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大佬们抢着当我未亡人》作者:不是风动 文案: 你是凤凰,天界富贵花。身有能重启天地的凤凰骨,如来佛祖都要尊你一声“明行尊者”。 你有过三个徒弟,一个六界新魔,一个神国皇帝,一个无相佛子。 三个都冲着你的凤凰骨而来。 你知道这一点,所以给自己留了一个死遁的结局。 功成身退后,搂着各路美人在怀,享受其余孝顺徒弟的关照,领着梵天最高退休金以及佛祖给的任务抚恤金——凤生无憾也。 * 仙史载,三界争夺凤凰骨的那一天,凤凰明尊引凤凰火淡然一笑,自裁于九天之上。 无相佛子入魔,神族少帝消失世间,魔界至尊一夜白头。 千年过去,那些人眼里的时间仍被划分为二。 他死之前, 他死之后。 排雷: *更新不定时,状态差会请假。 *受终极颜控,前任无数,洁党勿入。攻分法相、本相、魔相三相,不剧透的前提下,大家可以自行对号入座。 *分上下两卷,试探新风格,所以会从故事开始写起,大家没耐心也可以等等养肥~ *全员美强惨,比惨是比不了的,【攻控受控勿入】。我CP天生一对天下第一。 *快乐文,我知道我在写什么,谢绝写作指导。 祝看文愉快~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仪 ┃ 配角:攻(相里飞卢+兰刑+容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然而我是假死不知如何解释 立意:曾有的道义坚持不灭,追逐浮沉中本心未亡 第1章 (小修) “前辈,今日我来见您,是想说一下退婚的事。” 年轻人扑通一声跪下。 他长了一张很锐气的脸,从他挺得笔直的脊背与华丽贵气的袍子上能看出,他一定出身一个显赫的神族。 但此时此刻,他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一丝都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这是一处云朵涌动的雪原,满眼的白中,只有面前这颗菩提树苍翠碧绿,参天直上,成了这苍茫天地中唯一的颜色。 与之相对的,是菩提树直指的黑夜与银河,最近,也最亮的一颗星星名为“明行”,正是树上那人的星位。 “我能问一声为什么吗?” 容仪把手里的婚书展平看了看,随后从树梢跳下来。他落地时风轻轻拂过,粉白色的衣袂翻飞。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漂亮与英气,如同黑暗中陡然升腾的烛火光芒,刺伤人眼。 年轻人的眼神躲避着他:“是晚辈辜负,承受不起明行的喜欢。” “是因为传闻中,我只吃练实与醴泉么?我早已说过,像蟠桃那样普通的果子,我也可以吃,而且吃得很欢喜。”容仪说。 年轻人脸色渐渐苍白:“不是。” “还是因为传闻中,我只睡昆仑梧桐木的窝?我也早已说过,金玉的床,我也可以睡得很舒服。” 年轻人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不、不是。” “又或者,怕我提价值太高的婚房么?我虽然住惯了我的凤凰殿,像玉帝凌霄宫那么小的宫殿,我也会觉得很有安全感。” 年轻人的表情接近裂开:“也,也不是。” 容仪认真思索:“那么我也找不到理由了,我很喜欢你,很希望你能愿意养我这只凤凰,也为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你能说说退婚的理由吗?” 年轻人憋了半天:“我也很喜欢前辈,希望能够与前辈成就良缘,只是我们家族人商量过了,觉得我们家族的传统是要束发,而前辈喜欢散发或者半束发,我们不合适。” 容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一直喜欢散发,拿个玉冠松松地挽着,散漫而自由,长发乌黑如墨。 在梵天,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这样任性的尊者——出行不用法相,清规戒律不必守,看上谁了,也是直接捉回来欣赏,顺便再询问一下要不要成个亲。 一般人都很配合他,他也觉得很满意。 只是,这已经是他第三十六次被退婚了。 送走年轻人后,容仪正在郁闷,忽而有一条小龙从云里游过来,跟他禀报了一声:“明尊,佛祖请您去一趟明王殿。” 容仪觉得有点稀奇——他来梵天上百年,懒得应卯,基本从没去过明王殿,佛祖也没怎么管过他。 “我有任务了么?”他眼巴巴地问道。 小龙用爪子挠了挠肚皮:“我也不知道,总之,您先过去吧。” 明王殿里燃着檀香。 佛祖对他招招手:“凤凰,过来。” 容仪化了原身飞过去,盘旋在佛祖座前,团成一团,漂亮轻软的羽毛都耷拉了下去。 佛祖在他的翅膀上摸了摸,以示安慰。 其余九大明王在侧,兴许都听说了他又双叒叕惨遭退婚的事,都笑吟吟地看着他。 一位明王安慰他:“会有更好的人。那年轻人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前日我们看你还想耗费心力去问上古因果铃的做法,想要从此替身边人承一切因果,还好你没做,不值得。” 另一位明王问道:“凤凰,这次退婚理由是什么?” 容仪团着一动不动,很沮丧。 殿内一条点灯的小烛龙代替他回答:“因为凤凰明尊喜欢散发。” “那还好。” 刚刚发问的明王唏嘘了一下,“上次那个的退婚理由好像是凤凰睡觉喜欢左螺旋盘着,而不是右螺旋盘着……” 容仪换了个方向团起来,声音有点低落:“上次那个是龙族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龙族都要右螺旋盘起来睡觉。” 明王们都笑了。 佛祖也笑了:“容仪,这也是我今天要你过来的理由。这三十六个都不适合你,或许我可以为你推举第三十七个。你意下如何?” 容仪愣了一下:“佛祖,你怎么也干起媒人的事来了?” 周围一片寂静。 整个梵天,也只有容仪一个人敢这么对佛祖说话。 佛祖却不以为意:“明行,你讲做媒,我们叫结缘。” 容仪又愣了愣:“可我……” 佛祖摇了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他拈花一拂,一个画面出现在容仪面前—— 巍峨佛塔上,一身玄色法袍的国师垂眸负手,乌青的剑牢牢地握在手中,抵在灰白的砖石上。 这国师有一双幽暗的、宝石一样的绿眼睛,带着森然冷意,仿佛能看穿一切。 他单是站在那里,已成为一道冷峻的分界线——身前,是姜国国门,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身后,是姜国的熙攘街道,流动的灯火与喧闹。 容仪眼睛亮了。 他一直都不喜欢来梵天应卯,因为懒得看那些和尚们的光头,也懒得看那些严肃板正的做派,安在那么多好看的脸上,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是这个有头发的俊和尚,好像和其他和尚都不一样。 这个国师要格外俊俏一些,超过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有俊和尚。这种俊俏也让他的严肃板正,变得可爱起来。 “他名叫相里飞卢,是天生佛子,从我口生,从法化生。如今离他飞升日期将近,他缺一道情劫。” 佛祖说,“凤凰,你可愿意前去姜国,成为姜国新的护国神,为他设下情劫?” 容仪想了想:“可是设下情劫,他也未必想养我。” “也是,造化在个人,只是如果你愿意去,我便答允你一个愿望吧。”佛祖说,“此事唯有你去,最适合。” 容仪又想了想,这次想了很久:“好。” 他认真地对佛祖说:“如果我能成功设下情劫,那么佛祖可否赐我一个闲身,万贯家财,让我去修真界当一个普通人,不再当梵天明行了?” 佛祖愣了一下。 周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从来不会有人不要明行之位,因为这是众星所向,光之所在,天运庇护的人选。 其他几位明王,多少都笑着摇头——笑他这个明行的傻气。 “不过,也或许就是因为他从小到大都被天运庇护,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这凤凰哟……” 佛祖沉默片刻后,轻声说:“好,我答允你。” 容仪很高兴。 他看遍人间风月小说,晓得情劫过后,都是会大团圆在一起的,一时间也有点期待。 从明王殿回去后,他查了查相里飞卢的来历。 不过他没想到这个人,和自己多少还有些联系,且这个联系,多少有点阻碍他预想的大团圆进度——他已故的师父孔雀,正是相里飞卢的心头白月光。 相里飞卢生来就是佛子,带发修行,从破庙撞钟僧一路做到姜国国师,一生降妖除魔,只为苍生。 这样一个人,心有大我,没有小我,不屑于修行登仙之道——直到孔雀现世的那一天。 那一天,姜国史载:“……时值瘟疫,孔雀降世,五彩变易,其音如玉,其形其色,山河动容,瘟疫方止。姜国登仙修行之势大盛,自此始。” 那是凡间千年都未必能看见一次的神迹。 容仪推测,相里飞卢第一次了解到,有一种美能够超出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想象的极限。 从他看见孔雀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往后这清正无味的一生,要为什么而活。 没有比这更璀璨的白月光了。 容仪对那一次渡厄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孔雀是个奉献型明王,八千人世,有求必应,他每次带他去降福消灾的时候,都不惜透支自己的法力。 之后孔雀没能撑过雷劫,大概与此不无关系。 看完相里飞卢生平后,容仪找小龙带话给佛祖:“佛祖,你搞错了,这个人喜欢的是我师父。” 佛祖给他回:“正因如此,明行,你才能成他的劫数。本来情劫应当由你师父设,你师父不在了,你便去替他吧。” 容仪:“?” 这好像也太随便了一点。 不过容仪回忆了一下自己连续成功三十六次的求婚,他觉得,问题不大。 * 容仪来姜国的那一天,还没有现在这么冷。 孔雀一死,姜国没了护国神。 相里飞卢在佛塔为孔雀举行神葬。 秋雨迷蒙,佛塔外围是围了一层有一层的姜国子民,他们跪在地上,任由雨水淋湿自己。 姜国皇帝与大臣亦跪在地上,俯首沉默。 神官跪着念诵悼文:“送行护国神,孔雀大明王曾救姜国于水火,平瘟疫、止战乱,而今神相俱灭……” 只有相里飞卢一个人站在雨中,挺拔而沉默,如同一株苍翠的劲松。 “孔雀大明王死了,以后可怎么办啊?我们没有护国神了。” “有大师在呢……” “嘘,可大师应该最伤心吧……” 他墨玉一样的眼睛注视着神棺,嘴唇紧抿,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寂静的雨中透着死亡的灰败,然而就在此刻,忽而有花香浮现。 他微微睁大双眼。 一个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人出现在他面前。 那少年有一双潋滟凤眼,泼墨长发,是璀璨得让人几乎不能直视的漂亮。 他坐在神棺之上,散漫随意得如同坐在自家椅子上。 秋风吹乱黄豆大的雨点,可是丁点都沾不上他的衣袂。 他就坐在那里,可别人都看不见他,只有他能看见,并与之对视。 姜国自古灵气厚重,神魔妖鬼觊觎。 眼前的少年不该是神,或许是妖。 ——因为没有这样漂亮的神,也没有神有这样散漫的神相,他只能是妖! 相里飞卢指尖搭上青月剑,然而还未出剑,那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就动了动。 容仪的衣袂垂下来,指尖跟着垂下来,捞了一把雨珠,轻轻洒在棺椁之内。 那双漂亮的凤眼看过来。 雨珠洒落的声音清朗,这少年的声音也清朗:“我是凤凰,是姜国新的护国神,名字叫容仪。” 相里飞卢仍紧紧握着剑,神情愕然。 “我是来给你降情劫的,我特别恩准你拥有喂养凤凰的权利,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第2章 青灰色的天地雨雾朦胧,发暗的天色中,宫人与侍卫点燃长明灯,烈烈火光轰散水雾。 相里飞卢的视线看过去。 下一刻,那粉白的人影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幅青灰色的空棺,如同刹那间出现又消失的鬼魂,不确定刚刚的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他目光敛了敛,暗沉的目光如同墨玉。 棺椁之下,放着孔雀大明王的信物与纸扎法相,信物之下是姜国万民用艾草、晒干的荷叶梗扎的驱邪绳编,寄托哀思。 姜国潮湿,累日祝祷过后,这些草叶都在潮湿中慢慢腐败,只能用香料镇住。 “大师?” 姜国皇帝不解地看着相里飞卢,只见相里飞卢径直走上前,俯身伸手,从棺木中取出一截驱邪绳。 那上面凝着几串雨珠,不浸润也不滚落,像是一串琉璃滚珠。 他将它拿起来。 驱邪绳随着他的动作倾斜,雨珠顺势滚下来,而沾染到的地方,却像是遇到了火焰一样,凤凰火的业力即刻烧干了一切,化为灰烬。随后自指尖漏下,消散在风中。 …… “水火不容,我们姜国主水,如果你看到的是真的,那么这背后意味着的,恐怕是凶兆。” 佛塔中,铜瓮中的炉火燃烧着,将水镜映得晶莹剔透。 相里飞卢凝神端坐,手中仍然紧紧地握着青月剑,仿佛和这把剑融为一体。 姜国历代国师的亡魂,都附水而生,将最后仅存的意识留在了水镜中,守护着这一方土地。 相里飞卢是近百年里,唯一一个可以与他们对话的人。 他是天地化物,无父无母而生,出生当天即落在姜国佛塔之下,由往来行人发现了,送去了上一代国师那里。 他有一双苍翠的眼睛,这一双眼能看穿世间万物的本相,也是他在任国师以来的二十多年年间,妖魔鬼怪一直无法踏入姜国国界半步的原因。 “神葬时来找你的是什么东西,确认么?可曾与你说些什么?” 相里飞卢的声音沉稳而淡漠,不带任何情绪,平常得好像只是在谈论一场雨。 “他来我面前,说与我降情劫。” 水镜里反射的火焰寂静了片刻,随后才跳动起来。 “如何模样?” “白衣,黑发,不端正。”相里飞卢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起初以为是妖邪,但后面确认过,没有魔气与妖气……但也不排除妖邪的可能性。” 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那少年清朗的声音和笑颜,低声补充说:“他说他……是凤凰。” 这一次,房间里寂静得更久了。 “罢了,大约确实不是妖邪,而是命数。” 长久的沉默过去后,水镜中的声音模糊而低哑,“算算时间,也该到你历劫的时候了。你本该早在十年前渡劫飞升,可你为了留在姜国,硬是一拖再拖……”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说:“这次是情劫,还不错。本来孔雀死了,我们总担心你飞升遇到雷劫的时候,没人护你,现在看来……情劫总是比雷劫好一些,免得伤筋动骨……” 火苗又晃了晃,随后恢复沉寂。 情劫总是好的,多少带点风月旖旎的意味。多少修真者求情劫而求不得,没有男人会真心讨厌。 但眼前这个,仿佛是那唯一的例外。 相里飞卢却嘴唇紧抿,乌黑的眼睫低垂,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对于这个话题无动于衷。 “前辈们,你们应当知道我前来商讨的,不是情劫的问题。” 火光里似乎传来隐约的叹气声。 风拂过,翻动相里飞卢面前的一本书,随即停留在了某一页上。 那本书古旧而厚重,书页膨胀,显然已经被翻阅多次。 “这本姜国谶纬,你五岁时便倒背如流。我们历代国师,就是靠这些先祖们的预示,与天争一线生机,才使姜国延续到如今不灭。这么多年了,我们以为你的降世,会是姜国这么久以来的最大福音,却没想到到底是……福祸相生。” 那些古老的字样,不知道被他看过多少遍,轻轻抚摸过多少遍。 他看着谶纬中写明了这个国度,如何在漫长的雨季中生长出来,第一任姜国皇帝如何与国师立下历代守护之约,姜国的人民如何一步步地安居乐业……他是预言中最闪耀、最优秀的那一个国师——“天生佛子,不修不法”,注定是姜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个保护者。 他的指尖慢慢往下移动。 而他这个历代最优秀的国师,必将撞上亡国之兆。 ——“凤凰一出,姜国即覆。” “你飞升渡情劫,其实对你是好事,如果合适,未必不能成就一段良缘,我们也都会高兴。只是姜国……大约是你与姜国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但谁能说得清?给他情劫试炼的人,恰巧是一直凤凰。谶纬中所预言的命运,居然以这种离奇的方式落到了他们头顶。 “不会。”相里飞卢沉声说,空荡荡的佛塔中更加寂静了,“没有福祸相生,只会有姜国永存。” 他这句话中的笃定,惹得水镜中的火光突然爆起。 “你糊涂!谁不想飞升?孔雀在时,你也曾经为了他而努力修行,如今真到了这个时候,你却反而要放弃这个机会么……” “十年前我可以不渡雷劫而放弃飞升,而今也可以不渡情劫而放弃飞升。我此心为姜国而生,容不下其他人。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相里飞卢站起身,轻轻合拢书页,转身往塔楼上走去。 “那神若是凶兆,我便杀神。” 青月剑依然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剑鞘寒光闪烁,一如既往。 * 姜国佛塔比城墙更高,一眼可以将姜国国都最繁华的地方尽收眼底。 这最巍峨肃穆的地方,只有一些守卫守在护院外围,还有一些国师台的学徒、云游的僧侣和道人过来借住,九层高塔,越往上走越冷,越暗。 传说中姜国建立在亡灵聚集之地,又因为属阴属水,本来应该兴盛不起来。但这佛塔之下镇着姜国古往今来的所有怨魂,让它们无法作恶,这才有了如今的姜国。 他每天都会走上三遍这条路,踏过蜿蜒盘旋、古朴浸润的砖石,千年前的讲经声依然存留在砖石的缝隙里,最高处的塔楼,有一道横桥,与城门的哨岗连通,留下十三个城门门洞,最中央的那个地方,是他打坐、诵经的地方。 没有任何人陪伴,点一盏灯,手里握着他的青月剑。 他只要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青石铸造的雕塑,姜国来来去去的人都会看见他,随后说上一声:“大师在那里。”能给这个国度带来长久的心安。 今夜有人等在那里,是禁军护送的百姓,在雨夜之下排成长龙,黑夜里,一眼望过去有星星点点的光,后边才发现是带着光的眼睛。 城楼上搭起帐篷和铁锅,供人们休憩。 “大师来了,今日您在神葬祭典中辛苦了一天,本来不应该这时候打扰,但是顺墙那边的几位病人说是撑不住了,实在是难受,所以劳动大师……” “没关系,让他们进来。” 塔内烧着热水,灯光暖黄,热乎乎的,与时不时飘落进屋里的冷雨形成鲜明对比。 进来的是几位消瘦枯槁的老者,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他们不论穿着打扮是贫困还是富有,到这里来时,神情都变得拘谨而恭顺。 相里飞卢逐一把脉查看,低声跟一边的侍卫嘱咐了什么。 “取万草堂的神醒草,水煎服下。第一剂在我这里熬,剩余的各自带回家,每日煎服,不能中断。” “请问大师,是什么问题?” “不妨事,是近日有妖鬼从姜国路过,残余了灵气下来,老幼妇孺根骨不佳,容易被冲克。不满周岁的孩子不能用药,这几日也请女施主带着孩子留在佛塔客苑,我会择吉时消灾。”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塔外:“夜深露重,大雨倾盆,来的都是老人家,恐怕深夜下去不便,诸位等天明再走吧。”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禁军侍卫与宫医送来了煎好的药,分发给众人。 老人家们把自己带来的包裹拿了出来,里边装着麦子、雪烟丝和辣椒串。 “今年收成没有去年好,最好的这一批只有这么点,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师您一定要收下。” “对对,还有我们家新出的布匹,大师回回都分文不取,这些小东西也不值钱……” “我们家养的鸡,大师只吃素斋,可是这鸡多少能帮忙捉捉虫子……” 相里飞卢也不推辞,嘱咐人每一笔都记下来,放入功德库,随后一一认真道谢。 佛塔背靠皇族,金银财宝不收,过于贵重的不收,佛塔只收粮食布匹,转手又以布施人的名义开设赈灾。 天渐渐亮起后,禁军送这他们下城楼,只有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依然坐在角落里,没有动静。 她穿着厚实的斗篷,乌黑的长发散下来,看不清面容,怀里的孩子亦是安安静静。 相里飞卢说:“女施主,我让人送你回客苑。” “佛子,你给他们看了,还没有给我看。” 这女人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微微压低的沙哑的声音。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施主的孩子看过时,为何不当时提出,一起看了?” “当时在看你,无暇顾及。”对方悠悠地说。 这声音虽然低哑,但其中的情绪却真诚而热烈,勾得人心一跳。 相里飞卢生得俊俏,但他从小就身份不同,法相庄严,冒犯他是大不敬之罪,这二十多年间,从来没有女人敢对他说出这种话。 相里飞卢迟疑一瞬,神色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么,施主便过来看看吧。” 那女人伸出手给他把脉,灰色、暗淡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仿佛会发光,一望即知的柔软。 这种感觉很突兀。这个穿着打扮,不该配上这样一只柔软白净的手,也不该有伸手间的隐香。 相里飞卢伸手搭脉,屏息凝神。 他看不出眼前人有什么问题,但脉象却是他生平所见最奇怪的脉象。 他正在凝神细想,却听见眼前人压低声音,似乎是带着些笑意,问了一句:“佛子这么握着我的手,又留我住下,你们人间,不会编排你么?” 姜国一直将他奉为神灵,相里飞卢从没听过这么离奇的揣测,像是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声音里压得更冷了:“施主,请勿妄言。” 下一刻,他也即刻反应过来这人话里的异常来,手里的青月剑快得看不清如何脱出的,寒光已经闪过,斩落一片衣角,与一缕乌黑柔顺的发。 容仪却轻飘飘地躲开了。 同样看不清怎么做到的,他已经坐上佛塔的窗,两条腿随意地垂下来。 粉白的锦衣,像是穿了一层清浅霞光,外边那层斗篷已经揭了下来,怀中的孩子是个障眼法,落地变成了一片轻软的羽毛。 是那凤凰。 “你要干什么?”相里飞卢冷声问道,周身气息一刹那紧绷起来,连带着室内暖融融的温度仿佛都下去了几分。 容仪弯起眼睛,狭长的凤眼带着莹润的光泽。 这次隔得近了,仿佛不像上次那样虚无缥缈,相里飞卢能看见他袖口裁剪细密的绣线。 “我要一个窝,留给你一天准备时间,你可准备好了?” 容仪一伸手,地上那片凤凰羽毛仿佛被什么吸过去一般,又回到他指尖,轻飘飘地摇来摇去,“早上没看清楚,刚刚是凑近了看了看你,你长得真好看。” 第3章 (修改章节提要) 佛门五戒中,有一条就是妄言戒,不能说下流话。 相里飞卢修佛这么多年,一直被当成国宝供起来,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轻浮放浪的话。 他眉心皱起,收间的青月剑刚刚握紧,那凤凰却又从窗台上往下轻轻一跳,须臾间就落到了他跟前,和他只隔着一两寸的距离,呼吸轻轻拂过面前。 相里飞卢指节发力,尚未动作,却即刻发觉自己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容仪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摸上了他的手腕。 相里飞卢的的骨节比他的要大,大而修长,肌肤内侧有常年修书、种药草、持剑而留下的薄茧,十分温暖,带着些许天生佛子驱邪除恶的正气,在这阴雨冷天里,还有隐隐的烫。 周围没有人了,可是塔楼外不时有禁军列队巡逻,恒长、稳定的雨声中,能分辨出禁军踏实有力的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即刻就要靠近门前。 容仪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腕上,肌肤传来的触感微凉而细腻。 他舍不得那温度,摸了又摸,随后才往下,轻轻扣住他的青月剑,好玩似的,弹了两下,青色的剑身发出铮铮回响。 青月剑是姜国历代国师传下来的古剑,真正杀了千年妖鬼的神兵,蕴藏着尖锐锋利的煞气。这把剑连神的躯体都可以破开,如果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根本连靠近都没办法。 ——这凤凰是神,或许不假。 相里飞卢听见眼前人咕哝了一句。 “这把剑太冷了,你要不要换一把?” 或许是真的太冷,眼前人把手缩了缩,又重新沿着他的手腕爬了上去,稳稳地攀住他的手臂,藏在了他的袖子里。 炉火跳动了一下,忽而烧得更旺了,暖黄的火光升腾起来,相里飞卢才正眼看见了容仪的面容:很明艳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得几乎有些逼人。 那双乌黑的眼睛凑得很近,与那带着花香的呼吸一样。 他们距离多近?隔着两寸?一寸?或是两指?一指? 外边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隐约能看见禁军的马灯灯光照过来。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动起来,浑身蓄力,想要摆脱这样的禁锢。 容仪却没有动,他还是凑得极近,认真端详着他。每说一个字,温热芬芳的呼吸就贴近一次。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家有一颗玉菩提,你眼睛的颜色,是菩提叶子的颜色。”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眼底情绪汹涌。 外边脚步声停了一下,问道:“大师,天快亮了,您如果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今日天凉,您一定注意保重身体。” 一门之隔,门内的火光仿佛跟着外边的冷气晃动了一下。 室内一片寂静。 今日值夜的禁军队长察觉出这种安静有些不对劲 ,跟着又问了一句:“大师?” 他又等了片刻,正准备推门进入时,恍惚间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回应:“无事。” 禁军队长身经百战,对各种事情有着格外敏锐的直觉,他听出这一声中有些不对劲,抬眼看见塔楼的门尚未关好,于是迟疑着走近了,伸手去替相里飞卢关好门,余光却一眼瞥见房内的样子:一个穿着粉白衣裳的少年人立在相里飞卢跟前,两个人亲密无间。 卫队长心里一惊,急忙关上门,回头示意其余人快速离开。 人走了之后,容仪也终于心满意足地观察完了他的新任铲屎官,给相里飞卢解开了定身术,随后回头看了看,若有所思:“那个人看到了。” 相里飞卢平生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一刹那脸色就青了,反手就要出剑。 这次容仪没挡,只是原地不动站着,乌黑的眼眸依然盯着他看,若有所思:“你的脾气很大,不过没有关系,我的脾气很好。原来人间的佛子,是有脾气的,也会对人刀兵相向。” 他觉得很新奇,很有意思,见惯了梵天那些千人一面、无情无思的罗汉,他觉得相里飞卢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相里飞卢的青月剑已经出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容仪话音落下来后,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一脸平常,像是没有意识到身处的危险——或者说,没有觉得这是危险。 冷而煞的剑刃只差再用劲一分,就要割破他的衣衫。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仪瞅瞅他:“与你降情劫。看来你记性也不太好,不过也没有关系,我的记性是很好的。” “除了这件事之外?”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有锋利的压迫感,他天生渡魔觉,看一切的视线都审慎、冰冷,已经形成习惯。 容仪有些疑惑:“除了这件事之外?” “姜国是我所守护地界,你如果敢动这里半分,敢伤姜国子民一毫……” 相里飞卢身上的煞气更甚,“不论你是何方神魔妖鬼,我都不会放过。” 容仪琢磨了一下,很诚实地回答道:“我并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相里飞卢看着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线。 窗外忽而响起钟声,是姜国每天天明时的第一声撞钟声响,余音回荡不绝,悠扬宏大,整个塔楼都被这种钟声笼罩。 这一声钟声,也意味着相里飞卢可以休息了。一天中阳气最弱、最容易被妖魔鬼怪趁虚而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容仪转头听那钟声,忽而伸手随手一指,门迎声而开,外边的晨雾与微雨飘了进来,钟声震得砖石间的凹凼波光粼粼。 相里飞卢握着青月剑的手指又紧了紧,视线紧紧地盯着容仪,提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动作来,却只捡到容仪仰起头,眯眼往远处看过去,透过青灰色的天幕与雨幕,扫了一眼整个还在安睡中的城池。 容仪瞅了一眼,随口说道:“你的姜国属水,玄武壁水貐星照耀的地方,我师父本以玄水之力护佑这里,但是他死了,姜国国运必然就此衰微,你也改变不了。不过你和那些人不同,你的寿命还有很长,日后过了情劫,飞升化神,也不会受这些影响……” 相里飞卢冷笑一声:“不劳上神费心,这个情劫我不过,也请上神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吧。” 容仪歪歪头,正准备说话,外边又传来了人声与脚步声:“大师回去歇息了么?我们过来替您守塔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容仪瞅瞅门,又瞅瞅相里飞卢,这次倒是很乖,很自觉地隐去了身形。 来的是客苑里住着的那些僧侣,每天都会跟着相里飞卢修书、修行,也自发地在相里飞卢休息的时候前来替他守塔,只是今天……来得有些早了。 “禁军统领叫我们早些来,说佛子您有一些事,恐怕耗费心力,要我们早些来替……” “无妨。”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在旁边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的容仪,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回来,淡声交代事宜。 天慢慢亮了,相里飞卢讲完后,又多花了一些时间替人解惑、讲经。 容仪从来不爱听这些东西,原来在梵天听明王们讲经,他必然是第一个睡着的。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 角落里的少年换了个姿势,眼皮子直往下坠,倒是很放心大胆地找到了依靠——靠在了相里飞卢平日里坐着的地方,顺手摸了那本厚实的姜国谶纬抱在怀里,用来搁下巴。 相里飞卢的声音停了停。 “……大师?”旁边的僧侣有些疑惑地抬起眼,也只敢偷偷觉得不对,不敢长时间看他。 相里飞卢继续握着经书,接着讲道:“须菩提言,以三十二相观如来……”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角落里的少年又换了个姿势,往炉火边靠了靠,眼看着门开着,吹进来的风卷着火舌往上刮,快要燎了他的头发,以及怀里那本古旧的谶纬。 相里飞卢又停了停。 这次他没等其他人问,停了话头,说:“改日再讲。今日无事,你们不用替我,回去多睡一会儿好觉吧。” 人又一个一个退去了,相里飞卢关上门前,抬眼看去,容仪却仿佛知道了一样,困倦地睁开了眼睛,跟着爬了起来。 那怀里的书,也就随便一扔,丢在了一个蒲团坐垫上。 容仪问:“你终于要回去睡觉了?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吧?” 相里飞卢沉默不言,只是眉头紧皱着。 他俯身拾起那本谶纬,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仿佛容仪碰过的东西,都变得脏了起来。 沿着最高的第七层塔,往走廊转到尽头,就是他的卧房。 房里的一切都干净古朴,简单得接近简陋。 容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相里飞卢进门后,反手关上门—— 却见到容仪非常自然地穿墙而入,随后眯起那双凤眼,打量了起来。 “这是什么床?”他一眼看到了相里飞卢的卧床:一张半旧的木制拔步床,上边铺着简单的床褥和被子。 “凡间的床。”相里飞卢声音平静而冷漠,“这里没有给上神睡的地方。” “那你没有给我准备窝吗?”容仪想了想,“我看你给其他人都准备了窝,在这个塔的第一层。” “客苑只给云游的学者、僧侣,以及前来住宿的施主。”相里飞卢开始净手洗漱,“上神衣食无忧,何必与凡夫俗子抢夺一间客房。” “那我不和他们抢,我就在你这里睡觉。” 容仪又开始研究起来。 他找到了相里飞卢放在桌边的一把桐油纸伞,“这是伞么?” 梵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永远风和日丽,容仪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别的天气,更不用说接触伞,这一切都是他在话本里看见的。 相里飞卢却没回答了,他和衣上了榻,准备休息。 容仪见他已经上床了,于是又回头,开始找自己的窝——相里飞卢房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找不到,只有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茶具,一个茶壶,两个茶盏。 容仪拿起其中一个茶杯端详:青瓷的茶盏,杯口很圆,就是有略微的小。 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把茶杯放了回去。 相里飞卢扯过被子,听见房里没声音了,本以为容仪已经离开了,却听见了很轻微的刮擦声响。 他睁眼看去,望见桌子正中……蹲着一只硕大的凤凰。 容仪变了原身,雍容华贵的一只神鸟,两只细长的爪子蜷缩了起来,居然很稳当地在茶盏正中站住了。 那么一点小小的杯口,不仅塞了两只凤爪,很辛苦地托住了这只凤凰的屁股和尾羽,呈现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模样。 容仪见他睁眼了,友好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佛子有心了,只是我觉得,这个窝漂亮是漂亮,可是或许有点小,还有点硬……” 相里飞卢:“……” 他重新闭上眼,不问外物。 外边的雨下大了,雨声淅沥,渐渐替代了房中其他的声响。 容仪没有声音了,相里飞卢翻了个身,望见这只凤凰真的以这个姿势盘起来,歪头睡着了。 他有些疲倦了,也不想应付这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的神明。 只要自己漠视不顾,这只凤凰应该会自己走吧? 迷蒙间,困意渐渐上涌,相里飞卢梦见了一些往事。 他很少做梦,或许是因为心思一直为姜国绷紧着,没有时间来做梦,可如今孔雀已死,神葬刚刚结束,太多的事情压在了一起,反而不平常了起来。 他梦见他还小的时候,他师父还没有离世,带着他编写、批注姜国国史,撰写谶言。 他师父说:“你出现在佛塔下的那一天,姜国皇都来了七十七只青鸾,盘旋不去。你这一声,注定与神鸟结缘。” 随后又是另一个梦,梦里他什么都看不清,连自己都看不清,只记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黑暗幽闭的角落,袖中笼着一只毛绒绒的神鸟。 那羽毛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轻软与柔和。 他没有见过孔雀原身,更不要说揣在袖子里摸一摸。 孔雀是护国神,他亦从不逾矩,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姜国,好像还能说千言万语,但除了姜国,也说不了其他的什么。 …… 雨声还在继续,天应该亮了,但室内却更暗了起来。 他依稀听见杯盏碰撞的声音,一刹那也忘了自己的房中是不是还有别人——但下一刻,他从梦中醒了过来,神志抽离,有什么微凉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人宽了外袍,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钻过来,乌黑的长发带着花香与露水的气味,先是凉,随后是蔓延散开的热度,暖烘烘地在彼此间升腾。 容仪眼睛闭着,扒着他一条胳膊,嘴里咕哝着,显然也不是跟他讲道理:“你不要睡觉了,我要睡这个窝。” 第4章 少年人的身体很软,很温暖,柔顺光滑的发丝跟着贴近,微凉地擦过手心。 容仪调整着姿势,迷蒙间觉得相里飞卢的腿碍事,膝盖跟着顶了上去,要他挪开。 他很快发觉顶不开,下意识地想伸长脖子去叨他,又忘了自己现在不是原身,头刚低下去,就撞到相里飞卢的胸膛,硬实滚烫。 他不动了。 枕头太硬,他缩回来扯过被子,觉得怀里终于有了依靠,于是满意地陷入了深眠。 相里飞卢一床薄被,一大半都被他扯去了。 他靠过来的那一刹那,相里飞卢浑身绷紧,犹如被烫了一下,退后让开,脸色铁青地坐了起来。 容仪浑然不觉,只动了动,剩下的那四分之一被子也揽了过来,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他是凤凰,又是明行天运,本来不畏寒冷,只是看着这边的人类都在窝里放条毯子,他也学着裹一裹。 佛塔除了第一层与塔外的护院外,其余的塔室都存放着大量的经书与文卷,这一层楼也并无别的地方可去。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就地打坐。 房中只剩下容仪轻浅的呼吸声。 这只凤凰睡着的时候,真正像个普通的少年人一样,神情带着某种迷茫和娇憨,肌肤莹润,呼吸温热。 窗外天色由暗到明,雨声渐渐地小了。 相里飞卢气行多个小周天,自在法决又过了一遍,到了正午,他听见钟声响起,是他该去宫里的时间了。 他每日卯时睡,正午起,一丝一毫都不差,比姜国的报时鸟更加精确、严密,风雨无阻。任何人都有懈怠的时间,只有他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不能出。 他垂下眼,注视着容仪,碧绿的眼幽暗而复杂。 容仪仍然没有醒,全然毫无防备的姿态对着他。 青月剑仍然在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就能抽出刀刃,刺入这少年人的胸膛。 谶纬的话回响在他脑海中。 ——“凤凰出,姜国覆。” 檐下雨珠滚落,风吹拂过,容仪似乎觉得这声响烦,睡梦中又动了动,往温暖的地方挤得更深了一些。 他注视了容仪片刻,青月剑调转了方向。 相里飞卢起身换衣。 出门之前,他想起容仪昨天轻轻松松穿墙而过的模样,反手一道符文刻下,将容仪幽闭在这个房间里。 这符文威力无穷,他这么多年也只用过一次。 那时北方鬼族侵入,孔雀坚持要替他御敌,他学来了囚神的法术,将孔雀与其他人全部囚在姜国境内,只允许他们护法,不允许随行。 随后他带着一身伤全胜而归,方才解除了这个封印。 他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需要在佛塔里用上这道符文。 * “孔雀身死,姜国周边危机四伏,佛子,从此以后无人为你护法,其实不止朕……” 皇帝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兴许也是因为天凉,难免有了一些伤寒之兆。 “朝臣与民众,也都希望大师您能休息一下。这次南部的渡厄消灾,朕指派了旁人去做,周围防线,也安排了除妖师镇守。毕竟……” 毕竟孔雀死了。 如同人卸一臂,不会不痛。 “我因修行,无须休息。”相里飞卢声音没有什么变化。“陛下多虑了。” 皇帝抬起眼看他,神情复杂,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三十岁继位时,为他主持登基的就是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身份特殊,也是姜国唯一一个不用对任何皇族俯首称臣的存在,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提剑入朝堂的人。 那时相里飞卢就是二三十出头的模样。 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已有斑白鬓发,相里飞卢却仍然是原来的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已经成为姜国的象征,一枚永驻的定心丸,和他的青月剑一样,仿佛长存千年不灭。 只是一根弦绷得太久,太紧,别人也会担忧。 “南部渡厄,我明日即启程,陛下在宫里,如有要事,即刻传书。”相里飞卢说。“我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皇帝踌躇了一下:“这固然叫朕放心,只是,我听说佛子你……近日是否有其他要事?” 姜国谶纬,自古只掌握在国师手中,历情劫的事情,只有相里飞卢自己,与水镜中的亡灵们知道。 相里飞卢抬起眼,幽暗翠绿的眼如同墨玉。 皇帝咳嗽一声:“我是听禁军进言,佛子身边似乎多了一个貌美少年。” 昨晚的事,今天正午就报到了皇宫里,禁军队长的嘴巴很利索。 皇帝见他没说话,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朕以为,有生之年,能替你与孔雀大明王菩萨主持一场神婚,如今,佛子如果身边来了新人,那么至少这次,别再错过了吧。” “昨日的那少年是个意外,我自会处理。” 相里飞卢沉声说道。 “我亦从心底敬仰孔雀大明王,不曾有僭越之想。佛家清规戒律在此,我此生不会破戒。” 外边仍在下雨,侍卫与宫人护送相里飞卢回佛塔。 以他的地位,本来什么排场都能有,但相里飞卢只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屏退众人,一个人来来去去,身形清俊而挺拔,比他那把剑更加挺直。 “大师这个人啊……” 皇帝低声叹气,向旁边招了招手。 在另一边偷看了半晌的小皇子奔过来,扑进他怀中。 “父皇,大师也可以成婚的吗?” 孩子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雨中挺拔劲瘦的人影,童言无忌,“大师,不是和尚么?” 皇帝抱着他,拍了拍:“他是佛法化生,本身已是佛门人,不需要像凡人的和尚一样,守戒修行,剃度皈依。” “也正因如此,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未戒除过,我们才担忧。” 皇帝叹了一口气。 “出家人本该心无挂碍,我们姜国,到底还是耽误他了……” 相里飞卢回到佛塔下,远远的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 平常热闹的客苑没见着什么人,走上塔楼楼顶,却发觉廊下层层叠叠挤了许多人,闹哄哄的。 大多是姜国民众,而且个个手里都拿了东西,眉开眼笑地讨论着什么。 他的佛塔还没这样热闹过,那些人见到他来了,都纷纷噤声问好。 只有昨夜上来看了病的几个老人家说话稍微多一些:“大师回来了,昨天天暗没带来,今日再带几串辣椒过来,大师和小公子也去去湿气。” “是的是的,小公子看着身量单薄,穿得也单薄,还要喝枸杞姜汤才好。” 相里飞卢顿住脚步,听明白这几句话之后,隐约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卧房的门大开着,远远地能看见一个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人坐在门口,两手托腮,正眉开眼笑地跟别人说着什么。 他快步走上前,浑身冷气,上前将其他人挡在身后,低声嘱咐一旁的禁卫军:“护送各位回去。” 他一开口,周围都冷了下去,只有容仪一个人仰脸瞅瞅他,乌黑的眼底闪着光。 相里飞卢手指骨节泛出白色,冷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虽然一向沉默淡然,但在别人眼中,一直都是温柔持重的样子,从来没有过这么疾言厉色的样子。 连禁军队长都吓了一跳:“这这,大师,小公子也没做什么,只是他坐在门边,与人闲聊了一早上而已……” 一旁一个没走的阿婆也跟着说:“是啊是啊,小公子陪我聊了一会儿,这孩子也是乖,我们问他为什么呆在这里嘞,他说是大师不让出来。我们让他出来走一走呢,他也还是说大师不让出来,又说可以呆在门边,与我们说说话。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公子,大师在哪里捡来的这么个宝贝?” …… 相里飞卢拎起容仪,转身关上房门,动作里已经带上了压不住的怒气。 “我警告你,不要与姜国人接触。” 那双翠绿的眼底藏着冰冷的怒气,却让人感到滚烫而温暖。 容仪也不说话,就是瞅着他,凤眼微弯。 片刻后,他忽而伸手上来。 相里飞卢一怔,躲闪不及,让容仪的指尖碰上了自己的眉骨,微凉,呼吸又温软地拂过他唇间。 “你的眼睛很漂亮。你为他们发怒的时候,更漂亮。我喜欢看你的眼睛。”他听见容仪的声音说道。 “我第一次与人说话,那些人,我能看见他们余下的阳寿,并不长。我不明白,你因为他们可怜,所以要留在这里吗?” 他仍然是昨天晚上的神情,带着观察与好奇,仿佛也不为他刚刚的凶神恶煞而生气,真如同鸿蒙初春的一只鸟儿。 他是一只脾气很好的凤凰。 相里飞卢猛地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冷了:“上神,我没有时间陪你耗,情劫我不历,也请上神回你的地方去。” 容仪又想了想:“可是我很喜欢你,而且我的任务完不成,也没有办法回去。你总要试一试吧?我知道我们凤凰或许名声不太好,总有人说我们娇气,可是我很好养的。而且,你也养得不错,我很满意。昨天的窝,我很喜欢。” 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喜欢,伸手拿起桌上的杯盏,却没想到卡擦一声,杯子在他手里裂开了。 应该是昨天被撑裂的。 容仪默默放下杯子,极力想把这件事情揭过,又瞅瞅他说:“……我饿了。” “上神大可回梵天,姜国没有练实与醴泉,养不起凤凰。”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容仪也不生气,他又自己找了找。 相里飞卢的房间里昨天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他今天在门口蹲了几个时辰,替他要来了很多东西,填满了整个房间。 他迅速注意到了刚刚那位阿婆送来的东西——人间的辣椒,红艳艳的,是他喜欢的颜色。 他记住那位老婆婆说这个东西可以做了去除湿气,是可以吃的。 他拿起一串辣椒,充满兴趣地观察了一下,然后咬了一口。 相里飞卢转头来看他,眉头皱了起来。 容仪第一口没尝出味道来,又咬了第二口。 片刻后,辣劲儿才上来,容仪整个脸色都变了,想吐又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汪汪地赶紧把其他剩下的都丢去了一边。 “人间的东西,都是这样的么?我不如回梵天一趟,给你们摘些果子来吃吧。哪怕是蟠桃,都比这个好吃。” 他对相里飞卢生出了几分同情:“原来你是吃这个长大的。” 他辣得气都喘不匀,呼呼的,嘴唇红润,眼睛也跟着一起红了。 他瞅着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也看着他。 相顾无言。 半晌后,相里飞卢伸手拿起茶杯——没被这只凤凰坐裂的另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冷茶递过去。 随后,他俯身捡起那串被容仪啃了几口的辣椒,和其他的东西一起收了收,放在一边。 这些百姓知道他平时不收太多的东西,趁着他不在,反而什么都送了过来。 除了晒干的辣椒,还有风干的腊肉,成串的大蒜和麦子。 他随手抓了一把麦子,递到容仪面前。 容仪还是眼泪汪汪地瞅着他。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只有这个。” 容仪认真端详了一下麦子,用指尖捏了捏:硬硬的,也没什么香气。 他迅速丧失了兴趣,开始寻找其他的疑似食物——他很快摸出了一个送来的小盒子,因为闻见了花果的味道,高高兴兴地打开了。 可是这个盒子里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一种滑腻的凝膏,凑近了闻一闻,还带着一些药味。 “这个是什么?”容仪咨询相里飞卢,“能吃吗?” 相里飞卢垂眼一看,膏药盒上刻着几个字: “刮取涂抹,消肿止痛,男子特用。” 第5章 容仪也要凑过去,观察那几行字,可相里飞卢却把东西收走了。 “不能吃吗?可是是果子味儿的,很香,是干什么的?” 他伸手要抢,可是相里飞卢动作比他更快,须臾间就已经找不到这东西的影子了。 他抬头看,又找到了相里飞卢和那一晚相似的神情——他扮作女人,给他扣着手时的神情,那双苍翠而温柔的眼里带上一闪即逝的无措,和为了掩盖这种无措而更加浓郁的沉稳和冰冷,这样的可爱仿佛要随着一起蔓延上耳根,也让耳根泛起微红来。 炉火燃烧着,佛塔檐下滴滴答答落着水,除此以外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相里飞卢会做饭。 只是在姜国皇都内时,饭菜都是内宫送过来,或者他下去和其他僧侣一起化缘苦行,不计较味道,只为果腹。 干麦子,他也吃过,炒熟后磨成粉,他与边关军士驻守,在雪原上架起锅炉。 这种粉末和雪水、带着咸味的草苔一起煮,已经是边关将士们难以奢求的一餐美食。 因佛塔内藏着万卷经书,地宫中也存着舍利,除了暖炉,他从不在佛塔中用火,也不要说这时候去给一只凤凰做饭了。 相里飞卢看了看容仪今天给他讨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在其中寻到一些百姓送的馕饼,伸手拎起一提,送去炉火中烤热。 火舌舔着面饼,另一面覆上干净的草木灰。 相里飞卢垂眼看着,翠绿的眼睛里映着暖洋洋的火光。 片刻后,那饼子烤得金黄微焦,相里飞卢再拿出来递给容仪,声音不咸不淡:“这个如果吃不下,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上神了。” 容仪端详了一会儿后,倒是高高兴兴的,撕下一小片送进嘴里。 他是凤凰,带着火的业力,自然也不怕烫,这么一小片,他观察了很久,又咀嚼了很久,神情里带着某种虔诚。 等吃出面粉的那种香气时,凤眼才弯了起来,眼神闪亮:“好吃。” 他一个人就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捧着一个饼,认真地吃。 相里飞卢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他起身去收拾明日出发南下所用的物件,垂下眼一一清点,动作细致而有调理。 今天容仪讨来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挨个收拾好,再找出除障香、药师香等和合香品、阏伽器和经文等,一一带上,再分出一部分留在皇都。 今日他去见皇帝,皇帝已经出现了伤寒之症,邪风侵体的表现。 其实孔雀死后,姜国运势衰落的种种迹象,已经在慢慢浮现。 不论是皇帝还是百姓,宫内还是宫外,昨天那一批被妖怪灵气冲克的人,也表明了从前这固若金汤的城池有了裂隙。 好在皇都除了他,多少还有其余可用之人,暂时不用太过担心。 这次出事的是南方。 姜国南边的青月古镇,有一处充满灵气的地涌冷泉,是从前上古神灵们的战场所遗留之物。传说那是诸天星官创立之初,某位上古神灵封存的眼泪,只是具体是哪位神灵,却没人说得清。 这眼泉水属阴,也是姜国龙脉的一处风水眼,各路妖魔对此垂涎欲滴。 姜国自古分拨神官、仙长前往镇守,相里飞卢也是每年春夏,都会前去检视。 只是这次,南边传来的消息是遇到了十分强悍的妖魔,难以抵挡,故而上报皇都,请求支援。 “你是要出远门吗?” 室内很安静,只有炉火跃动的声音,容仪还是捧着饼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歪头看相里飞卢整理东西。 相里飞卢动作顿了顿,还没回答,容仪已经动了动指尖,房里的东西跟着升腾、移位,旋转着收进了一个储物戒内,随后在相里飞卢的包裹上稳稳地停住。 “那我只有这些东西要带,到了那边,你会重新给我准备一个窝的吧?” “上神,我此行是去南方渡厄,当不得儿戏。” 相里飞卢目不斜视,低头把那枚储物戒放到一边,“我也没有时间陪你消遣,姜国周边妖邪重重,危险万分,我更无暇顾及你。” “可我是你养的凤凰。”容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是这里的护国神。” “凤凰属火,与姜国水德相克,你当护国神,我拦不住,但你什么都不要动,尤其禁用法力。”相里飞卢沉声道。 容仪想了想:“不用法力么?好。还有呢?我既然是你养的凤凰,那么我现在也听你的。” 他似乎就没考虑过相里飞卢不想带他的可能性,只是非常自然地规划了起来明天的打算。 相里飞卢将行囊收拾好,提起放去门边,预备明日让人收整,淡淡地说:“除此之外,你就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他走到门边,一如既往,手里紧握着青月剑,身姿笔挺。 容仪警惕起来,似乎是怕他跑了:“你要去干什么?” 正午刚过,雨水渐消,塔楼高处,雾气弥漫,门一开,乳白色的雾气随着风涌进来。 相里飞卢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容仪:少年人手里还握着滚烫的饼子,两条修长的腿盘起来,很不规矩地歪在椅子上,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或有几缕贴住脸颊。 这凤凰是天生明行,大概也没人教过他吃相,烤饼上面沾了灰,他咬一口,发白的炉灰跟着就沾在了红润的唇边,咬一口吃的,腮帮子跟着鼓起来。 相里飞卢淡淡说道:“去塔顶守国都。” “哦。” 容仪立刻放心了,他接着努力吃饼子。 相里飞卢没见过在他面前有这种吃相的人;这种烤饼烫而干,很少有人能直接吃下去,通常还要撕碎了泡进汤里,容仪却好像连水都不知道喝。 他看了一会儿,提剑出门。 禁军队长在廊桥对面守城门,看见他出来了,遥遥地对着他拱了拱手,笑得很灿烂——好像跑去宫里说八卦的人不是他一样。 相里飞卢耳力好,他立在塔拱门前,依稀听见那边笑了一下:“大师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了,我们打招呼,他还是连个回应都不肯。” 其他人跟着笑:“还不是队长您惹大师生气了——今日值班没见到,大师真的藏了个小美人在屋里?” “我也值班没见到,可我昨晚上见着一个背影,那叫一个俏……” “再说了,大师慈和,是不可能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你们一个个的巡逻时也惫懒,有空闹大师,没看见大师那把剑却是真的从不离手,他不还礼,你们也不想想为什么,没出息。” 佛塔和城门瞭望台遥相对应,都要守着,且都要一守整天,故而两边关系最好。 相里飞卢随手取了一只信鸽,提笔写了简略几行字,放飞了送过去。 “明日天明南下动身,尽快启程。” 另一边禁卫队长接到这封信,有点诧异:“大师这么早走?原先定的是下午。可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吩咐?” 相里飞卢想了想,再提笔写了一行字:“另需劳动你们,待我南下后,每日取鲜果、清泉水送来塔上,放在我房中。” 墨迹乌黑莹润,相里飞卢注视着笔迹慢慢干透,再添了一句,“严防死守,勿与房中人接触……切勿被其外表迷惑。” 他依然没有撤掉房中的那道囚禁神的法诀,明日等他提前出发,容仪只有老老实实呆在里边。 ——只是,恐怕也有隐患。 他不在,这个邪神一样的护国神,会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来,也未可知。 禁军队长手脚利落,还没到明天启程,天亮前已经派人送来了鲜果和清泉水。 相里飞卢卯时下来,带着一身寒凉晨雾回来,低头看见禁军那边找来的是新鲜的脆柿与葡萄、柑橘。 姜国已经入秋,又是连日寒凉,葡萄与脆柿上边结了糖霜,果香四溢。 相里飞卢弯腰提起,推开房门。 门口的禁制法诀没有任何变化,容仪应该没有试过动它。 桌上放着一块啃了一半的饼子,还有一个变化是:原来只裂了一个杯子,现在裂了两个。 相里飞卢把东西放下,抬头看去,他的床上拱起了一团东西。 容仪变了原身,一大团毛茸茸的凤凰就盘着杯子团在他床上,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核心位置,已经睡得很熟了。 睡梦中,这凤凰还时不时发出一些类似吹口哨的鸣音,相里飞卢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这恐怕是凤凰的呼噜声。 容仪此人,与其说像神,不如说更像妖,灵识未开,纯然蒙昧。 他和孔雀是两个极端,时至今日,相里飞卢才有隐约的实感,或者说被迫认清了这个事实。 他身边来了一个他完全没接触过的、降临姜国的新神。 他放轻动作,将鲜果放好,茶壶里的茶叶倒了,洗净后换入清泉水。 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相里飞卢听见外边有鸟雀鸣叫的声音,往外看了看。 天气越来越冷,姜国还有一些没有南下的鸟儿,和佛塔的鸽群一起,时长跑来屋檐底下讨要吃食,偶尔依偎着人取暖。 这佛塔里的人都常常喂养它们。 相里飞卢随手将昨天容仪剩在桌上的半张饼和麦子拿了出去。 这些鸟儿都不怕生,也和他相熟了,争先恐后挤着过来,啾啾叫着抢食吃,一派热闹活泼之景。 身后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床上的凤凰哨子一样的呼噜声停止了。 相里飞卢偏头看了一眼,见到容仪把脑袋埋在羽毛里蹭了蹭,随后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 样子是神鸟的样子,声音却还是容仪的,微微沙哑带着睡意:“佛子,你回来了。” 鸟儿们还在争相往他臂膀、肩膀上跳,毛茸茸的挤来挤去,鸣叫声清脆。 容仪抖了抖羽毛,脑袋歪了歪,有些疑惑:“它们也是你养的鸟吗?” “信鸽为皇室所养,这些不过是未曾南下的野雀。” 相里飞卢随口说。 容仪又歪着脑袋,抖了抖羽毛,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既然它们是野的,那你,不喂喂我吗?” 相里飞卢动作顿了一下,下一刻便见到容仪又化回了人形。 少年人揉揉脑袋,顶着一头凌乱的乌发,眼尾发红,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 他朝这边往过来,却不是看着相里飞卢,而是盯着那些鸟雀,眯了眯眼睛。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感到自己手边的鸟儿们都抖了一抖。 凤凰威压无声释放,万鸟之王的天生慑服力,让这群鸟儿们感受到了极其恐怖的压力,再也不敢多呆,反而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像是逃难。 相里飞卢:“……” 容仪满意了。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桌上的水果,眼神一下子又亮了起来,满身戾气瞬间收敛,称得上一声收放自如。 他赤足跳下床,先观察了半晌,拿了一个脆柿,张口就咬,下一刻又吐了出来。 他捏着这被咬了一口的柿子,望向相里飞卢:“涩的。” “剥皮吃。”相里飞卢耐着性子。 或许是知道随后要走,而容仪出不来,他也难得对这只凤凰有了几分好耐性。 容仪低头剥了一下,新鲜脆柿果皮紧实,很难剥,皮没掀掉,反而汁水沾了一手,粘哒哒的。 “我原来吃练实,也是要剥皮的,不过在梵天的时候,都是小龙给我剥皮。” 容仪想了一下,突然又记了起来自己的“好养”人设,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么,这个东西,好像也没有练实好吃,我换一个其他的尝一尝。” 相里飞卢就看着他在剩下的东西里挑挑拣拣——除了脆柿,还有柑橘和葡萄,一个比一个难剥,一个比一个粘哒哒。 容仪有点迷茫。 相里飞卢淡声说:“给我吧。” 他冲容仪伸出手。 那柿子他能认出来,是东边街市开果园的小贩那家买的,是整个王城里糖霜最多、最多汁爽脆的柿子。 他刚记事时,第一次随佛塔僧人去街市上化缘,就认识了那家人。 那时他还小,哪怕知道寺里师父说不是乞讨,而是为结缘,也依然觉得脸热难堪。 可他是天生佛子,甚至要走在僧侣们的最前,因为姜国人民信服他、爱戴他。那时他敲开的第一家门,就是那个果园摊贩家的们。 他们给他们拿来了早已准备好的脆柿,他还记得老摊主彼时慈和高兴的笑容,还有嘴里念念有词的口头禅:“这不就是枣树上结柿子,小事。佛子以后一定常来啊,咱们家的果子好吃着呢,不比别家差!” 他垂眸抱剑,替他剥柿子。 他的手很巧,因为常年侍弄草药、给人看病,是一双很温柔的手,指节修长,肌肤白皙,带着花与檀香的香气。 剥着剥着,眼前就凑来了一个脑袋,容仪像是忍不住好奇一样,又撞过来,认真看他的眼睛,还伸手想要摸一摸—— 相里飞卢那双苍翠的眼底,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奇异颜色,如同沉入日光照耀的水里,一轮碧绿的翡翠,随后被波光映照得一样温柔。 这种温柔是他前所未见。 相里飞卢这次没反应过来,可容仪自己反应了过来——他指尖还沾着柿子的汁水。 相里飞卢察觉那温热呼吸凑近了,轻软的发丝也跟着凑进了。 微风拂过,容仪张开嘴,轻轻咬住自己的指尖,红润的舌头舔了舔,在肌肤上留下浅浅水光。 楼下隐隐有响动,应该是禁军过来,准备送他出城了。 容仪还凑在他跟前,视线转到了柿子上,整个人几乎要往前倾倒,栽在这个柿子上。 相里飞卢压住呼吸,往后退了一步,将刚刚剥好的脆柿递过去 ,仍然是淡声说:“……好了。” 容仪欢欢喜喜地拿了过来,这下站定了,开始卡擦卡擦啃柿子。 相里飞卢往外看了一眼,声音没什么波动:“我近日南下,请上神好好待在佛塔中,当然,如果上神不习惯,也可以回梵天。每日会有人来送鲜果与醴泉,上神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提前告知我。” 容仪本来在开开心心啃柿子,这下听了相里飞卢这么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不打算让我一起走吗?” 他歪头看了看刻在门边的法诀:“这个你昨天早上就刻下了,我本以为你只是不想让我与你的姜国人接触。” “我同上神说过,南边危机四伏,上神呆在这里,对你我都好。” 相里飞卢往外踏出一步,一道门隔开他与容仪两人。 他暗自思忖着,自己这一趟来回所需要的时间——容仪不是孔雀,他尚且没有摸清他的底细,现在不论如何对他,都难以成为万全之策。 实在是个麻烦。 容仪也思考了一下。 他连柿子都不啃了,诚恳地说:“我很乖的,而且如你所见,很好养。我既然是你养的凤凰,也会听你的话,你要驱除妖邪,身边多一只凤凰,总没有坏处,你觉得呢?” 他看着相里飞卢沉静思索的样子,认真建议道:“有人养的凤凰,会很听话,可是没有人养的凤凰,说不定会不听话。你很喜欢你养的那些寿命很短的人类吗?还是你喜欢那些野的雀儿?你不喜欢我和他们接触,可是我如果呆在这里不动,也可以和昨天一样,跟他们说话的。你喜欢这样吗?我记得你不喜欢的吧?” 相里飞卢的眉头皱了起来,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你——” “你看,你的脾气是很大的。我只想跟你商量一下……” 容仪还是笑眯眯的,相里飞卢周身气息却直接冷了下来,握着青月剑的手泛出白色,“你要动他们?做梦。” 容仪瞅瞅他。 相里飞卢站定不动,依然在门边,神色更加冷峻。 容仪知道他改变主意了。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包括他的三十六位前任们。 “上神在人间,须记得这一点。这个国家,在你之前,在你之后,神魔妖鬼,都需我过问。” 相里飞卢沉声说。 容仪认真记下:“好,那我可以跟你一起了?” 他又歪了歪脑袋,一头凌乱的发丝跟着一起晃来晃去:“那你还可以帮我梳梳毛。” 下面的人声越来越近,姜国都城正在从睡梦中苏醒。 相里飞卢眉头还皱着,低头去看门边的法诀,然而他还没动手解开它——容仪却直接跨了出来。 少年人胡乱披着一件外衫,头发是散的,眼神也带着困倦,连鞋也忘了穿,赤着一双脚踏过,脚趾莹润白净,就像每一个放浪形骸的世家小公子一样。 然而他这一步踏出,铭刻的强大符文受到业力感应,在这一刹那生出了无形的、强劲的气浪。 水火相斥,空气里瞬间充满了逼人的焦灼之感,如同一柄烧得滚烫的刀刃,直逼喉头。 走廊外的一株兰草即刻枯萎、衰败、叶子飞快地落下,紧跟着,连庭院中央那颗生长百年的榕树,也瞬间凋敝下来,黄色替代了绿色,雨水蒸腾为灼热的雾。 孔雀大明王也无法破开的咒术,此时此刻,轻轻松松被焚为灰烬。 这种力量,让相里飞卢立时回忆起容仪刚刚望向那群鸟儿的那一眼——纯粹的、可怖的业力。 不是因为出不来,仅仅是因为此刻才得到他的默许。 纯真少年的外表之下,蕴藏着无法估量的恐怖力量。 是为明行。 不止那些鸟儿,甚至连相里飞卢自己,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等到回神过来时方才发觉,掌心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而容仪仍然歪头端详他,似乎是看不懂他的情绪。 他于是想了想,又变回原身,拍拍翅膀落在他肩头,盘上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好,我都记得。” 第6章 凤凰身体柔韧,很会盘人。 容仪两只玉一样的爪子踩在他肩膀上,两只翅膀暖呼呼地拢起来,贴在相里飞卢脸颊边,赤金色的羽毛流光溢彩。 这么大一团凤凰,可是羽毛却是出人意料的柔顺轻软。 相里飞卢缓慢松手,冷汗渐消,他将刚刚差点被逼起来的法印压了下去。 这种温暖仿佛给了他一种错觉——刚刚一瞬间破开他结界的那个人仿佛不存在,而只是一只爱撒娇打滚的鸟儿而已。 相里飞卢伸手要把他拎下来,可是容仪却十分灵活,他伸出右手,容仪就往相反的地方钻。 相里飞卢耐着性子跟他缠斗半晌,终于把他的爪子捏住了揪下来,容仪却又顺水推舟,蜷缩在了他的怀抱里,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的下巴,蹭来蹭去。 相里飞卢:“……” 他也无法,且不欲与他多浪费时间,由他去了。 禁军队长已经上来了:“大师,我们护送您出城,随行人员也已经等候在塔下。诶,这是……这是什么鸟?” 禁军队长看了一眼相里飞卢怀里的容仪,一时间惊异得眼睛都瞪大了:流光溢彩的羽毛,在这阴沉的雨天里,如同一团火焰照亮人的眼帘,夺目而尊贵。 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绝非是普通的凡鸟! 相里飞卢顿了顿,漠然说:“捡来的,不知道。” 容仪从他怀里抬起头,瞅他。 相里飞卢把他摁下去,淡声对禁军队长说:“现在就出发吧。” 禁军队长眼巴巴地看着他怀里的凤凰:“捡来的?大师你在哪儿捡来的,我也想捡一只……我可不可以摸一摸?这鸟看起来挺好摸……” 他伸出手,还没隔着五六寸的时候,容仪就伸长了脖子,瞄准后狠狠一叨,吓得禁军队长瞬间窜开老远:“怎么这么凶!” 容仪施施然地缩回脖子,又拱在了相里飞卢怀里。 相里飞卢虽然在佛塔修行,但是从小也随过老主持远赴边关驱邪除妖,为执掌青月剑,练剑强身也没有一天落下过,身上稳健有力,胸膛也坚硬而温暖。 容仪美滋滋地靠着,被相里飞卢抱着——准确的说,是他强行挂在他胸口,这样下了佛塔。 禁卫队长在旁边,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想摸不敢摸,然而,看久了这只鸟把脑袋贴在相里飞卢胸膛前的模样,也会觉得有点奇怪。 就好像他们的佛子大师……被一只鸟,揩油了一般。 “南边最近妖鬼横行,听前任国师大人回报消息说,青月镇近日也因为大水的缘故,气息混乱,妖气、魔气、人气混淆不分,已经陆陆续续有好些修行的弟子被伪装成人的妖魔鬼怪骗走,剜心吞食,也请佛子路上一路小心。” “无妨。” 相里飞卢握紧青月剑,一只手抽出剑刃,青色的剑刃削铁如泥,稳稳插入地底,另一手指尖结印。 风沙雨水飘起,自青月剑的位置,往外蔓延、重开一层法印结界,淡金色的佛光冲天而起,以佛塔为中心,逐渐往上爬升,笼罩整个姜国王城。温暖、宽厚的气息稳定地护住了这一方土地。 “我不在这里,也请诸位多保重。” 相里飞卢一切从简,车马和随行人员一裁再裁,只留了必要的车夫和随侍来搬运东西。 他昨日打点到今日,收拾、整理出了几大箱子上好的神药与法经,都预备带去青月镇。 容仪跟着他进了车里——他一眼就看见最中心的地方放着一个圆圆的织花坐垫,立刻欢快地拍拍翅膀飞了过去,盘旋蹲好,拢了拢翅膀。 相里飞卢的位置被他占了,倒是没说什么,坐去了另一侧。 马车出城门,禁军护送,街道边排成了长龙,全是百姓出来相送。 相里飞卢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容仪跟着看过去,望见他此刻的神情一样变得温柔了。 这玄水色的街道,青灰色的天幕,带着果香与寒气的清凉雨水,外边攒动的如同百花一样五颜六色的伞面,还有伞面上不断坠落的透明雨珠,那雨珠和雾气背后掩映的张张人脸。 容仪跟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相里飞卢收回视线,又将目光放在他这里。 容仪抖了抖翅膀,歪头说:“你养他们,好像养的很高兴。但是你养我,好像不高兴。” 相里飞卢兴许是心情好,苍翠的眼里虽然没什么变化,唇角却破天荒地勾了勾:“上神若是去寻刚刚的禁卫队长,他想必会养你养得很高兴。” 容仪认真想了想,有点嫌弃:“可是他长得没有你好看,而且他也不过情劫。” 相里飞卢不再说话,垂下眼,伸手拿起一卷佛经。 只是看着容仪百无聊赖的模样,不免想,这凤凰这几天言行举止都被他看在眼中,他或许并不知道什么是情劫,不过是想找个人养。 车辆行进起来,到了出城的路面,开始有些颠簸。马车车厢开始晃动起来,容仪像是觉得这种晃动很有趣,就仰着脖子感受着,马车晃一下,他头顶的凤凰毛就跟着晃一下。后边像是觉得困了,又团吧团吧睡了。 相里飞卢下车和随行人用了饭。 皇室的车驾很快,随时换马,大约再过两三日就能抵达南边。 他们所过之处,哪怕只停在荒郊野外的乡村,也随时有人热情相待,更有追出驿站几里地,只为给他们送点东西。 “大师什么都不收,可我们从前受您负责,乡亲们要我们送来,我们没办法回去复命啊!” 有一个从驿站追着赶了好几里的年轻人,几乎是求着他们收下东西,相里飞卢拗不过,随后说:“那么,这袋果子留下吧。” 车厢里因此多了许多果子。 但是据车夫和其他几个人观察,相里飞卢并不爱吃浆果。 容仪一直睡到夜晚才醒。晚上时大雨停了,换成了朦胧微雨,细密清浅得几乎看不见,在人发间织成一层薄薄的网。 相里飞卢不在车上,容仪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变回人形,踏着雾雨和青苔下去找他。 相里飞卢撑着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身侧放着一个罗盘,正对着苍茫原野静立沉思。 这雨雾无处不在,其实拿伞挡不了,他的肩头与袖口都被微微濡湿,漆黑锦绣,勾得身影清隽挺拔。辽阔群山中,月色之照着他们两个人,清透明亮。 他其实察觉容仪来了,但是依然没有动。 等罗盘停止摇摆之后,他掐算片刻,在随身携带的纸笔上写下什么,分别放进两个信鸽信筒里,预备明天送去驿站寄出。 “这是什么?” 容仪依然不怕水,如同他见他的第一天那样,盘腿坐在一处湿润的岩石上,周围雨水飘落,却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相里飞卢说:“信。” “我知道是信,你在看什么?” 容仪跟着他一起仰头,青黑天幕中挂着一轮上弦月,月光清透,他手里攒起了一小团火花,雨水碰到就蒸腾为滚烫的雾气,会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喜欢听这声音,于是指尖一勾一放,火花跟着时不时地喷出来一缕,将水汽凝干。 “如今时节,本来只应让在天命前看见上弦月,如今还是午夜,而且有雨,说明天象反常,而且越往南,越反常。”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天象反常,会怎么样?”容仪跟着问道。 “姜国有史以来,月初上弦月的天象记录过三次,一次北关地震,一次干旱,一次鬼国入侵。”相里飞卢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会死人。” 他收了罗盘。 那罗盘是铜色的,泛着被人久以抚摸、使用的光泽,映照得他的双手更加白皙修长。 他收了伞。 容仪对死人不感兴趣,他像是对那把伞更有兴趣,不过看他走了,也没有多停留,而是跟着他回到车上:“你该给我梳毛了。” 相里飞卢如今对他没有最初那几天那么排斥,但仍然是淡淡的,带着某种例行公事的冷漠。 容仪化成凤凰,窝在他身上,相里飞卢就拿了一枚象牙梳,轻轻地给他梳理。 凤凰的羽毛轻而柔软,不像普通的凡间鸟类,一旦羽毛长大,羽管发硬。 凤凰的毛柔软得近似于某些幼崽的毛,很轻软舒服,赤金的颜色在光下星星点点闪着光芒,是一看就很暖和的颜色。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走了神,想到那个贯穿他半生的、重复的梦境:他坐在一个幽暗封闭的角落里,不清楚在干什么,不记得自己是谁,而他袖子里蹲着一只幼鸟,有着格外柔软的触感,乖顺而温和。 他走了神,怀里的凤凰“啾”了一声,随后是少年人不满的声音:“你弄疼我了。” 相里飞卢垂眼去看——他其实并没有用力,只是刚刚梳齿勾起了一片歪过来的短绒羽,不留神,直接把这一小片羽毛带了下来。 凤凰娇气,他是知道的,他安静地说:“对不住。” 容仪也不跟他计较,他瞅着相里飞卢那双翠绿的眼睛,忽而说:“我娘和你一样,虽然养凤凰养得很好,可是不太会梳毛。” 相里飞卢的动作停了停,他不欲答话,可是容仪却叭叭地跟着说了下去:“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是凤凰族里最好看的那只凤凰,从来不愁有人给她梳毛。后面我生出来了,我就成了最漂亮的凤凰,她总是跟我生气,但又不许别人给我梳毛,给我羽毛梳断了,她就会装着没这回事。” “其实虽然有点疼,但是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是凤凰,有修复和重生的能力。你看,已经长好了。” 容仪抬起翅膀要给他看,可是他自己已经找不到那根被梳断的羽毛了。 相里飞卢停下了动作,垂下眼,注视着他,却见这凤凰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他说:“知道了,别找了,我继续给你梳。” 容仪却不干,他团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弄了半晌,歪着脑袋去一根一根地找。 相里飞卢也就静静地等着,任由他在自己怀中拱来拱去。 夜已经很深了,车夫、随侍都睡了,外边只有细密的雨声,和容仪模糊的咕哝一起,响成某种恒长的频率。 相里飞卢昨天就被这只凤凰折腾得一宿没睡,临行前又耗费了精力与元神做了佛塔结界,困意渐渐上涌,握着象牙梳的手也渐渐地松了。 只是困倦中他也还在想,想着或许想回答这凤凰的话——既然从前也有人给他梳毛,也有至亲骨肉,那么何不爱人? 何必与他纠缠到此。 只是没问出口,问了或许也没什么作用。 “我找到了!” 他忽而听见少年人的话音,刹那从沉沉困倦中惊醒,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细碎地扫过他的脸颊。 他一睁眼,怀里一沉,容仪的呼吸就贴到了他面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了原身,少年人的模样,趴在他怀里,凑得极近,手指夹着一缕柔软乌黑的头发,得意洋洋地要展示给他看:那缕头发从中间被梳断了,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 马车狭小,相里飞卢靠侧边倚靠着,身边放着一卷书,书卷上带着檀香的气息。 而容仪这次是真真切切地趴在了他怀里,他一低头就是他乌黑的头发、精巧的鼻梁与上挑的凤凰眼尾,长长的、漆黑的睫毛,底下的眼睛一派澄澈。 还有原本他拎着扣在怀中,凤凰的翅根——现在是少年的腰背,细而莹润,软得不像话。 第7章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的指尖如同着了火一样,滚烫僵硬。 他下意识就要推开他,容仪却攀着他的领子不放,两只胳膊大大方方地圈住他的脖颈,俯身贴在他耳畔。 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发丝和颈间:“你不要躲我,你替我梳毛,礼尚往来,我也替你梳一梳。从前我替那些人梳毛,他们都躲,可我们凤凰,也只给最亲最好的那个人梳毛。” 他伸出手,细长白净地手指划过去,轻轻覆住相里飞卢的手,带来温凉暖意。 相里飞卢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却又听见容仪咕哝了一句:“你不让我用法术,可你又不肯听我的话。” 这话听起来很平常,就像是少年人最普通的抱怨。 相里飞卢抬眼注视容仪的神情,想起他在佛塔时见他第二面的做法,容仪用了一个定身术。 容仪论法力,远在他之上,甚至远在孔雀大明王之上。 他要做什么,他其实拦不住。 容仪破他的囚神法决时,甚至没用法力,只是踏出门而已,凤凰火的业力已经可以让佛光笼罩之地充满焦枯。 如今这凤凰显露出的乖巧的一切面目,都只因为他当他认养了自己。 相里飞卢不说话,压抑着吐息,也不再动了。 他浑身僵硬,苍翠的眼里弥漫着浓重的情绪,压抑起伏。 而容仪浑然不觉,他仍然抱着他的肩膀,趴伏在他怀中,偏头侧颈,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伸手去为他梳理头发。 那是林间鸟儿们最常有的姿态,交颈缠绵,吐息温热。 相里飞卢的头发很顺,很漂亮,原来在佛塔时束起来,配一个简单质朴的青玉弁,端肃而威仪,容仪的指尖勾来勾去,其实反而将他原本的头发弄乱了,青丝缠在白皙的指尖,间或扯不开,还弄断了几根。 他心虚地收回手,抬眼看看相里飞卢,但那双翠绿的眸子里并不像是在生气,只有某些复杂而凝重的情绪,那对蝴蝶一样的睫毛,也和上一次一样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容仪于是继续趴在他怀里,手缩回来,不再勾他的发,而是开始不怀好意地往相里飞卢胸前摸,安心地贴着他硬实宽厚的胸膛。 “你很好,上一个养我的年轻人,我要与他梳毛,他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我不明白。被我梳毛是很可怕的事吗?” 容仪高高兴兴赖在他怀里,继续回忆,“上上一个,他很会喂凤凰,见我第一面,剥了练实捣碎,伴着琼花玉露浆喂给我吃,我觉得很好吃,于是也给他喂,但是他也吓得连滚带爬跑了。我也不明白,我们反哺,也是做凤凰的礼仪……” 相里飞卢没有答话,容仪还趴在他怀里,少年人地躯体一动不动久了,他渐渐也习惯了这种触感,僵硬的脊背慢慢软化。 他想着,容仪所说的反哺,大概就是鸟儿间嘴对嘴喂食的那种喂法。 “上神,有些事,莫强求。” 容仪抬起眼,望见相里飞卢那双翠绿的眼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淡静。 他问道:“什么叫强求?” 是了,这凤凰也不知道,他是明行,从来没有让他觉得是强求的事,也从没遇到过强求不来的事。 容仪又睡着了,依然是趴在他怀里的姿势。 周围一片寂静,相里飞卢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发顶中心有一个圆溜溜地璇儿,几撮压不下去的头发跟着翘了起来。 他动了动,容仪就不满意地哼唧起来。 这凤凰找不到窝,就干脆拿他当窝,手也紧紧地扒着他不放,怎么挣都没有办法。 相里飞卢沉默片刻后,于是任由他睡在自己怀里,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而慢地伸出去,拿起旁边的佛经,垂眸诵读。 早晨其他人陆续醒了,外边热闹起来,相里飞卢听见了车夫和随侍惊讶的声音,紧跟着有人低声来报:“大师,大师您醒着吗?” 相里飞卢的位置本在正中,原来因为被容仪霸占了的缘故,只挪到侧边去,背后抵着窗。 他怀里趴着一个人,没办法再回头开窗,于是低声说:“醒着,有什么事情,靠近说。” “大师,这恐怕要您自己下来看一看。”车夫的声音里都透着惶恐。 相里飞卢闻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少年。 容仪还死死地扒住他不放。相里飞卢此番神色也冷了下来,垂眼耐心去掰他的指尖。 容仪还没醒,手是放开了,倒是不抓着他了,却抓住了他的青月剑。 这剑杀气浓重,又藏着聚阴之地的戾性与灵气,容仪抓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冷,整个人抖了一下,又往里缩了缩。 相里飞卢将那本佛经塞在他手中,提剑下了车。 他们昨日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川平原前,相里飞卢下车一看,静谧幽绿的山林却改换了风景——所有树木枝叶,一朝而落尽,远处山云雨水不断,如同水墨。 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却没了雨水,朝夕之间,绿地换为荒漠,一片萧索。 这焦灼干枯的气息令他很熟悉,相里飞卢抬眼去看,昨天容仪坐着玩火的地方,正是焦灼感最盛的地方。 容仪的凤凰业力,哪怕只是指尖涌火玩一玩,对姜国的水脉都会有着不可逆转的影响。 今日是他第二次见识了。 “大师,这个可……” 相里飞卢眉头皱起:“……无妨。” 他回头上了车,其余人照常随行。 容仪已经醒了,大概还遵守着他不许和姜国人接触的规矩,没有闹也没有叫他,只是一个人爬了起来,乖乖地啃着果子。 他还是不会自己剥皮,于是只吃不用剥皮的冬枣。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握着青月剑的手微微用力:“上神,此行南下,我有些话要与你说,我带你出来,已经不合适了。约法三章,希望上神能做到。” 容仪想了想:“约什么?” “第一,不与姜国人交流,第二,不使用法力,第三,”相里飞卢忖度了片刻,“行动举止,向我报备,不得擅自行动。” 容仪歪头瞅着他,若有所思。 他是神,耳力好,从他醒过来后,就听见了外边那些人在议论什么,弄明白了昨天发生的事。 他又拿起一颗冬枣,凝视着相里飞卢,说道:“不是我要弄成那个样子,是你们姜国五行已经失衡,我的法力,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法力,都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 相里飞卢神情冷淡:“别人如何,我不管。上神能做到这些吗?”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这句话呢?”容仪眼睛弯起来,“我不笨,佛子,现在是你有求于我。这个约法三章中,你是我的喂养人,还是姜国国师,又或是其他的什么身份?” 相里飞卢顿住了,神情复杂。 “你不说话,那我提供一个解决办法。”容仪声音温柔,还是很耐心地跟他商量着,“我可以不说话,不用法力,一直跟在你身边,可是我也要跟你约法三章。” “你要每天给我梳毛,亲手喂我,在别人面前,你要让人知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不允许其他人,其他鸟,插足我们之间。你觉得呢?” 他又凑近了,和昨天一样,又非常不老实地摸上他的手。“我要亲你,我要抱着你,我要摸摸你……这些事,也是我们当凤凰的对喂养人的礼仪。” 他得寸进尺,从来没有人对相里飞卢说过这样的大不敬之话! 相里飞卢又僵了僵——有一刹那,他是想拔出青月剑的。 这凤凰的本性正在逐渐显现,在那娇憨可爱之外的、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和无所顾忌的任性。 容仪的眼底澄澈干净,照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些笑意:“佛子,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但凭上神所愿。”相里飞卢眼底苍翠,眸色幽深,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容仪的眼睛更弯了,笑意像是会荡漾出来,他瞅了瞅他,又埋头看了看那盘水果,拿了一个荔枝递给他,期期艾艾的:“我想吃这个,可是不想剥皮,也不想吃核。” 看相里飞卢不动,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你还没亲手喂过我吃果子。” 相里飞卢接过那枚荔枝,垂下眼,也不说话,指尖周旋,不多时,莹白剔透的果肉就已经露了出来,满含汁水,清甜浓郁的香气溢出来。 他看着容仪,容仪也还是一样,清澈的眼望着他。 相里飞卢伸出手,将那果子递到他嘴边。 容仪嗅了嗅,很高兴,张口欲咬,但一看见相里飞卢的神情,他想了想。 又把嘴巴抿了起来。 容仪歪歪脑袋,变回凤凰的模样,拍拍翅膀钻回相里飞卢的坐垫上,盘一盘趴下了。 他说:“我好像突然也不是很饿了,我想先睡一觉,佛子,你下次再给我喂吧。” 他们不日抵达了青月镇。 这期间,容仪倒是真正做到了和他承诺的那样,乖乖的也没出来,就一直呆在他身边。 相里飞卢随行人员,多少一早听说了他身边来了个少年的事,哪怕没有窥视,多少也能猜出些什么——如果马车里没有别人,相里飞卢和谁说话? 故而容仪从马车里钻出来,第一次没隐去身形的时候,其余人也并没有多惊讶,只是按照对相里飞卢的尊崇,也称他一声小公子。 只是这漂亮的小公子不说话,像是一个小哑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相里飞卢,相里飞卢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时是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一下来,雾气就翻涌着扑面而来,混杂着水汽、青石与草木腐败的味道,呼吸间都带着微甜。 下马车后,镇上的人是用船来接,短短几步路,衣袖上已经凝满了水珠。 “大师,相里先生等候已久,请您过去。” 相里飞卢低声道:“好。多年不见,师父如今可安好?” “还是老样子,捉妖,修经法,只是近日有一桩喜事,相里先生也有所改变,您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相里飞卢颔首。 他打量了一下青月镇——这个有着神泪冷泉的小镇,出产六界特有的铁合玉,是一种流光溢彩、天生正气的矿石,此地也一直以锻造神兵为主业。 他的青月剑作为镇国神剑,也是由这里的人一手打造,千年淬炼。 从前,每户人家房檐底下都会挂上一枚红绳绑着的铁合玉,如今只见到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绳,却没见到昔日风拂过,成排铁合玉晃荡闪耀的场景。 船家注意到他的视线,咳嗽了几声,笑声里有几分沙哑:“都拿去熔了,做神兵,杀妖怪。可妖怪……杀不尽。这些年,越来越多。好在相里先生撑着,如今佛子您也来了……” 后边的人搬着他带来的经书与草药。 水雾太重,人人呼吸不畅,咳嗽声此起彼伏。 姜国本阿里就已经雨水多,河道附近都修着高层竹楼,一层放着船,汛期一来便空出去。而如今,连二层、三层都留下了被水淹过的痕迹,卯榫生霉,墙贴剥落。 这个城镇仿佛被死死地摁入水中,泡上了很长的一段日子。 相里飞卢垂眼去看船家,不止船家,还有许多人腿上都绑了止疼的缚带,应该也是骨病缠身。 容仪手脚慢,又是凤凰,不是很喜欢水——他打量着穿过街巷的小桥流水,他们这条船离岸远,远而高,犹豫着怎么往下跳。 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出声,很乖,又很无措。 不让他用法力也不让他变凤凰,他就像个普通的少年。 相里飞卢注意到他在这里磨磨蹭蹭,犹豫了一下,想起他和容仪的“约法三章”,走过去伸手,淡声说:“过来。” 容仪于是握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跳了下来,顺便扑在他怀中。 相里飞卢揽着他往船里带,等容仪站定后,方才给他指了座位,就挨在自己身边。 船里一堆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容仪倒是非常不见外,船上人端来点心和茶水,他吃光了一盘,还去抢别人的——因为答应了不能开口说话,他也不明抢,只是看着谁面前还有剩下来的好吃点心,他就走过去站着,只是弯起眼睛笑,眼巴巴地看着。 他这么站着,人家也不好意思不给,于是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相里鸿住在镇中神泪泉旁侧,作为神官,必须驻守在此。 相里飞卢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岸边迎接:“来了?” 相里飞卢起身上岸,安静回答:“来了,师父。” 相里鸿是姜国上代国师,手把手在佛塔中将他拉扯大。 他随他姓,几乎已经当他是半个父亲,只是空门心无挂碍,相里鸿辞去国师一位后,没有留在佛塔中,而是来了青月镇,成为了一名普通的神官。 只是这次再见,相里鸿已经和他一样,长发高冠,只是他仍然满头乌发,相里鸿却已经鬓角斑白。 “我还俗了。如今不配佛子一声师父,我与我娘子前些日子结亲,只是她身体不便,现在无法见你。” “你从小到大都是倔强性子,沉默寡言,从不把别人放在眼中,我离开佛塔前最担心的事,是怕你寂寞,也怕你以后有什么想不通,一意孤行,多少想你有个伴儿。” 相里鸿面色虽然透着沧桑,却依然有着年轻时的坚毅与从容,只是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这么多年,到底你我,都还是有一些改变,是不是?” 他的视线落到相里飞卢身后。 容仪很乖地跟在后面,只是四处打量,时不时嗅一嗅,等意识到眼前的神官是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他抬眼笑了笑。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眼底清透,十分乖巧。 相里飞卢知道这一路已经无数人误会了,沉声说:“我这边的话……说来话长,此事可以解释。” 相里鸿却没理他,过来找容仪聊了聊。 “你叫什么名字?” “哪里人氏?” “年方几何?” 容仪全部不说话,就瞅着他笑,又看了看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忍了忍:“此时,可以说话。” 相里鸿听见这句话,倒是挺意外地瞧了瞧他这个徒弟:“怎么,你平日不允许他跟人说话?” 相里飞卢才发觉这么回答,反而更古怪了起来,另一边,容仪却“哦”了一声,乖乖回答。 “我叫容仪。” “梵天人氏。” “年方三百岁。” “他不许我跟别人说话,只许我跟他说话。” 容仪瞅了瞅相里飞卢,“我也是很没有办法。” 相里飞卢:“……” 第8章 (修改兰刑相关) 姜国各地设有神官坞,建筑形制普遍都效仿佛塔,白色塔身,檐廊下坠着驱魔铃,风一拂过,叮当作响。 青月镇因为镇守在水眼上,神官坞一样设在水上,巍峨竹塔与院落并行,收容各方过路僧人与修行者。 相里鸿的院落改在一处旧日蚀刻的石船上,周围院落四散分布,人声熙攘,反而比在街市上还热闹一点。 相里鸿拄着拐杖,身姿挺正。 他带他们进入内院,声音里虽然透着疲惫,但依然稳定而持重:“近日水脉不平稳,发大水,外边常常淹了,我也就让他们住到这边来。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也安全些……” 另一边跑来一个小神官,低声说:“大人,前天遭妖怪挖心的那人,后事已经办妥了。大人可要找个时间去送灵?” “日落前我会去,虽然我已经不是出家人,但仍可以为他超度。”相里鸿神情凝重,微微颔首,“让我先招待佛子安顿下来。” 相里飞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庭院里被简单收过,窗纸上还贴着半新的红窗花,水缸外边挂着一串红色的辣椒,砖瓦间沾着被雨水浸泡过的爆竹皮。这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气,和佛塔的终年古朴、清正相比,又是另一种体验。 “先来吃饭,我内人身体不好,累日抱病,方才没起身迎接,这会儿她去做饭,马上能用。” 相里飞卢推辞:“师娘若是身体不好,不用勉强,从前没这么讲究。” “你不讲究,可你第一次带人回来,我这个当师父的,总得表示点什么。” 屋里火熄了,相里鸿招待他们坐下,放下身边的拐杖,吃力地去点火。 这个天气,柴火都是湿的,打火石打了好几次都没点燃。 容仪跟着低头去看,指尖动了动,还没动几下,相里飞卢就伸手把他的手按了下去,自己弹出一道火决,点燃了炉火。 容仪怔了一下,垂眼去看相里飞卢压着自己指尖的手,觉得有点高兴。 相里飞卢正准备收回手,却见到容仪弯起眼睛,很高兴地对他笑了笑,随后将手指反覆上来,勾住了他的指尖。 相里飞卢也怔了一下,身体僵了一僵,没有再动。 两人便指尖扣着指尖,稳稳地握着,温暖相抵。 小厨房里先来了几个仆从,送了熬好的玉米汤,架在火上咕噜咕噜等着煮沸。 院子里进来许多小孩子,扒在窗口往里边看,又被闻讯赶来的其他大人轰走了。 “相里大人娶亲了,佛子是不是也要娶亲了!佛子大师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哥哥!” “去去去,不许说这些话,不要吵两位大人休息。” “佛子大师来了,我可不可以找他看一看我娘的骨头?我娘已经疼得几天几夜没办法入睡了……” “还有我们家,我阿爹已经直不起腰了,现在没有办法,还是每天热敷……” …… 相里飞卢看着相里鸿:从前一直挺拔的人也见了老态,进了屋里。 相里鸿解开了披风,伸手烤火时,能看见他苍白膨大的指节,证实着他也已经骨病缠身。 他察觉了相里飞卢的视线,沉声说:“——都不打紧,都是老毛病了,镇上人都习惯了。还是靠驱寒的汤药。现如今水雾弥漫,气息混乱,要紧的是不清楚妖魔是不是已经混入了镇上。有几个人前几日,是在自己家中被挖心而死的,死前也没有打斗痕迹,应当是妖魔化了人形,哄骗至此。” 相里飞卢也皱起眉。 这一路过来,青月镇现在什么样子,他也清楚地看在眼里。 “应该已经混进了镇上,镇上水雾,虽然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但却有魔气。”相里飞卢说。 “人、神、墨、妖的气息都混在一起,说不上来。” 相里鸿叹了一口气,语气却依然稳重镇定,“此事我已有计较。我们青月镇,为妖魔觊觎的根本,无非是神泪泉,我已经将泉眼封印在我的法器中,就藏于神官坞的某个地方,他们必然会跟着过来,藏身于此。” “我能做些什么吗?”相里飞卢沉声问道。 “除妖一事,你无需做些其他的什么,只是我精力不济,还带着那些后辈,要腾出时间教他们驱魔御法。这时间里,镇上人的渡厄消灾,还请佛子多关照了。” 相里鸿咳嗽了几声,相里飞卢皱起眉,刚想说话,便被他打断。 兴许是炉火的热度袭上来,烤得他骨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一起冒了出来。 他皱起眉,脸色白了一段时间,说话也因此吃力了起来,“你也不要再说什么,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姜国……先是得孔雀大明王庇佑,随后再迎来你的降生,那是我们姜国最稳定辉煌的一段时间。我虽然风水堪舆不如你,但孔雀一死,我也知道国运将倾。” 相里鸿注视着火光,喃喃地说,“你能以青月剑镇守王城,可离了王城呢?现在是青月镇,往后局势会越来越严重,你分身乏术,还能耗尽法力,护住所有人不成?”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苍翠的眼映着炉火的火光。 容仪已经靠着他睡着了,手给他握着,歪着脑袋贴在他肩头。 这凤凰最近几天有点嗜睡,越往南,水汽越重,似乎让他也有点不太舒服。 院子后面隐约传来人声,夹杂着女人温软的语调:“没关系,让我来。” 一个姿容姣好、文弱娇小的女人从后院走出来,和其他几个仆人一起,手里端着饭菜上桌。 她看起来有些害羞和胆怯,只是以视线示意。 相里鸿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饭菜放下,随手解开披风给她围上:“放下了就回房里吧,外边风大潮湿,火熄了就跟下人说一声。” 随后唇边挂着笑意,对相里飞卢说:“这是我内人。” 相里飞卢本想要跟着起身,却无奈被身边这只睡着的凤凰扒住了,只能轻声道一句:“师娘好。” 女人看向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颔首,那双柔美的眼睛好奇地往他这里看了看——和所有人一样,他们的注意力除了相里飞卢,还有相里飞卢身边的容仪。 少年人睡得放心大胆,是全然依恋的模样。 她随后收回视线,行礼后退去了。 容仪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他揉揉眼睛,左右看了看,发现面前多了些吃的,于是睁开相里飞卢的手,伸手抓了一块点心,开始吃起来。 两只手握着,又在火边,一松开,那种酝酿聚拢的热度一下子抽离了,连风拂过时都显得更冷。 “近日神官坞住的人多了,有些挤,还有别地过来云游,跟着想办法的修行者,我给你……给你们两个人,留了一间上房,等会儿打点好了,你带他出去走走。从前青月镇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只可惜都淹了。” 相里飞卢说:“不用。我今日一路过来,看见镇上但凡年龄稍大的人,都染上了骨病,正好我此行,也带了一些药材过来。我今晚即刻着手,寻求治疗之法。” 相里鸿又克制不住咳嗽了几声,脸颊也因此浮上了病态的红晕,他笑起来:“这件事,也是我随后要跟你说的。这些都……不急,你还年轻,能找到有人真心相伴,是好事,既然已经留在了身边,就好好对人家,前尘往事,也都放下吧。” 他看着容仪,眼神慈爱。 容仪刚刚吃完一盘桃花酥,相里鸿把自己面前的也端了过来,他的手畸形颤抖,但是动作却很稳当。 相里飞卢冷声说:“……一场情劫而已。” “世间情劫,哪里是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 相里鸿还是笑,“你师娘也……起初,我不愿还俗,是她问我,她重病缠身,此生夙愿,只求一个我,我能渡天下人,为何不渡她?当时,我也只当成一场情劫罢了。孔雀在时,也曾对你我说过,姜国的佛法,注定为民而生,修不了心无挂碍法,就是这个道理。” 姜国民风如此,出家者还俗,也不过是一种平常的选择。 容仪听见了自己师父的名字,竖起耳朵:“孔雀大明王?” “是啊,孔雀大明王菩萨,他从前是我们这里的护国神。当年瘟疫大行,已经快要蔓延到王城了,佛子当时年纪还小,刚刚接任国师之位,那一天……” 相里鸿喃喃道,“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姜国国门在那里,幸存者在城门内,感染者在城门外,没有医生敢救,也没有人敢放他们进来……外边寸草不生,水和食物都短缺,那就是活生生的炼狱。” 容仪托着下巴,认真听着。 “可是孔雀来了,他就从天边的地方飞下来,所过之处,万物逢春……” 相里鸿感叹了几句,“那也是我这半生里,看过的唯一一次神迹。” “然后呢?”容仪接着问。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的神情,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容仪只是安安静静听着,眼神很认真。 这些他虽然都在调查相里飞卢时看过,可是自己看,和听别人说,感觉也不太一样。 “后来,佛子过来告诉我,他那天说,师父,我要学医,寻觅神药,不能再让苍生受此苦楚,他要和孔雀大明王一样,渡厄解灾……从那天起,他就真的这么做了,迄今未曾改变过。” “师父,时候不早了,我先上去修整打点,您也先休息吧。” 相里飞卢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声打断他的话。 容仪跟着他回到准备好的房间里。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房间短缺,相里鸿只给他们留了一间房,一副床榻。给他们带路的神官说:“这里是相里大人之前的婚房,大喜时用的,最宽敞明亮了,如今特意腾出来。” 相里飞卢在桌前清点药材,容仪就趴在窗口往外看。 神官坞如今住的人鱼龙混杂,底下人来人往,值守的神官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巡检一次,确认一下各个住客的状态。 “这是我的东西,里面只是平常的法器,什么都没有。” 一声压低的、嘶哑的少年人的声音从底下冒了出来,跟着起了一阵骚动,那声音很慢,透着冷淡。 “这位小爷,咱们青月镇目前的状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巡检是正常的。你带的这些法器,若不说清楚由头,我们也不敢放你接着住下去,只是看一眼而已,你何必这样!” 容仪扒着窗往下看,见到角落里,有一个黑衣的少年人被人团团围住,那少年看不清面容,只是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看起来阴郁沉默。 “你在看什么?” 相里飞卢清点了神药,翻出医术,忽而发觉容仪已经在窗边看了很久了。 这凤凰不闹腾,显得很不正常。 “我在看这些人。”容仪说,“我还有点想师父。”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回头看容仪。 “你师父?” “孔雀大明王,是我的师父。” 容仪倒是认认真真托着腮坐在窗边,神色也透出一种孩子气的认真来。 “我也想像他那样好看,渡厄化解灾祸,但师父没教我这个,他说我是凤凰,不需要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法,凤凰天生是去摧毁一切的。” “从前师父也给我梳毛,他梳毛梳得最好,而且因为一样是羽族,他最知道我爱吃什么。只是我以前问他要不要养我,他说不养,而今我想,他大约和你一样,是先养了姜国人,所以不太想养我。” 容仪思考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疑惑,“是哪里比不上呢?” 相里飞卢不再答话。 片刻后,他再回头时,容仪已经爬去了榻上,又是占据了中央位置,裹着被子睡下了。 他去睡了,相里飞卢也没有打算去床上睡,想着如果困倦,等容仪睡好了之后,错开去休息。 凌晨时,相里鸿给他送来了一本秘卷,名为《暗神农》,里边记载着各种失传古方和禁术,本来是一本禁书。 相里鸿在扉页写道:“穷途末路,不得不用。” 相里飞卢翻阅后面,找到了相里鸿批注过的一处骨病解法:“阴气入体,水汽缠身之骨病解法:凤毛麟角,燃灰兑水冲服。” “麒麟角尚有,唯凤凰羽毛,寻访多年,天涯海角,空手而归。” 麒麟角他们有,从前有一头黑麒麟入了魔闯入姜国地界,被他们阻拦后,折角废去法力放还。 只是凤凰羽毛太难找,凤凰已经是最稀有的一个神族了,不要说人类,就是连某些神族,千万年也未必能见得一眼凤凰。 ……可是好巧不巧,他身边就有一只如假包换的凤凰。 相里飞卢皱起眉,松开案卷,来到窗边。 从高处望下去,神官坞里人来人往,他因是佛子,身份贵重,多了好几个神官来守着他们的楼底。 那些神官都还很年轻,但无一例外,手上都死死地缠着布条,死死地勒进骨肉,这样才能暂缓一些骨痛。 “这是什么?” 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冒出来,容仪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外袍是粉白的,内衫是红的,歪着露出半边赤裸的肩膀,“你看了一晚上了,不来陪我睡觉吗?” 相里飞卢心下一凛,快步过去要抽回秘卷,却见到容仪已经垂下眼,指着那行字念了起来。 “凤毛麟角……” “天涯海角,空手而归……” 相里飞卢僵在原地。 容仪抬眼瞅他,凤眼眼尾挑起来,“你要我的凤凰毛。” “既然要,为什么不说?” 他站起身,走到相里飞卢面前,倾身靠近了,一手勾住他的领子,笑得不怀好意,“一根羽毛不算什么,可是佛子,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眼底亮晶晶的,淡然花香隐约浮上,萦绕在人鼻尖。 他身后是床榻的帐子,暗红的帐子还没拆,风一拂过,跟着隐隐摇动。 第9章 容仪不是没有和人一起爬到榻上去过。 只不过他一向都是居高临下、掌控全局的那一个,那些前任们对他时,行动举止里总带着敬畏与谨慎,也不够放得开,虽然也弄得他挺舒服,但是久而久之,也有些腻味。 不管他主动还是他被动,那些人总是同一种谦卑恭谨的表情,同一种语气,长得再好,也让他有些兴致恹恹。 相里飞卢这个人唯独不同一些,他还没有飞升,不像神界那些年轻人一样无趣,虽然长得好,但是脾气不好。然而,这种不好让他变得可爱起来。 此刻相里飞卢垂下眼,浑身僵硬,他乌黑的睫毛又如同蝴蝶一样扑闪了起来,更加可爱,只由着容仪伸手勾住自己的领子,把自己往榻上带。 那种力道倒是不重,可是压着他的是容仪的眼神,清澈带笑,透着某种天真纯然的妖冶,仿佛能幽幽地看进人心底最深处,仿佛是火焰燃烧,热浪无声地逼近,升腾起令人焦渴的焦灼感。 容仪先钻进了帐子里,外袍他嫌热,随手一扔,只剩下里边嫣红的里衣,松垮地覆在身上,露出漂亮的锁骨与白皙凝润的肌肤。 他乌黑的长发散开流泻下来,多了几分散漫与随性。 容仪抬起眼,那眼底地水光被烛火一映,便仿佛刀刃闪了一下,能够刺伤人眼。 他就这样靠在床头,勾着他的领子,沉声说:“上来吧,佛子。” 相里飞卢没有动。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帐子上莲叶的绣纹,暗金色的,针脚细密柔软,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而他整个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看来形容了。 “上神要做什么?” 他连声音都僵硬了,或许因为情绪压得太厉害,一向清朗温柔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嘶哑。 容仪瞅瞅他,片刻后,笑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歪倚着顺着靠枕滑下来,放任自己懒洋洋地躺了下来:“按凡人的话来说……我也想一亲佛子芳泽,颠鸾倒凤,不过这件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不过今日你既然有求于我,我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他凝视着相里飞卢,扬了扬下巴,“过来亲亲我吧。” “上神,我相里飞卢一条命在这里,你要杀要剐,这副肉身尽可拿去,只是你若是要折辱我,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相里飞卢依然没动,手里的青月剑却握得越来越紧,声音森冷。 这凤凰这几天还算安分,但是一起呆的时间越长,越能察觉到容仪的得寸进尺。 “我是来给你降情劫的,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容仪想了想,发现眼前这个人又别扭了起来,于是继续跟他讲道理,“你死了,那些人的骨病就能好,就会有人替他们烧了凤凰毛和麒麟角,拿去兑水给他们喝?” 容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给他造个水镜出来,不过那根指尖也只是动了一动,想起不能用法术的禁令,又缩了回去。 容仪又想了想:“今日我跟着你一起过来,你师父的阳寿,哪怕没有这个骨病,也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倒是外边有几个凡人,医好了骨病,还能活得更长一些……这种病,除了痛一些,日后慢慢不能活动以外,倒是也没有其他不好。” “我从前还见过另一个国家,他们国运衰微时,那些人生的病,是从头到脚慢慢溃烂,很臭的,也不好看。你们这里的这种骨病,如果死于此,难看是难看一点,但是不臭,也算是凡人好一点的死法了……” 他在这里散漫无谓地说着,好像谈论的不是人命,而只是一朵云,一棵草。 这句话话音刚落地,青月剑铮然出鞘,一刹那间就逼近了他的喉头。 这把神兵煞气威力无边,只这一瞬间,就已经截断了容仪颊边几缕碎发,在他颈间逼出了淡淡的血痕。 相里飞卢眼底翻涌着无边愤怒,他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逼:“你、不、配、提、他、们。” 孔雀大明王还在时,与他一起奔赴万里御敌,最北边的疆域,临雪妖地界,无人敢守,却有一支队伍几代,几十代地留在这里,从前他们是被分拨来此的将士,却被王朝遗忘在这里。 他们和当地人通婚、生孩子,每一代孩子都健康强壮,但每一代的人都残废不全,大多数都是被冻伤的。 这样一支残缺的军队,老弱病残,撑起了姜国最苦寒的疆域中,百年的平安;他也曾与孔雀一起去化解瘟疫,数不清的医师倒在试药途中,更有数不清的健康人为了救治病患而自己感染死去。 当年相里鸿只身试药,中了无数奇毒,差一点没能熬过那个黑夜。 孔雀也曾说:“天命不可违,我是护国神,不得命令,也不能时时刻刻渡厄消灾,用法力去除灾厄,只能像个平常的修行者一样,为你和你师父二人护法罢了。” 他自幼即见到爱人、怜人的神灵,为此甘愿付出一切,却不想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无情无爱的新神操控、逼迫至此。 ——什么神灵?邪神罢了! 容仪被他一剑逼到喉头,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接着抬起眼,安静地看他。 他觉得新奇。 相里飞卢虽然一直脾气都不好,但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眼底这样蓬勃汹涌的情绪,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把他生吞活剥。 ——但是相里飞卢没有。 容仪伸手抚上颈前的青月剑,轻轻弹了弹,暗色冰冷的剑身又发出铮然响声:“原来这就是杀气,果然很冷。佛子,我是明行,天运庇佑,我不想伤了你,你把它收……” 他话没说完,话音未曾落地,却感觉到那柄剑从颈间滑下,卡在了他腰间,寒气隔着衣衫浮上来,他想去摸摸那柄剑,指尖却被另一只发烫的手握住了——或者说,死死地扣住了,用力地压在微汗的手心,滚烫发热,令人隐隐心悸。 这种力度,甚至让他挣脱不开,也让他感受到了从小就未曾感受过的压迫力—— 相里飞卢狠狠地扣着他的指尖,揽过他的肩膀。 青月剑在两人之间滑落,割伤了相里飞卢的手腕,血滴滴答答地洇入柔软的被褥中,染出一片血色。 相里飞卢扣着他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来。 容仪抬起眼,瞧见那双冰冷苍翠的眼底更加冰冷了,里边却又藏着火焰,如同冰雪消融滴落,旋即再度凝固,寒气逼人。 他不懂如何去亲吻一个人,只是凶猛蛮横地撞上来,带着某种破罐破摔的决绝,齿间压上柔软的嘴唇,一样带出某种淡淡的腥甜味道,是血的味道。 热气轰然散开,容仪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下来,滑腻凝涩,凝在指尖。 他想去抓握,可是没握住,随后才慢慢想到,这应该是相里飞卢的血。 人的血比他想的要烫,要温暖许多,容仪被他咬得痛了,却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埋在他怀里,低低地叫了一声:“疼。” 相里飞卢终于放开了他,起身垂眸,眼里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上神满意了么?” “你把我弄疼了。” 容仪抱怨了一下,随后睁眼去瞧。 相里飞卢被青月剑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虎口,寒气侵体,这伤口好得快不了。 天运所在,也即是别人弄疼他一回,给他唇上留下一道齿痕,就要还上这种缠绵折磨的伤。 床褥、被子上,已经是血迹斑驳,如果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这里曾发生一场旖旎艳事。 相里飞卢胸膛起伏,还在微微喘着气,嘴唇上也泛起了血色。 容仪眯起眼睛,指尖随手晃了晃,晃出一根赤金色的羽毛来,轻软华丽:“给。拔毛也是很痛的,不过因为佛子你想要,而且你也让我很满意,所以我选了最大最长的一根给你。” 他瞅着他:“你的伤,要不要我给你治一治?” 相里飞卢眼神暗沉,没理他,伸手接过那枚凤凰羽毛,理了理衣襟,沉默不语地下了床。 他一句话都不再说,开门后,快步往楼下走去。 深夜,整个神官坞本该都是一片寂静。 相里飞卢袖中揣着那枚羽毛,轻软的融羽就轻轻地、轻轻地刮蹭在他手腕的伤痕上,剧痛之中又带上一丝酥麻的痒来,似乎……滚烫发热。 “大师?大师?我们正要去找您,相里鸿大人请您去内院一趟,打扰您休息了。” 楼下的声音像是忽远忽近,相里飞卢走了几步,又听见旁边人疑惑的声音:“……大师?您怎么了?” 眼前的路如同此刻从深水里捞出了一样,忽而明晰起来,他走的不是下去内院的路,走反了方向。 “没什么。” 相里飞卢淡声回答,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将注意力从手腕的疼痒中挪开。 那种疼痛升腾发烫,如同帐中少年人的呼吸,还有那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嘴唇与舌尖——艳丽湿润,无比柔软。 第10章 夜雨中,灯火亮起来,潮湿的水汽升腾,院子里围着篝火,围坐在其中的众人都成了幢幢黑影,不发一言。 青月镇还在沉睡,只有所有的神官都聚在了一起,他们穿着暗红的官服,这种颜色放在这个环境中,却显得更加冷清死寂。 相里飞卢一露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他面前分出一条路来,露出人们围在正中央的东西: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相里飞卢俯身半跪下去,伸手去查看死者情况,被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神官拦了一下:“晦气的,您也别沾上妖气,大师。” 相里飞卢那双苍翠的眼看过来,冲他笑了笑。 小神官忽而醒悟,他是天生佛子,体质并不像他们普通人一样脆弱,一时间有些脸热,低垂眉眼退到了一边去。 死者是一个住在神官坞北楼角落里的一个兵器匠,心口破了一个大洞,神情惊惶。 “剜心而死。”相里飞卢查看了片刻,低声说,“是妖或者魔。” “从前都是在外边,这是第一起发生在神官坞里边的事,我们人手不够,只能让所有人都先起来聚在一处,以防妖怪再度伤人,但是还有几个人不在房里,我们随后会重点排查。” “没办法……没办法,只要这雨雾一日存在,我们就追踪不了妖魔的气息。” 另一旁,一个神年迈的女神官喃喃说着,“可是用了那么多办法,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都没办法驱散这水雾……” 她说到一半,忽而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嗽牵扯骨痛,整个人弯腰痉挛了起来。 “死的朱老汉,孤家寡人一个,他以前有个收养的儿子,骨病活生生疼死了。现在轮到他去了,竟然连个全尸都没有……” 小神官赶紧过来扶住了她。 其他人没有动,只是眼神灰暗,透着某种疲惫的麻木——他们早已习惯,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青月镇的男女老少,终有一日都会被这种病痛折磨缠身。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或许没等病痛追上他们,妖魔就已经取走了他们的生命。 “我会想办法。” 相里飞卢垂下眼,青月剑稳稳地握在他手中,暗色的衣袖垂下来,遮住了他的伤疤。 他声音低哑,“从现在起我会一直巡守神官坞,尽快追查出妖魔踪迹。此事我有责任,若非我轻敌大意,早一点出来镇守,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已经有所安排,你不必太过自责。” 相里鸿的声音从旁边冒出来,一样的沙哑低沉,“我们已经调派了能调派的所有人手,可那妖物必定能化人形瞒天过海,实在难防。” 潮气又涌了上来,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手腕,仿佛用力按压的疼痛就能压过噬心钻骨的骨痛一样。 “在此之前,我有事找您,师父。” 相里飞卢转过来,袖中的凤凰羽毛随着他的动作,又轻轻扫了扫他的手腕,带起一阵刺痛。 相里鸿看他皱了皱眉,比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都先离开。 “凤凰羽毛我寻到了,先用这个和麒麟角一起烧了,给大家把病治好。” 他将那枚凤凰羽毛拿出来,轻软华丽的羽毛像是一缕光,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刺得人心一跳。 “你身上好重的血腥气。” 相里鸿看见他手腕翻起,露出那条深可见骨的新伤,眉头皱得更紧了,“哪里弄的伤?” 相里飞卢扯了扯袖子,语气淡淡的,“不重要。师父,先将这个用起来吧。” “凤凰稀有,更比麒麟更难得,我当初寻遍天涯海角,还委托神界上师多方打听,都没有寻得,凤凰这一脉,娇蛮跋扈,任性妄为,如今他们更有凤凰明尊的明行天运庇护全族,伤凤凰的人,必然遭到加倍的业力反噬,你干了什么?” 相里鸿语气沉了下来。 相里飞卢顿了一下,说:“无事,是那凤凰自愿给我的。” 这一刹那,刚刚的场景瞬间闪回在他脑海中,容仪倚在榻上,眼睛潋滟朝他一望的模样,如同被火燎了一下,让人心里一跳。 手腕的伤口又刺痛起来。 相里鸿坚持:“佛子若是不说清楚,我青月镇也承不了这个人情,如果这凤凰羽毛的代价是你受业力因果,那么我们青月镇所有人都是姜国的罪人。”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片刻后说:“是容仪。他是凤凰。” 相里鸿愣了愣。 这个名字,相里飞卢自己念出来,都觉得有几分陌生。 相里鸿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我就说你带回来的那少年气息不像是普通凡人,本来以为这是你和他双修的缘故。”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出口。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你真带来了一位神仙过来。既然如此,他是青月镇的恩人,更不能怠慢了人家,你怎么不提前说呢!我们这种地方,不是给凤凰住的地方。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凤凰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我们这……” “他……”相里飞卢知道他还是误会了,声音停了停,听到后面时,垂下眼,沉默了起来。 他没有话可以反驳。 容仪大概是住得不舒服的。 “你再告诉我,为何凤凰神会跟在你身边?” 相里鸿严肃地看着他,想起孔雀刚死,心念电转,“莫非他是……” 相里飞卢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顺着他的话,算是承认了:“是我们新的……神。” “那更不能怠慢!” 相里鸿的手有些颤抖,看向他的视线也多了几分责备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是我们新的护国神,那更不得了!怎么能让人家住那个地方?” 相里飞卢闭了闭眼:“这件事,我之后会向您解释,师父。” 他随相里鸿一起进了内庭,关上了门,各自坐下。 服侍相里夫人的丫鬟过来送了茶,又告诉相里鸿说:“夫人旧病又犯了,无法起身,大约要休息几天,没办法出来迎客,也让大人您放心,不是大事。” 相里鸿点点头:“好,告诉夫人好好休息,我晚上来看她。” 如同普通的兵刃伤不了神的躯体一样,凤毛麟角,用普通的火烧不了,相里飞卢引三昧真火决至青月剑,煞气引动,烧了两三个时辰,才得到了不足一两的灰烬。 已经是正午时间了,但天色还暗着,如同黑夜。外边雨声连绵不绝。 相里飞卢调好水碗,送到相里鸿面前:“师父,先喝下吧。” 相里鸿却没有喝。 他很小心地双手把药碗放在了桌边,走出去,低声对外边一个守着的神官说:“让大家轮流过来取药,年轻人优先,我们一把老骨头了,不急于这一时。”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在庭院里守着秩序排队。 相里飞卢带来了医治骨病的药这件事,多少算是一丝希望,扫除了一些这个镇上持续已久的阴霾。 凤毛麟角本来就是奇珍中的奇珍,以这两者入药,药效立竿见影,有人饮下之后不消半柱香时间,疼痛就已经消解,症状轻一点的,畸形的骨节也在发热退回正常模样。 “那暗神农书中所说的不假,虽然是奇门邪术,却当真有效。” 相里鸿拄着拐杖,依然沉稳地立在庭院里。 相里飞卢坐在桌边,垂眼写着辅助药方,随口答道:“那本书其实也并非是邪书,只是都记载着常人不可得之物,常人不敢想之事,要做成这些事,承担的因果业力不会少,践行者多半没有好下场,是以慢慢的,这本书在传言中就成了邪书。” “是这个道理。” 相里鸿依然站在门口,凝视着青灰色的雨幕,片刻后,他说,“今日没见到容仪小公子,佛子一会儿若是得空了,还望请上神下来,我要带着青月镇的大家当面谢他。” 相里飞卢停了笔,抬眼看过去。 “你也要谢他才是。” 相里鸿严肃地看着他。 这句话,是从前还在王都佛塔修行时,他教训他的口吻。 相里鸿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他吩咐下去、取来的东西——几个神官抱着几个箱子走了进来,他指了指,示意他们放在相里飞卢身边。 “我们青月镇,种不了梧桐木,梧桐这种怕水的树,在我们这里留上三四天就要烂根。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已经没了,连一捆干稻草都找不到……这里边的兵器,是封在仓库里的,破铜烂铁一堆,没用过,好在只有上边的铁合玉还是干净的,没沾过血腥,勉强还算有点灵气,或许可以供上神休养。” 相里鸿说,“我让他们过会儿熔炼了,拿这些铁合玉,给他做一个窝,看看上神喜不喜欢了。这件事,乡亲们也会同意的,他们会知道神还没抛弃我们。” 相里飞卢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沉沉的几大箱子兵器——那些剩下的铁合玉,被熔在兵器中,原来是青月镇家家户户搜罗献出的,有的已经经历了许多代,染上了锈迹,只有神玉光洁如新。 但无论是新是旧,都被精心保养、擦拭过了。 这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走,哪怕拿着这些破铜烂铁,哪怕在终日水雾中染上骨病,青月镇自古就是姜国的护国之地,他的青月剑就是在这里打造出来。 兵器是他们的骨,神泪泉是姜国水脉,神官坞是历代庇佑他们之所,所以没有人走。 这些东西太沉,还要搬到最中心的冶炼居去,神官搬得很吃力,忽而见到相里飞卢走上前来,轻轻接过了:“给我吧。” 那小神官下意识地一惊,抬眼撞上相里飞卢苍翠淡静的一双眼。 “我去……去给他做个窝。” 第11章 (修改兰刑相关) 要做出一个凤凰窝,对于相里飞卢来说并不难。 他从小跟在相里鸿身边,由他教导铸剑术、除妖术,研读经文,寻觅古本,而相里鸿就是青月镇上人,除了医术是相里飞卢见孔雀后自己求学钻研,其余的一切,多多少少都跟青月镇沾边。 冶炼处供着黄泉阴火,这种火能煅烧一切,而苍白冰冷,属性极阴,而且浇灭它的东西不是水,而是纯阳的三昧真火。 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无法操控这两种火焰的。 只有阴火能够煅烧水脉里产的铁合玉,熔炼后的火光不是赤金色的,而是冰蓝色的,幽幽涌动。 凤栖梧桐,煅烧成梧桐木的样子并不困难,但相里飞卢总想起容仪头一天出现在他那里的模样——找到了一只圆形的酒杯,还就那样蹲着睡下了。 容仪爱盘着睡觉。 冶炼处的神官屏气凝神,为相里飞卢护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大师做着做着,将手边渐渐成形的铁合玉做成了一个圆形的、碗状的东西。 容仪爱左螺旋盘着睡觉。 凤凰有极长的尾羽,略长的喙,盘起来时也不算是正圆,华丽蓬松的尾羽总是无处安放,相里飞卢随手一引,在圆盘上牵引出一个新的底盘,可以让容仪把尾羽也放好。 他做出来的窝形状随意,未经打磨,边缘也如墨笔飞白,散漫不羁,却多出了几分纯然野趣。 相里飞卢接着引出三昧真火,慢慢浇灭黄泉阴火,让这个凤凰窝自然冷却。 随后,他站起身,嘱咐了一句:“守着这里,夜时方好,我会回来取。现在我出去随相里大人一起巡视。” 神官巡守,本来相里鸿也是一早安排过的,但是剜心事件出现过几次之后,相里鸿开始怀疑神官人员内部也有人曾被妖物替换过,但是除了这么做,没有更好的办法。 相里飞卢持剑巡视整个神官坞,仿佛不知疲倦,从正午一直到天黑,神情始终冰冷紧绷,浑身肃杀。 青月镇民们也因为有他在,而安心了不少,神官坞的气氛稍有活络。 相里鸿惦记着谢神的事,中间又催相里飞卢请容仪一次。 相里飞卢应下了:“我晚上便去叫他。” 开阔的阁楼前,相里飞卢注视了一眼他和容仪的房间所在——那里已经有神官检视过了,他不用再去。 更何况凤凰神力,明行天运,如果真有妖魔鬼怪,也应当没那个胆子。 倒是扫撒的侍女注意到了他,前来行了一个礼:“大师好。请问您与容公子的住处可需扫撒么?今天晨间,我本来叩门询问过,容公子在睡觉,叫我午时再来,等我午时来时,容公子却已经不在房间了,只是……” “只是什么?”相里飞卢苍翠的眼睛垂下来,眉头微皱。 容仪不在房里? 侍女脸颊微红:“只是榻上有些许血迹,我就自作主张为大师和容公子换下了……” “……”相里飞卢这次又顿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勉强说道,“辛苦。” 侍女走后,相里飞卢推开门,进去看了看。 房间被收拾得很整齐了,昨夜惊心动魄的血色与暖色却仿佛附在了蜡烛烛火上,残留着余韵,随着橘色微光微微跳动。 容仪这一路过来都是乖的,透出几分对他的耐性,约法三章也老老实实遵守了。 这几天来,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从没见过他去别的地方,连睡觉也要窝在他身旁,而且最好拱在他怀里。 今天容仪却一反常态,没有跟在他身边,或许是从昨夜起,这只凤凰终于对他丧失了耐性。 他昨晚那句低低的“你弄疼我了”言犹在耳,被烛火映照发亮的、带着一点愠怒的眼神,也仿佛在眼前。 相里飞卢在床帐前驻足片刻,随后垂下眼,转身出去。 昨日事发过后,神官们正在暗中排查所有当时不在自己原来位置的人,余下的人则忙着照顾、观察用了凤毛麟角水的病人,大部分病患的骨病已经有所减轻。 不少人已经听相里鸿说过,这次的药方,除了他们的大师以外,大师身边的小公子也助力良多。 相里飞卢巡视一圈下来,已经见了不少人想要给他送些东西,顺便也给容仪送些东西。 他淡声说:“我不收东西是老规矩了。” “大师是不收,相里大人也说过,可是小公子收不收,这还得过问小公子呀!” “他也不收。” 相里飞卢的声音中不带什么情绪。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觉没什么问题,可旁边有几个姑娘却噗嗤笑了起来。他隐约听见她们开开心心的议论:“小公子是有人做主的,可不是嘛,是佛子的人,那就由佛子做主。” 面前的村民带来了点心和糖块,还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妇,拿了整根扎好的糖葫芦前来谢恩——她与丈夫从前贩糖而生,只是两个人都因为骨病而无法起身,刚好又无儿无女,从此只能依靠乡亲们救济生活。 相里飞卢话音落,老妇布满皱纹的眼尾却抬了起来,弯了一弯:“可容公子喜欢,也没有说不收呀,大师?” 她的视线投向相里飞卢身后。 相里飞卢转过身去,就瞧见容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已经抱了一大堆东西,还在跃跃欲试地望着那夫人手里扎成串的糖葫芦,糖葫芦外的冰糖壳红润发亮,他的眼睛也一样湿润发亮。 他瞅着容仪,容仪眼巴巴地瞅着糖葫芦,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瞅他。 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倒是好好保持了不说话的习惯。 相里飞卢忍了,伸手拿走一根糖葫芦,递给了容仪,随后对那老太太说:“多谢。” 容仪眼见到只有一根,大失所望,趁相里飞卢不注意,跃跃欲试地准备伸手,想要再拿一根,老妇见状又笑了,直接将所有的糖葫芦都递了过来:“本就是专门为容公子准备的,都拿走吧,国师大人算得上是我们青月镇人,小公子也不是外人。” 容仪深感认同:“是的,我是他养的,我不是外人。” “你今日去了哪里?” 其他人走后,相里飞卢问道。 容仪抱着一大根沉沉的糖葫芦架,已经手脚麻利单手剥了糖纸,咬了一颗在嘴里。山楂和冰糖圆圆地在他白净的颊边鼓起来。 相里飞卢问,他就抬起眼睛,认真思索了一下:“出去逛了逛,自己喂自己。你找来的那些果子我吃腻了,找些别的,这个糖葫芦果还不错。” 随后,他瞅着他,挑起眉:“你在找我吗?” 他欢欣雀跃的,像是如果相里飞卢回答了一声“是”,他就可以把尾巴翘起来一样。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压了压情绪,尽量淡声说道:“……我……青月镇的仙民,为感谢上神,为上神准备了一个礼物。” 容仪眼睛亮了起来:“我有礼物?” 他思索了一下:“我从来都做焚毁或者降祸的任务,除了供奉我的人,我还没有收到过礼物,我这就去看。” 他兴冲冲就要往原来的房里走,相里飞卢不得不伸手拉住他:“上神,还没好,要等晚上。” 少年人不怕寒不怕潮,衣裳单薄,粉白柔滑的面料轻软干燥,一拉就握住带着体温的手腕,温暖透体。 如同昨天夜里。 相里飞卢如同被烫了一下,放下了手,抬眼见到容仪叼着糖葫芦,忽而又往旁边看去。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来去无影,眨眼间就从他手边瞬间移至窗边,庭院里间或传来嘈杂声响。 “怎么了?” 容仪糖葫芦吃了半根,剩下半根忽而不要了,就随手丢到地上。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我闻到练实的味道了。” “练实?”相里飞卢皱起眉。 练实是神果,凤凰爱吃的那种练实只长在天界至阳之地,灵气比蟠桃和长生果更深,凡人得一,可以一洗尘髓,这也是六界经常抢夺厮杀的绝品修为丹之一。 容仪轻飘飘翻身下了窗户,相里飞卢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刚到窗边,就见他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庭院中,往人声鼎沸的方向看去。 相里飞卢捡起那根糖葫芦。 “那边在干什么?那个穿黑衣服的是谁?” 容仪清朗的声音传上来。 旁边有个神官,被他突然落地吓了一跳,但还是恭敬地答道:“上神,今日在排查命案发生时不在自己房里的人,那个穿黑衣的少年住进来不久,说是云游的修行者。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法器,今日宵禁,他又不在自己的房间,我们和其他几个不在场的人一起提审。” 另一边庭院正中央,神官们拿着火把,将几个人团团围住,有一个人正在试图给中央的黑衣少年上捆绑,那少年不肯就范,只是一边反抗,一边嘶哑地重复着:“不是我,放我出去。” 他应该刚刚十六七岁出头,身量与声音都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面色苍白如纸。 他身上透着压抑的漠然与阴沉,感受不到半分人气,如同久居阴界的一个鬼魂。 神官还在跟容仪念叨:“但那位少年吧,孤僻行事,也从不肯听我们的,这实在不能怪我们啊!这个时节,神魔妖鬼人的气息都混在了一处,他又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这些事,我管不了,但我看到他荷包里有一颗练实。” 容仪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下凡这么几天,他就没吃好过。 他驻足观望。 另一边,相里飞卢也飞身跃下。 他听见了容仪的话,皱眉问神官:“那少年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 神官恭敬地把对容仪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随后说,“是来我们这里云游的修行者,自称来自极高极寒之地,姓兰,单字一个刑字,名为兰刑。” 第12章 (删除兰刑相关) “兰刑吗?他住在何处?” 容仪看见神官们远远地把那少年围了起来,惦记着相里飞卢不许他乱动乱走,并不敢太造次。 旁边的神官告诉他:“容公子,他住对面相思楼的三层尾房,相思楼也是上次朱老汉死的地方。” “好。”容仪认真地说,“那等你们忙完了,我过会儿找一找他。” 相里飞卢皱起眉:“你去找他干什么?” “我不会跟他说很多话,只找他要一颗练实。”容仪瞅他,“而且他既然不是你们青月镇上的人,我总能和他说话的。”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是此事的疑犯。” “我知道。”容仪又思索了一下,“你们的事我不管,也不插手,我去找他时,亦会隐去身形,不叫别人察觉。而且你们要找的那人……” 他远远地望了一眼,闭口不言,只是笑了下。 相里飞卢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微微用了点力气,苍翠的眼底风云涌动:“你能看出来?” 他早该想到,虽然青月镇的雾气迷了他们的眼睛,可容仪是明行,他有神的眼睛。 “我能。” 容仪轻描淡写地说道。 随后,他歪过头来端详相里飞卢的神情,狭长的凤眼又弯了起来,“我其实也想告诉你那只妖精是谁,如果你肯再亲亲我,时间再亲长些……但青月镇的祸福不是我的任务。我们神明,如果出手多管闲事,承受了这个因果,那么日后也要遭天罚。” 相里飞卢握着他手腕的手渐渐松开。 容仪本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却见到他垂下眼,只是收回手,手腕上的伤痕依然鲜红刺目。 那不是不高兴的神情,只是疲惫。 容仪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他眉心:“……你该休息了。虽然你命里注定为神,但如今还是肉体凡胎,饲养人若是睡不好觉,那么他养的凤凰会跟着睡不好觉。我们凤凰,都是跟着喂养人行动的。” 相里飞卢不避不躲,那双苍翠的眼安静地凝望顺着他:“……多谢上神提点。” 另外几个事发时不在场的人也一起被带了过来。 除了那个名叫兰刑的黑衣少年,朱老汉死的那一天不在房间的人还有几个,一个是做扫撒的侍女,无名无姓,被村里收养的姑娘,没有正式的名字,相里鸿赐姓青月,跟着镇子姓,别人提到时,一般也直接叫青月女。 青月女正是今天相里飞卢遇见的那一个扫撒侍女。 除此以外,还有之前的老神官婆婆。 朱老汉死的当天,她因为忽而骨痛难忍,而不经告假,便直接出了神官坞,回家取止疼草。她消失的时间里,正好是剜心发生的当口。 三人都百口莫辩。青月女一直惊慌失措,老神官婆婆神色淡然,只有兰刑反抗最激烈,也最可疑。 相里鸿铁腕手段,哪怕老婆婆年事已高,且是神官一脉,也没有留情,当即下令将三人一并关押起来。 押送完毕后,相里鸿对相里飞卢说:“你去休息一下吧,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如今三个人还要轮番审问,时间还长。” 相里飞卢说:“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没关系。” “上神的事,你可曾与他说过了?”相里鸿又问道。“镇上人也来问我,问了好多次了。他可答应以护国神的身份,出来见见大家?” 相里飞卢沉吟片刻:“他身份特殊,暂时不要妄动的好。” 相里鸿皱起眉。 相里飞卢垂下眼:“我也知道,孔雀一死,从陛下到师父,都十分忧心,大家如果知道新神已经来了,多少会放心一些。请师父代我传话,姜国的新护国神为梵天明行,凤凰明尊,此次的凤毛麟角药,都是上神所赐。只是上神事物繁忙,不得以真身来见,由我传达神言。有我在,一切一定都能转好。” “他既已跟在你身边,为何不让他出来见见我们?”相里鸿皱着眉,仍是不解。 从前孔雀在时,也是一样伴随相里飞卢左右,姜国人诚敬拜服,也保持了距离,姜国和普通凡间不一样,毕竟是个灵气深重的地方。 相里飞卢注视着相里鸿,手指僵硬着,声音顿了顿:“因为我……我或将与他缔结神婚,不愿再起任何风波,不想让他再经受任何风险,再看见又一任护国神陨落了。” 他无法将姜国倾颓的真相告诉他,更无法让他们知道新的护国神,本来就与姜国水脉相克。扯出一个谎话来,或许比真相更能让人接受得多。 相里鸿看着他,忽而笑了,连着说了好几个“好”:“你不愿意,那么就这样吧。” 相里飞卢接着巡守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毛月亮在天边挂出来,方才回到冶炼处,去取容仪的窝。 之前为他护法的神官一早等在那里,为他打点好了一切,还用砂纸把那个窝里里外外细细打磨了一遍。 “大师留步,方才镇上人来了好些个,嘱咐我一定要把这些干稻草送给您。” 神官从身边吃力地抱出一个钉得死死的木箱子。 “大师下午也说了,还是什么都不收,可是稻草不值钱,我们也听相里大人说了,新的护国神是凤凰,这个法器是佛子做了送给凤凰神的礼物,我们没有梧桐和醴泉,只有铁合玉,可是这玉属阴,睡着冷。这一批稻草,都是大家赶着一下午在火边烤过、挑选过的,一丝扎人的草纤都没有,干软舒服。每一片叶子都擦过了,保证没有一粒灰尘。” 青月镇如今情况,所有能烧火驱寒的东西都是稀缺物资,稻草诚然不值钱,但是这么沉沉的一大箱干稻草,之于现在的青月镇,更是已经不多见的保暖材料。 相里飞卢来不及推辞,神官已经笑嘻嘻地抬腿往上边抱了过去,拦都拦不住。 容仪不在房里。 他想起来,他白天说要去找那黑衣少年,因为那黑衣少年口袋里有练实可以吃,所以就可以将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随手丢在地上。 等人走后,相里飞卢把窝提上桌,在桌边坐下,闭眼凝神,打坐吐息,静静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边那轮毛月亮也在慢慢上升,天色渐渐地全黑了下去。 他忽而听见脚步声。 容仪进门是从来不推门的,他是神,到哪里都可以随意穿墙而过,只是最近这段时间被他禁用了法术,于是他也只是一边抱怨着麻烦,一边适应着这种生活,推门也不知道力道,每次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 他没有睁开眼睛,听见那脚步凑近了,花香跟着凑近了——是容仪身上那种花香。 他知道容仪看见他了,也知道他正在微微俯身打量自己。 容仪打量人,就是眼睛抬起来,眉睫乌黑卷翘,眼底的光像水,能将人晃荡得头晕目眩,故而他不睁眼。 那微热的呼吸凑得很近,忽而又隔远了。桌子被撞了一下,又有稻草被捏起来揉搓的声音,容仪应该发现自己的窝了。 又是过了好大一会儿,那股微热的呼吸又凑了过来。 少年人的声音温柔而清润,压低了,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气音:“佛子。” “……你睡着了吗?” 他又观察了半晌,很有些喜不自胜的样子——午时跟相里飞卢提了一句要他睡觉,相里飞卢就真的听话休息了。 “要是你睡着了,那我就明天再来问,这个窝,是不是给我的?”又听他嘀咕了半晌,“应该是,你也住不进这么小的窝。” 再就是凤凰展翅的声音,羽毛在空中拂过,是凤凰盘旋着落在了桌上,白玉一样的爪子啪嗒踩了踩,随后是哗啦一声陷入稻草里的声音。 容仪克制不住地发出了欣喜的一声“啾”的凤鸣。 一切归于寂静。 相里飞卢以为他睡了,刚刚睁开眼,却见到这凤凰背对他,忽而又扑腾了几下,挪了挪爪子站了起来,把翅膀拢好。 他重新闭上眼睛。 容仪从窝里爬了出来,爪子啪嗒啪嗒走,越来越近,那股柔和温暖的花香渐渐包裹了他。 应该不是睡得不舒服,那种高兴的反应,这凤凰大约做不得假。 但容仪就是爬出来了。 相里飞卢感到有什么极其柔软、极其温暖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怀里,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膝头,和从前一样,贴着他的胸膛,左螺旋盘起来,乖乖地睡了。 第13章 凤凰的呼噜声还是和以前一样,如同吹哨子的哨鸣,时不时地响一下。 相里飞卢再抬起眼,望见桌上的凤凰窝也不见了,或许是被容仪用什么法器收了起来。 他略微一动,将手轻轻抽出来,他的呼噜声就立刻停止了,被打扰了似的不满地哼哼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 房内很安静,青月镇人把最好的炭火都供给他们,炉火烧得里面暖洋洋的,被凤凰盘踞的地方跟着增生起洋洋暖意,合着花香与檀香,萦绕鼻尖。 外边隐约有神官巡守的脚步声,压低声音的谈话。 相里飞卢用另一手轻轻托着这凤凰,动作放轻,缓缓站起身来。 他单手抱着他,怀里毛茸茸的凤凰在梦里感应到热气流散,很有紧迫感地往他怀里紧了紧,优雅修长的脖子卷过来,绕着他的肩膀挂住了。 他起身往床边走去,动作很轻地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来。 凤凰的毛轻软柔顺,还有点滑,一捋就下来了,挂不住,可他一拂开他,他就又迷迷瞪瞪地伸长脖子卷上来。 相里飞卢垂下眼,耐心地和这只凤凰做着斗争,想把他放到床上去。到最后却见到容仪似乎是不耐烦,或者压不住——他总是被他推下来。 下一刻,相里飞卢怀里一沉,容仪瞬间变回了人身,少年柔软的胳膊就环住了他的脖子,带着他一起滚进了榻里。 相里飞卢单膝跪在榻上,勉强稳住了身形,没被他扯得摔进去,容仪却迷迷糊糊有些清醒了。 他半睁眼睛瞧了他一眼,勉强伸了个懒腰,嘀咕了一声:“床上是好睡些,你也过来吧。” 他这句话里带着他习以为常的语气,略微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是明行的语气。 相里飞卢被他拽着,僵硬着身体躺在了他身边。 容仪在梦里叹了口气,裹着被子摸索着温暖所在,挤着挤着又进了他怀里,手仍然攀着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脸颊。 容仪的脸颊微微有些凉,肌肤轻软,细如凝脂。 床帐这一方通红窄小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轻和软,温暖跳动的烛光,身边人轻缓的呼吸。 兴许是太过舒适安逸,困倦在这一刹那间汹涌而至,相里飞卢也在这一刹那控制不住地阖上了眼。 他隐约间有个念头浮现,不知这凤凰是否又用了类似催眠术之类的法术,但是这个念头没转完,他已经陷入了深眠。 脸颊贴着脸颊,指尖贴着指尖,是全然的安稳。这种大胆而毫无防备的触碰,他从前不习惯,而今也只能慢慢习惯。 只有容仪这里他没来查看过,明行所在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日夜不休了,前有耗费法力为王城做结界,后边又是催动法力做药、做凤凰窝,再是巡检神官坞上下,一直没有休息的机会。 外边水汽弥漫,他手腕上的伤痕依然隐隐作痛,在梦里也不放过他。 那道伤被相里鸿发现了,拿来了药草,催动法力给他治,只是明行业力太强,每次眼见着伤口就要长好,停止施法后,伤口又会瞬间破裂渗血,只能拿纱布缠起来。 相里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说:“是过来之前,一次除妖时不小心落下的伤。” 他又梦见那个黑暗里的自己,只是这次他不再坐在暗处,那怀里的鸟儿不知去向。 他抬头看天空,只看见黑洞洞的天幕,星辰如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格外遥远。只有那种阴暗是让人心悸的,如同死亡的寂静,天像是沉沉覆合的棺材板,天地间除了他以外,空无一物。 他最后梦见的是一个声音,不属于他熟悉的任何人,这声音阴冷幽深,男女莫辨,吃吃地笑:“相里飞卢,孔雀大明王已死,从今往后无人为你护法,从前你姜国固若金汤,如今你茕茕孑立,能耐我何!” 他下意识地知道自己被魇住了。 他法力损耗严重,又不曾设防,在梦里凝神屏息,想要对抗那股趁虚而入的妖力,但是没等他聚起气来,却又听见了那声音凄厉的尖叫:“凤凰——这里,怎么会有凤凰——” 相里飞卢身上一轻,灵态清明过来,猛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已经是一身冷汗,乌黑的额发微微濡湿。 容仪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不满意地蹭了蹭,声音沙哑软糯:“怎么了?” 外边忽而传来敲门声:“大师?大师?大师您在吗,请赶紧出来一下,出事了!相里鸿大人那边出事了!” 神官点火,外边刹那间灯火通明,脚步声如鼓点,他一起身,容仪因为抱着他的胳膊的原因,被拽着在床上滚了滚,这下终于醒了:“你不陪我睡觉了吗?” 容仪看了他两眼,忽而皱起眉,伸手要碰他的眉心:“你印堂有暗青色,带着鬼气,你刚刚被鬼侵入神识了?” 相里飞卢行色匆匆,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没事。” 待容仪歪过脑袋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不对,只能尽量温声补了一句:“上神请好好休息。” 他提起青月剑,匆匆出了门。 “师父呢?”相里飞卢声音沉稳,不带任何情绪,越到这个时候,他越是要沉稳镇定,“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神官中那个瘦小的孩子瑟瑟发抖,强忍着眼泪给他指:“相里大人没事,但是师娘……” 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雨势变大了,相里鸿半跪在地上,一手拄着拐杖,拐杖深深地插入泥土里,指节发抖、泛白,另一手抱着怀里已经失去气息的女人。 女人面色惊恐,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已经流干了,草地里只有几缕淡红的血迹,淡得几乎看不清。她看起来瘦小而孱弱,无处不透着安静和娴雅。 相里飞卢只与她几面之缘,只记得她总是多病,还有看向他与容仪时好奇又略带羞涩的笑。 相里飞卢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随后有人送伞上来,他接过了,俯身半跪下来,替相里鸿挡在头顶。 相里鸿浑身湿透,连睫毛上都沾满了雨水,相里飞卢放下伞要扶他,被他甩开了。 相里鸿忽而变了脸色,他拄着拐杖勉强地站起来,声音喑哑难听:“不,我还能走——我自己走!”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忽而整个人往下摔。 如同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像,终于在此刻崩破、流散。 旁边神官们赶紧冲上来扶住他。 “送相里大人回房,先将夫人尸体收敛了。其余人,继续呆在该在的地方,这件事亦不要声张,免得大家忧心。” 众神官俯身低头:“是。” 相里飞卢抬起眼,静静地看着相里鸿的背影——如非骨病,需要拄拐,相里鸿其实还在壮年,只是此时此刻,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从前他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样子,如同所有孩童都无法想象父亲的形象随着岁月慢慢垮塌。 在他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走过佛塔的青石长阶前,已经有人牵着他的手,带他看过都城长夜,万家灯火,带他提剑以观山河,将万民都挡在他们身后。 当他第一次踏上佛塔顶端,看见城楼上禁军的火光,佛塔下的街市喧闹,那一刹那他就理解了这种心情——这种保护是不讲道理的。 他是俗人,这一辈子他都将是俗人,无法成佛,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心已经有了最深切的挂碍。 大雨浇透,衣衫尽湿。 ——如果他刚刚醒着。 ——如果他反应再快一些,不被那鬼魇住。 这一切,是否还有改变的余地? “这是你的伞吗?和上次的不一样。” 众人散去后,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 容仪睡醒了跑出来,正蹲在地上,端详那把神官递来的雨伞。 他不关心这庭院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眼里只有他觉得好玩有趣的东西。 人间会在伞这种避雨的东西上,画上各种各样的花纹,这让他觉得很新奇。 相里飞卢刚带着他来青月镇时,所带的是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纸伞,现在这一把却是正红的。 容仪喜欢这种红色,这种红色能刺破青月镇潮湿阴暗的青色,他已观察到这是用来躲雨的东西,因为人不会避水,但是他还是把它拾了起来,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如果是避雨用,为何你不用它来挡雨呢?如果也可以像你一样不躲雨,那么又是为何,这么多人用伞呢?” “不躲雨,会冷,上神。”相里飞卢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他苍翠的眼底映照着他的影子,那声音很轻。“人有生老病死。” 雨水浸染他的肩头,玄色的衣襟上多出一大片水色。 “那么雨会让人老。”容仪也往人多的地方看了看,“你的师父变老了,他的寿数在缩短。” 他又歪头看他:“可是你没有。” “不会,上神,雨不会让人变老。”相里飞卢说,“他会让人生病。” “我明白了。” 容仪直起身,将手里的伞拉直打开,让红色覆盖满眼。 他忽而靠近了,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节,将拿把伞举过他头顶:“我给你打伞,你不要生病。” 第14章 容仪的呼吸凑近了,眼神敛着认真的光。 这样的光和他第一天见他,他坐在神的棺椁上时眼里的光,别无二致。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望着他,又过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说:“好。” * 神官们提着灯进进出出,青月镇乡民们在神官坞门口来回观望,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被挡了回去。 “没办法了……相里大人身体垮了,找来了医生看,说一个是因为骨病旧伤无法逆转,一个是心病太重,夫人死了,对他打击太大……” 相里飞卢转头看了一眼榻上昏迷过去的人:相里鸿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披散的长发里已经夹上了几丝花白,如同油尽灯枯,但他的手指仍然紧紧地攥着,仿佛仍要抓紧着什么,哪怕徒劳无功。 所谓病来如山倒,在相里飞卢抵达青月镇之前,他成日高度绷紧的神经和几乎不眠不休的尝试,早已经摧毁了他的健康。 “师父的腿……”相里飞卢斟酌着用词,旁边的医生摇了摇头,“大师,您的医术远在我之上,您该知道相里大人这条腿已经保不住了。若是能保住,精神恢复了,以后此生,恐怕也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相里飞卢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 “师娘的遗体如何了?探查过了吗?有无痕迹?”相里飞卢低声询问旁边等候的小神官。 神官摇摇头:“和之前那些剜心的……死法一样,周围也没有其他痕迹,倒是有一处泥土,留了个印子,仿佛是脚印,却不像是人的脚印。我们已经遣人将那块土送了过来。”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 水浸入泥土中,洗刷得几乎看不见,那印痕也十分淡,那脚印只有前半个,没有后半个,仿佛这个人是踮着脚走路的一般。 相里飞卢察看了一番,皱起眉。 “……艳鬼。” 最低级的艳鬼以血肉为食,能看穿人心,以美色惑人,一般只害男人。 他们修的是惑术,与合欢道类似,也有艳鬼修为提升后,不止能惑男人,而是能看穿所有人过去、未来最想要得到的事物,用幻术杀人。 青月镇这个,恐怕是只道行不浅的艳鬼。 之前一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次却留下了,恐怕跟容仪也有关系:那鬼在他们房中,本来是想对他下手,却不想被凤凰业力克了一下——凤凰是纯阳至刚的生灵,天生就能克杀万鬼。 “照顾好师父,夫人停棺三日,师父若是醒来,他会亲自为师娘送灵。他若是未曾醒来,我为师娘超度。” 相里飞卢低声嘱咐一边的神官,“除此以外所有事宜,全部由我接手。” “明白,大师。” 神官停顿了一下,跟着说道,“还有一件事,被押送关起来的那三个人,他们都想出去,尤其是周婆婆,她也是神官一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乡亲们也希望能够放他们走。 “相里大人刚刚昏过去之前,让我们把他们放出去了,要我们特来知会您一声。因相里大人在您来之前,已经在此处布下了禁用法术分身的阵法,那三人事发时都不在,所以都是清白的。” 相里飞卢皱起眉:“已经放了?” “是的,大人下令,我们也不敢怠慢。”神官俯首说。 “知道了。” 刚刚他被鬼入侵神识,暂时也的确证明了那三人的清白,只是鬼的气息也要隐在雾雨中无影无踪,他还要多想办法,除了在要害出做好缚鬼的阵法,也仍然要查清解决水雾的方法。 他仍然在思索,那神官跪了下来,忍不住向他磕了一个头:“大师,求求您,一定要找出那罪魁祸首,求求您。我也是相里大人捡回来养大的,他们成婚当天,我随大人迎的亲。” 他声音几乎带上了某种哀怮,“我们看着他们一步步成的亲……相里大人起初不肯,后来还俗,师娘常常说,这便是她一生,唯一做过的亏心事。” 把出家人拉入红尘,如何不亏心? 相里飞卢这几天,已经多多少少听过数遍相里鸿还俗前后的故事。 相里鸿是前任国师,更是法相庄严,他当初回到青月镇,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帮镇上人看病,那时候众人骨病已经初见端倪,没有不爱他的姑娘,却没有任何一个姑娘,敢那样大胆说出口。 偏巧还是青月镇最文静、娴雅的一个姑娘。 只是为了私心,也有那般莽撞的勇气。 相里飞卢提起青月剑,回头望了一眼昏迷的相里鸿,说道:“照顾好他。” 随后跨出了门。 外面雨声淅沥,灯影重重,透出一个人清隽的影子。 容仪还在院子等他。 少年盘腿坐在檐廊下,转着那把红纸伞玩,雨珠旋转着往四面八方散落,那水珠碰到他身上,仍然是不坠不化。 容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过头瞅他:“你的事现在办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觉了?” “还没有,上神,请上神自己先回去休息吧。”相里飞卢说。 容仪扁了扁嘴,这一刹那,他眼里的碎星一般的光悻悻然地黯淡了下去:“哦,好吧,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他伸手将那把伞放在了地上。在相里飞卢进门上面每一丝水痕都被干干净净地擦拭过了,没有留下一滴水迹。 容仪松手跳入雨中,雪白的衣袂在青灰的雨幕中翻飞,升腾起的雨雾中,他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单薄。 “上神。”相里飞卢忽而叫住他,容仪回过头看他,“嗯?” “我会忙一段时间。”相里飞卢低头拾起那把雨伞,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不得空陪伴上神。” 容仪现实怔了怔,听清他的话之后,那双凤眼忽而弯了起来:“好,我都知道的,你养姜国人比养我早,我是一只懂事的凤凰。”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正以为容仪要离去了,却见到他又踱了回来,那张明艳的笑颜又杵在了他面前。 他的袖子被拉住了,容仪笑得有几分狡黠,“可凤凰天性不是懂事的,养凤凰的人,也要付出代价哄一哄才好。” 他就这样凑近了。 和上次一样也不一样,上次帐中烛火明黄跳动,仿佛烧在人心里,而今灯光晦朔,只能见他眼底的星光,和那红润的嘴唇。 容仪扯着他的袖子,往上看,撞上相里飞卢那双翠绿深沉的眼,这次那蝴蝶一般总是扑闪的、乌黑的睫毛不再颤动。 “上次你弄得我疼,也害你自己一手的伤,我特别恩准,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亲亲我吧。”容仪说完后,又瞅着他,补充了一句,“要亲久一点。” 他伸出手,笑着指了指屋檐下坠落的水珠,那水珠一晃一晃,缓慢飘落,时不时发出滴答声响。 “……至少以五滴为数。” “不然我就在你的青月镇上玩玩火,像那次一……” 后面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他来不及说出口,因为相里飞卢静静地说了一声:“好。”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倒影着他的影子,如同一泓深潭,深不见底。 他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抵在廊外的围栏边,低头吻下去,贴上少年微凉而柔软的唇。 屋檐下,人影散乱,呼吸一起乱了。 他的气息里有佛门人的温柔与内敛,连呼吸都是压抑住的,带着那么一些生涩和已经习惯后的、对于他的顺从,更带着他一贯以来的挺拔和禁欲,如同一颗雪中劲松。 容仪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退无可退,腰撞上了冰冷的栏杆。 也因为相里飞卢压得太深,他是站不稳的,但相里飞卢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脊背,比任何依靠都更加坚实。 容仪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这种无需他去掌控,而是反过来被别人掌控的状态,如同离群的鸟儿找到了巢穴。 他抓着相里飞卢袖口的手没有松开。 等到那带着雪松气息的吻攻城略地,让他彻底失去退路时,他反而微微踮脚,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他。 因为站不住,他微微地摇晃了起来,容仪想低头看地面,想找一找自己到底站在那里。 他刚要动,却被扣着下巴拉了回来。 相里飞卢的气息滚烫,容仪睁开眼,只能看见他那双苍翠的眼,像是也染上了某种微怔发烫的颜色,带着明晃晃的警示。 水滴落下,一滴,两滴。 …… 第五滴。 相里飞卢终于松开他。 微热的呼吸变成白汽,在雨中升腾。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而容仪也终于看清了导致自己站不稳的东西是什么——他踩在斜放在墙角的一个东西上,他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或许是什么破旧的碗碟。 看完后,他才抬起视线,对上相里飞卢的视线。 容仪伸出手,洁白的指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嘴唇,舔了舔,笑了:“这次,我很喜欢。” 相里飞卢仍是沉默地看着他,只是现在他那蝴蝶一样的睫毛又扑闪了起来,颤动得很厉害。 第15章 (增加天罚部分) 容仪觉得心情很好。 离开前,他站在雨里往回望,见到相里飞卢背过身去,开门嘱咐里边的神官随他一起去查阅卷宗,制作杀鬼法阵。 他背影如松,挺拔而清隽,声音低沉温柔,怎么看怎么好看。那种深沉内敛的气息,他刚刚在唇上尝过。 容仪觉得心情变得更好了。 这种快乐促使他回到房内时,欢快地呼哨一声,啾啾地变回了原身,钻进了相里飞卢送给他的窝里面,左螺旋盘了起来。 就在此刻,一道光芒从窗外透入,落地幻化成一个人形的样子,气息宽和而温暖。 一道慈和温柔的声音跟着响起:“凤凰,你这么早就睡了,未免过得也太惬意了罢?” 容仪抬头一看,见到久已不见的军荼利大明王冲他招了招手。 明王所站立之处,光与热蔓延而生,竟然将青月镇一直以来的水雾都格挡开了。 容仪欢呼一声,扑扇翅膀卷过去,站在了军荼利大明王肩上,蹭了蹭他的脸颊:“明王,你怎么过来了!” 军荼利大明王与他同属太阳界管辖神,在梵天,他和他关系最好。 他们的力量都属于至刚至阳的那一类,从前军荼利大明王曾想收容仪为亲传弟子,只可惜被孔雀抢了先。 军荼利大明王伸手摸了摸他的翅膀:“我方才从太阳界降甘霖过来,想到你还在太阴姜国当护国神,过来瞧瞧你。” 他环视周围一圈。 青月镇潮湿,终年弥漫着雾气,房间里也森冷幽暗,桌面隔一会儿不擦,便会沾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除了降祸,我甚少来太阴地域管辖的国度,这里的气息的确与我们相克,你可住得习惯?” 容仪乖乖回答:“除了刚过来时容易困,喜欢睡觉,现在都习惯了。” “那就好。”军荼利大明王点点头。 容仪从他肩上飞下来,落地化回人形,学着从相里飞卢这儿看来的待客之道,笨手笨脚地给军荼利大明王倒了一杯热茶,为他端过去。 军荼利大明王接过茶水,和他面对面坐下,注视着容仪和他面前的铁合玉窝:“明行,你确实改变不少。看来这次下界,你的确有所收获,只是——你可知罪?” 他的语气微微压沉了,透出长辈似的端肃来。 容仪愣了愣。 军荼利大明王疾言厉色的模样很少见,但他并不害怕,只是认真思索了一下:“我不知道,请问明王,我哪里做错了?” “那凤凰尾羽,可是你给相里飞卢的?” 军荼利大明王严肃地望过来,“青月镇人的骨病,本该不能这么早治好,凤毛麟角药这么一治,许多阳寿该尽的人没有尽,明行,妄动因果,要遭天罚。” 容仪犹豫了一下,想起来了。 是有给羽毛这么一回事。 他也没放在心上,先是承认了,随后问道:“这次的天罚内容是什么?” 他小时候也领过一次天罚,原因已经不记得,仿佛是跟在孔雀身边,有一次降祸没做好。那一次孔雀亲自来为他降的天罚,具体内容是让他这个属火的凤凰,去红莲业火里灼烧七七四十九天。 他那回虽然没有如孙大圣一样,烧出个火眼金睛来,但也烧得修为增长了十倍不止。他出来时黑漆漆的一小团,被孔雀捞去洗了三天三夜,这才洗回原色。别人天罚都要死要活,他除了烧得黑黢黢以外,还白捡一身修为。 明行天运,无非如此。 “这次么……”军荼利大明王端起茶杯,撇了撇上边的浮沫,尝了一口, “这一次算在你与相里飞卢的情劫债里,是你二人的纠缠,所以我们不再追究。佛祖也是要我带话来警示你,以此为鉴,以后多加注意。” 容仪也乖了,说:“听佛祖和明王教导……” “但是呢,该罚的还是要罚。”军荼利大明王不动声色,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锤子,“凤凰,爪子伸出来。” 容仪脸色突变,往里缩了缩。 “你让青月镇人骨头不痛了,那你也要替他们受这痛苦才行,快点。”军荼利大明王温声哄道。 容仪羽毛耷拉了下来,绝望地把洁白如玉的爪子搭在了桌边,整只鸟一抽一抽的。 “抽什么抽?”大明王啪啪用锤子在他爪上敲了几下,力道并不重,例行公事的力度,“梵天就你娇气怕疼。上回是有你师父,这回是我,挡了什么,就承什么业力。明行,谨言慎行,下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好运了。” 容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哭什么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凤凰一天能长出八百个凤爪,我这又没使劲。” 军荼利大明王收起小锤子,端起茶喝了一口,皱眉评价道,“这茶潮气太重。凤凰,我再来问你,这第三十七个你可满意?佛子虽好,日后也必有大成,但恐怕也不算很会照顾你的人,而且他飞升之前,你都要跟着他在人间吃苦,算不得什么良人。你走之后,我与另其他另外几个明王都商量过了,我们还认得一些小辈,虽然出身和神途赶不上相里飞卢贵重,但多少也是好的人选。” 容仪缩回爪子,歪头瞅他:“可是我觉得佛子很好。他很会养凤凰。” 军荼利大明王将视线放在桌上的凤凰窝上。 铁合玉的窝,和青月剑的质地一样,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冰凉。 容仪跟着他看了看,补充道:“这个窝虽然气息阴冷,也已经是他们能为我做的最好的窝。” 军荼利大明王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提起相里飞卢,容仪又高兴了起来,他告诉军荼利大明王:“他人很好,养姜国人也养得很好,我从前见过与这个国家类似的地方,都一早被弄得亡国了,但是他还帮忙撑着。而且他长得很好看,肩膀宽,腹部很硬,摸起来也……” “好了,打住。”军荼利大明王咳嗽了一下,“既然你自己觉得过得惬意,那么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有一点,凤凰。相里飞卢此人……他一生业障都在姜国,甚至为此不惜自断神途。你要明白,他‘养’姜国人,和养着你,终究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呢? 无非是姜国人太多,相里飞卢无法和他们成婚,而只能和他成婚罢了。 军荼利大明王没坐多久,片刻后就离开了。 容仪送走他,拐个弯去了后院,想要瞧一瞧相里飞卢。 后院里神官围成一片,容仪刚一过去,就被门口的神官拦住了:“小公子,你不能进去。” “我也不能进去吗?”容仪凤眼弯起来,潋滟带笑,粉白的衫子衬得他格外惹眼,像是一道光,怎么也无法避开。 神官卡壳了一下,脸红了红,低声说:“……是大师嘱咐过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入。里边的阵法在运转,大人还在为一个被魇住的孩子治病。” 另一个神官说:“是的,那孩子也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他也是被艳鬼鬼气冲克到了。” 容仪闻言停下脚步,往里边望去。 神的视力远比凡人好,也能看穿重重遮挡。 院内的阵法缓缓运转着,一个挡鬼、克鬼的阵法正在初步成形,暗金色的法力缓缓流动着。 相里飞卢低着头,端着一碗药慢慢喂给一个孩子。那孩子被他一手抱在怀中,脸色青灰,浑身发着抖。 “大师……我是不是生病了?” “无妨,我正在为你医治,将这药喝下去,听话。”相里飞卢回答道。 他的声音很温柔,苍翠的眼底映着炉火的光,却比炉火更温暖。 那孩子不肯喝,只是惊惶地拽着他的袖子,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可是我不想喝,喝了,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我的爹亲娘亲了?” 这孩子的爹娘早已因骨病而逝世,艳鬼让他在幻境里看见了家人美满的一幕,他迟迟不肯抽身,精气也就此慢慢流失。 “不会。”相里飞卢将药碗轻轻送到孩子唇边,“你我都是肉体凡胎,我们所思所想,终有一日,轮回相见。” 他很会喂人,而且是亲手喂,也很会哄人。 容仪收回视线,往外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 踌躇片刻后,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听话,不能进去,不然我就不是一只懂事的凤凰……” 他接着抬起头,询问守在门口的神官,“我是否可以给他写句话,等他好了,你们替我带给他呢?” 神官们彼此对视一眼,俯身答道:“自然可以。” “好。”容仪接过他们递来的纸笔,认认真真往上面写了一行字,郑重交代,“那你们一定要交到他手上啊。” * “什么事?” 相里飞卢在水盆里净了净手,看着神官将好不容易服下药的孩子带出去,又递进来一个圆盘。 那圆盘上躺着一张小纸条。 “是容公子写的,要我们一定要交给您。”神官答道。 相里飞卢屏退众人,拾起纸条看了看。 上面清隽的一行字:【饿了,也要佛子亲手喂我】 后边还用简笔画跟了一只圆溜溜的凤凰。 画得像鸡。 相里飞卢放下纸条,叫住还没来得及撤走的神官,声音微沉:“他什么时候来的?” 神官说:“就在方才相里大人为董家小郎医治的时候。” 他又看了一眼那纸条。 相里飞卢想起从前容仪逼他亲手喂果子的事,心里晓得大约是这凤凰拈酸吃醋,看见了他给别人喂药的场景,也一定要他喂回来。 “大人,需要给容公子回话么?” “不用。”相里飞卢翻出功法书,眉眼淡漠无波,“他不过是耍些小孩子性子。” 房里烛火跳动,格外安静,角落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着水,外边的天色也由青色慢慢转黑。青月镇的夜晚要来了,家家户户燃起火把,警惕着艳鬼来临。 只是那水漏声不绝于耳,一滴又一滴,在细密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滴,两滴。 …… 四滴,五滴。 铜盘放在桌上,没一会儿就潮了,纸条上的墨迹也慢慢晕染开。 相里飞卢翻过一页书,用笔勾画、纪录了几个法阵的要点和自己的思路,片刻后,他停了停笔,视线重新扫过那个铜盘。 他伸手将那张纸又拿了回来,用衣袖轻轻压了压,逼出水痕,随后折成对折,放入袖中,耳根微微发烫。 第16章 (小修) 相里鸿是在深夜醒来的。 彼时相里飞卢翻阅古籍到深夜,揉了揉熬得微红的眼,起身熬药。 这药他是从前些天开始熬的。 青月镇人的骨病好得差不多了,这药只有他一人饮用。 醒神草和断脉藤熬出来的药,可以以封脉绝气为代价,吊着精神,维护法力。 他将那浓黑的苦药一饮而尽,站起身时因为视线不稳而晃了晃,随后问外边人道:“这一班值夜的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大师。” “派人给容公子送的水果点心,都送到了么?” “都送到了,只是容公子说……” 神官嘴巴动了动,两条眉毛缠在一起,努力憋着笑,“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您亲手回去喂他吃,他才肯吃。” “什么时候的事了?” 相里飞卢抬起眼,往外面看去。 已经很晚了,他一忙起来不知时辰,天色一片漆黑,只有雨声依旧,灯花哔剥作响。 那檐下的水声时有时无,稳定、恒长地陪伴了他一整夜。 神官跟着往外边看去,说道:“好几个时辰前的事了,小公子饿着肚子睡了吧。” 相里飞卢瞥了他一眼,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显得锐利逼人。 这本来就是一双看破神魔的眼睛,神官对上这双眼时,便晓得自己那点心思被看穿了,干脆也不再掩饰:“您也回去睡吧,休息一下,是药三分毒,神仙也熬不住的。” 青月镇人都在担心他。 他虽然是修行人,体质比一般人要好,但是纵然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累日案牍劳形。 相里飞卢合上案卷,伸手揉了揉眉心:“那么我回去看看他……顺便巡视一下。” 他一站起来,袖子里的纸条跟着轻轻晃了一下,如同上回的羽毛一样,要搔不搔地戳在他伤痕处,带来一种迷蒙的疼和痒。 他站起身。 神官跟在他身边,送了好几把新伞过来。 他拿起一把红的,刚要撑开踏入雨幕,却见到雨幕中忽而缓缓驶来一双人影,一个坐着轮椅,形容憔悴,另一个正推着轮椅上的人缓缓而来。 相里飞卢认出来人,停下脚步:“师父?” 他皱起眉:“您醒来了?您尚未修养好,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好与不好,也就这样了。是我自己不争气。” 相里鸿坐在轮椅上,又咳嗽了几声,摇摇头制止旁边人想来扶他的行为,自己推着轮椅往里边走去,“阵法如何了?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休息?你该睡了。”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也仿佛是避而不谈某些伤痕。 “无妨,我只是……想出去巡视一番,师父醒来了是好事。” 相里飞卢接手神官,单手扶上他的轮椅,调转了方向,往室内缓缓推去,“我在您之前的阵法基础上,加了一些东西……” 相里飞卢另一手把伞收了,交回给神官保管,谈论的声音渐渐远去。 庭院里再度恢复寂静,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两个神官汇合了,一人一边守着门口,左边的低头抱着那一堆伞。 他先回头看了看内室的两人,再转头看向漆黑的雨幕:“从前相里大人就是这样。” “哪样?” “夫人熬了粥等他回去喝,也总是有别的事来打扰。”神官喃喃说,“夫人生病也是,相里大人答应了回去看,也总是一推再推,推到深夜,听青月女说,多数时间夫人都睡着了。他们夫妻感情好,可一月下来说话的时间,还没有跟我们说的时间多。” “原来你说大人。”另一个神官也附和了几句。 “不然呢?还是你想说……大师也这样?” “大师……也确实这样啊。”另一个神官唏嘘了片刻,“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雨伞仍被收起来放在角落,房檐雨珠坠成线,飞白的一片,激起一阵白茫茫凉气。 天色由暗到明,又由明到暗,书房里的细碎交谈终于暂缓。 是相里鸿停下了话头,他脸色憔悴,却皱着眉头看向相里飞卢的袖子:“此事不提,你先回去休息吧。” 相里飞卢恍然未觉他说的是什么,他坚持:“我还是觉得,那三人不能这么早放,师父。” 他话音刚落,相里鸿忽而一把扯过他的袖子,随后收回手——手掌上已经沾满了血迹,一片鲜红刺目。 相里飞卢手腕的伤痕再度开裂,血已经顺着袖口往下滚落,只是因为青月镇潮气太重,他居然没有察觉。 “放不放的,都没什么要紧。”相里鸿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沉声问道:“你给自己用药了?”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 “能够维持身体运转,却气血倒行,折损修为。”相里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在饮鸩止渴。” 相里飞卢低声说:“师父……” “你回去吧。”相里鸿疲惫地闭上眼睛,“你也该去看看小容公子了。” “不用,他那边没关系。”相里飞卢说。 “不会没有关系,我也不是单劝你休息。身边有一个人,就抓紧他,不要等到错过……” 相里鸿摇头,勉强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要和我……和我一样。这话不吉利,我不说。不过万一哪天,小容公子被别人抢走了,你就等着看吧。” * 容仪在房门前坐下,抬头看雨。 和他刚来姜国时一样,也不去别的地方。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神官坞里住着的人们再次进行了一次压缩整合,彼此看护,这一次层空了出来,只剩下他和相里飞卢。 门槛是冰凉的,底下的木纹里嵌了潮气,他能看见这潮气里藏着数不清的木气,有青苔和绿芽压抑在此,想要依附水生长出来。 这些东西比尘埃更加细微,也比蜉蝣更加脆弱,这些微小的生命几乎从未存在过,在日落时最寒凉的时候冒出来,随后被扫撒侍女轻轻地扫掉,就此泯灭无痕。 有几个神官路过,向他问好,叫他:“容公子。” 问他有什么事情吩咐,容仪也只是摇摇头,托腮说:“没有事,我在等佛子回来。” 那些人也就笑一笑走了。 后边到了晚上,神官坞沉寂下来,没有人再上来了。 寒夜带着霜沉降下来,容仪呼出一口气,白汽悠悠往上漂浮,他就跟着往上看,天上的玄武壁水貐星亮着。这星光照耀之地,都属太阴界。 他忽而想到天上的明王们也都和军荼利大明王一样,在看着他。 他又站起身来到桌边,提笔写信,没什么规矩和章法地乱涂抹一番,将近日的生活都告诉他们。 画一个木棍人,手里一把剑,这是相里飞卢和他的青月剑。 再画木棍人肩头蹲一只鸟,那便是他养着他。 再一盏灯,一个人,一只蹲着的凤凰,那就是他等他回来喂自己。 而他很喜欢看他养姜国人的样子,也愿意等他,因为那样的相里飞卢比灯光更温暖。 容仪花了点时间画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从傍晚画到深夜。 相里飞卢仍然没有回来。 因为不被允许用法术的原因,他只暗暗想着,希望明日来一只迷路的青鸟,顺便帮他把信送去梵天。 他是明行,有求必应。 容仪刚刚将信纸塞回自己的储物戒,就听见外边传来压低声音的争论。 “还给我。” “你可以走,但这些东西,阁下一日不说出用途,我们便一日不会归还。” “是啊,从未见过这样的法器……仿佛邪术所用,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还你?” 容仪循着声音,从阁楼上探出头往下看。 庭院里,兰刑嘴唇紧珉,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抓住神官手中的铁箱子,肩上已经覆盖了一层水雾。他的力气不大,抓着箱子的手青筋暴起,瘦削白皙。 他被关押了一段时间,乌黑的衣衫也破了,头发也散了,看起来更加单薄脆弱,身上阴冷而沉默的气息却更甚于从前。 旁边人小声提醒神官:“小心些,此人手中那把素银剑很厉害,能与大师过两招。”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手里的那把素银剑。 但是很奇怪,兰刑此刻紧紧握着那把剑,尽管他另一只手几乎已经用尽全力,让人感觉他的骨节都要绷断,他仍然没有要出剑的意思。 “我自然会走。”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压抑的平顺,说话的语速也很慢,“东西还我,我从此不再踏入你们青月镇半步。” “青月镇方圆百里都已经没有人家了,你离开青月镇,要往哪里去?” 那神官仍是不信,坚持着不放。 “我有地方可去。”兰刑仍然说得很慢,漆黑的眼底暗流涌动,“不会再来。” 神官哑然。 这一刹那,铁箱终于动了动,兰刑单手撑着拖住了这个铁箱子,手间已经勒出了深红色的印子。 他挺直脊背,带着这口沉重的铁箱,微微晃动着往外走,目不斜视。 他总是在要他这口箱子,带着某种有病一样的执拗。 很少有人能将脊背挺得像他那样直,大雨中,他的衣襟、头发都已经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肌肤上。 那箱子格外沉重,他走了许多步,等到离开神官坞院门时,他才晃动了一下身体,整个人沉沉往下坠去。 他飞快地扶住了墙壁,指尖在坚硬粗糙的石墙上刮出了血痕。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雨雾和他的呼吸交错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中涌动着滚烫的热气,如同生命鼓动流逝。 他的手已经被铁箱上细长的链子勒得青一道紫一道,红白交错,肿胀发热,而让他露出痛苦表情的显然不止这个——他死死地摁着自己的胸腹,整个人苍白地颤抖着,只能死死地靠着墙壁,尽量不让自己滑下去。 “你很疼吗?” 一个声音忽而在雨中响起,兰刑抬起眼睛去看,被汗水和泪水刺痛的眼帘睁开,模糊中,他只能看见一个粉白的人影走在他面前。 那人低头看了看他:“身上带病?真可怜。我懂了,你便是因为这个理由,来了这里么?” 那是一种淡而清亮的声音,不带什么情感,只是好奇之下的认真总结。 兰刑本来已如一条死鱼一样,依靠在角落里,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 但当他意识到眼前来了人之后,却如同濒死前的惊跳一样,踉跄着又挺直了脊背,手里素银剑几乎出鞘,却不听他的使唤,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完全地挡住了。 他几乎拼尽全力在和自己的身体角逐,但仍然只能如同一滩烂泥一样,徒劳地靠着墙壁,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支撑着自己,半点多余动作都无法做出来。 要走。他想。 快点走,不能被人看见这副模样。 这狼狈的、耻辱的、失控的姿态。 那粉白的影子又凑近了,兰刑眼眸慢慢聚焦,但他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那一抹淡粉的亮色,还有那双乌黑如水、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只是来找你要个果子。你袖中的练实,可以给我么?” 兰刑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汗水濡湿他的额发,又从俊秀的下颌滴落。 那汗却是冷的,和这雨水混在一起,冻得人心脏发疼,整个人如同被冰禁锢住了,他无法说话,再呼吸一口气仿佛都能要了他的命。 但这句话,显然也不是要等他回答。 他在漫天冰冷中感受到一种热源,唯一的热源,来自面前人的呼吸。 与此同时,带着一种封住他去路的滔天威压——凤凰业力,明行威压。 容仪凑得极近,伸手在他袖中的荷包里摸索,片刻后,终于摸出一枚翠绿的果子。 ——练实,凤凰吃的那一种,只生长在天界至阳之地,比蟠桃和长生果更贵重无数倍。 凡人得一,可以一洗尘髓。 修行者得一,可提升关窍,突破飞升。 妖鬼得一,可长生不老,修法大乘。 “谢谢你,这颗果子我拿走了,多日不曾吃练实,我感觉自己要开始掉毛了。” 容仪伸出手,拎着那枚果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而兰刑依然无法动弹,大雨中,他心跳混乱,呼吸仓促,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只见到容仪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青灰色雨幕中,只留下一片粉白余光。 第17章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增补了天罚相关的内容,具体是军荼利大明王罚凤凰承因果,替姜国人受骨痛,拿小锤子敲了几下。 为了防止大家剧情接不上,特此说明。 过了不知多久,兰刑的手指动了动。 他终于有了力气控制自己的行动,却只是弯腰跪下去,浑身颤抖地,发疯似的用手指去掰箱子的开口。因为力度太大,位置不对,他掰了几次都没有掰开,指尖反而绽出几道鲜红刺目的血痕。 那已经不是在掰开,而是在用指尖去撞,用骨和血抵死去撬。 但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呼吸急促,任由雨水冲刷自己,另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前胸,那股钻心的疼痛和缺损依然牢牢地掌控着他。 “救我。” “快出来……救我,你要什么,我换给你。” 这种疼痛还没有要过他的命,但他也清楚,这种痛苦每来一次,都是一次无限逼近死亡的过程。 他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了。 “咔哒”一声,血沾上锁孔的那一刹那,箱子破开,里边却空无一物。 过了很久之后,里边却升腾起一个雾蒙蒙的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雨水穿过它,它也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物。 而兰刑胸口那股疼痛却在逐渐消失,片刻后,他终于脱了力似的,浑身紧绷到酸疼起来的筋肉松懈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黑影的声音飘了出来:“此次你无需换我什么东西。你天生心脉不全,五行有损,你可知刚刚来的人是谁?” “明行。”兰刑低低地喘着气,声音沙哑。 那袭粉白衣衫再度飘回他脑海,带着疼痛的余韵,“天运所在。他现在跟凡人在一起。” “生在泥污里的蝼蚁,无法想象天运为何,这很正常,不是你的错。”那黑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和倾向,甚至听不出男女,但就是这样的声音,似乎蕴藏着无限蛊惑的力量。 它说,“喂养明行一事,不要说你,是更多人都求不来的机缘。明行吃你一个果子,你也跟着受天运庇佑。” “是么?”兰刑沙哑地回应道。 黑影说:“是。”它并没有听出兰刑这句话并不是在询问他,只是一个用尽力气的回复。 毕竟泥水中的肮脏的蝼蚁,根本不会有力气仰望天空。 天空中,明行星照在玄武壁水貐上方,光芒渐渐强盛,而青月镇雨势不停。 兰刑直起身,重新拖着那沉重的铁箱,挺直脊背,慢慢地,继续在雨里前行。 * 容仪的手指仍然在隐隐作痛。 这颗练实并不是很新鲜了,有点发干,皮也并不是薄而轻软的紧贴在果肉上,而是变厚、变硬,他本来想等着相里飞卢回来,喊他给自己剥,但是忍不住口水滴答,自己剥了起来。 越剥,他的手骨节越隐隐作痛起来。 他也慢慢想了起来,军荼利大明王拿来敲他爪子的小锤子不是别的,正是修罗界捶打灵魂的九阴锤,他势必要再疼上那么多天的。 他又有点眼泪汪汪的。 练实终于剥好了,容仪自己接了一碗水——青月镇没有他要的神泉水,只有普通的滚开后放凉的凉水,带着地底岩石的味道,除此以外,还要尽快喝下去,以免空气中的潮菌落进去,长出蘑菇来。 他把练实泡在水碗里,耐心等待了片刻,泡完后擦了擦,用青月镇人送来的其他果子佐餐,自己捧起来一点一点地吃掉了。 吃饱了,他心情大好,不眼泪汪汪了,也不惦记等相里飞卢回来喂他了,而是摸出几本小传,爬上床看了起来。 上次他在青月镇拿走的几本情劫故事,他还没有看完。 他仍在等相里飞卢回来。 * 大雨中,火光明灭,神官们站在冶炼处中央地位置,注视着上边供奉阴火与真火的位置,雨水落下,照得地上的积水也明晃晃的,透着人影。 今日没有任何人死去,但却比有人死了更加沉默。近半年以来,他们从察觉到天象异常开始,以相里鸿为首,倾尽心力制作以两火为核心的法阵,来保护姜国这一方水脉。 而如今,阵法被毁,阴火与真火熄灭了。 更不知道那妖物用了什么办法,能够越过缚妖的阻拦。 “这是九天与黄泉的火,是青月镇炼化铁合玉的核心,火断了,青月镇再也打不出护国神兵,青月剑,只能是最后一把了。” 这次因为没有人死,更多的乡民也闻讯赶来,一个大半辈子打铁的匠人声音低沉,没有绝望,只有近乎麻木的痛心,“以后我们能做什么?那么多年的,那么好的铁合玉,都炼不了呀……” “以后我们拿什么去杀妖精?水脉必须有铁合玉镇守……” “大家都安静一下,听我说。”相里鸿扶着轮椅走出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态,但挺拔的姿态依然不改,如同他在青月镇的威信一样。 “大师已经查明作乱杀人的是妖,我们已经在做除妖的阵法,请大家少安勿躁。两火虽然已经断了,但水脉还在,只要水脉还在,我们姜国就还有希望,我们青月镇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算白费。”相里鸿注视着人群,“我相里鸿在一日,神泪泉就定然安然无恙,大家也都会安然无恙!” 这些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其他人也听过很多次。相里飞卢握紧手中的青月剑,哑声说:“师父。” 相里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转过身来凝望着他。 “师父,两火被毁,这是一个挑衅,青月镇不能再死人了。”相里飞卢说,“现在阵法未成,抓妖一事遥遥无期,让大家走吧。” 他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走吧,师父,包括您在内。走吧。” 相里鸿愣了一瞬间,紧跟着暴怒起来:“不可能!青月镇人一个都不可能走,我们生来就是守护青月镇神泪泉的。神泪泉离开青月镇就会枯亡,水是什么,是整个姜国的国运所在!” “早在孔雀死时,神泪泉已经该有干枯迹象了。”相里飞卢平静地说,“我是国师,相里大人,让所有的村民撤离神官坞,由其他地方接收,我留下来守神泪泉。” “不行!”相里鸿断然拒绝,他双手因为愤怒颤抖起来,而那双已经残废的腿却拖延了他的这种愤怒,让他用力挥舞双手的姿态也变得笨拙可笑,“我不可能走,是,你是佛子,师父现在老了,但是我绝不会逃避,神泪泉在我这里,那妖精要去就要去,我等着它!人在泉在,泉毁人亡!”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双面血红,忽而抬头死死盯住相里飞卢,“神泪泉在我这,在我这……你是谁?” 他忽而厉声问道,“你是谁?莫不是妖物,前来套话?!” 相里飞卢仍然只是握剑看着他,片刻后,他动了动,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四指并拢,手掌前段轻轻贴了贴他的肩膀。 是他小时候,相里鸿安抚他的动作。 当年他第一次杀妖鬼,那是一个伥鬼,化成孩童模样,惊恐地看着他往后退,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着抖,他说:“师父,那是人。” 而相里鸿就这样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他不是。想想我们的姜国,今早为我们布施,前来讨药的,他们才是人,是我们要保护的人。” 他的手掌贴上去时,温热透入,相里鸿整个人仿佛垮了下去。 他忽而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低声说:“……是为师错了。” “如果孔雀死是国运,如果妖物生是国运,那么这场持续半年的雨是谁降的?” 相里鸿喃喃问道,“我们姜国为何会如此,因为国运如此,国运如此,必有天人降祸。抓不到妖精,我们能找到天人吗?” 他蓦然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语气也兴奋起来,“护国神,不是已经来了吗?孔雀在时,也曾说过,祸福天定,他不能随意降下,那如今给我们姜国降祸的是谁?” 他已经疯了,周围神官们也纷纷露出惊惧之色,皱着眉担忧地望着他。 相里飞卢低声说:“师父——” “我曾见那本书里写过,《暗神农》里写过。”相里鸿沉下语气,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我见过!那里边说,每一场雨都有来由,每一次祸事都有人执行天命,杀了妖,这雨能停么?不能!” “那是禁书,师父,越过因果的禁书,胡编乱造者多。”相里飞卢回答道。 “你不相信?但明明凤毛麟角药,也是那本书里写的,有用的!”相里鸿压低声音,视线又开始转冷,“还是说,此事与护国神有关联?” 相里鸿忽而察觉到了什么,他语速越来越快,“是啊,凤凰属火,与水德相克,他是神,会不会,你会不会因为跟他欢好故而有所松——” “相里大人。” 相里飞卢冷声打断,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使用如此上下级界限分明的称呼。 他暗绿苍翠的眼眸里一片沉静,声音却渐渐有了压迫感,亦充满威严,“您回房休息吧,我会安排镇上人陆续离开。” “我与护国神并非那种关系,凤毛麟角药亦是护国神给我们的,师父,容仪和这件事无关……您钻牛角尖了。” * 他总记得容仪第一次来姜国找他,他忌惮着他对姜国下手时,容仪给他的回复。 那时容仪想了想,只告诉他:“我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那时他不信他。 然而这大半个月相处,他却开始隐隐觉得,这凤凰或许不会骗人。 因为明行,明行的一生中无需谎言。 阁楼清空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求他,一个伛偻妇人生气地用拐杖戳着地面:“我生在青月镇,嫁在青月镇,以后也要死在青月镇!青月镇人,哪个姑娘不会用剑,哪个婆子不会打铁,我不走!青月镇人,没有一个会当逃兵!妖怪要吃人,它来吃我就是,我一个老婆子的心有什么好吃的,它赶来,我提着我老爷子的剑等它来!” “大师,大师,他们都不肯走。”神官行色匆匆,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发旧的木板檐廊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叫最近的王侯调用府兵,护众人出城。” 相里飞卢脚步亦是不停,径直楼阁上走去,将外边的喧闹声都远远地抛在脑后。 他来到他与容仪的房门前,听见里面一片寂静,伸手推开。 门发出嘎啦一声轻响,一片纸片飘落了下来,明珠光华的一张纸,上面依稀带着一些墨痕。 他抬头看见了床帐后面有一团团起来的人影,放轻动作迈入房中,将门关上,再低头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上面是一副简笔画,画得乱七八糟,一只鸟,蹲在一条横线上,那就是容仪120坐在房门前等他。画一个圆在旁边,那意思就是果子在身边他也不爱吃,一定要他亲手喂。 那张传到相里飞卢面前的纸条,到现在已经在他袖子里呆了一天一夜。 他将这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了起来。桌上还散落着几块果皮,还有一些脆柿的残骸——容仪依然不会剥皮,剥得乱七八糟,大概随便混着吃了几口。 这凤凰大概是真的不会自己喂自己,水碗打翻了在地上,果皮跟着压烂在桌角。 也不知道吃饱没有。 相里飞卢看了看,往里走去。 床帐撩开,床褥柔软,少年人抱着一本书睡得很熟。 容仪有个习惯,睡觉时如果是原身,那么一定要左螺旋盘起来,如果是人身,那么怀里必然要抱着什么东西。 相里飞卢也知道这些书,他也曾见闺阁小姐们爱看。容仪买的——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书,他垂下眼细看。 《瑶台神女泪,为君落凡尘》 《周生夜会画中仙》这个还是全本未删减,带插图。 他微微低身,手指探出,捏住那几本书,将它慢慢地从容仪手里抽出来,神情没什么变动,耳根却慢慢爬上几分微红,有些滚烫。 他的视线停在容仪的手上。 那双洁白细嫩的手指上,出现了青紫的淤伤,十分突兀,乌黑的一大片,看起来十分骇人。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 明行也会受伤? 相里飞卢想起白天里相里鸿的那些话,神情变了变,俊秀的眉头微皱:“容仪。” 他叫他,容仪还睡着没醒。 他又低头凑近了,轻轻叫他:“容仪。” 他总是不醒,相里飞卢改换了称呼,声音微微压低。 “……凤凰。” “嗯?” 容仪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眼里带着无边困意。 他起初是没睡醒,但看见相里飞卢的一刹那,抖擞精神揉了揉眼,“你回来喂我啦。” 声音高高兴兴的,软和沙哑。 “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你最近有没有不小心闯入什么阵法中?”相里飞卢神情很严肃。 相里鸿法力远在他之下,做不出伤神的法阵,但他对那本禁书格外熟悉,或许逆了因果做出来什么东西,他不知道。 “你说这个吗?” 容仪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不感兴趣地扔了被子,扑过来贴住他的手,一边欢欢喜喜地蹭,一边嘀嘀咕咕地答道, “军荼利大明王罚我的,用锤子敲了我几下,说让我骨头也疼疼……可是他没告诉我会疼好多天。” 少年人脸颊柔软,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 仿佛外边的一切都与这一方床帐内的天地隔绝开来,只剩一场温柔大梦。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苍翠安和的眼底深处,出现了一丝波动。 第18章 容仪抱着被子窝在床上,往床帐外看。 烛火换上了新的,明亮跳动着,晃动着在他睫下照出阴影,显得安静而漂亮。 他的神情明显有些百无聊赖,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很专注地等着。 相里飞卢换了蜡烛,把地上的水碗水盆收好,纸张捡起来,一张一张地在潮湿中分开,用法决烤干后分开晾着。 那些纸都沾染着淋漓墨痕,是他晒了一下午,却一直没晒干的。有些是没画好的废稿。 指尖压着纸张,一张一张地挨个拂过,那双苍翠的眼,也一张接一张地看过,动作放轻了,时间很长。上边那些心思简简单单,就是他一直大大方方展现出来的。 他喜欢他。 被他养着,很高兴。 他在等他。 容仪期待着他看完后的表情,可是相里飞卢看完后也没有什么表情,话也没说一声。 他决定问问他:“你觉得我画得好吗?” 相里飞卢背过身去做着什么,好久之后才回了一个简短的:“好。” 他站起身来,将箱子里的东西提上来,容仪才看见他是去翻找药材。 那些药材还是他从王城带过来的,原先有大十几箱,这么几天四散给青月镇的人用下来,也只剩下了两三箱。 相里飞卢的药箱是他绝对不允许容仪碰的,容仪曾在里边看见许多圆溜溜的像果子的东西,但相里飞卢只是说:“那是药,不能吃。” “枸杞是药吗?可是我看到人间做点心放它,煮汤也放它。” “是药。” “那我能吃吗?” “不能。” “可是点心里有它。” “那么请上神自己去吃点心。” 话题往往都这么绕着圈子结束的。 相里飞卢站在桌前,用银匙取药,放入平常盛药的阏伽器研磨、烘烤。 阏伽是水之意,在他受封国师那天,四方僧人来贺,送了他这一套功德容器。 平常佛门人如果得到这样珍贵的法器,应该都会供起来,更不说每天用水养着,祈祷自己的功德能被这个法器收容,再被上天看见。 而相里飞卢拿它当了药炉子。 容仪看着他在桌前挑药材,手里抱着被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在干什么呀?” “做药。”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 “哦。”容仪又想了想,忽而灵台清明,喜上眉梢,矜持的问道,“你在给谁做药?还有人的病没治好吗?” 相里飞卢动作停了下来,苍翠的眼往他这里一瞥,随后又收了回去。 “……给上神您。” 容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非常满意,美滋滋地又躺下了,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注视着相里飞卢,也不想什么,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很安逸。 清隽挺拔的僧者凝神垂眸,神情端肃,眉间透出几分清冷,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神花撵磨,压出花油来,配上活血化瘀、镇痛收敛的药物,清透的香气中透着一点微微的苦,而这种苦却并不让人觉得难闻,只是干净的山林间最平常的气息,或许也带着相里飞卢指尖的香气,那种烧透的檀香才有的宽和。 相里飞卢往床边看了一眼,察觉他的视线——容仪的一双眼闪闪发亮,隔这么远都能看出来。 他说:“一剂煎后,药汁浸纱贴在手指上,要再等一会儿。” 容仪是神,他也拿不准这方子有没有用,只能尽力一试。这些药材,在仙界或许不值一提,在人界却是稀世珍宝,每一样都是他经历各种机缘寻到,亲手种下的。 容仪认真回答“嗯”。 他连那些书也不看了,就端正地躺回了被子里,摆好了姿势,还特意将手指放在了被子外晾着,好让相里飞卢知道这伤又多疼,他现在又是多么需要被照顾的一只凤凰。 他就这么规矩地躺着,未曾蜕去的困意又翻涌了上来。 今夜雨势不停,外边其实凉。 他一双手受了九阴锤,更冷,是刺骨的疼,他想往回缩,又惦记着保持人设,也只能继续把手晾着,自己歪过去睡着了。耳边只剩下窗外寂静的雨声,烛火随着相里飞卢的衣袖晃荡,是微微暖和的风。 相里飞卢调好药汁,往他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容仪睁开了眼睛。 他水光潋滟的一双眼转过来,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却又敛着几分得意,很快又闭上眼睛,装着自己没醒。 相里飞卢低头看了一眼这只装睡的凤凰,在床边轻轻坐下,随后俯身,轻轻将容仪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 “疼吗?”他问道。 他问了,容仪觉得,也不好再装睡不回答,于是象征性地睁开眼睛,哼哼了一声:“疼的。” 他看相里飞卢没什么反应,于是接着哼哼:“而且昨天这里还没有变黑,今天变黑了,不好看。” “那么我替上神敷药、缠布。”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倒映着他的影子,“如果有任何不适,也请上神随时告诉我。” 那修长细白的指尖被他握着,因为受伤的缘故,温度也比平常凉上几分,甚至比相里飞卢自己的体温更凉。 从前他不曾觉得,如今发觉,容仪的手腕很细,很轻,故而第一次见面,容仪扮作女人,他没有察觉。 羽族天生骨骼轻盈,骨架稍小,骨骼也因此变得更加柔软。那白皙的肌肤,仿佛稍微用力一点,都会留下红痕。 他以为容仪多少会再生出点事端来,比如少说要哼唧几句,或是嚷嚷着要再对他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容仪一反常态,除了刚开始时假模假样地喊了几声疼以外,其余的时间倒是都一声不吭。上药也很配合,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爬起来把手交给他。 他握着他指尖,微偏过头,一圈一圈往上缠浸了药水的纱布,容仪也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呼吸一样轻轻拂过,鼻息温热柔软。 相里飞卢忽而听见容仪的声音:“我想到我第一次受天罚,师父也是这么给我包扎,养好我的羽毛的。你这么会包扎伤口,他教过你吗?” 相里飞卢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孔雀。 他不问,这凤凰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起来。 大概是等着他包扎的过程实在无聊,又或是他的确透过他望见了什么他忘记已久的东西。 他给他提,孔雀当时如何把他拎着去了神泉处清洗,又如何请药王配了使羽毛恢复如初的药。 “那个时候我的法力还不完全,羽毛没办法长得那么快,很丑。我总是哭,师父大概烦我哭,那段时间就天天梳毛哄我。他以前不是很有时间给我梳毛的。” 相里飞卢系好一个结,用剪刀轻轻剪掉,随后说:“换手,另一边。” 容仪于是把这只手缩了回去,再将另一只手交给了他,随后又看着他苍翠的眼睛,有些出神:“只有你和师父给我包扎过伤口。” 随后又说:“但是你们都很忙。” 相里飞卢不答话,他也就不再说,而是把下巴安静地搁在膝上,等他给自己包扎完。 他这样子很乖,乌黑的睫毛长而翘,眼眸微垂,显得和呼吸一样温软,在眼前轻轻扫过。 这两天他没怎么出门,一直在等他回来喂自己,既然现在等来了,容仪也觉得满意了。 他以为相里飞卢会不说话一直到离开,另一手已经摸起了那本未删减带插图的《周生夜会画中仙》。 但相里飞卢剪掉另一端纱布时,忽而轻轻问道:“你以前还受过天罚?” 容仪摸书的手停顿了一下,乖乖收回来拎着被子角:“受过的。” “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了。”容仪老实回答。 他是真不太记得了,怎么想也只记得应当和当明行的任务有关。 他是孔雀带到大的,然而他的体质和孔雀相反,他庇护的太阳界,在孔雀庇护的太阴界反面。他一向没什么自觉,练功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出一些被罚的事情,对他来说也不算奇怪。 “天罚内容,都与所承受的因果有关么?” 相里飞卢望着他的手指。 他包扎得很漂亮,很细腻,这也是他时常为人医治,养下来的技巧。“你为青月镇人治好骨病,便要承受相同的骨痛,是这样么?” 那么容仪第一次遭天罚,多半与火有关。 容仪仍是犯困,不着调地回答道:“应该吧,下次我要等军荼利大明王犯事,我要去给他降天罚玩玩……” 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容仪摸了摸肚子,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该喂我了。” 一颗练实吃不饱肚子,哪怕还吃了些其他的果子作为佐餐,但他还是饿了。 相里飞卢停下手里的事,站起身:“我去为上神取一些吃的过来,上神稍等。” “好。”容仪答应了,可是随即立刻警惕起来,“这次你要快点回来,否则,算你爽约两次,我就……我就,马上就去外边玩火。” 他口头威胁了一下他,也不知道相里飞卢怎么想的,这次没有生气也没有教育他,只是轻轻掩上门,离开了房间。 此时此刻,青月镇还在一片忙乱之中。 神官们忙上忙下,大多数都还是在劝,因为几乎没有人肯走。 物资调配、路途安排、迁出安置,这些事情更是磨人。 相里飞卢没有叫人,而是自己去了后院厨房,取了一些新鲜蔬果。 这里离相里鸿的书房很近,他提着果篮出来,见到书房里没有人,灯却亮着,有一个神官正提着灯走出来,打算关闭房门。 “大师?” 相里飞卢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有人么?” “相里大人白天一直在这里,刚刚才走,我们劝着他回去休息了。”神官低声说,“相里大人……一整天都在翻那一本书,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可是再有一天,该给夫人送灵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也进去找一些书。” 神官将手里的灯交给他,行礼告退。 相里飞卢踏入书房,第一眼看见东边的一个书架空了一本——正是相里鸿从前放那本禁书的地方。 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自己抬眼看过去,抽了几本出来,坐在旁边快速地翻了翻。 他找了片刻,没有查到自己想要的。 书桌旁边燃着一炉快要熄灭的炭火,旁边立着一个水镜,相里飞卢伸手弹出一道法决,请动姜果历代国师的亡魂:“打扰诸位前辈,请替晚辈解惑。” 水镜里的火光盈盈跳动了起来,然而奇异的是,现实中的炉火并没有跳动:“佛子请明言。” “天罚,能否存在代人受过之法?” 相里飞卢问道,“护国神为了帮这里治病,自己要承受骨病天罚,这件事是我欠他,我想为他找一个办法。如果能让我代替他受过,我一定倾尽全力。” 寂静持续了片刻。 “这……不得而知。” 水镜里的声音飘了出来,带着几分犹豫,“天罚何曾听闻有人躲过,就是你飞升历劫,十年前不渡,十年后也轮上一个情劫,这是天命,被因果扣着,寻常人不得转嫁,更是无从转嫁,否则,这世上哪里来的这么多伤心人,人界之外,又哪里来的这么多无从飞升而生出的妖魔鬼怪。” 相里飞卢顿了顿,“真的没有办法么?” 依然是一片寂静,水镜里,只隐约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相里飞卢低声说:“我知道了。” 相里飞卢推开门时,容仪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桌前,等待着他的投喂。 他抱怨道:“你取一个果子,取了好久。” “抱歉。”相里飞卢说。 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是和以前不一样,容仪观察到,今天的相里飞卢一点也不凶。 荔枝皮剥开,莹白的果肉伴着甘甜的汁水露出来。 相里飞卢剥好后,看见容仪凑了过来,只略一停顿了一下,安静地将果肉送到他嘴边。 容仪一口咬过来,吧唧一口吃掉了,狭长的凤眼弯起来:“好吃,你终于肯亲手喂我了,佛子。” 相里飞卢的动作却停了停。 那双苍翠的眼抬起,眼神很认真,甚而认真得有些凝重,“这几天……发生了一些事,有些忙不过来,上神现在需要休养,我也希望上神,不要四处走动,在这里等我回来。” 容仪歪头瞧他:“可我这几天,不是一直都这样么?你又不来,又不许我出去,没意思透了。” 相里飞卢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一枚荔枝,“这一样名为荔枝,吃下去,需要吐核。” “这一样,上神见过,是柿子。脆柿外皮坚硬,徒手难以剥掉,可以借用刀具,我也会尽量替上神剥好。” 他顿了顿,看着容仪:“上神记住了么?” 容仪瞅着他,坦坦荡荡:“没记住。我也不会用你们人间的刀。” “没记住也没关系,这些只是万一,我无法回来,上神便不用再像今天这样饿着自己。”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注视着他,“这段时间,我也会寻找替人承受天罚的办法,来偿还上神对青月镇与姜国人的恩情。” 容仪瞅了瞅他,挠了挠头:“替人受罚?” 容仪伸出他那双漂亮的手,歪头端详着:“可其实也不是很痛。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更何况,天罚这个东西,因果业力,是躲不开的……” “就像你的情劫,本该是我师父给你降,但是师父他不在了,所以就变成了我给你降……但是不管是谁,你都是要养一个人,跟你成亲的。” 相里飞卢怔了怔。 他还从未听说过,给他降情劫的本应该是孔雀这个说法。本以为情劫与雷劫都是命中注定,却不想这个因果替换得如此容易。 “那若孔雀还在呢?你又去何处?” 他低声问道。 容仪想了想:“你和师父成亲了,那我肯定也不能让你们来养我。或许我会和之前一样,再和第三十八个人相一相亲吧。” 他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只是端详了一下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随后展颜一笑,矜持说道:“你不用替我,我们彼此之间,更不用分得这么清。我觉得你这么包扎过后,也不疼了,但还有一点点疼,你过来亲亲它,它就好了。” 第19章 容仪本以为, 这次相里飞卢也会乖乖听话,上前来亲亲他的手指,但是这次相里飞卢又没动, 整个人的气息忽而有一点微微的冷和僵硬。 相里飞卢那双苍翠的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看来上神精神好了, 只需要多休养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别的事, 那么我便先告退了。” 容仪瞅着他离开的背影,歪过头, 嘟哝了一声:“小气……” “又不陪我又不亲我,哪里有你这样养凤凰的呢。”容仪又在那里数, “之前的三十六个, 都不会这么对我的。” 相里飞卢关上门的一刹那, 正好听见他这句话。 这一刹那,他眼底闪过一丝细微的情绪,连带着累日绷紧的唇角, 也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仿佛一块坚冰, 也在此刻微微融化了一下。 门内温暖药香,明黄烛火,都被隔绝在里。 相里飞卢转过身, 湿润的冷风吹起他的衣袂,外边天色青灰, 他握着青月剑的手指节分明, 冷白的肌肤紧绷着,露出淡青色的筋脉。 整个青月镇都在忙着搬迁去别处的事情, 相里飞卢法令如同圣旨,东边的守城王得到消息,已经派了军队前来护送。剩下的人负责处理与之相关的其他所有事。 不肯走的那些人,神官一个一个地去劝, 相里飞卢也一个一个地去劝。 他说:“不是要放弃这里,只是我要一个人来守,来日还父老乡亲们一个完完整整、和以前一样好的青月镇。大家在这里,我多少有后顾之忧,施展不开,也请各位体谅。” 昨天立在院里死活不肯走的老婆婆,也终于被他们轮番的劝说所说动了,现在她跟在预备出发的随行队伍中,费力地清点着行李。 她以卖豆腐为生,嫁了一个铸剑的铁匠,家里整整齐齐五六十把铁合玉铸成的斩妖剑,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尽数捐给了边疆,剩下的只有好几把。 那些剑太沉,她一个人已经提不动了,无法全部带走,于是只带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剑。 大雨中,老婆婆穿着一身蓑衣,连脸上的皱纹里,似乎也填上了细密的雨雾,浸染得声音更加嘶哑暗沉:“这是我的姑娘剑。” 她身边跟着几个女孩,那些女孩或普通平凡,或娇俏妩媚,但每个人肩膀上都背了一把沉重的铁匣。 青月镇的但凡有新生儿降生,如果是女儿,那么那一家便会为她用铁合玉铸剑一把,等到日后出阁后带去夫家,意味娘家的期盼与守护。如果是男子,那么这一家便会铸剑鞘一枚,哪怕再穷的人家,都会用美玉与黄金装饰它,让男孩自及冠那天佩戴于身,意为从此要当如黄金美玉一般的君子。 旁边有个小男孩喃喃说:“可没有人给我做剑鞘。” 他正是那天被艳鬼妖气冲克,相里飞卢亲手给他喂药的那个孩子,家里双亲早夭,如今他也什么都没有带,只带上了一个小风车,一些吃食。他站在人流中不知所措,想找一个大人依靠,却见每个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装行李的车缓缓拉动,车厢里也塞满了人,他站在雨中,抱着自己的包袱,眼神里露出一些迷茫。 相里飞卢俯下身,按住这小男孩的肩膀,将他抱起来,送到一个神官负责的空车里:“你来这边,我会送你们一起出城。” 小男孩认出是他,眼神亮了起来,但仍然有些怯怯的:“大师……” 他的视线停留在他手里的青月剑身上。青月剑是姜国的护国神剑,也是他们青月镇铸造出的,最漂亮的一把剑,纯正的乌青色,保留着最纯然的质朴与灵气,剑鞘上镶嵌的不是黄金,而是黑玉和亮银,通透如水。 相里飞卢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我也没有人给我做剑鞘。你喜欢它么?” 小男孩愣了一下,睁大眼睛。 “日后,他说不定就是你的,我们会从全国各地选拔神官,决定下一任青月剑的主人。好好保重自己,如果有什么事不习惯,直接找我们。” 那孩子眼里闪烁着高兴和兴奋的光,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蜷缩了起来,用力地在他脏兮兮的衣服上揩拭:“好!” 相里飞卢合上马车帘门。 一个神官从后跑过来,气喘吁吁:“大人,人都问过一遍了,全数登记在册,只是准备和出发的时间安排,现在我们也拿不定主意,您看如何呢?” 相里飞卢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册子,看到了出行的具体安排,详实周到,只有几个人尚且没有定下来,一个是他,另一个是相里鸿,再一个是容仪。 神官站在他身边,神情谨慎地跟着他看,小声说:“相里大人还在房里,也不许任何人进去。夫人也还需下葬送灵,这是白事,按习俗,也不可能夫人的棺木随着出城,葬在青月镇以外的地方……” “容公子跟我一起走,师父那边我要过问一下。”相里飞卢低声交代,“我即刻过去看看。” 相里鸿如今住的地方在神官坞边缘僻静的地方,中间正好隔着几处楼阁,容仪在的地方。 相里飞卢走到楼下,往上看了看,停顿了片刻,还没等他转身,楼阁走廊上忽而冒出一个粉白的影子,容仪的脑袋从上面探了出来,正好瞧过来,和他的视线对上。 这凤凰大概也是憋久了,出来放放风,就趴在栏杆上。 相里飞卢视力很好,他看见容仪对他说话,两手托腮,高高兴兴的,口型是:“你来看我了吗?” 其实不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不是」他没有说出口。 相里飞卢说:“请上神下来走走吧。” 容仪的身影随即消失了。 相里飞卢以为他要走楼梯跑下来,却见到不多时,一只赤金色的凤凰如同流火一般冲天而起,盘旋着往下飞了过来,如同火光骤然亮起,刺破了青月镇暗沉的雨幕。 风拂过,带着花果的气息,他就这样轻飘飘地飞了下来。 相里飞卢伸出手,本想让他有个停靠,容仪落地却又自然而然地化为了人身,扑进了他怀里,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眉开眼笑:“好,我来了。” 少年的呼吸拂过,眼神晶亮,里边满满映着的,都是他的影子。 “我现在前去看望一下师父,上神和我一起走走,可以么?随后我再送你回来。”相里飞卢说。 容仪也说:“好……” 雨声淅沥,相里飞卢撑着伞,是那把红伞。 容仪不用打伞,但他喜欢这颜色,一定要钻过来,在伞下和他并肩走着。 周围很安静,神官坞的人走了一大半,连容仪也察觉了这种异常:“其他人呢?” “先离开了……”相里飞卢说。 “哦……”容仪又想了想,伸手去握一把雨珠,“这才对嘛,这个地方既然有妖鬼,又有这么重的雾,你们应该早点走的。” 他并不理解水脉对姜国的重要性,也不理解青月镇上的人对「留下来」这件事的坚持。 相里飞卢却笑了笑:“上神说得对……” 这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温柔,容仪抬头瞅他,望见他脸上的神情,脚步停了停。 相里飞卢没有察觉,也因此比他多走了一步,伞面先他一步走过了,等到察觉了,他才偏头转身,下意识地将伞挡回容仪头顶,问道:“怎么了?” “没有,就是你笑起来真好看,比以前凶巴巴的样子要好看很多。” 容仪又抬眼看那罩在自己头顶的伞面,红通通软绵绵的带着墨香,像梵天法会时那种熟透的软红柿子,他像是也有点疑惑,“我不怕水,淋雨也不会生病,这个东西好看却笨重,还要占去一只手,也挡视野,显得很狭窄……但是我喜欢你替我打伞。” 这种悄然滋生的感觉难以描述,仿佛还给他造成了一些困扰一般。容仪就停在那里,仿佛是很认真地思考着,要做出一个什么结论才好。 雨水淋漓坠落,在伞骨处织成一片雪白的网,雨声隐去了其余一切声音。 相里飞卢感到指尖一热,有什么微凉的、粗糙的东西绕了上来,挤开紧闭的指缝,是容仪缠了纱的手,只有指尖的部分留出来,那手轻而软,却带着某种霸道不讲道理的蛮力。 十指相扣。 容仪满意了:“我看那些画本子里,情人走在一起,都是要牵手的。” “上神从前找过三十六个人,应该有所听闻。”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 容仪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件事,他认真想了想。 那些个仙家神郎,一个比一个端正有礼,一个比一个温良耐心,哪怕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却没有人和他一起的时候,像那些话本子所说的一样亲密自在。 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他们都不曾牵我的手。” 相里飞卢不再说话。 他的视线收回来,凝望着面前的路,撑着伞,穿过回廊,前边是一片漠漠茫茫的水汽,寒意扑面而来,浑身上下都是凉的,他也习惯于这样的寒冷,如同习惯佛塔塔顶常年吹拂的北风,只是此时此刻,唯独与容仪握着的左手,指尖牵绊,温暖渐生,隐隐发烫。 到了相里鸿所在的那一方院子,相里飞卢牵着容仪停下来,低声说道:“你在这里等等我。” 容仪认真点头:“好……” 相里鸿的房内燃着亮光,相里飞卢走到门前,扣了几下门,里边无人响应,他正迟疑着打算推门而入的时候,门忽而打开了,相里鸿一身憔悴地出现在门前。 他发尾沾着雨水,轮椅下部也溅上了泥水,竟然也是刚刚才出过门的模样。 “师父……” “进来说话吧……” 相里鸿吃力地摇着轮椅,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相里飞卢轻轻掩上房门。 房间里潮湿阴冷,相里鸿往窗外看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都走了?” 相里飞卢说:“都差不多了,师父打算何时启程?” 相里鸿沉默不言。 过了半晌后,他开口说:“我从那书中看到了一个阵法,可以直接锁定因果来源,抓捕邪魔……” 他没有说下去,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相里飞卢说:“我出城护送百姓,一直送到无雾的边界,随后再回来,师父跟着一起出城吧。” 相里鸿双眼布满血丝,“你要留下来守青月镇,单你一个人怎么行?我不会走,我是这里的镇守神官,不能渎职。” “其他人走了,也算是顺遂你的意见。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心思,你想让我走,你留下,但你这种性子,何尝不是我教出来的。”相里鸿声音沙哑,“哪里有徒弟不走,师父却当了逃兵的说法?” “也好……”相里飞卢说,“再有两日,我送行出城,回来后便与师父您一起,共守青月镇水脉。” “也好……”相里鸿咳嗽了几声,“我也便趁此时间,将她安葬了。” 他们彼此各退一步,无非也是因为经年累月中,他们都了解彼此的决定无法改变,更无法干涉。 其他话,也无需多说。 “那么,师父保重,我先回那边了。”相里飞卢站起身。 相里鸿送他到门口,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往角落里看了一眼。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角孤孤单单的亭台。 “护国神……”他低声问道,“也跟随出城么?” “他跟我一起……”相里飞卢也低声答道。 相里鸿点点头:“好……”也不再多说什么,那道门槛拦住了他的轮椅,也仿佛把他拦在了门里那个阴暗的世界,能够生出漫漫青苔。 “你师父比上次老了。” 容仪盘着腿,凉亭后的一处假山上,若有所思。 “人有寿命,自然会一天比一天更老。”相里飞卢说,“上神,回去吧。” 容仪坐着不动,却只仰头看向他,伸出手。 洁白莹润的一双手,关节处包着细密的纱布,他身上不沾水,神衣也不沾水,这布却渐渐被浸润,隐隐透出其下的乌青色。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撑着伞过去,俯身牵起他的手,将那修长的五指轻轻拢在手心。 容仪被他拉在身边,和来的时候一样,手牵手回到了楼下。 “今天你带我出去走走,来看我,我很高兴。那么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容仪问道。 相里飞卢说:“很快了,上神。” 容仪点了点头:“好。那么我继续等你。” 他冲他挥挥手,又变成凤凰的模样,倏忽一下拍着翅膀飞高了,刺破昏暗的雨幕,消失在高楼之后。 这一层楼从前就没有其他人,现在整个楼的人都搬走了,显得更加寂静。 容仪是习惯了这种寂静的,如同他习惯了梵天的清静。他踱进房门,给自己剥了一个荔枝吃,随后躺回床上,正想捧着剩下的风月小传看完时,房中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这一声笑格外怪异突兀,前面是女人柔媚无骨的声音,媚得人心酥软,后半声笑却毫无过度地切换成了男人的声音,与此同时,房中的温度都仿佛一起跟着冷下去几分。 “上神,这第三十七个人,还要你自己喂养自己,这人在于不在,有什么区别?他还要你等,又有何趣味?” “你只守着这人,为何不看看我呢?” 相里飞卢刚回到青月镇最近设立的哨岗处,他刚一出现,就有好几个神官大步流星地过来,沉声向他禀报:“大师,有要紧事。”神色都非常紧张。 “何时?”相里飞卢苍翠的双眼透着锐利与沉稳,不等其他人说,他直接问道,“我叫你们设的拒鬼阵有动静?” “是的,有动静,幸亏大师您想到这一层,我们要离开,那艳鬼果然耐不住了,刚刚有一车人都在睡觉,守着的神官也没压住那艳鬼的法力,昏了过去,但是到底没让它得手,阵法一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察觉了,但是我们差了几步赶到,叫它跑了。”神官咬牙切齿,带着身后的几个神官一起齐刷刷跪在地上,“都是我们办事不力,请佛子责罚!” “追责无用,我去探查那妖怪去向。” 相里飞卢握紧青月剑,赶到法阵在的地方。 这个地方艳鬼刚刚来过,虽然雾气弥漫,挡住了所有气息的追踪,但是刚刚被法阵碰过,总能留下一些痕迹。 阵法旁边,果然留了一些印记,脚印很轻,和上次一样,只有半个脚印,仿佛是踮脚走路的。 “艳鬼已经被法阵所伤。”相里飞卢抽出青月剑,寒光一闪,法力融入剑身,循着地底一路蔓延光华,暗金色的追溯决不出三丈,便已经断在了迷雾中,但是艳鬼所行的方位已经被明明白白地指了出来。 往东…… 相里飞卢朝这个这个方向追了过去,一路不断消耗着法力,强行施展着追溯决,在茫茫雾气里寻找着一星半点的痕迹。 他前几天用药逼自己集中精神,将身体保持在最好的状态,那药药性极为猛烈,气血逆行,他一路急奔,又在不断消耗法力,他手腕的伤痕再度崩裂,暗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坠落,慢慢浸透衣袖,这道伤总是没有好,大概也是因为明行业力。 相里飞卢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慢下来时,周围的雾气略微散了散,仿佛围着眼前这座楼阁,有一层无形的结界。 相里飞卢微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是凤凰火,纯正的凤凰业力挡开了周围的浓雾,而这种火元素格外细微,并不像是容仪主动释放出来的,反而像是……失控后,渐渐压制不住的火。 相里飞卢曾见过这种类似的情形,在他第一次修习法术,压不住法决释放的时候。 眼前的楼阁,正是容仪所在的地方。 相里飞卢握紧青月剑,径直往楼上奔去,没有任何停顿,他微微喘着气,推开了容仪的房门。 房中带着某种幽暗浓郁的香气,并不是容仪平时身上的花香。 相里飞卢一抬眼,便看见床帐放了下去,暗红的床帐透出里边的人影——交叠着,容仪靠在床头,神情微微有些惘然,双手紧紧地抱着身上的男人,衣衫已经有些散了。 而那男人看不清面貌,只是偏头过去,亲吻容仪的脸颊,姿态极近狎昵。 看见相里飞卢破门而入,他警惕地往后一望,随后轻飘飘笑了起来:“想不到明行也有心魔,能让我趁虚而入。你来得真不巧,坏我好事……那么,佛子大人……想一起么?” 第20章 容仪朦胧间知道, 缠住自己的是鬼。 艳鬼,也是存在于话本中的一种,以人血精气为食, 常以女子形态惑人, 与之相关的故事, 都香艳无边。 他并不害怕,也不惊讶, 只是有一些微微的好奇。 他见到鬼的时候并不多,因为凤凰法身, 众鬼退避。他只有一次受阎罗王邀请, 去地狱焚尽修罗鬼刹, 在那里见到了极恶鬼相,所有人都退避三舍的东西,只有他不怕。 “上神想试试么?”那鬼手指冰凉, 这种凉激起他手指的疼痛, 让他不舒服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看见上神心中所思所想……我亦能帮上神实现愿望,上神想试试么?” 那鬼又重复了一遍。他面对他,态度有些瑟缩而恭顺, “但是,上神须得压住您的凤凰业力, 否则以奴卑贱之躯, 无法触碰您太久……” 那鬼收回手指,指尖已经被业力烫出红痕。天运自发惩罚着与容仪相克的存在, 就这么点时间里,他差点被凤凰业力烧穿。 容仪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星位落在了明行上空。 他娘亲曾经告诉他:“明行,就是天运所在, 明即为光明,行为指向,你以后会成为众星追逐之人,是天命的代表。你想要的,都会到你手里。” 他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因为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梵天,随后在不知道哪一天,有一个人前来告诉他:“你父母云游去了,已经在在须弥幻境中羽化,归于天地,这是众神所能想到的最安稳和顺的归宿了。正因你是明行,你的家人才能又这样好的结局。” 他并不关心其他人说的这些事,他只是一次又一次执着于回忆他们,回忆他娘亲那些平淡而亲昵的抱怨:“生了你,我就不再是凤凰族最漂亮的凤凰了。”还有回忆她那笨拙的梳毛方式,以及他父亲宽厚高大的身躯,他的手抚摸他的头顶时,带着微微的粗糙。 他们是他最初的喂养人。 给自己找一个喂养人,这是每一只凤凰的人生大事。 而他长在梵天,却从来未曾找到过一个喂养人。 他跟所有被收上梵天的神族子弟一样,跟在明王们身后听讲、修炼,饿了也有吃的。梵天的使者小龙每天都会送来新鲜剥皮的练实,统一发放给每一只凤凰。 和他一起的也有同族的小凤凰,他仍然记得一个名叫行秦的小凤凰,是他交上的第一个好朋友。 那一天,是众明王第一次教导这一批新来的神子的时候,他不爱听讲经,自己溜出来玩,正好撞见一起溜出来玩的行秦。 他会注意到他,是因为行秦有非常漂亮的羽毛。 行秦的羽毛是浅金色的,中间夹杂着白色的花纹,当时行秦正躲在树枝底下给自己梳毛,那动作娴熟而优雅。 他还没见过哪只凤凰,有这么好看的花纹。 他于是也敦敦地跳过去,小翅膀拍打了两下,豆子眼盯着他看:“你是凤凰吗?” “我是凤凰……”行秦停下了梳毛的动作,歪头看他,“你也是凤凰,我认得你,你是明行。传说中天运的代表人,就是你吗” “是我……”容仪肯定了对方的眼光,随后又往前探了探,翅膀扑腾了几下,“你的羽毛很漂亮,你好像很会梳毛,你也来给我梳梳毛吧。” 他就很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从来不会有人拒绝他。 行秦看着他,也抖了抖羽毛:“凤凰除了给自己梳毛,只能给自己的喂养人梳毛。我本不该给你梳毛,但是我愿意答应你一次,我答应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明行,而是因为你夸我的羽毛漂亮。” 容仪于是蹲在原地,等行秦过来给自己梳毛。 行秦的鸟喙是温暖的,像象牙梳子的质地,这让他感到很舒服,于是啾啾叫了两声。 他问行秦:“以前没有人夸你的羽毛漂亮吗?” “没有,因为在凤凰中,毛色越接近赤金色,血统才最强。像你这样毛色最标准的,天运所在,才会被人夸漂亮,我的话。”行秦停顿了一下,说,“他们说,是杂毛。” “可我觉得很漂亮。”容仪说。 “我也觉得……好了,梳好了,你满意吗?” 片刻后,行秦帮他把身上的羽绒理顺,语气严肃得仿佛是个卖东西的店家,“如果你很满意的话,我想对你许个愿。” 容仪歪歪脑袋:“我很舒服,你许吧。” “今日我给明行梳了毛,是结了一个善因果,那么我许愿我在这里能天天逃课不被骂,然后回凤凰乡,接着和爹亲娘亲一起住。” 行秦拢起他的小翅膀,翅膀合十,认真对着他拜了拜。 “你不想留在梵天,以后当哪个明王的传人,光宗耀祖吗?”容仪问他。 据他所知,来梵天的人,除了他,还没有不想的。 “我想,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的血统和根骨太差了。我也不愿意听那么多复杂费脑的功课,我就想回我家,吃我娘给我做的水果糊糊。”行秦说,他乌黑的小豆眼一样瞅着他,“练实很好吃,可是我就想吃她给我做的水果糊糊,你懂吗?” 容仪想了想:“我不太懂……” 过了一会儿,容仪补充说:“我娘亲已经羽化了,她没有给我做过水果糊糊,我已经快要不记得她了。” 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是明王们的论法会结束了。 行秦往外面瞅了瞅:“好了,我该回去了,我不是你,我逃了论法会,就一定会被抓。谢谢你给我机会,给明行梳毛。” 容仪也很有礼貌,他答道:“也谢谢你给我梳毛。” 两只凤凰各自离去。 容仪第二次到行秦,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 明王们各自挑选了自己想要的徒弟,剩下的神族子女们可以留在梵天,自由观赏,过完剩下的大半个月。 容仪被孔雀大明王挑中了,不过那时候孔雀在太阴界忙着什么事,也没有太多功夫管他,他于是也就高高兴兴地混入了落选人员中,每天逍遥自在,十分快乐。 行秦过来跟他道谢:“托你的福,我落选了,而且没有被骂,我娘还给我寄了信来,说已经帮我准备了很多水果糊糊,等我回去吃。我会带两颗练实回去,给他们尝尝。” 容仪却很好奇:“你娘做的糊糊,真的这么好吃吗?” “好吃的……”行秦仍然是一脸严肃,豆子眼里透着珍重和正直。 容仪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歪头问道:“那我能跟着你去你家,一起尝一尝么?我还没有吃过比练实更好吃的东西。” 行秦又看了看他:“可以是可以,但是……” 他说的「但是」是什么,容仪也没有听见。因为这时候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明行,你去我家吧!他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凤凰乡最穷的地方,你看,他的羽毛都是杂色的,不配和你一起玩。” “明行,你去我家吧!我家在龙宫,有可漂亮的水晶宫,你要吃什么奇珍,我家里都有,只要你去了,我们那的人都会很高兴的!” 那么多人都涌上来,几乎把行秦圆溜溜的小身体淹没了。 容仪有些不耐烦,他扇了扇小翅膀,喙里喷出一团凤凰火来:“都走开,我只去他家,我只想吃他们家的水果糊糊。” 远方传来巡守罗汉的吼声:“都闹什么?刚刚起哄的,不要以为你们出身显赫便可在梵天胡来,扰乱佛门清净,都过来领罚!” 其他人都灰溜溜地被拎过去了。 行秦转身瞅他,若有所思:“我以前听说过明行天运,原来是这样。对你好的,你庇佑的,都能得好因果,被你讨厌的,与你冲突的,都会遭到惩罚。” 容仪歪了歪脑袋。 他并不太明白他所说的这些事,因为他一直呆在梵天。 除了这次以外,他以前也没有见过多少人,和什么人起过冲突。 他跟着行秦去了一趟凤凰乡。 行秦的家很普通,相对于凤凰这种养尊处优的族类来说,甚至有些寒酸。 容仪眼里并没有寒酸与富贵的概念,也因为他一直在梵天,这些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 行秦的娘亲是一只有些病弱的白凤凰,说话有气无力的,但是很温柔。 他们并不知道他是明行,只是当他是行秦的一个普通伙伴,招待了他。 容仪第一次看见了别人家,是如何养凤凰的:父母、子女之间互相梳毛、反哺,彼此紧靠着团在一起,娘亲会在孩子睡前讲一个故事,会略有些生气地批评他们弄翻了碗盘。 这一切,都和梵天不一样。 容仪也吃到了那种水果糊糊——用最普通的几种果子,切碎后搅拌在一起,加入花蜜和冰泉水,是他之前、之后数年,都没有再碰过的美味。 “原来果子混在一起,还可以比单独的一种果子更好吃。”临走那天,容仪说。 行秦仍然不爱说话,他沉默寡言地把他送到凤凰乡之外。 容仪羡慕地说道:“你的爹亲和娘亲真好,我要是也可以和你一样就好了。” 行秦拍拍翅膀,眼神中露出一些骄傲:“是吧,虽然我的毛色并不漂亮,但是我很快乐幸福。” 原来这是快乐与幸福。 容仪后面看了一些书,渐渐地知道了更多。 作为一只凤凰,有人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他已经没有家人来养他了,但等他长大了,或许可以为自己找个情人。 他第三次听见行秦的名字,是在他从他那里回来的半月之后,孔雀即将从太阴界归位。 那天,他正在五树六花原睡觉,忽而听见有人议论:“这事要告诉明行么?这不可能的吧?明行怎么可去做血统那么低的人家的孩子?更何况他的前途是在梵天……” 容仪翻身醒来,问道:“怎么了?” 一条小龙向他报告:“见过明行。是凤凰乡有一对夫妇死了孩子,想要收养自己孩子的一个朋友,可他们查到最后,发现是……您。” “谁?”容仪揉揉眼睛,不太理解发生的事。 “行秦死了!”小龙说,“那只叫行秦的凤凰,出门被妖怪抓了炼化了,他爹娘接受不了这件事,想再养个孩子,居然敢上梵天来问,您是否肯愿意……” 很奇怪的,容仪已经不记得那之后的事情,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参加行秦的葬礼。 他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是他临走之前,自己亲口所说:“我要是可以和你一样就好了。” 那一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孔雀大明王。 孔雀带着法相的无边慈悲,低头问他:“明行,你可找到你的幸福快乐了?” 他低声说:“没有,我想找个人养我。但我并不想他们这样来养我。” 孔雀有一双暗紫色的眼,几乎可以把人吸进去。 他的手有些凉,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语气轻缓温柔:“不必挂怀,这就是明行的天运,亦是你那位白羽小伙伴的天运。或者再往前,是你爹亲、娘亲的天运。” 孔雀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察觉了,仰头看他。 孔雀对他笑了笑:“未来有一天,也会是我的天运。” 在梵天的时间太漫长,他几乎已经要将这些过往忘却。 而今,他却在一个艳鬼的梦里看到了它。 往事如同浮光掠影而过,最后停在一个角落中。 无数个声音都在问他:“明行,你找到人养你了吗?” 无数道声音都在叫他,却不是叫他的名字容仪,而是叫他:“明行……” 明行、明行、明行。 他看见自己仍然是一只圆圆的小鸟的模样,穿过重重云层,来到了一处隐秘的殿堂。这殿堂他从没听说过,以前也没有发现过。 他在那里面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地方很暗,而那人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星尘,像是一尊雕塑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了上万年。 他以为这是个雕塑,钻进他的衣袖里想要探查个究竟,但这衣袖的主人却忽而动了起来,那声音低沉沙哑:“这里怎么会有一只鸟儿。” 他不叫他凤凰,因为他对他而言,只是一只鸟儿。 容仪不明白这样的直觉来自哪里,他察觉到自己的凤凰业力在这个人这里,是被压制住的。 他很喜欢那个人的袖子,钻进去不想离开,那袖子的主人伸手进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羽毛。 他依恋地将自己的脸颊贴近他手心。 这是鸟儿表达喜爱的方式,带着无边眷恋,他贪恋那双手的温度,并且觉得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开始发烧。 床帐外,相里飞卢青月剑剑光一闪,艳鬼大笑着化为烟云,消失在空中,相里飞卢下意识地要去追,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回来,生生地拽回了帐中。 这力量带着火的气息。 相里飞卢感到自己陷入了柔软的锦被中,一个比锦被更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带着比平时都要滚烫的体温,蛮横霸道、不讲道理地要来扯他的衣衫。 “容仪……”相里飞卢避之不及,低低地叫了他一声,被容仪死死地拽住。“你清醒一点……” 抬眼看,容仪双颊绯红,眼神更滚烫——像是烧热了的一汪水。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呼吸更加滚烫,神情却带着几分惘然与沉沦,含着无边春•色。 “容仪!” 相里飞卢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微微的变了。 帐子里越来越热,容仪俯下身,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乌黑的发丝如瀑布一样坠落下来,带着隐香,双眼发红。 铺天盖地的隐香。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过来与我快活一回,我是明行,不会薄待你。” 容仪俯下身,吻住他的唇角,手已经开始解相里飞卢的腰带,声音越来越轻,轻而诱惑,居高临下,“等这回之后,我便去向你提亲,准你成为第……多少个,忘了,准你成为凤凰的喂养人……” 第21章 这句话过后, 相里飞卢第一反应就是要将他推开。 他脑海里被忽而消失的艳鬼拽去了思绪,然而容仪身上不自觉散发的凤凰业力,已经牢牢地将他压制住了, 逼他只能停留在这一方床帐的小天地中, 仰头与他对视, 彼此间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 相里飞卢手臂上青筋暴起,想要挣脱, 苍翠的眼底风云涌动,带着惊诧与某种羞恼, 却徒劳无功。 他仰面被容仪按在枕边, 长发散乱, 衣衫也被拽得乱七八糟。 房间内已经没了艳鬼的气息,只剩下他们二人彼此。 容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只能仰视他洁白的脖颈, 被汗水浸湿的乌黑发端, 还有那平日藏起来,如今却不加掩饰的明行威压,他显得那样高贵而不可直视, 却比平时更加脆弱。 容仪双眼泛红,凤眼里的水光仿佛要溢出来, 是被风吹动, 急急往下晃动,即将掉下来的水珠。他几乎用一种蛮力, 急不可耐地撕扯着他的衣襟,低头吻他时,呼吸中也带着高热,近乎于痛苦。 “容仪……” 相里飞卢皱起眉, 伸手扣住他纤细的手腕。 对上容仪眼神的这一刹那,他一直在尝试发力的手忽而渐渐放松了。 他从未见过容仪这样的模样。 肌肤相碰的瞬间,容仪在这刹那出现了片刻的怔忡,眼底浮出一些迷茫。 他的唇还停在他唇畔,柔软滚热,下一瞬,他死死地揪着相里飞卢的衣襟,要接着吻下去,却被相里飞卢伸手挡住。 那红润柔软的纯,贴上了他布满剑茧的手上,微凉浸润。 容仪眼底闪过一丝无措,随即变为某种压抑不住的烦躁与委屈,他问道:“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亲你?你不愿与我成亲么?你想要什么,都与我说来,我答应你,什么都给你,我会对你负责。”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出某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来,几乎能引诱这世间的一切。 容仪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扒开他的手掌,相里飞卢额间也冒出薄汗,手指寸寸用劲,却只能绞缠得更紧,直到彼此肌肤上都留下红痕,而呼吸却越来越缠乱。 相里飞卢感到自己的手肘又开始发疼,那道伤因为肌肤绷紧而再度裂开,暗红的血再度顺着肌肤滚落,染透身下的床褥,而容仪的法力压制却越来越强。 他终于掰开了他的手指,接着毫无章法地吻他,滚烫的呼吸喷在他指尖,连那舌尖也轻轻舔过,如同吮着什么人间甘霖。 “上神——”相里飞卢低哑的声音,一并淹没在他的亲吻中。 他轻轻闭上眼,随后再度睁开,那双苍翠冷静的眼底并未沾上情•欲,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容仪。 容仪乌黑漂亮的眼底一片混沌,只映着他的影子,灼热发亮,明明亮眼刺人,却仿佛透着某种脆弱。 这一刹那,艳鬼的话语在脑海中浮现。 “明行,也有心魔么?” 相里飞卢忽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温暖的指尖拂过他的眼尾。 他说不了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用指尖抵着他的眼尾,带给他唯一温柔的触碰,如同抚摸一只小动物的羽毛,充满安慰。 而容仪的动作也在这样的触碰中,一寸一寸地轻了下来。 他周身所散发的那种无法遏制的压迫力,也如潮水般退去,一点一滴地变淡减轻。但即便如此,那种压迫力依然牢牢地压在他头顶。 他低声说:“我不要上神的什么东西。” 容仪的动作再次停顿了一下,眼底的迷茫更深了,而相里飞卢也趁此机会撑着床榻,另一手扶着容仪坐起身来。 他低声说:“上神不舒服,我替上神医治,好不好?” 容仪趴在他肩头,手指环着他的腰背,浑身脱力,连声音都含混不清了,只是低低地喘着气。 少年人的身体格外柔软,全然信服、依赖地贴在他怀中,发丝垂落,领口的衣襟散到了肋下,露出瘦削而白皙的肩膀。 相里飞卢将他的衣衫往上推好,一手将人稳稳地抱着,另一手滑入被褥中,去捉容仪的手腕,指尖按上他的脉搏。 他右手的伤痕仍然在缓缓渗血,这血也一并沾上了容仪的肌肤,微润的肌理上凝干后,一片暗红。 他并不是要给他诊脉。 被艳鬼所惑所伤,凡人他尚且可以医治,但容仪是神,只能输送真气,将他体内的燥热也压下去。 相里飞卢指尖凝结真气,顺着容仪的筋脉灌入,沉稳温润的气息与艳鬼的阴气相冲,同时又与凤凰业力相冲,如同水火相遇,相里飞卢一瞬间感到容仪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接着痛苦地要从他怀里跑走,呢喃出声:“疼……” “等等,再等等就好。”相里飞卢扣着他的腰,死死地把他按在怀里。 容仪在疼,他的喉咙里亦冲上了血腥味。 容仪却因为痛,眼角冒出了泪水,跟着一口往他肩膀上咬去,几乎要哭出声,“疼,我不要——” 他那双乌黑漂亮的眼变得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在泪眼朦胧中看着眼前的人:苍翠的眼,俊秀锋利的眉眼,端正肃穆的气息。 他知道这是喂养自己的人。 他养着自己,所以自己是可以全然放松,全然快乐地把自己交给他的。但他现在,为什么这么疼? 他只想与他做这天地间,最快乐的事,他不想疼。 他对这样的情况非常不满,只一瞬间,他冒出这个念头,下一瞬间,就自然而然地实行了——他低声念了一个法决,抬手催动,将那法决压入相里飞卢胸膛。 迷合咒,密宗法术,他在孔雀那儿记下的第一个法咒。 相里飞卢整个人都顿住了,在那双苍翠的眼暗下来之前,他听见那一把低沉的好嗓子只来得及僵硬地说了一声:“上神……” 那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烫的肌肤。相里飞卢扣着他的手腕,微微发怔,如同第一天遇见时那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眼底也有火焰,隐隐地烧了起来,渐渐有蔓延之势。 他的清正端肃在这一刹那似乎将要崩溃了,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了下来,和容仪一起,陷入这无边风月与沉沦中,无从挣扎,彻彻底底地灭顶失控。 容仪抱着他的脖子,用力地贴在他的肩头,他是一只鸟儿,他只想钻进梦里那人的衣袖里,只想永远呆在这里,被那双温柔的手摸一摸羽毛。 相里飞卢再抬起眼,那双苍翠的眼里也似有什么东西走到了绷断的边缘。他垂下眼想控制着自己躲开那茫然沉沦的眼神,但一挪,却碰到了少年被灯火映成蜜色的双肩。 ——蜡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只知道是被床帐带倒,带着烛台一起翻了过去,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声响。 床褥陷落下去,还有容仪被摁着压回榻上的闷哼。 这一刹那,连相里飞卢的思绪也陷入了混沌,他扣着容仪的下巴,以近乎凶狠的力度亲吻下去,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容仪指尖动了动,想要挣扎起身,却再度被他扣在原地,动弹不得。 黑暗中,两人的眼睛都滚烫发亮。 或许是紧绷太久,哪怕此刻被迷合咒控制,相里飞卢俯下身时,眼底却暗生出几分疲惫与松懈,似乎他来到这里,就该沉沦与此,就该与他纠缠。 “为何放弃飞升?” 十年前,孔雀曾这么问过他。孔雀是神,也是他一生追随的光芒,他是人,是佛法化身,此世注定沾染尘埃的一个凡人。 他说:“不为什么,只是不愿。” “你心有挂碍,佛子,这将是你终身业障。”孔雀说,“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希望你终有一日,不会后悔。” 此心挂碍着一个姜国,他从未觉得这是业障。 那么如今呢? 情爱,尘世,一切凡人平常的欢喜极乐,他看惯这一切,这些是否也是他的业障? 寂静的房间中,衣料缓缓摩擦,夹杂着压抑的呼吸声。 相里飞卢俯身垂眼,容仪伸出手指,弯起眼睛一笑,指尖轻轻掠过他被汗水濡湿的发。 第22章 阁楼一片寂静, 外边细雨纷飞,无人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小处发红微烫的天地。 榻上被翻红浪,湿润灼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中散成缠绵不清的热度, 连细碎的声音都模糊了。 眼前的一切对相里飞卢来说都是陌生的, 容仪的眼角发红,乌黑发丝散乱地落在肩上, 那双纯然漂亮的眼睛里是如同潮水一般涨满的欢愉和依恋,那眼底映着的他的影子, 也让他自己感到陌生起来。 这种迷乱、放纵, 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却又无法挣脱。 床褥是层叠的柔软,静谧无声容仪轻轻闷哼出声,而他压着自己的呼吸, 直到胸口隐痛。刚刚给容仪灌输真气, 明行的反噬让他胸中压了一口血,淡淡的甜腥味在喉咙里弥散。 即便现在一片漆黑,他也知道自己气血逆流, 倒行上涌。 那手上的伤痕仍然在一滴一滴地渗血,或许正是这样的失血, 加之经年累月绷紧的疲倦, 他感到微微的晕眩。 这种晕眩中,仿佛有他童年时的钟声响起, 是相里鸿还未离开国都之前,佛塔的钟声。 人们在佛塔修建了一座镇魔钟,钟声沉沉,一经敲动, 便能在王城上方久久不散,每逢入夜,钟声便会敲响,一旦声音有所减弱,佛塔的人便会再次敲动,如同一个固执的守夜者,要叫醒一个摇摇欲坠、沉睡的人。为了驱逐妖邪,所有百姓忍受了长达十多年的、夜晚的钟声。 这种钟声是他十五岁时停的。 那一年,相里鸿将青月剑交给他,他华服高冠,一个人抱着青月剑,在万民跪拜中,从长街走向国师台。 他还不是很高,青月剑长而沉重,从那一刻起,他就是那样紧紧地握着它的,从未放开过。 国师台上,姜国皇帝俯身屈膝,国师台的玄铁大门在相里飞卢身前缓缓打开,绽出沉重的回音。 相里飞卢踏上台阶,也在此刻,他背后的佛塔的镇魔钟轰然落地,钟声震耳欲聋,回旋绕梁,久久不散。 在那钟声中,长街两头渐渐起了议论声:“那就是佛子!才十五岁,从今以后相里大人卸任,他就是我们的国师了!” “相里大人呢?相里大人要去哪儿?他不再当国师了么?佛子虽是佛法化生,但他毕竟只有十五岁……” “为何落钟?”无尽的人都往回看去,往佛塔的方向看去,议论声越来越大,如同滚水,将要沸腾起来,“为何落钟?” “镇魔钟落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啊?” 这声音里带着无限迷茫和惊惧。 相里鸿站在佛塔高处,坦然、凝定地在众人惊疑的视线中站定,朗声笑道:“从今以后,镇魔钟封禁,王城人可以安睡了。” 相里飞卢仍在往前奏折,没有停下来,没有回头。但他感应到了这种注视。 在国师台上,相里飞卢抽出青月剑,长剑铮然入地,淡金色的守护法印瞬间自剑身扩散,那种温暖浸润的力量如同带着风,像烈烈长风吹过茂盛的草原,草叶如同水中涟漪,倾倒摇晃,结界瞬间扩散到整个王城! 青月剑暗青色的剑身上,也泛起了淡金色的光华。他站在风中,脊背挺直,如同一株劲松。 所有人寂静一瞬间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百姓奔走相告,那一天街市热烈喧闹,所有人哭着笑着在夜晚提灯出行,放肆游乐,灯火照亮了整个阴暗的天幕。 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只要姜国人有一天能抬头往上佛塔,看见相里飞卢提剑守在那儿,他们就有一天完全安全、平和的日子可过。 姜国各地层层挑选的僧人来到佛塔前,由相里鸿引领剃度、受戒。 他说:“师父,我未曾剃度、受戒。如今我已成国师,仍未在佛前过教,我愿过教。” “过教只是形式,你生来就是佛门人,这种形式有什么要紧?”相里鸿注视着他,“受戒,有所求,有所欲,妨碍功法,方才成为戒律。佛子没什么需要戒除的。香灰受戒的痛,你不必受,不必承诺给佛这种代价。” 香灰灼烧的痛他不必再受,那么他用什么来承诺,从此为姜国戒除其他一切? 没有人知道他给出了什么样的答案,只有每个王城的人日复一日地抬头往佛塔上看,清隽瘦削的少年一天一地长大,从少年长成为青年,从尚且需要佯装轻松地抱着剑,到单手就能将青月剑提起。 从孔雀大明王降临,到孔雀大明王离去,从强盛壮大,到隐隐衰退。 他不飞升,至今仍在那里。 那记忆里的钟声已经离他很遥远了,他却在此时此刻,依稀仿佛听见了那种声音,如同提醒着一个即将陷入睡梦的守夜人。 他眼皮直坠,乌黑的睫毛颤抖着,等到容仪轻叹一声,困倦地抱着他一条胳膊陷入沉睡时,他手边的血迹也刚刚凝干。 相里飞卢坐起身,心脏仍在剧烈跳动着,他怔忡了片刻,等到心跳渐渐平息后,俯身伸手,轻轻地替容仪拢好衣襟。 少年人的发散乱柔软,乌黑光亮如同锦缎,勾着他修长的手指,相里飞卢低声叫他的名字:“容仪……” 旖旎情•事过后,容仪身上的高热消退了,转而陷入了另一种冰冷。他抓着被子,指尖有些发抖,随后抖得越来越厉害,三种气息在他体内游荡流窜,加上青月镇属阴属水,一下子把这种克应放到了最大。 容仪双眼紧闭,刚刚泛红的脸颊转为了苍白,怎么叫都叫不醒。 说不上的慌乱在此刻一闪而过,相里飞卢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脉搏,却没握住——容仪在这一刹那忽而变回了原身,随后越变越小,直至缩成了……一颗圆溜溜毛茸茸的小球。 相里飞卢微微睁大眼睛,一刹那有些手足无措。 “凤凰一族,带有涅槃之力,一旦受伤严重,即缩回幼态,自发休养。如若受致命伤,长时间休养,浴火重生。修养期间,不可打断。” 相里飞卢持剑立在巡守的神官坞高台上,低头翻阅典籍。 灯光晦暗,高处冷风猎猎,他作收袖中却团着一小团温暖的东西。 容仪还在睡着,成为一颗小团子的模样,毛茸茸地蜷缩在他袖中,中途没有醒来。 那短短尖尖的小喙如同一角光滑的象牙,时不时地跟随他的动作,戳他一下。 他时不时要伸手进去触碰一下,确认一下容仪还在。 容仪这一路过来,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他这种情况,托付给他人不合适,他给他找了一个柔软的锦盒,想将他放进去,但容仪睡着依然不肯,小爪子勾着他的手,死活要钻他的衣袖,他没有其他的办法。 高台下跑来一个神官,气喘吁吁地问他:“大师,已经检查一切无误,物品都已经准备妥当,人员也都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何时启程?” 这神官也累了好几天了,形容憔悴,眼神却精光发亮,透着认真与坚毅。 相里飞卢将手中的书本合上。 “天亮启程,相里大人留守青月镇内。”相里飞卢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估量了一下剩下的时间,“我护送大家直到雾气消散,其中天明行动,夜时聚集休整,仍然按照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神官结阵护送,一刻都不能松懈大意。” 神官说:“可东边守城王的意思,是想多分派些士兵,日夜兼程护送,他们好早日做安置。” “不行……”相里飞卢断然否决,“从这里往东边守城处还有上百里,并不是出了青月镇,就全然没有雾气,入夜依然是妖魔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候,一刻都不能松懈。” 那艳鬼他跟丢了,但是根据艳鬼给容仪造成的影响,按照明行反噬的业力,恐怕它也再撑不了多久。 穷途末路之时,妖鬼能做出什么事,他已经见得很多了。 他此次送行,多少也要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回来,妖鬼觊觎的神泪泉尚且在青月镇中,相里鸿至今未曾告诉任何人神泪泉的所在地,接下来最艰难的,恐怕反而是孤身一人的相里鸿。 为此,他将青月剑留给了相里鸿,自己换上了一把平常的斩妖剑。 天刚蒙蒙亮,所有人都醒着,马车动了起来,车轮缓缓往前行驶。 雨中,相里鸿自己推着轮椅,为他们送行。 短短几天时间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半。火光跃动下,相里飞卢忽而察觉,容仪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苍老了很多。 “快去快回……”相里鸿重新拿到青月剑,神情珍重而肃穆,“一路保重……” “送完大家,我即刻回来,也请师父万事小心。” 相里飞卢翻身上马,一手提剑,一手执仗,火光驱散了寒凉的水雾,带着他挺拔的身姿一起冲破青灰的光影。 马上用红布系着的一串铜色铃铛叮叮响了起来,这驱魔铃所到之处,马车里的人们都纷纷探头出来看,听见这铃声,即是雾雨中有了一个令人安心的指引。 众人有序离开,慢慢地从一片熟悉的迷雾,往另一片不熟悉的迷雾中行动,出了神官坞,青月镇的小桥流水慢慢地消失在身后。 相里飞卢注视着面前的浓雾,低头往自己袖中看了看,容仪仍然闭着眼睛,在他袖中团成一小团,白玉色的小爪子软而执着地勾着他的手腕。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头顶翘起来的绒毛。 第23章 从青月镇往东边守城郡奔赴, 大约需要两天时间。 相里飞卢带头行到此处,放缓了骑马的速度,低声咳嗽了几声, 喉咙间漫上了淡淡的血腥味。 “大师是不是咳嗽了一声?”他身后的一出马车传来男孩的声音,正是他喂过药的那个孩子,声音里充满了关心。 那男孩或许是想要撩开帘子看,被里面的其他人喝退了回去, “不要往外看, 听大师的, 不要随便乱动。” 相里飞卢压住咳嗽声,用内里将喉咙里的血腥逼了出来。 他为了青月镇已经是每天透支, 不要说给容仪灌输真气, 又遭了一些反噬。这副躯体,到底只是凡人的躯体,他也只能以凡人躯体,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地方。 袖子里的毛茸茸小鸟忽而动了动,相里飞卢垂下眼,看见容仪睡醒了, 但仍是小鸟的模样,豆子眼睁开, 呆呆地望着他, 看起来又奶又困倦。 相里飞卢顿了顿, 伸手摸摸它的头,低声说:“接着睡吧,还没有到。” 毛绒绒的小团子瞅了瞅他,像是听懂了,于是又钻回了他的袖带里, 软绵绵的小爪子勾住他的手腕。 雾气中,车马紧紧地奔赴在一起,人群缓行,隔开两三步就已经完全看不清人影,分不清方向,所有的百姓都坐在车内,所有的神官都在外围骑马围护。 神官人手不够,每八辆简易马车才有一个神官看护统率,每个神官所骑的马辔头都系上了一个驱魔铃。 相里飞卢亲口嘱咐,人在铃在,因为这是车上的百姓知晓他们所在位置的东西,除此以外,每辆马车上都设下了他用自己的血画下的法阵,相里飞卢明令众人:所有人衣、食、住、行都必须在马车上完成,即使铃声不在了,也不能妄动,擅自离开马车。 青月镇往东行五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处峡谷,峡谷周围是险湖,水里暗藏妖魔。 这一片地方本来是妖的地带,只要有往来行人,全部抓走吞食。后来第一代姜国国师在此降妖,又带人前来开拓土地,慢慢的,附近才有了各种各样的村子,这个峡谷也作为一处天险,为姜国作用。 只是雾气横行大半年了,这一片区域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过来。听斥候来报,只要走出这一片地方,外边就是雾气消散,光明坦途。 东郡王的人马本该在这个地方接应、护送,但是此时此刻,峡谷口空空一片,等待多时也没有见到来人。 斥候很快回来了,带了消息:“本来东郡王那边的人马说,会在峡谷这边接应,但他们那边的神官,之前也都已经支援给我们了,他们过不来,这一片地方,只能我们自己过去。” “这一带的地图有,但是没有更细的地图,这里丘壑丛生,还有数不清的小水塘子,车马过去很困难,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沼泽中,需要有人在前探路。” 一个神官被抬着回来了,为首的人低声报告:“刚差点进沼泽,有人断了一条腿。” “报!大师,有一辆载货的马车绊进去了,拉不出来。所幸是上面没有人。” “弃车,不要管。” 相里飞卢勒马提缰,驱魔铃的响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身下的马匹有几分躁动不安,仿佛是对这未知路途的莫名恐惧。 他忽而安静下来,凝神屏吸,手指搭上了长剑,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他从小除妖驱魔,生死边缘来回走过无数次,有时候他所以依靠的,甚至不是法力和咒术,而是直觉。 “大师?”乌青色的雾中,神官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听起来有些怪异,“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风声掠过,这一刹那相里飞卢感觉不对,抬手一剑往浓雾中的人影刺去,那人影却倏忽消失了。 与此同时,相里飞卢极快地调转方向,转手将剑格挡在自己身前,一道劲气袭向马头的佩铃上,气流削断了铃铛的缚带! 相里飞卢伸手拽过驱魔铃,勒马急停,铃声大作,却变成了浓雾中仅剩的回音。 那东西靠近了,是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在他面前转瞬即逝:“相里飞卢,你只身一人,护得住谁?” 这并不是艳鬼,而是一只普通、法力低级的山妖,相里飞卢一剑势头未收,以一种惊人的掌控力直接穿透了它的身体! 但雾气中的黑影,却忽而一下子变多了许多倍,层层叠叠地涌来。 “有妖!”后边传来一个神官的惨叫,模糊不清,铃铛声还未响起,就已经被掐灭。 相里飞卢策马往回奔,吼道:“护驱魔铃!不要下车!护驱魔铃,都回阵中!” 他的声音淹没在寂静中,深浓的雾气中,越来越多的妖鬼涌了上来,惊得他身下的马匹高声长嘶,他被层层叠叠地围住了。 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妖鬼聚集在一起,从雾气诞生开始,这群妖怪已经迁回了这里,在暗夜无声中带走了数不清的人命。 这些低级的妖魔动作缓慢,甚至没有意识,只是如同虫豸一般潮水涌上,牢牢地拖住了他的脚步,这并不是三两个妖魔,而是蛰伏已久的一次埋伏! 相里飞卢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手中的剑越来越钝,面前只剩下浓腥的妖血和一片浓雾,以及无数重叠的黑影。 然而这些都不是他关注的,相里飞卢视线紧紧盯着前方,马车车队往这边过来的方向。青月镇所有的人,都在这长长的马车队伍中。 这一瞬间,所有的神官都遭到了袭击,这些小妖妖力低级,却不约而同、目标明确地摧毁了神官们的驱魔铃。 风里的铃铛声消失了。 他呼吸间夹杂着血腥味,用尽力气鞭挞身下的马匹,牙关咬紧:“不要下马车——” 然而已经晚了。 马车车队太长,一眼看不到尽头,雾气中一片混沌,不少马车上的人已经骚动了起来。 “神官大人呢?” “前面怎么停了?” “没有人过来说呀,怎么停了?神官大人去哪了?” “好像有打斗声,我下去看看。” 一个青年紧张地握着剑,下车踏入无边的雾气中,刚走了没几步,他忽而被一只脚绊倒了,往前一扑,跌在一个温热柔软的地方。 他凑近了看,吓得大叫起来——护送他们这辆车的神官正倒在地上,喉咙破了一个大洞,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但神官惨白的脸上,那双眼睛仍然在微微转动着,手指痉挛地戳在地上,近乎扭曲折断,在地上挠出深深的印痕。 “快……回……” 下一刻,一枚尖利的妖爪撕开了年轻人的后背,年轻人尚且来不及回答就已经失去了气息,血液喷溅出来,神官的眼眸也黯淡了下去,接着变得僵硬、死白。 “不要下车,不要下车!”相里飞卢几乎将马鞭抽断,一路疾行,他手里的剑绽出了豁口,握在他手里时,仿佛跟着成长为他骨骼的一部分,前列的车子里,终于有人呼应了他的话,还有几个勉强幸存和反应过来的神官,他们要跟随相里飞卢,追着大喊道:“大师,大师,后面危险!妖鬼众多,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相里飞卢断然拒绝,只是用力压住胸中翻涌的血沫,沙哑地吼道:“你们留在这里,留在车内法印中!都上去,回去!” 黑暗中,方向未定,相里飞卢声音嘶哑,循着直觉层层硬闯,然而寂静却将他更深地包裹住了。 妖鬼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哪怕是孔雀在时,恐怕都难以应付。 “外面有动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女人们的车厢。因为行程中不允许下去,所以男人和女人分开。 一个姑娘探头往外看:“不知道,没听见神官大人的铃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往外叫了几声,“神官大人?” 没有任何回应。 “不要贸然行动,姑娘们,把你们的剑都拿出来。”说话的是角落里的老妇人,正是搬走青月镇前,做了最多思想工作的那一位,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见伛偻老态,目光锐利了起来,“恐怕有变……” 阴冷的气息越来越近,没有一个人下车,但是她们都感受到了——周游在马车周围的黑影,越来越近。 紧跟着,马车震动了一下,是外边有东西在重重地撞击马车的底座,几个姑娘尖叫了一声,随后闭上了嘴巴,神情紧绷。 胆小的已经哭了出来:“怎么办,外边有妖,怎么办……” 震动声一声声的重叠,旷野里传来孩童和男人的哭喊声,老妇人听了出来,是坐在隔壁车厢的一家子。 “救命!有没有人啊!神官大人,有没有人啊!有妖怪,有妖怪——” “他们下了车?”一个姑娘皱起眉,放开声音喊道:“到这边来!喂——听到没有,到这边来!” “不行,他们越走越远,得有个人去把他们带回来。”老太太声音慈和,“我下去看看,姑娘们,你们好好待着。” “带上我一起!”一个青衣姑娘翻身提剑,“这车不出去也是要被撞翻的,我们下去会会,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是!”其他姑娘齐声应和,声音如同银铃般清脆,“青月镇的姑娘,还没有一个不会用剑的,也没有一个怕妖怪的!老婆婆,您留在这里,让我们下去吧!” 即使雾气浓重,相里飞卢也闻到了血的味道。 人血,妖的血,脚下一片湿软,不知道是雨还是血。他的马已经被妖杀死、撕裂,一身黑衣如同浸了水,无比沉重。 沉得他几乎提不起脚步。 雾气稍稍散去,一个孩子躺在血泊里,见到他来,终于动了动,脸上绽出一个有些迷茫的笑意:“大师……” 相里飞卢俯身半跪下来,将他揽在怀里,如同他给他喂药时一样,但是这一次他已经察觉了不同——这一次,孩子的体重变得非常轻,因为里面的肚肠、骨头,都已经被抽出一部分。 “大师,我们都是凡胎,死了之后,真的……能够黄泉相见吗?” 孩子露出忍耐痛苦的表情,浑身剧烈地痉挛着,冷汗豆大地滚落下来。 他垂眼看见相里飞卢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和那手边砍断的斩妖剑,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我也想,有人可以给我做一把剑鞘……” “我不是不听您的话,故意……要,下马车,是因为,没有别人了,有人敲门……说话,车上的老伯以为是镇上人,就……”孩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不怪你们……”相里飞卢垂下眼,苍翠的眼底映着孩子的眼睛,“是我无能……” “大师,其实我们姜国,是不是要亡国了,我们国家的运气,没有了。青月镇的,也没有了。”孩子澄澈的眼里也浮现出几分哀伤和痛苦,“你一直不说,可是我们都知道……如果护国神是真的,为何他不来见我们。为何不……给你治……” 孩子后半个「伤」字没能说出来,渐渐没了气息。 而相里飞卢手指紧扣,指甲几乎陷进血肉中。 大雨下了起来,相里飞卢站起身,脱了外袍,将沾满血污的外袍卷起来,将袖中的鸟儿轻轻放了进去。 容仪醒着,明净的豆子眼瞅着他看。 它很乖,或许神识未醒,只是乖乖地任由他拿走自己,放进了这个临时叠起来不算干净的、柔软的窝里。 相里飞卢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上神,不要离开这个法阵。” 容仪似乎是听懂了,爪子啪嗒踩了一下他的衣服,把自己缩起来,两只翅膀捂住了自己的头。 相里飞卢转过身,挥刀割破手腕。 温热的血液顿时汩汩流了下来,浇透大地。 佛血的气味一下子喷涌而出,带着深重的灵气。 相里飞卢在容仪近侧画下一个法阵,随后用内里封住血脉,气血倒行,再次冲得他摇摇欲坠。 他的声音依然沉稳有力,“艳鬼,我知道你为明行所反噬,急于寻找神泪泉。用万妖来埋伏我们,拖延我们。神泪泉我没有,我也不知道它在何处,但我是天生佛子,佛法化生。” 他丢了手里的断刀,铮然一声,染透血污的刀倒在了雨水中,血红色被雨水冲淡,随后散入雾中,再也看不见。 “你得我一颗佛心,明行给你的伤便可不治而愈,只要你敢真身来取,我在这里等你。” 第24章 艳鬼并没有出现, 周围的黑影却渐渐聚集,时而靠近,时而抽离。他们觊觎相里飞卢的法力和佛骨佛心,却又忌惮于他一直以来的威势, 不敢靠近。 “不敢来么?”相里飞卢笑了笑, 声音仍然沉稳冷静, “也是, 你自身亏损严重,只能召来万鬼慢慢地磨,你也可以等等, 最后到底能磨住谁。” 斩妖剑折断了, 他指尖凝起法力,猎猎风吹吹过, 金色的法阵冲天而起, 无限蔓延, 所过之处, 妖鬼尽诛! 这个法阵本来是禁术。当年相里鸿传他这个法决时,原话是:“不到死战之时,不用最后一击,以血还血。” 但他一早用过许多次了,每次都是险些没命, 但总能侥幸活下来。相里鸿从前责备他:“没有你这样莽撞的国师,你能次次死里逃生, 都是天命眷顾!虽然你是佛法化身, 但到底破劫之前, 都是凡胎, 你一个人, 还能无所不能不成?” 那这次呢?当天命不再眷顾时呢? 他其实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疑问,因为他随时都准备着那个最坏的结果。 “他疯了!他在用自己的血和气做阵!” “快跑,快跑,这阵要漫过来了,要漫过来了,啊——” 妖魔鬼怪的声音一层一层地消弭,惊声尖叫充斥了这一方青灰色的天地,相里飞卢的血气正在迅速流失,整个人的脸色也在迅速地苍白下去,嘴唇失去了颜色,但尽管血在不停地往下坠落、被法阵吸走,他仍然如同一株劲松一样站在那里,仿佛要燃烧起来。 妖怪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但就在其他声音将要小下去的那一刹那,另外的风声忽而从背后破空而来,一双冰凉苍白的爪子径直袭向他后心,相里飞卢却如同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反身扣住了那双鬼手! 他满手血迹,灼热滚烫的佛血跟着往下坠去,这种滚烫牢牢地制住了艳鬼身上的鬼气,逼得艳鬼惨叫起来。 此时此刻,艳鬼也已经无法抽身,它用尖利的爪子,直接挠入相里飞卢前胸,与此同时,相里飞卢袖中的斩妖匕首也已经贯穿了艳鬼的后心! 血雾弥漫,艳鬼尖利的爪子已经穿透一指节,但已经不能再进半步。相里飞卢脸色惨白,却仍然站得笔直,他用最后一缕真气封住了艳鬼的去势,随后一掌震退了艳鬼! 高阶艳鬼,先后受明行灼伤,随后又被佛血灼伤,整个人躺在地上,不断地发着抖。他双眼通红,青白獠牙的脸上尽是扭曲,如同一只枯朽的虫子,蠕动攀爬着,想要往他这边爬过来,但是没有爬几步,就连双腿都一起被斩断了。 相里飞卢一手捂着胸前的伤口,一手掐着艳鬼的脖子,眉眼冷峻:“你是那两人中的谁?快说!” “佛子大人啊……”那仍然是不男不女的腔调,因为痛极了,生出几分恐怖的沙哑来,“明明被一起关押的,是三个人,你怎么说,只有两个呢?” “青月女扫撒房间时见过明行,如果她是凶犯,断然不会再去一次,自投罗网,以至于自己被明行灼伤。”相里飞卢厉声问,“你是谁?” 他来不及阻止,相里鸿已经放走了那三个人。也是因为这件事,此行除去那个叫兰刑的少年不知所踪,老婆婆和青月女都被单独关押看守,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 只是却没有想到万鬼伏击,这些防备,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是……我是……”那声音嘶哑难言,因为过度虚弱,在这一瞬间变化成了孔雀大明王的模样,清秀的脸,暗紫色的眼睛,“我是孔雀,来替你降情劫……” “说!”相里飞卢的手劲反而没有丝毫放松。他仿佛毫无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即将油尽灯枯,他只是再度使出了一个法术——拷神诀,能够直接捶打妖魔的灵魂,让他们受到无尽痛苦。 “我说,我说——啊——”那艳鬼惨叫起来,他的面庞又开始扭曲变化,变成了一个苍苍老者。 是那个神官中的老妇人。 “是你……”相里飞卢冷笑一声,手下正待用力,却忽而听见艳鬼焦急的哀告:“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会后悔的,相里飞卢,你没了孔雀,明行不会救你的姜国,你为何不选我呢?我无非是修鬼道,孔雀能做的,我都能做,只要你现下留我一——” “咔嚓”一声,相里飞卢手背筋骨暴起,折断了艳鬼的脖子。艳鬼瞳孔放大,什么都没来得及再说,只是唇角忽而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相里飞卢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事——他摇摇欲坠地站起身,匕首砍断车辕,牵来一匹受惊张皇的马,翻身上马。 血涌如注,湿透马的毛皮,他闷哼一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但依然强撑着稳住了身体。旁边有幸存的人前来问他:“佛子!” “青月镇……有难,我先赶回去,剩下的事情我之前教过你们如何处理,接着行进。”他说一段话,就要稍稍停顿一下,呼吸一口气,“这范围内的妖,已经清楚了,艳鬼也……你们继续往前走,等到东郡王来护送的队伍。” “大师,大师你伤重,怎么可以独自一人回青月镇?大师——” 相里飞卢意识接近涣散,只记得沉声回答了一句:“无妨……” 隐约中,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带着风落在了他肩上,但他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 疼痛和生命急速流逝的感觉包裹了他,让他无暇再理会其他的事情。他苍翠的眼里只注视着一个方向,那就是青月镇的方向。 雾雨开始的地方。 三人被囚禁时,死了新人,随后相里鸿放出了那三人,紧跟着,除鬼的法阵被毁。 他与相里鸿做出的驱鬼阵法,哪怕这只是高级艳鬼,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摧毁,除非有另外的东西从中作乱。 唯一的解释,除去艳鬼,青月镇上还留着一个人,一个艳鬼的帮凶,甚至主谋。 浓重的雾气中,骏马奔腾,每一次轻微的起落,都会有更多的血从马鞍上流淌下来,直至整个人变得冰冷虚浮。相里飞卢视线模糊,那只常常持剑的手也因为低温而产生了痉挛,他想努力压制,但是已经无法压制那种颤抖。 相里飞卢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呼吸也耗尽了力气一样,大片的眩晕让他只能俯首,强撑着自己不要昏过去。 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脑海中有一根紧绷的弦,即将要绷断。他又听见了那样的钟声,那响在他漫长而寂寥的少年时光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能睡的钟声。 不能睡—— 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他。 不能睡…… 就在此时,他心口那个流散、变冷的洞口忽而被一种温暖和煦的力量填满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温暖清隽的身影靠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肩膀,把下巴轻轻地搭在了他肩膀上。 容仪一只手伸到前面去,指尖凝成法力,轻轻护住他的心脉,另一手抵着他的脊骨,缓缓注入精气。 他偏头,低低地说:“不要睡啊,你还要养我呢。” 第25章 容仪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他平时那样有力, 相里飞卢意识回笼,伸手握住他的手,便碰到容仪温热的指尖。 容仪伏在他背上, 轻轻叹息一声, 声音里透着几分仿佛没睡醒的迷蒙:“只是一个高阶艳鬼, 我自投罗网, 还无压制之术……大明王该笑话我了, 也是我从前太过不学无术。” 相里飞卢握着他指尖, 那上面的绷带一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 容仪手指仍然透着隐隐的乌青色。 “不是……”他苍白的唇动了动,“容仪,你跟着他们出去, 这是九阴锤的余势,你被艳鬼所伤, 是因为阴气相合,损伤筋脉。青月镇雨雾更加阴寒, 你回去。” 容仪却没再说话了,他只是贴在他后背,温暖柔和的一副躯体。 “容仪……”相里飞卢声音沙哑, “容仪?” 他伸手往后探,揽着容仪的腰, 将他从身后抱到身前来, 扣着他的脊背,低头看他。容仪眯着眼睛, 抬眼看见他那双苍翠的眼, 迷蒙的眼忽而弯了弯, 揪着他的衣领, 又靠了过来。鸟儿迷茫无助时,只有靠近热源是他的本性。 “不必担忧我,我是明行,恢复得……也会更快,我只是想多睡会儿。”容仪咕哝着,“这儿都冷……只有你是热的。你是去找你师父么?” “我也想找我师父。”容仪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声音轻软,像是在说梦话,“可他死前也没见我,说这是他的天运,也不肯让我来太阴界,说是我并不没有任务,所以不要来的好。可是我来了,除了不舒服一些,也没有怎么样。他和我娘亲,都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然后他们说,他们都因为我,有了很好的结局。”他喃喃说,声音仍然像是在发梦。 相里飞卢怔了一怔。 容仪蜷缩在他怀里,将脸颊依恋地贴在他胸前:“我会跟着你。你师父,阳寿不过三天了,你应该想回去看看他吧。” 青月镇大雨倾盆,雾雨升腾。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这个地方只剩下了无边寂静,如同坟墓。 相里鸿一个人单手拖着轮椅,另一手捏着一枚铁合玉,在棺木前沉坐。 灵堂中最后一盆炭火快要烧光了,他满身的寒凉,满手的冰冷。 青月镇的送灵习俗,是出阁的女儿,如果命丧夫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要由母亲梳洗打扮,父亲扶棺,丈夫送灵,以铁合玉熨帖面容,以此可保尸身不腐,这样转世之后,仍是美人。 她其实算不上非常美,只是清秀白皙,身体不好,也是一副病骨。 这样一副娴雅文静的躯壳里,却能装着一个仿佛要灼烧起来的灵魂,他这一生的爱恨,都由她亲自给予。 冰凉的铁合玉贴上女人苍白的面孔,相里鸿身体微微前倾,俯身专注地看着她,只剩最后一步,将那枚铁合玉,放在女人的胸口。 “师父,小心——” 雨声中突然传来马蹄飞奔的声音,由远及近,踏水而过,与此同时,一股几近于锋利的寒气袭来,透骨而上,却在袭向相里鸿后心时生生顿住。 那是一只乌黑的手。 相里飞卢翻身下马,容仪化作鸟儿,钻进了他的衣袖,被他带着在袖子里飘摇晃动。 他抬起头,望见相里鸿一动不动,但那只攀在他背后,那只乌黑的手,却没有再动,而是挣扎着张开了,朝向天空。 棺材中女人的尸体,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用尽力气挣扎着想要逃脱,却只能被牢牢地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这种挣扎最后变成了某种凄厉的嘶鸣,几乎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声音。 而相里鸿手里握着的那枚铁合玉,已经牢牢地扎穿了棺中女人的肩膀,女人本该僵死的面容忽而扭曲了起来,眼睛也睁开了,一双眼睛,左眼是正常的眼白和瞳孔,右眼却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乌黑的一片,深不见底,尤其瘆人。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女人没有开口,但声音却响在了他们耳畔。 “佛子也赶回来了,他所想的,应当与我想的一样。”相里鸿声音微微沙哑,但是十分稳定,“整个神官坞,当时不在自己房间的人有三个,却还有一个你,不论在不在房间,我们都不会想到你。” “护国神在这里,凤凰是纯阳之体,神魔妖鬼不敢靠近,你们会自发害怕。那一天,护国神与佛子过来,你随后称病。” “那三人被囚禁时,杀人的是你,只为帮助另外一个人洗清嫌疑,也因为你是妖,不是鬼,所以你能够破掉杀鬼的法阵,盗走两火火种。” 相里飞卢的声音沉稳而富有调理,“你们急于挑衅,也是因为护国神在这里,明行的光芒已经快要照到玄武壁水了,你们担心再这样下去,雾气将散,你们如果再不找到神泪泉的下落,便再也找不到了。” “是这样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那句「夫人」没有说出口。 “你怎么会知道?”那妖怪怪笑起来,仍然是一只眼黑白分明,玲珑剔透,另一只眼全黑恐怖,“我在你身边大半年,你都未曾发现,你现下如何知道的?” “有因便有果,因果循环,循因溯果……如此简单。”相里鸿低声笑,随机双眼发红,沉声喝问:“你把她放去哪了,你把她如何了,快说!否则我有无数种慢慢折磨你的办法,我有无数个……” 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疯狂,也就在此刻,相里飞卢发现他更老了。 当日容仪那句「你师父变老了」不是假话,相里飞卢惊觉,这种衰老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普通的心里劳神。 他往前走了几步,脸色绷紧:“师父,你——” 一条红色的、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线,系在相里鸿左手手腕上,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一头连着这副棺木,另一头连着遥远的某一个地方,穿过雨幕,难以看清。 “因果线,原来你用了禁术,用一条命为代价,追溯因果……”那女妖盯着他的眼睛,“果然,我早该提防着那本书。我仍是小看了你们人,你们人间便是如此奇怪,竟然还有人将其他人,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把她还给我……”相里鸿咬着牙,一字一顿,“把他们,还给我。” 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个鲜活如旧的名字,音容笑貌。 他手间发力,最后的恨意带着凶狠喷薄而出,却在青月剑初剑的那一刹那生生顿住。 眼前女人的那只黑眼忽而消退了,变回了当初那个病弱苍白的小姑娘。 她双眼渐渐蓄满了泪水,凝定地看着他,双手不停地发抖:“大人……” 当初她成婚后,仍然叫他「大人」,带着一些拘谨和小心。只因他虽然还俗,但身上仍然佛门人的恪慎循礼。 她总明白是自己贪婪,他是为了渡她而与她成亲,并没有别的。她这么叫他,相里鸿也这么应着,不带任何别的情绪。只是有某一天开始,她在房间里喝药,那么苦的一碗药,她不想喝,抬眼却听见相里鸿出去叫住卖糖的货郎。 “饴糖三两……”她听见他说,“我娘子怕苦,不肯喝药。” 旧事如浮光掠影。 她轻轻地说:“你老啦……” 她伸出手,想要轻轻触碰他的眉眼,但手腕却被妖气所侵,没办法再移动分毫,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师父,小心妖怪幻术。”相里飞卢沉声提醒,他想往前一步,袖中的鸟儿却动了动,飞上他肩头。 容仪蹭了蹭他的脸颊,说:“这不是幻术……” “我看人间的话本子,哪怕眼前人换了皮,也还是能认得的。虽然你师父前半年没认出来,但是当下认出来了,那些风月小传所言,果真不假。” 女人的眼泪刚刚冒出来,随后眼底又失去了神采,右眼瞬间变回了乌黑的颜色,神情跟着僵硬阴狠起来:“相里鸿,你要把她还给你,可以。她就在我的身体里,我也在她身体里,你如果想要她,神泪泉给我,我会离开她的身体,把她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各取所需,你救她还是不救她?” 那妖怪笑起来,女人苍白憔悴的脸,一会儿变得狰狞恐怖,一会儿却变得茫然无措,如同跃动的烛火。相里鸿面前如同打开了两扇地狱之门,一边通着青月镇的无数条人命,姜国安稳,另一边通着他这一声,唯一平凡的幸福。 “怎么选?” “无需选……” 青月剑脱鞘而出,寒光一闪,相里鸿狠狠地将长剑插入女人胸口! 冰凉的血再度喷溅,妖精尖叫起来,随后湮灭无声。女人手上的乌青色褪去了,留下来的只有苍白与柔软。 那双溢满泪水的眸子又回来了,女人痛得只能发出低声的呜咽,“疼……大人,疼……” “我不会选……”相里鸿松了手中的剑,低声说,“是我杀的你……” “你要恨,就恨我吧。我当你已经死在半年前。”相里鸿声音低低的,眼底浮现出一种痛,“你恨我吧……” ——可怎么恨? 这条命,他留给了禁术,这半生幸福,他留给虚无,他还能用什么来赔她? “我不恨你……”女人睁着眼睛,眼底清澈,仿佛痛极之后,终于已经可以不再疼痛了,“谢谢……大人,让我干干净净地走。” 她还有力气,但从前替他抚平眉心褶皱的那双手,却没有再抬起。 相里鸿站起身来,满身的血,气息摇摇欲坠。 他抬起眼,这一刹那,已经是满头花白。 “你受伤了……”相里鸿望着相里飞卢苍白的面色,“伤得很严重。你可……还有余力?” 此时此刻,别的什么话,都已经无需再说。 他亦是强撑着呼吸,伸出手,将青月剑递过去,垂眼看着自己指尖的因果线,连接的另外一个方向:“不是一个,是两个,你一定也察觉了,所以这么着急地赶了回来,是不是?另一端,我已经用一个法阵束缚住了,我们现在赶过去,马上能够将那东西制住。” “师父……”相里飞卢哑声说,“艳鬼已经为我所杀。艳鬼所承认,只有两个人。” “那这因果线……”相里鸿坚定沉稳的眼底,此刻也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不解。 雾气渐渐地淡了,半年以来,青月镇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仿佛能够渐渐望见曙光。 越往镇外走,雾气越淡,只是雨一直没有停,豆大的雨水打在人身上,几乎在苍白的肌肤上激起一阵疼痛来。 此时此刻,比大雨的冷头更加疼痛钻心的,还有随时随刻被法阵灼烧、被法决禁锢、折磨的。 兰刑被绑在法阵中央,只能勉强跪在地上,脊背因为法阵压着无法直立,而他却一直在用力挣扎,想要挺直它,以至于背后勒出了血痕。 他感觉自己是发了病,浑身滚烫,钻心入骨。 但此时此刻,他终于不用再紧绷着身体支撑自己站起来,除去脊背习惯性地强行挺直,他任由剧烈的疼痛将自己完全包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漆黑的眼底映照着无力的天空,如同看着空白的坟墓。 第26章 “救我……” 那个空白的箱子仍然在他旁边, 一起经受着大雨洗刷。阵法缓缓流动,他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落,混入雨水中。 明明都是水声, 但他却能无比清晰地分辨出自己血管中血流涌动的声音, 还有锐器扎透骨肉的响声,暗红的, 温热的血液, 滚过冰凉的刀尖。 “救……我。”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但两次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他却闭上了嘴巴, 漆黑的眼眸里望着雨中的远方, 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着, 像是即将熄灭的灯火。 “泥泞中的虫豸, 也会有羞耻之心么?” 过了不知多久之后, 黑影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不带任何感情, “我本想等你叫我第三次时出现,但我并没有想到,你已经准备赴死。你不想死, 却可以因羞耻而放弃或者的机会,我觉得很有意思。” 兰刑看不见黑影在哪里, 但他仍然笑了起来,笑容有点冷,带着一些无所谓的嘲讽:“我没有东西可换给你了。” “我明白, 但你这样的羞耻心,令我很感兴趣。如果不是这样有违因果,我会帮你一把。” “呵呵……” 兰刑仍然只是笑, 望着雨中不知名的远方,不打算回答,只是静下来感受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活了这么多年,无数次从死亡边缘挣扎着回来,但他如今这个死法,未免也有些可笑。 天边隐约有震雷声,那是天怒的声音,与他相关,也与他无关。 他的眼几乎看不见面前的这个人设,应该说,他这双眼睛,几乎没有看过这个人间,他一辈子都在看他这半生的走马灯。 ——“兰家幼子生出来了,天生心悸,就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执行人血脉。” ——“这种人,飞升天界已经不可能了,倒是还可以用一用。那些……不利供奉的事情,就都交给他去做吧。” 太阳界,太阴界,阴阳游走,冰火两重,是两个极端。 他总是疲惫地拖着行囊,拿着自己的法器,活在凡人的愤怒和诅咒里,回去之后,活在羞辱与谩骂中,在阴冷的房间里慢慢入睡,小心翼翼地收着那些几年才会出现一次的供奉,或许还是凡人烧错了香。 凡人是如此虚伪,当幸福降临的时候,他们欢喜鼓舞,用最好的金银折成元宝,做好蜡烛,对着群星上供奉、发愿,当灾厄降临时,他们便诅咒神灵。 在仇恨、痛苦、恐惧、怨恨、嫉妒中游走的人,是钻在尘埃里的低劣的虫子,被灰尘泥水沾染,上天从不眷顾。 上天如果要眷顾,也只能是因为对那些尘埃的惩罚,而并非是出于对那虫子的爱怜。 滚滚雷声起,阵法越来越强,已经开始,便已经无法回头。阵法里七七四十九根镇魂钉,能够碾碎一切神魔妖鬼。 第一根镇魂钉穿透兰刑的琵琶骨时,兰刑闷哼一声,汗水冒出来,第一道天雷迅速朝下滚落。 那道天雷直劈相里鸿而来! “师父——” 闪电刺破人的眼睛,相里飞卢反应飞快,提起青月剑飞身一挡,师徒二人随即被强大的力量轰得摔去了地上,他们二人身下,已经化为了焦土。 青月剑豁出了一道裂痕。 “是天罚,是天谴!”相里鸿的脸色从苍白变为铁青,他的一双苍老疲惫的眼深陷在眼眶里,此时此刻,这一双眼睛强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打破了他往日已有的稳重,而显出一种恐惧来,“这是什么,我抓到的是什么东西?那个少年,他是什么东西?” 兰刑的血流涌动着,顺着伤口往下涌动,伤口浸润。 与此同时,天上闪电涌起,云层也如同包藏着什么沉沉欲坠的东西,不断地聚集着光芒,那是第二道雷霆即将落下。 “天运执行人……” “不属于上天界,不属于人界,他们是「神的使者」。” “如同明行降祸,他向刀山行,刀山自倾覆,他向火海走,火海自摧折。天运执行人负责遵循天运,在人间降下一切苦难、欢心、灾厄、幸福。” “那么多让你的愿望,那么多个世界的小国小民的安危存亡,自然不用请动天界上神,这一切,都有执行人来做。” “如果是血脉纯正的执行人,在多次执行福德或者灾祸后,他们便有希望真正为天运所接纳,飞升上界,甚至……掌控明行星。” “如果说,明行是天运的代表,那么执行人就是跟在明行星身后,那一群没有名字的星辰。他们是天运的一部分,万事万物,遵循因果,如果一个国度因为干旱而灭亡,那么人不能仇恨降下这场干旱的执行人,因为那就是他们国家的国运。” 相里鸿浑身发抖,看着天空,他颤抖着说:“我想起来了……执行人,真的有执行人存在!他是来给我们青月镇降雾雨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不再是仇恨,而是一种崩溃和恐惧。 青月镇无法仇恨这场雾雨,只能仇恨借这场雾雨横行的妖魔鬼怪,因为没有凡人会去恨太阳太过炙热,去恨冬天太过寒冷,去恨判官在属于自己的那行字上添了几笔。 因为他们都深深地知道——执行人降祸并非本意,一旦伤害到天运的执行人,反噬即刻降临! “是我错了……”相里鸿紧紧盯着天上涌动的云层,嘴唇发着抖,“是我错了,我要去停下阵法,我要去停下,执行人死了,青月镇就完了,姜国的水脉也——” 乌云压顶,寒风猎猎,雨水如同冰,要把骨骼都一起冻僵。 只有血还是温热的。 第二颗镇魂钉被阵法催动,穿透兰刑的手腕,兰刑的苍白的手被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他的面容在这一刹那扭曲了,强烈的疼痛几乎抽空他的意识,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闷哼。 第二道天雷落下! 相里鸿这一刹那,推开了赶过来的相里飞卢,自己持青月剑往前奔去。 他是凡胎,即使有青月剑护身,这道雷霆依然撕碎了他的内里,血液、骨骼几乎断为齑粉,但那层皮还摇摇晃晃地支撑着。 “要停……停下阵法。” “要停……停下。” “师父——”相里飞卢声音沙哑,他被一只修长的手拉了回来。 容仪变回人身,舒展了一下身体——雾气消散,似乎也令他舒服了许多。 他扣着相里飞卢的手指,看了一眼相里鸿:“他本来还有三天寿命的,这一下,三天也没有了。他快死了……” 大雨中,血肉模糊的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往阵法中央爬过去,他眼里已经不再剩下其他的东西,只剩下那个阵法本身。 暴雨中,阵法的暗金色缓缓流动着,兰刑几乎失去意识,但他依然用尽全力想要挺直脊背,颤抖着手,想要将里边的钉子。 “你不要去……” 容仪牢牢地扣着相里飞卢的手,那双乌黑的眼认真而凝定,“你也重伤在身,你如果过去,你也要死了。” 他恢复得很快,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是那只羽绒会被沾湿的鸟儿,现在,雨水重新不能再淋湿他的衣襟。 粉白衣衫,头发乌黑。仿佛能够随时捞出一把碎雨,轻轻洒在这天地的棺椁中。 也像那一晚被他牢牢掌控在身、下的样子,单纯迷蒙,又尽力依赖。 相里飞卢忽而笑了。 他看着他,苍翠的眼底,甚至出现了几分温柔。 这一刻,或者是这大半个月中渐渐积累的一切,让他明白了这个少年。 “上神……”他轻轻开口。 那声音里的温柔也是前所未见。 容仪微微睁大眼睛。 “多谢上神这段时间的抬爱,只是我凡胎,只能陪上神走到这里了。”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那你是要退婚吗?” 容仪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伸手去抓他的手。 “不是,上神,不是退婚。”相里飞卢的声音依然温柔,低沉而温柔,“是「死」。” “那你不讨厌我吗?”容仪紧跟着又问道。 相里飞卢又笑了笑。 ——其实不讨厌。 他是姜国国师,天生佛子。他不会真正讨厌一只自然灵性的鸟儿,如同天空不会讨厌一朵云。 相里飞卢轻轻挣脱容仪的手,转身往阵法中央走去,越走越快。 第三根镇魂钉被法阵驱动,破空而来,相里飞卢飞身持剑挡开,镇魂钉是灵器,无法被实体所阻挡,只有碰到血肉之时,才能化为实体,彻底扎透。 他挡过去,镇魂钉扎透了他的肩膀,相里飞卢一刹那冷汗浸透。 容仪在他身后,跟着他走,有点着急:“佛子……” 他没跟上,有往里走了几步,但是被阵法刺了一下,停住脚步。相里飞卢的身影却已经没入了暗金色中。 “佛子!” 阵法驱动得越来越快,相里飞卢一路往里走,不回头,他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陆续飞来的镇魂钉,脚步越来越慢,抵挡着一切阻力,往阵法中心尽力走去。 血亦从他身上流淌下来,他已经流不出更多的血了,被艳鬼当胸一剜,加上透支禁术,暗红色的血润湿了衣襟,随后凝干,过了片刻,再度湿润。 相里飞卢注视着兰刑的方向,遥声说:“上神,此阵此法,我相里飞卢替师父承担因果,请上神不要怪罪于青月镇。我愿意承受上神的一切怒火。” “我不是上神……”兰刑脸色惨白,他混沌的双眼终于聚焦,看见了面前长发黑衣的男人。 仿佛是姜国的现任国师。 兰刑扯起嘴角,笑了起来:“你们凡人,永远这样惺惺作态。停不了的阵法,还要停,挡不了的天运,还要挡。”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乌黑的双眼重新涣散起来,只留下一片沉沉的死气。 朝可信神,夕可弑神,这也是凡人。 “是总要有人,去行不可为之事。”相里飞卢沉声答道。 “是你虚伪!你骗了自己,还骗你的子民。” 兰刑声音沙哑,透着嘲讽。 他不喜欢多说话,他一直是个寡言的少年,更是天生带病。说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但如今死到临头,他还是笑着,那双混沌的眼睛重新聚焦,带着鄙夷与不屑,“单论此条,你已罪行累累……不是么?” ——佛子大人,我们知道护国神没有来,是我们姜国,国运没了,是不是? 那曾仰望他青月剑的孩字,那些仰望他的民众。 单单他们不知道。 他已经罪行累累。 第四根镇魂钉被他挡住,扎透了他的肋下。 相里飞卢满身是血。阵法越来越快,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齐齐扎入,没入他的脊背。 他闷哼一声,跪了下来。 无尽的迷蒙中,他似乎又听见了儿时的钟声。长街议论如沸,他挺直脊背,提剑立阵,悬钟在他身后重重落地。 ——不要睡。 他怎么可以,让他立誓护住的这一切,烟消云散? 温暖的热流拂过他的身体,他起初以为那是血,后来发觉是火焰。 凤凰火,避开他的躯体,沿着整个法阵,冲天而上。 大雨与烈火撞出了蓬勃热浪,蒸腾四散,镇魂钉悬在半空,纷纷落地,阵法被摧毁了,金色的流光被凤凰业力汹涌撞开,变得宛如岩浆,灼热刺目。 “不要睡……”容仪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他的肩膀,“我现在明白,你和别人哪里不一样了。我要养我,我不想你死。” 下一刻,相里飞卢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结界包裹了起来,而容仪站起身,闲庭信步,往阵法中央的兰刑走去。 兰刑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汗水濡湿他的额发,又从俊秀的下颌滴落。 兰刑如同感应到什么,抬起头。 他苍白的面容里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从死寂变为困惑,随后变为微微的震动。 “我吃了你一个果子,也算是欠你,今日我会放你走,你回去好好养伤。” 容仪伸出手,兰刑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他的指尖拂过兰刑的手腕、肩膀,镇魂钉轻轻松松地脱出,掉入土里了无痕迹。 “镇魂钉这种东西,想必和九阴锤一样,很疼吧。”容仪垂下眼,嘀咕了一句,随后笑了笑,“好了,你可以走了。上次的练实,虽然有些干了,但是仍然好吃。” 兰刑依然无法动弹,大雨中,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容仪的那个雨天,心跳混乱,呼吸仓促,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只见到容仪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青灰色雨幕中,只留下一片粉白余光。 第27章 长久以来困扰青月镇的浓稠雨雾, 也终于散去。 阳光透入,空气渐渐变得清凉轻薄,雾气如同被水冲散的颜料, 从中央往外洗涤澄澈。 外围还剩下的人们渐渐察觉了这样的变动,停在峡谷外的青月镇镇民纷纷回头赶来, 还剩下的神官,带着东郡王的人马穿过他们已经走过的路, 回到青月镇。 “这是……这是发生了什么?” 几个神官赶过来, 看见了相里鸿支离破碎的躯体, 禁不住悲痛哭嚎起来:“相里大人——” “快快,佛子大人失去意识了, 快来。” “怎么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血……怎么办?佛子大人没有意识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问问小公子!” 所有人都看见了被困在阵法中央, 浑身是血,已经丧失行动力的兰刑, 不由得提高了警觉。 一个神官跑来问容仪,望着兰刑的视线有些怀疑不定:“小公子,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容仪摆摆手拦下其他人, 想了想:“无妨。凶手的话,佛子和他的师父都已经找到了,这位是神使,我会送他回去。佛子的师父救不回来了,佛子失血过多,要你们人间的医者为他治病, 等一会儿我过去, 我也会给他治一治的。” 他又蹲下去, 和兰刑平视,扶着这少年人的肩膀。 上一次他满心都是练实,没有仔细看。 兰刑的面容瘦削俊美,比他印象中的十五六岁,似乎要略微成熟一些。只是因为他那阴郁的气质,和总是显得有些脆弱的处境,让他误以为他还小。 兰刑仍然看着他。 他乌黑的眼眸格外幽深,睫毛上沾了血,但是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也没什么表情,却如同一只警惕的孤狼。 “伤你的是我的未来夫君的师父,我是姜国的护国神,也是姜国的国师婿,他们不懂事,我来还一还。我会让梵天接你回去休养一段时间,等你好了,再把你送回神域。” 容仪又嘀咕了一下,看着兰刑的脸,有一点微微的心动:“哎呀,好嫩好嫩……我是说,你回去之后,多领点好些的任务吧,比如祈福消灾、驱邪安产之类的东西,等人间为你造法相,开始供奉你的时候,你的法力会更强,以后,也能自己离开这个阵法了。” 他以为兰刑的沉默,来自愤怒与筋疲力尽,但兰刑眼底却只有无边深海。 这深海一样的眼眸映照着他的模样:凤凰业力尚未消失,风与雨中,容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一道光,刺伤了青月镇连年的昏暗。兰刑忽而想起,神域的执行人们,一直将历任明行的法相做成雕像,立在神域的界门前,以此作为警示以及追逐的方向。 他见过他的,尽管他此时法力耗尽,看不出容仪的原身,但他忽而记起了那个雕像——金彩琉璃的法相,是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有着赤金色的羽毛,霞光都为此黯然失色。 容仪的法力在地上的法阵上烧穿了一个大坑,他回头看了看失去意识的相里飞卢,嘀咕了一下:“都已经用了,再用一点应该也没关系吧。佛子可别再骂我了。” 他对着天空发布了一道指令。 凡人听不见,但此时此刻,整个青月镇的鸟群都猛然从林间惊起,拍着翅膀游走飞翔——那是一声清冽的凤鸣,上达九霄,穿透云层。 梵天,五树六花原,守门的小游龙们听见了这一声,为首的小黑龙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吆喝起来:“兄弟们走了走了,明行下令,要我们下去接个人!” 一边有只小粉龙已经冬眠很久了,它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接谁?第三十八个?” 其他小龙叽叽歪歪地讨论起来:“对啊,好久没有听见大人下令了,大明王们都特别怕他死在凡间,前段时间军荼利大明王才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过去看他,回来说还好,大凤凰还活着……” “我看是,走走,咱们去看看,回头还能跟明王们讨论一下,嘿嘿嘿……” 小龙们来得很快,隐去了身形。 它们下来得很迅速,兰刑终于从镇魂钉的重创中恢复了过来,勉强笑了笑:“谢明行体恤,只是执行人,如果不回去复命,会……” 兰家士族长官的脸浮现在他脑海中,一起浮现的还有执行人大牢的刑罚。 没有完成任务要罚、完成早了也要罚、有任务要罚、没有任务同样要罚。 镇魂钉其实不疼。因为那牢里不止镇魂钉,九阴锤可以锤入灵魂,让人生不如死,三魂烛可以灼烧元神,让元神承受生生撕裂之苦…… 那么多的疼痛,疼久了,也变成麻木。也如同他的心悸,发作起来是痛,但那种痛,他也已经记不起来了。 “多大的事……”容仪轻飘飘地说,随手揪了一条小龙,吩咐道,“去神域告诉执行人一声,我把他们的小执行人借走一段时间。” 他转头对兰刑微笑:“你就在我那儿养伤,其他都不用管,好了再回去吧。” 兰刑眼底的深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微微的波动。 相里飞卢的伤很重。 郎中来看过之后,一脸的惊异:“如果佛子是凡人体质,那么恐怕早已经活不下来了。” 刀伤、镇魂钉、妖爪穿心、失血奔波、透支法力、强用禁术,哪一样都是足以致人死地的东西,好几个郎中无从下手,还好相里飞卢自己带过来的神药,尚且还有一些没用完,他们只敢用那里边的药材给他养伤。 相里飞卢在四天之后醒过来。 意识昏沉时,他做了无数的梦,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有时候是佛塔钟声,有时候又看见相里鸿牵着他,在佛塔和城楼之间的悬桥上走路。 从夜晚到黄昏,从初春到冬雪,最后他看见相里鸿带他来到一座阴暗昏沉的桥上,在那桥面前停了下来。 相里鸿说:“师父就到这里啦。你别来了,从今以后,就是你一个人走了。” 而他在梦中,也似乎有所感应。那座桥他过不去,隔绝在生死之间。 还有一些不是梦的东西,他隐约知道,只是醒不过来。 他知道身边医者来来去去,有人在他房里熬药,药罐子在炉火上烧得滚烫,还知道……有一个身染花香、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轻轻趴在他床边,乌黑的眼眸瞅着他,将下巴搁在手上。 “你可不要死,你死了,我很难再找你一样的喂养人了。佛法就化生出你这么一个人,你要是死掉了,再什么时候生出一个你,又很难说……” 少年低头看他手腕上的伤痕,“我看出来你这回不会死了,不过我实在很想让你再好快一些,我想,既然阵法也烧了,执行人我也送走了,再给你输送一点法力,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这次会领什么天罚,你会不会骂我。” 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个学堂里被罚的学生,那白皙修长的手顺着袖子摸过来,搭在他的手上,带来源源不断的热气。 他看见他手指上乌青色的痕迹,知道那是九阴锤的伤,他想开口问一声: 伤好了吗。 手还疼吗。 可是他没醒过来,这句话也没有问出来。他反而在这场完完全全的休息中,想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 凤凰劫,并不是他遇上的姜国第一场浩劫。孔雀降临的那一次,也并不是。 他有记忆的第一场国难,是干旱。那时他还小,刚刚记事,所有事情几乎都是相里鸿一个人承担,他没有跟着他去,只是在佛塔里往天上看,太阳灼热窒息,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那是天下颗粒无收的几年,谶纬中所说的话模棱两可,只说,姜国会逢一场大旱,气数不尽,国不会亡,气数已尽,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那么大范围的干旱,那场灾祸,是谁降下的,而那干旱的戛然而止,又是谁停下的? 相里飞卢忽而睁开眼。 他浑身都在痛,骨头断了,重新接上,只有镇魂钉穿透过的地方,透骨阴冷。 他旁边有神官守着,见他醒来,又惊又喜:“佛子?大师您醒了?” “容仪呢?”他的喉咙里也带着血腥味,他费力地起身,提起床边的青月剑。 “容公子在隔壁房间睡呢。” “相里……相里大人呢?” 神官沉默了一会儿。 相里飞卢于是说:“我知道了。我先去隔壁看看。” 相里飞卢咳了几声,拒绝了神官的搀扶,放轻脚步,推开隔壁房间的门。 房屋空空荡荡,他往床上看去,那里也是空的。 他并不知道容仪这个时候会去哪里,是回梵天了?他退后一步,忽而脚上踩上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角柔软的羽毛。 凤凰尾羽……来自床底下。 他半跪下来往下看,见到容仪变了原身,缩在床底下。那么大一只凤凰,用翅膀挡着眼睛,把自己缩成一团。 “容仪?” 容仪听见他的声音,收回翅膀往外瞅了瞅,有点惊喜:“啊,是你,你醒来了?” 他扑腾了几下,把尾羽也收回来,摆正放好,继续缩在床下,有点紧张:“虽然我也想与佛子你温存缠绵一番的,但我希望你现在快出去,军荼利大明王可能马上就到了,我要被他罚了。” 他有点哭丧着脸:“希望这次的天罚不很疼。” 第28章 他缩在床底下, 相里飞卢也就半跪着,静静地看着他。 这种情况很少见,具体来说, 是容仪下凡这么多天以来,几乎没有出现的情况。 相里飞卢很少有这么认真花时间给他的模样。 容仪又扭脖子看他,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 慢慢地从床下腾挪了出来,先是试探着迈出爪子,见相里飞卢没有动,于是高高兴兴地一头钻进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凤凰拱进了怀里,相里飞卢没有躲, 而是伸手把他抱了起来,起身放在膝头。 容仪立刻在他膝上盘好。 而相里飞卢仍然只是垂眼看着他, 用他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轻轻抚过他赤金色的、柔软的羽毛。 这几天他的伤势在缓慢愈合,神药十分有效,连手腕上那道伤痕也在治愈长好。只是即便如此,那种隐痛也没有消退,碰一下又会接着如同火烧一般, 止不住地疼起来。 “上神,这次的天罚, 会是什么样的?” 容仪提起这个就犯愁, 他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闷声说:“我不知道……” 他一边愁, 一边发现了相里飞卢的胸膛坚硬而温暖, 他的眼睛转了转, 得寸进尺, 翅膀张开,攀住他的肩膀,扑棱棱化成了人形,须臾之间,少年就坐在了他腿上,死皮赖脸地抱着他。 相里飞卢僵了一下,手却没有动。 过了片刻,他往后退了退,带着容仪的往里靠近,修长的手抱住他的腰,形成一个坚实的倚靠。而他自己靠在了床头,手上的青月剑不曾放松,交颈缠绵的姿势。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里情绪暗涌。 容仪往上看了看,过了会儿,像是察觉了相里飞卢眼中的情绪,忽而又改口说:“也可能,不会很重。像上次军荼利大明王一样,用小锤子敲一敲就好了……我是明行嘛。” “我不怕罚,罚走我的明行之位,也没关系,我就是怕疼。” 他凑近了,温软的呼吸贴上来,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只看见微红闪动,“你是不是心疼我了呀?” 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眼也眯了起来,带着一些小小的得意。 相里飞卢移开了视线,苍翠的眼望向了另一边的窗户。楼层高,这边的窗户并看不见什么,只能听见底下的人声。 雾气散去后,也终于有阳光可以透进来,照得屋里明净透亮。只是床帐这一块儿没有日光照耀,还是暗的。 相里飞卢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去查一查书。” “什么书?” “师父留下的那一本。”相里飞卢说。 “那你就在这里吧,看书,然后我看你看书,这并不影响什么。”容仪说。 他扯着他一条胳膊不放,相里飞卢又怔了怔,苍翠的眼注视他片刻后,说:“好……” 他姿势没变,只是出声让外边的神官走了进来,听他吩咐,取来相里鸿的遗物。 过去四天,他昏迷不醒。相里鸿的尸骨「实在情况不好,需要立即下葬」,故而神官们听容仪说完前因后果,商量了一下,由东郡王主持了相里鸿的葬礼,将他单独埋葬在历代神官之所。 相里鸿的临终遗言,只有:“不要让她葬在我身边。” 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大约,她不想了。 神官推门进来,看见相里飞卢靠在床边,神情自然地把容仪抱在怀里,先是惊了一下,随后恭顺地移开视线,将相里鸿的东西送上。 离开之前,神官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相里飞卢拿起那本,翻阅天罚的部分。 容仪好奇地问他:“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将你的天罚转移到我身上。”相里飞卢低声说,“凡人有嫁接之术,天罚也应当也有嫁接之术。” 容仪认真想了下:“应该是没有的,不然师父第一次给我降天罚时,也不会跟我说什么办法都没有。佛子,你心疼我,害怕我遭天罚,我知道了,其实只要你这么觉得了,我都会很开心。” 他伸手按住他的手,将那本书轻轻地撇到一边去,双眼亮晶晶的:“我觉得,我们还是趁此机会,发展一下感情……” 他立起来,往前倾身。那双手又顺着相里飞卢的衣襟开始往里摸,和以前一样,这色胚仍然是毫无忌惮。 他给他渡了修为和血气,致命伤都已经结痂。 或许是阴阳相冲,被镇魂钉冷透的地方,被他指尖一拂,隐隐生出一种滚烫的酥麻来。 相里飞卢整个人抖了一下,轻轻闷哼一声,修长的指节骤然生起一种力度,扣入容仪的肩膀,再抬起眼时,双眼隐隐泛出红色。 也因为重伤的原因,他的神情看起来比以前要憔悴、病弱,睫毛微垂,也不知道是不舒服还是默许。 容仪很喜欢看他这样子,正想要低头吻住那薄而冷的唇,撬开背后的滚热时,身后忽而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咳咳!大白天的,还是注意一下……” 容仪一回头,好久不见的军荼利大明王正站在他们面前。 相里飞卢反应飞快,青月剑一刹那就出鞘了,整个人也快得看不清是如何起身,把容仪往身后一挡,随后蓄满锋芒的一剑,被大明王虚虚一挡,剑势在这一刹那化为无形。 军荼利大明王笑容可掬:“佛子,虽然你本就是我们佛门人,之前也有孔雀教导,等你日后要是和明行在一处了,迟早都是梵天人,不过第一次见面,这样会不会太激烈了一些?” 相里飞卢方才从他身上看出明王法相,收剑颔首:“抱歉。请明王海涵,姜国现状如此,不能有片刻放松。” 大明王颔首微笑:“也不用如此客气……凤凰?” 容仪在后面无声无息的。 那么大一只凤凰,瞬间又变了原身躲去了床底下,一双翅膀把自己脑袋遮起来,企图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凤凰,你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了么?”军荼利大明王还是笑,“猜猜这次罚你什么?” “大明王……” 相里飞卢打断他,往身后倾斜退了一步,将容仪挡在自己伸手,“此事有我而起,明行大人是为了我改变因果,如果要降天罚,请降给我。” 第29章 “你是凡人之躯, 天罚那样的激烈,你撑得住多少?” 军荼利大明王听见他这么说,来了兴趣。 相里飞卢冷静的眼底没有任何波动:“我现在是凡人躯体, 如果因为这副躯体而不能彻底承担明行的天罚,那么可否等我一段时间,等姜国转危为安,我卸任飞升之后, 自然会去领罚。” “哦?还等你去姜国卸任, 天罚暂且不论, 我们凤凰与你成亲, 岂不是也要等你卸任?” 军荼利大明王轻飘飘地说。 容仪在一边抬起头,竖起耳朵。 相里飞卢神色不改:“我可现在自断一臂, 来日飞升, 决不食言。” 电光石火间, 他的青月剑寒光一闪, 已经要出鞘了, 军荼利大明王眼疾手快, 捏了个法决挡了一下,长叹一声:“年轻人, 有骨气。我代表我们梵天, 认可你与明行成亲了, 我看你比之前的三十六个,都要好上很多。” 军荼利大明王的视线转向容仪。 容仪本来喜滋滋地在笑,被他一看,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一张漂亮的脸又垮了下来。 军荼利大明王笑眯眯的:“且不论天罚能不能替人, 能不能等人, 我倒是也想早些解决,只不过这一次,来给你降天罚的并不是我,我和上次一样,是去太阳界消灾,绕道过来看看你。” 容仪立刻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他随即想到另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那这次是谁?”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凤凰,这次我们都想帮帮你,不止我,降三室大明王与、大威德大明王、不动明王几位,都询问了一下是否可以替你降天罚,毕竟我们放点水的话,在因果上,无非是多耗费些法力,之后的任务会多一些。” 军荼利大明王说,“像上次之后,我在太阴界降祸的任务暴增……累得我的功德供奉也少了不少。” 容仪腆这脸,下床奔过去:“明王,我替你供奉。” “倒是免了……”军荼利大明王四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雾气消退,整个镇子都通透敞亮不少。不用你供奉,我还不到回梵天的时候,先在你们这边住上一天吧。” 他瞥了一眼相里飞卢,目光满意:“回去也好同众人说,我们的小凤凰挑了一个怎样的夫婿。” 相里飞卢低声说:“上神愿意小住半日,我会好好准备。” 他推门出去,嘱咐神官打点事宜。 军荼利大明王盯着他的背影笑:“小凤凰,我看你这对象,并不是很欢迎的样子,他生怕我们两个太阳界的神用法术把这里烧了。” 容仪说:“因为他很好,他很爱这里的人们。” 军荼利大明王收敛了调笑的神色,若有所思:“你果真变了不少。” 容仪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抬眼瞅了瞅他,眼底微光发亮。 给军荼利大明王沏茶时,容仪听军荼利大明王讲完了这次天罚的始末。 军荼利说:“不是我们不想给你放水,而是这任务我们接不到,理论上来说,明王都接不到的天罚任务,只有更高级别的神灵出动。” 容仪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比明王们更高阶,还有谁? 难道佛祖要出动了,他要被压在山下五百年? 军荼利大明王安慰他:“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既然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你担心也没有用。我们在梵天给你准备了大量的止痛药剂……然后如果你死在了这次天罚中,我们会把你葬在孔雀身边,以后佛子来拜谒孔雀坟墓,也会带上你一份的。” 容仪并没有感受到安慰:“谢过明王……” 青月镇的秩序,正在慢慢恢复。 居民们搬了回来,只是因为相里鸿的死,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白绫,屋檐坠下流光溢彩的铁合玉,风拂过时,会发出灵性的空音。 傍晚时候,夜色将升。 相里飞卢站在神官坞最高处,往东南边看过去。 那是相里鸿做出法阵的地方,也是容仪送走执行人的地方。只过了几天,那一片地方已经飞沙走石,干枯焦灼,形成了一大片明显奇异的沙色。 青月镇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在上面玩起了沙子,人们提着灯过去,叫他们回来吃饭。 一个神官奔上来问他:“大人,招待来客的茶点和鲜果都备下了,还有别的事要准备吗?” “不用,随意即可。” 一个声音回答了,却并不是相里飞卢在说话,而是军荼利大明王本人。他凭空出现在神官坞楼话。” 相里飞卢示意神官:“你下去吧……” 军荼利大明王背过手,抬眼望向和相里飞卢注视的地方:“在看什么?” 相里飞卢说:“在看明行……” 玄武壁水貐的不远处,明行的光芒已经隐隐蔓延到此,将那一片水蓝色的、静谧的天空,染成金色。 “此时此刻,青月镇与明行相克,刚好走到一个平衡点。”相里飞卢望着天空,“再有五十年,明行彻底覆盖玄武壁水貐,姜国水脉落入火劫。再有十年,明行偏移,百年之后,姜国五行主土时,方才能够和明行共存。”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军荼利大明王问道。 “姜国撑不到百年之后。”相里飞卢说,“我会想办法……” “你能想到什么办法?明行业力来自凤凰骨,要达成你想的那样,除非你打碎他的骨头——” 军荼利大明王的话停了下来,因为相里飞卢打断了他:“那是最后一步,不到毫无办法时,不会走这一步。” “小凤凰就在底下屋子呢,佛子。”军荼利大明王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你不怕我告诉他?” “如果有那一天,会是我亲自告诉他。”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一片冷静,“我也说了,这是下下策。” “你我同源,都是佛门人。”军荼利大明王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注视着他,“你为佛法,按理说,我无从置喙,在我之前,应该有人对你说过了,你这一世为人,业障在何处。” “孔雀大明王说过。”相里飞卢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业障在姜国,但我不觉得这是业障,无需剔除。大明王此行若是来劝我的,还是去劝劝……容仪,更好。” “怎么说?”军荼利大明王挑起眉。 “明王既知我日后或许会对他刀兵相向,不如劝他另择归路。”相里飞卢说。 军荼利大明王突然大笑起来:“有意思,你真的有意思。只是我也并不是来劝你的,我谁都不劝。” 相里飞卢抬眼看他,苍翠的眼里带着一些不解。 “容仪这凤凰,或许你也听说过了,在你之前,他找过三十六个人。” 军荼利收敛了笑意,声音放平,“上一个是龙族,这一代最年轻有为的龙子之一。相亲时,他给容仪带了练实和醴泉,容仪很高兴,提出定亲,他的修为忽而暴涨,因此在龙族地位大增。” “随后那龙子对明行更加殷勤,他的修为越来越高,运气跟着越来越好。但有句话,什么人,配什么运,明行天运不是他承受得起的。他根骨还未到时辰,却已经有了化神的修为,眼看着化神渡劫的天雷要劈下来了,他慌了,四处求助,只能退婚。” “第三十五个,风羽族的皇子,与他定亲之后成功夺得皇位。恰逢风羽族的敌国魔国终于露出行踪,只要这一场仗打赢,风羽族即刻能够名垂千古,永绝后患。只是那皇子能力不足,国民羸弱,面对魔族露出行踪,他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恐慌,四处寻访过后,找容仪退了婚,这才安生地在王位上呆了下去。” “我说这些,你听懂了么?”军荼利大明王问道。 相里飞卢的眼睫微微一颤。 “我并不是要为凤凰争得点什么,我只是希望……佛子若能寻得出路,就好好地对他吧。”军荼利大明王摇摇头,“那孩子至今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左螺旋睡觉被退的婚。” “我明白……” 相里飞卢说。 夜色渐渐升起来了,周围越来越暗,他颔首说:“先下去吧。上神该用饭了。” 军荼利大明王跟着他往下走。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得相里飞卢问道:“容仪告诉我,他曾经领过一次被火焚烧七七四十九天的天罚,大明王是否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军荼利大明王想了想,片刻后,终于记了起来:“那是他小的时候,孔雀带着他,让他第一次做降祸的任务。他本该给一个国家降下百年难遇的大旱,但是凤凰还小,心软,没降到底,让干旱提前好多年结束了。孔雀亲自为他降的天罚。” “上神,可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黑暗中,相里飞卢忽而停下了脚步。 军荼利大明王又想了想:“这个……我记得不太清楚,但不远,就三四十年间吧。” “梵天,这种任务无法替代吗?”相里飞卢问道。“那些执行人呢?” 军荼利大明王耸耸肩:“执行人法力有限。覆灭国家,上千万生灵的事,只有明王能做。不过梵天属火,能降下干旱的,只有我与明行二人而已。” “怎么了?”军荼利终于察觉出他这一连串的发问有些反常,问道。 相里飞卢收回视线,淡声答道:“没什么……” 第30章 容仪之前提过, 他很久以前受过一次天罚,起因已经忘了。然而他被罚的内容与火有关, 思来想去,只能是干旱。 早在那么久以前,容仪是救了姜国一次的。 相里飞卢和军荼利大明王下了神官坞塔楼。 庭院里摆上了各种各样的素斋。 “啊,真是丰盛。说起来,人间的这些清粥小菜,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我还为人时,也曾认得酸甜苦辣咸, 百般滋味。”军荼利大明王说。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位置,又往阁楼上看了一眼:“请大明王稍坐,我去叫容仪下来。” “你去吧……”军荼利大明王颔首。 阁楼很安静,相里飞卢往上走去,推开房门。 “嘎吱”一声, 风被带进来,随后又被挡在门外。相里飞卢抬头看去, 望见容仪窝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小传,正在聚精会神地看。 “你在干什么?”相里飞卢问道。“上神,该下去用饭了。” “在等天运罚我。”容仪说, 声音委委屈屈的, “军荼利大明王说, 这次的天罚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我太紧张了,我不太想吃东西。” “那么上神还有时间看风月小传?”相里飞卢轻轻问。 容仪抬起头, 眼底一片水光, 看起来无辜又可怜:“我就是紧张地看风月小传啊。” 他头顶翘起一撮睡卷的头发, 乌黑细腻。或许是因为从小在梵天被宠着,也或许就是鸟儿的本性,这凤凰活了三百年,有时候仍然像一个孩子。 相里飞卢的手动了动,提起青月剑,用剑鞘轻轻地戳了戳他。 柔软的触感隔着软绵绵的被子和冷硬的剑鞘传来,他为这触感微怔了一下,随后才垂下眼,说道:“我会代上神受过。” “我不要。你代我受过了,你死了,我找谁来养我?”容仪「啪」地一声把手里的书本放了下来,抱住膝头,歪头看他,“佛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姜国人。我们羽族,并不一定要喂养人全心全意,满心只有养凤凰这一件事。那样的喂养人,我们也是看不起的。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不会阻拦。” 但他们日后的发展,如果找不到办法,又岂是一个阻拦与否的程度? 相里飞卢看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微微走神。 容仪理了理衣襟,把两条腿放下床晃着,人依然赖在床头没有动:“我想要佛子给我揉手。” 他把他那双手伸了出来,放在他眼前。 他的指尖白皙莹润,九阴锤的伤好了一些,乌青色淡了很多,但是依然存在。他之前只来得及给容仪配了一次药,之后就是艳鬼的事了,他无暇顾及。 相里飞卢说:“好……” 他回到桌前,重新给容仪配了一次药。 实际上容仪的伤有所缓解,多半是因为雾气散了,但他仍然挑选了药材,研磨浸透,拿过来给容仪缠手。 纱布剪开了,沿着手指缠上去,贴合过后,稍稍用力剪断,打结。相里飞卢垂下眼,乌黑的睫毛长而卷翘,那双苍白的手尽量避开与他的伤痕相贴,或是避开与他的肌肤相贴。 容仪察觉到了这一点,指尖张开,往里一钻,扣住了相里飞卢的手。 相里飞卢愣了愣。 容仪冲他一笑。 相里飞卢低下头,问道:“疼吗……” “疼,你揉一揉就好了。”容仪跟着凑近了,发丝在他眼前垂落下来,呼吸拂过他的脸颊,芬芳微热。 相里飞卢为他缠好布,默不作声地替他揉手。指尖勾连,温热的肌肤被烛火映成蜜色,无端就多了几分旖旎暧昧。 过了不知道多久,相里飞卢声音微微沙哑:“还疼吗?” 容仪又瞅他一眼,眼底已经带上了几分压不住的笑意:“还疼的……” 相里飞卢握着他的手——这双修长白皙,本该从没吃过苦的手。他又想起容仪第一天来找他的夜晚,面容掩在斗篷之后,只是把手交给他。 他低下头,轻轻地在那莹润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军荼利大明王在这里吃了一顿饭后就走了。 青月镇的秩序慢慢恢复,相里飞卢也在估量回程的日子。没几天,容仪忽而接到梵天传令,说需要他回去一趟。 容仪彼时正窝在相里飞卢怀里睡觉。 神令直接由天下达,贯入他的灵台,相里飞卢并没有察觉。 他旧伤还没好全,又是为了青月镇的善后事宜累日劳累,正在进行少有的休息。 容仪哭丧着脸爬起来,晓得这一趟过去,怕是就要领天罚了,他本来想把相里飞卢叫起来,好好地送别一番,但是看着他疲惫的面容,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随后停住。 他注视着相里飞卢。 这个男人实在是十分的俊秀,而且也十分的温柔。这种温柔来自眉目间,哪怕那眉毛时常是有些冷峻地皱起的。 他不想把他吵醒,但是又有些矛盾——万一他再回来,已经是一只死凤凰了,不知道相里飞卢会不会觉得有些突然。 而且相里飞卢应该也快回王都了,王都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做,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他。 他偷偷摸下床,提笔作画。几百年来,他疏于法道,也不怎么爱学习,和梵天明王们通书信时,也最多是画鬼画符。 先画一只凤凰,再画一个雷劈的符号,那个意思就是他要回去领天罚了。 再画一只云朵上的凤凰,望着地面流泪,那就是他会思念他的意思。 容仪画完这两张画,觉得意思已经可以传达到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塞在了相里飞卢袖中。 随后他俯下身,在相里飞卢唇边印下一吻,起身穿墙而过,化作了凤凰,直飞九天之上。 他下界两个多月,天界没什么变化。 梵天一如既往地寂静,流云涌动中,每个人都慢悠悠的,不关心外界的事。 倒是他养在五树六花原的那些小龙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唯一一条驻守在门口的小黑龙说:“主上,是天界新飞升了一个神仙上来,大家都看热闹去了。” “年年都有人飞升,什么时候这么稀奇了?”容仪问道。 “这个不一样,这个不是修行飞升,听说是沉睡昆仑的一位远古上神,星位中都找不到他对应的地方。他无名无姓,可是论到身份地位,恐怕比天帝还要高。毕竟女娲、盘古等远古上神们,都已经化为虚无了。”小龙说,“这是这位新神没有记忆,现在还在休养状态,佛祖和天帝都亲自去看望过了,其他人也都跟着去看了。” 小龙见容仪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悄声提醒:“长得很俊秀呢,是俊雅青年郎,主上会喜欢的那一款。” 容仪眼前一亮,随后硬生生克制住了:“不行,我有佛子了。我刚刚得令要我回来,你可曾听人提起过,我要受天罚的事情?” 小龙迟疑了一下:“似乎没听人提起过,也没什么消息。” 容仪奇道:“还没有消息吗?” 他等个天罚,提心吊胆了十天半个月,迟迟不到,回了天界也还没有说起,那他回来是干什么的? “倒是有另一个事,佛祖让我们转告。”小龙往身后指了指,“主上,你留了一个执行人在这里,还记得吗?” 容仪一下子没想起来,经过小龙提醒后,才恍然大悟:“就是那个长得十分精致,皮肤十分白,眼神有点冷的少年,是吗?他养伤养得怎么样?” 小龙嗤笑了一声:“执行人毕竟不算真神,介于人神之间,五树六花原这么强的灵气,一只蚂蚁都能养成神仙。他好是好了,但是佛祖说,你取走他的练实,害他行降祸时没有足够的灵气作引,这才被凡人的禁术困住。你把他救出来,又准他在五树六花原养伤,但是你欠他的,还差那么一丢丢……功过相抵,你还需要满足他的任意一个愿望。” 容仪想了想:“这好说,就是这件事吗?” “暂时只得这件事。”小龙说。 容仪长出一口气——被罚的事情又暂时延长了一些。 “那么我过会儿再回来,我先去神山竹林一趟。”容仪吸溜了一下口水,只差眼冒绿光,“我要喝神泉水,吃新鲜练实,谁都拦不住我,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要是我真的死了,就请大明王们照顾好我的遗孀。” “你有什么遗孀?”小龙疑惑道。 容仪很矜持:“自然是我那人间的佛子了。” 天界神泉山在离蓬莱不远的一个地方,种植着六界最珍奇的花果,有着最纯净的清泉水,传说这里的水有疗愈一切的功能。这个地方也因此被天界严防死守了起来。 容仪很少亲自来这里,一般都是派遣小龙来随意摘取,但是今天他忍不住了。 “是何人,不得天帝法令,擅闯神泉山?!” 容仪刚刚落地,便听见路边一声怒喝。 他无辜地转过头,指尖无意识地跳出一簇火焰,发话的那人脸色直接白了。 守山的其他小仙们认出了他的明行法相,赶紧在他面前跪倒一片:“不知明行大驾,还请赎罪!” 容仪挥挥衣袖:“免礼,都散到别出去,不要打扰我。” 他是来吃个爽的。 他听相里飞卢讲经讲了那么多次,记住的就只有一句「食色性也」,有色还有食,那就是人间乐事。 “不是,上神,不是我们不让您进去,是里边还——” 容仪已经听不见小仙们在说什么了,挥挥手召来一阵风,把他们全都吹走,自己美滋滋地钻进了竹林。 林间的鸟儿们都发现了他的来临,自发朝拜,纷纷叼来果子、草叶,放在他身边。 容仪找了一棵泉边的高树,畅快自然地睡了上去。 有一只百灵初通灵性,会说话了,大着胆子前来跟他问好:“见过明行大人,不胜荣幸,小仙飞升时,本应当像所有羽族一样,前往五树六花原拜谒您,只是您那时不在。” “啊,我是有一段时间不在,没去也没关系。” 百灵鸟用翅膀给他扇风:“您是去了凡间,渡厄消灾么?” “没有,我是去找我夫婿的。” 一片寂静。 容仪伸了个懒腰,把一枚剥了皮的练实喂进自己嘴里,“凡间别有意思,虽然没有练实醴泉,但不知道怎么的,感觉比天界温暖热闹。你过来,给我唱个曲儿。” 百灵立刻拢好翅膀,唱起了百灵鸟的歌。 容仪一边听着,一边想起天罚这回事,大大地叹了口气,又开始焦虑:“不知道这次天罚是什么内容,死不死,疼不疼,固然是最要紧的问题,但我要是被天雷劈焦了,都不太好意思再下去见佛子……” 他话音刚落,一声轻轻的笑声传了过来。 万籁俱寂,他一个人在这山林间,不会有人敢对他的话发出笑声。但这声音却十分自然随性,让人有些好奇。 “什么人?”容仪偏头往下看,望见一个长发垂落、衣衫披散的人,就坐在他这棵树不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男人,银白的长发,看身形却十分年轻。 男人抬起头,容仪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暗紫色的眼睛,如同流云涌动,仿佛能把人吸进去。 第31章 “师……父?” 容仪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惘然。 这一刹那, 他仿佛看到了孔雀的眼睛,斑斓涌动如同流云,那是孔雀尾羽的颜色, 暗紫色, 带着发光的蓝与晶莹细腻的碎金。 而那眼神也格外的像——如同他刚来梵天那天, 孔雀俯身把他捉起来的眼神,他看着他, 轻轻地笑:“这儿有一只并不像飞升登仙的小凤凰。” 容仪翻身从树梢跳下去, 粉白的衣衫跟着他一起落地。 离得近了, 他也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一袭素雅的白袍,银白长发, 一张陌生而俊俏的脸,除了那张脸, 并没有半分和孔雀相似的地方。 然而让他有些迷惘的还不止这双眼, 面前男人站立的姿态,肩膀打开,气息内敛深厚, 如同藏着和煦春风。 他曾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站姿, 但是他想不起来, 那段记忆仿佛来自鸿蒙, 来自他那几乎不存在的童年中, 和「父母」的部分一起消失的那部分。 他还记得母亲的手拂过他的头顶的感觉,记得母亲给自己梳毛的触感, 可对于「父亲」的印象,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似乎只剩下幼年的自己窝在门前, 睁开湿漉漉的豆子眼望向门口的光影, 男人在那光影中挺立的姿态。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边。 “我并不知道我是谁。”男人那双暗紫色的眼中,和煦的光影流动着,连微笑都如同清风拂过,“你是凤凰,明行?” “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容仪顿了顿,他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 他的视线仍然紧紧地放在他身上,“就像我,我知道我是凤凰,我出生在凤凰乡,在梵天长大,我有过三十六个未婚夫,但是他们都退婚了,现在我有了第三十七个喂养人,我觉得他会是我的最后一个喂养人。” “我并不知道我是谁,我来自昆仑山下,醒来后已经是神身,因为一些缘故,停下来在这个地方休养。”男人说。 “那你也应该有个名字。”容仪说。 男人还是笑:“我也没有名字。他们叫我「六界新神」,但我想这并不适合作为名字。” 风拂过这一片竹林,带动着竹叶速速摇动,细长的竹子倾斜晃动。 男人闲散披着的衣襟,也因为这一阵风被轻轻吹开。 容仪的视线追着黏了上去,苍白的肌肤之下,锁骨分明——但他让他注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人的锁骨有多漂亮,肌肤有多洁白细腻了,而是在风掀开的那一刹那,某个沉黑狰狞的东西一起露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刺青,是他在凡间见过的,有些未开化的地方会将墨汁与颜料刺在身上。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那并不是。 那是锁链,是一副沉重的枷锁,从锁骨的地方穿透。 在森罗地狱,穿琵琶骨是一种给极恶之鬼的刑罚,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男人的身上? 男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了笑:“希望没有吓到你。我自有意识开始的时候,这锁链已经跟在了我身上。” “疼吗?” 容仪皱起眉,他带入自己想象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有一根同样的锁链要穿透自己的骨头,他一定会疼得死去活来。 他一般不多管闲事,但此时此刻,他好心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要我用我的凤凰火,帮你斩断一下锁链?” 凤凰业力可摧毁一切。 “我已经试过无数种办法,小凤凰,凤凰火还不够打碎它。这个锁链名为因果链,由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因果组成。”男人说,神情仍然温柔。 “那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佛祖也没告诉你吗?”容仪越来越好奇。 “佛祖说,我是因这个而生的,它破碎之日,方才是我的自由之日。”男人说。 远处传来一些模糊的声音,天边祥云涌来,依稀可见是各种各样的神仙汇聚在了这里,大约都是来看热闹、拜谒求见的。 容仪预见到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是要走,也意识到了自己好像问得有点多,很难得的,他产生了一种在和自己的长辈说话的感觉,声音里也多了几分谨慎:“那你有没有查过你的前世,你万一是什么人的转世呢?” 他随即补充了一下:“这只是一个建议,不一定是对的。” “好……”那男人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后对他笑了笑。 “我吃饱了,很高兴遇到你。”容仪变回凤凰原身,对他挥了挥翅膀,“我走了……” “再见,小凤凰。”男人微微颔首,深紫色的眼底一片温柔。 容仪回去的路上,才慢慢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自己过来之前,小龙嘴里提起的那位六界新神。 他一路飞回去,遇见了几个很久没有见的仙友。 月老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明行,好久没见你了,你最近下界,玩得如何?” 容仪有些心不在焉:“很好,佛子人很好,我很喜欢他。” 他望了望月老去的方向:“你去干什么了?” “去看热闹,还有参拜一下上古神灵——你听说了没有?那可是女娲、盘古一批的神仙,活的!” 容仪这个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自己的问题多少有些可笑了——那男人必然不可能是孔雀,或者是他父亲等什么人的转世,因为他孔雀和他父亲在时,这个神灵就已经在昆仑山脉下沉睡很久了。 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他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找到。 这种感觉让他十分地想念孔雀大明王和他的家人,还想念相里飞卢给他手指上缠上纱布的触感,那些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触及的温暖。 容仪回到了五树六花原。 此时此刻,其他之前去看热闹的小龙们也都聚了过来:“大人,您回来了!我们这就为您接风洗尘,凤凰殿已经打理好了,请您回去好好休息吧。” “不必了,我办完事就回凡间。”容仪说,“那个小执行人在哪?我去听听他的愿望。” “您不在五树六花原多留留吗?” 小龙门纷纷陷入疑惑——按照容仪的娇气程度,从前他下凡渡厄,回来都要赖在凤凰殿里十天半个月的不起来,从没见到容仪这么热切地要回凡间的。 “喂,明行回来了,前来召见。” 金碧辉煌的偏殿中,一条小龙顺着云层游过去,对着榻上的少年说话。小龙的语气毫不客气:“能让明行许你一个愿望,是你的福气,这么多年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幸运的一个天运执行人。” “快点过去,不要让明行等久了。” 小龙撂下话就游出去了。 外边的一些小龙也聚在一起讨论着:“佛祖真的这样说的?他连神骨都没有,凭什么可以让明行许他一个愿望?” “对啊!而且他万一提出什么了不得的愿望怎么办?我们修行了这么久才能够在明行身边伺候,万一他就这样一朝飞升,来日压到我们头顶上来……” “糟了!那他会不会记仇?” 数不清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兰刑压着心口的疼痛,缓慢站起身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天界,一切都与神域不同。这里没有神域阴冷的私刑监牢,也没有神域的永夜。这里光鲜亮丽,气势恢宏,一切都干净明晰如洗。 但他听到的、见到的,却和在神域时没有什么差别。 是轻慢与嘲讽。 他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但是并未笑出声。兰刑低下头,在床榻下看了看那口黑色的箱子。 箱子里的黑影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也没有与他对话过。 他无从猜测黑影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也已经不关心了。他与黑影之间,说到底是利益交换,他不关心对方是神是魔,要去哪里。 黑影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东西。 他歪过头,自言自语道。 “明行会答应我一个愿望。” 神域的那些人应当震惊无比。 准确地说,从他被接来梵天之后,那些人就应该已经震惊无比了。他们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天生带着病的、在阴暗的角落里被排挤长大的蝼蚁,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但是有什么不能想象的呢?他是整个神域最低级的执行人,所有渡厄消灾,都与他无关。所有降祸、惹人生厌的事情,都由他来做。 没有人会供奉他,他日复一日见到的是那些贪婪、恶劣的人类,恶毒地发着愿望,在他面前露出狂喜的表情。 “让我家那个废物老母赶快死吧!她死了我就不必听这么多絮絮叨叨了!” “快去死,快去死,我要发财,我要发财,这票货是我的了,去死,去死……” 诅咒的时候极近恶毒之能事,拜神时却虔诚如同赤子。 而他也见多了那些过于贪婪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借运打势的人,必将数倍偿还回来,没有那个层次和格局的人,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同样会被命运碾碎。 天界这些把戏他最清楚,不是吗? 兰刑整理衣襟走出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但当他望见容仪之后,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走过阴暗的偏殿,外边日光和暖,光渐渐映照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表情也在逐渐改变,从面无表情,到渐渐浮出一缕微笑。 那笑容乖巧、恭谨而和顺。 容仪立在园子中央,仍然如同初见一样耀眼,粉白的衣衫,眼眸望过来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兰刑,我欠你一部分因果,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容仪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兰刑说。 容仪抬起眼,诧异地望着他。 少年人穿着养病时的白袍,整个人却如同浓墨一样散发着阴沉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和他的笑容产生了极度的不和谐感,但是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 他半跪下来,脊背仍然挺直,显得身形更加瘦削。他锐利的眼底光芒大盛,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深海:“唯一愿望,明行若愿意,以师徒称之。如果不愿意,随从、家仆亦可。我想要留在您身边。” 第32章 容仪感到很新奇。 要是一般人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对他说话, 那么他一般会觉得对方是想要养他了。 但是眼前的人明显还是个少年,眼神里一片澄澈,看不出任何别的意思。 他循着记忆找到了这孩子的相关背景, 知道他是神域的执行人, 而且是不怎么受待见的那种。 他的世界里很少看见这样的人,准确来说, 除开凡间的那些人类以外,他也是第一次在神界找到这样弱小无助的存在。 偏偏这清秀脆弱的少年还很好看,有着很漂亮的一副皮囊,虽然衣衫简陋, 但眉宇间却透着一种纯然的锋利与野性。哪怕是在神界,这样的好容颜也是非常出挑的。 他身边的小龙秘术传音, 小声提醒他:“明行大人,执行人血脉卑贱,一千年才能出一个执行人飞升上界, 您不要太抬举他了。神域夹在天界和人界之间, 天生不同, 您三思。” 容仪没有答话。 他望着兰刑,忽而记起相里飞卢望着他姜国那些人的眼神。 佛塔之下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与灯流, 走在上面的是寿命于他而言如同过眼云烟的人。 相里飞卢自己是佛法化生,也是修行人,他的寿命和他一样,但他的视线却会慢下来, 为那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停留。 他爱那样的眼神,或者说, 正是他看见了那种眼神, 他才会爱上他。 他伸出手, 拍了拍兰刑的肩膀,说:“没关系,我收你为徒,你会是明行的第一个徒弟。我会把我有的一切,都传授给你。” 兰刑抬起头,便望见容仪那只拂过他肩膀的手,又轻轻往下翻过去,掌心向上,停在他面前。 “起来吧……” 兰刑乌黑的眼眸定定地注视了他片刻。他随后伸出手,握住容仪的手,跟着站了起来。 “你跟在我身边,但仍是执行人,我也一样是明行。我有空,而且你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容仪说,想了想。 他用力回想孔雀是怎么教他的,但记得的已经只有自己无数次上课打瞌睡被孔雀拎走的画面,“呃……接你来,修炼。” 兰刑垂下眼眸,声音乖巧,指尖却隐隐发烫:“谢过明行……” 明行收了徒弟,且这个徒弟是一个底层执行人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六界。具体过程不详,但是根据容仪的风评,一般认为是这只老色胚又看上谁了,用徒弟名义把人绑了回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那个小执行人的好运,「兰刑」这个名字被提起的概率,也越来越高。 兰刑回神域那天,神域的所有执行人列队欢迎。这一任执行人的首领是他同族的表兄,兰书。 兰书被视为最接近飞身上界的一个人,如果运气足够好,当这一任明行退位之后,天运会选择他成为继承人。但他年长他许多。从前他一直没有正眼瞧他,对于族内的各种欺压、侮辱,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兰书的视线直直地看了过来,那其中带着几分打量、试探,或许还有几分强压的恐惧——下一任明行固然是天运所选,但是当天运本身,就有了偏向呢?容仪任明行两百多年,身边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但都没见容仪提过要留下什么人当徒弟。 兰刑却仿佛视而不见。他视而不见高台上隆重打扮,等待他的人们,也视而不见夹道欢迎——准确说是「观察」他的其他执行人们。 神域大门,凤凰法相仍然熠熠生辉,阳光将那上面的色泽映照得剔透无暇,霞光映透天地,令人目眩神迷。 他没有停留半步,而是往一个偏僻的角落走去。旁边有个执行人过来拦住他,脸上挂着虚假逢迎的笑意:“兰刑,你往哪里去?大家都在等你呢。” 兰刑的声音很低,听起来依然谨慎而恭顺,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神里也透着一种惶惑:“我……回我的地方。” “你已经是明行的徒弟了,何必再去住那又黑又冷的地方呢?”那执行人接着笑着。“您如今是人上人了呀!” “明行作为,我也不解。”兰刑抬起眼,慢慢地说道,“我……不敢忘本。” 那执行人的视线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很快,兰刑走远了,他听见身后的人们讨论着:“像是明行心血来潮收的,传言不假。” “他倒是没有焦躁轻浮。” “啧啧,谁叫他长了一副好皮相,这才被明行看上?明行的作风你们都知道,隔段时间换一个人,不出多久,他也就腻了。这么个小病骨头,晦气的很,真是交了八百辈子好运了。” 兰刑背着光,慢慢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唇角微不可查地往上抬了抬,泛着冰冷的笑意。 姜国,王城。 佛子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王城的大街小巷,皇帝亲临慰问,祭祀上天以示感谢。 青月镇的事迹也在大街小巷流传了起来,按照惯例,相里飞卢该去国师台临受嘉奖,但佛塔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相里飞卢要休息一段时间,暂时闭门谢客。 禁军队长一天往佛塔里跑好几趟,见是见到了相里飞卢的人,但几乎没说上话。相里飞卢此去回来,消瘦了不少,面容里也带上了病色。 只有同去的神官小声告诉了他:“佛子在青月镇伤得很重,此事切勿往外发散,以免令百姓惊惶担忧。”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阁楼门打开,相里飞卢提着灯往上走,是要去佛塔塔顶守着了。 禁军队长往那边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穿淡粉色衣衫的少年呢?不是和佛子同去,现在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哦!原来你说这个。”神官小声说,“小容公子几日前离去的,出发前就没看见了,好像只给佛子留了书信。那小容公子很神,大师虽然没说他的身份,但是在青月镇时,他是与佛子共宿一间房的……还有人见他们共撑一把伞,还有牵手。” “牵手?!同房?”禁军队长深觉此事大有值得八卦之处,但是往佛塔上方看了一眼,又觉得不是造次的时候。 相里飞卢身影清隽,仍然和从前一样,独自矗立在佛塔顶端。 青月镇一行,他消瘦了不少,但身影一样挺拔。 只是如今在看他,却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只要是见过容仪的人,就会习惯他跟在相里飞卢身边陪伴的样子,乖巧安和,眉目间透着一股很神气的漂亮劲儿。 现在容仪不在他身边了。 神官努力回想:“走了有十三四天了吧。” “大师,有人求药。” 深夜,神官敲了敲佛塔塔顶小屋的门。 门是半掩着的,里面炉火燃烧的声音哔剥作响。相里飞卢正在桌前换药。 他披着衣裳,硬实的胸膛上伤痕累累,露出的一条臂膀上也布满了微红的、狰狞的伤痕。 他正在给右手手腕内侧的一道伤痕上药,那条伤痕切口整齐平滑,很细,但是很深,能够隐隐看出结痂的迹象,但是那痂壳却非常软,以至于轻轻碰一下,就会再度开裂——这种伤痕,不是普通的伤痕,业力影响着它无法治愈。如果贯穿要害,一定不治而死。 相里飞卢轻轻放下撑着药膏的碗,静静问道:“谁?” “就是白天来过的那个老人家,说是病在好转,但出现了头晕之症,想找您看看。” “药性太冲,让煎药的时候减掉半副,为防万一,明早过来我把脉。”相里飞卢说。 神官说:“好。大师您早些休息。”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 这神官是他从青月镇带回来的,也是在那场大雾的厮杀中,唯一护住了自己所守领域内所有人周全的神官。 说不上为什么,大约是因为相里鸿死了,他身为「徒弟」的那一重身份,已经彻底消失于世间,也该给姜国找个传人。 只是传人难找,他的眼光高,这么多年来,王城也一直在物色下一任国师人选,但是都没有能够比得过他的。 找传人这件事不该急,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几天总是在想这件事。 相里飞卢垂下眼,拂过面前的书页。书上的字迹正好停在「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上,他于是又翻过一页,风轻轻拂过,他袖中的两张纸飘然落地。 捡起来看,墨迹淋漓,是两张鬼画符的信,上面画着两只圆墩子小鸡。 相里飞卢把这纸张重新收好,正在准备重新上药时,此时,门又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大师,休息了吗?有人来见……” “明日吧……” “大师,那人说,您一定会希望现在见到他的。” 相里飞卢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是谁?” “那人说您去了就知道。” 他将衣服披好,站起身来,抬眼望门外望去,苍翠的眼底划过不知名的情绪。 他稳了稳心神,淡声说:“夜深露重,不是耍小孩性子的时候,让他……”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打断了他的话。 进来的是一个黑面粗髯的壮汉,身上带着奇异的刺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着爽朗的笑意:“我还是自己上来了!我不耐烦通传。佛子,好久不见。上一回你帮与我们罗刹国合理灭了魔麒麟,我这回从神域那边办事回来,正好来太阴界看看你。这么多年了,你仍未飞升?”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起身迎客。 “虚头巴脑的礼数就免了,我是来找你讨口茶吃,再将我最近的一些见闻讲给你听。”壮汉自己拎了茶水,咕噜咕噜灌下去,长叹一声,“舒服了!” 相里飞卢静静微笑着。 这黑面罗刹是他的旧识,从前罗刹古国与姜国毗邻,魔麒麟生事,刚好犯在两国交界处,他也是那个时候认识了他。 罗刹人的体质更利于修行,所以四处游散,多年后已经迁走了。他们不像人族,以国为根本。相里飞卢与他也是多年未见,如今观得黑面罗刹的样貌,知晓对方大约已经离登仙不远了。 “孔雀大明王死了是么?我方才过来,察觉孔雀的护国气息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气息,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什么人?”相里飞卢静静问道。 黑面罗刹深深地嗅了嗅,“火的气味!凤凰的味道。孔雀大明王唯一的徒弟,梵天明行,说起来,我最近刚刚听说他的又一桩风流韵事,你可认识他?” 第33章 “大略认得……” 相里飞卢收回视线, 手里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停了,“这个人……怎么了?” 黑面罗刹伸手出去烤火:“嗨,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是想到孔雀死了,他又是孔雀唯一的徒弟, 或许多少与你姜国有些来往。凤凰可是属火的, 也幸好他没过来, 不然我看你们姜国就要完蛋了……” 相里飞卢的神色依然平静如常:“我也不会让姜国有那一天。” “那你是见过他了?长得如何?听说容仪是六界姿容绝世的头号美人,我只认得容仪的气息, 但没见过他的人。连他的气息,我都是从神域路过,见到有人朝拜他摸过的石头, 留意了一下。” “长得……” 倒是还行。 他从来不以美丑相貌断人,只是凭借所有人该有的认知明白,容仪的好看令人心惊。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没注意。罗刹请说……” “我从前也只是听闻,没亲眼见过, 但这次亲眼见了那小执行人从梵天回来,一身衣裳都换了, 光鲜亮丽的。明行生性风流,见到好看的就会问人家愿不愿意同自己成亲在一起, 之前有名有姓的, 已经有了三十多人, 上到九天龙子, 下到海族鲛人, 这次还搞到了神域的执行人头上。对了, 执行人……佛子, 你听说过是什么吗?”罗刹又问道。 相里飞卢仍然是淡声回答:“从前不曾听说去,前段时间方才知晓。” “那便好。执行人不在人界,不在天界,连传统的修行方法都没有,只凭人界供奉,增长乏力,再就是千年出一个天运代表——天运还不一定就落在执行人手里,比如容仪。” 罗刹又喝了口茶,满脸八卦地笑了起来,“那小执行人长得是可以,就是看着有些凉薄阴沉,穿着织女缎回来的,那叫一个漂亮……明行亲自说,以徒弟名义将他留在身边,需要的时候会接他回天界「修炼」。” “那么明行本人呢?”相里飞卢轻轻问道。 “我没见到,不过应当还在天界吧。天界这么多年了,也就这些事情可以乐一乐。要我说,佛子,我知道你是出家人,清心寡欲,但是你不去飞升,实在可惜!我单单去了神域,已经见到数不清的宝殿仙境,别说天界了!” “若天界人人都自在满足,又怎会人人探听这些琐碎隐秘小事,并以此称奇。”相里飞卢说,“人间有七情六欲,众生百态,我实在不需要往天界去听。” 黑面罗刹肃然起敬:“是我唐突了,佛子。说到底,我也羡慕你。人人都修行想要登仙,我也不过是从众。” 他又喝了几大罐子热茶,跟相里飞卢说了一些途中见闻。 六界哪里又有了一个新的聚灵地,里边生长了许多不常见的神药,或者哪里又多了一种奇珍异兽,有何本领,记载于某处…… 相里飞卢一面听着,一面在纸笔上记下。 他常常做这样的事。 太阴界辽阔无疆,异兽、神药时常会有,但是他要镇守姜国,从未出界。 云游的僧侣和修行人会来佛塔之下小憩,将他们的所见所闻讲给他听,也有许多人受他功德恩惠,会自发地带来各种珍贵的消息与材料。 片刻后,黑面罗刹起身告辞,相里飞卢留他在客苑里住一夜,罗刹说:“不用了,我赶着去别的地方,是转成过来给您说这些事的。” 黑面罗刹望着佛塔之下沉睡的街市,感叹了一声:“你这里也好,这么多年了,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们云游四海,修行寻仙,不就是想在这么漫长的寿命里,找一些安心之所么?好在你是找到了。” 相里飞卢仍是微笑。 入睡前他去占星台观测了一下星象,半幅玄武壁水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暗蓝色,而是被某种淡红的光芒包裹。 明行星越来越近,冷静而恒长地在天幕上高悬着,耀眼刺目。 相里飞卢伸出指尖描画那颗星星的位置。 食指指尖就可以将它挡在眼前,但这颗星星与姜国之间,又或是与他之间,所隔的距离,所承受的来势,又是多么遥远? 他对天界从来没有产生过半分的好奇心,只在今夜,心念电转。 那个穿粉白衣衫的少年,此刻在天地的另一端做着什么? 一旦离开,那曾经亲密无间的距离,也变成了银河之隔。这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如同梦境,白昼来临,轻轻一拂,就悄然远去。 十五天、十六天。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门内聚着一群神官和云游僧侣,正在听他讲经。 “不运用智巧去获得什么,那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得到的缘故,心中没有不明白、不自觉和因不明白而烦恼的影子……” 窗户开着,今天的日光通透明亮。 早上他看过一些病人之后,让青月镇的神官试着接手去做,他便在旁边为云游的来客讲经。 一个人影靠近了窗户,仿佛是好奇似的,正往里边看过来。映在窗户里明净的影子,那应该是个少年人,披散着头发。 这很少见,姜国人讲究礼数,尤其是在靠近佛塔时,无人不会庄重打扮。 相里飞卢的声音停了停。 “大师?” 下面坐着的一位僧侣有些疑惑地问道。 “心中没有不明白、不自觉和因不明白而烦恼的影子……” 那窗后的人影忽而往左一动,消失了,紧跟着,有女人低声的呵斥:“不要乱走动!把头发束好!这里不是你可以撒野任性的地方!” 接着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小声抱怨着:“知道了,我是发钗散了,想找个地方梳理一下……再就是,大师会在里面吗?我听见了讲经声……今日为大家看病的不是大师了,我想看大师。” “小声点,也不害臊,对大师要保留敬畏之心!” 重重琐碎嘈杂,也如同浮光掠影一般从耳边过了。 而相里飞卢也察觉了,在那人影消失的那一刹那,自己心底悄然而生的……失望。 他停了下来,说:“今日宣讲,到此为止。” 他刚刚才讲到一半,此刻突然终止,底下的僧人们纷纷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相里飞卢整衣起身,沉声说:“我已不适合讲这本经书,对于各位的等待,十分抱歉。这经文中的事,我现在做不到了。” 室内一片哗然。 相里飞卢却仿佛没有听到种种议论,自顾自地起身往外走去。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不多犹疑,不多徘徊。一旦有什么变动,也即刻检讨自身,从来都无愧于佛法。 小时候他出了错,佛塔一百多名授业弟子中,只有他一个人不用任何提点,自己察觉后,便去地宫中领罚思过。他在那里想透了许多阻碍他的问题,比如他这样的人,要如何看待戒律?又比如他要如何看业障? 相里鸿辞别隐退,孔雀身死,将士阵亡在前,他又如何抵御思念与痛惜,如何抵御这人间赏赐他的所有欢愉与痛苦? 他往佛塔下慢慢行去。 地宫入口幽冷,冷风透骨,吹得相里飞卢被镇魂钉贯穿过的伤痕隐隐作痛。痛到极致就是热,仿佛被什么人吻过,难以分辨。 耳边传来鸟鸣声,叽叽喳喳的。上次容仪烧了中央的百年古树,留下一片焦土,这次他回来后,已经清理干净,为这棵树施以救治,只是还在等待焦土复萌。 那些鸟儿却因为这件事,没了归处。这些鸟一只一只的都比原来瘦了,也大约是少了他这个喂食人的缘故。 相里飞卢刚刚想到这一点,他眯起眼,苍翠的眼底有些软化,瞬间带上了几分温柔。 刚好地宫旁边有神官晒好的麦子,他走过去拿了一把,立在庭院中,散给鸟儿们吃。还有的鸟儿不肯去地上吃,非要往他手上站,他也无声默许了。 只是一刹那间,他忽而想起那个寂静的黄昏,粉白衣衫的少年盘腿坐在椅子上,孩子气地视线横扫,吓走了所有的鸟儿。 “啾,啾啾。” 跳到他手臂上这只麻雀在他手心啄了几下,跳来跳去的,有些沉,那喙尖锐坚硬,啄得他有点疼。 他垂眸去看它——这些小麻雀都饿瘦了,唯独这一只不仅不瘦,还有些圆润,像只肥鹌鹑。 他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这只麻雀忽而也昂起了头,乌溜溜的小豆子眼盯着他看。 他在这双眼里看到了某种熟悉的笑意。 下一刻,麻雀消失了,他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年人。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只被轻轻拢好,一身粉白色,身上光华流动,十分耀眼。 容仪直起身,将舌尖的麦粒轻轻吐掉,伸手擦了擦嘴角,一脸得意的笑容:“这次你抵赖不掉了,你的确是亲手喂了我的。” 第34章 容仪看过来的时候, 周围风声轻轻流走,日光在这一刹那变得通透起来,耳边的喧嚣像是远去了又回来。 相里飞卢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神情没有变化, 只是略微停顿片刻后,伸手握住了容仪的手腕,带着他往佛塔内部走去。 容仪歪着头, 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他是一只听话的凤凰,不多问, 只是顺从地跟着他走。 相里飞卢的视线盯着前面,并未看他, 但是手中却重新拥有了那样的触感——温暖, 柔和,细嫩。 他比容仪高, 步子跨得大,容仪跟在他身后,小声抱怨:“你走慢一点啊,佛子,凡人都说小别胜新婚,你有没有跟我胜新婚的感觉?” 相里飞卢不答话。 临近的拐角书楼有一处藏经室, 无人打扰, 相里飞卢把他拽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容仪心跳快了起来,特别配合地提前闭上了眼, 只差要把嘴巴也撅起来。 檀香幽微, 他能感觉到相里飞卢扣着他的肩膀, 凑近了, 却不是来吻他, 而是探入他的衣袖,去碰他的脉搏。 微凉的指尖捏在他的手腕上,察觉不到的鼓动也随着心跳一起,砰砰跳动。 容仪悄悄睁开眼,撞见相里飞卢望着他,眼底正拂过一丝笑意——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笑意,因为相里飞卢仍然是平常那样淡漠的表情。 “上神身体无恙。”相里飞卢松开他的手腕,视线落在他莹润的指尖上,苍翠的眼里无波无澜,“九阴锤的伤痕也已经消退了。” 容仪走之前什么都没说,他醒来才发觉人不见了,只留桌上两张信纸。第一章 画着一只小圆鸟正在被雷劈,便知道容仪是回去历雷劫的。 他不知道容仪这次犯的事有多大,要经历什么痛苦,容仪甚至没给他替他的机会。 “还有呢?”容仪瞅他。 相里飞卢望着他的眼眸,仍然想避开他的视线。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这样做。 他的声音放轻了:“上神……没什么事,我好放心。” 容仪一下子忘了自己还有个天劫没有历,只觉得相里飞卢说得奇怪——他回了一趟天界,吃了几斤练实,再重的伤都养好了。 不过他也没工夫想其他的,容仪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微微踮脚,执拗地一定要往他这里凑。他眼里只剩下了相里飞卢那张嘴——薄而俊俏的嘴唇。 没有道理他小别胜新婚,连一个亲亲都要不到吧? 他一定要往这里凑,这一刹那,相里飞卢像是读懂了他的意思,耳根又腾起红晕,如同火烧。 他没有过来吻他,却也没有退避。容仪觉得这是个良好的信号,于是高高兴兴地往前凑了过去,环着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嘴唇。 柔软的唇瓣相贴,湿软滚烫的舌尖撬开齿关,往更深的地方探。这一刹那,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被跟着一起撬开了,容仪感到自己腰上一紧,是相里飞卢扣住了他的身体,那双苍翠的眼里多了几分别的颜色。 认真的神色。 一吻终了,相里飞卢松开他,声音都哑了:“上神……如有什么需求,请告诉我。我平日便在佛塔上。” “没有什么要的。”容仪想了想,“还是和以前一样,你要记得喂我,还有我要一个窝。” “我会和上神一同用饭。”相里飞卢轻轻说,“铁合玉的窝,我带了回来,要是上神觉得冷,我想办法种植梧桐。” 容仪还是瞅着他,说:“好……” “如果上神没有别的事,我便先上去了。” 相里飞卢的眼睫又颤动了几下,接着转身推开门。外边冷风透入,吹得他灵台清明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神,但走过拐角时,容仪的影子自然而然地闯入了余光里。 他看见庭院中的鸟儿们都飞了过来,立在容仪的肩头、面前,而容仪正在把他没有喂完的麦子喂出去。凤凰是天生的百鸟之王,他不凶的时候,这些鸟儿是更喜欢他的。 容仪很快又在相里飞卢房间里赖下了。 铁合玉窝放在桌边,床下多了一个篮子,用来盛放时令鲜果,旁边是玉壶盛放的清泉水。 床上的枕头,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他并没有感觉到现在的生活与他刚来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相里飞卢一般都在塔顶上,有时候他不许他打扰他——一般都是人多的时候,有时候也许他坐在他身边打瞌睡,让他靠在他肩头看书。 看书时,相里飞卢通常是查询资料、编撰药方,容仪则是看了一本又一本的风月小传。 他很快觉得相里飞卢的生活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得有些繁琐无聊,于是自己又经常衣服一批,在姜国街市上乱转。 附近的居民多少都听过他,知道他是「住在佛子身边的小公子」,对他很恭谨。 有什么东西,相里飞卢不收的,他们就塞给容仪,让他带回去。容仪一个人霍霍了城东的所有书市,又霍霍了城西所有的卖水果的杂货铺,什么东西他都看着新鲜,要尝试一下。 吃的东西他试了个遍,最喜欢的还是糖葫芦。就在佛塔底下横桥头,有个年轻姑娘卖的,冰糖比别的地方蘸得更足更实,咬上一口酥脆不粘牙,山楂也酸甜得刚刚好。上边再撒一点白芝麻,香甜酥脆。 这东西相里飞卢也能吃,但相里飞卢不爱吃甜食,他常常买上几大串,留一个给他。 令他偶尔有些忧愁的是,姜国书市上能买到的人神情劫恋爱本实在太少,他一共就抱回来百来本,这样下去再不出几个月,他就能全部看完了。 他把他这样的忧愁表达给相里飞卢的时候,相里飞卢说:“从头再看一遍。” 容仪也只能扁扁嘴。 他第二个忧愁是,自从他回来,就一直没能睡到相里飞卢。 艳鬼的那一次,他自己自投罗网中了寒毒,神志已经不清醒了,对那一次的印象与感受也不是很深,只记得相里飞卢带着汗水的面容,发烫的呼吸,还有他那双手碰到他身体时,那种近似于凶狠的力度。 他实在是非常想念这种滋味。 第35章 佛塔顶端, 听讲的僧侣们刚刚散去,青月镇回来的神官走了进来,拿着一卷书籍,低声询问相里飞卢。 “谨遵大师教诲, 然而还有一件事, 上月我按照您说的方法种植水玉草, 取地下井水沙土栽培, 用桑酒浇灌,用按道理来说,应当四五日就能见发芽,但是不知为什么, 一直不发。”小神官问道。 “净水沙土淘澄过吗?桑酒要最洁净的。”相里飞卢垂眼询问道, “水玉草对生长环境要求严苛,本来要用神泉水养殖, 也是我和相里大人研究出来,用纯净的桑酒代替。” “都是干净的,桑酒蒸过三次, 一丝浮灰都没有。”神官说道,因为紧张也有些忐忑不安,眼里却带着十成十的认真,“都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做的, 我也想请大人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 我随你下去。” 相里飞卢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越过佛塔巍峨肃穆的塔顶,傍晚的日光仍然耀眼夺目,屋檐脊背上立着一排神兽, 在斜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数了数神兽的个数, 五个。 容仪有时候无聊, 会变了原身跟着一起蹲上去,伪装成神兽一员,陪他一起守着佛塔。他起初没有察觉,后来是偶尔瞥到这凤凰动了动,才把他捉到。 容仪被捉到了,也没有要悔改的意思,反而光明正大地把屋檐据为己有,说要练习开屏。 他一只凤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开屏。日光灿烂的时候,他就顶着一身金灿灿的绒羽,发出不为凡人听见的凤鸣,引来万山的群鸟。 今天容仪并不在这里。 他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神官在旁边接话了:“小容公子说他出去玩了,晚饭不必等他。” 相里飞卢说:“知道了……” 三个人的组合有些奇怪,这么多天,小神官见容仪只吃瓜果,喝清泉水,多少也猜出了点什么。 相里飞卢和他一起往下走去,忽而问道:“你去见过陛下了么?” “去见过了……”神官恭谨地回答道,“陛下说,如果大师当真满意我做接班人,那么他会为我赐国师姓,大师,我有机会从姓相里吗?” 这些天,他一刻都没有放下学习,有问题便过来询问他。这个神官抛却了之前的姓名,给自己改名青月。 青月镇上不止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其中意思,相里飞卢也清楚。他是青月镇人,永远记得那片地方所受过的苦楚。 “你天资过人,比起从前的学徒,要好很多。如果顺利,你会成为我的接班人。”相里飞卢说。“师父也会希望我尽快找到一个接班人,这样一旦祸患来临,两个人撑着,总比单打独斗要好。” “弟子受教……”神官青月答道。 种植神草的地方在佛塔的暗门后,一方面是防止贼人盗窃,另一方面,佛塔密室里方才是绝对安静、纯净的所在。 神官青月领着他来到新栽培的水玉草前。几日前种下去的种子,到现在连芽都没冒出来,作为对比,是另一侧相里飞卢亲手所种的水玉草,已经繁茂如盖。 相里飞卢查看了一下,没什么问题。 那桑酒澄澈,他用银盏取了一点,轻轻嗅闻,此时此刻,他身体中被镇魂钉穿透过的地方,突然泛起一阵剧痛。 桑酒落地,泼出去湿润了地面,相里飞卢闷哼一声。神官有些惊惶:“大师?” “无妨……”相里飞卢皱起眉,“这桑酒,你用的哪里的桑葚?” “用了您的令牌,取的皇宫贡品。今年最好的一批桑葚。” 相里飞卢低头沉思,没有答话。 自从在青月镇被镇魂钉所伤之后,他的身体就落下了一个毛病:遇见性热的东西后,镇魂钉的伤处会隐隐作痛。 就如同容仪每次靠近他时一样。 “桑葚性寒,做酒正好化解,蒸了三遍的桑酒,理应性平,而非性热。”相里飞卢说,“水玉草娇气,周围环境中不能偏寒也不能偏热,是这桑酒的问题。” “可是大师,我们一直用的都是这种桑葚啊?”神官有些不解,气喘吁吁地抱来了没有用完的那一批桑葚。 相里飞卢伸手拾起一颗,放在手中,一种无形的热度似在掌中弥散。 “这桑葚栽培在北边,从北边快马加鞭运过来的。”相里飞卢思索片刻后,低声答道,“是五行有异变,以至于性寒的东西里掺了暑热。不是你的过错。” “说到这个,大师……”神官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踌躇,“我前日观星……这个您还没有教我,但我看您每日劳累忙碌,也想帮帮忙,所以提前自学了几分。” “如何?”相里飞卢抬起眼,苍翠的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玄武壁水貐东侧,有一火属的星星,格外明亮,仿佛正在越来越逼近了……”神官低声说,“我还在查那颗星星的来历。” “不必查,它的名字叫明行。”相里飞卢轻声说,“这件事你不用插手,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神官神色疑惑,但不再发问。 从密室离开之后,外边的喧嚣声才传进来。今天的姜国仿佛格外热闹一些,连客苑里一向不声不响的僧侣们,也都纷纷推门走出来,好奇地往外看去。 院子里又堆了许多百姓送来的东西,比往日更多,还多了一些纸扎的灯笼。 神官一拍脑袋:“今天是灯节啊!有灯会……” 姜国每月都会举办一场灯会。起初是为了祈求驱散妖魔鬼怪,后边作为热闹团圆的一个节日,当做传统保留了下来。到这一天,市镇上将亮如白昼,所有人都会出来走一走,小贩们把摊子摆在街道两边,宫里也会派出戏班子出来义演。皇子、公主甚至于皇帝本人,也会亲上城楼,与民同乐。 “灯节万物流火,妖邪禁入,大师不去玩玩吗?”神官提议道。“容仪小公子也会喜欢的,他那么爱热闹。” 相里飞卢摇头,只是说:“你今日休息,也出门看看吧。” 这神官从小到大都呆在青月镇的孩子,初来乍到王城,还没有一次出去走走的机会。 相里飞卢一面往塔顶上走去,一面又往屋檐上看了看。 容仪仍然不在那里。 他忽而想到,容仪其实也与那个小神官一样。他从小在天界长大,哪怕经常下凡来降祸,但都没有像这次一样,深入地接触人间。 人间对于之前的容仪来说,大约只是方便摧毁的任务目标。 天界无味,所以容仪会喜欢天天往街上跑。 灯节游街,男女相携,阖家团圆,他从来都是守在佛塔之上,远远地看着。 容仪会想要让他陪着逛一逛这姜国的街市吗? “上灯咯——” 街市上家家户户点燃灯火,如同一条传递的火龙,璀璨耀眼,一刹那映亮了半个天边。周围亮起来的时候,容仪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他正在一个书市上闲逛,手里抱着一根甘蔗——这东西不在姜国的时令果子里,但通过相里飞卢的关系,他总能搞到自己想吃的任何事物。 “小公子不知道姜国灯会吗?”摊主是个胖妈妈,一早眼熟他了,晓得他是国师大人身边人,每次都会留意最新的话本子,把仙凡恋的那一批留给他。 “不知道,佛子没有跟我说。”容仪喜欢明亮,仰头看了看,“很好看,这是你们的节日吗?” “是呀,有情人要在这一天携手出游的。” 摊主顺势往佛塔上看了一眼,立刻就望见相里飞卢抱剑立在那里,如同一株劲松。整个王城都能看见这个影子。 她叹息一声:“不过佛子就是一直这样的,年三十也没见挪过地方。他站在那里,我们才好放心过节。其实偶尔一天不守着,也没多大关系,小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容仪也跟着望了望那道清隽挺立的身影。 他又想起自己没睡到相里飞卢这件事,一种悲伤油然而生。 他垂下眼翻了翻手里的书,还刚好翻到了书生仙女夜中缠绵的桥段,一时间更悲伤了,「啪」地一声把书收了起来。 摊主察觉他神情不对:“小公子神色不好,可是哪里不适么?” “我没有哪里不适,就是觉得,佛子仿佛还是不大喜欢我。”容仪无聊地端详着手边的甘蔗,“这么久了,也不见他有想要继续发展的意思。” 摊主老板娘一听到八卦,眼睛就亮了起来,但容仪没有继续说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得找办法让佛子开心些才是,他开心了就能放松了,我也能和他做一些快乐的事了。” 路边路过卖糖人的小贩,容仪眼睛毒,一眼就盯住了一串小糖人:“你等一等,让我看看这个。” 架子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糖人,不仅有人,还有鸡鸭猪狗鱼兔。 容仪伸手从上面摘下一串暗紫色的糖人,眯眼打量了一下。 是孔雀糖人。 “他之前喜欢我师父,我送点师父相关的东西,说不定会好吧。”容仪暗暗想道。 第36章 容仪转着那枚孔雀小糖人, 又问了店家能不能做一只凤凰的,再做一个和尚的。 店家笑着冲他摆手:“我们也没这个手艺啊,孔雀平日里还能瞧见几回,凤凰那可是天上的神鸟, 我们不知道样子, 怎么敢做呢。” 和尚的糖人倒是有, 不过是青色僧袍,光头小沙弥的模样, 容仪瞅了瞅, 也没买。 为什么不能捏一个有头发的和尚呢?就像相里飞卢那样的。 单单一个糖人仿佛不够, 容仪想了半天, 又想起自己随身带的储物戒里似乎还应该有几根孔雀毛。 这些孔雀尾羽是很久以前孔雀给他的。 那时候他还是圆溜溜一只小胖鸟, 刚跟着他拜师学艺,除了第一次他降天罚时孔雀全程陪着,后面都是他一个人下凡间。 孔雀不担心他会在凡间遇到什么妖魔鬼怪, 他却缠着孔雀, 一定要找个人一路陪自己, 孔雀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能次次递给他一根尾羽, 化作分影陪伴在他身边, 容仪需要的时候可以通过羽毛与他说话。 不过孔雀死后,这些羽毛也都没了用处, 只是变成了普通的羽毛。 他望见人们在街市上逛,如果男人给妻儿买了玩具与珠串,都会找个匣子装起来, 他于是也跟着买了一个, 把糖人和孔雀毛都装了进去。 捧着盒子, 抱着甘蔗,他接着溜达。 夜晚已经降临,耀眼的灯火越来越多,人们都收了工,携妻带子出来游玩。 花灯样式繁复,坠在绳上一晃一晃,被人提起来,便如同烧开的水一样一顶一顶地涌动着晃人眼睛,街边的小桥与水渠的水光,也都波光粼粼地开始映照灯火与人影。 远方有人挂起鞭炮,点燃后在一片笑闹喝彩中噼里啪啦地炸响,人是这样多,以至于前路堵了起来。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往里挤,奔走告诉:“今日陛下临城墙,与民同乐!快去快了就见不着了!” 远处升起大片绚烂的烟花,灿烂照亮所有人的眼睛。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禁军也下来了,沿街维持秩序。 他们所说的城墙是北城墙,在沿街的另一边。所有人都举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奔过去了,这边街道慢慢冷清了起来。 他没有往上看,对他来说回佛塔是最熟悉简单的一条路线。 而相里飞卢立在佛塔上,风轻轻吹过他的衣襟,那双苍翠的眼睛扫过,一眼就把他挑了出来。 灯火长街,粉衣少年郎。 风定天清,这一方天地都寂静了下来。 佛塔背后是北城墙,那里万民涌聚,热闹非凡,只有这一边城池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一个因为只能站在这里而停在这里,另一个是因为他在这里,所以也不往别处去。 他看着他,而他并没有注意到。 容仪看见有一盏灯被挤掉了,孤零零地在地上转着,里头的蜡烛熄灭了。他把那盏灯捡起来:很漂亮的小白灯,用晒干的绿竹编的灯罩,纸面上画了一枚荷花。 他低头去打量这枚灯,手指动了动,又乖觉地压了下去,拎着这盏灯想要找个火源。 旁边就有店家卖打火石,容仪不知道,哪怕他看见了,也未必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他琢磨了片刻,估计自己暂时是找不到把它点亮的办法了,于是就提着这不亮的小白灯晃晃悠悠地走。 只是这一刹那间,他忽而像是感应到了相里飞卢的视线,往上看去。 隔这么远,他们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相里飞卢却轻轻一怔。容仪的脚步停了下来,举高手里的小白灯,对他展颜一笑。随后他加快脚步,往佛塔这里奔来,手里的小白灯也跟着晃了起来。 佛塔很高,跑上来要费不少力气,容仪快到佛塔下时,眼见着四下无人,干脆化了凤凰往上飞来,那盏灯也被他摇摇晃晃地叼在了嘴边。 相里飞卢倚在佛塔门楼外,冷风拂过他与手中紧握的青月剑。那一处因为下意识的紧握而生出温暖来,但此刻,他却轻轻松了手,让风从指尖透入。 他也挺直了脊背,视线往风声传来的方向投去。 流光璀璨的凤凰带来一阵温和干净的风,这美丽的鸟儿长大双翼,盘旋飞来,落地即化为少年人的模样,而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几步,伸手接住他,将他抱在了怀里。 容仪刚从下面上来,身上都是凉的。相里飞卢碰到他冰凉的双手,这一刹那,镇魂钉的伤痕刺痛起来。 “冷吗……”他的声音仍然淡漠。 “有点冷,但是这不是最要紧的事。”容仪仰起脸来抬头看他,一双眼闪闪发亮。 “那要紧事是什么?”相里飞卢问道。 “我想找个东西把它点燃。”容仪指了指手里的灯。 相里飞卢平时值守,从来不离开这里半步,他打定主意进屋里找小神官要煤炭,步子还没迈出去,又被扣住了双手。 指尖勾连,相里飞卢握着他的指尖,另一手将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我带你去……” “你那小跟班呢?”容仪没看到小神官,有些失望——没能跟他讲述今天又看见的好故事,另一方面,他也高兴无人打扰。 “我让他出去了。” 相里飞卢说。 他将青月剑轻轻地放在桌边。 炉火已经熄灭了,他用打火石重新点燃,随后替容仪换了灯罩里的蜡烛,再重新递给他。 小白灯亮了起来,容仪很高兴,原地转了一个圈给他看:“你看,这样就好配我的衣裳。” 相里飞卢静静地看着,唇边也不自觉勾起淡淡的笑意:“上神今日出去,有什么有趣的新事吗?” “有。不过我要过会儿给你说。”容仪往外面看了看,估摸了一下天色,犹豫道,“你今日要守到什么时候?” 一般来说,相里飞卢要守到天明,确保妖魔鬼怪不会趁着夜晚阴气侵入。这件事上,他从来没有破例过。 “今日灯会,灯火明亮,邪气莫侵。”相里飞卢望着容仪亮晶晶的眼睛,有望到那双眼睛一下子有些委屈地黯淡了下去。 容仪问:“你每天时间都安排地这么紧凑,可否给我匀出一个……几个时辰?” 他暗暗算了算,一个时辰不够,至少也要激战到天明的才好。 他看见相里飞卢不动,那双苍翠的眼睛也没什么变化,容仪当即表示:“我前天换了一种花泥擦身,是上次从梵天带过来的新品,你今夜有时间了也可以看看效果。”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相里飞卢挪开视线,唇角又扬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便匀出半夜时间,与上神同度。” 容仪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前半夜,我陪你守。” 他当真出去守了,提着他的灯,披着他的外袍,烛火一晃一晃地映照在他的面庞上。 “那边很亮的升起来的东西是烟花?” “是的……” “我一早看话本子里有,原来这就是烟花。有些寒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看。凡人没有法力,变不出永恒的七色霞光,于是自己做霞光。” “凡人也爱美的事物,上神。”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 “我知道……”容仪说,“我还逛了脂粉铺子——虽然那地方仿佛不是男子该进的。那里面有很多脂粉,虽然是用最普通的材料做成的,但都很好。我钱没带够,下一次要买一盒。” 他的钱都是从相里飞卢这儿拿,想拿多少拿多少,铜钱重,银两又时常找不开,他也很苦恼,每次都要抱怨凡间的东西装不进储物戒。 “凡间好,比天界好。如此说来,凡人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寿命短些,过的生活也穷苦一些。”容仪凝视着另一边的万家灯火,“而他们愿意为了一点美好,忍受克服这么短的生命里那么多的苦痛。这很可怜,让我想养他们。我想回去之后问一问佛祖,或许能找到让他们不受我影响,反而受我庇护的方法。既然我没有领到降祸的任务,而是成了护国神,那么也一定也有能用到我的地方。” 相里飞卢这次没有回答了。 容仪站得累了,盘腿坐下,去看他的灯。 后来坐着也累了,于是开开心心地贴着墙坐下来,靠着相里飞卢的腿打盹儿。 少年人柔软的脸颊贴在肌肤上,软软的一团,仿佛蜷缩在主人脚下的一团小鸟。 时辰到了,相里飞卢轻轻叫他:“容仪……” 容仪没醒,还靠着他缩着。 相里飞卢垂眼看了他一会儿,弯腰俯身,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容仪一下子有些醒了,困倦地睁开眼,先是有些疑惑,再是有些高兴:“时间到了吗?” “到了,我带上神回去休息。” 容仪不说话了,安心在他臂弯里靠着。这个动作相里飞卢之前也没有做过,对他而言,很稀奇,也很喜欢。 相里飞卢抱着他,平稳地往房间里走去。 容仪想的什么事全写在脸上,他不是不知道。 这鸟儿率性自由,大胆妄为,他一直坐视不理,但今天……今天阖家团圆,情人相聚,纵容他一回,应该不要紧吧?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相里飞卢抱着容仪,放在榻边,俯身注视他。 容仪愣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疯狂暗示。 相里飞卢俯下身,与他贴得极近,容仪能感到他的呼吸贴在了唇间,却并没有吻上来。 他正要重新睁开眼,整个人却被压着往前一带,相里飞卢扯开了他的衣襟,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 第37章 这一次两个人都很清醒。 容仪抬眼往上望去, 凝视着相里飞卢苍翠的眼眸,有些出神——那双眼里不再平静无波,也不是被操控的样子, 虽然隐隐发着红, 背后却藏着近似温柔的克制。 很奇怪的, 相里飞卢的动作很用力,扯开他衣襟、把他往床上按的时候, 容仪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温柔。 他的动作里透着一些生涩。容仪抬起眼,指尖按着床榻,微微抬起身来, 小声问他:“我起来吧……” 这是一个建议, 他修行密宗合欢术,天生就知道这档子事上怎么做会更快乐。那三十六个里面, 只要是跟他滚到床上来过的,基本上都是他占据主导地位。 像上次那样被一直压在下面的情况, 实属少见。 相里飞卢垂下眼, 那温柔中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上神想的话,过会儿再说。” 容仪的指尖被他死死扣住, 带上了一种灼热的力度, 相里飞卢的呼吸不太稳,让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亲吻,青月剑割伤了他的手指, 暗红的血滚落下来, 湿热黏滑,能让人的肌肤泛起某种疼痛。 他小声嘀咕:“也……没那么想。我是……跟你说一说, 都听你的。” 相里飞卢却笑了笑, 低沉微哑的声音抚过他耳畔:“上神似乎, 经验颇丰。” 容仪张开嘴,正想要答话,相里飞卢的动作却凶猛了起来,他一下子如同被捣碎的一团浆糊,什么话都想不起来说了,所有的声音都化成了绵长的尾音。 他也不知道时辰过了多久,他就记得他被相里飞卢抱起来之前,外边天是阴沉沉的黑夜,伴随着烟花鸣响。 他被折腾得摇摆不定,一方面想着,这一夜要慢一些才好,这种快乐对于相里飞卢这个佛子来说,十分少见了。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地哭,声音都哑了,密宗里那些让他永远处于上风的办法,在相里飞卢绝对的掌控下失效了。 他想与他柔情蜜意,你来我往,而这一切统统被撞得粉碎。 因为相里飞卢就是这样温柔而愈发坚定地撞碎一切,没有任何技巧,随心而为。 最后容仪抓着相里飞卢坚硬布满伤痕的手腕,整个人几乎脱力:“你……你不是出家人么,佛子也不差……” 相里飞卢将他提起来抱在怀里,拿过旁边的茶盏,渡到他唇边喂了一口。这冰凉的茶水在此刻仿佛成了天山醴泉,容仪着急地凑过去,相里飞卢却往后退了退——容仪简直要生气起来,他往他嘴唇上咬了一口,相里飞卢这才淡淡笑着,将剩下的水喂给他喝。 “上神若知我,当知清规戒律于我,并非生死大事。”相里飞卢低声说。 容仪想起来了,这人之前拒绝他时,也从来没有用过什么「贫僧是出家人」之类的理由。他有些气恼:“那你以前都是装着骗我的。明明你就忍不了,不然今天也不会这样。” 他满眼的理所当然,就是确信了他一定喜欢他这个感觉。也因为这个理由,他可以将他拉入红尘。 “上神看那些风月小传,带图的全本,我也是跟着看进眼里的。”相里飞卢伸手拂过他的发。 容仪瞪了他一眼。 他今天对他并不算很温柔,中途还把容仪惹哭好几次,但今天,明行业力并没有反噬到他身上。 那伴随他一整夜的、镇魂钉的疼痛,却仿佛在隐隐消解。 明行所向,即天运所向,明行所护,即为天运所护。 他喜欢他,如此坦然。 相里飞卢的眼神很沉静,即便额发还被汗水濡湿着,床帐内的空气一片虚浮暧昧,那双苍翠的眼却回复了他平常的冷静与淡然。 他伸出手,将容仪轻轻地拉进怀里,动作很轻。他一开口说话,容仪散落的发丝就轻轻地扫过他的下巴。 “上神……” “嗯?” “我身在此位,不能放松。” “我知道……”容仪高兴了——终于睡到了一回,他现在通体舒畅,也非常的善解人意。 他望着相里飞卢的脸,心下十分雀跃:“今日,佛子,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 相里飞卢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就在此刻,或许是因为旖旎气氛消散了,他体内的镇魂钉伤痕突然一痛。 这一痛,仿佛什么预示和警醒。 他抿起了嘴唇。 容仪有点小小的失望和黯然:“哦,我知道了。” 他扯起衣服要起身,相里飞卢下意识伸手要拦他,却没拦住——容仪披衣下了床,看神情,却不是生气了的意思。 容仪忽然想了起来,他今天是有个礼物要送给他的。现在情事过去,气氛正好,他可以把这个东西送给他,彼此增进一下感情。 他找了找,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那个木盒子。 他万分矜持地回到了床上,重新滚进相里飞卢怀里,将盒子郑重地交给了他。 相里飞卢问道:“这是什么?” 容仪替他打开了,灯光照耀下,米纸包着的孔雀糖人显得格外精致,旁边的孔雀尾羽也泛着耀眼的光泽。 “这是我在街上买的孔雀糖人,还有以前师父留给我的羽毛。”容仪自信解释着,“我觉得你会喜欢。” “为什么我会喜欢?”相里飞卢皱起眉,抱着他的双臂僵硬了一下。 “我其实懂,我并不是一只小肚鸡肠的凤凰,你也不用有什么压力。我也很喜欢我的师父,而且我看你最近这么辛苦,也想给你送点东西。” 这一招也是他在话本里看来的,当对方付出体力劳动之后,主人公一般也会送点东西,以示抚慰与嘉奖。 容仪含情脉脉地说:“我也希望佛子之后,可以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匀给我,与我一同逍遥……” 不知道为什么,相里飞卢松开了他,神情却渐渐地冷了起来。 容仪说完后,睁圆一双眼睛瞅着他:“怎么了,这个礼物让你哪里不高兴吗?这可是师父的羽毛……” “…” 相里飞卢翻身下床,伸手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冷声答道:“上神好好休息。天快亮了,我也下去看看新栽的神药。” “你生气了吗?”容仪终于敏锐地察觉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裹着被子歪头问:“你为什么生气了呀?佛子?佛子?” 没等到回音,容仪郁闷地往下一倒,拿被子好好裹住自己,咕哝说:“佛子心,海底针。” 天光已经大亮,这一夜姜国平安无事。 相里飞卢出去时,正好撞见小神官回来——今日禁军队长轮休,他和禁军队长勾肩搭背出去逛街游玩了。 神官猛然见他,有点惊讶:“大师您还没休息?卯时早过了……” “嗯,我下来看看。”相里飞卢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对着另一边的供神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是往这边来的。 “那我上去替您值守吧,您守了一夜,肯定累了。我出门之后困得受不了,在禁卫大人家中借宿了半晚上,不缺觉。”小神官拢了拢袖子,正要往上行,却忽而被相里飞卢叫住了,“等等,你过来。” “大师有何吩咐?” 神官顺着相里飞卢的视线望过去,定在供神台上。 他们姜国供奉神灵的习俗,不论是否在位,不论生死与否,只要曾福泽姜国,留下姓名,国师都会主持供奉,锻造法相。 曾有一只向善的魔帮助姜国击退敌人,姜国人从此也供奉这个魔。「神魔同列」说的就是姜国敬神之名,有人说这是大不敬,有人说这是大敬大德,不过姜国历任国师,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们。 现如今,姜国供神台主位上还放着孔雀像,供灯只能由相里飞卢点,因为他是他在任时唯一的护国神。 容仪不知道这个习俗,也不在乎有没有自己的法相。凤凰天生功德,不依赖人间供奉。 “我只是问你一件事,你不必紧张,照实回答即可。”相里飞卢仰头凝望孔雀像,“你们见了我与孔雀大明王普萨,回头私下里怎么说的?” 神官头皮一紧。 自从相里飞卢的佛子之名传遍姜国之后,人们最关心的渐渐已经不再是其他的东西了,而是开始操心起相里飞卢的终身大事起来。 所有人都清楚,天生佛法化生,不用守清规戒律,相里飞卢那一头长发也是铁证。也因为这个原因,姜国人也希望相里飞卢能有个「定下来」的指望。一半出于「让佛子留下来」的私心,另一半也出于相里鸿离去之后的担忧。 “定下来”,不外乎成亲。 “佛子为何学药,为何立誓渡化万民,我们都听说过。那年大瘟疫,孔雀大明王前来渡厄……” 神官的声音越来越小心翼翼。 “然后?”相里飞卢问道。 “然后……心驰神往,一眼荡魂。”神官咽了咽口水,眼神惊慌起来,“从此凡有国难,孔雀必伴随您身边,为您护法。就……大家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相里飞卢仍然凝望着孔雀像,“人有七情六欲,也会以七情六欲度人。” 小神官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只差要跪在地上求饶:“大师,我也是道听途说……”他忽而想到一个可能性,试探着问道:“小容公子误会了?” 相里飞卢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淡声说,“从今以后,你来主供孔雀像。” “什……什么?”小神官如遭雷劈,“孔雀是护国神,这是陛下钦定,国师才能供的!” “你是我指定的接班人,不必计较时间早晚。”相里飞卢说,“按我说的做……” 小神官又惊又惧,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领了命:“是,大师。” “你起来,我不怪你们,是我不谨慎,让世人误会。”相里飞卢眼神暗了暗。 但容仪如今还能误会…… 他是要怪他的。 第38章 小神官并没有摸清楚相里飞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凭着直觉感到,相里飞卢像是和容仪生了气,以至于如此反常。 佛塔底下的摇铃被人摇动了一下, 叮铃的清脆声摇摇晃晃浮游上来。 这是宫里有人找他的标志,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小神官, 又回头看了一眼容仪房间的位置,没说什么, 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后离开了。 容仪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 外面天光大亮,他推门出去,习惯性地往佛塔顶端看了看。 相里飞卢不在那里, 取而代之的是抱着一把驱魔剑的小神官。小神官守塔的姿态和相里飞卢不一样,没有那样闲适扎根的感觉,而是仿佛如同完成什么天大的任务一样, 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容仪惦记着这时候守着的不是相里飞卢而是小神官,也没有化原身飞上去,而是辛辛苦苦爬了两层佛塔走上去。 小神官抬眼见了他,恭恭敬敬地说:“小容公子, 佛子不在,他有事进宫一趟,替新生的小公主诊脉赐名去了。” “哦, 好的, 知道了。”容仪眨了眨眼睛, 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体,“那他晚上回来吗?” 小神官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 “那好吧……”容仪又揉了揉眼睛, 往旁边的门楼走去, “那他给我准备吃的了吗?” 小神官一拍脑袋。 容仪每天用饭都和相里飞卢一起, 就在这个塔顶的小房间,但其实每次水果都是送到房间里去的,相里飞卢每天起得比他早,会把房里的水果带到塔顶上来。 今天相里飞卢早晨出去了,也没有其他人想起这回事。 容仪已经推开了房门,望见桌上空空荡荡,有些失望。 小神官看他的神情,想起来两个人恐怕在吵架这回事,赶紧说:“这个——宫里人来得及,恐怕大师没有来得及准备,我去为您准备水果吧。” 毕竟他是一只懂事的凤凰,也理解喂养人偶尔不在的情况。 小神官很快捧来了水果和清泉,容仪已经在桌前坐好了。 小神官把果篮放在他面前:“请小公子用……” 容仪于是伸手拿起一个果子,优雅开吃。 只是今天桌子对面没了相里飞卢用他的素斋,他觉得有一点微微的寂寞。 这样的寂寞持续到小神官给他送来新的话本子后,随即终止。 灯节过后,书市的那位大娘仿佛记得他了,都不用他自己去找,新的书上了集市,当即拆了人送了过来。 容仪的书库多了二十多本,他算了算,离看完的时间又增加了十多天。或许到了那个时候,还会有新的书送来吧“大师辛苦了,昨日灯节,你守塔一夜,想必也没来得及睡。陛下嘱咐我们送您。” “辛苦……” “昨日我倒是在路上遇到您带的小神官了,邀他去家中喝了些小酒。他看着年龄还小,佛子确信他以后是接班人吗?”侍卫队长骑马跟在车驾旁边,与里边的相里飞卢说话。 相里飞卢说:“不出意外,会是他。他有此志向,天赋也高。” “倒是有点可惜。”侍卫队长唏嘘了一声。 他很快就发觉这话说的不对,又咳嗽了一声,说:“我的话,您也就当放屁好了。不过就是连我啊,成日守着那一堵青色的墙,也是会腻味的。”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 卫队长感慨了一声:“我也是少时入伍,心怀报国大志。让我离开这个岗位,我也是不肯的。只是我们这种人,一旦踏上这条路,就注定看一样的风景,守一样的人。这灯节,最开始想着盼着能不轮休,好有个机会出来逛,但到底出来了,还不如在城墙上接着待着安心。姜国这么小,逛不了多少次,也就腻烦了。” 姜国是这样小,人尚且有腻烦的时候,更何况看遍三千世界的神灵了。 这一刹那,他仿佛都能想象出容仪抱怨的声音:“你又不陪我玩,我每天都是逛街,到时候看书也看光了,要怎么办呢?” 相里飞卢思绪转过一瞬,余光忽而瞥见街角的小摊贩,他出声了:“稍等一下,我便在这里下去,想起还有些物件要买。” 禁军队长便让车马停下,相里飞卢在闹市中下了马车。 相里飞卢回到佛塔上时,容仪仍然在看话本子。 他没有察觉他回来了,只是心满意足地看完一册后,他伸了个懒腰,想要出来放放风,谁知道一开门,再见到的就已经是相里飞卢,抱着剑倚在外边,一双苍翠的眼冷静而凝定。 容仪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都不知道……” 相里飞卢只是抬起眼瞥了瞥他,嘴唇抿着,没有说话。容仪本来张开了双臂想要扑过去,但是来自凤凰的本能让他察觉到了几分危险。 他忽而想起来了,昨夜他甜美地入睡之前,相里飞卢像是生着气走了。 他试探着问了一声:“你还在生气呀?” 相里飞卢只是瞥瞥他:“上神知道我生气?” 容仪想了想,诚实回答道:“不太知道原因……” 他看着相里飞卢的脸色像是还要变得更冷一些,想了想,转身准备溜之大吉。他不太会分辨人的喜怒哀乐,从前把他爹娘或者其他大明王们惹生气了,他就跑,总之等他跑了之后,他们会开始担心他的去向,气消了之后会来找他。 只是他刚刚转过身时,相里飞卢就轻轻叫住了他:“上神……” “嗯?” “我已经将孔雀供灯的事情,交给了青月。”相里飞卢凝视着他,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上神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容仪皱起眉,想了一下:“供灯很累,你要休息?” 相里飞卢:“…” 与容仪这样的人生气没有意义,因为容仪完全找不到那个点。 “我对孔雀大明王普萨,只有尊敬,并无情爱。”相里飞卢说。 容仪又说:“哦……”还是瞅着他,好像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的好,看起来有些呆。 容仪想问一下相里飞卢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但是看相里飞卢的神情,他预感自己要是问了,可能结果也不太好。 他只是咕哝了一下:“好像区别不大。之前也是你在养他,他也在养你。” 相里飞卢说:“这不一样,上神。” 容仪问道:“怎么个不一样法?” 风轻轻拂过,吹起他柔软的头发,乌黑的发丝从白净的脸颊边掠过,唇红齿白的模样,让人怦然心动。 相里飞卢却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问道:“今日我不在,上神吃的什么?” 容仪提到这个,终于找到机会冲他哼哼唧唧了:“你不在,小神官拿来的果子不如你拿的好吃,新鲜的程度,差了那么一点点。” 又往他袖子里扒拉:“那你给我带吃的没有?” 他知道相里飞卢这么问,就一定是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点什么。之前相里飞卢每次去皇宫,回来也会给他带一包点心,或者一串糖葫芦什么的。 他伸手一摸,指尖碰到相里飞卢那道结着浅浅的痂的伤痕,随后是……一串温热的糖人。 容仪把它摸了出来,米纸撕下来,里边是一只金黄色的糖人,做成了凤凰的形状,华丽繁复的尾羽,优雅漂亮的双翼,精细到连羽毛的凹痕都纤毫毕见。 容仪立刻高兴起来:“是凤凰的!我昨天问了问,他们都不肯给我刻凤凰——这是你做的吗?” 他张口就要吃,相里飞卢眼疾手快,一手夺走了这枚糖人,另一手捂住他的嘴。 少年的呼吸被轻轻罩在手心,还有温热带着湿气的呼吸。 “不准吃……” 容仪:“?” 第39章 容仪瞅着他, 嘴巴被相里飞卢捂住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轻轻地啄了他一口,好让他松开指尖。 柔软的唇, 微烫的呼吸, 还有湿润微凉的牙齿,轻轻咬在他手心。 相里飞卢怔忪一下,方才松开。 “你带给我吃的,又不准我吃,没有你这么养凤凰的。”容仪说。 “上神, 这世间有许多情感,并不是一个「养」字这么简单。”相里飞卢对他说,苍翠的眼凝视着他,“上神要的是哪种?” 容仪懵了一下。 手里的凤凰糖人依然在黄昏中璀璨发光,泛着麦芽糖和染色的糖面的色泽, 他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随后问道:“还有……很多种吗……” “父母养育孩子, 国君操劳万民, 有情人彼此相随在一起, 先生教育学徒……路边有乞讨者,也会有人施粥放粮。”相里飞卢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些都是「养」。” 容仪皱起眉头, 仔细地想。 天界没有这么多事情,天界最大的传闻, 依然停留在七仙女下界的那个时候, 或者再退一步, 是牛郎织女隔在银河两侧。 他小声说:“在我们那……养就是, 有个人和你在一起。千年、万年……都在一起。” ——那是多久远的事情。 每一只凤凰都要寻找自己的喂养人, 没有父母教他,是他在梵天听说的。行秦和其他一些小凤凰的族群,时常会讨论这样的话。 “凤凰天生会涅槃,只要不是自愿羽化,几乎是不死不伤,与天同寿。这么漫长的年月里,要是没有一个饲养人,那么凤凰会多么寂寞。” 他也是那个时候明白了,他需要一个喂养人。他也确实想要一个喂养人。 “还是说,上神希望我扮演您的父亲?”相里飞卢见他不答话,放轻声音继续问道。 容仪又懵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不要,我有爹亲的,虽然他死了。而且你如果当我的爹亲……” 那很好笑,他努力想了一下,笑了出来。 相里飞卢却没有笑,他依然平静而温柔地凝视着他。 “那么若是我如孔雀大明王一样呢?如果你是和青月一样都是我的徒弟?” “也不好……”容仪又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随后嘀咕说,“师父也没有这么养过我,他也只收了我一个徒弟。” “那青月与你,都与我共同生活在佛塔,只是身份变了一下,为何你不要?”相里飞卢问道。 “因为……”容仪陷入了更深的思索,过了很久之后,他试探着说道,“因为在你们人间,徒弟会出师,等于师父不养了。可是在天上,只要师父徒弟两个人里,一个都没有死掉,那么师徒关系就一直存在。” 他说完这句话,随机意识到它蕴含的意味可能并不很正确,但是他无法再更精确地描述自己的感受了。 容仪不吃糖人了,他把糯米纸贴回原位,然后盘腿坐下,仍然和之前一样,贴着相里飞卢靠着。“你再多说一些,我想我需要多学一学。” 他又伸手摸了摸袖子里那些话本子,劣质的书卷散发着浓烈的油墨香。“我也有问题要问你,比如……” 比如有的话本小说中,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妻妾相处甚欢,彼此谦让。有的小说中,却是妻妾反目成仇,情人间没有任何人得以插足。有人求一心人,有人求真心人,而这两个「人」,有时候说的似乎也并不是同一件事。 这些曾让他困惑,但他并不是一个执着于解决问题的人,所以以前也只是困惑一下,便算了。 “世人传言我对孔雀大明王菩萨怀有感情,上神似乎并不生气。”相里飞卢说。 容仪小声说:“因为师父死了,他不会再被你养了。” “那若是我真的对孔雀大明王抱有感情,养着你的时候,其实想着不如孔雀大明王更好,依然想着孔雀大明王,上神会如……” 这次相里飞卢话没有说完,容仪就已经着急地打断了他:“不可以!” 他气呼呼地瞪着他:“我们凤凰,绝不同时找两个喂养人,也决不允许喂养人同时还想养别的。要是不想养,提早告诉我们就是了。” “凤凰气性高……”相里飞卢安静地望着他,“我明白,上神。” 容仪还是瞪着他:“那你还想养我师父吗……”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从前他以为孔雀死了就是终结,故而从没有这么考虑过。 他也在话本子中见过,一方死去后,另一方仍然想养,于是会开始养恋人的遗物。他很欣赏这种做法。 他接着问:“我明白了,那你供灯,是不是等于养师父的遗物?” “孔雀大明王是前任护国神,我从未这样想过。”相里飞卢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但那苍翠的眼底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小凤凰,情爱一时,可以学,却别学得这样快,草木皆兵。” 他伸手将糖人轻轻塞进容仪粉白的袖口,随后倾身,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容仪仰起脸,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相里飞卢用眼神表达了他的拒绝——他们现在佛塔顶端,整个姜国王城的人都看着他们。 但容仪向来我行我素,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基础上,他一直率性而为。 于是他揪住相里飞卢的衣领,踮脚吻他,将手放在他的双肩上。 相里飞卢偏头躲了一下,但没有躲开,闭着眼,任由他任性地在自己唇边吧唧了一大口。 随后,他睁开眼,看着容仪带着笑意,往后退了一步。 倒是理直气壮的模样。 这一刹那小小的动作,即使相里飞卢没有往外看,也一样感受到了长街上的沸腾之势,有眼尖的人随便一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激动地四下传说:“快看快看!刚刚佛塔上,小公子亲了佛子一下!” “哎哟哟,可别乱说——” “真的!你看他们靠得那么近!” “真的真的,我也瞧见了,呜——” 相里飞卢伸出手,轻轻地将容仪一缕头发别到耳侧:“糖人不许吃,将它收好。” 容仪这次很乖:“好。那你要给我买糖葫芦。” “自己去买,我要守塔。”相里飞卢说。 容仪又瞪了他一眼,哼哼唧唧地自己下楼,准备勾搭小神官一起去买糖葫芦了。他一边走,一边嘀咕着:“我在梵天的时候,连练实都是小龙给剥好的。” 相里飞卢静静地笑:“那上神回梵天?” 容仪远远地听见这句话,悻悻然地扁扁嘴:“佛子,你的话多了起来。我似乎已经找不到你当初对我的礼貌了。” 第40章 容仪并没有找到小神官, 小神官进宫测绘星象去了。 这件事之前一直是相里飞卢在做,最近也在有意地着手放给他。这件事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只能偶尔回来几趟。容仪打听完小神官的去处之后, 觉得有些失望,他只好自己下去随便揪了一个侍卫, 要他帮忙自己把糖葫芦买回来,要了三串,自己吃掉两串半,剩下的上去带给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往册子上记载的东西越来越多, 容仪靠在他身边啃糖葫芦, 见他收了笔, 眼底也泛起了一些笑意。 “你找到什么了?”容仪问道, 他的呼吸间带上了冰糖和山楂的味道。 “平衡五行的办法, 可以用在水玉草的培植中,也可以用在姜国,抵御火元素入侵。”相里飞卢轻轻叹了一口气,“找了这许多日, 百万册古书残卷中, 未必有一个可以用的办法。” 容仪立刻明白了,他瞅了瞅他:“我听你的话,从青月镇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用法术。” “我知道……”相里飞卢说。他的指尖动了动, 看着容仪一脸茫然的模样, 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退了,变得端肃而沉稳,“是天命。我在找办法, 而且会有很多办法。” “大师, 这个方法真的有用吗?” “或可一试……” 佛塔地宫中, 相里飞卢轻轻推开门,刚从宫里回来的小神官紧随其后。 地宫中散着清透的流水声,如同珠玉滚落,花草蓬勃,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漂亮得不似人间物。 “我也在找剔除桑酒中的火元素的办法,但是跟着大师您翻了那么久的书,终究还是未曾找到。还有上古残卷,但是上面的文字语言也已经无法辨认……” “前任国师曾教我一套破译上古残卷的办法,我也是在上古残卷中找到的。我耗费这些时间破译了一部分,见到残卷中记载,上古时期,六界中曾有一段五行混乱的时候,这些办法,都是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相里飞卢的眼底坚定而冷静,“总有凑效的……” 上古法术,尚且还在混沌蒙昧的阶段,那个时段的法术,基本都是以血气精气来换。相里飞卢拉开袖子,小神官眉头皱了一下,望见他的手臂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但相里飞卢却不以为意。 一个新的阵法画下,以血浇灌,以精力催动复杂消耗神识的咒语。水玉草浸透他的血,根部变得通透起来,如同血琥珀。 小神官格外紧张,说话都打颤了:“如,如何?” 相里飞卢完成后,反手压住伤口,手指轻轻拂开,取下一片叶子嗅闻。 不用靠得太近,镇魂钉的伤痕已经痛了起来,证明这个法阵并没有效用。 相里飞卢皱起眉,片刻后将那片叶子轻轻松开,摇了摇头。 小神官一下子也泄了气,喃喃道:“原来没有用啊……” “我会继续查询卷宗,上古残卷很多,这只是第一回 试,总能找到办法。”相里飞卢说。“先回去吧。今日你观星术练得如何了?” “要学的太多,有些跟不上,不过我在努力记。星象的话,最近也没有异常,玄武壁水貐很安稳……”小神官说到这里,忽而又想到玄武旁边那颗明亮的星星。 但是他又想起了相里飞卢上次说的事。那颗星星,并不是他要管的事情。 只是凭着直觉,他觉得那颗星星或许很重要——虽然它离玄武壁水貐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么多天以来,他观察到,它仿佛正在越来越靠近这里。 “你先回宫里去吧。”相里飞卢说,“有空抽时间学一学古卷破译,佛塔这边暂时没有什么要紧事忙。明日我会叫人整理残卷与破译本,你我一起破译,进度会快一些。我们尽早找时间尝试。” “是,大师。” 相里飞卢重新上佛塔顶端时,已经是深夜了。月亮当空,容仪坐在屋脊上,没有变原身,正眼巴巴地瞅着他。 “你来了,我邀你一起赏月。”容仪从袖子里抖出一本小传,还有一盒点心,“今日月光清透,很好看。从前你们这里常常是阴天,夜晚也看不见月亮。” “怎么赏?” “我坐在这里,你守在下面,我们一起看天上。”容仪说。“你们人间也说,这就算作约会。” 相里飞卢垂眼笑了笑:“好……” 他便抱着青月剑立在那儿,继续翻阅着古卷。一面看,一面听容仪叭叭,讲着天上的事情:“我还没有这么看过月亮。广寒宫的月亮又大又亮又圆,可是我不太喜欢……广寒宫太冷了,嫦娥养的那些兔子总是很怕我。” “这么看月亮,又小又暗,有什么好看的呢?”容仪又托腮往上看,自言自语道,“但是这在人间,也是很亮很漂亮的吧。有没有办法把姜国人都送到天界去?” “恐怕没有,上神。”相里飞卢也在仰望天空。 他并没有在看月亮,容仪看见他在看着另一个方向。他并不认得那么多星星,甚至分不清方位,他只是好奇问起来:“你在看什么?” 相里飞卢正准备说话,但往上看了一眼,却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与此同时,姜国宫中。 “报——明行星动,明行星动——” 观星台的几位星官大声疾呼起来,小神官正在整理卷宗,闻言疑惑地停下来,抬头望去:“怎么了?” “明行星动!”星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快看,快往上看,星辉盖月,大凶兆!” 红光隐隐笼罩了玄武壁水貐,明行星在用比以前更耀眼的光芒照耀这这一片,不同的是,明行星还散出了极强的红光,仿佛在闪烁。 “报——报——” “山火,北方起了山火,我们的神山起了山火,火势拦不住了,求见陛下!” “报——再报——边境忽现赤炎金猊兽过境,急报!请见陛下!求见佛子!十万火急!” 第41章 “那是什么?” 容仪放下了手中的点心盒子, 跟着往上看去,遥远的红云之中,他似乎有所感应,轻轻皱眉, “那是我的星星吗?” 相里飞卢直起身, 神情在这一刹那变得严肃紧绷起来。 长夜在姜国街市上降临, 行人都已经各自回到家中, 灯火煌煌中,王城赶来的禁军带着消息大马而来,连佛塔底下的人都已经惊动。 相里飞卢提起青月剑,快步下楼。 容仪从屋檐上跳下来,往他的方向望了望,但只见相里飞卢与守塔的侍卫低声嘱咐了几句, 随机一群人都跟着相里飞卢,往下快步走去。 相里飞卢一路下去,一路换上国师制袍, 玄色暗金的绣纹,衬得整个人越发端肃挺拔, 一身庄严。 容仪瞅着他的背影,相里飞卢这一刹那浑身紧绷,似乎已经把他忘了。 佛塔底下早有车马接驾, 相里飞卢俯身听宫中来的消息,正要上马,忽而听见半空中一声清冽凤鸣, 他抬起眼, 只见一只赤金色的凤凰盘旋而落, 平地风起, 玉色的双爪攀上了他的肩。 他低声说了一声:“上神。” 凤凰漂亮的眼睛瞅着他:“我随你同去。” 相里飞卢的手轻轻抚过肩上凤凰的翅膀,放轻声音:“上神就留在佛塔等我。” “我会听话,你知道这个不是我做的。”容仪有些着急,他将脸颊贴在相里飞卢颊边,蹭了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星星会突然这样亮,我也会派小龙去查清楚。” “我知道。” “那你会很快回来吗?” 容仪问道。 相里飞卢没有回答,他只轻轻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如果上神觉得时光漫长,那么便回天上等我吧。” 他轻轻收回手,那修长白皙的指尖的触感,还残留着温热。 容仪拍拍翅膀,飞回了佛塔顶端。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只赤金色的凤凰,议论纷纷。 “凤凰瑞兽,佛子是放它回去守塔吗?” “恐怕是。总而言之,先回宫中。各边急报了。” 容仪回到佛塔顶端,变回人形,趴在塔楼石砖上往下看。佛塔的砖石冷而坚硬,泛着青灰色,砖石内部藏着草木的温厚与清香,与相里飞卢身上的气息一样,让人感到温暖。 天晚了,整个姜国都睡了,只有王宫的方向还亮着。朴实恢弘的殿堂带着金色,那昏黄的光亮,如同一枚闷住的黄鸡蛋,朦胧地立在黑暗中,是大事将临的前兆。 容仪就趴在佛塔上,歪头看着看着,看睡着了。 这个姿势睡着不舒服,他困倦中,就摸索着坐了下来,团成一团,和相里飞卢在这里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地靠着墙。 天快亮时,有人打马过来,铃铛声响,带起一阵喧嚣。 容仪马上跳起来,往楼下看去,却只看见了停住的马车,没有看见来人。 他立刻往楼下奔去,迎面遇上一个人,却不是相里飞卢,而是小神官青月。 小神官穿着一身国师台的服制,神色憔悴,显然一夜没有入睡,彻夜商论国事。 “佛子呢?”容仪停住脚步,问道。 小神官喘着气:“小公子,佛子这就要出城了,直接赴往边境收治赤炎金猊兽,我来带人收拾一些东西,也替佛子转告您,说他会尽快回来。” “边境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他吗?”容仪问道。 “佛子没有说,小公子,这时候已经出城了,您如果要去,就趁现在了。”小神官满脸疲惫,“相里大人不让我同去,让我镇守佛塔。” “好,我这就去。”容仪旋即重新化为凤凰,拍着翅膀往高空飞去,他不能动用法术找人,只能飞高了往下看。 姜国南边的城门,一列马队正在纵马飞驰,相里飞卢身佩青月剑,行在最前。 容仪长鸣一声盘旋落下,拍动着翅膀,努力追随着他们的行进。 马上颠簸,骏马飞驰着,他没有战栗落脚的地方,只能努力地继续拍着翅膀,想要找一个时机落下来。 相里飞卢抬眼望见他,伸手对后面的人马比了个手势,调转马头去了另一边停下,容仪也得以盘旋着停下,落在马鞍上,化为人形,由相里飞卢抱进怀里。 “上神。”相里飞卢皱起眉,苍翠的眼带上了几分温柔,指尖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上神,我说过很快回来。” “但我以为你会与我告别,我在城楼上等了你一夜。” 容仪伸手去摸他的眉毛,认认真真地说。他的眼睛往上看去,潋滟水光发亮,温热的呼吸轻轻抚过,缱倦而温柔。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一层。但国事紧急。”相里飞卢说,“请上神等……” “我会等你,我是来给你送行。”容仪打断他的话。 相里飞卢怔了怔。 容仪仰头看他:“你有没有什么信物,可以留给我?我看那些画本子里,恋人分别,总要有一些信物。” 相里飞卢望着他,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看了一圈。他是姜国国师,但从来不带身外物,金银钱财,俸禄赏赐,他都随意地放在房间中,一直不动,只有容仪来了,才会每天拿着他的钱出去买书买吃的。 那么多女儿家喜欢他,晓得他不必守清规戒律,给他送璎珞佩玉,护身香囊,他都没有手下过。这一身清正,唯一重要,日日不离身的,只有一把青月剑。 相里飞卢低声说:“我没有呢。我送上神糖人,不知能否算数?——那糖人你不准吃。” “若是那糖人算数的话,好,便是你已经送了我信物,那么我现在留你一个信物。”容仪想了想,伸手拔出他的青月剑,相里飞卢来不及拦,便见到他颊边一缕长发割开,乌黑的断发轻轻落在他手中。 “我没有带香囊,我见断发放在香囊中送给恋人,也是一种信物,头发我有,香囊你要自己准备,佛子。”容仪轻轻说。 相里飞卢怔了怔,接过这缕柔顺的发。容仪理顺了后打了个结,发丝泛着柔滑的光芒,带着花果香气。 青月剑与容仪本性相克,又带着驱魔剑自身的克杀属性,容仪摸了摸自己那缕突兀的断发,歪头冲他一笑:“我这一缕头发,也很难再长出来了。虽然不至于扯平,但是你的伤好不了,我的头发也长不了,等来日你回来,我们成婚,我会找到办法的。” 相里飞卢说:“好。” “我会等你,可是你要回来。”容仪望着远行的禁军,咬了咬嘴唇,“我也会找办法,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话,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有责任。你在找办法,我也一样找办法,我也想养姜国人。天界也还有很多书卷,我让小龙都拿下来,我和青月一起找。我想,既然我无法直接插手你们姜国的事物,但是,总能在这些方面努努力。” “……好。”相里飞卢低声答道。 他将那缕头发收入袖中,容仪知道他一定要走了,于是重新化为凤凰,拍拍翅膀盘旋而起。 相里飞卢低声喝道:“驾!” 马蹄声哒哒响起,越来越快,带起一阵飞扬尘土,秋日金黄的碎叶跟着奔腾翻飞。清俊挺拔的青年面色凝重,策马飞奔,在他身后,赤金色的凤凰一路送行。 第42章 快马奔赴北边, 耗时已经将近三日夜,途中雪山连绵,悬崖峭壁, 车和马都寸步难行, 只能人人负重,翻山越岭。往后几天,更因为天气酷寒, 驿站和哨岗都无法安札, 相里飞卢一行人彻底和王城断了联络。 只剩下前几天的书信,原样发回了王城,每天三封,都是简略报告位置与平安。 容仪立在城墙头,天天数日子,等禁军把相里飞卢的信送来。没送来的时候,就瞅着信封末尾的字迹看。 相里飞卢的字迹很俊秀, 龙飞凤舞, 飞白点墨。没封书信的末尾, 会问佛塔里的人是否平安。 佛塔有他也有青月,容仪就是觉得,这是写给自己的。他喜滋滋地把每一封信都收起来放好。 “你们这边的人,收治一匹赤炎金猊兽,大概要多久?”容仪把信收好了,仍然坐在房檐上,估算着凡人的战力,“三天, 两天?” 他收拾一只这种小兽, 只是须臾间的事, 而且赤炎金猊兽是火族,他不用动手便可以让其臣服。但是没有任务在身,他也不能随便干预。 旭日刚升,日光在屋檐上洒下一层碎金,容仪无聊摸着屋檐角蹲着的一只嘲风瑞兽,身边堆了一堆翻烂的话本小说。 小神官抱着一把斩妖剑,浑身紧绷,死死地注视着姜国的每个街道角落,答话都不敢分神:“说不清楚。看史书记载,当年黑麒麟过境,孔雀护法,联合罗刹古国力量,猎杀布局,用时三月,恢复边境秩序,打点善后事宜,用时将近两年。” “两年?”容仪不清楚凡人的这些历法时间,自己在心里暗暗琢磨着。 天界没有夜晚,凡人入了夜,总是诸事不宜,看不清东西,还要点烛火。不过相里飞卢在的时候,他倒是很喜欢夜晚。 入夜后佛塔上不点灯,就谁也看不清谁,只有眼神在暗处发亮,每次卯时天未明时,相里飞卢收剑下去休息,他也就跟着从屋檐上跳下,跟他一起往下走。 黑的地方,两个人就牵着手走,你撞我我撞你,再一路撞回床榻上。 为了时间快点过去,容仪努力地看自己没看完的话本子,以此来抵御没有相里飞卢,也没有激情火辣夜晚的悲伤。 他已经传令去了天界,让小龙们搜集天书典籍,收集好了就送下来,还要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愿意回天界等他。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他如果错过一天,就是错过相里飞卢一整年。万一他不小心喝醉了果酒,睡上七八天,那么等他回来,相里飞卢说不定都和别人成亲了。 他通宵看了两三本书,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觉,爬起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小神官依然尽职尽责地站在佛塔上。 容仪伸了个懒腰奔上去:“过了一年了吗?” “小公子,才过两天呢。”小神官答道。 “那还要多久,才到一年?”容仪觉得有些着急,小神官想了想:“还需一百五十二个这么长时间呢。” 容仪瞪圆了眼睛:“原来还要这么久吗?” 他随即觉得有些郁闷。正在这天之后,相里飞卢连信也不写了,容仪也不再去佛塔顶端坐,只是回到房中看书,看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再看一遍。 只是屋檐下更漏声声,他算着时间,却过得这样慢。 连天上的小龙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么多天了,要它们寻找天书的任务也迟迟未行。 容仪无聊地翻着手里的小传,小声嘀咕:“两情若在久长时,可怎么忍得了朝朝暮暮呀。” “笨凤凰。” 空中飘来三个字,容仪裹着被子,懒洋洋地往上瞅,便见到降三室大明王与军荼利大明王一起来了。 军荼利大明王笑道:“难得见你这个没文化的凤凰,也能哼哼两句酸词来。如今,我们的小凤凰也得相思病了?” 容仪瞅了瞅两位明王,此刻不是相里飞卢的任何人,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他萎靡不振地又缩回了被子:“大明王们来到这里,与小辈有何指示?” “干什么?小凤凰,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嗯?”军荼利大明王笑吟吟的,“在天界的事。” 容仪接着缩在被子里不出来,闷闷地说:“不知道,我都要辞职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事了。” “且不说你前些日子收了一个小执行人当徒弟——我看你恐怕连那徒弟的姓名都忘了吧?”军荼利大明王提醒道。 降三世大明王第一次下界来找他,没说话,只是很有兴趣地到处看看,还拿了容仪一枚果子吃。 这位大明王来得有些稀奇,属于梵天最佛系不八卦的一位明王,容仪对他的佛系与沉静很有几分敬重,一般也不打扰他,只有还小的时候,曾经跳上过这位大明王的肩头。 容仪想了想,是有这回事:“名字我还是记得的,叫兰刑,长得很好看。他怎么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找他。” “一晃都这么久了,你倒是个没心没肺的,把人家晾着这么久。”军荼利大明王随手拿了一片瓜果,咬了一口,“这件事,倒也不是要紧事,你再仔细想一想,什么事情忘了?” “你少吃点,这些瓜果是佛子留给我的最后一批了。”容仪咕哝着,声音依旧萎靡不振,“不知道。” “天罚,天罚啊!”军荼利大明王耐心等了班上,见他真的不猜,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几个时辰前说的有天罚,你全忘了?” “人间已经过了三个月。”容仪的声音仍然萎靡不振,透着深沉的悲伤,“要罚就罚吧,天雷一道劈死我,我涅槃新生了,不当神灵,就当一只普通凤凰去与佛子作伴。我不要什么金玉窝,呆在他袖子中也就是了。还能帮他挠赤炎金猊兽几爪子。” 军荼利大明王说:“容仪,你是不是没听见?天罚?那是天罚!很痛的哦!” 容仪把脑袋埋进被子里:“那它赶快降下来给我,既然这次降三世大明王和你一起来了,而上次你又说降天罚的不是你,那么想必就是降三世大明王了。有什么刑罚,我认了。赶快罚了我,让我早些见到佛子罢。” “这不得了。”军荼利大明王严肃起来,“孩子疯了。来来,谁给你降天罚先不论,你先跟我回梵天。” 容仪一动不动。 军荼利大明王过来拉他,指尖一指,容仪变回了凤凰原身,团成一团,爪子仍然非常稳定地勾着床铺。 军荼利大明王来提他,提了好半天,才把容仪的爪子和床铺分离开,把这只肥凤凰抱进了怀里。 容仪依然颓废地埋着头,把脑袋藏在羽毛里。 军荼利大明王满脸愁容,召来祥云,腾云飞往梵天。 “天罚,要现在降么?” 降三室大明王跟着一起。此时此刻,他转过脸来,手指微动,身上的变化术也随即消去了。 站在军荼利大明王身边是一个男子,一身素衣,银白长发,暗紫色的眼里如同流云涌动。 “先回天上吧,辛苦上神还这么远跑一遭。”军荼利大明王瞅了瞅怀里死死扒拉着的凤凰,“本来想说你变个他认识的人,出其不意降个祸,他也不至于太害怕,如今我看这凤凰算是完了,不过就是分别两地,没出息的哟……” 第43章 容仪听到这里, 把脑袋露了出来,一双豆子眼瞅着军荼利大明王。 “大明王,你别把我放回去, 我们天界的时间太快了,我怕错过他。” “放心罢, 我刚刚替你算了算, 相里飞卢一年便回来,你可以回天上休息一天, 睡一觉起来,他就回来了。你现在不在姜国,你可以自由使用法术, 来验证一下我说的是否是真的。” 军荼利大明王说道。 “真的” 容仪也终于支棱了起来, 拍拍翅膀换了个姿势,接着窝在军荼利大明王身上。 “真的。”军荼利大明王见他需要确认, 于是随手变出一个水镜给他看, “这是你的佛子, 刚刚我们上来之前,他刚刚到达边境。” 水镜里,相里飞卢眉眼凝着冰雪,正在与驻地的人说这话。 容仪不由自主伸出指尖碰了碰,“咔哒”一生,水镜碎了。 他也是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另一边的人:刚刚化回了原本的模样, 一头银白长发, 暗紫色的眼睛。 他愣了愣, 又往军荼利大明王怀里缩了缩, 随后觉得不太对, 拍拍翅膀飞出来, 重新化为人身站好。 他说:“你好。” 很快,他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给我降天罚的是你?” “是我。”男人点头,声音温润。他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幅温热的画,身影隽然,乌黑的睫毛长而卷翘,显得认真而柔软。 容仪又“哦”了一声,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他:“那,罚我什么?” 男人又想了想:“忘了。” 他说话的时候,因为云间有风吹过,衣领偶尔翻飞,能见到他琵琶骨上沉黑的锁链,男人仍然笑着:“我刚出昆仑,记忆缺失,天界事务繁杂,一时间也弄不明白。我也是经人提醒,才知道如今天界还有天罚这个说法,感到很新奇。正好军荼利大明王说你在凡间,我也跟着下来看看你,小凤凰。” 这一声“小凤凰”温柔和煦,很难得的,容仪这只话痨凤凰一刹那也想不起来说点什么别的。 他想起来他们曾经见过,在那个仙岛的林间。他知道了他钉在琵琶骨上的因果链,建议他查一查前世,因为这男人的眼睛像孔雀,而气质像他父亲。 他讪讪地说:“我不是小凤凰,我几百岁了,而且只有明王们和我的喂养人这么叫我……好吧,其实佛子只这么叫过我一次。” “你们一个要受天罚,一个要降天罚的,现在这里商量一下,各自去解决了,我先回梵天一趟。凤凰,如果你受了天罚之后还活着,记得来一趟梵天,佛祖要见你。”军荼利大明王说。 容仪看着军荼利大明王离开,心里感觉到了——这或许是给他们留下一个走后门的机会。 之前梵天的明王们要偏袒他,大家也都是当做不知道。 他瞅着面前的男人:“既然你不记得了,那你想一想,我要受什么天罚?” “你做了何事?”男人问道。 容仪想了想,又是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我抢了一个小执行人的果子,害得他没有灵物启动降祸法阵,被凡人捉住了,差点死在那里。除此以外,我还在人间乱用法术,给那里的凡人治了病,也给佛子治了病。” “原来如此。”男人指尖浮现出一些细碎的光芒,即使那些光芒很细微,容仪也依然感受到了一种逼人强大的力量。 上古神灵的力量,与天地同寿。 “我查到了,你从前也曾触犯过天命,降祸不足,以七七四十九之数,承受这么多天的火焚之刑,给你降天罚的人是孔雀大明王,他已经故去了。”男人说。 “天运执行人兰刑,受凡人制约,受了三枚镇魂钉透骨,在阵法里折损了一大半法力。你已经满足了他的一个愿望,收他为徒,但无法相抵。仍然按七七四十九之数,这么多的镇魂钉,或是这么多道天雷,你可以自己选一个。”男人说。 容仪快哭了:“我见过佛子身上的伤,镇魂钉那么疼,七七四十九根镇魂钉,我就是一只废凤凰了……还有天雷,我也只是飞升的时候,受过三道。这么多道,不知道我的涅槃次数够不够用,似乎只听说过凤凰涅槃一次的,没听说过可以同时涅槃好多次的……” 他瞅着他,又恢复了他在明王们那里的死皮赖脸:“有没有办法通融一下?我不想死,也不想疼。” 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总觉得面前这位上古神灵很好说话,和大明王们或许是一派的。 男人点了点头:“有。” 容仪喜出望外:“真的?有什么办法” “我代你受天罚。”男人平静地注视着他,暗紫色的眼底流云涌动。 “可天罚无法代人受过,我知道这个的。”容仪说。 相里飞卢查了那么多书,问了那么多人,当初就是想替他承受天罚。 “寻常人无法代人受过,但我身上带着因果链,可以转嫁因果。你受天罚的因果转移到我这里,与此对应的,你欠我一个人情。”男人说。 容仪懵了一下:“什么人情?” “我也在想。”男人说。 他的口吻很平静,那双暗紫色的眼中也没什么情绪,这让容仪有些困惑。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能还你什么人情呢?” 他是明行,如果是普通的神仙友人,他一起吃一顿饭的事情,便可以让天运偏帮几分。但眼前这个人是上古神灵,如果说明行是天运的最高代表,那么上古神灵,是天的一部分。 男人想了想:“或许我需要一个更加清净的休养地。我听人说,你与你的恋人近日常在人界,那么,是否能用你的五树六花原,当做我的疗养地?” 这个要求更加奇怪了。 容仪又想了想:“可是五树六花原,也并不是最清净有灵气的疗养地。更何况,你只要跟佛祖说一声,佛祖下令给我,我的五树六花原和凤凰殿都可以是你的。”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是不是想养我?但是我有喂养人了,就,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但是我跟你说一声的好。” 他毕竟是一只万人迷的凤凰,这个上古神灵奇奇怪怪的,万一真的想让他也说不定呢? 男人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知道。只是,你不想死,也不想疼,我便替你受过。对我来说,这只是因果。” 姜国边境。 雪下得很大,入眼是一大片白茫茫,雪线上露出乌黑的山顶,万里荒无人烟。 寂静中似乎有猛兽嘶吼奔腾的声音,茫茫白汽升腾后又再度凝结成冰。雪线之上,出现了一头浑身暗紫鬃毛、鳞甲赤金色的巨兽,所过之处,雪飞快地融化,蒸汽带着灼热的温度,能将人活活烫掉一层皮。 它追逐着一只飞鹰,那飞鹰羽毛厚实,颜色如同灰烬,在空中努力升腾,与气流周旋。当它飞过某一条标记过的分界线后,雪山深处传来一声呼哨。平地撑起一张漆黑的石网,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埋伏在四周的士兵纷纷现身,震天喊声齐齐响起:“收!收!收网!佛子命令,火兽凶性难耐,谁都不能太靠近!” 石网贴地收住,士兵们个个满头大汗,头冒白汽,运来巨石压住石网边缘。雪山边境的树木已经快要被赤炎金猊兽烧完了,也只有以金石攻克。这张石网耗时两个月做成,之前的都总是被赤炎金猊兽挣脱,如今总算大功告成。 “佛子,下一步怎么办?” 天寒地冻,相里飞卢只在原本的国师服制外加了一件大氅,他抬眼看了看天色。 “再有三日,赤炎金猊兽力气耗尽,我会上前查看。如果赤炎金猊兽得灵识,情有可原,斩下火角与金尾,如果入魔,就地诛杀。”相里飞卢握紧手中青月剑,声音沉稳冷静,“只是多半与曾经的黑麒麟一样,已经入了魔,故而才会进入雪境,以至于生灵涂炭。” “好,好,好。”驻守这边的领队搓了搓手,喜上眉梢,“也总算能歇一口气了。”随即,他的脸色又沉了沉,低声说:“只是这大半年来,雪境山火不断,为此死伤的居民与动物不计其数,雪兔、雪狐、雪鹿近乎绝种。前段时间最严重,倒是这些天好一点了。” 相里飞卢“嗯”了一声。 领队犹豫了一下,有些忐忑地问道:“就是,佛子,赤炎金猊兽这次出现,可与星象有关吗?” 相里飞卢皱起眉:“星象?” 姜国边境这一带稍微不同一些,有一大部分是外族兼并过来,开化程度不高,所以一般都不设占星司。 这个地方的人开始关注星星了,才是最奇怪的事。 “我们也不懂这些,只是不得不敬,不得不畏。在那赤炎金猊兽出现之前,那颗最亮的星星就已经有红光覆盖,老人们都说,这是凶星,姜国的祸国星……” “无稽之谈,不必在意。”相里飞卢的语气冷了几分,“那是明行星,指引群星光亮的星星,天运所在,并不是什么凶星,而且有我护国,天象异常,自会关注。” 他一向温和沉稳,语气虽然一直都平静无波,但是很少有这样平静得接近冷的时候。领队也被吓了一跳,连声说:“那是自然,就是……老人们时不时会说一说……但——” 话没说完,两人都被异常的天象打断了。 早晨的雪原,星空仿佛就直接沉沉压在人头顶,伸手就能摸到。那颗最亮的星星在正东方,此时此刻,强烈的闪光划过天空。 紧随其后的是滚雷声。 那么遥远的地方的雷声,却仿佛炸在人心头。 不少士兵都吓了一跳:“我的亲娘诶——大清早打雷,何方下雨?这地方还能听见雷声?” “这是什么?雷往哪个地方落了?” “不知道!” “……这雷,好像没落下来。” 领队喃喃说:“没落下来,雷不落地,这是什么兆头?”他说了一半,忽而心悸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那雷,打的不是那颗最亮的星星么?” 相里飞卢皱着眉,紧紧地盯着天空的方向。 雷声混在一起,听不出来,闪电却可以用人眼捕捉。 七七四十九次闪电,刺眼惨白地划过天空之后,星星周围的红晕被撕裂了,那星星本身,也像是黯淡了一些。 “是凶星!凶星被雷劈了!”远处有居民闻声出来,彼此兴奋地指点谈论着,“是那颗凶星!就是了!不然怎么凶星被雷劈的时候,正好是大师收治了赤炎金猊兽的时候呢!” 领队听了,有些紧张——他可以不说明行是凶星,但他防不住人们的嘴,他只能看向相里飞卢,期望着他不要发怒。 但是很奇怪的,相里飞卢没什么反应,他仍然望着天空,只是面色变得有些惨白,苍翠的眼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握着青月剑的手有些发抖。 第44章 容仪带人回到五树六花原时, 凤凰殿已经贴上了封条,小龙们在云间游来游去,每一只额头上都系了一条白布, 哭声震天。 五树六花原入口的菩提树下,已经由上百条小龙一人一枚铁锹,挖了一个大土坑出来。容仪最喜欢的一件九色羽衣已经被扔了进去——还有一个纸扎的人穿着。 小龙们排成队列, 乌泱泱的一大片, 和龙角上的白布交相辉映:“大凤凰啊!你死得好惨呐!早知情劫没有好结果,我们就该拦着你不让你下去, 你说你喜欢谁不好, 你喜欢上佛子,跟出家人谈恋爱,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出家人没有心的! ”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不死也烧成灰了了,呜呜, 大凤凰没了,我们去哪里领俸禄?我们是不是最好现在就去军荼利大明王座下瞧瞧,看看他愿不愿收留我们……” “大凤凰游手好闲,也没留下什么财产, 漂亮衣裳缎子倒是有一大堆, 我们不如拿出去变卖了吧,就说明行的衣裳,穿了能有好运气。” “还有他那三十六个前任, 总是隔一段时间反悔要上门来找的,我们是否也可以从他们那里多少拿点……” 容仪严肃地咳嗽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他身后, 银发紫眸的男人擦净唇边的血迹, 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他刚刚替他受了四十九道天雷, 哪怕他自己一脸平淡,但容仪总觉得触目惊心。哪怕是上古神灵,这些雷伤也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但这个男人却仿佛习惯了疼痛,或者无视疼痛一般。 容仪问他:“疼不疼?” 男人便要先想一想,再对他笑一笑:“还好。” “还好是疼还是不疼?”容仪喜欢刨根问底。 男人说:“不比因果链更疼。” 那锁链穿透琵琶骨,令人触目惊心。 他们过来,小龙们被惊了一跳,回首往来,纷纷震惊:“大凤凰,还魂了!” “我就没死。”容仪望着土坑里的华彩羽衣,心脏抽了抽,努力忍住悲伤,“倒也不必给我立衣冠冢……你们去收拾一下凤凰殿和凤凰偏殿,今天起,新来一位上神住到这里来休养身体,你们对他,要对我一样的尊敬。” “什么什么?让住凤凰殿了?这是第三十九位?” “什么时候的第三十九位?” “不还有那个小执行人……” “那位也算吗……不过也是,倒是在主殿住了有一段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该死,你们都瞎了眼睛吗,你们看看大凤凰身边的是谁!这回他终于拐回一个可靠点的相好了!快拜!” 小龙们四处又窜,再次飞快地整编列队,齐齐拜倒在地:“参见上神,参见明行——” 容仪虽然一向脸皮厚,这个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对身边的男人解释了一下:“咳,我……就……他们误会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你在这里养伤,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对小龙们说,小龙们要是惹出乱子,也不要罚,你抓一条下界,去姜国找我,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这是他一向的待客之道。毕竟他的五树六花原,成年累月也没什么人来,偶尔来一个客人,也是非常的不容易。 男人并未挑剔,跟着他一起走入了尘封的凤凰殿。 容仪给他介绍:“主殿,睡起来最暖和,之前有个小执行人住过,我看他也是最喜欢这里。偏殿没什么人住,从前我师父孔雀偶尔会过来,住过几天。这段时间,我不怎么在家,还有……” 容仪停下了话头。 男人停在凤凰殿的窗边,微偏着头,伸手捞近处的莲花缸。 那莲花缸底下养着一群斑斓活泼的银鱼。 他的神情散漫随意,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沾了水浸入,那些银鱼听见响声惊动,都不敢凑近,而是自发地远远散开了。 从前孔雀来这里催他起床做功课,他一睁眼,也常看见孔雀站在这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姿态,一模一样的动作。 那种熟悉感在这一刹那到达了顶峰,但眼前的男人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同时是孔雀和他父亲的转世,他不可能同时拥有孔雀的眼睛和他父亲的气质。 他身上的一切,都令容仪感到熟悉。 “你到底是谁?”容仪问道。 男人转头看向他。 容仪立在原地,刚从凡间来,发丝微乱,一身粉白衣衫,仍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眼里微光,带着微微的茫然。 “我没有名字。”男人说。 和上次一样的回答,他顿了顿,凝视着他,“天帝想封我昆仑神君,我觉着不好听,没有要。别人都叫我上神。或许你可为我起个名字?” 容仪又懵了。 他哪怕再胡来任性,也不会觉得给一个上古神灵起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他又迟疑了一下:“可起名……一般来说,都是喂养人做的事情。比如我爹娘养着我的时候,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容仪。据说仪这个字不是所有凤凰都能用的。” 他又开始怀疑:“如果你不是想养我,那你是想我养你吗?” 男人注视着他:“起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容仪说:“很重要。” 男人说:“然而在我这里不重要,名字算不上因果,有没有它,我仍然是我。” 容仪想了想,赞叹了一下:“你说的话很有哲理,我感觉在听明王们讲课。不过为了方便称呼,我给还是你起个名字吧。” 男人说:“好。” 容仪绞尽脑汁想了想,半晌之后,终于察觉自己是个起名废:“那你要不要就跟我姓?我姓容,这个姓是凤凰族的,听说还有一些典故。” “世有凤凰下凡,姿容绝世,得王赐姓容字,意味倾世无双。” 男人说。 他仍然温柔地凝视着他,口中说的是典故,但眼神却看着他,不刻意,也不随意,只仿佛认真阐述一个事实。暗紫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容仪觉得心跳有些快。 夸他好看的人,百年间不计其数,但是他还没遇到这么夸的。从前他遇到的那些人,左右都不过是声情并茂地背诵一些对仗的诗文,里面大部分还是他听不懂的。 这个人的夸法,实在是路子新奇。 他磕巴了一下,说:“也,也不全是。我娘亲,娘亲告诉我说——好吧,可能也是师父告诉我的,凤凰乡用容这个姓,也是让我们凤凰明白,心胸要开阔,可以容纳万物。因为我们凤凰可以涅槃,天运又高,总要懂得这世间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一切,未必纯粹自然。要记住这个‘容’字,才能当一只不用涅槃的凤凰。浴火重生,那太疼了。” “还有这个说法?”男人显得很感兴趣,“何谓‘未必纯粹自然’?” “就像我的喂养人,我知道他是佛子,除了我之外,先养了一整个姜国的人。我不能要求他全部的心和精力都在我身上,只要他是喜欢我的,我就不用在意这些事。”容仪第一次跟别人讲授道理,不禁感到有些得意,“是不是很智慧,很有道理?” 男人点了点头:“很有道理。这个姓很好听,那么,我该叫什么名呢?” 容仪又想了半天,最终不确定地道:“你既然是这些天从昆仑复苏的,按照人间的时节,是在秋天,你觉得‘秋’这个字好吗?” “你觉得好吗?”男人仍是温和地注视着他。 容仪想了想:“很好的。” 姜国的秋日有金灿灿的柿子,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湛蓝的天空,夜里升腾的冰凉雾气,秋日朗照的烈阳,从屋檐上晒过来,他化成凤凰,羽绒跟着一起变得金灿灿的。他立在佛塔屋脊上开屏,相里飞卢会抬起那双苍翠冷静的眼,带着笑意看向他。 天界没有春夏秋冬。 “那么我便得名容秋。”男人说,“辛苦你为我赐名。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好,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怕时间耽误太多,我在凡间的夫君另娶他人。” 容仪上天之后,一直在默默计数,生怕多耽误片刻时间。 容秋立在他身后,温声说:“去吧,小凤凰。” 容仪急匆匆出了凤凰殿,随便抓了几颗果子在嘴里吃着,一手拍开五树六花原树下的雪,另一手画出水镜的形状,想要观看相里飞卢在哪里。 一炷香时间过了,人间大约已经过了七八天,不知道相里飞卢人在哪里,和赤炎金猊兽打得怎么样,有没有手上,镇魂钉和手腕的伤好了一些没有。 他凑得很近,呼吸很急,几乎冲散水镜,他急慌慌地又捏了一个法决,把水镜稳固住了,但水镜上浮现的只有一片白茫茫雾气,什么都没有。 容仪以为自己记错了法决,赶紧叫小龙:“去把师父留给我的法术典籍给我拿来,快,我不记得咒语了。” “小凤凰,你咒语没念错。” 他身后,容秋抱着手臂走了出来,斜靠在凤凰殿门边。 隔着两三丈远,他温润的声音却十分清晰,“水镜看凡人,应当无所不全。只是你要找的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在凡间了。” 容仪警觉起来:“!他死了吗!” 相里飞卢要是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归仙班,和他团聚了? “倒也没有。”容秋指尖微动,大略掐算了一下,“不在人间,不在天界。执行人神域、梵天无色界、欲界等等,都有可能。你的夫君,大约有什么要紧事吧。” 第45章 石网网住赤炎金猊兽, 通天业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化了半个山头,熔岩聚拢坠地, 流过雪山,又再度冻结,冰覆盖着火, 形成了一方奇景。 边境当地老人都低声议论:“天象异常, 水火既济,都不是好兆头,这次是赤炎金猊兽, 往后不知道还有什么……” 火熄灭的那一天, 相里飞卢独自上山, 提着青月剑,查看赤炎金猊兽状况。 石网沉重,赤炎金猊兽小山一样的身躯, 依然被牢牢压制住,侧翻着动弹不得。 听见声响,猩红的兽眼随着他的动作一动, 在沾满灰烬与枯枝的鬃毛抬起头,腥臭的呼吸一平一起, 带来滚滚热浪。 “赤炎金猊兽,你可有灵识,可说人言?” 相里飞卢低声说道,“你双眼发红,已经是入魔前兆。如果有灵识, 说明来路。你捣毁村庄, 虽然未曾伤人, 但也毁了大半个北境,让无数人流离失所。你应当知道,这是什么罪孽。” 赤炎金猊兽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一阵恐怖嘶哑的咕隆声,最后语不成调。 相里飞卢凝神细听。在这一阵模糊的声音中,辨别出了一个重复的音节:“感……明行……业力……他地无火……追逐来此……何以杀我?” 相里飞卢停顿了一刹。 “我们不滥杀,是你闯入雪境,危及常人。姜国与你井水不犯河水,若要逐火,你该往反方向行走,前往太阳界。” “身为火兽,生在雪国,明行业力覆盖姜国,我逐火而来,有何过错……岂能就死”那腥红的眼睛盯住他,茫茫漠然无神情,“你身上,亦有明行的味道。” “你认识明行?”相里飞卢声音微微变了,“他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 “明行……如何……观星即可。星光不灭,明行即在。”赤炎金猊兽又喘了几口气,“你不是凡人?你奇怪,有佛门气息,却满身红尘。这是雪境,你却带着明行的气息。”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 “算了,不论你是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赤炎金猊兽说道。“凡人可怜,看不清情势,却因我遵循情势,而要杀我。我是妖兽,这是我的命数。” 天空飞雪,相里飞卢抬头望上天空。 眼前星垂平野,明行依然明亮,只是这枚星星身边的红晕,仍然保持着被天雷撕裂的状态,往玄武壁水貐的靠近,似乎也放缓了很多。 铮然一声剑响,青月剑脱壳而出。赤炎金猊兽缩了缩,却没等来预想的死亡,只是犄角一凉,长尾一断,血液喷涌而出。 它痛苦地嚎叫起来,声音响遍山野,回荡在雪山之中。地上的巨兽喘气更加剧烈了起来,痛苦难捱,相里飞卢用法术禁锢住它,袖中法器轻轻一放,佛铃声起,赤炎金猊兽的痛苦却仿佛在消退,声音渐渐平息。 “我观你说话行止,从前得佛门人点拨过,是么?”相里飞卢低声问道,“说出地名,我护送你回去。” “梵天无色、界……他化自在天门下。”赤炎金猊兽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愤怒与焦躁,反而透出几分惘然,“你是凡人,为何送我?” 相里飞卢没有回答了。 他仍然望向天空。漫天的星星向他压下来,如同少年闪亮的眼眸,似乎有话想告诉他。 相里飞卢留下了赤炎金猊兽的犄角与尾巴,算作惩戒,交予边境人民保管。 回到扎营处,相里飞卢低声命令旁人:“王城中可有信送来?” “有国师台来信,禀报各处状况。” “有青月来信么?” “有,附在国师台来信之后,指明要您打开,我们都没有动。” 相里飞卢接过来,见到扉页上写着“佛塔诸事,佛子亲启”。小神官的字写得很漂亮,相里飞卢翻了翻,星象总结与佛塔事宜汇报,都是小神官做的。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但分成了两份。 星象中写着:“明行星动暂缓,四方山火暂缓。” 拆开佛塔这边的信,则是小神官的字迹,郑重冷静:“佛塔一切安好,唯有小公子不知所踪。” 相里飞卢看完,沉默了片刻,“青月如今在国师台好么?” 信使听他这话,觉得有些奇怪:“青月是您指定的下一任国师,陛下十分信任他。他虽然年纪尚小,但行事稳重,进退有度,国师台的老师父们也都说,他天资聪颖,敏锐聪慧。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知道了。” ——青月此前,想必多少就对容仪的身份有所猜测。一个人只喝清水,吃果子,加之有孔雀护国的联想,要猜出容仪真身是凤凰,并不困难。 而青月是否终有一天,会将明行、姜国、与容仪联系在一起,大约也是迟早的事。 相里飞卢领任国师数年,举国上下把他奉为神灵。他权势滔天,只是从不使用,从不倾轧,他自己不是不懂朝政官场上那些东西,只是因为姜国皇帝与姜国人,给了他完全的支持,所以可以放手不管。 青月是他亲手带进的姜国,聪颖、不偏私,是他一直以来的要求。但这种不偏私,是否会在成长起来之后指向他,或者容仪? “代我回禀国君,赤炎金猊兽已灭,我暂缓回都,会前往梵天无色。界一趟,寻求治国之法。” 相里飞卢提起青月剑,飞身上马。大雪拂过他的眼睫,冰凉柔软。 姜国。 “小大师,佛子回信已经到了,陛下请您再去主殿一趟,佛子不在,这次祭天,需要您主持。” “好好好,我晚上过去,待我准备一下。” “还有……凶星传闻,最近流动四起,陛下也希望您……” “我不会观星,星象一说,还是要等佛子归位,才能有个说法。我才疏学浅,不能误民。” 小神官打断来人的话,把手里的药材放回原位,一一封好。 他拿起信盘里的信,看完后,微微蹙眉。 “大师去无色、界了啊……那就是仍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青月喃喃说道。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看向他已经看了无数次的那个位置,与此同时,抓紧了手里的星象图。 相里飞卢身边那个漂亮少年不见了。 与此同时,明行的偏移速度变慢。 他还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青月镇那场持续不散的大雾。执行人离去,大雾消退,水败于火,这一切,又和突然出现在那里的容仪有关吗? 第46章 他化自在天, 欲界六天中最高的一重天。这个地方由天魔摩醯首罗天执掌,佛祖堪破业障成佛之前,也曾由这个天魔设下考验。 相里飞卢是佛法化生, 与生俱来就有与这些地方链接的能力。 相里鸿也曾经对他说, 如果他没有留在姜国, 他最好的修行路途, 便应该是懂事后前往佛教六界修行, 等到时机成熟,便可以飞升归位。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他从此留在了人界,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化自在天的入口在须弥山, 相里飞卢敛尽修为,放出神识,追寻着须弥山的感召, 一路快马南行。 赤炎金猊兽被他收在法器里,伤痕渐渐养好, 还时不时地跟他说一些话。 “我没有闻错,你身上的确有明行的气息,你与明行是什么关系?” “看你周身气息和所用法器,也的确是佛门人没有错,寻常和尚没有你这么强的,更不要说能感应到须弥山的入口 。可你一身的红尘味道,啧啧, 有意思, 我没见过你这么有意思的合上。天魔也会喜欢你的。我们他化自在天, 最喜欢你这样有趣有故事的人。欲界人世, 就喜欢别人的, 听别人的故事。” “喂?你不会说话吗?同我说说话,你既然满身红尘,我想应该不会拒绝七情六欲,我还有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要不要你与我一试?” 相里飞卢一路听着这些话,一路漠然,没有回答。 他在马上疾行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从白雪皑皑的地方南下,周围的风景也由冬入夏。姜国南边有不少古国聚落,也有妖魔鬼怪的聚集地,他都如风掠过了。 天离他越来越近,须弥山的轮廓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凡人看不见须弥山,只以为那边是荒芜的草地与沙漠,越往那边走,人烟越稀少。 只有满天星斗陪着他。偶尔他勒马,停下来用水囊汲水,抬眼总能望见仿佛触手可及的夜空,明行星熠熠发亮。 他忽而想起容仪之前离开的那段日子。 他也观测星象,容仪离开姜国的时候,明行星往玄武壁水貐的逼近,的确是放缓了,甚至于静止不动。 “大师啊!你往何处去?那边可是沙漠啊,进去九死一生!” “是啊,上次又有好几个僧侣,说是听说妙光山宝地在那边,出来的时候只剩下几具风干的尸骨……” 传说中,须弥山高出水面八万四千由旬,水面之下亦深达八万四千由旬。 相里飞卢进了沙漠后,将马交给附近的客栈保管。他没有理会其他人的劝告,剩下的路自己走。 沙漠一望无际,那须弥山却如同海市蜃楼,幻境虚影。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面前出现了无数道门。 赤炎金猊兽又开始在他耳朵边嚷嚷:“你能找到吗?我当初被放下须弥山历练,也想自己找路回来,但是每次都找不到那道门。” “须弥山中香木繁茂,夹道两旁有七重宝墙、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山基有纯金沙。” 相里飞卢停下脚步,俯身捻起一缕细沙。沙漠到此分界,一面为金,一面为沙。 而且不止如此…… 欲界最高一重天,他化自在天,可以化他人的为自己所用,从他人的欢愉、痛苦、执念中,找到快乐。 来到此地,是可以确认梵天上的那个人是否还安好,但也一定要留下什么东西。 他推开面前的门。 这一刹那,花果的香风透入面前,让他想起容仪身上的香气。 是五树六花的香气,佛花的气息。 五树六花原。 容仪再找容秋确认了一遍:“真的吗?水镜变成这样,就是他不在人界,也不在天界的意思?你把刚刚说的那几个界再说一遍,我抄下来,一个一个地去找他。” 容秋挑了挑眉:“执行人神域,欲界,无色界,色界……” 小龙也说:“大凤凰,这就是梵天其余六界,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啧啧啧。” 容仪有点恼羞成怒:“师父也没教我这个。好了,不说了,我去找他。” 他正要跑,忽而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将他提溜去了另一边。容仪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明王殿,佛祖跟前。 他自己也变成了原身,只有抖了抖羽毛。 佛祖拍了拍莲花座:“过来,凤凰。我们已经叫不动你了?” 容仪疑惑道:“佛祖,你什么时候叫我来的?” 一旁的军荼利大明王赶紧撇清关系:“小凤凰一回梵天,我便已经告诉了他这件事。这孩子最近有些傻,与我是没有关系的。” 容仪也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他跟佛祖商量:“佛祖,我现在有一些事赶着去做,可不可以等我回来了再说?我的喂养人没有在该在的地方,我担心他遇到什么事,现在我要去找他。” “越来越没规矩了,小凤凰。”另一边的降三世大明王喝住他,“这是明王殿,多少收敛一些。” “无妨,凤凰,我不占用你太多时间,这次叫你过来,也是来跟你谈一谈你与你的喂养人的事情,不占用太多时间。” 佛祖抬手一挥,其余明王、罗汉们纷纷在黑暗中隐去,只留下了他与容仪两人。 “你与相里飞卢降情劫,可还顺利?”佛祖问道。 容仪认真回答:“我觉得很顺利,我想他会喜欢上我的。虽然他现在与我聚少离多,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若是不顺利,你也可以放弃这个任务。”佛祖说,“说到底,你是天运选的明行,要是觉得哪天受了委屈,随时可以终止。” “不会的,佛子不会真的让我受委屈。”容仪想到这里,还有点害羞,翅膀尖尖相互搓了搓,“他虽然忙,但是很照顾我。等他的姜国转好之后,我相信就会好很多了。” “是这样吗?”佛祖笑了,“我记得你很久之前,就嚷嚷着要找一个养自己的人。那时候你还很小,天天出去找,孔雀一天要随着你折腾好多次。这次是确定了,就是他了?” “确定的。”容仪说。 “我却觉得,这相里飞卢不适合你,你真的确定吗?”佛祖又问道。 他的语气有些怪异,仿佛还有一些话在背后,没有说出来似的。 容仪瞅瞅他:“您是佛祖,为何也变得这样磨叽起来?” “也罢,我之前说,如果你能够成功降情劫,就许你免去明行之位。现在我有些后悔,也可以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我与你打个赌,如果你日后后悔,也可以再到我这里来。” 佛祖摸了摸他的羽毛:“去吧,小凤凰。” 容仪也没有管。 明王殿的烟霞绚烂如海,他拍着翅膀往下飞去。 只是兴许是佛祖提起了,他忽而想起一宗格外久远的往事。 那是他的第一个喂养人。 “相里飞卢,你以人身来我他化自在天,你敢来,想必就知道要留下什么。” 天魔的声音在须弥山顶响起,“我看见你有满身红尘,一颗真心,却分给了两边。一边系着你的爱人,一边系着你的子民。我不想听你爱上他的故事,我想邀请你看一段故事。” 天魔的声音接近蛊惑,“或许你也想知道,他是爱你,还是只是想找个人养他?” 第47章 相里飞卢的声音很平静:“我来找人, 确认他的安全。并不是要在这里听故事。” “那么巧了,他化自在天上达天界的道路在我手中,我要你看完这段故事, 留下你的情绪, 这样我们可以感受你的情绪,为此感到快乐。”天魔笑着说道。 赤炎金猊兽已经被他从封印中放了出来, 小声告诉他:“他们就爱听个乐子, 爱见到别人的七情六欲。就像凡间窝在茶馆里听说书的那一群人一样,八卦。当初七仙女下凡,他们津津乐道了好久,还为此送了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僧侣上梵天。” 天魔一脸看戏的表情:“如何?你与明行的纠葛,我或有耳闻,只是你真的不想知道吗?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喂养人?他爱不爱你?” “你不想知道, 你那些幻觉从哪里来的?”天魔的声音接近蛊惑, 混混沌沌地, 响在他耳边,听起来轻微温和, 却又仿佛天边的滚雷。 他化自在天的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须弥山北面黄金、东面白银、南面琉璃、西面颇梨,都映照着这一方天地中的虚无本色。鬼影重重, 似妖魔, 也像宝相罗汉。 这些影子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发出了尖利的笑声:“幻觉!是幻觉!” “他爱不爱你!爱不爱!” “讲故事给我们听, 我们要听,我们要你的欲望, 要你的爱恨。” “佛子!我们要听佛子的故事!” 相里飞卢手腕一疼。 当初他第一次吻住容仪时, 青月剑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一道伤痕。这道伤痕极窄而极深, 至今未曾痊愈。 而他小时候,曾经毫无理由地重复一个梦,梦中他坐在一个狭窄幽暗的房间中,袖子里有一只毛茸茸的鸟儿。 他起初以为那只鸟儿是孔雀。 “他是否爱我,与我无关。”相里飞卢的声音很平静,“上神一开始找我,也只是为了找一个喂养人。我一直都清楚这一点。” “清楚与当真能打心眼里接受,那可是两个问题了。” 天魔盘踞在宝座顶端,不屑一顾地笑了笑,“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过许多。后来他们都后悔了。” “摩醯首罗天是认为,情会是我的业障,而我无法堪破。” 相里飞卢的声音仍然十分平稳,苍翠的眼里一派沉静与坚定,“他来的时候,告诉我他是我的情劫,我便以情劫看他。” “哦?你的意思,是及时行乐?等到哪一天,你真发现你不得不为了姜国而杀了他的时候,你是否就会将他弃如敝履?” “我不会。”相里飞卢声音沉了下去,带上了几分戾气,护短似的无可置疑,“也不会有那一天到来。” 天魔袖子一挥,周围的暗影们忽而都消失了,周围安静下来。 此时此刻,连天魔自己的影子都隐去了,周围都暗了下去,一片漆黑。 相里飞卢听见有小孩的吵嚷声,如同铃铛声一样清脆悦耳,有什么人从他身边跑去了,他听见了小孩子的咚咚的脚步声,随后一阵风从他身边拂过,他甚至碰到了那孩子的袖子。 柔软,比最柔软的云朵都要更加柔软细腻的衣袖,是粉白的。 天地忽而亮了。 相里飞卢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雪原上——起初他以为那是雪,仔细看后方才发现,那是散落的文殊兰和地涌金莲的花瓣,也都如云一样柔软。 那掠过他身边的孩子像是听到了声音,忽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那一双乌黑的眸望过来时,相里飞卢的心跳有一刹那的静止。 容仪这时候的样子还很小,按人间孩童的样子来看,至多不过六七岁。虽然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样子,但眉目间的漂亮和锐利劲儿挡不住,已经依稀有了现如今的影子。 他穿着一身粉白的袍子,金玉的腰佩,整个人金贵又漂亮,但头发却是散着的。 那一头长发无人打理,只是松松地散在背后,用一根绳子绑起来,绑的手法还不太漂亮,漏出几缕在外面,显得乱糟糟的。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神情和现在却没什么区别,透着某种天真散漫,不知道是该说容仪少年老成,还是这只小凤凰一直没长大。 只是他那双眼里,带着比现在多的多的孤独和冷僻。 他看过来,相里飞卢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向他伸出来,但容仪却径直穿过了他的手。 相里飞卢才恍然察觉出,这是幻境。是容仪的小时候。 “你们叫我,干什么”容仪回过头,随手拢了拢头发。 “明行明行,这次梵天考验,你一定能留下来。那么多位明王和罗汉,你想让谁来养你?” “养我?”容仪有些疑惑。 “留在梵天,从此就是跟在明王身边了。明行,虽然这样不太好,但你爹娘不是刚刚羽化不久吗?他们之后,你的师父就是养你的人了。我们其他人也是,我们还在讨论要谁当我们的师父和喂养人,所以我们来问问你的,你想要谁当你的师父和喂养人,我们不和你抢。” “为什么?”容仪皱起眉,“我不想要师父,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我不喜欢背书。” “不可能的,明行,我们凤凰一族,一定要有人养的。每一只成年凤凰,都会对他们家养的小凤凰说这件事,你不知道吗?我们不老不死,死后涅槃,我们与天同寿,如果没有人养我们,我们会无比寂寞的。” 远处的孩子们走近了,耐心地跟他解释着。 相里飞卢看得出这些孩子都是羽族,或是凤凰。 每个孩子都带着凤凰一族的那种小傲气,相貌也是一样的明艳好看,只是都不如容仪亮眼。 这些孩子面对容仪时,态度很恭敬,只是能看出,是有些故作姿态的恭敬,里边或许还有一些小小的恐惧。 “寂寞?寂寞可怕么?”容仪睁着乌黑的眼睛,问道。 他记事起就在梵天独自游荡,并不知道何为寂寞。 而其他的小凤凰们,从小也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一样不知道何为寂寞,并不能给他一个好的回答。 一只小凤凰嗫嚅道:“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每一只凤凰都要有个喂养人的。我们也是提醒一下你,要是你有了想要的师父,记得跟我们说哦,我们不和你抢。” “好。”容仪挠了挠头,那一头散发又凌乱地落了下来。 他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并没有认真听。 那样子让人想揉揉他的头。 随后,相里飞卢面前的场景一变。 容仪像是大了一些,好像又没有。他出现在了一场壮观阔大的论法会上,佛祖莲花座在前,周围八千罗汉、三千芥子世界、十二明王分列。 容仪的位置在梵天弟子中的最前,换了一身更华丽周正的衣衫,但头发仍然是散着的。散会后,别人都四散分开,只有他一个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不动。 “容仪,你不去找师父吗?”有其他的学徒路过,小声问他。 其他人小声讨论:“明行应当已经被哪位大明王内定了吧?不用再找了,只是不知道他定了谁” 其他小凤凰正要上前问的时候,容仪却用衣袖擦了擦手里的一枚果子,一边叼着,一边起身离座。 他渴了,想要去找点水喝。这种论法会,桌上都是酒和果汁,他不爱喝。 他一个人找到了梵天的清泉池,一个人喝了点水,随后就盘腿坐在池水边,看里边的鱼游来游去。 他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不喜欢吵闹,就自己避开。 总而言之,不会有明王不要他,如果明王们都有了徒弟,那么他就去当佛祖的徒弟,总有归处。 他不知道孤独为何物,也并不理解,为什么找个人养自己就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他望见一只相熟的小凤凰认了一名罗汉当师父,变回了原身,跳上罗汉的指尖,轻轻蹭动、唱鸣着。罗汉伸出手,捋了捋那只小凤凰圆滚滚的毛,看起来两个人都很高兴。 这只凤凰是他们这一届最肥的,也是传说毛最好摸的。 容仪忽而想到,他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给他撸过毛了。 有记忆的还是他娘亲在的时候,她要么变回原身替他梳理羽毛,要么就直接是人形,用她那水葱一样的指尖,轻轻挠着他柔软的翅膀。 “其实我的原身也很圆,也很毛茸茸。摸起来,应该舒服。” 容仪嘀咕了一声,正要低下头去捞鱼玩,刚垂下眼,脑后忽而就被一双温热的手碰了碰。 他下意识地要回头,那只手挡了挡,示意他不要动。他感到自己的头发在脖颈处簌簌扫过,风吹得一凉,头皮紧了又松。 一个人替他梳起了那一头长发,又用一个金玉的冠替他整好。 “凤凰殿没人给你梳头吗,小凤凰?” 容仪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小龙们不会梳头,他们只会伺候我更衣。” 随后他回过头,相里飞卢立在幻境前,和他一起看向了一双暗紫色的眼。 孔雀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他。 第48章 骤然在幻境中看见孔雀, 相里飞卢怔了怔。 等到面前的容仪穿过他的身影,被孔雀拉到一边时,相里飞卢才恍然意识到, 孔雀是容仪的师父,这个场景中出现孔雀, 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孔雀大明王没有变, 暗紫色的眼睛, 乌黑的长发,是个俊秀温雅的青年,但法相庄严肃穆,眼底仁慈宽厚,别人看见他, 只能生出完全的敬慕之心。 容仪也不是一只平常的小凤凰, 别人见到大明王,第一反应就是尊拜,敬称一声明王大人。 而他只是晃了晃脑袋, 看见身后的人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坏人之后, 转身回去泉池边蹲下来, 接着泉池倒影看了看自己被束好的头发。 他长得本来就漂亮可爱, 一身锦衣, 流光溢彩, 无比耀眼,束好头发之后多了几分乖巧与英气, 很好看。 他摸了摸头冠, 想了想, 往后说了一声:“谢谢你。不过我觉得, 把头发散一部分更好看。” 他的指尖搭在冠钗上, 看起来是想要准备把它拔了。 他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孔雀,孔雀没有阻止他,只是仍然微笑着说:“是吗?半束发我也会,小凤凰,你要试一试吗?” 容仪又想了想,把手放了下来。 孔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很自然地说:“过来一些吧,侧身靠过来,我方便替你绑头发。” 他伸出手,将容仪拉到怀里时,相里飞卢动了动,下意识地抬手要挡,免得容仪跌落水池中。 但他的指尖仍然只是穿过了孔雀的幻影。 容仪乖乖地靠在了孔雀的怀里,让他为自己重新挽头发。 小家伙偷偷注视着水里的倒影,倒影中,他认真打量着身后的这位大明王——他从小在梵天自由穿梭,所有人都十分眼熟了,但是不常见到孔雀大明王,听军荼利说起,孔雀时常在太阴界执行任务,所以不常在梵天。 他很喜欢孔雀的眼睛,暗紫色的,如同流云,也喜欢孔雀的长相,在梵天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看,不是光头,可能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太过严肃庄严,透着某种慈爱。 他看着水里的倒影,忽而发现水里的孔雀也看了过来,透过水面,与他视线相对。 容仪不爱让自己显得有些傻——于是他率先出声:“你想养我吗?虽然我没有主动找你,但是你来找我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养?” “就是当我的师父。” “是,我想当你的师父,不过我想知道你定义的‘养’。”孔雀的动作非常轻柔,他温柔地握着容仪乌黑的头发,小家伙头顶还有一些乱糟糟毛绒绒的碎发,“我不想我们之间出现什么误会,因为百年之后,我会离你而去。” “百年之后?”容仪有些茫然,他想了想之前听见的说法,“养就是,永永远远的和我在一起。” “那我不能养你,小凤凰。我只能当你的师父,这个要分开。”孔雀轻轻说,“你明白吗?” “那我要想一下。”容仪认真想了想,“我和军荼利大明王关系很好,他之前也问我想不想去他那里,那他能养我吗?” “也可以,军荼利大明王掌管太阳界,与你的力量同属一脉。 你如果成为他的徒弟,也会是一件很好的事。他也会永远照顾你。”孔雀说,眼里仍然温和慈悲,“但我仍然想试一试,你愿意成为我的徒弟吗?” 容仪纠结了一下:“好吧,其实我并不懂什么叫养,我觉得这件事,或许可能也没有那样重要。当你的徒弟,会很辛苦吗?” “不辛苦,我没有收过徒弟。而且你为凤凰属火,我为孔雀属阴,本身相杀相克,如果你想学什么,我能教的,会教给你。你若是不想学,我也不会强行传授于你。” 容仪托着小脸,凝神细思。 虚像在这一刹那渐渐变淡,人影也跟着淡了,眼前的幻境即将消失。 不用想,相里飞卢也知道容仪最后选了谁。 天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佛子,你还要继续往下看吗?” “容仪现在可安全?”相里飞卢握着青月剑,淡声问道。 他仍然只是坚持这个问题,其他的一切,看过了,都仿佛没看过。 天魔又笑了起来:“我以为你看到他们的模样,就会不想问了。容仪第一个喜欢的人是孔雀,也是你们姜国的前任护国神,这件事,你现在明白了吧?” “天魔当初为佛祖设下历劫障碍,也是仅凭花言巧语,颠倒是非么?”相里飞卢淡淡地说道。 “我只见到明行年幼,无人照拂,孤独可怜。孔雀大明王慈悲心,在这个时候收他为徒。他化自在天,化他人欲念、情绪为你所用,为此无所不用其极,我暂且不论,你们如此对待他人,慈悲何在?” 天魔的声音消失了。 周围沉寂片刻后,又是一声轻笑:“不愧是佛子,到底佛心稳定,佛心极强。那么,你再看看呢?” 眼前的再次浮现出五光十色的景象。 是在五树六花原。 “哗啦”一声水声响动,少年人披着一件乳白的袍子,从温泉水中浮出来。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容仪这时候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已经有了现在的明艳精致,还带着少许的青涩与稚嫩。 他从水里浮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锁骨边,衬得肌肤更加白皙凝润。嘴唇沾了水,显得更加柔软红润,泛着光泽。 他明显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泉池边,跟小龙们抱怨:“师父又在执行任务吗?我真可怜,师父把我放在火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都不来探望探望我。”他捏了捏自己的肌肤,新长出来的肌肤幼嫩如初生,“虽然烧伤都长好了,可是还是很疼啊。师父也不来安慰安慰我。” 小龙们说:“凤凰,孔雀大明王已经对你很好了,你执行天罚不力,这么明显的放水,不仅没要你的命,反而还白送你一身修为,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唉,我不是说这个。”容仪用力伸了个懒腰,从温泉池里爬出来,“梵天没意思,师父稍稍有意思一点,但也没有意思。他们都喜欢众生,不喜欢我。其实我也明白,只是他们为什不能养六界的同时,也养一养我呢?我认识的所有凤凰里,只有我没有人养了。” 小龙们嘲笑他:“凤凰,你不要想啦,你是明行,谁敢高攀你啊,怕都怕死了。而且你又在梵天,胆子大的也不敢在梵天谈红尘,要是把你拐了,十大明王都要震怒的!” 容仪扁扁嘴:“其他人不敢高攀,我可以低就呀,我只要个人养我,不在乎身份地位,种族长相,性格性别。可是我这么好看的这么一只凤凰,怎么就没有人要养呢?我的毛毛也很软,很好摸……” 他嘀咕了一下:“我现在再去提,让师父养一养我,他会答应吗?” 小龙提醒他:“可凤凰的毛在幼年期最好摸,你再过几天就满一百岁了,就要变成成年凤凰了,到时候大家就不爱摸大凤凰了。” 容仪挑起漂亮的眉毛,狠狠地一瞪小龙:“去给我剥练实,剥一百个,不许背着我偷吃。不要多嘴,我会找到我的喂养人的。” 他化了原身,拍拍翅膀飞了出去。 相里飞卢第一次见到他幼态的原身,圆溜溜的一只,像圆墩子小鸡。 其实也不能怪容仪画技不好,容仪对自己的认识大约还停留在幼年时期,还是一只“好摸的凤凰”的阶段。 容仪飞出去了,过了不多时,孔雀来到了五树六花原。 “容仪呢?”孔雀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微微的严厉,他手中的开敷莲华隐隐闪动,透出威势来。 相里飞卢再度微微怔忡。 这种语气和相里飞卢平常所相熟的孔雀不太一样,平常的孔雀慈和温润,哪怕是除妖护法时,也没有过这样谨慎的神情。 只有一次,他亲眼见孔雀杀鬼时,看见过这样凛然的神色。 小龙们回答道:“禀报大明王,明行出去玩了。” “我近日在太阴界,自罚他之后,望见明行星动。他修为大增,心智不稳,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孔雀沉声问道。 小龙们面面相觑:“没有。” “好。”孔雀收回了开敷莲华,光芒压回了手心,那一刹那,他身上压抑的威势与戾气消失了,重新变得平和温润,“不必告诉他我来过。” 相里飞卢怔了怔,皱起眉。 天魔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还要看吗?佛子大人?” “孔雀大明王为何收容仪做徒弟?” 相里飞卢沉声问。 天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愉悦了起来:“啊,怀疑,不确定,你的情绪我感受到了,谢谢你的款待……” “孔雀大明王为何收容仪做徒弟?” 他重复了一遍。 “你这人真没意思。一点设置悬念的快乐都没有……”天魔懒懒地说,“如你之前在军荼利大明王那里所听说的那样,哪怕明行自己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明行是天运选定,群星所向。他的意念与愿望,都直接影响着满天星官的走势,以及六界众生的走向。而孔雀明王毕生所持法咒与功业,都在消除天灾,维护六界平安。” “当明行不稳定时,孔雀随时都能杀了他。收他做徒弟,好处就在这里。” “与明行作对,即被天运制裁,与明行相争,即与天运相争。明行不稳定,届时就是所有人的灾难。” 天魔接着说,“但是不用到这一步,你也明白不是么?你也看到了。明行身边的人,只要与他有关,只要与他链接,都会飞来横祸,甚至死于非命。” “你知道姜国大变,是因为明行逼近的原因,水火相克。但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因为容仪想要得到你,所以天运要替他摧毁你另外那半颗心所牵挂的一切?你敢说不是吗?” “明行明行,天运所在,但谁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天魔的语气渐渐沉下来,一字一顿。 “天煞孤星。” 第49章 “姜国自有国运在此, 如果说是容仪爱上我导致了这一切,那么如果他不是明行呢?如果明行是其他人呢?”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仍然十分冷静,“天魔的说法, 未免有失偏颇。” 天魔没出声了。 “明行呢?他在哪里?”相里飞卢淡淡地说,“拿到了我的情绪,他化自在天不会不守诚信吧?” “……这是自然,我们不是不讲规矩的人。你提供情绪为我们化用, 我们帮你达成你的愿望。”天魔还看了一眼一边的赤炎金猊兽,“不过, 你送它回我们这里,如果你想见明行一面,我还是……有必要让你了解一下,现在的明行在干什么,以免……一些尴尬的事情发生。” 相里飞卢挑起眉头, 沉稳不动, 但眼中带上了一些疑惑。 天魔也沉稳不动, 十天神魔的幻影又汇聚在了一起, 窃窃私语着:“什么什么?”“什么事情?” 天魔衣袖一挥,最后一幅幻景出现在他眼前。 这画面中的容仪已经长大了,散漫随性, 一副很懒的样子。这副模样是他最熟悉的那一面。一身粉白的绸缎,乌黑长发散着挽在脑后, 令人注意的是他颊边有一缕不太明显的断发。 是青月剑割断的那部分。 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这里是主殿,睡起来最暖和。” “这段时间,我并不怎么在家, 还有……你没有名字吗?” …… “可起名……一般来说, 都是喂养人做的事情。比如我爹娘养着我的时候, 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容仪。据说仪这个字不是所有凤凰都能用的。” “如果你不是想养我,那你是想我养你吗?” “起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很重要。” “然而在我这里不重要,名字算不上因果,有没有它,我仍然是我。” “你说的话很有哲理,我感觉在听明王们讲课。不过为了方便称呼,我给还是你起个名字吧。” “好。” “那你要不要就跟我姓?我姓容,这个姓是凤凰族的,听说还有一些典故。” …… 相里飞卢微微有些出神。 容仪的这幅神情他从来没有见过,认真,严肃,甚至带着几分谨慎,他望向那人的时候,指尖不自觉地捏着衣袖,如同一个听话的小朋友。 而画面一转,隐在幕后的那个说话人的正脸,也在此刻终于浮现。 银白长发,暗紫色的眼睛,如同流云涌动。 “佛子大人,你不会看不出来,这位被明行接回凤凰殿的人,和谁长得像了吧?”天魔说,“他第一个喜欢的人是孔雀大明王……哪怕他不知道,孔雀在他身边,只不过是为了监控,还有随时能杀了他而已。” “明行在哪里?现在是否安全?”相里飞卢仍然只是这样问着,“我要见他。” 天魔又沉默了片刻,盯着他看,似乎在衡量他的内心思绪。 最后天魔叹了口气:“不愧是天生佛子,自己的情人,接了别的男人回家住,甚至为他起名字,你都可以不为所动。” “过奖。”相里飞卢淡淡地说,“容仪爱干一些奇怪的事,我不必为此多虑,见他之后,问问就好。” “你不正常,你爱他时,竟然不要求他爱你?”天魔满腹牢骚,周围的鬼神也窃窃私语着,“你这样爱人,有何意义?” 天魔一边嘀咕一边用法力打开通往梵天的门,流云散开,金光透顶,相里飞卢握着青月剑,往上行去,周围的所有声音,他都仿佛没听见一样。 他只是想往上走,不为别的,只是看一眼他,确认他经历了什么,那些天雷是否落在他身上,他是否安全? “相里飞卢,你明白你的业障,却不明白你的魔障!情劫情劫,情是魔障!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天魔的声音被他远远地甩在脑后,无比淡漠,仿佛蔑视与轻慢。 “无色界,色界,他化自在天,还有什么天……我应该问问容秋,这些地方都怎么走的。” 容仪一边飞一边小声抱怨着。 他一直在梵天五树六花原,最接近佛祖和明王们的地方,从来没有去过梵天之下的居所。一路上飞得磕磕绊绊。 他在路上试了又试,依然无法在水镜中看见相里飞卢的身影。 执行人神域。 一盆脏污的冰水往外泼出来,溅落弄脏了外面人的衣衫,还有刚刚擦过的地面。 数九寒天,神域比一般的地方要冷。兰刑低头,伸手拧了拧自己的衣角,以防止它结冰。他的手指已经皲裂起茧,冻得通红。 他的动作很慢,不如说他的动作一直这样慢,透着某种迟钝。哪怕他是这一代执行人里最漂亮的孩子,但这一身病骨,只能让他成为一个废物。 心上带病,畏寒畏热,不用管他,他或许就能悄无声息地死掉。 “你们,干什么。”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乌黑的眼眸如同一汪深潭,漆黑看不见底。 “说了啊,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在外面,不是故意的。”屋内的人不耐烦地说着,“快点收拾了,一会儿执行长过来检查的!” 兰刑说:“不。” “你说什么?” 兰刑抬起他的脸,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你们弄脏的,与我无关了。” “你确定?”里面那人是个同龄的男孩子,比起兰刑一身单薄的黑衣,他裹着厚厚的绒毛大氅,眉宇间尽是轻蔑,“你的供奉有多少?法力有多少?明行这么久没有来了,你不会还以为他对你真的上心了吧?” “还真是麻雀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那男孩抬了抬手,一道法决过后,庭院里的一切都恢复成了打扫之前的状态,脏乱的脚印踩在雪地里,枯枝败叶散发着的气息。“你收不收拾?今天就是轮到你收拾!哪怕神域中大家都一起学习,你也不要以为如此就不分尊卑上下了,你配得上当明行的徒弟?” “就是,明行也就是一时新鲜,哪里还想得起你。” 兰刑没有说话。 但就在此时,神域的天空明亮了起来,霞光璀璨,议论声渐渐沸腾起来。 “快看,快看,那是谁?” “是明行!明行到神域来了!快快快,快去通知执行长,让大家前来迎接!快去主殿前等候!” “明行真的来了!他第一次来执行人神域!” 人群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大。乌泱泱的执行人都走了出来,往主殿前的广场上聚集,在明星的琉璃塑像下朝拜、等待。 兰刑却没动。 他望着那缕光芒,还有那光芒中渐渐出现的——赤金色的凤凰,那种美丽他曾经近距离地触摸过,璀璨几乎刺伤人眼。 那凤凰从天边飞来,带来漫天云霞,却没有在广场前停留,他飞过巍峨的宫殿,飞过如海的人烟,往他的方向飞了过来,而后盘旋而至。 兰刑身前,身后,所有在屋子里的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纷纷俯身跪拜。 只有他依然站着。 容仪在他庭院的枯树上落下来,拢了拢翅膀,他瞅了瞅眼前的环境:“啊,好脏,无处下脚。神域应该多雇佣一些小游龙,用来打扫卫生。” 容仪随手一挥,庭院瞬间焕然如新,随后他才施施然跳了下来,化为人形,在兰刑眼前站定。 “啊,是你,我没有认错。”容仪搓了搓手,笑嘻嘻地看向他,“小执行人,我的小徒弟,好巧,我过来找个人,你们神域,最近有没有来一个绿眼睛,有头发的和尚?很俊美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把很漂亮的长剑。” “没有。”兰刑轻轻说,“神域,没有来新的人,师父。” 他的声音很轻,眉睫垂落下来,上面还沾着雪。 容仪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师父”身份,看着他满身单薄立在雪中,又想起了这件事——他沉迷谈恋爱,似乎也把自己这个小徒弟给忘了。 他有些心虚,想给他找一件大氅披上,在自己的储物戒里掏了半天都没找到。 时间紧迫,他见到相里飞卢不在神域,只能手忙脚乱地把储物戒干脆往兰刑手里一塞:“好徒弟,这个储物戒你先收着,钱财拿去买糖吃,点心灵物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要是不能穿,自己找时间做一身。师父现在急着找人,过段时间有空了,再来接你去梵天玩,好不好?” 兰刑怔了怔,随后收敛了视线,唇边扬起一丝笑意:“好。师父。” 容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乖,我接着去了。” 他重新变为凤凰,振翅腾空而起,兰刑往上看去,那双带着花果香气的手指的触感,依然停留在他身上,温热芬芳。 “这没有道理。”容仪暗暗想道,他找东西找人,从来都是一找一个准,没有失手过。天界的神仙开设赌局,都拒绝他参加,因为一旦他参加了,一切都会变得索然无味——赢到索然无味看,令其他人的赌局体验十分差劲。 容仪一边这么想,一边往他化自在天飞去——他随便选了这个地方,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地找到相里飞卢。 他化自在天往梵天,开的是天人之途。相里飞卢是凡人身体,上去要困难很多,花费的时间也要更久。 姜国在下界,他不能耽搁太长的时间。 相里飞卢望见旁边有鬼神罗刹,停下了脚步:“劳烦诸位,可否代替我上梵天,替我看一眼明行,回来告诉我他是否平安?” 他话音刚落,忽而面前一阵风声掠过,一团快得看不清影子的东西直直地冲了过来,撞在了他怀里,把他撞得往后直退,摔在柔软的云层中。 容仪“呜”了一声,用翅膀揉了揉被撞晕的脑袋:“不好意思……我没来过这里,飞得快了些……等我找完我的佛子,我再来向……你……” “赔罪”两个字他没说完,因为他抬起头,看见了面前人的眼睛。 他忽而不说话了,但浑身的绒羽都因为高兴而立了起来。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注视着他:“刚刚没有听清。找你的,什么?” 第50章 “找我的佛子。” 他怀里的大凤凰伸长脖子, 重复了一遍,不过声音有点小。 云海中,容仪抬眼望向他的眼睛。那眼底是他这几天一直在想念的苍翠的颜色,如同绿玉或者宝石, 温柔如同深海。他化自在天流云涌动, 霞光万丈, 千百种颜色,都比不上这一双眼睛的颜色。 他乖乖地变回了人形, 还是这样趴在他怀里, 又小声说:“也是找我的夫君。” 这只厚脸皮的老凤凰也难得害羞起来, 嗫嚅着不说话了。相里飞卢扣着他的腰,带着他从云层中爬起来, 低声说:“那你找到了没?” 容仪又哼哼唧唧地说:“找到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佛子。” “找到了, 然后呢?” “然后我要跟他回家去。” 相里飞卢低声笑了笑, 扣住他的手:“好, 我带你回家。” 容仪瞅他:“可是你要怎么带我回家?” 相里飞卢想了想:“不知道啊, 上神, 我们走回去?” 容仪伸了个懒腰,拍拍翅膀又变回凤凰的模样:“那么我载着你回姜国。你不要担心,我们凤凰载人并不吃力, 但我们只会载我们的喂养人,这个待遇只有你有。” “是吗?”相里飞卢眼底泛起笑意, “好。” 凤凰的绒毛、羽毛十分柔软, 比云片更加柔软顺滑,容仪飞在九霄中, 相里飞卢一手握着青月剑, 一手轻轻地拂过他的头顶。 容仪一边飞, 一边问他:“你怎么来的梵天呀,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我在水镜中找不到你。 我刚回天上的时候,你还在一个有雪的地方打赤炎金猊兽,一炷香时间过后,你就不见了。” 他似乎有些烦恼:“算起来,我离开你,只有凡间的半个月,还有天上的两炷香时间。但青月说你要一年才能回来,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为什么凡间的一年这样长?我知道我这样,实在不像是一只有出息的凤凰。为什么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呢?我总是怕自己在天上的时候,一不留神,人间的时间就过去好久了,你又遇到了新的事情和新的人,说不定已经不想要我了。”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 他无端想起容仪来姜国之后,第一次回到梵天之后的那段时间。他给他留下了一张纸条,说他要去领天罚了。 那时候他坐在佛塔的静思室,房里燃着炉火,外边下着雨,火光映照着书卷纸页,他提笔写字,墨痕细腻湿润,随手一翻,便翻到“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那时候他想的是,人间年月日复一日,对容仪而言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这正是人和神的距离,他等待终老,容仪或许不过是多在天上待了几天。 “因为我打完了赤炎金猊兽,过来找你。”相里飞卢轻轻说,“你知道自己的星星被雷劈了 吗?” 容仪愣了一下。“我……” 须臾之间,他已经载着他来到了姜国上空。正是夜晚的时候,整个国家都在沉睡,远远地只能看见佛塔顶端的星星火光,小神官还守在那里,没有发现他们。 容仪载着他去了佛塔的另一层,黑灯瞎火的,就在佛塔的塔顶上停了下来,相里飞卢摸了摸他的头,走下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头顶一轮圆月,四下寂静无声,浅色的月光洒在青灰的佛塔砖瓦上。相里飞卢握着容仪的手腕,掌心温度投过肌肤传来,他的眼神深而亮,温柔而认真地凝视着他。 容仪有些心虚:“我之前忘了告诉你,天罚一直没降下来,是这一次,我被临时叫回去的。大明王没给我准备的时间,我也没有来得及给你写信。对不起,惹你担心。你还没有飞升,从姜国一路找到梵天,一定很辛苦。” 他抬头看向天空,努力地想要辨认自己的星星的方位,但是没有找到。 相里飞卢松开他的手腕,也不说话,只是将他轻轻地揽入怀中。“也没有关系。看你如今活蹦乱跳的,想必我也实在不需要担心。” 容仪更不好意思了:“其实天雷没有落在我这里,给我降天罚的那个神仙,他给我走了一个后门,替我受罚了,只是代价是,我要让出我的凤凰殿。我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 “你的凤凰殿,倒不像你的凤凰殿了,什么人都能进去住一住,是吗?”相里飞卢问道,声音有些凉。 容仪不知道他在他化自在天看见了什么,他只是敏锐地察觉到相里飞卢的情绪有些不好说,像是在生气,又不像是在生气。 只是像是在检查。 他凑过去,戳戳他:“你不要生气嘛,这是礼尚往来。我和他,没什么。我知道我的名声在天界不太好,那些传言你不要相信。上次的小执行人也是,这次的……那个容秋,也是,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只是把我的五树六花原借给他们住。” 他瞅着相里飞卢,望见相里飞卢还是没有说话,又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哄:“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飞升,我没有办法请你去我的五树六花原。以后等你回了梵天,受了封名,我就不要我的五树六花原了,我搬过去跟你住,好不好?” “等到那个时候,姜国稳固了,你找到了合适的继承人,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容仪看相里飞卢还是没有说话,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哄好了他,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却忽而唇上一热。 相里飞卢压过来,吻住了他。 月色下,光影模糊,人影散乱,连人呼出的热气,都只模糊地粘润眉睫,余下一片温热的虚影。 这个吻轻而坚定,容仪眨了眨眼,两人的眼睫毛轻轻扫过,带来轻微的痒意,他想往后退一退,但相里飞卢完全没有给他任何退让的余地,他几乎不是吻他,而是在咬他,唇齿间不留丝毫缝隙,连呼吸都被掐在手中。 最后分开时,两人都微微喘气。 容仪哑声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之前没有过么?”相里飞卢低声问,“你记得这样清楚。” “之前没有,都是我要你亲我,你才亲我。”容仪的眼睛闪闪发亮着,“你要不要,还主动做点别的什么?”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浮光闪动,带着一些深色与压抑的情绪。 看青月在另一侧守着佛塔的样子,他不在的这些天,姜国平安无事。最大的赤炎金猊兽祸患已清,其余各地也都已经平和安稳。 相里飞卢伸手穿过他的腰背,将容仪打横抱起,轻轻一跃跳下房檐。 青月在东面守着佛塔,他们在西面,下去后绕着檐廊轻轻地走过去,屏声静气,仿佛做贼,却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 最鲜活、炙热、纯粹的欲念。 没有人发现他们,相里飞卢推开房门,悄无声息。 他把容仪放在榻上时,指尖拂过他乌黑的长发,压低声音说:“……上神,这次回来,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容仪用手勾上他的脖子,扬起下巴,红润的舌头轻轻舔上他的喉结,发丝散乱,神情慵懒而沉沦: “好,佛子,有什么事情随后再说……嗯,眼前的事最重要。” 第51章 一夜旖旎后, 相里飞卢披衣起身,低声叫外边人送热水来。 外边都不知道他回来,吓了一跳, 相里飞卢只是淡声嘱咐, 又低声说:“明日午后, 我去国师台见陛下。在此之前,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休息。我回来的消息不必大张旗鼓, 告知青月与陛下即可。” “是。” 铜盆的热水滚烫, 相里飞卢拧干了来到床前, 俯身替容仪擦洗。容仪没睡着, 就抱着一个软枕,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看, 相里飞卢要他伸腿儿他就伸腿儿, 要他翻身他就翻身,又乖又懒。 他觉得很高兴, 很幸福, 身上擦过之后,清凉干爽,又拥着柔软厚实的被子,上边带着药草香。 相里飞卢低头问他:“你笑什么呢, 入夜了, 不好好睡。” “我在想,我睡过明王殿的床铺,睡过凤凰殿的床铺, 从前我以为就是越大越软的床可以当窝, 可是到了你这里我才发现, 其实凡间的床最舒服, 而且只有你这里的窝最舒服,这是为什么呢?” “当初过来,杯子也能睡,死皮赖脸的,哪里你睡不好?”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很轻,但容仪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柔软的意味。“娇气。” “那你就让我睡了一夜的杯子。” “只一天,后边不是将床榻让给你了么?”相里飞卢还是淡淡的,眼底带着一些笑意,“陛下御赐,国师品级的杯子,你睡裂两个。” 容仪不服气,爬起来,往他怀里撞,抬头咬他的喉结和下巴。小兽一样,微凉的牙齿和红润的嘴唇离开肌肤,留下细微的水痕。 相里飞卢丢了巾帕,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发。 “我现在跟你说事,小凤凰,你想现在听吗?” “是好事吗?”容仪埋在他怀里,声音跟着闷在他怀里,嗡嗡的。 “……对当下而言,或许不算好事。但为你我长远计,是好事,小凤凰。”相里飞卢轻轻说。 “那你说。”容仪听见他的声音,忽而也钻了出来,在他面前盘腿坐正了。 他能听出相里飞卢的声音很认真,他也一并跟着认真起来,很快地问道:“是跟姜国有关吗?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找了很多办法,人间能找到的典籍资料,或许残缺。我本来在等小龙们替我收集好了送来,可是不知为何,它们迟迟都没有送来。” “上神忘了,即使你是护国神,没有接到命令,也不能借用天界之力,没有天界命令,小龙们怎么能够把上界典籍,随便整理带下凡间呢。”相里飞卢轻轻说。 容仪想了想,忽而灵机一动:“那我回天上看,我看到了,记下来再告诉你。他们要是要罚我,那就罚我吧!我想,这样的话,天罚会比较轻,也是我可以捱过去的。” “不,上神,听我说。上神。” 相里飞卢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你为明行,属太阳界火神,姜国属水,在玄武壁水貐庇佑之下,水火相克,这件事,我知道你懂。” 容仪不说话了,他的视线落下去,神情有些沮丧。他的指尖纠结地拉着相里飞卢的衣角,暗青色的底色与银白的花纹,针脚细密发亮,精细秀丽。 “你在姜国,明行往玄武壁水貐的移动会加快,姜国各地,灾变应势而生。”相里飞卢说。 容仪猛然抬起头,眼睛瞪圆了看着他:“那你不想养我了?你是不是要赶我走?” “不是。”相里飞卢温声说,“我是想让上神,回天界等我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或许很长,或许是你在天界的一年,我在人间的百年,也或许是你在天界的一月,我在人间的……数十年。” 容仪又不说话了。 他安安静静的,低头想着他话里的意思。而相里飞卢也就停下来,安静地等他。 “我不想。”容仪的声音有些低落,眼眶也红了,他揪着相里飞卢的衣角,委委屈屈地说,“这次你只走开几天不到,我已经很难受了,你还要我等你这么久吗?” “上神在姜国呆着等我,焉知我不思念上神。”相里飞卢静静地说,“否则我又何必跑去梵天,小凤凰。” 容仪声音更委屈了:“我知道。” 他看起来只差要哭了,相里飞卢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娇纵任性,我从前总是在想,你新鲜劲儿过去了,自然就走了。我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你的……” “你不要说这些。”容仪吸吸鼻子,“我会听话,我也懂事的,可是你要让我哭一哭。” 相里飞卢抿起嘴唇,说:“好。” 容仪憋了一会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哭不出来。我好像没有哭过,也没有人教我怎么哭,但是我心里憋得有些难受。那么长的时间不见你,我要怎么办?” “看话本子,吃糕点,等我。”相里飞卢低声说,“我也请上神赐我一个法器,能够让你我彼此修书联络。” “好好好。”容仪立刻跳起来,要去翻自己的储物戒,随后才想起来,“我的储物戒送给我的小徒弟了,回头我一定要一个新的送过来。” “好。”相里飞卢轻声说。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 容仪又想起来问他:“可是话本子要是看完了,我要怎么办呢?天上没有卖话本子的书市。如果我们真的要那么多年不见,我要干什么呀?” “那就再看一遍。”相里飞卢笑了。 容仪却更蔫吧了,还在努力吸气,眼眶红润。 片刻后,他轻轻闭上眼:“其实上神不必如此。这段时间里,如果你遇见……喜欢的新人,或是有别的地方去,知会我一声,我不会干预。说到底,百年时光太长,前路茫茫,我不能耽误你。” 他话没说完,容仪就一把扯着他的领子,气势汹汹地把他拽到跟前来。那双漂亮妩媚的凤眼此刻带着凌厉的水光,带着愤怒:“你不想养我就直说,为什么要我去找别的喂养人!我们凤凰,向来不会拖拉缠绵,喜欢就是喜欢,要等就等,我们没有等不起的说法!” 他快被相里飞卢气哭了,相里飞卢唇边却还挂着笑。 容仪却更伤心了,声音呜咽起来:“那些人跟我退婚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不想耽误我,可我已经是活了几百岁的老凤凰了,有什么耽误不起的。而且我平常也就是在五树六花原睡觉,在梵天玩一玩,听月老讲故事,那些人为什么都要说耽误我?耽误我玩吗?” 相里飞卢伸手,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面庞,指尖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我喜欢你。除去这百年,任何时候,只要你来,我都在。只要上神还愿意见我,我永世等你来归。” 他的声音很平静,其中还藏着一些容仪无法理解的情绪,他或许无法理解,但却在此时此刻,感知到了。 这或许是一场可以预见的离别——也或许是可以预见的,渺茫未来的开始。 但他是相里飞卢,佛法化生,只有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哪怕这希望再渺茫,他都能够笃定前行。 容仪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埋在他胸前抽噎:“我应该早点跟佛祖说辞职的事情,我如果一早不是明行了,我们也不用这样了。如果我从蛋壳里孵出来,不是火属的凤凰,而是阴属的孔雀,青鸟,就好了。” “不要说胡话。”相里飞卢捏了捏他的脸颊,低声说,“我们的敌人,只有时间。” “那我还能在这里呆多长时间”容仪声音里还有哭音。 “明日正午,我去朝中述职。上神,一起送送我吧。”相里飞卢轻轻说。 第52章 半夜。 “大人, 佛子回来了,要我们告知您一声。佛子要休息到明日正午,正午后会前往宫中述职, 在那之前, 不允许我们打扰。” 小神官青月手持斩妖剑, 一动不动地端肃定立在佛塔塔顶,听了这句话后转过身来, 皱眉问道:“已经回来了?何时回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听到消息,也不曾迎接?” 那侍卫神色恭谨,却没忍住扯起嘴角低声笑了笑:“半夜里回来的, 大约带着那位凤凰小公子。” 青月沉默了片刻, 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了。” “那么明日, 大人随佛子一同入朝么?” 青月的眉毛又拧了起来,“……不必,想必小公子在, 我不好打扰。我提前面圣, 随陛下一起在国师台等待佛子大人。” 自从上次, 相里飞卢前往雪境除妖后, 姜国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他身侧有一只赤金色的凤凰。 而也有更多的人在开始猜测,佛子昼夜不离身的那位美貌小公子,正是这凤凰所化的原身。 当日姜国城门外, 凤凰一路送行, 已经被姜国人民视为祥瑞之兆。姜国皇帝这边, 也一再找他询问, 想要明白知道一个说法——有一个新的护国神, 如果能有一个说头,都是好事。 只是不免也有人会疑惑,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凤凰是什么样的生物——浴火涅槃,是火属的生灵。而姜国建立、发展在水脉之上,如此明显的相克,不会有人不知道。 与此同时,有关明行灾星的说法也在甚嚣尘上。国运倾颓的这件事,上到朝堂,下到江湖,已经流言纷纷,人心惶惶。 相里飞卢踪迹始终停留在边关,收治赤炎金猊兽之后,他本该回到王都,但他只留下一句,将赤炎金猊兽送还他化自在天,便一路南行,前往浮光山了。 侍卫下去了。天边晨光熹微,天色渐渐转亮,街市上的菜市摊贩开始走出家门,支起瓦棚,货郎也挑着担上街了,坐在桥边打瞌睡。 青月收剑,推开静思室的门。 门内的虬面大汉被惊动了:“哎,你这是终于守完了?我都没有察觉,一不小心天就亮了。既然天亮了,我也该走了。等下次佛子回来,记得告诉他一声,我替他找来了一些新的药谱和博物志。” 青月说:“佛子今日回来了,正在休息,您再多留一日,可以与他见面。” 罗刹摇了摇头:“嗨,下次再见就是了,我时不时地过来一趟,无非也就是找你们这些凡人说说话。修行路漫长寂寞,六界奇闻异事又总有个人说话才好。你和你师父从前刚任国师一样,神经还绷着,一整夜半点都不敢松懈,跟个铁汁子浇成的人一样,嫩得很。现在换成你了,倒是也有意思。” 青月从前隐约听闻过罗刹这个人的存在,晓得他是罗刹神国的正派修行人,与佛子私交关系甚好。今天一见,也察觉此人为人爽快利落。 罗刹起身要走,青月皱眉望着他,忽而跟上了一步:“大师——您说您周游六界,在下心底有一个疑惑,无人可以解答,想要询问一下你。” 罗刹爽朗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你但说无妨,佛子的徒弟,就是我的小弟。” “我夜观姜国星象,玄武壁水貐附近有一颗火红的星星,正在日渐迫近。我看书中说,明行为火属,与姜国相冲,我想问一问您是否知道明行相关的消息,能否讲述于我?我知道,人难胜天,我如果知道,大约也没什么解法,但是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要试试。” 青月深深俯身,“万望前辈指点!” “哦……你说明行?相里没告诉过你吗?不过也是,相里繁忙,大约也不记得这件事。”罗刹想了想,“明行啊,六界血统最高的一只凤凰,的确是火属,天运所在。”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红日东出,众星消隐,天上的星星已经看不清痕迹,“我不会看你们凡人的这些星象,不过听你的说法,既然明行过来了,那么就是天运不可抵挡之势,除非明行死后换任,换来一个根骨属性相合的神灵,不然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罗刹挠挠头,感叹了一声,随后想起来问青月,“这么说,明行还是到你们姜国来了?我上回问佛子是否见过明行,他却说没见过。这一任明行听说是千年来唯一绝色,我至今也只在执行人神域见过他的琉璃塑像,那可是真美。不能见到真人,真是可惜。” 青月愣住了。 “您上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师父他当真说没有见过他?” “我想想,也就一个半月前罢,那时候我刚从执行人神域回来找他。他倒是跟我聊了一会儿。” 罗刹壮汉虽然外貌粗犷,却十分敏锐,“怎么了?你为何问这些话,是有哪里不对么?你见过明行?” “没……没有,我等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见过,我只是……好奇问问。”青月垂下眼眸,把后面那句话咽了下去。 他知道这念头不该,这念头也不敬。 只是……那个声音始终隐隐在他脑海中拂过。 “天生佛子,也有入障的可能么?” 相里飞卢这样的人,也会……为情困住么?如果当真如此……他又要怎么办? 姜国要怎么办? 青月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他这些天写就的观星论,捏在手中,直到冷汗浸透。 日头渐渐升起,外边传来人声。 只有佛塔幽寂,门拴着,这一方天地中清静安稳,只听得见他们彼此的呼吸。 相里飞卢靠在床头,抱着容仪。容仪哭了一会儿后,也不说话了,只是钻在他怀里,静静地靠着他,听他说话。 相里飞卢也没有说其他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聊佛塔的屋檐,说那琉璃屋檐角上的瑞兽,是不是要减去一个好,因为容仪之前总是抱怨,他坐着有些挤,如果要再坐下两个人,那就更挤了。 静思室,做一道屏风分隔出来,容仪爱在炉火边蜷缩着睡觉,可时常有人进来求医问药,还有僧侣前来问事,容仪想待在他身边,不肯回房里睡,每次都困得变回了原身,拿翅膀捂着脑袋睡着。 还有那桥底下的糖葫芦小摊,要磨着那老板将配方透露一下,怎样蘸糖才能这样酥脆香软,好让他们也学一学,等容仪下次来,不必冒着冷风出去买。 他在这边一边说,容仪就一边掉眼泪,后面容仪也不掉眼泪了,哽咽着给他一条一条列计划,提要求。 “你飞升了,就要跟我成亲,大殿里我要一个放满练实的大鼎,随时都可以吃。” “我不想在梵天继续住了,我们找个好玩的地方,人间这样的地方,我们可以多找几个姜国,到处游玩。当然,姜国可以多回来玩。” 他与他的计划不同,一个停在姜国,一个想着虚无缥缈的再见之后。 相里飞卢温声答应,全数答应:“好。” 日光生起,相里飞卢把容仪抱下床,对他笑:“该走了,小凤凰。” 容仪也不吭声,他坐在凳子上,注视着相里飞卢更换国师制袍,暗红的长衣,金玉华贵的腰带,衬得身姿更加挺拔,如若芝兰玉树。 他第一次觉得相里飞卢的俊美,让他十分的悲伤。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注视着他:“替我系腰带?” 容仪说:“不要。还没有人使唤过我。” 相里飞卢还是一笑,轻轻低头给自己扣上,容仪却突然扑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容仪埋在他怀里,手指摸索着拍开他的手,替他扣好腰带,别好佩玉。 “不过我每天看你穿衣服,我也学会了。”他嘀咕说。 天已经大量,午火正盛,宫里来的车马已经等候佛塔之下。 相里飞卢走下佛塔,推门出去。 侍卫长知道他不乘马车的习惯,替他牵来马匹。 相里飞卢翻身上马,抬眼望上佛塔顶端,容仪腾空而起,化为凤凰原身,一声清脆长鸣后,直坠落下,跟在他身侧,追风策马。 凤凰鸣叫如同玉碎天音,所有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长街这样长,相里飞卢一路直行,前往皇宫,眼前一片坦途,他身边的凤凰时而翻飞上天,时而贴近他身侧,美丽的绒羽轻轻擦过他的手腕。 街边金黄的落叶一并翻飞,眼前一切美得如同一幅金色的画。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游过这条街道。 朱红的大门缓缓拉开,发出沉重响声。 相里飞卢一路不停,直接行至国师台主殿外,勒马急停,抬眼望向国师台上方。 姜国皇帝站在国师台上,身边是青月,注视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指尖还抓着一封告书。青月年轻,神情中的紧张几乎已经压不住。 相里飞卢勾唇笑了笑。 明行星动后,朝局走势,民众议论,一切如他所料。 一声铮然剑响后,青月剑泛着寒光出鞘。 当着皇帝与整个国师台的面,相里飞卢扬起青月剑,一剑斩碎身边凤凰的尾羽! 赤金色的绒毛打着旋儿在风中摇落,容仪被吓了一跳,往后一跳,拍拍翅膀:“佛子,你在干什么?” “上神,回去。” 相里飞卢提剑指向他,眼里锋芒毕露,却带着明显的警示与柔软,“回去。到我们约定的那一日之前,不要回来,姜国危险,不要回来。” 第53章 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相里飞卢剑指金色的凤凰,凤凰拍了拍翅膀,盘旋许久之后, 方才恋恋不舍地飞离。 而相里飞卢收剑入鞘, 转身下马,走向国师台。 皇帝三步并不两步走下来,一脸严肃地迎他入殿。青月放下了手里的观星书, 停下脚步,俯首沉默。 相里飞卢淡声说:“你一起进来吧。” 皇帝也一拍脑袋:“是了,小相里大人方才也说有事要告, 有什么事情,都进去再说。” “师父回来了,想必有话要与陛下说,我守在外面就好, 听师父吩咐。” 青月怔忡过后,抬起眼与他对视,少年人眼底眸光坚定, 没有任何胆怯与畏惧, 只有一丝未能完全消去的疑虑。“只等师父出来, 与师父您一叙。” 他同样注视着相里飞卢的眼睛,想要看清那眼底是否有任何其他神色——但那双眼中,苍翠凝定,如同以前一样,锐利逼人,坚不可摧。 青月握紧手中的斩妖剑, 良久后方才移开视线, 退了下去。 最近梵天很热闹。 “听说明行又被退婚了?” “是这样的, 听说还被打了,前几天回来了,尾羽都削掉一小截,一路哭着回的凤凰殿,呆在凤凰殿里不肯起来。不仅如此,明行还没有死心,要小龙送了一件法器下界,说是等着那人间的恋人给他写信。” “真的假的?什么人敢如此对明行,不怕被天雷劈吗?” “嗨!我也是说,怪啊!不过我听说那人颇有几分来头。” “什么来头?品阶如何,可有封号?你说在凡间,不会是个凡人吧,那也太难以想象了。” “是天生佛子,佛法化生,千百年后定要飞升上界的,不知会有多少尊荣,只是佛子慈悲为怀,现在已入业障了,不肯飞升,哪里又有时间分给明行呢?” “唉,明行也是,我们都觉得他应该多向月老问一问恋爱之道……这已经是第三十七个了吧?” 一条小龙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耐烦地驱赶:“都活腻了不是?叫明行听见这些话,你们就完蛋了。快走快走,大早上的吵死了!” 一众小仙赶紧溜了。 这么多天以来,无数人比如月老、白泽之流,都佯装在五树六花原前路过,只想瞧一瞧容仪现在的样子,好趁机找点乐子,嘲笑一下他。 不过容仪谁也不见,渐渐地,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次容仪像是真伤心了,于是也都不再闹哄哄地过来了,改为送上一些慰问品。 慰问品送进去之后,基本上也杳无音讯。 倒是月老点子精:“不知道大凤凰的消息,可那位昆仑神君不正在凤凰殿中养伤么?大凤凰不出来,我们去问问他,总是可以的吧?” “也难,谁都知道那位昆仑古神不问外事,成日研究典籍,也不像是八卦之辈。” “唉唉。”月老往白泽头顶一弹,“不晓得变通!明日朝会,玉帝特请昆仑神君前往议事,你且看我就是。” 第二天,天帝上朝。 今天是天赦日,玉帝召集众神在场,四时专气,生育万物,宥罪赦过,是一场繁华盛大的法会。 仙气腾腾中,众仙有序入场,丝竹飘飘,相熟的仙家各自聊着天,吃着瓜果。喜欢论道求法的,也都聚在一起激烈辩论着。诸神按照品阶与威望,各自领了座次。 月老和白泽蹲在门口,眼巴巴地守着。 “快看,今日风羽国王来了,也是大凤凰的前男友之一——他怎么亲自来了?” 月老看来看去,没等到他们想等的人,反而看见了也大堆稀客, “哎哟,那边不是西海龙子吗!听说他向大凤凰退婚之后,像是后悔了,一直未娶。这几个都是不常来天界的,真是稀奇,稀奇。” 白泽耸耸肩:“有什么稀奇的,这些人若是坦荡说一声自己就图明行,我都尊一声坦荡,如今他们要是后悔了,还想图谋大凤凰,实在是令人不齿。” 月老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寻找目标。 天赦开始,昆仑神君准时入场。 月老拽着白泽:“冲!” 然而话音刚落,便见到一边的神女引着容秋去了诸神上座,中间一下子乌泱泱拦了一大堆人,容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白发紫眸的男人温和儒雅,身姿挺立,入座后也是清雅端方的模样,不怎么参与讨论。 见到宴会已经开始,他从袖中摸出一本书开始看,如果有人搭话,他就放下书认真谈论。 最近这段时间里,天界也隐约摸清了这位上古神灵的脾性:脾气相当好,不太关心其他的事物,除了养伤以外,基本只在钻研典籍,寻求因果锁链的解法。 他刚住进凤凰殿时,众人都以为他和容仪在一起了——更别说这位上神,还拒绝了昆仑神君的封号,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随容仪姓容。 后面是见容仪迟迟不回天上,也一直在为相里飞卢奔走,这层猜测才慢慢地放了下去。 不过与此同时,“明行负了上神”的说法也在甚嚣尘上。 容仪把上神骗去了凤凰殿,却冷藏不理,实在是令人扼腕! 也因为容秋脾气好,不少神女慕名而去,借着询问典籍、提供线索等名义前往五树六花原,想要与他见面,多说几句话,天界也因此掀起了一股论道的风潮。 不过容秋在三四日之后,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从此闭门谢客,只说自己事务繁忙,精力来不及应付,让有问题要讨论的仙家,都写在纸上,让小龙送过来。 众仙没了亲近上神的渠道,一时间很是唏嘘。 天帝正和太上老君聊家常,谈论最近新制的神香。 太上老君拿着新练成的丹药和香粉,叹了一口气:“这款新制的香,很受众女仙的追捧……然而要论六界自然之香,最真之香,还是出在五树六花原,五树六花经过凰火淬炼之后,散发的那种香气,温暖馥郁,清明神志,补充精元,是最好不过的……”太上老君开始四处寻找,“小凤凰近日来了没有?最近我常常想找他,但大日如来总说他在凡间。” 天帝正要说话,一条小龙游过来,禀报道:“报告天帝,今日明行告假。” “又告假!这小凤凰。”天帝一脸无奈,“你们有谁知道他如何了么?上回蟠桃会,西王母听说他恋情再度失利,特意给他准备了九十九种鲜果组成的果盘,结果他没来,怄死个人。” “听说是被那凡间的佛子给甩了,现在正在凤凰殿窝着,等待度过这漫长的失恋期……”另一边的卯日星君也是个八卦的,他和容仪一向关系好,四处看了一圈之后,他咳嗽了一声:“这也只是听闻,不知是否属实——昆仑神主,你与容仪朝夕相对,能否告知众仙友一二?也免得我们太担心小凤凰。”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论,往这边看了过来。 所有人心底都燃烧着八卦的熊熊烈火,噤声望向容秋。 容秋放下手中的书卷,想了想:“他回来后,我也尚未与他见过几面。但据我所知,他近日黯然神伤,是因为别离伤心,需要休养,他那位凡间的恋人,并没有提出与他分开的事,反而对他用情极深,为了避免明行在凡间受到忌惮与伤害,才让他回到天庭中。他们二人,亦每天用法器传递书信,情比金坚,故而这个说法,不属实。” 他说话条理清晰,逻辑清楚,神色坦然。 因为太过坦荡,反而弄得在场的这些神仙们十分汗颜,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西海龙子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他忽而冷笑一声说道:“……佛法化生之人,无心无情的,怎么可能掏出一颗真心对明行。” 容秋抬眼瞅了瞅他,思索了一下,淡声说:“依我所见,便是如此。两人都用情极深,用凡人的话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西海龙子似乎有些失控,他呛声道:“不可能!世间无人能受明行业力反噬!” 此话一出,宴会间更加寂静了。 这句话捅开了众仙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几乎没有人受得住明行业力,天运所向。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容仪的恋情必不长久,只是容仪一个人心思单纯,告诉他不好,而如果这个事实让容仪不高兴了,多半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容秋又思索了一下:“我不很清楚那位佛子的情况……但我想,他既然与明行许下千年之约,想必是受得住,受不住,也在为他寻找办法,探寻一个好结果。” 西海龙子脸色更青了。 容秋说的话,没有人敢质疑。他是上古真神,也实在没有要说谎的理由。 另一边,风羽国王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是一片沉默。 容秋抬起眼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有些不解:“我说的,哪里有问题么?” “没有没有。”月老见到容仪的几位前任吃瘪,心里暗爽,“上神如此疼爱大凤凰,是大凤凰值得的,我们大凤凰,也要承蒙您关照。他不见我们,好歹您能见到他,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上神替我们多多关照他的情况。” “我只是阐述事实。不必言谢。” “明行……”容秋垂下眼,温声答道,“我会照顾他。不过不是替你们照顾。” “在他身上,我尚且……有因果相求。” “大凤凰大凤凰,神仙群宴结束了,这次你又请假,天帝没有骂你。”小龙游进凤凰殿,眉飞色舞地禀报。 主殿卧榻中,左螺旋盘着一只赤金色的凤凰。它身姿优雅,羽翼丰厚,十分肥美,只是尾羽略有残缺。 容仪自顾自盘着,也没有理小龙,只是问道:“佛子今日来信了吗?” “还没呢,大凤凰。佛子上一封信不是说,前往极渊寻找某种药材,有一段时间不会联络吗?” 小龙小心翼翼地说,“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要。”容仪想了想,“再把我三日前看过的小传拿来。” 他回来才两三天,已经饱受相思之苦,目前还只能用人间话本子填补空虚和寂寞。 话本送来了,容仪翻了几页,几乎都能背下来了,于是又把话本子扔到了一边,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假寐。 凤凰殿里燃着檀香,窗户开着,风声微动。 容秋敲门时,容仪并没有听到。 他只听见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很轻,轻而沉稳。 他以为是哪位大明王来看他了,也不愿把脑袋从翅膀里抽出来,只是说:“不要逼我出去,我想,等我独自伤心一段时间之后,我就习惯了。到时候,我会自己出来的。而且我的尾羽还没长好,不漂亮了,佛子没有考虑到青月剑砍下的毛毛,就很难长起来了,我还在跟他生气。等他意识到我生气之后,我再出门玩。” “原来是这样,沾了千万妖魔的神剑,可以伤及神的躯体。” 一道影子立在了床前,容仪听出这声音有些陌生,忽而抬起了头。 容秋垂眼望着他,深紫色的眼眸中如同流云涌动,“你因为尾羽残缺而不高兴?” 容仪狐疑地看着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问:“上神,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容秋的声音淡然得如同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他指尖轻轻一拂,容仪被削断的羽毛就随着他的指尖游走,生长了起来。 一股温热的风笼罩了容仪的尾巴。 容仪愣了愣,仍然没有来得及反应,容秋的手又覆盖了下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那柔软的触感,仍然让容仪想起他那已经故去的娘亲与伙伴。 他愣了一会儿后,赶紧化为人身,跳下床,俯身行礼:“谢上神救治。我以为这些羽毛,再也长不出来的。” “上古神灵与天地相声,我所持有的复苏之力,与你们凤凰的涅槃之力类似,但不可替代。”容秋注视着他,“不必谢我,你我因果在此,日后,我也有有求于你的时候。” 容仪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人肌肤白皙,神情怔楞,因为刚醒,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脸颊与嘴唇也红红的,看起来有几分迷蒙。 而他颊边有一缕断发,十分突兀。 容秋看见这缕断发,伸出手,容仪却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地往床里一躲,伸手挡开他的手。 容秋的动作停在半空。 “对不起,就……”容仪想了想,小声说,“这缕头发,就让它断着吧。这是我给……给佛子的信物。” “信物?”容秋继续若有所思,他收回手,神情自然,并不是受到了冒犯后的神情,“我明白了,这是人与人之间缔结因果的证明,虽然它本身不构成因果,但它应该存在。” 他对着容仪笑了笑,“唐突你了,小凤凰。我本来只想让你开心。” 第54章 容仪愣了愣, 过了半晌之后,问道:“那……是不是月老,白泽他们, 让上神你来的?我是不开心,只是因为太想佛子了,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可以让他们不用太担心我。” “他们的确曾找我问过,不过我也很关心你的情况, 想知道你现下如何。”容秋仍然是温柔地看着他, 暗紫色的眼底眸光闪烁, “我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到你吗?” 容仪没有遇到过这样直接对他说话的人, 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有些手足无措。 他乌黑的眼眸盯着他看, 似乎想要从容秋的神情中再看出点别的什么来。 可同样的话, 别人说出来是示好,是暧昧, 容秋说出来,偏偏就显得坦荡澄澈。他像一个兄长,是用长辈的眼神审视他的,似乎总带着一些温柔与宠溺。 容仪已经许久不再被这种眼神注视过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垂下眼, 缩回床头, 裹着被子, 把枕头底下的书信都抽了出来, 伸手轻轻摸了摸。 这些纸张已经被他放在枕头底下, 压得卷边了, 墨迹中夹杂着花果的气息,幽微好闻。 他每天事无巨细都要禀报给相里飞卢,但相里飞卢给他写信,并不勤。容仪原来每天计划得好好的,要是相里飞卢每天给他写一封信,他一天就有三百六十五封信可以看,这样不用看话本子,都可以快乐度日。 可没有想到相里飞卢只是想起来了给他写一封信,一个月一封都算多的,有时候几个月一封,他一天只能收到两三封信。 而且相里飞卢的书信还都特别简洁。 容仪给他写信,必然叽里呱啦写上一大堆琐事,什么今天的练实不新鲜啦,小龙又把他的漂亮衣裳洗毁了呀,得到一种漂亮的墨色啦……如此种种,想到什么写什么,自由随心,滔滔不绝。 相里飞卢的信,永远只有几句话。 “上神安好,我便放心。” 有时候不是话,看得出是相里飞卢比较闲的时候,会给他抄几首非常有情调的情词。可是容仪不喜欢,他想看相里飞卢多说说自己的事情。 更过分的还有:“阅。” 容仪也给他写:“我好想你。我好想见你。” 而相里飞卢却不回复,再有回信,只是在信中附上佛塔中种出来的花。 这花是相里飞卢想尽办法,在人间培育出来的神花,可以入药。对于容仪来说,这只不过是在梵天随手就能得到的野花,平常走过,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这个时候,他看见那一朵雪白的花,觉得自己更加想念他了。 容仪一边翻着这些信件,一边抱怨:“佛子真的是很过分,他不仅没有意识到生气了,也不反思一下,也不给我的尾巴毛毛道歉。我们听说凤凰的洞房花烛夜,要折下尾羽作为庆贺,他也不提前问问我。你知道他有多过分吗?” 他抽出了一封信。 容秋立在他身边,很配合,仍然是一脸温和的笑意:“有多过分呢?” 容仪大声念道:“上神每日心心念念情爱之事,不妨借此时机修行提炼,除去闲杂书籍外,也可一观佛经奥妙,来日秉烛夜话,欢怡无限。” 容秋歪头看着他:“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容仪嘀咕:“他就是嫌弃我没有文学休养,也不努力。他在说,等他日后来了梵天,正正经经地成了飞升佛子之后,我就和他没有话聊了。他在叫我多读书。其实也有道理,他是佛子,不知道以后回了梵天,位份和职衔会不会比我高。要是他比我高,我就搬过去和他住。要是没有我高,那我就让他搬过来。我想他应该是愿意的。” 容秋笑:“是这样么?” 容仪或许有几分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这小性子使出来了,也没有人看。 他只能悻悻然地嘀咕说:“我想见他,可他不许我去见他,说他那里危险。我想千年还有这么久,我还没有等一个人等过这么长时间,一个人的时候,我应该做些什么,好让这么长的时间里好过一些呢?” 容秋怔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也没有任何认知:“一个人的时候,会不好过吗?” 容仪瞅了瞅他:“上神是昆仑古神,习惯了独来独往,可能不觉得。” 容秋想了想:“大约可以发展一门自己的兴趣爱好,琴棋书画之类。” 容仪更颓废了——他不学无术已久,不要说发展兴趣爱好了,他几百年里,第一个找到的兴趣爱好,恐怕就是给自己找喂养人。 容秋又仔细斟酌片刻,掐指算了算,忽而笑道:“小凤凰,你并非无事可做,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提醒一下你,你在执行人神域,尚且还有一桩债没有还。” 容仪:“?” 容仪:“!” 他一拍脑袋:“我已经忘记,我还收了一个小徒弟了。上次见他,还是去神域找佛子的时候,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过得怎么样。我上次去见他,他穿得很单薄,我也没来得急问问他如何。”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正在五树六花原外,已经等你四天。” 容秋说。 四天前。 兰刑离开执行人神域时,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如同所有人也没有预料到,明行会收了他当徒弟。 “你要走?”发觉他在房间里收拾的动静,兰家人警觉起来。和兰刑同住在修行院的一些世家子弟,也纷纷过来围观。 兰刑的东西很少,从小到大,他能够拥有的,可以称之为“自己”的东西,只有两套冬夏的执行人服制,纯黑的,颜色如同暗夜。他所有的东西,都被同龄人砸坏、弄脏。他平时用的碗筷、杯碟,也都是自己砍断神木,用刀慢慢地削成。 他不用人间的东西,哪怕他要取用人间的东西,应当易如反掌。 兰刑的动作仍然缓慢,慢而有力,透着某种冷淡的决然。他似乎听不见外边人的问话,只是自顾自地收拾着,如同一个精密而微微生锈的零件。 “问你呢!”一个少年抽出佩刀,单手挥出,正想要和以前一样,打断他正在做的事时,却没料到这一道刀光挥出去后,被稳稳地格挡住了。 从前任由他们欺凌的兰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短刃,尽管那短刃很小,却如同毒蛇的獠牙一样闪着阴寒的光芒。 “别惹他!”旁边的另一个少年赶紧拉住他,压低声音,“你忘了,明行还记得他的,前段日子来了一趟。” “来了一趟,找的可不是他。”那少年狐疑地嘀咕了一声,“他这是干什么?” “嘘——你还不知道?明行又回天上了。” 兰刑收好了包裹,将包裹轻轻一提背在身上,碧绿的储物戒轻轻扣在大拇指上,戒环相接出的凤尾凤头相扣,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响。 他抬起漆黑的双眸,这一刹那,房中所有人居然被他身上的气息生生逼退半步! 这平常软弱无声的少年,在这一刹那如同一匹盯上猎物的狼,浑身散发出令人畏惧的戾气与锋芒,然而下一刻,兰刑就笑了笑,浑身锋芒消散,收敛得安静沉稳,唇角微弯,纯良无害。 “是的,明行回天上了,我作为徒弟,理应探望他。”兰刑垂下手,指尖坠下一枚金色的令牌。 是凤凰令,他唯一从容仪的储物戒中取出来的东西。 也是唯一能让他自由通行六界的通道。 这次容仪回来不一样。 他已经从各方面听说,此次容仪将与佛子分别长远,碍事的凡人已经不在面前了。 他微笑着:“感谢各位对我的照顾,未来我学有所成,会记得报答的。” 第55章 五树六花原已经下了好几天雪。 这片地方, 本来归容仪掌控,一切与他心情有关。他爱漂亮,爱臭美,五树六花原通常纷纷扬扬下着花瓣雨。 但容仪回来之后, 每天只是盘在床边等来信, 又或是捧着话本子看书, 饭都懒得吃, 不要说有闲情逸致来操控五树六花原天气了。 听了容秋话, 容仪赶紧跳起来裹着袍子往外走去。他披头散发, 不修边幅, 一抬头就望见五树六花原门口,已经立了一个雪人。 菩提树下软雪过膝, 枝叶尽白, 地涌金莲、神姜花等五花都被雪浸没, 一片白色。 兰刑立在雪中, 垂眼闭目, 乌黑睫毛上已经缀满了白雪,发顶、肩头, 也都盖着落雪。 本就眉目精致一个少年郎,此刻更如同冰雕玉琢一样地静在雪中,如同睡着了一般。 容仪赶紧挥手停下雪, 五树六花原细雪随风消散。 “你你你……”容仪憋了半天, 终于想起了兰刑名字, 赶紧上手晃晃他,又赶紧拍拍他身上雪, “小兰刑, 你来了为什么也不叫小龙通传一声?怎么就在这里等了四天?” 旁边小龙们聚在了一起, 纷纷扭动着向他抗议:“是你自己不要听,不是我们不通传,之前那么多人来了,你不都要他们回去。我们也说了,让这小少年回去,可他不回去,不就只能等在这里?” 容仪气哼哼地说:“他不是……我徒弟么,你们这点规矩都不懂,不知道请他去凤凰殿休息?” 他凶狠地盯着小龙,做了一个“闭嘴”暗示。 小龙们委委屈屈地抱住头,卷成一团。 别说他们放不放兰刑进去,神域执行人本来就是低于天界存在,能够一跃龙门当了明行徒弟,小龙们本来就心生不满。更不要说,容仪自己这个师父当得也完全不上心,这么久了,也没有见他主动为兰刑做过一些什么,小龙们不敢放兰刑进来,实在也不能怪它们。 兰刑睁开眼,眼睫上雪簌簌坠落,拂过脸颊。他视线是涣散,聚焦了片刻后,方才定在了容仪脸上。 如同早春发芽,枯木再生,这一瞬间,兰刑眼神从一片朦胧深海,瞬间点亮,如同小兽遇到了族人,瞬间发亮,天真无邪。 他声音嘶哑而虚弱:“师父……你来了。” 容仪一只手拍拍他头,另一手赶紧握住他手,冷得如同冰一样。他赶紧握着他手往里带去。 兰刑身体晃了晃,脚步却没有跟着动,他只是微微仰头望着容仪,笑了起来:“师父这几天心情不好,今天终于出来了,是心情好了吗?” “师父心情好了,我就安心了。”兰刑定定地凝视着他,脸上仍然挂着那样单纯恬然笑意,“是徒弟没有用,一不知师父为何伤心,二不能分忧解难。自己也是闲事累身,如今过来见您一面,都十分困难。” 他面色苍白,呼气都是凉,唇边没有丝毫雪色,看起来却更加柔弱精致了起来。如同一尊琉璃人,伸手就能将他打碎。 容仪第一次收徒弟,没有想到就收到这么乖这么让人心疼一个小少年——而且还长得这么好看。 容仪爱美之心立即发作,连带着收徒那份愧疚也一起爆发,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也没有多伤心,现在已经休息好了,你赶快跟我进来吧。” 远处小龙们窃窃私语着:“又是他!总是这样一幅可怜样,骗得明行喜欢,可是为什么呢?神域执行人地位,连我们都不如。我们好歹也是梵天自生小龙,收集天地灵气进行修行,可为什么他总是一幅可怜样,就能让明行青睐呢?” “是是,我也不喜欢他,他原先住在我们这里时候,性情就很古怪,这么多天也不见他说一句话,像个哑巴似,怎么见了明行就这么会说话呢?” 细碎议论声传了过来,同时落入他们两个人耳中。 兰刑微微一笑:“我就……不随师父,进入凤凰殿了。我卑贱之躯,不配踏足梵天这样尊贵地方。今天能再看师父一眼,我心愿已了……” 他半句话没有说完,忽而猛地吐出一口冰凉血来! 这一口血积压已久,带着寒气,郁结在心口,此时此刻,被容仪身上业力一激,喷涌而出,那血已经变成了乌青色,溅落在容仪粉白袖口。 他整个人失去了意识,直直地往前跪倒下去,倒在了容仪怀里。 容仪花容失色:“你死了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兰刑被小龙们抬进凤凰殿后,容仪还在拍胸口,有点惊恐:“我以为他死了,要是这样话,我会非常愧疚。” 容秋坐在床边,伸手给兰刑诊脉,片刻后说:“不是大碍,执行人是神躯,没有那么容易死。他是先天痼疾,心脉有损,一口血气被冰冻住压不出来,刚刚被你火属业力一激,吐血出来,反而是好事。不过他话……倒是气血有损,应该是身上还有外伤。” 容仪赶紧说:“快看看。” 小龙们凑上前去,手脚麻利地扒开兰刑衣服。 少年人素白躯体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所有人都沉默了起来。 兰刑身上有数不清伤痕,有些已经颇有年月,愈合后成为淡白色痕迹。却还有几道伤痕是新,暗红蔓延在他手腕、腰腹上。 容仪皱起眉:“哪里来这么多伤?执行人任务都这么艰险吗?” 他很快察觉出不对来。 他自己就是明行,是天运代表,虽然没怎么去过神域,但是当然知道天运任务,大多数是怎么样。这些任务分降祸和祈福消灾几种,也就是常人定义好或者坏。 好任务,大多都是用法力安产、消灾之类,利于凡人崇拜,接受供奉。而坏任务,多半都是降下天灾、意外、邪恶诅咒等等事情,这一类是受不到凡人供奉与崇拜,哪怕受,多半也是来自恶人供奉,孽力难以抵消。 “我记得他,他当初在青月镇降雨雾,都要借助法器,这个小少年法力十分低微,总不至于接到那些降妖除魔大事,怎么会这么多伤呢?” 正在说着,兰刑被数条小龙施了治愈术,呼吸渐渐松缓。 他乌黑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似乎神志还未清醒——他睁开眼,忽而神色有些痛苦地往后退去,嘶哑地叫喊出声:“不要打我——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他似乎受到了极强刺激,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行动撕扯伤口,伤口很快崩裂出血,他闷哼一声,脸色再度转白。 凤凰殿里一片寂静。小龙们面面相觑。 容秋微笑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容仪却紧张起来,把他按下去:“你别怕,是我——是为师,咳咳。你别怕,这是在凤凰殿,不会有人打你——你告诉我,是谁打你?谁欺负你?没有人敢欺负你,我明行座下徒弟,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你?” 兰刑眼神渐渐清明,片刻过后,他终于认出了容仪,整个人冷静了下来,神色变得有些迷惘:“我……” 他看了一眼容仪,安慰他:“我没事。” 容仪严肃起来,他仔细想了一下如果是孔雀,这个时候会怎么做。他鼓励道:“没关系,你说,你是不是在哪里被欺负了?我……为师,去给你出头,给你评评理。” 初次带徒弟责任感油然而生,而且他小徒弟还这样脆弱凄惨,容仪义不容辞。 兰刑笑了笑:“……不重要了。我天生带病,是执行人耻辱,又走了好运,能够忝居您徒弟……别人看不惯我,也是正常事情。而且,我也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决意不再受这样气,也请师父不要为此担忧。” 他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低低地喘了几口气:“给师父丢脸了。感谢……”他视线往容秋脸上望去,顿了顿,“上神医治,我现在好了。” 他接着刚刚晕倒过去之前话,接着说道:“离开之前,能再看师父一眼,我心愿已了。师父上次送给我储物戒,我现在送还。” 另一边容秋注视着他,暗紫色眼底意味不明。他没有说话,忽而起身离去了。 剩下小龙们窃窃私语道:“怎么听着像遗言?”“他要干什么?去哪里?” 容仪更慌了,他没有带过徒弟,更没有带过小孩,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有很多个储物戒,你不用还我。你说你已经离开了执行人神域,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四海为家,逍遥自在,如同春草,随风生灭。”兰刑抬起眼,说道。“去人间,去鬼界,都走走,总比留在神域挨打要好。”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如同一个真正解脱人。 容仪皱了皱眉,片刻之后,抓住了关键:“你会法术吗?” 兰刑没有说话。 容仪问道:“你有钱吗?” 兰刑也不吭声。 “这样不行,你没有法术也没有钱财,这样到处乱走,是会死掉。” 容仪灵机一动,右手握拳在手掌上一拍,豪气干云,“你不要再多说了,你就留在这里养伤,我凤凰殿,多你一个不多。正好我最近没有什么事情做,佛子也嫌弃我一天天太闲,我就来教你,一定会把你培养成一个出色神仙,以后什么苦都不受了。” 第56章 “亲爱的佛子, 我最近收留了我的小徒弟,决定养他,就像师父曾经养我一样, 也像你养姜国人一样。” 两只小龙替他打着灯, 容仪趴在床头, 提笔写信,“我被很多人养过, 从我爹娘, 到我师父, 再到你。但如何喂养一个人,是你教给我的。我觉得我可以把他教成一个出色的人。” 兰刑被小龙们领着, 在偏殿认下了他的地方,这会儿吃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 已经睡下了。 凤凰殿里灯火通明,药王殿派来的小使者送完了药膏, 顺便还给他送了最新的精华花泥与香粉丹药,就放在床头。 另一边,正好太上老君与天帝那边,也送来了古编版的道法集, 容秋没有睡下,但也不见人,书房里灯火幽微, 暖气浮动。 一条资历很老的小龙说道:“这么多年, 凤凰殿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容仪也望着这些灯光,感到有些高兴。 凤凰殿是梵天和天庭专为他打造的, 一直很冷清。 他出生之后, 天帝和老君就已经在星象中看出, 他必然是这一任天运选中的孩子,也是整个凤凰族千年一遇的最高力量者。 他们为他打造了凤凰殿,设在梵天之东、南天门以北、极海之上、诸星之下。中间栽满佛花佛树,辟有数十处温水清泉,边界有玄海涌泉,里边有无数五彩斑斓的鱼群。除去“明行”的身份外,佛祖赐他一个虚职,命他掌管五树六花。 来这里之前,他不知道明行是做什么的,来这里之后,他同样不知道明行是做什么的。他曾问孔雀:“师父,我生来就是明行的话,现在来了凤凰殿,要我做什么呢?” 孔雀说:“降祸消灾,和我们一样。” 容仪有些困惑:“那我为什么是明行呢?” 孔雀想了想:“因为你是,如此而已。” 容仪更困惑了:“那在我成为明行之前,上一个明行是做什么的呢?” 孔雀告诉他:“上一个明行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得神书中都已经无所记载,恐怕只有上古神灵,才能记得当时的情况。执行人神域千年出一个明行,也只是一个说法而已。” “在明行出现之前,天运无可捉摸,有时候五行轮转,生灵涂炭,诸神和六界生灵,都只能辗转求生,没有一天安和的日子可以过。多年之后,我们摸清了天运的规律:万物平衡,阴阳相生,神界也是一直这样去做的,所以我们会给人间降去灾祸,同样也会播撒福泽,就是这个道理。 “你在这里,什么都不必做。是你的出现,让我们重新对天运有了一个参照,天运未必是火属,但你是火属的凤凰,我们便能知道五行向火,太阳界在未来的日子中,都将盛于太阴界。” “但太阳界盛过太阴界的话,那不就不平衡了吗?” “此消彼长,动态平衡,有太阳界这一时强盛,也会有太阳界此后衰微。”孔雀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几本论道法经,“难得见你这么有学习兴趣,这里有各家各派对于天运平衡的深入论述,你可以……” 当时孔雀还没说完,容仪就已经一溜烟跑了。 旧事如同浮光掠影,容仪停下笔,随机就看见了相里飞卢的回信。 “没什么可玩,所以找个徒弟养着玩么?小凤凰,你不要误人子弟。” 因为人间与天界时间的差别,相里飞卢的回信,总是比他给他写信要快。 容仪赶紧又写:“我没有!我没有要误人子弟,你可以养青月当徒弟,我也可以养一个小执行人当徒弟。” 相里飞卢说:“这么闲?小传看完了?若是看完了,可以自己写写,寄给我看。” 容仪有点高兴,接着写,“没有看完。不过这是个好主意,我决定把我身边的事情都记下来,以后我们成亲,就给你看。” 容仪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相里飞卢回复了。 传信的法器圆盘是神山玉做的,透白苍翠,带着盈盈光泽,仿佛会发光。 容仪拉好被子,赶走小龙,吹灭蜡烛,准备入睡。暗下来的帐幔中,他抬起眼睛去瞅那剔透的圆盘,伸出手,用法力在圆盘边缘,轻轻地刻了一道痕迹。 和这道痕迹等长的痕迹,还有四条。 他已经回来五天了,在人间,就是五年。 人间的五年有多长? 他并没有这个概念,他当初等他,半个月就已经受不了,然后被明王拘回了天上。 听青月说,人年的一年,还要二十多个这样的半月。 佛子与他,同样的煎熬吗? 容仪不敢想象,并且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又要哭了,所以他不再想。 他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一次的情绪像如今这样,翻涌奔腾。想念的名字他知道,他时常想念孔雀、他的父母,在姜国也想念明王们与小龙,想念自己的朋友们。 只有这种情绪他第一次体会,或许从他看 见相里飞卢养姜国人时就已经生根发芽,在相里飞卢受伤时,破土而出,而今终于开花结果。 他看小说传记知道,这叫心疼。 他收回了手,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就这样睡着了。 夜已深,小龙们都团吧团吧睡了。 凤凰偏殿,兰刑赤裸上身,披着衣服,往窗外看去。偏殿的窗户正对正殿的书房。 跟在他身边服侍的是一条老小龙,它望见他的眼神,絮絮叨叨地跟他解释:“那就是昆仑神君住的地方,我们主上之前欠他一个人情,刚好这位神君刚从昆仑神山苏醒,身上又穿着因果链,需要找个地方养伤休养,主上就把他接来了凤凰殿。那段时间,我们主上也不在这里,而是去凡间找他相好了。不过那位上神也没有住主殿,说是更喜欢书房,让我们潦草弄了一张云顶床过去,就在那儿睡了。这位上神也是方才替你诊脉的,小公子等身体恢复好了,或许可以去道声谢。” 老小龙游动着用法术将药炉送来的瓶瓶罐罐摆好,龙爪熟练地挖开一团膏药:“我替您上药吧,小公子。” 兰刑收回视线,眼底锐利一闪而过,随后换上了虚弱的笑意:“您也休息吧,我自己来就好,我习惯自己上药。这盒百合丹您拿走吧。” “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你现在也是贵人了,不用这么客气。”老小龙嘿嘿笑了起来,捧起双爪向他作揖,“明行的徒弟,也是主子,不用这样赏赐。小的们有什么需要,会向您讨的。您心肠软,好说话,我都算了,一定不要被其他小龙骗去了,它们一向游手好闲,懒惰虚荣,您可别太当回事。” 老小龙游走了。空气里安静下来。 兰刑四处环视一圈后,关上房门,回到榻上,低头给自己上药。 伤是新伤,他自己划的,刀刀见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神域那些人已经很久不敢再欺负他,但如果没有这些伤痕,他拿什么留在五树六花原? 冷白的肌肤上伤痕累累,淡红的伤痕不再渗出血迹。 兰刑用了药性最烈最猛的伤药,带着浓烈香气的药粉洒在伤口上,他吸气的频率在增加,胸膛欺负着,但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一个人的时候,表情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变化,如同一根木头,并不知道这躯体的疼痛来源于那里,或许是因为习惯,也或许是因为麻木。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没有这些伤,直接告诉他你的要求,他一样会留你下来。” 一个温雅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容秋摇着一把扇子,睡袍宽松,锁骨处穿透的黑色锁链看起来无比骇人。 即便如此,这也应当一副十分养眼的景象,而兰刑却只皱起了眉头,神色间露出几分明显的冷漠和戒备。 “方才在窗口看见你仿佛在找我,所以我不请自入了,见谅。”容秋微笑着,“你对我这样好奇,是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兰刑慢慢地将伤药放回原处,“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影子。” 容秋很感兴趣:“哦?什么影子?” “一个以物易物,等价交换的……东西。” 兰刑眼底的颜色渐渐变深,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忽而锐利,如同一只探查到猎物的小狼崽,不复丝毫他天真可爱的模样。 “那是很有意思了。”容秋笑了笑,没有表态,仍然是不动声色。 兰刑也笑了一声:“上神有何贵干?” “请放心,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觉得有趣,过来看看你。”容秋温声说道,“从你的眼神中判断,你对我的感觉,和我对你的感觉一样。虽然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有理由相信,我们会在彼此身上,发现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兰刑仍然注视着他:“你知道?” “我知道。”容秋的声音依然温和,温和得甚至如同一个谆谆教诲的教书先生,“你令我厌恶,甚至于憎恨、排斥。这种感觉并非来自于你的行为,而是来自于你本身,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厌恶你。这很奇怪,我一向认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怒,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是什么感受呢?” “你令我感到恶心。”兰刑声音冷酷,“但也还好,可以忍受。” “因为世间的一切都容易让你感觉到恶心吗?我懂了。”容秋颔首,“那么,我不打扰了,好好养伤吧。” 第57章 容仪一大早醒来, 先揉了揉眼睛,爬起来看有没有相里飞卢的回信。 玉圆盘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有些失望。 又是一年了, 这个人为什么不给他写封信呢? 他又写了一封信过去:“又一年过去了,你在什么呀,给我写写信吧。天上没有什么新鲜事, 我想听你的事情,什么都想听。”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等到相里飞卢回信,正准备继续等的时候,外边游来一条小龙, 向他报告说:“明行, 你算是醒了,你的小徒弟从卯时就已经起身等在外面, 说等你起床请安, 他要练习早课。” 容仪吓得被子都裹不住了:“什, 什么,还有早课?” 小龙说:“一般来说, 师父收徒, 都是有早课的。” 容仪说:“赶快告诉他,我们凤凰殿没有早课这样邪恶的东西,师门传统就是这样。原先孔雀大明王教我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这样邪恶的传统。” 小龙肃然领命:“知道了。” 五树六花原今天没有下雪。今天天气和润, 天光明亮, 风声轻快。但这风中, 偶尔会夹着一些浅淡的雨丝, 落在人脸上时,飞快地消弭不见,也只令人以为是风。 “师父是这样说的么?”兰刑依然跪在凤凰殿外,听完小龙说的话后,神情依然乖巧端肃,乌黑的眼睫垂下来,显得秀气又庄严,他没什么表情,“那么,让师父好好休息,我在这里等他醒来。” 小龙咂舌:“小公子呀,我们五树六花原几百年了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日子还长,您可不用太劳动自己。你自己身上还有伤,好歹先休息个十天半个月,让大凤凰帮你要一个职衔领俸禄,这样不就能过得很好了” 兰刑微笑着看着它:“我天资愚钝,能当明行的徒弟,已经是毕生之幸,我不敢再要求明行为我做其他的什么,但求能够学来一些东西,早日报答明行对我的恩情。” 小龙“哎哟”了起来,显然也不知道接什么话的好:“那我一会儿再跟明行说一说。” 容仪裹着被子重新躺下。 他的回笼觉并不成功,半梦半醒间,他梦见他刚去姜国的日子。 那时候的相里飞卢还不认识他,不知道怎么,他就是这样觉得的。 相里飞卢像平常一样驻守在姜国城楼上,抱剑给周边的僧侣听众讲经。 而他自己在梦里是一个凡人,穿着凡人的衣袍,跟在那些僧侣身边,一边听一边偷偷地吃。 那糖葫芦太大,撑得腮边滚圆,他嚼得很辛苦,但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正在此时,相里飞卢的声音忽而停下了。 容仪抬起头,就望见相里飞卢的视线往自己这里投过来,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他也说不好。不是警告,不是劝诫,那一双苍翠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面藏着水一样的温柔笑意。 小龙“嗖”地一声窜进来,容仪被这声音惊动了,梦境在他眼前悄然而去。 他气恼地锤了一下床,揪起小龙左右扯了扯,又愤怒地打了个结:“我刚刚梦到佛子,为什么要把我吵醒?罚你半年俸禄!” 小龙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可否将功抵过?” 容仪没好气:“你能用什么功来抵过?” 小龙在自己组成的结里,困难地伸出爪子指了指床头:“佛子大人给你来信了,大凤凰。” 容仪回头一看,见到信盘里果然多了一张信纸,赶紧把小龙丢到一边,捧起来小心拆开。 信纸是姜国特有的青藤纸,散发着药草的湿润芬芳,上面的墨迹仍然苍劲有力。 “上神,人间亦无新事。” 之后就是一片空白。 容仪把信纸翻来覆去倒腾了半天,终于确认了,相里飞卢真的只回了这么一句话。 容仪更生气了,他把星丝软枕往地上一摔,“什么人嘛!为什么只有这点话对我说?他是不是把我忘记了?他是不是在姜国又遇到了什么小妖精?” 小龙在旁边心如刀割:“大凤凰,枕头是织女送来的,全天界独家所有……” 容仪把袍子一披,就要往外冲:“我要去凡间一趟,佛子一定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了。” 这些天,他也时常用水镜看相里飞卢在干什么,但是和之前一样,大多数时候,水镜里一片朦胧。 神境,半神境,魔境,梵天境界……相里飞卢的足迹遍布那么多水镜之外的地方。而他可以看见他的时候,相里飞卢都在姜国,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他的生活。 他能看见他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刚刚冲到凤凰殿门口,迎面一阵和煦的风浪,将他轻轻挡回了原地。 容秋一身白袍,头发披散,神情也散漫着。 他暗紫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小凤凰,一大早的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情吗?” 和上次一样,他的声音温柔淡静,如同一碗凉水,将发烫的心抚平安定。 容仪对他,一直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尊重和难为情——他看见他,如同看见了孔雀,或是他想象中的父亲母亲。这感觉,和见了佛祖,见了梵天任何一位大明王,他都不曾有过。 容仪低下头:“佛子……就是,我在人间的恋人,他最近给我回信,都很敷衍。这让我很生气,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想下去看一看。可是我下去了,他的姜国会出事,他也会不开心。” 容秋笑了笑:“那你是觉得,还是不要下去比较好,是不是?” 容仪又不说话了,他的神情很沮丧。 他的余光瞥到了在凤凰殿门前跪着的兰刑,忽而记起了什么,挠了挠头,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他来到兰刑面前,兰刑抬起了头。 而容秋也转身出来,注视着他。 容仪把兰刑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肩膀,嘀咕说:“我也知道我是在使小性子,可是没有佛子看我使小性子,我也觉得很没有意思。原来等待是这样难熬的一件事。” 容秋沉吟了一下:“或许也有别的办法。有关星象生克之类的事情,应当还有典籍记载,你等我一段时间。” “谢谢你。”容仪悲伤地说,“不过我之前找过了,没有找到。” 容秋对他微微颔首,回到了书房。 兰刑静了片刻后,问他:“师父,是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他尚且比容仪矮上几分,要微微偏头抬眼,才能望见容仪的样貌。这张明艳动人、堪称绝色的脸,不再是青月镇的雾雨中远远一观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甚至能望见容仪发端细小的绒毛,颊边压出来的印子,还有那有点难过的表情。 容仪的一只手还揽着他的肩膀,从肩头传来的触感,他能感觉到容仪身量有些单薄,但并不硌人,他的肌肤很柔软,带着温热的力量,有力地支撑着他。 他身上是五树六花原的气息,五树六花的香气,清透馥郁。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作何回应,于是只有沉默。但凭着直觉,他知道沉默并不好,于是他开口问他。 容仪沮丧地垂下眼:“算了,你是我的小徒弟,跟你说这些事,有些丢脸。” 兰刑于是点点头,笑了笑:“师父不想说,那就不说。只是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伤心。” 容仪说:“也不是不想说……就是,有些丢脸。” 他吸了吸鼻子。 兰刑的笑意开始变得有些勉强和迷惑,似乎并不理解他的话。 他仍然那样乖巧安和地望着他。 容仪回过神来,想起小龙早先告诉他的话:“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怎么还跪在这里?我们凤凰殿也不要跪来跪去的,大家都是神仙,尊卑没有神域那样分明。” 兰刑愣了一下,随后说:“师父不喜欢,我就不这样。我在神域呆的太久,并未想过天界是这样的,是我冒犯师父了。” “好了。”容仪终于开始察觉,这个徒弟在某些程度上也有些让他头疼,“在我这里,也不用这么放不开的说话,大家都随便一点就好。” 兰刑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什么。 “当年我师父也是放养我的,我并不太知道要怎么教徒弟……我看其他明王们教徒弟,先上手理论,再各自修行。”容仪挠了挠头,“我这边的藏书阁,我没有进去过,进去也是找风月小传……你想学什么呢?” 兰刑仍然不说话。 他身上穿着昨天过来换上的衣服,一件白色里衣,格外单薄。那衣服袖口有些短,露出他的手腕,上面伤痕绽裂,青紫交错。 还有一道伤痕,自腕口直划向掌心,切口平滑整齐,深可见骨,虽然伤口很细,却格外深。 容仪看见这道伤痕,心里一颤:“这道伤,哪里来的?” 兰刑抬起手腕看了看,笑道:“不记得了,大约是在哪里不小心割伤的。怎么了?” 容仪小声说:“没什么,就是有个佛子,他和你有一样的伤,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兰刑仍然凝视着他。 容仪长出一口气,拍拍他的头:“我想还是先教你打架的咒术和本领吧。以后不要被人打了,我们不受气,都打回去。等我给你找一找密宗咒术的书。” 一切如他所料。 兰刑眼底一暗,面上不动声色。他想要跪,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没有跪下去,只是重新笑了起来:“谢谢师父。” …… 姜国边陲。 入夏的时节,风雨大作,雷声滚滚。荒凉的山野间,一声怪异粗哑的鸟鸣破空而来,那鸟鸣声中仿佛有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人心神溃散,神志痛苦。 那鸟儿生的奇大无比,拖着长长的尾羽,浑身的羽毛如同枯叶,错杂粗糙,丑陋无比。 闻讯前来围剿的士兵和神官,大多数已经痛苦地翻滚了起来,只有一个红衣神官在激战过后,仍然踉跄着站了起来,原地结阵,剑气破孔而出,直指高空中的怪鸟! 凌厉的剑气带着法力,锐不可当,却被那怪鸟一甩翅膀轻松拂开,剩余的剑气反被弹了回来,向神官的心口袭来—— 三道风声掠过,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了面前,将他牢牢地挡在身后,神官再抬起头时,那怪鸟已经倏然坠地,痛苦地哀鸣着。 青月浑身冷汗,头皮发麻,几乎站不起来:“弟子无能,谢师父救命之恩!” 相里飞卢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要你们全凭自己抵御这种东西,的确还有些勉强。” 他抽出青月剑,跃下岩层,来到那怪鸟身边。 “斩妖除魔,须记得变通。遇上鸟妖,神剑也难以抵挡,我找人锻造了驱魔箭,配合青月弓使用,效果还不错。” 他半跪下来,查看这怪鸟的形态。 受伤之后,这怪鸟的状态居然在慢慢变化,丑陋粗糙、如同铁棱一样的羽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鸟儿原本的羽毛:一种非常灿烂的蓝色,带着一种令人震撼的华丽,看起来纯粹柔和,宛如新生。 青月跟着赶了过来,仔细辨认,语气不敢确认:“入魔的鸟,这是……蓝凤凰?” 他这一生也只见过一次凤凰,就是七年前国师台那次,相里飞卢提剑驱赶了他们的护国神。 只有他和他心知肚明,那凤凰就是日渐迫近玄武壁水貐的明行星。 他那时候还以为相里飞卢要为情入障,可是七年过去,一切依然如往昔,他也就将这件事淡忘了。 这么长的时间,连姜国人,都很少再记得,佛塔里曾住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公子的事情了。 时至如今,他依然为自己对相里飞卢的猜疑感到愧疚。 “是三青鸟。”相里飞卢说,“这段时间,入魔的怪物越来越多,不知道是否是什么兆头。” 入魔的妖怪是最难处理的,魔界力量蛮横、恐怖、无序,同等级的神都未必能有办法克制,何况他们是凡人。 青月也说:“是,的确越来越难处理了。” 这几年来,姜国眼看着越来越困难,不过好就好在,只有外患,暂无内忧。百姓遭罪吃苦多了一些,好在他们拼了一条命,尚且有办法解决。 这么多次生死边缘走过来回,每一次都可能是不归路。 “师父,那还是和以前一样,先带回去关押,等这三青鸟清醒过后,追根溯源,问明来路,再作处置?” “就这样办好。我回房查询典籍,有什么事情,你便来找我。”相里飞卢说。 青月俯身拜道:“是。” 微风细雨中,相里飞卢转身离去。 青月注视着他的背影。 七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十六七岁出头的愣头青,成长为而立之年的男人。 但相里飞卢的容颜却未曾变过,他第一天见他是什么样子,如今就是什么样子。 “佛子回来了?” 这个边陲小镇的里正一早听说了他们围剿怪物成功的消息,喜滋滋地等在他们下榻的房屋门前。 一起等待的还有里正夫人和里正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相里飞卢微微颔首:“回来了,辛苦大家。” 里正只差老泪纵横:“好,好,天佑我们姜国子民!我们听说消息,为您和青月大人准备了晚宴,犒劳军士,请您移步……” “不必了,让青月去就好。我需要回房休息。”相里飞卢说。 里正愣了一下。旁边的几个姑娘,眼神不约而同都黯淡了下来。 她们都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可是这么多天了,佛子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们。 “你们说佛子既然不用守清规戒律,到底为何不近女色呢?” “你们没听说?好久以前,他像是有过一个恋人……” “你是说孔雀大明王?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是,不是孔雀大明王,是……是谁来着,哎呀,我忘了。总之我听人说,佛子以前是真正将人带回过佛塔的,是一个少年,真正的绝色……” 相里飞卢回了房间,将这些议论关在身后。 他坐在床榻上,静了一会儿,随后才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一个莹润的玉盘,轻轻摸了摸。 容仪离开七天,他这里已经过了七年。 等待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是辛辣甘美的烈酒,越酿越纯,也越来越沉稳厚重。这并不是一场缠绵的约定,这是一场累日蹉跎。 七年过去,他已经知晓这个道理,而容仪呢?他那活泼年轻的恋人呢? 相里飞卢轻轻提笔。 他每天都给他写信,只是不是每一封信,他都会用信盘送出。 青藤纸铺开,他缓缓落笔,苍翠的眼底带着笑意,如同容仪就在他身边。 “今日得一三青鸟,青月指认为蓝凤凰。” “容仪,他们都已经忘了凤凰的样子。” 第58章 “报告佛子, 三青鸟醒来了,它所用梵语,我听不明白, 还要请师父您亲自过去。” “梵语?它来自佛门”相里飞卢眉头皱起,青月带路,恭敬地替他打开门, “请您小心, 毕竟是魔化妖兽,虽然已经受伤清醒,但不可不防。” 阴暗湿冷地牢中,一个阵法正在缓缓运转, 带着金色佛光。 从前相里飞卢制魔阵,尚且只能以纯银之力, 借法器力量运转维持, 如今,他已经真正地能用佛法之力, 以世间万物秩序压制魔化本身。这种力量纯然坚固,只是看一眼,都会从心中生出安定与和暖之感。 青月跟在他身边, 尽管已经习惯了,但也依然禁不住低声惊叹。 当初他第一次在青月镇见到相里飞卢时, 他所学法门都出于相里鸿, 行术还可以判断,如今相里飞卢自己修为与法术,已经远远超过相里鸿, 甚至超过相里鸿之前历任国师。他如今能够自在化生化用佛法之力斩妖除魔, 甚至不需要再依靠青月剑。 “怎么了?”相里飞卢问道。 青月回过神来, 赶紧说:“没什么,就是想到……师父如今修为大成。一定是突破了重要关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和师父一样强大,独当一面。” 相里飞卢笑了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也是机缘。 本来他不飞升,注定回归梵天之前,佛骨都是半封印状态,无法动用佛法之力,修为只能被他控制在原来阶段。 但巧就巧在七年前那七根镇魂钉,虽然已经被容仪拔除,它们余威仍然穿透他心脉,阴气存留,冷伤暗生,反而逼出了他体内佛骨威力,以此压下。相里飞卢循着那一次感应到力量,就此突破了之前功体,继续修行,法力大涨,而仍然停在飞升那个关口。 只不过佛骨未全开,这层力量,他尚且只能运用最浅那一部分。如今这层力量对他而言,尚且够用,但是再过一段时间,就不知道是不是了。 三青鸟在法阵中挣扎着,浑身痉挛,显然极其痛苦,它身上那些黑化变硬绒羽,也在时隐时现。 相里飞卢嘱咐青月:“你先退下,这只三青鸟力量不强,我不需要护法。” “好。”青月紧张地看着他,“师父请一定小心。” 相里飞卢缓步下行,来到三青鸟面前,指尖缓缓凝出光芒,压在三青鸟头顶。 三青鸟慢慢不动了,眼神也平静了下来。 “你从何处来,去往何方,为何入魔祸世?” 他低声问。 “我本是梵天传信青鸟,有一天在云上飞行时,不慎遇到疾风,被吹落在昆仑深渊之下,那里有个我无法看见魔,开我肚腹,放入一本力量强大魔书,以此赏玩。我不敌这股力量,痛苦之下化而入魔,无法再返回梵天,双目失明,神志尽散,再有意识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这三青鸟还不会化人形,只是努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合拢双翅,感激涕零地拜道:“感谢大师留我一命!我既然已经入魔,必然做尽恶事,感谢大师给我机会,不至于让我糊里糊涂地死。” “是我们应该。你错杀上百个采药人,上前兵士,需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件事你可有所准备?”相里飞卢低声问道。 三青鸟垂下头颅:“这是我命。我已有所准备,必然一死谢罪。我羽毛、鸟喙、骨头,死后不灭,大师神铁青月剑可以将其斩碎打磨,分散给这片土地人们,保佑他们不受妖鬼侵害。” 相里飞卢静静地看着它,低声说道,“……天道不公,昆仑山下有这样厉害魔,上界无人管这种事吗?” “上界事情太多,执行人神域应当也派出过人来抓捕我,但我恐怕狂性大发,将其伤害了。”三青鸟掀开羽翼,那里还留着三道雷劫疤痕,“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身上多出了雷伤,应当是伤害执行人天罚。” 三青鸟身上透着梵天独有清静,再对他合拢双翼:“大师请下手吧,我入梵天,已不惧生死。百世轮回,为人为神,为善为恶,都是修行,都是缘起。在我死后,大师请务必将我腹中魔书取出,不让它继续为祸世间。” “我会替你查明这件事,你遗骨,只要你想,我会送回梵天。”相里飞卢提起青月剑,低声说道。 “送我回梵天?” “我名叫相里飞卢,这里是姜国,我会将你送回浮光山。”相里飞卢低声说,“天魔会送你回去。” “原来如此……”三青鸟注视着他眼神,忽而有了一些异样变动。 三青鸟摇头,明净眼里只剩下坦然和欣喜:“谢谢大师,我从前听过你名字,你不肯回归梵天,我们都知道,都理解。请您也不用太为我事操劳费心,我遗骨,仍然按照我现在所说,把我羽毛和骨头留给世人所用吧。我们三青鸟,虽然不如凤凰、鹓鶵等神灵灵力强大,我们羽毛和骨头,虽然不能带来幸运,祈福消灾,但依然是有用,至少凡人能够用它辟邪。 ” “好。” 相里飞卢不再多说。 他们都知道,他们已经彼此理解,哪怕萍水相逢,哪怕一度关系敌对。 “明行他,很想你。”青月剑破开血肉,阴冷剑刃把三青鸟钉在原地,三青鸟气息微弱,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 带着血魔书滚落在地,相里飞卢一怔,再去查看时,三青鸟已经失去了气息,那双明净纯粹眼睛已经安然合拢。 相里飞卢收回青月剑,站起身来。守在门边青月听见动静,意识到他这边已经结束了。 青月走上前,看见三青鸟已经死,心下了然。 “将结果昭告示众,给百姓们一个交代。我会详细写一份文书,将三青鸟具体情况呈递陛下与里正查看。” 相里飞卢说,“剩下事情,按照三青鸟遗愿,将它羽毛、骨骼,制成护身符,四散分发,替他积累功德。” 青月不忍地闭了闭眼睛,“是。” 三日后,三青鸟遗骨处理完成,剩下部分,相里飞卢火化后收入了匣中。 他准备用信盘直接将三青鸟遗骨传送去梵天,给容仪带话也写好了:“一只入魔三青鸟,偶然闯入姜国地界,为祸姜国之后自甘身死,献出羽毛与骨骼。我将它送回梵天,你或许能够帮他安排好身后事。” 但是不知为何,他写完这段话之后,思绪中断,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窗外,明行星依然高悬在空中,停在玄武壁水貐上。 一只善良三青鸟,入魔后祸乱姜国,非它本愿,他也遵从姜国国师法则,将其杀死。 这样事情,总是不免让他去想他与容仪最后结局。 相里飞卢垂下眼,将三青鸟骨灰收好。 他打开桌边姜国谶纬,对比着开始编写年鉴。 姜国代代国师,或多或少都会遇到为无数要魔鬼鬼怪,但这是姜国历史上有所记载第一只祸乱神鸟,羽族。 姜国与羽族有一些缘分,具体可以追溯到建国之初,在风羽族这个神族帮助下,姜国人才得以在这神魔横行土地上平安地建立国家,聚拢人民,抵御外敌。 从前孔雀坐镇,羽族自发退避,容仪在时候更不要说,凤凰可令万鸟来朝,哪怕是入魔鸟类,也会趋利避害。万鸟对凤凰避让,是刻在骨子里。 姜国国师任务,除了降妖除魔以外,还必须将自己每次遇见妖魔记录在册。从外形到秉性、制服方式,都必须客观详实。 笔尖勾勒墨痕,在纸上留下微润痕迹。 【鸟,羽族。羽翼丰厚,青蓝色,尾羽长而繁复,带水光波纹。眼狭长,鸣音清脆,如玉石撞击。 畏火,持剑难以斩杀,可用箭射落,或用尾箭射中后伏击拖行。也可设置火阵,阵法中央布下诱饵,一举伏击。 羽毛、鸟喙、双爪、骨骼都可入药,也有辟邪之用。其中肋下三寸骨,为三青鸟本源之骨,力量来源,毁之可……】 “可毁神鸟全部业力,令其丧生”几个字,相里飞卢没有写出来,忽而停笔。 片刻后,他将这张纸撕了下来,重新誊抄了一份。 他略去了三青鸟取骨那一行字,撰写完成后,嘱咐青月取出。 而原来那一张纸在他手上,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没有任何人看见这一幕,房间里寂静安宁,只有他一个人微重呼吸声。 “师父,那本魔书如何处理?”青月敲门进来,问道。 从三青鸟腹中取出那本书,是魔道邪典,本身就带着极强戾气,相里飞卢画了个阵法把它扔进去,正在净化。 “净化后我会看看,以此决定是收录还是销毁。”相里飞卢说。 “是,师父,另外三青鸟肋下骨做成护身符好了,按照百姓们意思,希望您留着。” 那一枚玉骨穿了绳子,剔透泛着莹莹蓝光。 指尖碰上去,就能感受到那种纯粹灵性力量。这种力量来自蓬莱与王母,是风和水气息,与姜国相容。如果不是入了魔,这只青鸟在姜国,会有另外结局。 “我已不用这等护身符,你戴上。”相里飞卢将玉骨放回青月手中,声音淡而温和,“你也是要当国师人了,身上要有护命东西。” 第59章 五树六花原很热闹。 入口处一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月老、白泽、金星等一众神仙抢破了头,想要冲进来。 小龙们沸腾如滚水,急哄哄地在门口游来游去,想要挡住往里进的人, 但是也徒劳无功, 为首的老小龙声嘶力竭地喊道:“各位不要再进来了!不要为难我们!明行如果看到各位进来,会煮了我们的!” 月老揪起这条小龙, 温柔地摸了摸小龙的脑袋, 笑得很自然:“不会不会,这是应民心所向, 大凤凰他不会说什么。毕竟明行收徒、教徒弟这么稀奇的事情,我们和他在天界同僚这么多年,看一看不过分吧?” 小龙说:“可是他会煮了我们的!你们也知道,大凤凰要面子, 教徒弟肯定也教不出什么花样来。” “那是肯定。”旁边白泽扇子一收,笑道, “我们就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请放行吧。” 小龙正要继续说, 忽而听得一声天兵号令:“西王母銮驾到——西王母指定仙子前来, 瞻仰明行教徒一事, 回去如实禀报, 任何人不得阻拦!” 小龙:“……” 人群汹涌而至,五树六花原的门槛被踩破了。 兰刑坐在菩提树下, 抬头看见了外边的动静, 眉头微微皱起:“师父,这……” 容仪硬着头皮说:“没关系, 你就当他们不存在, 我们刚刚讲到哪儿了?” 他一边慌张地在书中寻找着刚刚的内容, 另一边手指结印,随手一画,这棵菩提树为圆心的三丈内土地拔地而起,漂浮悬空。 底下一干人紧急刹住脚步,往上看:“明行!你这就没意思了!” “是嘛!你这就没意思了!你先是回来了也不说一声,随后不声不响地要开始教徒弟了,你的小徒弟之前上天养病,我们顾念着他的身体没来看望,现在你们师徒俩都好了,快让我们看看,我们也可以一起辅导嘛!” “就是,你上次还放了西王母娘娘鸽子,特意给你留的果子都没去吃,弄得西王母娘娘十分伤心。” 底下的声浪越来越大,已经到了听不清他们彼此说话的程度。 容仪长叹一声:“造孽啊。” 他高高地站在:“那你们不能笑我!不许干扰我的教学计划!不得靠近三丈以内!” 他阴恻恻地威胁道:“不然凤凰火是没有眼睛的,别烧了你们的衣服就好。” “好好好。不笑你,都不笑你。”众仙都非常听话,自觉地往后退,在界限外纷纷盘腿坐下。 恐怕连佛祖的法会,也没有这样热闹的光景。 容仪有点郁闷。 他看兰刑一身的伤,也没什么法力,除了给他送去了孔雀教他时的全套书籍——还是崭新的,还挑了今天这个时间,想教他一些打架的法术。 不知道哪条好事的小龙,把这个消息散播了出去,搞得整个天界都出来围观。 五树六花原飘起小雪。 周围一片沉默,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容仪,兰刑也望着容仪。 容仪翻了几页,发觉已经找不到刚刚念的那个部分了,后面的部分,每一个字他都认得,连在一起他就已经看不懂了。 他动作很小地翻了翻扉页,确认自己书没拿倒。 他小声问兰刑:“好徒儿,为师刚刚讲到哪里了?” “火诀结印。”兰刑说。 容仪想了想,把书本塞好,严肃道:“对,没有错,我并不是不记得,只是考验一下你有没有专心听讲……” 他伸出手,凤凰火的小火苗随即在他指尖跳动起来。 明朗灿烂的火光伴随着热气,周围的雪水嗤嗤消融,雾气翻涌。 旁边的白泽叫起来:“你怎么回事啊大凤凰,法决捏得这么快,谁能看得清?还不如……” 他话音没落,兰刑指尖微动,已经原样复刻了他的法印,捏在手中放出。 众人齐齐静了一下。 月老赞叹一声:“好眼力,好悟性,学得快。” 白泽偏头问道:“这小执行人什么来头?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他的灵根,但我直觉他一定相当聪明,未来未必不会与我们平起平坐。” 月老想了想:“不知道,问问老君?他老人家来了吗?” 白泽左右看了看,和月老一起发现了太上老君:就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正占据着绝佳位置,欣赏容仪带徒弟的场面。 月老和白泽挤过去坐下:“老君老君,替我们查查看,这明行的小徒弟有什么来头?上次他能拜他为师,我们就一直想问来着,不过当事人不在,我们也不是很好问。” 太上老君掐指一算,笑着捋了捋胡须:“没什么特别的来头,是神域执行人的一员。不过嘛……” “不过什么?” “神域皇族、大执行官,两派权势分庭抗礼。这两派中的人,宗族关系又盘根错节,以兰家为大家。兰刑从小被养在大执行官门下条件苛刻的的弟子院里,同院都是达官显贵的孩子,也因为这个理由,一直欺凌、殴打他。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找他,也没有人要他出去,这件事要是深想,恐怕还有的说。不过,神域不在上神界,我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白泽却敏锐地读出了太上老君的暗示:“莫非,他与皇族有什么关联?” “谁知道呢,神域因为是半神界,恐怕更像人间,其中利害关系,也只有他们自己能懂了。”太上老君说。 “他一定是觊觎明行业力,想要攀附于他,以此在争权中夺得什么好处。以后回了神域,好执掌权力,飞升上界吧。” 另一边,一个男人突然出声了。 他的语气很冷,长相比语气更加冰冷。 他的睫毛是雪白的,整个人如同琉璃铸成,清透端方。 月老和白泽齐齐看去,都是一愣。 月老假笑着说道:“这不是风羽国王嘛,最近国政不忙,有空来上界玩?” 月老特意加重了“上界”两个字,有意提醒对方,风羽族也是半神界的国度。 白泽也附和道:“自从你找小凤凰退婚之后,我们还没见过你呢,没想到今日,你会出现在五树六花原。” 男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脸色却变得不太好看起来。他的视线移了过去,专注地看向容仪,渐渐凝聚。 结印后这一刹那的寂静过去后,并没有发生什么。 兰刑指尖空空荡荡,不见任何火星。 容仪又手忙脚乱起来,他开始翻书,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忘了什么关键的地方没有教。 兰刑又试了一次,手势和心法都没有问题,但仍然不见任何火星。 旁边的太上老君提议道:“或许是我们人太多了,令小上神分心,火诀就是要能够专心使用念力。” 容仪没好气地瞪过来:“就是这样的嘛,你们早知道,还过来搅和什么?现在我的热闹你们也看够了,赶快回去吧。” “好好好,这就走,作为赔礼,我这里有个玉葫芦,可以贴合功体修行的,就送给小上神吧。” 太上老君没什么架子,乐呵呵地指尖一点,一枚玉葫芦变了出来,交给了旁边的小龙。 另一边的众人也纷纷一边笑,一边拿出见面礼,要兰刑收下。 兰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站在原地没动,一向冷定的眼眸中也多出了几分迷茫。 他想过或许在明行身边会很好,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好,而且这样快。 不在他计划之列的东西,他没有收下的。 容仪往他肩膀上一拍:“过去呀,去给人家道谢。我们凤凰殿的人,要讲礼貌。” 兰刑低声说:“师父,我不能受——各位上神论资历修为,都远在我之上,我不能……” “哎呀,都是一些小东西,说起来,你给我敬师茶,我也还没给你收徒礼,万儿八千年里那些人送我的宝贝,你都拿走好了。” 容仪说到这里,琢磨起来:“你变不出火花,是不是因为没有一个趁手的法器?我去给你找一个,你等等。” 兰刑身上背着的是剑,一把铁剑,黑冷粗粝。 他沉默孤桀地立在那里,一身黑衣劲装,拓落潇洒,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与挺立,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比起他当年在青月镇现身时,他更像一柄生了锈的匕首,终于被细心对待,擦去锈迹。此时此刻,众人也才会察觉,原来这个少年并不是烂在泥泞中的一团污渍,而是一把未经打磨的刀。 众仙都过来跟兰刑说话,一个冷峻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 “众仙家未免太好说话,还送法器当见面礼,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他使用不了火诀的原因,在于他自己,一点修为都没有吗?” 风羽国王沉声说道,“体质跟凡人没有差别,这么一个人混入五树六花原,必然居心叵测,还望明行多加思量——他不配当明行的徒弟。” 第60章 风羽国王这话一出, 原本送了见面礼而准备离去的人,又都不走了,而是留下来, 彼此议论着:“也真敢说!” 还有一些散仙也低声议论着:“其实本来就是如此, 上次明行收了这个徒弟, 我们就觉得奇怪了, 只不过碍着情面没有说出来,只想着只要明行喜欢,那就好了。” “可那不是前段时间才找明行退了婚的人吗?他回去倒是好好地继承了王位,明行气运用完了就走……” “只不过这样, 明行的面子未免下不来了,我们有好戏看了。” 风羽国王名叫玹渊, 一身精致华衣,眉眼立体瘦削。风羽族人天生骨骼轻灵,容颜绝色,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 便如同立着一枚不化的雪花。 玹渊眉眼凝定, 注视着容仪, 眼神里如同蕴藏着火焰,灼灼仿佛能够把人烧穿。 “容仪,这么久了,你换了一个又一个人, 至今没有定心下来吗?”玹渊的声音停了停, 视线又转向兰刑, 少年人没什么表情, 双眸乌黑, “他是长得有几分俊秀, 但他什么来路,什么心思,你可都清楚?” 容仪看清了这个人是谁之后,大怒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来管我干什么?你说话我不喜欢听,来人,让他出去。” 玹渊是他的第几任男朋友,他已经记不清了,但玹渊是唯一一个,他只差一个月就要跟他大婚的人。玹渊在风羽族任国君,不能常来上界,容仪于是给每条小龙都找好了去处和差事,打算暂时关闭凤凰殿。 风羽族天生骨骼轻盈,容易染上骨病,容仪四处寻找强身固体的药方,四处搜罗神药。他找织女做了一套婚服,红艳艳的,铺开后整个九霄都黯然失色。 那时他也告诉玹渊:“我很好养活的,你给我做一个舒服的窝就好。” 玹渊也答应得好好的。 等到请帖发往六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之后,玹渊忽然悔婚,闭门不见,从此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风羽族的消息一样一样地传来,容仪耐心等了一段时间,等到魔族退兵,等到玹渊在皇位上坐得稳稳的,也没有等来玹渊回心转意,甚至没有等来一个解释。 他事后还伤心了很久。 想起往事,容仪明艳精致的脸上难得也出现了一丝愠色,一向酝酿水光的眼也眯了起来,透出他久居上位的威严和威势来,这一刹那,凤凰这个族类独有的骄傲戾性纤毫毕现,在场人一时间竟然都被齐齐镇住了,喧闹声再次小了下来。 只有兰刑神色没有变化,他只是微微垂下眼,视线轻轻地往容仪那里一瞥,随后再收回原位。 玹渊也被震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后,很快说道:“我知道,你还怨着我,当时是我自己没有想透,我一直想找你说清这件事。上次天赦日众仙集会,我已经去找过你一次,可你当时不在。我听闻你在凡间的那个恋人,也并不是什么好……” “滚!” 容仪烦得要死,眉目冰冷,他没有出招,但五树六花原的一花一叶都感应到他的生气,火元素凭空集结,在这一刹那腾空而起,扑向玹渊! 玹渊始料不及,所幸反应够快,用袖中的法器挡了一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笑容也勉强了起来:“你或许可以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佛子对我很好,我的小徒弟也很好。你快点滚吧。”容仪咬牙切齿。“今天是什么日子,六界都赶上来看我的笑话,要不是杀你犯天条,我现在就动手。我们凤凰,从不走回头路。” “危险!神君,你快停下来吧,得罪明行没什么好下场!本来好好谈谈能解决的问题,你不要自毁前程!” 旁边的几位神仙秘术传音,声嘶力竭地提醒着玹渊——真惹明行生气了,天运不知道会对他如何! 月老说:“他要倒霉了。这事我们管不管?” 白泽想了想:“这人讨厌,但罪不至死……我们先看看情况。” 玹渊却仿佛没有听见旁边人的劝告,他依然立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容仪,我承认,之前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贪图你的明行气运,以此得到了皇位。后来我无福消受这种福泽,所以悔婚了。所有人都告诉我,跟你在一起没什么好下场,天运在这里,哪怕你是无意,我们都有可能被牵连进去,死无葬身之地。但我想明白了,我的皇位怎么得来得的,也依然可以怎么还回去。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要把我说得跟天煞孤星一样!”容仪彻底炸毛了,他十分迷惑地反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悔婚就是悔婚,不要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还来挑我的错处!” “容仪。”玹渊轻声说,“你从小众星捧月,在梵天无忧无虑地长大。但你身边,从来没有留住什么人,你没有这么想过吗?” 这一刹那,如同冰层碎裂,冰下漆黑的深海即将翻涌。五树六花原的雪在这一刹那停了下来,连风都静止不动。 容仪愣住了。 “完了完了……” 月老和白泽对视一眼,“真的要完了……” 玹渊的话,已经挑破了天界百年以来,大部分人都达成的一个共识——哪怕没有人明白讨论过,但这已经是一个心知肚明的事实。 不要惹天运。 不要惹明行。 要哄着他,宠着他。 甚至不要靠近他,能真心和明行当朋友的人,都是真正的猛士。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万一哪天就因为明行的一个小想法,就这么死了呢? 耳边天雷滚滚,五树六花原外乌云涌聚,一声一声的滚雷响声,每一声仿佛都显示着明行的愤怒,直接震在人的心上——震声在东南,往下是深渊之上的极空幻境,那里是轻灵的风羽族人居住的云野。 “不行,这样下去风羽族要灭国,对哪一边都不利,我来把这个人弄走,你去哄小凤凰。”白泽当机立断,跟月老嘱咐了这句话,随机飞身就要冲进去。月老却猛地拉住了他,说道:“等一等。” “你说谎。” 少年人清冽冰冷的声音忽而响起,“我从小生在执行人神域,所有的执行人,一生都追随明行所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你配不上明行,这样抹黑他之后,难道你就能配得上了么?” 五树六花原依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兰刑。这个少年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他没有法力,身体孱弱,肌肤苍白,看起来很乖巧。但他立在那里,就像一把挺立插入雪中的刀,眼神老成冷淡。正是这样的老成,放在他身上,反而成了另一种天真。 “神域执行人,自然不是什么都知道……”玹渊笑了一声,正想接着说话,却被兰刑再次打断。 “你的私事,师父他没有兴趣听,请你离开这里。不过在那之前——今天的事端因我而起。”兰刑环视周围一圈,微微垂下眸,显得温顺谦恭,“我明白自己贪婪,才这样忝居明行徒弟之位,大家看不起我,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也这样向师父提过许多次,但师父不准我再说,我便不说。” “我根基不好,没有底子,悟性也差。但今天被质疑了,我也没有再躲在师父羽翼之下的道理。”兰刑抽出他那把朴素的佩剑,声音沉稳,“请上神赐教。” “你?” 玹渊看着他,又气又笑,“你出来抢什么风头?就你?” 容仪本来还在一边生气,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他阻拦道:“你不会仙法,会被打死的!” 兰刑没有回头看他,但唇边勾起一丝笑意,他的声音没什么波动,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些阴郁,也有些缓慢的音调:“我在神域时,也不会仙法,这么多年,没有被打死。” 他握紧手里的剑,“一把剑,就足够。”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玹渊显然极为不耐烦,“你输了,从明行身边滚出去,我要和明行本人说话。”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兰刑还是笑,这一刹那,他的眼神看起来纯净无暇,“为师父清理门户,是我应该做的。” 玹渊不耐烦到了极点,手指结印,起手就是杀招! 月老惊叹:“这也太狠了,对方可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孩子啊!” 细密的光网穿透而来,兰刑却如同一阵风一样,云中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片刻后,他再出现时,已经逼近了玹渊身前! 白泽本来在保持沉默,这时候不由自主感叹了一下:“半神和神界的人生来就会使用力量,反而架不住那种凡人修行上来的身法强的,就是这个道理。虽说没有修为的执行人实在不多见,但我看这个小执行人……恐怕还真的是走的凡人路子。” “滚不滚?” 兰刑抬起乌黑的双眸,里面淡漠得几乎没有任何影子,他像是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而他那把钝剑的箭尖,已经抵上了玹渊的喉头! 玹渊寂静一瞬后,气浪翻涌,第二个法决凭空而起,直接震飞了兰刑! “我还当是什么,凡间捡来的铁剑,也想伤我分毫?”玹渊厉声说道,手里已经开始准备发出第三道法术。 与此同时,周围一群神仙都暴喝而起:“住手!” 老君拂尘一甩,气浪将玹渊也打退数丈。 另一边,容仪已经忘记了生气,他急哄哄地冲上来,把兰刑扶起来:“你有什么事没有?你不要怕,那边那只鸟已经死了,我会让他死的。” 兰刑吸了一口气,想要说:“我没事。”但心口袭来的剧痛,让他在这一瞬间痉挛了起来。 他的确是没事。当初在神域,所有贵胄子弟都聚拢在一起学法术时,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会。 学了空气墙的法术,那些同窗会拿他做实验。他一个人在悬空的深渊里,被数十道空气墙活活困了七天七夜,还是一只路过的青鸟将他救出。 学了火诀与寒诀,也用在他身上,他时常睡到半夜,发觉自己的房屋烧了起来,又或者推门出去,几人高的雪堆滚落下来,几乎将他掩埋。 那么多丑恶的笑脸,虚伪的声音,神域被琉璃像映照得如同永昼,而他看见的只有无尽黑暗。 …… 他一向漠视神域门口的琉璃像。 无数个深夜,他都曾想过,如果明行星有一天回头,是否会看见追逐他的群星之中,有一颗掉队的星星,已经将要熄灭? 在青月镇时,他找到了答案。 生来璀璨的人,不会对蝼蚁投入更多的视线。 那场大雨中,水汽迷蒙,他只记得那绝色的面容在自己眼前凑近了。 “生病了?真可怜。” “练实我拿走了,谢谢你。” 他靠近的一刹那—— 他居然生不出哪怕一丝的恨意。 他只看见了光,璀璨、明亮、温暖,几乎吞噬一切的温度。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只是从他身边经过,拿走他一颗果子,这光已经照拂在他身上。 光原来是这样温暖,这样耀眼的。 第61章 此时正好有药师座下弟子在场,替兰刑把了脉“活动剧烈,导致气血翻涌,冲逆心肺,他出生就带有心疾,而且久无医治,越拖越严重,已经成为痼疾,不是开平常的药就能好的了,关键在与要尽早修行,提升功体,不再依靠执行人半神的肉身,化修为为二心,这样才能够完全好透。” “我知道了。”容仪看了看兰刑。 兰刑经过药师医治,勉强睁开了眼,神志半醒,只是眼底还是混沌的。这时候他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样乖巧安和,反而透着某种迷惘的痛苦。 容仪也记起来了,他第一次在青月镇遇到兰刑时,他正好心疾发作。兰刑强撑着跪倒在雨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他为什么没有修为?这个能看出来吗?”容仪有点犯愁,“凡人入门修行,尚且要累世功德,或者像佛子那样天生灵根的。他是神域执行人,按道理不应该这样,要怎样做,才能让他早日能够修行出第二颗心呢?” “这个……”药王弟子面露难色,“上神,这个我还诊不出来,在此之前,我们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情。” 药王弟子走了。 小龙们熬了药送过来,对兰刑的态度一改从前,变得多出了几分喜欢和敬重来“没有想到这个小执行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胆子倒是很大,也很讲义气。换了我们的话,早在大凤凰生气的时候就已经跑了。” “是啊是啊。”另一边的小龙附和道。 容仪一巴掌拍过去,把它们拍扁了扔出去“还好意思说?出去跟着药王童子拿药,在这里好好照顾他,我去一趟书房。” 五树六花原热闹了这么多天,容秋一直没有出书房的门。 如果不是小龙们还在每天送上新鲜果子,还有五湖四海的青鸟会往来传送一些古老的、失落已久的书籍,容仪几乎要以为这个人死在里面了。 容秋来了之后,凤凰殿的书房就仿佛变成了他一人专属的地方,容仪自己要踏足其中,居然也会生出几分谨慎和敬畏来。 他敲了敲门。 没过多久,里边传来容秋温润的声音“进来吧。” 小龙们撩开门帘,书房中一片寂静。容仪放轻动作走了进去,望见容秋正坐在桌边,一手捉袖,一手提笔,正在一张卷轴上写着字。 见他进来,容秋放下笔,对他一笑“很久不见,小凤凰。” 容仪讪讪的,也不知道刚刚外边的风波,眼前这个远古上神听见了没有,他说“也没有很久不见,是两三天没有见。我过来找一些书。” 其实他连凤凰殿的书屋怎么走,都不太摸得清楚,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大了。梵天那帮人帮他建起凤凰殿的时候,大约也应该没有想过,他们给予厚望的这样一只小凤凰,会是如此的不学无术。 “要查什么书?”容秋似乎看出了他的没有底气,“前几天听你说要传兰刑术法,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容仪说“小徒弟身为执行人,但是没有修为,用不了法术,我想查查看是怎么回事。” 容秋略一沉吟“他的话,我大约知道些许。你不用查了,我随你一起去看看他。” 容仪一听,立刻高兴起来了“真的么?他的情况,在场众仙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老君也不知道为什么呢。” “老君身列三清四御,他理应知道,不过是不了解执行人体质,所以说不出来。” 兰刑刚刚清醒片刻,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容秋坐在床榻边,俯身查看过后,说道“执行人的体质顺天运而生,不看属性,不看灵根。他们顺应天地而生,享用天地供奉,凡人酬谢神灵时,执行人跟着一起受供奉。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好差事,无人供奉,自然修为起不来。” 容仪想了想“还有这回事?我是凤凰,人间也没什么人供奉我,为什么我有法力呢?” “你是明行,身领明行星,承袭密宗法派,不在此列。”容秋唇边带上了一丝笑意,“梵天在庇护你,小凤凰。” “原来如此。”容仪凑近了研究了一下,“那我可以给他传修为吗?用我的法力,先为他打造一颗心出来。不然他的心疾这样时不时地发作,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以。”容秋说。 “我还可以为他立神像,我是明行,我给他烧供奉,这样应该比凡人烧来得效果更快吧?”容仪琢磨了起来,一双眼亮晶晶地瞅着他。 容秋怔了一下说“也可以。不过这样的话,你与他结缘更深,因果更深,长此以往……恐怕不是好事。” 他一直因果来因果去的,容仪这么多天听来,也习惯了。他没有放在心上“他是我的徒弟,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看佛子为了养姜国人,命都豁出去好几次了,这些都是小问题。” 容仪立刻叫了小龙来,收集材料,要给兰刑捏一个塑像。 他喜欢琉璃和金,就用金底为基,用法术捏来捏去。 他在手工上没有半点天赋,和他把自己画成圆墩子小鸡一样,捏出来的兰刑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形。 小龙们都嘲笑他“大凤凰,你敢做这个塑像,你看兰刑醒来后认吗!” “有什么关系嘛,我心里认定了他是他的塑像,那它就是。我的手艺又没有佛子好,不像他随手做个窝出来都很贴合。” 容仪脾气很好,不理小龙们的絮叨,又要来了大堆瓜果和金纸,供在这个小琉璃像前。 “师父供徒弟,闻所未闻。”另外一条小龙评价说,“大凤凰,这几天天界的大新闻,恐怕都是你贡献的。” 容仪还是笑眯眯的“这个时候,也不讲究这些了嘛。” 他供奉的姿势倒是非常标准,摆盘、品种、摆放方位都有讲究。 容秋看着,也觉得有些稀奇“这都是你在人间学的?” “是,也不是。”容仪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我去凡间,看见他们供明王像,我也会混进里面供奉一下。后面去了姜国,也看见佛子他们供神像,就会了。” 他在这边叭叭地说着,容秋忽而笑了起来“你很想念他。” “谁?” “你在凡间的恋人。” “有吗?”容仪挠了挠头,“我没有说呀,他叫我多找点事情做,我这不这几天都在专心带徒弟。不过说起来,这两天他也没有给我来信……” 容秋忽而说“凤凰骨。” 话题跳跃太快,容仪有些不知所以“啊?” “上次你拜托我帮你查,这两天我查到了。凤凰业力凝结在凤凰骨中,这种业力,也是你与姜国互斥的来源。你如果想要下去见他,又不想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是可以通过暂时封印凤凰骨的力量来完成。”容秋说,“只是这种方法,会让你进入一种衰微和脆弱的状态,比起平常更容易受伤。” “真的吗?”容仪眼前一亮,急急忙忙站起来,“要怎么封印?我暂时虚弱一点的话,我想也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凤凰,哪怕病弱,还有毛色的天运加持,不会受人欺负——当然,白凤凰除外,不过我不是白凤凰。” 凤凰浑身都是宝,这句话没有错。神族鸟类,羽毛、骨骼,都藏有无边力量,如青鸟,身上带着的是水和风的业力,能够在所有地界任意穿行,受到风和水的庇护。它们的羽毛,也可以驱除邪崇。 而凤凰,羽毛即是气运所在,凡间有传说,只要得到一根凤凰的羽毛,日夜佩戴,好运自会降临。与此同时,凤凰羽毛还能治疗百病,青月镇的骨病就此治好,也是一个证明。 容仪暗紫色的眼注视着他,眼底如同流云涌动“你确定?代价或许很高,或许要用到魔界禁术。” 容仪赶紧说“确定确定,我这几天用水镜也看不见佛子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会很疼。”容秋仍然注视着他,审视着他,似乎在评估这个天雷都不敢受的家伙,有多大胆量走这条路。 容仪犹豫了一下,又想了一下,咬牙说“也没关系,疼的话,回来养一养也好了。” “那好,我需要再花一些时间,查明……所需要的的法器和咒术。”容秋说道。 容仪很感激“那我又要欠你一个人情了,我要怎么还你?” 容秋似乎也在认真考虑“先不提,等我想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说吧。” 容秋又回了书房。 容仪继续给兰刑烧供奉,烧完后,回到主殿里去看他。 兰刑依然昏迷不醒。 容仪于是趴在桌上,要来了纸笔,想要给相里飞卢写信,告诉他自己或许找到了下界看他的办法。 还没写完,一边小龙来报“大凤凰,风羽族那个国王还没走。说要见你,坐下来把话说开。” 容仪十分厌烦“不见不见。” “他很坚持,他说如果你不出去见他,他就呆在五树六花原不走。”小龙绘声绘色,原样复述了一遍玹渊的话,“我不信你这样快地就能抛弃一切,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不论今后经历什么,都会和你一起共度余生。这些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其他人都不可靠。” “你去告诉他,如果他呆在五树六花原不走,他就等着被我烧成灰吧。”容仪想了想,又掷地有声地说,“你再去告诉他,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他这样的。他做不到,就说别人也做不到,实在是气量狭小。我的佛子就不会这样,而且永远不会这样,让他死心吧。” “他真这么说?”五树六花原外,玹渊面色苍白,声音也有着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 小龙也很不耐烦“走吧走吧,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大凤凰这么认真投入,你是比不上佛子的了。而且人家日后飞升上界,说不定职衔还压大凤凰一头,他们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不要以为曾经被大凤凰扶过贫,就高人一等了,快点滚。” 玹渊的脸色更白了,他握了握拳,哑声说“不可能。明行业力强大,不可能有人不畏惧。那佛子不是一直不飞升,要守着那姜国吗?明行克了他的姜国,他不可能坐以待毙,你让容仪等着看,我会替他揭发他的真面目。” 第62章 兰刑做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梦。 梦里他还是孩提时代,  甚至是婴儿的模样。他躺在摇篮里,身下是柔软的金丝垫,外边是一个金色的大殿,  穿着素白织袍的人们在大殿中走来走去,  不发出一丝响声。 落地即知事,他并不清楚,是他一个人这样,  还是所有人都会这样。他只知道,传言中他是执行人皇族的遗脉,实际上并非如此。 “此子来历不详,  老执行长去世,  当夜明行像下出现这个小婴儿,  这是都看见的事情,你们说要怎么办?” “执行官大人昨日新上任,他的意思,是要灭口,  连带着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 “糊涂!且不说伤害执行人要被天运反噬,如何知道这孩子的出现,不是天运授意?他毕竟出现在明行像的下面……” “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难道我们要扶他为执行长吗?这太荒谬了,  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来路……” 无根而生,  茕茕孑立,  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一次又一次,他在怨毒的诅咒里穿行,  他给幸福的人们降去灾祸,  听恶人们的心音,  受同族所欺压。他的世界里没有善恶之分,  只有强弱之别。 善良、爱情、幸福,这些字眼,从来和他的人生不相干。他也曾用一颗赤子之心期望着更好的生活,然而事实告诉他,善良的心比起纯粹的力量,不值一提。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与爱,一切东西,都要他自己换取。 那个黑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千百次麻木,千百次痛苦之后,他偶然在魔界遗漏的法器中发现了它。黑影告诉他:“以物易物,因果合理。” 他也因此和他交换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他并非没有修为,只是那么多生死中来回的任务中攒下来的修为,他都还给了那个黑影,用来让自己活下去,用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在死在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兰刑睁开眼。 他抬眼看见了金碧辉煌的凤凰殿,帐幔是白的,金色的绣线繁复而精致,随之而来的还有胸口的滚热力量——他一刹那有所恍惚,以为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泡在某种温泉里。 兰刑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他那颗平常孱弱无力的、微凉的心脏旁边,多出了一颗温热、鼓动的心,用修为填成,蕴藏着滚烫纯粹的力量。 这力量代替了他原本心脏的运转,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去他的四肢百骸,原来阻塞冷滞的气脉已经通畅。这种浑然有力的力量,还伴随着一阵强大的修为,灌入他的骨骼中。 他已经不用有意识地挺起脊背,这股力量已经足以支撑他,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挺拔站立,不必辛苦。 旁边有条老小龙在打瞌睡,兰刑低声问道:“……师父呢?” 他开口后,发觉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了细微的变化——说话不再虚弱费力,他原本干净的声线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其中又压着几分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微哑。 老小龙动了动,睡醒了过来:“小上神,您醒啦?你睡过去好几天呢,大凤凰的话,这两天无所事事,不是在偏殿睡觉的话,就是在外面溜弯子,或是在书房前等昆仑神君做个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没有说,不过看起来和佛子有关……” 小龙絮叨起来没完,兰刑下了床,没有感觉任何不适。 正殿本来是容仪住的地方,他醒来就在这里,应该是当时应急送过来,就一直没有把他挪走,容仪去睡了偏殿。 床边放着一堆信纸,有的已经被揉乱成小纸团,随意丢弃在角落,有的氤氲墨迹,乱成一团,一片斑驳。 兰刑低头拾起一个小纸团,拆开了,看见是容仪写的信。 “佛子,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找到了一个好……” “好”字被容仪写错了,于是在此停笔,换了一张写。下一张倒是没写错字,但是容仪似乎开始苦恼字写得不够漂亮,又换了好多张。 兰刑知道他时常给姜国的那个和尚写信,也已经习惯了。 他披上衣服,往外面走去。 五树六花原今天没有下雪,天光明亮,他从正殿走出,抬眼望去,五树六花原一片白茫茫的佛花开遍。 那天他跟随容仪学习法决的菩提树下,站着一个人,身上已经落满了佛花,一眼望过去,也如同白雪覆盖。 他第一反应,是那天过来闹事的玹渊还等在这里,他下意识地抬手,但腰侧的佩剑被人摘了下来,他摸了一个空。 但他这一抬手,脚下的花瓣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随着他轻轻旋转了起来,周围风声浮动。 他怔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看向自己的右手。他试着比了一个火诀的姿势,这一刹那,他指尖迸出了明亮灼热的火花,灼热的风浪一扫而过,满地落花凭空升腾,飞扬而起,眼前的“人影”也随着这阵风暴露在眼前。 佛花散尽,眼前的是一尊琉璃像,这个琉璃像有些古怪,刀工奇异,看不出刻的是什么人,细节也很难说得上好。 琉璃像前供着金纸与瓜果,隐约见到底座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明行的徒弟兰刑之像,五树六花原专供”。 另一边,好几条小龙急慌慌地游了过来:“吓死个人了!刚刚是什么动静?刚刚那道火光是谁发出来的?” 一群小龙游过来,看见这里只剩下兰刑一个人,不由得都压低了声音:“莫非是他!他会用法术了?” “我会……用法术了。”兰刑重新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喃喃说道。 “哎呀,你醒了?”容仪的声音从他身后飘了出来。 兰刑转过身,望见容仪伸了个懒腰:“我刚刚睡午觉醒来,就听见这个好消息。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睡眼朦胧的,眼尾发红,眼角还带着一点眼泪。 兰刑低声说:“体力充沛,病痛全无,修为已成,师父,你给我传了修为?” 容仪笑眯眯的:“书房里的上神说可以传,我就给你传了,你天生心疾,需要用修为铸造第二颗心,我看你根基还不好,就先用我的修为帮你做好了,再给你传了一部分修为,也还好执行人体质特殊,什么属性的修为都可以容纳。神域执行人以供奉为基,我以后每隔一段时间给你烧一段供奉。你再慢慢修行,这样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兰刑怔了很久,忽而跪下说道:“师父大恩,我受不起,徒儿有什么可以为师父做的,请师父告知,为此,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与爱。所有的一切,都要他自己换取。 留在他身边,是他争取来的。而他最初,并没有想得到这么多。 “嗯?这没什么,为师该做的而已。”容仪又伸了个懒腰,“佛子又是好多天不给我回信了,我像下界找他玩,可上神说法器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做出来,小徒弟,要不你就过来陪为师打牌吧,我叫上月老和白泽……好久没有打牌了!” 兰刑又愣了愣,有些迟疑。 他低声说:“我……不会。” “不会没关系。”容仪笑眯眯地,看着他大病初愈,连气色都好了很多,一张脸显得更加英气精致了,不由得心情大好,伸手往他脸颊上一捏,“我们会教你的……就这样决定了!来人,去叫月老和白泽,我们来打牌。” 那力道并不重,纤细的指尖带着温热,在他颊边停留了一下,就像鸟儿一样疏忽远去。 菩提树下,迅速地摆上了牌桌和各路瓜果点心。 兰刑刚刚被容仪拉着和他并排坐下,忽而五树六花原飞快地游来一条小龙:“大凤凰,神域那边传消息,有小上神的任务,有天罚要降。” “不会吧?”容仪瞬间陷入悲伤,“我的牌班子刚刚搭好!我们还没开始呢!” 他们都知道,天罚这种事不能拒绝,也不能拖延。 兰刑站起身,望着容仪一脸的沮丧,指尖动了动。 他声音低沉,耳根微烫:“……很快的,师父可以……等等我,我会回来陪你。” “唉,没关系,你放心去吧,我想想再叫谁来打牌比较好。”容仪开始琢磨,“军荼利大明王最近在干什么?他有空吗?” 兰刑注视他一会儿后,垂下眼,低头往外走去。 五树六花原门口,立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 兰刑认得他,神域这一任的执行长。他名叫封天执,看起来是凡人三十四岁左右的年纪,一脸精明与沉着,善于弄权。 封天执看着他缓步走来,面貌与精神都不似当初,心下一沉,脸上却还是扯出一个笑意:“兰刑,别来无恙。看来你在明行这里,过得很好,我也希望你能多待几天,多历练成长。” 言下之意,他未必有这个福气消受明行的恩典。他依然是神域执行人,也依然要按律领任务。 “大人别来无恙。”兰刑也微笑起来,“什么时候也劳烦您亲自向我明示任务了,闲话可以不再多说了,请您告知吧。” “一个执行人降祸不力,要受病痛刑罚。”封天执显然也不太想跟他继续废话,语速加快,告诉他,“期限是七日。” “好。”兰刑十分平静,“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因何而起?” 执行人降祸不力而受罚,这件事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只不过……这种级别的惩罚,一般只有修为深厚的老人才有资格,而且相当于替犯事者领受平衡万物的功德。兰刑之前负责的,都没有好事,而且大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如今接到这个任务,他毫不意外。 明行带给他的提升,莫过于此。 封天执说道:“你要执行天罚的人是神域执行人兰姜,算起来他也是你的同窗,这次事情和以前不一样,兰姜并不是私自放水,而是逾期了。他本来要给太阴界一个快要灭国的小国家降一场瘟疫,但不知为何,一个月的期限,他居然迟迟进不了那个国家的地界。” 说到这里,封天执也似有懊恼,“真是个废物。” “我知道了,”兰刑漫不经心地问道,“在哪里?” “太阴界玄武壁水貐照下,姜国。”封天执说。 第63章 “姜国?”兰刑敏锐地抬起眼。 封天执说话的声音顿了顿,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我想起来,  从前我曾在这个地方降祸。”兰刑眼神幽暗,“这片地方,  是执行长大人监视领域吗?” 他话里有话,  封天执听了,神色有些古怪:“是。” “这片地界有谁在,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兰刑微笑着说,“从今以后,  我替明行接管看护,  不干涉执行人们做什么,  只是接管而已,大人你觉得如何?” 封天执心下一凛,  对他的厌恶更加无以复加——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来上界的机会,  正好明行的恋人在下界,他可以将下界的情况禀报给明行。以后明行听见佛子的情况,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带动他的运势,从此一飞冲天。 偏偏兰刑一朝乌鸦变凤凰,狮子大开口,  直接就把他这层打算给要没了。 “这个没有先例,  神域的规则也不是可以这样违逆的,  我想……” 封天执半句话没说完,  就被兰刑打断了:“神域应天运而生,  天运所向就是神域的规则所向想,  现在我想替明行要来玄武壁水貐这片地方的监察权,  不过分吧?” “还是说,”他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等我现在回去,如实把大人你犹豫的原因告诉明行,我们商量一下呢?” “……”封天执的笑意僵了起来。 兰刑收敛了笑意:“那么我就先替明行谢过大人了,我也不会忘记为大人在明行面前,美言几句的。” 他行了一个礼,径直下界去了。他背过身时,隐约听见身后人咬牙切齿的声音:“还真是鸡犬升天了!” 他嗤笑一声,不做理会。 兰姜人不在神域,听说仍然在玄武壁水貐,想要做最后的尝试。 容仪给他传过修为之后,兰刑发现自己御云飞行的本事也提高了不少。他一路下界,一路在心中回想在神域学堂中所听到过的那些东西。 当时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当堂实践那些法术咒语,连授课的师父都极为不耐烦,从对他呼来喝去到动辄打骂,最后不许他进门。 冬天的时候,外边大雪覆盖,他被罚在雪里跪着不许动。 雪是冷的,冷透入骨,可他浑身都在发烧,热化了之后是一颗通透纯净的心脏——他的神志一直清醒,温暖的室内,老师模糊后的声音依然被他一字一句地记在了心里。 他当时不可用,未必一直不可用。 而今他终于等到这个时候。 姜国上方,笼罩着一层纯黑的结界。 凡人肉眼不可见,神仙眼中却清清楚楚。 从云层中往下看去,整个姜国异常平静,百姓们自如地生活着,长街上车流如织。越往姜国王城去看,这层黑气越浓,看久了之后,会发现这层黑气之下,隐约还暗藏着金色的光流。 暗夜一样的黑气结界,与这层金色光流交缠流动,居然井水不犯河水。 兰刑清晰地记得,他上次过来时,姜国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他指尖燃起一团不灭的明火,往那结界中丢去。 明亮的火花划破深孔,直坠而下,如同掉进乌云里一样,下去之后就消失了。 黑气和金光涌动的速度加快,穿透结界的这一刹那,火焰被这层黑色的结界和这金色的光华吞噬殆尽,不见踪影。 这种吞噬一切的能力……竟然仿佛是魔气! 如果不是理智上知道不可能,兰刑几乎要以为这个结界是魔界人做出来的。然而雾气浓重,即使是他,也无法窥探姜国大变背后的秘密。 他用了一个追踪的法术,探查兰姜所在。 法术指引者他踏云飞去,最后停在了姜国的某一处上方。 兰刑往下看去,仍然是看不清楚,但结界之下,依稀能看见有一座高大的建筑,散发着佛光,这佛光是纯金的,并未受半分侵染。 这是姜国佛塔上空。 远处立着一个少年人的人影,他精致的执行人白袍上下翻飞,只是整个人已经不再那么精致,而显得有几分狼狈:头发散乱,在风中飞凯,汗水将衣襟浸透得深浅不一。 兰姜的神情格着急,眉毛揪起来,手里的法决一道接着一道地往外挥出,然而这些法术都无一例外,接触结界之后,都仿佛被吞噬了一般  ,看不见任何效果。 他的表情也越来越崩溃——他没有察觉兰刑的到来,只是在精疲力竭之后,往下大声喊道:“相里飞卢,你虽然是佛法化生,但你居然敢拦执行人降天罚,你日后必遭报应!姜国必遭报应!” 他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和不甘,或许是知道任务没有完成的执行人,会是什么下场,这几天里,他一直没日没夜地想要攻破这个结界,但也只是泥流入海,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这一刹那,云层中的黑雾消退,金光似乎浮出一瞬间。 只有这一瞬间,风定天清,也足以让兰刑看见云层之后的人。 相里飞卢抱着青月剑,倚在佛塔顶端,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一眼里甚至不包含任何情绪,只是表示他听到了。 天上这么多天过去,人间不知几度春秋。 相里飞卢容颜不改,青月剑如旧锋利,只是乌黑的头发已经变为银白,最初那有些稚嫩和青涩的气息已经完全消退,变得老成而沉稳,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绝对沉静的力量气息,不用说话,不用动,就已经能够威慑其他人。 他如同青月剑本身一样,历经几度时间之后,剑锋更加锐利,颜色更加深沉。 “这结界,你进不去么?”兰刑出声道。 兰姜方才察觉到自己身边一直有人,他转身看到他,下意识地放松了下来,赶紧理了理头发,脸上也带上了一种散漫的笑意:“是你啊,兰刑……这姜国结界可以进去,可是它吞噬一切法器和法术,奇了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结界……怎么,他们派了你来……” 兰姜的视线缓慢上移,定格在兰刑的新衣服上,那衣衫是凤凰殿请织女为他量身裁定的,取星光为线,面料纯黑,纹路璀璨耀眼。 兰姜忽而想起来眼前人的身份,已经大不一样了,他哆嗦了一下,“来帮我”的三个字硬生生咽了下去。 兰刑却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如果在以前,我大概是被派来帮你的。毕竟不是所有执行人,都和魔界打过交道,见过魔气。你说是吗?” 他的吐字极慢,腔调有些奇怪的平淡,可兰姜却在这少年的清音里,慢慢地不寒而栗起来。 他想起一桩旧事。 他和兰刑没打过什么交道,因为被宗室器重的原因,他从小就会接到各种各样的任务,前往各界各地播撒福泽,享用供奉,去学堂的时间也很少。 他知道学堂里有一个出生不明的漂亮孩子,没有半点法力,一直受欺负。曾有同窗跟他一起讨论起那个叫兰刑的小孩,那段对话还清晰可见。 “神域居然还有这样的执行人?他怎么活下来的,还没死吗?” “是啊是啊,还没死,也是挺奇怪的……” 他从小为家里的宗族长辈替过不少任务,大多都是长辈授意,把增长修为的机会送给他磨炼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正式成为执行人后领到的第一次任务,却是败德的任务——要去一个狻猊窝里,将最年轻的那一只引导入魔,为祸世间。 狻猊这种神兽,养得好便是八面威风,扬善除恶,养的不好就是第一凶兽,而且这一窝狻猊的位置在魔界,更是凶险万分。 他当初接到这个任务后就发了脾气,不想去,连带着全家都哭天抢地的,觉得他多半要死在那里,而且这件事并不是能够得到功德的事情,分不到什么供奉——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出:“将这个任务换一下吧,换给别人就好了。” 彼时他年纪小,还未曾听说天运的人物也可以认为更换的说法,于是喜滋滋地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后来他才知道,替他做了这个任务的,就是学堂里那个说话慢、总是低着头、总是穿着一身黑衣的兰刑。 他居然一直都没有死。 这件事他不清楚兰刑知不知道,但兰姜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 “你……你是来给我降天罚的?”兰姜颤声说道。 兰刑说:“是的。” 他的眼神很锐利,但深不见底,看得兰姜心底发凉。 “不行!不可能,他们不能因为这个罚我,再来多少个执行人,都是一样的,罚了我一个,迟早还有他们!姜国不可能就这样无病无灾!”兰姜颤抖着声音说,“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相里飞卢,就是他们的那个国师,他有问题!你刚刚也看到了,兰刑,你看到他了,他听见我们说话了——兰刑,你快同我回去,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情,你快——” 兰姜还想说话,却忽而见到兰刑歪了歪头,唇边勾起一个笑意:“狻猊你见过吗?年幼的狻猊,懵懂无序……也攻击力极强。” “哦,你没见过。”兰刑笑意更深了,“我给你说一说,你一定理解。他的形态如同健壮的猫一样,看起来无害,但从出生第一天起,吃的就不是奶水,而是……林间的成年虎豹,如果这林子在魔界,那就更不简单了。要接近一只年幼的狻猊,要只身进入魔界……我忘了,这事对你来说不困难吧?你会隐形术,这件事应该很简单。” 兰姜闭嘴了。 他的手抖了起来,紧跟着,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带着全身都在剧烈颤抖着。 “你,你……求求你,绕过我一命。”兰姜深深拜道,“求求你!” 兰刑注视着眼前的人,心绪依然平静,但体内的血流仿佛涌动得更快了起来,更加灼热滚烫。 他知道这是权力的味道——能够消磨人的神志,是最毒的砒霜,也是最甘美的蜜饯。 “活着多可怕。”兰刑仍然是歪头注视着他,“你们不怕活着,只怕死。我不怕死,但我要活着,因为我要活着……看你们一个个,都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话间他已经抬起手。 兰姜这次的任务是降下灭国的瘟疫,应该施以病痛之刑。 兰姜感到自己的心脏迅速衰弱了下去,连带着一种他无法形容的、超过他理智的疼痛,一起袭来。 兰刑一字一顿地说:“挺直你的背。” 兰姜跪倒在云层上,如同一颗虾米一样痛苦地蜷缩了起来,浑身是汗水,他根本无法挺直脊背,也无法神志清醒地说出一个字,只要世间有任何能够停止这种痛苦的办法,他愿意牺牲一切来交换,甚至可以用立刻死去来交换。 “挺直你的背,你这样,不像样子。”兰刑慢慢地说,“这样的苦,你只用受七七四十九日。” 他走上前去,从兰姜手里拿来了执行人的文书。 这上面会记载着姜国近百年间,该受的天运。 兰刑打开卷轴,第一行字就让他怔了怔。 他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姜国立世百年,第一劫为不明之祸,灭世旱灾,事在人为。执行人:容仪。】 【附注:执行不力,领天罚业火四十九天,孔雀大明王执行天罚。】 …… 一直到近年的。 【第一百三十六劫,青月镇浓雾,执行人:兰刑。】 从那之后,劫难的程度和频率都在增加,姜国已经走在灭亡的最后一段路中。 …… 【第一百九十七劫,魔兽入境,天运自然,无需执行人。】 【第两百零五劫,魔化三青鸟入境杀人,天运自然,无需执行人。】 【第两百零六劫,与邻国交战,令邻国国主嗜杀好战,姜国战乱三十年,执行人:兰姜。】 【第两百零七劫,扰乱天象,令姜国国师失却民心,执行人:兰姜。】 【附注:执行不力。暂不清楚原因。】 【第两百零八劫,降下瘟疫,灭国。执行人:兰姜。】 【附注:兰姜执行皆不力,暂时不清楚原因。领天罚。神域执行人兰刑执行天罚。】 第64章 卯时,  晨光熹微,黑夜从天边褪去,群山的边缘泛起鱼肚白。 相里飞卢收了青月剑,  和往常一样起身,打算回房休息。 青月从旁边的静思室推门出来,低声说:“师父,  宫中那里传来消息,邀请您明日参与国师大典,新帝想听最近的星象,  要参考您的意见。” “我不去。”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青月低头拜道:“那还是和以前一样,说您身体有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陛下登基您也没去,  宫里多少有些流言和说法。” “有你在,我去不去又何妨。还是如常一样,我在地宫中修行,如果有什么事情,进来找我。” 相里飞卢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明黄的星星已经高悬在玄武壁水貐的正中,  正是水火相克,最严重的时候。 他收回视线,  继续下行,背影清隽挺立。 “只是……”青月面露难色,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嘴里的话说出了口,  “假设他们要换下国师呢?” “国师不在那个职位,  在百姓认的是谁,他们要换下我,  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相里飞卢的声音从远远地从风中飘来。 青月心事重重地皱起眉,  并没有因为他的回答感到任何安慰。 这么多年来,  姜国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已经快要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先是妖魔鬼怪,越来越多,杀也杀不尽,遇到的魔物越来越强大,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后来是小范围的瘟疫,反复无常,又死了一大批人。敌国国君暴戾无度,无端开战,姜国连僧人都披甲上战场,血几乎流干。 他不敢想如果这一切没有相里飞卢在,如今又会怎么样,姜国又会如何。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在抱有什么希望的时候,相里飞卢却总能坚持着把姜国从泥淖中拉出来。 后来就是老皇帝驾崩,新帝继位。 与此同时,云上的风羽国来了一位高人,名为玹渊,降临王城为帝王指点迷津。 风羽族从前在姜国建国之时匡助不少,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个神族的高人,新帝自然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明眼人都知道,姜国如今衰弱是因为水火相冲,自然衰微,必然要苦这一段时间,是否能熬到明行离开玄武壁水貐的那段时间,都要看各自的造化。 但新登基的皇帝唯恐自己真成了亡国之君,罪在千秋,不论佛塔这边怎么说,他都表现得更加焦虑,这个时候但凡有人能说点好话的人,都如同被视作了救命稻草。 玹渊入国师台之后,曾经几度想要找相里飞卢面谈,但相里飞卢已经避世修行好几年,连皇帝都无法得到他允许见他,别说这个新来的人了。 青月刚回到静思室,后脚卫队长就敲门走了进来,语气十分急切:“佛子在吗?有大事发生了。” 青月给他倒水:“什么事?别急,你慢点说。” “国师台向圣上呈递了一片檄文,内容全是批判现今国师台行为的,说佛子已经入障入魔了,证据就是他几年间头发尽白,这是魔相!檄文中还说,他无意国师之位,只想拨乱反正,他在檄文中声声问陛下,说姜国国运衰落至此的原因,佛子是否告诉他,说我们姜国之所以衰落,是因为一只凤凰的缘故!” “放屁!”青月拍案而起,他平常温润内敛,到了此刻也无法再忍受了,“多年前,我们都是亲眼看着佛子将凤凰驱逐出国境的,凤凰离去之后,国运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又要怎么说?” “他说了!除非那凤凰死去,否则没有破法。他还说,那只凤凰是他在神界的旧识,爱穿粉衣,散发,绝色,名字……” “名字?” “叫容仪。” 多年前的往事模糊不清地浮现在眼前,青月沉默了。 他记得佛子身边的那个少年,姓容。 “他说佛子一直在包庇那只凤凰!还说佛子明明一早知道这件事的解决办法,却一直隐而不报……” “你信吗?”青月紧紧盯着卫队长的眼睛。 卫队长一愣。 他下意识地就摇摇头,沉默片刻后,他哑声说:“这么多年,佛子怎么跟着我们一起过来的,这不必多说!我断然不可能去相信一个外人的离间!” “我也一样,我相信整个姜国的百姓也是这样么想的。”青月压低声音说,“只是,不知道如今陛下,信不信了。” “先皇在世时有五个子孙,按律传长子位,但最聪明有人望的那位亲王分封地在南下某城,这次战争中我与他接触过,他是个明理的人,手里也握着兵权……”卫队长压低声音说,“我想的是……” “你疯了?”青月瞪大眼睛呵斥道,随后压低声音问,“怎么说?有安排吗?” …… 地宫中。 相里飞卢闭眼屏吸,苍白劲瘦的手腕被沉重的镣铐锁着。他的胸膛缓缓起伏,缓慢运转气息,面前放着一本魔书。 地宫里暗布机关,一旦镣铐被用非正常手段挣脱,那么地宫高墙上的暗器机关便会全部打开,倾泻而出,将他杀死在这里。 二十多年,卡在不飞升的关口中,面临着姜国越来越多的危机,这是他想出来的唯一解法。 修行魔道力量,时刻监控着自己的状态。他的头发朝夕间青丝变白发,但一双眼仍然是苍翠透彻的。 如今明行已经到了玄武壁水貐最核心的地方,只要再撑过明行星离开玄武壁水貐,那么两边应该都会无碍。 只等时间。 五树六花原,凤凰殿书房。 铜色的法器一色排开,单单看形状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与其说它们是法器,倒不如说是刑具。暗金色的器具闪着寒光,当中的纹路古怪复杂,虽然不见血,但一眼看过去却仿佛是鲜红色的,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力量。 容仪在旁边看着,有些惊讶:“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用了一些禁术得来的,我毕竟来自上古,知道的事情,多少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容秋抬眸,眼底温柔的笑意一闪而过,他举起手指竖在唇边,“不要说出去,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不为天道所容。只是,事到如今,我仍然要问你,你确定要用这几样法器,压制你的凤凰业力吗?” 容仪看了看那一排尖锐的法器,手指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但他仍然镇定下来说:“是的。” 容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你是可以为你的爱人做到这一步的。其实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若有一天,你的爱人要拿你的凤凰骨,你会如何?” 容仪想了想:“凤凰骨?那就是要杀我了,佛子不会要它的。” “凤凰可以涅槃,取骨或许不会造成大碍。”容秋说。 容仪又想了想:“可是姜国的事情,只要我还在一天,就不会停止。他不会杀我的,这件事我知道。他本来有很多次可以杀了我,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喜欢我。” 容秋的眼神仍然是那样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凤凰骨在姜国这里是个死局,是吗?” 容仪有些沮丧:“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好像是这样的。我还不知道佛子那里可以撑多久。” 容秋注视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说:“那我和他不一样。” “什么?”容仪没听清。 “没什么,小凤凰,跟我来。” 容秋屏退了小龙们,让容仪盘腿在自己面前坐下,自己也在他面前坐下。 “小凤凰,现在解开你的上衣。”容秋拿起一枚魔钉,神情温和冷定。 容仪犹豫了一下,伸手解下衣衫。 他仍然在不断地着发抖。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他纤细白净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骨肉匀停,连呼吸时肌肉的起伏,都格外美艳。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映得肌肤更加洁白。 室内烛火跳动,将这肌肤的颜色映成蜜色。 容秋的眼神却依然冷定温和:“魔界器具,无法用神界法术免除疼痛,小凤凰。” 凤凰是这样娇气的一个族类,他从小到大,不要说疼痛,半点苦都没有吃过。 “我可以,上神,动手吧。” 容仪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他只是努力地想着相里飞卢,在心底给自己加油打气。 “好。” 短短的一声后,容秋起手落手,寸许长的利刃剖开骨血,将魔钉生生打进骨头里。 容仪一声没坑,但这一刹那,他禁不住剧烈地痉挛了起来,容秋紧跟着又在他颈间按下了一个定身术,指尖碰上去,发觉容仪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不要怕,我会很快帮你结束,现在开始了,已经不能终止,再忍一忍,好吗?” “我明白这种疼的,没关系。” 他对他说话的语气,如同哄着一个小孩,容秋一只手没有停,另一只手拉开自己的衣领,将锁骨处的锁链亮出来给他看。 “没事的,我明白,有我和你一起疼。这种疼……到了后面,就习惯了。” 容仪被定住了,无法说话,但他痛得不断地掉眼泪,他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狠过。 魔钉带来的痛苦实在是超出了他能想象的极限,容仪甚至痛得神志不清,他想要涅槃重生,想要抓着孔雀大哭,想要回到孩提时代,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然入眠。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 这些人都死去了。 而相里飞卢又在那么远的地方。 “不要怕,不要怕。” 此时此刻,唯一支撑他的热源只剩下了眼前的人,容仪在这一刹那已经忘了他是谁,他只想在这无边的痛苦中向他飞过去,躲在他怀里。 如同在某个遗忘的梦境中,他躲开这世间的一切,躲进一个人的袖子里一样。 “不要怕。”容秋稳稳地握着他的肩膀,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这毕竟是你自己选的,对不对?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第65章 容仪痛得死去活来,  容秋给他解除定身术之后,他依然痛得动弹不得。 容秋低声说:“得罪。”伸手将他的衣服拢好,又把他打横抱起,扣着脊背慢慢放在了书房的床榻上躺着,  随后拿起药膏给他涂抹。 容仪眼泪汪汪:“我可能要先变回原身几天。” 容秋又从床榻下拿出了一个金玉的圆窝:“我已经料到,  早有准备。” 容仪一边痛着,  一边气若游丝地说:“上神,你还准备得挺齐全。” 容秋说:“毕竟让你痛苦,  也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睡吧。” 容仪“嘭”地一声变回了原型,  走进了这个铺了软垫的金窝里。这个窝很大很软,但他左螺旋盘起来的时候,长长的尾羽依然没有地方放。 他想起了相里飞卢给他做的那个铁合玉窝。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睡过的,  给他的尾羽留了位置的窝。 他泪眼朦胧地嘀咕:“这个窝很软很好睡,谢谢上神。” “你喜欢就好。”容秋说,“我打听了一下,  他们说你只睡最好的窝,最次也要是金玉的。软垫里缝了晾干的练实皮与蟠桃叶,  对你恢复精神也有好处。” 容仪说:“谢谢上神,上神有心了,  可否请上神在两炷香后叫醒我?我怕我睡过去太久了,  佛子那边又过了好多年。” 容秋暗紫色的眼眸如常温柔:“好。” 姜国。 王宫。 夜色已深,  大殿里却灯火通明,国师台所有人都站在了那里。最显眼的地方,  天子左侧,  是姜国国师位,  百年来一直设在这里,  从不动摇。 现在这个位置没有人来,  是空的。 名为玹渊的国师哪怕已经站在国师台所有人的最前面,依然没有权利坐这个位置。 新登基不久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底下的人也是一片沉默。 玹渊的神色有些焦急,这种焦急配上他华贵精致的衣着,还有平时仙风道骨的做派,有些滑稽。 玹渊刚来姜国时,也因为他那不常见的英俊容貌被惊为天人,有了“仙人之姿”的美名。 “怎么还没有消息?”他终于没忍住问了起来,声音压得极低,“檄文发了,相里飞卢这都不来吗?” 就在此刻,传消息的侍卫磕头进了宫,走过来低声告诉他:“佛子仍是称病不出。” “知道了。” 玹渊突然提高声音:“禀告陛下,相里大人仍然说无法前来。” 皇帝眉头皱起来。如果是在以前,他会问一声相里飞卢是什么病,什么时候去探视他的好,但自从玹渊来了之后,他渐渐听从他的观点,有些怀疑起佛塔那边了。 这些年,相里飞卢呼声越来越高,可天灾却没有断绝过。 “陛下应该早做决断了!您何必如此心慈手软,难道连试探一下都不可以吗”玹渊声音冷静,“佛塔不是他的私有物,里边万余册的古书典籍,高僧舍利,无上法器,都是姜国的!既然佛子已经这么久了,连尊敬陛下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陛下还要为他辩解吗?” “那你说,朕要如何?”皇帝神色郁郁,显然也极为挣扎,“他是我们姜国百年的护国命脉!” “他当真在护国?我不太信。”玹渊平静地说,“我风羽族也是帮助姜国开国定国的,我放弃成神的机会下界来助国,难道我还能别有居心?我并不是针对相里大人,我只请陛下为自己早做打算!他一非真心护国,效果我们也看到了;其二,之前与邻国一仗,他一人法术退万人兵,这已经不是正常凡人该有的境界了!其三,战后他声望多高,那是相国之望!陛下,难道您不曾想过吗?” “还有我一直没有说的,因为以凡人之眼无法看见,但我却注意很久了。”玹渊缓声说道,“如果说,之前佛子白发,已经惹人怀疑他是否沾染魔界了,那么姜国境内上空笼罩的魔气结界,又是谁做出来的?他一定与魔物有所勾结!” 皇帝愣了一下,神情复杂了起来。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之后,皇帝说:“那么大师觉得,应该如何……” “搜检佛塔!”玹渊沉声说道,“我替陛下前去查视,与他当面辩法,看他到底能给出什么样的答复来。” 地宫内。 外边有人敲了敲门,是青月急慌慌的声音:“佛子佛子,宫里来人了,要抄检整个佛塔!” 相里飞卢睁开眼,苍翠的眼底一瞬间魔光流转,手腕上的锁链带动机括,墙壁隐约传来的震声,然而片刻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寂静。 相里飞卢的眼光恢复平静,他平静了一下呼吸,漫声说:“随他们去。” 青月更着急了:“佛子,他们要动手了!那个叫玹渊的人坐不住了,他一定没想着什么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是而已。你不要插手,回去做你的事吧。”相里飞卢重新闭上眼睛。 “小凤凰,两炷香时间到了。” 容仪痛得厉害,本来就睡得不怎么安稳,此刻被容秋轻轻碰了碰肩膀,他立刻醒了过来,晃了晃脑袋,眼睛发亮:“好,我现在下去找佛子。” “你的气色不太好,是否需要人陪同你一起去?”容秋关心地问道。 容仪想了想:“应该不用吧,或者我叫小徒弟跟我一起去,正好也见见他师娘,他师娘教徒弟很有一套,我正好也带他学一学。” 兰刑这几日已经回了五树六花原,一切如旧,只是他回了几趟神域,容仪问起来,兰刑也只是说没什么大事。 容秋有一次听见他们的对话,也只是笑笑:“学到了本事,要青云直上了。” 容仪尝试着下了床。 在凤凰的复原作用下,他确实没有那么疼了,虽然还是非常疼,但是已经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 他不禁充满同情地看了一眼容秋。容秋不是凤凰,还要一直穿着那条锁链,实在是非常可怜。 兰刑被叫出来时,仍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恭敬地叫他:“师父。” 容仪还没答话,兰刑就抬起了视线,微微偏过头打量他,低声说:“你……脸色好差,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容仪还记着在他面前保持师父的面子,“我得到了一个可以下界却不对姜国造成影响的办法,现在我带你去见见你师娘。” “师娘?” “就是佛子。”容仪有些不好意思。 兰刑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五树六花原下起大雪来。 和容仪平常心情不好,或是感觉无聊时不一样,平常五树六花原的雪是细碎的均匀颗粒,落地不阴不冷,今天的雪中却多了几分寒冷,让人忍不住缩起脖子。 容仪的脸比平常苍白,侧脸过去时,乌黑的睫毛更显得肌肤苍白,像是一个纸人。 兰刑鬼使神差地,轻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凉。 他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容仪没有发现异常——这个人对身体接触不太敏感,他只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还知道扶着师父,你也太懂礼数了。要是在平常,我会让你不用这样,只不过我今天没睡好,有些站不稳,幸好有你在这里。——我们下去吧。” 姜国。 佛塔这么大,抄检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地宫外的声音从黑夜一直持续到白天。 长街上早已议论纷纷,从半夜禁军围住佛塔时,就已经有人破了宵禁出来围观,到了白天,所有人得知是佛塔在受抄检时,老百姓们都纷纷放下了手中的事,聚集到了这里来,呵斥禁军,场面十分混乱,喧闹声震天响。 “相里飞卢,陛下执意,要你出来见我。”地宫外,玹渊的声音十分冷厉。 “无事不召相国。”一门之隔,相里飞卢淡淡地说道,“陛下莫用凡尘俗事惊扰百姓。” “那你是要抗旨了?你真以为你一人相国,就可以这样傲慢自大了?” “自然。”相里飞卢说道。 玹渊实在没有想到这佛子是这样的人——他原本从天上跑来这个紧巴巴的小国,是想逼一把这个尚是凡人的佛子,让他露出真面目,好让容仪私心,但没有想到他不仅没有见到相里飞卢的真面目,他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上界来的,风羽族,本来你们姜国的事,我也不想管。” “上神辛苦了。”相里飞卢的回答依然平平淡淡。 “……”玹渊再说道,“我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为我爱的人而来。” “我此心为国,上神也可请回吧。” 玹渊差点气晕过去:“我没有说你!你可知道,在你之前,是我与容仪订立了婚约?” “与我何干。”相里飞卢淡淡地说,“明行上神对我来说,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玹渊怒道,“你配不上他,我会证明给他看的!” “他为何要听你这位……第三十几位?”相里飞卢的声音仍然不疾不徐,“的话,而不听我的话呢?你是姜国国师,儿女情长这些话,大可随便找个人说。恕我不奉陪了。” …… 另一边没有声音了,估计是被气走了。 地宫里供奉高僧舍利和历代护国神、护国国师牌位,即使是抄检,也不敢动这一层,必须皇帝亲临才是。 外边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地宫的门又被重重拍了拍。 相里飞卢气行小周天后,站起身来,眉眼间闪过一丝戾色。 修行魔道,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是假的,他正在新一重阶段的修炼期,难免多一点戾性。 他握紧青月剑,往门口走去,脚步声回荡在清冷幽暗的地宫中。 他的手指扣上门环,往里打开,与此同时,青月剑铮然出鞘,天光透入,照出一地碎金日光。 容仪站在门前,好奇地看着他。他一双眼澄澈明净,还藏着一点小小的欢喜和得意。 潋滟凤眼,泼墨长发,是令人不敢直视的漂亮。 “今天外边好热闹,佛子,为什么这么多人在佛塔里,是灯节吗?” 第66章 他样子没有变,  仍然是粉白色长衣,散开乌黑长发。他颊边有一缕被削断头发,没有处理,  却多出了几分俏皮。 他睁开眼,  大大方方地打量他恋人——相里飞卢这二十多年来可以说没变,  也可以说是大变。 他轻轻伸手,摸了摸他头发:“你头发变白了。” 他认真凝视着他眼睛,  “你眼睛还是翠绿色,  眼神和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你没有老。还和我走时候一样。你衣服比原来更华丽好看了,  还有我现在虽然看不出来,你是不是修为也涨了很多?” 他问完后,就抿着嘴瞅他,  也不继续说话了。 相里飞卢像是在发愣。 容仪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没有喜欢别人吧?我可不可以跟着你进去?我进去话,  不会发现里面藏着人吧?” “……”相里飞卢伸手把他拉了过来,反手关上了地宫门,满眼冷肃。 容仪环视了地宫一圈,  先确认了一下没有情敌出现,随后赶紧告诉他:“我用了一些方法,  压制了我业力,  现在我下来找你,  不会对姜国造成影响,你不要生气我不遵守约定……”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他双手紧紧扣着他手腕,  带着他快速地往地宫深处走。 容仪也不问,  只是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里我以前没下来过,  我以前只看过你来这里种花,  原来这里这么大吗?地上锁链干什么用?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们是去玩吗?外边那些人在干什么?” 相里飞卢始终没有回答他,  他视线平视前方,步伐飞快,握着他手腕手很用力,甚至捏得容仪有些疼痛。 容仪撒着娇,跟他抱怨:“你不要走得这么快,你看,你把我手捏红了。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还带了小徒弟过来,我要他等在姜国国界处,待会儿我想带他来见见你。二十多年过去,你没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他微微用力,挣脱了他一下,向他亮出自己手腕。纤瘦白皙手腕上被握出了红痕,骨节分明,看起来有些伶仃可怜。 相里飞卢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手里动作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他手顺着他手腕滑下去,轻轻扣住了他指尖,有些温柔。 容仪被这个动作哄好了,他很高兴地抬起眼,瞅着他。 他们已经走到地宫尽头,这条路建设在地下,再往上是佛塔院落外一个隐秘出口。 “容仪,你听我说。”相里飞卢回过头,声音尽量放轻,掩藏住其下情绪,“你先回天上去。” “为什么?”容仪问道,他有点委屈,“我真已经压制了法力,我找人找了办法,我就想下来见见你……你为什么明明比我多出这么长时间,却只给我写那么一点点信,为什么你明明在人间,我却没办法用水镜看到你样子?我很想你,想得很难受,你和我一样难受吗?我想看看你还好不好。” “我很好。此后事情我会通过写信告诉你,你现在快回天上。”外面喧闹声越来越近,相里飞卢语速也越来越快,声音接近严厉,“听话!” 容仪呆呆地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一时间委屈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了很多种和相里飞卢见面,但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虽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决定听话。 他一直都是一只听话小凤凰。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有点更咽:“那我先回去了,我下次可以什么时候再来?你真,不要不跟我写信了。我好想你。” “……” 相里飞卢移开视线,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脸颊,“等我告诉你。” 大门推开,天光透入。 容仪被相里飞卢推了出去,他就地化了原身,拍拍翅膀正要往上飞,忽而从天而降一张青色大网,把他牢牢地盖住了! 容仪本来就受到了压制,魔钉伤痕还没好透,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牢牢地网了进去——随后被抓去了玹渊身边。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十分诧异:“是你?” 他努力挣扎起来,想要一把火烧了这张网,但是没有想到,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他忽而失去了使用凤凰火能力,体内只剩下阴寒魔气,死死地顶着他凤凰骨。 地宫门外不知不觉已经围满了禁卫军,玹渊厉声喝道:“快快,捉住了,我就说,佛子私藏凤凰,自修魔道,凤凰祸世——” 这一刹那,青月剑出鞘。 没有人看清他动作,上一刻他还在地宫暗道出口,下一秒他已经飞身而上,剑鸣铮铮,杀气直向玹渊而去! 暗卫们也在此刻飞升而上,铜铁盾牌,被青月剑生生穿透,削铁如泥兵器,被青月剑硬生生折断。 哪怕没能伤到玹渊,这一刹那锐利杀气,已经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连玹渊自己,也是一身冷汗。 相里飞卢停了下来。 他看见了玹渊身后押着一干人等:禁军队长,小神官青月,还有宫中一直偏向于他国师们。 “你想做什么?”他冷冷地问道,“你我冲突,不必牵扯外人吧?” “到佛塔最高处来,我告诉你。我要让整个姜国百姓都看到这一幕。”玹渊讥讽地笑了笑,随后又转身过去,温柔地看着容仪,“委屈你一段时间,我会让你看到他是什么样子。” 容仪完全不买账,他问道:“你疯了?你上次惹我,我没有计较,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既然知道我有天运在身,不知道这么对我,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不在乎,风羽国我不要了,王位我也不要了。”玹渊双眼血红,声音依然冷冷静静,“你要等我,你看着我,从前是我不好。你等等我。” “放你狗屁!快放我出去!”容仪大叫起来。 但玹渊没有理会,他直接吩咐手下人,似笑非笑地说:“走,去佛塔顶端。我们只是抄检,可不是要打仗。” 佛塔最高层,平常相里飞卢守国地方,立着皇帝仪仗。 这一任皇帝还十分年轻,论年纪比青月还小,他身上还没有老皇帝那样沉稳持重,却已经有了年轻人狼子野心,对权力盛望。 先皇在时,见相里飞卢必起身迎接行礼。如今,他只是坐在那里,换了一个姿势,神情反非常热切,声音却透着一些谨慎意味:“佛子来了。” 相里飞卢视线从他们随行人员身边扫过,随后淡淡地说:“陛下亲临佛塔,有何要事?” 皇帝没有答话,玹渊却说话了:“要事就是今日所有人都看着,我们在百姓面前,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讲个明白。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佛子。” 相里飞卢瞥了他一眼,将青月剑抱在怀里,淡声说:“问吧。” “第一问——” 玹渊提高声音。佛塔之下,长街万民寂静。 容仪被网在网中,仍然在不断扑腾着,相里飞卢对他比了个安抚性手势,嘴唇微动,不出声地说:“没事,别怕。” “姜国属水,如今天灾人祸频发原因是,护国神为火属凤凰,诸位可以往上看,明行高照在玄武壁水貐正中。这个说法,佛子说是也不是?” 相里飞卢说:“是。” 玹渊笑了一声,眼神逐渐兴奋了起来:“明行即是我们眼前凤凰,你与他有私情,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我是佛法化身,司国师之位时,先皇即晓谕天下,我并不尊寻常戒律之法。既然如此,我与我爱人在一起,何为私情?”相里飞卢平静地说。 “笑话!你与灭国祸星相爱,就已经是亵渎你国师之位,这不是私情是什么?”玹渊有意鼓动人民,“可怜我姜国泱泱众人,都被你骗了——他们知不知道,是你纵容了灾祸发生,是他们最敬爱佛子,第一个欺骗他们?” 议论声越来越大。 另一边被压着青月眼见着议论要控制不住了,忍不住大声说道:“你放屁!今日之前,上神都没有再来过,二十年前,佛子亲手把上神驱逐出姜国,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 “私下相会,这二十年间,你敢说他真一次都没来过?你知道?你是他们本人,还是说,你是包庇共犯?” “你……”青月气得浑身发抖,“你侮辱国师,侮辱所有为姜国拼命人!我人微言轻,但我今日放话在这里,今日你们若对佛子不利,对神族不利,那么就是寒了所有护国者心,也寒了历代护国神明心!” 他话引来了大范围议论,底下有百姓开始喊:“抄检佛塔,已是不敬!” “对!已是不敬!” “佛子已经护了我们这么多年!新君在搞什么?” …… “我问你,你既然都知道这些,为何不禀报,不解决?”玹渊逼视着相里飞卢眼睛。 相里飞卢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动,那苍翠眼底透着逼人光华,还有强大沉静自信,让人无端觉得,这个人站在这里,就是能够掌控全局。 “我已让上神回到梵天,二十年不曾踏入姜国一步。我认为已经解决事情,无需上报。” 相里飞卢淡声说,“十年前三青鸟出现在南边城镇,我潜心研究魔道之法,融合佛法之力,做了一道屏障,阻挡一切天外力量。我知道我头发尽白,你们都怀疑我修魔道,我可以告诉你们,确实如此。而我做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护国。” “杀神要受灭天之刑,这件事我想你们都清楚。” 相里飞卢环视周围一圈,“我师父相里鸿,伤神域执行人,活活雷劈而死。万物因果轮回,阴阳平衡,破坏者终有报应。这报应不止在谁自身,而是在姜国所有人身上。青月镇,伤执行人后雾气消散,随后进入漫长干旱期,已经无法居住,其干旱程度远在明行星进入玄武壁水貐之前。” 容仪在旁边听着,忽而不挣扎了,他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睛。 相里飞卢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力量,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所以我实在也无需解释——我要保姜国,也保我恋人,这是权衡过后最好结果。我与容仪,两情相悦,与他订立永世之约,让他不能再踏入姜国一步,以免姜国遭到克应,今日你设下此局,以我性命安全,引诱容仪不惜违反约定也要下来看看,我亦无话可说。” 相里飞卢说,“我从来不在乎什么国师之位,你要话,可以直接说,我给你。” 他话音刚落,佛塔之下已经一片哀告:“使不得!” “不能换国师!” “看来是真国运衰落了,居然连相里大师都要换下来吗……” 玹渊大怒道:“我何时设局?” 他忽而发现他有理说不清了——他原来也没有想到容仪会这么快地出现在这里,但相里飞卢一句话,直接把抄检佛塔这件事变成了居心叵测局! “好,好,佛子看不出来,平时淡性,实际上是如此巧舌如簧。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玹渊眯起眼睛,“水火相克,好,好。神不可杀,国不可灭。但当真到了国运衰颓,民不聊生,你也撑不起局面时候,你是杀他还是不杀?——不要说没有那一天,你一人用魔道之力,也难以挽救国运倾颓!孔雀大明王死,就是一个例证!” 空气安静下来。 无声恐慌和焦虑在空气中蔓延,如同将要沸腾水。所有人眼睛都钉在相里飞卢身上,揣测着他下面话。 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这么多年,姜国一天天地迈向衰弱,明行星越来越亮,他站在佛塔上,手里握着青月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它方向。 容仪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想过。”相里飞卢哑声说,“这么多年,我想过。” 他忽而提起青月剑,反手往佛塔墙壁上一敲——这个动作吓得玹渊和皇帝身边护卫警惕地围了起来,但相里飞卢不再有其他动作。 沉闷隆隆声在他们身后响起,佛塔墙壁上,忽而出现了一大排崭新锐利机括,墙壁倾倒,这一层石壁暗道全数打开,里面是成排、沉重□□。 “制服凤凰,杀之,与杀三青鸟类似。但凤凰气运高,常规方法不可得到,但我是他恋人,我可以手。”相里飞卢淡淡地说,“我已准备好那一天。这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准备这一天。”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如同青松一样挺拔,神情如同青月剑一样不可摧折,苍翠眼底毫无杂色。 容仪眼泪已经冒了出来。 周围一片寂静。 如此周密布置,这些机关剑弩透着肃杀气息。 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怀疑这件事——他是真想杀神! 玹渊忽而放声大笑,他转过去,对容仪说:“你看到没?你看到没?他不过如此!你佛子不过如此!他哪里爱你,他爱是他姜国,哪里有你位置!” 容仪冒了几滴眼泪,但是很快又不哭了,他没有理他,只是望着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问玹渊:“你还有问题吗?” “我没有问题了,我对你答案非常满意。”玹渊大笑着说。 “那么,陛下还有问题吗?” 相里飞卢沉声问道。 皇帝如梦初醒,慌忙站了起来:“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那么我今日要做一件事。身为姜国国师,有相国之责,匡扶正义,诛杀邪恶,如今国运式微,百姓日子不好过,更容不下一个醉心权术、毫无头脑帝王。” 相里飞卢提着青月剑,向皇帝走去,“今日,我替姜国百姓,惩治奸臣,另择明君。” “你疯了!!!”皇帝猛然醒悟过来他在做什么,“你疯了!!!!” 御前侍卫一拥而上,连带着旁边禁卫军也挥刀冲过来,长街上百姓们剧烈哗然,声音乱得几乎听不见任何人说话声。 相里飞卢只一伸手,气浪生生震退了在场所有人! 他苍翠眼底浮动出戾气,“若非必要,我避世不行相国之责,只以为姜国代代有明君,不会失去分寸。青月,你与卫队长起来,告诉戍边亲王,今日,姜国另立他为新君。” “是!” 随后,相里飞卢扔下青月剑,快步往容仪方向走去,低头替他解开了束缚他法器网,把他抱在了怀里,“其余事情,你们料理,我有些私事。” 容仪变回了原身,躺在他怀里,因为刚刚挣扎太厉害,伤口崩裂,没有力气,他只是努力地抓着他手,神情沮丧又难过:“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边是这样子,我今天不该来。” 相里飞卢温声说:“没关系,既然来了,这些事你早晚会知道。” “早晚会知道,是什么意思?”容仪红着眼睛,“我相信你喜欢我,我知道你在说假话,你不会杀我,你赶我出姜国,是为了我好,怕别人想杀我,来抓我,是不是?” 相里飞卢沉默着。 他沉默着,但抱着他手却渐渐地松开了。 容仪不知道怎么,看着他,眼泪又冒了出来:“你说一声是嘛,我是一只懂事凤凰,只要你真心对我,我凤凰骨可以是你,我死掉也没有关系。毕竟你是我找到第一个喂养人,而且你还没有退婚。” 他哭起来说话乱七八糟,平常傲气又漂亮凤眼发红,像个不知所措孩子。 “不是。” 他听见相里飞卢说。 相里飞卢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刚刚说都是真,如果有那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可是你说要我等你,哪怕等千年,万年,也没有关系。”容仪哭得更厉害了,“我们说好了。” “那是拖延话术,上神,这么多年来,我想明白了,这样做是最好。你刚刚问我为何不给你写信,这就是原因。我想如果你能放下,淡忘我,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相里飞卢说,语气里带上了一些责备意思,“你确不该来这一趟。” 容仪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是坐在原地,像个孩子一样拼命哭着,用手去擦眼泪:“对不起,是我做错了,可是你在骗我,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要信。”相里飞卢仍然冷静地看着他,“上神,这件事起初,本是你强求。” 他说完后,轻轻起身。 “你回来!”容仪叫道,“相里飞卢!” 他第一次这样气急败坏地叫他全名,相里飞卢却恍若未闻,他脚步不停,低声嘱咐身边人:“带玹渊去地宫,我要审他。” 他就这样离开了。 他背影消失在容仪视线之后。 “你输了。”玹渊披头散发,大喊大叫着,“你输了!” 他被相里飞卢一掌震断了筋脉,虽然满身血迹,但仍然掩不住他得意,“明行是天煞孤星,没有人不贪图,没有人对得起他!他就应该知道,他是天煞孤星!连你,你——哈哈哈哈,佛法化生,天生佛子,你都这样,大家都是一样!哈哈哈哈哈……” 相里飞卢手指微动,但这一次他摸了个空,青月剑不在他手中。 他甚至一时间想不起来青月剑在哪里。 “佛子大人不过如此!你能想到解法,也不过是杀了他!这就是天命,这就是明行命运!” “不是。”相里飞卢沉静地说,“他会平安一生,然后遇到一个可以纯粹爱他人。” “什——” 相里飞卢把一卷古旧魔书扔去了他怀里:“给你,你们一直想找魔书。” 其中有一页,被做了个标记。 魔书里写尽了歪门邪道,杀神办法,凤凰骨功用,取骨流程——包括用魔钉来压制明行业力。 字字都是杀人诛心之词,旁边却有相里飞卢批注。 “换而不取,可用此法。” “换而不取?”玹渊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他,充满狐疑,“什么意思?” “我是佛法化生,天生佛骨,元素均衡,佛骨修炼层次,也已经到了飞升之境。若真有那一天,我会骗他下来……随后,用我佛骨,换下他凤凰骨。” “不必再受凤凰业力苦恼,梵天会彻底庇护他。”相里飞卢慢慢地说着,但每个字都无比清晰,条理清楚。“我再无轮回,灰飞烟灭。” 这些话内容,他已经思虑了二十多年。 也是他能找到,唯一解法。 “容仪性情刚烈,矢志不渝,这个办法,我不能讲给他听,只能让他死心。但我做错了,我不该沉沦情爱,伤他如此。也不该拖延这么长时间,让姜国受难。” “我已入业障,骗过所有人,罪行累累,无法否认。”相里飞卢冲他笑了笑,“……毕竟姜国与他两全这件事,最开始,就是我强求。”  w  ,请牢记:, 第67章 兰刑来时候,  长街上已经清空,佛塔附近已经换上禁军队长和亲王人马。 容仪一个人坐在原处。 他已经没有哭了,但仍然红着眼睛坐在原地,  像一个迷路找不到家孩子。 周围那么多侍卫,  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他,也没有一个人来扶起他。 兰刑踏入佛塔,  旁边有兵士拦住,  他冷声说:“我来接明行。” 他下来时,被容仪嘱咐等在姜国国界处,等他见了他心上人后,  再来带他过去。他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容仪叫他,  却依稀听见姜国巨变,那之后事情,  他都已经听说。 “你不能进来!”围着侍卫很警惕,“佛子有令,  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接近、伤害护国神!” “伤害?我是来接他回去。” 兰刑声音更冷了,  他目不斜视,  指尖隐隐凝出光华,掷地有声地问道,“凡人何必惺惺作态。既然要害他,  何必磋磨他?” “你是谁?未曾见过你。” 兰刑笑道:“你没见过事多着呢!” “等一等。” 青月满头大汗地从旁边冲了回来,比了个手势让拦住兰刑人都退下。他刚刚从宫中一路急行回来,  气喘吁吁:“等等,  不要伤他,  我记得他,  他是——” 眼前少年虽然有了一些变化,  但他认出了他:昔日在青月镇播撒雾雨那个少年。他比初见时长高了不少,服饰打扮更加精致,但气息却是一样阴沉冷肃。 他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把漆黑刀。 “执行人,”青月加重语气,“都退下!不要伤他!” 兰刑瞥了他一眼,这一刹那,青月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匹狼打量了一眼。 容仪一看到他来,眼圈又红了,他更咽道:“今日一切你就当没看见,这应该是当师父最丢脸一天了。” “没关系。”兰刑半跪下去,乌黑眼眸凝视着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这里人欺负了我师父。走,师父,我们回梵天,这个地方我们不必再来。” 他伸手握住他肩膀,容仪咬着牙说:“好,我们走。我有点……站不起来。” 他伸出手,手指有些发抖,有血顺着手腕慢慢滴落下来,一片温热。 容仪声音很轻,虚浮无力样子,眼泪又冒了出来:“有点疼,应该是伤口裂开了。” 他努力忍住不哭,兰刑俯身把他扶了起来,揽在自己肩头,稳稳地扶住他。 容仪全部身体都靠了过来。 这一刹那兰刑发觉,容仪很轻,甚至一只手就能拥入怀中,掌握他肩膀。这平时强大骄傲神灵,如今也呈现出精致、脆弱一面,摇摇欲坠,就仿佛……顷刻间便可摧毁。 这一刹那,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他眼泪。 湿润睫毛从指尖掠过,如同过了电一样。 周围人都看着他们,兰刑冷声笑道:“今日你们姜国对明行上神所为,终有一日会遭到报应!回去转告相里飞卢,他与天运为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相里飞卢并没有出来,只有青月剑横在佛塔地面上,深青色30340剑身冷厉泛着兵刃光芒。 他平日剑不离手,连睡觉都会把剑握在手中,此时此刻,这样护国神剑却丢在了地上。 容仪说:“算了,我们先回去。” 他声音仍然更咽,似乎是不想再听见相里飞卢名字,又有些茫然地说了一句,“有些疼。要快点回去找昆仑神君,然后,也请你们转告佛子。” 容仪拼命压抑住哭音,对着青月说,“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青月张张嘴,往前走了一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阵风拂过,兰刑与容仪一起消失在了高空之上。 青月深吸一口气,拾起青月剑,缓步下行,来到佛塔底层,轻轻敲了敲地宫门。 很久之后,他才听见相里飞卢声音:“……进来。” 青月走进来之后,饶是他见惯了大风大浪,都忍不住为眼前景象大吃一惊——早上还神清气爽玹渊,这会儿已经遍体鳞伤、气若游丝。 他想不出相里飞卢会下这么狠手。佛子一向不到必要之时,连青月剑都不会出鞘。 今天他是动了真火了。 相里飞卢背对着他,但青月依然感受到了他身上浓重煞气与戾性,一时间居然生出了微微恐惧,立在了原地没有动。 直到相里飞卢出声。 他声音微哑:“皇宫那边如何了?” “都安排好了,亲王都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我本来以为……您不知道我与侍卫队长谋划。” “你们要做什么,都写在脸上。”相里飞卢淡淡地说。“等一下随我去宫中吧。” 他声音这样冷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青月俯身低头,走上前去,双手呈上青月剑:“是。” 相里飞卢伸手拿起青月剑,这一刹那,他动作微有停滞。 青月抬头看去,相里飞卢这一刹那眼神放空,握着青月剑手松了一下,甚至一下子没有拿稳,指尖也有些颤抖。 但他很快回神,收回了青月剑。 “师父。”青月手指动了动,还是决定告诉他,“容……上神,他走了。” 相里飞卢说:“嗯。” 两人走出地宫。 夜色渐渐地要起来了,黄昏浮现上来时候,夜空中最亮几颗星星就已经开始隐约可见。 青月先是看见相里飞卢停下了脚步,视线往上望去,他也跟着往上望去,紧跟着发现了一些不一样地方——明行星依然清晰可见,但似乎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亮了。 青月想起他今天看见容仪——绝色容颜不改,但气色确没有之前好,苍白憔悴,如同一个纸人。 他又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容公子走之前,哭得很厉害。” 其实这件事,也未必要做得这么绝,讲得这么直接——万一呢?万一没有那一天呢?万一他们谁都不用担心呢?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从今以后,不提他了。” 他重新将目光放回天上,随后垂下苍翠眼:“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他神情依然很镇定,但握着青月剑指尖,仍在飘忽不定地翕动,如同一个散去精神鬼魂,徒劳抓着一根浮木。  w  ,请牢记:, 第68章 “师父。” 兰刑扶着容仪,  声音逐渐变得焦急起来,“师父?” 容仪的脸色正在越来越苍白,兰刑问出这句话后,  他低声说:“先——停一停——我想睡一会儿。” “师——”半个字还在口中,容仪的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来,  兰刑伸手将他抱在了怀中,  有些不知所措。 湿润的血迹透过衣衫,  一片湿凉。兰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明行星的光芒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黯淡过。 他是明行,  为什么会衰弱至此? “明行是天煞孤星!” 梦中有人窃窃私语道,“我们都能看出来,难道他自己看不出来?他父母死了,  行秦也死了,以后谁敢到他身边去,谁敢养他?” “就是,虽然他是明行,  但我们凤凰,  一生要找到一个喂养人才算圆满,但我看明行要找喂养人的话,难。” “嘘,  小声点,  这些话可别让明行听到了,  他刚刚就在后边睡午觉呢,赶快走,要是惹他生气的话,  我们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唉,  真麻烦。同样都在梵天进修,  凭什么就他一个人要我们处处避让,我们挑选师父,还要看他的意愿——真烦!” …… 梵天三千界,一步一重天。聚在莲池边的小凤凰们散去了,他们身后花海涌动,一个粉白衣衫的少年出现在花丛之后。 那时他还小,但他并不记得具体多小——他在梵天进修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天界百年过去,人间万年过去,他始终一个人,和小龙们居住在他空旷的凤凰殿。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不感兴趣地转过身,走了。 生气?他并不是那种脾气差的凤凰。这种议论声,他从小到大听过不少,但是他不生气,或许是已经习惯了。 他变回原身,圆溜溜的一小团鸟儿,羽翼丰厚而柔软,在阳光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边缘无比耀眼。 已经没有人给他梳毛了,他胡乱用尖儿短的喙理了理,但难以转身清理背后的绒毛,他自己给自己梳理了片刻之后,忽而停下来发了一会儿呆。 他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并且又觉得,或许自己是确实需要一个喂养人。因为他需要梳理他的羽毛。 他在梵天无所事事,课不去上,而天界能玩的地方,他也都已经玩遍。老神仙们每天聚而论道,年轻的神仙们又各有各的事情做,同龄人畏惧他,他一般只爱去那个长满了练实的孤岛。 那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些灵识刚开,还在努力修行的鸟雀。 容仪于是腾云驾雾,又去了那个岛上。 他随意摘了一些果子,找了一棵树躺下,闭眼听鸟雀们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最近的新鲜事。从月老和白泽的争吵,一路说到梵天又新飞升上来哪位神仙……没有新鲜事。 他无聊地翻了个身。 一只聪明伶俐的毕方鸟帮他剥好练实皮递过来,一边问道:“明行有什么烦心事吗?” “倒是没有。”容仪接过练实,咬了一口,“就是无聊。人间不能随便去,天界可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其他鸟儿们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妖魔界危险,里面魑魅魍魉居多,在修行大成之前,长得也不太漂亮,容仪否决了;梵天之下的十六界,执行人神域,容仪也不感兴趣——无非就是又一个神界,人们对他顶礼膜拜,处处都要循规蹈矩,没意思。 “已知的地方,上神肯定都去过,或者没什么兴趣,那未知的地方呢?”毕方鸟说,“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诸神星盘诞生之初,有许多远古神灵,与天地同寿。如今的神界尚且解释不了的事情,或许都与他们有关——比如神灵的命运,神灵的情爱。但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 “上古神灵,盘古女娲这一批,不是已经寂灭很久了吗?”容仪说道。 他能够记住这两个名字,还要得益于他上课时把功课本当故事书看,只挑了有意思的人物故事记住了。 “按理说是这样,但还有更多的神灵,他们当初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寂灭,埋骨何处,仍然是个谜团。我们在不周天处,还能看见补天的遗迹,其余的……却没有知晓再多了。” 毕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也是偶然在一本古书典籍中看来的,不一定是真事。听说如今的神界,还存在着和不周天一样的地方,还没被我们发现。在那里,一定还有更高阶的神仙,比我们这一辈的神仙要老上许多许多,也厉害许多许多。或许他们与天界的关系,就是天界与神域的关系,他们掌控者我们。” “那天运呢?”容仪睁开眼睛,从树上坐起来。桃花树的枝干因为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起来。“天运也由他们掌管?” “这就没有人知道了。”毕方鸟挠了挠头,“天运这个东西,我们如今也没有堪破……” “好,我去找。”容仪说。 周围一片寂静。 他没有觉得他这句话、这个决定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是明行,他想要找什么东西的话,只要那个东西存在,他就一定能找到,而且找得很快。 容仪从树梢翻下来,轻飘飘地落地,伸手摸了摸毕方鸟的头:“谢谢你,我去了。你的这个提议,我很喜欢。” 他飞身离去时,身后隐约传来毕方鸟激动的尖叫:“明行摸我了!还夸我了!我可以平步青云了!”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其实不太会区分真正的善意,和冲着他的天运来的善意。因为通常这两样东西,都是掺杂在一起的,要分离它们,如同要分离一团混浊的泥浆。 天界流云四散,每一朵云都卷着绮丽璀璨的霞色,渐次层叠,美轮美奂。但他都看厌了,只是随意地扇动着小翅膀,高低上下乱飞着。 很快,他闯入了一团雾色中。 他其实已经不知道方向了,但他不担心自己会迷路——他到了不认识的地方时,只要想着他要回到哪里去,或是要谁来接他,那么他就一定会如愿。 但他是来给自己找点乐子的,或许也是给自己找个可以给他梳毛的喂养人的,所以他并不着急找到路。 身边的空气骤冷,呼出的气仿佛都凝结成冰。 暗蓝色的云雾往自己扑涌而来,容仪精神一振。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怪异的云层颜色,暗蓝色,间或夹杂着深紫、正红与明黄,繁华丰富,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仿佛上古时凝结的尘雾,混沌而绚烂,将他浑身强烈地包裹了起来。 容仪同时还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推力,仿佛要把他推出这个云层之后,他赶紧更加用力地扑腾起了翅膀,同时口中喷出凤凰火来,为自己在这凌冽的冻尘中开出路来。 不知道这样飞了多久之后,容仪抬起头,望见了一个巍峨古旧的巨大宫殿,在云雾之中缓缓浮现。 那宫殿已经很老了,不止为什么,他就是这么觉得。他从未在天界看到过这种深青色的宫殿,它建造得并不讲究,也并不精致,但它巍峨耸立,格外高大,如同一座城池——甚至这个词或许更加贴切,这个地方显然不是什么休憩赏玩的地方,它在过去的年月里,一定经历过无数风霜。 那宫殿之外,生长着一株参天绿树,树根粗壮得恐怕要百人环抱,树顶葱绿,直冲云霄,木头的纹理中填着密密麻麻的青苔。 这里连尘埃都不会惊动,风也停止。 容仪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地方,他拍拍翅膀,随便选了一个他喜欢的入口闯了进去。这一层应当是宫殿书房之类的地方,因为有着成排的大窗户。这些窗户封禁已久,他用圆溜溜的小身体拱了拱,没能拱进去。 这里看起来也没有人住的样子。 他歪歪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一道凤凰火喷出,点燃了窗棂与窗纸,不过瞬间,面前的阻碍就已经燃烧殆尽,窗棂轰然一声带着烧完的余烬翻倒在地。 而那余烬的背后,一个人影错愕地站了起来。 这个人一身沉寂,像是一把入鞘已久的刀。他抬起眼时,容仪看见了他苍翠的眼睛,像绿色的宝石。 第69章 “凤凰?” 那人低声说,  “这里怎么会有凤凰飞进来?” 小容仪没有想到这样的地方还会有人——如果有,那么这个人想必和眼前的这座宫殿一样,是老古董了。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烧了窗户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他只是瞅着眼前人的样子,很认真,很用力地想要看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向这个人看去的时候,  被一团光晕模糊了很多,  他不知道他的长相,  只看清了他一双苍翠的眼。 这时候容仪想起了自己在梦中,  知道这是个梦,还知道这双苍翠的眼或许和现实里他喜欢的某个人有关系,但他不是很确定。 现实里他喜欢的人,  应该是如冬日清晨的日光一样,  冷而温暖,  明亮透彻。而眼前这个人带着满身寂寞,如同一团捉摸不定的雾气。 他无端觉得,这个人一定在这个地方困了很久了。这个人说不定从鸿蒙初开时就在这里,  从来没有离开过,  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 但这样的一个人,  却能认出他是一只凤凰。 他决定先闭嘴不说话,不告诉他自己是明行的这回事,  再观察一下这个人是否适合养他。 他挪动了一下爪子,小翅膀拍了拍,  故意一副要走不走,  要留不留的样子。 那人顿了顿,  随后轻轻一笑,  对他伸手,声音低沉微哑:“过来,到这里来。”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内,容仪“啾啾”了一声,拍拍翅膀飞过去,稳稳地落在了那人的手中。 那人的手有些凉,带着墨香,是一双修长漂亮,骨节明显的手,这双手给他梳毛,一定很舒服。 容仪评估着这个人成为他的喂养人的可能性,仰头用乌黑的豆子眼和他对视。 那人的指尖轻轻揉着他的头顶,似乎也是喜爱他的绒毛:“你先在这里留一天,好不好?等时机到了,我会送你回去。” 容仪有些得意,又“啾啾”了两声以表示答复。 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很喜欢他,因为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屋子里有许多高大的书架,放着许多书,上面布满了灰尘,大约千年无人动过。 容仪打了个喷嚏,面前的人轻轻说:“抱歉。”随后指尖一拂,强大的风浪一扫而过,将所有灰尘顷刻间化为虚无。 那人将他捧在手心,回到窗下坐着。 窗下是一张格外大的桌子,是一处阳光找不到的角落,上面凌乱摆放着许多古旧的竹简,还有一本格外大的空白卷轴,上面的字样他看不懂,仿佛来自上古。每一个字都像一张画,让他想起星星和月亮。 桌上还放着砚台,那砚台的形状很奇怪,里边的墨也和容仪平常所见的不一样。那墨中似乎封印着星光,璀璨闪亮,还隐约散发着一种清香。 容仪拍了拍翅膀,想往桌上飞,被那人轻轻挡了挡:“你想干什么?” 这动作很轻,容仪眼中,这个动作就是默许的意思。故而他开开心心地跳到了桌上,开始围着砚台到处闻。 这墨的气味实在是非常好闻,容仪出发得随意,没吃饱果子就来了,而且还有点渴。 他埋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前一探,那人阻止不及,容仪就已经囤囤囤地喝了几大口。 这墨汁很醇厚,口感清甜,就是喝了有点头晕。 容仪爪子乱走几步,快要倒下来的时候,那人赶紧伸手扶住他,力道仍然轻轻的:“你是什么凤凰?什么都喝。幸好这墨对你没有伤害,还能助你修为大成,只是不知道你现在受不受得了。不要乱喝了,我去给你找水。” 这种地方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喝的水。容仪被骂了,于是把小翅膀揣着,蹲下来,圆而肥的一小团,看起来乖乖的。 “你就呆在这里,不要动,好不好?” 那人跟他商量。 那人站起身,背过去时,他看见了他一头银白柔顺的长发。 容仪不知道为什么,这墨水喝起来和练实酒的效果一样,有点上头。 他望着那人的头发,也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拍拍翅膀飞了过去。 他飞得跌跌撞撞,但准确地叼起了他的头发,乱飞起来。那人伸手要逮他,他就灵活地躲来躲去,跟他一起玩小鸟捉迷藏的游戏。 他感到很开心。 这游戏他常见梵天的同僚们一起玩,他也玩过。但是每一次,每个人都会让他,没有人敢来捉他伤他。他这个常胜者当得毫无意思,而今终于有一个人,他可以和他玩玩这样小鸟们的游戏。 眼前这人的脾气非常好,带着一些冷静的宠溺的意思,他像是知道他在玩耍,于是也配合,指尖每次轻轻碰到他的绒羽,随后又掠过。 等到容仪玩累的时候,他放慢拍动翅膀的频率,才在那人手心缓缓落下来,被他揣进了袖子中。 那人为他取来了清泉水。 剔透澄澈的清水在琉璃盏中晃来晃去,波光粼粼。 “喝一点?” 容仪不渴,不太愿意喝,他又顺着他的袖子,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四处看来看去。 那人也不勉强,又跟他商量:“那我放在这里,你渴了就喝吧。” 那人重新落座,伸手执笔,在面前的卷轴上写了起来。 容仪出神地望着他——这个人用笔蘸墨写就的字,仿佛刀削斧劈,星光的颜色深深地嵌入了竹简中,散发出流云和星辰的光芒。 他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在他肩膀上团了起来,又靠在他的脖子边,紧紧地贴住他。 温暖柔软的绒毛贴在肌肤间,还能感受到这小毛团的呼吸,一深一浅。格外可爱,格外脆弱,让人不敢惊动。 眼前人微微一僵,随后低下头去。 卷轴翻动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容仪感觉到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我找到你了。” 容仪:“?” “明行。也难怪你能找到这里。”那人翻到卷轴的某一页,“但你怎么从梵天,跑到这里来了?嗯?跟我说说。快一百岁的小凤凰了,还不会化形吗?” 这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些笑意。 容仪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怎么翻到的他的身份——幸好他现在是一颗鸟团子,看不出他浑身发热,他决定装傻到底,只是继续抬起头,用乌溜溜的豆子眼瞅着他。 不管怎么问,就还是这么瞅着他。 好在那人没有继续追问,像是也没有忌惮他明行的身份——这让容仪又松了一口气。 那人放下了手里的卷轴,继续提笔写着那堆奇奇怪怪的文字。 他的袖子很温暖,身体也很温暖,容仪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方天地中似乎还有另外日升日落,容仪醒来时,发现外边天色已暗,透出黄昏的颜色,大殿里笼罩着一片沉静的金黄。 他回到了那人的袖子里——兴许是那人怕他冷,特意把他塞了进去。 他从袖口往上看,望见那人也用手撑着下巴,像是睡着了。 他肚子饿了。 容仪想起进来时外边有有一棵参天巨树,于是钻了出来,想往外飞,看看能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果子,再给这个人带一个果子, 但是他刚刚飞了半尺,猝不及防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抓了回来—— 他又回到了这人的手心。 那人像是在这一刹那瞬间恢复了清醒。 他赶紧松开手,捋了捋他的绒毛:“你饿了。乖,别害怕。呆在这里,天亮了我替你出去拿果子。” 容仪并不清楚这中间的逻辑关系,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天亮了才能得到果子,但他很听话,他又“啾啾”了两声。 不能吃饭,也不困,他于是继续蹲在他肩头。 那人不再写写画画,而是把他重新拿下来,握在手心,静静地陪着他。 容仪有些疑心这人又睡着了,但他往上看去时,总能看见那人苍翠的眼往下看着,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 黄昏消退,黑夜渐升,月光透入,他忽而听见眼前的人轻轻地说。 “你我因天运而聚,也将因天运而离。等你离开后,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月光,星芒,墨香,一个温暖的袖子,一双修长的手,还有那苍翠的眼睛、银白的长发,寂寥的气息,构成这个梦境的全部。 醒来之时,前尘皆忘。 他被送出了那个宫殿,那些诡谲绚丽的云层之外。他是一只懂事的小凤凰,知道他们的相聚或许因为某种原因,只能暂缓。 他不急着回去找他,他急着飞回了梵天。 其他的小凤凰依然聚在那里,叽叽喳喳着讨论着喂养人的事情。 他也飞过去,挤了进去,骄傲地宣布:“我找到我的喂养人了!” “是谁?” “我还不知道,但他好看又很厉害,他可以……”小容仪说到一半,忽而发觉自己忘了想要拿来举例的事情。 那些绚烂、温柔的回忆,正在他脑海中急速消退。 “他……”他越来越着急,然而越急,遗忘得越多,他看见周围人古怪的眼神,更加着急起来,还有点生气,“你们相信我,我找到了喂养人,他养我,养了整整一天!” …… 容仪被一阵剧痛唤醒,再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躺在凤凰殿,而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怀里,一只手正轻轻按在他的肋下,为他输送着真气。 他乌黑的头发,与身后那人银白的长发一起从肩膀上垂落,他一动,就纠缠在一起。 “醒了?”他听见容秋温和的声音,“不要怕,不要动,我在为你疗伤。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跟我讲。” 容仪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恍惚间,他仿佛还在去姜国之前的时间,他开开心心地做着一切准备,要去见他的心上人。 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不想说话,便可以不说。”容秋说,“小凤凰,我方才看见你在梦中流泪,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不是噩梦,我也……不记得了。”容仪的声音很虚弱,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个梦境,发觉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黑暗的地方,看见了一双苍翠的眼睛。 “可能是我……有些难过,所以梦见了不想再见的人吧。” 容仪的眼泪又冒了出来,他伸手擦去,恶狠狠地说,“我以后不会再梦见他了。我们凤凰,从来不走回头路。” 第70章 他很少有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  只知道哭,又觉得丢脸。 兰刑不知去向,而容秋只是暂时借住在他这里的一位陌生上神,当着他的面哭,  似乎总不太好。 但容秋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只说:“好,  那就不梦见。” 仍然是那种莫名让他感到熟悉的口吻。 他手中传送真气的动作没有停,等到他心口散去的那部分热度被重新填满,  疼痛渐渐消去后,  容秋才收回了手,  轻轻起身,  扶着他的肩膀,  让他躺下:“你这次是气血涌动,  阴阳相克,  致使伤口破裂流血,  这段时间一定不要情绪激动。等你的伤口养好,我再为你拔除魔钉。” 容仪还在哭:“可是我这段时间都会心情不好,  我这个伤可能好不了了。” 容秋垂眼注视着他。 容仪仿佛变回了小孩子,或者说,连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他也不曾这样脆弱任性过。 他只是努力地憋着哭音,也因为疼的原因,指尖下意识地攥着被子角。那双懒散妩媚的凤眼一片红润发肿。 容仪爱美,平时连出门的腰带都要精挑细选地搭配,  只有此刻,  粉白的衣衫被血染透,  一头乌黑长发也凌乱四散。 他颊边有一缕头发从中切断,看起来有些狼狈。 容秋静了静:“不会。小凤凰,世间万物遵循因果,没有好不了的伤。只是这伤好得有快有慢。” “我又被退婚了。”容仪哭得更大声了,“可是他其实还没跟我许下婚约。他还说,一切都是我强求。” 他又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很多,带着哭腔,颠三倒四的。容秋都认认真真听着。 从他第一次到姜国开始,他跟他讲那佛塔上的人,讲那个人是多么不上心,初次见面,连窝也没有给他准备;又讲,那个人其实也很好,当他准备养他的时候,他就给他准备了一个很好的窝…… 诸如这类零碎散乱的事情,他都讲给他听,直到嗓子发干发哑的时候,容仪不哭了,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小声说:“对不起。我本来不是这样磨叽废话的凤凰。连累你听我讲这么多有的没的了。” “没关系。”容秋说,他暗紫色的眼底如同流云涌动,比起平时的淡静温和,多出了几分冷静和强大,“他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你这样,很正常。” “不是。”容仪认真地说,“他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我和三十六个人订过婚约,每一个我都是真正喜欢。” “不是这个说法,小凤凰。”容秋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不重要,安心养伤吧,如果你想忘记他,那就忘记他。” 容仪哭够了,沙哑地“嗯”了一声,把被子拉上来,裹住自己。 而容秋还没走,他低头看过来,顿了顿。 容仪仰起头看他。 容秋望见他的视线,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了一枚金玉的发饰品,轻轻别在他鬓边,将那缕断发别了上去。 “这样也好看。”他轻声说。“别哭了,小凤凰。” 天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次的事情。 容仪这次连下界,都是偷偷摸摸去的,连小龙们都不太知道这回事。 容仪醒了睡,睡了醒,伤口慢慢地在痊愈。 兰刑因为任务,几天后才回来,径直回了五树六花原,过来见他:“师父。” 容仪还躺在榻上,裹着被子:“徒弟,为师还欠你一次打牌。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兰刑顿了顿,随后说:“神域有变,我回去做了一些事情。” “什么变化?”容仪强打起精神,跟他聊天,以彰显自己作为师父的责任心。 兰刑又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容仪眯起眼睛:“男孩子家家,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跟姜国有关。” 容仪愣了愣。 他随后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哦。”声音木木的。 “佛……姜国人的结界,已经神魔莫入了,执行人在姜国地界接连受挫,没有一个能够顺利执行任务的,于是挨个承接天罚,整个执行人神域对此毫无办法,眼见着执行人越来越少,只能四处商讨对策。” 兰刑低声说,“暂时还没有结果,神域派人来了梵天,想问问佛祖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才因以得空过来……见见你。” 这段时间里,他在神域的声望越来越高,一方面是因为明行的名号,另一方面是他自己修为大增,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天运对他的关照,正在逐渐显现。从前欺负他、害他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陷入倾颓,而他想要的东西,正在逐步显现。 这些事情,不必说给容仪听。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他放得很轻,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异样的变化。 容仪的情绪还是很低落:“嗯。” “凡人不好,师父。”兰刑轻轻说,他注视着容仪,眼底闪烁着某种光芒,“他们黑暗、虚伪、短视、刚愎自用。凡人会伤害你,但我不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是明行,我会保护你,让你一直闪耀。” 他走上前来,微微俯身,半跪在他床边。 容仪愣了愣。 “虽然我受了一些情伤,但其实凡人还是很好的。” 他伸出手,在兰刑头顶揉了揉,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阴轮转,物换星移。 姜国的结界依然强大、稳定,没有任何一个神灵可以进入,也没有任何妖魔鬼怪可以进入。 姜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时期,天灾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缓慢地恢复和重建。姜国也有不少人发现了,玄武壁水貐地界那颗明黄的星星,已经过了最核心的地方,正在渐渐远去。 而那颗星星,像是比从前要黯淡了许多。 快到年关了,青月正在佛塔炮制、晾晒这一年积攒下来的神药。冬风冷厉,侍卫长在旁边看着,催促道:“别收拾了,一天到晚也收拾不完的,陛下说今年百姓多苦,皇宫里不需要佛塔送药,让咱们把药都送给百姓,回头有人来一起收拾。” “我知道,我给师父选一些药留下来。”青月说。 “怎么,佛子的旧病还是没见好吗?” “老那样。镇魂钉的伤,每次到了冬天,阴寒加重,佛子总是说不要紧,可是不打紧归不打紧,那个东西是神器,留下的伤痕会疼,大约非常难受。” 青月把面前的药材称了称,放进药包里装好,又给侍卫长比划,“还有师父手腕内侧那道伤……那道伤你见过没?非常奇怪,看伤口像是剑伤,师父说是自己不小心用青月剑割伤 的,但那道伤二十多年,一直不好。那伤口又深又窄,你见过二十多年还没愈合的伤痕吗?” 侍卫长也啧啧称奇:“也真奇怪,还有这种事?我也没听说过。世界上怎么会有治不好的伤呢?” “师父不说,我也不敢问,总之还是给他抓一些医治创口,平缓镇痛的药方。”青月手脚利索,很快就弄好了,“你等等我,我先上去送药。” “好。” 青月推开静思室的门。 现在是白天,相里飞卢没有守塔,他靠在窗边,静静地翻阅着一本书。 青月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相里飞卢把休息的床榻搬到了静思室,用屏风隔开,就睡在窗下,抬眼就是天空。 “师父,我把要熬的药放在这里了。今日灯节,我和侍卫长一起去街上。您注意休息,记得服药。” “好。” 相里飞卢答道。 门关上了。 片刻后,相里飞卢把手中的医书翻到了尾页,起身去拿药。 他如今佛骨和魔骨并具,其实没什么伤口能碍得了他。 青月总是瞎操心,天天要他喝药补气补血,他也不推辞,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喝。 药材放进药罐中,加水煎用,相里飞卢正要点火,手腕一翻,却微微愣住了。 他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不知什么时候结了痂,边缘已经在好了,变得透明发白起来。 ——多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 他带着怒气把少年压在帐中,狠狠地亲吻他。他咬破了容仪的嘴唇,青月剑反过来割伤了他。 那时容仪孩子气地瞪他:“要我给你治伤吗?你这道伤是好不了的了。” 他一言不发离去,打开门时,雾雨的气息撞在身上,心跳和伤口一起跳动发烫。 现在这道伤好了。 第71章 容仪的伤一直没有好全,  魔钉入骨,本来就已经元气大伤,但如果急着取出来,  恐怕对身体影响更大。 他听从容秋的建议,  先这么养着,等到他的身体好一些之后,  再来取出。 “大凤凰,  月老白泽来了,今天他们带了你一向喜欢的珐琅叶子牌过来,  白泽说今天要是你赢上十把,  就把它送给你。” 容仪眼前一亮:“那他直接送给我就可以了。” 小龙眼皮瞅了瞅:“你自己跟他说。” 白泽拉着月老在菩提树下坐下,  淡声说:“哪怕只要你想要,就一定能得到,但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说好十把,  要连着赢。” 那珐琅叶子牌是白泽从人间搜罗来的东西,  据说是哪个世界的皇家古董,  釉面光滑,薄而透明,  如同水晶,对着光看,有无穷光华交相辉映,  容仪馋这副牌很久了,  可惜白泽小气,一直不给他。 容仪兴冲冲地换了好看的衣服,  叫小龙们抬来了美酒佳肴,  奔出去跟他们一起谈论八卦。 “打牌,  三缺一,  你的小徒弟来了没有?”月老说。 容仪想了想:“他这两天不在,又去神域了。” “我听说神域有大变动,因为连着好几个执行人降祸不力的事情,执行长封天执被革职了,现在在选下一任执行长。神域皇族也看到了复兴的机会,各方面势力都在打探情况。” 白泽喝了一口荷叶茶,“你的这个小徒弟很聪明,会抓住机会,现在他声望很高,或许不用你操心,他自己就能回到神域最高的那个位置上。你虽然误人子弟,好在子弟争气。” 容仪怒道:“什么叫误人子弟?我明明也有好好地教他!” 说完后,他也拿起一块点心:“可是他也没跟我提过这些事,也没跟我讲过他是皇族人。我是不是能帮点他什么?” “你想帮就帮。”白泽懒懒地说,“从前他刚过来的时候,我们倒是替你查过他的情况,不过什么都没查到,他是突然出现在神域的,除此之外一切都不明朗,如果真的能坐实皇族人的身份,倒是也算是有了一个归处。” 月老拿了块饼子吃着:“说来说去,今天我们还有牌班子吗?万一兰刑再上界,就是神域皇帝了,我们再喊他打牌,是不是不太好?” 白泽挤眉弄眼地望着容仪:“把你书房里那位上神叫出来呗。其实说实话,你不觉得和兰刑打牌有些压抑吗?” “压抑?”容仪莫名其妙,“打牌有什么好压抑的?打牌不是很开心吗?” “就你一个人看不出来,这小子打牌聪明,喂牌算牌都门儿清,每个人都不得罪,每个人都哄得好,虽然没什么问题吧,这不就让人打得很压抑了吗?” 容仪更加莫名其妙了:“还有这回事?” “你有天运在身,当然是察觉不了。”月老说,“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那个孩子,有他在我才能赢几把啊!” 月老的手气一直最差。 “这好办。”容仪叫了条小龙过来,“去把师父留给我的星河醉拿来,再去神域传个消息,让他们在干什么都停一停,我接我的小徒弟回来喝酒打牌。” 小龙立刻领命:“好。” 白泽有些唏嘘:“也没看见你对我们这么上心过。” 容仪笑:“那你叫我一声师父,我把你宠得好好的。” 月老看着容仪,像是有些感慨:“你真是变了很多。” 其实容仪说这话的语气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像是少了很多那种无法无天的孩子气,没有从前那么闹腾了,也不再想一出是一出。 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身形消瘦了许多,连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眼都沉静了起来,看起来有些乖。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么?”容仪没有察觉他们两人的视线,开始问道。 月老咳嗽了两声:“本来说想给你介绍第三十八个,但是最近都没有挑到合适的。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要挑个身份门第和你匹配的,不能在像以前那样放宽标准了。思来想去,天界配得上你的人就那么几个,而未婚的就更少了,我们最近各自为你相中了一个,还打算先接触沟通一下,看看这两位都是个什么想法……” 他的视线望着凤凰殿书房的方向,随后又收回来,望了望三缺一的这个空位。 容仪没有注意,他只是静了一下,垂下眼睛说:“先不着急。” “凤凰,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吊死在一颗树上?”白泽循循善诱,“我觉着,你也要分出一些精力给身边的其他人,万一其实第三十八个,就是你的天赐良缘,天作之合呢?给大凤凰,你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就是现在不太想再找喂养人了。”容仪说,用手指抠着那些珐琅牌,眼睛依然垂着,“再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也想了一下,其实我有凤凰殿,有梵天的俸禄,也不用着急这件事。” 五树六花原门口传来动静,小龙们游来游去,报告说:“小兰大人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骚动:“军荼利大明王与降三世大明王也来了!” 容仪奇道:“今天是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两位明王也都来了?” 军荼利先到,含笑看着他:“可不是来找你的,小凤凰,我们本来在神域说事,你一条小龙派下来,我们就只有跟着兰刑再回了天上了。” 降三世大明王也说:“已经快商议到尾声了,我们略坐一坐就好。” 梵天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他这次与相里飞卢的事情。明王们一反常态的没有嘲笑他,也不太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容仪也大略知道,姜国那边的问题很严重,以至于执行人神域束手无策,要到天上来想办法了。 他是姜国护国神,这件事照说和他也有关系,但是其他人都有意无意的,没有让他插手,于是容仪也没有问。 兰刑匆匆赶到,对他俯身行礼:“师父,等我一会儿,事情谈完,我马上陪你来打牌。” 少年带着一身风尘,眉眼却比平常更加俊秀挺括。 他今天穿着一身银白色,绣线是金的,周正华丽。浑身上下是挡不住的英气和贵气,声音和眼神也比以前更沉。 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是放轻的,像一个最听话懂事的孩子,谨慎守礼,绝不逾矩。 “好,你去,我们在这里等你。”容仪见他来了,终于打起了精神,“今天先喝酒,喝了再打牌。” 月老提议:“那咱们三个先来摇骰子。你俩赌,买大买小?” 容仪说:“小。”眼神追着兰刑和明王们的方向。 白泽摊摊手:“那我大。” 玲珑罐里的骨骰撞出清脆的响声,兰刑走到另一边去,和两位明王低声商议着事情。 他们的声音压低了,但这边依然清晰可闻。 “他本是梵天人,这件事到底还是要用天界的的规矩处置。思前想后,我们还是觉得把他召回天上,就这件事谈一谈,如何?毕竟,佛子入魔的后果,是我们谁都不想看到的。天界千万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化身的佛法。” “有道理,但他如何肯来天上呢?” “为了姜国,他会来的。”兰刑的声音依然很沉,但带着一些淡淡的轻蔑,“只看他来不来天上了。” 月老大喝一声:“开!” 骰子落地,是个6,白泽都懵了:“我赢?我还能赢他?” “再猜!凤凰买大买小?” 容仪说:“小。” 月老抱着罐子重新摇来摇去,落地后打开一看,容仪又输了。 “没想赢,心思不在这上面。”白泽观察了一下容仪的神色,“没出息的小凤凰。” 月老跟着揶揄:“没出息的小凤凰。” 容仪怒了:“来认真赌!我要把你们的裤腰带都赢过来!” 兰刑与两位明王议事结束后,月老和白泽的腰带一人一条放在了桌边。 两个人咬牙切齿提着裤子:“明行赌博,不讲武德!” 容仪牙痒痒,叫小龙过来:“这样不雅观,你们去给他们拿两条草绳当腰带。” 兰刑在桌边轻轻坐下,面上已经换上了微笑,乖巧安和地看着他们。 容仪总算还是想起了这次打牌的目的:“来!徒弟,喝酒。” 星河醉倒入碗中,荧光闪烁,如同流金。这酒很烈,一杯下肚,哪怕是千杯不倒的人也该倒了。 珐琅叶子牌在桌上走了几圈,容仪强迫自己注意着兰刑的打牌方式。 他很快发现了这个小徒弟会算牌。当他们之中谁输了太多次后,他会喂牌帮那人赢一把,而战局稳定时,他就保持着打四把赢一把的频率,让自己赢。 容仪自己没有迫切想赢的希望时,局面上倒是有输有赢。但是几十圈牌下来,八酒杯星河醉下肚,他也没看出来兰刑到底放开了打牌没有。 他自己喝醉了。 月老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着,摆手投降:“我不行了,喝得我头晕。孔雀大明王留下的这酒也太烈了一些。我们改日再打吧,今天先收工。” 白泽也站起来:“我和他先回去了。大凤凰。” 容仪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他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支着脑袋,已经快要睡熟过去了。 兰刑居然是唯一一个比较清醒的人,他叫来小龙送白泽和月老出了五树六花原,随后转身回头,往菩提树下走去。 天色已晚,天空中又飘起小雪来。这雪不冷不化,轻轻地覆盖了整个五树六花原,将菩提树深绿的影子也覆盖成白色。 容仪靠着手臂睡着,头顶的星光映照雪色,让他的面庞也清晰可见。 他的眼睛闭着,脸颊上两团绯红,连指尖也泛出粉色来。 兰刑踏着碎琼乱玉,轻轻走到他身旁,俯身叫他:“师父。” 容仪没有回音。 他却保持着那个蹲下来,半跪着的姿势,仰脸望着他,就这么静了一会儿。 “这里冷,我带你回去睡觉。” 他起身,扶起容仪的时候,容仪才勉强睁开眼:“……嗯?这是……” “五树六花原,师父。”兰刑说,他的肩膀坚实有力,透着少年人的坚硬,“你喝醉了。” “他是不是要来天上了。” 走了一会儿,容仪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来,随后,他自己又接了一句,“你没有喝醉吗?” 容仪像是有点头疼,他回想了一下,才说:“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 兰刑沉默不言。 保持清醒是他的底线,或者说习惯。他厌恶不清醒,厌恶放纵与散漫,所以他不会喝醉。 “师父,为何想要灌醉我?” “傻瓜。”容仪往他手臂上一捏,不怎么清醒地说道,“你这样打牌,不好玩。你喂牌,月老喜欢你,但是白泽喜欢玩,白泽不喜欢你。” “我知道。” 兰刑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凤凰殿中走去,没有人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冷静,甚至于冷。 他一向敏锐,知道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他用了什么手段,让什么人喜欢他,他的哪些地方,又让哪些人不喜欢了。 人心是这样,被他一步步捏在手中的。神域的人,天界的人,不外乎如此。 随后,这声音又像是渐渐凝固的水珠,似有似无地沉下来,“那师父呢?” “师父喜欢我吗?” 容仪不回答了。他的眼睛已经沉沉闭上,已经只剩下跟着他走的本能。 兰刑扶着他躺回榻上。 帐中燃香盘旋升起,睡着的人容颜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容仪消瘦了不少,从前那样跋扈飞扬的模样削弱了很多,而是生出了更多的柔软与脆弱。鸦羽般的睫毛颤动着。 “师父,他是要来天上了,你不想见他,没关系,我带你去我那里。”他微微俯身,告诉他,“等我到了最高的那个位置,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不再让你难过了。” 第72章 “神使是这么说的?” 相里飞卢坐在窗下,  翻过一页书,漫声问道。 青月说:“是的,他们邀您去上界谈论事情,  说……就姜国如今,  和执行人神域降祸的事情。” “来的是谁?” “是一只三青鸟。”青月小声说。 相里飞卢翻书的动作停了停:“神界有心了。” 姜国结界铸成之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虽然一切神魔妖鬼莫入,但准许三青鸟入境。 “见不见?”青月问道。“之前他们也派了人想要协商,您也都说不见。” 相里飞卢说:“既然是三青鸟一族,  见一见吧。我去上界也无妨,  这个结界用我的双骨凝成,只要我在一天,  姜国就会平安无事,  你不必忧虑太多。” “可万一上界对您不利呢?”青月攥紧了袖子。 “他们在人间奈何不了我,在天伤自然也奈何不了我。”相里飞卢说,“没关系。” 这只三青鸟和从前那只三青鸟不一样,  会化人形,  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  穿着一身素白的佛袍,  神情淡静:“见过佛子,  方才已经请通传,  佛子想必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去或不去,  神域执行人的命运就在您手中了。在往上,执行人如果都不能与您相抗,在往上,  就是上界了。但您本来是梵天人,  迟早有一天会回归故里,  我们不想事态发展到那一步,” 相里飞卢笑了笑,说:“好,我随你去梵天共同议事。” 他放下手中的书本,抬眼往天空看去,夜色渐暗,窗外星辰闪烁。 他皱起眉。 明行已经暗了有一段时间了。 从容仪上次来找他之后,明行就再也没有亮起过。 这颗原本璀璨的星宿,忽而变得黯淡起来。他翻遍了星象书,所有的古籍都说,如果神的星位黯淡,要么是重病,要么是神命衰微,即将羽化。 孔雀死前,他的紫空星,也一样黯淡了很长时间。 三青鸟注意到他的视线,忽而说:“姜国地界只允许三青鸟进入。” 相里飞卢收回视线:“嗯?” “要是来的是凤凰,佛子准许进入吗?”三青鸟问道。 相里飞卢说:“不能。” 三青鸟点点头,又笑了笑。 相里飞卢垂下视线,没什么表情。 天界听说相里飞卢要来梵天的事情,众神之间掀起了一番热议。 梵天也在讨论,虽然众神都不拘泥繁文缛节,但按照规矩,该有的礼节都要有。佛子是佛法化身,职衔和等级都不能用普通的规格。 “佛法自天地化生,论起来,至少与明王同列。” “胡说八道!他自己三番五次拒绝飞升,摆明了不屑于与神界同列,我们凭什么给他好脸色!要我看,连明王殿都不许他进,一杯茶都不给他喝!” “虽然如此,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他自己业障未消,现在不愿入梵天是真,往后,他迟早会归位梵天也是真,还是就按明王礼数,接待他吧。用明王礼数恐怕都算亏待,他如果修得功德,跨过业障,未来成佛也未可知啊。” …… 五树六花原。 “小兰大人,梵天来的消息,说佛子上界,以明王礼数接待,届时需要所有明王在场。”小龙报告说。 兰刑立在凤凰殿外,说:“师父他不去。” “这是正事,大明王们说,梵天的每个人都要在场,明行也是。” 兰刑回头看了一眼凤凰殿,态度温和,笑意不减:“大明王们也都知道,明行不来是常事。” “这次真是正事,小兰大人,您别难为我们。大凤凰不去,也要有个说头,不然回头外边又说他没出息,怎么办?” “没关系,就告诉他们,我将带明行下界去神域讨论事情,他是明行,神域最近动荡不安,他的指点就是神域未来的方向,这一样是正事。” “神域?”小龙有点吃惊,瞪圆了眼睛。 兰刑微微颔首:“就这么去说吧。” 容仪喝醉了酒,大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都找不着北,只隐约觉得头痛欲裂,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一身银白雪色,气息微沉。 空气里带着雨和雪的味道,没有花香,反而像人间。淅沥雨声,如同碎雨乱洒,撞在窗纸上,滴答微润,搭配室内的檀香,让人困意翻涌。被窝里暖而柔软,仿佛能够让人回到鸿蒙幼时。 他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费力地想要睁开眼:“几更天了?” “刚入夜,师父。” 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替他盖好被子,“你喝醉了酒。这里是执行人神域,天界多事,我自作主张,把你接了过来。” “执行人神域?” 容仪睁开眼睛,有些迷惑。他没有动,而是转折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床是全天界唯一一个梧桐神木床,与伏羲琴一起取自同一根梧桐神木,床边燃着熏香,室内所有摆设,都和凤凰殿一样。 “我怕你住不习惯,让人特意比照凤凰殿,原样做了一个宫殿出来。”兰刑轻声说,“等过一段时间,你想的话,再回五树六花原,好吗?” 容仪着实没有想到,自己睡了一觉,整个人就被兰刑搬到了神域来,他愣了一会儿后,又想起自己在五树六花原,实际上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于是说:“哦,也好。” 他小声问:“那个……谁,来梵天的时间,已经定了吗?” “定了,三青鸟已经去了姜国,正与他一起回上界。大约今晚就到。本来梵天所有人都要到场,您在睡觉,我替你推了。”兰刑说。 容仪又愣了一下,小声说:“哦,好。” 他把自己缩在被窝里,只露一张脸在外边,看起来很乖。想了想,他又问:“那上神呢?” 他一个人躲在徒弟这里当逃兵,又把容秋一个人丢在五树六花原,听起来有些说不过去——虽然容秋自己多半不会在乎这件事。但是莫名其妙的,自从回了天上之后,容仪面对容秋,总有点像是在长辈面前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 兰刑语气顿了顿:“——不太清楚,昆仑神君依然整日呆在书房中,想必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外边有人端来了果盘和点心,兰刑起身去接,随后挥退下人,将东西呈放在容仪面前。 金玉的碗,里面放着剥好的练实,用冰的神泉水锁着鲜度,点心也都是容仪平时爱吃的蟠桃酥,酥皮起得正好,吹弹可破,馥郁芬芳。 容仪拿起一个吃了几口,忽而看见兰刑一直在望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那我住在这里,没关系吗?他们都听你的吗?” 兰刑唇边勾起一抹笑容:“……也不算都听我的,只是有你在这里,最好的都会给你。” 神域的气象和人间很像,有风霜雨雪,也有朝夕烈阳。 兰刑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学堂中了,皇族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回去,当做从前流落在外,一直没有认回的孩子。 外面的议论声悄悄响起:“真的是他接明行回来了,下一任执行长非他莫属。” “兰大人到底是不是皇族?” “是又如何?皇族接他回来,就是表态,以后他是皇族的人了,我们都要受他照拂。他以前在神域吃了许多苦头,我们一定要现在挣个表现,以免来日被他清算!” …… 容仪没有听见这些,他吃了一点果子,不知道做些什么,也不太想看话本子,于是又睡了回去,睁着眼睛。 房檐下滴落雨水,发出缓慢的滴答声,一滴又一滴,如同钟摆。 兰刑低声问:“师父睡不着吗?是否外边的雨声太吵?”他察觉到容仪在听雨。 他站起身,手里轻轻用了一个法术,将外边的大雨都隐去了。 容仪动了动嘴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他其实喜欢这种雨,这种像人间的天气,让人安心。 九重云霄,三千层云,霞光万丈。 悠远的佛钟在梵天回响,一百零八罗汉、十大明王分列两侧,云海中一片庄严的寂静。梵天之外,则围满了天界的其他神仙——都为看一看明行的心上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相里飞卢青衣执剑,神色如常,他一路往明王殿中走去。 “快看,那就是了,明行这次眼光真的不差,不愧是在凡间修行的人,气度果然令人折服!” “明行呢?怎么不见他?” “小凤凰多半是害羞,再说了,这么庄重的场合,再荒唐也不会在这里谈情说爱了。这件事说来说去,小凤凰还是要回避的好。” 他一路引发了越来越大的骚动,直到进入了明王殿,如同巨石落入水中,激起千层浪花:“快看他,快看他!佛子果真一身魔相!” 银白长发用高冠竖起,相里飞卢一身凛冽。 哪怕他的双眼依然苍翠,没有像入魔的人那样失去神志,双眼发红,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周身气息沉重肃杀,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温厚慈悲。 军荼利大明王见过他,此时此刻,也是满眼震惊,随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造孽啊……” 踏入明王殿,相里飞卢放慢脚步,视线扫过周围。 明王们的位置分列两侧,佛祖面前有一个位置空着,那位置上有琉璃饰成的五树六花。 容仪不在这里。 第73章 “相里飞卢,  你自修魔道,阻拦六界人入内,强行违逆天命保住姜国,  连累神域执行人接连遭受天罚,你还没察觉出自己的问题吗?” 降三世大明王沉声说道。 “我修魔道,  并不害人。”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可你害了无数个执行人!少了那么多人降祸祈福,天运不平衡,  你可知又会有多少国家覆灭,多少生灵涂炭?” “天道不公,是天道的问题,我要保护的人就在姜国方寸之间,这就是我的法。”相里飞卢说,  “如果叫我过来就是说这些事情,那么我先告退了。” 满座汗颜,  军荼利大明王出声制止了这阵骚动:“看得出你心意已决,  有备而来,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吧?我们从前是见过的,佛子,  至少在这里,  给我留一个情面。” “也好。”相里飞卢点头,  “我无意争论天道,也无意让其他人受到伤害。我想以后来姜国降祸的执行人,可以直接降在我身上,  如果天道不允,  那么就直接按照天罚的力度,  降在我身上。我在一日,  姜国平安一日,这就是我的全部愿望。” “他疯了?一个人承受一国的降祸,还是用天罚的力度?谁能撑过去?恐怕连明行都讨不了巧吧?” “难说,他修了魔道。魔道力量,深不可测。” 大明王们和天帝派来的使臣们商量过后,决定了:“也好,如他所愿罢。也难说他的出现,是不是天意所授。既然有顺应天意、祸福无常的国度,也便会有逃离天命的桃花源。天帝没有异议,执行人神域呢?今日他们的人没来?” “没来,但派了使者。” 一只漆黑的仙隼拍拍翅膀,口吐人言:“我是兰刑所选的神兽,我代他视听,对此方案没有异议。” “那就看佛祖的意思了。” 众人都看向佛祖。 而相里飞卢注视着佛祖座前的五树六花像,琉璃与宝石织成璀璨的宝座,延展出花的形状。莲与姜花的花瓣绰约链接,精致美丽。 那上面留着一根赤金色的羽毛。 佛祖不置可否,只是问相里飞卢:“你如此选择,是恨天运吗?” 即便是佛祖,也是第一次见相里飞卢,但他对他说话的口吻,仿佛与他相识了很久一样。 “我不恨不悔,只想两全。”相里飞卢说。 “不恨不悔,好,希望你记得近日所说。”佛祖说,“我们答允你的提议,此后如何,都看你的造化。” “另外,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天界,也可以在梵天多留几天。如有来日,我们自然希望你看破业障,归位梵天。” 相里飞卢说:“我不多留,但有一问。” “佛子请说。” “今日议事,为何姜国护国神没有前来?”他苍翠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护国神与姜国国脉相连,我需要知道护国神的情况,以此确认姜国国运平安,同时也要他知道今日的决定。如果可以,我希望国脉与护国神的链接,也可以消去,从此不再踏入姜国半步。” 梵天外一片骚动,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容仪和他的事情,议论纷纷。 “他说什么?他不知道护国神是明行吗?” “他不许明行踏入姜国地界半步?这说话的语气,怎么跟不认识一样……” “明行今日身体不舒服,没有前来。”军荼利大明王也忍不住了,语气有点嘲讽,“明行是护国神,以后哪怕是去降福泽,你也不准他踏入半步?” 相里飞卢的回答依然中规中矩:“我需要确认一下姜国的平安。他如今在哪里?” 众人又议论了一圈后,纷纷说:“不清楚,一般在五树六花原吧?” 那只漆黑的鹰隼忽而煽动翅膀,腾空而起,如同一汪墨泼向了空中,随后又像雾一样消弭无痕。消失之前,它回头看了一眼相里飞卢,血红的双眼里带着一丝熟悉的轻蔑。 容仪又睡醒了。 他最近闲得无聊,什么都不太想干,于是就吃了睡,睡了吃,居然还清瘦了一些。 床榻被褥柔软,睁眼就是兰刑帮他准备的琼浆玉露,新鲜练实,床榻顶上堆着上百本人间小传和风月戏本子,房中燃香袅袅,熏得人昏昏欲睡。 兰刑有时候在房里,有时候不在。 在的时候,容仪总能望见他在雨前的走廊外提笔写字,留给他一个清隽挺立的背影。兰刑来了神域之后,总穿一身黑或者一身白,显得稳重而老成。 别人都不被允许进入他们这里,留给容仪完全的清静。 “师父醒了?”兰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循着声音过去,少年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手里握着一把长剑,显然在修行。为了防止容仪睡觉被打扰,他在周围设置了一个隔绝声音的结界。 兰刑伸手取消结界,提剑从另一侧走出,“今日我看见一个食谱,让他们用花泥和神鹿奶捣了练实与仙石榴,汁水滤出来做成凉糕,师父,你试一试。” 他将手里的剑放回桌上,面带微笑,“我看你这几天,像是吃练实也有点吃腻了。” 容仪又被戳穿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最近不太有胃口。” “师父想吃什么,尽可以跟我说。”兰刑说。 容仪拿了一块糕在嘴里咬着,感觉甜腻腻的,没什么滋味。天界这些东西,初飞升上来的人或许会感到无比惊艳,但是什么东西吃久了,就都是那个味道,不变地让人想起仙界那些流光溢彩的云。 他发觉自己想念人间——这种想念里避开了那个他不想回忆的人,他想念长街上游走的花灯和人群,空气里弥漫着炸糕和山楂的香气,货郎的担子揭开,冒着袅袅青烟,孩子们捏着糖人乱跑乱撞,入夜之时,烟青色的暮色从城墙东边往西边蔓延,灯光也随着日落的趋势,慢慢蔓延,最后在人的心上渐渐合拢,落成安定的烟火气。 他小声说:“我想吃糖葫芦。” “糖葫芦。”兰刑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三个字,他去人界的次数也不少,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好,我去替您找。” “我不爱吃那种买好的现成的。”容仪想了想,给他描述,“我喜欢自己去买,要有店家站在那里做,旁边有大人小孩在等,山楂又大又圆,有些酸,现场蘸糖,撒白芝麻,吃的时候很脆,还带着热气,很香。” 兰刑认真地听着,也没有嫌弃他娇气要求多,只是说:“好。” 容仪:“?” 他没有想到兰刑真的很快去叫了人,清空了神域皇宫的御花园,用法术复刻了一个人界。侍卫、宫人们都换了凡人的衣服,沿街做生意。这个地方大大小小的生意都有,不仅有蘸糖葫芦的,还有卖糖画、糖人的,书市、面馆、裁缝铺、当铺、酒楼一应俱全,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容仪立刻也来了精神,先跑去赌坊玩了几把牌,随后又跑出去,看兰刑找来的人做糖画。 兰刑找来的人居然做糖画的功夫很纯熟,滚烫的勺子舀了黄澄澄的糖液,沿着铁板挥舞几下,一幅糖画就落成了,按上竹签再立起来,就是一张糖画。 容仪手痒,他叫兰刑过来:“快来快来,陪我玩一玩这个,我在人界时就想玩这个,可惜摊主一般都不准,说我妨碍他们做生意。” 旁边有人来禀报消息,兰刑笑着说:“就来。”随后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还没等报告消息的人说话,空气中凭空散出一团黑烟,一只黑隼凛冽现于空中,告诉他:“相里飞卢正往神域而来。” “我知道了。”兰刑微微点头,随后神色恢复如常,“不拦他,一切如常。我先陪明行。” “是。” 容仪正在努力地画凤凰。 但那勺子太沉,他总是掌控不好力度和时间,糖画总是被他画得乱七八糟,这次是连圆墩子小鸡都画不像了。 兰刑看他画了半天,问道:“你想画什么?” “画我自己。”容仪伸手指自己,“一只凤凰。” “用法术造个模板不就行了?”兰刑说,他微微俯身,越过他的手,点了一个凤凰的图形法术,让糖画圆融自然地出现在案板上,玲珑剔透的一只凤凰,栩栩如生。 他递给容仪。 容仪接过来,抱怨说:“这样也太没意思了一些。”他张嘴咬了一口,兰刑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那师父你别吃。” “已经吃了。”容仪跟他耍赖。 “总比你给我造的雕像要好吧?”兰刑说,“五树六花原的那个,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 容仪眼睛瞪圆了:“你今日怎么回事,胆子有点肥啊我的小徒弟?” 平时兰刑都循规蹈矩,温顺谦恭,连玩笑话都不会说,实在是无聊板正得要死,今天居然还肯跟他说几句俏皮话,容仪有点高兴。 他笑着,又咬了一口,清甜的香气在唇间绽开,脑海中却在这一刹那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冷静,沉定,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 ——“不准吃。” 容仪有些走神。 “不好吃吗?不好吃我们再去另外一家糖葫芦看看。”兰刑见容仪没动了,呆呆的有些可爱。 容仪背对神域大门,他正对,依稀能看见门口缓步走来一个银发青衣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仍然带着温顺的笑意,用他今天稍稍有些僭越的口吻:“吃得头发都散了,也不知道。” 容仪歪过头,才想起来自己睡醒后也没有打理头发。 兰刑从手中掏出一个金玉的圆梳,伸手替他别上鬓边,挡住了那一段残缺的头发。梳齿做得很细巧,掩入细密的发根中,只能看见外边大气的金叶子与浮花雕饰。 他知道这个办法是五树六花原那个新神教他的。 但他不在乎,他会用更好的东西,来替他挡住旧日的伤痕。 他们身后,相里飞卢停下脚步。他苍翠的眼紧紧地盯着眼前人的背影。 仍然是少年人的背影,一身粉白的衣裳,肩膀瘦削,这个模样的每一寸,都被他印在脑海中。 此时此刻,兰刑才放下手,眼底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只手轻轻地把容仪拉过来挡在身后:“我才看到来人,贵客大驾光临,神域不胜荣幸。” 第74章 容仪这时候才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他回过头时,  脸上笑意还没收住。 相里飞卢静静地看着他。 容仪愣住了,笑意也慢慢地收敛了。 兰刑将他挡在身后,手伸过来,自然而随意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暗暗用力:“佛子过来,  不知有何贵干?” 两人形影相随,衣袖垂落下来,  只能看见两只手仿佛扣在一起,  十指勾连,如同刚刚的谈笑一样,  亲密无间。 “我为姜国的一些事情,要与护国神谈一谈。”相里飞卢的语气很平静。“现在不打扰吧?” 容仪手里都是汗,  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兰刑捏了他一把。 容仪说:“那就劳烦佛子在外边稍等一下了,  我进去准备准备。” “好。”相里飞卢说。 兰刑拉着容仪回到大殿中,  他的手仍然扣着他的手腕,  用力之大让容仪有些吃疼。 他乌黑的眼底凝结着愠怒:“他负你,师父,何必再给他好脸色。” “你说得有道理。”容仪咬牙说,  “我应该骂他一顿把他赶出去,  可是刚刚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赶走他,反而显得我心虚。” 兰刑注视着他。 容仪说:“我要见他,好好招待,等我梳洗打扮。” 他在凤凰殿的东西都带了过来,容仪翻出他最喜欢的一件羽衣,  穿上后,  第一次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回来后的样子。他的容颜依然明艳美丽,  只是气色不太好,也比从前更加消瘦。 他像是突然来了精神,邋遢随意了这么多天,终于好好地打扮了自己一回。梵天的花泥往脸上擦擦洗掉,唇上没有血色,就借了胭脂点在唇上,终于重新显得容光焕发,贵气逼人起来。 他仍然不会束发,只是用兰刑给他的那柄月梳,依然别在发间,挡住那缕断发。 外边开始下起小雨。 神域的雨很细,漂浮在空中,不像雨,反而像雾气。凝在人发间,织成一张极薄的银网。这种雨像青月镇从前的雨,让人呼吸间都是微甜的水汽。 容仪坐回廊下,开始吃兰刑给他准备的花糕。一块又一块,细腻而甜美。 天色渐渐暗下去,兰刑望了望庭院中,声音不大不小:“什么时候让他进来?” 他不出去,相里飞卢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像他原来站在佛塔时一样,不为什么,只是等待。 容仪说:“我吃好了,让他进来吧。” 下人传令让相里飞卢进来。 大殿外的人间街市没有得到命令,依然摆着,夜市点燃灯火,一片柔软的暖黄色,人们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如同浮光,照亮人的眼底,可是找不到丝毫暖意。 相里飞卢的踏入庭院,银白发间的雨丝撑不住,坠下来濡湿他的发端,在发尾坠下雨珠。青色的衣袍也染成了另一种深色。 ——那么雨会让人变老。你师父变老了,我看见他的寿数在变短。 ——不会,上神,雨不会让人变老。它会让人生病。 ——那我给你打伞。 ——你不要生病。 下人们都退下了。 兰刑看了看他,握着剑的指节隐隐用力,泛出白色,满身戾气与敌意。 容仪抬头对他一笑:“没关系,你也下去吧。” 兰刑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他抬眼望向相里飞卢,相里飞卢也正好望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沉默地相交,彼此都打量了对方一眼,如同刀锋对撞。 兰刑离开了。 相里飞卢仍然立在庭院中。 容仪说:“请佛子过来坐吧。” 相里飞卢于是再进一步,走入檐廊中,盘腿坐下。两人的呼吸声凑近笼罩,盖过了雨声。 容仪说:“佛子吃饭了吗?” 他以为相里飞卢要说吃了,但相里飞卢说:“没有。” “哦,那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些饭菜。”容仪把自己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糕点也推了过去,觉得自己再面对他时,更加心平气和了。 下人们端来了饭菜,都是素斋。岫山米粒粒晶莹饱满,香气四溢,天泉竹笋清甜爽口……神域比起天界,更像人间,做菜的滋味和样式也更加接近。 相里飞卢吃了几口米饭,容仪低下头,在碗里玩着两片笋,筷子戳来戳去,并不吃。 “你不吃吗。”相里飞卢开口了。 “我吃过了。”容仪瞅了瞅那盘花糕,“有人喂过我了,我不饿。” “嗯。”相里飞卢淡淡地应了声,低头又吃了几口,过了片刻,又放下了。他碗里其实也没动多少东西,修为已经到了这个阶段,自然能化天地万物灵气为自己所用,不需要再靠吃喝来维持能量。 其实从前他的修为就已经到了这一层,但是架不住容仪对“喂粮”这个过程有着某种仪式感,一天之中总要抽出一顿饭的时间来陪他一起吃。 “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容仪正襟危坐。“我已经不会回你你的姜国了,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跑回去害姜国的。” 相里飞卢顿了顿,说:“不是这个事。” “是想问问护国神身体是否还好,我来梵天,望见你并不在佛前,加上明行星光微弱,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一看。”相里飞卢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听了他说的话,容仪又开始觉得魔钉钉入的地方有点疼。 这个地方的伤痕本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很久没有再疼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闹翻过后,相里飞卢还可以用从前的这种语气说话。 他垂下眼说:“哦……我挺好的。”他想了想,又害怕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假,他说,“前段时间受了一点小伤,还在恢复,不过很快就会好。明王们也总是嫌弃我的原身太肥,我想,也正好趁此机会瘦一些,好看。” “原来那样就很好看。”相里飞卢说。 “……”容仪说,“我比较喜欢现在这样。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虽然我是护国神,一定程度上关联着姜国的国运,可是你也知道,水火相克,我弱一点,对姜国是好事。而且,护国神怎么样,其实和国脉影响没有那么大,就像我师父死了,但是姜国其实还好好的。” 相里飞卢又顿了顿,声音有些僵:“上神,我不是那个意思。” 容仪说:“我也在跟佛祖申请了,希望能换一个人来当你们的护国神。当初也是我不好,听说给你降情劫成功了就能不当明行了,不过现在我知道这个很不负责任,而且我也没有成功。” 相里飞卢不说话了。 容仪注视着他,觉得这些话说了出来,自己心里也好受多了,而且没有上一次在姜国时那样哭得丢脸——他有些暗暗的高兴,为自己扳回一城这件事:“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相里飞卢轻轻说,“看上神身体安康,我很高兴。” “我也挺高兴的,大家都很为我高兴。”容仪发现今天相里飞卢的话他有点接不了,于是强行接话。 “你从前住五树六花原。”相里飞卢又说。“以前听你说起过。” “嗯,我觉得天界不太有意思,所以跟着小徒弟搬来了神域——我的小徒弟你见过的,就是以前在青月镇的那个小执行人,我收了他当徒弟,上次……”容仪卡壳了一下,说,“上次本来想带你见见的,不过你现在也看到他了。” “是一段好缘分。”相里飞卢说。 他又低下头,吃了几口饭。 容仪重新拿起筷子戳那几片笋,“那,一会儿我带你逛逛神域?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要不要多留几天,我让小徒弟招待你。” “不必。”相里飞卢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姜国还有事务,我这就回去了,不劳烦上神了。” 容仪松了一口气,他跟着站起来说:“那我送送你。” 相里飞卢没有拒绝。 他们一人执一把伞,踏入雨中,隔着半尺的距离。 周围没有点灯,有些黑,容仪认真地看着地面,他的侧颜正对着相里飞卢,鬓边的金玉发饰在幽微灯火下熠熠发亮。 似乎是觉得沉默着有些尴尬,容仪开始找话说:“姜国还好吗?” “很好。” “那你在梵天和他们谈得怎么样?”容仪说,想起了这些天他一直默默关注着的小八卦,“很多执行人都死了,好像。” “你不用担心,以后不会了。”相里飞卢说。 “哦,好。” 行走间已经到了神域门口,外边等着一只三青鸟。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容仪停下脚步,想了想,又说,“一路平安。” “好。”相里飞卢也停下脚步。 他静静地看着容仪,忽而说:“等以后……” 容仪把已经往回迈的步子收了回来:“嗯?” “等以后姜国国脉流转到火,上神要是愿意,也可以……”相里飞卢的声音顿了顿,“回来看看。” 容仪不说话。 “姜国子民都很敬慕上神。”相里飞卢说话很有分寸,就此打住,“不回来……也没关系,上神平安健康,不步孔雀大明王后尘,便是……姜国子民,唯一的心愿。” “我知道了。”容仪说,含混不清地答应着,“就……以……以后再说吧。” 相里飞卢走了。 容仪总算松了一口气。 相里飞卢回来的速度之快,连青月都没有想到。 按照天上人间的时间,他以为相里飞卢这一去,至少要数十年,却没想到他只过了几个月就回来了,好像只不过是去远方除了个妖。 回来之后,也一切如常。相里飞卢只告诉他:“从今以后,姜国彻底平安,国师事务,全权交给你。我将闭关修行,就此避世。国师大典,等我与陛下商议之后,在做决策。” 青月傻了:“师父,我……我还——” “培养你,只等今日。”相里飞卢轻轻说,“如果一切不出意外,再有千年,姜国五行流转到火,我便可以……真正休息了。” 房里烛火盈盈,照着相里飞卢的脸,那双眼依然苍翠明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师父?”青月察觉出不对,“师父?你怎么了?” 相里飞卢伸手按住自己下腹,微凉的血透过衣衫,顺着指尖流淌下来。 青月差点被吓疯:“师父您赶快躺下!我去给您抓药!” 是镇魂钉的旧伤突然发作。 这种剧烈的疼痛侵袭了相里飞卢的脑海,他一时间甚至无法出声,只有豆大的冷汗不断地滚落。 青月赶紧叫人,把相里飞卢平时常用的那几味药方煎上,随后急慌慌地替他诊脉:“心神翻涌冲击旧伤,冷热交替急冲气海,师父,天界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他们可曾对你无礼?” “没有。”相里飞卢轻轻喘着气,“没有,我没事,疼一会儿就好。这是旧伤。” “旧伤,不要紧。” 他知道它会有多痛,甚至一直都知道旧伤发作会很痛——但是唯独没有想到。 原来这么痛。 这伤痕,原来会这么痛的。 第75章 神域的人间一条街迅速在天界打响了名号。 天界有许多神仙和容仪一样,天生神仙,又没有多少真正接触人间的机会,此时此刻有了个体验的地方,许多人跑过来一起玩。 以月老和白泽为首,他们每天拉着容仪泡在赌场中,利用天运赚得盆满钵盈;仙女们成群结队下来逛衣料铺子和脂粉铺,兰刑给容仪研制的新的敷手花泥大受追捧,连五树六花原的小龙们也轮流下来买小吃吃。 神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从皇宫的大殿中往外望去,街市灯火川流不息,人群言笑晏晏。 “大凤凰,大凤凰,你回头跟小兰大人说一声呗,让他再多弄点人间的风味小吃,我们好几百条龙呢,吃不够。” 容仪倚在榻上,看着殿前乌泱泱一大堆小龙“你们都下来了?谁守凤凰殿?” “大凤凰,你算了吧,你的凤凰殿都能结霜了,那么冷清的地方,也不需要守不守的,况且昆仑神君还在那边呢,他也一向不要我们服侍的。” 容仪没好气,把手里的风月小传啪地放下来“都给我滚,滚滚滚。” 没过一会儿,月老和白泽又窜过来“小凤凰,今天也去赌钱啊,珐琅牌已经给你了,今儿个我们想把太上老君的驻颜丹给赢回来,你过去帮忙走一走手气呗?” “我不要去。”容仪把书摊开了盖在自己脸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兰刑会算牌,你们找他去。” “你的小徒弟如今日理万机,哪来的时间帮我们算牌?你快点,快快快。” “不去。”容仪身体一扭,用被子把自己卷了起来,“今天不太想动,就想睡觉,你们玩。我玩腻了。” “你不是吧,大凤凰?”月老和白泽面面相觑,“这么好玩的事情,你怎么能玩腻呢?这才几天?你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我不是。”容仪否认。 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起初几天还好,后面渐渐地也玩腻了。天界办起来的人间街市,和人间差不太多,但是他就是觉得,像是没有人间好玩。 可是按道理说,什么都一样,他就是觉得天上的人间,没有真实的人间好玩。 从前他没有这个意识,可以在五树六花原看一整天的风雪。 容仪忽而有些想回五树六花原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散着头发,告诉周围的侍女“跟兰刑说一声,我想回五树六花原一趟。” 兰刑正在大殿中翻阅神域最近的事务。 前任执行长已经被撤职了,皇族把宝压在了他身上,他最近炙手可热。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算是十拿九稳——前任执行长封天执的儿子,封随,也是一手强力劲敌,他极力反对神域皇族复辟,也拥有不少拥趸。未来执行人神域的领头人的权力落到手里,一切都未可知。 本来兰刑身边有明行坐镇,这件事上本来不存在任何疑问,但与此同时,神域的人多少也都察觉了,明行星比从前要黯淡了,认为这是明行将要衰颓的表现,一时间游移不定。 侍女前去跟兰刑低声报告了什么事。 兰刑说“知道了。” 他站起身,撇下手里的东西,快步往大殿的方向走去。刚好在门口望见了容仪。 “师父要回五树六花原?”兰刑问道。 容仪伸了个懒腰“是该回去看看了,我们凤凰,也是要时常打理一下我们的窝的。” “我陪您去吧。”兰刑说。 “不用,我就四处走走,活动活动。”容仪伸完懒腰,又琢磨了一下,“我还想去梵天一趟,看看哪位大明王最近有下凡的任务,我想是不是得找个凡间去玩一玩……” 兰刑一时无话。 容仪生而高贵自由,没什么能限制得了他,他愿意呆在这里住上几天,他就住了;哪天他又想去别的地方玩一玩了,他也就去了。 兰刑垂下视线,笑了笑“师父是嫌我这里不好吗?” 少年人垂下眼睫,俊秀精致的脸上带着几分落寞的阴影。这段时间里他雷厉风行,众人听令,稳重了很多,在他面前时,却仍然常常露出这孩子似的表情。 容仪最招架不了这个,他赶紧哄道“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就是回去看看,住还是住在你这里的。你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派一条小龙来找我。” “我看见那凡人有一个法器,能够随时随地和师父通信。”兰刑微笑着说,眼神里有些羡慕和好奇,像是还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和落寞。“我不怕师父不回来,我只怕师父出门在外,遇到什么困难。哪怕我如今对你而言力量微薄,恐怕帮不到什么,但要是能知道你时刻平安,我也才能安心。” 容仪更愧疚了,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什么法器来给他,却见到兰刑上前一步,将一个冰凉的红豆骨镯,扣入了他的手腕。 少年人的体温比平常人高,甚至有些滚烫的意思,那眼神望着他,也是一样的滚烫发亮,像是晃荡的乌黑的井水。 “也收下我的吧,师父。” 容仪对着光晃了晃这个镯子,发觉它很漂亮,于是高兴地收下了“好。” 五树六花原和平常一样清静。 容仪先滚回自己的床铺躺了躺,发觉不困,于是又爬了起来。小龙们都在神域玩,五树六花原静悄悄的。 今天他想让五树六花原下雪,于是他指尖一拂,五树六花原下起了厚厚的雪来。 他跑出凤凰殿,想起孔雀大明王曾带他玩雪,于是趁着没人,自己选了一个开阔的地方,像个孩子一样堆起了雪人。 他没有跟别的孩子一起堆过雪人,也没有打过雪仗。 孔雀大明王也不会,那年冬天,是孔雀当他师父的第一年,他在这里玩雪,孔雀手里捧着一卷经文,坐在菩提树下看他。 凤凰乡不下雪,容仪捧着一团雪,一边捏着形状,一边忽而回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一个场景——那时他应该在家中,还不会化形,小小的一团蹲在案板边,看他的爹亲和娘亲揉面。面粉是白的,他拍拍翅膀就能扇起风,让这些洁白的粉末飘起来,最后糊了自己一整脸。他娘亲的手就伸过来,轻轻地刮他的羽毛,指尖擦过他的小尖嘴,十分温柔。 他捏好了一个雪团,冻得双手通红。他又接着捏下一个,想把这些雪团都串起来,最后成为雪做的糖葫芦,但他捏得不实,雪团一下子散了。 容仪突然觉得有些泄气。 他把雪团扔到一边,抬手召来一阵风,将面前的乱雪都吹散,狂风过后,雪重新纷纷扬扬地落下,将他整个人慢慢包括,覆盖在他的眉毛、睫毛上,温热的呼吸拂过,也只吹散一些轻小的雪花。 容仪忽而听见了脚步声——踏入雪中,轻而稳的脚步声,他刚要抬起头,却有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从上至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指尖擦过他的唇,将雪拂开。 一双暗紫色的眼眸望过来,容仪先是一怔,随后赶紧从雪里爬起来,耳根一下子红了,乖乖地叫他“上神。” 容秋笑着看着他“今日有兴趣回来玩雪?” “也不是。”容仪低下头,他站在他面前,总像是站在了师父或者兄父长辈面前一样乖,“不知道做什么,就玩玩雪。” 容秋注视着他“小凤凰,你有些寂寞。” 容仪又是一怔。 容秋说“来,过来,去书房中,这里冷,我替你看看你的伤。” 容仪乖乖地跟他去了。 两人照旧是面对面坐下,容仪解开上衣,让容秋观察、上药。他的伤口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疼了,但容秋仍然习惯性的,像护着一个孩子那样,将他半是哄半是保护地护在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另一手为他输送真气。 暖流侵入被雪冰冻的躯体,容仪靠在他肩头,望着书房高阔的书架和暖盈盈的烛火“你呢?不寂寞吗?” 万年古神,苏醒于昆仑,醒来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来到这个什么都不熟悉的神界,背了一个昆仑神君的虚名。 整日只在这房中研读古籍,不曾往外看一眼。 “我寂寞,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容仪听见容秋在他耳侧说道,他说话时,胸腔跟着微微震动起来,他在这一刹那,感受到了那条冰冷的锁链的存在。“你在为什么寂寞,小凤凰?” 容仪沉默了一会儿“我和我喜欢的人分开了,但我发觉我可能还是很想他,因为我想到凡间去。” “你想到凡间去,并不一定是也因为向他。人间有无穷魅力。”容秋的声音很温柔,容仪抬起头——他第一次听见天界的人对人间有这么高的评价。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人间七情六欲,生而有八种苦难,因果轮回,累世链接,或许你是因为相里飞卢而爱上人间,也或许你是因为向往人间情爱,所以爱上相里飞卢。” 容秋说,“人间很好,你想去,便就去吧。遵从你本心的因果,哪怕你就是因为喜欢他而放不下人间,这也是可以接受的。人总是会有放不下的东西。” “你也有吗?” “有,就如同这锁链之于我。我想尽办法要斩断它,但如果我无法斩断,我也就当它是一个放不下的东西,与它融洽相处,也是一样地活着。” 真气输送结束了。 容秋替容仪拢好衣襟,看着容仪的眼睛,笑“是不是想通了一些了?” 容仪说“我……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你能开心就好,小凤凰。”容秋轻轻说。 容仪站起来“我这就去问问大明王们,有没有谁最近在凡间有任务,我想下去看一看,是我喜欢人间,还是喜欢佛子在的人间。” “好。”容秋也站起身,陪他一起走到门口。 五树六花原仍然飘着大雪,容秋忽而说“小凤凰。” 容仪回过头“嗯?”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容秋注视着他,暗紫色的眼眸里流云涌动,“这么长时间了,我想你我也知道,我们彼此信任,与他人不同。但我想知道,我是否像你的某位故人?我常听小龙提起,说孔雀大明王与我,十分相似。” 第76章 “我……”容仪懵了,  下意识地说,“也没有特别像……就是……你的眼睛和他的很像,都是紫色的,  而且眼睛里颜色深浅不一样,还会变。” “这是缘法眼,  密宗一脉,孔雀大明王所独有,  修行大成之后,可以透过如今看透往前往后一切因果轮回。”容秋说。“我不是密宗一派,  但从前为了寻找因果链的破法,  找了一些机会偶然学成,  是我还被封在昆仑时的事情了。” 容仪基础知识掌握得不牢固,容秋这么一通说,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容仪有点心虚:“我……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问过你有没有可能是谁的转世。因为你很像我认识的人们,  不止我师父孔雀,还有……” “还有” 那双暗紫色的眼底仍然带着温和的柔光,  容仪不知不觉的,  声音越来越小。 “你的手,  摸我的时候,像我娘亲的手,  你站着的样子,  像我爹亲,  你说话的一些神态,  像我以前有个小伙伴,  他的名字叫行秦。” 容仪的声音已经小得像蚊子嗡嗡,  耳根也跟着红了——容秋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他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他对他的天然信任和不设防,只是因为在他身上看见了家人们的影子。 “上神,你骂我吧,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有点像……”容仪嗫嚅着,忽而被容秋的一声笑打断了。 “我很荣幸,小凤凰。”容秋说。 容仪睁大眼睛,看着他伸手过来,在自己头顶摸了摸,“倒也是在你这里变得特别的一个办法。” 这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也听不出情愫,容仪仰头望着他,有些迟疑:“那你……是想养我?” 他忽而想起来这句话,他从前像是也问过他。 容秋那时怎么回答的,他已经忘却了。 容仪问出这句话后,立刻就后悔了——他明行活了几百年,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想收回自己的话的时候。 容秋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开口问道:“可以吗?我了解了一下,凤凰所说的喂养,和婚姻关系很像,但我还需要确认这件事。如果有一个喂养人,是你的心愿的话,我也想了解我是否可以替你实现这个愿望,为你承担因果。” 容仪吓了一跳,赶紧说:“不……不,我刚和佛子分开没多久,我现在不……” “那么以后呢?”容秋依然很平静,“小凤凰,你有所求,即想要一个人养你;我也有所求,日后你会知道。我现在说这个,是怕来不及,也是让你知晓。希望你不要害怕。” 容仪彻底舌头打结,不会说话了。 他第一次遇到容秋这样的追求者——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脑子转动起来,得出了结论:容秋是在追求他。从前的三十六个,要不是恭恭敬敬地示好,要不是他自己看人家长得好看,主动贴上,从没有遇到过容秋这种居于上位,压迫力十足却温柔耐心的人。 容仪耳根还在发烫:“养,养凤凰很麻烦的,一般人,养不了。我们凤凰……” “要睡昆仑梧桐木的床,如果没有,金玉的也可以;爱左螺旋盘起来睡觉,爱睡宽阔的地方,不爱盘发,爱散发……”容秋依然沉静地看着他,“还有什么,我愿意学,我都会记住。” 容仪已经快要结巴了:“我……我……一时也不太,想得起来。” “那么,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就来告诉我吧。”容秋说,“不必全部想起来了再说,可以想到什么,就告诉我一点,我会认真听的。” 容仪接着结巴:“好……好。” 他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五树六花原,踏出云门外的那一刹那,容仪往自己身后看去,望见容秋立在原地注视着他,身形温柔,连五树六花原的雪,都像是一起变得温柔了起来。 容仪在重叠的云海中飞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去干什么。 他拐了个弯,来到梵天,收拢了翅膀,小心听着里边的动静。 他已经放了大明王们无数次鸽子了。连佛祖几次传召,他都没有去。 本来他是个闲职,却是一个极为荣耀的职位,在佛前看管五树六花,同样也是一个护法位置。他一次两次不来,大明王们倒是都纵容他,但是累日不来,容仪自己也不太好意思。 他正在明王殿门口缩着,想要探头听听里边的动静,忽而就听见如来一声:“凤凰,来都来了,进来吧。” 一阵风起,轻轻柔柔地将他吹了起来,包裹住了,眨眼间就挪去了佛祖座前。 容仪用翅膀捂着脑袋,盘起来。 “算了,凤凰,没人会怪你。”这次明王们都没有笑他,而是表示了安慰,“人都走了,不要伤心了。” 佛祖说:“从前我跟你说,要是后悔了,一切都有回旋余地,我们之前的承诺可以不作数,你依然是明行,情劫不情劫的,都不算数。容仪,你怎么想?” 容仪怔了怔。 他已经快忘了,还和佛祖立过这个赌约。 他嗫嚅着说:“我……我没有后悔。” 其他大明王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虽然很难受,但是我不后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容仪难以说清,他小声说,“能不能换一个条件?我没有办法设情劫,佛祖,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任务分配给我。” “换条件,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给你设下这个条件的初衷,便是想让你寻得一个终身归宿,相里飞卢目前看来,不可以了,接下来的喂养人,你自己去找吧,小凤凰。” “我自己找?”容仪更加迟疑了,“梵天不分配了吗?” “不分配了,老实说,我们也很愧疚,本来以为佛子是你的良人,没想到反而把你伤得更深。”军荼利大明王在一旁说道。 容仪高兴起来:“也还好,我现在恢复过来了。那这件事情就先这样,我想起来,过来是想问问你们,各位大明王有没有最近去凡间的任务?我可以帮忙做,因为我正好想去凡间玩。” “我们倒是没有。”军荼利大明王掐指一算,“你自己倒是有下凡的任务,我们考虑到你心情不爽,替你压着了,你要听吗?” “是什么?”容仪好奇道。 “其一,姜国天运已被人为改变,日后将缓步进入正轨,你该像你的师父孔雀大明王一样,履行作为护国神的职责了。在此之前,也是因为你的原因,我们找了其他人暂时代替,也知会相里飞卢了。” “其二,相里飞卢重病,你身为护国神,要前去为他护法治病。这件事,别人替代不了,非护国神去不可。” 第77章 “他生病了?凡人的郎中治不好吗?”容仪问道,  有些迟疑,“我不知道护国神还要做这个。” “那是孔雀没有告诉你。时机若到,国师与护国神,  就是镇国双璧,  从前孔雀大明王未得天命,  不能干预姜国国政,  却可以为相里飞卢护法、疗伤。当然也包括保护姜国皇室安危,  在此之前,他们的皇后难产,  本该你去安产,不过我们也另外派了人去了。” “哦,  那就好。”容仪有些讪讪的,他清楚,这就是要算是渎职了,  也幸好是大明王们帮他兜着。 佛祖问他:“护国神,你还想当吗?” 容仪迟疑了一下,  又思考了一下,  说:“我……我不知道。” 大明王们都惊讶地看着他。 军荼利大明王说:“小凤凰,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个还存留关系了,  是见你一面都难,  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不是,  和佛子无关,  我想需要到姜国再看一眼,  才会明白。” 容仪又想了一会儿,  安静地回答道。 他喜欢人间,姜国是他和人间唯一的链接通道。不管容秋所说的因果背后是什么,他都要把它弄清楚。 容仪离开明王殿,拍拍翅膀,准备去往凡间。 与以往不同,这次下凡前,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往佛塔里飞,而是就地落下来,落在了离王都大约二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 从前笼罩姜国,金色与黑色交错的结界消失了,空气中灵气暗涌。他的明行星正在离开这一片土地,姜国的水脉渐渐随风生息。 容仪下来后,感觉有些冷,这才想起来这里是人界的冬天,快要过年了。 他没有在人界过过年,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节日,在他的理解里,这个节日和灯节恐怕差不多,大家都会上街游玩,挂起明亮的灯笼,比平时也热闹一些。 这个小镇因为离都城很近,成了各方来处的驿马中转站,商旅们在进城之前,也爱在这里落脚,随处可见货郎挑着担卖汤饼和糖块儿。街道旁边的商铺整整齐齐的红瓦青檐,墙壁洁白,因为年月而在边角有些起皮,露出里面的青皮,稳固坚实。 天色有些暗,头顶飘着雪,快入夜了,商户和民宅都亮起灯,一片璀璨,巷子转角处有人卖红艳艳的糖葫芦。 容仪走过去,拿起一根,那老板等着他,他怔了一下才想起来摸钱——他没准备人间的钱,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怎么变钱,他说:“出门太急,忘了带了。” 那老板却一笑:“算了算了,大过年的,看公子也不是缺钱人,送给公子您了。今儿个灯会,又赶上年关,不带钱可没法好好玩,公子若是急用,旁边就有个当铺。” “好。谢谢你。” 容仪拿走糖葫芦,咬了一口。 这串糖葫芦的味道和佛塔下面卖的味道差得有些远,只是甜,有些腻味。 有小孩和妇人从他面前笑着走过去,有个小姑娘偷偷地跟她娘亲指:“娘亲娘亲,你快看!那个哥哥好看,比秋芳姐姐还好看。” 容仪没忍住笑了笑,又啃了一口糖葫芦,觉得心情比在天上好些了。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姜国摆脱了从前那样苟延残喘的国运,现在的确是日渐昌盛起来。 他又看到卖糕的,热腾腾的米糕绵软谈滑,炉子一掀开,滚烫的蒸汽轰然散出,带着浓烈的香气,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摸出了一个储物戒。 容仪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往当铺走去。 那当铺老板正在用鸡毛掸子掸灰尘,老板家儿子正在玩蛐蛐。 “哟,有客来,您要挡风还是大毛?看看,我们这儿有前些天邻国商人剩下的货,缎面那叫一个漂亮……”老板站起来,容仪说,“我不买东西,我来换钱。” 他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一副金尊玉贵的模样,老板看人眼神准,看准了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赶紧改口:“那就是出门没带零碎了,您看看想当点什么呢?” “我这里有些东西,你看什么可以拿去当吧。” 容仪把储物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他丢三落四的毛病没改,东西总是容易落,于是都放进储物戒里,储物戒太多,于是跟着连储物戒都丢三落四起来,不记得里边放着什么东西,出门就随便抓一个戴在手上。 这个储物戒里面的东西很贫瘠,有白泽输给他的珐琅牌,一支鹤豪笔,还有一个木盒子,再者就是仙界赌坊里的灵石和丹药。 “哟,这牌真好看,恐怕有些年岁了,是哪一朝的?”老板识货,一看就两眼放光,拿起珐琅牌在手里把玩着,牌面泛着玉骨的质地,玲珑剔透。“看这个样式,恐怕还是皇宫里的东西。” 容仪说:“不清楚。别人给我的。” 老板说:“那这个给公子当三百两,行不行?” “行。”容仪说完又想了想,“我想要一些零钱,买糕吃。” “咱们当铺这一行不饶客东西,也不让客饶东西,这样……”老板看了看,他不认得仙界的东西,没把灵石和丹药当回事,拿起了那个木头盒子,“您把这盒子一块儿当过来,想吃什么咱们给您全包了。” 这个盒子有些眼熟,容仪一时间没想起来是个什么东西,觉得大约不重要,当即答应了。 “好,不过还是直接换给我零钱吧。”容仪不在乎能有多少钱,他惦记着外边的糕,“三百两沉,我拿不走,先放在你们这里。” 三百两不要也不急,老板和老板儿子面面相觑,看着容仪提了一小袋碎银零钱,直奔外边的糕点铺了。 “爹!”老板儿子抓着蛐蛐,刚想要把它塞进这新收的盒子里,却忽而被盒子上的一个标记吓得大叫起来,“爹,爹,你快来看,这个东西我们不能收,我们要被杀头了!” “什么?”老板凑过来,看见儿子手一指,木盒的底座上印着一个图腾。 那是姜国国库、皇族御用的标志。出了皇宫和头几位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个东西流入市场,就必定意味着国库失窃——这是要报官的,杀头的死罪! “快快快快去叫人回来!”老板肝胆俱裂,“那年轻人什么来头?你听好,你在这儿守着,我马上去报官。” “好,行。”老板儿子还是个小毛头,从小耳濡目染,却很有一番当家作主的风范,他把木盒子揣进了怀里,死死地守着。 这一揣,他听见里边咕咚一声,像是还装着什么很轻的东西。 “既然已经去报官了,我打开看一眼,应该没事吧?”老板儿子想道。 他左右看了看,很小心地扒开扣锁。没想到这个东西锁得不严实,轻轻一扭就开了。 里边是一个琥珀色的糖人。外边包着米纸,已经有些化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这是什么?糖人?”他闻了闻,努力克制着舔一下的冲动,“国库里收的原来都是糖吗?怪不得爹不让我吃糖。” 他们出去,并没有再找到那年轻人的身影。 由于今天街上人多,官府也一早就派了人前来维持秩序,报官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地方。衙门的师爷很快赶了过来,和守卫们把当铺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盒子……”师爷沉吟半晌,端详了一会儿,“不是陛下年间的,是太上皇年间的,你看,这里还有个出库取用的印子,是正常取出来的,不知为何会流落于市。这个木头,看着像是黄花梨木,我记得,只有一品往上品级的人,才有资格用——是哪家大人宅中失窃?快去问问,再往上禀报。” 这一瞬间,师爷脑海中已经过了好几道几代显赫的家族,他问:“里边是什么?” “是一个糖人。” “什么?”师爷更懵了,“总之快往上禀报,好不容易有了个差事,一定不能让这功劳跑了。” “是,大人,我们已经往上禀报了,佛塔那边也要吗?” 所有人都清楚,姜国要论数一数二的显赫与名望,非佛塔莫属。只是这种凡尘俗事,一般和佛塔都沾不上边,故而没人在意。 “先不报佛塔,报国师台吧。国师大典在即,也没准儿会出什么漏子。”师爷琢磨着,“总不至于是佛子大师的东西吧?他已经避世数十年了。” 第78章 容仪买了米糕。他递出一小块碎银子,  老板称了称,随后问他:“公子买这么多的糕是五斤哦。” 容仪说:“好。” 以前相里飞卢教他记过人间的这些度量,但是他也没记住。他揣着他的例银上街游荡,  见了喜欢的就拿走,  然后在兜里随便摸一块银子送出去,不需要人家找钱。而极少数情况他差了钱的,  店家也知道他是佛塔的小公子,不会跟他计较,  去佛塔报一声,  很快会有人帮忙补上。 也跟孔雀在的时候一样,  孔雀教什么他忘什么,活了两三百年,  当了明行,还只会一些比较基础的法术,  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这里,  总是被人爱着、宠着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店家给他切好了米糕。 五斤的分量多得有点出乎容仪的意料,他提着觉得沉,  于是在街上走了走,留下自己想吃的那部分,  把剩下的都四散分给了路上的行人。 有人觉得奇怪,  没接受,而大部分人都挺高兴地拿走了,  还给容仪塞东西。卖货的货郎给他送了一瓶竹叶酒,卖糖葫芦的又给他拿了一根糖葫芦,  除此以外,  还有小孩给他塞瓜子花生,  捏热了的糖块。 路边有一群公子哥,衣着雍容华贵地从酒楼里出来,谈论着今年各地各国货物行情,应当是富商。 他们路过,容仪顺手也给他们送了一些糕,把手里剩下的糕都送完了。他们注意到他了——长得特别明艳漂亮的小公子,虽然漂亮,但浑身散发着贵气,像个神仙人物,因此也不敢轻慢。 当中有一个特别俊俏的公子,一见他连眼睛都亮了,磕磕巴巴地问他:“敢问哪家公子,还是哪个商号的贵客?因何独自在此,如果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上楼坐坐?” 容仪想了想,说:“不了。我不是这里人。” 他拒绝了,那帮公子哥还流连不舍:“那是也要上王城了?年关了,王城对商队放行很严格,我们商号带御字,可以直接进城,公子你要是一个人,可以随我们一起过去。” 容仪想了想,说:“也好。” 见他答应了,那个俊俏公子脸一红,神色显然一振,旁边的人跟着吹起了口哨。 “敢问公子何方人氏,高姓大名?我们明日早晨出发去何处接你?”那公子走上前来,近看他时,声音都紧张得抖了,“我姓施,名沛,家父是沐国公,我排行第二,平时就是走商道,与各国贸易往来。” 容仪想了想:“你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我会去找你们的。我姓容,叫容仪,我是……”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咽,“云游来此。想四处走走看看。” “那么,在王城有无亲眷?”他一眨眼,施沛的魂都要跟着被眨去了,话说出口了才察觉出自己的唐突,“若是公子不嫌弃,在王城中也没有亲眷投靠的话,便可以光临寒舍……” 容仪又想了想:“没有亲眷……但是有认识的人,也再说吧。不过既然是当官的,听起来官很大的样子,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打听,你们的国师是不是生病了?” 其他人都是一愣。 “你说哪位?” “佛子,相里飞卢,他现在不是国师了吗?”容仪问道。 这群人又是一惊,恨不得上来捂住他的嘴:“小公子啊小公子,佛子大人的名讳可不要乱喊。” 旁边的一个公子同样出身贵胄,身事宫中的,奇怪道:“你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佛子的情况,只有宫里人知道。” 施沛也说:“对,佛子今年年前就已经离开佛塔了,青月大人镇守佛塔。” “还有这等事?”剩下几个人没听说,都表示惊奇。 “也是要保密的……先不站在这里说,小公子,请进来说吧。” 他们把他请进了酒楼,单要了一个幽静华贵的包厢,又叫了酒菜。施沛问容仪是否要听歌舞,容仪摇头,于是他们让其他人都下去了。 “佛子毕竟镇守了这么多年,百姓要是听闻他重病,再加上今年国师大典,国师换任,恐怕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恐慌来。”施沛看出容仪恐怕与佛塔关联不浅,“小公子难不成与佛子有交情?” 旁边人都笑:“又不是神仙,小公子的年纪,怕是和佛子差着辈分呢!对了,你们见过佛子没?他一头银发,可当真容颜不老,当真是天地化生的人物。” 容仪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他是一只几百岁的老凤凰了,他和相里飞卢是差着辈分,不过是反过来。 不过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他说:“我和青月从前有一些交情,这次过来看一看他们。” “原来如此。”虽然这么说了,但这些年轻人仍然有几分不太相信,不过说到底,容仪问的是宫中秘闻,但也没有重大到那个程度。思量再三,他们还是谈论了起来。 “佛子之前身体就不太好,听说是旧伤复发。青月大人本来想辞官照顾,但是佛子没有允许,他离开佛塔之后,只让梵天的神使近身照顾。” “神使?”旁边人听的来了兴趣,“是哪位?” “就是几年前接佛子去了一趟梵天的那位神使,三青鸟,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难产,也是他帮忙安胎。” “噢噢噢噢我记得!我见过!那位神使长得那叫一个漂亮……”施沛跟身边人小声讨论了一下,视线回到容仪身上,不约而同又噤声了。 另一个人插话说:“这一次神婚恐怕能成吧?前段时间我跟着陛下去探望一次,听见佛子所居住的地方,有人抚琴。他们说那位神使成天到晚给佛子抚琴,为他治疗伤势呢。佛子也是,最近连青月大人都不怎么见了,但是只让神使近身。” “话说回来,青鸟抚琴真的能治病?我从前是没听说过,佛子也是纵情声色之人……” 容仪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小声说:“三青鸟没有这个功能,他们抚琴就是抚琴而已,他们的皮毛和骨肉才能治病。” 其他人都看着他。 容仪觉得有点胸闷。 他想起来那只三青鸟了——当时相里飞卢过来的时候,他就等在门口,他只望见一个远远的影子。 他好多天不上梵天理事,大约也都是这只三青鸟过来帮忙完成。 容仪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见到的是他很快有了新的鸟可以养,在他那里可能已经忘掉养过我这件事了。” 他说:“我没有要问的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走了,走到一半忽而觉出这样不太好,于是又回过头,很认真地跟他们道谢:“谢谢。” 这群公子哥,尤其是施沛,也没有想到他走得这么快,情急之下只来得及说:“就走?这有几个小菜还没上,今夜还有这家酒楼请来的戏乐班子……” 容仪挥了挥手,自己揣着自己的那份米糕,转身往回走了。他走得这样随意又潇洒,那些人甚至反应不及,等到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仿佛这样的人一句话不说,简单答应了又走,也是这样正常的一件事情。 那米糕很烫,容仪自己找了一个安静而高的鼓楼楼顶,坐了下来。鼓楼底下人声鼎沸,灯火璀璨,没有人知道他们头顶上坐着一只凤凰。 现在已经完全入夜了。伸手不见五指。 容仪使了个小法术,顺手偷了一盏小灯,就放在身边。 就着那瓶竹叶酒,他呼呼地吃着米糕,热气蒸腾,看着鼓楼底下的万家灯火。 他再一次感受到孤独。 上次容秋告诉他说,这就是孤独。 现在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管他,一壶竹叶酒,喝得他有些微醺。 他站起来,在房顶上晃了几步,正要失足滑落的时候,他张开翅膀变回了原身,在楼顶盘旋了一阵,随后落了下来。 他拍拍翅膀,将脑袋拱进翅膀里,就这样睡了。 这一觉很长,他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梦见了孔雀、行秦、父亲、娘亲,还有相里飞卢。 他在梦中渐渐明白,世间所有他爱的、爱他的人们,都是会像流云一样,渐渐远去的。从前他不明白,只是执着地去追,总以为哪一天,他们就可以回来。但时间无法倒转,人和事都在变化,只有他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他。 他在睡梦中,感到身边落下了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惊动他,没有叫醒他,只是将修长的手,轻轻地放在他身上,替他梳理羽毛。 那是一双能唤起他心中熟悉感的手。 他小声嘟哝:“上神?” 容秋说:“不必管我,安心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第79章 月上中天, 夜色如洗。容秋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气,容仪在睡梦中分辨出来,这是五树六花原的香气, 姜花与菩提的枝叶伸展后, 对着群星散发出来的芬芳。 他就这样窝着, 和所有的鸟儿一样, 贴着他的手心, 安心入梦。 冬天的夜晚很凉, 容仪不仅没有感觉到寒冷,反而隐约觉得身边带着氤氲热气。 他睡饱后睁开眼,望见天蒙蒙亮,街市的喧闹已经刹那间消失,只有街角巷口里还剩下一些幽微灯火。 天气湿冷,黎明前的夜空中飘了一些碎雪,容仪知道那些雪的触感。姜国王城的冬天没有他们的北境那样冷,雪堆积不起来,落在人身上就化了, 他出门一趟回来,身上总是湿润的, 发梢也挂着凉, 这时候他就爱往相里飞卢身上蹭, 钻进他怀里, 把冰凉的手淘气地往他袖子里塞。 而今容秋坐在他身边,满城细密的小雪, 随风一起轻轻吹散开, 也落满他的肩膀, 他一动不动, 像是一尊凝固的、温柔的塑像。 但风雪唯独不落在容仪身上,他像是被庇护在他手中。 容仪醒了。 他小声问:“什么时候了?” “快天明了。” 容仪说:“哦。” 他迷茫了一会儿,想醒醒神,容秋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练实,慢慢剥着,“饿不饿?先吃一个这个。” 容仪说:“我不太想吃,我想一会儿饿着去姜国的都城,吃他们那里的水晶素包子。” 但他还是变回人身,接过来慢慢地啃了起来。冰凉甘爽的果实入腹,他打了个冷抖,随后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吃谁给的果子之后,他才慢慢地感觉到耳根发热:“你,为什么跟过来了?” “我不是跟过来,我是想起来,过来问问你。”容秋说,“小凤凰,这么多天了,可曾想起了什么别的养凤凰的要求吗?” 容仪被他这双暗紫色的眼睛盯着,感觉耳朵更烫了,而且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当初说要再自己想想,完全是搪塞用的,他没有想到容秋会这样认真。 他一紧张就开始胡诌:“想……想起来了一条,养凤……凤凰,要每天吃二十根糖葫芦。” “二十根糖葫芦?”容秋认真记下,“还有呢,想起来别的什么没有?水晶包子吃几个?” 容仪继续胡诌:“也是二十个。” 其实平常相里飞卢只准他吃三个,他虽然是神仙,但是架不住人间的东西好吃,经常一吃就收不住,吃多了要积食。 “还有吗?” 容仪说:“其他的也还没想起来,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再想想。” 天渐渐亮起来了,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出来走动。容仪忽而想起自己还与那群公子哥儿们有约,于是挠挠头:“我……你……我还有一些事情,一会儿可能要先走了。” “我知道。”容秋说,“我就是下来看看你。你需要我陪你去吗?” 容仪想了想,想起昨天听说的相里飞卢和三青鸟的事情,有些难受。但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个梦,一切情绪都如浮光掠影般怅然远去。 他说:“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的。” 容秋说:“好。我下来也看了看,你守护的姜国,十分美丽,算得上我见过的人间中,比较好的人间国度了。只不过水德沉稳,是王德之象,对你来说,怕是有些沉闷。” 容仪说:“其实也还好。我很喜欢这里。” 他又往下看了一眼,鼓楼之下,这个车马往来的城镇尽收眼底,繁华富丽,透着烟火气息。 “那我先走啦。”容仪想了想的,对容秋挥了挥手,又底气不是很足地说,“谢谢你的果子。” 容秋对他笑笑:“去吧,小凤凰。” 施沛一行人出发得很早,虽然都是公子哥儿,做派难免繁华铺张一些,但倒是没有那些纨绔的习性,正事上很是沉稳。 容仪过去的时候,施沛大大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不来,昨天的话是诓我们的。” 容仪认真地说:“没有的,我虽然以前经常忘事,但是我想今后,会慢慢改正的。” “容公子要是不来,他恐怕要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了!”其他几个青年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从这个城镇往王城的驿站道路,大约要马车行驶四个时辰,中途容仪跟他们挤在一块儿,又打听了一些姜国的人事。 其中昨天那位在宫中从事的少年郎,是殿前从事,虽然官阶不大,但很受皇帝器重,对近年来姜国的民生国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容仪第一次知道,原来管理一个国家,让这个国家里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是这样一件复杂玄奥的事情。 “我们姜国也算是半个神国,幸好佛子英明,他曾言说,佛塔治故,举国治术,内外分隔,佛塔不议政事,这才能传下来一代又一代英明国师与护国神。相里鸿大人那个时代,未免就有些内外不分了。” “你说的是,我看史料,我们姜国转危为安,也就是佛子上任,与孔雀大明王摸索出来的这么一条路。” “但他未免也有独断专制的时候,别忘了,十几年前那位皇上,可是佛子亲手废黜的。佛塔的权力明明远高于它实际所拥有的,从陛下的角度来看,这也是隐患。” “这些话我们自己人说说就罢了,你可别往外面说,听了让人寒心的。” 容仪想起孔雀,再次为自己的不学无术感到有些愧疚。 当初孔雀也是教了他一些治国策论、治人方略之类的东西,但是他对这些功课都一视同仁,统统没听进去。 “容公子,你怎么看?”有一个青年问道。 容仪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于是说:“他们都很好。” 他们都看出他不像是姜国本地人,在这个话题上也没有继续深入。另一边,施沛正在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好让容仪进城后留在他们府中借住,前方的道路却拥堵了起来。 “不是吧?我们已经来得很早了,又是御字号的,今日怎么会耽误这么长时间?” 外边有个小厮上来报告:“国库有宝物流出,暂时还没查清楚去处,城防变得更严了,每个人都要彻查身份,比之前规定的更严了,大人们估计还要等上好一会儿呢。” “我们也要搜么?” “传大内将军命令,不敢不从,也请几位公子多担待些。” “好,那就等吧,反正还没到年下这么着急的时候。” 施沛下车问了问情况,上车又看见容仪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忍不住说:“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抱歉。公子要不要下来走走,去客栈茶楼之类的地方休息休息?” 容仪说:“没关系,能借你们的车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不麻烦。” 他其实可以直接飞进去。换了以前,他也不会多注意别人的难处。 如今他越仔细想,越来越明白,知道了他与相里飞卢这段关系,的确是他先不对。他打破了他的界限,逼他做出两难的抉择,而自己浑然不知。 再往前,那么多他认真喜欢过的人,之后都会落得退婚的下场,和他自己大约也不无关系。 容仪认真反思着自己,觉得假若时间能够重来,孔雀和他爹娘,应该都会赞许他如今的成长。 只不过已经没有人等他长大了。 * 姜国王城,佛塔。 “虽不想用凡尘俗事 打扰佛塔,但烦请青月大人看一看,这是否是佛塔遗失的东西。我们已经遍查京中人家,都说没有遗失。宫中那边也还在查太上皇时期的国库纪录,但因为从前国库烧毁过一次,有些纪录不全,还在查证。” 青月立在佛塔顶端,说:“禁军的事,直接说一声就好了。我来看看。” 旁边人把木盒打开,恭敬地递了上去。 青月皱起眉——他总觉得对这木盒有印象,仿佛在什么时候见过,但是仔细想,又不太想得起来。 “这里面是什么?糖人吗?” “是的,是糖人,看起来是什么鸟……” “鸟?”青月心里一跳,忽而怔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地说,“我知道了,这不是凡鸟,这是凤凰。” “凤凰?” “如果我没记错,很久以前,师父与凤凰护国神有过一段牵连……那已经是太上皇时期的事情了。”青月跟着相里飞卢修行,衰老的速度没有平常人快,但如今也已经是四十出头的样貌,“这是佛子的东西,把它送到清席别院,问问佛子吧。” * 相里飞卢离开佛塔,在皇宫附近幽静的别院养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仍然隐居避世,除了皇帝与佛塔的来人,谁也不见。 渐渐的,有人传说时常在清席别院中听见隐雷声,但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乌云。而关于相里飞卢重病的消息,也一直有人流传,因为有淘气的孩子爬过别院的墙壁,望见过庭院里倚在竹席上的男人,一头银发,面白如纸,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只是这些伤从哪儿来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么多年来,陪在相里飞卢身边的,只有一个名叫月华的神使,听说种族是三青鸟,擅长抚琴。清席别院的古琴声,从来没有断绝过。 清晨,禁军带队,示意所有人下马缓行,不要出声打扰:“按照青月大师的意思,进去一个人就好,不要打扰佛子清修。” 为首的禁军队长敲了敲门。 笃笃两声,随后停下。 庭院里落下一片树叶。 门吱啦一声打开,一个姿容昳丽的男青年出现在门前。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这就是那位叫月华的神使了。 他扫了一眼来者的衣装:“禁军?除了从前的禁军统领老将军,佛子从未与禁军接触过。” “有青月大师的手信,国库有东西流出,查证后是佛子大师的东西,我们前来送还的。” “那么,给我就好了。”月华说,“他现在不见外人。” 禁军队长坚持:“还是青月大师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佛子手中。” “交给我就是交给他。”月华的声音有些冷淡。 两边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庭院里走来一个清隽的身影。 相里飞卢散着一头银白的长发,衣裳随意地披着,声音微哑:“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 月华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上次过后,你身体就不好……” “我也说过多次,这是我的事情。不劳神使如此操心。”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 月华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禁军走上前来,将木盒恭恭敬敬地承上。 “大人,您看看这个,确认一下,是否是您的东西?” 相里飞卢垂下眼。 所有人都屏吸等待着,却见到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随后,声音哑得更厉害了:“哪里来的东西?梵天送回的吗?” 没有道理从梵天送回来的东西,要经过凡人手中,容仪想还,大可以直接来找他。 “不是。”禁军队长见到他说话了,料定这个东西果然就是他的,他按实回答了,“是在市场 中流出的,源头是一个当铺,当铺老板起初没发现,收下了才发觉是国库的东西。但是这个也不好追究,毕竟国库的标记,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 “老板口述说,卖家是一个很年轻,也很漂亮的粉衣公子——虽然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再强调对方的长相,只说十分出挑,出挑得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刚刚说。”相里飞卢终于开口了,“在哪里找到的?” 他大约是真病了,一双苍翠的眼失去了几分生气,只如同带着余热的死灰,注视着眼前的东西。 像是其他声音,也听不进去了。 “是在……当铺。”禁军队长说话更小心了,“我们正在全城搜查。” 第80章 相里飞卢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木盒, 忽而什么都不说,转身回头离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侍卫们彼此间犯嘀咕:“佛子的意思,是追查, 还是不追查?还是我们再去问问佛塔?” 月华刚刚被相里飞卢言语冷淡刺了一下, 神色却依然十分平静:“抱歉了,不耽误各位做事, 佛子有一段时间心情沉郁了,不是有意针对各位。” “这个下官们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能否问问神使, 现下应该怎么办?” 月华抬眼看了一眼天空, 正想说“不必查了”,转眼就见到别院后院飞出一只信鸽, 往佛塔方向腾飞而去。 月华又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微笑着说:“看来佛子自己有想法,交给佛塔去做了。” 侍卫们走了。 月华关了院门,理了理衣袍。池子里的冬荷开了,雪白的,残荷败叶的时节, 能开出这么一朵不容易。 他摘下这一朵荷花,走入屋内,将它轻轻地放在了相里飞卢榻边。 相里飞卢倚在榻上, 闭眼没有看他, 手指搭在太阳穴上,面色苍白而憔悴,一身病气。 “头又痛了吗?还是旧伤复发?”月华轻轻说, “我抚琴给你听, 好么?你近来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他来到这人间, 几次三番,最初,相里飞卢当他神使,以礼相待。 他是梵天的使者,自然听说过他与明行的关系,本来只以为是明行放不下,后来才发现,原来最放不下的,反而是这个佛子。 他看着他和他一起上梵天,一次又一次替姜国承受祸运,而自己避世不出,甚至没有一个姜国人知道这件事。他也看着他日日注视着天空,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就看一看。 好像天上的那个人还会回来似的。 他知道那木盒子应该是相里飞卢从前给容仪的什么信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姜国,他不知道,总不可能是容仪突然下来了。 如果是容仪,大可直接来找他。 相里飞卢本性温柔,不会极其严厉地驱赶他,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和他一门之隔。为他抚琴,陪他说话,给他降祸,随后又再给他疗伤。 或许这样千百年地过下去,他会看他一眼。 相里飞卢没有回答,仍然闭着眼,他漆黑的睫毛如同乌鸦的羽毛一样微微颤动。 “上次陛下来问国事,你也一句话把他打发了;青月传信来,你看也不看。要是心情烦郁,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去哪里都可以。” 月华说,“你修魔道,哪怕心性稳固,到底还是会有一些影响。哪怕不为自己,为了姜国好,你也要试着平和一些,对自己更好些。你不让我替你治病,那么罗刹国来的鬼医呢?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都不见。”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但是很明显已经带上了某种难以抑制的焦躁,“让他们回去,你也不要再说了。” 魔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流动、叫嚣、跳跃,佛法之力依然死死地压着它,从前他不注意它,如今却越来越难以忽视。那是纠集一切真我的罪孽所在,贪、痴、嗔、悔、恨、爱,他们钻入他的血液深处,扰乱他的心智,摧毁他的冷静。 当初那个在万众瞩目间,落钟的声响中提剑立誓的少年,已经模糊不清。 月华很冷静,“你可以不看医生,但旧伤迸裂的伤口,至少要上药。” 前几天,相里飞卢才又受了一道雷伤。 他拿了药膏走上前去,在榻边半跪下来。 相里飞卢在宅邸中,也渐渐变得散漫起来,经常只穿着一件单衣,披个袍子。暗青色的里衣已经被血染得红透,肌肤苍白,而骨节修长有力。 他轻缓地呼吸着,肌肤滚烫。 月华轻轻挑起药膏,替他涂抹肩膀上的伤口,“你既然不用避七情六欲,也该让自己放松一些。 找个人陪你。往后千万年,时间会很长,以前的人和事,就都放下……如何?” 他轻轻俯下身。 这个距离太近了,相里飞卢感知到他微热的呼吸的这一刹那,蓦然睁开了眼,苍翠如同绿宝石一样的眼底格外冷透。 月华坦然迎接着他的视线:“我修行密宗法术,密宗迷合的乐趣……佛子想试试吗?” “在这人间,总无乐趣,佛子,不如试试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都可以。” 他没有停,顺着刚刚接近的距离接着凑近,将要吻上他的肩膀。迷合咒气息幽微,暗香浮动。 迷合咒从前容仪用过,是被艳鬼惑住的那一次。 其实这个咒术分好几重,最低级的一重才是惑人心智,合欢催情;往上几重,则是可以安抚神志,是救人的咒术。 下一刻,风声掠起,月华猛然被一股强大的风浪掀翻在地,咳出一口血来。庭院里的陈设摆件,果盘、家具,都在这一阵风浪中化为齑粉,连庭院中的草叶,都被削断。 榻边那朵莲花,也已经化成了尘埃。 相里飞卢冷冷地说:“滚。” “再有下次,我不会留情,你知道我干得出弑神的事。密宗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要犯到我面前来。” 月华眼圈有些红了,但他仍然努力维持着冷静:“是。” * 青月查看完来信,问来人:“佛子现在如何?” “像是心情不太好,神使说,佛子心情不好很久了,也不愿意看郎中吃药。您看看是不是去劝劝?” “我现在不能离开佛塔,请替我去宫中请统领大将军,他知道怎么做。”青月叹了一口气,“师父他这样……谁都没有办法劝动。我上次去送药,见到上上次给他带的,他也还没喝。” “是!” 已经能看见王都的城墙了。 容仪坐在马车里,跟着他们一起往外望去,排在他们前面的还有大概二十多辆马车,城门口的侍卫严格把关,一个都不放过。 施沛又下了车,提前问了问,却看到今日城门阵仗大不相同——连宫中殿前大将军,居然都亲自来了! 这位将军从前从禁军队长做起来,也是从太上皇时期做起来的陛下左右手,与佛塔私交甚好,也深得皇帝信任,可以说是荣宠无双。 “将军好。”施沛过去问了好,小声问道,“城内是有什么大事么?如果有什么事,我们这边的人马也随时可以调遣。” “小公子好,也替我问国公好。”大将军爽朗一笑,“不是什么大事,是替佛子找个人。” “替佛子找人?找谁?” 大将军说:“一个少年,穿粉衣,容貌无双——是你见他一眼,就知道是他的那种绝色。” 施沛:“?” 施沛:“!” * 容仪有些迷茫地看着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头子,穿着一身铠甲向自己问好:“上神,别来无恙。” 将军身后,跟着一大帮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认识我?”容仪问道。 “多年以前,佛塔对面城墙,禁军队长是我。”这个老头对他笑了笑,像是在感叹,“这么久了,你们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有我老啦,老啦。” 容仪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是你啊。” 他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又说:“你是真的很老了。” 他们在这边说话,另一边的施沛一行人,已经惊掉了下巴。路边 搭讪搭来一个上神,实属意想不到。 “上神下界,是我们没有及时察觉,照应不周,还请见谅。”老将军说。 “没有,是我想先四处走走看。”容仪说,“看见你们都还好,就好,我这次下来,除了给佛子治病,也就是来看看你们。” 马车往佛塔行驶过去。 老将军听了,身影顿了顿,随后笑了笑:“是,佛子是重病了,原来上神知道。” “那么,”容仪也顿了顿,随后想到自己如今问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还好么?” “上神,这个在下不知道,佛子已经很久不见外人了。”将军先领着他下车,陪他一起走上佛塔,“您先见见青月吧。” 容仪见到了青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有老。” 青月眉眼沉静,听了他的话,唇边忍不住扬起一缕笑:“上神仍旧如同当年。” 两人在静思室坐下。 青月要人去换茶水:“去取地宫的神泉水来,上神喝普通井泉水喝不惯。” “没事。”容仪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用麻烦。你最近还好吗?我前几天……前几年闹得这样大……虽然这么问有些晚了。” “很好,姜国都很好。”青月说,“就是师父他……可能不太好。” 容仪认真记下:“我知道,我这次也是接了任务,过来给他治伤的。除此以外,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我能够帮你们做的。这几天我也学了学,知道姜国已经不大受我的明行星影响了。” “暂时都很好,上神不用挂怀。”青月注视着容仪,忽而也有些感慨,“上神变了很多,我有些认不出来了。” 容仪看了看自己:“是吗?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也常穿这一身。” 从前容仪任性,他们都惯着他。干旱的时节,百姓打上来的泉水带着泥腥味道,容仪不喝,相里飞卢就做了一个法器,替他净化水源。百姓挑了最后果子送上来,他啃一口就丢掉。 青月当初年少,虽然有些看不惯,但到底尊敬他,后边也发现他实际上心性单纯,还像个小孩子,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青月笑了笑,也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后说:“师父他……” “怎么?”容仪问道。 “他近年脾气越来越古怪,或许也是旧伤影响,生病易怒,虽然有神使照看,我们也很忧心他。”青月看着容仪,努力斟酌着语气,“上神若是去替他治病……我想,或许让着他一些,会好一些。” 他不愿再见多年前那场决裂。 “我知道了。”容仪说,“生病的人是会比较娇弱一些,我会让着他的。还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过去的?我空手去好像不太好。他最近喜欢什么?” “师父……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是也很长时间不爱吃东西,也不爱用药了。”青月如获救星,赶紧起身,把他几次被相里飞卢拒绝的东西收拾了出来,“这里是一些点心,瓜果,药材,书卷之类的,烦请上神替我转交。叮嘱他好好爱重自己。” 容仪接过这些东西,把自己的储物戒打开,放了进去。他看里面还有空位,于是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没有什么东西?” 青月快高兴疯了,赶紧说:“有有有,上神等等我。” 趁青月去找东西的间隙,容仪去佛塔下面,买了一根糖葫芦,还有一屉素馅水晶包子。 水晶包子还是原来的味道,卖糖葫芦的老板似乎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家,他吃着味道依然不对,于是收了起来。他转身想走,忽而想起了什么——青月给相里飞卢带了东西,他实际上依然是空手去的。 他于是返回去,买了一些吃喝用品,又想起相里飞卢如今养了新的鸟,他出发前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件事,依然没有准备东西。 他又翻了翻,发现自己好在还有一根带过来的鹤毫笔。 这支笔他没有用过,是王母娘娘送给他的,说是希望他以后可以当一只肚子里有墨水的凤凰;他至今没能成为一只肚子里有墨水的凤凰,但好在它名贵,大约可以勉强当做新婚贺礼。 第81章 青月大约是十分担忧相里飞卢, 林林总总打包了许多东西,都撞进了容仪的储物戒里。 容仪看见他手中的佩剑,青月剑静静地呆在他手中, 青色的剑身经历年月,颜色变得更深, 如同入秋后沉下来的水色,当年凌厉的剑气也收束起来, 变得更加沉稳。 他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青月顿了顿, 说:“一般人不可以。但上神是护国神, 所以可以。”他将青月剑递给他。 容仪很小心地接过来摸了摸, 这是一柄寒冷的剑, 与他属性相克,但握在手中,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宽厚、稳固的坚定。 他自己也有不少兵器, 要不是孔雀送来的,或者梵天、天宫那边赏赐的,他还有一把神兵台历时千年淬炼凤凰火打造的神剑,名为玄炼, 出鞘时九洲失色,当时是作为他上任明行的贺礼送来的。 容仪只摸了一会儿, 又用袖子擦了擦, 还给青月。 “还没有恭喜你即将上任国师,等下次我有机会过来的时候, 再送你们一把剑。姜国水德, 你师父……我是说佛子, 佛法之力, 可纳万象;你的气息是木德, 与青月剑相辅相成,但是日后,姜国五行有流转到火的时候,你们的后人和继任,说不定也会有火德、土德灵性的人,我那把剑属火,我想或许有一天你们可以用上。还有万一有水属性的妖魔鬼怪,你们有一把这样的剑,打起来也会效率高一点。” 容仪嗫嚅着,“我当护国神这么久,也没有用上的时候,但是没准以后,也还有用上我的时候。” 青月闻言怔了怔,随后整理衣襟,认真向他一拜。 “请护国神不要这么说。单单青月镇骨病之恩,我都永远不会忘记。我在这里,提前谢过您。不管您和师父关系如何,您永远是姜国的护国神。” “好。”容仪觉得有些许的安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而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是一只老凤凰了,他刚刚生出了一些“长辈”的慈爱。 “我不能离开佛塔,由镇国将军护送您去清席别院,可以吗?”青月又问他。 容仪点点头说:“好。其实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老将军在旁边摇摇头:“还是我陪您去的好,佛子现在脾气变化无常,我们也担心您会不开心。” “你们都在说这个事情,他的脾气真的变得这么差了吗?”容仪想了想,“他原来的脾气就很差,但是我觉得原来那样刚刚好。” 他还记得他第一天来找他,相里飞卢反复赶他走,但也没有伤害他,还给了他一个杯子当窝。 禁军开路,马车平稳地行进着。离皇宫越近,周围越安静,渐渐看不见长街两边的车水马龙了,只剩下庄严森然的重重府邸。 “这一片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清席别院还要在最里面、最安静的地方,依山傍水,后面是从前太上皇常去的猎山与禅院。整个府邸是陛下特意让专人建造的,也是按照佛子的要求,主要是要清静。园林里边还有很多去处,但佛子一直只住在一个很小的院子里。” 进入园林后,视野渐渐开阔,周围筑山理水,一座青檐红瓦别院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院子前跪了齐刷刷一片人,看衣着,是宫里派来的,这群人之前,青衣的神使眼眸低垂,低声说着什么。 马车挺住,容仪跳下来,抬眼望过去。 月华望见他,明显一愣。 老将军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月华的视线仍然放在容仪身上,好半天才移开,他淡淡地说:“宫里派来了新的医生,说是罗刹鬼医,佛子不见,把他们都赶了出来——他越来越不愿见人了,但这样不好。” 随后他才对容仪说:“见过上神。上神驾临,有失远迎。” 容仪说:“没有关系,我是有任务来下界,给他治病的。” 他看着月华,心里有一点酸溜溜,但他自己消化了一下,很快调整好了:“我现在方便进去吗?” “上神——多年没有见佛子,恐怕不清楚佛子现在的脾气秉性,为上神好,我想您还是将这件事交给我比较好,我会替他治好病的。”月华说。 容仪想了想:“本来我也是如此打算,但是明王们说他的病情很严重,已经是你无法代替的程度了,所以派了我下界。之前很多我应该做的事情,都是你在帮忙做,我已经很感谢你了,这次就让我一个人来吧。” 月华仍然站在门口没有动:“佛子修行功法,入侵神志,不见生人,上神进去,会发生什么事情难以预料,恐怕会伤到上神,到时候恐怕场面,未必比现在更好看。” 容仪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月华现在是佛子养的鸟,有什么事情也的确比他考虑得更多。 他想了想,说:“那我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他要是发脾气,也没有关系,我会让着他的。” 月华哑口无言。 老将军让人上前一步,替容仪打开了门,随后吩咐周围禁军:“都看好了,不要放任何其他人进来。我们陪容公子进去。” 月华也跟了进去。 过了院子,来到离间,隔着一道竹帘,只能隐约见到檀香袅袅,一个人影倚在榻边,不知道是睡是醒。 月华还想往里跟,老将军伸手把他拦了拦,语气温和:“神使,我们不妨就等在这儿吧。” 月华方才停下脚步,但眼神直直地望着容仪的方向。 檀香气味太浓,纵使这是佛香,容仪在梵天也闻过不少了,此刻仍然觉得有点呛。 屋子里很简朴,甚至于简陋。石床、石桌,窗前放着一个白石插屏,仿佛住在这里的不是人的居住地,而是容纳雪光的一处风景。 他憋住咳嗽的欲望,望着榻上的人影,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决定——敲敲门。 他抬手在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随后说:“佛子,我来看望你,给你治病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变,仍然一如当年,是少年人清透朗润,如同绸缎一样的声音,只是比起从前的飞扬跋扈,显得平静沉和了许多。 相里飞卢原本背对他,听见声音后,转头过来,苍翠的眼抬起来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容仪也觉得有些心惊——相里飞卢容颜不改,但气质已经和原来差了许多。 银丝散乱,青衣松散地披在身上,倚在榻边,竟然有了几分形销骨立的意思,像个喝醉了的人,俊秀的眉宇间带上了几分阴郁和憔悴。 那双他曾经着迷眷恋过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面的光消失了。 容仪见他不动也不说话,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这只鸟忘了,于是有些伤心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容仪。就是那个……以前要你养过的凤凰。” 相里飞卢仍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轻轻笑了一声:“不必用这种把戏骗我,你不是他,用多了这种手段,只会让我厌烦。” 容仪:“啊?” “滚,这样的话我说腻了,滚出去。”相里飞卢显然心情极度焦躁,而这件事会让他越来越焦躁,他指尖不受控制,已经隐隐涌现出金红交错的灵力,“我叫你滚!” 这一刹那,灵力破空而出,带着摧枯拉朽的凛冽力量;以他如今的神魔修为,哪怕是这么一点力量,也足以让一头魔物在瞬间化为齑粉;然而,预想中的痛呼和器物被毁伤的声音没有出现。 相里飞卢看见了火,一道火光,是 凤凰的火焰,带着燃尽一切的业力,将他的这道灵光轻轻吞噬了。两股力量彼此撕扯,最后中和消失,归为寂静。 是凤凰火,仍然带着点从前那样横冲直撞的业力,但已经能够控制得很好,不再残余汹涌的余威,空气也不再焦灼。 “他们没有说错,你好像是脾气坏了一点。”容仪收回手,小声问,“我能进来吗?” 相里飞卢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于是容仪说:“那我进来了?” 他不怕他,所以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在他床边坐下。五树六花的香气随着他的到来,渐渐充盈整个房间。 容仪看了看他枕边的檀香,跟他商量:“我把这个灭了吧?有点呛人。” 相里飞卢还是没有说话,他任由容仪灭了檀香。 他一直不说话,弄得容仪有点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告诉他:“我是奉大明王的命令,来给你治病的。不是不告而来,我本来也想告诉你,但我想先下来走走,还没等我来找你,你们的人就先找到了我。” “青月给你带了很多东西,他说你不吃药,也不愿看郎中,我想这不太合适。”容仪往外面看了一眼,尽量温和地劝他,“你也不要凶他们了,我给你看看病,好不好?” “好不好?”他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相里飞卢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向他伸出一只手,声音很嘶哑:“……好。” 容仪其实不会诊脉那套功夫,他主要是通过接触,用神眼看一看相里飞卢体内的气息,他伸出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一面感受,一面慢慢总结:“嗯?你什么时候修了魔道,你身上有魔气……几处旧伤,五行混杂相克,我想想——” “伤好了。”相里飞卢忽而打断他。 容仪抬起眼望他:“嗯?”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慢慢有了一些神采,眼眶却有些发红,他唇边挂上了一丝笑意,“上神,我手腕这里,原来有一道剑伤。” 容仪努力想了下,才听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知道相里飞卢是什么意思,于是附和道:“哦,好了吗?伤好了是好事。你其他的伤也要好。” 相里飞卢很安静,这种安静甚至称得上一声温顺。 房门内安安静静,庭院外也是一片寂静。 老将军吩咐外面跪着的都起来:“回去复命吧,告诉陛下,上界另派了人下来为佛子治病。” 老将军感叹了一声:“心伤还是要心上人治,谁都摆不平的事,还是上神一来,就好了。” 月华站在门外,嘴唇紧紧地抿着。 第82章 容仪摸了一会儿相里飞卢的脉搏, 随后开始四处找纸笔。 他看了一圈儿四周,没有发现目标,随后才问相里飞卢:“你这里有笔墨没有?”以前在佛塔, 相里飞卢因为有纪录和撰写各种材料的需要,每个房间都能找到笔墨。 相里飞卢今天像是有些反应迟钝,不知道是还没认出他,或者是因为病的缘故, 他又隔了一会儿,才说:“有,我去给上神拿。” 他从榻上站起身来, 容仪本来想要拦一拦, 但是相里飞卢已经披衣起身了, 他银白的长发比他还要散乱地披下来,容仪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散漫的样子。 这让容仪为他感到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他决定不再多想,而是翻出出发前从梵天带来的那些神界医书,开始按照相里飞卢的病症对起条目来。 “上神要哪种墨?”相里飞卢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有点哑。 容仪想了想:“普通的, 可以写字就好, 我写一下药方和疗程。” 相里飞卢又没音了。容仪等了一会儿后,看见相里飞卢从角落里拖出一个箱子,在里边翻找了很久, 最后给他拿来了姜国的塞北虹墨。 姜国这种墨是特有的, 取自塞北一种颜色特异的墨矿,清透如沥, 流光溢彩, 这种墨性粘稠, 不用磨, 但因为不容易干透,所以没什么人用它来写字。容仪平常跟他在一起,大字写不了几个,就喜欢用这种墨画凤凰和小人玩。 容仪拿来纸张,对着自己的书籍,开始写起来。他埋着头,认认真真的。 相里飞卢站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如果是一般情况,直接用治愈术就好了,不过你修了魔道的话,情况要复杂一点,我想应该先用护国神脉镇住你的魔骨,再用治愈术探入神息……这样可以吗?不过我想,你需要有个人为你护法。” 容仪一边写,一边说,他注意到相里飞卢的视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你有在听吗?”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 容仪放下笔,站起身来,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哦……我上来,直接跟你说这些,是不是不好?是的,也不着急,我想起来了,刚刚忘了说,我也带了一些东西来看望你。希望你的病可以快一点好起来。” 相里飞卢还是说:“好。” 容仪站起身,从储物戒里掏东西:“这个是刚刚跟你说的,是青月给你带的,我给你送过来。” “我买了糖葫芦和素包子,糕点什么的。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吃,我尝了尝,佛塔下面的糖葫芦味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你不要嫌弃。” 容仪把自己买的点心也放在了榻边,又建议道:“素包子还是原来的味道,很好吃的,你也可以吃吃看。” 他递给相里飞卢一个,相里飞卢接了过来,但并没有吃。 相里飞卢轻轻说:“原来那家糖葫芦,搬到了南街。” 容仪想了想:“哦,那我……回头再去那里买。” 容仪翻完了东西,又看到了鹤毫笔,于是把它拿了出来,郑重地放在手心。 他斟酌了一会儿,望着相里飞卢说:“其实我出来得匆忙,你也看得出来,这些东西都是我临时买的,不过这一样东西,是我从梵天带来的,给你的是新婚贺礼……” “你说什么?”相里飞卢忽而打断他,他的声音哑得更厉害了。 “新婚贺……”容仪说了一半,忽而从相里飞卢的表情中察觉到,自己可能话没说对,他的的视线下意识地扫了扫外边的月华,赶紧换措辞,“那你们是还没成亲?吵架了还是……我是说,呃……” 他没能说完,一 只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滚烫的呼吸忽而凑近了。容仪抬起头,对上的是相里飞卢发红的一双眼。 “容仪。”相里飞卢这句话里带上了几分隐约压着的怒气,声音都有些微微的变了,“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我负你,你是想我死,是不是?”他握着他的手已经烫到了一种不正常的地步,用力的程度,也让容仪觉得有些疼痛,相里飞卢表情怪异地看着他,“还是说你不是真的,我失控了,你是幻影?” 他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容仪挣了一下,没挣脱,相里飞卢的神情却忽而变了,他往回拉他,把他紧紧地扣在怀里,两人紧紧相贴,几乎让容仪不能呼吸。 “别走。”相里飞卢银白的发丝垂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面颊,他喃喃地说着话,低沉的声音震在胸腔里,“乖,不要走,是幻觉就好。” “我不是……”容仪稍微用了点力气,发现挣不开的时候,急中生智变回凤凰,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啄了一口,这才扑腾着翅膀飞去了另一边,心有余悸地重新变回人身。 相里飞卢偏过头看他,苍翠的眼里一片雾色。 容仪想了一会儿,小声告诉他:“真的是我……还是说,你出现过幻觉?你修魔道之后,这样的情况多吗?” 要是多的话,说明相里飞卢有些失控了,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一点。 相里飞卢垂下眼睛,答非所问。 “我和神使不是那种关系。” 容仪说:“哦……” “以后也不会是。” 容仪知道自己误会了,挠了挠头:“哦……我是听别人说的。” 相里飞卢仍然垂着眼睛,发丝垂落下来,显得格外憔悴,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委屈。 “我真的是我。”容仪努力解释,“上次我们见过之后,我在神域和小徒弟住了一段时间,又回了一趟五树六花原,我想了很多,然后我接到任务,就下来了。下来的时候,我想先去其他地方看看,我想买米糕,然后我去当铺里换了钱,买到了,但是买多了,我就把米糕分给其他人,这样认识了你们的镇国公的儿子,我就搭他们的便车过来了,再就是你们的人把我接去了佛塔——说起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来了呢?” 容仪停顿了一下,接着有些担忧和关切地望着他:“你的情况真的很严重了,我一会儿给你治伤,好吗?” 相里飞卢还是不回答,容仪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今天的第几次了。 相里飞卢忽而站起身来,从身后的枕边拿出一个木盒,唇边挂上了一丝安静的笑意:“那这个,是你当的了。” 容仪看了看,确认了:“对,是我……” “是吗。”相里飞卢又打断他,他的笑容还是很淡,但是脸色这么苍白憔悴,却显得有些神经质,“我以为最坏,是被什么人偷了,流入市场。原来是你当了。” 容仪虽然经常反应迟钝,但是看见相里飞卢这个表情,听了他的话,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凭借他不太出色的直觉感觉到了,那个盒子可能不是什么普通的盒子。 容仪紧张地思考着——但是死活想不起来,他于是在相里飞卢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飞快地打开了盒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点亮了他的记忆火花,容仪想起来了。 这是相里飞卢亲手给他做的凤凰糖人。 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第一个信物。 因为相里飞卢不准他吃,所以他好好地放进了储物戒里收了起来。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容仪后悔了,他迅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毁灭性后果——不论他和相里飞卢在不在一起,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信物当掉都是一件很不好 的事情。 “我我我……我忘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没有想起来。” 容仪手忙脚乱,他努力回想,“我会赎回来的,对不起,如果我想起了是它,我不会把它当了的。” 他道歉很真诚,看相里飞卢的样子,容仪垂下眼,试图挽回一下:“我我我……我当初给了你什么信物,你也……也可以卖掉,这样我们可以扯平……我的意思是……对不起。” 容仪想了半天,想起自己给他留了一绺头发,于是提议道:“凤凰的头发……其实也是羽毛,可以入药,我给你留的那一截头发,你也可以……” “算了。”相里飞卢还是那样安静地笑着,“没关系……没关系。” 他重新垂下眼,安安静静的。 室内一片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容仪正想找话题,忽而看见相里飞卢又站了起来,声音没那么哑了,也没那么抖了:“上神辛苦来一趟,我刚刚神智混乱,有些唐突,十分抱歉。” 容仪见到他正常了,而且自己不用找话题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没事的。我知道的,修魔道的话,会这样……” 相里飞卢顿了顿,“我出去……准备一些上神爱吃的东西,上神先坐一坐吧。” 说着,他径直转身过去,走了出去。 他没有看他,脚步也有些急,好像不是去往某个地方,而只是为了逃离。 第83章 庭院中的人都没想到相里飞卢会出来, 老将军和月华同时上前一步,想要拦一拦他,却都在见到相里飞卢神情的一刹那怔了怔。 他眼底已经没有平常的暴戾, 只剩下苍白与憔悴, 或许还有一点茫然。 相里飞卢见到他们过来, 顿了顿, 淡声说:“——我没事。” “我没事, 出去走一走,给上神准备一些东西,你们可以回去了。” 老将军见机行事:“那您的病……” 相里飞卢说:“我会治。” 老将军高兴得嘿嘿笑了两声:“那好,那好,会治就好,这批禁军我就先带回宫了, 您和上神要是还有什么事,随时传令进宫就好。”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 他苍翠的眼扫过一边的月华——月华正酝酿了一下, 准备上前来找他说话。 两人视线对上, 却是相里飞卢先开了口:“你回梵天吧。”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这话他从前也说过许多次,不同于以往发作时的愤怒,现在他的语气中只剩下了冷静平淡的判决。 月华闭了嘴,这一刹那眼眶已经红了:“你说什么?” “神使请回梵天, 如果还有什么事的话, 可以留居佛塔,不必在寒舍跟着吃苦。”相里飞卢声音还是哑的, “神使从前说, 抚琴可为我疗愈伤痕, 如今给我治病的人来了,伤痕想必可以痊愈,不再劳烦神使了。” “你知道了?”月华听他这么说,语气也冷了下来,“是,我是喜欢你,抚琴是一个借口。但凭什么?我也为你和姜国付出这么多,他来了,你就要我走?你怎么不想想你和他已经不可能了呢?” “和他无关。”相里飞卢冷声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了,也不想再听什么人编排你我的事了。你已经越界多次。” 月华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他来一次,你就变成这样,回头他再走了,你又要等上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你如今已经这个样子了,你真以为你熬得住?他根本已经快忘记你了。明行无情,哪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神使请回。”相里飞卢的样子,根本不为所动。 “你何曾变得这样铁石心肠,相里飞卢?”月华声音颤抖着,问道,“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有个人样子,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佛祖他们所说的,你看看你如今,已经与魔无异!” 有湿润的水雾落在人的指尖,拂过眉睫,是天空开始下起蒙蒙雨。 相里飞卢脚步不停,离开庭院前,他往池塘水中看了一眼。清透的池水照出他的影子,除了一头银发是魔相以外,他的双眼依然苍翠清明。 “不必神使来定论。” 相里飞卢离开庭院,踏入窄巷时,才恍然察觉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 他忽而停下脚步。这一刹那,呼吸声像是在雨中无限放大,他陷入了某种静止的沉默。 “娘——娘,先生今日夸我念书好了,我想让周伯去买南街的荷叶饴糖嘛……” 街角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跑过,叫声打破沉寂。 相里飞卢忽而动了动,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握在手中,垂眼看了看。 一个已经有些旧的锦囊,却保护得很好。 他的手有些抖,锦囊打开,里面躺着一缕柔顺乌黑的头发,带着五树六花的香气。一阵风吹过,相里飞卢没有握稳,那缕头发随风吹起,他睁大眼睛伸手去抓,好在握住了,重新放回了锦囊中。 容仪呆在相里飞卢的院子里,有些坐立不安。 他等了一会儿,本来以为相里飞卢很快就会回来,但是不仅没有等到,反而听见庭院里的人撤走了。 清席别院比平常更加寂静,只剩 下温润的雨声。 容仪呆在这里,也不敢乱动,但是他等着等着,终于困了起来。他本来想变成凤凰盘起来睡一会儿,但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于是还是站起来,四处活动了一下。 他来人间的时间,细数起来其实不多。大多数时间,相里飞卢在哪里,他就呆在那里。至今也就对佛塔最熟悉,还有佛塔附近的长街游廊。这种园林一样的庭院他没见过,在天界也没见过,倒是在神域遇到过类似的,不过那时候他犯懒,也没有进去走一走。 他想了想,用相里飞卢给他的纸笔写了张字条:我想出去转一转,马上会回来。 容仪看了看外边的雨,他下意识地想要找一把伞,但是他没有看到伞,而且他现在也不再是相里飞卢养的鸟,乱翻也不太好。 容仪踏入雨中,这一刹那,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冰凉的雨丝,然而雨水撞在他身上,不落不化。 一只不怕雨的凤凰,在人间时间不长,被养得有了带伞的习惯。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习惯。 容仪望了望天空,忽而有一点发现了新事物的高兴:原来他本来就是不用打伞的。 这个别院很大,亭台、假山、流水错杂排布,曲径通幽,一重院接九重门,因为没有别人居住,也没有仆人守卫,推开门只有满院的风与枯叶,有些萧索。 容仪在雨中走着,忽而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少年音:“师父。” “嗯?”他听出了这声音是兰刑的,四处找了找,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你在哪儿?你怎么也下界来了?” “我没有下界,师父,我在通过你手上的红豆镯子跟你说话。”兰刑声音顿了顿,“我看到……我听说你去了凡间,是吗?” 容仪说:“啊,是的,我突然有一个下界的任务……” “在姜国”兰刑在另一边咳嗽了几声,“我以为你只是回天上看看,没有想到你现在下界了。那个凡人可曾对你不利?我过来接你回来吧。” “啊……这个不用。”容仪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养着锦鲤的水缸,凑过去看了看,他想起离开前对兰刑做的承诺,有一点点愧疚,“我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你最近怎么样呢?” 兰刑说:“我很好,师父,执行人的大殿重新收拾了一遍,原来仿照凡间打造的赌坊和酒楼也都重新修缮过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玩、想体验的,我都要人做好。” 容仪说:“也不用啦,我现在正在凡间玩。” “师父,你和姜国羁绊深,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如果一直待在姜国,那个相里飞卢怎么想,别人怎么想……你明白吗?”兰刑说话的语速忽而快了起来,像是有些着急,然后生生压着性子耐心下来,“我怕他再伤你的心。” 兰刑这么懂事,容仪觉得很欣慰——他一边用手去逗那条鱼,一边回答说:“没关系的,我已经放下了。” 兰刑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找个时间来接你吧。我来接你好吗,师父?” 容仪赶紧说:“你不要来,不用这样的。你在神域就好好做你的事情,抓住机会提升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如果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也一定会回来。” “那我下个月试任神域执行长,师父你会来陪我吗?”兰刑轻轻问。“你不在,我很寂寞。” 容仪更加愧疚了,赶紧一口答应:“好好,我一定回来陪你。” “好,那就先……这样吧。”兰刑的声音消失了。 九天之上,神域。 兰刑切断了镯子连接的传音法术,视线却一直盯着面前的水镜。容仪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他眼中。 “大人,需要我们下界接明行回来吗?”旁边的侍女看了他半天,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必。”兰刑敛起目光,声音无波无澜,“他有什么放不下的话,我会看到的。” * 容仪把手上的红豆镯子拎起来看了看,松了一口气。他忽而有些高兴——他今天高兴的次数有一点多。 兰刑很以来他,很黏他。他给孔雀当徒弟的时候,对于自己是个不省心的徒弟这件事,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想到,等自己当了师父的这一天,还能收到这么一个暖心懂事的徒弟。 他逗完了锦鲤,伸了个懒腰,忽而望见园林中央最大的那个池中,还有几朵绽开的冬荷。 或许是冻得,这些冬荷有些蔫吧了,容仪掌管五树六花,莲也在他掌管之列,正好这几朵荷花离得近,他看了看,下水摸过去,准备和那几朵荷花谈谈心。 水有点深,差一点就把他没顶了。容仪要努努力,才能在水里探出个头来。 然而他没有料到,他刚摸到一朵荷花边边,就被一股强大的风浪掀了起来,随后被揪着抓进了一个怀抱。 他抬眼看去,相里飞卢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微微喘着气望着他。“容仪。” 凤凰辟水,容仪身上是干的,相里飞卢对比之下,显得格外狼狈。 容仪下意识地一弹,从他怀里弹开了,相里飞卢却仍然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鬼,声音都有些发凉,“你下水做什么,容仪?” “我……” “你下水做什么,你乱跑什么?”相里飞卢问道。 容仪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但他最讨厌被人管,尤其是被已经分手的前任管,他直接顶了回去:“我就是下去看看荷花……而且你总是不回来,我就出来转转,也给你留了字条了。凤凰下水,很奇怪吗?” 说完后,他也有些伤心:“我下凡来,也不是想跟你吵架的,只是你的脾气真的要改一改了。” 第84章 从前他惯着他, 也管着他。 惯着他的时候,几乎是无法无天,容仪只要不去干涉姜国的事情, 他几乎对他有求必应;他不管他任性,他管他的时候, 通常只是兴致来了,通过这样似有似无的约束,来确认他的存在,如同确认自己的所有物, 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与独断。 容仪总能在他这时候的眼神里望见某种静水流深的情感, 让他总是不知不觉就听话了起来,愿意听从这对苍翠双眼的支配,愿意当他唯一的小凤凰。 只是而今, 这双眼里不再有他眷恋的深海, 而是只剩下某种脆弱而漂浮的病态, 如同将要溺死的人, 拼死抓住一根浮木,又像是在火中快要烧折了的一段草叶, 猩红的边缘燃着火光。 他就这样, 浑身湿透, 睫毛上都沾着水珠, 微微喘着气, 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容仪露出了不满的、小孩似的表情,相里飞卢指尖动了动, 又停了下来。 他低声、轻轻地说:“抱歉。我……” 他居然结巴了一下, 随后才垂下眼说:“是我太……我忘了上神不怕水这件事。我回来没有看见你, 我以为你……是我太急了。我没想到你会下界。” 他说话语无伦次的, 一句话里有大半句,容仪都听不懂。不过他见他道歉了,浑身又湿淋淋的有些可怜,皱起来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表情也控制了一下。 容仪说:“算啦,先回去吧。你可以换一身衣服,先不要站在这里淋雨啦。” 他回头看了一眼冬日乌黑发亮的池水,有些遗憾——他今天是没有时间和那几朵荷花谈心了,或许会导致那几朵荷花失去被点化飞升的机会。 他顺手用了个简单方法的咒语,给这个池子里撒了点真气,随后再抬起头对相里飞卢说:“走吧。” 细雨蒙蒙,始终没有停,虽然刚过正午,但天色已经十分暗淡了,像是要入夜了一样。 容仪出来没有多久,从这边走回相里飞卢住的那个院子,花费时间并不长。 相里飞卢走在前面一点的地方,容仪跟在他身后,总觉得他走得有些慢,可是又不好催他,只是闷头走路,眼睛盯着地面铺排整齐的青石,看雨水将它浸润成更深的颜色。 “上神先用饭吧。一会儿天晚了,上神是就住在这个园中,还是回佛塔居住?”相里飞卢走在前面,指尖凝出法力照亮山石边的小路,淡金色的佛法之力成为这一方青灰天地中唯一的光。 容仪愣了一下——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说:“都行……或者我为你治好了,我就先回去了。” “我沉疴痼疾,多年反复,治起来,恐怕要多费心力。”相里飞卢说。 容仪想了想自己把脉时记下的那堆笔记,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相里飞卢的声音又从前面飘过来:“那么上神先在清席别院这里住下,可以吗?这边离皇宫很近,上神要是在人间有什么事情,也方便照应这里。” “啊,住这里的话……是不是不太方便?”容仪说。 相里飞卢却没管他的话,自顾自说着:“上神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用饭过后,宫里会派人过来服侍。” 容仪想了想:“那这里的院子我是都可以住吗?” “都可以。”相里飞卢跟他说话的语气,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仍然走在前面一点的地方,容仪看不见他的表情,“上神要是喜欢……治病的事情,也可以缓缓,等明天天气晴好,我带你在这园中逛逛,等到看到哪里喜欢,就可以……” 容仪说:“不用的,免得麻烦你们。我刚刚出门看了一下,那边有荷花的池水附近是不是就有几个可以 住人的院子?你们帮我找一个小的,方便收拾的地方就好。” 相里飞卢沉默了一会儿。 “不会麻烦。” 他随后就不说话了。 庭院中点着一盏灯,容仪跟在相里飞卢身后进去,才发现其实这个小院子也还有几间空置的偏房,很宽敞。他出门时没注意到这一点,住的院子选在了另一边,倒是有点舍近求远了。 容仪懒,不过想了想也就几口茶间就能走来回的路程,也就默认了。 他和相里飞卢走进里间。 容仪还是规规矩矩地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相里飞卢哑声说:“我去换一身衣服,上神稍微等一下。伺候的人也还没回来,现在先只有我们两人,有什么事情的话……也请上神跟我说。” 容仪看了看桌上的几个食盒,知道应该是相里飞卢带回来的晚餐。 他摸了摸肚子,大半天了,他只吃了两个素包子,确实有点饿了。 容仪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上,很乖地坐着,说:“好。”他抬起眼,又看了相里飞卢一眼,说:“那你去吧。” 相里飞卢的确需要换一身衣服了,而且最好把头发也打理一下。容仪心想。 虽然佛子长发散乱,形容散漫的样子,也有着和以前的清正端方完全不同的一种落拓不羁,但是这副模样总让人觉得他是病了。 容仪默默地在心里想着这些话,另一边,相里飞卢就已经走了出来。 他像是离开之前读出了他的想法似的,已经换上了从前的衣衫,周正的国师衣袍,长发竖起,单单立在那里,就如同伫立在青山上的挺拔松柏。虽然消瘦,却已经比刚刚的样子精神、利落了很多。 容仪有点心虚——他不知道是不是相里飞卢看出了他的想法。 相里飞卢以前就一直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饿不饿?吃点东西。”相里飞卢说,“我随便带了点东西回来,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出去吃?” 他看容仪没有立即回答,又放轻声音,轻声说,“要是你不想出门……我就再去给你买。” 容仪打开食盒,看见了几个食盒上下几层塞得满满当当,都是他从前在姜国爱吃的一些东西。冰糖葫芦、米糕、罗蓑肉、煨三笋等等东西。 糖葫芦是搬迁过的老字号,仍然是原来的味道,容仪吃了两个,又用筷子夹了一些其他的菜。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菜式一样,味道仍然不能达到完全一样。 容仪挑嘴,只认味道,不认食材,从前他爱吃的这些菜,都是他千挑万选,重重淘汰之后认可的几样,买的时候都要认准某一家店,甚至某一家店的某一个师傅。 今天这几样菜味道容仪不太喜欢,放在以前他就丢筷子不吃了,宁愿喝清水。 现在他勉强吃了下去,并且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礼貌目标——每样菜都吃三口,再谎称自己吃饱了,他就能够得体地退回去喝清水了。 然而这个计划,他并没能成功实行——在他夹到第二口煨三笋时,相里飞卢忽而说:“不想吃就放在那里吧。” 容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笑了笑:“也没有,我没有不想吃。”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他又猛吃了两口。 相里飞卢垂下眼,“嗯”了一声。 外面雨声淅沥,室内十分寂静,安静得只能听见时不时的筷子碰撞碗碟的脆响,很轻。 容仪觉得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有些煎熬。 第85章 “其实, 上神不用这么客气。”过了一会儿,相里飞卢说。 容仪实在是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他把这一筷子煨三笋咽了下去,憋了半天之后, 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好吧, 其实有点不好吃。” 他以为相里飞卢会不高兴, 但相里飞卢听了他说完这句话后,反而怔了怔, 接着笑了一笑——这好像是他来之后, 相里飞卢第一次露出笑容。 相里飞卢垂下眼:“我知道。上神离开这么多年,原来那些店关得差不多了,一样的菜,可能口味不一样, 你来得匆忙,我没来得及准备,就只先买了这些。晚上等宫里来人, 再给上神做一些吃的, 或者——”他往外面看了看,雨势仍然没有小的意思, “上神可以随我出去转转, 这附近还有一些酒楼茶馆, 上神可以跟着看看, 有没有喜欢的。” 容仪对如今的姜国倒是很感兴趣, 想出去玩, 可是不太愿意跟相里飞卢一起出去——总觉得会更加尴尬不自在。 他含糊地说道:“没关系的, 先就这样吧, 我在小徒弟那里吃饭, 也经常吃到我不太爱吃的。不过我们凤凰只要有清水喝,有练实吃,也能吃得很好了。” 容仪随即想起来自己下界并没有来得及带练实,但他假装没想起这回事。 相里飞卢还是轻轻地说:“好。” 两人饭毕,宫里派来伺候容仪的人也来了。他们给他把鲤鱼池边的庭院房间收拾了一下,里里外外搬动打扫。 相里飞卢嘱咐下人:“房里放清水,把我叫人从佛塔取回来的那些旧物放好,炭盆边要放一盆水,不要放得离床太近,但也不要太远。窗户都关上,但要留一个开着的窗透气。床头不要点这种香,拿佛塔地宫里的水磨香过来……” 一个侍女说:“大人,这香是修罗大人上次从鬼刹国带来的御品,宫中也没有几支,这个香性平属土,与容仪上神相合,佛塔的香我们也带来了,我是看磨出的香比较淡,这个屋子有通里间,比较大,所以想要为上神安排试试的。” 这个侍女心思细巧,说话也很得体有理。 容仪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相里飞卢打断了。 相里飞卢说:“不用,就换佛塔的香,鬼刹香对他来说太浓了,他不喜欢气味太浓烈的香。同里间的地方放一道门帘挡风。”他环视一周,“这个房间确实是大了一点,佛塔水磨香淡的话,再送一些花果进来增香。这个时节的花要山茶花和白腊梅。” 侍女赶紧记下:“是。” 容仪正想说自己不用这么麻烦的时候,却突然愣了一下。 他想起来自己确实不太喜欢气味浓烈的香,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原来在佛塔住的时候,房间里总是有淡淡的、他喜欢的香气,他从来没有想过那香气的来源。 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相里飞卢对他的了解,甚至比他对他自己的了解还要多。 虽然脾气有一点不好,但他确实是一个很会养凤凰的人。 发现这一点后,他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一点微微的叛逆的小心思,他说:“就用那个什么罗刹香吧,我有时候也喜欢很浓的香。” 相里飞卢看了他一眼,苍翠的眼底隐约浮现某种异样的神色。 这一刹那,容仪不知道怎么的感觉到,要是在以前,相里飞卢一定会说:“不用理他,按我说的办。” 但相里飞卢现在只是顿了顿,说:“……好,按上神说的办。要是你不喜欢,再换回原来的也好。” 相里飞卢在这里指挥,容仪插不上话,就坐在房中一个凳子上望着,一切都指点安排好后,他再跟着相里飞卢回到他住的庭院。 容仪又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凳子上,告诉他:“那我们现在来谈谈你的病。” 相里飞卢倒了两杯茶,给他递了一杯,随后也跟着坐下,视线看着地面:“嗯。” “我看了一下师父的笔记,他以前给你治病治伤,是不是先用静心咒稳定你的状态,然后再传功运气?护法灵物一般是莲花和曼陀罗,这个我刚好有。”容仪掏出笔记看着。“然后,对症的药你也看一下,我知道这个你比我在行,要是有什么不对的话,你也可以告诉我。没问题的话,我就让他们去抓药。” “我知道。”相里飞卢轻轻说,“不用看了,好与不好都没关系,我有佛法与魔气同时护体,旧伤发作,也不过是疼上几天。” “这不可以的,疼怎么是小事情呢?”容仪怕疼,认真叮嘱,“那我现在给你治?还是明天?” “明天吧,今天上神舟车劳顿,就可以先休息。这几天,要是愿意出去走走,多留几天……我……他们也会很高兴。” 容仪也觉得有道理,于是答应了下来:“好。” 他刚好也想在人间多玩几天,只是他还在盘算,如何委婉拒绝相里飞卢的陪同。 就在这时,庭院靠近门口处传来一阵喧嚣。两人都同时往庭院外看去。 清席别院的门是开着的,有几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立在门口,好奇地往里看着。这个地方一扫从前的冷寂,灯火通明。里边的热闹,也传到了外边街巷中。 这个区域都是王公贵族的宅邸,从前相里飞卢刚搬过来时,不少人想过来套近乎,但都被拒之门外;如今门终于开了,他们免不了怀着一些小心翼翼的、看新奇心思。 “您好,有人在吗?咸国公府二公子问佛子大师安。一起来的还有钦差大臣家大公子。” 都是一些年轻人。 相里飞卢为避嫌,向来不接触朝中人员事务,以前在佛塔时,这些人也自觉不会打扰,但如今国师将要交替,相里飞卢又住到了这里来,求访者也就开始络绎不绝来此了。 “回去吧,佛子大师一向不见外人的。” 容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紧跟着是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可是我真的十分敬仰佛子,我是带着姜国谶纬过来的,想问问佛子治国安民的看法……再说了,不也是你想过来的?你也对护国神念念不忘吧?” 容仪跑出去,有些高兴地叫他们:“啊,是你们啊!” 院前的人,正是他进程前遇见的那几位贵公子,国公府的名叫施沛,殿前从事名叫魏罗。 他跟相里飞卢介绍:“就是他们把我带进城里,还请我吃饭。” 相里飞卢怔了怔,随后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两位青年,说:“请两位进来吧。” 反而是施沛、魏罗两个人不知所措,紧张得结巴了起来:“不不不……不打扰您吧?其实我们就是过来看一眼——” “没关系,进来吧,也感谢二位对护国神的照顾。”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施沛和魏罗面面相觑。他们清楚,彼此已经成了整个姜国王城,除了陛下与新任国师以外,唯二被邀请进入这个庭院的陌生人,这是无上的殊荣。 两人被请了进来,一起说着话。 相里飞卢坐在一边几乎没怎么说话,只在魏罗过来问问题的时候,会解答几句。另一边,施沛和容仪倒是聊得很好——从今天一路过来的经历,再到姜国最近的好吃的好玩的,房中的气氛因此好了不少,容仪也放松了很多。 施沛看容仪很高兴,一时忘形,也问他道:“既然上神这么感兴趣,这几个地方我都带您去看看吧?” 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是太过僭越了。不知道怎么的,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相里飞卢的神色。 相里飞卢面色淡静如水,但不知怎么的,这位银发的国师单单坐在那里,就能给人以无边的压迫感。 容仪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引了回去:“好啊!” 容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正好这几天我治完佛子,就可以跟你们一起出去玩,你们住哪里?我到时候直接过去找你们就好啦。” “呃,我们就在……”施沛不知为什么,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相里飞卢,“就这个巷子拐个弯就是,咸国公府,您不用来找我们,只要您想,我们每天都来接您出去玩。” “这不好吧?”魏罗不太赞同,“上神是护国神……” “没关系没关系,我还是想和之前一样多出来走走,也是学习一下体察民情,做一些我这个护国神应该做的事情。”容仪回答得中规中矩,“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 他太乖了,反而引得施沛一行人笑了起来:“年底了,我们倒是时间多,上神愿意赏脸,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容仪迅速愉快地和他们商定了游玩的时间和场所,清席别院里瞬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随后,二人起身告辞。 容仪困了,望了望他们的背影,又跟相里飞卢说:“那我先回房里睡了哦。”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最后说:“好,上神好好歇息。” 容仪又想了想,又记起来一件事:“那那个药,你今天就可以开始喝了,提前调养身体,对到时候传真气有好处。我看师父的记载上是这么写的。” “好。” 相里飞卢仍然只是回答这个字。 容仪高高兴兴地去睡了。 庭院里来了人,是一位宫里派来的小太医:“大师,容公子要我们抓的药配好了,您现在煎服吗?” “给我吧。”相里飞卢说,“我自己熬。” 小太医于是恭敬地把药包递给他。 相里飞卢提起回到屋内,坐在药罐前,打开了药包。 药味清香入鼻。每一味药,剂量、种类、性情都搭配得刚刚好,有些地方根据他如今修魔的体质而略加改动,反而比孔雀在时为他配的药更好。 说不定不需要容仪亲自施法,他单单喝了这味药,身体就能好起来。 他从前不知道容仪还会这些东西,如同他从前不知道,容仪有一天也会这样听话客气,懂事有礼。 相里飞卢垂眼注视着这些药材,随后伸手,将一大半的药都倒在了地上,指尖一道法决闪过,顷刻间将它们化为灰烬。 药包里只剩下不足四分之一的药材,他将它们倒进药罐中,倒入清水。 药量减少这么多,他的病就可以多拖几天。 他留不住他。 容仪不在他身边时,这件事是自然而然地;而如今容仪在他身边,他也未必有多少时间能留住他。 他静静地注视着火光,等待着天明的来临。 第86章 容仪很喜欢睡人间的床, 从前他以为窝比较好睡,也是来了人间之后发现,其实比起那个铁合玉的窝, 他更喜欢变成人身窝在相里飞卢怀里睡。 容仪爬上床, 正想着白天忘了买几本话本子小说看,就见到床头已经放了好几本话本子。都是新的, 还有他以前天天等着看新刊的那几部。 相里飞卢越体贴, 越了解他, 越让容仪生出一点叛逆来。 他干脆也不看了, 拎着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开始睡了起来。睡到一半,他开始隐约觉得香味呛鼻, 这才注意到床头点的罗刹香——是他自己要求的,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容仪打了几个喷嚏,悻悻然地用了个小法术把香灭了,随后就望着头顶的帐幔,等待睡意来临。 但睡意迟迟不来,眼看着外边的天渐渐有了要亮起来的趋势,他反而越来越清醒。容仪琢磨着时间, 觉得自己睡不着, 说不定就是一个让他现在出去玩的暗示, 所以他又爬了起来。 庭院里守着一些侍卫和侍女,容仪不欲惊动他们——要是惊动了,多半相里飞卢就知道了。他选择在自己房间留了个字条:“我出去玩了,回来给佛子治病。” 随后, 他隐去身形, 离开了这个庭院, 再化为凤凰飞了出去。 他在空中观察了一下清席别院的位置,有望见对面不远处有一座格外漂亮的红色高楼,于是拍拍翅膀飞了进去,两只爪子勾着最高处的栏杆,望见里边像是没有人,于是飞进去看了看。 桌上摆着一些糕点,容仪闻了闻,觉得很香,于是叼起一块尝了尝,觉得还不错。他今天本来就没有吃饱,这时候饿了,干脆把盘子里剩下的糕点都吃掉了。 吃完后,他又开始乱转,翅膀乱拍,不小心把刚刚装着糕点的银盘给推了下去,一声清脆响声后,角落里猛然跳起来一个裹着毯子的人,被吓得惨叫一声:“什么东西——啊——怪鸟——快来人——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鸟——爹——娘——救命啊!!!” 容仪发现,这跳起来的人,正是白天见过的施沛。 他想了起来,清席别院和咸国公府就隔了一个巷子,翻墙就能到。 容仪作为护国神,自尊心有一些小小的受挫:“我不是怪鸟,我是凤凰。” 他变回人身,对施沛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是容仪。” 施沛这才从惊慌失措中镇定了下来,他惊魂未定:“上神你怎么突然来了?我们不是约好了白天去接您的吗?” 容仪说:“我睡不着,出来转转,看见你们家这个楼很漂亮,于是就下来了。你还不睡觉吗?” 楼下有侍卫问情况,施沛赶紧把他们打发了:“没事没事。” 他转头问容仪:“那我再去给上神拿点点心?” 自从知道容仪是护国神之后,他那点暧昧轻浮的心思,立刻被打消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无尽的尊敬与慎重。毕竟,护国神与国师联系最密切,而相里飞卢,是他们所有人都惹不起的人。 容仪说:“不用了,你们下午是不是跟我说,有好几家好吃的东西?既然你我现在都醒着,不如你现在带我去吧。” 他还不知道人间大多数店铺,这时候都已经打烊了。 施沛在心里一合计,咬牙说:“也行,那上神再等等我找人去钦差府,把魏罗叫过来,既然现在上神醒着,我们就现在出去。” 姜国王城,倒是也还有不少彻夜通宵的去处。 魏罗深夜进宫禀报才出来,一样还没睡,干脆就直接来了他们这里,两人商议了一下,直接决定带容仪去王城最大的酒楼。 这酒楼很大,名为春风得意,一眼望去,一座座雕梁画栋 沿护城河拔地而起,灯火流萤,与沉黑的水面一起闪烁流光。丝线歌舞声连绵不断,脂粉、酒香混在一起,一阵阵香风扑鼻。 他们先陪容仪吃了一顿饭,随后又要了一间上房,请来最好的舞女和乐师。 容仪看了一会儿说:“很美,很好看,不过我不想看这个,天上的丝竹声已经很多了,有没有别的好玩的东西?” 他咨询道:“赌场开了吗?”他又有点手痒了。 “赌场倒是彻夜开着,只是我们两人是朝廷命官,不能出入那个场所。”魏罗想了想,“上神若是想看点有意思的,今夜可以先上画舫等一等,明天早晨有一场民间的斗鸡大会,就办在这酒楼旁边,届时周边国家的佼佼者都会参与,王侯贵族家中也都会派人来参与。” “斗鸡?”容仪没有听过这项活动,“干什么用的?” “时人以斗鸡为乐,如今以南边蓝羽鸡为贵,京中不少世家子弟也都爱玩;我父亲前段日在还托人要来了一批斗鸡鸡种;算是……咱们民间的一种风尚。”施沛说,“还有赌胜负,上神明天见到,便知道了。” 容仪大致理解了:“也便是在羽禽的鸡里面,选出最漂亮、最强壮,也最能打架的那一只。” 他们一行人上了画舫,坐下来喝茶吃糕点,同时散漫闲聊着。天色渐明,外面也越来越热闹,斗鸡大会开始了。 另一边,清席别院。 相里飞卢推开门,便见到几个侍卫、侍女守在外边,奉上早茶。 他抬手说:“不必了,上神起身没有?” 侍女和侍卫互相对视一眼,说道:“上神还没起身,房间里并没有动静。”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天色。 他特意等到这时候才起身,是知道容仪爱睡懒觉。 他看了一眼侍卫侍女准备的早茶,说:“这些是在小厨房做的吗?” “宫中送来的,陛下听青月大人说护国神来了,特意要我们送来的。” “让人买一些食材过来,外边的东西护国神吃不惯,我试着给他做一做。”相里飞卢说。 其他人领命退下:“是,大人。” 日头渐渐升起,斗鸡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容仪已经押注押了三轮,加入了摇旗呐喊的队伍中。他喜欢上一只羽翼漂亮的白羽鸡,拼命地为这只白羽鸡加油鼓劲,得到了他的鼓励,这只白羽鸡也如有神助,战绩节节攀升起来。 他有点手痒,也想买一只来比一比。 容仪看中了这只白色的,他转头指着那只白羽鸡,问旁边的施沛与魏罗:“我想要这只鸡,我可以买下来吗?” 施沛面露难色——这上场的鸡都是身经百战、不可多得的名贵斗鸡,价格是另一回事,主人非富即贵,愿不愿意卖又是另一回事了。 “上神稍等,我们去问问。” 施沛和魏罗,一个国公之子,一个殿前从事,愣是变得如同他的随从一样。 不一会儿,两人回来了。 “上神,那人说卖也可以,不过想要与您亲自商谈。您看……?”施沛有点紧张。 魏罗在旁边说:“我刚刚叫人去查了一下,没有查清楚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保险起见……” 他还没说完,容仪就已经拽着施沛走了过去:“走走走。” 他想玩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是这样,喜欢着急上头,心血来潮时,看到什么东西想要,就一定要得到手,而天运也没有不满足他的时候。 那白羽鸡的主人静坐在角落里,或许是因为天冷,身上披着一件斗篷,雍容华贵,看不清脸庞。 容仪走过去,开口说:“你好,我想要你这只白色的斗鸡,请问你要多少钱呢?” 那人却转过了脸,将斗篷的帽子掀了下去,一双暗紫色的眼笑了起来:“别人来,不卖。” 容仪愣了一下,望见容秋站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你来,都是你的。” 第87章 容仪认出他, 有些意外,又觉得有点好笑和激动——容秋这一身就是凡人的装扮。 他不再穿着天上那一身松散的神袍,而是换上了姜国富贵子弟一样的打扮, 一身白色的锦绣衣袍,配彩绣石青沿边的排穗褂子, 不扎眼, 却也隐有流光,华贵大气, 他腰间别着一柄短剑并一枚七彩线结的葫芦,一副纨绔的模样。 这个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容仪一边看他一边笑:“上神,你怎么穿成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容秋整整衣襟, 却是一脸再正经不过的表情:“今日没有昆仑神君,只有姜国纨绔容秋,今日偶然在玩乐场遇见一位投缘的公子, 不知公子是否肯赏脸, 与我同游?” 容仪这时候才醒过神来,真正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是谁,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耳根也有点红。 他们两人都长得亮眼, 容仪如今的身份,更是被施沛一路安排的人重重盯着安危。谈话间,他们二人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施沛和魏罗那边也随时盯着,准备过来问问情况。 容秋注视着他, 声音放得很轻, 两人隔着其他人谁也听不见的距离:“你不说话, 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伸出手,轻轻扣住容仪的手腕,容仪一惊,下意识地往后撤了撤,却没成功地把手抽出来,反而又让容秋扣入指尖,五指相扣。 容秋平时温润,却在这个时候显出一种不讲道理的强势来,他握着他的手温热有力,仿佛容仪是一个随时会从他身边走失的宝贝。 “上神。”施沛和魏罗靠近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两个已经靠在了一起,“你们——和这位公子……认识?” “是的,认识。”容仪一只手被容秋握着,感觉手心都隐隐冒出了薄汗,有点结巴,“他是……我……认识的一个……” “一个从前受过上神照料的凡人。”容秋说,“我是罗刹国修行真人出身,随商队云游来此,正好在这里住上几天,我家上神也承蒙几位照料了。往后商旅往来,也请多多关照。” “你……你家……”信息来得太快,施沛已经傻了。 容仪也小声问:“你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商号?还养鸡。” 容秋说:“现在有的,商号名字还没想好,你说叫容字号好,还是仪字号好?” 容仪赶紧一拍他:“你,你不要乱说。” 他终于找到机会把手从他手中拿出来,脸上还有些发热:“看,看斗鸡。我还没有问你,这次你是为什么又下来了?” 他一转头,对上容秋那双暗紫色的眼睛,自己嚣张的气焰也跟着软了下去。容仪咕哝道:“反正你又是来问我……养凤凰的守则。是不是我写完了,你就不来了呢?你每次这样突然出现,我都……” “等你写完了。”容秋唇边勾着笑意,带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随手变出两个随从,让他们去接待施沛和魏罗。 他将自己桌上的糕点轻轻推过来,口吻随意而平淡:“就再找别的借口,过来看看你。” 容仪刚刚凉下去的脸,这一刹那又热了起来。 容秋笑:“你不要在意,吃吧。我偶然听五树六花原的小龙说,你十分挑嘴,不出发前也没带几个练实,知道在凡间能不能吃到合意的,我给你带来了一些。” 桌上的盘子里放着用冰水浸透的、剥好的练实,还有一些容仪在五树六花原常吃的糕点。 容仪有点高兴,他本来就饿,这一趟来姜国,也没有吃到好吃的,他迅速开始吃了起来。 一整盘银盘的练实,他一边吃,一边听容秋给他讲整个斗鸡场的赛况。 容秋仿佛真正变成了一个历经风霜的老练商人,比容仪更熟悉姜国,他给他讲从姜国 盛行的每种斗鸡的品种,讲到边境商道中遇到的怪异溶洞,每一件事都能听得容仪睁大双眼,十分出神。他听到后面,也渐渐忘了和容秋保持距离,开始兴奋地跟他聊了起来。有什么说什么,谈天说地。 “你说你因为天运的原因,在赌场里也没什么意思,其实这个有办法。”容秋告诉容仪,“凤凰的气运凝结在毛色中,天运不外乎如是,只要你将毛色封印在某个容器里,那么天运也可以短暂地离开你。” 容仪有些好奇:“真的吗?” 容秋从袖中摸出一个透明的晶石,指尖一点,容仪随即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如风一样被吸入这个石头中——赤金色的光芒不断凝结,最后在晶石中形成一线。 容仪望了望,他的位置没有人能看见,于是变回了原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翅膀,变成了洁白的颜色。 容仪兴奋起来:“真的可以把毛色封印出去呢!” 容秋两手握拳,伸出去递给他:“过来猜猜,这颗晶石被我放进了哪里?” 容仪想了想,指了指他的右手:“这里。” 容秋笑了笑,摊开右手,那里空空如也。 “我猜错了!”容仪兴奋了起来。 容秋倾身上前,将左手中的晶石轻轻放在了他手中,笑:“猜错了这么高兴,你恐怕也是天上地下独有的一个了。” 容仪却更激动了起来:“那我是不是不用辞职,只要把毛色封在这个水晶里,就能不当明行了?” “这也不是,小凤凰,你摸一摸这个石头。”容秋说。 容仪听他的话,伸手摸了摸这块晶石,却发现这块晶石正在隐隐发热,仿佛里面那一丝赤金色,正在强烈地往外撞。 “天运是你的,你的毛色也会带着自发回到你身边的倾向,所以这个无法持续太久。但当你想来赌场玩一玩的时候,倒是可以拿出来用一用。”容秋说到这里,语气忽而严肃了起来,“但是,当你的天运不在时,一定要保护好这枚石头,不要让他落入别人手中,你如今体内的魔钉还没有取出来,力量本身就受压制,如果有人想要趁着你的天运不在时针对你,取走你的毛色,那么即使是你,也将束手无策。记住了吗,小凤凰?” 容仪被他这么一说,也紧张了起来:“好,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容秋重新笑了笑:“好。”他的视线扫过容仪手腕上的红豆银镯。 容仪注意到了,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介绍道:“这个是小徒弟送我的。” 容秋若有所思地说:“很漂亮。” * 另一边,施沛和魏罗在容仪、容秋不远的包厢里坐立不安。 已经天明很长一段时间了,快要到正午了。眼前的情况,是他们没想到,也暂时无法处理的——和容仪在一起的这个紫眸男人,怎么看都来路不明,而且他们派出去的调查的人,也确认了:姜国境内暂无此人的信息。 “要不还是报佛子那边吧?上神怎么说也是从佛子那里过来的,佛子以前也和上神最熟悉,不然要是上神这边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也负责不了啊!” “是,就这么去办吧。” 清席别院。 相里飞卢皱起眉:“他出去了?” “是,大人。” 从另一边赶来几个侍女,他们手里捧着一个银盘,银盘中呈放着一张潦草的字条,“我们也是现在才发现,上神应当离开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留下了这个字条给我们……” 侍女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相里飞卢垂眼看着这张字条,苍翠的眼底没有任何表情。 所有人都知道他为容仪做 出合口味的菜,已经忙了一早上了。 第88章 斗鸡场正午暂休的铃声当当地响了起来, 容仪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跑出来太久了——“完了,我跟你在这里玩, 忘记回那个什么别院给佛子治病了。” “不晚,才是正午时间,刚刚好。”容秋喝了一口茶,笑道,“我掐指一算,接你回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而且是两拨人。既然别人来了,我就不掺和了。” “两拨人?”容仪有点疑惑,“佛子他们出来找我了吗?那还有一拨人是谁呢?” “这个……”容秋往窗外看了看, 暗紫色的眼底笑意更深了,“有人按捺不住了吧。” 他站起身来,垂眼告诉他:“那么, 今日我便先到这里。小凤凰, 我先走了。” 容仪有些意外:“你这就走了?”他随即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多少会有一些让人误会的嫌疑,正想解释的时候,容秋就又笑了笑:“等我下次想见你的时候, 可以再来找你吗?” 容仪已经有些渐渐习惯这个人的路数了, 他结巴着说:“可……我是说,我之后, 可能就已经回天上了。” “那么,我就在五树六花原等你回来。” 容秋说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就这样在他眼前化为一抹浮光, 轻轻消失了。 场地中的人声突然清晰了起来, 容仪站起身,发觉施沛和魏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举目望去,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熟悉的,也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熟悉的。 这感觉让容仪觉得不太开心——他小声嘟哝:“没有人追求凤凰,是这么追的,怎么可以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呢?” 他人生地不熟,一下子又闷了一点小小的气在心里。找不到路出去,看不见认识的人等自己,他干脆就自己坐下了。 不管是谁,他要等人来接他。 相里飞卢应该是不会来接他的了,不过施沛和魏罗一定要回来接他,他毕竟还是个护国神。 想起相里飞卢,容仪还有一点感慨。 从前相里飞卢要守着佛塔,他于是总是一个人出来玩,一个人上街,一个人买话本子,一个人混入酒楼里听戏……再一个人在幽微灯火中,慢慢地晃荡回佛塔。 相里飞卢从来没有接过他。 桌上还放着一个储物戒,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容仪打开看了看,见到里面是三四十颗左右的练实。 容仪把储物戒收了起来。他继续气呼呼地等人,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他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看场上的斗鸡们;上半场的赛程结束,只剩下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散养鸡还在那里走来走去,也有一些没有参赛的平民抱来了自家的鸡放在场地上,尝试着让它们彼此相斗,也引来了不少人参观叫好。 容仪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想起自己的天运正好被封了起来,于是跟着凑过去看了一眼,猜输赢。 猜了五次,对了三次。 容仪正玩得高兴时,忽而感到身上一暖,天运回到了他身边。 他正想把晶石掏出来,重新封印一次时,却忽而见到场地里剩下的这几只鸡,斗了几次之后也不再斗了,而是各自兴致恹恹地找起了吃食起来。 旁边有人说:“羽禽类虽然性情刚烈,到底还是好安逸的,这几只练不起来,带回家养啦。” 容仪正眼巴巴地看着,觉得十分遗憾的时候,忽而听见旁边一道清冽的少年声音:“凡人斗鸡没什么好看的,斗鸡软弱,一场下来非死即伤,血流成河的也不好看;不如看六界灵兽争奇斗艳,灵兽体质强健,相斗效果更好看,也不至于场面血腥,让人看了难受。” 容仪扭头一看,清矍的少年人一身黑衣,正立在他身边,正是多日不见的兰刑。 兰刑微笑着:“师父,我来接你了。” 容仪:“!” 天色阴沉,北风卷起,间或飘下一些雪花来,在人们的肩膀上融化。 城北这一整个繁如城池的风月场所,忽而都陷入了一种整齐的寂静。 所有人都望见了长街上的车马帘标——没有仪仗,没有更多的随从,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姜国最为尊荣的标志。 玄青色的金边幕帘,是佛塔的标志,而众所周知,如今国师交接之前,这个标志多年来,只为一个人所独有。 “清席别院的车马,说是过来接人!” “没看错,那的确是佛子府上的人!可佛子府怎么回来这里?这不是出了名的烟花风月场所吗?怎么看佛塔都和这里不搭边吧!” “一定是出问题了,佛子几十年不问外事,不染红尘,怎么可能和谁有关联吗?” “莫不是有皇室的人过来了?” “别瞎说!再看看……” 容仪注意到楼中的人渐渐都散去了,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但他没有在意,只是跟兰刑一边说话,一边往下走去。 “你还没说你怎么突然来了?” 兰刑扶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神域的凡人街市越办越热闹,我也是下来取取经。我想师父下界也有一段时间了,要是这些东西都看腻了玩腻了,回到天界也可以一样的玩。” 兰刑指尖凝出一道法力,一副封印的图景在容仪面前徐徐展开。 容仪看见,水镜中映出一座巍峨庄严的围场,围场两边栖息着各种各样美丽凶猛的高阶灵兽;中央,一只赤炎金猊兽正与一条水蛟颤抖不休,异常凶险;论场地的华丽程度,天界要高出这凡间百倍不止;论灵兽相争的激烈程度,比起凡间斗鸡又是精彩华丽数倍不止。 容仪好战的赌徒神经立刻被点亮了:“你居然办出了这样的地方?” “怎么样,是不是比凡间要好玩?”兰刑笑着说,“要不要现在跟我回去看看?” 容仪疯狂心动:“好好——可是,我在凡间的事情还没办完。要不你先回去,我办完了,马上就过来,你给我留最前边的座位,好不好?” “何须我先回去。”兰刑扶着他肩膀的手没有松开,“我便在这里等你。师父,我思前想后,姜国从前怠慢你,让你受奇耻大辱,如今你回来了,他们如何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仰仗你的福泽?” 兰刑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容仪瞅了瞅他,忽而严肃起来:“不是这样的。”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当初为师带你下界,的确是直接撞见了我和佛子的呃……分手场面,但是,说去说来,这场缘分中我也有错,而且是过错比较大的那一个。我已经不挂怀这件事了。” 兰刑抿了抿嘴,注视着他的视线变得格外认真而幽深:“你可以放下,我不能放下。师父你放下了,是师父看得开,我是你的徒弟,却也有我自己的短要护。” 容仪怔了一下。 “起码——让那和尚知道,你身边是有人照应的。”兰刑冷笑道。“也起码让其他人知道,明行大度,明行的徒弟却未必大度。” 容仪又想了想,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他是有些感动的,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微妙地察觉出,这个小徒弟似乎有点长歪了,有一些小小的偏激和极端。 这件事情比较严重,他还得找个机会,好好地给他掰一掰才行。 他们二人跨出门,正好望见门外停着一辆阔大的青色轿辇。 雾雨无声,外面一片寂静,相里飞卢掀开轿帘,从里面钻出来,迎面就望见了容仪和兰刑两人立在酒楼门口。 兰刑先开口, 笑了笑:“见过佛子——我们也是老熟人了,不必再作介绍了吧?” 容仪望见相里飞卢面无表情的面容,就开始觉得有些气短:“那个我……给你留了字条,你应该看到了吧,我今天是出来玩玩。” “我知道。”相里飞卢视线凝在他身上,声音淡淡的,“是接近年关,我怕外边不安全,得了施沛、魏罗的禀报,前来接上神回府。上神……想玩什么,可以不用管我们。我会在这里等你。” 相里飞卢的声音很平静,“上神想玩什么,我也可以陪您看一看,姜国还有许多有趣好玩的地方。” “啊不用不用。”他一严肃,容仪就开始慌,他赶紧说:“我今天玩够了,我先回去给你治病好了。” 相里飞卢的视线移到兰刑身上。 兰刑摆摆手:“不必管我,我会在他身边。” 他注视着相里飞卢,一字一顿,“虽然同是接人,但毕竟,我是来接他回去的。” 第89章 相里飞卢不再说话, 他只是站在楼下,没什么表情。他身后是他上任国师以来,唯一一次用到的仪仗和规格。他带来的人围满了整个长街, 静如他们身后青色的雪雾。 而兰刑孤身一人, 气定神闲, 但如果仔细看,他眼底也暗藏着某种锐利的锋芒。他与相里飞卢目光直视, 彼此都感受到了彼此散发的敌意。 容仪虽然迟钝, 但也敏锐地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他小声问兰刑:“我在上面玩, 他在这里等, 是不是不太好?” 兰刑说:“看师父喜欢。我等得起你,看他等不等得起了。” 容仪有点郁闷——他现在想起来这种感觉像什么了,他想起从前在梵天和其他小凤凰进修时, 每当他们可以回家探亲时, 那些小凤凰的父母总是要等在外面。虽然嘴上说着等他们玩好, 实际上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时候基本玩不了多久, 他的小伙伴们就会挨个回到他们父母的羽翼之下。 容仪说:“好吧, 我们现在先回去。” 他看着相里飞卢, 有些沮丧地说:“上车吧。” 他上了相里飞卢的车, 兰刑正要跟上去,相里飞卢拦了拦,声音淡淡的:“一辆车坐三个人,未免有些拥挤。这位上神请在随后的车驾中落座。” “没关系,不是多长的路, 我也是刚刚下凡, 还有很多话和明行说。”兰刑说。 容仪小心翼翼地望着相里飞卢, 知道他现在脾气不好,于是放软声音说:“让他进来嘛,反正这里也很宽敞,可以坐下三个人,是不是?” 相里飞卢垂下眼,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好。” 兰刑上来了,和容仪并排坐在一起。 “神域最近很安稳,我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办妥了。月老和白泽最近常过来玩,他们……”兰刑放轻声音,低声细语地跟容仪说着话,说的大多都是天界的事情。 容仪也有几天没在天界呆了,很认真地听着。兰刑以前对这些八卦不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下来,记得这样清楚,还能如数家珍地跟他讲。 “是吗?白泽百年前走丢的那头灵兽找回来了?” “是的,也是这次神域开始召集灵兽比武开始的,本来天界众仙豢养的灵兽,成日没个去处,正觉得无聊,连隐居了几千年的两仪兽一族都闻讯赶来,说想试试。我叫他们四下拜访时,正巧经过白泽以前修行的东皇山,才知道原来他的那只灵兽在……”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的一段缘分!”容仪听得聚精会神。 相里飞卢一直看着窗外。 直到马车到了清席别院门外,他才轻轻出声打断他们二人的对话:“到了,下车吧。” 容仪这才如梦方醒,和兰刑一起下了车。 相里飞卢问兰刑:“上神要住哪间院落,随意挑选吧。” 他的声音冷冷的,透着某种疏离。 兰刑说:“不用,我等师父这边事情办完,就接他回天界。治病的事情,应该用不了多久,不必在人间过夜。”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容仪看他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要生气了一样,于是赶紧说:“他就住我那间院子吧,我记得还有不少空地方。” 兰刑似笑非笑地看了相里飞卢一眼,随后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好,都听你的。” “那,我先给他治病,你先回我的院子等一等吧。”容仪说。 兰刑于是走了。 容仪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出了一口气。 他跟着相里飞卢走进他的院落,坐下来说:“我给你治病吧,今天我不是故意跑出 去这么久的……” 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相里飞卢的脸色,“你不要生气。病人,不能太生气。” 相里飞卢静了一会儿,语气却和在外面时不同,变得稍稍柔软:“好。我没有生气。” 他回头找了找,端出一份食盒:“我今早上做的一些饭菜,因为看见昨天你吃得不太舒心,所以试着做了一些,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容仪其实不饿,他出去后,多少吃了一些东西,而且容秋给他送来了练实。 他正要礼貌婉拒,相里飞卢伸手打开了食盒,轻轻说:“是虾肉芙蓉豆腐,鲜菱粥,还有蓑衣饼。” 容仪闻见香气,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他坚持了一下:“这个,不用麻烦你……” “容仪。”相里飞卢拿出一个小碗,一面往里面盛粥,一面说,“虽然你我已经……但我不希望我们如此生分。我昨日也说过,你是姜国护国神,不论如何,都不用这么客气。” 容仪没有想到他说得这么明白,卡了壳:“哦……” 他想了想后,说有些犹豫着说:“可是你……也会这么给我师父炖汤吗?” 他清亮的眼眸看过来:“正常的国师和护国神……应该不用,你费心到这一步吧?” “……”相里飞卢静了静。 “上神不用想这么多,我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做做。刚好我即将退位,在这个清席别院,也没有旁人,偶尔做一做这些,也是打发时间。”相里飞卢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说得有些艰难,随后很快调整回了他正常的、微微有些淡的口吻,“要是上神不想吃,我便送去佛塔给青月吃。上神也知道,你来之前,我也会喂一下外边的鸟雀。” “这几样,都是你没有尝过的新菜。”相里飞卢静静地说,“上神也可以就此知道,我也并不是特意为你做的。” “哦……”容仪又知道了自己的自作多情,他的自尊心再次有一点微妙的挫伤。 他小声说:“我就是……不太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他们说你现在脾气不好。而且毕竟……毕竟以前我们……” “以前的事就当以前,如今像个正常的朋友一样说话,应该还可以吧?”相里飞卢轻轻问。“你不要……再这样了。你这样,我很……”他后面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容仪小声嘀咕:“那你不要像以前那样对我好,也不要显得你很会养凤凰。不然这样会很奇怪。” 相里飞卢愣了愣。 随后,他说:“……好。” 过了一会儿,相里飞卢又说:“近日……陛下也给我引荐了一些年轻人,打算商议婚事,所以……” 他又没继续说下去了。 容仪认真望着他,发现相里飞卢的神情很认真之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我的新婚贺礼也没白送。” 相里飞卢神情一僵。 他试探着问道:“那就……我们这样说好了?” 相里飞卢点点头说:“嗯。” 容仪立刻端起粥碗喝了起来,又拿起筷子开始呼噜呼噜吃。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样东西都非常美味。他没有想过,相里飞卢原来这样会做饭。 容仪呼噜呼噜吃了很多,他心满意足放下筷子后,打了个饱嗝,随后再转过来:“来吧,我来给你治伤。” 相里飞卢却没有回应他,他只是望着他的方向,轻声问:“还合胃口吗?” 容仪点点头。 相里飞卢于是又笑了笑,这笑容显得有些憔悴:“好。” 治伤结束得很快。 容仪再次给他把脉过后,有些疑惑地说:“咦,昨天给你抓的药没起多少效用啊……” 相里飞卢说:“大约是药材成色不好吧。” 容仪撸起袖子:“不过也没有关系,我给你多传一点真气就好了,回头你记得再用好一些药材。 他屏息凝神,认真地给他运送真气,他凑近他,乌黑的眼睫和温热的呼吸轻轻贴上。那只纤细的手隔着衣衫,贴在他的手臂上。 这短暂的温热,却足以慰藉他整个冬天。 相里飞卢轻轻闭上眼。 容仪传完真气后,收回手,看了看闭着眼的他,又看了看旁边的食盒,又小心翼翼地说:“你记得好好吃药。今次我给你治好了,我先……跟我的小徒弟回去了?” “嗯。”相里飞卢仍然闭着眼。 容仪见他没有送送自己的意思,于是自己转过身,准备出去找兰刑了。 这一趟人间之行结束得比他想象中的要快,不过容仪又想了想,也确实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 他转身往门口走去,他身后,相里飞卢闭着眼,却突然出声了。 “上神。” 容仪回过头:“嗯?” “姜国没有神兽,但近年来,百鸟汇聚,总在佛塔附近周旋,如果春日到来,也成一道奇观。” “夏日灯会、游船,北境有流星与七色天光。” “秋日无景可赏,但秋收仓禀实,瓜果成熟,正是最好的时候。” “冬日便是如今,冬日,”离别在即,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何时。 相里飞卢眼睫微颤,并不看他,“我……我们都在这里。您要是愿意来,我们会等您。” 第90章 容仪跟着兰刑回到神域之后, 才从月老、白泽口中听说,天界最近有关神域,有两件大事发生。 第一件大事是, 兰刑与前任执行长的儿子封随, 同时成为神域代行最高权力者,两人分庭抗礼,一起进入神域皇位的角逐。 白泽说:“封天执的这个儿子不容小觑,他为了这个位置,不惜同意皇族复兴,承诺上任后扶持原来的皇族太子为真正的掌权者,这种情况下,皇族就要重新考虑,到底是选择他们本来就有的血脉继承人,还是选择与皇族离心的兰刑了。” 今日神域正在下雨,天色很暗,宫殿外的人界长街仍然喧闹不绝。 细雨透过房檐轻轻飘摇, 吹动房屋下的黄纸灯。 容仪裹着被子往外望, 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天上, 还是在人间。 白泽说的这么多,他一大半没听进去,只是嘟哝说:“他是我的徒弟,天运庇佑, 应该没有关系吧。” 白泽一笑:“还真没错, 你知道他们最终选人的方法是什么吗?” 容仪还望着外面,倒是月老好奇地跟了一句:“是什么?” “是去神域上万个秘境中, 找到一只灵鸟并将其杀死, 取出里面的神域信物。”白泽说道。 月老挠了挠头:“一个秘境已经包罗万象, 单在一个秘境中找到一只拳头大小的鸟儿就已经是大海捞针了,更何况在上万个秘境中找到灵鸟?神域是这样选执行长的吗?” “不错,神域是天运意志的化身。这个选人的方法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没有任何问题。”白泽瞅了瞅容仪,“不过要是这个家伙的话,恐怕用不着一炷香时间就能找到……” 容仪还是裹着毯子,望着外面不出声。 月老探身过来拍他:“你怎么了,这几天玩得太疯,这下玩不动啦?” 容仪萎靡不振:“有一点。而且今天不知道吃什么……” 他旁边的桌上放着清水浸泡的练实,还有下人送来的糕点。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少年清朗的声音:“不知道吃什么吗?我本来想请食神前来,但食神已经隐退多年,师父,我请来了一位曾在人间当御厨的新飞升的仙人,你想吃些什么,可以告诉他。来试试新的菜合不合口味。” 外门滑开,兰刑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身华贵黑衣,气息沉肃,如同要融入他背后微凉黯淡的雨幕。 月老先蹦起来:“太好了!天界的东西我也实在是吃腻了,又没什么由头下界去吃,这位仙僚,你有没有什么拿手菜推荐?” 白泽也在旁边吹了一声口哨:“大凤凰,你这个徒弟是真正的贴心,我看整个六界,再也挑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兰刑眼底敛着几分笑意:“这几日师父同几位上神玩得有些疯,天界的菜吃腻了也属实平常。前几天热闹过了,今日我又让人在湖畔设置了画舫,让人做了丝竹班子,十分清幽。若是师父与上神们觉得想要静静心,也可以去那里看看。” 月老欢呼道:“好耶!” 新来的厨仙推荐了几道菜,又分别记下了月老和白泽想要吃的新菜。 最后他转向容仪。 容仪想了想:“他们说的几样菜已经很多了,我觉得应该够了。”他想了一下之后,又小声问,“还能做虾肉芙蓉豆腐,菱角粥,还有一种……我不知道叫什么的点心,甜的,很香,堆起来的像一个小塔。还可以做这几样吗?” 他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办法从它的味道中判断出原料,只能尽力去形容。 那厨仙反复问了之后,突然一拍脑袋:“那不是蓑衣饼嘛!做成的样子宛若一件立起来的蓑衣,上神从哪里知道的这样 小吃,这个点心在如今的人间,也已经不多见了哦。” 白泽问:“何为蓑衣饼?” 月老问:“何为蓑衣” 容仪却恍然大悟:“原来叫这个名字,是真的很像。我在人间见过有人穿这种衣服,雨天他们会把草和麻叶穿在身上,这种衣服立起来,就是塔状的。” “不愧是去过凡间的人。”月老也好奇起来,“这么说,人间的吃食还有挺多花样的嘛!” 室内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容仪却又不说话了。 檐廊下,兰刑静静地注视着容仪,随后对身边的侍从比了个手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去人间弄几件蓑衣来,再派神使下凡,去做人间食品的清单,但凡明行没有尝试过的,全部报上来,全部复刻上来。” 兰刑冷声说,“人间有的,我们这里要有,而且要比人间的更好——明行如今已经被凡人的一些小伎俩迷惑了心智,但是没关系,人间留得住他的心,神域一样可以。” “是,大人。”随从应声道,随后,那随从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大人,那最后的秘境试炼……您没有打算对明行说吗?纵使您是明行的徒弟,可天运却未必能像在明行身上那样,为您提供完全周全的庇护。如果到时候没有办法通过试炼,要如何?” “噤声。”兰刑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眼睛微微眯起,这双年轻的眼底,有着如同浓墨一样的夜色,“我自有打算,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我这句话?” “可是您最近……”那侍从瑟缩了一下,最后在他的逼视中小心说道,“神域建立凡人街,凡事以明行的要求为先……也是出于为您造势的需求么?您现在,已经无需再用明行造势了……” 兰刑微微一怔,随后,他恢复了冷冽的表情:“是,有什么问题么?你竟敢质疑我?” “没……没有,大人请恕罪。”那侍从被吓得直接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请大人恕罪!” 在他身后,屋子里重新热闹起来。 “走走走,有好吃的来了,今天接着赌牌如何?大凤凰最近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和他打牌的游戏体验上升了许多。”白泽撺掇容仪。 容仪也振奋了精神,说:“好,我去拿珐琅牌,今天赌什么?” …… 神域灯火通明,笙歌不断。 五树六花原落下细雪,一片冷情。连小龙们都跑去神域玩了,流连忘返,神域一时间名声大噪,炙手可热,可见一斑。 “第二件大事,虽然还未发生,但我想,那位小执行人为了对抗封随的提议,也会有所动作。” 天地派来的神使立在凤凰殿的书房前,听着门内男人温润的声音透入,“神域从前是介于上界和人间之间的领域,位同梵天之下的几界,如今兰刑想将神域提上上界,真正与天界的人并驾齐驱,这是不可抵挡之势。” 神使说:“上神对此如何看法,天帝也想听您的意见。您与孔雀大明王一样,拥有缘法眼,能够看清往前往后的一切因果与牵绊,我们也想知道,这个人身上链接的因果,会是怎样的?” “我没有看法,万事发展,皆有因果,轮回循环,都为表象。” 房中人只回答了这一句,随后再无声息。 神使离去后,容秋望了一眼窗外的细雪。 五树六花原是这样寂静,安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他伸手褪去肩上的衣衫,劲瘦的筋肉之下,原本乌黑的锁链露了出来。它死死地镶嵌在他近乎苍白的肌肤上,如同野兽咬着它的猎物。 这因果链从来没有任何动向,它从他有记忆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牢牢地穿透他的躯体,锁死了他的自由,但如今,这因果链开始隐隐 发热,仿佛预示着某个终点的来临。 容秋衣衫散乱,倚在书桌前,指尖一点,面前一团黑雾化作了乌鸦,拍着翅膀降落在他面前。 “主人,有何指示?” “去替我送两样东西到神域。” “第一样,是放在凤凰殿主殿榻前的那一方宝盘,从前小凤凰用它与那和尚通信。把它送过去,不着痕迹地送到那小执行人面前。” “第二样,替我直接送到小凤凰手里。”容秋声音淡淡的,“和尚与他,缘法已断。至于兰刑……不足为惧。” “是。” 信鸦衔着他放上桌上的信函,听话地振翅飞了出去。那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红纸封的信件,大红染金的纸张,字迹龙飞凤舞,却显得无比郑重。 那是一封婚书,还附送了一张小字条。 “听闻你从前屡遭退婚,六界耻笑,伤心难过;我不愿见你伤心难过,故而送上婚书。如此,哪怕日后遭你退婚,六界所笑的也只有我。” “来日你若后悔,便可向我退婚。然而凤凰不死不老,我亦不死不老,凤凰不悔,我亦不悔。我愿意永远养你这只小凤凰。” 第91章 那信鸦原本一团漆黑, 如同黑雾,能够将所有的光都吸纳进去。 容秋在它振翅起飞之前,指间光华一闪,将它变成了纯白的鸽子:“这样去吧, 不要吓到他。” * 天气越来越冷, 神域的气候和人间相似。 兰刑上任之后, 大兴土木,这几天尤其, 他处处仿照人间,要建立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起初,神域中人没有什么怨言, 但渐渐的,也有人会忍不住议论, 说他既然还未正式上任神域执行长, 现在未免有些铺张。 然而,对于这样的议论, 兰刑只回应一句话:“要与上界同列,神域必然不能与以往相同。” 这句话却将所有人的嘴巴都堵住了。所有人都明眼看到了, 兰刑用来哄容仪高兴的这些东西, 反而引来了大批上界的人追捧,无数仙人打破了对神域的固定印象, 反而在这些风月场所里流连忘返。 “按人间的历法,如今快要到年下了。你们接着去人间看看, 不止衣食住行, 春池殿外到秋水长廊的这一片地方, 都要按照凡人过年的方式去修缮装整。具体的情况, 你再问问上神,看他喜欢什么。” “遵命。”侍卫回答道,随后接着问道,“那您休憩和办公的享元殿与书房,也需要这样吗?” “不需要。”兰刑皱了皱眉,声音淡淡的。 容仪爱热闹,喜欢人间的一切,他却反过来。他始终不太理解,容仪为什么会爱上相里飞卢,正如他也不理解,相里飞卢天生神躯,却可以为了那些愚蠢、自私的凡人而留在姜国,以至于为此放弃和容仪的婚约。 凡间是糖衣炮弹。 容仪回来之后,就一头扎进赌场里。 对于天运的封印转移,他已经变得越来越熟练了,因此在赌场的体验感提高了不少,也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人们对于“赌”这件事的热衷。 花楼里人声鼎沸,赌牌开了一把又一把,月老喝了几天的酒,直接醉得在他房里睡了起来,连白泽这样稳重持重的人,也在连续玩了许多天之后,感觉精力消退,只有陪容仪清点他最近赢回来的东西。 “老君丹,养颜粉,琉璃宝华灯……唉,没意思,总是这些东西。” 白泽帮他清点完,耸耸肩膀,“都是你的凤凰殿有的,而之前没有的,前段时间你也赢过来了。” 容仪用力伸了个懒腰,倒在地板上:“有道理,可是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别的事情。也只有打牌玩比较有意思。” “我倒是还愿意再在这里住几天。”白泽拿起桌上的蓑衣饼,吃了一块,“我现在对你这个小徒弟改观了,他虽然性情阴沉一些,其他方面倒是做得周全又细致。这几天送来的东西,还挺合月老胃口的。” 容仪说:“是吗?” “你倒是没吃多少,我以为人间的东西,你都喜欢。”白泽说,他漫不经心地说,“真无聊的话,就再找个情人吧,我看你这段情伤,也该过去了。” 容仪有点郁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御厨做的蓑衣饼,就是没有相里飞卢做的好吃,没有那么合他胃口,兴高采烈地吃上几回之后,他就腻了。 白泽回头给月老扔了件外袍给他盖着,容仪望了望他们,有些出神。 月老和白泽一向形影不离,一个插科打诨一个漫不经心,容仪记事起,他们两个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正在这里说着,外边传来人声,侍女们过来扫雪,打理庭院。 容仪注意到了他们其中一些人,手里拿着红艳艳的窗花:“这是什么?有些眼熟,我仿佛在人间见过。” “是过年窗花,兰大人要我们准备的,他说您爱热闹,于是打算将您这边 的院子清扫布置一下,不打扰您吧?” “你把那些窗花拿过来,我自己贴。” 容仪说。 下人就把窗花送了过来。 白泽说:“用法术一弄就上去了,何必自己爬起来贴。” 容仪说:“我就想自己贴。” 他爬起来,认认真真地往上贴窗纸,拿浆糊刷上去,贴得东倒西歪。他身后,月老睁开惺忪的睡眼,问道:“什么时候了?” 白泽说:“你睡了两个多时辰,还可以再睡睡。” 月老伸了个懒腰,按了按发疼的脑袋:“不行,我不能这样堕落下去了,越到年关,人间姻缘事越多,我得回我的姻缘宫一趟,回头再来。” 白泽说:“也好,等你酒醒了就回去吧。年关一到,我也该多听听下界的愿望了。” 白泽通晓万物,凡间也常常祈求他驱鬼除妖,过年时要做白泽枕,以求他的庇佑。 容仪一听,他们两人都要走,回头问道:“啊,你们这就走了吗?” “是啊,大凤凰,要过年啦。”白泽伸手给月老递了杯茶醒神,“过年还是回自己的窝好。” 月老说:“你有什么窝?” “我四海为家,今年冬日如此寒冷,不如你的姻缘宫就收留一下我吧。”白泽嬉皮笑脸的。“过年要团圆嘛。你凑上一个我,也算团圆。” 容仪知道他们两人掌管的事物,都与人间密不可分,而且千百年来,他们两人没有离开过彼此。 他以前从来不羡慕别人,此时此刻,容仪忽而觉得有些羡慕他们,他甚至想问一问姻缘宫能不能再收留一只凤凰,但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打扰的好。 月老清醒了过来,打了声招呼,和白泽一起先离开了。 外面人声喧闹,容仪站在窗前,烛火晃着,将窗纸的影子映在地面上,他忽而没有什么剪窗纸的兴趣了。 * “兰大人,我们在给上神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按您之前吩咐的,我们送过来给您,交给您定夺。” “什么?” 兰刑正在看神域最近的事务,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素银劲装,准备过一会儿去神域秘境中看看环境。 下人将东西交过来,兰刑伸手打开,发觉是一枚碧绿的圆盘,上面灵息交融,阴阳相扣,中间压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上神,姜国冬日到,百姓做了给护国神的献礼,如若上神空闲,可下界一观。” 墨迹已经干涸,字迹周正,连那张纸上都落了薄薄的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过来的。 兰刑认识这个东西,他知道以前相里飞卢,靠这个法器给容仪传信。 他冷笑一声,随手将这张纸撕碎了,连同这个玉盘一起焚为了飞灰。 * 容仪梦见他在姜国过年。 佛塔没有什么过年的活动,反而因为年节到了的缘故,和禁军一起要格外注意姜国百姓的安危。 相里飞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过年什么活动都没有,只有宫里会送来一些东西,他要是看上了什么喜欢的,就会直接拿走。 青月来了之后,佛塔渐渐有了一些过年的味道,青月会下了佛塔,去敲附近一户人家的门,说动已经关门的老板给他们煮上一碗素饺子,买一些年画字帖,三个人坐在静思室外,吹着东风,看外边的烟花爆竹璀璨地炸开,光芒在人眼前一晃又一晃。 青月告诉他凡间的习俗,告诉他什么叫守岁。 他说:“可你们天天晚上都不睡觉,天天都算守岁。” 他不懂守岁是什么,可他喜欢那个“守”字。 他熬不住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管地盘成一团,在相里飞卢膝上 睡下,知道醒来后眼前必定还是他。 他不是一个能够把一切浓重的情绪处理好的人,只有选择忘记。像他忘了双亲去世时自己的感受,忘了行秦离开他、孔雀离开他之后的一切。 耳边有鸟类振翅的声音,容仪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醒来,勉强指了一道法术点燃灯火,看见一只洁白的鸽子立在他床头,口中衔着一个信函。 他一时间没想起来还有谁会给自己写信,他问它:“这是什么?” 信鸽口吐人言:“上神,是昆仑神君送来的书信,他叮嘱您,要您一个人认认真真地看完。” 容仪打开信函,视线扫过里边的东西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一下,随机双耳发烫,不知所措起来。 大红封金的婚书。 不知容秋是否明了他心中所想,他抬眼看到的第一行字,就是“岁岁年年,与尔共度”。 第92章 屋里很暗, 只有他床头还亮着点燃的烛火,隔着重重帘幕与屏风,外边看起来是一片漆黑。 兰刑踏入庭院中, 伸手制止了侍女想要推门而入的的动作。 “他还在睡, 就不叫他起来了。” “但您好不容易抽空出来,晚饭也准备好了, 白泽上神与月老上神刚刚离开,明行也可能刚刚睡下,还没有睡着。” “没关系,饭菜留下来,等他醒来后热着,最近新做的乳酪甜糕,等他醒来后做热的给他送去。我现在这样子, 也是不好见他。” 兰刑伸出手, 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披风, 挡住他肩膀上的伤痕。劲装已经被他的血染成深红色。 他脸色虽然虚弱苍白,但站立的姿态依然挺立, 天色暗淡, 冷不丁看上去, 还以为是被泼湿的水迹。 外面等着几位医者,都神色凝重,噤若寒蝉。 他们都知道兰刑刚刚从神域的秘境中出来——只是第一次试试而已,结果仿佛并不好。兰刑不仅没有找到那只灵鸟, 却反而被某个秘境中的一头灵虎所伤,一口咬穿了肩膀。 而另一边, 封随的情况似乎也不尽人意, 一样是先去了秘境中试探情况, 但是随后就封锁了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结果。 于是今日又有新的流言开始传播,说是如今的天运,还没有决定神域新的领头人,故而两个候选者都纷纷折戟。 兰刑裹上披风,却并没有马上离去。他将侍女递来的红豆银镯扣上手腕,冰凉的手镯贴上温热的肌肤,一片沉寂,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进入秘境时,身上不能带任何法器与灵药。 这段时间里,容仪应该没有遇见什么别的事情。 兰刑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不过也或许,让他看见我这样子……也是一件好事吧。可惜了。” 旁边的侍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离开了庭院,一路碎琼乱雪。 天色渐渐暗了,外面的喧嚣也渐渐远去,因为都知道容仪在休息的原因,侍卫和侍女都撤走了,停下了手里所有的事情,不打扰这片地方的清静。 正是安静得连滴落一滴水都能听见的时候,侧边的房门突然轻轻地被打开了,随后再度关上。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容仪望见周围没有别人,于是悄悄地终止了隐身术。为了不显眼,他变回了凤凰的原身,偷偷摸摸地往外溜。 他什么都没带,只来得及把那封婚书揣进羽毛里藏好;凤凰的爪子细,戴不住兰刑给的红豆手镯,容仪四处看了看,把这个手镯叼起来,藏在了假山旁边,预备过后来取。 他要掩人耳目地回一趟五树六花原。 容仪藏着那封婚书,直飞九霄。没有人发现他,他没用多少时间就轻飘飘地落在了五树六花原门口。 小龙们都不在,这段时间,小龙们集体放假,大多数都跟着他去了神域,每天到处玩。他一向对小龙比较纵容,也不太管他们。 里面安安静静的,立在五树六花原门口往里看,一切如同往日,凤凰殿外的玉菩提满树苍翠,覆盖白雪。 容仪变回人身立在门边,刚往里走了几步,忽而觉得脚步有些迟疑。 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地方,没有想到有一天回自己家,还要这么纠结。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凤凰殿是梵天主持修建的,他一直不太想得起来这是自己家。 毕竟他真正的家,他已经记不清了。父母亲与世长辞之后,他也没有再回过原来的故乡。 他踮脚望了望,想要看看凤凰殿的书房里灯是不是还亮着,但是可惜中间还挡着长亭与游廊,而且距离过远,看不清楚。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踏进去,绕了几个圈子,终于摸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整个五树六花原都像是没有人。 天色已晚,而五树六花原因为头顶就是天穹的缘故,众星闪烁,雪光照着月光与星光,满目一片清浅的月白色。 书房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细微的风声。 “那个家伙不在这里吗?”容仪心想。 可容秋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容仪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离开了这里,又会去哪里。 他预演的要问的一大堆话,好像都失去了作用。 他嘀咕了一下:“递了婚书,可是人却不在,没有人这样递婚书的……连我都知道送婚书的礼节。” 他以前认认真真写了很多份婚书,看上谁了,都是亲自上门通知。 倒是只有相里飞卢的,婚书他没有来得及写,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容仪有些悻悻然,他正想转身离开,却冷不丁撞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下意识抬头,第一眼只望见男人的宽而瘦削的肩膀,在往上,是一双暗紫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是怪我没有亲口向你说了。我是想,怕你万一不想答应,若是太过大张旗鼓,你难免会有压力。”容秋微微俯身看他,这双暗紫色的眼离容仪越来越近,“那么如今你回来见我,我便当你……接受了?” 容仪完全不会说话了,他的脸红透到耳根:“我……没这么说。” “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容秋声音很温柔。 “我想问你……为什么这个时候给我婚书?”容仪小声问道。 “因为人间年关将至,我独自在昆仑深渊过了上千年,如今,我想和一只小凤凰一起过。”容仪低声说,“你觉得呢?” “你知道……成婚的意思吗?”容仪小声问道。 “成婚,也即是两个人永远互相陪伴。我想,我所做的,应该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永恒地陪伴你,养着你,与你缔结最深的因果,是不是这样?”容秋低声问道,“这是否,也是你所求?” 容仪想了想,开口想说话,但忽而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就愣愣地瞅着他,看起来有点傻傻的。 “既然是……” 容仪感到指尖一热,是容秋顺着他的手腕摸索上来,轻轻扣住了他的手。 他隐约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他闭上眼,眼前也是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如同流云变幻,他身后是如海的星辰。 容仪感到容秋轻轻低下头——那预想中的吻并没有落在他唇上,而是落在了他额间。温热而柔软。 容秋低声说:“小凤凰的喂养手册……我也该写完了罢。” 第93章 星光闪烁, 热气蒸腾。 容仪一紧张就容易结巴,他想‌说些‌什么,可出口的事情却不由自主和他想‌说的反了过来:“有没有写完, 不是你定的,是我‌定的。” “那好。那就在以后, 慢慢地告诉我‌吧。”容秋握着他的手‌,往凤凰殿中走去, 他垂下眼‌看了一眼‌容仪,像是责怪, 也像是宠溺, “不然某只小凤凰的要求一直提不完, 我‌大约一辈子都写不完。” 容仪被他拉入房中坐下, 脸还是红的。 “小凤凰, 过来, 我‌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容秋说。 容仪“哦”了一声,乖乖地凑了过去, 他刚要解开外袍, 却忽而停了下来, 脸更红了。 他这只老凤凰一直没脸没皮, 时至如今, 他终于迟钝地察觉出他们的查看伤口活动有什么不对来, 他指尖扯着衣领, 没有接着动下去。 他小声说:“已,已经‌差不多好了。你不要看了。” 容秋暗紫色的眼‌睛望过来, 似有疑惑,但也没有说什么别‌的。 容仪正要松了一口气,缺忽而又被一只手‌轻轻拉了过去, 拢到‌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他又开始结巴:“你你干,干什么……” “我‌也是听梵天诸位明王说的,听说凤凰需要梳理羽毛,并且如果有人用‌手‌指替凤凰梳理羽毛的话,会非常高兴。小凤凰,养凤凰的话,梳毛又要每天几次呢?”容秋问道‌。 他伸手‌轻轻一点,容仪便发现自己变回了凤凰的模样。 他对这个状态没有意义,只是凤爪挪了挪位置,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自己盘起来,再将脑袋埋进羽毛里,以此掩盖自己的脸红。 他小声嘀咕:“不知‌道‌几次,可是,什么时候帮忙梳理一下羽毛,都会很舒服。” “那就一天两次,这样可以吗?”容秋问道‌。 他的手‌已经‌探入了他的羽毛,顺着羽毛的走势和脉络轻轻地搔动、按揉。容仪已经‌两百多年没有被人梳理过羽毛了,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他小声说:“我‌娘亲之后,你还是第一个给我‌梳毛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给我‌梳毛的手‌感,也很像我‌的娘亲,这是为什么呢?” 总之容秋身上‌的一切,都容易唤起他的熟悉感。 容秋没有跟他生气,也不计较他又提起这件事,他轻轻说:“或许人的手‌指也大差不离,所以给凤凰梳毛的感受也容易变得相似。” 容仪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毕竟也没有很多人给他梳过毛。 他盘在他膝头,仰头望着他的眼‌睛,问道‌:“那,接下来,有什么事情吗?” “成亲,婚礼,我‌查了一下,天界的嫁娶,和人间的规矩也差不多。”容秋说,“你觉得呢?” 他的口吻就是这样自然而坦然,容仪想‌了想‌,又说:“好像有一点点快。”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容秋继续轻轻抚摸他的羽毛,“按你喜欢的做吧。” 容仪想‌了想‌,没有想‌出来怎么办。 他其实也没有想‌清楚和容秋的这段关系。以前‌,他每次被退婚,伤心一段时间后,就会即可开始新的恋情和婚约,但不知‌为什么,哪怕他如今想‌起相里飞卢,已经‌能够很好地做到‌不难过了,但他也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地再找个新的喂养人。 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 而他更说不上‌来,是容秋这个人本身。他和他从前‌喜欢过的那些‌人都大相庭径,他比他年长,比他稳重,力量、地位、声望都高过他。 他甚至可以帮他把天运封起来,这样的人或许……不会再被他的天运影响了吧? “那,我‌们先,就这样试试一段时间吧。”容仪嘀咕,“先,考验你一段时间。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养凤凰的,就目前‌来说,最会养凤凰的人,那个谁,还是要排在第一位的。你看看你能不能努力一下,把他挤下来。” “好。”容秋弯起眼‌睛,“那我‌先试试怎么把‘那个谁’挤掉。” 容仪不说话了,他乖乖地伏在他膝上‌。 原本一片漆黑的凤凰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容秋一道‌法‌术,点燃了灯盏。书房四角的琉璃尊与水镜交相辉映,将整个书房映照成明亮的暖黄色,这种‌明亮衬得窗外夜色更深,风雪更重。 五树六花原又下起了雪,风雪厉厉,风声如同呜咽。这雪不是容仪下的,五树六花原从前‌的雪没有这样冷厉厚重的雪。 容仪说:“原来是真的,外边冷,里边暖和的话,就会觉得凤凰殿更加的暖和。现在我‌觉得我‌可能连窝也不需要了。” “是吗?你愿意把我‌在的地方当窝,我‌会因此感到‌很高兴的。” 容仪又嘀咕说:“还是有个喂养人,感觉会好一些‌。我‌也不需要再去姻缘宫问问,他们可不可以再收留一只凤凰了。” 容秋像是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但容仪记不清了,在他温柔的抚摸下,他困意上‌涌,眼‌皮沉沉往下直坠,就这样睡着了。 容仪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仍然在容秋的怀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不在凤凰殿了。 容秋抱着他睡在一张卧云榻上‌,两人所在一个碧玉铸成的房间中,窗户离他们很近,可是不再是风雪,而是淅沥的雨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的芬芳。 这一角窗下的风景,如青山流云一样,透着一股温厚的清新,让容仪感到‌另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和安心感。 他睁着眼‌睛到‌处看,身后的人动了动,接着是容秋沙哑的声音:“醒了?我‌见‌你睡着了,便没有叫醒你。” “这里是哪里?”容仪好奇地问道‌,“这里不是凤凰殿,好像也不是天界的什么地方,更不是神域,也不是人间。这难道‌是你在昆仑的老家‌吗?” “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容秋起身,望见‌容仪还赖在榻上‌没起来,没等他反应——直接俯身拦腰,将他打横抱起,就这么闲散随意地带着他出了这间卧房。 容仪穿着粉色的缎子,身上‌滑,总觉得自己要掉下来,于是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心脏又砰砰跳了起来。 他就这样乖顺地窝在他怀里,任由他就这样抱着自己,把他带出去。 出了正房,外边是一道‌短而精致的游廊,横过也一侧的流泉与梧桐树,虽然是冬日,但并不寒冷,反而凉爽温和如同初秋;行走间,梧桐木的清香萦绕身侧,容仪抬起头,望见‌正门前‌牌匾的一角,边侧的朱漆有些‌剥落。 容仪忽而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里是……” “这里是你的家‌,小凤凰。”容秋把他放下来,轻轻说,“我‌听凤凰乡的人说,这座宅邸没什么大的改变,因为是明行幼时的居所,每年都会有人上‌来修缮、打理,一切都和你小时候一样。” 容秋放轻声音,认认真真地、温柔地告诉他:“小凤凰,我‌们回家‌了。” 第94章 容仪几乎已经不记得凤凰乡的一切, 只记得这一处宅邸的一些细节。 一整天,他像是探险一样,抓着容秋在宅邸中到处转。 一个卧房, 他就自己翻了半天,翻出了几个圆溜溜的李子大小的木碗, 很‌小巧,与之成套的还有一些小小的梧桐木雕。 “这些是什么?摆件吗?我爹娘喜欢买这么小的摆件?”容仪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好奇地看来看去,“还是说这是凤凰的习俗?比如每年年关都要买一个小的梧桐摆件回来, 然后用这个寓意来保佑自己新的一年天天能睡到梧桐木……” “这倒不是。凤凰一族, 因为本身气运高的原因, 几乎不会寻求任何东西保佑, 也因此不会像凡人那样有太多反复的习俗和传统。不过倒是因为凤凰稀有, 寿命也长, 经常有失去伴侣的凤凰在无穷无尽的寿命和孤独中选择自杀,放弃涅槃……凤凰们只有一些在新年之际寻求一些成双成对的寓意, 买东西都要成双成对地买, 再去拜拜姻缘石。” 容秋坐在一边, 看着他翻箱倒柜, 容仪翻出一个, 他就帮忙放好一个, 再轻轻擦一擦上面的灰尘。 “原来是这样吗……”容仪扁了扁嘴, “你好像比我更适合当凤凰,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多。” “不过这些小东西, 倒也不是摆件。”容秋拿起来,垂眼看了看,“这是你还是一只小小凤凰的时候, 你父母为你准备的窝和活动的爬架。” “真的吗?”容仪抬起头,更加好奇了,他伸出手比划着大小,“我小时候这么小吗?虽然我知道,凤凰的幼态会保持很‌长时间才能长成大凤凰的样子,可是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小。” 容秋接过他手中拿着的一个梧桐木小雕,若有所思:“看这小梧桐雕,长势与枝叶走向是仿照这个宅邸门前最大的那棵梧桐树做出来的,你看这里有个凹陷的树洞,你从前就喜欢藏在这里面睡觉,尾巴顺着洞穴的走向放起来,就成了左螺旋。” 容秋一边看,一边手腕轻轻转动,将这小梧桐树拿在手中反复打量,像是想起了从前听小龙所说“明行只喜欢左螺旋盘起来睡觉”相关的说法,也没忍住唇边的笑意:“看来找到症结了。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症结,在我身边,你想怎么睡便怎么睡吧。” 容仪抬起头,望见容秋眼底暗紫色如流云涌动,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容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缘法眼。我能看见一切事物前因后果” 容仪更好奇了:“那还能看出什么?还有什么,可不可以跟我说一说?” 容仪凑过来。 他本来跪坐在地上翻东西,这时候也懒得站起来,他挪了挪,扒住他的膝盖,非常自然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从上往下看,只能望见他一双好奇的眼睛,乌黑带着水光,还有那上挑的眼尾,映着天生的桃花色。 屋内寂静,凤凰乡带着梧桐木香的清风从窗棂轻轻吹拂入内,晃动桌上的灯火。房间里带着老‌旧的房屋特有的气味:一种淡而干净的木头香气。这种香气带着烟火气,是曾有人在这里住过的痕迹。 容秋停顿了一会,视线再度垂下来,替他慢慢地看着:“这小梧桐树,是你出生破壳那天——你母亲的姐姐送来的,这是他们一早准备好的贺礼。那一天吉星显现,梵天派神使传来消息,说你被天运选中,即是下一任的明行。” “那一天你的母亲很高兴,因为你是她见过的毛色最正的凤凰,这代表你从今往后会有好运气,会拥有幸福的一生‌。她——” 容秋望见容仪很‌认真听着,于是也为他认真描述,像是讲故事一样,“她和你长得很‌像,在你之前,她是整个凤凰一族最美的凤凰,那一天她很‌高兴,你父亲却愁眉不展,他与你母亲秉烛夜谈,觉得有些难过,因为你是明行的话,就意味着你要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梵天,他们商议着找办法让你多在凤凰乡留几年,等‌你记事之后,再把你送去梵天。” 容仪想了想:“可是我还是在那之前就被送上了梵天,他们为什么没有遵守承诺呢?” 容秋放下手中的小梧桐树,轻轻说:“到这里就看不见了。” 容仪“哦”了一声。 他又翻出了一套古旧的灯具,又交给他:“那你再看看这个。这个是不是我爹娘担心我怕黑,所以特意买来放在我床头的灯?” 容秋看了看:“不,这就是一盏普通的灯,你爹娘上界打赌输了之后送来的。” …… 容仪对这个家的过往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拿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要容秋看,很‌羡慕他的缘法眼:“原来缘法眼这么厉害,可以看见这么多东西,师父以前没告诉我,他还修行了这么厉害的东西,早知道我既就找学一学了。” 容秋说:“我的缘法眼是天生‌的,孔雀大明王的缘法眼应当是修行得来,他会比我看得更远,也更全面。我前段时间翻阅卷宗,他应当拥有把一切事物的因果联系起来的能力。” 容仪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翻那些老‌古董,他翻了一会儿,忽而停了下来,又往他的方向望了望。 “那你……看过我们两个吗?”容仪小声问。“算起来,你是第三十八个了,前面三十七个,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我们两个,可以成吗?” “我看不见,小凤凰。”容秋很‌难得的,他眼底那股云淡风轻的笑意收敛了,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我唯独无法看见自己身上的因果,这也是我一直找不到因果链破法的原因。所以我看不见我们两人之间的缘法。” 容秋轻轻将容仪拉起来,探了探他指尖的温度,随即恢复了笑意:“不过我想,既然我能够成为这第三十八个,大约和你,是有缘的吧。” “以后你要是想玩,这双缘法眼我也可以换给你。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容秋说,语气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郑重‌,“这也是与你缔结姻缘后,我应该做到的。” 容仪想了想那个场景,吓得赶紧说:“我不要我不要,你的眼睛你自己留着,我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你就好了。” “是吗?”容秋又若有所思起来,他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 姜国,佛塔。 “等‌一等‌!你是什么人,佛塔未经允许,不能擅入!你想干什么!” 冬风中,黑衣鹤氅的少年人快步踏入佛塔中,手中握着一柄漆黑的利刃,他抬起手,冰霜般的剑势被一道‌青光挡住,神官青月手持青月剑,将他硬生生‌拦在原地。 抬起头,青月认出了面前的少年,他手里的青月剑没有退让半分‌,语气强硬:“执行人上神驾临,不知有何贵干?” “那和尚在哪里?”兰刑目光冷厉,“叫他出来见我!他把明行藏在哪里去了?让他滚出来!” 第95章 兰刑这把漆黑的剑带着十分的邪性和戾性, 青月剑与之相撞,发出了激烈的锐鸣声。甚至将青月震退数步。 兰刑的修为已今非昔比,青月甚至有些招架不住。他顾念着兰刑与姜国的旧怨, 浑身冷厉:“你要干什么?明行根本不在我们这里!” “不在你们这里,他还会在哪里?”兰刑冷笑着, “怕不是那和尚压不住相思,上了‌神域把人劫走关起来了罢!明行随身首饰都落在假山旁边, 不是相里飞卢强行掳走的又是如何!你们凡人就是这般伪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他面色冷峻, 眼底一‌片戾色, 浑身气氛降到冰点, 比塔外的飘雪更加寒凉。 青月丝毫不退, 兰刑执剑再度破空, 逼问道:“和尚在哪里!快说!” 然而这一‌道剑气并未能落下, 一‌股宽和雄浑的力量将他的剑格挡在原地,即便用了再大的力气, 也不能前进‌半步。 挡住他的也是一柄剑, 一‌柄木剑, 普通韧竹削成, 却灌入了两种收放自如的强大力量, 硬生生‌将兰刑震退半步, 虎口发疼。 相里飞卢将木剑缓缓收回, 语气十分冷淡:“上神何故大驾光临,扰我姜国清静。” 兰刑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抬起眼睛,视线缓缓扫过相里飞卢的面庞—— 他上次见他还是一个多月前。 天上时间过得快,人间却也是三四十年过去, 姜国的帝王又换了一‌轮,除了佛塔仍然在这个地方,其余景象又是一次大变。 四十年,姜国国脉流转到木,木生火,再等上几百年,便是姜国火脉。 相里飞卢却仍然是那副旧日的模样,不老的容颜,银白的长发,苍翠的双眼绿如宝石。整个人挺拔如劲松,清隽孤绝。 时间在他这里仿佛是静止的,只是或许是修魔带来的影响,一‌复一‌日,他身上的煞气也越来越重。 兰刑收敛了‌他的语气,换上了‌不紧不慢的声音:“我是来找你要人的。明行是否在你这里?” 他抬起眼,逼视着他的眼睛。 青月在旁边皱起眉——这是完全子虚乌有‌的事情!别说明行了‌,这么多年来,姜国人连根凤凰毛都没有‌见过,要不是相里飞卢今日恰巧来了佛塔送他写好的书卷,不知道这个执行人还能闹成什么样子。 他上前一‌步,正想要大声斥责兰刑,却被相里飞卢一只手轻轻挡住了‌。 相里飞卢没有‌预想中的发怒,反而眼底带上了‌一‌丝笑意:“是。” “把他还给我!”兰刑沉声说,他的声音绷得很紧,“是你把他从神域绑走的” “或许是上神愿意来的。”相里飞卢仍然不徐不疾地说着话,“你觉得呢?” 兰刑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被极速消耗:“他连贴身的手镯都落在了地上,一‌定是你强逼!不想你姜国子民遭殃的话,快把他交出来!” 见他用姜国威胁,相里飞卢的声音也紧了几分,他眼底暗色一闪,随后淡淡地说道:“明行业力,至高天运,若是我强迫他来,岂能得手?” 兰刑僵了一‌下,随即厉声道:“那么你便是知道了‌封印他天运的那个办法‌!相里飞卢,你最‌好识趣一些,我不想看见我们两败俱伤。” “我并不知道这个办法‌,天运如何还能封印?”相里飞卢直视着他,“你既然陪伴他左右,为何要了‌解这种事?” 兰刑手指一‌紧,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在这一‌刹那燃遍了‌他全身。 少年人的眼神乌黑发亮,看得出正在极力压抑情绪。 相里飞卢百年间已看遍世事浮沉,他轻笑了‌一‌声:“心虚?你大可翻遍我所居住的清席别院,看是我强行捆了‌他来,还是他自己愿意。” “你为这些凡人,从前能够伤明行至此,如今自然也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强迫他来此。”兰刑的语气平静了‌下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仍然浑身发热,那是一种无法‌解释来源的愤怒和冲动。 仿佛他多年来暗藏的心思,反而被这个他最‌看不顺眼的人轻飘飘点破了。 “我不会这样对他。”相里飞卢轻轻说,“上神请回吧。”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也没有预料到,明行如今陪伴在身侧的少年,是这样一个稚嫩的少年人。 兰刑没有动,他仍然僵持着,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然而此时此刻,天边一‌阵风起,神域的青鸟神使落在了佛塔中。 这青鸟是来找他的,见他即拜:“兰大人,神域有‌动作,封大人建议神域试炼的时间提前,皇族要我即可前来找您。” 兰刑身体没有动,视线微微往青鸟那里扫了扫。 他秘术传音问道:“那明行呢?他回来没有‌?” “暂时还不清楚明行的去向。”青鸟说。 兰刑的视线又在青鸟和相里飞卢之间转了‌个来回,最‌后冷声说:“走!” 他的身影随即消散在风中。 青月在旁边放出一个法术探查了一‌下,确认他已经走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此人行事也太乖张了‌!幸好今日师父你在这里,才不至于闹出多大的乱子来。明行如何找了这么个人?” 他在这里自顾自说着,忽而注意到相里飞卢望着天空的方向,唇角的笑意居然还没有收敛。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师父?” “他不是。”相里飞卢轻轻说,“我方才出言试探,这少年并不敢与我多说,看他神态,是我们误会了‌。他并不是明行如今的身边人。” “当真?”青月问道,“可我记得上回他来接明行……” “那只凤凰有些糊涂,这些事情上又向来迟钝,你是知道的。”相里飞卢轻轻地说,“我记起来了,当初他说这个小执行人是他的徒弟,原本也只打算作为徒弟介绍给我们认识。” “那……”青月转念一‌想,不由得眉眼一亮,他有‌些激动地转过身,对相里飞卢说,“师父,你如今已经卸任隐退,再修佛法‌,历个天劫就能飞升了‌,既然明行与这个人并无关系,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去天上认真跟他说一说,哄一‌哄,说不定就……” “不可。”相里飞卢顿了‌一‌下,视线避开他的视线,他似乎思虑了‌一‌会儿,才说,“他上次来见我……是已经放下了‌。” “放下归放下,旧情复炽却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公道来说,是师父伤他在先,他只是死心了‌,才会那样对您。”青月认真地说,“您不是也说,他似乎总是还是更爱吃你做的东西吗?” “我——”相里飞卢难得迟疑了‌起来,也难得视线一直回避他,“我想想。” 青月却更加激动了——相里飞卢这么多年来,几乎为姜国牺牲了一‌切。他作为他唯一的亲传徒弟,比谁都要更加希望他能够再顾念一‌下自己的幸福。 他也曾经试图给相里飞卢物色好的姻缘人选,只可惜相里飞卢总是回绝。青月于是慢慢地知道,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 他轻声说:“师父,今年清席别院的梧桐树成活了。” 相里飞卢没有‌回应,他沉默了‌一‌会儿,调转了步子,离开了‌佛塔。 清席别院。 梧桐木在风中枝叶簌簌,清香袭来。 姜国原本属水脉,湿气重,梧桐却是见水不成的。他亲手种了‌这么多年,也终于种活了这一‌批。 用这些梧桐木新打的凤凰窝,也已经做好了,每日拿出来晾晒。 ——只是容仪一直没有‌来。 “佛子,这次是送什么信?”旁边立着的侍卫问道。 清席别院离皇宫不过就是一炷香快马的时间,相里飞卢卸任后几乎不问外事,连国师台和皇帝召请都不怎么理了‌,但他的声望却一如既往的高。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在,姜国就不会倒。 相里飞卢慢慢研磨着面前的墨条,想了想,随后说:“替我送佛塔、国师台、陛下处。” 传信侍卫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这个阵仗,吓得一‌激灵:“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相里飞卢抬起头,眼底居然还带着那样的、孩子一‌样的清朗笑意,“我虽不必守戒律,但若要还俗,还是要告知各方的好。” 第96章 姜国还俗, 要去佛像与历代国师像前发愿叩拜。 佛塔里里,姜国立国以来二十二位护国神的琉璃身塑像并列在侧, 灯火掩映之下,整个佛堂都被晕染成暗金色,琉璃尊像个个面目慈和,眼神悲悯,凝望着座下众生。 相里飞卢褪下国师衣装,从早到晚, 一步一行,一一拜过。孔雀像边放着相里鸿的牌位,相里飞卢亦长跪不起。 水镜中点燃法术,历代国师英魂的火光在水光中浮现。 他已经多年不再召请他们。他与青月二人, 已经将姜国最危难的那一段时间撑了下来。如今水镜中那些无声的魂灵,已经不再是从前严肃的样子。反而个个都如同那些佛像一般, 满眼安慰。 “你总算是想开了。自己的缘数, 自己要把握住。你与姜国缘分已深,不再是飞升成神便可以断的,如果一切顺利,还请佛子往后归来, 仍为姜国护国,只不过,那时候便是以护国神的身份了。” “姜国业障,能放下了, 总是好事。也算是你长久以来, 飞升之前的一个劫。不论是用何种方式度过的, 总算是度过了, 不至于再让你耽误下去。” 相里飞卢沉默不言。 “好了, 事已至此,其他事情不要多说,举姜国之力,愿佛子心想事成。” “去还名牒吧。” 相里飞卢跪在孔雀像前,清水净手,将名牒奉还座前。 满殿神佛都温柔地看着他。这幽闭的明黄的满室光华,如同琉璃一样寂静澄澈,光影中映照着他的俊挺的面容,将他的满身煞气也照得温柔慈和,如同梦境。 梦回他十五岁接任国师那一日,他推门走进这里,俯首跪坐,立誓不负往前二十二位真神,三十三位国师的志向。那时他还年轻,满身少年飞扬锐气,青月剑握在手中,他明白或者也不明白成为姜国国师,从此往后的一切命运。 他沉声道: “从今以后,我舍佛,舍法,舍僧,舍和尚。” 孔雀像温和地看着他。他们用了五彩石与紫晶为他打造那一双缘法眼,相里飞卢跪拜完毕,起身望向神龛中最后一座像。 那是一尊凤凰像。 “舍阿阁黎,舍诸梵行,舍戒,舍律,舍学事,受居家法,我作净人等。” “我还俗,踏入红尘,再不回头。” 容仪和容秋在凤凰乡呆了很多天。 凤凰乡的位置在天界之下,离蓬莱比较近的地方,时间上和人间也大差不离。 容仪先是熟悉了一下宅邸,拿出各种东西要容秋帮他看,过几天才慢悠悠地出了门。凤凰一族人少,一直住在这里的凤凰,一般也不认识他。所以也没什么人注意到,明行故居搬回了两个人。 “今日想出门吗?昨日买回来的红纸你总说不够好看,想要南海明珠纸和东君霞染出来的,凤凰乡离天界远,这东西未必有,但是如果我们多找找,说不定也是能有的。”容秋说。 容仪嘀咕:“就用你买回来的那种写一写就好了。我也就是说一说。” “好,那我先来写婚书与请柬。”容秋暗紫色的眼眸温柔地看着他,“大婚你是想在这里办,还是回五树六花原,又或者我们各个地方都办一场” 容仪脸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反正你,你定就好了。” “也好。”容秋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从袖中翻出一封写好的小册子——容仪认了出来,那就是容秋之前的凤凰喂养手册。 “到中午了,二十根糖葫芦,二十根水晶包子,我已经叫我的神使做好了送来了,你要现在吃吗?”容秋手指动了动,窗外飞来一只洁白的信鸽,叼着一个储物戒落在了桌上。 容仪一下子没想起来:“啊?为什么吃这个?” “你告诉我,凤凰每天要吃二十根糖葫芦,水晶包子也是二十个。”容秋认真地望着他,“我记着,给你送来了。” “哦——哦。”容仪想了起来,他当初为了搪塞容秋,随便说了一些诸如凤凰一天要吃二十根糖葫芦的鬼话。 他又嘀咕了一下:“那我可能今天吃不了这么多,我先吃一根糖葫芦好了。” 容秋送来的糖葫芦不知道是在哪里做的,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冰糖甜脆,上面洒满了香香的白芝麻。 容仪一边吃着,一边想起昨天他们俩出门的事情,没忍住咯咯笑着说:“昨天卖点心给我们的那个摊主,写了一张名帖悄悄塞在我袖子里,说他那在远方修行学成的大儿子回来了,听说长得非常英俊,如今也要擢升星君了,如果我不嫌弃,可以天天去他们家免费拿点心吃。” 容秋垂眼写婚贴,落笔不停,“那家的点心,你昨日不是说觉得一般么” 容仪沾沾自喜地说:“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在想,我已经是这么老的一只凤凰了,却还是很有魅力的嘛。” 容仪托腮望着容秋:“也不见你吃醋,万一我真的跟人跑了呢?” “你不会。”容秋轻轻笑了笑,语气十分笃定,自然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容仪觉得不太有意思——他慢慢地发现了,跟容秋这样的人在一起,连生气都生不起来,实在是非常没有意思的一件事 。 容秋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情绪,又抬起眼微笑着看着他:“怎么了?要是你想让我吃醋,我下次会吃醋的。” 容仪恼羞成怒:“我没有这样无理取闹的!好啦,你不要跟我说话了,我先出个门。” 他决定了,今天先把容秋丢在这里,他要自己出去玩一玩。 凤凰乡落满了冬雪,路边的梧桐树时不时落下楔形的枯叶。 路边有不少单身凤凰过来找他搭讪,容仪想到自己毕竟已经是一只有人养的凤凰了,虽然高兴,但也还是一一回绝,保持了距离。 这里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他飞升上界几百年,年幼的时候也没有来得及和什么其他的亲戚、邻居有什么联系。 路边来来往往,有的是成双成对的凤凰靠在一起,轻声细语谈论着年货情况和远游的家人,有的是单身凤凰,看样子应该是小辈,提着食盒与绸缎,应当是去拜年的。 容仪忽而也想到,自己或许也应该去跟熟悉的人拜个年。 尤其是他已经是有人养的凤凰了,他还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其他人。比如月老、白泽,还有兰刑。 容仪跑进一家年货店,选了一些东西。 不知道怎么的,他此时此刻唯一想起的地方是姜国。 第97章 上次他见相里飞卢, 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 换到姜国,就是又行了四十多年国运。 他和相里飞卢见面总是尴尬,虽然上次话说开了, 相里飞卢告诉他时不时地可以回去看看, 可他一直没有回去看。 至于为什么没有回去看,他自己也不太能想清楚。或许是因为相里飞卢已经说了, 他在开始听皇族引荐,做结婚准备。 虽然相里飞卢说了当朋友,但容仪还是多少有些逃避的心思。 容仪走进一家最大的商肆。里边人来人往,琳琅满目, 一眼望过去一大片朱红色,不过因为凤凰以赤金为尊的缘故,这些朱红的物件里都带着一些碎金色。 容仪立在一些文玩摆件面前, 一边挑,一边想明白了。如今他有了喂养人,这样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姜国见他, 也免得自己难过。 上次他带去的礼物都是在姜国临时买的,容仪清楚这大约不太礼貌,如今是个补救的时候了。 他挑了一对赤金色的红玉如意,沉甸甸地放入盒中。随后, 他又选了一些不同种类的仙药,连着想要带给青月的那一份也买好了。 除此以外, 容仪还买好了给兰刑、月老以及白泽等人的拜年礼物, 预计去了姜国之后再送给他们。 容仪付了钱,把这些东西装进店家附送的储物戒里。他看了看天色, 步子往家中拐了拐, 又拐了回来。 他暗暗嘀咕道:“我要出门了, 而且要很晚才回回来,我不回去告诉他的话,看看他什么时候会发现。” “而且我是去了姜国,他知道我和佛子在一起过,那么看看他会不会吃醋……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吃醋的功能呢?”容仪仔细思考着,想到容秋那双平静、温和,暗紫色的眼睛时,他忍不住也生出一点忐忑而谨慎的期待来。 很奇怪的,他从前和相里飞卢在一起时,或者跟那另外的三十六个人在一起时,都没有这样小儿女情态过。他是凤凰,他们爱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会为他烦恼、痴缠、折磨,但容秋比他大上那么多岁,他总是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那个人总是一副温柔的样子,看向他时,眼底永远带着温和的笑意,他没有生气的时候,也不见他曾经为什么烦恼。 容仪在凤凰乡的街头转了几个圈圈,最终决定,自己偷偷溜了,看看容秋到底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会不会着急。 他飞到姜国时,没有花上多长时间。非常赶巧的是,姜国又是冬日,而且正值年关,他踏上积雪的长街,望见有小孩子四散奔跑,地上散落着红彤彤的碎爆竹皮。 他循着记忆,来到了清席别院所在的地方。 四十年过去,姜国又和他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了。一街之隔的皇宫重新修缮过,红墙金瓦,朱漆明亮。 清席别院仍然在原来的地方,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经年风霜雨雪,将这个府邸染成更深的青灰色,外边临街的小巷改了道,换成了另一家世代显贵的大家族。 今天清席别院很热闹,容仪抬眼看去,望见门边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像是在送礼和道贺。 他偷摸混进去,隐约听见旁边人讨论:“佛子还俗!这可是大喜事,陛下听了都大喜过望,说是要赏赐无数,大赦天下,整个姜国都为佛子起伏!” “还俗?”容仪想了想,有些意外和吃惊。 他以为相里飞卢会永远守着姜国的。 他小声问旁边一个陌生人:“那他是要成亲了吗?” 那人喜气洋洋地冲他拱手:“还不知道,可佛子要飞升了,总归离成亲也不远了,这是我们姜国的大喜事啊!” “原来如此。”容仪心里想道。 他从前以为相里飞卢为姜国而不要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将一直留在这里,保护这个国度,不把情爱分给别处。 原来其实只是不分给他。 不过他现在也是有人养的凤凰了,不用再计较这些事情。 容仪跟着送礼的人往前走,远远地就望见青月带着一些侍从和下属,正一脸笑容地迎接所有来人,分发点心与茶水。庭院清扫得很干净,昂贵精致的桌椅被摆了出来待客,不远处还有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热闹非凡,欢喜非凡。 “诸位不要着急,各位的心意佛子都收到了,只是佛子尚有事务在身,不能亲自出来谢客。佛塔先替佛子清点感谢,只是礼品规格都按旧例,过于贵重的礼品还请各位有缘人收回。为替佛子祈福,佛塔处每日也分发一千招财辟邪符,在这里也可以领到,各位有缘人带照身贴登记即可。” 青月立在庭院正中,帮忙清点着。他前面是一些侍女和侍卫,维护秩序——主要是把那些趁他们不备将贵重礼品直接扔进院子的人找出来,随后再一一退还。 容仪自己也有礼物要送,他望见刚好有送礼的地方,于是认真地排着队,一边排队,一边四处张望,看着有没有相里飞卢的身影。 “公子,你这是什么?是玉吗?” 一个侍女打开容仪递过去的箱子,瞧见了这对赤金红如玉,有些不确定它的价值。 容仪很老实地说:“这个是凤凰神山玉,火属性,凡人如果贴合枕下,可以延绵益寿,修行人可以得长生。要是佛子或者小青月来用,可以炼化增益修为。他如果要飞升的话,说不定不需要自己再修行了,把这个玉炼化了就可以了,我建议你们还是收下比较好,因为这个对我来说不是很贵。” 侍女:“?” 另一边负责登记的侍从:“?” 青月听见这边的说话声,隐约觉得熟悉,赶紧走上前来,望见他时,吃了一惊,又惊又喜:“这是?上神!您怎么主动过来了?!” 容仪对他一笑:“又是好久没有见啦,上次之后,你也没有变老了。我是来给你们拜年的。” “快快快。”青月心知这件事要紧,赶紧把容仪引进了室内,又同他说:“您在门口稍等一下,我进去禀报师父。” 青月步子太急,险些在门口绊倒。 相里飞卢正在案前写东西。他抬眼看过来,笑了笑:“什么事这样着急?” “是大事,师父!”青月满眼笑意,“师父你猜猜看谁来了?是谁来了?”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 青月与他一样,与世隔绝,平常最关心的只有姜国平安,除此之外就是他这个师父。 这个答案很好猜,可是四十多年不见,相里飞卢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他低声问:“——真的?” 声音还有些发抖。 “是真的,人就在门前等着,您赶快出去吧!”青月说道。 相里飞卢站起身来,一时间像是也失去了分寸,不知道做些什么好。 容仪听见里面的动静,从门边探出一个脑袋,小声问:“他在吗?我可以进来吗?” 相里飞卢望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对他笑了笑:“进来吧。” 容仪有点高兴:“好。” 青月自觉地退了出去。 他走了进来,望见相里飞卢,第一眼察觉的是,相里飞卢的样子有了一些变化,比起他前几次来那样沉默肃杀的样子,他现在的气色好了许多,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那双苍翠的眼睛重新活了过来。 “我来给你,呃,人间的话来说,来拜年啦。”容仪四下看了看,免不了有些紧张,“新年好。” 相里飞卢安静地望着他,眼底带着某种静水流深的笑意:“新年好,小凤凰。” “今天你的院子很热闹,是在——是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吗?”容仪想起上次自己说错了结婚的事,惹得相里飞卢生气,选了一个比较谨慎的说辞。 “我还俗了,上神。”相里飞卢望着他,轻轻说。 “哦,这件事情我知道,我刚刚听外面的人说了。”容仪挠了挠头,他憋了半天想说话,可是看相里飞卢也想说话的样子,他顿了顿,便听见相里飞卢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啊,那个,有的。”容仪又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想说,恭喜还俗。还有,之前不是我不来,是我比较忙,所以没有来得及过来探望你们。最近我要大婚了,所有的事情都给了我的喂养人去办,我才比较有空,可以过来见一见你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过来这边的事情,我的喂养人已经批准了的。” 第98章 “喂养人?” 相里飞卢眼里的笑意还没有收敛, 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咀嚼着这句话,随后笑容才慢慢地淡了。如同夕阳收起它的辉光。 容仪看了看他的脸色,感觉他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 于是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是的,我们不久之前在一起的。他人很好, 我刚刚听说,你准备飞升了, 等你来了天上,我还可以介绍一下。或者, 你要是想的话, 也可以来参加我的大婚……不过这一切,还在筹备当中。” “什么时候?” 相里飞卢静静地问道,他苍翠的眼望过来,眼底神情变幻。不止怎么的, 这眼神让容仪觉得他像是很痛的样子。 容仪想了想:“前天……大前天, 或者半个月前?我不太记得, 凤凰乡的时间和天界不太一样。” 相里飞卢沉默了很久, 又问道:“你喜欢他吗?” 容仪一惊,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最后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只小声说:“他很好。” “那好。”相里飞卢垂下眼, 像是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后, 他才慢慢地说:“是我晚了。祝上神……幸福安乐, 这样就好。”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 就像这天之前, 等待他的每一天一样。 相里飞卢越过容仪, 来到门边,看见满院清光,红艳艳的爆竹皮散落一地。门外喧嚣,一片暖意融融的景象。 青月立在一边,满脸开心地冲他笑,以为他好事将成,相里飞卢闭了闭眼睛,喃喃重复道:“……是我晚了。” 其实未必是他晚了,只是两人的缘分,早已被他自己生生拆散。如今想要回头——已经不再有这个机会了。 这道理他清楚得很,而且一直都清楚。可惜在这样长的等待中,偶尔也会心绪虬结,偶尔也会被时光哄骗,梦见那未可知的甜美幻影。 一个已不再讨要糖块的孩子,也偶尔会梦见那种滋味。 “什么晚了?”容仪跟着他走出来,好奇地问道。 他忽而又停下了脚步,因为望见了相里飞卢的神情——他确信相里飞卢正在因为什么事情感到有些痛,因为他了解他那双苍翠的眼睛,那是正在忍受痛苦的眼神。 “你是不是旧伤发了,哪里痛了?”容仪问道,“要不要我再帮你看看?之前给你看了,你没有好好吃药,还是效果不好?” “没什么,是我一个人在姜国的时间太长了。”相里飞卢轻轻叹了一口气,“太长了。” 以至于还生出这样的妄想。 他重新换上温柔的笑意,说:“你很久没有回来了,你看,现在姜国可以种出梧桐树了。我给你用梧桐树,做了一个新的窝。” 容仪望着他的眼睛,仍然觉得很疼。 他没有回应相里飞卢的话。 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你在难过吗?因为我要大婚的事?” 他觉得这件事不太可能,但是这又是唯一一个可以解释相里飞卢这种神情的理由。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些小心的意味。从前那只说话不过脑的小凤凰,如今也知道小心翼翼,尽量不伤害他人。 相里飞卢勾了勾唇角,笑意却收敛了,他低声问道:“……如果我说是呢?我还能改变什么吗?” 容仪望着他,想要从他眼中找到一些或真或假的答案,但是没能成功。 他认真想了想,认真而有些困惑地说:“如果是,那么我会很难过。我的喂养人告诉我,你是我第一个认真喜欢的人,可凤凰不走回头路,如果你说了不要我,再来说喜欢我,不想我和别的人大婚,我会很难过。” 他皱起眉头,像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感到有些委屈,又有些迷茫的样子。 “好。我不会说。”相里飞卢赶紧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顿了顿,“我不难过。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不难过。” 相里飞卢飞升的所有准备已经做好,事已至此,无法回头。 相里飞卢没有让姜国民众停下他们的祈福,却也不再那样着急地着手还俗飞升的事情。 容仪跑出去看院子里放的烟花,青月送药进房,见到相里飞卢又回到了桌前。 “师父,你在干什么?你与上神,这么快说完了话吗?”青月问道。 相里飞卢垂下眼:“说完了。” “那——” “我晚了一步,他已有良配。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准备,你不必跟他说。”相里飞卢声音很淡。 青月愣住了。 相里飞卢忽而轻轻叹了一口气,见他神色不安,反而笑了笑:“其实这个结果倒还在我意料之中。世间向来如此,没有贪心人能两全。他上次来是四十年前,再上次,是六十年前。人间百年已过,我看了这么多事情,没什么不能放下。” “等他来的时候,我方才回忆起来,多年前他还在姜国时,我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安危。”相里飞卢轻轻说,“那时姜国危在旦夕,容仪自己用危在旦夕一说也不为过。我总是在想,他那时在青月镇终日沉睡不醒,又为艳鬼所伤,他是明行,不该这样。姜国属水,凤凰属火,实际上克水的只有土。是容仪他……被我们姜国所克伤。” “天象不稳,所有人都看见了明行星象有异常……我是国师,必须有个交代,那时候我要他回天上等我,每天看一眼天空,望见他的星星好好的,就是我的全部愿望了。” 相里飞卢温声说:“这一层心情,我没有忘却,我现在仔细想一想,其实那时候我对他的心思,只到这一层就够了,和从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事发生了,他平安就够了,我不该再奢求别的。” 青月从来没有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怔在原地,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药放在这里,你先下去吧。”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还是笑,“说来有趣,他立下婚约,只在几天之前……就差几天。缘分,命数,不可不信。” 容仪蹲在院子里看人家放鞭炮,看了半晌后,相里飞卢从房里走出,递给他一捧烟花。 容仪很高兴地接了过来,又找他讨了火石,玩了起来——他仍然保留着在姜国不用法术的习惯,哪怕他如今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住凤凰业力了。 清席别院最后一批送礼人散去,院门提前关闭了。天色将要暗下来。 相里飞卢问他:“今日,上神是否留宿这里?” 容仪见他神色平常,也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说:“好,我可以在你这里住几天吗?到时候我等人来接我。有空的话,我还要去别处拜拜年。” 这个时间,容秋应该发现他还没回家了。 相里飞卢说:“好。那仍然是之前那个院落,可以吗?” 容仪点头说:“好。我也可以睡树上,你这里种了新梧桐,我多睡一睡,它们也可以长得更快一些。” 他朝满院梧桐树望过去。这些树新栽不久,刚成活每两年,比不了凤凰乡的百年梧桐粗壮蓬勃,但也是别样的清丽好看。 容仪觉得这次过来,是真正的自在:相里飞卢对他的态度正常了,而他对他的态度,也因为有了新喂养人的缘故,正常了。 他还迅速找到了发挥护国神职责的要点:即给相里飞卢科普天界的一切,以及正常的雷劫、飞升流程。 容仪自己没有经历过,可多少听别人说过这些经历,献宝似的要讲给相里飞卢听,期望着自己能多少帮到一些东西。 “天雷,很疼的,我可以给你一个护身宝罩减缓疼痛。” “上神,佛法之力即为守御,不会很痛。” “那也没关系嘛,万一以后还有什么地方会用到,你可以收着。”容仪在这里叽里呱啦,相里飞卢就坐在他对面,认真听着,苍翠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地把自己面前的点心推到他面前。 “你会拿到什么职衔,我还没有打听过,不过我想不会比明王们低的。那个降三世大明王脾气不好,可以绕着走;地藏王菩萨我很怕他,他是个工作狂,不过我想他会很喜欢你的,你是佛法嘛。” “你的大殿不知道会建在哪里?要是离五树六花原近,我们还可以串门子。我的五树六花原离其他人住的地方都太远了,这个地方是师父当初给我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挑了这么偏僻的地方……” 孔雀大明王。 百年过去,连孔雀相关的记忆,他都快要模糊不清了。 相里飞卢想起军荼利明王当年所言,记起孔雀曾监视容仪的一切,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多说。 孔雀已死,如今的明行平安顺遂,大婚在即,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他想要的。 容仪话痨了一晚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点心吃撑了,几口温酒下肚,昏昏欲睡起来,就东倒西歪地变了凤凰,拍拍翅膀飞上了庭中的梧桐树。 那梧桐树枝杈脆嫩,他这么大一只胖凤凰窝在上面,沉甸甸地晃了晃,最后居然很安稳地停住了。 相里飞卢提灯跟出去,今夜无月,灯火照下他的影子,静默得如同一幅画像。 他怕他睡梦中翻下来,便一直等在这里。 凤凰乡。 夜色已暗,室内却没有开灯。 缘法眼不必借用光便可视万物,容秋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召来黑鸦:“婚书与请帖写成,收好,来日分发各界。” “是。”黑鸦动了动翅膀,随后问道,“今日不见明行在您身边?” “他去了凡间,佛子身边。我早在他出门时便已看见这层因果。”容秋说,“他在等我吃醋去接他,但是未到时机。和上次一样,会有人去接他的。” “是,那么请柬到时候还要照常发么?”黑鸦问道。 容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照常。刚下的命令,你便忘却了?” “不是,我是想……主人若是对明行没有半分情意,做戏也不必做如此全套,反而累着自己。”黑鸦是魔灵化身,具备五感六识,它看了看容秋递给它的婚书和请柬,一字一句,工整细致,都是他亲笔写就。 容秋贵为昆仑神君,这样的小事大可以用法术完成,没有花费心血的人,断然做不到这一步。 “我不知情为何物,照我看,情爱与姻缘关系不大,是两种东西。我许他姻缘,自然要陪伴他终身,给他一切想要的。”容秋温柔地笑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99章 “这么说, 明行失踪了?” 姻缘宫内,炉火熊熊燃烧,香炉里升腾青烟, 入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宫殿四壁是繁复错杂的姻缘线,深宫高举,一片寂静。 白泽与月老坐在桌前,低头沉吟。他们对面, 兰刑也相对静坐,气息凛冽而沉默。 白泽掐指算了算:“算不出他现在在哪里,水镜也看不见, 但明行星看起来没有异常。倒是应该无碍。” “我知道, 只是, 水镜看不见的位置,无非是神界与人界之间的中间界, 我各处都找了一下,剩下的那些地方,除非在魔渊或者阎罗鬼修地界这些地方,有魔气覆盖,十分危险, 但他应当这些地方。我很担心他,故而上来问问。” 月老跟他们商量了一会儿, 也觉得事情严重起来:“五树六花原按你的说法,也找过了?奇怪了, 大凤凰要是不在这些地方, 还能在哪里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明行能出什么事?我看你是多虑了。我以前跟军荼利大明王喝茶时闲聊, 听他说从前那些来梵天进修的小家伙们的事, 说是有次他们下界修行,所有人都迷路被一个妖修捉去了,就容仪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又出来还没被发现……”白泽显然不以为意,“关心则乱,我看你是多虑了,兰刑。比起大凤凰的去处,我想神域执行人的秘境试炼才最重要吧?最近你们那个秘境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与封随的结果像是都不太好,是吗?” “是我还没有熟悉秘境的环境,不碍事。”兰刑说。 月老一瞥,瞥到他手腕上的一道伤痕,于是凑过来掀开他的袖口看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人苍白劲瘦的躯体上,青紫的伤痕遍布,伤痕绽开,看起来触目惊心。神域秘境都是上古时期留下来的试炼环境,不是天界普通的试炼可以比较的,凶险程度自然让人难以承受。 月老赶紧说:“我去给你找药。” “不碍事。”兰刑声音淡淡的,“谢谢上神,我在神域配好了药。” “你倒是也不能这样偏心呀,有什么伤,明行可以看,我们就不能看是不是?”月老调戏了几句,兰刑微微一怔,手微微缩回来,耳朵却烧了起来。 月老给他处理了伤。 白泽伸了个懒腰:“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既然这样,我和月老会帮忙找一找,你接着忙你的事情吧。你放心,大凤凰也是我们多年的朋友了,我们也会一样上心。” 兰刑嘴唇动了动,最后说:“谢谢二位上神。” 回到神域,兰刑换了衣服,屏吸打坐。 他在神域受的伤不轻,要靠功法压制。寂静的室内,呼吸声越来越重,兰刑压抑着体内的疼痛和不由自主的颤抖,手指伸出来,紧紧地将桌边放着的手镯抓进手中。 冰凉的红豆银镯,上面似乎还带着花香。 他指尖法力晃动,变出一副水镜来,却仍然没有容仪的身影。这件事实让他的骨血里升腾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躁不安,仿佛时刻沸腾翻涌着,将要冲破他的骨血。 很奇怪的,他以为这种感觉已经彻底离自己而去了,从前他的血液中翻涌着这种渴望,是对权力,对荣耀,对一切之于阴沟的虫豸而言不可攀附的一切,如今他已经几乎拥有了这一切,却依然被这种渴望左右。 忽然,兰刑弯下腰去,死死地摁住肋下的部分,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明行为他重铸的那颗火热的心脏,仿佛在此刻冰冻了。 他发病了。 “真可怜,身上带病吗?这颗练实我拿走了,再见。”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冷汗在这一刹那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在烛火无声燃烧的寝宫中,没有人能知晓他的痛苦。 ——除了某个暗藏的黑影。 他将那个能召唤出黑影的箱子放在床下,自从他成了明行的徒弟之后,他已经再也没有用过这个箱子了,如今上面已经积满了灰尘。 现在他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很疼吗?” 他挣扎着努力抬起头,在疼痛的间隙中找到喘息之机,望见床下钻出了一团黑雾,声音雌雄莫辨,仍然是从前那样熟悉如同黑夜一样的气息。 “明行用法力给你再造一颗心,终究不能长久。法力、修为,不成实体,你在秘境试炼中损耗太多,现在他给你造的这颗心已经在慢慢衰竭了。你迟早要再找别的替代物。” 那黑影倾身上前:“换吗?我可以暂时用魔气,为你补上这层力量。你知道我的规矩。” 等价交换,因果相抵。 “换。”兰刑皱着眉,在冷汗中慢慢平复,“但不是这件事。我要知道明行在哪里——你想让我用什么来换?” “一本书,三日后我会来找你取。” “什么书?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本魔书,如今它在姜国国师地宫深处藏着,是相里飞卢修魔所用的魔书。上面记载着世间万物一切因果轮回,来源去处。我要你帮我取来这本书——取回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不需要我来教你。” “一本魔书?”兰刑皱起眉,随后思索了一会儿,冷冷地回答道,“我想起来了,他的确同时修行魔道,原来来源在此。” 他并不奇怪黑影为什么会知道这样应当是绝密的事情,他说:“好,我会取回。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明行在哪里了么?” “和这本书一样,在姜国。”黑影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随后随风散去。 相里飞卢在树下守了一夜,早晨时容仪睡醒了,迷迷糊糊地拍着翅膀又找他再要一个软一些的窝,相里飞卢便把那个梧桐木做的窝拿了过来,在里面铺上软枕,容仪立刻又钻进去,团起来睡了。 相里飞卢低声问:“上神想吃些什么?我去为你做。” 容仪迷迷糊糊地嘀咕着:“上次你给我做的。” 是四十年前他为他做的了。 相里飞卢说:“好。” 他嘱咐下人出门挑食材,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 刚一推开房门,他便察觉气氛不对,随后一柄漆黑的剑横在了他喉头。相里飞卢垂下眼,对上了兰刑一双凛如孤狼的眼睛,锐利雪亮。 “果然是你,把明行藏了起来。”兰刑冷声说,“你骗得了我一回,骗不了我第二回 。” 相里飞卢并没有别的动作,他目光平静地说:“上次你来时,我的确不知道上神的去处。如今上神在我这里,是他昨日刚刚到。” “不可能,我用水镜探查了他的方位,如果不是你用魔气掩藏了他的去处,我如何这么长时间都找不到他?”兰刑手里的剑更进一步,几乎要在相里飞卢颈间刮出一道血痕,声音冷漠逼人,“敢做不敢当,就凭你也配为佛子?” “的确不是我。”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或许是知道,自己这一剑哪怕刺下去,也难以破掉相里飞卢法身,兰刑收了剑,依然逼视着他。 “我会带他走。” “看上神自己的意愿了,等他醒来,你可以去见他,再知我说的是否是实情。” 兰刑冷笑一声:“你们凡人一向巧言令色,师父心性单纯,容易欺骗,你以为我会信你?” 相里飞卢仍然淡淡的:“上神还有事吗?” “有。”兰刑口吻停顿了一下,“百年前你机缘巧合,得到一本魔书,我奉天界命令,前来取回销毁。” 相里飞卢略一沉吟,随后轻轻道:“好。这等东西,也的确不该留在凡间。天界能知道这件事,也是好事。它如今在佛塔地宫中,上神你可自行去取。” “我如果去取,你趁此机会对明行做些什么也未可知。”兰刑重新提剑,剑尖对上相里飞卢心口,仿佛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你去取,我在这里,等着师父醒来。” 第100章 相里飞卢并没有离开清席别院去取, 他传了信鸽,嘱咐让青月亲自送来。随后,他变静坐在庭院中, 与兰刑相对而立, 静默不言。 他们二人的相见总是充满着莫名其妙的火药味, 相里飞卢审视着兰刑, 兰刑同样以警惕和不信任的视线审视着他。 “你想说什么?”兰刑冷冷地开口。 “上次与你交手, 你修为已经很深,但根基不稳。明行身负天运,容易受人觊觎,你要……”相里飞卢静静地说,“多注意。” “我会护着他。”兰刑冷笑道, “这一点不用你说。” “我是以佛法眼观你,性情多少偏激, 少年心性,明行身边的人,应当要更加稳重一些。”相里飞卢说道,随后又顿了顿,“那么现在在他身边的, 果然还是你, 是吗?” 兰刑忍受着一刀宰了眼前这和尚的冲动,几乎说不出话来, 强烈的烦躁灌满了他全身。 “不是我, 难道是你吗?”他反问道。 “不是。”相里飞卢又顿了顿, “是我想错了。” 他本以为兰刑并不是容仪身边的人, 但如今看他们的样子, 又对这件事不再确定了。 “总而言之, 你要护他平安。”相里飞卢提醒道,“你要让他一直平安,这样我才放心。” 兰刑已经对他的多管闲事忍无可忍,他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就在这时,一抹粉白的身影走进了庭院,让两人都终止了话头。 容仪刚睡醒,本来是来找相里飞卢要吃的,却没想到一走进来就看见兰刑,容仪一下子高兴起来:“诶,你怎么来啦?” 兰刑将视线挪到容仪身上,语气不由自主跟着放轻了,变得柔软起来:“是下人们来禀报你突然不见了,要是放在平常,我便当做你随便出去玩了,但这次山石流水边发现落下了我给你的手镯,我恐怕你是被什么人掳走了,找了找,天上地下皆不见踪影,所以分外焦急……也找来了这里。” 他的视线重新放回相里飞卢身上,挑衅似的,眼神幽暗。 容仪读懂了他的意思,脸上有些发热——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偷偷跑路,去和容秋定了亲的事。 他小声说:“我是跑出来玩,只是当时化了原身,这镯子没地方放,我打算藏在那花盆底下,回头再拿的,并不是丢了。” 他又反应过来,兰刑找到这里来,恐怕是误会了相里飞卢,而且误会得还不浅。容仪赶紧又说:“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跑到这里来玩的,我是去了其他地方玩了几天,随后再来这里拜年,原来打算给佛子拜完年后,再来给你和月老他们拜年的。” 兰刑望着他,眼底神情波动了一会儿,随后轻轻笑了笑:“谁管拜不拜年的事,你没事就好。” 又过了一会儿,又轻轻说:“也没有听说师父给徒弟拜年的。” 容仪冲他笑:“我们就不讲究这些了。我现在人站在这里,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兰刑顿了顿:“那,你何时回天界?我近日在几只山鬼那儿寻到了新的好玩的物件,下次还能带你去鬼界看百鬼夜行与鬼戏班,听说比人间更热闹繁华,是另一种趣味。” 容仪一脸兴奋:“哦!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不知道去哪里看,原来你已经摸清了路数!” 容仪又往院子里望了望,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等我回天界,再约你一起看,我刚来凡间,还想多待几天再回去,你要不要一起留下?我记得佛子做的饭,非常好吃,和曾经在凡间做过御厨的人比起来,也是不同的,我想……” “不用了。”兰刑这句话说得十分勉强,他的手指收紧,紧紧地掐入了掌心中。“我就在天上,等师父回来。请师父务必快些回来,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容仪“哦”了一声,本来想再劝劝他留下,但是看他神色,也没有再坚持。 他将储物戒里给兰刑买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灵珠,洁白如玉。 “这是什么?” 容仪冲兰刑眨了眨眼:“先保密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知道的。” 兰刑离开了。 容仪望着他腾云远去的身影,忽而想到了容秋。 他已经跑出来一天一夜了,这个人为什么还没有着急的来找他呢? 容仪有点小小的生气。 这点小小的生气,在他看见相里飞卢端出给他准备的早饭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里飞卢的确非常会喂鸟,他除了把四十年前给他做的那顿饭重新做了一遍,又添上了一些其他的点心和小菜,都非常合他口味。 容仪埋头大吃,风卷残云一样地把一桌子菜都吃光了。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想要得寸进尺,他跟相里飞卢商量:“我再在你这里借住两天好不好?会不会太打扰你了?” “不打扰。”相里飞卢静静地说,“你高兴在这里住就好。” 神域。 秘境。 秘境水镜外,挤着一大群乌泱泱的人,他们身份各异,但神色都不约而同的焦急。水镜中,手持黑色长剑的少年人正在与一头困蛟搏斗。 “不行,这太凶险了,哪怕是封天执本人,他上任前也没能斗得过这困蛟!兰大人已经受伤了,快传音让他停下来!” 外边的人随机用法术警告秘境中的人。 兰刑身上的法器隐隐亮出光华,这代表着他听到了这些提醒的声音。但兰刑不为所动,他飞升一跃,避开蛟龙腥臭凶险的血盆大口,一刀死死地斩在龙尾上,这一刹那碰出了满地火光。 那龙角不知是什么质地,他的剑砍不断,反而整个人被弹开,狠狠地撞在了悬崖壁上,兰刑呕出一口血来,眼底的颜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幽深。 心口那若有若无的疼痛像是又要来临了。 ——还不行,还不成。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那个人依然不肯回头看他,要脱离他的掌控? 他手里剑势越来越凌厉,越来越凶狠;他是公认的,满身修为都是明行所传,不是他自己的,所以不会化用,根基薄弱;此时此刻,兰刑的剑气中却因为这种强烈尖锐的情绪,而化出一股卓绝的气息来,刹那间削断了一对龙角。 秘境外的人鸦雀无声。 困蛟长嘶一声,居然不敢再战,须臾间就神龙摆尾,消失在了秘境的天空中。 兰刑随后才化身出境。长时间带伤困斗,血和汗水已经尽头了他全身。 他疲惫地挥挥手,让上前来服侍他的人离开。 “等一等。”兰刑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女,“去给我找一些东西来。” “大人请说。” “南海明珠纸,要红的,东君霞染出来的纸。”兰刑低声说完,随后又顿了顿,眼神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算了,我自己去挑。我离去期间,不要告诉旁人,若是明行回来了,立刻派人告知我。”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101章 傍晚时, 清席别院飞进来一只白鸽。 容仪拆开白鸽衔来的纸筒,望见上面是容秋龙飞凤舞的字迹:“婚书既成,何时归家。” 容仪高兴了起来:“他还是发现了嘛!” 他矜持地问那只白鸽:“那他准备来接我没有?” 白鸽只是咕咕两声, 表示它是一个普通的传信者, 并不知道容秋的打算。容仪于是捏着这章小纸条又看了半晌,喜滋滋地觉得, 目前容秋像是还没有很着急的样子,所以他也不打算这么快回去。 他在姜国住了几日后, 告诉相里飞卢,再有一天时间,他要回天上了。 他这次来姜国的这几天,十分平稳, 过得像是旅游一样,每顿饭都是相里飞卢给他做的, 偶尔也会跟着青月一起吃吃皇宫夜宴尝尝鲜;他也不怎么出去玩, 可不觉得腻味, 就待在清席别院,照顾照顾荷花, 在书架上摸几本时兴的新书。后两天下雨,他就一直呆在檐廊下看书, 点一盏小灯,也是有滋有味。 相里飞卢话很少, 一般是容仪在屋里看书, 他在走廊下编撰药方。 这次听说他要走,相里飞卢垂下眼:“好。”也没有再多说些别的什么。 容仪感叹了一下:“不过下次再见面, 可能就是天上了, 你已经做好飞升打算, 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不过到时候我可以提前帮你问问佛祖,你的大殿要修在哪里,我们可以提前帮你布置……” 相里飞卢也还是说:“好。” 容仪就去睡下了。 晚间,青月从佛塔过来找他:“佛子,有一件事我要告诉您一声,不知是否会和明行有关,又或是与国运有关。” “怎么?” “佛塔给上神修的凤凰像不知怎么的裂开了,按道理说,我们每天都有护理、供奉,不该如此,我担心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占卜了一下明行星去向的凶险。” 青月将记下来的卦象递给相里飞卢看。 相里飞卢皱起眉。 这是一个大凶卦,尤其不利出行,卦象中还带着灾变、病痛与血光。 相里飞卢自己没有涉猎占卜,青月的占卜术是在国师台学的,和他分担不同的事物,青月的占卜活动比较多,主要是替皇宫占卜,其准确程度,相里飞卢有所耳闻。 “怎么办,师父?”青月问道。 相里飞卢皱起眉:“明行此去大凶是吗?” “是的。”青月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卜出这个结果,他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我起卦测错了也未可知。” 以前容仪也会来捣乱,让青月给他卜几课卦,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光明顺遂的大吉卦。 相里飞卢抬眼看了看星空,众星璀璨中,明行的光依然稳定闪烁着。 “我记得。”相里飞卢忽而开口道,“从某一个时期开始,明行开始变暗,随后一直就是这个颜色了,你还记得吗?” “……有这回事吗?”青月有些怀疑,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已经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印象了。 “我已经提醒了那个执行人。有什么事情,要他保容仪平安。”相里飞卢说,“我不能放心,但也无妨,我飞升之计已无法逆转,等我到了天界之后,会多注意,不会差上多少天的。” 清晨,容仪变回凤凰,从姜国出发,习惯性地飞回神域。 他想着兰刑告诉他的鬼乐班,这几天说不定抽空可以去看看,踏入院落时,容仪才恍然发觉,周围一片寂静,连平时的侍女、侍卫都全都不见了。 只有空中细微的花香,还有脚下柔软的花瓣,不同于寻常。容仪抬眼望去,十步一楼,五步一台的重重园林,只有通往他常住的院子里的小道上落满了粉白花瓣。 风中飘飘悠悠,隐约有乐声,容仪好奇地走进去,望见庭院里仍然空无一人。 门内灯亮着,晃晃悠悠照出一个瘦削的人影。容仪推门走入,兰刑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回望向他。 兰刑今日穿得很漂亮,这是容仪的第一个反应。他的这个小徒弟长得好看,这也是他一直非常骄傲的一点。发冠、衣装都精致无双,英挺中带着一些阴柔,还有一些少年人的锐气。 “你在这里?”容仪顺手脱了外袍丢到一边,伸了个懒腰,“其他人呢?我走路进来,都没有见到其他人。” “因为我今日有话要对你说,容仪。”兰刑说。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这样叫他。 容仪愣了一下,刚想摆一摆师父架子,随后又想起来他实际上没有这个东西,于是跳过了,他问道:“什么话?” 他在桌边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今日不正常。往常他回来,兰刑不光倒茶,连他饭后要用几颗果子,皮剥成什么样子,都会安排得面面俱到。 容仪正在思索,忽而便见到兰刑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一张朱红赤金的纸。 与此同时,兰刑耳根红了,耳尖也透出血色,少年炙热的眼底透出一种奇异的光华,声音里带着强压下去的故作镇定:“我喜欢你。” 容仪正在喝茶,等他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喷了出来。 容仪惊恐地说道:“你说什么?” 他放下杯子,后退一步,兰刑却上前一步,倾身将他的手腕牢牢地握在手中。他手中的温度像是火一样漫涌过来,隐隐发烫,容仪想躲,但是根本挪不开手。 兰刑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三十六个人可以,相里飞卢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喜欢你,你在神域住得很开心,我已经竭尽全力让你高兴了,如果我哪里做得还不好,你告诉我。” 容仪一脸震惊,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无法开口。此时此刻,院中传来鸟类振翅的声音:“兰大人,有信到。” 兰刑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送信,他低声往外斥叱责了一句:“滚!” 但那声音并没有离开,振翅声停下后,传来青鸟的声音:“是上古昆仑神君婚贴到,请诸神相迎,共贺大喜。昆仑神君容秋,梵天明行容仪喜结连理,来日五树六花原群宴众神,还请务必光临。” 第102章 这一刹那, 时间像是凝固了,连风都跟着静止下来。 兰刑皱着眉,等青鸟在外面说出的那些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 他轻轻松开了握着容仪手腕的手。 门关着,庭院外的光透不进来, 背后的灯火摇摇晃晃, 却也透不过来,兰刑精致的面庞隐在暗处,声音嘶哑:“我听见了一些声音, 师父,你听见了吗?” 他问得古怪,容仪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哆嗦,居然对这个小徒弟生出了一些小小的畏惧, 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 他硬着头皮说:“我听见了,我刚刚准备告诉你的, 也是这件事。” “和,容秋?”兰刑轻轻地问, 声音古怪地平静,“什么时候的事?” 容仪含混不清地说:“挺久的了,我一直没有跟你说, 他毕竟住在我的五树六花原嘛。” 他望着兰刑,眼底晶莹闪烁, 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是师父不好, 没有提前跟你说。但我这次回到天上来, 是准备告诉你的, 我没想到会……” “算了。”兰刑忽而笑了起来, “师父,我跟你开玩笑的,我来吓吓你——” 他这半句话没有说完,忽而越过了他,伸手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在容仪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有些微微的发抖,“你好好休息就是了。” 容仪望着他有些摇晃的背影,有些微微的疑惑,随后轻轻皱眉。 “什么?你说兰刑跟你表白心意了?”姻缘宫中,月老喝了一口茶后,抬眼一笑,“果然,这小子动作很快啊。” “你还喝茶?”容仪很疑惑,“而且没有像我一样喝得喷出来,你不觉得很惊讶吗?” 月老敷衍了一下:“惊讶,惊讶。” 旁边的白泽也显得不是很惊讶的样子,他问道:“那你如何回复的呢?” “我还没有回复,他就自己说是开玩笑的。”容仪有些纠结,“而且前几天,我刚刚跟容秋上神定了亲。” “噗——”这次月老把茶喷了出来,“昆仑神君?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神域都接到了请柬,我们这里还没有?” 旁边的白泽倒是很镇定:“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早就看出来了?二选一的事。只是果然还是姜是老的辣,我想知道,昆仑神君用了什么本领,把你钓到手了?” 容仪有点害羞,不过短暂的害羞过后,他也没有情绪继续说这个了:“就是很普通地在一起了。只是,我在想我的小徒弟怎么办,他虽然说是开玩笑,但我看他的样子,却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那是自然,看着你要拒绝的意思,自然不好再硬撑下去,说成开玩笑,两边都有台阶下。”白泽感叹了一声,“只是从今往后,你们这师徒恐怕是做不成了!” 容仪还在纠结:“这不应该。他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喜欢你的多了去了,也不见你钻研谁为什么喜欢你,小凤凰。”白泽懒懒地说,“新年礼物我们就收下了——怎么,你还有些想法?” 容仪哭丧着脸:“不是,他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我不想把他带歪的。我想了下,是不是我忽略了他的成长,平常也忘了让他出去多走动走动,多见一些人,才弄成了这样子。” 月老说:“我看不是。” 白泽也说:“我看也不是。” 容仪不理他们了,他站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月老问他:“你去哪儿?” 容仪说:“我突然想起有点事情,要回五树六花原一趟。” “去吧,记得送请帖给我们啊!”月老搓着手,神情还有些兴奋,“真想不到老铁树真开花了,出手就是狠招,我们小凤凰这一次,总算能觅得一个好的归宿了吧?” 五树六花原依然很安静。 容仪踏入这里,忽而不再有从前那种可来可不来的寂寥了,从前孔雀在时,和他一起住在之类,他爱住在这里。那时他多小,圆溜溜一直小鸡崽,住得离众仙又远,又没有爹娘一起住的家。 他每次都跟孔雀抱怨:“为什么只有我的凤凰殿要修到这个地方来?为什么只有我的星星离别人的星星这么远?别人上梵天应卯,只需要飞一炷香时间,我去明王殿浇花,要飞两炷香时间。” 孔雀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过来陪着他住。 后来孔雀死了,他住着住着,渐渐也没有了什么意思。他如今想明白了,因为如果没有亲爱的人陪伴在身边,那么这个地方就不算是家。 这是他们教给他的。 容仪径直往凤凰殿走去,他想起来自己从前有一本天帝送过来的姻缘册,上面列举了六界所有优秀的好儿女,帮他相亲的。从前都是天界长辈们帮忙操心他的婚事,如今他婚事已定,也该帮忙操心操心别人的。 他终于明白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他想要兰刑幸福平安,或许当年孔雀看着他,军荼利大明王看着他,也是这种感觉吧? 他当初很是在这本册子中挑出了几位前任,还没来得及挑后边的,就遇到了相里飞卢。现在他决定把这个册子传给兰刑。 “兰大人进去多久了?” 秘境水镜边,几个下臣惴惴不安地互相探讨,旁边守着水镜的女仙声音有些发抖:“已经进去七八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而且这次兰大人没有开水镜,我们不知道里边的情况。” “应当不会出事吧?”其他人都窃窃私语道。 兰刑近日尤其反常,尽管这个少年起初温和无害,总是笑意迎人,但是相处久了之后众人才愕然发现,他实际上是一个尤为独断专横的掌权者,每次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眼,总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此时,秘境入口传送阵亮起,一阵扑鼻的血腥味汹涌而来,兰刑浑身是血,手握一柄漆黑的剑,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乌黑的长发、乌黑的衣襟都已经浸透了鲜血,往下哒哒滴落着,浑身杀气,无比骇人。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兰刑歪了歪头,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放心,是神兽的血,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照例拒绝了下人服侍,自己进入寝宫沐浴、换衣。 空荡荡的寝宫中,只有水声回响。血迹融化在微烫的水中,飘摇游走。 兰刑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处。浴桶中哗啦一声溅起水响,晶莹的水珠带着花香,在他伤痕累累的手上滑落。 他已经不再能感受到第二颗心的热度了。 窗边隐约有一道风声,兰刑忽而起身望去,手边的剑已出鞘:“谁?” 但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只漆黑的乌鸦立在书架边,好奇地啃着书本的脊背。翅膀一番,就有许多书跟着被带得滚落在地。 兰刑皱起眉,本来想叫人驱赶整理,但他一眼扫过去,望见地上书堆中间,躺着一本古旧的书籍,青色的封面,年月已久,但被人擦得纤尘不染,纸张也用草木油保养过。 是他从相里飞卢手里要回来的魔书,也是那木盒中的黑影找他要的东西。 他用它,换来了容仪所在的位置。 兰刑离开浴桶,俯身拾起这本书,唇边扬起一抹冷笑:“和尚,人算不如天算,原来事到最后,你我都已经输了。” 他来到床榻前,确认了周围无人之后,俯身将那箱子拿了出来。 “一物换一物,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他说话后,并没有任何回应。房屋内静静的。 兰刑忽而想起来,那黑影说三日后来取,这三日内,黑影看来不会出现。 他至今不知道黑影的来历,兰刑随手翻了几页这本书,忽而目光微微凝滞。 “邪典异数,看破因果,通晓万物,故为魔书。” 他翻的这一页,正好是讲上古诸神起源、去处与破法的一页。 【神鸟属:凤凰,天运极高,隐居避世,常年以清泉、梧桐、竹食所在地栖息,百年一换凤凰乡。然则天运可引动、脱出,有咒可引,但不持久。】 后面的部分应当是一段冗杂的咒语,有人以墨笔涂黑了,应当是相里飞卢所为。 但兰刑清晰地记得这串咒语的发音。他曾以红豆镯监视、听见,是容秋给容仪教过的部分。 “天运引动,只在一时,凤凰弱点,仍然是所有神鸟的弱点:肋下三寸凤凰骨。除此以外,凤凰性纯真、刚烈。若要困缚一只凤凰,取悦、亲近,封印天运后,剔凤凰骨,凤凰则气运全无、任人宰割。” 兰刑看到这里,仍感到心惊,如同烫手一样,他将这本书猛然阖上。 欲念无声翻涌,房间中灯烛燃到尽头,陷入一片漆黑。 容仪揣着那本相亲书册,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神域。 兰刑不在平常的起居殿,他询问了一下侍女,侍女说:“兰大人在书房呢。” 容仪说:“哦。”他望见旁边有马蹄糕——这样糕点正好他和兰刑都还吃,于是找侍女要了一盒,揣在手里往大殿书房走去,打算跟兰刑促膝长谈。 灯火暗淡,书房里没开灯,容仪立在门前,心想:兰刑真的在里面吗? 他扣了扣门,问道:“兰刑?”他咳嗽了一下,说:“我是师父,我来跟你说说话。” 半晌之后,兰刑沙哑的声音才传来:“进来吧。”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灯,非常暗。兰刑坐在桌边,灯光只照亮他半张侧脸,显得阴晴不定。乌黑而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神晦暗不清。 容仪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下,先扫视了一眼门内的环境,开口说:“是不是有些暗?我去点个灯?” “不用,这样刚刚好。”兰刑的语气中透着一些冷淡和冷静,他问道,“师父有什么事情吗?” 容仪被他这样的态度有些微微的刺痛了,他有些伤心地说:“我来看看你,跟你讲一讲……今天的这件事。” 兰刑轻笑了一声:“呵。”随后,他别开视线,仍然是那副冷静的声音:“你讲吧。” “这件事,也有我的不对……”容仪把手里的书册拿出来,声音更加温和小心了,“是我与你相处时,没有拿捏好分寸,大约让你误解了。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是第一次当师父,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更好。你看,这里是六界各种各样的青年才俊,有仙女,也有仙男,都是很好的人,你可以看看,要是你喜欢,我就替你去说亲,我会替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大婚——” “容仪。”兰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过来,就为了给我送这个东西?” 容仪看兰刑的反应部队,有些慌张——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没说出口,兰刑又笑了起来,站起身,几步走向前,俯身看着他,眼底漆黑如墨,冷到冰点。 “我本来以为你即便对我无心,至少也懂这是什么滋味。” “原来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笑话,你不曾正眼瞧我……哪怕我剖白心迹,你也仍然当我是个孩子。” 容仪望着他的眼神,没来由得感受到了一阵紧张和小小的畏惧,那是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什么?” “原来你这样就能看着我。”兰刑伸手猛地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以至于容仪有些吃痛,他一脸震惊地望着他,兰刑沉沉笑起来,“让你害怕,你就能看我一眼了是吗,师父?” “我本来想,不如就这样算了,当不当执行长的,都不重要,但我又想,我苟延残喘活着这么久,竟都是个笑话,不免有些……不甘心。”兰刑的声音更冷了,带着某种残忍,“我记起来了,我当初……是为了明行,来到你身边的。有了天运青睐,我就什么都有了,我的仇也可以报了。” “是你让我忘了,师父。”兰刑微笑着,声音仍然如同当初,他初次跟着他来梵天一样,纯真清冽,是少年人的音调,“不过没关系,现在我记起来了。” 第103章 谈话间, 兰刑已经凑得越来越近,容仪见势不对,正想要跑, 肋下却忽而袭来一阵剧痛,痛得他立刻掉起了眼泪,闷哼一声,整个人软软地向地上跪倒下去。 他不设防,兰刑一道法决正好打中他骨间还没收回的镇魂钉上。兰刑顺势接住他,揽住他的腰,俯身轻柔地——吻掉他眼角的泪水。 “不要害怕, 痛过去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 容仪浑身发毛,他想要大叫, 想要飞跑出去,却在这时候发现自己的法力早已大不如前——也是因为魔钉的作用。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委屈油然而生。 他又怕又痛, 已经顾不上让兰刑放手, 兰刑拿来了一条缚带, 死死地勒住他的嘴唇, 让他一句话都说不了。 “天运在反噬我。”兰刑沉沉笑起来,脸色也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因为天运反噬,还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心脏处又密密麻麻泛起剧痛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慢慢地摸索着, 从床边拿起一枚精致的剔骨刀, “没关系, 很快的……” 容仪拼命哭着,像一只小鸟崽时那样哭着,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委屈和恐惧,他心想自己要是没有跑出来就好了——要是容秋能够过来一下就好了,可容秋为什么还不过来? 要是相里飞卢知道这件事,虽然他很忙,他一定会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容秋在剧痛中缓慢失去意识时,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兰刑乖巧的笑容、容秋温柔的面庞在他脑海里浮现,明王们慈祥的眼神一样在脑海中一一扫过他,容仪此时此刻方才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完全放心托付的人。 为什么容秋,一直没有过来? 他娇气,怕疼,他想钻进那个人温暖的怀抱,看那双暗紫色的眼眸凝视自己,安抚自己,可是如今留给他的,只有无边黑暗。 容仪昏了过去。 他脸上失去了血色,乌黑的睫毛紧闭,长发散落,花香淡淡地将房间熏染,柔软干净,却让人血脉偾张。 古老的咒语念出,天运化为一股赤金色的气流,被封印进入一早准备好的晶石中。 哪怕是明行,如今也落得任人宰割之景。 房间内无比黑暗,呼吸声与血腥味都格外浓重,忽而,兰刑又听见窗边有振翅的声音。 他警惕地回头看去,发觉是昨日那只黑色的乌鸦,正立在窗边看他。 “哪里来的鸟?”他不受控制地低吼起来,“滚!” 但那乌鸦没有离开,反倒是一双猩红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兰刑忍无可忍,他看了一眼面前昏睡过去的容仪,丢下手中的剔骨刀,下床去关窗,刚走至床前,忽而感到一阵狂风吹起,如同刮过人的四肢百骸一样,将整个房间都吹得簌簌翻涌作响起来,门也发出了卡拉卡拉的响声。 再看一眼,那只乌鸦已经不见了。 兰刑忽而手脚冰凉,心底悚然——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榻上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容仪已经不见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视线茫然地四处扫去,忽而定格,刚刚热血上头的大脑,也渐渐回归理智。 桌上躺着一封请柬,红底金字。是容仪与容秋大婚的请柬。 云层之上,容仪感觉自己被一个人抱在怀里,轻飘飘地往什么地方飞。 他浑身都很痛,肋间的魔钉在渗血,那种摧心之痛并没有散去,他只能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再缩起来,紧紧地藏住,小声呜咽。 他没有力气看抱着自己的是谁,但他闻见了隐约的檀香。 很清丽的檀香气味,让他想起姜国的雨天。 “佛子?”他小声问,“你是佛子吗?” “我不是。” 容秋抱着他,终于低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连他自己,也有些微微的疑惑,“从来只有你说我像别人,这种时候,我依然像别人吗,小凤凰?” 容仪于是知道了,是容秋来接他了。 他害怕的那颗心终于微微地镇定了一些,他想放声大哭,嚎啕着跟他哭诉一下今天的经历,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他小声说:“你终于来了。” 容秋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神异常冷静而温柔:“是,我来了。” 容仪本来想再说些话,却再度失去意识。 穿过层层云彩,五树六花原一如往昔,寂静寥落。菩提树开了花,是金色的,细小如星,跟着五树六花原的风雪一起落下来,缓缓摇在人的眉眼间。 容仪这样子很乖,眉眼明丽,却安安心心地睡着,手还拉着他的袖子,像一只眷恋窝巢的鸟儿。 容秋动作很轻,将他放在菩提树下。 他注视着容仪恬静的睡眼,温柔地说道:“有因有果,因果必偿,小凤凰,我如今借你凤凰骨一用,来日陪伴你百世奉还。” 睡着的人无声无息,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容秋感到颈间微热,带起来细微的疼痛——是因果链在躁动,自从他与容仪的关系越来越近,这沉寂千年的因果链也渐渐有了反应。他相信,凤凰骨确实是他寻找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唯一的解法。 他伸手触摸着颈间狰狞黝黑的链条,不带感情地垂眼看了看自己锁骨上巨大恐怖的伤痕。他自有记忆起便居住昆仑,这条链子困缚他的身体,带给他疼痛,也带走了他的一切记忆。他拥有一双缘法眼,却唯独看破不了自己的因果。 菩提树边的石桌上摆满了东西,有剔骨用的器具,有包扎伤口的纱布,还有安息休养的窝,配好的止痛、康复的药材,所有凤凰爱吃的食物。种类繁复,细致周到。 凤凰很好哄,他连容仪醒来后,自己要怎么哄,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容秋伸手替他理好鬓边散乱的长发,忽而听见五树六花原门口有动静,眉头轻轻皱起来。 “你的那位小徒弟,从前不见得多机灵,如今反应倒是快。” 他伸出手,凭空造了一道结界,将容仪的身影隐在其后,自己往门口走去。 兰刑一身戾气,站在五树六花原门口。 容秋微笑道:“执行人来此,有何贵干?” “容仪在你这里。”兰刑也微笑着,“把他叫出来,我如今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幕后主使,是不是?” 容秋还是那样温和的微笑:“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那黑影是你,你借我在青月镇降祸,引诱我与明行产生交集,随后来到天上,让我对明行生出想法。” “我在他身上安放的红豆骨镯,你一早知道,那句咒语,你不是念给明行听的,而是念给我听的,动摇我心智。” 兰刑沉声说,“魔书,你要我去取回的,却故意设了三天时限,让我看见那本书的内容。唆使我抽取他的天运,对他下手,随后你从中渔利。” 容秋还是那副表情,他微笑着说:“小兰大人是否忧思过重,你所说的这一切,实在是过于耸人听闻了。” “那么你告诉我。”兰刑逼近了,他眼底雪亮,犹如一只潜伏的狼,声音如同嘲讽,“你若对他有情,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可曾半点担忧他的安危?请帖遍发六界,你不是要与他共度余生么?为何看了这个东西,你都不会生出半点担忧?你还是个人么?” 他伸出手,指尖捻着一枚封印着一缕赤金色的晶石。 容秋的笑容,忽而慢慢消失了。 兰刑眼底风云翻涌,他冷笑道:“你真奇怪,布局周密,如此详尽,却偏偏……对人之常情的事情如此迟钝,一诈便知。快说,明行在哪里?” 漆黑长剑铮然出鞘,兰刑声音喑哑:“你这个……魔!” 姜国。 “师父?师父,外面要下雨了,您要去哪里?” 青月追着相里飞卢站起身,循着他的视线往外望去。相里飞卢立在檐廊下,抬头凝视阴云密布的天空。 风中带着强烈的湿润气息,是大雨要来了。 按照时间,今日便是他的雷劫预计落下的日子,三道雷劫过后,方可飞升天界。 现在看不到明行星,现在是白天,而且乌云蔽日,沉沉压顶。 “我感觉不好。”相里飞卢苍翠的眼里也是阴云翻涌。 “是因为大凶卦象吗?” “不全是。” 相里飞卢皱起眉:“我在想,当初入魔后迷途进入我们姜国地界的那只青鸟,是否真的是迷路来此?” “当初我让容仪不要下界,在天上等我,那段时间民意如沸,都说明行是凶星,连风羽族的王都下界来此,有意针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容仪说他得了压制明行业力的法子,下来找我,以至于局面无可挽回。这一切,不像是因缘巧合,反倒是像人为设计。” “师父,多思无用。”青月提醒道,“您怀疑那个小执行人吗?” “应当不是他。”相里飞卢顿了一会儿,“只是今日雷劫,我也将去往天界,诸多事宜,等我去到那里后再一一理顺……应该不迟。” 第104章 天界顶空, 众星汇聚之处,三道天雷横劈而下,带着无边威势, 所过之处, 惊天动地, 寸草不生。 “多长时间没听见这声音了, 又有仙者飞升上界了……这次是谁?哪位地界修行的仙君?” “是人间来的。” “凡人修行吗?那可真不多见……” “不是,是本为天人, 化身在凡间, 谁不知道那是……” 这些议论声像是很近, 又像是很远, 容仪睁开眼, 望见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仿佛笼罩着一层白雾。 透过白雾, 他能望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 也似乎能望见他现在身处五树六花原。 有两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相对站立, 一个银发披散,形容淡漠;一个黑色劲装, 满身戾气。 他们站得很近,却像是很远一样。 容仪揉了揉眼睛, 想要努力看清,嘀咕道:“好像是我的小徒弟,和我的未婚夫。他们在说什么呢?”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又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崽, 正在安和地呆在自己的蛋壳里, 什么都不需要思考, 什么都不需要忧虑。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凤凰。 正在独自疑惑时,他忽而听见天地间一个沉沉的声音:“明行,该醒过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容仪仿佛被人点了灵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笼罩他世界的朦胧白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美庄严的金色灵光。 他来到了明王殿。 而此时此刻,十大明王都消隐在黑暗中,只有五树六花背后的那尊佛像,有了表情,正慈和地看着他。 容仪感到刚刚失去的疼痛又回来了;魔钉钉入的地方剧痛起来,还有兰刑下刀的地方——他没来得及剖开他的凤凰骨取出,却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肉,伤及内里,格外痛苦。 他小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慢慢地想了起来怎么回事——他想起了自己在神域被兰刑所伤,随后被容秋救回来,再然后…… 再然后…… 佛祖慈和的视线望着他:“你记得的,小凤凰,后面发生了什么,你是记得的,对不对?” “那时他以为你昏过去了,将你放在菩提树下。” 容仪小声喃喃:“他把我放在菩提树下……然后……小徒弟来了,他过去跟他说话……” “不是这样,明行,再仔细想想,在那之前,他对你说了一些话,是不是?” 容仪怔住了。 菩提树下温和的香气还停留在他身上。 他想起来了,容秋的声音温柔而不带任何感情:“有因有果,因果必偿,小凤凰,我借你凤凰骨一用,来日陪伴你百世奉还。” 那菩提树下,一样放着一把剔骨刀。 他忽而打了个寒战。 牙齿格格作响,这一刹那,容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声音强烈颤抖着,带着一些接近崩溃的哽咽:“为什么,他们,都是因为我的凤凰骨吗……为什么,容秋不是,职衔比我更高,什么都比我好,为什么他也要我的凤凰骨……” 他的眼泪已经冒了出来,可是他哭不出声,因为一有大动作,他就开始痛,那种疼痛从皮肉里一直蔓延到更深处,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佛祖像他招招手,指尖轻轻一送,便将容仪变回了原身,用风送来座下,轻轻摸了摸他的翅膀。 他没有了天运,翅膀已经变成了雪白色。 “是劫数到了,小凤凰,这是他的情劫,也是你的。”佛祖轻轻地说,“原本孔雀并不同意我们这样做……但我们还是觉得,这样或许对你更好一些。世间的事情,都有它的安排,不该扼杀希望,也不该听之任之。” “容秋此人,原是昆仑山下新魔,因是天地化生,混沌无序,不分正邪。他来自上古,力量强大,无情无欲,更有因果链制约,故而我们将他迎来天界,也算是监视。他生就一双缘法眼,能看透世间一切因果,但看不了自己的。” 佛祖轻轻一挥手,一个过往的画面出现在容仪面前。 容仪蜷缩成一团,雪白的绒羽失去了光泽,眼底也格外暗淡。 明王殿中,佛祖、十大明王端坐凝肃,连天帝都来了,在侧座上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注视着大殿中立着的男人:紫眸银发,不悲不喜。 “没什么是不可以的,昆仑神君的封号,给或不给,都随意。”容秋紫色的缘法眼底风云变幻。 “那你是无所求了?”天帝问道。 “我所求之事,唯独自由。”容秋静静地拉开衣领,将因果链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十大神兵,九天利器,我都已经试过,斩不断这因果链。然而还有最后一样器物没有试过,那便是凤凰骨。” “这因果链非要斩除么?”佛祖问道。 容秋微笑起来:“或许不是非要,但它随我而生,一直在这里,这样也不好,我只想去除它而已。” 五树六花原。 面对兰刑的质问,容秋轻轻闭上眼——他已判断出隐瞒无用,于是干脆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不错。是我。” “那黑影与魔气是你?” “是我。” 容秋想了想,神色依然平静:“我为凤凰骨而来,但我与容仪之间的缘法,我看不清。我只能看清你与他的,相里飞卢与他的。六界之中,你与相里飞卢二人,与他结缘最深。其他人不可比拟。” “青月镇的魔气是我,我先链接你,再让你与明行发生交集,如此我便离明行更近一分。有了容仪拿走你的果子,才有他替你受雷劫,也才有我替他挡掉雷劫这一层交集。是你让我能够成功进入凤凰殿。” 容秋眼界微垂,严谨地回忆,口吻也轻飘飘的,“破开青鸟肚腹,放入魔书,使其入魔飞去姜国的人是我;激将风羽国王,使他下凡进入姜国,故意针对相里飞卢,也是我。如此作为,才能使相里飞卢与他缘断。” “不过——”容秋眨了眨眼睛,“缘分这种东西,格外脆弱,促成这一切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躁动的人心。因贪婪、仇恨、不信任、恐惧、责任等等,方才令我有可乘之机。” “你——”兰刑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被彻底的激怒了,他厉声喝道,“他在哪里?把他交出来!” “我不会让他回到你这里。”容秋非常平静,平静得仿佛理所当然,“我许他百世陪伴,这一点没有人能够替代我。情爱、缘分都不坚固,唯独因果轮回最稳固。小凤凰所要的,也就是这一点,难道不对吗?” 难道不对吗? 他问了他想要的,他说想要个喂养人,于是他成为他的喂养人。 他问了如何喂凤凰,于是尽自己所能,按照容仪希望的那样去喂养,条目清晰,井井有条。 他并不理解这个小执行人——不如说,兰刑的一切作为,都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兰刑双眼血红,杀气在五树六花原弥漫,容秋点了点头:“看来你今日,是不会轻易离开了。” 他也缓缓抽出一把剑,静静等待着。远处,乌云翻涌,三道滚雷已下,天界的人急哄哄地往天门边跑,知道有新的神灵将要飞升上天了。 …… 佛祖收回水镜,轻轻问道:“小凤凰,你已经看见了,也都听见了。” 容仪吸着鼻子,拼命地抹脸,想要擦掉眼泪,但是眼泪越擦越多。 那些温柔的、快乐的、幸福的片段,就像是在昨天。他面对容秋时谨慎小心的试探,那个人永远温柔的笑意;再往前,兰刑在众人面前提剑,为他出一口气,又或是认真努力地坐在一起打牌。 还有佛塔那双苍翠的眼睛。 时至如今他明白了,他并不是想要一个喂养人,他甚至不需要那喂养人陪伴他多久。 他想要有人爱他,不为他的什么,只因为他是他而爱他。 百年光阴,一世荣华,茕茕孑立,他想要的是一颗全部给他的真心,仅此而已。那么多人,他用真心待过,倾尽所有喜欢过,最后却什么都抓不住,只有一次又一次的伤心。 因为他是明行,是真正的……天煞孤星。 不该多求。 容仪变回人形,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走去。 佛祖在他身后问道:“你都想好了?” 容仪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想好了。我们凤凰……从不回头。” 五树六花原,杀气凛冽,周围落雪四散惊起,气浪削碎了地面上的五树六花,魔气、杀气、戾气混杂相撞,刀兵铮然声响几乎划破人的耳膜。 兰刑与容秋未过几招,忽而天边飞来一条小龙,叫道:“二位别打了! 明行说有些事情,要跟二位说。” “明行?”容秋皱起眉,忽而飞身撤走,急急赴往菩提树下——他原本用结界将容仪藏在那里,可是现在一看,菩提树下空空荡荡,已经不见容仪的影子。 周围寂静下来,落雪无声。 兰刑跟着一起怔住了,他问道:“师父说有话跟他——和我说?” 小龙点点头:“是这样说的,他并不远,就在此处,二位请去凤凰殿等他。” 容秋和兰刑对视一眼,此刻什么新仇旧怨都不管了,两人一齐飞身上前,往凤凰殿奔去。风带起他们的衣角,也带来薄雪与花香。 只是这花香越来越淡,像是会和雪一起融化似的。 凤凰殿里很亮,容仪像是把所有的蜡烛都点了起来,红色的烛火,热闹明艳,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容仪仍然是那一身粉白的衣衫,眼睛闭着,倚在床榻边,仍然是散发,乌黑的长发流泻下来,整整齐齐地垂落。 兰刑脚步定在了门口。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 容秋却径直来到了床前,他已预料到容仪大约是中途醒来,也听见了他们的话——这只小凤凰一定会生气,他需要再花些心思哄哄。 “容仪。”他低声叫他。 但容仪没有回答,他仍然闭着眼睛,倚在床边,像是睡着了。 床榻已经换成了朱红的缎面,这里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的婚房之一,红刺刺的,被烛火照得更红,更亮。 容秋忽而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他伸出手碰了碰容仪的脸颊,发觉脸颊冰冷——透着一种不正常的冷。 他伸手去拉他的手,有微润温热的液体缓缓滚落,容秋收回手,发觉是一片暗红。 是血,凤凰的血。 容仪的血。 “容仪?”容秋不能理解现在的情况——他甚至有些不能理解现在的自己,他歪了歪头,发觉思绪陷入了一片茫然。 却是兰刑最先反应过来,他抖着声音问道:“——师父?” 他往前走来,越走越快,直到心脏滚烫疼痛,似乎将要破裂一般,他踉跄了一下,颤抖着双手拉开被子,方才望见容仪肋下,静静地插着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朱红的长剑,从前兰刑在尘封的兵器库中见过,名为玄炼。 容仪不用剑,却很宝贝它,因为它是他上任明行之时,众仙送给他的贺礼。神兵台打造,淬炼千年凤凰火铸成。 这样的剑,穿透他的身体,穿透、碾碎那枚凤凰骨——容仪这么娇气,一定很疼、很疼吧? “恭贺飞升!” “恭贺佛子飞升!重回仙班,青云直上!见过佛子!” “见过佛子!” 乌云滚雷刚刚散去,天门外齐齐恭候着来看热闹的仙家们,还有天庭掌管仙册的仙官们。 “佛子飞升,该归为梵天一脉,按照他的身份与修为,恐怕是明王往上走了吧!” “真是不得了……” 相里飞卢满身是血,声音带着疲惫,他打断了前来体贴问话的仙官,身影不停:“明行在哪里?我要见明行。”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明行?”天官一早也听说过他与容仪的各种纠葛,眼睛转了转,感觉自己能看到精彩八卦现场,眉开眼笑道,“明行的五树六花原和凤凰殿,远离众仙居所,在梵天之东,地方很难找,不过有个办法就是,看着明行星的方位,往那边一直走就是了,您看——” 天门之上,漫天星官璀璨闪烁,耀眼夺目。相里飞卢抬起眼,他看了千百次的那颗星星高悬在天边一角,从来没有任何时候,他与它离得这样近过。 “好,谢过你,我——” 相里飞卢道了谢,半句话没有说完,却生生停了下来。 他仍然死死地盯着那颗星星,可是就在刚刚这一刹那间,它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明行星灭了。 第105章 五树六花原的雪停了, 最后一片雪随花瓣一起,从窗外轻轻落入房中,落在死去的人紧闭的眉睫上。 容秋说:“不会这样, 死不在这个因果里, 凤凰不会这样容易死。按照他的性子, 他是希望我担心, 我已经来了。” 他甚至有空对兰刑笑了笑:“他之前就是这么做的。” 容秋俯下身,以法力封住容仪的伤口和心脉, 随后握着他冰凉的手,将那把剑轻轻地抽出来。 他的动作很轻, 是容仪最眷恋的那种温柔和熟悉气质。 血液微温, 顺着这个细致的动作,慢慢地从伤口中飞溅出来, 鲜红的血浸染他一头银发, 顺着他俊美非凡的脸流淌,低落, 将他亘古不变的温柔笑意染出一种近似诡异的神采。 容仪不会死,因为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中,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内。 他轻轻哄:“小凤凰, 我来了, 不生气好不好?” 他轻轻揽着他, 就像在凤凰乡时一样,容仪把头靠在他肩上,但这次容仪没有睁开他漂亮的眼睛看他, 他的头软软地垂了下去, 整个人像是抓不住的鱼, 几乎从他怀里离开。 容秋立刻调整了姿势, 把他抱住了,但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眼底的疑惑和茫然也越来越重。 兰刑忍不住吼道:“你疯了吗!他死了!” 兰刑冷笑不断,上前要用力推开容秋,但容秋一动不动。 容秋半头银发,半头血,眼底紫光如同流云涌动,整张脸如同戴着血做成的傀儡面,怪异感和割裂感越来越强。 他抱着容仪站起来,声音依然温柔平定,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带他去找药师,凤凰不会死,一是有天运傍身,二是若不心死,凤凰必然涅槃涅槃,我可以……” “天运他没有了!”兰刑再次吼道,他手颤抖着,里面藏着一颗灼热的晶石,晶石中央一线赤金色平静如风。他的表情说不上来是笑还是在哭,“他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到底我们抢来抢去,他什么都没留下。他死了,他死了……” 容秋恍若未闻,他将容仪的尸体抱在怀里,推门往外走去。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随着这个动作,越来越多的血滚落下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顺着他的衣角滴滴答答,五树六花原的雪地亦被染成一片红色,脚印陷落的位置很快就聚积起一滩鲜红的水洼。 “等等,对不起,是我动作太重了,疼不疼?” 容秋赶紧停下脚步,跪倒在地,重新将怀里的人放好,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容仪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容秋掌心渐渐沁出冷汗,但仍然微笑着。 咒术不管用,玄炼刺出的伤口血流不断,他连着换了好几种咒术,都无法停止血的流出,最后他微微喘着气,说:“你一直流血,我们先去找药师,还是先去找药师,他最近修炼出关了,小凤凰,我带你去找药师,很快就不疼的。” 怀中的人无声无息,没有回答他的话。 容秋重新把他抱起来,然而掌心的冷汗却越来越多。 他说不出来这种越来越深的茫然和无力感在哪里,又是因为什么产生的,或许是容仪这个样子他没有见过,他见到他睡着的样子,不论是做了什么梦,开心还是难过,那张漂亮明艳脸上总是带着一些娇憨的小表情,像是下一秒就会突然睁开,而后好奇又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过来。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有这个器官存在;容秋往外走了几步,忽而觉五树六花原的风雪变大了,风掠过他的长发,面上血迹已经微微干涸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越来越轻,从他手中溜走,软绵绵、毛茸茸地擦过他的手心,是书页翻动的声响,细微羽毛轻轻吹散的声音。 容仪正在消失,他怀里这只睡着的小凤凰,正在慢慢消散,化为羽毛,散在风中,如同被风吹拂的蒲公英,如同雪散开成雾,他变得非常轻,容秋指尖用力,青筋暴起,却怎么抱也抱不住他了,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身上也变轻了。 羽毛散尽,白雪吹尽,他徒劳地想要抓住风,却只握住了一枚细小的羽毛。赤金色的,毛绒绒的羽毛,他曾经用他的手指仔细梳理过。 “咔哒”一声清脆声响,有什么东西缓缓掉落在地。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容秋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这掉在地上的东西——它是从他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黝黑狰狞,从他有意识起的第一天起,就牢牢地锁住他的琵琶骨。 是一把锁链。 因果链。 “因果链……断了?” 他猛地一把抓起它,低头看向自己的颈间——锁链留下的伤痕正在飞快愈合,不消片刻,那里便会一片光洁,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与此同时,他感到双眼微微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忽而刺进了他的双眼。 他忽然能看见自己身上的因果了,千丝万缕,与这个世界链接,与他一切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链接,是金色的细线,最长最粗的那一根线,连着风中最后一枚赤金色的羽毛。 “因果链断,缘法眼开。” 他忽而听见了一个声音,是他曾在梵天明王殿中听见的声音,带着无边庄严法相,“你、相里飞卢、兰刑三人,此生最重的因果,皆系明行身上。” “而你与他,缘法最深,执念最重。” “你找了这么久的因果链的来由,如今可以知道了。这因果链一头,连的是容仪。容仪死,则因果断。” “从今往后,你与他再无缘分。” “不……” 容秋怔怔地看着眼前金色的因果线,他透过他,望见了一切过往。 他望见自己在昆仑深渊中醒来,仍是一团黑色的魔雾,没有形状,没有情感。 金色的线一路蔓延到天上,天边的尽头,是一个坐在树梢,穿着粉色衣衫的少年。 那个少年,也是他在无边魔域深渊中,唯一能看见的事物。 那少年很漂亮,姿容绝色,金尊玉贵,可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原来是因为一直很疼他的那个严厉的师父死了,他的师父叫孔雀,有一双暗紫色的眼睛,法力催动时,如同流云变幻,十分好看。 这好办,不过是一双缘法眼,不是么? 他于是生出一双暗紫色的眼。 那漂亮的少年喜欢的东西不多,似乎也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他于是往前看,看见更多曾经让他开心的人和事。 五树六花原的花香,剥成莲花样的练实,梵天云天吹过他的温润触感。 娘亲的手,父亲的姿态,小伙伴的习惯。 于是有了他,他是他喜欢的一切人和事。 他会喜欢他的,他们之间的缘分越来越深,他和他模仿的那些人一样,是为爱他而降生在这世间的。 他见到了他,给他起了名字。他用着他起的姓名,知道这一切本该如此。 ——可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容仪死了。 ——容仪死了,因果出了问题,他要以什么来相抵?他的命吗? 容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下一刻,他手中法力暴起,往自己身上硬生生压去! 这一道法决带着无限威力,直接在他身上破出一个大洞,半边骨肉都消散在风中,无比血腥骇人,可伤口处随后又涌上一团黑雾,将这伤硬生生复原。 “不……不……”容秋又起了几道法术,一道比一道猛烈,一道比一道骇人,但仍然无法对他自己的躯体造成任何创伤。 他喃喃着,“我应该怎么做?我补给他呢?像和尚原先想的那样?” 他猛然回头,去找那些羽毛,可是回头望去,五树六花原漫漫白雪,哪里还有羽毛的影子? “不对,不对,不……” 容秋站起来,慢慢呢喃着,他的神情依然冷静理智,可是却透出几分神经质和疯癫来,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和神君的模样,“不,不该是这样,我和他缘分最重,不该这样……” “已经不是了。”佛祖说。 容秋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他,眼底的疑惑更加深重了,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 忽而,他飞身而去,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大雪间。 佛祖法相身后,梵天十大明王分列在侧。 军荼利大明王视线追着容秋,说:“他离开了。要去找回他吗?” “不必,他已经疯了。”降三世大明王放轻声音,“我们今日来此,是等佛法归位的。” 相里飞卢第一次见到五树六花原。 这一方天地很大,与神界其他地方相隔绝,他从前听容仪讲过这里的许多东西,讲参天的菩提树,欠打的小龙,水势直下的永流泉,金碧辉煌的凤凰殿。 在他的描述里,五树六花原好玩又热闹,如今看来,却只有山水草木,连风与雪都要靠法力变出来,第一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白,一片白色。 苍凉寂寞。 他的小凤凰长在天上,没有见过其他人,没有太多人可以说话。 容仪那时候说:“人间还不错,不过比我的五树六花原差了一点点。” 容仪那时候问他:“你的大殿准备建在哪里?要不要建在我的五树六花原近旁,这样我们还可以时不时串门子。” 这个地方他从前偶尔会梦见,梦中他什么都没有错过,一切都刚刚好,姜国平安,而他飞升上界,与他完婚,走过五树六花原与梵天十二明王殿,逍遥自在。 他从天门直赶过来,仍然在微微喘气;他没有来过这里,却径直走向凤凰殿,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的动作带起一些细小的雪花,一片轻小的赤金色羽毛,轻轻地贴在他的衣角上,随后又落下。 “明行在哪里?”相里飞卢声音紧绷,他推开门,望见了半跪在地上的兰刑,还有满地鲜血。 兰刑沉沉地笑了起来:“死了。” 相里飞卢俯身拎起他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抵在床边:“我问你,容仪在哪里?” “他死了。”他的动作很重,兰刑被撞得呕出一口血来,脸色无比苍白虚弱,却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到头来,相里飞卢,你我都输了。你更惨一些,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四处环顾,他望见了床边的玄炼剑,还有浸透大半个床铺的血。 “你来晚了。”兰刑慢慢地说,“那个魔……早一步走了。他是自裁的,就用……这把剑。” “我叫你看好他。”相里飞卢说,他的声音很沉,可是所有人都听出了他声音中异常翻涌的情绪,但那并不是愤怒与指责,而是某种……崩溃。 “我把他好好地交到你手里。” “他说到这里来,给你送拜年礼。就这几天。” “为什么,”相里飞卢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痛得皱起了眉头,说话也颤抖了起来,“没有看好他?”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平安,为什么?” 姜国清席别院一见,他还在等他下次来,却没想到是永诀。 相里飞卢立在原地,整个人像是即将散架一样,处处透着无尽的崩溃与疲惫,还有一种疼痛,像是抽丝一样,一根丝线穿着银针在他五脏六腑中抽离。 “诸位,该散就散吧,这是明行自己想要的。” 方才通风报信的老小龙游了进来,望了望两人,又望了望整个阔大的凤凰殿:“这里怕是今后要关闭了。这么大个五树六花原……明行的东西,他都没有带走,几位可以看看,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想留下来做念想,就拿走吧。” 老小龙有条不紊,慢条斯理:“明行走之前,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想留的东西,他说没有。没有任何话,留给任何人。” 第106章 凤凰殿很大, 但是留下来的,真正属于容仪的东西却不多。 凤凰爱美,喜欢闪亮美丽的东西, 金银美玉,宝石锦缎, 已经在仓库中堆成了山,漂亮的衣裳种类繁复, 绮丽绚烂,已经多得放不下。 “织女、天织府、梵天, 还有天帝、西王母处,每个月都会给凤凰殿这边送来时新时贵的布料, 让容仪裁了好传出去。从前明行刚上任时, 他是很欢喜的, 每天都要拿了新衣服出去试。但是后边,他就爱穿那一身, 粉白色的。”老小龙带着其他小龙们在仓库里翻动着, “能够当成俸禄领的, 都领了四处散去吧。领不了的东西, 打点后收起来,记个名录。” 平常活跃游走的小龙们也都不吭气,五树六花原里一片惨白的阴霾。 “明行死了,是他们害的, 为什么他们还留在这里?”几条小龙小声议论道, 纷纷看向另一边的相里飞卢和兰刑。 两人都一言不发,相里飞卢眼眸低垂, 神色憔悴,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单单坐在那里, 就如同已经三魂七魄离体,只剩一副躯体,如同行尸走肉。 小龙们说的什么,他也像是没有听见。 只有兰刑面如死灰,他半跪在地上,不停地、徒劳地收集着那些飞向空中各处,飘摇的赤金色羽毛。有的掩藏在雪里,能够让他抓住一两根,更多的却是飘飘摇摇飞出五树六花原,失散在云间,飞向凡间三千界。 他的双手在雪里冻得通红,神情不复平常伪装出来的乖巧、温和,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心脏的地方空缺抽紧,已经离他远去的疼痛又回来了——那些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向死亡深渊的疼痛。他像是回到了青月镇,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大雨中,他扶着墙,尽力在剧烈的病痛中挺直脊背,雨水沾湿他的眼睫,呼吸混乱,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哼着小调从他面前出现,赏赐般地俯下身,对他说话。 “其实各位,倒也不必这样苛责自己,如此伤心。”老小龙客观公正地评价了一下,它跟在容仪身边最久,是容仪身边最老的小守护灵,“说到底,几位和明行没有什么亲厚的关系,不过是为凤凰骨而来,实在不必如此。真正关心明行的人,比不上他自己认的朋友,月老、白泽上神虽然距离远,却是真心实意为明行打算的。” 凤凰殿的所有东西都在逐步往外清,五树六花原外渐渐围满了人。明行的死讯还没有传开,但明行星就在天上,总有人注意到这颗星星不见了,于是前来询问。更多的小龙聚在外面拦人,不让场面变得过于混乱。 “他的东西,不要收走。”兰刑哑着声音说。 他掌心握着最后一枚找到的凤凰羽毛,微微颤抖。 如果连这些都收走了,容仪留给他的,还剩下什么? 老小龙的语气很嘲讽:“你要?” “给我,我要留下来,他会回来,他会回来的。”兰刑喃喃地说,“会有办法的,我能找到他,不管凤凰死后如何,轮回转世,三魂七魄,我会找回来的。我一定……” 他没有继续说了。 相里飞卢仍然枯坐在旁。 “这是什么?” 一条小龙用爪子翻了翻床头,将被褥、枕头收走,床褥下一下子露出了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有很久以前的话本子,一大卷七零八落的纸张,还有几块被压扁的糖块。 容仪有随手把东西往床头和床下藏的坏习惯,还有无聊了就喜欢随手写写画画的习惯。这些纸张都已经变黄变脆,是在凤凰殿这里放了很久了。 兰刑拾起一看,望见上面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鬼画符,还有一些无聊的字样,大约连容仪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今天收了一个小徒弟!我居然可以拥有自己的徒弟!而且这么乖这么好看!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带给佛子。” ——“今天的练实难吃,让小龙不要再去那片竹林采摘练实了。我想喝佛子调的果汁糖水,可是小龙们都不会做。我自己也不会做。” ——“信信信,佛子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他要是很忙,一天只能写一封的话,那么我也该一次收三百六十五封信才对……” 兰刑勉强勾出一个笑容,随手将这些纸张往相里飞卢的方向一扔,纸张哗啦啦漫天而下,飘落在相里飞卢面前,擦过他的脸颊。 “你的。” 这些语句于他而言,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墨痕还新,它留在这里,仿佛就是要在此时此刻,将他扯入他早已尘封起来的那段往事中。 什么都好,什么都才开始,虽然困难,但两颗心是贴在一起的。 相里飞卢缓缓站起身。 老小龙望着他,兰刑也望着他。 “你不带一些东西走吗?” 相里飞卢像是没有听见。他也没有看面前的这些纸张一眼。 他只说了一句话:“那人是昆仑深渊下自生魔头,是么?” 相里飞卢抬起头,那双苍翠的眼底竟然隐隐显出一些暗红色,让人忍不住心惊。 众人身后,十二明王缓步走入,军荼利大明王走在前,低声说:“佛子,归位吧。” 相里飞卢仍然没有答话,他伸出手,手中木剑忽而蓄满风声,带着灌注佛法与魔气,直插入地! 风浪如同涟漪一样翻涌开,震得宫殿高大的门窗都簌簌作响。这风浪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些细微的痕迹出现在宫殿中,容秋留在这大殿中的气息被法术还原,千丝万缕,显出容秋离去的方位和时间。 “难道你……”军荼利大明王脸色变了变,等不到他出言相劝,相里飞卢便已经拂下众人,提剑往外踏出。 “佛子,你何必!已经守着姜国度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得来飞升——那人是魔,魔的行迹是最难以追寻的!你这样去找,要找到何处去?” 第107章 凤凰殿关闭, 五树六花原尘封,小龙们四散游走,另谋出路。 最后一盏灯吹灭之前, 大殿中的陈设布置还没有换下,是大婚的布置,朱红的大床,金封的器具,一眼望过去, 整个大殿都光彩熠熠,极尽繁华,极尽尊贵。 “那时明行准备过很多次婚事, 每一次都被退婚了,只有这一次,他将婚房设在了凤凰殿,请帖分发六界, 发帖人不是他而是容秋, 说是日后若相负,是他退婚。” “容秋是谁?我们来梵天也有几天了,为何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听说是昆仑山下的魔神,醒来时身上即带着因果链,只有凤凰骨能斩……” 风中的絮语渐渐远去, 新一届上梵天进修的各路仙家子弟都到了。 凤凰乡送来的学员越来越少,也是因为凤凰越来越少的原因,为首的小凤凰显然深谙天界八卦, 正拍着翅膀, 在跟周围的仙家子弟们侃侃而谈前段时间的天界八卦。 明行一死, 六界震动, 容仪从小到大许多事迹都被挖了出来,所有人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和他的那三十八个未婚夫的事情,所有人在这样的话题上都有的聊,话题很快就能打开,至于背后具体的来龙去脉,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除了亲近的那些人以外,慢慢地也不再有人关心了。 而且,近来的天界的热议话题并不是这个,而是另一场盛事。 神域已经选出了新的执行人,同时复辟了神域的皇族,成为了他们的少帝。 据传,这个执行人进入秘境后,即刻就找到了考核天运所需要的那只鸟儿,赢得毫无疑问。他上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神域地位提上天界,与天界同列,作为新界立下誓言:以天运为尊,神域门口,永立凤凰神像。 军荼利大明王法身隐去,立在梵天明王殿之后,远远望着这些新进修的子弟。隔着一整个莲花清池,喧闹声依然清清楚楚。 百年前的事情如在眼前,军荼利大明王轻轻叹了一口气。 假山石边放着一盏清茶,他刚要伸手去端,那盏茶却被另一人轻飘飘地拿走了。 白泽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顺口前辈的茶喝,梵天的茶果然不同凡响。顺便问问,前辈为何叹气?” “此处景象,历历在目。”军荼利大明王说,“当初明行上天,也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情,我本来打算收他当徒弟,传我衣钵,只可惜那时候孔雀尚在,被他抢了过去。” 白泽放下茶杯:“小凤凰死后,姻缘宫关闭,月老伤心伤情,不知昼夜。您是整个梵天最疼爱小凤凰的前辈,我观大明王神情,却好像并不怎么悲伤。” “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死之事,都是天命。”军荼利大明王淡淡地说,他话中似有深意,抬眼瞥了白泽一眼:“你是白泽,通晓万物,这些事上,不会比我更糊涂的。” 白泽静默了一会儿后,低声说:“谢过明王。我知道了。”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这一届修行的仙家子弟很快各自寻觅到了合适的位置,多加努力。 天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渐渐也没有人说明行的故事了。 也没有什么人提容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正在做什么。更多的人,已经不知道当初曾有一个银发紫眸的天魔到了天上来,封了昆仑神君。 唯一知道的人,或许只有那个仍在天涯海角追杀他的人。也有人相传,曾有人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个奇怪的人,他满身风霜,一头银发,双眼暗红,身上却带着出家人清肃的气息。 “又看见你了,今年你往何处去,大师?” 婆娑城山脚下,一位年轻的罗刹拦下眼前的男人。 今日细雨微风,男人银白的发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雨雾,颀长宽厚的身躯上,披着一件浆洗发白的佛袍。 男人立在这里,如同一弹深不见底的静水,极深、极暗。他眼睛的颜色很奇异,乍看是深红的,可灯火一照,这双眼后面却隐隐透出一种很苍翠轻薄的绿,交相辉映之下,显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几乎能将人吸进去。 “往北。”男人说,“因为我要杀的那个人在北边。” “大师,您是说那个紫眼睛的疯子?是在北边,但北边凶险。他也来过我们城里一次,就下榻在那边的客栈,只住了一天。” 罗刹唠叨说着,他因有几分修行的功力,能看穿相里飞卢的佛法之身,对他也多有敬重。婆娑国是异域边陲小国,国民尚佛,他年年都能见到相里飞卢经过这里,年年都想请他留下。 “那个疯子,看着也是个好人样子,俊秀温和,他一来,好些姑娘家都把持不住,可是他嘴里只念叨着什么因果,说因果线还在还没有断,也是在找人的样子。天不亮就走了。” 罗刹问道,“我在他身上分辨出了一些魔气,大师,您是在除魔吗” 这些问题相里飞卢一般都不回答,因为他着急赶路,但只有今天,他等到了回答。 相里飞卢哑声问:“他在这里住下过几日?” “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罗刹小心试探,“您是否也可以在这里住下几日,为我们讲习佛法?我们陛下会非常高兴的。还是说,您还是有要事在身……” 要事在身?一切要紧事,无非是杀了那个人。 可十年过去,百年过去,千年过去,周旋辗转,那个人也回不来。 在无色界,他赶上了容秋一次,一把剑将他劈得粉碎,但那魔头自然化生,伤口不久之后再次愈合;第二次他找到容秋,是在人间一个不知名的国度,他只来得及见到对方消失在巷口的一个背影,但他却在那巷子里捡到一枚赤金色的羽毛。 从那之后,容秋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相里飞卢都能够捡到一根金色的羽毛;他多少猜测出容秋正在做的事情——他正随着看不见末端的因果链,在茫茫三千人间寻找,找到的东西,大多是容仪旧日里留下的痕迹。 但他不明白,容秋到了地方,却也只是匆匆掠过,没有停顿。反而是他,渐渐地知道了,哪些地方容仪曾经下界降祸、祈福,哪些地方还留着凤凰神的传说。 他手中,已经有了三根细软的绒羽。 “他在这里停了一天是么?”相里飞卢哑声说,“好,我留下。” 第108章 婆娑国敬佛, 更是敬他如天神,皇家佛院特意清空、收置、装点,国王亲自领路, 与那小罗刹一同迎接他。 层层仪仗与銮驾, 富丽堂皇, 璀璨一路。为表尊敬, 宫灯悉数亮起,将入夜后的宫殿与城池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在看他,或是惊叹,或是议论,或是欣喜, 然而相里飞卢垂着眼,神情甚至没有变化, 眼神中剩下的已经不是淡然, 而是漠然。 这种漠然让人不敢亲近他, 也不敢打扰他,如同立在死灰上缓慢燃烧的火,虽然容颜不老不改,但却再也没有从前的平和与安宁,只剩下胸中最后一线热气, 破釜沉舟地想要抓住,接近魔怔。 天色已晚, 室内点起檀香与佛灯,年轻的罗刹立在庭院里, 好奇地向护院探听家里边的情况:“大师休息了么?” “不知道, 佛子让我们不要打扰。” “我请了陛下命令, 容我进去与佛子商议讲经事宜, 我还有珍藏的神兵图谱想要先给佛子看。” “好,你进去吧。” 罗刹行礼后,踏入院中,轻轻敲门:“大师,请问您现下有空闲吗?晚辈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 “请进。” 相里飞卢并未动身,他端坐在房中,手中动印,仍然在追踪容秋的位置和痕迹。这个法决要耗费的心力与精神极大,罗刹一进门,便感到室内一股沉重压抑的力量直冲过来,几乎冲得他倒退一步。 他往房中望去,只见相里飞卢缓缓睁眼,抬头,这一刹那一双魔眼活跃异常,双眼在烛火眼影下显出逼人的猩红色,这一刹透出接近冰冷的凛冽来,让人心头不由得一阵悚然。 看来传言果然不错,佛子的确是已入魔障。 罗刹小心地踏入室内,在相里飞卢面前坐下,小心地说:“我来此处,是想问佛子近日是否有空为国院诸僧讲经,可否多留一段时间。这是我们与陛下的心愿。” “可以。”相里飞卢说。 随后没有更多的话了。相里飞卢收回视线,像是已经忘了还有一个人在这里。 罗刹又小心翼翼咳嗽一声,说:“……佛子,还有一件事。近日有神兵流入婆娑城,引发了一些议论,我带来了那神兵的图谱,您有空看看吗?是否认得?是否为真?” “来。”相里飞卢说。 罗刹于是将袖中的神兵图献给了他。这份图纸古旧而精密,带着细雨与润泥的气息。 上面画着一把长剑,样式古朴,只求锋利与稳定。仅有的纹样都是繁复细密的除妖咒术,带着强大的克杀力量。 相里飞卢只扫了一眼,便说:“是把好剑。”随后便将神兵图顺着桌子退了回去。 时间太快,罗刹怀疑他没有看清,他憋了一会儿后问道:“是否为真?” “什么为真?”相里飞卢微微皱眉,“凭兵器图谱无法判断,况且,我没有见过这把剑。” 罗刹怔住了,眉毛也跟着皱起来,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话,但最后还是压住了没有说。 他低声问道:“佛子……近年回过姜国吗?” 相里飞卢抬起眼看他,暗红的某种仍然没有任何波动。 “没有。” 他说。 婆娑国身处一处绿洲中心,四时风物俱佳,又正值初春节气,雨水多,有些寒冷。 城外绵长的青石路与山林间,一辆光鲜亮丽的马车咕噜噜前进着,车夫蓑衣斗笠,御马缓行,车辆颠簸,跨过一个横坎时剧烈震动了一下,马车内跟着传来了一声“哎哟”。 这声音没什么平常的,普通少年人的清透,却带着一些慵懒和纯然的意味,让人忍不住就联想到娇生惯养的世家少年郎。 “老师撞到头了?”车里,一个俊秀公子望着那人笑,“这边多以卵石铺路,老师要是不习惯,我们便在前面停一停,我让人抬轿过去,不过是会慢上几天,但不至于坐着遭罪。” 被他称为“老师”的青年显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他只懒懒地伸展了一下,扯了扯凌乱的衣角,把那一抹粉白色塞回去,又裹着袍子躺了下来:“倒也不用如此麻烦。坐轿子也不好,太慢,没有赏景的趣味了。” “老师想在婆娑城住下么?住多久?”那公子问道,“您于修行之术有道,家父本来还想多留您在府中几天的,我这个当学生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的,婆娑国往南千里国度,我们都能帮老师安定落脚,只要老师您想要,我们都可以办成。” 容仪想了想:“也不急,我住几天看看再说。你们的人不必跟着我了,我一个人比较逍遥。” “明白了。” 那公子尊敬地比了个手势。 容仪休息好了,继续扒着窗往外看。 他前些日子去沙漠地带住了一阵子,吃了好几个月的仙人掌,好归好,可惜他实在想念果子的味道,于是又跑到南边湿润小国来了。 为了挣钱买果子,他随便挑了几家权势滔天的达官贵人家,给他们的孩子教习修行之术,很快赚够了旅游资金。 今天陪他来的这个学生名叫刘云,是宰相次子,因不掌权,所以云游四方,立志修行。 他也是听他说了,婆娑城虽无练实,但因为气候原因,水果缤纷,其他种类的好吃的样样不缺,民风也开放,想逍遥,此地有设有闻名于世的赌场酒楼供人挥霍潇洒,想清静,这里也有数不清的幽静美景供人休养生息,他非常心动。 马车走走停停,越来越慢,容仪望见外边人流越来越多,不禁问道:“不是说春季商旅修整,还没到走商最繁盛的时候么?怎么这个天气,这么多人往同一条路上跑?” “师父稍等,我去问问。” 刘云让车夫停了马车,下车询问了一下。片刻后回来说:“是婆娑城中有佛法大会要开,来了一位很厉害的仙师要讲经,所以突然来了好多人。马车行进大约会慢一点。” “那也不妨事。”容仪最近没事了,也常常捡起几本佛经看,他望了望外边成群结队的秃子们,忽而来了兴趣,“是哪位仙师?我想我或许认识呢。” 他离开天界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月老、白泽二人知道他没死的消息,仍然时不时来找他,但毕竟距离太远,他仍然是独自一人在三千凡世自在逍遥,偶尔会有些寂寞。 他如今已知这是寂寞,也习惯与寂寞相处。 “听说是无相佛子,这个人我有印象,似乎曾为姜国国师。”刘云提起此事,问他,“师父你知道姜国吗?” 容仪眉毛抬了抬,满眼笑意:“你要是提姜国,我就不困了,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跟你说,我与姜国的渊源很深呢,他们如今这么强盛,也有我的功劳。” “诶?”刘云跟在他身边有几年了,从没听过他讲起这件事,“师父你还到过姜国?” “到过的。”容仪仔细回忆了一下,笑起来,眼底微光清透,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而且我刚好就和那位佛子很熟,你信不信?” 刘云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容仪就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下姿势,云淡风轻:“不过都是往事了,如今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边。一千年,真的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呀。” 第109章 容仪在三千人间逍遥了这么长时间, 确实还没有一次碰到过故人的情况。 人间无数,他不太爱回忆旧事,从前曾去过的地方基本都不再去, 好几百年, 去各种陌生的地方玩一玩,住一段时间, 认识一些精怪、神仙或是凡人, 随后看着那些人或远或疏,或飞升或病老。 他曾经重复着这件事:到一个新的地方,认识一些很好的人, 随后再看见这些人一个一个离他远去, 最后所在的居所,或繁盛或荒芜, 总之都只剩下他自己一人。 起初几百年, 他还有很兴趣在一个地方住下,四处认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越到后面, 他就越厌倦,仿佛没有什么地方是他呆得住的。 他越来越察觉到,一个人最好,只要能够抵御寂寞, 没有牵挂, 就会逍遥自在。因为这世间,到底是幸福短暂,别离更多一些。 “姜国在太阴界, 我路途中也有所耳闻, 他们如今已经十分强盛了, 不过你居然也知道姜国?”容仪望了望天空,“这可是太阳界,离那边很远。” 马车摇摇晃晃地滚过十字路,刘云咧嘴笑说:“尽管姜国在太阴界,但也算是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他们势力强大,国泰民安,修行者越来越多,水土有灵,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那片地方,就是下一个仙域了呢,是他们国运好。” 容仪望着马车外苍翠的树林与小溪,严肃纠正:“所谓国运,也在人为。据我所知,他们是靠好几位国师熬过的国运大劫,这才有国境飞升为仙境的可能。而且那个地方,民风淳朴,官员持重负责,风气是极好的,姜国是值得的。” 刘云见他难得端肃起来,于是也认真起来,正色拱手道:“弟子受教。” 半日之后,夜色渐浓,他们的马车终于进了婆娑王都大门。 婆娑国的王都比他们想的还要热闹一些,已经是夜晚了,但仍然灯火如昼,车水马龙。四处都能看见四方云游的僧侣和商家。客栈中更是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刘云让车夫停了车,与容仪一起往客栈中挤去。 “还好老师一说要来婆娑城,我与这家客栈老板提前商议,定下了房间,不然今日还真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好的落脚处。” 刘云一边站在容仪面前,等随身小厮去叫人,一边告诉他,“婆娑王城客栈不少,这家是最好的,大,靠近集市,西面又靠浮屠山与精心林,想热闹方便或是清修精心,都很方便。除此以外,这家客栈的院落与房间都是分开的,私密也安全,最主要的的是清静,您喜欢清静,这里就是最好的。” “你有心了。”容仪说,他问道,“你何时动身走?” 刘云苦笑道:“老师倒也不必这样急着赶学生走,家母叮嘱过,一定多少要陪您几天,再说了,婆娑国这边我们也有一些与商旅的事情要沟通,师父您就放心玩您的,要是想要长住,我们再来为您添置宅邸。” 容仪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已经很有钱了,你们早些办完自己的事情,随后就不必管我了。” 正在一旁,随身小厮回来了,老板更是亲自赶来,一脸歉意:“好东家,有关这次宅邸的事情,想着能不能跟您这边商量一下。” 刘云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容仪也喝了一口茶,问道:“是不是人太多,没地方住了?” “那倒不是,容公子,是这样的。”老板早已听说过容仪的来头,对他非常尊敬,慢慢解释道,“是因为我们的国王要为佛子开设法会讲坛,导致今日突然涌入大量投宿的客人,我们婆娑国尚佛,我们打算为各地僧侣空出这边靠近街市的院落与房间,好方便出家人奔赴讲坛。我们是想问问容公子您,可否换一下您那间院落的位置,我们愿意退还所有的订金。” 容仪想也没想,说:“可以啊,不过换到哪里去呢?” “换到西边靠山的院落,最好的两间您可以看过了再选,行吗?”老板大约也没有想到他如此好说话,激动得脸颊通红,只差跪地磕头感谢他,容仪拜拜手,随手拿了块点心,跟着老板去看房间了。 两个别院,一个依山,一个傍水,距离不远,中间却隔着一整个客栈的茶水楼与戏台,各分东西。 “东边这一间就清静一些,窗户打开就是绿苑佛林,里面种植着大片的竹子与梧桐,下边是朝拜圣道,僧人们会走这条路,但是听不见任何吵闹声的。”老板打开门,一股很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随后洒落的是大片阳光,容仪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个房间,“好,我就要这个,另一个房间不用看了。” “另一个不用看了是吗?”老板询问道,他想了想,还是努力介绍了一下西边那一间,“另一间或许更大一些,而且靠近戏台和后门,从后门出去逛是很方便的。” “不用了,我就住在这里。”容仪把储物戒往床榻上一丢,已经把外袍脱了下来,伸了个懒腰,“你们这儿赌场近吗?” 老板一愣一愣的:“这边也算是佛法重地,不设赌场,最大的赌场在城西。纵然是坐马车过去,也要坐上很长时间呢。” “那就没有差别了,我喜欢这里。”容仪说。 他有些困了,坐了一整天马车,坐得他屁股疼。入夜后天气潮湿,望着是明天要下雨的样子,他打算就着雨夜喝一点小酒,随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刘云说:“那么剩下那一间就给我吧,老师晚间想用什么饭?” “不用管我。”容仪对这个过分周到的学生感到有些头疼,他想了想,说“等我睡醒了,自然会去找吃的。” “是。” 刘云退下了,被店老板和小厮亲自领到另一间剩下的别院里。 一走进院落,刘云吃了一惊:“这院子确实更大更好些,怎的我们之前找您二位订房间时,您没提还有这间院子?” “那哪敢说,那段时间来有个银发紫眸的疯子来这里住,成天守着,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找人,说他通过什么什么线看到了,他找的人一定会到这里来,就这么等了好几个月吧。我们的人都不敢伺候他,他整天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因果,痕迹之类的东西,瘆人得慌。”老板说。“我们还有好心的大师帮忙看了看,说那人身上是有些仙气和魔气一起在的,恐怕是撞了邪。” “还有这种事?”刘云有些好奇,“那这人现在是走了吧?” “那肯定是走了,不然这间房也不能腾出来。”老板说道,“那人就是前几天走的,说是他在这里看不见他找的那个人的因果痕迹了,就走了。” “也是有趣,兴许是修习了什么奇门异术,不知道在找谁吧。”刘云感叹道,“到底找人这种事,要看缘分。有缘分自然会碰见,没缘分,再多的努力也会错过的。” 老板搓了搓手,笑道:“是这个理了。” w ,请牢记:, 第110章 容仪实在是有些困倦, 简单洗漱后爬上榻,翻了一会儿随身携带的异国小说,随即盖好被子, 阖眼入眠。 这个点还不算晚, 天刚刚暗下来的程度,这个房屋很安静,偶尔能听见有僧侣从墙外的小路禅道走过,发出很轻微的响声。 他睡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有烟花爆竹的响声, 还有时不时传来的人潮欢呼的声音。 他依稀想起来, 这家客栈中间还有酒楼、茶馆之类, 这回儿恐怕已经来了戏乐班子热场。太阳界这个位置的几个国家的戏乐班子他也看过不少场,大多都是话本子改成了戏, 但他反而不爱看, 他爱看那些英俊少年、美丽姐儿唱歌跳舞,最好是一边跳一边脱的那种。 容仪动了些心思想出去看看,但也只是半闭着眼睛冒了这个念头, 不一会儿就又被睡意打消了。 等他再醒来时, 入夜已深,那些戏班子的声音也已经消失。 容仪摸了摸肚子, 觉得有些饿,于是站起身来, 梳洗打扮,拎着一吊钱, 晃着小扇子出门晃悠了。 本来他平日里出门转悠, 会戴个面具或是纱笠, 免得修行人越来越多, 他迟早有被人认出的那一天,但今日天色已晚,他也懒得折腾,就这样除了门。 客栈门口有等客的车夫,容仪随便上了一辆,说:“去你们这最大的赌场。” “好嘞,这就去,公子哥这么晚了一个人过去啊?赌场挺远呢,附近找乐子的地方多,您看看要不要去别的地方转转?” 容仪因为夜风吹,打了个寒战,眼睛眯了眯,冒出一点泪水来,双眼发红。他又打了个呵欠:“就去赌场就行了,天冷我知道,路费我多给你二十钱,别绕路瞎抬价就行。” “好嘞,好嘞,公子出手阔绰啊,咱家做生意的怎么会瞎抬价呢?” 车夫在前面絮絮叨叨,驱赶着马车走了。 容仪又在马车里打了一个小盹儿,到了地方后清醒下车,给了车夫钱,随后就大摇大摆进了赌场。 他今日一身白衣,锦绣镶边,清清淡淡,却有一种天然的贵气。 赌场的人赶紧迎过来:“这位公子推牌还是走龙?看您是生面孔,第一次来吧?我们这儿还有好些散客,老板作保的,包您玩得痛快!” 容仪晃了晃扇子,目不斜视地走进去,淡声说:“先给我一个单独的隔间,上点你们的招牌酒菜。我还没吃饭,很饿了。” “嗨,公子您只管往里请,看着喜欢的点,要是今儿您手气好,咱们这儿也跟全免单!”老板搓着手,看他的视线像是看一条砧板上的大鱼,“咱们这比别家玩法多,赌玉石也有,旧物拍卖典当也有,包您什么玩趣都能找到!” 赌场这些招揽人心的小技巧容仪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他去了包厢坐下,很快让人走了,自己大快朵颐起来。 他要了几样小菜,一盘果子,一些酒水。 吃了几筷子饭菜之后,容仪自言自语道:“饭菜属实一般,不如我自己做的。” 又拿起一块瓜果,刚啃了一口,容仪眼睛都亮了,又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果子的确是不错。” 他又要了一筐水果。 他与这个赌场没什么熟人关系,包房不是最好的那一间,但也是头等包间了。隔壁有几个纨绔公子时不时出门放水,路过他这边,见他长得好看,又是一个人作何,就有人动了一些小心思,隔着精美的浮木雕屏敲一敲,想要跟他说话。 容仪没理,接着吃水果。 他正思索着今天是推牌九还是打马的时候,忽而听见赌场堂中一声锣鼓爆响,炸开了全场的气氛,他低头望去,场上清空了,一些穿得喜庆无比的人推上了数十个密闭的箱子,一一打开、摆上华贵漂亮的展台。 “今日有幸得神兵、灵药、灵石、古董一批,定价随缘,价高者得。”敲锣人清了清嗓子,“而我旁边的这把剑——是今儿撑场子的,我一说出此剑大名,所有人定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是——青月剑!” 此话一出,满场都沸腾了起来,质疑声和叫好声响成一片。 旁边包间的几个公子哥的声音明明白白地传入容仪的耳朵里:“青月剑乃是姜国的护国神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多半是假的。” “不是多半是假的,铁定是假的!”笑声响成一片,“更何况佛子如今人就在婆娑国,这个节骨眼上说把青月剑摆出来?那不是打他的脸吗!姜国人如何受得了这等屈辱?” “就是就是!” 场上负责看守的人是个年轻的罗刹,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剑谱,很诚实地告诉了所有人:“是否为真,我们也不能判定,但神兵图谱在这里,各位要是信的,尽可以出价,不信的,也可以看看其他物件捧捧场。” 又是一大片起哄声,混杂着笑声。 容仪本来打算继续吃果子,但是抬头望那边看了一眼,微微怔了一下。 这些年来他混迹赌场、当铺,卖什么的都见过,单是卖凤凰毛的他都见过不下十个,还有撞到他本人身上的——卖明行用过的杯子、披过的毯子之类,容仪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吉祥物符号,帮不少人赚了很多钱。 这些东西,多半都是假的,他也没有当真,但他这么远远地看了一眼,却感受到了那把剑身上散发出的冷而凛冽的剑气。 是只有杀尽妖魔的神剑才有的气息,带着他曾经熟悉的草木与雨水的力量。 容仪又看了一眼,此时此刻,那把剑却像是有了某种感应,边缘更亮,那种气息更加浓烈起来。 周围围着一大群人,喧闹声大到几乎听不见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那把剑却像是能够无形中隔开一个无形的结界,气氛独独不同,是孤桀与温润的力量。 窗外渐渐响起淅沥雨声,是傍晚的雨终于下了起来。 水汽弥漫。 前面的东西都一一出价了,轮到这把剑时,却无人问津。 “我看像是真的,上面是有力量在的。”有个客人嚷嚷着出了一个价格,“我是蓬莱修行的剑修,我看得出来!” “你是托儿吧?” “谁说的?我出价,一百金!”那剑修志在必得,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尽管觉得我是托儿好了,哪怕一百金,买一把普通的除妖剑,那也值当了!” 那剑修指望着有人能同意他的话,但这一整个赌场混迹的人都是人精,自然不相信他,他有些悻悻然,又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出价。 “就一百金?还没有人要出价?”那罗刹显然也是很紧张,也有些微微的遗憾,“这剑也是我们辗转所得,单买过来就花了五百金呢!实在不行,我买了。” ——虽然他自己也不信这剑是真的,因为毕竟他已经拿给相里飞卢看过。 “哪有你这样的?”那剑客急了,“你是老板的人,还能自己买?” 年轻罗刹自知理亏,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清透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那这五百金,我出就好了。” 众人抬眼往上望去,望见一个白衣少年人趴在二楼栏杆上,摇着扇子,乌发高冠,眉眼出众,令人目眩神摇。 这一刹那,所有人甚至都忘了他们本来在干什么,他们所有注意力都被容仪吸引了过去,他单单站在那里,就像是会发光一样,一颦一笑都勾着人的魂魄。 “怎么,五百金不够?”容仪歪歪头,笑了笑,“我再加一百金?” 他这一笑,透着一种少年人的纯然,又带着一些经历风霜后的散漫无谓。 年轻罗刹很快反应过来:“五百金,这位客人出价五百金!还有人跟吗?” 那剑修一看容仪出价五百金,又观他面貌,仙气飘飘,料定不是寻常人物,心里也是已经:“莫非这剑真是真的?” 但又很难不让人相信这少年是个来抬价的托儿。 剑修一咬牙:“跟!我跟……五百一十金。” 他这个加码多少有些轻飘虚浮,场上有些人笑了起来。 容仪那边毫无波澜,轻飘飘地说:“六百金。” 这句话落地,剑修脸色有些发白,神情显得更加犹豫不决起来。 容仪还是不慌不忙摇着扇子。 他在人间这么多年了,已经不再是那个急哄哄上勾的小凤凰。换做以前,他直接押上千金都算少,如今他知道,只有这样一点一点抬价,别人才不会跟着他笃定这是真货,不会有更多人来抢了。 片刻后,那剑修咬了咬牙:“我不跟了!给你吧!” “好。”容仪点点头,“那就是我的了,我今日出门没带随从,黄金沉,老板你们知道规矩,派车去我学生那里取。” “好,好。”罗刹负责这把青月剑的售卖,立刻叫了人把容仪请至背后贵客茶水间,好吃好喝地招待,又让人冒雨赴往客栈,找刘云取钱。 刘云正值梦中,冷不丁被一帮人叫醒要钱——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场面,于是爬起来叫人抬了黄金银两,直接送去赌场。 钱货两讫,这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年轻罗刹如在梦中:这就卖出去了? 他有些犹豫,试探着问容仪:“敢问公子高姓大名?还是……何方仙家,能看出这把剑的来头么?” “我不是仙家,修道闲人一个。”容仪正在吃糕,顺嘴胡诌,“跟着家兄来此地行商的,家兄主事,我不学无术,便来这里逛逛。” “那这剑……” 容仪说:“是青月剑不假。” 另一边,那剑修还没有走,一面是担心自己遇到了托儿,一面又担心遇到了真买家,自己错过了好东西。 看容仪的派头,也不像是老板的托儿,他脸色又青又白,磕磕巴巴地问道:“有何证据么?佛子可就在婆娑国!” “我是不知道为什么姜国会把这把剑弄丢。”容仪把最后一口糕塞进嘴里,轻轻起身,“但它确实是真的。” 他走到台前,伸手提起青月剑,拔了出来。这剑对他来说多少有些沉重,他用力了一番才拔出来。 他用剑生疏,招来了一些笑声,其他人不动声色,等着看好戏。 “就这样啊?”剑修没忍住说。 容仪也没理他,他提起青月剑,冷光挥向空无一人的二楼包房,这一刹那间全身修为灌注剑身,剑身发出铮然长鸣,一股逼人正气带着冷气横扫了全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窜上来的寒意,如同冰雪,那是绝对冷酷、严厉的力量,邪者用更邪,正者用无双。 满场人鸦雀无声。 容仪说:“要是修行者属性贴合,它会更厉害些。”他又瞅了一眼那剑修,“你是杂灵根主火,用这个也不太合适。” 剑修目瞪口呆。 满场人在反应了一段时间后,才轰然爆发出强烈的掌声,还有无数人冲上来叫他:“仙师!仙师也给我们看一下吧!求求指点!” “公子这剑还转卖么?我出五千金!!” “一万金!” 容仪摇摇扇子,言简意赅:“不卖。” 小罗刹立即会议,把其他人都赶走了,又领着容仪回了楼上包房,清静许多。 “您还有什么需求,尽管说,今日酒水我替您给免了。”罗刹说。 其实五百金还没到他们酒楼免单的消费水准,但罗刹实在好奇他的来头,没有忍住想多打听一些。 “那好啊,我还想玩投壶,钱在这里,给我买两百次的。”容仪说。 罗刹立刻给他安排上了,容仪于是高高兴兴地玩了一把投壶。 “十发九中,公子厉害。” “今天运气不错。”容仪说。 他虽然没了天运,但本身运气也不差,在赌场上到底是赢面大。玩到这个时候,天也快亮了,他伸了个懒腰,“好了,就到这里。我该回去了。” 小罗刹极其周到:“我送您回去,青月剑也在这里,您确认一下,我们是没有偷换之类的哈。” 容仪瞥了一眼:“我知道。” 下楼前,容仪找小罗刹确认道:“佛子确实在你们这是吗?要给国王讲经?” 小罗刹说:“对的。” 容仪问道:“真的是他吗?绿眼睛那个?” 小罗刹一时语塞:“不是,是红眼睛……但那的的确确是佛子。我可以保证。就……您见过他?” “奇怪。”容仪自言自语道,“我虽然忘性大,但也不至于记错他眼睛的颜色才对。我想想……他留发吗?” 小罗刹说:“留的,天生佛子,带发修行的,绝对不会错。” “那也好。”容仪打了个呵欠,“既然是就好,我听你说法,你见过他本人?” “我虽然在赌场帮工,但也在陛下座前修行,是陛下的护院。”年轻罗刹跟他说话时,不敢抬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佛子正是我接待的。” 眼前的人实在是太漂亮,又兼有某种年长的温润与少年的稚气,很难不让人怦然心动。 “哦?那倒是省事了。”容仪抬抬下巴,“这把剑我就不带回去了,你去呈给他本人,以我们刘府的名义去送,就说姜国的东西,别再丢了,这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呢。” 第111章 容仪觉得婆娑国很好, 大约可以小住几个月。他看地方全靠感觉,喜欢的地方,住一晚上就知道, 不喜欢的地方,住上再长时间也不喜欢。 婆娑国属太阳界, 与他属性相合,花木水果里蕴藏着日光的灵气, 又不会太烈。容仪回去后又睡了一觉, 起来和刘云吃了一顿饭, 便把这件事说了。 刘云说:“老师愿意定下当然好,现在可有什么看中的宅邸院落么?” 容仪说:“还没有, 这两天我随处转转再看。” 刘云说:“那么老师自己一个人,万事小心。还有手头银票还够么?” 容仪想了想:“银票不够, 但银两都在储物戒里, 我需要的时候去换就是了。” “有学生在这里,老师何必去换。”刘云让小厮把他们剩下的银票都拿了出来, 递给容仪,“我这几日商谈生意, 必要的时候可能不在, 老师自己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容仪喝了一口茶, 随后又想了想, “倒是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一说。” “什么?”刘云探身过来问道。 “我在赌场望见他们拍卖,其中有神剑青月,是姜国旧物。我知道这剑是国师代代相传的宝剑, 从前与他们也多有交情, 便买了下来, 托人转送回佛子处。”容仪说, “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抛头露面,便用了刘府的名义,我在这里向你说明,免得日后再有什么事端。” “明白的,这个没问题,如果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去的赌场。”刘云点头允诺,容仪也放下了新来。 今日外边下着小雨,但天气却说不上不好,因为天光仍亮,没什么阴霾。 容仪撑了一把伞走出去,想要四处溜达一番,顺便给自己则定想要居住的地方。 没了天运的他就是一只普通凤凰,雨水沾衣,一不留神还会伤寒,他花了很长时间去习惯这件事,但也从此开发出一个新的爱好:收集各种各样花色的雨伞。 时辰还早,他逛了一圈,街市上还弥漫着烟青色的水汽;等他从一家面馆吃饱喝足出来,打算逛一逛百货店时,雾气已经消散,雨仍然下着,宽阔的街道已经被王家侍卫清空了,卫兵沿街缓步行马,以灯火驱散众人,所有行人自觉避让。 僧侣们也都提早等在了这里,他们样貌各异,衣衫或华贵或褴褛,修行水平或高或低,全部都聚在了这里。 容仪眼尖,还望见一些鬼怪混在里面,倒是很虔诚的模样,想要听经。 “佛子出行,各位有缘人随意随行,切勿喧哗。” 婆娑国敬佛,整条长街寂静无声,连生意人都暂停了交易,低头颔首,等待那仪仗过去,容仪立在檐廊下,一时间出不去,于是也在人群中远远地望过去。 一座佛轿缓缓行来,金玉珠饰,四角镌刻着莲花与狮子,华光璀璨,而那轿子帐帘是淡青色的,隐隐约约能望见里边的轮廓。 一如千年前的端肃沉稳,静如一座塑像。 外边万人拥堵,如同潮水般一起涌上来朝拜,声势非凡。确实是大排场,千年了,相里飞卢也的确值得这个大排场。 容仪抬头望了一眼,笑了笑,移开视线,将雨伞压低,径自哼着小曲找路去了。 细密的雨幕中,华丽盛大的仪仗与白衣的青年轻轻错身。 相里飞卢忽而睁开眼,往外望去,修长的指尖掀开了帘幕的一角。 “佛子大师,何事?”外边随行的侍卫回头问他。 相里飞卢也说不清这一刹那漫上心头的感觉是什么,他微微垂眼,暗红的眼眸扫过外边花花绿绿的伞面和人头,细雨青天,所有人和声音都离他无比接近,却又无比遥远。 他像是一个已经死了千年的人,失去了所有感知,却在这一刹那,忽而听见了一声叩门。 “……没什么。”相里飞卢说。 “接着走吧。” 年轻罗刹跟随在队伍末端,时不时地去摸一摸怀里沉甸甸的剑盒。他今日一直没能得到近距离接触相里飞卢的机会,只能等待一切安置好后,再将这把剑交给他。 昨日遇见的那个少年就像是一个梦,即便青月剑已经好好地回到了他手中,他也依然觉得这像是一个梦。 世间除了相里飞卢,还有谁能这么熟悉青月剑? 若是姜国人,又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相里飞卢布道讲经的位置在皇宫外九里处的禅院中,今日两场,从正午讲到天黑。 隔着一层屏风,除却佛门子弟,不少修行人都纷纷议论:“真是佛子?佛子千年不出现,听说已经入魔,如今终于出现了,却不以真面目示人么?” “倒也不是这样,我另外听见一个说法,说是佛子强行逆改天命,保护姜国,因而堕魔,所以一双眼是暗红色的,直接让人看见,多少会有一些不好的影响。” “但听内容,的确功力深厚,不会再有其他人的。” “没错。” 天方黑尽,所有人暂时离场,休息、吃喝,相里飞卢辟谷,正要回房间,小罗刹终于找到机会,叫住他:“大师,大师。” “何事?” “大师您再看看这把剑,就是前些天我找您看过铸剑谱的这一把。” 小罗刹赶紧把包裹撤下,盒子拉开,青色的长剑静静地躺在软绒布上,寒光凛冽。 相里飞卢垂眼看去,先是一怔,随后说:“这是……青月剑。” 曾经伴随他百年,承载着他与姜国之间链接的护国神剑,它的每一道花纹他都亲手抚摸过,每一条沟壑中都填着妖魔的血。 “青月剑为何在此?”相里飞卢问道。 他如今已不是青月剑的主人,但它应当是给姜国国师,代代相传的。 “不清楚,是西域辗转流传过来的,本来已经上了拍卖场,是有一位客人买下,嘱咐我转交给您,那人说是天昭国国府宰相刘氏人家的公子,叮嘱您。”小罗刹鼓起勇气,把那句话转述出来,“这是姜国的东西,别再弄丢了。” “天昭国国府刘氏。”相里飞卢已经毫无印象,千年追杀中,他从未停下记过别的事情。“那人长相如何” “哦哦,您说长相!那个小公子长得十分俊秀美貌,不,是万分美貌!白衣,玉石高冠,他还当场试了那把青月剑,拔剑的动作不甚熟练。” 小罗刹刚刚说完,就见到面前的男人神色已经变了。 “你刚刚说,这次拍卖设在哪里?” 相里飞卢声音沉下来,带着一种逼人的压迫力,暗红的眼扫过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赌场,是赌场,那小公子是去玩投壶的,叫了两桌菜,吃了很多果子。” “再找百年,千年。”相里飞卢垂下眼,静静地说道,“我也要找……然后杀了他。” 他慢慢往外边的风雪中走去。 军荼利大明王立在他身边,亲眼望见,他一双苍翠的眼,由着着几步,逐渐转为深红,如同在日光下旋转变色的宝石,缓缓侵染,无知无觉。 “姜国是你业障,容仪……”一直没有发话的佛祖轻轻说,“是你的魔障了。” ——这话听来熟悉,相里飞卢转过身,第一次回过神,望向佛祖的方向。面对佛祖,这双暗红的眼中,也褪去了一些戾气与化不开的沉郁,恢复了一些清醒。 “你我之前见过,佛子。”佛祖缓缓说道,“须弥山之顶,他化自在天,我们曾经见过。” ——相里飞卢,你明白你的业障,却不明白你的业障,情劫情劫,情是魔障,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多谢佛祖提点。”相里飞卢移开视线,口吻森然,“我前事已忘却。” 天空中再度飘起大雪。 第112章 “大师, 经人报告,天昭国国府刘氏的确正在姜国本地做生意,还是大字号, 虽然赶不上皇商, 但也相当厉害了,我们去问时, 那刘公子只说那日去赌场的人是他。” 一夜时间, 底下的人传回消息,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刘云的画像, 直接将小罗刹扣下了不许走:“是他么?” 小罗刹诚实回禀:“绝对不是,那少年长得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真的是看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好看。” “……我知道了。”相里飞卢闭了闭眼。 “那刘府还查吗?他们家据说还有一个小公子, 会不会是他?” “不会。”相里飞卢哑声说, “人还在城内,我去找他。” “大师,论法会还有三天……” “我去找他。”相里飞卢低声说, 说罢提起青月剑, 径直往外走去, 他步子有些不稳, 但是很快, 转眼就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佛子啊!大师,这不行,我们陛下还在等呐, 大师——”小罗刹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却怎么也叫不住他, 只得原地跺脚, “这可怎么办……还是说佛子身体有恙吧?不然这完全收不了场啊!” * 容仪白天出门了一趟,刘宇请来了置地司,陪他四处转了转,看了一些已经建好或者需要转手的宅邸,一番看下来,容仪差不多也敲定了结果——他看上了一座位于城郊的别院清邸,地势高,环有流水,可以俯瞰整个王城,非常清净,而且离城内其实不远,方便快捷。 这座宅邸的房主是朝中一位三品大员踏春用的,因为女儿出嫁置办嫁妆,便想变卖了这所多余的宅邸,在此之前这座宅子干干净净,还没有人住过,只有每个月会派专人来打扫。里面家具铺衬,都十分符合容仪的审美。 容仪当初下界,很是对妆点自己的房子这件事津津乐道过一段时间,后来渐渐也觉得没了意思。在房子上花的心思越多,再换下一个住处时就越麻烦,不如一切从简,乐得自在。 容仪相中后,当即给了全款买下,乐得置地司的人员笑得合不拢嘴。 地契一收,这房子就是他的了。 容仪本来当天就能住进去,但是想到客栈里还有些东西没收拾,于是顺延到第二天早晨。 雨下了一夜。 容仪半夜把被子踢到了地上,朦胧间知道外边是下雨了。 凉气袭来,轻飘飘地拂在他身上,他半梦半醒间打了个抖,知道自己多少应该把被子捡起来,免得伤寒——但困意压到了一切,他就这样继续睡了过去。 正午,他被敲门的小厮叫醒:“大人,今日大公子外出商议事宜去了,叫我们帮大人您搬家。” 容仪爬起来说:“知道了,你们不用跟在我身边,把我昨日说的不要的东西搬走就是了,我先出门逛逛,找些东西吃。” 下人们也都习惯了他的作为,按照他说的办事去了。 容仪换了一件乌黑的袍子换上,一站起来,隐约觉得有些头晕——果然隐隐有一些发烧前兆了。 “不会吧?”容仪没有想到自己不盖被子的后果来得如此迅猛,他有些小小的后悔。 窗外吹来凉风,不同于昨天的风和日丽,今日下雨时阴云跟着一起出来了,黑沉沉地压在人头顶。 容仪望见天色,挠了挠头,在自己的储物戒里翻了翻,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出声问外边还剩的随从:“你们有谁看见了我的吉凶册没有?” 他没了天运,在人间行事处处要小心,穿行这么多国家,差点没命的情况也是有的。上回月老和白泽下来看他,白泽送了他一本普通凤凰专用的吉凶册,还给他教了一些基本的占卜术。 毕竟凤凰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外边小厮先是说:“没有。”随后又忙成一团去找。 容仪说:“算了,我自己掐一个,你们别找了。” 他专心致志掐算了一会儿,掐出一个小凶来。 容仪:“……” “算了,搬家还是要搬的,就这么几步路,总不至于发生什么事吧?也不是大凶。”他嘀咕道。 容仪收拾好出门,感到自己头昏脑胀的越来越不舒服,于是去面馆先要了一碗姜汤,再是高汤面,清清淡淡的一小碗。 姜汤下肚,他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顺道又拐去药铺,自己写药方,抓了一些伤寒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药铺旁边还挨着一家赌场,丝竹轩月从旁边飘过来,容仪在这边等药,眼神就不知不觉往那边飘了过去。 是家小赌场,虽然没有昨天那家阔大气派,但里边灯火通明,里边的人玩得也很开心的样子。 容仪提着药包,目不斜视地从赌场路过了。 三秒后,他又原路返回,拐了回来。 赌场进多了,容仪也返璞归真,最近比较热爱投壶和赌大小这种简单的。 他身上还有一些钱,先上桌买了筹码赌大小。 五次四不中,容仪一边全神贯注盯着牌面,一面暗暗心惊——今天他运气的确是不太好,看样子可以玩过一轮就收手了。 一轮过去,容仪手里的筹码输了一些,他决定先撤——但人还没走,便被桌上的庄家拦了一下:“诶诶,这位公子,我们这里没有走一轮就收手的说法,输不起赢不起,还来什么赌场呢?” 那人容仪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像是昨天在赌场里见过。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庄家凑近了看他,挑眉说道:“这不是昨日我们隔壁包厢的公子吗?有缘啊!” 容仪拱手笑道:“有缘有缘,只是我不是犯规,实在是身体不适,这剩下的筹码,就当赔礼,如何?” “身体不适?”那人一脸关切地凑上前来,伸手要握住他的手,容仪往后退了一步,扯起笑容:“怎么?” “身体不适要好生休息,不如我送公子回家?”那人瞥了瞥大门外,“还是一个人来的,跟昨天一样?” 容仪的笑意已经换成了皮笑肉不笑,他把筹码利落地往桌上一洒,淡声说:“这就不用劳烦公子关心了。我先走一步,回见。” 登徒子之流,他千年间也遇到过不少次,要是刘云这样的学生在身边,自有人帮他摆平,不过他今日形单影只,也不好太嚣张。 容仪也没管场中人,自顾自走了。 外边仍然在下雨,他握着伞柄的手有些发烫。 容仪用余光瞥见这帮公子哥追着他出来了,还带了一批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觉得有些头疼,想要加快脚步把他们甩开。 眼下被这些人盯上,自己是不能一个人去新家了,他还是回宅邸的好。不到必要时,不动用法术,毕竟凤凰火一出,非死即伤。 容仪走快了,感觉自己身上烧得厉害,而且越来越晕。他感觉离客栈近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面前对着一堵空空如也的绿墙,十分无奈。 容仪转过身,望见刚刚这帮公子哥儿们不声不响地堵在了他的后路上。 容仪笑了笑:“劳驾各位让一让。” “公子何必这么急着走,陪我们玩一玩不是乐事一件么?”为首的那人笑道。 容仪漫声说:“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这样做,否则下……” 他还没来得把狠话放完,忽而一阵风声掠过,人堆里传来成片的惨叫——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刘云的人找到他了,正想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忽而感到自己被人拦腰提了起来,双脚踏空,飞身上天的同时,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里。 容仪睁开眼,望见了一双暗红的眼睛。 第113章 容仪本来就晕, 这时候被人抱着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落地时更晕了,满眼只剩下那双暗红的眼睛。 雨天灰暗, 他一时间觉得眼前人面熟, 又还执着想着这大约是刘云派来的人——但淡淡的佛檀香扑面而来,又让他感到一阵熟悉, 他脑子不转了, 想要努力睁大眼睛看清面前的人, 那人却并没有给他机会。 男人的拥抱极为用力, 他更像是撞过来的,容仪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几步, 后背悬空, 手伸出去慌忙地摸, 刚刚摸到身后的湿润冰凉的墙面。 他有些发烧, 手上也发热,却很快被一只更凉的手握住了,力道很重。 面前的人死死地抱着他, 灼热的呼吸喷在他颈间, 头埋在他肩侧。这一刹那, 甚至让容仪生出一些错觉, 好像救了他的不是他, 他反而成了反过来保护人的那一个。 “容仪。” 他听见他叫他的名字,压低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倦怠和茫然,“你还活着, 你怎么还活着。” “你认错人了。”容仪千年来混久了, 皱起眉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他伸手一把把他推开, 彻底看清面前人的样子时,容仪一个哆嗦。 他认出来了,这是相里飞卢! 容仪有些惊讶,他嘴唇动了动,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他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暗红色,非常暗,像堕入永夜的红宝石,仍然很漂亮,却没有当初那样震撼人心的透彻,让他想起苍翠的山林与河谷深风。现在这双眼睛里只剩下无边的孤绝与死寂,像是已经燃尽自己的野火。 这样幽深的一双眼,让容仪感到非常陌生。 只是这张脸仍然是他记得的,回忆像是被擦去灰尘的原木,刹那间清晰浮现。银白的长发,俊秀的面容,只是从前没有任何时刻,像现在这样憔悴与陌生。 他想了想,说:“我是天昭国国府刘氏二公子刘……刘凤,这位……大师,你是不是,呃……” 他本来想说“你认错人了”,但今日他面具没带也没易容,实在是无法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话,毕竟只要人没傻,就能看出他的长相实在是没有变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容仪装傻,“我从小到大,不少奇人来看过我的命格,说我上辈子是神仙,这一世投生为人,因此会有一些故人找上门来,你是否……觉得我像你的哪位故人?” 相里飞卢死死地盯着他。 这一招他也很熟练了。主要也是有了经验。 毕竟月老和白泽第一次下来逮到他时,他谎称他们认错人了,被月老用红线捆着,吊起来打了一顿。 随后他就知道了,想断掉牵扯,实在遇到躲不掉的故人,就说自己已是转世了。 不过目前为止,他也就遇到过月老和白泽。今日第一次实战,发挥不是很稳定。 容仪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那个……谢谢你今日的搭救,敢问高姓大名,我会让我们府上的人感谢你的。” 相里飞卢仍然死死地盯着他,一双暗红的眸子让人更加眩晕。巷子里很暗,街市的喧闹声忽而一下远去了,只剩下耳边深厚的呼吸声,还有飘落在身上的点点细雨。 容仪忽而发现了,他不是因为看了相里飞卢的眼睛而晕,他是真的在晕,他浑身烧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晕。 外边的声音忽而又回来了,容仪听见了巷口外的声音,其中有刘家守卫的声音:“是在这里么?是不是?方才有人说看见了。” 容仪生怕那些人当着相里飞卢的面叫出一声“容公子”,赶紧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在这里!” 随后,他两眼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昏倒之前只记得有一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扣住了他的腰,把他用力地拉回了怀里。雨丝顺着人的脸颊滚落,很凉,这个胸膛却很热,几乎将他灼伤。 * 容仪在梦中,隐约知道自己被什么人带进了一间屋子,来来往往有许多人,但都被拦在了外边,所有人都聚在外边说话,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吵醒他。 “身体是没有大碍的,是受了风寒又情绪激动。” “那么就是在赌场情绪高昂了……”是刘云的声音,他咳嗽了一下,“那药呢?药怎么开的?我二弟从小身体孱弱,能用哪些药,郎中看过了吗?” 刘云为人机敏,他记得容仪头一天才告诉他为佛子送剑一事,用了他们刘家的名字,证明容仪自己并不想与相里飞卢牵扯过深。而如今容仪伤寒昏倒,在场离他最近的人是相里飞卢,这一点就已经很难不让人在意了。 他便顺下来称呼他为“二弟”。 “看过了,二公子自己本来抓了药,估计本来也打算回家后自己熬药的,不需要再配些别的什么了。只是……” 外面的一群人都望向屋内。 医馆虽然半开着,但他们这一间没有人敢进去,只因为相里飞卢抱剑守在床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容仪的手。 相里飞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个未知数,他们试图向他询问情况,他概不回答,只是冷声说:“他这个人,我要带走。” 刘云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前,拱手一拜:“佛子大人。” 相里飞卢望着床上的人,没有应声。他细密乌黑的眼睫垂下,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不论佛子大人与我家小弟有何前缘,都请先放下吧。毕竟他如今伤寒在身,若是醒来身边没有熟悉他体质的家人照顾,病情恐怕会更加严重,我想不妨先让我们将二弟带回,等他醒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再商量可以吗?” 容仪听到这里,机智地呻吟了一下,慢慢睁开眼,茫然地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哥?你在哪儿?” 刘云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容仪冷不丁的醒了,还能接上他的话,于是担心地跨入门中,嘘寒问暖:“二弟,你感觉好一些没有?” 他与相里飞卢同时回过头,看向容仪。 容仪硬着头皮,顶着相里飞卢的视线,尽量让自己显得格外茫然。只是他还握着他的手腕,令他如坐针毡。 那双暗红色的魔眼无悲无喜,像是湮灭了一切情绪,又像是藏着一泓深海。 第114章 “我好些了, 只是这个……这位,大师……”容仪努力了一下,仍然没有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场景陷入了某种奇妙的僵持阶段。“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仍然有些发热, 动作一大就头晕眼花,于是也就放弃了抵抗。 相里飞卢静静地望着他,随后垂下视线去看他的手。 容仪原本骨架就小,原来在天上时,是出了名的骨肉匀停, 少一分没有华彩莹润的气度,多一分没有少年人的美感,现在容仪却比在天上时还要瘦很多, 骨节突出,肌肤也不再是白皙中总泛着温暖的蜜色,现下因为生病,变得苍白,肌肤边缘几近透明,因为发热而带着一点红光。 病气很重。 “怎么病的。”相里飞卢平静地说。 他没有回答他们的话, 他就用以前一样,和还在姜国一样时的口吻对他说话。那双暗红的眼看起来甚至会让人有一些畏惧感。 容仪瞅他:“我怎么病的, 像是与这位大师关系不大……”他望着这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又想起在月老那里挨的打,于是非常合时宜地怂了一下, “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因为夜里下雨而我忘了盖被子着凉了, 就这么简单。” “跟我回去, 我给你配药, 为你传功。”相里飞卢伸手要拉他起来,语气不容置疑。 容仪扭来扭去想要挣脱,发现他的手劲儿实在是大的过分的时候,才大叫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他倒吸一口凉气,相里飞卢这才猛地松开手,容仪手腕上被他握住的地方,已经浮起了红痕。 相里飞卢一怔。 容仪飞快地卷起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下床后往刘云背后一躲,叫道:“大哥,你要保护我。为何这次来的人这样奇怪?” 刘云护住他,额头上暴起一根青筋,温言软语地告诉他:“这个的话,虽然你从小到大一直撞见这样的事,不过你先放心,眼前的这位绝对不会来路不明,因为……” “青月剑。”相里飞卢突然出声打断了刘云的话,他的视线仍然牢牢地黏在容仪身上,“既然不认识我,为何将青月剑送还与我?” 容仪愣住了。 好在他看过足够多的话本子,谎话胡扯张口就来:“我是不认识你,但婆娑国举国上下都说佛子登临,场上有一陌生高人,说那把剑是真的,又说我前世与此剑有缘,建议我买下送给你,也算是替自己积累功德。我知道,我前世像是与许多人有很多牵扯,所以对这方面也非常感兴趣,怎么,不可以么?” 容仪一脸理直气壮,弱小可怜无助地躲在刘云背后。 “好。”相里飞卢点了点头,“但你也看见了,今日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你回去。” 容仪睁大眼睛:“带我回去干什么?我这里有大夫也有药。” “你我之间,有许多误会与磋磨,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相里飞卢说,眼神暗沉而笃定,“但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放你走。” * 这话一出,容仪先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在场的众人也都面面相觑。 片刻后,刘云十分辛苦地尝试打破沉寂:“那个,若是大师凡心动,那么最好也,循序渐进的好……我家小弟没见过世面,恐怕会被您吓到,这个进度实在是有些快……” “不必。”相里飞卢走上前来,容仪下意识地又要往后躲,但再走一步,后背就抵上大门了。 他紧张地抬起头望着他。 相里飞卢歪了歪头,眼底沉光依然寂静而平常,但他的语气听得出,已经在尽量放软了:“小凤凰,你可以信我,我不会害你。” “当初是我说谎,是我怯懦,我把你推到了别人的怀里,我后悔了。” “我后悔了,我飞升当天你就自裁于宫中,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你,我一直都不想要你的凤凰骨,我想的是若有朝一日迫不得已,用我的佛骨换你的凤凰骨。只是有外力作祟挑拨,这一天来得超出我的预料。那个人跑了一千年,我追杀了一千年。” “我后悔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一定要把你留在身边,我不能再来一次了。”相里飞卢说。 容仪望着他,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这么多年过去,他说实话,已不在对当初的事情有什么感触。他再记起当年,也只依稀记得自己的确是很生气,很悲痛,却无法再进入那种悲痛的感情中了。毕竟他如今在人间逍遥多年,已经不再觉得当年的事情是什么大事情,毕竟他一只凤凰可以活得很好。 就这样孤身一人,一直活到自然老去,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停顿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刘公子,既然对前世的事情感兴趣,不妨也仔细想一想我的话,试试看,因为我。” “因为你?” 容仪听见他特别把“刘公子”这三个字咬字加重了,心里清楚相里飞卢完全没有相信他这套说辞,他只是茫然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是你前世的未婚夫。”相里飞卢面不改色,眼底微沉,“我来找你再续前缘,想必也没什么问题。你对前世有什么好奇的问题,也都可以问我。” 容仪:“……” 在场的刘云:“……” 从这个角度出发,相里飞卢倒是没有说错。 但是容仪实在很难想象当初内敛稳重的相里飞卢,有朝一日也可以如此无赖。 容仪索性也不要脸了,他说:“我不管,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跟你也不熟。什么前世不前世的,其实和我关系不大。” 相里飞卢点点头说:“好。” 容仪说:“‘好’是什么意思?” 他瞅着相里飞卢,相里飞卢瞅着他。 片刻后,容仪反应过来——这是答应了? 他拔腿就跑,出了庭院,发觉相里飞卢没有跟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就这么便宜地蒙混过关了! 刘云在后面追出来:“二弟,二弟你病还没好,要跑到哪里去?” “我回家!”容仪远远地回应道。 他随便跳上了一辆马车,指挥车夫多绕几个圈子,随后再来停在他新买的府邸前。 他伤寒还没好全,一口药都没来得及喝,跑得太急,一下车就差点栽倒在地。他提起一口气,赶紧进门给自己熬药,先转了半天,找到厨房和一应俱全的崭新餐具,随后才想起来自己买的药没跟着带过来。 容仪暗骂一声,今日小凶,果然不错。连买药都要花两份钱,早知道他就不去那家赌场了。 他又推开厨房的门,想着再去附近的药铺拿点药,出门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相里飞卢一手提着两大包药,另一手轻轻将他揽进胸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有点烧,我找他们宫里要了一些药。” 容仪睁大眼睛:“你不是说‘好’吗?怎么又跟过来了?” “你不跟我走,我便跟着你来。”相里飞卢口吻淡淡的,在容仪的注视之下,他已经非常自然地走进了厨房,开始寻找适合熬药的瓦罐,“你今日去赌场之前,我便已经查到你在此处买下一座宅邸。” “……” 容仪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下凡千年,非常佛系,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这是我家!有你这样的吗!我明日就搬走,你是婆娑国座上宾是吧,那我搬到你管不着的地方去。” “太阴界三千六百国,太阳界三千六百国,所有人俱听过我大名,会给我三分薄面。”相里飞卢平静地说。 职衔高了不起! 容仪差点把这句话骂出口了,他当年就想着,若是相里飞卢飞升之后,职衔恐怕比明王还要高。 当年是没有觉得什么,现下他已经辞职了,第一次意识到权力的作用。 容仪说:“我去睡山洞!住鸟窝!你能找到我?” “六界皆有我耳目。”相里飞卢仍然很平静,“托那一位魔头的福,我千年追杀他,废了不少功夫,但也因此能很快地找到你。” “那你去追他嘛,追人多好玩?你看,你守着我一个人多没意思,我也不会理你。”容仪叭叭地说,“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能威胁得到我,我可——” “我知道。”相里飞卢说。 容仪反而愣了了一下——他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凤凰气性高,威胁你不管用,你会反着来。”相里飞卢声音压着,但仍然能听出几分不稳的情绪,“所以我不想这么对你,但你要在我身边。” “要是你再出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容仪。” “我受不了了。”他仍然面容平静地说着这句话,甚至连手里的动作都没有停下,他拆了药材的包装,按顺序放入紫砂罐中,慢慢加水。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吃力,“我真的,受不了了。” 第115章 他说话的神情, 让容仪微微怔了一下。 他记忆中死守着姜国的那个相里飞卢缓缓浮现,和面前的人对比一下,便知道如今相里飞卢变化有多大。这种接近脆弱的神态, 他是第一次见。从那双暗红的眼, 到他憔悴沉重的气质,他便已经懂了。 而这变化,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是因他而起的。 容仪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干脆坦坦荡荡地说:“你这一千年, 变了不少。” 相里飞卢抬眼望过来,眼底发红,有些微愣。 容仪补了一句:“你与我, 俱已改变。今日并非我故意瞒你,是我千年之前就已经决定,与过去所有事情做个了断,不想再节外生枝。佛子对我还有心意,误会也都已经消弭,我受宠若惊。只是我现在是普通凤凰一只, 只想自由自在过点逍遥日子的,等寿数到了, 自然老去, 这样就好。” 他走过去,接过相里飞卢手里的药罐子, 生火后将药罐放在炉火上,叹了口气:“你我也算是旧友, 千年重逢, 场面不必弄得太难看。你担心我, 这是好意,如果你一定要留下来,那么这宅邸这么多侧院房间,随你取用,我就当招待老朋友。今天在你面前做戏一场,实在是不好意思。也希望你不要介怀。” 他语气很温柔,竟然像是怕他难过,体贴他的心思。 相里飞卢微微睁大眼,眼底仍然泛红,就那样沉沉地注视着他。 “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已经是很老一只老凤凰了,而且也不打算再相亲,找夫婿什么的,佛子也不用另有期待。”容仪补充了一句,“我一个人,过得非常快乐。这些事情,我希望佛子你能知道,以免对我们彼此都造成什么困扰。”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静静点头。 容仪熬药很熟练,一碗苦药下肚,他猛塞了几颗蜜饯下肚,随后又寻思着晚饭吃点什么。 炉火上雾气袅袅,带着细微透骨的苦味。 相里飞卢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容仪肚子“咕——”了一声,他才站起来,说:“你想吃点什么东西,我给你做饭。” “——倒也不必。”容仪琢磨了一下,“我病了胃口不好,打算自己煮点白粥配小菜吃,你要跟着吃点么?” 相里飞卢修行人辟谷,他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坚持说:“我帮你做。” “你坐着就好,你是客。”容仪去视察了一下五谷缸,满意地发现刘云将一切生活用品都备齐了,“我爱喝自己煮出的粥,浓淡合适,一般人熬不好,我自己煮省事。” 他没有了天运,也不能随意耗费法力,生火用火石打火,随后就搬个小板凳坐着,等时间。 室内一片寂静。 容仪专心看着粥,过了一会儿,一不留神都忘了相里飞卢还在这里,他就静静地坐在暗处,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察觉他的视线,回望过来时,他又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好了。”时间到后,容仪拿出两个碗,给自己盛了一碗,又往上加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腌菜,清爽利口。 另一碗他盛了白的,递给相里飞卢:“要是不爱吃,旁边有可以加料的罐子。” 相里飞卢端起来,也不顾入口滚烫,就这样喝了一口。 他忽然说:“我会做。” “什么?”他冷不丁冒出这一声,容仪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火候七分,慢煮半个时辰,用这种瓦罐,入口微硬,汤汁黏软不化。”相里飞卢垂着眼,慢慢地说,“你以前喝粥也是这样,吃水果,果肉不能捣得碎,也不能选太软的,但果汁要浓稠。” 容仪:“……” 他有点疑惑:“我还有这种习惯?” “我都记得。”相里飞卢仍然垂眼看着地面,只是笑笑,随后顿了顿,“不提也罢。你不喜欢我提,我就不提。” 容仪挠了挠头。 他倒是不介意相里飞卢说些什么,只要他没有实际地打扰他就好。他瞅了瞅他,觉得他这双红眼睛,虽然仍然显得俊秀英挺,甚至还多出了几分看不见摸不着的邪魅来,但他就是觉得有些遗憾。 他喜欢他原来的绿眼睛。 只是这话说出来,不礼貌,相里飞卢多半也要不开心——难不成还能把眼睛抠了不成? 容仪不洗碗,碗筷用完了,随手就往前院一扔,等有些人上门来收。 天已经暗了下来,容仪拉开小厨房的门,望见自家门口聚了许许多多的人,一眼望过去全是衣着森然的官僚,还有秃头和尚。 “佛子,来找你的。”容仪说。 “不必理会。”相里飞卢望着他说。 容仪又挠了挠头:“那……好吧,我先睡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是不管的噢。” 相里飞卢点点头说:“好,我在你门外守着。” 容仪左思右想,觉得他这样到底不太好:“门外是否太近了些?这样让我觉得不很自由。” 相里飞卢眼神闪了闪,没有立刻搭话,显然不太情愿。 容仪实在是头痛,提醒他:“这是我家,而且……退一万步来说,来日我领人回家,翻云覆雨,佛子你这样,未免尴尬。” 其实他下界一千年,就单了一千年,每天看看佛经,完全心如止水,别说带人回家翻云覆雨了。 相里飞卢愣了愣,随后又说:“好,我只在院外。” 谈判得到了一个暂时性双方满意的结果,容仪放了心,迅速进房梳洗、安睡了。 他喝了药,今晚特别认真地盖好了被子,第二天晨起感觉自己的伤寒已经好了不少,而且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于是盘算着去吃他前天发现的一家面馆。 他推开里间门,一眼望出去,就见到外间桌上放着一个食盒,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小吃,还有一罐煨好的粥,和他昨天自己煮的,分毫不差。 相里飞卢正立在窗边,望着外边的满院翠色,听见他起身出门,也没有回头看他。 “晨起出去买了一些吃的,要是你有胃口,可以吃一些。” 容仪望见了一大堆他喜欢的小食,但他觉得这样贸然接受,不太好,更何况他原本是计划去吃面的。 他想了想,提出一个建议:“我要出门吃面,但你这些东西也不用收起来,既然是你辛苦买回来,又辛苦做的,我不妨给你付一些钱,佛子,你看怎么样?” 相里飞卢又是一怔。 “钱是好东西。”容仪说,“能免许多烦恼和拎不清的事,你说呢,佛子大师?” 容仪往外看了看,前来寻找相里飞卢的人马依然静静地等在院外,已经一天一夜了。 第116章 相里飞卢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给钱这种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好,看你意愿。你现在不吃, 我帮你收起来, 想吃的时候热一热就好。” 窗下正好有个空的用来装干点瓜果的篮子,容仪经过那里,觉得大小合适,估算了一下相里飞卢今天为他花的钱,顺手往里扔了几吊钱。 相里飞卢说:“多了。” 容仪被他说得一愣, 看看自己扔进去的吊钱,又看了看桌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小食——他又不知道每样多少! “多了就放那。”容仪嘟哝,“我也不是管账的。” “既然用钱算清, 还是所有都明确一些的好, 免得牵扯过多。”相里飞卢走过来,从那吊钱里拆下半截铜板, 伸手递给容仪,“有来有回,否则便当你预支了下次的。当然, 明日你若还想吃, 我就再去买。” 容仪:“……” 他只得伸手接过相里飞卢找的铜板。 手指相抵,肌肤微热, 相里飞卢暗红的眼底没有任何波动,容仪自己却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时间有些茫然。 窗外下着小雨, 容仪穿戴整齐, 正要找伞, 相里飞卢就已经给他递了过来, 是一把鹅黄缀青绿的伞,配容仪今天一身浅鹅黄的披风,看上去像鸡蛋炒小葱。 容仪有点小小的叛逆:“我不要这把伞。” “那就去檐廊下看看,其他花色的伞都晾在那里。”相里飞卢说。 檐廊又在东边房间外边了,绕过去不免太麻烦。容仪有些悻悻然,想着吃那家的面条,于是接过了这把鸡蛋炒小葱:“算了,这把也行。” “我会画伞面。”相里飞卢说,“你有什么想要的花色,可以告诉我。” 容仪沉吟片刻:“暂时没有,谢过佛子。” 其实如今,他也不大注意这种小节,总而言之,生气使小性子,都是小儿女情态了。千年里,他跟人唱反调,却不是回回都有人纵着他、哄着他,久而久之,也觉得这种只属于凤凰的叛逆没什么意思。 要是叛逆不成功,他也就不坚持叛逆了。 容仪撑伞出门。 门外等着的那些婆娑国皇家的人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并没有为难他,容仪往后看了看,相里飞卢也撑了伞跟着他出来,相距五六尺,非常平稳的距离。 只是相里飞卢一出来,那些人立刻围了上去,容仪想了想,依稀记起来刘云告诉过他这两天本来该是相里飞卢讲经的日子。他这么一跟过来,讲经定然是讲不成了,不知道怎么要怎么处理。 容仪在路上又给自己掐了一卦,今日小吉带桃花。 “那就是今日可以去酒楼看舞的意思了,说不定还能看到边跳边脱的。”容仪掐完之后,觉得心情明媚了起来,一路哼着小调去了面馆。 他要了一碗面,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老板忽而过来问他:“这位公子,外边那人是你的同伴吗?” 容仪手里还挑着一挂面没送进嘴里,抬眼一看,店外微风细雨中,相里飞卢抱剑等在墙边,背对他,望着店外漠漠茫茫的水汽。 容仪说:“啊……” 老板笑着说:“若是同伴或者侍卫,不吃也可以进来陪同的,我是看外边雨大风冷,想着要不要请这位爷进来坐坐,若是公子不认识他,那就算作路人了。” 容仪:“……” 他这一筷子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权衡半晌之后,他告诉老板:“叫他进来吧,我请他吃面。” 相里飞卢被叫进来时,神色还有些诧异。 容仪有气无力地说:“给佛……给这位相里公子上一碗酸汤面,再上一叠糖蒜,让他早点算了吧。” 店主没听明白,兴冲冲地应了好:“好嘞,这就来,酸汤面和糖蒜是吧?” 相里飞卢是不吃蒜的,这是容仪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他在饮食上的偏好,他也讨厌吃蒜,于是一碟糖蒜上上来,放在中间,两人都一动不动。 相里飞卢说:“你可以当我不在。” 容仪说:“你这么大个活人在我眼前晃悠,外边又冷还下雨,到底我们两个是旧相识,我也不是如此冷漠的凤凰。” “那我下回站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相里飞卢轻轻一笑,他拿筷子在面汤里搅了搅,但并不吃。 容仪瞅着他:“你不吃?不吃就给我。” 相里飞卢伸手把这碗面给他推了过去,安静地看着他。 容仪先把自己的那碗面吃完了,接着开始吃相里飞卢的,吃到一半,他想起来问他:“你不是被那些人接走了吗?讲经不讲啦?” “不讲了,我告诉他们,我破魔障的时机就在眼前,所以顾不上他们。”相里飞卢说。 容仪这次很镇静,面不改色地咽下一口面条:“那是挺好的。” 两碗面吃完,容仪还有功夫喝了点汤,直到确实吃不下的时候,就慢悠悠地站起来:“我吃好了。” 相里飞卢说:“嗯。” 容仪望见他没有动,知道他不会走上来跟自己一起,而是要等一会儿跟在他身后,一时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就真的当他不存在了。 风雨没有停,容仪在路边买到了滚烫的乳酪,揣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喝。时间还非常早,他慢慢逛着,先去脂粉铺看了看,买了一盒自己感兴趣的香粉,又去书市…… 容仪在摸上一本香艳书本时,警惕地望了望周围。 目光所及,他没有望见相里飞卢。 婆娑国对这些书的禁制不多,他看见了好多在别国都没有卖的全本,格外热辣刺激,连他都没看过。如果可以大量购买,然后转卖去别的国家,又是一大笔横财…… 容仪思索着他的财富密码,又想着自己如今其实不缺钱,最主要的是要是相里飞卢在看着他的时候,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买这些奇奇怪怪的书。 他莫名其妙背负上了某种压力包袱,容仪犹豫半天之后,还是咬咬牙买了:管相里飞卢怎么看他呢!他就当他不存在。 容仪各样都买了一本,塞进了储物戒。随后,他拐了一个弯,再次拐上了那天的酒楼。 一进门,激扬的丝竹弦乐就飘了过来,场上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容仪往楼上一看,明晃晃的一片白一片红,红的是舞娘身上飘逸的红绡,白的是闪耀发光的肌肤。 容仪对舞娘不感兴趣,他相中了在另一边候场的少年们。 他上次买下青月剑,老板已经记住了他,一见他过来,马上冲过来招呼:“刘公子!今儿终于有空了是吗!投壶和上包房都给您留着呢!这次要试试新花样吗!” “今天不投壶,我想看跳舞,最好是俊的,不要清秀的,要那种带点肌肉,但不要很多肌肉的。”容仪刚说完,老板就神秘一笑,“我们懂,您想看什么样的都有,您要是喜欢看哪位跳,多给他点花灯就是了,想看人跳多少场就跳多少。” 容仪对这里的服务相当满意:“好的。” 老板领他上楼,容仪走上楼梯前,往外看了看。 还是没看见相里飞卢。 果然相里飞卢这次离得很远,他吃碗面后就一直没看见他了。不过也说不定这个人其实悄咪咪地走了,也说不定。 容仪去了上次的包房,在最佳位置观看这些少年们的舞蹈。今日有个少年很合他心意——长得非常俊秀,而且身材很好,气质沉稳,说话少,上身赤、裸,另外半身黑衣,十分养眼。唯一的缺憾是,这个位置虽然无人遮挡,但是看不见旁侧抚琴的美人们,场上空下来的时候,他就有些无聊。 他买了几次花灯给这少年撑场子,让这少年停在舞台上。场内欢呼着,中场休息时,容仪又叫了一盘果子,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 他走到窗前,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窗户移开,一阵冷雨带着强风刮入,冻得他一个激灵,赶紧合上了窗。 “公子嫌闷得慌么?可以去楼上人少的地方转转,这里烧着炭火,人也多,难免闷一点。外边刚刚雨下大了,冷呢,公子不要着凉了。”旁边送果盘的侍女说。 容仪把自己的袍子紧了紧:“突然就这么冷了,还真没想到。” “这两天倒春寒,容易伤寒的,公子要上一壶姜酒么?”侍女问。 容仪点了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那个……不要姜酒,来一碗……两碗姜汤!一会儿上。” 他又走到窗边往外看,还不太晚,没有天黑,但因为刮风下雨的原因,街道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酒楼,对比凄清寒冷的街道,包房里炭火熊熊,暖气十足,称得上是温柔乡。 容仪深吸一口气:“我下去找个人看看。稍后回来。” 侍女可能是怕他跑了:“您找谁?这么冷,不如我们叫人下去?” 容仪随手甩出几锭银子:“我自己下去就行了,本公子今夜还没尽兴,这地方给我留着,我不多时就回来。” 容仪下楼,一跨出门槛,就被冷风吹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本来就伤寒没好,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容仪加快步伐,非常快速地在酒楼下的街道上转了起来。 空空荡荡,偶尔有几个路人经过,也都不是。 “算了。”容仪长叹一声,“冻死算了。与我无关。” 他被冻得浑身哆嗦,刚一回头,却感到一件厚重的大氅围了上来,上面带着炉火的余温,暖意汹涌而至。 他抬起眼,迎上了相里飞卢暗红的眼眸。 容仪也不客气,裹住了大氅抖来抖去,只记得问他:“你躲在哪里的?” “你楼上,三层的地方,在你对面。”相里飞卢静静地说,“我看你下来,不知有什么事,只知道你应当有些冷,就找他们要了一件大氅,熏热了送来。” 容仪:“……” 敢情他担心来担心去,正主实际比他还逍遥快活。 他没好气:“那你在三楼,觉得视野怎么样,能不能看全那些哥儿美人的花容月貌啊?” 相里飞卢愣了愣。 他比往日不同,似乎没了和他说笑的意识,相里飞卢暗红的双眼沉沉不动,像是在思索,最后只说:“没有记住,我一直在看你。” 第117章 容仪愣了一下,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就讪讪地说:“好,好……其实也可以看看别人, 别人比我好看,我是一只老凤凰了,没什么好看的。” “你容颜未改, 仍然是六界最好看的人。”相里飞卢说,神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这句话并不是夸赞,而只是一句客观公正的评论事实, 他随后像是思索了一下, 说:“要是你想我看, 下次和你一起讨论的话,我会看的。” 容仪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不谈这个, 先上楼吧。” 相里飞卢便跟在他身后上楼, 容仪拐进二楼,望见相里飞卢脚步没停,又大叹一口气, “我说的是上我这个楼,佛子,天寒地冻,进来喝碗姜汤吧。” 相里飞卢看他一眼, 那双暗红的眼里才出现了微微的波动, 是诧异。 侍女过来送上了姜汤, 相里飞卢仍然如同在面馆里一样, 只是垂眼去看, 并不入口。 容仪一边喝,一边被辣得冒眼泪花子,他喝了一半,停下来歇歇气:“不是我说,虽然神仙五根俱全,仙身重塑,看着什么都比肉体凡胎好,但是凡人、凡鸟躯体,五行变幻,调和相补,大有奥妙,从前我看你给姜国人治病,倒弄那些花花草草的,不以为然。如今方才知道,这当中讲究大着呢。” 相里飞卢说:“是吗。” 他一双眼仍然是暗红色,但伸手端起碗,也喝了两口。 容仪望着他的神色,忽而轻声问:“这位相里公子,你还记得在姜国的日子吗?” 相里飞卢抬起眼眸。 这千年来,无数个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他都会给出一个相同的回答。 他前事已忘。 但如今问这个问题的是容仪。 相里飞卢皱起眉:“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容仪往后靠了靠,闭气将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随后对他一笑,“倒是没想到,千年过后,我这个不靠谱的护国神还惦记着姜国,你这个国师却已经忘了。” 喝完了姜汤,两人又在这楼上停了一会儿。 容仪又买了一些花灯,对每个跳舞的少年品头论足一翻,顺便跟相里飞卢讨论讨论:“相里公子,觉得最右边第二个怎么样?” 相里飞卢望了一眼,说:“身量单薄,骨相欠缺,皮相富贵。二十之前发达富贵,二十之后容易入情障,一生执迷不悟,坎坷受骗。” 容仪瞅他一眼:“那第三个呢?” “是早年富贵之相,但非常辛苦,伤病劳神,中年易生大病。”相里飞卢说。 容仪差点被他笑死:“来了花楼,哪里是让你这么看的,不过我有一个想法,要是以后我没有钱了,倒是可以跟你搭伙算命过日子。不过让你算命,倒是屈才了。” 他不是没有穷过,容仪万贯家财散尽的时候有三次,一次是他所居住的凡间国家历经战火,他把全部身家都捐了出去,最后还是国破人散;一次是他跟友人远渡重洋,海上遇到风暴,一船人带着一船宝藏全部埋入海下,只有他一只凤凰逃出生天;他从此不允许自己和凡人交朋友、同出行。第三次是很普通的做生意赔钱了,刚好把家产赔空。 他渐渐知晓,人的一生,神的一生,或许都是这样起伏不定,脆弱复杂,天运曾是他的命数,如今没了天运,他反而将这命数看得更加清楚。是祸是福,是凶是吉,他一直都是这只凤凰没有变罢了。 相里飞卢跟着他买了几串花灯送出去,正巧遇到清倌人谢客,要上楼为他斟茶倒酒。 容仪知道这个“倒酒”是什么意思,眼见着相里飞卢像是不懂规则,于是撺掇他:“别拒绝别拒绝,人家跳舞不容易,让他上来吧。” 相里飞卢便没有拒绝。 那清倌人在满楼掌声和起哄声中羞涩地上来了,是一个清秀白皙的少年,正是相里飞卢说骨相欠缺的那个。 少年腰软得像水蛇,见面就缠了上来,坐上了相里飞卢膝上,他伸手自己喝了一口银壶中的酒,脉脉含情地要和相里飞卢喝交杯。 相里飞卢伸手接过那少年手里的酒,自己喝了。 “爷您怎么自己喝了!”那少年娇嗔,又扭了扭,“嫌奴伺候得不好?” 容仪在旁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摇了摇扇子,拍拍自己的膝盖:“过来,那位爷是个不解风情的,小美人过来,我与你来喝交杯。” 那少年聪明,也不愿在这里丢了场子,从善如流地就踱了过去。等到看清了容仪的相貌,那少年自己先傻了。 容仪懒洋洋地说:“要喝就喝,过期不候。” 那少年赶紧凑过去,容仪勾着他的肩膀,喝完了一口酒,随后心满意足地放开了,像只餍足的猫咪一样舔了舔嘴唇,坐回了原位。 那少年离开了,容仪抬起袖子,嗅了嗅,“好浓的脂粉香。” 他喜欢脂粉气。凤凰永远都是喜欢声色犬马的。 相里飞卢仍然静静地望着他。 容仪瞅他:“相里公子,干什么?我开个玩笑,捉弄一下你,不要生气,我可以吃糕赔罪。” “那人二十岁入情障。”相里飞卢说,“今日是他二十岁生辰,在这烟花之地,已经算老了,今日他出来,就是最后一次了。” 容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说什么?” “你是他的情障。”相里飞卢静静地说。 容仪不相信,他又往下看了一眼,那少年下台了,正期期艾艾地往他这边看过来。 容仪:“……” 他叹了一口气,叫来侍女:“来,我有东西赏刚刚那个孩子,你把它送过去。” 躺在他手上的,是一根赤金色的羽毛。凡人得一,可以一生平安无病无忧。 侍女下去了,容仪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相里飞卢伸出手,掌心里躺着大大小小十几根羽毛。 “我的羽毛!”容仪睁大眼睛,伸手就要抢,“太好了,可以省毛了,快还我。” 他扑过去,相里飞卢却往回一收,静静地说:“捡到了,是我的。” 容仪没扑中,两个人的距离却凑近了,相里飞卢坐在椅子上,容仪居高临下撑着扶手,暗香飘散。 “从前我以为那是你……道殒身消时落入人间的羽毛,原来是这样的。”相里飞卢轻轻问,“小凤凰,你被伤得多深,半点都不肯亏欠旁人?孑然一身,不肯结缘,这样开心吗?” 容仪有一刹那的恍神。 他有些尴尬:“倒是不必想这么多……” “你已不是明行,凤凰毛拔一根少一根。” “不要说得我像一只秃毛凤凰一样!”容仪有些愠怒,“我开心!我一个人开开心心的!你要是不找过来,我更开心!” 他迅速发现,相里飞卢经过了一千年,仿佛变得难缠了起来,也听不进去道理,他有些气恼,这时候也想不起来他的端庄老成淡然人设了。 他正准备继续吵,却忽而被相里飞卢伸手一扯,轻轻地拢入怀中。 那双暗红的眼就这么撞了过来,相里飞卢扣着他的腰,吻了上来。 他压低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你再试一试,小凤凰。” “再试一试,和什么人在一起。” 第118章 容仪一千年没仔细地摸过男人, 没有想到这时候会得到一个吻,更没有想到这吻的主人是相里飞卢, 他直接傻了。 丝竹声晃晃悠悠从下面飘来,包厢里寂静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声响,容仪吓得往后一退,相里飞卢的手却顺着他的脊背顶了上来,把他拉了回来, 唇舌短暂分离,随后是滚烫灼热的气音:“还是不想?怕就下来。” 容仪怒了:“我怕个鸟。我说了,我单着舒服, 别老纠缠我, 我爱怎样就怎样。” 他揪住相里飞卢的衣领,凑上去吻他,那双带着水光的凤眼微微眯起来,带着点冷和懒散:“怎么,这就不继续了?正好这么久了, 我还没怎么纾解过, 佛子送上门来, 我倒是也可以配合一下。再多的,没有了。” 相里飞卢把他拽过来,两人靠在椅子上, 唇齿交缠。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吻他更舒服, 容仪闭上眼, 细长的睫毛软软地扫过他的脸颊, 揪着他的手也放松了, 是他被亲舒服了的反应,就像鸟儿被挠了挠翅根下最柔软的那层羽毛。 容仪一边被亲,一边手也不老实,径直往相里飞卢的肩膀摸过去,修行人多年斩妖除魔,肩背宽而有力,肌肤紧绷而带着合适的硬度,他摸完了,手又往相里飞卢的喉结上转,轻轻抚摸,直到相里飞卢眼底的暗红光芒终于出现了一些压不住的炙热和颤抖,这才轻轻一笑,抽身撤回:“够了。” 他从荷包里掏出今天玩剩下的最后几锭银子,眼底带着一些恶劣的调笑意味,丢给了相里飞卢:“辛苦佛子,我很满意。” 相里飞卢低头拾起那几个银锭子,在手里转了转。容仪本来以为他要生气,却只见到相里飞卢喉头上下动了动,随后站起身来。 容仪仰头望着他,随手打开折扇扇风,像是这样就能驱散室内和炭火一起混杂燃烧的暧昧气氛。“佛子不至于这样开不起玩笑吧?” “不是。”相里飞卢说,“这样就满意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毫无波动,就好像在说“外边在下雨”一样。 容仪:“?” 相里飞卢俯下身,把这几个银锭放回他手中,修长的五指覆上他指尖:“拿好。” 他垂下眼眸,视线扫过容仪被亲得湿润微红的嘴唇,还有他泛起粉色的指尖和纤细的脖颈,重新吻了下来。 容仪被他摁在椅子上,扇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等等——唔。你手往哪儿摸,我没要你——嗯……” 容仪伸手勾住相里飞卢的脖子,双眼失神的时候,还记得迷迷糊糊往门口看。好在门是关着的,没人会看见,但容仪又多少记得,这里的规矩是会让人在门口守着,以便顾客有什么需求的话,随时都能照顾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容仪轻叹一声,抬腿把他踹开:“我好了,你走开。” 他声音还有点抖,带着某种不自知的、欣快的余韵,他低头去紧腰带,相里飞卢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擦手。 “你是真的变了。”容仪耳根有点红,他摸了摸,确认还没有特别烫,不算丢脸。 “是吗。”相里飞卢说,声音仍然淡淡的。 容仪强装镇定,伸手拿了杯茶,猛灌好几口。他对面,相里飞卢仍然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他依然没什么表情,但这却是让人最受不了的地方。 容仪摸摸脑袋,视线转到台下——虽然门关着,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场上换了一个歌女在唱。 “可以打道回府了。今日已经尽兴。”容仪站起身来。 相里飞卢点点头说:“好。” 两人出门下楼。容仪一推开门,就隐约觉得事态不太好——门边果然守着几个小厮和侍女,看他们的眼神已经不太一样了。 连出门递伞,都只给了一把,他的那把鸡蛋炒小葱的伞还是直接送到相里飞卢手上的。 容仪瞅着送伞的小厮:“这伞是我的,你再给他一把。” 相里飞卢说:“不必。” 小厮看看相里飞卢,又看看容仪,最后判断出了听谁的:“这位爷,您带过来就只有一把伞,正好今天人多,我们给客人准备的伞已经不够了。” 区区雕虫小技。 容仪泰然自若,把伞从相里飞卢手里抢了过来:“那好,佛子就淋着吧。” 他踏入雨中,相里飞卢一并踏入雨中。 这次相里飞卢没有隔得很远,他几乎与他并排,容仪瞥过去,警告说:“不要想我会把伞分给你哦。” “我神躯已成,你不必担心我。”相里飞卢静静地说。“你从前下雨也不撑伞。” “是么?”容仪想了一会儿,发觉记不清了,他当一只普通凤凰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当明行的时间。 “还有,虽然我觉得你知道,但我还是想要提醒你一下。”容仪平视前方,一脸严肃,“今天在包间里的事,我的意思是,随便来一个好看的,摸着舒服的,我可能都……” “我知道。”相里飞卢轻声说,“谢谢你没生气,小凤凰。” 容仪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正常男人,平时有点什么需要纾解休息的时候也很正常……” “那你这一千年,时常找人纾解吗?”相里飞卢问道。 容仪卡了一下壳。 经过短暂思考后,在诚实与男人的面子之间,容仪选择了面子:“对的,就是这样,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遍阅千帆了。” 相里飞卢看了他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雨声淅沥,容仪只想赶快把这个色、情的话题转到一边去,他说:“我不想走路了,我看看能不能拦到一辆马车。” 今日小吉,今日还没有过去,容仪刚停下脚步,果然就见到一辆豪华马车打着灯徐徐驶来。 “车家——”容仪叫了一半,忽而感觉不太对,“这马车好像有点眼熟,而且一般马车没有这样豪华的。” “老师——”有人打着灯,车帘拉开,刘云从中探出头来,“学生手头的事情都已办完,今日忽而接到家父紧急家书,想找您商量。” 容仪是刘府的“天师”,帮他们家抓过几只鬼,顺带着半吊子地教一教刘云修行相关的事,拿了钱替人办事,容仪很有职业素养:“好,什么事,先回去说。这大雨天的,你也是不容易。” 刘云伸出手,拉了容仪一把,紧跟着,他的视线越过容仪,放在了已经浑身湿透的相里飞卢身上,有些不确定地询问容仪:“这位……佛子,也一起吗?” 一个打伞一个淋雨,看来他最近听说传言,佛子为他们家先生入情障,是真的了。 他家容先生也确实拎得清,可以非常心狠地放人在旁边淋雨。 容仪:“……” 容仪有气无力地说:“车里还挤得下就让他上来吧,反正不让他上来,他过会儿也会去我家的……说不定回得还比我们早。” 相里飞卢上了车。 刘云很热心,一是听说过佛子的名号,二是震惊于这几天听说的消息,非常之好奇。又是给姜茶,又是给暖炉和披风的。 容仪一脸严肃:“不要乱问些不该问的。我与佛……相里公子萍水相逢,你不要太打扰人家。” 相里飞卢说:“还好,不打扰,是我打扰容公子。” 容仪瞅他:“你也知道。” 相里飞卢低下头,轻轻笑了笑。 到了地方,容仪撑着伞踏入庭院,到处找灯。 新家刚搬过来,宅邸里黑黢黢的,阴森恐怖,容仪忘了自己把火折子放在哪,一直在找,只能把刘云一行人先晾在走廊里。 每次他一个人回家,总是要面对空洞黑暗的宅邸,他曾想过多少雇几个人在家长期洒扫准备,但最后都断了这层心思,只叫人隔天上门打扫、送东西——总之都是要走的,别再生什么牵扯。 “在这里。”相里飞卢找到了火折子和灯笼,用法术点燃了,随后踏入屋内,挨个点燃屋子里的灯。室内终于明亮起来。 刘云第一次看见相里飞卢用术数,有些惊奇:“不愧是佛子大师。” 容仪:“?” 到底谁才是老师? 这不过是个简单的点火术而已。 容仪咳嗽了一声,伸手一指,指向相里飞卢湿漉漉的衣衫。顷刻间,相里飞卢的衣衫便已经干透。 刘云惊叹的视线随即转移到他身上。 相里飞卢又低头笑了笑。 “用火,我们凤凰才是行家。”容仪优雅落座,随手摸了快饼子,“说吧,什么事?” 刘云这才来得及收回钦佩的视线。 “是这样的,老师,天昭皇城最近来了一个妖术师,法力强大,教唆百姓,正在形成一股不良风气,陛下将任务派给我们府,希望我们去整治一下。” 容仪不以为意:“妖术师?还需要教唆百姓,多半是个凡人吧,你们的人抓不了他?” “原本是想抓的,但是有一些问题,只要我们的人伤害到那个妖术师,我们立刻会受到成倍反噬,反而会让他的信徒们更加猖狂。”刘云面色焦灼,“是父亲紧急飞鸽传书,希望您回去施展方法,看看能不能解决的。” “只要伤害他,立刻受到成倍反噬?”容仪抬起眼,“你们的修行人看过他的根骨没有?” “不是仙身,但有灵气。” 听到这里,容仪把手里的饼子放下了,相里飞卢的视线也跟着贴了过来。 “执行人。” 相里飞卢低声说。 第119章 “执行人出事, 一般都会上报神域的,这个情况多久了?”容仪问道——虽然过了一千年,他并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规则了, 但在学生面前, 他决定表现专业一点。 刘云说:“查出来已经半月有余了,陛下不想这件事闹得太快, 希望快刀斩乱麻。” “这倒是有些奇怪, 我记得神域的时间和凡间差得没有那么远, 这个时候了, 上界应该派人下来了才对。”容仪琢磨着。 相里飞卢望了望容仪,嘴唇动了动,容仪迅速察觉他想要说话的意图:“什么事?” “没什么, 你们谈完后我再说。”相里飞卢说。 容仪再打听了一下情况,多的也问不出来了,他想了想:“那么我还是先跟你们回去一趟吧,事情解决了再回来,这次就当先来婆娑国踩踩点,好歹收获了一套房子,也不算亏。” 刘云只差要给他长跪不起:“谢谢老师!老师又要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了!” 容仪说:“起来起来, 多大点事。” 刘云站起身来:“那么我们先回去准备,明日接老师您返程。老师您今晚好好休息——或者老师您现在就跟我们回客栈?” 容仪说:“不必,今夜我还是住自己家好, 你们先去吧。” 刘云往外走了几步, 视线挪到相里飞卢身上时,忽而顿住。 刘云犹豫着问道:“那佛子是……” 相里飞卢低头饮茶 , 没有说话。 容仪翻了个白眼:“他睡院子里, 不用管他。” 刘云想了半天, 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说:“是,师父。” 这一行人便走了。 容仪吃了一块糕,在座位上伸展了一下身体,叹息道:“搬进来没几天又要走,灶还没热过呢。” 他知道凡间但凡乔迁新居,总会择吉日升火选灶,开火做饭了,这个家也才有了人气。 相里飞卢说:“你熬过药了,或许也算。” 容仪瞅他:“这你就不懂了,熬药用的小药罐子,并不算开火。开火,就是要做饭吃饭才算的。孤魂野鬼怕阳气,升火也算,要是买的是什么老宅,凶宅,这个步骤必不可少。” 相里飞卢笑:“你是凤凰,天克百鬼,有什么怕的。” 容仪嘀咕:“虽然这样,但有些鬼法力高,我也烧不死,这就很难办。也怪我以前没有好好跟着师父学术数。当普通凤凰,就是比较难办。” 相里飞卢怔了怔。 他想起容仪还是明行时,也曾被艳鬼所伤,这家伙不学无术不是假话,只是他有天运庇护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会在意这件事。 “你的天运在你那个执行人徒弟手里。”相里飞卢低声说,“我当初只顾追杀那个魔头,暂时放过他一马。我会替你把天运取回来的。” 容仪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不用了。” “他如今已是神域执行长,皇族亦任他为皇帝,千年来,他执意提升神域地位,如今神域已经与天界平起平坐。”相里飞卢说,“我这千年来未回上界,所知道的消息只有这么多。今日此事提醒了我,你的东西还在他那里,我会取回的。” 他提起兰刑的神色,已经不是提起一个曾经认识的人的神色,而是如同提及一个普通的物件,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和事。 “我不要。”容仪说,“我不想要天运,也不想再生时段,普通凤凰有普通凤凰的活法,就像我爹娘一样。” 他又摸了一块饼子,开始吃着,笑了笑:“佛子,有一件事你不会还没想到吧,我算上在天上的时候,已经活了一千三百年。我娘亲是八百岁去世的,我爹亲是九百岁去世的,在凤凰一族,我也算得上高寿了。” 相里飞卢一愣,他暗红的眼底一片茫然,像是突然遇到了什么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你也说了,凤凰心气高,性子烈,换做以前,你这样跟着我,我会厌烦,或者干脆永世不再见你。但我已经是一只老凤凰了,我想,可能也不剩下多少时间,所以你不妨碍我,我还可以坐下来跟你说说话。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已经提醒过你,实在都没有必要。”容仪说,“不当明行的这一千年我体会过了,仍然觉得比当明行时好。”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出来花,他眼底的茫然更深了。 “其实呢,养鸟这件事就是这样,最后都会有小鸟寿终正寝这回事的。”容仪说,“这与涅槃不同,这就是神灵的自然羽化,有的凤凰不想涅槃的原因,是他心死了,有的凤凰不想涅槃,是因为它觉得这辈子活得足够久了,我是第二种。所以不必为我感到遗憾。” 相里飞卢说:“不。” 千年前那种细微的崩溃感再次蔓延上他的眼底,他仿佛在此刻变成了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该有你的过法。”容仪想了想说,“我不在的这一千年,你也过下来了,你说在追查什么魔头,是吗?其实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是很不错的,因为我们总得找一点事做……” “我在追查容秋,小凤凰。” 容仪想了想:“容秋?也是一只凤凰吗,这个名字听起来和我的很像。” 相里飞卢眼底的波动更大了,他皱起眉,低声问:“你……不记得他了?” 容仪疑惑地望着他。 因果断后,竟然连记忆都一起断了。 这样的结果,不可谓不讽刺。 容仪没有察觉他神色的异常,只是说:“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佛子,你比起以前变了许多,虽然我没有立场说这句话,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相里飞卢问道。 “我总觉得,你的眼睛应该是绿色的。”容仪琢磨了一下,聊了这么久的天,他有些困了,打了一个呵欠,“我记错了也说不定,但我想,你在姜国的时候,眼睛应该不是这个颜色……” 容仪把点心吃光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明日要早起出发,今日睡个好觉。我现在有些困,就先去睡了,佛子。” 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里间走去,将相里飞卢一人留在正厅中。 相里飞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但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 神域。 阔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所有侍女、侍卫都候在门外。 “明行大人在吗?”天宫门外,一个执行人走进来,小声询问,“有急事禀报。” “在,你等一下通传。”侍女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踏入主殿。 脚尖落地,触感是软的。 整个大殿的地板上都被碎掉的纸张铺满了,几乎无处下脚,放眼望过去,所有的桌椅铺陈都已经清空,大殿内只留了窗边一张桌子,桌边坐着一个气质阴沉,容颜俊美的男人。 他只穿了一件漆黑的袍子,衣襟松散,乌黑的长发也一起披散下来,眼底只有一片漠然冷光。 他正在将桌上的几页纸的碎片拼合在一起,他低头没有说话,进门的侍女也不敢动。 这么多年来,兰刑的这个打发时间的习惯没有改变——将整个藏书阁的书用剑全部斩碎,随后再一片一片地拼接起来。等到拼好之后,他又会全部打乱。 一千年时光,他已经这样打乱、拼好无数次。 神域没什么事情,兰刑自从上任以来,手腕、能力已经得到了六界认可,六界运转如常,神域名声大噪。 但兰刑却好像对这件事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天运在身,所有东西对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他却反而把所有时间花在了拼碎片这件事上。 只有每年年关,他会让人给月老、白泽的宫殿送上贺礼,但每次都被退回。不少人也听说了他们之间的龃龉:兰刑之所以能成为明行,是因为用了一些手段,将上一任明行的天运引出并封印,用它填补了自己那颗缺损的半心。 上一任明行在位时所流传的有关明行“天煞孤星”的诅咒,在兰刑这里完全失效,因为他甚至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像是也没有要找人亲近的想法,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把书打乱,随后尝试拼好,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什么事。”过了很久之后,兰刑才抬起眼,他眼底森然,看的侍女心里一跳。 “下界上报,太阳界天昭国有执行人失控,可能需要派人下去看看。”侍女低声说。 “知道了。”兰刑说,“你出去吧。” 侍女忙不迭地下去了。 兰刑伸手按住心脏的部分。 这颗心今天有些不太对的地方,天运在灼灼跳动,有些烫。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剩下半颗心衰亡的征兆,总之他不在乎。 从前他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做了,如今却觉得,或许死亡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连容仪都死了不是吗? 死一定是个非常好的去处。 但他如今天运在身,无法剥离,甚至连死都做不到。 一千年过去,他终于知道明行的诅咒为何物,不是天煞孤星,不是别的,而是寂寞,漫长得看不到头的寂寞。他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亲热、情感与爱抚,他这辈子只想得到那一个人的注视。 但那个人什么都没留给他。 第120章 回程的路途一样, 但容仪总感觉更加颠簸,有些疲惫,刘云注意到他神色不好:“师父, 是昨日没休息好吗?” “昨日我睡得挺早的。”容仪揉了揉脑袋,“可能伤寒后遗症还没好, 年纪大了就是容易这样。” 刘云:“……” 他看着容仪的脸:仍然如同少年的绝美面容, 放在哪里都足以让人移不开视线, 完全和“老”字不搭边。 相里飞卢坐在刘云身边, 离容仪半尺距离,他说:“给我看看吧。” 容仪瞅他:“不必,我自己会看。” 相里飞卢说:“我替你传一些真气。” 昨日之后,相里飞卢像是一夜没睡,眉眼间有些细微的憔悴。 容仪说:“你我根骨不同, 而且我自己并不会炼化真气,传也是白传。”他打了个呵欠,没注意相里飞卢皱了皱眉, 只望了望车厢内,想要找个合适睡觉的姿势。 相里飞卢说:“来我袖子里睡吧。” 容仪又瞅他。 刘云瞪大眼睛:“这是个怎么睡法?” 这几天下来,相里飞卢和容仪之间气氛不对头,是个人都看出来了。容仪在他们刘府呆了几年,对于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 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一只凤凰。 容仪望了望相里飞卢的袖子。佛袍之下刚好就是软垫,看起来很适合当窝。 他有些蠢蠢欲动:“不了吧。这多不好意思。” 相里飞卢低头笑了笑, 隔空在容仪身上一点, 容仪瞬间化为原型, 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鸟儿, 啾啾叫着钻进了他的袖子。 刘云在旁边瞠目结舌:“鸟鸟鸟——鸟妖?” 容仪探出个脑袋, 怒视这个学生:“你一向乖巧,如今是怎么说话的?” 刘云慌忙组织语言,相里飞卢轻轻说:“他是凤凰,是神鸟,从前是姜国的护国神。法力强大,心地纯善,你不必惧怕他,有他当你的老师,相伴左右,是许多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是么?”刘云激动地问道,“师父原来还有这种过往?他都没有跟我们说过。” 见到相里飞卢自动开始帮自己说话,容仪方才满意地把脖子缩回去,在相里飞卢袖子左螺旋盘起来,开始睡觉了。 相里飞卢放轻声音说:“他很好。” 容仪本来还想听听相里飞卢怎么跟刘云普及自己的丰功伟业,但他今日精神不好,困意来势汹汹,没听几句,就困得睡着了。 相里飞卢跟刘云说了一会儿话后,察觉到他睡着了,便闭了嘴。车厢内安静下来,他伸手入袖中,轻轻摸了摸容仪雪白的羽毛。 容仪比以前要瘦了,连丰润的羽毛摸起来,都不再是从前丰润柔滑的手感,温度也有些降低。 容仪昨天那些话没有骗他,这是凤凰的自然衰亡,只要他自己觉得这一生活得够长了,不再有想要多活一些时日的强烈愿望,便不会再涅槃。 或许这个想法容仪从前就有,当明行时,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但给自己找了个盼头——找到一个合格的喂养人,于是会想要一只活下去。 现在容仪连这个愿望都没有了。 “是我来晚了。”相里飞卢低声说。“要怎样做,你才能重新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呢?” 袖中的凤凰安安静静地睡着,轻软的羽毛擦过他的指尖。 * 两三日车程后,他们回了天昭国。 容仪精神不太好,路上一半的时间都在睡。到了地方,刘府立时派来人马报告有关那个执行人的具体消息:“那人与那人的信众正在日渐猖狂,前日竟然逼占了王府,眼看着竟然是想争夺王位,号令天下了。” 容仪伸了个懒腰:“倒是挺高调的。那人现在就在王府是么?我去看看。” 相里飞卢说:“我陪你一起去。” 须臾时间,两人便一起飞入了被侵占的王府中。用了隐身术进入之后,望见一片花天酒地,共筹交错,一个一身黑衣的瘦高男子在最中心的位置,左拥右抱着几个美人,满脸得色。 “还过得挺舒服。”容仪评价说。 相里飞卢伸出一只手,半个身体都挡在他身前,他的视线凝视前方不动,护着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你不要妄动,执行人体质特殊,伤害他的人,多少会受一些反噬。” 容仪嘀咕说:“我知道。” 他想起了某些旧事,忽而问道:“你是不是也被反噬过?就从前……镇魂钉,我记得。” 相里飞卢怔了怔,说:“不记得了。” 容仪说:“算了,我看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比我这只老凤凰忘性还大。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相里飞卢说:“不要轻举妄动。”他伸出手,在容仪肩上轻轻一拍,容仪随即感受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法力约束在了原地。 下一秒,相里飞卢飞身而入,手中青月剑已凝聚真气,破空而出! 容仪:“?” 等等,这人怎么就直接冲出去了? 大厅里一片兵荒马乱,那人身旁的女子花容失色:“大人,有刺客!” “何必畏惧,都是小场面,从前又不是没见过……”那瘦高男人懒洋洋地端起一杯酒,随即,他的脸色变了。 吹来的剑风中,他明确地感受到了杀气,这种杀气和凡人的不一样,这是充满了力量,完全压倒他的力量! “你是谁!等等,我是执行人,来此降祸,敢问是何方高人,不要与天运作对!”他吓得尖叫起来,而相里飞卢剑势不收,一剑捅穿他的肩膀。 与此同时,天运反噬到,相里飞卢身上震开一层厚重的魔气,竟然将这层反噬硬生生挡了下来! “你是谁?”瘦高男人吃痛,半点嚣张和威风的胆子都没有了,他只剩下强烈的恐惧——如此强大的法力,甚至已经可以抵挡天运反噬,绝非凡类! “这位仙师,上神,请绕过我,我真的只是来此降祸的执行人……”瘦高男人说,“您修为深厚,想必是上界来人,我们依照天运行事,您肯定知道,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天运?”相里飞卢声音低哑,“我杀的就是天运。” 他回头问被定住了无法动弹的容仪:“这个人,杀了还是带回去?” 容仪表示有点不好判断:“带回去没地方关,也关不住,但要是杀了的话……” 他话音没说完,窗边破空而来一个漆黑的身影,急声说道:“请佛子大人手下留情!神域执行人到。” 相里飞卢抬起眼,望见是一个执行人打扮的女人过来对他拱拱手:“是神域办事不力,拿人迟了佛子一步,神域在此谢过佛子的帮助。” 相里飞卢看了她一眼,确认了她的神身之后,把青月剑收了回来,口吻淡漠:“那就好。” 女人将那个犯事的执行人带了回去。 其他人早就吓得四散逃窜离开了,只剩下大堂里一片杯盏狼藉。 相里飞卢看了看桌上:“有你喜欢的庵波罗果奶糕。” 容仪大囧:“我看还是回去吃比较好……再说了,佛子大人,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定身术解开?” 相里飞卢低下头笑了笑,伸出手替他解了法印。 容仪望见他的手动了两次,有点茫然:“你刚刚还给我施了什么咒?不是只有一个定身咒么?” “还有一个隐身咒,掩去你的痕迹。”相里飞卢淡淡地说,“来的是执行人……我不想再生事端。” 他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像是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容仪本来想抗争一下,但还没开始抗争,忽而又觉得,来了一个相里飞卢确实已经够麻烦了,他的确应该尽量减少和故人的牵扯。 他哼哼了两声,就当默许:“那走吧,回去让刘家做庵波罗果奶糕……再打个庵波罗果果汁……” 相里飞卢说:“好。” 他仍然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 神域大殿。 “大人,我们已经将涉世执行人抓捕回来,除此以外,还有一事,需要向您禀报。”女人跪在大殿外。 兰刑仍在大殿内拼碎纸,没有说话。 女人说:“在下界后,有一个人早我们一步,捉拿了此人。这个人是佛子。” 这一刹那,兰刑漆黑的瞳孔紧缩,手里的动作蓦然停住:“你说什么?” “相里飞卢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兰刑喃喃说道,“他不是追杀那魔头,追杀千年,外事不问的么?” “目前还不知道为什么,按其他人说法,佛子像是半个月前就已经停了下来,先是停下来在婆娑国讲经,随后又去了天昭国。”女人禀报。 “奇怪……他怎么能停下来?他不应该停下来。”兰刑眼底散发出某种病态、炙热的光芒,“我还在等他呢。” “等他杀了那魔头之后……过来杀我。他不能停下来。” 第121章 “天昭国……天昭国。”兰刑呢喃着这个地方,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胸腔中炙热的天运跳动了起来,仿佛即将破开胸腔而出。天运自从融入他的身体之后, 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的感应。 他忽而站起身来:“给我看看凡间的情况,另外做好准备, 我即刻准备下界。” * 刘府一夜灯火通明,容仪和相里飞卢回来之后,各自将情况层层转达, 刘府的人还有更多的善后事宜需要处理, 一直忙了个通宵。 容仪向来懒得应付这些事, 全部交给别人去打点,他一个人缩在刘府宅邸中大吃大喝,一切都等刘云忙完后回来汇报。 以前他还会分出一只耳朵听一听,如今相里飞卢在身边, 容仪连听一听都懒得了,他专心致志看着话本。 刘云在另一边跟相里飞卢低声说:“现下这件事圆满解决了,陛下那边的意思是……” “先等等, 还不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个执行人最后如何,还要看情况。”相里飞卢说。 “什么?”刘云愣了愣。 “神域规矩森严,一般执行人心中都有数,下凡后第一条铁律就是切忌招摇。如今神域与六界地位平齐,更不存在来凡间寻求追捧的说法, 那个执行人背后恐怕还可以多挖,最近仍然要小心为上。” 容仪差点连手里的糕都掉了:“还有?这次没有端干净吗?” 相里飞卢说:“恐怕还要等一下执行人那边的调查结果, 这件事你不必插手了, 我会替你去办。” 容仪说:“那多不好意思……”但他的表情完全不是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甚至还摊在躺椅上没有起来,手里正摸着下一块乳糕。 相里飞卢暗红的眼望着他。 容仪咳嗽了一下:“回头我请佛子吃饭,聊表谢意……” 相里飞卢低下头,笑容很浅,随即又收回了。 他轻轻说:“所以你看,有我在你身边,许多事情你不用自己做,是不是也不错。再活千年万年,是不是也可以?” 容仪瞅瞅他,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敷衍,“行吧,那我考虑考虑。” “今日还是精神不好么?”相里飞卢探身过来,没有经过容仪同意,俯身捞起他的手腕,摁着脉搏。 容仪手里还有半个没啃完的奶糕,就这样被他抓过去,扣在了手中。他手腕纤细,肌肤瓷白,相里飞卢修长的指尖覆过来,带起温热的体温。压住他的脉搏,同时压住他的心跳。 容仪说:“好一些了,有了吃东西的胃口,但还是困。” “困了就睡吧。”相里飞卢顺着手腕,给他传了一些真气,“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和他的真气并不相合,但他还是执意传了过来,相里飞卢执意做这种无用功。 容仪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吃的差不多后,洗漱回房了,窗户打开,湿润的风顺着窗外吹过来,隐约像是要下雨。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不清楚。 他这间房是刘府特意给他留的,非常大,空空荡荡。 容仪爬上床,伸了个懒腰,想了想后,叫了一声:“佛子?” 没人应。 容仪大声了一点:“相里公子?相里大师?” 过了一会儿,相里飞卢的声音传来:“嗯?”离门的位置比较近。 容仪抱怨:“你不是说你一直在嘛。我是不是真的。” “刚刚去叫他们关窗了,外边起风了,夜里会下雨打雷。”相里飞卢说。 容仪说:“哦。” 相里飞卢怀里抱着青月剑,身影靠在门边,他低声问:“容仪。” 里面没有回答,容仪睡着了。 相里飞卢收了声音,伸手结印,将一个保护的法阵按在容仪门前。外边淅沥下起雨来,相里飞卢立在门前,如同从前在姜国一样,他寂静稳固地立上一夜,不做别的什么,只是守护。 夜深露重时,霹雳惊雷终于落下,夜空中电闪雷鸣,雷阵滚滚。 湿润的气息顺着风渗入窗棂,庭院中踏入脚步声,很轻,与此同时,带来一些凛冽气味,如同夜空中惊散的黑鸦。 相里飞卢缓慢抬起眼,眸中情绪翻涌。 外面响起青年沉而沙哑的声音:“神域执行人前来,向佛子道谢,顺便告知后续情况。” 相里飞卢哑声说:“禁止你踏入此地。” “这似乎不是佛子正常的待客之道。”兰刑说,“我只是下来告知后续情况,你在隐瞒什么?” “一个小执行人,竟然劳动明行执行长大驾光临。”相里飞卢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能看到什么?” “他在里面是不是?”兰刑的声音逐渐压不住情绪,风将大门吹开,他黑衣黑袍,如同墨迹一样,融入夜色。滂沱大雨中,他身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雨雾,雨不沾衣。这是明行的天运,明行气运。一样的东西,放在容仪身上时,是华美无双的散漫,放在他身上,却是内敛汹涌的深海。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这已经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他身上力量翻涌,魔气、佛气交缠纠结,无形中生出一种极为强大的气场,明行业力对上佛法修为,已经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片刻后,兰刑往后退了一步,他的面色极其苍白,声音更加沙哑了:“……你我旧日恩怨,暂且缓过。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无可奉告。”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兰刑死死地盯着他身后的房间,“今日我若强行闯入,你我必然两败俱伤,我不愿闹成这个样子,我只是……我想见见他。” 他双手颤抖,指尖深深陷入手掌中,几乎掐出血来,兰刑双眼发红,几乎像一个疯子,或者长久以来没能得到渴求之物的瘾君子,“求求你,我想见他,你要什么都可以……一千年了。我受不了了。求求你……他恨我也好,杀了也好,怎样都好,我这条命还给他,让我见见他。” 相里飞卢提着青月剑,神色毫无波动。 暴雨仍然下着,兰刑眼底病态的痴狂如同火焰,将要烧起来——那是绝境之人,终于望见水源的眼神。 他一声不吭,跪在了庭院正中,双眼垂下,肩膀颤抖。 “我等他,他会见我的,我是他捡回去的,我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他会见我的。” * 昆仑。 千年无主,昆仑深渊之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修为不低的魑魅魍魉。这是比黑夜更黑的地方,充斥着六道所有的恶念、欲望,与不能往生之人的骸骨。魔影重重,妖鬼四散,哪怕是修为深厚的神仙,也轻易不敢踏入这个地方。 “他又来了……” “那个人又来了……百年一回,他找来找去,兜兜转转,都回了原点。” “哈哈,他在找什么?” “不知道,他像是在找人。” “好浓好浓的魔气……吞噬他,可以吗?”角落里传来舔嘴唇的声音。一道道猩红的眼睛在深渊中睁开,各怀鬼胎地打量着突然闯进来的这个男人。 紫眸银发,眼底却空茫无神,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可,不可……你吞噬不了他的。” “那……吸附他,与他共生呢?” “不可,不可,他自成一体,坚不可摧……如同顽石。” 千年来,容秋回到这里十次,百年一轮回,他寻找的路线一直都在变化,可是不论怎么找,因果线只会把他指向这个原点。 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周而复始。他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他眼里的光一天天地黯淡下去,时至如今,他终于感受到微微的疲惫。 这究竟是怎样的因果? “喂,那边那个,你在找谁?千年来,他们说见了你不少次了。”一只狐妖卷起尾巴,眯起眼,“我也算是周游六界,你说一说,我说不定能为你提供点帮助呢?” 容秋停下脚步。 千年来,他第一次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别人。 他张了张嘴。 “梵天……凤凰……容仪。” “原来你在找他啊!不早说,这千年来,我见他许多次了。虽然别人不晓得,但我知道,凤凰里能长成他那样的只有一个了。”那狐妖大笑起来,“你只要找他而已吗?怪事,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居然找了一千年。” 第122章 快天亮时, 刘云一行人述职完毕,回府歇息。 容仪平常的作息时间神秘莫测,刘云准备过来看看, 要是容仪还没睡, 就顺便请安, 结果发现大雨之下,庭院里跪着一个一身黑衣、雨水不站的人,来路未知,他吓了一跳。 屋里只点着一盏小灯, 相里飞卢半阖眼睛,听见动静, 抬眼望向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后用唇语说:“睡了。” 刘云赶紧点头:“那么,我明日再来看望师父。” 不知道为什么,刘云感觉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庭院里跪着的那人的视线望了过来,带着一种莫名的震惊和敌意。 “那人……”刘云视线望了回去, 有些犹疑。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你不必管他, 一切照常就是,容仪这里我会看着。” 容仪睡了一夜, 睡得很沉,很安稳, 或许是知道今夜外面暴雨,而门边有人守着, 所以这种安稳来得更加珍贵。他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中途意识隐约醒转了几次, 知道天亮了,外边有人走动的声音,但他没有来得及醒来,又被更深的困意拽了下去。 他隐约知道自己有些饿了,而且浑身发软,但就是无法从这种懒散和疲惫中脱身,一直睡到头晕目眩时,容仪才爬起来。 他看了看另一边的更漏,发现其实才早晨,他睡得并不算多。 他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道:“好像上次伤寒之后,就一直很虚,没有好透。这真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他给自己按了按脉搏,得出结论:气虚体弱,已经不是外力可以延续的了。 容仪长吁一口气,起身下床,翻了一件简单的衣服穿上。他望见门口的人影依然在,于是小声问:“佛子,相里大公子,你还在吗?” 相里飞卢的人影动了动:“我还在,什么事?” 容仪讪讪地说:“我醒了,要不你去睡一会儿吧。” “不必。”相里飞卢说。 “好吧。”容仪想了想,从前相里飞卢在姜国,需要的时候他也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 相里飞卢说:“刘公子马上过来请安了,你早膳想吃什么?还是再睡会儿?” 容仪头昏脑涨:“他怎么每次都这么快……弄得我很有压力。”他其实不太想吃饭,但想了想,免得相里飞卢和刘云烦来烦去,于是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吃什么,让他们随便送点过来就好了。” 相里飞卢说:“好。” 容仪起床、洗漱一向拖拖拉拉,他弄了半天,才推门出去。 一出门,他首先看到的是相里飞卢,还有等在庭前,一听见动静就起身迎接他的刘云,旁边是端着各类早点小食的黑衣小厮们。 这种大阵仗,他已经习惯了,容仪闻见香味,忽而觉得这时候又来了一点吃东西的兴致,他正要踏过去选,忽而听见一声沙哑的声音:“师父。” 容仪回头望刘云。发觉刘云正在和相里飞卢说话。 容仪:“?” 他再往发出声音的方位望了一眼,看见一个黑衣华服的青年从跪姿起身,一双眼沉黑如墨,这一眼风华俊秀,精致无双,是他最喜欢的款。 容仪一时间只觉得他面熟,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位小哥,你是在叫我?” 兰刑抬起眼,愣住了。 他面色发白,眸光中无穷多种复杂神色掠过,似哭似笑,嘴唇颤抖。 容仪望见他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有些心虚——他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这又是在哪里欠下的桃花债,忽而听见相里飞卢在他身后轻笑一声。 “你看,他就是这么会伤人心。”相里飞卢不是对着他说,但谈论的内容很显然与他有关,他抱臂对着刘云说,声音转冷,“那个人说起来,算你的大师兄。” 容仪被提醒了“大师兄”关键词,但依然没有想起来,这是自己收的哪个凡间徒弟。 不过他不是擅长维持沉默的人,容仪思索过后,决定先发制人:“这位公子,是何方人氏,什么姓名?我记性不太好,若是你有家传,祖上是我学生的,报上名来,我应该能想……起……” 他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中,因为面前的俊秀青年忽而伸出手,五指发力,穿透了衣料和肌肤,深深地陷入骨肉中。 血肉的声音传过来,青年满手是血,硬生生地插入自己的胸腔,从里面抠出了一个晶石。 他痛得浑身都在发抖,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那枚晶石里面,封印者一缕赤金色。 兰刑哑着声音,声音接近崩溃:“我错了,师父,我错了,我把天运还给你,我不要这个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看,我还给你,我不说谎,这一次我没有说谎……” 他颤抖着声音,想要将晶石塞进他手中,但下一瞬间,天运晶石消失了,灼热的天运又回到了兰刑体内。 他嘴唇剧烈颤抖着:“等一下,师父,等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再……” 他伸手,像是不知道痛觉一样,疯狂地用指尖抠挖着血肉模糊的心口,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容仪头皮发麻:“噢噢噢噢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兰……兰刑!你都长这么大了——不是,你先起来先起来,不要搞得这么血腥……” 兰刑望着他,双眼发红,嘴唇仍然颤抖着:“我真的没有说谎,师父,我想还给你,你原谅我吧,我还给你……你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 他衣衫周正,容颜精致,可他的神情、语气,分明是个疯子。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他,下一刹那风声起,相里飞卢纵身而至,带着容仪后退一步,伸手将容仪揽在了怀里。 他声音淡淡的:“神域执行长,切莫得寸进尺。” 容仪瞅他:“那相里公子你是不是也不要得寸进尺?” 相里飞卢两只手,一只放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扣着他的脊背。 相里飞卢低头望着他,唇角勾了勾,但眼神却严肃而凌冽,这一刹那,他像是圈定了自己的猎物一样,几乎给人一种感觉:不论容仪现在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不会放开他。 容仪:“……” 相里飞卢淡淡地对兰刑说:“收起你这一套吧。有什么话,当面说清。” 兰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容仪。他没有回答。 庭院中又陷入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唯独刘云一个人在状况外,他看了看院内的情状,相信了兰刑是“大师兄”,他打破了沉默:“既然是客人,那么一直待在这里也不太好,要不进来说话吧,我再……” 他看了一眼兰刑胸口正在飞快愈合的伤口,迟疑道:“再去叫个郎中?” “不必。”容仪觉得有些头疼,“郎中就不必了,有什么事情,大家坐下来聊一聊吧……” 他扯了扯相里飞卢的袖子,更加无力了:“好了,先放开我。我还没吃早饭呢。” 相里飞卢放开松开抱着他的手。 兰刑垂下眼眸,跟着走了进去。 容仪伸手要了一屉小笼包子蘸醋,一边吃一边问:“所以你……是想来给我还天运的?” 兰刑嘴唇还是白的:“我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天运和我融合后取不出来,我不是神鸟一族,没有凤凰骨这样的东西可以取,我可以把这条命给你,师父,当年的事,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容仪挑了挑眉,语气轻松:“天运你留着吧,这个东西我现在也不需要了。” 兰刑一怔。他眼底的红痕更加明显了,像是下一秒就会崩溃哭出来。 容仪望见他的神情,努力寻找了一个比较柔和的语气:“没关系的,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有什么过节都看开了,你不必给自己这么重的心理压力,我的话,呃……就原谅你了。” 兰刑的神情僵硬了起来。 “但天运这个东西呢,我确实不需要了,说实话,我原来还在天上的时候,就一直想向佛祖辞掉明行这个位置,现在有你接上,也算是阴差阳错,正好你也需要,这么看的话就是双赢,对不对?”容仪宽慰他。 兰刑的神情更僵硬了。 容仪吃了半屉小笼包,随后又要了一叠素春卷:“嗯……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 兰刑声音沙哑:“可是我不要明行,我……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和当年如此相似。 饶是容仪健忘,这一刹那,他也隐约回想起来当年的场景。 负伤的少年一脸老成与纯然,像是确认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样,告诉他:“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只想留在您身边。” 都已经是这么久的事情了。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心情。 兰刑死死地盯着他:“你恨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求求你。我什么都不要了,这次是真的。” 容仪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茶盏:“你这个孩子,多少有点死心眼儿。” “真不真的,是你的事情了,不是我的事情。我已经退休了,只希望我的生活安逸平静。”容仪又想了想,“我下界千年,徒弟也收了很多个,有刘公子这样宅心仁厚的,也有**猾黑心之辈。但我算不上什么好师父,因为我不教人修心,教出什么样的人,都看他们自己造化。” “当初教你之时,许多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但我那时许多事情,自己都尚未堪破,不要说能教好你。所以收徒一件事,乃至于后来的许多事,我也确实有责任。”容仪语重心长,“不必自责,我们是扯平的,明白吗?希望你明白,当初我跟佛子讲这个道理,他听一遍就懂了,并且没有质疑我。” 相里飞卢瞥了他一眼。 兰刑仍然僵在原地。 容仪劝他:“小上神,算了吧。我近日身体不大好,这些只说一遍,也希望你冰雪聪明,不要再执着了。在这里推荐你看几本排解烦忧、堪破业障的书,我看过,都讲得十分有道理,其中有几本还是我叫我的徒弟编撰成书……” 他从袖子里掏出几本书来,放在兰刑面前,“回去吧,你的心结,今日可以解了。其他的,都不管我的事了。” 他望了望相里飞卢,想起来又补了一句:“要是你,呃,执迷不悟,这个人你看到了没,他现在是我雇佣的保镖了,他会把你赶走的。” 相里飞卢又瞥他一眼。 容仪讨好地冲他一笑,那意思是说他现在是一只弱小可怜无助的凤凰,只能借他名号威胁一下别人。 相里飞卢很给面子,他冷声说:“请回吧。” 他缓缓抽出青月剑,指向兰刑。 兰刑没有反应,他像是浑身都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失去了精神和血肉,只剩下一副躯壳。 容仪打了呵欠:“我今天没有睡饱,先回去补个觉。希望不要再有其他事了……下回我想,还是变装比较好吧。” 相里飞卢伸手扣住他手腕:“我陪你一起回去。” 容仪瞅了他放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又瞅了瞅他,感叹道:“你今日果然得寸进尺。” 容仪回房上榻,相里飞卢果然守在他身边。 容仪歪头:“你要看我脱衣服?” 相里飞卢摇摇头,他顿了顿:“你真的看佛经?” 容仪翻了个白眼给他:“这还能有假,我现在可不是只会看话本子了。从前师父总说我不懂事,要多看经书明事理,我算是把以前欠的课业补回来。” 相里飞卢笑了笑,垂下眼:“你真的很会伤人心,小凤凰。” 容仪无辜地看着他。 “睡吧。”相里飞卢替他关上门,“我在这里守着你。” 第123章 容仪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 他点了助眠的熏香,随后很快做起了乱七八糟的梦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打架的梦了,这次却梦见了两百多年前一次除妖, 那妖怪是一只鲶鱼精, 老窝在一处深渊里。他是凤凰,天生不会水,对上那鲶鱼精时, 不慎被拖入了水中, 巨大的鱼尾巴和水浪照着他拍下来,他被拍得七荤八素, 还一直呛水, 差点小命丢在那里。 他又梦见暴风雨的海上,他与友人们所乘坐的船被风浪硬生生撕碎,他飞到精疲力竭, 才在支撑不住坠入海中之前, 勉强找到了一个落脚点,那种感受他仍然记得,喉咙里满溢着铁锈味,仿佛要炸裂开来一般, 疼痛难受。 容仪动了动, 掐着自己的喉咙, 浑身冷汗地爬了起来,他很快发现了, 这种疼痛并非完全来自梦中, 他的喉咙的确正在胀痛难忍, 连带着自己的身体都像是失去了支撑, 力气被抽空了。 他以为是渴得——他有一个习惯, 睡觉枕边会放一杯果汁或者水。 容仪爬起来,找到了床头放着的一杯椰汁,他伸手拿来,猛灌了一口,随即立刻察觉这椰汁的味道很古怪。 这古怪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反胃,“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地上多了一滩暗红的东西。 容仪愣了愣,看向自己手中的椰汁——清透芳香,气味并没有任何不对。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剧烈咳嗽起来,浓重的血跟着被咳了出来,暗红的血迹星星点点地溅落在被子上,触目惊心。 容仪:“!!!” 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吐血发出感叹,整个人眼前一黑,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他也跟着重重地磕到了床头柜,闷哼一声,浑身脱力。 “容仪?” 相里飞卢在房外听见动静,当即察觉情况不对,没等到他的回应,直接破门而入。 他视线扫过地上那一滩暗红的血迹,当即呼吸一窒,声音跟着抖了起来:“容仪,容仪。” 容仪还剩最后一点意识,他努力了一下,挣扎着告诉相里飞卢:“我要是人没了,记得储物戒里的东西送给月老白泽……” 下一秒,容仪昏了过去,相里飞卢把他抱在怀中,用尽全力保持冷静,伸手试探他的脉搏。 外边的人也听见了动静,兰刑没有离开,而是仍然跪在院子里,听见动静后,也跟着闯了进来,看见面前的景象,他当即面如土色,哑声问:“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凤凰有阳寿。”相里飞卢给容仪诊完脉,神色冷厉,一手抱着容仪,一手提起青月剑,眼底戾色几乎要喷薄而出:“你给我滚。” 兰刑浑身颤抖,低声说:“我不走!一千年了,他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他死,从前他给我续命,现在我可以为他续命……” 他像是魔怔了一样,喃喃地说:“我可以,我可以给他续命的,只要我能把天运石弄出来……让我再试试,我不会让他死。” “我让你滚,你不知道么?”相里飞卢的声音里只剩下冷冽和冷静到极致的愤怒,“你今日因为他伤及自己的身体,他被天运反噬了!你再不走,他会被你活生生克死!” 这句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滚过,兰刑愣在了原地。 他被提醒了这件他早已知道的事情,他为什么没有想到? 他长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不是……我不想……” 相里飞卢没有理他,他抱着容仪跨出门槛,向东一路急行。他告诉刘云:“他身体受损,我带他回凤凰的故乡,在那里多少可以让他的病情控制一下。” 刘云也是满脸惊惶:“好,好,佛子先去,师父一定要平平安安!” 相里飞卢带着容仪离开了。 兰刑仍然僵在原地,过了很久之后,他慢慢跪倒在在地,眼底的光芒消失不见。 仿佛魂魄已经跟着一起被抽走了。 “明行……这就是明行吗。”兰刑低声说,他仍然面无表情,但泪水就是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声音梗塞,“求求你……让他平安。求求你……我不要再过这样的一千年了……” * 婆娑国,狐妖化身一个美丽婀娜的女子,趴在客栈桌前问:“啊?那那个少年什么时候走的?” “前些天吧。”狐妖眼里,老板眼睛都不敢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好像是有什么事情,又被他的徒弟刘公子接回去几天了。” “哦,天昭国是么,谢谢您了诶。”狐妖问完,正好望见容秋从一间上房中出来,脸色发白,一双暗紫色的缘法眼波动着。 “怎么,没有么?”狐妖问他,“老板还给你看了他在这住时留下来的打赏,上边的气息的确是凤凰的。” “我知道,但我……”容秋的声音有些吃力,“我看不见这个缘法。我之前……也在这里,等了他很多天。” “你什么时候来的?”狐妖好奇问道。 容仪说了一个时间,狐妖眉毛一挑:“那不是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刚来的吗?你这千年大魔,一双缘法眼是假的吗?” 容秋脸色灰败,没有说话。 狐妖见他这样子,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耸耸肩:“那就去天昭国吧,人又不会跑,你不用灰心。” 她对他招了招手:“走吧,以我们赶路的速度,飞个一盏茶时间就能过去了。你可要信守承诺,我帮你找到人,你渡我千年魔气。” “好。”容秋声音嘶哑。 狐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大魔——像是心智已经有些不全的模样,眼里只剩下一件事,也听不进去别的话,他身上甚至没有一般魔会有的戾气,但他的修为深厚,甚至高出她在昆仑魔渊里见过的一切人。 天昭国刘府很好找,问一问,就有路人指路。 狐妖还在端详阔大的刘府大宅,容秋抬眼望见府邸门匾,忽而说:“这是他的字。这是他的字,他在这里。” 他英俊而木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开心的神色,狐妖正怀疑自己看错了的时候,便见到容秋不管不顾,直接化入门中,脚步不停。 “什么人?” 庭院里有许多侍卫,警觉地望向容秋,但见到他自如地穿墙、穿人而过时,不由自主地都被逼退了,侍女们惊慌失措地跑远:“鬼,鬼啊!!!!快告诉上师,府里又招惹了脏东西!” 刘云在里边听见动静,心下一凛:容仪刚刚送走,相里飞卢也一起去了,府中没有修为比他更高的人了,必须由他出门看看。 他提着斩妖剑,踏入院中,望见容秋时,低喝一声:“你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我刘府?若有不轨之意,我必将把你斩于剑下!” 狐妖在旁边笑出了声:“你自己有几斤几两,看得出他什么修为吗?” 她声音妩媚,刘云愣了一下,看向容秋的眼睛。 暗紫色,如同刘云,他依稀在传记中看到过,这种眼睛叫做缘法眼,非千万年修为不能成。 刘云面无惧色,又问了一遍:“来者何人?” “容仪。”容秋停下了脚步,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唇舌干哑,眼睛直直地望着离间——他嗅到了凤凰的气息。 这一路上,他已经放弃了再用眼睛去看因果。 他终于明白,因果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不再给他启示,可是他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找他。 他一定能找到他——比如现在,他已经闻到了容仪的气息。 是五树六花原的花香,还有凤凰的和煦。 “你找我师父做什么?”刘云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容秋望着他,像是理智终于回神,他将近一千年没有跟别人说话,努力了一番,才勉强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是,他的夫婿,我和他,只差一场大婚。” 他的表情似哭似笑:“我做错了事情,惹他生气,我在找他,已经找了一千年。你可以信我,因为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 刘云望着他——容秋那股疯劲儿褪去时,还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让人怀疑不起来。 刘云想了想,有些迟疑:“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了——就在一盏茶前,我师父旧疾发作,已经离开这里去别处治病养伤了。” 第124章 容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疼, 他失去了意识,醒不过来,但又仿佛望见了小时候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有小又肥一只小圆鸟, 不会化形,不会飞。凤凰到了三岁, 就要学飞了, 于是他爹娘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带他出去学飞。 他懒,不肯用心学,学了好几个下午都没学会,后来他爹生气了,把学习场景从凤凰乡的青草地换成了悬崖,也不管他,一翅膀直接把他扇飞下去。 容仪拼命扑腾翅膀, 到底还是没能飞起来, 只能一路滚下悬崖。因为天运庇佑, 他毫发无伤地掉进了一团软草中, 可出来时被软草中干枯的枝杈刮了一下, 那就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疼痛了。 容仪在自己梦中望见这个场景,隐约知道是到头了。具体什么到头了他也不清楚, 但只大约知道,自己可以回家了。 鼻尖传来淡淡的梧桐香。 这香气是别的地方都没有的,连五树六花原都没有。 容仪微微睁开眼,抬眼往上看, 望见了自己的家。凤凰乡的红墙绿瓦, 家里熟悉的气味, 唤醒了他的回忆。 “你醒了。”身边有人哑着声音对他说话。 容仪看不清他是谁, 灯光太晃,但他隐约有了个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会有着一双苍翠的绿眼睛,他很想看那绿色。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什么?”相里飞卢凑近了,容仪看清了他这双暗红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些微微的失望。 “我是不是要死掉了?遗书在储物戒。”容仪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谢谢你带我回家,我上梵天之后,就没有回过家了。” 他又闭上眼,无边无际的困意像是温柔涌动的泉水,要把他往下拽入、拉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他只是觉得很抱歉,因为他恍惚间听见了有人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悲痛。 其实何必为他悲痛呢?他虽然是一只很丢脸的凤凰,一生都没有找到愿意养自己的喂养人,但他也算是运气很好,过得很快活的一只凤凰了。 * “只能尽力到这里了,容仪天命已到,他自己不想涅槃,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凤凰乡的族长给容仪诊完脉,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扫过房中的人:相里飞卢面色惨白,暗红的双眼里积压着某种情绪,像是时刻都会满溢出来。 “求求你……”他的声音颤抖着,一身憔悴,“我刚刚找到他,我刚刚找到他没有多久。把我的命换给他也可以,求求你……” 族长皱着眉,不忍地移开视线:“佛子,世间这么多东西,哪里是你想换就能换的呢?” 透过窗,细雨迷蒙,庭院外立着一个黑衣青年,他面容俊秀,气势威仪,却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踏入庭院半步。 他像一个鬼魂一样,茕茕孑立地立在这里,不敢介入,不敢出声,宁愿被所有人遗忘。 “不会,我可以。”相里飞卢重新把昏睡的容仪抱起来,语气中透着濒临崩溃的绝望,“会有办法的,当初我保得了姜国,如今我就能保得住他。我带他去梵天,佛祖一定会有办法。” 他抱着他踏出院外,兰刑抬起眼,与他对视一刹那,随后什么都没有问,跟了上来。 层层浮云过,相里飞卢时隔千年,再度回到梵天。 花香依旧,佛光依旧,满殿神佛隐在流云之后,十大明王隐在暗中,皆退避不见。 唯有佛祖法身仍在发光,他慈和的视线望着他们两人,说的却是:“你来了。” 相里飞卢说:“我要救他。” 兰刑跪在地上:“请您救救他。” “不急。”佛祖说,“等人来齐,我便告知你解救之法。” 他伸出手,相里飞卢感到手里一轻。 容仪飘飘悠悠地腾空起来,他死死地抓着他,最后缓缓松开他,看着容仪变回原身,像一片羽毛一样,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佛祖座前。 一团雪白的鸟儿,左螺旋盘起来,像是在安睡。 * 凤凰乡。 细雨中,容秋与狐妖一路急行。 “我知道这里,那和尚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因为这是凤凰乡,可以庇护他,我带他来过这里。”容秋喃喃地说,“他会在这里的,我能见到他。这次我一定能找到他。” 他们在容家宅邸前落下时,人潮刚刚散去,只有族长还驻留在门口,注意到了行色匆匆、面目狼狈的两人:“你们二位,过来见容仪的?” 狐妖点点头:“是的,不是我,是他——”她指了指容秋,“他要见他,他找了他很久了。” “那可不巧,容仪重病在身,他的同伴刚刚送他上梵天了。”族长揣度了一下时间,面露难色,“你们现在赶上去……恐怕也见不上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容秋皱起眉,“什么意思?” “他天命已尽,不愿涅槃,便是如此。”族长说完,忽而瞪大眼睛,认出了他:“你莫不是……许久之前,带容仪回来过一次的男子?我记得你……那时你曾与他上街游玩。对,是你,不会错的,我记得你这双缘法眼……怎么,他如今要死了,你不在他身边么?” 容秋怔在那里,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容秋说:“我……我想找到他,但是我一直找不到他。我想在他身边的。” 他像是也有点微茫的崩溃:“我想找到他,我喜欢他,我一直在找他,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他……我看因果链,什么都做了,但就是找不到他……” 狐妖在旁边,也察觉到不对劲来:“真按你说的,找了一千年,真的就是每次都这么巧?要不是你说你从前是他的未婚夫,我才相信,哪有巧成这样的,真的半点关系都搭不上边?你从前,的罪过什么人没有?你这是缘分尽断,是因果业力啊!” “业力……业力……”容秋喃喃着,他并没有在意这个词,“他现在在梵天吗?我去找他,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找到他的,他是我的小凤凰。我去上梵天。” 梵天的路他也走过许多回,但都忘了曾在这条路上见过什么人,听到过什么话。 狐妖此行不能前来,容秋独自一人来到了明王大殿上。 “你来了。” 说话的却是相里飞卢,他暗红的眼睛望过来,却没有了昔日汹涌的恨意。 容秋记得他,是姜国的那个和尚,他追杀他有千年时间了。有什么用呢?他自己都无法杀死自己,相里飞卢又能做什么? 要是他与他的因果在生死,那么他早赴往黄泉陪他了,辗转千年为了什么? 他一眼望见了佛祖座前雪白的鸟儿。 容秋笑了起来:“小凤凰。” 他眼神中只有明亮的喜悦,像是一个孩子辛苦找回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他慢慢地往前走去,叫他:“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不要生气了,我们回家吧。” 雪白的鸟儿仍然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连身躯都像是冰冷的。 容仪的笑容微微僵住。 佛祖温和地说:“你来晚一步,他已经走了。这次你仍然来晚了。” 容秋的笑容消失了。 他像是一寸、一寸地被抽空了力气,刚刚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消失了,他说:“不会,我是他的夫婿,他会等我来的。” 他想了想,理智、冷静地说:“我是他喜欢的,我浑身上下都是他喜欢的,所以他会喜欢我,他会等你来。” “不,他不记得你了,你忘了吗?你与他,因果尽断,他自然不记得你了。”佛祖说,“来日记起,也不会再喜欢你。” 容秋又愣住了。 容仪身上滚落一个储物戒,佛祖将其打开,里边是一张遗书,应该是容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提早写好的。 “容仪此生,曾为明行,无上天运,无上力量,少不识事,不曾修身济世,反而贪图享乐,带累他人,十分后悔。后假死入凡,尽力弥补,或许算得悔过。人间美好,世人美好,这是大爱,此是别人教我,我一直铭记。说来说去,我有够荒唐,所幸荒唐时真心爱过一人,真心护过一人,虽然结果都不算好,但我仍然不后悔。” “月老、白泽二位挚友,我过身后,请替我照看姜国、审视明行,坟前一壶练实酒祭典,我会十分开心。倘若认得纸人画得好的,请给我烧一百个美男,我会保佑你们的,感谢。” 他的遗言中不再有他,甚至连他过往的回忆中也不再有他。 佛祖望着他们:“其实小凤凰到如今,已经是功德圆满了。你——你们三位,可曾知道,明行其实一直只有一个人?” 没有人回答。 容秋都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相里飞卢低头沉默不语。 只有兰刑抬起眼,眼底是无尽的茫然。 “从前没有明行的说法,天运化身,实为突然。这种无上力量握在一个人手中,是十分危险的。”佛祖说,“故而,梵天很早就将他接了过来。明王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不一,孔雀大明王坚持尽早杀之,以免来日容仪心术不端,为祸六界,他的观点虽然激烈,但天界大多数人都认同。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情况,导致我们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将扼杀的计划转变为监视。孔雀大明王,就是容仪一直以来的监视者。” “如今小凤凰终于可以证明自己,他这一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没有对不住任何人。如果只到这里,你们该为他高兴。” 佛祖说。 三人仍然毫无声音。 佛祖停顿了一下,又说: “但,天运选择的人,一直只有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天运一经封印,无法维持多久时间,就又会回到他身边。”佛祖说,“兰刑,你是否疑惑,为何天运到了你身上,偏偏就取不出来了?” 兰刑睁大眼睛,满脸憔悴,没有说话。 佛祖笑了笑:“这就是我要说的,小凤凰的功德圆满了,我与他的约定完成了,剩下的,是我与你的约定。” “昆仑魔渊之下,有一处还童鬼泉,万年一开。传说中,任何人进入那个池底,都会回溯时光,肉身、记忆皆回到从前。” “但,回溯的时机未可知,有人会直接回溯到出生之前,故而它也有一个别名,叫作死泉。”佛祖说,“如果你们想让他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魔渊是么?”相里飞卢哑声道,“好,我去。” 他正要上前,兰刑轻轻伸手,拦住他,声音低哑:“我和你一起。天运在我身上,会用到我的。” 相里飞卢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第125章 容秋跟在两人身后, 恍如一具行尸走肉,只知道望着容仪的尸身。 洁白的羽毛已经失去了光泽,他甚至连伸手触碰都不敢。他只是徒劳地看着, 徒劳地跟着,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昆仑之下是迷雾魔障,因为兰刑在的缘故,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一眼死泉。 死泉万年一开,六界中已经有不少人闻风而动, 有修炼岔途的魔头想要回归,有容颜衰老的妖精想返老还童……数不清的神魔如同鱼群洄游一般涌入死泉,黑雾浓重,只听见热浪翻涌, 那泉水格外粘稠, 深不见底,无数人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来,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 三人在泉池边止步。 兰刑哑声说:“你们就到这里吧, 把他交给我, 我送他下去。” 相里飞卢伸出手,摸了摸怀中鸟儿的羽毛,格外温柔。 他把容仪交给了兰刑。 兰刑口中念起结界护咒, 抱着容仪,一步一步往死泉中沉下,直至没顶。 隔着结界,兰刑仍然能感受到死泉里翻涌着一股灼热的热浪,他怀里抱着的凤凰像是有了一些变化, 像是在消融、离开一般, 兰刑看不见他, 一片黑暗中,他浑身颤抖着,想起千年前容仪假死的那一刹那,他跪在凤凰殿中,看着他在别人怀中,化为金色的羽毛。 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留下。 他低声说:“不,不……”正在崩溃之际,忽而却感到怀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兰刑赶紧爬出来,在暗处寻觅着方向,他嘶哑着嗓子叫道:“我出来了。” 一刹那,佛光划破黑暗,相里飞卢和容秋疾步赶来,将他团团围住。两人的视线都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没有人说一句话。 兰刑浑身脱力,半跪下来,将双手展开。 有一丝温热慢慢地蔓延开。 看清他手中的东西时,三个人都愣了。 那是一只鸟儿,一只羽翼雪白、十分瘦弱的鸟儿,只有拳头大,小豆眼紧紧地闭着,但是有呼吸。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兰刑声音抖着:“我不会医,相里飞卢,你看看他。” 相里飞卢垂下视线,手伸出来又落下去,压低声音说:“……看来是回溯到了他的幼态。但是情况有些不太对,他的幼态不该是这样的,他身上仍然气血不足,行将衰微,还需要医治。” “不行,这里魔气太重,会伤到他。”兰刑咬牙,将容仪轻轻地拖起来,“我带他回神域。” 他的视线在另外两人身上逡巡了片刻:“我有天运在身,他在我这里,总是比在别的地方好。想必你们不会有意见。” 容秋失魂落魄地望着他:“我跟你一起过去。” 相里飞卢却没有动。 “你有什么想法吗?”兰刑说。 时至如今,他们二人彼此相对,已经暂时放下了过去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兰刑仍然紧紧地盯着他,望着他的眼睛:“你不信我?神域就在那里不会跑,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会让他再收到任何伤害。” 相里飞卢低声说:“有情况联系我,我回凡间找药。我在姜国,还留了一些上古药典和法器灵物。” “好。”兰刑点点头。 他们两人同时望向容秋。 容秋勉强对他们笑了笑:“我一起回神域,他很喜欢我,他最喜欢的就是我,我在那里,他醒来了会开心。” 兰刑冷笑一声,但也没说什么,三人分路,各自离开了。 神域大殿,长达千年浩如烟海的案卷终于清扫一空。 从前兰刑为容仪复刻的凤凰殿,终于重新启用。仓库里已经蒙尘的金玉窝、金丝软枕,全部擦净了重新运上来。 容仪仍然瘦弱地蜷缩成一团,没有要醒来的征兆。 兰刑秘密宣召了药王来看。药王看过后,说:“容仪应当是在死泉中回溯了一段时间,但回溯得不太完整,以至于身体情况依然不容乐观。但看他的形态,确实是退回了幼态不假,但这也一样不能确定。只有等他醒来,问他的记忆,才能知道他具体回溯到了哪一段时间中。” “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了。” “好。”兰刑喃喃地说,“我等他。” 千年都等了下来,有什么等不起的? 容秋一直在殿外等着。兰刑没有允许他踏入殿内一步。 神域大殿中的人清空了,兰刑把容仪放进金丝软枕的窝中,点一盏灯,没日没夜地照看着,他生怕自己眼睛眨一眨,容仪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相里飞卢会过来几趟,频率并不高,每一次,相里飞卢都会带来一些奇怪的药典和药材,有时候是熏香。 每一次,他们都会凑在一起,屏吸凝神,观察者着这些药是否对容仪起作用。 但那雪白的鸟儿仍然是孱弱地蜷缩着,只有清浅的呼吸表示着他还活着。 相里飞卢于是一次一次地离开,每一次离开,又是去更远的地方,时间也越来越长。 慢慢地,容秋也不再在殿外干等了,他日复一日遥望着殿内那一团白色的雪光,似乎慢慢地找回了一丝魂魄,回到了从前。他想起自己曾是昆仑魔神,他也有更多的渠道和信息,知道可能救治容仪的方法。 “兰大人,外面那人走了。”侍女进来换灯,告诉兰刑这件事。 兰刑抬起眼,往殿外看了一眼:“随他去。” 他收回视线,却在这一刹那怔住了—— 软枕上的小鸟儿,忽而动了动,睁开了眼睛。温润乌黑的豆子眼,带着一丝怯弱和好奇,正在望着他。 兰刑怔了许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他一开口,声音已经不稳了:“师,师父……” 容仪像是没有听懂。它仍然是睁着眼睛瞅着他,接着抖动了一下翅膀,爪子也往外探了探,竟然仿佛是想要飞起来。 兰刑赶紧将它捉起来,用手掌虚虚地笼着:“等一下,不要走,师父,等一下,你现在正生病。” 容仪在他手里挣扎起来,啾啾叫着,兰刑示意侍女去将金笼子拿过来,终于将容仪关了进去。 兰刑凑近了,低声告诉他:“你还在生病,等你病好了,就放你出来,好吗?不要着急。” 雪白的鸟儿望着他,尖利地叫了一声,像是十分愤怒,兰刑有些慌乱,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解释:“你生病了,听话,好不好?” 他的语气近乎卑微,容仪又瞅了瞅他,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它用爪子踩了踩软垫,在笼子里走了几圈,也不闹,最后找了一个角落,蹲下来再次盘起来,小脑袋搁在羽毛中,也不睡觉,就瞅着他。 容仪醒来了。 兰刑很快遇到一个问题:他发现容仪不吃东西。 练实切碎了装进小碗里,放在容仪面前,容仪只是闻一闻,随后继续缩回去。最好的天山醴泉送过来,盛放好之后放在容仪面前,它也只是瞅一瞅,随后接着缩起来。 他已经很瘦弱了,本来就很小的一团,隔着羽毛抚摸一下,几乎像是随时能够用手指把他折断一样。 兰刑再次向六界发出寻医贴,再将容仪醒来的消息派人告诉相里飞卢,只是不知相里飞卢如今人在何处,什么时候能够收到消息。 “大人,告诉凤凰殿的那个人吗?他是魔神,也在找办法。”侍女问道,“他走之后,上神醒来了,他如今还不知道这个事。” 兰刑哑声说:“正因为他走了,师父才醒来,我才不敢告诉他。” 侍女愣住了:“什么?” “天运如今在我这里,照常来说,师父应该立即醒来才对。”兰刑望着殿外的方向,手指渐渐攥紧,“佛祖说他与他因果已断,所以是否,只要他在这里的时候,师父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越来越多的医者涌入神域,六界的医生都看过了,都对容仪不吃饭的情况束手无策。 容仪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已经瘦得开始掉毛了,但仍然一口东西都不吃。 兰刑甚至请来了凤凰乡的人,化形为容仪父母的模样,用鸟类哺育的方式给他喂东西,但容仪就是不吃。 相里飞卢仍然没有回来。 他肉眼可见的,一天天越来越焦躁。 “大人,那个昆仑魔神来了。”侍女进门禀报,压低声音,“看来他知道消息了。” 她神色犹疑:“放他进来吗?” 兰刑焦躁地来回踱步,最后,他咬牙说:“让他进来!只要他能让他好好吃饭,什么都可以。” 容秋踏入大殿,一眼就望见了笼中雪白的鸟儿,当即快步向他走来。 兰刑拦在他面前:“你的情况,我想你自己要清楚。” “什么?”容秋怔了怔。 “你与他因果缘断,本来不该有交集。”兰刑说,“你走之后,他方才醒来,所以我不会让你接近他。但他如今十分虚弱,你若是能想起师父往日的一些喜好,能够让他吃下东西,我可以让你试一试。” 容秋在他面前,已经全然失去了那种淡然悠闲的气度,他张了张嘴,望着笼子里的鸟儿。 容仪在睡觉,瘦弱的一小团。 他听说他醒来,所以急匆匆赶来。但似乎只要是他来,他只能见到他入睡的场景。 “我有。”他的声音有些抖,还有一些急切,他在自己袖子里匆忙翻着——那是一本册子。 千年过去,那册子已经泛黄,上面一笔一笔记着容仪亲口告诉他的事情:容仪喜欢的一切。 养好一只凤凰,所需要做的一切。 “他吃的练实,捣碎的大小要合适,不能大也不能小,要装在银盘里,汁液不能太多,但也不能太干。” 他迅速找到了这一条,兰刑听完后,当即吩咐侍从:“去做,按照这个做。” 一盘新的练实很快捣好了,容秋看过之后,确认没有问题:“对,就是这样的。” 兰刑将银盘顺着笼子放进去,随后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容仪的羽毛:“师父,醒来吃些东西了。” 经过他的触碰,容仪睁开了眼睛,也看见了自己面前换上了新的练实。 两人都屏住呼吸。 容仪抖了抖毛,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把脑袋蜷缩得更深了。 他仍然一口都不吃。 第126章 兰刑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躁了, 他低声喝道:“相里飞卢如今在何处?你们派去找他的人呢?” 侍女战战兢兢地说:“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只是佛子不在姜国,去了别处找寻药材, 所以行踪不定……” 这种时候, 却还是只能指望相里飞卢这个从前的宿敌, 不可谓不嘲讽。 容秋在另一边, 眉宇间也浮现出某种不易察觉的焦躁,那是事情失去控制的神色,与千年前如出一辙。他有些慌乱地翻动着手中的书册,低声说:“还有很多, 我再找一找,他以前跟我说过很多……” 就在这时, 门边跨入一个侍卫, 跪地说:“报!佛子来了!” 不等通传, 他身后已经闯入了一个青衣白发的人。相里飞卢疾步踏入,根本不理其他——他一眼就望见了笼中的容仪。 “他醒了。”兰刑语速非常快, “他不吃东西,你有没有办法?” 相里飞卢立在原地, 缓缓呼吸几口,走过去说:“把笼子打开。” 兰刑犹豫了一下:“它现在不认识我们, 会跑。” 相里飞卢看他一眼, 直接提起青月剑,剑势凌空一斩,直接将金笼子劈了个粉碎! 兰刑睁大眼睛, 没有来得及阻拦, 便见到容仪跟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叫一声并飞了出来, 头晕眼花地扑闪着翅膀, 到处乱转。 他可能觉得这声响太突然,吵到了他的休息,啾啾的鸣叫中很愤怒,但很快,他发现笼子被打破了,于是这一丝愤怒就显得不是很充足。 相里飞卢收了剑,容仪飞在他头顶,顺手找了一个高处的灯笼当爬架,就蹲那儿歪头瞅他。 兰刑有些着急:“旁边就是窗户,他要飞出去了!” 容秋抬头望着容仪,嘴唇动了动,想要哄他下来:“过来,小凤凰。”但容仪没有离他,他专注地盯着相里飞卢和他手里那把剑。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不是要吓你,是想把你放出来。这把剑你喜欢么?” 他轻轻提起青月剑,悬空,静静地等在这里。 容仪笼着小翅膀在上面蹲了半天,似乎是察觉到他没有敌意,于是拍拍翅膀飞了下来,立在了青月剑的剑刃上。 那剑刃很锋利,容仪大概是觉得不太保险,不敢落稳。相里飞卢将剑刃悬得更平,温声说:“过来一点,离剑柄近一些,不会痛。” 他持剑很稳,容仪终于放心落了下来,安静地蹲着,又歪头瞅他。 相里飞卢对他伸出手。 大殿里很安静,每个人都把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有任何一点动静,面前的鸟儿就会飞走了。 容仪又很谨慎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大概判断了他这个人没有什么敌意,又对他的袖子很感兴趣,于是跳上来,倏忽一下钻入了他的袖中。 温热的触感蔓延,脆弱、瘦弱的触感与肌肤相贴。 相里飞卢没有动,也没有急着去抚摸他,他仍然压低声音,温柔地问他:“吃点东西好不好?你饿了?” 容仪还是缩在他袖子里,但相里飞卢感觉到他在动来动去,并且在急哄哄地啄他的肌肤。 “饿了?”相里飞卢仍然是慢而温柔的语气,“我给你剥果子吃?” 他望了一眼,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切好装盘的练实和泉水。只有靠窗一个无人理会的桌上,放着一些枣、杏、李子之类的东西。 兰刑问他:“要什么?我再去叫人准备。凤凰非练实不……” 他说道一半,忽而打住。 容仪向来是一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的凤凰。 相里飞卢摇摇头。 他缓步走过去,拿了一枚李子,坐下来,隔着袖子轻轻碰了碰容仪:“出来吃,我给你剥好。” 新鲜甜香的水果气味散发出来,容仪从他袖子里探出一个脑袋,闻了闻,居然动了动爪子,想要走出来。 相里飞卢于是停了停,把他从袖子里捞出来,放在膝上:“好,你就呆在这里,我给你剥。” 容仪乖乖地立在他膝上,真的没有动。一双乌黑的豆子眼就看着他给他剥李子。 相里飞卢剥好了,给他递过去,他就闻了闻,开始一口一口啄了起来。 刚开始,容仪还吃得斯斯文文的,但他饿得太狠,后来简直像一只啄木鸟,大口大口吃着,动作快了还会掉出来。 “慢慢吃,我再给你剥。” 相里飞卢说。 容仪张着尖尖的嘴巴,拼命冲他啾啾,像是非常不满意他的速度。 相里飞卢很快给他剥了好几个,容仪一直吃得肚皮滚圆,方才重新钻回他的袖子里。 “好了。”相里飞卢站起身,平静地说,“容仪已经醒来,我会把他带回姜国。” “姜国在凡间,凡间……”兰刑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相里飞卢袖中拱起的那一团毛茸茸的部分,垂下眼,“好。那我能……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吗?” “看他意愿了。”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兰刑点点头:“好。” 容秋却走上前来,拦住了他的去处:“他应该留在五树六花原,我会照顾他。” “你照顾他?”相里飞卢冷笑一声,“你照顾他,便是差点让他活活饿死?便是千年前惹他自裁?” 容秋顿了顿,声音很平静,眼底有些微微的茫然,语气仍如从前一般,温和冷定:“我……在改过,我会对他好。你信我,凤凰殿是他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他应该对那里更熟悉。” 他平静地望着他的袖子,对里面的鸟儿说道:“容仪,你想出来见一见我吗?” 容仪听见声音,探出个脑袋,往外面瞅了瞅。 容秋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对他伸出手——容仪却像是被他吓到了,飞快地藏回了相里飞卢的袖子里,死活不肯再出来。 不论容秋怎么哄,他都不肯出来。 “行了,我先带他下去了。”相里飞卢收紧了袖口,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你们的账,我慢慢算。” 他转身下界了。 只有容秋还愣在原地。 * 相里飞卢其实不知道怎么养凤凰。 当初容仪来姜国找他,他对他很坏,窝也不给做,容仪自己却找了个小酒杯当窝。 这凤凰说得其实没有错,他很好养。 只要有人还想养他,只要有人掏出一颗真心对他,他就会乐颠颠地凑过来一起。锁在笼子里不吃,身边有人,却还要把食物装在盘子里,像喂普通鸟雀一样喂他,不吃。 容仪从前就会等他吃饭。 尽管相里飞卢每次的工序,可能只是清洗一下水果,再给他递过去而已。 清席别院的梧桐树已经长得很茂密了。千年来,姜国不断兴旺繁盛,清席别院逐年整修、加固,已经成了他与佛塔的另一个象征,他已经多年没有回来。 相里飞卢用梧桐木给容仪做了一个窝,随后在四周立起结界。 容仪很显然对这个新环境很感兴趣——他不像是还记得他,记得姜国的样子,所以像来到了一个新环境一样四处看看。 只是相里飞卢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相里飞卢倒杯水,他也要飞出来站在他肩膀上,低头瞅瞅。 相里飞卢研墨,写下他预估要喂给容仪的药名,容仪看了半天,忽而飞过来,一爪子踩翻了他的笔,蹲在砚台边嗅了嗅,开始咕咚咕咚喝墨水。 相里飞卢伸出手,轻轻地把他抓了回来:“怎么你小时候,还喜欢喝墨水?饿了?” 容仪嘴里咕噜咕噜冒着墨汁泡,一团黑,这只小圆鸟看起来精神了很多,相里飞卢看了他一会儿,也知道大概是没事,所以没有在意。 容仪如今的身体还是很虚,大约是在死泉中回溯不完全。 相里飞卢写完药方之后,就去盯着熬药。小火慢煎,这药要连续烹煮十二个时辰,才能让里边有些药材全部化入药液中。这件事他不放心给别人看着,于是将药炉挪到了卧房中,自己盯着。 容仪仍然跟在他身边,贴在他的袖子边。 入夜之后,清席别院安静下来,只剩下药炉咕噜咕噜响。 相里飞卢累日奔波,时至如今,亲手触碰到容仪,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缓缓安定下来,一起涌上的还有积压许久的疲惫。 他挠了挠容仪的脑袋:“困不困?你睡吧。” 容仪很聪明,他拍拍翅膀飞到床榻上,左螺旋盘起来——因为现在还没长大,只能盘个半圆,就那样趴在枕边。 但他这样盘着了,却仍然抬着头,一双豆子眼望着他。 他今天亦步亦趋地跟着相里飞卢,大约是把他当成了亲鸟。相里飞卢不睡,他也不睡。 相里飞卢于是放下手头的药罐子,宽衣上床,侧卧躺下。 他注视着容仪,温声说:“好了,睡吧,我陪着你。” 容仪方才把脖子放在羽毛上,侧头睡下了。 相里飞卢原本打算把他哄睡之后,再接着看药炉,但困倦上涌,他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梦境中,隐有花香浮动,还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胸口。 相里飞卢眼睫微动,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尝试了几次,方才渐渐醒转。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枕边的鸟儿,但容仪却已经不见了。 那股花香更浓烈了,相里飞卢转过视线,却蓦然看见一张明艳的脸凑了过来。 少年人俯身压在他身上,乌黑的长发如同泼墨般飘散下来,一双清透的眼压过来,直视着他:“你醒了?” “我是凤凰,凤凰乡的凤凰容仪,也是未来的明行。” 相里飞卢一怔。 “经过我的考察调研,我发现你非常会养凤凰,所以我特别恩准你拥有喂养我的权力,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第127章 这一刹那, 仿佛多年前场景重现,姜国微风细雨,神葬的棺木上, 粉白衣衫的少年人透过青灰色的雨天, 冲他微笑。 ——那少年有一双潋滟凤眼,泼墨长发, 是璀璨得让人几乎不能直视的漂亮。 他坐在神棺之上,散漫随意得如同坐在自家椅子上。 秋风吹乱黄豆大的雨点, 可是丁点都沾不上他的衣袂。 他就坐在那里,可别人都看不见他,只有他能看见,并与之对视。 姜国自古灵气厚重, 神魔妖鬼觊觎。 那时他想, 眼前的少年不该是神, 或许是妖。 ——因为没有这样漂亮的神,也没有神有这样散漫的神相,他只能是妖! 相里飞卢指尖搭上青月剑,然而还未出剑, 那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就动了动。 容仪的衣袂垂下来, 指尖跟着垂下来,捞了一把雨珠, 轻轻洒在棺椁之内。 那双漂亮的凤眼看过来。 雨珠洒落的声音清朗,这少年的声音也清朗:“我是凤凰, 是姜国新的护国神,名字叫容仪。” 他仍紧紧握着剑, 神情愕然。 “我是来给你降情劫的, 我特别恩准你拥有喂养凤凰的权利, 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这一切画面场景,乃至容仪跟他说话的声音,都如同昨日,犹在眼前。 相里飞卢久久不动。 容仪凑过来看他,认真地端详他这双暗红的眼睛,看着看着,才忽然发现大事不好:“哎呀,你怎么哭啦?有一只凤凰要你养,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吗?是我吓到你了吗?可我看你胆子应该很大的样子。” 相里飞卢表情没有变,那一层眼泪很快收住了,他移开视线,偏头笑道:“没事。我是……太高兴了。” 容仪眼睛亮起来:“那你是答应养我了?” 相里飞卢点点头,哑声说:“我一直很想好好养着你。但是我做得不好。我以前……不识抬举。” “啊?”容仪挠了挠头,“你这个话说得有些奇怪,好像我们两个人以前见过似的。” 相里飞卢只是笑,他伸手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沙哑:“你在这里就好。你在就好。” 容仪很乖地被他抱着,也不问东问西,他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但也不太有询问的隐私——他和他一样,知道他在这里,知道他会养着自己,这样就好。 他玩着相里飞卢银白的头发丝,说:“我想出去玩一玩,我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有我之前为什么会被金笼子关起来?我记得——” 容仪望着他,眼睛发亮,像是在回想,可是他很快就遇到了困难:“我记得昨天我还在听师父上课,他叫我多背书,多少还是学一些咒术,免得以后是一只什么都不会的凤凰,但我不想背,偷偷去仙岛吃练实睡觉……然后我就在这里了,中间像是做了很多梦,但我记不清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突然想起来这一茬,爬起来就要往外冲:“我忘了,我还得去跟师父说一声,我现在找了个人来养我,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太想上课。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他下了床,相里飞卢跟着下了床,猛然伸手扣住他手腕。 容仪回头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才认识第一天,你就这么黏我啦。我会回来的,或者你跟我一起去见师父也好……你想这么快吗?” “小凤凰。”相里飞卢低声说,“发生了一些事情,你现在回天界,是找不到孔雀大明王的。” “哦?”容仪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那我要去哪里找他请假?” “跟我来。”相里飞卢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扣住他的五指,“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容仪瞅了瞅他:“他在这里吗?这个——”他转头看了一圈外边的院落,迟疑道:“凡间?我没有说凡间不好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里。” “他在这里。”相里飞卢轻轻说,“我带你去。” * 他们从清席别院后门离开,没有通知任何人。 姜国如今很少有人再记得相里飞卢这个名字,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远在天界,不会再回来。一个国家真正富足强盛的时候,就是他们曾经的引路人与守护者被遗忘的时候。相里飞卢乐于见到这样的改变。 他与容仪就这样走到了街市上,十指相扣,如同每一对平凡的情人。 “好多人!”容仪惊呼,“天庭就没有这么热闹,我看到还有人卖很香的东西,那是用来敷脸的吗?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相里飞卢说:“好。” 他牵着他,步入小店,转了一圈。周围人多少都在打量他们,容仪有点不好意思,相里飞卢却伸手拿了几盒香粉和花泥,递到他面前:“看看这些,你喜欢吗?” 容仪接过来嗅了嗅:“好闻,就要这些了。” 旁边老板娘看见他们两人,跟着笑:“小公子要用香,十五六的这个年纪,这副样貌,配得上更多烈一点的好香,要不要试一试?” “他喜欢淡一些的。”相里飞卢说,但他仍然转过来,问了容仪一声,“要不要试试别的?” 容仪摇摇头:“我就要这个。而且我不是十五六岁。” 相里飞卢看向他,唇边终于勾起一丝笑意:“那,你现在多大?” 容仪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我已经十八了。” “挺好的。”相里飞卢轻轻说,“这次比我小。” 容仪瞅瞅他,好像更疑惑了。 相里飞卢带着他走街串巷,也不说要带他去哪里。但容仪自己捧着糖葫芦串啃着,抬眼望见高耸入云的佛塔,忽而转头来问他:“我们是去那里吗?” 相里飞卢点点头,问他:“你记得那里吗?” 容仪想了想:“你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我自己好像更奇怪……我感觉那个地方。”他又抬头望了一眼上空,“好像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没有这么多人。” 千年过后,佛塔上已不再驻守国师,只有前来参拜神像的游客,和维护藏书阁的经书。现在时间正好,人群熙攘,络绎不绝。 相里飞卢笑了笑,仍然扣着他的手,带他踏入佛塔。 游客只能走外道,相里飞卢带容仪去了地宫。 地宫第一宫,一切如同原状,水土栽培着神花仙草,中间却是清空的一个滚石坐态,台边挂着锁链,仿佛曾有人囚禁于此。 容仪好奇问道:“这里是关什么东西的地方吗?看起来有点可怕。” “是关魔头的。”相里飞卢说。 容仪抬头望向他的眼睛,暗红的眸中没有情绪波动,看着有些吓人。他很快懂了什么,小声说:“我不问了。” “问也没关系。”相里飞卢带他继续往下,“只要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的。” “那……会很疼吗?”容仪捏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修魔道发作起来,又被捆着,一定很疼吧?” 相里飞卢怔了怔。 他垂眼笑了笑:“我不记得了。当时应该没觉得疼。” “哦。”容仪不吭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从相里飞卢的神情中,领略到某种痛苦的回忆,他也不愿跟着深想。 地宫越走越深,相里飞卢伸手用法术燃起火焰,照亮前路。这一刹那,满殿神像如同从旧日中唤醒,巍然立在他们眼前。 容仪瞪大眼睛,被相里飞卢带去了孔雀像座下。 容仪自小在明王殿,对各类法相法身很熟悉,只要真神在,凡人便能借造塑像来将自己的心愿传达到上天。而如今这尊孔雀像庄严慈悲,却无比冰冷。 容仪喃喃道:“为什么是冷的?师父死了吗?” 他一瞬间觉得很惊讶,但并不太悲伤,就好像自己已经提早在什么时候,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样的情绪离他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相里飞卢握紧他的手,带他走向下一个神位:“过来看看这个,小凤凰。” 容仪抬眼望去,望见了自己。 这是一尊和其他人都不同的法相,不再是千人一面的慈眉善目,反而像什么人用手一笔一笔雕刻而成,是一个十分生动活泼,也十分美丽的少年人。 这少年与他有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那种跋扈飞扬的态度像是比他现在有的还要强烈一些,更任性一些,再仔细看,面容也有着略微的不同,比他现在好像又成熟一些,明明白白的是长大后的他自己。 容仪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相里飞卢:“这是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你。”相里飞卢轻声说,“千年之前,孔雀大明王护国身死,你成了我们的新护国神。” 容仪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子转了过来:“所以,我现在已经一千零一十八岁了。我的师父也死了。” “差不多。”相里飞卢没有纠正他。 容仪瞬间陷入悲伤:“ 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吗!昨天我还只有十八岁,我还没有享受青春年少的快乐,你就告诉我我已经是一只老凤凰了。还有什么事情,你可以一并告诉我,我想打击还是一块儿来比较好。” 相里飞卢看了看他,又低声说:“你曾经有天运在身,但如今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明行,另有他人。” 容仪又是一惊:“这么快吗!我当了十八年明行,还没有正式去明王殿上过班……我已经找人定制了我的座位,佛祖答应我,可以让我在座位上装饰五树六花,到时候我的位置就在佛祖面前,我还可以在上班时睡觉……” 相里飞卢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容仪自言自语嘀咕了好一会儿后,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吧,其实感觉当一只老凤凰也不错,毕竟那么多麻烦的事情,我好像不用做了,可以直接退休。那你又是谁呢?” 他想起来,自己选定了他当喂养人,还没有来得及问他的名字。这件事好像顺其自然,他在笼子里观察他时,就觉得他十分亲切,而且很会养鸟。 “我叫相里飞卢。”他静静地说,“千年之前,你来到姜国,找我当你的喂养人。” “原来是这样!那说明我看人的眼光很好。”容仪一听他这句话,立刻觉得醍醐灌顶,一切没有解释的东西都变得清楚明白起来:“那我现在是不是受了一些伤,所以被坏人抓走还失忆了,你来救回我的?难怪你这么会养我,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东西,还长得这么好看。” 相里飞卢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是吧。” 容仪高兴起来:“那你告诉我,我这一千年都做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丰功伟业?” 相里飞卢望着他:“你常说自己不学无术,最后看起来也是这样。一本入门典籍咒术,你学了一千年,也没记住多少。” 容仪把脑袋低了下去,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相里飞卢又说:“肚子里没有几斤几两墨水,倒是常看风月小传,每次都要看最新的全本,看不到就日思夜想,只爱看大团圆结局的。” 容仪更不好意思了。 “好色,爱俊美的少年。”相里飞卢慢慢地想着,告诉他,“你在天上,跟月老、白泽关系很好,你还记得吗?” “我居然跟他们关系很好!”容仪又惊叹了一下,“他们都是比我大很多的神仙,我还只在上梵天的时候见过他们一次,平常师父不准我出五树六花原。” 他又在这里感叹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相里飞卢的袖子:“那我和你,有没有什么更具体的事情可以说的?今天跟你相处了一下,我发觉你十分不错,我以前是怎么看上你的?我的眼光这么好吗?” 他多少有点沾沾自喜的期待意味,望着他时,很明显对他有着更多的好奇,还有鸟儿似的依恋。 相里飞卢这次停顿得更久了:“没有,你眼光不怎么好。我以前,对你不好。” 容仪瞅了瞅他,显然不信:“是吗?” 他也没有继续再问了。 * 出门后,容仪揉了揉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了太多的路,我现在有些困,想要睡觉,我现在可以钻进你的袖子里吗?没有想到失去天运的感觉这样奇妙,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相里飞卢拉开袖子,容仪立刻变回了一只雪白的鸟儿,钻进去窝着不动了。 “小凤凰。”相里飞卢低声说。 “嗯?”容仪啾了一声,在他袖子里回应道。 “你在生病,待会儿我给你熬的药好了,可能有些苦,乖乖喝好吗?” 容仪抱怨:“我会乖的。不要讲得我是一只很不乖的凤凰的样子。” 相里飞卢说:“好。你很乖的。” 相里飞卢带着他回到清席别院。 回家的时候,容仪已经睡着了,相里飞卢把他从袖子里拿出来,用指尖轻轻摸了摸他,叫他:“小凤凰,醒来喝药。” 容仪迷迷瞪瞪的,看起来困得神志不清。他化回人形,把相里飞卢给他的药一股脑喝下了肚子,随后立刻又跳回床上,埋头睡了。 他这种嗜睡的程度,仍然和之前,他身体衰微时是一样的表现。 相里飞卢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为他诊脉。容仪虽然身体恢复到了小时候,但衰弱的程度,却和在婆娑国时一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 似曾相识的恐慌和焦躁重新蔓延上心头,相里飞卢起身想要前往书房,再去查阅一下资料和典籍,但刚踏入门外,他就愣了一下。 兰刑站在院外,神色暗淡,又带着一些谨小慎微的企盼:“我……我可以来看看他吗?” 第128章 相里飞卢说:“他睡了。” 他急着去查新的典籍, 口吻中的拒绝和淡漠也能听得十分明显。 兰刑却没有动,他像是铁了心要站在这里,哑着嗓子说:“他好些了吗?” “好了许多, 吃东西了, 也能化形走动了,但他身体仍然不好,头晕嗜睡。”相里飞卢说,“在他好转之前,我希望你——你们,不要来打扰他。” 他的视线越过兰刑, 望向他身后。 庭院外,银发紫眸的男人静静地站立在远方, 看不清神情。 “相里飞卢。”兰刑忽而叫住他, 语气很坚定。 他与他相见,没有哪一次不是水火不容,剑拔弩张,此时此刻这样平稳持重的语气, 却十分少见。兰刑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对他说:“最后一次了,让我看看他, 可以吗?” 相里飞卢凝视着他,不解其意。 “上次从天昭国回来之后, 我就一直在想。他因天运被我所伤, 且佛祖说过, 明行一直只有一个人。”兰刑脸色苍白, 低声道, “会不会是因为我如今是明行, 天运就会自发地伤害与我有竞争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不能确定,如今唯一能保险的办法,便是我去死。” 相里飞卢微微一怔。 兰刑对他笑了笑:“死泉尚未关闭,我想,上次我其实不该用结界,三种可能,一种什么都没发生,一种我死,还有一种是我退回之前,没有天运的时候。不论是什么结果,都比现在要好。” 相里飞卢沉默了一会儿:“随你。” “那他呢?”相里飞卢重新看向容秋。 兰刑说:“他跟我不是一起来的,但一样的理由,我会劝他和我一起去往死泉。我欠容仪天运,他欠容仪因果,天运会伤他,因果也会伤他,我和他都死了,也总比现在要好。”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好,省去我亲自动手杀你们。” 他转身往书房走去:“他现在睡了。” “我知道。”兰刑声音沙哑,“我就在这里等他醒来。” 午后,姜国下起了小雨。 容仪这一觉睡得不太舒服。他梦见了许多细碎的记忆碎片,在梦中,他并不太能理解那些场景的意思,只记得汹涌繁复的情绪汹涌而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睁开眼,发觉相里飞卢不在身边,而天色阴霾,飘着小雨。 他下了床,找了一件衣服披上,去找他。 他喜欢这种小游戏,他喜欢这种感觉——虽然下雨,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但是他就是知道相里飞卢就在附近,他很快就能找到他。 容仪推门出去,正想要叫一叫相里飞卢时,却蓦然停住了。 他望见院子里来了新人,一个黑衣的青年立在庭院中,正抬眼望着他。那眼底酝酿着深厚的情绪,让他一时失言。 那是狼崽一样的眼睛,本该孤独,狠厉,乃至于麻木,但如今这双眼中的一切都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后悔与妥协。 兰刑张了张嘴,正要出声时,却忽而被容仪打断了。 容仪高兴地叫他:“兰刑!我记得你,你是我的小徒弟!” 兰刑愣了愣:“你……” 容仪挠了挠头:“我本来不记得你的,但是刚刚睡午觉做了一些梦,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小徒弟,我在青月镇时抢走了你的果子,害得你受了伤还差点没完成任务,所以你当了我的徒弟,是这样吗?再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毕竟佛子告诉我,已经是一千年过去了。” 兰刑嘴唇动了动 ,表情似哭似笑:“……是,我是你的徒弟。” “我就说嘛!不过你不要哭啊。”容仪认真端详了一下他,“你长得真好看,是我最喜欢的那长相,怎么你们一个个见了我,都要哭呢?这很不好。” 他伸手把他拉过来:“来,有什么事情,先进屋里,外边在下雨。” 他仍然是千年前那种语气。 什么都不懂,但是觉得当师父有趣,所以也来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他,尽管很多时候,他比他更像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你记得我。”兰刑低头笑了笑,但眼泪却止不住。 其实这样也好——千年之前,千年之后,他至少在他这里,还留有一个名字。 他从一开始或许就不该奢望,能够终有一日触碰那高处的日光。他穷尽一生想要抓住的东西,其实永远都不属于他。 “我记得你!”容仪看到他来,非常高兴,肯定地重复道,“我肯定还记得一些别的什么事情,你不要走,今天留下来吃饭,我想一想,我应该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情?”兰刑问道。 容仪挠了挠头,像是有些苦闷:“我想不起来了。但是你等我一会儿,我肯定能想起来。对了,你在这里坐坐,我去找一下佛子,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兰刑说:“在隔壁院落。” “好。”容仪高兴地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和他商量一下,晚上怎么招待你,你等等哦,桌上的果子你可以随便拿着吃。不要客气。” 容仪自己先拿了一个果子,一路啃着一路去找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没有察觉他来了,他背对他坐在桌边,翻阅着典籍,神情凝重严肃。他想捉弄一下他,从背后走过去,忽而捂住他的眼睛:“嘿!猜猜是谁来啦!” 但他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反应,相里飞卢怔了一下,随后将他的手拿下来,转身看向他,眼底仍然平静沉稳:“你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容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是眼前人轻笑一声,将他的手指拿下来的同时,顺势一吻的场景。 他确信这场景真实发生过。 容仪溜到他身边,乖乖坐下,想了想后,告诉他:“我的小徒弟来啦!今晚我们留他吃饭好不好?你上午跟我讲这一千年的事情,还没有讲到他,但我自己想起来了,我好像是收过一个徒弟。” 相里飞卢的视线还没有离开卷宗:“好。” 容仪瞅了他半天,终于生起气来,他探身把相里飞卢手里的书页“啪”地一声合上,掷地有声地说:“看我,不许看书了。” 相里飞卢愣了愣,随后勉强笑了笑说:“好。晚饭让宫里人送来好不好?我这边还有些事情,你想吃什么,跟外边的侍卫说。” 容仪抱怨说:“可是我想吃你给我做的饭,你是不是给我做过饭?我记得很好吃。” 相里飞卢顿了顿,说:“明天给你做,好不好?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再给你做,好不好” 容仪有点沮丧,但还是答应了:“好吧。” 他叮嘱他:“那你要快点忙完哦。别人上我们家来,我们要是不好好招待的话,是很不礼貌的。” 相里飞卢说:“好。” 容仪于是又回到院子里,准备进门和兰刑聊聊天,顺便再多探听一下八卦。他现在对于自己这一千年中经历了什么感到很好奇。 细雨微风中,容仪撩开门帘,忽而听见像是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探头进去问兰刑:“你叫我?” 兰刑看了他一眼:“不是。” 说完这句话后,兰刑将视线投注到容仪身后,有些迟疑地说:“是那个人叫你。” 容仪往后看,好半天才在青灰色的雨幕中望见了站得远远的容秋。 他问他:“他是你认识的人吗?他站在那里,好奇怪啊。” 兰刑迟疑了一下:“……我认识。但你……不记得他了吗?” 容仪也迟疑了一下:“他是我的朋友吗?” 兰刑顿了顿,问他:“有关昆仑神君,你还记得多少?” “昆仑神君?”容仪摸不着头脑,“我没有听说过呀。” 他又看了看院外的那人,犹豫了一下:“既然是你认识的人,那要不请进来坐一坐吧。外边在下雨,老让他这么站着,好像也不太好,我去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容仪往外看了看,说:“嗨,这位兄台……有什么事情吗?你可以进来坐。” 容秋立在雨中,衣衫湿透,但他一动不动,直到容仪又叫了一声,他才动了动,哑声问:“你在……跟我说话?” 容仪想起昨天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那个,昨天我不是故意要对你们不礼貌的,实在是因为我生病了,什么都记不清了,佛子也跟我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如今我们认识,就是初次见面,请多担待,我的名字叫容仪,听我的小徒弟说,你是新飞升上来的昆仑神君,是吗?” 容秋神情怔忪而憔悴,他又愣了很长时间,随后说:“……是。” “请进。”容仪俨然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来者都是客,你们今晚可以点菜,尝一尝人间的宫廷菜。” 容秋落座了,和兰刑相对而坐,两人面色都很苍白。 从前容仪不肯涅槃,不论是不是想开了,多少都与他们有关。如今,容仪认他们是谁,他们就只能是谁。 他们不能再让他想起来伤心事了。 容仪没有察觉,开开心心地坐下了,点了一大堆自己感兴趣的菜。姜国的宫人不敢怠慢这边,很快吩咐下去,精心准备,又提前上了许多小食。 容仪端详了一下他们:“你们似乎都不爱说话。佛子也是,佛子也不很爱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是因为天阴,胃口不好。”兰刑打起精神来,像以前那样,换上乖巧热忱的笑容,“师父,你以前爱玩叶子牌,吃饭了之后想来几把吗?正好我们凑上四个人了。” 容仪对他这个提议感到很高兴:“好啊!那太好了!”他伸手拍了拍兰刑的肩膀,赞许道:“你很上道,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徒弟。” 宫人把饭菜送上来的时候,相里飞卢也进来了。三人神色各异,兰刑努力笑着,说了许多话,陪着容仪高兴,容秋只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像是已经失去了魂魄。 晚饭后,他们打了几圈叶子牌。 他们都给他让牌,容仪每把都赢了,不由得抱怨起来:“再来再来,这很没有意思,我的天运不是没有了吗?为什么我的打牌体验还是这么差?” 兰刑望了望外边的天色。 天已经暗沉下来,夜色已深。 “时候不早了,师父,我该回去了。”兰刑站起身来,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以后……我再来陪你打牌。” 容仪继续抱怨:“不能留下来吗?今天还没有玩尽兴呢。” “师父你忘了。”兰刑继续笑着说,“我已经是神域执行长,有很多事要做,从前你不是总想让我出人头地吗?” 容仪被他说服了,整个人愣了一下:“哦……” “那我送送你们。”容仪又瞥了一眼另一边一整晚都没有说话的容秋,感觉有一些微微的应付不过来。 他送他们来到院中,兰刑转过身,正要隐身离去的时候,容仪忽而叫住了他:“等一等,小兰刑。” 兰刑回头来看他。 “我想起来要告诉你什么事情了,虽然我感觉这个想法是很久以前的,我也忘了告没告诉过你了。”容仪皱起眉,努力回想,伸出手比划着,“我应该……在什么时候,送过你一个石头,说是给你的惊喜,那个石头很有用的,你一定记得保存好。它好像可以封印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打算把那个东西送给你的……这件事告诉你了,我感觉会很轻松,好像卸下了什么担子一样。” 他又揉了揉脑袋:“但具体我想送给你什么,我忘了……” 兰刑一怔,随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千年之前,容仪告诉他将与容秋大婚,又下界一趟,给他带回了一件新年礼物。 那个礼物是一枚纯白的晶石,并不是多贵重。 就好像他之于他,是一个漂亮听话的小徒弟,具体有没有上过心,有没有把他看进眼里,皆如此时。 而如今他知道了,那枚石头并不是礼物,真正的礼物是容仪背后的目的—— 他准备告诉他封印天运的办法,他准备把天运移交给他。 可容仪并不知道,他的这个听话徒弟,早已知道了窃取天运的办法,甚至不惜为此要剔除他的凤凰骨。 原来这一切本来就是他想送给他的礼物。 凤凰气性高,心胸狭窄,那一点心尖尖上,却是好好地放着一切他遇到的人们。 “你是我第一个徒弟,我会好好对你的。”那时容仪这么告诉他。 而他没有当真。 兰刑忽而失声,他抖得越来越厉害,脸上却仍然保持着逗他开心的笑:“好,好,我知道了。” “师父对我好,我知道。” “我再无遗憾了。” 第129章 兰刑离开了。 容仪望了望另一边的容秋, 小声说:“你不跟他一起吗?这位昆仑……神君?” 他忽而顿住了,因为他在容秋眼底看见了他无法理解的眼神。 那是温柔、眷恋、狂热的爱意,还有一些茫然与惊惶。 除此以外, 尽是绝望。 “你是否觉得我熟悉?”容秋终于开口,说了他今日在这边的第一句话, “……小凤凰。” “嗯?”容仪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肯定地摇摇头:“没有, 我没有见过你。你是新飞升的神仙嘛,我又一直待在梵天, 肯定没见过你啦。” “我姓容。”容秋说, “名字是秋, 秋日的秋。” 容仪更茫然了:“哦……好, 我知道了。” “那么, 我也走了。”容秋微笑起来, 眼底的光和润温柔, 一如初见,但他的声音却涩然艰难, “希望以后……还能与你再见。” 容仪肯定地说:“大家都在天界上班, 一定有机会再见的。” 容秋又对他笑了笑,笑意仍然很温柔:“好。” 容秋也离开了。 因果,缘分,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他与他有缘时, 他见他的一切,都是欢喜可爱的。 没有缘分时,他连他的名字, 都已经忘记了。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 容仪的眼神, 他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你要姓容吗?” 他说好,于是一个魔头,就此有了名字。 他与兰刑同路,也不同路,最终目的,都是死泉。生死关头走一遭,都是为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不论魔障心障,只求他一人安好。 容仪回过头来,望见相里飞卢倚在门边看他,深红的眼底犹如深海。 他小声说:“刚刚那个人,你觉不觉得他的性格有些奇怪?他都不说话。” 相里飞卢说:“嗯。” “他为什么总问我认不认识他?要说熟悉的话,他那双紫色的眼睛和师父倒是很像,但是师父就是师父,缘法眼不稀奇,有空我也去修炼一双。”容仪立下壮志豪言。 相里飞卢点点头,笑了笑,心思却像是不在这上面。 他说:“好。我等你。” 夜里,又到了容仪万分痛苦的喝药时间。 相里飞卢给他的那药很苦,容仪一边皱眉一边喝,相里飞卢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哄着他,也没给他准备柚子糖。 他一直抱臂立在门外,抬头望着天空。 兰刑虽然是明行,但他的命星却是一颗暗蓝色的星星,在从前明行星的那一片区域内,追着众星的尾巴,却格外耀眼。 容秋是魔,并无星位,但相里飞卢设下的法术,仍然在千年如一日地追踪他,他时刻感应着他的魔气。 此时此刻,那层魔气忽而消失了,如同罗网抽离水面,压力消失;紧跟着,那颗蓝色的星星也在他也眼底熄灭了。 那两人都已经进了死泉。 相里飞卢转身,温声问他:“药喝完了吗?我再来给你把把脉。” 明行消失,却并没有见到天运有回归的迹象,容仪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 他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按住他的脉搏,正想细看时,容仪却忽而抽回了手,抬起乌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怎么了?”相里飞卢心平气和地问。 容仪瞅了瞅他:“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 相里飞卢怔了怔:“什么?” 容仪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他肌肤一向很白,但从没有此刻,像是轻薄剔透的纸张一样,隐隐透出其下青紫的血管。 他顿了顿,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相里飞卢又是一愣。 “你不要想着瞒过我,你们都在哄我,我看出来了。而且没有人打牌的时候,会是那样一副表情。”容仪问道,“他们都是来给我告别的,对不对?我要死掉了,这个事情,我自己有感觉。要不然,你也不会一整天都敷衍我,只想着你的药草书。”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当他垂下眼,视线对上容仪这双澄澈坚定的眼睛的时候,原本他设想中用来搪塞的那些理由,似乎都已经失效了。 他哑声说:“不会,你不会死,我……我们,都在找办法。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容仪反而愣了一下:“啊?” 他想了想,问他:“你是第一天养凤凰吗?你知不知道我们会涅槃的吗?” 相里飞卢似乎愣住了:“你会涅槃吗?” 容仪更奇怪了:“我为什么不会涅槃?我是凤凰呀。” 他看着相里飞卢的神情,忽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这一千年……是不是有什么很大的事情发生了?” 相里飞卢移开视线。 “好吧,我知道了,你不想告诉我也可以。”容仪气鼓鼓的,“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有很多事情我都错过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好好涅槃的。” 他仰头,认真地凝望着他,声音也有一些茫然,“如果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以后总会记起的。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不是应该知道呢?” “那么,你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相里飞卢顿了顿,仍然对往事避而不谈。 “比如,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容仪凑近了,花香飘散,他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难过?” 相里飞卢有些无法理解。 他入魔之后,几乎很少有情绪波动,这几天在容仪面前,也一直维持得很好。 “你不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很难过。”容仪伸出手指,轻轻贴在他的眼睑下,“还有我的小徒弟,那个紫眼睛的人,我感觉他们也都很难过。这让我心里不是很舒服。” 这一刹那,他仿佛不再是眼下这个十八岁的小凤凰,而是数月前与他见面的容仪,他的口吻中带着熟悉的平静与温和,却不是出于一片寂寥的心死,而只是最纯然的关心和安慰。 “我也总觉得……我喜欢的人,是你,也不是你。”容仪轻轻说,“昨天我就想问你了,我总是在想,你的眼睛应该是绿色的,比绿宝石更好看。我也更喜欢……绿眼睛的那个你。” 会温柔地拿下他的手指,笑着吻上来的那个人。那时一切正好,春光烂漫,他守姜国,他守着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容仪歪歪头,忽而感到一阵严重的眩晕袭来,他喘了喘气,握住他的手指:“对不起,我不是想讲这些话让你难过,只是,我们凤凰,在喂养人的事情上,都很认真。我只是想弄明白……我没想起的那些东西。” 相里飞卢摇了摇头,紧跟着,他的抗拒像是越来越明显:“不行,你不能听,你不能听。” ——一旦听了,他又会离他远去。 “求求你,不要听。”相里飞卢哑声说。 容仪温柔地望着他,半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现在这样,就让人很难过了。” 他有些吃力地形容:“我想……喜欢的那个你,仍然是之前的你。你……”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神色,“明白吗?” 相里飞卢摇摇头。 外面细雨不停,天边忽而滚过一道闷雷。 容仪按了按头,他喘了几口气——眩晕感突然更重了,他的脑海在这一刹那间闪过无数画面,将要冲破他的透露,但是迟迟卡在最后一关,不能完成,反而逼出了无尽的幻觉与痛苦。 他痛苦地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容仪,容仪?”相里飞卢伸手抱住他,感到他浑身越来越烫,凤凰的力量正在回归。 是明行的力量在回归,是因果在回归。 但为什么,容仪的表情仍然这么痛苦? “相里……公子。”容仪浑身冷汗,肌肤却发着高热,闭着眼睛,忽而喃喃出这句话,“姜国的东西,别再丢了,这真是很……丢人的事呢。” “容仪。”相里飞卢焦急地抱着他,听着他说话,听来听去,却反复只有这一句。“容仪?” 容仪却仍然在神志不清地喃喃:“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要从前的他,可千年过去,他要怎么把从前那个自己还给他?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相里飞卢手指剧烈颤抖着,轻轻把他放回床榻,“你忍一忍,我马上去给你找,我把他还给你,我会去试试的。” 兰刑欠下天运,容秋欠下因果。 时至如今,他终于知道自己欠他的那一份东西是什么。 是爱。 他是第一个教会他爱的人,他也是他第一个认真爱上的人。 那个会温柔注视万民、守在佛塔顶端的男人,有一双苍翠的眼睛,一颗滚热跳动的心脏,会伸出手,让路过的鸟儿栖息在他指尖。 他爱的是那个他。他教会他温柔注视的眼神,与人结缘的美好,还有明行所不能体察的——责任。 他让他看到成为明行的希望,因为这意味着他或许有一天不再是天煞孤星,他或许可以和他一样,真正地保护什么人。 而他,却已经将这一切遗忘在身后。 “我把他还给你。”相里飞卢哑声说,“你要醒来,你要找到他,好不好?” 容仪的意识已经进入了昏迷,但即使这样,他也挣扎着微微睁开眼,像是用尽力气承诺:“……好。” * 死泉的热浪翻涌。 相里飞卢立在死泉边缘,忽而有一刹那感觉,或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暗示,他与容仪,或者另外两人与容仪,都在天命设计好的这个圈子中,始终没有挣脱。 很早之前,就有人曾告诉他:“姜国是你的业障,容仪是你的魔障。” 他不以为意。 只是如今他终于知道,这话所言不虚。 他踏入泉池中,任由滚烫、黏腻的死水,将自己沉沉包裹,带着惊天的力量,将他撕碎、打散,彻底的泯灭无痕,消散世间。 “请求上天,把他要的那个我……还给他。” 第130章 弈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很久了。 “弈”并不是他的名字, 因为他是天地化生,本来是没有名字的。 这个地方,通常也没什么人叫他。 他有时候也会给自己编一些其他的名字, 但是编来编去,别人觉得他还是最适合这个名字。 这个“别人”,是指那一批上古老神。 他们死的死, 散的散,大多数都没有撑过鸿蒙后的羽化,唯一存留下来,还知道他的存在的,只有佛祖一人。 六界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天界存在一个从来没有人到过的地方, 其后有着上古一切残存的宫殿和遗迹, 这里连灰尘都是死的,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呆在这里面,日复一日地对着半边昏暗,半轮纸窗,观察星象运行。 他的任务就是观测与记录, 他知道自己守着的这些光华流转的星辰,都遵循天命运转。 他能看见众神的命途,有人生,有人死,如同精密设计的木匠□□, 精密贴合, 丝毫不动。 而且与他无关。 这些星光散落在纸业上, 是冷的, 千万年都不变的冷。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些星辰是什么感觉了, 他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遗忘在万年漫长的寂寞里。 因为他的任务只是【纪录】,他是天运的记录者,也只有他可以记录天运,因为他不在天运控制之列。 这里没有人来,他也无法出去。但他并不是性格沉闷的那种人,他会看书,会走动一下,还会整理书架。 书架上有许多书本,他爱把它们打散后,一张一张地拼回来。这是他最喜欢的,消磨时间的办法。有时候他心血来潮,也会翻出尘封的典籍,试着配一些药、养一些花草。 只是配好的药没人喝,花草寿命短,时常没过几天,他又倦了。 他心性稳定,无需修行。众神之中,应该没有比他更清心寡欲的神仙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那颗亘古不变的心有了一些波动。 起因是某一天,他望见星辰浩瀚中,有一颗红色的星星,闪烁了一下。 这件事很离奇,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有人的星星会闪烁。众神的星星,只有两个状态:亮或者不亮。 亮者生,暗者死,不会出现中间地带。 他于是多看了这颗星星几眼。 这颗星星是明行。 天运不知道怎么回事,选出了一个六界代表——这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他不喜欢天运。 虽然他是天运的记录者,但他不喜欢它,因为它太过刻板无趣,有时候也太残忍。他喜欢变数,喜欢热闹,虽然这些喜好,都是他在漫长的寂寞中,慢慢发现的。 这次被天运选中的人,是一只小凤凰。 他看了看他以后的命运走向:第一个天运的代表人,命相当好,但到底承不起这么重的天运,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他的天运带累,最后孤独一世。 这只小凤凰,以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因为太过顺遂而克伤他人,被其余诸神诛灭;要么自毁自伤,心死身消。 这次明行闪烁的原因,是因为这只小凤凰的小伙伴死了。 这两只小凤凰关系一直很好,只是有一天,明行说了一声羡慕另一只凤凰的父母,于是那只小凤凰就死去了,他的父母希望能够收养明行,作为替代。 这件事,像是给明行打击很大。 毫无疑问,那只叫行秦的凤凰确实是被天运克死的,只是这小凤凰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对于天运,他尚且没有一个完整的认知。 只是通过身边发生的事情,通过别人对他的态度,有了那么一点微妙的觉察。 没有人敢凑近他,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玩,没有人想跟他起冲突。 因为明行在六界传言中,其实是“天煞孤星”的代表。 弈没有在意,这样的事情,他每天都会看见无数起。 只是这颗星星的闪烁,让他记住了这颗星星。这是他平稳生活中,一丝微小的干扰。 他在书卷上,用太古的语言写下:“上古年历某年某月某日,明行星动。” 随后,他就没有再注意过他。 * 时光轮转,相同的日子,又重复了许多年。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小凤凰有一天,居然会闯进这里来。 上万年的寂寞时光中,它是他唯一见到的活物。 听见他闯入的这一刹那,男人隐约明白了:是天运把他送到了他的身边。 无关其他,只是因为他们一个是天运的代表人,一个是天运的记录者。只有他们是彼此连结,却又毫不相关的。 所以只有他会看见他的星星闪烁,只有他会扇着翅膀误入这个尘封的宫殿。 “凤凰?”他喃喃着,一时间没想起来它是谁,“这里怎么会有凤凰飞进来?” 那一团赤金色的团子并不怕生,睁着乌溜溜的小豆眼盯着他瞧,歪着脑袋,还烧了这殿里的窗户,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里禁止外人擅入,天运纪录禁止外人触碰。 这些条框规则,他从未打破过,他想,最好得是把这小鸟送回他本来的地方,然后洗去记忆,否则,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会很难说,也十分难办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 ——把他留一天,或许可以吧? 窗边的鸟儿心思很好猜,故意挪挪爪子,拍拍翅膀,一副要走不走,要留不留的样子。他看得出来,这鸟儿还很小,很单纯,有着神鸟一族特有的淘气。 他于是对他轻轻一笑,对他伸出手:“过来,到这里来。” 那鸟儿便飞入他手中。 他翻动了一下卷宗,倒回去看他的履历。 这只叫容仪的小凤凰,今年已经一百岁了。来这里之前,正在和梵天的凤凰同僚们吵架,坚持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个喂养人。 他又看了看他的红鸾。 “你命无红鸾,有三十六个烂桃花,但都不会养你。” “他们大多数都是冲着你的天运来的,还有一小撮是真心爱你,却因为惧怕天运克伤,而放弃你。” 他这句话在心里转了转,没有说出口。 对于一只小鸟来说,这话未免有些残酷了。 事实上,他可以养它一天,但他没有养鸟经验。 这凤凰非常能折腾,喝他的墨水,踩他的纸卷,还叼着他的头发到处乱飞,不给人抓,一抓就钻进他的袖子,用尖而短的鸟喙琢他的肌肤。 他觉得有趣:“是不是没什么人这么陪你玩,小凤凰?” 这小鸟仍然只是不吭声地瞅着他。 也罢,他们两个六界最独的人凑在一起,倒是可以好好相处。 唯一的问题是,这小凤凰并不像他一样,活了千万年。 这小凤凰并不稳重,而且……是个恋爱脑。 他会化形,但此时此刻,分明已经把他认成了喂养人,因为害羞,不肯当着他的面变回原身。 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我因天运而聚,也将因天运而离,等你离开之后,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好的。”他想着,或许也可以给他一场梦境,未必要全忘了。 那梦里会有月光、星芒、墨香,一个温暖的袖子,一双修长的手,至于其他的,看容仪能记住多少。 这只小凤凰是插入他亘古不变的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他本来以为,将他送走之后,自己很快会回到从前一样的状态里,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千万年来,他第一次停笔,因为察觉有日光透过窗棂照下来。 容仪烧掉的窗纸,他没有补,于是他的视野开阔起来,可以望见神殿荒芜的遗迹,荒凉的永月和昏红的日轮,不再是以前永远朦胧的黑夜。 他总是忍不住去看看明行星如何了。 这颗赤金色的星星很稳定地立在众星之中。 容仪回到了五树六花原,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他在梵天的学徒修业终于要完成了,孔雀大明王收了他当徒弟,但他仍然没什么朋友,没什么人敢和他一起玩耍。 他也看见,孔雀大明王与其他众仙一起提出,是否要杀死明行,以免日后失控。 佛祖沉吟良久。 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丝毫不意外,因为这是他一早就看过的结局。 他透过这颗星星,又望见了这只小凤凰的模样:一百二十岁,已经出落得很好看了,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穿上了粉红的衫子。 梵天赐给他凤凰殿,容仪很喜欢。 众神商议时,容仪正独自坐在五树六花原门口,拿手丈量着这里与其他地方的距离。 “为什么凤凰殿要离梵天,离天庭这么远呢?这里像一个岛。”他听见他自言自语说,“到时候去梵天上班,也很不方便。” 他不知道这小凤凰是否了解,何为寂寞。 而当他透过星芒注视他的时候,他忽而察觉,何为寂寞。 ——这只小凤凰,以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因为太过顺遂而克伤他人,被其余诸神诛灭;要么自毁自伤,心死身消。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转过,他忽而站起身来,带倒了书案上的笔架。 墨汁泼尽了他千年的案卷。 说不上为什么,他不想看他走到那样的结局中。两条路都不想。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也从来没有尝试过离开,这里的规则是定死的:日升日落,时间流转,连他也是定死的。 他踏出大殿时,荒原中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和滚雷一起向他刮来。 “老友,停一停。”他听见空中传来一个声音,是他多年不见的旧友如来佛祖,“你已心生杂念,你可知晓?” “你已经脱离常规,若你不想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请你止步。” “我要救他。”殿堂中飞沙走石,数种天罚一起向他劈过来。 无穷多的疼痛中,他的脑子却很清楚,“我养了他整整一天,他是我的……我的小凤凰。我会证明,他有一天会懂得怎么好好地当一个明行,不会伤害别人。” 六界中从来没有这么严苛的天雷,它几乎将整个荒芜的神殿夷为平地。 他感到自己正在消散,正在撕裂,只能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因为他的小凤凰还在外面。 他说不清这么疯狂的念头是什么时候有的,或许从明行星动的那一天起,他心里就已经埋下了这个疯狂的种子。 或许那一天,明行的闪烁,就是在向他求救。 那只小凤凰还很臭屁地跟别人吹嘘过:“我有的!有人养我的!他养了我整整一天!” 其实只有一天。 但他这么说了,就是吧。 也没什么不好。 佛祖说:“慎重思量,你插手此事,后果可能是满盘皆输,你与容仪,一个都活不下来。” “无妨。”他强撑着精神,笑着说,“我会找到他,他会找到我的。” “我天生为神,天生司神职,在有本我之前,先有法相,法相端肃,不偏不倚,顺从天运,顺从因果。”巨大的痛苦之中,他松开手,放出这一部分元神,对着虚空,对着另一侧毫不知情的寂寞少年说着,声音温柔。 “他的因果是你,他是来爱你的,希望他能长成你喜欢的样子。” “见过你之后,我自生本相,生出感情,此相为本,也是你第一次见到的我。”他再往外走出一步,整个人的身体摇摇欲坠,“他也会很爱你,希望他能教会你爱。” “最后的我。”他停顿了一下,因为其他二相的离去,感到微微的茫然,但他记住了脑海中留下的那句话,“是杂念,我之魔相。我的一切欲念、偏执、占有疯狂,也是见你之后生出的。这个样子的我,大约非常不可爱,非常可怕,希望你可以离他远一点。当然,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跟他说说话……因为他很寂寞。欲念,是从寂寞中生的。” “我以此三相,护佑明行。”他拼尽最后的理智,对佛祖说,“让我一试。” * 姜国,细雨和风。 容仪从榻上醒来。 填满他身体的空虚感已经不见了,从前那股充盈的力量回到了他体内,连带着从前的记忆也是。 他爬起来,揉了揉脑袋,修长白皙的指尖撑住额头。 梦里有人对他说话,他听明白了。 容仪站起身,走下床。伸手推开门扉,望见满院春色。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自己的呼吸。一切安静得都如同一个古老的幻梦。 这幻梦中,充斥着月光,星芒与墨香。 这苍翠的春色中,赤金色的凤凰长鸣一声,声如翡翠撞玉,直向九霄。 他是记得路的。 要先穿过一片冰冷的云,撞见苍蓝色的雾,再感受一股强烈的风,冷气将尘埃化为动土,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是凤凰,凤凰火燃尽一切,为他开路。 不知道这样飞了多久之后,容仪抬起头,望见了一个巍峨古旧的巨大宫殿,在云雾之中缓缓浮现。 那宫殿已经很老了。他从未在天界看到过这种深青色的宫殿,它建造得并不讲究,也并不精致,但它巍峨耸立,格外高大,如同一座城池——甚至这个词或许更加贴切,这个地方显然不是什么休憩赏玩的地方,它在过去的年月里,一定经历过无数风霜。 那宫殿之外,生长着一株参天绿树,树根粗壮得恐怕要百人环抱,树顶葱绿,直冲云霄,木头的纹理中填着密密麻麻的青苔。 这里连尘埃都不会惊动,风也停止。 他随便选一个喜欢的方向,一个破了窗纸的入口,飞进去,一口凤凰火烧光那些尘埃,随后便见到,那余烬的背后,一个人影错愕地站了起来。 “你的法相。”容仪化回人身,向他走近,慢慢地说,“他很笨,记得因果,却忘了因果的源头。” “你的本相,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容仪停下脚步,歪头说,“可是他也太笨了,他把我最爱的那个他丢了。是不是人拆开之后,总是不如原本那个聪明呢?” 男人低头笑。 “你的魔相。”容仪最后轻轻说,“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孩,我不讨厌他。很可惜我也没有离他远一点。” “谢谢你。”男人温和地说。 他的声音温润,身上却带着一种无意中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足够强大,让人安定;千万年的寂寞凝在他身上,又显得孤绝清冷,像是一把入鞘已久的刀。 “再过来点。”男人说,他的声音微哑,“小凤凰。到我这里来。” 容仪已经站得很近了,没有办法更近,他于是想了一个办法——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容仪抬起眼,正好男人低下头,视线撞上,他看见了一双苍翠的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