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假设 作者:常百两 文案: 玩游戏玩出了一些离谱剧情,填补了一些内容让它剧情更合理一些。大纲文,只写核心剧情,推动速度会比较快。 提示:存在攻受逆转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张,聂先生 ┃ 配角:韦鹏,杜渐,呼延五 ┃ 其它:四皇子,嫡子,孙骏腾 一句话简介:假设有一个弱国的皇子,名叫小张 立意:封建君主制害人,我们坚决反对它。 第1章 假设这里有一个弱国的皇子,我们简称他为小张。小张弱冠年纪,庶出,不得宠,恰逢边关战乱,弱国被强国打得四处漏风,当即称臣。强国使臣在他们国库里搜刮一番,发现根本没什么看上眼的东西,临走时候看到了年轻的皇子小张。 强国使臣想起自己国家皇帝曾经说过的一些话,此时心念一动,点名要走了他。 弱国千恩万谢,继续苟延残喘。 小张跟随军队回到强国的国都,被安排进了驿站。使臣向皇帝汇报,说战利品如何如何。皇帝退朝之后,轻车简随,来到驿站,小张不敢怠慢,向君王致意。 皇帝长久地审视他,脑海中正想着另一番事。他的太子俊雅聪慧,然而死时似乎就是这个年纪;其余皇子虽然大多勤俭刻苦,但始终差了点什么。他的国家如今很强大,搜刮来的宝物繁多,其中一些就能够改变人的样貌。 小张是另一个国家的人,在这儿无亲无故,无枝无蔓,如果出了什么事,也好打理。于是安排下人教给他一些国内礼仪,等举止得体之后,带到了宫中,安排进了禁苑。 原太子的生母已经过世,姐妹嫁到宫外,禁苑相对冷清。小张接受了药物,他经历了一些折磨,但终于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人。 他官方的身份是住在禁苑里的后妃之一,只不过他的性别依然是男性。男妃也是妃,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保留了自己的姓名,却拥有了已故太子的样貌。偶然的,有公主省亲,在禁苑看见了他,楞在哪儿,就好像是看见了鬼。 皇帝把他样貌改变之后,也不曾来过夜,傍晚偶尔过来瞧瞧他,赏赐一些东西,然后就怅然离开了。 这样绝不是长久之计。小张心想。他这段时间以来,多方打听已故太子的行为举止,暗中学习,朝着那个亡灵尽可能靠拢。某天,当皇帝再次来到宫中的时候,他派被自己用金钱收买的宫女前往皇帝的必经之路上,撞到帝王的随从,在跪伏认罪之时,流着泪说一些宫中之人缠绵病榻的谎话。 皇帝对“病”似乎很敏感。他的太子之前是因为疾病而死。 皇帝来到了小张所在的宫殿。小张只是轻微的头疼脑热,这是他特意的。而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把皇帝留下来。 如果您确定不临幸我,也请住一晚上。小张道,不然我在这禁苑里无法生存。 这话也有一定道理。皇帝心想。于是他住了一晚。 住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禁苑的其他美人听说之后虽然不大痛快,但考虑到小张不能给皇帝生出子嗣,也就不太放在心上。 某一日,皇帝从床榻上醒过来,小张正在读书。他笑着叹气道,古人经典论断太多,留给今人的余地太少了。 皇帝感到了一丝恍惚。这确实是他曾经希望拥有的生活,如果假装这个人是曾经的太子,那么这种不甚严肃的、和煦温情的父子君臣对话,是他内心深处构建过的泡影之一。 于是他默许了小张的僭越。 小张知道自己赌赢了。他知道皇帝以后会频繁来到自己住处,他在后宫的地位将水涨船高,而他也将有更多的机会随皇帝出游,前去禁苑以外的地方。 某次打猎活动中,小张找到了一名隐士,问道,听说你有可以让男子怀孕的秘药? 隐士说有,但价格高昂。小张拿出了自己几乎全部积蓄,买了下来。 打猎,晚上住在了别院。有官员觐见,说小张长相太像已故太子,随从皇帝围猎,多有不当。皇帝不快,说这不过是个后妃。当晚留了小张□□,大有给众人提醒的意思。 君臣都喝了酒。小张道,既然是后妃,我如果不侍寝,第二天仍随从打猎,岂不是落人口实。 皇帝道,做做样子就行。 小张便去做了部分样子。做到一半,他说道,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我到底是个后妃还是个已故太子的替身。明眼人也一眼就能看出我有没有被人幸过。如果您不想临幸我,也可以找另一个人…… 皇帝:荒唐! 皇帝今晚也喝了酒。他十分心烦,一想到需要把这人送去别人床上,就觉得荒谬。 小张确实没有经验。后半夜,他只感觉自己要死了。 第二天,小张没有跟随打猎的队伍。冒死觐见的官员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相信皇帝认清楚了小张的定位。 打猎结束了。小张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然后,他学会了如何适应这个过程。 他自然有办法让皇帝混淆他的定位。他依然是皇帝心目中太子的模样,而当太子和皇帝被迫有了更深一层关系之后,这个身份并不会被轻易抹掉,而是会扭曲并加深。 这是朝臣的逼迫。小张如此劝慰皇帝,不是您的过错。 他此时就在皇帝身上。皇帝对这说法表示认同。他已经逐渐习惯这张脸上浮现出春潮,毕竟最初让两个身份糅合进小张这具身体的就是皇帝本人。 他代替了太子,所以他可以要求读书。 他毕竟是后妃,所以只要上床就能纠正这个身份。 某一日,小张见到了原太子太傅。太傅对他早有耳闻,小张远远地致意。太傅持剑便要杀他,被宫中的随从拦下。 再然后,太傅离开了京城。小张拥有了自己的先生。 先生是个温和的年轻人,知书达理,不懂得武功。小张问道,我恐怕不能跟其他皇子一样读书。 没关系。先生说道,皇帝说什么是对的,那就是对的。 于是小张读书,习武,认识了一些宫人,认识了一些官员。 他成长得很快。 当皇帝发现小张收买了禁卫,已经为时已晚。宫廷遍地流血,而剑已经指到了皇帝脖颈上。 狼子野心……皇帝道,是我看错了你。 弱国趁机吞掉了一大片强国的土地。小张,现在我们可以称呼他为张君,带着自己的俘虏回到了自己国家。他留给朝堂一个无头的着黄袍的尸体,而残留下的臣子和皇子会自己把剩余的国力蚕食掉。 弱国杀掉了原来的君王,拥护他即位,而只有最少的几个人知道异国的皇帝被张君秘密地带回来了。如今他拥有了自己的禁苑,百废待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看着被自己囚禁的皇帝,拿出若干年前的那颗药。看着它在桌上晃动。 我会善待你。张君说道,但你现在住在我的禁苑里,为了避免百官的刁难,我会尝试让你先给我生个孩子。 这都是朝臣的逼迫。张君叹道。 -------------------- 第2章 弱国虽弱,却并不缺少觊觎皇位之人。张君即位两个月的时间,杀了自己的一名兄弟,诛了十来个大臣,把朝堂的血液换得差不多了之后,大赦天下,给皇城恢复生命力的时间,放缓了吞噬强国领地的脚步。 他先前已经给强国制造了不少麻烦,这时候放缓脚步,是要让它们短暂的团结暴露问题,让内部深层的伤口继续化脓。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秘密地从强国来到张君的国都,带了一些宝物,求见张君。 张君:这人的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近臣:这是邻国的四皇子。他的封地距离边境很近,邻国强盛之时,他曾经来我国都讨论岁贡,也是位年轻有为之士。 张君便同意这位年轻有为的四皇子来见。四皇子只身而来,显出自身真诚的态度,道,我愿意用我的封地换一个人。我的封地算得上是边境较为富庶的一片土地,也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最为贵重的礼物。 张君:你口口声声说要换回你父亲,而贵国给我国的外交文书上写得很清楚,你父亲已经死了,你应当称呼一声先帝。 四皇子苦笑:如今的皇帝是我父亲的族弟,他为了自己子女考虑,必然会将我和我兄弟们一个个铲除。我如今死到临头,又怎么会与您虚与委蛇。 张君接受了这个说法。他示意随从退下,说道,他如今确实在我禁苑里。 四皇子迟疑道:禁苑? 是的。张君道,远方来者为客,你既然真想见一见,那我便让你见一见。 晚上,张君便在他自己寝殿内多设了一条屏风,桌案美酒新茶俱全,并安排了侍从在后,说是为了能够随时为四皇子斟茶倒酒。 这寝殿里囚禁的自然就是那位皇帝。毕竟是当过九五之尊的人,姿态很强硬,于是张君这两个月来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给他绝对过量的痛苦,再给他绝对过量的快感,如此往复,循环,重复,交织,混合,延长每一次的过程,就能渐渐在一个强硬的灵魂上磨出一些精疲力尽的勒痕,将缝隙里柔软的内在隐晦地展现出来。 考虑到这曾是靠戎马得到天下的人,并不会轻易损坏,于是今天特意选了最烈的药物,多下了几倍的量,一早将他蒙了眼禁锢着放在这儿,到了晚上,果然效果很好。 张君并不常这么做,但确实感觉这次比平日里更舒服。他起身后,穿好衣服,来到几步外的这屏风后,见这位邻国的皇子呆呆坐着,脸色却是涨红的。 这屏风不是木质而是丝绸,其实并不能遮挡什么。张君端详对方的表情,说道,是我这茶不好,让你见笑了。 皇子打了个寒战,再抬头时,张君已然转身走了,并带走了所有的随从。 第二日,张君亲自来送这位贵客。四皇子双目泛红,脸色很苍白。 皇子道:你这么折辱他,不如直接杀了他…… 张君:我不仅不杀他,我还要让他给我生下子嗣。我需要优秀的后代,而一个曾经坐拥强国的皇帝,显然是足够优秀的。 皇子的脸色更加难看,艰难道,那你为何又要羞辱我,在我的茶里也下毒? 张君不禁失笑。你喝的不过是普通的茶水。我今天料想你会问起,还特意包了一些同样的茶作为礼物,你带回去之后,不妨细细查看一番,看里面是否有你猜想的毒物。 语毕让随从送上一提精致的礼物,不再去看对方如今又是什么表情。 张君回到宫中,处理这几天的札子。到了傍晚,太医求见,说有一个坏消息,但也有一个好消息。 张君:先说坏的。 太医道,您昨天将那位折磨太过,脖子上的掐痕深陷,这几日怕是都说不了话了。内里也有大量破损,流了血,今天应该是醒不过来。 张君心想,这可不是我做的。 太医又道:好消息是,如您一直所希望的,您应该要有皇嗣了。 张君想了想,道:让他生下来。 应该是自己的。如果实在运气不好,那也没什么,再来一遍就行了。 一个月后,张君想起这位皇子,问道,邻国的四皇子可还活着? 随从派人打听,回复道,活着,没有什么特殊的消息,仍是努力管理着自己封地。 张君点了点头。这样都没有自杀,以后也是个强敌了。 如此时光飞逝,就到了第四年的春天。西面边境不太平,张君前去主要的城镇巡游,安定民心,离开宫廷已经有十天。皇帝——如今宫内人直呼他为聂先生——休养了几天,来到偏殿。 嫡子今年三岁多一点,看到他之后很高兴,道,我按照先生所说,将随从都撇开了。你今天也跟我讲什么故事? 聂先生:我跟你讲再多的故事,你也看不到,也摸不着。 嫡子大感失望。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生的,在宫中偶然和这位聂先生见过几次面,发现对方和禁苑其他人不太一样,懂得一些民间的游戏,会下棋,甚至会使剑,只是身体不好,十天里有七天都不曾下床,这两年里,偷偷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聂先生又道,不用哭。你父皇严厉,但他这几天不在,你是嫡子,大家要听你的。你可以跟一个宫人子女换了衣服,从西南门出随宫人出去。那里我看过,采购车马众多,查得不是很严。 嫡子一愣,然后又跳起来。聂先生陪我一起去。 聂先生:这不好吧。 嫡子道:这没有什么不好,我们只出去一天。我去跟宫人说借你教我读书,他们会听我的。 一旦真的出去,便不是一天就能回了。聂先生在路上改变了几次姓名身份,当嫡子问起,他便说,这是游戏的一部分。 作为游戏来说确实是有趣的。有时候他们风餐露宿,聂先生还懂得狩猎。 再走,就到了东部边境。边境营城已经属于另一个国家,聂先生本希望随着人群进城,然而近来战事频繁,边境不太平,城门关闭,他骑马在城下,正看到城墙上一个熟悉的面孔。 聂先生勒马,扬声道:守城者可是杜将军? 将军道:正是。 聂先生道:既然是杜将军,为何不开城门?朕还是皇子时,就曾与你一同奔赴战场…… 荒谬!将军道,先帝早已死在宫中,皇帝有令,任何冒充先帝者,格杀勿论! 他持弓而射,箭矢锐利,正中聂先生右肩。后者所骑的马也不由得退了几步,长嘶一声,调转方向而走。 杜将军垂下持弓的手臂。他身后正有一位內侍,前几日从宫中来这督战前线,此时颔首道,将军确实是忠良之将。 -------------------- 第3章 嫡子此时就坐在马上,他没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后的人猛地一震,马也受惊倒退。 下一秒,聂先生猛地一踢马腹,马长嘶一声,调转方向疾驰,迅速远离营城,奔过荒凉的旷野。 嫡子毕竟年幼,这时候低伏身子,紧紧抓着马鞍,紧紧闭上了眼。最初他能清晰地听见身后有城外小股士兵追赶他们,但渐渐的,耳边就剩下了刺耳的风声。 骏马被驱使着转入一个废弃的村落。房屋倒塌大半,不知已经荒废了多久。马已经濒临力竭,越跑越慢,最后在一栋土屋后停下,嘴周全是白沫,喷着热气,不能再走一步。 嫡子感到了一丝迟来的恐惧。他一被抱下来就想回头看看,然而聂先生按住他脑洞,说道,这匹马累坏了,过度紧绷怕是会猝死,你去跟它说说话。 嫡子:啊? 聂先生:跟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先别看我。 嫡子不知所措。他面前这匹马是良驹,他们二人除了宫城后花了大笔金银买下,日行千里,每日陪伴,确实有了些感情。于是嫡子对着它磕磕绊绊道,你,你累了,没关系,休息休息就好…… 他突然听到耳后传来一声裂帛声,心头悚然一惊,不由得停了下来。 继续。聂先生低声道。 嫡子不由得继续看着骏马。最后他究竟说了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好在聂先生终于走回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嫡子:你受伤了吗?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聂先生:没有。他拿出一支箭,说道,你看,这是刚刚射中我的那支。 嫡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它没有箭头! 是的。聂先生道,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等到马恢复了些力气,两人重新上马,在渐渐降临的夜幕里来到附近的镇子,选了个偏僻的店打尖住宿。嫡子已经累得不行,吃饱后直接上床便睡,早已经没了皇子的贵气和骄矜。 聂先生锁好门回到桌前。包裹里的伤药不多,他将能用的都倒了出来,脱掉上衣,割开先前包扎的布,试着用短刀挑出断在里面的箭头。 他这辈子锦衣玉食,从不缺人服侍,这活便干得很粗糙。刀尖伸进去后倒是能碰到箭矢尾部,但无处着力,如果就这么硬生生挑出来,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将会是无法控制的大量失血。 他试了两次,均不得要领,只有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最后他怒意陡升,将短刀往桌上一扔,将右肩重新包上,用力勒紧。 ——真是朕的好将军!! 嫡子这几日觉得有些奇怪。骏马早已经歇了过来,精神焕发,而聂先生却又不着急了。他原本每日驱使这匹马载着两人向东疾驰,这几天却大大地放缓了速度,绝不轻易驱使马匹快速奔跑。 这样倒是很悠闲。旷野已经有了春意,嫡子心满意足,既然聂先生不着急,他就更不着急,停下休息的时候,便去看看地上有哪些新长出来的漂亮植物,然后连根拔出来。 聂先生偶然回头,忍不住问道:你在干什么? 嫡子:我逮住一个蝴蝶。 聂先生:我知道你逮住一个蝴蝶,我问你,你为什么把它的翅膀扯下来。 嫡子:它的翅膀很漂亮,我搜集一些之后送给聂先生。 聂先生:我不要。 他突然有了些恶劣的念头,于是又道,你应该搜集一些,然后等有一日集得多了,去送给你的父皇。 嫡子茫然地点了点头,走回来,道,聂先生这几天心情不太好吗? 他身边这个成年人最近不太对劲,焦躁而易怒。 聂先生不置可否,将嫡子抱起放在马上,自己则是步行,牵着缰绳走向下一个村镇。 他定下住处后,仍是首先打听哪里有可以治外伤的大夫。然而店里伙计的说法仍和前几个镇子一样,说上面下了命令,城里的郎中大夫,包括药店的跑堂伙计,这几日都得去军营待命,治疗军中士兵。如果有隐瞒不去的,全家都会掉脑袋。 这显然又是某位将军的授命了。 这时候如果回头折返,回到张君的国家管辖下的城市,便不会有这种问题。然而已经走到这种地步,因为这种事便回头,哪怕是踏回一步,也让人极不痛快。 药铺走不通,那就去铁匠铺。聂先生来到其中一家店里,问道,有没有方便出售的烙铁。 店中此时还有另一个人,听到他声音后浑身一震,抬起头道,您要是需要,我家里还有一些,比店里要更便宜。 聂先生也认出了对方,点了点头:如此更好。 他们离开铁匠铺,跟着对方来到另一个僻静的宅院。进入门,里面还有两进的院子。嫡子觉得有些怪异,紧紧抓着聂先生袖子,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这位朋友请我们吃饭。聂先生道,今晚上如果夜深,就在这儿住一晚。 嫡子:我不喜欢这儿。 聂先生:好,明早就走。 嫡子这才勉强同意。晚上,这位朋友果然提供了很不错的食物,席间还并不忘记嫡子的存在,问了问他是哪年哪月出生。 嫡子不过是三岁多的年纪,吃饱不久就犯困。他终于睡下后,屋内的另外两人交代随从好好照看,然后来到另一间屋里。 年轻人当即跪了下来。 四皇子颤声道:父皇…… 聂先生:——谁通知的你? 四皇子道,杜将军一面之后,立刻安排亲信随从,连夜到百里外的封地求见自己。随从附上了信物,说内廷监视将军甚严,他暂时就不与陛下见面了;并说将军自知罪不可赦,特意斩了他自己的两根手指,随信一并送到。 聂先生愣了一会,定了定神。 四皇子又道:父皇若是不放心,儿臣给您治伤,然后立即回封地便是了。 聂先生皱眉不语。他的儿子中,四子武艺一般,才华也不出众,性格软弱,向来不受宠爱,所以才会被自己早早外封,眼不见心为净。然而如今在他困难之时首先赶来的便是四子,再赶走回去,实在难以开口。 你……不错。这位皇帝很少夸赞四子,如今开口时竟然觉得有些生涩。他说道,朕中箭已经第五天,本来想着取出后没有药便用烙铁烧上,你能来,朕轻松不少,怎么会赶你走。 四子眼眶一红,哽咽道,全凭父皇信任。 他安排好随从盯紧外围,回屋将各类药物在桌上一一摆好,备了一些干净的软布。回头时,皇帝脱了上衣,在床榻边坐着。 伤处边缘已经长合了一些。刚切进去,皇帝便猛地一震。四皇子立刻按住他,道:这绝不能停,后面父皇要杀要剐,儿臣也认了! 切开皮肤,切进肌理,然后就触碰到蛰伏在里面的箭矢。皇帝在床榻上挣扎地更厉害,四皇子伏在他身上,刀尖刺入,箭矢被他一挑,往外滑动了一截,然而身体吃痛,流血之际,血肉反而将箭矢绞得更紧。 四皇子也不由得开始流汗。他低声道,冒犯了,然后猛地拽了一截软布塞到皇帝口中,压住他的肩膀,手指从伤处挤进去。 这显然给了对方过强的刺激。四皇子竭力压着他。血肉正痉挛着包裹着他的手指,他掐住箭矢的棱角,立刻拽了出来。 皇帝的上半身骤然弓起,如同被猛烈地抽了一鞭。四皇子将箭矢丢到一边,立刻在伤处撒上药,紧紧缠上布,心跳如擂鼓。他看向自己父皇,后者已经从刚才猛烈的痉挛里落了回来,双目翻白,却是已经痛得昏过去了。 四皇子取出塞在他口中的布,道:父皇? 他显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四皇子短暂地喘息了下,不得不先颤抖着试图抚平自身的冒犯之心。 这场景已经无限趋近于四年前在张君寝殿里那个荒诞的夜晚。不过那时候他的皇帝被下了药,始终被蒙着眼,哪怕已经到了极限,仍会在力竭之后再次展现出一个微弱的顺从姿态,纯然就是被药物蚀空精神内核后的状态了。 四皇子当时确实对这种境况感到了失望和厌倦。张君在这个俘虏身上做了什么,四皇子在屏风后听得很清楚,隐隐也能看清楚。而张君走后,四皇子走到床榻前,对方身体上残留的伤痕和污物,以及对方混沌的精神状态,显然也是清清楚楚的。 他试图清理掉那些污物,毕竟这人当过自己父皇,这无可厚非;但当他粗暴地清理了之后,为什么又试图杀了对方,就纯然是另一个故事了。 四皇子给出的解释的是张君给他下了毒。张君否认便否认好了,如果不是毒药,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这个姓张的,顶着他兄长的样貌,骗走了皇帝的信任,褫夺了皇权,杀了自己的兄弟和朝臣,使得一切都陷入混乱;如今又将自己也陷入了不仁不义中,如果不能杀了,他自己将永无宁日。 四皇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试图从这种煎熬且痛苦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但总是不行。皇帝方才的反应算不上正常,这个程度的痛感应该不至于让他昏过去,但他既然反应强烈到这个程度,说明他这四年里,身体对疼痛的感知确实被强行提高了。 对疼痛如此敏感,对其他事情也将会敏感。四皇子不敢再想下去,他上次见这个人,对方不过是被俘了两个月,已然让他记忆犹新;如今四年过去了…… 皇帝仍在昏迷中,四皇子颤抖着伸手,将一层布盖在对方眼睛上。于是记忆和现实终于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什么也不会做,因为这是正确的。他将保持绝对的尊重。未来如果要回到权力的核心,他还得仰仗着这个人的余威。 第二日,嫡子醒后从床上下来,找到聂先生的宿处,刚想进去,就有人拦住了他。 聂先生还没有睡醒。这人说道。 嫡子很不高兴。 我排行第四,你可以叫我一声四叔。你,你能否再说一说你的生辰? 嫡子更加恼火:我昨天说过了。 四叔道:我想再确认一遍…… 这有什么好确认的。嫡子道,聂先生起来之后都会陪我玩,而你只知道问一些问过的问题。 门开了,聂先生披着衣服看着门外的人:死人都会被你们吵醒。 嫡子高兴地跑过来。聂先生道,找个柳枝,截一段给我。 嫡子立刻照做,回来之后,眼睁睁看着柳枝的内层被聂先生取出来,放在口边一吹,就成了个哨子。 他欢呼雀跃,跑去柳树下自己研究这个了不起的新玩具。 聂先生让四子进屋里来。四皇子道:请父皇责罚。 聂先生:你把箭头取了出来,朕现在感觉挺好,不用罚你。 他又道:朝廷里现在都有谁? 四皇子道:孙骏腾,谭心,李信…… 他按照位次往下念,念着念着,不敢再继续了。 聂先生惊怒交集:贺时和韦鹏上哪去了?还有那个崔康彦。 四皇子:贺时现任歆州知府,韦鹏被诛了。崔康彦也是。 聂先生在屋内来回踱步。韦鹏是他的宰相,当年韦鹏帮他打理朝政,内外井井有条,他宫禁生活乱虽乱,这人觐见时,就算是为了给他面子也都会收敛一些。他兄弟竟有胆子把韦鹏杀了。 朕之过错,朝臣何辜,贬了就是了,你居然杀了他!!—— -------------------- 第4章 当年太子死后,宰相韦鹏曾经提醒过要再立储君,然而皇帝用太子为标杆将其余皇子重新量了一遍,不是觉得这位不够机敏,就是觉得那位历练不足,这事便始终悬而未决。再然后,就是张君入了他的后宫,顶着太子的样貌蛊惑圣听,使得立储一事进一步拖延了下去。 四皇子道,新皇就位后,韦鹏并没有被直接贬出京城,而是先由御史台弹劾。被收监调查了半年后,韦鹏在朝的亲友被剪得差不多了,朝廷针对他的罪名终于确认下来,开始解决他本人。最终的官方说法是,皇帝怜悯韦相,虽韦鹏本人死罪难逃,但保留韦氏的门荫,特赐毒酒。 聂先生沉默不语。片刻后,他坐了下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皇子道:上个月。 聂先生再问:将军斩下的那两根手指你可还带着? 四皇子一愣,道,带着,不过已经裹上了白灰。 好。聂先生道,韦鹏的祖地迆县,距离这儿也就三四天车程。亡故的话,他家人会设法让他落叶归根,既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从京城运过来也该到了。前几日杜将军派人来找过你,你必然还记得了那人的样貌举止;去找个和他相似的随从,将这东西送给韦鹏家人。 四皇子:杜将军和韦相向来不和,假托将军的名义送去这等凶物,韦家如何能受得了? 聂先生向来觉得四子不够机灵,这时候更觉得这儿子差得远。但考虑对方这段时间以来就在身边照顾,各方面称得上是尽心尽力,便将冒上来的火气压回去,耐下心解释道,就是因为韦相和杜将军之前交情不好,所以这时候将军的人前去韦宅,反而不会引起别人警惕。 ——韦鹏既然能让在位者将砍他脑袋改成赐毒酒一杯,必然也有办法将毒酒再改成其他东西。这么惜命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而韦鹏虽然狡猾,他家人却不一定机敏,若是被这所谓的杜将军亲信和断指吓唬一下,说不定能说些实话。 他最好还活着。聂先生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再培养一个用起来得心应手的下属。 他最后这句,四皇子倒是心神领会了。昨夜有不速之客到这院落来了一趟。随从发现了,但也没能逮住对方。如果是朝廷派来的密探,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走人;如此投鼠忌器,说明是张君的手下。 聂先生近期的活动,显然会被这些人跟踪记录,汇报给他们君主。 四皇子:您这一路上,应该始终有人跟着。 聂先生点了点头。他早已经发现了这事,但对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所以他只是一路向东纵马疾驰,试图拉开距离。 嫡子是他的人质,只要这孩子还在他控制之下,张君的人就不会轻举妄动。但就这么让他们跟在后面不是个办法,如果能找个机会解决,最好还是能解决掉。 晚上换个地方住。聂先生思索片刻,说道,准备一些火油。 四皇子心里猛地一跳。 四皇子随从一共十几个,并不多。中午,这十几人从屋里搬出了七八个箱子,租了马车,慎重地排好编号,向南面而行。箱子极为沉重,到了傍晚,也只来到南面山脚。夜里山路崎岖不便行走,这一夜,便要在山脚下破旧的神庙里度过。 这箱子里不是金银,而是兵器。张君的国家曾多年臣服别国,军队物资并不先进,所以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夜深人静,随从换班,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查验货物,伸手摸了摸里面尚未安装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叹息声未落,他的喉咙便被箭矢刺穿,整个人向前扑倒。有人将这仍在流血的身体拖到马车后方。另有两个人试着撬开其他箱子,未能成功。 为首的一人绕到庙门方向,见守卫在门口的随从睡意朦胧地靠墙坐着,身上穿了简易的皮甲,潜行者便将弓箭改为短刃,悄然靠近,到近处猛地扑上去。 然而潜行者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守卫似乎早有准备,刚才还在瞌睡的两人听到动静后陡然站起,长刀出鞘,将来袭者斩于身前。 前门的潜行者就此失去了发声提醒他人的机会。 已经从后门潜进去的几人却不知道前门发生的变数。庙内昏暗,神像残破,几名随从昏昏欲睡,嫡子等人在神像附近和衣而眠,四皇子正拿出一串钥匙来,正视图打开面前的箱子,清点里面的物品。 他感觉有把刀突然贴在了自己脖颈上。四皇子打了个寒战。 钥匙扔过来。潜行者在他身后低语道。 好的……好的。四皇子应承着,突然转身,抓住对方右臂,从腰间抽刀便刺。然而与设想的不同,对方双臂一贯,四皇子手里的短刀被砸中,虎口一麻,手里的短刀径直飞了出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其余人立刻警觉,黑衣潜行的几位知道有埋伏,当即后撤。刚才还在地上装睡的随从立刻起身追出。 四皇子心底叹气,俯身去捡自己的武器。然而短刀收入怀中之后,竟又有一把利刃悄无声息横在了自己颈侧。 刚才袭击他的人发现随从都追出后,意识到有机可图,竟然又折返回来。 四皇子心底一寒。潜行者显然已经意识到他武艺不精,以一个放松的姿态再次横刀架在他脖子上,将钥匙从他身上取下后,又拿走短刀。 这刀柄上镶嵌有宝玉,潜行者伸手摸了摸,放在了自己怀中。 这就是对待战利品的态度了。对方嘲讽地笑了一声,正想再离开,有另一人已经悄然到了他身侧,此时突然撞了过去。 潜行者踉跄了一步,来者顺势扑上去紧紧勒住了他的脖颈,锋利的刀刃横着刺入,然后翻转手腕,听到潜行者喉中发出“赫赫”声,鲜血喷涌而出。 四皇子战栗道:父皇…… 聂先生将刀抽出来,让这人滑到地上。他身上和脸上溅了大量的血,虽然用了不太费力的方式,但右肩伤处必然是有轻微的撕裂。 聂先生走了出去。大部分潜行者已经没了踪影,只逮住了一个,正等着他发落。 聂先生看向这个被逼着跪在地上的人,道:我见过你。 被逮住的人脸上的布已经被扯了下来。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分明就是张君的侍卫之一。去年冬天在宫廷里,嫡子的风筝飞到了宫墙外,还是这位侍卫去捡回来的。 侍卫道:我今日必然不能得返,您如果想再见到我们中的人,只需要托人送信到城北驿站。 聂先生:我为什么需要再见你们?你一心求死,我反而不杀你。你回去告诉张君,说他儿子就在我这儿,生死由我;而张君,我必将是会杀了他。 此时的四皇子还在庙中。与皇帝不同,他身上没有一滴血,然而正不由自主地发颤,双目是赤红的。 刚刚被聂先生杀的人就倒在面前,双目圆睁,颈部的血正在缓慢流过来。此人怀中的那柄镶嵌了宝玉的短刀也滑落出来,然而四皇子一动也不能动,根本无法动手拿回自己的东西。 刚刚他误了事,而父皇替他解了围。对方看他的眼神已经多年未见,但仍能让他想起很多事来。 那是失望之后的冷漠。 该死。他耳中的血液轰鸣,浑身都在发抖。——该死!! 庙宇偏僻,聂先生让自己人都出来后,安排随从将东西收拾妥当,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再派人点燃火油,将庙宇和丢进其中的几具尸体烧掉。 马车颠簸,嫡子睡得不安稳。他睡意朦胧中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个人,便翻了个身,把头枕在对方身上。 聂先生:我身上不太干净。 嫡子仍闭着眼含糊道:不要。我喜欢这个味道…… 他抱得更紧,于是聂先生不再推他,靠在车厢上小憩。四皇子在另一架车上,显然是受了打击,从离开庙宇之后,一直没有跟其余人再说话。 这性格未免就太软弱了。聂先生心道,受挫也好,磨炼磨炼他。 箱子里只有表面是兵器,下层都是石头,路途中陆续被丢掉。第二日,一行人回到村镇,稍作休息,然后北上。第四日,便进了迆县的地界。 四天里,四皇子如同是生了场病,整个人瘦了一圈。他越是这样,聂先生越觉得不痛快,等看着这四子到了迆县后主动去联系了住处,才觉得像话。 四皇子看着确实是振作起来的模样,主动联系了住处,细致安置了车队,仍是亲自给聂先生换伤药,只是话更少了。 住下后不久,之前派来此处的随从带回了韦家的一个人。 韦鹏确实是没有咽气,所以墓地里只有个衣冠冢。但现在靠一些名贵药品续命,韦鹏本人昏迷不醒,家人顾忌朝廷,也是当他是个死人。 聂先生大喜过望。夜里,他跟着这人来到韦宅的一处偏院,跟着对方进了密道,在地下看见了韦鹏。 如同韦家人所说,韦鹏确实有气,但也确实不醒。 聂先生:该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需要什么钱,我给他垫了。 不是钱的问题。韦家这位家人没见过世面,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此时苦笑,我们也想着让他醒了之后隐姓埋名,换个身份;但其他药材贵就贵了,终究是能买到,紫金蟾和苦萱晶是买不到的。 聂先生:只缺这两个? 对。 好。聂先生道,我知道了。 他回到租住的宅院,盘算这里面的利弊。这两个药材国内确实没有,之前是靠着藩属国进贡才积攒了些。如今国力衰退,边境国关系变化,早已没有了藩属国,自然也没了贡品。 之前是靠哪个国家进贡? 张君的国家。 聂先生不由得想起潜行者的话。那位侍从说得明白,如果需要再见他们,寄信到城北驿站便可。 第一封信,就交到了城北驿站。几天之后,回信也来了。 聂先生看完之后,将它在火烛上烧了,然后去找他的四子。 我要离开几天。他说道,嫡子关系重大,你替我看管好,不要出任何岔子。 四皇子道:父皇去哪? 聂先生:去跟张君要一些东西。 四皇子一愣:……太危险了。 聂先生:你只要看管好嫡子,我就没有危险;如果嫡子死了,我立刻就会死在国境外。 四皇子欲言又止:父皇…… 聂先生摆了摆手。 嫡子并不知道他要出门,这孩子最近有点轻微风寒,睡得就更多一些。当天,聂先生来到城北驿站,这里有另一架马车在等着他。 聂先生看了眼赶车的人,对方显然就是自己前几天夜里放过的那位年轻人。 聂先生高义,我当尽心服侍。侍卫如今当了马夫,说道,陛下知道您受了伤,嘱托我要谨慎一些。 不用谨慎。聂先生道,已经好了。 他没有被带回张君的皇城。在途中的某个地方,张君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跟在宫中时确实不一样。张君看着对方,心想,这人离开我掌控后,就迅速地将自己磨砺成了最锋利的模样。 聂先生:你信上说,我来见你,你就把那两样药材交给我。 张君道:确实。臣妾在此等候多时了。 聂先生一愣,然后脸色一沉。 张君伸手揽着他肩颈,轻声道,您希望我叫您什么,父皇? 聂先生打了个寒战,他想要推开对方,然而张君显然比他想象的更了解他,亲吻对方耳根,眼看着那里的皮肤逐渐泛红,而聂先生也无法再强硬下去。 聂先生:你……你…… 张君:我确实是为这事而来的。他说道,您拐走了我的儿子,骗走一位国家的继承人,杀了我的侍卫,烧了他们的尸骨,如今还索要珍宝库里的贵重物品,而我竟如此不合礼数,只想要服侍您。 聂先生:这怎么会是服侍…… 张君:那就当成是要挟。他安抚这个自己非常熟悉的人,说道,您不是来请求我救人一命的吗?您想要请求别人,那就得有请求别人的姿态才行。 这是一场骗局。聂先生心想,我怎么还在被他骗。 …… 韦鹏醒了过来。他在死亡线上徘徊了太久,醒过来之后休养了一周,才慢慢能坐起身。 他看到面前的四皇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殿下救了我? 不是。四皇子含糊道,是那一位。 韦鹏心神领会,叹道,这是要让我以死相报啊。 他等了等,没等到什么回话,好奇心起,又道:那位不方面露面? ……不是。四皇子的指尖嵌进掌心里,声音有些不稳。他应该是……快回来了…… -------------------- 第5章 聂先生感觉自己像是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到了后来,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在张君这儿待了多久,他的理智仍在抗拒,但他似乎也只剩下的理智。张君让他清醒着感受这些变化,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您以前抗拒药物,所以我这次不用任何药物;您以前的表情是痛苦的,而近几日已经有所不同。 张君:您应该看看您刚才的表情。 某一日他醒过来,张君正坐在他身边,握着一柄精致的短刀,为聂先生削剪指甲,将因为攥紧床单而崩裂的指甲削成光滑无害的圆弧。 张君将这个工作做得温和而精细,然后他开始服侍聂先生穿衣,仿佛对方身上不能启齿的淤青和齿痕跟他毫无关系。 聂先生根本站不起来,于是张君扶着他,道,您似乎又不想回去了。 聂先生:什么? 张君:您所需要的药材,我已经让人寄走了。您这时候回去,病患说不定已经醒来在等候了。我安排了马车,备了一些金银,车夫还是您熟悉的那位。 聂先生:你…… 张君安排随从服侍他上马车,道,您如果想念我了,仍是寄信给城北驿站。 聂先生此时才从混沌中挣脱出来,道:我为什么会想念你。 张君只是笑了笑。 这个笑容令聂先生产生了烦躁的情绪。但这个情绪没有持续太久,马车载着他返程,他很快被倦意再次拖拽进了睡眠之中。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聂先生吃了些东西,仍觉得疲倦,但已经好转了些。等到马车回到迆县,他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下车步行,临走时候取了一锭银子给车夫。 我不能要。这位充当了一路车夫的侍卫说道,您饶过我的性命。 不要就不要。聂先生不跟他勉强,刚想直接去跟四子见面,问问韦鹏的情况,走着走着又觉得不妥,就近找了一家店住下,换了身衣服,将自己收拾得干净精神一些,第二日一早才回来。他颈上的牙印仍有痕迹,但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其他的,差不多也消了。 四皇子不在住处。聂先生猜想是去了韦家,在庭院里站了一会,正想要再走,听到后面有人从屋里冲了出来。 嫡子冲出来就抱住他的腿,哇地一声就哭了。 你竟然把我丢下了!!他哭着咆哮。——你竟然一句话不说就把我丢下了!!! 聂先生略感尴尬。他当时以为只会离开两天,所以确实是不辞而别。 聂先生:……别哭了,我给你买点吃的东西。 嫡子涕泪横流,满腹委屈,嚎啕大哭。 聂先生:…… 四皇子回来的时候听到动静,三步并作两步进到院子里,试图将嫡子拽起来,未能成功。他看向自己父亲,聂先生看向他,道,韦鹏醒了没有? 他已经适应了这个噪音,打算就让嫡子自己哭累了停下来。 四皇子:醒了。身体状态也恢复了不少。韦相算得上是已死之人,所以服药换了样貌,您如果见了,可能会觉得不太适应。 聂先生:他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嫡子见没人搭理他,哭不动了,牢牢抱着聂先生,哽咽道,我饿了。 好。聂先生道,你今天可以吃双份的点心。 嫡子点了点头。 晚饭过后,嫡子困倦,执意要到聂的房间睡,意图得逞之后跑到对方床上摊平,这才心满意足。 他扭头看向聂先生,道:你是生病了吗? 聂先生:没有。 嫡子打了个哈欠:你看起来很糟糕。 聂先生不知道这个糟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很疲倦,于是也早早休息。 第二日,有随从送来食盒,正想离开,聂先生叫住了他。 随从刚转过身,被聂先生一把按在门上,发出一声痛呼。 我没见过你。聂先生厉声道,谁派你来的? 对方被拧着胳膊,挣扎道:我是新来的…… 聂先生拔出短刀来,在他脸上拍了拍,冷笑道:那我在你脸上写个王八。 对方痛苦挣扎:不要啊放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四皇子这时候进屋里来,看见这两人,不由得一愣。 四皇子:父皇……? 聂先生松开手。被按在墙上的人得以脱身,站在一边揉了揉肩膀,叹了口气。 感谢殿下。这人说道。我真是谢谢您。 四皇子:韦相何出此言? 四皇子:您这是在干什么?…… 韦鹏又叹了口气,道:许久未见陛下,听说他回来了,甚是想念,特来请安。 聂先生哼了一声,将刀收了回去。 四皇子知趣地退出去,把书房留给这二位。韦鹏的肩膀还没缓过劲来,轻微活动了下,道,陛下怎么认出我来的? 聂先生:凭感觉。 韦鹏:不不,我现在是已死之人的身份,如果确实有什么行为举止容易被人认出,我得知道并且纠正过来。 聂先生:没有那种东西。你在朕身边将近二十年,认你还不简单。 韦鹏:既然陛下如此了解臣,自然知道臣现在想说什么。 聂先生不由得皱眉。他沉吟许久,道,朕没有把你的建议真正放在心上。 韦鹏: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是希望国祚绵长,内外安定;您在后宫养虎为患,导致张君挟持一国之君而走,国内大乱,您难辞其咎。 聂先生:朕已经知道了。 韦鹏:臣不救先帝为不仁,臣不事新帝为不义,陛下您陷臣于不仁不义之中,致臣等多人颠沛流离,死死伤伤,国家近乎败亡,您难脱其责。 聂先生:……你够了没有…… 韦鹏:但您又救了我。臣也有至亲好友,不乏能人异士,但只有您让臣死中得返,恩情难报,所以臣只好继续当个不仁不义之人。 他跪于地上,叩首道:罪臣韦鹏,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愿为陛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聂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怒道:给我起来! 韦鹏从容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俨然又是当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 韦鹏:过去的事暂且让它过去,但是您如果想用我,最好还是听我的。 聂先生:好。 这话多少是带了些恼怒的。不过能得到一次承诺已经不容易,韦鹏见好就收,为陛下看茶,道,您不能再在这地方待太久。我能更换面貌,但您不能,这几天镇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口音像是京城的人,应该是为了您而来的。 聂先生:所以需要你考虑好下一步的方向。 韦鹏:四皇子可靠吗? 聂先生叹道:除了他,也没有人能用。 韦鹏:那就让他回到封地,暗中招兵买马。您如果要起事,还是得有一些忠诚的队伍。守城将士中有一些是认识您的,您的队伍并不需要太强悍,只需要阵势壮观,足以动摇人心就可以了。 聂先生心底稍安:那朕去哪? 韦鹏:您跟着我游山玩水就行。轻松一些,不用急躁,放出一些动静出去,京城里那位会先坐不住的。 聂先生:这时候哪有游山玩水的心情。 韦鹏:您以前不是挺有闲情逸致,在宫里修了大片山水,跟男男女女的宫人鬼混…… 聂先生双目爆红:你—— 韦鹏道:假装闲情逸致也是可以的,无非是个大隐隐于世的道理。 韦鹏又道:臣不是想特意这事,不过您在这种境况下,还有心情缠绵床榻,臣不得不提醒一二。 聂先生一怔,意识到对方看见了自己颈下的一些痕迹,但韦鹏所想的跟现实显然不一致。 不一致也好。这种误会,让一个皇帝的自尊心完好无损。而韦鹏显然也将这当成一个无伤大雅的觐见,略微提点而已。 聂先生心里一个石头无形中落了地。既然韦鹏误会,那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聂先生现在也终于能用轻松的语气提起另一个重要人物。 张君前段时间前去国境巡游,应该是边境有了问题。聂先生道,你怎么看? 这是好事啊。韦鹏道,他前几年一直在我们边境线上搞动作,忽视了另一侧。 我听闻,您是在绑架了他的嫡子,悄悄出宫的。韦鹏道,这件事恐怕是他的授意。他的西南边境有问题,兵力就需要从其他地方抽调,就会导致和我们国家接壤的东部防线变弱;这时候把您放回来,是知道您一定会试图夺回皇位,吸引新帝的注意力,而不是借机发兵,两面夹击他的国家。 难怪路上始终有张君的人跟着自己。聂先生心想。 聂先生道:你是说,朕还得忍耐一段时间。 韦鹏:您有什么不能忍耐的理由吗? 聂先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自从离开张君的宫城,所想的便是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支撑他走到现在这一步,他不知道如果松懈下来,思想不再鞭策身体,自己能否控制住自己。 他的身体好像有些奇怪。前几日在张君那里…… 韦鹏见聂先生不再回话,便在一旁耐心等着。然而见聂先生愣了一会神之后,脸色涨红起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扶额。 韦鹏:……陛下? 聂先生:就按你说的做。先出去吧。 韦鹏离开后,聂先生坐了一会,忍不住颤抖,伸手触碰胸口。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仍能感觉身体的异样,以至于这层衣服也显得极其粗糙了,有些酸,又有些麻。 这很……奇怪…… 聂先生不敢轻举妄动,咬紧牙关,等待这阵战栗的悸动艰难地退潮。 这令人精疲力尽。他内心非常清楚,这笔账,必须要记在张君头上。 第三日,四皇子与这几人告辞。他仍是谦恭的模样,父皇给他的安排,他照单全收。 今日起,我们几位都姓韩。聂先生对嫡子道,我打算带你游玩,你要乖巧一些。 嫡子点了点头。韦鹏已经知道了这位嫡子的身份,此时笑道,小公子可以叫我一声二叔。 嫡子便道:二叔好。 韦鹏很满意。此地有水路,他租了船,一叶扁舟,就此悠悠向南。 船舱里,嫡子坐到聂先生身边。他发现聂先生此时又在走神,他这两天似乎经常走神,双目虽是在看着船外的水面,眼眶却有些潮红,没有什么焦点似的。 嫡子也看向水面,一只水鸟在远处振翅飞起,越飞越远。 他有些想家了。 -------------------- 第6章 迆县位于国境西部边陲,由水路向东,一个月便能到京城附近。 韦鹏本不想直接入京,不过他这一个月来陆续听到了一些外界的动向,其中一些非常有趣味性,使得他在水面飘荡着,生出了一些写诗的愿望。 他还真写了一些,然而船舱里的另一位丝毫没有和他唱和的意思,就像是一场单方面的酒局,韦鹏的杯子已然端起,对方还在吃菜,使得韦鹏的文人逸致也像是酒杯悬在了半空,好不尴尬。 他察觉到聂先生兴趣索然,便跟过去上朝前一样,将近几日的情况整理成简要的札子,交给他。 第一,是关于张君的。张君的军队在西部与邻国没能谈妥,近几日对方说丢了一批货,烧了边界一座城,引起了一连串事故,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役,但小型争斗不断,关闭了大量边境榷场,张君近期必然无暇他顾。这是好事。 第二,是关于新帝的。目前在位的皇帝是聂先生同父异母的兄弟,名璟,姑且称之为璟帝。璟帝文雅谦和,即位后大赦天下,并没有直接改变国号。聂先生尚在京城的子嗣有两位,成年的一位,在张君的政变后直接参与夺取皇位,没能成功,死于乱军之中;未成年的一位主动申请外封,已经前去北部中原地带,看起来是被父亲和兄长的接连死亡吓破了胆。 第三,是关于身边这位先帝的。聂先生之前在边境的行动已经引起了朝廷的关注,朝廷的官员再次进行了一些调整,老臣被进一步清洗了下来。 聂先生心不在焉地听着。他问道:贺时又被贬了? 对。韦鹏道,现在先不能指望老臣。朝廷最近下来一些命令,说邻国间谍在国境内频繁活动,制造了事端,要求各州郡每七日押送间谍人员回京。 什么间谍。聂先生心想,这就是对着我来的。 聂先生:他虽然这么安排下来了,但哪有这么多间谍可供押送。 您兄弟自然有一些新奇的办法。韦鹏笑了笑。朝廷追加了一条规定,说一名间谍可以抵一个季度赋税。 聂先生:……胡闹。 虽然胡闹,但是有用。韦鹏道,我们虽在水面上,但也能感受到一些风声,这所谓的间谍搜寻势必会变成一个不可控的漩涡,在被牵扯进去之前,我们得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聂先生:京城吗? 韦鹏内心感到了难得的愉快。多年君臣相交,彼此的默契已经到了可以省略很多话语的程度。他说道,正是京城。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商人,京城人口众多,虽是天子脚下,但人员流动复杂。之前政变换血,京城经历大乱,您兄弟为了保证京城安定,会保持一个外紧内松的氛围,所以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就会成为最安全的暂居之地。 聂先生沉思片刻:他任命孙骏腾为宰相,如果他们如今这外紧内松的氛围是个骗局,诱导我们上钩,又有什么退路? 退路有两个。韦鹏早有准备,道,一个在慈恩寺,一个在内廷。先帝妃子在新帝即位后,有一些会离开禁苑前去念佛;而内廷里,有一些太监仍是熟人。 慈恩寺不行。聂先生道,不由得皱眉。他兄弟虽然没有侵占他的妃子,但侵蚀了他的自尊心。而他自己作为一介帝王,参与政治斗争,若失败后再前去寻找已经离开皇城的妃子庇护,就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好。韦鹏知道这人的脾气,便道,那就见机行事,走一步是一步。 韦鹏起身告辞,还未离开船舱,又被聂先生叫住了。 聂先生:你最近要看着点嫡子,我看他最近不太对劲。 韦鹏:没问题。不过我看您更不对劲,是否需要找个郎中看看? 聂先生:……不用。 这又是另一个关于自尊心的故事了。至少是现阶段,他无法向韦鹏坦然交代自己在张君那经历过什么,所以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已经数十天没有正常地睡过觉。他也尝试了一些办法,但无论困倦到什么程度,必然会有一个日渐混沌的梦魇等待着他。 如果郎中问诊,该如何向对方解释他胸口上的掐痕和手印?毕竟这些崭新的淤痕,都是他近几日自己给身体施加的伤害和压力。 既然无法解释,那就只能跟其他事一样,走一步是一步。 四年多的时间,京城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皇位上坐的究竟是甲还是乙,跟大多数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能够把握好每日的柴米油盐已经非常不容易,偶尔能见一次大人物,就算得上一件喜事。 今日正好就有一件喜事。 杜将军回来了。韦鹏和聂先生等人被汹涌的人流挤到了一边,百姓们兴致高昂,对这些回朝的将士有发自内心的喜爱。将军素有战功,少有败绩,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当朝,皇帝均会允许他和部分将士骑马入城,作为鼓舞人心的手段。 韦鹏想起来送到自己府上的断指,低声问道:您跟杜将军只见了那一次面? 聂先生也已经被挤得不耐烦,然而他身份敏感,混在人群中不引人注意,于是一边拽着兴奋的嫡子,一边回道:有这一面还不够?将军的箭法我已经领教到了。 韦鹏道:那必然是故意射偏的,他如果在城墙上想射城下人的右眼,就不会射中左眼。 聂先生道:他这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你就不必劝了。 韦鹏笑道:您还是皇子时,将军不过是百夫长,年轻人被陷乱军之中,最后跟您共骑着一匹马回来的。这种情谊,在如今这时候,还是能用一用。 聂先生:你脑子里想的就是今天将甲某某用一用,明天将乙某某再用一用,也不曾想过这甲乙丙丁是否真的能用。 韦鹏见好就收,不再继续劝他。人流如潮水,将士刚刚离开,看热闹的人便又拥在后面,与一些逆行的交织在一起,便显得更加混乱。 聂先生被撞了一下,撞他的人一个趔趄,起身又跑,浑然不顾自己身上掉落的东西。聂先生本想离开,看了一眼掉落在地的那木牌,却又有些眼熟。 他捡起后,有几人便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跑什么!其中一人怒喝道,你家人早已经收了钱,如今管了你三天吃喝,你倒是要跑了?! 聂先生一愣。面前这人他竟然是认识的,自己在位时,这人在殿前听差,做些杂役。 他刚才捡起来的那牌子,果然就是宫内人的腰牌。这几年没见,新帝登记后又改了改样式,但大体形式还在。 那差役又道,今日进宫,你如果再惹乱子,你爷爷我便要使一些手段了。 这话显然是对着刚才跑掉的那人准备的。然而这人殿前听差,多次跟自己见面,又怎么会认错人? 聂先生心思一动,立刻伸手挡在面前,摆出畏惧挨打的姿态,低声道,全听您吩咐。 另一边,韦鹏则刚刚抓住面前的人。 韦鹏:你跑什么?他气喘吁吁,也有些恼火,怒道,这可是京城里面,您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他身前这位聂先生则发起抖来。 韦鹏一怔:……这又是怎么了。 他最近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如今觉得,必须得找个郎中看看。嫡子始终跟在身边,等回到客栈,几人到了房间,韦鹏给聂先生倒了茶,嫡子则直接抽出了刀。 嫡子:你是谁? 韦鹏大吃一惊:干什么?放下! 嫡子置若罔闻,对面前的人低声道:你如果叫出来,我就拔出来再刺一次。 语毕将短刀刺入对方大腿。 韦鹏这次直接跳了起来。对方畏惧之下,竟真的没有叫喊,任由腿上的伤处流血,颤抖道,放过我…… 韦鹏已经意识到了问题。他问道,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对方颤声道:有人出了一百两银子买了我,给我服了药,说变成这样就好…… 韦鹏:你刚才为什么跑? 对方汗出如浆,一半是畏惧,一半是剧痛。他说道,我听闻之前服了这种药进宫的人很快就死了……我虽然收了钱,但还不想把命搭上,就趁着将士进城的时候跑了……他们,他们追了我一路…… 韦鹏心底一凉。 聂先生则正在面对着熟悉但意想不到的人。 他身处的地方也是熟悉的。这是他的养心殿,殿内的东西和他在位时完全一样,玄鸟宫灯,匾额高悬,只是另有人穿着龙袍站在龙椅前罢了。 璟帝看着面前的內侍和被缚的两人,道:这次是两个吗? 內侍道:是的,宰相特意吩咐过,这次要选得好一些。 聂先生身边就站着另一个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也是只将手捆在了背后。他正因为面见天子而有些战栗。 而当看见璟帝拿了弓箭出来,战栗就变成了惊惧。 聂璟张弓后他拔腿就跑,然后被箭矢追上,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然后第二箭就射穿了他的脖颈。血液喷洒而出,很快就有宫人将这身体拖走,擦干地上的血迹。 宰相孙骏腾抚掌道,陛下的箭法越来越出色了。 璟帝脸上显现出了厌倦。他说道,卿倒也不必特意将他们易容成皇兄的脸,如果真有一日需要兵戈相向,朕怎会手下留情。 宰相道:陛下何出此言?您的皇兄便是先帝,四年前已经死于宫中了。近日听闻的,是有冒充先帝的人在民间活跃,试图扰乱朝政啊。 璟帝摆了摆手,不愿再听下去。这已经是他半月里来杀的第五个人,每个人都长着这一张脸,最初夜里还会惊醒,现在倒有些憎恶的平静。 如果真是皇兄,又怎么在他箭下涕泪横流,仓皇地求饶呢。 他有转向另一个人。平时在看到其他人被杀之后,其余人多半已经崩溃,如今还站着的另一个“皇兄”,倒还是在那站着。 璟帝:他倒是没有跑。 內侍笑了起来,道,之前杂家为他换的衣服,这位确实是见过“世面”的。 內侍走上来,让着另一位跪了下去,抽出剑来,挑开他上衣,但又没有完全挑开,让衣服挂在那。 璟帝一怔。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方的脸,眼看着对方因为羞耻和愤怒,或者其他什么情绪,从双耳处开始泛红。 內侍道:没给他吃什么。跟往常一样,为了安全起见,喂了一些松筋软骨的汤药,免得伤人罢了。 璟帝觉得有些异样。他倒是不在意他人吃荤还是吃素,毕竟皇兄在位时作风奢靡,禁苑里饮酒作乐,也曾邀请过他。那时候伏在皇兄身上笑着喂酒的,有时候是女人,也时候是男人。但面前这位,身体上痕迹不少,却似乎保留了相当的矜持。 是因为面前站的是皇帝? 宰相道:陛下如果不愿解决这人,留给不安定的臣子如何? 璟帝定了定神。他说道:今日劳烦宰相了。卿请回,朕自会差人去请杜将军。 将军早料到这次回京复命不会轻松,但设想了多种场景,做好了入狱的准备,回头来没想到考验在养心殿。 他轻抚身下的人。对方被蒙上了眼,布帛勒口,身体反应很强烈,里面很热,很柔软,单就感受上来说确实令人舒适的。 皇帝看了一半就离开了。将军巴不得他离开,养心殿门口地上有仍未擦干的血迹,他猜也猜得到刚刚发生过什么。 这半个月以来,璟帝一方面寻找先帝的下落,一边将服药后易容成先帝的人带入宫内戕杀。过段时间,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先帝,可能会将宫内什么人推出来,说这人给平民服药冒充成先帝之类之类,平息民间的风声,然后推出几个冒充者,一并斩首,这事就算结束了。 将军让这人微微撑起身来。单就感受上来说确实非同一般,他也有些不舍,于是多待了一会,见这人双手仍在后背捆着,便给他割开。对方还在他身上,落下来之后发出了痛苦的□□。 将军也不由得吸了口气。不过他不是故意的,再怎么说,他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 得罪了。他说道,然后将绳索从对方身上退下来。右肩处得以暴露,似乎是一道箭伤。 将军愣了愣,半天后,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响。 -------------------- 第7章 璟帝此时正在金龙殿。这儿有几处寝殿尚未有宫人入住,环境雅致,他偶尔也会来这儿休息,图个清静。 今夜无风无雨,月色清幽,按理来说是个足以让人心情宁静的日子,但璟帝看着宫人掌灯,谦恭地上茶,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唯有他自己似乎和这清幽雅致的环境脱节,无法从一种躁乱的心境中脱离出来。 邻国使臣有一封文书,三天前送到,此时仍在桌上放着,他至今没想好该如何回复。孙骏腾拥护新帝就位有功,如今当了宰相,姿态便有些傲慢,得知张君西面的国家派使臣送来了这封信,得知该国试图联合他们对抗张君,便异常愤怒,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璟帝现在不想直接驳了宰相的面子,但也不想按照宰相所说轰走使臣。这个国家经历了巨大的变数,皇兄早已经不是皇帝,但璟帝坐上皇位后发现,所有人仍在用皇兄来衡量自己。 当年的皇帝可以御驾亲征,威慑四方,所以他们相信,璟帝必然也是可以的,因为他们是兄弟;当年的皇帝可以在危难时刻仍强硬地斩杀他国来使,将自己的外袍和禁卫均赐给了将军,许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奇迹般收拢人心甚至挽回战局,所以他们相信,璟帝必然也是可以的,因为他们是兄弟。 璟帝心想,这些人似乎转眼就忘了,皇兄也曾姿纵放逸、荒唐度日。四年前的宫廷事变,一夜之间,就将看似内外牢固的国家引向了血流成河的内斗,朝堂上这些人在皇兄的管教下,早已经习惯了弱肉强食,突然失去了强者的约束,立刻便会遵照野心的本能。这一点,被部分野心家选中的璟帝心知肚明。 璟帝对这个现状感到可笑。当野心家选中他的时候,他也选中了野心家们,这是个不会摆上桌面的互利互惠。如今的皇帝不再是皇兄,而是自己。而他会纠正皇兄这许多年的错误,将一切都引导向安定和秩序;毕竟安定和秩序,才是真正的强盛之道。 他需要首先保证他自己的心境安定、平静。 璟帝最终也没有能够对那份外交文书理出思路,他坐了许久,叫了一名宫人。宫人领命而出,很快带来了一位侍从。 这位侍从,便是今日将易容者们领进皇城的人。 你今天领来了两个人。璟帝问道,稍微高一些的那个,服药前到底是什么身份? 回陛下。侍从道,臣在赌场找到的这个人,当时因为赌博输光了浑身积蓄,说家道中落,曾为之前的东家跑镖,但饮酒误事,东家辞退了他,给了一笔银子,结果被他到赌场挥霍一空。 璟帝冷笑了一声:跑镖?到风月场里跑镖吗。 侍从仓皇地跪了下来:陛下…… 璟帝摆了摆手。他站起身,有內侍跟了上来,谨慎地问道:陛下今夜在何处休息? 天色还早。璟帝道,回养心殿。 杜将军似乎完全没料到皇帝会再回来,內侍在外面简单地喊了一句,璟帝给了里面的人几秒时间,然后才走进去,但将军的表情仍像是被劈了一剑。 璟帝:是朕搅了将军的兴致。 璟帝:不必行礼。 杜将军心底叫苦。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眼前的人说上一句话。 将军直起身,仍是行了礼。他恳切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璟帝:难得将军开口相求,但说无妨。 杜将军道:臣想要一个人。 璟帝笑了笑:朕的內侍十几人,不乏干练之士;未定的秀女几个,都是纯洁秀美的良人,不知将军想要哪一位? 他又道:若是想要男子,朕也可以让人从伶人馆里选一个贴心的,改日送去将军府上。 杜将军道:臣想要眼前这一个。 璟帝看向殿中的这另一人。杜将军不知何时给他割开了绳子,摘了他遮掩眼和口的布帛,甚至给他披了一件衣服。此人如今面圣而跪直,微微眯着眼,表情冷淡。 如果不是有污物此时就顺着他的双股流淌到膝侧,并在地面积聚,他的表情可能还会更置身事外。现在,多少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些疲倦和隐忍的意味。 璟帝收回了视线。他说道:将军之前刚才见这位易容者时,似乎是以为是朕幸过他。 将军怔了怔:臣…… 璟帝道:朕不会做这种事。此人入宫来,便带着这一身的痕迹,想来也是熟稔此道的;将军这是被迷惑了,朕又怎能放任不管。 璟帝又道:何况此人如今顶着一张先帝的面孔,若是被人传出去,将军又将不得不杀了他自证清白。这是何苦呢。 将军愣了一会,半天后点了点头,道,臣确实是被迷惑了。陛下说得有理。 他喟叹道,臣无言以对,但这易容者惑臣甚深,臣若是就这么走了,不免气愤不平,愿对其惩戒一二。 璟帝道:可以。 将军走到內侍身前,借了一支鞭子回来,面对这个仍跪着的人,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能够爱惜自己身体,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亲人,这是其一。 这一鞭便落在对方大腿上。对方颤了一下,忍了下来。 将军又道:你不做正事,不思报效国家,不想成名立业,蛊惑他人,这是其二。 第二鞭落在左臂。将军那件外衣仍在他身上披着,这下,连带衣服和皮肉,一并开裂。 将军又道,其三,你冒充了不该冒充的人。 他最后这下发了狠,鞭子落在对方右肩,如蛇头咬住身躯向下撕裂,带出一蓬血,溅在前面的地面上。 原本跪着的人不由自主地伏在地上,肉眼可见右肩侧血肉模糊。 够了。璟帝不由得皱眉,开口喝止。 內侍去将军手中取回鞭子。将军道:陛下,臣今日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璟帝摆了摆手。待人离开后,他走到这易容者面前。对方仍伏在地上,发髻散开,脸色惨白,汗从脸颊滑落在地上,显然也是痛得厉害。 璟帝直起身。 找个太医!他陡然感到了愤怒。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璟帝仍在金龙殿,他手里还是那份使臣的文书。 易容者躺在身后不远处的塌上。他已经在这殿里住了三天,皇宫内最不缺贵重的药物,他谨遵医嘱,卧床休息,伤口迅速收拢。 璟帝心烦意乱。这份文书已经困扰了他多日,他丝毫没有头绪,而此时他听到当啷一声响,回头一看,那位易容者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坐起,手搭在博物架上,一个歪倒的花瓶危险地倒在那儿。 璟帝腾地一声火起,走过榻前,道,“你——” 他第二个字还没有冒出来,身下的人伸手一把抱住他按了下来,亲吻这位陛下的脖后和耳侧。璟帝猝不及防,感觉被亲吻处像是窜出了火星,发麻发烫,越来越烫,仿佛被突然点燃。他打了个寒颤,伸手要把自己上身撑起来,却又感觉手上的触感非凡,视线下移,发现自己就按在了对方敞开的胸口上。 璟帝瞠目结舌。身下的人身材很好,胸肌很有弹性,但又是像能揉得软的,他的手好像可以继续按下去,陷进去…… 对方发出了一声□□。璟帝猛地惊醒,整个人弹起来后退了三步,后腰撞到了桌案,然后止步,试图从这个失去秩序的状态里挣脱出来。 你……他最终颤声说道,你不要太放肆了……! 说完然后扭头离开。 易容者看着璟帝就这么离开的背影,从床榻上坐起来,挠了挠头。 他这个兄弟这么多年,居然毫无长进。他诧异地想,这跟当年看见他和宫人亲热就瞠目结舌到走不动路,以至于就在那涨红着脸看了全程的小鬼有什么区别。 杀“皇兄”的时候硬气得很,跟“皇兄”亲热的时候就这么不好意思吗。那自己的方案还不一定能行得通。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封信函。他已经多日没有张君的消息,如果这封信属实,那么韦鹏的信息也是正确的,张君现在确实有一些战事上的麻烦。 很好。他心想。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韦鹏知道自己在皇宫里。 -------------------- 第8章 韦鹏打了个喷嚏。 此时春寒仍未消退,将军府里也有些冷。常年习武的人毫不在意,他一个文臣却有些受不住了。 杜将军微微挑眉,道:给这位先生倒热茶。 将军客气了。韦鹏如今顶着另一张面孔,看这位多年的政敌脸上完全没有往日的疏远和鄙薄,倒还挺不习惯。他笑道,在下也只是受人之托,送来一些账目册子。事关重要,需得将军亲自过目,还请原谅则个。 有下人将账目送到将军手中。杜将军打开看了几眼,突然僵住,合上册子站起身来。 拖出去!他朝着下人喝道,什么腌臜鼠辈都放进来,当这将军府是什么地方了?! 不急。韦鹏笑道,您往后看。 杜将军冷笑道,你来我这儿,究竟是什么意图,不妨一次性说个清楚。 韦鹏道:这话只能说给将军听,庞杂人等多有不便。您如果不放心,留着刀剑在身边,若是听到不合意的,在我身上直接捅个窟窿,我是绝对躲不开的。 杜将军:你在这册子上写我驻军期间收受了一百枚东珠,无凭无据胡说八道,还好意思在这儿继续口出狂言? 韦鹏笑了笑:那您私自训练军队,配发了未经朝廷许可的武器,是否是真?您贿赂吏部,将多年考不上进士的子侄直接安排进了自己的幕僚,吃了好几年空饷,是否是真?您—— 闭嘴!杜将军喝道,空口白牙、血口喷人,好一个无耻之徒! 韦鹏坐在那纹丝不动,笑归笑,冷眼看着将军反应。他过去弹劾这人也不是一次两次,对方有什么毛病他是非常清楚的。这时候把一些旧料一筐倒出来,无非是敲山震虎罢了。 韦鹏:杜将军海涵。实际上我今日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多多关照。您大人大量,不要将我丢到街上。 他又道:这册子我只做了一本,您看完之后烧掉就好。至于我本人,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和您单独对话的机会,之后我的死活,也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 将军冷笑道:好,我倒是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他屏退了下人,屋内只剩两人后,韦鹏端起手里的茶,喝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 他原本喝的茶要比这好一百倍,但是这一个月来隐姓埋名,低调做人,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像样的茶,如今不由得有了一些往事不可追兮的怅然。 将军将他那柄利剑拔出来,噌一声插进韦鹏喝茶的手旁边一寸,于是这种怅然的气氛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我不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韦鹏心想,武将没有一个有情调的。 杜将军冷冷道:你跟韦鹏到底什么关系。 韦鹏终于等到了这个高光时刻,施施然道:我,就是韦鹏。 杜将军眼皮跳了跳。他现在知道自己这种浑身不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将军坐了下来,道,听说阁下已经被赐死了。如今顶着另一人的面容苟延残喘,跟阁下过去一直强调的君子之道似乎不太相称啊。 韦鹏笑道:将军不必如此刻薄,我那本册子确实就一本,您想撕了也行,想烧了也行。我早已不在相位,自然不会在掏出什么副本来,交给御史台给您制造什么麻烦。 将军端起自己的茶:阁下既然不在相位,也不想给我制造什么麻烦,来我这儿刁难一番,又是要干什么? 韦鹏道:我有位友人,三日前不慎被人带进了宫里。他多年前也曾与将军并肩作战,也算是将军的战友了。我如今不便入宫,将军如果能记在往日情谊的份上,可否能替我留意下这人的去向。 将军看向韦鹏,韦鹏表情诚挚,仿佛并不是在谈一位帝君。 将军:你说的这人,肩伤刚刚痊愈,不该留在京城这种要害之地。 韦鹏一怔:您这是已经和他已经见着面了? 杜将军黯然。他心想,是的,见了他的面,上了他本人,还打了他三鞭,这还不算上之前在城头上一箭射中他右肩。我有什么资格当那人战友,再见面,我得提着头去见了。 他内心有些压抑,却又突然想起了璟帝的话。璟帝明确提起,易容者入宫前便带了一身痕迹。 他不由得抬头再去看韦鹏。 将军:……那一位,与阁下分开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韦鹏略加思索,道:没分开过,他在我船上待了差不多一个月。 将军额头上的青筋噌地冒了起来,茶杯在他手里发出喀一声脆响。 璟帝正在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一会觉得热,一会又觉得冷。 他一方面觉得住在金龙殿的那位易容者行事不够正派,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人挺可怜。这人被迫服药变成一个陌生的样貌,目睹其他人被杀,在遭受身体上的打击之后,为了活命,便试图按照一个不合礼数的方式,寻求他人的庇护。 璟帝想起那个落在耳侧的亲吻,不由得又开始脸红。但这种寻求庇护的方式让他很受用,尤其这人如今顶着的是皇兄的面容。 他在皇兄面前从没有抬起头过。这个哥哥自幼得父母宠爱,武艺好,文学素养也不错,英俊挺拔、神采奕奕,虽然风流,但总能得到他人宽宥;成年后被立储,与其他皇子的距离更是遥远。 他从未被皇兄需要过,也从未被要求过。他是被长久俯视的人,而如今,换成是他在俯视对方,审视对方是否值得自己去施以帮助。 如果这是真正的皇兄,他不能施加一丝一毫的帮助,因为这事关皇位的归属;而这人又不是真正的皇兄,他可能来自底层的世界,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了自己的容貌,如果离开自己的保护,可能立刻就会死。 他入宫后便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和他一同进宫的另一个人已经死了,那人正是死在了璟帝的弓箭下。 主动示好,说明这位易容者已经充分感受到了皇帝的能量。但璟帝觉得,既然他想留下这人,就更应该用秩序和道德来引导。 他会让这个人懂得礼数,学习一些文化,未来当他恢复这人本来的相貌时,也许对方真如他自己所料,其实有着温和雅致的面容…… 璟帝想得非常、非常长远。他设想未来某一天,他们二人互通书信,那时候他将从对方信中引用的生僻的例子中,探索隐藏在深处的情意。那必然是非常隐晦而羞涩的引用,当他自己终于从古代经典中查出那些例子真正的含义时,带给自己的,也将会是无与伦比的心灵满足。 他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后,重新回到金龙殿。易容者正坐在桌边沉思,璟帝不让人通报,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对方。 他感觉被抱住的人浑身猛地一僵,便宽慰道:你不用担心,朕不会加害你。 聂先生刚才差一点就把这位皇帝掐着脖子按到地上,此时竭尽全力忍住了本能反应,还在那僵着。 你上次想表达的事情,朕已经思考过了。璟帝轻声道,朕绝不会同其他人一样冒犯你,因为这不合礼数。但你的心意,朕会慎重地回应。 说完手从对方衣襟里伸进去。 聂先生有点懵。他以为自己对这个兄弟是了解的,这人容易陷入自己的思想,读书读得过于理想主义,是有些软弱和迂腐的。上次他猜想这人不会真的对自己下手,对方果然也没敢下手,但这又是来干什么了。 他的思路被对方的动作打断了。璟帝多年练箭,手上茧很硬,摸上来不免刺痛。但这个刺痛很快唤醒了其他感受。 聂先生觉得脸上开始发烫。他调戏自己兄弟时毫无心理负担,但被兄弟摸得面红又是另一回事了。先前做戏,该□□的□□该亲吻的亲吻,这时候未免有点身不由己。 而璟帝只想要一些回应。而且他觉得手感确实很好,某一瞬间忍不住更用力一些,他抱着的人颤了一下,终于暴露出一些声音。 璟帝也一愣,他没想到这种程度就能让这人攀顶。 璟帝心想,我技术原来这么好吗。 他心绪难平,便把人带到床上,道,再来一次。 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然后被强迫着有了第四次。璟帝克己守礼,只用手安抚对方情绪,绝不冒犯失礼,而他的皇兄瘫倒在床上,连番下来被摸到油尽灯枯,眼冒金星,只想宰了他。 只有璟帝从这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里感受到了欣慰。他轻抚对方还在发抖的腰侧,说道,朕改日再来见你。 不要!再!来了! 璟帝走后,聂先生从床边上掉下来,怒意沸腾。 得离开这儿……得离开这儿。韦鹏呢?!韦鹏到现在没有消息,朕找不着你,你就不知道来找朕吗!混账——!! -------------------- 第9章 宰相孙骏腾今日收到了来自杜将军府的邀函。他如今身居相位,无人再敢轻视,但多年在官场钻营的投机者心态作祟,使得他依然打定主意要为难对方,想让这些习惯了手握重权的人也尝一尝被轻视的滋味。 孙宰相此时看向送信来的人,便笑道,将军远道而来,应该多休息几日。改天孙某在城中酒楼设宴,再为将军接风洗尘。 送信人恭敬道,将军知道宰相繁忙,特意送来一些今年的新茶。 孙府的下人上前,将他敬上的茶叶送到孙骏腾手边。宰相轻轻拨开茶叶罐的盖子,只见里面金光灿灿,哪里是什么新茶,满满当当堆在锡盒里的,都是黄金打造的茶状金叶,精妙玲珑,令人移不开眼。 孙骏腾也不由得晃了晃神。最终,他合上盖子,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选择将这茶叶罐放在了自己手边。 送信人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趟任务就算完成了,再次行礼,道,感谢宰相赏脸。 晚上,孙骏腾坐自己的轿子来到将军府。如对方所说,今天的宴席范围极小,并没有邀请其他人。杜将军本人在府中安排了颇具异域风格的酒菜,又邀请了京城内的行首娘子演奏本地乐曲,将这私宴打造得体贴入微,使得气氛在新奇之中,又有些温馨。 孙骏腾在五六年前,甚至不曾在京城做官,托宫廷事变的机遇才飞黄腾达,对京城这些旧臣多有忌惮。文官可以贬,武将其实也可以贬,但杜将军当年驻守边防,未被直接卷入内斗,之后璟帝就位,杜将军听闻消息,立即从北面边防派亲信回京,表示会效忠这个崭新的朝廷;而璟帝考虑未来还需要仰仗他的军事能力,便不再追究将军本人没有第一时间返京表忠的罪。之后,西侧原藩属国趁乱起事,杀掉旧君迎立了年轻的张姓皇帝,吞掉了临界大量土地和城市。原镇守将士溃不成军,朝廷下令要求将军前去解决,将军便领命去了,小胜后即刻收兵,按照朝廷要求和邻国重新划界,没有冒然行动去夺回土地,也没有刻意彰显军功,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安分守己、言听计从的模样。 但这不能消除朝廷对这个人的忌讳。这位将军与先帝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紧密了。 半年前,孙骏腾建议璟帝派人监察驻军情况,璟帝选择宫内的内侍担任这个职务。 內侍领命前去,每半个月派人回京汇报。前几个月非常平静,驻守边防的将士训练有素,也没有惊扰百姓;然而某日京城收到一个崭新的汇报,说当月月初,城下有妄称先帝者,要求进城,杜将军正在城上,射箭逼退此人,并要求城外驻军追拿;然而对方中箭后立刻纵马逃离,城外驻军空手而归。 这个空手而归就很耐人寻味。单枪匹马能跑过训练有素的士兵,说明将军并没有给士兵下死命令。如今朝廷要求杜将军回京复命,便是要让他面圣亲自解释自己的行为。 如同众人所期望的,将军领命即返。 将军不必如此客气。孙骏腾身边有一位美人为他斟酒,他来之前收了一罐金茶叶,心情自然是愉快的,对杜将军道,杜将军多年守边,战功赫赫,是国家栋梁,孙某自然会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不会让御史台多为难将军。 杜将军道:宰相能如此关照,杜某便放心了。 他身后又有一人上前,手里端了一个玉石托盘。上面一个拳头大小的裂口石榴摆在中间,除此之外别无二物。 杜将军:今夜宴席油腻,让宰相笑话了,杜某准备了一些解腻的瓜果,还请宰相笑纳。 孙骏腾看了一眼,微微一怔,再仔细一看,只见那石榴裂口里的石榴籽晶莹剔透,温润美妙,分明是一粒粒的红宝石。这所谓的瓜果显然不是寻常之物,,而是一件玉镶红的世间珍品。 ……手下士兵没有捉到嫌犯,似乎不值得拿出如此珍宝来贿赂顶头上司;这拳头大小的一只石榴,又比傍晚那一罐金茶叶高出百倍价值了。 孙骏腾不由得看向杜将军,道,这瓜果再美妙,也得孙某能咽得下才行。将军究竟有何事? 杜将军笑了笑,屏退了身边人,道,除了需要宰相在御史台那多多关照,还有一事,想劳烦您费些力气。 孙骏腾:但说无妨。 杜将军:前几日在养心殿,侍从一共带来了两位易容成先帝的罪人。其中一位,陛下已经当场格杀;另一位,您也见过,听说还活着,能否带出来交给杜某。 孙骏腾一怔。这所谓的第二个人,他确实是见过。当时璟帝射杀一人后,不愿再杀第二个,于是自己开口,建议将这位交给其他臣子处理;而璟帝当时请宰相回府休息,说会再去请杜将军。 孙骏腾沉吟片刻,道:这人有什么问题? 杜将军似乎有些为难,道,臣麾下有些老兵,其中一位昨日特地来找,说独子不孝,赌博欠债,被宫中人花钱买了这条命,易容带了进去,正是您说的这第二位罪人。我这下属让我希望无论如何给他这儿子一条出路,不然他家绝后,他也不想活了。 孙骏腾心底稍安。这个不是什么大事。这些易容者们本来就是花钱买来的给璟帝练手的,选的都是一些没有根基的普通人;如今将军给出的已经高出当年这些人身价千倍、万倍,花钱再买走,没有什么不妥。 思考至此,孙骏腾道:将军既然要让独子尽孝,孙某也当成人之美。 杜将军不由得笑了,将那石榴包好,放在宰相手中,再三道:杜某感激不尽。 韦鹏如果知道将军花重金贿赂了当朝宰相,心情必然是极为复杂的。 第一,他在相位的时候,这位将军满朝廷都送过礼打点关系,唯独跟他关系极差,这次又交好了孙骏腾,看来不是忌讳宰相实权,而是摆明了给他韦鹏难看;第二,前几日他韦鹏亲自到将军府说清利害关系,让杜将军留意不慎陷入宫内的先帝,结果不知道这位将军哪根筋不对,谈得好好的突然翻脸将他踢了出来,说了些奸佞小人你当年就如何如何我早就看穿了你之类之类的胡话,那剑锋距离韦鹏脖子也就半寸不到,真叫人捏一把汗。 因为这,韦鹏已经放弃了利用将军去宫里捞人,他不得不找到自己旧关系网,寻到了自己当年在宫内采买处的熟人,拿了一大笔银子,由这人交给御用监掌印太监,让这人再找个机会将人从御膳房采买处带出来。现在,他就在宫城外不远处等着。 这位御用监掌印太监姓程,将人带出来之后,与韦鹏低语道,现在宫里查得严,还是需要尽快将替身带过来。 韦鹏只是笑着点头。他根本没打算把之前偶遇的那位易容者再送进宫里去,如果他想狸猫换太子,这趟来的时候就会把人带来了,何必多跑一趟。 毕竟长着一张先帝的脸,交给别人任意戕害,这事他还做不出来。 聂先生戴了一顶斗笠遮挡面容。他被带出来的时候隐隐猜到了什么,如今顺利出宫,再次见到韦鹏,大感欣慰,等走到没有人的地方,不由得轻声道,还得是你。 韦鹏:您这几日没什么事吧。 聂先生沉默片刻,道:没有。 韦鹏:没有? 聂先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韦鹏:杜将军说见了你一面。 聂先生差点撞到墙上,猛地回头。——你什么时候见的——不,他还说了什么?! 韦鹏回忆了回忆,遗憾道:我去他府上拜会,那肯定没给其他人透露身份,您不用担心。将军也没说什么能用的东西,有机会您还是亲自跟他交流,毕竟这人手里的资源很好,而我和将军这个关系,您也知道有多糟糕。 聂先生紧盯着韦鹏。 韦鹏:您身边的原班人马里面,就剩这下将军还保留着当年的权力,您要是不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聂先生摆了摆手,示意韦鹏不必再说。韦鹏说的这些他都知道,而他现在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保留权力是没错,但他与杜将军的关系现状,已经比韦鹏想象的复杂数倍了。 韦鹏在京郊租了一个隐蔽的小院。傍晚时分,两人回到这儿。韦鹏进院之后,交代随从买一些上好的饭菜。 晚上,他们得详细讨论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聂先生走到院中。他感受到一道视线,回头一看,嫡子站在其中一间房的前面,正看着他。 聂先生一愣。 嫡子并没有跟上次一样跑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这个孩子这次看到他之后,表情甚至是有些迟疑的。 聂先生想起那个易容者,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轻抚对方头顶,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嫡子道。他挣脱聂先生的手,返回屋中,从桌下拿了一个包裹出来,再回到房屋前面。 聂先生帮他打开,发现里面一堆糕点糖果,然而有一些已经发霉了。 这是你第二次把我甩下给其他人了。嫡子道,上次你回来,我哭了,你给我买了很多点心,那些人就以为我只想要点心。这两天我很难过,他们就给我买了很多点心。但我不想要点心,我只想要先生。 他把那些发霉的或者还没有发霉点心一整包都交给聂先生,道,我不再吃点心了。先生能否也不再把我丢给其他人。 -------------------- 第10章 聂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怔了一会,问道,你还有没有其他想做的? 嫡子眼眶开始发红,他哽咽道,我想回家。 然而只有这个愿望绝对不可能实现。聂先生叹了口气,道,这几天还回不去。你想一个其他愿望,回头我想办法满足你。 嫡子:可我现在想不起来…… 聂先生:那就过段时间再想。 嫡子:我之前是跟您一起在驿站休息,现在虽然住了更好的地方,房间多了,但我晚上变成了一个人。从今天起,晚上能不能回先生的房间睡? 聂先生:这就是你的愿望?可以。 嫡子抱住他的腿:不,这不是我的愿望。但是先生已经答应了,您答应的事,就应该做到。 聂先生气得笑了:好小子。 晚饭后,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来到他们住处,韦鹏出去查看,发现竟是之前那位御用监掌印太监。 情况有点变化。这位掌印苦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宰相那边也托人安排我办一件事,也是要将宫内的易容者置换出来。您行行好,抓紧时间把您手里另一个人交给我,不然宰相如果问起为什么他还没下命令我就放走了人,我实在没法回话。 韦鹏一怔,道,宰相?孙骏腾吗? 掌印点头道:是的。正是宰相孙骏腾。听说是杜将军想要人,宰相承了他的人情,正午时分安排了我亲自办这件事。 韦鹏百思不得其解,先应下了。 最迟明天一早。掌印太监千叮咛万嘱咐。孙宰相脾气不好,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杂家担不起这个责任,您看在杂家多年劳苦的份儿,请一定尽快把人送来…… 韦鹏一听就很烦。什么叫孙宰相脾气不好,韦宰相脾气难道就很好吗?一群势利的东西! 他回到聂先生那件房前,敲了敲门。过了会,聂先生出来,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门轻轻掩上。 走远后,韦鹏道:小孩儿又跑到您那睡去了? 聂先生:正是。 韦鹏:怎么这么黏人。 聂先生心说黏人就对了,他就该黏着我,因为这是我生的。我不仅生了他,而且还在他羸弱垂死时喂养过一—— 聂先生突然打了个寒战。他被迫服药生下了这个孩子,因为药物还产生了一些附带的泌乳反应。最初的反应其实非常微弱,但当年有人对这个微弱的反应相当不满。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总是记不太清楚,就好像记忆本身陷入了残缺和混乱。 韦鹏见他突然停了下来,问道:怎么? 聂先生的表情阴晴不定,良久后,道,朕未来如果直接杀了张君,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韦鹏:臣唯一的建议是别当着嫡子的面杀人。小孩如果扭曲起来,是比成年人更大的祸根。 两人先后进了一间书房,关上了门。韦鹏找了笔墨纸砚,一边与聂先生探讨,一边做记录。 韦鹏:第一,我搞不明白杜将军到底在干什么。他一边回绝我,一边又自行找人,想把您从宫里救出来,这看起来是在警惕我。 聂先生:往好的方面想,是警惕你对我不利;往坏的方面想,是警惕你助我复位。 韦鹏点了点头,又道,他如果想加害您,当时在城墙上直接一箭射死您骑的马,然后让士兵将您擒获送到京城,将军未来权势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但他没有这么做,说明他心中还有一些旧日的情分。 聂先生摆了摆手。他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情分。 聂先生:无论怎么说,你先把朕救了出来,之后杜和孙骏腾想再弄出宫的,其实就会是个赝品。这个事好像能利用一下,朕想一想…… 韦鹏停下笔。他发现身边这位皇帝沉思时仍是保留了旧日的习惯,右手食指扣在拇指关节上,指尖偶尔会嵌进去,让这个轻微的刺激维持思维的活跃。 ……嗯。聂先生道,那个易容者,你关在了这院子里? 对。韦鹏道。加了镣铐,外围有人看守,他自己也安分,这几天都在客房里,您回来的时候我跟您提到过那间屋子。 聂先生点了点头,道,这个人,需要在宫里待一段时间。想办法让其他人透一些口风,让聂璟警惕起来,孙骏腾那边如果强行要人,就会引起聂璟的反感;如果操作得好,这会就能把这伪皇帝和伪宰相的关系离间到一个新的高度。 韦鹏听着好像有哪不对,不过他对“伪宰相”三字极其欣赏,忍不住点了头。 韦鹏仍在桌前盘算思路的时候,聂先生自己离开书房,走了一圈,找到了那件关人的客房。他对门口的随从道,打开门,到二十步以外等着。 门开之后,聂先生进去,将门关上。那位易容者还没有睡,坐在桌前点了个蜡烛,在烛光下百无聊赖地研究脚踝上那长长的锁链,听到门口动静抬起头,看到对方长相后,又不由得一呆。 聂先生走到他身前,道,你今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死,第二个是入宫。 易容者大吃一惊,道,入宫也是死—— 聂先生伸手将他按住,将这人起身的动作按了回去,然后看着人还不安分,索性坐到对方腿上。 你听好了。他说道,现在皇位上的皇帝近几日犯病,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不常见的风花雪月。你如果迎合到位,不仅不会死,还会有这辈子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 易容者被他吓着了,颤声道,迎、迎合? 聂先生:就是陪他上床。你要是发挥得好,床上还不一定怎么样,你好好努力努力,还不一定谁睡谁,是吧?提起精神来! 易容者感觉一道雷落在了自己眼前,他惊恐道:我这,我……我是男的,我这,哪里懂得…… 不懂就学一学。聂先生拍了拍对方的脸,道,你该荣幸才对,现在是一位帝君在教你做事。 易容者惊恐异常,然而更惊恐的是他感觉自己被掰着下巴,然后嘴就被撬开了,有人在强吻他。 聂先生打算开导开导这人。他慢条斯理地亲吻对方,观察对方表情,发现对方在被动亲吻了一会之后,便开始试图抢回一些主动权,一双手则已经无师自通地摸到聂先生大腿上。 这哪叫不会,这不是挺上道的。 …… 韦鹏终于写完了他的记录,他出门来透了透气。 聂先生不见了踪影。韦鹏猜测是回房间休息去了。他决定去那位易容者房间交代几句,走到房前,发现有点不对,门口一个随从都没有。 他推开门,一愣,马上闭上眼,心想自己果然是压力过大出现幻觉了。然而再睁开眼,他仍是看见聂先生坐在另一个聂先生身上,正以一种“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的态度把下面这人亲得乱七八糟黏黏糊糊七荤八素,一副典型的暴君行径。 一些过去曾不止一次撞破皇帝放纵行为的韦鹏,此刻血压直线上升。他走到这两人身前,一字一顿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啊? 聂先生抬起头。说实话,他对现在这个完全掌控他人的局面非常满意,便朝韦鹏挥手挥手,道:忙着呢,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韦鹏走得更近了。 -------------------- 第11章 聂先生:……你离得是不是太近了。 韦鹏:您离这位与我们无冤无仇的易容者也很近。 聂先生:你来之前气氛正好,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看到这场面之后退回门外等一会。 韦鹏:正道捐弃,则邪事日长;在下不履邪径,看来是碍着您的眼了?! 好家伙,看来是气得不轻。聂先生此时仍坐在易容者的腿上,转回头对还晕晕乎乎的这位叹道,宰相有意要救你性命,不仅对你多多提点,还妥善安排你再次入宫谋求富贵;你以后发达了,不要忘记宰相的恩情。 易容者的脑子仍是混乱的。这怪不得他,当这屋里重归平静之后良久,他仍处于一种浑身不适但又很舒适,莫名其妙但又非常妙,完全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亢奋得一塌糊涂的状态。 韦鹏哐当一声关上书房的门,手啪一声拍在桌上。 聂先生心平气和道,朕今天跟他说的话和做的事,没有一个是无用的,过几天你大可瞧一瞧效果。 韦鹏:——今天做的事。今天做的什么事?啊?!什么事!!臣如果晚来一会,再看见的是不是您把这人上了?!那人甚至长着跟您一模一样的脸!!您怎么下得去手?您怎么下得去手!! 聂先生: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朕要回去睡觉了。 韦鹏一步迈过去,直接挡在门前面。 韦鹏:臣欠您一条命,不假;臣今日把这条命还给您。 聂先生也惊了,忍不住从门口退回了一步:——没必要没必要,真没必要。你该说什么说什么,朕以后一定认真听取。 韦鹏:手伸出来。 聂先生:——什么? 韦鹏:为人臣者不能及时规劝皇帝,是为失职;为君王者不能矫正自己行为,是为昏聩!规劝之心难以令您警醒,臣愧对先贤…… 聂先生眼睁睁看着韦鹏从桌子下面抽了个狭长的竹片,红着眼,朝自己道:您之前是为什么被篡权,难道还不够明白?骄奢淫逸,如何成事!臣今日不是要鞭笞您,而是要鞭笞臣自己的内心—— 聂先生也开始冒火:你今天这板子要是敢往朕身上动一下,朕明日就让韦氏从这国家消失。胆子不小啊,韦鹏,随便拿片竹子就当尚方宝剑了?反了你了!! 韦鹏幽幽道:陛下复位后,韦氏一族,您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前提是您已经复位!但是您复位了吗? 聂先生脸色铁青:韦鹏! 韦鹏:臣在。他说道,您今日要么听劝,要么把臣的脑袋砍下来。 聂先生指着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你听好,韦鹏。半响后,聂先生道,朕会牢牢记着这事。 您记得越牢越好。韦鹏看着对方伸过来一只手,托住了,以教书先生的姿势握着那片竹子,如同握着一把戒尺。 一。他说道,您明明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聂先生:怎么回事,什么叫一,你打算来几次—— 这是为了让您自己查着次数。韦鹏咬牙道,然后用力挥了下去。 璟帝已经好几日没有回过金龙殿。他上次从那位易容者身边离开后,实在难以平复心情,也实在难以平复身体,夜里用来平静心灵的时间长了点,受了轻微的风寒,便休息了几日。 于是再回金龙殿,就已经是五天之后。他令御膳房准备了一些佳肴,打算晚上在这儿小憩。 易容者见他来了,似乎有些不安,璟帝伸手握住对方手臂,道,朕这几天不见你,内心甚是想念。 他见这人颇有些惴惴不安,不由得更加温言细语。他说道,这几日朝堂上政事繁忙,邻国纷争不断,宰相和其他朝臣喋喋不休地争吵,朕也感到厌倦。未来如果有一日海晏河清,朕会带你出去走一走…… 他心目中浮现出了一幅安逸悠然的图景。璟帝轻叹一声,伸手把身边的人揽在怀里。 怀里的人立刻僵住了。然而片刻后,这位易容者似乎是醒悟过来,主动贴了上来,伸手放在璟帝胸口轻抚,并凑过来试探地亲吻。 璟帝心神一荡。他也不由得伸手,道,朕今日不是为这来的,但是如果你…… 他动作突然一滞,又看了一眼身边这人。 易容者不明所以,却听璟帝道,你站起来,脱下衣服。 这话听着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旖旎,而是有些其他什么。易容者内心有些惴惴不安,仍是站起身,紧张地脱掉了外袍。 璟帝:继续脱。 他看着面前这个人战战兢兢地脱掉了所有衣服。普通通,浑身上下都普普通通。难怪自己刚才摸着似乎不对。 而更有说服力的是,这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刚刚痊愈鞭伤。 易容者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直到璟帝突然抽出一把剑,横在他颈侧。 易容者大惊,径直跪了下来。他颤声道:陛下…… 竟然还会说话。璟帝冷笑道,是谁让你入的宫?在朕眼皮底下换人,真是是好大的胆子! 易容者冷汗淋漓,不停叩首道:罪人不知,罪人不知…… 璟帝一剑插入了对方右手,易容者猝不及防,发出了一声惨叫。 璟帝:把你知道的都讲一讲。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他们送我入宫之前,只是说了会有荣华富贵—— 璟帝拔出剑来,悬在他另一只手上,道:很好,再继续想。 易容者涕泪交加,痛不欲生,浑身剧烈颤抖道:罪人被教导要如此对待陛下,罪人利欲熏心,罪该万死,但…… 璟帝令手里这柄剑缓缓刺入这人左手。易容者再次惨叫一声,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想起来了!——那人说了,说我以后发达了,不要忘记宰相的恩情!我记得这句! 璟帝站起身。他缓缓道:那有没有见到另一个,跟你长得一样的人。 ……有……有……易容者用力磕头,额头上很快流下了血。他也跟我一样,也是这张脸……他称呼身边的人为宰相,跟随对方走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璟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面前之人面目可憎,挥剑猛地斩了下去。 孙骏腾。他在血溅于面时心想,你好大的本事。 孙骏腾如今正在宰相府中休息。他手中正是那日杜将军孝敬他的金红石榴状宝石。孙宰相对这珍品极为重视,特意安排京城最好的工匠打造了新的托盘,边缘以金丝银箔打造了石榴枝叶,必将能将这宝石衬托得更美。算一算,今日就该送来了。 然而孙宰相心中仍有一丝不愉。他一日不能将人交给杜将军,这宝石便一日拿不安稳。思虑至此,他叫来一位下人,问道,御用监掌印的那位程太监,今日来了没有? 下人回道:昨天刚来了一次,说是不知为何,皇帝这几日对那位易容者相当在意,他实在带不出来,还希望宰相多宽宥两日…… 孙骏腾冷笑道:那你转告程太监,说宰相再给他一天时间。如果明天这时候再见不到人,就让他自己提头来见。 下人还未开口,有一人从门外求见,引进来之后,居然正是这位御用监掌印。 孙骏腾脸上神色放缓。他问道:程大人怎么如此匆忙,今日既然来了,也该将那位易容者带来了。 御用监掌印却站在门口,筛糠般,突然伸手指向他,尖声道:宰相,正是你,要挟杂家换了 人!—— 孙骏腾猛地起身:姓程的,你是疯了不成,跑到宰相府来撒野?! 他不能来撒野,只能由卑职来撒野。御史大夫跟随掌印太监走进来,道,得罪了,孙大人。 他这一眼正看见孙骏腾身后桌上那颗拳头大的宝石,不由得笑了笑,道:之前听闻宰相府内奇珍异宝众多,卑职还有些不信,如果看来,陛下的珍宝阁与您的府邸相比,也是要黯然逊色不少。 孙骏腾定了定神。崔大人。他挤出一个笑容,您今日突然来访,不知是何意? 御史大夫拱了拱手。没有什么何意不何意。他说道,卑职也是领命而来,只希望不辜负皇恩罢了。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将士迅速跟了上去。 聂先生坐在船舱中。他们那日将易容者送入宫中之后,便立即退回京郊,在船上躲避风头。虽然是在水上,但一些皇城的消息仍是陆续传了进来。 夜色渐深,韦鹏走进船舱,立刻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他不由得皱眉。 聂先生身边摆了几个空酒坛。他兴致高昂,看见韦鹏的表情,不由得笑得更不客气。 韦鹏拧着眉,道:您已经喝了一个时辰了。 聂先生转了转手里的酒盏,笑道:朕没用一兵一卒,让聂璟抄了他自己宰相的家,借用聂璟的手宰了一个顶着朕这张脸的易容者,这还不值得喝一杯?你那位内线叫什么来着,程太监是吧,妙人啊!一边收你的钱,一边收孙骏腾的钱,最后在引火烧身之前主动把宰相供了出来,两边给的钱如今完美地保留在了他自己口袋里,这人以后一定能成大事啊! 痛快!他说道,朕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 韦鹏走到桌前,坐下来,沉默片刻,道,您的手再给我看看。 聂先生笑道:怎么,觉得朕酗酒碍眼,要再次死谏了?这会不见你拿个板子…… 韦鹏一字一顿道:陛下下一次将臣和其他人放在一块算计的时候,不妨提前说一声。免得臣哪一天真的一口气没上来,又在您面前失态。 好说,好说。聂先生此时心情极好,笑道,韦相是朕的人臣,朕自然要照拂一些。 当夜,江面上刮起了风。韦鹏今夜睡得不安稳,闭上眼,便似乎能看见一个长着聂先生的脸的人倒于血泊之中。船舱随风摇晃,他起身披了个衣服,打算梳理梳理近来的事,然而还未点着蜡烛,就听到船舱外有一些动静。 他走了出来,看见有人在船舷靠近水面处处,伏在那呕吐,搜肠刮肚地,差不多把胃里东西吐干净之后,身上也差不多被冷汗浸湿,看起来湿漉漉的。 韦鹏呆了。 聂先生听到动静回过头,不由得也一楞。 再然后,他的戾气被剧烈地激发了出来。 滚!——他厉声咆哮,表情几乎是狰狞的。——滚回去!! -------------------- 第12章 韦鹏尚未见过聂先生如此失态的模样。当年这位皇帝在朝堂上议政时是端庄的,演武时则很爽利,韦鹏自己确实曾经多次在后宫撞破对方的纵乐,但这位帝君享受那种掌控他人情绪和身体的状态,似乎把将他人扯入欲望看作一种乐趣,在别人的视线下仍能够恣意体会这个过程反馈给自身的力量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之处。 然而聂先生现在似乎极其难堪,不仅难堪,还有一些狼狈,只是都被锋利的的愤怒掩盖了。 自己显然无意间看见了皇帝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韦鹏猜不透。他知道皇帝这几年身陷囹圄,但皇帝不想谈起这几年,那么他作为臣子也不该对皇帝的经历有窥探之心。至于刚才一瞥之下,对方汗湿的衣襟下面覆于身躯的狭长伤痕,也不是他一个臣子能轻易询问的。 韦鹏并没有如对方咆哮的一样返回船舱,而是在几步之外解开外袍置于船舱上,跪地而叩首,道,臣蒙圣恩,领宰相事,故理之得失,天下之利病,臣皆与有咎责,遑论陛下之安危。 他再次叩首,道,臣刚刚任职之时,陛下说不愿臣做一位趋炎附势、口心不一的人,臣牢记在心,未敢有一日忘记。 聂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韦鹏身边,将那外袍猛地踢进了水里。 那袍子内衬是绸缎,落在水面上之后随水波摇晃、舒展,没有沉落,而是在水面漂了一段时间。韦鹏仍是跪着,道,臣无法坐视您在江面上受冻,您如果不喜欢这外袍,臣只能把身上的衣服再脱下来给您了。 不用。聂先生的右手盖住双眼,仍能感觉太阳穴刺痛。愤怒也需要消耗体力,他现在没力气将韦鹏也踢进水里了。 韦鹏听到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进了船舱,站起身跟了上去。 韦鹏:臣认识一些民间的名医…… 聂先生猛地转过身。听着,他厉声道,朕是喝多了酒,除此之外绝没有其他可能,你如果听不懂,就从这儿滚!! 韦鹏一时语塞。 聂先生只觉得头晕目眩。他走了几步,停下来,道,我们今天换一换。 韦鹏:……什么换一换? 聂先生:朕去你的房间,你去朕的房间。嫡子还在睡觉,你不要吵醒他,盯着他一点。 韦鹏反应过来了,这意思如果这位大人物半夜里再吐,就会直接吐在自己床上。 韦鹏刚表了忠心,此刻只能点头。 韦鹏这一觉睡得仍不安稳。第二日,他在睡梦中缓缓苏醒,隐隐感觉有人在盯着他。 韦鹏立刻睁开眼,发现嫡子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柄短刀。 韦鹏立刻就醒了。他还记着上次这孩子是怎么突然拔刀扎进易容者腿上的。 嫡子:怎么是你? 韦鹏:——你先把刀放下! 嫡子怒道:聂先生呢! 聂先生走进房间,道:你找我干什么。 嫡子立刻收刀,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门口,乖巧得很,道:先生昨晚上睡得好吗? 聂先生:睡得挺好。 他确实睡得挺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韦鹏床上睡得极其安稳,没有梦魇,没有宿醉,什么都没有,以至于他睡醒之后,还因为久违的安眠而感到了一丝困惑。 韦鹏则说不出话来,他刚刚发现聂先生身上穿的是竟然自己的衣服。 聂先生也发现了韦鹏的眼神,他点了点头,道,拿了你几件衣服。 您随便拿。韦鹏立刻道,回头我给您按这几套的款式买些新的。 不用新的。聂先生摇了摇手,大度道,旧的就行了。吃穿用度都花钱,你也很不容易。 韦鹏的血压开始不稳。两人身量不一致,他的衣服穿在聂先生身上并不熨帖,而聂先生显然也不是那种会突然体贴爱护臣子的人,要放在旧朝,这信号意味着臣子离死期不远了。 这就使得韦鹏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更加谨慎。他们现在必须尽快确定下步方向,简单吃了一些东西之后——韦鹏不知为什么聂先生吃了两口就放下了——他们再次开始讨论,采取的方式依然是一边讨论一边记录。 船舱跟随水面摇晃,给韦鹏的记录带来了一些困难。他今天需要克服的困难太多了,好在平日里给他带来最多麻烦的人今日情绪平稳,竟没有惹是生非;只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存在感极强,令他静不下心来。 仍是有三个主要的信息。韦鹏按照两人的习惯,先汇报情报。第一,四皇子招募了一些散兵,不多,大约在一万以内。朝廷对您的几位皇子提高了警惕,派了一些近臣前去督查税收,实际上就是要看看是否有人回应之前您在迆县制造的动静。四皇子假托剿灭山贼水匪的名义招募士兵,这些士兵目前的身份是府兵,估计也要接受朝廷审查。 第二,张君的国家继续和北国开战,战线延长了。 聂先生:到了哪? 韦鹏指了指地图:红丹山脉。这个形势对张君的国家不利,山坳有一个夹寨,目前属于北国,山脉另一侧就到了我们现在的国界线,算是相当敏感的地方。 聂先生:张君派了谁当招讨令? 韦鹏:派了他自己。 聂先生一愣:据我所知,张君的武艺并不精湛。 韦鹏:所以只是当招讨令,而不是殿前锋。毕竟是皇帝,只要他在场上,便能够很好地鼓舞士气。北国皇室确实没有这个魄力。 聂先生哼笑一声。他麾下无人可用罢了。御驾亲征哪是轻易能做的,朕当年敢离开京城,也不过是依靠韦相在朝廷坐镇,而张君手底下怕是没有第二个韦鹏了。 韦鹏不由得又一愣,奇怪的感觉再次浮了上来。 他定了定神,道,第三个情报,是说杜将军旧伤复发,不得不在京城休养一段时间。 聂先生:他哪有什么旧伤,说是休养,不过是找个借口多在京城住一段时间,调查一下聂璟杀死易容者到底怎么回事罢了。过两天你甚至会得到一个新消息,说有胆大妄为的贼人潜入墓地,妄图从死囚犯的棺椁草席里搜刮一钱半两,然后被京城巡查逮住乱棍打死。 韦鹏:您这意思是说,杜将军会派人查验死去的那位易容者,确定他的身份? 聂先生点了点头:然后再把派去的人做掉。这样就不会有人走漏风声。 韦鹏叹了口气。看来杜将军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聂先生,使得他现在铁了心不想动用这个旧臣。 聂先生:他在京城待一段时间也是好事,我们可以借用一下他的威名,到你刚才说的这个夹寨附近看一看。 韦鹏:两军交战之地,不宜前往。您虽然可以让四皇子派遣那一万府兵前去与我们回合,但四皇子将承担相当大的风险。 聂先生:不需要派遣府兵前往,只需要他将他那边的剿匪行动搞得声势浩大一些,追赶贼人,但又不抓住他们,直到山贼水寇被逼向红丹山脉方向。到时候边境州府将被走投无路的山贼搅得鸡犬不宁,州府不仅不会对四子产生怀疑,还会夹道欢迎他。 韦鹏:恐怕没这么轻松。知府频繁更换,现在的官员,对于您这几位皇子都是高度警惕的。 聂先生:这就需要聂璟来帮忙了。他刚刚抄了自己宰相的家,导致朝廷人人自危,而各地的州府在短期内不会有任何动作,都将观望——应该说是慎之又慎地观望,想看清楚这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而他们还在观望的空窗期,我们就可以去你说的那座夹寨,看能不能捞到一些战利品。 韦鹏叹道:两国交锋,各自兵力都在十万以上,我们只有一万人…… 聂先生:准备两套服装就好了。这次朕主要想看看两边到底有多大能耐,没打算占领土地。 他想了想,又道,如果浑水摸鱼做得到位,这一趟应该能俘虏几个年轻将官;留下来培养培养,以后也将有大用处。 跟想象的相似,但又跟想象的不同;战场是富有魅力的,战场又是瞬息多变的。 山坳多雾,此时却下起了雨。北国的骑兵在山林之间失去了冲锋的力量,正被单方面地屠戮。但对方的斗志依然是顽强的,不少人弃马而走,砍倒树枝或者灌木,阻挡在山路上。弓箭射完之后便扔石头,雨正将山石上血冲刷出一道一道的红色。 聂先生正在山林之间。一些年轻时候参与战争的记忆正在快速地苏醒,这种不用顾忌身份可以奋力一战的机会非常难得,他当年是皇子,也不曾向身边人透露过自己皇室宗亲的身份,那种滋味非常美妙。 有人从树上猛地跳下,聂先生反射性地抬刀格挡,将这股蛮力卸掉。刀背已经反卷,他倒转刀柄,反扑到对方身上直刺了下去。普通士兵甲胄无法将咽喉也遮盖住,就算是刀柄,也足以击碎喉咙了。 身下的人闭上了眼,咬紧牙关等待死亡的一刻。然而刀柄在风声中陡然停了下来。 听着。骑在他身上的人说道,你们的军队已经完了,但是我很欣赏你。你如果还想活下去,等会可以沿着山泉方向继续上山,那里会有人手持弓箭接应,带你离开。我不属于张君的国家,你更不必担心叛国,因为这座红丹山脉本来不属于这两个国家中的任何一方,我是来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年轻的将官吃惊地张开眼,然而与他低语的人此时已经离开了。 山泉……? 将官看了看身边,十几步外确实有一道泉,但此时已经被血染红。如果沿着它往上走,未偿不会遇到新的敌人。 但也比等死要好。年轻的将官挣扎着起身,捡起地上已经卷刃的刀。 他击溃了几个人? 大约是十个。这十个里面若是有四个优秀的将官能成功离开,进入自己麾下,那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杀戮的兴奋逐渐淡去之后,疲倦开始重新占据他的身体。张君的军队也不再继续追击残兵败将,正一股一股收拢着自己的士兵。 聂先生看了眼自己左臂。刚才没有注意,格挡的时候砍在手臂甲胄上,臂骨怕是有轻微的裂伤,此时正隐隐作痛。他当前仍是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这时候索性省一些力气,坐上军队的车马,以一个得胜战役的一份子回张君军队的军营休息。 到了夜晚士兵松懈,他有大把的机会再离开与韦鹏等人回合。 当晚,士兵们心情亢奋,每人都得到了一碗米,于是更加欢呼起来。有哨兵前来通报,说皇帝正在附近,打算来慰劳得胜的将士。 暂时还没有人发现聂先生不属于这个军营。聂先生则心中一凛,立刻躲到了队伍更后面。 来的正是张君。不愧是皇帝,更不愧是得胜之军的皇帝,仪仗壮观,声势威严,虽然天仍在落雨,但那种明黄的刺目光泽是熠熠生辉的。 众人哗啦一声跪了下去。聂先生也跪了下去,他心底暗骂了一声,心头窝火,却不得不忍耐。忍得快到极限了,终于听到有人说免礼,所有人重新站了起来。 他也松了口气,抬起头,发现张君正凝视着这个方向。 张君身边的军官上前道,陛下,天色已晚,您该回了。…… 张君低笑了一声。 -------------------- 第13章 子时,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止,但天仍然阴沉,月色晦暗。 聂先生悄悄走到营寨栅栏下的阴影里。战事虽然告捷,代价也不小,士兵们此时的兴奋逐渐消退,高台瞭望塔里仍能见到灯光,但人影并没有频繁走动,显然里面的人也累了。 看来张君的部队并没有在这几年的时间里迅速成长为一只劲旅。聂先生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防守并没有想象中的严谨。张君本人被迫来到前线督战,应该也意识到了一些问题。他的部队在战役初期便不择手段,花费大量力气在山上提前布置了陷阱,甚至牺牲了一支作为诱饵的先遣队,才使得北国的骑兵追入山中,眼睁睁看着骑兵追杀先遣队,在血流成河之后,才慎重地派出另一支队伍迅速切断骑兵和后续部队的联系。 这场战役之后,很快就会迎来北国的报复性攻击。现在还看不出张君想怎么应对,但他应该也已经想到了这层;今夜皇帝亲自前来慰劳将士们,除了鼓舞士气之外,应该也是要与他麾下的将官明确思路。 他明确他的,我走我的。聂先生傍晚时分已经沿着营寨看了一遍,此时深夜,他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找打了相对一处低矮的栅栏。外面地势凹陷,雨后应该积水严重,于是这栅栏附近并没有派人防守,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张君应该不至于能从整个军营里察觉到他的存在,但之前对视的那一眼仍是令人不安的。 聂先生退后了几步,跃上了栅栏。栅栏尖刺之间仍能落脚,他上去之后便用尚未受伤的右手支撑身体,往下望了一眼。 然后就看见有人在栅栏外再次迎上了他的视线,并从坐了良久的石头上施施然站起来,在栅栏下方张开了怀抱。 聂先生:…… 张君:您不想下来吗? 聂先生:……你往后退几步。 张君从善如流,后退,等聂先生跳下来之后,他从刚才自己坐的那块石头上拿起了一个包裹,道:您的手臂似乎是受了伤,我从军医那要了些伤药,也拿了一套新的衣服。 聂先生冷笑道:陛下恩情如山,真是令人惶恐。 张君笑了笑,道:一想到您今日曾作为帝君的士兵浴血奋战,朕身为被您守卫的帝君,实在是感动极了。 聂先生:感动到深更半夜在军营外一个人坐着?陛下真是好兴致啊。士兵擅离军营,当以军法处置,不知道陛下打算把您的这位士兵枭首还是车裂? 张君:打算让这位士兵离开。 他将那包裹放在聂先生手中,笑道:朕交代了将官不准声张,您从这儿向北,沿山路步行,一个时辰内便能离开军营范围。山脚还有被废弃的猎人小屋,若是累了,在那休息休息,第二日继续走,很快能到安全的地界。 他又道:这包裹里还有些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 聂先生:…… 聂先生:既然如此,你不可派人跟在我身后。 张君:那是自然。军营守卫已经领命休息,您这会离开,正是个机会。 聂先生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帝王竟然真的没有跟在他身后,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离开,月色下俊秀而雅致,笑容也是雅致温和的,如同画中的人物。 聂先生不愿再看下去。既然张君肯让他走,他自然要走。于是他转身快步离开。 雨后山路泥泞,他走了不知道多久,似乎是一个时辰,又像是好几个时辰,只感觉腿越来越沉重,手臂则越来越刺痛。在云层再次遮挡月色之前,他终于走到了山脚,茂密的树影之间,影影绰绰的,确实有个废弃破损的木屋。 聂先生走了过去,疲倦地推了推门,木门吱呀一声向里打开。 张君从屋内站起身来,道,您比我想象得还慢一些。 他见聂先生僵在门口,又道,但也能理解。毕竟我是骑马过来的。 聂先生转身就跑,张君立刻上前将他拽住,将竭力挣扎的人拖进屋里。 嫡子对着手里的书,打了个哈欠。 韦鹏也很不耐烦。他是当宰相的人,皇帝临走之前,竟让他来当一个教书先生。 嫡子:聂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韦鹏:你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背下来,他就回来了。 嫡子泪眼汪汪地看着韦鹏:您昨天说我背一篇他就回来,今天为什么变成了一本? 韦鹏:你缺乏管教,聂先生托我管教你,你有什么意见? 嫡子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讨厌你。 韦鹏心想,我也烦得很。但我们两个一个黄口小儿,一个羸弱文臣,在这战场边缘,还是老实一些为妙。 至于那些提枪上马纵横杀敌的人,暂时还轮不到他们去操心。 唉。韦鹏内心叹气。所以我说杜将军那条线不应该轻易舍弃。怎么就不听劝呢。 ———— 天光乍亮,张君俯身亲吻聂先生,道,这几日终究是事务繁忙了些,时间有限,没法让您尽兴,是儿臣的不是,以后给您补上。 若是放到以往,他有大把时间继续消磨对方,但在战事的边缘,他无法如此托大,不得不将这遗憾记在账上,连本带利地留给以后的自己。 所以只能令聂先生再吃一些苦。 张君:您如果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再来找我。您如此抗拒,让儿臣无法尽侍奉之力,儿臣无奈且难过,只好令您也难过。 张君:您这么忍耐着,难过着,对您身体也不好。 张君为他松解绳索,安抚道:此地不宜久留,儿臣还要回军营安排战事,不得不先告辞。您既然冒险来到两军交战之地,自然有您的打算,只是儿臣很想念嫡子,希望您在冒险之余,念及儿臣的谦恭,保护他的周全。幼子沦为您的人质,他的父亲畏惧您加害于他,心如刀绞,每日如滴血一般…… 聂先生的头嗡嗡作响,正是混沌的时候,十句里只听进去一句。等到缓过劲来,张君已经走了不知道多久,聂先生挣扎着起身,然后在浑身的酸痛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愣了愣,发现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张君虽然松解了绳索,但把东西留在了自己身体里面,并没有取出来再走。 ……这个……混账!! 他俯下身伸手进去,发现指尖能碰到那东西的尾端,然而表面光滑圆润,没有什么着力之处。手指深入边缘之后,那东西滑动,不知道碰到哪里,只觉得一阵强烈酸麻,不得不停了下来。 聂先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握拳猛地砸向地面。他现在没有时间在这儿空耗,这儿仍在战场范围之内,他需要尽快折返。 他简单收拾了自己衣服,走到门外,发现张君给自己留了一匹马。青鬃马,鞍具齐整,高大强健,正是军用良驹。 聂先生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用一用。 忍耐。他在青鬃马从步行转为小跑之后,进一步伏底身体,降低震动带来的不适。 ……忍耐。 一位士兵与自己的队伍脱了节,但他并不着急。昨日他们赢了一场大胜仗,皇帝本人亲自来见,今日他再次勘察地形,在几公里范内外视察军情,便多了一分得意之色。 也许他根本不必如此辛苦。队长刚才的命令也相当轻松,说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经历了锻炼,也经受了考验,事实证明北国的军队不堪一击,他们的胜利将继续向北,向北,延伸向从未有过的土地上。 士兵的任务是侦查这座山。他虽然没有跟上大部队,但他认识回去的路,而且在侦查途中猎到了一只野兔,这将成为他中午的一顿美餐。如果再来点其他的将会更好。 他在山脚的山泉处清洗双手,听到了一声马匹的喷鼻声。 士兵站起身,他抽出了自己的刀,手指拨开芦苇丛,看到对面有一匹马站在水边,旁边有个人,穿着和他相同的服装,正用手汲了一捧水。 士兵站起身,刀刃向前,喝道,你是哪个将军麾下? 那人浑身一震,抬起头看向这边。于是士兵将他整个人看得清楚了一些。 士兵笑了一声。军队长期在外作战就会出现一些问题,而这也会是问题之一。不过他以为那些上位者会选择那些性别模糊的少年人,而不是这种长相端正却锋利的。 对面的人察觉对方视线,便将衣襟继续往下拉开,道,军爷能否帮一帮忙。 士兵心里一动。端正、锋利,却又懂事,这倒也很令人心动。 他提着刀穿过溪水,到这人身边,笑道:你这是被几个人睡了,搞得如此狼狈。 不多。对方道,只是有人兴趣古怪,往我身体里放了一些东西,还请军爷帮助一二。 士兵道:那我帮你取出的话,你该如何答谢我? 那人笑了笑。 …… 一只飞鸟从芦苇丛中飞了起来。一个刚刚被杀的士兵的眼睛看向上方的天空,瞳孔还未完全扩散,还能倒映出上方天空的蓝色。他的血则已经将身后的溪水染红,正流向了远方。 到了阎王殿,就说是聂景杀了你。有人从士兵身边站起身,整束身上的衣服,将那把刀系在自己腰上,牵过青鬃马,翻身而上,道,驾! -------------------- 第14章 一万人,不算多,也不算少。最初选定的落脚之处是两山之间的河谷,地势开阔,距离核心交战区有相当一段距离,河流平缓,便于利用木筏运送粮食补给。后来,根据聂先生的建议,又调整到了半山腰处,方便警惕四周。 几天时间不足以建立一个营寨,但足够在周围布置一些围栏和绊马索,并驱赶山贼,将他们的房子拿来使用。负责瞭望的士兵看到有人骑马靠近,在距离五十步的时候射出了一支箭,以示警告。 对方打了个手势,士兵放下弓箭,以手势回应,确认对方是自己人后,他回头从塔台后方探出身,对下面的人喊道:是聂先生回来了,有空的人,就去通知一下屋里那几位! 先不用着急。下面的人回道,要通知,也得聂先生亲自开口要求我们通知才行。 很快他们谈论的人牵马走了进来,隐隐听到他们对话,多看了一眼塔楼下的守卫,问道,我好像见过你? 我是您俘虏的。对方弯腰行礼,道,您没有杀我,而是让我上山上来,我便来了,被编入守卫的队伍。 聂先生:叫什么? 这个原北国的年轻将官恭敬道:养父复姓呼延,并没有给我取名,原先的队伍里按照我的排行称呼我为呼延五。 好。聂先生道,你以后不必再守卫,去管事那里交了兵刃,领一套衣服,说从今日起你负责当聂先生的亲兵。 衣服倒也不急。呼延解下刀剑放在一旁,道,我替您把这匹马带去马厩,交代他人烧些热水送去您的房间——您的帐篷。您什么时候需要我告知韦大人,我再去通知。 聂先生笑了一声。 聂先生:你之前恐怕不是个小小的将官。 确实是。呼延苦笑道,您这儿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北国的人,若是不信,跟其他人打听下就知道了。我本来不该参军,是被有钱有势的人买下了身家性命,代替他人进入了队伍,纯粹是来当替死鬼的。 聂先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种事在他自己国家也有发生,并不罕见。 聂先生:我在隔壁休息一会,一个时辰之后,你让人打些热水过来。 呼延领命,带他去目前仍空闲的帐篷,然后将马牵走。这是低级军官的住处,但好在是有被褥,聂先生此时不想再计较什么,他需要调整好状态再去见韦鹏。 韦鹏也不傻,直接去见的话,要解释的东西将会像山一样高。 他倒在被褥上就睡了过去。按理说应该再安排一个人在外围警戒,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感觉没过久,有人站在了他身边。 聂先生猛地睁开眼坐起来,对面的人眨了眨眼,道,先生好。 聂先生看向身前的嫡子。……怎么回事。他有些恼怒:没人拦着你? 没有。嫡子显得很乖巧:士兵只看着大人,他们觉得我是在玩。 他指了指自己脖子,道,先生这儿有个牙印? 聂先生伸手捂住自己脖子,道,你看错了。 嫡子又指了指锁骨,道,这儿也有。 聂先生:……是狗咬的。 汪汪。嫡子满怀希望道,汪汪汪汪。 聂先生一巴掌甩在他脑袋上,怒道:这乱七八糟的都是谁教给你的?!韦鹏吗?我让他教你,他就教的这?! 啊对对对。嫡子立刻捂着脑袋道,聂先生您不要让他再教我了,他教得勉强,我学得难受,这是何苦呢?父皇也没有让我学过那么难的东西啊! 聂先生微微眯起眼。他这次听懂了这孩子的潜台词究竟是什么。 韦鹏五岁就能作诗,七岁就能写文章,眼界自然比寻常人高一些。聂先生说道,寻常人想请教他都不容易,如今能教你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嫡子惊恐地看着他:我不想作诗啊! 聂先生强压怒火:那你想干什么? 嫡子想了想道:搓个世界上最圆的泥巴球…… 聂先生一脚将他踢出了帐篷,把刀咔一声拔了出 来。 嫡子大叫道:不是这个!我重新说!我重新说! 聂先生:说!! 嫡子道:韦鹏再怎么厉害,我想知道的行军打仗的故事,他是真的不会啊! 聂先生拧着眉:你不愿意从文,反而是想习武吗? 嫡子爬起来扑过去抱住聂先生的腿,哽咽道:也不是习武,习武也很累……不不,我是说,习武也太早了些,要不您教我一些领兵布阵的东西,我对那些确实好奇…… 聂先生铁青着脸把他拽回帐篷,道:你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你父皇却从未给你挑选过老师吗! 嫡子乖乖坐好,道,父皇怎么安排,我确实不知,他十分严肃,我都没见他笑过。 聂先生:……?? 嫡子可怜地看着他:还是聂先生好,只有聂先生肯陪我玩,所以先生说要带我离开皇宫去更有趣的地方,我也觉得很高兴。但是我们真的已经离开皇宫很久了,父皇可能已经很不高兴,我们要不要偶尔回去一趟…… 聂先生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就好像他们在谈论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不着急。他定了定神,道,既然你对行兵打仗有兴趣,那我先考一考你。 嫡子道:先生请讲。 聂先生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道,这里有某甲和某乙两人,分属于两个阵营,甲潜入了乙的军营,临走时被乙发现。两人之前虽然非常熟悉,但此时也已经不共戴天。乙对甲说,我们相识一场,这次我就不会抓你。你沿着山路向北,可以在猎人小屋休息。 他又道:你觉得乙为什么特意指这一条路? 嫡子道:为了在小屋设下伏兵啊。 聂先生:甲为何不会因为怀疑此处有伏兵,而选择其他道路?难道乙能够预判到甲仍是心有顾虑,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误导,相信小屋反而是个安全的地方? 嫡子道:太复杂了,先生。如果我是乙,我就直接在小屋设下伏兵。反正有可能遇到甲,也有可能不遇到;遇不到也没什么损失,遇到了则是赚到,为什么非得要想那么多呢? 聂先生愣了愣,不由得点头,喃喃道,有人费尽心思,也不一定能赢过凭心而动的人。你确实是有一些天赋的。 嫡子疑惑道:先生想要赢谁? 聂先生错开视线:你长大了以后,我就会告诉你。 傍晚,韦鹏终于得了聂先生已回的消息。他立刻去对方房间。 聂先生服装齐整,正在桌前写着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进来。 韦鹏走进来,道:这几日,一共有六人被接应,来到此地,都是北国的士兵,说是被您俘虏的。 聂先生道:六个人? 韦鹏:对,六个人。 挺好啊。聂先生道,明日一早朕跟这六人再见一见面。 韦鹏:您脖子上这是贴了个什么? 聂先生抬手摸了摸,道:膏药。 韦鹏:……受伤了? 聂先生:哪能呢。 他将写好的信折好,放入蜡丸封口,交给韦鹏,道,明天从这六人里找个腿脚利索的,派去京城,找将军府。 韦鹏又惊又喜:您这是肯联系杜将军了? 聂先生:之前想得太复杂了,今日得了些启发,觉得不如遵照内心的想法。 韦鹏:陛下内心的想法是什么? 聂先生:时机不等人。但凡能用的、好用的,都该用一用。 韦鹏欣喜地点头:正该如此。 聂先生:用完了,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韦鹏:——等等。 -------------------- 第15章 韦鹏:杜将军虽然在城头上射了您一箭,但他除了这之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鸟尽弓藏不是圣人之路,您如果执意如此,臣虽然不会反对,但如果丝毫不加劝阻,仍会是臣的失职。 聂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是你的失职,内心里想的则是朕的失职!韦鹏,朕陷于他人之手,聂璟褫夺皇权,杜渐坐拥重兵,却在边陲之地向南而拜,这是弃朕不顾而拥立新君!你想让朕忘记这件事吗?! 韦鹏跪倒在地,道:臣当年也曾事新君,如果您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复位,而是复仇,臣又该如何侍奉您。 聂先生冷笑道:朕如果不是因为有复仇的一线希望,又如何能在这四五年的—— 他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短暂的停顿后,道,……朕如何能活到现在! 韦鹏叩首道:如果您意在张君,臣与杜将军仍可以成为您的肱股之臣,甚至于整个国家仍是您的力量,因为您的行为符合天道,所有的士兵将会为您踏上战场,并且不惜流血牺牲;如果您只是在愤怒,只图一时之快而不能够总揽全局的话,臣与身边这一万人的性命也只会成为一捧沙,从您指缝里滑落。 他又道:杜将军届时又能怎样?他会从其他人的遭遇上意识到,走向您会是死,离开您则会是生!臣是文官,只能说些有用或者没用的话,生或者死,都只是一粒沙;将军则是武将,他是一支箭,一柄枪,或者是一把剑,锋利的剑若是也从您指缝里滑落下来,则会斩伤您自己的身体。 韦鹏再次叩首道:臣从未踏足战场,人轻言微,但只有一事心存疑惑,不得不向陛下请教。您说这一万府兵缺乏训练,前段时间令大多数人驻扎在此地,您单独领了几十人深入到了两军交战之处探查情报,这究竟是出于何意?如果只是探查情报,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他们原先的将领。四皇子并非没有安排合适的领队,就算经验不足、历练有限,也不该换成您亲自涉险! 他抬起头,道:您离开京城之前,因为成功让前宰相孙骏腾被抄家而大呼痛快,似乎那令您短暂地忘记了这几年的失意;您现在是否又在寻求那种足以麻痹神志的痛快?血溅于面的瞬间,令您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还是—— ——韦鹏。聂先生一字一顿道,你说得太多了。 韦鹏恭敬道:臣确实该死。大概是因为臣已经死了一次,对性命的重视程度便高了一些;而陛下也曾面临过死亡,臣希望陛下也珍惜您自己。 聂先生怒道:士兵如果都只顾着珍惜性命,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韦鹏:臣现在侍奉的不是士兵,而是皇帝!皇帝为何要去当士兵?!您甚至不需要指挥士兵,只需要指挥将领,由他们去率兵出阵便可。说真的,您如果真的被压抑得狠了,臣可以带您去钓鱼…… 聂先生气得笑了,咬牙道:——钓鱼算什么! 韦鹏道:钓鱼怎么就不算什么了,臣也曾钓起过一尺半的黑鱼…… 聂先生摆了摆手,实在不想再谈下去。他对杜将军的忌讳,韦鹏猜对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属于是少数人才知道的隐秘,韦鹏自然也无从得知。 但关于他这几日的涉险,韦鹏猜得八九不离十。重回战场,确实让聂先生感觉非常好,他不用想太多,不用顾忌被梦魇追上,只需要遵循本能的畅快和刺激;他是在征服别人,而不是别人在征服他。在这个过程中,他杀了一些人,俘虏了一些人,欺骗了一些人,他的身体始终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使得他的意志变得更强。 虽说在张君那儿遇到了一些情况,但这次他并没有被折磨到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不输不赢吧。 聂先生道:韦鹏,朕如果拥有满朝文武大臣,自然不用亲自涉险;现在朕培养的臣子不是被贬就是被杀,朕也需要培养一些新人。而这些新人到底能不能用,终究是要朕亲自了解才行。 韦鹏:您似乎对四皇子安排统领府兵的人不放心。 聂先生点了点头。他示意韦鹏站起来,然后道,朕的儿子,朕自然是了解的。四子没有经历什么磨炼,文采武功都不出众,手底下的人未免就是忠诚的。与其用他们,朕还不如在俘虏中提拔一些能干的。这一次的几名俘虏都属于北国,背景更单纯,用起来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韦鹏内心叹了口气。他已经尽了力,但帝君对他人的猜疑仍是根深蒂固的。这个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如果后期杜将军会与他再次共事一君,他将不得不面对一个帝将二人剑拔弩张的紧绷局面。 这样吧。韦鹏想了想,说道,陛下曾允诺过,会听从臣的劝告。那么臣愿意为杜将军担这个责任。他虽然承认了新君,但从未减损对陛下的忠诚。如果您决心要与杜将军联络,这封信送出后,请您牢记“用人不疑”。 聂先生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接受了劝诫,将那颗蜡丸捏碎,烧掉了原先的信,道,杜将军未来如果当墙头草,韦相也要跟着掉脑袋了。 韦鹏只是笑了笑。他心想,就算杜将军未来不当墙头草,最后被你算账的时候,难道就跑得了我么。 前朝时期,将相帝三人相互牵制,各方面还是比较稳定的。现在一切都乱了套,未来,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应该帝和相联合起来对付实权骇人的将军,还是将相两人达成默契制衡这个心思深沉的皇帝,就要看他们各自的智慧了。 第二日清晨,韦鹏把熬夜写好的信交给聂先生,聂先生看了一遍,道,杜渐一看就知道这是你用朕的口气写的。你是不是想气死他。 他哪能这么容易气死。韦鹏道,您放心,就这么写就行,将军也知道陛下跟臣在一块呢。以臣这多年弹劾他的经验,这个程度他能承受得住,但又会有些坐不稳,再适合不过。 随你的便吧。聂先生把信交给韦鹏,不打算改了。他说道,你一边竭力担保他,一边刻意惹怒他,你也是有毛病。如果杜将军到时候来了直接削你脑袋,朕绝对不管。 您哪能不管。韦鹏道,您得救我啊。 聂先生懒得再跟他讲下去。韦鹏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多了。 他们二人按照昨日约定的,去跟六名北国的俘虏一一面谈。这六人年龄最大的二十七八,最小的刚刚成年,昨日被聂先生收为亲兵的呼延五,年龄居中,刚刚二十四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南方官话说得也好,确实是这几人中最机敏的。 聂先生道:我知道你们对张君和他的军队恨之入骨,这正是我收你们几位的目的。对付张君,我们的目标相同;但我不属于北国,所以你们几位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过几日,两国再交战,你们将有机会和这儿的将领一样,率领一部分士兵从侧翼冲击张君的部队;但是我要求你们做到点到为止,只制造混乱,不陷入太深;而且在面对北国的危机时,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去营救。能做到的话,就留下,做不到的,就走人。 没有一人要走。这几个人很明白,所谓的走人,跟去死其实是一个意思。 你们有可能也会被张君的队伍追上。聂先生又道,如果真被追上,发射信号,附近的队伍会设法营救。但没人能保证能救出来,所以在冲击张君部队的时候,要做好万全准备。还是那句话,只制造混乱,不陷入太深。 聂先生自己才是会陷入太深的人,只可惜现在是他在教育别人,不是别人在教育他。 这儿没人敢教育他。 这六人其实并不知道聂先生的身份,他们发现这个营寨的人都是称呼他“先生”,但很明显这是个假名。 呼延五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甚至发现那位“韦大人”也要对“聂先生”客气三分,更不用说本该领兵出阵的将官。这儿将官几乎沦为了普通的训练官,而真正能领兵出阵的,都需要这位“聂先生”一一首肯。普通士兵浑浑噩噩,能吃饱饭就行,营寨中并没有人讨论这些事,以至于呼延五的疑惑,逐渐变成了一种好奇。 ——这实在是,诡异地有趣。 这六人的问话、信息核实、位置调整以及送信事宜,前前后后消耗了一整天时间。最后,年纪最小的那位,被安排和原府兵中四皇子的一名亲随一同前去京城,天色将暗,韦鹏带走二人,去他房中交代一些细节。 呼延五跟上了聂先生。他问道,晚饭是否还需要叫上韦大人? 聂先生回道:不用,让他自己去忙。 呼延五心神领会,将饭菜整理齐备,带入聂先生房中。进入之后,他发现聂先生正重新整理伤药,给左臂缠绷带。 呼延五说道:先生是否需要我帮忙? 聂先生抬头看了一眼,道,你当过军医? 没有。呼延五道,养父在山上打猎采药,有一些是卖给医馆的,后来为了补贴家用,让我在医馆当了一段时间下工。 聂先生道,好,你来。 呼延五便重新为他上药,说道,先生如果想好得快一些,不妨内服一些药。只要没有其他内伤,内服的效果很好。 他搭在对方手腕上,道,您应该是没有内伤…… 他突然僵住了。 聂先生猛地回过神,他一把揪住呼延的领子将他掼到地上,扼住呼延五的咽喉。 好小子……他双目赤红,道,你没有说过你会诊脉。 呼延被猛地按到地上,后脑直接撞到地面,发出一声巨响。他眼前金星直冒,立刻感到口鼻流出了血。呼延意识到自己察觉了不该察觉的东西,在被扼住咽喉之后逐渐无法呼吸,他惊惶地挣扎道:我——我不会告诉别人—— 你不会告诉别人什么?嗯?—— 聂先生扼着他。如果不是因为左臂尚未痊愈,他已经能够扼杀这人。 聂先生这几个月来从未找过郎中,哪怕在回营之后也没有去见军医,要了一些伤药之后自己处理,这种心情,无非就是讳疾忌医。他虽然偶尔呕吐,但那只是偶尔,只要少吃一些,便会好转;他甚至还能杀敌,还能欺骗张君,在与之对峙时不完全落于下风,所以怎么可能会……怎么可能会…… 我活着对您是有用的!——呼延竭力挣扎,他越发不能呼吸,脸因为缺氧越来越红,拼命道:我不是军医,但懂得一些东西——您无论想留还是不想留,我都能—— 他已经说不出话,眼前逐渐被阴霾笼罩,然后某一瞬间,他被松开了。 呼延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他鼻子里的血还在流,感觉胸腹都是一股浓重的血味。 他在对方的眼神下拼命爬起来,跪伏道:我也可以替您去问军医,没有人会想到您身上……您不想让周围人知道,我也能做一些努力……我是有用处的,我对您是有用处的…… 聂先生:你再诊一次脉,确定时间。 呼延浑身颤抖,他再次搭在对方手腕上,痛苦道,我……我水平有限,真的没法确定,只知道时候已经不短了,怎么也得好几个月…… 聂先生:哪怕是好几个月了,也是能拿掉的。 呼延:……那您要吃不少苦。这好歹是在战场上,在那之后您势必得卧床休息,如果这期间战事变化,实在是…… 聂先生阴沉着脸凝视着他。呼延无处可躲,痛苦地跪在原地,感觉嘴里的血味更重了。 -------------------- 第16章 军医听到招呼,回过头,看见一个士兵在门口,那表情真叫一个纠结。 进来吧。军医笑道,我们这不歧视俘虏,更不歧视外国人。 士兵走进来坐好。他的长相与中原人确实有些不同,但现在这张脸上的表情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士兵小声道:我,我有个朋友…… 军医的眼中流淌着智慧的光辉: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士兵:真是我朋友…… 军医:好好好,你朋友。你朋友怎么了,是痔疮还是脚气,该说的说,我见得多了。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阴晴圆缺,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都是自然的规律。 士兵:我朋友——的老婆,怀孕了,我朋友不太想要,我想问问对于这事,你们专业人士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军医眯起眼:你朋友的老婆怀孕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士兵:……啊这。 军医大怒,腾地站起身来:你一个士兵在外作战,竟然有胆子与朋友的内室私通!外族人礼仪道德竟然已经淡薄到了这种程度?!这放在我们崇文尚礼的国内,是要被当众鞭笞投入大牢的重罪!你还有胆子来寻医问药?——你好大的胆子啊! 士兵大惊:我不是,我没有!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我也是受人之托,说真的难道我就很想来问这种事吗,我才是最不想掺和进来的—— 军医冷笑一声:那你来我这儿,究竟想干什么?我告诉你,生命之孕育乃天地之大事,除非那孩子的生父或者生母亲自来问我,否则你休想从我这得到哪怕半味的药材! 士兵:……那我刚才撞到了头流了不少鼻血,能给我开点药吗。 军医坐了下来:这个可以。 呼延五回到聂先生面前,主动跪地。 军医今日身体不适,我没见到人。他痛苦道,改天我再去一趟。 聂先生:今早我看见军医跟其他士兵一同领饭,领了三大碗。 呼延五镇定道:那就是吃撑了。他这个年纪的人,吃多了腹痛也是正常的。 聂先生凝视着呼延五。呼延五坚强地跪着。 聂先生:你自己的医术,到底能到什么水平? 呼延五迟疑片刻:给猫接生,母子平安。 聂先生:——我问的是你医人的水平! 呼延五:……这种事我怎么敢隐瞒,我虽然在医馆当过下工,学了把脉和最简单的药方,但连学徒都算不上,学到的东西,只够给附近骨折的猫狗打个夹板,上点伤药。这种水平去治人,也就只够我治治自己的头疼脑热……还不一定能治好。 聂先生冷笑:那我留你到底有什么用。 呼延五恳切道:有用有用。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方案,比来回去找军医试探要强得多,您想想,无论您想留还是不想留,后续都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休养,就算找了军医拿到药物,如果没有靠谱的人看护,不还是要糟?我是医术不行,但我认识医术高超的人,也能带您去一个稳妥的地方。 聂先生:你是不是想说北国。 呼延五道:按地图上来说是在北国境内,但当地人并不承认北国的君主,北国拿这块土地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那里被外面的人当成化外之地,距离红山丹脉也很近,路很难走,也有很多野兽毒虫,但是熟悉的人自然有办法抵达当地人居住的村落。我的养父在村里有一些威望,他认识村里最好的医师,您会需要我的带路。 聂先生找出一份地图,展开来指向山脉北侧,那里有一片茂密森林。 聂先生:夔地? 呼延五点头道:是这儿。看来您是知道它的。 聂先生沉吟不语。他知道这地方,是因为在被褫夺皇权之前,他曾经与杜将军一同探讨过攻打此地。夔地虽然蛮荒,但出产不少名贵草药和传世珍宝,如果能收入囊中,对国库大有好处,也能继续拓展领地。然而杜将军并不想出兵,说夔地虽好,但当地人极难管理,盲目信仰他们的神灵而不信律法,战士凶悍异常,不如留着在国境边缘,用来阻挡北地。 宫廷事变之后这么几年,当年想要的这块土地竟然已经被北国收了,未免是一种遗憾。 聂先生:夔地险山恶水,村峒互不相连,你又是哪一村哪一峒?曈螟?……或许是龙嵠。你说你曾经下山去医馆,那必然是距离外界比较近的一峒,那就是龙溪。 呼延一愣,他发现这个姓聂的家伙知道的东西比自己想象得要多。有一些人确实能知道峒,但很少有人对各峒的地理位置如此熟稔。 呼延肃然起敬,道:正是龙溪。既然您也知道龙嵠,那您必然知道龙嵠山盛产名贵药材,很少与外界相通,有一些起死人肉白骨的大医。我是被收养的,没有机会在峒内学习,但也曾见过一些人在山下医馆久治不愈,花重金进山,最后痊愈而出的。您如果能信任我,我便竭尽所能,带您去龙嵠山。 聂先生沉默良久,道,今天就到这儿。你先回去。 四皇子轻车简随,来到山下。在他招募的一万士兵进山之后,他一直暂居在州府官邸附近。他的身份敏感,不宜直接带兵,于是始终待在战区之外;而这次,前线派人给他捎来一句了口信,说聂先生要见他,让他尽快来一趟。 这一句口信对他来说就等同于命令,四皇子立刻启程,并且给发布命令的人带了足足一箱金银,一路带到聂先生面前。 韦鹏非常高兴,这段时间以来聂先生吃穿用度都在花他的钱,此时上前与四皇子见面寒暄几句,他大大方方地从把这箱子领走了。 四下无人后,四皇子双目发红,喃喃道:父皇近来可好? 聂先生道:还行。你招募这一万人也很不容易,……做得不错。 四皇子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在朝廷的监视下做这些事,他确实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此时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肺腑滚烫,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聂先生不由得移开视线,指了指在桌边一张展开的地图,清了清嗓子,道,四五年前朕曾想要攻打夔地,收买了一些当地人,那时的情报说夔地有强悍的士兵,但武器装备非常落后。现在夔地归属于北国,却缺乏有效的管理,朕打算运送一些武器过去给他们当见面礼,买一些当地的士兵,补充进你这一万人里,顺便策反当地人离开北国。 四皇子也走到地图前,道:父皇想要儿臣准备这些武器吗? 正是。聂先生说道,之前为了摆脱张君派来跟踪朕的人,你也曾拿出过一些武器做一些表面文章;现在你得多拿出一些来了。 四皇子道:儿臣一定尽力。 聂先生欣慰地点头。谈到张君,他又想起一事,喟叹道:张君说你前两年甚至去过一趟他的皇城,试图将朕救出来。你确实有心了…… 四皇子浑身一震,脸色唰地白了。 -------------------- 感谢在2022-12-04 20:38:12~2022-12-05 19:5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保尔·捡到金 52瓶;洛啾啾 40瓶;w 32瓶;小甜饼爱好选手 20瓶;白粥粥粥粥粥 15瓶;沈春卷 10瓶;寧寧 9瓶;卿子衿 2瓶;36716349、63148080、一流馬屁精、识趣、长空入梦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聂先生冷冷地看着他。四皇子在他的视线下竟然发起抖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四皇子颤声道:儿臣……儿臣…… 他因为巨大的恐惧而说不出话来,但预想中的震怒并没有降临,他的父皇只是沉默地冷淡地看着他,倒像是等待他自己开口。 四皇子心里一动,竟然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 聂先生看起来仍是难以揣测的,喜怒不形于色,当迎上四子的视线,他的眼神只是变得更冷峻,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 四皇子一愣。他心中一块石头此时突然落了地,几乎在心里发出了一声闷响。 他不知道。四皇子心道,他果然是不知道的。 他父皇被透露了一些事情,于是这个疑心甚重的帝君正在试探他,想让他自己在压力之下吐露全部的事实。但父皇对这个事实的猜测又并不准确,也许他猜想的最严重的的情况,是自己擅自以土地或者宝物与张君交涉,结果被对方欺骗,在异国大大丢了面子。 自己在这个人面前一向是没有能耐的。而一个皇帝对一个没有能耐的皇子最恶劣的想象,也不过是这个无能的家伙又一次在别人面前丢了皇室的脸…… 四皇子想哭,又觉得有些想笑,到最后甚至因为两种强烈而又截然相反的情绪刺激得内心苦痛。他发现自己对父皇的了解竟然也是这么浅薄,这个人在别人下时明明是任君取用的,现在连个真实的名字都无法放到明面上来,却还在竭尽所能地抓着帝王时期的尊严和傲慢不放。 但是这样也好。他心想,这样很……好。 四皇子重重地叩首,喃喃道:儿臣当年无功而返,没能救出您来,内心羞愧,本来不想提起此事,不想张君会再告诉您。……这是存心要取笑儿臣了…… 聂先生微微眯起眼。他前几天在张君手里遭了不少的罪,张君有意折磨他,一些是手段上的折磨,一些则是语言上的;说什么第一次上您的时候您想要杀我,现在上您的时候您依然想要杀我,却不知道如果我真的停下来,现在是否会因为令您失落而死得会更难看——之类的,存心要惹人发怒的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中却又有一些令人生疑的内容,像是什么四皇子也曾来了一次皇都,带着厚礼想要救您出去,您如果有机会见到他,就说张君对他的勇气颇为欣赏。 聂先生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四子去过张君的皇都。聂先生现在手里有一万士兵,这是他目前安身立命、威慑张君的重要基础,而这一万人严格来说其实都是四子的府兵;张君突然在这个时候抛出关于四皇子的旧事,也许是想要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 聂先生看向仍跪着的儿子,沉默许久,缓缓道:如果已经尽力而为了,别人说的话便不会伤害到你。归根结底,是要做到问心无愧。 四皇子闭了闭眼。他知道自己已经从这个考验里活了下来。 四皇子再次叩首,道:儿臣问心无愧。 ———— 杜将军走入慈宁宫,跟随侍女走过一面巨大的珊瑚人物屏风。太后坐在檀木椅上,正琢磨面前一个下了一半的棋局。 她看到杜将军后,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道,将军免礼。 杜将军仍是坚持行礼,道:听说太后近几日睡得不好,末将带来一些异国的香料,虽然不值钱,但京城里不常见,希望太后见了,不会取笑末将。 太后笑道,将军何必客气。前几日你派人送来的鹦哥,一张小嘴巧得很,哀家这儿最机灵的太监都被比了下去,让人啧啧称奇。 杜将军道:那末将可要当心些,免得等会儿离开的时候被哪位公公记恨上,剪了末将刚脱的那件袍子。 周围人,包括侍女和太监都笑了起来。太后也笑,抬了抬手,于是周围人次第离开,只留了亲信的两位侍女。 将军起身拱手:太后有何吩咐,末将一定竭尽所能。 太后看向自己面前这个人。这是个普通百姓的儿子,为了混一口饭吃才入了伍,在军营里一步一个脚印地升上来,却升到了无人敢轻视的高度。也正因为如此,有无数穷苦家庭的青年以他为榜样,扬言立志,说要当第二个杜渐。 然而不管民间再怎么演绎英雄不论出处的故事,宫里所有人都明白,杜渐能有今日,归根结底是因为先帝跟他同袍多年,亲密无间,信任并且欣赏他,能够做到力排众议。但这种背景放到新帝时期,就成了麻烦事。 太后示意将军就座,说道:皇帝毕竟年轻,还不太成熟。若是做了什么令将军为难的事,哀家自然会为将军做主。 杜将军笑了笑,道:太后恩情,末将铭记在心。陛下虽然年轻,但处事果敢,有峥嵘气象,是有为的明君,末将深受触动。 太后又笑了笑,道:你可知道,皇帝前几日打算提拔杜彦彬,让你的长子来京任职,留在皇帝身边,担任殿前禁军左监察。 杜将军仍只是笑了笑。 太后也笑,说道,哀家得知后,训斥皇帝,说他太荒唐。杜将军忠义之士,为何要将他儿子要来,放在皇宫看着?说什么殿前禁军监察,不过是个人质罢了。这是要逼着将军反叛不成! 杜将军轻轻道:太后言重了。 太后长叹一声,道:皇帝还没有子嗣,不知道为人父母的感受。哀家多次劝说皇帝开枝散叶,却也不见后宫繁盛。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若是不能辅佐皇帝步于正道,哀家纵是点燃再多安眠的香料,又怎能入睡呢。 杜将军:去年年底就曾有一批秀女入宫,也都是陛下过目了的秀美人物。 太后道:皇帝最近一段时间正是将宫内秀女都逐渐地赶了出来。哀家今日找到将军,正是要问问,朝堂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他近来焦躁烦闷至此,失了体面。 杜将军:也许是因为前宰相孙骏腾图谋不轨,令陛下失望。 太后道:那皇帝抄了孙骏腾的家,让人拷问他多日,几日下来,竟让孙骏腾活活死在了牢里。不知将军能否为哀家解惑,皇帝在找的,究竟是什么。 -------------------- 感谢在2022-12-05 19:55:26~2022-12-09 14:3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牧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太后姓温,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会念书写字,顾盼之间,双目中如同有水光潋滟;然而进了宫里与各色佳丽在一块,却又不显眼了。 她念过不少书,便晓得规矩,始终是温温柔柔的模样。有段时间,当时的皇帝被后宫嫔妃争抢得烦了,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便去她这儿待了几日。而这几日时间,便令温选侍成了温美人,十月后诞下一位皇子。 再然后,皇帝的温昭仪成了先帝的温昭仪,她看着龙椅上的人换了三次,直至她自己的儿子坐了上去。璟儿是有些惶恐的兴奋,她却看得明白,她自己没有什么根基,她的儿子也没有大德大才,这朝廷中的一些人正是看中了他们母子的软弱,特意选他们做了傀儡,以便于充当背后操众者的喉舌。 没有根基,便需要培养一些根基。温太后看着面前的杜渐。这位将军在装傻,摆出一副忠厚之人的面孔奉承皇亲国戚;而她自己未尝不是在装乖,用一副温柔的表象博得了当年那位皇帝的好感,又博得了如今权臣们的轻视,得以安坐在“太后”的椅子上。 她是欣赏这种人的,因为她自己就是这种人。她现在看杜将军,就像是透过当年皇帝的眼睛看那个用无限的温柔掩盖内心无限嘲讽的温选侍。越是嘲讽,表面就越是温情如水;没有一句话不柔美动人,没有一个姿势不恰到好处。世人总是会喜欢这样的人物,却不知道这样的人物最应该被警惕。 杜将军如今倒确实是被警惕着,但被警惕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军功和军权;璟儿太过莽撞,还没有学会借力打力,若是能在将孙骏腾抄家之时透出一些宰相和杜将军的关联,又怎么需要她这位太后亲自叫来将军问话?……傻孩子。 温太后叹了口气。她年轻时眉目如画,如今两鬓有了银丝,眼角也有了皱纹。她对面前的将军道:有些话,哀家本不该去问,甚至不该去想;只是为人民父母者看着自己儿女荒唐度日,有几人能不着急?杜将军,哀家确实听说了一些事,说皇帝陛下进来宠幸一位男子,却被孙骏腾掉包带离了宫闱。听说,将军是知晓此事的。 杜渐沉默片刻,点头道:末将确实知晓一二。不过末将也知道,孙骏腾府邸抄家抄出了万两白银,珍宝不计其数,装了三辆车还有余;他将陛下想要的人掉包出宫,自然也是将此人当成了要挟皇室的把柄;这人如果在皇宫,陛下虽然高兴,但会荒误政事;这人找不到了,陛下虽然心烦,却也逐渐能走上正轨。 温太后笑了笑,道:杜将军确实是善解人意得很。 杜渐内心突地一跳。善解人意四个字在这儿,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温太后缓缓道:将军想要安慰哀家,哀家何尝不明白将军的苦心;然而哀家却只是想听一句实话罢了。 杜渐心里又一跳,不得不站起身,行礼道:太后教训得是。 起来。温太后道,听说孙骏腾选的这人,长得与先帝非常相似? 确实相似。杜渐恭敬道:孙骏腾狼子野心,实在是该杀。 温太后脑海中浮现了聂景的模样。聂景被立储时,她也曾献礼祝贺,年轻俊朗的少年人身穿华服,确实是有着吸引众人视线的资本。那时的聂景神色间甚至丝毫不掩盖皇帝对他的喜爱,似乎那都是他应得的。 温太后沉吟片刻,道,凡事宜疏不宜堵。既然璟儿近日里喜欢年轻俊秀的少年,那便劳烦将军看在哀家为你出面的份儿上,物色几个知道进退的,送来宫里。璟儿毕竟年轻,正是喜新厌旧的年纪,想来很快会再回到正路上来。 杜将军:? 杜将军回过神来:啊,好。 ———— 杜将军回到府上,屏退了闲人,叫来亲信。 杜将军:西北那边打得怎样了? 亲信回道:有胜有负,看不出端倪。不过四皇子派兵剿匪,距离战地很近,已经在那停留了一段时间。 杜将军:朝廷没派人跟着? 亲信笑道:如果孙宰相还在,是会派人盯得紧紧的。 杜将军点了点头。璟帝最近状态不佳,百官战战兢兢,也许他应该继续留在京城,替聂景争取一点时间。 只是不知道那人现在如何,消气了没。 杜将军又问亲随:彦彬可有来信? 亲随回道:公子仍是替您在边城驻守,打退了多次外敌侵扰,身先士卒,英勇可嘉…… 他这么卖命是给谁看,想让我在京城待一辈子吗?!杜将军怒喝道,给他回个信,让他自己找个机会被打得从马上掉下来,然后给朝廷写信说边关告急,需要杜渐本人回去。 亲随:马上去办,马上去办…… 杜将军:另外,在京城找买几个小倌,送到太后那去。 亲随大惊:这…… 杜将军笑道:怕什么,这又不是要给太后本人消用。但若是处理得好,世人如果真的以为这就是要给太后本人,又哪会是我等臣子能左右得了的?她与皇帝有些误会,但这误会来得好,皇帝气急上火之时,也该是我杜某离京之刻了。 亲随:在京城也有京城的便利之处,孙骏腾被抄家,百官无首,正是拉拢人心的时候,将军若是需要我等打通关系,留在京城也相当便利,不知将军为何着急离开? 杜将军冷笑:我再不走,不是被彦彬叫来京城当人质,就是被太后安排个皇族女子强行续我的弦,要不就是说服皇帝直接给我儿子指婚。先帝时期的糟心事不过是被韦鹏弹劾,现在看来还不如跟姓韦的吵,至少他一心扑在…… 杜将军刚想说韦鹏一心扑在工作上,就想起来韦鹏上次易容来到自己府邸,一边喝茶一边大大方方地,亲口承认把聂景扑在床上上了一个月。 杜渐内心的火腾地烧了起来。他忍不住站起身,在屋中踱步,心中骂道: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正常人了!…… 亲随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站着,半天之后,杜将军脸色阴沉地转向他,道:等会我写封信,你安排个腿脚利索的,明日一早派人去西北,送到四皇子手上。四皇子生辰快到了,这时候送信过去,并不会显得扎眼。 亲随准备纸笔,问道:您之前与四皇子并没有太多交情,此次前去,只是祝贺生辰? 杜将军:你只管送去。四皇子看到后,自然会交给该给的人。 有些话不便挑开了讲。将军这次写信,目的是要提醒聂景警惕韦鹏;但他自己刚刚做了犯上的事,于是这封信,便需要借用他人名义来写——就比如说杜彦彬的名义。 于是这封信就成了:杜将军为了劝说先帝亲贤臣远小人,以自己儿子名义写信给先帝的儿子,并希望对方能心神领会。 ———— 韦鹏打了个喷嚏。他紧了紧外衣,感叹自己一介文人被迫亲临战场之不幸,总觉得脑海中浮现出了两句传世佳句,正如蝴蝶般飞来飞去,便屏息凝神,打算提炼一下。 聂先生看他在发呆,道:韦相对朕的计划有什么意见? 韦鹏:啊没有没有…… 他突然回过神:等等。 韦鹏:您想拿夔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臣在朝时也不是没研究过,那里地荒人稀,多有毒虫野兽,您如果想要用精良的武器买下夔兵,也不该是您亲自去。 聂先生:四皇子会跟着朕去一趟。这一万士兵朕要先用一半,剩下的五千人在这战场上太过单薄,你安排好,让他们做好日常训练,加紧修建营寨,干扰张君他们的战事,但需要以自保为主,探听两边的动向;过段时间,四皇子会带夔兵与你们会和,到时候再去打击张君,会更有力量一些。 韦鹏吃了一惊:这不还是您亲自带队深入龙潭虎穴?话说回来,臣从未带过兵,您这安排不免太托大了。 聂先生:你不是已经给杜将军写了信?朕估计他收到信后就会赶来骂你,那时候朕如果还没回来,你便协助他做好战事上的安排。 韦鹏更加吃惊:我协助他?? -------------------- 第19章 是的,你协助他。聂先生道,你是文臣,这方面还是要仰仗杜将军在战场的本事。但你倒也不必担忧,杜将军有把柄在朕手里,他来了之后,你只需要说朕回来之后会听他当面检讨,杜将军便会老老实实听你调遣。你虽然是在协助他战事上的作为,但他会知道朕是安排了韦相监视他,你虽然需要协助将军,将军却会畏惧你。 韦鹏一愣。聂先生给他画的这个饼实在令人心动。想想看,一个老老实实的杜将军,一个韦宰相让他打狗他就不敢 撵鸡的杜大将军…… 谁要是能不对这场面心动,那他就不是人了。 韦鹏定了定神。饼虽圆,却不一定好下咽。聂先生在朝时期最是忌讳朝臣拉帮结派,君将相三人关系总是处于密切联系但关系疏远的状态,如今有意让自己协助并监视将军,似乎有悖于这位帝君的初心。 韦鹏:您这一趟去夔地,怕是不只想买夔兵。夔地有毒蛇猛兽和强悍的战士,也有珍奇宝物和名贵草药,有自成一派的巫医。您这段时间食欲不振,如果是有什么旧伤复发,臣依然是建议您先就近找个郎中诊断诊断。 聂先生心底一叹。他这趟打定主意不让韦鹏跟着,就是因为韦相不仅聪明,而且过于了解他了。 聂先生:你当初为了躲避一死,就曾服用过假死药。那种药物中原难以寻觅,应该也是夔地巫医的作品。你能用得,朕就用不得了?不必多话。 韦鹏一惊:您现在没有性命之忧,何必铤而走险? 聂先生:虽没有性命之忧,但有战事之迫。巫医善于制造烈性的药物,必然也善于制造烈性的毒物,如果能买到一些用于刀枪箭矢上,便会是见血封喉的利器。朕手里士兵不多,就需要提高每一名的能力,其中利害关系,韦相应该也是明白的。 韦鹏愣了一会。他确实不擅长战事,聂先生的理由也总是很充分的,但是……但是…… 聂先生醒悟过来,若有所思,瞧着面前的韦鹏,说道:朕这段时间一直带着韦相奔波劳苦,这趟不带你,不是说韦相做得不好,而是需要你在此等待杜将军,让他为我们所用。 韦鹏:既然将军有把柄在陛下手中,那安排个其他人在此等候也是可以的。世上能奈何杜将军的,难道就只有我杜某一个人了?想当年—— 聂先生:不用想当年了,就你一个。 韦鹏张口结舌:臣当年能压制他,难道不是仗着陛下撑腰? 聂先生:朕现在也在给你撑腰。 他上前拍了拍韦鹏肩膀,笑道:韦相当心朕的安慰,朕如何不晓得?但你若是去了,朕还要担心你从山上掉下来摔个好歹,权衡利弊之下只能出此下策,若是韦相觉得朕胡闹,回来之后,朕去你房间领一顿板子。 韦鹏:陛下不必说笑…… 聂先生:——你又不是没打过。 韦鹏无可奈何,也知道自己这本事,如果去了险峻之地可能真的脚下一滑直接摔下去,便道:若是臣过段时间与杜将军照面,该不该透露您的去向? 聂先生冷笑一声,道:杜将军若是问起朕,你便反问他,养心殿殿门前的血,现在是否已经擦干净了。 ———— 此时有另一个人正在琢磨杜将军的脾气。这人姓杜名彦彬,为杜渐将军长子。他这段时间以来都在替父守城,兢兢业业,但也趁着父亲不在,做了一些平日里不容易做的事。 仆人傍晚送来饭菜,见小杜将军仍在桌前冥思苦想,不禁叹了口气。 仆人:您这信,若是再写上几个时辰,在下便没法及时送出城了。 马上好,马上好……杜彦彬回道,却感到有些头疼。 他在练武场上有多么轻松,在书桌前就有多踟蹰。因为是要写信给心上人,内心不免惴惴不安,早已没有上马持弓百步穿杨的豪气,只觉得步履维艰,像是陷在了泥潭里。 而一想到心上人收到信之后会一边脸颊飞红羞涩不已,一边毫不客气挑出他信中措辞不当之处,又觉得自己的脚在泥潭里陷得更深了。 当年京城初次相遇,豆蔻梢头,春风拂柳,少女的风筝飞到他怀里,硬是在马前拦着他不放,他就在泥潭里出不来了,如今只是越陷越深罢了。 仆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说道:您这么瞒着杜将军,又能瞒多久呢? 杜彦彬道:我与萌萌感情深厚,天地可鉴…… 仆人:您父亲要是知道他的儿子与前朝宰相的女儿私定了终身,会不会将您的腿打断? 杜彦彬:我与萌萌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仆人:韦相虽然当过宰相,但他已经被璟帝贬黜甚至赐死了!您清醒一点,这可算不上什么门当户对。 杜彦彬:我与萌萌一个早年失母,一个刚刚失父,上天垂怜,正是需要抱团取暖的时候…… 仆人:——我不管了,反正我也管不了。 杜彦彬将手里这封信写完,仔细地折好,交给仆人,并从怀中取了一个绿玉镯子,一并交了。 仆人大惊:这可是您母亲的遗物! 杜彦彬道:母亲生前说过,这是要给她未来儿媳的礼物。如今她虽然不在,我交给她快要过门的儿媳妇,又有什么问题?你且拿着就是。 然后又从怀中取了一对珍珠耳坠,一副金框宝钿裙饰,一柄五彩珠玉金花小兽横卧的玉梳。 仆人:这,这看着像是您父亲去年年底刚锁进库房里的东西…… 杜彦彬道:萌萌正是用钱的时候,我父亲最不缺的则是钱。四舍五入,萌萌也是我们杜家的人,自家人的东西给自家人用自然是可以的。你到时候只需交给她便是。 仆人怀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感到了压力:公子,我有一言相劝。您父亲真不一定能答应这门婚事。他之前与韦相的关系,您是知道的。 杜彦彬点了点头,道:他若是不答应,那我就只能与萌萌私奔了。 -------------------- 第20章 呼延五看了眼身后这支队伍。五千士兵分了四个组,四皇子和聂先生按照路程远近确定了中途的三个据点,方便调兵时前后接应顺畅。大部分的士兵放在的第二个队伍里,将在进入夔地前的山脚安营;而真正跟随呼延五、四皇子和聂先生入山的,只在七百人左右,大部分为脚夫装扮,以便与这支队伍“行商”身份相匹配。 呼延五总觉得有些不安。他以为自己是要带聂先生求医问药,对方却带足了人马和武器。这不是一个病人“请求”的姿态,更像是…… 嫡子坐在装武器的箱子上,他已经非常适应骡马的颠簸。在入山前的短暂歇息时间,他问呼延五道:你在卷什么? 呼延五:做一些烟卷。山里有些地方有瘴气,烟草能缓解一些不适。小公子,夔地凶险,你不该跟着。 嫡子笑了起来。没错,夔地凶险,谁也没想让他跟着,他是在出发前躲进了其中一个武器箱子里,队伍出发半天后突然冒出来,令大家都吃了一惊。嫡子身份特殊,聂先生不愿意安排普通士兵将他送回韦鹏身边,于是他暂且由四皇子照顾。 四皇子是这个国家皇子,而我是另一个国家的皇子。嫡子道,虽说我本想跟在聂先生身边,但先生最近生了病身体不好,只好皇子和皇子之间多走动走动了。 他这一年见识颇丰,身边又都是极为优秀的人物。虽然还是孩子,但比起同龄人,已经要伶牙俐齿得多。而他又毕竟只是个孩子,并不知道为什么四皇子对他关照有加。 嫡子道:四皇子说我跟他长得有一些像。他是从哪看出来的?我觉得我跟聂先生还有些像呢。 嫡子:咦,要说起来,四皇子和聂先生也有些像…… 呼延五不敢说话。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而自己这个身份的人,对于大人物们的秘密必须敬而远之。每多知道一件事,他自己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他现在离死亡已经很近了,绝对不想再知道其他任何东西。四皇子在照顾嫡子,而他在照顾聂先生。聂先生近来确实身体不适,只保留了呼延五这一个亲兵服侍他,而呼延五还必须为这支队伍带路,与龙嵠山的旧族联络,托人告诉自己养父,拜托那边先去问问巫医什么时候有空,忙得团团转。 然而无论再忙,呼延五也时常半夜突然惊醒。他梦中,聂先生带着凶悍的士兵,正把自己故乡变成一片燃烧中的血海。 这也不是没可能。呼延五今夜也被噩梦惊醒,他汗流浃背,在黑暗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呼延五心想,他为什么带兵?他为什么带兵!他并不是善类,从被俘虏的一刻我就知道他不是善类,如果我为了自己的命把夔地送入地狱,我又有何颜面面对收养我的夔族人?我应当杀了他!—— 呼延五挣扎着坐起身。此时正是子夜,他们今早进了龙嵠山,山风吹拂高树,深处的树海发出洪水一般的低啸,正像是龙吟一般。呼延五紧了紧衣服,将一柄短刀插在腰间。他是聂先生的亲卫,所以睡觉的地方离得很近;只要他进了那人的帐篷且动手够快,外面的人并不会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帐篷外,掀开帐篷一角。里面漆黑一片,但仍能隐约看到有人睡在西侧,呼延慢慢走近,抽出刀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刺下。 短刀贯入薄被,发出呲地一声闷响。呼延的心像是从悬崖边直掉下去,知道自己刺中的根本不是人,而是藏在下面的一个枕头或者衣服。 一把剑从后面抵上他的脊背,本该在睡觉的聂先生站在这个瑟瑟发抖刺客身后,悠悠说道:这能不能算是我第二次俘虏你? 呼延在后背这柄剑的压力下跪了下去。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巴掌,又恨不能再鼓起一些勇气,反身与身后这人厮杀一番,厮杀而亡才是英雄所为,就算是死了,也好过这接二连三地受辱…… 他正内心如火烧火燎,就感觉一个瓷瓶被人踢得咕噜噜滚至面前,身后的人又道:里面有一粒药,吃了它。 呼延五:我…… 吃了它。聂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如你所想象的,这是毒药。既然你觉得顺从我令你感受到了痛苦,感到了摇摆不定,那就在我面前做个选择。——要么,吃了药,服从我,等待我定期给你解药免除毒发身亡;要么,我现在用剑刺伤你的身体,令你流血衰弱却不至于一死,然后告诉夔族人你受重伤需要入山治疗,到时候会有其他人带我们进去。 呼延五:我可以吃药,但你也必然无法找到另一个熟悉夔地路线的人。夔地的人知道我在带路,如果我死了或者重伤,他们会想什么?!我的初衷是想带你求医问药,而不是要令夔地陷入困境,我身上虽然没有夔族人的血,但我是夔族人养大的,你们中原人口口声声说忠孝仁义,便是要将人逼迫得欺师灭祖不可吗?! 聂先生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道:继续说。 呼延发着抖打开瓷瓶,将一粒药倒在手心里,说道:我,我不是不可以带你进山,我也不是不可以服从你,但你带的这七百人,至少要有五百人留在山下…… 聂先生笑了笑:你以为我用七百人就能攻占夔地了?也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便让五百人留在此地。这些人大部分是带着货物的,这一打折扣,我能给夔地的东西便要减少不少。 呼延吞下了药,眼眶红了,种种复杂的心情交集,忍不住掉下泪来。他长得本是一种异邦人洒脱的模样,如今一落泪,却显得有些可怜。 聂先生丝毫不为所动,见他肯把那毒药吃了,便将剑尖偏转,说:我带了兵是要自保,你却以为我要血洗夔地;我带了礼物要买些士兵,你却以为我要在林间杀戮;我任命你为亲兵,你却半夜拔刀相向,打算在梦中取我性命。——不仁的是你,不义的是你,在这掉泪的还是你,我到目前为止可有做过一件对你们夔地不利的事?你倒在这儿摆些大道理装起委屈来了?!滚!—— 呼延被踢出来,回去睡觉也睡不着,索性大哭一场。第二天他双目红肿地起来,还得先去聂先生那服侍他更衣。 四皇子今日起得也早,看到呼延那张脸,不由得一愣,但涵养所在,没有直接问发生了什么。 呼延朝他行礼,红肿着眼打算离开,又被叫住了。 四皇子:聂先生最近……是否有些不舒服?我看他最近不愿骑马。 呼延回转过身,道:先生有些腰疼,但是不碍事。 四皇子:……腰疼? 呼延点了点头,把最近几日为此编的理由再一次拿出来,说道:先生腰上有旧伤,可能是最近吹风受了凉,伤处隐痛,但没什么大碍。 四皇子微微挑眉。呼延见他不再追问,便施礼离开,专心致志去应付那个姓聂的凶神。既然他呼延已经用自己的自由——或者说是性命——为代价令这位凶神大幅削减了进山士兵的数量,彼此都已经让了步,那么他现在就得认真干好自己的活。 龙嵠山山势险峻,外围有奇峰,内部则是连绵谷底,深山常年湿润多雨,内部有不少植物腐败自然积生的沼泽。众人寻找尚未被拆毁的进山通道用了五天,进了山之后,雨开始不停地下,天空像是被撕开了口,脚下的路最初是土,走着走着变成了泥,再然后,骡马开始频繁失蹄,部分货物就地卸掉,受伤的牲口和货物由部分人看管,留了一些口粮,原定等待接应。 第十日,聂先生看向已经憔悴不少的呼延:你的族人对你看来并不放心啊。 呼延则心安不少。他心想,我能警惕你,夔族人自然也能警惕你。我能让你将进山的人马削减一半,族人们也能用他们的方式让这些人的力量进一步减少。 第十五日,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呼延如往日一般用口哨呼应后面的队伍,众人疲倦之间,听到远处有另一人用口哨声致意。呼延精神一震,道:峒里派人来接应了! 哨声指引着这队疲倦的人,从泥水中走出,重新踏上石板。等周围四野开阔,几名穿青布短衫的人迎上来,呼延五紧跑两步,与其中一个中年人紧紧抱在一起,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说道:阿爹,我很想你…… 所有外来人则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在这几个青衣夔族人身边,正有一条巨蛇跟着,一双黄色的瞳仁看着这边的人,不时吐着信子。 呼延五擦了擦眼泪,从养父怀里挣脱出来,对四皇子等人道,没事,没事,这是我妹妹呼延六…… 他抚摸巨蛇的颈部,巨蛇则缠着他的身躯游了上来,与他耳鬓厮磨,确实是亲昵得很。 峒里年轻的男人帮忙卸下货物,呼延的养父在峒中有一些名望,安排了几间住处,将疲倦的人安顿下之后,单独将聂先生和呼延请到了自己的吊脚楼里,置佳肴米酒,笑道:朋友远道而来,老汉我招待不周,实在有愧。 聂先生道:不敢。我本就是来求医问药的,带的这些东西,都要托老人家交给这儿的名医。 养父叹气:小五鲁莽啊,给我的信里也没说清楚是什么事…… 聂先生看了眼呼延五,道,您儿子张不开口也能理解,毕竟我来到贵地,就是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 呼延还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几乎背过气去。他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惊恐地看向聂先生,聂先生则朝他温柔地一笑。 养父大惊,整个人从席上站了起来:小五,这是怎么回事?! 呼延五看向养父,被养父的质疑击倒了,又看向聂先生,最后在聂先生的微笑下剧烈地发起了抖。他张了张口,仿佛感到前几日自己被迫咽下的那一粒毒药此刻在五脏六腑烧了起来。他眼眶一红,眼泪又流了下来,颤声道:……是,是的,是我的孩子…… -------------------- 第21章 呼延老汉是龙嵠峒里颇有名望的人物,年轻时候进出大山贩卖草药,与外界多有沟通,在当地人眼里,算是见过世面的明白人。在夔地被划归北国之前,觊觎夔地珍宝和土地的人五花八门,草药商人呼延见到的人里,有盗贼、商旅、兵卒、细作,有逃亡者、杀人者、走投无路者,而他自己,从呼延逐渐变成了呼延老汉。年纪越来越大,辨人的本事并没有变差,呼延老汉仍是山里人中难得的明白人。 但他再怎么精明,也摆脱不了为人父母的情感桎梏。小五虽然是收养的,但在他心里,跟自己亲生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小五致意要参军的时候,老婆子不也偷偷掉了泪?年轻人,总说一些功成名就的大话,不知道父母只想叫他们平安健康,娶个安分乖巧的媳妇儿…… 呼延老汉本来看聂先生的视线里充满了审慎的警惕,现在知道他有孕,心情不由得变化。他心想,唉,小五选的这媳妇儿看起来既不安分也不是很乖巧,还是个男的。但转念一想这男媳妇儿怀了小五的孩子,内心不由得又充满了暖洋洋的喜悦,再看聂先生,就觉得这人五官端正,举止大方,气度不凡,跟小五坐在一块也是一对璧人了。 夔族人生活环境艰苦,成年男性强悍粗犷,呼延老汉看向聂先生,聂先生便也看向他,致以微笑,于是呼延老汉心中蓦地又浮现出了“温婉动人”四个字。 他不知道这位温婉动人的儿媳妇曾经一枪把儿子从马上挑下来两拳把儿子打得鼻血横流。老汉此时乐呵呵地搓着手道:哎呀,哎呀,你看着这真是。小五是有福气的…… 呼延五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养父倒转烟杆抽了他一记,喝道:哭什么?! 呼延五含泪当爹:我,我是高兴,高兴…… 养父笑道:你说你这孩子真是,娶了媳妇怎么能不跟父母说一声呢?虽说是个男媳妇,那也是媳妇不是?你阿爹又岂是不明白事理的人,竟然孩子都有了才领回来……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聂先生微微一笑,道:没结婚。 现场几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夔族人民风淳朴,相当忌讳未婚先孕,呼延五瞠目结舌,眼泪都被吓了回去,下一秒只见养父腾地起身,走到自己身边,拽着他领子把他拽了出去。有在场的女眷连忙招呼聂先生:喝水,哈哈,吃点心,吃点心。 养父把呼延五拽出屋来,脸色阴晴不定:怎么回事! 呼延五内心崩溃,心想我也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养父:我最初看这人就觉得不是善茬,怕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就算长得确实不错,这样的人又岂是你能轻易招惹的?!小五你糊涂啊!你当着阿爹的面说实话,你是不是强了他! 呼延五魂飞魄散:什什什什么强强强…… 养父怒道:你没强要了他,他肚子里怎么会有你的孩子!! 呼延五感觉脑子都快麻了:啊那也对,我强的,我强的…… 养父气得走来走去,道:我说你最初写信怎么避重就轻、语焉不详,原来是心里有鬼!说什么参军争取功名,竟是出去沾了一身中原人的恶习!……你这个孩子,以前明明最是听话懂事…… 呼延五眼眶又红了,失魂落魄道:我……是我不好……阿爹你别生气,那人并不想要孩子,他这趟来,就是为了让夔地的巫医好好诊治一番,拿掉孩子,恢复正常…… 养父震惊地看着他:那可是你的孩子! 呼延五实在是受不了了,他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地上。 呼延老汉回屋,仍是坐在聂先生对面,迟疑片刻,说道:这不是小事,老汉我先赔个不是。 聂先生道:老人家的心情我能明白。刚才尊夫人与我聊天,讲起小五的一些故事,我能体会到您二位对他的重视。您虽是草药商人,想来也是精通医术的,如果心有疑虑,不妨自己判断一番。 语毕伸出手来。 呼延老汉叹道:得罪了。 他伸手搭在聂先生手腕上,脸色变了几次,又换另一只手诊脉,结果也是一样。 呼延老汉坐了回去,神色黯然。 当天晚上,聂先生休息后,呼延老汉将小五再次拽到屋里。呼延五已经进入到了一种“是的这全是我的错”的状态,接受了养父对他雷霆一般的训斥,并在二老面前指天对地地发誓,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做好人。 后半夜,呼延五回到自己房间,只见妹妹呼延六盘在自己床上,看见他之后便昂起头来,一副久别重逢分外想念的模样,于是呼延五的眼泪忍不住又涌出了眼眶。 还是你好,还是你最好……呼延五抱着巨蛇泣不成声,哽咽道,中原人太可怕了,不像你,只会心疼哥哥…… 另一边,聂先生回到他们暂居之处,找到了四皇子,找了个屋中一角,点起一支蜡烛。 既然已经进了山,到了龙嵠峒内部,那么交流一些事情,就需要更谨慎小心。四皇子取来笔墨,聂先生便在一张纸上写道:暂时取得了夔人信任,近期便会见到巫医。天已放晴,你需及时将落在路上的士兵及武器带回峒里,以便随时调用。 四皇子点了点头,将这张纸在烛火上烧掉。夔族信仰神灵,巫医虽然是医,因为仿佛能通鬼神、愈疾病,便掌握了当地较大的权力。在一峒之中,巫医的地位类似于古州郡刺史,并兼有行医问药的职责。聂先生这趟来,带了大量士兵武器,除了要自保之外,便是要在买兵之前先借出一部分给龙嵠峒主,卖对方一个人情。 瞳螟与龙嵠两峒势如水火,龙嵠峒长期势弱,是因为北国侵占夔地,这几年才与瞳螟恢复了关系。如今聂先生想要夔地,便决定将珍贵的兵力和武器拿出来,到时候身为巫医的龙嵠峒主有了兵,必然先攻击瞳螟报复积年恩怨,两边都削弱得差不多了之后,聂先生再取夔地,便会轻松得多。 四皇子知晓这一计划,却不知道聂先生究竟是如何取得夔族人信任的。他如今冒着极大的风险离国,回去之后必然会迎来一大堆麻烦,但父亲对他的艰难处境,似乎并不真正放在心上…… 第二日,天色彻底放晴,呼延老汉叫来一些峒内青年,安排让他们接应仍未抵达此地的聂先生的士兵(当然,在这些夔族人面前,士兵们的身份依然是行商脚夫)。而呼延老汉本人则收拾了东西,亲自去找巫医。后者平时不住在峒内,只有少数人知道行踪。 第五日,峒内士兵数量逐渐恢复了最初的规模。聂先生相当满意,而且这天傍晚,呼延老汉也终于回到了峒里。 最初发现的是四皇子。他近几日往来奔走,对这儿的情况已经熟悉了起来。夜幕来临时,山中起风,他隐约听到缥缈的银铃声,抬头时,便看见呼延老汉的身影,而他身后有人穿一袭白衣,姿态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似的,被风一吹,显出窈窕的身段,而铃声越发清脆悦耳。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当看到四皇子的视线,她便笑起来,白齿红唇,更显得妩媚动人。 呼延老汉也看到了四皇子,向他打了个招呼,道,我请来了龙嵠的巫医,劳烦你去叫聂先生。 四皇子点了点头,朝着二人致意,然后转身离开。巫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挑眉。 夜里,四皇子坐在自己住处前。他没有参与聂先生和巫医的见面。在父亲眼里,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仍然是没有资格的。 他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篝火,听到耳边又有一阵铃声,抬头一看,巫医换了一身青色衣服走到他身边,和之前一样仍是赤着脚的,足踝上的银铃在夜里像是闪光一般。 你们那位聂先生看到我,眼睛都会一亮。巫医轻笑道,你们的聂先生跟其他人一样,一瞬间想到的,是如何让我成为他的女人。但你看到我,则像是看到了木偶泥人。真是奇怪。 你是巫医,也是龙嵠峒主。四皇子低声道,我们是来求医问药的。有求于你,自然要敬重于你。 巫医笑了起来。我见过的男人有很多,我睡过的男人也有很多。男人看到我的时候,总能在我身上找到他们梦魇里最令人情动的部分,而你不是没有在我身上寻找,你只是没有找到罢了。 巫医轻笑道:不知道能入你梦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四皇子的脸色微微一沉。他的梦魇是他的秘密之一,那令他亢奋至极,又令他沮丧至极;令他血脉贲张,又令他罪恶战栗。梦里什么都可以做,梦里做到什么程度都可以,但一旦睁开眼,他还是那个最不成器的皇子,被梦中的人冷淡地审视,被勉强地夸赞,被漫不经心地驱使。 巫医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交给四皇子,道,我熏衣的香料里有不少清神祛邪的药物,这儿瘴气甚多,这点东西也许你会用得到。 四皇子:……谢谢。 巫医咯咯地笑起来。她知道自己终究不能从这人身上得到什么,便起身离开,笑骂道:混账! 四皇子看着她离开,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感到了一丝异样,心底有些不安,决定去找聂先生。 另一边的呼延老汉则正与养子百般叮嘱。 听好了,小五。呼延老汉说道,我跟巫医说的是你们已经成亲了,你们今晚得做做样子,不然你爹在峒里没法做人了。 呼延五头疼欲裂:阿爹,巫医也不傻,我们早晚也要说实话的。 呼延老汉道:那也得一步步来!我今日已经跟聂先生谈过了,他说愿意演这出戏。你们今晚就在一块住,其他的不用管。 呼延五一愣:真说服了? 呼延老汉甩了他脑袋一巴掌:聂先生那脑子可比你灵光多了! 呼延五惊疑不定。傍晚,呼延一家与巫医一块吃饭,为她接风洗尘,聂先生确实表现得像是一家人一般。聂先生不饮酒,早一步回房休息,呼延五也没敢多喝,但散席之后,仍觉得头重脚轻。 他仍觉得这事不对劲。他和聂今天在另一个屋中休息,穿过走道,开了门,他便闻着屋内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不由得一愣。 ……阿爹糊涂!他很快就闻出这是什么药,不由得叫苦,心说就算再多下一倍的量,我也不能真去睡了聂先生啊! 思虑至此,他先去开窗通风,然后在黑暗中摸到床边。这几步就走得他心如擂鼓,感觉血直往脸上涌,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晃了晃床上的人,道:聂先生,你怎么样…… 下一秒呼延五只觉得呼吸一滞,眼前一黑,下一口气便没上来,直接昏了过去。有人立刻在身后将他放倒在地上,凑上前去,将一方带着药味儿的衣角放在聂先生口鼻处。 聂先生其实隐约料到呼延老汉想让儿子将生米炒成熟饭,于是晚饭没怎么吃。但他没想到药物是下在了他的杯子里,这会跟合酥香料混合,还是令他没了力气。 这跟张君用过的药没法比,但仍让他手脚乏力。这儿听到呼延五进屋开了窗,还拿了清神的药物在自己口鼻上缓解药力,心里便有了数,缓了缓劲,轻声道:对有孕的人也下药,实在是贻笑大方…… 他身前的人却僵在了那,那一角衣服也掉落下去,似乎是不可置信般地,迟疑之间,伸出只手犹豫地放在聂先生小腹上。 怎么。聂先生嗤笑一声。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下一秒,他感到自己被猛地扼住了喉咙。身前的人仿佛被一瞬间就被激怒了,双手几乎掐入他脖颈。聂先生猝不及防,眼前一黑,伸手向对方手腕欲得解脱,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反绞在身后用衣带捆了。 聂先生脖颈被松开,骤然恢复呼吸,不由得猛烈地呛咳。他感觉自己衣服被解开,有凶物蓄势待发,压迫着自己,心中不由得又一惊,哑声道:呼延——你—— 身上的人冷笑了一声,就这么贯穿了他。 …… 呼延五在沉沉的头痛中醒过来。窗户开着,风吹进来,阳光也照进来,但他仍然感觉头晕脑胀。 他从床上起身,发现身边竟然还有个人,仍盖着被子睡着。呼延五愣了一会,想起来昨天的部分记忆,头不由得更疼,心说这都什么事呢。 他伸手推了推聂先生,对方仍在昏睡,毫无知觉,身上的被子却滑落到地上。 呼延五呆愣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大脑似乎没法处理这个场景。几秒后他猛地站起来,倒退了几步,几乎撞到了身后墙壁。 这是我内心的想法吗?他心道,我对他是这样的恨意吗? 他抬起手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 ……畜生!! -------------------- 感谢在2022-12-15 19:34:46~2022-12-18 19:1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且醉花前 88瓶;patty 83瓶;fantaC 22瓶;魑晓之夜 20瓶;洛漪 12瓶;青岑、小行星坠落的拿来主义 10瓶;不吃面包糖诶、当代化石 7瓶;东海脍鲸、昏晓 5瓶;玻璃渣 2瓶;初梣子、吗、阿德利企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呼延五强自镇定下来。既然自己已经做了不可饶恕的事,那现在已经来不及沉浸在罪恶感和愧疚里了,一定有什么自己能做的,可以尽可能避免结果变得太糟。 他回到床边。床上虽然有血迹,但不算多;聂先生意识昏沉,脖子上有严重的掐痕,身上青青紫紫一塌糊涂,但呼吸还算平稳,只是较之平时更浅、更急促了些。呼延五轻触对方额头,感到比平时温度要高,心里不由得一抖。 这,这……他颤抖起来。不行,我得去叫大夫…… 他方寸大乱,离开这栋吊脚楼,刚走没几步,有清晨打水的年轻人见到他,笑着走过来锤了他肩膀一拳。 五哥深藏不露。年轻小伙子揽住呼延五肩膀,朝他竖起拇指,低声道,你连窗户都不关,兄弟几个不是特意听你墙角,纯属是路过。哥你是真的强,嫂子也是真的会,那动静太勾人了……嫂子叫得嗓子都哑了,说要杀了你呢,那个狠劲儿真要命,偏偏被你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我们几个听得一宿也没能睡成觉,好五哥你到底从哪找的这么会的嫂子…… 呼延五又想抽自己巴掌了。他之前连个女友都没谈过,这方面毫无经验,昨天算是把自己第一次都交代了出去,听别人描述做的这些个荒唐事,更觉得自己不是人,挣脱开这几个年轻人,慌乱道:我还有事,我还有事…… 他在家附近找到了养父,支支吾吾,汗流浃背地,说了个大概。养父吃了一惊,道:不过是让你吃了点提神的药罢了,怎么搞那么严重?我现在就去请巫医,你回去收拾一下。巫医昨天跟我们一起吃的饭,别让她误会了。 呼延五浑浑噩噩地回到屋里,也不知养父说的收拾一下到底是指什么,最后想起的也只是用水湿了一方软布,打算给聂先生擦擦身子。 然而他走到床边一看,聂先生竟是睁着眼睛的,正看向自己。 呼延五吓得一抖,手里东西掉在了地上。他刚想掉头就跑,又觉得不对,定了定神再看,就发现聂先生眼神没什么焦距,似乎也没有因为看见他而有什么反应。 发烧了呢。巫医刚刚进门,正看到这一幕,从他身后走过来,款款地走到床边坐下,瞧了瞧聂先生干裂的嘴唇,回望呼延五,道:他发烧了,你走之前不知道关上窗户、给他喝口水么? 呼延五的脸腾地红了,无地自容。 呼延老汉也到了门口,喟叹一声,离开房间去隔壁烧水。巫医掀开被子一角,审视一番,又瞥了一眼呼延五。呼延五更不敢看她,支支吾吾,道:我跟他有一些恩怨……昨天晚上一喝多,想来是没了轻重…… 有一些恩怨?巫医伸手诊脉,悠悠道,难怪他不想留这个孩子。 这会儿养父不在,呼延五思绪混乱,决定说一些实话。他喃喃道:阿爹不让我提,但是我觉得,他既然不想要,那不要也罢。他这趟来夔地,本来就是要请你将孩子拿走。 巫医:他不想要,你也不想要;那你昨晚将人折腾到如此地步,难道就是为了实现别人的心愿不成?如果不是因为这孩子生命力坚韧,倒是有可能已经…… 她拧起眉,冷笑道:呼延老汉宅心仁厚,不该将你培养成这样的人。 呼延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眼眶发红,站在一边。巫医又检查了一遍,等到热水后,给聂先生服水并喂了一粒药,很快,聂先生闭上眼,重新昏睡过去。 呼延老汉站在门口,迟疑道:他刚才是醒了么?这又睡过去了? 巫医:也不算醒,痛得不得安稳罢了。她又瞥了一眼呼延五,道,也不全是你的问题,他腹中这个孩子位置不好,压迫了脊背。平日里他没说过腰疼或者背疼吗? 呼延五:……说过。 巫医:那你昨夜与他亲热,难道没感觉他是痛感远大于其他感受?……是了,你可能就是要让他痛,确实有一些人会因为残酷而兴致高昂,你也说了,你们曾经有一些恩怨…… 呼延五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巫医这简直就是指着他胸口说,他呼延五不过是借用了亲热的表象去报复了聂先生,并且因为报复得逞而愉悦。 他心想,自己被聂先生俘虏了两次,被迫吞了毒药,辛辛苦苦忙前忙后,当这人亲兵帮忙隐瞒他的孕情,还得做些服侍的杂物,承担了很大的压力,心情确实是糟糕,但竟会被压抑到这种程度吗…… 呼延老汉仍是关心腹中的孩子,犹豫道:听您这意思,这孩子并不容易生下来? 巫医笑了笑,道:要还是不要,都得由孩子父母决定才行,您最好别太有主见了。 呼延老汉有些尴尬。他知道巫医神通广大,也许已经察觉自己儿子这门亲事是假的,而自己为了假戏真做下的药则是真的。夔族人有一些当地人的俗念,认为如果未婚先孕,孩子得不到家族庇护,生下后会给当地带来灾祸。这儿的人生活环境艰苦,便容易将恶劣的天气或者疾病归咎于类似的事,无非也是一种迁怒罢了。 巫医:我在这儿治不好他。小五收拾一些东西,下午我带你们回我自己的地方。 巫医离开这栋屋子。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四皇子,四皇子正和那些外族行商脚夫们在一起,身后的箱子整整齐齐,里面的武器也是整整齐齐的。 当看到她时,那些脚夫们眼睛都在发直,似乎是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妩媚的女子。她笑了笑,走到四皇子身边,而不出所料的,这个男人反而往后退了一步,道:峒主有何吩咐? 你跟我出来好不好?巫医道,我有些事情要跟你单独讲。 四皇子:……这里没有外人。 巫医笑了起来,走到他身前。四皇子感觉对方几乎靠在了自己身上,连忙又退了一步,然后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贴上了墙。 巫医手指纤细,点在他胸口,仰起头,轻声道:真的要在这里讲吗? 四皇子流下汗来,道:峒主,我与你无冤无仇…… 巫医牵着他的袖子,以柔克刚般的将他领出来。四皇子感觉身后所有人都愤愤地盯着自己后背,那些眼神几乎是锋利如剑的。他被领着走出屋子,又被领着走入偏僻的角落。然后某一秒钟,巫医突然转过身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嘴唇,猝不及防之间,舌头已经伸进来,舔过了他的上颚。 四皇子浑身一震,猛地推开她,道:住手! 巫医被推得后退了一步,站稳了之后,舔了舔自己嘴唇,笑了起来。 巫医:昨夜里聂先生对你喊“住手”的时候,倒也不见你放过他呢。 四皇子脸色猛地一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巫医笑道,我自己配的药,就算是被风吹得再淡,我也能闻得出来。我昨天给你的那片衣角上便有我熏的药香,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却到了聂先生身上? 四皇子怔了怔,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四皇子:……你究竟要干什么。 巫医畅快地笑了起来,她心想,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但你竟然心虚到这种程度,不过是被我口头试探,便沉不住气;狂念如此深邃,罪恶如此滔天,灵魂却这么不成熟,难道不是正合我意? 巫医笑着凑上前,仍是用青葱玉指轻点四皇子的胸口,道:你们这些行脚商,说是要卖一些普通东西给峒里,箱子里却装的都是些上好的武器。我看那些贩夫走卒也不是寻常之辈,若是被拿起武器来,一个个也都是以一当十的好士兵。我过段时间便要去瞳螟,你这些人和武器,就都借给我用一用,好不好? 四皇子怔了怔。他没有想到巫医威胁他想到得到的,竟然就是武力。这完完全全是落入了聂先生先前的设想,若是聂先生在,此时必然会一边摆出难办的表情,一边在内心里笑出来。 ……然而现在是他自己将聂先生折损了,已经没有人能带领或者引导自己,指出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 想一想。四皇子闭了闭眼。如果是父皇在面对这些问题,他会怎么说…… 巫医见他沉默不语,又笑道:如果你觉得难办,我可以再给你一些条件。你这位聂先生被你折磨得太厉害了,在这儿没法医治,我会让呼延等人带去我的住处。呼延令他有孕,但他与呼延都不想保留这个孩子;我没有办法生育,既然他们都不想要,那不如给我;我可以救他性命,也能提前一两个月让孩子降生,做个幼子夭折的假象以满足他们的心愿。所以我也需要你配合我,让我悄悄得到这个幼儿。 你看。巫医说道,夔地有求于你,而你有罪于夔地,我们谁也不会亏欠谁。 四皇子愣了一会:……他真的怀孕了? 巫医微微挑眉:你好像总是关注着一些我意料不到的地方。是的,他有孕,时间也不短了,如果不是因为位置靠后,可能显怀已经比较明显。但就是因为位置靠后,所以想让他生下来还挺困难;这孩子会越来越严重地压迫他脊背,使得他最开始只是腰疼,然后逐渐感到压迫感加重,坐卧不宁,无法安眠。 四皇子:是什么时间怀上的? 像是四五个月之前。巫医笑道,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也不是神仙,又能遇到几个怀孕的男子?他治起来会很费力,我能如此上心,还是因为我喜欢生命力坚韧的女孩,那让我想到我自己。 四皇子怔了怔:是个女孩吗? 女孩儿不好吗?巫医笑道,夔族巫医只能由女子担任,她身上有夔族人的血,便是我的同胞;她却又不被父母期待,因此令人爱怜;还没出生到时候就在想方设法活下去,甚至不惜牺牲孕者的身体,难道不值得被寄予厚望?……她很好,她出生后一定会是个好孩子,我会培养她,将她养育成人。 四皇子定了定神。无论那是女孩还是男孩,时间上来看,跟他自己其实都没什么关系。既然没有关系,那交给夔族人,又有什么不好?在夔地,她不仅能活下来,还将继承峒主的权力。 思虑至此,四皇子点了点头,道:好。 巫医凑上前,轻吻他的侧脸,在四皇子躲开之后,笑着将一个纸包放在他手中。 四皇子:这又是什么…… 巫医:你需要跟呼延等人一同来我住处,呼延家的那条蛇嗅觉灵敏,它能嗅出你的味道,而你的味道实在是有太多留在了聂先生身上。既然我们现在是一伙的,我自然要护着你一些;这是能迷惑蛇的药粉,如果你觉得受到威胁了,便取一些弹在它面前就好。不需要用太多。 四皇子点了点头。 他初来夔地,便见到过那条巨蛇。峒内认为蛇便是龙,能够庇佑家庭,因此峒内养蛇的并不少,但家蛇如此巨型的只此有呼延一户。呼延六似乎也真的有一些灵性,被养起来后不仅拥有自己的名字,还被呼延看作真正的家人。 四皇子跟随巫医来到呼延家中。呼延五见到他之后惊慌失措,几乎说不出话来,四皇子便装作不知,如寻常般问道:听说聂先生身体不适,需要前去巫医住处医治;我跟你们去一趟,也好搭把手,帮些忙。 呼延五脸都白了。巫医笑道:如此甚好,呼延妹妹身上凉,也能负重,聂先生发了烧,在她身上会舒服一些。走到崎岖之处,你们二位轮流背一背病人就好。 不,不用!呼延五忙道,我来就行。 四皇子知道呼延五自行揽下了这桩错事,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候,谦让了两句,便让他去忙。聂先生被换了身衣服,始终是昏睡着,四皇子看了他一眼,见领口高束,一切痕迹都被遮挡在衣物之下,看起来整齐而干净。 他内心不知为何,浮现出过去仍在皇宫时的景象。父皇有时候会在御花园湖畔的庭中小憩,衣着肃穆,法度严谨,有银线绣的龙盘踞在他身上,那也是干净而整齐的;垂目休息时,父皇的五官便柔和了些,仿佛平时对待自己时的那种严厉和不耐烦都是自己的想象。 巫医的住处在山坳前,穿过茂林修竹,显出崎岖的山势,几栋吊脚楼盖在水畔,周围有不少草药花圃,空气中弥散着清香。 巫医打发呼延五去摘草药,让四皇子背着病人,来到屋后小池。此时夜幕将至,夕阳落在岩石上,又被池水反射,如同游动的活物一般。 巫医道:从今日起,你那些士兵和武器,就需要归我使用了。 四皇子:我也已经交代了手下听从你的调遣。 巫医点了点头,笑道:那你爱着但又恨着的这位聂先生,今日起我也要好好医治一番。这池水可以疗养伤势,会让人很舒服,但又会给人新的伤口,我要拖延时间直至他腹中幼儿能降生,就需要借助它延长治疗时间。 四皇子听出了一些问题,不由得看向巫医:他怎么会由着你这么拖延时间?你难道会让他一直昏迷这几个月不成? 巫医笑了起来:这池里虽是水,却也不只是水。这好东西让给他用,我还觉得可惜呢。每一任龙嵠巫医都常年保持着少女姿态,也有它的功劳。我们以身躯献祭于龙神,龙神便滋养我们的身体,这没有什么不好。 巫医:但是,你最好不要问我的年龄。那很没有礼貌。 她伸手轻轻搅动池水,水波震荡出去,然后又从她搅动之处顺着她手臂攀了上来,如同活物一般。 四皇子吃了一惊:这岂是用来治伤的东西? 巫医咯咯地笑起来,将自己的手从池中抽出,道:不过是无数细小生物的群落罢了。一代一代的巫医用珍贵草药喂养下来,使得这些小东西自身就成了药;哪怕偶尔咬人,也无伤大雅了。你这位聂先生如果能适应它们,生育时也会少吃很多苦头。 四皇子:——咬人?? 巫医:我会让它们温柔一些。好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是个没什么力气的少女,还是需要劳烦你将人放下来。 四皇子犹豫片刻:……衣服需要脱掉吗? 巫医咯咯笑道:随你的便。 四皇子的手放在聂先生领口,犹豫了一秒,又收了回来。他仍然不愿意直接面对自己施加的、留在了对方身上的残酷痕迹,便将人抱起放入了池中。水被阳光晒得温热,似乎下方也有地热,温度适宜,并不令人反感。被放入延伸至水下的斜坡之后,聂先生的衣服很快湿透,而水里有一些波动,像是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正聚集过来。 聂先生皱了皱眉,他在昏沉间仍感到了一些异样。衣服沉重,束手束脚,而他正被一些滑而温凉的东西更进一步地束缚起来,更进一步地…… 他猛地睁开眼,并因此呛了一口水,挣扎起来。四皇子猝不及防,径直倒退了两步,巫医笑着道:他不是真的醒了,你不必担心。 巫医俯下身,轻抚聂先生的脸颊,安抚对方初次承受时不适和抗拒的本能。巫医道:你那里昨天受了伤,因此会痛一些。不过没有关系,这水中除了草药,也有麻药;它们虽然偶尔咬人,但也会治愈你。它们有时候会想要一块进入,带来一些新伤,但那也没关系,我会在水中多放一些药物,令你不容易苏醒;你终究会适应得很好。 巫医:我们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 感谢在2022-12-18 19:17:11~2022-12-21 15:5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德利企鹅 278瓶;嘿嘿嘿 275瓶;枝蝉 274瓶;宁意 98瓶;近水楼台先得月 30瓶;逃离窒息、雲錯 20瓶;远山鹤唳。 5瓶;玻璃渣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瞳螟峒在大山更深处,这几日天气较好,一名峒内青年便将外围新生的竹子和树枝砍下,维护进出的道路。他听到一声银铃的轻响,抬头一看,就不由得一愣。 一个青衫少女站在不远处的林间,提着一篮子的鲜花,看到青年因为自己而呆愣在那,咯咯笑了起来,赤脚在地上轻轻一踢,足踝上的银铃声又响了起来。 青年蓦然脸一红。他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什么,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见她似乎要走过来,忙站起身让开了道路。 你真好。少女柔声道,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峒里,你不能带我去见她呢? 青年还以为是什么难办的事,闻此一言不由得心中一喜,道:没问题!你朋友是谁?我一定帮你找到。 他们交流之间,有峒内的其他人路过,听到青年的声音,转头看了一眼,然后浑身一震,连忙急奔过去,一边将青年拽回来,一边取了挂在腰间的竹哨,吹了一段高亢的哨音。 哎呀。少女捂住耳朵,埋怨道:你们这儿的竹哨还是这么吵耳。 被拽走的青年不知所以,愣怔之间就被拽着退了十来步。他踉跄着抗议:这是怎么回事! 蠢货!拽着他的人脸色极为难看,这是龙嵠的峒主。她上次来的时候,峒里死了几十人。 青衫少女似乎能听到他们的嘀咕,气恼地跺脚道:多么过分啊,上次不是因为你们先埋伏百余人要杀我嘛?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被你们瞳螟逼迫到不得不下毒才能脱身,你们这些男人应该羞愧才是啊。 话语之间,峒内一些中年和青年男子手持竹矛棍棒陆续奔来,少女望了望,撇了撇嘴,道:我可不是要见你们。 那是要见我吗?一个女子从人群里走出来,气质素雅恬静,身量高挑,面容清秀,悠悠道,你上次带了五十个人,五十人全都交代在了这儿,单单是擦洗青石上的血就费了十几天时间;如今你只身前来,是想要心甘情愿放弃龙嵠峒主身份,来当我的奴仆吗? 当你奴仆的话,莲妹妹就愿意再为我跳一次祭舞吗?青衫女子柔声道,莲妹妹每天都穿着这么繁复的、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跳起舞来,却是会转着圈儿,像个花朵绽放似的,一层一层的衣服一个个落到地上,美得动人;若是再喝了酒,还会主动亲吻我。姐姐我这么多年遇到了这么多有本事的男女,没有在你床上亲热一次快活,希望莲妹妹多多疼我。 瞳螟峒主气得脸色铁青:是你故意接近我,隐瞒身份,骗取我的信任—— 她身边的族人将她拦在身后,道,峒主不必受这激将法,这等无耻小人,多说一句话也是浪费。 族人语毕,将手里弓箭举起。周围人得了这个信号,手里持弓的,便纷纷张弓,瞄准冒犯瞳螟峒主的不速之客。 青衫女子轻叹一声,道:好嘛,我只想来看妹妹。既然看到了,我也该走了。莲妹妹皮肤那么白,穿衣打扮却那么素,我心想若是用鲜艳的花打扮一下,一定是更美的。 她说着,将手里竹篮放在地上。篮子里满是盛放的鲜花,姹紫嫣红,仿佛还带着露珠。她笑着退后几步,身形越来越远,脚上的足铃发出悦耳悠扬的铃声,也像是逐渐隐去了。 一个持弓男子迟疑几秒,道:要不要追? 不。拦在瞳螟峒主面前的人沉声道,我们上次十几人追她,也没能追上。她是龙嵠的峒主,来往此地如此轻易,必然也有异蛇帮助;我们从来没能见过那蛇的面目,她既然已经走了,那么…… 他正说着,有人惊叫道:蛇!蛇!! 那一篮鲜花里不知何时涌出了大量赤色小蛇,快速地游过来。离得近的,立刻张弓射箭,但几乎没有能射中的。很快有人被咬中,伏地惨叫。 别过去。瞳螟峒主冷冷道,已经没救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从袖中取了一个黑色小瓶,将药粉倒在手里,在眼前撒了一道直线。族人立刻奔回线后,蛇游到药线前不远处,动作开始混乱,翻涌如潮水,却不再靠前了。 她将药撒了一圈,看着这些赤色小蛇在圈中翻腾,道:这些赤蛇的毒性很烈,她既然带来了,那拿去喂瞳螟的蝎子,想来也是极好的。 她又看了一眼外围那些被咬伤的人。之前还在惨叫的几人已经毫无动静,伤处肿胀,了无生息。 你有什么资格三番五次挑衅我……她心想,你明明知道我很快就会成倍地返还给你,让你再次亲自吞下恶果。 ———— 巫医回到自己住处。瞳螟是距离龙嵠最近的峒,有更肥沃的土地。她喜欢那儿已经很久,如果能顺利得到,龙嵠的人就能种出更多的粮食,不必冒险采药去山外换口粮。而且其余的峒也会畏惧,逐渐就能一一收入囊中,将夔族松散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最低限度,要从北国的统治下脱离出来,恢复到原来的自立状态。北国赋税沉重,夔族沉浮于北国,只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倒也不枉自己这次特意去挑拨……瞳螟的人还不知道自己手里有了些崭新的力量,这要感谢山里闭塞的信息。她心想,瞳螟如果带队袭击,却被中原人的□□射穿身体之时,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 她心里愉快,就哼起了歌。虽然她的实际年龄并不与面貌相符,但她觉得那种不谙世事的少女心态很好。谁不喜欢美丽的少女呢?她自己也是喜欢的。 她在路边摘了些花——这次是没有毒药也没有藏入赤蛇的——编了精致的花环,戴在自己手腕和指尖。花枝藤蔓在白皙小手上缠绕、绽放,像是在美丽身躯上寄生的植物,有另一种动人的美丽。 巫医哼着歌,俯身摘了更多的花。有人发现了她的身影,便找寻过来。 你去了哪?——四皇子有些慌乱,道,我四处见不到你…… 巫医笑道:这么想我吗?我只是去看了看我的莲花。 四皇子磕磕绊绊道:他,聂先生,他看起来有点不妙,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巫医走上前,将一朵花插在四皇子衣襟上,笑道:每一代巫医都会为池水献上自己的身体,他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又始终是昏昏沉沉的,自然要多花一些时间才能适应。良药苦口利于病,既然是疗伤,那么付出些代价换取健康的身体,又有什么不好呢? 四皇子脸色苍白:他……他看起来要死了…… 巫医耸了耸肩:你如果像他一样敏感,你也会舒服得要死掉。你在床上只晓得折磨人,已经不认识欢愉的情状了吗? 四皇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就算你那一池……一池……一池的水,让你自己很满意,也确实有治疗的功效,也不该这几天时间一直令他不得休息…… 巫医凝视着眼前的人,暧昧地笑了起来,将插在他衣襟的花取下,别在他耳畔。四皇子往后退了一步,那朵花便落在了地面。 后悔了吗?巫医轻笑,瞳仁里有光芒闪烁。她说道,你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才将他出卖给我;现在你心里承受不住,反倒来谴责我违背了他的意愿? 她往前走了一步,赤足踏上那朵花,白皙的手放在身前人的胸口,轻声道,你如此在乎他的人格有没有受到伤害,就好像伤害他的人中并不包括你自己;你如此在乎你自己的尊严有没有被冒犯,就好像被蛮夷之地的女人拿到把柄多么糟糕似的。 我虽然是巫医,但也是龙嵠的峒主。她往前走了一步,四皇子便退后一步,于是她伸手揪住对方衣襟,昂起头道:这儿的人视我为神使,爱戴我;夔地之外的人指望我治病救人,于是也尊敬我。但你与聂先生表面上都很有礼貌,却也只是浮于表面罢了,骨子里都是一副见惯了大人物的傲慢。我不在乎你们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皇亲国戚,你也不要在我地盘上指手画脚。 四皇子脸唰地白了。巫医拽着他的衣襟令他不得不低下头,给了他一个甜蜜的亲吻,分开后亲昵地在这个浑身僵硬的人胸口画着圈,娇憨道:我来之前听到峒里人在找你呢,不知道是什么事呀? 四皇子:我……我明日回去一趟看看。 巫医道:如果真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你暂离夔地,我也会让峒里最认路的青年带你离开。不过不要太久哦,虽说是为治疗和生育,但你这位聂先生始终待在池中的话,终有一天也会被池水慢慢吃掉。你要记得带他走,不带走的话,我就把他献给夔地了。 四皇子:……如果他身体已经没事了,你能否派人送一封信? 巫医笑了起来:没问题。 她说完,哼着歌离开了。她越走越远,以一种柔美的声音唱道:多啰哩啷,给小女架起织布机,织一床小被,绣上一朵花儿…… 她没用中原的官话唱,于是四皇子一句也没听懂,心里不由得更烦闷。他站在那儿心烦意乱,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耳边有沙沙声。他以为巫医去而复返,转身道:你到底—— 一只巨蛇低伏,正抬起头。四皇子浑身一僵,认出这是呼延家的老六。它前几日与他们几人一同来了此地,四皇子一直试图避免和它单独照面,免得被嗅出他自己身上的气味。 呼延六吐着信子。四皇子见它竟是在逐渐游靠过来,心底更惊。这巨蛇与呼延五感情深厚,虽然不知道蛇和人之间能有什么真正情分,但是如果被它知道自己利用了呼延五,后果仍是不堪设想的。 四皇子伸手从袖中取出巫医之前给他的药包。因为慌乱,竟是一时间没能打开。巨蛇察觉到异样,警惕地昂起头,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四皇子心一横,用牙撕开纸包,将药粉弹出一些了洒在面前。呼延六被刺激,立刻往旁边游开,四皇子心底一颤,索性将剩下的全都撒了出来。 药粉散发出了浓烈的气息。巨蛇受了惊吓一般,又像是感到了不适,调头迅速游走了。四皇子心脏剧烈跳动,许久之后见身边再没有什么蛇虫身影,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上。 ……离开。他心想,我绝对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 呼延五这几日过得不好。他内心愧疚,偏偏巫医那治疗办法又野性,他不得不看,看了心里更难受,几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几日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帮巫医修整花圃,采摘草药,每天累得够呛,好在累得狠了,晚上便不会做噩梦。他今天听到巫医哼着歌走过屋子,巫医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笑着说,明天你送送客人,回龙嵠峒内。 呼延五点了点头。他确实想回家了,虽然巫医这住处清秀可人,但没有家人朋友,着实冷清,能离开也是好的。 呼延五回到自己暂住的那间房,推开门,道,妹妹,我们明天…… 他一愣,看到面前的巨蛇在屋中狂躁地游来游去,当听到他声音,高高昂起头来,吐着信子。 呼延五一惊:妹妹,你怎么了? 呼延五:妹妹,你怎么缠住了我,没有认出来吗?你到底—— 呼延五:妹,啊,妹妹,你,放下我,你的尾巴戳到了我的屁股…… 呼延五:不不不这样是不行的,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哥哥我一直拿你当真正的妹妹……虽然你嫂子不是你真正的嫂子,我孩子不是我真正的孩子,但在感情上,你是我真正的妹妹啊! 呼延五:啊,不,妹妹,啊,那里不可以……诶,啊? 呼延五:啊?啊!啊~啊!啊?~~~ -------------------- 感谢在2022-12-21 15:52:08~2022-12-23 18:2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 103瓶;。 10瓶;楚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嫡子在画画。他闷闷不乐,于是将整张纸涂成了一大团黑不溜秋的不可名状之物。 因为他是违背大人们的意愿偷偷跟来的,所以在发现这趟旅程确实辛苦之后也只能自认倒霉。入山之际众人遭遇了连绵的降雨,嫡子在瘴气下昏昏沉沉,等入了龙嵠峒,天气放晴,也足足在床上休息了数日才缓过劲来,感觉自己仿佛发霉一般提不起精神来。 我来这儿是干什么来的?现在这个孩子悲愤地在纸上继续加深这个黑不溜秋的墨团,心想,我本应该是来玩的啊!! 这峒中倒是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儿,只不过这年龄的男孩已经开始下地干活,一个比一个深沉,女孩们倒是都雪白可爱,但一开口都是那种叽里咕噜的地方口音,嫡子听得头晕,对夔地最初的好奇心已经尽数消磨殆尽,现在就只是想念聂先生。 他已经听说聂先生生了病,去了更深的山里找巫医亲自医治。嫡子能体谅这种心情,毕竟他们二人离开京城之前,聂先生就时常缠绵病榻;如今千方百计再来夔地求医问药,如果能恢复健康,也算不虚此行了。如果身体恢复得好,每日多配自己做些游戏,那也是件美事。 但现在是真的有点无聊。嫡子一边想着,一边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跳下了椅子。隔壁房间有另一个心不在焉的成年人,自从来了之后,每天一早打听四皇子的去向,在屋里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既然自己无事可做,那和往常一样去逗逗他也好。 嫡子刚刚走到那人房前,就看见了四皇子本人。他呆了呆,立刻跑进去。 你们回来了!他惊喜万分,问道,聂先生呢? 四皇子也看见了他,迟疑片刻,道:聂先生,还需要在巫医那儿待一段时间…… 嫡子大失所望,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实在是不喜欢夔地…… 四皇子叹了口气,道:朝廷对我长时间失联已经不满,我需要尽快离开这儿。夔地太过恶劣,你也已经知道了,我这几日会收拾一下东西带你一块离开。过段时间,聂先生痊愈,我会再来接他走。 嫡子一呆:朝廷为什么会对你的失联不满? 四皇子:虽然我并不反感你们直接称呼我四皇子,但我好歹是有封地,理论上来说,你应该称呼我为王爷。 我不是这个意思。嫡子嘀咕道,皇子长时间离开朝廷又能怎样?我就是皇子,而我已经离开父皇大半年了。 四皇子微微一怔。他虽然一厢情愿地将这个孩子当成自己儿子,但对方名义上是张君的嫡长子,而且也保留着对张君的尊敬。那么自己如今的一厢情愿,未来也许会带来极大风险和负担…… 但他实在无法放弃这种希望。一方面,嫡子长得确实跟他有相似之处;另一方面,聂先生在位时期根本没想起为自己这个第四子选择皇妃,以至于他作为皇子一直没有成家,说被遗忘了也好,说被耽误了也罢,再然后遭遇的已经是宫廷事变和帝君异位,其余兄弟为了夺取皇位再次流陷入内斗,朝臣拥立叔叔聂璟继位,他在封地遥遥看着京城陷入混乱,选择去张君的国家救人,却依然没能为自己拓出一条更有希望的道路来。 不仅没能拓出新的道路,还被张君大大地设计了。他从张君的国都狼狈回国,自此之后再也没了对风花雪月的兴致。虽说也不是没见过温婉动人的女子甚至风情的男性,但总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横亘在他的意识和身体之间,就像是每当他希望自己回归普通的生活之时,就会有一些意识深层的暗涌在无声地嘲笑他,并将他更深地拽回荒诞不经但更令他兴奋的错误中去,因为那里有他已经体会过的、寻常人难以实现的、非同一般的刺激。 他还没有妻妾,更没有名正言顺的子嗣。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他未来连自己的血脉都无法正常地传承下去。本来就已经被外封,如果没有继承人,那么在自己死后,封地被回收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自己的,那么便不用这么烦恼…… 嫡子见面前的人又在出神,不由得撇了撇嘴。他对张君有些埋怨,自己出来这么长时间了,父皇竟没有派人来问问自己是否安好!虽说平时严厉,但这实在已经有些冷酷。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嫡子无精打采地看着身边的人,问道:你的父皇对你也很严厉吗? 四皇子:……严厉。 嫡子叹道:那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这不是四皇子想要的话题走向。他调整了下思路,道:不久之后就是我的生辰,近期有不少礼物送过来,你如果有喜欢,可以从里面挑选一些。 嫡子心情更低落。别人过生日还有礼物,自己过段时间也会迎来生日,却根本无法得知父皇还记不记得这事。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正在为了诞生之类的事而心慌。呼延五从妹妹的怀里苏醒过来,浑身不适,起身试图把身上衣服规整规整,然后就感觉身边有个什么东西随着自己动作,骨碌碌滚开了。 他转过头,然后看到了一颗蛋。 呼延六在他身边探过头,对这颗蛋表达了遗憾。蛇在特定的时期也会生下未受精的卵,跟鸡平时生的那个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昨天受了刺激,生完了感觉心情好多了,有一种解脱的释放感。 呼延五呆呆地看着这颗蛋。他的屁股还在疼,而他身边有一颗蛋。通过特定的现实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人们总能够得出一些非现实的结论,这就是人类大脑的优秀之处。 他穿好衣服,踉踉跄跄地去找巫医。巫医正在选一些适合染衣服的植物,看到呼延五,然后又看到了跟着他的呼延六。然后她再一定神,就看见了呼延五手里的蛋。她养蛇经验要比峒内人要高一些,看蛋壳就能看出些端倪,知道这里面没有生命,只是个蛋而已。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呼延五:峒主,我生了我妹妹的孩子! ——巫医:我的建议是煮了吃。 呼延五:…… 巫医:…… 巫医看向呼延六,呼延六身段优雅,蜿蜒来蜿蜒去,仿佛当前的事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巫医又看向如遭雷击、面白入纸的呼延五,道:我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客人没有让你领着回峒了。他去找你的时候该不会小六还在你床上吧。 呼延五摇了摇头,然后迟疑着点了点头。他确实仿佛听见了四皇子打开自己房门叫了声自己名字,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又把门给他们关上了。 呼延五:……他回去了?他自己能回去吗? 巫医:一个人发自肺腑想走的时候没人能拦得住。 她伸手摸了摸呼延六,嗅了嗅自己指尖,闻到了自己给的那份驱蛇药的味道。 巫医耸了耸肩,道:他走了也好。 在山外,还有另一拨人正在想着四皇子。韦鹏站在庭院里,手里拿着一份礼单。四皇子身份特殊,在他回来之前,压力逐渐从战事过渡到了本国朝廷的质疑上来,于是韦鹏配合四王府的人,先行处理礼函文书,帮他争取一些时间。 他在院中忙得团团转,瞥见一人斜倚着门框懒散地看着,心里就不由得火起。 韦鹏:将军如果闲得发霉,不如去厨房帮忙切个萝卜。 这人戴了半个面具,悠悠道:不知道阁下说的将军是谁?我就是个打杂的。 韦鹏一时语塞。杜渐是前天到的,一副寻常江湖人的装扮,看不出丝毫朝廷命官的痕迹;为了掩饰身份,始终戴着面具,说是作为镖行的编外人员帮忙押送珠宝,有些东西需要亲手交给贵人,云云。 杜渐应该是来见聂先生的,但他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说见了之后要做什么,韦鹏就好不去揣测。 当初强烈建议聂先生利用杜渐的是他没错,但他想用的是杜将军的权力,不是杜渐个人的武力。如今这人撇开自己拥有权力的那部分身份,如同一个没事干的打手一样在院子里吃了两天白饭,韦鹏心里的火就开始蹭蹭上窜。 聂先生临走之前,说如果杜将军来了,需要韦鹏配合他的工作;然而现在来的不是杜将军,而是杜师傅,这就让人很头疼了。 打仗?我哪会什么打仗。杜师傅来了之后就表明了自己的业务范围,说道,我只会打人。 韦鹏心中冷笑,心想,装,接着装。你是有把柄在我手里的,你接着装。你能装,我就不能装了?! 又过了几日,韦鹏收到了四皇子的回信。四皇子言之凿凿,说自己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贺礼书信之类东西由韦相直接处理了便是,尤其朝廷来函,还需要劳烦韦相多费心。 韦鹏狞笑一声,立刻从书房一摞书信中取了另一封出来,到了这所谓的杜师傅等人面前,道,殿下授权我韦某全权处理近期信函,我早已经收到了一封来自将军府的,今日趁着大伙儿都在,咱们好好研判一番。 杜师傅看见信,心里一愣。他确实曾经以自己儿子名义给四皇子写信,暗示韦鹏不是好人,但这信并不长这样…… 他看向自己身后某亲信,亲信打了个寒颤,头上开始出汗。 ……坏了,坏了。亲信汗出如浆。他这信送来已经有段时间,路上曾经遇到过将军府的同僚,那人也正为小杜将军送信。他们二人久未见面,难得相遇便多喝了几杯,怕不是临走之时拿错了包裹。 他正胡思乱想,那边韦鹏已经拆了信,于众人面前念道:见字如面,我是彦彬。一段时间没有见你了,我的心中满是思念…… 韦鹏:? 韦鹏:我想你,就像是星星想念夜晚……这写的什么东西??小杜将军原来就这水平? 韦鹏幸灾乐祸地看向杜渐,杜渐深深地看向自己身后那位送信的亲随,亲随看起来仿佛已经死了。 韦鹏乐不可支:我还不知道小杜将军对四殿下如此深情厚谊,改天要是见了杜将军本人我一定当面表达我内心的赞赏与激动。好家伙这地方怎么还有个错别字…… 韦鹏清了清嗓子,在众人面前深情地朗诵道:那年春风拂柳,你我携手同舟;我划着船,你荡着桨,小鸟在树枝啾啾地歌唱;我的内心满溢着春天的光芒,仿佛河水涌起的层层波浪;我无法忘记你眼中的柔光,就像螟虫无法忘记它柔软的翅膀;离开你,我该怎么飞翔啊,我在你构建的梦幻中跌跌撞撞,不知道究竟该怎样诉说着我内心的思念与渴望,爱你一万次,我亲爱的韦萌…… 韦鹏:…… -------------------- 感谢在2022-12-23 18:29:35~2023-01-01 16:5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谨然 138瓶;哇哇哇 40瓶;逃离窒息 30瓶;JaviasLee 26瓶;俞甜 5瓶;41303357 3瓶;我爱代小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一只鸟儿振翅飞起,在这头的树梢跳到那头的树梢。风轻轻地吹,鸟啾啾地鸣,云缓缓地飘,一会儿往左边飘飘,一会儿再往右边飘飘。 喜报!一个士兵跑进庭院,尚未察觉为什么这院子所有人都像是石头一般安静。他举着手里的一份战报,高声道:张君的部队在与北国僵持之际受到了我们侧翼的伏击,战线崩溃,将领被诛!这一仗,张君又折损七百余人,而我们趁乱抢夺了溃军的粮草,这必然给了他更沉重的打击—— 韦鹏:哦。 士兵:……? 这院中有一个戴着面具的江湖人,走到士兵面前,将那份战报取了,拍了拍对方肩膀,道:妥善安置粮草,确保回程路上没有被跟踪,论功行赏,好好休息。 士兵再看向韦鹏,韦鹏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于是士兵心神领会,小跑着离开了庭院。 院子里其余人也心神领会,纷纷表示我也有些事、我肚子有点疼、我去帮忙看看粮草、我老婆快生了等等,争先恐后离开了这个暴风眼。当院中只剩下韦杜二人,韦鹏摇摇晃晃地走到杜渐面前,不知道哪来一股神力,伸手抓着对方领子,竟硬是将人举了起来。 这到底是——他像是冬眠中突然被一箭射中屁股的熊一样站立起来举起面前的人并咆哮道——怎么回事!! 举是不可能真举起来的。但杜将军确实没他高,于是此时配合地踮起脚,道: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如果再继续无礼下去我也会给你点颜色看看了。 韦鹏松开了手。杜将军理了理自己衣服,走到屋里。那封信是从一个包裹中取出来的,他将那包裹彻底打开,看到里面还有一对珍珠耳坠,一副金框宝钿裙饰,一柄五彩珠玉金花小兽横卧的玉梳。一个比一个贵重,都是去年年底自己亲手锁进库房里的东西。 最后,他从包裹里找到了自己老婆当年说要给未来儿媳的绿玉镯子。 杜将军:…… 韦鹏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低声道: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杜将军看向韦鹏,一字一顿道:你一边弹劾我收受贿赂,一边让你女儿怂恿我儿子将我家的宝物再运到你家去?? 韦鹏震怒:我女儿天真无邪、心地善良,你一个长辈竟好意思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杜将军:彦彬常年驻守边关,偶尔才来一次京城,正是经不住诱惑的年龄,见到美女会动摇也是正常。倒是你,不好好教导自己女儿诗书礼仪,逢年过节要么带她去庙会要么去钓鱼,成何体统? 韦鹏:我女儿三岁能识字、四岁能作诗、五岁能说出黑鱼和草鱼的六种区别,你儿子成年了给心上人写情书还能写出错别字来,你确定你要在这儿跟我讨论教育的成功与否? 杜将军:你好好想想你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珠宝首饰。 韦鹏从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玉坠。 杜将军:我的。 韦鹏回屋里找了找,又找到了一个白玉镇纸。 杜将军:——也是我的!! 前段时间韦鹏钱不够用,家里给他寄了些东西来,这就是其中一部分。韦鹏向来不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如今想来,他家里虽然有不少积蓄,但确实没多少珍宝。聂先生花钱如流水,有些东西他拿到后就换成了银子花了出去,哪里还记得这些细节。 这回换作杜将军如笼子里的老虎一样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韦鹏想了想,道:如果真是你的钱,这段时间几乎都花在陛下身上了;你有什么意见,可以与他当面对峙,劝诫他奉行节俭。 杜将军:……他人呢! 韦鹏:去夔地买佣兵。要说起来时间确实有点久了,四殿下跟他一起去的,按理说该跟他一块回来。到时候你不妨亲自问问。陛下临走之前交代得妥当,让你来了之后好好关注战场,将军既然已经不愿意再装,那不如把刚才那份战报再捡起来好好研究研究。 杜将军气得笑了:我研究战报,你干什么? 韦鹏幽幽道:研究你儿子。 杜将军:用不着你研究,我立刻让彦彬过来。 韦鹏:我绝不会让萌萌千里迢迢来这险山恶水…… 杜将军:没人让你把你女儿也叫过来。有你一个伶牙俐齿的韦家人已经够了。 韦鹏:毕竟老伙计一场,将军如此夸赞韦某,竟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杜将军幽幽道:你最好真的不好意思。 韦鹏思索片刻,道:彦彬来了也好,我韦鹏在官方通告上已经被赐死了,现在我这样貌跟过去也大不相同,他来了之后不认识我真实身份,我与他聊上一聊,必然能让他在春风化雨一般的温柔气氛中如实交代他犯下的一切罪行。 杜将军:我的儿子我自己搞定,用不着你来操心。你如果真有想法,建议你给你自己女儿写信问个清楚,到时候两边信息一对照不就完了。 韦鹏:我女儿天真无邪、心地善良…… 杜将军:然后无声无息地搬空了我杜家的仓库。 韦鹏:空是不可能空的。我从小教育萌萌,就算是钓鱼也不能将一条河的鱼全部钓完,如果彦彬真的为了萌萌频繁送礼,萌萌也会劝诫他注意分寸;将军年轻时候难道没有与人恋爱的经历?只要是经历过,就该知道为人父母者,绝不能为一时的冲动而冤枉无辜的年轻人! 杜将军:不论你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韦鹏震惊地看着他:说得就好像我会同意一样。 杜将军头疼欲裂:——那你哪来的这么多话!!你写你的信找人送给你女儿,我写的我信找人送给我儿子,说清楚两边父母绝对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不就结了! 韦鹏气愤道:我话多吗?!我哪句话没有说到问题的要害上! 杜将军转身就走,拎着自己的剑回来,气沉丹田,在青石地板上唰唰写下了“闭嘴”二字,然后噌一声,剑锋入地足有半尺,剩余剑身和剑穗兀自在半空中摇晃。 杜将军凝视着韦鹏,道:写信。 立刻冷静了下来的韦鹏:……对,写信。 ———— 杜彦彬来到此地已经是五日后。他父亲在信里安排他亲自押一些宝物为四王爷贺寿,他心有疑惑,但仍老实照办了,昨日已入了州郡,星夜兼程,算一算路程,今晚就能到。 他在客栈中打尖住宿,早晨起来,在楼下吃了碗面,隔壁桌一位年轻男子走到他身边来,拱了拱手,坐在了一旁。 杜彦彬抬头一看,吃惊非同小可。只见面前的青年眉目如画,俊秀雅致,比寻常女子还要漂亮几分。 杜彦彬:萌?…… 这正是扮了男装的韦萌萌。她笑了笑,道:打扰公子了。在下见公子气质不凡,有结交之意,不知道公子能否给在下一个面子。 杜彦彬连忙点头,交代亲随在此等候,与韦萌萌离开这间小店。走到无人处,杜彦彬再尝试唤道:萌萌? 韦萌萌回过头,笑道:我还以为我扮得挺潇洒呢。 杜彦彬笑道:这世上哪有这么美貌的男子。而且你的长相早刻在了我心里,又怎么会认不出? 韦萌萌将一封信取出,道:你前段时间为何写信给四王爷,提醒他要提防我父亲? 杜彦彬一怔,接过那封信快速地看了看,道:这不是我写的。等等,你父亲不是已经……? 韦萌萌耸了耸肩,道:你这趟见四王爷,究竟是为何事? 杜彦彬:王爷生辰要到了,我父亲让我单独押送一些贵重礼物过来。 韦萌萌:那我爹要是突然复活然后殴打了你,你不要怕。 杜彦彬:?? 韦萌萌:贺时贺大人是我父亲的门生,这段时间我与家人一直受到他照顾。他从朝廷命官被贬为歆州知府又被继续贬黜,前段时间因为陛下抄了孙骏腾,他被重新启用了,有可能会回京城复命,按理来说我得跟他一起去。我不想回京城,也不想这样长期和你分开,所以我想,你要不要干脆提亲? 杜彦彬大吃一惊,然后不由得脸红:那我应该带着礼物去见你母亲才是。 韦萌萌:好消息是,我爹复活了,你可以直接去见他。坏消息是,我爹复活了,你需要直接去见他。 杜彦彬:你把我搞迷糊了。 韦萌萌但笑不语。她虽是女子,但韦鹏时常会用朝堂政事考校她。韦鹏被赐死以后,委托门生和亲族照顾妻女,这段时间韦鹏自己跟随聂先生,需要朝廷的眼线,所以两件事合并了——韦萌萌暂时住在歆州,接受贺时照拂,并帮助其整理一些朝廷的信息,并把其中一些传给父亲。如今贺时要回京城复命,也带来了一些朝廷的新消息:其中一个是说,璟帝已经了解了边境的战况,也发现了张君并不擅长战事,打算借这个机会亲征、示威,并收回一些领土;另一个消息也与前面这条密切相关。战,就离不开杜将军,而为了拉拢将军,太后仍打算将赐婚,所以为她韦萌萌自己着想,最好让小杜将军有充分的理由拒绝皇室。 韦萌萌看着自己心上人,道:彦彬哥哥若是见了我父亲,会怎么跟他说呢? 杜彦彬脸更红,道:那只能说我与你情投意合,彼此喜欢,希望韦相成全…… 韦萌萌眨了眨眼睛:你喜欢我什么呢? 杜彦彬小声道:我喜欢你叫我彦彬哥哥。 萌萌也有些脸红,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彦彬哥哥。 -------------------- 感谢在2023-01-01 16:59:04~2023-01-05 18:1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没有名字、沉降现象 100瓶;虾,没有脑子 6瓶;俞甜、吗、不逢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在杜彦彬还在和心上人探讨对策的时候,四皇子一行人已经回来了。 四皇子和韦鹏、杜渐见了面,众人都一愣。韦鹏没想到聂先生并没有跟他们一同回来,四皇子没想到杜将军本人来了,而杜将军则正吃惊地看着四皇子身后打呵欠的嫡子。 杜渐端详他的面容,见四下没有闲人,谨慎地开口道:请问小公子…… 嫡子这一路奔波,早已经困倦得很,简洁地回道:我是张君的嫡长子。 杜将军立刻看向韦鹏,韦鹏不置可否,抬头看天,心想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四皇子与韦杜二人点头示意,便安顿嫡子去休息。屋内的杜将军转向韦鹏,道:张君的嫡子为什么在这儿!! 韦鹏:陛下能从张君那儿逃脱出来,全仰仗以这嫡子为人质。有他在,张君投鼠忌器,缚手缚脚,对我们来说大有好处。 杜将军:谁跟你说的这番话? 韦鹏不由得皱眉:将军究竟是何意? 杜将军冷笑道:张君是什么长相,你我都是见过的。这孩子的相貌与张君并不相似,以韦相的眼力,还能看不出端倪? 韦鹏道:既然你我都见过张君,杜将军应该也没忘记张君当年入宫后便服药易容成了已故太子的模样。他的儿子长得像张君易容前的本来面貌,与如今的张君不相似,也没有什么奇怪。 杜将军:韦相不必故作玄虚。这孩子长得究竟像谁,你比我更清楚。 韦鹏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也觉得他长得像陛下。但就算他长得再像陛下,又能如何?只要张君仍认可他是嫡长子,张君本人就仍受制于我们,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当年他张君的后妃是如何成了我们陛下的人,甚至为我们陛下诞下皇子,蒙蔽张君,令一国之君将他人之子视若珍宝,就不是你我这些陛下的人臣能够妄自揣测的了。 杜将军仍觉得这事蹊跷,道:这几年我也曾派人前往张君的皇城打听消息,在张君明确嫡子身份之前,明明也曾立后,偌大皇城里却没人能明确说出皇后的身份和姓氏。如果张君对这孩子身份没有疑虑,就不该对皇后讳莫如深;如果张君对这孩子身份早已起疑,也许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皇子被带离皇城这种大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韦鹏思索片刻,道:无论张君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陛下通过挟持这孩子已经离开了张君的掌控,这就是最大的功劳。陛下对这小孩也很上心,曾经要求我亲自指导他一些功课,所以这孩子如果未来不能作为要挟张君的砝码,单纯作为陛下的皇子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杜将军低笑了一声,道:如果陛下真的希望这孩子未来只是个普通的皇子,就不会要求你去指导他。四殿下就在眼前,他为什么不要求你直接帮助这个已经成年的王爷,进一步提高他的威名、巩固他的权势?韦相素来仁厚,于是看不出四殿下如今处境艰难,随时可能会铤而走险了? 话不能这么说。韦鹏低声道,陛下确实有利用四殿下的意图,但按照你说的,未来陛下如果重登大宝,四殿下为了确保自己的未来,首先便会将身边的兄弟们铲除了。 所以我才说韦相素来仁厚。杜将军笑了笑,缓缓道,如果只是铲除兄弟,那还算好。 韦鹏不由得皱眉,道:杜将军。 杜某只是一介武人。杜渐低笑道,韦相读的是圣贤书,没怎么见过杀戮。但圣贤的书里偶尔也会提到类似的事,比如为何有时候将领带兵出征,回来的却是个副将,兵也不见了踪影。如果说韦相看不出端倪,我是不信的;如果说四殿下没有私心,我也是不信的。 他纵然是有私心,你也不能挑明。韦鹏缓缓道,殿下刚才说得明白,陛下在夔地养伤,兵卒充了诊金。过段时间,我们还需要指望他将人带回来。 杜将军一怔:养伤? 确实是有些奇怪。韦鹏道,你要是说陛下在张君手里并没有受苦,他又一身伤病;你说陛下受了苦,他在被俘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夺取张君的后妃,让自己儿子被张君以嫡长子的尊贵身份抚养多年。你我侍奉的君主向来是有本事的,所以四殿下就算是有私心,我也相信陛下看得比其他人更清楚。我韦鹏本来也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的人,被这位神通广大的帝君又拽了回来,所以将军不妨也放宽心。 杜将军沉吟不语。他对韦鹏也存了几分戒备,方才这一番话,韦鹏丝毫没有显示出以下犯上的愧疚之心,就好像之前亲口承认将君主按在床上一个月的不是他本人。 说起来,以他们这位陛下睚眦必报的个性,如果韦鹏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怎会继续留这人在身边?难道说不是韦鹏以下犯上,而是陛下恃强凌弱,强迫臣子服侍…… 韦鹏:……将军为何这样看韦某。 杜将军迟疑片刻,道:陛下偶尔确实作风荒唐,韦相不必往心里去。 韦鹏大为感动,在将军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将军也。 傍晚时分,杜彦彬来到此地,按照既定程序拜见了四殿下,并送上了礼单。四殿下设宴款待,回了礼,表达了对杜将军府的感谢。 杜彦彬坐立不安。他爹就在席上最末坐着,他还得在这儿充当他爹的代言人,接受皇室成员对自己亲爹的问候,这种感觉实在是恐怖极了。 宴席罢了,他那戴着面具的爹来到一间房中,杜彦彬老老实实跟过去,进屋之后帮忙端茶倒水,站在一边等候发落。 杜将军摘了面具,杜彦彬怯生生道:爹? 杜将军将一个包裹丢在桌上,杜彦彬瞄了一眼,看到里面金灿灿的,都是自己上次寄给萌萌的首饰,心中一震,当即跪了下来。 杜将军:多长时间了? 杜彦彬颤声道:三、三年…… 屏风后面哐当一声,本应该悄悄旁听的韦鹏猛地走了出来。杜彦彬没料到这屋里居然还有个人,反射性就地一滚,手里的剑就出了窍。 韦鹏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你…… 杜将军当即上前把儿子手里的剑夺走,把他重新踢回地上,恨恨道:家贼! 杜彦彬浑身一震,道:爹!我是这两个月才寄了些东西回去。我以为你问的是我和萌萌交往的时间…… 三年前萌萌才多大?!韦鹏几乎要吐血了,怒道,你这小兔崽子! 我儿子三年前也不大。杜将军把韦鹏退回到椅子里,怒道,嘴里放干净点! ——爹!杜彦彬痛苦道,儿子知道犯了大错,您以后有什么吩咐,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会照办;但儿子的心已有属了,唯有一线希望,希望父亲垂怜…… 我正有一件事需要你做,既不需要上刀山,也不需要下火海。杜将军道,养你千日,也该用你一时。四殿下过段时间会去夔地接一个人回来,你跟着他去,保护那人周全,将他好好带回来。我本该亲自去一趟,但以我的身份,跟着四殿下会令他起疑,你去正合适。 韦鹏在这之前并不知道杜将军什么心思,此时一听,不由得看向他,道:你是想把夔地的兵一块带回来? 这件事要看运气。杜将军道,四殿下既然已经将兵卒武器都给了龙嵠垌,那么垌主近期必然要用一用。武器虽好,士兵虽然精干,在不了解他们的人手里势必也会折损不少。彦彬这些年跟随我学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到时候指导夔族人小胜几次,便能挽回当前被动的局面,令夔族知道与我们合作的意义。 韦鹏想起小杜将军那封令人头晕脑胀的情书,叹道:如果这小胜之后涉及到谈判,还是由将军亲自去更妥当。 杜将军:我去不了。张君好像不擅长打仗,那我便让他多吃一些亏。璟帝近来开始关注这边的战况,随时有可能正式调遣我麾下的军队,那么在他也开始涉足此地之前,我需要给那位聂先生留出一些谈判的资本。 韦鹏:聂先生的身份当前还不能摆上台面。 杜将军幽幽道:那就当是我为他个人准备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 韦鹏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他往日里总是会提醒聂先生好好利用杜渐与他的情谊,如今看来,这种提醒是绝对正确的。这位将军无论再怎么圆滑、世故,一旦决定要为特定的君主奉献力量时,又会变得极其可靠。 璟帝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韦鹏心想,人与人之间年轻时期最质朴的交往,比任何珍宝都贵重。 这种感慨也影响了他自己。当韦鹏回自己房间后不久,有人到他门前敲了敲,开门一看,正是小杜将军。 杜彦彬紧张地看着他,道:您就是萌萌的父亲? 韦鹏:正是。 杜彦彬:我到底要怎么做,您才肯将萌萌嫁给我呢? 韦鹏微微挑眉,侧过身让这年轻人看自己的房间。 看到那一墙壁的书了没?韦鹏道:把它们都背诵下来。 杜彦彬如遭重击,韦鹏布置完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后心情更加舒畅,关门落锁睡觉去了。 几个月之后,红丹山脉开始落雪,北国和张君之间的战线南移,压了十里地。 嫡子已经知道自己距离战场非常近,而张君就在这战场的某处。同时,他也知道了父皇的战事并不顺利,南北各自派出使臣在边境城邦谈判,结果不欢而散。 而他身边这些人,似乎并不希望父皇取胜。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也有不擅长的事。小杜将军准备与四皇子前去夔地,临走之前对失落的嫡子道,你看我,背书的时候就很痛苦。 他们这段时间玩得不错,嫡子也挺喜欢他,便直白地问道,我父皇想要谈判,而聂先生马上要回来,是不是说他们会见面?见面的时候,我能不能在一旁? 这我可说不准。杜彦彬挠了挠脸,道:你想做什么? 嫡子:我希望他们和好…… 我回答不了你。杜彦彬道,我和萌萌没有争吵过,所以不知道如果要和好话,应该该做些什么。不过如果你确实在意这事,等聂先生回来之后,你可以问问他本人。 四皇子是第二次来夔地,称得上是轻车熟路。这次他们没有赶上连绵阴雨,但等到抵达龙嵠垌的巫医住处,也已经是半月之后。 巫医带着兜帽,遮挡眼角已经出现的皱纹。她看到四皇子后笑道,亏你还想得起来来,我那封信寄出后已经多久了? 四皇子叹道,你的信出山至少半个月,我收到了并没有耽误时间,已经算得上是快马兼程。 仍是太慢了。巫医站起身,道,你不把人带走,我便没法用使用池水。这些皱纹要抚平下去,又要花费我不少时间…… 四皇子跟随巫医也站起来。巫医看了眼小杜将军,笑道,这可爱的小将军不妨在这儿等一会,水已经烧开了,我让莲妹妹给你沏茶。 说话间,有一名素衣女子端着茶杯走进屋来,发髻高挽,肤白胜雪,竟有些高贵的气质。杜彦彬呆了呆,看到她脖颈和手腕上各有一条细蛇盘绕,如同一个首饰,但蛇牙已经陷入了皮肤,似乎随时都会释放毒液。 她将茶水沏满,做了个请的手势。手腕上的蛇因为杯中的水汽而睁了睁眼,然后继续睡了下去。 四皇子跟随巫医走到池边。巫医已经将人用布裹起来,对四皇子道:你来得还是太慢,不过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们会满意这个结果。 四皇子把人抱起来,发现远比自己想象得要轻。他迟疑地看向巫医。 巫医耸了耸肩。生育会消耗他的能量,生存也会。池水保证他能活着,但这几个月下来消耗的大多还是他自己,等他醒了之后,估计会觉得很饿。 四皇子道:他看起来……不光是消瘦了。 变得年轻了。巫医咯咯地笑道,虽说不能真的延长寿命,但能为池水献祭自己身体的人,都能得到这种公平的恩赐。不过以往承恩的都是女子,也从未在里面待过三天以上。他过段时间醒来之后,也许会不太习惯。 四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巫医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 -------------------- 第27章 当晚,四皇子等人暂时住在了巫医处。夜深人静,虫鸣寥寥,星幕四垂。夔地的冬天,并不比山外温暖多少,屋内暖炉始终发出柴火燃烧的声响,素雅高挑的女子俯身看了看身边小小的木床,里面的婴儿睡得正香,偶尔发出咿呀的梦吟,也像是某种小兽一般。 大蛇呼延六看着她,始终盘在一侧,仍是保护着幼儿,早已习惯了这场面一般。莲伸手掖了掖木床里的小被,回到暖炉旁,坐在巫医身旁。巫医正看着一些信报,今天下午,四皇子与她清点了目前剩余的战士和武器数量,小杜将军重新编了队伍,建议这几天由他暂且带队,并写了一些简单的建议。巫医虽会说南方官话,却不认得他们的字,于是将呼延五重新从垌中叫来,让他充当小杜将军的副手。 她正看着,察觉有人坐在了身边,一只雪白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巫医:……妹妹,我这还没看完呢。 莲:你的两条蛇一个咬在我手上,一个咬在我颈上,隔三差五便往我身体里释放毒液,我若是不及时压制,几个时辰后,就算是把你的命都搭上,也无计可施。 巫医心想,这倒是实话。她们在各自垌里都是一边当垌主一边治病救人,都晓得早发现早应对早治疗的大道理。而且她俘虏这位瞳暝垌主之后,为了威慑对方,将最毒的蛇代替枷锁嵌入她身躯,为的也不是让她被毒死。 好吧。巫医伸出手来,道,妹妹如果身体不适,我也会担心。 莲执起巫医的手,咬在对方手腕一侧,待得咬出了血,便舔舐吮吸。她身上这两只蛇的剧毒无药可救,而巫医以身侍奉信仰蛇神的龙嵠多年,早已习惯了各类蛇毒,身上的血能克制毒发,于是被俘以来,巫医便以这种方式维系俘虏的性命。 毕竟她俘虏莲的时候,莲也暗算了她。如今一只小小的蝎子就睡在自己心脏深处,这位瞳暝垌主说得明白,她若是死了,那蝎子便会咬穿身躯爬出来,所以她们两人都活着,对彼此都有好处。 如今两垌暂时合并,龙嵠名义上吞掉了瞳暝,其余几垌看出龙嵠并不是完胜,正打算渔翁得利,如此关头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正思索之际,莲放下她的手,幽幽道:不够。 巫医一怔。前瞳暝垌主是有名的肤白胜雪,如今唇上还有血,如同涂上胭脂,显得更动人;但这动人心魄的代价也是不小的。 巫医有些无奈,道:我若是被妹妹吃净了,妹妹也会死。 莲说道:我自然是懂的。 巫医叹了口气,将发丝别到耳后,微微偏过头。她颈上早有不少牙印,莲在她身后将人环抱住了,然后咬了下去。 血流出之后,她的手又伸进巫医的衣服里。巫医按住她,道:妹妹倒也不必每次都撩拨我。你又不是真的要做,还累我情动,不过是想让我被你咬伤处的血流得更快罢了。我明天还有事要做,饶了我吧…… 莲心想,你这时候求饶的话说得倒快,也不知道当时是哪个人如修罗一般杀了我的人。他们中也不乏求饶之人,怎么不见你心慈手软?你要让夔地各垌都成为你囊中之物,而我除了用我自己的性命交换对你性命的威慑之外,跟一个玩物又有什么区别? 思虑至此,她便仍是揉捏龙嵠垌主的窈窕的身体,叫人无法躲闪,冷冷清清地说道:我偏不。 她这一“偏不”,第二日小杜将军再见到的巫医,便是一副频频呵欠的模样,显出睡眠不足的困倦。 她虽然几个月没有使用池水,不能再假装是个妙龄少女,但天生的姿容妍丽,先前的机敏灵巧变成了慵懒的模样,倒是别有几分动人。小杜将军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心想自己心上人本就已经十分美丽,这偏僻山林里的女子竟不遑多让,若是说出去,又有几个人能信?萌萌一直想要游览各地山川名胜,如果能跟我一起来,见到之后,想来也会啧啧称奇…… 他与韦萌萌分别后,时不时就会思念对方,这时候不得不静了静心神,正色道:刚才听呼延大哥说,有其余几垌联合了勇士,正在十几里外聚集,也许明日就会抵达。我们手里现有的士兵不到两千,武器也少,第一波攻击如果防备不住,就会出大事。垌主如果能信任杜某,我一定竭尽所能,保护龙嵠垌。……垌主? 巫医软软地靠在小杜将军身前,柔夷小手放在他胸口,娇喘道,不要叫我垌主,叫我阿胧。你长着这么年轻帅气,今晚要不要到阿胧的房间来? 小杜将军像是被踩着尾巴的兔子一样噌地窜了出去,在十几步外面红耳赤地贴墙站着,道:我我我我,你你你你…… 巫医一个失稳,差点没坐到地上。莲正从屋里走出来,抱着一叠要洗的衣服,走过她身边,冷冷地俯视她一眼。 巫医遗憾起身,心说你瞪我干什么,昨天是你千方百计地撩拨我却又不给我个痛快,求你也不依,睡也不让睡,如此管杀不管埋,还不让我找个男人普通地正常地睡上一睡?真是岂有此理啊! 池水虽好,却始终少点颜值上的美感;小杜将军正合适,却比想象中要羞涩得多,实在是遗憾。 巫医看向莲,道:首先呢,妹妹不要这么小气…… 莲仍是冷冷地看着她,道:我如今一日也离不了姐姐,胧姐姐可忍心让我夜里独自垂泪,你自己则跑去别处快活? 巫医心说你什么时候哭过,我倒是在你手里哭了不少。但这话不好在外人面前争辩,她叹了口气,招呼十几步外那位战战兢兢面红耳赤的小杜将军,让人回来,继续商量正事。 第二日,山里有一些雾气,垌外的人成合围之势,翻过了山头。因为集结的人数众多,因此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颇有威慑之意。距离山坳一千步时,小杜将军仍不动声色;五百步时,他仍压着旗帜;两百步以内,对方已经抽出了刀刃,喊杀声震耳欲聋,呼延五神经越发紧绷,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他身边的杜彦彬正凝视前方队伍,丝毫不为所动,冷静如古井之水,不见半分波澜。 五十步内了,小杜将军厉声喝道:放箭! 第一排的人早已经上了弓弦站立着,号令既出,□□齐发,然后立刻下蹲重新上弦。第二排的人当即防箭,等□□发力后也下蹲,将空间留给第三排。等第三排的人也放箭后,第一排人已经重新上好了弦。如此一来,整个□□队伍始终保持了高强度的攻势,最初一波来袭者冲击势头极为猛烈,在□□下几乎被射穿,极个别的冲到□□队伍前方,在拼死斩杀□□手,立即被诛,眼睁睁看着自己用命换来的空缺被立刻补上。 小杜将军紧盯着战局。他的队伍□□有限,这个方法虽然有效,但消耗也是巨大的。在对方因为第一波弓箭的暴雨而震惊时,杜彦彬又厉喝一声。这一次,□□队两侧的战士有了近身作战的机会。山坳狭窄,没有骑兵施展的空间,对方虽然也有毒虫野兽,但在这时候,依然是刀剑更锋利些。 呼延五也在队伍中。他冲锋之际,便用当地方言喊道:投降不杀!—— 短时间内,刀剑砍入血肉的声音与悲鸣混杂,更多人喊道:投降不杀! …… 巫医已经能够判断战局。她与四皇子都未进入战场,但她能闻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四皇子,笑道:阁下为我带来了一个很好的小将军。不知我能否与您再做个交易? 四皇子摇头道:他不是你能留得住的人。不必多想。 你只是不想留给我罢了。巫医轻笑,道,经此一役,我又能过一段安稳日子。只是夔族各部的仇恨结得更深,以后的麻烦也不小;不知道四皇子以后能否多来几趟,再捎些兵刃来? 四皇子道:你如果想要夔地彻底陷入杀戮,最后只剩下百余人活命,我便劝说他人再带些弓箭刀刃进山;但你如果还想着令夔地团结,有余力对抗北国甚至始终在他国觊觎中保全自身,我便还是建议你与我们合作,而非单纯将士兵和武器用在对抗自己人身上。 巫医一手支颐,笑吟吟道:这又是谁的话呀。 四皇子脸色一红。这是韦鹏教给他的,他自己确实说不出这样的外交辞令,而巫医显然也挺了解他。 四皇子:……总之,你自己为了夺取瞳暝,已经用掉了大部分的兵力和武器;如今你也已经看到了,这些武力在我们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能量,合作对你是有利的。 谁说不是呢。巫医点头笑道,不管怎么说,你送了我一份意外的礼物。我如果不回报你,也显得我这位垌主小气了。 他们如今所在之处,距离巫医的住处并不远。在士兵们重新整合的间隙里,巫医带四皇子重新回到自己的院子,领他到自己房间。 莲并不在房中。巫医从墙壁的药格中选了几样,而四皇子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贴墙放着的那张小床。里面有个女婴刚刚睡醒似的,还是一副懵懂模样,手无意识地抓握,发出咿呀的轻唤。 饿了?巫医也听到了,回到床边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手,道,没事,没事。阿莲正在给你准备吃的。 四皇子呆呆地看着。……果然是女孩。他心想,她眉目之间,也果然有一些父皇的影子。 巫医被细弱的小手抓住了一根手指,喜爱这种感觉,不再起身,便将手里东西丢给四皇子,道:这孩子很好,聂先生也确实吃了些苦。我不是不知感激的人,这里面有三颗药,本来是我自己保命用的,你好好收着,等聂先生醒了之后,找个合适机会交给他。 四皇子的心重重一跳,他看向巫医,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两天始终昏睡,我也有些奇怪,那池水不是已经让他年轻了不少?年轻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巫医看向他,笑道:那池水只是让人的皮相年轻了,并不能逆转身体内部的时间。我为什么这么需要这个孩子,就是因为我也有死去的一天。池水的治愈终究是一个献祭的过程,你不必将献祭想得那么理想。 四皇子道:……你是说,他虽然年轻了,但是也虚弱了。 巫医道:你们中原人说话,实在不必非得用这么委婉的语言。他之前身体本来是很好的,我估计至少能够再活三十年;但现在应该活不到十年以上。我给你的那些药在他以后病重的关键时候能够救他一命,我们之间的交易能到这地步,你也该知足了。 十年。四皇子有些愣怔。对一个想要回到帝君之位的人来说,十年的时间实在是有些短暂。 他定了定神,道:你是说,这些药能够让他多活几年。 是这样。巫医笑道,你倒也不必这么苦闷,要知道,这可是让一个有孕的人昏迷了数个月还生下了健康的孩子,若不付出些代价,实在是说不过去。池水为了维系他生命,消耗了他的血肉,但是也治好了一些旧的伤病。这位聂先生能生育是因为前些年被迫长期服药,如今,药物改变他身体的部分也一并被池水吃掉了。他以后不必再担心怀孕,这难道不是聂先生本人来夔地的愿望之一?…… 四皇子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房中,坐在床边。他看向床上的人,床上的人仍在睡着,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额上有汗,在梦中挣扎了片刻,突然间睁开了眼。 四皇子没料到他会这时候醒来,不由得站起身。床上的人察觉身边有人,翻身便要起来,然后便歪倒下去。 四皇子连忙上前,扶住对方,道:父皇大病初愈,需要再休息休息。 聂先生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如同溺水般抓住身前的人,大口喘息,只觉得汗水顺着额头流淌,四肢百骸不听使唤,连眼前也模糊起来。 怎么……他惊怒交加,颤声道,怎么…… 父皇。他身前有个人牢牢抓着他手臂,安抚他道:您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休息几日便会好。 聂先生试图抓着身前的人,然而手臂酸软。他再看向对方,终于从虚影中看出些熟悉的面目。他倒是经历过这种全然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状态,但当发现身前并不是张君,一颗心便猛地回落。 ……原来不是被抓了回去。他心想,原来离开那儿也不是我做梦…… 他心底稍安,窒息的感觉便也跟着缓和。他又看了看身前的人,迟疑道:延礼? 四皇子猛地一震。他多年不曾听到父皇直接叫自己名字,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听到对方唤起,一瞬间僵在那儿,心头一酸,各种情绪涌上来,不知道是更想要笑,还是更想要哭。 床上的人看他没有反应,不由得皱眉。四皇子突然惊醒,连忙道:儿臣在。 他见聂先生有些体力不支,便劝道:父皇已经昏迷多时,还是需要多多休息。儿臣就在您左右,有什么吩咐,儿臣必然一一照办。 聂先生确实体力不支。他不得不躺了回去,感觉身体沉重酸痛,疲倦困怠,几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抬起来。四子虽然一直不得他喜爱,但这种情况下有个儿子在身边,总比有敌人在身边强得多…… 他本想在问一些事情,但体力已经撑不住,几乎是瞬间又坠回了睡梦里。 四皇子看他睡着了,迟疑地伸手,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 没有发热,只是出了些虚汗。 他收回手,看着面前的人。他的陛下仍在这身体里,哪怕因为年轻而减损了一些威严,因为虚弱而减损了一些凌厉,但睁开眼之后,便仍是他熟悉的帝君。 而且这种虚弱中的强势,使得他的心剧烈跳动,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了。 四皇子拿了块软布,用温水浸了,擦拭对方额头和颈侧。睡梦中的人因为舒适而轻哼了一声,四皇子停下了动作,感觉自己硬得几乎有些不讲道理。 这要是个普通的女子该多好,我想尽办法都会娶回来。他心想,无一处不合我心意,让我睡不好觉,吃不好饭,随便一句话就让我心慌意乱。他因为我受苦的时候我会很兴奋,他因为我舒服的时候我好像也很兴奋,这实在太离谱了。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巫医第二天便安排人带他们妥善离开龙嵠山。聂先生几乎睡了一路,醒过来的间隙里陆续听四皇子讲了大致的情况。 在他印象中,自己能有这个境遇全是呼延五一手造成,但巫医能解决他腹中的问题,并且永绝后患,这点令他还算满意。 只是年轻这事不见得是好事。他原本需要仰仗自己的相貌来动摇一些故国的朝臣,如今这长相,令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了。 四皇子回来之前先送了封信,于是韦鹏和杜渐将军早早在半路迎了出来。四皇子等人离开夔地便换了马车,聂先生施施然下车,韦鹏和杜将军均是一愣。 韦鹏大惊失色,内心波涛汹涌:陛下的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 杜渐先反应过来。他想起四皇子那封信上语焉不详的部分,又看向面前这人铁青的脸,连忙扑通一声跪地,道,罪臣杜渐…… 他儿子还在旁边,此刻眼珠子几乎脱框而出。聂先生阴沉着脸走到杜将军身边,一句话没说,却把将军腰间佩剑拔了出来。小杜将军以为他爹要被杀了,差点扑上去,结果聂先生拎着剑一转身朝着韦鹏走了过去,剑尖戳到韦宰相胸口上。 ——好你个韦鹏!他暴怒道,竟敢不认识朕了?! 韦鹏:…… 好,这回韦鹏也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 -------------------- 感谢在2023-01-06 19:52:23~2023-01-10 20:1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ney 129瓶;升 10瓶;西河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杜彦彬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他父亲在安排接人这活的时候,根本没有告诉他接回来的这人到底是谁,杜彦彬向来对父亲畏惧,杜将军不说,他就没敢问,回来路上看四皇子对这大病初愈的年轻人照顾有加,又看着两人长相上有些相似之处,还以为这是什么皇亲国戚,结果这皇亲国戚下了马车之后,自己那杀人不眨眼的恐怖老爹直接朝他跪了下去,对方也不含糊,对着前宰相韦鹏自称起“朕”来了。 这是谋反啊!!杜彦彬魂飞魄散。大逆不道啊!! 杜将军本人则没心情去管自己儿子。聂先生拔了他的佩剑,却直接朝着韦鹏去了,将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的前朝宰相骂了个狗血喷头。韦鹏本人理亏,虽然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却不得不低头接受教训,等聂先生爆发完了,便诚恳地道了歉,反思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君臣两人又和好如初,往旁边走了一步,压低声音交换了几句最近的信报。 杜将军还在跪着,硬生生被晾在了一旁。 他妈的。杜将军怒气直冲脑门,心想,韦鹏你这蛊惑圣听的奸臣!! 韦鹏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一位老伙计此刻已经要起杀心,仍与聂先生低声道,贺时已经回了朝廷,来信说聂璟打定了主意要趟这浑水。张君的战事不利,必然会跟北国谈判,我与贺时反复权衡,都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聂先生此时才知道贺时已经回京复职,心中大感宽慰,道:聂璟如果要占战事上的便宜,便需要赶在张君和北国的谈判之前。既然他也有了觊觎之心,看来张君这一年确实没捞到什么好处。 韦鹏见聂先生在寒风中有些站不稳,道:陛下先上车,臣详细汇报便是。 聂先生点了点头。他刚才是故意晾着杜将军,此时走回将军身边,将佩剑倒转交给他,道,此处满是碎石尘土,比不了养心殿的青石地板,跪着恐怕还有些硌人。 杜将军心底一凉。他倒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知道这位陛下睚眦必报,绝不会轻易饶了他,但没想着从见面第一刻起,聂先生就已经变着花样找他麻烦。 ……末将不敢。他知道当初在养心殿里,陛下也曾被迫朝自己跪下,此时面对这一报还一报的局面,只得道,末将罪不可赦,不敢奢求陛下宽宥。 现场气氛似乎有些奇怪。韦鹏也有些疑惑,但眼看着寒风阵阵,聂先生脸色越来越苍白,僵持下去并没有什么好处,便劝道,杜将军这段时间带领四皇子的府兵,击溃了张君数个队伍,缴获了大量武器粮草。这些并未上报给聂璟,属于我们可以掌握的资本;但要如何利用,还要由陛下定夺。 聂先生深深地看了眼杜将军。他本想让将军继续吃些苦头,但他自己身体尚未痊愈,这会已经极为疲倦,便眼神示意杜韦两人也上来,自己先登车坐回在一处,闭目小憩。 杜将军心底一叹,站起身来。他身后的杜彦彬几乎被吓呆了,但还没被吓傻,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跑去前面牵了杜韦来时骑的马,于是这队伍略一整合,继续了这趟回程之路。 四皇子也回到车上,见聂先生脸色苍白,便奉上了手提的暖炉。聂先生这几日受他照顾得惯了,也不客气,接过之后抱着暖手,十个被冻僵的手指重新有了些刺痛的暖意,令他的困意也氤氲上来。 杜韦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时候到底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他们这位不好伺候的陛下坐在一堆软垫里,裹着貂绒锦袍,年纪轻轻的一张脸如同凝脂般光滑,刚从寒风里回到温暖的车内,皮肤下的血色重新透上来,更显出年轻人的气色。他整个人扶着个暖炉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锦衣玉食且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公子哥跑出来玩了几天几夜,倦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韦鹏不说话,杜将军也不说话,四皇子更不敢说话,于是在诡异的沉默和马车颠簸中,聂先生往旁边一歪,直接睡了过去。 韦鹏看向杜将军,杜将军看向四皇子,四皇子赶紧上去把人放平,好让睡着的人更舒服一些。虽说聂先生这种对在场几人的信任也挺令人感动,但韦鹏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杜将军耳边低声道:你认识他时间长,他年轻时候这么白净的? 杜将军:……那时候跟他在军营里,除了训练就是打仗,哪有功夫关心这些琐事。 四皇子则有些心虚。聂先生在池水里待了几个月,就算那仅仅是个温泉也能把人泡得滑溜溜了。但这些话他没法直说,这时候便坐在另一侧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他急切地想融入背景,在场的另两人却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韦鹏见聂先生在一堆软垫里睡得呼呼的,便主动坐到四皇子身边,谦恭道:四殿下,四王爷,尊敬的汝西亲王…… 四皇子毛骨悚然。受聂先生本人影响,韦鹏平时对待四皇子聂延礼并不怎么客气,现在把封号都端了出来,就显出十足十的不怀好意。 韦鹏:您之前那封信上也没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考虑到信件被拦截的危险,我完全能体会您的苦心。只是现在人也接回来了,车上没什么外人,您要不要仔细跟我们讲讲,聂先生到底怎么回事?他走之前跟我说是要去夔地买兵,并没有说他自己要求医问药的事啊。 四皇子并不擅长应付韦鹏,这人实在是太聪明,又跟聂先生太过熟络。他心里有些发紧,回忆了下自己先前打好的腹稿,在脑海里又过了两遍,谨慎回道:韦相的担忧,也正是我的担忧。父皇原本的计划确实是买兵,但也确实存了求医问药的念头。夔地的巫医声名在外,能治疗一些中原名医也感觉棘手的病症;父皇的想法,我不敢胡乱揣测,但他被张君俘虏数年,若有留下了什么不愿告诉我们的隐疾,那借助于夔族巫医的手治疗,确实比在中原求医问药更合适一些。 韦鹏沉思不语。聂先生的被俘是个不便触碰的话题,而今年在船上时,自己碰巧看到聂先生深夜独自一人在船边狼狈地呕吐,聂先生的暴怒也令人印象深刻。帝王的自尊心总会比他们这些普通人要更重,四皇子的这番说辞,他是能够接受的。 他能够接受,不代表杜渐也能接受。将军皱了皱眉,道:治病就治病,怎么还年轻了?陛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四殿下您手底下几千府兵和数百箱武器也带去了夔地,就这么全都给了别人? 四皇子踟蹰道:父皇到那之后不久便昏迷,巫医开出了苛刻的条件;我救人心切,将士兵和武器都充了诊金,确实是有些考虑不周。至于为何治疗还有了容貌上的变化,我也解释不出,大概是夔地治疗的一些附加作用…… 韦鹏叹道:百善孝为先,殿下辛苦了。我听说您这段时间衣不解带地照顾陛下,韦某确实十分钦佩。 四皇子脸色微红。他确实没少照顾,但也没少摸摸。因为聂先生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他同龄人,以至于原本盘亘在他脑海里的犯上罪恶感大幅降低,该摸的不该摸的全试过了。 他偶尔也会想起聂先生仍在池中治疗时的情状。池水会温和而坚定地束缚并侵入被治疗的人,不容抗拒;在水中如此承受了几个月,必然会产生一些影响。于是四皇子这段时间为对方擦拭身体,发现对方的身体还沉浸在这几个月治疗的习惯中,偶尔也会因为得不到往常的安慰而焦躁。 身体贪图享乐,却不一定做好了准备。他曾用手试了试,发现再软热也实在太紧,就好像一次也没经历过。生育幼儿实际上并不轻松,聂先生必然遭了罪,而那池水也必然是想把力所能及的地方都修复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四皇子并不敢在这时候趁人之危、惹来麻烦,于是这段时间尽心尽力地照顾。毕竟聂先生不再受身体困扰之后,必然会全力投入到正事中去;四皇子手里的药在未来能救他性命,也许也能成为聂先生重新成为帝君后,选择四子为储君的依据。 考虑到四皇子现在对他的着迷程度,如果聂先生心甘情愿地、驯服地、爱恋地陪他上一次床,也许四子当场就能把自己所有底牌都掏出来奉上。不过做这种梦实在没什么意思,还不如面对现实。 回到住处后,韦杜二人考虑聂先生当前身体状态,让他多休息了两天,然后第三日在书房汇集了全部关键资料,分析怎么应对张君和璟帝。 相比较韦鹏,杜渐的汇报非常直接。这段时间他已经给张君找了不少麻烦,对这人军事上的能量基本上也摸得差不多了。 杜将军:南夏这个国家从来没有强盛过,这几年在张君手里,发展最大的是经济,不是军事。张君与北国之间的战争,最初就是因为边境榷场纠纷;北国仰仗骑兵,张君手里的底牌则不是兵力,而是钱财。他想要红丹山脉,也是因为山里的矿藏;如今打仗打了将近一年,对他的国库是个巨大挑战,但也不是说没捞到一点好处。 他们身前有一张舆图,杜将军指了指北面,道:张君消耗国库的同时,北国也在被迫消耗。北国骑兵再强,若是发不出军饷,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张君能拖到现在,其实也是观望我们晟国的态度。 聂先生点了点头。他自己的国家,他自己自然清楚。他在位时晟国威名远扬,虽说因为宫廷事变,被南夏迅速侵吞了一大片土地,但就是因为事变速度快,反而没有消耗太多兵卒,保留了大部分有生力量。杜渐作为国内军事方面的重要人物,其观望态度和对新帝的服从使得晟国的军队几乎没有在事变中折损;真正折损严重的,是内斗时期当了炮灰的殿前禁卫精英,以及被璟帝清理得几乎没有了生命力的文官系统。 韦鹏:聂璟的愿望并不难猜,他想拿回原本属于晟国的土地。我猜测聂璟想两边都谈,两边都支援,两边都消耗,然后渔翁得利。 聂先生:他手底下哪有什么有本事的文臣去谈这种事。朕还有个韦鹏,他连贺时都不知道怎么用。 杜将军就站在旁边,心里那种窝火的感觉又上来了。 韦鹏笑道:听说他这几个月被温太后训了不少次,应该也长了本事。既然说到了温太后……按照她老人家的喜好,估计会直接劝自己儿子把杜将军本人派出来。杜将军是民间故事话本里的常青树了,上至八十岁的老太,下至垂髫幼儿,都把杜将军当百试百灵的守护神,听说太后对杜将军极为重视,要是劝自己儿子直接把这定海神针用出来,她儿子也不一定不听。 杜将军哼了一声。 聂先生沉思片刻,道:张君的话,朕认为他想用几个城池交换聂璟的支援,暂时结成同盟。 韦鹏:假道伐虢? 聂先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他的目的不是灭了北国,回头也不可能再拿回那些城池,对比北国和晟国,他必然会联合强盛的、攻打弱势的,然后保留弱国一线生机。这样的话,未来南夏就能在势力圈里多活几年,因为北国已经比它更弱了。 截至目前,他们讨论的还是这三个国家对抗;要如何在这里面为聂先生谋取利益,依然是件麻烦事。讨论的末尾,杜将军看聂先生似乎有些精力不济,便在桌子下面踢了一脚韦鹏,道:我今天实在不想再吃鱼了,劳烦韦相提前跟厨子说声,做点其他的东西。 韦鹏感觉杜渐这一脚踢得还挺重,颇有些公报私仇的意思,心说你这犯的什么毛病,鱼又没招惹你。 他也有些累了,便问聂先生:陛下? 聂先生回过神,道:上午就先这样。 说是上午就先这样,结果聂先生午饭后休息,根本没能起来床。韦杜二人面面相觑,也有些无奈。 韦鹏叹道:陛下以前一拳能打穿我,现在这好家伙,也就能打穿一张纸。 杜将军酸溜溜地回道:陛下怎么舍得打穿你。谁要是敢在他面前打穿韦相一根头发,我估计那人就不用活了。 韦鹏:??杜将军您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傍晚时分,聂先生起来吃了个晚饭,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韦鹏实在是受不了杜渐夹枪带棒的话语,晚饭前便开溜,说钓几条鱼明天给大家加餐,于是只剩下杜渐陪这位帝君吃饭。 聂先生心不在焉,杜渐也有些心不在焉。他这位陛下吃了没几口,放下筷子看着身边这位旧臣,这位老战友,这位年轻时候自己的朋友和异姓兄长,沉默良久,道:晚上你上朕的房间来一趟。 杜渐不明所以,晚上按照这位陛下的吩咐来到对方门前,敲了敲门。门开,他走进去,然后被咚一声推到了门板上。 杜渐:??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聂先生。他的陛下正唰一声扯开将军的衣服,看了将军一眼,道:到床上去,朕要幸你。 杜渐:……啊?? 聂先生见他没反应,脸色也冷了下来。他这几日身体逐渐恢复,不知道为何,也有些躁郁的情热浮了上来。下午睡了一觉,身体在清醒中越发悸动,于是他也有些烦了。 等杜渐回过神来,已经被推到床边上来了。聂先生坐到他身上,先脱他的衣服,再脱自己衣服。 杜渐:——等等! 等什么等。聂先生伸手按在将军胸口上,道,朕今日必须要疏解一次,只能拿你将就将就。 杜渐一把抓住了他。陛下,他不由得多看了对方一会,道,您到底是中了毒还是被下了药? 聂先生哼了一声,道: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最近有点太多了,昏迷了几个月本身就很可疑,苏醒之后变得年轻了不说,还有些躁动不安。 杜渐看出了点什么,刚一伸手,聂先生将他按住,道:别碰后面,今日是朕要幸你。 杜渐有些无奈,道:陛下真要上了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您现在想要纾解,臣服侍您,令您尽兴就是了。 聂先生沉默片刻,皱眉不语。杜渐就当他是默许了,一只手伸手抚慰前面,另一只手将身上的人揽下来,亲吻对方耳后和颈侧。他身上的人颤了颤,原本已经泛红的皮肤变得更红,在他身上伏了下来,仍觉得有些不甘,便咬在杜渐的肩膀上。 杜渐感觉自己像是揽着一团水里的火。他尽可能让对方舒服,但也费了不少时间。等到这所谓的纾解终于告一段落,聂先生趴在床上,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而杜渐也快到极限了。 他心想我如果这时候非得要插进去,直接能把这人爽到天上,我也能爽到天上,但我明天就不用活着走出这房间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啊。 他之前睡过这人,便知道个中滋味,心说韦鹏平时伺候陛下也是这么伺候的?确实挺累人。 杜渐尚且在胡思乱想中冷静自己,聂先生已经恢复了神志,躺床上休息了一会,看向面前的将军,道:你是不是觉得朕无理取闹,丧尽天良。 杜渐心说您还挺有自知之明。聂先生看了他一会,笑了起来,道,朕明日要做一件更没良心的事,若是被世上的人知道,朕便是下了地狱,也要遭人唾弃。 杜渐回头看向他,沉默了一会,道:您仍对四殿下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聂先生道,延礼最近确实尽心尽力,也许曾经趁朕不省人事的时候做了些事,但确实没被朕拿到把柄。唯一的问题,就是聂璟和张君即将碰面,朕需要用延礼这个汝西王的身份,从这个浑水中捞取一些本就该属于朕的东西。 杜渐点了点头。聂先生要的就是他的点头,此时得到了这个承诺,倦意上浮,便睡了过去。 杜渐看着身边这人,穿好自己衣服,将落在床边的佩剑拾起来,抽出来看了看,重新插了回去。 第二日傍晚,他便将这把剑重新抽出,指向聂延礼的脖颈。 四皇子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聂先生站在将军身后,将一杯酒放在桌上,道:这是韦鹏当年假死的药酒。你不必担心会死,只是会睡上一觉。你与朕长相上有些相似,你常年不与朝廷密切来往,容貌上的变化不会引起太多关注;朕会暂时借用你的身份,等重归帝位,朕终究还是会取回朕自身的名字,到时候,你醒来,是一等一的功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四皇子觉得耳中似乎有血流轰鸣。他看向自己父皇,父皇的眼神冷静而平淡,似乎并不是在要求自己儿子饮下毒酒。多年之后的尊贵身份。多年之后的尊贵身份。这听起来如此迷人,但谁能保证多年之后,父皇能将自己唤醒?唤醒一个没用的、不得宠爱的、多年前就与时间脱节的王爷,对他来说究竟又有什么好处? 他又看向杜将军。杜渐像是所有故事里的忠勇之士一样,手执利剑,只是执行着帝君要求的威慑的命令。四皇子凝视着他,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丝自己死中得活的机会,却不知不觉地,看出了一些令人悚然的熟悉。 他想起夔地巫医的住处,以及她房中那张小床里的幼儿。他自那日起,便觉得那张幼儿的脸似乎有些面熟,现在他知道原因何在了。 原来如此。他心想,原来如此。……一报还一报,这确实是人世间少有的公平。 四皇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袖中还放着三粒不起眼的药,如今在他指尖碾碎了,悄悄洒在了地上。他自己端起酒来,踏上刚才那些洒落的尘埃,对面前二人道:祝我们终有一日,能在地狱重逢。 语毕流下泪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韦鹏一直站在门外。聂先生做这些事前也告诉了他,他现在站在门口,看着天上流云,心想,我韦鹏以后如果死得不太风光,也不知道萌萌会不会伤心。 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回过头,看见聂先生走出来,脸上了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 韦鹏迟疑道:陛下? 聂先生摇了摇头,道:从今日起,你应该叫我汝西王。 -------------------- 感谢在2023-01-10 20:17:17~2023-01-11 20:3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断鹤续凫 5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嫡子有些愣怔地看向身前的人。对方也在看他,身上是件墨色的直裰,领边绣了金丝暗线云纹,也许袖口也有;外面披着绸里貂绒滚边的外袍,银质发冠,发簪和腰间佩的都是相同质地的上好白玉。虽说脸色苍白,但富贵不可逼视。 嫡子:……聂先生? 聂先生点了点头,道:是我。四王爷身体有恙,不得不隐居休养;他临行前委托了我由我代替他管理四王府的事务,免得手头上一堆重要的事出了岔子。此事是个秘密,若是被人知道,我与四王爷都要受罚;所以今日起,你在外人前,需要叫我王爷。 嫡子:没有外人的时候呢? 聂先生:……那你随便。 嫡子跑过去抱住他,抬起头,两眼闪闪发光,道:先生之前病了好几个月,我一直听话得很,不信你可以问问。 聂先生:我知道。听说你在夔地曾经受了风寒—— 早就好了!嫡子当初是偷偷跟去,现在连忙道,早就好了,我现在好得很。韦大人看见我就让我念书,小杜将军本来会陪我玩,现在不知怎么的,也开始去背书了,聂先生既然回来了,多陪陪我可好? 聂先生:你只是想让我陪你玩罢了。你马上就四岁,需要多读些东西。之前你说想知道些排兵布阵的故事,小杜将军也可以给你讲讲,不会叫你无聊。 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嫡子:不知道。先生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但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要真说变化……白了一些?……我说不上来。 聂先生摸了摸这小孩的脑袋。虽然没想到会被认出,但被自己儿子这么快认出来,他丝毫没觉得不好,甚至感到了一丝暖意。 顶替四皇子身份,就意味着他未来需要直接以四皇子的名义夺权。这过程必然会和还坐在皇位上的聂璟起冲突,而在自己势力快速发展的过程中,聂璟可以会因为愤怒或者警惕,直接抹杀其余藩王,以儆效尤、划清界限。 这也就意味着他在为聂延礼端上毒酒的时候,实际上也已经将自己还活着的最后两位皇子也都逼到了死地。如果这是自己重回帝位的必要牺牲,那么他的后继者,就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虽说目前还姓张,但以后给他改了就是。虽说最初带他出来,是想拿他当人质要挟张君,但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难道还会把人还给张君?开玩笑。 聂先生看着嫡子,道:张君浪费了不少让你学习成长的时间,从今日起,我会让韦先生给你列个读书的单子,顺便让那两位杜将军看看怎么教你习武。小杜将军也在补功课,这段时间可以给你当个陪读。 嫡子差点没昏过去:——您说好要陪我玩的啊?? 聂先生凝视着他:你若是学习得刻苦,自然就有玩的机会。 嫡子松开手拔腿就跑,被拽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他大为惊恐,挣扎道:不要韦鹏!至少不要韦鹏!再让我跟韦鹏学,不如直接让我死了吧!! 聂先生瞥了一眼身后某处。韦鹏本人就站在屋檐下,本来还想跟普通路过路人甲一样随便打个招呼,现在就不免有些尴尬。 一个个都什么毛病。他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难道就很想教你吗!杜彦彬背书颠三倒四,在我房间魂不守舍地进进出出已经很烦人了,让你小子背个诗跟要你的命一样,两个人捆起来都没有三四岁的萌萌一个人好教,丢不丢人! 他走到嫡子身边,跟聂先生拱了拱手,然后对嫡子道:我正好有个主意,小公子不妨考虑考虑。杜将军前段时间将佩剑插进了庭院的地上,剑刃入石,没人能拔出来。小公子若是好好锻炼,某日把那“石中剑”拔出来了,说明您是天生的勇士,未来不可限量,不是韦某一介文人能教育得了的;到时候韦某主动请辞,您觉得怎样? 聂先生瞪了他一眼。韦鹏心说您瞪我干什么,您那教育思路非把人整疯不可,到时候小孩疯了我也快疯了,尽早都退一步对大家都有好处。 嫡子一怔:真的? 韦鹏点头道:真的真的。那剑现在还在庭院里插着,我叫人围起来了,谁来了我就给谁介绍介绍杜将军的大作。您到时候如果能拔出来剑,说明您跟杜将军有缘,确实不适合念书。 嫡子看向聂先生,聂先生沉默片刻,道:你们商量着来。文也好武也罢,反正都是要学的。 嫡子走后,韦鹏转向身边的人,道:陛下……好吧,殿下。凡事呢,要循序渐进,不可强求;也许我韦鹏确实不是个教书的料…… 聂先生:你要是教不好他,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韦鹏看了会面前的人,暗叹一声,心想:现在别说我的脑袋,您连个萝卜的脑袋都拧不下来好吗。 聂先生又道:以后重归大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世,他便是皇帝。韦相有这一层师生缘分,他绝不会为难你和你家人。 韦鹏一怔,方醒悟了过来。他呆了呆,道:……殿下为臣考虑得周全。不过殿下春秋鼎盛,这种话还是不要再讲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聂先生站得久了,便觉得外面还是寒冷,转身回房间。韦鹏跟在身后,听他开口道:我们对外宣称四王爷大病初愈,所以我如果恢复得过快,反而不好。等过去了这段时间,我会重新锻炼,到时候想拧你脑袋,还不是轻而易举? 韦鹏又一呆,心想,我刚才,到底是什么表情? 杜将军正在屋内,看见二人,放下手中的信,起身致意,道:聂璟三日前下了一道命令,让我以将军身份带兵三十万在聿州接应,作为他谈判的助力。这份命令下给了兵部,殿下,末将要先与您告别一段时间了。 聂先生点了点头,冷笑道:聂璟如此沉不住气,实在是丢了晟国的脸。 韦鹏看向杜将军:张君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杜将军沉思片刻,道:没有。他放出谈判的口风之后,一直在观望;这趟聂璟决定亲自来,算是正中他下怀。 韦鹏叹气道:如此看来,张君也是钓鱼的高手啊。 聂先生朝将军伸出手,道:你那封信让我看看。 杜将军双手奉上,道:末将离开后,彦彬会留在这继续保护殿下。殿下已经接管了四王府的几千府兵,末将这段时间从北国和南夏处得来的俘虏和武器粮草,若是不方便编入府兵,也可以由彦彬继续管理。他在军营多年,这些事做起来还是很麻利的。 聂先生将手中这封信看了两遍。这是杜府派人送来快马加鞭的密信,没有附兵部的原件,但内容相当明确。 聂璟以一国之君的尊贵身份亲自动身,并要求大将军带兵接应,对边境必然是个重磅信息,而且在三日内就会传遍几个国家。几方势力拉扯的情况下,能跟一位皇帝谈的,只有另一位皇帝;只要张君有所图谋,他就得亲自和聂璟会面。 那么,假如我是张君,我将会怎样利用这个机会?…… 聂先生思索良久,放下信,对韦鹏道:你以汝西王的身份起草一份札子,说北国和南夏在边境争斗近一年,两败俱伤,吸引了各地流亡之士和盗贼进入红丹山脉,其中就包括从汝西王封地逃窜至此的山贼水寇。汝西王欲绝贼寇后患,带领部分府兵至此边境剿匪,正逢南北争斗,擅自做主,分别从两方逃亡队伍中缴获了部分粮草武器,得一处夹寨,并从南夏将官口中获取了南夏皇帝的一些秘密。汝西王听闻南夏帝君有与北国和谈之心,又有与我大晟联盟之意,愿为陛下奉上两方武器几十箱,粮草若干车,俘虏千余人等,为陛下所用;叩请璟帝责罚我等擅自行事之罪。 韦鹏点了点头,道:有一说一,擅自动兵确实是重罪;要是聂璟打算揪着这点不放,岂不是要落把柄在他手里? 聂先生:所以我在里面特意加了一句,说俘虏的南夏将官透露了些张君的信息。张君的朝廷虽然没什么能人,保密工作做得却很好,每年都砍了不少其他国家来京城刺探消息的探子。聂璟对这条会感兴趣,只要他感兴趣,我就能被动变主动了。 韦鹏:……所以张君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当然您要是觉得不妥就算了。我就随便问问。 哪有这种东西。聂先生啧了一声,道,我给他瞎编两条也行,反正我不知道的事,聂璟更不会知道,我怎么说也在张君的后宫里待了—— 现场突然一片宁静。 韦鹏:……我去写札子!我现在就写!您还有什么吩咐不? 聂先生:没了!给我滚!!—— 韦鹏说滚就滚,跑得比谁都快。杜将军紧随其后,麻利地也走了,唯恐被余怒波及。于是几乎一眨眼就只剩在聂先生一人在屋里愤怒地走来走去。 韦鹏进自己房间,还没来得及关门,发现杜将军进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韦鹏立刻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刚才什么都没问,大家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杜将军:……我不是要问那个。 他此刻在想的其实是,自己前段时间给聂先生侍寝——侍寝这词好像有点诡异——自己这一走,聂先生不就又回到这姓韦的手里去了。 杜将军百般斟酌语言,慎之又慎,想了又想,最终委婉地警告道:你该摸的摸,不该摸的就不摸。要注意分寸,不然我回来必然饶不了你。 韦鹏:……啊?? 杜将军离开多时后,韦鹏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他决定还是先写札子。 写到一半,他突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韦鹏恍然大悟,心想,好你个杜渐,这是临走了还警告我要端正工作态度,摸鱼不要被陛下发现。 真是……好人啊。他思来想去,内心竟有些感动,心想,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会主动提醒我要劳逸结合,而不是拿更多文书来将我淹没。 他这一感动,工作效率直线提升,一个时辰就把这札子写好了。第二天一早再一润色,交给聂先生看了看,聂先生非常满意,一个字都没改,拍了拍他肩膀,道:还得是韦相。 一周后,璟帝的回复来了。宫内特意派官员来了一趟,将皇帝的口谕带给这位四王爷。 陛下已经抵达聿州。使官道,请汝西王爷至聿州面圣。 此时,璟帝就在聿州的行宫。他确实对这个王爷擅自动兵的事不满,但也确实对他札子里提到的其他事有了些兴趣。他没等多长时间,一天半的时间,便有随行宫人汇报道,汝西王已到了行宫外。 璟帝想了想,笑道:论辈分,四王爷是朕的侄子。他这些年行事朴素,对朝廷谦恭有礼,封地管理有度。朕有多年没有见他了,该赏一赏才是。 宫人:陛下的意思是,杂家先去安排些赏品? 璟帝:先不着急。让他进来。听说他前段时间病了,朕是他家人,该多多关照才是。 他确实多年没见过自己侄子了。这位王爷也确实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随宫人进殿内,对皇帝跪拜行礼,看得出身形单薄。 璟帝内心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抬起头来。 他这侄子谢了恩,抬起头。璟帝此时方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不由得一愣。 ……这…… 皇帝发愣没了言语,周围人自然也没有人敢言语。璟帝神思恍惚,心想,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他越看,脑海里的一些旧的记忆便更汹涌地浮上来。他心想,这也太像了。 -------------------- 感谢在2023-01-11 20:33:23~2023-01-13 19:5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逃离窒息 95瓶;16 17瓶;夏岚岚岚岚岚岚 10瓶;Saki 9瓶;初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贺时是沧渠抚县人,时年三十五岁;先帝时从学于宰相韦鹏,任户部侍郎。自宫廷事变,累左迁至歆州;因孙骏腾结党营私被抄,璟帝重新启用了一批旧臣,陆续召回京城,尝试进一步平衡文官派系,其中就包括贺时。孙骏腾被抄家,使得文武百官深受震动,如今璟帝手下的官员行事更加谨慎,贺时回京后,便感受到了这种如履薄冰的气氛。 他现在回到了户部,根据璟帝定的名单,随同皇帝本人来到了聿州,作为日后与他国谈判的幕僚之一;现如今他正在这行宫中,看着璟帝本人对着四王爷发呆。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这汝西王真实身份的人。托恩师的福,他现在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韦鹏本人相当于被璟帝赐死,他作为原韦派成员,沉沉浮浮,在朝堂上没了根基和依靠,反倒安全了起来。只不过这双面间谍当起来实在费劲,璟帝本人的心思有时候好猜,有时候也不好猜,伺候起来也挺麻烦。 比如说现在,贺时眼睁睁看着他的陛下盯着他名义上的侄子、实际上的皇兄看个不停,整个人呈现一种疑似当场恋爱又疑似当场失恋的怅惘,心说我大晟国前后两代皇帝的会面竟是这种场面,以后我要是能离开户部做些单纯的文书工作,必然要匿个名好好写一写才行。 好在璟帝本人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诡异的第一天见面之后,第二日再与众人会面商谈,璟帝已经基本上恢复正常了。 他恢复了正常,聂先生这边也跟着松了口气。他料想自己这个弟弟最多也就是觉得眼熟,但哥哥的儿子跟哥哥长得像实在是天经地义,就算璟帝继续发散思维到当初的养心殿一夜,自己身上的鞭伤箭伤已经全无踪影,堪称是完美的死无对证,璟帝心烦意乱又能如何?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璟帝昨夜一宿不得安眠,今早不得不再次面对汝西王,心里还有些苦闷,然而“汝西王”已经不打算给他继续苦闷的时间了。 陛下。聂先生上前行礼,道,臣有罪…… 璟帝叹了口气,道:汝西王爷一心为国,朕正是用人之际,自然不会过分苛责于你。然而众目睽睽,若是不追究你擅自以府兵深入他国战场之事,御史台弹劾必然无休无止。今日王爷既然也来了,朕便就你擅动兵武一事,罚铜三万,停俸一年。回头旨意会下到你府上。 聂先生对这个量级的钱毫无概念,内心没有一丝波动,按程序规规矩矩道:谢陛下。 璟帝回想起这人之前层层递上来的那份札子,犹豫片刻,道:汝西王这段时间,与南北两国都有了些接触。如今南夏欲与北国修好,朕想要听一听你的想法。 聂先生:臣建议,邀请南夏国主张君入聿州,以商议谈判之事迷惑,设宴款待,宴席间以刀斧手杀之。 璟帝:……?? 聂先生再次行礼,缓缓道:张君狡诈,若能借此机会除之,是我大晟国之万幸。先帝丧命于张君之手,父兄血仇,国恨家耻,岂能忘怀! 璟帝一时语塞。这话倒也不假,然而他作为宫廷事变的受益者,明确地知道聂景本人还活着,只不过是被俘虏至南夏了。四王爷聂延礼作为先帝之子,事变之际远离京城,与多数人一样相信先帝已死,对张君怀有恨意也算正常。但如果他聂璟作为皇帝将张君引来再杀了,保不齐张君本人垂死挣扎,将先帝聂景还活着的信息交待出来,扬言昭告天下,甚至要求一命换一命,用聂景来交换他张君;届时宫廷必然哗乱,老臣必然要求迎回正统,而自己,又该如何安稳地坐在这龙椅上! 无论如何,聂景不能回来。数月前边境关于聂景的信报正逐渐消无无形,他自己倾向于是逃亡的聂景已经重新被南夏朝廷控制了。如今这个局面属于他聂璟和张君之间的互利合作,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将这微妙的平衡打破。 思虑至此,璟帝权衡再三,安抚道:汝西王的心结,也正是朕的心结。然而南夏尚有余力,虽经历一年战乱,仍有饿虎之势;张君若死,他国内自然可以在拥立其余皇族,再次上演当年杀死旧君拥立新君之事,并将晟国也扯入战乱之中。如今,仍是要设法令南北两国继续拼杀,直至国力衰微。彼时我强他弱,取南夏皇城如探囊取物之时,张君纵使不死,也会有人将他的头颅送来,祈求一时之偏安。——汝西王,你觉得如何? 他面前的汝西王竟没有回话。这显然是对皇恩的冒犯,但璟帝心虚之下,见面前大病初愈的年轻王爷脸色苍白,因为自己的拒绝而垂目黯然,于是内心里,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由得开口道:……汝西王多年不在京城,朕对你关心不足,这是朕的不是。张君,朕自然是要请来的;王爷你,朕自然也不能亏欠。你这段时间若是有什么所需、所用,只管向朕开口。朕这个皇叔,要关照自己侄儿,自然还是关照得了的。 汝西王听到后,抬眼看向璟帝。璟帝被他看得心头又一跳,忙道:君无戏言。 他这侄儿终于从善如流,不再坚持之前强硬的姿态,温和谦雅地谢恩道:陛下恩情,臣没齿难忘。 他们两个对话,周围其实是有其他臣子在场;然而这两位说是君臣相议,议的其实也是皇亲国戚之间的家事,于是臣子们便假装自己均不存在,无一人吱声。贺时也在其中,眼观鼻、鼻观心,心说恩师死心塌地跟随聂景,确实是有一定道理啊。看这以退为进、把自己弟弟玩得头晕转向的样子,说出去能有谁信呢。 之后,两个皇族都离开,随行的朝臣按照皇帝本人后续要求,开始商议这封国书的内容,然后起草定文。最后关头,正式外交国书又变成了密函,商定为不公开地邀请张君前来探讨如何应对南北当前战事。 如果怎么变,最终的结果是,张君的回信来了,说久闻晟国聿州风景宜人、山珍闻名四海,他最近正好有空,可以来看看雪景,尝尝当地特产。 这就算是同意了。于是两边臣子互通书信,定了个适合大人物们聚餐看风景吃野味的黄道吉日,给南夏开了个便捷通道,方便他们国主一路顺风地、低调而不失排场地越过边境,与晟国自己国主展开亲切的友好的会面。 第一天见面,第二天餐饮娱乐,第三天还是餐饮娱乐,第四天在风景宜人的山间别院来了次超级豪华餐饮娱乐,然后在两边臣子快要累死的时候,他们的国主们终于决定步入正题了。 璟帝做东,在宴席上对张君笑道: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张君也笑,道:如果这是招待不周,那世上便没有周全一说了。 于是宴席上又是一片祥和的欢声笑语。现场丝竹歌舞水平颇高,美酒佳肴也令人目不暇接,说是国主之间低调的会面,实际上却是天潢贵胄的排场,无一处不精湛,无一处不奢华,无一处不费尽苦心。 聂先生这几天始终在场。他不是主角,除了两国君臣见面时的彼此恭维和客套,基本上不用说什么话,于是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这种清闲对他身体倒是很有好处,吃得也好,歌舞也美,他在这场合又毫无普通臣子那种紧张的情绪,感觉跟在自己家吃宵夜没什么区别,于是这几天气色反而还好了些。 他尽量避免和张君和视线接触和对话,张君除了最初得知这是四王爷时多看了他一眼之外,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于是这几天过得相当太平。 不过太平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今日,在这山间别院奢华宴席的尾声,璟帝再次面向张君,举杯致意,于是张君笑道:远道而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愿与君共享。 璟帝坐直了起来。张君身后有他自己的随从大臣,走到他身后,奉上一张纸。张君取了这张纸,再交由晟国的人,经验查后,最终到了璟帝手里。 璟帝看着手里这被慎重对待的纸张。上面有南夏的官印和一些繁复的图章,下面图案精美,看得出绘制了香药犀象等物。 张君:南夏与北国之间,终究要有一个说法。若是谈不拢,就要借晟国州郡行路之方便。晟国地大物博,秋稔丰库,无论官方也好,民间商户也罢,愿意为南夏军队籴买粮草的,均可以凭此物入南夏折物。若是觉得四分香药、三分犀象、三分茶引折中仍有不便,茶盐香钱银绢均可随商人所愿算请。南夏地薄,不及晟国丰产,但香药宝货名闻四海,天下皆知。 聂先生遥遥看见那张纸,通过对话猜到了是什么东西,心里不由得一震,朝向张君看去。这人在自己后宫时便颇有赚钱的才能,偶尔还能给自己提供些建议;如今当了皇帝,这本事倒是大大地施展开了。南夏军队长期作战,粮草供应确实是个问题;相对于南北两国,晟的粮食产量要高得多,张君这是希望通过和聂璟谈判,让就近的晟国商人直接运输粮草给南夏军队,获得凭证,再前往在南夏国内兑换多于粮草价值数倍的茶盐香钱银绢等物。而无利不早起的商人既然进了南夏,自然顺便还会做些其他生意,如此一来,张君相当于是借助国库的银钱吸引他国资本,变相地调控南夏国内民间经济了;而且顺便还解决了自己长线作战,军队粮草供应不足的问题。 璟帝看了看这张纸,交给身后的人。他身后正是户部的贺时,他敏锐地察觉了这里面丰厚的利润差,但作为国与国之间的交易,这个利润还不足以让晟为他国大开便利之门。 贺时朝着两位国主施礼,隐晦地提出道:两倍的饶余(*利润),怕是还不能令晟国商贾们心动。 张君笑了笑,道:此地风景秀美,多待几日,也是应该的。 璟帝心神领会,道:那是自然。 当晚,宴席结束,璟帝列了个范围,吩咐宫人依次传达,说从明日起与南夏谈论沿边籴买的具体事项,你,你,你,还有你,都去谈,争取最好的结果。 贺时自然在里面。因为还需要讨论军队借道,兵部便出了出了几个机灵的官员,还提出要有个熟悉情况的参与谈判。于是聂璟思虑再三,把汝西王放进了范围之内。 聂先生本人没有什么意见。他也不想看见自己打拼多年的国家被别人讨了便宜,于是后面的几日,他始终在场。只不过精力有限,听他们吵来吵去也很费神,于是摆出了尊贵王爷的架子,每日也就跟着看看情况罢了。 唯一令他意外的,是张君本人对谈判进程的热衷。听南夏那意思,整个用国库调控民间资本的手段都是张君自己的想法,他们暂且还没有高人能跟上陛下的思路。陛下本人不觉得尴尬或者礼数不周,那就由得他去了,聂先生许久未见张君正经八百地和人谈论国事,第一日看着还觉得匪夷所思,第二日逐渐习惯,第三日便觉得,自己如果把这人重新牢牢控制了,不直接砍掉脑袋,而是带回来给晟国赚钱,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再看下去,便有一种恍惚,似乎他自己的太子正以帝王之尊站在自己面前,与他人谈论之间进退有度,聪慧果敢,已经成长到足以引领一个国家了。 张君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回过头,笑道:汝西王若是乏了,先在隔壁休息一会也好。 聂先生也笑了笑,道:璟帝令我在此,我怎能临阵而走。 非阵也。张君笑道,山间别院清雅得很,四王爷早些年也曾去过南夏皇城,赞赏南夏秀美;不知如今在王爷眼中,究竟何处更胜一筹呢。 聂先生心猛地一跳。张君并未认出他,这是好事;但张君确实也曾说过,四皇子聂延礼本人曾为了营救父亲而去过他的皇城。当时发生了什么,他现在仍没有头绪,但如果被张君发现他竟然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则就要出大问题了。 张君又道:当年王爷向朕讨要一个信物,朕今日也带来了。你们这位璟帝好客得很,晚上又要设宴,中午休息之前,朕托人将这信物送至你处,还得劳烦四王爷收好,免得你那皇叔陛下起疑。 说是避免璟帝起疑,实际上已经令周围人起了疑。聂先生心底不由得尴尬,又凭空生出些怒意,心说在场但凡有一个人参我一本,后续有得有一大堆麻烦。然而张君言之凿凿,若是推辞,倒显得他自己心虚了,于是咬了咬牙,先应了下来。 午时已过,山间别院清静了些。聂先生嘱咐随从在外,在自己房中等了多时,听随从敲了敲门,说南夏小吏求见,想送个东西。聂先生允了,门开之后,看到外面站的确实是个眼生的南国朝臣,手里端着一个巴掌大的漆盒,恭恭敬敬道,自己是受主君所托。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聂先生示意随从将人好生送走,自己拿着那盒子回到桌边,看了半天没看出锁扣在哪,听门口轻响,料想是随从折返,便道:你在外等着就好。 门口的人将门掩上,走了过来,笑道:这就要撵我走吗? 聂先生猛地一震,抬头一看,张君本人已经走到他身边;再下一秒,张君手臂一伸将他拽了起来,亲吻他的嘴唇,自然而然地就撬开了唇齿。 聂先生手里的盒子直掉下去。他猛地一推身前的人,结果自己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直接坐在了床边。 他立刻站了起来:你……你…… 怎么。张君遗憾地笑道,不过是几年没见,延礼便翻脸不认人了吗? 聂先生心里又一震。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脑内汹涌,几乎有些呆了,心说四子聂延礼跟张君是,是这种关系吗??……那他当年去南夏皇城,难道是去与这人……与这人…… 他还未缓过劲来,张君两手已然放在了他领口上,解开之时,扯了他的腰带,顺便还放下帷帐,低声笑道:四弟当初在床上,还会说让哥哥我轻一些;却没想到几年没见,人变得越发俊秀了,却疏远了和大哥的感情…… 聂先生一把抓住他的手,只觉得一股怒火陡然升上来。四子和张君如何滚上了床,他尚且不想追究,但如果这两人上床之际,张君还有胆子继续冒用太子的身份,便是十足的可恨了。 然而他尚未将这股怒意倾泻出来,又听得门口有人对话,璟帝本人在门外问道:侄儿叫朕来,可有什么要事? 聂先生心说我什么时候叫过你,他身边的人却低笑了一声,直接上了床往后一躲,帷幔卷在聂先生手臂上,扯住他右臂,在他耳后低语道:这可不比朝堂相对,哥哥我好歹是一国之君,劳烦四弟替我瞒着点。 说话之间,璟帝竟然已经推门见来了,往里走了两步,见到聂先生,却是一呆。 聂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璟帝在呆什么,自己刚刚被人扯开了领子,又拽走了腰带,被反绞着一只手在床边上以至于无法站起迎驾,无论如何看着不像是什么要商量正事的模样。 璟帝脸色也怪了起来:……朕,朕以为你身体不适…… 聂先生:……臣确实身体不适。 聂先生:臣身体极为不适,不知何人禀告了陛下,但臣……额! 璟帝一怔,走到他身边,道:怎么。 没什么怎么,是帷幔后有人突然把手伸进自己衣服里了。聂先生心底大恨,尽力平复心情,对面前的璟帝道:我……我有些不……唔嗯…… 璟帝:……真没事吗? 璟帝觉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来这儿是纯粹的关心,而这位年轻王爷看起来则纯粹是陷入了情热。那么,他情热,为什么把自己叫来…… 这是个略一想就让人脑子发烫的问题。璟帝眼看着侄儿的脸开始泛红,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然出不出话来,兀自咬紧嘴唇。 他忍不住伸手抵在对方唇舌间,道:别咬了。 我在干什么来着……他晕晕乎乎地心想,好像是看看汝西王的身体如何了?…… …… 聂先生被扶着坐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大概是已经死了一般。浑身无处不酸痛,只是坐着,便觉得浑身都在发抖。 张君仍是服侍他穿衣,道:一下午了,璟帝说傍晚要见个面,你我如果不去,实在是太过无礼,不是吗? 这话里似乎有些阴谋。聂先生看向他,张君迎上他的视线,笑了笑道:虽说喂饱您还挺不容易,但一想到您是因为臣妾才一直忍耐到现在,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他妈的。聂先生心想,你到底在说什么。 张君把他收拾得能见人之后,道,我不能跟您一块出门。儿臣如今也是一国之君了,若是被人看见,还挺不好解释的。劳烦您先行一步。 你……聂先生开口时觉得嗓子哑了,勉强道:你到底跟聂延礼…… 以后再说。张君道,您再不去,若是有东西流出来,污了衣服,也是另一种不好解释。 聂先生脸色变了几变:……你刚才不是已经…… ——塞了个锦帕。张君点了点头,道,按理来说不至于吸饱了水落下来,但儿臣对您现在的状态也不太有把握,所以还是早些动身,早些结束为妙。您这房中没有水,也没有适合替换的衣服,晚上之前,只好先这样了。 晚宴之前是个短暂的见面。璟帝忍不住又看向自己侄子,他侄子看起来完全是一副被彻彻底底上过的模样,但又以强大的自制力维持了一个微妙的、端庄的平静。 如果不是侄儿现在还在微微发抖,这表象可能足以骗过更多的人。但至于是不是每个人都将这领会成普通的发热或者身体不适,就见仁见智了。 ……荒唐。璟帝心想,这种场合下,这种谈判的时机下,竟然会去和情人幽会…… 转念一想自己皇兄当年与各色情人约会更不在意场合,心底不由得有些发闷了。 聂先生本人则很快明白了为什么张君会坚持让自己到这现场。自己的存在显然已经极大地干扰了璟帝的思路,张君跟他说了些话,璟帝始终点头不已,竟然一会功夫就将四个城的盐铁专卖权许了出去,十足的脑子里已经进了水的状态。 聂先生暗自恼火。既然璟帝不在状态,难道他不能趁机为自己攫取些利益么。 于是他咬了咬下唇,令齿痕更深一些,转向璟帝道,陛下。 璟帝果然浑身一震,眼神落在他脸上,然后落在他唇上,然后落在他脖颈上,然后游离开去。聂先生缓缓轻语:陛下先前说臣可以求一些东西,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 璟帝只觉得火在脸上烧,根本不知道怎么直视他,胡乱点头道:算的,算的。 聂先生继续缓缓轻语:臣软弱无助,希望陛下能拨出二十万士兵保护臣,顺便把杜渐将军暂时借给臣下用一用。 璟帝仍不敢看他,胡乱点头道:好的,好的。 璟帝:……嗯? 聂先生已然起身行礼,朗声道:谢陛下恩典!!—— -------------------- 感谢在2023-01-13 19:53:57~2023-01-17 13:2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 41瓶;zy 20瓶;屾寒、小行星坠落的拿来主义 10瓶;楚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至此开始,宴席就成了折磨。璟帝百般品味突然飞走的二十万士兵,食不知味,坐立不安;贺时百般品味突然飞走的四个城的盐铁专卖权,食不知味,坐立不安;聂先生本人被一些衣服逐渐濡湿的感觉分散了注意力,食不知味,坐立不安。 似乎只有张君吃得很好。他对一道盐炙肉脯赞不绝口,又称赞了奶汤卧菇与金玉虾球,表示今晚的歌舞表演也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令人回味无穷,充分体现了晟国的好客与威荣,传递了大国之邦的雄浑气度。 虽说只是宴席,但除了皇帝之外,两方官员俱在,帝王们的一言一行,日后都会落于纸面。张君见好就收,没有继续折磨璟帝,偶尔看向璟帝后的聂先生,见对方得了二十万兵和领兵之将的承诺后也安分地坐在那儿,垂目敛容,一副温润端方的模样,极其安静。 在这种境况下能坐到现在,也挺不容易了。张君笑了笑,心想,不知等会聂先生还能不能好好站起来。自己先前服侍他穿衣,并没有把所有衣服都给他穿上;若是被人看出不合礼数之处,也不知会不会被一向敏感的晟国御史弹劾。 另一方面,自己下午服饰为他更衣时候,虽然另拿了个锦帕给他用上,但自己去他房间之前考虑再三,为了稳妥起见,带的锦帕上也是浸了药的,算算时辰,那人应该也有感觉了。 给一个已经精疲力尽的人再用上此物是有些苛刻,但自己当年更苛刻百倍的事也做过不少,聂先生又何曾令自己失望过?此人意志之坚韧,心思之缜密,非常人所及;不用些非常人之手段,又怎能在国事上讨了便宜?可惜药力发作得还是慢了些,令这人趁着神志清朗,从璟帝处讹了二十万兵力;要如何应对,还是个问题…… 璟帝始终心烦意乱。他千熬万熬总算熬到宴席结束,等南夏君臣辞席,他也回了自己寝殿,左思右想,借着酒力,有些愤懑情绪水涨船高,令他按捺不住,唤宫人怒道:将汝西王给朕叫来! 宫人领命去了,一会功夫便回来,额上见汗,支支吾吾道:汝西王似是病了…… 又病了?!璟帝被那凭空飞走的二十万兵力激得心火直烧,怒道,他下午病了,倒是知道叫朕去关照一番;如今又病了,反倒要避开朕了?朕请太医为他亲自医治总该行了吧?!叫上太医,朕亲自去看看他! 语毕甩袖而去。如今两国众人都在山间别院,帝王寝殿与亲王住处并不遥远,璟帝动身得快,宫人连忙安排去叫太医,自己则踉跄跟上璟帝。临到亲王门前,则见皇帝本人已经喝退了汝西王随从,进到屋中去了。 宫人左右为难,立足门外,心中思量定了,对汝西王服随从慎重交代道:今日有陛下随从看守,你们暂且告退,等明日再做安排。 这房间璟帝今日已经来了一次,轻车熟路走到床前,见汝西王尚未安寝,见帝王来临竟也没有跪,垂目倚在床前桌边,仍是穿着宴席上的那身衣服,似乎力有不逮一般。璟帝大步走过去,怒道:你今日究竟是为何—— 下一秒璟帝只觉得被人一把拽到衣袖,猝不及防被搂住,再一定神已经失稳歪到床上,他的好侄子欺身而上与他深吻,璟帝猝不及防,口唇失陷,一会功夫被吻得七荤八素,等反应过来,衣服已经敞开,对方也衣襟四敞,俯身贴着他,身躯莹润滚烫,磨蹭之间低吟不已,眼神相对之时,已然是不轻饶他的情动之色了。 璟帝呆住了。他仰面躺着,被这光景魇住,只觉得身体也发烫了起来。以他臂力随时能将这位四王爷掀翻在地,不知为何此时四肢像是被铅坠住了一般不得动弹。这位四王爷额上都是汗,伸手轻触这位陛下脸,又附身而上,舔舐陛下的咽喉,璟帝脑海中轰地一声,脸红过耳,一时间四肢瘫软,只觉得像是被猛兽攥在手中舔舐一般,又觉得要害之处被人握着,连脊背都滚烫起来。 他正在漩涡里沉浮,猛地听到门外有人正高声与宫人争辩道:陛下!!—— 璟帝一抖,反射般一把身上的人按了下来,捂住对方的嘴,试图将一切□□消弭于无形中。他定神一听,又听见门外有人续道:……今日急奏若不能禀告陛下,晟国将危矣!如今之道,臣不敢不…… 诸如此类。 璟帝又一颤抖,总算想起来他本人就是晟国皇帝。他的头还没从晕眩中缓过劲来,却觉得身下人挣扎中瘫软下去。他定睛一看,四王爷本人已经被自己捂到晕厥了过去。 门外人仍在悲鸣:……我大晟国之危—— 璟帝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夺路到门前,将门一把拉开道:——混账!晟国如何,岂是你能左右的?! 门外贺时当场跪地,呼天抢地道:陛下,南夏张君狡诈,四城盐铁,万不可轻易与之啊! 璟帝头疼欲裂:不过是四城盐铁,户部何至于哭丧至此!朕已经晓得其中利害,今后必然加倍提防张君;如今这专卖权也不过是卖个人情,以后南夏是晟国囊中之物,取回又有何难?! 贺时:陛下英明……臣来时见汪太医在此徘徊,说陛下急招来此为四王爷医治,不知…… 璟帝:……那就医治吧。 他已经对这屋子有了畏惧,当下疾步而走,留下太医随从贺时等人在门前面面相觑。宫人跟随璟帝踉跄离去,贺时站起身来,看向身边的太医。太医也站起来,看了眼贺时。 贺时:汪太医只管医治,贺某人在此候着;有什么吩咐的,只管招呼一声。 太医叹气,入得屋内。他来到床前,见四王爷倒在床上,一副刚刚还在被翻红浪的模样,浑身旖旎痕迹,衣不附体,意识不清。 太医是出入后宫、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此时定了定神,翻了翻病人眼皮,诊了诊脉,检查了下身体,检查着检查着觉得哪里似乎不对,然后就从对方身体里摸出一角锦绣,再一拽,顺利而出,展开一看,是个金缕红底双面绣的银丝盘金打彩锦绣鸳鸯戏水帕子,画面精美,技艺精湛,用料高级,纯粹的帝王用品。 汪太医脑内浮现出刚刚璟帝那衣衫不整慌张离开的模样,眼前不由得一阵晕眩,心想:我晟国是不是要完蛋了。 贺时敲了敲门,走入房中。他见汪太医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反身掩了门,走近几步,看床上的人已经盖好被子睡得安稳,便问坐着的太医:到底什么情况啊? 汪太医幽幽道:没什么情况。 贺时笑道:你我多年相识,何必如此见外。我贺某也不是第一次从您这讨要宫闱秘事,又有哪一次真的透露给外人了?每年过年给您压金压银的,不过为了从您这知道的事儿里找些灵感,好去写我那不入流的话本段子罢了。 汪太医此时才提起些精神,看向贺时,道:您现在又想写了?我尤其想念杜小狡娘的故事,那杜小狡娘个儿不高,窈窕妖娆,风情入骨,看过的没有一个不说好;尤其那牡丹花从里幕天席地的一次,又狡又诱,夫君都要死在那里,我这看得也快死一次了。您什么时候写个续? 贺时呵呵一笑。他原本是宰相韦鹏派系,与杜渐将军一派势同水火,这杜小狡娘就是他当年写来映射杜将军威慑景帝、权倾朝野之情貌的。将政敌写成超级离谱大妖女是晟国文臣传统艺能,明眼人一看就懂;汪太医是太后的人,最近几年才入了圈,没经历过党争,对这些旧事也不太熟悉;是贺时将自己笔名透露给他,金银换了些宫廷秘事,两人关系比寻常人深厚些罢了。 贺时试探道:您这边,还是得给太后汇报,对吗? 汪太医忍不住又叹气。他喟叹道:璟帝啊璟帝,前有为易容先帝容貌者遣散后宫,今有为继承先帝容貌者下药强睡,这要是报给太后,一切都要乱了套了;其余那几位外封藩王,还不得闹起事来?璟帝,糊涂啊! 贺时:……还真睡了? 汪太医一脸痛不欲生,道:今晚宴席上,汝西王那副模样本就令人生疑,如今一想,他要那二十万兵,怕不是为了防备自己再次遭殃;结果这一到晚上竟又被下了药;璟帝,糊涂啊! 贺时:…… 贺时陷入了沉思。他这边也需要给恩师韦鹏写信汇报情况,但这情况该怎么汇报,还真是个问题。 汪太医忍耐多时,此刻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说得更多:南夏君臣就在近旁,若是走漏了风声,岂不是被人看了笑话!惟愿这四王爷,不要被逼急了,与璟帝公开对抗…… 贺时仍在沉思。下午聂先生那模样他也看在眼里,不过以他对南夏的了解,张君那态度也有些诡异,这一次,怕不是还有张君的计谋在里面。 这要是能用在话本里该多好。他心想,可惜现在没空,以后若是得了清闲,可以取个新笔名,写女儿国前后三代女皇的恨海情天;这样换个性别再好好增补剧情,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第二日中午,聂先生尚未从床上起来。他疲乏至极,只觉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他现在已经意识到张君定是给自己做些了手脚,新仇旧恨一叠加,不由得又开始咬牙。 傍晚时分,有人轻敲他房门。聂先生已经起身,让随从进来。对方带来一封信,说是韩生写来的。 聂先生展信一看,正是匿名韩生的韦鹏。对方隐晦地提起,嫡子生辰就在这几日,小孩儿想见父亲,该如何是好。 想见,那就见一见。聂先生内心哼了一声,心想,借这机会,正好断了小孩对张君的念想。 他回信道:带他来就是了! -------------------- 感谢在2023-01-17 13:20:14~2023-02-05 17:1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横舟li 80瓶;Vlada 50瓶;淅河 45瓶;小行星坠落的拿来主义、小崔说事 20瓶;雲錯 10瓶;℡ 6瓶;41303357 5瓶;橘络 4瓶;鲤鱼打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嫡子来到聿州已经是两天之后。他跟随韦鹏行动,接受对方照拂,所以来了之后,也如之前一样跟随韦鹏化名,暂且也姓了韩。 山间别院现有两位皇帝在,把守森严,方圆几里内也成了管控区。于是韦鹏正在临近村庄找了个住处,等候聂先生安排下一行动。这一等待没有花费多长时间,第二天一早,有人送信来,说璟帝今夜在河畔观灯,随从宫人等作陪,韦鹏可以暂且换宫人装扮,假装嫡子是自己子女,带去近处。 这与嫡子想象的并不相同。今天已经是他生日,他以为父皇会将它安排成一个与众不同的日子。比如说,与自己面对面坐在一起,问一问这大半年都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又比如说,说摆下隆重的宴席,宴席之上珍奇鸟兽、稀世古玩琳琅满目,摆满一个孩子眼中最有趣的玩具和最甜美的点心。 而他真正在夜幕下来到河岸,看到的是河对面幢幢人影之中的两位帝君庄重的身影。宫女们身着艳丽的华服,提彩灯跟随璟帝;纸的、竹的、琉璃的灯点缀河岸,五光十色,缥缈如真似幻,就像是市井故事里的仙境。有僧侣为璟帝奉上河灯,璟帝在河畔放灯之后,河中无数的灯跟随而下,河灯映月,更不似人间景色。 嫡子怔怔地看着璟帝身边的张君。他以为张君至少会显出一丝怀念自己的不安神色,毕竟这天除了是晟国的节日,还是他自己的生日。但他的父皇,这位南夏国君始终是端庄的模样,在璟帝身边,形象并不因为客人的身份而逊色,反而还更出尘,卓然玉立,不卑不亢,如神仙人物。 嫡子一边有些难过,一边又有些仰慕。近乎一年过去了,他父皇仍是自己心中最好的模样。之前自己仍在宫中时,宫人们就经常会说,他父皇是南夏未曾有过的好皇帝;在位几年时间,南夏国土扩展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本人更是励精图治,生活简朴,感情专一。虽然面对自己时不苟言笑,但如此端方雅正之人的帝王是自己父亲,又该有多少孩子羡慕至极呢…… 他正恍惚之际,河岸另一侧的张君也俯身放下盏灯,似有若无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嫡子心中猛地一跳,迎上对方视线,见张君凝视着自己,表情不知该说是喜悦、无奈还是伤感,以口型道:雅儿。 嫡子呆了呆,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韦鹏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听到小孩突然哭了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到他身边。嫡子抓住韦鹏的衣服,哭道:我要过去!让我过去那边—— 韦鹏有些尴尬。他安抚道:你不要声张,我们不会很快下山,这几天里,必然还有很多机会。 我不要!嫡子哭道,我是南夏的嫡长子,我要见自己父皇,又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一定要离着这么远偷偷去看他!你将张迩雅这三字告诉任何一个南夏人,他们都能立刻让我与父皇见面,为何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因为你父皇身边并不安全。韦鹏压低声音,不得不将一些他自己与聂先生分析过的隐秘之事透露出来,提醒这个不安的孩子镇定一些。虽然以他的立场,说话必然真假参半,但如今境遇之下,欺骗小孩又能算什么重罪呢。 韦鹏低声道:你可知道聂先生为何迟迟无法送你回去?当年他正是受张君本人嘱托,悄悄带你离开的南夏皇城!这一年时间,南夏宫廷险象环生,又怎能轻易送你回去?若是执意任性,你便是要辜负你父皇的一片苦心了! 嫡子听得呆了,忘了流泪,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有人要刺杀父皇吗? 韦鹏道:你是你父皇的软肋,你在皇城,暗中的人便会朝你下手;你不在皇城,歹人知道哪怕你父皇遭遇不幸,你也会回来继承大统,便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你好好想想,聂先生放着安稳舒适的皇宫不住,为什么悄悄带你出宫,风餐露宿、旅途奔劳,甚至不惜前往另一个国家?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父亲的安危着想啊! 嫡子:……竟然是这样吗? 韦鹏信誓旦旦道:是的,正是这样。所以你也不必觉得离开宫城这么久会遭到你父亲责罚,因为这是他希望看到的情况。而在聂先生身边,你更是只需要安分地跟随,不要再提什么回去找张君,免得聂先生为难。 嫡子犹犹豫豫地点头,道:我在宫里时,感觉大家都很友善。人群中,真的有歹人? 韦鹏叹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父皇也已经离开皇城很久了。以他的身份,绝对不该长时间滞留战场,但他执意如此,就说明皇城比战场还要危险。我猜你父皇身边有人给他下过毒,不致命的,低剂量的,不容易被发现的那种毒药,使得他身体出了些问题。他离开皇城前去战场督战,其实也是想要排除、筛选出可疑的人。就算筛选不出,歹人不巧仍在出行人员中,也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嫡子哪里是韦鹏的对手,头晕脑胀地点头道:我接受,我明白,这都是父皇和聂先生的一片苦心。 韦鹏满意地笑道:那我们也看得差不多,该回去休息了。 嫡子随他离开河岸,逐渐远离喧嚣。他在夜幕里走了一会,突然停下脚步,道:既然如此,我不透露出我真实的身份,假戏真做去见一见我父皇,也没人知道啊? 韦鹏一愣。 嫡子:你看,我现在跟一年前长得不太一样,而我跟父皇长得也不太一样。 韦鹏开始头晕。这倒是实话。张君目前仍是顶着一张前太子的脸,这二位走在一起,并不会让人产生父子之疑。 嫡子:既然父皇如此关心我的安全,我更应该向他当面行礼;这一面之后,我自然会安下心跟随聂先生。韦先生平时教我君臣父子之道,难道我想要感谢父皇的这种心情,与书中说的,有什么相违背的地方吗? 韦鹏:…… 韦鹏心道,可恶。 ———— 张君看到河对岸的阴影中,嫡子已经随身边人离开走远。这孩子比上次见的时候长高了,很有精神,看起来也很健康。这很好。 璟帝就在不远处。因为是帝君规格的出游赏灯,所以他能够和璟帝本人说些话,并且不会被更人流隔开的聂景察觉。 璟帝看到张君放灯之后直起身,在岸边叹了口气,不由得道:这景色,看来并不能如君之意。 客气了。张君笑道,只不过是想起来一些宴席上的话语,为璟帝您担忧罢了。 璟帝:此话怎讲。 张君仍是笑了笑,道:看来璟帝对20万兵力并不放在心上。晟国威荣,确实实力雄厚,非我等小国能想象的。 璟帝脸色一沉。他一想到那20万士兵,就想到那荒唐的下午,就想到那荒唐的宴席,就想到那荒唐的夜晚。被侄子强吻,理论上也是遭遇了一次袭君,但他现在看见四王爷竟有点心里发憷,恨不能绕着他走,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张君仿佛看到他心中所想似的,轻叹道,汝西王视我为仇敌,我下属官员中有不少遭他刁难…… 璟帝冷冷道:您倒是不必以外人身份,挑拨晟国皇亲国戚的关系。四王爷乃是晟国皇帝之侄,自有晟国人去计较他的为人处世。 张君又一笑,道:四王爷千方百计想从我属下口中得到的,也不过是他父亲的下落。要说起来,他父亲也是晟国皇族,也是晟国的家事。 璟帝心底猛地一震。他立刻看向身边的张君,而张君看向河畔琉璃灯盏,神色自如。 璟帝:……先帝已死,四王爷是受人蛊惑罢了。 是这样。张君点了点头,道,所以您这位皇侄始终被蛊惑着,也不是个事。他要那20万兵力,对我也是个不小的威胁;而他威胁南夏,想要迎回一个虚无缥缈的先君,璟帝您若是放任不管,且不是要出乱子?在此事上,我与璟帝您,实在是应该共同面对四王爷,免得日后出现一些不可收拾的祸患。 璟帝:你若是已经有了思路,不妨直说。 好。张君笑道,既然你我二人都觉得四王爷和他未来的兵力是个隐患,那璟帝您不妨派他将这20万兵用到该用的地方上。我站在南夏角度,希望这些士兵用来对付北国,减缓南夏的压力;而四王爷的封地正在晟国北方,距离国界线并不远,若是不巧,有北国士兵骚扰他的封地,四王爷必然起兵自保。届时,如果四王爷就有私心,那么他必然留存实力;如果北国再三生事,他仍然不打算将兵力全部用上,就会留人口实,所以必然会极尽全力。听说晟国杜将军将亲自指挥这20万人,那么在竭尽全力且有良将指挥的前提下,北国将望风披靡。晟国出师有名,自然可以一路向北、攻城略地,到时候这些北地都是晟国所有,晟国将极大地拓展领域,难道不好吗? 璟帝看向身边的张君,道:然而这建立在北国士兵会骚扰汝西王封地的基础上。 张君笑道:一旦开始反击,寻衅者必然最先死于刀下。至于是不是北国的人,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璟帝:你这是让朕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与他国合谋,构陷自己的血亲子侄。 张君:您的这位子侄是先帝的儿子,并不是您的儿子。 这话如雷霆陡然落下。璟帝如同被当头泼了一头冷水,立刻察觉到了张君的言下之意。 四王爷如今已经难以控制,那么自己若是有了三长两短,自己未来的儿子继位,又如何能与之抗衡!若干年前的宫廷之乱,难道不是血亲与血亲之间的争杀?…… 周围彩灯照耀河岸,地上的灯火与天河相互映照,仿佛不在人间。无数的莲花形状河灯正随河水缓缓而下,张君看了一眼,灯火璀璨,却像是看到故事里的冥河。 他心想,这位璟帝一方面说血亲关系不可挑拨,另一方面在知道他兄长就在南夏的情况下绝口不提相救。晟国有如此沉陷于权力深渊的国君,是南夏百年的福气。 宴游的尾声,有人走到聂先生身边,轻声道,主人仍让我来向您传话,还请见谅。 聂先生看向这人,发现这年轻人眉清目秀,神色俊朗,正是先前自己曾生擒又放归的南夏死士。那时候自己在破旧的神庙饶他一命,后来自己在张君处为了求药滞留一月,最终赶车送他回来的车夫,也正是这人。 有了这几次照面,彼此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聂先生看向这位死士,见对方已经恢复了侍卫的衣着,为了今夜的宴游,也穿了合体的衣服,看起来并不令人生厌。 聂先生: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侍卫道:在下姓叶。卑微之人不敢有名字,您若是想使唤在下,焕一声小叶或者叶卫便可。 聂先生点了点头,道:有什么事? 叶侍卫道:在下的主人说,您遭遇了不少困境,身体大不如以往。他手下有熟悉您状况的太医,今晚若是有空,可以为您诊治一番。 聂先生猛地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年轻侍卫。 叶侍卫低下头,道:在下只是传个话。之前主人托叶某传话,说您如果想再见到他,只需要托人送信到城北驿站;而您也从未送过信。如今主人再次托叶某传话,您若是觉得不妥,依然可以不理会。 不。聂先生道,我今夜必然如期而至。 叶卫欣喜道:如此甚好。 于是深夜时分,聂先生安排自己的随从留在房中假扮自己,跟随这位侍卫来到山间别院偏僻一角。他与侍卫交换了衣着,再由另一人引到一间宽敞的暖室,敲门之后,聂先生踏入房中,见张君本人正在屋中与一位老人弈棋,老人抬头看到聂先生,呆了一呆,然后眼中陡然亮起,起身将他迎入房中。 张君笑道:太医令得知您年轻了不少,非得要来看看。 聂先生内心哼了一声。他对这位太医非常熟悉,在宫中时,他头疼脑热都是由对方诊治,此时倒也没什么心理负担。而且自从夔地折返,他身体大不如以往,由熟悉的大夫来看看,也是件好事。 聂先生坐在桌边,太医令长时间为他诊脉,一会儿呆愣,一会儿摇头,一会儿起身走来走去,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聂先生看了半天,道:您连男子生育都有办法,这世上应该没有比那更离谱的疑难杂症了吧。 太医令摇头道:一个是阴阳失序,一个是斗转星移。老朽是人不是神仙,也只听说有驻颜的神药,不知有减龄的妙方。 聂先生道:是夔地巫医所为。 太医令苦笑道:巫医医术并不外传,老朽歆羡已久,也未能窥知一二。若只看脉象,您身体虚弱,需要好好调理,不然性命堪忧。您今年怀孕之时,怕是遭了不少奔波劳苦…… 张君:——等等。 聂先生冷笑道:已经拿掉了。 太医令一愣,忍不住看向张君。张君立刻看懂了,心说你生了就是生了,这事还能瞒得了大夫? 他试探道:夔地巫医果然不同凡响。 聂先生道:与你又有何干系? 张君又试探道:太医令的医术在南方算是首屈一指了,改日还是应当与夔地多多沟通联系,学些外族的方术。 聂先生仍是冷笑:你想怎么去就怎么去,去了怕是也找不到你想找的。 张君苦笑道:听你这意思,那好像还真是我的孩子。 聂先生拂袖便要走,张君起身抱住他,道:父皇果然绝情。当日在猎人小屋里,两军交战之地,我若是知道父皇竟是怀着孕的,就该让父皇多快乐一些。 聂先生伸手掰他胳膊,没有掰动,再一抬头发现太医令已经迅速溜没了影,不由得咬牙。 聂先生:我不是来做这事的!! 张君垂泪道:我本来也不是来做这事的,但我陡然听了噩耗,心里难过得紧,父皇可怜可怜我。 一边说着,一边把人带到床上去了。聂先生被推得仰面倒在床上,伸手揪住张君衣领,怒道:让太医令将过去我吃的几味药重新配好,你手里有什么益气延年涵养精神的药,一并给我准备出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君一边脱他衣服,一边承诺道,您如此虚弱,我看着也心痛得很,明日多给您准备一些,您吃个十年八年,应该不成问题。 聂先生陡然警觉:你决定要离开这了?你跟聂璟做了什么交易? 张君道:您都不肯告诉我您又怀了,臣妾心里悲伤,决定明日就跟璟帝告辞,让他提防您一些,免得那天一个没注意,就被您吃干抹净了。 聂先生怒道:上次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 张君:都怪我,都怪我。 他抬起对方一条腿来,摸摸戳戳,一会功夫只觉得摸到之处无不瘫软驯服下来,感叹道,臣妾罪该万死。 说完顶了进去。 门外侍从正是小叶。他数了一会天上星星,感觉在一些特殊的背景音下,星空也有些不能入眼,于是又看夜幕下的树。 风轻轻地吹,树静静地摇,有南夏的宫人引来一人,叶卫连忙走过去,道:这会不太方便……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了。 嫡子也认出了他,喜悦地唤道:是叶大哥。 叶卫有些无措。嫡子看出他的为难,连忙道: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过来的,只想见见父皇。 这是南夏的嫡长子,绝非叶侍卫能阻拦的人物。叶卫愣了愣,道:殿下等等,我先去通报一声。 他回到屋前,犹豫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宫廷玉树,风筝飞走又飞回。 屋内发出一声撞到什么东西的闷响。紧接着,张君扬声道:既然来了,就快让他进来。 -------------------- 感谢在2023-02-05 17:17:59~2023-02-16 19:2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玻璃渣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叶侍卫得了回复,转向嫡子道:殿下,卑职使命在身,不敢冒犯于您;但您身上若确有利器,还是请先交于卑职暂为保存为好。 嫡子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带进去什么凶器,但我想带我的老师陪我进去,你如果担忧,也看看他是否有能耐铤而走险。 叶卫一怔,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殿下不要开玩笑。 嫡子笑道:这是我答应老师的事,我自然要做到。我进来之前,老师不得不被拦在了门外,我已经觉得有些愧疚。我与老师相处数月,知道他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是使命在身,又对我放心不下,想要千方百计确保我的安全罢了。我答应了那人向父皇道谢,若是他能在场,就知道我不是要骗人。我身为南夏的皇族,自然也要体现南夏人的信用。 叶卫迟疑片刻,道:既然如此,卑职请示陛下,随二位一同进去可好? 嫡子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于是叶卫再次在门外询问了张君的意见,张君声音里有些按捺不住的笑意,道:准了! 于是在叶卫监视下,嫡子,戴着一副铁面具一言不发的韦鹏,以及叶卫本人进入屋中。张君本人坐在床边,衣着整齐,端庄优雅,气定神闲。 嫡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儿臣向父皇问好。 好孩子。张君道,今日是你生日。 嫡子眼眶一红,道:儿臣当时不辞而别,还请父皇责罚。 日后必然会责罚你。张君道,但如今看你健康平安,无病无灾,说明有人用心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进退有度,谈吐得体,说明有人用心教授你经史子集。你今日甚至能来到这儿与朕见面,说明你也学会了怎么使用你的权威。 嫡子嗫嚅道:儿臣不敢奢求父皇原谅,只是对父母想念得很,想问问母后现在怎样了…… 房间内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微沉闷的铃音。嫡子诧异地抬头看向张君,张君转过头在床上拍了拍。 嫡子:……父皇? 张君看向他,温和道:是猫。 嫡子:……哦。 好孩子懂得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不问。嫡子抿了抿唇,再次向张君行礼,道:儿臣不知何时能再与父皇见面,只希望父皇能健康长寿,南夏国运昌隆。 张君点了点头,道:朕今日确实为你准备了礼物,不过这礼物只是一句话。 嫡子:父皇说的话,必然是有大用处的,儿臣一定牢记在心。 好。张君道,朕问你,你喜不喜欢南夏? 嫡子:喜欢。 张君:哪怕它曾经国力衰微,几近灭亡?哪怕它现在依然有群强环伺,不得安宁? 嫡子:儿臣是南夏的皇子,南夏在哪里,儿臣便在哪里。 张君点头道:那你只需要记住,南夏,远比南夏的皇帝更重要。 嫡子有些愣怔,回过神之后叩首道:儿臣铭记于心。 当天夜晚盛大的游宴,在庆贺节日、展现国威之余,也宣示着晟国与南夏的会谈进入了尾声。细算起来,聂先生得到了20万的士兵和杜将军,张君得到了4个城的盐铁专卖权和借力打力的承诺,璟帝得到了商业上的优惠条件、清除异己以及伐北的机会。 几乎就在五天之内,尚未回到封地的聂先生收到了汝西王府的加急信报。与此同时,贺时委托韦萌萌本人,将另一封秘信带了过来。 第三封信由杜将军本人送达。他带来了璟帝本人的口谕。 聿州东部有一湖,名为镜湖;镜湖岸边风景秀美,有名士修高亭揽胜,湖边游船画舫甚多,就算在寒冷冬日不消失。韦鹏假扮富商,租了一条画舫,当日由杜将军本人亲兵扮成船夫,看着岸边遥遥只似一道灰线时,才摇摇晃晃停了下来。亲兵收在舱外,船舱内,只有聂先生与韦、杜二人。 韦鹏仍是汇总了一下信息,道:按照轻重缓急,一共有三个要紧的事。第一,璟帝同意杜将军带兵,由他捎来口谕,要求汝西王的府兵撤出红丹山脉,与20万士兵一同回到汝西王封地。这点,与殿下本人要求的“自保”要求相契合。 韦鹏:第二,王爷的封地临近北国,近期有些生面孔在边境徘徊,非兵非盗,形迹可疑。与此同时有小股自称北地士兵的军汉在边境村庄滋事,言语猖狂,不知究竟何意。 韦鹏:第三,因为殿下明确要求杜将军来带这二十万兵,使得太后似乎产生了一些警惕。在太后的授意下,外戚温鹤近日与兵部尚书李继清之女订了婚。这位小温将军是太后同族,这两人单独哪位都不能与杜将军抗衡,但结合起来,就是与杜将军分庭抗礼之势。杜将军习惯以重金维持关系,在家族联姻的力量面前,应该还是会有一些压力。 聂先生走到杜将军身前,再次将他的佩剑抽出。杜将军一愣,发现聂先生又一次拿着自己佩剑走到了韦鹏面前,剑身一横,便放在了韦相颈侧。 聂先生冷冷地看着他,道:温鹤是因为外戚,杜将军是因为金钱,不知道韦相又是因为什么,敢欺上瞒下,肆意妄为? 韦鹏吃了一惊,立刻跪了下去。然而颈侧寒锋仍在,甚至已经切入脖颈,一道血顺着剑刃边缘流了下来。杜渐也一惊,立刻跪在一旁,道:陛下! 聂先生仍是紧盯着韦鹏,道:我要求你照顾嫡子,是让你确保他始终在掌握之中;至于什么三纲五常经史子集,不过是附加之物!你到底生了什么胆子,竟敢纵容他回到张君身边;又是狂妄到了什么程度,竟敢不经我授意擅自行险? 韦鹏哑口无言,感到一道冷汗从脊背滑落。他当日戴着面具跟随嫡子,便是做了玉石俱焚的最坏的准备。如果张君安排人手强行抢夺幼子,他靴中有一柄短刀,按照自己与嫡子的距离,足够抽出之后以嫡子为人质再离开那间屋子。但当日张君并没有类似打算,嫡子向父亲行礼之后告辞,一切都很平和。实在不知道,聂先生究竟从何处知道了整件事情…… 韦鹏自己确实行了险,也确实理亏,于是纵然有满腹的理由也不敢在这时候说出,跪在那儿,感觉颈侧的血继续流淌,以至于脖颈的衣领都有些湿漉漉的。 杜将军有些焦急,又道:陛下!! ——闭嘴!聂先生怒吼道,仍是紧紧盯着韦鹏,道,我是已经衰弱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你视我如无物,去拥立新君了吗?! 韦鹏又一愣。聂先生这话,便坐实了嫡子的血缘。这孩子,竟然真是聂先生的儿子…… 韦鹏定了定神,叩首道:臣有罪,也不敢寻求您的谅解。但嫡子如此年幼,臣又怎能…… 聂先生冷笑道:他年幼,你不正好可以大权在握,挟天子以令诸侯。 韦鹏心想,聂先生这就是气糊涂,您自己还没复位,我这时候拥护嫡子,难道要去南夏作臣不成?您正是用人之际,哪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果然聂先生说完脸色就一变,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杜将军眼看场面僵持了起来,说了一句冒犯,伸手抓住了剑身,任由剑刃也割破了自己掌心,将佩剑前段向下按去。 陛下。他恳切道,臣有一个建议,可以让韦相将功抵过。 聂先生仍不回话,杜将军就当是默许了,说道,韦鹏之女为贺时送信,也已经来到此地。她若是得知父亲冒犯陛下,必然惶恐,臣建议留她做一些军务文案工作,交给臣下看管。 聂先生看向韦鹏,韦鹏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臣谨遵陛下吩咐。 他们几人本来已经约好不再使用“陛下”这称呼,这会儿都忘了个干净。韦鹏心底有些惶惶,不知道该谢杜渐还是该踢杜渐,觉得爱女到了政敌手下必然要受欺负,但这事的根源在自己身上,又觉得自己被人拿捏了,一时间都感觉胸腹闷闷,有些上不来气了。 聂先生将剑丢在地上,走回桌边,冷着脸坐了下来。他那日在张君床上陡然听见嫡子来到,七魂六魄飞出去一半,一脚竟将张君踢了下去,又被后者扑回来按住硬塞了两个缅铃绑在一侧。这场面已经十分凶险,如果张君决定动手,他和嫡子都将回到张君囊中,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不利场景。但张君最后竟又放走嫡子,就不由得让人生疑。 聂先生当日惊疑不定的状态似乎给了张君很多新想法,现在身上的痕迹也渐渐消退,他必须要搞清楚这事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以嫡子为人质离开皇城,确实有张君的默许。那么南夏皇城内部的斗争,已经非常激烈了。 聂先生从桌下拿出一卷早已经准备好的软布,走到韦鹏面前,道:抬起头来。 韦鹏又一惊:臣不敢…… 聂先生:你再说一遍?? 韦鹏不敢再说,只得抬起头,由着聂先生处理了他颈上伤口,缠好布之后打了个结,然后将剩下的软布交给杜渐。 聂先生:你自己来吧。 杜将军:…… 在杜将军给自己手掌随便裹了一层布的时候,聂先生已经将韦鹏带到桌边,给了他一支笔,道:南夏那边,到底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信息? 韦鹏叹道:南夏虽然鄙弱,但信息这块的工作极为优秀,打听不到最新的。只有一些旧闻,若是抽丝剥茧,应该能找出一些思路来。杜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也许掌握的比臣更多一些。 聂先生便又招呼杜渐。杜渐对韦鹏有些唇亡齿寒的帮助之意,又有些想让他赶紧死的愤愤不平,捡起自己佩剑,“噌”地插回腰间。 聂先生抬头瞧了他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于是将军终于从这个难得的俯视姿势里看到了聂先生衣领下一些已经有些淡了的痕迹。 杜渐呆了呆,“唰”地扭头看向韦鹏。 韦鹏迎上他的视线,欣喜道:将军看来是有些内部消息要讲。 杜渐:…… 韦鹏:将军为何这样看着韦某? 杜渐:卑职对韦相的胆大妄为,刚刚有了新的认识。 韦鹏惭愧道:韦某已经在反省了,还请将军饶恕则个。 聂先生:你们两个没完了是吧。 杜渐回过神,道:陛下恕罪。张君在位这些年,很是注重保密工作,卑职也曾试图派人潜入南夏皇城,打听了一些东西。 聂先生:说。 杜渐道:南夏的上一任皇帝,是张君的父亲。张君尚未成年之时,因为庶出且不得宠,离开南夏,直到胁迫晟国禁卫引发宫廷事变。而在这之前的一年,南夏的皇帝,也就是张君之父,因为病重缠绵床榻,其皇长子尚未被立为储君,为了确保能够继承皇位,陆陆续续清理了皇城内的其余兄弟,认定自己将继承大统,故而态度傲慢,轻慢了其他皇子派系的大臣。其中,兵部林锐原本为次子一系,得知张君在晟国发动事变之后,立刻联合了太监金祥德杀了刚刚等不及父亲咽气就已经登基了的皇长子,迎立张君。张君回来之后,其父也已经彻底咽了气,林锐、金祥德有大功,先后升了职。皇长子有二子,均被封王,享厚禄。如果说整个皇族有谁会对张君恨之入骨,那么被外封的二王,以及原本皇长子派系的人都有嫌疑。 聂先生沉思不语。他虽然待在皇城多年,但身份特殊,对这些事几乎是一无所知的。这些人中,唯有太监金祥德他确实见过,年龄已经不小,身边有些年轻侍从跟随服侍,有一张天生的笑脸,寻常人很难想象他也是个会动刀杀人的角色。 张君的政治手段,大多来自于自己的教导。如果自己是张君,那么最应该提防的,究竟是谁? 聂先生道:林锐还活着吗? 杜渐:两年前在南夏皇城宴饮游乐,凌晨失足落水而死。 聂先生点了点头。心道,这就是已经解决了一个了。 聂先生:按理来说这足够威慑一些人了。如果张君还是觉得危机重重,说明还是有其他原因。这个得再打探打探,着重关注一下林锐有没有提携过的官员,跟他有交情的或者直接是师生、师兄的人。该花钱的就花钱,看看能不能拉拢一个过来。 杜渐拱手道:卑职领旨。 聂先生又看向他,道:如果朕是张君,该是要挑拨边境,让汝西王动用这20万兵力对抗北国了。这事站在汝西王的角度,其实不是件坏事。汝西王刚刚因为擅动兵武而受罚,理论上来说,对北国发兵一定会被重罚,但只要这惩罚不第一时间到,那就说明璟帝也默许甚至参与了此事。20万兵对抗北国东路绰绰有余,张君想要消解红丹山脉的压力,我们可以不给他更多机会,直接深入推进北地,诱使他也向北追击。如此一来,他的兵力进一步向北拉伸,南部皇城,也许就没多少人了。 韦鹏:是否需要臣募集士兵? 聂先生:你先募集着,我还有封信,需要送给夔地,回头我想好思路,还需要你替我写一写。 到这时,聂先生已经有些疲倦、几人在船中休息了片刻,回到岸边。第二日,众人继续向北,直到正式进入了汝西王封地。 这是当年的隆冬腊月。一个月后,据说多股北国士兵擅自进入晟国汝西地区,掠夺粮食,并烧毁民居,抢夺牛马钱财;汝西王派府兵抵御,并向北发出警告。无奈北兵狂妄,汝西境内不堪其扰,开春后百姓自发组织民兵击退北兵又一轮攻击,并追击二十余里,打击了北兵嚣张气焰,保卫了家乡安宁。汝西王体恤民情,为了避免事态升级、维护边境和平,解散了境内民兵,提醒治下百姓维护晟、北关系。然而北兵又兴衅事,汝西被迫迎击,结果三个月之内,先占南奎堡,又破瓦塔里,再溃克兹城,北国皆震。 -------------------- 感谢在2023-02-16 19:29:50~2023-02-23 20:4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湖影照千山 3瓶;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北地拥有漫长的冬天。此时的中原已经非常炎热,而骑在马背上的韦萌萌抬手抚了下鬓发,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风凉爽通透,几乎仍像是刚刚入春一般舒适。 她跟随杜将军账下进入北地,至今已有数月。为了方便,这期间她始终着男装、批软甲,腰间佩剑,少言寡语,因此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韦鹏并未跟随军队行动,留在汝西封地继续看管、教育嫡子,而杜渐考虑着韦鹏本人的心情,对韦萌萌也较为照顾。 他不照顾也没得办法。小杜将军知道自己心上人跟着老爹去北地之后几乎昏了过去,方寸大乱,杜渐本人给了他一封严肃的书信,说一切秉公办事,黄口小儿不得放肆,强行将杜彦彬的反对意见镇压了下去。如今杜彦彬驻守红丹山脉附近要害之地,隔几日便送一封战报过来,顺便打听萌萌的情况。萌萌觉得这场面有些可爱,回信安抚小杜将军,让他稍安勿躁。 四殿下意不在北。她给杜彦彬写道,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 草原空旷辽阔,视线的尽头有山脉轻微起伏,山下有一座莫林城,耸立在咽喉之处。杜将军已经在此驻兵三日,摆出了休整之后立即围城的架势,装作无意地,留给了守城的北国将领对外送信求援的时间。 杜将军之前一路北进如摧枯拉朽,连克三城,军队士气正是高涨的时候。若是莫林城也被破,北国皇城就失去了南部最大的要塞,北国皇城的贵族们恐怕已经没了游猎的兴致,而且因为东路三城突然失陷,迫使北国调走了一半红丹山脉战场的士兵向北救急,南夏压力骤减,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之后,带队将领本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思想,也开始向北推进了。 按理来说南夏北进的路线上有夔地,然而在杜渐开辟东路战场的初期,聂先生已经派人送信至夔地,以晟国四王爷的身份向夔族巫医致以敬意,说夔地早有脱离北国掌控的意愿,而这次北国侵扰晟国边境,晟国反击,正是夔地千载难逢的机会。未来不需要夔地出人、力、物,只需要在南夏和北国的中线战场持观望态度即可。未来,北国的中路士兵必有溃逃的一刻,而他们会就近选择进入红丹山脉的夔地休整;而夔族到时候不接纳这些残兵败将,实际上就是摆明了脱离北国控制的态度;北国捉襟见肘,无法对夔地施加报复,于是一来二去,夔地脱离北国,就会成为双方默许的事实,希望夔族能看在这个远景的利好之处上,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夔地的回信在北国第二座城刚被击破时来到聂先生手中。一条蛇从竹筒中爬出,见光流血而死。亲兵剖开它腹腔后,将里面涂了蜡的信展开来,擦掉上面的血,交给了聂先生。聂先生并不想触碰,站在桌边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夔地感谢晟国王爷好意,若是如今的四王爷有意借夔兵一用,未来路过红丹山脉时,可凭此信领五千精兵。只不过事成之后,还请令夔兵每人携十斤粮食回夔地,也算是有来有往。 聂先生微微挑眉。信上“如今的四王爷”一词说得很有深意,看来夔医认识聂延礼本人,知道正与她打交道的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一位。不过关于夔兵的许诺确实令人心动,这位巫医对于聂先生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似乎也有些颇有预见性的独到见解。 杜将军就站在一旁,见聂先生有些若有所思,便说道:韦相招募的都是佣兵,算了一算,如今也不过是五千人。他与四王爷不同,缺少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所以募兵的难度较大。若是夔地这五千人能用上,算上之前的府兵中的精英,应该能凑一万精兵。 聂先生点了点头,问道:南夏的士兵现在到了哪? 杜将军:由于北兵的溃逃…… 聂先生打断他,道:我们已经在莫林城外驻兵三天,传闻中的所谓北兵溃逃,对这里的攻防来说,不过是之前在外作战的北兵回城援助莫林城。南夏已经吃到了好处,必然会试图与晟国共同攻击莫林。你今夜要放松外围的境界,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我们会迎来北国的客人。 当夜,草原上的夜空繁星闪烁,亿万星尘璀璨生辉,竟盖过了月色。一队人马在星光下来到杜将军驻扎的营地之外,求见杜渐。为首一人姓庞,声称是莫林城幕僚,为将军送来一些美酒和乳酪。 聂先生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便假扮杜渐亲兵,跟随杜渐与这位庞幕僚见面。对方说是带来了一些美酒乳酪,实际上搬来三个箱子,打开之后,军帐内熠熠生辉,都是稀世珍宝。 杜将军略微有些尴尬,不由得看了一眼聂先生。聂先生仍在假扮亲兵,皮笑肉不笑地回看了一眼杜将军,道:将军有何吩咐? 杜渐不由得有些流汗。他攻城掠之前确实经常会收到贿赂,这莫林城的北国人竟然也知道他的口碑,这是特地来送礼了。平时天高皇帝远,少拿点,意思着拖延两天,对方挣扎之下,还能多送几次,然后自己再攻城,便是名利双收;如今聂先生本人站在一边,眼看着金银珠宝送到了眼皮底下,倒是让他有些心虚。 那幕僚是个聪明人,看面前几人的表情,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便转向仍乔装成亲兵的聂先生,恳切道:杜渐将军威名,在下远在北地也如雷贯耳。之前北兵侵扰汝西王封地,北国管束失当,实在惭愧,这些珍宝,都是莫林城为汝西王准备的。 聂先生也知道刚才那一笑,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便温和道:庞先生披星戴月送来的这几箱珍宝,怕不是已经将莫林城的好东西搜刮了干净。 庞幕僚笑道:正是。莫林城虽然地处险要,但物资有限,入不了晟国的眼。正因为如此,我奉守城将军命令,送来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表达北国的诚意。大晟国威名远扬,实在不该让南夏趁虚而入。 聂先生:此话怎讲? 庞幕僚以晟国礼仪行礼,道:北国与晟国素来没有恩怨,但南夏张君对晟国所做过的恶事,世人皆知。汝西王之父本是晟国之主,因为张君而横遭不幸;庞某知道四王爷真正的敌人是张君,因此想要助您一臂之力。 聂先生:说是要助四王爷一臂之力,其实不过是让四王爷忤逆晟国当今圣上,对南夏横刀相向,顺便解了莫林城之围罢了。 庞幕僚笑道:若非如此,您为何令杜将军在此驻军三天,而非直接攻城?以杜将军的兵力和将军本人的勇猛,实在没必要等待南夏军队来分一杯羹。您似乎是想让南夏军队来冲锋陷阵,与莫林城的北兵僵持,趁此机会,悄然派兵向南,指向南夏皇城罢了。 聂先生不禁笑了起来。他说道:摆酒设宴,我今天要请庞先生好好喝上一杯。 众人先后落座,酒正酣时,聂先生道:莫林城能否抵御南夏人? 幕僚笑道:若是您打定主意坐山观虎斗,单凭南夏那些人,莫林城便是铁板一块。 那好。聂先生也笑道,我今天便收下这三箱珍宝,承诺你,这20万人将在外驻兵一个月整。这段时间,无论南夏与北国争夺城池谁胜谁负,我都不会参与。庞先生为我争取的这一个月时间,我若是能事成,未来,将以三倍的珠宝送还北国,结百年之好。 庞幕僚欣然而起,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于是聂先生等人也起身,饮酒为盟,将这一行北国人送出营帐,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草原上的夜空仍是繁星闪烁。杜将军为表诚意,多送了一程,回来之后看到聂先生仍站在营帐外,因为饮酒而面色微红,但眼神极为明亮。 杜将军见他暂时没有回帐的意思,便让人取了一袭斗篷,自己拿着去给他披上。 那人在说谎。聂先生轻声道,几十年前,南夏苟延残喘,晟与北国之间势同水火,打得正激烈。你当年第一次受伤,就是被北国骑兵射穿了侧腹,我把你放在我的马上疾驰过草原,眼看着血洒了一路。 杜将军:当年年轻气盛,时常被敌人诱骗,让陛下见笑了。 聂先生:我也在骗你。 杜将军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一方面,聂先生现在显然有些醉意,有些话说了,也许第二天就会忘掉;另一方面,他杜渐当年得知生死之交的战友其实是未来的储君,心情确实复杂。人人知道了年轻的将官小杜拥有了一个权势滔天的支持者,但并不是人人都知道他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原本亲密无间的挚友。 君臣和朋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聂先生:这位幕僚答应了一个月的期限,那我们明日就得尽快准备,不然来不及赶到南夏皇城。张君的兵力被前所未有地拉伸,皇城兵力空虚,这个机会转身即逝。若是里外配合得当,一万多精兵也能攻略皇城。 杜渐:是否有些太冒险了? 聂先生摇了摇头,道:你不曾参与张君、聂璟之间的谈判,不知道张君为了获得聂璟兵力支持,提出了怎样的条件。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杜将军。将军接在手中一看,见上面有南夏的官印和一些繁复的图章,图案精美,绘制的是香药犀象等物。 聂先生道:他为了红丹山脉的战事顺利,最初谈判的方案是让就近的晟国商人直接运输粮草给南夏军队,获得凭证,让晟国的商人们再前往在南夏国内兑换多于粮草价值数倍的茶盐香钱银绢等物。只不过因为我突然从聂璟手里夺取了20万士兵,搅了他的计划,使得这籴买的方案没有大规模展开。但他既然承诺了,我就能拿来利用;他想要让晟国商人为南夏军队输送粮草,然后拿这样的凭证前往南夏兑换茶盐香钱,我自然也可以让士兵假装商人,拿着凭证分批次前往南夏皇城,潜伏其中,等待破城里应外合的机会。 聂先生:张君擅长商业,而我就要让他在最自豪的商业计划上栽跟头…… 杜将军道:——卑职有一言,还想请教殿下。 聂先生看了看他,笑道:究竟怎么了? 杜将军垂目拱手:如果您确定是要杀张君,卑职便为您出生入死;如果您心存他念,还请恕卑职不从之罪。 聂先生微微挑眉。昨夜里杜将军侍奉他,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韦鹏。聂先生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将韦鹏拐到床上之后,将军似乎吃惊不小,又似乎抽丝剥茧地,慢慢从一些旧事中找出了事情本来的面貌。 您要知道张君究竟做了些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杜将军道,他褫夺了晟国的皇权,囚禁一位皇帝,逼迫一介帝王成为敌国的后妃。如果您有机会杀了张君,就不能保留他的性命;哪怕您设想过一报还一报,以同样的手法折辱他,让他也尝一尝类似的滋味,也绝对不能真正留他性命…… 杜将军道:那只会养虎为患,将若干年前晟国的旧事再重走一遍。 聂先生一字一顿道:你似乎是在嘲笑我。 杜将军跪倒在地,叩首道:卑职是您的剑,而剑的职责是护主。若是面前有凶险的敌人伤害主君,这柄剑只会希望报仇。 聂先生沉默片刻,道:我会杀了他。 杜将军道:您必须要杀了他。 第二日,杜将军作出染了风寒的姿态,对监军道,连续多日行军,杜某旧疾发作,暂不攻城;杜彦彬本人即日将赶来,与父亲交换值守。杜渐惭愧,愿自罚俸禄,以供军用。 然后,在南夏士兵即将来到莫林城下之时,一众人假扮南逃避祸的富商,将三箱金银珍宝合并一箱最珍贵的,急速南下,直入夔地;与此同时,韦鹏和嫡子等人悄悄从封地撤出,南下在红丹山脉南麓暂居,等待日后回合。 提前收到了信的杜彦彬已经在夔地北翼等待着他们。巫医的信与那只蛇——如今是蛇骨了——在夔地里有非凡的说服力,似乎见蛇骨如见巫医。三天之后,五千夔兵并入另外五千汝西府兵,重新编组,分别行动,以商人身份,各自持籴买粮草后所得的香药犀象凭证,进入南夏。 等众人在南夏皇城外汇合,已经是十天之后。南夏已经进入了最炎热的季节,雨水丰沛,空气潮湿。今日也是一个漕运粮船入城的日子。 百余人已经先后入城。两千人在粮船中藏匿,剩余人在城外呼应。现在需要等的,是前几个月入城者们燃起一个醒目的信号。 ———— 金祥德今年已经将近六十岁。他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被送入宫做了宦官,偏偏给他净身的人当天喝了酒,刀偏了几寸,不仅切了改切的东西,把不该切的皮肉也削了一块,害得他几乎当场失血而亡。 大概是遵照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古训,年轻的金祥德熬了过来,入宫后人们怜悯这个年轻小子,安排他在御书房扫地。而就是在御书房,小德子因为面善柔弱,被当时的皇帝选中,赐药酒毒哑了喉咙,充当一个不会泄露秘密的听客。 南夏国力衰微,皇帝的苦恼就会多。一任皇帝死了,新一任的皇帝接手的南夏接连吃了败仗,国力继续下滑,几乎如风中残烛。新皇帝继承了他父亲的苦恼,也继承了父亲的喜好。于是新皇帝依然选择对着不会说话但会点头和流泪的小德子诉苦。 比如说,晟国强盛,南夏皇宫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搜刮得干干净净;今日,竟然连皇子都索要了去。 又比如说,皇长子野心勃勃,一场家宴之后,自己这皇帝竟然有些头晕脑胀,莫非被下了毒。 再比如说,今年粮食歉收,皇帝要求臣子拿出些钱来,竟没有几个人响应。 金祥德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于是皇帝的心情好一些了。 可惜心情好了没几日,皇帝本人便突然在寝殿昏迷,连续几日高热之后,意识都有些不清醒了。金祥德知道,很快,他即将迎来一位新主子。 先不用着急。在皇长子铲除了兄弟,在父亲尚未咽气时便自称为帝之后,兵部林锐找到了他,说,您有些秘密,我也有些秘密;我们二人不如合作。 金祥德摇了摇头,然而林锐拽住了他的袖子,低语道:我机缘巧合,与当年负责为新人净身的太监有一面之缘。他说自己饮酒误事,误伤年轻的金祥德之后,第二天那孩子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尸体都埋了起来,也不知几日之后活过来的小德子又是何人。 金祥德看向林锐。林锐笑道:那人担心事发之后自己要掉脑袋,于是几十年守口如瓶;只可惜林某我非得要出一个真相,那人才说,当年金祥德还有个兄弟,长相相似,足以以假乱真。这可是件大事,公公您一个完人,在宫中常年侍奉嫔妃皇后,赢得了皇帝的信任,若是被人知道你每日都费力拔掉胡子伪装成一个阉人,还不知该五马分尸,还是株连九族? 他见金祥德有些呆楞,便将一锭金子放在他手中,道:今日之事,也不过你我二人知晓。南夏国力衰微,非寻常君主能救;先帝皇子中有一位,多年前沦落晟国,竟策反了晟国禁卫发动事变,这才是有勇有谋的君主。我等该迎回张君即位。 金祥德并不在意谁是君主,但他如今并没有其他路可走。他素来软弱,但当刀柄刺入皇长子胸口时,倒是没有流泪,只是那前几日匆忙登基的皇长子看他的眼神十分狰狞,如同厉鬼一般。 再然后,南夏就是张君的南夏了。这位皇帝竟与他的父辈们一样,偶尔也会对他这个哑巴说些心里话,只不过,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顶着金祥德名字的另一人。 如果有一天这皇城再燃战火,你就直接离开吧。张君道,常年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自己原来的面目。 …… 金祥德站在宫殿门口,看着城中的一角。那里刚刚燃起了两道火光,在夜空下正如同鬼魅一般,直冲霄汉。 ———— 张君站在金銮殿里。禁卫浑身是血地冲进来,说已故皇太子的儿子阆南王叛乱,引入了大批贼人。城中有多处失火,外围士兵暂且无法赶来,希望张君暂且去别处躲避。 张君:禁卫现在有多少人? 禁卫道:三千不到。 张君叹道:敌人有多少? 禁卫颤声道:不知道有多少。守城将官怕是已经叛变了…… 也不一定因为叛变。张君道,你们不是那人的对手啊。 禁卫又道:阆南王已经被臣等诛杀,还请陛下离开这! 张君不太想走,不过几名禁卫一拥而上,推着他到了一处偏殿。张君觉得这场面有些无奈的好笑,但也不忍心拂了这些人的好意,便留在这偏殿中。禁卫在外守卫着,几乎没过多长时间,只听得殿外惨呼声起此彼伏,他心底叹了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殿外只有一人,看见他后,将用尽了箭的弓弩扔在地上,抽出剑,踏上台阶。 父皇。张君轻声道,您身体比之前强健了许多,儿臣为您感到高兴。 闭嘴!聂先生持剑指向他,厉声道,你当年夺权害命之时,可想到有今天—— 张君伸手抚开剑尖,走近了一步,道:儿臣用了十年的时间,成长为您希望看到的有为帝君,哪怕在南夏小国之中,仍能周旋在强国之间;父皇可还满意吗? 聂先生的脸色冷了下来,道:最终被他国攻破皇城,堂堂皇帝死于乱刃之下,也敢说什么满意? 张君笑道:您不满意,便该好好教导我。 聂先生感到对方的手抚摸自己侧脸,不由得偏过头去:你…… 他感到身前的人浑身一颤,定睛看去,却见到张君胸口上有一支箭自后向前透了过来。而张君本人的手从自己脸侧滑落下去。 聂先生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看到杜将军正放下弓,朝这边走过来。 ——杜渐!!聂先生此时才找回了自己声音,颤声道,为什么要现在杀了他?! 杜渐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抽出腰间佩剑,走到两人身前之时,凌空斩了下去。一颗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在地,聂先生感到一丛血喷洒在自己脸上,然后那些血又缓缓流淌下来。 杜渐将剑指向面前的聂先生,艰涩道:时至今日,您还想要保留他的性命,如何不让我心寒。 他的剑刃刺入聂先生右肩,于是那双手脱了力,原本抱着的失了头颅的身躯彻底栽倒。而杜渐并没有就此收手,直至剑刃透肩而过。 杜渐道:我了解你。你这几年是因为仇恨才活了下来,哪怕身体每况愈下,也能克服;如今我替你解决了复仇的对象,你心里便空了一块,是也不是? 杜渐道:既然如此,那就来看着我! 他旋转剑身,听到了尖锐的悲鸣。他本可以再侵犯此人,但终究有些悲戚,于是在对方委顿与地后拔剑离开。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因为暴行而挣扎并痛苦,也同样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年轻时一些晦涩的,难以琢磨和描述的心情也被自己一并碾碎了。 这样也好。将军心想,恨比爱更长久。 …… 聂先生感到自己在流血。他眼前混沌一片,天地仿佛旋转。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火硝味,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个人踉跄着走到自己身边,颤声道:殿下…… 他定睛一看,是仍男装打扮的韦萌萌。她仍是穿着软甲,但戴着头盔,满脸污渍,掩盖了原本的面容。 韦萌萌颤声道:我先给您包扎…… 伤口贯通,撒上金疮药之后裹起来,可以暂且用肩甲固定。他被韦萌萌扶着站起来,哑声问道:杜渐在哪。 韦萌萌道:不知为何,杜将军正率领他的队伍离开皇宫。我看他没有跟您一同行动,觉得有些怪异…… 聂先生定了定神,道:无妨。你以我的名义将附近的人手召集起来,到金銮殿去。 韦萌萌点头照办。片刻后,聂先生进入金銮殿中。殿内禁卫几乎已经诛杀殆尽,而若干还在皇城的大臣,已经按照之前的计划,陆续被押送到殿中来了。 聂先生走到龙椅上坐了下来,对殿内南夏诸臣道:张君已死,从今日起,朕便是你们的皇帝。 众臣呆愣片刻,然后由某一个人起了头,众人在血污和遍布尸体的金銮殿山呼万岁,拥立新君。 聂先生看着殿下这些人,本该觉得畅快,却觉得苦闷。血仍在缓慢流淌,他离开那偏殿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张君。那颗头颅落在地上,垂目微笑,倒是一副安宁的神情。 十天之后,两个消息陆续传到了这个崭新的南夏朝廷。 第一个,是晟国璟帝因为汝西王此举而愤怒,为避免内外勾结,赐死了另外两位外封的王爷。于是至此为止,先帝子嗣便只剩下了汝西王一人。 第二个,是原晟国将军杜渐,拥重兵自立为王,是为端王。 -------------------- 感谢在2023-02-23 20:44:52~2023-02-24 18: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雲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嫡子,现在我们可以直接称之为南夏先帝怀宗皇帝之子张迩雅,此时正在南夏宫廷的花园廊亭旁。一些柳树在水边生长,枝条随风轻摇,似乎正与水中游鱼点头私语。张迩雅折了一条柳枝,掐开一段,柳枝的内层被取出来,放在口边一吹,就成了个哨子。哨音悠扬,仿佛一只鸟儿,能飞到树梢,甚至飞过宫墙。 去年他刚刚随聂先生偷跑出南夏皇城,路上捉过蝴蝶,捡过河蚌,摘过野花,也曾在星光下策马穿过绿油油的原野。聂先生讲给他无数的故事,有些是真,有些也许是假;也教会了他怎么用柳枝做哨,有些成功,也有些发不出声。他当时快活至极,为能暂时离开严厉的父皇、在广阔田地里玩耍而高兴,没有想过自己再回到皇城时,要做的任务是为已经死去的父皇扶棺。 皇城还是南夏的皇城,宫殿里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夏天百花盛放,草木繁茂,花园里美景如画,夜晚时分,明月高悬,鸟鸣啁啾,跟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 张迩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引来宫人的惊呼。 他病了一场。本来他这一年锻炼得不错,身体比同龄人还要结实一些;但病来如山倒,等到他从多日昏沉中醒过来,看到熟悉的太医令坐在自己身边,老人脸上有一种怜悯的伤感。 张迩雅愣愣地看着他。他沙哑道:是假的吗? 太医令道:是真的。 张迩雅挣扎着坐起身,怒吼道:你在骗我!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 太医令站起身来。这位老人姿态恭顺地行礼,低声道:老朽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的人,没有说谎的理由。若是老朽这条命可以换回年轻人的命,愿引颈就死,也算是报答了君恩。 张迩雅指着他,厉声道: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难道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难道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整个南夏都在服丧,官员们每隔七天都过去朝堂上痛哭,皇城不允许百姓在此期间婚嫁,山岭使雇佣几千名石匠,这些——都是做戏! 他怒吼道:这一切结束后,你们依然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你们饮酒作乐,就好像一切都可以翻过一页—— 太医令道:天子驾崩,并不是一件轻易就会消散的悲伤之事。 张迩雅的声音已经吼得哑了,此时嘶声力竭道:对你们来说是什么天子,是什么皇帝,对我来说,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他此时终于哭了出来,一时间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来。太医令行礼而后退,留给这孩子空间和时间。这几日来他一直担忧着张迩雅的状态,此时终于能哭出来,应该就不至于心郁呕血。 剩下的,仍是要交给时间。 他叮嘱宫人之后,如往常一样再来到养心殿。南夏的新皇帝这段时间散朝后,几乎都在养心殿批阅;那位新任的太傅韩先生,也必然陪伴其左右。 韩太傅本姓似乎并不是韩,但他一路护送张迩雅回到京城,听说在嫡子离开京城的一年里始终以先生身份教导他,故而不是外人,并不需要避讳什么。 太医令求见后,来到殿中。太傅抬头看见他,不由得问道:今日还好吗? 太医令向皇帝和太傅行礼,低声道:殿下仍是伤心不已,但已经很疲倦,哭累了,也许就会睡一觉。 皇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若是能在粥里加些安神助眠的药,也该适当加一些了。 太医令垂目道:臣已经按陛下吩咐,安排好了御膳房。 皇帝凝视着这个老人,道:你不愿看着我吗? 太医令颤了颤,道:臣不敢。 皇帝:并不是每一个知道旧事的人,朕都要杀掉。当年你听从于张君的命令,尽职尽责;如今你听从于我的要求,未尝不是兢兢业业。臣子有臣子的难处,君王有君王的考量,这一个月来朕杀的不过是一位亲王,两三名反臣,四五位多嘴的宫人罢了。南夏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又岂是不分轻重的? 太医令跪了下去。这位皇帝言语里越是显得宽和无奈,他脊背上越是流出了汗,此刻叩首颤声道:臣……臣…… 皇帝走下台阶,到他身边,将老人扶起,道:太医令不必担忧。您的子女,朕也已经安排了职务,未来皆是南夏栋梁。 太医令说不出话,几乎是失魂落魄中谢了圣恩,蹒跚而去。韩太傅——其实就是韦鹏——看在眼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太医令年纪毕竟大了,您若是隔三差五就这么威吓他,再过段时间就要被您折腾病了。韦鹏叹道,您肩伤尚未痊愈,还得指望这些太医治疗;若是太医令一时间想不开,鱼死网破给您伤药里加些猛料,到头来还不是您自己遭殃? 聂先生:朕平日就是这么说话的,你们受得了,他就受不了了? 韦鹏掏出一样东西来,缓缓道:臣今日正有一道请辞的札子…… ——你敢!!聂先生愤怒地转过头,大步走回韦鹏身前,将那张札子一把夺过撕成了两半,拍在桌案上,怒道:你活着,便要为朕工作;你死了,便要为朕陪葬!! 韦鹏一时无语,心说杜渐啊杜渐,我的好伙计,你把我坑惨了。本来诛杀张君接手南夏,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你看见主君临阵迟疑,有养虎为患之意,当场杀了猛虎以绝后患,这是好事;但你紧接着一剑捅了主君然后跑路又算什么?如今陛下脾气暴躁至极,比往日难伺候百倍,你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他思虑至此,试探道:臣乃文官,气力不济,年迈力衰,难以为陛下分忧解难;仍想杜渐罪人,虽忤逆陛下,但如今所占之地,正处于南夏和晟国之间,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杜渐此举保护陛下免受璟帝征伐侵扰,为陛下守了边境。他虽自立为王,却没有自立新国,臣想,陛下不如顺水推舟,将他所立“端王”称号赏赐过去,他必然感激涕零,戴罪立功…… 聂先生冷笑一声。他何尝不知道杜渐对自己的保护,这位将军杀了张君之后离开南夏,占领的地盘乃是原本的南夏和晟国边境地带,再加上原汝西王封地,以及刚刚打下来的北国三座城邦。这就保证了东面的聂璟虽然对四王爷突然攻下南夏并称帝极为愤怒,却无法绕过杜渐直接打过来。而杜渐作为原本晟国名将,麾下士兵众多,如今接管了璟帝交给四王爷的20万士兵之后,在武力上更是有相当大的威慑力,对聂璟本人也是一种打击。聂璟不能轻举妄动,便留给了南夏新朝廷休养生息的时间,也给了聂先生自己巩固帝位的时间。 但这仍然化解不了聂先生心中的恨意。他用了那么多年时间,克服了那么多困难,被从帝位扯入深渊,然后再想尽一切办法挣扎着爬出来,不是为了在俘虏张君之后,看着他在自己怀里被另一个人所杀,几乎是从容地死去。 这算什么复仇?他心想,我本该让张君也尝尝我体会过的难堪,让他生不如死,让他万劫不复,让他看见我就畏惧发抖,让他知道,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无论中间经历过什么,他张君到最后,终究应该只是当年被异国帝君玩弄于指掌的软弱质子罢了;张君需要,也终究会认清这点。 而现在,又算什么…… 杜渐占地为王,这是一罪。聂先生一字一顿,冷笑道,他伤害帝君,这是另一罪。 韦鹏张了张口,感到了一丝尴尬。去年他与聂先生重逢,对方身上就带着杜渐造成的箭伤。如今机缘巧合,箭伤痊愈了,杜渐又留下一道剑伤,并且完全落在了同一个位置,伤得更深、更重,贯穿伤比上次更难痊愈,未来伤疤也会更明显,若说没有什么刻意的成分,谁有又能相信呢。 ……这就是武将的弊端了。韦鹏心想,就算对君主恨铁不成钢,又怎能一气之下就刀戈相向?糊涂啊!之前为了让聂先生不计较你那一箭,我韦鹏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如今你还故意再来一剑,十个韦鹏绑起来也难以再救你一次,只能祝将军你自求多福了。 他定了定神,叹道:严格来说,杜渐现在不过是地方军阀,陛下不去理会,他应该也无法招惹南夏。当前最重要的,仍是稳定南夏的朝政。陛下这身黄袍之下,对外身份的核心是晟国原汝西王聂延礼;堂堂晟国皇子入主南夏朝廷,并为先帝张君定谥号为“怀”,有些南夏旧臣虽然山呼万岁圣明,但心底恐怕是有些怨言的。 聂先生冷笑道:“慈仁短折曰怀”,朕为张君风光大葬,没有定个恶谥已经有违本心,如今这么一个平谥还得罪了他们不成? 韦鹏叹道:虽是平谥,却只有前朝末代皇帝得过。您是晟国皇族身份,如此之举,摆明了是暗示南夏亡于张君之手,您将改朝换代,抹去南夏的存在。如今朝臣异常警惕,唯恐您某日当朝宣布改国为晟,改国姓为聂。 聂先生气得笑了:韦鹏,朕夺回皇位,不是为了给张君打工,便宜南夏朝廷的。朕是晟的皇帝,如今的南夏,也不过是未来晟的一部分而已。这改朝换代,朕是要改定了。 话虽如此。韦鹏平静道,您又有多大把握,在您百年之后,未来继位的聂迩雅不会自改姓名,恢复张迩雅的旧名,并将您苦苦经营的所谓“南晟”,再改回“南夏”呢。 韦鹏。聂先生一字一顿道,你不要觉得朕不敢杀你。 韦鹏跪了下来,恳切道:臣知道的,是张迩雅乃是您与张君的皇后所生;但他本人不知道其中关键,与名义上的父亲张君感情深厚…… 你知道什么。聂先生心想,他确实是张君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儿子。 但韦鹏所提到的,确实是所有事中最棘手的一环。张迩雅现在是聂先生唯一的子嗣,而张君此时骤然离世,使得他在这孩子心目中有了永远无法被取代了的地位。原本聂先生计划俘虏张君之后逐渐让这孩子认清张君的本来面目,顺利接受自己,现在这计划也成了泡影。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攻入南夏皇城之前,暗中与他们联络作为内应的阆南王已在乱中被禁卫诛杀。现在南夏朝廷对外的说法是,张君提前得知阆南王有谋反之意,考虑到南夏刚刚与晟国有一场聿州盟约,因此秘密送信给手握20万士兵的晟国汝西王及其领将杜渐,请求支援。汝西王聂延礼及杜渐将军为避免打草惊蛇,在装作仍要继续攻打北国莫林城之后,秘密南下,前去救援;然而终究没能赶上,入城之后,南夏皇城已经四处起火,百姓惊慌失措,南夏皇帝张君已被乱臣贼子所杀;汝西王沉着应对,先率兵杀死逆贼,为张君复仇,然后镇压叛军,派兵灭火,营救百姓。当时南夏嫡长子已经离宫一年以上,生死不明,下落未知,汝西王承诺未来派兵迎回嫡子张迩雅,朝臣感激汝西王,坚持拥立其为新主。汝西王再三推辞,见南夏朝臣泣不成声,为救南夏危亡之际,不得不临危即位,是为南夏新帝。原晟国将领杜渐不愿侍奉异国,遂领兵离开南夏境内;因兵强马盛,晟国猜疑,遂在边界自立为王,是为端王。 这位南夏新帝也没有辜负南夏旧臣的希望,一个月后便迎回了原嫡长子张迩雅。但他这一个月来已经牢牢坐稳了皇位,至于何时该将皇位交还给张迩雅,已经没有一个朝臣敢开口言明,每日上朝,满朝文武例行公事地汇报当前恢复农业和皇城秩序的情况,绝口不提会招致杀身之祸的话题。 …… 夜幕笼罩之时,张迩雅从昏昏沉沉中苏醒了过来。他已经饿得没了力气,于是喝了些粥,呆呆地坐在床上。 门外的宫人口呼陛下,张迩雅浑身一震,惊喜地抬起头来,然而看到走进来的人,一句“父皇”已经到了嘴边,却喊不出来了。 聂先生看着这孩子脸上失望的表情,不由得皱眉。他坐在床边,道:朕已经替你父亲报了仇。你不吃不喝,每天忧伤苦闷,你父亲如果知道,又怎能安宁? 话虽如此,他内心倒是宁愿张君永世不得安宁。 张迩雅凝视着他,哑声道:先生,我听宫人说,我母后也不见了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聂先生为他端了杯水,道:阆南王造反之心,人人皆知;你父皇不仅向朕求援,也为你母后找了出路。你母后必然已经早早离开宫廷,去了安全的地方;只是那夜宫中之人死伤众多,没人知道你母后真正的下落。 张迩雅的眼眶红了:如果还活着,为什么这时候了,仍然不回来看看我?是这皇城仍然不安全,还是她出了什么事? 聂先生:你这几年都没有见过你母后真正的模样,为何对她念念不忘? 张迩雅:我已经没了父亲,现在要连母亲也失去吗?…… 聂先生:你先喝一口水。 张迩雅呜咽道:先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聂先生见他没有喝水的意思,便将那杯子放在一旁,轻拍他的后背,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原本并不是聂延礼,但现在不得不冒用他的身份来救你父皇;但没能救到,且不得不暂且当了皇帝。这皇位,未来会是你的;你失去父亲,我膝下无子,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福气,代替那人得到你的一声“父皇”。 张迩雅双目流泪,看了一会他,轻声道:不,我父皇仍只有那人。先生能如此对我,我内心感激,愿意称呼先生陛下。 说完从床上挣扎下来,跪在地上,叩首道:张迩雅叩见陛下,谢陛下隆恩。迩雅已经悲伤了多日,叨扰了多人;明日起,迩雅当做好份内之事,不再令陛下担忧。 聂先生坐在床边,只觉得一颗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这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中吗,张君?他心想,在你已经无力维持一个国家之后,露出破绽,令我千里奔袭,在抓住你的最后一瞬,又被你溜走,然后不得不接管这个烂摊子;而多年之后,这国家仍是南夏,这国君仍是张姓,而我留在国史上的名字,甚至不是我自己的名字,而是原晟国四皇子聂延礼?…… 他看着面前的孩子,自言自语道:你不过是仗着我喜爱幼子,不会痛下杀手罢了。 嫡子浑身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他似乎看见聂先生脸上有一道泪痕,但又似乎是个错觉;对方看向自己的表情仍是冷峻而平静的,并没有因为自己拒绝称呼“父皇”而恼怒。 不管怎么说,朕如今是一国之主。这位皇帝缓缓道,以朕的眼光来看,南夏奉若珍宝的所谓百年一遇的圣明君主张君,其治国水平与腹中韬略,也不过是刚刚及格罢了。 他笑着起身,大笑而走,道,若不是被晟国皇帝赐名授业,又有谁还记得当年南夏败亡之际被掳走的质子张允觐!被晟国夺走了容貌,被晟国夺走了姓名,张君,这才是真实的你!! 他踏入了夜中。 张迩雅呆呆地看着聂先生离开的方向。他有一瞬间感觉胸口刺痛,想要挽留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身影消失不见。他确信自己仍如过去一样喜爱聂先生,但也确信,他胸口里装了一些其他汹涌而激烈的感情,其中一些负面的,仍啃噬着他的自己。 我只不过比去年长大了一岁。他心想,这就是成长的滋味吗? …… 这就是成长。 韦鹏看着面前的张迩雅,十五岁的张迩雅察觉太傅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他在试穿明日冠礼的衣服,明日,皇帝将为他行三加冠礼,一加折上巾,再加七梁冠,三加九毓冕。谒庙之后,张迩雅作为成人,将正式开始参与政事。 这些年来,后宫内没有迎来新的皇子。按理来说,没有什么竞争对手的张迩雅十二岁就该行加冠礼,拖到现在,无非是因为现任皇帝不想放权罢了。 韦鹏打量这个未来的储君。他看起来符合臣子对于国家接班人最好的想象,聪慧、谦虚,懂得克制自己,如同傍晚已升之月,在太阳尚未落山之时,已朗朗生辉。 张迩雅道:太傅在想什么? 韦鹏:辞职。 张迩雅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可怜,道:您怎能弃我于不顾呢? 韦鹏心平气和道:您不用跟我来这一套。有的人三岁就敢对我刀剑相向,老臣心有余悸,没齿难忘。 张迩雅离开了片刻,将衣服换了回去,回来见韦鹏还没走,问道:陛下近几日怎样了? 韦鹏叹道:您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若不是因为陛下心情糟糕,众臣叫苦不迭,我又何必到这来让您去安慰他一番? 张迩雅点了点头,道:其实您承诺接下宰相职务,陛下必然消火。 韦鹏温和一笑,道:您休想。 韦鹏走了之后,张迩雅在屋中沉思了片刻,取了一面铜镜,审视镜中的人。他这几年与陛下越长越像,宫中有些流言蜚语,有一些也到了他自己耳中。敢说原嫡长子被掉包了的,直接被砍了脑袋,而张迩雅自己,自然知道当今陛下并没有将他子嗣塞到这皇宫来,唯一能解释的,是自己与陛下之间确实有血缘关系。 他们南夏张氏皇族,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张迩雅一个;当年记得张君的老臣倒是多,但张君常年顶着的脸并不是他原本的模样,与嫡子相貌上的差距无人敢质疑;如今为何张君之子长得像晟国皇族,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是个难办的处境。张迩雅给自己定了两个规矩,第一,是他父皇永远只是张君;第二,也许有些过去的谜团已经不可推敲,但他对待聂先生,将永远是和最初一般的敬爱和喜欢。 他前去寻找皇帝。因为第二天要有冠礼,宫内宫外都一片忙碌,他没能在养心殿见到陛下,结果在御书房外打听到了消息。宫人此时对待他更加毕恭毕敬,张迩雅走进书房里,见皇帝正坐在桌边,斜倚在座椅里,像是个小憩的姿势。 张迩雅走上前去,见这人果然睡着了,便伸手覆上对方双手,感到掌中的手指发凉。 皇帝立刻醒了过来,看向面前的人。张迩雅未曾松手,继续为他暖着,道:向陛下请安。 皇帝:你越发大胆了。 张迩雅道:我不知道太医给陛下开了什么药,如果并没与让陛下身体好转,就该换一些人。 皇帝道:朕如果无恙,你的冠礼十年之后也不会举行。 张迩雅轻声道:我没有您治国的才能,若是能始终以孩子的身份待在您身边,接受您的教导,对我和南夏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别开玩笑了。皇帝冷笑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多次调取宫内记录,年复一年试图查找怀宗时期发生的旧事。你不如直接说一说,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张迩雅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转过帝君的右手,令这枚印章安静卧于其掌心。印章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品相极佳,虽是旧物,仍盈润夺目。皇帝将其拿起,见其底面刻着晟国皇帝聂景等字样。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人,道:从哪找到的? 这年轻人笑了笑,道:金龙殿内书房博物架后有些暗格,不仔细找确实不容易发现。感谢陛下这些年来允许我随意出入宫廷。 皇帝将这印章拿起看了看。虽是羊脂白玉,但边缘有一道晦暗的血线。这个大小的羊脂玉并不能说罕见,但这道血线无法人为仿制,手里这东西还不是伪品。当年他被张君带离晟国时候的记忆比较混沌,但也能猜到张君离开晟国之时,除了带走自己还带走了些金银珍宝器物。只不过拿走这印章,应该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张迩雅道:我父皇当年回国,是为了继位;而他庶出的身份难以服众,因此借用这枚印章之主的身份,造了一份文书。这文书如今在更紧要之地,我拿不出,但可以一阅。那文书上说,南夏先帝时期国力衰微,无力支持对晟国岁贡,某年某月某日,使皇子庶子张允觐为嫡子,入晟国,以示南夏诚意。最后盖了南夏国印,说明得到了南夏国的认可;又有这枚晟国皇帝印加盖其后,说明晟国也承认了这个身份。 没这回事。皇帝哼了一声,道,这种东西,只会是张君回国前,为了顺利坐上皇位临时想的主意。晟国印玺他带不走,但可以带走晟国皇帝的其余印章;等到他真正坐到皇位上,手握大权之后,手里的南夏国印想怎么盖,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这种后补的文书,不过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给他自己染血的皇位上,增加一些更夺人眼目的所谓“天命”罢了。 张迩雅忍不住又笑了笑,道:宫中有一些老人,曾经见过我父皇小的时候。他们说,怀宗皇帝幼年时期,并不像是个聪慧的、有如此政治才能的模样。 那你呢。皇帝缓缓道,你当年的梦想不过是搓个泥球罢了。 是您教导得好。张迩雅低声道。 不。皇帝道,朕真正用心教导过两个人,两个都已经死了。多年来教导你的是太傅,跟朕没有什么关系。 张迩雅:太傅是太傅,我心目中的先生一直只有您一位。 那又怎样?皇帝将那颗印随手丢到桌上,伸手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脸,道,你心中装满了无数的疑问,每次艰难地发现一个答案,就察觉到背后有更多的谜团。如今你知道朕大限将至,将这枚印拿出来,也不过是仗着朕多年来偏爱你、纵容你,甚至为你保留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有了现在这个胆子到朕面前来,质问你的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张迩雅缓缓地眨了眨眼,道:您偏爱我吗? 皇帝道:太傅平时是怎么教你? 张迩雅:太傅说我应该平等地爱国家、百姓、皇族以及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皇帝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开始咳嗽,感到喉咙里涌上来一股血腥味。张迩雅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脸上不由得显出忧色。皇帝拿了个帕子擦干掌心的血迹,对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道:滚出去,让太傅过来一趟。 太傅此时还在礼部,得了消息之后来到御书房,见皇帝居然站着,惊恐道:快坐下! 皇帝怒道:朕还没有死!! 韦鹏唯唯诺诺:臣口误,臣该死…… 皇帝:——你不准死!! 韦鹏开始流汗:臣好得很,臣好得很。来人啊!给陛下倒茶! 他在这位金贵的陛下喝茶缓和怒气时,一眼看见桌上那一枚印章,不由得一震:晟国来人了? 没有。皇帝冷哼道,你的好学生自己从南夏皇宫的角落里搜刮出来的。他这几年本事越来越大了,太傅你功不可没。 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韦鹏继续唯唯诺诺,道:陛下叫臣过来究竟为何事? 皇帝:嫡子冠礼之后,朕打算大赦天下,增开一次科举。 韦鹏:好事啊,臣非常认同。 皇帝:女子也可参加。 韦鹏:…… 皇帝看向他,道:朕只给你女儿这一次机会,这次如果考不上,朕不会准许她入朝廷。按理来说韦萌萌当年拥立新君有大功,但她自己不愿始终服男装,朕也不勉强她。她觉得在宫内做女官无聊,朕也随她去了。这次如果能考上,就有正式入朝为官的机会,南夏过去自身难保,人才凋敝,这几年来恢复得还不错,赶上嫡长子冠礼,理由上也过得去;但如果考不上,就让她自求多福,朕是绝对不管了。 韦鹏:就算朝臣愿意,未来如果真有女子与他们同朝为官,礼仪官职等等有很多东西都要修改。 皇帝:这是你们要考虑的事,朕只负责当恶人,当这始作俑者。别说得好像已经考完了一样,今年你没有机会见到考题,也不会参与阅卷。 韦鹏迟疑道:您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皇帝:不是很好。 他不打算隐瞒韦鹏,说道:朕比你年轻,竟要比你先走。 韦鹏:陛下春秋鼎盛,不必说这样的话。 皇帝:那就不说。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皇帝忽然道:朕就不信这十年下来,这国家的人看不到朕比张君优秀百倍! 韦鹏点了点头:现阶段就算杜渐撤离中间地带,聂璟那边也要掂量掂量两国实力的差距。不过您的禁卫大多还是以当年那五千夔地士兵为基础的,当年说好有借有还,您这可没有信守承诺,未来如果夔族人翻旧账,这五千人的去留还是个问题。 皇帝:粮食可以给,人是必然不会还了。夔族想要,也得有这个能量才行。这五千人几乎都已经在南夏成家立业,朕待他们不薄,你不必担心。 韦鹏还想说什么,看见对方双目深陷,鬓发如雪,分明是在强打精神,涌到口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去年秋天皇帝生了场重病,几位太医在死亡边缘将他又捞了回来,但也隐晦地提醒了众人,说了些生死有命的话。皇帝本人醒后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于是前几年就该举行的嫡子冠礼被提上日程。 一些嗅觉敏锐的朝臣开始主动向张迩雅表达忠诚;其中一些态度鲜明的,被皇帝随便找了些理由杀了,其余人看在眼里,对这病虎的余力心有余悸。 但冠礼终究是个信号。礼成,礼毕。一个月后,张迩雅对外身份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成年人,正式参与处理国事。他的空闲时间大大减少的同时,皇帝本人有了一些难得的闲暇。 今日也是一个好天气。傍晚时分,他坐在廊亭的一侧,感到轻柔的风吹拂脸颊和额头。宫人被要求远远离开,于是他身边就只有偶尔的鸟鸣。 他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又过了一会,感觉云层渐渐遮挡了阳光,有个球滚到了自己脚边,一个孩子追着那球到自己身边,抬头道:父皇,您何时陪我来玩? 皇帝怔了怔,发现这孩子有一张自己思念已久的面容。他忍不住站起身来,然而迈出一步之后,被另一个人从后面揽住,于是那孩子疑惑地看了看他,抱着球又离开了。 皇帝:别走! 他想要追过去,然而被牢牢抱住,几乎动弹不能。他伸手想要扯开对方的手臂,然而发现自己视线能直接从对方手臂穿透下去,竟能看到脚下的地面。 他怒道:放手! 那不行。那鬼魂笑道,我也等待您多年了。 -------------------- 感谢在2023-02-24 18:59:07~2023-03-04 15: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掺假鸡饲料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皇帝见挣脱不开对方手臂,立刻抓住腰间佩剑。长剑甫一出鞘,鬼魂就松开了手臂,于是皇帝立刻转过身,后退一步,剑尖径直指向对方面孔。 然而这是一张陌生的脸。鬼魂见对方表情里显出了愣怔之意,不由得笑道:杜将军斩下了我肉身的头颅,我只好以这灵魂的本来面目来见您。 皇帝持剑凝神审视,没能从这张脸上回忆起当年那位初到晟国的年轻质子,倒是能一眼看出张迩雅和他有血缘关系。这副面容只能说是清秀,并不及当年的太子容貌出众;但这张脸上的表情和眼神,实在是太令他感到熟悉了。 你来做什么?皇帝凝视着他,冷笑道,这十年里,朕已经将这南夏朝廷完全变成了朕自己的东西。你多年试图改变这国家羸弱面貌,令商人大行于世,沿纳、折变、和买等等赋税均成了官商勾结之道,朕已经给你全部抹掉,令百姓回归农桑之本;你所谓籴买之策,也没有挽救你北伐的失利。这些年朕和北国结盟,你们南夏张氏过去百年和北国皇族的纠葛,在朕眼中也不过是不足为道的旧事罢了。这些年下来,南夏百姓已经习惯了晟国的官话、晟国的礼仪、晟国式的朝臣系统,你以为当年打得一手好算盘,使得朕无法顺利抹去南夏的国号;但有了这十年,这国家未来将永远也无法走出朕的身影。 这并不难想象。张君笑了笑,道,毕竟我也从没有从您身影里走出来过。 他伸手捻住剑尖,道:而我这些年所做的,也不过是因为长时间凝视您一人,不由自主学习您的手段和做法。我当了您那么多年的玩物,被赐予一个象征着您所有物的名字,但也得到了您多年悉心的教导,以至于有机会向您展示您教导我的成果。…… 张君将剑尖下压,抵在自己胸口上,道:您现在自然可以选择无视我,转身去见您的太子,毕竟您对他的怀念导致了后来所有的事端;但您也可以面对我,惩戒我。 张君缓缓道:您应该惩戒我,惩戒我让您生活陷入无序和混乱,如此肆意妄为,搅乱您的心神…… ……这似乎又是一个崭新的骗局。皇帝看着面前的人,他身后隐约还有幼子独自游玩的声音,那孩子并未走远,正等待他挣脱开这个执念、权力以及争杀的漩涡,回归到家人身边;至少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得到平静,甚至是休息。 不。然而他脸色沉了下来,说道,朕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恶行,又怎能让你轻易从复仇中逃走。 他挥剑便斩,在张君胸前带出一道血光。张君大笑起来,于虚空中向后落下;而皇帝也追落下去,直至剑刃刺入对方胸口。 这剑本不能够伤害一个鬼魂,此时却令张君伤处汩汩地流出了血,洒落在半空里。张君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坠落中拽住了对方手臂,令对方剑身继续刺入,直至对方右臂也刺入胸口,被肋骨纠缠,收窄,扣住了手指。 送您一个指环。张君口中流血,笑道,我已经死了,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只好用自己肋骨做了这个礼物,也算感谢您赐名、养育、教导的恩情。您若是不喜欢,随便扔到哪儿,也是可以的。 皇帝一怔,然后的一瞬,张君身躯碎裂,与他都坠入了无尽黑暗的幽冥。 …… 天色渐渐暗了,南夏的宫人见皇帝久久坐在水边,鼓足勇气走到他身边,轻唤道:陛下? 她见皇帝没有反应,仍是睡着了的模样,只得站起身,从太监那儿讨要了斗篷,回来说了声请陛下恕罪,然后披在对方身上。 她在隐约的日光余晖中感觉一丝凉意与异样,心底一颤,颤巍巍碰了碰皇帝的手背,只觉得一片冰凉。 宫人当即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直至其他人察觉异样赶来时,她仍未能说出一句话。 消息传至端王府,用了三天左右时间;官方信使来到,又用了两天。杜彦彬人在靠近南夏的边境,得了消息后快马加鞭回来,去找自己父亲;然而等到真正见了面,又觉得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杜渐审视自己的儿子。杜彦彬也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弓马娴熟,有一夫当关之勇,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在父亲面前还是有些拘谨。 杜渐摇头道:虽然长得还算过得去,但别人在你这个年纪,怕是连孙子都要有了。 杜彦彬不敢吱声。他爹几乎坐实了谋逆,他自己则几乎坐实了不孝,他们这对父子身上集齐了当今世上最大的恶名,又哪是他自己能用三言两句摆平的。 杜渐领着儿子回到杜府。自立为王十余年,他自己的王府修得自然豪华气派。杜渐带着儿子一路走到内室,摒弃了随从和闲杂人等后,杜渐说道,你今日从这府中离开之后,就需要自己决定你自己的道路。 杜彦彬猛地抬起头,脸上显出一丝惶惧,忍不住道:爹!—— 杜渐道:韦萌萌也已经二十多岁,她始终没有结婚,必然也遭受了非议。你跟我不同,你有爱你的人,而恰好那也是你喜爱的人。我积蓄财富,积攒了军威,也有了权势;杜氏占了要地,麾下士兵近四十万,这是足以对抗南夏、北国以及晟国的能量;你完全有资格拿着这些底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杜彦彬跪倒在地,战栗道:儿子,还需要您的照拂…… 杜渐:你听好,我是因为贫穷才被送入军队,是因为父母之命与你母亲结婚;但你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最贤惠的女子,如果你能娶她那样的人,是你三生的福气。我这些年来为你找过很多媒人,她们介绍过很多像你母亲的好女人,你偏偏都不喜欢,去喜欢一个野心勃勃的韦萌萌,这是你的错。 杜彦彬鼓起一丝勇气,道:我与萌萌本来是最好的朋友,只不过情投意合;萌萌虽然喜欢骗人,但她从来不会骗我。她确实喜欢一些恶作剧,但她并不是坏人;有她在,我总会觉得很开心,觉得这世界丝毫不会无聊…… 杜渐道:你说的这位大好人韦萌萌,当年本该继续穿着男装假扮我的亲兵。在南夏皇城里,她这一位亲兵的职责是始终跟着将领,但是她选择在我和聂景生隙之后立刻转向聂景,甚至在满地的尸体中帮助聂景就位,这就是你说的,所谓的只会做些无关痛痒的恶作剧的姑娘? 杜彦彬哑口无言,但仍想要说些维护的话。杜渐盯了他许久,忽然笑骂道:傻不傻! 他将杜彦彬踢了出去,等只剩自己在房中时,心想,当年我爹娘看我自己,兴许也是这种心情。世上确实有很好的婚姻,世上确实有很好的姑娘,如果不遇到另一些人,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 他将自己佩剑抽出来,心想,……而且本来只是友情而已,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深吸一口气,将剑锋倒转,刺入自己胸口。这剑是当年聂景恢复储君身份之时送他的礼物,端的是锋利无比,刚一刺入,便有血汩汩流出,流过右手断指,如同流过一道山峰。 …… 杜彦彬就在庭院里。他看着天空,心底沉闷,又有些隐痛,只是在那跪着。 他也不是真的察觉不到什么,只是他无法介入到父辈的故事里,也无法左右那些人的决定。父亲当年敛财无数,与晟国朝臣关系深厚,却都是金钱交易,以至于十年前背离璟帝之时,朝内并没有发生大的动荡。而璟帝在这十年里,却逐渐失去了母亲的爱怜,如今温太后垂帘听政,将军温鹤大权在握;尚未有子嗣的璟帝,终于放下了风花雪月的幻想,在消沉之中,重新选了一届秀女。而据说,其中一位秀女腹中,已经有了未来大晟国的储君。 ———————— 少女在茶楼前坐着,已经听了一下午,听得眼泪稀里哗啦,仍没有听过瘾,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道:所以小张公主,留下一个孩子之后,竟然真的死了吗? 说书人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呢?姑娘你不要这么伤心,我给你讲讲另一个故事…… 不不,这个好,还是这个好!少女抽噎道: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南夏怀宗其实是女儿身?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晟国四皇子当年对小张公主一见钟情,再见面时她已经代替兄长当了质子,女扮男装进了晟国?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晟国玄宗皇帝看小张公主美貌,强要了她,让她当自己妃子?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四皇子看见心上人成了自己小妈,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四皇子和小张公主联手反了玄宗皇帝,只为了让小张公主回到故国?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小张公主回国当了皇帝,传说中的皇后只听其名不见其人,却神秘诞下一个嫡子?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晟国四皇子借着小张公主和璟帝谈判之际,与小张公主私会,还碰巧被璟帝发现了端倪?不听您说,我哪里知道四皇子是为了小张公主千里来救,却晚了一步,为爱妻复仇之后意识到嫡子是自己儿子,因此主持朝政十年却最终还位幼子,思念爱妻过度以至于一夜白头……这是什么?这是旷世的爱情!我在山里待久了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好的故事,它居然还是真的,太绝美了,我哭得要死了…… 一个中年人坐在少女身边,递了个手帕过去,迟疑道:我当年也是见过这四皇子的,怎么没看出来他是个情种。 说书人道:您这话可就不对了。虽说大部分内容是南夏人写的,但这事最初是晟国大名鼎鼎的沧渠笑笑生的话本。那位的话本,向来大有名堂,从不胡闹。 中年人:……那话本最初就写南夏怀宗是个女的?? 说书人:那倒没有,但沧渠笑笑生明确暗示了晟国璟帝曾经在谈判期间撞破四王爷和南夏某人的好事。剩下的只需群众们稍加推理,便可得出。你看,乐府诗歌有诗为证——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四是什么?四王爷。张呢?自然就是小张公主。可怜未老先白头又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了吧! 少女用力点头:很有道理!很有道理!!——等等五叔你什么时候见过四王爷…… 呼延五顾左右而言他:很早以前,很早以前…… 他将少女推出茶楼,回到隔壁客栈,压低声音道:你不要胡闹!! 少女吃惊地看向他:我什么时候胡闹了?我什么时候都没有胡闹过!我在山里都没穿过鞋,你这非得让我穿,我这不也穿得好好的。说实在的中原人实在没什么见识,我的小白乖得很,他们见到就好像见鬼了一样。 呼延五叹道:中原人,怕蛇。 少女:……有胆子杀皇帝,没胆子看小蛇,中原人,有问题。 呼延五:……中原人有问题这句话我深表认同。不过我们来这趟是有任务的,还记得是什么吗。 少女想了想:要粮,要人。 呼延五点了点头。 少女又想了想,道: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们,没问题吗? 呼延五一愣。他立刻站起身,发现客栈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于是又看向少女。 少女耸了耸肩,拿起一根筷子,起身猛地甩出;筷子如离弦之箭直飞出去,钉在树上。树上某人哎呦一声,从上面掉了下来。 呼延五立刻追去楼下,等到了那,见人已经踉跄着跑远。 少女从窗户上跳了下来,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道:再来一次?五叔你让我打右眼就绝对不会中左眼,这点准头我还是有的。 呼延五:……先回去。 他心底有些不安,回到房中,立刻看到桌上包裹不翼而飞。 呼延五:糟糕!! 没事。少女从胸口抽出一个小竹筒,道,我猜也会有人来浑水摸鱼,已经把东西贴身放着了。 呼延五:…… 他看向这少女。女孩儿扎了个长辫,虽然面孔还有些稚嫩,但明眸善睐,神采飞扬,隐隐倒是能看出当年那位凶神的影子。 呼延五一边扭着头帮她把衣领拢了拢,一边道:我们大概是被人盯上了。最近还是谨慎些为妙。 真的吗?少女笑了起来,露出虎牙,道,我真是期待得很。 与此同时,受伤的侍从刚刚从自己腿上拔下来一根筷子。叶卫看着他,忍不住失笑,道:这是中了暗器啊。 那位侍从不敢言明是被少女空手袭击,苦笑道:陛下为何让我们跟着这两个夔人? 叶卫:我这儿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浪漫的话本式的,一种是不浪漫的官方式的,你想听哪一种? 侍卫:哪种都不想听。如果那女人身上确实有先帝写给夔地的书信,陛下想要的话,在客栈外安排一百弓兵,把人杀了,自然一了百了。 叶卫忍不住笑了起来。侍卫比他年轻,此时见他笑,忍不住埋怨道:叶哥真是好脾气,凭您当年为怀宗出生入死的贡献,此时都该封王拜相了,跟我们出这些苦力,竟然还笑得出来。 叶卫伸手拍了拍他们肩膀,道:当年金太监也是侍奉了多位皇帝,功德无量,最终却死于乱刀之下;有些事,知道得多了,自然得多辛苦一些。 侍卫叹了口气。叶卫也不劝他,笑吟吟地看着面前几位年轻人商量如何才能从那位武艺高强的少女手里得到书信。 他永远都不着急,心态便始终是平和的。如今的南夏皇帝张迩雅幼年时候,他便给还是嫡子的他摘过风筝;这个缘分,使得他更不用刻意做些什么,便能得到皇帝的信任。 哪怕是在之前两任皇帝身边,他也表现得很低调。时至今日,仍没有多少人知道张君当年北伐前中了毒,而这毒,正是出于他自己的手。 北国虽然寒冷,却有些独到的手段。耶律卫戍,也就是叶卫,看着面前这些南夏侍从,心想,自己已经多年没有收到过北面的来信,不知道下一封信来的时候,又该是多少年后。 但那也没什么。他心想,一代人活着,一代人死去;年轻人终究会登上舞台,而我这样的死士,一辈子能为自己的君王、或者说自己的父兄完成一个任务,已经是极大的荣耀。 他朝北面望了一眼,垂下双目,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