槿婳会夸他,谁知槿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不行,读书的事耽搁不得。一回生二回熟,说的就是一天没读书,就对字眼生,两天没读书,脑子就跟煮熟了一样,什么都记不住了。” “娘子,据我所知一回生二回熟指的是人与人之间初见陌生,再见相熟。”穆子训弱弱地解释道。 “是吗?”槿婳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义凛然的模样,“我觉得我说的比较有道理。总之,相公你就安心回学馆去读书,生意上的事,别管了。”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是新开张,作为男主人的穆子训必须到场撑场面,槿婳是不会让他向李云净先生告假的。 “娘子,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谁说我一个人,不是还有小梅,婆婆,阿来吗?有这么多人在这,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穆子训见拗不过槿婳,只得咧嘴笑道:“好,我听娘子的,明天就回学馆去。不过娘子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别一个人撑着。” “我知道啦!” 开张日有了个良好的开端,给了槿婳极大的信心和满足感。 但槿婳也不敢有任何松懈。 人都容易先入为主,而她的店新开张,必须尽最大的努力给顾客留下好印象,这样,她的美人妆才能开得长久。 因此自美人妆开张后,槿婳日日都用宋承先跟她说的经商三宝“ 人好,货好,信誉好”来提醒自己。 小梅在她的训练下,也成了个善于和顾客打交道的好伙计。 两个月过后,果如槿婳所料的那样,她把开店的本钱都尽数赚回来了。 赚到钱后,槿婳第一时间便带着二百两银票到知安堂去。 宋承先看着槿婳递上来的银票,并不意外,只是淡淡笑道:“槿婳妹妹果真是经营有方。不过这钱,你确定要这么快就还我。”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哪有人嫌别人还钱还得快的。”槿婳心直口快地说。 “如此,我先把钱收下了。”宋承先接过了银票,慢慢地饮了一口茶道:“槿婳妹妹店里的生意如今如何了?” “现在就是挺稳定的,也有不少回头客呢!”槿婳言语里透露着一种满意。 “刚开头,能够稳定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做买卖的人来说,太长时间的稳定却是一把双刃剑。”宋承先意味深长地说着。 槿婳听到这话,心里有了一丝触动,但一时之间,她也不太清楚宋承先这话里的意味。 * 眨眼间,重阳节快到了。 秋风一吹,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开了。 九月九日,天高气爽,是个适合登山赏菊的好日子。 穆子训见槿婳每日辛苦,便打算趁着重阳佳节带她到外边散散心,舒活舒活筋骨。 槿婳忙了几个月,神经一直紧绷着,也想放松放松,到了重阳那一日,索性关了铺门,也给一直跟着她一块忙上忙下的小梅放放假。 这日,喝完早粥后,穆子训到外边买了两盆菊花摆在了天井处。 槿婳穿了身月白色的窄袖连裙,蹲下身闻着菊花扑鼻的香气,粲然笑道:“我听学谨说城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重阳节那一日,明年参加院试的学子都要去爬山,爬得愈高的,才运愈亨通,明年愈能高中。” “是有这种习俗,不过学谨老弟是不会去的,”穆子训道。张学谨年纪虽小,但读起书来比谁都拼命,穆子训面对他时,常常觉得汗颜,不过也正因为有张学谨这个榜样,他才能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偷懒。 “学谨不去,那你要不要和他们一道去?” “难得娘子今天得空,李先生也放了我们的假,当然是陪娘子要紧。”穆子训嘴上像抹了蜜一样。 槿婳笑道:“这样的天气正适合出门,你若不和你那些同窗去登高,不如带上我和婆婆还有小梅到小枫岭去,那地方离这不远,山路不陡,还种了许多枫树,近处的山,就属它那风景最好了。” “好,那准备准备,我们待会就可以出门了。”穆子训连忙点头道。 自搬到老宅后,槿婳一家子还从没有一块出去游玩。 之前三餐不济的,出个门都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更别说有那个心情去游玩了。 如今情况就不同了,美人妆一开,虽然没让他们大富大贵,但一家人现在至少吃穿不愁。 槿婳和小梅一块收拾东西,穆子训则到屋里去请姚氏。 姚氏听说要到小枫岭去玩,笑道:“你成日里埋着头读书,你媳妇这几个月也辛苦得很,你们两个能去走走是再好不过的。娘就不去了,娘留在家里给你们煮饭。” “不用煮饭,小梅也去,我们一块去下馆子。”穆子训道。 “下馆子又得多花钱呢!”姚氏道。她从前也是个会挥霍的主,如今却是越来越舍不得花钱。 槿婳现在是开着店,生意也不错,但穆家那么大的家业都可以败掉,槿婳做的不过是小本买卖,万一哪一天店倒了,他们这一家子日子不是更难过,所以她下意识地觉得能省一分就一分。 槿婳已准备妥当,走到门口,听见婆婆这般说,善解人意地道:“娘,花不了多少钱的,花掉多少,再挣回来就是。娘若不去,我和相公两个多没意思。” 穆子训又道:“娘,一块去吧!你要是嫌走路累,到了山上我背你。” 姚氏拗他们不过,伸手点了下穆子训的肩膀,笑道:“好好好,娘去,娘还没老到走不动的时候,也用不着你背娘。” 就这样,槿婳,穆子训,姚氏,小梅四个齐齐整整地往小枫岭去了。 --------------- 第19章 秋风送爽,小枫岭上的枫树未经霜打还没红透,半坡野菊却已开得热热闹闹,在风吹下如锦缎一般摇曳。 一家人登到半山腰时,姚氏有些气喘吁吁,说话都不利索了,穆子训便挑了个平整的地方,搬来几块石头,扶着姚氏坐下。 穆子训和槿婳也挨着姚氏坐下。 槿婳示意小梅坐下,小梅却不敢坐,取下了背在肩上的包袱,拿出了出门前准备的桂花糕和菊花糕,对姚氏几个道:“老夫人,少爷,少奶奶,吃些糕点吧。” 姚氏伸手拿了块桂花糕后,穆子训和槿婳这才动了手。 “这糕点的桂花味真浓,倒让我想起了桂花头油。”姚氏道。 槿婳笑着拿了块桂花糕递给了小梅,小梅一只手托着装糕点的小盒子,一只手接过糕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姚氏看了看小梅道:“小梅这头辫子又黑又亮的,是不是也用了桂花油?” “老夫人别取笑小的了,小的头发是天生的。”小梅被姚氏一说,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女孩子头发黑好生养,”姚氏道:“小梅今年多少岁了?” “回老夫人,我十五岁了。” “哎呦!都十五了,一下子成大姑娘了,过个一两年都可以当娘了。”姚氏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小梅听到她这么说,脸更红了。 槿婳听到姚氏说“当娘”,想起自己和穆子训成婚都七年了,还一无所出,微微有些失了神。 不怪她敏感多心,穆家三代单传,她迟迟不能为穆家延续香火,这事不但是姚氏的心病,也是她的心病。 穆子训却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槿婳的心事,瞥了小梅一眼道:“小梅,你少奶奶才刚把你赎回来,可不舍得那么快就把你嫁掉,你可不准在心里偷偷怨她。” “少爷说的什么话,我是要一辈子伺候少奶奶的。”小梅嘴里还含着糕点,听到穆子训这么说,十分窘迫地解释道。 “你别听他的,哪有不让你嫁人的道理。”槿婳瞪了穆子训一眼,站起来拉过小梅的手道:“那里的野菊长得好,我们摘些回去晒干做花茶。” “是,少奶奶。”小梅顺从地应着,跟着槿婳往山坡的另一边走去。 穆子训见她们走了,伸了伸懒腰,就着山坡躺下了。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姚氏唠叨道。 “这叫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穆子训惬意地闭上眼道,“ 不管我多大,我都是娘的孩子。” 姚氏拍了下他的手臂道:“训儿,我说你跟槿婳都多少年了,槿婳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都不着急的吗?” “娘,这事看的是缘分,我们不急,娘你也别急。” “你以前也这么说,可一晃眼都好几年过去了。” “现在不挺好的吗?要是有个孩子在身边绊着,儿子怎么能安心读书考秀才,槿婳怎么能安心开店做买卖,可见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娘你就别操心了,也别在槿婳面前提这个。”穆子训道。 “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心疼你媳妇,不许别人给她一点不痛快。” “槿婳是我娘子我不疼她还疼谁。”穆子训说着坐了起来,拉住姚氏的手道:“当然我也疼娘啦!娘把我生得这般英俊,在孩儿还只会尿床时,就英明神武地给儿子订下了个又漂亮又勤快又孝顺又会挣钱的媳妇,没有爹和娘,哪有儿子的今日。等儿子哪天当了官,一定求皇上给娘封个诰命夫人。” 姚氏被穆子训说得合不拢嘴:“你这张嘴呀!跟你爹一样会哄人。” 不久后,槿婳带着小梅回来了,她们各采了一大捧菊花。 姚氏见了她们怀里的菊花道:“这菊花远远地都有一股清香,没准能熬粥呢!” “媳妇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没煮过,还得问问人。” “问张夫人,她在乡下住的久,许多事情都是知道的。”姚氏道。 槿婳点了点头。 穆子训已坐了起来,自顾自地在一旁挠着脖子。 姚氏见状,担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躺地上睡觉,身上进虫子了?” “没有,这不许久没下雨了嘛!天气一燥,身上就容易发痒。”穆子训道。 “娘怎么不会,你是平日里水喝得太少了。”姚氏道。 槿婳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道:“啊……相公不说,我倒把这点给忘了。一到秋冬季节,西北风一吹,很多人的皮肤都会干裂发痒,到时润肤类的香膏水粉一定会成为紧俏品,我得赶紧去进一批润肤膏才行。” “这样呀!那娘子要记得多进一些润肤膏,顺便弄瓶给我擦擦。”穆子训挠着脖子道。 “好。”槿婳笑道。 * 第二日槿婳便命小梅看店,独自到西坊去了。 她之前进货的那两家没有卖专供秋冬季节使用的润肤香膏。 槿婳只得到别家去寻,寻了好几家,才找到了一家有这样的产品。 槿婳跑了老半天,身子有些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货,也未多想,便向作坊的老板进购了三百多盒润肤香膏。 作坊的老板似是第一回 见到她这样的大主顾,高兴得直接减了她两成价,又唤了两个伙计把货包好,送到槿婳店里去。 槿婳当时觉得怪怪的,但也没去多想。 收到货后,她和小梅一道把润肤香膏摆在了柜台处最显眼的地方。 她想着润肤香膏是眼下的紧俏品,她摆得显眼,顾客一进门就能瞧见,那也容易卖出去呀! 谁知卖了好几天,才卖出了一盒盒。 槿婳:…… 明明润肤香膏是应季商品,为什么却这般难卖出去? 这一日,天气冷,刮着北风,出门的人少了,店里就比较冷清。 临近中午,一位女客走了进来。 小梅立即迎上去道:“这位姑娘要点什么?” “听说你这有款檀色口脂很不错,我想看看。” “好的。”小梅转身去取檀色口脂。 槿婳打量了下那位女客,见她不仅唇上的皮肤有些干燥,手上的皮肤也挺干燥的。 小梅取了口脂来,那女客打开盖子看了看,又闻了闻,直接道:“好,给我来两盒。” 趁小梅去打包口脂的空隙,槿婳走过来道:“天干气躁,姑娘是否需要润肤香膏呢?” “可以看看。”女客人道。 槿婳喜出望外,取了盒润肤香膏,对那女客人道:“姑娘可以先试试。” 女客人拿起香膏看了看,又闻了闻,伸出小指挑了一点,往手背上抹了抹。 槿婳见她手上的皮肤干得都快起皮了,没理由不买她店里的润肤香膏,结果那姑娘却是皱眉道:“不必了。” 槿婳更加纳闷了,忍不住道:“这款润肤膏不合姑娘心意吗?” 那姑娘瞥了槿婳一眼,缓缓道:“这香膏太过油腻,香味也不好,还是宝记的比较适合我。” 宝记是城中最大的一家妆粉店。 槿婳在这之前倒从来没听过宝记有什么特别好用的润肤膏。 那姑娘付钱离开后,槿婳似有些明白了,她拿出了一串铜板对小梅道:“小梅,你到宝记去一趟。” “做什么呢?”小梅好奇道。 “去宝记买几盒润肤香膏回来。” --------------- 第20章 槿婳在店里等了许久,小梅终于从宝记回来了。 外边风大,她回来时,头发有些乱,进了门后,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边往柜台走来。 除了一盒宝记的润肤香膏,小梅还把没花掉的铜钱也摆在了槿婳面前。 “不是让你多买几盒吗?”槿婳不解道。 “谁知道呢!宝记限购了!” 小梅有些不满地嘟囔着,一阵阵白雾从她嘴里喷了出来,“ 听说之前一个人还能买五盒,现在不管是什么人去,一次都只能买一盒,有钱也只能买一盒,弄得多稀罕似的。” “会限购,说明供不应求。” 供不应求,便说明货好。 槿婳好奇地打开了膏盒,一股淡淡的花香先扑鼻而来。 她到西坊进的香膏也有股香味,但那香味闻着太浓,远不及宝记的芬芳怡人,难怪那姑娘嫌她店里的香膏味道不好。 槿婳伸出食指挑了一些白腻的膏体擦到了手上,边观察边道:“很滋润,吸收的也快,还没有黏黏的油腻感。” 她总算知道她店里的香膏为什么卖不出去了,因为跟别人家的比,她卖的,太过劣质。 小梅努了下嘴道:“不瞒少奶奶,因为宝记限购,我很好奇,就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人跟我说这香膏是宝记去年秋新出的,是宝记的独家配方,除了宝记自家的作坊外,放眼城中,哪个作坊也做不出这样的香膏,这香膏也只有在宝记才能买到。” “去年就有了?”槿婳道。 去年她还没有开店,倒没留意到这一点。 “是的,宝记的润肤香膏价格虽贵些,但听说擦上后,一整天皮肤都不干不燥。城里用过的人都说好,光是秋冬季节卖这款润肤膏,宝记就把别人一年才能赚到的钱都赚到手了。” 听了小梅的话,槿婳更加明白为什么她进的货卖不出去了。 再联想起她去进货时,那作坊里的老板那么高兴,还直接减了她两成价的样子,感情他也是急着脱手,也料到这货到了她店里会很难卖出去。 不了解行情,盲目进货是经商大忌。这回她可真是失策了。 幸好只进了三百盒,这批润肤香膏进货价也不高,不然她可真要死了…… 明白了事情所在,槿婳心里有些泄气,今日店里又那般冷清,更让人感觉寒上加寒。 她放下了手中的香膏,往大街上瞧了一会,对小梅道:“打烊吧!待会陪我一块到菜市场去买些新鲜的肉和鱼,今晚我们吃火锅。” 她冷,急需吃一顿火锅暖和自己,这样她才能打起精神来解决那三百盒香膏问题。 * 冬日里太阳落山早,书馆也比夏秋时早放学。 槿婳和小梅到菜市场买了肉和调料后,想着穆子训也快放学,便拐了个弯,到书馆去了。 离书馆不远的地方,种了棵大榕树,别的树叶子都落了,但这棵大榕树还是满头青翠。 槿婳和小梅站在榕树下静静地等着,没多久,穆子训便和张学谨一块从书馆里走了出来。 槿婳正想出声喊他们。 两个学子从穆子训身后跑了出来。 其中一个年纪看起来比穆子训小好几岁的学子绕到了穆子训面前,笑得十分爽朗地道:“子训兄,明儿没课,我和赵兄几个要到铁距台去,你去不去?” 这个同窗姓齐单名盛,就是穆子训之前提的齐举人家的公子。 穆子训还没回答,齐盛口中的“赵兄”赵日升便道:“哪能不去呢!我不是说过嘛!铁距台可是穆兄以前最流连忘返的地方。” “铁距台是什么地方?”张学谨十分好奇地问。 “好地方呀!学谨,你明儿也一块来,开开眼。”赵日升满脸诱惑地看着张学谨。 张学谨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出门,我要在家复习功课。” 穆子训听到张学谨这么说,也尴尬地对齐盛和赵日升笑道:“我明儿也想在家复习功课。” “不会吧!哪里就急这么一天了。”齐盛叫道。 “算了,人家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有媳妇的,一定是怕回家后挨媳妇的骂,才不敢去。”赵日升揶揄道。 “我们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媳妇!而且子训兄的媳妇在十八里街上开着店,我远远瞧见过,长得也不像只母老虎。”齐盛再道。 “这你就不懂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家子训兄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挥金如土,高高在上的穆家少爷。他现在全靠媳妇养着,当然不好得罪媳妇。”赵日升说到最后一句,十分不屑地瞟了穆子训一眼。 穆子训知道他言下之意是骂自己是个“吃软饭”的,但他并没有反驳也没有拉下脸,只是淡淡地笑着。 “那算了……”齐盛说着和赵日升一块走了。 槿婳之前问过穆子训在学馆的情况,穆子训都挑好的开心的跟她说,从来没和她说过半分不好的,不开心的。 如今亲眼目睹了同窗对穆子训的奚落,槿婳这才知道穆子训在学馆过得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顺意顺心。 她才来这么一会,就看见同窗在打落她相公,那她没来的那些时候,这种事一定也时常发生。 她因为香膏的事,心里不舒服,到这来见穆子训,是为了让自己高兴的。结果,非但没有高兴,心里反而更不舒服。 见穆子训和张学谨往她们这边走来,槿婳下意识地拉住了小梅的手,悄悄地躲到了树后。 男人都好面子,穆子训一定不想被她知道他在外边这般受人奚落,所以槿婳选择了躲避。 回到家后,寻了个机会,槿婳才悄悄地把张学谨叫到了一旁,问起了穆子训在学馆时的情况。 “学谨,你跟嫂子说实话?你训哥在学馆时,是不是总有人和他过不去?” 张学谨听到槿婳这么问,抿了抿嘴道:“嫂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瞒你说,下午你们放学时,我和小梅就站在书馆门口的榕树下。” 张学谨一下子有些明白了,讪讪笑道:“嫂子怎不直接去问训哥?” “要是能直接问,我也不必来找你了,你放心大胆地跟嫂子说,嫂子只是想了解一下素日里的情况,不会在你训哥面前提起的。” 张学谨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个说训哥坏话的同窗姓赵,听训哥说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赵同窗以前可能是嫉妒训哥有钱,如今又嫉妒训哥学问好,进步快,所以总和训哥过不去?” “你训哥在学馆里算得上学问好,进步快的?”槿婳对这句颇感兴趣。 “起初去学馆时,训哥实在算不得好的,但训哥肯下苦功,好问好学,又聪明,没过几个月,就赶上来了,连李先生都屡次夸训哥进步神速呢。”学谨说起这个,语气里皆是对穆子训的敬佩。 “那真是太好了,其实你训哥的勤奋全是跟学谨你学的。”一整天以来,槿婳终于听到了几句让自己开心的话,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她才发现自己把话题带歪了,赶紧回过神来道,“你刚才说的赵同窗,除了他外,还有谁和你训哥过不去的?” “还有那么两三个人吧!喜欢拿训哥说笑。” “说笑?” “就是说训哥……训哥是个败家子,倒霉鬼……孬种,吃软饭的王八乌龟。”学谨说到后边声音渐渐弱了…… “岂有此理!”槿婳心里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嘴角都开始发抖,“ 一群混账,白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 她一个只识得一些字的妇道人家都知莫揭他人短,莫论他人是非,这些人枉读诗书,行为却令人不耻。 张学谨头一次见槿婳这般生气,有些害怕地道:“嫂子小声点,请嫂子千万要淡定。特别是不能在训哥面前提起这个,不然训哥一下子就能猜出是我跟嫂子说的。” 槿婳抚了抚胸口,顺了顺气道:“你训哥整日里都得面对这群混账,岂不日日都得受气?” 张学谨摇了摇头:“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训哥没有和那些人计较,一来,不值得,二来,他们说得越难听,越有助于激励自己奋进。” “这是你觉得的?还是你训哥和你说的。” “是训哥和我说的,训哥还说,当一个人变大变强后,所有质疑的声音都会自动消失。训哥既不在乎,嫂子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当一个人变大变强后,所有质疑的声音都会自动消失。 ”槿婳念着这句话,心里豁然开朗。 穆子训有这般胸襟和觉悟,倒真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心里颇觉欣慰,转怒为笑道:“好,我知道了,谢谢学谨老弟。待会记得叫你娘和阿来一块到嫂嫂那吃火锅。” “谢嫂子,学谨回去了。”张学谨做了一揖,回屋去了。 * 入夜,天愈发冷,夜愈深,愈冷。 槿婳换了寝衣,老早就到被窝里躺着了。 困意未浓,她也睡不着,往窗那边瞅去,穆子训正披着一件棉袄,缩着身子,在一盏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书。 她本想和穆子训提润肤香膏亏损的事,但想想穆子训到了学馆后,常受别人侮辱,却因怕她担心,从没在她和婆婆面前说过,她便也不想把润肤香膏的事说出来。 毕竟这事,她还有能力解决。吃完火锅后,她就想好了,她可以用减价,混卖的方式把那些润肤膏卖出去。 即使最后还是会有些亏损,但小亏损总比什么也不做,让它成为大亏损强。 竟已打定了主意,便没什么必要说了,说了,只会让穆子训难过担心,影响他读书。 槿婳起了身,拿起剪子拨了拨桌上的灯芯,摸了下穆子训的手,心疼道:“手都冷成冰块了,我去烧些热水给你泡泡。” “太晚了,别去了,”穆子训用力地搓了搓手道,“娘子,天气冷,你先睡吧!我再看会书,也要睡了。” “明儿我买个汤婆子来,相公读书时捂着,手就不会动僵了。”槿婳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往他手上呵着热气。 见槿婳如此体贴,穆子训心里一暖,低下头在槿婳手背上留下了轻轻一吻。 槿婳看着他温柔的模样,想起了书馆门口发生的事,忍不住道:“明儿有一天假,相公可有打算去哪?” --------------- 第21章 齐盛和赵日升说到的“铁距台”是城中最大的斗鸡场。 穆子训酷爱斗鸡,还没和她成婚时恨不得天天泡在“铁距台”,成了婚后,公公虽管得比较严了,但他也是逮着了机会就往“铁距台”去。 这一年多来,穆子训改了以前那种散漫样,在家除了干活就是读书,玩乐的事是一件也不沾了。 槿婳这般问他,是想借机告诉他:他若偶尔想去“铁距台”玩乐玩乐,放松放松,她是不会阻拦他的。 穆子训抬起头来道:“娘子要我到店里去帮忙吗?” 槿婳见他会错了意,赶紧道:“没有,如今店里有我和小梅两个就够了。” “明儿呀!我想着温习温习功课,再把咱院子里那块地翻翻,种上萝卜,那样到了早春,我们全家都能喝上萝卜汤了。” 家里像翻地这样的力气活,向来都是穆子训干的。 槿婳见穆子训丝毫没有想去“铁距台”的意思,心里一动,往他手上又呵了几口热气,温柔地点头道:“好。” …… * 第二日,槿婳便开始对店里的润肤香膏进行减价赠送处理。 半卖半送了两个多月,那三百份润肤香膏总算脱手了。 一算,亏了十两七钱,这亏损在槿婳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她便乐观地当自己是花钱买教训。 润肤香膏卖出去后,也到了这年年底,每家每户都开始忙活过年的事。 槿婳清点好了账目,在廿二十四关了门,回家过年去了。 她算了下账,除去开店的本金,借款,还有亏损,“美人妆”今年纯获利一百六十两。 槿婳拿了其中的八十两用在过年,还有年后给穆子训读书上,其余的全都封进小银库。 她还给婆婆,相公,小梅和自己新做了衣裳。 这年的春节虽不算富足,但跟去年比已是人间天上。 去年,别说新衣服,就连六十六文钱的珠花簪她都买不起。一家人的年夜饭只是一碗白粥配几块腊肉和豆干。 而今年,她不仅让全家的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还让全家人都吃上鸡鸭鱼肉。 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的就是衣食住行。吃得好,穿得暖,心里自然就舒坦快活。槿婳也是如此。 到了正月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 槿婳的爹和娘都去了,跟她比较亲的只剩下舅舅一家。 舅舅跟舅妈势力,之前闹得那般不愉快,本是没有必要往来的。 但槿婳惦念起了她外婆,好歹那时她去找她时,她还给了她三两银子,没有那三两银子,她哪有机会和徐二娘合作。 她外婆陈氏年纪又大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一脚踏入棺材里了。 她娘还未嫁时,外公外婆偏心儿子,是常短了她娘的衣食,但后来她娘嫁了她爹后,他们两个就对她娘另眼相看了。 她外公死得早,她对她外公没啥印象。在槿婳幼年的记忆里,她外婆对她倒不错。她随着她娘住在舅舅家的那几年,她外婆也常嘘寒问暖的。 毕竟血浓于水的,过年过节的,她不去看看她老人家,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但她要是去见她外婆,就一定会见到她舅舅一家。这样一来,槿婳开始为难了。 初一那晚,因为想着这事,槿婳一整夜都睡得不太。安稳。到了第二日早上,穆子训察觉出了她的异样。 槿婳便把心里的顾虑跟穆子训说了。 穆子训想了想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舅舅再怎么样也是舅舅,去年他亲自上门道了歉,也把钱还回来了。娘子如果想去走动走动,相公我也不会说个不字。” “他那时让门子赶你出来,还打伤了你,你不记恨?”槿婳道。 穆子训抿了抿唇道:“那是前年的事了,你不提我倒有些忘了。不过你要我现在到他那去,我确实还不太想去,他和他家的门子想也是不愿见到我的!” 槿婳苦笑道:“别说你不想见到他们,我也不想见到他们。我不过是惦记着外婆,想着她年纪大了。” 穆子训想了想,道:“要不,咱们托人送些东西过去,也算对外婆尽了一分心意。如今的境地,想来外婆也不会怪你不去瞧她的。” “也只能这样了。”槿婳点头应道。 决定好后,槿婳便准备了两串腊肠,一挂咸猪肉,六个鸡蛋和四个桔子,包装好后托了个同姓的老叔送到杨家去了。 杨老叔到了杨家后,把腊肠猪肉鸡蛋桔子一股脑地放在了大厅的桌面上。 见陈氏恰好也在,杨老叔咧嘴笑道:“你外孙女一直惦记着你老的身子呢!” 杨老叔是杨家的旧相识,槿婳和杨家的事他也知晓一二,但他向来是“和事佬”的性子,觉得万事以“和”为贵,槿婳和杨家的事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事,所以他才愿替槿婳走这一遭。 陈氏见了这些腊肉和鸡蛋,心里自然欢喜,可发觉儿子和儿媳脸色不是很好,也不敢多言,只连声道:“难得!难得呀!” 大厅里除了陈氏,槿婳的舅舅杨士诚,舅妈李氏外,槿婳的表弟杨大壮和表妹杨婉儿也在。 杨老叔把“以和为贵”的人生心得啰里啰嗦地传达给了杨家一家老小后,才尽兴离开了。 见他走了,一直想要说话又插不进嘴的杨婉儿瞥了眼桌面上的腊肠,咸肉,鸡蛋和桔子,阴阳怪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也不知这肉里是不是下了毒。” 她今年十三岁,还没许有婆家,性子做派跟她娘李氏差不多。 在李氏的灌输下,杨婉儿从不觉得她杨家亏欠了棠家和穆家什么东西。 她姑姑死后,她认为她姑姑留下的那些东西全归杨家所有才是天经地义,毕竟她姑姑没了相公后带着个女儿在她家住了那么多年。 她打从心里觉得当初是她爹娘好心才收留了那一对孤女寡母。 之前发生“闹鬼”的事时,她从没见过那“鬼”。 没见过在她心里便意味着没有那么一回事。 她娘整日里神神叨叨地说她姑姑回来了,她姑姑来要债了。 她只当她娘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 她才不信这个。 只可惜,家里除了她外,个个都信得不得了,也怕得不得了。 她爹还拿出了三百两银票亲自送到棠槿婳手里。 只要想起这事,她就气得牙根都发痒。 如今见槿婳托人送了礼品过来,一想到这些礼品极有可能就是棠槿婳用他爹送去的银子买的,杨婉儿更气不打一处来。 陈氏见孙女这么说话,立即制止道:“小孩子别乱说话,小心你姑姑听了不高兴。” 出了闹“鬼”的事后,陈氏总觉她那死去的女儿阴魂不散,时不时就要回这宅里来看看。 杨婉儿撇了撇嘴:“奶奶,你就别整日里神神叨叨的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要是死去的人能变成鬼,这世上不满是鬼。” “又胡说,那些没有牵挂的,早投胎去了,变不成鬼,心里有事的,才能变成鬼。你娘都亲眼见到了好多次了,你还说是假的?”陈氏对杨婉儿不以为然的态度很是不满。 她觉得她女儿,槿婳的娘就是那种“心底有事走不了的”。 “我都说了那是我娘头疼时产生的幻觉。”杨婉儿无奈地嚷道。 她娘李氏见她们一口一个“鬼”,完全坐不住了,捂住了耳朵道:“大过年的,也不安生,别给我提那个字,一听到那个字,我就头疼,全身发凉。” 杨士诚见李氏恼了,怕她又受了刺激,大过年的发起疯来,瞪了眼他老娘和女儿,温声安慰道:“你就别多想了,咱王大仙也请过了,钱也给了,[那个]不会再来了。” 杨士诚做贼心虚,自出了事后,不敢再直呼槿婳她娘的名字,一直用“那个”代替。 他虽然还了槿婳三百两,但实际上槿婳她娘留给槿婳的远远不止三百两。 他给了钱后,请了大仙,发现槿婳她娘再没有出现了,以为自己把“鬼”哄住了,还有些窃喜。 李氏抚了抚胸口,念了声“阿弥陀佛”。 陈氏和杨婉儿不敢再提“鬼”的事了。 杨大壮走上前去拿起那两根又肥又长的腊肠,从头到尾闻了一遍道:“真香,不像是下了药的。” “有些毒药无色无味,是你闻得出来的?狗的鼻子不灵吗?还有吃耗子药吃死的。”杨婉儿哼声道。 她觉得全家都不如她明事理,懂世情。 自那一次她表姐和表姐夫被赶出杨家后,他们两家已是正式撕破了脸。这一年多来毫无往来,今日突然送东西过来,打死她,她也不信槿婳和她男人安的是好心。 “大过年了,净捡些不吉利的字眼说,该打嘴。”李氏黑起脸道。 她不仅不喜欢听见“鬼”字,更忌讳“死”字。 杨大壮可舍不得把这腊肠丢了,想了下道:“这事还不简单,我先切块腊肠扔给狗吃,狗吃了没事,那就是没毒的。” 李氏还没说话,陈氏先笑开了,一个劲地夸道:“壮儿真是聪明,这么好的主意都想得到。” 陈氏以前疼儿子,怎么看儿子怎么顺眼,现在疼孙子,也是怎么看孙子怎么顺眼,她只恨李氏没给她多生几个孙子。 在她心里,带把的,才是能传宗接代的,没把的,都是替别人家养的。 李氏也跟着夸道:“大壮从小就聪明,不过你可别在咱家狗身上试。徐二娘那骚不是养了只杂毛狗吗?那只杂毛跟徐二娘那骚一样没脸没皮的,老跑到咱家墙根下撒尿,你见它来撒尿了,就把切下来的腊肉丢给它吃。要是那杂毛狗有个好歹,咱们还可以带着这腊肉和那条杂毛狗到县衙里去告他们。” 杨士诚听到他们说得兴起,皱眉道:“得了,别整七整八,疑神疑鬼的,借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向我们全家下毒。中午我看也不用添别的菜的,把这腊肠切成片大火爆炒了。” 腊肠在他们家也不是稀罕物,但杨家以前穷,杨士诚抠惯了,他婆娘也抠惯了,浪费食物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听见儿子这般说,陈氏也跟着改了口:“士诚说得对,我觉得二丫心眼也没那么坏,我们好歹也是她的外婆,舅舅,这世上再没有比我们和她更亲的人了。” “她男人家现在落魄了,她送东西来,一定是想着以后我们能关照她。”杨大壮道。他比槿婳小几岁,槿婳住在他家那几年,倒没跟槿婳闹什么矛盾。 杨婉儿接着杨大壮的话道, “哼!我听人说她现在可出息了,在十八里街开了妆粉店,她男人又到学馆念书去了,没准不久后,那穆子训就成秀才了。” 李氏嗤之以鼻道:“秀才,就凭穆子训,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杨大壮仗着自己在学堂读过几年书,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亦道:“没错,秀才是那么容易考的吗?我这么聪明的人都不敢做这样的白日梦。穆子训连他老子的家业都守不住,还想着要考秀才,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真是傻了疯了更好,那样没过多久,她那间妆粉店也要关门大吉了。”杨婉儿道。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杨士诚有些心烦地摆摆手道,“她今天人都没来,以后也不见得会来。” 杨士诚说完,心事重重地背手走了。 陈氏望了眼儿子离开的背景,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地抿了抿嘴…… --------------- 第22章 穆宅门口。 槿婳和小梅正站在院子里喂鸡。 这些鸡,几乎都是当年当了三两银子买的。 一年多过去了,小鸡成了大公鸡、大母鸡,个个毛色发亮,嘴尖脚利。 其中一个黑点麻鸡,还在过年前孵出了五只小麻鸡,眼下这五只小鸡全跟在黑点麻鸡身后,“唧唧”的叫唤,有趣得紧。 之前,喂鸡的事全是槿婳在做,后来她开了店,喂鸡的事就交给了她婆婆姚氏。 姚氏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了。她现在不仅会喂鸡,还会种菜。 她喂出来的母鸡特别会下蛋,每次到鸡窝里去捡蛋,姚氏拿着四只圆滚滚的鸡蛋走进屋子时,都是一脸骄傲和满足。 “咕咕……”槿婳学着鸡叫,撒下了一大把玉米麸。 她现在有点钱了,家里的鸡自然也要吃好一些。 天气冷,小梅抓了只母鸡,把手插进了母鸡翅膀里取暖。 槿婳见母鸡被小梅制住了脱不开身,忍不住呵呵大笑了起来。 “大姑娘。” 有人唤她,是杨老叔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 槿婳忙直起身对他道:“杨老叔,里边请。” “不了,不了。”杨老叔摇了摇头,把纸包放进她手里道:“大姑娘,你往你舅家送了礼,这是你外婆让我给你的。” 槿婳接过来打开,一股熟悉的菜干香味扑鼻而来,原是一包白菜干。 她往舅舅家送东西,没想着会有回礼,更没想到她外婆居然会托杨老叔送了白菜干给她。 “这是你外婆自己晒的。”杨老叔道。 他不说,槿婳也知道这是她外婆陈氏晒的。她外婆喜欢晒些菜干果干之类的,她自小就喜欢吃她外婆晒的各种菜干果干。 那是一种饱晒阳光的味道,吃进嘴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槿婳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有些感慨地问:“我外婆身子可还健朗?” “好着呢!”那杨老叔苦口婆心地道,“大姑娘,冤家宜解不宜结。明年要再送东西,你可自己去呀。” 杨老叔说完,笑着离开了。 槿婳若有所思地站在那。 黑点麻鸡见槿婳手里拿了东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咯咯地叫着。 见自己的妈妈跑了,那群小鸡也紧接着围了过来,生怕没了妈妈一样…… * 每年的正月初七,按例都是新一年的开市日。 初四一过,槿婳便带着小梅回店里忙活了。 新年新气象。她和小梅把“美人妆”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又上了一批新货。 十五是上元节,城中会举行花灯。按往年的情况来看,上元节是正月里最热闹的一天。 因为在那一日,素日里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的姑娘,只需和父母说一声,也可和姐妹们结伴到大街上游玩。若哪个父母不让她们去,倒不开明了。 而那些少年郎也会趁机送些礼物给自己心仪的姑娘。 胭脂水粉自然是最适合的礼物之一。 槿婳看准了这是个赚钱的好时机。 但城里的妆粉店很多,她卖的,别人也有卖,怎么让才能让别人不买别人家的,而来买她家的?这可有点难倒了槿婳。 想了许久,她决意另辟蹊径,在包装盒上用巧。 她特意设计了一款颜色粉嫩又精致的盒子,充当胭脂水粉的外包盒,而盒子上印着的是美人妆的芙蓉花标记。 那做纸盒的作坊,收了槿婳的花样图和订金后,赶在正月初九前,把盒子的纸板做了出来。 槿婳去取纸板时,作坊老板正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在说话。那男人长得宽额方脸,穿得十分阔气,像是个做大买卖的,槿婳下意识地多看了他一眼。 作坊的老板见槿婳来了,跟那男人道了声“先失陪了”,走过来,指着已打包好的纸板道:“夫人,你要的货都在这了。” 槿婳检查了一番,校对好数目,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便把剩下的钱付了。 那阔气的男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些未成型的纸板道:“这些纸板可真是与众不同,不知道夫人是拿来做什么的?” 槿婳没有多想,直接道:“拿来装胭脂水粉的。” 那男人听到她这么说,眼里精光一闪,“这倒是个很新颖的做法。” 这可是她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法子,保证全城除了她的美人妆外,再没有别家有这样的外包盒子,能不新颖吗? 槿婳被夸了一句,心里还有些得意。 “我让这伙计帮夫人把纸板送到你那去。”作坊的老板指着个小伙计道。 “好,记得是十八里街的美人妆,别送错地方了。”槿婳嘱咐道。 听到“美人妆”三个字,那阔气的男人脸上微微有些不自然,待槿婳走后,他对那作坊的老板道:“这女人难不成是穆里侯的儿媳?” “没错,就是穆里侯的儿媳,现在在十八里街开着妆粉店,倒是个挺勤快爽厉的生意人。”作坊的老板回道。 那阔气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作坊的老板说:“她让你做的纸板,按着样式,把上边的芙蓉花改成宝珠花,也给我做出八百份来。” “这?”作坊的老板有些犹豫地道。 “我给你双倍价钱,”那男人说着财大气粗地掏出了一袋银子放到了桌面上道:“三日后清点好数目,让你的伙计把货送到宝记去。” 作坊的老板哪能错过这么一大笔钱,连连点头道:“郭大老板请放心,一定一定。” * 作坊里制出来的只是纸板,若想成为真正的盒子,还得再进行折叠。 伙计把纸板送到美人妆后,槿婳便叫小梅一块帮忙折纸盒。 忙活了一上午,终于把那二百份纸盒折得差不多了。穆子训到店里来,见槿婳和小梅折了一大桌的盒子,哭笑不得道:“娘子你这是卖胭脂还是卖盒子?” 槿婳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同样是鸟,一身彩色的孔雀人人喜欢,一身黑的乌鸦就讨人嫌,这位公子读了那么多书,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些盒子不仅外表看起来精致气派,还很风花雪月,正适合上元节的氛围。 在内里一样的情况下,迷人的外在更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勾起别人的购买欲。 ——这就是槿婳为了上元节,为了吸引顾客,特意设计这款盒子的原因。 穆子训不夸她兰心蕙性,在听完她的话后,还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真正是让人讨厌。 槿婳不满地嘀咕道:“糙男人,一点情趣都不懂。” 小梅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穆子训一脸茫然,不知自己怎又惹自家媳妇不高兴了。 他悄悄地走到了槿婳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虚心地问道:“还请娘子指教,什么样才叫有情趣?” 槿婳歪头想了想,慢慢道:“在我小的时候,我常见我爹给我娘画眉。” 穆子训嘿嘿笑道:“娘子的眉毛天生长得好,哪用得着画。” 槿婳又道:“我还没嫁给你之前,听说有位姓李的公子因为爱慕一位姓林的小姐,便住到了人家隔壁,天天弹琴给那位小姐听。” “琴,我不会,但娘子,你听得懂琴吗?” 槿婳轻哼了一声:“还有位姓刘的公子,因为父母阻止他娶自己的心上人,他就绝食,最后终于感动了父母,有情人终成眷属。” 穆子训哭笑不得:“我们订的是娃娃亲,我不用绝食,岳父岳母也同意你嫁给我。” “呵!别人至少还会写情诗给自己的心上人,你也是个会文会墨的,这么多年了,怎一首都没有给我写过?”槿婳埋怨道。 穆子训赶紧点了下头:“娘子要情诗呀!这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写。” 穆子训说着往里间走去了。 槿婳不知道他是真的给她写情诗去了,还是趁机到里边去读书。 再过几个月,就是考秀才的时候了。最近穆子训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次她躺在床下睡觉前,都看到穆子训在灯下读书,等第二天她睁开眼了,他又坐在了窗下。 要不是夜里她偶尔醒来时发现他就睡在她身边,她都怀疑他夜里到底有没有睡过觉。 穆子训是见她新开市忙,才抽空到店里来帮忙和陪她的。 就算他不来,槿婳也不会埋怨他,非常时期,她自愿见他以学业为重。 刚才她的埋怨不过也只是过过嘴瘾。成亲多年,她还会不知道穆子训的性子, “风花雪月”不行,知冷知热倒是会的。 居家过日子,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强过那些只会“风花雪月”的。像她爹那种又能“知冷知热”又懂“风花雪月”的实属罕见,万人中怕也难挑出一个。 “少奶奶和少爷成亲这么多年,还这么甜蜜恩爱,真是让人羡慕。”小梅有些羡慕地道。 “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还没成亲,所以不知道。等你成了亲,你就会发现,再好的男人也有快把人气死的时候。” 不一会,穆子训从里间出来了,手里竟真的拿着一封信。 他走到槿婳面前,一本正经地呈上了信道:“娘子亲启。” 槿婳看着穆子训郑重其事的模样,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憋着笑接过了信,拿出里边的白纸黑字,打开来看了良久,有些不懂地道:“你这写的什么?” 穆子训看着槿婳深情款款地念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别念了,肉麻死了。”槿婳双脸开始泛红,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这就嫌肉麻了,为夫还打算以后每天都给娘子念上一首。”穆子训道。 听到他似当了真,槿婳都有些后悔了,她不该让他鼓捣这玩意。她哪是真的就希望他给她画眉弹琴写情诗了,不过一时间来了兴头,想使使小性子磨磨他罢了。 槿婳有些发臊地咬了咬唇道:“别,你可别,我可不想天天起鸡皮疙瘩。我如今觉得一首情诗还比不上招香楼的一盘饺子来得实在。” “娘子想吃饺子呀!我这就去给你买。”穆子训说着乐呵呵地出了门。 “你看少爷多把少奶奶放在心上呀!少奶奶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小梅捂嘴笑道。 “你这丫头,话这么多,赶明儿给你找个木讷的老公,看你还怎么说。” “那有什么?他不说话正好,他若也爱说,岂不天天跟我赛着说,我若说不过他,心里保准不痛快。” 槿婳笑了笑,没再搭话,把放在桌面上的盒子一个一个整理起来…… * 十八里街。 熙熙攘攘中,走出了一位身穿淡蓝色长袍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肌肤盛雪,气质出众,走在人海里,倒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不仅把一众从他身旁经过的男子比了下去,还把一群女子也比了下去。 那公子停在了美人妆门口,望了眼美人妆牌匾上的芙蓉花标记,若有所思地走进了美人妆。 槿婳正招待客人,见宋承先来了,把客人交给了小梅,走上前来对宋承先道:“宋哥哥,你怎么来了?真是让妹妹的小店都蓬荜生辉。” 槿婳边说着,边把宋承先请进了里屋。 宋承先进了里屋,喝了槿婳沏的茉莉香片,才微笑道:“槿婳妹妹这近来生意如何?” “还可以。”槿婳道。 她那些纸盒子很奏效,这几日明显觉得生意好了许多,昨日虽比前两日冷清,但大体还是不错的。 宋承先把手伸进了衣兜里,掏出了一盒香粉,放到了桌面上道:“这可是槿婳妹妹店里卖出的货?” 槿婳见了脂粉外包盒上的芙蓉花,笑道:“没错,宋哥哥来过我美人妆吗?妹妹倒没注意到。” 宋承先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样的外包盒子的?” “三天前。”槿婳不知道宋承先为什么问起这个。。 宋承先沉默不语,又把手伸进了衣兜里,掏出了另一盒香粉道:“槿婳妹妹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美人妆卖出的货?” 槿婳乍一看那外包盒子,以为是她店里的。直至宋承先把后面掏出的盒子和前边掏出的盒子放到了一块,槿婳这才发现——它们不一样。 那个盒子的构造,颜色,质地方面和她美人妆的一般无二,但盒盖上印着的却不是芙蓉花,而是宝珠花。 槿婳不解道:“这盒子哥哥是从哪得到的?” “这两盒香粉都不是我自己买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印着宝珠花的盒子出自宝记,昨儿宝记已开始使用这样的外包盒子包装脂粉香料了。” “什么?”槿婳难以置信道。 这盒子明明是她设计的,怎么宝记也有,还除了花朵外,每个细节都一模一样。 “按时间看,美人妆在前,宝记在后,个中缘由,槿婳妹妹应是比我清楚。”宋承先道。 一个外包盒子虽不算什么大事,但也是商品构成的一部分。 更何况,槿婳是为了上元节这段时间冲销量,特意设计出来的盒子,如今竟被别家盗取了,那势必会影响到美人妆的生意。 槿婳回想起那日到作坊去的场景,对宋承先道:“一定是那作坊老板搞的鬼,对了,当时有个穿得很阔气的男人也在里边,他还特意问我弄这些纸板做什么?我也没留心,直接告诉他是要拿来装胭脂水粉的。” “男人?什么样的男人?”宋承先饶有兴趣问。 槿婳回忆道:“就是个五十岁上下,长着一张方脸,额头很宽,看起来挺有钱的男人。” 宋承先眼珠一转道:“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就是宝记的东家郭友长。” “我与他素不相识,自开店来,从不曾得罪他,他为何要这么做?”槿婳委屈愤怒地道。 断人财路,天打雷劈。更何况是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只要成了同行,就是明里暗里的竞争对手。”宋承先意味深长地道:“有了这么一个强敌,槿婳妹妹以后做事可要当心。” 她这次确实是十分不小心,可她哪会想到有人会在这纸板上算计她。 “哥哥还有事,先告辞了。”宋承先把两盒香粉留在了桌上,看了眼愁眉苦脸的槿婳,转身离开了。 “哥哥慢走。”待他走远了,槿婳才回过神来,木木地说了这么一句。 * 学馆里要过了正月才开学,张夫人带着张学谨和阿来回老家过年去了,要到了二月份才回来。 穆子训只能独自在宅子读书,写文章。 这几日生意比较好,槿婳回来得比平日里晚。 还不到春,太阳下山早。一到那日头西落,霞光渐渐深了的时刻,穆子训就特别想娘子。 想她,便到门口等她。 每日黄昏时,见到槿婳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扶桑树下走来,简直是他一天中最舒心的时刻。 这日下午,夕阳西斜,把门前的石板路照得微微发亮。 穆子训估摸着槿婳要回来了,照例又到门口去等她。 不一会,扶桑树下果真又出现他一见就欢喜的身影。 “娘子。”穆子训高兴地走上前去。 槿婳却不似平日里那样娇娇甜甜地回他一句“相公”,而是满怀心事地应了一声“诶”。 不仅槿婳不高兴,跟在她旁边的小梅也是愁眉苦脸的。 穆子训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这几天,槿婳每次回来时都是满脸高兴的。 那些精致的盒子吸引来了许多顾客,槿婳赚了许多小钱钱,还拿他当初说的“你卖的是盒子还是胭脂的话打趣”。 可,今天是怎么了? 穆子训牵着槿婳的手进了屋,给她倒了一杯茶,关切地道:“娘子,谁惹你不高兴了?” 槿婳撇了下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小梅却是不吐不快,直声道:“是宝记欺人太甚。那么大的一家店,欺负咱们新开的小店。” “这怎么说?”穆子训问。 小梅委屈地道:“少奶奶那天去作坊取货时,遇见了宝记的东家郭友长,郭友长见咱们美人妆用花纸折成的外包盒子装胭脂水粉,便也让作坊的老板印了一批这样的外包盒子,那上面除了花不一样,别的地方全一样。” 小梅越说越气愤,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他们店大,名气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学他们的。一下子拉走了不少客人,真是太气人,太欺负人了。” 而且槿婳到作坊去找那老板,质问他怎么可以拿着她给的样图替宝记做纸板后。 作坊的老板还一脸委屈地道:“这位夫人,你来找我时,也没说除了你之外,不许给别人做吧!况且那上面的花都不一样?怎么能算照搬呢!” 听听,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多么楚楚可怜,这事反倒全是她的错了。槿婳无言以对,若她再老上几十岁,非直接气晕过去不可。 穆子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也愤恨得很。 他想起他刚去学馆读书时,有一回辛辛苦苦地写出了一篇文章却被一个姓唐的同窗抄了,那个同窗不但抄了他的文,还赶在他前面把文章交了上去。 李云净先生先看了那个同窗的文,后又发现穆子训的文与姓唐的同窗一样,便以“先来后到”的常理断定穆子训抄了姓唐的同窗的文章。 穆子训有口难辩,那种委屈无奈的感觉,便是到了今日,他都无法忘记。 “真是没有想到,那作坊老板和宝记的东家都那般无耻。” 槿婳有气无力地看了看穆子训道:“无不无耻又能怎样?顾客才不管是谁先想到的主意,他们只想着用最实惠的价格买到最理想的东西。宝记有自己的作坊,省去了进货差价,差不多的产品,他们敢放开了胆地往下压价。咱们跟他比,眼下真的是没有半点优势。 ”娘子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槿婳不开心,穆子训心里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胳膊拧不过大腿,美人妆现在很难和宝记抗衡呀! “你们说什么?我咋听到你们说宝记怎么了?” 姚氏听到声音,从灶房里走了出来,两手往围裙上擦了几下,关心地问。 槿婳见婆婆问起,又把宝记和美人妆对着干的事讲了一遍。 说完后,槿婳还笑着自嘲道:“我和那宝记的郭东家素不相识,才见一面,他就狠了心的算计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抢了他的钱。” 姚氏见槿婳和穆子训被人欺负到头上了,却对其中的缘由一无所知,沉声道:“你们跟郭友长是无冤无仇,但宝记的东家跟你们的爹有些过节呢!” “娘,这事如何说起?”穆子训惊讶地道。 槿婳同样十分意外,敢情,郭友长这般针对她,是因为公公? 姚氏叹了一气,缓缓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是听你们的爹略略提起过。那时你们的爹还年轻,娘还也未嫁给你们的爹。有一回,你们的爹和宝记的东家郭友长一块到外地做生意,本来两人交情是很好的,可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因为在账上起了些纠纷,郭友长就和你们的爹断交了,还恨上了你们的爹。咱家以前做生意时,郭友长也常暗中使些绊子,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就算爹和他有些过节,都过了这么久,咱们穆家也不是以前的穆家了。娘子好不容易开了间小店,郭友长是有多大的仇恨,还要揪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把怨气撒到我们这些无辜的晚辈身上。”穆子训愤然道。 “千人千面,这世上心胸狭隘,小气的人多的是,你以为可以不计较的,别人偏生要计较。”姚氏叹气。 小梅忧心道:“真这样的话,那咱们不是摊上大麻烦了,郭友长一定会再设法来害咱们的。” 姚氏被小梅这么一说,也紧张了起来,道:“我看,要不先把店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出自西汉 司马相如《凤求凰》 --------------- 第23章 槿婳听到姚氏说不如先把店关了,认真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郭友长刚推了我一把,我就吓得关门大吉,岂不正长了他的气势,灭了自己的威风。” “我偏不关门,我还要好好经营美人妆,把美人妆做大做强,气死那个郭友长。” 见槿婳已下定了决心要把美人妆经营到底,姚氏不敢再说话了,穆子训和小梅也不敢再说话了。 槿婳虽嚷着说要把美人妆做大做强,气死郭友长,但也知这事难如登天。 美人妆与宝记,两店实力太过悬殊。莫说超越宝记,便是宝记再针对美人妆明里暗里搞鬼,美人妆都不一定招架得住。 她开店做生意,不过是为养家糊口,也没想着就一定要在商界闯出一片天地,成为一名多么成功的商人。 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很满足于挣点小钱,够补贴家用的经商小日子。 但跟宝记的这次交锋让她幡然醒悟——她若不能变强,在商界立住脚,那她很可能会连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的小日子都没得过。 这一日,槿婳回到了家里,正思索着该怎么样改变美人妆眼下的困境。 姚氏悄悄地走了进来。 “槿婳呀!”姚氏叫。 槿婳醒过神来,起身道:“娘,你来了。” 姚氏坐了下来道:“那日娘说的,你可别放在心上。” 槿婳被她一说,一时间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姚氏道:“娘知道你打理一个店不容易,娘那天说的关门不过是随口说说。” 姚氏后来仔细一想:郭友长不好对付,可是美人妆若关了,一家人的生计可成了问题。见槿婳这几日愁眉不展,她怕槿婳想不开,真把门关了。 到时又说是她怂恿的,那她岂不里外不是人。 槿婳看出了姚氏的心思,笑道:“娘,你放心,咱们的店是不会关的。” “你公公在时,曾和我说:穷则思变。有些事一条路走不通,就另寻一条路走。”姚氏道。 “另一条路……”槿婳若有所思地念着这句话。她这几天一直想着如何在销售经营上下功夫,几乎是进了死胡同。 被姚氏这么一说,她幡然醒悟——她明明可以走另外一条道的。 槿婳茅塞顿开道:“谢谢娘,儿媳有主意了。” 她的主意,便是到到西坊去——不是去西坊进货,而是去找人。 她想清楚了,城中如美人妆这样的妆粉店,还有好多家,每一家货源又差不多。她若要脱颖而出,不能仅靠新奇有效的售卖手段。 这些手段很容易被别家学了去。别家要依样画葫芦,用她想出来的方式和她争生意,她不仅没法阻止别人这么做,还要吃闷气。 所以,关键点还是在于货品本身。 “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宝记不就是靠着独家的润肤香膏,才傲视妆粉行的吗? 她到西坊去拜访那些手工纯熟的工匠,是希望能从中找到一名可以长期合作,又敢于创新的手艺人。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陆陆续续走访了一个多月,槿婳依旧是一无所获。 即使穆子训每天忙着读书,早出晚归的,也察觉出了槿婳的焦虑。 * 春夜暖和,外边细细地飘着牛毛小雨,各种虫声蛙声隐约可闻。 窗被掩上了,屋里点着松油灯,便能闻到比素日里更清晰的松油味。 穆子训在灯下读书,宽大的书本挡住了他大半边脸。 槿婳解了外衣正要到床上睡觉,想起了找人的事,又唉声叹气起来。 穆子训听到这声叹,放下了手中的书,轻声道:“等院试过了,我陪娘子到西坊去。不,我替娘子去找。” 她找了这么久一无所获,穆子训能好到哪里去。 槿婳仰天长叹:“我觉得这事靠找是没用的,得靠运气。” 穆子训看着槿婳失落的样子道:“娘子可听过伯乐相马的故事,真正的千里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如果没有去寻找,不具有一双识别千里马的慧眼,那就永远不可能找到千里马。” “伯乐相马……”这个故事槿婳倒略有耳闻。 她走向穆子训,双手托腮,拄着桌面,严肃地道:“相公说的有理,可是,你说,我会不会是个瞎眼的[伯乐]。西坊那就有[千里马],可因为我眼瞎,偏偏发现不了。” 穆子训捧起了槿婳的脸,仔细地盯着槿婳的眼睛,一本正经道:“这位姑娘的眼睛长得水灵灵的,又有神,不像个瞎的,依在下拙见,不至于认不出千里马。” “说的也是,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被穆子训一逗,槿婳又有了找人的动力。 * 西坊这边,大大小小的作坊加起来大约五十余家。 一般的私人小作坊,都是黑瓦白墙,有的会在门口挂个招牌或者旗子,告诉别人这家做些什么,有些则是连招牌旗子都没有,一般这样的人家,吃的都是老主顾,或者名声比较大的。 槿婳眼下正置身于一排整齐又有些老旧的白墙黑瓦前。 下午得了空,她又到这来的。 今天跟往常一样依旧没什么收获。 她抬起头来,见红日西移,几只鸟雀都开始归巢了,便打算回去。 路过一条小巷,一股清新淡雅的花香迎风吹来。 她闻着这花香有些似曾相识,一时间却记不起这是什么花的香,不觉循着花香去了。 在一间平平无奇的瓦屋前,她看见了那些花的真面目——紫茉莉。 在仲春的夕阳下,一大群紫茉莉张着一个个小喇叭,开得活泼热闹。 紫茉莉是当地十分常见的一种花——植株生长速度快,花多,气味芳香,因在黄昏开放,又被人称为“煮饭花”。 那瓦屋的大门敞着,门上挂了个木制的旧招牌,隐约可见“脂粉”二字。 屋内有个长相老实,年纪瞧着二十出头的工匠,正低头研磨着紫茉莉的种子。 他的身旁有一大盘已去掉壳的紫茉莉种子。没了壳的紫茉莉种子洁白如玉,倒似一粒粒糖果,惹人喜爱。 为了了解妆粉的做法和种类,槿婳这段时间看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书。 她只知乡下人得了疥癣,疮疡之类的毛病会用紫茉莉的根叶煎汤捣敷,却紫茉莉的种子有什么作用。 那工匠把去了壳的种子放进一个石钵里,拿起石捶慢慢地研磨着。直到把石钵里的种子磨碎了,才发现槿婳在盯着他。 他十分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槿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愣直的目光,走上前去,隔着门道:“这位师傅,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师傅是否方便告诉在下,这些种子有什么作用吗?” 年轻的工匠默了一会,许是见槿婳说话态度还不错,低声道:“美白祛斑。” 听到这一句槿婳脑中顿时灵光闪现:若紫茉莉有这样的用处,那是不是意味着紫茉莉也可用在脂粉上。 她小心地问:“师傅怎么知道紫茉莉的种子可以美白祛斑?” “试过。” 这简短的回答肯定了槿婳的想法,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兴奋倒:“师傅试过,那师傅可有想过把这些紫茉莉种子制成妆粉,流通到集市上?” 年轻工匠听到她这么说,脸色微变,似被槿婳戳到了什么痛处。 经过刚才的观察和对话,槿婳此时已认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要找的“千里马”。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槿婳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一时间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她说话,爱不爱搭理自己,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道:“这位师傅,不瞒你说,我是个做妆粉买卖的,我在十八里街开了家妆粉店,叫做美人妆。这次到西坊来,就是为了找一个像师傅这样的人。如今找到了,简直是天意。师傅加入美人妆吧!和我合作,只要我们共同努力,不久后,我们一定可以在妆粉行闯出一片天地……” 那年轻的工匠起初是发懵,后来,他仔细地打量了槿婳一会,见槿婳所言所行,非正常人所为,不是个疯婆子,便是江湖上爱给人洗脑的女骗子。 为防止自己受到伤害,他直接起身把门关上了。 槿婳见他往她这边走来,以为他是要过来和她说话,谁知,他是过来关门呀! “这位师傅,美人妆真的需要你。” 槿婳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可看了那扇冷冰冰的门,整个人都蔫了。 “难道她刚才说错了什么?还是她不够诚意,这人怎么可以不听她把话说完,就把门关了。” 槿婳郁闷地胡思乱想了一会,还想去敲门,又觉不妥,只得回去了。 “哈哈哈……笑死我了。”穆子训从学馆回来,听完槿婳的讲述后,笑得前扑后仰,整个人都有点站不住了。 “有什么好笑的。”槿婳气鼓鼓地道。她正为这事难受,他居然还敢嘲笑她。 为了让穆子训心疼她,明白她的不容易,她还特意向穆子训强调了那人不理她,把门关上的事。 穆子训缓了缓气道:“娘子,你一向聪明,今天怎么犯起傻来了。哪有人才见一面,就和别人谈什么商业合作的。若美人妆忽来了这么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请你到她店里去一起赚钱,娘子会去吗?” 不,她不会去,她只会把她当成骗子或者疯子一般看待。 明白了这一点,再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槿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冲动误事,激动也误事。不怪别人不待见她,她当时的所作所为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嘻嘻嘻……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明儿再找人到西坊去仔细打听打听。”槿婳道。 下午她虽吃了闭门羹,但回去时,还是没忘记向人打听那工匠的姓名。 住在他对街的一个女人告诉她:“那人叫向小湘,是西坊里出了名的闷葫芦。” 除之外,槿婳对向小湘便知之甚少了。 “是该好好打听,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更何况,娘子要找的是一个长期合伙人,自是能力人品都该过得去的。”穆子训说完,又道:“不过,娘子,你确定向小湘就是你要找的千里马吗?” “是。” “为什么?” “女人加商人的直觉。”槿婳神秘地笑道。 --------------- 第24章 经过一番打听,槿婳可算把向小湘的大体情况弄清楚了。 向小湘是西坊的本地人,他做脂粉到底手艺源自他父亲。可七年前,他的父母就都去了,他有个姐姐,但早嫁人了,嫁得又远,几乎没回来过,向家可以说只剩向小湘一人了。 向小湘虽有手艺,也爱在研究各类妆粉上花心思,但因性子内向,主顾少,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多少钱。 又因他不善言辞,家底也不大好,二十七了,还是根光棍。 西坊里好多人瞧不起他,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闷葫芦”,他性子闷,跟男人们说不上话,跟女人更说不上话。 这也是槿婳上一次见到向小湘时,发现向小湘和她说话时总不太自然的主要原因。 但槿婳可不怕向小湘不会说话,不善交际,她需要的是工艺师傅,不是站柜台接待客人的伙计。 而且像向小湘这样的人,越不在交际上花心思,越能在钻研上做出成绩。 几日后,学馆的李云净先生要外出,穆子训得了一天闲。 槿婳特意备了份厚礼,嘱托穆子训带着礼品到向小湘家里去充当说客。 她也想过亲自去,考虑到向小湘面对她时,会别扭,搞不好事情没谈拢,反又被人赶出来。 于是,她便把这事交给穆子训了。 而穆子训果然没让她失望,只上了一次门,就把向小湘说动了。 经过了一番协商后,槿婳成功地把向小湘签到了美人妆。 就在她为签下向小湘的事高兴时,西坊那边陆陆续续传来了一些让人听了不舒服的声音。 “美人妆的东家好没眼光,居然选中了闷葫芦向小湘,他做出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人要。” “就是就是,论城中的妆粉店美人妆也排不上名。那东家还跟向小湘搞在一起,我看没过多久,他们两个保准一块玩完。” “呦,那穆家好不容易才死灰复燃。” “真是人要往坑里跳,拦都拦不住” …… 槿婳和向小湘签契的事做得低调,没想着要给外人知道。 但她之前老跑到西坊去寻人,最后却敲定了向小湘这么一个合伙人。再加上向小湘的性子是西坊手工艺人中出了名的闷葫芦。因此,就算她再低调,还是被人传了出去。 这些话对于正打算大展拳脚的槿婳和向小湘来说,都格外的刺耳。 小梅不知怎的,也从别处听到了这些话。 这日,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小梅想起了向小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有些别扭的对槿婳道:“少奶奶,那个向小湘真的靠得住吗?” “什么向小湘,要叫向师傅。”槿婳道。 “我听好多人说,他平日里做出来的东西根本没人要,少奶奶,我真的很担心你被他骗了。” 小梅是真的怕槿婳上当,毕竟槿婳请向小湘研制新品,是要花不少钱的。 万一向小湘什么都研制不出来,或者研制出来的东西一毛不值,那槿婳的钱不是打水漂?这美人妆不是迟早得关门? 槿婳没钱,那她就有可能再次被槿婳谴掉。如此一层一层地想着,她不得不担心。 槿婳还来不及回小梅的话,抬起头来,却发现向小湘站在了店门口。 她和向小湘签了合约,今日,是她让向小湘到店里来取研制钱的。 小梅没想到向小湘会这时过来,想她刚才说的话很可能被他听到了,连忙低下了去,不敢看他。 槿婳把早已准备好的钱拿了出来,客气地对向小湘道:“向师傅,这是五十两银子,还请向师傅先清点清点。” 向小湘这些年一直醉心于研制各类脂粉,但他认识的那些主顾都墨守成规,不愿尝试他新研制出来的脂粉。 他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不免心灰意冷。 那日槿婳初见他时,虽然说话有些疯疯癫癫,但言语里却透露出了对他的欣赏和肯定,他当时是颇为震动的。 不然,穆子训找他谈合作也不会那么顺利。 憋屈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终于遇到了欣赏他的人。谁知道他还没扬眉吐气,反倒先受了许多唾沫星子。 别人说他就算了,槿婳身边的小梅居然也这么说他。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小梅在他心里可是天底下最可爱最善良的姑娘。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生小梅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或者别人的气, 槿婳叫他清点银子,他也不清点,直挺挺地在那站了好一会后,他斩钉截铁地对槿婳道:棠掌柜,只要一天没把棠掌柜想要的新品研制出来,我向小湘绝不会拿美人妆一分钱。 她请他来研制新品,不收钱怎么成? 槿婳想他是被小梅激到了,瞪了一眼小梅,对向小湘赔着笑道:“伙计不懂事,向师傅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向小湘说一不二,棠掌柜不必再多言了。”向小湘用力地撂下了这句话后,就离开了美人妆。 小梅此刻,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少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早知道他要来,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小梅越说越害怕,越说越后悔,到后边眼泪都出来了。 “你自己闯的祸,你自己去跟人家道歉。”槿婳气呼呼地道。 “我知道了……”小梅抹着泪跑了出去。 槿婳也不知道小梅是怎么和向小湘道歉的。 只知道这日后,向小湘便把自己关在了家里,门都没怎么出,更没再踏进美人妆一步。 槿婳问起小梅那日的情况,小梅一脸委屈地说:他说了他不生气的。 这像不生气,向小湘不但不来美人妆,也没把那五十两银子取走。 槿婳想向小湘一定在气头上,不如先让他缓缓,等气消了,再上门去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 就在槿婳忙着新品的事时,院试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近了。 科考在即,穆子训愈发勤奋,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槿婳和姚氏见他如此,有些担心他把身子熬坏了。 一看住在家里的张学谨也整日里读个天昏地暗,张学谨的娘张夫人非但没劝,还很欣慰,槿婳和姚氏便也不敢在穆子训面前说些什么。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万一她们说错了什么话,惹他分了神,那可太罪过了。 院试时间在四月初七,初一那天,槿婳和姚氏起了个大早,备了三牲果品到王神庙里给穆子训祈福,祈求王神保佑穆子训考试顺利。 王神是当地的土地神,守护一方百姓。逢年过节,或遇上一些大事,百姓们都会自发地到王神庙来烧香祈福。 考秀才是大事,因此在考秀才的前几日,前来烧香祈祷高中的人是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这一日,槿婳和姚氏去了,张夫人也去了。 张夫人似是很善于拜神之事,磕头祈祷的样子比谁都专心,嘴里还叨叨地念着槿婳听不太懂的话。 槿婳的目光莫名地被张夫人拜神的模样吸引住了。 她虽然也来拜神,但不过求个心安和好兆头,若真让她相信这世上真有神存在,却是不大可能的。 她看了张夫人好一会,再抬头望向头顶上那尊庄严肃穆的神像时,心里蓦然发虚——拜神时走了神,还质疑神的存在,不知道她正跪拜的这尊神会不会怪罪她! 这般想着,她下意识地又瞥了眼神像,总觉那高高在上的王神目光很不友好,似在责怪她。 槿婳更加心神不宁了。 离开了王神庙,她去了店里,姚氏和张夫人一块回宅子。 今天光顾美人妆的顾客不多,槿婳因为早上的事,一直心神不宁,也没什么心情去招呼客人,把接待客人的事都交给了小梅。 下午,她的右眼突然间跳得厉害。 常言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槿婳心里愈发觉得不得劲,便让小梅早早地关了铺门回家去。 姚氏正在院子旁的菜地里摘菜。 见槿婳回来得早,随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槿婳还没有回答,姚氏忽想起了什么,站直了道:“是不是有人到店里找你的麻烦?” 自出了上回那件事后,姚氏总担心郭友长会再找槿婳的麻烦。 “没有的事。”槿婳走向姚氏,摸着胸口道:“我心里闷得慌,就想着早点回来。相公回来了吗?” “训儿哪能这么早回来。”姚氏盯着槿婳的脸看了一会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槿婳有些神经兮兮地跟姚氏道,“早上我跟婆婆去拜王神时,走了下神,刚好被王神瞧见了,他老人家兴许不高兴了……” “嘘……”姚氏忙做了个“噤”声。 背地里是不许议论“神”的。人都不喜欢被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更何况是神呢!槿婳真是口无遮拦,还说王神不高兴,神是断了七情六欲的,不可能不高兴。 槿婳见婆婆阻止自己说下去,不敢再提什么“王神”的事。 “你要是没别的事,到灶房里去烙几个饼来,这样训儿回来了有得吃。”姚氏道。 “欸。”槿婳应着,正要往屋里去。 身后远远地传来了穆子训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来,果是穆子训和张学谨一块回来了。 但这事可太不对劲! 首先,他们回来得忒早了,其次,大好的晴天,穆子训却似淋了场大雨一样,从头到脚都湿哒哒的。 “训儿,你这是怎么了?”姚氏也发觉了穆子训的不对劲,一把挎起菜篮子,走到他面前问。 姚氏问的,正是槿婳也想问的。 “学馆里有个同窗不小心落水了,我不是会游泳嘛!就下水把他捞了上来……”穆子训道。 张学谨也在一旁帮腔: “穆大哥当时可真是太英勇了,见那齐盛在水里挣扎,二话不说便跳了下去。穆大哥古道热肠,救人于危急,实在是让学谨佩服得五体投地。” “啊……你下水了,那你有没有事?”槿婳上下打量着穆子训,生怕他哪里磕着碰着了。 “没有,我好着呢。” “那,那个齐盛呢?” “他也没事,现在应该快到家了。” 刚救了一个人,穆子训心里很高兴,也很自豪,说话语气都格外轻快。 “先别说了,都湿成这样了,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去。”姚氏生怕穆子训着了凉,推着他的手催促道。 “现在天气热了,就当是洗个冷水澡,哪那么容易就着凉生病了。”穆子训不以为然地道。 “院试就要到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听娘的,赶紧把衣服换了。”姚氏苦口婆心地道。 槿婳也认同姚氏的说法,一边吩咐小梅去烧热水,一边拉着穆子训进了房间。 她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要穆子训先换上。 穆子训嫌麻烦,对槿婳说:“洗了澡再换上,反正也湿了一路了。不然,我身上脏兮兮的,这衣服岂不又让我弄脏了。” 槿婳听着也是在理,先把衣服收了起来,拿了块干帕子替他擦了擦头上和脸上的水道:“你呀!你都不知道我今天一整天就心神不宁的,右眼跳得厉害,总担心会出什么事。” “真的?” “真的,结果你那边果然就出事了,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槿婳擦掉了穆子训脸上的泥点,心有余悸地道:“不是我说你,以后见人掉下了水,别一股脑地就跳下去救。这救人是好事,可你的水性也不是一顶一的好,要是有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 “见死不救不是大丈夫所为,娘子多虑了。” “我哪多虑了,水火无情,可是众人皆知的道理。” 槿婳见穆子训不当一回事,开始念叨道:“你忘了,前几年有个老人不小心落了水,一个路过的年轻人也是好心去救他,结果老人是被他救上来了,他自己的双脚却陷入了淤泥里,体力不支溺水死了,他原也是个会凫水的。” “还有那一年的端午节,几个小丫头相约到河边玩耍,其中一个不小心溺了水,其余几个站在岸上本好好的,伸手去拉她,结果一个接一个地都被水冲走了……” 槿婳越说越害怕,她说的,也是穆子训听说过的。 穆子训知道槿婳是在担心他,扶住了她的肩膀道:“娘子的心意我明白,我会小心的。” “你明白就好,我不是不让你救人,只是希望相公以后碰到这样的事,在救人前一定要先保重自己了。”槿婳温柔地看着他道:“别忘了,你可是有媳妇的人。” “不敢忘,为了能与娘子白首到老,为夫一定会努力活到九十九的。” 听到他这么说,槿婳这才笑了。 她示意穆子训转过身,替穆子训解了头发,见他发上黏了不少绿苔水草,摇头道:“这么脏,可得好好洗洗,不然到时准长虱子。” 过了好一会,小梅烧好了热水。 槿婳便把穆子训带到了天井处,拿了个大盆,替他洗起了头。 夕阳西下,天井四周镀上了一层暖黄的霞光,这样的霞光,最是宜人,令人心静。 穆子训弯腰把头浸在了木盆里。 他的头发便如水草一般在盆面上散开了。 槿婳一手按着他的后脖子,一手往他发上抹皂粉。 轻轻地揉搓了良久后,那皂粉开始起沫子。 随着她的揉搓,穆子训全身也慢慢放松。 槿婳怕他自己洗不干净,偏要到天井里来帮他洗头,一开始他还有些拒绝,现在却享受得很。 “舒服吗?”槿婳轻轻地按揉着他的脑袋,低声问。 “再重一点。”穆子训道。 槿婳加大了力度,十只手指皆没入了水中。 这时,阿来从学谨屋里走了出来,见槿婳十分卖力地在给穆子训洗头,瞪大了双眼道:“穆官人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娘子帮着洗头!” “小孩子,懂什么,管人家夫妻间的事。”小梅站在一旁拿着块干帕子,见阿来嚷得大声,白了他一眼。 阿来不过也就比小梅小三岁,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不比女孩子快,因此小梅看起来都是个大姑娘了,阿来还是副毛小子的模样。 见小梅瞪他,阿来红着脸扭头走了。 槿婳笑了笑,把温水浇到了穆子训的头上。 终于把他的头发冲洗干净了,槿婳接过了小梅手里的帕子,把穆子训的头发包了起来,叮嘱道:“快去洗澡吧!洗的时候注意了,别把帕子弄掉了。” “好咧。” 姚氏见穆子训笑着往浴室去了,走过来对槿婳道:“那个叫什么盛的同窗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齐盛,比子训小些,我以前听相公说,他爹是个举人。”槿婳回道。 “齐,齐举人呀!” “娘知道他?” “知道,你公公在时和齐举人也有些往来。不过齐举人出身于书香世家,不是很看得起咱们这样做买卖的人家。” 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人家出身高瞧不起也属正常。 “没想到训儿会救了他儿子,也不知道他们那一家把不把这救命之恩当一回事,记不记这个情分……” 姚氏碎碎地说着。 --------------- 第25章 天气一暖,夜比之前短了。 入夜后,墙根下一只蟋蟀在拼命叫唤。 还算宽敞的卧房内点起了两盏油灯。 槿婳坐在桌子一边缝着衣服,穆子训则披着发坐在另一边看书。 他们的一双身影,映在墙上,静静的,默默的。 良久,槿婳似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道:“相公,那蟋蟀可吵到你读书了?” “不去注意倒不觉得吵。”穆子训翻着书,眼皮都未抬。 “那还是吵。” 槿婳拿起剪刀,把连着衣服的线剪断了,再把针往线团上一插,举起了油灯就要出去。 “娘子你干嘛去?” “我要去找找那蟋蟀在哪?把它丢远一点,免得扰了你读书。” 槿婳边说边举着油灯往外走去。 天井在上空圈了一个长方形,长方形内是如斗的繁星,那些不规则的星在漆黑的天幕上闪着光,似要往下坠一般。 夜风拂面甚是凉爽,大水缸里盛着水,水面映着淡淡的星光和火光,微微潋滟着。 角落里的一株紫茉莉幽幽地散着香。 槿婳循着声,发现那蟋蟀声正是从紫茉莉花枝下传来的。 她慢手慢脚地走过去,举起灯一瞅,泥塑的花盆上果趴着一只绿头蟋蟀。 那蟋蟀见人来了,停了叫唤,一动也不动,连头上两只头发丝般细的触角也静止了。 槿婳快速地伸手一捏,便捏住了它窄小的身子,然后打开宅子大门,把它丢到了菜园里去。 做完这一切后,回到屋里,槿婳顿时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不少。 “你把那蟋蟀弄死了?”穆子训好奇地问。 “没死,丢到菜园里去了,”槿婳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笑,“相公快考秀才了,我不好杀生,得给相公多积些阴德呀。” “难得娘子处处为我着想……”穆子训说着,似想起了什么,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他复读也就一年,眨眼间就要考试了,即使他再努力,心里也没什么底…… 槿婳点头道:“一天天的过,倒不觉得快,可一想到有些事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便又觉得快得吓人了。比如,我与相公成亲都八年了。” “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八年,这么算来,我与娘子也算老夫老妻了,”穆子训微微一笑,握住了槿婳的手道,“这些日子顾着读书,有些冷落了娘子,娘子会不会怨我?” 槿婳幽幽地看着他道:“怨倒不至于,就是有点吃醋。” “吃醋?”穆子训哭笑不得,“你相公又没沾花又没惹草的,娘子吃哪门子醋?” “我吃书的醋不行吗?”槿婳嘟囔道。 当初是她力劝他读书考科举的,可他真一心扑在了考科举上,她又时常觉得对穆子训而言,她还没有他手里的书重要。 穆子训听到这话,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娘子果然与众不同,居然会跟书争风吃醋。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新奇古怪的说法。 “笑什么?不许笑。” 槿婳捧住了他的脸,一本正经道:“相公听旨,这段时间,为妻批准相公先跟书恩恩爱爱,但院试结束后,相公可得以妻为重,好好补偿人家。” 穆子训忍着笑,轻轻地拿鼻子碰了下槿婳的鼻子道:“行,都听娘子的。到时娘子想怎么补偿,相公我就怎么补偿。” “那你现在好好读书吧。”槿婳俯下身在穆子训脸上用力地亲了一下后,便松开了手,往床上走去。 穆子训看着她的背影,笑着笑着,忽觉胸口一紧,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槿婳吓了一跳,转过身道:“怎么咳成这样了?不会真着凉了吧!” “没有,没有……”穆子训连忙摇头道,“可能是刚才说话时喉咙进了些风,咳咳……娘子你睡去吧!” “你今天为了救齐盛,到底在水里泡了多久?要不我给你熬碗姜汤,好驱驱寒。”槿婳不放心道。 “没事,真不用,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别担心了,快去睡吧!”穆子训道。 槿婳犹豫了一会,见穆子训也没再咳,想是她担心得太多了,便脱下了外衣上床睡下了 。 * 第二日,齐举人和齐夫人带着齐盛一块到穆家来了。 他们是来感谢穆子训的,不仅送了酬金过来,还送了好些礼品,请了几个乐手,又是敲锣又是打鼓。 不一会儿,街坊邻居都知道穆子训救了齐举人家的儿子。 他们弄得这般郑重,倒让穆子训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穆公子,这是五百两银,是我和夫人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穆公子一定要收下。”齐举人命下人抱来了一口小箱子,指着那口小箱子道。 “这可使不得,在下和令郎同在学馆读书,互帮互助是应该的,昨日不过也只是举手之劳,哪当得起齐老爷和齐夫人这般大礼。”穆子训赶紧起身推辞。 “穆公子过谦了,昨日的情况,小犬已和我详细讲过,小犬向来不通水性,若不是穆公子及时出手,小犬今日哪还能站在这……我和拙荆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盛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和拙荆……”齐举人想起这个,还心有余悸,一脸后怕。 齐盛站在一旁连忙点头,“是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子训兄就不要再推辞了,莫不是子训兄嫌这五百两少了?” 齐盛觉得自己的命怎么也不仅只值五百两。 他自小衣食无忧,出手也十分阔绰,要是这事他能自己做主,怎么样他也要凑够一千两,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诚意跟身价。 “不,太多了,太多了……子训愧不敢当,愧不敢当……”穆子训见他们这般恭敬愈发不舒服。 姚氏见穆子训推三阻四的,心里好不着急。 人家都把钱送上门了,却之不恭呀! 而且这可不是小钱,而是五百两银子。有了这五百两银子,就算穆子训考不中秀才,接下去的生活也有了保障呀! 齐举人正色道:“穆公子切莫再推辞。《吕氏春秋》中有载,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穆公子见义勇为,我齐家知恩图报,公子收下谢礼合情合理,可谓一举多得。” 姚氏听不明白齐举人的“咬文嚼字”,但见他说完话后,穆子训变了脸色,郑重地道了声:“前辈说的甚是有理,那子训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姚氏便觉齐举人不愧是举人,说的定是一等一的好话。 齐举人一家到宅子里来答谢穆子训时,槿婳并不在,等她回到宅子后,她才听婆婆说起了这事。 “没想到齐家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五百两呀!出手可真是太阔绰了。”槿婳睁大眼睛,连声感叹道。 自打开门做生意后,她对钱就特别敏感,五百两……她要卖多少胭脂水粉才能赚够五百两呀! “我现在有些后悔。”穆子训坐在太师椅上,有些无所适从地道。 “后悔什么?后悔救了齐盛。”槿婳顺口道。 “后悔收了这笔巨款。”穆子训头疼地道。 “有啥好后悔的,这又不是你抢来的,逼着人家给的钱。我看这是天意,不然你想想,怎么齐盛落水时,恰好就被你看见了,而你恰好又通水性呢!你要是不在,你要是不通水性,都救不了齐盛。是齐盛命大,齐家不该绝后,才让你做了他的救命恩人。”姚氏头头是道地说。 “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不收下人家也过意不去,相公你就别多想了。”槿婳也帮忙着劝他,“相公若觉过意不去,日后咱们就多做些好事,这样不就行了。” 姚氏见穆子训不说话,想了想道:“那个……齐举人早上说啥来着,什么春秋……牛……” 早上穆子训就是听了这段话后才收下钱的,姚氏觉得她有必要再把齐举人的话说一遍,可她实在记不住齐举人讲了什么? “春秋……牛……”槿婳听了这十分不着边的话,一头雾水,“齐举人想送我们一头牛,这也太阔气了,给了这么多钱,还要送牛,这牛咱们可不能再要了。” “啊……你跟娘都想哪去了,齐举人说的是一本书,那本书叫《吕氏春秋》。”穆子训端坐起来,认真地解释道,“里边有一个故事,说是孔子的学生子路,有一天救了个落水的人,这个被救的人为了报答子路,就送了子路一头牛,子路高兴地把牛收下了。” “这个子路不就是相公?”槿婳恍然大悟道。 穆子训微微一笑:“子路收下了牛后,有人说子路太贪心,做得不对。子路的老师孔子就出来说,子路做得很好,因为子路告诉了世人,好人有好报。这样以后就会有更多人愿意救人于危难水火中。” 姚氏听到这,忙拍了下桌子道:“原来如此,齐举人是希望咱们子训能像子路一样,给大家树立一个好人有好报的形象,这事若传出去,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做好事,难怪他早上叫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 “齐举人果真是高风亮节,很有学识和远见。”槿婳由衷地叹道,“那相公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因为我觉得收了礼,就违背了当初救人的本心。”穆子训道。 “相公这就太不痛快了,不管你收不收钱,你救人都是事实,往最简单地想:你收了钱,齐举人一家就安心了,以你自己一个人的不安心,换他全家人的安心,这很划算呀!”槿婳道。 听到槿婳这番歪理,穆子训硬是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娘子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你娘子说的话啥时没道理了。再说收都收了,你再把钱退回去,不就显得婆婆妈妈吗?” 穆子训见姚氏和槿婳都在开解他,便也不好再提后悔收钱的事。 他把这五百两银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份,小份的放在姚氏那,大份的则交给槿婳。 他知道槿婳接下去打算在美人妆上架向小湘最新研制的新品,而自主制作新品需要大量的资金,槿婳之前正为钱的事发愁,眼下有了这笔钱,资金的事也算迎刃而解了。 槿婳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再向宋承先借些钱,现在钱的事情解决了,她高兴得很,觉得上天都在帮她。 事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如意,又给了她一种接下去一切都会十分如意的美好感觉。 谁知穆子训在这种时候却病了。 --------------- 第26章 齐举人一家来了穆宅的第二日早上,槿婳像平时那样,在太阳还未大亮时起了床。 她醒来时,发现穆子训还躺在她身边,霎时觉得很不寻常。 这段日子,他为了读书,可是每天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 槿婳以为穆子训是昨晚读书读太晚,睡过头了,推了推他的身子想唤他起来读书。 可推了好几下,穆子训都没有反应。 “相公,起来读书啦!” 槿婳下意识地拍了下他的脸,发现他的脸烫得吓人。 “相公,你怎么了?相公,你醒醒……” 在槿婳的又推又喊下,穆子训终于睁开了眼,虚弱地看着槿婳道:“娘子,别推,我难受,喘不过气来。” “你发烧了你知不知道!”槿婳心急地下了床,给他倒了碗热水。 穆子训两手无力,竟是连碗都端不住了。槿婳见状,更是心慌,端着碗喂他喝下水后,强装镇定道,“相公,你先休息,我去给你找大夫。” 穆子训含糊地应着。 槿婳穿上衣服出了屋子,小梅正在天井里漱口,看见槿婳神色有些紧张,用力地把漱口水吐到了地上道:“少奶奶早,出什么事了?” “子训他发烧了,你快到外边去请个大夫过来。” “好,我这就去。”小梅应着,一刻也不停留地穿上布鞋出去了。 姚氏在屋里听到槿婳喊小梅请大夫,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 一大早的,要是寻常的头疼脑热,槿婳不至于会这么匆忙地唤小梅去请大夫,那子训一定是病得不轻了。 她把头发挽成了个髻,穿了件深蓝的长袖卦衣,直走向儿子儿媳的屋里道:“训儿怎么了?” “娘,子训他发烧了,人都有些迷糊了。”槿婳道。 在她心里,穆子训身子一向很好,她嫁给他这么多年,除了偶尔吃错东西闹闹肚子,他就没生过别的病。 像这样发着高热,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情景,还是头一遭,莫说她吓坏了,姚氏也吓坏了。 她的训儿可是穆家的独苗呀! “都怨我,前日他一身湿回来后,我都听见他咳嗦了,却没有给他熬姜汤喝,他一定是救齐盛时受了寒,才烧起来的。”槿婳自责地道。 “这怎么能怨你呢!训儿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还不知道要保重自己嘛!”姚氏走上前来摸了摸穆子训的额头,见烫得厉害,心里也很是不安,可见槿婳都要哭了,不好再说些不吉利的话吓她,温声道,“你别担心,训儿的身子一向很好,等大夫来了,吃了药,这烧一定很快就退的。” “嗯……”槿婳忍着泪点了点头。 小梅的脚程倒快,半个时辰后,便把大夫请到家里来了。 大夫诊了脉,问了缘由,道是穆子训近来劳累又兼寒邪入肺,才致病势有些凶急,此番好后,也得吃药好生调养,才不致落下病根。 槿婳听到大夫说穆子训“近日劳累”,想是读书读出来的,直后悔自己只想着他勤奋苦读是好事,从没劝他好生休息,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娘子做得不称职。 大夫给穆子训扎了两针,开了药方。 槿婳付了诊费,又让小梅拿着药方去抓药。到了日晒三竿时,那药才熬好了。 槿婳端了药喂穆子训,穆子训全身发烫,两颊通红,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好像连人都认不出了,灌了老半天只喝下了半碗药。 姚氏见他连药都喝得那般辛苦,眼泪蓦然滚落。 槿婳发觉之前比她镇定的婆婆如今急了起来,反而没有那么慌了。 一个家里出了事,若人人都乱了阵脚,情况只会更糟。 槿婳喂完穆子训后,扶着他躺下,拿了块冷帕子敷在了他的额头上。 这时,张夫人带着学谨还有阿来一块来了。 了解了情况后,张夫人皱眉不语。 张学谨拧紧了眉毛,叹着气道:“再过五天,就要科考了,训哥这时病了,万一……” 张学谨说到这,发现他娘在给他眨眼,不敢再往下说了。 姚氏和槿婳听到张学谨这么说,心里更痛:她们岂会不知道穆子训有多重视这次考试,他几乎是拿了命去读书。若赶不上这次考试,就得再等上一两年…… 一两年不是等不起,但他付出了那么多精力和心血,就为了这么一场考试,最后却错过了,那种无奈与遗憾绝对是锥心的。 送走了张夫人几个后,槿婳和姚氏相顾只是默默叹息:如今,她们也不敢指望别的,只要穆子训能快些好起来,她们就觉万事大吉了。 大概到了午后,穆子训的烧终于退了。 他整个人清醒了许多,还喝得下稀粥。 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穆子训见槿婳几个都围着他看,有气无力地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们放心,我明儿一准好了。” “相公,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呼吸时还难受吗?”槿婳道。 穆子训提起一口气,又慢慢地往外吐着:“好多了,娘子别担心了。” “训儿,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娘给你做?”姚氏半弯着身子道。 “没有……”穆子训摇了下头,又道,“我想看书。” 这种时候还看什么书? 槿婳轻拍了下穆子训的肩膀道:“好了再看,不急的。” 穆子训望向了他的书桌和他桌面上的书道:“娘子,你替我把那本《论语》拿过来。” “你还病着呢……” 槿婳忍不住在心里埋怨穆子训不听劝。 “我不看,我就是想摸一摸,把书放在床头,我躺在床上也安心。”穆子训道。 槿婳觉得他这句说得也像胡话,但他都这么说了,她岂能不顺着他? 她走到书桌前取了《论语》,放到了穆子训手里。 穆子训摸了摸《论语》,一脸满足地抱着《论语》又躺下睡了。 姚氏见他睡了,把槿婳叫到了一旁,担忧地道:“我怎觉训儿还是很不对劲?” 槿婳看了眼姚氏,欲言又止。 姚氏急道:“什么时候了?有话你直说?” “虽说相公主要是因为那日跳水救了齐盛,才染了寒邪的,但我心里总觉害怕。” “你害怕什么?” “婆婆忘了初一那日的事吗?我那天就心神不宁的,右眼跳得厉害……”槿婳道。 她素日里并不是个信神信鬼的人,可这会子,她却有几分信了。 这信,归根究底算不得迷信,只是穆子训突然间病了,她觉得太不寻常,又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心里难受得很,“鬼神”之事便成了她的一个精神宣泄的寄托处。 姚氏想了一会道:“我去准备香烛银纸,你待会到王神庙好好跟王神赔礼道歉,让他大人莫计小人过。” “嗯。”槿婳点了点头。 因为心里顾忌着这事,这回槿婳到庙里去后,可谓礼数周到,心意虔诚,没有任何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她从王神庙里回到家后,总觉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轻松了不少。 心里一轻松,她瞧着穆子训也好受了起来,非常确信穆子训明儿一早便好了。 可事实上,她高兴得太早了。 穆子训午后虽退了烧,夜里却又发起了热。 槿婳再次慌了起来,觉得之前请的大夫不中用,便花了更多的钱,另请了一个大夫。 结果这个大夫治了两日也没多大效果。 穆子训还是反复发热,全身无力,人都瘦了两圈。 槿婳再怎么告诉自己不要着急,看见穆子训这样也急了起来。 大夫却很淡定,说这病就是这样的,一时半刻还真好不了,按他所断,以穆子训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得五六天后才能初见疗效。 五六天才初见疗效,他的病等得起,他也等不起。 距离院试只剩三天了。 穆子训原本一直压抑着心里的恐慌急迫,得知大夫说他至少得五六天后才能初见疗效,再也无法假装淡定了。 一时间,他的脸更红了,喘得也更厉害。 难道他就这般命途多舛,该有这么一劫? 一直都好好的,偏是院试临近,就来这么一遭。 不,他不信命,就算这是命,他也不认。 大夫走后,槿婳见穆子训激动得咳了起来,忙过去替他抚了抚胸口,劝慰道:“相公,没事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次考不了,咱们还有下次。” 穆子训使劲地摇了下头道:“不,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去考场。娘子,你把书给我拿来,我要好好温习。” “相公,你别这样。”槿婳差点哭了,此时,她真的很后悔当初不应该怂恿穆子训去考秀才。 “我没事的,这两日我也没犯过迷糊,不过就是发发热,没什么大碍的。”穆子训说着,拉住槿婳的手道:“把书都拿来,放在床边,我好几天都没看书了,我要把那些书都读了。” 槿婳见他这般执着,心里无比难受,只是含着泪呆呆地看着他。 穆子训见她不动,就想自己下床去拿。 槿婳只好忍着泪,跑到书桌那,把放在桌上的一大叠书和册子都搬到了床上。 穆子训拿起了最上边的一本书,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槿婳见他有些疯魔了,又不敢在他面前哭,只好默默地走了出去,到婆婆屋里跟婆婆诉起了苦。 姚氏听了槿婳的话,眼睛也一下子红了:“现在还能怎样!他病着,他想读书,你就让他读,你不让他读,他心里不舒坦,闹起性子来,万一病得更厉害,这不是作孽吗?” “可他现在这个样子,读书只会伤身伤神。”槿婳道。 “那有什么办法,他现在这么犟,你劝都不顶用,我这个一把年纪的老娘又能怎样,要是读晕了过去,我们再给他找大夫……” 槿婳原本还指望婆婆能给她出些主意,去劝劝穆子训,听到姚氏这么说,更觉无望了。 姚氏拍了拍胸口,叹息道:“我想了又想,训儿这病没准跟王神没什么关系。王神是神,做神的哪能那么小气。” “那是什么缘故?” 姚氏皱眉,神经兮兮道:“是水鬼。我昨儿遇见那卖肉的王大婶,王大婶听说咱子训病了,就跟我说,齐盛落水的那条河十多年前死过人,死在水里的人都会变成水鬼,没拉替身便投不了胎。那水鬼一定是盯上齐盛了,谁知咱子训救了齐盛,断了水鬼投胎的路,他怨气大,便拿咱子训出气,不然,齐盛在水里泡的时间比咱子训长多了,怎么他一点事没有,偏是咱子训一个人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槿婳被姚氏说得一惊一愣地,张开了嘴,老半天才道:“这该如何才好?” “我去请个道士,到那条河旁做法,再给那只水鬼多烧些纸钱,想法把他送走,让他别再缠着咱子训。”姚氏打算得很清楚。 槿婳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听到姚氏这么说,忙点了点头道:“那就这样,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要多少钱,我们给他多少钱。” “不准去,净整些没的。”穆子训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听见姚氏和槿婳在说水鬼的事,忍不住出声阻止。 “哎呀!相公,你怎么出来了!你不能吹到风的。”槿婳赶紧把他拉进了屋里。 穆子训扶着额道:“我有些饿了,想到厨房找些吃的。” “你饿了,你喊我,喊小梅呀!” “我不想再躺在床上当个病人,由着你们伺候了。”穆子训认真地看着槿婳和姚氏道,“你们也别拿我当病人,整日里疑神疑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因为他的病,槿婳的生意也不做了,每日就围着他团团转,他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是我们拿你当病人,而是你本来就……”槿婳说着摸了下穆子训的头道,“还烫着呢!你快回去躺着。” “我不躺着,越躺人越没劲,我想好了,接下去我只管好好吃药好好吃饭,一定比天天躺着好得快。” “相公,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比去参加科考,可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相公的身子更重要……” “我又不是不治不吃药,只是觉得也不是什么大病,不必太紧张。你看我现在能走能吃的,你们放宽心吧。” 他是能走能吃,可他一直在发热呀! 人发热就同泡在热水里,时间一久,怎可能不出事! 槿婳替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扶着他回了屋。 穆子训喝了一碗水又吃了一碗面汤后,靠着墙翻起了书。 虽然他不许槿婳和姚氏疑神疑鬼,但姚氏还是背着他,找了道士到河边做了法烧了纸钱。 --------------- 第27章 穆子训病着,槿婳每日都心神不宁,生怕穆子训病情又加重了,或再出什么意外。 穆子训要她回美人妆好好开店做生意,槿婳也不去,每日只管一刻也不离地守着他。 不知道是姚氏请的道士做法生了效,还是药起了效。穆子训的精神忽好了许多,虽然吃得少,依旧是退了热又发起热,但说起话走起路来都比之前有劲多了。 一晃眼,初七到了,院试的日子也来了。 这一日,天还未亮,槿婳就醒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摸穆子训的额头。 她一时间也摸不准他是不是还发着热,便把手伸到了他的胳肢窝去。 穆子训被她弄醒了,在她的手还没钻到他的胳肢窝去时,一把把她的手推开了。 “娘子,我好着呢!” “噢……”槿婳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两日,她有些怀疑,穆子训是不是怕她阻止他去参加院试,才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好了”的样子。 “相公,你真要去?”明知道他是非去不可的,她还是忍不住问。 “当然了,什么都准备好了,马车也叫好了,不去不是白忙活了。” 槿婳知道劝不住他,心里有些酸辛,唇角却微微上扬,笑着道:“好,我去给相公熬些瘦肉粥,喝了瘦肉粥,再送相公到考场去。” “辛苦娘子了。”穆子训如释重负地道。 槿婳起了身正要下床,又转过头道:“相公,你不能骗我!也不能逞强。” 考秀才,一考就是一整天,寻常人考完试,都有累得晕倒在考场上的,更何况穆子训生着病。 “我真没事,我很好,娘子,你放心吧!”穆子训肯定地道。 槿婳没再说什么,穿戴整齐后,往外边去了。 穆宅不远处,就有家猪肉摊。 卖猪的屠户姓王,那“水鬼”的事就是他婆娘王大婶跟她婆婆姚氏说的。 槿婳到王屠户那买猪肉,王大婶也在,开口笑道:“穆家娘子,起得好早哩!” 槿婳回笑道:“来两斤瘦肉。” 趁王屠户切肉的空隙,王大婶又道:“穆官人身子怎么样了?听说今天就是考秀才的日子哩。” “要去的,我就是要买肉给他熬瘦肉粥的!”槿婳道。 “不错不错,那证明穆官人身子是好的。”王大婶有些骄傲地道,“不是俺说哩,这也得多亏俺让你婆婆去请道士烧纸钱,不然穆官人今天怕是去不了考场哩!” “是是,多亏王大婶。”槿婳此刻倒真希望那道士已把所有作恶的“鬼祟”消灭了。 “嗐!等你家官人高中哩,记得请俺喝杯喜酒,也好让俺沾沾秀才郎的喜气哩。” “借王大婶的吉言,一定一定的。” 槿婳拿了猪肉付了钱,回到了宅子里。小梅正在洒扫天井,婆婆在灶房里蒸馒头,穆子训待在屋里却还没出来。 槿婳洗了肉,拿到砧板上切成了薄片。 她的肉粥煮好后,婆婆的馒头也蒸好了。 槿婳出了灶房对小梅道:“你去问问学谨吃早饭了没!不然让他到咱们这一块喝粥吃馒头。” “嗳。”小梅应了一声,往西边的屋子去了。 槿婳进了房间,穆子训已穿好了衣服。 他站在窗前,大开着窗望向还有些灰蒙的天空,一动也不动,那神情与姿势似在祈祷。 “相公。”槿婳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见他回过头来,才道:“粥煮好了。” “嗯。”穆子训应了一声,没再说些什么。 槿婳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 吃了早饭后,一切准备妥当,车夫准时地驾着马车来到了穆宅门口。 槿婳陪同穆子训,张夫人陪同张学谨一块上了马车。 “学谨,进了考场千万别紧张,要沉着冷静知道吗?”张夫人握着张学谨的手叮嘱道。 “是。娘,你放心,孩儿会好好考的。”学谨十分懂事地道。 他还不满十五岁,但天资聪颖,这次的院试应是不在话下的。 若张学谨以这样的年纪考中了秀才,定会成为城中的一件美谈,许多学子的榜样。 至于大了他十岁,好几年没读书,去年才又捡起书本的穆子训能不能通过今年的院试,那就很难说了。 槿婳感觉到了穆子训的紧张,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 穆子训的手背有些发凉,手心却热乎着。 槿婳心里一跳,凭着直觉,她几乎可以肯定,穆子训又发烧了。 这种时候发烧,她是应该劝他回家,还是由着他上考场? 不待槿婳做出决定,穆子训察觉到了槿婳的心思,别有意味地看了槿婳一眼。 他在用眼神请求槿婳放他进考场。 槿婳心里颇感煎熬,一时间只是出神地看着穆子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张学谨不明所以,以为槿婳是担心穆子训考不中,笑道:“嫂子请放心,学谨跟穆大哥一同读了快一年的书,穆大哥一定也能考中秀才的。” 槿婳听到他这话,莫名觉得高兴,学谨虽小,但生就一副可靠的模样。 他的样子气质可靠,槿婳自然觉得他说的话也很可靠。 “娘子,我会好好考的。”穆子训趁机委婉地向槿婳表明心意。 槿婳知道穆子训此时想去考场的心,就如离弦的箭一般是收不回了,只得点头道:“相公放心去考,我会在考场外等着相公的。” “娘子也请放心。”穆子训捏了捏槿婳的手道。 考场设在府衙,穆子训和张学谨到时,考场外已排起了一条小长队,所有考生得经过官兵的仔细检查后,才能进入考场。 进了考场,还得再点名,点完名,参加考试的考生才能拿到领试卷的的票据。 这些事情的具体之处,就不是待在场外的槿婳能关注到的了。 她和张夫人在考场附近的豆浆店坐了下来。 摊里除了她俩外,还有不少考生的家属。 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因为同个原因聚集在了一块,很快便聊了起来。 张夫人是个娴静的,素来话少,槿婳心里藏着事,也不想说话。 两个人便叫了一大碗豆浆,一屉点心,边慢慢地喝着,边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晒了,空气也热了起来。 考场外,传来了一阵热闹欢喜的敲锣打鼓的声音。 原来这院试历来便有个讲究,前三十名交卷的考生出了考场都能享受到锣鼓手的欢送。 而考场里的规矩是一次只能放行十个人的,因此每逢院试,锣鼓手吹打三次便散了。 听到锣声和鼓声后,豆浆店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直起脖子往道上看去。 槿婳和张夫人也向那边探头探脑。 “瞧见子训了吗?” “没有,我家学谨也还没出来。”张夫人坐下来道:“慢工出细活,咱不急。” 槿婳也坐了下来,拿起勺子喝了一口豆浆。 这豆浆端上来时,直冒白气,热得烫嘴,如今已是温的了。 好一阵后,又响起了一阵锣鼓声。 大家又都往道上看去。 槿婳和张夫人还是没有见到穆子训和张学谨,又低头坐了下来。 槿婳下意识地喝了一口豆浆,才发现这豆浆已全冷了。 她喝不惯这么冷的豆浆,端起碗要小二添些热豆浆进来。 等重添的热豆浆又冷了的时候,锣鼓声再次响起。 这一回,槿婳和张夫人终于见到了一张熟面孔——张学谨出来了。 张夫人见儿子出了考场大门,原本有些绷着的脸上立即松懈了下来,嘴角噙着笑,便往外走去。 张学谨一眼便望见了张夫人,直往这边奔来,轻松又乖巧地喊了一句“娘”。 槿婳也跟着走了出去,只看见了张学谨,没见着穆子训,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 “你训哥还没出来。”张夫人见槿婳有些着急,替槿婳问道。 “训哥还没出来吗?我和训哥不在同个屋子里,我还以为训哥已经出来了。”张学谨道。 “外边热,到里边来说话。”张夫人拉着学谨进了豆浆店。 槿婳随着他们进去。 三人坐下后,张夫人招呼店小二上一碗半热的豆浆和一小屉馒头。 写了老半天的文章,张学谨当真是饿了,端起豆浆,便海饮起来,没一会,盛着豆浆的碗便见了底。 张夫人见儿子喝得快,忙叮嘱着“慢些”,又拿起了一个馒头,待张学谨放下碗后,才把馒头塞到了他手里。 张学谨喝了一大碗豆浆,肚子有些饱了,吃馒头时便斯文了许多。 “学谨,考得怎么样?”张夫人忍不住道。 “就跟平日里读书写文章一样。”张学谨把馒头嚼烂,吞进了肚子里才回道。 跟平日里一样,那便是发挥正常,张夫人听到张学谨这么说,心里也有了底。 “那题目难不难?”槿婳道。 穆子训这个时候还没出来,她有些担心是不是题目太难了,穆子训写不出来。 “不难。”张学谨摇了摇头。 槿婳忽觉自己问了也等于白问,每个考生的程度都是不一样的,对于文章题目的难易感受也不一样。 在她心里,张学谨是个天生读书的料,他的“不难”,在穆子训那指不定就是“很难”。 不是她信不过穆子训,而是今天她见了这考秀才的场面,坐在豆浆店里听着别人的议论,才知道这考秀才就同“百万大军过独木桥”,也是人生一等一的难事。 反正只要穆子训一刻没从考场出来,她这心里就一刻也不能安稳。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眼瞅着午饭时间都快到了。 槿婳想到穆子训天还没大亮吃的早饭,考到现在,肚子一定早就空了。 他身子又不好,再加上饿,如何能顶住?听说考场会发些伙食,但也不知道是哪个时间发,发的又是什么?万一不合他的口味,他吃不下,或者吃了后肚子闹起来,又该如何! 槿婳胡思乱想着,觉得自己活像一个老妈子,考场里的那位既是她的相公也是她的儿子。 正失神中,张学谨冲她喊了一声:“嫂子,训哥出来了。” 槿婳身子一抖,瞪眼往考场那条道望去,一个身着青衫,身形有些单薄的男子正站在太阳底下,向四周张望着。 她的相公终于出来了,槿婳乐得整个人快跳起。 “相公。”她出了豆浆店,向穆子训飞奔而去。 “娘子。”穆子训道。 槿婳原本的欣喜兴奋,在发现穆子训说话有气无力,脸色发白后一下子都消失殆尽了。 “相公,你怎么了?”槿婳扶住了穆子训的手臂。 穆子训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身子一垮,便晕倒在了槿婳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醒:带病考试乃是危险动作,没有主角光环,慎重尝试。 --------------- 第28章 在家休养了七八日后,穆子训的身子终于大好了,放榜的日子也来了。 那一日,入考场前,穆子训知道自己又发起了热,可他不甘放弃,硬着头皮进了考场。 进了考场后,在答卷写文章的过程中,他虽感不适,但也不是撑不住。 直到他答好了卷,起身要去交卷时,才发现自己全身无力,两眼发黑,险些站立不稳就要往前扎去。 他强撑着精神交了卷,出来后见着了槿婳,心里一松懈,便直接晕倒了。 槿婳那时整个人都吓傻了,一时间的念头是万一穆子训有个三长两短,她便也随他一起去。 幸亏张夫人和张学谨都在,张夫人和张学谨一面安慰她,一面帮着槿婳把穆子训送进了附近的医馆。 在大夫的及时救治下,穆子训渐渐醒了过来。 后来回到了家,穆子训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烧才终于退了,不再发作。 接着又喝了四五天药,身上的精神气才又回来了。 见穆子训大好了,槿婳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穆子训这些日子虽然病着,但心底一直记挂着院试放榜的事。 他怕提起放榜,会让槿婳想起他不顾死活去参加考试的事,惹槿婳不高兴,因此即使惦记着这档事,也不敢在槿婳面前多提。 却不知,他不提,槿婳也帮他留意着。 十六月圆之日,便是放榜的日子。 十五那一天,穆宅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开始七上八下的,做什么事精神都不太集中。 张夫人觉得张学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她也怕有什么意外。 穆子训这边更不用说。 虽然他拼着命进了考场,完成了考试,但他复读的时间短,写文章时还发着热…… 槿婳曾委婉地问他考得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却是:他记不太清了,他甚至记不太住他写了什么内容。 听到穆子训这么说,槿婳下意识地觉得这回是完了。 但只要还没有看到“完了”的结果,心里总还抱有一丝侥幸与希望。 十五那一夜,穆子训和槿婳都失眠了。 第二日,放榜的日子终是来了。 一早,吃了早饭后,穆子训便约了张学谨,齐盛几个一同前去府衙看结果。 槿婳几个留在家里等。 大约一个半时辰后,穆子训和张学谨回来了。 槿婳,姚氏,张夫人,小梅几个站在门口,见他们二人是笑着回来了,心里皆是一喜。 “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张夫人拉住了张学谨。 槿婳和姚氏拉住了穆子训。 “儿子考了个第七名。”张学谨道。 “我,跟学谨差远了,第十七名。”穆子训道。 院试分正试与复试,正试中考进前二十五名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复试。 过了复试,才算真正中了秀才。 虽然穆子训考了第十七名,名次有些靠后,但好歹也进了复试。 这可是意外之喜。 槿婳和姚氏皆笑得合不拢嘴的,激动地说着“好”字。 槿婳道:“齐举人家的公子齐盛呢?” “齐盛考了第十五名。”穆子训答。 “不错,齐举人教子有方。那那个平日里带头欺负你的姓赵同窗呢?”槿婳又问。 穆子训下意识道:“他落榜了。” “哈哈……落榜了,可真太好了。”槿婳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叫那赵日升平日里在学馆欺负她家相公,如今落榜了,看他还怎么得意得起来。 穆子训闻言,看槿婳的眼神一下子复杂了起来。 他从不曾在槿婳面前提起他在学馆被赵日升等人欺辱的事,槿婳怎么会知道这号人? 张学谨也发觉槿婳说漏了嘴,看到穆子训幽幽地往他这边瞟来,下意识地躲避着穆子训的眼神。 姚氏看着槿婳不解道:“你说什么?有人经常欺负咱子训。” “没有,我没说。”槿婳赶紧否认,然后转移了话题,“今天可真是太高兴了,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 “等过了复试再一并庆祝。”穆子训道。 俗话说“乐极生悲”,他虽过了正试,却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过复试。复试若过不了,还是与秀才无缘。 况且,他都不知道这次他过了正试凭的是能力还是运气,所以在最终结果出来前,穆子训认为还是低调些好。 “这是小庆祝,等过了复试再来个大庆祝。”槿婳道。 “没错,是得好好庆祝,增些喜气。”姚氏握住穆子训的手感慨道,“真没想到,咱子训病着上了考场,还能榜上有名,要是你爹还在,也会特别高兴的。” 提起穆里侯,姚氏和穆子训一时间都沉默了。 槿婳搀住了姚氏的手臂道:“这是这一年多来,相公勤学苦读的功劳。咱们进屋里说吧!” 如此,大家才前前后后地回到了屋里。 * 正试成绩出来了,穆子训的身子也好了,槿婳不需再牵肠挂肚的,便把心思从穆子训的身上挪到了美人妆上。 这些时日,她顾着穆子训,店里的事几乎都搁下了。 但这段时间,也有件让她极高兴的事。 那便是向小湘把新品研制出来了,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新品的使用效果非常理想。 ——质地轻薄细腻,气味芬芳迷人,既可美白又可润肤,还适宜各种年龄段,各种肤质。 槿婳觉得向小湘制出来的新品强过市面上所有的同类产品,回到店里的第一件事便是着意安排新品上市。 之前她愁资金,如今钱已经不是问题,但具体该怎么花,花在什么地方,还得再好好规划规划。 她让小梅把向小湘请了过来。 他俩之前闹了些不愉快,槿婳还怕向小湘和小梅结下梁子。结果,他们看起来倒比从前更和睦了。 “向师傅请坐。”槿婳亲自给向小湘倒了一杯茶。 向小湘不爱喝茶,但又不好拂了槿婳的面子,勉强喝了一小口。 “不知道向师傅对新品上市的事有什么见解?”槿婳客气地道。 向小湘想一会,举起了两只手,道:“棠掌柜,我做不过来。” 槿婳一愣,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向小湘想撂手离开美人妆。 小梅赶紧提醒道:“向大哥的意思是,如果要卖新品的话,那就不是几盒,几十盒的事,他只有两只手,做不了许多。” “原来如此。”槿婳忍不住笑了,还好她刚才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不然,误会可就大了。 “这样吧!向师傅,我记得你家屋后有两间屋子是空着的,我设法把它买下来,建个作坊。待作坊建好后,我再招募一批工人,到时该让这些工人做些什么,怎么做,就全凭向师傅决定如何?” “嗯。”向小湘应了一声。这是同意的意思。 买屋,建作坊不是小事,穆子训要备考,槿婳便先把心里的打算跟姚氏说了。 在做买卖上,姚氏一直都是比较支持她的。 虽然姚氏不懂做买卖的事,但在穆里侯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对一些买卖上的事,倒看得很清。 她直觉槿婳的这个决定是把美人妆做大做强的关键一步。 姚氏不仅十分支持,还对槿婳道:“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要是训儿不同意,娘替你说他。” “娘真好。”槿婳还真有些害怕姚氏不同意,毕竟买屋,建作坊也是有不少难以预计的风险的。 姚氏又叮嘱道:“训儿他现在在准备复试的事,你先别跟他说,等考试过了再提,免得分了他的神。” “嗯,儿媳明白。” 不管穆子训怎么想,姚氏支持她,这事基本是成了。 * 复试在正试结束的一个月后举行。 正试重要,复试比正试更重要。若过不了复试,哪怕正试得了第一名,秀才也如到嘴的肉——飞了。 复试前一天,姚氏少不得又到王神庙烧香祈福,因为上回槿婳做了些冲撞的事,姚氏便没有再让她跟来。 姚氏跪在神像前,扔了三次圣杯,三次皆是喜卦。 喜卦便是可以心想事成的意思。 姚氏喜出望外,当即许愿如果王神保佑穆子训考中了秀才,她就拿一整头猪来还愿。 复试结束后的第三天,府衙那果真传来了喜讯——穆子训顺利通过了复试。 过了复试,中秀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除穆子训外,张学谨和齐盛也中了。 张学谨虽是租客,但穆家一个宅子里出了两个秀才,还是在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城里的人大多都知道穆子训从前是如何“家道中落”的,见他搬到老宅子住后,也没寻个营生的法子,反倒让自家婆娘在外忙里忙外,挣钱养家,都拿他当笑话,并做好了一辈子看他的笑话的准备。 谁知,穆子训居然中了秀才。 大伙的心情一下子皆有些微妙了。特别是从前那些巴结穆子训,看见他落魄后又躲瘟疫一样避着他的人,更像吃了狗屎一般,非常不是滋味。 也不知是谁先带头上穆宅道喜送礼的,其他人见状,也赶集一般涌向了穆宅。 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穆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姚氏连沏茶的茶水也准备不过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管来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笑吟吟地跟她道一声“恭喜”,说她家子训前途无量,姚氏听着都高兴。 但她高兴着高兴着,就觉厌烦了。 因为有些人就是来添乱和看热闹的。 且不说有人见穆子训中了秀才,没完没了地说些酸话,听着让人又无奈又生气。 就说张学谨吧!他是这次考中秀才的人当中年纪最小的,许多人便把他当成“文曲星”下凡,还说穆子训能考中秀才,完全是因为沾了张学谨身上的“文气”。 有些人特意带了快开蒙的孩子过来,让张学谨给他传授读书心得,还要张学谨给他们“摩顶”,似乎张学谨摸了那些孩子的头,他们就全开窍了,也“文曲星”下凡一般。 更有甚者,趁他们不注意,拿走张学谨屋里的纸笔,偷偷地撬穆宅外墙的砖,摘穆宅院子里的菜,说是这些东西都沾了文曲星的“文气”,吃了用了保准个个考秀才。 姚氏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 张夫人也是不厌其烦,本还想过几天才带张学谨回乡祭祖摆酒。见状,雇了辆马车,第二日便带这张学谨和阿来走了。 如此,那些凑热闹的看热闹的人才慢慢消停了。 中了秀才是件大喜事,按理说都该祭祖,收些份子钱摆酒的。 穆家的亲戚大多靠不住,请了他们来,个个心怀鬼胎,皮笑肉不笑;不请,又会落人口舌。 穆子训和槿婳,姚氏一通商量后,决议请还是要请的,可只请些近亲和好友,其余的就算了。 槿婳的舅舅舅妈也属于近亲,槿婳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来,但那请帖是一早就托人送去了的。 她想她发了请帖,便是给足了她舅家的面子,他们若不来,别人谈起了这事,也不至于说她这个外甥女不懂事。 况且,穆子训终于中了秀才,有出息了,她也极想把这件大喜事告诉她外婆。 她想让她外婆明白:当初她没有和穆子训和离,去给别人做小妾,那是对的。 到了摆酒那一日,李云净,张三千,黄老倌一家,齐举人一家,王大婶一家,徐二娘等人都来了。 大家齐聚一堂,吃吃喝喝十分欢乐和谐。 黄老倌看着穆子训欣慰地道:“穆相公当时来跟我借牛,我就觉得穆相公不是种田的料,还是读书好呀!考中了秀才,给你爹和祖宗长脸啦!” “还得多谢黄伯父家的那头大水牛,要不是它撞了晚辈一跤,把晚辈挂到了牛角上,晚辈还真狠不下心来好好读书。”穆子训做着揖笑道。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其实那条大蚂蝗也是功不可没。它趴在穆子训手臂上吸血的样子,时至今日还让穆子训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众人听了穆子训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槿婳和婆婆坐在女宾那一桌。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坐在一块,那可就更热闹了。 自大家坐下开吃后,嘴巴就没停过,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说话。 徐二娘今日许是怕抢了秀才的风头,不敢穿太红的,只穿了件茶褐色的衫裙。脸上的脂粉抹得也比素日里淡,让人瞧着倒舒服了许多。 她嚼了块猪耳朵,吧唧了一下嘴道:“这猪耳朵嚼劲可真好。” “承你夸,这可是俺男人今早才杀的猪哩,穆官人中了秀才,我们杀的这头猪也是上好的猪哩。”王大婶道。 “你吃吃这豆腐,这豆腐是我家的,也是上好的豆腐。”徐二娘挖了块豆腐放到了王大婶碗里。 王大婶吃了豆腐后道:“好吃哩!你的豆腐我也是听过的,确实是好的,我看你这双手白得很,不愧是长年做豆腐的,泡得手都白白的。” “哎呦!我别的地方也白着呢!” 徐二娘说着,大家都忍不住暗暗笑了起来。 王大婶看了看槿婳道:“秀才娘子,俺听说你亲娘那边有个兄弟,今日怎没来哩?” 她舅舅那边,今天非但一个人都没来,连句话都没有。好歹是发了请帖的,如此,真让人觉得郁闷。 徐二娘撇了下嘴道:“他大婶,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瞅瞅他们做了什么事,哪还有脸来。” 王大婶倒真不太清楚槿婳和他舅舅家的恩怨,听到徐二娘这么说,见槿婳和姚氏又笑得尴尬,便不敢再往下提了。 吃完了饭后,徐二娘悄悄地把槿婳拉到了一旁道:“穆少奶奶,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娘舅家出了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提一下,本文背景参考了明清。古代商人地位一开始比较低,早期商人及商人子弟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但从明朝开始,商人地位有了明显提高,商人及商人子弟参加科举也就不成问题。 考秀才(即院考)分正试与复试。我查到的资料里,正试的内容比较多,基本可以确定正试考的是八股文,但有关复试的资料很少,可以确定的是复试安排在正试后。若过不了复试,正试成绩再好也没用。相传当年洪秀全就是因为屡次在复试中落榜才一怒之下反了清廷的。 --------------- 第29章 “他们家出什么事了?” 听到徐二娘说杨家出了大事,槿婳两只眼都不由得瞪大。 “看来你果然不知道,难怪还往他那送请帖,婶子跟你说吧!杨士诚的商船半个月前出了事,要赔好多钱呢!前几日我瞧见他婆娘李氏,人可憔悴了,像泄了气的球一样,嚣张不起来了。”徐二婶含笑道。 “有这事?” 槿婳还真不知道杨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早知道如此,她绝不会给杨家送喜帖。弄得好像她幸灾乐祸,故意送帖子去膈应人一样。 难怪今天他们人没来,也没个声响,怕是舅舅一家眼下都围在家里骂她呢! “他这也是该,事情做得太绝了,好日子就到头了。穆少奶奶,如今你开着店,生意兴隆,穆少爷又考中了秀才,以后指不定穆少爷还会中状元,让你当个状元夫人。杨家的事,婶子劝你别再管了。” 徐二娘认真地叮嘱道:“特别是到时你舅你舅妈来找你借钱,你千万别软了心借给他们,想想当初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对穆少爷的。别好了伤疤忘了疼,白眼狼永远是喂不熟的。” 槿婳听她说得推心置腹,微微一笑道:“徐婶子的意思我懂,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不该帮的人是绝不会帮的。” “穆少奶奶能这样想就好,不是我挑拨,他们一家就没个好东西。你那个叫婉儿的表妹忒黑心了,嫌我家的猫叫。春吵到了她,把我那养了五年的母猫都毒死了,哎呦!你不知道有多惨,母猫肚子里有好几只小猫……” 徐二娘咬牙切齿地把杨家和她家的过节一件又一件地说了出来。 其中自然有杨家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有些也是徐二娘故意挑刺。 槿婳默默地听着,深感徐二娘和她舅舅家结下的梁子实在是太深了。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他们那样的近邻跟冤家一样,还不如一辈子也见不到几回面的远亲呢! * 所有中了秀才的读书人,若想更上一层,中个举人,就得参加乡试。 乡试在各省省会中的贡院举行,三年一次。上一回的乡试在去年,下一回的乡试便在两年后。 穆子训有心考举人,再等两年,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好的,一来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写得还不到火候;二来,他也想趁这空档好好帮帮槿婳。 复试结束后,槿婳就问了他买屋,建作坊的事。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已决定好了,告知他一声。 面对已打算大刀阔斧好好干一场的槿婳,穆子训哪敢说个“不”字。 他不擅长经商,再加上那些年惨痛的经历,打从心底觉得经商这事风险极大,而槿婳“初生牛犊不怕虎” ,却是敢想敢做。 跟穆子训讲了买屋的事后,槿婳便开始联系屋主人。 那屋主人早已搬去别处,两间屋子留着也是空着,槿婳一找他,他立马便同意了。 有了场地后,建作坊,请工人的事自水到渠成。 向小湘对新建的作坊十分满意,之前槿婳说作坊里的工人他都可以随意差遣。他平日里闷闷的,也不爱说话,碰见制做妆粉的事,却是变了个人似的。 ——跟工人们讲起制作程序头头是道,若有哪个工人在干活时不够用心,马虎应付,向小湘也敢板起脸去训他。 槿婳觉得向小湘是个天生的当坊工头头的料。 * 离十八里街最近的东街上,有着城中最大的教坊。 教坊里姑娘多则上百,少则也有五六十。 六月的天,太阳毒辣,槿婳撑着伞挎着篮子从教坊后门走了出来。 小梅跟在她身后,同样也撑着伞,挎着个篮子。 篮子里放了许多小盒子,正是向小湘带着工人近期才做出来的新品。 这新品如今有个正式的名字叫“玉容膏”,这名字是穆子训取的。 包装“玉容膏”的盒上除了“美人妆”店铺的芙蓉花标记和“玉容膏”三个字外,还有向小湘的“湘”字。 槿婳这般安排,一是对向小湘的敬重,二是想让向小湘生出一种从今以后要与“美人妆”同呼吸共命运的归宿感和使命感。 小梅抬手拿起帕子给槿婳擦了擦汗,皱眉道:“少奶奶,日头太毒了,要不要回去?” 这几日,槿婳每天带着她到各处楚馆教坊还有女眷多的大户人家送“玉容膏”。她一个粗使丫头,连走了几日的路,脚都酸了,更别提槿婳这个“少奶奶”了。 槿婳温和地笑道:“送完前面的那两家,我们再回去。” 小梅不解地道:“少奶奶,便宜没好货,咱还白送,不是直接就让玉容膏掉了身价吗?” 不仅白送,而且为了送这批货,美人妆已经关门好几天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美人妆倒闭了。 她跟着槿婳四处去送货时,那些馆里、坊里、宅里管事的女人,对她们也多有爱答不理的。 小梅觉得槿婳这么做,就是吃力不讨好。 槿婳胸有成竹道:“要是咱们直接把玉容膏摆到货架上去卖,哪怕价格再公道,说得再好,她们也不见得就愿掏钱买,因为这是新品,没名气也没人知道它的效果。” “如果免费送给她们用,她们就乐意用吗?”小梅问。 “俗话说不用白不用,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用,但一定会有不少人会选择尝试。”槿婳道。 那些选择尝试的人,都有可能成为美人妆潜在的顾客。她送的份量只够用十来日,这十来日足够她们感觉出玉容膏的妙处。 而她之所以赶在新品上架前,往楚馆、教坊、大宅院送试用新品,是因为这些地方都是女人最多,对妆粉需求最高的地方。 前期亏点钱,是为了后期的盈利,把这五百份试用品免费送出去,她一点也不心痛。 日头毒,她和小梅特意沿着树荫向前走。 走到一处巷子时,忽见有两个人推推搡搡地从一户人家里走了出来。 槿婳眼睛一瞪——那穿着蓝白窄袖衫,黑色裤子的女人不就是她的舅妈李氏吗? “杨大姐,不是我们不借,这年头谁都不容易。”那宅子的女人站在门内,一手擦着腰,一手撑着门对李氏道。 李氏脸色铁青,还想说些什么,但见了那人的做派,啥也说不出了。 她愤恨地啐了一口,把口水吐在了门槛旁,扭身走了。 “都要吃西北风了,脾气还这么大……”那宅子的女主人伸脚踩在了李氏吐的口水上,没好色地骂了一句,才把门关上了。 槿婳见状,不由得想起了秀才宴上徐二娘说的话——敢情杨家真的出了事了,不然她舅妈怎会拉下脸到这来借钱。 印象中,舅舅发达后,舅妈自恃是个有身份的富太太,很少出来的。 槿婳见李氏灰头土脸地往她这边走来,本想躲开,但李氏已瞧见了她。 槿婳尴尬地看着同样也一脸尴尬的李氏,轻声唤道:“舅妈。” “嗯。”李氏嘟囔地回了一声,眼神一避,扭头从她旁边走过了。 走了几步后,李氏似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有些窘迫地开口道:“我听人说你现在开着店,你男人也中了秀才,日子一定比以前好过了吧!” 听李氏的语气,是想跟她借钱。 槿婳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是比前两年好过得多,这人嘛!过日子总有个起起落落,落到极处,就该起了,当然也有起到极处,又落了的。” 杨家目前的情况怕是跟穆家那时差不多,穆家落魄时舅舅跟舅妈不仅没有雪中送炭,还落井下石。 她瞧着眼前的李氏原有几分同情,可想想她曾对自己做的,心肠不由得又硬了起来。 李氏折回来,是想和槿婳借些钱的,但瞅瞅槿婳的态度,终是拉不下那张脸,又垂头走了。 槿婳看着她凄凄凉凉的背影,想她若再开口,说几句好话,她还是能借她些钱的。 从李氏的表现来看,怕是她舅家商船出事的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风水轮流转,各人自扫门前雪。穆家如今日子也不阔绰,就算她不计前嫌,顾念亲情,想帮她舅舅一把,也是杯水车薪,顶不了什么用。 如此,最好是直接不管…… * 玉容膏上市的时间跟美人妆开业的时间一致,都在七月初七——天气日渐凉爽的七夕节。 槿婳和向小湘对新品都寄予厚望,再加上上市前,槿婳还四处去派送试用品。二人都预计上市后,玉容膏会有十分可观的销量。 槿婳甚至还在姚氏和穆子训面前夸下海口,说明年她就可以再建一个作坊。 结果……果然做人是不能吹牛吹太大的。 ——上市后,玉容膏的销量实是一言难尽。 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卖出几盒。 上市了,就同没上市一般。 槿婳看着堆在仓库里的货,心里七上八下的。 小梅愁眉苦脸。 向小湘更是每日愁得都睡不着觉。 他知道槿婳为了这批货又是买地又是开作坊又是请工人,那是下了血本的。 若这批货卖不出去,穆家血亏,就算槿婳不找他赔偿损失,他也打算砸锅卖铁和槿婳一同承担亏损。 西坊里的人见向小湘研制出的新品,果然没什么人买,又都嘲笑了起来。 “我就说嘛!闷葫芦哪有什么真本事。” “美人妆的东家不该太抬举他的。” “我跟你们打赌,美人妆撑不过明年。” …… 这日一早,一夜未睡的向小湘便往美人妆去了。 美人妆刚开门,槿婳和小梅正在摆弄货架上的商品。 向小湘顶了双乌黑的眼进来,瞥见了货架上摆得齐齐整整的玉容膏,十分无地自容地挪开了眼睛。 玉容膏是他这么多年,研制出来的最满意的作品,是他的骄傲。可卖不出去,这“骄傲”就成了“耻辱”,还有心里的一根“刺”。 槿婳见他来了,连忙招呼道:“向师傅早呀,水还没煮好,向师傅先坐会,等水开了,我让小梅给你泡茶。” 向小湘却不坐,他觉得他对不起槿婳,没脸坐在美人妆的店里,也没脸喝槿婳的茶。 “向师傅有什么想说的吗?”槿婳看着一脸心事的向小湘道。 玉容膏卖不出去,槿婳还对他这么客气,更让向小湘十分难受。 他嚅了嚅嘴唇,正想说出把作坊停了,他砸锅卖铁,给美人妆当伙计,好赔偿槿婳损失的话。 一个穿着粉衣,一个穿着青衣的女顾客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进了美人妆。 有客人到,向小湘便把要到口的话吞了回去。 “二位姑娘要点什么?”小梅到里间去看水了,槿婳便亲自招待客人。 那两位女顾客的穿衣打扮极像是从教坊那边来的。 她们打量了店里一圈,目光停在了那一整排的玉容膏上。 “玉容膏就是你们美人妆的?”粉衣姑娘问。 “是的,这是我们美人妆半个月前才研制出来的新品,用了后皮肤又白又嫩,二位姑娘可想试试?”槿婳有些兴奋地道。 终于有人是一进店门,就冲着玉容膏来的了。 “我们试过了,教坊里的嬷嬷给我们用过,现在用完了,我们要买。”青衣姑娘道。 她猜的果然不错,她们果然是教坊来的。 槿婳压抑着心里的狂喜道:“二位姑娘需要多少?” 粉衣姑娘和青衣姑娘嘀咕了一会,似是在算些什么。 好一会后,她们终于商量清楚了,穿粉衣的姑娘才抬起头来,扫了眼货架,看着槿婳道:“教坊里有不少姐妹托我们买,我们想要五十盒?你这有吗?” --------------- 第30章 向小湘一听到五十盒,眼睛都瞪圆了。 要知道自玉容膏上架后,这大半个月不过也只卖出了七盒,不然他也不必下定决心砸锅卖铁。 槿婳一下子笑了,对那两名女顾客道:“有,这架上不够,库房里也有。” 青衣女子道:“你们打包好后,送到东街教坊去,我们还要去别处看看。” “没问题。”槿婳连连点头道。 青衣姑娘付了钱就和粉衣姑娘一块走了。 槿婳立即喊小梅出来打包玉容膏——五十盒可不少,这是玉容膏上架以来,一次性卖出的最大的数目。 小梅走了出来,听到槿婳说教坊那边一次性买了五十盒玉容膏,又惊又喜:“少奶奶真的是太厉害了,看来送试用品真的十分有效。可是,之前都没有什么人买,教坊那怎么一下子买了这么多盒?” “因为试用品差不多用完了。”槿婳笑道。照这情形来看,接下去应该还会有人上门买玉容膏。 “那真是太好了……”小梅边说着边笑嘻嘻地对玉容膏进行打包。 槿婳这才发现向小湘一直站在一旁没有离开,笑道:“向师傅这么早来,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教坊一次性买了五十盒玉容膏,又给了向小湘希望,向小湘摇了摇头道:“没有。” “少奶奶,这架上只有四十五盒,还差呢!”小梅清点后道。 “作坊里有,我叫人送过来。”向小湘心里高兴,说这句话时,一向紧绷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笑容。 “那就有劳向师傅了。”槿婳同样也十分高兴。 过了许久,作坊那边的工人便送了一百盒玉容膏进来。 小梅忙活了许久,总算把教坊要的五十盒玉容膏都妥善打包好了。 槿婳正想让小梅顺便把货送到教坊。 这时,又有顾客上门,这顾客跟那两位姑娘一样,指名要买玉容膏,买的数量虽没有教坊多,但也有整整二十盒。 槿婳这可乐坏了,让小梅先别去教坊,先招呼客人,又让工人再送些货到店里来。 自上架后无人问津的玉容膏,一早上一下子卖出了七十盒。 槿婳都有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感觉。 她只当她今日运气好。 却不知是向小湘用心做出来的香膏太过实用。 此时,天气忽冷忽热,有人皮肤容易干燥,有人皮肤又容易出油,市面上大部分脂粉无法同时照顾到这两类人,只有玉容膏,不管是脸上爱出油的,还是爱起皮的,都可以兼用。 而且玉容膏质地细腻轻薄,擦后不油不腻,能祛斑,又能让肌肤看起来更水嫩白皙。那些试用过玉容膏的姑娘,几乎是一用就停不下来。 试用品用完了,就只能找上门来买。 用玉容膏的人多了,再加上有口皆碑。一个月后,玉容膏再不愁卖不出去,反要愁供应不足的事。 不少商家见有机可图,开始找槿婳谈“进货”的事。 就连外地也有人前来求购。 姚氏和穆子训这时都明白了:槿婳说明年就要再建一座教坊的事不是吹牛,而是她真的可以。 美人妆的买卖如火如荼,槿婳意气风发,走路都开始带风。 向小湘憋屈了这么多年,也终于扬眉吐气了。 随着玉容膏的大卖,不仅美人妆名声大噪,他的名声也传开了。 西坊里那些瞧不起他,还有等着看美人妆倒闭的人,此时都成了“闷葫芦”,不想再说话。 其中有几个没脸没皮的,竟还上门去求向小湘教他制作“玉容膏”。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向小湘烦着这些人,索性每天都躲在作坊中,监督工人做工。 玉容膏的大卖,直接冲击到了这年宝记润肤香膏的销量。 某一天,有个每年都到宝记买润肤香膏的顾客,甚至特意跑到宝记去,对宝记伙计道:宝记的润肤香膏没有美人妆玉容膏好用,还敢卖那么贵,迟早倒闭。 宝记的伙计听了这话,嘴都气歪了。 听闻了这事后,槿婳淡淡笑道:“宝记的伙计其实不必生气,如今在妆粉行,宝记的地位还是无可撼动的。不过,以后就很难说了。” 这话后来传了出去,传到了宝记那边。不仅宝记的伙计嘴气歪了,宝记的大东家,郭友长的嘴也气歪了。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赚到了些银子,就敢跟宝记叫板。”郭友长气得直拍桌子。 “郭东家,你消消气,那美人妆小家子气,哪能跟咱宝记比,郭东家你伸个手指头,都能把她摁死。”郭友长身边的管事瞪着两只绿豆眼睛道。 “哼。”郭友长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他之前仿了槿婳的外包盒子,让美人妆受了一发损失,是想给槿婳一个下马威。 后来听说槿婳在西坊找了个叫向小湘的鼓捣新品,他也没当一回事。 早在槿婳找到向小湘的前两年,向小湘就曾托人向宝记推荐他研制出来的脂粉。 郭友长也知道这事,他当时以为城里最好的妆粉工艺师都在宝记,向小湘不过只是个小工匠,能有什么本事。 因此向小湘送过来的脂粉,被丢在了角落里,直至堆满了灰尘,也没被开封过。 就是这一念之差,他错过了向小湘这么一棵活脱脱的“摇钱树”! 真是悔不当初。 他以前被穆里侯气得要死,如今还要被穆里侯的儿媳气得要死。 棠槿婳跟穆里侯一样,是个狠人。 一个新开的妆粉店,不到两年间就做得风生水起,还能建起规模完整的作坊。换成别人,怕是十年也做不到这一步。 他没在她是只毛毛虫时,把她摁死,如今她变成蝴蝶了,会飞的,就没那么容易摁死了。 郭友长气哼哼地想了一会,决意先去找向小湘。 美人妆能起来,主要靠的就是向小湘,他若把向小湘这棵摇钱树挖到他的宝记,美人妆就会像被砍断了翅膀的鸟,他看棠槿婳还怎么得意得起来! * 十二月的一天,风有些大,吹得满城黄叶飞舞。 郭友长带了个仆人,捎上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往向小湘的新居去了。 凭借着向小湘制作出来的玉容膏,槿婳在大半年内,赚了大把的银子。 赚到银子后的槿婳,除了付给向小湘应得的报酬外,还十分阔气地出钱给他置了座有前庭有后院的宽敞宅子。 而此时,作为东家的槿婳,不过也只是和相公婆婆还有丫鬟住在带有天井的老宅子里。 向小湘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这么多年了,又是光棍一条,住在西坊那间小屋子里,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但槿婳既热心地给他买了带小院后庭的宅子,又帮他修膳好了,他总不能不住吧! 况且…… 短短的冬阳下。 向小湘站在院子里有些不安地捏了捏手指,抬眼往小梅那看去。 小梅穿了件中红色的衣裳,一条乌黑的长辩垂在后背,正站在竹竿下晾衣服。 她把一件湿哒哒的衣服晾到了竹竿上,发现向小湘在看她,红了下脸道:“向大哥,真是对不住,把你衣服弄脏了,不过我现在也洗干净了。” “嗯。”向小湘木木地点了点头。 第一眼看见小梅时,向小湘就眼前一亮。经过这大半年的接触,向小湘愈发觉得小梅是个勤快善良,蕙质兰心的姑娘。 他喜欢小梅这样的姑娘,可……又觉自己配不上她。 别的不说,单是年龄这一块,他大了她整整一轮,和她一比,他觉得自己可真是太老了。 况且小梅是槿婳身边的人,槿婳对他已经非常地道了,他若还跟她要小梅,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但小梅每次见了他都喊他“向大哥”,还会给他送吃的,这能不能说明小梅对他也有那个意思呢? 向小湘也想问问小梅的心意,又怕自己笨嘴拙舌的,万一说错了什么,让小梅误会他“下三滥”,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那真会要了他的命! 他心里藏着这样的心事,因此,每次见到小梅时,他就七上八下,手足无措的。 适才,小梅之所以会把汤汁洒在他身上,主要原因也是他一看见她就心慌,像个傻子一样撞了上去的。 向小湘平日里就比较严肃沉闷,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更严肃。 小梅以为向小湘还在怪她弄脏了他的衣服,把手往裙上抹了两下道:“向大哥,衣服都洗好了,也晾上了,我回美人妆去了。” “唉……”向小湘见小梅要走,着急地出声喊道。 小梅回过头来。 向小湘被她一看,心又乱成了一团。 他搓了搓手,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屋里有两罐蜜饯,你带回去吃!” 他知道小梅喜欢吃甜蜜饯,特意买了两罐,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她呢! 听到向小湘说要送她蜜饯,小梅心里一阵暖。 她也感觉得出向小湘对她有意思。 向小湘年纪是比她大了一轮,但他有手艺人又踏实,如今还是美人妆第一工艺师,前途无量,连她家少爷和少奶奶都十分敬重他。 她只是个丫鬟,寻常情况下,年纪到了,便是找个差不多的小厮配了,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为奴为仆的命。 可她若嫁给向小湘就不一样了! ——向小湘连她喜欢吃蜜饯的事都放在心里。之前,哪有人这样关注她,关心她的喜好。 小梅不仅心暖,还很感动。 但女孩子嘛!需要矜持。 她腼腆地笑了笑,挥着手道:“不用,不用了。” 一般人都能听出这是姑娘们惯用的客套话,可向小湘以他二十七年的光棍经验愣是没听出小梅的“口是心非”,以为小梅说的不用便是真的不用。 一时间很是沮丧——莫不是小梅真瞧不上他,所以连他送的蜜饯都不肯接受。 如此一想,向小湘更是有些无地自容,低首道:“哦!那我带到作坊去给别的工人吃。” 小梅是知道他的性子的,但听到他这么说,还是觉得受到了戏弄,气得肺都快炸了。 向小湘发现小梅一声不吭,脸色都变了,心里更加郁闷:女人心海底针呀!她说不要,他就没逼她要了,他这么顺她的意了,她居然还一脸不高兴。 “得,那你就给别人吃吧。”小梅轻哼一声,甩着辫子往大门走去。 因为生着气,她拉开门闩的力度比平时大了许多。 “唰”地一声门开了。 迎头便见一个富商打扮的人领了个仆人站在了门口。 那仆人举起手正要敲门,见门开了,赶紧放下手来,退在了富商身后。 这富商不是别人,正是郭友长。 --------------- 第31章 小梅不认识郭友长和他的家仆,客气道:“二位找谁呀?” “我们是来找向小湘向师傅的。”郭友长道。 小梅笑了下,回头对向小湘道:“有客人来了。” 向小湘就在院子里,早看见了郭友长两人,但他又不认识他们,跟他们又有啥好说的,直接摇头道:“不认识。” 向小湘知道郭友长的名字,但在这之前 ,他并没有亲眼见过郭友长。当年他苦心研制的脂粉,也是托人送进宝记的,和郭友长没有过任何接触。 小梅又好气又好笑:不认识怎么了!人家提着礼物客客气气地来拜访,总不能啥也不问,啥也不让人说的就把人赶走吧。 真真向小湘不通事理。 小梅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又在美人妆站了那么久柜台,应付这样的场面自不在话下。 她微笑地代向小湘问:“敢问尊名?” “宝记郭友长。”郭友长报了姓名。 小梅差点叫了出来。 别的名字她记不住,郭友长的名字她还会记不住嘛! 真是冤家路窄,她竟在这里碰上了郭友长,更重要的是郭友长怎会出现在这? 小梅也不着急离开了,笑着往里边请道:“原来是郭大老板,里边快请。” 向小湘没想到宝记的大东家郭友长会亲自到他这来,见小梅都把门外的两人请进来了,不好再回避,便作了个揖,请他们到客厅说话。 小梅朝向小湘使了使眼色,便到厨房弄了壶热茶来。 郭友长见小梅落落大方地给他沏茶,是个见过世面的,笑问:“这是尊夫人?” 向小湘没想到郭友长会有此一问,抬眼发现小梅脸都红了,正要说些什么。 小梅抢在向小湘前边道:“郭老板说笑了,我是他妹妹。” 郭友长此前也没听人说向小湘有个妹妹,更何况这二人长得也不像同个爹妈生的,心里不由古怪。 但这并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喝了茶后,郭友长开门见山道:“久仰向师傅大名,今日前来,实是求贤若渴。” 小梅上了茶后,没有离开,就站在向小湘身旁,听到郭友长这样的开场白,便猜郭友长是来抢人的。 结果,郭友长接下去说的话果真不出她所料。 郭友长巧舌如簧地劝向小湘离开美人妆投身宝记。 一来,美人妆跟宝记相比,不过只是个新店,根基不稳,前程不明;二来,只要向小湘愿意加入宝记,他可以给他更好的待遇,让他的名声更加响亮。就是这宅子,他也可以送他一座比这大三倍的。 郭友长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说话的态度也很诚恳,看样子是真心想让向小湘到他宝记去了。 小梅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却已翻江倒海:这个郭友长果真不是个善茬,美人妆的生意刚有崛起的苗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她紧张地看着向小湘,生怕他禁不住诱惑答应了郭友长,要是那样,就当她白认了他。 向小湘一直板着脸,听郭友长说完话后,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 他当时送上门去,郭友长不要他,如今,又说他“求贤若渴”,难道他以前不“贤”。 向小湘闷声对郭友长道:“我和棠东家签过契约,我是不会离开美人妆的。” “这个你放心,只要向师傅有心离开美人妆,毁约的赔偿金全包在我身上。”郭友长财大气粗地承诺道。 向小湘摇头道:“做人要守信,我向小湘要是应了你,跟墙头草有什么两样?” 向小湘平日里不通世情,在这事上却如此有担当有骨气。 小梅看向小湘的眼神登时都有了几分敬佩。 郭友长没想到向小湘还挺执拗的,好言劝道:“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良禽还都择木而栖。再说,咱们也不是鬼鬼祟祟地走,而是给了赔偿金,清清白白走的,合情又合理呀。” “郭老板现在觉得合情合理,要是我去了你宝记,又有人来劝我良禽择木而栖,郭老板到时还觉合情合理?” 郭友长被向小湘这么一呛,咽了咽口水道:“郭某是真心诚意来请向师傅的,向师傅竟一时间难以下决定,那郭某改日再来。” “这些郭老板也拿回去。”向小湘指了指桌子上的礼品道。 在一旁看了好一会戏的小梅,此时终于吱声了。 她笑着对郭友长道:“郭老板,我哥哥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也不太会说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岂会呢!向师傅是个实诚人,郭某一向都很欣赏敢做敢言的人。” 郭友长临走前还不忘给向小湘戴一顶高帽。 小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抿了抿嘴,对向小湘道:“向大哥,你是真的不想去宝记,还是碍于我在这里,不好立马就答应了?” 向小湘听到小梅这么说,一下子激动了起来,郑重其事道:“我要是有那样的想法,让我天诛地灭。” 他不是看郭友长不顺眼,也不是觉得郭友长提的条件不够好,而是槿婳是第一个赏识他的人,也是第一个完完全全相信他的才能的人。 没有槿婳,或许他一辈子都只是住在西坊角落里的小小手艺人,不会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也没有机会住到这么大的宅子里。 他要是因为有了些成就,就攀高枝,毁约离开美人妆,那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小梅见他急了,笑道:“我知道,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 小梅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辫子,又羞涩道:“向大哥讲诚信有骨气,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小梅喜欢。” “你说你……”向小湘心里一动。 小梅红着脸,抓着辫子走了。 * “看来郭友长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我们过不去。幸而向师傅的心是向着我们的,不然那可麻烦了。” 回到美人妆后,小梅第一时间向槿婳说了郭友长亲自上门找向小湘的事。 槿婳听后,着实出了一把冷汗。 这种时候,向小湘若带着玉容膏的秘方离开美人妆,投身宝记,那美人妆很可能会面临破产。 “对了,你刚才说,郭友长临走前说他还会再找向师傅的?”槿婳道。 “是,他是这样说,不过向大哥是不会答应他的,少奶奶,你应该相信向大哥。”小梅肯定地道。 槿婳看了看小梅,别有意味地笑了笑:“一口一个向大哥的,叫得这么亲热。” “少奶奶,你别取笑人家了。”小梅又脸红了。 “傻丫头,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不……我和向……向师傅没什么的。”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和他有什么不好的。”槿婳握住小梅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我早拿你当妹妹了。你如今也大了,我这年来常寻思要给你找个好人家。” 小梅的脸一下子红了:“小梅不嫁人,小梅一直伺候少奶奶。” “就算你有这个心,我也不能让你这么做。其实,我也早瞧出向师傅他中意你。” “少奶奶怎瞧出来的?”小梅脱口问道,话一出口,脸上又发起了臊。 槿婳笑道:“他那么不爱说话的人,常找你说话,还动不动就往你这边瞧,我又不是瞎子。只是……向师傅他年长了你许多,你不嫌他老吗?” “他不老,至少看起来也没那么老。”小梅低头道。 看情况,小梅确实是很中意他。 槿婳欢喜地道:“你们一个有情一个有意,竟如此,我便给你们做这个大媒。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给你置办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嫁给向师傅的。” 她撮合小梅嫁给向小湘,一是想成全他们,二是想借小梅笼络向小湘。虽然向小湘今天是没有答应郭友长,但郭友长若软磨硬泡的,向小湘不一定就能坚持到底。 她不能让郭友长得逞。 小梅听到槿婳这么说,又是欢喜又是害羞,低着头道:“一切但凭少奶奶做主。” * 十二月底,在槿婳的安排下,小梅便嫁给了向小湘。 槿婳照嫁女的规格给小梅准备了两大箱子嫁妆,另送了“妆匣、闷户橱、子孙宝桶”等六大件。 出嫁那一日,锣鼓喧天,大红花轿,极是风光热闹。 小梅坐在花轿里,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 她不过是穷苦人家出身,先是被卖进穆家做丫鬟。穆家败落后,又去了张家,这期间受了多少白眼打骂,哪敢想自己也会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向小湘骑着马走在迎亲队伍前面,面对着众人的起哄祝福,也觉如坠云里雾里。 他本以为自己要打一辈子光棍,谁知在年近三十时,还能娶到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 新婚之夜,二人坐在红通通的新房里,看着对方,都只是傻笑。 向小湘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道:“你饿不饿?” 小梅往桌上看去,那里放着一碟甜枣。 向小湘便走过去,把甜枣端了过来。 “你吃不吃?”小梅拿起了一个甜枣递给他。 “不……我看着你吃。”向小湘憨憨地笑道。 小梅吃了几个甜枣,抿嘴笑道:“咱们能成亲,你知道托的谁的福吗?” “知道,是棠掌柜。” “少奶奶对咱们这么好,咱们以后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那一定。”向小湘点头道。 槿婳这么抬举她,虽然她不说,小梅也知道槿婳是看在向小湘的面子上,才愿意这么做的。 倘她嫁的不是向小湘,而是别人,槿婳再怎么喜欢她这个丫鬟,也不可能出这么大的手笔。 小梅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会感恩的人。槿婳对她仁至义尽,她自也不会让槿婳失望。所以,成亲的第一天,她就提醒向小湘不要忘记槿婳的恩德。 事实上,就算她不提醒,向小湘也不会忘记的——他现在住的宅子,宅子里的东西,包括他的媳妇,都是从槿婳那来的,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 宝记。 郭友长正坐在摆设华丽的屋里,慢悠悠地喝着参茶。 一小伙计拿了一篮子喜糖走了进来。 郭友长把眼一睨道:“哪来的?” 那伙计道:“来人说是美人妆的棠老板特意送给您的。” “美人妆。”郭友长挑起眉冷笑道:“那穆里侯的儿媳是二嫁了吗?送喜糖过来。” “小的听说,是棠老板把底下的一个丫鬟许给了向小湘……” “哼。” 敢情棠槿婳是拿这篮喜糖向他示威! 伙计话音未落,郭友长便一掌拍在了桌面上。 那伙计见东家生气,赶紧拎着篮子出去了。 --------------- 第32章 郭友长本还对向小湘抱有一丝希望的,在得知向小湘娶了槿婳身旁的婢女为妻后,便知把向小湘挖到宝记的事是彻底凉了。 向小湘这条路走不通了,但他岂能就这样善罢甘休。很快地,郭友长又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槿婳这边却是不知道郭友长又在算计她,正欢欢喜喜地准备着过年的事。 小梅出嫁前,之前遣散的丫鬟小竹和小菊听说旧主东山再起,便双双前来投奔。她们二人以前也是在槿婳屋里伺候过的,都是旧相识,知根知底的。槿婳正缺人手,爽快地把她俩留下了。 后来,之前伺候过穆子训的小厮阿福也来了。槿婳也把他留了下来。她本是想让阿福继续伺候穆子训,给穆子训当个书童,但穆子训却说眼下他不需要人伺候了,槿婳便让阿福到店里帮忙去了。 穆家养了三个仆人,店铺里另有五个伙计,那五个伙计,也是以前在穆家干过活的。 槿婳觉得再给她几年时间,她没准可以让穆家恢复以往的繁荣昌盛。 “这红灯笼挂起来,看着就喜庆。”槿婳道。 眼下,她正站在天井处,看小竹小菊在檐下挂红灯笼。 穆子训则带着阿福在外边清理大门上的青苔。 小竹和小菊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二人身量差不多,但论性子,却是小菊更活泼一些。 听到槿婳说话,小菊回过头笑道:“少奶奶说的是,这灯笼左八个,右八个,可不应了八八大顺。” “再加上挂灯笼的小菊十六岁,那就是又一个二八,又一个八八大顺。”槿婳逗道。 主仆三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不一会,向小湘带着小梅来了。 向小湘手里拎着一只大水鸭,小梅手里也拿了好几大包东西,看情形,应是干果,腊肉之类的。 他俩在门口先见到了穆子训,笑着喊道:“穆少爷,过年好。” “二位来了,里边请进。”穆子训正给阿福扶着□□,听到他们二人的声音,忙回过头,做了一揖。 向小湘成了婚后,人开朗了许多,话也比较多了,他举起了手中的鸭子对穆子训道:“一点小小心意。” “向师傅太客气了。”阿福没空,穆子训便亲自从向小湘手里接过了鸭子。 槿婳在里边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笑盈盈地走上来道:“我那义父义母,今早差人送了两尾大鲤鱼过来,正想给你们送去一尾,你们人来了,我倒不用跑这一趟了。” 槿婳嘴里所说的义父义母不是别人,正是宋承先的父母。 她小时候与宋家比邻而居,宋父宋母那时就非常喜欢她。后来她搬了家,嫁了人,失了联系。开店后,得了宋承先不少帮助,自与宋家的走动又多了起来。 去年,有一日,姚氏到街上去,不小心被一辆马车碰到了,跌倒在地上。那马车见有人跌了,直接跑了,旁边的人怕惹上麻烦,没一个上去帮忙。 姚氏只能坐在地上叫苦不迭。 这一幕,恰好被宋承先看见了。 宋承先当时也不知道姚氏的身份,只是出于好心,叫人把姚氏扶进了近处的一家医馆。 那大夫替姚氏处理了伤口,姚氏情绪稳定下来后对宋承先道:“谢谢这位公子,我夫家姓穆,我儿子在书山学馆读书,离这远着,我儿媳妇在十八里街开着妆粉店,倒比较近,烦请公子叫人到十八里街上的美人妆跟我儿媳妇说一声,好送我回家去。” 宋承先听到她这么说,立即明白——原来这位老夫人是槿婳的婆婆。他当即派人到美人妆去把槿婳找来。 槿婳来了后,姚氏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知安堂的少东家宋承先。 之前,因为槿婳和宋承先来往的事,她还怀疑过槿婳和宋承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如今见宋承先为人善良正派,他和槿婳两个在她面前也是坦坦荡荡,姚氏才知自己误会了。 后来,顺着宋承先这条线,姚氏又认识了宋承先的娘。宋承先的娘本家也姓姚,见了面一说话,才知道论起亲疏辈分来,二人还算是远亲。 一来二去的,穆家与宋家的来往便多了。 一次闲聊时,宋母对姚氏说她只生了个儿子,也没个女儿,要是有个像槿婳那样的姑娘就好了。 姚氏想着宋家家境殷实,穆子训没有兄弟姐妹,宋承先也没有兄弟姐妹,槿婳的亲爹亲娘都去了,也没给她留下什么兄弟姐妹。若槿婳认了宋母做干娘,且不说凡事多了个照应,就是面子上也过得去。 便对宋母道:不如就认了槿婳做个干女儿,如果宋母不认槿婳做干女儿,就让宋承先给她当干儿子,因为她也只生了穆子训一个。 宋母带着玩笑的语气道:“大姐儿,你这主意打得精,认女儿的事是我先说的,自是让槿婳给我做干女儿,若我家承先给你做了干儿子,我岂不亏了。” 宋母一来喜欢槿婳,二来见穆子训考中了秀才,槿婳的美人妆也经营得红红火火,穆家未来可期,收了槿婳这个义女,可谓是强强联手,对两家来说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两位长辈都有了这样的心思,槿婳便顺理成章地认了宋母做义母,唤宋父为“义父”,宋承先为“义兄”。 穆子训在宋父宋母面前自称“小婿”,宋承先也不客气地改口唤穆子训为“妹夫”。 他之前见穆子训纨绔,一事无成,不是很瞧得起穆子训,可穆子训考上秀才后,宋承先便对他刮目相看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宋承宪看来,穆子训这样的人,或许天生就是适合考科举的,而不是经商的料。 如今宋穆二家亲上加亲,关系自然是十分和睦。大过年的,互赠些年礼年货是再正常不过的。 小梅听到槿婳说要送鲤鱼给她,扬眉笑道:“那就先谢过少奶奶了,年年有鲤,年年有余,多好的兆头。” “跟我客气什么,快进来吧。”槿婳说着,把她和向小湘请了进去。 小菊站在檐下,看见小梅和向小湘随槿婳进了屋,歪过头低声地对小竹道:“小梅本是和我们一样的,如今倒成有钱人家的太太了。你看看她那身衣衫,多好的绸料子,都快把咱少奶奶的比下去了。” “人家比我们早找上少奶奶,你要赶在她面前,指不定这阔太太就该你当了。”小竹笑着调侃。 “我才不想找个比我大一轮的。”小菊捂嘴笑了起来…… * 年过了后,商户们又开始忙活起了开市的事。 槿婳想着美颜护肤不仅要在皮上用功夫,还得从内里调养,便和宋承先商量,在知安堂和美人妆各开个专柜,专门卖些美颜美体的花茶补品。 知安堂原本就是药材铺,要另开个专柜不难,美人妆这边要费的功夫却多些。 这一日,槿婳待在店里,正想着如何调整店铺布置。 一个衣着十分阔气的男人领了个打扮得很妖娆的女人到店里来了。 美人妆每日客来客往,槿婳也不是个个都留意得到的,但这两位客人一进大门,便引起了槿婳的注意。 一来,那男客衣着虽阔气,但却是一脸的横肉。开门做生意的,最怕地痞流氓来闹事,槿婳开店的这几年,也曾和这些人打过交道,而这男人进了店后,脸上虽带着笑,但给人的感觉就不是个善茬。 二来,他身旁的那个女人身上风尘味太重了,又穿了件紧身的裙子。走路时,胯扭得厉害,别说男人,就是女人见了她那胯也会忍不住多瞧几眼。 他们进来时,槿婳刚好就站在柜台旁,便亲自去招呼他们。 那男客上下打量了槿婳一番道:“这美人妆是你开的?” “是。”槿婳点头道。 “呦……不错,美人妆美人妆,老板娘不美都对不起这名字。”他说着,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男人掐了下她水蛇一般的腰,看向槿婳道:“听说你这有种叫”玉容膏“的,女人用了后皮肤又白又嫩的,给我来几盒。” “好,你稍等。”槿婳见他虽流里流气,但看言行是真心要来买东西的,不是来闹事的,便亲自到货架上取了两盒玉容膏,包好后,又亲自送到了那扭着水蛇腰的女人手里。 男人很爽快地付了钱,也不多做停留,直接搂着女人的腰走了。 槿婳那时只当这是桩寻常生意,过后,也没放在心上。 岂料不出三日,那男人领着那女人又来了。 他领着那女人来时,正是一天里客流量最多的时候。 槿婳正坐在里屋休息,听到外边一阵骚乱,料是事态不好,不等伙计通报,便急急走到了外边。 “少奶奶”,一个伙计喊了槿婳一声。 那男人扭头便往槿婳这边看来。 槿婳眼尖,一眼便认出了这男人和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就是几天前见到的那两位。 那女人的腰依旧是又长又细的,就是那张脸,不知是怎么了,又红又肿的,似是被马蜂蛰过一般。 男人见槿婳出来了,吐了一口痰,张嘴骂道: “你们这破店卖的什么破玩意,爷的女人用了你们的东西,脸都毁了……”。 “破店……操。你。娘的破店……操。你。娘的奸商……” 那些到店里买东西的女客,此时要不躲开,要不离开,只有几个胆大的还敢待在一旁默声围观。 槿婳镇定地走上前来,客气地对男人道:“我是这的掌柜,这位客官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别吓到了这些姑娘家。” “呵!爷找的就是你。”男人用力地把女人扯到了槿婳面前,指着女人的脸道:“好好瞪大你的一双狗眼看看,爷的女人原本长得跟朵花似的,用了你这黑店的玉容膏,现在丑得跟瘌蛤蟆一样。” 他这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已围过来了不少人。 槿婳料他是故意来找茬的,不卑不亢道:“这位客官说话可得有凭证,我家的玉容膏卖了这么长时间,有口皆碑,还从未出现像贵夫人脸上这样的情况。” “凭证,爷女人的脸就是凭证,难不成这脸还是假的?”男人又喷着口水道。 槿婳瞅了瞅那女人的脸,的确不像是妆扮上去的。 男人看向了围观的人,像展示什么宝贝一样,掐着女人的脸忽左忽右,大声嚷嚷道:“大伙瞅瞅,都瞅瞅,我女人的脸用了这店里的东西全毁了。” 围观的人见那女人脸肿得厉害,有同情的,有害怕的,有猜疑的,也有不以为然地…… 正众说纷纭中,一个围观的女人挺身站了出来,尖着嗓子道:“我之前也用过这家店的东西,涂完后脸又红又痒的,当时还以为是我吃错了东西,敢情是这家店的货当真有问题。” “原来还有人跟我一样,我也用了后发痒来着,只是看见别人用了没事,一直没往心里去。”又有一个女人道。 这两个女人煞有其事地说完后,舆论的风向瞬间一边倒。 不仅有人开始大声指责槿婳卖害人的东西,更有人正义凛然地跳出来,说要帮那男人和女人讨回公道,砸了槿婳的黑店。 男人见自己占了上风,洋洋得意地对槿婳道:“听听,可不止爷一个人说你这家店的货有问题,今天你要不给爷一个交待,爷跟你没完。” 槿婳见状,心里更加确定她是被人算计了,刚才说话的那两个女人八成也是他的同伙。 而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又容易受人煽动,美人妆乍然崛起,眼红的人不少,里边保不准还有同行想趁机落井下石。 槿婳的心“怦怦”乱跳,手心也开始冒冷汗,但她知道她若表现出“怕”来,那些想看笑话的人只会更加得意,她岂能遂了他们的意。 她强作镇定地对那流氓道:“你想要什么交待?” “赔钱?” 回答得这么干脆,果然是有备而来。 槿婳冷笑:“多少?” “一千两银子。” 说完,那男人眼里闪过了一丝狡黠和阴狠…… --------------- 第33章 槿婳听到那流氓说要一千两,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女人,笑道:“这位爷就算想讹钱,也该有个限度,一千两,按现今的行情,就算是把这姑娘剥光卖掉,也不超过六十两吧。” 那流氓颇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操。你。娘的奸商,爷怎么讹你了?爷这些年供她吃供她喝供她穿不用钱吗?如今脸成这样了,叫人怎下得了嘴,一千两是便宜你了。” 槿婳又是一阵冷笑,毫不退却道:“我棠槿婳向来不惹事,但也不是个怕事的。玉容膏自上架后卖出没有几万份,也有万份,要是这香膏真有问题,我这店早关了,哪轮得到你上门讨要说法。” 她厉眼扫在了那流氓还有适才说话的那两个女人脸上,一字一字道:“你以为找几个人演这么一出戏,又煽风又点火的,我就怕了,就会把钱掏出来!趁早死了这份心,我棠槿婳不吃这一套。” “好个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子管你是[糖]还是[盐]。今天你要不把钱拿出来,老子就砸了你的美人妆……” 那流氓说着,卷起了袖子,作势就要砸货架上的货品。 “好,有种你就砸,我就坐在这看着你砸,” 槿婳说着捡着一张椅子甩手坐了下来,“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只要敢动手,我就立马叫人去报官,我倒要看看进了衙门,在王法面前,你这个[老子]有多[老子]……” 槿婳说完给站在一旁的阿福使了个眼色。 那流氓听到槿婳说要报官,眼一眯,心一横,还是抓起了木架上的白瓷盒往地上砸去。 “千。人。操的奸商,老子砸了你这烂脸的药是给百姓除害,县太爷见了只会夸我。” 那流氓叫嚷着,表情愈发狰狞,伸手又砸掉了好几盒胭脂。 不一会地上便是一堆破碎的瓷片和散落的红色脂粉。 阿福已偷偷地溜出去报官。 槿婳往地上看了看,又是气愤又是心疼,这些都是她的心血,是她一点一点置起来的。 她示意另外两个男伙计上前去制止那流氓的行动。 但那两个细胳膊细腿的伙计哪是这个流氓的对手,非但制不住流氓,反而被那流氓推到了墙上,架子上。 实木做的长架子受了重击,大幅度地晃荡了一下,大有要倒的趋势。 架子若倒了,满架的货保不住是一回事,伤到人可就太罪过了。 槿婳下意识地冲过去扶。 流氓见她过来扶,更用力地一脚踹在架子上。 放在架子边缘的货因为倾斜,“哐当”地坠在了地上,摔个个粉碎。 槿婳在这一瞬间已顾不得心疼,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架子倒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想到,架子若这般倒下来,第一个砸中的人一定就是她。 就在这危急紧要的关头,得到消息的穆子训和宋承先赶来了。 他们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架子扶正了。 那个流氓见来了两个男人,心里有些虚。这心一虚,说话声音便更大更嚣张。 “爷的女人用了这家店的东西脸都烂了,这个贱女人,十八里街最大的奸商还敢反咬爷一口,爷今天就要替□□道,为民除害。” “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 宋承先转身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流氓,忽发出一声冷笑:“啧啧!这不是陆爷吗?” “你认识他?”槿婳扶着腰道。 刚才那一扶,她的腰似是闪到了,很不舒服。 “陆爷可是老江湖了,能请陆爷亲自出马,看来是个大主顾。”宋承先似笑非笑地说着。 有点脑子的人都听得出宋承先是在暗示这位“陆爷”是被人收买了,特意跑到美人妆来闹事的。 那流氓也认出了宋承先,只是没料到宋承先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料到宋承先会把他的老底抖出来。 眼睛一转,他干脆死咬宋承先是在胡说八道,还故意挑拨道:“堂堂知安堂的少东家原来是这女奸商的姘头,人家亲老公都还没急,你倒比他急。” “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我家娘子的义兄,我的义舅,容得你在这满嘴喷粪。”穆子训破口大骂。 他今天到宋承先店里去小坐,二人还没说上几句话,有个伙计跑进来道:说是美人妆门口围了好多人,似是出了什么事。 穆子训一听,这还得了,赶紧和宋承先赶了过来。 那流氓怎会想到宋承先和槿婳之间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一下子不知如何还嘴了,便又开始嚷嚷美人妆店大欺客,出了事只会仗着人多欺负人。 他嚷嚷着嚷嚷着,衙门接到报案,派人来了。 那流氓见官差远远地往这边走来,前一刻还理直气壮地说要和槿婳对簿公堂,在县太爷面前评出个理来,后一刻却拉了那烂脸的女人,逃也似地跳窗走了。 离开前他恶意地推了槿婳一把,害得槿婳为了躲他那一推,向后一闪,跌到了地上。 然后他和那烂脸的女人跳窗逃走时,也把槿婳摆在窗下茶桌上上好的紫砂茶壶和茶杯踏碎了。 美人妆今日损失惨重,槿婳的心都在滴血…… “娘子……”穆子训扶起了槿婳,恨自己刚才走了神,没及时阻止那流氓推向槿婳。 槿婳站了起来,见流氓一下子跑得没了影子,顾不上身子疼,指着窗口的方向大骂:“狗娘养的,有种别跑呀!” 她平日里甚少骂“娘”,这会子吐了一句脏,心里倒痛快——有些人就是活该被人问候“娘”的。 槿婳出了一口恶气,扭过头来,见围观的人还未散去,正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她拍了下身上的灰尘,正色凛声道:“各位街坊邻居,各位贵客可都看见了,这流氓就是想讹钱的,见官差来了便一溜烟跑了,明摆着的做贼心虚。我棠槿婳在这向大家保证,我们美人妆的货绝对是没有问题的,大家尽可放心购买使用。要是谁动什么歪心思,美人妆也不怕事,县衙府内自有公道。” 适才那几个替流氓帮腔的,似是被槿婳的气势震到了,都畏畏缩缩地从人群里匿出去了。 官差来了,围观的人渐渐散了。 店里被流氓弄得一团糟,这一日的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穆子训去招待官差。 宋承先则替槿婳招呼伙计们清理店铺。 槿婳走到了那两个被流氓打伤的伙计面前道:“你们两位伤在哪了?我寻个大夫给你们瞧瞧。” “不劳烦夫人了,只是些皮外伤……”一个伙计道。 “是……不打紧的,涂些药酒就好了。”另一个伙计也道。 “这怎么行呢!这脸还在流血呢……”槿婳皱了皱眉,坚持要小菊去请大夫。 这附近便有位姓吴的大夫,不消多时,吴大夫便提着诊箱来了。 吴大夫先给两位伙计看了伤,说好在只伤到了皮肉,没伤到内里,坚持涂上半个月的药,伤口就好得差不多了。 此时,穆子训送走了官差进来了,见槿婳把手伸到腹部揉了两下,神色有些不自在,拦住了正要回去的吴大夫道:“大夫,我家娘子刚才跌了好大一跤,你也给她看看。” “我没事,就是气得有些胃疼,刚才又闪了下腰,明儿就都好了。”槿婳道。 她素日里若气极了,或者紧张起来,胃就容易不舒服,想来也是小事,自认是不必看大夫的。 穆子训却坚决地道:“都把吴大夫请来了,就顺道看看吧!我瞧娘子的脸色也不大好。” “是吗?都是那泼皮流氓气的,害得我到现在气都还顺不过来。”槿婳一想起让那流氓逃了,不止气得胃疼,呼吸不畅,连头都痛了起来。 “夫人请坐吧!我先给你把把脉。”吴大夫道。 槿婳只好在穆子训的搀扶下坐了下来,伸出左手给大夫搭脉。 大夫搭了左手,又搭了右手,沉着地道:“倒也无甚大碍,就是有些动了胎气,我给夫人开几贴养胎安神的药,吃下去便好了。” “有劳大夫了……”槿婳下意识地应着,见穆子训站在一旁激动得目瞪口呆,瞬间醒悟了过来,按住了大夫的手道:“你说,你刚才说我动了什么来着?” “胎气。”吴大夫被她吓了一跳。 “啊……你是说……我……我有孕了……”槿婳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吴大夫拿开了槿婳的手道:“夫人已有孕三个月。” “三个月……”她居然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槿婳简直不敢相信,然后又觉得自己太过糊涂。 她曾经小产过,后来月事便不太准,春节时姚氏无意间和她提起孩子的事,她还寻思着等年过了找大夫开些药调理身子,只是事情一多,她又把这事搁下了。 “吴大夫,你确定我……我真的怀上了……” “这么明显的喜脉,夫人莫不是怀疑我吴某人的医术!”吴大夫向来不喜别人质疑他的医术。 “没没……”槿婳连忙道。 穆子训握住了槿婳的手,眉开眼笑道:“娘子,你听到了吗?我们又有孩子了……” 盼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她之前还一直怀疑自己是“下不了蛋的母鸡”,在这一刻……欢喜着欢喜着……她怎么突然有了种想哭的冲动。 穆子训见她眼睛一下子红了,把她拥入了怀里道:“娘子,不哭……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应该欢欢喜喜的。” 宋承先在外边听到里边一惊一乍地,走进屋里,站了一会,才知道槿婳有喜了。 他也知道槿婳和穆子训成婚多年来,二人还没正式当上爹娘,这孩子是他们期盼已久的。 见吴大夫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宋承先十分善解人意地把吴大夫请了出去,留下他们夫妻二人互诉衷肠。 --------------- 第34章 “那日来闹事的流氓姓陆,江湖人称”陆爷“,居所不定,为了钱,坑蒙拐骗无一不做。” “这县衙的大牢他也是蹲过好几回了,但因他犯的都不是什么大罪,都是关了一阵就放,再犯事再关,再放。” “这样的流氓痞子,便是县太爷见了也摇头。” 槿婳从宋承先口里知道了“陆爷”的事迹,想她就算把这流氓抓住了,以他的德行,必不肯拿出钱来赔偿美人妆的损失。 更何况“小人无耻,重利轻死”,就算让这厮进了大牢,关上一阵,再放出来,保不准他不会怀恨在心,再到美人妆来闹事。 思来想去,只能自认倒霉,吃回哑巴亏。 槿婳有些烦躁地用手指点敲着桌面。 宋承先见她心绪低落,安慰道:“你如今有孕,得照顾着自己的情绪,免得我这小外甥出生后,随了亲娘,整日里都愁眉哭脸的。” 槿婳被他这么一说,想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微微笑道:“那这事便算了,损失的那些钱,就当是我好心打发了叫花子。” “你能想开点也好,但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宋承先若有所思地看向槿婳,“你想想,姓陆的是什么人?如果不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怎会给你下套?怎会大闹美人妆?” 姓陆的是只认钱的人,但他那一日的所作所为,却不像为了讹钱,倒像是故意要把美人妆的名声搞臭。 他若真想讹钱,何必那样来闹,私下里去要挟她,不是更容易达到目的? 槿婳经宋承先这么一提点,想了好一会道:“你是说他是收了钱,受了别人的指使,才故意与我为难?” “没错,”宋承先点了点头道,“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得罪?我开门做生意,向来都是笑脸迎人,童叟无欺……” 不对,这事分明像是同行才做得出的……槿婳心里一动,拍了下桌子道:“我知道了,是宝记的郭友长,郭友长与我公公有过节,自开店做生意以来,他明里暗里已给我添了好几回堵,去年末,还想把向师傅从我这挖走。” “我猜也是他,他的那些手段我之前也是听过的。”宋承先道。 “好个卑鄙无耻的奸人,那日若不是哥哥和子训来得及时,我怕是命都要去掉半条。”槿婳心有余悸地摸了下自己的肚子。 都怪她这个做娘的糊涂,连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她若知道她有了身孕,定会离那流氓远些,也不去扶什么柜子。幸亏这孩子命大,不然她现在必悔得肠子都青了。 “一味的忍让不是办法,反击是必定要反击的,只是你现在有了身孕,一切应以孩子为重,切不可动气。”宋承先劝道。 腹中的孩子还要七个月才能瓜熟蒂落,七个月的时间她不是等不起,只是心里这口气着实咽不下。 宋承先道:“你放心吧!郭友长那边我会叫人留意着,他若再敢与你与美人妆过不去,哥哥第一个不放过他。” “谢谢哥哥。”槿婳感激地说道。 “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人,客套话就别说了。” 槿婳本还想说些感谢的话,又觉再说未免太生分,便主动地给宋承先倒了一杯茶,缓缓道:“妹妹有一事还得劳烦哥哥。” “什么?” “我如今有了身孕,诸事不便,想寻个能管事的掌柜,替我打点美人妆上下,哥哥见多识广,希望能替妹妹留意着。” 她开店以来,又做掌柜又做账房先生又做采购,时常是忙得脚不沾地,以前未怀孕倒也没觉什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就算她觉得自己还能顶得住,婆婆和相公也不愿见她这般辛苦。 何况,以美人妆如今这样的规模,不找人帮忙着打理,她只会越来越吃力,反不利于店铺的长远发展。 宋承先点了点头:“这事我倒忽略了,好,我会留意的。” 宋承先和槿婳说完话,起身正要回去,穆子训提了个食盒进来道:“先别急着回去,一块吃饺子吧!” “子训此时不应该呆在家里用功吗?”宋承先笑道。 槿婳有了身孕后,穆子训一心记挂着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每日里只想守着她,读书的事便搁到一边了。 槿婳替穆子训道:“是我嘴挑,让相公去给我买招香楼的饺子。” “我倒不是很爱吃饺子,你和妹夫慢慢吃吧!我先回知安堂看看。”宋承先说着走了。 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乡试,这考举人不比考秀才,不但试题更难,竞争更大,中取率也更低。但考中了举人,便相当于两脚踏入了官府。举人不仅可以领俸禄,还不用交地税。 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中举天下知”。秀才和举人的身份待遇可差得远呢! 当初穆子训考秀才时,槿婳就不太相信穆子训能考中,这回的举人,只觉更加悬了。偏他最近还常围着她,把读书的事都落下了。 槿婳边吃着饺子,边对穆子训道:“相公,从明儿开始,你还是一门心思好好读书罢!” 穆子训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搂过了槿婳的肩膀,温声道:“妇人十月怀胎最是辛苦,娘子如今有了身孕,我若不能在身旁时时照顾,岂不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槿婳抿嘴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这肚子还没大起来,也不像别的妇人一般害喜,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况且不还有小竹小菊在一旁伺候着吗?你就甭担心了。” 小竹刚好在屋子里给一盆花着浇水,听到这话赶紧道:“少爷,你放心,我和小菊会好好伺候少奶奶的。” “听到了吗?明年秋就要考试了,现在二月份,这孩子九月份出生,难不成你还要这样守着我到九月。” “我不守着你,你难道就不会在心里怨我?”穆子训道。 女人家向来爱口是心非。他听闻怀孕的女人情绪很不稳定,槿婳眼下劝他待在家里好好读书,没准明儿就会抱怨他只顾着读书不把她和孩子放在心上。 她之前可是连“书”的醋都要吃的。 “为妻向来有一说一,既开口让你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哪还有怪怨你的道理,”槿婳说着,眼珠子一转,又戏谑道,“再说相公你素来与[商]字不合,你若整天都到这店里来,我怕……” 怕他会把店里的气运带衰。 这一句她没有明说,穆子训却是闭着眼也能猜出来。 他举起手轻刮了下槿婳的鼻梁道:“好……我听娘子的。” “这才是我的好相公。”槿婳满意地笑道。 对于这次的乡试,不仅槿婳抱的希望不大,穆子训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极少秀才能一次中举,他的院试成绩又算不得拔尖。 他起初的想法是,明年的乡试权当试水,考得中是祖上积德,考不中就当是积累经验。他再准备几年,下一轮的举人考试中举的机率自会更大。 但槿婳有了身孕后,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和槿婳就要正式成为爹和娘了,他希望他能把中举当成礼物送给槿婳和未来的孩子…… * 姓陆的来闹过事后,美人妆的生意低迷了好一阵。槿婳觉得这实属正常现象,并不怎么担心。 群众都是善忘的,等过了段时日,大家嘴里都不提这事了,这事的影响便也过去了。 她得提防的是郭友长再次对美人妆下手。只是她如今有了身孕,得顾着身子,许多本欲亲力亲为的事,此时也不得不放手。 作坊那边,她基本都交给了向小湘。向小湘虽然木纳,但在制作胭脂水粉这事上向来一丝不苟。有他在,工人们不敢偷懒懈怠,产品也有质的保障。 至于店铺这边,她也想找人帮忙打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宋承先受了她的嘱托,一直替她留意着这事,可到了四月,这事还一点眉目都没有。 槿婳有些着急,在穆子训面前提了好几回。 穆子训想起了以前穆家商行里有个叫赵秀山的掌柜为人十分可靠。穆里侯生前也常在众人面前夸他,便跟槿婳推荐了赵秀山。 槿婳也知道赵秀山这号人,穆里侯在时,赵秀山可谓是穆里侯的左膀右臂,他若能出马帮忙打点美人妆,那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赵秀山肯吗?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为夫亲自去请,赵掌柜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没准一口就答应了。”穆子训道。 “昔日,昔日你可是差点把人家赵掌柜气得快吐血。” 槿婳在心里默默道,觉得穆子训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可眼下美人妆需要像赵秀山这样的人才。穆子训竟有心要去请赵秀山,槿婳再怎么觉得没希望也得放手让他试试。 * 赵秀山今年四十有七,曾是穆家乃至全城最大的布庄的掌柜。 那一年,穆子训把布庄抵给姓李的商人后。 赵秀山一见东家都不姓穆了,气得差点晕厥,直接甩手不干了。 他做掌柜那些年,穆里侯给他置了豪宅田地,他也挣了不少家资。离开布庄后,他没再出去找差事做,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慕名前来请他出山,赵秀山都拒绝了。 他最大的儿子已成家,已能独当一面。去岁又给他生了个孙子,他每日只管含饴弄孙。 这一日,赵秀山正在家里拿了个拨浪鼓逗孙子玩。 门子进来说:穆子训前来拜访。 赵秀山听到“穆子训”这三个字,一把无名火登时从心头冒了出来。 他当年跟随穆里侯辛辛苦苦挣下了偌大的产业!布庄不仅是穆里侯的心血,也是他大半生的心血。 穆子训这小子说抵就抵掉了,如果不是看在他老子的面子上,他非得剥了穆子训的皮不可。 如今,他还敢上门来。 “告诉他,我不在家。”赵秀山冷哼道。 门子见主人家老大不高兴,悻悻地退下,按着主人家的吩咐回了穆子训。 穆子训料到这首次拜访是要吃闭门羹的,也不恼,道了声“改日再来”,把拜礼塞到门子手里便要走。 门子怕被赵秀山骂,拦住穆子训,把东西塞回他手里道:“公子拿回去吧!没有主人家的首肯,小的不敢私下收礼。” 穆子训也不勉强他,拿着拜礼走了。 几日后,穆子训再次登门拜访,赵秀山依旧不见,穆子训又扑了个空。 穆子训走后,赵秀山心里却开始纳闷:穆子训为何要来见他? 他当年负气离开布庄后,好长一段时间也是注意着穆家和穆子训的举动的。 但得知穆子训在他离开不到一年后,就把穆家搞得倾家荡产了,他气得挠心,在家里连骂了穆子训三天三夜后,便不再打听有关穆家的任何事。 他不仅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穆子训”三个字,就连家里人提起“木头”,“木柴”,他有时也会忍不住皱眉。 穆子训连连上门?难不成是借钱来了! 当时穆家那么落魄,穆子训都没脸上门来借钱,难不成过了这么些年,他倒有脸了。 “你说,他是走路来的?还是坐车来的?”赵秀山问门子。 “坐车,一辆大马车。”门子道。 “那他穿着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 “穿了件顶好的罗布袍,瞧着是新做的,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腰间还挂了个和田玉佩,不像落魄的样子。”门子一五一十道。 赵秀山听着门子的描述,更加纳闷了:穆家不是败落了吗?穆子训还穿戴得那么讲究?竟不是来借钱的,那又是来做什么的? 想了良久,他心里也没个谱,便让他长子到外边留意打听穆家现今的情况。 --------------- 第35章 赵秀山的长子得了赵秀山的嘱咐,在外边打听了好几天。 回来对赵秀山道:“爹,我都打听清楚了,穆家如今是死灰复燃了。那穆少爷改了以往的纨绔性子,一心读书,去岁中了秀才。城里很大的妆粉店美人妆就是他们穆家的,现下是穆少奶奶在管事呢!听闻从前被遣散的下人也有不少已回到穆家去的。” “这……当真……”赵秀山听完长子的话,一时间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他原以为穆家败在穆子训手里,永无翻身之地,却没想到穆子训还能振作起来,让穆家重现生机…… 他这些年是怪怨穆子训,有时想起穆子训,还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但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呀! 他到穆里侯手下办事那一年,穆子训刚好出生。 他是看着穆子训长大的——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子。 那小子小时候长得聪明伶俐的,但穆里侯夫妇因他是独子,一味的宠惯。 除了吃喝玩乐外,穆子训就没做多少正事。 好不容易在学堂读了几年书,弄了个童生的身份,又被穆里侯叫回来娶媳妇了。 他当时瞧着不对劲,本想劝说两句,又怕老东家不高兴。 后来,果如他所料,穆子训越长越歪,越来越不像话。 像他这样走马斗鸡的纨绔少爷,在穆家败落后,能重新振作,发愤图强,实属不易。 赵秀山仰天叹道:“ 这是穆家祖先在天庇佑呀!” “爹,你看你高兴得都要哭了。” “哎!我这是想起了老东家,当年要不是老东家提拔照顾,咱们家哪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赵秀山拍了下桌子道:“人孰能无错,改了就好。也罢!穆少爷来了两回,我拒了他两回,明儿我亲自到他家里去。” 赵秀山如此说,第二日当真到穆宅去了。 此时穆子训正待在家里写文章,听到敲门声后,是小菊开的门。 小菊还认得赵秀山,高兴地走进屋里对穆子训道:“少爷,赵掌柜来了?” “哪个赵掌柜?”穆子训一时间愣住了。 “赵秀山赵掌柜,以前打理布庄的。”小菊道。 “啊……”穆子训万没有想到他上了两回赵家的门见不到赵秀山,赵秀山反而到他这来了。 穆子训搁下了笔,吩咐小菊备茶,到大厅去见赵秀山,后又想起了什么,唤阿福到美人妆去把槿婳请回来。 最近美人妆生意比较冷淡,小菊阿福两个便被槿婳叫回了宅子里帮忙。 穆子训进了大厅,赵秀山已和姚氏说了好一会话。 多年没见,两人见了面,心里诸多感慨,又提到了穆里侯,姚氏两眼都红了。 “赵掌柜。”穆子训依旧唤他一声“掌柜”。 “少爷……不敢,不敢,赵某已经不是个掌柜了。”赵秀山起身向穆子训行了一礼后,便认真地打量起了穆子训。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穆子训的长相倒跟以前一样,但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十分的端正文雅,不亏是能考中秀才的。 赵秀山欣慰地朝他笑道:“之前少爷到我那去了两回,恰好我都不在家,今日得空,便亲自来拜访。” “确实是不巧,如今还劳赵掌柜亲自走这一趟,子训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穆子训知道赵秀山那两回并非不在家,但他现在都亲自上门来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穆子训,姚氏,赵秀山三人坐在一块,叙了好一会旧后,槿婳从美人妆回来了。 先前穆子训跟她说要请赵秀山出山时,她就觉这事难办。后来穆子训去了两趟赵家,都吃了闭门羹,槿婳更觉没什么希望。 如今赵秀山亲自找上门来了,槿婳简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扶着微隆的小腹,在小竹的搀扶下进了大厅。 赵秀山见状,赶紧起身道:“啊……少奶奶……真是恭喜恭喜了……” “谢谢赵掌柜,等孩子出生了,还请你赏脸喝杯满月酒。”槿婳道。 穆子训扶着槿婳坐下。 人都到齐了,客套的话也不多说了,穆子训把他两次上门的目的同赵秀山说了。 槿婳也跟赵秀山谈了美人妆如今的经营情况。 赵秀山是老掌柜,经验丰富老道,当年比美人妆更大的布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区区一个美人妆更不在话下。 槿婳见赵秀山听完他们的话后尚有些犹豫,便把自己有孕后身子不便的困难,还有宝记的郭友长总明里暗里使坏的事一并讲了出来。 她怀着的是穆家的孩子,是穆里侯的孙子。槿婳知道赵秀山敬重他公公,穆家好不容易有了孙子,于情,赵秀山不会袖手旁观。 但比起这一件,赵秀山明显在听到后一件事时反应更大。 原来,赵秀山也是知道郭友长和他公公之间的过节的。在她公公还活着时,郭友长就对穆家商铺下过手,有一回还是由赵秀山出面解决的。 都谈到了这份上,请赵秀山出任美人妆掌柜一事自然也水到渠成了。 槿婳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 一眨眼到了五月,天气热了,槿婳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远看好像抱了个球。大家说她肚子那么圆,准要生个男孩。 孕早期她倒不难受,还庆幸自己有了身孕后不像别的妇人遭罪,不料月份越大,她越觉煎熬。 她原本就怕热,挺着个大肚子,在这样的时节里,哪怕只是动几下,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她的脚也肿了,之前穿的鞋子都穿不下,走路也不方便。 最受罪的是,她失眠,她总怕自己睡着后会压到肚子里的孩子,一躺在床上就胡思乱想。 睡不好,她的脾气也跟着变差,总莫名觉得委屈想哭,然后便拿穆子训出气。 穆子训倒体贴,不管槿婳怎么磨他,一句怨言都没有,乐呵呵地忙前忙后。要是槿婳好几天不和他发发脾气,他倒有些急了,怕槿婳心里藏着事,怕槿婳憋着不说,怕槿婳憋出病来。 槿婳也晓得自己有时太无理取闹了些,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不怪有人说有些女人怀了孕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好不容易到了八月,天气转凉,槿婳的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许多。 这时,她的肚子更鼓了,身子愈发笨重,她每日里懒懒的,连门都不想出,生意上的事就全托给赵秀山了。 赵秀山当初管理穆家布庄时就颇有名气,沉寂了几年,再次出山,许多人都抱着看戏的心理想瞅瞅当初的赵掌柜还剩多少本事。 郭友长一开始也是抱着看戏的心态,但在得知赵秀山把美人妆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意和宝记争生意后,他按捺不住了。 他向赵秀山发难,故意拉走一些美人妆的客源,想煞煞赵秀山的威风。 赵秀山“重出江湖”,早就想寻机向众人证明他“宝刀未老”,郭友长跑来为难他,正中了他的下怀。 郭友长既拉走了美人妆的客源,他就跟宝记抢订单。 二人的初次博弈,赵秀山更胜一筹。 槿婳得知赵秀山首战告捷后十分高兴。 她自开店做生意后,学到了许多东西,所做所想与之前有许多不同。但到底是女流之辈,做事瞻前顾后,缺乏了些果敢,被郭友长欺压了好几回,她心里气,却没有十足的勇气和郭友长正面交手。 赵秀山刚好弥补了她的不足。 眼瞅着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穆子训听王大婶说孕妇多走动走动有助于顺产,常扶着槿婳绕着天井四周散步。 槿婳本懒得动,但耐不住穆子训要她动,只好在每日饭后,慢慢地走上几圈。 她之前没生过孩子,听人道这生孩子十二分痛苦,犹如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她一面盼着孩子早些出生,一面又不由自主地紧张害怕。 不仅她紧张,姚氏和穆子训也紧张,而他们三人中,穆子训最紧张。 他这段时日是书不读了,文章也不作了。齐盛来找他郊游赏菊,他也不去了。 除了关注槿婳和槿婳的肚子,别的事他都不太上心。 以往他也不和那卖肉的王大婶说话,可自槿婳有了身孕后,他常到王家的肉摊前去。 一是想亲自给槿婳买些上好的肉,二是王大婶一连生了五个孩子,个个活泼乱跳,他深以为王大婶很懂“怀孕养胎”这事,常趁着买猪肉时请教她一些“孕期”需要注意的事。 王大婶见穆子训堂堂一个秀才郎如此不耻下问,便爽快地把她所知的都“倾囊相授”。 于是槿婳从穆子训那知道了“怀孕的女人不能拿针线剪刀,不能吃兔肉,驴肉,不能摘果子,不能移床”等等禁忌。 一个平日里嚷着不能迷信的男人,一下子变得这么神经兮兮,婆婆妈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病。 瞧着穆子训紧张焦虑的模样,槿婳慢慢地倒不紧张了,不仅不紧张,心里还莫名踏实,连食欲都比以前好了。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九月初的一个清晨,她终于卸货了,顺利地产下了一名男婴。 这孩子出生时七斤重,声音又洪亮。 产婆从屋里把孙子抱出来时,姚氏激动得眼泪直掉,就差跪在地上谢天谢地了。 穆家终于有后了,不仅是姚氏,就连穆子训和槿婳也觉了却了一桩人生大事。 母子平安,穆子训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从姚氏手里抱过儿子走进产房见槿婳。 槿婳刚生产完,整个人累得很,半闭着眼正要好好睡一觉,发现穆子训抱着孩子进来了,一下子又把眼睛瞪得老大。 穆子训看着虚弱的槿婳,很是心疼,但孩子的出生,又让他止不住高兴。 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到槿婳面前,憨憨笑道:“娘子辛苦了,是个有手有脚的小子。” 产婆把孩子抱出来时,他已问过产婆孩子是不是完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他依旧不放心,适才又特意把孩子全身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缺陷,他才敢把孩子抱进来见槿婳。 不怪他这么慎重,槿婳怀孕期间,有一回听人说有个女人生下了个长着鱼尾巴的孩子,吓得脸都白了,连做了好几晚噩梦。 槿婳早知这孩子四肢健全,听到穆子训这般说,心照不宣地想起了那日的事——穆子训如此细心,让她十分安慰。 她微笑着轻声道:“我看看。” 孩子离了娘胎后,产婆已经抱给她瞧过了,但她那时太累,汗又把眼睛蒙住了,看得并不真确。 穆子训把孩子抱到她枕边,槿婳借着晨光和烛光瞅着襁褓里那个脸皱得像个小老人的肉团子,心情忽而复杂。 半晌,闷闷道:“这真的是我生的吗?怎么长得这么……不像我们?” 穆子训第一眼瞧见这孩子时,也是觉得丑得很,但他怕被姚氏和槿婳骂,不敢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此刻听见槿婳这么说,低声嘟囔道:“男孩子嘛!丑些没什么关系,四肢俱全就好了。” 产婆坐在一旁喝着参茶,听到了他们夫妻俩的对话,笑得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不怪穆少爷和穆少奶奶瞧着丑。你们头一回做爹娘,不知这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等过几天长开了,自然就越瞅越顺眼了。” “是这个理,当年子训刚生下来时,也是没眼看,”姚氏端了碗鸡汤笑嘻嘻地走进来,替槿婳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放心吧!你和训儿都长得好,孩子长大后,准丑不到哪里去。” 槿婳听到产婆和姚氏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 第36章 孩子还没出生前,姚氏已替槿婳寻好了乳娘。这个乳娘姓高,人长得周正,做事也稳妥。 孩子出生后,交由高氏喂乳,姚氏也抢着照顾,槿婳便只管安心地坐月子。 这坐月子是件顶无聊的事。每天几乎都是吃了睡,睡了吃。槿婳怕太胖,不敢吃太多,但出了月子后人依旧是圆润了好一圈。 因着孩子是在辰时出生,槿婳和穆子训商量后,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辰生”。 辰生出生后,穆子训神神叨叨的毛病也好了。他这才想起他是立志要考上举人的,便又开始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读书上。 槿婳在家里待着时常惦记着“美人妆”,一出了月,便回店里去了。 她不在的这几个月,赵秀山把美人妆打理得十分妥当,所赚的利润更胜她回家养胎时,而她和知安堂合作卖养颜护肤补品的法子也初见成效。 作坊那一边,向小湘也是不负所托。 她起初建立作坊,只是为了方便向小湘制作美人妆独有的“玉容膏”,后来她觉得这样有些浪费资源,便也让向小湘带着工人制作市面上常见的各式妆粉。 向小湘此时已有了名气,那些店主摊贩信任向小湘,槿婳又给出了十分优惠的进货价,因此美人妆作坊的货几乎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槿婳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钱大力奖赏了赵掌柜,向小湘,还有所有的伙计和工人。 一些上位者平日里话说得好听,真到了该让他拿钱的时候,却是一个子都不愿意出。槿婳深知“以德服人”“以理服人”,许多时候不如“以钱服人”来得实在。 自开店以来,美人妆每月月钱皆是按时按量发放,槿婳对底下的人也是该阔绰时就阔绰,得了个这样的东家,伙计工人们哪能不死心塌地的! 槿婳做的第二件事,是把赵秀山和向小湘请到一处,征询他们的意见——她打算在城南另开一间美人妆的分店。 槿婳是东家,如今美人妆发展势头又好,她有这样的打算,赵秀山和向小湘自不会说个“不”字吃,但向小湘也提出如果要开分店,那得先扩大作坊的规模。 槿婳没想到向小湘平日里话不多,偶尔提个意见却都很切实际。她欣然接受了向小湘的提议,买了地,扩建作坊,又招入了一批新工人。 新作坊步入正轨后,这年也到底了,开分店的事只能推到第二年春。 穆子训的乡试在八月,而美人妆的分店是在阳春三月里开起来的。 分店新开张那一日,满城柳絮飞舞,艳阳高照,烘得每个人心里都暖暖的。 穆子训依旧陪着槿婳一块剪彩揭匾,但剪完彩揭完匾后他就不见了人影。 外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槿婳一找,穆子训正躲在内屋里看书。 他把书摊在桌上,一只手按在方方正正的字句上,看得很入迷,好像外面的热闹全和他没有关系。准确地说,应该是,除了书本外,在这一刻,别的一切于他而言都不存在了。 就连槿婳走进来,在门槛内站了好一会,穆子训都没有发现。 槿婳一时间倒真是佩服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读得进书。她本想说些什么,又不忍打扰到了他,便默默地走开了,顺便吩咐底下的伙计们不要去叨扰他。 她没有认真地上过学,但也能够理解“寒窗苦读”的艰辛。 在她看来,考科举可比做生意难多了。穆子训昔日若是生意场上的好手,也不至于会走上科举的路。 当初她让穆子训去考科举,纵有生怕穆子训碌碌无为,一蹶不振的原因,但归根究底是因为家里穷,穆家又失了势,不寻个出路,只能坐以待毙。 眼下他们已经有钱了,日子也过得去了。穆子训还要这么辛苦地读书考试,槿婳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可再怎么样?她也不能让他放弃!“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人呀!有读书跟没读书,读书少跟读书多,差别可真是太大了!至少,在穆子训身上,她看到的是这样的。 乡试在省会的贡院举行,为了熟悉考场的环境,早做些准备,五月初,穆子训就和齐盛,张学谨结伴去往省会。 这一走,不到九月初放了榜,是不会回来的。 临行前,槿婳抱着辰生送穆子训上马车,叮嘱他出门在外万要保重身子,到了省会记得给家里写信。 他们成婚后几乎形影不离,分别几个月的事还是头一遭。槿婳心里难过,却怕不吉利,不敢掉眼泪。穆子训也眷恋地望着她,迟迟不愿把车帘放下。 齐盛见他们夫妻二人依依不舍地,笑道:“嫂子莫舍不得,到时中了举人,要上京赴考,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呢。” 槿婳听到这话意头倒好,一下子笑了。 齐盛和张学谨都带了书童同去,槿婳便让阿福也随着穆子训一块去。 送走了穆子训后,槿婳心里空落落了好几天。 这一日,她正坐在分店里边吃着马蹄糕,边念着穆子训,伙计进来通报道:“少奶奶,老夫人差人来叫你回家一趟。” 槿婳一愣——没有特别的事,姚氏绝对不会匆忙差人来寻她回家。 莫不是辰生或者相公出了什么事? 槿婳这般想着,心里登时七上八下,吩咐了伙计两句,便乘轿回家去了。 丫鬟小竹就等在宅门口,见槿婳回来了,弯了下身,低声对槿婳道:“少奶奶,杨老太太和表小姐来了。” 小竹所说的杨老太太指的是槿婳的外婆陈氏,表小姐则是槿婳的表妹杨婉儿。 原是她们来了,不是穆子训或辰生出了什么事。 槿婳松了一口气,旋即又一头雾水。 她外婆和她表妹怎么来了? 前年穆子训考中秀才时设宴,她在宴上听徐二娘说她娘舅杨士诚的商船出了事,赔了不少钱。 她好心好意地下了帖子请他们来喝酒,偌大的杨家愣是一个赏脸的都没有。 后来,她在路上遇见了李氏,李氏也未和她多说什么。 去年,她听闻娘舅把宅子转卖了,带着一家子回了乡下。 她虽有些感慨,但见他们如此绝情,早断了与她这个外甥女的往来,便也没去过问。 如今,她外婆和她表妹反上门来了。 槿婳带着满怀疑问,提起长裙,迈过门槛往前走去。 她刚出现在大厅,陈氏便哭着唤了她一声“二丫”。 槿婳听到她这声唤,又见了陈氏老态龙钟的样子,心里一阵唏嘘。 “外婆”。她回道。 陈氏不太利索地走上前来,这样的距离,让槿婳能够更清楚地看清陈氏的脸。 几年没见,陈氏看起来比以往更苍老了,不仅脸上的皱纹深了,眼睛浑浊了,就连头发也比以前更白了。 眼下,她穿了件褐色的布裙,头上扎了个头巾,身形羸弱,完全没有槿婳印象中的富贵样。不仅陈氏,就连槿婳那已出落得十分亭亭玉立的表妹杨婉儿,也是荆钗布裙。 杨家竟已落魄至此? 不等槿婳细思,陈氏又拉住了她的手道:“二丫,可算见到你了,外婆的好二丫。” “外婆,你怎么到这来了?” 槿婳动容地问。 “哎!”陈氏听到她这么问,伤心地叹了一气,跟在她身后的杨婉儿也掩面抽泣起来。那可怜的模样,真真让人心疼。 槿婳瞧着这阵仗,便知她娘舅家出了事,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她也不敢乱猜。 姚氏见陈氏和杨婉儿只顾着伤心并不说话,微微叹息道:“槿婳呀!你娘舅和舅妈都过世了。” “什么?”槿婳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这么快。 也就几年没来往,她娘舅的身子瞧着一直挺好,怎说没就没了,还有她舅妈,那时瞧着虽落魄了些,但脸色也不像个病人呀! “外婆,婉儿,你们先坐下。”槿婳扶着陈氏坐下。 陈氏坐下后,哭了好一阵,才缓缓地道出原委。 当初,杨家的商船出了事,虽是赔了许多钱,但也还有些家底。 可她娘舅杨士诚赔了钱后急于东山再起,硬是禁不住别人的撺掇,做起了珠宝买卖,结果钱没赚着,反而遇见了黑心商,再次血亏。 杨士诚只得卖了宅子,带着一家人回到乡下,另作打算。 哪知槿婳的表弟杨大壮十分不争气,见家里落魄了,非但没想着振兴杨家,替父母分忧,反而整日里怨天尤人,责怪他爹没用,搞得一家人只能回乡下过苦日子。 后来,杨大壮开始偷家里的钱去赌。杨士诚发现后,气得大病一场,没熬过来,去年秋就去了。 杨士诚死后,槿婳的舅母李氏伤心过度,几个月后也离开了人世。 家里只剩陈氏,杨婉儿和杨大壮。 陈氏老迈,杨婉儿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养家糊口的事按理是要落在杨大壮身上的。 可是爹娘接连死了,杨大壮依旧没有醒悟,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就想“一赌暴富”。 陈氏和杨婉儿没有办法,做些针线活换些吃的。谁曾想几日前杨大壮进了赌场,竟丧心病狂地拿自己的妹妹杨婉儿当赌注。 杨大壮把杨婉儿输给了赌坊的老板做小妾,眼瞅着赌坊的老板就要来掳人,陈氏只得带着杨婉儿连夜离开乡下到城里来投奔槿婳。 槿婳没想到杨家竟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一时间只觉世事难料,昔日的那些恩恩怨怨,回忆起来也恍如过眼云烟。 杨婉儿悲悲戚戚地跪在槿婳面前道:“表姐,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做那个赌坊老板的小妾,那个赌坊老板都五十好几了……呜呜……” 杨婉儿今年还不满十六岁,正值妙龄,自小心气高,怎愿嫁给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为妾。 陈氏见状,亦抹了抹泪,帮忙说情:“二丫呀!外婆知道你舅舅和你舅妈以前做事不地道,但是……现在他们也遭到报应了,人都不在了,你就别再放在心上了……” 槿婳没有立即表态,伸手要去扶杨婉儿,杨婉儿向后一退,不愿意起来:“表姐,你救救我吧!” “你先起来,”槿婳扶住了她的手臂道,“你倒是先告诉我?杨大壮他欠了多少钱?” “三百两……”杨婉儿含着泪应道,说完又摇了下头,声音更弱了,“也有可能是四百两……” 四百两槿婳倒出得起,只是就算她这回替杨大壮还了赌债,保住了杨婉儿,不代表以后杨大壮不会再去赌,再把杨婉儿输掉。 难不成她还要次次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陈氏见槿婳犹豫,膝一弯,眼瞅着就要给槿婳跪下,姚氏赶紧扶住了她道:“使不得使不得。” “外婆你就不要折煞我了,”槿婳皱眉想了好一会道,“你们暂且在我这住下,这事让我再想想办法。” 陈氏和杨婉儿见槿婳松了口,这才没有又哭又跪的。 槿婳让小菊带她们下去安置。 大厅里只剩下了姚氏和槿婳。 沉默了良久,槿婳看向了姚氏,轻轻地唤了声:“娘”。 四百两不是个小数目,又是她娘家的事,她总该先问问姚氏,征求姚氏的意见。 姚氏瞧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笑道:“到底也算是亲人,不管你怎么做,娘都不会反对,要是训儿在,也是这样的。” 姚氏这么说,是要把事情的决定权完全交给槿婳。 她知道槿婳娘家已没剩几个人,槿婳又生性善良,陈氏都带着杨婉儿亲自上门来求救了,槿婳若不帮,心里必定不安。 如今槿婳管理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会赚大钱,又给她生了孙子,她这个做婆婆的,对槿婳这个儿媳妇是十二分的满意,犯不着为了老久不来往的亲家的事和槿婳生了嫌隙。 更何况,她也清楚槿婳做事极有分寸,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为了帮杨家把自个家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槿婳十分感激姚氏的理解,点头道:“谢谢娘。” 这事,于情于理,她还是得帮的。舅舅和舅妈有再多的不是,到底也是她的舅舅舅妈。 她父亲去的早,母亲带着她住到舅舅家直至她出阁的那几年,舅舅和舅妈待她其实也算好的,虽然他们大体是看在了钱的份上才愿意给她好脸色。 她娘去世时,她舅舅在处理她娘的后事时也出了不少力。如果不是穆家落魄后,他们做了那么多另人寒心的事,又私吞了她娘留给她的遗产,她是非常愿意把她娘舅当父亲一样敬重的。 如今她爹她娘她娘舅她舅妈都不在了,娘家那边只剩下了她年迈的外婆,还不够懂事的表弟表妹。 她这回如果不帮他们一把,只怕她娘舅家不久后就要没人了。 她的良心不允许她袖手旁观。 --------------- 第37章 槿婳和姚氏说完话,离了大厅后,又找陈氏和杨婉儿问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槿婳问得详细,陈氏和杨婉儿答得也详细。 她把事情捋顺了,弄得一清二楚了,心里便也有谱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事不方便出面,她的义兄宋承先或许可以帮她。 第二日,槿婳便去了趟宋宅。 宋承先刚好在家,听了槿婳的来意后,摇了下手中的洒金纸扇,别有意味地道:“这事倒不难办!只是妹妹,你可曾听过[升米恩,斗米愁],你娘舅和你舅母都那么不靠谱。你这回掏心窝地去帮你表弟和表妹,就不怕日后他们也跟你那娘舅和舅母一样反咬你一口。” 槿婳笑了下道:“我只求问心无愧,况且人都会犯错,他们又还年轻,总得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若他们日后当真不仁不义,自有老天爷收拾他们。” “好吧!你竟下了这样的决心,这事就放心交给我,我会替你办妥的。”宋承先继续摇着扇子道。 单看他的举止气质,谁也瞧不出他是个久经商场的商人,只当他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公子。 “多谢哥哥。”槿婳说着,打量了下宋承先俊秀的侧颜,抿嘴笑道:“哥哥可有心仪的姑娘?义父义母都等不及想抱孙子了。” 宋承先收起了扇子,往槿婳头上一敲道:“多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这是哥哥人生中的头等大事。”槿婳道。 宋承先改口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那日去广福寺确实瞧上了一个很好的姑娘,只是还没打听出她是哪位员外的千金。” 他和槿婳青梅竹马,对槿婳是有过几分爱慕的情愫的,只是槿婳早已许配给了穆子训,又早早地和穆子训成了婚。 那几分爱慕的情愫随着人事的变幻,时光的推移变得朦胧,直至再次遇见槿婳又悄悄唤醒,添了些许意难平。 但他向来是比较潇洒的性子,又常以“克己复礼”要求自己,知道今生注定与槿婳无缘,便也不曾把心里之事宣之于口,更不曾在槿婳面前有所表露。 亲眼见到槿婳与穆子训夫妻情深,荣辱与共后,他的那点小心思也早就抛之九霄云外。 如今面对槿婳,他心里坦荡,倒是无比轻松,说起话来便也不拘束了。 “能被哥哥看上,看来这位姑娘至少是姿容出众。” 槿婳灵机一动道:“来美人妆的女客倒多,哥哥给我好好形容那位姑娘的长相,妹妹好替你留意留意。” “确实是个好办法,”宋承先点了点头,对槿婳道,“若找到了人,哥哥请你喝酒。” “不仅是喜酒,喜糖我也是要的。”槿婳咧嘴笑道。 * 第二日,宋承先便动身去找杨大壮。 杨大壮为了还债,跟赌坊老板画了押,签了契,把杨婉儿抵给了赌坊老板做妾。 哪知杨婉儿和陈氏居然背着他跑了。杨大壮找不到杨婉儿,赌坊老板又要来要人了,杨大壮一怕,便躲了起来。 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出一天,杨大壮就被赌坊老板发现了。 赌坊老板以为杨大壮戏耍他,不由分说地把他关进了柴房,先是痛打了他一顿,打得杨大壮皮开肉绽,呼爹喊娘。 然后,又扬言要剁掉杨大壮的双腿,让他到大街上乞讨还债。 杨大壮听到这话,吓得脸色惨白,鬼哭狼嚎:“不要,不要……不要剁掉我的腿……” “不要,那你欠的那四百两银子什么时候还?” 赌坊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杨大壮面前,看着杨大壮一脸惨样,冷冷笑道。 “求大老板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把我妹妹找回来,让她好好伺候大老板的。” “你以为爷还会信你?” “真的,小的没有骗你,我真的有妹妹,我的妹妹长得可好看了,比大老板你现在屋里的那几个姨娘都好看。”杨大壮说着,对杨婉儿和陈氏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如果她们不跑,他怎会受这样的罪。赌场的老板虽然年纪大些,但有钱有势,杨婉儿跟了他也不吃亏。还有他奶奶,平日里总说疼他,说他是杨家的独苗,是她的命根。结果呢!到了这紧要关头,全跑了。 就这样跑了,丢下他,不管他的死活跑了。 杨大壮心想着他就算做了鬼,也要做个厉鬼,绝不放过她们两个。 “那你说她去哪了?”赌坊老板阴阴地问道。他向来好色,知道杨婉儿是有姿色的,要把这到嘴的肉吐掉,心里到底有些不甘。 “我……我……”杨大壮一时间也想不起她们会去哪,吞吞吐吐了良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赌坊老板失去了耐心,示意一名体形剽悍的手下拿刀去砍杨大壮的腿。 杨大壮见手下挥起了一把锃亮亮的大刀就要往他腿上斩去,吓得屁滚尿流,脱口而出道:“我有个亲表姐,住在城里,我妹一定是去找她了。” 关键时刻,他想起了槿婳。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是不相信杨婉儿会去找槿婳的,一是杨婉儿心性高傲,从小就很讨厌槿婳,应该不想让槿婳看到她落魄的模样;二是他们和槿婳那边早就没有往来了,就算找了槿婳,槿婳也不会帮她的。 可这一刻,除了槿婳,他再想不起别人来。 赌坊老板示意手下停了手,杨大壮见事情有了转机,赶紧道:“我表姐是穆里侯的儿媳,穆里侯你知道吗?以前的大商贾,家财万贯。” “是有这号人,但众所周知,穆里侯死后,穆里侯的儿子不争气,穆家已经败了。”赌坊老板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表姐她很会做生意,现在她在城里开了好几家店,还有……我的表姐夫已经中了秀才,以后是要在官场上混的。杨家就剩我一根独苗了,你要是剁了我的腿,我表姐和表姐夫知道了一定会给我报仇的。”杨大壮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了好大一堆。 后边的话原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赌场老板,但话一出口,似都成了真的。他不但说得煞有其事,还露出了一丝小人得志的笑。 赌坊老板正暗忖着他这话有几分可信,一名手下走了过来,在他旁边耳语了几句。 赌坊老板急着出去会客,便命人先把杨大壮吊起来。 杨大壮像烤鸭一样被吊在了梁上,两只手腕被绳子肋得生疼,几乎就要脱臼。 但好歹保住了两条腿,不禁松了一口气。 * 赌坊老板一刻也不耽搁地跑到会客厅去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承先。 昨日槿婳来找宋承先时,宋承先听了槿婳的讲述,心里就已有了底。 这事别人出面或许难办,但他出面就不一样了。 因为他与这赌坊老板算是旧识。 他昔日外出游历时曾帮过一个负伤的人,而这人正是赌坊老板。 “宋贤弟,快请坐请坐。” 赌坊老板进了客厅,见那年轻男子果是宋承先,忙作揖请宋承先上座。 喝了茶水,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叙了老半天旧后,宋承先才把此行的真正目的说了出来。 赌坊老板虽不是什么善类,但却很讲义气,宋承先都亲自前来向他开了口,他哪有不放人的道理,便唤手下把杨大壮带了上来。 宋承先厌恶地瞧了眼趴在地上的人,确保杨大壮还死不了后,命随从把装有四百两白银的箱子放在了桌面上。 他亲手打开了箱子,指着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对赌坊老板道:“这是四百两白银,还请大哥清点。” 赌坊老板把手一挥,豪爽道:“钱就不必了,就当大哥还你一个人情。” “大哥的心意小弟心领了,行有行规,倘因为小弟开了不好的先例,小弟心里会过意不去的。”宋承先微笑道。 他这话简直说到了赌坊老板的心里去。赌坊老板笑了笑,恭敬不如从命地把银子收下了。 宋承先完成了槿婳所托,便和赌坊老板告了别,把杨大壮带走了。 他叫人把杨大壮送回了杨家。 此时杨家真可谓空空如也,杨大壮被人放到了床上后,又痛又饿,不住地呻*吟了起来。 就在他哭爹喊娘时,宋承先出现了。 刚才在赌场里,宋承先并没有说他是受槿婳所托才来赎他。杨大壮与宋承先之前又没见过面,完全不知道宋承先是什么人。 可他知道宋承先救了他一命,又替他还了赌债。 杨大壮一见他进来,两眼就放光,感激涕零地喊道:“恩公,恩公,谢恩公救我。” 宋承先冷冷一笑:“不是我救你,是你表姐棠槿婳救你。” “什么?你说我表姐?” “你奶奶和你妹妹现在正在你表姐那,”宋承先一字一字告诫道,“那四百两银子也是你表姐出的。你如果还是个人,长着一颗人心,以后就当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不然再有下次,可没有今天这么好的运气了。” 杨大壮听了宋承先的话起初是难以置信,后来又觉无地自容。 宋承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袋碎银子道:“这里有二十两,足够你治伤再做些小本买卖了。” 宋承先把银子放在了一张破旧的桌子上,转身就要离开,似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发出了一记警告:“你要再敢给你表姐惹事,我绝不放过你。” 杨大壮被他的语气和眼神吓得身子猛地一抖,“你到底是谁?” 这个男的这么维护他表姐,又不是他表姐夫,那会是谁呢? 宋承先没有回答,甩着袖子离开了。 --------------- 第38章 穆宅。 乳娘高氏正抱着辰生坐在天井旁纳凉。 天井正中间放着口高大的荷花缸,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碧绿的荷叶上,几朵红荷竞相绽放,啥是好看。 高氏闻着淡淡的荷香,低下头亲了亲辰生小小的脑门,辰生身上的奶香与荷香混在一起,倒是好闻得紧。 她是穷苦人出生,生下自家的孩子,喂了他八个月后,便到穆家来了。 穆家待她好,给了她体面,也让她家里的人都吃上了饭,她心里感激,便拿辰生当自个的儿子一样疼。 杨婉儿穿了身干净的月白薄裙,梳着双鬟髻儿。她站在廊下出神地望了高氏和辰生半晌,提起裙子迤迤地往高氏那走去。 这是她来到穆家的第三日,不仅心绪已日趋平静,对自身的处境也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杨家败落了,她爹和她娘都去了,她再也不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 她哥哥杨大壮是绝对靠不住的。她的奶奶陈氏年纪又大,保不住哪一日就两腿一蹬走了。 她好不容易从那一穷二白,鸡飞狗跳的家逃了出来,她要是再回乡下,这辈子就算完了。 不管以前她有多么不喜欢槿婳这个表姐,如今槿婳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希望。 槿婳有钱,槿婳住城里,槿婳的相公是文曲星下凡……只要能留下来,哪怕是要她像狗一样朝着槿婳摇尾乞怜,她也认了。 因此这两日,在槿婳和姚氏面前,她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可只是低眉顺眼还不够,她得讨好槿婳,她得让槿婳知道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杨婉儿,而辰生是槿婳的宝贝儿子,对辰生好,便是讨好槿婳的一种方法。 杨婉儿停在了高氏面前,弯下腰,伸出手温柔地笑道:“小辰生,让姨娘抱抱你。” 辰生还不满十个月,小身子脆得很,高氏见杨婉儿是个细手细脚的年轻姑娘,一没生育二又没带过孩子,怕她手生摔着了辰生,赔着笑道:“表姨子刚来,不知道小少爷认生呢!” 杨婉儿有些自讨没趣,又不愿就这样走了,便伸出手摸了摸辰生白嫩的小脸,逗道:“辰生真可爱,辰生真乖,姨娘可疼辰生了。” 辰生看着杨婉儿,“咿咿呀呀”地应了两声。 杨婉儿自作多情地乐道:“哎呀!辰生也很喜欢姨娘呢!” 高氏听了这话,又赔起了笑。 杨婉儿笑着笑着直起了腰,正见小竹引着位男子往大厅走去。 那男子穿了身料子极好的宝蓝袍子,相貌英俊,气度也很是不凡,杨婉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见他进了大厅,想他定是来找槿婳的。 莫非是来和槿婳谈生意的不成? 那必定是了,见他的衣着打扮也知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杨婉儿有些心动,似是无意地对高氏道:“刚才进去的那人,倒是不曾见过。” “那是少奶奶的结拜义兄宋公子,知安堂的少东家……”高氏道。 “义兄,知安堂……”杨婉儿没想到槿婳竟然还有结拜的兄弟,略一思忖又问,“也没听表姐提起过这事,表姐的义兄也是我的义兄,不知这位义兄可成家了?” “没有。”高氏道。 这个回答让杨婉儿喜出望外。 她曾发誓,她若要嫁人,必要嫁个有钱又长得英俊的。 这宋承先里里外外都是她理想中的人。 且以她目前的情况,要想迅速翻身,嫁个好人家是最好的方法。 她若能嫁入豪门,成了豪门太太,也不必再在槿婳这寄人篱下,过着战战兢兢的可怜日子。 老天爷偏在这时让她遇见了宋承先,她岂能白白浪费这大好机会。 * 宋承先今日到穆家来,不为别的,只为和槿婳交待已把杨大壮赎出的事 。 把事情交待清楚后,宋承先便离开了大厅,准备回去。 杨婉儿自他进了大厅后,就一直等在走廊处。 见宋承先出来了,心里好不激动。 待宋承先走到回廊处,杨婉儿便假装自己看花时不小心被虫子吓到,十分可怜娇弱地“啊”地一声,向后撞在了宋承先身上。 宋承先被吓了一跳,瞧着这冒失的姑娘眼生得很,只当她是槿婳家里新来的丫鬟,扶住了她道:“小心。” 杨婉儿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地朝宋承先行了一礼:“多谢宋哥哥。” “宋哥哥,”宋承先不由得一愣。 杨婉儿解释道:“你是槿婳表姐的义兄,婉儿自也要唤你一声哥哥。” “哦。”宋承先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冒失的姑娘不是丫鬟,而是槿婳娘舅家的表妹。 “不小心把宋哥哥的衣服弄皱了……”杨婉儿说着举手往宋承先肩上摸去。 宋承先原本就不喜欢杨家的所作所为,这会子见杨婉儿举止轻浮,心里顿生几分厌恶。 他躲过了杨婉儿伸过来的手,脸上虽还带着笑,语气却冷冷的:“无妨,我还有事,告辞。” 在这之前,杨婉儿做了很多假设,比如她倒在了宋承先怀里,宋承先立即就被她迷住了;宋承先温声细语地问她可受了伤;宋承先夸她长得可比她表姐美多了……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宋承先会这么不把她当一回事,甚至还有些讨厌她。 杨婉儿心里好不憋屈,气得都想哭了。 不等她消了气,陈氏忽来喊她到大厅去,说是她表姐找她。 杨婉儿只得收拾了下心情,随陈氏进屋去。 槿婳坐在厅里,见她俩都来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把已经替杨大壮还了赌债,赌坊老板不会再找她们麻烦,还有杨大壮被打成重伤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钱……真的都还了?”陈氏有些不敢置信。 她带着杨婉儿来到这后,槿婳只叫她们先住下,并没有提要给杨大壮还债的事。 而且那笔钱可不少,她们也没指望槿婳能还,能容她们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躲避风头便是槿婳大度了。 槿婳见陈氏和杨婉儿不太相信,把宋承先交给她的收据拿了出来。 陈氏不识字,杨婉儿也不认得几个字,槿婳便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给她们听,又给她们看了上面的手印。 确定钱已还了,不用再卖身赌坊老板了,杨婉儿喜极而泣:“太好了……我不用再给那糟老头子当小妾了。” “没错……这真是太好了……大壮也放出来了……”陈氏也跟着激动欢喜了起来。 她看了看槿婳,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到底是她乖外孙女,关键时刻,还是她的“二丫”靠得住。 “快……婉儿……快给你表姐磕头。”陈氏叫道。如果不是槿婳,她哥可能就没命了,如果不是槿婳,她早就掉进狼窝了。陈氏觉得杨婉儿就该給槿婳磕这个头。 杨婉儿听到陈氏这么说,只愣了半晌,双膝一弯,便跪下了。 反正几日前她已经给槿婳跪过了,再磕个头也没什么。 “别了,”槿婳扶住了杨婉儿,把她拉了起来,轻声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 “谢谢表姐,我一定会好好报答表姐的。”杨婉儿含着泪道。 槿婳觉得这是杨婉儿这么多年以来,说的最懂事的一句话。 她拿出了一包银子,对陈氏和杨婉儿道:“现在事情解决了,你们尽管放心地回去,赌坊的人绝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们也一块带回去,让大壮找份正经的事做,亦可做些买卖,只是切莫再赌了。” 槿婳说到这,神色一变,又毅然道:“再有下次,任凭谁来求我,我都是不会再管的。” “外婆知道了……外婆这次回去,一定管死那臭小子。他要是再敢惹事,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他的腿打折了。”陈氏道。 她现在七十来岁了,真要跟杨大壮动起手来,只会吃亏。 槿婳安慰道:“外婆莫要说气话,表弟再怎么样,也不敢跟外婆你动手。希望他从此后能改邪归正,也不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舅舅和舅妈若在天有灵,也得以安息。” 陈氏听到槿婳提起她儿子,不由得又掉起了眼泪。 杨婉儿在一旁听着她俩的对话,越听心越沉。 槿婳这是要打发她们回去! 不,她不想回去,她不要再回到那个鸟不生蛋的乡下过苦日子。那几十两银子能顶什么事?杨大壮不会再有出息的。他只会拖累她,她要是回去,就永无翻身之地。 而且她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回到乡下,她能找到什么样的好人家?她不想嫁给那些家境一般,粗鲁,俗气,只会种地,或者只会做些蝇头小利生意的乡巴佬。 她受不了那种苦。 她出生时,杨家在她姑父的帮衬下已是有吃有穿,她自认自己天生就是小姐命,不该过穷日子。要是这辈子只能待在乡下,成为一个没日没夜劳作的村妇,她宁愿死。 想到这,杨婉儿忍不住哭了出来。 “婉儿,你怎么了?”槿婳不解地问。 “表姐,我不想回去,我舍不得你……你让我留在你这好不好?”杨婉儿扯住了槿婳衣服上的袖子求道。 “你哥哥他现在受了伤,正需要人照顾,外婆年纪又大了,你总不能让她 老人家一个人回去。”槿婳为难道。 “可……可我不想回去,我害怕……我……我不回去……”杨婉儿一时间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只能重复地说她不想回去。 “二丫!你表妹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别理她了。”陈氏对杨婉儿的行为十分不满。 她虽然也埋怨杨大壮烂赌差点搞得家破人亡,可杨大壮再怎么样也是她的孙子,杨家唯一的香火继承人。 听到槿婳说杨大壮伤得重,陈氏是恨不得早些回去照顾他的。 如今杨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杨婉儿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还不愿回去,只想把她这个老奶奶和亲哥哥撇开,陈氏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 杨婉儿见槿婳和陈氏皆是态度坚决,知道自己哭闹也没用,只得憋着气随陈氏回去了。 --------------- 第39章 穆子训到了省会后,给槿婳来了两回信,第一回 是报平安,第二回则是给她和辰生还有婆婆捎了些小礼物。 亏得他有心,惦记着她爱吃甜的,给她捎了包枣泥核桃糕。 糕点用精致的红纸包着,虽在路上耽搁了几日,但吃起来除了略微硬些,依旧非常香甜可口。 槿婳吃着糕点,想着穆子训九月份才回来。到时天气一定凉了,他出门时没有带秋衣,在这事上一贯又粗枝大叶,阿福不一定能注意到,便打算找人捎几件秋衣给穆子训。 家里找出了两件,都是半旧不新的,她不太满意,便亲自去了趟尚衣居。 尚衣居是城里顶好的成衣店。所制的衣服料子讲究工艺齐整,六月中旬,便已上架了好一批今年最新款的秋装。 槿婳依着穆子训的身材买了两件十分合乎心意的。 离了尚衣居后,她坐上轿子打算回家。 途径一条宽阔的巷子时,忽听那巷子中传来了好一阵喧哗。 槿婳鬼使神差般地想起了郭友长的家就在这附近。不由得掀起了帘子,往那热闹处望去。 郭家宅前,一个浓眉薄唇的年轻人被几个家仆打扮的人轰了出来。 那年轻人倒执着,虽脸上挂了彩,仍大声叫嚷“我要见郭东家,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 围观的人倒有,但也只是围观。 槿婳听到那人不停地喊着自己冤枉,又说要见郭友长,忽对这事来了兴趣。 她招手示意小竹靠近,低声说道:“小竹,你先别回去,留在这好好打听打听那人是谁?和郭大商人又有什么过节?” “好的,少奶奶你放心。”小竹点了一头,停下了脚步。 差不多到了午饭时分,小竹回来了,告诉槿婳道: 那年轻人叫苏运和,原是宝记的一名伙计。 年初,宝记的账房先生身子抱恙,这苏运和跟在账房先生身边学了几年,颇有些本事。郭友长一时间找不到别人来管理账目,又兼账房先生力荐,郭友长也有心培养新人,便让苏运和暂接了账房先生的活。 那几个月苏运和倒争气,把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无法让人捏出一丝错来,郭友长还夸了他好几回。可半个月前,郭友长却变了脸色,不仅把苏运和赶出了宝记,还差点把他送进了县衙大狱。 槿婳听到这,好奇心刹那间也被点燃了,瞪大了眼睛道:“知道了什么快说,别卖关子。” “这事说来也实是说不清,”小竹努了努嘴道,“有说是因为苏运和借着职务的方便私吞了一些公款,有说是苏运和偷了东西的,也有人说是因为苏运和升迁后太过自以为是,惹得宝记一些老人十分不满,郭大商人为了安抚众人,就找了个借口把苏运和赶走了……” 这每一项理由听着都有些道理但又经不住推敲,槿婳想了想道:“确实有几分意思,今日见那苏运和在郭家门前叫唤,委实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运和父母已亡,在郭家当了好多年的伙计,眼瞅着可以升迁了,出人头地了,却被赶了出来,就算不委屈,心里的气也咽不下,”小竹道,“我听人说这不是他第一回 到郭家去闹了。” 槿婳听完小竹的话,摸了摸下巴,一时间若有所思。 “少奶奶。”小竹轻声地唤了她一下。 “小竹,你替我继续留意着苏运和。”槿婳回过神来,另有打算地道。 “少奶奶觉得苏运和是被冤枉的?” 槿婳微微地摇了摇头道:“这个说不准,不过你刚才说了这苏运和在宝记待了许多年,那他一定对宝记上下都很熟悉。如今郭大商人又和他撕破了脸,敌人的敌人便是我们的朋友,说不定哪一天这个苏运和能助我一臂之力。” “少奶奶说的极有道理,小竹会用心留意着的。” 小竹比小梅小一岁,小梅嫁给向小湘后,槿婳身边的丫鬟里也就属她最得力了。 把事情交给她去做,槿婳很放心。 * 穆子训和齐盛张学谨到了省会后,在省会里找了一间客栈落脚,那客栈里住的几乎都是要应考的学子。同为学子又互为对手,明里暗里较劲的事是时常有着的。 其中又有几个心性不坚定的,到了这繁华之地,每日外出游玩,早把要应考的事给忘了。 穆子训刚到的那几日,对一切都还陌生,陪着齐盛去了些地方,结交了一些人,后渐觉得索然无味,又不愿为了交际之事耽误了学习的时间,索性每日只待在屋里和张学谨勤学苦读。 齐盛却不以为然,说是以后入仕当官,总得跟人打交道的,很多时候人脉可比能力重要。 他觉得穆子训和张学谨迂腐,不懂变通,只会死读书,自不愿与他们同道,每日带着书僮外出,有时直到深夜都还没回来。 穆子训和张学谨见他如此本末倒置,看在同窗的份上,轮流去劝他。 齐盛以前在家里时,被他那举人父亲拘束得太紧,如今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落个自在,如何肯听穆子训和张学谨的念念叨叨。 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嘴里应着“是是是”,在客栈里待不了两日又出去外边玩乐了。 他们两个本是好意,见他如此也无能无力,只能盼着他尽早收心回头。 转眼间,乡试的时间就剩二十来日了,客栈里每日天还未大亮,便有琅琅的读书声传出。 穆子训见众人如此勤奋刻苦,更加不敢懈怠,每日除了吃喝拉撒,其余的时间都拿来读书了。 这一日,他正坐在房间里埋头写文章,门被人“砰砰”地拍响了。 阿福打开了门,见是许久不见的齐盛和他的书僮,惊讶道:“齐公子怎么来了?” 齐盛没有回答,径直走了进来,向穆子训行了一礼道:“子训兄。” “齐贤弟请坐。”穆子训起身回了一礼。 这段时间他顾着读书,倒没怎么去注意齐盛,不过在他的印象中,是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齐盛了。 “子训兄如此勤勉,此番一定能够高中。”齐盛喝了一盏茶后,笑道。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穆子训语重心长道,“考期临近,贤弟也应以学业为重才是。” “嗯”齐盛讪讪一笑,清咳了两声道,“子训兄的话,愚弟一定会记在心里。只是,愚弟现有一事相求。” “什么?”穆子训问。 齐盛讪讪地笑了笑:“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子训兄可否借我些银两?” “贤弟,不是我说你,你出门时,令尊可是给了你三百两银子……”穆子训道。 几个人中,齐盛的出身和家境是最好的,这次前来省会参加乡试,穆子训带了一百二十两银子,除去车马费,住宿费伙食费和一些杂费,他现在兜里还有五十多两,学谨就更省了。 如今乡试还未过,齐盛就把三百两银花光了,沦落到要跟人借钱的地步,穆子训真是恨铁不成钢。 “谁知道这钱这么不经花。”齐盛嘟囔道。 “不是这些钱不经花,而是你这些日子太挥霍无度了……”穆子训正要跟他说理,见齐盛一脸不耐烦,只得改口道:“要多少?” 这是齐盛第一次开口和他借钱,不借总觉过意不去。 齐盛摊开手道:“五十两。” “没有。”穆子训摇了摇头。 “那四十两?” “没有。” “二十五两?” “嗯,”穆子训点了点头,对阿福道,“去取二十五两银子给齐公子。” “子训兄真是爽快人,我给你写张借条,等回了家,我立马派人把钱拿来还你。”齐盛说着,自顾自地走到了书桌旁,拿起纸笔就要写借条。 “借条就不必写了,只是贤弟,为兄这也只剩二十两银子了,你要是再把钱花光了,来找我借,我可真借不出来了。”穆子训道。 “好咧。”齐盛连连点头。 穆子训不知道齐盛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他在齐盛的身上看到了他自个年少时的模样。 那时,他也是花钱如流水,在吃喝玩乐上毫无节制,总以为穆家家大业大,凡事都有他爹顶着,他无须操任何的心,自可任性而为。 却不知“坐吃”总有“山空”的一天,而他爹也不可能替他挡一辈子风雨。 或许齐盛,也得像他一样,亲身经历过一些事后,才能彻底醒悟过来…… 阿福把钱交给了齐盛。 齐盛收了银两向穆子训又道了两声谢后,带着书僮走了。 阿福低声地对穆子训道:“少爷,你借他二十五两,咱们剩的可不多了。” “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回家了,我们省着用,不碍事的。” 说起家,穆子训又想起了槿婳,辰生和姚氏,嘴角都不由得扬了起来。 “是,少爷。”阿福有气无力地应着,一脸郁闷。 他只盼着这个齐盛齐少爷别再来找他的主子了,以他现在的情况,不仅对他家主子毫无帮助,还会拖累他家主子。 过了片刻,门又被人“砰砰砰”地拍响了。 阿福以为齐盛嫌钱少,又要来借钱,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快去开门。”穆子训见阿福愣在那不动,提醒道。 阿福只得慢慢地往门那边挪着脚步。 开了门,发现不是齐盛而是从家乡那边过来的老大叔,阿福猜到是槿婳又托人送东西来了,立即扬起脸笑道:“少爷,少奶奶托人捎东西来了。” 穆子训心里一喜,赶紧起身去招待托送东西的人。 等那人走后,他才打开了包裹,里面有槿婳的亲笔回信,两件秋衣,还有五十两银子。 “太好了,少爷刚把钱借出去,少奶奶就送了钱过来,”阿福乐道,“不是阿福多事,出门前少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要阿福好好照顾少爷。别的不说,少爷每天这么辛苦的读书,总得吃些好的吧!要是就剩那二十几两,撑上一个多月,回去后少奶奶见少爷饿瘦了,定会怪阿福没有好好照顾少爷。” “好了,把这衣服和银两先收起来。”穆子训笑着,小心地拆开了槿婳写的信,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槿婳读的书不多,字写得也不大工整。但穆子训感觉得到她写得很认真,许是之前还打过草稿的。 槿婳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辰生已经会翻身会爬,还能自己扶着床屏站起来。生意上的事很顺利,有赵掌柜几人帮忙,她省了不少心。 她要他注意着身子,专心考试…… 写完这些后,这页纸几乎也满了。 槿婳还是觉得不够,在信的末尾有些歪曲地挤上了几个字:为妻很想你。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看得穆子训心都快化了,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到槿婳身边。 他把信捧在心口,低首念道:娘子,我也很想你…… --------------- 第40章 八月,稻子金黄的季节,乡试也开始了。 槿婳听穆子训说过,考举人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合起来就是九天。 考生们进了考场后,为防舞弊,中途都不得离开,吃喝拉撒皆在一个大约只有一平方米的号舍里解决。 槿婳觉得这哪是考试,分明是在受罪。 要知南方的八月,天气还很闷热。天气一热,蚊虫就多,那考试的地方小,考生又都是人,是人总得拉撒。 一边写文章,一边要忍受蚊虫叮咬,一边还得闻着那屎尿骚味臭味,想想那境地,真真是要命。 因此,体弱的,吃不了这种苦的,根本就熬不过那九天。 穆子训上一回考秀才时就大病了一场,出了考场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于是,在乡试开考的前几天,槿婳的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的,姚氏也十二分的记挂这事,一天要在她面前念叨好几回。 好不容易,算了算日子,九天的考试结束了。 槿婳和姚氏又开始惦念着什么时候放榜,她们家的子训什么时候回来。反正在还没放榜还有穆子训平安回来之前,她们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但家里的生意也是松懈不得的。 那新开的分店,缺了个管账的账房先生。 槿婳经过一番斟酌,把这份重差交给了苏运和。 这苏运和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槿婳见到的,在郭宅门口喊冤的人。 他原是宝记的人,但后来被郭友长赶走了。 槿婳仔细地打听了一番,这事苏运和确实冤枉。 郭友长不用的人,她偏要重用。 于是,她在苏运和极为落魄时向他伸出了援手,把他招到了美人妆的分店。 这苏运和倒也是个识趣的,见槿婳看重他,进了美人妆后干起活来比在宝记时还要勤奋诚恳。 而且他还把他在宝记时知晓的一些有关宝记内部的情况告诉了槿婳。 槿婳有了这些消息,跟郭友长打起商战时自多了一份把握。 “苏先生,以后这账务上的事就交给你打点了。”槿婳把账簿和钥匙交给苏运和时,苏运和硬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少奶奶,这……运和担当不起。”苏运和赶紧起了身,垂首向槿婳道。 “苏先生莫要推辞,我说你担当得起就是担当得起。”槿婳笑道。 “运和到美人妆还不到两个月……”苏运和硬着头皮道。 他以前在宝记待了十多年,才爬上了代理管账的位置,而且不满三个月,就被人陷害赶了出来。 如今他投身美人妆还不到两个月,槿婳就这般重用他,这让他有种在梦里的感觉,同时他也怕槿婳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到时空欢喜一场,他那脸更没地方搁了。 “能不能胜任一项职务,有时跟待的时间长短是没有关系的,”槿婳站了起来,认真地看着苏运和,嘴角含着一丝赞赏又自信的笑道,“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更相信苏先生的能力,把这位子给你,我很放心。” 苏运和听到槿婳这么说,深受鼓舞,一时间是又激动又感激,郑重地向槿婳做了一揖道:“运和绝不辜负少奶奶的期望。” 就这般,槿婳把苏运和提拔了上来。 这事很快地就传到了郭友长的耳朵里。郭友长对此倒默不作声,但宝记的那些伙计可沉不住气了,有嫉妒苏运和攀了高枝的,也有骂苏运和吃里扒外的,捎带槿婳也成了他们嘴里阴险狡诈,故意恶心人的女奸商。 一天黄昏,苏运和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恰好遇见了以前在宝记时的老相识,二人起了冲突,打了起来,还差点闹到了衙门。 “少奶奶这事应多加考虑的。”赵秀山有些无奈地对槿婳道。 他说这话时,刚好被走到门外的苏运和听到了。 苏运和更加明白他现今的身份很尴尬——槿婳这个东家虽赏识他,但美人妆其他的人不一定把他当一回事。 如今他和宝记撕破了脸皮,是再也不可能回去的了。他若还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一雪前耻,那他能做的便是紧靠槿婳,更卖力地在美人妆干活。 等他做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那些质疑他的,嘲笑他的,看不起他的人自然都会闭嘴。 而槿婳要的就是苏运和这份觉悟。 当一个人被逼到了绝境,就会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 若是当日郭友长来挖向小湘,向小湘刚好处于人生低谷,那向小湘绝对会跟郭友长走。苏运和若不是落到了那般境地,槿婳还不一定能收服他。 对此,槿婳倒是有几分佩服自己的决断和运气。 * 乡试结束后,穆子训终于闲了下来,便约上了学谨到近处的名山秀水去转转,也不枉来了省会一趟。 想想他和张学谨初次见面时,学谨才十三岁,身量小,稚气未脱,看起来不过是个孩子。如今张学谨都十七了,不仅长得快跟他一样高了,谈吐举止也很有大人的模样了。 时不我待呀! 他们连着好几日都在外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十分快活。 此次乡试,张学谨志在必得,穆子训是尽力而为,至于齐盛,那是打定了主意,三年后再考一次的。 于是,乡试结束后,齐盛又约了人喝花酒去了,还美其名曰人不风流枉少年。 阿福见齐盛过得那般潇洒,总惦记着要齐盛还他家公子二十五两银子的事,但穆子训不在意,他也没个办法。 到了放榜的前一日,整个客栈的氛围一下子紧张而微妙了起来。 前几日还有学子讨论放榜的事,到了这一日反而大家都不提了。 就连像齐盛那几个素日里爱喝酒的考生,都待在了客栈里没有出门。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天考官们已开始填榜,是榜上有名还是名落孙山也就在这一天就定下了。 考官们填好了榜,盖好了印信后,第二日便正式放榜。 放榜的地点选在布政使司门前,时间定在寅时,也有些省定在辰时,皆因“寅”属“虎”,“辰”属“龙”,选在这两时辰,图个吉利,因此这榜也常被人称为“龙虎榜”。 到了这一日,所有的学子们都起了个大早,迫不及待地挤到了布政使司门前。 穆子训亦是这挨挨挤挤的人群中的一员。 昨夜,他心里惦记着这事,一夜都没睡着,如今两只眼睛不仅有些浮肿,眼外围还有一圈青黑。 阿福也随着穆子训挤在了人群里。 他不知道他家少爷能不能考中,但听说每年都有考生晕倒在榜前,他怕穆子训也发晕,只能紧紧地跟着他,时刻注意着他的举动。 “来了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起来。 穆子训顺着大家望去的方向看去——两名考官在士兵们的护卫下出来张贴榜单了。 他等的时候等得心焦,如今见了那考官手上的榜单,心更跳到了嗓子眼。 结果就在眼前了,他反而有点不敢看了。 他的心怦怦乱跳,木头一般被如潮的人流挤得忽左忽右。 阿福没读书,但跟在穆子训身边多年,穆子训名字中的“子”字他还是认识的。 他踮起了脚尖,好不容易从攒动的人头中寻到了一方空隙,瞥到了那榜单上的名字。 好家伙,一眼望去,那榜上居然有好几个叫“什么子什么”的。 阿福扯住了穆子训的衣服,叫道:“少爷,你赶紧看看,上面有好几个子字,你瞅瞅哪一个才是你?” 穆子训本还不敢往榜上瞧去,听到阿福这么问,鼓足了勇气往榜上瞧去。 结果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穆子训 第五十四名 此次乡试,录取人数一共一百一十人,他曾估摸过,他若能中举,极有可能是排在八十名外,不曾想倒是比预料中提前了好几十名。 穆子训这回可真是高兴坏了,他大笑了几声,按住了阿福的肩膀道:“我中了,娘子,我中了。” “啊……不,我不是你娘子。”阿福赶紧摆了摆头。 “哈……我当然知道你是阿福……”穆子训大声笑了出来。 他自然不至于高兴到连阿福都认不出,只是得知自己高中,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槿婳,下意识地想与槿婳分享自己的喜悦,一不小心就说飘了嘴。 “恭喜少爷高中,少奶奶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没错……”穆子训激动地说着,一时间竟是连双手往哪放都不知道,只好不自然地搓着手道,“我现在真是恨不得赶紧回家把这消息告诉娘子,我真想回去……” “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这叫衣……对,衣锦还乡。”阿福没想到自己竟能说出这么复杂的成语,一时间很是骄傲,头都仰得高高的。 想着将来穆子训若当了官,他到时便是官老爷身边的人,整个人更从头到脚都神气了起来。 就在这时,张学谨带着阿来也来了。 “训哥,恭喜恭喜。”张学谨拱手道。 “同喜同喜。”穆子训适才又把榜扫了一遍,发现张学谨排在他前面,考了第十五名。 “穆官人当时与我家公子一块中了秀才,如今又一块成了举人,真的是天赐的良缘。”阿来笑道。 “天赐的良缘?那不是用在夫妻间的吗?怎么能用在两位少爷身上,”阿福立马反驳,他觉得阿来比他还没有文化。 “反正就是有缘份?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阿来觉得阿福也是没有文化的,没资格说他用词不当,提高了声音道,“这是天大的喜事,今天两位少爷可得好好庆祝一番。” “对了,齐盛呢?”穆子训听着阿福和阿来的话,突然间想起了齐盛。 张学谨微微叹了一气。 齐盛榜上无名,实打实是落榜了。他们三人一同前来考试,他们二人中了举,齐盛却落了榜,哪怕平日里齐盛表现得再豁达,再无所谓,此时此刻心里也定不好受。 其实,放榜时,齐盛就站在他们身后,见自己名落孙山而穆子训和张学谨都榜上有名,他的心是又酸又凉。 他知道张学谨考得中,可没想到穆子训居然也能考中。 他来了省会后无心读书,也曾想过自己若名落孙山回到乡里,会颜面无存。但他又自信地以为,肯定不止他考不过,穆子训一定也考不过。 到时,有了穆子训这个伴,哪怕回到家被父亲责怪了,他也可以回一句“这怎么能怪我呢!是试题太难了,穆兄比我勤奋比我努力,也是没考上呀!” 可如今……唉!齐盛顿生了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十分沮丧和无地自容地走了。 --------------- 第41章 乡试结果出来后,穆子训还未回到家里亲自给姚氏和槿婳报喜。 那报录的人先到了。 中午,吃过午饭,槿婳和姚氏坐在里屋正说着话,听到外边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正纳闷着出了什么事。 小竹飞快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恭喜老夫人少奶奶,少爷他高中了。” “真的?”槿婳一时间不太敢相信。 “真的,”小竹抚了抚胸口,顺了顺气道,“报录的人都到门口了,小竹哪敢欺骗少奶奶。” “谢天谢地,谢谢祖宗保佑,训儿这回可真是大出息了。”姚氏赶紧双手合十念道。 槿婳已是等不及了,掺着姚氏往外走去。 那报录的一共有三人,可跟在他身后的却还有好几十个人,一些是街坊邻居同来道喜的,一些却是想混在里头讨个喜钱的。 报录的人下了马,进了大厅后,把报帖升挂起来。 槿婳见上面确确实实写着她相公穆子训中了此次乡试的第五十四名。 大红的纸,端正的黑字,没有半分假。 槿婳越瞅越喜欢,越瞅越是合不拢嘴。 “穆相公果真是文曲星下凡” “老夫人恭喜恭喜” “少奶奶恭喜恭喜” …… 随着报录人一同进入客厅的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向槿婳和姚氏道喜。 槿婳被贺喜声所淹没,一面唤小竹拿出银子赏给众人,一面又差人到酒楼去告知掌柜的备好上等饭菜,她好款待三位报录的人。 而穆子训是在报录的人到了后的第二日才回到了家。 见新举人回来了,前来贺喜的人更是差点把穆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之前那些和穆子训称兄道弟,见他落魄后便躲闪不及的人,在他上一回考中秀才后还能冷眼观望,这会见他都成举人了,全都按捺不住了,纷纷换上了一张笑脸,巴巴地跑来穆家和穆子训叙旧。 “穆兄,想当初我们每日一块喝酒,一块斗鸡,真正是形影不离,情比金坚。前几年穆兄一时落魄,大仁我得知这事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可惜大仁我没用,帮不了穆兄,这几年一想起这事,我心里就不安,还希望穆兄不要责怪大仁。” 张大仁坐在椅子上说得情真意切,垂首顿足。 槿婳想起了那一年近春节时,家里没米了,穆子训去找张大仁借钱,不仅见不到张大仁,还差点被他家狗咬伤腿的事,忍不住暗暗地嘲张大仁丢了个白眼。 穆子训发现了槿婳翻的白眼,心里暗笑,三言两语便把张大仁打发走了。 “好个会见风使舵的,你以前怎就和这样的人成了朋友,还把钱端到了他面前给他花。”槿婳见张大仁离开了,忍不住吐起了槽。 穆子训还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公子哥时,和这个张大仁感情最好,后来穆家破产了,张大仁整日里吃香的喝辣的,却是连一个铜子也不愿掏出来给穆子训救急。 槿婳一想起这些事,对张大仁的意见可大着呢!谁料,张大仁还有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这些令人倒胃口的话。 “谁还没个少不更事,识人不明的时候。”穆子训听了槿婳的抱怨,只是淡淡笑着。 “相公读的书多,心胸也开阔。可我不过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偏是大肚不来的,”槿婳抿嘴道,“你也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趋炎附势的多了,不提也罢,”穆子训拉住了槿婳的手道,“咱们夫妻俩好几个月没见,回来后光顾着招呼客人,都还没跟娘子好好说话呢!” 穆子训说着便把槿婳拥入了怀里,槿婳半推着他道:“光天化日的,门还敞着,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我疼娘子,有啥好怕人家笑话的,”穆子训搂住了槿婳的腰,按着她一块坐下了。 “我不在的这些时候,辛苦娘子了。”穆子训道。 “嗯。” “这次回来,再过一个来月,我又得动身到京城去了。” “知道。” 穆子训见槿婳如此淡定,如此无所谓,失落地道:“我还以为我说这些,娘子会很舍不得我呢!” “舍不得又怎么样,总不能不让你去吧!难不成你想见我哭哭啼啼地挽留你,你才满意。” 槿婳这通话倒让穆子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着他那语塞的样子,槿婳“噗嗤”一笑,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换了种语气,低低道:“你知不知道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人家可是整日里都想着你。你倒好,刚回来没多久,就告诉人家你再过一个月就要走。” “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 “难不成还是我的不是,”槿婳嗔怪地说着,又抬起手摸了摸穆子训的脸,“你看你都瘦了,不过人更精神了。”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槿婳不仅觉得穆子训看起来更有精神,就连那张脸似乎也更英俊迷人了。 她越看越觉得喜欢,捧住了穆子训的脸,一脸崇拜地夸道:“相公,你好厉害,长得这么英俊,又这么有才华。” “那是。”不管槿婳夸他什么,穆子训向来都是照单全收的。 “还有你脸皮也够厚的,一点都不知道谦虚。”槿婳又道。 穆子训知道她在开玩笑,干脆顺着她的话头道:“厚吗?我回来后,娘子都还没亲过,怎么就知道它厚了。” 穆子训说着别过了左脸,示意槿婳亲他。 槿婳捏了捏手指,本想在他脸上掐一把,但看着他那笑得贱兮兮的样子,不太舍得,只好嘟起了嘴,在他的左颊用力地亲了一下。 穆子训满意地笑了笑,又把右脸转向了槿婳。 “老夫老妻了,你还玩这个。” “快点。” 穆子训催促着,槿婳俯过身正要亲他。 忽听见辰生咿咿呀呀地唤了声“娘”。 槿婳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了穆子训。 坐直了身一看,却是姚氏抱着辰生走了进来,旁边还跟了个乳娘高氏。 “啊……辰生许久没见到爹了,就抱过来看看,如今也见到了,我们先回去。” 姚氏进了屋,才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十分识趣地对站在身旁的高氏道。 高氏听了她的话,也连连点头。 槿婳埋怨地瞪了穆子训一眼。 穆子训讪讪笑道:“娘,让我抱抱辰生,好几个月不见,只怕辰生都把我这个爹忘了。” 姚氏犹豫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把辰生抱到了穆子训怀里。 穆子训十分小心地抱住了辰生,发现他不但比他上回离家时沉了,小嘴里还冒出了两根又短又白的牙齿,新奇地道:“哎呀!辰生都长牙了!” “都一岁了,能不长吗?要是不长,你这当爹的倒要发愁了。”姚氏笑道。 “我刚才听到辰生喊”娘“了,辰生乖,快喊我一声”爹“。”穆子训哄道。 “爹。”辰生奶声奶气地叫道,发音并不标准。 穆子训听到这一声唤,却高兴得跟捡到宝贝似的,连忙和槿婳说:“娘子,你听到了吗?辰生喊我叫爹了。” “瞧你高兴的样,这爹还是我教他喊的呢!”槿婳说着,从穆子训手里抱过了辰生。 “对了,婆婆,相公。如今相公高中了,这祭祀摆酒等事也该张罗张罗了。”槿婳边哄着辰生边道。 “娘子打算怎么办?”穆子训问。 “上一回相公中了秀才,就摆了两张桌,这一回怎么也得摆满八大桌吧!”槿婳道。 她这八大桌还是从简了的讲,前几年城里有人中了举人,可是又摆酒又唱戏,一连庆贺了三天。 “八大桌也可,反正咱们不要太折腾,也别太铺张浪费。”穆子训道。 以往吃吃喝喝的大场面见得太多了,他现在对摆阔应酬已没多大兴趣。 “那也不能太寒碜了,你现在中了举人,出人头地了,这是光宗耀祖的事。依我看,这事可以办得热闹些,好让前几年瞧不起你,瞧不起咱穆家的人好好看看咱们不仅今非昔比,且更胜从前了。”姚氏喜滋滋道。 穆家如今的财力自赶不上以前穆里侯还在时,可穆子训考上了举人,身份之间从“商”飞升成了“士”,这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槿婳和穆子训见姚氏如是说,便都点头应好。 接下去的两日,每日都有人上门来祝贺,有送房产田地的,也有前来投奔甘愿为奴为婢的。 有举人的身份在,可以免除劳役田税,那些送田送地甘愿为奴的,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赶着上穆家来。 摆宴的吉日择好后,便是发送喜帖,槿婳也让人下了张喜帖送到杨家去。 送帖子的人到了杨家后,杨家只有杨婉儿一人在。 杨婉儿穿了件浅绿色的布裙站在院子里晾衣服,衣襟上湿哒哒的,脚下还有几只小鸡在叽叽喳喳地讨食。 一只小鸡跳到了她的鞋背上,身子一抖,往她的鞋背上拉了一小泡白中带绿的屎。 杨婉儿听到“噗”的一声,往下一看,鞋子都脏了,气得直蹬脚,那鸡受了惊,拍着羽毛跑得飞快。 “臭鸡,死鸡,居然敢往我脚上拉屎,你……你等着瞧,再过几个月,等你们都肥了,我第一个吃你。”杨婉儿边骂着边往院子角走去。 那里种了几棵山薯,薯苗爬过了墙,薯叶又大又绿,每一片有巴掌般大,杨婉儿便摘了薯叶往鞋面上擦去。 这一低头,她才发现,她这鞋子旧了,鞋头那磨损得厉害,再过段时间,她若还穿着这双鞋,她的脚趾非从鞋头露出来不可。 她原本可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如今竟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等她自怨自艾,流出几滴泪来,那送喜帖的人到了。 杨婉儿接过了喜帖,却不认得字,只得对送喜帖的人道:“老哥,有什么事,你直说,这帖子我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不过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送喜帖的人一字一字道,“你那表姐夫穆子训穆老爷此番高中了举人,请你们全家九月十五进城喝酒呢!” “啊……”杨婉儿听到这话,一时失了神。 “啊什么呢!到时带上你奶奶,还有你哥哥一块去。你看看你们家现在,见了你表姐表姐夫后多说几句好话,他们现在就算拔一根毛,也比你们的腿粗。有这么大的靠山不去靠,那就是傻子。”送喜帖的人说完,还想讨杯茶喝,见杨婉儿像根木头一样愣在那,很没个待客之道,努了努嘴便走了。 杨婉儿想起了上一回她到穆家去,她那般苦苦地哀求槿婳,槿婳还是不愿意收留她,把她赶回乡下的事。 用力地拽住了手中红彤彤的请帖道:“棠槿婳,你怎么命那么好?穆家败落了,你随随便便开个铺子就赚到了钱,你的相公以前不过就是个做啥啥不成的废物,如今居然成了举人,太不公平了,这太不公平了……” 陈氏提了两帖药往这边走来,见杨婉儿对着墙念念叨叨,叫道:“你在那发什么愣呢!那桶里还有两件衣服没晾呢!” 杨婉儿回过神来,见陈氏手里拿着药,皱眉道:“怎么又去抓药?” “你哥哥上回受了伤,我这是买来给他补身子的。”陈氏道。 杨大壮到底是杨家的独苗,要传承香火的,再怎么不争气,陈氏打从心底还是最在意他的。 杨婉儿冷笑道:“补身子,那么蠢的一个人,身子补得再壮有什么用?不如买块猪脑子来给他补脑。不,猪脑那么贵,咱们家现在连猪肠都吃不起了,还吃什么猪脑……” 陈氏瞧着她那尖酸的样,顿时怒从心头起,斥道:“你这张嘴这么欠,跟你那死鬼娘一样。你娘在的时候,就不把我这个当婆婆的放在眼里,你这小蹄子,也不把我这个做奶奶的放在眼里吗?” 杨婉儿的娘李氏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李氏以前活着时,陈氏没少看她的脸色。杨婉儿长得有几分像李氏,现在又摆脸顶撞她,活脱脱一个“李氏翻版”,陈氏瞅着就火大。 杨婉儿被陈氏这么一骂,心里愈发委屈,哭道:“从小到大你都不疼我。你就只认你的孙子,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孙女放在眼里了,那么宝贵杨大壮,你让他每日帮你洗洗刷刷,洗衣做饭……” “你……”陈氏被杨婉儿呛得心跳加速,头发晕,“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杨婉儿把手里的喜帖丢到了她怀里,甩脸跑开了。 “死蹄子,白养你这么大。”陈氏对着杨婉儿的背影骂道。 --------------- 第42章 杨婉儿离开后,过了老半天,杨大壮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他进了门,一眼便瞧见了桌子上的喜帖,对坐在桌子旁的陈氏道:“这是谁送来的?” 陈氏抬起头来说:“不知道,是婉儿收的,那蹄子脾气上来了,跑得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又不认得上面的字,正等着你回来。” 杨大壮是上过几年私塾的,一些简单的字还认得。 他拿起了喜帖,看了老半天,终于看懂了,叹了一气,良久,才酸溜溜地坐下来道:“我那表姐夫中了举人,叫我们几日后去吃酒呢。” “什么?什么是中举人?”陈氏听过大人小人女人男人,这“中举人”对她倒是个生僻词。 “你老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杨大壮有些不耐烦的解释道:“举人就是读书人,中了举人,就有当官的可能,就算不当官,也能免除赋税徭役 ,一般的老百姓见了举人都得唤声老爷呢!” “啊……当官,真没想到穆子训,不……我那外孙女婿这般有出息,那你表姐以后不就成了官太太了,” 陈氏喜出望外,说着似又想起了什么,对杨大壮道,“大壮,这次吃酒你可得去,好好地跟你表姐夫表姐打好关系,说些好话,等你表姐夫当了官,你也好到衙门去某个差事。你有份正经的活,奶奶就是两腿一蹬死了,也瞑目了。” “知道了。”杨大壮闷声闷气地答道。 “对了,家里的米剩得不多了,你再出去时,记得买些米回来。”陈氏叮嘱道。 上回宋承先离开前给杨大壮留了些银子,陈氏和杨婉儿回来前,槿婳也给了她们五十两。 这些钱都放在杨大壮那。 杨大壮经历了上回那件事后,是想着要痛改前非的,他拿着这些钱摆了个地摊卖雨伞,谁知这两个月是一滴雨都没有,钱花了,伞卖不出去,他心灰意冷,又开始整日里怨天尤人。 然后……他又忍不住去赌了…… 之前那个赌坊是去不得了,他便跑到别的小赌坊去。 这一回,他每次赌的数额都不大,但赌了好几次,有出无进的,口袋里哪还有什么钱。此时,听到陈氏说要买米,他心里不由一虚,怪怨道:“家里的米那么快就吃完了?” “那点米,天天吃,难不成还能吃一辈子,咱们这算很省的了,”陈氏没有怀疑杨大壮,反而觉得他这话听着像个节省的人,心里有些欣慰,提起了桌面上的药道,“你在这坐着,我去给你熬补药。” “什么补药?” “给你补身子的,你上回伤得那么重,伤好后,脸色都不对了,得补补才行。”陈氏关切地道。 “我身子好得很,又死不了,吃什么补药,”杨大壮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这些都是骗人的,那些草头郎中只会讹钱,你把药还回去……” 杨大壮真是心痛,有这个闲钱,不花在赌场,却花在药上,真真是“暴殄天物”。 陈氏赶紧解释:“不是草头郎中,是李大夫开的,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大夫,这药还不到一两银子,很有效果的。” 在陈氏心里,杨大壮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她犯不着跑那么远的路给杨大壮抓药。而杨大壮不理解她的苦心,反而指责她,实在是太伤她的心了。 “一两……那么贵,退回去,你现在就退回去,把钱拿回来,以后不许再去抓什么补药?”杨大壮倔强地看着陈氏。 “买都买来了,咱家现在不还有些钱吗?又不是吃不起药,”陈氏苦口婆心地对杨大壮道,“你都还没成亲,这身子要是弄坏了,以后可怎么好?” “哈……就算身子好了又如何?一个赌鬼,谁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一个只会烂赌的窝囊废。” 杨婉儿蹬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出现在了门口,边往大厅走来,边指着杨大壮骂道:“我出去了一趟才知道,杨大壮你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在我和奶奶面前怎么发誓的,说你不再赌,结果呢!你这几天鬼鬼祟祟地都干嘛去了?” “婉儿,你说什么?”陈氏急问。 “我说你的宝贝孙子杨大壮狗改不了吃屎,他又跑去赌了。” 杨婉儿怒火冲天地嚷道:“就他那逢赌必输的命,一定是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你如果不信,叫他把钱拿回来,除去药费,摆摊的费用还有平日里家里的一些支出,怎么样,都还剩有三十多两。” 杨婉儿说着又咄咄逼人地看向杨大壮,向他摊出手道:“听到没有,快把钱拿出来。” 杨大壮自然拿不出钱,一时间黑着脸不说话。 “大壮,你真的……真的又去赌,把钱都输光了,”陈氏难以接受地看着杨大壮,见他躲着她的目光不说话,默认了这事,捶着他的手臂道,“你……你怎么……你怎么就这么没有出息,你爹娘都走了,这个家就全指望你了……” “你们指望我,我指望谁?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们还想让我养活你们。”事情被揭穿,杨大壮干脆破罐子破摔。 “你是杨家的独苗,不指望你,奶奶还能指望谁?”陈氏哭道,“你上一回赌得那么大,差点把你妹妹都卖了,亏得你表姐替你还了债,你妹妹还有你的命才保得住。再有一回,就算奶奶有脸上门去求人家,你表姐也不一定就愿意再出这个钱。” “你以为我想吗?这年头,生意那么难做,钱那么难赚,我去赌,也是为了赢些钱,让你和妹妹能过上好日子。”杨大壮委屈地替自己辩解。 “杨大壮,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你还有没有脸?”杨婉儿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我没有脸,有种你去赚钱养家呀!从小到大,你除了吃,还会做些什么?”杨大壮反唇相讥。 “养家是女人的事吗?家里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杨大壮,你是多没骨气,才说得出这种话?” “当初穆家落魄了,还不是靠表姐才又起死回生,表姐夫现在是个举人,可那几年不也只待在家里吃软饭,表姐说过他一句吗?同样是女人,表姐能赚钱养家,让家里的男人安心读书考功名,你自己没本事做不到,就别整日里在我面前撒泼。” 杨大壮越说越觉自己占理,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如果杨婉儿有本事出外赚钱养家,他也能考上举人一样。 “你……你……贱人……”杨婉儿气得连话都说不顺了,“你自己说说,从小到大,爹跟娘什么好的都给你,他们给过我什么?” “给过你什么?你这话是人说的吗?什么都没给过你,你能长这么大,还能站在我面前。” “别吵了,都别吵了……”陈氏仰天叫道,“我可真是命苦,四十岁不到,那死老头子就丢下我走了,然后女儿走了,儿子也没了,我白发人送了两回黑发人!如今我这两脚都要踏入棺材了,整日里还要□□们两个冤家的心……你们是嫌我命太长了,嫌我不中用了,碍着你们的事了……我不如早早死了,早早死了……” 陈氏边说着,边捶着胸口大哭了起来。 杨大壮和杨婉儿见陈氏哭了,只好暂时停止了争吵。 * 接下去的几日,杨大壮和杨婉儿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不说话,也不一个桌吃饭,杨婉儿连他的衣服也不洗了。 陈氏夹在孙子和孙女之间,劝又劝不了,只能默默做事。 到了九月十五那一日,杨大壮和杨婉儿却都记起了要去城里表姐家吃酒的事。 两人皆起了个大早,收拾了一通,不约而同地随陈氏出门了。 陈氏叫了辆牛车,赶车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庄稼人,和他们住同一个村。 陈氏,杨大壮,杨婉儿挤在板车上,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城里。 下了车后,三人把头发衣服弄齐整了,才步行至穆宅。 幸好杨家落魄后,他们还留了几件像样的衣服,里子虽保不住了,面子总要有的,不然他们可不愿意走这一趟。 那下人听是少奶奶娘家来的人,十分殷勤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大厅里早已坐了不少客人。 槿婳远望着陈氏进来了,赶紧起身,亲热地唤了她一声:“外婆。” “诶!”陈氏应了一声,想着槿婳今日的身份已不比往常,她作为槿婳的亲外婆,又是两家现有的亲人中辈分最高的,自跟旁人不同,一下子腰板都挺得老直的。 穆子训也随槿婳站起,喊了她一声“外婆”。 陈氏愣是一下子没认出他,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夸道,“外甥女婿,你如今真真是光宗耀祖了,我家二丫跟着你,这辈子的福是享不尽的了。” 穆子训听到她这么说,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想起,他落魄时,陈氏可是屡次怂恿槿婳和他和离,去给别人做妾的。 陈氏扭过头对站在身后的杨大壮和杨婉儿道:“你们两个还不快给你表姐和表姐夫问好。” “表姐夫好,表姐好。” “表姐夫好,表姐好。” 杨大壮和杨婉儿异口同声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自进了穆家,他们就浑身不舒服。 杨婉儿喊完槿婳和穆子训后,不自觉地拉了拉袖上的褶子。穆家的气派和喜气洋洋的气氛让她有种受到了羞辱的感觉。 “大家先坐下吧!先喝茶!等时辰到了,再移步万珍楼吃酒。”槿婳招呼她们坐下。 杨婉儿和杨大壮随着陈氏坐在了东边上头的一张桌子里。 那桌面上摆着香茶果点,杨大壮这几日在家里都没吃饱,今儿又一大早起来赶路,坐下后,只管拿起糕点大快朵颐起来。 杨婉儿也饿,也馋,但她看不起杨大壮那狼吞虎咽,好像饿死鬼投胎的行为。 哼!丢人。 杨婉儿用力地白了他一眼,才拿起一块甜饼慢慢地吃着。 大厅里其他的来客,都是杨婉儿不认识的,她对这些人没有兴趣,也不想认识他们,便只管垂着睫吃甜饼。 直至宋承先出现,杨婉儿才把头抬了起来。 宋承先穿了一身宝蓝的长衫,腰间系着玉带,手上拿了把洒金扇子,再加上他那白得像雪一样的肤色,一进门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糕点还含在杨婉儿嘴里,可杨婉儿为了看宋承先,都顾不得砸吧嘴了。 这才叫风流倜傥,翩翩公子,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她的表姐夫穆子训,和宋承先一比,都成了瘌。蛤。蟆。 杨婉儿这般想着,不禁又心花怒放了起来。 虽然上一回的初见,宋承先没有表示出对她的好感,但日久能生情,若她能天天见到宋承先,宋承先一定会发现她的好……然后……娶她的。 杨婉儿愈想愈激动,正要起身跟宋承先打招呼,身旁传来了一声很刺耳的“嗝”。 原是杨大壮因为吃得太急太多,不自觉地打起了嗝。 他这一声嗝实在是够响亮的,满屋子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往他那边瞧去,宋承先也不例外。 摊上这么一个就会在关键时刻下她脸的哥哥,杨婉儿一时间是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大家往这边望来时,杨婉儿特别留意了宋承先的神情。宋承先轻轻地瞥了杨大壮一眼,快速地把目光移开,好像杨大壮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虽然不是针对杨婉儿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但落在杨婉儿眼里,却觉宋承先不仅是在轻贱杨大壮,也是在轻贱她。 毕竟她是杨大壮的亲妹妹,哥哥都这样了,别人还瞧得起她这个妹妹吗? 杨婉儿心都凉了。 这时,她又听到槿婳对宋承先道:“哥哥怎么没有把赵姑娘也一并请来?” “她脸皮薄,就算请了,也不好意思来。”宋承先道。听语气,倒是跟那赵姑娘很熟,关系也很亲密。 “没关系,不久以后她就是我嫂子了,脸皮再薄,总也得见我这个小姑子吧。”槿婳笑道。 槿婳嘴里的赵姑娘,就是之前宋承先在广福寺见到的那位女子。 槿婳本想给他们二人拉红线,但一直寻不到机会,还是他们二人有缘,又一次在广福寺遇上了。 宋承先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来二去的,两人从“生人”成了“熟人”,宋承先近来正打算择个吉日上门提亲呢。 杨婉儿听到“嫂子”二字,心里一紧,她盼着宋承先摆起脸来和槿婳说“这个玩笑开不得”,可宋承先只是微微一笑,默认了槿婳所说。 杨婉儿一下子就明白了:敢情那赵姑娘是宋承先的相好,而且看情形,两人是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杨婉儿心都要碎了,鼻子一酸,眼里的泪差点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陈氏见她神色不对,问道。 “我出去一会,待会就回来。”杨婉儿说着,悄悄地离开了大厅,然后躲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偷偷地哭了起来。 她好恨,为什么她爹和她娘那么早就去了,什么财产都没留给她,偏给她留了个不争气的哥哥。 她也恨槿婳,恨她之前赶她走,不让她留下来。如果让她留下来,说不定宋承先就不会和什么赵姑娘在一起,明明上次她来时,高氏跟她说宋承先还是个单身汉的。 她活了十六年,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男人,结果还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告诉他她的心意,他就要娶别人了。 杨婉儿又恨又怨,越想越觉自己委屈,哭得也更伤心。 “这位姑娘怎在这里哭?可是有什么难处?” 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而且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杨婉儿停止了啜泣,两手捂住了脸,只露出半只眼睛去瞧眼前的人。 ——一个身穿浅褐长袍的男人,长相也算清秀,年纪看情形跟宋承先差不多,但要跟宋承先相比,还差得远。 杨婉儿别过了头,没有答话。 就算她把她的难处说出来,这个男人也帮不了她,而且她之前从没见过他,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若把心事告诉了他,自己不成傻子了。 那人站了一会,许是觉得自讨没趣,便走了。 杨婉儿见他走了,又低下头哭了好一阵。 但她今日是来吃酒的,不是来哭丧的,躲在别人家里哭哭啼啼的也不是个事。 明白了这一点后,她只能把脸上的泪水抹干净了,折回大厅去。 进了大厅后,她又见到了那个穿浅褐长袍的男人,一留心才知道他是新来的账房先生苏运和——一个她表姐近来很看重的一个人。 --------------- 第43章 开宴的时辰到了,客人们都移步万珍楼喝喜酒。 万珍楼楼如其名,除了里边的大厨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楼里的摆设也十分气派,酒楼中间还设有戏台子。 穆家这一回不仅把整个酒楼包了下来,请了十大桌,应个“十全十美”之数,还请了城里颇有名的戏班子,在台上表演。 楼上楼下宾客如云,觥筹交错,穆家这一回真真是扬眉吐气了。 大家吃着笑着,谁也没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杨婉儿心绪十分不佳。 散席后,槿婳客气地说要留陈氏在城里多住两日。 陈氏惦记着家里刚养的几只鸡,又觉带着杨大壮和杨婉儿两个十分不方便,便跟槿婳说不必了。 唠了一会家常后,陈氏又长吁短叹了起来,说杨大壮做生意亏了本,家里的屋顶漏雨,得费些钱才能修好…… 槿婳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穆子训考上了举人,她心里也高兴了,便又给了陈氏二十两银子,说是要孝敬陈氏的。 陈氏拿了这二十两银子,这才眉开眼笑地,心满意足地带着杨大壮和杨婉儿回乡下去了。 牛车晃晃悠悠地,跟来时一样,还是陈氏坐中间,杨大壮和杨婉儿坐两边。 杨婉儿因为宋承先的事,闷闷不乐,这一路是一声也不吭。 陈氏和杨大壮却是一脸喜色,一副捡到了大便宜的样子。 “奶奶,表姐家现在这么有钱,你怎么也不多要些?”杨大壮有些遗憾地对陈氏道。 “二十两,已经够多了,乡下人家,有人一年都用不了二两银子。”陈氏怕被那赶车的人听到,特意压低了声音道。 “可要是要做生意,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这点钱根本就不够。”杨大壮皱眉道。 “要是拿去赌的话,更不够。”杨婉儿冷笑道。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就不能浪子回头,洗心革面?”杨大壮觉得杨婉儿就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浪子回头,洗心革面,这几个字适合你吗?狗改不了吃屎才适合你。”杨婉儿毫不留情地道。 杨大壮被她说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因为陈氏坐在中间,他都想一脚把杨婉儿踹下车去。 陈氏见他们又吵了起来,劝道:“好了,都给我少说两句。有什么事回家不能说,偏要在这车上说,家丑是能外扬的吗?” 杨大壮和杨婉儿被陈氏这么一说,也觉在半路上当着车夫的面谈这样的事不妥,便把几欲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下了车,进了家门后,杨婉儿率先就忍不住了,拉住了陈氏的手道:“奶奶,你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钱交到我哥手上了。” “杨婉儿你什么意思?表姐给奶奶钱,是为了让我做买卖的,不给我给谁?” “呸!做买卖?就你那德行,能做出什么样的好买卖。” “我不行?你行?还是奶奶行?你给老子搞清楚了,我现在才是杨家的一家之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话。” “你这回拿一家之主的身份压我了。今天在表姐面前,我就该把你做的事都抖出来,她要是知道你没脸没皮的把她留给你翻身的钱都输光了,你怕是连穆家的门槛都踏不进去。” …… 杨大壮与杨婉儿一人一句,争吵不休。 陈氏听得耳朵发鸣,头都大了,用力地拍了下桌子道:“冤家,都别吵了,这钱先放在我这,你们谁也别想打这笔钱的主意。” “奶奶可要说到做到,别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一转身又把这钱放到了杨大壮手里。” 陈氏一向偏心,又溺爱杨大壮,不怪杨婉儿不信她。 “行了,出去把鸡喂了,”陈氏挥了下手,又对杨大壮道,“你也出去,劈些柴火来。” 杨大壮和杨婉儿互相瞪了对方一眼,才散开了。 * 宴客的大事完了后,穆家上下一下皆清闲了不少。 因为想着再过二十来日又得离家上京,穆子训这些天几乎是哪都没去,只安心地待在家里陪一家老小。 这一日,用过早饭后,一家人坐在天井里消食。 姚氏抱着辰生,右手拿了个拨浪鼓轻轻转动,逗得辰生呵呵笑了起来。 槿婳听着辰生的笑,看了看婆婆,相公,又看了看儿子,觉得自己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作为一个女人,她现在不愁吃不愁穿,手上有富余的银子使,身边有疼爱自己的丈夫,可爱的孩子,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的婆婆,家里各种琐屑的事又有仆人可以使唤。 若还问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或许就是眼前这宅子对如今的穆家来说有点小。 槿婳想了想,对正看着辰生出神的穆子训道:“相公,你觉不觉得我们是时候换个大宅子住了。” “换地方?”穆子训回过神来应道。 “对呀!如今相公成了举人,家里的仆人也多了,这么多人住在这总觉得挤了些。”槿婳道。 不等穆子训搭话,婆婆姚氏先点了点头:“这个老宅子确实跟咱们以前住的大宅子没得比,不过那大宅子怕是也买不回来了。” 姚氏嘴里的大宅,乃是一座四进三出的园子,里边有假山池沼,亭台楼阁。穆里侯在时,穆家光是仆人就有一百多口。 姚氏在园子里住了快二十年,穆子训是在那出生的,穆里侯也是在那去世的。 姚氏对那园子感情自然非比寻常。但那园子已经转卖出去了,如今成了某位高官养老的地方,想再卖回来,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每每想起这事,姚氏心里就憋得慌,但考虑到穆子训的感受,她从没在穆子训面前提过这事。 槿婳见穆子训听到姚氏提起旧宅,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怕他又自责起来,徒添伤心,赶紧道:“买不回来也不打紧,我们可以在别处另找个差不多的,要是找不到,咱家如今也有不少良田,找个风水堪舆师,请他寻个适合建家宅的福地,另起工造个也是可行的。” 穆子训认真地道:“要是另造,可不是个小工程,我又得上京去了,娘,娘子,这事还是等我回来再决定吧。” 槿婳和姚氏听了觉得有理,便一块点了点头。 到了十月十三,适宜出行的吉日,穆子训带着阿福和张学谨一同往京城去了。 穆子训一走,槿婳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但这份空落落,很快就被一件事给冲淡了。 去年,向小湘研制出来的玉容膏等脂粉的销量直赶宝记。今年,槿婳有意和宝记斗一斗,在开春时就花了不少精力和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商家签订了契约。 宝记制出来的妆粉只有宝记能卖,这种做法,虽然特立独行,能挤掉许多竞争对手,但从长远来看,却是弊大于利。 “货畅其流”,任何一样商品,若想长久的盈利,自是流通得越广,买卖的渠道越多越好。独家经营,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断了流通这一条线。 槿婳此前也想学宝记的经营模式,但经一番考察后,她决定走一条和宝记不一样的路。 她和那些她精心筛选出来的商铺签订契约,以三年为期,只要是持有契约的商家皆可凭契约到美人妆进购玉容膏等秘法妆粉,并且有自由销售的权利。 可就在作坊里紧锣密鼓地加大妆粉的制作数量时,出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制作玉容膏的原材料以紫茉莉种子里的胚芽为主。紫茉莉花期主要是在每年的六月到十月,果期则在八月至十一月间。 为了保证原材料的供给,槿婳在郊外买了七亩山田,请了三个农民专门种植紫茉莉。紫茉莉原就生长粗放,有专人伺候,开出来的花更大更香更多,结的种子粒粒饱满,胚芽洁□□糯,更加适宜加工制造。 紫茉莉喜欢荫蔽的生长环境,槿婳也怕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紫茉莉的用处,因此那花田所处之地,较为隐秘,一般的人若不留心,是绝对不会知道在山的另一边有一大片紫茉莉花田。 眼瞅着这一年的种子可以第二回 采收了,谁知夜里忽起了火。 入秋后,滴雨未下,天干物燥,这火借着风,化作火龙,席卷了半个花田,等到那看守花田的农民喝完酒回来时,火势太大,已救不过来。 到了第二日,槿婳接到消息带着人匆匆赶到花田去时,昔日绿意盎然的花田已成了一片废墟。 十月里,被火烤过的土地在晨光中发出幽幽的暗红,炙热得烫人。 槿婳站在田垄边,两边的脸颊被土地的热气烘得像高热病人一样。 她俯下身去扒拉地上的泥土,泥土中还留着一些没被火烧成灰的紫茉莉种子。 “这可怎么办?这批种子是要用来制成第三批玉容膏的,要是不能按时按量把玉容膏制作出来,如何跟那些已下了订单的商户交待?”向小湘在槿婳身边蹲了下来,边捡着土里残留的紫茉莉种子,边担忧地道。 槿婳眼里隐隐含着泪水,这是她从商以来,遇到了的最大的一个危机。 她愤怒,灰心,无力,但她不能就此就害怕退缩。 十月,天气干燥,林里起火的事不是没有,但这花田的大火,明显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她若乱了阵脚,只会遂了坏人的意。 值得庆幸的是,这场大火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也没有祸及附近的山林,不然,可就更难收拾了。 槿婳把眼泪忍了回去,冷静地想了好一会,对站在身后的伙计道:“你们到四周仔细查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是,少奶奶。” 伙计们散开后,槿婳又对向小湘道:“向师傅,你别担心,种子,我会派人另去采购的。” 另去采购,不但劳力伤财,就是那时间,也不一定来得及。向小湘看着手里乌黑的种子,叹了一气道:“少奶奶,不如退单吧。” “不能退单,契约已经签订,今年是我第一回 和他们合作,要是就这样退了单,不仅要赔偿违约金,传扬出去,还有损美人妆的声誉,这样以后,美人妆还怎么在商界立足?” 向小湘听到槿婳这么说不敢吭声了。 槿婳慎重地道:“如今正是紫茉莉种子成熟的季节,这种子不是稀罕物,我会想办法,在预算的时间内把种子收购齐全,送到作坊。向师傅,这事,你先不要告诉作坊里的任何一个工人,这段时间,也请向师傅提高警惕,好好看守作坊,预防有人对作坊下手。” “是,我一定会注意的。”向小湘赶紧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一个伙计指着地上,远远地朝槿婳喊道:“少奶奶,快来看。” 槿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在他手指的放向发现了一些酒坛子的碎片还有半截未被烧掉的火折子。 “少奶奶,这一定是那放火的龟孙子留下来的。” “没错,”槿婳当机立断道,“你守在这不要离开,我叫人去报官。” 抓贼这事,官府比她更擅长。 --------------- 第44章 交单的时间快到了,紫茉莉的种子又被毁了,宋承先得知这事,再次向槿婳伸出了援手。 紫茉莉的种子入药可清热化斑,利湿解毒,原就是一味药材。知安堂做的就是药材生意,自有收购紫茉莉种子的途径。 有宋承先出手帮忙,槿婳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送走了宋承先后,苏运和来到了槿婳屋子。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槿婳,良久才道:“少奶奶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是谁?槿婳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郭友长,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也只有郭友长一直和美人妆明争暗斗。 但凡事讲究证据,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纵火案背后的指使者就是郭友长前,槿婳也不敢往他头上扣帽子。 苏运和见槿婳心里已经有了数,却不明说,直言道:“一定是郭友长派人做的?” “已经报了官,官府的人也到现场查看过了。希望能早点找到纵火的凶徒,知道是谁放的火,要揪出幕后主使的人也容易得多。”槿婳道。 “郭友长欺人太甚,少奶奶,这一回你绝不可手软,要是再放虎归山,只会后患无穷。”苏运和握紧拳头劝道。 槿婳向来不愿意与人交恶,与郭友长多次交锋不过也只是点到为止,可没想到对方如此咄咄逼人。 被苏运和这么一激,槿婳亦握住了拳头道:“我知道了,这一回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苏运和见槿婳已下定了决心要和郭友长斗到底,脸上露出了一丝十分满意和别有意味的笑。 * 两日后,帮忙收购种子的宋承先给槿婳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在七八天前,有个姓张的商人以极低廉的价把方圆十里的紫茉莉都收购殆尽了。 槿婳一听这个消息,就觉这事不对劲。 紫茉莉用途虽广,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它的用处,再加上背着野花的名头,向来不怎么受人待见。 她还没有开辟花田前,叫人下乡收购紫茉莉的种子,不少乡民见了都不明所以,还嘲笑说有人竟花钱买野花种子,绝对是个傻子。 那位姓张的商人忽大量收购紫茉莉的种子,偏还选在花田被毁前,不得不让槿婳觉得这是个巨大的阴谋。 而宋承先接下去说的话,更证实了这一点。 宋承先道:“我派人仔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那商人叫张七,可这张七是个做草鞋的散户,为人吝啬,手头上也没有什么银子,没理由非要使那些冤枉钱去收购紫茉莉的种子。我觉得十分奇怪,又让人留心着他家,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槿婳知道宋承先接下去要说的,绝对是她感兴趣的。 “张七有个姐姐,是个寡妇,长得挺标致的。她有个姘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她那和她私会。那个姘夫不是别人,正是郭友长。”宋承先说到最后一句时,特意提高了音量。 “果然是郭友长在背后搞鬼。” 槿婳愤恨地拍了下桌子,但就算知道了这一点,她眼下也没法到官府去告他。 思索了良久,槿婳忽想起了什么,转怒为笑道:“我听说郭友长的婆娘戚氏十分凶悍,郭友长竟敢背着她在外面养女人,你说,要是这事被戚氏知道了,她会怎么做?” 郭友长年少时家境一般,娶了戚氏后,得了岳丈的扶持,才有了今天。戚氏性子泼辣,说一不二。人人皆说郭友长在外再怎么呼风唤雨,到了戚氏面前,也只有被她拿捏的份。 宋承先道:“以戚氏的行事作风,鸡飞蛋打是难免的,郭友长至少得掉一层皮吧。” 宋承先已猜到槿婳要做什么。不过,就算利用这一点,把郭家弄得家宅不宁,让郭友长夫妻反目,种子的事依旧没有解决。 “郭友长先不动声响地派人收购种子,后又让人烧毁花田,摆明了是设下连环计,好让我无路可退,成为他案板上的肉任他宰割,”槿婳思忖了好一会道,“哥哥,你把张七的地址给我,我去会一会他。” “你打算从他手里把种子买下来?”宋承先道。 “郭友长叫他收购种子,就是看准了我会和他买。交单的时间快到了,这笔生意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槿婳咬牙道。 “三里有货不去五里进”,如果跑到外地去全数收购种子,不仅路程远,耗时长,运费贵,成本也会番上好几番,太划不来了。 无论如何,她都得先去会会张七。 “他烧了你的花田,害你损失了一大笔钱,现在又等着你上门送钱给他花,真够狠毒的。”宋承先冷笑,颇为槿婳不平。 可眼下,除了从张七手里把紫茉莉的种子买回来,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仔细想想,郭友长其实可以把收购来的种子尽数销毁的,可他不这么做,是想从精神上折磨槿婳。 他想告诉槿婳:你看,你根本就斗不过我,就算我把屎拉到了你的头上,你也只能吃哑巴亏,还得跪着来求我放你一马。 “妹妹,现在还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只能暂时忍让,你可千万要撑住。”宋承先安慰道。 “我撑得住,哥哥别担心,要是这点委屈这点事都熬不住了,那我当初也不会开店做生意了。”槿婳道。 她虽然气愤,但也不至于就害怕,退缩。 毕竟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连死的滋味都尝过了,别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想自己去?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宋承先不太放心地问。 “放心吧!我一个人行的。”槿婳胸有成竹地道。 * 第二日,一早。 槿婳便亲自去见了张七。 之前郭友长让张七去收购紫茉莉种子,说可以助他赚一笔钱,他还不信,如今听见槿婳说要和他买种子,他才明白,槿婳就是郭友长嘴里的“待宰的肥羊”。 槿婳和张七聊了好一会,发现张七长得虽凶,说话粗声粗气气的,但不过就是个没啥见识,又没主见的村人,就连他一直咬口说“一口价五百两”,怕也是郭友长叮嘱他这么说的。 而站在张七身边,自称是张七侄儿的年轻人阿四倒是一脸精明会算计的模样。 “五百两就五百两吧!”槿婳验了货后,爽快地道。 她来之前算过账:要是到外地去收购足够数量的种子,算上收购费,人力费,运输费等等,差不多也要四百两。 苏七开价“五百两”,尚在她的接受范围内。只可惜这批种子质量不够上乘,数量也不够,到时,她还是得派人另到外地去收购。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眼下能得到这批种子解了燃眉之急,就算苏七再加一百两,她也会咬牙买下的。 “你不讲价?”张七被槿婳的豪爽惊到了。 毕竟,他是花了不到八十两就从那些村民手里收购到了这些种子。 “可以讲吗?”槿婳故意瞪大眼睛道。 张七赶紧摆手:“不行,一分钱也不能少。” “那不就得了,”槿婳笑道,“张老板,这些货我全都要了。你稍等,我这就让人去取钱,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急,明天不行吗?”槿婳太过爽快,让张七心里有点打鼓,明明郭友长和他说的是“那女人不是个好对付的。” 他这几日还在心里想了好多个办法好对付“难对付”的槿婳。 槿婳摇了摇头道:“不行呢!不瞒张老板,我这个人生来性子就急,在买东西时更没有耐心。再说,张老板难道不想早点赚到钱吗?那可是一整箱白花花的银子,比银票好看得多。” 张七一听见“一整箱白花花的银子”,两眼立即放光,赶紧点头道:“没错,急些好,急些好。” 他平日里不过就卖卖草鞋,哪见过五百两银子。 这次收购紫茉莉的种子,郭友长给了他五十两本钱,他自己出了三十两,想想这五百两银子到手后,还得跟郭友长分,他就有些肉疼。 早知道这钱这么容易赚,这么暴利,他就应该吃独食。如今倒好,他受苦受累去收种子,郭友长不过只是比他多出了二十两银子,没流一滴汗,走一步路,却能分到和他差不多的钱。 他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完全把如果不是郭友长,他根本赚不到这笔钱的事给忘了…… 坐了好一会后,伙计们取钱回来了,槿婳让张七清点银子。 张七算数不太好,就让他侄子阿四帮忙清点。 那小子非常麻利地把银子清点清楚了。 张七收下钱后,槿婳立即叫人把紫茉莉的种子搬到了马车上,直接送到作坊。 槿婳看着张七和阿四贪婪地摸着箱子里银子的模样,笑道:“张老板,我们做成了这笔交易,也算是朋友了,有件事,还得拜托张老板。” “你说。”张七头也不抬地应道。 “请张老板不要跟任何人说这种子是我花了五百两买走的。你也知道,我以前也让人到乡下去收购过种子,给出的价是远远低于眼下的价。这事要是传了出去,那些乡民不都拿我当奸商,这以后我若还想做他们的生意就难了。”槿婳苦恼可怜地道。 张七心里暗想:这事若传出去,那些人不会拿你当奸商,只会拿你当傻子。又想:唉!她说的很有道理,要是那些乡巴佬都知道这种野花种子这么值钱,以后他若再去收购,他们铁定会提高价格,那他能赚的钱不就变少了。 “行的,行的。”张七连连点头。 槿婳假装喜道:“那就多谢张老板,若真有人问起,你就跟他们说,这种子只卖出了二百两,这样一来,我也好交待。” 张七眼珠子一转,连连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那告辞了。” 槿婳离开了,离开前却向一个伙计使了眼色。 那伙计会意过来,虽是和槿婳一块出的门,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偷偷地伏在了窗下。 不出槿婳所料的,那叔侄俩果然起了占便宜的心。 “叔叔,你听到那女人说的话了吗?”阿四压低了声音道,“反正郭老板又不在这,等他问起,咱们就说这些货只卖出了三百两,那剩下的二百两,不都是叔叔你的。” “可是郭友长叫我没有五百两不能卖。”张七犹豫地道。 “这买卖的事,还不能讲价吗?叔叔,你想想,当初可是侄儿和叔叔吹着风顶着太阳,一个村一个村,早出晚归才把这些种子收起来,咱们又出钱又出力,郭老板除了给了那五十两可啥事都没做。” 阿四见张七还是下不了决心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再说那郭老板已经那么有钱了,少那么一二百两,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失。就算他知道了这事,有姑姑在,他还敢为了那点钱跟你这个小舅子翻脸呀!” 张七一拍大腿道:“你说得对,照刚才那女人说的,就算有人问起,她也会说只花了二百两就买下了这批货,咱们若说三百两反而高了,说五百两绝对没人信。没错,就这么办,快点,把那二百两数出来,藏好……” 那伙计接下去便听到了数银子搬银子的声音,便没有再听下去,赶紧回美人妆给槿婳复命了。 槿婳深深一笑,叫人暗暗放话给郭友长,她是花了六百两才买下了这批货的。 她不立收据,又用银子代替银票交付,就是想在价钱上做文章。 这笔钱,虽逼不得已被郭友长赚了,但她绝不能让他赚得那么舒服。 --------------- 第45章 槿婳从张七手里购买到了大量种子,暂解了作坊的燃眉之急。 那花田虽被烧毁了,但紫茉莉生命力顽强,深扎在底下的根块,并没被火烧死,过了春又会萌芽,到了夏天保准会再开花。 这样一来,倒省下了修剪施肥的功夫。 几日后,她坐在店里,小竹从外边回来跟她道:“少奶奶,今儿宝记那好不热闹。” “说来听听。”槿婳来了兴致。 “那郭友长的婆娘不知怎么了,知道了郭友长在外养姘头的事,直接跑到店里来和郭友长闹,手里还拿了根擀面杖,把郭友长打得鼻青脸肿的,店里店外围观的人站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拦敢去劝的。郭友长也是奇怪,那么大个的人,被婆娘一打,一句狠话都不敢说,只会抱着脑袋东躲西藏……” 小竹说得活灵活现的,槿婳虽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只听她的话,也能想象得出当时现场有多混乱。 “人家夫妻之间的事,郭夫人又那么凶悍,去拦的不是傻子,就是想吃擀面杖的。”槿婳捂着嘴笑道。 郭友长的婆娘总算是帮她出了一口气。 小竹不来跟她说,她也猜到郭友长那近日必是要出事的。 之前她利用价格的事挑拨了郭友长和张七之间的关系。 郭友长看在张七姐姐的份上本意是要抬举张七,让他发一笔横财,谁知张七银子到手了,却过河拆桥。 郭友长岂能让他欺到头上,不仅把张七大骂了一顿,还要张七一个子都不能少的把钱还他。 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张七死不承认自己吞了钱,一口咬定那批货只卖出了三百两,还在郭友长的姘头,也就是他的寡妇姐姐面前哭天抢地,说郭友长做人太不厚道,连小舅子都敢算计。 张七的姐姐不明所以,受了张七的挑唆,以为郭友长真的坑了他的弟弟,心道:我当初也是一门心思要好好守寡的,你来撩拨我,害我失了名节,又不肯休了那悍妇娶我。这么多年了,我是连个妾都不如,整日躲在这屋子里,像只老鼠一样见不得天日,如今你还来跟我弟弟过不去,真真是混帐王八。 张七的姐姐竟有了这种想法,少不得要跟郭友长闹。 郭友长花钱养她,当初就是看中她温柔体贴,跟家里的母老虎完全不一样的,哪知这女人发起泼来,都是差不多了。 郭友长平日里要受家里婆娘的气,如今哪能让自己受外边女人的气。况且他瞅着张七的姐姐年纪也一年比一年大了,有些厌了,张七又是个不靠谱的,狠了狠心,便跟张七的姐姐提出要好聚好散。 张七的姐姐跟了他这么多年,哪曾想到郭友长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又心想:郭友长,你竟无情休怪我无义。 直接找到了郭家,把她跟郭友长的事告诉了郭友长的婆娘戚氏。 郭友长当年不过就是个穷小子,靠着岳父的扶持才有今日,戚氏敢在郭友长面前蹬鼻子上脸,就是因为她娘家势力大呀! 谁知道郭友长吃了雄心豹子胆,表面对她恭顺,暗地里却背着她养了这么多年的“野鸡”,戚氏气得炸毛,当即让人把张七的姐姐打了一顿。 张七的姐姐被打得嗷嗷大叫,满地打滚。戚氏瞅着仍不解气,直冲进厨房操起了一根擀面杖,怒火冲天地往铺里奔去。 然后,就发生了小竹所说的一幕。 “郭大商人出了这事,脸上又挂了彩,怕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出来了。”槿婳心舒意畅地道。 “家丑不可外扬,郭友长自认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被自己的婆娘当街殴打,还是因为养姘头的事,我要是他,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小竹嘻嘻地笑道。 郭友长若不在外边养姘头,槿婳一时半刻还无从下手对付他。 可见,乱搞有危险,危害大无边。 “唉!你让人留心郭家的事,有别的,再来跟我说。”槿婳交待道。 不怪她幸灾乐祸,郭友长耍诡计害得她劳心劳力还折了许多钱,好不容易见他弄得灰头土脸了,她可不能错过这么好的看戏机会。 半个月后,小竹跟她道:“少奶奶,郭友长脸上的伤淡了,但我听说他婆娘闹着要跟他和离呢!” “郭夫人倒是个性情中人,女中豪杰。”槿婳不由得对戚氏生了几分敬佩之心。 “可不,听说那姘头被打成了重伤,她弟弟张七上门讨要医药费,不但一分钱没要到,反也被打了一顿。那张七咬着牙到衙门去告郭家,戚氏冲进了县衙大门,指着张七又大骂了一顿,不仅张七不敢再吭声,就连那县官老爷也被吓破了胆。” “这是何解?” “大家说县官老爷也是个妻管严,而戚氏骂人的样子跟县官夫人一样一样的,县官老爷见了戚氏就想起了他的夫人,心虚手抖得厉害,哪还做得出做老爷的威风。” 槿婳听到这话,又是一阵笑。她要是学她们的样,抖起威风去骂穆子训,怕是穆子训也只有求饶的份。 对比起来,她简直是无比的温柔娴熟。 槿婳正沉浸在自我满意中,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哪位?”小竹问道。 “少奶奶,是我,运和。”苏运和道。 槿婳示意小竹去开门。 苏运和手里拿了几本帐簿走了进来。 槿婳奇怪地道:“苏先生,这帐簿不是昨儿才来给我过过目吗?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少奶奶,这不是咱们美人妆的帐簿。”苏运和目露心机,似笑非笑地道。 看他那神情,槿婳就知要有大事发生了。 她请苏运和坐下,命小竹看茶。 苏运和把帐簿呈到了槿婳手里道:“少奶奶请过目。” 槿婳拿起了帐簿,一页一页细细地翻看。起初,她是皱着眉,后来,她双瞳放大,“啪”地一声合起帐簿,激动道:“这是……这是……” “没错,这是宝记这些年来偷商税的证据。”苏运和道。 他在宝记待了那么多年,又在宝记账房先生身边打了那么多年下手,对宝记的一些脏事是再清楚不过的。 郭友长当年赶他出宝记,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发现他对税务这一项起了疑心。但郭友长没有十分的肯定,所以只是赶走了他,并没有对他狠下杀手。 但这事就是悬在苏运和头上的一把利剑,要是郭友长哪天反应过来,知道苏运和手里有他的把柄,岂能让他好过。 所以与宝记彻底决裂,投身美人妆后,苏运和便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 他记忆力好,在做账这一事上更极有天赋,过了这么长时间,他总算把证据搜集全了。 “有了这个帐簿,郭友长是再也翻不了身了。”槿婳道。 偷税是大罪,朝廷这几十年来一直鼓励百姓举报偷税逃税的行为。 郭友长这些年合起来所偷的数目不小,若他无法按规把罚款补齐,那将面临的便是抄家封铺下大狱。 “少奶奶,待除去了郭友长,咱们就可高枕无忧了,少奶奶也可趁机收购宝记。不久以后,美人妆便是全城最大的胭脂水粉商行。”苏运和激动地道,声音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斗志与野心。 槿婳欣赏有干劲有野心的男人,但苏运和的表现总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女流之辈,生来性子比较和善,做不出赶尽杀绝的事。 可商场如战场,她若不借这个机会给郭友长一个重击,郭友长一旦有了喘息的机会,一定会再对美人妆不利。 槿婳下定了决心道:“此事苏先生若是不便出面,我会另寻人把事情办妥的。” “那一切就有劳少奶奶了。”苏运和道。他在宝记待过那么多年,又与郭友长有过节,若他出面,肯定会遭来非议。 几日后,槿婳便把整理好的帐簿托人送进了税官府邸。 那税官新官上任,正想做出点业绩给别人看,也好杀鸡儆猴,得了帐簿后立即命手下查办这事,不下七天,郭友长就被拘留进了县衙大门。 接下去便是封店,重清财产,缴纳罚款。 郭友长的婆娘戚氏在这之前一直和郭友长闹和离,如今郭友长大祸临头,大家皆以为戚氏会带着儿子儿媳一走了之,谁知戚氏非但没走,反而带着儿子儿媳四处奔走筹款,上下打点。 半个月后,戚氏不仅把郭友长保了出来,还变卖家财把罚款也缴纳上了。 经此大劫,宝记是难以再经营下去了。除了宝记,郭友长底下别的商铺基本也是关的关,抵的抵。 此时,苏运和再次提议槿婳趁机收购宝记,拿到宝记“润肤香膏”的秘方,那郭友长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槿婳却不想趁人之危。其实就连苏运和交给她的帐簿,她也没有完全交到税官手里。 不然,郭家上下此刻怕是连条裤子都不剩。 她这般手下留情,是想起了当年穆家倾家荡产时的情景,她不想再经历那样的惨事,将心比心,也不忍心见别人那样,而且她是有几分敬佩戚氏的,也想卖她个面子。 况且和郭友长明争暗斗了这么长时间,郭友长总算没对她做到赶尽杀绝的份上,她自也要留三分余地。 苏运和有些怪怨槿婳妇人之仁,但槿婳现在是他的东家,有权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 苏运和只能好声好气地提醒槿婳:“少奶奶仁慈,但郭友长不一定会念少奶奶的好。猪急了上树,狗急了跳墙,他走到了这般田地,自会怀疑起你我,少奶奶千万要注意提防!” “知道了,苏先生也要小心。”槿婳微微地点了点头。 --------------- 第46章 接近腊月,天气愈发寒冷。 刚入夜,街上就见不到多少行人了。 大多铺子都早早打了烊,美人妆也不例外。 慢慢地,一轮冷月孤零零地挂到了幽蓝的天空上。 街上愈发冷清,许久许久才能听到一阵脚步声,一阵车轮声,或者一阵猫叫。 突然间,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了在了美人妆附近。 其中一个高瘦,一个略胖,两人手上都拽着酒坛子。 那高瘦的和胖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来到了美人妆的窗脚下,然后解开了酒坛子封口的木塞,把酒泼在了纸窗上。 酒坛子里的酒泼尽后,那略胖的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火折子,不等他把火折子点燃。 猛地听到有人大喝了一声“什么人”。 略胖的男人吓得火折子都掉到了地上,正要跟着那高瘦的男人一块逃走。 四周忽火光舞动,把他俩团团围住了。 “夜黑风高,二位光临我这美人妆是有何贵干。” 槿婳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上裹了件黑色的披风,手里高举着一根火把。 “穆少奶奶。”那高瘦的男人认出了槿婳颤声惊道。 槿婳冷冷一笑,“有什么话,到衙门去说吧!” 话音刚落,早等候许久的官差便上前来把纵火未遂的二人押住了。 原来,槿婳怕出事,这几日一直叫底下的人留心美人妆店里店内的情况。 前两日,底下的人告诉她,有个男人白天时在美人妆总店周围转了好几圈,看神情不像个善茬。 槿婳猜到他们会有所行动,特意来了个“瓮中捉鳖”。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们是想赖也赖不了了。 那两贼人进了县衙后,怕受刑,直接把郭友长供了出来,说是郭友长因为和美人妆的东家有过节,所以收买指使他们二人放火。 刑曹问他俩上回放火烧花田的事是不是也是郭友长指使你们二人干的。 那两人不敢欺瞒,便把放火烧花田的事也一一交待了。 至此,真相大白。 刑曹把这事报给县令,县令立即下令捉捕郭友长归案。 才出大牢不到半个月的郭友长,又再次进了县衙大狱。 教唆他人纵火按当朝律令至少得□□三年,这一回,郭友长的大狱是蹲定了。 更何况那县令知道槿婳是穆子训的夫人,穆子训已中了举,如今又赴京参加会试去了,不管这番能不能高中,以后有很大的概率都会成为他的同僚,他若在这事上不秉公处理,有一丝一毫的包庇,穆子训回来后若较起了真,他岂不自找麻烦。 郭友长的夫人戚氏见县衙那条路行不通,只得携着儿子儿媳到穆家来,给槿婳和姚氏磕头道歉,求槿婳看在郭友长在狱中已有悔过之心,年纪也已大了的份上,替他向县太爷求求情。 槿婳见她也是可怜,而且郭家已尽数赔偿了损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此便向县令说了情,把三年的□□改成了两年。 戚氏见减了刑,又上门来给槿婳道谢。 槿婳轻声道:“郭夫人不必客气,只盼尊夫出狱后能不记恨我。” 她之前已放了郭友长一马,可他不知道收手,反而怀恨在心,指使那两个凶徒烧她的铺子。 槿婳虽替他向县令求了情,但这完全是出于她的善良,和对戚氏的同情。郭友长以后是人是鬼,她是没有把握的。 戚氏赶紧道:“穆少奶奶放心,经此一事,要是那老货还不知道悔改,还敢给穆少奶奶惹一丝一毫的麻烦,那他便是要被天诛地灭,天打雷劈。” 槿婳听她咒得这么狠,想来待郭友长出了狱,戚氏一定会对他严加管教的。 其实,在替他求情前,她也到狱中看了郭友长一回,郭友长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虽还有几分不甘,但已意气全无。 槿婳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也盯着槿婳看了一会。 良久,郭友长才道:“你赢了。” 槿婳淡淡一笑:“郭老板向来都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了你自己。” 郭友长不置可否。 临走前,槿婳才又道:“我已答应郭夫人向县令求情,她是位好妻子。” 说完,她转身走了,然后听到后边传来了低低的压抑的抽噎声 …… 戚氏微微地叹了一气道:“我与我那儿子和媳妇商量过了,等友长出了狱,我们便搬到别的地方去。” 人言可畏,郭友长声誉已毁,留在这莫说不利于今后的发展,就是那明里暗里的耻笑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槿婳道:“这样也好,郭夫人如此贤惠,有你在,郭家未来可期。” 戚氏虽然性子泼辣了些,但明事理,有魄力,她那儿子教育得也还不错,郭家总还是有希望的…… * 一眨眼又到了春节,穆家里里外外热闹归热闹,但穆子训不在身边,槿婳总觉这年过得没什么意思。 会试在春二月举行,算算时间穆子训归来时已是仲夏。 槿婳抱着辰生,带他到门外看仆人们放焰火。 辰生看着那些绚丽的火光,高兴地道:“光……光……” “这叫焰火,如果爹爹在,就能陪辰生一块放焰火了。”槿婳道。 “想爹爹……”辰生奶声奶气地道。 “娘亲也很想爹爹,等到蝉叫了,梅子熟了,爹爹就回来了。”槿婳低声地对辰生道。 穆子训此时独自待在客栈内,听到外边鞭炮连天,万家齐乐,想到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又刚好逢上了万家团聚的除夕,一股酸楚思乡之情自油然而生。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穆子训低低地吟起了杜甫的《月夜》,遥想着槿婳此时应正和姚氏辰生在用年夜饭。 张学谨穿了一身靛蓝的棉袍,边搓着手掌,边走进来道:“训哥果然在这,董敬兄在三省斋为我等未能归家的考生设了个除夕诗社,训哥可要一同前去。 ” 董敬也是待参加会试的举人,但与他们不同的是,董敬是京城本地人,家道殷实,又乐于交友,在考生中人缘颇佳。这三省斋是董敬的书房,名字来源于论语中的“吾日三省吾身”。 穆子训抬起头笑道:“极好,长夜漫漫,正适合同大家一块赋诗守岁。” “那快走吧。” 过了年,张学谨又长了一岁,但脸上稚气未脱,笑起来仍一脸天真。 不多时,穆子训随他一块到了三省斋。 一入门便见屋子中间摆了个大烤炉,炉上烤着一只羊,炉旁还摆了好几瓶酒,而角落旁高大的冬瓜瓶里则插着一枝红梅。 烤羊的味道混着红梅的幽香,真真是怪异而新鲜。 比他们先到的五个考生全都站着,正互相交谈。 这些人大多都是去岁新中的举人,来自五湖四海,皆是博学风雅之人,聚在一块自是古今中外,无所不谈。 穆子训和张学谨到了后,先向董敬打了招呼,后再一一地和其他人做了揖。 在这些人中,论学识,论文章,穆子训跟别人尚没得比。此番会试,他有很大的把握,他是要名落孙山的,但他并不气馁,能够到京城来结识这么多优秀的才俊,听他们谈古论今,针砭时弊,乃是人生一大幸事和乐事。 学子们都到齐后,大家写诗喝酒吃肉,围炉夜话,一直到天明才散去。 穆子训有些微醉地回到客栈,躺在了床上,眼睛一闭,却又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槿婳。 “娘子……”他叨叨地念着,复又起了身,给槿婳写了一封家书。 山长水远,待槿婳收到家书时,已经是二月了。 槿婳接到那信,下意识地想起了会试的时间差不多到了,穆子训定是写信跟她说科考的情况。 结果打开了信,发觉这是他除夕夜写的,这才知道自己算错了时间,忍不住把自己笑了一顿。 “槿婳呀!听说子训又来信了是不?”姚氏兴冲冲地走进大厅道。 “是,除夕夜写的,寄了一个多月才到我们这。” “啊,我还以为子训是写信回来报喜,说他高中了呢!”姚氏坐到了槿婳对面道,“子训在信里写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说他很好,然后想娘,想辰生之类的。”槿婳道。 姚氏抿嘴一笑:“我看他是想你。” “娘。”槿婳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小两口感情好,不在身边能不想吗?这也没什么害臊的……”姚氏道。 二人正拉着家常,只听见大门被人重重地拍了三下。 槿婳和姚氏皆是神色一变。 重拍三下大门是报丧的意思。 难不成…… 不多时,果听见门子来报:乡下差人送讣告来了,槿婳的外婆陈氏在前日西去了。 “这……春节前,不还好好的吗?”姚氏的惊讶不亚于槿婳。 春节前陈氏还带着杨婉儿杨大壮到穆家来走亲戚来着,陈氏虽然已将七十来岁,但那时的她脸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可不像是要不久于人世的。 槿婳想她难得来一趟,又将近春节,给了陈氏一百八十两孝敬钱。 陈氏拿了钱后欢欢喜喜地对槿婳道:“二丫!外婆知道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乡下的萝卜快收了,是外婆亲手种的,等收了萝卜后,外婆给你腌甜萝卜吃,你娘以前最喜欢吃外婆腌的甜萝卜了。” 回想起这一幕,仿佛还在昨日,槿婳真没想到陈氏会这么突然地就去了。 她让门子把报丧的人请进来,问陈氏是如何去的。 报丧的人长叹一声道:“这事我也不方便说,穆少奶奶还是见了你那表妹,再请她详说吧。” 槿婳听到这话,知道陈氏的死定有隐情。 如今她爹娘舅舅舅母皆去世了,表弟表妹又还没成家,这么大的事,他们定应付不来。 槿婳请示了姚氏后,把家里的事都交待清楚了,便带了两个帮手马不停蹄地往乡下去了。 --------------- 第47章 (捉虫) 槿婳赶到外婆家时,太阳已经西斜,早春的黄昏还带着几分入骨的凉意。 村道旁的枯树上落着几只麻雀,发出了“吱吱”的叫声。 她下了马车,只见杨家退了红漆的大门上挂了只白灯笼。 杨家的屋子老旧,进了院子,那窗户上糊的纸却都是崭新的,想是春节前后修整过的。 院子旁摆了一张四方桌,有二男一女正围着桌子喝茶,看年纪皆是四十岁上下的,衣着也都很不讲究。 他们见来了人,一下子停止了说话,只陌生地看着槿婳。 槿婳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槿婳,发现槿婳身后还跟了两个仆人,猜槿婳定是有些身份的。 但乡下人大多没见识,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槿婳想他们必是住在这附近,被杨家请来帮忙的,便与他们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往灵堂走去。 灵堂设的简陋,只有一个灵床和一个神位。 杨婉儿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堂前,两只眼睛哭得跟肿泡一样。 槿婳往那停灵的床望去,陈氏正直挺挺地躺在上边,身上还盖着大红的寿布。 槿婳鼻子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外婆,二丫来看你了。” 杨婉儿听到槿婳哭,霎时哭得比槿婳还要厉害,她抱住了槿婳的双腿道:“表姐,你来了……奶奶临走的前两天还念叨着你,要给你送腌好的甜萝卜。” 槿婳听到这一句,又是一阵簌簌落泪。 几年前她娘去世了,如今她娘的娘也去世了,血脉相连,她内心莫名的悲戚起来。 “表姐……”杨婉儿抱住了她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在院子里坐着的人听到他俩哭声,才知道槿婳就是陈氏那个有钱的外孙女,皆围了过来,在门外呆呆地看着。 良久,槿婳才停止了哭泣,擦干了泪后,给陈氏上了三柱香。 那围观的一女二男仍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 槿婳看了他们一眼,又扫了一眼灵堂,对杨婉儿道:“大壮呢!你哥哥到哪去了?” 杨婉儿咬了下唇,没有回答,反给槿婳使了个眼色。 待那三人被槿婳带来的仆人支走后,杨婉儿才哭着对槿婳道:“表姐,这事谁问我都不敢实话实说,但表姐问起,我与你照实说了罢。” 杨婉儿抽噎着对槿婳道:“表姐之前救了我哥哥一命,他本当着我和奶奶的面说不再赌的,但他根本就管不住自己,没过多久后,他又开始赌,表姐给的那五十两银还有承先哥哥给的二十两银子,基本都被他输光了……” “春节前表姐不是又给了奶奶一百八十两银子吗?奶奶把钱藏了起来,说要拿来修房子买些田之类的,谁知我哥哥又不争气,偷了其中的一百两,去了赌场,把钱输光了。那一日,他又来找奶奶要钱,奶奶不给,他们二人就争执了起来,我是怎么劝也劝不住。然后……然后……哥哥下手也没个轻重,猛地推了奶奶一把……就把……” 杨婉儿说到这泣不成声。 槿婳已能猜个大概,陈氏年纪大了,那一把下去,一定撞到了要害,才导致她突然离世。 “杨大壮呀杨大壮,亏我当初心善,又是找人又是花钱的,保住了你一条命,可谁想到,你是狼心狗肺之辈,根本就不值得救。我若不救你,外婆也不会惨死。” 槿婳心里又气又恨又懊悔,她想着 她若不给她外婆那么一大笔钱,没准就不会有这种人间惨事发生。她本意是想帮扶杨家,谁知反是好心办了坏事。 槿婳咬了咬牙道:“杨大壮呢?” “哥哥见出了事,吓得跑了,再也没回来过。”杨婉儿道。 “跑了,杀人偿命,更何况这是他的亲奶奶,如此天杀的逆子,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捉回来,让他受到应有得惩罚。”槿婳怒道,说完就想唤人去报案。 杨婉儿一下子跪了下来,拦在槿婳面前:“不,表姐,千万不能报案。” “他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了,连对自己的亲奶奶都敢下手,跑到外边去,必是个祸害。于私于公都得将他绳之以法,不然天理不容。” “不,不能报案,”杨婉儿仍紧紧地抱住槿婳,“他不是故意要害死奶奶,他只是失手,他真的不是有心的,那时他也很害怕……如果奶奶在天有灵,她也不会让表姐去报案。奶奶临终前还对我说她不怪哥哥,只希望他从此后能改正,好好做个人。” 陈氏一向溺爱杨大壮,杨大壮那般对他,陈氏仍无丝毫怨言,槿婳心里的悲愤更深了一层。 “杀人是要偿命的,哥哥若被抓住了,只有死路一条。他若死了,杨家的香火就断了,那奶奶在天之灵,还有我爹和娘的在天之灵怎能安息?表姐,求你,求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相信哥哥以后会改的,他一定会改的。”杨婉儿不停地哀求槿婳。 槿婳想起从前,杨婉儿和杨大壮兄妹之间的感情并不怎么好的,如今处处为杨大壮说话开脱,怕也是因受了陈氏临终时所托。 她的外婆和她的舅舅和舅妈,向来最看中“香火传承”这事,所以一直把杨大壮这根独苗当宝贝一样疼着,杨大壮若死了,杨家就算断子绝孙了,作为外甥女,她如何忍心。 槿婳叹了一起,扶起杨婉儿道:“好,我不报案,可从今以后,你也别再在我面前提你哥这个畜生,若是他以后回来了,要生要死也再不关我的事。” “嗯嗯。”杨婉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槿婳擦了擦泪,跑到灵床边去看陈氏。 死了不到三天,陈氏的模样倒和本来差不多,但她脸上笼着一层黑气,总让槿婳觉得有些害怕。 “外婆,你放心地去吧!婉儿我会好好照顾的。” 陈氏死了,杨大壮畏罪潜逃了,杨家只剩下了杨婉儿一个,她若不管她,杨婉儿一个孤女,以后的日子当真无法想象。 槿婳话音一落,一只猫忽从外如箭般闯了进来,直落在灵床上。 “啊……”槿婳被猫吓了一大跳,但这声惊恐的“啊……”不是见到猫时发出来的,而是陈氏的眼睛猛地睁开来时,槿婳吓得丢了半条命,不由自主尖叫起来。 听到她这一声尖叫,门外的人都跑了进来。 那猫敏捷地跳下了灵床,消失在了黄昏中。 猫一离开灵床,陈氏的眼睛也闭上了。 “啊……那猫,那猫跳到了外婆身上,外婆忽然把眼睛睁开了。”槿婳又怕又慌地对进来的人说道。 “哎呀!哪来的猫,谁家的猫,太不吉利了,这灵堂最忌讳出现猫……”其他的人都怕,唯有刚才在院子里喝茶的女人大胆,她边说着边走上前来,见陈氏直挺挺地躺在上边,分明是两眼紧闭。 拍了拍槿婳的肩膀道:“你刚才会不会是眼花了。” “没有,我真看到她睁开眼睛了……”槿婳道。 而且她外婆还用力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么想告诉她。 “许是姑娘八字轻,现在又到了黄昏,所以才见到了些不太吉利的,你们快带她下去休息,用菖蒲香茅水好好洗洗。”那女人十分在行地道。 杨婉儿也哆哆嗦嗦地握住了槿婳的手臂和她一块离开了。 槿婳洗了菖蒲香茅水后,坐了好一会仍是惊魂未定。 陈氏死于非命,得好好超度才行。 况且她争强了一辈子,丧礼若办得太简陋,怕她也不高兴。 槿婳如此想着,把村里的几个要人都请了过来,商量着要给陈氏风光大葬。其中也包括刚才让她洗菖蒲香茅水的女人,原来那女人姓温,是个神婆,村里无论是谁家办白事都会请她。 槿婳作为外孙女,家里又有钱,想风光大葬外婆,大家自没有反对的意思,还纷纷恭维槿婳孝顺,给槿婳出谋划策。 事情定下后,槿婳心里也好受了许多。 她胆子一向也不小,但被陈氏那一吓,也是差点魂飞魄散,把丧礼办得风光一些,来的人也会多,人一多阳气盛,旁的不说,至少她不会太害怕。 她镇定了下来,杨婉儿却难以镇定,一直在发抖,怎么也不愿回灵堂给陈氏守孝,哪怕别的人哄她,说陪她一块在里边守着,她也不愿意。 槿婳想她年纪小,刚才也一定是被吓破了胆,若再逼她进那屋,怕会直接疯掉,便叫众人不要勉强她。 但灵堂总不能没人守,槿婳给了姓温的神婆十几两银子,托她在村里请几个大胆的,八字重的人来守灵。 那神婆见了银子眉开眼笑的。村里人一年到头本就赚不到几个钱,在灵堂守着就能赚上几两,对于一些人来说简直就是美事。 再说杨家村里的人,拜的都是同一个祖宗,时常是一家有事全村出动,因此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当然,神婆去找他们时,也没把黄昏时猫跳到陈氏身上的事说出来,只是谨慎地叮嘱道:“你们可得当心了,千万别让猫进去,惊了老太太的魂。” “放心,有我们几个在,别说猫,就是蚊子也飞不进去。”其中一个人答道。 这几个看在钱的份上,愿意帮忙守灵的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庄稼汉,个个筋肉精壮,皮肤黝黑,便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怕。 神婆十分满意地回去给槿婳复命。 槿婳见事情办妥了,又赏了她几两银子。 神婆从未见过像槿婳这般阔绰大方的人,更是鞍前马后。 接下去的几日,再没出什么意外,杨婉儿的情绪也稳定多了,只是她仍不敢接近陈氏的遗体。 丧礼结束后,槿婳便把杨婉儿带回了穆家。 不管以往她和杨家有什么恩怨,从今往后,她都是杨婉儿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 第48章 四月,槿婳接到了穆子训的来信,说是春闱落榜了,他已于三月动身回家。而学谨考取了贡士,还得留在京城等待下一轮的殿试,若通过了殿试,朝廷许是要委以官职,后续之事诸多,他思家甚切,归心似箭,便不再等学谨了。 槿婳见了信,并没有怪怨穆子训落榜,只一心想着丈夫将要回来,欢欢喜喜地吩咐下人们把家的里里外外都好生收拾一遍。 杨婉儿见状,也帮起了忙。 她在穆家已住了两个月余,跟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比起来,可谓是天上地下。 她每日不但不用再下地种田,也不用再做那些洗衣做饭的粗活,穆家的下人们见了她都唤她一声“表小姐”。 杨婉儿心里十分得意,但她不敢明着表现出来,在姚氏和槿婳面前,总一副恭顺的样子。 槿婳只道她改了性子,身世又如此凄苦,对这个表妹生了几分怜惜,心想着先让她在穆家安安稳稳地住下,再过几年,给她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也算仁至义尽了。 杨婉儿也懂槿婳的意思。 “背靠大树好乘凉”,她现今要寻个好一点的人家,不怕没有的,只是她对宋承先还不死心。 到了穆家后,她也见了两回宋承先,但每一次都没和他说上话。“妾有意郎无情”,哪怕她不死心,也没什么希望的。 “表姐呀!表姐夫什么时候回来?”杨婉儿乖巧地对槿婳道。 “大概得过了端午后。”槿婳答。 “那……表姐夫要是见到了我,会不会不高兴?”杨婉儿怯怯地问。 纵使她想当个没事人,可也忘不了,当初穆家落难时,她爹和她娘是怎样冷眼旁观,落井下石的。穆子训有一回到她家去要钱,还被她爹叫人打了一顿。当时她也站在门口张望着,穆子训叫得那叫一个惨。 槿婳的性子软,顾念着亲情,姚氏年纪大了,凡事全凭槿婳做主。杨婉儿对她们二人还拿捏得住,可对穆子训——这个总共没见过几次面的表姐夫,她就拿捏不住了。 且她听槿婳每次提起穆子训,都是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若穆子训记着那些年的恩怨,把对她父母的怨恨,迁怒到她的身上,难保槿婳不会为了夫妻和睦,重又把她赶回乡下去。 槿婳瞧出了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脸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表姐夫他是个很明事理又宽厚大度的人,你别担心,安心地住下了。” “谢表姐,表姐对我这么好,婉儿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杨婉儿感动地说着,忽又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道,“表姐呀!我每天在这也是闲着,不如,你让我到你店里去帮忙吧!我也想学着怎么做生意,怎么跟客人打交道,这样以后也能替表姐分忧。” 槿婳听她这话说得懂事,“扑哧”笑道:“你真想学做生意?” “是,表姐,我真很想帮你的忙,不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杨婉儿道。 能够整日里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自然是她最理想的生活,但她想她如今寄人篱下,若什么都不做,时间一长,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 她主动要求到店里去帮忙,一来可以让槿婳看到她的诚意,二来她若真能学到什么本事,以后自立门户,赚得一份家业,谁又敢再小瞧了她? “那好吧!等你表姐夫回来后,我正打算另开一间新的布店和粮油店。到时美人妆会少些人手,你就到美人妆分店去帮忙。”槿婳点头道。 穆里候在时,穆家主要经营的是布匹和米粮,槿婳虽以脂粉经营发了家,但也没想着就局限于只做这一门生意。 更何况如今在她手底下干活的赵秀山等人,从前可都是跟着她公公在布粮两界摸爬打滚了二三十年的老人。 跟经营胭脂水粉比起来,他们更善于经营布粮,槿婳另开布店和粮油店也是为了“人尽其才”,使他们不至于生出一种“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机会施展拳脚”的怀才不遇之感。 * 五月十五,穆子训终于回到了家里。 槿婳与他大半年没见,回来后,自有说不完的话。 穆子训在京中无非就是读书交友考试,没什么特别值得讲的。 槿婳先跟他说起了一些家常,比如辰生是如何学会走路的,又学会了说什么……然后,又跟穆子训提起了她和郭友长之间的商战,美人妆如今的经营情况。 穆子训没想到他离开了大半年,槿婳这竟然出了这么多大事。 而出这些事时,他完全不知道,也没有陪在槿婳身边帮上任何忙,愧疚心疼地道:“为夫真是惭愧,让娘子独自面对了这么多事。” “都顺顺利利地过去了。”槿婳道。 那时发现花田被毁后,她真是伤心茫然,极想穆子训能陪在她身边,哪怕他不能给她拿主意,能听她诉诉苦也好。但他当时远在京城,这些不过都是奢望。 她曾想着,等穆子训回来后,她一定要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跟他好好地讲这些事,让他看到她的不容易,狠狠地心疼她。 可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坐在了她身边,认真地听着她讲话,她却是满心欢喜,再做不出什么可怜悲伤的样子,原已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反化作了一句:“都过去了,你平安回来了就好。” “娘子不嫌弃我这番名落孙山。”穆子训握住了她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蹭道。 “你想听实话吗?” “嗯嗯。” “我很高兴,”槿婳道,见穆子训一时间不解,柔声解释道,“你落榜了,就得再等三年才能进京赴考,也就说这三年,你不会再离开我,我哪能不高兴。” “咳!早知如此,上回的乡试,我也该落榜的。”穆子训心里感动,嘴上却和槿婳开起了玩笑。 槿婳勾住了他的脖子道:“我知道我的相公是个可造之材,以后必定能成为国家栋梁,所以我也不担心相公此次的落榜。” “娘子说话总是这么中听。”穆子训说着,把槿婳拥到了怀里。 不一会,杨婉儿穿着粉色罗裙,打扮得甚是娇俏地走进来道:“姐夫,姐姐,可以吃饭了。” “这位是?” 穆子训一共也没见过杨婉儿几面,上回他中了举,杨婉儿随着陈氏一块来喝喜酒,穆子训也没认真地瞧过她,所以对他而言,杨婉儿就是个生人。 槿婳笑道:“你不记得了,这是婉儿,我的亲表妹。” 刚才顾着说别的,还来不及告诉穆子训杨家发生的事。 穆子训见了槿婳的表情,知道另有隐情,本想追问,但饭菜已备好,总不能让姚氏久等,便把想问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到了饭厅,槿婳让杨婉儿一并坐下吃饭。 在饭桌上,槿婳和她的相公,婆婆,儿子其乐融融,杨婉儿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排挤在外,这一顿饭是吃得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吃过饭后,槿婳才把穆子训叫到了屋里,把陈氏被杨大壮误杀,杨大壮逃之夭夭,杨婉儿成了孤女,她替陈氏办了后事,又把杨婉儿接到了穆家的事一一告诉了穆子训。 “婉儿她如今无父无母,家里也没有别人了,我想着让她先在我们家住下,等过几年,过了孝期,再给她寻个好人家,相公,你说好不好?”槿婳道。 “好是好,只怕她会给娘子惹来麻烦。”穆子训有些担忧地道。 “她一个姑娘家,能惹出什么麻烦?” “娘子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以前她是尖酸了些,也好强。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性子温柔稳重了许多。” “温不温柔,稳不稳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父母去年双双逝世,她的亲奶奶去了还不到三个月,可她的脸上却无半点戚色,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槿婳觉得穆子训有些小题大做了,笑道:“婉儿她没读过什么书?哪懂得多少礼节,而且哪个年轻的姑娘不爱打扮,她现在又住到了咱们家里,若整日里穿着粗衣麻布,哭爹喊娘叫奶奶的,也不合适呀!” 穆子训无奈地笑了笑:“我说不过你。娘子竟觉得她妥贴,便留下她,反正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 穆子训这么说,那就是肯了。 槿婳便也没再在这事上多话。 默了一会,槿婳笑道:“差点忘了,还有件大喜的事没告诉你。” “什么?” “义兄下个月初八要成亲,娶的就是之前说的赵员外家的千金。”槿婳欢喜地道。 赵姑娘她见过,长得如花似玉,性子又温和,和宋承先可谓郎才女貌。 穆子训一下子乐了起来,感慨道:“不容易呀!大舅子终于要成家了。这可真是件大喜事,还好我回来得早,不然都赶不上喝他们的喜酒。” “人家就是为等你回来喝喜酒,才选在下个月办喜事的,不然三月里也有好日子。” “真的?那可真得谢大舅子如此抬爱了,到时我定要送他们一份厚礼。”穆子训道。 “礼物是要送,但义父义母的意思,是想请你这个举人老爷,给他们写几幅喜联。” 穆子训爽快道:“这事简单,哪怕是让我给未来的小外甥取名字,我也在所不辞。” “嫂子都还没正式过门,你就想到生孩子取名字的事了。” 穆子训嘿嘿地笑着,低下头凑近槿婳道:“说到孩子,辰生吃饭时还嚷着要弟弟和妹妹,我们不如继续努力,圆了辰生的梦。” “没个正经……”槿婳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抿着嘴离开了房间…… --------------- 第49章 六月初八,宋家办喜事,请了半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铺十里红妆,真是风光无限。 宋承先满脸春风的骑着马打美人妆的分店经过时,杨婉儿就站在门口巴巴地望着。 “呵!宋家真是好大的排场。” “你不知道,当年咱少爷娶少奶奶时也是这么大的排场。” 站在身旁的伙计羡慕地议论着。 杨婉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承先,希望宋承先能注意到她,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她也心满意足了。 可宋承先自始至终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不一会便在锣鼓喧天中,和一堆喜庆的红色一块消失在了她的眼帘。 杨婉儿扭头回到了铺里,鼻子一酸,直接扑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感觉有人向她走近,抬起头来一看,原是苏运和。 槿婳许她到店里来学习,这两个月,她每回来这里,都能碰见苏运和。 “看什么看?”杨婉儿没好气地说。 苏运和并不恼,只是轻声道:“你知道吗?每次你一哭,我就觉得心口疼疼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杨婉儿哪怕眼瞎,也感觉得出苏运和对她有意。 眼下,她刚受了情伤,苏运和就拿话来又撩她,她听了,自是有几分心动。 但苏运和哪能跟宋承先比,既没有宋承先的貌,也没有宋承先的财。 杨婉儿骄矜地扭过了头,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更当没他这个人。 苏运和笑了笑,便走开了。 * 七月初,槿婳的粮油店和布店都如期开了起来。 她把布店交给了赵秀山去管理,赵秀山原本是美人妆总店的掌柜,如今接管了布店,这掌柜一职便空了出来。 槿婳便把美人妆分店的李掌柜提拔到了总店,而分店的掌柜则让苏运和接替了。 苏运和既做账房先生又做掌柜,可谓一朝得志,莫说平日里瞧不起他的人到了此时此刻都得对他另眼相待,就是杨婉儿也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美人妆少了宝记这么一个竞争对手,发展得愈发迅速。 槿婳见实力允许,时机又成熟了,便把美人妆的分店开到了周边的城镇。 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日进斗金,槿婳重又跟穆子训提起造新居的事。穆子训刚好闲在家,又没那么快要上京赴考,便请堪舆师寻个适合家居的风水宝地,选了个吉日奠基起工。 穆子训亲自监工,在百十个工匠的努力下,次年七月便全部完工。 中秋节前,穆家老小便全搬进新居去住了。 这新居的规模比以前被抵掉的穆宅还要大,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应有尽有。梁上的彩绘,室内的陈设,门窗的雕镂等等也比以前的更加精致讲究。 乔迁的那天,穆家大宴宾客,就连县太爷都亲自上门来道喜。 张学谨中了进士,留在京中做了个校书郎,无法亲自赴宴,却也派人从千里之外的京城送了贺礼过来。 从这后,穆家又成了门庭若市,众人争先攀结的地方。 虽是知道世人惯爱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但回忆起这些年从高处跌落到低处,又从低处重回高处所经历的种种世事百态,槿婳和穆子训也是感慨满怀。 所不同的是,从前他们还不太明白人情冷暖,听人谄媚奉承就高兴,如今面对他人的阿谀抬高,内心都能自发地保持着一份冷静。 穆子训为避免重蹈覆辙,还重新制订了家训,告诫自己,家人和后世子孙要勤俭持家,戒骄戒躁。 穆家上下一派祥和,外人见了又夸穆子训和槿婳治家有方。 * 这一日风和日丽,穆子训想起了那年一家人到小枫岭去游玩的场景,跟槿婳和姚氏说:想再带她们出去散散心。 姚氏说她年纪大了,爬不了山,之前穆子训忙着建新居的事,槿婳又忙着开分店的事,二人已有好长时间没一起出去玩了。如今既得了空,理应好好过过二人世界,她一把老骨头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穆子训见姚氏有意成全,便真的只带了槿婳一人出门。 小枫岭景色依旧宜人,山上行不了马车,穆子训便牵着槿婳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去。 “娘子,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穆子训紧扣着槿婳的手道。 “什么?”槿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穆子训深深地看着她道。 槿婳心里十分感动,嘴上却道:“我读书少,不懂你念的是什么?” 穆子训着急地解释:“就是想这样牵着娘子的手,与娘子白头到老。” 槿婳幸福地点了点头。 许是太久没怎么舒活筋骨了,爬了好一会山,槿婳就累得有些走不动了,穆子训见状便蹲下来把她背了上去。 槿婳害羞地道:“放我下来,被人瞧见了多不好意思。” “这一路走来哪里有什么人……”穆子训笑着,就是不放槿婳下来。 槿婳便也心安理得地趴在了穆子训背上。 穆子训的背非常的宽阔结实,伏在他背上,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在心底漾开,槿婳舒服得差点就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到了峰顶,赏了美景,互诉了好一会衷肠后,二人又开始沿着来路回去。 他俩弃了车,靠双腿登山后,车夫便把马车停在了道边,坐在车头打着盹,静等着他们回来。 谁知,还没等到主人家,不知从哪边冒出了几个野孩子,竟趁他不注意时,去偷他系在腰上的钱包。 车夫见状,这还得了,气得追了出去,把一个长得最瘦小,跑得最慢的小孩逮住了。 “小兔崽子,快叫他们还钱。”车夫用力地挥起马鞭抽打着那小孩的屁股,叫道。 那几个小孩见同伴被抓住了,都停了下来,紧张而又害怕地看着车夫。 “小崽子,快把爷的钱包扔过来,不然爷就把你们的同伴的手脚都打折了。”车夫厉声威胁。 这一幕刚好被下了山的槿婳和穆子训见到了。 “怎么一回事?”穆子训走上前道。 “老爷,这伙小崽子趁我打盹时偷了小人的钱包,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做贼,我正教训他们呢!”车夫说着,又抽了下那小孩的屁股。 小孩吃痛,嗷嗷地叫了起来。 那个拿着钱包,看着是这群小孩中的头头的小男孩,赶紧道:“你放了他,我把钱还你。” 车夫不放心地道:“你先把钱还我,我再放人。” 那小男孩咬了咬唇,一时间似是无法下定决心。 槿婳仔细地打量了这群孩子,有三男二女,年龄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看样子也就六七岁,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 槿婳和穆子训交换了一下眼神,对车夫道:“把孩子放下吧。” “夫人……”车夫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那小孩子放了下来。 槿婳牵住了那小孩瘦骨嶙峋的手,慢慢地走到那几个孩子面前,温柔地道:“你们为什么要偷钱?” 为首的孩子拽了拽手中的钱袋子,鼓起勇气道:“我们的弟弟生病了,需要钱才能看大夫吃药……” “那你们的父母呢?” “没,我们都没有父母。” 槿婳怜悯地看着他们,苦口婆心道:“偷东西是不对的,你们有没有想过被偷的人也需要钱,可能因为你们偷了别人的钱,别人也会因此而饿死或者病死……” 那群孩子睁着大而空洞的眼睛,木木地看着她。 槿婳不由得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对于一群低龄的流浪儿来讲,简直如天方夜谭。他们偷东西是为了生存,出于本能。 成年人有时为了一口吃的都能无恶不作,而小孩子大多没有分清是非好歹的能力,饿了就想吃饭,偷东西是出于本能,哪管得了是对还是错。 槿婳伸出手让那孩子把钱袋交了出来,抛给了车夫。 为首的孩子拉住了刚才被抓住的小孩的手,就要跑。 槿婳喊住了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铜板,放到了他手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槿婳,然后收下了铜板,“扑通”一声向槿婳跪下了。 其他的孩子见了,也都跪了下来,齐齐地向槿婳磕了一头。 “你们都起来吧!”槿婳赶紧道,“钱要一个一个子的花,花不完的要藏好,千万别被别人发现了。” 一群流浪儿,要是被人瞧见身上带了许多钱,难免会生事。 为首的孩子点了点头,便带着同伴高兴地往另一条路跑去了。 “娘子,上车吧。”穆子训拉住了槿婳的手道。 槿婳若有所思地上了车,回去的途中,她特意留心了大街上的情况。 突然发现,在大街上流浪乞讨的除了一些老无所依和身有残疾的人,还有不少幼童。 穆子训道:“ [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谓大同。]而天下不知何时才能大同。” “相公,我有一个想法。” “让我猜猜娘子想的是什么?”穆子训心有灵犀道,“娘子是想找个地方,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让他们学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谋生的手段,不至于四处流浪,做些偷窃犯罪的事。” 槿婳没想到穆子训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道:“相公不会反对吧。” 穆子训摇了摇头,握住槿婳的手道:“娘子,我起初读书,是为了不辜负娘子的期望,光宗耀祖,振兴穆家。可后来,日日读着那些先贤留下来的经典,为夫忽而明白家国家国,家与国是分不开的,因此也常生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念头。娘子的想法利国利民,为夫只会支持,又岂会反对?” 穆子训的话字字发自肺腑,槿婳在这之前,从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一时间不禁入了迷,直直地盯着穆子训说道:“相公,你真的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原来读书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眼界。回去后,相公可要教我多读几本书,我可不想哪一天,连相公说了什么都听不懂。” 穆子训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老子说过一句话叫[大道至简],就是说生活中越重要的道理越是简单,越是人人都懂。娘子贤惠善良,心怀苍生,就算不读书,不理解那些经文,娘子的心与娘子的品行也同君子一般伟岸高洁。”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槿婳把头埋到了他的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只是做了母亲后见不得孩子受苦,刚好手上又有钱,才想去帮他们做些事。要是我现在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我才没心思管他们……” 槿婳说完,还抬起头向穆子训努了下嘴。 穆子训听了她这直白而又毫不掩饰的心里话,不禁大笑起来。 ——他的娘子真是诚实得可爱。 --------------- 第50章 次年春,在县太爷的大力支持下,穆家的慈济院开始收留父母俱亡,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一举动也得到了其它商贾和乡绅的支持。到了三月份,六十多名孤儿便在慈济院安了家。 穆子训请了名老秀才在慈济院教适龄的孩子读书认字。 慈济院后另有片园子,已有劳动力的孩子得了空,便到园子里种菜,养鸡。 虽然有一些孩子因为从小缺乏管教,品行不太好,也惹出了一些事,但大部分孩子都很善良,非常感激穆家给了他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又让他们不再挨饿受冻。 穆子训和槿婳去看他们时,他们就喊穆子训做“爹爹”,槿婳做“娘娘”。 听到孩子们发自内心的叫喊,槿婳比赚了一百万两银子还要高兴。 而这时,她又有了身孕了。 她是独生女,穆子训是独生子。穆家好几代单传,她原以为生了辰生后,她应该不会再有孩子的,不曾想,辰生还不满三岁,她又有了。 她以前盼了那么多年才盼来了辰生,如今她没再盼了,反而淬不及防地怀上了,内心真是有些复杂。 穆子训却只管高兴,在得知她怀孕那一刻,手舞足蹈道:“啊……一定是女儿,我要儿女双全了。” 槿婳摸了摸还没隆起的小腹道:“才三个月,你怎知道一定是女儿。” “我以前听王大婶说,如果怀的是女儿,孕妇也会变得比以前更漂亮,我见娘子最近美得不像话,所以才如是说。” “油嘴滑舌,还王大婶说的,我看就是你胡诌的。” 穆子训笑道:“女儿好呀!一定跟娘子一样又美丽又聪明。难不成娘子不喜欢女孩儿?” 槿婳斜了他一眼:“谁说我不喜欢,无论是男孩女孩我都喜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爱吗?” “那我们就多生几个。”穆子训把手放到了她的腹上,期待地道。 槿婳推开了他的手:“这孩子要是能塞进你肚子里,叫你来生,就算是生上十个,我也是乐意的。” “如果可以,我也想替娘子生呀!这样娘子就不会太辛苦了。” 他说的是不可能是实现的,但他说这话时却是真心实意的。 槿婳有些感动了。 这世上有太多的男人不理解女人生育时的艰辛,把女人给男人生孩子看作是理所当然的。若有女人敢在这事上抱怨几句,他们就会不耐烦地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嘛!好像女人若在这事上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便是有违天理的。 穆子训笑了笑,搀起槿婳的手臂道:“娘子,我带你到园子里去走走,你喜欢的海棠花开了,玉兰花也开了。” 槿婳点了点头,牵着他的手往园子里去了。 春光明媚,几只黄莺停在柳梢上唱着清脆的歌,蝴蝶蜜蜂翩翩飞舞,园子里,各种花的香和青草的香混在一块,闻着令人有说不出的舒爽。 两人踏着青石板路,走到了一株开得正闹的海棠花树下。 穆子训踮起脚尖,摘下了一朵新绽的海棠花,簪到了槿婳的鬓边。 槿婳举手扶了扶鬓边的海棠花: “好看吗?” “自是人比花娇。”穆子训亲昵地道。 “少哄我,我现在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哪比得了花娇。” “娘子就算七老八十了,在我的心里也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穆子训说着,低下头在槿婳额上一吻。 槿婳捶了他一下道:“前段时间还说你稳重,现在又轻浮了起来。” “这是在自己家里,旁人见了只会说我们夫妻伉俪情深。”穆子训说着环住了她的手臂,两人有说有笑地往花丛深处走去了。 他们走后,杨婉儿自一棵柳树后走了出来。 看着槿婳和穆子训你侬我侬的样子,杨婉儿心里泛起了一阵又一阵酸:我这个表姐夫从前瞧着不过就是个有钱又没什么本事的纨绔,不曾想这举人说中就中了,还是个极温柔体贴的男子。怎的我就碰不上这样的好男人…… 看着槿婳和穆子训整日里那般恩爱,杨婉儿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也愈嫉妒槿婳:棠槿婳,你的命可真好,手里握着万贯家财,枕边睡着个对你一心一意的丈夫。你还有豪宅,田地,大家都喜欢你,敬重你。同样是女人,凭什么你什么都有,而我这么辛苦,费了那么多心思,却什么都没有…… 杨婉儿嫉妒得眼睛都快红出血来。于是,她又开始作起了妖。 这一日,槿婳在屋子里和穆子训说话,二人情到浓时,正拉着手,杨婉儿端了两碗莲子,冒冒失失地走了进来。 “姐姐,姐夫,这是婉儿亲手熬的莲子汤!” 槿婳推开穆子训的手,道了声谢,见杨婉儿穿了件浅洋色的上襦,浅绿色的下裳,腰间系了根桃粉的腰带,脸上搓着淡淡的胭脂,头上还簪了朵芙蓉花,叹道:“妹妹这身打扮,看着令人耳目一新。” 杨婉儿谦虚地道:“姐姐和姐夫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妹妹想着打扮得好一点也不至于丢了姐姐和姐夫的脸。” 杨婉儿说完这话,特意地瞥了穆子训一眼,发现穆子训正拿着勺子轻轻地搅拌着碗里的甜汤,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她又道:“这汤温度刚刚好,姐姐和姐夫快喝吧。” 穆子训尝了一口,对槿婳道:“淡了些,娘子喜欢喝甜的。” 槿婳对他使了个眼色道:“这是表妹亲手熬的,淡点有什么关系。” “那我喂娘子喝。”穆子训说着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到槿婳嘴边。 “人家表妹还在呢!”槿婳低声提醒。 杨婉儿尴尬地笑着离开了。 回到屋里后,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起了自己——明明她比棠槿婳更年轻更漂亮,穆子训凭什么连正眼都不给她。她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不爱美女的男人,还有不偷腥的猫……定是因为婆娘在身边,他才遮着掩着的…… 杨婉儿如此想着,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丝嘲讽而自得的笑。 过了几日,槿婳到商行去了,穆子训一个人待在亭子里读书。 杨婉儿见四处无人,端了碟点心,打扮得更妩媚地走进了亭子。 穆子训读着书,忽闻见一阵脂粉香,以为是槿婳回来了,抬起头一看,却是杨婉儿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姐夫看了这么久书,一定累了,吃些点心吧。”杨婉儿提裙扭扭捏捏地走进了亭子,把一碟点心放在了桌子上。 “谢表妹。”穆子训客气地应着,背过了身继续看书。 桌上除了放着别的书外,还有笔墨纸砚,一张白纸上齐齐整整地写了许多字。 杨婉儿不认得那些字,却装作一副很懂得欣赏的模样道:“常言道:人如其字。姐夫的字就跟姐夫的人一样俊秀文雅,表姐能够嫁给姐夫这样的男人真是好福气,不像婉儿,就算天天去烧香拜佛,也难得一个像姐夫这样的好郎君。” “嗯。”穆子训敷衍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杨婉儿拿起了插在腰带上的折扇,打开扇子,慢慢地替穆子训扇起了风:“天气热,姐夫读书辛苦,婉儿给姐夫扇风。” 穆子训没有应话。 杨婉儿慢慢地摇着扇子,把另一只手伸进了怀里,掏出了一块带着体温的手绢,就要往穆子训额上拭去。 还未碰见穆子训的额头,穆子训脸色一变,站了起来,横眉怒目地斥道:“不知廉耻,你把你表姐放在哪了?” 杨婉儿吓了一跳,脸上仍笑着,无辜地道:“姐夫说什么!婉儿自是一直把姐姐放在心里敬着爱着……正是因为婉儿敬爱姐姐,才想好好地照顾姐夫。” “纵使你父母皆亡,难道他们活着的时候没告诉过你,男女授受不亲,身为一个姑娘家理应自重自爱。我既做了你的姐夫,你就该注意避嫌,这般举止浪荡,心怀不正,如若再犯,穆家以后绝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穆子训义正辞严地说。 杨婉儿没想到穆子训竟真的是那种油盐不进的人——她这会真真是失策了,万一穆子训在槿婳面前把她刚才的所作所为抖出来,槿婳岂能容她。 就在她紧张害怕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时,脑中灵光一闪。她深吸了一口气,忽换了张正经八百的脸,退后两步,向穆子训深深一拜道:“是婉儿鲁莽了,如今知道姐夫对姐姐绝无二心,婉儿就算死也瞑目了。” 穆子训听到她这话,一时间有些懵了。 杨婉儿煞有其事地解释道:“姐夫是不知道婉儿的这份心。昔日,婉儿的爹娘对不起姐姐和姐夫,可婉儿家里出了事后,爹娘和奶奶相继离世后,却只有姐姐愿意帮助我,收留我,婉儿每每想起爹和娘以前的行为,就觉十分羞愧,想着以后就算要婉儿死,只要能报答姐姐和穆家,婉儿也是可以的。” “之前大家闲聊,说是从前的郭大老板的夫人如何如何的贤惠,可郭大老板偏嫌人家年纪大,在外养了个年轻的姘头。又说有个男的,以前穷得很,靠着婆娘刺绣富起来后,勾搭上了个窑姐,把钱全花在窑姐身上,害得她婆娘活活地气死了。” “大家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越有钱有势的男人越喜欢在家里弄个三妻四妾,不在家里明着弄,也要在外边偷偷地养。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男人们最开心的事。” 杨婉儿说到这,悄悄地瞥了眼眉头紧锁的穆子训,继续道:“我知道姐姐在这世上最爱姐夫了,然后婉儿就有些担心,婉儿就糊涂了,想着以姐夫的能力,以后也是要当官的,家里又这么有钱,又长得一表人才,万一姐夫也跟那些男人一样,那叫姐姐……叫姐姐如何活。” 杨婉儿挤下了几滴眼泪,悔不当初道:“姐姐待我这么好,我不想见姐姐受到一丝伤害,所以,我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想着先试探试探姐夫,若是……若是姐夫真有不当之处,我也好让姐姐早做准备……是我太蠢了,我太不是人了,我不该怀疑姐夫的,我真的是太傻了……太傻了……” 杨婉儿声情并茂地说着,泪如雨下。 穆子训有些不知所以了,杨婉儿的话听着也有几分道理,莫不是真的是他多心了,或者因为杨婉儿爹娘的事对杨婉儿有了偏见,所以一直瞧着杨婉儿不对劲。 “算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不会在你姐姐面前说什么,你以后也别再胡思乱想,做些让人误会的事出来。”穆子训道。 “谢谢姐夫能够原谅婉儿的鲁莽跟愚蠢,婉儿保证绝对不会了,也不会有下一次。”杨婉儿赶紧点头道,一脸决意要痛定思痛,痛改前非的模样。 穆子训坐回桌旁继续看书。 杨婉儿恭敬地行了一礼,静静地退下了。 回到屋里后,杨婉儿终于卸下了伪装,把头上的绢花摘了下来,狠狠地砸向了镜子。 她坐到镜子前,看到了一张羞愤到快扭曲的脸。 她和镜子中表情狰狞的自己对视了良久后,忽掀唇笑了起来:“杨婉儿呀杨婉儿,你不亏是个又聪明又机智的,瞧你三言两语就把穆子训那狗男人哄得团团转,哈哈……你可真是个人才。” 她说完,心里一下子也舒坦了,又把绢花插回头上,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一关过得好险,你以后可要小心了,在那个狗男人还没离开穆家前,一定要夹紧尾巴好好做人,总有一天,这穆家的万贯家财也会有你的一份……” --------------- 第51章 十月初,在千期万盼中,槿婳顺利地产下了一女,应了个“好”字。 而宋承先的儿子是在九月初出生的。 那一日,穆子训刚去喝完宋家的满月酒,回家后没歇多久,槿婳就嚷着说肚子疼,定是孩子要出生了。 穆子训赶紧让人去把之前已预定下的稳婆和产婆请过来。 槿婳生第一胎时,生了一夜,他当时守在产房外,一宿没睡,心也七上八下的,差点把地板踏出一道圈来。 直至听到孩子的哭声,产婆出来报喜说母子平安,他才松了一口气,眼泪也随及流了出来。 这一次,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他自认自己镇定了许多。 可当辰生跑到他身边问他:娘是不是要生小妹妹了?穆子训瞬间又想起了上一回辰生出生时的种种场景,他捂着胸口,让乳娘把辰生带下去,并且叮嘱她看好辰生,不到明天孩子出生了,不许他到产房来。 按上一回的情况来看,他推断槿婳至少得到了凌晨时才能把孩子生下来。 结果,乳娘把辰生带下去没多久,他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这时,距离槿婳进入产房还不到一个时辰。 穆子训硬是没有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孩子出生了,还纳闷地道:“咦!哪来的婴儿哭声?” 站在他身旁的姚氏哭笑不得,赶紧推了他一把:“你这当爹的,真是越当越傻了!” 穆子训这才知道,刚才那几声啼哭,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发出来的。 “啊……生了,娘子生了。”穆子训欣喜若狂,就要推开门往里边跑去。 姚氏拦住了他,斥道:“没个规矩,也不怕惹你媳妇不高兴。” 穆子训讪讪地折了回来。 等了好一会后,稳婆抱着孩子出来了,笑眯眯地道:“恭喜老夫人,举人老爷,举人夫人生了个千金,母女平安。” “千金……这可太好了,我终于有女儿了。”穆子训从稳婆手里接过了女儿,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姚氏也很欢喜,亲自拿钱赏了稳婆,产婆和伺候的丫鬟。 槿婳生产后累得很,不想多说话,喝了口参汤后就睡下了。 在入睡的那一刻,她看到的是穆子训抱着女儿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 * 这是穆子训盼了很久的女儿,也是穆家这几代来首个出生的女孩儿。 穆子训高兴得不得了,亲手写了喜报,吩咐下人给亲朋好友们送去。 又找个吉日,请了神算子,排了女儿的生辰八字。神算子说新生儿五行缺木,喜用神为木。 穆子训便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桃桃”。 辰生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桃桃却是一生下来,就白白净净的,看着就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穆子训越看女儿越是欢喜,想着明年他又得离开家到京城去,每日里只要得了机会就把女儿抱在怀里,又是对着她说话,又是对着她唱歌。 槿婳听他唱歌忒是难听,怕他给女儿幼小的心灵留下什么阴影,或者影响女儿以后对音乐的审美,便不许他再唱。 穆子训很是委屈地问辰生:爹唱歌真的很难听吗? 辰生看了看槿婳,又看了看穆子训怀里的妹妹,含泪向穆子训点了点头。 “我懂了。”穆子训道。 然后,他果然没再唱歌,却对着不到一个月的女儿背起了《论语》《中庸》…… 槿婳心里有些凌乱,转念一想:这……至少比唱歌好,还能让女儿提前接受儒家经典的熏陶。 更重要的是,以前桃桃每次听他唱完歌,就爱哭闹,夜里还容易惊醒,而改为念书后,桃桃不仅睡得快,还睡得香。 桃桃的满月宴,在十一月举行。 这满月宴自是办得比上一回辰生的满月宴隆重。不为别的,只因辰生出生时,穆家还不似现在这般有钱。 宋承先抱着儿子带着夫人一块来了。 槿婳见他的儿子长得比她的女儿还要好看几分,肤色又遗传了他爹的,白得跟雪一样,羡慕地玩笑道:“哎呀!我真想跟你换换。” 宋承先和他的夫人还没开口说话,穆子训先紧抱住女儿道:“那可不行。” 一时间,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 宋承先瞧着穆子训怀里的桃桃道:“桃桃这双眼睛瞧着满是灵气,以后一定是个冰雪聪明,心灵手巧的好姑娘……” 他看了看槿婳和穆子训笑道:“这儿媳妇我先预定下了。” 穆子训一听,登时心情很是复杂,他的女儿才这么一丁点,竟就被人惦记上了。 宋承先见状,道:“你看你怕成什么样了,当年要不是桃桃的爷爷和外公替你和槿婳订下了娃娃亲,你还不定娶的是谁?” 说完这句,大家又是一阵笑。 杨婉儿也站在一旁呵呵地笑着。 今日她作为槿婳娘家的代表人物,在满月宴上自是举重若轻的人物。 她打扮得隆重,开宴后坐在上席,之前没见过她,或没注意过她的人,这一回都知道了她就是穆少奶奶的亲表妹杨婉儿。 虽是没了爹娘,但如今傍上了槿婳这棵大树,吃穿用度,跟个千金小姐一样,可比在乡下当个穷村姑强多了。 众人知道了她的来历,看着她时的眼里便少了几分同情多了几分羡慕。 各个商行的掌柜,除了真的抽不开身的,都来了。 向小湘也带着小梅来了,小梅给向小湘生了个女儿,如今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那小姑娘性子八成随了向小湘,十分文静,进了屋后,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在向小湘身旁,哪都不去。 “苏掌柜年纪也不小了,又一表人才,也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了。”张掌柜道。 那坐在附近的人听到这一句都下意识地往苏运和身上瞅去。 苏运和放下了酒杯,点头道:“是是,是该考虑了。” “不瞒苏掌柜,我有个朋友,家里还有个未出嫁的闺女,年纪相貌倒不委屈了苏掌柜,若苏掌柜有意,我来给你做这个大媒。”一人道。 苏运和笑道:“多谢美意,只是在下心里已有意中人了。” “哈……原来如此,看来不久后,我们可都得到苏掌柜那喝喜酒了。” …… 槿婳坐在不远处,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然后她又发现,苏运和说完意中人后,无意识地往杨婉儿坐的方向瞅了瞅。 而杨婉儿明显也听到了他们的话,一时间筷子都停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槿婳这才想起,杨婉儿时常到美人妆的分店去,而美人妆分店的掌柜就是苏运和。 这两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又都到了天雷勾地火的年纪。她以前怎就没往这方面想去呢!要是杨婉儿与苏运和情投意合,她也可给他们促成好事呀! 槿婳本想散了宴后,找杨婉儿问问她的意思,但散了宴,回到屋里后,她又把这事给忘了。 女人生完孩子后,大多忘性大。 后来她又想起了这事,但要不就是一时半会见不到杨婉儿,等见到人后,她又把想说的话忘了,要不就是和杨婉儿聊起了别的,聊着聊着又把想问出口的话给忘了。 直至两个月后,她到分店去,进了门,见苏运和和杨婉儿眼神暧昧地站在柜台前,才又想起了这事。 店里的伙计见槿婳来了,皆上来给槿婳问好。 杨婉儿也迎了上去:“姐姐,你来了。” “你在这跟苏掌柜学了这么多月,可学到了什么本事?”槿婳故意笑道。 杨婉儿有些别扭地捏了捏手指道:“苏掌柜的本事我哪学得到,婉儿没读什么书,脑子又笨,只会跟伙计们学些销售的皮毛罢了。” “别谦虚了,妹妹只要肯用心,哪有学不会的。” 杨婉儿自经了上回那事后,怕再被穆子训瞧出什么端倪,人前总是十分小心,在槿婳面前恨不得做出十二分乖巧恭顺来。 槿婳只当她是真心对她这个表姐,对她从头到尾没有丝毫怀疑。 对店里进行了一番常规考察,又查阅了苏运和送过来的各类文书和账簿后,槿婳终于有了空,也记起了她老早想问杨婉儿的话。 她喝了一口杨婉儿端过来的茶,放下茶杯,拉住杨婉儿的手道:“婉儿,姐姐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姐姐请说。”杨婉儿道,心里蓦地紧张了起来——难不成槿婳发现了什么?不,看样子,她应该不知道。 槿婳道:“婉儿,你年纪不小了,如今你父母的孝期也过了,正是适合谈婚论嫁的时候。” “姐姐怎么说起这个。”杨婉儿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姐总不能一辈子把你留在身边,”槿婳也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姐姐问你,你觉得苏掌柜如何?” 杨婉儿没想到槿婳会这么问,她这一个月来,确实和苏运和走得挺近,她也着意挑逗了苏运和好几回。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想嫁给苏运和。 她喜欢的不过是把苏运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苏运和的喜欢,迷恋,还有会为了她的一个举动,一句话就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和征服欲。 可若真要她嫁给苏运和,她尚觉苏运和配不上她。 以她的姿色和聪明,她怎么也得找个比苏运和强,或者和宋承先差不多的,要是那个男的也是文曲星下凡,像穆子训那样能考个举人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嫁人可是女人改变命运的机会,她若不在这事上慎重一些,那她岂不一辈子都赢不了她的表姐棠槿婳。 杨婉儿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地对槿婳道:“我跟苏掌柜是朋友,但不是姐姐想的那一种。” “真的?” “嗯!”杨婉儿用力地点了点头,“婉儿喜欢的,也不是像他那样的。” “原来是姐姐误会了,没关系,以后若碰见了中意的,告诉姐姐,姐姐给你做主。”槿婳不疑有他,反觉自己适才问的太不妥,有些尴尬。 “谢姐姐。” 杨婉儿说着出去了,迎头却撞上了苏运和,不禁吓了一跳。 敢情她刚才和槿婳在屋内说话时,苏运和就一直站在门外。 杨婉儿抬眼往上一瞥,见苏运和的表情很是阴沉不快,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才做出这种模样。 怪怨苏运和不该偷听的同时,她又暗暗有些快意。 她摆起脸,佯装不知地从苏运和身旁走过。 苏运和忽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杨婉儿默不作声,用力地把手从苏运和手中抽了出来。 “谁在门外?”槿婳感觉到门外有人,出声问道。 苏运和赶紧换了一张脸,恭敬地道:“少奶奶,是运和,运和想问问少奶奶是否看完了账簿?” “刚好看完了,苏掌柜请进。”槿婳在里间道。 苏运和用力地瞪了杨婉儿一眼,先进屋去了。 --------------- 第52章 杨婉儿在槿婳面前矢口否认了苏运和后,苏运和对杨婉儿再不像素日里那般殷勤,还开始在杨婉儿面前摆起掌柜的谱。 杨婉儿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有一人负我”的性子,哪受得了苏运和这样的转变。 况这苏运和于她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不吊着他,她亦觉她的生活会少了些许乐趣。 这一夜美人妆分店打烊后,伙计们都回去了,只剩苏运和一人留在店内整理账簿。 杨婉儿带了酒,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苏运和对她的到来,似是并不意外,抬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看账目。 杨婉儿娇声笑道:“苏掌柜真是个大忙人,表姐若少了你,这一年到头得少挣多少银子。” “运和做的不过都是份内事,经不起表小姐这份夸。”苏运和连眼皮都没抬,冷声道。 杨婉儿并不恼,扭了过来,站到他旁边道:“瞧你,还在生气呀!人家都特意来找你道歉了。” “道歉,表小姐这话真是让人受宠若惊。”苏运和的脸色仍旧没有缓和。 “何必阴阳怪气的,反倒让人觉得你这男人小气,”杨婉儿给他倒了一杯酒,软声软气道:“就当我那日说错了话,伤了你的心罢。” 苏运和脸色终于好转,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这么说,你的心里还是有我的。” “那是自然。” “那你那日和少奶奶说的是几个意思?”苏运和又开始不依不饶。 杨婉儿装模作样道:“你这人,我一个小姑娘家,脸皮薄,突然被人问起,难不成要不知羞地全承认了……” “那好,明儿我和你一块去找少奶奶,让她给我们俩做主。”苏运和咄咄逼人地道。 杨婉儿忽觉得今晚的苏运和似换了一个人,再不像从前那么好愚弄,好摆弄了。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刹那意识到:苏运和极有可能和她一样,是个惯会做作,惯会披着羊皮装羊的狼。 她沉下了脸,甩手就要走。 苏运和把她拦住了,玩味地道:“现在走,就不好玩了。” “你想怎么样?”杨婉儿可不想见他把羊皮脱下来的样子。 苏运和阴笑着:“既要去玩狼尾巴,就别怕被狼咬呀!” 杨婉儿不禁冷笑:当真是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 她以为她一直如猫般把苏运和这只老鼠玩弄于股掌,却不知在苏运和的眼里,她也是一只老鼠,而苏运和隐藏得比她更深。 “苏掌柜说什么我不懂。”杨婉儿道。 苏运和变了脸色,抓起了她的手道:“还装呢!你以为你骗得了别人,能骗得住我吗?杨婉儿,你就是个自以为是,又恬不知耻的女人。” “苏运和,你敢这样说我。”杨婉儿气得嘴都歪了。 “这样说你怎么了,你也不看看你的身份,竟还想嫁给宋承先。你表姐对你这么好,把你当亲妹妹疼,你不知道感恩戴德,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勾搭你的姐夫,怕是你对穆家的偌大财产也早生了觊觎之心。” 那一日杨婉儿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勾引穆子训时,苏运和刚好到穆府去了,又刚好看到了那一幕。 至于杨婉儿想嫁给宋承先,还有对穆家财产动了心思的事,于宋承先而言更是显而易见的事。 “苏运和……你……”杨婉儿只当他会做生意会算账,却不知他长了双狼眼睛,把她的心思和行为都看得透透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唇一咬,反冷笑道:“是又如何?你还能到我表姐面前戳穿我吗?” 头尾两件事无凭无据的,苏运和就算说出去,她也可以说苏运和是胡说八道,至于中间那件事,她已和穆子训解释过了,槿婳若问起,她照样还是那个解释,连不待见她的穆子训都可以信她三分,更何况是把她当亲妹妹看的槿婳。 苏运和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戳穿你?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杨婉儿一下子懵了,完全不知道苏运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苏运和此时的眼神就像已捕捉到猎物的猎人。 他掐住杨婉儿的下巴,看着她的脸,一字一字道:“杨婉儿,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最坏的女人,但我苏运和天生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女人,越不要脸,越坏越喜欢。” 说完,他俯下身,狠狠地吻住了杨婉儿。 绕了一大圈,敢情苏运和就是要告诉她:他是个变态,他喜欢女人的口味也和别人不同。别人喜欢好女人,而他只爱坏女人。 杨婉儿挣开了他,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苏运和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五个红印,他下意识地举手摸了摸脸颊。 就在这时,杨婉儿把他推倒在桌上,也狠狠地吻住了他。 物以类聚,她从前以为苏运和是软柿子不怎么待见他,如今苏运和暴露出了真面目,原和她同是“人面兽心”的家伙,她倒一下子有些爱上他了 苏运和以为杨婉儿被他征服了,心里正暗自得意,伸出手要环住她的腰。 杨婉儿忽张开口,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唇咬破了。 “你……”苏运和看着唇上沾着血的杨婉儿,脸色顿变。 杨婉儿拍了拍他气急败坏的脸,嘲笑道:“刚还不说你最喜欢坏女人吗?” 苏运和转怒为笑,翻身把杨婉儿压在了桌子上…… * 转眼间,三年一度的春闱又来了,桃桃刚学会坐,穆子训就又要离家上京赴考了。 槿婳边给穆子训收拾衣物,边叮嘱他到了京城要记得给家里写信,要注意着衣着饮食,小心着身子,无事莫在外停留,早些回家…… 这些话,每次他离家前槿婳都要说上一遍,但穆子训不嫌槿婳啰嗦。 他竖起耳朵来仔细地听着,边听还边点头。 “你放心!家里一切有我。”槿婳叮嘱完穆子训,照例又来了这么一句。 穆子训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如今家里人多,生意上的事也多,忙不来的,娘子尽可放心地交给林管家和赵掌柜几个。” “知道。”槿婳微笑着点头。 “辰生一转眼快五岁了,我瞧着他近来调皮了些,若做错了事,娘子该批评的还是要批评的,莫要纵着他。” 槿婳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小时候爹和娘都太纵着我了,不想让辰生步了他爹的后辙。” “你的心意我明白,即便如此,也无须对辰生太过严厉,拘束。五岁的孩子正是活泼乱跳的年纪,若现在就逼着他规规矩矩,不许犯一丁点错,长大后,他岂不成了根呆木头……”槿婳俨然一副慈母心。 穆子训笑道:“娘子说的有几分道理,矫枉过正也不是个好办法。那就宽严并济,咱们既当慈父慈母,也当严父严母。” 槿婳这才满意了:“你放心吧!咱们辰生不会学坏的。” “还有,到时桃桃开始学说话了,一定要教她喊爹,这样等我回来了,我就能听到桃桃叫我爹了。” 槿婳就知道他有这个心,故意道:“想得倒美,我只教桃桃喊娘,喊奶奶……” “如此,我还是不走为好,免得桃桃以为她没有爹。” “矫情,”槿婳抿嘴笑着,把头埋到他的怀里,轻声道,“相公,等你回来的时候,桃桃不仅会说话,还会走路了……若相公此番高中,会不会也像学谨老弟一样留在京城做个校书郎?” “这些事都还言之过早呢!” “我可想好了,相公若留在京城,那我就把店开到京城去。相公在哪我就在哪。” “有你这句,为夫心里已满足了,可我怎舍得娘子如此奔波辛苦。京城虽好,金窝银窝到底不如自己的狗窝。真有幸高中了得以授任,我也会想办法向朝廷请求回乡或者在家乡附近就职。” 若他像学谨那般还未成家,家乡这边也无偌大的家业,留在京中为官自是求之不得的,毕竟京城才是全国最繁华昌盛,人才济济之地,多少人终其一生,也难以在国都有一席立足之地呀! “若能就近任职,那再好不过了,我喜欢咱们这的山山水水,听闻北边一年到头老刮风,那风里还带着沙子。” “那叫沙尘暴,春天和秋天比较多见,我那年春待在京城,有次出门时,刚好刮起了沙尘暴,回来后,整个人脏得跟掉进了土坑一样,头发鼻子里都是沙子……” 二人正闲聊着,外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姐姐,我学了好几天,终于做成了桂花酥,婉儿尝着味道可以,想着姐姐喜欢吃甜的,特意拿些来给姐姐尝尝。” 杨婉儿在外边道。 槿婳亲自去开了门。 杨婉儿端了碟桂花酥,站在门槛前,一见她就露出了乖巧的笑。 槿婳亲热地道:“妹妹有心了,快进来坐坐。” “不了。”杨婉儿向里边瞅了下,告诉槿婳她知道穆子训在里边,就不进去打扰他们夫妻俩了。 槿婳会意地接过了桂花酥。 杨婉儿点了下头,步履轻快地走了。 槿婳端着桂花酥回到屋子,穆子训已从里间走了出来。 “相公,这是表妹做的桂花酥,你也一块来尝尝。”槿婳道,就着一张檀木圆桌坐下下来。 穆子训坐到她身边,见她轻咬了一口桂花酥,微笑道:“又香又酥,婉儿真是心灵手巧,以后谁娶到我这表妹可真有福了。” “娘子稍微用点心,做得绝对比她好。” “我呀!烙些芝麻饼,做做馒头还行,像这种精致的点心我可没有办法,”槿婳很有自知之明地说着,见穆子训一脸出神,奇怪道:“你怎么不吃呢?” 穆子训回过神来:“娘子别怪为夫多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他们刚才才说着杨婉儿,穆子训立即来了这么一句,虽然他没挑明,可槿婳也猜得出,他指的是谁,不解道:“相公还是觉得婉儿表妹有问题?” “有些事太过刻意了,反而不妥了。” “表妹现在是跟以往很不同,但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有变化不也在情理之中,相公不也浪子回头了吗?” 槿婳打从心底里愿意相信杨婉儿是真的变好了。 若杨婉儿真的包藏祸心,在她面前却可不露出一丝破绽,那可真的就太可怕了!她的善良让她下意识地拒绝这种可怕的事。 穆子训听到她这么说,怕他再就这事讨论下去,未免让槿婳觉得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况且,这一切也只是他的推测,便淡淡道:“许是我多心了。” “嗯。”槿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第53章 上一回,穆子训和张学谨一块入的京。这一回,和他一同上京的,不是别人,正是齐举人家的公子齐盛。 几年前的乡试,齐盛耽于玩乐,名落孙山,而和他一同到省会考试的穆子训和张学谨却都榜上有名。 齐盛灰头土脸地回家后,他的举人爹倒没怎么责备他,可他羞于见人,每日只管躲在屋内,连张学谨和穆子训上京赶考那一日,他也没有前来送别。 那些狐朋狗友一开始还来找他玩,可后来,见齐盛已玩不起了,便也不再找他。 “知耻而后勇”,头悬梁锥刺股了三年后,齐盛终于在今年乡试中了举,这才又欢欢喜喜地出现在了穆子训面前。 结伴上京,也是齐盛先提出的。 齐盛能痛改全非,有今日的成就,穆子训也为他感到高兴,丝毫不计较齐盛冷落了他好几年。 有齐盛作伴,槿婳也放心了许多。 赴京赶考,路途遥远,多个伴,总多个照应。 穆子训离家后,槿婳每日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无非就是家里店里两头跑,得了空就到慈济院去看看那些孤儿,给他们带些小礼物,鼓励他们好好生活,好好做人。 桃桃还不足岁,虽有一个乳娘和一个保姆照顾着,但槿婳这个亲娘也不能说脱开身就脱开身。 孩子太小,她怕她若不每日抱她亲她和她说话,桃桃会分不清亲娘和乳娘。 穆子训未离开家前,常给桃桃念书,槿婳怕穆子训走后,桃桃听不到读书声不习惯,一有空也念书给桃桃听。 穆子训念《大学》《中庸》,她就念《三字经》《千字文》,顺带把辰生也叫了过来,和桃桃一块听她念书。 她念书的时候,辰生就叽叽咕咕地学她念书的模样,过了十天半月后,大字不识的辰生竟也能准确无误地背上一大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槿婳十分安慰,只是跟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多了,长了,生意上的事,便有些顾不过来。 好在,各大商行的掌柜都是她亲手提拨的得力干将,一些非重大的事,他们皆能妥善处理,每隔半月都会按时缴银,并把账簿和营业手帐送到穆府给她查看。 这一日,美人妆分行的掌柜苏运和送了账簿过来。 槿婳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发现这半个月的利额比上半个月低了八十九两。本来这利额或高或低,只要在正常的波动范围内,也属常事。 但按往年的经验,入了秋后,利额应只增不降的,况且美人妆的总店也未出现这种情况。 槿婳虽有些郁闷,但这数额不大,她又一向十分信任苏运和。 况且除此外,也没其它不妥之处,便如常地把账簿送还给了苏运和。 “辛苦苏掌柜了。”槿婳如常地微笑道。 “少奶奶这是哪里的话,这个月的利额有些许下降,运和正觉心里有愧。”苏运和有些自责地道。 他这样的态度,倒让槿婳忍不住安慰他:“不过是小数目,倒也不打紧。” “少奶奶放心,运和一定会想办法把下半个月的利额提上来的。” “苏掌柜办事,我一向都是非常放心的。”槿婳笑道。 苏运和拿了账簿,就要回去,走到了近门口处,却碰见了杨婉儿。 二人不过只是微微点了一头,便各走各的路了。 槿婳见状,待杨婉儿走进来后,道:“我瞧着你跟苏掌柜生疏了许多。” “我只是觉得我竟对他无意,就该和他保持着距离,免得讨人嫌话。”杨婉儿道。 槿婳点了点头:“这样很好,你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若交往得过密了些,瓜田李下的,确实不是个事。” 杨婉儿正色道:“婉儿如今在表姐家,自不敢做出有任何辱没了穆家门风的事。” “这般说就太见外了,如今这也是你的家。”槿婳道。 尽管穆子训提醒她要提防杨婉儿,可她左看右看,就是没看出杨婉儿有何不妥之处。 杨婉儿每日里对她嘘寒问暖的,对姚氏也很恭顺,有些事交给她做,她也做得不错,让槿婳真的是一点错也挑不出来。 * 这一夜,过了打烊时分,杨婉儿料想苏运和应该回到家里了,便又偷偷地溜出了穆府,到苏运和的私宅去。 苏运和知道她要来,早把门打开了。 杨婉儿到了后,轻轻一推,进了大门后,便轻车熟路地往他屋里去了。 苏运和已解了外袍,一见杨婉儿进来,便抱住了她。 二人翻云覆雨了一番后,杨婉儿倒在了苏运和怀里道:“今日送去的账簿她可有说什么?” “我做账的本领你还不知道吗?我只会让她看到我想让她看到的。”苏运和自鸣得意地道。 从前两个月开始,苏运和就开始在账簿上做手脚,挪用美人妆分行每月所赚的利额。 一开始他并不想这么做,可禁不住杨婉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唆,再加上他本也是个有野心,喜欢铤而走险的人,这事是不想做也做下了。 杨婉儿满意地笑了笑,摸了摸苏运和敞开的胸膛,问道:“照这法子,咱们一年神不知鬼不觉搞到手的银子能有多少?” 苏运和伸出了三根手指道:“至少有三千两。” “三千两……”杨婉儿登时两眼放光,用力地亲了下苏运和的脸颊道,“心肝,你可真是个天才。” 苏运和捏了捏她的脸道:“你现在才知道。” 杨婉儿笑了笑,又怨道:“要是你早听我的劝,早些动手,到手的钱不就更多了吗?” “得了,别再说这个。” “有什么说不得,你给她当掌柜,替她出力卖命,她一年到头才给你几个子。” 杨婉儿见苏运和似还念着槿婳对他的恩,勾住了他的脖子道:“当初若不是你替她扳倒了郭友长,她哪能有今日,结果只给了你这个分行,倒把总行给了没出什么力的李掌柜。每次想起这个,我都替你委屈。” 杨婉儿极力离间着苏运和和槿婳之间的关系,可苏运和听完了这些话后依旧没什么表态。 杨婉儿不禁勾唇冷笑:“看来咱们苏掌柜是对那女人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别胡说,她总算没亏待过我。”苏运和听不得杨婉儿这么说。 “啧啧啧,原来苏掌柜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呀!那是我多嘴了,我也不配和你待在一处。”杨婉儿说着,便作势要穿衣下床。 苏运和截住了她的腰道:“再没有比你狠心的了。” 说着,他又从枕下拿出了一张银票,递到她手里道:“我人给你了,钱给你了,你还要这样对我?” 杨婉儿接过银票,这才转怒为笑:“等咱们攥够了钱,再搞到向小湘的秘方,那就高枕无忧了。” 她在穆家待了那么久,听闻玉容膏的制作秘方分别保存在向小湘和槿婳手里。 杨婉儿在槿婳面前做小伏地,就是想获得槿婳的信任,好套取玉容膏的制作秘方。 美人妆能迅速崛起,在妆粉行站住脚,主要靠的就是这张秘方。 可惜她在穆家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槿婳把那秘方藏在了哪里。 不然,她早把方子偷出来了,也省得还要日日在槿婳面前演戏。 跟钱相比,苏运和也更想要那方子,这才甘冒风险和杨婉儿搞在了一块,听她摆布。 苏运和又亲了亲杨婉儿的脸道:“今晚别回去了。” “我要是听你的,我就是找死。”杨婉儿往外瞧了瞧道,“时候不早了,我真该回去了。” 她下了床,边穿衣服边道:“再不回去,万一被棠槿婳发现了,起了什么疑心,那我之前做的就全白费了。” 苏运和看着杨婉儿的身子,笑道:“这黄花闺女一旦成了妇人,莫说身形,就是走姿也跟做姑娘时不一样。她都生了两个孩子了,竟一点也没察觉出你已是被人开过苞的。” 杨婉儿系好了腰带,啐了他一口:“偏生是你长了双狗眼,又长了张狗嘴,看人家走几步路,也能知道人家关起门来做了啥。” “你看你发的什么火?我也是听人说的。自做了那事,我瞧着你这模样也跟以往不同。”苏运和轻薄地说。 “滚你娘的,我是胖了还是瘦了,出了你这屋,谁不说我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你若敢在外人面前多嘴,坏了我的事,看我能饶你。”杨婉儿瞪眼道。 她虽和苏运和做了苟且的事,但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有时想起这个,她心里还隐隐有些恶心。 也许她不是恶心苏运和而是恶心自己——她本也想做个美好而清白的女子,可偏落到了这步田地。 杨婉儿穿好了衣服,整理好头发后,不再瞅苏运和一眼,揣着银票走了。 她偷偷摸摸地沿着来路回到了穆府,正准备回屋打水洗个澡。 辰生忽而出现了。 “表姨,你刚才到哪去了?”辰生站在了她门口,眨巴着眼睛问。 杨婉儿先是吓了一跳,确定只有辰生一人,才镇定下来道:“表姨哪也没去呀!” “表姨骗人,我刚才来找你,你不在屋里,我又看见你从后门的方向偷偷地走了进来。”辰生童言无忌地道,“表姨的样子好像一个贼。” 这话简直戳中了杨婉儿的心事,她蹲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对辰生道:“辰生真聪明,表姨刚才是不在屋里,那后门的墙角下有蟋蟀,叫得可大声了,表姨本想抓几只给辰生玩的。” “真的有叫得很大声的蟋蟀,那你快带我去看。”辰生拉住了杨婉儿的手,兴冲冲地说道。 杨婉儿刚想寻几句话,哄他回去,辰生忽往她身上嗅了嗅,皱眉道:“表姨,你身上怎有个怪味?” 杨婉儿一下子臊得满脸通红,好似辰生正把她和苏运和捉奸在床一样。 脑子一热,她扬手就给了辰生一巴掌:“臭崽子,叫你胡说。” 杨婉儿一直在穆家老小面前装好人,自辰生会记事会说话后,她更一直在辰生面前扮演着温柔大姐姐的戏份,何曾这样疾言厉色过。 辰生是穆家的长孙,槿婳的心肝宝贝,自出生起就在众人的宠爱中长大,更是不曾挨过打。 杨婉儿此时此刻的举动和表情,在年幼的辰生眼里简直如画上的罗刹鬼一样可怕。 吃了一耳光后,辰生又是疼又是怕,立马放声大哭了起来。 杨婉儿见他哭了,急得去捂他的嘴。 辰生惊恐,手脚乱摆挣扎了起来。 可他一个小人儿,哪是杨婉儿的对手。 杨婉儿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另一只手则按在他的胸口。 看着辰生那苦苦挣扎的样子,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极恶毒的想法。 --------------- 第54章 杨婉儿把放在辰生嘴上的手往上移了移。 她想捂住辰生的鼻子,让他无法呼吸,窒息而死。 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好了把辰生捂死后,丢到不远处的莲塘,好伪造成辰生失足溺水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直照顾着辰生的乳娘高氏闻声赶来了。 因是在夜里,她一时间也瞧不清杨婉儿和辰生在做些什么,只是看见两个一高一低的人影在晃动,出声道:“辰生,你跟表小姐在玩些什么,叫得那么大声,把高妈妈都吓到了。” 杨婉儿惊得赶紧松开了手。 辰生终于得以摆脱杨婉儿,又见高氏来了,忙奔到她怀里啼哭道:“高妈妈,表姨是坏人,她打我,她还骂我是臭崽子,把我抓得很疼很疼……” 杨婉儿听到辰生这么说,一时间也非常心慌,转念又想辰生不过只是个五岁的小屁孩——世人皆知,小屁孩都爱哭爱闹,还爱胡说八道。 她何不利用辰生年幼这一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婉儿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对高氏道:“哎呦!我只是想逗辰生玩玩,哪知他就闹起来了,也是我不好,不该去惹他的……” “原是如此……”小孩子哭闹本是常事,杨婉儿这般说,高氏并无丝毫怀疑,只管把辰生抱在怀里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高妈妈给你吃乳酪稣。” 乳酪稣是辰生最爱吃的,往常他哭闹,高氏说起这个,辰生就不哭了,可这一回,这一招却是不顶用了。 辰生还是啼哭不止。 杨婉儿便继续做戏,对高氏道:“看来辰生是真的生气了,不肯原谅我。你觉得表姨打了你,骂了你,那表姨也让你打让你骂。” 杨婉儿说着走向了辰生。 高氏见这也是个法子,抓起了辰生的手往杨婉儿身上打去道:“好了,辰生打回来了。” 辰生小脸上满是泪水,想起杨婉儿刚才打得他脸疼,下意识地挥起小手,也给了杨婉儿一耳光。 他的力气虽不大,但他这一耳光打得却是有模有样。 杨婉儿登时眼神一变,高氏也觉辰生过分了,忙拉回辰生的手训道:“辰生,你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打你表姨,要是被你娘知道了,非挨骂不可。” 辰生一听这话,又委屈地哭了起来:“不是你们说让我打回来的吗?她刚才就是这样打我的,只准她打人,不准我打她,呜呜呜……” “没关系的,只要辰生高兴就行了。”杨婉儿怕辰生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话让高氏起疑,忙服软道。 “好了,好了,高妈妈不告诉你娘。不哭了,再哭下去,被夜猫子听到了,夜里就要爬到你床上吃你的小脚趾。”高氏连哄带吓,终于把辰生哄安静了。 杨婉儿看着高氏抱着辰生离开的背影,狠狠地咬住了牙…… 辰生头一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被高氏抱走后,便嚷着要见亲娘。 高氏只得抱着她去见槿婳。 槿婳正把桃桃哄睡。 辰生哭红着小脸跑进来,一把搂住她的腰:“娘,表姨打我。” “谁打你?”槿婳以为自己听错了。 “表姨。”辰生又道。 高氏跟着进来,低声笑道:“许是表小姐跟小少爷玩儿,一时间过了头,没注意到分寸,便把小少爷惹哭了。” “不是这样的,”辰生用力地摇了摇头,委屈地解释:“表姨很晚才回来,我问表姨去哪了!她说她去后门那看大蟋蟀,我让她带我去,然后她就打我了……就这样……举手,一下子打在我的脸上,打得我好疼好疼。” 辰生边说边把杨婉儿打了她一耳光的动作比划出来。 “她还用手捂住我的嘴,就这样……很用力地捂着,害得我都发不出声。” 辰生说得很激动,但槿婳听得一头雾水。 她捧起辰生的脸看了看,确实是左脸比右脸更红些。 又摸了摸辰生的脑袋道:“你表姨真打你了?” “嗯。”辰生噘嘴应道。 “她平日对你不是可好,你也爱和她玩吗?她做什么突然间就打你,是不是你顽皮,做了让她生气的事。” “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辰生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辰生想了想,才低声道,“我就说了她身上有个怪味,她就打我了。” “怪味?什么怪味?” “就是有点臭臭的,怪怪的味。”辰生努力地形容着。 槿婳更奇怪了,看向了高氏道:“你刚才打婉儿那来,闻到什么味了吗?” “没有……”高氏摇了摇头。 辰生急了:“明明就有,我说的是真的,真的都是真的……她身上就是那种怪味……” 辰生见槿婳和高氏不信他,又开始哭了起来。 槿婳怕他大哭吵醒了桃桃,忙把他抱进怀里安抚道:“好好好,娘相信你,辰生说的都是真的,别再哭了,要是把妹妹吵醒了,娘可不饶你。” 辰生瞥了眼躺在摇篮里熟睡的妹妹,不敢再大声哭泣。 槿婳摸了摸辰生的脑袋,对高氏道:“还请高妈妈以后好好看着辰生,别让他离了你的视线。” “是,夫人放心。”高氏点头道。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听说被人打了,当娘的怎能不心疼?但辰生年纪太小了,小孩子说话又没个准。 她是不相信杨婉儿好端端地会和辰生过不去。莫说一个是大人一个是小孩,就是平日里,他们也很合得来,哪有说翻脸就翻脸的。 槿婳边轻揉着辰生的小脸,边道:“娘给你揉揉,揉了咱辰生就不疼了。” 辰生乖巧地闭上了眼,没一会就倒在槿婳怀里睡着了。 杨婉儿这一夜却是转辗反侧,难以入眠。 虽然她在高氏面前掩饰得好,但童言无忌,谁知道辰生在槿婳面前会说些什么。 若说了任何一点对她不利的东西,让槿婳对她起了疑心,那她以后在穆家的日子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好过了。 翻来覆去了一整夜后,第二日她便往槿婳那去了。 明面是道歉,实际是探口风。 她跟槿婳说她昨天不过是想逗逗辰生,可能是下手没太注意,不仅惹得辰生不高兴,还哭了一场,她实在觉得很过意不去。 小孩子有时就是爱耍脾气,哭闹,杨婉儿竟已亲自前来解释道歉,槿婳哪能再在这事上计较。 便对她道:“小事情而已,表妹不必放在心上。” 杨婉儿确定槿婳没有起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过后,她又做了许多好吃的,买了好些玩意,还抓了两只又肥又大叫得又响的蟋蟀去哄辰生。 辰生有得吃有得玩,很快就把那夜的事淡忘了,又把杨婉儿当成了自己的好表姨。 这事后,杨婉儿到苏运和那去就更加谨慎了。 * 第二年,春三月。 春闱结束过后,槿婳就一直在等穆子训的信。 到了四月中旬,她生日的前几日,才收到了穆子训从京城寄回来的信。 穆子训在信里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坏消息是:他这次的春闱又榜上无名,齐盛亦名落孙山。 好消息是:天子为庆太后七十岁生辰,特开恩科。 他和齐盛皆打算留在京城,明年参加恩科。 简单的说,三年一次的春闱是常规的考试,是正科,恩科就是在正科以外的加考,让落榜的学子都有再次中试的机会,以显示皇恩浩荡。 槿婳接到这信,喜忧参半,喜的是朝廷开恩科,穆子训身子无恙,忧的是穆子训又落榜了,回不了家。 说好等桃桃会叫爹时,他就回来的。如今,她已教会桃桃喊爹,穆子训却又得再过一年才能回乡与家人团聚。 槿婳捧着信一时失了神,穆子训没有如期回来,她心里空落落的。 姚氏拿起了穆子训随信托人送来的粉色锦盒,交到槿婳手里道:“这是训儿给你的礼物,你不打开看看。” 穆子训在信尾提到了她的生日,这绣着芙蓉花样的锦盒里放着的,就是他给她的生日礼物。 槿婳心事重重地打开了盒子,眼前忽然一亮。 盒子里放着一对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 耳坠上的点翠玫瑰花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坠上的南珠则饱满圆润,光泽细腻。 不管是材质和做工这对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都属上佳。 玫瑰和珍珠,乃是槿婳的心头好呀! 她一下子笑了,甜蜜地道:“亏他还记得我喜欢这个。” “快戴上看看。” 姚氏催着,拿起了耳坠,亲自替槿婳戴上了。 “娘,好看吗?” “好看,太好看了,咱子训的眼光错不了的。” 姚氏啧啧地夸道。 站在一旁的丫鬟也齐齐夸了起来。 槿婳让丫鬟取来了一面镜子,仔细地照了照,越照越觉喜欢,心底里对穆子训的那点怪怨也淡了许多。 此时,杨婉儿拉着辰生的手进来了。 见屋子里这般热闹,姚氏也在,杨婉儿先给姚氏行了一礼,又看向槿婳道:“姐姐,是不是姐夫高中了?” “高中倒没有,天子开了恩科,他明年还要考呢!”槿婳放下镜子应道。 杨婉儿一下子注意到了她的新耳坠,走上前来:“姐姐,你这耳坠是哪买的?也太好看了。” “不是买的,是你姐夫托人从京城里送来的,咱们城里怕是没有这么好的工艺师,做不出这样的耳坠来。”姚氏道。 “这也不一定,儿媳记得李记有个姓汪的老师傅就有这么好的手艺,娘你的那只金丝如意点翠手镯不就是汪师傅打的吗?”槿婳提醒道。 姚氏这才想起了去年春节时,穆子训送他的金丝如意点翠手镯,连声笑道:“没错没错,但我瞧着这工艺比那汪老师傅好得多了,又是从京城来的,京城的东西,总不是咱们这可以比的。” “大娘说的对,婉儿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耳坠。姐夫特意让人打了耳坠,有特意让人千里迢迢送到家里来,姐姐真是好有福气。”杨婉儿羡慕地说着,伸出手往耳坠上摸了又摸。 姚氏见状,笑道:“喜欢吗?不需羡慕你姐姐,赶明儿找个有家底又会疼人的郎君,还不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大娘尽会取笑人,婉儿哪有这等福气。”杨婉儿脸红了起来。 辰生爬到了槿婳身上,摸了摸槿婳的耳坠道:“娘,这是爹送给娘的?” “是呀!” “那爹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吧。” “明年是很久以后的年,” 辰生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啊……辰生现在就想爹回来了。” 这话又触动了槿婳的思夫情绪,她摸了摸辰生的小脑袋,微微一笑:“快了,明年是很快的年,咱们很快就能见到你爹了。” “要是子训明年能高中就更好了。”姚氏期待地说。 “一定的,姐夫一定能高中。”杨婉儿奉承着,两只眼睛仍紧紧地盯着槿婳的耳坠看。 --------------- 第55章 天气凉了,转眼又到了秋。 有一对儿女常伴左右,槿婳日日都觉岁月静好。 辰生这时已算六岁,槿婳想起了穆子训的嘱咐,便请了个姓李的先生到家里来教辰生读书识字。 这孩子在读书上有几分天赋,识字快,又听话。 李先生是秀才出身,原本是个很严厉的先生,得了个辰生这样的学生,也相对的宽和了起来。 十月,温度陡降,李秀才感染了风寒,留在家中休养,便没到穆府来给辰生授课。 李先生来不了,槿婳权当给辰生放假,但她怕辰生玩野了,便要求辰生每天写一页字交给她查看。 至于字写好后,辰生爱怎么玩,她都是不拘的。 这一日,辰生早早地写好了字,到槿婳房间去找娘亲,槿婳并不在。辰生便把字压在了桌子上,离开了。 他离开后好一会,槿婳才回到了屋里。 “少奶奶,小少爷把写好的字送过来了。” 小竹眼尖,发现了压在一本书下的字。 “这孩子,今天倒早,快拿来我瞧瞧。” 槿婳笑着,接过了小竹递过来的字。 “写得粗糙了些,定是想着玩,不肯用心了。”槿婳边看着辰生写的字,边道。 “我觉得小少爷写得很好呀!李先生之前常夸小少爷是个可造之材呢!”小竹净捡些槿婳爱听的话说。 虽然知道小竹是在恭维她,但槿婳听了心里也舒坦。 哪个当娘的听到自家孩子被夸时,不高兴呢! 她又仔细地端详着辰生的字,想着等过几天给孩子他爹寄信时,也把辰生写的字寄去几份。让穆子训知道他的儿子也会写字了。 她正想得入神,辰生忽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 “娘,你看这是什么?”辰生手里拽着东西,边跑向她边道。 “你这孩子去哪了?”槿婳放下手中的字,笑道。 辰生左右打量着她的双耳,忽迷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呢?娘这怎么有?” “什么怎么会?”槿婳又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辰生摊开了手,手掌里不是别的,而是一对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 如果不是槿婳现正戴着穆子训送她的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她会以为辰生把她的耳坠拿走了。 因为辰生手里的耳坠和穆子训送她的,看起来完全一模一样。 “这个,你哪来的?”槿婳疑道。 她向来不知道府中还有第二对这样的坠子。 辰生道:“我刚才到表姨屋子里去,表姨不在里边,我看见她桌子上放了一对这样的耳坠,以为是表姨把娘的耳坠拿走了,就想着拿回来还给娘。” 辰生知道这耳坠是他爹送给他娘的,而他娘喜欢的不得了,所以当他在杨婉儿屋里见到这副耳坠时,他下意识地以为是杨婉儿拿走了槿婳的耳坠,他应该把它拿回来还给他娘。 槿婳听到他说这耳坠是从杨婉儿屋里来的,登时觉得这事不对劲。 辰生见槿婳不说话,以为槿婳是怪他拿了杨婉儿的东西,有些害怕地道:“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偷表姨的东西,我以为这是娘的,我只想把它拿来还给娘。” 槿婳拉过辰生的手道:“娘知道,娘不怪你。不过这不是娘的,你以后不能再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前就拿走别人的东西,知道吗?” “知道了。”辰生用力地点了点头。 槿婳拿起辰生手里的耳坠,认真地瞧了好一会,又把耳坠放回辰生手里,嘱咐道:“我叫小竹陪你到你表姨那去,你这耳坠是从哪个位置拿的,就放回哪个位置,千万别让你表姨瞧出来了。” “是。”辰生又点了点头。 槿婳向小竹使了使眼色,小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带着辰生下去了。 她刚才查看过耳坠,仔细比对,辰生从杨婉儿屋里拿来的耳坠跟她的在做工上还有些许不同。简单地说,她这对做工比较精湛细致,杨婉儿的那对就略显生硬。 但这两对耳坠的用料是一般无二的。 特别是上边的南珠,大小,光泽,圆润度都与她这对不相上下。 杨婉儿一直住在她这,她每月所用的月钱是她亲自拿到她手上的,杨婉儿有多少钱,槿婳再清楚不过。 而这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造价不菲,绝不是杨婉儿买得起的。 杨婉儿素日里极少与外人接触,也不曾听她说起有什么有钱的朋友,可她屋里偏有这样的耳坠,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槿婳不让辰生独自回去,而让小竹跟着,是怕万一杨婉儿回来了,正好撞见了辰生,辰生会应付不来。 这对耳坠,让槿婳意识到:杨婉儿或许不像她表面看到的那样。 等了好一段时间,小竹终于带着辰生回来了。 “放回去了吗?”槿婳问。 “放回去了,原来的位置,一点都没差。”辰生点头应道。 “可有撞见你表姨?” 辰生摇了摇头,小竹亦摇头道:“没有,我问了下,原是表小姐被老夫人屋里的阿欢叫去帮忙了,还没回来。” “原来如此。” 定是阿欢叫得有点急,杨婉儿才来不及把耳坠收起来的,哪知竟被辰生发现了…… 槿婳沉思了良久,先唤高氏把辰生带了下去。 然后把耳坠的大概模样画了下来,让小竹带着图到城里的李记去打听打听。 李记是城中最有可能制造得出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的首饰店。 小竹带着图到了李记后,直接说她要见掌柜的。 掌柜见小竹的衣着打扮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不敢怠慢,请她到雅间用茶。 小竹喝了茶,才慢悠悠地把耳坠的图纸拿了出来,说是她家小姐要打耳坠,可提供原材料,制作费十分可观,只问李记是否有师傅能照着这图样,打出一对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 掌柜的见了那图纸,也不多问,胸有成竹地说包在他身上。 小竹一见他这态度,就知道有戏,假意道:“李记的师傅真的能做出这样的耳坠?我之前可是问了好几家,没一家敢接这样的活。” “姑娘有些孤陋寡闻了,我李记的汪师傅可是本城最好的首饰工艺师,这点翠的技艺他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我自是信得过掌柜,只是那南珠十分昂贵,若汪师傅之前做过这样的耳坠,那我们小姐定是可以放心的。可惜呀!这是京城来的新样式,怕是汪师傅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制作了。”小竹道。 “姑娘说笑了,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我们李记也不敢接这样的活。不瞒姑娘,两个月前,汪师傅就做过这样的耳坠子,那客人来取货时,可是十二分满意。” “是吗?京城来的新样式,竟有人赶在我家小姐面前先做了,这人是谁?若是认识的,我跟我家小姐说说,叫她到那人府上瞅一瞅,心里就更有底了。”小竹继续套掌柜的话。 掌柜犹豫了一会道:“是位公子,你家小姐怕是也不敢到他家去。” 小竹笑道:“这也无妨,我可请我家公子或者家里的小厮去问问那位公子。” 掌柜怕到手的生意丢了,便道:“是美人妆分行的掌柜苏运和。” 小竹心内吃惊,脸上只恍然大悟地笑道:“啊……原来是鼎鼎有名的苏掌柜,连苏掌柜都信任你们李记,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竹爽快地说着,把押金留下了,说过两日,会把做耳坠所需的珍珠送过来。 掌柜见生意成了,十分高兴地送她出去。 小竹离了李记就回府把打听到的事都告诉了槿婳。 “是苏掌柜,居然是苏掌柜……”槿婳的吃惊不亚于小竹。 “李记的掌柜如此说,想必不会有假。”小竹道。 苏运和叫李记打的耳坠,却出现在杨婉儿屋里,显而易见的,这耳坠是苏运和送给杨婉儿的。 但是杨婉儿明明说她不喜欢苏运和,为了避讳,在人前,二人连句话都不多说,为何收下了这么贵重的礼物? 而且,不送别的,偏送一对和她一模一样的点翠南珠耳坠。 她戴着这耳坠在苏运和面前出现时,苏运和可没表现出对她的耳坠多感兴趣的样子。 一般的男人都是极少去注意女人身上的配饰,她是东家,他盯着她的耳朵看也不合适。 那苏运和是怎么让李记做出了一对一模一样,相差无几的? 除非…… 槿婳想起了杨婉儿有好几回都盯着她的耳坠出神的情形,霎时明白过来:是杨婉儿要求苏运和送她银镀金点翠珍珠耳坠。怕是为了能打出一对一模一样的,杨婉儿还找了苏运和好几回,在他面前仔细地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二人当真是关系匪浅,竟如此,何必一直在她面前演戏! 她可是明确地表示过愿意撮合他们两个。 杨婉儿明面上不同意,说她绝对安分守己,不会做出辱没穆家门风大的事,暗地里却和苏运和暗通款曲,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竹提醒道:“少奶奶,那耳坠还让不让李记打?” 槿婳回过神来,想了一会道:“打,不过不打耳坠,改成发簪,义嫂下个月过生辰,我就送她这个。” “是,小竹知道了。” 小竹下去后,槿婳又想了许久,决意先不戳穿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杨婉儿是她的表妹,又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她总得给她留几分薄面。 但她隐约觉得这事并不简单,再联想起那一夜辰生说杨婉儿很晚回来,又打了他的事,便暗中叫府中人仔细着杨婉儿的举动。 杨婉儿那边,却不知道槿婳已对她起了疑心,还以为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槿婳此时,亦还想给杨婉儿坦白的机会。 某日,见到她时,槿婳用开玩笑的口吻道:“这些年过去了,你和苏掌柜依旧是一个未婚一个未嫁,苏掌柜怕是一直都惦记着妹妹,妹妹真的不重新考虑考虑?” 杨婉儿听到槿婳这么问,依旧是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回答得既干脆又利落。 若不是槿婳已知她和苏运和之间不清不白,见到她这样的态度,定又被她糊弄了过去。 不久后,槿婳派出的人暗地里来报告,说是杨婉儿某天入夜后鬼鬼祟祟地到苏运和家里去了,二人也不知做了些什么,过了好长时间,杨婉儿才从苏宅出来。 口口声声不愿意嫁给他,对他无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在入夜后跑到男方家里去。 这是正经姑娘做得出的事吗? 槿婳虽还不知道杨婉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她这样的行径已让槿婳十分不耻与心寒。 她真心实意拿杨婉儿当妹妹,留她在家里养了这么多年,一心想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谁知她却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对着她这个表姐又是藏着又是掩着。 倘杨婉儿再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累及了穆家的名声,那她怎对得起相公! 就在她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当面和杨婉儿把话挑明了时,美人妆分行专门负责采购的老赵偷偷地找到了槿婳。 --------------- 第56章 老赵站在槿婳面前,犹豫了一会,方对槿婳道:他怀疑苏运和做假账,因为那天他无意间瞥见了苏运和所做的账簿,发现一些款目与他所知道的真实情况有所出入。 槿婳听到老赵这般说,登时心一凉。 虽然苏运和和杨婉儿不清不楚,但槿婳一直以来还是很相信苏运和的,苏运和确也是美人妆的“功臣”。 可她也深知老赵的性情,若不是真有这事,又有几分肯定,老赵断不会特意到她跟前和她说这个。 难不成苏运和也背叛了自己? 槿婳越想心越重,心窝处就像搁了一块石头一般难受,又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 她叮嘱老赵先不要打草惊蛇,接下去,不管采购的数目是大是小,都登记成册,偷偷送到她这。 到时她再比对苏运和送来的帐簿数目,有没有假,自是明明白白。 “少奶奶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事办妥的。”老赵点头应着。 “这事,除了你我,赵先生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槿婳又补充了一句。 “是。”老赵认真地应着,便离开了穆府。 槿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盼着这一切不过是误会。 * 有了槿婳的吩咐,老赵便把登记每一回采购数目的事当成头一件大事来做。 他做得谨慎小心,打算汇总了这一季度的采购明细后,再把总册交给槿婳。如此,证据才算充足,才能让苏运和无话可说。 万万没想到,老赵所做的一切,不下两个月,还是被奸猾的苏运和看出了端倪。 苏运和起初只是隐约觉得老赵在暗地里做些不为人知的事,这事还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那时还不清楚老赵具体在做些什么。 直至有一回,苏运和寻了个机会,潜入了老赵的房间,在老赵的屋子翻出了采购明细册子,才知老赵是想揭他的底,而老赵敢这么做,定是得了槿婳的授意。 槿婳居然这么快就对他起了疑。 如今这情况,他若把册子毁了,把老赵解决了,只会加深槿婳对他的怀疑。 可他若什么都不做,他所做的事,迟早会败露,会被公之于众。 到时,他再也不是美人妆分行的掌柜。 不,他挪用了那么多钱,别说美人妆,就是这座城,他也没法再待下去。 事情一旦捅出去,他只有下大狱的份,就算他出了狱,也是声名尽毁,再有才华,也没有哪个店敢再雇佣他。 苏运和不想蹲大牢,也不想余生都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和嘲讽声中度过。 细想了一番后,他决意在槿婳还没有对他动手前,先逃之夭夭。 反正他父母早亡,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值得他眷恋的。带着钱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几年,风声一退,谁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他照样可以逍遥快活。 苏运和一边在槿婳和老赵面前装出浑然不觉的样子,一边又抓紧时间,利用职务之便,悄悄地盗取美人妆分行总柜的钱款。 这事,除他之外,只有杨婉儿知晓。 他想让杨婉儿和他一块逃,便把什么都跟杨婉儿说了。 杨婉儿得知苏运和的打算后,眼睛瞪得老圆,半晌,忽冷笑道:“这些事都是你做的,与我何干?” “你这么说,是不想走了?”苏运和生气地问。事到临头,杨婉儿居然只顾着自己,还想和他撇清关系。 杨婉儿如今在穆府舒舒服服地做着尊贵的“表小姐”,自然不想走,不想和苏运和去过那种逃亡的生活。 做假账的是苏运和,挪用美人妆利额资金的也是苏运和。 只要她死咬与她无关,谁敢把罪名扣到她头上。 苏运和一下子看出了她的心思,逼视着杨婉儿道:“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教唆我在账簿上动手脚的!” “呵!我教唆,证据呢?证据在哪?”杨婉儿猖狂地笑道。 她和苏运和的事,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详情内幕。 苏运和见她笑,也跟着笑。 杨婉儿怒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蠢,”苏运和捏起她的脸道,“我在来的路上,路过李记,李记的掌柜无意间和我说起了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什么?”苏运和阴森的眼神,让杨婉儿有了不好的预感。 “几个月前,你那槿婳表姐,就派了丫鬟到李记打听点翠南珠耳坠的事,你以为你是狐狸,但跟你表姐比起来,你的段术差远了,她早就知道你人前是人,背后是鬼,是个做作、不守妇道的女人。” “这……不可能……”杨婉儿叫道。 她几乎日日都看见槿婳,从没察觉槿婳对她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你不信,那你去李记问呀!”苏运和提醒道:“她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你以为,我走了,你就能置身事外,高枕无忧?不可能,她这么长时间没有戳穿你,反让老赵暗地里搜集证据,就是想将你我一网打尽。” 苏运和见杨婉儿面露惧色,抓起她的手道:“我若卷款逃了,她定不会放过你。我愿意将这一切告诉你,是因为我的心里有你,把你当成了我的女人。不然我大可拿了钱走人,把所有黑锅甩到你身上。” 杨婉儿心烦意乱,被苏运和说得一愣一愣地。 槿婳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叫小竹到李记去打听耳坠的事,又让老赵暗地里搜集苏运和做假账的证据。这些都是她已知的,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槿婳又调查到了多少事?抓到了她多少把柄? 做贼的都心虚,杨婉儿越想越不安,只剩下被苏运和牵着鼻子走的份。 苏运和又按住了她的双肩,继续给她灌迷魂汤道:“你的身子早就不干不净了,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哪个正经男人会娶你。若我成了犯人,你就是犯人的□□,他们会把你拉到江边浸猪笼的。” “如今我手上有的是钱,你跟了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让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我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你若还不识抬举,动了别的鬼心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好,我跟你走。”杨婉儿咬了咬牙道。 这么一番话下来,她是不想跟他走,也得跟他走了。 苏运和见杨婉儿被自己说动了,满意地笑了起来。 杨婉儿目光一闪,忽抓住了苏运和的手,用力地往他手背上咬去。 “啊……”苏运和吃痛,推开了疯狗一般的杨婉儿,捂住血淋淋的手背道:“你疯了……” “我是要你永远都别忘记今天的话,你以后若敢对我不好,我便将你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地咬下来。”杨婉儿轻轻地抹了下沾满鲜血的口唇,阴笑着道。 * 筹谋得当后,苏运和和杨婉儿找了个夜黑风高的月夜私奔了。 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苏运和没到分行去,分行的伙计觉得蹊跷,前来禀报槿婳,槿婳才知道苏运和不见了。 她心里一动,叫人去唤杨婉儿,结果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丫鬟回来对她道:“表小姐不在屋里,也不在府中。” 苏运和不见了,杨婉儿也不见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槿婳亲自到杨婉儿屋里,想寻些证据,结果发现不仅是杨婉儿失踪了,她屋里贵重的衣服和首饰也不见了踪影。 槿婳心里已有些了然,赶紧带了分行钱柜的钥匙往美人妆去。 当她打开钱柜的那一刻,她的心是彻底寒了。 ——里面空空如也,苏运和监守自盗,把分行钱柜里的钱都偷走了。 他若只是做假账,悄悄挪用公款,槿婳不一定就恨他,可他万不该偷走钱柜的钱,还带着杨婉儿私奔。 槿婳气得一阵眩晕,差点整个人站立不稳,晕倒过去。 小竹和小菊见槿婳捂着额,摇摇欲坠,忙扶她坐下。 此时,老赵来了。 他进了门,瞥见了已被洗劫一空的钱柜,痛心疾首地狠拽住手中的册子道:“是我的错,若我早些发现苏贼的狼子野心,就不会发生今日的事了。” 槿婳扶着额,安慰道:“赵先生不必自责,是我失察,引狼入室……” 她把苏运和当“贤臣良将”,谁知苏运和却是个“卖国贼”。若苏运和不盗走钱柜的钱,只是在账上动手脚,槿婳还可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对他从轻发落。可如今,他丧尽天良,做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必再跟他讲什么情面了。 槿婳一面派人到衙门报案,一面派家丁去追查杨婉儿和苏运和二人。 经过细查,杨婉儿离开穆府时,不仅拿走了她屋里的首饰衣服,还在前一天,把姚氏屋里的金饰也顺走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无论是苏运和还是杨婉儿,都是槿婳曾真心以待,真心信任的。 槿婳气愤伤心,固有丢了钱的原因,但钱损失了,再赚回来便是。最主要的是苏运和和杨婉儿的行为太让她恶心,甚至让她怀疑起了人性,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怎么去相信别人。 因苏运和所盗走的金额过于巨大,县官不敢轻慢,把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后,即刻下了通缉令,全城通缉苏运和和杨婉儿。 美人妆分行出了这等大事,又没了掌柜,生意自然大受影响。 槿婳不得不加紧做好善后工作。 她把老赵提拨了上去,让他暂代美人妆分行掌柜一职。 苏运和留下的烂摊子,她也逐件妥善进行处理。 所幸的是,被盗走的钱虽多,但以穆家眼下的财力,也并非补不了这个空缺。 骤然出了这样的事,槿婳每日劳心劳力,又因受了这般重大的打击,虽有赵掌柜,宋承先等人帮忙,几日下来下来,还是瘦了好大一圈。 城里的人知道穆家和商行都出了变故,少不得要把这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其中有同情的,有不平的,也有看笑话的。 杨家的老冤家徐二娘得知了这事后,出门但凡碰上个熟人都要跟别人说:“我早告诉过穆少奶奶了,她舅舅一家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杨婉儿那蹄子更不是个东西,结果,穆少奶奶就是不听我的劝,你看怎么着……” 听到徐二娘这么说,众人要不连连摇头,要不觉得槿婳不听好人言,命中该有此一劫。 作为当事人,槿婳心里自是更难受。 姚氏见槿婳出了事后,总是闷闷不乐,劝解她道:“这些,你也别放在心上,为了那不值得的人和事气坏了身子,更划不来。” “娘不怪我吗?”槿婳羞愧地问。 如果不是她要收留杨婉儿,穆家也不至于既损失了财物,又失了名声。 “人心隔肚皮,你又不是神仙,哪能一眼看穿他们揣着的是什么心?” “是我太大意了,相公离家前提醒我要小心的,当时我也没当回事。”槿婳道。 回想起来,穆子训当真是极有先见之明的。 “吃一垫,长一智。婆婆活到这么大岁数了,见了许多坏人,也见了许多好人,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一些。你也不需从此后便心灰意冷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们就算逃了,抓不回来了,也自有天收拾他们。”姚氏道。 “我明白了。” 槿婳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有些看不开。 她还年轻,又不是什么圣人,尚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婆婆亲自来劝慰她了,她也不好每日再长吁短叹。 不日后,苏运和和杨婉儿落网的消息还没传来,京城那边却来了喜讯,这喜讯,犹如雨后阳光,一扫穆家近日的阴霾。 --------------- 第57章 经历了两次会试落榜后,穆子训在今年的恩科中高中了进士。 皇上听闻穆家在当地修桥铺路,又开慈济院,教养孤儿,颇是欣赏。 恰逢安县的县丞将在这年八月告老还乡,圣上便授穆子训补了县丞这个空缺。 安县离家乡近,正合穆子训的心意,也合槿婳的心意。 穆子训高中,并得圣上亲自授官的喜讯传到穆家后,穆家上下一片欢天喜地。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穆家刚出了盗贼,穆子训紧接着就高中了。 人生的境遇太过神奇。对比起穆子训高中授官的“喜”,财物被盗的“悲”忽而不值一提了。 槿婳这时也不唉声叹气了——她的相公真正出息了,当了父母官,她高兴还来不得,哪还有心情去想有关苏运和和杨婉儿那两个贼人的破事。 穆子训得了授令文书后,急于回乡和家人团聚,便与张学谨等人告了别,带着书僮和两名护卫离开了京城。 齐盛发了誓要“衣锦还乡”,可连着正科和恩科皆榜上无名,便滞留在了京中,打算三年后再入贡院。 临行前,穆子训怕他一人在外,约束不了自己,重蹈了往昔的覆辙,免不了多叮嘱几句。 齐盛向他做着揖道:“穆兄的话我放在心里了,放心吧!齐盛已不是当年的齐盛了。” “好,那哥哥就预祝贤弟三年后榜上有名。”穆子训欣慰地道。 齐盛备酒设宴给他践行,又写了家书托他送到齐府给他爹娘。 * 离了京城,穆子训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一直平安无事。 这一日,他带着阿福和两名护卫骑马行至一个树林。 临近脯时,四人下马在树荫下稍作休息。 穆子训正闭着眼养神,一个女人的呼救声忽从不远处传来。 “救命,抢劫啦……” 穆子训听那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在哪听到过。 李护卫和陈护卫见状,十分尽职地把穆子训护在身后。 穆子训听那女子的呼救声很是凄慌,动了恻隐之心,便让两名护卫出手相救。 护卫离开后,阿福似是想起了什么,对穆子训道:“少爷,你听那声音是不是和表小姐的很像。” 穆子训这才想起——没错,难怪他觉得耳熟,原来那呼救声和杨婉儿的声音极像。 只是,杨婉儿眼下不是应该在穆府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异乡,还被强人抢劫? 天底下既有长得相似的人,声音相似想是也不足为奇,那被抢劫的女子不一定就是杨婉儿。 穆子训这般想着,没多久,听到前方安静了下来,想是护卫已把强人打退了。 他带着阿福往前走去,远远便见一男一女在那与护卫作揖道歉。 李护卫摆了摆手道:“是我家老爷叫我俩救你的。” 那一男一女听了李护卫的话,往穆子训走来的方向望去。 待看清李护卫口中的老爷是谁时,那一男一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穆子训亦吓了一大跳。 刚才那呼救的女人果真是杨婉儿,更令穆子训想不到的是,陪在杨婉儿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美人妆分行的掌柜苏运和。 这两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齐齐出现在他面前,着实让他震惊。 苏运和和杨婉儿亦是目瞪口呆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苏掌柜,杨表妹,你们怎么会在这?”穆子训不解道。 按理,他们俩眼下应是一人在美人妆分行,一人待在穆府中的。 杨婉儿和苏运和被他这么一问,做贼心虚,低下头来,不敢回答。 半晌,还是杨婉儿反应够快,想着竟避无可避,一把拉着苏运和跪了下来道:“姐夫,多谢姐夫让两位壮士出手相救。不然,我和运和早成刀下亡魂了。” 苏运和会意过来,也对穆子训道:“运和也叩谢少爷的救命之恩。” 穆子训忙让阿福扶起他们二人,继续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婉儿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会,然后抹了抹泪,向穆子训使了个眼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穆子训道:“都是自己人,表妹有话不妨直说。” 杨婉儿支支吾吾地低头道:“这事,实是让婉儿无法开口。” 苏运和不知杨婉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杨婉儿竟已开始做戏,他自要好好配合她。 苏运和也摇了摇头,无奈地道:“婉儿,你还是别说了,免得……” 穆子训见状,一下子有些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杨婉儿又抹了抹泪,更为难地道:“姐夫……这事……婉儿实在难以开口。但婉儿不说,又对不起姐夫的救命之恩。” 杨婉儿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姐姐……姐姐她……” “你姐姐怎么了?”见她这样吞吞吐吐的,穆子训更急了。 槿婳向来报喜不报忧,苏运和和杨婉儿卷款潜逃时,穆子训又还在京城参加科考,槿婳便没有写信把这事告诉他。 即便她写了,京城路途遥远,穆子训也得过个一两个月才能收到她的信。 因此此时,穆子训对穆家和美人妆分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杨婉儿循着这时间推断,再联系穆子训的态度,知道他还不知道她和苏运和做的事,才敢使计忽悠他。 杨婉儿十分无奈又伤心地道:“姐夫离家快两年,姐姐她……姐姐她耐不住寂寞,就……” “胡说。”杨婉儿虽然不明说,但从她的神情里,穆子训也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杨婉儿立即跪下道:“婉儿知道姐夫对姐姐情深,接受不了这事,若不是姐夫一再逼问,这些话,婉儿哪怕是打碎了牙,也要噎到肚子里。” 杨婉儿这般说,直接把过错都推到了穆子训身上。 “娘子不是那种人。”穆子训道。 “婉儿也不相信,可婉儿那天亲眼见到了……那个男人就那般衣衫不整地躺在姐姐和姐夫的房间里。”杨婉儿绘声绘色地道:“婉儿当时害怕极了,本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还是被姐姐和那个男人发现了,那个男人抓住了我,说要杀了我……姐姐不忍心,叫她把我放了。” 杨婉儿说到这,嘤嘤哭了起来,“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我再留在那,我怕我迟早会被杀掉灭口。” 苏运和听到这,终于知道杨婉儿要捏造个什么样的故事。 顺着她的话道:“我与婉儿日久生情,早就两心相许,婉儿她出了事后,整日惶惶不安,在我的追问下,就把这事说了出来,运和不想对不起少奶奶,可运和也怕婉儿受到伤害,所以……只能带着婉儿远走高飞……” 经过他们二人这番捏造搬弄,槿婳成了个不守妇道,又心狠手辣的□□女人,而他们则成了被威胁,被逼迫的苦命鸳鸯。 阿福听到他们二人说得有模有样,一下子信了,十分气愤地道:“少爷从不曾有分毫对不起少奶奶,少奶奶怎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穆子训凌厉地瞪了阿福一眼,阿福吓了一跳,十分委屈地把嘴闭上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哭哭啼啼的杨婉儿和愁眉苦脸的苏运和,良久,才沉声道:“你们竟在这遇上了我,便是天意。如今我正要还乡,你们二人随我回去。若此事当真,我自会替你们二人做主,讨回公道,也省得你们继续过这种担惊受怕的逃亡日子 。” 杨婉儿和苏运和听到穆子训这么说,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不信。但好在,他没有追问,也没让护卫搜他们的身。 杨婉儿又向苏运和使了个眼色,苏运和赶紧道:“如此,运和和婉儿先谢过少爷。” “婉儿谢谢姐夫。”杨婉儿亦道。 眼下,他们是溜不掉了,但只要稳住了穆子训,路途迢迢的,还怕寻不到逃跑的机会嘛! 他们这算盘打得好,却不知穆子训邀他们一同还乡,也是为了先稳住他们。 他和槿婳多年夫妻,槿婳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任凭杨婉儿和苏运和巧舌如簧,穆子训都不会信他们半分。 只是事发突然,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杨婉儿和苏运和为何会出现在这,他们二人之间又有何阴谋。他怕他追问,或者表现出对他们二人的怀疑,会让他们二人狗急了跳墙。 便以要带他们回乡,讨回公道为由,先将他们二人留下了。 杨婉儿和苏运和加入了穆子训还乡的队伍。一路上,穆子训待他们倒客气。 但他的客气和冷静让杨婉儿、苏运和心里愈发不安。 到了这日黄昏时分,一行人又寻了家客栈落脚。 趁着收拾房间的空档,杨婉儿把苏运和拉到了一个角落道:“我看穆子训是想阴我们一把。” “不管他如何想,我们找个机会逃跑才是要紧。”苏运和道。 要是再这样走下去,离家乡越近,他俩做的事,愈有可能被穆子训察觉。 说不定前面的镇上,就有他们二人的通缉画像。 杨婉儿咬了咬牙道:“我看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想……”苏运和有些震惊地道。 他们在逃亡的路上,为求自保,向个江湖郎中,重金买了瓶无色无味的毒水,一直都没派上用场。 苏运和见了杨婉儿的神情,便知道她此时此刻是下定了决心要毒死穆子训。 穆子训若不死,便会紧盯着他们不放,若他们无法从他眼皮底下顺利逃脱,那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沦为泡影,他们到手的每一笔钱也将离他们而去。 苏运和想到此,咬了咬牙道:“这事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杨婉儿阴阴笑道:“毒死姐夫这种时,当然是由我这个小姨子来做才更有趣。” --------------- 第58章 在房间里放完行李后,穆子训带着随从来到了大堂,准备吃饭。 店里的客人不多,除了他们外,只有一对夫妻和个孩子。 苏运和比穆子训几人先到一步,坐在了靠窗的桌子下,有些不安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穆子训带着阿福和陈护卫坐到了他旁边的桌子上,似是随意地问道:“李护卫还没回来吗?” 昨日,穆子训身边的李护卫便不见了人影,穆子训说是他有东西落在了上上一家客栈里,叫李护卫回去寻。 穆子训听到苏运和问起,有点担心地道:“这回子还没回来,怕是东西难寻了。” “哦!”苏运和淡淡地应着,心里却想着:姓李的越晚回来越好,多一条狗盯着,他和杨婉儿便要多一份顾虑。 穆子训瞥了眼苏运和身旁的空位,道:“婉儿到哪去了?” “姑娘家家的事多,我也没问,估计待会就来了。”苏运和说着,又轻轻用指尖敲起了桌子。 如果他没猜错,杨婉儿此刻应在厨房,给穆子训几人即将要吃的饭菜下药。而他,提前到这,是为了监视他们几人。 这段时日,他们吃饭,向来是穆子训和他的三位随从坐一桌,他和杨婉儿坐一桌。 若不如此,这下药的事还没那么容易。 没一会,店小二端了饭菜上来。 虽然苏运和来得早,但穆子训那点菜点得早。因此店小二便先给穆子训那一桌上菜。 苏运和见店小二都开始上菜,料杨婉儿已下药成功,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穆子训那边看。 只见年轻的店小二边上菜,边唱道:“八宝豆腐,红烧鲫鱼,五花红烧肉,清炒白菜,鲜鸭汤,客官们请慢用。” “你这伙计倒是伶俐。”阿福笑道。 “俺新来的,不伶俐些,怕被老板骂呀!” 店小二说着,端着盘子下去后,穆子训几人便开始动手吃饭。 穆子训拿起了筷子,似感觉到了苏运和奇怪的目光,看向他道:“苏先生要一起用餐吗?” “不,我们的菜也快上了,我还要等婉儿呢!”苏运和掩饰着道。 他不明白,杨婉儿应该已经得手了,怎还见不到人影。 难不成,她还跑了不成! 不,不可能,她刚才是空手出去的,她才舍不得那些银票。 苏运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穆子训几人身上,他在等他们中毒。 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见穆子训夹了一口白饭,吃进了嘴里。 这时,店小二端菜走到了他身边,和之前一样边上菜边唱道:“香烤鱼脯,京酱肉丝,烩群菇,鸽子清汤,客官请慢用。” 苏运和无意识地拿起了碗勺,边往碗里舀汤,边往穆子训那边看去。 江湖郎中卖药给他们时,说是这药入口封喉,剧毒无比,可穆子训几个吃了菜又吃了饭,怎还没中毒。 难不成那江湖郎中是个大骗子? 穆子训端过了阿福给他盛的汤,正要喝,又觉苏运和在瞧他,瞧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毛。 他出其不意地扭过了头,正对上了苏运和慌张的眼神。 苏运和被他一望,心里发虚,下意识地低头喝汤,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就在这时,杨婉儿回来了。 她下药时,心底忽然害怕,手抖了下,导致手指上沾到了一滴毒药,离了厨房后,她便到后院打水洗手。 因为那江湖郎中说这药剧毒,杨婉儿怕自己误食,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她进了大厅,见穆子训开始拿起勺子喝汤,无事人一般走到了苏运和身旁坐下。 她把毒水全下在了穆子训点的鲜鸭汤里。 据她这几日的观察,穆子训喜欢边吃饭边喝汤,而阿福喜欢饭后喝汤,那两个护卫则是很少喝汤。 反正不管怎样,第一个喝汤的一定是穆子训,只要他死了,其余人如何,她也没那么在乎。 到时把黑锅全甩给店家和厨子或者店小二,就算甩不掉,她也可以和苏运和趁乱逃走。 他们已经被人通缉了,再多通缉一回,她也不怕。 杨婉儿正想给苏运和使眼色,告诉他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侧眼间,却见苏运和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双目圆睁,脸都成了猪肝样。 杨婉儿吓得心突突猛跳,下意识地往桌上的菜望去,目光定格在了苏运和面前的汤上。 鲜鸭汤,这个被她下了药的鲜鸭汤不是穆子训叫的吗?怎么会出现在她和苏运和的饭桌上。 此时,阿福因穆子训说汤的味道不对,大喊了起来:“小二,我们爷要的是鸭汤,怎么上的鸽子汤!” 杨婉儿听到阿福这声唤,瞬间明白了过来。 天杀的店小二,居然分不清鸭和鸽子,她和苏运和这回子是全完了。 杨婉儿惊恐地看向苏运和。 那郎中果然没有欺骗他们,这药剧毒无比,见血封喉,苏运和连声痛都还来不及喊,就吐血身亡了。 “啊……运和,运和……”杨婉儿惊恐地叫了出来。 她这叫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运和身上。 “苏先生怎么了?”穆子训离得近,赶紧起身去查看苏运和的情况。 苏运和的身子还是热的,只是嘴上都是黑血,已摸不到脉搏了。 明眼人一瞅就知道,苏运和是被毒死了。 “运和……姐夫……运和怎么了?”杨婉儿撕心裂肺地抱住苏运和的身子哭道,叫人看了忍不住替这对苦命鸳鸯难过。 “苏先生死了……看样子是中毒死的。”穆子训冷静地对陈护卫道,“赶紧找人报官。” 杨婉儿听到报官,眼睛一转,痛呼道:“不……运和适才还好好的,他不过就喝了一口汤,怎么就死了。” 她用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汤上。 汤水有问题,大家自然下意识地想起了做汤的厨子和送汤的店小二。 那店小二刚好因为听见阿福说汤有问题,来到了大堂,见大家都看向了他,急忙摆手道:“不……不是我,我没有下药。”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做的。”杨婉儿放开苏运和,疯了一般扑向店小二。 “婉儿,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冷静一下。”穆子训道。 杨婉儿却是一点也不听劝,先是扯住了店小二要咬他,被店小二挣脱开后,又抓起了桌上的碗,要去砸他。 店小二见状,这还得了,只能东躲西藏。 大堂里因为杨婉儿这么一闹,更加混乱。 穆子训赶紧对阿福道:“还不快把表小姐送回屋里去。” “我不回去,我要给运和报仇,我要杀了……杀了……给运和报仇。” 杨婉儿神情癫狂,说话语无伦次,极像人受了重大刺激后,发疯的模样。 阿福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哭哭嚷嚷的杨婉儿送回了屋子。 他把门拴上了,好心劝道:“表小姐,你先冷静冷静,少爷一定会找出凶手,还苏掌柜一个公道的。” “不……我要出去……我要报仇。”里边传来了杨婉儿歇斯底里的嘶吼。 阿福皱了皱眉,想他还得回去帮穆子训,赶紧离开了。 杨婉儿听到脚步声远了,立马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了一丝得逞的怪笑…… 杨婉儿被阿福带走后,穆子训便把惊魂未定的店小二、厨子、掌柜三人都叫到了跟前问话。 “我们老爷是新科进士,皇上钦点的安县县丞,不管我们老爷问什么,你们都要老实回答。”陈护卫道。 掌柜,店小二,厨子三人连忙叩首 :“是,小民遵命。” 穆子训看向厨子道:“这些菜是你做的?” “回老爷,都是小民做的。”厨子看了眼桌面,委屈道:“可小的没下毒,小的在这家店做了十来年厨子,从来没出过差错,不信老爷你问问掌柜的。” “是,张大厨一直都在小人的店里给客人做菜,从来都是安分的。”掌柜也连忙点头道:“小人开店十余年,也是十分安分的,小人绝不会让人往客人的饮食里下毒,老爷明察呀!” “小人也不会,小人才刚找到了这份活,还等着赚些铜板好给我老娘看病,小人就算是活腻了,也要顾着老娘,怎敢做这不要命的事。”那店小二也可怜地说道。 穆子训仔细地看了看那碗毒死了苏运和的汤,忽想起了什么,扭头对店小二道:“苏先生点的是什么汤?” 店小二想了想道:“苏先生点的是鸽子清汤。” “那你看看,你送上来的是鸽子清汤吗?”店小二听到穆子训这么问,从地上站了起来,往苏运和桌上瞅了瞅,又扫了眼穆子训桌子上的汤,跪地叫道:“老爷饶命,小的一时眼花,把老爷要的鲜鸭汤,送到了苏先生桌上,苏先生要的鸽子清汤,送到了老爷桌上,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只是瞅着都有翅膀的……” “你这憨货,鸽子跟鸭子都分不清,早知道我就不顾你。”那掌柜的听了店小二的话,生气地一掌拍在了店小二头上。 穆子训这时可明白了,那下毒之人真正要害的不是苏运和,而是他,若非店小二把汤送错了,喝下鲜鸭汤的就是他,死的也是他。 可是,到底是谁想毒杀他呢? 穆子训心里一动——店里人不多,店小二上菜前,除了厨子,只有杨婉儿不在大堂。若厨子没有下毒,那最有可能下毒的便是杨婉儿。 穆子训想到这,赶紧往客房方向跑去。 阿福和陈护卫不明所以,也紧跟了上去。 此时,夜幕已完全拉下,穆子训找到了杨婉儿的客房,发现里边黑灯瞎火,先是敲了几下门,见没有任何反应,客房的门还被反锁了,便立即示意让陈护卫把门撞开。 陈护卫憋了一口气,“嘭”的一声用身子把门撞开后—— 里边,已经空空如也…… --------------- 第59章 杨婉儿不见了踪影,当地官府的官差又还没到,穆子训只得带着阿福和陈护卫回到大堂。 那掌柜,厨子和店小二还跪在地上。 穆子训看着厨子问:“张厨子,你在后厨时,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没有……”厨子摇了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穆子训道。 厨子难为地低头道:“回老爷,小的只顾着烧菜,并没注意周遭如何,而且……而且小的还上了趟茅房,小解了一会,并不是一直待在厨房里。” “哦……”店小二似是想起了什么,对穆子训道:“小的记起来了,张大厨出去上茅房时,小的刚好去了趟后厨,准备给客官们上菜,那时,小的……小的似是见到了一个人影,对,没错,一个女人的人影……” 店小二说到这,抬眼望了下穆子训怯怯地道:“那女人的身形就像刚才……刚才发了疯想杀我的姑娘。” 穆子训听到他这么说,更加确定那药是杨婉儿下的。 杨婉儿想下毒药死他,却因店小二送错了汤,阴差阳错下药死了自己的相好苏运和。 她现在逃之夭夭,定是怕事情败露,要担负下毒杀人的罪责。 刚才的疯状,也是装出来的,不过是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好寻个独处的机会。 她故意把门反锁了,是想拖延时间,而他进门时,杨婉儿房间里南边的窗子是敞开的,证明她是跳窗逃走的。 可她为什么要毒杀他呢?而且苏运和今晚的表现十分反常,定也事先就知晓了这事。 穆子训正百思不得其解中,李护卫回来了。 李护卫并非是回去给他取东西,而是被穆子训派到前方的城镇打探消息的。 前方城镇离家乡比较近,有穆家新开的商行,穆子训想着杨婉儿和苏运和逃亡在外,不管是对于穆家还是穆家商行而言,都不是小事。 他找了个由头,让李护卫暗地里去打探,是为了早日寻得真相,好找到应付苏运和的杨婉儿的法子。不曾想李护卫回来得倒比他预计中早,更不曾想他回来时,苏运和竟已丧了命。 “老爷。”李护卫站在了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辛苦了,可有消息?”穆子训看着脸上微有些倦色的李护卫,十分期待地问。 “是,都查清楚了。”李护卫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纸道,“真相就在这张纸上。” 穆子训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开,发现李护卫递给他的是一张通缉令。 通缉令上画的不是别人,正是苏运和和杨婉儿,而他们被通缉的原因是偷盗。 穆子训一下子全明白了,怪不得杨婉儿和苏运和想毒死他,原来是怪他坏了他们的事,又怕被他知道了真相会逃脱不得,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 好一对阴险歹毒的贼人,如果不是店小二送错了汤,那他们的计谋就得逞了。 如今他们作茧自缚,倒真是老天长眼了。 穆子训明白了缘由,不由得又担心起了槿婳。槿婳信任苏运和,把杨婉儿当亲妹妹看待,而今却遭到了他们的双双背叛,不知道有多失望难过。 他怎么能让槿婳独自面对这番变故,他实在等不及想要回家见见她,可苏运和的尸首还横在客栈内,杨婉儿也不见了踪影。 “陈护卫,阿福,掌柜,你们三人好好守着苏运和的尸体,在场的所有一切都不许妄动。相关人等没有允许也不可踏出客栈一步。”穆子训道。 “是,属下明白。” “是,小人明白。” 陈护卫,阿福和掌柜齐齐道。 穆子训又看向了店小二道:“你也算救了本官一命,本官自会好好报答你。” “谢老爷。”店小二听到穆子训没有惩罚他,反而说要报答他,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道谢。 “先别急着道谢,随本官到衙门去,把你所做所见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当地县令。”穆子训道。 “是,小人一定实话实说。”店小二又磕了一头。 穆子训便带了李护卫和店小二亲自赶往当地县衙去了。 如今的情况,只有他亲自出马,事情才能尽快解决,他才能尽早回到槿婳身边。 * 拂晓,点点星子在淡蓝的天幕上若隐若现。 杨婉儿背着包裹,手脚并用地往一座山攀去。 穆子训亲自到县衙报了案后,衙里连夜派出了官差四处拘捕她。 她本就人生地不熟,苏运和又死了,只能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躲藏。 在官差的追捕下,她躲到了这座山里。 太阳还未升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日出前特有的清冷水汽。她右脚上的鞋在逃跑的过程中丢失了,裙子也被一路的荆棘撕得破破烂烂。 回头一看,不远处,有火把起伏——官差居然这么快又追上来了。 杨婉儿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抱在了怀里,里边放着一万多两银票。苏运和一死,这些钱便完完整整属于她的了。她想她现在有的是钱,只要她能逃过这一劫,那她以后一定还会有无数的好日子可以过。 想到这,她又激动又兴奋,顾不得脚上已是鲜血淋漓,拼命地往前跑去。 “别跑,站住……”官差厉声喝道。 官差叫得越急,杨婉儿跑得越是起劲。 一条树藤缠络地面而过,杨婉儿一没注意,整个人被树藤所绊倒,下巴都嗑出了血,但她很快又站了起来。 “站住……”官差又嚷了起来。 杨婉儿死死抱住怀里的银票,抬起头时,一轮红日正从两山间跃了出来。日初出的光晕映在她的双瞳中,在她晦暗的脸上留下了一抹瑰丽的淡光。 在黑暗中逃亡了一夜,此时此刻,她对光和热极其敏感,初出的太阳给了她莫大的希望,也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她飞快地往前跑去,感觉自己就像挣笼而出的鸟,只要甩开了后面那群虎视眈眈的狼,很快地,她便可以海阔天空任意遨游,她的前途亦如朝阳一般无限光明。 但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笑就僵住了,脚下的步子也停住了。 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脚下。阳光不及,山谷的深处便似炼狱般黑暗阴森。 她转过头想要往回走,却清楚地瞧见了官差手里晃得愈来愈近的火把。 “不……我不要……”她在心里呐喊。一旦被抓回去,她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再往前一步,也是死路一条。 恍惚之间,她忽见有两个人影从黝黑的谷中浮现了出来。 是她的奶奶陈氏和她的哥哥杨大壮。 起初,他们二人还对她笑,可转瞬间,他们的笑就消失了。陈氏头上满是血,几行血红从她的额上一直滴落到嘴角。杨大壮的胸口插着一把菜刀,伤口处的血已凝固成为黑色。 “啊……”杨婉儿惊恐地叫了出来。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了几幕她一直想要忘记的画面。 ——乡下,傍晚,她在屋里切菜,杨大壮过来和她说话,他们二人起了口角,一怒之下,她挥起菜刀砍中了杨大壮,杨大壮倒在血泊中,她奶奶听到声音跑了进来,吓得差点晕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想要喊人,她害怕极了,拦住了她奶奶,在推扯中,她奶奶跌在门槛处,撞死了过去。天黑了,趁没人注意,她把杨大壮的尸体拖到屋后山,从悬崖处推了下去…… 她记起来了,那时的悬崖从高处往下看,就同如今的山谷一样深一样黑。 “哈……没路可逃了吧!”官差得意的声音自她耳旁传来,打断了她的回想。 她瞪眼往谷底看去,杨大壮和陈氏正朝她挥手…… “赶紧抓住她。”一名官差见杨婉儿已无路可退,傻站在崖边发愣,对另一名官差道。 那名官差会意地从腰间解下了绳子,正想套住杨婉儿,忽听到了一声凄厉而绝望的悲呼,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见杨婉儿抱着包裹如一颗石子一般往谷底投去。 旭日东升,一群黑鸟自谷底飞出,杨婉儿已然消失了…… * 穆府门口,红毯铺地,鞭炮齐鸣。 城里有头有脸的名流商贾都齐聚在了摆着两头巨大石狮的大门前。 槿婳上着淡紫色的立领斜襟长衫,下着连理枝暗纹马面裙,梳着端庄又不失温婉的圆髻。姚氏则穿了一身檀色的比甲,底下配着一件红色大袖衫。二人互相搀扶着,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恭喜穆老夫人,恭喜穆夫人。” “穆老爷今日衣锦还乡,真是可喜可贺。” “穆老爷才学卓著,命世之才;穆夫人乐善好施,高风亮节,实乃吾辈楷模,乡梓之福。” …… 槿婳和姚氏刚一出现,便淹没在众人的贺喜声中。 槿婳边点头回应着众人的“恭喜”,边期待地往红毯延伸处望去。 今日是穆子训回家的日子,几天前,她便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穆子训在信里不仅交待了归程,也交待了在路上偶遇苏运和杨婉儿后发生的种种事。钱虽回不来了,但穆子训平安无恙,苏运和和杨婉儿自服恶果,正应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槿婳便也不想再做任何追究。 “娘,抱我,抱我……”辰生从高氏手里挣脱了开来,跑到槿婳身边,抱住她的大腿撒娇道。 桃桃年纪太小,槿婳怕桃桃会被鞭炮声和锣鼓声吓到,嘱咐乳娘留在屋里好生照顾。 辰生六周岁了,能跑能跳的,听到锣鼓声鞭炮声只有欢喜的份,便得了到大门口来的机会。 槿婳看了下有些不知所措的高氏,弯腰把辰生抱了起来。 他年纪小,还不太知道家里为什么这么热闹,但见大家都来等他爹回家,直觉他爹非常厉害,小脸上满是骄傲。 “穆老爷回来了,穆老爷回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起来,紧接着便传来了阵阵锣鼓声。 槿婳微微踮起脚尖,果见穆子训穿着一身红袍,骑着一匹白马而来。她上一回见他骑白马穿红袍,还是上一世他到杨家去迎娶她时。 前世今生,种种经历,回忆起来,恍如隔世。好在,这一辈子,她总算得偿所愿,没有辜负了自己。 “训儿回来了……”姚氏欢喜地叫了一声。 槿婳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微含笑,眼波潋滟地望着穆子训。 穆子训意气风发地骑在马上,也隔着人海笑意暖暖地望着她。 到了门口,穆子训下了马,先是向姚氏行了一礼,后又唤了槿婳一声“娘子”。 四目相对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不过只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穆子训应着,满眼是掩不住的温柔和甜蜜。 “爹。”辰生大叫了一声,向穆子训伸出了双手。 “乖。”穆子训从槿婳怀里抱过了辰生,一群人便围上来纷纷贺喜。 在众人的庆贺和簇拥下,穆子训抱着辰生,携着槿婳和姚氏一齐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走去。 身后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仍不断地响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