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胥赋》作者:大木闪闪 文案 林之倾与李胥的相识、相知、相惜似是场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一心只想当个富贵散人,坐拥万贯家财的林之倾遇上为夺权而归的落魄先朝太子,在各方势力相互掣肘的朝堂上,在云谲波诡的重重阴谋中,彼此相携相助撕开阴霾,开辟出新的盛世年华。 cp:长着獠牙的小白兔(女主林之倾)vs腹黑变脸千年狐狸(男主李胥)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之倾,李胥 ┃ 配角:崔子风,崔敬澜,卞春来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女主携手搞事业 立意:爱情最美好的样子莫过于彼此信任 第一章 永德五年冬,农历除夕,辞旧迎新之际,普天同庆。宫中自破晓初,便早早开始准备辟邪祭祀之礼,一切有条不紊,遥遥望去,喜气洋洋。 入夜,宫门大开,迎四方朝贺,各路官员鱼贯而入,彼此寒暄问候。除夕晚宴自开国来,便是一大与君同庆之喜事。宴会摆在金碧辉煌的瑶池殿,四周华池环绕,池中锦鲤追逐嬉戏,池边群臣逢场作戏,相映成辉。 此刻,一辆马车却消无声息从崇贞门驶入,漆黑马车包裹着厚重的帷幔,却未挂一盏宫灯,看不清里头载着何人。马车驶在冰冷的宫道上,沉闷的车辙声听起来,既渗人又有股说不出的凄凉感。 马车在内宫门前被禁军阻拦,车夫缓缓从怀中掏出块令牌,金底雕花。禁军看后,慌忙行礼,这时有双手从帷幔后伸出,指节修长分明,掌中却带着一层老茧,未见其人面貌,声音先从马车内传来。 “有劳各位了。” “卑职不敢”,禁军弯腰退到两侧。 那人下了车,抬头远眺宫墙,他身着素色裘皮外袍,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双手拢在外袍内,低声道:“盛京还是一切如旧啊。”随即缓缓步入宫门。 待他们走远,守门禁军忍不住转头问身旁人,“那是何人,我从未见过”。 “宫中做事,忌讳多嘴”。 被狠狠斥责后,禁军新兵乖乖闭了嘴,但仍然好奇望着那人背影,清风朗月,只一眼便能看出非等闲之辈,那块金牌……分明是皇族令牌。 除夕晚宴正如火如荼进行中,觥筹交错之间,文官高诵新帝功德,作诗吹捧;相对地武官们矜持许多,只是相互举杯饮酒。内侍、宫女端着碟箸果盘,在阴暗的角落穿梭,像泥底的蚂蚁,辛勤忙碌,默默无闻。 闹哄哄的宫宴中,有人嬉闹,也有人格格不入,只见一人独坐角落,他举起箸子却浅尝辄止,然后抬眼环顾四周,又望了眼边上的漏刻。身旁伺候的宫女正欲替他斟酒,被轻轻挡下,宫女识趣地收起酒壶,复又低头站回身后。 “林爱卿似乎兴味索然啊……” 桓帝李弼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候,如同往锦池里丢了块巨石,原本活蹦乱窜的锦鲤立马安静蜷缩起来。 林之倾急忙起身行礼,一手接过宫女手中酒壶,灌满手中的空酒杯,正准备开口说些祝词。猛的瞥见桓帝近侍小顺子一路小跑,从旁侧溜过,他立马识趣把嘴闭上。小顺子行色匆匆,在桓帝耳边低语,桓帝脸色开始变得阴沉,皱眉颌首,得到桓帝允许后,小顺子才弓着腰走向前,清了清嗓子,开腔说道:“襄亲王到!” “襄亲王?!他怎么来了?” “封王无诏不得入京,他这是以下犯上!” “襄亲王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瑶池殿内众臣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均是一脸迷惑与讶异。 “陛下!”尚书令忍不住率先开口,作为六部之首,此刻由周实勋发问显得理所当然,“襄亲王无诏入京,乃死罪。” 死罪……林之倾斜眼,桓帝分明是默许襄亲王回来的,他不信尚书令看不出其中端倪,只是周实勋未提前获知此事,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尚书令言重了,”面对周实勋的咄咄逼人,李弼视而不见,“今日乃除夕,除夕有团圆之意,朕的皇弟许多年未曾回京,今日也该一家团聚了。” 周实勋诧异,襄亲王乃先皇嫡子,陈皇后所出,这兄弟二人自小便是云泥之别,心中怕是早有嫌隙,今日倒演了出相亲相爱的戏码。 “哈哈,看来是老臣误会了。”周实勋伸手作揖,尚未起身,身后便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 “周尚书,许久不见,见老了啊。”说话这人正是襄亲王李胥。 群臣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襄亲王离开盛京时,周实勋官拜户部尚书,如今已是统辖六部的尚书令,周实勋听罢也不恼,笑着回首点头,似在打量。来人早已褪去稚气,与印象中的小皇子相去甚远,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有棱有角的面庞俊美绝伦,然眸光冷肃尽显淡漠之气,薄唇微扬,疏离之中深掩肆意傲气。 “襄王殿下倒是一点没变,仍是一副少年郎模样。” 咳咳……小顺子眼瞅着桓帝脸色越来越差,冒着杀头大罪,忍不住轻咳打断二人的针锋相对。一下子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小顺子身上,他吓得缩着脖子,低头佯装不知,忙吩咐内侍为襄亲王准备桌椅碗箸。 李胥立马心领神会,大步上前,一掀衣摆,居然行了跪拜礼! “臣襄亲王,李胥,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必行此大礼,” 嘴上说着客套话,彼此眼里可没有半分兄友弟恭的温情,只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桓帝故意拖了许久,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缓声道:“皇弟平身,冬日里地上凉。” “谢陛下。”李胥淡定从地上站起,整理完衣摆,朝着新布置的空位走去,伸手拿起桌上斟满酒的琉璃杯,举杯致敬后一饮而尽。 从内侍通报李胥回京那刻起,前排便有一人一直注目凝视着他,李胥却迟迟不敢回首,他始终故意回避那人视线,装作处之泰然,款款落座。 宫宴复又恢复如常,但许多人明显更在意旁事,私下交好的朝臣,开始低头低声密谈。这朝堂本就以尚书令马首是瞻,此刻已经有人按耐不住,借着祝酒之名,来到他身边探口风,被周实勋眼神警告之后,才堪堪稳住局面。 酒过三巡,夜已深,林之倾不动声色瞥了眼刻漏,近亥时了,众人皆是微醺,酒醉之人也已被内侍送回府上,是时候请辞回府了。整理完仪容,起身作揖,还未开口,却被人打断了。 “林大人,这是……要回府?” 只见一个满身酒气的官员,手捧酒杯欺身上前,一个踉跄,差点扑到林之倾肩上,他灵巧转身避开。内侍慌忙上前搀扶,被那官员一把推开,那人一手举杯,另一手轻轻扣上林之倾的腰身,眼里色气满满。 “我还没给……林大人敬酒呢……” 林之倾抬眼,并未挣扎,手缓缓搭上那官员的肩头,继续慢慢上移。那酒气熏天的官员满脸享受,可笑的是,周围群臣多是一副期待表情,眼里皆是调笑玩味。偶有几个正气凛然的,扭头与旁人作攀谈状,静听无闻,熟视无睹。 李胥倒是非常好奇,多年未涉足朝堂,虽有许多熟悉面孔,但其中也夹杂了诸多生人,此情此景,如此荒唐事摆在面前倒真真是大开眼界,他抬头远望,桓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这位林大人是何人?”李胥询问身后伺候的内侍。 “是大理寺卿林之倾大人,永德初年恩科状元。”内侍低头如实回答。 “升官倒挺快。” 李胥喝了口酒,仔细打量了下,那林大人虽是容姿过人,清丽脱俗,可气质却偏清冷,面对诸多刁难,似乎已习以为常,不卑不亢,脸上冷若冰霜。李胥愈发好奇,这位林大人要如何应对如此窘境,却见林之倾原本在那官员肩上的手指悄然移到了脖颈处,手指张开,二指轻轻搭在颈侧,那动作在外人看来极其暧昧。 那官员没料到林之倾居然会作出如此举动,笑得更加放肆,笑着笑着却面色慢慢变红,笑声也渐渐变得怪异,断断续续像垂死之人,接着呼吸开始不畅。砰……手里的酒杯落地,撒了一地酒渍,与此同时,林之倾松开了手,那官员噗通一下瘫倒在地上。 “陆大人醉了,送他回府。” 林之倾甩了下衣袖,吩咐内侍将人送回府,起身行礼告辞,离开了宴席。李胥低头继续喝酒,望了眼林子倾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瞧了眼躺在地上的陆大人。今日宫宴,许多人着了官服,这位轻浮的陆大人居然还是个三品大员,李胥嗤笑,真是一群鬃狗当道。 “林”,“之”,“倾”,李胥默念那三个字,他倒是没穿官服,再普通不过的素净外袍。如同原野上被鬃狗围困住的幼兽,稚嫩的身躯,掩藏的利爪,纵然瑟瑟发抖,难言猛兽的傲气。 站在身后的刘雄也跟着探头张望,他细思半天,仍然十分不解,那个林大人分明不会武功,到底是如何制服那人的。刘雄低头看自己主子,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让他愈发迷惑,不禁开口问道:“主子,那人怎么了?” “他适才按住了那人脖颈处的要害经脉。” “那个陆大人为何不反抗?” “都喝得找不到北了,哼!连自己是何身份,此地又是何处都忘得一干二净,此等不知高低的蠢货,何来反抗一说。” “嗯嗯……”刘雄表示认同,的确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不一会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见李胥也颇有兴致,便大了几分胆子,鼓足勇气道:“主子恕罪,小的说句大胆的话,那个林大人长得……真真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人,男身女相果然不是虚话,比那花魁还要惊艳几分,不对,花魁都比不上他……” 刘雄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瞄了眼自己主子,看他依然无动于衷,还欲夸夸其谈说上几句,冷不防对上李胥的眼眸,似笑非笑的冰冷眼神,刘雄心下一惊,赶紧闭嘴。 “我竟不知道你还见过花魁。”李胥挑眉,语气中没有半分调笑意味。 简简单单一句话,吓得刘雄不敢再造次,垂头呆立,大气不敢出,耳边传来低沉带着威压的声音,“刘雄你跟着我许多年了,也长了不少见识,头一次见到这般风姿绰约之人,本王也是料不到你竟有如斯想法,长得比超花魁……” 李胥突然轻笑,捏着琉璃杯把玩,转头看向刘雄,面上没有一丝恼怒,“那位陆大人……大抵也是如此想吧,以貌取人,将自身贪婪龌龊的私欲归咎于旁人的容姿诱惑。自己何错之有,都是旁人的罪责,人人皆是这么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 “主子,小的失言!”刘雄单膝下跪,心知自己言语莽撞。 “起来,我是在教你看人看事,并不是在责怪,你该仔细听清楚话中深意,而不该惊恐于我的恼怒言辞。” “是!主子!” 这时小顺子不知从何处悄然来到李胥身后,刘雄赶忙起身,只见那内侍恭敬行礼后道:“襄亲王,陛下有请,请移步御书房。” 李胥起身,让小顺子去回禀,并示意自己不需要带路,便和刘雄一同前往御书房。临走前,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愈是假装不在意,内心愈是在意,李胥终是没忍住,余光看向那处,与前排那人目光交汇,他颔首后,朝那人伸手作揖。 “主子和侯爷多年未见,不去……” “不了!去御书房。” 冬日的内宫萧条不少,没了姹紫嫣红,只剩残枝败叶,黛瓦白墙萧然冷肃,李胥自从在宫中长大,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御书房,这里曾是他的家,如今却是他无诏不得入的皇宫,想想都觉得讽刺。刘雄跟着他身后,两人抄了几处近道,眼看着御书房就在不远处,李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需要稳定下心神。 “刘雄,在这里等我。” “是,主子!” 李胥拢了下衣袖,抬头挺胸,大步往御书房走。御书房内,桓帝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面前的茶盏冒着热气。 “参见陛下。”李胥依旧行了跪拜礼,寂静的御书房落针可闻,那磕跪声让桓帝李弼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平身”,李弼笑着睁开眼,“皇弟给朕上书的密信中,许多细节未言明,故今晚特让你来详述一番。” 李胥起身,心中明了,若是说辞不让他满意,李弼便即刻下旨让自己回封地。李胥胸有成竹,一切皆在意料之内,既然踏上盛京这片地,便没有那么容易再逼他回去! “今年十月,臣第一次在府中遇到刺客,对手出手狠辣,行事缜密,虽没有得逞,但抓获时竟然个个口含剧毒,未留一个活口。” 李弼表面听得仔细,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点头示意李胥继续往下说。 “臣对此有所防备,故次月行刺之事再发时,眼疾手快捕下一人,严刑逼供后终是让他吐露了只字片语……” 李胥并未直接说出幕后之人是谁,停顿了片刻,抬眼看李弼,对上他的视线,突然开始笑,这笑声着实渗人,惹得李弼不悦,啪……桌上茶盏被重重扣下。 “难道你以为这刺客是朕所派?”李弼横眉冷目,俯视着李胥。 “怎么可能?!陛下下道圣旨赐死臣易如反掌,哪会用这种舍近求远之法。臣适才失态,忘陛下恕罪,只是想到这所谓的幕后之人,忍不住再次觉得好笑。” “是谁?别卖关子了”李弼显然失去了耐性。 “是尚书令,周实勋。” 李胥说出那人名字,拱手退到一边,似完全不在意李弼接下来的决定。 “你退下吧,此事不可声张,朕自有定夺。” 话音未落,李胥早已侧身行礼离开,动作一气呵成,有种他能未卜先知的错觉。砰……随着御书房大门在身后关闭,房内雕花屏风后闪出一人,如影如鬼魅,织锦华袍,银丝云纹绲边,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尤为瞩目。 “景佑,你怎么看此事?”李弼的声音率先响起。 “句句是假,一派胡言而已。”那人语气轻佻,举止亦是如此,说话尾音上挑,道:“不过……让他留在这里,不失是个牵制。” “此话怎讲?” “陛下的这位皇弟,不是甚么善茬。周大人若敢动手,他可不是那种等着来告状的人。恐怕此时此刻,微臣要在御书房同陛下商议,该如何抚恤尚书令遗孀了。” 那人边说,手指却似有似无地在龙椅扶手上轻弹,嘴角边一抹玩世不恭的假笑慢慢晕开,继续不紧不慢道:“纵观朝中势力,尚书令统辖六部,把持朝政;清河崔家虽然势力渐弱,作为世家之首,势力不容小觑,连尚书令都要避让三分。另有远在边疆的骠骑大将军,哪个都不好对付。但较之这三方势力,陛下如今处境更难,那不如……” “留下李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弼邀功似的打断那人话语,仿佛讨要奖赏的孩童一般,朝着那人开怀大笑。 “陛下足智过人,臣佩服。”那人躬身行礼,抬眼看了眼窗外,暮色渐浓,遂起身告辞道:“天色已晚,臣不扰陛下安歇了,臣告退。” 李弼抬手命他退下,那人这才慢慢退出御书房。 第二章 翌日,正月初一,瑞朝正式进入休沐期,为其十天,举国休朝休商休学。李胥被安顿在内宫一处不起眼的宫院,许久不曾有人居住,破败不堪。刘雄从一进门便抱怨不断,嘟嘟囔囔,手上的活倒是干得比谁都卖力。 “也不多派几个人过来,这么大个院子,让我等寥寥几人收拾到何时!” 砰……一大摞枯枝被丢在门外,砰!又是一声巨响,那些散架的桌椅被丢在院内空旷处,刘雄满头大汗,只着中衣,撩起袖子,边骂边着手清扫整理。 “你这鼓劲方式倒是奇特。” 李胥坐在院中唯一还算整洁的石凳上,提着壶自己沏的新茶,因为没有石桌,只能一手执壶,一手举杯,有点手忙脚乱,一面还不忘挖苦下刘雄。 刘雄委屈地看了眼自己主子,抹去满头汗珠,只能把满腔的怨忿发泄到粗活上,不过这发泄方式还颇具成效,短短几日,寿福宫渐渐有了几分曾经的模样。 正值举国休生养息之际,偌大的盛京城里一派安谧,唯有一地却是格格不入,不仅夜夜笙歌,灯火不熄,还每日门庭若市,那便是盛京第一花楼漱春楼。男人们的销金窟,女人们的断魂梦,在漱春楼里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然而清晨一声尖利的惨叫,彻底撕破了漱春楼纸醉金迷的外衣,宁静的街道霎时人声鼎沸。楼里匆匆跑出几个连衣衫都未及整理的仆役,连滚带爬敲响了京兆尹府衙的鸣鼓。 京兆尹赵禅只得骂骂咧咧开堂责问,那仆役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一个劲的让赵禅去楼里细看。几个衙役得令后,无精打采往花楼赶,心中亦是极不情愿,这休沐期都没过,有钱人真是能折腾。 一行人推开花楼大门,正欲大喊,老鸨子却鬼鬼祟祟的,从边上一闪而过,一把碎银直接往衙役手里塞,又顺势在他们耳边轻语了几句。那几人机灵得很,互相一使眼色,直接从后门钻出,分为两路,各自行事,而后又悄悄汇集在京兆府,等着向府尹复命。 “什么?!”赵禅闻言大惊,又压低声音追问了一遍:“死的果真是兵部侍郎?” 衙役们点头,时不时地左右张望,生怕消息传出让旁人听见。 赵禅愈发心焦,胡乱抓了两下官帽,几不可闻地下令道:“尔等速去刑部喊人!” 其中一衙役猛得摇头,表示自己适才已亲自去拜访过,然刑部闭门不理,赵禅急得直跺脚,原地绕了好几圈,突然急声道:“去……去大理寺……哦,不对,去林府……请大理寺卿!赶紧的!” 赵禅连官轿都弃了,从后院牵来一匹马,就直奔林宅。 瑞朝法典明文,朝廷命官严禁流连烟花之地,只是这些说辞在权臣眼中,不过是摆在台面上,唬人之用,私下里不仅流连忘返,还会出钱包养花魁。 但是现下闹出了人命官司,赵禅区区一个京兆尹,可担不住这个重责,他一面暗自骂道,刑部这帮龟儿子,遇事便缩头,一面马不停蹄地赶去求助大理寺卿。 赵禅与林之倾私交不错,他没什么架子,为人清廉,家中也不是世代为官的权贵,最至关紧要的是,林之倾处事果敢狠辣,又面面俱到。 短短三条街的路程,赵禅似赶了几十里地,好不容易跑到林宅门口,也顾不上礼数,拿起门环一顿猛叩,应门小厮不知是谁,开了条门缝往外瞅,却被随行的衙役一把推开。 赵禅满脸堆笑,口中不停念着“失礼了,改天定登门请罪。”随即一路小跑,冲向前厅,迎面瞧见林之倾穿了件单薄的素色长袍,正从书房内出来。 赵禅一见他,如获大赦,带着哭腔,跑至林之倾面前:“林大人,您救救下官吧!” “何事?坐下慢慢说,上茶。” “祖宗啊,我哪有这个胆还能喝茶,方才来报,今早清晨,兵部侍郎死在了漱春楼!” “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之倾含笑看向赵禅,这一笑,倾国倾城,赵禅见之竟差点忘了当务之急,只是心底的惊恐犹如惊涛骇浪,将他狠狠拍醒。 “林大人!”赵禅大喝一声,背脊上已冒出一层热汗,双手作揖,表情诚恳,道:“侍郎比下官品阶高,无论怎么处理这事,下官都占不到理,何况他死在烟花之地,该不该向上头禀报,下官也着实进退两难。” “你先去把尸首抬回来,后续之事我会去处置的。” “多谢林大人,救下官一家老小,下官他日定会报答!” 赵禅弯腰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旋即匆匆告辞,又依言派人去了漱春楼。京兆尹是个混惯官场之人,当官不一定多尽职,各种套路倒是无师自通,他自然不敢贸然动尸身,一直毕恭毕敬等着林之倾前来处理。 刚过晌午,林之倾果然来了,赵禅在前头引路,带他前往敛尸房。尸身由白布覆盖,遮得严严实实,林之倾漫不经心地揭开覆尸布,一边随口嘱咐道:“若没什么特别之处,选口好棺,把尸身送回侍郎……府……” 只是下一刻,他猛地一怔,指尖微微抽搐,后半句话则噎在喉中,过了半响,揭开一半的白布被林之倾重新盖回,他负手转身,吩咐道:“朱大把尸身带回大理寺。” 朱大是林之倾随行的大理寺仵作,长得魁梧高大,满脸横肉,有传言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死囚,衙役见他动手,纷纷避让。朱大得令,二话不说,将尸身外白布用手一扎,往肩上一扛便往外走,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原以为此事已了,哪知形势突变,赵禅不知他意欲何为,遂一路小跑,跟在身后追问道:“林大人,此事是有何不妥吗?可否给下官透个底,我该如何向侍郎家交代?” “没什么可交代的,就实话实说,若侍郎家闹,你便告诉他们,把我逼急了,本官就去陛下那儿参侍郎一个宿娼罪!让他家不仅丢面子,里子也别想保。” 林之倾说这话时,神情严肃,不似玩笑,赵禅心知此事不简单,但自己并不想趟这浑水,故而一路放行,将人送回了大理寺。 朱大扛着尸身,不费吹灰之力就回了府衙,居然连气都不带喘一口,林之倾打量了一眼,就见朱大炫耀似的拍着膀子,得意洋洋的吹嘘道:“大人是读书人,自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小的能一手提起三百斤的猪呢!” 虽对此言略有存疑,不过瞧着朱大满身的腱子肉,林之倾心想,这人着实不错,能扛能打,能剖尸验尸,烧的菜也好吃,当年随手救的,不亏赚了,随即指着尸身道:“这具尸身,你去验验,稍后给我个答复。” 朱大得令,连口水也没喝,扛着尸体就进了仵作房。林之倾回首环视,整个府衙空空如也,便自行去了后厨,提了一口小炭炉。 正月里即使日上三竿,依旧寒风彻彻,他把单薄外袍拢紧,双手拢在炉子上取暖。兀自坐了约莫二刻钟,实在无聊至极,复又起身,搬出库房里厚厚一沓卷宗,都是些陈年旧案,在京兆府和刑部积压数年,最后统统成了无头公案,被丢在了大理寺库房内。 林之倾得暇时,便会寻个安静处,批审卷宗,这样做有个妙处,便是心无旁骛,好多烦心事不会再侵扰内心,时日便也容易过些…… “大人!那人被一刀毙命的!” 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险些将林之倾吓懵,他循声凝望,却见朱大话音刚落,又一溜烟的跑开了,再回来时,手上多了盘热气腾腾的小炒。他端着食盘,恭敬地摆到林之倾面前,无意间瞥到盘子边缘有些许油渍,又小心翼翼拿袖口擦拭干净,而后才继续道:“凶器正中胸口,奇怪的是,那人居然没有反抗过,手上身上不见挣扎的伤痕。” 林之倾夹起块猪肉尝了尝,咸淡适口,他确实有些饿了,早起只喝了碗稀粥,就未再进食过,听完朱大的详述,他放下箸子,开口道:“据你推验,他死了多久?” “两天左右。” “他今日清晨死的,死了不足三个时辰。” 林之倾见到尸身那刻,早已看透其中诡异之处,适才的问话,不过是作个确认,果然如他所料,这一切太巧合了…… “这……这不可能……” 朱大一下面如死灰,自己并无一技之长,得以留在大理寺,全凭老仵作的倾囊相授,可如今竟连死亡时辰都弄混了,他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 “此人的确才死了半日,而你验的死亡时辰也并无偏差,蹊跷之处就在于此,朱大,你再去仔细查查,这尸身上可还有其他不对劲之处。另外,若有人问起此事,闭紧嘴,不可外泄半字。” “是!” 朱大忽地跪地,重重磕了几下头,林之倾的信任于他而言,比任何至宝更为珍贵,他心中无比感激却又无以回报,唯有磕头以示感恩。 原以为这么桩丑事,侍郎家定会极力隐瞒,哪知翌日,消息竟捅到了朝堂之上,此时正处休沐期,却为了这么件见不得光的丑事,逼众臣上朝,众人暗自腹诽,却也只能心中暗骂。 “启禀陛下,此事乃归刑部职权之内,大理寺无权插手,林大人此举乃是越权。”刑部尚书罗远宁一反常态,居然主动揽职。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臣亦附议。” “林大人想邀功,众臣能理解此心,只是朝廷既然分六部九卿,那便各司其职,互不干扰,若想有番作为,可不是抢夺他人功劳而来的。” …… 宝銮殿内一片喧哗,叽叽喳喳的人声此起彼伏,犹如花市的黄鹂,着实吵闹不堪。 死在漱春楼的兵部侍郎乃吏部蔡尚书嫡子,娶了御史大夫的嫡幼女,各种亲戚关系缠绕,明里暗里利益牵制。此时生怕因逛花楼一事,再牵扯出旁人,惹得众人面子上过不去,遂想着以猝死结案,尽早把葬仪办了。想来京兆尹已将林之倾的原话,一字不落的如实告知了侍郎遗孀,这才闹上了朝堂。 无论他们如何争辩,林之倾仍是一副冷漠的神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一群人说了许久,皆有些口干舌燥,抬头望了眼桓帝,央求他给个定论。桓帝本就被他们这些胡搅蛮缠的说辞搞得心烦意乱,刚要开口作个决断,却被林之倾打断。 “那便有劳刑部自行去大理寺,把尸身带走吧。”众人稍稍松了口气,却听林之倾继续道:“卷宗也一并带走,侍郎大人乃辰时初,死于漱春楼花魁昙茉房中,其余诸多事宜还未及细查,望见谅。”说罢,便朝着刑部罗尚书行了个大礼。 桓帝愈发脸色不佳,正月里,为了一个狎妓致死的三品大员,相互争论,唇枪舌战,普通百姓也懂得家丑不可外扬,一群达官显贵,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与桓帝一样觉得难堪的也是大有人在,永定侯便是其一,此刻脸色阴沉,虽视线掩藏在群臣之中,却如鹰隼般不停扫视。 桓帝刚想发作,只见尚书令慢悠悠地从人群前头出列。 “陛下,此事既有定论,便让刑部自行处理吧。逝者已矣,莫再让侍郎家人徒增伤心,宜尽早将身后事了结,让他泉下也有个安慰。” 说罢,竟轻轻拭泪,此情此景,像极了痛失朝廷栋梁之才的扼腕叹息。桓帝憋在胸口的怒火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奋袂而起,拂袖而去。众人缩着脖子,见桓帝敢怒不敢言,纷纷了然于心,大喊着“臣等告退”,作鸟兽散。 刑部果然做事果真利索,带走尸身不足两日,便抓了花魁昙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称是花魁邀宠,拿花楼秘药毒害朝廷命官,判斩立决,秋后行刑。 比起刑部的速战速决,朱大从尸身上并未得到有用的线索,如今尸首连同卷宗,被刑部一并带走,手头亦无可查之物,只能去漱春楼碰碰运气了。 “朱大,你去过漱春楼吗?”林之倾好奇问道。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朱大差点呛水,待他理顺气息,才老老实实交代道:“咳咳……从未去过……小人一介平头……咳咳,百姓,哪里能进得去。” “区区妓阁,好大的派头!” “大人您有所不知,盛京城里头的达官显贵都爱去漱春楼寻欢作乐,老鸨子自然多了几分狐假虎威的假气势。听说那里的老鸨子见人识人本事一流,只一眼便看得出,来人是何身份,看人下菜碟,根本瞧不起穷人。” 林之倾若有所思,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外袍,不甚华美,用料粗糙,遂蹙眉道:“除了有钱,还有什么法子进去?” 这下朱大算是彻底明白林之倾的话意了,他心目中如神祗般的大人,怎么会想去那种污糟糟的地儿?虽百思不得其解,但朱大断然不会将林之倾和宿嫖之事想到一处,他摇了摇头,道:“小人不知,不如请教下卞大人吧。” “卞春来?” 林之倾心中迷惑更甚,难道他一个大理寺卿,还不如少卿有钱? “卞大人看起来……嗯……是会经常出入……青楼的人。” 天知道,朱大把这句话说完用了多大的勇气,卞春来对朱大言语上诸多刻薄,虽未真正为难过他,朱大却自始至终认定,卞春来是个出入烟花之地,贪小便宜,办事懈怠的混子。论起整个大理寺谁能通晓进入花楼的捷径,那唯有卞春来才能解答一二。 林之倾托腮,思索片刻,眼中闪过茅塞顿开的顿悟之色,他四处张望,不见卞春来人影,可想而知,他必定藏在某个暗处偷懒,故大声呵斥道:“卞春来!赶紧过来!” 朱大闻言,悄悄退至后院,他不想惹事,更不想挨骂,不消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卞春来风风火火的从后院跑来,朱大一个闪身,与他交错,而后悄无声息的躲得无影无踪。 “大人喊我何事?我正在后院整理卷宗呢。” 卞春来擦了把嘴角,分明是打瞌睡中,一时不慎留下的口水渍。 “没什么大事,等我得暇时,你随我去趟漱春楼,到时得劳烦你辛苦打点下,方便我进去。” “漱春楼?大人您要去漱春楼!”此时此刻,卞春来同朱大一样惊诧:“大人您去花楼作什么,那地方脏得很,会污了您的眼。” “我就想进去瞧瞧。” “那里头……没甚么可瞧的……”卞春来结结巴巴,猜不透林之倾用意,又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忙又问道:“大人为何要我陪您去?” “我从没去过漱春楼,自然不得门路,朱大适才直言,你看上去颇具此类经验。我一向是不耻下问的,此事也没甚么可避讳的,故让你带我去趟青楼。” “朱……大……”卞春来咬牙切齿,气得头顶冒烟,本想退拒此事,然转念一想,林之倾从未有求于自己,心下不禁跃跃欲试,面上佯装勉为其难,嘴里却答应得极为爽快:“既然大人委以重任,小的自当尽力。” 此事既已谈妥,林之倾不再多作赘述,指着卞春来,缓声道:“你无需待在此处了,继续去睡吧。”说罢转身往门外走,这下卞春来急了,他满脸委屈,追在后头,口中大喊道:“大人,您听我解释,下官真的是在整理卷宗!” 却见林之倾依旧背对他大步往前,只伸出一手,在半空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再作解释,随后撩衣抬腿,迈过门槛,就这么走了。 卞春来呆立原地,手足无措,可不到一会儿功夫,他便想通了,林之倾心思比谁都通透,却也比任何人都宽容大度,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上到少卿,下到扫地仆役,他从未真正责罚过人。 哎呦,要是哪天大人高升了,可怎么办?!卞春来远远眺望着林之倾的背影,挠挠脑瓜子,心下倏地不安起来,以后若是来了新的大理寺卿,自己得受多大的苦头啊!这念头刚浮出脑海,便被他立马打消,自己也太没个人样了,怎么能盼着林之倾不升官呢,这种不徇私,不贪赃,脑袋还顶顶聪明的人,就该当个丞相的! 想到此处,卞春来忽觉一股阴风携裹而来,莫名脖子一冷,他不敢再往下胡思乱想了,林之倾是科举入考为官的,在权贵眼中,就是个普通布衣,无权无势最易遭人嫉妒,与其盼着他高升,不如祈求此生平安顺遂。 第三章 兵部侍郎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刑部甚至出了公文,严禁各种谣言猜测,违者杖责六十,皇宫内风言风语亦是不少。 “刘雄,那命案,刑部就这么处理了?” 李胥坐在院中晒太阳,眯着眼,像只伺机而动的雄狮。 “是的,刑部此次可算是……办案神速,侍郎……尸身已经入殓。”一手举着扫帚,一手提着水桶,刘雄颇有点力不从心,说话断断续续,“主子……近日里,侯爷一直差人来找您……”边说,边观察李胥神情,见他一副抗拒的样子,刘雄乖乖闭了嘴。 “刑部断案时,可有何横生枝节之处?” “并无,只听说前几日朝上吵闹了一番,说是大理寺横插一脚,对侍郎案先下手为强,最后被刑部给夺了回来。” 刘雄放下水桶,开始洒扫地上的灰尘泥屑,朝堂上尔虞我诈,抢夺功劳本就是稀松平常之事,刘雄倒不觉得这事算得上节外生枝。 “大理寺……”李胥口中喃喃,蓦地直起身,笑着招呼刘雄,道:“记得那日宫宴,你不是还心心念念着花魁么,难得回了盛京,总要圆了你的念想。” 伸手掸去衣摆上的薄灰,李胥回屋取了件厚氅子,欲带着刘雄出宫,刘雄却被其毫无预兆的举动惊得踌躇不前,脸上更是将信将疑,心中不停自省,最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愣在原地作甚?备马,出宫。” 李胥大步在前,刘雄则小步跟在身后,依旧一副为难的神色,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李胥,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提花魁二字。 策马扬鞭,二人洋洋洒洒出了宫门,经过中心御街,拐过东肆门街,便到了闻名遐迩的荣合坊,漱春楼居于坊中显眼位子,左右对街酒肆茶楼林立,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在漱春楼对街找了家铺面整洁的茶楼,刘雄吩咐店小二,给二人找了间雅阁,位于二楼沿街位子,视野开阔,漱春楼内出入之人尽收眼底。点了壶新茶和些许干果,主仆二人的心思,不约而同的集中到了对街。漱春楼似乎丝毫不受前几日风波影响,门庭若市,穿红带绿的勾栏美人,笑颜如花,搔首弄姿。 “啧啧,这漱春楼名不虚传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没有封门关铺。”看了许久,连刘雄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漱春楼一关,好多人的荷包会受牵连,死了一个侍郎而已,不足挂齿。你可别看了美人,忘了正事。”抿了口茶,李胥用手指轻敲桌面,提醒刘雄关注正事。 “主子,我……我还是不明白,咱盯着漱春楼作甚么?都是些不正经的家伙,盯久了,我怕长针眼!” 刘雄边说,边谨慎地瞅了眼李胥,嘴上说是让他来看花魁,花魁又不在大门口揽客,让他来盯人,也不知道到底盯谁。见得不到答复,刘雄乖乖就范,不再言语,趴在围栏上目不转晴地扫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就这么聚精会神的盯了两天,刘雄虽不知目的,却也尽心尽力,片刻不敢松懈。终于在第三日近正午时分,漱春楼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位特别扎眼的人物。 “主……主子,您瞧,这位真是稀客啊!” 顺着刘雄所指方向,李胥往下看,确实挺扎眼的,哪怕素面朝天,眼含冰霜,混在人堆里,依然能一眼抓住旁人的目光。相形之下,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简直惨不忍睹,活脱脱个山海经里跳出来的妖物。 “这不是林大人吗?” 刘雄怀疑自己眼花,用力揉了揉双目,随即往下探身,大半个脑袋都伸出了围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刘雄再不济,也绝不会把林之倾和勾栏之地划为一处。林之倾显然并不是只身前来,身边跟着一人,獐头鼠目,一副猥琐小人样,挂着谄媚笑容不知在说些什么。 刘雄正欲再探出半截身子,冷不防被人拽了回来,李胥伸出一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微微侧身,肩靠围栏,身形隐在廊檐阴影下,刘雄知道主子在聚精聆听对街的动静,便依言悄悄调整呼吸,蹑手蹑脚起身离开雅阁,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此时对街的花楼门前,林之倾正带着卞春来,准备一探漱春楼,既然这花楼是案发地,雁过留痕,只能寄希于此地了。原以为青楼开门做生意,自然容易混入其中,再花些银两探探消息,殊不知,如今连门都进不去。 一个目测年过三旬的微胖女子,叉腰拦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喊道:“你可不能进去,各行有各规,女子进花楼会坏了我们花楼风水。”边说,边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林之倾,心中不免惊叹,她从小长在漱春楼,各种绝色也见过不少,这般风采倒是大开眼界了,当真是倾国倾城。 女子声音洪亮,与她身形完全不符,喊声引得不少人侧目,众人不禁啧啧称奇,更有胆大好事者,围着林之倾打转。 “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低贱玩意儿,睁大狗眼看看清楚!” 卞春来气得跳脚,恨不得从嘴里喷出三昧真火,烧了眼前这群家伙。 林之倾第一日到大理寺拜职,卞春来也曾被吓得不轻,那样貌身段,都让他无心做事,然后……便被狠狠教训了,从此他心中再无杂念。 这些年相处下来,卞春来每每看着林之倾那副面容,总是五味杂陈,纵然生就一张天仙般的容颜,却丝毫不影响林之倾审理人犯时的狠辣决绝,让他打死打残的凶犯不计其数。 怀着这复杂的心绪久了,卞春来却猛然间顿悟,自家大人拥有的惊世之貌,是为了超度凶犯恶人!当他们被大刑加身,痛苦濒死之刻,面对如斯面容,定然生不出一丝怨恨,继而安然赴死!如此一想,他便安然释怀了,心中困顿渐消。 可如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竟敢如此侮辱大理寺卿,让卞春来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一字字仿佛从齿缝中蹦出来。 “一群出卖皮相的贱胚,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林之倾拉了卞春来一把,摇摇头,准备了一肚子脏话的卞春来,正欲大显身手,却被生生堵了回去。 “哦,我竟不知还有此等破坏风水之说,那请问这位嬷嬷同这些姑娘是什么来头?或者换种说法,难道皆是男嬖?不然这漱春楼的风水怕是破无可破了。” 林之倾不开口则以,但凡回呛,简单一句话足以逼得众人哑口无言,卞春来在旁侧,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像极了狐假虎威的得势小人。 哈哈哈……李胥也忍不住笑出声,心高气傲的朝廷命官,当街与青楼女子理论,实在是精彩。这个林之倾居然还能摆出一副在朝堂上理论诗句的架势,竟无半分难堪之态。 那勾栏女子被怼得语塞,左右张望求助,众人皆一副看好戏姿态,索性一蹬脚,撒腿往楼里跑,围观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大人,我们进吧。”卞春来压低嗓音,轻声道,往前一步,脚尖刚触到漱春楼的门槛,只听一声“且!慢!”从漱春楼二楼传来,声音粗厚,伴随一阵木板发出的吱呀声。 此时从里头款款步出一女子,年龄比适才那拦路女子大上几岁光阴,满口黄牙,厚重脂粉掩盖不住眼角的粗褶子,衣着倒是光鲜亮丽不少。身后紧紧跟着适才那名拦路女子,女子换上了神似卞春来的得意神情,指了指面前二人,道:“妈妈,您瞧,就是这俩人。” 显而易见,此人便是漱春楼的老鸨子了,卞春来心领神会,从袖内摸索出一个瘪瘪的荷包,满脸堆笑地凑上前。老鸨子只斜眼瞄了下,便转头无视,扭着肥厚的腰肢,迈出门槛,只是见到林之倾那刻,浑浊的目光却精光一闪。 “我还以为是什么恶徒呢,原来是个美人儿。” 老鸨子咧嘴笑得欢,围着林之倾上下打量,眼光流连,令他浑身不适,他不自主的往卞春来身边移步。下一刻,突然那老鸨子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轻轻扣上林之倾的腰身。 “你要作甚么?!” 林之倾皱眉,语气不善,抬手拍掉老鸨子放在他腰身的脏手,顺手在腰上掸了几下。老鸨子的不寻常之举同样勾起了不远处李胥的兴趣,他坐正身子,托腮远观。 老鸨子不恼不怒,眼里闪着惊叹之色,半响,满口黄牙夹着唾沫星子,凑到林之倾眼前道:“老妈子活这么久,头一次开眼了,‘胭脂虎啸’名不虚传啊!家里摆着这么个冰美人,男人还是舍不下我漱春楼的姑娘。小美人这是怒火攻心,来我楼里闹人呢?!你管不住夫君,可不能迁怒于别人啊!” 老鸨子嗓门出奇的大,街坊各处不时有人,好奇的探出脑袋,连茶楼的伙计也忍不住张望。 卞春来气得咬牙切齿,捏紧拳头,冲到老鸨子面前,指着她破口大骂道:“我呸!你不撒泡尿照照,这楼里个个妖怪似的东西,还敢拿出来炫耀,瞎了你的狗眼。” “哎呦,这位大官人说的真是奇怪呢,既然口口声声喊着妖怪,脚上怎么还上赶着往我漱春楼里跑呀!” 哈哈哈……周围涌出哄堂大笑,林之倾冷眼旁观,看来今日是进不去漱春楼,自己大意轻敌了,能在盛京这龙蛇混杂之地,占有一席之地,漱春楼果然不简单。 林之倾又回首看了眼卞春来,他正脸红脖子粗,张牙舞爪的作势要打人,便伸手拉了把卞春来,轻声道:“不作无谓之争,我们走吧。” 第四章 哪知老鸨子却不是个见好就收之人,凡从事下九流行业,多是得寸进尺之徒,见对方知难而退,心中暗喜,竟拦在林之倾面前,阻拦他去处。 “小娘子长得风华绝代,不如老妈子来教教你,如何笼络男人的好办法,也不枉你此次闯了我漱春楼。” 满口的淫词浪语,又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震得卞春来脑中炸起了烟花,他此刻真恨自己不是武官,不然抬手一掌就打落了老鸨子满口牙,而此刻作为文官的自己,只能束手无策,捏紧拳头毫无招架之力。 林之倾面有愠色,抬眸对上老鸨子目光,冷声道:“侮辱朝廷命官,乃重罪!” 老鸨子似乎有恃无恐,笑得愈发张狂:“哈哈哈……朝廷命官?我老妈子可是天天见,就是没见过这么娇俏的大官人。大官人这水蛇腰不足一尺七吧,我老妈子没别的本事,这验行货本事我敢称第二,盛京城里没人敢称第一。”说罢,似是不甘心般,欲伸手去摸林之倾的脸颊。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拍打声响起,卞春来忍无可忍,挥手朝老鸨子的胖脸,甩出了平生第一个耳刮子,读书人不与女子小人计较,他时时刻刻如此劝慰自己,但是可忍孰不可忍,该动手时亦不必留情! 虽然卞春来豪气万丈,仍抵不住手持棍棒的漱春楼下人,在七八个大汉的围攻下,卞春来如同一块破麻布,被人轻而易举按倒在地。 “这家仆倒是个忠心的,”老鸨子揉了揉发红的侧脸,恶狠狠地瞧了眼卞春来,又朝他啐了口唾沫,轻蔑道:“今日是你小娘子理亏,穿男装闯我漱春楼,以为我老妈子好欺负?不管你承不承认,此事是不可善终了。你们当众下我漱春楼面子,小娘子自是也要留下面子才能走!” “你想打我?” 林之倾面不改色,反倒是卞春来,听闻此言,支支吾吾的挣扎着想起身,但皆是徒劳无功。而此刻,身处对街的李胥,已悄然离开茶楼,带着刘雄混在人堆里,作壁上观。 “我怎么舍得打小娘子呢?” 出乎意料的是,老鸨子竟面带狰笑,踱至林之倾面前,抬手就撕了林之倾的外袍,刺啦……布匹撕裂的声音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林之倾身上外袍,单侧领口往下耷拉着,露出单侧肩头的中衣,绢布质地,领口有水波绣纹。 围观之人皆屏气凝神,人头攒动,伸头望老鸨子方向瞧,嘴上皆不作声,一群男人心照不宣,这样的小娘子饱饱眼福也是极难得的。 林之倾面色煞白,指尖微微抖动似是气急,而后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个绣金袋子,从里头取出一物,拎着上头的系绳,举到老鸨子眼前,厉声道:“我林之倾的面子,你还要不起!” 老鸨子眯着眼睛打量那东西,只一瞬,她便认出这是官符!平日与达官贵人打交道,这东西见过不少,此乃如假包换的官符,做不了假!她又顺着官府低头一看,这一眼不打紧,待看清那官符袋[1]后又是一惊,绣金符袋!老鸨子嘴唇抖动,额间冷汗涔涔,慌忙挥退押着卞春来的大汉,自己亲自扶起卞春来,又弯腰替他掸拭灰尘。 这一惊天逆转,太骇人了,人群开始交头接耳,“那小娘子手上拿的是什么?”,“我没看清,你看清没有?”,“我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呀!”,“那老鸨子怎么突然换了副面孔?”…… “大卞,我们走!” 林之倾五指一收,攥紧衣领,大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卞春来一路小跑跟着后头,脑袋和林之倾衣领一般,也是耷拉着,沮丧不已。 两人经过李胥身边,并未察觉他混迹在人群之中,李胥侧身往后退了半步,眸光扫过林之倾的侧脸,才发现他两鬓濡湿,满头冷汗,呼吸也异常急促,方才离得远,以为是气急,如今擦身而过,细细瞧来却不似气急,倒像是恐惧之极。 “主子,林大人为何不一早拿出官符?也不至于被如此折辱。” 待人走远,刘雄在李胥耳边轻语,适才那刻,别说是卞春来,自己都想上去砍了那个老鸨子。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李胥托腮,一路沉思,诸多疑点和违和感,萦绕在心头如团团迷雾看不透其中玄机,刘雄不敢打扰,牵着马默默跟在后头。 李胥始终不明,那老鸨子意在羞辱,并无出手残害之意,林之倾如此心细胆大之人,身边哪怕无衙役同行,面对这种下三滥的老鸨子该是游刃有余才是,怎会这般投鼠忌器?!再者……那老鸨子虽满口胡言,却为何如此笃定的口口声声喊他小娘子。 能让林之倾如此惊慌失措,定然事关生死,难道老鸨子的无心之言恰好揭破了林之倾深藏的秘密?!李胥怔了怔,自觉这推论过于异想天开,若林之倾真是女儿身,凭她一己之力又是如何瞒过户部、礼部的重重审核……?! “刘雄,你悄悄去查下林之倾此人,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后呈给我。”李胥停下脚步,轻身吩咐。 “是,主子,我这就去,您先回宫。” 李胥回到寿福宫已近申初,他突感腹中饥饿,遂使唤内侍,随意煮了些面食充饥,等至子正,仍不见刘雄归来,此刻困意袭人,终是沉沉入睡。 半夜,李胥被梦魇惊醒,他抬手抚过脸颊,汗水顺着下巴流下,浸透了衣襟,李胥已经许多年没做噩梦了,回京后却几乎日日受梦魇惊扰。他翻了个身,但睡意寥寥,无法入眠,遂穿上外衣,来到书房,百无聊赖之下,便执笔随意勾画起来。 几笔勾勒下,画上之人面容渐渐清晰,衣着华贵端庄,眼角含笑,温和慈祥,一手向前伸出,似要跃出纸面。李胥将画挂起,不由地伸手迎向前方,两只手隔空相握,一滴水悄无声息的从他脸颊滑落,不知是泪还是适才的冷汗。 他仰靠在椅背上,盯着画上之人许久,直至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李胥顿了顿,毫不犹豫的拿起烛火放到画下,火焰跳跃,慢慢舔舐画卷,火光卷着画纸,变为一片灰烬,房间从明转暗,而后他伸手掐灭了那缕忽明忽暗的烛火…… 刘雄至辰时三刻才风尘仆仆地回来,眼下已浮上淡色的黑影,他小心推门入内,又回身掩好门闩,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开口禀报。 “禀主子,我彻夜差了有关林大人的所有记录,林之倾,杭州郡钱塘人,先朝元启七年秋生人,家□□兄妹四人,三姐妹一兄长,家中尚算富足。他可谓是瑞朝开国以来的奇才,连中三元,永德初年恩科状元,时任治书侍御史,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官拜大理寺卿,以上乃是户部,吏部所记录的生平。” 李胥听得认真,刘雄喘了口气,又继续道:“小的又扮作百姓,向林府周围街坊打听,据说林老爷是个酒痞子,喝醉酒爱闹事,满嘴胡言乱语,邻居们皆厌之。 有件事虽是街坊当笑话提起,小的却觉得格外蹊跷,这林老爷每每大醉,总爱吹牛说自家小女儿才情卓越,是个状元郎,盛京的书生们在其面前,皆要甘拜下风,可这老头信誓旦旦说的是永德初年状元,喊的还是林大人的名字!街坊们自是不知晓内情,全当是老头发酒疯的戏言,另外,林府只有三个仆役,却是极少与人打交道,没问出甚么大事。” 李胥颔首,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如明镜般清朗,看来自己所料不假,虽不知林之倾用了何种法子窜改了户籍人丁记录。只是李胥并不在意其中缘由,也无意揭穿此事,却唯独对一事耿耿于怀,那便是林之倾为何对侍郎案如此上心。 “主子,小的还查到一事……”说到最后,刘雄略有些踌躇,顿了顿话音,道:“这林大人和已故的世子,当年同属恩科举子,曾在慧贞书院短暂相处过,算是同窗。” “表兄?!” 李胥闻言,不由挺直了背脊,手指在书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随后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引人注意处?” “小的能力有限,只查到这么多,等我收拾打点下,去趟杭州郡,应该还能查到点别的消息。”刘雄说罢,正欲起身行礼,为赶赴杭州作准备。 “不必,不用费这个精力,今日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待刘雄离开,李胥思忖良久,一番权衡取舍,分析利弊后,决定亲自去趟大理寺一探虚实。 事不宜迟,李胥换上常服,出了禁宫,策马飞奔,不消一会儿,便到了大理寺府衙,守门衙役得知其身份后,恭敬地将人迎入内院,并及时通报了大理寺卿。 林之倾闻言,顿觉意外,自己和襄王殿下并无私交,更不知其所为何事,虽心中百般猜疑,礼数自然是不能少的,连忙起身迎接,躬身作揖道:“微臣拜见襄王殿下,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李胥伸手虚扶了一把,借着擦身而过的契机,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见林之倾身形尤为单薄纤细,她穿着立领服饰,和那日宫宴装束无差,外头套了件绛紫色的官袍,脖颈掩藏在立领之后,看不清喉结。如今听来,林之倾嗓音宛转悠扬,清澈灵动,同男子浑厚低沉的声音简直天壤地别。 李胥嘴角含笑,一派轻松淡然,负手而立,道:“不必多礼,本王与林大人颇有渊源,今日不请自来,还请林大人莫要见怪。” 说罢,抬眸环顾四下,大理寺的衙役比起其他府衙,明显人数偏少,但各司其职,井井有序,不时有手抱卷宗的文书官,在前后院之前穿行。 “殿下请入座,上茶。” 林之倾作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退至旁侧,李胥顺着她的指引,进了间略为简陋的书房,里头大半间屋子被竹架占满,架上整整齐齐堆着各种卷宗,边上还贴着便签,上载年份地域。而剩下的空地,摆了张偌大的案桌,文房四宝样样不缺,上头铺着打开的卷宗,密密麻麻批满了备注。 整间书房唯有案桌旁有把靠椅,想来平日里极少有客人拜访,林之倾搬起靠椅子,往他脚边送,自己则站在一旁。李胥撩衣坐下,伸手接过茶盏,手指不经意掠过纸张,沾上了未干的墨渍,而他却浑然不在意。 备注[1]:官符袋:装官符的锦缎袋子,袋子颜色和官阶有关,从颜色可简单判断官阶。三品及以上袋子是金色刺绣。 第五章 “不知殿下今日拜访,所为何事?” 林之倾开门见山,丝毫不带婉转之意。 “也不是什么大事,本王多年前离京,对故友甚是想念,此次有缘回来,却已是物是人非。此位故友亦是林大人旧识,本王大言不惭,借着故友之名,来和林大人叙叙旧,林大人不会赶本王走吧?” “微臣不敢。”林之倾恭敬道,垂着眼问,“不知是哪位故友?微臣竟然有幸与之相识。” “是本王的表兄崔皓,字落均,永定侯府的世子。” “殿下说笑了,世子乃皇亲贵冑,身份高贵,微臣一介布衣官,何德何能同世子相提并论,旧识不敢当,叙旧更是无从谈起,殿下抬爱了!” 林之倾语气如常,神色冷峻,李胥则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抬眸与她相视良久,而后开口道:“哦,难道林大人和表兄未曾相识?可你们二人同是永德恩科举人,本王若是没记错,那时是在慧贞书院一同研习,备考会试的吧?” “殿下没记错,只是书院考生近百人,彼此皆来自天南地北,微臣侥幸从乡试中脱颖而出,得以入京参加会试,与其他人皆是不相识的,偶与几名同乡人相聊几句,确与世子未有交集。” 林之倾字字句句界限分明,恭敬而疏离,思维明晰,言辞更是滴水不漏。 “看来是本王唐突,那便不打搅大人批公务了,林大人留步,不必送我了。” 李胥浅然一笑,并未僵持下去,而是起身告辞,林之倾躬身相送,身形恰好隐在阴影内,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李胥离开府衙后,径直回了皇宫,刚一踏入寿福宫,刘雄已在院中,等候多时,看起来精神气已然恢复。 “刘雄,那日行事,没留下甚么蛛丝马迹吧?”李胥意有所指道。 “主子宽心,跟在您身边多年,这些小事若办不好,刘雄自请离开。” “那便好,你再去趟漱春楼,花些银两,将侍郎案中有所牵连的人和事,统统打听清楚。” “是,主子。” 刘雄心中纵有万般疑问,定不会违逆李胥之命,他飞速离开内宫,掩藏身形潜入漱春楼中,阁内满是酒醉□□之人,全然没人注意到刘雄的身影,他几个来回便将所需所闻尽收囊中,又趁着夜色返回寿福宫。 此刻,寿福宫西厢房内,依旧烛光闪烁,刘雄心知李胥一直在等他回命,急忙叩门入内,将查到种种,事无巨细一一禀报,李胥颔首,提笔记在信纸上,待他收笔吹干墨迹之时,刘雄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所疑。 “主子,这些东西皆是无用之物,您何必劳心劳力作这些无用功?” “既知是无用,拿来做个投诚之物,岂不是一劳永逸。” 刘雄眨眨眼,越问越糊涂,只见李胥将那信纸叠好,装入信封递给他,又嘱咐道:“明日你去趟大理寺,将这封信亲自交到林之倾手上,她若问起,你便说我在茶楼雅间等她。” “她若没问起呢?” “那她便是个局外人,不过是歪打正着而已,可忽略不理了。” 刘雄依言接过信封,谨慎收好,翌日清早便去了大理寺,而李胥则在雅间内恭候林之倾大驾,果不其然,只一盏茶的功夫,雅间外便响起了脚步声,刘雄将人引进雅间后,独自守在门外。 林之倾倒不似头次见面时这般拘谨客套,撩袍坐于李胥对侧,起手为自己倒了杯茶,略微斟酌后道:“殿下此举何意?”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物,打开后平铺于圆桌之上。 “正如林大人信上所见,本王不过是为你解惑。” “殿下怎如此笃定,此信所载乃我所求?况且,侍郎一案归刑部审理,而此事早已结案,这东西该交由刑部处置才是。” 李胥扫了眼桌上信笺,笑而不语,上头所载,的确没什么值得注目之处,简而言之,便是案发后老鸨子怕惹祸上身,早将昙茉房内,里里外外清扫干净,整个妓阁没有目击命案之人,更毫无可循之迹,可谓是彻底销赃灭迹了。 漱春楼行事如此干净利落,倒是令林之倾始料未及,看到信笺那刻,她的心下确有些意外之喜,只是读完后,空余失望之情。 见李胥默不作声,林之倾便自行说明来意:“信上内容我已了然,谢殿下解惑,然我愿赴殿下雅阁之约,并不仅仅为了聊表感谢之情,而是着实好奇,殿下这一次次故意试探,究竟意欲何为?望殿下能坦诚相告!” “兵部侍郎乃我派人所杀。” “襄王殿下!”林之倾惊呼出声,随即呼吸一窒,竟有些语塞,急忙喝口茶压压惊,又抬眸认真瞧了几眼李胥,却见他神色自若,态度坦然。 林之倾深吸了几口气,放下手中茶盏,开口道:“那不寻常的尸僵也是殿下的杰作?” “是的,果然一切都逃不过林大人的慧眼。”李胥毫无避讳,坦诚直言。 “呵呵,殿下为了自己表兄,竟能铤而走险诛杀朝廷命官,如今是怀疑我和当年世子之死有牵连?故邀我来摊牌?” “不,恰恰相反,本王是想邀林大人一同查明表兄之死的真相。” 李胥起身,主动为林之倾斟茶,她倒也不推辞,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水面泛起涟漪,杯中的茶叶一览无遗,林之倾暗想,所谓明人不说暗话,大抵便是如今这副局面吧。 “殿下真是胆大啊……”林之倾侧目,看向窗外,轻叹道:“如斯作法,怕是会惊动许多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探求重重掩盖后的真相,定然需用非常手段,不过让本王意外的是,没寻到那心虚之人,倒是让相助之人率先浮出水面。” 李胥胆大心细,做事果决,让林之倾不禁另眼看待,此刻茶水热气不断上涌,她将茶盏放回桌面,杯中随波逐流的茶叶,跟随外力开始兜兜转转,看似毫无章程,最后却是团团抱住,沉于杯底,一如林之倾此时心境。 二人隔着一张圆桌,却心思各异,李胥久居封地,对崔皓惨死一事当中的内情知之甚少,得大理寺卿相助,才能获知更多的细节。而对于林之倾而言,她苦守盛京五年,几经波澜却始终无法揭开崔皓死因,如今借襄王之手,合侯府之力,定能掀开尘封已久的秘密,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须得牢牢把握住! 林之倾思忖片刻后,话音飘渺,徐徐道来:“五年前,落均于书院中殒命,出手之人下手狠准,也是一刀毙命,唯一诡异之处便是尸僵。永定侯亦是倾尽所有调查此案,只可惜毫无进展,凶徒样貌特征一概不知。我大胆猜测下,如今殿下对此案所知并不比当年永定侯多,否则也不会兵行险招了。” “的确。” 李胥颔首赞同,林之倾对局势的判断和推测,毫厘不爽,他这招引蛇出洞显然毫无起色,却换来了与林之倾的不谋同辞,亦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殿下既有意同我联手,彻查当年之案,那便容我在此放肆说几句,侍郎案大张旗鼓之势,虽未让幕后之人现身,却已引得有心之人暗中留意,自此你我二人皆不能独善其身。” 林之倾对李胥此人不甚了解,唯一可断言的便是,他是当真想要查清,当年暗害崔皓之人。然而李胥行事过于张扬,林之倾简单言明此中利害,不过是规劝之意。 “林大人若是担心自身安危,大可不必杞人忧天,本王会确保……” “殿下多虑了”,李胥的话音被林之倾冷冷打断,“微臣并非畏首畏尾之人,你我交情皆因世子之故,此事若能顺利了结,之后便再无瓜葛。我只是想提醒殿下,之后作事莫要如此张狂,还请殿下切忌不要节外生枝。” 李胥虽然会错了意,但一想到,眼前之人是个胆敢女扮男装,混入科举考取功名的朝廷命官,心下不免自嘲道,论起作事张狂,这大理寺卿才是举朝第一人! 他心中思绪连连,面上仍是毫无波澜,只见林之倾顿了顿,继续道:“烦请殿下帮个忙,去蜀中寻个人,名白清,如今只盼着能从他手中寻些蛛丝马迹了。” “白清是何人?本王追查良久,竟是不知此人。”李胥蹙眉,自己动用诸多潜藏暗桩,却突然冒出个闻所未闻之人,他不禁追问道:“难道此人是杀害表兄的疑凶?” 林之倾闻言,放下茶盏,眼神悠远,似是在回忆往事,嗓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白清曾是书院一名考生,后遭逢变故,放弃会试回乡,他祖上世代行医,对医理颇有研究,临走前曾私下与我言明,世子恐是中毒而亡。” 李胥神色一凛,不敢相信此刻所闻,怎会是中毒?!虽然心中横生疑窦,唯有先按捺下翻涌而出的情绪,他低沉的嗓音似梦中魇兽,直言道:“此人所言,你信他几分?” “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信!” “本王明白了,只是五年时光匆匆,时至今日白清是否还会待在蜀中?” 此种担忧乃情理之中,李胥的思虑更添一层,若是找不到此人该如何是好。 “殿下宽心,他一定在蜀中,不过蜀中地域广阔,寻人并不是易事。” “那也请林大人宽心,本王寻人自有办法。” 此事既已谈妥,唯有静待消息,此刻已近晌午,李胥转头望了眼熙攘的街市,而后起身相送,林之倾却突然脚下一停,在原地踌躇了半晌。 李胥原以为她忆起了往事,正欲开口询问,出乎意料的是,林之倾竟倏地踅身,面向李胥双手作揖行了个大礼,还未等他反应,语带央浼道:“那便劳烦殿下了,寻到白清后,请派人知会我一声,若是……路上遇到险阻,请务必保他周全!拜托了!” 第六章 李胥颌首应允,待她离开,刘雄才进雅阁,满脸欲言又止的窘态。 “有什么话便直说。”李胥吩咐小二再上壶新茶,让刘雄坐下说话。 “主子,林大人可疑,您需私下防他一手!”刘雄在雅阁外,断断续续听了些二人交谈之言,当时心下着急,却也不敢擅自闯入。 “此话何解?” “我等犯下侍郎案,引出了这位林大人,主子有否考虑过此种可能,世子爷或许就是被林之倾谋害,他如今狗急跳墙,恰巧被您逮了个正着!” “表兄之死与她无关!你防备她乃是常情,不过凡事先用脑子想想,切莫疑人过甚。表兄胸口那柄匕首插入足有三寸深,若真如她所言,表兄中招时已然中毒毫无反击之力,但林之倾断无此等腕力,况且杀害表兄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李胥对林之倾适才所言,不疑有假,但他仍能敏锐察觉出,林之倾和这个白清之间关系匪浅,而她刻意隐去了许多细节。 刘雄见他忽然陷入深思,立马闭上嘴,替李胥重新斟满茶水,过了半晌,见他眉眼稍有舒展,才小心问道:“主子,为何如此信任林大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我看人眼光一向准,怎么?你不信?” 李胥挑眉看向刘雄,他急忙摇头否认,低头静候吩咐,李胥将诸事交代妥当,主仆二人这才起身离开茶楼。 刘雄此去蜀中,一路隐藏身份,避开官道驿站,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赶了十余天,终于进了城。他料想了最坏的打算,若白清此人隐姓埋名,大隐隐于市,蜀中城也不小,短期内怕是毫无收获,想到此处,刘雄忍不住捏把汗。 一面担心前路多舛,一面殚精竭力,不敢恍惚,刚进城松口气的当下,刘雄便病倒了,昏昏沉沉在主道中游荡,连自己何时失去意识也不清楚。好在蜀中民风淳朴,被善心人送进了医馆,刘雄又迷迷糊糊昏睡三天,三日内只进了些米糊和汤药。 而远在盛京的李胥心中亦是忧心忡忡,他自知找寻一个五年前的人并非易事,而此刻自己亦不能坐以待毙。崔皓遇害时,李胥在瀼都封地,连当年的卷宗都无法获悉一二,如今正巧有机会,便去了趟大理寺讨教。 “殿下来得不巧,卷宗就在几日前被刑部借故调走了。” “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胥冷笑。 “将卷宗调往刑部,本就是个幌子,微臣并未阻拦此事还望殿□□谅。” 李胥心中了然,自然也没有过分恼怒,只是今日恐是白跑一趟,不免有些许失落,正准备告辞之际,林之倾却出言挽留。她招呼衙役备茶,一面领着李胥往那间陋室走,里头依旧只有一张靠椅,林之倾看了眼,略显窘迫,忙转到一侧耳房里,顺手拿了把矮凳。 林之倾将靠椅让予李胥,自己则坐于下首,还替他沏了杯茶,随即道:“殿下少安毋躁,微臣将当年卷宗誊写一份给殿下过目。” “都这么久了,你还能记得?”李胥抬眸,半信半疑。 林之倾应了一声,伸手从书桌一角取来纸笔,狼毫在纸上飞舞,因矮凳略低,她只能举着手肘在纸上书写。 李胥本想让出靠椅,见她神情专注,便弃了念头,低头喝了口茶,轻轻砸了砸嘴,感觉茶味甚怪,遂打开杯盖一探,发现里头竟然放了蜜枣。他不喜甜口,伸指将蜜枣捡了出来,两指捏着蜜枣盯了半会儿,最终还是放进了嘴里,牙齿一咬,裂开的蜜枣更为香甜,李胥喉头一咽将蜜枣整个囫囵吞下。 茶盏很快见底,李胥自行续了杯茶,陈茶味道苦涩,令他神思飘缈,忆起了封地瀼都,那地儿苦寒,许多时候连茶叶沫子都喝不上,有杯陈茶润喉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几炷香的工夫,面前递过来一叠厚纸,纤纤素手,指关节上却布有老茧,是常年握笔落下的痕迹。 不知是茶香还是墨香萦绕在鼻前,李胥将茶盏一饮而尽,接过那叠纸,林之倾的字笔锋遒劲有力,恢宏豪迈,若单看字是断然想不到乃她本人所书,李胥略为意外,却也不甚在意,低头细细研读起来。 “这……刑部卷宗没有如此详尽吧?” 虽没看过刑部那份初始卷宗,但如此细致工整的记录,绝非出自刑部之手,李胥看完,抬头疑惑的问道。 “实不相瞒,落均惨死,是微臣头一个发现尸身的,对当时情景略有记忆,便把那些细节一一补足了。” 李胥并未继续追问,心下疑窦丛生,表兄、林之倾和白清三人,似有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往事。而林之倾作事言谈极有分寸,恰如其分地避过了这些隐晦之事。 李胥匆匆看完手头卷宗,抬头正对上林之倾目不转晴的视线,那目光中带着可以压制后的探究之意。 “林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殿下恕罪,微臣确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想求教一二。” 这话一下勾起了李胥的兴致,他直了直背脊,复又添了杯热茶,示意林之倾往下说。 “您用了何种法子进的漱春楼?” “啊……”李胥始料不及,一口热茶呛在喉间,稍稍缓了缓气,他讶异道: “林大人竟是对此事耿耿于怀?!” “微臣寻思着那漱春楼并不是官府高门之地,市井之徒、普通百姓,人人都可去得,却唯独对我和大卞诸多阻拦,难道是有什么通行暗语亦或是行规指令?” “林大人何必纠结于此,你平时若碰上青楼偷窃害命之事,奉命捉拿罪犯时,青楼哪敢阻拦你!” “带上衙役身着官服,的确无人敢拦,可……”林之倾眉头轻拧,面上清冷的神色更甚,叹气道:“许多时候不引人注目,更能套取真话。” “此话不假,不过林大人恐是忘了最至关重要的一点,青楼不同于茶楼酒楼,那是寻欢作乐之地,里头作着见不得光的事儿。老鸨子得眼观四处,耳听八方,眼光自是毒辣,看人识人更是本事一流,她断不会随意放人进去,怕坏事更怕得罪人。” 李胥言尽于此,林之倾觉得句句在理,她托额暗思,许是那日自己不经意之下,做了什么出格举动,才会让老鸨子满心防备。 李胥静坐一旁,余光不时瞄向林之倾,见她双眉渐舒,便随意宽慰道:“老鸨子认钱不认人,拜高踩低乃是通病。” “原来如此……”林之倾顿时恍然大悟,低头看向袍子,心中了然,多亏了李胥解惑,才能了却一块心结,遂点头赞同李胥所言,“谢殿下指教,那老鸨子眼尖,果然像殿下这般显贵人物才能入那漱春楼的大门,微臣和卞大人一身寒酸的确不合适。” “我可没踏进过漱春楼的门槛!”李胥突然拔高了嗓音,他一向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然而此刻却没来由的心头一惊,慌忙解释道:“我派了刘雄过去,使了些银两,打听消息而已,本王犯不着亲自去那种污秽之地!” “殿下言之有理,是微臣武断了,此等粗活跑腿之事何须劳您大驾,是微臣失言,请殿下恕罪……” 话音未落,林之倾急忙躬身致歉,看着她一板一眼的生硬举动,活像个老学究,李胥嘴角微扬,拈起眼前卷宗,笑道:“林大人何罪之有,是本王该道谢才是,此卷宗记载详尽,有劳林大人了。” 现下并无更多可考究之物,李胥自觉叨扰良久,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接下来数日,二人均在焦急等待刘雄的消息,可一连十多日毫无音讯。 盛京的雪渐渐消融,草长莺飞,枝头窜新,李胥实在百无聊赖,索性在寿福宫闭门不出,其实自打他回京,便一直盘算着去见见舅父,永定侯也时不时地派人来请他过府一叙,可每每临到出门前,李胥都会临阵退缩…… 正当他思前想后之际,宫墙外飞过只周身漆黑的小信鸽,刘雄的密信如及时雨,悄然而至,李胥取下信鸽脚上信笺,上书寥寥几字,“人找到,回程中。” 第七章 原来那日刘雄昏迷数天,那医馆老大夫怕人救不回来,差人去找了相熟的圣手,偏巧那人正是白清。当年离开盛京后,他来到蜀中,继承家中医馆,短短几年,已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界圣手。 刘雄醒后,得知自己已耽搁数日,心中焦急,便强撑着病体,欲起身离开,却被白清阻拦,在他反复追问下,刘雄才勉强说明来意,只道是来蜀中寻人。白清见他性格固执,怕他病没好偷偷溜走后酿成大祸,便主动提出自己对此地熟悉,也有些人脉方便利用,可以帮着刘雄寻人。 “我找的那人叫白清。” 刘雄看得出这大夫是真心为人,便也不再推脱。 白清闻言,心中警觉,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笑着道:“蜀中城虽不大,此地久居之人却也不少,只有个名字,怕是同名同姓的一大堆呢。” 虽然此话在理,刘雄却不敢冒进,不愿过多吐露内情,他点点头表示赞同,也笑着回应道:“我也知此事不容易,有劳先生帮我留意下。” 白清嘴上应允,却悄悄打量起刘雄,此人体格健壮,身上带功夫,没有随行之人,随身物品中亦无官符,而他一路风尘仆仆过来,腿弯手肘处都磨出了破洞,想来这来势汹汹的病势也是拜连夜赶路所赐。 如此过了几日,刘雄吃好睡好,渐渐有了些精神,只是每当随口问起寻人一事,皆被白清借故搪塞应付过去,刘雄略有失望,但并不气馁。 通过连日观察,白清觉得此人虽有可疑,但并不会加害于他,在刘雄收拾行装准备辞行之时,他终是鼓起勇气,拦住了刘雄。 “敢问这位兄台,你如何笃定白清定然在蜀中?你怎么不去别处寻寻?” “不瞒先生,我是受白清公子故人,前来寻他,那故友坚信白清定在此地。” “可否告知那位故友究竟是何人?”白清自觉此言唐突,急忙道:“哦……我并无他意,只是觉得若是知道那位故友来自何方,有些线索更容易寻人。” 刘雄心中笃定,这位大夫知道些内情,无奈人家不肯透露实情,他更不能严辞逼问。不过彼此相处下来,刘雄自知这人生性善良温和,断不会是奸佞之徒,便隐去实名,简单道:“是曾和白清公子,一同在书院相处过的故人。” 言尽于此,刘雄不便过多详述,只是那大夫变幻莫测的神情,着实令刘雄摸不着头脑,他嘴角突然扬起的微笑明明如此喜悦,可为何眼角含泪,随后他突然拉住刘雄,开口道:“我就是白清,我们走吧。” 颤抖的声音悲喜交加,刘雄心下疑惑重重,这人就是白清?!自己运气竟如此之好!他有些半信半疑,愣了半刻,开始细细打量此人。 见他站在原地不动,白清甚是不解,当对上刘雄带着猜忌的双眼,他一下了然,忙开口打消他的顾忌:“是兰若让你来的吧?!”随后白清猛地意识到此话不妥,自觉惭愧,忙改口道:“哦……是林大人,林之倾大人!” 刘雄眼神发亮,竟真的让他寻到了白清,他喜出望外,忙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封信,交给白清,道:“这是林大人给你的书信。” 信件上头已经布满折痕,白清双手接过,没有急于打开看,而是如捧珍宝般收进自己怀中,贴身放好。 白清简单收拾点东西,即可随刘雄入京,他担心路途遥远,生怕白清受不住,本想租辆马车,却被对方婉拒,二人简单乔装一番,一路避开官道,沿着僻静小道赶回盛京。 没想到路上片刻不敢耽误的白清,进了盛京,却主动提出自己单独去办些事情,让刘雄先去回命,刘雄不做他想,二人约定了时辰,便暂时分道扬镳。 终于办成了李胥交代的大事,刘雄一回到寿福宫,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大口吃着肉喝着汤,口沫飞扬大谈自己的蜀中奇遇记。李胥知其辛苦,便忍着性子听刘雄大倒苦水,耳边充斥着刘雄的絮叨之声,脸上则经受着口水、汤汁以及肉末的无情冲刷。 “所以你寻到了人,也带回了盛京,那请问,我怎么连个鬼影都没瞧着?”李胥冷冷的话音如当头棒喝,一下将刘雄砸醒。 他撇撇嘴,委屈道:“白公子说自己有私事处理,也不肯说什么,更不让我相助。他虽是个好脾气的,可这一路我也摸清了他的秉性,好脾气却性子拗。咱毕竟有求于人,我得以礼相待,不能用强的,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办。” 见李胥不语,刘雄继续滔滔不绝,道:“白公子许是找林大人去了,主子您当时是没见过他那个样子。一听故人是林大人,眼泪汪汪的,新婚燕尔,久别重逢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境。” 将剩下的肉汤一饮而尽,刘雄抬头,本想继续往下说,却冷不防的对上李胥刺骨的眼神,他心中一凛,立马唯唯诺诺的闭上嘴,捧着空碗,不知所措。 “这便是你历经千辛万苦替我带回来的结果?!直接把人丢在盛京城里便算了事?!刘雄啊……你可真有能耐!” 这一字一句将刘雄生生扎穿,令他从适才的得意忘形中清醒过来,李胥曾千叮万嘱过,定要保白清周全,自己却稀里糊涂的放任其四处游荡,盛京不比蜀中,此地不仅危机四伏,还处处密布眼线! 刘雄思及此处,手中空碗应声跌落,碎成了一地渣子,他立马缓过神,欲出宫去寻白清,却被李胥拦下,“从你入宫那刻,怕是早被有心人盯上,如今找急忙慌的出去,是想把暗中人一并引过去?不如安分点,瞅准机会再去寻人!” 刘雄心虚地低头认错,比起身上的筋骨酸痛,脑中的懊悔更甚,恨不得挖地三尺直接埋了自己,只得静候良机,伺机而动。 而白清离开后,却并未如刘雄所料,而是在城中找了一处客栈落脚,随即去了趟慧贞书院,他远远站在门外,看着书院内来往人群,脚下似灌了铅,一动不动,竟呆呆望了几个时辰。 直至日落西山,白清才恍惚间记起自己身处何处,正想转身离开,脚下却一个不稳,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这一摔令他混沌的心神彻底清醒。白清沿街走回客栈,又托店小二准备了纸和笔墨,一人关在房中奋笔疾书,放下毛笔,不待墨迹干透,便将信纸小心折起,收入怀中。 白清眸中平静如常,长吁了一口气,突感如释重负,看了眼手边已经半凉的茶杯,毅然决然的就着茶水服下了药丸,随即起身离开客栈。 盛京繁华依旧,与五年前无异,而他的眼眸和五年前相比却再无神采,走在最热闹的主道上,街旁吆喝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白清有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喧闹的言语统统汇聚成相似的嗡嗡声,一并往他耳中钻。他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破败的身躯像个扯线木偶,虽脚下虚浮,跌跌撞撞,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一路走到了大理寺门前。 胸口沉闷的钝痛在悄悄蔓延,一股热液叫嚣着欲从喉管内倾斜而出,白清轻咳几声,努力将它咽下,却不慎呛到了自己,热液仿佛寻到了突破口,从嘴角边漏出,流下一丝鲜红。 府衙门前不见衙役,他吃力的走上前,双手抵在门上,不让自己摔倒,用力拉动门上的铜环,一下,两下,三下……可是没人前来应门。白清索性不敲铜环了,额头一下下用劲砸在门上,碰……碰……压抑沉重的声音顺着门缝往里传开,而他视线渐渐开始模糊。 白清不知自己砸了多少下,他只觉身体一个前倾,突然扑倒在门槛上,想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可惜无济于事。他浑身乏力,只能翻过身,枕着门槛仰躺在地上,一张张脸庞映入视线,背光而视,每张脸皆是扭曲朦胧。白清努力睁大眼,在这一群模糊面庞中找寻那个人,那股热液从他嘴里,鼻腔中喷涌而出,滴滴答答流了一地,令他胸口憋闷,呼吸不畅。 人群中仓皇跑出一人,微微颤颤的蹲下身,拥住了他的身躯,白清空洞的眼眸闪过一丝亮光,那张脸在他的眼底逐渐清晰,是兰若啊……白清想开口说话,喉头只发出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连他自己都被惊到了,原来人临死前,想要说句话竟是如此困难! 白清眼眶酸涩,一行清泪从他眼角滑落,那时候的崔皓也是如斯痛苦啊……他有太多话想对兰若说,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希望兰若能平安无事,顺遂一生,可白清不敢开口,他生怕自己一张嘴,就泄露了心底的伤痛,让身边人跟着他一起备受煎熬…… 崔皓死了,白清的心底被彻底挖空,他想死却不敢死,若是连他也死了,当年的真相就石沉大海了!这份重担慢慢累积成压垮他的重负,当他得知林之倾和自己一样,仍没有忘却崔皓之死,那一刻白清既喜又悲。他承认自己不仅懦弱胆怯,还自私自利,当他被心中的重负击垮那刻,白清选择了自我了断,将一切托付给了林之倾。 对不起兰若!我把重担丢给了你,对不起兰若!我不负责任的离开了,对不起兰若!原谅我如斯无能……白清的内心在痛哭,在哀嚎,可他却张着嘴,说不出一字,胸口,喉咙,四肢,全身上下有无数刀刃在切割他,撕裂他,令他痛不欲生。 “醉……清……风……” 白清拼尽全力,只从齿缝中堪堪挤出三个字,这三个字抽光了他魂魄中所有的精气,随后他将一封信笺塞入林之倾掌中,呼出了停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他终是解脱了…… 林之倾看着白清的眼神渐渐涣散,失去焦点,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唤了,身体还是温热的,鲜血正一点点从他口鼻中滴落,人却已经悄然离开。林之倾低头抱住白清,双额相抵,莹白的水珠滑落,一滴一滴没入血水之中。 第八章 翌日,消息传开,当李胥得知白清之死,一切已晚矣,待快马加鞭赶至大理寺,只远远看到一队人抬着棺椁出行,漫天的白色纸钱飘扬,与萧瑟的隆冬大雪无异。 正门口孤零零站着一人,消瘦的背脊独立于寒风之中,目送他们离开,正是林之倾,李胥注意她的发髻旁别着朵素色绢花。 “怎么回事?”李胥压低声音询问。 “服毒自尽,”林之倾沙哑的嗓音中带着浅浅鼻音,缓声道:“请殿下进府一叙。” 刘雄拴好马匹,三人进府衙后,于书房坐定,李胥这才看清林之倾的面容,双眸浮肿,神色疲惫,他心中不忍,遂起身告辞。 “林大人先处理白清身后事,我等改日再来造访。” 林之倾摇头,伸手从案头上取来张白纸,平铺后落笔,一笔一画,李胥瞧得仔细,“醉清风”三字,跃然纸上,他正欲发问,却见她伸出一指示意李胥噤声,随即点亮烛火,将纸燃尽,室内空留一缕若有若无的烟灰。 李胥了然,抬眼扫向刘雄,刘雄心领神会,立马起身守在书房外。 “大理寺内有细作?” “殿下尽可放心,大理寺没有细作,不过尽是些莽撞人。此事干系重大,敢谋害世子之人,若不是胆大包天便是权势滔天,已有太多人受到连累,何必再拖上无辜之人。” 李胥微怔,抬眸看向林之倾,她的眉眼间满是掩不住的悲恸之情,眸底却静得如一潭死水,他开口轻声问道:“醉清风究竟是何物?” 林之倾往口中灌了半杯茶水,嘶哑的嗓音略为和缓了些,说话声却依旧轻如羽翼,缓缓飘荡在房内:“据白清留下的信笺所言,是种阴毒的江湖秘药,从北疆鲜卑族传入中原,由多种稀有两性药材混合而成。 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入体后全身气血瘀滞,肌肉僵死无法动弹,如清风拂月不着痕迹,中毒后又形似醉酒,故名醉清风。而毒性与中毒之人内功息息相关,遇强则强,毒发时辰亦会随之加快……” 说道此处,二人同时陷入沉寂,彼此虽不知对方心思,但他们眼前浮现了同一个身影,她稍作停顿后,才继续道:“此毒无可解,毒发后终是因呼吸血脉停滞而亡,过程极其痛苦。” “竟是如此歹毒之物,当年仵作未有察觉吗?” “此毒隐秘,不会留下常见的毒发痕迹,而人死后,尸身本就会呈现气血停滞之态,根本无法分辨其中差异,留下的唯一疑点便是尸僵时辰偏差,当年的仵作费尽心思却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此外,行凶之人狡猾,故意留下胸口刀伤掩盖中毒事实,旁人皆以为那人武功高强,令落均毫无招架之力,不曾往中毒之事上猜想。” 原来此案竟如此百转千回,当年李胥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崔皓被偷袭亦或是被亲近之人制衡,直至林之倾提及中毒二字!可天下奇毒无数,纵使是用毒高人,要从千变万化的毒物中分辨出罪魁祸首,也是极其艰辛复杂之事! 此刻,李胥不由的暗暗感激白清,这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险之路终是由他一人扛下,他虽不知白清为何自尽,心底却忍不住生出几分愧疚,或许正因自己的执念才祸及了无辜之人。 “我还未来得及,向白公子道一声谢……”李胥低声呢喃道。 “殿下,白清的路由他自己选,也由他自己走,死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旁人对他的处境,无法感同身受,您不必心怀内疚,更无须为他的死负责。” 冰冷的言语仿佛能窥探人心,李胥心头一紧,目光从林之倾空洞涣散的眼眸前掠过,道:“本王派人护送白清回蜀中吧,将他安然……”他顿了顿话音,人已离世,此刻再提“安然”一词,听起来格外刺耳,李胥深吸口气,道:“将他的棺椁送回蜀中。” 林之倾微微颔首,沉默半晌后,摇摇晃晃的扶膝起身,双手推开书案,案桌下藏有暗阁,掀开掩于其上的盖布,从里面搬出了厚厚一大摞的记录册,纸张泛黄,透出淡淡霉味,却足有半人高,上头俨然是林之倾的笔迹。 “这是什么?”李胥不解。 林之倾面如死灰,只是平铺直叙道:“落均死前三年内,盛京城内的药材汇总,从购置数量到药名,再到买卖流通去向,一应在此。白清已在信上列明了,配制醉清风的十六味药材,若是能通过这些记录册,找到指向之人,便是最好不过,但微臣没有十成把握。如若一无所获,便需殿下相助一臂之力了!” 此刻的林之倾仿佛一具走尸,毫无生气,她捡起其中一份记录册,摊开后放在案桌上供李胥翻阅,李胥见状,神色复杂,转头问道:“这药材种类数不胜数,你竟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暗中搜罗了如此详尽的信息,并将它们收录成册?!” “也算不得毫无头绪,只要搜寻那些,带有几分毒性,可致尸僵假象的药材即可,微臣查阅了医书,这些药材都有个通性,即少服奇效,多服致死,称为两性药。” 李胥点点头,而后环视四下,默不作声的挑了一处空隙,席地而坐,拿起林之倾事先抄录好的醉清风配方,将那半人高的记录册,分门别类平铺在旁,开始着手一一比对。卷册记录非常细致,又作了恰到好处的总结归类,纵然是庞大的药材记录,比对起来没想象中复杂,却是个完全的体力活。 林之倾与李胥分工协作,各自取了纸笔,若发现可用线索便及时记录下来,一晃眼竟不知不觉入了夜。静谧的书房内只剩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偶有一两下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响起。 二人一宿未合眼,当天际泛起鱼肚白,一抹晨曦照进灰朦朦的窗棂,为暮气沉沉的书房带来了一丝温暖。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十六味两性药虽名贵,但盛京城内财大气粗的有钱人比比皆是,故而卷册上皆有记载,三年中从普通医馆乃至宫中御药房,均陆陆续续有所购置,然而买齐这十六味药材的唯有一个地方——尚书令周府! 李胥的眸光在卷册上反反复复逡巡,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长久以来弥漫的重重谜团终于拨云见日,那一刻心底五味杂陈。 “侍郎案不知尚书令知晓了多少内情,若是事发,林大人大可差人来寻本王,这份恩情本王必会报答。” 李胥长吁一口气,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悲恫沉痛早已化成了沉疴,此刻被连根拔起,刺骨痛楚中竟带着一丝畅快释然。 “若是事发,殿下该速速与我撇清关系才是,若团结到一处,岂不正中他人下怀。微臣相信,您此次回京,定有万全之策,至于微臣,官场沉浮,虽未位极人臣,但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殿下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林之倾平淡的言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她低头收起卷册,将它们一并丢入炭炉之中,微弱的火星大有燎原之势,火焰瞬间吞噬了眼前万物,昨日的一切恍如隔世。 李胥坦然一笑,未再多言,双手作揖向林之倾深深行了一礼,随后带着刘雄离开府衙。 李胥牵了马,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真相大白后的短暂释怀,令他紧绷的心绪稍有舒缓,可随之而来的困顿无力,让李胥渐渐步履艰难。 二人兜兜转转在一院落前停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门前挂着金匾,上提四个熠熠生辉的大字“永定侯府”。李胥怔怔的盯着那匾额出神,思绪飘缈,他年少时十分顽皮,在府内爬树掏鸟窝,游水捞锦鲤,每每被舅父责骂之时,表兄都会替他揽罪,挨骂挨打更是常事……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条缝,从里头出来个老仆人,彼此迎面相望,那老仆眼神不好,刻意眯着眼,盯了好一会儿,待看清来人,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容,顿时笑容满面。 “小太子来啦,一晃眼工夫,都长这么大了,刘伯老眼昏花差点认不出来,实在惭愧惭愧啊。” 说罢,枯瘦的双手牢牢攥住李胥衣袖,似是怕他逃跑一般,不由分说的往府内拽。而方才还在踌躇不前的李胥,就这么机缘巧合下,被刘伯生拉硬拽的脱进了侯府。 “小太子来啦,快去禀报侯爷!” 刘伯微微颤颤的步伐,配上异常洪亮的嗓门,不用通报,崔子风便将外头情况尽收耳底,不消一会,刘伯就带着李胥进了正厅。 而崔子风早已在正厅等候,见到李胥后,面色沉沉,挥手屏退了下人,正厅内只剩舅甥二人,气氛一下陷入尴尬。 “多年不见,一回盛京,就要与我决裂?年纪不大,架子挺大,老夫三番几次派人去请,都吃了闭门羹。” 崔子风率先打破僵局,虽语带嗔怪,心中难免诸多感慨。许多年未见,自己的小外甥长高长大了,褪去青涩,长成皎皎君子,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揽月入怀,让他甚感欣慰。 “舅父……” 一想到表兄之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自责懊悔和痛心在李胥心底反复交织,他一开口,艰涩的嗓音中带着哽咽。 “过来,陪我去园中转转,已过清明,新植都发芽了。” 李胥低头垂眸,跟在崔子风身后,从小到大头一次这么老实听话。 后院的花园一直有人时时打理,各式草木被照料得很好,少时玩耍时扎的秋千依然挂在原位。崔子风停步,负手而立,伸手摸了摸眼前的香樟,纵横交错的枝干中,有一段明显的断痕,以致于密密麻麻的树叶中,突兀的空出了一片。 “这是被你踩断的!” 指着那处断痕,崔子风犹记得当年的情景,曾经的怒气似乎又浮上心头,他笑着摇头,吐了口气,转身坐在石凳上,示意李胥也一同坐下,他始终低着头,目光不敢与崔子风对视。 “好不容易回趟盛京,就为了搞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既然李胥迟迟不肯开口,崔子风索性开门见山,道:“你把皓儿的事揭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此案毫无进展,凭你这番兴风作浪,就不怕适得其反吗?!” 李胥眸光微闪,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刮过,他深吸一口气,倏地抬头,语调出奇的平静:“舅父,是周实勋暗中谋划,害死了表兄。” “什么?!”崔子风一声惊呼。 当年长子惨死,崔子风悲痛欲绝,几经查探却毫无头绪,清河崔家世代权贵,朝中树敌众多,对其抱有异心的大有人在,可真的敢动手的,却寥寥无几,此案一度陷入了死局,而后默默沉寂,归入了悬案一列。 “竟然是他……”崔子风恢复了常态,口中喃喃,若有所思,却忍不住追问道:“周实勋为何下此毒手?” “我虽不知周实勋因何缘由,非要置表兄于死地……不过,”李胥顿了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随后一字一顿道:“当年表兄曾私下斡旋,为我招兵买马。” “大胆!” 崔子风从小教导李胥礼义廉耻,时时告诫他,不可做不忠不孝谋逆之事,不想他长大后竟会背道而驰!崔子风听闻此言,怒而起身,抬掌拍向李胥,见他不躲不避,终究不忍心伤他分毫,掌风微偏,打在了石桌上,一声轰鸣,桌角被硬生生劈下一块。 李胥神色黯然,突然起身朝崔子风行叩拜大礼,还一并感谢了多年的教导之恩。崔子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神情复杂,一股悲凉感油然而生。 第九章 “囤聚私兵一事究竟是谁的主意?”崔子风强压下心头怒火,忿忿道。 “是表兄……”李胥跪在园中,艰难的吐出一字一句,“我年幼丧母,一人躲在深宫中不敢哭,不敢说,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此后离京去了瀼都,才得以喘息之机。 却不知京中风云变幻,当表兄得知皇弟们的死讯后,便瞒着舅父,开始暗中张罗此事,表兄将兵马送到瀼都时,曾派亲信送来一封密函,其中只写了寥寥五字——‘好好活下去’!他是怕我死在瀼都,为了让我在举目无亲的封地留有自保之力,才会铤而走险作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李胥的话音带着压抑后的哽咽愤慨,眼尾渐渐濡湿,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抬眸凝望崔子风,恳切的追问道:“舅父,在您的眼中,我和表兄的所作所为,真的错了吗?当真不可饶恕?!” 崔子风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他紧抿双唇,望向空无一人的庭院,微风拂过,影影绰绰的繁茂枝叶间,仿佛有人在练剑,有好似在伏案作画,那个人影如此熟悉却又无比遥远。 “皓儿平日里,同你都在玩些什么,聊些什么?” 崔子风悠远迷茫的话音盘旋在侧,在他的记忆中,幼年的孩子们,除了闯祸便是哭闹,再大了些,懂事之后,彼此间总横亘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隔阂。 “表兄他啊……和舅父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自小便对我步步紧逼,天天盯着我习文练武。” 李胥嘴角扯过一丝苦笑,眼底的黯淡更甚,崔子风没有回头看他,却突然伸出一手按在李胥肩上,那宽大厚重的掌心带着无穷的力量,像坚定的支撑,更似无坚不摧的护盾。 “也许这就是崔家作为权贵,必然要经历的命数……”崔子风轻叹,深沉的嗓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怅惘,道:“梓清,你这副决然的模样,是决定与舅父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了?如此一来,等我死后,是不是连个扶灵的都没有。” “不会的,肯定是我先死在舅父前头,到时有劳您给我收尸……” 话音未落,李胥就遭了一记重击,崔子风拍了拍他的发顶,语重心长道:“从小到大,你哪次闯祸不是舅父替你收拾残局,如今长大,倒开始说起胡话了!”言罢,崔子风才有了些余力顾及旁事,忙指着后院,道:“还跪着作什么?!去,到后厨找你刘伯,他肯定备了你爱吃的糕点,别枉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李胥怔愣了半瞬,抬眸偷偷瞥了一眼,只见崔子风依旧神色凝重,眉宇间却又好似舒展了几分,他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跑出庭院。 崔子风一人孤身立于原地,挺拔的背脊早已显出了老态,曾经勇武过人的永定侯历经剧变,成了旁人眼中畏首畏尾,无勇无谋的富贵散人。只是世人皆不知举世无双的猛兽为了护崽,卸掉自己锋利的爪牙,蜷缩伏低是何等气魄! 襄亲王入京已有月余,朝堂上的形势,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文官武将,虽各怀鬼胎,却不再争论攀咬,一时间六部各司其职,朝务井井有序。 只是兵部侍郎命案,才刚刚平息,厄运又再次降临皇城。 二月十五,寅初时分,一阵震耳欲聋的钟声将桓帝惊醒,内侍慌忙来报,说是玲珑阁警钟大作,禁军闻声,已前去探查。 李弼敛了敛困意,却等来一则噩耗,宫中的玲珑阁遭遇行窃,禁军将殿阁团团围困后,只等李弼发落,他心中忐忑,披上外袍,一路疾行赶往玲珑阁。 玲珑阁乃历朝历代存放珍宝以及军政要务的殿阁,几经修缮改造,内布机关,连禁军统领都无法获知关闭机关的办法,遂由李弼亲自出面,协助禁军捉拿贼人。然而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大门开启那刻,阁内竟然空空如也,贼人不翼而飞,唯余几支孤零零的箭矢,泛着幽幽寒光。 李弼大怒,却也无济于事,而玲珑阁失窃的消息不胫而走,还闹上了早朝,面对此等大事,众臣佯装不知,这内宫珍宝失窃,自有内廷司严加审查,又何须烦劳刑狱三司,然而李弼却心有盘算,直接将失窃一案交由大理寺彻查。 林之倾闻言,面色如常,亲口允下了重担,唯有卞春来一人暗暗叫屈。 下朝后,群臣有说有笑,鱼贯而出,卞春来凑身上前,在林之倾旁侧耳语,道:“大人,这案子可是个烫手山芋,办的好那是理所当然,办不好可要获罪的。” “尽人事听天命吧。”林之倾谓叹,随即道:“走,吾等去玲珑阁瞧瞧。” 玲珑阁外,禁军层层把守,为首的即是统领肖裴,从他口中得知,卯初时分,玲珑阁内机关被触动,继而触发警钟,随后殿阁被禁军重重包围,诡异之处就在于,贼匪不知使了何种妙招,竟从阁内全身而退。 林之倾思忖片刻,问道:“敢问肖统领,玲珑阁警钟大作之后,是否封闭了宫门?” 肖裴如实答道:“当即封门,无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禁军训练有素,林之倾相信断不会有漏网之鱼,随即追问道:“玲珑阁内机关布局,触发间隔,机关杀伤力如何?还请统领赐教。” 肖裴知无不言,将阁内布局一一详述道:“玲珑阁布局精妙,从房顶到地面皆设有机关,一旦有细微震动,上弦的箭矢会自动朝异动处射杀,且几乎没有间隔,任凭贼人轻功如何了得,也绝无可能系数避开。至于杀伤力,玲珑阁内配置的箭矢由军器监额外打造,以轻薄为主,辅以添料,比普通箭矢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一旦射中,非死即是重伤。” 林之倾蹙眉,唐突地问了句:“肖统领,本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进玲珑阁一探?” 玲珑阁除皇帝和少数重臣外,无人可以踏足,林之倾心知会被拒,此言不过是明知故问,而肖裴闻言,微微一怔,却直接下令禁军放行。 “有劳,”林之倾跟在肖裴身后,惊诧之余,更是心存感激,她怕肖裴心所顾忌,遂宽慰道:“擅入玲珑阁之事若陛下追责,本官会一力承担,肖统领不必担心。” 肖裴抿了抿双唇,直言道:“林大人客气了,若能早日抓到那个贼匪,与我而言,亦是一桩幸事,下官于情于理,都该尽力配合大人的。此刻玲珑阁内机关已暂时解除,下官在阁外等候,大人有事尽管吩咐。”说罢,便自觉退出玲珑阁,留林之倾一人在内。 玲珑阁在外观上与其他宫殿楼阁无异,内部却完全变了样,呈桶状,高五丈,只建有一道大门,没有窗。周围以立柱支撑,总共六柱,柱身以精铁打造,光滑且无任何雕琢痕迹,柱内镶嵌有夜明珠以供照明。 柱间间隔颇宽,林之倾用步伐丈量,约莫两丈之距,其间修筑有檀木架子,五面架子上均整整齐齐,排满了等大的黑漆镂空梨木盒子,空余一面乃玲珑阁入口。因檀木架颇为高大,柱身旁都修有云梯,云梯可自由移动作攀爬取物之用。 整座殿阁从平棊[1]至檀木架,再到大理岩地面,皆外覆精铁,工匠手艺超群,以浇筑之术打造,整个殿阁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拼接痕迹。 林之倾环伺四下,阁内被触发的机关共有两处,一处位于被盗锦盒,另一处则在地面,离弦的精铁箭矢,根根泛着银光,令人望之生畏,只是这地上遍布的箭矢明显少于锦盒四周,着实奇怪。 林之倾绕过箭矢,在其周围细细查看,却不见一丝血迹,这贼人当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真真犹如鬼魅行窃,让人不寒而栗。 此时,从门外不合时宜的传来一道喊声,“大人,快到晌午了,您何时出来?要不要用午饭?您到底饿不饿啊?!” 林之倾轻叹,无奈道:“我不饿,你先回大理寺吧。” 岂料,话音方落,只听卞春来的喊声不停,且一浪高过一浪,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喝水,一会儿又吼着问她要不要如厕。 林之倾懒理此人,能进入玲珑阁的机会仅此一次,断不能白白浪费了良机,她又低头仔仔细细,查看了阁内各处角落,果然殿阁内除却这些密密麻麻的机关出口,再无其他异常之处。 玲珑阁内密不透风,才几炷香的工夫,林之倾只觉胸口憋闷,头晕眼花,遂跌跌撞撞的叩开了铜闩。刚迈出门槛,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身旁闪出一人,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林之倾,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关切的问候,“林大人这是饿晕了吧?” 林之倾抬眸一扫,竟是李胥,他眉眼含笑,越过林之倾的肩头又看向肖裴,道:“听肖统领口音,祖籍乃是宁州人士吧?” 肖裴闻言,神色微冷,避开李胥目光,迟疑片刻后道:“回殿下,微臣祖籍汴州。” “原来如此,想来是我听错了。” 肖裴面色一沉,向二人行礼后,借故匆匆离开。 玲珑阁失窃,朝中人人避嫌,而襄王却不请自来,林之倾心下渐生疑窦,不禁出言试探道:“殿下怎么心血来潮,到玲珑阁这儿闲逛?” “林大人误会了,本王途径御膳房偶遇了卞大人,这才听闻林大人在玲珑阁查案。”李胥笑言道。 林之倾愣了愣,问道:“卞春来?!他没回大理寺?” 这时,卞春来恰好循声而来,依旧扯着嗓子道:“大人,您出来啦?一定饿坏了吧?我适才在门外喊了半天见您不理,就去了趟御膳房拿了只烤鸡,外焦里嫩,您尝尝!” 林之倾面有愠色,心下了然,看来这玲珑阁,果真固若金汤,不仅是活物连响动都无法逃脱它的禁锢。她拎上卞春来,一路走出宫门,而后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卞春来的铜锣破嗓,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叽叽喳喳道:“大人辛苦啦,在玲珑阁里头忙了这么久,水米未进,来吃个鸡腿充充饥?” 见她不语,又撕了只大鸡腿,拿油纸裹住腿骨递给林之倾,她垂眸看了眼,鸡肉色香俱全,终是没扛住肉香的诱惑,伸手接过,咬了一大口入腹。 卞春来暗松了一口气,讨好道:“大人,您才思敏捷,方才在玲珑阁内,想来是发现了蹊跷之处吧?” 林之倾回瞪了她一眼,不耐道:“你倒是会白日做梦。” 卞春来听出了话中之意,也跟着一并苦恼道:“按理说,玲珑阁集天下能工巧匠于一体,是绝不可能被窃的,若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里头偷东西,也绝无生还可能……”他边说,边偷瞄林之倾神色,随即压低嗓音,鬼祟道:“会不会是陛下自己拿了东西而不自知,随后闹了这么场乌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之倾一个激灵,脑中倏地生出些妄断,若跳出固有思路来看,假定玲珑阁内未发生窃案,种种线索不过是一场精心伪装的骗局,那这场天衣无缝的失窃案,如鬼魅般的窃贼,自然就合情合理了…… 若所料不差,那桓帝避开内廷司一举也变得有迹可循,可陛下行此举究竟意欲为何,林之倾暂且不得而知…… 备注: [1] 平棊:天花板。 第十章 林之倾心底的猜疑,自是无法与人提及,只是另有个难题困扰她良久,无论窃案是否有人为布局之嫌,但玲珑阁的机关却是实实在在,被触发启动了,唯有解开这个谜团,才能撕开这场窃案的真相! 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缺之物,所谓雁过留痕,关键在于留下的蛛丝马迹能否为有心人捕捉。 林之倾决定再次拜访内宫,只是她此行目的乃是大内总管,总管大人处事圆滑机敏,听闻大理寺卿亲自到访,百般奉迎,得知林之倾向他查探,这一月间的宫中琐事,虽心有不快,还是命人取来了记事簿。 林之倾一目十行,眸光在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间快速扫过,唯有两件事令她格外注意,其一,二月十四日子正前后,顺泰门有异动;其二则是二月十五日清晨,死了个小宫女。 “请问大总管,十五日那日,突然暴毙的浣衣局宫人,死在何处?暴毙的奴役,是火化还是土埋?”林之倾眸光微沉,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总管不置可否,身后的小内侍,连忙恭敬道:“那个宫女是死在内宫北面的荷花池,和碧落斋隔了个水榭。至于那宫人尸身,一般都是裹了草席丢后山的。” 林之倾道了声谢,又起身走往顺泰门,守门禁军直言,十四日子夜,有一黑衣人夜闯禁宫,此人轻功极好,一闪而过,还未看清此人从何而来,只恍惚间看到,人是往顺泰门方向跑的,惭愧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最后竟让那人跑了! 林之倾略一思忖,又追问道:“二月十四日半夜至十五日清晨,碧落斋周围可有任何异常?” 得到否认的答复后,林之倾并不气馁,旋即急匆匆的赶回了大理寺,喊来朱大,悄声命他去皇宫后山的乱葬岗找具溺毙女尸,死了两天,大约及笄之年。 这天入夜,林之倾照例躲在书房内批阅案卷,只听朱大蹑手蹑手前来敲门,她心知朱大有事回报,遂放下狼毫,让他进屋。 “回大人,小的仔细查验过,那名女子是被淤泥溺毙的,这种死法非常痛苦,需一盏茶的工夫,淤泥才能浸满肺脏,人方能断气,凶徒到底有何深仇大怨,用这么狠毒的办法将人活活折磨死?!”朱大忿然道。 林之倾面色淡淡,问道:“死前挣扎过吗?” “拼死反抗过,手指都扣进泥里了,指甲断了好几个,背上和肩上全是瘀青,那个浸死她的畜生是按着姑娘的肩背,生生将她溺死的!” “她居然没有大喊大叫,这也太奇怪了……” “这怎么可能不叫啊?这姑娘拼死想要活下去的。”朱大纳闷道林之倾不语,暗觉此事蹊跷,尸身是被清早洒扫的内侍发现,可见这宫女是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十四日后半夜。深夜人静的禁宫,纵使荷花池地处偏僻,她若拼死呼救,定然惊动守卫,为何会毫无动静。 挥退了朱大,林之倾起身煮了壶热茶,拿起狼毫,在纸上描绘,顺泰门地处内宫北面,而玲珑阁地处西南面,处在重重殿宇包围中,距顺泰门甚远……那荷花池呢,林之倾笔尖一顿,写下“碧落斋”三字翌日下朝后,林之倾只身去了碧落斋,北面果然有个水榭,原本那水榭被一片荷花池环绕,可惜时节不对,未见荷花,池水又浅,只余满池子的淤泥。她绕着池子走了一圈,此地幽静偏僻,天色阴沉,冷冷清清半日不见人影。 因无人踏足之故,那宫人死前挣扎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触目惊心的手指印,脸被强行埋入淤泥中所形成的圆形坑洞,无一不再无声控诉着,死前她所经历过的苦楚与无助。 林之倾抬眸凝望,此处离顺泰门果然很近,难道宫女之死与那个行踪诡异的刺客有关,她极有可能无意间看到刺客真容,而被残忍灭口,只是凶手为何选了这种费力又费事的行凶之法,尚且是个未解之谜。 林之倾穿过长廊,碧落斋是个空置已久的普通殿阁,稀松平常的陈设装饰,并无任何奇怪之处,倒是南面那处楼阁,明显比碧落斋更为恢弘高大,只是早已废弃,外梁年久失修,斑驳破败,一股荒凉萧瑟之感扑面而来。 此时阴云密布,天色渐暗,时不时的响起几声闷雷,林之倾仰头远眺,只觉乌云蔽日,大雨蓄势待发,伴随着一阵沉闷的轰鸣,雨滴倾泻而下,林之倾躲闪不及,竟鬼使神差的推开了楼阁的大门。 呛人的烟尘混杂着一股霉味,直往她鼻尖里钻,林之倾挥手掸去灰尘,一抬头就被冷不防的糊了一脸蛛网。天色愈发昏暗,空旷的大殿内门窗紧闭,尤为幽深,林之倾取出随身带的火折子,借助微弱的火光,举步维艰,偶有一阵冷风钻过断裂的窗棂裹挟而过,惊得火苗四下乱窜。 由于经年未有人洒扫,地面、砖墙连梁柱上皆布满沉重的灰尘,火光一照竟有些迷蒙,这大殿内许多陈设已被腾走,只孤零零地留着几个大物件,已然看不出原貌。在殿内摸索片刻,林之倾终于在窗台边摸到个烛台,所幸底部还残留有未烧尽的蜡烛,被火折子一吸引,微微颤颤冒出火光。 林之倾举着烛台刚一回身,背后忽地显出张肃穆的人脸,唬得她惊声失色,原是座佛像,贴金的佛身满布尘土,隐隐有种压迫感。 外头狂风大作,闪电如一道利爪撕裂漆黑夜幕,忽明忽暗交错间,林之倾走向了大殿深处,她努力定了定神,借着火光环顾周围,目光却一下被一株巨大的青铜烛台所吸引,那烛台形似珊瑚树,枝桠交错林立,她头一次见如斯形态的烛台,看得竟有些入迷。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林之倾只觉得眼前晃过一丝银光,像是散发着幽光的青丝,那银光随她而来,却突然被一条布带缠住尾端。 不待她看清始末,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向后撤,林之倾手中烛火落地熄灭。屋内再次陷入漆黑,轰隆……又是一道闪电凌空而下,林之倾这才看清,原来那布带绞住了银丝,二者在半空中僵持半刻,那条诡异银丝忽然断裂,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离开这里!” 那人拽着林之倾跑出大殿,浅淡的日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洒上了一层光晕,竟然是李胥,他紧抿双唇,神色复杂,脱下外衣,挡着二人头上,不由分说的拉着林之倾远离殿阁,去了水榭避雨。 林之倾一路小跑紧跟他的步伐,双眸狐疑的扫了一眼,恍然发现适才绞住银丝的原来是李胥的腰带,她正欲盘问几句,却见李胥脚下不停,穿过水榭,径直走往顺泰门。将林之倾送至宫门后,他一言不发,沉着脸孤身离开。 适才一幕过于惊险,林之倾怔愣了半晌,才缓过神,不由的心有余悸,待雨势渐消,她长吁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没有急于离开内宫,而是扭头去了寿福宫。 李胥见到来人,略为惊讶,随即开门将人迎了进来,比起方才,他的神色稍缓,勉强笑道:“林大人怎么过来了?” “承蒙殿下出手相救,我是来特意道谢的。” “举手之劳,林大人不必客气。” 林之倾开门见山,问道:“殿下可知那状似银丝的东西究竟是何物?” 李胥似是没料到她如此直截了当,微微一怔,随即如实以告:“大殿昏暗,我并无十成把握,但依我愚见,此物乃玄铁银丝,一种非常罕有的独门武器,我也只在典籍中读到过。” 林之倾蹙眉,诚恳道:“殿下可否详述下此物?” 李胥颔首,道:“据典籍记载,玄铁银丝归类为玄铁神兵,是以精铁为主料,添上玄铁和纯银等辅料锻造,铸成极细的丝状武器,既有韧性不易断,又兼具硬度,可削铁如泥,且轻巧便携,用以御敌,攻守兼备。” “既是如此神兵,适才在大殿内,它为何倏然断裂?另外,殿下眼力好,可有看清持此神兵之人的面容?” 李胥略感无奈,摇头道:“事发突然,躲避银丝已是不易,我无暇顾及其他,只隐约凭身形判断,使玄铁银子者是个轻功了得的娇小女子。至于此等神兵为何会轻易断裂,依我大胆猜测,是那女子自行截断的,她出招凶猛,却后劲不足,想来没有习过内功,怕僵持不下而被擒,故而舍弃武器逃命了。” “原来如此!多谢殿下赐教,微臣另有要事,先告辞了,失礼之处改日再登门致歉!” 说时迟,那时快,林之倾话音未落,便一溜烟跑了,她策马赶回了大理寺,一进门就抓来朱大,气喘吁吁道:“朱大,你再去验验……那具宫人的尸身,她的身上可有那种看似异常细微,实则深入骨髓的伤口!” 朱大似懂非懂,仍然依言去了仵作房,林之倾一回身正巧遇上卞春来,当他得知玲珑阁窃案有了新进展,不免心中雀跃,遂搬了把矮凳,陪林之倾一同等候。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朱大才风风火火的走出屋子,眼底泛着精光,兴奋道:“回大人,尸身上的确有奇怪的伤痕,在一处意想不到的地方。”他顺势指了指脖颈,继续道:“大人料事如神,只是这处伤痕并不致命,小的才会眼拙把它给忽略了,方才我把尸骨蒸煮后,细细检查,才在喉骨上发现这道细痕!不过小的实在不懂,凶徒为何多此一举,他割伤了那姑娘的喉咙,为何没有切断喉管?” “因为他笨呗,或者他用的那个东西切不断喉管。”卞春来在一旁插话。 “你懂什么……”朱大小声嘀咕,“能在骨头上留下伤痕,断不会切不断喉管!” 林之倾闻言,冷笑道:“原来这才是宫人无法出声呼救的缘由啊!” 原本还在争辩的二人见状,噤若寒蝉,齐齐闭嘴。 林之倾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显然顺泰门平白无故现身的黑衣人,杀害宫女的凶徒以及荒弃大殿内偷袭自己之人,皆是同一人。 此女子暗中行事时,不巧被路过的宫女撞破,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独门秘器,又怕宫女哭喊招来禁军,遂下手小心翼翼切断了她的声带,只是凶手身形过于娇小加之没有内功,为了杀害这粗使宫女,颇费了一番功夫。 之后便自曝身影于禁军面前,纯粹乃迷惑之法,只为让旁人以为宫女乃刺客所杀,原本这一切算不得完美,倒也不露破绽。 不过凶徒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企图出手暗害自己,不想此欲盖弥彰之举,让她满盘皆输。林之倾此刻尤为笃定,所有暗藏的真相都被掩在那个废弃许久的殿阁内! 第十一章 林之倾赶在宫门落锁前,又悄悄折回内宫,一路驾轻就熟,钻进了寿福宫,刘雄正在院中劈柴烧火,见到来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殿下,身在何处?” 刘雄木然的指向书房,却见林之倾头也不回的推开房门,跑进了房内。 “殿下,微臣有要事找您想商。” 李胥闻言,惊愕地抬眸与之对视,缓声问道:“林大人为了何事,如此奔波?” “殿下,我想再去一探那个废弃的大殿,您能屈尊与我一道前去吗?” 李胥放下画卷,眯着眼,饶有兴致的追问道:“为何找我?” “大殿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怕再遇袭击,贼人手握神兵,非等闲之辈,殿下此前与其交手却能全身而退,必有过人之处,故而微臣斗胆,恳求殿下同行。”林之倾如是说道。 原来林之倾此行是来找自己当苦力的,李胥不禁苦笑,但一想到此前,她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之态,心下又不免生出几分异样的悸动,遂爽快应允道:“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吧,只是宫中耳目众多,须得避开他们,吾等抄小道过去。” 二人带上刘雄,借着皎洁月色,潜入大殿,刘雄则留在门外放哨。 夜色笼罩下的殿阁更为阴暗萧条,李胥的脚步极轻,落地无声,他轻车熟路的摸过一个积灰的烛台,拿火折子点上。林之倾紧紧跟在他身后,空荡荡的殿内只余她一人的踩地声,步入大殿深处,林之倾忍不住道:“那青铜烛台有蹊跷。” 她清晰的记得,自己就是在靠近青铜烛台的那刻,遭到了贼人的偷袭,巨大的烛台前,遍布凌乱的拖曳痕迹,她伸手一摸,这才发现烛台底部没有尖钉或空穴,原来这并不是烛台,而是一座造型奇特的青铜树。 有了李胥在侧,林之倾早已将惧色抛诸脑后,她绕着青铜树慢慢踱步,下一刻,竟双手攀住青铜枝桠,用力摇晃,不想这青铜树纹丝不动,原来是被焊死在石板地上。 林之倾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铁锤,沿着青铜树敲敲打打,而后又蹲在地上,一面敲击,一面反复试探,大殿的地面用打磨过的厚重石板铺就,因回音微弱之故,她只得倾身将侧脸贴着石板,细细聆听。 李胥背靠梁柱,只是静默的看着林之倾的一举一动,眸光跟着人影游荡,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这时,林之倾倏地直起腰,半边脸带着尘土,语带欣喜道:“殿下,这下头是空的!” 李胥凝眉,运掌击地,从手上传来细微震动证实林之倾所言不假。 她见状,略为一怔,随即轻声劝阻道:“殿下此处虽僻静,却是禁宫之内,处处有禁军把守,用内力徒手震开石板,势必大有动静,我等还是从长计议吧。” 李胥笑意更甚,调侃道:“林大人误会,本王可不是战神转世,若能轻松以掌击碎石板,怕是能一人独守国门了,适才只是用内力稍作试探而已,这石板厚重,定然不是靠蛮力所能打开,此处肯定有机关。” 林之倾颔首赞同,心下笃定这机关就藏着青铜树中,只是如何触动,一时间尚无法参透一二,二人同时陷入沉思。 李胥起身,换个姿势斜靠梁柱,目光从下至上,审视青铜树,它既然被焊在在这个位置,必然有其深意。纵观整个大殿,朝向尤为怪异,只有一扇子能清晰的瞧见月亮,而这扇窗子不偏不倚就坐落在青铜树背后。 “二月十五……”李胥喃喃道:“难道是月光?” 林之倾闻言,恍然大悟,此刻夜色浓重,临近子时,月光正洋洋洒洒的倾泻而下,迷蒙昏暗的青铜树倒影,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妖物,在石板上尽情扭摆。 说来诡异,这青铜枝桠繁复交叠,可那影子经拉伸后,交错的枝桠竟是根根分明,此前混杂在其中的玄机,顿时无所遁形,四根与众不同的枝桠,不得不现出原形,它们通体光滑,没有分支!且每一根枝桠都清晰的指向一块石板! 李胥让林之倾避让,自己则手脚并用,同时踩下这四块石板,咔嚓一声似有机关启动的声响,然而下一刻又恢复如常,除了下陷的石板,一切如旧。 二人面面相觑,皆是眉头紧锁,林之倾踅身走向青铜树,鞋底一抹将其周围的陈年积灰尽数扫去,四周的石板赫然显现出深浅不一的划痕。她的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手抓青铜枝桠,以转圈方式猛然扭动枝桠干。 伴随刺耳的石磨声,地面轰然裂开一个二尺见方的大口,林之倾还未及反应,只觉眼前一晃,一个高大背影挡在自己身前。 “你在上头待着,我下去瞧瞧。” 李胥神色肃然,语气更是不容分说,话音刚落,就不见人影了,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漆黑的秘道口才探出个脑袋。 “下来,我接着你。” 林之倾一声不吭,直接往入口里跳,方一落地,手肘处应来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掌,李胥顿了顿,随后收回双手,拿起火折子,先行一步。 往前走,便是一条还算宽阔的甬道,只是墙面剥落,灰烬弥漫,脚下都是碎石土坑,看来荒弃的年岁不比顶上的大殿短。 “殿下,您生于宫中,对这秘道可有耳闻?”林之倾脚下亦步亦趋,心中免不了好奇作祟。 “林大人见笑了,本王在皇宫才待了短短几年,说起耳闻,还不如一个大内总管知道得多。”李胥自嘲道:“再者,如今的皇宫是瑞朝开国不久,因迁都而造,经历了几代帝王扩建才成了此等规模,许多隐秘之事历经久远,早已不得而知了。” 二人一前一后,在阴暗逼仄的甬道内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霉涩味渐重,前头出现了分岔口,而原本烧得正旺的火折子,却无精打采的愈发暗淡。 林之倾心下一紧,赶忙掐灭了火折子,取出一卷细绳,一端递给李胥,低声道:“前头甬道气流不畅,把火折子熄了,不然吾等恐会窒息而亡,沿途漆黑彼此抓着皮绳,好有个照应。” 李胥颌首,抓过皮绳一头,绑于手腕,隐约间又觉对方在墙上比划什么,不禁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拿石灰粉块在墙上作个记号,以备不时之需。” 李胥本欲追问几句,但顾忌此地处境,便不再多言,他拽了下皮绳,示意林之倾往另一处气流涌动的岔道走,这一路空气愈发稀薄,而人适当的控制气息,脚下加快步伐,一刻不敢耽搁。 走了许久,隐隐感觉胸中不再憋闷,二人才敢稍作停歇,大口呼气。 “现下身处……哪个方位?”林之倾续不上气,短短几个字说得磕绊。 “西南方。” 李胥重新吹亮火折子,周围顿时一片明亮,环顾四下,此地尤为宽敞,不再是一人宽的甬道。李胥随手从墙壁上抓了把尘土,捏在指尖揉搓,随后缓声道:“此处墙岩和甬道不同,我们可能走到了某个殿阁的地下。” 此地的确有诸多异样之处,地势平坦,墙上有新近的人为凿痕,角落处居然堆着一人多高的碎砖石块,林之倾抬脚轻踩了几下,高处的碎石应声滑落。 “殿下,您看!” 林之倾一声惊呼,指着裸露的碎石堆,里头掩藏着几支箭矢,泛着相似的幽光,她看得真切,那分明是玲珑阁内设置的机关箭矢。 李胥面色一凝,三两步踩上碎石堆,张开手掌细细摸索,竟然是精铁……而且被人切开了,切口齐整平滑,并非蛮力撬开,他心中一惊,转头看向林之倾,诧异道:“这上头是精铁,但是被人破开了一个口子!” 林之倾倒抽了口冷气,问道:“此刻我们在玲珑阁底下,殿下,您此前提及过的玄铁银丝,能不能切开精铁?” 李胥略一思忖,直言道:“本王虽从未见过二者正面交锋,但精铁由普通铁器精炼而成,这玄铁则不然,乃是天外之物,不可与精铁同日而语!” “玄铁银丝真乃神兵啊……”林之倾万分感慨,忽又追问道:“殿下,我去了阁库翻查,为何不见有关此神兵的记载?” “阁库内关于玄铁神兵的记载皆已被抹除,皆因神兵乃北疆靖王所有,当年元氏叛乱,被先帝所诛,所有神兵系数缴获销毁。”李胥边说,边纵身跃下,旋即担忧道:“这秘道年久失修,到处都是坍塌迹象,待在这儿恐有危险,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二人按原路折返,趁夜潜回寿福宫,李胥打量了一眼,道:“宫门已关,看来林大人,须在寿福宫将就一夜了。” 林之倾点点头,笑道:“从寿福宫前去宝銮殿上朝,还免去了车马一行,想来是我沾光了。” 二人俱无困意,索性坐于书房闲聊,林之倾头一次仔细观察房内布局,一张矮旧褪色的紫漆云纹方桌,几把圆凳,墙上挂了副山水画,窗边则摆着张平角条桌,上置香炉及一盆腊梅,陈设老久寒酸,完全不似亲王住所。 李胥突然起身,在案桌上平铺了层宣纸,一面磨墨,一面抬眸看向林之倾,道:“本王向林大人讨副丹青,作为今夜鞍前马后之回报,不算过分吧?” 林之倾不擅丹青,推辞不过,只得执笔蘸墨,沉思片刻,便提笔描了副略显粗糙的稚嫩之作。 画中两侧是嶙峋陡峭的山壁悬崖,悬崖下流淌着磅礴的江水,巨浪拍岸激起层层白沫,如此天险下,一头雄鹰展翅逆飞,昂首向前迎难而上。她下笔干脆,寥寥几笔一蹴而就,最后提笔落款,“永德五年冬,农历二月十九,林兰若题。” “兰若……”李胥轻念二字,问道:“林大人的表字是夫子为你起的? “是我母亲起的。” 林之倾搁下笔,只淡淡回了句,而后低头品鉴自己的画作,左瞧右看甚是不满。 李胥抢过宣纸,生怕林之倾失望之余,下手毁了画作,待墨迹干透,直接收入盒中。明暗交替的深夜,他忽然没来由的忆起了,那日雷雨交加的惊险一刻,忍不住语带警示道:“既然已获知玲珑阁窃案的真相,林大人便不要自作主张再探佛堂了!那日,若不是有雨幕掩护,免不了一场恶战。” 思及此前种种,林之倾免不了一阵后怕,眼前又浮现出李胥为她遮雨的一幕,她心下一沉,时至今日才清楚忆起,那时出手施救的李胥,他的发丝衣衫上似乎落了一层薄灰,却丝毫未受暴雨侵袭! 许是疲累之故,林之倾此刻懒作迂回,直接开口问道:“殿下,恕我直言,遇袭那日,您是不是恰好就在殿内?” 李胥面色如常,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避重就轻道:“若我那日不在佛堂,林大人可有想过后果?” “那敢问殿下,玲珑阁窃案可与你有所瓜葛?” 李胥坦然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此事与我无关。” 林之倾抬眸与其对视,过了半刻,轻叹道:“我信……” 李胥一怔,疏离淡漠的眸底拂过晦暗不明的波动,随即粲然一笑,道:“林大人乃大理寺卿,坐镇刑狱三司之首,这样轻信旁人,可不利于断案。” 林之倾不置可否,默然的看了李胥一眼,随即别过脸,佯装假寐。 整个书房,陷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之中,好在鸡鸣声声报晓,早朝时辰将近…… 第十二章 玲珑阁窃案事关北疆靖王余党,错综复杂且牵涉甚广,宫中唯有一人嫌疑最大,靖王遗孤,已故的大长公主独子——世子元昱。 只是失窃那日,元昱似有先见之明一般,以祭奠亡母为由,恰巧不在内宫,而那行凶女子也未再现身,如此一来,此案无法自圆其说,林之倾更是免不了,因办案不力而受责罚。她思前想后,细细盘算了几日,决定将秘道一事隐下,当务之急便是寻个良机,明哲保身。 林之倾用剪刀在自己后颈,狠心的划了道窄细且深的伤痕,又剪断一小撮青丝,待翌日清早,早早的恭候在昭光门前。 上朝的百官,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其中一抹绛紫色的官服,尤为引人注目,林之倾故作惊慌失措,蹒跚地跑向那人,嗫嚅道:“周大人……可否请您移步,下官有要事禀报!” 周实勋斜觑一眼,以早朝为由,冷声婉拒,林之倾不急不恼的跟在后头,自顾自的往下道:“求尚书令救救下官,下官近日查办玲珑阁窃案之时,突遭袭击,差点丢了性命……” 见周实勋漠不关心,林之倾依旧喋喋不休的颤声道:“也不知那凶徒使了什么歪门邪道,细细的头发丝一样的玩意儿,往下官脖颈一晃,居然锋利无比,割得人生疼,亏得一群内侍路过,歪打正着吓跑了凶徒……下官审了这么多年的刑狱案,真是头一次见这么邪乎的东西!” 周实勋脚步一停,不经意的瞥了眼林之倾后颈,那道结了痂的血痕,触目惊心,一截断发在后脑上随风飘扬,既滑稽又突兀。 “林大人说笑,怕是看岔眼了吧,世上哪有这种东西?” “下官发誓,千真万确,那东西当真与头发丝一模一样,虽说泛着银光,却不似白发,倒像是……”林之倾苦思冥想,皱眉道:“像银丝绣线!只是比绣线厉害多了!” 周实勋微变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即一挥衣袖,径直往宝銮殿走,林之倾垂眸暗喜,继续央求道:“下官再也不敢查这个案子了,哪怕圣上怪罪,总比丢了小命强百倍,求尚书令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帮下官美言几句。” 话音未落,急促的报时声从内殿穿出,周实勋来不及细思此种奥妙,恍惚间,已到了早朝时辰。 金碧辉煌的殿内,林之倾在众目睽睽下,自揽罪责,称自己无法破解玲珑阁窃案,桓帝大怒,正欲降罪,出乎意料的是,却被思虑再三的周实勋一力拦下,只听他不紧不慢道:“启禀陛下,此案另有内情,容臣与大理寺卿私下详奏!” 桓帝强压怒火,允准尚书令所奏,一时间,玲珑阁窃案更显扑朔迷离。 三人齐聚御书房,李弼脸色沉沉,林之倾却故意掐头去尾,言辞含糊的乱说一通,直将此案来龙,编得愈发神乎其神,听得李弼眉头拧成了川字,他怒目瞪向周实勋,将手边茶盏扫落在地,顺势发难道:“玲珑阁失窃是何等大事,大理寺卿居然支支吾吾,满口搪塞,简直混帐!” “陛下息怒,林大人固然有错,只是这贼人太过嚣张狡猾,”周实勋面不改色,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贼人手持玄铁神兵,此案兹事体大,恐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什么玄铁神兵?”李弼疑惑道。 林之倾闻言,心中一凛,狐疑的悄悄端详李弼,见他迷惑之色不似有假,便悄无声息的退居一旁,周实勋的话音弥漫在书房:“陛下有所不知,先帝在位时,北疆藩王之乱,靖王兵败被诛。老臣曾受先帝之命清剿北疆余党,诛杀元氏家臣月氏一族,这月氏天赋异斌,掌握了锻铸玄铁的独门秘技,此类掺有玄铁的武器不仅削铁如你,且轻巧有韧性,可称得上当世神兵。如今北疆月氏的漏网之鱼再现深宫,当真是骇人听闻,细思极恐,陛下定要彻查此事!不然国之根本将再次受动摇,黎明百姓可经不起再次的生灵涂炭啊!” 李弼死死盯着周实勋,倏地浅然一笑,他猜透了周实勋的话中深意,遂仰头靠在龙椅上,淡然道:“尚书令此番说辞,朕不甚明了,朕既没见到所谓的玄铁神兵,更未见凶徒人赃并获,单凭臆断,难道要让朕重审当年月氏一案?” 李弼在宫中孤军奋战,唯有元昱一人相助,周实勋的字字珠玑,在他听来无疑字字诛心,二人互不相让,呈对峙之势。 林之倾瞅准时机,适时的出言相劝,成了缓和局面的一剂良药,“微臣自知能力不足,但愿为陛下分忧,当尽力捉拿凶徒,追回玲珑阁失窃的宝物。然凶徒狡猾多端,又以玄铁神兵为饵,可见背后势力盘根错杂不容小觑,此案不可一蹴而就。臣有一计,不如以退为进,从长计议,对外宣称此案已结,令凶徒放松警惕,待他露出踪迹之时便是捉拿归案之刻,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就依爱卿所言,退下吧。” 李弼虽心有不甘,对林之倾的推诿之举更是尤为不满,只是面对强权,哪怕身为帝王,亦不得不退让。 今年自正月里起就委实不太平,所幸一切又恢复如旧,忙里偷闲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林之倾在判不完的命案,批不完的卷宗,整不完的卷档中,平稳的度过了寒冷的二月。 而李胥则搬到了永定侯府居住,一来,寿福宫太过粗糙简陋,不宜久居;二来,宫中行动不便且耳目众多,一言一行皆在旁人的眼皮底下。 时光如梭,眼瞅着到三月,农忙时节雨纷纷,天气转热,各家各户正月里攒下的人情往来也还得差不多了。 李胥先前给几位朝中大臣发了拜帖,可惜皆是石沉大海,他原也料想许多人会拒了他的好意,却没想竟是这般惨淡之状,故无端端多出了许多闲暇日子。 李胥不急不恼,忽觉这一切许是老天之意,让他不必花无谓精力去奉承拉拢些墙头草,只是他在府中闲的发慌,脑中却时时想起一人,现下得空,遂寻个了艳阳高照的午后,跑了一趟大理寺。 连日来,琐碎反复的小事,已让林之倾筋疲力尽,正在打盹儿的当口,却被李胥撞个正着,他忍笑调侃道:“真稀奇,头一次见林大人偷懒。” 林之倾一惊,四下张望,埋怨道:“怎么都没人来通报一声?!” “我不让他们通报的,我看林大人神情恹恹,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不行,我还有公文要批……”林之倾话音渐弱,心虚的垂眸偏过目光。 “走吧,去外头醒醒神,也好过在府衙内一事无成。” 林之倾不知所措,眨眼间,就随着李胥出了府衙,门外早有马车等候,刘雄驾车,一路直奔,盛京城极富盛名的鹤轩楼。 二人进门时还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店小二将他们带入三楼雅间,方一坐定,便陆续有人端上菜碟,林之倾略感诧异,转头看向李胥,只见他一面低头摆盘,一面笑道:“鹤轩楼生意红火,怕耽误林大人正事,我便提前点好菜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这一盘盘的竟全是江浙菜系,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荷叶粉蒸肉,清汤鱼羹,还有几道时令的蔬菜羹汤,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尝尝,这儿的大厨虽不是江浙人士,但善于融会贯通,味道该是不差的。” 李胥伸手舀了碗鱼羹汤,放到她面前,林之倾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味道非常地道,入口鲜美带甜口。 “殿下有心了,只是鹤轩楼不比其他食肆,除了味美,要价亦是不菲。”林之倾看着满桌佳肴,属实心疼。 “本王请林大人吃饭,哪有让你付银两的道理。” “那我便不客气了。” 林之倾平日,几乎不与同僚走动,难得有个豁达之人邀自己相聚,心下隐隐有些憧憬,她拿起汤匙,低头喝了半碗鱼羹,犹嫌意犹未尽。 二人坐在临街的雅间,她抬眸扫过桌上菜肴,余光正巧瞄到街边几人,林之倾放下箸子,眯眼凝望,只觉这几人分外扎眼。 “在看什么?是菜肴不合口吗?” 李胥循着她的眸光,只瞥了一眼,立马了然,他佯装不知,夹了个晶莹剔透的虾肉放入林之倾碗中,她收回目光,忍不住揶揄道:“殿下果真是众星拱月啊!” 李胥支着下巴,眨了眨眼,笑道:“林大人看出什么了?” “那几人言行举止过于格格不入,殿下您瞧,那个卖猪肉的,东西都不过秤,到底是嫌自家钱多,还是相信自己腕力过人,能用手掂出猪肉分量?!还有那个卖白菜的,哪有农家会把水嫩白菜晾在大太阳底下烤的?其他更不用说,着实伪装得拙劣……” 林之倾心知李胥早有察觉,这几人不足为惧,便重拾箸子,攻向糖醋鱼,特意夹了块饱满的鱼腹,塞到嘴里细细品味。李胥见状,将糖醋鱼轻轻移到她面前,却偶然间发现,林之倾爱吃鱼但不会吐刺,只会一下下轻轻嘬鱼肉,憨态可掬的模样与她平素的冷傲样子大相径庭。 二人相谈甚欢,然而林之倾却心心念念这条糖醋鱼,她担心因自己吃得慢而变冷变柴的鱼肉,又要顾及分寸,还要适时回应李胥的问候,林之倾应接不暇,好几次被鱼刺扎到嘴唇,只得忍痛捱着。 李胥笑意更浓,伸手取来个空碟,将剩余的鱼肉一并剔下,又举起箸子,着手剔鱼刺。林之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嘬完一块鱼背,一抬头,却见盘内空空如也,她略感失望,眼前忽地递过来一盘无刺的鱼肉。林之倾一怔,抬眸看向李胥,手中的箸子悬在半空,迟迟不敢下手。 “吃吧,鱼肉冷了会变腥,可别枉费我的一番苦心。” “殿下,您此举不妥,俗话说,尊卑有别。”林之倾默默放下箸子,紧抿双唇,而后双手捧起鱼肉,放到李胥面前。 李胥眼眸含笑,略一思忖后道:“既如此,你我年纪相仿,我与林大人便舍去那些无谓的尊称,互用表字相称,以平辈相处,如何?” 他手沾茶水,以指代笔,在案桌上写下“梓清”二字,随即道:“我表字梓清,世惟材是梓,得似晚风清,取其尾字,乃舅父所起。说起来,‘梓清’二字同‘之倾’有谐音之效,也算一场缘分。” 林之倾不擅交际,不知如何出言应对才算妥帖,故怔怔的望着李胥,不置可否,直到李胥拿着瓷碟,凑到她的嘴边,“兰若怎么不吃?是嫌弃我没把鱼刺剔干净?” 许是鱼肉太过诱人,令林之倾迷失了心智,在扑鼻肉香的勾引下,她竟鬼使神差的张嘴,吞了一整块糖醋鱼…… 第十三章 这时楼下不合时宜地传来尖利吵闹声,林之倾循声细瞧,原来是一孩童冲撞了马车,那车夫仗势欺人,引得围观百姓出声指责。 车夫狐假虎威,拿起鞭子就抽人,刘雄见状,上前理论,却不想惊动了车内贵人,听闻这贵人乃皇亲贵胄,鸿文阁大学士与德阳郡主的嫡女,淑嘉县主。 林之倾不禁往外探了探脑袋,只见一头戴鎏金翡翠步摇,身着华贵服饰的女子撩开惟裳,现出身姿,中人之姿却清丽不足,脸上的脂粉足有半寸厚。刘雄满脸惊色,暗道不好随即拔腿便跑,可惜被那车夫绊住了脚跟,二人四目相交,俱是一愣。 “你是……?”县主只觉他眼熟,一时记不得名字。 “我不是!”刘雄急急否认,推开车夫,逃得无影无踪。 林之倾甚觉古怪,侧过脸正欲询问李胥,却见他眸光阴冷,随即避过视线,佯装不在意的,谈起了江浙的风土人情。 林之倾心领神会,不再提及此事,二人又从趣事聊及了朝中局势,她突然心有所感,脱口而出道:“梓……”顿了顿,又觉此言不妥,正想改口,李胥截断话音,直言道:“兰若心中有何隐情,大可说与我听,我不仅嘴巴严实,还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林之倾一怔,胆大道:“梓清,你为何回京?” 李胥坦言道:“个中缘由说来话长,有些内情我不方便明说,兰若如此聪慧定会理解我的苦衷,不过追根究底,盛京乃生我养我的故乡,无论在外漂泊了多久多远,对故乡的依恋丝毫不会减少。” 此话看似空洞,实则已将一切言明,林之倾的心防有所松懈,遂低声问出了心底久存的疑惑:“梓清,你可知玲珑阁内究竟丢了什么宝物?” 李胥目光微敛,如实道:“我也不知,此事未经内廷司审理,我在宫内能打听到的消息,怕是还不如朝堂上的风言风语,来得更为真实可靠。” “陛下为何不让内廷司参与审理此案,于理于法皆说不通。” “怕内廷司走漏消息,更恐其偏袒隐瞒,心有忌惮而已。” 林之倾从李胥的言辞中听出了几分讥诮,当今天子出身低微,乃歌姬所出,却独占长子名分,林之倾不想探究皇家内的流言秘闻,此举不仅低劣,对李胥亦是极为不尊。 李胥不甚在意,此种忌讳之事,与他而言不足挂齿,他面色微凝,出声继续道:“我离开盛京多年,想不到元昱同陛下之间竟称兄道弟,交情匪浅,不过他始终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一直暗中伺机而动,此次偷盗玲珑阁之事,兰若为何不出言提醒陛下?” “我人微言轻,提醒之事轮不上我来说道,一个不小心只怕惹祸上身。”林之倾咬了口鱼肉,心中不是滋味,转而释然道:“这种重任自然是交给尚书令了!” 看来那日御书房之中,林之倾的金蝉脱壳之计用的炉火纯青,李胥的笑意极少触及眼底,此刻眸底却迸发出一丝流光。 见她低头啃完一整条糖醋鱼,转而吃光了半盘虾仁,腹中鼓胀仍不肯停歇,遂伸手抢下箸子,摇头谓叹:“暴食伤身,吃不完就让店小二打包送回府,来,喝点茶消消食。” 林之倾颔首,眸光却不离佳肴,李胥故作诧异道:“想不到兰若这么贪吃。” 林之倾被这句话噎住了话音,白皙的耳廓泛起了浅粉色红晕,令李胥心猿意马。 二人食毕,林之倾带着满满一盒菜肴,心满意足的回了府衙。 此后的日子,但凡得了空暇,李胥总爱往大理寺跑,却从不空手而来,每次都变着花样,送来各色糕点,松饼,时令水果以及各式羹汤。连卞春来都忍不住侧目,小声试探林之倾,换来的除了呵斥便是白眼。 近日大理寺尤为忙碌,又到了整理案卷归档的时日,十几个半人高的木箱横七竖八,仰躺在天井中,四下围坐的几位寺丞与主簿,皆是埋头分拣册录,无暇理会周遭小事。 李胥拎着食盒,熟门熟路的拐进后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之倾怒不可遏的训斥在库房内回荡,不用细听便知又是卞春来闯出的祸事。等她缓了半口气,李胥才推门入内,透过书架缝隙,隐约瞧见林之倾站在架子前的木梯上。 “看来我来的不巧,大伙儿怎么忙得如此不可开交?” 林之倾低头与其平视,扶额长叹道:“例行公事而已,过完正月,刑部会把整年的卷宗送过来,府衙内人手不足,才会这副人仰马翻之状,让殿下见笑了。” 才说了没几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人争先恐后的嚷起来。 “大人,刑部新送来的卷宗,却不是去年的记录,乃是永德初年六月上旬荆州毒杀案,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我这儿有份缺损的卷宗,乃去年盛京郊外谋杀亲夫案,上头只写了那罪妇姓刘,年方二八,其他一概不知了……” “大人,我这儿突然有两份一模一样的卷宗……!” …… 林之倾蹙眉微恼,指着那几人的脑门,简单利索道:“你去丁字排,第二列,上数下,第四格里面找原始卷宗;你呢,去己字排,第四列,上数下,第二格,那里头有完整案卷……” 待人散尽,李胥不知从哪儿端来杯热茶,“喝口水,润润嗓。” 才轻抿了半口茶,卞春来又喳喳呼呼的跑来,哭诉道:“大人!那该死的京兆尹又差人过来,说是文桦寺周围多盗匪,最近还出了害命的大事!赵禅那个坏东西自己不作为,让我们大理寺带人去收尸!糟老头子怎么这么坏?明知近日府衙内忙碌,还尽给我们添麻烦。” “闭嘴!有本事就当着赵禅面骂出来,回自家府衙骂骂咧咧的算什么好汉,赶紧去办事!” 林之倾非但不宽慰他,还变本加厉臭骂了卞春来一顿,他满腹委屈,却又无可奈何,带了仅有的几个衙役,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时至晌午,众人已忙得晕头转向,刚得了空,才端上饭碗,卞春来又阴魂不散的跑回府衙。 “大人,京兆尹着实小气,连顿饭都不肯留我吃,”他边说,边抹了把汗渍,扭头看向飘香的饭菜,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方才我去收尸,死了个男的,看样子是香客,身上被洗劫一空,味儿还挺大,我让衙役把尸身抬来放仵作房了。” 言罢,卞春来只觉通身发寒,背后有十几双刺目的眸光直逼而来。 林之倾咬了口肉丸子,肃声问道:“可查清那香客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何在文桦寺周围走动?” 卞春来只是摇头,缩着脑袋道:“赵禅差衙役向文桦寺住持打听过,说是每日来来往往香客众多,着实认不出此人。”他挠头,想了半刻,事无巨细道:“寺里来了许多新和尚,头上戒疤还连着痂,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这年头的怪事可真多,听过上赶着考科举,没见过排队当和尚的。” 闻言,李胥微微皱了下眉,却淡然道:“文桦寺地处盛京郊外,香火旺,香客非富即贵,出手阔绰,那儿的和尚可是份肥差。你可别被表面虚相给骗了,文桦寺可不是甚么佛门清修地,背地里借着幌子做尽藏污纳垢之事!” 林之倾听得聚精会神,她从不拜神求佛,自然不会逢年过节去寺庙供香火,如今听李胥一番详述,才知文桦寺竟如此肮脏不堪,也难怪其方圆几里内不太平,常年出谋财之事。 李胥见众人散去,这才低声道:“说来也巧,玲珑阁失窃那日,元昱便是在文桦寺替过世的大长公主作的法事,回宫途中还撞上了盗匪,幸得一过路武候搭救,才能安然无恙的回宫。” “他倒是想得周到。” 林之倾的话音还盘旋在天井之中,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送走卞春来,又迎来了门外叫嚣的姑奶奶。 淑嘉县主赵雨婧,带着一群赵府小厮,前来造访府衙,她一袭红裙,趾高气扬的迈过门槛,毫无半分深闺小姐的教养,颐指气使的指桑骂槐,直呼大理寺卿狗眼看人低。 林之倾撩袍起身,恭敬相迎,心下却猜不透她意欲何为,二人面面相觑,赵雨婧脸色微变,眼前之人五官精巧,仙姿玉色,竟身着暗紫官袍,偏偏这么一个男子,倒衬得自己愈发的俗不可耐。 赵雨婧的心底,没来由的浮起一阵烦躁,那日她在街边,机缘巧合下撞见刘雄,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多番打听,才知李胥回了京。她遍寻无果,一时情急就来了大理寺找人。 “襄王殿下身在何处?”赵雨婧不管不顾,高声质问道。 众衙役互相使了个眼色,低头默不作声,此刻从内院走出一人,他背着光瞧不清面容,但赵雨婧却是一眼就辨出了来人。 “梓清哥哥……” 一声娇软的呼唤,从赵雨婧口中溢出,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李胥直视前方,扫了赵雨婧一眼,仿佛在打量一个物件,随即含笑告辞,来势汹汹的一行人以赵雨婧为首,尾随在后,转眼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一回事?”林之倾不明就里。 “大人初入官场,对前朝旧事自然蒙在鼓里,襄王殿下与淑嘉县主曾有过婚约,之后殿下得病,去了瀼都封地,赵家拜高踩低,竟敢撕毁婚约,先帝大怒,还罢了赵太傅的官职。”不知何时,卞春来已悄无声息的站在林之倾身后,一副讳莫如深的猥琐模样,神秘兮兮道:“真是可惜了一对璧人,您瞧,县主已近桃李年华,迟迟不肯出嫁,看来是对襄王余情未了啊!” 林之倾双手抱胸,看向静悄悄的天井,心底五味杂陈。 第十四章 翌日,京兆府又派人来报,京郊出了桩灭门大案,望大理寺协助,可惜府衙内常年人手不足,林之倾无奈下只得去趟武候府,求个外援相助。 此刻已近晌午,正值武候轮值,府内空空荡荡,只有个当值的兵曹参军,官威挺大,一出言便咄咄逼人,“怎么?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武候主盛京城防巡查事宜,哪有这闲工夫帮你们大理寺管这些破事?!”说罢,便要往外轰人。 林之倾未与其争辩,只拿出怀中官符晃了晃,那人悻然,扭头离开,她也不急,搬了把长凳,与两名大理寺衙役,并排坐在天井中等候。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林之倾往外张望,正见一队武候,风尘仆仆地归来,带头的穿着盔甲,不似普通武候,他刚迈过门槛,打量了几人一眼,忙问了来龙去脉,随即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怠慢了大人,望见谅,我这就随您去京郊!” 林之倾见他身后随行的武候,个个面色不虞,对其出乎意料的举动略感迷惑,遂起身说了几句客套话。 正言语间,门外闪过个熟悉人影,便见李胥探头问道:“兰若,怎么来了武候府?” “京郊出命案,我来借人手,殿下来作什么?” “我替舅父来跑腿,办完事正准备回府,闲来无事陪你去趟京郊吧。” 李胥牵起缰绳,不由分说的跟在一行人身后。 据衙役回报,出事的宅子位于文桦寺后山,一家十一口,没留一个活口。待武候们赶到,已近夕食,宅子外只留一个孤零零的京兆府衙役守着,他一见来人,下一刻如蒙大赦,感激涕零。 武候做事利落,分别守住大门侧门,剩下几人进门细细查看,凶徒下手狠绝,皆是一刀毙命,屋内凌乱,财物尽失,却未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看来是个惯犯。 算上这起灭门案,文桦寺方圆十里内,接连出了四起大案,往年皆是偷盗,今年却如同犯了太岁,命案不断。且作案的盗寇以流窜为主,擅躲藏,抓捕难度很大。林之倾轻叹,看着十几具尸身被抬出瓦房,不免心生不忍。 李胥靠在门板上,一副玩世不恭之态,眸光却在为首武候身上仔细打量,随后出声道:“今日当多谢武候相助,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将军?” “殿下言重,微臣乃武候副将周亦涛。” 周副将连同几位武候,正在帮忙敛尸,纵使身强力壮的武候,也照旧累得气喘吁吁。 “原来是周将军,”李胥的嘴角浮起假笑,口中夸赞道:“前几日,靖王世子还同本王提及周将军,说你那里救他于危难,夸你智勇双全,处事果敢,要上奏朝廷为你请赏。” 周亦涛眸光一凝,眼神中带着看不透的揣度之意,随即谦逊道:“都是些盗匪小贼,何足挂齿,若没遇上我,那些随从们也能护住世子,确保万无一失的。况且京郊盗匪猖獗,亦是武候办事不力所致,不如功过相抵,若是上报朝廷,微臣当真无地自容了。” 李胥笑而不语,只是玩味的瞥了周亦涛一眼。 一行人拖着尸身回程,山路崎岖,路上颠簸,不似来时这般方便,林之倾骑术不佳,逐渐落于后头,李胥放慢骑度与她并肩而行,二人渐行渐远,被遗忘在山间小道。 “梓清是有悄悄话,要私下说与我听?”林之倾转头看向李胥。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兰若的双眼,”李胥并不意外,直言道:“适才我不过是随口试探,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收获了不少,这个周亦涛有鬼。” “争功夺赏,人之常情,他却背道而驰,不符常理。” 与知己相处,只一个眼神便能心意互通,即便李胥从来不信这些说辞,如今却分外享受这份默契,只是现下,二人还猜不透其中玄机,便略过此人,欣赏起了沿途风景。 正逢夕阳西下,山间草木皆被染上一层光晕,山脚炊烟袅袅,白色薄雾衬上金色余辉,美轮美奂,令人沉浸其中。 李胥远眺美景,忽然感慨道:“少时,与友人外出游玩,最喜这日暮光景。” 林之倾顺着他的眸光,看向那片泛着刺目亮点的橘红光影,眼前莫名浮现出一个步摇微闪,红裙飘逸的身姿,竟一时收不住嘴,脱口而出道:“这友人难道是淑嘉县主?梓清真是长情之人。” “什么?!”一双星目倏地睁大了几圈,李胥半天合不拢嘴,震惊之余,疑惑更甚,过了半晌,才试探道:“兰若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是我亲眼所见,县主一介贵女,连面子都顾不上,跑来府衙寻人,若不是余情未了,何至于此?!” 林之倾暗恨自己这张语无伦次的嘴,但话一出口,顿觉心头一松,她偷偷用余光瞄向身侧之人。 李胥时而眉头轻蹙,时而垂眸沉思,他活到弱冠之年,从未如此纠结,内心反复斟酌措辞用语,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应对先帝考核功课时冷静自持,不紧不慢道:“我与赵雨婧乃皇家联姻,讲求家世背景,谋求的不过是稳固权势,说到底就是互相利用。我九岁那年,母后薨逝,崔家式微,我作为弃子被赶去了封地,太傅借机上奏,不惜以自身仕途为代价,撕毁了这门婚事。赵太傅是个极有远见之人,舍其一人官运,保赵家几代昌盛,这笔买卖无论如何都是划算的,至于淑嘉县主……” 李胥顿了顿,想好的说辞到了嘴边,又莫名踌躇起来,他瞻前顾后的沉吟良久,才和盘托出道:“算上大理寺那次的不欢而散,我与她统共碰过八次面,其中六次是在逢年过节的宫宴上,唯独仅剩的一次单独相处,乃是母亲召见赵家女眷之时,唤我同行,那时与赵雨婧彼此打了个照面,仅此而已。至于她为何如此反常,想来与赵家人脱不了干系,但确实与我无关!我也无意探究其中内情,与我而言,就好比放晴的日头突然倾盆大雨,只是件再平常不过之事。” 林之倾低头不语,像只把头埋入沙坑的鸵鸟,即窘迫又尴尬,身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惬意,她伸手抓了把肆意生长的杂草,生硬的回应道:“嗯,我知晓了,所以……陪梓清游玩的友人到底是谁?” “是个男的!”李胥刻意强调了一句,而后才道:“他行动不便,走不了远路,我俩便坐于院中观日落。” 林之倾点点头,不再言语,二人一路沉默,入了城已是日暮时分,谢过一干武候,李胥便告辞回府。 李胥早出晚归,怕被责罚,故而偷溜着从偏门拐进内院,不巧直接撞上等候多时的崔子风,那张一丝不苟的面庞,在烛火烘衬下更显肃然威武。 “你是断了线的风筝么,这一去就不知道回来,到底是被什么要事耽搁了?”崔子风严肃的话音,每每在李胥耳边响起,总令他不寒而栗。 他故意避开话头,顾左右而言他,“舅父,京中近日不太平,听闻京郊出了多起命案……” “你别打岔,让你去查问的事有何结果?” 李胥悄悄吁了口气,道:“我去武候府问过,城中没有可疑人等出入。” 原来羽林巡防营在城外例行巡逻时,发现了几处不明之人留下的安营扎寨痕迹,盛京乃天子脚下,崔子风不敢松懈,然而自己与兵部管辖的武候一向不睦,故差了李胥这个散人前去探问。 崔子风闻言,微微颔首,面色稍缓,又问道:“你可知玲珑阁丢了什么机要?” 李胥苦笑道:“舅父说笑了,连主理此案的大理寺卿亦是毫不知情,我哪有这通天本事!”说罢,他突然想起了些旁的要事,正色道:“舅父,宫中禁军频频异动,不知与玲珑阁窃案是否存有联系?!” 崔子风深思片刻,谨慎道:“静观形式,先别妄下定论。” 天色已晚,崔子风又简单问了李胥,关于饮食起居方面可有不适,随后便各自回屋歇下。 此后数日,淑嘉县主又来闹了几回,独独不见李胥身影,迎接她的只有一排排尸身案卷,赵雨婧哑巴吃黄连,唯有悻悻然的打道回府。 四月,天气转暖,盛京城正是一派春暖花开的好时节,晚风带着暖意,空气中浸着草味花香。 时光荏苒,立夏如期而至,百姓们每逢此时,都会举办盛大的迎夏庆典,游船,烟花,斗蛋…… 挨家挨户喜气洋洋,各处食肆还会推出时节新菜品,以此招揽食客。 林之倾下了早朝,刚踏进大理寺,脖颈上便被朱大挂了样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个五彩蛋兜,里头还装了个巨大无比的青壳蛋,她双手捧起,细细打量,问道: “这是什么?” 朱大言简意赅,只吐了一个字:“蛋。” “什么样的鸡能下这种个头的蛋?!” 朱大拍着胸脯,自豪道:“鸡王!” 林之倾一怔,忍不住用手丈量,心中叹为观止,吵杂声沸沸扬扬的从内院飘出来,她走近一瞧,一群人正在斗蛋,玩得不亦乐乎。 卞春来一眼就瞧见了林之倾脖颈上挂的硕大鸡蛋,两眼冒光,“大人,这些人合伙欺负我,我都输了十几次了,吃了一筐蛋,您替我报仇雪恨!” “我……”还未等她开口,面前早已围拢了一圈虎视眈眈之人,个个眼冒精光,跃跃欲试,林之倾忽然有些心虚,连连婉拒道:“不行不行,我的蛋中看不中用。” “大人,别怕!我亲自挑的蛋,又用独门秘法将它煮熟,保证能一举打败他们!”朱大不甘示弱的保证道。 “我不比!万一输了,我可吃不下这么大个蛋!”林之倾着实信不过朱大,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慌忙推拒。 “输了我吃!” 身后传来李胥坚实的嗓音,众人心领神会,一拥而上,唯有刘雄一人悄声抱怨,最后主子吃不下,不还得他遭罪么!从小到大,每年立夏斗蛋,他都被蛋噎得几天喝不下一口水。 “你们好些人都过了弱冠之年!怎么还玩斗蛋这种小孩子把戏?!我不是小孩,我不玩!” 任凭林之倾如何挣扎狡辩,众人丝毫不肯让步,混乱中不知是谁抓了她的手,咔嚓一声,蛋壳破了,众人齐齐低头想瞧个究竟,砰砰……又是几记重响,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撞在一起,一阵惨叫此起彼伏! “大人的蛋王破了!”卞春来一声惨叫。 “哈哈哈……就说朱大的蛋不靠谱……哈哈哈!” “越大的蛋越容易破,朱大就是不肯听……哈哈哈……这下可把大人害惨!” …… 众人幸灾乐祸,盯着朱大哭丧的脸,笑得前仰后合,李胥含笑上前,正欲履行自己此前的诺言,这才看清那鸡蛋的个头,不禁变了脸,与其说它是蛋,不如称其为小南瓜更合适,个头惊人,泛着淡青色光泽,着实吓人。他强装镇定,接过破壳的蛋,深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将它吃下肚。 林之倾探头,狡黠地问道:“好吃吗?” 李胥苦不堪言,默默点头,当初见到林之倾如此抗拒斗蛋,就该想到此事必有蹊跷,只是如今为时晚矣,他艰难的吞下最后一口,打了个饱嗝。 谁知朱大怀抱抱着一篮蛋,鬼魅般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篮中齐整的躺着,与适才如出一辙的大鸡蛋…… “大人,我为您准备了一篮子蛋,来和他们决战到底!” 李胥大惊失色,咽入腹中的蛋突然反呛回咽喉,差点将他噎死,他也顾不上什么脸面,拉起林之倾就跑,众人余兴未了,趁机逮住了卞春来,又开始了新一轮斗蛋…… 第十五章 夜幕降临,比起白日,夜晚更显喧闹,主街上各类卖艺人、花式小摊,争相斗艳。 李胥带着林之倾离开府衙后,便在热闹的街头闲逛,正巧走到运河附近,河面上飘过许多游船,林之倾张望一番,脸上似有犹豫,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李胥见她跃跃欲试却心有顾忌,软硬兼施之下,将林之倾哄上了一艘乌篷贼船,他左脚踩在船板上,右脚撑于石阶,小船稳如平地,看着林之倾全身僵直,微微颤颤的伸出脚尖,不禁失笑道:“这世上居然还有兰若惧怕的东西!” 林之倾心有不服,改为大步上船,船身微微晃动,吓得她紧抓乌篷顶不放,李胥绕至她身后,撑开双臂虚拢在两侧,看着林之倾弯腰钻进乌篷内,才稍稍松了口气。刘雄扬起竹蒿,轻轻一推,船身轻飘飘的离开河岸,顺着水流往下游走。 乌篷上有层薄纱制的帘子遮挡,岸上的人和物顿时变得飘渺朦胧,随着船身后退,恍若梦境。船内狭小,二人并肩而坐,只稍微一动,便肩挨着肩,无法施展开来,李胥怕她为难,正要起身坐到对面。 林之倾惊慌失措的一把拉住李胥,呵道:“别动!我不会游水!” 李胥未料到她如此怕水,不敢再行吓唬之举,一面出言宽慰道:“别怕,我会游水,若真有意外导致船翻了,我一定先救你!” 听闻此言,林之倾心下一窒,脸色微变,随即侧过脸看向舱外,李胥不觉有异,继续侃侃而谈,却见她置若罔闻,以为她只是内心惊惧所致,却冷不防瞥到林之倾不由自主扣紧船舷的手指,指节由于分外用力已微微泛白。 “兰若,你若感不适,我让船靠岸吧。” 李胥顿觉不对劲,忽听舱内响起林之倾压抑低沉的嗓音,那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混杂着轻不可闻的吸气声。 “我年少时落过水,故而见水就怕,那年来盛京赶考,恰遇上游船灯会,我躲在岸边观望,落均见我害怕却又暗暗憧憬的样子,不由分说的拉着我上了船……我依然清晰记得,当年他亦是如此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若有意外定会先来救我!” 那话音极尽思念,言语中流淌而出的悲凉,似一柄利剑狠狠扎向李胥心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眉宇间同表兄极为神似,总让人产生一种臆想中的错觉。 李胥与林之倾之间仿佛有一股默契,彼此对崔皓之事避而不谈,可如今突闻林之倾情难自抑的剖白,他的心底不免泛起酸涩的异样之感。 “兰若,逝者已矣,放下吧。” 林之倾看向李胥,疲惫的呢喃道:“真的可以放下了……?” 李胥垂眸,看不清眸底的情绪波动,缓声道:“表兄有你与白清这两位挚友,已是今生有幸,若没有你们,他的死至今仍是桩无头公案,我和舅父永远都无法得知是谁害了他!” 林之倾紧绷的背脊慢慢松懈下来,终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双眸空洞,凝望遥远的彼方,“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白清也该如释重负了吧。” 时至今日,白清此人对李胥而言,仍是谜团重重,他略一思忖,语带探究的问道:“兰若,其实我有一事至今不明,此时此刻说出口,虽感不妥,还望你见谅。” “是关于白清?无妨,你问吧。”林之倾本就没有隐瞒李胥之意。 “多年来白清为何隐姓埋名沉寂在蜀中?他即知其中隐情,为何不找舅父言明一切?” 李胥不敢追问白清为何自戕,他必然是经受了莫大的苦楚,才会走上这条绝路,自己与他萍水相逢,不可妄自议论。 林之倾心知李胥豁达开明,只是话到嘴边,她又有些犯怵,在心底来来回回想了数遍,才小心翼翼道:“白清与梓清的表兄崔皓,两情相悦,虽为世俗所不容,但二人从未退缩胆怯过。当年事发,侯爷听闻此事,震惊大怒,崔家家风严谨,侯爷未曾为难白清已是仁至义尽,却也让白清自此求告无门……只能黯然离京。” 李胥恍然大悟,心下生出一股羡慕之情,不受世俗约束,随心而行,随性而为,如此洒脱之态着实令他艳羡,李胥扭头,露出一抹释然后的惨淡笑容,二人面面相觑,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阵炸裂声打破了船内的静谧,绚烂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又在玄色夜幕中悄然而逝。 夺目的点点亮光透过薄纱映照在林之倾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光晕,李胥的眸光停留在光晕描绘出的朦胧轮廓上,渐渐入了迷,心底掩藏已久的那根心弦,越绷越紧,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李胥毫不犹豫的从怀中摸出一珍视之物,轻轻放到林之倾掌中,口中却只吐出简单两字,“送你。” 林之倾微微一怔,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才看清手心处摆着一个精致的锦盒,里头有支木兰玉簪,玉兰花雕工细致,却只用简单银托修饰,飘雅出尘,看上去却有些年岁了。 林之倾望向李胥,面上毫无惊诧之色,淡淡道:“殿下是何时识破的?” “数月前,漱春楼外,与老鸨子发生争执那时便识破了,”李胥将玉簪送出手后,就心生后悔,生怕自己唐突的举止惊扰了对方,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可转念又心生疑窦,“兰若怎么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林之倾颔首,道:“原来如此,其实入京后,第一个识破我身份的乃是落均,当年他能轻松察觉蹊跷,进而识破其中隐情,梓清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怎会不识?” “那些被窜改的户籍记录……” 不待李胥追问,林之倾坦然道:“如你所料,是落均替我掩盖的。” 疑团被一一解开,心底疑虑渐消,李胥脑中一片清明,心下却突然有些惶恐,他不知林之倾会收下那根玉簪,抑或是决绝的拒了他的心意。 小船内又不合时宜的陷入了沉寂,李胥如坐针毡,这一刻漫长的仿佛过了千百年,而后便见林之倾阖上锦盒,莞尔一笑,道:“那我便收下了。” 这一抹浅笑,令山河失色万物暗淡,从此李胥的眼底只有她,也唯有她!李胥忍不住轻声喃喃道:“很配你。” 乌篷船在拱桥楼宇间穿梭,一明一暗互相交错,桥上岸边围站着许多如他们一般欣赏烟花的盛京百姓,众人指着夜空中斑斓炫目的美景,皆是啧啧称赞。 林之倾忍不住好奇之心,爬出船舱细瞧,两岸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人潮中却有一人凝眉怒目,与旁人尤为格格不入,赵雨婧原本端坐于岸边茶楼,被烟火爆裂声吸引,正掀开竹帘往外眺望,眸光无意间向下一瞥,恰从李胥身上扫过,顿时妒火中烧。她堂堂赵府嫡女,低声下气向李胥几番示好,不仅得不到他的青睐,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 思及此处,赵雨婧再也坐不住,气冲冲的拂袖离开,回府后的赵雨婧原形毕露,毫无顾忌的大肆吵闹了一番,闹得府中人仰马翻,其父赵士平忍无可忍,出言责备。一想到父亲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赵雨婧悲从中来,一股悲愤之情郁结在心,久久不散,不禁出口顶撞了赵士平。 父女二人势成水火,赵雨婧平日里被郡主娇宠惯了,撒泼成性,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挨了几句犀利的重责之后,竟恼羞成怒的抓起玉石摆件,朝着赵士平头部便是一记猛击,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好好的立夏节日,赵府却成了炼狱地府,一片哀嚎。 翌日,赵大学士告假未上朝,虽已三令五申让仆役们不得乱传,然盛京城一向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传统。还未到上朝时辰,朝臣们三五成群,早对赵府的事有所耳闻。 自赵雨婧懂事起,因蛮横娇纵在一众盛京世家权贵中声名远播,如今又出此等荒唐之事,众臣自是见怪不怪了。 赵雨婧差点受了家法处置,亏得德阳郡主从中斡旋,她才暂时安分守己,不敢任性造次。 这才堪堪平息了几日,赵雨婧刚解了禁足,这日晌午,赵府外忽有人送来一个锦盒,说是县主之前在店家订制的货物,一直未见其来取,便特意送到府上。 小厮未觉有疑,便取了东西,送进了赵雨婧闺房,待丫鬟杜鹃打开一看,里头只放了封信还有一个小瓷瓶,纸上只寥寥一句,“此物定能让小姐心想事成”。 赵雨婧一愣,仿佛抓住了绝境中唯一的良机,也不管此物究竟是何,送来之人意欲为何,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想要的定要牢牢攥入手中!随即心生一计,命杜鹃请李胥于文桦寺一叙。 杜鹃微微颤颤的出言提醒,若瓷瓶所装乃害人之物,只怕后果不堪设想,然而赵雨婧早被羞愤冲昏了头脑,她咬牙切齿的自我安慰道,若出事,也不是自己的错,是旁人存心谋害,自己不过顺水推舟,况且赵府家大业大,哪有人敢随意归咎与她! 打定主意后,赵雨婧怕杜鹃办事不力,又严加威胁,称若不能将襄王顺利请到寺中,便将杜鹃发卖到妓阁,这恶毒的胁迫成了压垮杜鹃的最后一根稻草。 昏昏沉沉的杜鹃来到了大理寺,进退两难之下萌生了轻生的念头,被守在门外的刘雄救下,得知来龙去脉后,许是同为下人之故,刘雄心生不忍,便自告奋勇为她解难。 虽是夸下了海口,待办起正事,刘雄仍是心虚不已,见李胥正与林之倾对弈,刘雄想了半刻,找不到适合的借口,索性一股脑和盘托出,言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等李胥的责骂。 两人棋逢对手,李胥若无其事的又进行了三四回过招,急得刘雄时不时的朝门外张望,生怕一个不注意,杜鹃又干出绝事,落下个陈尸当场的惨状。 “殿下这是铁了心,不管门口那个丫头了?” 最终还是林之倾打破了这场僵局,刘雄擦了把额上细密汗珠,投来的目光中充满感激。 “赵府的丫鬟与我何干?!我又不是圣人,难道还要普渡众生?”李胥说得漫不经心,一边出手快准狠,直接将了对方一军。 林之倾轻松为自己解了燃眉之急,简单移了一子,趁对方蓄势进攻之空隙,矛头直指敌方主帅,口中不忘揶揄道:“梓清当然不在乎,可这是大理寺府衙前,若撞死个大学士家的良奴,若被有心人做大,我可是要将这笔帐赖在你头上的!” 见李胥回防,林之倾早有后步,暗藏在一旁的棋子直指要害,将他逼到绝境,李胥无奈,弃子投降,这才抬头看了眼刘雄,冷冷道:“县主请我去何处一叙?” 刘雄不敢抬头,恭敬回道:“请主子去文桦寺禅房一叙。” “兰若与我一同去趟文桦寺吧。”李胥放下茶盏,撩袍起身,却执意邀上林之倾,她甚感不解,疑惑道:“为何?” 李胥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叹道:“我怕自己一时忍不住,把赵雨婧弄残了,不好向学士府交代,有兰若在旁,不至于酿成祸事。” 林之倾垂眸扫过棋盘,略思忖后凝笑道:“行吧,梓清都故意输给我了,我便舍命陪君子,就当是回礼,与你一道去趟文桦寺!” 刘雄如蒙大赦,低头前去备马,不消一会儿,三人齐聚山下,直奔文桦寺。 第十六章 正值初一,寺里挤满香客,小和尚将三人送至寮房,房内却空无一人,李胥蹙眉问道:“怎么不见县主?”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莫急,稍作休憩,小僧为你们沏壶茶” 李胥脸色微沉,负手站在原地,刘雄一声不吭,识趣的躲至寮房外。 “坐吧,既来之则安之,我倒是挺好奇,县主这葫芦里打得什么主意。” 林之倾取来两个干净蒲团放于塌上,掀袍就着其中一个蒲团盘腿而坐,又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李胥会意,却双脚落地,沿着塌边而坐。 房门“吱呀”一声,小和尚端着套崭新茶具以及一壶冒热气的新茶进门,将东西摆在矮桌上,再次离开。 寮房内二人相视而坐,烟气袅袅略显闷热,偶有几下悠长延绵的钟声传来,教人困意绵绵。林之倾百无聊赖,一手托腮,一手拎着壶盖翻玩,手指触过壶盖,居然是紫砂质地的,心下不禁失笑,一个寺庙竟比大理寺还阔气。 “别乱抓,小心烫手。” 李胥眼明手快,抓起壶柄迅速将茶壶挪至角落,茶香四溢,林之倾吸了吸鼻子,摆好茶具,称赞道:“果然是好茶。” “兰若喜欢新茶?”李胥原本不苟言笑的脸色有所和缓,捏起壶盖轻嗅,又问道:“偏爱雨前龙井?” 见天色尚早,他从榻上一跃而起,饶有兴致道:“侯府新进了许多茶叶,我带你去挑挑。” “喝完茶再走吧。”林之倾舍不下这壶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不忘揶揄道:“佳人约你私下相见,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怕是躲着不愿出来了。” 李胥不置可否,却没急着离开,只静静坐在一旁 林之倾的戏言点到即止,举起茶盏吹了口气,沁人茶香弥漫在唇边,让她顾不得茶水滚烫,轻抿入口,果然醇厚宜人。虽被烫了舌尖,她却丝毫不在意,吐气轻呵,又喝了一大口。 李胥捏过盏茶,置于一边,忍不住道:“我既然来赴约,也不急于一时,热茶烫嘴,慢慢喝。” 二人言谈间,许是林之倾一语成谶了,始终不见赵雨婧人影。李胥眼看林之倾捧着茶盏,满眼厌足,心中强压的几分不耐随之消散,转念一思,又何必对赵雨婧耿耿于怀,此行权当是带着林之倾来品茶。 “她不来也好,免得扰了我等兴致。”李胥单手支在矮桌上,对文桦寺的新茶嗤之以鼻:“侯府库房的好茶多得是,文桦寺这龙井还远远够不到上等。” 虽是满腹牢骚,李胥却言行不一的在寮房内坐定,拎起壶柄喊来刘雄,嘱咐他再去煮壶新茶。 “哈哈——侯府不是有许多好茶吗——殿下怎么也贪恋上这寺里的茶水了——”林之倾笑逐颜开,拖长的尾音散发着慵懒随性。 “虽比不上侯府的,不过兰若喜欢,多喝几壶也未尝不可。” 李胥愣了愣,忽觉林之倾的话音变了调,未及细思,门外传来了刘雄不轻不重的喊声,“主子,茶来了。” 李胥接过茶壶,一回首,林之倾一动不动的双肘撑桌,端坐在对侧,缓慢的往前伸直手臂,略为吃力地接过茶盏。 啪……茶盏从她的指缝间毫无预兆地滑落,杯底轻叩桌面,原地晃荡了几下才稳稳定住,茶水在外力作用下形成小漩涡,而后从盏边抛出,洒出一片水渍。 林之倾闻声,定睛细瞧,却突感双眸酸涩,视物不清,本想抬手揉下眼眸,只是从指尖到手腕充斥着莫名的酸胀不适感,似有千斤重,完全抬不起来。 “我……有点……” 她想出声诉说,喉间却僵硬酸痛,每吐出一字就如同在冰地里徒手攀爬一般艰难,临了只堪堪漏出几个溃不成军的字眼。 林之倾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正想咬牙从榻上起身,全身则完全不听使唤,她死死抓着矮桌的边缘,桌面应声倾翻,茶盏碎了一地。 李胥猛地回过神,一把按住她的双手,发现林之倾指节弯曲,指尖因过分用力而嵌进木缝之中,好几处指甲已显出断裂痕迹。 “兰若,你怎么了?!” “……” 此刻林之倾口不能言,无法吞咽的津液不断溢出,汇成一道清亮的水痕,慢慢浸湿她的衣领。李胥跳下软榻,一手搭住她的手腕把脉,林之倾的脉象极其诡异,不仅虚软无力且异常缓慢,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李胥脸色煞白,从手腕移至她的颈项,下一瞬,心底泛起骇浪般的惊惶,林之倾的呼吸心跳一如脉象,亦是格外的迟缓。他的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不详预感,手下却极为迅速的拾起块碎瓷片,捏住林之倾左手小指,果断地在上头划开一个颇深的口子,然而皮开肉绽的肌肤下不见一滴鲜血! 当预感被证实那刻,李胥扑腾慌乱的心口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厉声唤来刘雄,命他找僧人去要药性最猛烈的春/药。 刘雄见此情景,不敢有一丝耽误,直冲寺后一排禅房,他跑得急,隐隐看到一抹身影从檐廊尽头闪过,但他无暇顾及,随即取了药粉与清水赶回寮房。 但林之倾喉头发紧,气息微弱,任凭李胥如何灌喂,浓稠泛青的药水还是视若无睹的自唇边淌下,刘雄着急地轻喊了一句,无措的看向李胥。他眉头一皱,仰头将碗中药水一饮而尽,随后低头贴近她泛白冰冷的双唇,以内力为辅,把药水尽数渡进林之倾口中。 “刘雄,备车,回侯府!” 下了道急促的命令后,李胥卸下外袍,遮住林之倾头脸,直冲寺外。 刘雄驾着马车从寺门前冲过,风驰电掣,惊得山道上的香客嘘声连连。 马车颠簸,李胥将怀中人往身侧拢了拢,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出了身汗,经冷风一灌,通体起了层细密的寒栗,背脊也随之发颤。恍惚间,只觉肩头微动,李胥垂眸,林之倾正艰难的伸出一手,蜷缩的指尖试图攀上他的侧脸。 李胥破颜苦笑,亲了亲她的额头,耳语道:“这个时候就别担心我了,兰若你莫怕,万事有我在!” 伴随着马儿的嘶吼,车轮应声而止,车身经不住这狂奔之态,摇摇晃晃了几下才堪堪停住,李胥抱起林之倾,逃命似的跑进了侯府大门。 刘伯虽不明就里,但应对突发之事绝无半分含糊,见状,有条不紊的请来了曾医官,又腾出一间僻静厢房,一面不忘留下几个下人以供差遣。 崔子风和曾医官几乎是同时赶到东厢房的,此时屋外只剩刘雄一人,医官提着药箱,不等通报径直进了房内。 绕过雕花四叠屏风,见李胥安然无恙,曾医官稍稍松了口气,再走向床榻,才看清受伤之人,那人一手死死攥着李胥前襟,双目空洞,死气沉沉。 曾医官上前一步,搭住林之倾脉门,眉头逐渐紧蹙,随即低头从药箱内翻出一卷布袋,摊开一瞧,上头密密麻麻排布着两寸多长的银针,医官捻起一针,不偏不倚扎向内关穴。 李胥面色凝重,全然没了往日的处变不惊,一双惊疑不定的眸子看向医官,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空纸包,颤声道:“曾伯,她中了剧毒,我一时情急,喂了她春/药以抗毒性,此乃包春/药的纸袋……” 言罢,他才忽然想起,自己漏了至关重要之事,稳了稳心神,道:“此毒诡秘,我将配置之法一一说与你听,你且记着。” 曾鹏点头记下,眉头愈发紧锁,手上动作却果断干脆,他掰开林之倾紧攥的手指,抬眸道:“老夫乃军医,下手重且狠,小太子,您出去,不要在此添乱!”边说,边取出另几枚银针,眨眼间便封住几处大穴。 东厢房外,崔子风已得知此事来龙去脉,绷着脸,神色异常严峻,房内不时有侍女进出,端出的水盆内浸满触目惊心的鲜红布巾。 整整两个时辰,四下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侍女进出的脚步声在空荡天井内响动,李胥胸口憋闷,汗流浃背,喝了几大碗清水才稍有纾解。 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并非侍女,而是曾鹏,一见面泛酡红的李胥,连忙把住他的手腕细细查看,随即松了口气,捋了捋长须,丢下句轻飘飘的交代,“里头躺着的那位贵人,没什么大碍了,这毒起势凶猛,后劲却不足,也亏得小太子临危不乱,对症下药,春/药有气血翻涌,松筋软骨之效,二者毒性相冲相抵,至于小太子身上残余的春/药,就自行解决吧,老夫可帮不上什么大忙。”/崔子风听闻中毒二字,神色又凝重了几分,待曾鹏退下,他才出言问道:“是淑嘉县主搞的鬼?” 李胥眸光一闪,幽黑瞳仁覆上了一层霜色,沉声道:“兰若中的毒名为醉清风,是当年害死表兄的罪魁祸首,舅父,此事并不简单……” 崔子风五指握拳,骨节咯咯作响,压抑的怒火化作戾气盘旋在周身上下,“周实勋将毒药给了赵家那个嫡女,借机毒害你,阴差阳错之下让大理寺卿中了招,他可真是欺人太甚!” 此刻李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脑中恢复清明冷静,此事尚有诸多疑点,周实勋处事小心谨慎,不留一丝嫌疑,当年他以秘毒杀害崔皓,仍将他的死布局成一刀致命,如今却将愚不可及的赵雨婧牵扯入内,唯恐旁人不知此事乃他所犯。 一个人的行为准则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改变,预示着一场诡秘阴谋的开端,李胥不想妄下定论,遂坦言道:“舅父,此事是否与周实勋有关,还犹未可知,我们先顾眼前之事,此后再从长计议。” 崔子风不置可否,只是瞧了眼厢房,又宽慰了几句,随即负手离开天井。 第十七章 夜幕降临,李胥行至房内,内室烛火摇曳,热气袅袅,影影绰绰间,只能分辨出屋室中央摆了个大浴桶。 厢房内静得只剩似有似无的水声,偶有蜡烛燃尽的噼啪声响起,李胥单手支额,坐在外室假寐休憩。此时,幽静的房内不合时宜地响起“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李胥被惊得困意全无,左右张望却无迹可寻,正纳闷时,见旁侧侍女皆捂嘴偷笑,才知是自己腹中饥饿而起了抗议。岂料,手里的箸子还未沾上吃食,内室就传来一阵微弱的划水声,李胥大喜过望,从椅中一跃而起,大踏步地进了内室。 “兰若醒了?” 李胥半蹲在浴桶边,腾出一手轻抚林之倾额头,她眨了眨眼,似乎不太适应眼前烛光,只听李胥又柔声问道:“饿了吧?” 林之倾只觉得脑中混沌,浑身酸痛,心底隐隐有股莫名的燥热,她胆怯地朝四下打量,这才察觉到全身已然活动自如,正浸泡在一汪深褐色的药汤之中,而周围的陈设摆件,无一不透着古怪陌生。 林之倾正努力思索来因去果之时,忽见李胥起身往外走,她心中一急,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衣袖,哑声喊道:“你别走……” 李胥微怔,缓了半晌,才仰头背过身道:“别怕,这儿是侯府,我让后厨备了些你爱喝的鱼羹,让侍女喂你吃些。” 紧抓衣袖的手却迟迟不肯松开,林之倾一言不发,执拗地与李胥僵持,临了终是他让了步,李胥搬了把矮凳坐在浴桶边,与她视线齐平,拿起碗碟,一勺勺舀起羹汤吹凉了喂到林之倾嘴中。 温热的鱼羹入腹,被余毒虚耗的身体恢复了些元气,混乱思绪逐渐清明,林之倾转身,双手扒在桶边,只露出一双杏眼与李胥四目相对。 “不想喝了?”李胥看着剩下的半碗鱼羹,继续问道:“还想吃点甚么?” 林之倾瞅着鱼羹,不情不愿地慢慢冒出半个脑袋,李胥嘴角噙笑,满目温柔,又拿起半碗鱼羹,继续喂食,碗盘很快见底。稍有些精气神的林之倾不似之前拘束,从水里伸出双手搭在桶边,忽然发问:“那茶水里到底掺了何物?” “不过是些下三滥的东西,医官来诊治过,你安心,已无妨了。”李胥不以为然的模样倒让林之倾起了疑。 “真的只是些小事……?难道!”林之倾睁大双眼狐疑地盯着李胥,一下捕捉到他眉宇间露出的一丝破绽,而后倏然想到了什么,惊呼道:“县主是不是下了春/药?!” 李胥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却只是笑而不语,看得林之倾心头发毛,轻咳两声,慌忙解释道:“方才是我的胡言乱语……梓清,你可别误会了!” 李胥笑意更甚,饥肠辘辘的抗议声再次作响,林之倾闻声,话锋一转,嗔怪道:“你怎么还饿着,肚子都闹翻天了。” “无妨,我陪你说说话……” 李胥泰然自若,话音未落,门外蓦地传来响动,有人径直走向房内,听声辨人,自然是崔子风的脚步声。他走路带风,两三步便进了内室,还未走近,眼前一黑,就被李胥一个飞身推出了房门。 “既然这么宝贝,你别把他送来侯府!” 崔子风面有愠色,语气不善,显然是被适才的举动所惹怒。 李胥笑盈盈的反问道:“舅父来了,怎么不叩门?” “这侯府几时成了你的王府?进自家厢房,是不是还要老夫三跪九叩求你应门?” 崔子风愈发气恼,言罢便拂袖而去,李胥低头紧跟其后,软言认错:“舅父您久经沙场,是个豪爽硬汉,但如此冲入内室,会有损兰若清誉的,方才我的确行事不妥,既然彼此皆有错,舅父便大人大量,莫再生气了。” “有损……清誉?!”崔子风止步,不怒反笑,指着李胥呵斥道:“我适才进去瞧了眼,这便是毁人清誉了?!那你在里头鞍前马后,伺候得无微不至又算甚么行径?” “我……”李胥眨眨眼,忽地狡黠一笑,回道:“我此举自然是报恩,答谢兰若的救命之恩!” 崔子风一时语塞,竟接不上话头,气得直哆嗦,扭头甩下李胥径自回了书房。 翌日清晨,崔子风正在园中练剑,忽见刘伯鬼鬼祟祟躲于影壁后,便收起剑问道:“大清早的,又在搞什么鬼?” 刘伯躬着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应道:“老爷,昨日送来的林大人,外袍因浸染血渍都穿不了,老奴寻思着该替她准备些新的衣衫,可又拿不定主意……” “这么点小事都能犹豫半天!”崔子风出言打断,昨日积下的火气似乎尤未消减,他指着后院道:“去库房里挑几套合身的衣衫。” 刘伯依旧眉头深锁,踌躇道:“库房哪有合身的衣衫,老奴不敢擅作主张,可又遍寻不着小太子的人影。” 崔子风面带疑惑,总觉得府里上上下下透着股诡异,正想问个清楚,廊外闪过个人影,刘伯见状,忙跑上前拦住了人,气喘吁吁道:“哎呦,可算是等到您了,老奴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衣衫为林大人替换,小太子您给定个主意啊!” 李胥闻言,也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竟一下脱口而出道:“既如此,那劳烦刘伯去趟成衣铺,买几套合身的襦裙过来。” 刘伯一溜小跑出了府门,只留崔子风一人目瞪口呆,他脸色一变,手中剑鞘一挥,直中李胥膝弯,呵斥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李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疼得倒抽了口凉气,心想,既然将人送来了侯府,是该开诚布公的把真相告知崔子风了,遂一面讨饶,一面坦白道:“兰若是女孩子,当初是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的。” 哪知崔子风非但没有惊愕,反而怒不可遏,握剑直冲东厢房:“岂有此理!真是无法无天!” 前行的路却被李胥截断,他面色微冷,看不清暗藏的情绪,崔子风冷哼道:“怎么?想跟我动手?” “我只是想问舅父,此去仅仅是质问缘由,还是另有打算?” 李胥字里行间虽尊其为舅父,手中却暗暗运劲,抵住剑柄不让其出鞘,崔子风心底一惊,头一次见到自己养大的虎崽,露出了隐藏已久的獠牙,这种被反噬的挫败感令他无所适从,只能强硬地回击。崔子风反手握住剑柄,质问道:“若我今日要拿下林之倾,押到陛下面前受审,你当如何?” 李胥目不斜视,直面崔子风,语气出奇地冷静,“那便要看舅父是以何等身份来处理此事,若以朝中重臣永定侯来处置大理寺卿欺上瞒下的大罪,便是国事,您责无旁贷!若是以崔家长辈自处,您便是将自己外甥的至爱,亲自送上断头台,只为了在那个歌姬之子面前博个美名!” “大胆!”崔子风大喝一声,手上却明显迟疑了,捏着剑柄的手指微微发颤,嘴上仍是气势不减,“你这是失心疯复发了?竟这般胡言乱语,不怕隔墙有耳?” 李胥瞬间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低头盯着剑鞘发愣,转而笑道:“舅父这柄剑是个宝物,我垂涎已久,不如送我吧。”见崔子风脸色不佳,又继续卖乖道:“舅父宽心,我又不傻,如今侯府里的都是老人,里里外外固若金汤,断不会让外人钻了半点空子,不然我哪敢将人送来侯府救治!” 崔子风着实拿他没办法,手中一松,便将宝剑丢给了李胥,道:“拿着!” 李胥接过宝剑,来回摩挲视若珍宝,一面笑着道谢,脚下却一使力,还未待崔子风反应,转眼间便跑得没影了。 接下来数日,林之倾告假在府,在补品药汤加持下,身体逐渐恢复,这日刚用过早膳,李胥竟破天荒的前去拜访了大学士赵府。 赵士平亲自在正厅接待了李胥,俨然是受宠若惊的姿态,崔、赵两家因联姻一事闹得不欢而散,彼此心照不宣,他不知李胥此次上门意欲何为。 岂料,李胥开门见山,当着赵士平与众仆役的面,提出重修秦晋之好,纵使赵士平这种见惯风浪之人,也被惊出了一脸错愕,他进退两难,愣是想不出个周全的说辞,正在彷徨之际,李胥似看透了其心底的难言之隐,并未在赵府久留,笑着起身告辞。 赵士平方松了口气,其妻李芸儿闻讯而来,他自知瞒不下此事,只得系数告知,李芸儿心下喜不自禁,当初她对这门婚事极为看重,岂料旁生枝节,她之所以答应断了这门姻缘,全是看在赵太傅的面上,且他亲口允诺会为赵雨婧再另寻门当户对的亲事,岂知赵家出尔反尔,耽误了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 赵雨婧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李芸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如今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李胥愿意重修旧好,此前种种行径,亦能看出女儿更是余情未了,她早已不看重太子这些虚名,只盼女儿一生顺遂。 李芸儿面上淡淡,佯装对此事不在意,转而避开赵家人的耳目,亲自邀了李胥于鹤轩楼一聚。 李胥刚踏进雅间,便轻唤她一声姑母,饶是李芸儿这般心胸狭隘之人也是极为受用的,见她和颜悦色,李胥故作疑惑,问道:“不知姑母今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李芸儿眉头一皱,按捺下心中冲动,婉转迂回道:“前段时日,婧儿多番叨扰,望殿下见谅。” 李胥抿嘴一笑,道:“姑母何出此言,侄儿原以为两家缘分已断,是雨婧的执着不弃让我幡然悔悟,赵、崔两家何至于闹成如斯境地,你我皆是皇亲世家,彼此联手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李芸儿略一掂量话中之意,心下了然,此前她对李胥还存有几分戒心,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辞,彻底打消了她的疑虑,李芸儿坦言道:“此言有理,只是你舅父永定侯似乎颇有微词,他若有心阻拦,怕是你也没辙。” “姑母此言差矣,舅父爱子之心,人尽皆知,他只是心有顾忌。” 李芸儿追问道:“什么顾忌?” 李胥故意卖关子,停顿半晌,仿佛下了大决心一般,将杯中陈酿一饮而尽,“现下我乃奉诏入京,陛下可随时收回成命,瀼都苦寒之地,我舍不得让雨婧跟着我受苦……” 见李芸儿面色大变,李胥又适时点拨道:“姑母莫急,此事并不是毫无转圜之地,只求姑母看在雨婧面上,为我谋条生路,望大学士能在朝上替我美言几句,保我长留盛京。” 李芸儿不解,疑惑道:“永定侯位高权重,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有求于赵府,夫君他只是个儒官,人微言轻,家翁也早已致仕,况且……” “况且赵府只会见死不救!”最后半句话被她生生嚼碎了咽入腹中。 李胥不急不恼,继续娓娓道来:“姑母,朝上诸事讲求团结,一家之言比不过群臣附和,武官儒官不分轻重,若是多位肱股之臣为我进言,陛下也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 李芸儿似懂非懂,又觉得此言有理,连连点头应和,只是心下苦不堪言,她面上强装镇定,二人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旁事,这才起身离开。 第十八章 李胥是个耐心的猎人,丢出诱饵后,不会着急忙慌的日日查看,他相信定数,自此得了空闲,他便窝在侯府舍不得离开。 晴空万里,园中夏树苍翠,林之倾坐于园中品茶,石案上整整齐齐摆了数十种产地不同的茶叶,李胥从左至右指着第三罐,得意道:“怎么样,我可没有哄骗你吧,这普洱可不比龙井差。” 林之倾浅尝辄止,又打开杯盖轻嗅,茶香中混入了夏日浓郁的花草味,沁人心脾,不禁赞叹道:“好茶,醇厚宜人,定然很贵重。” “再细品下这个,”李胥拿起茶勺,重新挑了个新罐,正欲拣茶叶,被林之倾出手制止,“这些都是侯爷的珍藏,别胡乱拿,放回去……” 话音未落,刘伯端着木匣子已穿过回廊来到园中,又接连捧出好几个茶罐,道:“老爷差老奴送过来的,都是今春新茶,老爷不喜品茶,说这些不是什么稀罕物,既然林大人喜欢,就带回去吧。” 林之倾掰着手指数罐子,足足二十多罐,这哪是赠礼,分明是打劫,怕是把侯府的库房都给搬空了,连忙摆手婉拒:“这可使不得,无功不受禄。” 刘伯却只是眯着眼笑,将新茶连同木匣子一并交到李胥手中,弓着腰离开。 “待会儿,你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回库房。”林之倾见刘伯置之不理,扭头朝李胥发令。 “这怎么行,说了侯府新茶随你挑,哪有食言的道理。” “你可真行!拿侯府的东西作人情。”林之倾喝了口普洱,忍不住又瞥了几眼新茶。 李胥也不恼,歪着头调笑道:“兰若这话未免有些伤人,如今我一无所有,才拿舅父的东西借花献佛的。” 林之倾一愣,心里头不是滋味,借着品茶间隙,偷偷瞄了眼李胥,他正一脸认真,埋头往匣子里装新茶,林之倾看得出神,忽然口中呢喃道:“我……失言了。” “兰若,你没有失言。”李胥抬起眼帘,与其对视,口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在我面前,不需要你谨言慎行,循规蹈矩,无论悲喜、愤恨甚至是嫉妒诅咒,你都可以放肆地畅所欲言。” 林之倾脑中发胀,本能般顺势点头,然后一言不发佯装品茶,李胥复又成了平时的玩闹模样,一面不经意地嘱咐道:“接下来时日,我有些事待处理,需与赵府中人打交道,你不喜那些人便不用理会,眼不见为净。” “归根究底,县主不过是枚棋子,从她身上得不到有用的线索。”林之倾依旧埋着头,声音从热气缭绕的水雾后飘来。 “赵雨婧的祖父乃是我的启蒙恩师,我与赵家渊源颇深,本就该去拜访的,至于文桦寺一事……” 李胥话音一顿,似在思索些什么,眉眼间浮上股若隐若现的寒气,可偏偏嘴角含笑,在朦胧水汽环绕下,竟有种森冷慑人的陌生感。 林之倾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可拨开水雾后,却又是另一张迥然不同的面容,温润如玉,眉眼温柔,仿佛适才不过是她一时眼花下的幻影,她轻咳几声,出言提醒道:“赵家乃皇亲又是权贵世家,梓清你此次回京,少招惹这些是是非非。” “兰若宽心,我有分寸的,” 李胥不慎碰掉了茶罐盖头,露出里头泛着白色茸毛的茶芽,不禁惊呼出声,“诶!这个茶叶怎么长毛了?!” 林之倾循声,挨着李胥脑袋,往罐里头瞧,茶芽上的确密披一层银色毫毛,她从未见过此茶,觉得甚是新奇。 “这是白毛,一个新茶品种,产自曲江,你怎么如此孤陋寡闻,亏得还在宫中教养长大,真是丢人现眼!” 身后传来严厉的教导声,宛如少时偷懒被夫子抓个现行,低头盯着茶芽的二人俱是一惊,又同时抬头,面前悄无声息站着一人,正是崔子风。 看着二人诧异的目光,他神色微敛,伸手将茶罐盖好,复又沉声道:“你从小作事便莽撞,还敢大言不惭谈什么‘分寸’二字!既下了决心,便不要畏首畏尾,真若是无法收场,还有舅父在呢。” 说罢,崔子风侧过脸,再懒理李胥,一转身就消失在葳蕤蓊郁之中。 二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林之倾将沉甸甸的匣子放至膝头,怅惘道:“侯爷真的很疼爱你,真教人羡慕。” “如今你所羡慕的,今后都会逐一拥有!” 李胥平实浑厚的嗓音,带着令人心安的稳重感,林之倾歪头靠着匣子上,见他撩袍起身,指着她膝上的庞然大物,打趣道:“你要一直抱着这东西吗?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 午后小憩总是时光如梭,二人谈笑间,一日光阴匆匆而逝。 与侯府一派温馨祥和之气不同,赵府近日可谓是剑拔弩张,形势逼人。 李芸儿回府后,试探性的提起联姻一事,不禁遭到夫君的训斥,家翁更是下了死令,她实在不解,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到了他们眼中,怎么就成了十恶不赦?!——归根究底,不过是欺辱自己乃一介妇孺。 李芸儿痛定思痛,决心不再重蹈覆辙,翌日便回了母家德王府,家中亲友自是知道她脾性,大多只作敷衍之辞,无人掺和赵府家事。 李芸儿心急如焚,无奈之下思及一人,她的堂兄郡公李策,一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眼下唯有此人可以利诱之,她不懂朝堂之事,遂约了李胥同行。 次日,日上三竿,三人齐聚酒楼雅间,李策打着哈欠姗姗来迟,他脸颊凹陷,双眼青肿浮着血丝,一看便是夜夜笙歌造就的精力虚耗之态。 一见雅间内等候许久的二人,未有丝毫歉意,大剌剌地坐在一侧,一开口犹带着隔夜的酸臭酒气,熏得李芸儿拿帕子捂鼻。 “今日这是刮得什么大风,竟让殿下同郡主二人屈尊相邀。” 李胥低头喝茶,一言不语,李芸儿见状,忍着恶心却还要故作亲近,温言道:“堂哥这话便见外了,你我乃堂兄妹,平日里关系也亲厚,今日得暇,特邀你一叙。” “有什么可叙的?郡主嫁了赵家,哪瞧得上我这个堂兄,咱们别扯弯弯绕绕的那套虚辞,你就直说吧。” 李策直截了当,戳破了那些客套的台面话,李芸儿脸上阴晴不定,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再开口时,便褪去了几分客气。 “堂兄,我知你无利不起早,今日既来找你,自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你也不必拿话挤兑我,若是看不上这好处,你大可走人。” 这对堂兄妹,面上彼此厌弃,性情却尤为相似,闻言,李策果真换了副面孔,腆着脸,笑脸相迎,李胥在一旁,泛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冷笑。 得知前因后果的李策,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在朝上一呼百应,与朝臣们私交甚笃,定可解李芸儿燃眉之急。李胥冷眼旁观,心中不免暗嘲道,早朝上难得见李策现身,若是哪天破天荒来了,也不过是蹲在阴暗角落里闭目打瞌睡,这“一呼百应”应的是瞌睡虫吧。 二人一拍即合,临了,李策言归正传,满嘴黄牙似田间蝗虫,在唇间跃动,“堂妹,在朝上疏通关系自然不是难事,只是……” 李胥心下了然,一毛不拔的李芸儿这是欲从自己身上盘剥好处,遂摸出一沓银票,摆在李策面前,这才慢悠悠的接住话头,“自然不会让郡公爷为难的。” 李策故作推辞,手上却一点不含糊,抓起银票收入囊中,又朝二人挤眉弄眼的信誓旦旦,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郡公爷平白无故得了五百两银子,日日花天酒地,普通百姓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财却没能让李策消停几日,才过了区区五日,又来讨要银两,李胥什么都没过问,直接从账房又支了一千两银子给他。 李策得了甜头,变本加厉,在他仅有的印象中,李胥不过是个得过失心疯的痴傻王爷,不足为惧,趁着这个当口,该抓紧良机狠狠敲他一笔才是。李胥给他的银两,一次比一次多,正当他得意忘形之际,却突然收了钱袋,对李策置若罔闻了。 没了钱财供养,李策的好日子一下到了头,他恼羞成怒的冲到侯府,却被下人轰出了门,原本他该收心的,只是熬不住淫/虫作祟,又来苦求李胥,见对方不理不睬,李策放下狠话,李芸儿所托之事他无能为力,望李胥好自为之。 李胥嗤笑道:“郡公爷,莫要忘记,这银子可是从永定侯府的账房取出来的!” “你别吓唬我,崔侯若是追究,这祸首也是你襄王殿下!” “哦……原来如此,”李胥挑眉,拖着长音,一步步逼近李策,似笑非笑道:“那郡公爷可以猜猜看,舅父究竟会责罚我,抑或是唯你是问?!” 看着一脸惧色的李策,李胥扬长而去,不出三步,李策果真出言求饶。 “郡公爷,本王并无为难你之意,”李胥突然软了话音,随即蛊惑道:“我也是处境艰难,但我又一权宜之计,不知郡公爷可愿与我一同谋划?” 此言无异于绝境中的一线曙光,李策拼命点头,“我愿意!我以殿下马首是瞻!不知是何法子?” 李胥探身,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道:“咱们去户部探探路,户部掌天下财税,白花花银子摆在面前,哪有不偷腥的猫,我们使点法子打通点门路,跟在后面捞点油水也不为过。” 此法子虽令人心动,可户部由尚书令一力掌控,那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这前有狼后有虎,吓得李策连连退缩,遂迟疑道:“法子是个好法子,可是……有点行不通。” 李胥一眼就看透了他怯意中暗藏的贪心,继续循循善诱道:“郡公爷莫急,我自然懂你心有顾忌,你且听我往下说,户部之上虽有尚书令坐镇,可他哪能事事亲为!户部龙蛇混杂,那些不知从何处爬上来的小吏都在背后分一杯羹,你我皇亲却还在为钱犯愁,真是天理难容!” 李策眼前一亮,恶向胆边生,只是户部小吏个个精明,与他一同玩闹时绝不肯吐露半点真话,他为难道:“殿下难得与我想到一处,只是那些人精明,恐不好下手。” 李胥轻笑道:“人生在世无非是求财求权,郡公爷下回见到他们,大可把话摊开说,我们求的是财,他们之中定有求权之人,我们各取所需。若觉得这笔买卖划算,便拿出投诚之物,我来从中穿针引线,有我舅父提拔,虽不能官拜一品,三四品大员必不在话下。” 李策暗自窃喜,只觉自己走了大运,道:“我晓得了!一切按殿下说的办!” 不日之后,李策依言将一大堆小吏所献之物尽数送去了侯府,锦盒上还刻意贴了送礼人姓名官职。李胥见了只觉好笑,他一一翻看,多是些古玩字画,其中不乏名家手笔,当最后一个锦盒被打开时,里头竟躺着一锭元宝,这下连刘雄都经不住嘲笑道:“这人也太实诚了吧。” 李胥捏起那锭元宝,没想到是五十两足银的官锭,他斜睨了眼锦盒上的贴字,是户部主事送的。 眼看时辰将近,李胥赶着去大理寺送补药,便随手将官银丢回锦盒,银子摔了个底朝天,那一瞬,他瞳仁骤缩,这官银底部居然錾印! 李胥不动声色,重新将官银收入袖中,起身强作平静道:“刘雄,此事断不可漏出半点风声,必不能让舅父知晓此事!” 刘雄止不住的点头,跟在李胥身后,出了门。 第十九章 正值酷暑,骄阳似火,烤得人恹恹欲睡,林之倾拿把小蒲扇,招呼李胥和刘雄到檐下乘凉。 她穿了件不透的棉麻长衫,领边湿了一圈,摇着蒲扇道:“大热天的,就不必来送药了,我身强体壮。” 李胥端出药碗,顺势接过蒲扇,为她扇风驱暑,一面笑道:“我皮糙肉厚的,这点日头还晒不化我的。” 这一路来得及,官银还兀自藏在袖中,随着李胥手上动作,在绸纱料子上来回滚动,像只受困的活物。 林之倾抬眸打量了一眼,见他目光闪烁,便遣了衙役们回后院避暑,李胥心下微动,胸口却似梗着块硬物,面前这碗汤药,无时无刻不在警示他文桦寺中所发生过的揪心一幕——是他亲手将林之倾推入这场权利漩涡! 官银一事兹事体大,可不是儿女间争风吃醋可比拟的,他不想更不敢将她牵涉其中,若是覆车继轨,相似惨事再一次重演,李胥怕是会直接疯魔! 他敛起繁复的思绪,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说辞蒙混过关,平日张口就来的胡诌本事,全然没了用武之地,李胥顿了顿,道:“兰若,此事与你无关,你便假装不知我袖中藏有物件,也不要过问此乃何物好不好?日后,我定会给你个完完整整的交代!” 林之倾“啪”的一下,把碗搁在桌上,刘雄见状,一个激灵,脚下生风便跑得没影了。她面色一冷,直勾勾的盯着李胥,话音却格外平静:“梓清,你一向胸襟广阔,为人坦荡,遇事遇人以诚相待。从前连侍郎案这般大事,你都能坦诚相告,如今却用看似婉转的言辞将我拒之门外。许是关心则乱之故,我看不透你的所思所想,而你的所说所言,不禁令我心生疑惑,究竟是你的防备心过甚,抑或是从一开始,我仅仅只是你棋局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林之倾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干笑,侧过脸,淡然道:“我不需要你日后的交代,只需你回答我上述的疑问,殿下放心,我林之倾绝不纠缠!” 李胥这番温言软语,不想竟激起狂涛骇浪,差点将他溺毙其中,他长吁了口气,一开口竟是怯生生的颤音,“吾等且不论旁事,兰若,将心比心,你如此聪慧,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难道会看不清?!” 林之倾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胸口一股无名火越烧越烈,竟一下恼了,吼了句:“看不清!自从与你结识,我便瞎了眼,聋了耳,蒙了心,成了一个废人!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临了,却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我赶走!好话都让你说尽了,说到底,就是不信任我!” 李胥一下慌了神,心底积存的那点焦虑早被他抛诸脑后,原本秘而不宣的所忧所虑成了最为致命的枷锁。他将心底之事和盘托出,原以为如实相告,能换来冰释前嫌,岂料林之倾听后,冷哼一声道:“殿下与我初识时,我早已说过,自保之事无须你操心,怎么,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李胥争辩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林之倾瞥了他一眼,无心恋战,仰头靠在椅背,下了最后通牒,“殿下多说无益,今日你愿将此事袒露,我洗耳恭听,若不愿,便请回。” 李胥垂眸,静默原地,过了半晌,摸出袖中官银放在桌上,“锵”的一声以作回应,林之倾循声拾起银子,掂量了几下,问道:“这是库银?” 李胥微微颔首,又指了指银子示意林之倾细瞧,她狐疑的翻转过官银,一瞬间脸色大变,惊疑道:“侯爷可知此事?” 李胥扶额长叹,“不敢让舅父知道,以他老人家的处事之风,定然会雷厉风行前去抓捕送呈库银的户部小吏,那种杂鱼怎会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不过是个顺手牵羊之徒。如此冒然之举,只会打草惊蛇让户部警惕三分,到时人人自危,再想抓住把柄无异于上天摘月,此事闹大后,所有的罪责……怕是要舅父一力承担。” 历年所征赋税,由军器监管辖下的铸造坊再融后铸成五十两库银,在底下打上錾印,统一归入国库。历朝历代为防有人中饱私囊偷盗银两,铸造坊皆有重兵把守,层层把关,自先朝起,军器监以及铸造坊由羽林护卫,归永定侯统辖。若是揪不出祸首,一切罪责自然归咎于铸造坊监管失利,而永定侯则首当其冲! 林之倾蹙眉,道:“这东西是直接从铸造坊流出的!此地人来人往,不宜商讨事宜,你先回去,大理寺酉时下职,入夜后你再过来,别惊动人。” 李胥依言撩袍起身,正准备迈开腿,忽然想起一事,迟疑半瞬,才鼓足胆,小声问道:“兰若方才在气头上,我便不再火上浇油了,现下看来是过了气头,我斗胆讨句实话,你当真看不清?” 这句“看不清”意有所指,亦是他心之所系,与其胡思乱想,自我安慰,不如问个明白。 林之倾坐在椅中,抬头与其对视,极不情愿的嘟囔道:“我没拿玉簪砸你,已是便宜你了!” 李胥闻言那一瞬,仿佛灵魂出了窍,周遭所有烦扰皆散,他傻笑道:“原来你贴身带着那玉簪。” 林之倾一惊,耳廓不由的浮上一层红晕,佯装恼怒道:“快滚!小心我拿瓷碗砸你!” 李胥咧着嘴,笑得活脱脱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屁颠着跑出府衙。 入夜后的盛京依然炎热,蝉鸣鸟叫丝毫不减,聒噪得让人心生厌烦,李胥带着刘雄折返大理寺。此刻,府衙大门紧闭,连守门的衙役都下了职,只剩两盏灯笼忽明忽暗,刘雄背脊发凉,总觉得这儿四下无人时,不似府衙似地府,透着股阴森死寂。 二人鬼鬼祟祟潜入偏门,在漆黑的天井一路摸索,阴暗的拐角突然闪起点火光,晃悠着飘在半空中。 寂静的大理寺内,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有鬼啊!”,刘雄连滚带爬窜到柱子后,拔出腰间佩刀指着那点火光,嘴里开始念经文。 “用刀砍不死鬼!” “金刚经压不住鬼!” 两股声音不约而同,齐齐响起,吓得刘雄倒抽冷气,被热汗浸透的衣襟下起了满身的寒栗。那点火光越飘越近,待走近方看清原是个人,拿着盏枯竭油灯,因火光微弱照,只能照亮方寸之间,这才吓坏了刘雄。 刘雄把刀收回鞘,脚下有些虚浮但仍壮着胆子狡辩:“人吓人吓死人,林大人您这做派不可取,吓死我事小,可若把主子也吓傻了,就坏事了。” 李胥环顾四下,道:“我可没这么胆小,兰若,整个府衙怎么就剩你一人?” “我将闲杂人等打发了,我们去后院。” 林之倾拎着油灯,走在前头引路,李胥居中,刘雄殿后,他时不时地回头偷瞄两眼,还没从适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推开后院大门,里头倒是亮堂堂的,刘雄方安下心来,转身掩好门闩,却见林之倾径直往后院偏门走,两人重又跟上,那处地儿他们从未来过,偏门尽头是处连廊,两侧的房屋出奇的诡异,没有门窗还被铁栅栏团团围住。 正当二人纳闷之时,林之倾打开铜锁,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这里面居然是刑房,各式刑具泛着妖冶的赤黑色,张牙舞爪盘旋于石墙之上。低头一看,脚下的青石地亦是如此,鞋底踩踏之处,还有种说不出的粘腻感,令人头皮发麻。 刑房四周早已燃起了烛火,房内正中烧着盆红彤彤的炭火,噼里啪啦吐着蛇信子一般的火花。 李胥被热腾的烟气一熏,额间立马渗出薄汗,不解道:“兰若,你准备这些东西作什么用?” 林之倾站在火盆子前,拿起根烙铁将烧红的木炭翻面,唯恐热度不够,又往里头丢了几根干木柴,道:“坊间本就有偷工减料一说,拿铜或者铁在外头包上纯银,骗取百姓的伎俩比比皆是。其实我也清楚,这库银既然到了你手,必不是那以次充好之物,只是总是心存侥幸,若真是如此,便雨过天晴,相安无事了。” 李胥未做反驳,他又何尝不希望此事只是庸人自扰,哪怕只有极小的一丝希望,他仍愿意试一试,遂拿出库银交给刘雄。 刘雄接过银锭跃跃欲试,起手把它丢进了火盆,刑房密不透风,热气层层上涌令人呼吸不畅,他憋着气,拿起烙铁往松软的银子上轻轻一戳,库银从中间凹陷,被顺势一分为二。 果不其然,是十足的纯银,刘雄大失所望,举着烙铁将银子从火盆中取出。 三人被火盆子熏得热汗淋漓,急忙灭了火,匆匆离开刑房,刘雄手中的铁器,顶上黏着两块半融的银子,乍一看,状似一根形态怪异的糖葫芦。 刘雄将烙铁插在角落的花盆里,随即蹑手蹑脚退至院落一角。 李胥举起茶盏,往干涩的喉咙猛灌了几口茶水,虽早有预料,面上仍难掩失望,揉了揉眉心,道:“事不宜迟,明日我去趟铸造坊,探探门道。” 林之倾为他斟满茶水,颔首道:“低调行事,莫让旁人瞧出端倪……”见李胥神色稍缓,她才继续道:“其实我倒觉得此事是个一举绊倒尚书令左膀右臂的良机,这几年户部疏于管理,这才让库银流入外人之手,也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李胥双眸炯炯有神,他看向林之倾,由衷的感慨道:“兰若,你总是这般审时度势,沉着冷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梓清怎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林之倾诧异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匹高大的骏马都能为难我半日,我夜夜入梦皆在臆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飞檐走壁,刀枪不入!” 李胥捧腹大笑,一扫心底阴霾,随即调侃道:“趁着夜色,我带着你飞上屋檐走一遭,如何?” “不了不了,城内有武候巡夜,别惹事,”林之倾连连摆手,正色道:“不如劳烦梓清与刘雄帮我个忙吧,将那冷透的银子拔下来。” “兰若,你要那银子作什么?上头瞧不出什么玄机了。” 林之倾睁大双目,诧异道:“银子当然是拿来花的,买吃的用的,这有足足五十两呢!丢了岂不可惜,虽是官银,可我融了它当碎银用,不无不可。” 李胥笑得直不起背,当真没料到她竟是贪上了这笔银子,仅剩的那点愁云都被林之倾的言语所吹散。不过笑归笑,他二话不说,喊上刘雄开干,这着实是场体力活,毫无技术可言,最后愣是在一堆刑具的帮助下,才让银子拜托了烙铁的纠缠。 第二十章 前些年,侯府的二公子崔敬澜接替了羽林统帅之位,如今的军器监算是在他的管辖之下,几月前,崔敬澜奉命带兵前去西北剿匪。正巧让李胥得了先机,借故让崔子风带着去了几次铸造坊,美其名曰为舅父分担差事,崔子风不以为然,知他心里有鬼,却也不想追问便由着他性子来。 这铸造坊原是座西山银矿,因矿山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经改造后便成了这番样貌。此处远比李胥想象得更严防死守,从羽林营中特意抽派了两百守卫,每隔两个时辰轮换,哪怕是入夜停工后仍有守卫把手。 整个铸造坊只有一处入口,每日辰时开工,未时停工,作工期间决不允许离开矿洞,锻造匠用饭喝水甚至是如厕皆在矿洞内。作工前在守卫层层监管下需脱光全身衣物,只剩兜裆布遮蔽,待下工离开时,方能换上衣物,以防有心人裹挟私藏银两。 待锻造匠离开矿洞后,便有专人过来称重银两,装入箱中送进国库,李胥着实找不到丝毫可乘之机。那未刻上錾印的库银只可能从铸造坊偷出,锻造匠和守卫皆有嫌疑。 西山离城中甚远,舅甥二人在矿山绕了半圈,便见到工匠陆陆续续从洞口鱼贯而出,竟是到了下工时辰。原以为工匠定是人高马大的年轻壮汉,却不想大多是苍老瘦弱,有些步履蹒跚,面色蜡黄像是得了重病。 李胥皱眉扫视,甚是疑惑,“舅父,这些工匠怎都是些枯槁孱弱的老人?” 崔子风几不可闻的轻叹道:“倒称不上老人,皆是因坊内空气闭塞,熔银火炉热气膨胀灼烧所致。普通人家若能过活,断不会来铸造坊作工,都是些可怜人,拿命换钱,所以朝廷发放的工钱自然也比他处高出许多。” 正在谈话间,一箱箱库银被运出矿洞,守卫将库银清点装车,又拿麻绳铁索将箱子捆绑扎实。 此时远处蓦地传来马蹄声,是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眉眼间略显青涩稚嫩,脸庞微鼓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一般,既精致又好看,只是他面色沉稳,不苟言笑,活脱脱把自己扮成了一个老学究。 他一拉缰绳,马儿抬蹄落地,在原地打了几圈转,那少年翻身下马,兴冲冲的跑来,微微一怔,又抱拳行礼:“父亲,我回来了!”转而又扭头道:“梓清,我赶回来了!” 少年的个头快赶上李胥了,他本想伸手摸一摸少年的发顶,又突感不妥,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两下,放到肩头,颔首道:“易宣,我们一家团聚了。” 崔敬澜的眸底有微光闪动,他眨了眨眼,崔子风的话音在耳边响起:“你剿完匪,都不往家中送封信报个平安?你这么仓促间回来,想杀刘伯一个措手不及?” 李胥这才注意到,崔敬澜衣衫泥泞,鞋靴带土,连忙道:“易宣一路舟车劳顿,快回府休整一下。” 崔敬澜歪头看着二人,严肃木然的脸上有了些笑意,他被带回侯府时才是个襁褓中的幼儿,懵懂间听闻自己双亲已死,那时他既不悲伤也不庆幸,只有股不明所以的茫然感。崔子风待他极好,教他识字读书,骑射剑术,更力排众议把他归入了崔家族谱,旁人会说这是天大的恩赐,崔敬澜却不甚在意这泼天的富贵,他的直肠子只懂得一个道理,侯府是他的家,崔子风是他的父亲! 他从小与崔浩、李胥玩耍在一处,因性情略有木讷,常是那顶锅之人,那时论起受罚,却是李胥首当其冲,被崔子风打得屁/股开花。 转眼数年,时过境迁,侯府几遭变故,人丁凋零,没想到还能一家相聚,崔敬澜得闻李胥回京,生怕他一眨眼又回瀼都了,处理完手头之事,日夜兼程,不待休憩,连府门都没进又跑来了西山。 崔敬澜默不作声,只想寻个由头待在西山,抬眼正见一队羽林欲押送库银回城,遂朗声道:“我去点点库银数量。” 崔子风摇头,无奈道:“这孩子就是个直性子,再苦再累也不吭一声,他在西北那地饱一顿饿一顿,实在辛苦……易宣,你就跟着羽林,一道送库银回城吧。”转头看到一脸轻松释然的李胥,他又忍不住数落:“哪像你整日里无所事事,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整日里往大理寺跑,你干脆去那儿安营扎寨永远别回侯府!” 看着崔敬澜老练沉稳的背影,李胥忽问道:“舅父,这铸造坊一直由易宣管辖吗?” 崔子风带着一脸自豪,斩钉截铁道:“易宣秉性沉稳,作事踏实,这库银之事非同小可,他剿匪前,可是事事亲力亲为,连这铸造坊的守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嗯,既是如此,那便好办了。” 李胥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崔子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傻到看不出李胥此行另有隐情。李胥和崔敬澜有些相似,不爱多言,只是易宣乃内向腼腆,而他则是心思深沉,有时连他这个舅父都对其所思所想一无所知。 崔子风忽然将一通责备的话收回,转而说了句没来由的警告:“易宣是把利剑,你若需他相助便诚心以待,切记,他是你的手足!” 李胥微微颔首,见天色渐暗,便和崔子风一同打道回府。 李胥本就被库银一事搅得心烦意乱,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短短几日,没料到赵雨婧、李芸儿和李策三人鬼使神差般凑在一起,齐齐向他发难。赵雨婧抱怨李胥冷落她;李芸儿催促婚嫁之事;而李策之意倒是最为直截了当,他急需银两挥霍。 李胥一番思量,与其各个击破,不如来个一网打尽,便同时约了这一家子于鹤琼楼摆宴款待。一见面,便直言不讳的将李策如何挥霍银两,不按约定办事的种种伎俩,摊于人前,又故作痛心疾首的将一切难题抛给李芸儿,顺道把赵雨婧满腔希冀的破灭归咎于她的家人。 短短一个时辰,雅间内鸡飞狗跳,李胥乘势脱身,悄然而去。 崔敬澜被李胥约到大理寺一叙,听闻此事,他那一根筋的脑子来不及细思,人就已经到了府衙门前,他在门外怔愣片刻,才抬腿入内。 “易宣来得正巧,快来搭把手!” 李胥一面招呼,一面带着他左拐右绕,绕过影壁,穿过拱门,熟门熟路的样子似在逛自家庭院,而后二人停在偌大的天井内。 崔敬澜背光而立,见一穿着官服的娇小人儿踩在板凳上,背朝他指着梁上一处,吩咐身边壮汉往上套绳,那壮汉笨拙,听了几遍仍是稀里糊涂。 李胥走上前,站在林之倾身后,也跟着抬头瞧横梁,崔敬澜并没急着发问,视线紧跟李胥,见他不着痕迹抬起左脚踩在板凳腿上,一手还不忘轻轻扯住那人背后的腰带。 “朱大,你这真是帮倒忙,站一旁让易宣来!”李胥回头朝崔敬澜比划,他立马心领神会,接过朱大手中粗绳,轻松一扔便挂上了横梁,粗绳一端绕过梁木后垂下,崔敬澜依样画葫芦重又绕了三圈,用力拽紧后打了个死结。 林之倾看着这绕绳甚感满意,伸手欲接过崔敬澜手中另一端粗绳,却被李胥呵止,“别动,板凳不稳,你手掌不疼了?还敢乱抓东西。” 崔敬澜始终一言不发,又好奇地用余光扫过林之倾手心,果真扎了布带,包得非常严实看起来伤得不轻。只听林之倾轻叹一声,从板凳上下来,缓声道:“大理寺虽衙役少,干杂活的人倒是不缺,你一个亲王带着羽林统帅帮我搭凉棚,这凉棚搭好后谁还敢用?” 李胥环视内院,来回踱步丈量,一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这凉棚早该在五月里就搭好,哪有六月暑天临时抱佛脚的,工期都延误这么久,还分什么人来搭棚,不免本末倒置了。” 丈量妥帖后,刘雄搬来四个石墩子依次摆开,石墩子中空,插上木棍后严丝合缝,将粗绳拉紧后一头绑在木棍顶端。李胥、崔敬澜二人合力,眨眼功夫四条粗绳已就绪,最后在麻绳上头铺盖油布便大功告成。刘雄识趣地搬来桌椅、食盒等放置在凉棚下,又默默退下。 “易宣辛苦了,坐下喝点水。” 李胥从食盒内拿出一盅甜汤,装汤的器皿是特制的,一看便知是侯府的器具,底下备有个空的托盘用来盛放冰块,此刻正嘶嘶冒着白气。崔敬澜以为这汤水专门为他而备,心下感激,正想伸手接过,汤盅却直直越过他,放到林之倾面前,崔敬澜的手停在半道,像只中途尥蹶子的驴,又好笑又尴尬。 林之倾轻咳,这才发觉崔敬澜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自进门起居然没说过一个字,李胥与其处之泰然,许是他早已习以为常,但林之倾则不然,她略感窘迫的移过汤盅,道:“崔大人,天气热,你喝口汤。” “敬澜表字易宣,你不必生分,他看起来高深莫测,实则性子腼腆,因不知如何应答旁人的言语而选择沉默,这才致人误会的。”李胥笑着道出实情,又继续道:“既然易宣已回京,我们就不必舍近求远,关于铸造坊诸事尽可以问他。” 崔敬澜心中一凛,问道:“铸造坊究竟出了何事?” 林之倾开门见山,未有过多赘述,将库银被盗一事系数告知。 第二十一章 三人一时间陷入沉默,仲夏蝉鸣在午后骄阳里偃旗息鼓,四周难得一片安谧,须臾之后,只听崔敬澜开口道:“工匠人数众多,不易排查,未免打草惊蛇,我先对守卫进行一一彻查。” 林之倾颌首,低声问了句:“那矿洞内,可有羽林把守?” 崔敬澜勉强维持住面色的镇定,道“说来惭愧,矿洞内条件恶劣,哪怕是身经百战的羽林也难以消受,故矿洞内的守卫每隔半个时辰便会轮换一批。” 林之倾单手托腮,思忖片刻,道:“我虽无十足把握,但依我所见,这库银被盗大抵跟工匠有关。库银是断不能在市面上进行交易的,须将其重新熔炼后打成碎银使用,因此有没有鎏印并不碍事。可殿下同我见到的被盗库银却是没有鎏印的,据适才易宣所言,未刻鎏印的库银乃是尚有余热的锻银,若是守卫所为大可等其冷却刻上鎏印后带走。如此急功近利的行为,只可能是工匠,银子成型刻上鎏印称重后,他们便再无机会接触库银了,只可铤而走险拼一把!” “此言有理,但我仍有一事不明,”李胥直言道:“假设工匠参与偷盗库银,那送入和产出的银两重量必有出入,这么多年,为何没人察觉此中异常?” 崔敬澜只默默听着二人分析,冷不防被问到铸造坊内情,仿佛遇上了夫子临时提问,一时无所适从,缓了缓才道:“锻造后的银两称重确有出入,我等也曾细细盘查过,却未发现可疑之处,加之铸造坊防卫已如铜墙铁壁一般,遂未往偷盗一事上联想。” 崔敬澜想了想,继续道:“再者,铸造坊里头环境恶劣又不许工匠们随意出入,让他们受尽苦头,这些年,活活累死了不少人,活着的那些工匠也是形同枯槁,手劲力气不可同普通工匠相比,故而银子锻造过程中损耗增大,此乃常理。综上种种,父亲也不再追究此事了,若不是盗银一事败露,恐怕我等永远被蒙在鼓里!” “累死了很多人……”林之倾眉头轻蹙,追问道:“铸造坊从建立至今,每年会死多少人?都是被活活累死的?” 林之倾虽非大夫,这几年却给大大小小罪犯上过各种大刑,她深知人没有那么脆弱。况且永定侯不会苛待工匠,他们虽然劳苦,可作工时长,休憩间隔以及提供给他们的吃食,均比普通工匠更为优待,怎会莫名其妙死这么多人?! 崔敬澜不知此话何意,但仍是不假思索道:“我记不清统共死了多少人,粗略一算,每月会有三到五个工匠出事,大多死于肠绞痧。父亲还请了大夫专门候在铸造坊,为身感不适的工匠诊治,可惜并没多大用处。” 林之倾敏锐的察觉到此事存有蹊跷,道:“这些死去工匠身埋何处?” “工匠大多是无依无靠之人,若是在铸造坊内猝死,恐是无人认领的,便备口薄棺埋在矿山附近。” 林之倾说了这么半晌,汤也没喝上,茶也没续上,李胥尤为无奈,叹了口气,拿出一串饱满水嫩的葡萄,分了一半给崔敬澜,剩下另一半,则拿在手里开始剥皮去籽,接着将果肉统统蓄起来放入空碗,不消一会儿,就堆了满满一碗。 崔敬澜偷偷扫了一眼,捏着葡萄上下打量,心想,李胥从前可没这么讲究,葡萄都是直接丢嘴里便吃,连籽都不吐,怎如今忽然转了性?遂又忍不住偏过头端详,却见他捧着堆成山丘的果肉,放到林之倾面前,还不忘塞个羹勺到她的手里。因太过震惊于眼前所见,嘴里的一整颗葡萄被崔敬澜囫囵吞下,卡在喉头,不上不下,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才把捣蛋的葡萄就地正法。 林之倾没有扭捏推辞,大喇喇的挑了个浑/圆的果肉,咬了一口,点点头以示满意,一口气吃了半碗,才抬头道:“明日我去趟京兆府,仔细查看下死去工匠们的卷宗。” 崔敬澜虽说不出个所以然,心底总觉得此案有了些突破,他转念一想,道:“京兆府尹此人可靠否?” 林之倾嘴里含着半颗葡萄,含糊道:“你们放心,我与赵禅共事多年,他一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不会平白无故到处说嘴。” 案子须一步步查,不可操之过急,眼下正事谈妥,只余琐事。 日头偏转,凉棚透罩下的阴影逐渐东斜,林之倾忽然想到件要紧事,一脸茫然道:“适才我不觉,如今一思忖,若是雷雨天这棚子岂不是要积水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还不简单,取中段戳几个小孔即可排水。”李胥轻描淡写道。 林之倾皱眉,抗议道:“不妥不妥,这岂不就是屋外下大雨,棚下漏小雨么。且雷雨天本就昏暗,棚下更是变本加厉,湿乎乎再添上黑漆漆,令人心烦。” “那……那我想个办法将这油布作成……可自行收放的?”李胥略迟疑,自己的夸下的海口若是完不成,这可就丢脸了,他想了想,索性直接放弃道:“我作不到,兰若,这事留着你来想法子,我当个苦力便好。” 原本弥漫在三人间的紧张气氛,竟在家长里短的闲扯中烟消云散,崔敬澜不由地抬头看棚顶,思绪随着话音,也忍不住思索起了雨天的应对之策…… 翌日,去京兆府拿卷宗一事格外顺畅,赵禅干脆借故避开林之倾,一路放行让她在库房内随意翻找。这些工匠系病死,死后又无人认领,羽林营将一切事由上报京兆府后,赵禅自是懒得搭理,随手记些人名、年纪和户籍等情况,便不了了之。未免夜长梦多,林之倾将铸造坊搬至西山银矿后,所有死亡工匠的记录册一并翻找出来,一同带回了大理寺。 彻夜翻看案册,林之倾发现了诸多隐秘的疑点,铸造坊迁入西山第三年,周实勋升任户部尚书,同年工匠死亡数急剧增多,之前几年偶有人病死却不至于人数如此庞大。而前头两年的工匠多是穷苦人家为谋生路而来作工,病死之人原本就是身患顽疾年老体弱,死后家人将尸身带走安葬,鲜少有不闻不问的。 从第三年起,这些工匠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寡之辈,不幸死去后,连个认领之人都不见踪迹,京兆府案册只寥寥数笔写道皆是孤儿,且几乎个个死于肠绞痧!最让林之倾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这病死的工匠们年纪甚小,有些居然不足十六。 林之倾合上案册,揉了揉酸涩的双眸,所幸这些尸身多埋于西山附近,找些亲信偷挖出来不是费劲之事,她只想弄清楚,这些工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惜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待实施此事方知其中的不易,首先西山离城内路途甚远,行车需半日时光,白日里无法拖着一车尸身招摇过市,只可夜间行事。然夜间作事才是最艰难的,宵禁后城内有武候巡街,须比白日里更谨慎上百倍,看来大理寺的衙役是派不上用场了! “不如请羽林相助吧?”林之倾已是自暴自弃之态。 李胥摇头,道:“羽林驻扎于城外无诏不可随意调动,且不说此事会不会让舅父发觉,单论这盛京城,人多眼杂,一个不小心被有心人察觉异动,朝上几句煽动之言,后果不堪设想!” “唉……盛夏天尸身腐烂加快,许多细枝末节都会被掩盖,当真是时不我待。”林之倾略有焦躁,自嘲道:“我也不能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而盼着铸造坊的工匠得肠绞痧早早死掉几个啊!”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崔敬澜竟不请自来,问了来龙去脉,果断问道:“敢问林大人需几具尸身?” “我仔细筛查后,略觉几人有疑点,要的不多,三具。不过我还未见过尸身情况,恐到时出现变故,要不了三具。” “此事好办,尸身我去挖,带上亲信副将换上便装,我俩定然不会露出马脚。只是要委屈大人一把,我等不懂如何辨别尸身,需大人从旁指点……” 话音未落,只听李胥截断话头,抢先道:“黑灯瞎火的,多个人就是多个帮手,我也去!” 林之倾瞪了他一眼,道:“你去作什么?!我们又不是去挖金矿,此乃万不得已而行之,尸身多有怨气煞气,会影响运道,你不许去!” 李胥闻言,狡黠一笑,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嘴上戏谑道:“既然有煞气怨气,更需我这天子血脉在旁镇压。再者,你们都不惧怕沾上身,为何我不行?世间本无鬼神运道一说,本就是人吓人。”言罢,还不忘指了指刘雄,“也带上他吧,四人足矣,不必劳烦易宣多跑一趟羽林营喊人,事不宜迟,就定在今晚行事吧!” 李胥话已出口,绝无收回之意,林之倾不再作无谓之争,此时距天黑不到一个时辰,三人开始埋头反复盘算行车路线、所需时辰以及西山地形等问题。 第二十二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四人换上便装,分批离城,刘雄拖着辆马车殿后,于城外二里地汇合。崔敬澜领头,几人很快赶至铸造坊靠北面一处荒山,因方圆几里地均无农家居住,此刻四周鸦雀无声,偶有几只飞禽从头顶掠过。 刘雄栓完马车,吹亮火折子转而打头阵,微弱火光绽开光晕,在稀疏的林子里如萤火点点,林之倾紧跟其后,李胥同崔敬澜分列两侧。 刘雄吊着胆子,沉声问道:“主子,乱葬岗到底在什么方位?” 李胥扭头看向崔敬澜,他微微摇头,许久才开口道:“我只知尸身被运到这儿附近,却从没亲自过来看过,大家多注意脚下,若有泥土松动的痕迹大抵便是所寻之处了!” “……” 李胥不置可否,原以为崔敬澜一副胸有成足之态,必是早有准备,岂知竟也是个冒失之人。四人在荒野山林乱转,时不时有悉悉簌簌的诡异声响冒出,脚下漆黑一片,哪还分得清甚么痕迹。 刘雄压着嗓子,又忍不住道:“黑乎乎一片,根本看不清哪儿曾经挖过土,倒不如闻闻可有血腥味?” “又不是曝尸荒野,哪里来的血腥味?往草木茂盛处走,等下见到东西了,你们自然晓得该往哪里挖。”林之倾环顾左右,这是她进入荒山后头一次出声。 刘雄正想再问几句,一回头却见她双手拢在袖中,朝着自己轻笑,不知怎的忽感背脊一阵发凉直冒寒栗。他缩着脑袋吹了口火折子,一声不吭,依言往密林方向走。 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觉脚下原本稀疏的杂草渐渐有了茂盛之势,几簇尖利的草枝刮过腿弯,又痒又痛。李胥悄悄走到林之倾身前,一面走,一面将两旁杂草踩踏成平坦的小道,寂静的山道只余几人的脚步声,此时厚云遮月愈发显得阴森恐怖。 “啊啊……有鬼!”一声嘶哑凄厉的喊声倏然响彻天际,连隐藏于草丛之中的虫蚁皆被惊得远而避之。李胥皱眉,伸手一掌打在刘雄背上,他面露惊色,哆嗦着看了眼李胥,指着远方比划了几下。 “看来我们找对地儿了,”林之倾停下脚步,从李胥身后钻出头,张望半晌,这才笃定道,“时辰不早了,赶紧动手吧。” 崔敬澜不动声色,取来铁楸上前一步,一簇簇碧绿色鬼火倏然间映入眼帘,时远时近上下飘动,原来林之倾适才所言之物指的便是这些东西。 一整片齐腰高的杂草望不到边际,入眼之处,伸手不见五指,原以为可凭着脚下泥地粗略判断尸身所埋之地,如今无异于大海捞针。崔敬澜有些无措,转身求教:“既知此处有鬼火,林大人可有好的法子找到所需尸身?” “只有个笨法子。”林之倾弯腰,在泥地上摸索了半会儿,伸手问李胥要火折子,“我眼力不好,给我个火折子,好让我瞧得仔细些。” “火折子烫手,我替你拿着。” 说罢,李胥手举火苗,也跟着一同倾身,一边的刘雄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慌忙从枯树上折下一段树杈子,拿火折子点上,交到李胥手中。 林之倾跪坐在地,双手并用扒开浅表的泥土,似乎嫌自己动作太慢,下一瞬,竟直接拿手指戳进了泥地深处。李胥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她的手,从泥地里拔出,玉葱纤指沾满了泥块,他蹙眉呵道:“这笨法子便是徒手挖坑?你是想把这十根手指都作践废了?” 林之倾拂去手上泥块,平静的解释道:“我哪有这么傻……我猜想守卫必是浅刨了层土将尸身埋了。新埋入的尸身,初时会发胀发热,让土层带上湿热之气,方才我只是想探探这土里的湿气。” “你当我是木头人吗?吩咐一声便好,非要舍本逐末!” 李胥挑眉,无端端生出股怨气,拿起铁楸便发狠似的挖了个一尺见深的土坑,“砰”一声,铁楸砸到了土下的硬物。他收手一探,摸到了块木板,众人慌忙将土坑挖开,火光照耀下,这才看清是口薄棺。 刘雄从侧边拿铁楸一顶,棺盖被掀开,伴随尖利的撕扯声,一股浓烈的尸臭横冲直撞扑面而来。李胥偏过头,正欲摒息之际,眼前忽然掠过一抹素色,捂住了他的口鼻,身旁之人拽着他往上风侧缓步移动。 “尸臭……有毒……” 林之倾一手捏着鼻子,努力吐了口气,嘴里含糊念着几个字,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捂着李胥半张脸,缓了半刻,她向前探身,接着火光粗略看了一眼,随即摆手示意,几人心领神会,盖上棺顶,重新掩埋入土。 崔敬澜与刘雄有了浅薄经验,故分头行动,二人越走越远,很快不见人影。只留李胥、林之倾两人静坐原地。 虽是盛夏天,可大半夜坐在一片尸地中央,难免有些森冷之感,李胥忽地生出些小心思,凑到林之倾耳边,故意压着嗓音,一惊一乍道:“兰若,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响?” “没有啊,哪有甚么声响?” 林之倾不觉有诈,沉下心细细观察四周,确实没有任何异动,正想追问几句,却见李胥直勾勾地看着一处,见她扭头看自己,立即佯装无事,眼底却隐隐有一丝忌惮。 林之倾思忖,学武之人五感灵敏,怕是早已听出了动静,只因顾及旁人才故意隐瞒,她连忙沉声道:“我的确听不见声响,可若是你听见了,我相信这暗处必然藏着东西,你我得小心应付!不如把……” 李胥突然示意她噤声,手往远处指了指,林之倾不明所以,跟着他所指之处远望,原本齐腰高的杂草,此时没过他们的头顶,透过影影绰绰的草缝,什么也看不清。林之倾盯着那处许久,眼前恍惚中光影斑驳,仿佛真有东西隐于其中,她略有几分紧张,收回目光,不由的往李胥身侧靠拢。 林之倾觉得今夜不同平日,寒气尤为逼人,她稳了稳心神,轻声问李胥:“不知易宣同刘雄进展如何?” 李胥却只点头不作声,双眸紧盯远处不放,林之倾心底隐藏的那股惧意,在他一系列举动的催化下,悄悄滋长发芽,逐渐吞噬了她的心神。 李胥心知得逞,但面上仍是一本正经,他低沉的声音飘到林之倾耳边,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兰若……那边……有……” 话音未落,他突然吹灭火把,电光火石间,这一幕犹如匿于暗处的鬼怪扑向人前,林之倾呼吸一窒,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脑中一片空白,不假思索的扑进李胥怀中,惊得他全身一僵。李胥虽存玩笑捉弄之意,但万万料不到,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理寺卿,会被这些雕虫小技吓到,只是转眼间,他已无余力再去深究此中缘由。 李胥伸手一捞,将人顺势抱入怀中,瑟瑟发抖的背脊在他手中晕染开异样之感,令他心猿意马的同时又突感心血沸腾,灼热的血液在四肢百骸内乱窜,却又不合时宜的汇向身下一处,李胥“腾”的一下涨红了脸,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当真是自作自受! 他双手发虚,微微颤颤摸了半天火把,却不知慌乱中那树杈被丢在了何处,李胥深吸口气,将狂风乱骤的心口收回胸中,低头亲了亲林之倾额角,正在犹豫要不要道出实情,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心虚窘迫,嘴上竟大言不惭的宽慰道:“兰若别怕,那个东西跑了,你瞧带上我还是有些威慑之用的,是不是?!” 林之倾含糊地呢喃了几声,听不清说了甚么,温热气息略过李胥脖颈,让他好不容易平缓的心绪再次心神不定。 “以前大理寺的老人总说死人……见多了,会有脏东西……出没,我是从不相信的这套说辞的……” 林之倾对李胥的伎俩深信不疑,令他渐生愧疚,暗暗发誓,日后再也不搞这些装神弄鬼的招数,眼下他身上虽有难言之隐,可满腹心思已顾不上其他,便任由它自生自灭,一面威风凛凛道:“你我未作伤天害理之事,它们只是碰巧路过,难免彼此冲撞了而已,没事的。再不济还有我这真龙之子摆在眼前么,来一个打一个,来一群打一群,让它们早点去投胎!” “梓清,你可别逞强,其实你也怕得很。”林之倾忽然抬头看着李胥,两人离得近,若不是周围漆黑一片,此刻只怕早已尴尬得不知所措了,她轻声耳语:“我听得真切,你心如擂鼓,砰砰作响,整个人跟只猫咪一样,躬缩着腰,可见吓得不轻。” 李胥又陷入一阵窘境,此刻崔敬澜的一声疾呼,令他如蒙大赦,慌乱间,那不知所踪的树杈又兜兜转转到了他手中,李胥佯装点火,几不可闻的问了句,“兰若,你还站得起身吗?” 林之倾闻言,方想起自己还坐在李胥怀中,她轻咳几声,故作大方的撑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在火光亮起前,一扭头就跑了。 李胥举着火把紧跟其后,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弓着背蹒跚前行,抬眼瞥见 林之倾发红的耳尖,不禁心中暗叹,“古人诚不我欺,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真是刀刀要人命!” 崔敬澜依照林之倾的办法,同刘雄一口气挖了足足八具棺木,他俩稍作歇息,才喊人过来作番查验,林之倾捂着口鼻,一一查看,有些尸身已不成人形,除却恶臭还流出许多尸水,令人目不忍睹。 可惜他们累了半天劲,只捡出一具可用尸身,眼看天色微变,月亮若隐若现,已无过多时辰能让他们挥霍,几人合力将其余棺木埋回土里,拿麻绳将仅剩的这幅棺木捆绑扎实后搬上马车。 东面的天空晨曦微露,橘红骄阳蓄势待发,原本幽暗寂静的荒山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姿态,不似黑夜里这般鬼魅阴沉,在阳光熏染下竟带着几分生机勃勃,仿佛昨日种种只是梦中虚影。 几人一刻不敢耽误,一路神色疲惫,饥肠辘辘,在城外,崔敬澜与他们分道扬镳,三人到了大理寺,将尸身交托给朱大,这才有了片刻安歇之时。 三人吃饱喝足,已近未初,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朱大匆匆出来回报:“回殿下,这人是肠子破裂致死的,死后不知何故还被人剖腹扯开肠子!另有个奇怪处,这人生前许是得过什么病,谷道较普通人更加肥大松弛。” 林之倾略为想了想,问道:“你可瞧得出,是何缘由导致的肠子破裂?” 朱大摇头,如实道:“肠子破裂这是个果,然而因却有千万种,如内伤、肠瘤,不一而足。” 林之倾忽然想到了关键处,道:“你来仔细说说这个奇怪之处。” “此人身量又瘦又小,肠壁极薄且发黑,肠壁上头密布疤痕,都是几经反复愈合的伤痕,谷道口亦是如此,。” 李胥脑中灵光一闪,随即脸色大变,踌躇地看向林之倾,道:“难道……真有人如此丧心病狂?” “偷盗库银可是把脑袋系在裤腰上的勾当,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不消李胥解释,林之倾早已了然,沉声道:“我记得案册上记载过,这几个猝死工匠均系家奴,家主发了善心放了卖身契,因孤苦无依也没什么生路,就去当了铸造坊工匠。” “一听就是连篇鬼话。”李胥轻哼,这明摆着就是死无对证。 林之倾颔首赞同,旋即不动声色道:“那就放线钓鱼吧。” 刘雄听得一头雾水,扭头看见李胥点头,便不再出声自讨没趣。 如今唯有此法可行,接下来须崔敬澜从旁配合,而崔子风那儿也是时候开诚布公了。 第二十三章 崔敬澜以近日朝中事务繁多,押送守卫不足为由,将税银连同西山开采出的矿银一并积压,硬生生给工匠放了八天假。 开工那日,果不其然,比平日多来了十余个工匠,他暗暗记下这些人的面容,朝副将使了个眼色。 铸造坊内一切如常,此次铸银量巨大,出库称重时亦比往日损耗更大。崔敬澜佯装不在意,让工匠们换上衣物离开,自己则押送库银,径直朝城内方向赶,待人影渐远,副将才从暗处钻出,与崔敬澜调换身份。 一队人卸下羽林战袍,换上寻常百姓的粗布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散开来。未免令人起疑,他们特意在半道上开始跟踪这些生面孔的工匠,每路过一处拐角,便在分岔处留下暗号示踪。 这些工匠多年来行偷窃之事,从未出过纰漏,此时亦没有过多防备,他们并未着急进城,而是拐向城外一处荒僻的村子,分批前行的几人竟殊途同归进了同一户人家。崔敬澜为防有诈,派人守住村子的出入口,自己一人先行潜入,藏于院内一堆稻草后,紧贴窗户,偷听里头的一举一动。 里面没人说话,只有出入的脚步声,伴随着器物放下时发出的沉闷重击,他屏息敛气,细探里头到底有多少人埋伏,从脚步声粗判,不算进进出出的工匠,统共四人,个个都是有身手的。 几人清点了银两,经过简单易容,伪装成运送蔬果的农户,将库银送进了城内,羽林兵分两路,一路抓捕工匠,另一路则尾随库银。 崔敬澜随着库银,跟至北侧门附近的一处宅子,绕行到前门,抬头一看,匾额上书“景园”二字。他依稀记得这景园乃是户部尚书谢延的私宅,也是权贵重臣狎玩私会的便利之所。崔敬澜心中不免唏嘘,不知谢延是有恃无恐还是愚昧无知,竟将累及身家性命的大事同赏玩享乐混为一谈! 崔敬澜一直守到子时,不见有人出入,遂铤而走险潜入宅内,这园子大小适中,装扮得极尽奢华,假山荷塘,亭台水榭可与宫中媲美。一进门就见地上胡乱丢着一堆瓜果蔬菜,几颗圆溜溜的土豆似顽皮的孩子一路滚到廊下,长廊中隐隐有条拖曳新痕,他顺着痕迹,穿过游廊偏门,到了一个偏院门前。 院中亮着光,透过狭小门缝,见到几个小厮守在一间上锁的厢房前,崔敬澜翻身上瓦,摸黑跳进了屋内,双脚方一触地,眼前景象惊得他不禁失笑,白花花的库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摆在木箱内,连个暗室密阁都省去了,户部硕鼠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他按捺下满腹不忿,在房中随意翻找,在排柜上发现了一沓薄薄的账簿,崔敬澜顿觉蹊跷,这些年偷盗的库银少说也有几十万两,怎么才区区一指厚,虽心中存疑,但不敢过多停留,他从中撕了几张记录,悄无声息的原路折回。 趁夜回到侯府,却见府内灯火通明,崔敬澜心中一凛,直接去了书房,房内两人似在商讨,谈到激烈处伴随着茶盏碎裂和拍桌的暴怒声。他推门而入,崔子风神色稍敛,问及可有抓获祸首,崔敬澜迟疑了一下,把带回来的账簿摆在桌上,道:“我只带了区区几人,不敢擅自行动。” “舅父,此事交给我吧,定给你个满意答复。” 李胥出言截了话头,崔子风狐疑的来回打量他,猜得出他一力查出此案,除彻查贪墨外,肯定欲借此事发难,可他却迟迟不肯露底。崔子风心下恼怒之余,忽然起了愧疚之意,李胥九岁离家,最彷徨无助的时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多年后,他变成这副事事隐于心间,既深沉又多疑的个性,自己亦难辞其咎。 “好吧,你万事小心。”崔子风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稀松平常的嘱咐,叹了口气,负手离去。 以夜色为掩,李胥伙同崔敬澜,从侯府偏门离开,扮作贼匪偷潜入谢府,将睡梦中的谢延套进麻袋,拖出了温软香榻。 崔敬澜肩扛重物,喘了口粗气,问道:“梓清,我们去哪儿?” 李胥眉心微蹙,道:“先去大理寺瞧瞧。” 二人脚下运功,如两道黑色闪电,在街巷间转瞬即逝,须臾之后到了大理寺偏门,李胥不知从何处摸出跟铁丝,来回扭转了几下,铜锁“咔哒”一声张开了嘴,方正的黑影随着木门缓缓打开,拉长伸展,与迎面淡淡光晕形成对立之势。 李胥心下一动,轻唤了一声,“兰若……?” 月洞门后探出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漆黑眸子转了转,朝他们使劲招手,李胥抿嘴一笑,转身轻阖门闩,在林之倾指引下,将人丢入了密不透风的刑房。 “大半夜的,你怎么还待在衙门?”李胥见到她,虽心头一暖,却也担心她身体受不住。 林之倾心有余悸道:“刚审完那几个工匠,出来喝口水的工夫,听见偏门有动静,还以为遭了贼呢。” “这世上可没有这么胆大的贼,”李胥边说,边瞧了眼睡成死猪相的谢延。 许是刑房内阴气过甚,谢延竟自行苏醒,一抬头又被森然可怖的刑具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怔了半晌,待看清面前之人,方缓过神,随即怒目圆睁,怒吼道:“林之倾,你疯了吗?大半夜的把我掳至此地,我明日……定要参你一本,让你回老家去种地!” 大难临头竟无一分惧意,李胥不知该佩服谢延的胆魄,还是该同情此人无知无畏,他轻咳几声拉回谢延的目光,面色如常,冷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谢大人要发作也该找对人,是本王绑了你,你有气冲我来。” 谢延小而有神的双目,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方才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心里头却跟明镜似的,他怎会不知是何人掳劫了自己,但是说出的话犹如泼出的水,所谓覆水难收,一旦撕破这层薄得可怜的遮羞布,彼此都没了退路。 谢延不怕徒有虚名的襄王,惧的是叱咤风云的永定侯,那老头子虽没了兵权,但碾死个小官小吏仍是轻而易举。他搜肠刮肚想了良久,理不出个头绪,便装傻道:“殿下这是作什么?有话好说,若是下官无意间得罪了殿下,请您给我个准话,改日下官登门请罪!” “哦……可这罪你担不起,”李胥平静如水,不紧不慢道:“你偷盗库银,往我舅父头上摸黑,他老人家得知后,气得不行,差点冲到谢府劈了你。” 无论面上有多镇定,谢延听到话音,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他喉头滚动,咽了下口水,颤声道:“殿下说笑了,什么偷盗库银?!无凭无据……” 谢延还想狡辩几句,可话到嘴边,突然成了一团烫嘴的炭,实在没法细细摊开来说,若是无凭无据怎会精准的一击即中,直接查到了他的头上,谢延额间冷汗涔涔,只得打马虎眼,“天大的事也须有个前因后果,下官被人无故从榻上拽下,脑子还迷糊着呢。” “容我与他私下说两句。” 李胥大手一挥,刑房内只剩他与谢延二人,房门虚掩着,却听不清他的话音,唯见谢延脸色越来越差,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抖如筛糠,面如死灰。 眼见天已破晓,晨光熹微,林之倾轻叩门板以示时辰将近,过了半会儿,李胥推门而出,只淡淡道:“替他松绑吧。” 林之倾问道:“你们可谈妥了?” 李胥双眸似一潭死水,无论有大多的情绪起伏,都被吞噬得无波无澜,他略微想了想,道:“看谢延自己的抉择。” 他极少说出这般无把握的话,更不会把合盘计划的走向,交托到旁人手中,林之倾惊愕之余,生出疑惑,轻声调侃了一句,“殿下不是这么心软的人啊。” 哪知李胥听完这句,忽然笑了,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寒气,无奈道:“没办法,事涉库银,还需谢延这条命来抵罪,他若死了,难免朝中有非议,暗论舅父牵涉其中,杀人灭口。” 林之倾听懂了话中之意,便不再追根究底,几人稍作休整,换了身朝服,谢延则由大理寺衙役押送,在困意弥漫的宝銮殿上,猝不及防的投下了一记雷鸣般的噩耗。据林之倾陈述,户部一干人犯勾结人牙子贩卖孩童以充工匠,并逼迫其以身犯险,将库银塞入谷道藏于腹中,以此行偷盗勾当,经年累月,已偷盗了数万国库银两。 桓帝惊闻此等大事,气得脸色煞白,尤未缓过神,周实勋已率先出列,照理说,他统辖六部,此案亦有尚书令失职之过,本该撇清嫌疑,再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自责之言。只是他面对突变,首先想到的是保护户部,遂字字句句,咄咄逼人,直指大理寺办案不公,无凭无据,冤枉朝廷命案。 此言正中林之倾下怀,应周实勋所指,从物证、人证再到工匠的口供证词,被条分缕析的摆在殿上,狠狠将了他一军。 “微臣差点忘了!”林之倾言至最后,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朝着周实勋诡异一笑,道:“景园中还存有账簿,想来是这几年分赃记录之用,时辰紧迫,臣来不及细看,待微臣理出其中玄机,定可将那些隐于暗处的蛀虫一并捉拿归案!” 这“账簿”几字,如一声闷雷炸响在周实勋耳边,令他眼前一阵发白,谢延乃自己一手提拔,原是看重此人唯唯诺诺,不敢造次,谁知经过几年滋润日子的浸泡,倒让此人长出了反骨,竟敢私下留存把柄,这是准备日后要挟之用抑或是自保之用?! 周实勋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全然没了文人风度,一脚踹向谢延肩头,怒骂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个狗东西竟敢吃里扒外!” 这后半句明显变了味,纵使旁观者,也能瞧出几分端倪,谢延正欲解释,根本没有账簿,景园中所存记录乃是当日入库的银两数量而已,他时时谨记尚书令教诲,绝不敢留下账簿这等物件! 谁知他刚张嘴,连个话音还未发出,又被周实勋一脚踢翻,头顶上传来一阵压抑的气喘声,“谢延罪大恶极,知法犯法,其罪当诛!老臣监管户部亦难逃失职之罪,恳请陛下责罚!” “尚……书令……我,我……” 谢延好不容易爬起身,口中呢喃,欲哭无泪,这是摆明态度要弃了他,谢延始终不明,周实勋怎会为了莫须有的东西倏然翻脸,他甚至都没查验过所谓“账簿”的真伪。他脑中一片白茫,周围朝臣或嗤笑,或惋惜,或得意的脸庞,在他眼中通通扭曲变了形,化作团团诡雾,雾中忽然传来个清澈的人声,那一字一言,他听得异常真切……谢延回想起昨夜刑房中,李胥同他说过的话,仿佛一切早有定数! “罪臣……”谢延怔愣了半晌,从齿缝中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谢延罪该万死,然此事并非我一人所为,乃是有幕后指使之人……” 宝銮殿内再次哗然,桓帝直起身,居高临下,竟觉得这谢延有了几分胆气。周实勋眯着眼,微微侧身,正当她纳闷谢延此举意欲何为时,他接下来却说了句惊天之语。 “幕后之人乃鸿文阁大学士,赵士平!” 此言一出,连稳坐龙椅的桓帝亦是震惊不已,今日早朝一波三折,最后竟牵扯出了大学士,虽令人难以信服,可谢延亲口所指,桓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赵士平还未从惊天霹雳中回过神,不待辩解,就被桓帝下令收监。 第二十四章 周实勋从顺泰门坐上回府的马车,额间青筋跳动,突突地钝痛自上蔓延,仿佛周身都不痛快,管家老吴掀帘轻语,“老爷,又头疼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仰靠在车内小榻,老吴不再作声,驾车驶离内宫。周实勋指尖轻叩榻沿,细微沉闷的“笃笃”声,与寺庙的诵经木鱼有异曲同工之效,能让他胀痛欲裂的脑袋得以片刻消停。 朝上峰回路转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幸好谢延不算蠢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周实勋犹感欣慰,不至于对谢府赶尽杀绝。多年来,六部与侯府互相掣肘,相安无事,没想到崔子风竟联合大理寺,断他左膀右臂,周实勋思及此处,额间似乎被带上了紧箍咒,愈发酸痛难忍,他咬了咬牙,吩咐老吴,过了晌午,请兵部尚书过府一叙。 库银案没了尚书令的阻挠,整个户部被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抓了一大帮贪赃枉法的佞臣,大理寺一时忙不过来,各种证物案卷堆了一地。 李胥这几日得了空闲,没去叨扰林之倾办案,他眼下还有一件要事待办,只有除了这道屏障,赵家才算真正的倾覆。 这日是六月里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微风徐徐,赵府门前被武候围得水泄不通,里头隐隐传来些叫骂声,又见一箱箱书籍、钱银古董从院内搬出,整齐划一摊在天井内,被混在其中的库银,显得尤为醒目扎眼。 武候见到来人,并未阻拦,李胥长驱直入,穿过影壁进入内院,厢房里忽然蹿出一人,披头散发,双目通红,曾经骄奢蛮横的德阳郡主,呲牙裂嘴的拽着一名搜府的武候不放,那武候伸手将她狠狠推到在地。 一夜之间,赵府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家破人亡,一夕间曾经种种,恍若黄粱梦醒。李胥走向一间紧闭的主屋,与周围乱腾腾的景象不同,来来去去抄家的武候似有意绕过此处,里头静谧无声,仿佛隐于乱世之中的桃源。 他推门而入,双眸沉沉,似黑色流沙,一面走,一面反手将门掩好。 主屋软塌上半倚半靠坐着一垂暮老人,病容满面,气若游丝,仿佛说句话就已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半眯着眼,虚软的双手正在认真布棋,听见脚步声连头都未抬,只是轻唤道:“来了……老夫等很久了,都自顾自下了三盘棋……” 李胥撩袍,坐在对面,待他步完棋,率先移动了一颗棋子,两人对弈未持续很久,太傅赵愈谦便一记炮将主帅,将他逼至绝境。 “姜还是老的辣。” 李胥放下棋子,抬眼微笑,那笑容和煦,看起来人畜无害,他边笑,边收起棋盘。 赵愈谦满头白发,疲惫地靠在身后软垫上,嘶哑干涩的嗓音如漏风窗棂,每喘一口气都会发出低吼的哀鸣,“年少时,老夫与殿下对弈,殿下棋风狠辣擅进攻却屡屡挫败……今时不同往日了,殿下竟是连下棋都敷衍得很,是觉得老夫,老眼昏花不值一战,还是心有旁骛,正思索着怎么将我赵家赶尽杀绝?!” 李胥并未作声,只起身为赵愈谦续了杯茶水,重又坐回榻上,他转身看向窗外,此时不是木兰的花季,赵府内的木兰虽过季仍开得正盛,木兰枝叶少,纯白的花骨朵镶在枝条上尤为显目。 他盯着花儿出神,而赵愈谦却盯着李胥若有所思,原以为他是来赵府耀武扬威的,可从他进门起,态度谦逊和善,像是来拜访久别重逢的故人。 赵愈谦轻喘几声,似有些胸闷,又重重咳了一会儿才抚平气息,忍不住又出言质问:“殿下此刻前来,到底所谓何事?难不成来看我赵家的笑话?” “太傅何出此言,您乃是我的启蒙恩师,我怎会落井下石,不过是来叙叙旧,只怕今后再无机会了……我回京后,送了几次拜帖,皆石沉大海,想来是太傅有意回避。”李胥扭头直视赵愈谦,嘴角噙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摆在他面前,继续道:“太傅觉得我为人处世如何?” “老夫早已致仕,殿下不必再称太傅,咳咳……”赵愈谦脸色突变,刚准备开口,忽觉得接不上气,低头喝了几口茶水,才促声道:“老夫自然不敢胡乱……评论殿下的为人……老夫年事已高,经此一事……早已行将就木,咳咳……殿下为何不给老夫留点最后的体面!” “太傅您别气,本王为您留了这么多年的体面,您该知足了,做人做事切记得寸进尺,这也是您曾经教授过本王的道理。”李胥将面前的小瓷瓶往赵太傅面前挪了挪,倏然间冷下脸,他眉眼间犹带着笑,嘴角却抿成一条线,整张脸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只能从他接下来的只字片语中,感受到丝丝压抑的怒气,“太傅您教本王读书识字,教本王治国之道,‘外,戚,干,政!’这也是太傅教的,让本王此生最刻骨铭心的道理!” 李胥慢慢从榻上站起,居高临下看着赵愈谦,见他虚软地侧躺在暖塌上,口中不知在呢喃些甚么,他伫立在旁,只冷漠地说了句,“太傅身体一向硬朗,您历经三朝见惯了大风大浪,怎会被这些小事击垮,只可惜赵家再无翻身机会,您便认命吧,这些病怏怏的招数留到阎罗殿再用也不迟!” “梓清,你真的长大了!”赵愈谦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从暖塌上缓缓直起身,微微颤颤地握住李胥手掌,浑浊的眸底闪过精光,由衷感慨道:“先帝将殿下交到老夫手里时,您还是个奶团子……先帝深谋远虑,对嫡子极为看重,纵使英年早逝,亦为您早早备下克敌制胜的……” “太傅您曾是内阁首辅,德高望重,先帝信任您,尊重您。此时落得如此下场皆是赵家咎由自取,就不要再拿先帝当挡箭牌了!” 李胥草草打断了他的说辞,这么多年,以为自己练就了铁石心肠,却仍在赵愈谦的巧言狡辩中乱了阵脚,心底没来由的泛起阵阵浮躁,李胥只想快刀斩乱麻的了结此事,遂加重语气,逼迫道:“这瓶鹤顶红便是我留给您最后的体面!您是自己喝抑或是本王亲自伺候?” “李梓清,你可别后悔!” 赵愈谦见回天乏术,骨子里仅剩的那几分傲气,不允许自己再如此低三下四,委曲求全,他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捏起瓷瓶,闭上眼将毒药一饮而尽。 李胥一步不离,垂着双眸死死盯着他,看着赵愈谦的脸从苍白变成煞白,再转成青灰,他的眼里,口中,鼻中不断涌出浓黑色的鲜血,身躯抽搐挣扎如离水的活鱼,最后归于死寂。李胥弯腰拾起地上滑落的瓷瓶,这才踅身离开,最后还不忘替里头的人关好房门…… 院里依旧充斥着吵杂声,府内一干下人早已被押解去了大理寺大牢,至于赵士平等人,待案情证据梳理完毕,桓帝将会一并问罪。 曾经权倾一时的天水世家赵府,几辈人殚精竭力努力了几十年的盛况,毁掉这番基业却只需两代人,赵士平的碌碌无为、治家无方和教子无能,嫡妻的骄横无礼、目无王法;以及嫡子嫡女们的不学无术,草菅人命!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赵愈谦的苦苦维系终是无法再复赵家往日光辉,李胥不过是推波助澜。门庭若市的赵府如今门可罗雀,连飞鸟走禽亦不愿多待一刻,唯有那几颗木兰背风而栖,屹立不倒。 李胥一路踱步走回侯府,恰遇上午膳时刻,崔子风面色凝重,逮住他问道:“你去了赵府?”见他神情淡然,崔子风心下了然,喟叹道:“太傅好歹是你的启蒙恩师,凡事留个余地。” 李胥努了努嘴,心底的话早酿成了一壶陈醋,酸涩得无从说起,他长吁一口气,干笑几声,哑声道:“舅父,我心中有数,您放宽心。” 说罢,漫步目的地在府中绕了一圈,竟原路折返又走到了大街上,李胥自嘲般笑了笑,抬脚去了大理寺。 李胥穿行在忙乱的府衙内,轻车熟路的钻进庖屋,扒了些残羹剩饭充饥,抹了把嘴,又佯装无事,大摇大摆的走出后院,正窥见林之倾在全神贯注地研究九连环。李胥轻声落座,托腮凝望,好似在瞧九连环,又仿佛在凝视玩耍之人,片刻后才出声问道:“这可是我儿时的玩耍之物。” “你想吓死我吗?!”林之倾佯装恼怒,将解不开的九连环放到李胥手中,继续道:“既然殿下如此神通,就把这个解开让我开开眼。” 他接过九连环,一起手就颇为顺畅,轻巧的解下了三个环扣,铜环声声脆响,扰动心弦,李胥薄唇紧抿,状似无意的问了句,“兰若明知是我陷害赵家,为何不追问我缘由?” “有些话,唯有你自己说出口,才能解开心结,就如这九连环,它环环相扣,须亲自动手,方能见端倪。” 李胥低头对付剩下的六个环,它们似有感应一般,环环相扣不肯退让,一如自己心底坚固的防线,层层铁甲不露破绽,幼小无助的孩童被关在铜墙铁壁之后,拼命呼喊敲打,他有些烦躁,指尖用力,捏断了铜环,金属的铿锵声拉回李胥思绪,他略感抱歉,道:“弄坏了兰若的九连环,回头我买个新的给你。” “无妨,这是卞春来私藏的玩具,我偷拿的。”林之倾满不在乎,复又认真道:“从景园搜出的不是账簿,谢延不算蠢,没有留下落人口舌的证据,那些库银乃是我们侥幸截获的,若处置不及时,耽误几日,怕早被融了当碎银使,梓清决定如何处置此案?” 李胥不假思索,道:“那就造个账本出来,周实勋已将户部作为弃子,我等行事须速战速决,不宜拖沓,此事就交给我来办,若有人来大理寺旁敲侧击,兰若便说事关铸造坊,机要之事交由羽林处理了。” 二人就此说定,分头行事,务必赶在赵府旁系从中作梗之前,将此案坐实,让其成为板上钉钉之事。 第二十五章 库银一案尘埃落定,李胥命人私下所做的假账簿,故意错漏百出,只在关键地方精心补漏,既让人无法查证核实,又巧妙的坐实主犯罪证。 一干主要人犯统共十二人,桓帝下令秋后问斩,谢延因一句轻飘飘的嫁祸之言,免去了诛灭全族的祸事,自己也算亡羊补牢了。 赵家势力本就根深蒂固,又有德王府从中斡旋,赵士平虽被判了问斩,李芸儿等人侥幸得活,贬为了庶人,其余人等发配西南缅域。而最为无辜的一群工匠,直接被拖到菜市口斩立决,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颗脑袋似瓜熟蒂落的西瓜,突兀地滚了一地,鲜血连同来不及喊出的嘶吼,化作一团血雾,消弭得无声无息。 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榜发布后,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早起的百姓们差点被宫门前的阵仗活活吓死,一群身着素缟腰系粗麻的儒生,依次跪坐在门前,口中齐声高喊:“库银一案蹊跷,圣上英明,望复查此案!”,视死如归的悲壮情绪在盛京街头久久不散。 从寅末时分起,直至早朝,文弱的儒生们竟无半分退缩之态,请命之声大有越过宫墙传入桓帝耳中之势。 宝銮殿上,群臣噤声,对儒生集结闹皇城之事甚感意外,哪怕先帝驾崩前几年,瑞朝以□□重税执政,天下亦是敢怒不敢言,更何况这些儒生大多是怯懦之辈,如今这一闹更显桓帝这个帝王昏庸无能。 李弼脸色阴沉,睥睨着底下众臣,人群齐齐缄默,仿佛事不关己。 一连几日,朝上众臣始终对儒生请命一事三缄其口,谁都不想成为被悠悠之口击中的罪魁祸首,留下一世骂名,李弼又何尝不知。君臣之间互相施压,形成对峙之势,对此事皆视若无睹,在他们眼中那帮儒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闹腾几天自会消停,又何必铤而走险出面解决。 见朝廷迟迟不作回应,儒生们一时间满腔义愤,更有好事之人开始暗自猜测,此案其中定有蹊跷,朝廷对外隐瞒了诸多内情。这些猜忌揣测如寒地雪球越滚越大,经过激烈附和,竟让他们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其中有人提议绝食以明志,为大学士讨回公道,此举得到了众人一致赞同,自此这些孱弱的书生们团结在一处,决心豁出命讨个公道。 看热闹的京城百姓,见儒生们日日坐于宫门前,不禁起了嘲弄之心,在他们眼里,这帮不知人间疾苦的书生竟闹起了事儿,不过是摆些无病呻吟的假腔调,故总有三五成群的小贩、街客围在边上冷嘲热讽,更有甚者直接指桑骂槐。儒生们见状,气性大的难免与他们起了争执,却换来更大的嘲讽,久而久之,便不再理会这些百姓,任他们在一旁或窃窃私语,或讥笑连连。 几日下来,百姓们没了之前的兴致,复又恢复成平日里的忙碌之姿,直至原本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儿因绝食而呈现濒死之态。不知怎的,此时街上再无围观取笑之人,坊间也没了议论纷纷的看客,食肆酒坊则突然出现许多卖不光吃不完的菜肴,店家嘴里骂骂咧咧喊着世道炎凉,生意冷清,却将整盘新鲜菜肴尽数送到儒生脚边…… 倔强的儒生依旧水米不进,接二连三的有人晕倒不支,可宫门前跪坐的人却丝毫不见少。不知从何时起,每有一个儒生倒下,便有位百姓自发地坐在那个空缺上,他们不言不语,或许心中根本不清楚这些儒生究竟为何这般拼命,却依旧效仿儒生所为,执拗地滴水不进。 盛京城内弥漫着异样的古怪感,看似繁华实则死气沉沉,车水马龙间少了嬉笑怒骂,只剩匆匆脚步声。 从请命的第一日,桓帝便派了内侍悄悄在宫门口打探,并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回禀,而事态发展到如今这般,却是远远出乎桓帝意料,恐再放任下去,死几个儒生事小,为此失了民心,最得不偿失的莫过于自己。 一番思量之后,虽心中极为不愿,李弼唯有在早朝,先发制人率先对此事作出表态:“既如此,此案交由三司会审,儒生们若有不服,可差人旁听,期间有异议可随时上奏,对徇私不公之人,朕绝不姑息!” 言罢,满堂附和,李弼甚觉无趣,此番冠冕堂皇的辞令也算是给了儒生请命一事足够的体恤。 一下朝,礼部便差专人去寻了宫门口的儒生,一番晓以大义之下,这群义愤填膺的学子才稍稍平息,为首之一的鸿文阁侍读蔡晋昌,虽心存疑虑,却也明白这已是帝王作出的最大让步,若仍是冥顽不灵,怕是后果不堪设想。一群人几番商讨之下,推举了蔡晋昌旁听此案,这场气势宏大的请命之行总算是有了些微薄成效。 三司会审定于两日后,于京兆府衙内开审,开审那日,蔡晋昌早早便来到府衙门外等候,看着官轿陆陆续续进门,过了一炷香工夫,衙役才宣他入门静候。这时蔡晋昌才敢仔细打量四下,主审之位空空如也,左首下侧坐着一人,神色严肃,不苟言笑;右首侧那人正闭目养神,天人之姿尤为显眼,蔡晋昌一眼便认出此人乃大理寺卿。 他略有慌张,生平头一次与酷吏接触,这些人虽为文官,手段却狠辣,行事作派连武将都不愧不如。蔡晋昌敛声屏气,谨慎地坐于一旁,为了壮胆,身边还带了个私交甚好的同门师兄。 几人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御史大夫的人影,刑部尚书罗远宁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章大人?” 衙役赶忙回禀道:“大人莫急,已派了人去请了。”说罢,弓着背为罗远宁送上茶水,他伸手端起茶盏,却被烫了指尖,当下火气又高涨了几分,一把将茶盏扫落在地上,怒声道:“大热天的,还给本官准备这么烫的茶水,一个个真是没眼力劲。” 衙役们连连致歉,低头清扫地面,此时忽有人在蔡晋昌耳边低声抱怨,“哼,官威倒是挺大……”话音未落,一道冷冽的视线直射而来,无端端让蔡晋昌生出几分寒意,他挺直背脊回视,与林之倾眸光相撞,发现她目光向上,盯了眼自己身旁之人,蔡晋昌也跟着扭头,出声询问道:“师兄,你可识得大理寺卿?” “当然识得,我与他乃同科举子,此人惯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没想到短短几年,竟成了朝中重臣……” 此刻杨番心中翻江倒海般心绪难平,自己落得如斯下场,而这人却位高权重,与自己天壤之别,他正欲继续往下说,门外突然脚步攒动,原是御史大夫亲临,杨番见状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哪知章大人越过人群,唯独朝林之倾回了礼,嘴里不停念叨着失礼了,神色却无半分焦急,慢悠悠地坐上主位,身旁的师爷慌忙递上一干证物。 “不急不急……”章大人不疾不徐,喝了口凉茶,还不忘咂了几下嘴才道:“此案本官不甚了解,短短两日间虽废寝忘食研读卷宗,然断案时总难免有纰漏。陛下重视此案,特下令三司会审为给天下儒生一个交代,怎可因本官无意间的错漏而落人口舌,为表公正,不如由大理寺卿亲审,本官同罗大人旁审,二位意下如何?” 罗远宁不置可否,斜睨了眼林之倾,而她亦是不作表态,蔡晋昌自知人微言轻,心中却甚是不快,他断然不信大学士会参与此等荒唐之事,赵家作为世家又是皇亲,怎会为了这些蝇头小利,与户部同流合污,如此贪小失大的买卖纵是平头百姓亦看得清其中利害关系。 何况此案本由大理寺主审,事到如今,若再由林之倾负责,原本被掩藏的疑点怕是再无昭雪的一天!可蔡晋昌却不敢将这些无凭无据的言辞宣之于口,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阻了御史大夫的提议,却听一人先他一步开口。 “此案铁证如山,只是赵士平此人面上谦厚,学子们受其迷惑,一时间无法接受乃是常情。诚如章大人适才所言,三司会审之意是为了复审,更是为解惑,若交由本官亲审恐怕难以服众,这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由蔡大人亲理此案更为合适。” 林之倾仿佛看透了蔡晋昌的所思所想,主动移交大权,惹得罗远宁发出不满的轻哼。 “本官倒觉得此办法甚好,罗大人觉得如何?” 御史大夫将假仁假义的宽厚模样演绎到了极致,摸着嘴边的八字胡,又朝蔡晋昌点头示意,一挥手让师爷把堆在面前的厚重卷宗以及一干证物统统搬到了蔡晋昌面前。 会审前周实勋曾亲自嘱咐罗远宁,让他盯紧此案,莫再节外生枝。哪知到了会审之日,这一来二回,自己倒成了陪衬,罗远宁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默许此提议。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册,蔡晋昌受宠若惊,没想到事情竟如此顺利,他抬眼看向杨番,示意他同自己一起查看卷宗,以免有所疏漏。二人展开密密麻麻的书卷,待细细查看后蔡晋昌略感诧异,里头叙述详尽,脉络明晰,证词证物更是整整齐齐罗列在旁,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漏。一股没来由的焦躁感席卷蔡晋昌全身,心中更是不由地从满腹疑惑转而成半信半疑。 此刻已近晌午,杨番原以为这些参与会审的朝廷命官大多摆摆样子,不消一会儿便会跑去内院休憩,不成想林之倾几人竟巍然不动。杨番迫于压力,不得不装模作样看了几个时辰的卷宗,现下早已头昏脑胀按耐不住,他悄悄打量蔡晋昌,见他全神贯注,丝毫不受旁人影响,便甚觉无趣。 好在衙役们来来去去开始准备午膳,杨番把握时机这才敢佯装疲累,伸了伸背脊,他偷偷瞄了几眼座上之人,趁机站起身,正欲奉承几句,不想还未开口,便遭了数落。 “多年不见,杨兄竟拜入赵士平门下,真是可喜可贺啊。” 林之倾的冷嘲热讽在旁人听来,或许有些不知所谓,却一下惊醒了蔡晋昌,看来二人之间似存嫌隙,彼此皆是一副不肯罢休之态。 杨番面上陪笑连连点头,一句不敢反驳,哪知林之倾大有穷追猛打之势,继续道:“以后记得安分守己些,若不听劝,恐怕下次可不单单是瘸了一条腿!” 听闻此言,杨番面色涨红神色紧绷,紧捏着双拳一步步走回座椅,蔡晋昌心中疑惑更甚,而罗远宁等人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种无名小卒从来入不了他们的眼,自然对其中内情更是毫不关心。 用完午膳,御史大夫显然有几分疲惫,便笑着招呼道:“夏日午后着实闷热,各位同僚不如移步内院稍作休憩。”言罢,却见罗远宁和林之倾不为所动,他也不甚在意,一人自顾自地去了内院。 晌午后空气愈渐灼热,整个府衙仿佛静止一般,罗远宁从衙役手中接过蒲扇,百无聊赖地盯着檐角投下的阴影,一扭头却见蔡晋昌席地而坐,这才觉察到他果真一丝不苟查看了几个时辰的卷宗,遂无奈道:“蔡大人,你就歇歇气吧,纵使你心中千般不情愿,万般不相信,大理寺卿亲自断的案是绝不会有半点错漏的!” 罗远宁故意拖着长音,让旁人听了好似在嘲讽,然而蔡晋昌心中最是明了,他所言非虚,时至当下,他已分不清盗银案是否真是大学士所为,若真是栽赃陷害,这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的证供岂是能随便编造出来的?! 盗银案从东窗事发之刻,直至呈送陛下结案之时,仅仅几日时光,蔡晋昌是万万不敢相信,林之倾能有这本事在几日之间编撰出如此完美的案卷。他越发心绪不宁,眼前略过的无数文字想是嘲弄他一般,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令蔡晋昌不住地胆战心惊。 在这暑热弥漫的仲夏里,蔡晋昌被闷得晕头转向,身旁的杨番早已萎靡不振,他抬手摸了把濡湿的额角,来回扫视府衙大堂。此刻堂内只剩下林之倾一人,罗远宁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她正捏着书页在仔细研读书册,蔡晋昌揉了揉发黑的双眸,眯着眼睛才堪堪看清那是本志怪集。 “蔡大人若想提审人犯,不必纠结于心,大可说出来。”林之倾翻动书页,一面出言提醒。 “大人误会了,下官只是……”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入他人眼底,蔡晋昌突感局促不安,立马扯谎道:“只是口渴……而已。” 若是几个时辰前,蔡晋昌定然不会轻易退拒提审人犯的良机,只是此刻他心中犹豫不定,只怕一切皆是自取其辱之举。而林之倾这副胸有成足的姿态在蔡晋昌看来,令他愈发无地自容,他埋头继续,却再也不复之前这般意气风发。 转眼间华灯初上,用过晚膳后,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早已按耐不住,言语间尽是催促之态,杨番见势不妙,也在一旁小声规劝,正当众人陷入僵持之际,门外忽传来一阵喧闹,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李胥携侍从,拎着几个食盒从外头进来。 御史大夫见到来人,立马眉开眼笑,所有的不耐之色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接过冰镇汤水后,与李胥热络地攀谈起来,罗远宁冷眼旁观,时不时地偷偷翻几下白眼,其余各人皆是默不作声。蔡晋昌见天色已晚,便暂且作罢,带着杨番先行告辞。 “兰若,我送你回府。” 李胥伸手轻拉林之倾的衣摆,而后撩袍起身,丝毫不在意一旁侃侃而谈的御史大夫,章大人一怔,还未缓过神,只眼睁睁看着二人径直离开。 刚迈过门槛,远远瞧见蔡晋昌,他和杨番徒步而行,因杨番腿脚不便,蔡晋昌一路走得极慢,李胥负手而立瞧着二人背影,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原来儒生们推举之人乃是蔡晋昌,这傻头傻脑的公子哥,被满腔的义愤填膺一激,连自己成了靶子都浑然不知,经此一事,仕途堪忧。” 林之倾狐疑地瞥了一眼李胥,揶揄道:“你倒是难得担心起旁人。” 李胥笑而不语,摸出个新奇玩意放到她手心,低头一瞧,是几节花生,林之倾掂量几下,这才察觉出花生竟是纯金雕铸,工法精湛足以乱真,她怔了怔,问道:“为何给我金花生?” “库房里翻出来的,兰若劳累了一天,我顺手拿来,想逗你一笑。”李胥嘴角含笑,眉眼弯弯,温润如玉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言罢,他转头看向杨番,仅仅一瞬,眼底的温情荡然无存,阴鸷地眸光似把利刃,“那个跛脚的书生是什么人?” “只是个不足挂齿的无赖小人!” 这金灿灿的小物件一下抓牢了林之倾的身心,适才种种不快在金属光晕的映照下,如路面水渍遇上骄阳似火,早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她随口骂了句,随即迫不及待的低头把玩。 林宅地处西街,是归属于朝廷的府邸,凡三品以上京内大员,皆可去吏部申请宅院,以供全家老小入住,许多家底殷实亦或是世家出身的大官,大抵是看不上这些一进的简陋院落。 这些时日下来,李胥也摸清了林之倾的忌讳之事,林府便是其一,她大多留宿府衙,只偶然回趟府邸,拿些换洗衣物,也不愿旁人直入她的府邸。 李胥在临街拐角旁放下林之倾,二人正欲分道告辞,岂料一转身便撞上一醉汉,口中骂骂咧咧拉着李胥,非要他赔酒钱,林之倾拨开那醉汉,脸色却“唰”的一下变得惨白,那醉汉竟是林家老爷林进。 那老头子见到女儿,一下就不犯浑了,看来多半是装醉,他眯着眼打量李胥,见他一身华贵,不由分说的将人拽进宅门。林之倾跟在后头一言不发,李胥注意到她的肩头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急还是羞愧难忍。 府中简陋,林进吃穿用度却是极尽奢华,连降暑驱热的冰块也是一应俱全,身边的姨娘穿红戴绿,矫揉造作之态,足以对林进的审美可见一斑。李胥急于脱身,然而林进见他和颜悦色,不仅恬不知耻的讨要银两补给,更得寸进尺的直言,为家中“独子”讨要一份恩典,望李胥抬手赐予个油水足够的清闲官!林之倾闻言,僵硬的脸色再也绷不住,摔了碗箸,厉声指责,接下来就挨了林进一个结实响亮的耳刮子。 李胥本想给老头子三分薄面,如今看来,这人是给脸不要脸,只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一掌劈了饭桌,正色道:“本王今日所言,你们可仔细听好了!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记住!林府有两位公子!你是大理寺卿的父亲,本王便称你一声林老爷,此后林府的荣华富贵自不在话下!你若认定只有一个不成器的独子……那么,你林家与本王形同陌路,毫无瓜葛,你自己掂量清楚今后的言行举止!” 李胥不怒自威,一番说辞恩威并用,林进哪怕不识圣贤书,也懂得话中之意,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一面点点磕头谢罪。李胥叹了口气,将一个荷包塞入林之倾手中,只道是赔偿碎裂的饭桌,随即缓步离开。 第二十六章 三司会审之事在朝中虽未引起大风浪,蔡晋昌的处境却日益艰难,不仅在鸿文阁内大受排挤,更因他参与儒生请命一事被朝中各方人士诟病,杨番看在眼里着实心急,不停规劝蔡晋昌重投权臣门下以求自保。 可蔡晋昌此人心性摇摆,出身世家,拥有状元美名,难免恃才傲物,有几分骨气,可一遇困境又畏首畏尾,自暴自弃,不想仰仗家世亲戚,举手投足又散发着不与寒门才子深交的嫌恶。 杨番心知其拉不下脸面,故陪笑安抚道:“蔡兄乃状元之材,你不喜这些官场逢迎之事,那便交予我去处理。” 蔡晋昌试探地问道:“你想投入尚书令门下?”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略微沉吟,想开口拒了,又怕杨番因此事与自己生疏,故只能笑道:“此事缓缓,容我再思量几日。” “一切自然是听你的,只是……”杨番佯装欲言又止,这些年他依附于蔡晋昌,自是擅长揣摩他的心思,心知他有意拒绝,遂话锋一转,“我知你因盗银案一事对六部心生嫌隙,可纵观朝中各方势力,唯有尚书令这棵大树可以依靠,不如暂且栖息于下,来日方长,你我再作打算。” “盗银案”三字可谓击中了蔡晋昌的痛处,他脸色一沉,直接拒绝了杨番的提议,“我并非贪恋权势之人,做人做事最厌恶墙头草之为,我等为何非要攀附权贵?就不能自行闯出条活路吗?” 杨番暗自腹诽,若不是自己无功名傍身,又何苦委屈求全攀附同门师弟,只是蔡晋昌有恃无恐,他再不济还有身为吏部尚书的叔父作为依靠,自己才是真正举步维艰之人!他只能耐着性子,附和道:“蔡兄所言即是,不如明日我等去吏部问问,可有补缺职位。” 蔡晋昌勉强答应,随后便不再作声,杨番见状亦不想多言,随后借故告辞。 翌日,二人如约赶赴吏部,却碰了一鼻子灰,小吏虽给了蔡晋昌几分薄面,但话里话外如同打发乞丐一般丝毫不留情面。 蔡晋昌跌跌撞撞走下台阶,迎面遇上身着官府的吏部尚书蔡甬鸣,杨番不识蔡尚书,只从朝服颜色上判断此人乃三品以上大员,连忙好整以暇的上前躬身行礼,却不料肩上一重,被人突如其来的狠狠一推,他身形不稳歪向一边,抬头一看,只见蔡甬鸣推开自己,径直走向蔡晋昌。出人意料的是,蔡晋昌竟然脸色一变,好似老鼠见了猫,巧妙的避过蔡甬鸣,低着头冲出府衙,杨番自讨没趣,悻悻然地跟在其身后,心中难免又生出几分怨恨。 “这不是蔡大人吗?” 蔡晋昌方喘了口气,闻声一怔,抬眸四下打量,这才看清喊他之人乃是李胥,他骑在马上,言罢,一个转身从马背翻下,没有客套的寒暄问候,直截了当的问道:“蔡大人想调离鸿文阁,故来吏部打听有无补缺?” 在朝为官,调任升迁之事本无可厚非,只是旁人来吏部大多是风光无两,而他却是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相较之下,自己犹如过街老鼠,蔡晋昌难堪得无言以对。 “想必你在这儿也是处处碰壁,不如同本王讲讲蔡大人有何打算,或许本王还能尽份绵薄之力。”面对蔡晋昌的窘迫,李胥的劝慰仿佛春风拂面,一扫他心底的阴霾。 “多谢王爷美意,只是无功不受禄,我等实在不敢劳烦您的大架。” 一向谄媚迎奉的杨番竟一改常态,语气生硬地抢先回绝了李胥,他也不恼,只是目不转晴地盯着蔡晋昌,仿佛在等他的回应。 蔡晋昌进退两难,他心底深处一直寄希着有人能帮自己脱困,却又不满杨番的提议,自己更是毫无作为,没想到等来了李胥这个意外之喜,然而杨番这耐人寻味的举动,又让没有主见的蔡晋昌不得不谨慎起来。 “不敢劳烦王爷,我等先行告辞了。”蔡晋昌思虑半晌,最后婉拒了李胥的好意,与杨番结伴告辞。 二人上了马车,待走远后,蔡晋昌忍不住将心中疑团一吐为快,“师兄,我与你相识多年,今日你的所言所行甚是奇怪,你和襄王殿下到底有何渊源?” “蔡兄,你真是抬举我了,我一介布衣,怎会和王爷有瓜葛,只是当年被人构陷,不仅无缘科举,更是因此落下腿疾,一切都与崔家脱不了干系!”杨番说道此处,眼底流露出罕见的阴狠之色,见蔡晋昌满眼关切之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年我参加恩科会试,在慧贞书院内,不巧撞破了永定侯府大公子鲜为人知的丑事,他父亲为封住悠悠之口不惜打断我的腿以作警示,他们这般无法无天的作派终是惹怒了上天,降下天罚让崔皓不得好死……” 杨番声嘶力竭,神色近乎癫狂,蔡晋昌悚然一惊,慌忙捂住他的嘴,待他情绪渐趋平稳,才松开手掌。杨番得知自己失态,差点引来祸事,面带歉意的规劝道:“蔡兄听我一言,莫和侯府牵连,更别和大理寺卿深交。” “大理寺卿林之倾……?”蔡晋昌呢喃道,忆起三司会审那日的情景,愈发好奇,追问道:“林大人乃科举入仕与世家权贵又有何干系?” “蔡兄,你有所不知……”杨番倏然停了话音,撩开帷幔,警惕地朝周围打量,而后压下声气,附在蔡晋昌耳边道:“林之倾手段下作,当年在书院内凭着自己出众的外貌勾引侯府世子崔皓,二人在书院行苟且之事被我无意间撞破,这才有了一系列的祸事加身。那日如你所见,他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威胁恫吓于我,当真是有恃无恐。林之倾与蔡兄相较,无论是才情谋略还是胸怀气度,简直云泥之别,而他这几年却仕途如此坦荡,恐也是永定侯暗中扶持之故。”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蔡晋昌神色几变,抬眸瞧了眼杨番,他竟不知杨番背后藏有这等惊天秘密,起初听之深信不疑,可细想之下却错漏百出。 若真如杨番适才所言,永定侯睚眦必报,怎能轻易容得下林之倾,必除之而后快,而依蔡晋昌在朝中亲眼所见,与其说林之倾和世子有染,不如说她和襄王私交更深。他并未戳破杨番的说辞,心中却滋生出了怀疑的种子。 隔天晌午,李胥不请自来,邀蔡晋昌一叙,他略感诧异,随即恭顺的紧随其后,二人去了趟大理寺。 与京兆府衙截然不同,大理寺内处处充斥着压抑的窒息感,隐隐约约的哭喊求饶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甚至连府内的衙役都透着可怖的阴森气息。蔡晋昌不敢四处张望,低垂着脑袋,步步紧随,也不知过了多少弯弯绕绕,来到一处开阔的天井,身旁人来人往皆自顾不暇,无人搭理他这个不速之客。 后院略显拥挤,被高大的屋舍环绕,李胥推开其中一间,蔡晋昌定睛一看,这些屋舍原是互通的,房内整整齐齐排列着几丈高的木架,一眼望不到尽头,比起鸿文阁的藏书楼有过之而无不及。 屋内人头攒动,脚步急促,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声暗蕴着怒火的责骂充斥其中,嗓音清脆细弱,却自带威压。原来卞春来拿着卷宗躲于庖屋偷懒,一不留神烧了半本卷册,在这节骨眼上添乱无异于火上浇油,一众衙役同仇敌忾,将状告到了林之倾这儿。 蔡晋昌大气不敢出,只想当个没人在意的摆设,不料李胥突然解围道:“蔡大人翰林之才,区区卷宗可难不倒你,比起这些莽夫,还是你更为胜任,就劳烦蔡大人百忙之中抽空帮个小忙吧,也算不虚此行。” 十几双眼眸齐刷刷看向他,眸光带着热切与期待,令蔡晋昌不忍推拒,他摊开笔墨,轻咳几下,故作镇定道:“不知这卷宗如何抄录?” “与鸿文阁修复孤本典籍之法相似,对有缺页损毁情况的卷册,需翻阅对照原始卷宗进行查漏补充,之后便是誊抄后归册保存,这些对蔡大人而言,不是难事。”适才还火冒三丈的林之倾,转眼间就神色如常,指着半本泛黑卷曲的纸张,为蔡晋昌解惑。 他点点头,复又踌躇道:“可是下官不知原始卷宗放于何处……”蔡晋昌看着身后如密林一样的库房,着实理不出头绪,故求助道:“可有什么简洁法子能快速找到所寻之物?” 林之倾轻描淡写道:“丙字排第三列,上数下第二格……若有不解之处,就问刘寺丞,本官还要旁事要忙,便劳烦蔡大人收尾了,将新抄的卷宗与之合二为一即可。” 话音未落,刘寺丞已依言,准确无误的寻来原始卷宗摆在案头,蔡晋昌未作他想,提笔疾书,不到一炷香,就赶制完成,刘寺丞看了,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称赞。 库房内围观人群早已散去,只剩寥寥几人,李胥意味深长的笑道:“看蔡大人兢兢业业的背影,不知内情之人,还以为你是大理寺衙役呢。” 蔡晋昌手中一顿,这无心之言却让他心弦一动,眸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既有羡慕又有迟疑,一面谦虚道:“下官不敢当,鸿文阁内众人皆是各司其职,互不侵扰,若生出这般疏忽渎职之事,轻则罚俸,重则贬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急忙收住话头,顿了顿,又喟叹道:“林大人不仅博学多才,办案细致公正,对府衙内的下属亦是宽容仁厚。” “蔡大人年少有为,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本王不忍见你在鸿文阁内蹉跎,故而今日带你来此处,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想必蔡大人能懂本王的深意吧?”李胥微敛笑意,言辞间意有所指,他并未急于逼蔡晋昌表态,却话锋一转,道:“时辰不早了,蔡大人也有公务在身,本王送你回府。” 蔡晋昌不置可否,脸上神色愈发凝重,二人行至府衙门前,他突然停下脚步,深深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腰与李胥对视,此刻他双眸炯炯有神,旋即出言问道:“殿下,下官心中有疑不吐不快,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敢问殿下,下官与您素昧平生,为何出手相帮?” 李胥唇角一勾,眸底的真情实意欲化作实质流淌而出,郑重道:“蔡大人你可是永德三年的科举状元,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中个举人。出身于世家,师从大学士,才华横溢且秉性忠义谦逊,乃是稀世之才。本王不过是爱才惜才,蔡大人怎会生出这份没来由的疑惑之心?退一步讲,本王再不济也无须从蔡大人身上讨好处吧?” “我……下官……” 蔡晋昌闻言心口一热,语无伦次间,多日来的苦楚委屈竟不自主地涌上心头,顿觉鼻头酸涩,热泪盈眶,他一撩下摆,正欲跪谢李胥的知遇之恩,悬空的双臂忽被人紧紧扶住。 “这是作什么,赶紧起来,”李胥作势嗔怪道,扶起蔡晋昌,顺水推舟道:“自明日起,蔡大人来大理寺任寺丞一职如何?本王惭愧,虽有意提拔你,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这区区五品的空职。” “殿下言重了!下官无以回报,请受下官一拜!”言罢,蔡晋昌执意要行跪拜礼,李胥并未阻拦,待他磕完头起身,才笑意盈盈道:“蔡大人不喜血腥,以后审问拷打之事交由旁人处理,你便安心处理文书案卷。” 见诸事已妥,李胥蓦地转身,似是想起了旁的要事,慌忙道:“唉……本王糊涂,竟忘了这等身系要事,不能送蔡大人回府了,见谅见谅。” 蔡晋昌受宠若惊,一个劲地点头行礼,连声推拒,许是心中喜悦,步下台阶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待稳了稳心绪后,才勉强恢复成往日神态,又郑重其事地再次行礼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大理寺。 李胥目送他离开,待人走远,他伸手敲了敲一侧虚掩的门扉,戏谑道:“兰若,怎么也学起偷听这种招数了?”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晃动起来,从门板与墙壁的缝隙间,钻出个娇小的身影,正是林之倾,她昂首挺胸,一副大义凌然的神情,扭头朝着李胥轻哼,大摇大摆从他身侧走过。 走了几步,忍不住回首嘲讽,“殿下是当之无愧的惊世之才!三言两语就将人劝得服服帖帖,蔡晋昌若是个女子,怕是要以身相许了。” 李胥不反驳,却只是抿嘴笑,负手在后,不紧不慢地跟在其身后,听着她数落蔡晋昌的各种不是,最后只淡淡道:“大理寺人手不足,这库房须个可靠之人来管管,蔡晋昌虽资质平庸,难得的是,在鸿文阁编著书册多年,是最为适合之人,今后入库之事,你便不必再劳累了……” “你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恐怕此事是一箭双雕吧,不对!以你的脾性,一箭三雕都不为过!”林之倾截了李胥的话头,仍不忘暗讽一番。 “你既如此厌恶杨番,今晚我就把他埋了,省得你日后每每见到蔡晋昌,皆是这幅火冒三丈之态。” “我……我何时和那种小人置过气……”林之倾一怔,略显局促,转而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盯着李胥质问道:“你把蔡晋昌凑到我跟前来,意欲为何?” 李胥探身凑近林之倾,眼神狡猾中带了丝调笑,缓声道:“蔡晋昌和吏部尚书蔡甬鸣乃同族血亲,留着他总有用处的,放在别处不如留在大理寺更让我安心。至于杨番,区区蝼蚁之辈,跟在他身边不过是讨口饭吃,你若实在不喜此人,吩咐刘雄一声即可,犯不着生气。” 林之倾迟疑片刻,不禁纳闷道:“既是血亲,蔡晋昌为何不去求吏部?”言罢又抬眸认真瞧了眼李胥,道:“若他心中确实有难言之隐而不去央求尚书大人。我这大理寺还有个少卿的缺职,不如梓清就许给蔡晋昌,作个顺水人情,岂不两全其美?” “兰若太抬举他了,当个寺丞已是绰绰有余,此人心思倒算不上深沉,只是行事优柔寡断,难以独当一面。” 李胥简单明了地将蔡晋昌一事交代完毕,抬头观天色,日落西沉,霞光微露,此刻已近黄昏,便吩咐刘雄备了马车,待林之倾下职,驾轻就熟地把人送回了林府。 第二十七章 吏部的调令不日便到了大理寺,蔡晋昌正式调任大理寺寺丞,杨番后知后觉,对其将自己的规劝当做耳旁风一事,很是不满,本想一拍两散。可少了蔡晋昌这块敲门砖,杨番无法顺利投靠尚书令,明知蔡晋昌对自己视如敝屐,杨番却还要强颜欢笑,不由地在心底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自蔡晋昌任职大理寺丞,杨番自知进不了府衙的门,便鲜少现身,加之公务繁忙,二人便甚少见面了。 自那日,林进被李胥一番“劝导”后,倒是收敛了不少日子,只是本性难移,才堪堪过了半月早就故态复萌,最近几日愈演愈烈,更是夜不归宿流连妓坊,林夫人见劝不动,索性命仆役关门下锁,将他拒之门外。 如此往复几日,林进不堪其扰,便每日不情不愿地赶早回家,今日不巧在门外撞上了林之倾回府的马车。他喝的酩酊大醉,扶着墙,努力睁大双眼才看清门前为何人,一见李胥的侧脸,竟吓得酒醒了七分。 待马车走远,林进才敢伸出半个脑袋,他一下瘫坐在石阶上,心底万般委屈,叫苦不迭,想起近日这些“生不如死”的时日,怨气怒火和愤恨统统汇聚到一处。一咬牙绕过家门,去了两条街外的花楼留宿,不料囊中羞涩,又遭了老鸨子冷遇,只丢了些喝剩的冷酒招呼他。 苦熬一夜,待天明,林进跌跌撞撞走进一间街角小肆,掌柜对此人早有耳闻,生怕他闹酒疯,让小二将人单独引到角落隔间内。此时店内人影稀疏,空荡荡地略显冷清,几口热汤下肚,林进才勉强有了点精神,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趴在桌上小憩。 烈日初升,店里渐渐有了人气,大堂内三三两两聚拢了些食客,有个眼尖的食客一眼认出林进,故意出言挑衅,笑话他有家难归,宿醉未醒的林进正在火头上,眼见二人针尖对麦芒,一场祸事近在眼前,掌柜闻讯而来,做起了和事佬。 “那是何人?掌柜的为何这般迁就?” 大堂正中的方桌边,坐着几个刚下职的武候,见此闹哄哄的局面,忍不住问了店小二。 旁人压着声,凑近道:“是林府那个糟老头子,大理寺卿的老爹……” 堂内几人皆心领神会,带头的武候状似无意的斜睨了眼林进,又若无其事的低头吃面。林进被掌柜好说歹说的送回了林宅,他发完酒疯倒头就睡,浑然忘了自己在食肆内说过的混账话。 七月流火,渐入凉秋,林进如往常一样,在府中撒了一通气,正欲去附近酒肆挥霍一番,刚拐进巷子口,突从暗处跑出一人,惊慌失措之下直接和林进撞个满怀。 这人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似是受了甚么惊吓,半跪在地上不停发抖,听到林进的骂声才畏畏缩缩抬起头,这匆匆一眼竟让他两眼放光,攥着林进衣袖,苦苦哀求。 这不合常理的举动令林进心生疑惑,追问之下,这人自称襄王李胥的侍卫,名叫江杰,他一面说,一面警惕地朝四下观望,状如惊弓之鸟。林进一听,立马来了兴致,在江杰再三要求下,二人退至无人角落,他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江杰自述在内宫巡夜时,因内急而慌不择路,不慎路过襄王书房,偷听到他与旁人密谋谋反一事,当夜便遭了毒手,幸得兄弟舍命相救,才得以死里逃生。 “这事你该去找皇帝,求我个平头百姓有什么用?” 林进自私自利惯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吃穿不愁足矣,他可不干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江杰闻言,晦暗的双眸闪过一丝狡黠,执意拖着林进去了城郊一间破败的茅草小屋。一进门,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呛得他连连咳嗽,江杰当着林进的面,一把掀开墙角虚掩的破草席,指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涕泪俱下,声称此乃死去的救命恩人。 林进不禁喉头一紧,胃中酸水一拥而上,他伏在墙边隐隐作呕,遍体生寒,江杰趁他惊魂未定,话锋一转,直夸林进不畏强权,自己正是无意间听闻林进的正直敢言,受此激励才豁出了命,不惜以身犯险前来告求。 说罢,江杰蓦地双膝下跪,重重磕了一记头,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瑟缩样,面上浮现出坚毅神情,一番编排过的大义凛然之辞,砸得林进晕头转向。 林进此生庸庸碌碌,年少时也曾奋发图强过,无奈资质低劣,努力多年连个举人都中不了,之后逐渐结识了许多狐朋狗友,每日在酒肆花楼间流连忘返。今日可是生平头一次,有人将生死攸关之事托付于自己,林进虽将信将疑,心底想要谋求一番大作为的冲动被江杰的激昂措辞重新点燃。 江杰趁胜追击,见他有所动摇,不待他反悔,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状纸交到林进手中,蛊惑道:“小的一现身,怕着了襄王的埋伏,我只求林老爷替我敲了那鸣冤鼓,此后诸事小的会一一向官府禀明,定不会连累您获罪的!” “罢了罢了,你且起来吧,我看你也是忠义之辈,我岂有不帮之理。”林进故作为难,却将那状纸仔细收好藏进袖中,江杰见状,自是万般感激。 事不宜迟,二人火速赶至京兆府,江杰依言先藏于暗处,待林进将状纸呈上,再由府衙传唤后露面,一切商定,林进壮着胆子,敲响了鸣冤鼓。 赵禅开堂问话,一见来人,面色和缓了几分,可听了他振振有词的告述,惊得差点从官椅上跌落,此事可大可小,赵禅大喝一声让林进闭了嘴,又朝师爷使了个眼色。 赵禅总算办了件聪明事,让人堵了林进的嘴,绑了他的手脚,将人五花大绑的抬去了林府。 原以为此事就此翻篇,岂料这仅仅是个开端,翌日,这件微不足道的糊涂事让有心人捅到了朝堂之上,桓帝对这等家长里短的琐事不以为意,正闭着眼,不耐烦地斥责群臣。 “微臣惶恐……” 整齐划一的陈词滥调,犹如寺庙中日日传颂的经文,从朝臣们口中涌出,空洞而无趣,此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异军突起。 周实勋一板一眼,正色道:“启禀陛下,老臣以为谋逆乃大罪,关系重大,京兆尹放任不理乃是渎职,此事须细细审问才是,不如交给刑部处置,待此事查清也可还襄王殿下一个清白!” “尚书令所言极是,此乃国事更是微臣家事,是微臣治家不严才闹得这般笑话,还望刑部为襄王殿下正名。” 林之倾反应极快,立马出言附和,此事牵涉家中那个糊涂爹,与其稀里糊涂蒙混过关,成了日后隐患,不如直接析缕分条,绝了那些人大做文章的念头,更是借机给林进一个深刻教训,以防他日后再作出这等荒唐大事。 此事无人再有异议,便依了周实勋之意,下朝后,罗远宁假惺惺地与林之倾攀谈,一通先礼后兵的威慑之言,却在林之倾面前败下阵来,她冷着脸,淡然道:“家父是个远近闻名的酒鬼,酒醒后便对此前种种一问三不知,恐让罗大人失望,下官在此先给您赔罪了。” 罗远宁心中一凛,他深知林之倾的能耐,多年来刑部虽有尚书令的庇护,却一直被大理寺强压一头,久而久之,他一见林之倾,就下意识的生出心虚退缩,此刻被她寥寥数语一激将,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他私下派人请了赵禅,从他口中问出了些端倪,对林之倾所言更加深信不疑,就在犹豫不定之时,罗远宁忽然想到一人——刑部侍郎柳风白。此人惯会摆官威,又善察言观色,是个投机取巧之辈,将此事交给他办再好不过。 不出所料,柳风白办起此案果真雷厉风行,即刻下令唤来了林进,公堂之上,无知的林老爷义愤填膺,拿出状纸一通指责。 柳风白的眼皮无端跳了几下,只觉此事过于蹊跷,他来不及细想,按林进所示,前去寻人,此时不仅是证人,连那尸身都凭空消失,俨然成了一桩实打实的诬告。 柳风白气急,一拍惊堂木,命衙役从刑房内搬出长凳和水火棍,誓要治林进一个诬陷皇族之罪。 林进见识到了官府的庄重森严,顿时哭天抢地,自是悔不当初,他脑中如一团烂泥,情急之下,唯一可期寄之人只有林之倾一人,遂语无伦次道:“大人饶命!此事……我儿大理寺卿亦是知情的,您让她来公堂上……给各位青天大老爷说道说道!” 柳风白轻蔑的瞥了眼堂下之人,冷哼一声,命衙役去请人,谁知林之倾直言自己一无所知,还主动请命重罚林进,摆出了一副秉公办事的高风亮节之态。这招以退为进,反倒让柳风白无所适从,若真下死手打残了林老爷,不仅遭同僚诟病,还怕林之倾借机报复。 这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林进自然不知,他以为在劫难逃,盯着身旁无动于衷且落井下石的女儿,陡然间生出股恶念,他指着林之倾,突然冷声道:“大人明鉴,小人曾听闻大理寺卿与襄王殿下一同在林府书房密谈谋反一事,此事千真万确,小人愿大义灭亲,将此事和盘托出……” “哦?!竟有这等事?你可有物证证实你所言非虚?”柳风白一挑眉,面对这峰回路转,心下窃喜,不等林进言语,自言自语道:“看来物证定是藏匿在林府,谋逆可是关系朝廷根基的大事,来人!去搜林府,不可放过任何角落。 林进跪在原地,恶狠狠的回瞪了林之倾一眼,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心里头的如意算盘打得正好,既然她见死不救,就将林之倾一并拖入这浑水之中,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府内,衙役们受柳侍郎指示,在府内各处翻箱倒柜,不消一会儿,有人手捧一卷类似画册的东西从书房内跑出。林夫人隔着几丈远,瞧不清到底是何物,单从外头包裹的绢绸来看,定是不菲之物,她心中一惊,强作镇定,见衙役鱼贯而出,她也跟着悄声从侧门离开。 这卷“画册”呈送到了柳风白手中,林之倾一眼看出,此物非府中之物,她隐隐预感不妙,下一刻,这“画卷”被展开摊平,柳风白低头一瞧,不禁呼吸一窒,居然是禁军布防图!卷册一角泛旧的赤红皇印,犹如一道催命符直逼林之倾而来! 第二十八章 林之倾先发制人,厉声发难道:“柳风白!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伙同衙役栽赃于我!” 她佯装怒不可遏地指着柳风白,蓦地上前一步,抢过他手中的“画卷”细看,二人面面相觑,俱是一惊。 眼前的布防图一晃,又被柳风白重新夺回,他紧紧捂着图册,脑中凌乱不堪,磕磕绊绊应道:“你……颠倒黑白……” 此时的柳风白毫无抓到旁人把柄的愉悦感,只觉得心惊肉跳,赶忙遣人去请罗远宁。 半个时辰后,府衙门扉紧闭,闲杂人等被脱离了大堂,两位刑部大员,大眼瞪小眼,看着布防图发憷,柳风白凑到罗远宁耳畔,道:“要不把尚书令请……” 话还没说全,便遭了对方一记白眼警告,罗远宁坐于下首位,扶额思忖,却听林之倾冷声讥讽道:“此处无旁人,二位就不要摆假惺惺的官威了,明眼人都瞧得出这东西是借搜府名义,放在我书房内的,这种招数我见过许多,柳大人该好好学学如何栽赃,如此拙劣的手法真是丢了刑部的脸面!” 罗远宁狐疑的抬眸打量柳风白,他一着急,手里的惊堂木拍得“咚咚”作响,朗声回击道:“林大人巧舌如簧,下官自愧不如,只是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你狡辩!林之倾,你主审玲珑阁窃案,却知情不报,扣下丢失的禁军布防图以作图谋不轨之用,乃是欺君大罪!” 罗远宁又扭头看向针锋相对的二人,始终沉默不语,他眉头紧蹙,拧成了一个“川”字,左思右想不得其法。 首先,林之倾是何等精明之人,且不说这布防图是否与其有牵扯,任何稍有心机之人,断不会将如此重要之物光明正大的摊在书房,任君观赏。 其次,此事过于蹊跷,柳风白在其中到底是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还是个被人当枪使的棋子?若是后者,自己岂不是会被无故连累! 思及此处,罗远宁猛然想到,连京兆府尹都清楚,林父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对其所言不以为意。然而尚书令却非要揪着这点芝麻绿豆大的琐事大做文章,难道他早有预谋?他不由的背脊发寒,冷汗涔涔。 正当罗远宁天人交战之刻,柳风白急不可耐的再次拍响惊堂木,恫吓道:“看来林大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上刑!” 林之倾直接被柳风白狗急跳墙之举给气笑了,她一挥广袖,朗声质问,“我朝律法,‘刑不上大夫身’,本官还没被罢黜,此地更无圣上亲下的旨意,谁敢动手……” 谁知话音未落,背脊处就传来一记闷棍声,林之倾整个身子向前一个趔趄,只觉双腿无力,来了个五体投地,膝盖手肘冷不防的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惨烈的磕碰声。 她身后站着个手握长棍,满脸邀功谄媚相的矮胖衙役,柳风白双唇发灰,白头签还捏在指尖,正顺着他的气息上下颤抖,他暗骂了句“蠢货”,无助的看向罗远宁。 罗远宁若是个武将,此刻怕是已拔刀砍了柳风白,突然“砰”一声巨响,门闩应声而断,二人齐齐看向门外,只见李胥迈过门槛,如恶鬼降世,缓步朝二人走来。 罗远宁一哆嗦,下意识的抓起案上的惊堂木,狠狠砸向柳风白,“殿下明察,是柳侍郎下令打的!” 柳风白闻言,睁大双目,不敢置信的盯着罗远宁,半晌发不出声,随后才勉强挤出一丝干笑,语不成句地辩解道:“这是一场……误会,其实……” 李胥不怒反笑,那口森白的牙齿在罗远宁看来,随时能将人嚼碎生吞入腹,他心虚的避开了眸光,耳畔拂过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待罗远宁再回首,李胥已抱着受伤的林之倾,快步离开。 罗远宁见状,提摆紧随其后,虽觉得此景此情隐隐泛着不对劲,只是现下无心细想,他一路摇摇摆摆跟到门外,踌躇着想上前说几句圆场话,却冷不防对上李胥的双眸,那双眼睛极具迷惑性,看似眼眸含笑,那黝黑的瞳仁却掩藏着无尽的深渊。 罗远宁一愣神,与李胥擦肩而过,临别时只听他在耳边轻语,道:“罗尚书这是摆明了要与本王为敌?既如此,且看本王如何处置此事吧。” 马车扬长而去,空留罗远宁一人,怔怔地呆站原地,身后跑来一人,柳风白左右张望后,压低声气道:“罗大人,下官虽鲁莽了些,但此事刑部是占理的,单是这卷布防图,就能将林之倾置于死地,我等赶紧进宫回禀陛下,抢占先机才是应对此事的上上之策。” 罗远宁仿若失神般,回首盯了他半晌,慢吞吞地开口道:“柳大人此言甚是在理,就依你之言着手去办吧,本官略感不适,先行回府了。” 看着心惊胆落的罗远宁晃着身子离开府衙,柳风白略感意外,没想到堂堂刑部尚书竟是这等怕事无用之徒,他暗自嘲讽了一番,可转念一想,又不敢私自冒进,思来想去还是改道去了周府。 马车载着林之倾去往侯府,她靠在李胥怀中,没有大难临头的紧迫感,只是抿嘴一笑。 李胥搂紧怀中人,垂眸柔声问道:“笑什么呢?” “嘶……疼!”林之倾不满地轻声抱怨,转而又朝李胥眨了眨眼,凝笑道:“罗远宁适才那个鬼样子着实好笑……” “那惊魂不定的模样不过是演给旁人看的,兰若怎还当真了?”李胥眸底尽是心疼,轻叹道:“看来前几月的补药算是白喝了。” 林之倾忽然收敛笑意,脸色一沉,道:“补药事小,大事可近在眼前,元昱把禁军布防图放到了我的府上!” 李胥拨开她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似乎对这天大的祸事不以为意,只是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柳风白命人打了你几下板子?” “就一下,”林之倾伸出一指,在李胥眼前郑重其事地比划着,他平静如镜的眼底似有暗波异动,随后倾身上前,嘴唇抵在她的指尖,一字一句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薄唇翕张间仿佛在轻吻她的指尖,又似在虔诚起誓,林之倾唇角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慌忙收起指尖,虚握成拳,一面小声嘟囔道:“梓清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当被盖……” 李胥轻描淡写道:“事已至此,再忧心也无济于事,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事,我自有应付之道。” 刘雄收了缰绳,马车应声而停,帷幔外“永定侯府”四字赫然在目。林之倾一下马车,忽然就鼻血如注,吓坏了应门的小厮,更把李胥惊得面色凝重,她已然成了侯府的常客,次次来都是带伤的,前来为其诊疗的曾鹏都想不明白,京城几时成了边疆,一群文官怎么老是互相掐架斗殴。 安顿好林之倾,李胥悄悄召了几名侯府高手,几人得令后,鬼魅般的身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刑部大堂内发生的惊心动魄,早有人先行一步,通报进了周实勋耳中,待柳风白上门拜访,恰好吃了碗闭门羹,管家老吴声称周实勋头风发作,无法见客,客客气气的将人送出了门。接二连三遭了阻力,愣是柳风白这种算不上敏锐聪慧的愚人,也尝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他不敢轻举妄动,而是默默回了府邸。 今夜的侯府注定无眠,内院深处的一间僻静书房,灯火通明,烛火下层叠的黑影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云谲波诡,似蠢蠢欲动的诡兽,伺机而动。 寅时的打更声格外响亮,随后“吱呀”一声,书房门扉轻启,李胥迎着暮色,将手中之物交给暗卫,诸事妥当,他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的回房,睡了个不算安稳的回笼觉。 几个时辰后的早朝,森严的宝銮殿,今日的气氛格外凝重,泛着精光的大理岩地面上正躬身站着一人,口里滔滔不绝地陈述着骇人听闻的大事。 经历一夜休整,此刻的柳风白胸有成足,字字句句坚实有力,大有将不法之人一网打尽的狠厉魄力。 众臣哗然,桓帝面色微变,一手接过内侍呈上来的卷轴,沉声问道:“大理寺卿何在?” 底下悄声一片,无人应答,就在桓帝欲发难之际,李胥悄然出列,故作惊诧道:“柳侍郎动用私刑,致大理寺卿断骨伤肺,其告假未能上朝,臣弟见柳侍郎适才夸夸其谈,想来是忘了这件要事。” 殿内又是阵阵惊呼,不料柳侍郎此人分不清事态轻重缓急,还咋咋呼呼的口口狡辩。桓帝自小处处受制,最忌目无上下,当即怒声呵斥,“此事朕还未作决断,刑部都能代天子行事了,朕是不是该顺势退位?!” “陛下息怒!” 柳风白双膝跪地,颤声告罪,过了半刻,才有人出言求情,一位刑部小吏在罗远宁授意下,顶着威压,巍巍颤颤的提醒桓帝,尚有禁军布防图这一要事摆在眼前。 李弼回过神,还未开口,又被李胥截了话头,“陛下,柳侍郎自称带人从林府搜到禁军布防图,此事过于骇人听闻又委实蹊跷,臣弟有一问困在心头,这布防图究竟是真是假?臣弟恳求陛下允准,召禁军统领肖裴上殿一辨真伪,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朝臣的赞同,李弼略一沉吟,大手一挥,命内侍请来肖裴,他踩着晨曦踏上大殿,不经意的瞧了眼元昱,又低头匆匆上前行礼。 “肖爱卿,你来瞧瞧此图的真伪。” 桓帝命内侍将图册递给肖裴,他恭敬地双手接过布防图,摊开卷轴,先草草端详了一番,未见有异,无论是皇印还是图上的关哨布兵均无异常。肖裴又故作认真地上下反复扫视,正欲回禀桓帝,此时倏地吹来阵过堂风,肖裴不备,手上一松,堪堪捏住布防图一角,卷册随风飘扬,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高高卷起后又无力地垂倒。 肖裴赶忙沿着卷轴将布防图收起,卷册随着木轴滚动被一点点收拢,他的指尖轻碰到裱面一侧,那处细微的粗糙触感令他心中一凛。肖裴惶然地睁大双眸,重新将卷轴展开,背着刺眼的日光死死盯着卷册,这反常的举止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元昱蹙眉轻咳一声,肖裴却置若罔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不动弹。 桓帝不耐烦地出声道:“肖爱卿,有何发现?” “微臣……”肖裴喉头滚动,显而易见的张皇失措之态令众臣不解,他猛然抬头看向元昱,只见对方亦是一脸迷惑看着自己,肖裴心口剧烈跳动,顿感燥热气促,耳边再次传来桓帝冷淡严厉的催促之音。 肖裴蓦地跪在桓帝面前,艰难地挤出一字一句,道:“回禀陛下,此图乃作假之物……” 群臣骚动,再也止不住的惊讶、质疑声此起彼伏,柳风白脸色惨白,口中喃喃着,“不可能……”,原本跪坐的身姿,摇摇晃晃地瘫倒在一边。 罗远宁与周实勋甚有默契的对视了一眼,目光触之即分,各自拢袖作壁上观。 元昱眉头微蹙,一反常态的出言追问:“还请肖统领赐教。” 李弼被人耍得团团转,威严尽失,一听元昱之言,不禁扭头盯着肖裴,逼他给个说法。 肖裴迟疑片刻,缓缓抬眸,将其平铺展开,摊在在李弼眼前,他指尖发颤,踌躇着伸向裱面与底衬之间,轻轻一扯,将二者分离开来,裱面是由浸过蜡油的绒布织成,既能防水亦能保持韧度,却不想肖裴双指碾过裱面一角,用力揉搓之下,这绒布竟又一分为二。 桓帝和元昱脸色大变,引得底下众臣好奇心更甚,可惜看不清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能巴头探脑。 肖裴双手各捻住一层,用力往两边一扯,嘶啦一声,他原以为能轻松将两层布料分离开来,却不知是何缘由,底下另一层极薄的绸布竟被生生撕掉了半截。肖裴翻过裱面一看,原来另半边绸布仍死死贴在绒布下,粘连紧密,难舍难分,他呼吸一窒,额头冷汗直冒,无措地抬眼看向一边。 “肖爱卿不必惊慌,既知此图为假,毁了也无碍。”桓帝难得出言宽慰,可肖裴却丝毫不见松懈之态,紧绷的背脊仍是微微发抖。 元昱抢先一步,佯装为君分忧,拾起地上的半片绸布,细细摩挲了几下,而后才递呈给李弼,他低头查看,绸布上刻意的临摹痕迹比比皆是,笔锋凌乱不规则,着实粗糙不堪,鼻尖轻嗅,还有股若有若无,泛着酸涩的奇怪味道。 李弼一惊,唏嘘道:“此图这般粗陋,朕适才竟全然不察。” 肖裴怔怔地愣在原地,似未完全缓过神,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回道:“回禀陛下,此招数精妙之处就在于此,用独门之法将真迹裱面一分为二,再用薄绸或丝等通透布料覆于真迹上临摹,待干透后,衬于其下,两两紧密贴合,才足以乱真。” “简而言之,就是半真半假,襄王殿下当真是火眼金睛。”元昱轻笑道,言语间意有所指。 “半真……半假……”桓帝喃喃道,忽而意识到此事严重性,怒声逼问柳风白,“柳侍郎,你来说说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吧。” “微臣……微臣不知……此物是从林府搜出……”柳风白语无伦次,彷徨地看向四周。 “柳侍郎此言可笑得很,适才信誓旦旦诬告大理寺卿,阴谋败露,又开始推卸责任,试问昨日你得此图后,为何不及早呈送陛下,其中内情还请侍郎大人在朝上说道说道!”李胥浅笑盈盈,突然神色一凝,似又想起些旁事,恍然大悟道:“柳侍郎适才所言,句句直击玲珑阁窃案,莫非你便是这漏网之鱼,如今借机来行此栽赃之事,为自己谋求逃脱之法!” 李弼闻言,态度不明,眼神却阴鸷地紧盯柳风白,没想到困扰了他几月的窃案,如今竟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揭开真相。 李弼轻揉眉心,扫了眼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布防图,倏然间疲惫感溢满身心,再无装腔作势的精力,下令罢黜柳风白的官位,即日收押大牢。 “报!三百里加急军报!” 内侍慌不迭地从门外传来急报,硬生生撕裂了殿内的肃静,听闻紧急军报,殿上霎那间鸦雀无声,那内侍一字一顿道:“骠骑大将军已从北疆班师回朝,不日将抵达盛京!” 众臣骇然,李弼的脸色随着内侍的一言一辞,慢慢阴沉下来。原本因玲珑阁窃案略有眉目而稍有平复的内心,此刻复又焦灼起来,他隐忍不发,草草宣了声“下朝”,拂袖而去。 第二十九章 下朝后,身心俱疲的李弼在御书房召见元昱,将玲珑阁一案交由他善后。 “当初险些信了尚书令之言,”李弼忿然道,“没想到竟是和刑部有所牵连,你务必对柳风白严加盘问,尽快寻回仅剩一半的布防图!如今局势有变,不知燕琼丛此次回京有何内情,我等静观其变,莫再惹出旁的大事。” “臣领旨。”一双秀美的桃花眼微微一转,元昱垂下眼帘,乖巧听令的样子仿佛一头温顺的豹子。 出了御书房,元昱在殿阁外的沿廊,撞上了肖裴,他领口汗渍斑斑显然已等候良久,踌躇着欲上前解释,元昱倏地展颜一笑,状似无意的避开话头,道:“天气炎热,可别中了暑气。” “世子,属下……”肖裴急于道出内情,又怕隔墙有言,几番挣扎下,才谨慎道:“这作假之人早有所防备,借此来威胁属下,属下这才不得不在朝上背离世子之意。” “竟有此事?” 肖裴见他面露震惊之色,便继续往下道:“属下不敢诓骗世子,这作假手法精妙,乃是属下死去的兄长所创,不为外人所知……” “我已知晓原委,你不必自责。”见他面色涨红,紧绷的脖颈因呼吸而微微抽动,元昱轻拍肖裴以作安抚,“毕竟是血浓于水,他已死去多年,你也该放宽心了。” 肖裴手握成拳,指节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过了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活着时连累全家获罪惨死,便是死了也还要如此影魂不散,时时刻刻提醒我是罪臣之后。为了掩藏身份而受人胁迫,在殿上作下违心之事,当真是愧对世子的救命和再造之恩!” 肖裴愈说愈激动,元昱伸出一指示意其噤声,这才勉强止住他的话音,又草草说些了无关紧要的劝慰之辞,这才让他情绪渐稳,看着肖裴远去的背影,元昱唇边晕开一抹阴气森然的冷笑。 侯府偏厅,林之倾的伤已无大碍,只是鼻孔塞着一团棉絮,着实滑稽,她正在李胥的虎视眈眈下,不情不愿的小口喝药,这时曾鹏过来请平安脉。 待他离开,李胥借故离开,在园外拦下了曾鹏,“曾医官,兰若突留鼻血可是余毒所致?” “小太子多虑,余毒早就清了,这是过度劳累,气血双亏所致。”曾医官宽慰道,突然神色一沉,继续道:“小太子,您给老夫的醉清风配方,老夫仔细研究过了,总觉得不对劲,按理这毒后势凶猛乃无可解,却与那日林大人中毒后症状有所出入,您不懂医理,二者看似相近,其实毒性却相差甚多。” 听闻此言,李胥微微一顿,复又沉声问道:“敢问医官,醉清风配方中所包含的两性药材,若使用得当,多用于治疗何种病症?” 曾鹏细细思索了半晌,面露难色,道:“小太子您这可为难老夫了,这些药有麻痹止疼之效,多与其他药材混合而用,可治疗的病症范围广泛,若真要一一论述,恐怕一整日光阴都是不够的。” 李胥点点头,送走医官,园中的花木开得正茂,他忍不住驻足片刻,远远瞧见崔子风正全神贯注地挥舞着手里的长/枪,枪头上的红缨穗子在半空中跳跃,时而停顿,时而洒脱地肆意张扬,举手投足间虎虎生威。 李胥看得出神,不自主地往前挪了几步,脚下踩碰到了几片来不及扫走的枯叶,发出轻不可闻的破碎声。崔子风闻声,枪尾一挑从兵器架上准确地扔出把长剑,直朝李胥而来,紧跟在长剑之后的便是一记凶猛的回马枪。 李胥侧身闪避,左手接住剑鞘,手腕一运劲,利剑应声出鞘,剑刃泛着银白光泽在半空中划过半圈弧线,剑柄稳稳落入他的右手。李胥双手交叉,以剑鞘为盾正面迎击长/枪攻势,二人过了几十招,长/枪攻守兼备,长剑亦是毫不逊色,出招快准狠,园中的打斗声过于张扬,引来许多仆役的围观。 这时李胥背后的月洞门内悄悄探出个身影,她大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只露出双杏眼来回扫视,他似有觉察,一个分神之下,左侧衣袖直接被长/枪挑飞,布帛撕裂的“嘶啦”声异常刺耳。崔子风赶紧收回长/枪,狠狠瞪了眼李胥,踅身走回兵器架,厉声道:“比武最忌分心,此刻若在战场,你怕是已废了一只手!” “舅父哪舍得下死手。” 李胥嘻皮笑脸道,将长剑收入鞘中,一并放回兵器架,崔子风回首,蹙眉摇头,一言不发负手离开,周围的仆役也跟着纷纷散去。 待人散尽,月洞门后的身影才显出蠢蠢欲动之势,只见她蹑手蹑脚,双手提着衣摆鬼鬼祟祟接近,若仔细瞧,便能看清她手掌内握着根柳条,此刻李胥依旧背对着她,毫无防备之态。 二人一前一后只差了一步之遥,林之倾刚抽出柳条欲行作弄之事,李胥却猛然回身,猝不及防的一个下蹲,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膝弯,将人往肩上一扛,随即站起身往内院走。 林之倾一声惊呼,手中柳条落地,全身的血液涌向下垂的脑袋,瞬间头昏脑胀,慌忙求饶道:“我错了,头晕得很,放我下来。” 李胥停下脚步,单侧肩头略微使劲让她得以借力直起身,双手却仍紧抱着膝弯不肯松手,只将右手肘远离身侧撑开些,挑眉道:“坐吧。” 一抹粉色悄无声息地爬上林之倾脖颈,而后渐渐蔓延至耳廓,她扭头避开李胥灼热的目光,佯装不知,问道:“坐哪儿?” 李胥露出得逞后的欢跃笑容,肩膀稍稍用劲将人一推,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便顺势膝弯一曲,坐在了李胥右臂上,这抱姿像极了年幼的孩童坐在父母怀中的撒娇之态。林之倾略感不适,母亲体弱,从小到大更无其他长辈,如此悉心疼爱地抱过她,她手足无措,低头看着李胥,两只手悬在半空一脸局促不安。 “双手不要悬空,若不嫌弃,就抓着我的脖颈吧。”李胥说罢,还作势伸了伸脖子。 林之倾视线飘忽,略过李胥的脸,盯着他的头顶发呆,双手僵硬地往回缩,绕过李胥脖颈,却只是作作样子并未碰触分毫。他并不在意,迈开步子继续径直朝前走。她的上身只有腰腹一侧靠在李胥肩头,甚不稳妥,背上又因昨日的新伤而使不上劲,她心知这是李胥有意而为,此刻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慢慢收拢双手,直至隔着布料碰触到他的肌肤,脖颈侧隐隐跳动的脉搏清晰可辨。 许是方才与永定侯比试过的缘由,林之倾敏锐地觉察到李胥的体热远远高于自己,他温热的气息时不时地拂过她的手背,令她浮想联翩。 林之倾轻咳一声,为缓解现下窘境,她试图与李胥攀谈起了要事:“梓清,靖王世子费尽千辛万苦偷来布防图,还未行甚么不轨之事,又将图丢于我府上,仅仅只为栽赃?” “我虽猜不透其中玄机,唯有一点甚是笃定,时至今日,这禁军布防图于元昱而言,已毫无用处。” 李胥略微沉吟,而后继续道:“骠骑大将军燕琼丛不日将抵达盛京。” 林之倾一惊,深知大将军此举对桓帝甚是不敬,不免追问了一句:“大将军怎会无缘无故突回盛京?” “兵部的人口风甚严,个中缘由怕是无从得知,他既已在回京途中,我等亦不必过分追究隐情了。”李胥如是说道,话虽如此,可林之倾愈发好奇,她自入仕以来,虽未见其人,各种传闻道听途说了不少,大多是赞颂大将军威猛勇武,骁勇善战之类的场面话,故问道:“燕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呵呵……他呀……容我想想,”李胥轻笑,林之倾从他眸中捕捉到一丝鄙夷之色,只听他若无其事地调侃道:“是个高明的强盗。” 见她一脸迷惑,李胥复又继续道:“过几日,兰若就能见到他了,与其听我乱说,不如亲眼看看。” 李胥抱着她回了厢房,又嘱咐林之倾好好休息,这才退出房门,他长吁了一口气,仰望天际,若有所思。 三日后,骠骑大将军一行浩浩荡荡涌入盛京,金戈铁骑,威严肃穆,踩着震天的蹄声,竟连这片天子之地都为之震荡,原本在道边摆摊、拉货抑或是叫卖的百姓见状,纷纷躲避,心中唏嘘不已。 燕琼丛身着盔甲,衣不解带风尘仆仆地赶来上朝,因误了时辰,在殿内引发了不少躁动,君臣间假模假式,互相寒暄问候,一股暗波隐隐在朝中涌动,最显而易见地莫过于武官们不同往日的惺惺之态,仰仗着大将军回朝之势,个个趾高气扬,大有扬眉吐气之态。 桓帝早已如坐针毡,简单宣了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见朝臣皆低头静候,无人应答,便径直挥袖离开。 刚踏出宝銮殿门槛,李胥便被燕琼丛拦住,二人多年未见,在北疆风雪的摧残下,燕琼丛愈发见老,两鬓斑白,额间布满皱纹,只是精神抖擞,双目有神,倒显得一副不寻常的威武之势。 “一别经年,襄王殿下都长成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了,臣老眼昏花,竟认不出故人。” 燕琼丛常年驻守北疆,一开口嗓门洪亮有力,吓得身旁经过的文臣不时侧目偷看。 “大将军老当益壮,着实过谦了。”李胥敷衍道,面色冷淡,连平日里惯用的假笑都懒得拿来应付。 燕琼丛毫不在意,笑得声如洪钟,大掌一拍按在李胥肩上,不容分说地将人一拽,喊道:“走!咱俩去切磋切磋,让老臣看看殿下的武艺可有精进?” 一路拖着李胥穿过亭台楼阁,直至顺泰门外,燕琼丛命副将夏殊牵来两匹宝驹,毛色顺滑,身量远远高于中原的马匹,性子也异常刚烈凶猛,哪怕被强行系上了缰绳马鞍,亦是一副不服气的倔强模样。 燕琼丛拍了几下马背,爽朗大笑道:“此马性烈,殿下不会怕吧?” 李胥不作理会,牵过缰绳,脚踩马镫一跃而上,才堪堪坐上马背,那马却是极不情愿,四脚窜动,在原地不停打转,鼻孔内不时发出“哼哧哼哧”的粗长气息。 李胥接过马鞭,下一刻,这马儿长嘶一声,倏地抬起前蹄,欲将背上之人甩下,他双腿应声发力,死死夹住马腹,两手攥紧了缰绳,一人一马陷入对峙,誓有不死不休之态。 顺泰门的骚动引来了许多围观之人,胆小者躲在人群后远远驻足眺望,另有好事者不停在旁惊呼尖叫,此起彼伏的异动声令马儿愈发急躁难耐,周实勋为首的六部众人冷眼旁观,随即径直坐回官轿,悠闲地出了宫。 崔子风闻讯赶来,看着马儿癫狂之态,深知此马刚驯服不久,不宜让外人骑行,遂脸色铁青,质问道:“这畜生从何而来?” “穆昀兄莫气,此马是我从北疆带回来的,虽性格刚烈了些,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若小殿下能驯服它,我便将此马赠与他,如何?”燕琼丛不慌不忙走上前,仍是副气定神闲的神色,一面还不忘朝崔子风挑衅道:“我儿虽为女儿身,却善骑射,八岁便能独自驯服野马,小殿下骑射武艺得你亲授,必不会有大碍的。” 崔子风冷眼瞥了眼燕琼丛,随即朝禁军大喝道:“个个都愣着作甚么?赶紧去取麻绳网,若畜生发狂冲上街道,踩踏百姓,本侯为你等是问!” 禁军得令,慌忙四散而去,这些围观的下吏此时不敢再作声,只静默地缩到一旁,却仍是不死心地作壁上观。 几个禁军拿着绳网匆匆赶到,面对凶悍的野马,几人心中发怵,举着绳网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却又慑于永定侯官威,不得不抓着网兜,胡乱往马儿身上丢,此举一下惊扰了野马,它长嘶一声,狂躁地前后蹄交替抬起。 李胥本想寻准时机,翻身下马,可惜烈马被激怒,狂躁不安,此地拥堵人多,城门外又是街市巷尾,想了想,唯有速战速决。他偷偷摸出袖间短匕,手持缰绳,一俯身就将薄刃的匕首整把插/进马儿肋间,烈马吃痛,高高扬起前蹄。李胥顺势一歪,身体偏向一侧犹如条灵活的泥鳅,而后脚尖轻点匕首刀柄借力,一个旋身从马背上跳至几丈之外。 燕琼丛还未看清他是如何脱险的,耳畔传来一声嘶鸣,烈马喘着粗气,在原地踩踏了几下,兀自倒在一边。 “梓清学艺不精,这骏马无福消受,还是交还给大将军吧。” 崔子风冷冷地回了句,欲带着李胥离开。 哪知燕琼丛非但不恼怒,还意犹未尽地含笑道:“我哪是这等小气之人,既说了送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放眼满朝文武,还无人敢在崔子风面前大放厥词,众人皆是倒抽了口冷气,却见李胥掸了掸身上薄灰,带笑的双眸凝着冷意,转身道:“那便谢过大将军美意,这烈马废了,带回去让侯府下人饱饱口福。” 燕琼丛倒也大方,笑着摆摆手,“时候不早,穆昀兄,老夫先就此别过了。”言罢,带着夏殊绝尘而去。 第三十章 此事有惊无险,却也惊动了禁军,肖裴姗姗来迟,此刻正逢禁军轮调守卫之时,他故作惊愕的一顿嘘寒问暖,而后借故离开,李胥紧随其后也上了城楼。 楼阁内光影晃动,照过静悄悄的石阶,折射出其上走动的人影。肖裴循声回首,眉头一紧深感不悦,紧了紧佩刀,踅身往回走,与来人擦肩而过。 “肖统领,请留步。” 李胥出言挽留,肖裴依然视若无睹,径直顺着台阶往下走。他略显急躁,回身伸手,试图抓住肖裴肩头,岂知他侧身一躲,随即下蹲扫腿,李胥脚尖轻点城墙,往前一跃,落在肖裴身后,一手擒住他手腕,另一手按住他侧肩,用劲向下一按。 肖裴被迫单膝下跪,动弹不得,他双目猩红,竟反手从腰间拔出佩刀,朝身后之人发狠般猛挥。李胥无奈,只得松开适才制住他侧肩的一手,右手顺势一转,肖裴手腕应声脱臼,膝窝又受一击,身子不自主地歪向一边,只能以刀支地,才堪堪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李胥居高临下,巨大的阴影倾泻而下,落在肖裴眼前,令他顿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喘着粗气质问道:“殿下今日又有何指教?” “肖统领何来这么大的火气,”李胥轻叹,撩袍蹲下身与肖裴平视,道:“没想到你还活着,你的兄长……” “闭嘴!”肖裴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他,若不是因他,我肖家怎会遭受灭顶之灾?!” 肖裴艰难地站起身,怒火烧透了身心,记忆最深处那段痛苦无助的思绪被再次牵出,令他如坠地狱,耳旁反反复复回响着惨叫、求饶、痛哭……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日大火烧尽庭院后遗留的焦烂味,行刑人手起刀落时亲人们绝望空洞的眼神。肖裴忽然觉得十分可笑,自己的兄长肖黎贪恋权利,妄图上位,却为何要连累肖府上上下下这三十几口人,害得他无家可归,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你表兄崔皓伙同肖黎,密谋造反之事被泄,永定侯府全身而退,却让我肖府作了替罪羔羊,老天有眼,让崔皓也不得善终。如今你得知我死里逃生,仍苟活于人世,要杀要剐,细听尊便!”肖裴颓然道,将佩刀丢至李胥脚边。 李胥低头拾起佩刀,将刀原封不动收回鞘中,沉默良久后,道:“我与你初见时,便觉得似曾相识,那日在朝上,我自有脱身之法,拿布防图试探只为了证实,你是否为肖黎胞弟……” “证实了又如何?殿下是准备杀人灭口?还是要来偿还这三十多条人命?!”肖裴哽咽,眼中泪光闪闪,他强忍着咽下苦楚,抬眸道:“我与殿下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此生再不愿与崔家之人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说罢,肖裴将自己脱臼的手腕硬生生掰回了原位,那轻不可闻的正骨声是势不两立的号角。李胥敛眸凝视,最终还是出言忠告道:“你在宫中一切小心,切记提防元昱此人,若遇险阻便来寻我,我定保你周全。” 肖裴闻言,冷笑道:“当年若非世子相救,将我安置于禁军之中,凭我一介罪臣之后何以续命?!现今你却来行此挑拨离间之计,呵,殿下果真算得一手好谋略。”说罢,竟是头也不回,转身大步迈下台阶。 与肖裴的只言片语,令李胥久不释怀,诸多人和事不停在眼前跳跃,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孤零零一人,趴在城楼上,怅然若失,肖黎最为记挂自己的胞弟,虽心知凶多吉少,仍时时刻刻念着他的安危,若得知肖裴对他恨之入骨,该是如何的心伤无奈。 那时自己身在瀼都,无从获悉盛京情况,虽机缘巧合之中救下肖黎,据他所述,永德初年,表兄遇害后不足数月,肖府突遭禁军包围,封府抄家,罪名乃私贩军马,一家人获了重刑被流放外疆,可到了肖裴口中,又为何成了谋逆大罪?! 崔皓处事缜密,断不会从他手中流出贩卖军马的证据,那肖家又是因何人从中作梗而遭了此等大祸? 这些谜团伴随着重重诡计,被愈埋愈深,形成了坚实的壁垒抵御旁人的查探,而今日与肖裴的一番冲突,仿佛在壁垒上凿开了细细裂痕,让李胥得以一窥真相。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毫无预兆的浮出水面,元昱此人潜藏于朝堂之中,看似无关至要,总在关键之事上有所牵扯,若他用计陷肖府于不义,仅仅只为了切断瀼都的粮草军马供应?恐怕元昱的目的不止于此,而且崔皓遇害之后紧跟着肖府被累,时机过于凑巧。 李胥脑中闪过个无稽的念头,难道周实勋已与元昱暗中联合?随后他蹙眉否认,此二人绝不可能联手,彼此间横亘着血债的仇敌,哪怕一方愿意虚与委蛇的示好,另一方可没愚笨到敢与虎谋皮! 文桦寺下毒一事又添疑点,肖府旧事暗有乾坤,加之燕琼丛猝然回朝,诸事缠绕,又隐约中环环相扣,只怕此刻的朝中局势前所未有的纷繁芜杂。 这日,京内各大门户接二连三收到将军府送来请帖,燕府定于五日后的七月二十,于府中设洗尘宴,邀文武群臣共聚。 经历林府栽赃一事,林之倾不敢掉以轻心,差刘雄将林府一家老小送回了钱塘。因府中无人当家做主,林之倾的请帖被直接送到了大理寺府衙。 林之倾接过帖子,道了声谢,一转头在街尾看到个鬼祟之人,正探头探脑往这头望,见她眸光一扫,像只乌龟一般缩进了脑袋,她不甚在意,扭头回府。 杨番躲在巷角,待了半晌,终于等到心系之人,他与蔡晋昌许久未见,二人四目相接,头一次这般生疏,杨番略显扭捏,促狭一笑,率先开口道:“蔡兄近来可好?” 蔡晋昌略略点头,生硬地回道:“今日真巧,在此处遇上杨兄。” “我是特意在此处等候蔡兄的,”杨番一着急,也顾不上说些客套话,单刀直入道:“这几日我思来想去,心中着实忐忑,甚为担心蔡兄,不知你在大理寺是否一切安康?” 蔡晋昌一怔,随即展颜而笑,“劳杨兄挂念,一切安好。”他心有所感,继而谓叹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我的情谊总是旁人无法比拟的。” 杨番听出了话语中的惆怅之意,心下窃喜,暗忖其在府衙内必然诸事不顺,遂佯装附和了几句,一面又试探道:“蔡兄可是在大理寺碰上了难事?刑狱之地既血腥又蛮横,你堂堂状元之材,本该在鸿文阁大展宏图,却沦落到和一班下九流的莽夫为伍,作为挚友,我深感痛心。” “杨兄此言差矣,刑狱的严明公正乃立国之本,大理寺并非都是蛮横之徒,此前我也曾有所误解,待真正接触卷宗后,才知这白纸黑字后皆是人命,林大人也并未如外人所传这般嗜血暴虐,他是个为百姓着想的清官……” 蔡晋昌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杨番愈发不耐,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忍着性子故作聆听。言罢,他才觉察到杨番神情不悦,暗道自己过于忘我,忙收住了话头,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杨番此次前来,只因自己处处碰壁,故记起蔡晋昌平日的温厚,可他话一出口,又免不了一味的埋怨挑拨,从前蔡晋昌不察,如今听来,只觉既刺耳又荒唐,遂冷言冷语的下了道逐客令。 二人不欢而散,彼此皆是心照不宣,杨番此人本就自视甚高,自此便打定了另辟蹊径的想法,往后的日子二人便愈渐生疏了。 蔡晋昌一进府衙,内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他侧耳细听,方知燕府摆宴,贺大将军归来,特邀了朝中五品以上所有官员。他心中暗道,这大将军好大的手笔,足足百来号人,若均去赴宴,当真是一场声势烜赫的盛宴,只是他并不知,六部重臣皆被燕琼丛排除在外。 二十那日,才过未时三刻,早有各色小吏陆陆续续上门庆贺,燕府管家在外迎客,又有专人小厮帮着停车喂马,车水马龙间一派喜气洋洋之态。 林之倾处理完公务,直至申时差一刻才堪堪赶到燕府,老管家见她两手空空,仍是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又吩咐小厮将人送至园内。 行至水榭浮廊时,远远就瞧见园中搭建的戏台,阵阵嬉笑声由远及近,待走近看清,方知众人早已入席。这圆桌席面甚有讲究,平日有私仇抑或是品阶相差甚多的官员,决不能被排在一处。 林之倾环视左右,竟未见周实勋等人的身影,席间已坐满了人,她不便在人群中穿梭,正准备随便寻个空座,却被眼尖的李胥连哄带骗带去了主桌。 主位空缺,旁边依次坐着德王、永定侯、鲁国公等人,都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数月不见,德王殿下神采依旧,丝毫不受库银一案的滋扰,他见状,面有不悦,张口欲言,却在崔子风喜怒莫测的眸光逼视下败下阵来,只轻咳几声以示抗议。一旁的鲁国公及另几位权臣,更是不想招惹风波,故佯装不察,继续喝茶交谈。 恰在此刻,梨木镂雕珊瑚屏后,传来铿锵的几簇脚步声,众人停下话语,齐齐凝望,为首的乃是燕琼丛,其后分别跟着两人,从年纪上看,应是燕府的公子们。 一人相貌平平,令人过目则忘,粗短眉,蒜头鼻,却生了一双眼尾耷拉的细长眸子,眸中透着不可一世的骄横,顿时少了些许憨态,多了几分世故。头戴玉冠,身着黛青竹叶绣边直裰,这一身本是京中风雅贵公子常见的装束,却因其过分矮壮的身量而显出几分滑稽。 而另一人则截然相反,只简单着了身劲装,高束的马尾利落干净,二人个头差得不多,但身形相差巨大,此人较一旁之人,更为削瘦。再转而细看,这人五官细腻柔和却英气十足,尤其是一双明眸善睐的瑞凤眼,极为讨巧,朝着众人咧嘴一笑,竟大咧咧地挑了个空位直接入座。 燕琼丛笑着向崔子风等人致歉,道:“小女秀安,自小在军营中野大的,不懂规矩,非要挤到这儿来凑热闹,还望各位海涵。”说罢,又指着那矮壮少年,自豪道:“长子士则,各位臣工想必也见过,这几年一直随老夫在边关历练。” 众人笑着夸赞起燕琼丛的一双儿女,在一派恭维奉承的吹捧中,父子二人大方落座。 林之倾闻言,又忍不住抬眸端详起了燕大小姐,明眸皓齿,身姿挺拔,毫无盛京女子常见的娇气造作之态,反多了将门虎女的爽朗。与这位燕公子相比,无论是气质还是容貌简直天壤地别,不禁让人产生二人非一母同胞的错觉。 燕漪敏锐地觉察到林之倾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旋即回首看向身侧之人,她眸光随和,虽有些吃惊倒未有失态,盯了半晌,突然出声问道:“这位大人是江南人士吧?” “本官乃杭州钱塘人。” “原来如此,”她开怀而笑,赞叹道:“都说江南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可惜我无缘一见,今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林之倾淡然一笑,燕漪的谦和有礼与其兄长的张扬跋扈形成了天壤之别,那燕池俊妥妥的纨绔子弟作派,觥筹交错间将拜高踩低的精髓演绎得炉火纯青。见他不停向德王、鲁国公等人敬酒,林之倾反而乐得其所,这满桌的佳肴若无人赏识岂不可惜,她拾起箸子,大快朵颐。 侍女们在席面间忙碌游走,撤下空碟酒壶,又恭敬地奉上热酒新菜,一只只精挑细选过的肥美螃蟹被陆续送上。圆润的背壳,鼓鼓囊囊地散发着金黄色泽,令人望之垂涎三尺。 李胥泰然自若地抓起只个头最大的螃蟹,解开蟹腿上缠绕的丝线,反手扣到了林之倾碗里,她摸索着光滑的蟹壳,低头蹙眉深思,而后将螃蟹翻了个面,开始徒手掰蟹腿,咬牙切齿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李胥见状,略一思忖,忆起她不会吐鱼刺的往事,忙命人取来小勺和剪子,从林之倾手里接过光溜溜的螃蟹,去掉蟹掩掀开蟹盖,将之大卸八块,开始有条不紊地剔蟹肉。不消一会,原本裹着硬壳凶相毕露的大螃蟹,此刻只剩下一堆虚张声势的空壳,取而代之的是一盘晶莹剔透的蟹肉,上头恰到好处点缀上蟹膏,堪称完美。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1]”李胥突然来了诗兴,言罢,将蟹肉送到林之倾眼前,笑道:“兰若尝尝,评评我的手艺如何?” 崔子风终是按耐不住,侧目瞪了眼李胥,低声警示道:“你以为这儿是侯府么,收敛点性子!” “舅父,这大蟹肥美,改日派人送些到侯府,兰若爱吃。”李胥似是故意言之,气得崔子风脸色略变,见他不再作声,李胥轻叹道:“舅父莫气,人生苦短,自求心安足矣,旁人对我等皆是视若无睹,你我又何必拘束在意。” 觥筹交错间,燕池俊的狂悖之气愈发高涨,在燕琼丛的纵容之下,不仅无视李胥,更变本加厉轻视起了崔子风,与一班权臣寒暄敬酒之时,唯独漏掉了永定侯。 三杯黄汤下肚,燕池俊举杯上前,借敬酒之举,竟不顾尊卑有别,直呼李胥其名,鲁国公耳尖,闻声放下酒盏,蹙眉旁观,席间气氛一下冷到了冰点。 李胥面上不惊不怒,却直视燕琼丛,笑道:“当今世上,只有父皇和母后喊过本王名字,真是多年未曾听到这几个字了,如此想来,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喧闹的酒桌霎时变得鸦雀无声,燕琼丛鹰隼般的眸子狠狠刮了眼燕池俊,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意,怒斥道:“士达,你这酒后胡言的毛病何时能改改?!幸好殿下仁慈,不与你计较,换作他人,你的项上人头都不够砍的!” 一直安分守己的燕漪,倏地抬眸,目光在自己父亲与兄长间来回逡巡,像是个看客在欣赏戏台上惊心动魄的戏码,那层担忧害怕流于表面,虚假的浮于神色间,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李胥皮笑肉不笑,又伸手捏了只螃蟹,淡然道:“罢了罢了,大将军何必动气。” 燕漪闻言,率先起身,以谢罪之态,自罚了三杯酒,一转身,见林之倾酒杯空空如也,便提着酒壶顺势往杯中倒,眼前晃过一只大手,恰好挡在空杯之上,燕漪一怔,对上李胥微眯的双眸。 “兰若酒量不济,让大小姐见笑了。” 燕漪眨了眨眼,此刻又换上一副小女儿惯有的调皮之态,微微颔首坐回原位。 经此一闹,燕池俊收敛不少,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渐渐入了尾声。燕漪在席上甚少动筷,此刻盘中的螃蟹正完好无损的静躺碗中,林之倾咽了咽口水,眸光如微风拂面,掠过金黄的蟹壳。 燕漪不动声色的拎起蟹腿,身子一歪,凑到林之倾耳畔,低声道:“此物过于腥味,我吃不惯,大人若不嫌弃,把这只也一并收拾了吧。” 林之倾喜出望外,哪知李胥却不领情,他掌心一翻,将螃蟹稳稳放回盘中,道:“多谢大小姐美意,只是螃蟹性寒,不宜多食怕伤脾胃。” 燕漪勾唇一笑,下一刻,还未出口的话音却被燕琼丛铜锣般的嗓门盖过了声,“林大人年少有为,如今也近弱冠之年了吧,家中可有娶妻?” 崔子风揉了揉眉心,对燕琼丛此举甚觉厌烦,林之倾怔愣片刻,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淡淡回道:“大将军抬爱,下官元启七年生人,过了生辰便足二十岁了,尚未娶妻。” “既如此,老夫为林大人保个媒如何?老夫有一远房表外甥女,年方二八,姿容俏丽,尚未婚配,与大人门当户对,甚是般配。” 同席之人纷纷点头称是,林之倾默然地放下手中碗箸,撩袍起身,朝大将军行了一礼,一字一顿道:“大将军错爱,本官身患隐疾,不能人道,只怕耽误了姑娘终身。” 此言犹如晴天惊雷,四周蓦地一阵静谧,接着又爆发出各种交杂的声响,有人因呛了酒而咳嗽不止,有人震惊之余掉了手中箸子,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一众朝臣,因这过于令人震惊的回话而失了态,晃了神。 就连久经沙场的燕琼丛亦是愣了半晌,才面带歉意,道:“是老夫唐突,揭人伤疤乃下作之为,老夫给林大人赔个不是,今日之事望各位臣工给老夫一个面子,莫要传出半分流言。” 未等众人反应,林之倾神色落寞的躬身作揖,犹带了几分怅惘,道:“下官就先告辞了,失礼之处望大将军见谅。” 燕琼丛不便留人,目送林之倾与李胥离席。 [1]:选自,唐李白,月下独酌其四。 第三十一章 李胥努力憋笑,待上了马车,才长吁一口气,大笑道:“兰若这句无心之言,让多少京中美人魂断神伤!” 林之倾不以为然,脑中还在惦记那只碗大的螃蟹,闻言淡然道:“梓清又在胡说了,我一穷二白的,美人们没事记挂我作什么?若是恨嫁,不该眼巴巴指着未娶妻的襄王殿下吗?!” 李胥敛起笑意,言归正传道:“只怕日后,兰若免不了被人挤兑嘲讽。” “那是男子们的面子话,与我无关,”林之倾摆正身姿,昂首挺胸道:“我倒是希望他们以讹传讹,免得哪家丧心病狂的亲戚,将自家女眷硬塞过来,我可无福消受。” 李胥原想以“女子亦会爱上女子”的论断来作弄她,心中却没来由的一紧,随即自嘲般的摇了摇头,一笑置之。 这时车身一摇,马夫赶忙收紧缰绳,回头恭敬道:“殿下,适才有人冲出窄巷,惊了马。” 李胥挑开帷幔,借着朦胧月光,一眼就看清了那莽撞人的模样,他鄙夷的轻哼一声,吩咐马夫继续上路。 待马车驶远,那人鬼鬼祟祟,贴着泥墙而走,他慢慢接近将军府侧门,烛光洒在脸上,面容甚是眼熟,原来是杨番。 几日来,杨番奔波于盛京各个高门大户之间,耗费了不少钱财却连拜帖都递不进,他只觉自己时运不济,才造就了这般境地,总臆想着,若能当面见到这些权臣高官,凭借自己的口才谋略,必能得到器重。 得知今日将军府办了场接风宴,不知他天生愚笨还是异想天开,竟灵机一动,偷偷躲进马厩,待宴毕人归,想借机遇上几位贵人。 贵人没遇上,倒是吃了一嘴泥,回府途中还不慎撞上了街边杂货担,起了一番口角,经此一趟,杨番反而有了越挫越勇的冲进。 次日起,他专心在周府门外蹲守,以管家老吴为突破口,不惜重金贿赂只为谋求一个登府机会。 老吴虽大字不识几个,偶尔冲动鲁莽,却是个人精,被几番痴缠,饶是他这般铁石心肠的人都免不了心生恻隐。老吴猛然忆起,不久前户部被连根拔起,周实勋每每头疼难忍,总会破口大骂谢延,嘴里还不时念叨着账簿二字。 他脑中一转,避重就轻的向杨番提及此事,只说尚书令记挂此物,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寻得库银案账簿,那便是大功一件! 杨番听罢,感激涕零,又发了毒誓以表诚意,回府后细细盘算之下,正好以蔡晋昌调任寺丞为契机,从大理寺府衙下手。 事不宜迟,杨番隔天就去了趟大理寺,他与蔡晋昌之间,现下可算是泾渭分明,不过他此行并非为重拾情谊,而是借机与守门衙役混个熟络。 杨番擅花言巧语,趁着早秋正午热气正盛,带着解暑汤羹前来,又处处对衙役关怀备至,令人顿生好感。蔡晋昌见状,懒理此人,只简单与之寒暄几句,便借故公务繁忙而脱身离开。 虽遭蔡晋昌冷遇,他却毫不在意,依旧在日头最甚的时辰,跑来送水送冰,衙役们多承其好处,自然对杨番礼遇有加。 这夜,杨番又提着食盒来府衙门前,因过了下职时辰,守门衙役好奇问道:“杨公子,怎这个时辰过来?” “是寺丞蔡大人,特意嘱咐我这个时辰过来的,叨扰各位兄弟了,着实过意不去。”杨番面不改色地扯谎,一面从食盒内取出酒菜,贿赂衙役。 “即是如此,杨公子早去早回吧。”衙役笑着回道,为杨番放行。 待他走远,忽见个壮硕之人从外头进来,出声道:“这人是干什么的?!” 衙役被吓了一跳,埋怨道:“朱大,你从哪儿冒出来的,着实吓人,方才这人是蔡大人请过来的。” 朱大只认死理,追问道:“怎么不见蔡大人身影?” “唉……蔡大人下职前不是吩咐过么,他用过晚膳再来值夜,这才酉时,你着什么急?”衙役嘟囔了一句,不再理会他。 杨番与衙役们混得熟络,自然清楚他们用完晚膳自会下职,他自顾自沉浸在奸计得逞后的侥幸之中,一面蹑手蹑脚来到内院。 杨番不熟悉院内布局,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转,费了不少工夫,才来到后罩房,一排两层高楼房,黑压压的袭来,门窗紧闭,整齐划一。他走进细看,门上挂了个木牌,上书“库房”二字,杨番心中一阵狂喜,暗道,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踩上石阶,逐一检视门窗,有扇窗棂因年久失修,木栓松动,只稍稍用力,便应声打开,他吹灭灯笼,放置于一旁,再将空食盒,置于脚边作垫脚之用,双手撑住窗台,轻松翻入库房,而后阖上窗棂,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不费力。 杨番转身续上蜡烛,点大的火苗逐渐高涨,却仅仅照亮了他周身一尺之地,抬眸打量,四周皆是高耸的木架,他从架上随手拣来一卷书册,就着微弱火光,发现纸上绘着几段支零破碎的残肢,顿时毛骨悚然,腹中隐隐作呕,赶紧合上书卷,丢回原位。 许是因方才的卷宗过于可怖,杨番在书架间穿梭,那延伸闪烁的倒影犹如青面獠牙的恶鬼,如影随形,吓得他背脊发凉,不敢喘气。 此刻不知从何处传来硬物轻叩石板的闷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杨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极度害怕而僵直的身体,寸步难行。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语成谶,今晚刚巧蔡晋昌值夜,而他正举着蜡烛走近库房,欲寻本缺损的卷宗。 门外有铜锁转动的声响,杨番及时醒悟,这是活人而不是什么恶鬼寻衅,赶忙吹灭灯笼,藏身于架子后,就在烛火熄灭的一瞬间,大门应声而开。蔡晋昌微怔,方才漆黑的库房角落,似乎闪过个光影,他轻揉双眸,再定睛一瞧,眼前一切如常,他以为自己眼花,继而开始找寻卷宗。 杨番看清来人,暗道不好,遂急于抽身,他半蹲在地上,双手摸索着退路,想要原路折回,却慌不择路地踩上了脚边的灯笼,竹篾的清脆断裂声,在空旷库房内尤为刺耳。 此时蔡晋昌无比确信,这库房内除自己外,另有他人,正欲高声大喊,那人突然轻声唤他,“蔡兄,求你高抬贵手……” 在蔡晋昌眸光逼迫下,杨番从离他几尺远的木架后慢慢钻出,他略感意外,随即厉声问道:“你为何躲在此处?” “蔡兄误会了,前几日我在大理寺丢了件东西,故此过来……” “你这拙劣的谎言便不必再编了,”蔡晋昌果断地呵止了杨番,没想到多日未见,杨番竟自甘堕落到这番田地,他虽气恼,念在相识一场,不愿让杨番丢了脸面,遂冷声道:“今日之事,我不会上禀给林大人,你好自为之。自此你我恩断义绝,天各一方,日后不许你再踏进大理寺半步!” 杨番本就心虚,被蔡晋昌义正言辞地戳穿谎言后,更是无地自容,可这番冷言冷语却直刺他心底的逆鳞,一下翻起了埋藏的积怨。他紧握双拳,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蔡晋昌!我跟在你身边,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你仕途顺畅,便借机过河拆桥,世间岂有你这样的无赖!” 蔡晋昌一惊,半天缓不过神,他待杨番真情实意,可他竟是这般看待自己,心痛之余更感一丝后怕,若继续与此人为伍,只怕日后不得善终,他并未出言反驳,而是指了指大门,希望他能自行离开。 杨番一吐为快后,胸中愤怒渐消,逐渐冷静下来,他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只得缓缓走到蔡晋昌面前,乞求道:“蔡兄,我知你不是心狠之人,我今晚现身此地乃事出有因,求你告诉我库银案账簿藏于何处,就当是救我一命,求你成全我。” “账簿……?”蔡晋昌顿时恍然大悟,在大理寺这些时日,虽是纸上谈兵,却也从卷宗中见识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恶浊之事,当即大怒道:“库银案人证物证俱齐,断无任何纰漏,到底是何人派你来偷盗账簿?!你们背地里打算做什么肮脏事?!” 杨番被这股气势给唬住了,见蔡晋昌不听解释,一意孤行要喊衙役过来,一下慌了神,夺步上前,堵在门前,二人纠缠在一处,推搡间撞倒了桌上的烛火,蜡烛落地时被摔得粉碎,断裂的烛芯随着火光燃尽。偌大漆黑的库房内,两个扭打的黑影如同鬼魅,最终在一声巨响中,结束了这场无谓的争斗。 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蔡晋昌手扶木架,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看着倒地不起的杨番,以为他装晕避祸,遂踢了踢他的身子,道:“别装了,赶紧起来!” “……” 杨番毫无反应,蔡晋昌弯腰摸索至其身侧,借着窗棂间透进来的丝丝月光,才隐约看清,他仰躺在一旁,身子被压在木梯之下。蔡晋昌想要扶起梯子,怎料这木梯却格外沉重,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他无奈,只得伸手拍打杨番脸颊试图唤醒他,指尖碰触到一滩湿漉漉的水渍。 蔡晋昌心下一惊,微微颤颤地将手指凑到鼻尖轻嗅,那股熟悉的血腥味直冲心间,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惊恐、懊悔种种情绪交杂着侵占了脑海,让他无力思考。 蔡晋昌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变得混沌不堪,他重新起身,落荒而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横冲直撞,像具丢了魂的走尸,游荡在人间,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一处宽阔的宅院前,街门上赫然题着“蔡府”二字。蔡晋昌空洞酸涩的双眸,渐渐有了些神采,他踌躇半刻,终是敲响了蔡府大门。 下人急匆匆跑进书房禀报,蔡甬鸣听闻,按耐不住喜悦之色,亲自出门相迎,见他脸色煞白,也跟着忧心起来,问道:“昌儿,身体无恙吧?” “二叔……我……”蔡晋昌刚张嘴便后悔了,低头垂眸,踅身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呢喃道:“我走错门,先……告辞了……” 蔡甬鸣一把拉住他,挥退下人后,轻声问道:“是不是闯祸了?别怕,有二叔在。” “我……我杀人了……” 心力交瘁的蔡晋昌本不愿求助于自己的叔父,只是适才那句宽慰之言,如一股暖流汇进心间,令他心下一动,蔡晋昌正想往下说,却被蔡甬鸣制止。 蔡晋昌一愣,旋即从心底涌上委屈,暗道,这富贵泼天的盛京城,哪有甚么真情实意,骨肉情亲!纵使血亲之间,想来也不肯担此重罪。 正彷徨间,就被蔡甬鸣拽进了书房,阖上房门,才见他稍稍缓口气,道:“昌儿,这般大事,怎可在院中随意提及。” 虽是斥责的言辞,却足见蔡甬鸣的关切之情,他为侄儿倒了杯茶,嘱咐他慢慢往下说,务必事无巨细,不可遗漏任何细节。蔡晋昌眼眶发涨,竟忍不住湿了双眸,他不愿让旁人看出破绽,遂低头缓缓将事情和盘托出。 言毕,蔡甬鸣面上却无任何异状,略微沉吟后道:“今夜,你不要出门,就宿在府上,明早我派人去大理寺探探情况。昌儿,你可千万记住了,明日照常当值,任何人问及此事,你断不可自乱阵脚,任他们如何诱骗,你只道自己不知情即可。” “二叔,你现下就派人去瞧瞧吧,杨番的尸身还在库房内躺着呢!” “傻孩子,再过半个时辰就宵禁了,这个时候过去,岂不是不打自招,事已至此,早去晚去皆不能改变杨番已死的事实,你且放宽心,二叔会善后的。” 蔡甬鸣抿嘴微笑,一条人命在他眼中犹如秋日落叶,不值得一提。有了蔡甬鸣的安抚和支持,蔡晋昌半悬的心这才稳稳落地,他依言留在蔡府过夜,这一夜虽睡得不安稳,也勉强熬到了天明。 第三十二章 翌日清晨,蔡晋昌早早去了府衙上职,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迈过门槛,却见一切如常,连好事的卞春来,亦未提及只字片语,衙役们各司其职,仿佛昨夜诸事,不过是他脑中的一段臆想。 蔡晋昌百思不得其解,冲到库房一瞧,杨番尸身不翼而飞,连打斗中倾倒的木梯都已物归原位,石板地上一尘不染,连血迹都无迹可寻。他目瞪口呆,心中虽千头万绪,但忆起昨夜二叔的嘱托,唯有强压下重重疑虑,佯装不知情。 一连几日,皆是这般风平浪静,就在蔡晋昌逐渐松懈心防之时,却碰上了杨番的堂兄,他特意在府衙外等候他,一见蔡晋昌,满眼焦急,忙不迭地迎上前。 蔡晋昌从他口中得知,杨番无故几日未归家,急得府中众人团团转,他此次前来,原意是想从杨番平日相处的好友间,打听些消息。 听闻此言,蔡晋昌面色愈发煞白,让不明就里的旁人看了,当真以为他关心则乱,堂兄略略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蔡晋昌大多一问三不知,又假意表了关心之情,二人这才道过别,各自离开。 他再也无心当值,脑中闪过各种纷繁混乱的念头,手头的卷宗更是整理得一塌糊涂,便向林之倾自请告假。 林之倾倒也爽快,立刻答允下来,就在蔡晋昌欲推门而出时,她突然问了句,“今早,我在府衙外见到一人,他似有急事不停张望,衙役问了,原是在等候蔡大人,不知你们是否碰上面了?” “那……那是杨番的堂兄……”蔡晋昌吞吞吐吐道,极不情愿提起此人。 “原是他啊,我听京赵府尹提起过,说是杨府出了事,一大家子遍寻盛京城皆找不到人,还去官府报了案……” 林之倾顿了顿话音,莫名将话头掐断在此处,过了良久,只见蔡晋昌仍待在原处,复又问道:“蔡大人,不是告假回府吗?怎愣在这儿发呆?” 蔡晋昌本就惴惴不安,又从林之倾处得知,此事惊动了官府,他既心焦又后悔。自那晚之后,蔡甬鸣便未再提及过杨番,他被事事蒙在鼓里,故而外头一有风吹草动,就如同惊弓之鸟,格外惊惧害怕。 见他脸色有异,林之倾搁下手中狼毫,关切道:“看来蔡大人着实担心故友安危,你不必忧心,杨番还活着,一切无碍。” 许是大喜过望之故,一听杨番没死,蔡晋昌全然忘了二叔的反复嘱托,脑中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释然,更是无暇细思,林之倾这意有所指的弦外之音,不禁脱口而出道:“幸好幸好,我还以为他死了!” 林之倾莞尔一笑,道:“人是没死,可惜撞了脑子至今未苏醒,那夜他倒在库房,亏得朱大发现得及时,不然可就一命呜呼了,也不知这人怎就无缘无故出现在大理寺内,待他醒了定要好好问一问。” 蔡晋昌一哆嗦,心虚地垂眸敛眉,背脊直冒冷汗,小心试探道:“不如将他送回杨府,好解了家人担忧之心,更可给京赵府一个交代。” 此提议于蔡晋昌而言,不失为良策,一来不必惊扰府衙,二来杨府乃吏部小官,方便蔡甬鸣出面处置。 哪知林之倾断然拒绝,“不可,此人行踪可疑,等一切大白后,才能放他离去。” 这一字一句,字字诛心,句句戳骨,击得蔡晋昌溃不成军,他深知,若杨番被扣在林之倾手中,怕是蔡甬鸣亦是回天乏术,心底残存的一丝侥幸作祟,他喃喃地开口道:“大人明鉴,是我失手推了杨番,才造就如今这副局面,求大人网开一面……” “哦,竟有此事?”林之倾故意拔高嗓音,本想佯装惊异,然她不擅此道,显得极为刻意,忙轻咳几声,道:“本就不是甚么大事,蔡大人何必遮遮掩掩,你大可宽心,我权当未听闻过此人。” 没料到林之倾竟如此宽宏大量,蔡晋昌感激之余,起了敬慕之心,将此事的来因去果尽数告之。 林之倾微微颔首,道:“你既在大理寺任职,便是我的属下,尽力保全你亦是本官份内之责。但我还是要奉劝一句,杨番纵然心术不正,可指使他偷盗之人仍隐藏于幕后,你可得想好万全之策,若无十全把握做到息事宁人,后果不言而喻。” 此言不假,蔡晋昌虽不喜自己的二叔,但他清楚蔡甬鸣定会为了他拼尽全力,若因此祸及蔡家全族,他难辞其咎。蔡晋昌一番审时度势之后,忽然朝林之倾躬身作揖,诚恳道:“求大人赐教。” “呵呵,蔡大人请起,你真是太抬举我了,何来赐教一说。事关蔡大人前途,我怎可随意妄言,该下的决心,还是由你自行拿捏才是。只记住凡事最忌心存怜悯,莫因一时仁慈就毁了大好局面!”林之倾循循善诱道。 蔡晋昌若有所思,眼里倏然闪过一抹精光,犹豫半刻才道:“我不想害杨番性命,也不愿将事情闹大,若是杨番从此鱼雁沉杳便是最好……” 林之倾讪笑,继而道:“既如此,就把杨番交给我吧,毕竟人是伤在大理寺的,若真论起是非,我亦须担责。蔡大人只管放心,如此处置甚好,当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下官多谢大人!” 蔡晋昌不疑有诈,正为了结一桩大事而窃窃自喜,趁着告假之便,火速去了趟蔡府回报喜讯。蔡甬鸣不忍打断他的欢跃之情,待蔡晋昌言罢,才简单夸赞了几句,“昌儿长大了,懂得为二叔分忧,你在大理寺只是个五品小吏,不如来吏部当值吧。” “六部蛇鼠一窝,我才不去!”蔡晋昌忿然道。 “这……此话从何说起?是不是襄王又在背地里胡乱说了甚么?” “二叔,我懂你的言外之意,旁人这么说,我自然不理会,可你不能污蔑大理寺卿,他虽与襄王交好,可这朝中本就各方势力交缠,此举无可厚非。” “好好好,二叔知错了……”蔡甬鸣及时收住话头,话锋一转,问道:“那林大人可曾言明,要如何处置杨番?” “我不知,大人总有自己的法子,他适才也提及了,若事情闹大,大理寺也难逃其责,他如此精明之人,定会把此事做得滴水不漏。”蔡晋昌如是说道。 蔡甬鸣心下一沉,又取了些冰饮,放至蔡晋昌面前,缓声道:“昌儿把杨番交给我处置,岂不是更好,难道你信不过二叔?” “不是!”蔡晋昌抬眸,斩钉截铁道:“这事背后有人搞鬼,我不愿因自己闯祸而连累二叔,若真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我和林大人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襄王和永定侯定不会坐视不理。” 蔡甬鸣一时语塞,竟不知蔡晋昌心中有此盘算,多年的隔阂,在这一霎那,消失殆尽。他颤抖地伸手,想要拍一拍蔡晋昌的肩头,却又不自主地停在半空,蔡甬鸣嘴角含笑,笃定道:“二叔不会让你出事的。” 翌日下朝,蔡甬鸣破天荒地邀了李胥回府品茶,二人进了蔡府,行至内院游廊时,蔡甬鸣抬头看向花架,没来由地感叹了句:“还记得穆昀兄第一次拜访蔡府,说内院太冷清,赠了些种子给我,让我在藤架上栽些花儿,一经数年,这花都开得这么旺盛了。” 李胥笑而不语,眯眼打量了一番架上开得正盛的球兰,暗自思忖,蔡尚书果然眼光独到,此花别致,竟不曾在侯府见过,新栽几株于园中,想来兰若定是欢喜的。 二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径直入了书房,蔡甬鸣是个直爽之人,一入座,便弃了迂回手段,开门见山道:“不知殿下需蔡某如何效力,才肯将杨番之事作罢?” “蔡尚书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李胥轻笑,亦不作赘述,直截了当道:“元月里令郎遇害,兵部侍郎之位悬而未决,就请蔡尚书行个方便,发通公文,提拔兵部员外郎沈奕,填补此空缺吧。” “蔡某尽力而为,若尚书令无异议,下月沈大人便可如殿下所愿,走马上任。若我办成此事,还望殿下依言,将杨番交予蔡某。” 蔡甬鸣不卑不亢,句句在理,哪知李胥为难道:“人是真的没法子交托给蔡尚书了……” 见他面有愠色,隐忍不发,李胥忙又解释道:“蔡尚书莫误会,本王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唉……实不相瞒,杨番伤得不轻,怕是凶多吉少,估计熬不过这几日了,难道蔡尚书还要为他出丧安葬不成?” 蔡甬鸣神色略有和缓,沉吟片刻,仍心存顾忌,却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个良策,正踌躇之际,李胥提议道:“一具死尸运进蔡府,必然引得旁人侧目猜忌,若大人不放心,杨番咽气之时,你大可派个亲信或亲自上大理寺查验,死人还是安置在府衙内更为妥帖。” “那便有劳殿下了。” 蔡甬鸣本就没打算让杨番活着,随即敷衍得说了句客套话,心底却震惊于襄王与大理寺卿之间的暗中勾结,一想到蔡晋昌还毫不知情的在府衙内尽心尽力,他心头忧虑更甚。 此事看似意外,却处处透着蹊跷,蔡甬鸣的脑中闪过不详的念头,他犹豫再三,盯着李胥起身告辞的背影,突然怯声问道:“敢问殿下,正月里,我儿死于漱春楼内,是否为殿下所为?” 李胥面色如常,回首瞧了他一眼,眸色幽黑平淡,毫无波澜,冷声道:“蔡尚书莫要听信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令郎并非我动手杀的,本王若亲自下手,动的肯定是蔡晋昌……”言至此处,话锋一转,又笑道:“本王说笑了,蔡尚书莫介怀,本王还有要事待办,先走一步,蔡尚书请留步。” 说罢,负手缓步离开,书房内空留蔡甬鸣一人,待人走远,他大口喘气,胸口隐隐作痛,四肢百骸早被抽去了力气,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此刻,蔡甬鸣万分懊悔,悔不该将这心底疑虑问出了口,若李胥话中存有半分真意,他便是亲手断送了蔡晋昌的性命! 第三十三章 李胥出了蔡府,穿过巷尾便到了林府门前,如今里头空荡荡,像个荒弃许久的废宅。自一家子回钱塘之后,林之倾遣散了其余下人,她亦甚少待在府上。 趁着林之倾当值之际,李胥早早遣了刘伯前来修整房屋,现下正如火如荼进行中,屋内渗水漏雨的破损处,都得到了妥善修补,屋内陈设也重新被粉刷上漆。李胥心血来潮,特命人在内院搭了个木架,种上球兰供赏玩,其下摆藤椅,又在天井两侧放了大鱼缸,养上几条五彩缤纷的锦鲤。 身在府衙的林之倾,好似有预感一般,总觉如坐针毡,故借午休之时跑回林府一瞧究竟。此时,府内早已焕然一新,推开门那刻,她惊诧之余,不禁蹙眉,道:“虽说别有洞天很是惊艳,可你不觉得,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违和感么?” 李胥环顾四周,略表赞同,“还是兰若见解独到,一语中的,明日我差人把内院铺的石板给凿了,辟出条幽渠,再铺上假山盆景,如此才显精致。” 林之倾双眉紧锁,眉心拧成了川字,抱怨道:“我这一进深的院子,凿了水池后,该如何行路,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别浪费这些心思和银子了,还不如多买几个猪蹄呢……” 李胥捧腹大笑,随即取出食盒,里头正装着林之倾心心念念的炭烤猪蹄,店家已将肉剔出,切成薄片,铺在荷叶上,令人食指大动。她接过食盒,捡了处干净台阶,直接席地而坐,李胥盘腿坐在其身侧,同她商量道:“我们买个大院子,三进深的,内院搭花架,种苍松,后院摆假石,造水榭……” 李胥话音未落,嘴里就多了块猪蹄肉,他含糊的嘟囔了几句,被林之倾截断话头, “我要那么大个院子作甚么?玩捉迷藏?这些花草树木须精心栽种,我每月的俸率,怕是都不够支付下人的工钱!” 咽下口中猪肉,李胥退而求其次,道:“那买二进深的院子,勉强整个小花园出来。” “我可没钱,你就白日做梦,臆想一番便好……” “怕啥,我有银子啊!”李胥喜不自胜道,“那便这么说定了?” 林之倾严词拒绝道:“不行!这是林府,该由我说了算,平白无故地为何非要置换院子?你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我再决定此事该如何办。” “这么小的院子,你让我住哪儿?总不能躺天井里吧。” “梓清,你可以住侯府,可以待皇宫,为何要住林府?”林之倾被这荒唐的理由,气得语无伦次,道:“你若执意住林府,那我该何去何从,睡大街上吗?你这种作为叫鸠占鹊巢!” 二人就此事争论良久,终是达不成共识,只得暂且作罢,林之倾盯了眼,盒中猪蹄,起身惋惜道:“我该去上职了,若不是与你争论,也不至于辜负了这些猪蹄。” 言罢,又不停叮嘱李胥,莫铺张浪费,院中别再添置其他物件了,临出门前,林之倾倏然回神,急忙道:“梓清,蔡尚书那儿,你可得让他守口如瓶,蔡晋昌此人优柔寡断且胆小怕事,若得知杨番已死,怕是不好收场。” 李胥眸光狡黠,胸有成竹道:“蔡甬鸣会把这秘密带进棺材的,断不会吐露分毫,他不忍心让蔡晋昌经历这世间险恶,否则他怎会因如此小事而受我辖制。” “此话怎讲?”林之倾停下脚步,不解道。 “兰若想听听这其中的内情?那我们边走边说,不然误了上职时辰,可免不了受你一番责骂。”李胥调侃道,便顺势拉着林之倾,出了府门。 此事说来话长,瀼都地处西北,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历来是流放途径之地。李胥当年身处封底,机缘巧合下,救出一批流放之徒,其中有一仆役名卫冬,乃是受了无辜牵累之祸,被救出后,为报李胥救命之恩,便留着他身边伺候。 这人曾是蔡府长房管家,就因知晓了长房正妻所出嫡子系通奸所生,故而遭到灭顶之灾。权贵高门内的秘闻丑事,绵绵不绝,一旦事发,首当其冲便是堵了下人们的口舌。 说来荒唐,长房正妻虞氏未出阁前,便与二房嫡子蔡甬鸣说了亲,这中间不知闹了甚么乌龙,最后竟和长房嫡子拜堂结了连理。这二人本该恪守本分,却在虞氏嫁入蔡家后一发不可收拾,干下苟且之事。当孩子降世,其夫君质问于她,虞氏抵死不肯说出奸夫是何人,其夫羞愤难当,欲休了虞氏以正家风,虞氏最终悬梁自尽,留下襁褓中的婴孩嗷嗷待哺。 卫冬当年知晓此事后,天真地以为若自己守瓶缄口,绝不说出婴孩的生父为何人,或许能保全一条小命,只是一切皆是徒劳,他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流放外疆。 李胥听完卫冬叙述,并未过分在意,只当听了场风花雪月的戏文,他以为此等家族丑闻下,这孩子定然活不过满月。 直至他入京,于三司会审之中,撞见蔡晋昌,震惊之余不得不感叹蔡甬鸣手段了得,不仅让他保下婴孩的性命,还让蔡晋昌承了长房嫡子之位。 李胥从多方探知,蔡甬鸣对这侄儿疼爱之情,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连蔡晋昌的状元之名,亦是靠他从中斡旋得来。这些年,蔡甬鸣面上从未对自己侄儿有过干涉,任其官场沉浮,殊不知其在人后费尽心思。 说来可笑,蔡甬鸣对自己横死的嫡子,从未表现过悲伤痛惜之情,却唯独对蔡晋昌视若珍宝,有求必应,正因如此,才正中李胥下怀。 林之倾得知其中缘由后,面色凝重,暗骂了句,“蔡甬鸣真是个斯文败类!”随即掀开马车帷幔,大步流星的进了府衙。 两日后,蔡甬鸣亲自夜访大理寺,他裹着黑色斗篷,将自己掩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李胥屏退随从,带他直奔刑房。 杨番的尸身被装在一个巨大木箱里,边沿安有铁钉,四四方方像个棺材。 伴随着“吱呀”一声,木盖应声揭开,蔡甬鸣忍不住掩鼻捂嘴,退至角落。乍一看,箱子内并无异状,只是堆满了干草木片,可从缝隙内喷涌而出的浓烈腥臭味,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草堆下掩盖的肮脏。 朱大双手并用,拨开层层干草,其下赫然躺着一具尸身,面容肿大,口唇外翻,胸腹和四肢皆因胀气而膨大隆起,整个身子闪着幽绿色的奇怪光泽,上头满布蛛网般的紫黑脉络。 蔡甬鸣只瞥了一眼,便呕吐不止,那惊悚的一瞬,足可令他永世难忘,李胥回首,问道:“蔡尚书不再细瞧瞧?” 他连连摇头,而后火急火燎的退出了刑房,待心绪平复,才吐声质问道:“这尸身都瞧不清面容了,何止死了一天!” 林之倾双手抱胸,斜靠在月洞门边,平静道:“天气炎热,加之刑房内蛇虫多,才一日光景就成这副模样,实属无奈。” 蔡甬鸣狐疑地来回端详二人,心中存疑,他虽不执掌刑狱,却也能瞧得出这尸身死了数日,若林之倾偷梁换柱,拿重刑犯偷换了杨番,蔡晋昌日后岂不是会处处受制于人,遂冷脸回绝道:“若这便是殿下处事的作风,恕微臣不敢苟同。” 林之倾早料到他有所顾虑,坦然道:“蔡尚书少安毋躁,请移步内院稍候,下官自会奉上令人信服之物。” 蔡甬鸣半信半疑,等了约莫一刻钟,见朱大手持一物入内,他浑身沾满污秽,他侧身躲避,待人退出偏厅,才蹙眉道:“这是何物?” 林之倾掀开包裹物件的牛皮油纸,一段白骨森森的人腿骨映入眼帘,蔡甬鸣大惊失色,指着腿骨,慌不择路,在李胥安抚之下,才勉强坐定,她指着腿骨上显而易见的裂痕道:“杨番右腿残疾,系棍棒所伤,腿骨上有陈年骨裂再愈的独特断痕。蔡尚书若存疑,可拿此截腿骨请刑部仵作复验,腿骨不仅可证年龄,还可断身量。纵使下官有通天本事,也造不出这独一无二的证物。” 蔡甬鸣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包起那截腿骨,忍着翻江倒海的作呕感,径自离开。 林之倾冷冷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朦胧的浓黑月色下,虚实交替,恍若梦境。 犹记得那日,朱大跑来林府报信,说是蔡晋昌值夜之日,府衙内进了个鬼祟之人,此二人似暗中串通,欲行不轨之事。她闻言,即刻赶去府衙,却不见蔡晋昌身影,正在纳闷之际,眼尖的朱大瞧见库房外,多了个陌生食盒,随即推门入内查看。 率先入眼的便是木梯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之人,朱大一惊,急忙取出火折子照明,火光下,那人的脸庞逐渐清晰,竟是杨番。朱大环顾四下,不见蜡烛,又折返回去取烛火。 夜风簌簌的库房内,林之倾背靠木架,见他满头鲜血,一动不动,俯身探了下鼻息,气息细若游丝如风中残烛。 夜深人静之中,她仿佛听到了鲜血滴落的“啪嗒”声,一下一下敲在林之倾心口,恍惚间,她好似受了蛊惑,轻轻抬起脚尖,却狠狠踩住杨番的咽喉。 那细不可闻的断裂声崩断了她的心弦,林之倾如魔怔般在杨番的脖颈上反复碾压,直到朱大沙包大的手掌按住她的鞋底,才恍然间回过神。 朱大的脸上没有半点惊色,却憨笑道:“大人,您有事喊小的就好,别弄脏了衣裳。”言罢,伸手按住杨番脑袋,轻轻一拧,就扭断了他的脊骨。 门外微风拂过,架上的纸张沙沙作响,林之倾回首,突感脚下虚软,她扶着木架,无力道:“把这人藏起来,顺道把库房内的血迹清理干净,此事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朱大得令后,便将诸事处置妥当,之后一切便如李胥所见…… “兰若……兰若,在想什么呢?”李胥轻唤道。 林之倾收敛思绪,失魂道:“其实……杨番并非蔡晋昌所杀……是我踩断了他的喉骨……” “傻兰若,踩断喉骨是杀不死人的,你这劲道只够杀只鸡,杨番是死于失血过多。”李胥故作揶揄,伸手抚上她的掌心,转而调侃道:“兰若这是累糊涂了,下月京郊要办击鞠赛,我们一块儿去凑个热闹,散散心。” 林之倾顺着他的话音,彷徨的点了点头。 第三十四章 今年的七月过得尤为爽利,入夜后的徐风带着丝丝凉意,不似往年炙热难耐,百姓们纷纷笑谈,怕是秋日来得早,今冬不好熬。 八月,吏部调令下发,沈奕升任兵部侍郎,众臣恭贺。因大将军班师回朝之故,京中一时间,增了诸多家将武官,搁置许多年的击鞠赛,又被重新提上台面。 击鞠赛以四人为一组,由抽签决定对抗之队,一刻钟为限,进球多者为胜,初选三局两胜制,决赛则为五局三胜制。 礼部将击鞠赛办在京郊三里外的马场,赛场四周围了断垣,树了红旗,又选了处平坦的松软之地搭建帐篷以供休憩。诸事妥当之后,重中之重就属击鞠赛的彩头了,礼部一众官员商议半天,选不好嘉奖之物,索性化繁为简,请桓帝赐了副墨宝以作嘉勉。 八月初五,恰逢休沐日,又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辰时四刻,球场内早挤满了摩拳擦掌的人影,有人牵马巡视场地,有人调适马具,更有三五结群的几人在研讨战术。 巳初时分,林之倾和李胥才姗姗来迟,场上早有两队人,正在展开激烈对抗,马蹄踏过之处,沙土飞扬,欢呼声此起彼伏。二人坐定后,林之倾疑惑道:“你适才怎么不说开赛时辰?” “早膳最要紧,误了时辰又如何?”李胥明知故问。 二人言谈间,刘雄急匆匆跑来,“主子,您的马耍脾气了,还撅马蹄踹人!” 马厩外远远便听闻小厮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待走近,只见匹通身雪白的骏马立于人群中央,傲视群雄的轻蔑模样,颇得其主人真传,被它踢断的木栅栏明晃晃的断成了几截,四周则围满抱头逃窜的小厮。 林之倾并不惧怕马儿,见刘雄瑟缩畏惧的样子,略感好奇,“刘雄,这是梓清的马,你又为何这般惧怕它?”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马六亲不认且喜怒无常,不管谁在它跟前,若不随心意了,撂起蹄子就踢。”刘雄对此马亦是束手无策,只得老老实实坦白道。 林之倾颔首,见李胥捡起马具,驾轻就熟地一一套在马儿上,可见平日里,这些活儿他可没少干,那马儿似乎仍不服气,鼻子里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待收拾完毕,李胥牵着缰绳,将马儿拉到林之倾面前,道:“兰若,来,上马。” 这马儿生得高大,马背与她的个头堪堪齐平,林之倾不由地向后退了半步,思及刘雄适才所言,忙推拒道:“不了不了,它既不愿意,就别勉强……” “兰若别怕,它只是格外害羞而已,不喜陌生之人碰触它,你伸手摸摸它,待它习惯便相安无事了。” 林之倾架不住李胥的软言相劝,一咬牙,闭眼抬手,一把搭在马鼻子上,暗道,大不了就让它踹一脚,日后便以此为把柄,遇事便拿来要挟李胥。 她静默地等了半会儿,手心上拂过条温热的软/肉,蹭得手掌湿漉漉一片,林之倾偷偷睁开一眼,见那马儿正在舔舐自己的掌心,两个大鼻孔跟着一张一合,甚是可爱。 “我可没诓你吧,你看,它喜欢你。” 李胥欣慰地拍了拍马脖子,示意林之倾上马,她打量着齐腰高的马镫,挠头苦笑,“坊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欺我……” “我给你借力,”李胥一下了然,双手交叠掌心向上,摊到林之倾面前,“来,踩我手上。” 她倒也不客气,双手紧抓马鞍,右脚踩在李胥掌心,借着手劲翻身上马,稳稳落座,眼前视野豁然开阔,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待坐上马背,林之倾才惊觉,它脖颈后的鬃毛与众不同,既长又密,犹如少女的长发,拖曳而下,且手感甚好,遂低头问李胥:“这马儿叫什么?” 此刻,从马厩后倏然闪出一人,抢先一步答道:“这是狮子骢!”话音刚落,那人正欲凑近细细瞧下狮子骢,它却极为不耐烦,哼哧着抬起了前蹄。 林之倾面色一变,心知狮子骢这是要踹人了,来不及抓住缰绳,唯有抓紧它的鬃毛,哪知狮子骢极有灵性,只抬蹄在原地狠狠踩踏了几下,以作威慑,可是那人非但不为所动还大有步步逼近之态,气得它呲牙裂嘴,怒目而视。 “燕大小姐此举是何意?”李胥微眯着双眸,似笑非笑道:“你明知狮子骢不喜生人,如此挑衅之举,是想逼它踹你?还是另有所图?” 燕漪连连后退,眼中的歉意不似有假,慌忙解释道:“殿下您千万别误会,我并无恶意。适才听闻马厩这儿有骚动,过来一瞧便看到了狮子骢,只因太过喜欢这骏马,无意间冲撞了殿下,还望二位见谅。” 言罢,燕漪并未离去,只退开了数步之遥,隔着栅栏远观,当真如她所言,连眼底都是难掩的欣喜之情。 李胥未作理会,随着马蹄踢踏声响起,二人一马渐行渐远。 燕漪托腮凝望,她对林之倾实在太过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在群臣聚集之地说出这番震惊四座的言辞。 正思忖间,场内忽惊起震耳欲聋的铜锣声,礼部小吏高声叫喊,宣布进入下一轮新赛。 刘雄不知从何处又牵来两匹棕红色骏马,个头略小,却也体格精壮,他将其中一匹马儿的缰绳交到李胥手上,自己则默默退至角落。这时从暗处钻出一人,拦住李胥去路,急切道:“梓清,我要上场!” 李胥神色一凝,缓声道:“易宣,今日不合适,你且待帐篷内,去陪陪舅父。” 崔敬澜置若罔闻,眼尾隐隐泛红,死死攥住李胥袖口不肯松手,好在崔子风闻声赶来,眉心微蹙,严肃道:“易宣!你回来!” 他这才勉强松开手掌,垂头丧气的进了大帐。 初选队伍良莠不齐,不出一个时辰,胜负已定,共有七组队伍胜出,礼部小吏按照规矩,重新进行抽签仪式,李胥甚为幸运,首轮不战而胜,直接晋级。 此时已近晌午,虽秋日已至,仍免不了日头毒辣,故而赛事稍作停歇,未时再行重开。此刻下场的参赛之人,大多精疲力尽,浑身湿汗,正陆陆续续散去,遥遥望见一匹银白宝驹,伫立于场边,着实瞩目,引得路过之人纷纷侧目。 林之倾招架不住这些热忱的眸光,驾着狮子骢退至暗处,而后甩开马镫,弯腰抱住马脖,直愣愣地往下跳,身后突然伸出一双纤细而有力的臂膀,将她稳稳接住。 “吓死我了,林大人可不能这样子下马,亏得我臂力不错,若换作旁人,你可指不定得摔多惨。”虽是抱怨之词,那人手上却丝毫不敢松懈,直至林之倾两脚落地,才敢松手。 林之倾回头,见燕漪甩了甩手腕,道:“大人可别多想,我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多谢,有劳大小姐。” 简单道谢后,林之倾牵马离开,燕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在自己腰身上反复比划。方才近身碰触,她发现林之倾身量娇小,骨骼柔软,身上散发的熏香更是气味独特,她只能隐约分辨出其中混有茉莉、沉水香还有甘松,皆是少见而昂贵的香料。 燕漪抬头,忽见自己父亲不知何时来了场边,众人上前与其寒暄,燕琼丛面带笑容,朗声道:“没想到今日兴致如此高涨,老夫给击鞠赛再加个彩头,各位意下如何?” 各种欢呼、奉承,争先恐后响起,适才的种种疲累仿佛一扫而空,燕琼丛展颜一笑,特命人取来一架□□,向众人展示。 林之倾驻足,粗略一看,倒瞧不出甚么玄机,只是比普通□□短了几寸而已,她探身问李胥:“这东西可有甚么名堂不?” 这时,崔敬澜刚从帐篷内钻出半个身子,闻言,细细打量了一番,应道:“这□□是军器监最新打造的,不仅轻巧,且射程远,作为奇袭之用。” 见林之倾不停颔首,又踮脚远眺,李胥微笑道:“小心闪了脖子,我把它赢来,你慢慢瞧便是……” 话音未落,身侧走来一人,蓦地停了脚步,万年不变的轻佻笑靥配上一双含情桃花眼,像极了勾魂的狐狸精,慵懒声线下更是充满了挑衅意味,他掩嘴偷笑道:“果真是美人如画,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看来今日,襄王有效仿之意,只是这彩头可没那么容易拿。” “靖王世子虽困于内宫这弹丸之地,可大丈夫该有颗豁达不拘之心,别成日里跟在内侍后头,尽学些听墙根的本事。至于彩头,还不知鹿死谁手,不必急于妄下定论。”李胥冷声回敬道。 元昱面上喜怒莫辨,二人之间倒不至于剑拔弩张,岂料此言一出,却是惹恼了元昱身后的燕池俊,他一把蹿上前,厉声道:“襄王好大的口气啊,我与景佑皆是将门之后,可不同殿下这般娇生惯养,赛场无眼,若伤了殿下,只怕永定侯要心痛了。” “哼……将门之后?!”崔敬澜一反常态,轻蔑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嘲讽道:“不过是窝里斗的货。” 林之倾眉头一紧,就在几人怔愣之刻,蛮横的燕池俊撸起衣袖,挥拳直击崔敬澜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崔子风现身出手阻拦。他见讨不到便宜,遂指桑骂槐道:“一个家奴都敢如此放肆,果然是家风沦丧。”言罢,拂袖而去。 崔子风面色沉沉,只瞧了眼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燕家危矣……” 这段意外的不愉快,并未影响几人情绪,食毕,熟悉的铜锣声再次隆隆作响,已到了未时。 李胥衣袖一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顶帷帽,戴在林之倾头上,又细心地为她系上带子,嘱咐道:“外面日头晒风沙更大,让你待帐篷内,定是不肯的,就带着这个吧。” 她伸手扣了下帽沿,甚为合心意,岂料场边早已密不透风地围了数层人墙,声势之浩大,堪称盛典。林之倾无奈,不得不借助狮子骢,为自己寻个开阔的视野,好在马儿高大,坐上马背后,眼前果真一览无遗。 燕漪挤在观赛人群中,初选时她便瞧出了里头的端倪,凡遇上燕池俊的队伍,大多顾及父亲的面子而未尽全力,少数则是实力不济,进了决赛后亦是如此。 她兴致乏乏地四下环顾,掠过熙熙攘攘的人海,只一眼就瞧见了孤傲醒目的狮子骢和它背上风华绝代的美人。 风沙卷起帷帽下的纱幔,那灵动双眸内折射出的点点星光,好似北疆夜空中最为璀璨的星辰,那样的纯粹无瑕,令燕漪不由的心驰神往,她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脑中莫名的浮想联翩。 第三十五章 击鞠赛紧锣密鼓的接近了尾声,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燕琼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仅剩的两支队伍,继而亲自敲响铜锣以示开赛。 林之倾大致扫了一眼燕池俊队中成员,除元昱之外,另两人面生得很,多半是北疆军中的将领。原以为元昱会负进攻之责,岂料他竟是边缘防守为主,一直游走于场后,手中的马杖更是形同虚设,完全没和藤球沾过边。 一开场,双方皆以试探为主,进球数不相上下,正当众人以为头一场比拼会以平局告终之时,刘雄一记奋力传球突破对方防守,在另一名巡防营将领的协助下,一路锐不可挡。 临近球门,只见刘雄蓦地凌空而起,马杖正中球心,那藤球呼啸而起,直冲球门。眼看着李胥一方,将要赢下第一局比赛,藤球却在半途被元昱挥杖击偏,圆球擦过门柱滚落在地,只偏了数寸之距,果真是惊险万分。 元昱轻笑,与李胥遥遥相望,彼此眸中皆是不屑神情,正当燕池俊沉浸在适才那一球的侥幸之中,刘雄早已一个回马枪,趁其不备,将几寸之遥的藤球,稳稳当当地送入球门。 铜锣响起,赛事暂歇,第一局击鞠,有惊无险,场内充斥着燕池俊喋喋不休的怒骂声,元昱原不想理会,他却有愈演愈烈之势,不仅将队中几人聚集在一处,还执意拉上元昱商议战术。 第二局开赛,燕池俊一方采取了换防之策,四人同时参与进攻,可这几人却不以藤球为目标,而是各自为营徘徊左右。林之倾隐隐觉察到不对劲,果不其然,在刘雄截下藤球,欲折返而归之时,一名北疆将领紧追其后,待接近其身侧,突然勒马止步,而后高高扬起马杖作势截球。 刘雄见状,掉转马杖将脚下藤球传向队友,哪知对方的马杖只是虚晃一招,越过藤球,竟朝刘雄面门直冲而来。 他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仰面朝天,堪堪避过攻势,燕池俊则后来居上,手持马杖佯装接球,实则不偏不倚击向刘雄坐骑的前腿,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后与刘雄齐齐倒地,他被压在马儿身下,动弹不得。 燕池俊见奸计得逞,吹着口哨,朝李胥比了个手势,一副十足的小人之相,礼部小吏急忙敲响铜锣,制止了比赛,场外医官匆匆上阵,奉命为刘雄诊治。燕池俊扫视人群,见他虽未有大碍,然伤了腿,无法再骑马驰骋,心中窃喜,嘴上则阴阳怪气道:“这畜生发狂之事,在所难免。” 场上异动自然引起了燕漪注意,哪怕未看到此事全貌,单从自己兄长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便可窥见一斑,她紧拧眉心,闪身钻出了人堆。 刘雄心有不甘的被抬出了马场,迎面风卷黄沙,马蹄大作,一匹健硕强壮的粉色骏马停在李胥面前,未见其容先闻其声,“殿下若不嫌弃,我来替上空位,如何?” 挥手拂过浮尘,李胥未及表态,耳畔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怒喝:“燕秀安,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跟我作对?!” 燕漪眼尾一挑,漫不经心道:“兄长,你容我当一次周幽王过过瘾呗!” 燕池俊恼羞成怒,眸色一沉,发狠道:“你可别敬酒不喝喝罚酒。” 燕漪偏过头,指尖抠了抠耳洞,朝着燕池俊虚弹了一指本不存在的耳屎,而后催促道:“日头都要下西山了,赶紧开打。” 击鞠赛在燕池俊气急败坏的嘶吼声中继续进行,开赛后,他故伎重施,命人三番五次下狠手偷袭对手。燕漪见状,设法中途阻拦,两名北疆将领心有忌惮,故而畏首畏尾。 燕漪骑术精湛,攻守兼备,又与李胥配合无间,是个不可多得的帮手。燕池俊自知不是李胥对手,只能避其锋芒,又碰上胞妹这个硬茬,眼看对手如鱼得水,遥遥领先,他的怨气越积越深,大有压制不住之势。 赛事很快进入白热化,决胜局上,李胥一个突进,击出最后一球,藤球如呼啸的利箭直冲球门,为击鞠赛画上了圆满的结局,那一刻,积聚在燕池俊胸中的怨怼仿佛猛兽出笼,无人可挡。他挥动马杖,趁其不备袭向李胥后背,说时迟那时快,燕池俊只觉余光里黑影一晃,身子一侧便突遭重击,整个人失控般的滚下马背。 他一时失神,随即爬起身,大吼道:“燕秀安,你居然敢这么对我?!” “你吼什么?馒头它有分寸的。”燕漪拍了拍马脖子,方才那一记前蹄直踢,当真是又快又准,力道拿捏的极为恰到好处,她满意的轻捋马鬃,得意道:“你这不是毫发无伤,生龙活虎的。” 看着燕琼丛亲自将彩头交到了李胥手中,一面夸赞后生可畏,燕池俊眸色阴郁,狠狠地砸断了马杖,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唉……是老夫教子无方,让穆昀兄见笑了。” 崔子风对燕池俊此举早已屡见不鲜,故作宽慰道:“燕兄不必介怀,少年郎本就血气方刚。” 二位权臣佯装寒暄之时,自是免不了旁人的一番吹捧。 燕漪退至一旁,眸光倏地冷了下来,适才赛场之上,二人并驾齐驱,因烈日暴晒外加体热之故,她无意间嗅到了,李胥贴身里衣所散发而出的一缕极为浅淡的熟悉气味,这丝味道与林之倾衣裳上的熏香,竟然毫无二致。 李胥将彩头弓/弩交到林之倾手上,二人携手找了处阴凉通风的树荫,静候回府的马车。 林之倾解下帷帽,微风拂过脸庞,吹起额边碎发,李胥伸手抚了抚细软的碎发,调侃道:“不知兰若可舍得将额间碎发赠与我,我正巧缺支毛笔。” “又开始说胡话了。”林之倾别过脸,低头把玩弓/弩,继续道:“适才见那燕家公子,输了击鞠心有不甘,我倒觉得他既然如此在乎,这彩头让给他也无妨。” 李胥故作沉思,而后深沉道:“兰若此言差矣,‘岁月静好,天遂人愿’本就是奢望,世间万物诸事,差强人意才是常态,既然燕府没人教过燕公子这个道理,今日我便勉为其难当回教书先生。”话音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佯装抱怨道:“为何兰若如此在意他人心思,却唯独不夸赞我呢?” 林之倾收紧帷帽,抬头凝视李胥,眸光错落间波光流转,朱唇轻启,道:“梓清,你本就是这荒诞世间最美好珍贵之人,无须旁人的赞扬肯定。” 李胥一怔,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凝神远眺,面色一变,牵起林之倾的手心,道:“此处闷热,先回帐篷吧。” 她任由李胥牵着走出树丛,却仍是狭路相逢遇上不速之客,燕池俊一见李胥,满脸愠色,出言不善道:“好狗不挡道。” 李胥嗤笑,指了指脚下的石子路,道:“燕公子贵在有自知之明,既如此,怎么还不让道?” 燕池俊不明所以,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新仇旧恨相加,令他血气翻涌,面泛油光的磨盘大脸被憋得通红,竟让林之倾一下想到了火炉内烤制的油酥烙饼。她舔了舔嘴唇,又咽了下口水,逗得李胥盈盈欲笑,探身道:“看来兰若是饿了。” 本是个无意之举,可在燕池俊看来,这低声笑语处处透着挑衅鄙视,耳畔又适时传来元昱的激将挑拨之言,“士达,你宽宽心,切莫将这事闹大,虽是殿下理亏在线,可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永定侯的面子总是要顾及的,再者……” 元昱欲言又止,佯装苦笑道:“退一步开阔天空,何必非要动手,此处可有文臣在场,若失手伤及无辜,少不了群臣的口诛笔伐。” 这直白而拙劣的说辞,也就燕池俊这般蛮横公子哥,才会入套上当,李胥不愿继续激化矛盾,遂将林之倾护在身侧,绕道而行。 岂料行至交叉口,不知从何处忽然飞出一枝长/鞭,直冲林之倾面门,就在鞭/身堪堪碰触到脸庞之时,下一刻,长/鞭如同一条被人捏住命门的毒蛇,停在半空动弹不得。 林之倾定晴一看,李胥一手攥住鞭尾,暗色的眸底杀机毕露,她料准元昱只会袖手旁观,遂急忙后退了几步,手心移至弓/弩,情急之下,这才惊觉弩上少了箭矢。 李胥手握鞭尾,在掌心反绕一圈,手臂运劲,竟硬生生地将燕池俊从马背上拽下,落地那刻,元昱也飞身而下,将自己当作垫背石,挡在他身下,随着一声闷哼,两人皆重重栽倒在地。 元昱一个翻身,迅速扶起燕池俊,担忧道:“士达,有否受伤?” 还未等燕池俊回神,李胥抓起马鞭,劈头盖脸的抽来,一下一下直朝他的脸盘而来,元昱见状,以臂为盾,为他遮挡鞭击,不仅巧妙地避开了攻势,还装作不敌对手,逐渐落于下风。 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燕池俊额间青筋毕露,咬牙切齿地一跃而起,一把推开元昱,元昱一个趔趄未稳住身形,袖间掉出一物,是把小巧精致的匕首。 树林外渐渐汇集了不少来人,有人循声而来,有人恰巧路过,皆不知来龙去脉,唯独见到元昱二人联手,不敌李胥一人,且呈节节败退之姿。燕池俊脸泛青白,恼羞成怒下,竟不管不顾地抓起匕首便刺,却不想刀刃方出刀鞘,就被人从后握住。 锋利的刀口划开掌心,血光四溅,原来是闻声赶来的崔敬澜,徒手接住了刀刃,他以血肉之躯钳制对方手中武器,另一手五指握拳,狠狠击向燕池俊鼻梁。 电光火石间,燕池俊来不及躲避,迎面吃了一拳,只觉鼻尖嘴唇隐隐发麻,腥苦的液体喷涌而出,灌了满嘴满脸。 李胥一惊,闪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燕池俊手腕,两指一错,掰折了他的手腕,匕首从其掌内脱出。为防他再行不轨之事,李胥揪住他的后颈衣领,一脚踢在其膝弯处,燕池俊如同块破布一般,整个身子下盘不稳,晃晃悠悠地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从远处帐篷,急匆匆赶来一队人,燕池俊颓然地抬头一瞧,顿时眸光闪闪,捂着口鼻匍匐向前,燕琼丛微微蹙眉,问道:“士达,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见他口齿不清,又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燕琼丛环视四周,此刻,早有好事之人开始冷嘲热讽作壁上观,他面色铁青,质问道:“士达,这匕首从何而来?” 燕池俊自小便不敢在父亲面前扯谎,他心虚地低头垂眸,眼神闪烁又含糊其辞,此中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燕琼丛扶额叹气,早知他不成材,却不想竟这般窝囊愚蠢,枉费他平日的悉心教导,今日不仅在赛场丢了大将之风,现下又这般带刀偷袭,让整个将军府颜面扫地。 “来人,将这逆子给我绑起来带回军营!”燕琼丛大喝道,又转而向李胥致歉,“冲撞了殿下,是微臣的罪过,改日定带犬子登门谢罪,望殿下海涵。” 李胥眸色淡淡,怒而不嗔,让人一时摸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只见他抽出匕首丢在元昱脚边,朝燕琼丛颔首后,三人相继离开。 崔敬澜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幸好崔子风要事在身,现行一步回了侯府,若是他老人家见到此情此景,又免不了一通责骂。 没想到一场击鞠赛,搞得侯府连伤两人,李胥做贼似的载着伤员偷溜回府,却在偏门撞上了离府的沈奕。几人心照不宣,只道赛场无眼,崔敬澜乃混乱之中被旁人所伤,沈奕心疼的抚过鲜血淋漓的刀伤,又再三嘱咐了几句,才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 有道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李胥穿过游廊时,被崔子风逮个正着,他神色凝重,一言不发的指了指书房。 安顿好崔敬澜后,舅甥二人就燕琼丛回京一事进行了一番商讨。 崔子风:“接兵部消息,月前,尚书令松了北疆军供,不仅如此,还补足了年前拖欠的所有军饷、军粮和马匹等种种供给。” 李胥略一思忖,提出异议,道:“兵部拖欠军饷并非一两月之事,这本多年烂账,大将军早该习惯了,舅父何时见他上书催过军饷?!尚书令以为自己携兵部可制衡北疆边防,殊不知燕家根本不缺这点东西,大将军此次回京恐有其他内情。” 崔子风:“那依你之见,他此次无诏回京所为何事?” 李胥揉了揉眉心,笑道:“舅父,我也是局外人,今日所言不过是妄断之辞,舅父随便听听便好。” 随后他清了清嗓门,缓声继续道:“舅父在京内消息灵通,却对大军班师回朝这等大事毫无觉察,照理说,完全不合乎情理。但反观之,此事不恰恰证实了大将军回京一事与朝中各方势力并无干系。既能让大将军如此兴师动众,定是切身利益驱动,如此一想,非‘边疆战事’莫属。” 此言有理有据,崔子风不得不感叹后生可畏,遂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第三十六章 一晃眼,入了夜,林之倾被李胥强留府中用饭,一家人围坐一团,和和气气。侯府晚膳一向从简,只备了些清粥小菜,刘伯还特意命后厨烙了几张酥饼以充门面。 林之倾早已饥肠辘辘,“咕噜咕噜”的空嗝声不绝于耳,崔子风面上仍摆着严肃样,口中轻叹道:“饿了便说,老夫何时成了你等眼中的恶监工?” 她恭敬的点点头,抓起金黄脆香的千层酥,咬了一口入肚,不仅葱香扑鼻酥脆适中,其中还塞满了当季的蔬果,侯府的厨子果真手艺了得,足可媲美百年老店!林之倾喜不自胜,垂眸一瞧,忽忆起燕池俊那张极为神似的胖脸,指着碗里的半个饼面,笑问李胥:“这酥饼像不像那个人的脸盘子?” 李胥心领神会,二人相视一笑,却遭了崔子风的呵止,“食不言,寝不语!” 林之倾不敢再肆意说笑,低头老老实实的吃饼,厅内顿时一片宁静,只剩下饼面碎裂的脆响声,崔子风喝了几口粥,又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遥想多年前,林之倾连中三元,震惊朝野,连内阁一众老臣都不禁感慨,文曲星下凡实乃瑞朝祥兆。只是这名动盛京的状元郎并未入阁为官,却进了文臣武官最为不齿的刑狱之司,文臣嘲笑此乃下九流屠夫之辈,武官又鄙视其凭借刑具狐假虎威之态,当真是辜负了一身的才华,满腹的经纶。 思及此处,崔子风又不免心怀惋惜,搁下碗碟,问道:“兰若师从何人?” “谈不上师从,县城请来的老书生而已,他还缺了两颗门牙,每每念起诗词,总是话里漏风。”林之倾抹去嘴边的酥皮屑,认真答道。 崔子风不置可否,他此前已见识过林家老爷的荒唐之举,心下多了几分顾虑,便直言道:“你虽有才,但不可恃才傲物,更不能罔顾礼法,念及你当初年幼,才会犯下这等欺君大罪,今后须得加倍留心,莫再招惹是非!” 林之倾伸手又抓起个酥饼,坦然道:“年少时,我只想当个富甲一方的商贾,虽不受人待见,但一生衣食无忧已是足矣。偏生兄长愚钝,破了老爷子的当官梦,他便生出个荒谬的计谋,逼我替兄赶考,待取得功名后让与兄长,没成想连中三元,老爷子又气又急,不得不将计就计,造就了如今这副死局。” 李胥闻言,一时语塞,缓了半晌,道:“兰若,你可知连中三元是何等的奇事?” “略有耳闻,可惜入仕后才知俸禄竟这般少,我若从商,此刻已是家财万贯了吧?” 林之倾三两下又啃掉了半个酥饼,仍是意犹未尽,砸了砸嘴忽觉口渴,李胥忙命人去取牛乳,还不忘叮嘱多添蜂蜜,见她满嘴满手皆是油渍,又从怀中摸出帕巾为她仔细擦拭干净。 崔子风已见惯外甥这般殷勤举动,此时此刻,倒是见怪不怪了,只是惊诧于眼前这个旷世逸才,却是个爱财之人。文人一向自诩视金钱如粪土,唯高风亮节才是毕生所求,而林之倾竟背道而驰,故调侃道:“兰若不待鸿文阁,却剑走偏锋执掌大理寺,难不成大理寺俸禄更多?” 林之倾愣了愣,嘴边的酥饼皮滑落到衣袍上,溅出点点油印,她避开崔子风眸光,只淡淡的应了句:“我入仕只为留任刑狱三司,别无他求。” 崔子风不明所以,只微微颔首不再追问,此时,侍女送来温热的牛乳,他活了一把年纪,亦有自知之明,便不再打扰二人清净,径自去了园中散步。 没了崔子风的压制,李胥胆大了不少,待她喝完牛乳,试探道:“兰若,有件小事须与你商量,你且吃着,听我道来便好。”见林之倾未有异议,他轻咳几声,陪笑道:“前几日负责修缮林府的瓦匠,一时偷懒,竟砸坏了正房的屋顶,捅了个盆大的窟窿。” “什么?!”林之倾一惊,“蹭”地一下从椅中蹿起,气愤道:“他怕是并非偷懒,而是学艺不精吧,把工钱同他结了,再换个新瓦匠!” “你莫气,刘伯已着手去办了,只是需花些时日重新休整,如此一来,兰若怕是住不了林府了。” “原来如此,”林之倾一下了然,搁下酥饼,打量了李胥一眼,却也不戳穿他的伎俩,只是故作心疼道:“唉……天有不测风云,我也着实料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住陋室,无妨无妨,这几日天晴,还能夜观星象,住着正合适。” “住不了,真的住不了!那屋顶檩木都断了几根!”李胥仓皇解释,又指着自家屋梁,道:“你自己瞧瞧这房顶,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万使不得。” “你既知危险,又为何砸漏我主屋的房顶?”林之倾随即质问道。 “大人断案不公,你冤枉我,还企图以恫吓之言威胁我。” 林之倾一拍桌面,挑眉道:“你言辞闪烁,恐有大嫌疑,本官念你初犯,还是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岂料李胥却神神秘秘地凑上前,状似无赖道:“我拒不认罪,兰若上大刑吧。” 林之倾一时气急,直接拿酥饼堵住了他的嘴,气道:“噎死你了事,左右我是不会住侯府的,你断了这个念想吧。” 李胥亦不气馁,嚼完口中酥饼后,旁敲侧击道:“侯府亦是崔府,可不是襄王府,兰若究竟在顾及什么?难道是暗觉舅父刻薄,抑或是嫌弃侯府简陋?” “你惯会曲解人意的,我不与你理论,我的朝服,公文,还有诸多琐碎小物都留在林府,是断不可能搬去别处的。况且侯爷最不喜外人嚼舌根,你该谨记这点,不要作节外生枝之事。” 李胥知其固执,然而他比林之倾更为狡猾,继而话锋一转,道:“朝服和公文我自会命人去取,至于别的物件,侯府样样不缺。而这旁人议论之事,根本不值得一提,朝中不乏两袖清风的文臣武官,同僚接济本就是美谈,何来嚼舌根一说?” “你……唉……罢了罢了。” 林之倾自知争不过早有预谋的李胥,与其白费工夫争论,不如顺水推舟应下此事。 不一会儿,碗底见空,林之倾仰靠椅背,吹着秋风消食,白日里击鞠赛上种种变故,仿佛走马灯般在脑中不断闪现,她扭头问李胥:“梓清,先帝在位期间,靖王企图起兵作乱,被燕大将军领兵镇压,可靖王唯一的嫡子元昱却与燕家大公子这般熟络亲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此二人都曾是京中质子,又是总角之交,可谓是郎才男貌,般配得很。”李胥言辞间满是讥讽鄙夷之色。 这番阴阳怪气的嘲讽之辞,让林之倾顿时起了逗弄之心,不禁调笑道:“这俩人可不就是梓清家里头,欠租交不起粮的佃户之子么,被家中父亲送来当长工抵债。” 李胥哭笑不得,可乍一听,又甚觉有理,不免自嘲道:“家中可不敢用这样的长工,就怕哪天放火杀人,以泄心头之恨。” 此乃是李胥有感而发,林之倾闻言一怔,突然抓起李胥一手,摊开他的掌心细细查看,暗自自责不该如此粗心,他虽未言痛,可那软/鞭可是结结实实的抽在了李胥身上。从来都是他将自己捧在手心精心呵护,不让旁人伤她辱她,而自己却这般疏忽大意…… 一条暗红的鞭痕横穿掌心,哪怕过了几个时辰,仍未有消散的迹象,林之倾心疼地抚了抚发红的肌肤,怯声问道:“还疼吗?为何不敷药?” “只是皮肉上的淤痕而已,不疼的无须敷药。” 见她泫然欲泣,李胥慌忙抚慰道:“我自小顽劣,常常摔得满身淤痕,不消几日就散了,早已习以为常。兰若是个文静之人,头一次见这些自然心中害怕,都是些虚张声势的痕迹,不足为惧。” “你又诓骗我……” 林之倾不满地嘟囔出声,在她面前之人,曾是瑞朝最尊贵的嫡皇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内侍敢让他摔跟头,这谎话编得一点儿都不精妙! 李胥此生虽有不少惧怕之人,却唯独忌惮林之倾的眼泪,眼看她眼里蓄起了水雾,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无论是皇亲贵胄抑或是百姓稚子,男孩子打小就这样,上房揭瓦样样在行,旁人是管都管不住。兰若少时未和同龄的孩子这般玩耍过,自然对我的说辞半信半疑,将来你生养了男娃娃,便知我此话真假。” “……” 李胥见她沉默不语,以为自己的狡辩奏效,正欲再渲染一番,就见刘伯匆匆过来回禀,说是林府的一应物件都已收拾妥当搬到了侯府,厢房也准备妥当。 李胥暗道不好,见“阴谋”被彻底戳破,借故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翌日下朝,林之倾在府衙处理公务,过了晌午,来了位意外之客,燕漪携了诸多特产药材和补品前来拜访。她一见林之倾,也不拐弯抹角的虚张声势,直接开口道:“击鞠赛上,兄长惹祸,父亲已重责了他,本想送些滋补之物给受伤的崔统领,然而几次三番总见不着人,故来大理寺叨扰大人,还请见谅。” “大小姐不必多礼。”林之倾起身将人迎进了门,又为她沏了壶茶,回首问道:“燕小姐怎么不将礼品送去侯府?” 她撇了撇嘴,不情愿的神色跃然于目,随即道:“怕是入不了侯府的门……说起来,父亲和侯爷相识已久,还曾一同抵御过外敌入侵,时过境迁,如今竟成了这般生疏模样。” 林之倾心下一沉,看来两家积怨已久,只是永定侯一向大度,绝不会为了彼此争权夺利之事而失了气度,这般拒人之态实属反常,怕是另有缘由。 她不动声色,却语带暗讽,道:“大小姐所言即是,只是人心隔肚皮,时至今日,诸事诸人皆在变,你若不知侯爷为何如此,那便细想想,将军府这些年的人事变迁吧。” 岂料燕漪闻言,当真深思起来,见她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缓,林之倾竟有几分诧异,紧接着燕漪开始旁若无人的大吐苦水,“父亲倒是与平常无异,可兄长俨然变成了个无赖,他年少离家,燕府上下皆是心疼他的。可多年后再重逢,从前那个憨厚的兄长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却是个蛮横无理的二流子……”说到此处,燕漪眉宇间皆是不舍无奈之情。 “此后,我和兄长似乎成了只有血缘牵绊的陌生人,对他更是又爱又恨……我时常在想,也许变得疏远的并不是兄长而是自己,如此一想,心里便好受多了。若是当初我能替兄长留在盛京,不知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林之倾不置一词,只是静默地为她添了杯新茶,不知是因无人倾诉,抑或是压抑许久之故,燕漪竟滔滔不绝地讲了小半个时辰,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语气中却透着股心酸悲凉。 “父亲年少从军,毫不避讳的说,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将军,权贵世家瞧不起燕家的门第,而别的武将又嫌燕府功高跋扈,不与我等深交。畏燕家者,道满门忠烈,鄙燕家者,暗道满门莽夫,虽坐拥瑞朝五十万大军又如何,兵权归属皇家,从来不是燕家的……” “大小姐请慎言,到此为止吧。” 林之倾拎起茶壶,收起燕漪手中未饮尽的半杯茶水,却被她一把夺过,燕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皓齿,拍了拍胸口,道:“我知道林大人是嘴硬心软之人,你拦我自是为我着想,可我心口这团东西堵得喘不上气……你莫怕,今日之言若闹上朝堂,由我燕秀安一力承担,燕家少将军的面子除了陛下,旁人自是会礼让三分的!” “少将军?”林之倾一怔,倒是对军中诸事起了几分兴致。 “哈哈哈……林大人想不到吧,军中除父亲和夏将军外,就属我的威望最高。” 燕漪双眸发亮,索性提起茶壶,就着壶嘴一饮而尽,豪爽的性子一览无遗。 林之倾神色如常,嘴上敷衍的夸赞了一句,“大将军果真十分疼爱小姐啊。” 燕漪看似字字出自肺腑,未有半句虚言,林之倾心底却疑窦渐生,若真如其所述,燕家既无姻亲帮衬,又无同袍相持,在朝中全凭一己之力立足,那么燕家是断然做不到独揽大军,一手把控边防军务大权的! 这些豪言壮志骗骗黄口小儿绰绰有余,想瞒过位列九卿的林之倾绝非易事,她不知其话中有几分真假,遂答允将其所送之物,系数带回侯府,这才草草打发了燕漪。 第三十七章 日落西山,林之倾命朱大寻了个大木箱,将礼品一一收齐,原以为自行带回侯府不是甚么难事,岂料刚拎起两侧铜环,箱底堪堪离地就差点闪了腰,不禁暗叹,果然不能小瞧武将的身手。 恰逢下职时辰,远远瞧见辆奢华的四架马车停在门外,林之倾招了招手, “别躲车上了,这儿有活计留给你。” 帷幔从里掀开,钻出个人影,身形一闪,一下跃到林之倾眼前,低头扫了眼,纳闷道:“兰若备这些东西作什么?” “燕大小姐送来府衙,说是给易宣的。” 李胥神色微妙,单手拎起木箱,冷笑道:“刘雄,将东西丢了。” 他唇角紧抿,极少露出这般肃然神情,林之倾随之一震,才觉出这事做得欠缺考虑,明知侯府拒之门外,自己不该擅作主张收下燕府的东西。 “兰若,今日咱俩不回侯府用晚膳了,听闻鹤斋楼出了秋日宴新菜品,一同去尝尝?”李胥回首笑道,依旧是往日里风轻云淡的和煦笑靥。 林之倾踌躇半晌,轻声道:“梓清,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李胥闻言,笑容一下僵在嘴角,缓步走到她眼前,神色再次变得严肃,林之倾心虚地垂眸盯着自己脚尖,忽觉有人凑近,呼吸间的热气时不时吹在耳尖,带着几许痒意,她伸手挠了挠耳垂,指尖被李胥一把擒住,攥在手心。 “兰若为何不看我?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何跟我说对不起?” 林之倾抬头,李胥眸中晦暗不明,掺杂了许多看不清的东西,她低声嘟囔:“侯府拒了燕秀安的礼,我也本该一并拒绝的,这个顺水人情做得尤为不妥……” “兰若,你不用顾及任何人,不必在意任何事,一切遵从本心,无愧于心就好。你收下礼品,同我丢了东西,这两件事彼此并不冲突,又何来道歉一说。” “那你为何满脸不悦?”林之倾又小心翼翼问了句。 此言一出,李胥满腹不平,甚觉冤枉,唉声叹气道:“天地良心啊!兰若,我可曾对你摆过脸色,我连句重话都未曾说过!你又几时对我这般察言观色过?平日里不都是直接质问我的么,我只是看不惯燕秀安这番作派而已,而你竟把此事往自己身上拉扯,还一反常态突然示弱,害得我方寸打乱,这衣裳都被吓出的冷汗给浸透了!” “那赶紧去鹤斋楼吧,晚了就吃不上好东西了。” 林之倾扯了扯李胥手心,调皮地催促道,仿佛适才的误会不过是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你这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渐长啊……”李胥眸底重又浮上浓浓笑意,一面摇头,一面拉着她上了马车。 鹤斋楼门庭若市,今日仓促而来怕是早已没了雅间待客,店小二面露难色,小心打探了一番来客,又匆忙喊来掌柜。 楼里的前台掌柜是个眼力极佳的聪明人,见状,笑脸想迎,将李胥二人带上了三楼走廊,林之倾斜睨了眼旁侧的隔间,皆是宾客满堂,正疑惑间,那掌柜竟伸手朝着尽头的墙壁轻叩,下一刻,木墙侧移,面前豁然出现条长廊。 长廊幽暗,顶上每隔几尺嵌着一盏琉璃灯,光晕柔美,仿若仙境,约莫走了一盏茶工夫,前头豁然开朗,耳边重又响起人声鼎沸的喧闹之声,掌柜躬身行礼后默默退下。 林之倾问道:“这是……?” “这儿背靠漱春楼,门面却与花楼各朝一边,是鹤斋楼老掌柜盘下的铺面,专用来招待贵客的。” 李胥领着林之倾进了左手边的雅间,见她仍兴致高昂,左右环顾,遂笑道:“此地与花楼有侧门相通,兰若此前还心心念念漱春楼,择日不如撞日,要不要过去瞧个究竟?” “原来如此……”林之倾微微颔首,扭头盯着李胥瞧,看得他莫名心虚,而后道:“刘雄便是途径此地潜入漱春楼,杀了蔡侍郎的吧?” “兰若为何如此笃定是刘雄下的手?” 岂料林之倾微眯双眸,对李胥嗤之以鼻,轻哼道:“梓清,你可没这胆量。” “我可是武将!”李胥忍不住提出异议。 “你明知我不是此事,却故意避开要点,恰恰就是不打自招。”林之倾胸有成足,面露得意之色,继而挑衅道:“虽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莺莺燕燕。” 李胥犹觉不甘,可转念一思,这漱春楼就近在咫尺,若此时夸下海口,岂不是自讨苦吃,遂佯装大度道:“我不与你作无谓之争,赶紧瞧瞧想吃什么。” 林之倾并未咄咄逼人,笑着指了指木牌上几样菜品,此刻正值后厨最为忙碌的时辰,掌柜生怕款待不周,等候上菜之际,又差人送了些时令的新鲜果品和茶水。 二人闲来无事,林之倾不见门外人身影,忽疑心问道:“梓清出门,一向‘众星拱月’怎不见刘雄守在门外?” “此地雅间与楼下各处并不相通,那条长廊是唯一的出入口,老掌柜深谙处世之道,此处专为些达官贵人而设。年前机缘巧合之下,我派人盘下了这儿的地契,如今在雅间伺候的下人皆是新换的亲信之人,兰若不必忧心。” 李胥处事一向谨慎,当初盘下此地之后,特意命刘雄带人重新整修一番,他并未告知掌柜真实身份,并以三七分成为诱饵,继续将此地归为鹤斋楼名下用以经营。 “那日后,我在鹤斋楼用饭,吃完能否不付银钱?”林之倾尤为认真地问道。 李胥轻笑,倒了杯果茶,放入她掌中,道:“当然可以,从今往后,无论吃的用的玩的,统统给你备好,自然不需什么银钱了。” 林之倾总觉得这话中别有深意,只是此时,她更想知道关于燕家的内情,遂撇开无关小事,托腮探究道:“梓清,侯爷一向进退有度,为何独独对燕家人这般吹毛求疵?” 燕琼丛回京,李胥本就没有继续瞒着她的打算,他剥开龙眼皮,递上果肉,一面平心静气的娓娓道来:“这其中的是非恩怨,源自雍平城之变!当年守将顾仲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固守西北防线抵御蛮夷。一日突遭敌袭,雍平被围城,却迟迟不见援军,燕琼丛接皇令借调五万兵马驰援。” 李胥顿了顿,话音陡然变得深沉压抑,“可仅仅三日后,雍平副将沈奕只身逃至侯府,他一路殚精竭虑,硬生生累死了几匹坐骑,拼着一口气来给舅父送口信……我不知道当时他说了什么,但满朝文武包括先帝只知,清河崔家深受皇恩却恃宠而骄私调兵马,舅父带着羽林与巡防营的几千人马千里奔袭,只救下了顾将军的长子和襁褓中的幼儿。” 林之倾对雍平城之变也有所耳闻,从卞春来夸大渲染的描述中可知,先帝在位期间,经历雍平和北疆两次叛乱,他力挽狂澜,进一步将兵权归拢于皇权之下,而燕琼丛这个新贵就从那时脱颖而出,成为了骠骑大将军。 一抹血腥狰狞的暗色阴影从林之倾心底闪过,她抬手握住李胥冰冷的掌心,狠心地揭开最后一层遮羞布,“雍平是不是被屠城了?!燕琼丛借助敌袭欺上瞒下,残害忠良,进而顺利接过侯爷手中的二十万兵马帅印!那个幼儿……” 她不忍心往下追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赶忙生硬的挤出一丝笑容,催促道:“怎么还不上菜?我快饿扁了。” “兰若猜得不错,那个幼儿是易宣。” 李胥的心绪深如渊潭,无论多大的澎湃波动,湖面上也只能浅浅看到几轮涟漪,他翻转掌面,回握住林之倾娇小的手心,亲手将血肉模糊的往事一一撕开,“雍平城变的祸首乃是先帝,燕琼丛不过是枚棋子,贪权是人之本性,无可厚非,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的便是将刀刃对准了一同抵御外敌的战友!燕琼丛这几年龟缩于北疆,与突厥遥遥相望不敢动弹半分,这点仅剩的血气倒是都用在了自家人身上!” 李胥的冷笑盘旋而起,其中的苍凉悲恸令人动容。林之倾从权利漩涡中得以窥见的一二真相,足以颠覆此前十几年的阅历。她忽然明白了李胥在库银一案事发时支支吾吾,欲言又止,那些风浪与暗潮,不是常人可以抵受的,但无论前路如何艰险重重,她会与他并肩前行! 这时,雅间外的小二轻叩门环,千呼万唤的精美菜肴被陆续送进房内,香味四溢一下冲淡了周围的悲凉气息。 李胥擦净指尖,开始着手剔除蛏子外壳,见她仍有些闷闷不乐,不免扣了扣碗盏以示不满,“不过是些往事,昨日之日不可追,但来日犹可为,不必为此伤了神思,饿了肚腹,好好用饭!” 林之倾抬眸眨了眨眼,二人相视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三十八章 大将军回朝已有月余,周实勋面上毫无动作,内心则尤为焦灼,原以为燕琼丛会亲自登门拜访,却不料数日来,不仅没有收到拜帖,连句稀松平常的寒暄问候都没听他提及过。 此前,周实勋拒了将军府的洗尘宴以作试探,然而此举在燕琼丛眼中如江面微风,起不了什么风浪。彼此一番私下缠斗,终究还是周实勋沉不住气,这日下朝之后,借故直奔了燕府。 燕府管家见到来人,倒不显意外,将人一路迎入正厅,还不忘备上好茶,恭敬道:“我家将军下朝后,按惯例会去校场操练一个时辰,有劳尚书令久候。” 周实勋轻哼一声,摆摆手打发了管家,百无聊赖下,端详起了燕府内景,因久不居盛京之故,府内稍显冷清萧条,院内花草少了下人打理,野草丛生,分外的郁郁葱葱,周实勋冷笑,暗道,此情此景倒是十分应景。 一个时辰不算难熬,燕琼丛姗姗来迟,见到来访之人,面露惊讶之色,两个老奸巨猾的权臣,方一见面,似久别重逢的故友。 燕琼丛满脸堆笑,“这些下人越发不像话了,怎么不来校场通报一声,让尚书令久等了,实在是罪过。” 周实勋跟着赔笑道:“大将军言重,是老夫叨扰了才是。” 燕琼丛衣衫整洁,神清气爽,完全未有操练兵马后大汗淋漓的模样,周实勋心知肚明,正因如此,才令他心下更为恼火,放一落座,便直抒己见道:“骠骑大将军镇守北疆,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我等文臣居于腹地,享安居乐业之果,自然须尽些绵薄之力,以慰边疆众将士。” 燕琼丛爽朗大笑,在周实勋听来,其中讥讽嘲笑的意味过于明显,他顿了顿话音,略有愠色,道:“老夫此言在大将军听来,如此可笑吗?” “尚书令误会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绵薄之力究竟为何物?还望周大人不吝赐教。”燕琼丛明知故问。 周实勋再也忍不下这口恶气,面色一凝冷了脸,道:“大将军可莫要口出狂言,若无兵部的军饷粮草供应,你何来的安枕无忧?” “尚书令久居盛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边疆苦寒,‘安枕无忧’实不敢当,至于兵部供给,这其中猫腻尚书令最为清楚,便无须言明了。” 周实勋细细暗忖,这些年来,的确克扣了不少军需,燕琼丛心有怨怼无可厚非,借机把话说开了,不失为敞开心扉的好时机,故面色稍缓,道:“老夫自知兵部做法甚有不妥,然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望将军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此次兵部既已拨乱反正,日后断不会再出纰漏。” 燕琼丛却并不领情,咄咄逼人道:“尚书令不必玩这套软硬兼施的把戏,若没有周大人的首肯,兵部哪敢擅作主张,如今说几句软话,就想撇清一切干系吗?” “大将军,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实勋恼羞成怒,拍案而起,这朝中还未有人敢当面指责他,一个掌兵马的骠骑将军,入了京便如离了水的螃蟹,胆敢在自己面前叫嚣。 周实勋受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当即回击道:“既然你不领情,兵部的军供便一如既往吧。” 燕琼丛轻挑一侧眉,负手立于周实勋眼前,强大的威压迎面而来,只听他满不在乎道:“尚书令眼界过低了,区区几十万两银子而已,我若在乎怎会放任兵部这些年的作为?钱财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边疆平定才是重中之重!可惜以周大人的胸怀,自然不懂其中道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言尽于此,送客!” 不等管家引路,周实勋拂袖而去,气得语无伦次,更因一时不慎差点栽倒在燕府门前。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燕琼丛暗笑,一个跳梁小丑还妄图翻天,当真可悲又可笑,果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思忖片刻,朝管家吩咐道:“日后,若再有尚书府的请帖或拜帖,一并拒了。” 遥想弘帝在位时期,文有内阁元老赵愈谦统辖百官,武有靖王镇守北疆,京内另有世家雄踞。短短十几年,赵氏一族受重创,靖王满门倾覆,世家凋零,中宫陨世,只剩崔家苦苦支撑,当真是世事难料,福祸相依。 自己离京多年,倒不知周实勋有了这般本事,竟敢公然上门叫嚣,恬不知耻地邀功卖弄。 只是周实勋今日这番作派,又何尝不是他燕琼丛自身的写照,靠投机取巧占据高位,转眼便遗忘了暗处的龌龊和不堪。 周实勋满腹怨诽出了燕府的门,候在府外的老吴见状,心中大概猜中了□□分内情,忙为他拍背顺气,小声宽慰道:“老爷莫气,身子可是自己的,气坏了可不划算,您乃文人,可不与莽夫一般计较。” 周实勋不语,黑着脸一路步行,老吴牵着马车在后随行,走了几条大街,他才熄了大半火气,朝老吴摇手示意,马车载着二人不疾不徐往周府跑。 他并非沉迷愤怒之人,待回府喝上几口醇厚茶水,便早已泄了大半火。只是此时,周实勋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处于三足鼎立最弱势的一方,本该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 但多年来,每每与永定侯有了争端,崔子风从未失了风度,对他大放厥词过,这才让他渐渐迷了眼,乱了分寸,生出了不该有的狂妄之心。经此一役,周实勋幡然悔悟,宁与世家同流合污,不与莽夫把酒言欢,自己也该重新审时度势了。 理清思绪后,他稍稍宽了心,又不知不觉地琢磨起适才燕琼丛的一番说辞态度,细细想来,不禁大惊失色。 这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坦承,燕家要常驻盛京,周实勋几番谋划,竟是自作自受,当真是请佛容易送佛难,一步错步步错! 老吴在一旁伺候,见他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生怕周实勋的头风症再犯,虽没远见谋略,仍出声为他排忧解难:“老爷不要忧心,大将军自先朝起,便与永定侯不和,这是举朝皆知的事儿,他总归是要咬着崔家不放的,虽对您不敬,可也不会对我等不利。” 周实勋沉默半刻,觉得此言略有几分道理,只是他着实想不通燕琼丛这份跋扈之气究竟由何而生,此前二人虽早有不睦,然他面上仍存有几分恭敬,一别数年,今日一见却大相径庭,事出反常必有妖。 所幸他在朝中蛰伏多年,最擅察言观色,如燕琼丛这般得意忘形之人,必会在言语行动间露出马脚。“平定边疆……”周实勋思来想去,唯有此言最为蹊跷,他蓦地回过神,旋即眉头再次紧锁,忿忿道:“我真是糊涂啊!” 言罢,从罗汉塌上翻身而下,趿鞋跑向书架,翻箱倒柜查看兵部公文。 老吴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见他扯开文书一一丢在案桌上,只得默默收拾,半晌,周实勋合上手中公文,似霜打的茄子般一下瘫软在太师椅上,无精打采道:“千算万算终有马失前蹄的一天,唉……怪我轻敌,只想让燕琼丛回来牵制崔家,好让襄王赶紧滚回瀼都,没料到此人回京另有盘算,怕是身负赫赫军功……” “军功?老爷可是从公文中瞧出了端倪?”老吴凑身上前,为他续茶。 周实勋苦笑,以手遮面,疲惫道:“这公文内若有端倪,我也不至于上燕府自讨没趣了,燕琼丛与我虽无深交,此人秉性倒是显而易见,自负傲慢且贪慕虚荣。他若有功高盖主一日,必不会收敛锋芒,到时崔家难敌其风头,败下阵来,唇亡齿寒的道理你我都懂,下一个遭殃的便是我了。” “老爷,当务之急是查清那军功是否属实,若是虚惊一场,岂不是自己吓自己。”老吴始终觉得周实勋杞人忧天,为这些毫无根据的事儿愁眉不展。 “老吴,你当真乐观,若无确凿,燕琼丛怎敢在我面前这般嚣张?” 周实勋侧身,背靠扶手,看着老吴笑脸,不知该喜该忧,心底则百感交集,自己如今处于被动之势,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燕琼丛此次回京大不同往昔,不仅大办宴席极力笼络朝中众臣,更一改往日谦逊之态,大肆张扬权臣鄙睨之姿,引来不少私下非议。 这日,他又在府内摆宴,不过却是家宴,席间唯有一人尤为瞩目,便是靖王世子元昱,燕漪冷眼扫视,直截了当问道:“父亲这是何意?” “秀安不可无理,景佑同士达乃挚友,难得回京一趟,自然要好好招待自家人了。”燕琼丛眸光微闪,笑得别有深意。 燕漪闻言,撇了撇嘴,面对燕琼丛这假惺惺的慈祥和蔼之样,心下嗤之以鼻,为了给老父亲留足薄面,她仍要勉为其难的摆出副乖顺模样。 燕漪斜觑了一眼,见元昱面色如常,不似勉强,便按捺下性子,权当是自己陪人演场无伤大雅的戏文。 席间,一派温馨祥和之景象,觥筹交错酒过三巡,燕琼丛蓦地起身,双手抱拳向元昱深深鞠了一躬,再直起身之时,已眼含泪光,强作镇定道:“景佑,老夫自知亏欠元氏一族太多,直到今时今日才敢腆着老脸来旧事重提,是老夫对不起你父王……对不起北疆死去的诸多无辜之人……” 元昱一愣,旋即伸手虚扶了燕琼丛一把,那双诡诈桃花眼此刻却犹如幼兔般微微泛红,眼神单纯温顺且怯懦胆小,见对方盯着他瞧,又佯装无意识地眨眼躲闪,一面唯唯诺诺道:“世伯这是折煞我了,我这人虽不大度,可也分得清好歹,当初的确恨过世伯……” 言至此处,元昱微抬双眸观察燕琼丛神色,见他未有愠色,嗫嚅半晌,才磕磕绊绊往下说,“世伯当年带兵围剿乃是皇命,您若抗旨不遵便是死罪,先帝也会另派其他将军前去收拾残局,是以你我之间并非私仇……而士达在我母亲过世后,对我的诸多照顾却是实实在在的恩情。” 燕琼丛闻言,悲痛之色稍减,长舒一口气,谓叹道:“幸得景佑深明大义,不过老夫亦是难辞其咎,好在靖王血脉得保。说起景佑的父王,当真是盖世英豪,当年大败突厥主力,逼其王庭后撤三百里,镇守北疆之时,更是无人敢犯我朝边境。” 元昱拾箸夹菜,不置可否,低垂的双目暗波微动,听着燕琼丛脱口而出夸赞之词,心中冷笑不已,然抬头敬酒时,却又是一副懵懂无知的天真模样。 他避开话头,望向燕池俊,感激道:“士达,年少时,你我结伴度过了宫中最为困顿的岁月,旁人欺辱我时,你总是头一个出来为我打抱不平,我嘴笨,这千言万语便化作这杯中美酒,我敬你一杯!” 看着二人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燕琼丛倍感欣慰,适才几番试探,发觉元昱此人尤为木讷蠢笨,最是好拿捏,遂放下戒心,直言道:“此前士达为军中出谋划策,提及解决突厥部之计策,老夫甚觉有理,追问之下,才知是与景佑书信往来时谈及过此事,适才缅怀靖王,忽忆起这事,老夫在此地,替三军谢过景佑了!” “是士达自谦了,他想为世伯分忧解难,我不过是从旁点拨了而已。” 元昱顺势将所有功劳推给了燕池俊,他在旁侧,一直插不上话,见元昱提及自己,忙不迭地自夸道:“孩儿自是争气的,样样不比秀安差!” 燕池俊一面拍着胸脯夸海口,一面朝燕漪挑眉示威,见她低眉顺目的似在沉思,便大着胆子抬手去拍燕漪的左肩,手起掌落的那刻,一道锐利眸光袭来,他下意识的脖颈一缩,一只手悬在半空,僵硬地不敢动弹。 燕漪勾唇,拍了拍他的臂膀,耳语道:“若不想丢面子,就别来惹我。” 燕池俊涨红了脸,一扭头,却见燕琼丛视若无睹,他心中愤愤不平,无理取闹的争辩道:“父亲不要只偏心秀安,我一介男儿,军中威望还不如一个女人,日后怎么继承父亲衣钵掌管大军?岂不是让外人笑话燕家军!” 这“燕家军”三字,岂是可随便挂在嘴边说道的,燕琼丛一听,显然动了怒,而燕池俊仍在一旁喋喋不休,不肯作罢。 未等燕琼丛大喝其“闭嘴”,燕池俊的后脑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拳,失了重心的脑袋往前一突,牙关恰好咬住上蹿下跳的舌尖,一股腥苦的锈味在口中迸开,这才堪堪止住了他的话头。 燕漪故意在燕池俊面前慢慢松开拳头,扬起下巴,道:“怎么?不服气?现下就去校场比试几把,你若赢了再回来与我争论也不迟。” 见他迟迟不肯起身,燕琼丛知其畏缩的秉性,遂轻抚额角,道:“不要闹了,不怕景佑看了,笑话你们兄妹么?老夫还有正事要谈,你俩消停点,都各自去后院待着!” 这对兄妹许是八字不合,碰到一起总是事端不断,彼此嫌弃,燕琼丛此言一出,也算是接了二人之围,燕漪率先离席,燕池俊则紧随其后。 元昱微眯双眸,见人走远才支支吾吾道:“说出来怕世伯笑话,其实我帮士达出主意是有私心的。” “哦?竟有此等隐情?” 燕琼丛佯装吃惊。 支开旁人后,燕琼丛有了一探北疆秘事的盘算,元昱此人“愚笨”,毫无心机城府,却能准备分析出北疆局势,进而出谋划策,突破多年来与突厥部的僵局。 想来这一切定是靖王在世时所定下的计划,机缘巧合之下为自己所用。燕琼丛想从他口中套出下一步应对之策,助自己稳定北境,拿下突厥部。 元昱继续扮作痴傻状,伤感道:“我想让士达留在盛京,北境实在是太苦了,风餐露宿不说,还要时时刻刻应对突厥部的狼子野心。当年父王与突厥可汗阿史那腾鲁缠斗多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无数次,此人尤为凶狠毒辣……” “的确,此人狡猾善变,须得时时提防!”燕琼丛话锋一转,继续道:“此前老夫依照景佑所示,与阿史那大可汗商议休战一事,他直言自己年事已高,早有休养生息的打算,态度真挚诚意十足,老夫这才放松了警惕,想着诸事顺利,便提早班师回朝。没成想今日边关传来军报,这老匹夫却寻了诸多借口,推说此事容后再议,当真是蛮夷作派!” 元昱眨了眨眼,隐去眸底的狡黠之色,略略点头以示赞同,道:“大可汗此人奸诈,战场上尤擅诡计,对付这种人,定要他白纸黑字签下休战国书方算圆满,断不可轻信他的口头保证。景佑不才,从父王口中断断续续听闻过大可汗的行事之风,愿为世伯谋划,以解当前困境,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燕琼丛眼前一亮,故作为难地婉拒了几句,继而道:“不知景佑可有甚么好法子?” “也不是甚么精妙的高招,大可汗贪婪,以给予突厥部更大利益为诱饵,附下唯一条件:必须派小可汗亲自前来面谈,而和谈地点可由突厥部另定。待面谈之时,强行扣下小可汗逼阿史那腾鲁就范,他一垂暮之年的老者,定不愿失去自己精心教导的继任者。此刻世伯便可反客为主,令大可汗签下国书,待放回小可汗之后,双方既不伤和气又能和平共处,岂不是一桩后世美谈。” 元昱顿了顿话音,似是看透了燕琼丛的全部心思,未等他开口,便为其留好了体面退路,随即神情一变,落寞道:“此计卑鄙,世伯一生光明磊落,自是不愿苟同,只是大可汗不守信在先,我等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多年混战,死在突厥部之手的将士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元家的亲朋好友,世伯此举也算是为我报仇雪恨了!” “景佑言重了,突厥贼匪人人得而诛之,此事就依你之言,老夫即刻派人前往北疆。” 燕琼丛举杯敬元昱,眼中胜券在握的得意之色毕露,元昱嘴角噙笑,那抹笑意似在恭维又似在玩味。 “世伯,此事还是暂且避过京中众臣为妙,待功成业就,拿下签有大可汗令的国书再上报陛下也不迟。”元昱又不忘叮嘱了一句。 燕琼丛颔首,这场所谓家宴让他得偿所愿,自是更为殷勤地招待元昱,他笃定这位养在宫中数年的小世子,不过是个不谙世事寄人篱下的丧家犬,给些甜头自然服帖。 第三十九章 翌日,燕琼丛便命夏殊着手处理北境休战一事,此后几日诸事顺遂,只是临到签署国书那刻,大可汗出尔反尔,提出燕琼丛亲自为使节前来交涉,方可彰显彼此诚意,否则便撕毁约定两军交战。 燕琼丛生怕此中有诈,不愿贸然前往,可又担心若真宣战,自己越俎代庖,背着桓帝私定休战一事,会成为旁人对其大张挞伐的把柄。 进退两难之际,燕池俊的无心之言倒是一语点醒局中人,他虽不知燕琼丛为何事烦忧,见他眉头深陷,挤成了沟壑,遂劝慰道:“父亲您是大将军,何必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心,就交给底下人去办。办好了自然是咱的功劳,搞砸了便是属下办事不力,他们还能上告朝廷,参你一本不成?!” 燕琼丛转念一思,决定亲自前往北境,若此事生变,大可以靖王遗孤从中作梗为推脱之由,系数怪罪到元昱身上,暗指世子对燕家怀恨在心,串通突厥部陷自己于不义。 元昱在朝中势单力薄,面对满朝文武,桓帝亦是力不从心,毫无招架之力,而宣战之后,诸事更需依托燕家带兵压制,又何来问罪一说。既如此,他燕琼丛又何惧之有,故收拾行装准备即日赶赴北疆。 见府中忙碌,燕漪方从下人口中得闻,父亲欲折回北疆一事,思及昨日家宴上燕琼丛反常的举动以及言语间的细枝末节,燕漪略一合计,理出了头绪。 临行前一晚,她敲开书房大门,见燕琼丛神情颇为轻松,不似前几日这般愁眉苦脸,遂假意问道:“父亲,近日可是遇上了甚么喜事?” “秀安何出此言?” “前几日,夏将军从北疆而归,而后便见父亲愁容满面,秀安不敢叨扰,今日一见,父亲瞧着神清气爽不少,故而有此一问。” 燕漪言语间故意避开了元昱,好似自己只是个懵懂不知情的孩子在关切父亲的近况。 燕琼丛心下了然,知道事事瞒不过她,便笑道:“此事还未有着落,待大局一定,父亲自会原原本本告知于你。” “父亲是信不过我?”燕漪一脸严肃,追问道。 燕琼丛微微蹙眉,轻叹一声后,道:“秀安,你这刚直的性子须得改改,日后长留盛京,你这秉性少不了要吃亏的。再者父亲怎会不信你,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有些要事不告诉你,乃是事出有因。” “我明白了,秀安多有冒犯,望父亲见谅。”燕漪先礼后兵,随即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道:“元昱并非良人,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草原上的猛禽都不会向杀害同类的异族摇尾乞怜,更何况是人?!无论他有何盘算,父亲还是提防他些为好。” 说罢,燕漪深深行了一礼,踅身离开。再多的言语也劝不回一意孤行之人,她唯有点到即止,以免伤了父女情义。 启程当日,出乎意料的是,竟遇上元昱登门拜访,他见燕琼丛行色匆匆,便伸手递来一物,长话短说:“听闻世伯今日启程,特来相送,在此先预祝北疆诸事顺风顺水,世伯如愿以偿。这纸文书是我为世伯备下的小小心意……” 元昱忽压低嗓音,左右环顾后,凑近道:“大可汗此人防不胜防,若他在国书上做手脚后果不堪设想。我自幼习得突厥文,虽不精通,但应付普通文字不成问题,便自作主张替世伯拟了份突厥文的休战国书,借此作对比参考之用,望世伯不要嫌弃才好。” 燕琼丛随手接过书卷,草草敷衍了几句,旋即策马驰骋,扬长而去,元昱负手而立,挥手为他送别,笑得眉眼弯弯。 燕琼丛瞧着手中的文书,暗骂燕池俊这是个吃里扒外的败家子,处事分不清何轻何重,什么事都一股脑往外倒。本想丢了文书一了百了,但转念一想,与突厥部商讨一事情况未明,还是留下此物有备无患。 燕琼丛离京一事虽已极尽低调,却难逃京中各方耳目,消息传入永定侯府之时正值午后,小厮带着沈奕,径直前往书房,路过庭院偶遇正一人独自练剑的崔敬澜。沈奕忍不住驻足凝望,他看得出神,过了半晌才记起自己另有要事需办,急忙抬步继续前行。 推门进入书房,里头早有人在等候,沈奕行完礼,喘了口气,疾声道:“侯爷,北疆怕是要出大事了!这几日夏殊瞒过众人,匆匆往返于北疆盛京,而近日探子回报,燕琼丛假借身体抱怨,实则乔装偷偷出了城,想来北疆战事有变。” 崔子风闻言,眉宇间蒙上一层忧色,抬眸望向李胥,见他单手支额,似在沉思,便问道:“兵部可有收到粮草调令?” “并没有……”提及兵部,沈奕忽又想起些旁事,忙出言道:“侯爷,我另有一事禀报,此前尚书令下令补足北疆的军饷粮草,可十余日前,他又翻脸不认人了,命兵部粮草供给照旧。” “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乃情理之中。” 崔子风完全不在意这些蛇鼠一窝的小人,他心系战事,最担心的莫过于边疆安定。 李胥抬眸,望了眼窗外秋色美景,缓声道:“我倒是有别的见解,燕琼丛的鬼祟之举未必与战事相关。” “此话怎解?”房内二人异口同声道。 “二位莫急容我细说,舅父同沈将军皆为将才,我且试问,若抛去个人恩怨,平心而论,燕琼丛此人的率兵能力如何?” 二人相视而笑,沈奕不假思索道:“资质平庸,勉强算个守城之将,不擅调兵遣将和用兵之道,若真碰上硬敌,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李胥轻叩茶盏,坦然道:“既如此,舅父和沈将军又何必杞人忧天,这般惴惴不安。燕琼丛可比旁人更为了解自己,倘若北疆真出了变故,以他这般小人秉性,大敌当前,哪敢欺瞒此事独揽罪名,早就哭着喊着上报朝廷,命兵部增派援军,运送粮草。更有甚者,恐怕会跪于侯府门前,祈求舅父为了黎民苍生,带兵出征,助他一臂之力!” “此话有理!若战事有变,这老匹夫哪敢与尚书令撕破脸皮!”沈奕脑中犹如拨开迷雾一片清明,拍案而起,仰头朝着门外又骂了通数落人的嘲讽之辞才犹觉尽兴,骂完后,自觉通体舒畅,又继续问道:“殿下,那老匹夫既不是因战事困扰,那他究竟为何急急奔走于北疆盛京之间呢?” “犹未可知……也许和近日频繁出入燕府之人有关……” 李胥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但燕琼丛种种跋扈之为已将内情暴露无遗,此人一向秉持无利不起早的处事之风,如此不辞辛劳,奔波行事,背后定然有利可图。 “说起来,近日燕府门庭若市,各路登门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倒是瞧不出什么名堂来。”沈奕绞尽脑汁,想了半晌,仍是毫无头绪。 “那可有甚么不寻常之人登门?”李胥追问道。 “这个嘛……”沈奕挠腮苦思,忽然眼前一亮,道:“靖王世子元昱!哪有人会跟灭族仇人打交道,这孩子也是个缺心眼的。” 李胥冷笑,“呵呵,那可未必,他的心眼多着呢。” 从瀼都遇袭至今,身边诡异玄妙之事丛生,拨开云雾始见端倪,却每每皆有元昱潜于其中的身影,不禁令人心生疑窦,然而诸事错综复杂,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既然尚无定论,元昱又隐藏极深,李胥便暂且压下不再细说。 三人商讨良久,虽未探知出燕琼丛此行目的,倒也有不少收获,此刻晚霞映天,京中近日算是多事之秋,沈奕为避耳目,不敢久留,便趁着暮色从侧门悄声离开。 用过晚膳,转眼天色已暗,秋夜不似仲夏那般爽利,总带着些不温不火的拖沓之感,令人偶感烦躁,此刻旁人早已回屋休憩,偌大庭院只剩李胥一人躺于葡萄藤下。 虽入眼之处皆是沉甸甸的果实,然心底却无一丝丰收的快感,时不时袭上心头的焦躁困顿,在暑气未消的黄昏中,渐生阴霾。 “一人躲于此处,在偷偷想什么?” 眼前忽然出现张倒映的笑脸,清澈的眸底星光熠熠,李胥泯然一笑,将手伸向半空,轻轻握住向他伸来的柔荑,道:“解不开谜团,就成了胡思乱想。” 藤间隐隐传来几声蝉鸣,林之倾侧身坐于一旁石凳,拉着李胥的手轻晃了几下,笑道:“即是胡思乱想,又何必庸人自扰。哦,对了,早些时候,我在院中见到了沈大人,他同易宣可是血亲?” “兰若!难道你是神佛转世,会未卜先知?”李胥一声惊呼,从躺椅上直起身,满眼惊诧,细声道:“你怎么就瞧出这端倪了?!沈将军乃是易宣的亲舅父!” “原来如此,不过梓清可抬举我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沈将军眼底流露而出的关切之情,犹如奔腾潮水呼之欲出,纵使旁人不知内情,也看得出此中蹊跷。” 谈及往事,李胥不免痛惜道:“先朝时期动荡不安,战乱频发,不仅是顾家,北疆的元氏也是被倾灭的一族,虽说一切源于靖王的咎由自取,然而北疆数万生灵却因此惨死,不禁令人唏嘘。” “靖王作为异姓藩王,若不存谋逆之心,想来必是晚年安康,享天伦之乐,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连累了边境百姓及子孙后世。”林之倾对权势之事并不热衷,每每论及此等惨事,惋惜之余便是无尽的困惑。 李胥借着月光,悄悄凑近,他离林之倾极近,连她微凝的眉心都瞧得一清二楚,不禁伸指为她抚平眉间浅浅的痕迹,一面解惑道:“元氏本是鲜卑贵族,百余年前在边陲集结成小国,自立为王,后被瑞朝先祖所灭,不得已之下归顺朝廷,为安抚这些鲜卑族人,便封赏元氏为藩王,以稳定边境局势,可惜此举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元氏终是不甘心屈居于人下。” “鲜卑族?”哪知林之倾眉心愈发深锁。 “是啊,鲜卑是个大族,同中原一样,元氏只是其中一支,还有穆、楼、嵇等诸多姓族……” 话音未落,却被林之倾急急打断,她略微气促,李胥能清晰地感受到林之倾掌心处渗出的丝丝冷汗,正欲追问可有身体不适,只觉掌心传来几分力道,她的嗓音却出奇的冷静,“梓清,元氏和赵家可有私怨?” “两家曾在朝堂上有立场争执,并无私怨。” 李胥心下了然,林之倾定是捕捉到了极为隐秘的蛛丝马迹,他并不急于追问,而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静待她理清思路。 “赵家世代为官且位极人臣,历经几朝,手中定然握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太傅临终前……”林之倾顿了顿,又忍不住瞄了一眼李胥,才大胆问道:“权臣大多贪生怕死,他为保命,死前可有交代些什么?” 李胥思忖半晌,流露失落之色,道:“如兰若所料,太傅的确垂死挣扎以求活命,可惜他的说辞并未撼动我的初衷,那时我一心以为此乃赵愈谦的缓兵之计,并不愿妥协,他便就此掩埋了心底的秘密,并未透露分毫。” 林之倾微微颔首,小声嘟囔道:“我脑中有些乱,容我想想……”说罢,脑袋一歪,靠在李胥肩头。 第四十章 蝉鸣声停,仅有的一丝喧闹归于虚无,夜色幽幽,唯有花香满园,置身其中,犹如幻境。 林之倾抬眸盯着李胥的侧脸,看得出神,那棱角分明的下颌透着股旁人不可触碰的疏离感,可在她眼中,这冷漠外表不过是隐藏孤独寂寥的伪装。她像条软绵绵的毛虫,将脑袋慢慢挪向李胥胸口,又嫌他的肩骨硌得脑袋不舒服,在他的颈窝内不停游移,最后忍不住抱怨道:“梓清,你又瘦了……” “嗯?”李胥迟疑了一下,忽问道:“你饿了?” 林之倾闻言,一把推开李胥,不满道:“难道我是一头猪吗?天天就想着吃?” “古语云,‘能吃是福,善吃是智’,怎么到兰若口中就成了一无是处?” “就属你善辩,”她扭头故作忿忿状,正欲再刁难李胥几句,一颗沉甸甸的葡萄逃脱了藤条的桎梏,不偏不倚砸在林之倾头上,她吓得两手紧抓李胥,睁大双眼四处张望。 李胥哑然失笑,谁能料想到,敢提着人骨耀武扬威的林之倾,其实怕黑怕鬼还怕葡萄,他弯腰,拾起汁/水四溢的破皮葡萄,摊在林之倾面前,连声安慰道:“你瞧,架子上的葡萄熟透了,挂不住往下掉,这不就偏巧落到了你的头上,这叫天降鸿运。” “我不稀罕这个鸿运,梓清你可把葡萄都盯紧了,它若是再砸我,明日我便让刘伯把它们通通剪下来酿成酒。”狐假虎威地狠狠威胁了一番,林之倾这才消了惧色,言归正传道:“方才我细细理了理此前种种蹊跷之处,说来梓清也许不信,你我从一开始已是旁人的盘中棋,可惜身在局中浑然不知……” “我信,只要是从你口中所出之言,我都信!你且慢慢说来。” 李胥的一字一句如春雨润物,虽悄然无息,却一下下镌刻在林之倾的心中,沁入血液,深入骨髓。她愣了半刻,随即敛神凝思,继续道:“文桦寺下毒一事,以户部连根拔起和赵家倾覆为终果。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手段老辣的尚书令若要置梓清于死地,何必牵涉上县主,他随手派个家奴都比赵雨婧顶用百倍!直至方才,我才彻底醒悟,此乃一箭双雕之计,赵家确切的说是赵太傅与户部一党都是幕后之人所要除掉的一环。” 林之倾缓了口气,道:“如此推算,那么给赵雨婧毒物之人就不是周实勋!盛京城中最有可能习得‘醉清风’配方的,唯有鲜卑一族的元昱,而且他与燕家私交过密,又与梓清为敌,于情于理此人最为可疑!” 李胥心中一凛,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汹涌的心绪化作平稳的声线,缓缓道:“曾医官提及过,兰若身中之毒与‘醉清风’症状相似,毒性相差甚大。那是只有深谙此毒之人,才能调配出来的以假乱真之物,若真是元昱在背后搞鬼,他为何偏偏选用此毒?又是如何盘算到这样做可以精准的嫁祸给周实勋?” “难道……?!”林之倾睁大了双眸,一副不敢置信的惊诧之色溢于言表,抿了抿双唇,道:“只有杀害落均的真凶才知道‘醉清风’,是元昱害了落均!” 李胥瞳仁微缩,点了点头,“他给我们布了一个局,让所谓的‘真相’被适时揭开,周实勋成了那个真凶。当此毒再次现身,在先入为主的影响下,自然而然的认定又是周实勋从中作梗。” “可那些药材的买卖记录并没有作假,而周府确实购入了‘醉清风’,难道他们二人暗中联手了?”林之倾不解道。 “此二人隔着血海深仇,必不会相谋共事。”李胥坦然道,而后一语道破玄机,“这些药材有麻痹止疼之效,与治疗头风之症的药材可谓是不谋而合。周实勋受头风困扰多年,在朝中并不是什么深埋的秘密,倒是难为元昱,布下这么一张大网。” 正月的侍郎案,林之倾为此忐忑了不少时日,曾一度以为周实勋的不闻不问,毫无动作乃是按兵不动之举,岂料他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思及曾经担惊受怕的时光,林之倾喟叹道:“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终究是错付了……”她随即想到了另一疑团,追问道:“元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为何不在文桦寺用‘醉清风’?” 李胥冁然一笑,语带几分得意,道“把我毒死了,放眼全盛京还有哪个人能如我这般聪明机智,可以帮他摆平赵家和重创六部?!” 凝于一线的紧张气氛被李胥的三言两语轻松化解,林之倾心底的挫败怅惘,一下子烟消云散。不过仍免不了遗憾道:“太傅手里到底握有什么大秘密,如今已无从得知,若能知晓此事,或许可对元昱所谋之事窥见一二。” “你若真想知道,不如我去问问太傅。”李胥忍不住调笑道,却被林之倾厉声喝止,“梓清!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都不许提起一言一字!” “兰若莫慌,这只是……” 话音未落,李胥直觉两道凌厉的目光,劈头盖脸地袭来,遂赶紧闭嘴噤声,只听她长吁一口气,而后道:“我饿了,你去后厨给我下碗面条。” 侯府一向仁厚待下,除了守门府丁,内院是没有守夜下人的。此时李胥如蒙大赦,拉起林之倾,一路小跑进了庖屋,里头自然是静悄悄黑漆漆一片。他将林之倾留在门外,自己则“过关斩将”,绕过高悬头顶的鸡鸭鱼,又避开木桌上的锅碗瓢盆,才堪堪挤到灶台前。 李胥拿出随身带的火折子,在灶边寻了盏油灯点上,豆大的微弱火光,照亮了他脚边的一寸之地,林之倾循着光亮,迈过门槛,慢腾腾地移到灶台前,问道:“梓清你会不会煮面?” “当然会,刘雄去蜀中那会儿,还不是我一人自给自足。” 林之倾犹觉不信,却没出言戳穿,眼巴巴地瞧着李胥不太娴熟的动作,见他拾起大块木条,欲塞进灶洞内,才忍不住道:“这个木块太厚实了,不好点燃,你寻些细枝枯叶以及木屑,作为引火,待火势渐长,才置入木块。” 李胥抬眸,惊异道:“兰若,你竟然会生火?”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哪个不会生火?你让开,我来!” 林之倾撂起袖摆,勉强挤到灶洞前,此处背靠石墙,本就狭小,再挤入一人之后,举手投足皆受限,遂伸手将李胥往外推,一面嘟囔道:“你赶紧出去,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我不能走,”李胥强辩道:“我得抓着你的袖摆,这若是有个万一,把你自己点着了可如何是好?” 林之倾四下打量,遍寻之下不见襜衣踪迹,只得作罢,她又低头瞧了眼腰带,本想解下来作系绳之用,可转念一思甚觉不妥,唯有默认以示妥协。 李胥见状,喜滋滋地往旁侧挪了挪身躯,两人并排挨着,整整齐齐蹲在灶洞前,他又从墙上随手取来一把蒲扇递给林之倾,道:“兰若来扇风吧,这火苗星子可不识人。” 说罢,捧起一堆枯枝败叶,用火折子点燃了丢进灶洞,蒲扇上下摇摆,发出破败的“咯吱”声,随着一阵劲风袭来,火苗却反而偃旗息鼓,渐渐萎靡,直至化作一缕青烟。 二人面面相觑,托腮思索良久,李胥笃定道:“看来是枯枝不够多……”他又多加了几捆枯枝,依样画葫芦地努力了数次,唯独不见火苗渐长,反倒是浓烟滚滚,熏得二人焦黑一片。 “术业有专攻,煮面条一事就此作罢吧……” 被熏得晕头转向的林之倾,忽觉腹内不似方才这般饥饿,遂打起了退堂鼓。 “看来是我不得要领……兰若说得对,这枯枝仅是引火,欲让火势汹涌还需木块帮衬……你放心,今晚定让你吃上面条!” 李胥却依旧不肯放弃,执拗地拣起一块硕大木条,来回比划几下后,一手抓着点燃的细木枝,趁着火苗一窜而起的当口,连同木块一鼓作气丢入灶洞之中,还顺势接过林之倾手中蒲扇,用力猛扇。 哪知这木块原是洒过桐油的,遇火即燃,火势借着风力汹汹而来,吐着火舌直冲林之倾面门。 李胥眼疾手快,一把搂住林之倾,将她捂在自己胸口,往后一倒堪堪避过火龙,一股焦臭味紧随其后,直往鼻尖里钻,吓得他背脊生寒,拖着林之倾远离灶台。 二人席地而坐,李胥凑身向前,细细检查她的发丝肌肤有无烧伤的痕迹,鼻尖时不时地轻触到林之倾的侧脸,原本是副脸红心跳的旖旎景象,却被彼此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击碎了美好画面。 林之倾捋了捋李胥烧焦的卷曲鬓发,余光扫过,只见他的袖口亦是一片焦痕,她慌忙拉过李胥手背,仔细查看,好在有惊无险,并未伤到分毫。 可钻入鼻尖的焦臭味却愈发浓重,李胥抬眸,只瞧见滚滚浓烟将灶台尽数包围,大有越烧越猛之势,其间更有火光闪耀,他轻声道:“我等先行离开,再寻对策。” 话音方落,庖屋外脚步攒动,隐约传来小厮们压着嗓门的惊呼声,随即便有人急急闯入屋内。二人正巧遇上破窗而入的小厮,那小厮一见迎面之人,受了极大的惊吓,不待李胥回应,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脱口而出,“出大事啦!小太子和太子妃在屋里!” 林之倾只觉脑中炸开了烟花,眼前五彩斑斓,耳边则轰鸣不断,她怔怔地任由李胥将她拖出了庖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坐到天井里的,更不清楚自己手中何时多了碗撒满葱花的骨汤面。 “兰若这是饿傻了?赶紧趁热吃面。” 李胥满身烟灰,伸手一抹,脸上立马多了几条黑灰长痕,衬上炯炯有神的双目,像极了翻爬屋顶的小野猫。 林之倾低头不语,想追问些什么,却无从问起,只默默地喝汤吸面,她心中局促,暗暗懊悔自己贪小失大,为了碗面条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好在火势马上就被浇灭了,一切恢复如初。 此时,年迈的刘伯姗姗来迟,他半披外衫,脚下趿着鞋,显然刚从榻上起来,匆匆瞧了眼李胥和林之倾,忧心忡忡道:“老朽年纪大了,经不住惊吓,小太子和林大人,若是还顾念一二,日后便不要这般鲁莽行事……” 二人乖巧地点头应和,经此一番折腾,院外鸡鸣声起,林之倾早没了困意,吃完面回房休憩了一会儿,正赶上早朝时辰。此事虽未遭到崔子风的质问,接下来几日,二人倒是安分守己不少,再不敢随意行事。 第四十一章 与此同时,燕琼丛等人则浩浩荡荡抵达了北境主城喀兰,与突厥部使节商议,定于三日后,在喀兰以北二十里的边陲小镇,面谈休战事宜。 时至夕食,燕琼丛特意找来夏殊,将此前从盛京带来的书卷交给他,并吩咐道:“你去军中寻个懂得突厥文字之人,须口风紧些,让他仔细瞧瞧这文书,可有不妥之处。” “将军,这是……?”夏殊不解此为何物。 “靖王世子元景佑给的,说是阿史那腾鲁狡诈,怕其在国书上行不轨之事,便自行备了突厥文的书卷予我作借鉴之用。” “属下有个疑问,这国书上商讨的细枝末节,世子又是从何而知,若是他凭空而想,又何来借鉴一说?”夏殊的疑惑更甚,自觉此物如同鸡肋,犯不着兴师动众专门寻人来瞧。 “想来当年靖王也有意同突厥部休战,只是尚未成形便已身死,元昱得以窥见一二并无稀奇,而他所担忧之事,我亦有同感,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所防备总不是坏事。” 其实此事最为妥帖之法,乃是寻个精通突厥文字的可靠之人跟在左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惜燕琼丛急功近利,和谈之事办得极为仓促,一时半刻,更是寻不到合适之人,只得如此勉强应对。 夏殊得令后,在军中四下找寻良久,几番打听才找到个对突厥文一知半解的兵卒,此人而立之年,长得人高马大略显笨拙,拿着书卷左瞧右看,沉默了半晌,踌躇道:“夏将军,里头文字晦涩难懂,可否多给小的些时日?” “你需多少时日?” “大概两日吧。”那兵卒挠了挠头,认真道。 “两日后,你能看懂多少一一呈报不得有误,此中内容不许与旁人提及。大将军赏罚分明,你若办得好,重重有赏,若是多嘴多舌,定然饶不了你。”夏殊不苟言笑,威严冷肃的面容颇有威严。 “小的明白。”兵卒抱拳行礼,连连点头应允。 两日后,那兵卒如约前来禀报,据他所言,里头大多是些礼节性的问候之词,另有些涉及金银财宝、牲畜粮草交换数额,以及双方退兵事宜的细节,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过书写这文书之人,似是不太精通突厥文,整篇长文,错字百出且语句不畅。 燕琼丛听罢,赏了兵卒些银两,才将人打发了,夏殊见他甚为满意,连忙问道:“这文书这般糟糕,将军为何不担忧?” “你此言差矣,元昱非突厥人氏,若通篇文书精妙绝伦,滴水不漏才更需忧心,此前他将文书交予我之时,便隐隐觉察到元昱对此次和谈过于在意,总觉得别有用心,如今看来,许是我疑心过重了。”说罢,将文书丢在一旁,不无可惜道:“唉,这文书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辜负元昱一片好心了。” 翌日,和突厥部的和议面谈尤为顺利,倒让燕琼丛始料未及,原以为阿史那腾鲁会因小可汗被押之事大发雷霆,然双方并未起争执冲突,突厥使节虽面色不佳,待见到小可汗平安无事后,仍能维持几分礼让之姿。 燕琼丛递上的和谈条件,主要以双方百姓贸易通商为主,并作出退兵三十里的承诺,撤回乌拉江沿岸的瑞朝守军,反之,突厥部须作出不再进犯边境的保证并退居草原。 突厥部使节粗略扫视了一眼,并未提出异议,几人交头接耳说着旁人不知的番邦言辞,经过一番讨论,领头使节生涩地答道:“我谨代表突厥部大可汗,同意和议上提出的条件,待我等拟好国书由大可汗过目后,将由使节亲自呈送给瑞朝皇帝陛下。” 燕琼丛颔首以示赞同,撩袍起身,将几位使臣一并护送至边境外十里,才调转马匹回城,夏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哼着小调骑行至燕琼丛身侧,欣然道:“此事办妥后,大将军可谓是大功一件,多年来的心结总算有个了断了。” 二人沉浸在难以自抑的喜悦之中,镇守边境的苦楚只有身先士卒之人最为清楚,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面对突袭的鞭长莫及,如今这一切终将成为过往,当真可喜可贺…… 而另一个促成和谈的关键缘由则一直隐藏在燕琼丛心底,他从与突厥部的数次交锋中,深刻明白到,自己并非卓越的将才,无论是谋略、行军布阵等皆不是突厥大军的对手,依靠靖王立下的威名,才堪堪守住这北疆领土,若是哪天突厥卷土重来,怕是会失地丢城,颜面尽损。为此,他必须尽自己所能促成休战和谈一事,没想到天遂人愿,当真了了他毕生所愿! 突厥部此次倒是诚心实意,不再行言而无信之事,几日后当真带着盖有突厥大可汗皇印的国书前来,燕琼丛护送使臣们一路南行,浩浩荡荡的声势比起此前回京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真正的凯旋而归。 临行前,夏殊早已派人将和议喜讯以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至盛京,桓帝闻讯,在早朝上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夸赞了一番,直言大将军乃国之栋梁,阴郁的神色却恰恰显示了其内心波涛汹涌的不平之情。 其余朝臣纷纷称赞附和,鲜少有人表露出惊愕不忿之态,周实勋冷眼旁观,倒是格外在意崔子风的一举一动,见他旁若无人般昂首挺胸立于首侧,便默不作声收敛目光。 桓帝命礼部尚书着手准备接待使节的各项事宜,随后沉着脸,起身步下宝座,一甩衣袖示意众臣退朝。 几日后,使臣抵达京城,受到了盛情款待,而国书则交由礼部尚书递呈给桓帝过目。 入夜,一道黑影在宫墙内一闪而过,来无影去无踪,巧妙避过巡防的禁军,轻车熟路来到御书房前,翻身跃上房顶,静待片刻后才从房顶窥洞内钻入书房,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中。 这人身轻如燕,脚尖轻点大理石地面,稳稳落在梁柱后,她将身形掩藏在偌大梁柱投下的黑影之中,警觉地四处打量。而后径直走向案桌,从中翻找出使节送呈上来的帛书,沿着装帧缝边细细摸索,从里头捡出片羊皮卷纸,她将纸片小心放入袖中,原路折回,盖好琉璃瓦后绕至雕花长廊尽头,方脱去夜行衣,混入巡夜内侍之中。 她跟在一行人的最后头,因走路声颇轻,竟无人发觉身后多了一人,拐过弯弯绕绕的内宫回廊时,借助地形一个踅身,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一处宫殿。 此时的内殿隐隐透着光亮,似有人在其中等候,烛光晃动,颀长的黑影变幻交错,却未闻人声,只见那女子从袖中取出羊皮纸,一面恭敬地交到一男子手中,一面伸手比划。 男子抬头,在柔和火光映照下露出清晰面容,竟是元昱!他拾起沾水的毛笔,顺着羊皮纸的纹路涂抹,待水渍干透,放于烛火下炙烤,原本空无一字的纸片上赫然显出字迹,他眸光微垂,看完后略略沉吟,旋即烧毁了纸片,薄唇轻启,道:“前来和谈的使节乃突厥部第一大将贺鲁州,想必你也见过,使臣团将于明日进宫,到时你混入伺候的内侍之中,一切便靠你自己见机行事了。” 女子闻言,又用手比划了许久,原来她不能言语却能听见人声,故只能靠手势交流,元昱见状,挑眉道:“月栀,切记!不要再自作聪明了,我不追究玲珑阁之事并不是默许你的做法,只因杀了你也无济于事!” 月栀一怔,随即满脸涨红,用力地点点头,元昱神色冷淡,铺开白纸再次提笔,落笔之时却是通篇的突厥文,行文流畅,言简意赅,与那篇国书的遣词造句简直判若两人。 收笔后,他起身从暗阁内捧出尘封已久的木盒,抚了抚上头斑驳褪色的朱红漆面,轻轻掀开盒盖,元昱盯着里头的玉印沉默了半刻,旋即取出王印盖在落款处。那是他父亲的王印,北境覆灭后,朝廷派人四处搜寻靖王王印,然苦寻多年未果,时至今日,恐怕旁人皆料不到,王印竟在元昱手中。 带墨迹干透,元昱将所书信笺连同身上玉佩一并递予月栀,吩咐道:“定要亲手交给贺鲁州,我绝不允许同一人犯两次错!” 月栀眼神坚定,比划道:“信在人在,若此信败露,奴才不会活着回来!” 元昱微微颔首,吹熄了烛火,挥手轻声道:“容我一人待会儿,你下去吧。” 月栀轻手轻脚退出内殿,却并未离去,而是爬上院内那棵歪脖子松树,她坐于树干之上,此处恰好能瞧见内殿的西侧窗棂,此刻虽是一片漆黑,她却眼巴巴望着那处发呆,这一坐便是一夜。 翌日,贺鲁州率使臣进宫,桓帝表示愿与突厥部和平共处,并签下国书交予使团,两国各自保留邻国皇帝签下的国书以示平等守信。 双方相谈甚欢,临行前,桓帝命礼部备下些丝绸瓷器以作回礼,月栀弓着背,亦步亦趋地跟在人后,随着人潮退出宝銮殿,她虽一直垂着脑袋,却步步紧随贺鲁州。突厥部使臣个个武艺超群且异常警惕,月栀不敢贸然近身,眼看着离宫门越来越近,她倏地灵机一动,佯装崴了脚,蹲下/身子那刻,猛地抽出盘在发丝间的玄铁银丝,将其缠绕于袖间。 一众人行至粹安门前,外头早已备好车马,整整齐齐停放成一排只等使臣到来。月栀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到贺鲁州脚边,他不由地向后一退,摆出防御之势,却见她突然双膝跪地,继而两手依次撑在泥地上,背脊放平,原是为贺鲁州提供上马之便。 他轻不可闻的冷哼一声,暗嘲中原人果真一副天生奴才相,斜眼看向月栀时,却冷不防地瞄见她袖间之物,贺鲁州面色一变,一脚将她踢开,又拎起月栀衣领,怒视道:“你是瞧不起草原男儿,觉得我等爬不上这马背?” 言语间,双目却在仔仔细细打量袖间之物,礼部小吏闻言,赶忙陪笑打圆场,又指着月栀骂了几声,才见他神色稍缓。 贺鲁州常年征战沙场,与靖王及其家臣交锋多次,自然识得玄铁神兵,早年突厥派出的细作传回密报,靖王谋逆被诛杀,其麾下亲信尽数歼灭,此刻却在如此微妙境地下再现神兵,断然不是甚么巧合。 贺鲁州思忖半刻,拎着月栀衣领将人丢在马边,眼尾一扫,另几位使臣立马心领神会,在他身后形成人墙,阻隔了礼部小吏及内侍的视线。而后笑着弯腰赔礼道:“贺鲁将军脾气大,各位大人千万不要见怪,突厥部是诚信愿与瑞朝重修旧好的!” 月栀趁机取出怀中信笺塞入贺鲁州掌心,张了张嘴,可惜发不出一点响声,他微微一怔,随即卷起信笺放入衣襟暗袋中,见贺鲁州收下书信,她才敢放心交出玉佩,随后跪地磕头,默默退至门后。 贺鲁州翻身上马,身后诸人见状,停了寒暄之语也不约而同跟着启程上路,喧闹的欢送声依旧充斥耳边,他抬眸望了眼跪地不起的月栀,心底顿时五味杂成。 北疆月氏曾是何等的骁勇无畏,战功赫赫,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他们的族人口不能言,委身成奴。贺鲁州虽与瑞朝为敌,却仍从心底敬佩,北疆这些守城卫国的将士,这也是他不假思索收下那封来路不明信笺的根本缘由。 使臣团在夏殊护送下,一路往北进发,贺鲁州趁旁人不备,偷偷查看了信笺,落款处的靖王王印尤为显眼,他由此笃定,所书信笺之人必为靖王血亲后裔。 信中毫不避讳,大胆言明了诸多利诱突厥部的条件,令其一度怀疑此人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当真不怕自己拿此信向瑞朝朝廷告发?! 贺鲁州暗自佩服此人胆识,但信中所言却值得深思熟虑,几番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决定将此事原原本本上禀大可汗。 贺鲁州将玉佩系在腰间显眼处,几天下来不见动静,他也不急,依旧安然度日,大队人马带着赠礼回了喀兰城。使团几人在此地稍事歇息,翌日便一举越过北疆回突厥部境内。 日落西山,外籁俱静,贺鲁州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心中隐隐有预感,今夜定会盼来所等之人。 子时时分,走廊上果然传来木板“吱呀”声,来人似是为了引人注意,故意弄出这般大动静,贺鲁州默不作声,敛声聆听。那人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门,拔出利刃伸进门缝,往上一挑,打开紧闭的门闩,而后大摇大摆推门入内,一面不忘踅身阖上门板。 贺鲁州闻声,从卧榻上坐起,二人隔着朦胧月色,面面相觑,彼此皆看不清对方面容,唯有那人手上寒光闪闪的匕首尤为刺眼。他斜睨一眼,右手慢慢移向腰间,却见那人反手一扔,将匕首抛向一边,此举意图明显,贺鲁州见状,亦解下腰间佩刀置于床沿边,以示坦诚。 来人出声,用流利的突厥语,向贺鲁州表明来意,“小的名叫穆始,将军今后若有需要,可派人与我联络,由我转达消息至盛京。” 贺鲁州一下了然,微微颔首以作回应,穆始上前一大步,让贺鲁州看清他的相貌,此人约莫三十出头,奇怪的是这等平平无奇的长相,竟让他过目难忘。 正在他愣神之际,穆始捡起匕首转身离开,堪堪迈过门槛,就听贺鲁州开口问道:“靖王元氏被诛已十年有余,多年来一直消声灭迹,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反水?” 穆始不作声,脚下不停,只一瞬便消失在一片玄色之中,贺鲁州的疑问亦是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最为隐秘的伤痛。 如今的北境喀兰城早已被鸠占鹊巢,不复往昔,当年靖王惨死,许多义愤填膺的有志之士结伴逃离了北境。可他既无聪明的头脑,也没有强健的体魄和过人武艺,一念之差下,选择留在北疆,从此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多年来,此事成了他的心结,令其悔恨终身。 若不是那日机缘巧合之下被夏殊挑中,得以一见那封文书,恐怕此生皆是这般碌碌无为,虚度残生,思及此处,穆始的眼底精光闪现,那抹熠熠生辉的光芒令人见之不忘。 穆始精通突厥语,打开信笺那刻,只寥寥几刻,便已通读了全篇文书,令其不解的是,写信之人明明文笔流畅,却偏偏反复出现低劣的用词错误,他心生疑窦却不敢声张,佯称自己学艺不精,需几日时光参透文书。 回屋后,他抄下那些错误的字句,整理成行仔细分析,果不其然,其中当真是大有玄机,那是世子元昱的亲笔,当字里行间再次出现,曾经的军中口号“驱逐鞑虏,北境永固”。 下一刻,穆始热泪盈眶,心底早已死寂的星星之火再次熊熊燃烧,信中事无巨细交代了元昱所托之事,穆始一一记在心中,又重新起草了一封新的文书,将原本隐于其中的蛛丝马迹逐字掩盖,而后再交还到夏殊手中,自此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阴谋,开始缓缓揭开真面目…… 第四十二章 八月底,黄河水患频发,果真应验了祸不单行这句古话,下游沿岸多处堤岸损毁,农田被淹房屋冲毁,百姓流离失所,曲鄂知州连同各县知府屡屡上奏,请求朝廷赈灾,却不料这等天灾国难之下,反而滋生出了诸多抢夺赈灾财物的强盗匪徒。 桓帝痛心疾首,命兵部遣人协同赈灾钦差,赈济黄河下游灾民,然而兵部这帮养尊处优的国之蛀虫,寻了各式借口纷纷上书推托,一时间,殿内群儒舌战,难分高下,危急时刻,崔子风自请带兵前往,才解了桓帝的燃眉之急。 李弼随即下令兵部拨出两千兵马随行,即日起赶赴灾区,临行前更是亲自登上城楼,目送崔子风策马离城。 赈灾一行人从官道一路南行,还未至受灾村落,便遇上重重阻挠,不仅驿站受洪水侵袭致使补给中断,更严重的是官道受阻无法正常通行,崔子风不得不下令绕道远行。 原本的行程被打乱,回京时日只得一拖再拖,崔子风上禀朝廷的同时,又派人给侯府送了封家书报平安。 李胥念完家书,命刘伯收起后,不由抱怨道:“舅父在曲鄂救灾,燕琼丛倒是乐得其所,今日不仅在早朝上表商讨九月秋猎一事,还得寸进尺般请求羽林营护卫秋猎狩场,真是狂傲至极。” “击鞠赛令他颜面扫地,想在秋猎上找回些许尊严,这鼠肚鸡肠般的气量乃是燕家家训。”林之倾出言嘲讽道,连一贯沉默的崔敬澜也连连点头赞同。 李胥见状,忙小声询问,“易宣,秋猎之事不如交给副统领处置?”见他固执地摇头退拒,只能妥协道:“舅父不在京中,我等行事须万分谨慎。” “梓清放心。” 崔敬澜神色平静,短短几月,他的脾性又沉稳了不少,说罢,便持剑离府,回了营中例行操练。 林之倾伸了个懒腰,跟着起身道:“我也该回府衙了。” 李胥四下环望,努了努嘴,失落道:“这偌大的侯府只剩我一人,当真清冷……” 林之倾不予理睬,心知他又在无病呻吟,回首故作冷淡道:“刘伯他们难道不是人?适才你也说了,万事谨慎,既如此,你便好好待府上,莫惹事!” “兰若,你怎这般无情,不如我随你一道去府衙,如何?” “不妥!”林之倾当机立断,郑重其事道:“若见你来,府衙里岂不是要翻天,谁还有心思好好干活?!” “此话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何时教唆过他们?”李胥不禁叫苦连天。 “府衙内个个人精,只远远瞧见您襄王大驾,便心知有了放纵时机,梓清当真是小瞧这班人,他们又何须你的教唆!” 李胥颔首,甚觉有理,不禁夸赞道:“不亏是大理寺的衙役!” 话音未落,就见林之倾抬腿往外走,空留李胥一人,他正想死皮赖脸挽留几句,却听她冷冷应道:“总之,近日府衙事多,你莫再来添乱,我可应付不来。” 脚步声伴着话音渐行渐远,李胥仰头靠在太师椅上,百无聊赖,只得翻出积满厚灰的志怪话本,一面吹灰,一面品读,只寥寥看了数页,一阵倦意袭来,索性以书遮面,打起了盹儿。 与无所事事的李胥截然相反,大理寺内案卷堆积如山,好在合多人之力,卷宗渐渐消减下来,被分门别类安置在了库房内。 时值正午,卞春来便大胆提议道:“各位劳苦功高,今日便吃顿好的以犒劳众人!” 府衙内欢呼雀跃,唯有一人出言,瞬间扫了大伙儿的兴,“既如此,便由卞大人付银两吧。” 这一语直接戳破了卞春来的面子,众人纷纷噤声,心下了然,如此不欢而散的局面下,这顿午饭已是没了着落。 卞春来如秃鹫盯着垂死猎物般怒目而视,继而阴阳怪气地指着蔡晋昌道:“蔡大人这般风华正茂的世家子弟,却口口声声指望着旁人付银两,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蔡晋昌不甘示弱,回击道:“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卞大人当真擅盘算。” 论口舌之争,卞春来哪是他的对手,他环伺四周,当即灵机一动,钻到林之倾身后,委屈道:“若是此时襄王殿下身在大理寺,是断不会让小的受这等羞辱的。” 林之倾回身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我竟不知襄王同你有这般交情,那我即刻派人去侯府请人?” 若追溯起人情世故,蔡晋昌又何尝敌得过卞春来,虽同是不近人情的挖苦之词,卞春来听了却无一丝气恼之意,反而笑得挤眉弄眼,歪着脑袋又凑近几分,恭维道:“小的哪有这么大的面子,都是沾了大人的光,不像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小的最是感恩殿下的慷慨体恤之心!” 虽比不上蔡晋昌的文采,可卞春来的反击亦是毫不客气,借李胥之名打压他,令其不敢随意造次,蔡晋昌脸色不善,一旁的寺丞忙打圆场,赶紧催促朱大前去庖屋备菜。 哪知死脑筋的朱大突然来了句,“卞大人不是说吃顿好的,怎么说话不算数的?!” 一句话重又将众人拖入僵局,几人面面相觑,不再作声,唯剩卞春来一人仍在死缠烂打,“大人……我今日带的银两不够……不如您……” “我也没钱,你可别指望我!” 即使遭了冷遇,他依旧毫不气馁,小得只剩下瞳仁的老鼠眼,骨碌一转,谄媚到:“大人您可别谦虚,小的都瞧见了,您的钱袋里头都是金灿灿的稀奇玩意儿……”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蓦地闪过个木瓢,那盆大的瓢儿不偏不倚直击卞春来后脑,“砰”地一声巨响,单闻此声便觉生疼。 朱大骂骂咧咧的吼声随即响彻府衙,“你个嘴巴不装门闩的小气鬼,敢盯上大人的钱袋子,爷爷我今日便请你吃瓜瓢儿,就问你饱不饱?!” 卞春来吃了记闷棍,犹未回过神,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遂双手抱头,含糊地叫嚷着欲上前与朱大理论。 众人忍俊不禁,蔡晋昌长叹,心中感慨,唯有粗俗之人方能治住这等小人,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正在闹腾之际,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位陌生面孔的女子,那人左右打量,忍了半晌,才出声道:“我来付银两!” 那嗓音中气十足,极具穿透力,一下便传入了众人耳畔,卞春来抱头大笑,扭头一瞧,只觉燕漪犹如天神降临,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故而眼含泪光,感激道:“多谢燕大小姐慷慨解囊。” “你谢我作甚?”燕漪挠头不解,转而道:“我是来替林大人付银钱的。” 卞春来眼底一亮,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后脑,改口道:“大小姐误会了,下官是替林大人多谢大小姐美意的。”言罢,又朝守门衙役不住地眨眼示意,衙役心领神会,一转身便跑去了就近食肆。 林之倾神色淡淡,忽从袖内摸出几块碎银,一把拍在卞春来掌心,旋即扬长而去,他心中一凛,虽不知其中缘由,却极为敏锐地觉察到了林之倾的不悦之色。 卞春来面上不见异色,嘴上立马换了风向,笑道:“来者是客,怎么能让大小姐破费,传出去可丢了大理寺的脸面,来人,快给大小姐上茶!” 蔡晋昌前一刻还在为卞春来的强词夺理而恼怒,下一刻却已成了不明就里的外人,面对其飘忽不定的态度,他百思不解,可骨子里的傲气令蔡晋昌不屑与卞春来等人为伍,遂上前一步,向燕漪作揖行礼后,道:“大小姐,这边请。” 燕漪跟随蔡晋昌,一路行至内院正厅,她左顾右盼,小心翼翼,生怕犯了府衙禁忌,见厅内空无一人,疑惑道:“林大人身处何地?” 蔡晋昌早料到二人关系匪浅,此刻不见林之倾身影,倒让他始料未及,忙解释道:“大人公务繁忙,大小姐稍安毋躁。” 一面亲自为燕漪斟茶,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仍迟迟不见人影,燕漪顾不上烫嘴,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即起身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林大人在何处批阅公务?” 蔡晋昌微怔,竟不知这位大小姐还是个急性之人,他低头想了想,道:“许是在后院库房吧。”说罢,欲起身领路,岂料却被燕漪急急拦下,她委婉推辞道:“想来大人还没用饭,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蔡晋昌会意,伸手指了指库房方向,不再赘述,燕漪双手抱拳以示感谢,而后一扭头,直冲后院。她虽是头一次进大理寺的后院,里头的一草一木倒是与想象中的相差无几,不仅井井有条,还透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 燕漪侧耳细听,清楚房中有人,这才推门入内,高耸入顶的木架阻隔了她的视线,燕漪眯着眼,目光穿过层层间隙,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她快步上前,越过木架,正瞧见偷吃糕点的林之倾,嘴角上还沾着浅黄的酥粉,见到来人,她先是一怔,继而神色渐冷,蹙眉睨了燕漪一眼,继续低头吃松糕。 燕漪笑而不语,席地盘腿而坐,不得不说这松糕确实诱人,奶香四溢还伴着股幽幽花香。她忍不住舔了舔嘴角,往前凑近了几寸身距,抬眸正巧对上林之倾的目光,那眸光异常警惕,像极了护食的幼崽,燕漪轻笑道:“林大人可别这么瞧我,我用过饭了,不会抢你的糕点。” 那眸光依旧暗含怀疑,燕漪无奈,向后退了几寸,试探道:“你怎么不和衙役们一同用饭?” 林之倾吞下食盒内最后一块松糕,这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道:“衙役们大多清贫,难得吃顿好的,便让他们痛快尽兴吧。” 燕漪略略颔首,言归正传道:“秋猎在即,想来林大人定会一同参加,狩猎不同击鞠……” “少将军多虑了,大理寺诸事繁忙,本官怕是顾不上秋猎一事。” 林之倾出言打断,却见燕漪顿了顿话音,面色严肃,沉吟片刻后道:“林大人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为何对我这般提防警觉?” “……” 见她不置可否,燕漪眨了眨眼,此前的肃然神色荡然无存,浅然一笑,道:“林大人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亦不勉强,若是因我言行举止太过无礼莽撞,才令你如此局促,你大可出言批评鞭笞于我,我会知错就改的!” “少将军言重了,”林之倾将散乱的食盒收拾妥当,转而道:“我既不是你的启蒙师长,更非你的同族长辈,怎可随意指责?” 燕漪双肘支膝,托着腮帮子傻笑,哪怕是这些不温不火的疏远之辞,在她听来,亦是甘之如饴,遂诚恳道:“林大人可是状元之才,能教授给我的学识,岂是启蒙恩师能比的。” 林之倾怔了怔,又来来回回打量了燕漪几番,才缓声道:“少将军这是在讥讽我?” “我……”燕漪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搜肠刮肚挤出来的几句华丽辞藻,竟成了大笑话,她的脸庞一下涨得通红,嘟囔道:“我自小就是个野姑娘,更是个粗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林大人明知我不是此意,又何必故意为难。” 燕漪天性坚韧乐观,对其在意之人更是抱持大度之态,她环伺四下,很快便将林之倾现下的疏离冷漠之情,归咎为繁重如山的公务所致。她不停地自我宽慰,原本涨红的脸颊稍有缓色。 林之倾搁下手边食盒,指了指窗边圆凳,道:“少将军请入座,大理寺以礼待人,断无让客人席地而坐的规矩。” “那我便不客气了,”燕漪抱起一个木盒,起身落座,抬眸瞧了眼林之倾,自知不该过分叨扰,遂切入正题,“今日突来拜访,实属唐突,只是那日击鞠赛上,我见林大人身着常服骑行于马背,甚觉不妥,便擅自主张为你备了套劲装以作秋猎之用。” “有劳少将军费心,不过本官乃文官,不善骑行,这劲装交予我手,可谓是大材小用了,再者我适才已经言明,恐怕无暇顾及秋猎一事。”林之倾冷冷回绝道。 燕漪却固执地将木盒摆在案桌上,脸色一凝,不容置喙道:“常服袖口宽大,衣摆开衩及地,腰带尤以宽松为主,骑行时,马儿奋力疾跑,势必会带动风势,进而吹起衣衫。此时飘起的衣袖下摆极易卷入缰绳马镫之中,轻则撕裂衣帛,重则坠马伤骨,若是狮子骢这般脚力的宝驹,一旦发生坠马拖曳,非死即残!我并无旁的意思,只是真心担忧林大人的安危。” 林之倾拾起手边一卷打开的案宗,细细品读,她虽知其乃好意,面上却轻描淡写道:“少将军过于危言耸听了。” “这怎是危言?”燕漪从圆凳上惊起,瞪大双眸,目光在林之倾脸上不停逡巡,随即怅然道:“林大人你冰雪聪明,自然清楚我所言非虚,只是你更信任襄王殿下,连他的马你都另眼相待,故对我的肺腑之言视若无睹罢了。” “少将军!你若只是单纯地为我着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若是掺了旁的心思,那便恕我无福消受。至于殿下与我之间的交情,还轮不到旁人来评头论足!” 林之倾合上卷宗,眸底寒气逼人,盯得燕漪不知所措,惊愕之余,燕漪才恍然大悟,适才的宽慰之词不过是自欺欺人,而朝臣口中的流言蜚语亦非妄言,此前种种猜想终究汇聚成一把利刃,狠狠逼向她的心口。 燕漪佯装不在意,抱拳行礼,歉声道:“在下口不择言,失礼了……”行完礼,成拳的手掌却迟迟不肯松开,指尖嵌入掌心,隐隐发痛,她面容僵硬,扯出一丝极难看的笑靥,故作轻松道:“你瞧,我是个言行一致之人,说了知错就改,今后定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 说罢,燕漪灰溜溜地跑出库房,她还不懂如何体面地应对此等状况,脑中只有逃跑的念头贯彻始终,故一路飞奔,没命似的逃离了大理寺府衙。 第四十三章 李胥接连三日,安分守己地待在侯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宛如位待字闺中的世家贵女,今日亦如往日,只是过了酉时四刻,仍不见林之倾的身影。李胥看着满桌佳肴,环伺一圈,唯见自己冷寂的孤影,遂出声问道:“刘伯,为何只有我一人用晚膳?” “回小太子,二公子早前命人回府通报,羽林营尚有未完公务,故不回府用膳了。至于林大人,一炷香前,大理寺派了个小厮过来回话,说是事务繁忙,就自行在府衙用饭。”刘伯眯着眼,仔细回想交代过的事宜。 李胥脸上难掩落寞神色,捏着箸子拨弄了几下白米饭,蓦地眸色一亮,一边拔腿往外跑,一面扭头喊道:“刘伯,我去大理寺用饭,麻烦您老派人把饭菜送过来……” 嗓音轻快悠扬,随着脚步渐行渐远,刘伯干瘪的老脸挤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柿饼,连忙吩咐小厮将桌上犹带着热气的菜肴装入食盒。 李胥骑马穿行于街头巷尾,怕惊扰闲逛的百姓,故而花了些工夫才赶到府衙,此刻过了下职时辰,武候府同临街的京兆府,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了几盏虚晃的纸灯笼于风中摇摇摆摆,而大理寺却是灯火通明,相比之下恍如隔世。 李胥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却不见守门衙役上前相迎,正纳闷之际,门内传来似曾相识的怒骂斥责以及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嘶喊,他一下了然,想来又是卞春来闯的祸事。 李胥驾轻就熟的来到后院,做起了和事佬,三言两语便打发了闹哄哄的一行人。待闲杂人等退去,他才把刘伯送来的食盒一一摆开,不经意间,瞄见了丢在案桌下的精致木盒,好奇问道:“兰若一向爱惜物件,怎么把这么精巧的东西丢在一边不理?” “燕秀安送的,不用在意。” 李胥弯腰捡起木盒,打开一瞧,连连称赞道:“她倒是有心了。” “不过是件劲装,侯府多得是。” “就事论事,侯府可真拿不出这么精良的劲装。”李胥阖上盖子,将木盒置于食盒底下,欲一并带回侯府,却被林之倾拦下,“燕家的东西不能进侯府。” “兰若这副模样活像个老学究,”李胥一面执意收下燕漪所送之物,一面泰然道:“她既送出了手,那我便收下,何乐而不为。” 燕漪此举倒是让李胥刮目相看,她送的劲装,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乾坤,所带软甲乃是犀兕皮,犀兕极为罕见,用其皮制成的护甲轻薄服帖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而她更是别有用心,按林之倾的身量特意裁制而成劲装,便是算准了自己不忍将其丢弃,定会留下此物。 林之倾放下碗碟,抬眸道:“梓清这是决定赴九月秋猎之约?” “本不想去,只是羽林营担负守卫一职,舅父不在京中,我怕别生枝节,又恐燕家人暗害易宣,再三斟酌后还是决定亲赴秋猎。” 林之倾微微颔首,“如今的盛京格外凶险,须步步为营,你所虑之事不无道理……”她偏过头,沉吟片刻,略显为难,道:“可我对骑射一窍不通,在狩场上岂不如同摆设?!” “秋猎不是比试骑射之地,兰若不必在意旁人,你只顾着猎场内烤熟的猎物即可。” 李胥浅然一笑,出言安慰道。 林之倾突感疲累,遂仰头靠在椅背上假寐,许是近日操劳之故,她心中总隐隐焦虑不安,忍不住长叹一声,但愿这场秋猎能少些事端…… 九月初十,秋猎如约而至,此次的围场将原本闲置已久的皇家猎场狝苑,向南外扩了二十里地。 南面山林空旷辽阔,利于骑行捕猎,其中更是孕育了不少猛禽野兽,只是常年雨水丰沛,加之河谷环绕,经此数年灌溉,如今遍布沼泽和浅湖泊。 狝苑遥远,从盛京城一路往南行进,需三个多时辰的脚程,羽林营已提前两日出发,先行一步在猎场周围安营扎寨。 初十当日,天公作美万里晴空,东边天际刚泛起灰白,林之倾尚在睡梦中,耳畔便传来侍女的轻声催促,她揉了揉双目,勉强睁开一眼,隔着珠帘,哑声道:“现下什么时辰?” “回大人,寅时三刻,小太子已经起身在园中等候多时了。” 林之倾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挣扎着以肘撑榻,支起半个身子,探头又问,“定于何时出发?” “车马已备好,只等大人洗漱完毕就可启程。” “难道阖府上下都已整装待发,就只等我一人?”林之倾一下惊起,披衣趿鞋,直冲外屋,侍女掩嘴偷笑,跟在后头贴身伺候,一边帮她梳发髻,一边宽慰道:“大人莫急,庖屋那头在备糕点,还需费些工夫。” “那就好……” 林之倾简单洗漱后,换了件窄袖直身,上绣黛青长竹,显得极为挺拔清冷,刚迈出门槛,远远瞧见一人,孤身立于明暗交汇的院落中,他身着戎装,腰佩长剑,剑鞘与玄色甲胄交映生辉,无端端地生出一股威严肃穆之感。 “梓清,”林之倾忍不住唤了一声,来到其身旁,反复端详后道:“我头一次见你穿戎装,那时在击鞠赛上,你为何没换戎装?” “击鞠以马杖为辅,不可与狩猎相提并论,到了狝苑,兰若也一同换上劲装。” 林之倾脑中倏然生出些羡慕之情,那些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矫健灵活的身姿在眼前忽闪而过,她低头盯着靴面,小声问道:“为何到了狝苑再换?” “那装束贴身得很,且比常服厚重,怕你穿上之后,动弹不得。”见她不作一言,李胥轻轻拉起她一手,牵着林之倾往外走,一面柔声哄道:“身着戎装的确不舒坦,可猎场上刀剑无眼,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兰若应该最为清楚。” 林之倾猛地停下脚步,“可我现在就想换上!” 李胥一愣,哑然失笑,原以为她会对劲装持抗拒之态,不想竟是自己杞人忧天了,随即颔首道:“好,你回房换上吧,我在门外等你。” 约莫一炷香工夫,林之倾头系发带,身着劲装,一蹦一跳从厢房内跑出,欢欣雀跃的神态跃然而出,目光扫到李胥的佩剑,她略微迟疑,随后道:“我也要佩剑!” “哈哈哈……好的好的,”李胥的笑声在秋日清晨里显得格外爽朗,让沉寂的院落平添了几分生机,他微微收敛笑意,而后道:“刘伯,您替我去库房找找,儿时父皇赠与我的那把精巧匕首。”言罢,又越过林之倾肩头,吩咐道:“去厢房拿件斗篷过来。” 刘伯虽已老眼昏花,记性却好过许多年轻人,思忖片刻,不消一会儿,便捧着把一寸来长的小匕首,直奔二人而来,嘴里不停叮嘱,“大人可要万分小心,这是当年北疆进贡的玄铁匕首,不到万不得已可千万不要出鞘啊……” 林之倾一怔,自然知晓玄铁神兵的威力,她眨了眨眼,退缩道:“到了狝苑,让易宣随便整把匕首给我即可。” “无妨,普通匕首太重,带这个正合适……”李胥接过匕首和侍女送上的斗篷,一手拉上林之倾,向刘伯道别后,二人上了马车,朝狝苑进发。 四架马车的车身宽敞稳当,车内一应俱全,不仅如此,两侧车窗皆覆上了厚重的帷幔,让外头的风沙无处侵扰,李胥摆好矮桌,拿出食盒,道:“这是今早刚炖的鱼粥,趁热喝了,随后在车上睡一觉,等你睡醒便到狝苑了。” 林之倾依言,边吹气边喝粥,瞧了眼斗篷,忽问道:“狝苑很冷吗?为何临走前还带件斗篷?” 李胥不置可否,偏过脸,掀开帷幔一角看向窗外,心中却思绪翻涌不知从何说起。林之倾身量娇小,平日又身着宽大常服,他从未察觉过异样之处,哪知今日破天荒地换上合身劲装,她的身姿亦如美貌,婀娜多姿,翩若惊鸿,纵然心智不全的痴傻之人,也能一眼瞧出此中玄机。 李胥沉吟片刻,却答非所问道:“公务繁忙之际,兰若时常夜宿大理寺,这么多年下来,当真从无一人怀疑过你的身份?” “梓清你想错了,不是无人怀疑,而是无人敢如此怀疑,他们以己度人,纵使心中万般猜忌,以他们贪生怕死的脾性,料想我不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既然踏不破自身固有的格局,自然无法参透其中乾坤……” 林之倾搁下瓷碗,伸手揽过斗篷,放在自己身边,重又打开食盒,挑出块千层糕,一面细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间无论多隐秘的秘密,都会有揭破真相的一天,与其费尽心思重重掩埋,不如反其道而行,事事坦荡以待,掐灭旁人心中那些似有似无的疑心。” “如此说来,我和表兄二人,在你眼中岂不是异类?”李胥直了直背脊,正身而坐。 “此言差矣,你二人本就是异类,与我如何看待毫无干系。” 林之倾一口吞下半块千层糕,连矮桌上掉落的碎沫也不放过,指尖轻捻一并收入嘴中,吃完后犹觉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望了眼空空如也的食盒,甚觉失望,转而指着李胥道:“梓清,你比起落均,更为奸诈,一肚子的坏水!” “是是是!既然吃饱了,兰若继续补觉吧。” 李胥点头称是,眉宇间笑意满盈,将矮桌置于角落之后伸手敲响车壁,马车应声而停,刘雄骑马上前,掀开帷幔,熟稔地一手接过空食盒,一手递上马鞭。 天际已由灰白转成火红,如熊熊大火逐渐攻城略地,很快烧透了整片苍穹。 李胥下了马车,一路骑行,侯府众人轻装简行,才离开皇都几里之遥,就远远碰上了燕家的车队,燕漪身骑汗血宝马,威风凛凛行于前方,她穿着犀兕软甲,乍一眼,与林之倾颇有几分相似。 听到身后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她回首凝望,见到来人后,即刻调转马头,甩开了燕家随行之人,燕漪与李胥并驾齐驱,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身侧每一人。 “你不用瞧了,兰若在马车上。”李胥目不斜视,淡淡地回了一句。 燕漪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恍然大悟道:“是我糊涂了。” 此后二人相顾无言,并肩骑行了足足两里地,燕漪架不住这般冷遇,遂再次开口道:“林大人一人坐于马车内,不闲的慌吗?城外美景比比皆是,殿下何不喊来林大人一同欣赏?” “她不喜风吹日晒。” “我带了些北疆特产,不如让林大人尝尝?” “她只喜河鲜,受不了北疆牛羊的膻味。” “我的汗血宝马可是宝驹,不比殿下的狮子骢逊色,想来林大人一定没见过,不如……” 话音未落,李胥蹙眉扭头,一字一顿冷声回道:“她,不,擅,骑,行!” 燕漪足足愣了半晌,随即垂头丧气地驾马离开,刘雄面带同情,深深地望了一眼,她落寞的背影犹如暴雨肆虐后的田间庄稼,令人既心疼又惋惜。 他犹豫再三,慢吞吞地跟上前,轻声道:“燕家人虽可恶,但燕小姐倒是尤为和善,主子为何如此不喜此人?” “你哪只眼睛瞧出她和善?”李胥双眼如潭,哂笑反问。 刘雄张着嘴,像条离水的活鱼,挣扎了半天,还是没吐出一字半语,李胥倒不在意他的说辞,只微眯双眼远眺,而后悻悻道:“想觊觎我的至宝,她燕秀安还不够格!” 刘雄闻言,不自主地抖了一下,默不作声退至一旁。 第四十四章 巳正时分,一行人安然抵达狝苑,崔敬澜只身一人,前来迎接,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大包油纸裹的羊腿,将东西交于李胥,而后踅身离开。 这羊腿扑鼻的香味过于诱人,连油纸都无法阻挡,马车上随即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声,帷幔倏地一下从里揭开,一张睡眼惺忪的笑脸映入眼帘,林之倾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良久,追问道:“是何东西这般香气怡人?” 李胥提着油亮的烤羊腿,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易宣为你准备的。” 厚实的帷幔再次从里侧放下,马车稍稍颠簸了几下,卷帘掀开后,林之倾从车上一跃而下,她发带松散,劲装倒是整整齐齐,一手拎着斗篷和匕首,一手迫不及待地隔着油纸,捏了捏松软的羊肉。 李胥接过斗篷匕首,又将羊腿递给林之倾,她仰头远眺,此地山林逶迤,广阔辽远,呼吸间满是清冽的青草之气,耳边徐徐而过的微风犹带着微湿的气息,虽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却丝毫不感憋闷刺热。 狝苑地处偏远,狩猎更算不上国之庆典,文臣尤以此举野蛮血腥为抨击理由拒绝前来,桓帝则乐得其所,一句“国事繁重”直接拒了燕琼丛好意,故而留在猎场之中的唯剩武将及其家臣。 二人来到搭建好的帐篷前,里头早已人声鼎沸,酒气蔓延,林之倾暗自腹诽,不知这些酒鬼是来凑热闹,还是来借机作乐。 正愣神之际,只觉肩头一沉,原来是李胥将斗篷罩在了她的劲装之外,他细心为林之倾绑好脖间绳带,又抬手把松散的发带重新系好。一切妥帖后,最后取出匕首塞入她的袖间,直至整把匕首尽数没入袖口,又在腕间细细缠绕了数圈腕带,方算大功告成。 “梓清,为何要把匕首藏得如此严实?”林之倾小声问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莫将自己保命的武器随意招摇。” 林之倾点点头,侧过脸,忧心道:“梓清,这匕首乃玄铁神兵,我怕自己把握不好……” 李胥的神情不变,双目直视林之倾,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匕首出鞘之时,绝对不可手下留情,心存顾虑!不要担心后果,我自会收拾残局。” “嗯……”林之倾应了一声,虽知这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之策,她还是暗暗握了一下袖间刀柄。 掀开帐篷帘门那刻,刺鼻辛辣的酒气迎面袭来,林之倾怀抱羊腿,一手捂鼻,粗略地打量了一番。 这帐篷极为简陋粗糙,以木柱作支撑,上头盖了几块麻布草草了事,只可作暂时休憩而用,环顾四下,里头只寥寥摆了几张宽大的木桌,与其称为木桌,倒不如称其为木板更为妥帖,像是临时砍下的大树,剥去树皮削去边角,而后随手丢在篷内。 再往他们脚下一瞧,便更加证实了林之倾适才的猜测,众人此刻所坐的木凳,不就是削下来的边角木块么,不仅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些还摇摇晃晃自身难保。 先前众人曾有过抱怨,指责帐篷如此粗陋不堪,崔敬澜不作理会,放任其叫嚣大骂,一群粗人叫喊了半晌不见回应,便围坐在一处喝酒吃肉,酒过三巡,理智渐失,哪还有余力继续叫骂,待林之倾一行人到达,一入眼便是如今这副光景。 “秋猎会作比试吗?” 林之倾凑到李胥耳边,小心问道,不轻不重的话音带着温热气息扑入他的脖颈,诱出丝丝痒意。 “你瞧他们这副酩酊大醉的模样,还能作什么比试?再者,若真要比较猎到的猛禽数量,又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李胥斜睨一眼,坦然道。 “的确……还不是燕家一家独大……”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李胥拉着林之倾侧身一躲,一个身强力壮的壮汉横冲直撞而来,险些撞上二人,他抬着脑袋,轻哼一声,大吼道:“都让开!” 燕池俊和元昱紧随其后,大摇大摆走进帐篷,燕漪则落在最后,姗姗而来,她看起来无精打采,脚尖有意无意地踢着碎石子,被帐篷内的酒气一熏,险些呕出酸水。 “大将军来了!” 不知何人一声疾呼,竟让满身酒气,神智溃失的一班酒徒,纷纷起身行礼,只见燕琼丛昂首挺胸,被一群属下簇拥着缓缓步入,他笑着颔首示意,道:“各位臣工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老夫不胜欢喜,今日不论胜负,趁此良辰美景诸位当好好尽兴。” 二人懒理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绕过横七竖八的酒坛,自顾自地切起羊肉,燕池俊远远望见此举,又忆起击鞠上的惨败,气急难当,高声挑衅道:“微臣不才,不知今日能否得襄王赐教,你我比试一番,如何?” 李胥嗤笑道:“哦?!可本王不愿比试,只想尽兴游玩。” “襄王莫不是怕输?”燕池俊反问。 众人跟在他身后起哄,叫嚷着难得如此良机不如一绝高下,更有甚者俨然以长者自居,开始制定比试规则,誓将李胥逼上擂台,却见他面色如常,抬眸扫了眼面前诸人,道:“罢了罢了,那本王认输好了。” 一时间帐篷内交头接耳,而后爆发出哄堂大笑,有人嘲笑李胥胆小懦弱,有人暗道襄王色厉内荏…… 林之倾环伺四下,清冷的眸底浮起愠怒,正欲开口,忽听燕漪笑道:“没想到各位如此兴致高涨,燕秀安斗胆,在此立个规则,如何?论输赢不免伤和气,凡捕猎数少于二十头的,便拿出一千两白银以作自罚,在座各位皆是武将,二十头猎物自然不在话下吧?!”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隐隐骚动,却迟迟不见有人附和,燕池俊瞪着双目,怒视燕漪,兄妹二人目光相交,充满刀光剑影之势,好在燕琼丛及时出声缓和了气氛,“小女不懂事,让各位臣工见笑了,方才只是玩笑话,不必放在心上。” 燕池俊似有些忿忿不平,在燕琼丛眼神压制下,才勉为其难闭上嘴,他眼含不甘,跺着脚摔帘而出。 帐篷内又恢复成熙熙攘攘的喧闹景象,此时已近晌午,不免腹中空乏,二人食毕,林之倾见四周之人皆昏昏欲睡,遂轻声问道:“既然不与旁人比试,那梓清还去围场狩猎吗?” 李胥沉吟片刻,眸光却紧盯元昱不放,道:“元昱此人不得不防,他若心存不轨,秋猎是个下手的好地方,又有燕家人替他作掩护,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兰若,接下来我要分些心思防备元昱,无暇照顾你,我把刘雄留在你身边,你待在帐篷内,切记不要乱跑。” “你把刘雄带上!我一人待这儿很安全,无人敢在众武将面前造次的。” “呵呵,这些人不能称为武将,叫醉鬼更为合适,怕是大祸临头都不自知,兰若别指望他们了,还是刘雄更顶用。” 四下鼾声渐起,林之倾谓叹道:“那便留下刘雄吧。” 燕琼丛一行人并未留在帐篷内休憩,而是另行安营扎寨,华贵的油毡篷顶屹立高耸,周围配以御风布帘,面朝溪泾,背靠树林,堪称得天独厚。 未时刚过,便有人陆陆续续从大帐中走出,李胥定睛一瞧,一眼便认出这熟悉的背影,他目光紧随,一面俯身轻语,“看来元昱欲往南边行进,我去去就回。” 说罢,从帐篷内闪身钻出,牵过狮子骢,孤身一人,策马扬鞭进入另一侧林中小道,李胥刻意减慢了马儿脚程,以期拉开些距离,不至于引人注目。 待李胥离开,帐中只剩林之倾一人,耳边鼻尖依旧充斥着酒味鼾声,似有越演越烈之势,那鼾声变着花样,奏出层层叠音,令人愈发焦躁,她松了松严丝合缝的胸甲,起身走出帐篷。 刘雄一人守在帐外,见她径直走向燕家大帐,慌忙追赶,一面道:“大人,小心点,别去那儿。” “无妨,我只是过去随意走走,大将军还不至于如此狭隘,你不用跟过来,免得节外生枝。” 刘雄嘴上应和,心中却极为忐忑,又不敢强行忤逆,遂佯装回身,实则拐了个弯绕其身后,如同个低劣小贼,躬身垂头步步紧跟。 李胥只身紧跟元昱,如若一切无异,此刻也该见到他回来的身影,若是发生冲突,羽林也会有所警示,可偏偏这般风平浪静,安稳得令人心神不宁。 林之倾本想借机踏入燕家大帐,同燕漪假意寒暄几句以探虚实,正在犹豫之间,大帐后的树林中蓦地闪过一道鬼祟人影,她眼力不佳,只隐隐约约看到几个身负重物的黑影,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之倾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回身找寻刘雄,他原本藏于林之倾身后不远处,可她突然回身的举动,让刘雄误以为自己行踪暴露,未免林之倾因自己不听吩咐而徒增怨气,刘雄赶紧缩成一团藏于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二人便在这阴差阳错之下,错过了彼此照应的最佳良机。 遍寻无果之后,林之倾决心铤而走险,前去一探,她蹑手蹑脚步入树林,躲在一颗参天老树背后,贴着树干侧耳倾听,周围静悄悄一片。她呼吸发紧,心口砰砰直跳,硬着头皮探出半身,见四下无人,才敢悄悄匍匐前行。 只是林之倾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暗处之人的眼底,从她走进树林那刻,他们已有防备,此地离营帐过近,若有风水草动极易惊动周围之人,躲于阴暗处不过是权宜之策。 他们本以为林之倾会自行离开,哪知她竟孤军深入,誓要一探究竟,为首之人按耐不住,伸手朝旁人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几人暗暗点头以示回应。 树林外人来人往,林中几人又急于脱身,为首之人将背上的麻袋交托给旁人,伙同手下,悄悄绕后,准备来个左右包抄,哪知一个扑身而出,下一刻二人却如见鬼一般,脸色煞白地夺路而逃。 背麻袋的手下不明就里,正欲比划发问,却见领头老大神色惊恐,朝他猛使眼色,几人见势不妙,逃命似地撒腿就跑。 他们也顾不上暴露行踪,脚下所经之处断枝枯叶横飞,惊鸟连连。林之倾闻声回望,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警惕地打量四周,那响动愈渐微弱,最后消于无形。 林之倾彷徨地循声追了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她弯腰摸索片刻,原来是块石头绊住了自己的脚步,林之倾苦笑,弯腰拾起石块,跌跌撞撞地原路折回。 方一踏出树林,就见刘雄伸着脖子,正鬼鬼祟祟地朝着大帐张望,她出声问道:“刘雄,你在瞧什么?” 刘雄闻声扭头,适才仅仅一眨眼工夫,林之倾仿佛凭空消失一般,没了踪影,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现下见到来人,不禁喜极而泣,颤抖的嗓音带着一丝哭腔,“大人,您这是去了何处?” “方才林中有几个行踪诡异之人,不知其意欲何为,或许是我疑心作祟吧……” “大人,我过去瞧瞧,”刘雄回身睨了一眼,一面往树林方向走,一面恳求道:“您别再乱跑了,就好好待在帐篷里!”说罢,身形一晃,便进了密林。 刘雄乃学武之人,虽算不得武艺高强,但耳眼力比起林之倾,不可同日而语,在树林中搜寻半晌,便寻得了蛛丝马迹,顺着泥脚印和新断的树枝痕迹,刘雄亦步亦趋,竟让他追上了几人的步调。 刘雄虽觉察到前方有异,却并不知晓对方人数,待双方交锋,他与领头之人堪堪打成平手,其同伙趁其不备,从后偷袭,将刘雄一把敲晕。 若换作平日,这几人定会杀人灭口,可此时此刻,为首之人却心生犹豫,这人面生,现身时机又过于凑巧,令他陷入两难,思忖良久,才决定寻棵结实的大树,将刘雄绑于上头,堵住嘴蒙上眼,以免坏事。 几人点头赞同,而后速速赶到约定之地,骑上备好的马匹,直冲狝苑的南边围场…… 第四十五章 林之倾在帐中,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可刘雄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她坐立不安,在帐中来回徘徊,适才无意间从林中捡来的石块,随着木桌颤动掉落在地,那灰白石块竟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丝丝光泽。 林之倾用力掰下一小块碎屑,凑到鼻尖细嗅,这石块没有任何异味,将碎屑一分为二,一半投入酒水中,另一半放入嘴里品尝,微咸泛苦之中带着淡淡涩味,吐出口中碎沫后,林之倾转而晃了晃酒盏,另一半碎屑早已和酒水融合一体。 她将石块收入斗篷,起身从大帐背后钻出,刻意离了几十丈之遥,才轻声叫住一名羽林守卫,问道:“崔统领身在何处?” “回大人话,统领正在狝苑北面加固御风防护带。” “北面……”林之倾反复念着二字,旋即促声道:“你去回禀崔统领,让他速速赶回,在马厩与我汇合。” 守卫受命离开,林之倾稳了稳心神,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袖口,她回首打量见四下无人,便悄声躲进了不远处的马厩,她蹲在马厩一角,蜷缩成团,将身躯埋入草垛之中。 耳边马蹄声起,林之倾扒出一条细缝,偷偷窥视,一匹粉色的马儿映入眼帘,它长得异常高大,从缝隙往外瞧,只能隐隐看到起伏的马胸,她再三确认此马并非崔敬澜的坐骑,这才转身靠在草堆上长舒了口气。 “林大人躲在此处作什么?是在玩藏猫猫吗?” 头顶上倏地传来异动,一张笑脸突破草垛的阻碍,突兀地出现在上方,林之倾一惊,眯着眼仰头与其对望,一面故作淡然道:“少将军又为何在此地出没?” “我是来牵马的……”燕漪趴在草垛上眨了眨眼,却难言眸底兴奋之色,她伸手指马,道:“对了,林大人还没见过我家馒头吧,它是匹汗血宝马,不比狮子骢逊色的。” 言罢,燕漪直起背脊远眺,突然问道:“怎么不见殿下身影……?”她最为清楚李胥秉性,他绝不会将林之倾一人丢在臭烘烘的马厩里,此情此景,令人不免心生疑窦。 “怎么不见燕公子和靖王世子?少将军没和他们一同参与围猎吗?” 林之倾答非所问,只身从草堆中站起,与燕漪四目相对,那顾盼生辉的眼尾眉梢,犹如仲夏的刺目阳光晃得燕漪睁不开眼,她不由地别过视线,目光轻扫而过,只一眼便定在原处,久久无法释怀,那斗篷内漏出的衣角,不正是自己赠予的劲装! 燕漪喜不自禁,勉强压下悸动的内心,将琐事统统抛诸脑后,轻咳几声,无奈道:“此二人形同兄弟,用过午膳便没了踪影,我自然不会过问他们的去处。” 林之倾朝着燕漪,忽然莞尔一笑,只听她婉转道:“此次秋猎乃大将军一力促成,想来定是事事亲力亲为,不仅单独搭建了大帐,不会连自家的守卫之责都要交托给燕家军吧?” “林大人,你误会了……”燕漪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燕府就带了几个府丁过来,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人,你所见之人怕是武候。” “武候?!他们为何会在此地!”林之倾的话音中多了几分急促。 燕漪挠头,并未察觉出她脸上稍纵即逝的急色,思忖半刻,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那几人身着便装随世子而来,起初我只当是普通宫奴,而后听兄长所言,才知几人身份……” 燕漪不知林之倾心中所思,却见她薄唇紧抿,眉宇间渐渐覆上冰霜之色,二人正言语间,崔敬澜策马赶到,他的衣襟湿了一大圈,显然是马不停蹄奔赴而来。 燕漪见状,立马心领神会,拉起马儿的缰绳,道:“天色不早,那我告辞了。” 燕漪走出马厩,忽然没了狩猎的兴致,故而骑着马,百无聊赖的在猎场内盲目穿行。 待她走远,崔敬澜才慌慌张张地出声问道:“兰若着急寻我,是出了大事吗?” “梓清怕是遇上危险了,”说罢,林之倾摸出硝石,递给崔敬澜,继续道:“我在林中见到几个鬼祟之人,这是从他们身上掉落的……我甚觉有疑,便让刘雄追过去查看,岂料自此之后他也没了音讯。” “硝石?难道有人要暗中制备炸药?”崔敬澜面色惨白,双唇微抖。 “狝苑遍布羽林,你且试想,炸药声起,不仅震动响彻天际,烟雾弥漫之中更是让人一眼便瞧出端倪。羽林训练有素,迅速回防之际,莫说加害梓清,贼人恐怕自身难保。依我之见,他们忌惮羽林,故而只能行暗中偷袭的勾当……” 林之倾同他一般,脸色泛白,言语间却比崔敬澜镇定不少,略微沉吟后,道:“易宣,你身上可有狝苑的地形图?” “我可以画给你看!” 崔敬澜拔出腰间佩剑,用脚扫清泥地上的草屑,以剑代笔,简单勾勒出猎场地形,狝苑呈上窄下宽之形,北部皆是重重密林山川,越往南边,地势愈发平坦,南面是此次扩充之地,水脉丰沛,遍布沼泽。 “易宣,此前你在南面巡视过猎场吗?”林之倾忽然发问。 崔敬澜不明就里,便如实答道:“日头初升后,我和部将便一直忙于北面猎场的巡视,因南边地势空阔,鲜有遮蔽视野的山林,故无须格外戒备。” “简而言之,目前的羽林巡防集中于北侧狝苑……而南侧水脉丰富……” 日头西斜已近夕食,林之倾心底涌起诸多不详的念头,她抬眸望着天际,待她扭头再次看向崔敬澜,褪去了眼底的犹豫不决,目光坚定道:“梓清受元昱引诱,前往南侧狝苑,此时又有人恰好备下大量硝石,由此推测,这硝石的用处大抵是想借助其水脉丰富的地势,以水制冰!如今形势刻不容缓,你我皆往南边分头搜寻。” 说罢,林之倾回身,寻了匹健硕的马儿,正欲伸手接下缰绳,却被崔敬澜一把按住绳索,“兰若!你别去!我保证,一定把梓清带回来!” 哪知林之倾浅然一笑,似早有预料般,扯了扯缰绳,泰然道:“你只道我不会武艺,遇上险境定然吃亏,但遇敌之时,短兵相接其实是无计可施之下的被迫而为,你放心我有千万种脱身之法。” 见崔敬澜依旧不肯松手,林之倾略带怅惘,道:“易宣……再过一个时辰马上要入夜了,你我已无退路,与其在马厩里争论个人安危,不如即刻出发前去救人!” 林之倾从他手中抢过缰绳,平时觉得高不可攀的马镫,如今在她眼中易如反掌,竟一下就翻上了马背,崔敬澜犹在踌躇之中,见她甩开马鞭,急忙伸手阻在马前,道:“兰若,我不能让你走,你骂我恼我都无妨,可我若是放你离开,待梓清安然归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他交代?!” “若梓清能安然无恙,他不会丢下我不管,会拼尽全力来救我……他若不幸蒙难,那我活着抑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林之倾呢喃般的坚韧话音,仿佛在说服崔敬澜,又似在自言自语,他怔愣地看着林之倾,随即低头退至一旁,将一发响箭交到她手中,“拿着,若你先寻到梓清,找个安全的隐秘地儿,放响箭通知我。” 林之倾用力点点头,一甩马鞭,奔向狝苑南侧,崔敬澜踅身出了马厩,悄悄喊了几个办事周密的羽林士兵,众人紧随其后,分别从东西两侧呈包抄之势开始搜寻。 南侧猎场地势宽阔,远比想象中广袤,林之倾一路寻找水源,行至一片湖泊旁稍作停留,湖面波光粼粼闪着耀眼的亮光,水势却极为平缓,偶有几尾小鱼游过,泛起圈圈点点的涟漪,一瞬间又恢复平静。 掠过湖面,凝神远望,湖泊延伸至西南方向,逐渐变浅,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小水洼,水坑与草地交错有致,远观整片沼泽当真是美不胜收。 林之倾无心欣赏美景,暗自思忖,这湖泊水深,哪怕几千斤的硝石投入其中,也丝毫撼动不了水势,何况李胥明知前有湖泊,断不可能骑马涉水,那些贼人必定在沼泽地上动手脚,以作偷袭之用。 思及此处,林之倾驾马绕过湖泊,向西南方进发,不知是何缘由,才跑了约莫几刻钟,这马儿的脚力明显变弱,踩在泥地上蹄坑轻浅,却十分吃力。 她只得放慢马速,一面低头垂眸,细细观察脚边水坑,可惜寻了半路仍是一无所获。沼泽上遍布马蹄印,有深有浅,错落无章,却唯独不见带冰的水坑。 这沼泽延绵不绝,一直伸向南面的水松林,林中幽静晦暗,深不见光,林之倾隐隐听到细微的马蹄声,似从极远极深的林中暗处传出,她静默了半刻,伸出指尖,抚了抚迷蒙的双眸,却迟迟不见马儿身影。 林之倾小心翼翼,爬下马背,又朝水松林迈进了几步,眼前倏地晃过一团模糊的白影,她还瞧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心底却无端地升起一股难言的激动之情。 随着那团白影由远及近,渐渐成形,心口也跟着越收越紧,直到它显露真容,立于林之倾眼前,她只觉热泪盈眶,那是李胥的狮子骢! 它的背上及臀部,满是箭痕,除了箭矢伤,前胸和马蹄上还有大片刮伤,鲜血趟了一路,将白色的鬃毛染成了暗红,鼻孔内时不时地喘出几声粗气,似在述说遭遇到的种种磨难。 狮子骢低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蹭了蹭林之倾的脖颈,她伸出掌心安抚受惊的马儿,而后在它耳边轻语,“疾风,带我去找他。” 狮子骢圆亮的小眼睛转了转,前蹄在原地踩了几下,突然弯膝跪在地上,林之倾一愣,随即拉住缰绳,攀上马背。待她坐稳,狮子骢哼哧一声,从地上站起,抖了抖鬃毛,仰头跑向林中深处,虽受了伤,可狮子骢脚力不减,马蹄踏过之处,泥水飞扬,溅起一道道褐色的弧光。 日光被阻隔在松林外,只剩斑驳淡影从树叶缝隙中窥探而出,林之倾耳边风声渐烈,眼前却越发漆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地界,在看不见的暗处,似有无数双幽黑眼眸紧盯着自己。 可她此刻的心境却与幽邃危险的松林截然不同,越是危机四伏,心底却愈发坚毅果决。 狮子骢载着林之倾跑了许久,却突然停在半路肯不动弹,她摸了摸马脖,想着许是马儿累了,遂抓住马鞍从马背上滑下,正欲迈开腿,往深处行进,狮子骢低头咬住她的斗篷,抬起马蹄将人朝后拖了几步。 林之倾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坐在泥地上,夕阳西下,水松林内更甚,昏暗中已然视物不清,她摸出火折子,撑地而起,指尖触到泥地那刻,瞳仁猛缩,脚下的是冻土! 林之倾挣开狮子骢的牵制,借着微弱的火光,前行了几步,脚下嘎吱嘎吱的碎冰声,在幽静空旷的林中显得极为刺耳,她回身撕下一截斗篷,系在马鞍上,拍了拍马臀,含笑轻声道:“走吧……” 狮子骢许是听懂了言中之意,轻踢马蹄不肯离开,鼻孔一张一翕似在抗议,林之倾无奈,竟对着一匹马儿劝慰道:“不要担心,我会找到他的,你留着此地已帮不上什么忙了,反而会暴露我的行踪……”言罢,只见它喘了几口粗气,又拿鼻子蹭了蹭林之倾,才依依不舍地扭头折返。 林之倾一人顺着冻土,继续孤身前行,走了约莫半里地,原本的大片冰沼土,变得愈渐泥泞,湿土混着碎渣一般的冰屑,使脚下寸步难行。 她就着火光查看泥地,上面马蹄印错落,蹄痕却出奇的一致,再往深处细瞧,不远处的一整块沼土呈现出大片触目惊心的拖曳痕迹,不难看出,贼人以硝石制冰,造成冰沼土以作陷阱,狮子骢就是在此地因马蹄打滑,继而连人带马一并侧翻倒地! 正在思忖之际,只听一阵穿林之声,紧接着头顶倏地飞过一群水鸟,林之倾心头一紧,急忙吹灭了火折子。 这林中必有异动才会惊起飞禽,她借助天时,以黑暗为掩护,半蹲在灌木丛中隐藏身形,一面双手摸索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林之倾只觉掌心传来一丝隐痛,她收回双手,凑到鼻间轻嗅,是鲜血的气味,她当即敛声屏气,一动不动,只从灌木丛缝隙间向外凝望。 高耸入云的水松围绕身侧,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不见尽头,原本光滑粗壮的树干上却横生出许多平直的“细枝”,待仔细一瞧,那“细枝”闪着森森寒光,竟是一支支陵劲淬砺的箭矢! 这一路渐渐深入腹地,林之倾强作镇定的心开始慢慢动摇,背脊也随着心跳止不住的发抖,她伸手拢紧斗篷,将腕带拉松露出一截匕首的刀柄,而后拨开灌木,孤注一掷的朝着箭矢最为密集之处行进,她的手掌和双膝被掉落在地的箭矢刮伤,那丝丝钝痛足以令她保持清醒警觉。 第四十六章 林之倾粗重的呼吸在耳边一遍遍冲刷着紧绷的神智,此刻她已四肢并用,在冰沼土上爬行,脑中已将所有杂念摒弃在后,唯有一个念头盘踞心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爬出灌木丛,被眼前一棵横卧的枯树挡住了去路,正准备翻身跨过树干,枯树后突然蹿出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手捂住林之倾的嘴,另一手穿过胁下搂住她的腰,将人拽向怀中,二人齐齐滚落至枯树背后,又沿着土坡滑至坑底。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林之倾伸肘击向背后之人,一面握住刀柄,千钧一发之刻,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兰若……这记肘击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林之倾喜极而泣,本欲说些振奋乐观的激励之词,可一开口竟带着哽咽,半天也吐不出一句说辞,千言万语化作一腔委屈,直接扑进了李胥怀中,咬牙憋声,暗暗啜泣道:“天这么黑,你怎么瞧出是我?” 李胥背靠泥坑,双手紧紧搂着她,亲了亲她的发顶,调笑道:“哪怕我……瞎了……也能在人堆里……找到你……” “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林之倾吸了下鼻尖,一面嘟囔抱怨,一面伸手在李胥身上小心摸索,方才趴在他胸口,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气味伴随着湿气透过布料渗入林之倾的肌肤,令她惶恐不安。 果不其然,他的右侧肋下中了一箭,箭矢深入肺脏,不断有鲜血汩汩流出,温热的血液正将李胥的生命力一丝丝缓慢抽离,直至剥离殆尽。适才那一番动作已耗尽了李胥大半力气,可他万万不敢在此刻有所松懈,遂勉强支起残败的身躯,猛吸几口空气,唯有呼吸间撕碾血肉的痛楚,才能令他渐失的意识重新恢复清明。 “兰若……此地不安全……”李胥一手持剑,一手拉起林之倾,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都明白,你别说话。” 她扶起李胥左肩,一低头,泪珠滴落,悄无声息地滚入泥中。林之倾清楚他的伤势,刺破的肺脏随着一次次气息涌入,被迫张合,每一下都会牵起撕心裂肺的巨痛。 “你来指路,我们先寻个安全僻静的藏身之处落脚。” 李胥循着若有若无的水声,虚软的手臂匆匆指了个方向。 二人在松林中跌跌撞撞走了会儿,那些影影绰绰的松树灌木,在眼前虚晃,林之倾此生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只是个文弱书生,哪怕是个粗野莽夫,此刻也有几分余力能背起李胥勇往直前。 正懊恼中,她突感腰间一紧,整个人凌空而起,面前的景象自行退后了几丈之远,李胥一手抱着林之倾,另一手攀住水松枝桠以稳定身形。林之倾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整个身躯因吃力而止不住的颤栗,李胥侧靠在树干上,腾出一手摆了个噤声的手势。 林之倾紧抓着他的衣襟,伸过一手至伤口处,箭羽抵在树干上,经此一动作,伤口被再次撕裂。一大股湿漉漉的粘稠液体漫过甲胄,在光滑的盔甲上打转,最终汇聚成滴,只是还未呈滴落之势,就被林之倾困于手掌之间。 仅过了寥寥一瞬,底下蓦地冒出一串声响,有人声,有马声,且不止一人! “妈的,这人是属老鼠的吗?这么能跑能藏!”一人暗骂出声。 “他的马受惊了,靠他自己一双腿跑不了多远,你有这工夫怨天怨地,不如静下心好好找!”另一个略为沉稳的声音响起。 “真是小看了这小子,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没截住他,还死了一个弟兄!” “闭嘴!你再嚷下去,他听到动静又藏起来了!” “他受了伤,只要跑不出这片水松林,必死无疑!诶,方才这儿明明有声响,怎么现在什么都没有……”那人终于压低了几分嗓音,愤愤道。 两人拿着刀在胸口高的灌木间穿梭,来回横劈试探,只是天公不作美,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之中,任凭他如何五感超群武艺高强,也不得不屈服于黑暗。 原以为他们遍寻无果会跑去别处再寻,岂料其中一人取出弓/弩,装上箭矢,开始胡乱地朝四周放流矢。 有一支箭矢似有预感般,直朝二人藏身处袭来,李胥怀抱林之倾,侧身躲避。二人在树杈上转了个身,他背贴树干,与林之倾面对面站立,而她则紧紧攒着斗篷,捂住伤口不让血滴掉落,水松微微震颤,发出轻不可闻的“咯吱”声。 “大哥,那儿有异响!” 树上二人闻声,俱是一惊,李胥反手握剑,侧过脸,斜觑脚下贼人,那人又顺势朝同个方位发了几箭,五六支箭矢越过李胥,钉在身侧几棵水松枝干上,尚未长成的细幼水松,随着箭矢钉入树干的余力而大幅度的震颤,树叶抖动的簌簌声不绝于耳。 这些声响和方才的异动竟产生了混淆之感,两个贼人面面相觑,举着刀呈攻击之姿,一面步步逼近,在李胥二人所藏的水松周围不停打转。 见毫无收获,那人试图再次装箭,却被另一人拦下,“你闹出的动静若是引来了其他兄弟,这黑灯瞎火的一通乱/射,岂不是误伤了自家人!” 贼人点头表示赞同,随即收起弓/弩,李胥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因不敢有大动作,只得拿下颚轻轻摩挲林之倾额间以示安抚。 两个贼人来来回回搜了好几圈,终是信服了树上的异动不过是箭矢所致,旋即牵过马匹,朝远处疾跑,进一步扩大搜寻范围。 待四周静谧下来,二人从树上跳下,继续往水源处进发,好在一路未再受到追击,虽经历惊险,却也顺利找到了贯穿密林的小溪。当潺潺水声渐渐清晰,纵使有枝繁叶茂的树木遮挡,水面倒映的月光仍倔强地透过树缝,映照在彼此脸上,平添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林之倾攥着被鲜血浸透的绸制斗篷,担忧道:“顺着河流走,一定能走出这片水松林,不过如今之计还是先将伤口的血止住。” 二人并肩蹚入水中,清澈见底的溪水瞬间染上了血污,血水随着地势顺流而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溪水不深,刚好漫过腰际,却不似早秋的河水,竟带着刺骨的寒意,小溪对岸仍是一片密林,不过与水松林不同,其中多以乔木为主,而且更为干燥。 李胥全身发颤,额间冷汗涔涔,双唇更是透出病态般的灰白色,这是失血过头的征兆。林之倾故作冷静,侧过脸朝着他抿嘴一笑,道:“早知如此,我该随身带上羊腿肉的。” 嘴上说着最轻松的语调,脚下却是尤为焦急,二人进入漆黑的树林之后,不再一心逃亡,而是四下找寻能暂时躲避之处,终于在一棵参天古树后寻得一荒弃的木棚子。 林之倾四下打量,想来这林中曾有不少猎户出没,这简易的木棚子是他们暂作休憩之用,历经年月,已塌陷了半边顶棚。她将李胥安置在棚中,又转身去附近捡了些枯枝败叶,一大半堵在漏风的断木板上,另一小半准备拿来生火取暖。 溪水夹杂着黏腻的冷汗将李胥浑身都浇透了,他仰躺在积满尘土的木棚内,双眼微阖,气若游丝。林之倾拭去他额间的水珠,摸出火折子一吹,点燃了枯枝,又续上几段厚实的树杈子,总算升起了一团明火。 她有些不安心,又走出棚子观望,所幸的是搭棚之人是有经验的猎户,不仅位置隐蔽,前后都有遮挡,而且气流通顺,火势不算猛烈的情况下,烟气随风一吹,竟瞧不出半分异样。 林之倾重新钻回木棚,盘腿而坐,解开腕带及腰带,又掏空了身上所带之物,蹙眉扫了一圈,一支响箭,一把玄铁匕首,几块石灰,一卷皮绳,再无其他。她沉吟片刻,而后从中衣上撕下一段整洁干燥的布料,平铺于地,那刀柄细细捣碎石灰块。 待一切备妥,才弯腰爬到李胥身侧,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小心翼翼地开始解他的甲胄,直至此刻,林之倾才完全看清,甲胄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刀箭痕,这些皆是交战时留下的新痕。 最后她的手挪向了右侧肋间,这支箭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甲胄边沿,斜向穿入肺脏,甲胄和浸透鲜血的中衣紧紧贴在一起,只是稍稍拉了一下甲胄,就将半梦半醒的李胥直接痛醒。 他愣了半晌,迷蒙的双眸才逐渐有了些淡淡神采,有气无力地撑起半边身子,含笑道:“兰若这是……作什么?想趁人……之危吗?” “我只是想瞧瞧你的伤势,既然你醒了便再好不过,免得我畏首畏脚伤了你。”林之倾一直垂着双眸,镇定自若的口气听不出是悲是喜,只见她捏着石灰块逼近李胥,道:“你自己把甲胄脱了,我身上没有金创药,想来你也没有随身携带,用石灰止血乃权宜之法,不过效果甚好,你咬咬牙忍过去便好。” 李胥眯着双眸,转头瞥了一眼,暗自轻笑,往事如潮水袭来,这石灰块和皮绳令他记忆犹新,不禁一面感叹时光荏苒,一面又感恩岁月静好,从始至终皆是彼此。 他费力地脱去覆于身上的最后一片甲胄,再次吸了口气,正欲一鼓作气,连带着将箭矢一并拔出,耳边一声惊呼响起,“住手!” 他晃了晃脑袋,一脸迷茫,扭头看向林之倾,只见她瞪着猩红的双目,惊惶之色呼之欲出,颤抖的双唇嗫嚅道:“你……你差点就……没命了……”言罢,晶亮清澈的杏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兰若别怕……”李胥松开手,勉强坐直身体,双手撑在两侧,轻声道:“没将你带离……险境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我不想听你说话。” 林之倾小声嘟囔了一句,吸了吸鼻头,拔出玄铁匕首,凑到李胥肋间近胸口处,尽管双眸还含着摇摇欲坠的泪珠,下手倒是一点不含糊,堪称快准狠,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箭镞和箭杆已一分为二,箭杆则应声落地。 她放下匕首,重新抬起头,两手抓住李胥衣襟,将中衣连同亵衣一并从肩头扒下,他双腕挂着衣裳,□□着上身,场面尤为尴尬,不免轻咳几声,结结巴巴道:“你这是……以牙还牙……” 李胥的后半句话在林之倾的怒目瞪视下,硬生生咽回了肚中,她轻手拭去伤口周围还在不断往外渗出的鲜血,那外翻的皮肉青紫一片,光是旁观就足以令人唏嘘,除了最为严重的箭伤,他的手臂后背更是满布淤痕。 林之倾盯着箭伤,愣了半瞬,旋即默不作声,回身捧起盛满石灰粉的绸布,利落的一下按在伤口上。 李胥疼得面容扭曲,忍不住倒抽冷气,整个身子不由地抖如筛糠,待缓过这阵剧痛,便渐渐生出麻木,不知是否心理作祟,李胥竟觉得伤势好了八/九分,不似适才这般困怠无力。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觉有水珠滴落在地,勾起一股异样之感,低头细瞧,竟是林之倾的眼泪,李胥心如刀绞,伸手覆上她微微发颤的手背,将人拥入怀中,未发一言只是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比任何言语更为温暖踏实,更令人安心…… 忍了许久的情绪顷刻间宣泄而出,林之倾哭完后,顿觉如释重负,见李胥略有了些生机,她松开捂着伤口的手,暗红的皮肉泛白卷起,撕裂血肉的森白箭镞依旧触目惊心。 适才不觉,如今脱去衣裳一瞧,亵衣也已被血污尽数浸透,林之倾眸光暗了几分,直接拿匕首割破衣料,取下未沾染血渍的干净布料,缠在伤口上,待系紧布带后,又在布料外缠了几圈皮绳。 李胥指了指皮绳,不解道:“为何缠上这个……?” 林之倾抿紧唇角,始终低着头,半晌才慢慢吐出几个字,“皮绳坚韧,比起布条有更好的稳固之用。如今只是暂时脱险,少不了又有其他贼人,穷追不舍。” 李胥一下了然,石灰只是暂时止住了血,下次交手之时,只怕会再次撕开伤口,有了皮绳作辅,可延缓伤口恶化。他拾起一旁中衣往身上套,却冷不防瞥见林之倾再解自己身上的劲装,李胥别过脸,无处安放的目光只好飘向漆黑密林。 李胥的中衣外突然披上了一层软甲,他回首一怔,左手轻轻一扯,卸下那层薄软甲胄,一面笑道:“我这五大三粗的身量……可穿不下这身劲装……” 林之倾按下李胥一手,执拗地为他套上甲胄,果不其然,甲胄之间露出了足足三指宽的空隙。她仍不气馁,直接剖开软甲缝线将其一分为二,前胸和后背的两片软甲,分别被移至双侧肋部,从腋下一直延伸至侧腰,里外两件甲胄穿在一起,严丝合缝却又服服贴贴。 林之倾颔首,拨弄了几下树杈,背过身缓声道:“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就是有些气短……” “嗯……” 林之倾顿了顿,继续道:“临行前,易宣给我一支响箭。” “好……但此时还没法用响箭……” 林之倾又点了点头,在漆黑树林中用响箭无异于自曝行踪,只怕未等崔敬澜赶到,二人就被贼人大卸八块了。 她掰断几根干燥的树枝,丢进火堆里,让火势烧得更猛些,转而脱下湿透的鞋袜,置于篝火边,转身道:“梓清,你把裤子脱下来,放火边烤吧。” “啊?!不用不用……我靠在火边就好。”李胥大惊失色,一时间竟嗓音洪亮,中气十足,急忙话锋一转,道:“兰若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是疾风带我来的。” “它安然无恙吧?那时不知怎的……马蹄倏然打滑……我见它四脚朝天,动弹不得……万不得已只能抛下它……”李胥暗暗松了口气,忆起此前种种,心中又无比自责懊悔。 “虽受了伤,但能跑能走还很机灵。” “那我便……放心了……” 李胥单手抱胸,缩了缩背脊,只觉一股倦意袭来,向后仰躺在枯枝堆上,林之倾见状,蹑手蹑脚走出木棚,又抱了几跟树枝回来,折断了添入火堆中。 第四十七章 棚外断断续续传来飞禽走兽的嘶鸣,狂风过境,树叶沙沙作响,整个树林颇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 林之倾知晓湿气入体的危害,遂抓起半干的斗篷,为李胥仔仔细细擦拭手臂,她生怕惊醒了李胥,总时不时地回头打量,可是他紧闭双眸,竟毫无反应。 林之倾心下一沉,手掌轻触他的额头,掌心处传来阵阵热意,滚烫如火,可李胥的手心却与之相异,透着渗人的寒意,稍稍松懈的心再次揪紧,她双手拍着李胥脸颊,轻唤道:“梓清,你醒醒,我给你说故事,好不好?” “唔……嗯……?”李胥迷迷糊糊,半眯着双目看着林之倾,过了许久才勉强恢复几分清明,含糊道:“故事?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说你听,我给你讲个惊险异常的事儿。”林之倾勉强挤出几分笑意,伸手搂紧李胥发冷的身躯。 林之倾想了想,脑中突然浮现出一段尘封的往事…… “永德二年,我接吏部调令,赴大理寺任职,头一天上任,便碰上件命案,一进那户人家的大门,血腥味混合着恶臭扑鼻而来,那时我生平第一次闻到这种气味,当下没忍住,就直接吐了满地,大卞彼时的嫌弃眼神依旧历历在目,他还朝着我翻白眼!一眨眼,许多年过去了,好多事,好多人似乎一直没变,但又悄悄在变……” 她忍不住扬起唇角,顿了顿,继续道:“此后我又碰见一桩棘手的案子,按说在皇城根下极少出现穷凶恶极的狂徒,可就偏偏让我遇上了。那人从外地逃窜而来,饿了许久,闯进农户家后,居然把人杀死剁碎,而后丢入锅中烹煮,赵禅闻讯而来,被当场吓晕。那时候的我竟无一丝一毫的忌惮,直接拿着笊篱在灶台上捞骨头,可笑的是,卞春来竟在院中吐得直不起腰,而我则尤为嫌弃地朝他翻起了白眼……” 林之倾叹了口气,竟有些怅然若失,又抬起手摸了摸李胥额间,嘴里魂不守舍地念叨,“比起那无法忍受的腐尸腥臭味,我竟觉得那口锅里的人骨,有股怪异的肉香味……” “人肉同猪牛羊肉一样……煮熟了可不就是……肉香四溢么……” 李胥一笑就会不由自主地牵起伤口处的顿痛,他咧着嘴,笑得极为难看怪异,用左手支起歪歪扭扭的上半身,兀自打趣道:“兰若这是饿极了……想把我做成骨头汤吗……?侯府内这么多……佳肴,你都没放在心上……反倒是人骨汤教你念念不忘……若是让刘伯知道……他该伤心了。” 林之倾一下子有点懵,茫然地眨眨眼,扭头看向李胥,见他正在吃力地撑地起身,手边还摆着寒光闪闪的佩剑,遂喃喃道:“你要去哪里?” “躺了太久……都有些头重脚轻了……我出去活动下筋骨……顺道看看周围环境……” 李胥紧了紧衣襟,利落地钻出木棚,一晃眼工夫,又回来了,手里拎着只耷拉耳朵的野兔,“这小东西非要撞我腿上……那我便却之不恭。”说罢,他三下五除二就将野兔收拾干净,放在火上烤。 林之倾默不作声,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油光锃亮的兔肉发呆,过了半晌,李胥拽下一只肥美兔腿放到她眼前,吹了吹气,道:“趁热吃。” 见她若有所思,李胥复又调笑道:“兰若这是耍起无赖……也要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而后侧过脸,拨弄了一下火堆,顿了顿话音,悠远压抑的粗糙嗓音在四面漏风的木棚内再次响起,“我的母后温柔至极,喜静,爱笑……曾几何时,她的脸上却再也不见笑靥,一心诵经礼佛,长年与青灯古佛为伴……那是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我因梦魇无法入睡……趁宫人不备,跑去了佛堂……” 他轻不可闻的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底所有溃烂化脓的伤口一并撕裂开来,话音不停,继续道:“不知不觉间竟在供桌下昏昏入睡……睡梦中我被一阵争吵声惊醒,透过布幔缝隙……我瞧见母后被人捏住了下巴……那人手拿瓷碗往她口中灌入汤药……母后倒下后,就静静躺在地上,伴随着逐渐微弱的烛光……再也没有醒过来……” 林之倾的背脊在李胥故作轻描淡写的语调中慢慢绷紧,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没想到先帝在自己嫡子眼前,就在那个佛堂里,亲手毒杀了崔皇后! 林之倾一侧身,紧靠着李胥微凉的臂膀,身体的温暖热意透过布衫传入他的肌肤,口里却开始哼唱不着调的小曲,那怪异的曲调和乡间巫师作法时口中所念的咒语倒有几分神似。 李胥忍不住皱眉,问道:“兰若……你在念什么?” “你闭上眼再歇会儿,我给你唱曲,就不怕再有梦魇侵扰你的美梦了。” “呃……我歇够了,还是坐起来……醒醒神为好,”李胥抿嘴轻笑,暗自调侃,怕是这曲调才是招来梦魇的元凶吧!随即抓了块熟透的兔肉,道:“赶紧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林之倾一惊,知道这股未知的危机已悄然而至,急忙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大块肉,来不及细嚼慢咽,统统咽入腹中,随后草草套上鞋袜。 灭掉篝火后,二人推开歪斜虚掩的木门,在树林中疾步穿梭,漆黑密林内似乎空无一人,可不远处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无比清晰的映照出几道不断闪烁涌动的黑影,正慢慢的压迫逼近。 林之倾脚力不济,背后的黑影正在逐渐缩短彼此的距离,突然,李胥抓紧她的手心,从树林拐往溪岸,一面在耳边轻语,“兰若放响箭。” 一支泛着幽蓝冷光的令箭腾空而起,在玄色夜空中迸裂成无数细碎的火光,待星星点点的火光陨灭。眼前赫然出现三个人影,他们手持短刀,身披夜行衣,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野狼般的嗜血双目,将二人团团包围,断了去路。 “尽人事,听天命……” 李胥的左手从后搂住林之倾腰肢,只短短说了六字,待她缓过神,已是短兵相接之时,兵刃相交那刻,迸发出巨大的铿锵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她的身躯在李胥的牵引下,跟着他的脚步移动,避过了来势汹汹的斩击,长发迎风飘起,发梢擦过刀刃,被削去一大截青丝。 林之倾瞧不出武功的门道,但以多欺少,大多抱持着消耗敌人体力的打算,李胥虽极力掩盖气促以及右臂无法完全抬起的弱点,然而对方却一眼看透了其中端倪。 几人遂改变攻势,转而袭向李胥右臂,三人出刀走位整齐划一,攻守方式更是出奇的一致,他应对这三人,虽算不上绰绰有余,却还存有几丝余力。面对直击而来的刀锋,一手托住林之倾后颈,将人贴向自己腰腹,随后一个仰身后退躲开锋刃。 三人面面相觑,虽瞧不清他们的神色,想必这几人亦有所警觉,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未再次改变策略,而是齐齐举刀砍向李胥,他横过剑刃以作抵御,仅有三指宽的剑身向下微微凹陷。 被三把刀刃压制,李胥的右臂使不上全力,剑身渐渐往下沉……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黔驴技穷,只听他突然轻语道:“抱紧我”,伴随着话音,右手五指一松,掌心击打剑柄,剑身擦着刀刃,竟在原地打了个转。 就在三人忽觉失重的一刹那,李胥右手重新握住剑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扫向前方之人的腹部,“嘶啦”一声,衣帛撕裂声中隐约伴着皮肉裂开之声。 “你……”其中一人惊呼出声,又生硬地憋回了话音,一手捂肚子,看起来极为痛苦,另两人则持刀后退了半步。 林之倾抬头看了眼李胥,有他在身边,自己从始至终皆无半分惧意,只是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以他的身手或许能轻松脱险的,自己这般莽撞寻来,是不是反而拖累了李胥。 她一面思忖,一面视线下移,心底却紧跟着狠狠一窒,原来暗色血痕早已悄悄爬上他贴身的软甲边缘,正不动声色地慢慢浸透衣衫。 林之倾微微一怔,这时那个受伤的贼人,忽然慢慢弯下腰,而后身子一歪,跪倒在岸边。林之倾适才不察,如今仔细一瞧,那人的腹部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外隆起,鲜血如喷泉般涌动,那看似轻轻一扫的剑锋,已经将他的脏器全部震碎! “他们还有帮手……别分心!”李胥压低了嗓音,轻声提醒林之倾。 “这一伙人究竟有几人?” “此前我在林中遇上过五人……死了一个……” 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僵持,镰刀状的蛾眉月,闪着慑人的光辉,照得溪面通体发寒,树林内传来了微微躁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如蓄势待发的猛兽,下一刻便要破巢而出。 林中倏地飞出几支箭矢,直朝李胥二人袭来,此处并无遮挡,他将人护在身后,硬生生挡下了一波攻势。 李胥手臂微颤,掌心用力握紧剑柄,随后从树林中蹿出了四个黑漆漆的人影,几人目露凶光的同时难言眼底的焦灼,想来如此局面也出乎了他们所料,不仅没有拿下李胥,反而又折损了一名手下。 六人气势汹汹的一字排开,李胥斜睨几人,发现其中一人使的是弯刀,中原人极少用此等武器。几人虽隐藏了面容,但李胥与他们交手之时,心底早已摸清了几人身手,只是这持弯刀之人的实力尚未明了。 未等李胥收敛神思,几人纷拥而上,打起了车轮战,他单手应战,剑法较之适才更为狠厉刁钻,剑锋所过之处,非死即残,几人有所忌惮,不敢大开大合地正面迎击。 只是他运剑抽刺间的细微迟疑却逃不过一人的双眼,那人举着弯刀忽然首当其冲,以一人之力抵挡李胥剑势,弯刀攻击范围广,且攻势方向变幻莫测,李胥堪堪避过几次横扫,已是拼尽余力。 那人愈战愈勇,渐渐将局势扭转,只是李胥亦非等闲之辈,他虽体力不支,剑法依然精妙,只凭着那几记飘逸简练的招式,就足以克敌制胜。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其余五人竟只能在旁插科打诨,既不敢误入剑势的攻击范围,又怕冒然上前打乱了弯刀的回击连招。 那人只想速战速决,见普通招式无法突破局面,森寒的目光斜扫了一圈,心生一计,转而攻向李胥肋下间隙,刀刀逼向伤口,弧形的刀刃将将擦过甲胄,却始终无法突破这毫厘之差。 彼此纠缠不相上下,就在李胥以为他的目的仅仅是攻其伤处,然而下一瞬,紧张的对峙局面急转直下,那人振臂一甩,弯刀竟脱离了主人的把控,像成精了一般,张着白森的獠牙,绕过李胥,一面打转,一面精准地袭向林之倾的后背。 李胥瞳仁猛缩,这才恍然大悟,剑锋被适才的招式带偏,已无力顾及身旁之人,他来不及调整身姿,千钧一发之刻,佩剑效仿弯刀,从他掌中脱离,却没有正面迎击刀刃,而是换到了他的左手。 李胥左手反握剑柄,不想力道却比方才更胜一筹,刀刃撞上剑刃,犹如孩童遇上长者,弧形刀背被轻松卸去劲道,在李胥手中拐了个弯,精准无误的袭向它的主人。 黑衣人躲闪不及,以肘为盾挡下攻势,小臂被瞬间撕裂出一道深而窄的刀痕,滚烫的血珠飞扬四溅,与玄色夜行衣融为一体。 “梓清……”林之倾轻轻唤了一声。 李胥冷笑,眼底浮起若有若无的杀气,讥讽道:“来杀我前……没人告知过你……我擅使左手么?!” 第四十八章 二人被困其中,对岸的水松林里却不合时宜地马蹄声大作,那蹄声单一,且骑行速度极快,眨眼间,连人带马一起冲出了树林。淡粉色的宝驹轻松一跃,跳过溪面,还未看清马上之人,那人起手就是一鞭,不偏不倚抽在一个贼人背上,他一个踉跄,包围圈瞬间破了个口子。 “燕秀安……”李胥紧皱眉头,眼中带有一丝疑惑。 燕漪扭头见到二人,先是一怔,随后面容冷肃了几分,她熟练地翻身下马,沉声问道:“这几人从哪里冒出来的?羽林营的守卫呢?” 李胥屏着气,又短促地吸了口气,只是缓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那个响箭,循着光亮,一路摸索过来的。”燕漪如实回答道,眼角已飘向李胥怀中的林之倾,她顿了顿,急切道:“兰若受伤了?” “我没事,你可有带防身之物?” 燕漪抽出腰间软剑,抖了抖,道:“带了!” 围作半圈的几个贼人,慢慢后撤聚拢,一人低声问道:“大哥,撤不撤?”他的眼里显然有了退意。 被唤作大哥之人,便是那携弯刀的头目,他仰头长舒了一口气,果断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拼了!” 剩下五人受了鼓舞,眼里再无半分怯意,甚至比方才更为凶狠,燕漪见状,撇了撇嘴,满脸不屑,这几个乌合之众还入不了她的眼。 而此时此刻,她最为在意莫过于身旁之人,燕漪的眼神有些游移不定,眸光偷偷打量,见林之倾长发凌乱,衣衫不整,身上还湿了大片,再定睛一看,脖颈、胸口处竟有点点血渍。 燕漪心中一凛,单手解开腰带,李胥闻声,斜觑了一眼,不置可否,贼人则趁机攻了上来,他右手持剑应对,而燕漪却仍在原地驻足,执拗的脱卸软甲,李胥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你若不愿相帮……便滚远点……” “殿下,你有几斤几两,我还是心里有数的,他们杀不死你。”燕漪一抬头,手里已经抓着脱下的软甲,继续道:“但我不能让兰若受伤!” 李胥用余光轻蔑地回瞪了燕漪一眼,与脸上厌烦的情绪截然相反,在回身躲避刀锋的同时,他将林之倾轻轻推向燕漪。 燕漪默不作声,手忙脚乱地一通忙活,将卸下的软甲套到林之倾身上,又仔仔细细帮她系紧腰带。然后拢起林之倾一头的泼墨长发,眼神波澜不惊,温柔道:“我编发的手艺不错,不如我帮兰若把头发扎起来吧?” 林之倾低头,盯着身上的甲胄出神,手掌轻轻拂过,口中呢喃道:“这软甲……真的是一模一样。” 燕漪没品出话中之意,只是不由分说地牵住林之倾,退至一旁,她手握软剑却迟迟不出手相助,似有意耗损李胥的体力,嘴里仍不忘调侃道:“殿下放心,我会护着兰若,您就放开手,大胆干。” 李胥气促得愈发厉害,不知是被燕漪挑衅所致还是力不从心之故,几个贼人见有机可趁,一鼓作气乘势猛攻。林之倾静默地待在原地,直愣愣地旁观一切,无悲无喜,仿佛超然物外。 燕漪瞥了眼,有股隐隐的不安席卷心头,正欲提剑相帮,只觉脖颈处倏地环上一双绵软无骨的柔荑,一股温热气息拂上耳际,她不由地心跳加速,表情窒了窒,刚要开口,一把冰凉的异物抵在她的侧颈,耳边热气渐渐升温,伴着话音,宛若惑人的妖媚,“让他们停手。” 燕漪咽了咽口水,不解道:“让谁停手?” “别装了,你是害怕自己不能一击即中?还是忧心随时会来驰援的羽林轻骑?编排了这么一处里应外合的假把戏,不像您少将军的作风啊!”林之倾恶狠狠的一字一句道。 燕漪知晓林之倾不会武,虽被擒住脖颈要害,但她并无多大惧意,遂摆了摆手,小声解释道:“兰若,你误会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些贼人。” “让,他,们,停,手!”这五个字几乎是从林之倾的心底嘶吼而出,她喘着粗气,斩钉截铁道:“燕秀安,别逼我动手,你自诩身经百战,不怕我的钳制,可你也该认清一点,掌握一击毙命诀窍的并不是什么练武之人,而是……屠夫!” 燕漪身在北境,经历过大大小小诸多险境,面对生死攸关之事,从不畏惧胆怯。林之倾所言非虚,她的确不惧旁人钳制,她对自己的武艺胆略极为自信,更何况是面对一位柔弱的女子,她之所以不作反抗只因她燕秀安怜香惜玉! 只是这个想法在燕漪脑中仅仅停留了一瞬,便立刻烟消云散,她感觉到了侧颈的微微刺痛,凭她的经验,林之倾手握的匕首绝非一般削铁如泥的宝物,乃是称得上神兵的珍宝。 而她下手之处……燕漪皱了皱眉。 一般的门外汉最喜切人喉管,殊不知最为致命是两侧脖颈下,毫无遮拦的软肉之中,那生机蓬勃随心而动的经脉,此刻林之倾便是毫无偏差地对准了她的致命之处。 燕漪有了几分心虚,她竟然没了可以逃脱钳制的十足把握,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索一下,究竟是何契机造就了如今这般局面。 李胥见二人起了争执,并未过于惊愕,只蹙眉冷笑,燕漪从他的笑意中品出了傲慢、讥讽、嘲笑、鄙视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五味杂成。然而最出乎燕漪意料的竟是,那几个贼人当真停下了攻势,以弯刀头目为首,另五人见机行事,纷纷退避。 燕漪气恼,这几人学艺不精,脑子倒是挺机灵,一下便理清了局势,这分明是妄图利用内讧之机,行借刀杀人之目的,并将敌人一网打尽。 可她现下连个申辩机会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看着,燕漪沉吟了半刻,艰难地转过瞳仁,想瞧瞧林之倾的神色,却只能勉强看到几缕披散的青丝,她长叹一声,倏地出声道:“你们几个蠢货,还不赶紧退下,有多远滚多远!” 弯刀头目闻言,怔了足足半晌,才用眼神示意左右几人佯装后退,他们向后迈了小半步,只听头目轻咳道:“尔等狡猾,待我们退走,又如何保证大小姐的安危!” 身旁几人随声附和:“大小姐,您莫慌莫怕,他们胆敢伤你,吾等决不罢休!” 燕漪哭笑不得,合着自己成了金枝玉叶的娇小姐了,但是她却敏锐地觉察到林之倾松开了匕首。燕漪大着胆子,稍稍侧过脸,半张精妙绝伦的脸庞映入眼帘,小巧高挺的鼻梁配上粉润的双唇,格外引人入胜,只是羽扇般的长睫下寒意森森,让她不禁联想到了街头巷尾传闻中的画皮妖。 “少将军,适才得罪了……” 林之倾在她耳边,用轻不可闻的嗓音低语。 言罢,她突然放下匕首,跑向李胥,燕漪犹未缓过神,身体却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不自主地提剑迎战。这瞬息间的变故,令贼人防守不及,燕漪一个突进,划开了其中一人的手臂。 此时的弯刀头目如百爪挠心,心有余而力不足,当初部署此次刺杀,他以为一个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嫡皇子,任凭他如何天赋异斌,举国上下又有几人敢出手指点一二的。 料想李胥的武艺同肖裴该是不相上下的,岂料今日交手,他要害处中了一箭,仍能以一当六,身手远高于常人。 弯刀头目朝左右手下使了眼色,几人悻悻然地垂头后撤。 冷寂的后半夜,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又是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也是从水松林内传来。 “撤……”弯刀头目艰难地吼出一字,又不甘心地回瞪了李胥一眼,这几名刺客作事尤为缜密,撤退时仍不忘带上早已咽气的同伴,这才踅身钻入乔木林之中。 “我去追!”燕漪气得咬紧牙关,朝李胥丢下一个瓷瓶,而后跨身上马,骂骂咧咧地追人去了。 “兔崽子,敢诬陷我,让我逮到,非扒了你们的皮!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给点颜色瞧瞧,不知道混世魔王的厉害!” 燕漪的碎碎念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趋于无声,林之倾眨了眨眼,茫然地看向水松林,李胥伸手搂住她,“没事了……羽林赶来了……咳咳……” 李胥疲惫的把头靠在她肩上,一直轻声宽慰,“不碍事的……你去瞧瞧燕秀安……的东西……” 话音一顿,李胥偏过头,终是忍不住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喉管内的腥咸液体冲破枷锁,直接涌出嘴角,他努力咽了回去,刚用指尖拭去血渍,又是一阵恶心反胃感袭上喉间。李胥握拳抵在嘴边,鼓起腮帮子僵持了一会儿,只觉鼻子发酸,接着毫无预兆地从鼻子中流出一道温热的血痕。 轻骑已跨过溪水,来到二人身边,崔敬澜这才看清李胥的状况,他翻身下马,脚跟被马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全然没了往日里的冷静持重。 他粗略打量了几下,只见他浑身血渍,早看不清伤在何处,遂急声问道:“伤哪儿了?伤了你的贼人呢?” “右侧肋下中了一箭,伤在肺脏。” 林之倾撑着李胥摇摇欲坠的身躯,虽有几分失魂落魄,却言简意赅的把伤情交代清楚了,她抬起一条手臂指向乔木林,道:“至于贼人,已有人去追了……你此刻过去怕为时已晚,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崔敬澜顺着话音,点点脑袋,怔怔地盯着乔木林,他的内心翻江倒海,气愤难耐,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情绪。 接着又被李胥一阵呛咳惊得原地踅身,只见大团暗红血块从他喉间呕出,喷洒在岸边的沙砾粗石上,又顺着缝隙从高处潺潺而下,汇入溪水,在清可见底的水中幻化出各式各样姿态怪异的图腾。 “终于把……这口堵得心慌的血块……吐干净了。”李胥故作无恙,短促地吸了两口气,慢慢盘坐在地。 林之倾跟着蹲下身,摸到燕漪留下的金创药,解开李胥腰腹侧的甲胄,里头的布衫泡在血水中,伤口早已惨不忍睹,她垂下双眸,将药粉敷撒在伤处。 姜黄的药粉一接触伤口,瞬间就融进了血肉,红肿外翻的皮肉隐隐有了消肿之迹,鲜血更是如堵住了源头一般,再也不敢往外冒头。 瓷瓶内的药粉顷刻间就见了底,崔敬澜从身上扯下一截干净的布条,连同自己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一并递给林之倾。相较之下,燕漪的伤药果然甚有奇效,而普通金创药则逊色不少,林之倾稍稍松了口气,才缓声道:“易宣,麻烦你差人去做副担架,梓清骑不了马。” 崔敬澜颔首,一面起身招呼羽林的士兵,一面自责道:“我在东边看到了响箭,马不停蹄赶到水松林,却迷了方向,在林中来来回回绕了数圈……好在老天保佑,派了疾风过来引路。” 李胥抿了抿嘴,灰白的双唇竟有了几分生气,虚弱地挤出一丝干笑,“看来……我命不该绝……这小祖宗当真没白疼它。” 轻骑身后慢腾腾地走出匹雪白骏马,两只小立耳耷拉着,偏过脑袋小心翼翼朝李胥这儿偷看,他笑着朝它招手,马儿立刻有了精神,撒开蹄子直直往前冲,一面不忘拿鼻子蹭了蹭林之倾的后背。 “疾风可是个大功臣,马蹄打滑不是你的错,没人会责骂你的。”林之倾轻声安慰狮子骢。 崔敬澜闻言,蹙了下眉,追问道:“马蹄打滑?” “还记得那些硝石吗?”见他颔首示意,林之倾继续往下细说:“那时我猜想硝石是化冰所用,遂顺着水源搜寻,在疾风指引下,寻到了大片冰沼土。他们算准了梓清的必经之路,在沿途铺下大量硝石,守株待兔。” “这么精心的布局……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崔敬澜神色愈发严肃,突然问了句,“兰若,是何人比我先到一步,自告奋勇去追了那些贼人?”他沉吟了半瞬,才将话一口气说完,“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怕他们是一伙的,此举不过是掩人耳目之法,实则是为掩护贼人逃跑。” 李胥抬起虚软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又转而看向林之倾。 “是燕秀安!今日之事,燕家定然参与其中,但可排除燕秀安的嫌疑。” “你就如此信任她?” “我不相信此人,但就事论事,此次行刺当真与她无关,待她回来,我该好好道一声谢。”林之倾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酸痛,又忽冷忽热的,鼻头一酸,打了个喷嚏。 崔敬澜一愣,赶忙拾来一堆枯枝,生火取暖,三人围坐在一处,耳边唯有哗哗的水流,偶然夹杂着几下重物砸地的砰砰声。 “兰若,我有一事不明,既然燕家有心算计梓清,又为何独独将燕秀安排除在外,据我所知,燕池俊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 崔敬澜徒手掰断枯枝,往火堆里丢,火势进一步扩大,橘色火焰散发出灼热的光晕,让彼此的脸庞多了几分血色。 “我虽无真凭实据,但燕家的算计中少不了靖王世子的出谋划策,吾等外人只知燕池俊无能,却被元景佑的狡猾所蒙蔽,至于燕秀安……他们燕家的家事,我便不得而知了。” 崔敬澜若有所思,握着半截树杈子不停拨弄底下烧红的木炭,连树枝被烧断了都未注意,仍继续伸手往火堆里送,眼看就要火烧指尖了,依旧置若罔闻,幸好被林之倾一把拦住才避免了祸事。 “崔易宣!”林之倾疾声唤了一句,她看出了他心底的踌躇犹豫,遂神色严肃道:“燕秀安今日的确救了我和梓清,我们欠她一个人情,他日定当奉还,仅此而已。你崔易宣什么都不欠她的,不必心存犹豫,不用感念她的恩情,更无须探究她的品行,无论她是善是恶,是别有居心抑或是宅心仁厚,你只当她是个陌生人便好。” 不待崔敬澜细细品茗话中之意,幽黑的树林中,第三次突如其来的响起蹄声,羽林侍卫们停下手边动作,拉开迎敌架势,一边侧耳聆听。 来人由远及近,模糊的身形渐渐变为清晰,却仍然瞧不清她的面容,待跑至身前,侍卫大喝道:“来者何人?!” “是我啊!”燕漪满腹委屈,甩了甩泥泞的双手,拿手背抹开额间成串的泥水,睁大眼睛,道:“你们瞧仔细了,是我啊!” 她灵巧地翻身下马,拖着缰绳走向溪水,燕漪欲哭无泪,两脚踩进水中,又弯腰把脑袋伸进水里,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林之倾见她浑身上下皆是泥污,正欲开口询问,忽听一声怪异的嘶吼从她身后传来。 林之倾循声凝望,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才稍稍有了些缓和,原来是狮子骢和汗血宝驹起了冲突,两匹宝驹不知因何缘由,竟呲牙裂嘴地怒视彼此,马唇外翻,露出一排整齐的小方牙,朝着对方发出类似驴叫的吼声。 “馒头,闭嘴!”燕漪怒吼一声,捧起一汪清水泼向她的坐骑,将脸颊、脖颈上的泥水冲洗干净后,拉起缰绳,把汗血宝驹也一并拖入水中。 水光粼粼,映在马儿身上,林之倾这才看清,“馒头”似乎跛了前蹄,走路一拐一拐的,还时不时地抬几下马蹄。 汗血宝驹本就皮薄毛细,通身体态饱满,呈现淡粉色泽,此时却异常狼狈不堪,不仅沾满了湿滑泥浆,胸背部还有隐隐几条勒痕,鬃毛和马尾上带着苔藓杂草,活脱脱一匹滑稽的杂色野马。 “贼人呢?怎么就你一人回来?”崔敬澜抬起眼帘,语气不善,语调却不轻不重,带着隐约轻蔑之意。 燕漪神色一凝,无奈道:“他们在前头跑,我在后头追,哪知沼泽里铺了绳网,待我跑近,直接拽翻了我和馒头……虽然我摔了个‘底朝天’,但馒头就是厉害,追了几里地后,我在林子尽头追上了人,打了一架!” “最后人都让你放跑了?”崔敬澜适时的横插一句,直中燕漪痛处。 她虽面露不虞之色,但一闪即逝,随即道:“林子尽头是片断崖,他们早在那儿备了滑轮绳索,借机逃之夭夭,你们说我胆怯也罢,瞻前顾后也罢。我就是停在崖边没动弹,一来我的软剑砍不断粗麻绳,二来我怕自己孤身相逼,没等我滑到对岸,就被贼人削断绳索,葬身崖底!” 燕漪朝脸上又敷了半捧水,忍不住回首看了眼林之倾和李胥,而后不再言语,开始低头清洗“馒头”身上的泥渍。林之倾起身走向燕漪,似是有意避开崔敬澜,拉着她走向了对岸。 “秀安,今日的救命之恩,吾等没齿难忘。” “别别别,我又不是为了讨要好处,才来施手搭救的。”燕漪踩了几下溪水,喃喃道,随后陷入了沉默,二人相顾无言。迟疑半刻后,她抬手搓了搓发顶,谓叹道:“我有时真的看不透你,说一套做一套,你拿刀割我脖子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温顺的态度。” “那你想听我解释么?” 短短一句话便让燕漪泄了气,原本堵在胸口的郁结之气瞬间烟消云散,她故作矜持,装模作样的抬起下巴,摆了个自认为不屈不挠的身段,却又不敢做得太过分,只停了半瞬,便应道:“你说,我听着呢。” 林之倾浅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在燕家大帐外见到几个鬼祟之人,按说‘敌在暗,我在明’,我又是只身一人,他们断没有避开我,自行躲避的道理,可事实便是如此蹊跷,他们竟然对我视若无睹,此乃第一处疑点。而后我机缘巧合下寻到了水松林,遇上了梓清,同时也遭遇了刺客,那时响箭一起,秀安却比羽林早一步抵达,此乃第二处疑点。” “兰若,你也太欺负人了,就凭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疑点,就要置我于死地?!我若是死了,也太冤枉了吧!何况前一处疑点可是同我毫无干系的!” “那可不一定……”林之倾笑意盈盈,看得燕漪心底发怵,“那几人布下陷阱,令疾风马蹄打滑,才致梓清被刺客的箭矢所伤,显然林中几人也参与了这场刺杀布局。暗杀亲王乃死罪,几人眼见计谋即将被外人发现,却选择放我一条生路,于情于理皆是不合。我从不信命,只信因果缘由,他们如此行事定是事出有因。” 林之倾状似无意地抚过身上的软甲,随即意有所指道:“这身软甲价值连城且极为稀有,放眼整个狝苑,恐怕只有你我二人身上才有吧。这么一想,我能捡回一条命,一来多亏了他们眼拙,二来感谢秀安的照拂。” 燕漪的面庞逐渐褪去血色,她突然意识到,燕家正被有心人摆布,一步步卷入阴谋,她正想解释一番,可她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又该从何辩解,不禁苦笑道:“兰若既已理清来龙去脉,又为何手下留情了呢?” “这也是我至今未想通之处,刺客训练有素,可不是什么山匪毛贼,我原本甚为笃定是燕家部下所假扮,只是当他们开口喊你‘大小姐’那刻,便露出了破绽,那几人甚至算不上燕家的相熟之人……那时我已黔驴技穷,便下决心赌了一把!” 燕漪闻言,长吁了一口气,挑了块大石坐下,脑中一幕幕地回想从她追入林中那刻起,诸多的细枝末节。 而后坦然道:“兰若,我此言并不是为燕家推脱,我父兄虽与侯爷不睦,与襄王心有嫌隙,朝堂上的争权夺势自然是避免不了阴谋陷害。但他们知轻重,哪怕是出于自私自利的考量,也绝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且百害而无一利之事。退一万步来讲,若燕家当真欲行此等大事,也该派亲信来下死手,而不是找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外人。” “我明白,不然你以为我同你讲了这么多剖白分析的言语是为了什么?” 燕漪一怔,凝重的神色一下缓和,复又换上平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模样,诚恳道:“但此次刺杀燕家亦难逃干系,我不是那种推卸责任之人,回去我定会彻查此事,给殿下和侯爷一个交代的!” “秀安,若是你父兄皆参与了此事,你又该如何决断?”林之倾神色凝重道。 林之倾从婉婉有仪变为笑里藏刀,再到冷肃狠厉只需短短一瞬息,燕漪甚至分不清哪副面孔才是真容,抑或是所有的面具皆是她的真面目。 她揉了揉双目,想要看清眼前人,却愈发的迷蒙混乱,林之倾的话像一根直达骨髓的毒针,疼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既如此难以决断,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你们乃血亲,为了外人质问父兄这种事,可是不忠不孝之举。此事说说就罢了,我自不会介怀,更不会怨恨苛责于你,只求你再帮我一次……” “我帮!莫说一次,十次我都帮!”燕漪有些理亏又有几分没来由的心虚,急忙开口转移话头。 “放心,不是甚么让你手刃父兄的难事……”林之倾的调侃好似嘲讽又好像是宽慰,她看向对岸的李胥,道:“狝苑离京中甚远,那把箭镞留在梓清体内,是个隐患,我想燕家一行人里肯定有医术精湛的大夫随行,由少将军出面,想来让他们诊治梓清不是难事吧?” “我向你保证,我会让大夫把箭镞取出来的,会把殿下平安无恙的送回京中!”燕漪信誓旦旦。 林之倾闻言,笑着道谢,心下却反反复复念着“平安无恙”四字……这时崔敬澜熄灭了篝火,挥手呼唤二人,看来担架已就绪,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大营。 第四十九章 临走前,燕漪指着崔敬澜的氅衣,道:“你的外衫借我一用。” 他不置可否,斜着眼,旁若无人地翻了个白眼,燕漪也不恼,直接上前拦住去路,不屈不挠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扭扭捏捏?难道让兰若穿着湿透的衣裳,这样子大摇大摆的走回去?” 崔敬澜本想回敬她一句,但他突然明白过来此中深意,随即脱下氅衣交给了林之倾,她微微颔首致谢。燕漪则歪着头左右打量,随后解下自己的发带,给她扎了个马马虎虎的发髻,这才心满意足的牵过“馒头”,打趣道:“兰若,还没骑过馒头吧?” 话音未落,一声驴叫迎面而来,燕漪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无奈摇头道:“好了好了,我只是随口说说。” 见狮子骢摇着尾巴追在林之倾身后,甚至跪下前蹄,求她骑上马背,燕漪忍不住撅起嘴,暗自赌气道:“连匹马都这么矫情,跟主人一个德行。” 燕漪给的金创药除却止血消炎的药粉外,还混有止疼的麻药,敷上少顷,李胥便昏昏欲睡了,此刻躺在担架上,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为防他着凉,原本捆绑在木架子上的破衣裳,都被悉数盖在了李胥身上,被一堆破破烂烂,瞧不出原貌的布条所包围,活像个大跳神的祭司。 一夜惊魂,看似死里逃生避过了危机,实则却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的短暂安谧。东边的天际已然破晓,初生的日头以来势汹汹的魄力,从地平线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色从远处点点蔓延开来,驱散黑夜的残孽,却带着寒至彻骨的阴冷。 林之倾拢了拢衣袖,扭头瞧向李胥,见他睡着正酣,半悬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回首之时,正瞧见燕漪全神贯注盯着自己,遂问道:“你想说什么?” “果然没有甚么能瞒得过兰若的双眼。”燕漪不玩欲擒故纵那一套,直截了当道:“其实我和贼人交手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蹊跷’……” 燕漪斟酌了下用词,蹙着眉左思右想,又甚觉不妥,欲言又止了半晌,索性不管不顾道:“我嘴笨,兰若别见怪。”先为自己的唐突作了一番修饰后,她一股脑往下道:“与其说是‘蹊跷’,不如称为滑稽更妥当,那一行人不是借着滑索逃跑么,我追不上他们,一生气,就拿马鞭抽人,这鞭子竟然刚刚好,刮到了断后之人的后脑勺!包在头顶的黑布巾被鞭子扯落,他竟然是个还俗的和尚!这出家人竟然行起了杀生的恶念,真是该死!” “和尚?!” 林之倾惊愕之余,带着深深的怀疑,她并不是疑心燕漪胡编乱造,而是觉得月黑风高之中,许是她看岔了眼。 燕漪也觉察到了她疑虑重重的眼神,再三笃定道:“我眼神好着呢,百米外的兔子我都看清是公是母!他真的是个和尚,滚圆的头顶上,长了一寸来长的稀疏黑发,其间整整齐齐罗列着九个秃斑,那不就是戒疤吗?!” “适才,你为何不言明?” “此事牵扯燕家,而我所见又过于惊世骇俗,如实说了怕你不信,以为我混淆视听,借机开脱。” “如今又为何肯实言相告了?” “我细想了半刻,一来,我亲自追的贼人却无功而返,实在有损我的威名,这小小的线索也算将功补过,二来,兰若如此机敏,总能分辨得出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言。”燕漪眼含蜜意,笑眯眯地看着林之倾。 她却低头沉思不作理会,指尖在马鞍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随着马背起伏,倒是格外和谐,谱就了一曲不为人道的音律。 一行人出了水松林,眼前霎那间的眩目,令众人驻足了片刻,明媚的湖水如面巨大水镜将天地万物尽收其中,栖息于上的水鸟,踩着水花在湖面上跃动起舞,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林之倾仰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积压在胸口的浊气,侧过脸,道:“秀安,谢谢你。” 她深知燕漪并非好大喜功之人,威名与她而言,不过是个虚名,至于她在林中的所见所闻,哪怕是为避嫌,燕漪大可忽略掉此事,只字不提,故而她的如实相告更显弥足珍贵。 燕漪闻言,面色如常,只是双眸快要装不下从眼底漫出的笑意,余光扫到一旁的李胥,她立马凝神正色,生怕自己这副模样让人看了,误以为是在幸灾乐祸。 狝苑的休憩大帐极为简陋,故昨日日暮前,大半武将皆借故离开,趁夜赶回了自家府邸,余下几人要么是烂醉如泥,要么是兴致尤为高涨,誓要在秋猎中一争高下。而燕家则是例外,只因燕漪彻夜未归,整个大帐内已乱了套,派出的部下家丁,分批回报,皆是不见其踪影,燕琼丛心急如焚,他心知燕漪作事极有分寸,武艺亦是不落于人后,怕是遇上了无法应付的局面才致音讯全无。 “回禀大将军,约莫在子夜和鸡鸣交接时分,小的远远看见一支响箭拔地而起,可离得太远瞧不清具体位置,大概在南侧狝苑。”一名府丁匆匆来报。 “废什么话,还不快去找!”燕琼丛带着怒意的话音回荡在帐篷内。 燕池俊闻言,不由地瑟缩了下脖颈,心虚道:“这么大个狝苑,你怎么就断定是南侧?!有工夫在这里乱猜,不如赶紧去找人!” 燕琼丛急得团团转,无暇理会他的小心思,又继续派人四下搜寻,然而皆是石沉大海。看着满大帐的人来人往,元昱双手抱胸靠在帷篷边,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世伯,您是主心骨,可别先乱了阵脚。秀安定是追到了大猎物,一时兴起而忘了时辰,这狝苑颇为辽阔,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人乃常事。刚巧武候也在,让他们也帮着一起去寻人吧,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燕琼丛略为迟疑,而后颔首道:“也好,那就辛苦武候弟兄们了,改日老夫请大家喝酒。” 一声令下,武候们从大帐内鱼贯而出,跨上马,一路疾驰,只是奇怪的是,这几人似乎对狝苑地形了如指掌,竟一刻也不耽误,直直冲向南侧水松林。 一番折腾之后,灰蒙蒙的天穹由暗转明,燕池俊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抱怨道:“秀安这死丫头,不知道藏哪儿去了?可别跑到沼泽地……” “士则,你也累了,去躺会儿。” 元昱适时打断了他的话音,燕池俊神色一凛,随即扭头偷偷看了眼燕琼丛,见他未有觉察,忙吁了口气,朝元昱使了个眼色,而后走出大帐。 元昱心领神会,提步紧随其后,方一远离帐篷,燕池俊便卸了伪装,急色道:“那个响箭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元昱一脸无辜。 “我总有个不好的预感……” 燕池俊原地踱步,像头困在笼中的走兽,脸上红白交杂,本就不突出的五官拧在了一处,八字眉配上耷拉眼,真是又丑又怪。 “你可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元昱一笑,恰到好处的唇角微微上翘,与月牙一般的双眸,相映成辉,嘴里轻声道:“你这是一夜未眠,忧思过度。” “你别打岔,听我说!昨日早些时候,底下的人过来回报,说是搬硝石之际差点被秀安抓了个人赃并获,好在他们逃得快,这不,夜里就出事了。” “哦?竟有此事?”元昱褪去笑意,冷冷问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发生别的蹊跷事?” 燕池俊不明话中之意,反问道:“蹊跷事?合着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清响箭这回事啊?!” 元昱似醉非醉的眼底浮上一丝愠色,下一刻,却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叫嚷声冲散,正当他环伺四下之时,燕池俊率先一步冲向远处,嘴里高喊着,“父亲,找到秀安了!她回来了!” “果真是血浓于水……”元昱轻哼一声,复又覆上假惺惺的笑脸,上前相迎。 燕漪身后跟着一行人,元昱眯眼打量,眉头越蹙越紧,他不动声色,一面佯装不解,问道:“秀安,你这么不声不响的,孤身一人跑去狩猎,可让我等好找,你到底去了何处?” 燕漪不置可否,只是抿嘴客套地笑了笑,这笑容不仅疏远冷淡还带着浓重戒心,她回首招呼崔敬澜等一众羽林,随后越过一堆嘘寒问暖的府丁,脚下生风,直奔大帐。 燕池俊见她无恙,暗松了一口气,转眼又瞥见奄奄一息的李胥,顿时喜上眉梢,连掩饰的神色都懒得再装,直接就在自己头上,带了顶“罪魁祸首”的帽子。事已至此,元昱虽心有不甘,也只能静观其变,反观燕池俊洋洋得意的神态,他倒是扮起了不明就里的迷糊人。 燕池俊本想冲进大帐,阻挠医官的救治,却万万料不到,竟是遭到燕琼丛的怒骂,“你这是惟恐天下不乱么?!出去!” 他悻悻然地走出大帐,在崔敬澜虎视眈眈的注视下,甚觉无趣,可一想到李胥受了重伤,心头又是一阵激动,即使彻夜未眠,仍令他无比振奋,遂哼着小调在帐外观望。身侧的元昱则始终默不作声,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一直负手立于水岸边,默默旁观。 林之倾走在一行人的尾侧,待她下马时,便瞧见了帐外剑拔弩张的几人,她微微抬眸,明暗变换之中,大帐内明亮的烛火尤为醒目,只见人影攒动,脚步忙乱。 崔敬澜徐徐走向她,低声道:“你去大帐内陪陪梓清吧。” 林之倾抿紧双唇,怔怔地看了半刻,却执拗地摇头婉拒,随即扭头问燕家府丁拿了些治伤的药粉,沾在指尖为狮子骢涂抹伤口,疾风极为通人性,不吵不闹只偶然低头拿鼻子蹭人。她伸手捋直疾风的马尾,一侧身,眼前就是那几个鬼祟之人曾露出过马脚的树林,林之倾脑海中被遗忘的悠远记忆逐渐回拢,她面色一惊,喊道:“易宣,我真是糊涂了,忘了件要事!” 崔敬澜闻声,绕过马身,大步走至她的身旁,防贼似的拢起双掌挡在嘴边,问道:“什么要事?” “是刘雄,我命他去林中追寻贼人踪迹,然而他却生死未卜,至今不见人影!” 崔敬澜如梦初醒,就连他都把刘雄忘得一干二净了,心底不免涌起自责,他抓紧腰间佩剑,看向树林,旋即招来羽林侍卫,两人一组,从四面八方,分派了五组侍卫进入林中搜寻,自己则继续留守大帐。 元昱盯了二人半晌,因被手掌阻了视线,看不清口唇张阖的动作,故而猜不透二人密谋了些什么,他却不慌不忙地矮身,斜过肩膀撞了一下燕池俊一侧肩头,状似无意道:“羽林这么大张旗鼓的准备做什么?难不成林中藏了线索?” 燕池俊如同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脸上喜忧参半,将信将疑道:“羽林当真是去树林里寻蛛丝马迹的?” “士则,这林中该不会真的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吧?若是有,须得早些处理掉才是。” 经元昱一番语重心长的点拨,燕池俊心底的疑虑更甚,仿佛一语成谶般,自己种下的恶果即将生根发芽,长成大树,然后枝繁叶茂的摆在众人面前,供他们拿来指责诋毁谩骂自己。 他突然有些心慌,神不知鬼不觉的布下陷阱戕害亲王,这是智谋高深,可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找到证据,再闹上朝堂,任凭如今的燕家如何家大业大,也难保不会树倒猢狲散,而他燕池俊便是这个千古罪人。 思及此处,燕池俊噤若寒蝉,额间冷汗直冒,愣了半晌,嗫嚅道:“景佑,还记得那几个搬硝石的部下吗?” 见元昱微微颔首,却满眼不解,燕池俊拉着他,躲入大帐的阴影后,两眼却紧盯羽林的一举一动,耳语般呢喃道:“当日我生怕泄露行踪,便指示几人从大帐外的树林内抄近道赶去沼泽地。不料杀出秀安这个不速之客,也不知他们有否交手,若是情急之下,有个万一,掉落了什么东西可如何是好?” “这狝苑又不是羽林的地盘,士则,你亲自去盯着,若被羽林捡到了关键物件,直接抢过来就是。这个时候了,你又何必顾及体面,比起嘴上的非议,销毁掉证据方为上策。” 元昱的话语总能将复杂的琐事,化繁为简,燕池俊不禁暗暗钦佩,遂点了点头,插着腰,大摇大摆地跟在羽林身后,一同进了树林。崔敬澜见状,紧蹙的眉头愈发深锁,在眉心刻上了几道抚不平的沟壑,正欲携剑跟上,却被林之倾拉住衣袖,“别去,那是个蠢货,不过是元昱用来抛砖引玉的傀儡。吾等寻的是人,他找的未必是刘雄,看来布置硝石的人就是燕士则!” 崔敬澜一声不吭,紧握剑鞘的指节却咔咔泛响,恨不得暴打燕池俊一顿以泄心头之愤,他心底的愤怒仿佛要化作实物,展现于人前,只待将燕池俊一击毙命,撕成碎片。 元昱只觉眼前一幕委实好笑,一人蠢而不自知,另一人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但……剩下的那人却着实难对付,他又若有所思的凝视了林之倾片刻。 从前,元昱与她并不熟识,可林之倾生得太过引人注目,螓首蛾眉,杏眼俏鼻,只是眉宇间总含着化不开的阴郁。纵使他这般对美色不甚在意之人都忍不住偷偷侧目,那时元昱的心底,就隐隐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却又理不出个所以然。 今日仔细端详之后,元昱发觉那股解不开的阴郁,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流光溢彩的灵动之色,仿若画中人被点了仙气,栩栩如生起来。正当元昱努力想从她身上找出其他不寻常之处,林中忽然人声大作。 第五十章 帐外三人暂且收起思绪,循声远去,率先现身的是燕池俊,接着是几名羽林,尾随在后的则是几个面生的壮汉。 周亦涛……林之倾认出其中一人,心下多了几分警觉,燕漪曾提过秋猎有武候随行,此人与元昱颇有渊源,此时亦在同行之列,不得不防。 周亦涛见到林之倾,倒是十分坦荡,微微含笑道:“下官拜见林大人,不想在此处见到您,当真是有缘。吾等几人本是在林中寻找燕大小姐的,却歪打正着,发现树上捆着一人,经盘问,才知乃襄王殿下的侍卫,遂将人带了回来。” 他伸手一指,两个武候搀扶着刘雄,姗姗而来,他头上有伤,因捆绑了整整一夜,神色几近萎靡,垂着脑袋,正恍恍惚惚地左右打量。待拖着步子走到林之倾面前,呆滞的眸光才有了几丝神采,正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不料话未出口,就被连带着送进了大帐。 林之倾没有理会周亦涛,却扬起下巴,瞅了眼随行的几名武候,其中并没有头有戒疤的还俗和尚……她又不肯罢休般,来来回回扫视几人,盯着周亦涛浑身不自在。 几名武候与她擦肩而过,皆是全身紧绷,看似轻松,实则警惕戒慎,只是百密一疏,即使洗尽了血渍,褪去了外衣,终是留下了蛛丝马迹。周亦涛腕间的编绳,武候的玄青布靴,无一不带着暗色的血腥之气,昭然若揭的向众人昭示恶行。 此刻天光大亮,驱散了雾气阴霾,更撕破了夜色伪装,一场秋猎,一段阴谋,各怀鬼胎的暗中窥伺者,茫然无知的局外人,交织成暗波诡谲的迷乱局面。 这时,燕漪从大帐内走出,径直跑向林之倾,她面色柔和泰然,一眼便能猜透帐内的情形,“呼……老天保佑,虽费了些工夫,但箭镞取出来了!” 燕琼丛追在燕漪的身后,双眉紧蹙,追问道:“秀安,入夜后林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容我想想……劳碌了几个时辰,大伙儿都饿了吧。”燕漪闻言,眼神闪躲,顾左右而言他,不知该如何圆谎。 “回大将军,殿下是被流矢所伤,至于这箭矢从何而来,则不得而知。” 林之倾帮燕漪解了围,此言看似交代了缘由,却又留足了臆想的余地。她侧过脸,正巧迎面对上崔敬澜迷惑的双眸,林之倾故作不经意的斜睨了一眼燕池俊,复又看向崔敬澜,他怔了怔,未作一言,权当是默认了此番说辞。 “唉……殿下伤成这般模样,穆昀兄得知此事,定要伤心了。”燕琼丛闻言,痛心疾首,不知其中有几分真情实意,随即单手扶额道:“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入夜后视物不佳,林中又多遮蔽,看不清彼此,伤了人便是闯了大祸!” “父亲,事已至此,先将殿下送回侯府才是要事。” 燕琼丛一愣,想不到此话竟从自己女儿口中流出,旋即恍然大悟道:“对对对,俗话说‘关心则乱’,我也是老糊涂了,秀安说得对,来人啊!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燕琼丛一番轻松的说辞,将蓄谋已久的阴谋轻描淡写归类为意外,甚至连放箭之人都懒得查问,径自给秋猎划上了尾声。燕漪静默地呆立在旁,看着满心雀跃的兄长,敷衍了事的父亲,神色尤为复杂。 躲在大帐一侧的燕池俊以为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未露出丝毫马脚,带着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又没脸没皮的恢复成了小人得志的模样,凑到元昱耳边,道:“连老天都看不惯李梓清这副嚣张跋扈的嘴脸,誓要给他个教训,要不这流矢怎么不偏不倚射到他身上了?!真是大快人心!” 元昱神色沉了沉,沉默不语,周亦涛一行则心虚地低头做事。林之倾朝燕漪投去一抹了然于心的浅笑,看得燕漪一时间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踅身走进暗处。 “兰若,我去瞧瞧梓清,顺道把他带回自家的马车。”崔敬澜一面走向大帐,一面低声嘱咐了一句。 她微微颔首,忽觉一阵晕眩,遂仰头靠在疾风身上,高大的马匹遮挡了大半身影。弱不经风的单薄身躯下,林之倾冰霜似的阴戾眸光却越过马背,默默徘徊逡巡。 不消一会儿,大队人马开拔狝苑,偌大的猎场只剩下寥寥数人,皆是些不知内情的醉酒武将。这场浩大的秋猎盛世,以虎头蛇尾的姿态草草收场,此后数月,成了周实勋乃至满朝文官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狝苑四下分布的九成羽林侍卫,也跟随崔敬澜一并撤出了猎场,启程之时,更是将李胥乘坐的马车围成了铜墙铁壁,这张牙舞爪的气势明显是在向燕家示威。 与四周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同,车内,则是另一幅和缓静谧的光景,厚毯软毡铺就的车板,勉强可作软榻之用,李胥已换了身干爽的薄衣,厚实的布带沿着他的脖颈往下,穿过肋下,以腰腹为转折处,横向缠绕于身,严严实实宛如一只用料十足的大肉粽。 林之倾支起膝盖,双手抱膝坐于一角,生怕衣衫沾湿了褥子,又低头瞧见湿漉漉的布靴,被浸透的鞋底紧贴脚面,发出奇怪的吱吱声,她索性脱下鞋袜,丢在一边,粉嫩的脚丫子已被湿气泡得泛白肿胀,她揉了揉脚底,抬眸看向李胥。 李胥睡得很安稳,呼吸轻浅,面上有了几分血色,略微舒展的眉眼已不再隐含痛苦,若不是平躺在马车上,无法动弹,都快遗忘了几个时辰前,他身负重伤的模样。 回府的路途既漫长又枯燥,林之倾回想起短短一日前,自己困意缠绕,几乎是半梦半醒的一路睡到了狝苑,如今回城,却换作李胥于车内昏睡,物是人非,世事难料。 车轮在泥地上滚动,拖着马车一颠一颠往前行进,却将林之倾身体内仅存的几丝精气神渐渐抽离。她浑身发冷,身上起了细细密密一层寒栗,可鼻尖却是暖哄哄的,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仿佛脱离了原位,麻木僵直,酸胀刺痛,各种不适统统席卷而来。 她侧身躺下,平视前方,隐约瞧见李胥耳后残留的风干血痕,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痛、悲恫和无助消极杂糅在一起,形成一大团足以将她淹没的萧条之气,将林之倾笼罩其中。她的心底没有死里逃生后的侥幸,只有一大片空洞窒息的悲凉,林之倾再也无法自持,抓起李胥的衣角,捂在嘴边细声啜泣。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喉间火烧般的灼热干疼,鼻水眼泪糊了一脸,林之倾翻了个身,仰躺在厚毡上,打着哭嗝,一边抽泣一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孤身一人骑着疾风,追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在无穷无尽的沼泽中奔驰,身后无数双漆黑利爪,如影随形。那个人影若隐若现,忽远忽近,可任凭林之倾如何嘶喊祈求,那个背影总是若即若离,仿佛她一伸手就能抓住,可当她付诸行动时,一晃眼,人却从指缝间溜走了…… 林之倾惊呼,而后一个激灵从梦魇中惊醒,她睁不开双眸,只觉额间湿嗒嗒的,伸手一抹全是冷汗。这时眼前倏地蒙上了一片黑影,一只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脸上,掌心是微热粗糙的,泛着药膏独有的气味。 “梓清……”她嘟囔一声,没有听到李胥的回应,耳边唯有他略为粗重的气息声,即使如此,林之倾依然觉得分外的安心释然。 李胥平躺在马车内,除却撕裂皮肉的剧痛,还伴有酸软的脱力感,喉间似被堵住一般,喘不上气吐不出声,整个人如断线风筝,在云层间浮沉,无所依附。他曲起两指,勉强抚过她鬓角的半缕青丝,那是被弯刀划断的,发丝上还犹然带着黏腻的血珠。 李胥指尖一捻,血珠拖着黏腻的滞涩感,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这虽是自己手臂上倾洒而出的血液,却显得极为刺目碍眼。 两人望着彼此,不约而同的扯出一丝僵笑,却互不说破,而后静静阖上眼…… 侯府的车队在城外五里,与燕家车马分道扬镳,他们改行山道,可大大缩短回城路程,而李胥所乘的马车不可颠簸,遂继续沿着官道前行。巳正时分,崔敬澜将羽林侍卫留在城外大营,自己则派了几个精干的亲信随行,并让刘雄先行一步赶往侯府通报。 经此一事,刘雄三魂没了七魄,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只会木讷的点头称是,得令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入城方向跑。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安安稳稳停在了侯府门前,除了刘伯和曾医官,另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一见气息微弱的李胥,下一刻,刘伯就红了眼眶,干瘪的双唇,嗫嚅道:“快……快扶好了。” 家丁将李胥扶到太师椅上坐定,就着两边扶手,连人带椅一同抬过门槛,随后脚下用劲,急遽的跑向主屋。林之倾掀开帷幔,看大伙儿乱作一团,便自行爬下了马车,放一落地,顿觉头重脚轻,双腿发麻。缓过了这阵麻劲,她正欲迈开步子,就听曾医官嚷嚷道:“鞋!穿鞋,大冷天的怎么能光脚?!”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曾医官脱下自己的布鞋,整整齐齐摆在林之倾面前,她诺诺的点头,趿着布鞋,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里走。医官见她神色有异,踩着布袜三两脚跟上步伐,拿手背一贴林之倾的额头,又是一声大嚷:“这还有个病着的呢!” 刘伯一惊,随即停下身,好整以暇的吩咐道:“你二人将小主子抬到主屋,春儿,快去搀好林大人,别让人摔着……若后厨煮好了热姜茶,赶紧先送过去……冬儿,你去套辆车,跑趟仁和堂,把他们坐镇的老大夫一并请来,速去速回!” 侯府家丁虽忙碌,但依旧有条不紊,直至晌午,才将诸人安顿妥当,崔子风不在府内,刘伯向崔敬澜请示,“二公子,要不要给侯爷发封家书,催促其早日回京?还有,这几日小主子和林大人皆上不了早朝,该派个人去吏部告假……” 崔敬澜情绪恹恹,垂头推脱道:“刘伯您做主吧,都照您的意思办就好,这些当家的事,我不懂。” 刘伯不作声,眯着眼仔仔细细瞧了几眼,发觉自打从狝苑归来,原本意气奋发的几人,不是伤了就是神情萎靡,委实蹊跷。他深知此次秋猎,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而此时的崔敬澜正是六神无主之际,遂捋着花白的胡须,避开话头,道:“刘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力不从心,这侯府总要交到二公子手里的。若是真的不懂,也学不会,那也无妨,就交给日后进门的夫人来当家吧。” 果不其然,见崔敬澜眼底生出窘迫的神色,刘伯才摆摆手,笑道:“二公子,这一路也是劳心劳力,去歇歇吧,午膳我让下人送到房内,就别胡思乱想了。” 宽慰一番后,刘伯又急匆匆赶到主屋廊外,悄悄攥过曾医官衣袖,二人穿过海棠门,躲于廊下,他细声问道:“老曾,小主子可有大碍?到底是甚么伤?林大人怎会这般病怏怏的?!” 曾医官面色一凝,如实道:“小主子受了箭伤和刀伤,箭矢扎在肺脏上,伤得很重,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救治及时,替小主子疗伤的医官医术精湛,又用了极好的伤药,不过元气大伤,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至于林大人,只是受了风寒,她似乎在水里泡了大半宿,换下的衣衫都是湿透的……对了,二公子那儿可有透露一二,秋猎上究竟出了何事?” “难道你瞧不出,回来的人都失魂落魄的吗?让他们先缓缓,人没事就好。” 曾医官觉得此言在理,便不再追问,弓着背,又跑去了后厨,督促煎药的下人要注意火候时辰。 刘伯叹了口气,迈着苍老踉跄的步子,取来纸笔,简单写下“府内有变,望侯爷速回”九字,派人三百里加急送往曲鄂,又遣了下人前去吏部。 接下来的日子,永定侯府大门紧闭,谢绝访客,燕漪借故来了几次,均被刘伯圆滑地挡了回去。 待崔敬澜平复了心绪,才同刘伯畅谈了一番,对于刺杀一事,时至今日,他仍有许多不知情的迷惑之处,故而只挑了重要的笃定之事说与刘伯听。 在了解个囫囵之后,刘伯浑浊的双眸罕见的闪过一丝锋芒,他语重心长道:“二公子,侯府人丁单薄,侯爷年岁渐长,大公子已经没了,小太子常年久居瀼都。您是侯府的支柱,不要受贼人的挑拨,更不要因贼人乱了心智,您只需明白,您要延续顾家的血脉,守住侯府的基业!刘伯我本没有资格同您讲这些话,您就看着我为侯府尽心尽力几十年的份上,听我一句劝。” 崔敬澜这才惊觉到从小到大,自己才是那个真正被精心呵护,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孩子。顾家蒙难,父兄母亲惨死,而他却成了永定侯的嫡次子,小时候他跟在人后,总会不由地将自身置于次位,沉默寡言,畏畏缩缩。今日方幡然悔悟,皆是因为有人替他顶起了一片天,阻挡了外界所有的刀光剑影,才让他有了怯弱和畏缩的退路。 如今这些为他遮风挡雨之人,丢了命,受了伤,曾经牢不可破的屏障裂开了微小的缝隙,让他亲身经历了残酷的风风雨雨,然而面对那么点细小的风浪,他选择弃械投降,更为此失了神,仓皇无助之下,到处躲藏。 刘伯的言语狠狠砸醒了崔敬澜,自己身在狝苑,周围又有羽林营的弟兄护卫,却毫无戒心,眼睁睁看着李胥受伤,事后更是犹如废物一般,只会随波逐流……那时的林之倾该有多么的绝望,不仅要面对命悬一线的挚爱,还需应对欲置他们于死地的刺客,逃过一劫后,还要与燕家周旋,甚至还出言宽慰了自怨自艾的伙伴! 崔敬澜攥紧手心,紧抿的双唇微微用力,坚定道:“刘伯,是我不争气,您该早点骂醒我的,不该如此纵容我……” “二公子还是个孩子,侯爷都不舍得骂你呢,人都是慢慢长大的,要经过磨砺,而不是一蹴而就的!二公子不要自责。”刘伯轻轻拍了拍崔敬澜的后背,依旧和蔼如常。 “嗯……” 崔敬澜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一下子湿了双眸,他仰头看天,觉得今日的天空分外辽阔晴朗,心底希冀着侯府经此一事,往后能平安顺遂,再无波澜。 第五十一章 崔子风在千里之遥的曲鄂收到家书后,眉头一蹙,来不及收拾行装,即日便往盛京赶。待他回到侯府,李胥已大病初愈,能在榻上自由的翻身坐起了,左臂的刀伤结了厚痂,突兀的爬在原本平滑的肌肤上,而肋下的伤口则愈合得稍慢。 箭镞离开皮肉后,留下了无法磨灭痕迹的同时,又誓不罢休般连带着撕开血肉,创巨痛深的身体唯有静静养精蓄锐。 崔子风从林之倾口中得知了秋猎刺杀的原委,他面色凝重,几欲发作,最终还是强压下了怒火,只问道:“此事乃元景佑一人所为?还是伙同燕家一起密谋?” “以我愚见,应是元景佑一人所谋,燕家和武候皆是他手中的棋子,他将旁人摆在人前,自己掩与人后,一旦事发,因牵扯甚广而不了了之。” “元景佑……元昱……”崔子风的指尖敲打着桌面,口中反复念着他的名字,随后意味深长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记恨燕家,是想以这种替罪羊的方式毁了燕家吧。” “元景佑与燕士则关系匪浅,这也是他接近燕家的一个捷径。”林之倾提醒道。 “燕士则不足为惧,他本就是个沉溺声色的纨绔,近两年,燕家在北疆的布防皆由燕秀安统领,骠骑大将军也渐渐成了徒有其名。” “燕漪?” 林之倾再次确认,得到崔子风肯定答复后,她短暂的陷入了沉默,看来燕秀安在军中的威望不容小觑,而少将军的称呼并非源自父辈的照拂,而是她自己赢来的尊称。 “总之,此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兰若足智多谋,老夫该真心实意的给你道声谢。”说罢,崔子风撩袍起身,林之倾眼疾手快,一把抬手拦住,她无措的脱口而出,道:“我不要道谢……” “哦?那你要甚么?”崔子风一挑眉,和煦的笑容从眉眼间溢出。 意识到自己言语间的不妥,林之倾转念一想,依稀闻到些香味飘浮在半空,便开口道:“我要吃后厨蒸的蟹黄包,蟹膏蟹油都要足量的。” “好好,来人,让庖屋的厨子赶紧去备。” 刘伯闻言,带了壶新沏的果茶,还有些时令果脯,一步一顿的迈进书房,被一道道干裂皱纹紧紧包围的双目,早已看不清眸光,只能从眯成一条细缝的间隙中,隐约看到漆黑瞳仁闪了闪,一面笑着道:“侯爷不用大呼小叫的,厨子们知道大人爱吃,早早就备下了。” 崔子风颔首,忽又想起些甚么,赶忙道:“过几日会从曲鄂送来些河鲜,刘伯,你记得好好收起来,别枉费了百姓和知州的一片心意。” “除了河鲜,还有旁的东西吗?”刘伯又问了句。 崔子风摇着头,无奈道:“别的特产送到府里那是暴殄天物,我特意嘱咐了,只要河鲜,家里有孩子爱吃,其他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一概不要。” 林之倾听闻此言,平静的心湖没来由的激荡起一层波澜,眼前莫名闪过林进的谄笑,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亲戚家过继来的孩子,抑或是母亲随手从路边捡的,无论如何,总归不是林进亲生的。 只有这般劝慰麻痹自己,心底才会舒缓几分,但是慢慢的,林进留在她心中的刻印逐渐变浅变淡,而后遗忘在记忆的边角,偶然浮现起似曾相似的脸庞,林之倾大多一笑置之…… 刘伯点点头,退出了书房,谈完正事,崔子风又和林之倾结伴,一同前去探望李胥,他活到弱冠的年岁,头一次被床榻困了这么多天,不免心浮气躁,还以为又是侍女来催他喝药,遂粗声粗气道:“拿出去,我不喝补药了!” “这中气十足的嗓音,倒完全不似重伤初愈的伤者。”崔子风沉着脸,故意嘲弄道。 李胥急忙噤声,蜷在榻上的身子像只受惊的小兽,再不敢造次,侍女见状,跟在崔子风身后,有恃无恐的将一大碗浓黑泛亮的汤药端到李胥眼前,又抬了下眼帘示意他喝光。那补药苦中带酸,一饮而尽之后,还能从喉间死灰复燃般变化出一味腥甜的微辣,可谓是集齐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的上好补汤! 李胥忍下作呕的反胃感,长舒了一口气,向后仰靠在高高堆砌的软枕上。崔子风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识趣地借故离开,不再打扰二人互诉衷肠。 林之倾搬了把圆凳,坐于李胥对面,精心挑了个圆润的蜜枣,一眨眼却塞入了自己嘴中,李胥目瞪口呆,抗议道:“我嘴里发苦,我才是需要吃甜枣的人。” “小太子,您是不是要我捧着枣,然后喂到您嘴里?” 李胥仿佛被人猜透了心思,轻咳两声,道:“这倒不必,放我手里就成。”说罢,松开手心,摊到她面前。 林之倾左选右挑,捡了个头最小,最干瘪的枣子,放到他掌心,扬起下巴指了指,李胥颇为委屈,只能顺势放入嘴中,嘬了几下,竟然甜得掉牙,瞬间明白过来,轻声问道:“这蜜枣会不会太甜?” “不会,正合我的口味。” 李胥颌首,不经意间,朝屏风外张望了几眼,又满怀失望地收敛起眸光,转眼间,大半罐蜜枣已收入林之倾腹中,隐约露出了瓷罐底,他伸手拿过瓷罐,道:“小心坏了牙。” 林之倾舔了舔嘴唇,仍是意犹未尽,但一想到后厨蒸笼内的蟹黄包,便暂且收了心,一面宽慰道:“梓清不必过分担忧,秋猎一事虽对易宣打击颇大,但他定会重新振作的,经历了风吹雨打的小树苗才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 提起秋猎,李胥蓦地回过神,语气略微有些急促,道:“是否寻到那两具刺客的尸首了?!” “早有人提前作了善后之事,轮不到吾等占便宜。”林之倾谓叹道。 “燕家的人?” “是武候,还记得周亦涛吧?” “元昱是个高手啊……”李胥一怔,倒不觉意外,忍不住赞叹道,“擅谋略和揣度人心,若不是势单力薄,我怕是早就尸骨已寒了。” “未必,元昱疑心太重,只单单以此次秋猎刺杀来讲,他原本大可将全盘诸事交托给武候抑或是燕池俊,二者取一皆可成事。他却因私心过重,偏要反其道而行,对彼此行瞒骗之行径,当局势陡生变故,又无法急时作出补救,导致满盘皆输。” 林之倾对元昱此人抱持着不同的看法,他虽然精明世故又聪明绝顶,可他的多疑善妒,心胸狭隘,造就了浓重的孤立感。对周遭诸事诸人存有深刻的敌意和不容他人近身的排斥,迫使元昱成了茫茫深海中的一帆孤舟,不仅前途叵测,还岌岌可危。 林之倾深知,他永远成就不了心中的宏图伟业,元昱是个只可隐于暗处,无法曝于亮光下的可悲之人,她一针见血道:“当元昱仅有寥寥几个幕僚,他才有余力规避亲信间的暗通款曲,亦能凭此勉强自保。若来日,元昱有幸成为一方霸主,家臣遍野,他的猜疑必会反噬,最终众叛亲离,死于内乱。” 李胥托腮聆听,不免感叹道:“简而言之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惜他偏偏不懂这个道理……兰若是男人身的话,定是位明君。” 此言出自他的肺腑,绝非奉承调侃,李胥只是极为惋惜,仅仅因为他的兰若是个女儿身,就被阻在了明堂之外,若不是因缘巧合,恐怕一生受困于后院琐事之中,碌碌无为,郁郁而终。 林之倾眼底浮起笑意,柔声道:“我不稀罕当明君,我是个懒散人,只图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还要有个大大的库房,摆满金银财宝……其他恼人的烦心事就扔给旁人去处置。” 李胥的唇角也跟着一同上扬,黑白分明的双眸慢慢渗透出暖意,心下不禁暗叹,世间万事万物果真奇妙,有人穷尽毕生攀附权贵,机关算尽,却终其一生不得圆满,有人却豁达开明,随遇而安,然得偿所愿,一生无憾。 究竟是物满足了心,还是心随物而变,则见仁见智,各有论调,反观元昱,他虽处处算计,事事防备,心底深处依旧还是逃脱不了“亲疏有别”这道桎梏。 李胥略为沉吟,笃定道:“元昱狡诈,恐怕林中动手的那帮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信。” “你的意思是,前后有三方势力参与到了刺杀一事中?”林之倾收起笑脸,神色一顿,忽然想到那日,的确未在武侯当中见到可疑之人。 “对,那个持弯刀的贼人手法诡异奇特,无论是身手还是应变能力,皆是一流,颇有将帅之风,武候之辈不可企及。且这几人做事简练,配合默契,只一个眼神便能互通指令,倒是与羽林极为神似……” 二人齐齐噤声,同时陷入深思,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下一瞬,却异口同声惊呼道。 “北靖余党!” “靖王余部!” 毕竟刺杀一事非同小可,唯有曾经的靖王部下,才肯心甘情愿为元昱犯下这等大罪。思及此处,林之倾抬眸,道:“难道梓清在瀼都遭遇的刺杀,也与元昱有干系?他将你引入盛京,另作筹谋?” “呃……实不相瞒,瀼都刺杀一事是我胡诌的,拿来诓骗圣上的,元昱他还没这个本事来瀼都行凶。” “圣上竟然信了?”令她最为惊诧的是,这等一查便知真假的谎言竟然能轻而易举取得一个帝王的信任! “那时我也觉得匪夷所思,连早就预备好的后招都没了用武之地,”李胥略一思忖,带着拨云见日后的爽朗,继续道:“原来我那皇兄同燕池俊一般,对元昱不仅死心塌地,还言听计从,没想到我竟借了他的‘吉言’,顺顺利利留在了京中。” “如此说来,梓清入京本在元昱计划之外,可他却怂恿陛下允你留京,他此举定有深意……” 林之倾回想正月伊始,至秋猎落幕,猛然发现,这短短九个月,元昱竟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北疆遗孤,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锋芒毕露,不容小觑的“权臣”。一夜之间,这人宛如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京中发生的大大小小诸事,背有总隐隐约约藏有他的身影。 李胥回京仿佛成了一个契机,让元昱撕下了精心伪装了十几年的虚假面目,开始在盛京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 林之倾揉了揉眉心,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遂揶揄道:“元昱此人还真是个谜团,所作所为更是毫无预兆,像雨天的惊雷,倏地一响便当空砸下……” 李胥神色如常,平静道:“他的为人处世远没到神乎其神的地步,不过是借机拿我当替罪羊罢了。” 换作常人,被人陷害糊弄便意味着自己技不如人,是件令人恼怒,久久无法释怀的大事,是时时刻刻戳痛自尊心的脓疮。而在李胥眼中,胜负乃兵家常事,自己只须弄清谁在背后搞鬼,而后反手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打得他再无招架之力,断了他东山再起的信念。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不过分计较得失,不沉湎过去,偶然会有感伤,却总能苦中作乐。 林之倾从未见过李胥失态,哪怕遇上这种涉及生死的大事,他亦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故好奇问了句,“梓清不生气吗?” “当然气恼了,”他坐了半天,有些腰酸背疼,遂伸展了几下筋骨,故作懊恼道:“元昱害我困于床榻之间,每天喝怪味补药,简直生不如死,等我大伤痊愈,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林之倾忍不住笑出声,嘴里的馋虫又在蠢蠢欲动,她砸了砸嘴,起身绕过屏风,不知从何处寻来个漆盒,一打开,满屋芬芳,里头玲琅满目,整整齐齐摆满了各式点心。李胥不置可否,倒不是心疼吃食,只怕她涨腹消不了食,又恐多吃甜食坏了牙,便伸手从一色糕点中,选了四块不同样式的摆在林之倾面前,而后收起漆盒,收进柜中。 她极为难得的未有异议,视若珍宝的捧起糕点,边吃边数,突然问道:“北靖余党又是如何千里迢迢潜伏入城的?纵使有伪造的入城路引,可在城中怕是无法久藏。” 盛京不同于其他都城,外有羽林巡防营,内有武候管辖,不仅严防死守,还有隔三差五的户籍盘查。此地繁华似锦,富贵遮天,百姓家虽有不少外地过来投奔的穷亲戚,然而大多无法久留,以致盛京城内人员流行极小。各家各户皆是知根知底的旁邻,若有哪家混入了陌生人士,不等官府查问,早被传得人尽皆知。 “也许他们并不是藏身于城内呢?”李胥从未细思过这个问题,被她一问,沉吟片刻后,随口提了另一种假想,但此言却恰恰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瞬间,旋即一个激灵,正色道:“约莫半年前,巡防营曾在城外发现过,类似流民途经留下的各种痕迹,那时我奉命前往武候府打听过此事,得知城内未见异常,此后便未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林之倾若有所思,喃喃道:“半年前啊……那时玲珑阁刚巧被窃,也正是那时候,元昱和周亦涛因故相识。若假定三月前后,北靖余党受元昱指示,开始逐步在城外潜伏,穿衣住宿这些还好说,可人总是要果腹为生的,京郊的平原山川别说猛禽走兽了,怕是连报喜的鸟儿都见不着几只!难道这些人还能如神仙一般,吸口气便能长生不老?” 这场惊险却又破绽百出的秋猎刺杀,在林之倾、李胥二人的谋谈中,正渐渐撕开面纱显出真容。 李胥谓叹,自己从未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自然也想不到这些细节,相较之下,元昱倒是思虑周到,他嗤笑道:“要真是神仙,元昱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不如买些供品,燃些香烛,双手合十诚心祷告便可心想事成了。” 这句无意间的隐晦暗讽,冥冥之中恰如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一下点醒了林之倾,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吞下最后一块糕点后,从圆凳上惊起,拍手惊呼道:“我明白了,是文桦寺……和尚!” 她一蹦一跳,转了一圈坐到榻边,抓起李胥双手,开始条分缕析道:“梓清,你听我说,这北靖余党,极有可能是分批潜入的,他们就藏身于文桦寺中!大卞曾说过寺里突然多了许多新和尚,那文桦寺干了这么多年阳奉阴违的害人勾当,自然与官府中人有勾结,户部和武候都会刻意避开此地,寺庙便成了他们最为妥当的庇护之地。 那段时日,京郊频发多起掠财灭门案,亦是余党们所为,他们初到盛京,饥饿疲累之下,偷入民宅而后起了歹念,又恐官府查案发现端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光了活人!” 听其一番详解,李胥随着话音跟上了思绪,脑中渐渐清明起来,一面赞叹道:“兰若不愧是文曲星转世!”一面顺着思路,抽丝剥茧,“如此看来,当初周亦涛亦非平白无故的出手相帮,他不辞辛劳帮兰若处理京郊灭门案,乃是受了元昱嘱托,若那民宅里遗漏有蛛丝马迹,便命他出手毁了证据。” “文曲星可不敢当,我怕折寿……”林之倾实话实说道:“是燕漪在狝苑追捕刺客之时,曾信誓旦旦称其中一名刺客是个还俗的和尚,适才梓清又提到甚么烧香拜佛的。我的脑海里电光火石间,竟一下想到了文桦寺,经推敲,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便自然而然的串起来了。” 第五十二章 细思之下,这几月来的诸事诸人,竟是环环相扣,令人不寒而栗,提及燕漪此人,李胥的脸色却不由地往下一沉,隐秘的不安如蚁噬袭身,令人如坐针毡,他扯了扯嘴角,神色和缓了几分,笑道:“燕漪有没有谈及其他的事?” “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大多忘了,没放在心上。” “哦……我的伤已无大碍,再过几日就可下床了。”李胥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侧过脸,直视着林之倾,道:“兰若,随我回瀼都,好不好?” 李胥无端问出这么一句,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可谓是随心而为,脱口而出,他怔了怔,只听林之倾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道:“我终于可以告老还乡了。” 李胥听到那个“乡”字,没来由地心口一紧,一阵无法自抑的悸动从心底溢出,充满整个胸口,他故作调笑道:“是衣锦还乡……兰若还没到告老的年纪。” “可我还没攒够银子,何来的‘衣锦’一说?” “让刘伯给你备!”李胥豪气万丈道。 林之倾轻哼一声,随即追问道:“为何突然决定回瀼都了?” “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路,你我二人又都险些命丧于元昱之手,不如避其锋芒,以退为进,没必要与他虚耗精力。让元昱自以为得势,京中没了他所顾忌的人和事,必会加快步伐实行下一步阴谋,吾等只需静待时机,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李胥此举倒是出乎林之倾的意料,他一向有仇必报,况且他年少离家,对盛京充满了别样的依恋,不会轻易说出离开一词,但李胥这一番审时度势,的确切中事理。 林之倾眨了眨眼,倏然间有了一丝感伤,旋即婉转道:“这些当真是你的由衷之言?若离了盛京,不知何时才能再归,梓清不觉遗憾吗?” “总有一天,我会再临盛京,回瀼都不过是权宜之举,谈不上遗憾。” 那夜在林中,燕漪为她换上甲胄之时,李胥便知林之倾的身份败露了,他不能再将她留在盛京,这才是他决心回瀼都的真正缘由,至于躲避元昱不过是顺势而为的借口。 燕漪是头披着羊皮的猛兽,无论她如何精心伪装,佯装天真爽朗,燕家人骨子里的贪婪无厌,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比自己的父亲更甚,是头真正的猛虎。与虎谋皮乃蠢人所为,与其坐等燕家人借机发难,不如先发制人! “那我回去起草份解官书,翌日便递交吏部,我想蔡尚书定然不会行为难之举。” “好,瀼都气候比起盛京更为寒气逼人,我等走水路,到了那儿,怕是已入冬了,让刘伯多备些冬衣,厚褥。”李胥握住林之倾的手心,内心隐隐有些雀跃期待,再次离开盛京前往瀼都,心境却是这般大相径庭。他冁然而笑,凑身上前,将人搂在怀里,轻轻耳语:“再给你装上满满几盒干果糕点。” 林之倾仍有些在意他的伤势,两手虚搭在李胥腰侧,忆起早些年,自己也曾背井离乡,从钱塘举家搬至到盛京,那时即便人人赞颂她高迁,家人们眼巴巴的盼着能领略一番盛京的繁华似锦。可林之倾的心却平静无澜,如一谭深不见底的死水,内里积满了厚重的腥臭淤泥。 她以为自己一向心如止水,才会不喜不嗔,可方才短短一瞬,林之倾喜不自禁的内心似要欢脱地从胸口一跃而出,脑中闪过数不清的滑稽念头,她想在瀼都的冬日里堆雪人,打雪仗;想围在火炉边,一面吹气,一面小心剥去烤熟的地瓜皮;想在冰面上撒花奔跑……林之倾明明最怕寒冬腊月,而此刻这个白雪皑皑的季节倏然成了她的心头至爱。 李胥看她伏在自己肩头,半天不见回应,顿时心如擂鼓,忐忑的试探道:“兰若,你若是心中不愿,大可坦诚相告,瀼都的确是个苦寒之地,与盛京天渊之别……” 话音未落,林之倾嘟囔着问道:“瀼都会下雪吗?湖面上会结厚厚的冰吗?” 李胥一时语塞,缓了半刻,笑道:“会!还能凿冰钓鱼。” 闻言,林之倾蓦地一下直起身,神色严肃凛然,替李胥掩好被角后,丢了一句,“我这就去写解官书……”,便急匆匆跑出了主屋,那欢快的小碎步,踩得石板蹬蹬作响,宛如一曲高歌猛进的战鼓。 李胥倏地一愣,嘴边抑制不住的笑意渐渐蔓延,铺满整张面庞,这笑靥舒展真诚,卸去伪装粉饰,不掺杂算计较量,只是最纯粹的情绪流淌。他单手撑在床架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脚落地那刻,仍有些虚浮无力,李胥一路蹒跚,移步至书案前,摊开笔墨,修书一封,命人即刻送往瀼都。 盛京一切如旧,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这日,大理寺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衙役们虽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但今日一见,总觉得来着不善,故暗中喊来了卞春来,以期缓和些紧绷的局面。 卞春来从内院走来,脸上带着笑,仔细一瞧,似乎与平日里见惯的谄笑略有不同,他抬手作揖,道:“下官有失远迎,望燕大小姐恕罪,不知您是来报官还是有旁的要事特来找人相商?” “林大人可在府衙?”燕漪压着火气,但眉梢眼尾的不虞之色早已昭然若揭。 “大人在偏厅批公文,大小姐,您这边请。” 卞春来举止得体,朝她作了个请的手势,便在前头引路,燕漪忍不住抬眸打量了一番,只因心中实在焦躁难安,再无余力追究其他旁事,便不再将卞春来反常的恭敬之举放在心上。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公堂,沿着外廊,进了内院,又一个小拐,逼仄的小径到了尽头豁然开阔,半敞的偏厅与天井相连,光线充沛,又闹中取静。 卞春来正欲通报,却被燕漪挥手阻止,随即又借故打发了他,卞春来整个人少了几分生气,像一具规矩懂礼的行尸走肉,空洞木然的双目回看了一眼,不敢多说一言,背过身,踮着谨慎的小步,默默走开。 燕漪从吏部马不停蹄的赶来,压抑在心底的无措、彷徨、浮躁和不安,经过这一路反复不断的翻滚搅和,原本蓄势待发的埋怨苛责,却在见到眼前之人的那刻,轰然倒塌。酝酿良久的情绪演变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悲愤,泛上鼻尖眼角,她揉了揉双眸,上前问道:“兰若为何要辞官?” 林之倾笔下不停,翻过一页卷宗,指尖在字里行间游走,只淡淡应道:“做官有什么好?担惊受怕不说,还又累又穷。” “这是实话?” 燕漪逼近至书案前,消瘦的身影却挡住了大半光亮,投射下与其身躯截然不同的庞然阴影,笼罩在林之倾的眼前,她依旧没有抬眸,阖上案卷,提笔蘸墨,一面颔首回应。 燕漪终是忍无可忍,她满腔的不甘无处发泄,面对不温不火的眼前人,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既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又被轻巧的化去了力道,她一把夺过羊毫,冷声道:“林大人既然决定辞官了,又何必兢兢业业的在这里摆架势?!” 林之倾抬头,眸底泛起冰冷的水色,没有急于夺回手里的羊毫,反倒饶有兴致的反问道:“吏部的调令一日未下,本官就仍是大理寺卿,批阅公文乃是我的职责所在,少将军何出此言?” 燕漪懒作口舌之争,亦深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遂单刀直入道:“我不知道殿下私下里同你说了甚么危言耸听之辞,但无论如何,辞官一事大可不必,还望你三思。” “此事我心意已决,少将军不必再费口舌。” “是因为狝苑里发生的事吗……?”燕漪欲言又止,沉吟半刻后,她环视四下,见此地无人打扰,便大胆放声道:“我会守口如瓶的,我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往外吐露半字,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林之倾的未置可否,在燕漪眼中便是笃定的默认,她面色一凝,将羊毫搁回笔架,心底缠绕繁复的情绪一下有了个突破口,待所有掩埋的汹涌心绪堪堪平复后,燕漪才轻叹一声,道:“看来在兰若心中,我是个靠不住的人……” 燕漪心有所感,又忽觉憋屈,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又开始翻江倒海,连她自己都甚感诧异,几时活成了这么个悲春伤秋的小女子了。燕漪沉下心思,就事论事而言,李胥在秋猎惨遭偷袭,无论燕池俊是受人蛊惑抑或是自行为之,他都是罪魁祸首之一,故而林之倾对燕家人心存芥蒂本就无可厚非。 “狝苑的变故,我一直没有给殿下一个交代,”燕漪试图重新挽回自己留在林之倾心中仅存的那一点信任,她顿了顿话音,只能避重就轻道:“当日之事我派人查过,也抓到了那几个搬运硝石的府丁,还找了兄长对峙,他承认命人在沼泽内铺了硝石作陷阱,但是万万没有行凶!” 林之倾双手交叠,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始终一言不发,看不透喜怒哀乐的点点眸光在燕漪身上不停审视,随后不紧不慢道:“秀安,此事你父亲知道真相吗?” 燕漪哑口无言,愣了半瞬才扯出一丝苦笑,颓然道:“兰若,你总是这么鞭辟入里,不留情面……”但她依旧心存侥幸,挣扎辩解道:“此事虽是瞒着父亲暗中查探的,但我在此保证,今后定会管住燕士则和燕家人!” 这样信誓旦旦的空口允诺,恳切真诚的动之以情,林之倾早已见惯不惊,也没了当场拆穿的兴致,她伸了个懒腰,对燕漪的保证视若无睹,低头捡起羊毫,重新翻开案卷。 此时此刻的燕漪犹如秋风中被扫落在地的一片残叶,与周遭格格不入,她已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任凭她如何劝留,终究是无济于事。燕漪在无尽的失落中,陡然生出了臆想,故而突然追问道:“若我猜得不错,兰若辞官后不是回杭州郡,而是去瀼都吧?” 本是句信口胡诌,却歪打正着激起了林之倾的戒备心,手中的羊毫倏地一顿,余光扫过卷宗,“赶尽杀绝”四字突兀的映入眼帘,她抬眸盯了燕漪一眼,眸色深沉,话锋一转道:“秀安,我可以毫无顾忌的信任你吗?” “可以!” 燕漪来不及细思话中深意,更不愿深究言外之音,她只想紧紧抓着这一线生机,让她沉重压抑的胸口得以一丝喘息。 “有件事困扰了我许久,可又不能随便交给外人去办,本想等梓清伤愈后再处置此事,今日刚巧遇上秀安,不知你是否愿意出手相帮?” 话音不疾不徐,仿佛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但燕漪从言辞中听出了一丝不寻常,遂压低嗓音道:“你说吧,哪怕杀人放火的恶事,我也愿意帮你做!” 林之倾轻笑,道:“秀安言重了,不过是碰上个无赖,此人名叫杨番,原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多年未见,不想他却拿事威胁于我,虽给了他钱财,但兹事体大,难保日后他不会变本加厉。” 燕漪面色一凛,心中了然,原本女扮男装混入科考,就不是件易事,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详知内情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如今她身居高位,那些牛鬼蛇神便来巴结好处。 燕漪在自欺欺人的路上愈行愈远,她转念一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林之倾欲辞官回乡,肯定是逼不得已之下的决定,不知怎的,她忽然对这个杨番起了莫名的憎恨之情,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随后问道:“兰若想怎么处置这个人?” “军中有犯了军法,施行流放的罪人,将他带上一并送走吧,他罪不至死,别伤了性命。” “好,一切都依你,杨番现下身在何处?”燕漪凛冽的语气似腊月的寒风。 “今夜子时,我让朱大带着他,在大理寺偏门等你。” 燕漪点点头,仿佛从林之倾脸上看出了几分释然之意,她未再步步紧逼,只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随即怅然若失的转身告辞。 入夜后,她如约而至,看到一个彪形大汉拎着个畏头畏尾的人,那人全身是伤,显然受过拷打,瘸了一条腿,连走路都不太利索,燕漪不甚在意,从朱大手里接过“杨番”,那人哆嗦了几下,慢慢垂下脑袋不敢看人,被她一把塞进了密不透风的马车内。 燕漪连人带车交给了信得过的部下,又再三嘱咐办事要干净利落,不要留下后患,这才借着暮色,避开武候耳目,穿街走巷独自回了燕府。 在燕漪不切实际的猜度臆想中,她如走尸般浑浑噩噩的游荡了数天,吏部一日不下官令,她便胡思乱想一日,连梦中都在祈盼着林之倾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刻。 侯府内,则在紧锣密鼓的制备行装,崔子风得知李胥欲暂回瀼都,并未提出异议,他是个严父,那些温情软语与他而言,比起带兵打仗难上百倍,而他唯有埋头练兵,彻夜处理公务才能稍稍消减自己心底隐藏的依依不舍。 崔敬澜熬过了颓靡的时日,眼下变得更为沉着持重,他一人在府中忙里忙外,打理事务,眼看都要将库房搬空了,刘伯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提醒:“二公子,小太子是走水路回封地,若要把这些东西都装上船,怕是要沉了!” “那……把吃的都装上,”崔敬澜略一思忖,指着大大小小的木箱,道:“赶路时少不了一日三餐,行至瀼都,这些吃食差不多也耗尽了。” 刘伯应了一声,也跟着下人们一同忙活起来。 第五十三章 诸事妥帖,李胥也逐渐见好,不仅能下床走动,还能花拳绣腿般比划两下,府内人人笑逐颜开,如同过年般喜庆。 这日近隅中,李胥一改平日修身养性的模样,换了身常服,牵着马往府外走,恰遇上折回侯府的崔敬澜,二人俱是一愣,随之而来的便是崔敬澜的责问声。 “梓清,你一声不吭,又偷偷摸摸要去哪儿?” 那一瞬,李胥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舅父,一样的老成稳重,一样的眉眼紧皱,他三两步上前,夺过马鞭,欲拖着李胥入府。 “我……我,我有要事待办。”李胥竟有些不知所措。 崔敬澜停住脚步,狐疑的看向他,“什么要事?你跟我说,我替你去办!” 李胥怔了怔,略微一思,眼神陡然变得凛冽专注,向后退了半步,道:“易宣,那日在狝苑,想必你也瞧出了些端倪,朝中暗藏的局势动荡不稳,我和兰若回瀼都后,京中只剩你和舅父了。” “梓清……狝苑那时……”崔敬澜面色倏地一下从沉着转为难堪,微红的眼眸躲躲闪闪,他低头盯着一尘不染的石板地,随后猛地抬眸,眼底褪去了窘迫犹豫,犹带了几分坚毅,一字一顿道:“你们安心回瀼都,京城若有异变,我会派人送信至瀼都,其余诸事我自会应付……梓清,你放心,我会守住永定侯府的!” “有你在,我一直很安心,”李胥笑着从他手心抽走马鞭,随即正色道,“临行前,我要去见个人,禁军统领肖裴,他日此人若有事相求,易宣就看在我的份上,能帮则帮。” 崔敬澜点点头,不再阻拦,目送李胥的背影渐渐变小,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而后他抬脚迈过门槛,径直走进府内。 此时,肖裴正在例行巡视,路过一处塔楼,他一眼便瞧见楼墙背后躲藏的人影,那人似是有意让他察觉的,算准了日头方向,将自己的影子不偏不倚,刚巧曝于他一人眼前。 肖裴借故打发了部下,一人沿着楼墙爬上楼顶,环顾四下后,道:“出来吧,此处无旁人。” 楼墙后的人影一闪即逝,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肖裴不用回头便知来者何人,冷笑一声,问道:“殿下这是伤好了?” “还没痊愈,你若想报仇雪恨,现下是个难得的机会。” 肖裴闻言,心下冷哼,自己还没愚蠢到不自量力的地步,他稍稍侧过半边身子,直言道:“殿下今日过来,究竟有何事?” “来道声别而已,我即将返回封地,”李胥轻描淡写的略过话音,直截了当道:“念在肖黎的情面,我顺道来给你提个醒,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只当你是听进去了。作为禁军的统领,军中任何异动皆要防备,细微的不寻常之处更须在意,若我料想得不错,自从布防图失窃,皇城守卫之中已悄无声息的混入许多暗线,一旦事发,必会牵连于你……” “殿下这是又生出什么算计人的谋略了?!”肖裴冷冷打断了话语,从襄王口中说出的一言一词,他都不想再听,遂下了逐客令:“殿下重伤未愈,还是请回吧。” 李胥心知此人顽固执拗,且心思简单,是容易操控的人选,故而元昱将他置于军中当作棋子,李胥本是懒理此人,在得知肖裴乃肖家之后,才多有青睐。 此刻不知是气血双亏所致的心浮气躁,抑或是此人早已耗光了李胥仅剩的耐性,他面色沉沉,嘴角绷起一道冷硬的弧度,斜眸瞥了他一眼,道:“你的生死于我无关,不过是因乌及屋,你肖家究竟因何人从中作梗而至满门遭灾,还犹未可知。你若还有半分良心,便好好想想你大哥的为人秉性,不要被什么阿猫阿狗的几句有心之言就骗得团团转!” 此言句句直戳肖裴的血肉,他正欲扬起脖子反驳几声,却见李胥拂袖而去,肖裴咬了咬牙,一口怨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眼前却莫名显出肖黎的面容,挂着和煦的笑容朝他招手,气得他在墙上狠狠砸了几拳才肯罢休。 稀松平常的日子在有条不紊的忙碌中淌过,却在吏部下发官令的当日出了变故。清晨的宝銮殿,群臣肃立,一位不知名的小武官在空阔的殿内,高声陈词,余音绕梁,却字字句句控诉大理寺卿公报私仇,草菅人命。 当那小武官提及被害之人乃盛京一官宦之后,名杨番,并声称其家眷已于数月前向京兆府报案之时,蔡甬鸣和蔡晋昌二人双双变脸,蔡甬鸣看向自己的侄儿,微微颔首示意其不必惊慌,一面故作镇定,静观其变。 遇事之后,朝上的大臣大抵可分为三种,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另一种则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锐,随时随地都在盘算计较得失;最后一种则是重臣,权倾朝野,对于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大多秉持旁观放任的大度之态。 但无论将这些朝臣如何分门别类,皆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一旦触及到切身的要害,立马群起而攻之。然而今日之事,却透出了一股反常的古怪,林之倾位列九卿,与襄王私交甚好,且与崔家同仇敌忾,莫说普通的小官不敢出言弹劾,纵使官拜一品,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断不会借此等捕风捉影的荒唐事,冒然出面直言。 周实勋谓叹,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但他深知这番口述漏洞百出,连那个所谓的受迫害之人亦是行踪成谜,便一下子没了兴致,料想此事掀不起风浪,遂双手一拢,隐在人群中闭目养神。 正当众臣以为不过是场闹剧,岂料一向能言善辩,才思敏捷的大理寺卿,竟当朝下跪认罪,连桓帝亦是目瞪口呆,愣了半刻才缓过神,疑惑道:“爱卿此言当真?” “此事当真,臣有罪,望陛下宽恕。” 林之倾一脸漠然,仿佛口中的认罪与自己毫无干系,一面下跪磕头认罪。 满朝文武受此冲击,一时间沸沸扬扬,众人齐刷刷看向永定侯,却见他置若罔闻,纹丝不动,朝臣暗惊,众说纷纭,更有甚者追溯起了李胥受伤一事。威严肃穆的早朝,眨眼间乱成了一锅粥,连桓帝都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暗潮涌动,他大手一挥,唤来刑部尚书,正欲下令彻查,却被蔡甬鸣打断。 “陛下,臣以为,大理寺卿既已认罪,此事属实无须再查,但念在林大人多年来,屡破奇案,功过相抵,望陛下从轻发落。” 蔡甬鸣早知林之倾递呈了解官书,此事又牵涉自家侄儿,此时进言不过是顺水推舟,但罗远宁却暗暗出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和这事攀上半分关系,故而朝蔡甬鸣投去一记感激的笑容。 李弼狐疑的逡巡底下众人,目光略过崔子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暗自搜寻李胥的人影,这才想起他被流矢所伤,一直告假于府内修养。 见无人出列求情劝阻,李弼反而心生疑虑,他当了足足五年的傀儡帝王,与朝臣间早已形成了一条微妙的界限,他不愿轻易受人摆布,遂侧目看向元昱,而元昱则恰恰盯着燕琼丛不放。 待殿内气氛稍稍平息了几分,赶在桓帝开口前,燕琼丛不慌不忙的踱步而出,双手交叠向李弼行完礼后,才出声道:“陛下,蔡尚书此言有理,老臣附议。” 一句话就将李弼狠狠逼退,放眼整个瑞朝,没了崔家的抗衡,桓帝犹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儿,只能节节败退,袖袍下的双手死死攥紧,但面上仍维持着帝王仅剩的一丝尊严,低沉浑厚的话音在殿内回荡,“既如此,那……” 如今的局面显而易见,燕琼丛开始着手打击世家势力,并企图陷害大理寺卿,周实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不知林之倾为何无端认罪,更猜不透崔子风意欲何为。 周实勋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谋臣,不在乎一时的利益得失,虽痛失户部,然而此情此景之下,若真如燕琼丛所愿,逼走了位列九卿的大理寺卿,于公于私,皆是灾祸,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此刻若不出手,更待何时?! “微臣斗胆!容臣一言,”众臣齐刷刷的抬眸,几十道刺目的眸光,聚向一人,然而最出人意料的是,那人竟是尚书令周实勋,他的语气略为急促,像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但下一刻,只见他迅速平稳了心绪,不紧不慢道:“老臣心存疑窦,还望这位大人替我解惑,敢问杨番此人身在何处?” 那小武官一个激灵,畏畏缩缩的侧过脸,却盯着燕琼丛的鞋面,汗如雨下,仅仅半晌,领口处便隐隐泛起一圈深色的水渍,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周实勋双眉一扬,颇具挑衅的故意打量起了燕琼丛。 而燕琼丛亦毫不示弱,负手立于周实勋正面,二人针锋相对,朝堂内风云变幻,旁人皆不想介入这场纷争,微微侧身远离二人,眼巴巴瞧着高坐于龙椅的桓帝,李弼一时无措,竟目瞪口呆的怔愣在原处。崔子风见状,略有惊异,但只是不经意的斜觑了一眼,而后收敛眸光,直视前方,始终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殿内几经波折,终是林之倾的一席话音打破了僵局,她伏下背脊,额贴地面,不卑不亢的领罪道:“杨番正在流放途中,生死未卜,无论能否寻回此人,臣所犯之罪亦是不可饶恕,微臣自请贬谪,回归故里,望陛下恕罪并允准微臣所求!” 周实勋猛地偏过脑袋,盯着林之倾的背影,双目圆睁,眼里含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自暴自弃般的一挥袖,没入人堆中。 “假公济私,迫害百姓”,虽是大罪,却是司空见惯的罪行,在朝的官员们,大抵都牵涉进过此等罪状,若大罚,显然不合情理,况且参奏之人已提及杨番未死,只是暂且寻不着人。桓帝深知刑狱三司对朝廷的重要性,本欲做个和事佬,责骂几句,罚点俸禄了事,偏生林之倾一意孤行,自请贬谪,令桓帝左右为难。 在燕琼丛一行人的推波助澜下,周实勋犹如螳臂挡车,不堪一击,而蔡甬鸣的适时点拨,更是似火上浇油,气得周实勋原地打转,李弼在众人夹击下,不得不下令贬了林之倾的官位。 殿内陷入沉寂,久久不见有人出声,朝臣各怀鬼胎,心思各异,正忙着缕清其中隐藏的玄机奥妙。卞春来闻言,苍白的脸庞变得更加煞白,身后的蔡晋昌则不然,林之倾领旨谢恩,却不见半分忧色,众人恍惚间,竟从她的侧脸瞧出了几分难掩的喜色,吓得旁人一阵恶寒。 退朝后,众臣从宝銮殿鱼贯而出,蔡甬鸣这才长吁一口气,心中悬而未决的大事总算落地,他是有私心的,怕东窗事发牵连了蔡晋昌,那孩子胆怯,不禁吓,只需一点点威逼,就会和盘托出,拿到林之倾的解官书时,他心底五味杂陈,其中混杂了一丝庆幸。 见大局已定,蔡甬鸣眼帘微抬,不禁偷偷瞧了眼崔子风,他步履轻缓,仿佛在故意拖慢步子,待人群涌过,才缓步走至林之倾身侧,二人未作一言,只是心照不宣的一同走向顺泰门。 林之倾被罢官的消息不胫而走,燕漪在府中得知此事时,差点一头栽进水池,她没来由的心生惊惧,又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旋即大步流星的跑出了府门。燕漪骑着马,在大街上迟疑了片刻,随后直奔通往城外的雀安门。 雀安门外停了架不起眼的马车,刘雄带着宽大的斗笠,正在车上等候,不消多时,城门内浮现出几个熟悉的人影,径直朝马车走来。 “侯爷留步,就送到这儿吧。” 林之倾眼角含笑,她已脱去了官袍,转而披了件狐皮斗篷。 崔子风略略颔首,却停在原地不肯走,嘴唇微颤,踌躇道:“不必这么急着离开,吃过午膳再走也不迟……” “用了午膳再上船,怕入夜了还到不了下一个渡口。” 其实一家人就行程一事早已商议过,也得了崔子风首肯,可真当离别那刻,他的内心又着实不舍,崔子风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塞到林之倾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随即大步离开。 方一转身,远远瞧见卞春来一人躲在路边,崔子风佯装不知,与他擦身而过,林之倾未料到卞春来紧随在后,见状,微微一怔,他慢吞吞的移步上前,盯着林之倾未发一言。 “大卞,你以后莫再闯祸了,长点记性……” 谁知话音未落,却被卞春来出声打断,他一改往日嘻皮笑脸的不正经样,竟一脸严肃,问道:“大人,是蔡晋昌暗中作梗,构陷您的,对不对?” 林之倾吓了一跳,眼前之人太过反常,一时间令她无所适从,见她不答,卞春来自顾自说道:“那个杨番我有过几面之缘,是先前一直跟在蔡晋昌身边的狗腿子,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就不见其音讯了……还有,今日朝堂上,蔡尚书口口声声颠倒黑白,他这种做贼心虚的姿态,我见过不少,这两人是血亲,杨番之事定然和他们有牵扯!” “大卞,你没事吧……”林之倾闻言,对忽然开窍的卞春来未有一丝一毫的惊喜,只是惶然不安的追问道:“蔡晋昌在府衙内为难你了?” 卞春来紧抿双唇,脸色铁青,从怀中战战兢兢摸出个布袋,递给林之倾,而后道了声,“大人保重……”,头也不回地踅身走向城内。 马车应声而动,一侧帷幔从里头被掀开,李胥露出半边侧脸,朝外张望了几下,轻唤道:“兰若,怎么还不上马车?” 林之倾一手捏着两个袋子,不置可否,正低头将袋子收进袖中,噔噔噔……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扬起漫天的风沙,如烟如雾的尘沙搅起一片旋风,迷得人睁不开眼,她暗自纳闷,究竟是何方神圣这般大张旗鼓。 第五十四章 林之倾揉了揉被沙砾侵袭的双眸,一匹粉色骏马,赫然入眼,它踩着马蹄伫立于前。而燕漪顺势翻身下马,脚刚落地便情不自禁的抓住她的手腕,促声道:“兰若,你不是辞官回乡吗?怎么成了罢官?” “殊途同归而已,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燕漪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了冷淡疏离,她嘴角一僵,干笑了几声,手上的劲道松了几分,随后道:“你将要远行了,我来送送你……” “多谢。” 林之倾垂眸道谢,挣脱了腕间的束缚,正欲转身踏上马车,那一刻,燕漪不知从何处积攒来的勇气,竟伸出双臂,从后揽住了林之倾,将人一把拖入怀中。 刘雄一声惊呼,从马车一跃而下,绕过车身,气呼呼的上前理论,却被一双手拽住了后领,李胥隔着帷幔,嘱咐他退下,刘雄这才忍气吞声的爬回马车。 燕漪对旁人视若无睹,抱着林之倾一路退至“馒头”身侧,她的下巴枕在林之倾肩窝,一言不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我真想把你带上马背,然后逃之夭夭,可惜我打不过李梓清……”言罢,她又再次沉默,随即松开了双臂,无可奈何道:“恕我不能远送,一路保重。” 林之倾侧过身,她的脸隐在日头下,被染上了一层光晕,纤长的睫毛忽闪间,像只受惊的蝴蝶,眉宇间若有若无的淡淡愠色,仿佛有难言之隐如鲠在喉。种种愁绪令燕漪产生了错觉,以为临到分别之时,那个一直对她冷言冷语的美人,终于对自己感念了一次,只是事与愿违,当林之倾开口那刻,燕漪如坠深渊。 “秀安,你知道吗?今日早朝,我被武官弹劾了,那人控诉我草菅人命。” 燕漪的不祥预感化作实形,伸出利爪狠狠掐住了她的命门,一点一点收紧爪子,誓要置她于死地,她胡乱拉扯着自己交叠的衣襟,喉中发不出一点声响,只能任凭林之倾发落。 她见燕漪神色有异,心知她已然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遂简单收了句尾,“那条人命就是杨番,好在人没有寻回来,也不至于牵连旁人,我亦是罪有应得,如今罢官回乡,算是圣上垂怜了。我走了,秀安留步……” 燕漪愣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待迷茫的眼底渐渐有了一丝清朗,她却僵硬地扯出一丝比痛哭更为悲怆的笑容,嗓音中却带了几分阴沉,缓缓道:“嗯,我知道了。” 她目送林之倾坐上马车,车辙滚动,留下一行整齐的印痕,载着她迄今为止所有美好的希冀,从眼前渐渐消逝,而留给她的只剩满心的苍凉阴霾…… 马车内,李胥揭开帷幔一角,透过一指宽的缝隙,无意间瞥见燕漪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饶有兴致的扭头问道:“燕秀安,这是怎么了?” “她生性自负,这几年又在军营中殚精竭力,自以为握有了绝对的主导权,却不想在关键时刻,被自己豢养的亲信反过头咬了一口,心里难免失落怅惘。” 林之倾一面漫不经心的答道,一面小心翼翼取出两只布袋,一松开袋口,哐当一声跟随其后,半锭元宝外加几两碎银,另有一沓厚厚的银票,从里头争先恐后的掉落而出。 李胥循声,收回目光,扫了眼矮桌上的物件,道:“这是……?” “是侯爷和大卞给的……”林之倾忍不住搓了搓鼻尖,嘟囔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贪财吗?!” 李胥捧腹大笑,将银票、银子,分别收入锦袋和另一个布袋,对卞春来慷慨解囊之举倒是大感意外,随口道:“卞大人一向抠门,这些银子怕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林之倾顺着话音,仔细想了想,愈发觉得卞春来近日的行为举止极为古怪,不过此人胆小不惹事,她也未过多在意,如今自己离了大理寺,对大卞竟有几分想念,不禁感慨道:“大卞突然转了性,变得有板有眼,我都差点认不出了,不过这也是好事,日后能少吃很多亏。” 李胥了然,话音一转,道:“不要管大卞了,傻人自有傻人福!兰若,我只是好奇,咱们都准备启程回瀼都了,你又为何偏要扯上燕秀安?” “我哪有?!是她偏要牵扯我!是燕秀安平白无故跑来大理寺,非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的。我都不想和她掰扯狝苑一事了,还要不识趣的旧事重提,明明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却敢在我面前赌神发咒,当真是胆大包天!”林之倾故作委屈的大喊道。 李胥笑而不语,一手支在矮桌上,目不转晴的盯着林之倾的双眸,仿佛要从中洞穿什么先机,随后从怀中掏出一片金灿灿的叶子,摆在她面前,林之倾伸过指尖轻轻碰了碰,顿时垂涎三尺,正想一并收入囊中,却被李胥阻止了,他挑眉道:“拿一片叶子,说一句真话,这买卖可划算?” 林之倾像被人拿捏了七寸的毒蛇,张着若有若无的獠牙,对着只千年狐狸,埋怨道:“梓清此举乃是贿赂!” “对,还是重金贿赂,若嫌不够,还可以涨价。”李胥大手一挥,桌上赫然出现个鼓鼓囊囊的大锦袋。 林之倾沉吟片刻,伸出两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两片叶子,一句真话……” 见他爽快的颔首答允,林之倾理了理思绪,故意拉长话音,道:“那日,燕秀安听闻我向吏部递了解官书,前来劝阻,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一向善于回绝旁人的好意。只是……”言及此处,她的眸光不由的黯沉了几分,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愠色,“她太自以为是了,一个连家中至亲的行踪都把握不了的局外人,竟大言不惭的自称可以当家做主。我只是搓搓她的威风和锐气而已,让金贵的燕家少将军明白,燕家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因此兰若拿了杨番之事,行点拨之术?” “所有的来因去果,你都是清楚的,还在这里惺惺作态,你真是可恶!”林之倾佯装恼怒,双手却极为小心地捻过几片金叶子,而后耍赖道:“你骗了我,作为将功补过的代价,我要三片叶子换一句真话。” “哦,你确定?” 李胥故作神秘,指了指自己虚掩的衣襟,仿佛那里头藏着更为稀奇的物件。 林之倾却不以为然,继续低头,满心喜悦的数着金叶子,李胥无奈,追问道:“兰若,就不想看看我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吗?” “不想!普通人大多情愿相信臆想出来的‘好东西’,却宁愿忽视自己眼见为实的真东西,可我只稀罕眼前的金叶子!” 李胥笑言:“看来兰若不是普通人。” “我只是个俗人……”话音未落,刘雄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脑袋,一脸疑惑,问道:“主子,大人,你们有听到什么声响吗?我怎么隐约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嘶喊声?” 李胥闻言,略为停顿,敛气凝神侧耳细听,果然有个声嘶力竭的吼声充斥于马蹄车轮声中,那人声有几分熟识,他命刘雄停下了马车,过了半会儿,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像头累坏的老黄牛喘着粗气,踉踉跄跄跟上前。 “小的追了……一路,也喊了……一路,就是不见刘雄……停车……”朱大埋怨不休道。 林之倾忍俊不禁,看了眼精疲力尽的朱大,暗叹,这人竟然能追上马儿,一面调侃道:“你怎么追来了?也是来给我送银子的?” 朱大一怔,局促不安的捏着衣角,额间的热汗顺着鬓角流下,歪歪扭扭的汗渍汇成水滴,又从下巴落下,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他吸了口气,犹豫再三,道:“大人,小的走得急,忘把银子带出来了,身上只有几串铜钱……要不您等等小的,我这就回去拿?” “傻子,我要你的银子作甚么?你先说说,为了何事追了这一路?” “我要跟着大人回乡!”朱大梗着脖子甩去满头汗滴,斩钉截铁道:“大人丢了官,没了俸禄,家中一定缺下人服侍,小的会耕田,会下厨,会洒扫,会修房……” “行了行了,时辰不早了,赶紧上车。” 李胥打断了话音,一面放下帷幔坐回车内,朱大难得机灵了一回,顺着话头,毫不客气的挤到刘雄身侧坐下,刘雄甩着马鞭,几人马不停蹄赶往渡口。 接近晌午,马车停在了京郊北侧的渡口,原本人烟稀少的渡头此刻挤满了人,崔敬澜早已等候多时,而侯府下人已将满满当当的十几口大木箱由粗绳捆好,整齐划一的堆在了船舱内,却仍过犹不及的往舱内空余之处填补货物。 李胥见状,轻叹了口气,道:“易宣,别再往里头装东西了,你瞧船身的吃水,都快被压塌了!” 崔敬澜清单完木箱,一本正经道:“不急,还差两口木箱,搬完就好了。” 李胥拗不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船身一点点往下沉,在甲板与江面堪堪剩下几尺之遥时,崔敬澜这才失望的下令,不再往船上搬木箱。 船身虽被压得沉甸甸的,但吃重后的大船尤为稳当,林之倾脚尖落在木甲板上,轻轻踩了几脚,才敢大胆迈出步子。四人前后上了船,与崔敬澜隔岸挥别,他眼中水汽氤氲,含着不舍的情绪,但很快就被掩入一片强装的镇定之后,船顺着水流而下,岸边的人影徐徐倒退,渐渐变小变浅,最终没入眼底的尽头…… 江面风平浪静,水流和缓平稳,船桨穿过水面,此起彼落,激起的水花连成水帘,又化作晶莹剔透的片片涟漪,沿岸偶有一两个人影闪动,转眼间又消失在视线里。 天公作美,一路艳阳高照,用过午饭,舱内就显得过于拥挤闷热,林之倾便盘腿坐在甲板上远眺,此时岸边景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杂乱的树丛野花被宽阔的河堤所取代,看来木船已由分支进入了主干奉元江。 木板上吱呀声作响,听音辨人,林之倾背着舱门,问道:“梓清,走水路需几日才能到瀼都?” “以目前的船重和吃水,怕是要一月出头……” “什么?!” 林之倾大惊失色,她的心底仍对水所有抵触,得知将待在船内生活一月余,令她惊惧渐长。 李胥在她身侧坐下,从随手带的碗里,抓了一把吃食丢入水中喂鱼,不紧不慢道:“我此前已修书送往瀼都,他们会派船来接应的。” 林之倾稍稍舒了一口气,半悬的心有了着落,这才发现李胥带了根细长的竹竿,遂伸手抓过一瞧,道:“这是鱼竿?”见他颔首示意,又追问道:“抓鱼不该用网兜吗?” 话音刚落,林之倾只觉船身大晃,下意识的抓紧李胥手臂,这时朱大踩着步子也爬上了甲板,声如洪钟道:“大人,江里用网兜可抓不住鱼,要用钓竿!” 说罢,娴熟的架起鱼竿,备上鱼饵,还搬了把小板凳,宛如画中的蓑笠翁一般,缩成一团静待鱼儿上钩,一面还不忘喧哗道:“大人,待钓上鱼,小的给您做炭烤鱼吃。” “你先钓上来再夸海口也不迟。” 林之倾实在受不了他的大嗓门,不由往后挪了几个身位,此言果真奏效,朱大听罢,便独自卯足了劲,不抓到鱼儿誓不罢休。 从前不察,如今一瞧,朱大竟是个忠仆,李胥笑言道:“他也老大不小了,一人擅作主张从城中跑出来,追随于你,怕是少不了要挨家中人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他家中人都死光了……” 待林之倾回过神,鱼篓里早已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鲜鱼,朱大正将它们开膛破肚,李胥则专心致志的蹲在炭盆边,一面扇风,一面摆弄烤架。 日暮西沉,四下静谧,唯有影影绰绰的黑影环绕,这些形态怪异的影子没入深不见底的水下,在里头凝聚汇集,仿佛为江水注入了生机,整片江面化作一头活物,张开血盆大口,将天边的一轮红日吞入腹中。 过了半晌,合李胥二人之力,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炭火声,船上鱼香四溢,林之倾捧着松脆的鱼肉,脑中仍在反复描绘与水有关的各种怪诞臆想。此刻一个人声,冷不防的钻入耳际,她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抬眸喃喃道:“别突然出声,我害怕……” 朱大一怔,睁大双目,问道:“大人怕什么?” “怕这炭盆烧了木船!待鱼烤熟之后,赶紧收起来!”林之倾收敛神思,故作忧心道。 朱大连连点头,甚觉有理,鼓足了劲,三五下就将鱼儿清理干净,而后一字排开,几条肥厚的鲫鱼,转眼间便泛着油亮的色泽,成了一道盘中餐。 林之倾只简单吃了几口鱼肉,再不肯进食了,她一向怕水,待在船舱内久了便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水底藏着可怖的异兽,正静伺良机,随时随地会蹿上甲板,一通作恶。 天色渐暗,船夫们各自入舱休憩,最后一丝光亮沿着天水一线,缓缓消逝,目之所及皆是黑暗,人的听觉便会异常灵敏,林之倾只觉这潺潺水声下密布了魑魅魍魉,遂忍不住微缩着身躯,看向李胥。 “我就在你隔壁船舱,你轻叩船板,我便能听见。”李胥轻缓的话音如雨后春风,沁人心脾。 林之倾闻言,迷乱的思绪有了片刻安宁,她拢了拢衣襟,随即钻进船舱。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斑驳的水光在船舷上,投射下一圈圈深浅不一的光晕,连皎洁的月光都成了令她惊惧的掠影。 船舱内密不透风,浑浊的气息盘旋其中,加重了窒闷的呼吸,不一会儿,林之倾的额间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梦中的她浮浮沉沉,正被梦魇追逐驱赶,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抵在木板上。 而舱门外,刘雄一人守在甲板,一双警惕的眼眸,在周围反复巡视,可下一瞬却因一个始料未及的趔趄,身体骤然失去控制,摇摇晃晃跌落水中。刘雄挣扎着浮出水面,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欺身而来,他急遽的游向一侧,堪堪避过其走势,一阵沉闷响亮的碰撞声紧随而来,回荡在漆黑的江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扰得舱内油灯左右摇摆,也一下惊醒了船上之人,林之倾从狭窄的床板上应身滚落,朦胧的双眸望向舱顶,在凌乱无章的光影下,迷蒙的脑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梓清……” 她再也忍受不住,哭喊着爬起身,赤脚跑出船舱,与迎面之人撞了个满怀。李胥知其害怕,整宿不眠的侧靠在相邻船板上,听着浅浅的呼吸声从薄如蝉翼的木板后传来,他才渐渐放下心,哪知却被这毫无预兆的突袭打破了一夜宁静。 李胥单手抱起她,另一手扯过绒毯,将怀里的人儿紧紧裹住,一面走出船舱查探情况。刘雄则浑身湿透,已从船栏处翻身上了甲板,朱大和船夫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拎着油灯,举着仅有的武器,自发地围成一圈,神情紧张地盯着不速之客。 借助微弱的火光,才依稀看清,这黑乎乎的庞然大物竟是艘大得离谱的商船,那船舷足足比脚下的甲板高了几丈,船身两侧开有圆洞,一排密密麻麻的船桨从圆洞中伸出,活像只爬出水面暂作休憩的巨怪。 第五十五章 众人只能仰头细看,被船栏遮挡的甲板,泛出柔和的亮光,上头人影攒动,不一会儿,从商船上探出个脑袋,那人俯视片刻,幸灾乐祸的叫唤了一声,随即缩回了身影。 李胥听到这久违的熟悉嗓音,神色渐渐阴郁,蹙眉道:“朱大,你去检查下船体有无受损。”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掠过一道黑影,一人轻巧的脚尖点地,稳稳落于甲板,船身几乎毫无晃动,夜色混沌,瞧不清那人的面容,他却一眼瞧见了李胥怀里的人儿,模糊的脸庞微微一怔,旋即轻声道:“主子,方源鲁莽,愿受责罚。” “不关你的事,让那个混球给我滚下来!” 李胥压抑的怒火,欲从胸膛中挣脱而出,林之倾敏锐的感受到,他异常起伏的情绪,从半梦半醒间缓过神,正想一探究竟。冷不防的又是一道人影从商船内径直窜下,船身紧跟着剧烈摇动,让原本稍有松懈的林之倾不由地收紧臂弯。 “哎呦,殿下真是艳福无边,这大半夜的,还怀抱美人,看来是我扰了殿下的好事啊……啧啧啧,让我来瞧瞧这小美人的真容……” 这人油嘴滑舌,一副轻浮浪荡样,背着手,倾身上前,与林之倾隔着一尺之遥面面相觑,只隐约瞧清个轮廓,还未及细看。此人膝窝便受了一击,李胥犹觉不解气,又趁他单膝下跪之时,抬脚踢向他的尾脊,直将人揣倒在地,才冷声骂道:“不知死活!刘雄,把他扔到水里头去!” 刘雄得令,拽住此人的后颈,还未动作,就听他求饶道:“殿下饶命,看在我日夜兼程,前来相迎的份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此人性格乖张,言语反复,并非良人,而李胥却将其留为己用,委实蹊跷。林之倾侧目打量,见他正与刘雄胡搅蛮缠,整个身子仰躺在甲板,四肢并用缠住刘雄腰腹,令他动弹不得。 刘雄亦不甘示弱,两腿扎成马步,弓着背,转而擒住此人的衣襟,想用蛮力硬生生将人托起,不料却被对方四两拨千斤,轻松化去了劲道。 此人语带嘲笑,道:“刘雄,你一向不是我的对手,殿下分明不想责罚我,你又何必如此较真?” 刘雄满脸通红,憋足了气,咬牙切齿道:“冯捷,你个无赖胚子,看我今日如何收拾你!” 二人打得不相上下,在甲板上扭作一团,林之倾默不作声,攀着李胥的肩头,冷眼旁观。冯捷此人惯会耍赖,各种偷袭招式百出,倒是完全看不透武功底子,但招招点到即止,并不伤人,惹得刘雄气急败坏。 这时朱大匆匆赶来,急色道:“回殿下,船尾裂了一条缝,足有一寸宽,怕是要进水了。” 未等众人反应,冯捷扭头嗤笑道:“罪过罪过,都是我的错,这黑灯瞎火的,极难控制船速。” 李胥并不理会他,朝一旁的方源使了个眼色,商船上随即放下一截木踏架,方源亲自将架子一头扣在船栏上,眼尾余光扫过,顿了顿,恭敬道:“殿下,您大伤初愈,我帮您吧。” 方源措辞极为谨慎,是反复斟酌后才说出口的,与冯捷的秉性截然相反,他觉察到李胥并无此意,便识趣地噤声退至一侧,伸手虚扶了一把。 林之倾抬眸瞧了眼陡峭的狭窄踏架,担忧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没穿鞋……” 言罢,李胥不由分说,两手轻轻一颠,将人打横抱在怀中,踩着细窄的木踏板,稳稳当当的迎难而上。林之倾越过李胥的肩头,居高临下的俯视方源,与他的眸光两两相交,方源却仓促的避开了目光,径自走向刘雄二人,而后一手拎起一人,难舍难分的混战一下偃旗息鼓。 刘雄悻悻然的起身离开,叫上朱大和船夫,几人一同钻进舱门,开始着手搬运木箱,将其转移至商船,冯捷则见机开溜,悄悄跟在李胥身后。 这商船不仅宽敞高大,里头陈设更是金碧辉煌,处处透着奢靡,甲板上悬挂的琉璃灯盏,亮如白昼,晃得林之倾睁不开双目,恍惚间,犹如误闯了仙境,她不禁问道:“这船是从瀼都出发,过来接应的?” “美人此言差矣,殿下是个穷鬼,哪有这么豪华的商船可供调遣?!”身后不合时宜的传来一句调侃。 冯捷抢先一步,凑到林之倾面前,让他逮着机会,可要好好一睹美人风采,而林之倾对此人亦是好奇,一时间,四目相对。 冯捷落草为寇的那段岁月里,对寨子里强抢民女之事,大多放任不管,手下的弟兄会挑出姿色出众的各色女子,送到冯捷床上,他一贯来者不拒,故而勉强算得上阅女无数。 只是如今见到画中仙子一般的绝色佳丽,倒让冯捷在刹那间,有了些不知所措,他咽了口唾沫,不敢置信之余生出了莫名的局促不安,一改往日泼皮本性,竟小声试探道:“殿下……这美人是活物吗?待翌日,鸡鸣天明之后,不会变成一幅画了吧?” “无胆匪类,”李胥冷哼,随即讥诮道:“放心,不会变成画,只是会不巧现出原形罢了,到时你躲远点便是!” 冯捷听出了嘲讽之意,只是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撩拨之心,脚下踌躇片刻,又腆着脸,笑问:“美人,在下冯捷,没有什么字号之类的繁文缛节,你可直呼我名,不知美人怎么称呼?” 冯捷的长相中规中矩,五官寡淡,挑不出任何特别之处,可他一张嘴,却是另一幅光景,油头滑脑的腔调与其长相格格不入,好在面相周正,双目有神,少了几分猥琐下流之感。 趁着打量冯捷的间隙,林之倾又粗略环视了一圈,这艘船的奢华程度可见一斑,连甲板上都铺着织花的厚毡,主人为彰显其财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遂出声应道:“在下姓美名人,巧得很就叫美人,请问这商船是阁下之物?” 冯捷吃了一记绵里藏针的回击,着实惊讶,但立马回过神,笑道:“这是我的船,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跟着这个穷困潦倒的王爷,美人不如随了我,锦衣玉食不在话下。” 正在言语间,随行的木箱被船夫一个个抬上甲板,而后装入底舱,空无一人的木船仿佛秋日里衰败的一片残叶,追波逐流,林之倾忍不住惋惜道:“底下那艘船,怎么处置?” “当然是一并带回瀼都,殿下这般抠搜,怎会弃了这破船。”又是冯捷挤兑的话语率先响起。 旁人不置可否,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却听林之倾绵软的嗓音,在寂寥的秋夜里悠悠回旋:“冯公子连漕运的商船都能拿作私用,如此一较,殿下的确寒酸,哪儿比不上公子的财力。” 冯捷怔愣了半晌,却再也吐不出半字,连信手拈来的轻佻之言也卡被在喉中,过了许久,他才重重吁了口气,道:“美人说笑了,什么漕运的船?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林之倾朝他翻了个白眼,连离得几步之远的方源都看得一清二楚,随后她鼻子一酸,困意来袭,眼帘沉沉的往下压了几分。李胥见状,扬起下巴指了指建造在甲板上,雕栏玉砌的楼阁,道:“卧房备好了吗?” 方源不明就里,却见一个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铜壶,音声如钟道:“东侧最里头的厢房,小的已经收拾妥当,被褥都捂热了,还备了无烟的炭火!” 李胥颔首,踩着厚毡,一晃眼消失在夜幕中,待安顿完了林之倾,才悄声折回甲板,肃声问道:“这商船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源一摊手,斜眼瞥向冯捷,他已敛去了嘻皮笑脸的不正经样,好整以暇道:“殿下走水路自然是为了避开官道暗埋的探子,殊不知这水路亦有暗桩潜伏。殿下在信中提及刺杀一事,我怕再生事端,便索性敞开了来,扯了个不大的谎,辗转几人骗来了漕运的商船,一路大张旗鼓而来,反而让这些有心人松了警惕。” 李胥神色如常,又抬眸看了眼方源,他暗暗点了下头,回道:“如冯捷所言,这一路的确风平浪静,未见有异。” 李胥伸手揉了揉眉心,阖眸轻叹:“自作聪明……”随即倏地睁眼,警告道:“就你那点小聪明,少在兰若面前显摆,另外,管住你的嘴,别让我听到什么污言秽语!” 这端正作派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冯捷便故态复萌,眯起一眼,仔细品味话中之意,而后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原来美人叫兰若啊……好名字,人如其名。殿下在盛京待了小一年,虽一事无成,但能带回这么个举世无双的美人,果真是好眼力,总算不虚此行了!” 旋即话锋一转,故意揶揄道:“我冯捷一向光明磊落,说的也都是实话,怎么到了殿下口中就成了‘污言秽语’了?这着实令我摸不着头脑,殿下这番出尔反尔的态度,颇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味,自己对美人又搂又抱的,怎么还不许我说几句家常话了?!” 李胥面色一凝,双眸愈发狭长,似笑非笑的觑了他一眼,冯捷丝毫没有退意,又穷追猛打道:“殿下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故而这般遮遮掩掩,以前在瀼都就爱装腔作势,过了弱冠之年还不娶妻,没成想到了盛京摇身一变,倒成了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连那种大美人都给骗回了穷乡僻壤的封地!” 见他越说越激愤,方源悄无声息的靠近冯捷,李胥眸光微闪,示意他不必在意,随后转头拍了拍冯捷肩头,不怒反笑道:“你家中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怎还这般得陇望蜀?好好守着你的婆娘们过日子吧,有些人注定是你这辈子永远无法企及的!” 说罢,李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假笑,扬长而去,冯捷愣在原地,又连番遭遇了刘雄几人的鄙视,这才自嘲般喃喃道:“殿下果然是天之骄子……” 说来也怪,整个瀼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捷与李胥水火不容,众人皆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势不两立,二人又为何一同共事。李胥从未提防过他会有二心,而冯捷嘴上骂骂咧咧,对李胥交待之事则格外细心认真。 多年来,他们就如同太极的阴阳两面,以一种外人无法捉摸的,既排斥又和谐的相处之态,稳固的维系着这段孽缘。 折腾了大半宿,林之倾又困又乏,许是商船更为平稳之故,竟让她忘了此时还停留在水上,刚沾上床榻的边,下一刻就呼呼大睡。 待天光大亮,日上三竿,她是被腹中的馋虫惊醒的,林之倾起身坐在榻上,迷迷糊糊的环顾四下,陌生的卧房,陌生的面孔,她呆坐片刻后方才想起,自己已罢了官,离了京,忽觉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又倒头在踏上滚了几圈,才依依不舍的穿衣洗漱。 林之倾一人坐于铜镜前,对着一头青丝,委实有些束手无策,可几番搜寻,却四下无人,她便从鬓边胡乱抓了几缕发丝,绕着指尖缠成一团怪异的发圈,又往上头插了跟发簪,以作固定之用,这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简单穿了身素色暗纹长衫,林之倾循着肉香,在船上兜兜转转,这商船着实气派非凡,竟还建有亭台楼阁,真是恨不得将一整个院落都搬到甲板上,她在楼阁间几经波折,终于寻到了厅堂。 一拉开移门,在一众华美的陈设包围中,一张雕花黄花梨案桌,极为突兀的映入眼帘,上头摆了几盘菜肴,袅袅烟气混合着宜人香味,飘荡在厅堂各处,案桌旁依次围坐着李胥、冯捷以及方源和刘雄四人。 此刻,四人齐刷刷的抬眸看向林之倾,不等李胥言语,她面色一沉,一个箭步走向案桌,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抓起一整只烤腿,恶狠狠的撕下一截鸡腿,一面往嘴里塞,一面怒目横眉地含糊道:“你们……把我一人丢在……房里,偷偷……吃独食!” 李胥生怕她噎食,赶忙出言哄道:“兰若,你慢点吃,什锦鱼羹正在灶上热着,我本想待你起身,让朱大直接送进卧房,不想你突然就这么火急火燎的闯进来了……” 刘雄极有眼力劲,已经起身拿来了擦手巾和空碗,一并递给李胥。方源只停了半瞬,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周遭一切无他无关,冯捷却是饶有兴致的放下箸子,托腮旁观。 与前夜那个犀利刁钻的美人不同,现下的她,外衫松垮,发丝凌乱,抓着烤鸡不肯松手的模样,颇为憨态可掬,冯捷又起了逗弄之心,面向李胥,问道:“殿下,你带回来的小美人傻里傻气的,满眼只有吃食,难道……” “你才是傻子!” 神出鬼没的朱大,不知何时悄悄进了厅堂,闻言,怒不可遏的抓起手边的汤勺砸向冯捷,他躲闪不及,脑门上瞬间破了皮。冯捷恼羞成怒,从凳子上窜起,隔着案桌扑向朱大,二人互相抓着对方的衣襟,扭打成一团。 冯捷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功底子,本想一招扫堂腿撂倒朱大,可惜他完全忽略了朱大的身量,他硬吃了一记横踢,粗壮的小腿却纹丝不动,冯捷一怔,随即就被朱大捏着后颈,一手提拎起来。冯捷吃了大亏,手脚并用,在半空中挥舞挣扎,朱大轻哼一声,鄙夷道:“这人还没一头猪壮实。” 冯捷与朱大只寥寥见过几面,寒暄的话都未及说上一句,可他对朱大却有种莫名的排斥感,总是没来由的觉得此人笨手笨手,人头猪脑,是个没有主见,任凭他人呼来喝去的傻蛋。 此刻受了朱大的言语侮辱,心底涌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当即两眼发红,操起一根箸子,捅向朱大手臂,箸子并未如愿扎穿他的皮肉,而在撞上臂骨那刻,应声而短,尖利的断口擦过粗糙肌肤,留下了一道细而深的口子。 朱大只是闷哼,却未叫痛,捏着冯捷后颈的力道丝毫不减,啪嗒……一滴血掉落在绒毯上,慢慢晕开,沉入缝隙。 冯捷一张嘴必然引来祸事,林之倾原本对这场稀松平常的打闹不甚在意,却不想冯捷出手这般没轻没重。她微微蹙眉,弯腰拾起半截断箸,方源也跟着张望了一眼,却被林之倾的发簪擒住了目光,那朵古朴精致,栩栩如生的木兰花一如当初,方源恍如隔世,目光随着发簪起伏,竟不知不觉的站起身。 林之倾走向朱大,扫了眼伤口,一脸不虞,道:“他连头猪都不如,你还同他争什么?!我饿了,想吃鱼羹。” 朱大点点头,把冯捷丢在一边,满不在乎的抹了把臂上的伤口,正欲抬脚往外走,忽听冯捷笑道:“怎么?你是条狗吗?” 见朱大的神色毫无波澜,冯捷跌坐在地上,愈发变本加厉,嘲笑道:“你也只配当条狗,天天跟着美人身后摇尾乞怜,啧啧,真是可怜。” “我不是狗,大人也从未把我当作狗。”朱大盯着冯捷,平静道:“你也别装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儿没人把你当狗!”说罢,径直走出厅堂。 冯捷仿佛被人点中了心底最为忌讳的逆鳞,一时间各种心绪纷至沓来,翻涌而起,搅得他心神不宁,一张出口便伤人的嘴,更是平添了几分恶毒,他掸了掸身上若有若无的浮灰,起身悻悻然道:“长得这么花容月貌的美人,自然不是常人,不仅把殿下迷得团团转,心思也非寻常人可比,连养的狗……” 冯捷的双唇还在一张一翕,可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响,他只觉脖颈间有如凉风一扫,眼角却不经意的瞄见方源一闪而过的身影。冯捷心头一紧,指着方源远去的背影,神情激愤,破口大骂,那些戳人心肺的言语,化作一语无声的控诉,在他口中戛然而止。 “他怎么了?”林之倾咬了口鸡翅膀,淡声问道。 李胥不以为然,将林之倾指尖的油渍擦拭干净,又着手撕扯烤鸡所剩无几的皮肉,将其一一装盘,随后才抬眸道:“无妨,被方源点了哑穴而已。” 方源像一座百毒不侵的雕塑,与冯捷相处这些年,不受他言辞的摆布,更不会被他荒唐的行为举止所侵扰,无乱他如何聒噪吵闹,在方源眼中,不过是鹦鹉学舌。此时他却出手掐了冯捷的话音,让刘雄颇感意外,他朝门外喊了一声:“方源,你去哪里?回来吃饭啊!” 方源脚程快,门外已然不见人影,也毫无回应,刘雄叹了口气,朝着喋喋不休的冯捷吼了一句:“别吵了,你是只母鸡吗?天天咯咯叫,过来吃你的吧!” 若不是冯捷没了话音,刘雄是断然不敢接他的话茬,现下也算是有恃无恐,故捡着机会,适时数落了他几句。冯捷来回瞪了几人一眼,像只斗败的公鸡,抖着凌乱的羽毛坐回原位,一言不发的低头夹菜。 舱底的庖屋内,朱大一手裹了条白布,正小心翼翼将一口热气腾腾的砂锅移出灶台,他的指尖被烫得发红,借由吹气来缓解刺痛。这时,他突感手上一轻,待定睛细瞧,只见砂锅底下倏地冒出一只手,亏得朱大胆大,若换作旁人,铁定丢了砂锅便跑。他倒抽口凉气,一时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轻巧的撑起锅底,旋即在半空中一转,稳稳当当的落入托盘中。 朱大怔愣了片刻,顺着手臂往上看,正巧方源也在瞧他,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直愣愣的呆站在庖屋中。过了半晌,才听方源道:“这个给你。” 朱大低头一看,是瓶伤药,他木讷的眨眨眼,随后大彻大悟般摆摆手,道:“不用给我伤药,这些皮外伤一两天就好了,别浪费了这些好东西。” 方源不可察觉的皱了下眉头,沉默了半刻,问道:“你受了伤……那位大人总是视而不见吗?” 朱大是个只识几字的粗汉,原本对这些拐弯抹角的说辞一窍不通,待在大理寺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渐渐懂了几分皮毛,他努力的思索了良久,这才回道:“大人很细心,他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但是好多话他就是憋着,不肯说出口。我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但大人是我的再生父母,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 方源不作声,却执意要将伤药留下,朱大再三推辞无果,遂将药瓶收入怀中,又道了声谢,却见方源依旧不发一言,站在他身侧,而后指了指砂锅。 “大人怕烫,等羹粥凉一些,再送过去为好。” 虽然方源惜字如金,但朱大心里清楚,他一动不动等在庖屋,是想帮自己拿砂锅,遂笑道:“之前当屠夫那会儿,被剔骨刀割到的伤口都比这个要深上几寸。我皮糙肉厚真的不碍事的,你回去吧。” “屠夫……?”方源诧异,又觉此言失礼,忙改口道:“我以为你是个家丁。” “我既是个屠夫,还是个仵作,也算半个厨子,那些重活累活都可以喊我干,我浑身是力气。” 朱大一面憨笑,一面抓起盛着砂锅的托盘,方源迟疑了一下,抬脚跟在后头,出了庖屋,须得走上一段长阶,才能抵达甲板。俩人并肩走上台阶,方源突然出声问道:“你为何喊那位姑娘叫大人?” 朱大一惊,险些撒了手里的鱼羹,他惊愕的双眸紧紧盯着方源,双唇蠕动,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是嗫嚅道:“什么姑娘……?!不是姑娘!你不能以貌取人……这瞎话别到处乱说……被小人听去了……会害了大人的!” 方源眼里的疑惑更甚,捏住朱大手腕,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朱大从一时的混乱中清醒过来,想了想,只忿忿地丢下一句:“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也暗中在打大人的主意,我告诉你,滚远点!”说罢,手肘一顶,将方源推出半步远。 方源甚觉好笑,几步追上朱大,不知不觉中好似打翻了话匣子,连珠炮似的追根究底道:“朱大,我等是在回瀼都的船上,那里可没人敢砍你家大人的脑袋。再者,事实摆在眼前,殿下分明与你的主子两情相悦,难道你是睁眼瞎?” 朱大闻言,停了脚步,狐疑的看向方源,努了努嘴,自言自语道:“大人是个姑娘?” 方源的心头谜团重重,朝他点点头以示回应,朱大从惊吓转为平静却只用了短短一瞬,随即面色如常,道:“我才想起,大人被罢官了,她原本是大理寺卿,这么说起来,我也不是仵作了,那到了瀼都,我是不是该重操旧业,继续当个屠夫?还是当厨子呢?” “大理寺卿?!” 方源惊呼,那可是三公九卿之列的大理寺卿!她究竟是如何做到全身而退的?!方源不知其中缘由,一面按捺下复杂的情绪,一面跟着朱大回了厅堂。 这顿饭磕磕绊绊几经波折,总算是圆满结束,饭后,众人离了厅堂,方源才敢解了冯捷哑穴,伴随着极具攻击性的言辞,方源轻飘飘的一个触地旋身,攀上屋梁,随即掀开窗棂,躲得无影无踪。 几日下来,众人渐渐适应了水上的生活,只是冯捷的日子并不好过,受到了刘雄和朱大连番围堵,以一敌二,他自然不是对手,便只能喳喳呼呼的,在口舌上一争高下。可是朱大并不吃这一套,每每当他怒骂一通时,朱大便按住冯捷,往他嘴中塞土豆,如今他一见土豆就忍不住变脸,着实遇上了克星。 然而方源却从不参与他们的争斗,他看起来年纪最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爱玩的年纪,却罕见的少年老成,长得眉清目秀,左侧脸颊上有个显眼的大酒窝,只是身姿稍显单薄。 林之倾托腮凝视几个打打闹闹的人儿,转头问李胥:“方源可比刘雄靠谱多了,为何当初不带他回京?” “带刘雄回来自然是有缘由的,一来,他是刘伯的侄儿,回府后可一解老人家的思念之苦;二来,他偶然愚钝犯傻,让有心人得了可趁之机,这样才能早日露出马脚,岂不两全其美。” 李胥边说,边拿起手边的花生米,两指一捏,趁其不备,弹向冯捷脑门,只听“哇”一声,他又开始不依不饶了。 “除此之外呢?”林之倾可不是个好糊弄之人,继续追问道。 李胥倒不感意外,一面娓娓道来,一面又寻了个极佳的掩护,躲于其后,不厌其烦的偷袭冯捷作乐。 “方源曾是宫中暗卫,不方便回京,且他太重感情,我怕他触景生情而误了要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源年纪轻轻,武功却这般出神入化,看来他当年是随李胥一同离京到了封地。林之倾思及此处,忽然生出个诡异的念头,也许先帝李政并非如传闻中这般冷血冷情,他对嫡子李胥的态度晦暗不明,不免令人生疑。 当年先帝亲手毒杀了中宫,不久之后,李胥莫名得了失心疯,此后先帝便一意孤行下旨将他送至封地。李胥年少离家,不仅有亲信暗卫一并随他赶至瀼都,且多年来,他在瀼都的一举一动,皆不受旁人所扰,亦不为外人所知。 众所周知,先帝李政城府极深,又阴狠毒辣,以他的谋略定能察觉自己的嫡子乃是装病,却放任其装疯卖傻多年而不闻不问。乍一看,李胥仿佛失去了帝王的偏爱,可李政薨逝前几年,因服食丹药而致神思恍惚,先后斩杀了二皇子和三皇子,除却被遗忘在角落的当今桓帝,却独独忽略了失宠的嫡子,于情于理皆是不合。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胥短暂的童年经历了太多伤痛,自然无暇顾及这些蹊跷之处,林之倾则不然,她试探着小声问道:“梓清,先帝在位时,最为信任的大臣是哪位大人?” 李胥停下手中动作,将未丢出的花生粒,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后,道:“当属前太傅赵愈谦,他老人家不仅是我的启蒙恩师,还曾是父皇的帝师。” 林之倾心中一凛,面色微沉,道:“当初元景佑布局,借刀杀人,暗害了赵太傅,你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我突发奇思,生出些大胆的推论,赵太傅或许握有先帝托孤时留下的信物,且此物对于梓清而言,至关重要!” 李胥面色淡淡,眼底虽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淹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略微停顿,而后坦然道:“事已至此,不管他手中是否确有其物,都已然成了个解不开的谜,无须过多介怀。” 李胥显然不愿过多提及赵愈谦此人,昔日的恩师成了一道不能言说的心伤,他从未后悔毒杀了赵愈谦。正如佛曰,因果循环,赵太傅种下的因,造就了崔家的日渐式微,成了崔宛音的夺命符,最终一切恶果转嫁其身,完美的形成一个轮回。 第五十六章 漕运的商船在空舱时,行船速度极快,约莫七八日便可抵达瀼都,如此一算,赶在隆冬前,回到瀼都,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十月上旬,令林之倾魂牵梦绕的瀼都,完完整整呈现眼前,与她想象中的不同,这儿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远没有盛京口耳相传中的穷山恶水之感,只是有点冷得出乎意料。 林之倾裹了一层棉衣,又披了件狐裘,寒气依旧顺着裸露在外的点点肌肤,侵入四肢百骸,她捧着手心,呼了口热气,那点温热的水汽竟凝结成了白蒙蒙的雾,随即消散于半空。 商船一靠岸,便有人架起了宽大的木板,供人下船之便,几人顶着簌簌冷风,鱼贯而出,堤岸边早有一行车马在远远等候。林之倾抬头,光秃秃的树干上竟然挂满冰凌,或长或短,姿态各异,别有一番风情。 “小心脚下,可别打滑了,各位辛苦,外头天寒地冻,赶紧上车暖和一下吧。” 一阵木轮滑动的声响,猝不及防的传入耳中,林之倾循声望去,一张洋溢着欣慰喜悦的笑脸,闯入眼帘,说话之人神色柔和,眉宇间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他半身不遂,坐在一张构造复杂的轮椅上,不由的令人心泛酸涩。 他一面招呼众人上车,一面拨弄着扶手上突起的一截短小木棍,那轮椅好似活了一般,竟自顾自的朝林之倾划过来,她微微一愣,歪头打量,正巧对上那人的双眸。 “在下失礼了。”林之倾为自己的唐突之举,作揖致歉。 “无妨,姑娘言重了,在下肖黎,字泽合。” 肖黎身形高大,即便坐于轮椅之上,目光亦可平视众人,他性格稳重,面对偶然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总是一笑置之。见林之倾不似旁人,只浅浅扫过他无法活动的双腿,却一味盯着身下的轮椅出神,故好奇问道:“姑娘是在打量在下的轮椅?” 林之倾一怔,随即局促不安起来,悄悄退至李胥身侧,面带歉疚,小声道:“适才之举的确无礼,望肖公子海涵。” 肖黎的笑意更浓了,抬起下巴看向李胥,道:“这一路,冯捷闯了不少祸吧?” “他遇上对手了,倒是吃了不少哑巴亏。”李胥看着冯捷被朱大一路拖行,仍不忘挤兑几句,又侧过脸,细声道:“泽合做了好多把轮椅,各式各样的,可好玩了,我带你回府细瞧。” 说罢,牵起林之倾略微发凉的手心,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了城内。 瀼都城不大,自东向西贯穿了一条主道,沿着主道,密密麻麻的排布开许多瓦房商铺,久而久之,又在这些院落间自发形成了小巷,使得整个城内生机勃勃。而襄王府本是坐落于主道中央,可惜如今早已被各式黛瓦白墙的小屋所包围,欲进王府,必先跋山涉水。 从盛京带来的几口大木箱过于惹眼,方一进城,就引来诸多围观的目光,起先还聚在大道旁战战兢兢的百姓,待看清李胥的面孔,顿时喊声震天。有几个胆大的挑夫,自告奋勇的提出,愿意帮忙搬抬木箱。 正在林之倾纳闷之际,这才发现,小巷过于狭窄,只能堪堪通过一辆马车,后头的货物若一并随着马车入府,只怕到了府门前,难以卸货。李胥笑着婉拒了百姓的殷勤相助,在府上家丁的一片哗然下,朱大只凭一人之力,就将所有行李搬运进了府内天井。 襄王府是个三进制的院落,院墙斑驳,颇为老旧破败,不知是不是隆冬来临之故,府内不见一丝绿意,入眼皆是枯黄的断枝残叶。 肖黎略为惊讶的上下打量朱大,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叫我朱大便好,各位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朱大爽利的打手一挥,颇有几分豪迈之气,随后便跟着刘雄去了后院,原本寥寥无几的府丁们,面对堆满天井的行装,已然忙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院内只剩腿脚不便的肖黎,以及游手好闲的林之倾和李胥。 肖黎月牙似的眼眸微微一弯,眸中的善意倾泻而出,他颔首道:“这么个踏实肯干之人,殿下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的?” “朱大是兰若的随从。” 肖黎闻言,笑着故作揶揄道:“的确,殿下寻来的冯捷,当真令人头疼。”言罢,似是忆起了旁事,忙问道:“我新做的轮椅,能把人举起来,你们要不要瞧瞧?” 林之倾眼底精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要看!” 肖黎指了指库房方向,李胥心领神会,充当起了苦力一职,只是里头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杂物,他一面仔细翻查,一面不时地扭头问询。 肖黎是个极有耐性之人,始终不厌其烦的应答着,毫无不耐之色,倒是林之倾颇有微词,直接吼道:“梓清,你一直喋喋不休,真的很吵闹。” 库房内瞬间没了人声,肖黎颇感意外,抬眸道:“殿下极少这般老实的。”随即探问道:“在下直呼姑娘表字,不知你是否介怀?” 林之倾一怔,矮下身蹲在肖黎身旁,他的言行举止礼让谦厚,莫名透出一股亲近之感,与之相处,如沐春风。她倏地生出些感伤,若是此人没有横遭突变,定是个俊朗非凡之人,林之倾指尖摩挲着木轮,轻声道:“不介怀。” “兰若可是思念家人了?”肖黎能清楚感觉到,她倏然间的情绪低落。 “不是……”林之倾含糊的嘟囔了一声,转而问道:“泽合想你的家人吗?” “说来惭愧,家中老小皆因我而遭祸,虽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却再无脸面谈及家人。” 肖黎的话音中听不出悲怆哀怨,仿佛适才论及的并非他本人,而此等惨事与他而言,更像是一段故去的往事,他的失之泰然令林之倾起了恻隐之心,她小声问了句:“你的腿被谁打断的?还害你家破人亡的贼人吗?” “我的腿没断,只是断了背脊而已,”肖黎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流放途中,押解官打死犯人本就是常事,万幸的是我命大,被殿下救了。” 与肖黎相处,很容易受其脾性影响,心底里原本盘根错节的焦躁怨怼,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弭,整个心境重新焕发出宽容和大度。 这时,历经千辛万苦后的李胥,终于在一堆奇形怪状的物件中,寻到了肖黎口中所述的轮椅。林之倾围着这个不知名的椅子转了数圈,兴奋道:“泽合,这是你亲手做的?” 肖黎抿嘴一笑,颇为得意道:“闲来无事,随手做的,除了这椅子,我还做了许多新奇玩意儿,改天带你一饱眼福。” 李胥只觉额间突突的猛跳,心中颇感无奈,肖黎爱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尤其喜爱临摹仿造,当初那副布防图,就是借鉴了肖黎独创的手段,将画卷一分为二,以假乱真。只是他做的东西一向无人赏识,故而常常自娱自乐,如今遇上了林之倾,看来这两人一拍即合,定会把瀼都搅得天翻地覆。 肖黎娴熟的解开轮椅的缚带,让林之倾坐在上头,手指轻轻拨动机关,那座椅当真将人举了起来,李胥见状,尤为担心,软声劝道:“兰若,下来吧。” “哈哈哈……这个真好玩。”林之倾充耳不闻,而后有样学样地摆弄起手边的机关,底下的木轮应声滚动,她扭头道:“梓清,我去去就会。”话音刚落,连人带椅跑向了后院。 李胥轻叹,回首看向肖黎,他却故作无辜状,转而单刀直入道:“殿下,姑娘家的名声尤为重要,你都将人带回了瀼都,为何不给人家一个名分?说得难听点,这叫私奔,名不正言不顺,会让旁人说闲话的。” 李胥一时语塞,接不上话音,长长的吁了口气,坦白道:“在盛京没法娶,会要了她的命,此次回瀼都也是为了躲避别有用心者。” 肖黎一下了然,话锋一转,问起了盛京的风貌变迁,提及侯府的众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大呼道:“顾将军临行前让我告知殿下,他三日后回城,哎呀,我差点将此事忘了。” “他去哪儿了?” “去城外练兵了,说是夜观天象,不日便会下大雪,趁这几日艳阳高照,先把事情了了,回头再入府为您接风。” 李胥点点头,当年,顾仲长子顾敬庆从雍平死里逃生,崔子风自知无法留他在盛京,在回京前,先行一步,派人将其护送至瀼都躲避。李胥刚到封地之时,人生地不熟,还有个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知州,鱼肉乡里,当真是挂着亲王的名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好在有了顾敬庆的照拂,不仅端了知州的老窝,还将瀼都所有的财政军防掌握在自己手中。 每每谈及家人,李胥总不愿在肖黎面前多言,怕他心有感伤,无论他装得多么清风云淡,心底的伤痕是永远无法愈合磨平的,只是若他得知胞弟肖裴还活在人世,不知会不会稍有慰藉,李胥反复琢磨了良久,终是忍不住出声道:“泽合……我在盛京见到了一人……” 肖黎敏锐的察觉到话音中隐藏的一丝犹豫,他沉默半瞬,问道:“那个人是肖家的人……?” “是肖裴,当年他侥幸活了下来。” 肖黎脸色瞬变,神情复杂,瞧不清到底是喜悦抑或是悲伤,随后他抬眸与李胥对视,那眸光包含了太多的情感,令李胥一时无法分辨,只听肖黎严肃道:“小裴不可能凭自己一人之力逃出升天,定是有人搭救并且妥善安置了他,殿下可有从他口中问出,究竟是何人救他?” 见李胥微微颔首,肖黎的眼底闪过一丝笃定,继续道:“救他之人,便是谋害大公子的幕后之人,也是策划谋害我肖家的罪魁祸首,殿下可否告知泽合,此人到底是谁?!” “靖王世子元昱。” 肖黎恍然大悟,他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诧,只是神色释然的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望向天际,若有所思。 “这么多年了,泽合,我一直怯懦的不敢同你说句真话,躲在自欺欺人的壁垒中,放任往事对你一次次的伤害,默默祈求所有的伤痛,能随着时光推移自行愈合。” 李胥越说越激动,起伏的胸口隐隐作痛,他走向肖黎面前,突然撩袍下跪,惊得肖黎差点从椅中翻落,伸手前去阻拦,却被李胥一把握住,重新放回扶手。 李胥的眼神幽深真挚却难掩内疚自责,朝肖黎行了大礼后,嗓音中满是压抑的哽咽,“有些事不做便永远没有转机,有些话不宣之于口便等不来回应了,泽合,表兄崔皓欠你肖家的,正如小裴所言,永世无法偿还,此时此地,我唯有代崔落均向你肖家致歉谢罪!” 说罢,李胥双手交叠置于额前,伏首向下,额头堪堪碰触地面,只听一声木椅翻倒的重击,李胥一惊,就见肖黎两手匍匐,爬到他面前,眼角泛出丝丝猩红。 李胥赶忙扶起肖黎摇摇欲坠的身子,试图将他放回轮椅,肖黎的手掌厚茧丛生,遒劲有力,此刻却紧捏住李胥手腕,一字一顿道:“殿下,肖黎已是个废人,好在肖家没有绝后,此生仅有一愿,求你……帮我杀了元昱……”最后几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口中说出。 肖黎的直觉不假,肺腑之言如一记重响,屏退了四周喧闹迷惑的杂音,元昱,所有阴谋的祸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也是崔、肖两家不同戴天的仇敌! “你放心,我是个记仇的人。” 李胥抿嘴,勉强扯出一丝极为难看的苦笑,将肖黎重新安顿好之后,林之倾恰好从后院驶来,那咕噜噜的车轮声仿佛孩童哼唱的小曲,虽不着调却格外欢快。二人一扫面上阴霾,肖黎哑声问道:“好玩吗?” 林之倾点点头,突然问道:“泽合,你会改装□□吗?” “什么样的□□?”肖黎一下来了兴致。 “比普通□□小,据说射程更远……”林之倾思忖半晌,只觉自己说不清要点,遂不再搜肠刮肚,直截道:“我一会儿把东西拿来,让你亲自瞧一下。” 天色渐暗,院中卷起几股冷风,枯藤残枝瑟瑟发抖,朱大的铜锣嗓门隔着几丈远,仍能穿透砖墙,传入几人耳中,“大人,殿下!到时辰用晚饭啦!” 第五十七章 这一路舟车劳顿,委实疲乏,三人依次步入后院,偏厅角落,搁了几盆炭火,烧得正旺,而里头闹哄哄的,冯捷尖利的言语充斥其中,倒让冷清的王府,平添了几分不寻常的生气。 冯捷原本在府中难逢敌手,作威作福惯了,哪知遇上了林之倾和朱大这俩敌手,论文,他斗不过林之倾,论武,他比不过朱大的蛮力,整顿饭下来,他吃得不甚畅快,临近尾声,冯捷突然发难道:“小美人,你大老远的跑来瀼都,既不为财也不为利,我就纳闷了,难道你和殿下私定终身了?” 李胥眉头紧蹙,斜睨了眼冯捷,却见林之倾不紧不慢道:“朱大,这蛋饼不错,你去后厨再烙几个拿过来。” 此时的朱大面色涨红,正捏着饭勺,蓄势待发,那青筋毕露的小臂令旁人看了闻风丧胆,他忍了忍火气,一声不吭去了庖屋。 正当冯捷自鸣得意,以为占尽上风之时,林之倾夹起块腊肉,自言自语道:“改邪归正乃是好事,英雄尚不问出处,你不过是做了几年贼,何必时时念着往事。” 冯捷闻言,面色突变,眸光在李胥身上不断逡巡,眼神既羞愤又恼怒,肖黎心知此事无法顺利收场,便出言打圆场,道:“好了,一人少说一句。” “闭嘴,你个瘸子,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肖黎听他大吼,不气不恼,谓叹道:“我都是个瘸子了,你就不能稍微礼让我一点?” 冯捷却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指着李胥大吼道:“当初你就该一刀砍了我了事,何必整这一出把戏,什么以礼相待?!都是些狗屁,你们这些权贵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都过去多少年,你这爱翻陈年旧账的毛病也该改改了。”李胥对他这种略显幼稚的行径嗤之以鼻,挑了块鱼肚放入林之倾碗中,带着几分示威之意,挑衅道:“当初我就在船上警告过你,让你少在兰若面前显摆,如今你不听劝,吃了亏,反而恶人先告状了?!” “你放屁!我当过山贼的事,肯定是你告诉她的!” “我从未提过,信不信由你。” 李胥懒理冯捷的胡搅蛮缠,冷冷的丢下几字,不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冯捷眼见自己势弱,心知这些饱读诗书的贵人们,皆是碍于面子说不出什么下流言辞,故而借助满嘴的淫词秽语,欲扳回劣势。 果不其然,肖黎闻言,渐渐皱起了眉头,他挥手打发了方源,又抬眸看向林之倾,见她完全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不禁心生好奇,但这些言辞过于露骨,让一个姑娘家听了,难免太过粗俗,遂小声劝慰道:“时候不早了,兰若同殿下也去休息吧。” “无妨,我吃撑了,刚好坐下来消消食,冯捷,你的嘴别停,继续往下说道。”林之倾放下箸子,扬起下巴,面露鄙夷道:“听你适才所言,口口声声自诩花丛高手,在我看来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井底之蛙,你能一夜御十女吗?” “……” 话音未落,偏厅内瞬间陷入死寂,林之倾指着冯捷,继续道:“你能一柱擎天,威风不倒直至天明吗?” “……” 冯捷张了张嘴,脸上红白相间,眼底的喜色慢慢褪去,唯剩惊愕仓皇,他木讷的看向肖黎,只见他耳根通红,神色僵硬,二人又不约而同的齐齐转向李胥,他正低着头,瞧不清面容。 耳边婉转的嗓音再次响起,“你能……” 李胥猛地抬头,伸出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捂住林之倾的嘴,他的脸红得如同烤熟的虾子,双唇蠕动,嗫嚅道:“兰若……别说了……冯捷已经甘拜下风了……” 冯捷生平头一次如此感激李胥的出手相助,他顺着话音,点头如捣蒜,而后跌跌撞撞跑出偏厅,肖黎仰天长叹,他若行动自如,此刻怕是同冯捷一般,连滚带爬的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肖黎稳了稳心神,轻咳几声缓解尴尬,又忍不住瞥了眼李胥,眼神意味不明,李胥品出了他眸光中的深意,心中一惊,道:“泽合!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该清楚我的为人的!” 肖黎一怔,脑中恢复了清明,却又欲言又止,正在二人面面相觑之时,李胥忽感指尖一疼,他下意识的手上一松,只听林之倾嘟囔道:“你想闷死我吗?” 林之倾的脸颊上,多了几道浅浅的指痕,李胥看在眼里,极为心疼,暗骂自己下手不知轻重,连忙软声哄道:“是我的错,兰若再咬我一口解解恨。”说罢,递上一手,凑到她的嘴边。 “你的手哪有蛋饼好吃。”林之倾推开李胥,抬眸盯向后厨。 李胥踌躇半晌,在肖黎的眼神鼓动下,终是忍不住追问道:“兰若,方才那些话……呃……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前些年抓获的,那个曾名噪京郊的采花贼黄某口中听来的。”林之倾如是说道,想了想,“看来那个黄某所言非虚,连冯捷都自愧不如。” 李胥长吁了口气,与肖黎对视一眼,二人极有默契的垂眸静默,不再言语。 十月的瀼都,寒潮肆虐,北风中夹杂着细密的冰凌子,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一片。 林之倾卸下一身官职,终于彻彻底底的享受起了惬意舒适的致仕生活,白日里撒欢玩耍,冻得四肢发麻才肯回屋烤火,晚上则围着炭炉,怀抱各色碳烤美食,不吃个精光决不罢休,活像只囤食仓鼠。 往年暮气沉沉的王府充满了嬉笑怒骂,管家卫东忙得脚不着地,眼底尽是许久未见的满满笑意。 李胥自小最厌恶的严冬因林之倾的到来而添上了斑斓惊艳的色彩。这日,他一面单手托腮坐在冰湖上砸钓洞,一面眸光带笑,紧紧跟着那抹灵动的身影。 看似平静的心湖,一波波暖流却在无声无息的涌动,李胥不禁暗叹,原来冬日竟是这般美好。 第五十八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燕漪在林之倾离京后翌日,孤身轻装返乡,燕琼丛只道她一时兴起,思乡心切,并未过多留心。 杀气腾腾的燕漪骑着宝驹,夜以继日地回了喀兰城,主帅不在,少帅挂印,她一气之下,敌我不分的肃清了大半军营,搞得不明就里的将领们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期间,有人旁敲侧击,虚与委蛇,有人据理力争,有人沉默不语听候发落。而燕漪好似发了疯,听不了劝,整日醉酒昏睡,醒过来便是掀桌怒骂。 短短三日,便有人沉不住气,派人悄悄送信回京,不料所有信件还未到驿站就被一封不落的截获了,燕漪坐镇帐中,嘴角噙着冷笑,揭开一封封盖着火印的加急件,饶有兴致的逐一品读。 说起来北疆守军的内部局势一点不比京城简单,当年虽斩杀了靖王家臣,然而这二十万驻军里上至将军下至伍长,多多少少残存了许多旧部,不可能连根拔起。 这些年来,靖王旧部和燕家亲信,二者一直势如水火,燕琼丛刻意压制有胆有识的旧部将领,不仅将他们剥离出先锋精锐部队,并派往前线作哨,还成日无端找茬,责罚罚俸乃是常事。 燕漪为此与父亲多番争执,她主张既已归顺朝廷统一收编,就该一视同仁,能者居高位,若事事追究,便是矫枉过正,会寒了北疆守军的心。 而燕家内部的暗潮汹涌,一如这北疆军中局势,思想老旧的亲信们拥护无能的嫡子,秉持“男子当家立业”的传统。燕琼丛态度暧昧,看似举棋不定,实则心中早有定数,燕漪索性另辟蹊径,“收服”了靖王旧部以作抗衡。 原本燕漪与旧部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相互依仗,但早些年的一件往事彻底改变了军中的格局。 那时瑞朝大军和突厥部常常发生争夺土地的小冲突,燕池俊想借此立军威,燕琼丛也有意培养嫡子,故让其带兵上阵磨练,还特意派了稳健的陈将军同行。 岂料两军短兵相接之时,燕池俊不战而退,连累前锋溃不成军,带兵的陈将军身陷囹圄,被团团围困。燕池俊却舍弃同生共死的部下,自顾自带着残兵逃回,又生怕父亲责罚,隐瞒军报妄图蒙混过关,期间更下令鞭打企图追寻真相的陈将军独子陈平。 此事败露后,燕琼丛当着众将的面,口口声声喊着军法处置燕池俊,处事却高举轻放,更在思虑再三之后,放弃增兵救援。 身负重伤的陈平尤为不甘,孤身深入敌营,欲亲自救回父亲,行至半路,被燕漪截住,她只带了区区两百人强袭敌军,虽铩羽而归,却抢回了陈将军的尸身。 此事一石激起千层浪,燕家亲信中的年轻一辈不满燕池俊所作所为,对主帅的偏帮之举更是心寒至极,故而纷纷转投燕漪麾下,以大小姐马首是瞻。 那时候的燕漪年少气盛,以为掌控了军中大权,却不想遭到了一部分靖王旧部的倒戈,旧部众人各有盘算,见机行事者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向燕池俊投诚之人。燕漪将计就计,刮骨去腐,果断舍弃瞻前顾后的摇摆一派,收拢军心,将长期割裂的双方聚于麾下,一同共事。 眼见自己威信渐失,人心浮动,燕琼丛竟学起了后院妇人惯用的伎俩,撺掇鼓动身边这群征战沙场的老将,干起了听自家墙根的下作事。如此一来,燕琼丛从其部下的言行中,顺利得悉燕漪私下的一举一动,又变相获得了对全军的把控。 燕漪从信中的只字片语拼凑出了完整的内情,她在北疆苦心经营多年,出生入死,英勇无畏,却被这等登不上台面的把戏绊了跟头,饶是没脾气的泥菩萨此刻都被熬出了三分火气。 可老将们为燕家鞠躬尽瘁,又占着叔伯的辈分,燕漪实在不宜发落,便召来陈平私下合议,二人决定暂且佯装不知情,任何要事先由陈平出面处理。 燕漪毫无征兆的疯劲在北疆第一场大雪的洗礼下,来得凶猛却去势匆匆,往年的初雪触地即溶,待寒风一吹,结出连片的纯色冻土,仿佛给大地换上了冬衣。 今年却是格外的冷,绵软的雪片俨然化成了锋利的刀刃,伴随着狂啸怒风,带着割人皮肉的气势,从天际席卷而下,一天一夜不见停歇。 天色愈发昏暗,而在鹅毛大雪之下,一大片行进的阴影正悄悄逼近北疆防线,如伺机而动的毒蛇,散发着危险致命的气息。 十一月初八,边疆告急,突厥部单方面撕毁休战协议,大举进犯瑞朝,短短四日便逼近乌拉江沿岸,而后大军暂时按兵不动,在岸边安营扎寨。 朝中得闻军报,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声讨,文武官自成阵营,互相指责谩骂,众位将军把兵部多年来克扣军饷一事抖露出来,借机向尚书令和六部发难,六部岂会任人宰割,言辞中暗讽骠骑大将军办事不利才造就今突厥毁约。 李弼头疼欲裂,这是他被推上这把龙椅后,首次面对的军政大事,虽是个不成器的傀儡皇帝,可每每午夜梦回,他还是会忍不住臆想,即使自己做不成开疆辟土的一代明君,好歹也要当个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守国之君。 如今兵临城下,这帮老臣却还在互相推诿,全然不顾边疆安危,李弼焦躁难耐,翻涌的气血直冲脑门,一掌拍向案桌,怒喝道:“一群废物,都给朕闭嘴!”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没有诚惶诚恐跪地求饶的文臣,也没有敛气屏声谨小慎微的武官。那一刻,在真正面临险境的一刹那,李弼只觉遍体生寒,满朝文武齐齐向他投射而来的冰冷眸光,宛如金柱上冷眼旁视的蟠龙,居高临下充满鄙夷倨傲。 燕琼丛眯起双眼,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讥诮,目光在李弼身上一刮,而后看向了崔子风,见他闭目养神,懒理旁人,遂粗声粗气的丢下一句,“老臣惶恐。”随即退至一旁,武将们见状,仿佛得了军令一般,纷纷噤声后退。 周实勋心头一紧,生怕燕琼丛以退为进,以边疆战事为契机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自己处境危矣,一想到这危机四伏的朝廷,他忍不住也向崔子风投去了打量的眸光。 若燕琼丛不管不顾的撂摊子,细数满朝武将,襄王已回封地,远水救不了近火,唯有永定侯一人可堪大用,可他态度微妙,不进不退,不急不躁,全然不知他心中盘算。 这诡异胶着的静谧只持续了三四息光景,却让李弼如坠地狱,他为适才不加掩饰的暴躁而感到惶恐不安。一旦惹怒了扶植自己登位的权臣,危急关头难保他们不会故技重施来个改朝换代。 李弼用牙尖狠狠碾过微颤的双唇,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各位爱卿有何良策?大可各抒己见。” “突厥部狼子野心,先朝时便屡屡进犯我瑞朝边境,此次撕毁休战协议乃是情理之中,陛下及各位臣工不必过于忧虑,老臣自请挂帅,前往北疆平定外敌。” 燕琼丛适时的出言表忠,颇有恩威并用的压迫力,令李弼不得不低头服软,他苍白僵硬的脸颊有了丝松懈,感激道:“大将军为瑞朝鞠躬尽瘁,实乃我朝大幸!” 燕琼丛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随着退朝的人流马不停蹄地涌向宫门外。夏殊早已牵马等候良久,见到来人,二人相视无言,燕琼丛的眼底这才露出满满愁绪。他比兵部早一步获悉北疆异动,燕漪在加急密信中只寥寥数语便清楚交代了当下形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驻扎的大军只等帅令就可整装开拔,二人行至城门外,燕琼丛突然神色一凛,道:“夏殊你留在盛京,替老夫牢牢盯着兵部!今时不同往日,若兵部借机扣押辎重军粮,边关势必腹背受敌。” “这节骨眼上,借尚书令十个熊胆,他也不敢造次,边关兵败,外敌长驱直入,国将不国,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夏殊分析得头头是道,这时候他还是存有一份私心的,为将者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躲在后方当个缩头乌龟,何况还是与一帮迂腐自私的小人为伍。 燕琼丛皱了下眉,冷声道:“战事当前,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老匹夫心胸狭隘,老夫身边唯有你最可靠,只能将这事交托给你!” 夏殊一顿,面带遗憾,但还是颔首领命,他将燕琼丛送出京郊,远远望了眼马蹄踏过时尘土喧嚣的纷乱景象,心下五味杂陈。 燕琼丛一路风尘仆仆,在抵达喀兰前,北疆遭遇了第一次奇袭,一支千人轻骑跨过乌拉江,不断逼近挑衅驻军,借此探查瑞朝防守的虚实。燕漪并未理会这些隔靴搔痒的小伎俩,而是加紧盘点军中物资,并向朝廷连发了几道加急军令,请求增兵增粮。 入夜,近子时,只觉远方有股沉闷的窒息感在渐渐压近,前哨巡防的士兵传来消息,突厥大军又向前逼近了十里地,一举越过了江面! 燕漪挥退前来通报的岗哨小兵,面色沉沉地问道:“让你们连夜挖制的暗沟,进度如何?” “时辰紧迫,三排暗沟只堪堪挖完了两排,没想到敌军攻势如此迅速,这工事怕是会耽误!”陈平语气平稳,又将军情条分缕析地简述一番,“据前哨来报,敌方主帅乃贺鲁州,此次集结了突厥举国十五万大军,看来他们是要破釜沉舟。” 燕漪揉了揉眉心,未有过多忧色,冷静道:“北疆二十万驻军,只在兵力上占了点优势,可惜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基本把底子都荒废了。我们只能守!尽量避免与突厥前锋正面交战,若让对方探出实力就会陷入被动,希望这些小把戏能勉强挡下一波攻势……” 陈平喘了口粗气,道:“下一波攻势不知何时袭来?我们不如……” “行不通的,明知自己几斤几两,就别献丑了,”燕漪摇头,苦笑道:“贺鲁州当年与靖王殊死一战,尚能保下突厥大半主力,而后逃往草原养精蓄锐,你凭什么认为我们的偷袭能成功?” 陈平陷入沉默,随即点点头退出大帐。 天还未大亮,突厥先锋的攻击就伴随着东方微露的晨曦席卷而来,突厥的军马精壮且下盘稳,士兵擅使短而锋利的弯刀,尤其善长近身格斗,与之交锋占不到任何便宜。 燕漪后撤兵力,诱敌深入,冲在最前头的骑兵纷纷中招,连人带马掉入一丈深的沟渠,被底下铺设的尖利短矛刺穿皮肉而动弹不得,跟在后头的兵马躲闪不及,也应声掉入深沟,一番胡乱的踩踏下,死伤过百。 突厥人勇猛,竟无丝毫怯意,看着被族人尸体慢慢填满的深沟,一拉缰绳,以血肉为垫脚石,如蝗虫过境,呼啸袭来。 陈平见状,大手一挥,几万架弓/弩齐齐发射,箭矢带着杀气划破北疆凌冽刺骨的寒风,直击敌人要害。 远距离压制不是长久之计,若突厥前锋负隅顽抗,强行突破防线只是时辰问题,陈平捏了把汗,死死盯着敌方的行军方向,却不料突厥骑兵突然鸣金收兵,急急地后退躲入大军之中。 负责应敌的小将喜出望外,直奔大帐通报喜讯,燕漪闻言,神色晦暗不明,侧过脸望向天际,自言自语道:“又要下雪了,不知父亲能不能在落雪前赶到。” 接下来几日,两军维持对峙之态,双方均未有动作,这场算不上大捷的首战为瑞朝大军平添了几分盲目自信。 燕漪看在眼里,忧心忡忡,而此时的军中人心浮动,四下充斥着行色匆匆的传令兵,换防事宜虽仅仅有条,仍免不了让人钻了空子,一个面容普通的小卒混迹于人群,在各个营帐间不停穿梭。 第五十九章 燕琼丛前脚刚赶到喀兰,后脚就得知了奇袭的战况,他不吝夸赞了燕漪的果断冷静,燕池俊被挤在一旁,不服气的小声嘟囔,“就是耍小聪明而已,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陈平和几位小将闻言,狠狠瞪了燕池俊一眼,燕琼丛侧过身,佯装不见,又轻拍燕漪肩头,欣慰道:“关键时刻还是秀安可靠。”随即话锋一转,道:“老夫既已归营,便身负主帅之责,增援巡防任务就交给秀安,全权负责!” 一班老将应声附和,几位将军就当下战局,作了一番分析,直言突厥虽来势汹汹,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而且草原物资贫瘠,若打上几仗,怕是敌军无以为继,到时不战而降,不足为惧。 燕漪始终默不作声,若真如他们所料,她倒是乐见其成,只怕敌军有备而来,不等突厥粮草耗尽,就被对方一举破城了。只是老将们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的意见,她也不愿自讨没趣。 步出大帐,陈平紧随其后,在燕漪耳畔低语,“少将军,主帅适才之举是何意?他命你固守后方,难道还想再次重用那个草包?!” 燕漪伸出一指置于唇边,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城外,道:“你喊上几人,同我去查看下巡逻岗哨。” 陈平心领神会,带上亲信,几人一同出了城,一望无垠的碧草间横亘着突兀的黑色阴霾,燕漪透过“千里眼”远眺,心底的重压愈发深沉,“陈平,依你之见,我军与突厥主力一战,胜算有多少?” “恕末将直言,不到四成把握……”话音未落,跟在人后,一个名叫楼骁的小将壮着胆子截口道:“少将军恕罪,以我愚见,怕是不到两成胜算!” 几人齐齐抬眸看向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将,陈平蹙了下眉,正想骂他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燕漪却扭头,笑道:“这里不是大帐,无妨,你继续往下说,说得对我有赏,说得不好,大家都是年长之人,犯不着和一个孩子置气。” “我不是孩子,末将今年十六岁了,”楼骁尤为不服气,搓了下鼻尖,言归正传,“我的父将曾跟随靖王殿下……哦,不,是叛贼元……” 燕漪抬手捏了捏他单薄的肩头,她知道无论元氏犯下多大的罪过,在鲜卑一族中仍是英雄一般的信仰,她不是世家权贵,没有立场维护皇家尊严,更没必要诋毁靖王的领兵能力。 遂出言宽慰道:“北疆十几年的太平多亏了靖王的浴血奋战,当年的将领对突厥的布兵攻击手法最为熟悉,如今大敌当前,无论是中原还是鲜卑都是瑞朝的子民,不分你我,你且细细说来。” 楼骁受了鼓舞,黝黑的瞳仁精光闪闪,嗓音多了几分坚定,“靖王在世时,北疆以骑兵为主,步兵为辅,但参战时却不分兵种。步兵灵活,混在骑兵中以作掩护,专攻突厥骑兵的身下坐骑。当突厥士兵转而攻击步兵,骑兵则出其不意,斩对方首级于马下,令敌军顾此失彼,防不胜防!” 楼骁拍了拍胸脯,自豪道:“贺鲁州最为骄傲的先锋骑兵,曾经横踏草原十二部落的铁骑,在靖王面前犹如学步小儿,不堪一击。” 燕漪眼前一亮,追问道:“这个阵法怎么排布?” 陈平几人闻言,亦是眼底冒光,抓着楼骁一通逼问,但他却只是摇头,眸底一瞬间变得灰败晦暗。几人一下了然,适才太过兴奋竟忽略这几年军中的近况,别说是这么配合无间的布阵,如今想要理出一支精锐的前锋怕也是难事一桩。 正在深思之际,城内传来召集将领的悠长号角,燕漪几人掉转马头,急急回营。 大帐内,一群老将围着燕琼丛,皆是面色凝重,他们似乎已达成了某种共识,喊燕漪进帐不过是知会她一声。 不等她细思,一个满脸花白络腮胡的老将开口道:“秀安啊,老夫看着你长大,当年满口豁牙的女娃娃如今成了文武双全的少将军,当真是令人欣慰……只是女儿家免不了心软怕事,你这一味防守,不是让对面那帮蛮夷看笑话么……” 燕漪别过脸,懒理这些倚老卖老的军中将领,眸光带着审视的意味看向燕琼丛,直截了当问道:“所以,父亲的主张是正面迎战?” 燕琼丛正低头推演沙盘,闻言,扬起紧绷的下巴,“你即刻去清点辎重粮草,待整军完毕,老夫准备在乌拉江边与其一战探探敌方实情。” “父亲!”燕漪顾不上其他,大喝一声,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我军不是突厥的对手,一旦前线崩塌,后期战事将会呈一边倒之态。如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守住喀兰和北境沿线,拼尽全力抵御贺鲁州攻势,借助冬日苦寒之天时,耗尽敌方补给……” 燕琼丛抬手一挥,打断了燕漪的话音,身边老将们趁机一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不断指责燕漪目光短浅,畏缩胆小,更有甚者暗讽道,女子上不了台面,打仗这种大事就不该让她参与其中。 陈平双拳紧握,忍无可忍之下,脱口回击,“少将军年少,哪有各位叔伯厉害,趴墙根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一个个跟老娘们似的!” 隐于暗处的勾当突然被揭破,赤条条的摆在光天化日下,如同出手捣破了马蜂窝,一时间各种难堪、羞恼、怒火蜂拥而至,叮得人措手不及。 两辈人经年累月的冲突纠葛,以这场战事为契机,在此刻突兀地爆发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燕漪看着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的一帮大老爷们,从心底无端端的升起一股掺杂了悲凉的复杂情绪,她稳了稳心神,厉声劝阻道:“大敌当前,我不管你们之间存有何种成见,都给我统统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彼此各退一步,共同抵御强敌!” 陈平等人顿了顿,脸上怒气未消,随即闭了嘴,老将们骂骂咧咧,尤为不服气。 岂料燕琼丛忽然一反常态,斜睨一眼,冷笑道:“秀安,你这一身武艺都是叔伯们悉心教导而成,如今,你到底是仗着谁的面子如此大放厥词?翅膀硬了就学会六亲不认?!” 燕漪抬头直视燕琼丛的双眸,不惊不怒,稳如磐石,而后平静道:“一切悉听主帅之令!” 大帐内惊天骇浪的对峙,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一道黑影从后闪过,一丝不安的隐患在军营内消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第六十章 次日凌晨,贺鲁州一改谨慎试探之态,大军整齐划一的向南逼近,燕琼丛一夜无眠,决定趁天光未明的间隙,发起攻势,还对手一个下马威以振军威。 前锋五万兵马整装待发,如上弦的利箭,只待一声军令便破空而出,大军分左右两拨,从城后绕行至前线小镇,汇合后,不等停歇,一举冲向突厥大营。 燕漪奉命留守城中,她独自一人倚在瞭望楼,透过小小的“千里眼”,人和物渐渐失真。燕琼丛口中那支无往不利的先锋,像条急速聚拢的暗涌,笔直流向一汪深潭,深不见底的黑潭张开大嘴,将其一口吞入腹中。 燕漪顿了顿,耳畔突然炸开一道巨响,她倏地回首,后方燃起的熊熊黑烟直冲天际,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袭来,整座城池都在微微摇晃。 燕漪心头一震,侧身跳下塔楼,迎面撞上慌不择路的陈平,“你带人去守住武库,不准闲杂人等进入,违者格杀勿论!”她丢下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一转身消失在兵荒马乱的城内。 燕漪这道没头没脑的军令,却让适才六神无主的陈平一下有了主心骨,他一面跑向武库,一面叫住楼骁,“小楼,你紧跟少将军,有什么吩咐你赶紧来报!” 楼骁点点头,继而神色凝重地凑到陈平耳边轻语,他听完,脸色由红转白,眸底难言惊愕。 二人分头行事,楼骁好不容易追上燕漪,来不及详禀城中事故,一个满身鲜血的士兵蹒跚着跑向燕漪,“少将军……城门……”还没说完,就咽了气。 楼骁仓皇地环伺四下,强作镇定道:“突厥派了细作进城,他们在城内各处铺设了炸药,不仅烧了粮草,还炸了武库。” 燕漪略一思忖,随即跨上匹战马,冷静道:“别管这些迷惑人的乱局,若你是贺鲁州,此刻最至关重要的一步棋是什么?!” 楼骁一下清醒,二人眸光相接,从彼此眼中读懂了所思所想,无须赘述便各自跑向就近的城门。果不其然,东侧城门已门扉大开,乱成一团的守军哪还有余力顾及其他,纷纷提着水桶前去救火。 楼骁抓过一支令箭,射/向半空,刺目的白光伴随着尖啸声划破方圆几里,随后他协同几名赶来的士兵,迅速阖上大门,放下铁栅栏,又命人死守城门,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比起楼骁顺利的亡羊补牢,燕漪则极为不巧的直接撞上了祸首,穆始身缚火药,伙同几个被其煽动成功的北疆旧部,正欲拉开主城门的门闩,却被燕漪的一声怒喝堪堪制止。 除了穆始外的几个兵卒,如同见了赃的贼,一下心慌起来,彼此面面相觑,手上动作顿了顿,明显带了些迟疑。燕漪眼尖,手上马鞭一挥,将几个犹豫不决的小卒抽倒在地,直直对上视死如归的穆始。 他的眼底爬满血丝,咬牙切齿道:“燕家狗,当年你们狐假虎威,屠杀靖王一族,今日种种便是报应!” 瞧着穆始一脸义愤填膺,换作旁人,还以为他是个多有气节的英雄呢。燕漪斜睨了一眼,冷笑道:“‘驱逐鞑虏,北境永固’……原来北疆旧部就是这么报效靖王的?!” 穆始一怔,就在这一瞬,胸口被一支利箭狠狠贯穿,他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跌落在地。燕漪垂手,放下一直藏于身后的弓/弩,翻身下马,走至穆始身边,居高临下道:“想来你也不会告诉我,到底是何人暗中指使。临死前,你就好好想一想说辞,去了地下,该怎么给靖王以及为北疆捐躯的将士一个交代!” 穆始迷茫的眨了眨眼,又看向黑烟密布的天空,突然毫无预兆的笑了,一边笑,一边呢喃着,口中的鲜血掩盖了话音。燕漪猛地瞳仁骤缩,闪身扑向一侧,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凭空而起,四周的瓦砾、砖石混合着人的血肉,绽开成一朵绚烂妖冶的烟花。 “少将军!” 闻声赶来的楼骁声嘶力竭,他冲向那堆触目惊心的断肢残垣,双手并用,扒开上头掩盖的碎渣,被压在底下的燕漪有了一丝喘息之机,赶忙从缝隙中伸出一手示意自己无碍。 她耳侧嗡嗡作响,一睁眼只觉天旋地转,适才千钧一发之刻,她徒手脱了个旧部小卒作挡箭牌,这才堪堪保下一条小命。楼骁凑在燕漪耳畔大喊,她只能依稀辨出几个字,接着就被人从废墟堆里抬出。 燕漪满脸灰土,额间鲜血横流,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旁人的血,她强撑着站起身,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混乱。 穆始行事前曾与贺鲁州约定,以城内应急令为号,而楼骁情急之下所放的响箭,正巧给了敌军一记反攻的信号。 此刻正与突厥混战的燕琼丛尚未及反应,原本短兵相接的敌方先锋,突然齐齐后撤,他暗道不妙,却为时已晚,两侧埋伏的突厥后翼呈夹击之势,将瑞朝前锋拦腰斩断,蚕食殆尽。 将燕琼丛团团包围后,贺鲁州拉响了手中蓄谋已久的一道军令,几百名死士从先前堆满尸体的深沟中一跃而起,手持弯刀一路斩杀,直冲大开的喀兰城门。那股杀气隔着几十丈之远,凝聚成一把利刃劈向后知后觉的瑞朝,誓要夺回曾经失去的草原疆土。 还未从炸药的余波中完全清醒的燕漪,眼前依旧是混沌的虚影,人却随着多年行军所锻炼出的本能,自行上马,顺手抓起一把长戟,单骑应敌。 楼骁愣了半瞬,随即回过神,紧跟其后。 燕漪拼着胸口的一口气,长戟一扫,逼退为首的几人,她扭头大喝,“拉起地刺,关上城门!” 看到楼骁令箭的将士纷纷循声向城门聚拢,一面抵御偷袭,一面转动轮/盘升起防御栅栏,脚程快的几名死士已率先一步侵入城内,与守将几经缠斗,终是寡不敌众,死于刀下。 因燕漪处置得当,大批死士被拦在门外,而她二人则被剩余敌人死死围住。这时,方才被出其不意咬住“脖颈”的前锋,终于突破重围向后回撤,五万精锐眼看折损过半,仍是顽强抵抗,挣脱牵制。 有了残部支援,死士们被绞杀殆尽,趁追兵来不及跟上,大队人马速速回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陈平闻讯赶来,向燕漪简单回禀了武库情况,不出其所料,果然有倒戈之人欲行不轨之事,企图炸毁武库令北疆防线瘫痪,好在他们有所防备,避免了一场大阴谋。 燕漪左耳犹在翻天覆地的轰鸣作响,她粗略的扫过一干受伤将士,不见父亲的身影,遂焦急地上前询问,陈平拉过燕漪朝她使了个眼色,又扭头状似不经意的看了眼帅帐。 她揉了揉突突作痛的太阳穴,却有意避开了大帐,独自走上城楼,陈平将安置伤员的任务交给楼骁,拿上止血金创药,追上燕漪步伐。 燕漪眸色沉沉,按住一边耳朵,头也没回,却直接吩咐道:“陈平,你去拟份军报,将失利一事尽数上报朝廷,请求增派西北驻军及拨送粮草。” “少将军,他们……”陈平迟疑了一下,道:“大将军不会同意的,以老将们的秉性,定会隐瞒北疆战况。” “陈平你这扭扭捏捏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过来?!”燕漪浓重鼻音下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她指着陈平,长叹道:“突厥已经打到家门口了!若再不驱驱军中的腐糜之气,瑞朝可要变天了!” 陈平一下了然,大敌当前,容不得儿女情长,燕漪这是准备釜底抽薪,彻底与老将们决裂。他垂眸看向城下横七竖八的敌军尸首,沉声道:“是该做个了断了,少将军,这城中怕是还有细作潜伏,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让楼骁将城内守将统统换防,若老将们继续一意孤行,想要出兵,就如实告诉他们粮草告急,无以为继,至于细作……”燕漪顿了顿,道:“怕是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全盘清算,不过皆是些鼠辈,经此一事,短时间内不敢再有动作,我等先静待援军,再作打算。” “等等!”燕漪突然叫住匆匆离开的陈平,眉头紧蹙道:“我差点忘了一件要事,你派个机灵的亲信帮我送封密信去永定侯府,一定要亲手交到崔侯手上!” 陈平不解,“少将军是怕永定侯在朝中作梗?” 燕漪摇头,轻拍他的肩头,黯然道:“崔侯可不是父亲,大敌当前他会摒弃前嫌的,只是……西北驻军可忘不了当年之事,若无侯爷的首肯,怕他们生异心啊……” 燕漪苦笑,骠骑大将军又如何,做不到全军统一,将士归心,空有这虎符可起不到号令之用。若再摊上一次内乱,只怕国门大开,蛮族入侵,燕家就当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第六十一章 军报不日抵达盛京,举朝哗然,李弼惊闻巨变,差点滚落龙椅。 殿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间惊怖疑虑交错,李弼轻咳几声以示威严,哪知满朝文武全然不把他放眼里。 一个既没母家势力背景又无朝中权臣可仰仗的帝王,临危之时,便如风中蒲柳,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此时的周实勋倒不再含糊其事,果断上奏要求兵部下放调令,即刻拨送粮草辎重送往喀兰城,而崔子风更是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调遣西北雍平驻军火速赶往北疆支援。 十一月二十,送往西北的八百里军报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正在众人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之际,宫中禁军异动,这一环紧扣一环的暗潮涌动似破土而出的嫩芽,面上毫无声息,可底下早已蓄势待发。 肖裴得知宫内布防发生改变后,面对前来禀报的属下,他预感不妙,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宽慰道:“战事当前须未雨绸缪,内宫安危当属要务,陛下自有考量,你等莫要胡乱猜测。” 言罢,待入夜,他才敢一探元昱所在的宫殿。 “属下不请自来,还请您见谅。”肖裴抬手行礼,神色紧张地左右观望一番后,出声问道:“世子可有注意到宫中不寻常之处?只怕有人欲借北疆战乱行不轨之事,还望世子小心提防。” 元昱故作惊讶,眉眼间却未有意外之色,掩嘴夸赞道:“肖统领果然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你可有将此事告之他人?” “值此动乱之际,属下不敢散播此等容易招致人心惶惶的言论,许是……”他顿了顿话音,又兀自宽慰道:“许是陛下暗中调动禁军也犹未可知。” 其实肖裴心中有个更大的疑问,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在他获悉禁军异动的下一刻,立马召集几位副将盘查缘由,可只一眼,肖裴就瞧出了端倪,里头混了几个面生之人,他既惊又骇,但没有冒然声张。 他本想找元昱相商,可面多如斯大事,他竟毫无惧色,言谈间更是从未问及过内情,仿佛他早已洞悉一切。 肖裴掩下心底疑虑,回首告退,才行至半路,一股妖风作祟,吹起落叶迷了他的眼。再抬眸时,突然眼前银光一闪,他下意识地拔刀相迎,一声悠长粗粝,好似兵器划过磨刀石时的钝器声响起。 肖裴垂眸一瞥,刀刃迎光而断,一分为二,他心中一惊却为时已晚,银光逆风而来,直逼他咽喉要害。侧身堪堪躲过致命一击,肖裴只觉肩头发麻,左手无论如何使力皆是一副困顿之感,他伸手往左肩一捂,满手黏腻渐渐晕开,这时血腥味才姗姗来迟的窜入鼻中,紧接着便是钻心刺痛。 他顾不上查看伤势,提起脚尖踢向断刀,刀柄飞出击中不远处的假山,“当……”的一声,撕裂静谧的夜,然而剩下的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巡防的禁军,甚至连巡夜的内侍都不见了踪影。 肖裴仰天无声的大笑,笑得肩头一抽一抽的,他怎会这般愚蠢?!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一时间,许多人,许多事,许多言语,不合时宜的涌上心头。肖裴一面避开攻势,一面朝狭窄逼仄的假山后躲藏。月栀紧追不舍,挥出的玄铁银丝,招招带血。 肖裴失血过多,慢慢不支,肋下夹的半把断刀乃是他唯一可拿来反抗的武器,他屏住一口气,朝月栀扔出刀刃。银丝与锋刃短暂接触的一瞬间,他不退反进,绕至月栀身侧,铆足劲抬腿一踹,被月栀削得千疮百孔的假山早已摇摇欲坠,经此一脚,豁然倒塌。 月栀到底是吃了没有内力的亏,面对迎头砸下的石块毫无招架之力,一下被阻了去路,情急之下,她钻入疏松的石缝,企图追上肖裴的脚步。怎料他并未急于逃跑,而是等月栀追出夹道,才跌跌撞撞从石墩后爬出。 肖裴一路蹒跚,借助自己对皇宫地形了如指掌的优势,沿着城墙抄小道拐入御厨房方向,那儿有道偏门乃是平日送水暗门,也是内侍们偷偷交易宫中所盗之物的场所。他熟门熟路的掀开一处虚掩的砖石,半人高的裂隙赫然入目,而后人影一闪,离开了内宫。 他不敢走大道,只在暗巷院墙缝隙间游走,脑中忽感昏昏沉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深入骨髓,冷得他双眸模糊,耳鸣不止,眼前影影幢幢的院落好似凭空消失了,四周迷蒙诡异。 肖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永定侯府的,抑或是怎么爬到侯府的。此时此刻他只能隐约听到轻软的脚步声,仿佛隔着厚重的棉絮传入他的耳中。他们口中喊着什么,脸上到底是何神情,他一概不知,最后肖裴呼了口气,没想到是暖洋洋的,随后便再也没有从一片朦胧中清醒过来…… 小厮们抬着肖裴尚有余温的尸身,匆匆搬回府内,曾鹏掀开被血浸透的衣衫,暗道大事不好。 禁军统领死不瞑目,宫中必然遭逢大变,崔子风命刘伯守好府苑,带着崔敬澜赶往城外五里的羽林大营调兵遣将。 他们前脚刚走,城内突然响起了鸣鼓,四方瞭望塔灯火通明,尚未熄灯就寝的百姓们,纷纷好奇地探头观望,不知武候又在搞什么乌龙。 此时的武候府内,两大正阵营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周亦涛刚从内宫回来,他与元昱商讨计策之时,恰闻月栀回禀说肖裴跑了。他看得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靖王世子难得露出了恼怒之色,他压着火气吩咐周亦涛立马封锁城门,意图困住崔子风。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周亦涛被意料之中的牵绊拖住了脚步,他人微言轻,府内除了自己身边一帮忠心耿耿的兄弟外,其余皆是绊脚石。 听闻要大封城门,为首的武候将军大喝他胆大包天。 “将军!崔侯谋反了,正欲带着羽林攻城呢!”周亦涛声嘶力竭,装模作样的大喊道。 “周亦涛!你脑子被驴踢坏了吧,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话也能脱口而出?崔侯想要谋反,何必等到此时?!”将军也不甘示弱。 周亦涛自知无法说服众人,他朝身后弟兄使了个眼色,一转身,腰间利刃出鞘,直接割断了将军的咽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旁人一脸,温热的血珠烫得四周惊呼连连。 “周亦涛你疯了吗?!” “周亦涛,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 在一片吵闹声中,他双眼猩红,犹如鬼魅,开弓没有回头箭,从自己归入靖王世子麾下,决定放手一搏那刻开始,周亦涛早没了退路,胜者为王败者寇,他不为了别的,只为自己的命运拼一把! 他这身滔天杀气竟让见惯杀戮的武候们心生怯意,几人虽嘴上叫嚣,却也不敢上前与他动手。见大局暂定,周亦涛这才拿出事先备好的桓帝手谕以及尚方宝剑。 几位副将军一下了然,愣是从错综复杂的局势下理清了思路,周亦涛是在借机铲除异己,凭此一家独大。他们不敢造次,急忙下跪领旨,而后从府衙内鱼贯而出。 武候们分批行事,一部分严守城门岗哨,另一部分则被派往各朝廷命官的府邸,奉命守住大门,美其名曰,怕有人里应外合,通敌卖国。 正在书房内批阅公文的周实勋,是被院内一阵“叮叮咚咚”的吵闹声给惊扰的,他推门而出,迎面和老吴撞个满怀。 “老爷,快跑……”老吴不由分说拖着周实勋往后院跑,一边还不忘跟他解释一番,“武候说崔侯谋反,全城戒严,他们特奉命来保护老爷。我才不信那种鬼话,看这架势,说是武候谋反也不为过,老爷您跟着我,咱从暗道走。” 周实勋眉心一蹙,太阳穴传来丝丝钝痛,“走去哪儿?” “出城啊!” “城门都封了,咱们要能飞天遁地才能出得去!再说了,出了城以后怎么办?”周实勋长吁一口气,脚下却不停,他想了想,道:“去永定侯府!” 老吴不肯,反驳道:“咱们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怕什么?区区武候而已,侯府的小厮婢女个个都是练家子,那些人都是侯府老人,全是家将之后。武候不敢同他们硬拼,所以才找了借口来摆弄我等文人!如今也只有待在侯府才能保命了。” 老吴似懂非懂,但他一向听从周实勋的吩咐,事不宜迟,两人钻入暗道,一同左拐右绕之后,才从一处矮墙根旁探出身。 原本热闹的街市此刻空无一人,犹如死城,老吴在前方探路,好在武候自顾不暇,街上没了平日里巡街的士兵。两人畅通无阻,眼见拐了弯就到府门前了,却从巷角冷不防地闪过道黑影。 周实勋一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一时按兵不动,倒让他猜不透对方是何用意了。 双方僵持了半瞬,忽听巷角发出一声压低的惊呼,周实勋只觉这嗓音尤为耳熟,他壮着胆子伸出半个脑袋,侧耳细听,又一阵窸窸窣窣,这时他听清了对方轻轻喊了声“怎么是你……” 这话显然不是朝着他说的,紧接着猝不及防地滚出了两个身影,周实勋低头一看,是罗远宁和沈奕,三人面面相觑。 “都别杵在这儿,进府!”沈奕冷着脸,将两人带进了天井。 “侯府外怎么不见武候?”罗远宁一路小跑,紧紧贴着沈奕的脚后跟,又胆怯地朝冷清内院瞄了几眼。 刘伯闻声相迎,见到几人并未面露异色,只伸手行礼,将人迎进了偏厅。 “老吴,刘总管年事已高,你跟着过去帮衬些,记得!要听吩咐。” 老吴点点头,刘伯未有异议,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此时偏厅只剩下三人,罗远宁似惊弓之鸟尚未缓过神,捧着茶盏往喉咙里大口灌了几下热茶,才谨慎问道:“周大人,武候说……”他忽然想到此话尤为不妥,连忙斟酌措辞。 还未等他继续开口,沈奕冷哼一声,“罗尚书这么害怕,干嘛还往侯府跑?不怕拿你祭旗吗?” 罗远宁一口茶水呛入鼻中,连咳不止,这时周实勋摆摆手,神色肃然道:“这时候就不要逞口舌之快了,崔侯去了何处?” 沈奕答道:“侯爷出城了。” “那就好……我等静观其变吧。”周实勋揉了揉眉心,这才显露了几分疲惫之色,对于沈奕的突然出现,他不会刻意追问,缓了半会儿,又问道:“你们可有宫中消息?” “贼人早有预谋,只怕不容乐观……” 沈奕言罢,三人齐齐陷入深思,斗了半辈子,没想到临了,竟遇上外有强敌,内有窃国贼,这荣华富贵果真是过眼云烟…… 罗远宁左右审视,随后小心翼翼道:“侯爷会带着羽林来勤王救驾的,对不对?我等能活着看到日头升起吧。” 周实勋从未觉得此人如此聒噪,气急攻心,抓起茶盏正欲劈头就砸,一想到此处乃侯府,他忍下火气,无奈道:“宫中还有陛下在呢?不可随意莽撞行事!” 他言尽于此,不想说得太过露骨,区区武候怎可与羽林精锐相匹敌,贼人又不是傻子,他们手里有筹码,被逼急了,拖起李弼往城楼上一站,便是一劳永逸。 退一万步讲,崔子风当真不在乎李弼的死活,可襄王李胥还在瀼都,他又怎会在毫无准备之下冒然动武?! 周实勋阖上双眸,靠在太师椅上假寐。如今局势,左右都不是自己能把握的,不如保住老命为上。 第六十二章 禁宫内一片狼藉,李弼听闻崔子风携羽林营作乱,慌不择路,唯恐下一刻就破了宫门,杀到门前。纵使九五之尊,性命攸关之时也不过是个平凡人,会怕,会退缩,会手足无措。 元昱宽慰道:“陛下不必忧心,城内有武候殊死抵抗,内宫又有禁军防卫,待边疆战事了结,大将军回京,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李弼抓着他的手,两眼一转不转死死盯着元昱,踌躇道:“还要等多久?” “很快的。” 元昱抿嘴轻笑,带着渗人的寒意,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起身离开。一转身,便吩咐门外的亲信,看好李弼。 时值三更天,城外军营,脚步匆匆,派去探消息的前哨回来禀报,武候里应外合,封锁了城门。 崔敬澜忧心忡忡,“父亲,吾等要不要攻城?” “不急,派个得力之人把信送去瀼都。”崔子风神色不明,命人去清点军资,过了半晌,似又想起些旁事,忙问道:“送往北疆的粮草是从何处调运的?!” 崔敬澜神色一凛,这才如梦初醒,大喊道:“遭了!元昱选在此时发难,可是算准时机的,兵部的调令怕是被扣在京中了!如今各地守军对边疆危难一事根本无从得知。” 他所言非虚,而崔子风亦早有预料,恍惚间,往事历历在目,当年先帝崩逝,朝堂大乱,就是赵愈谦和燕琼丛里应外合,将文官和武臣,朝内和边疆,分而治之,把李弼顺利推上了皇位。现下局面不能说如出一辙,但却有异曲同工之效,那么为今之计便是反其道而行。 “易宣别慌,你收拾下行装,带上亲卫,即刻赶往西北雍平,等我指令!” 崔子风处变不惊,安排妥当诸事后,羽林营并未攻城甚至未有任何交涉,只是围住了京城,就这么冷眼旁观,像个胸有成竹,静候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当远在千里外的瀼都获知京中巨变时,恰逢隆冬大雪,那漫过天地的白茫飘飘扬扬落了一夜,白了山头,粉饰了田野。 屋内炉火忽明忽暗,愈发照得几人脸色晦暗不明。 冯捷受不了压抑浓重的气氛,扯着嗓子率先发难,“你们这帮婆婆妈妈的文人,遇事就是这般畏首畏尾,以我之见,直接攻进盛京,拿下皇帝老儿!” 几人不理会他的言语,肖黎思忖半晌,蹙眉道:“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冯捷此言有理,兵贵神速,我等拿下盛京,方能一致对外……” 李胥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北疆战事如何?” “只说请求增兵和增运粮草辎重。”肖黎如是说道,又垂眸看了眼信笺,其中也只有对战况寥寥数语的描述。 李胥托腮深思,若有所思道:“北疆危矣……”只过了半瞬,他直起身,双眸幽黑深邃,道:“顾将军,军中的粮草辎重储备如何?” 一直隐于暗处的顾敬庆,半张脸笼在暗处,嗓音沉稳道:“回殿下,可勉强抵用四个月。” 李胥突然撩袍起身,果断下令道:“清点军资,大军整装。” 顾敬庆倏地一下绷直了身子,道了声“遵命”,随即转身离开。 肖黎同冯捷二人不明所以,只道是李胥同意向盛京进发,遂满心期待地异口同声道:“预祝殿下心想事成!” 李胥苦笑,负手道:“别预祝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冯捷还在腆着脸往外倒搜肠刮肚而来的恭维之词,肖黎却是脸色微微一变,而后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恬淡模样,他默不作声地将李胥送出门外。 隆冬时节,日头本就升得慢,可巧下了一夜的雪,院里如同安了面明镜,明晃晃的光透过窗棂照入内室,在墙上映照出一副波光粼粼的美景。 林之倾怕冷,即便醒了也不肯下床,她侧身躺在榻上,听闻院中响起“吱呀”的踩雪声。 往日这个时辰,无人会涉足她的小院,听闻声响,她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随即噌的一下从榻上惊起。外间的侍女匆匆赶来,为林之倾备上暖炉炭火,生怕她着了风寒。 “兰若,醒了吗?”李胥轻叩门扉。 “外头冷,进来吧。” 他推门入内,又赶忙阖上门闩,见她抱着暖炉,裹着狐裘,活像个滚圆的狐仙,不禁冁然而笑,道:“明明这么怕冷,怎么在雪地上又是滚又是跑,追都追不上?” 林之倾争辩道:“跑起来就不冷了!”她看得出李胥有话要说,屏退下人后,缓声问道:“京城可是出了大事?” “不光是盛京,突厥都兵临城下了。” 林之倾一愣,曲起指尖轻不可闻地挠了下暖炉,眸光沉沉,道:“你要出兵了?” 李胥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应,伸手握住她的掌心,宽慰道:“我速去速回。” 他的指尖是冷的,林之倾头一次切实感受到了李胥的焦虑心慌,她将他的手掌按在暖炉上,迟疑了半刻,问道:“你要去北疆?” “知我者兰若也……”李胥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燕琼丛守不住北边国门,到时外敌长驱直入,攻入盛京乃是早晚之事。但京中不同,舅父早有防备,羽林营和巡防营正与元昱斡旋,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元昱此举是为切断北疆增援,助突厥大军南下!你若先发兵盛京,解了燃眉之急,西北驻军不日就能赶赴北疆!可你若一意孤行赶赴北疆,无异于杯水车薪!”林之倾发颤的话音,回荡在房内,带着挽留和央求。 李胥伸手拦住她发颤的身躯,轻拍后背安抚,待她稍稍平静后,才开口道:“关键是粮草和军备,突厥攻破喀兰城,一路南下,只需短短三日就能占领淮兴府,抢了瑞朝所囤的八/九成军资。决不能让外敌占尽先机,不然这场恶战将会延绵不绝,疆土也终将被蚕食殆尽。” “你什么时候启程?”林之倾瓮声瓮气的问道。 “待顾将军整顿好大军,即刻出发……”李胥顿了顿,手臂用力搂紧怀中人,所有的依依不舍都被藏在了心底,“我留了五百府兵还有方源,供你差遣。” “北疆冷,照顾好自己。” “等我凯旋而归!” …… 三万黑甲军开拔,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在一尺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蜿蜒绵长的痕迹,也在林之倾心中刻下了一抹深可见骨的印记。 自那日正面迎击突厥先锋遭到重创后,不知是颜面无存还是体力不支之故,回城后燕琼丛一口老血噎在胸口,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主帅阵前倒下,军中隐隐不安,而突厥的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包围圈已经延伸到了城外五里,从城楼下往下一望,就能看到黑压压的敌军。而发往朝廷的奏报皆石沉大海,燕漪捂着时好时坏的左耳,着人分批送走了城内百姓。 帅帐内,几位老将依旧咋咋呼呼,大骂朝廷坐视不理,有人提议派人回京催促,还有人劝燕漪再次与突厥和谈。这时有巡防士兵前来禀报,说是有援军前来,只是看数量不太对劲。 众人大喜过望,燕池俊率先策马相迎,待远远看清来人,脸色忽变,急命人关上城门。 陈平不解,拦在他身前,责问道:“大公子这是作甚么?!”随即自作主张迎接援军。 大队人马入城后,陈平便觉出了怪异,这支援军训练有素,从装备看明明是支轻骑,却全身乃至战马皆覆有甲胄,通体炫黑泛着幽幽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正当他踌躇着是否要上前一探究竟,燕漪掀帘步出大帐,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随后挥退了旁人,带着李胥进入大帐。 “京中可是出了大事?!”燕漪问道。 李胥解下大氅,平淡语气中透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哼,“元景佑反了。” “什么?!”燕漪惊愕之余,迅速理清了头绪,但她仍心存疑惑,“他哪来这么大的本事能一手遮天控制盛京军防?!” “他的本事大着呢,不是还策反了突厥部么?”李胥不以为然,只觉燕漪的疑问着实好笑,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燕池俊摆脱了守门的小兵,直冲大帐。 “李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豢养私兵?!”他厉声质问道。 如此看来燕池俊也不算太蠢,那样说来,他或许知道些内情。 “当初休战和议,元景佑是不是出了什么馊主意?”李胥喝了口热茶,挑眉看向他,见燕池俊一副视死如归的凌然样,不禁嘲弄道:“你要为元景佑当贞洁烈妇吗?!哦,对了,他若如愿当了新帝,不知会不会赦免燕氏一家老小呢?” 他张了张嘴,又狐疑地瞥了眼燕漪,出声喊道:“你血口喷人……”但显然这句话中气不足,联想到朝廷不闻不问的态度,燕池俊心下也早有怀疑,怔了半刻,犹犹豫豫道:“当初大可汗出尔反尔,景佑这才提出诱骗小可汗,以他为质签下了和议条款。” 燕漪闻言,扶额蹙眉,她早从密探那儿得闻,大可汗病重而其子懦弱无能,所以这些年的边疆才如此太平,其实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待阿史那腾鲁归西,迟早能攻下突厥部。 但是和谈时言行不一的掳劫小可汗,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不仅让大可汗心生记恨,更逼得对方釜底抽薪,来个殊死一搏,只求能在自己死前做个了断。她不知父亲为何会轻易听信元昱的一面之词,只是如今再追究其中内情为时晚矣。 撇开无谓的懊恼,现下唯有直面险境,燕漪稳了稳心神,问道:“殿下,大敌当前,北疆将士感激您的深明大义,敢问您带来的粮草有多少?” 李胥放下茶盏,肃然道:“我把瀼都所有的存粮都搬来了,你的部下这会儿估计已清点完毕了。今年冬日特别冷,撑不了多久……” “那…… 我派支奇袭小队,”燕漪咬咬牙,道“去把淮兴的军资抢了,殿下意下如何?” 李胥抬眸凝望,见她神色不似作假,遂正色道:“不可,你若斗胆干下此事,这场硬仗,赢也罢,输也罢,燕家定会被问罪。” “那殿下是否会问罪于我?”燕漪眸光熠熠,盯着他不放。 李胥抿嘴轻笑,“那便要看少将军此举到底是试探,抑或是投诚。” 燕池俊环顾四下,不知此二人为何突然打起来哑谜,他拍响案桌,催促道:“我也不管什么私兵官兵了,父亲无法坐镇军中,你们倒是商量个对策啊!” “大将军身体抱恙?” 燕漪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等不敢对外声张,父亲与突厥先锋交手时,中了暗箭,伤及肺腑。” “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李胥起身,掀开大帐一角,外头进来一人,身量颇高,一脸肃杀正气。 “北疆没有得力的将领,我带了顾将军前来,也就是已故顾仲将军的长子。” 燕漪和燕池俊俱是一愣,又齐齐看向顾敬庆,彼此眸光相交,皆饱含深意,却未作一言,只是略略颔首示意。 “殿下,不知如今这军中由谁统领?”顾敬庆率先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燕漪喊来陈平和楼骁,由二人为他详解目前战事情况,一边打发了兄长,转头低声问了句,“殿下有几成把握?” “不足五成。”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燕漪没料到李胥只寥寥数眼,便瞧出了北疆驻军的虚实,她心中原本刚刚燃起的几丝希冀又被无情打回原形。 “但我一定会赢!”李胥看向墙上的地图,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第六十三章 十二月初十,北境又下了场大雪,面对死守喀兰的瑞朝大军,贺鲁州有些束手无策。 一来,喀兰墙高城厚,防守严密,若采取攻城手段,突厥兵力军备不占优势;二来,原本的里应外合之计过早被识破,打乱了他的计划。 而最大的险阻则是老天,过早入冬令草原贫瘠,牛羊匮乏,而延绵不绝的大雪使大军寸步难行。好在不幸中的大幸,瑞朝军粮草告急,只要咬牙熬过这些时日,天神总会站在突厥身后,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军中暂没了老将阻碍,各方巡防还算稳固顺利。燕池俊提出消耗战略,以此比拼彼此耐性和实力,燕漪却持反对意见,京中的那些祖宗们可等不了这么久。 李胥见二人争执不下,一针见血道:“如若战事拖延,元昱将计就计灭了皇室宗亲,直接改国号称帝。依燕公子之见,我等该俯首拥护新帝还是负隅顽抗?” 燕池俊一时语塞,没了主意,而后只听李胥婉转又不失强硬地下令道:“三军听令,整肃装备,三日后,去探探突厥前锋的实力。” 陈平和楼骁这些主战派得闻军令,在心里头烧起了一把熊熊大火,纷纷自荐前锋领军,却被燕漪一一驳回。 此战关系重大,唯有顾敬庆可以胜任,雍平顾氏以一族之力守护西北国门,灭异族平疆土,曾与北境元氏齐名……看看如今这局面,燕漪悲从中生,将军折戟却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败于帝王猜忌,而燕家就是帝王握在手中的那把带血刀刃。 她没有资格评判先帝的政绩,然而还是不自主地对父亲心生怨怼。 出兵前,燕漪鼓起勇气,自请为副将,以顾家军马首是瞻,这是燕家面对过往种种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 顾敬庆全副武装,双眸自上而下打量燕漪,眸光晦暗不明,过了许久,沙哑低沉的嗓音响起,“少将军,擅使什么武器?” “长/枪!”燕漪执枪上马,紧随大军出发。 大军压境,两军明晃晃地相互对阵,也属实排不出什么战术,唯有正面迎战。城门半开,两万黑甲军作为先锋冲在前头,三万守军举盾殿后。 突厥军士气高涨,挥舞着弯刀呈合包之势,像头张开巨口的恶兽,誓将猎物一口吞下。 燕漪不慌不忙带领盾兵一分为二,组盾为墙,以防御之姿左右开弓,撑开一条夹道。她急促地看了眼玄色轻骑,这时才发现他们手上所持并非长矛,而是平口长刀,可刀刃较寻常刀器更厚,刀身粗短,模样甚是奇怪。 不待她细看,突厥的弯刀已逼近眼前,马蹄踏过风雪,扬起一层白蒙蒙的雾气,朦胧间,“锵锵……”的短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弯刀攻势猛烈,近身作战极具侵略性,对上长刀那刻,凭借灵活的出刀方向,刀锋一转就从原本的抵御转为进攻,瞬间扭转了因兵器过短而暴露出的劣势。怎料下一刻,执刀士兵不收刀锋,只反手一格,用刀背砍向突厥骑兵,“嘶啦”一声,对方整个手掌齐根而断,没想到这长刀竟是柄双刃钢刀! 战事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突厥骑兵来不及反应,纷纷被斩于马下,贺鲁州眼看不妙,命传令兵吹号鸣鼓,后撤骑兵,拉长战线,企图断了黑甲军退路。 虽然一时得利,顾敬庆并未过分恋战,见状,也跟着后退,进入早已展开的盾阵,两侧步兵迅速收拢,以箭矢压制攻上前的敌人,一面迅速退向城门方向。 贺鲁州于阵前指挥,蹙眉远眺,从元昱派人送来的情报中并未提及过这支神秘的玄色轻骑,而此前喀兰守军的应敌对策也是以防守为主。他虽担心此为对方的诱敌之计,却又不禁心生疑窦,作为主帅,他只花了三四息的工夫便当机立断,必须截杀这支轻骑,以免夜长梦多。 突厥大军穷追不舍,以多欺少,如洪水猛兽般扑向孱弱的前锋军,眼看寡不敌众,此刻却从突厥军内传来一声轰天的炸裂声。 原来前日凌晨,楼骁带了几个身手敏捷的士兵,借助夜色掩护,爬入此前挖制的沟渠里,在尸身底下预埋了炸药,只等贺鲁州率大军前来自投罗网! 楼骁点燃引线,看着敌军连人带马被炸上了天,狠狠叫了声“干得好!”。 贺鲁州预感不妙,果不其然,喀兰突然城门大开,他万万料不到所有驻军倾巢而动,自己反而成了那个被裹吞入腹的猎物。他及时调整作战策略,化整为零,突厥大军不同于瑞朝驻军,他们没有细分各自的职能,骑兵亦可作步兵,反之亦然,因此打乱阵型后,突厥军反而有了更强的灵活性。 一时间,面对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渔网,突厥军化作各处逃窜的小鱼,令人防不胜防。 多年来这是两军头一次大规模的正面交锋,北疆守军面对强敌显然作战经验不足,突厥军专挑驻军薄弱之处突破,最后瑞朝大军只堪堪截留了一部分因受伤而无法动弹的俘虏。 贺鲁州带领大军连连后撤了几十里,一直退到乌拉江沿岸才停下脚步。顾敬庆并未乘胜追击,在恶劣的冰天雪地里,战线拉得过长并不是什么好事。 双方以江面为界,暂时进入了休战期。 燕琼丛受伤后,日积月累积压的病势如暖春野草来势汹汹,整个人迅速颓败下来,几个老将没了主心骨,往后的日子便彻底安分了。燕池俊哭丧着脸,活像个死了爹的孤儿,燕漪看了,忍不住蹙眉驱赶,索性让他在床前伺候,日日侍奉汤药。 李胥带来的粮草远比预期消耗得更快,而此刻的贺鲁州似有预感般,蛰伏在冰冻三尺的寒江边,不动声色地默默观望。 突厥部内情况亦不容乐观,大可汗早已病入膏肓,他只想凭着短暂的回光返照之刻,为这个游牧之国画上圆满的篇章,不管是悲是喜,尽人事听天命。 战事暂休,粮草问题就迫在眉睫了,陈平依照燕漪所说,带着刘雄,遣了一小队人马,偷偷去往附近的村庄和城镇,试图花高价从百姓处买些过冬干粮。 怎料一路人迹罕至,远远望去,唯剩一片焦土,待走进才看清,到处皆是断壁残垣,烧得漆黑的窗棂砖瓦,来不及收拾而散落一地的被褥布衣…… 刘雄走进一处尚算完好的破屋,半掩的门扉歪倒在一边,陈平随进其后,几人穿过堂屋走向后院,却齐齐怔愣在原地,眼前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白发老者的嶙峋双臂紧紧护着怀中一垂髫小儿,二人双目紧闭,早没了气息,棉袍上大片晕染的褐色血影如尖锐锋芒直刺人心。 陈平呼吸一窒,蹲下身,心存侥幸般颤抖地摸向孩童冰冷的脸颊,他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过了半晌,才命手下安葬了两人,随即起身,抬脚迈出后院。 后院通向村中的祠堂,原本伫立在两侧的院墙被烧得面目全非,故而一眼就能瞧见那儿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陈平揉了揉双眸,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好在刘雄扶了他一把,他指向祠堂,刘雄顺着指引,侧目一瞥,顿时脸色大变。 几人无心搜寻粮食,赶在天黑前,将村民们安葬了,又即刻赶回了主城。 见陈平、刘雄几人神色有异,燕漪以为是采购粮草遇上了麻烦,她也料到此事不会太顺利,正准备宽慰几句。 却见陈平一抬眸,眼角猩红满身戾气,咬牙切齿道:“少将军,我等与突厥一决死战!” “出了什么事?遇上伏击了?” 他双拳捏得“咯咯”作响,缓了半天才勉强挤出几个字,“那些畜生屠村抢粮……” 李胥闻言从椅中惊起,燕漪一拳砸在墙上,忿忿道:“怪不得这帮蛮人不肯退兵,原是趁城门紧闭这段时日,干起了这禽兽勾当!” “看来突厥部誓要与我朝争个鱼死网破了!” 李胥一语中的,而后思忖片刻,道:“恐怕如今形成的对峙之势并不是得益于前次交锋的胜利,而是源于这冬日的辖制。待过了这几月,突厥卷土重来,我等必会陷入被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对!我们要主动出击。”陈平极为赞同李胥的提议。 燕漪缓声问道:“殿下,可有主意?” “有个不成熟的妄想,容我再仔细思量一下。” 李胥千里驰援,带来了为数不多的兵力和粮草,此举虽不至于让北疆将领把他奉若神明,但至少得到了他们的尊重和敬仰。 陈平闻言,斩钉截铁道:“殿下,但说无妨,我等定当全力支持。” 李胥仰头看了眼天际,突然呢喃道:“这几天要变风向了……”还未等几人明白过来,他指了指那条宽阔蜿蜒的乌拉江,转头问道:“这江面结的冰可能承受铁桩撞击?” 燕漪眼睛一亮,立马心领神会,“可以!往年隆冬时节,别说是江面连农家院内的水井都能从里到外冻成一口石井。而今年冬日尤为酷寒,江面上少说也能结上几尺厚的冰。” “那就准备起来吧,成败在此一举。”李胥笑言道。 刘雄和陈平二人大眼瞪小眼,皆是一副不明所以之状。 此后数日,喀兰城罕见的陷入一片黑寂,贺鲁州遥遥相望,虽心生疑惑,然而他并未过多在意,只道是主城供给耗尽之兆。 十二月廿十,临近年关,离京中巨变已过去了一月有余,奇怪的是,盛京城除了大门紧闭,一切如旧,不见改朝换代,更不见始作俑者露面宣战。而更为诡异的便是羽林营的举动,他们在咫尺之遥的城门外安营扎寨,按兵不动。 李弼被困在殿阁内,此时此刻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惊怒之余质问元昱是否要谋朝篡位。他居高临下盯了李弼片刻,突然仰头大笑,笑得眼角濡湿,面容狰狞,惊得李弼浑身寒颤。 “你以为人人稀罕这皇位?!”元昱抬脚踹在椅背上,毫不掩饰眸中的讥诮之色,“你李家捧在手心的东西,我元家视如敝屣!” “景佑,你到底要干什么?既然你不贪图皇位,那就开城投降,我答应你,免你一死……”李弼声如蚊呐,都不敢自称为“朕”。 “还不到时候……”元昱挪开眸光,起身离开。 第六十四章 与此同时,北疆的反击一触即发,夕阳西下,大帐内灯火通明。 沉默寡言的顾敬庆率先反对,“殿下,诱敌深入之事交给末将,您不能以身涉险!” 燕漪亦是同感,极力阻止李胥率领先锋去作诱饵。 “各位稍安勿躁,”李胥尤为平静,条分缕析直言道:“贺鲁州此人我早有耳闻,是个谨慎而不失果断的大将。那日城下交战便可看出突厥军虽应变灵活,但其主力大抵可分为左右二翼,作战时格外勇猛凶悍。” “你们且安心,诱敌时对方必不会冒然放出主力,我此行看似凶险,实则不然。此番大战的重头戏乃是堵截敌军主力,故而顾将军等人的断后之举才是重中之重,稍有差池便是功亏一篑。” 顾敬庆斜睨了眼帐内几人,偌大的北疆驻军,除了几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再也找不出可堪大任的将领了。李胥此言虽在理,但于情,作为家臣,他不能让李胥出一点意外,然而战事逼人令他左右为难。 “那三万轻骑就由殿下带领前去诱敌,剩下的事就交给吾等吧。”燕漪佯装信心满满,待议定后走出大帐,才显露出几分担忧。 陈平倒是颇为乐观,还一个劲地劝导道:“少将军,别哭丧着脸,有句话叫心想事成,咱一门心思想着赢,老天也会眷顾的。” “就怕堵不住敌军主力……” 燕漪话音未落,陈平又“呸呸”了两声,道:“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话实说,论单打独斗,驻军的确不是突厥人的对手,但战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我等誓与北疆共存亡,单是这份保家卫国之心就足以匹敌任何强敌!” 燕漪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兴许是被陈平的话语感染,又或许是恍然大悟,总之撇开那些胡思乱想后,她的心底充满了一种期待、决然以及义无反顾。 临近子时,北风猎猎,天地间泛着一层微弱的白蒙,在突厥营房外巡逻的士兵突然来报,说是在江边发现敌人奇袭。 贺鲁州披上甲胄,下令迎战,他不敢掉以轻心,故派出手下一员骁勇猛将,并特意嘱咐,以驱赶和刺探敌情为主,切莫深入敌腹。 副将领命应敌,见对方似在观望,却迟迟不过江,他便率先带领骑兵直逼乌拉江,马蹄踏上冰面那刻,只觉有些奇怪,今日的江面上无故多了些干草枯枝。 他不及细想,两军已迎面相遇,有了上次吃亏的教训,突厥骑兵将武器从利于近身搏斗的短弯刀换成了两尺来长的大刀,刀刃在远端弯曲成弧,可守可攻,异常棘手。 双方在沿江岸的低缓地带发生交战,彼此势均力敌,一时间分不出胜负,战事进入胶着之态。 李胥随机应变,黑甲军转而攻击敌军身下坐骑,然而此刻他才敏锐的察觉到,突厥战马矮而壮,下盘尤为稳当,而这种互相讨不到便宜的对峙,只会徒增消耗,并无任何进展。 耳边的风声正在渐渐减弱,他略微分神,匆匆瞄了眼天边,森白月光下有抹淡淡的红,正在悄然显现,马上要变天了!李胥心头一紧,暗生一险招,他眸光如鹰,在层层叠叠的黑影中找寻敌方主将。锁定人影后便一马当先冲进敌军,趁主将不备,踩着马背一跃而上,一手擒住他的脖颈,将之拽翻于马下。 原本寂静的黑夜充斥着兵器相撞的铿锵声,惨叫声和马儿的嘶鸣声。埋伏于暗处的顾敬庆,微微蹙眉看向江边,身边的楼骁按耐不住,凑近悄声道:“顾将军,变天了,已经转西风了!” 顾敬庆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沉住气。 微弱的西方徐徐吹过,风势还不算猛烈,而此刻的李胥已经与那突厥主将过了几十招,对手不仅身负蛮力,而且作战经验丰富,见招拆招,得心应手。 西风却在下一瞬,陡然变得汹涌起来,刮得李胥脸颊生疼,他内心焦灼,所有的心浮气躁都体现在了出招上,举手投足间更是破绽百出。 敌人嘴角浮上一抹冷笑,手中弯刀与剑刃相交那刻,他凭借腕力压制了李胥,见他体力不支,突然刀刃一拐,刀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朝着李胥脖颈袭来。 这招数似曾相识,李胥回想起狝苑里的那一幕,曾经的靖王旧部与突厥多番交战,知己知彼,情急之下使出过的相同手法,而此刻却成了他突破敌将的契机。 只见李胥闪身精准地避开了刀锋,趁对方诧异的瞬间,左手袖口滑出把锋利匕首,手起刀落,细薄锋刃上映照出的银色微光,在敌将眼中恍然成了夺命夜叉,那是深入他骨髓的深切惧意,而那眨眼间的迟疑最终造就了他的结局。 玄铁匕首削铁如泥,敌将的右手齐根尽断,而他尤未反应过来,手掌仍死死捏着玩到不放。李胥顺势挥剑直指对方咽喉,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经寒风洗礼后只剩刺骨的冷意,他用匕首割下了敌将的首级,翻身上马,高举过头。 血色漫天的黑夜里,耳边是隆隆的厮杀声,众将眼里浸满了杀意,可李胥手中那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却分外引人注目,它像是场及时雨,又仿佛是道撕开困境的极光,令黑甲军气势如虹,所向披靡,竟一鼓作气冲散了突厥先锋。 没了主将的突厥军犹如过街老鼠,四散而逃,失去了第一道防线的突厥大营,在贺鲁州指挥下,速速派出主力支援。 如李胥所料,贺鲁州并未自乱阵脚,主力一分为二,先头部队挡住了黑甲军的攻势,其后另有八万大军于身后虎视眈眈。与此同时,艳红的令箭当空绽放,顾敬庆得令,以万夫莫开之势率军而来,被前后夹击的突厥主力见状,马上作出应变,以薄弱之处为突破点,继续碾向黑甲轻骑。 李胥“节节败退”,撤过江面后突然止步不前,全军摆成盾阵,一簇簇燃着火苗的箭矢齐齐射向半空,引燃了江面上的枯草树枝。这些成捆的枯枝被人为的涂满了油脂,遇火即燃,又在风势的推波助澜下,转眼间熊熊大火烧向突厥军。 战马受惊,在冰面上一顿乱踏,几经折腾,厚实的冰面终于产生了裂隙,沿着预先打入的铁桩产生龟裂。待突厥军反应过来,成片的辽阔江面四分五裂,来不及跑上岸边的人和马纷纷掉入深不见底的水下,而仓皇逃脱的敌人堪堪迈上江岸,又遭了驻军的截杀。 贺鲁州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若此时退兵,纵观局势,此后的几十年,突厥部将再无余力迎战,而瑞朝吞并突厥则指日可待。 突厥人从小在严酷环境下长大,骨子里的狼性让他们不服输不怕苦,更是不怕死,唯独害怕失去信念。 贺鲁州没有退缩,八万大军冲向顾敬庆的援军,意图撕开一个口子。眼看好不容易占据的优势在突厥军的横冲直撞下,慢慢有了扭转之势。 第二道令箭凭空而起,身先士卒的贺鲁州冥冥中忽然有了股不详的预感。 上游江面应声窜出一排密密麻麻的黑影,随即一缸缸吐着火舌的热油,沿江泼洒,油浮于水面,仿佛一条火龙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吞噬沿途活物,当真是冰火两重天。冰面上侥幸逃脱的残存突厥主力,被火舌一卷,几乎全军覆没。 此刻贺鲁州才起了撤退的念头,不过为时晚矣,他的后路被燕漪堵截,自己则成了瓮中之鳖。他强行突破了包围,带上残部,护送大可汗逃离,却依旧难逃覆灭的命运。 顾敬庆趁胜追击,带了黑甲轻骑,连追五十里,将贺鲁州斩于马下。 那一夜,乌拉江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火通明,犹如白昼,江水被烧得冒起了白雾,其中混杂着血腥哀嚎,天地都为之变色。 当东方的第一缕晨曦悄然而至,李胥踩着松软泥泞的土地,一路蜿蜒而上,靴履所经之处,带着黏腻的滞涩感,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我们赢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喊声回荡在草原,空旷而辽远,却一下将所有人惊醒,那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松懈下来,一时间,呼喊声,哭泣声,呐喊声此起彼伏…… 刘雄跌跌撞撞地在人群穿梭,远远瞧见李胥,顾不上伤势,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自己主子,相拥而泣,哭得像个三岁孩童,“殿下!咱把突厥赶回老家了!” 李胥缓了半晌,这才有了些实感,轻拍刘雄肩头,干涩的喉咙犹如血肉擦过砂砾,“对!我们守住了北疆。” 天光大亮,待众人心绪平稳后,开始着手清点死去以及受伤的驻军将士,并把他们一一带回军营。而后李胥等人又迎来了顾敬庆回城,他生擒了小可汗,此役之后,北境再无突厥部作乱。 连日来笼罩在喀兰城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众将士难得聚在一起,开怀畅饮。连燕琼丛的病情也因此次大捷而略有好转,他拖着病体犒劳三军,时过经年与顾敬庆再次遇上,彼此皆是一副如鲠在喉的尴尬模样,好在燕漪及时出来打圆场。 燕琼丛虽缠绵病榻,从燕池俊口中倒是得知了不少内情,他亲自斟酒感激李胥的驰援之义,言辞间尽是卑微自责,又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黑甲轻骑和军资的来源。 李胥显得十分释然,嘱咐其好好休养,并将京中形势做了一番分析。 此次决战突厥,北境驻军折损近半,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损失极为惨重。而黑甲轻骑于乌拉江背水一战中,诱敌深入后又以身为盾,强行阻拦主力过江,三万人马堪堪剩下了不足一万。 几人商定,修整三日后,留五万大军驻守主城,其余人马赶赴盛京,平定内乱。 入夜后,燕琼丛与燕漪促膝长谈,谈及了这场恶战,也提及了军中变故,他头一次袒露心声,“秀安,父亲知你心中确有不满,然而世事便是如此迂腐,女子难以在军中立威这便是事实。” “时至今日,父亲看我可有能力在军中立足了?”燕漪反问。 燕琼丛脸上浮起了难得的老态,他微微颔首,道:“我燕家军后继有人了。” 燕漪心知父亲找自己前来,不仅仅是为了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赞赏,遂提前表明立场,道:“父亲,京中遭逢巨变,看来大势已去。” 见他沉默不语,燕漪清楚他心有顾忌,十几年的恩怨不是寥寥数语就能一笔带过的,正以为父亲会一意孤行,不料他长叹道:“罢了罢了,你就见机行事吧。” 燕漪点点头,欲起身告辞,又被燕琼丛拦下,“秀安,你让襄王殿下和他的家臣先行一步,你作后援即可。切记,我等乃臣子,不要掺和皇家争斗,待一切尘埃落定你再入京。” 燕漪依言答允下来。 三日后,原本准备一同入京的七万兵马被一分为二,由李胥率领三万人马先行一步。由于粮草短缺,燕漪则带领剩下的大军绕行淮兴府,看看能否借调军资以作补给。两人议定,无论是否借到粮草,燕漪会在五日内紧随而至。 百里外的瀼都,时隔数日终于收到了战报,这是李胥告知大军会与突厥一决生死后,首次发回的平安信。王府内一片惊呼,众人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腹中。 林之倾看罢,仔仔细细收起信笺,回首问道:“泽和,夏殊是不是被燕大将军留在了京中?” 肖黎一怔,立马从喜悦中平复下来,想了想,道:“是的,兰若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心头有些说不上缘由的不安,”她蹙眉思忖,而后起身指着地形图,道:“援军绕行淮兴无可厚非,只是借调粮草而已,何须四万大军同行?除非……” 肖黎接上话头,“除非借不到就抢!” “燕家军内起码有两股势力在相处掣肘,只怕梓清辛苦绞杀外敌后,倒让盘旋于后的黄雀占尽了便宜!” 肖黎闻言,面色一变,“燕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即刻送信给侯爷,西北驻军可作辖制之用。” 林之倾轻轻的“嗯”了一声,负手看向窗外,过了半晌,突然不容置喙道:“泽和,我去堵了燕漪的援军!你和方源留在王府,若有要事,方源脚程快,可方便作联络。” “不可!这五百府兵如何与几万大军抗衡?!”肖黎惊呼,阻了林之倾去路。 她嘴角噙着笑,神色却极为冷静平淡,“当然是智取同时也是凭空赌一把,嗯……就堵燕秀安愿不愿意永远屈居人下。” 肖黎不明所以,却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正在踌躇之际,冯捷推门入内,嚷嚷道:“你要搞什么阴谋诡计吗?这种事情我最在行的。” 看着冯捷全然不在乎的神情,肖黎一下没了话音,只得轻叹默许。 第六十五章 淮兴府乃京畿要地,虽算不上重兵把守,但历朝历代皆是非诏不可调遣,燕漪原不抱任何期望,殊不知却在城外官道遇上了意外之人——夏殊。 他轻装简行,似早有预料大军会在这几日抵达,听陈平等人兴奋地描绘起乌拉江战役,他也只是垂眸随便寒暄了几句。 燕漪在驿站暂作休憩,随口问道:“夏将军,怎么来了?京中近况如何?” “早已乱做了一团,好在那些老臣不算糊涂,危机关头,事急从权。尚书令和兵书尚书联手拟定了调令,想来从淮兴府调粮不是什么难事。” 燕漪盯着那两封信笺,发了会儿呆,自嘲般抿嘴一笑,“时机倒是把握得分毫不差……” 她并未深究此中隐情,将所有事全权交给了夏殊去办。 大军在城外驻扎,迟迟没有进发的打算,陈平纳闷,寻了个适当时候,私下询问燕漪,“少将军可是另有盘算?” “陈平,身为男子,当真不能屈居于女子之下?”她不咸不淡的这句话,连一向不拘小节的陈平都瞧出了不对劲。换做平日,他定会打几句马虎眼蒙混过去,此刻他心头一动,始终说不出半句敷衍之语。 陈平想了想,时而蹙眉,时而深思,最后挠头呈放弃之态,瓮声瓮气道:“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让人听了不上火的好话。女子生来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日里围着家长里短,念着是是非非,满眼满心就那么点琐事,可说是胸无大志,男子自然不愿屈居于女子之下……” 他边说边偷偷打量燕漪神色,可说出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的道理常人都懂,言至于此,陈平反而有了豁出去的释然感,遂继续往下说道:“但胸无大志可不只有女子,那些纨绔子弟,平日仗着家势,吃喝嫖赌不学无术,女子同样对这种男子不齿。我陈平不愿屈居于长舌妇人之下,也不会听命于纨绔弄臣,每个人心里头都有杆秤,孰是孰非,孰对孰错都有自己的计量。” 燕漪神色不明,半刻后忽然揶揄道:“就这么点工夫,把堂堂将军逼成了文人,我真是罪过啊。” 就在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燕漪下令明日天亮赶赴盛京,与李胥一行汇合。 大军休憩这几日,官道上突然多了许多行脚商人,他们从各地而来,仿佛是感知到了京中不太平,纷纷远离盛京,绕道远行。 路过的商人偶遇驻扎的大军,胆大的好奇者还会凑上前,主动搭讪,甚至还有商人缠着官兵,兜售自家的物件。这啼笑皆非的举动让原本起了警惕心的巡逻兵哭笑不得,只得好说歹说连连推脱。 大军开拔后,又在山路上遇到过几拨零零散散的商客,彼此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就这么隔道相望,相安无事。 入夜,在山林里一处矮棚内,豆大的油灯只堪堪照亮了周身一尺见方之地。棚内挤着四个人,正在低头密谋。 “我约莫数了数,后头的粮草少说也有十几车。”朱大将自己探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吐了出来。 “大军里还跟着那个愣头愣脑的燕家独苗……哦,他身边还有个难缠的,一路绷着脸,格外警觉。”冯捷不闹腾的时候,着实是个可堪小用的人才。 而其中一人则是府兵总管,他面色沉着,抬眼看向林之倾,而她又望向了冯捷。 “都看着我作甚么?”他压低嗓子,喊了一声,扭头回盯林之倾,道:“小美人,你倒是出个主意啊。” “你以前当山贼的时候,可没少遇上官兵围剿,最为熟悉行军套路,此地又占尽优势,别卖关子了,把你以少胜多的战术拿出来说说。”林之倾睨了眼冯捷,知其惯会摆架子。 “也不是不能说……”他拖着长音,环顾几人,故作为难道:“只怕说了,你们不听。” “都这节骨眼了,你还要这般阴阳怪气的,损不损啊?!”总管忍不住骂了句。 “得!我冯捷也不是小气之人,但接下来凡事都得听我的,不许唱反调!”随即他又道:“丑话说在前头,这法子只能起一时拖延之用,以五百抵四万,纵使大罗神仙现身也没这个本事。” “临出门前,我带了些秘药以备不时之需,看天色,到了大军用饭时辰了。总管大人,你赶紧将它和了水掺到大军的饮水里去,这药效起得慢,须过个把时辰才能起效。” 总管应声匆匆离开后,冯捷想了想,又指挥朱大拿了剪子去薅马尾。 棚内就剩下两人,他旋即一转身,搬出几盆热腾腾的米饭,道:“有劳小美人陪我这个山贼置办些行头。” “什么样的行头?” “能扮成突厥鬼的行头!” 林之倾一下了然,这是准备惊起一场“营啸”啊! 几人分头行动,有条不紊,三更天时,府兵们已在脸上贴满马尾,扎好头巾,拿褥子将自己包成了假模假样的突厥人。 “大人,那粮草怎么办?抢了?”一切就绪,朱大弱弱的问了一声。 “统统烧了!” 林之倾冷肃决绝的语气,惊得冯捷忍不住“啧啧”了两声,随后又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些从京城来的大官,果然一个赛一个的心狠。” 言罢,冯捷吹灭了油灯,府兵们趁夜迅速潜入营帐周围。 寂静隐秘的山林中,任何异动都显得格外清晰,然而今日的大营却与往日不同。许多士兵陷入了久违的梦魇,心头焦躁难耐的情绪如慢慢沸腾的湖水,烫得人辗转反侧。 朦胧间,几个尚存一丝清明的士兵,忽觉外头人影攒动,他们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此时漆黑的林中,突然冒出几簇忽明忽暗的火光,接着是隐隐约约的金石碰撞声,其间夹杂着听不清话音的呼喊。那声音由远及近,几人脚下虚浮,头脑昏沉,勉强撑起摇摇晃晃的身躯,掀开布帘一瞧,只觉四肢百骸所有的热血一下涌上了心头。 “突厥军来了!杀啊!” 林中冒出的一声嘶喊如同浇在火苗上的热油,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受了致幻迷药影响的士兵,捡起武器,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那个惨绝人寰的战场,寒江千里,北风肆虐,而突厥大军依旧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积压在心底的愤怒、惊惧,以及尘封在脑海中的惨烈战况,猝不及防的一一呈现在眼前,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大营内炸开了锅,入眼之处皆是敌军,士兵们猩红的眼眸中分不清敌我,瞬间厮杀成一片血海。 朱大乘机一把火烧了粮车,熊熊大火卷起黑色浓烟,直冲天际,这动静自然惊醒了燕漪等人,夏殊火速带人,四下戒严。 服食迷/药的士兵只在少数,由他们引发的骚动很快被压制下来。府兵们不敢久待,纷纷隐入树丛,静观其变,见他们扑灭了火势,又派出几支巡防队伍入山搜寻。 冯捷凑近低声道:“看来,这营啸比我们预期的声势更小,对方应对策略太及时,如今就怕大军搜山。” 总管轻叹:“为今之计还是尽早撤退。” “只怕适得其反了……”林之倾看着整装待发的大军,蹙眉道:“夏殊意识到有人从中作梗,他很快就能想明白其中玄机,援军会比所定时日更早抵达盛京!” 几人倒抽了口冷气,不待他们缓过神,林之倾从所携布袋中摸出个物件,爬起身,直直朝大营方向走。 朱大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她的脚踝,促声道:“大人,您要去哪儿?” 林之倾回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借冯捷吉言,生平总该用次美人计,也不枉他喊了这么久的美人。” 冯捷只觉被人当头一棒,心头涌起股前所未有的惊慌,还不及细想,林之倾就展开了手中弓/弩,玄色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异乎寻常的速度,笔直地冲向营中一人。 这把弓/弩正是击鞠赛的彩头,此前她让肖黎改动了构造,还装上了特质的箭矢。 箭矢应声射/中那人,大营内惊呼连连,须臾之后,追击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走!”林之倾冷冷的看了几人一眼。 总管一咬牙,拖着失魂落魄的冯捷,几个府兵架住挣扎不休的朱大,几乎是踩着马蹄节奏仓皇出逃。 领头之人正是夏殊,兴许是气急,又或者纯粹是泄私愤,他见到林之倾那刻,露出了意料之中的深沉面色,而后一鞭子将她抽倒在地。 许是抓到了有用之人的缘故,追兵并未深入山林,只在外围简单搜了几圈,他们捂着朱大的嘴,一直藏到天蒙蒙亮,才敢小心移动,不远不近的跟在大军身后。 总管彻底没了主意,“我等不如快马加鞭,及早通知殿下。” 冯捷啐他一口,道:“你还算个大男人么,丢下个娇滴滴的美人自己逃命。再者,你跑到李梓清那儿跟他说,为了给他报信,把他媳妇丢了,就不怕话没说全,他直接动刀砍了你吗?!” 总管左右为难,眼角瞄到杀气腾腾的朱大,只得默默低头,道:“你脑子灵光,想个办法。” 冯捷啃着指头不作声,而后摇了摇头,“没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小美人跟李梓清是一路人,奸诈得很,这军中肯定有能保她命的人。她想方设法让我等逃跑,肯定有所盘算,我们就静候良机,到时随时接应她便好。” 第六十六章 夏殊这一鞭属实下手狠辣,他又命人捆了林之倾双手,拖在马后带回了大营,虽只有短短一截路,可人步行之速怎可与马儿跑速匹敌,不消一会儿,就把林之倾折腾得灰头土脸,皮开肉绽。 燕漪正忙着安抚将士,陈平瞥了眼远处动静,匆匆来报,“少将军,大公子带人去扑火,却被流矢所伤,伤势不明。而夏将军适才抓了个人回来,看起来柔柔弱弱不像是偷袭的贼人,还有……” “怎么了?” “呃……”他欲言又止,总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合时宜,忍了半天,道:“长得惊为天人,路过的士兵都忍不住偷偷打量……” 燕漪眉头一跳,追问道:“人呢?” “被夏将军关在露天牢笼里,还说……”陈平又顿了顿,才一口气说完,“要扒了他衣服……夏将军平日温厚,从未如此咄咄逼人,将士们都在窃窃私语,猜测二人可能是旧时而且有私怨。” 他刚说完,只觉燕漪脸色一沉,黑如锅底,一把扯过软鞭,直冲牢笼方向,陈平紧随身后,远远就瞧见笼子一角,蜷缩成团的人。 燕漪二话不说,抬脚踹开牢门,然后矮身钻进笼内,那人始终低着头伏在双膝间,走进看,才看清“他”全身瑟瑟发抖,手背上尚有未干涸的血渍。 “兰若……”燕漪轻轻唤了一声,伸手拂过林之倾凌乱的发丝,将人打横抱出了牢笼。 陈平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只是静默地扭头,看了眼燕池俊所在的大帐,又回身跟上燕漪的脚步。屏退众人后,她亲自为林之倾褪去外袍,擦拭伤痕累累的手臂和小腿。 腿上伤口不算严重,只是些皮肉伤,肩背上的鞭痕却尤为严重,半指宽的青紫长条,横斜地从左肩爬向右侧肩胛,没破皮,没流血,甚至都没什么痛感,却实实在在伤到了筋骨。 燕漪扯下一段干净布条,将她的右上臂贴着身子固定起来,又把小臂挂在她脖颈上,嘱咐道:“右手别使劲,不然就废了。” 林之倾抿嘴而笑,看得燕漪心头一颤,不等细问,这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演变成了放肆大笑,待她心绪平缓后,缓声道:“看来我运气不错,算是瞎猫逮到死耗子……”随后她凑到燕漪耳边轻语,“秀安,燕士则下半辈子都是个废人了!” “你说什么?!” 她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大喝声,守在帘外的士兵阻拦不住,偌大的人影步步逼近门帘,燕漪起身挡住了来人,两人在外头起了些小争执,却都极力压制着情绪。 半晌,燕漪重新钻回大帐,神色如常,她继续拿起绸纱粘上药粉为林之倾敷药,处置妥当后才问道:“适才的话是何意?” “账外之人是夏殊?”她答非所问,见燕漪默认,才继续道:“燕士则所中箭矢带有机关,箭镞遇硬物,原本收敛的倒刺会四散而开,形似油伞骨架,是无法轻易脱离皮肉的。” “你有办法收起那个机关,所以才堂而皇之地自投罗网。”燕漪闻言,甚为平静。 “可现下我并不想帮忙取出箭镞。” “拖延时辰于你不利,待医官寻出对策,你可就走不了了。”她拿了件夹棉厚袄,披上林之倾身上。 “这机关出自一个能人之手,仅凭医官可破不了此中玄机,秀安,你且宽心,不会要了你兄长的命,只将他做个筹码而已。” 林之倾眸光沉沉,仿佛无底深渊,二人相视良久,燕漪轻叹,于她身侧坐下,疲惫道:“兰若何必舍近求远,想要筹码,直接掳劫我不就成了?我保证束手就擒,惹了那个小肚鸡肠的,怕是不好收场。” “我绑了你,夏殊不会撤兵,但反之则不然。燕家军姓‘燕”,但究竟是燕秀安的‘燕’还是燕士则的‘燕’,这里头可大有门道。” 她紧了紧外袍,此时周身的疼痛才慢慢浮于皮肉,肌肤上被火燎过似的灼痛遇上湿冷的寒气,令她不住地小口吸气。 燕漪脸上波澜不惊的面具,在林之倾一字一句的敲击中,显出不可察觉的裂隙,她垂眸淡淡道:“如若我们面对的困境都是外敌就好了……” “我知你心中早有打算,只是面对血亲,迈不过这道心坎。”她的低声呢喃好似能窥探人心的妖媚,轻易击中燕漪的软肋,“秀安,那枚箭镞会折断他的筋骨,再高明的名医也无法令他恢复如常,一个废人如何与你争夺帅印?!污名也罢,罪责也罢,我都替你一力背负,就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呵呵……”燕漪冷笑,一把揪过林之倾的前襟,道:“你把活路都堵死了,只留了条狭窄小道逼我前行,还在这里故作姿态,佯装所作所为皆是为我?!” “你若不愿,没人能逼你,把我丢给夏殊一了百了。”林之倾针锋相对,眸光覆上了一层寒霜。 哪知燕漪倏然收紧指尖,将人拽到眼前,二人离得极近,几乎鼻尖贴着鼻尖。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她微微侧过脸,一下擒住了林之倾的双唇,舌尖顶开她的牙关,仿佛一头困兽,在其中横冲直撞,攻城略地,似要将所有的气息和抵抗裹吞入腹…… 林之倾推拒的左手抵在她的胸口,燕漪置若罔闻,直至她吃力地抬起右臂,燕漪才稍稍松了钳制。 “兰若,你当真狠心!”说罢,她气冲冲地掀帘而出。 此刻夏殊仍不依不饶地站在离大帐不远处,见燕漪神色不善,他上前道:“公子伤得不轻……” 燕漪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音,径直往燕池俊的大帐走,见夏殊脚下迟疑,她蹙眉冷声问道:“怎么?怕我见死不救?” 夏殊眸光一顿,仿佛被人点中了心事,随即不经意地瞥了眼帅帐,才不情不愿的跟上燕漪脚步。 大帐内医官们进进出出,行色匆匆,里头传来燕池俊时高时低的叫骂和呼痛声。燕漪定睛一瞧,箭镞扎入他右侧锁骨下,明明伤口不深却血流如注,右臂不自然的半垂着,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军原地驻扎。” “不行,大军全速进发盛京,务必赶在……”夏殊惊愕之余据理力争,意识到自己仓皇下的口不择言,立马停了话音。 “赶在西北驻军抵达前入京?”燕漪眯着双眸上下打量他。 夏殊见事已至此,故不再隐瞒,直言道:“对!属下接大将军令,全军须日夜兼程赶往京城救驾。” “夏将军对兄长的伤势当真视若无睹?” 夏殊只觉得此刻的燕漪格外疏离冷漠,但其此刻未作他想,退后一步,斩钉截铁道:“祸首既已抓到,还怕他不说出解法吗?” 说罢,他转身走向帅帐,夏殊原以为燕漪定会动手堵截,却见她站在原处冷眼旁观,他微微一怔,随即直冲帐内。陈平见状,睁着惊恐的双眸来回观望,把脑袋活脱脱的甩成了一个拨浪鼓。 数息之后,就见夏殊一手拎着林之倾长发,将人连拽带拖,拉进大帐。 “早该收拾这不男不女的妖人……”话音犹在耳畔,下一瞬,燕漪反手拔出陈平腰间佩刀,刀光一闪,快得旁人尤未回过神! 夏殊只觉脖颈一凉,汩汩鲜血喷涌而出,他茫然地摸了把湿哒哒的脖子,眸中充满了疑惑、不解和难以置信,却独独少了惊恐。他指着燕漪,蹒跚向前,林之倾趁机挣脱了他的钳制,又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夏殊单膝跪地倒在燕漪身前。 这变故来得太快又太过骇人,一时间,整个大帐内针落可闻,直至燕池俊的咆哮嘶吼打破了死一般的静谧。 “燕漪!你疯了么!你杀了夏殊,就不怕父亲拿你问罪?!” “兄长……父亲远在百里外,当下还是多关心下自己的处境吧。” 燕漪抹去刀上血痕,无甚表情地斜睨了眼燕池俊,当即将他吓得屁滚尿流。她把佩刀还给陈平,他神色复杂的接过刀柄,不知该如何处置如今局面。 燕漪懒理旁人,抬眸看向林之倾,见她胡乱擦拭了几下沾血的脸颊,而后道:“将箭镞与箭杆分离,就能看到藏在箭镞里的机簧,按住它,张开的倒刺会自动收回原位。” 燕漪闻言,依旧面色如常,大步踱出大帐后,吩咐陈平,“传令三军后撤,在淮兴府待命。另着人写封军报送往喀兰,就说途中遭遇不明敌袭,兄长受伤,夏将军舍身护主,不幸阵亡,故不敢冒然入京,择原处蛰伏以观形势。” “大将军会相信吗?”陈平踌躇了半刻,又道:“大公子那边……可完完全全看到前因后果了。” “原本就是为了让他长长记性,才在他面前动手的,至于父亲那儿,信与不信又有何妨,夏殊不可能起死回生了。”见陈平时不时地偷瞄林之倾,燕漪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背,道:“管好自己,下去办事吧。” 待他跑远,林之倾才悠然道:“你这副将是个忠心耿耿的孩子,满心装着你的安危,从适才你拔刀杀人到安排后续,他都不曾问起过夏殊为何该死。” “说起来,他父将还是父亲的旧部。” “父将追随大将军,而他自己则以少将军马首是瞻,子承父业乃是美谈。”夸完陈平,林之倾忽而话锋一转,道:“‘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可替少将军背下了这个千古骂名,你可别倒打一耙。” “既然扛下了罪名和骂名,不如随我回北疆,说不定几十年后还能成为史官笔下一段美谈呢。” 林之倾不置可否,只用余光悄悄扫了一眼,阳光在燕漪眼睫下撒了一片浓重阴影,掩盖了所有心绪,而她语气淡淡,仿佛此次交谈不过是与友人的一场闲聊。 “西北有二十万驻军,而北疆刚刚经历过恶战,元气大伤,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引发内战吧?”林之倾着实猜不透对方下一步盘算,只能审时度势地劝慰她。 “兰若当真认为李梓清会为了你与北疆开战?”燕漪反问。 “若真走到那一步,也是燕家逼他开战的!”林之倾闻言,异常恼怒,自己给她的这个台阶倒让她踩上瘾了!事已至此,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燕漪,无论是大将军抑或是你的兄长,你们燕家人都有个共性,贪婪而不自知,一心谋求心中所念,为此不择手段却还要惺惺作态,沽名钓誉。” “堂堂骠骑大将军,临战退缩,置百姓朝廷于不顾,任由外敌践踏山河,甚至不顾儿女的生死存亡!你兄长作奸犯科,有恃无恐,而你!燕秀安,你出尔反尔,口蜜腹剑,既想独揽军中大权又想美名远播,别再说什么爱慕与我,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种张口就来的誓言太廉价,一旦触及到你的利益底线,你会毫不犹豫的舍弃我。” “难道夏殊的事还不足表明我的态度?!”燕漪气急反笑,“听你如此一说,我是该好好学学李梓清,那我便将你扣在军中,看看他如何作决断。” “你没救了!”林之倾甩开她的手,径自回了大帐。 若说林之倾适才所言皆为胡诌,燕漪大抵是不认可的,至少她对自己父兄的评价极为中肯,只是……她扪心自问,自己为了对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燕漪当真没底。而杀夏殊一事,诚如林之倾所料,并不是心血来潮,不过是今日刚好有个契机罢了。 但燕漪不愿也不会与西北驻军开战,她要借着改朝换代之机,接管北疆防务,只是她还没想出个妥善的对策。 第六十七章 崔子风接到北疆捷报的当日,就发动了攻城。 数日来一直殚尽竭虑的武候们见城外毫无动静,以为对方有所忌惮,渐渐有放松之态。适逢日暮时分,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闷闷的声响伴随着尘土飞扬,紧接着就传来“砰砰”的撞击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将寂静太平的假象狠狠撕破。 城楼上巡夜的武候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放出火箭,哪知箭才离弦,不知从何处倏然射出一柄冷箭,不偏不倚将之击落,武候大惊失色,随即又是一记冷箭,射穿鸣鼓后,连人带衣将武候们钉在木墙上,一个个皆是动弹不得。 现下大半武候被分散在各处府宅,负责巡防的人手本就不够,况且武候大多是些花拳绣腿的空架子,其中更不乏花钱买官的纨绔子,面对城外的强攻,犹如蚍蜉撼树,毫无招架之力。 城门上的横木不费吹灰之力就应声而断,门扉大开,羽林营长驱直入,凭借对地形的了如指掌以及武力优势,轻轻松松清算了城内作乱的一众武候。 为首的几个武候将领见状,立马弃械投降,跪在地上巍巍颤颤道:“崔侯饶命,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几人四下张望,却不见周亦涛踪影,急忙辩解,“是周亦涛!他手执陛下亲诏,直言羽……林……作……乱……”后面几字轻若蚊蝇。 “既然各位认定羽林作乱,那我是不是该杀几人以儆效尤?” 崔敬澜心中郁结,本是有意吓唬下武候,哪知这几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堪称一流。 无论改朝换代与否,归顺新帝乃是上策,几人竟心有灵犀般一字排开,郑重其事的向崔子风俯首磕头。 崔敬澜哭笑不得,别开脸,冷声问道:“你们口中的周亦涛身在何处?” 几人纷纷摇头,神情不似作假。 而此时的周亦涛已先行一步,入宫禀告。 他一心效忠元昱,为此不惜背信弃义,参与谋逆。起初一切顺利,渐入佳境,他以为元昱会很快称帝,但随着时日流逝,局势渐渐失控,直至今日羽林奇袭。 周亦涛面对短短一个时辰,武候就被羽林尽数肃清的局面并不诧异,双方实力上的差距,他心知肚明。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元昱似乎另有盘算,而他被排除在外,成了一颗货真价实的弃子。 元昱负手站在内宫塔楼上,居高临下,俯视城内的一举一动,身后传来声响,周亦涛拾阶而上,行了一礼,道:“不知世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适才匆匆一瞥,周亦涛发现宫内情况亦不容乐观。 此前借着布防图失窃,桓帝下令重整禁军之际而安插的北境旧部,在宫变时摇身一变成了各个营队的副将,假传圣旨,下令封锁了内宫,然而羽林围城却不进攻,让城内谣言滋生,人心惶惶,宫内亦是如此。 久而久之,举止异常的禁军副将,闭门不出的帝王……压抑的沉闷在四周蔓延,慢慢侵入人心,而所有的不安在攻城那刻,分崩离析! “我在等一个人。”元昱置若罔闻,不急不躁的态度令人费解。 周亦涛不再追问,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是喜是忧,与人无关。他昂首挺胸,大阔步地离开内宫,直面已成定局的死局。 羽林重夺京城巡防权,崔子风和元昱隔着几丈高的城墙,遥遥相望,彼此神色淡淡,平静得异乎寻常。 几日后,大军进城,曾经繁华如景的盛京一如边陲般萧条肃穆,在辞旧迎新之际显出一派死气沉沉的冷肃。最爱看热闹的街头百姓经历了一系列变故,这才在恍然间领悟,皇城根下的人享的是太平盛世的福,遭的是乱世祸国的罪。 李胥身着甲胄,于崇贞门前站定,他仰头轻叹,今日也是除夕,短短一年恍如隔世。 此刻内宫城门忽然应声大开,一行全副武装的禁军分列两侧,他们两手空空,未持武器,为首的将领上前下跪领罪,朗声道:“禁军受奸人蒙蔽,误信谣传,如今真相大白,自知难辞其咎,故弃械领罪,恳请襄王殿下从轻发落!” 说罢,脑袋就往石板地上狠狠磕了几下,双手奉上禁军虎符。 李胥骑马从他身侧经过,连正眼都懒得给,只冷冷问道:“人呢?” “回殿下,贼人将陛下困在寝殿负隅顽抗,不肯束手就擒,依下官愚见,怕是……”他顿了顿,抬眸打探李胥神色,却瞧不出丝毫端倪,忙咽了咽口水,谨慎道:“怕是凶多吉少,我等以殿下马首是瞻,听候殿下吩咐。” 李胥闻言,这才斜睨了一眼下跪之人,笑道:“哦?凶多吉少?殿内被挟之人可是本王的兄长,当今的圣上,怎么到了你口中,倒成了个无关紧要之人?!” 副统领惊出一身冷汗,面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虎符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只能瑟缩着背脊,蜷成一团。 李胥径直朝寝殿方向赶,清脆的马蹄声比任何禀报都来得及时迅速,元昱微阖的双眸一下睁开,望着手足无措的李弼,轻笑道:“是时候了。” 李弼听到脚步声,已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奔溃,他一下瘫倒在软塌上,失魂的双眸晦暗无光,喃喃道:“有救了……有人来救我了……” 雕花大门从外被推开,狭长刺目的光影没入漆黑内殿,竟照不清暗处之人的面容。 李弼忽闻声响,抬手遮目,勉强睁开一眼,只觉光亮处站的人影格外熟悉亲切。那人迈过门槛,却伸手关上了这道沉重漆黑的大门,一切又回归到寂静虚无之中…… “殿下真是仁慈之人……”元昱拖着悠长暗淡的嗓音,起身迎接李胥。 还不待他近身,李弼突然发疯似的一跃而起冲向李胥,嘴里念道:“原来你们里应外合了,都想要我的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跟你们同归于尽!” 李胥微微侧身,抬腿一脚正中李弼胸口,他就像个破布娃娃般凌空而起,而后撞在梨花木桌上,一声闷哼没了响动。 二人对适才异动皆是毫不在意之态,元昱绕过歪斜在一边的李弼,道:“殿下好胆色,竟只身前来。” “怎么?你想跟我一较高下?” “不敢不敢,我和月栀联手都未必是你的对手,何必自取其辱呢?”元昱说得风轻云淡,眸光一扫,却早已看透自己被羽林团团包围了。 “有话便直说吧,我没多少耐性。” “你们李家人最擅欺世盗名,明明心里恨透了,却还要装出一副为国为民,舍小情顾大义的虚伪样子,先帝是如此做派,而你李梓清不亏是中宫嫡出,当真是一脉相承。”元昱笑得放肆张狂,这么多年了,都不记得前一次这么随心所欲是在何时,“哎,你活得真累,想让李弼死,却还要找个替罪羔羊,又不能让自己背上弑兄之名……” 李胥看他笑得癫狂,突然出声道:“景佑,别自欺欺人了,活得步步为营的人是你而非我,而我孤身前来只是一时兴起,想同你告个别。” “此处并无旁人,别假惺惺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先帝毒杀正妻,残杀亲儿。又将自己的胞妹外甥质押京中,逼我父王谋反,进而灭北境一族,这桩桩件件的暴行,只为了那把龙椅!可笑的是,那个蠢货还以为我要夺权!”他冷眼睨了眼奄奄一息的李弼,“这个肮脏帝位是始作俑者,我巴不得这个国家就此灭亡!” 李胥不置一词,正欲转身离开,元昱止了笑声,轻咳道:“龙榻前的玉屏里有个暗格,那里头藏着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他停了脚步,疑惑道。 元昱摇头,“先帝弥留之际,留赵愈谦一人侍疾,我趁机溜进了寝殿,见他临死前,反复再三指着那玉屏,来不及吐出一字便悄然薨逝了。” “这么多年,你就从未想过拿出那东西,看看究竟是何物?”李胥纳闷道,一面走向内室。 “又不是特意留给我的物件。只是我很好奇,赵愈谦为何从未提及过此事?”元昱靠在梁柱旁,双手抱胸看着那玉屏发呆。 李胥心头一紧,驾轻就熟地打开玉屏机关,从里头取出一卷暗淡的诏书,一时五味杂陈,心绪涌动。 “我走了,表弟……” 兴许元昱此生最恨的就是沾染了帝王家的血脉,但他依旧不能改变自己同李胥、李弼之间是血亲。这声表弟既是诀别,也是无奈,更是留恋…… 李胥孤身进入寝殿,又形单影只的离开,他背身站在明暗交界的游廊下,身后突然传来惊慌的喊声,“走水了!”,“寝殿走水了!” 他静默地伫立在寝殿外,看着火势慢慢变大,火舌席卷吞噬众物,烟雾缭绕之中,夹杂着惨叫呼救,殿外却无一人敢直言相告。 电光火石间,一个娇小敏捷的身影义无反顾的跳入寝殿,崔敬澜一怔,随即用眼神询问李胥,见他微微摇头,才侧过脸佯装不见。 直至殿阁倒塌,火势才有所收敛,浓黑烟幕直冲天际,仿佛一道挽联,为逝去的帝王,死于战事的将士,默默哀悼。 李胥摊开那卷诏书,泛黄的纸张上赫然是先帝李政的亲笔遗诏,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苦笑,长吁了一口气,随后将诏书一并丢入了火堆。 京中动乱算不上烂摊子,文武百官不过受了些惊吓,朝中公务在六部运作下,很快恢复如常,但当务之急,乃是处理北疆军权。 周实勋在侯府内躲了一月有余,仍心有余悸,生怕又有变故,故提议以修整大军为目的,命燕琼丛即日进京,却被李胥一力阻止。 他将跟随自己前来的三万大军留在京内,没有带西北驻军,只带了五千羽林赶赴淮兴府,在城外遇上了潜伏的冯捷等人,这才得知燕漪的大军为何迟迟未进发的来龙去脉。 李胥阴冷的眸光扫过总管几人,冯捷暗道不好,连忙道:“先把人救回来要紧,该骂该打容后再说。” 羽林轻骑的不请自来,自然惊动了燕漪,她正与林之倾对弈中,已不知输了多少盘。 “我与你打三个赌,如何?”林之倾落下最后一子,提前结束了棋局。 燕漪略感失望,抬眸道:“兰若迫不及待的心思都摆在棋盘上了,你且说来听听。” “你肯定不信,梓清只带了区区几千人,以你的谋断,定然以为他藏有后招,那么第一个赌约,就赌他究竟有没有留后招?” “好!”燕漪重新摆了一局棋,继续道:“那第二个赌约呢?” “就赌他会不会让出北疆军权。” 燕漪颔首默认,“那最后一个赌约是什么?” 林之倾拾起黑子,率先落子,冷冷道:“赌他有朝一日会不会杀你。” 燕漪手指一顿,干笑道:“行……那兰若就先来说说你的赌约吧。” “你先说吧,免得回头诬赖我耍诈。” “我就赌,襄王殿下手中另有五万西北驻军在赶来淮兴府的路上;他不会轻易交出军权……” 说到第三个赌约,她放下白子,托腮思忖,过了半晌,才怅然道:“他一定会灭了燕家满门!” 言罢,燕漪果断落下白子。 “落子无悔哦。”林之倾意有所指,而后道:“那我便赌梓清只带了羽林轻骑;他会把军权连带虎符都交与你手……” 见她话音一顿,燕漪突感心头一凉,却见林之倾将棋子丢在一旁,起身走出大帐,“他是将门之后,绝不会执刀自相残杀!” 话音随着飘起的衣袂,消失在燕漪的眸光中,而那话语却犹如一把兵刃,深深刺进她的心窝。 那日,没人清楚李胥同燕漪说了什么,满朝文武只知道,驻扎于淮兴府的四万北疆军尽数退回喀兰。次年,燕琼丛卸任骠骑大将军一职,带着其长子入京养病,而其女燕漪执掌帅印,驻守北境。 永德五年,北境余党作乱,私通外敌,谋害圣上,幸襄王李胥力挽狂澜,救黎民于水火,平外敌,救君王。桓帝李弼立遗诏,传位于皇弟李胥,改年号“建熹”。 建熹元年,惠帝登基,立林氏为中宫,终其一生,只育有一嫡子,其在位期间,开启了瑞朝鼎盛富强的序幕,为后世所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终于完结了,最后几张卡文严重,每天头昏脑涨的写到凌晨。 最后就让我尽情的碎碎念一下吧,在连载这段时间内,经历了几次情绪波动而导致断更,每天沉浸在自我厌弃中,反复自问,“我写的文太差了”,“我真的不适合写文,不如到此为止”……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就顿悟了,所有的不开心不如意,不过是强求得不到的,却不珍惜已经拥有的。在断更期间,收藏数始终没有减少,这就是最大的鼓励,至少还有小天使在追这篇文,为了这些读者也要坚持写下去。看到当初的留言,自己许下一定完结的承诺,我既没天赋又不努力,那至少先做到守信。 言归正传,其实这篇文,文章结构和节奏的确有很大问题,题材也很老掉牙,里面也没有什么新意新梗,下一篇现言文努力改进下这些问题。 过几天就开坑,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移步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