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养成手册》作者:浮云一 文案: 冉秋一时心软,从京中纨绔手里救下了一个濒死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叫顾焱。 本以为救了个可怜人,未曾想,救回来的竟是个罗刹。 谁辱他一分,他便要还三分,欺冉秋一分,他便要还十分。 后来冉家遭逢突变,是顾焱在夜色下,对偷偷抹泪的她伸出手:“我带你走。” 冉秋跟他走了,此后在兵荒马乱的流离中,再也没被他放开过。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自己才是那个可怜人,当初只不过救了顾焱一命,却让他搭上了一辈子。 注:非爽文!前期憋屈,后期不一定打脸,大概是两个命苦的人生活慢慢变甜的故事。 内容标签: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冉秋,顾焱┃配角:冉子初┃其它:年下 一句话简介:爱的偏执 立意:一携手起成长,自立自强 第1章 三日,够她想明白了。…… 寒风凛凛,素雪覆地。 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院中的红梅来得正艳,一只白猫从房檐上跳下来,与地上的雪融在了一起。 窗子被风吹开条缝,屋中的咳喘声从中泄露出来。 一个圆脸的丫鬟急忙关了窗子,回头就见床上的人正撑着身子坐起来。 “哎哟,姑娘,你起来做什么?” 冬盏忙过去扶着她,将一旁的手炉递过来塞进她手中,又拿来了软垫放在她身后。 冉秋出了一身的汗,乌黑的发丝沾湿了贴在脖颈后,被她轻轻拂去。她脸上还带着病气,一双眼眸湿漉漉的,不似往日那般明媚,然而一眼看过去,依旧是个美人。 “冬盏,什么时候了?” “已是酉时了,姑娘躺了一天都未进食,可要我吩咐厨房做些什么?” “煮些白粥就好。”冉秋说话恢复了些气力,声音仍是轻飘飘的,“药也叫她们温好了端上来吧。” “是。”冬盏看她气色稍好些,面露喜色,“方才还吩咐他们先煮些热粥备着,我这就去端来!” 说完,她小跑着出去了。 冉秋靠在床上,伸手拿过了一旁的铜镜。 里面的自己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才短短三日,脸颊竟都削瘦了些。 冉秋正看得出神,院里就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轻盈,如来人一般,伴着窸窸窣窣的雪声,直至门前。 “秋儿,身子可好些了?” 一女子直接推门而入,直直向冉秋望过来,神情似是担忧。 那女子腰肢细软,冰肌玉骨,容貌与冉秋有一两分像,只是眉眼更加亮丽,唇角天生微扬,不似冉秋温婉,但却添了几分可爱可亲。 冉秋未起身,只淡淡道:“长姐怎么来了?” 冉芷似是没料及她这个反应,脸色僵了一瞬,立即又眉笑眼开:“你这是怨我这几日都不曾过来?我听闻妹妹一直卧病不起,唯恐打扰了你,方才知道你醒了,就立刻叫下人们炖了燕窝端来。” 说着,她一边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从身后的下人手中端过燕窝,递到冉秋面前,笑盈盈道,“你那日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叫我担心得很,如今看你气色尚可,我也就放心了。” 这时冬盏端着东西进来了,冉秋没有看那碗燕窝,转而接过了白粥。 “长姐的心意我领了。”冉秋用勺子轻轻拨弄着碗中的白粥,“只是我自幼不喜这些,也用不惯。白粥就很好,左右不过是些填肚子的东西,何须长姐特意走这一趟。” 冉芷脸上的笑终于维持不住,不由道:“秋儿,你可还是因着那日的事怪我?” 冉秋吃了一口碗中的粥,不语。 “也是我没有管教好下人。”冉芷语气又多了几分自责,“都怪春红那丫头,也不知手脚怎么长的,平日里我瞧着她还算稳妥,也不曾说过她什么,怎想那日竟如此笨手笨脚,倒个酒也做不好,洒了你一身,大冷天的,让你平白遭了这罪。” 她握住冉秋搭在被子上的手,声音放软了些:“我已经罚了那丫头了,也算是为妹妹出口气,你就忘了此事,好好养病,行不行?我这几日心中也很是不安,你可莫要跟我置气了。” “长姐哪里的话。我岂会因此事迁怒于你?” 冉秋抽回手,依旧未看她,“只是长姐日后定要管教好身边的人,否则别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我姐妹之间有嫌隙。若是落了人家话柄,对你我二人都没好处,是不是?” 冉芷笑笑:“自然是这样。” 这么一通弯弯绕绕,冉秋心中已是疲倦,知道冉芷今日来绝非只是为了看望她,便直接道:“长姐来也来过了,如今看我并无大碍,便请回吧。” “怎么就急着赶我走了?”冉芷打量着冉秋,一边拢了耳旁的发丝,笑道,“今日来,原是有件事要告知与你的。” 冉秋放下手中的汤勺,看向她。 “过两日林家老夫人要在城南的梅园设宴,今天林府送了请帖来,叫姑娘们一起去呢,祖母说你抱病在床,不宜出门,本想叫你在府中好好修养。只是我总觉得此事还要你自己拿主意才是,便来看看你,可眼下我瞧着你身子还未好全,恐怕是......” 冉芷关切地看着她,说是关切,不如说是迫切,像是在等她的反应。 神情倒不像方才那般游刃有余了,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冉秋对她今日一番虚与委蛇已是失望,此刻听到这番话,只觉得无比心寒,登时一口气上来,又剧烈地咳了几声。 “秋儿?” “姑娘!” 冉芷和冬盏皆变了神色,冬盏急忙上前扶着冉秋,一手贴在她背后给顺气。 冉秋只摆了摆手:“药端过来。” 冬盏忙将药递过来,是温的。冉秋接过,像不知道苦似的,直接端起来饮尽。 “这么多年了,你这身子还是这样。”冉芷惋惜地叹了口气,拿着手中的绢子擦拭了一下眼角,说着愈发动情了,“可惜大夫人走得早,你生下来便没了母亲,如今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也只有下人作陪,我一到这院里来,瞧着你便心疼。” 听到她提起母亲,冉秋并未动容,只更觉心灰意冷。 若是母亲还在,自己今日也不会像这般无依无靠,任人揉搓。 “长姐不必担心,我每日待在床上,有丫鬟婆子们照料着,再养些时日便好了。” 冉秋神色恹恹,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只是林老夫人这宴却是去不成了,还望长姐代我向老太太赔个不是。” 冉芷一听,眼中便露出遮不住的笑意,她安慰地拍了拍冉秋的手,脸上漾起了笑容:“你我姐妹之间还说这个做什么,如今你身子抱恙,这自是我应当做的。” 冉秋静静看着她,笑道:“我乏了,长姐回去吧。难得今日来一趟,可别沾染了病气才好。” 冉芷终于放心了似的,起身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要好好养着身子,我得空了便来看你。” 冉秋微微颔首。 听着冉芷的脚步声远去,冉秋便吩咐冬盏道:“那碗燕窝倒了吧。” 冉芷将那碗燕窝刚端到她面前时,她就闻到了一股蜂蜜的淡淡甜香。 她染了风寒,冉芷却送来加了蜂蜜的燕窝,是唯恐她能好起来了。 冬盏从冉芷提到大夫人起,便忍无可忍,得了冉秋这一声吩咐,立即泄愤似的,拿起那碗燕窝,快速倒了出去。 一碗热乎的燕窝被倒在槽子里,在积雪中融出一个印子。 冬盏回到屋,见冉秋已经躺下了,站在一旁为她点上安神香,终于忍不住,口中不平道:“姑娘,春红做事一向谨慎,怎会在诗会上出了那样的错?分明是她们一早编好的说辞,故意叫姑娘在诗会上出丑......” 想起冉芷今日来的那番话,冬盏更是气愤:“明知道姑娘身子不好,生了这么场病,还不是她们害的?怎还有脸在姑娘面前提起大夫人,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罢了。”冉秋翻了个身,面朝里,窝在被子里闷声道,“既知道了她的为人,以后防着些便是了。” “姑娘!她明明就是为了......” “别说了。”冉秋打断她,“我乏了,你不必守着,去歇息吧。” 冬盏欲言又止,终是将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熄灭烛火,退了下去。 冉秋独自躺着,几日前发生的事又浮现在脑中。 那日诗会,乃是呈文郡主举办而成,邀了京中的姑娘们前往吟诗作乐,冉芷来找她,唤她一起去。 自二哥离家以后,冉秋在府中待得也闷,又不被允许时常外出,便随了她同去。 诗会上姑娘们饮酒对诗,其乐融融。众人到最后玩起了飞花令,在座的都是京中饱读诗书的贵女,一个“月”字生生撑过了两轮,最后断在了冉芷这里。 冉秋接完了令,紧挨着她的冉芷便娇声怨了一句:“我还在心里侥幸着,这能接的越来越难,或许能断在我前头呢!没想到被自家妹妹给传到我这儿来了。” 她素来是个能说笑的,在座的姑娘们闻言都笑了起来,纷纷指着她道:“别在这儿贫,快罚酒吧!” “就知道看我笑话。”冉芷笑盈盈道,“行了,春红,快倒酒吧。” 站在冉芷身后的春红忙应了,探身拿起桌上的酒壶,不想起身时却发生了变故,脚下一滑,整个身子踉跄了一下,手中的酒壶登时便倾斜过去。 郡主玩飞花令,最喜在桌上放这一尺高的酒壶,内里灌满了酒,什么时候这酒喝尽了,才肯放众人离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冉秋好端端地坐着,来不及反应,便被那大半壶酒洒了一身。 众人聚在暖阁中,斗篷早已放在了一旁,身上的衣裳单薄,冉秋立刻就感受到了寒意,低头去看,白色的衣衫已是湿透了。 冬盏连忙取了一旁的斗篷给她披上,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郡主正要叫人带她去换一身干净衣衫,冉秋还未说话,冉芷便替她回拒了。 “秋儿她自幼身子骨弱,乍一受了凉,怕是耽搁不得的,要回府煎些她一直在用的药才行,否则定要病一场。” 冉芷满眼担忧,郡主也不便再留她们,两人便辞了众人,先行离去,天正寒,一路回去,冉秋便着了凉。 冉秋冬日素来多病,又突然遭了这么一场寒,回到屋中便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三日。 三日,够她想明白了。 林老夫人的宴,她是早就听闻了的,却没想到冉芷将注意打到了这里。 算起来,她们二人确实都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林家家世显赫,当家老爷林世承是当年皇帝亲封的茂国公,其胞妹又入宫做了贵妃,多年来圣宠不倦,那林府就更是门庭若市。 如今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只要姓氏为林,他人见了也要让三分。这样的势头,京中谁人不想和林家攀上些关系? 而那茂国公的嫡长子林瞻,去年刚及弱冠,林家老夫人已经在为嫡孙相看京中适龄的贵女了,此次在梅园设宴,给京中贵女们皆递了帖子,用意不言而喻。 不过是一桩婚事罢了。 冉府上到祖母,下到冉芷,个个都在为着这事算计。 却不知,她本就无意。 第2章 自那天起,冉府的门前迅速…… 冉秋在屋中养了几日的病,院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再无人来探视。 “姑娘,今儿早大姑娘出门了去了,穿得好俊俏。”这日冬盏一大早从院外跑进来,小脸皱着,“我方才去库房看了眼,原先宫里赏的锦缎全叫二房拿去做衣服了!” 冉秋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着眉,淡笑:“她既要去赴林老夫人的宴,出去了就是咱们冉家的脸面,自然要穿戴好些,你生什么气?” 冬盏撇了撇嘴:“我还不是为着姑娘不平。宫里是看着谁的脸面赏的东西她们心里不清楚么?姑娘今年才做了两身冬衣,她们就将那些锦缎全拿去用了,实在是欺人太甚!” 冉秋放下手中的东西:“这样的话以后别再提了。” 她明白冬盏在为自己抱不平,可这样的话说了也只能嘴上痛快痛快罢了。 冬盏自小便侍奉着冉秋,平日里说话心直口快,冉秋知她性子,也不多说什么,起身来,“吩咐你的都做好了吗?病了这些日子,该去向祖母请安了。” 冉秋发了话,冬盏也不再说什么,乖乖应道:“一切都好了。” “那便随我去吧。” 她今日特意叫院中的小厨房做了些祖母爱吃的点心,又叫丫鬟将自己扮得精神些,一切准备好了,才叫了冬盏跟着,去向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自父亲去了,就推说身体有恙,将府中事宜皆交于二房赵氏打理,平日都在后院休养。以往她日日来请安,总想着替去了的父亲尽孝,如今再站在院门前,心态却早已不同。 往日里自己与冉芷有了冲突,老太太总是会先叫她来敲打一番,无非是叫她莫要任性,不可让冉芷受委屈之类的话,冉芷若是在一旁掉两滴泪,老太太就更心疼了。 那日冉芷来自己屋中探望,自己对她态度冷淡,就不知这回祖母是关心她的身子是否好全,还是更在意冉芷在她那受的委屈了。 冉秋进了屋,见祖母在软榻上靠着,便坐在一旁,将点心一一取出。 “孙儿这些日子卧病在床,未能前来请安,祖母身子可还安好?” 冉老太太年龄虽大了,却因常年用补品滋养着,看起来气色极好。她半阖着眼,听冉秋说完了话,也未看她,只道:“芷儿日日前来侍奉,我这身子骨自是安好。” 冉秋闻言,松开捏着碟子的手,笑道:“长姐心思细腻,秋儿向来比不上。” “我听芷儿说,你为着前几日诗会上一事在跟她生气。”冉老太太这才看向冉秋,只是那目光里带上了几分不满,“芷儿这两日时常念叨着你,又说那日去看你,你不像往日那般与她亲厚,可是因着一个下人怨她?” 冉秋被那目光注视着,只觉得自己此番前来,像个不入流的外人一般。 心中自是失落的,但她早已习惯了掩饰这样的情绪,故而脸上神情依旧,没有半分显露。 “怎会?”她温声笑道,“那日不过是卧病在床,精神不济,对着长姐话少了许多,不想竟叫她误会了。” 老太太闻言,立刻夹紧了声音训斥道:“既是误会,便去找她说清楚,免得芷儿因此事忧虑。” 谈起冉芷,冉老太太脸上显出疼惜之色,“她也不过长你半岁,自小便处处小心谨慎,凡事都让着你,明明跟你一样是府里的小姐,却总要看着你的脸色,唯恐伤了你们二人的姐妹情谊。你是被家里宠着长大的,她也从不跟你争什么,你莫要辜负了她的苦心,白白叫她伤心。” 冉秋听着此番话,心知多说无用,只平静道:“秋儿明白了。” 这样的话,祖母不是头一次对她说,只是没想到,她大病初愈来到这里,听到的依旧是那么几句话。 冉家的门第是因着父亲起来的,她顶上还有两位兄长,自小受的宠爱是多些,可也从不曾让冉芷有过什么委屈。 原先祖母这么说,她总觉得自己从小便亏欠着冉芷,便凡事都忍让着她。冉芷面上是亲切温柔,可暗戳戳的也没少给她使绊子,冉秋一向只当是姐妹间闹些小脾气,却不想此次她在自己身上使了这些算计。 如今再听祖母那番话,只觉得心凉至极。 原来在祖母和二房眼中,无论她如何做,都亏欠冉芷。 冉老太太见冉秋沉默,长叹一口气,转了话题,对她道:“你病的这些日子,承安伯家的王嬷嬷曾到府上来,谈及那伯府家的大公子,倒是称赞不绝,我也叫人打听了一番,这承安伯家的公子,确实是一表人才,门第与你也相配,如今你也到了年纪,是该好好打算打算。” “祖母怎这么急着将秋儿嫁出去?” 冉秋温声细语,又将此事推了回去,“秋儿上头还有长姐,还是等长姐的亲事定了,再来说秋儿的为好,况且秋儿孝期刚过,并不愿太早商讨这些,还望祖母体谅。” 冉秋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是更寒。那承安伯府的公子分明是个纨绔,任是京中哪位姑娘,随意打听一二便知,此人平日惯爱寻花问柳,还未成亲,便已私下里养了两个外室,到了祖母口中倒成了一表人才。 当真是怕自己阻碍了二房为冉芷谋划的好姻缘,急着将自己打发出去,一丝一毫都未替自己考虑了。 若不是顾虑到还有二哥在,恐怕连她的意见也是不会问的。 既如此,她给她们这颗定心丸就是。 果然冉老太太听了她这番话,眉眼都松开了些,终于露出笑颜:“你说的也在理,等芷儿的婚事成了,再来议你的也不迟。” 冉秋但笑不语,又侍奉她喝了热茶。 老太太看着她,却不知想起些什么,又叹了声气,感慨道:“若不是你父亲的事牵连了冉府,如今来我们来冉府提亲的人恐怕早就踏破了门槛,又何需我再这般费心为你们两姐妹谋划,好在芷儿是个争气的,我瞧着那茂国公的老夫人十分喜爱她,若这门婚事成了,外人也能高看咱们一眼,咱们冉家这半年来受的冷落也值了。” 冉秋握着杯盏的手一紧。 只觉再多坐一刻,她都觉得无法忍受,冉秋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时候也不早了,孙儿先回去了。” 老太太想起往事,仍旧沉浸在那些哀怨当中,也不愿与她说多,眼也未抬,挥了挥手:“去吧。” 从院中出来,冉秋怔怔挪着步子走,一眼未瞧脚下的路,险些摔倒,冬盏连忙搀紧她的手。 “姑娘......” 她想要宽慰几句,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冉秋眼中的空滞,冬盏瞧了她这副神情,原本想说的话也被咽了回去,不敢随意开口。 冉秋默然走着,却不由搅紧了袖中的手指。 冉府如今的这位老太太,是祖父当年的继室,父亲生母走得早,自小便一直养在这位继母名下,倒也不曾受过亏待,安稳长大成人。后来西绥来犯,朝中无人可敌,父亲从军,为守护西义关立下了汗马功劳,一路做上了边关大将军,深受皇帝器重,冉家这门第便是从那个时候起来的。 父亲感念祖母养育之恩,母亲因冉秋的出生难产去世以后,父亲就将偌大的冉府都交于祖母打理,又替郁郁不得志的二叔谋了官差,这么些年来,府中一向和睦安稳。 只是自从父亲去了,祖母,乃至府中上上下下,对她的态度便愈发与从前不同了。 两年前,西绥来犯,父亲和大哥冉子阳坚守西义关,战争持续了八个月,死伤无数,将士们殊死一搏,才将敌军驱逐,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就连她记忆里无所不能的爹爹和大哥,也死在了这场战役中。 西义关的十万将士,最后只剩下两万。 朝廷上的那些人,享了这些年的安稳,早已忘了外敌来犯的动荡,加之皇帝沉迷声色,早已对连年的军饷心生不满。 而此战非败,却耗费了如此多的国力,皇上原本想在宫中建一座摘月楼,也因着这战事耽搁了下来,必然会心生怨怼。 据说当日皇上正与朝臣在宴席上作乐,接到战报,脸色立即就冷淡了下去。 朝堂上的人,哪个不会揣摩圣意? 八万将士,身死边关,朝中无人提及抚恤,仿若那八万条生命只是摘月楼附属的陪葬品,随着那被搁置的工程一并消失了。 父亲的遗体被送回来时,除了京中的百姓和父亲手下几位副将,朝中来吊唁者寥寥无几。 后来凤阴爆发洪灾,疫病四起,无人肯受这苦差,皇帝又手诏夺情,派了她二哥冉子初前往治理洪灾。 看似重用,却是明抬实贬。 莫说那里爆发洪灾,流民四窜,强盗横行,她一早便听二哥说过,凤阴这地方各种势力盘踞,朝中不少人的手都伸到了此处,想方设法从中捞取好处,否则这灾情也不会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丝毫治理的进展。 要治理洪灾,势必会触及那些人的利益。 皇上这是拿冉家当靶子了。 冉子初赴任的那天,只有冉秋一人去送别。那天阴云密布,冉子初静静立在屋檐下,背后是密密的雨丝织成的帷幕,一向能说善道的人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就转身上了马车。 冉秋在门前,一直望着那车消失在雨幕中,也迟迟未回去。 自那天起,冉府的门前迅速冷清起来。 只是冉秋没有想到,外人因着皇上的态度回避冉府便罢了,府中的人竟也将冉府败落的原因全都推在父亲身上,短短几月,对她的态度便急转直下,比外人还要冷漠几分。 第3章 少年紧紧盯着她,凛冬寒冷…… 出言讽刺,刻意刁难,冉秋都已习惯。原先她还念着一家人的情分,无论她们如何,自己都生生忍下来了,总想着等这段时间过去,冉家的人能远离那些是非,安分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可是她们不这样想,自二哥走了后,二房便愈发无所顾忌,似是要将积了十几年的怨气尽数发泄到她身上,仿佛过去冉府的荣耀他们不曾沾过,如今却要代替大房承受外头的冷言冷语一般。 只有冉芷总是对她笑盈盈的,偶尔会安慰她一二。冉秋虽知道她未曾替自己说过话,这么多年来,两人之间也总有一层看不着的壁垒,但一想到自己想着毕竟与她一同长大,总还有些姐妹情分,便待她更亲近了些。 冉芷近日来的心思她知道,可如今京中人人对冉家避之不及,茂国公府能有今日的地位,又怎会看不清其中利害,来与冉家联姻? 冉秋劝了几回,不想却叫冉芷误会,以为自己要与她争这门婚事,竟然使出这些算计在她身上。 冉秋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间想起了许多过往的事。 她依稀记得,幼时,自己是真心想好好待冉芷的。 因为祖母总说冉芷可怜,二叔不疼爱自己的女儿,冉芷又凡事都让着她这个妹妹,丝毫不懂得为自己考虑,实在是个惹人疼的姑娘。 幼时父亲从边关回来,带了什么东西,明面上从来都是让冉芷先挑,剩下的再留给冉秋,真带了什么稀奇玩意,也是私下里悄悄给冉秋,不能让冉芷瞧见,否则让她瞧见了,一定会私下里偷偷哭,却总能叫祖母看见。 冉秋只有两个兄长,并无亲姐妹,因而父亲不愿府中的两个姑娘间起嫌隙,凡事便总叫冉秋让着冉芷一些,祖母也总是告诉她,她有父兄宠爱,有很多人的关怀,总要分一些给冉芷才是。冉秋自小也懂事,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冉芷喜爱的,她都尽量送给她,冉芷若是难过了,她一定要想办法哄她开心。 那时候冉秋也是个小孩子,这样的相处时间长了,她对冉芷的一腔热情也慢慢消耗了,余下的只有心累。 她记得七岁那年,冉芷说自己十分喜爱冉秋院中的梅花,冉秋没有多想,便叫她时时过来看。 直到有一天,她与冉子初一同去慈恩寺,回来时就发现院中梅花被移走了一株,冉秋当时脑袋一片空白,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后,去了冉芷的院中一看,果然瞧见了自己院中的那一株梅花。 冉秋转头就去找了冉芷,冉芷当时正在老夫人屋里,一看见她,大概已猜到了来意,便笑得很亲切,直接走上前拉着冉秋的手道:“我实在对这梅花喜爱得紧,想着与其日日到你院中叨扰,不如移一株到自己院中好好养着,也可为你省些麻烦。” 冉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头一次从心底里升出些厌恶,她甩开冉芷的手,叫她将那株梅花还回去,冉芷被她吓了一跳,眼睛登时就红了。 冉芷一脸的不知所措,老夫人哪里舍得她受委屈,立刻就指责起冉秋不懂事来。 冉秋自小到大,是极少哭的,可那天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冉秋不足月而出生,母亲本算着她出生在冬季,便专门修筑了一所小院,院里移栽了上好的梅花,取名为落梅院,只等着冉秋出生了,便可住在这小院中。 只是,母亲没能熬到冬季。 那年,外头的枫叶还未落,母亲毫无预兆地早产了,拼尽力气将她生下,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见着,便合了眼,再没睁开过。 母亲的生命定格在那个秋季,冉修诚便为女儿取了名,为冉秋,此后,终身未再娶。 那一院子的梅花,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念想了。她不明白,明明是冉芷擅自拿走了她的东西,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何要指责她? 可老夫人和二房的人瞧见她哭,再看着冉芷小心翼翼的样子,只是愈发觉得冉秋骄横,凭着自己父兄风光,便总是欺负冉芷。一屋子的人,都围在冉芷身边,愣是无人肯为她说一句话。 后来还是冉子初闯了进来,她那个饱读诗书,最爱风雅的二哥,站在她面前梗着脖子和一屋子的女眷大吵了一架,然后无视了那些人的指责,带着钟英直接去冉芷院中,将那株梅花移了回来。 从来都不让着她的冉子初,蹲下身轻轻拍着她的背,认真道:“她是二房的宝贝女儿,是祖母的宝贝孙女,可你也是我唯一的妹妹,凭什么要受她们的委屈?” 冉秋红着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向那株梅花,终于笑了出来:“好在梅花又回来了。” 冉子初戳了戳她的头,笑道:“傻丫头,以后别去跟她们理论了。” 冉秋那时不明白冉子初的意思,可也打心底里对那些往日熟悉的面孔感到陌生起来,她只一个劲的点头,看着那些梅花,又开始问冉子初,娘亲是什么样子。 冉子初难得有耐心,尽管娘亲走的时候他也不过三岁而已,却依旧凭着印象对冉秋讲了许多,末了,告诉她,要好好养着这些梅花。 冉秋郑重点头,可过了不久,那株从冉芷院中移回来的梅花还是死了。 冉秋当时站在院子里,看着枯萎的树枝,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冉芷了,可冉芷一道歉,祖母一讲和,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计较。 此类的事往往复复,最后的结果总是相同的。 一桩桩,一件件,这些天来在冉秋脑中如光影一般掠过,那些过去缠在一起理不清的思绪,和那些一直顾念着的情分,终于被她解开了。 其实,自己从未被他们看做是一家人。 她想到父亲,想到兄长,想到被他们护在手心里的时光,她知道,家人是不会让自己那样难过的。 一直以来,无论自己如何做,在她们眼中,都是自己的存在委屈了同为冉家姑娘的冉芷。 如今,更是是他们大房,连累了那一家人。 病的这些日子,冉秋眸中的光越来越暗,已经掀不起半点波澜来。 她沉默着走回了院子,踏进院门,一眼就瞧见了院中的红梅,冉秋眼中终于有了丝光彩。 她出声问:“冬盏,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姑娘,今儿个初五了。” “初五......”冉秋喃喃念着,想到冉子初离家这样久,都未寄来一封书信,也不知他孤身一人在外,是如何过除夕的。 往年这个时候,兄长都是陪在自己身边的。 如今她不能奢求什么,只希望冉子初在凤阴能够平平安安。 “冬盏,去吩咐钟英准备马车,我今日要去慈恩寺一趟。” 冬盏见她终于出声,脸色露出喜色,忙应了,跑去找钟英。 钟英是是爹爹当年在战场上救下的,一直跟在冉子初身边,与冬盏都是自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玩伴,如今在府里,能护着自己一些的也只有他们二人了。 只是这内宅之事,说来复杂。很多时候,两人作为下人,也护不了她什么。 冉秋看着落在地上的梅花,附身拾起了花瓣。 钟英很快备好了马车,慈恩寺在半山腰上,车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那里。 冉秋留了钟英在外守着马车,自己带着冬盏去了寺里求了平安符。 她无从得知冉子初的情况,但是求了这符,总觉得安心些。 求得了平安符,冉秋将那符纸小心翼翼地收好,看着这还算熟悉的地方,便想起往年这个时候,父亲和大哥要赶回西义关的时候,自己总会央着冉子初陪她到这里来求平安符。 冉子初一贯是不情不愿地嘲她一句迷信,却年年应着她同来此处。他最喜松柏,每次到这儿来,求完了符,两人都会到寺庙后院里小坐一会儿。 冉秋突然很想去那里看一看。 想到这里,她从荷包中取出些钱来,交给冬盏:“冬盏,你去替我捐些香火钱。” 冬盏听着冉秋这是要将她支开,急忙道:“姑娘......” “去吧。”冉秋不欲多言,只温声道,“我想自己待着。” 冬盏知她近日来心里压抑,也不好强陪着她,只好急急赶去。 冉秋轻叹一声,朝着寺庙后方而去。 这个后院鲜少有人来,确实雅静,地上的雪是一早就扫净了的,周围皆是松柏,四季常青,冬日里也不失生机。 她上一次来这儿,还是与冉子初一起。兄妹俩时常坐在廊下斗诗,冉子初从来也不让她,每每是斗到最后,冉秋都郁郁不乐,一副输不起的样子。想让冉子初示弱,冉子初偏又懒得哄她,最后两人谁也不愿意理谁,一同冷着脸回去。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冉子初的话就少了很多,整日奔赴在书房和朝堂之间,总是一脸倦色,临到他离家的时候,冉秋也没见他笑过。 想到如今他一人远离家乡,到那混乱之地,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尽管总是安慰自己,冉子初那样聪明,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她也清楚,此番一去,再次相见已是遥遥无期。 一缕愁丝在冉秋心里漫开。 她想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窸窣之声,直到那声音离得很近了,才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 冉秋回过神,向四周环视一圈,未见一点人影,方才听到的声响却不是幻觉。她警觉地向后退了两步,正欲离开,那声音却愈加明显,仿若是自那树丛间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一般。 她的视线刚定格在声音的来源处,那树丛间就突然窜出一个身影,带着树丛上被冲散的雪,跌跌撞撞地扑到在冉秋面前。 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冉秋不由战栗了一下,还未待看清那人面目,脖颈上便传来冰冷的触感。 一把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将她逼至廊下,直到冉秋背紧贴着身后的石柱,再无退路可言。 冉秋下意识闭上眼,听着呼吸声凑近,发觉对方再没有动作后,才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映入眼帘。 那是个少年,苍白的脸上带着淋漓的血迹,眼神却阴鸷可怖。 冉秋浑身僵住,下意识却想要挣扎。 那匕首瞬时又贴近了些,再深一分,便可划破她的脖颈。 少年紧紧盯着她,凛冬寒冷,他的声音却要更寒几分。 “别动。” 第4章 冉秋将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 冉秋不敢再动。 “有人寻我,将他们支开。”少年的声音沙哑,气息渐渐紊乱起来,“否则......” 他闭上眼,身子轻晃了一下,像是体力不支一般,但很快又睁眼,重重喘了一口气,目光紧缩着冉秋,仿佛要将她钉在身后的柱子上一般。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树丛里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少年立刻松开了手中的匕首,身形一闪,藏身在冉秋紧挨的石柱后面。 树枝被拨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很快喘着粗气出现在她面前,其中一个人见院中场景,骂骂咧咧起来:“信你奶奶,哪有那小杂碎的影子!” 旁边那个瘦高的家丁不悦地皱了下眉:“我明明看到他往这边来了。” “这地上还有雪影。” 他扫视了一圈,看向冉秋,匆匆忙忙作了一揖:“这位姑娘,可曾看到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经过这儿?” “我......” 冉秋贴着身后的柱子,似乎听得到少年的气息。 她不知这些人的身份,那两个人走了,少年是否会真的放了她,冉秋没有把握。 若是告诉这二人,一柱之隔的少年是否会立即胁迫到她,她亦不敢去赌。 刹那之间,冉秋脑中天人交战,思绪最后却定格在少年那几近支撑不住的身形上。 她有种直觉,少年若是被眼前这两人带走,很可能会没命。 她攥紧了袖中的拳头,终于下定决心,一手指向左前方,“方才有个人跑进来被我撞见,朝那边去了。” 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丁瞪圆了眼:“我就说那杂碎肯定往山下跑了,你他娘的非要跟老子作对!” 那瘦高个似是一直忍着他般,没理会这埋怨,草草向冉秋道了谢,便与那人一同朝着她指的方向而去。 眼瞧他们就要离去,冉秋纠结往复,又突然出声:“等等!” “敢问......”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在追什么人?” 怕他们怀疑,冉秋又继续道:“这里人迹罕见,要找到什么人恐怕不是容易的事,我瞧你们二人模样,应是军营中的人,怎会到这儿来?” 方才那粗鲁的家丁不耐烦地啐了一口,骂道:“那小杂碎敢抗我们主子的令......” 还未说完,另一个家丁神色惶然,急忙打断他:“那人盗了我家主子的东西,逃了出来,故而主子才派我们二人捉拿,我们顺着脚印找,可此人十分狡猾,在这林中绕了一番,使人辨不得踪迹。我方才瞧见了他的身影,所以才追到这里来。” “原是如此。” 那家丁眼睛转了转,道,“姑娘若是看到了,切要小心,此人穷凶恶极,恐怕会伤及姑娘。” “我明白了。”冉秋心中有了定数,道,“我自会留意。” 那两人转身匆匆离开。 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冉秋才放松了从方才起一直紧绷的身子,呼吸后知后觉地急促起来。 她转身朝柱子后望去,只见那里空空如也,却不知何时,那少年已经离去,只在地上留下了点点血迹。 冉秋扶着柱子在长廊坐下,手还在轻颤。 方才家丁说那少年盗了他们主子的东西,可她方才看那少年一身的血,气息不稳,似是受了很重的伤,不像是偷了东西逃跑的人,而更像是,逃命。 其中想必有隐情。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心仍旧跳得厉害。 冉秋看着空落落的长廊。 那少年并未伤及自己,只是借着她逃命罢了。 好在,都与自己无关了。 “姑娘!” 听到冬盏的声音,冉秋抬头,就见冬盏快步走过来。 “可找到你了。”她轻喘着气,过来扶冉秋,“这儿这么凉,姑娘怎就坐下了?万一再生了病可怎么是好。” 冉秋由她扶着起身,逐渐回过神道,声音僵硬道,“冬盏,我们回去。” 冬盏看她脸色不大好,急忙应道:“诶,好。” 回去的路上,冬盏似是有话想说,但又像是顾及到冉秋似的,再三欲言又止。 她伺候冉秋这么些年,冉秋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等出了寺庙,她便开口道:“冬盏,有什么话想说便是,我无妨的。” 她这些天是因着家中的人而意志消沉,却也不应让担心着自己的人在她面前这样小心谨慎。 “姑娘,方才我去捐香火钱时,听这庙里的姑子说......”冬盏咽了一口唾沫,“说今日这后山有群公子哥在围猎。” 冬盏压低了声音,“冬日的猎物少,那些公子哥们又觉得像平日那样打猎,实在无趣,加上近日里南边闹了灾荒,很多难民逃到京城来了,那些公子哥们便......便从大街上抓了那些逃难的难民来充当猎物,反正那些人无家可归,就算死了也没人发现......” 冬盏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便直接停住了,因为冉秋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是说,他们抓了人去冬猎。”冉秋神情僵硬,紧紧盯着冬盏,“那些人,还会活着吗?” “唉,我听那姑子说,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冬盏唏嘘道,“哪有回来的,没一个活着的,全都死了。” 冉秋听了冬盏的话,回想起方才碰到的那家丁说的话,心中便咯噔一下。 “我方才一听这个,就赶来找姑娘了,那箭可是不长眼的,我真是怕这后山乱着,姑娘受了什么差错。”冬盏拍了拍胸脯,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见冉秋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冬盏有些自责,又心急着解释:“我方才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姑娘,我知道姑娘自幼便是个心软的,就怕这事让姑娘听了心里难受,可又想着那些人实在危险,若是不告诉姑娘......姑娘?!” 冬盏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冉秋神色匆匆,转身就踩着石阶又向寺里跑去。 “姑娘,你要去哪?!” 冬盏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立刻冉秋跑去。 冉秋提着衣裙,眼前不断闪现出地上的血迹,若是那孩子再次被抓回去,一定会死在那些人的箭下。 一想到方才还留有一丝生气的人,会因自己的漠视,随时可能失去生命,她心中便极其不忍。 她一路跑回后院,已是筋疲力尽。 虽然当时匕首抵在了她脖子上,可她看得出,那少年受了重伤。 若没有被追来的人抓到,是走不远的。 冉秋一步步走到方才那个柱子前,看着青石上的延伸出去的红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姑娘,你丢了什么?”冬盏跟来,焦心道,“怎么跑得这样急,摔着了可怎么办!” 冉秋没有说话,顺着血迹的方向走过去,不远处的转角又出现了一丝血迹,暗红的血落在地砖上,在冷冽的寒风里透着一股死气。 冬盏跟过来,看清地面后吓到了:“这是......血!” “小声一点。”冉秋再往前走,走廊的尽头是寺院的一栋旧楼,前几年被大火烧过一场,如今已鲜少有人到这里来。 她脚步放轻,推开那木门,鼻尖瞬时涌进一股更为浓烈的血腥味。 地面上都是灰尘,墙壁早已成了黑色,纵是白天,仍旧可怖。 冬盏抓紧了冉秋的袖子:“姑娘,这里怪瘆人的,咱们快走吧。” 冉秋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已经能隐隐感觉到少年的气息,又屏气凝神,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墙角处塌陷的木板旁露出了一截布料。 那木板支在墙角,使得两者之间挤出来一个小小的空间。 少年就蜷缩着身体待在这里,一动不动。 初见时,他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还高一些,如今缩在这里,却看着那么小。 穷凶极恶之徒? 与其这么形容,不如说是殊死一搏的困兽。 冉秋探下身子。 冬盏连忙拉住她:“姑娘,小心!” “无妨。”冉秋拍拍她的手,蹲下身,试着扯了扯少年的衣衫。 衣衫冰凉,少年也毫无动静。 冉秋大着胆子,将手伸过去,探少年的鼻息。 还有气,但很微弱。 京中的那些纨绔,平日里围猎觉得无聊腻味,便会想着法子找乐,过去她也听说过会有人抓牢中的罪奴和街上的乞丐去充当猎物玩乐,却不想今日会亲眼所见。 这个少年,想必是走投无路,才躲到这里来。 不管他做了什么,是否真的偷盗了那些人的东西,都罪不至死。 她若今日放任这人死去,以后定会夜夜不安。 “冬盏,去叫寺里的人帮忙。”冉秋看着少年的情形,紧蹙双眉,“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快回。” “姑娘,你......” 冉秋神色一凛:“快去!” 冬盏目光在冉秋和地上的人之间来回游动,最终咬了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冉秋蹲在少年身旁,试着查看少年身上的伤口。 少年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灰尘,沾上的雪已经融化,汇聚成泥水,与身下的血迹混在一起,污浊不已。 那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露出了里面残破的棉絮和苍白的肌肤,从冉秋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他暴露在外的身子上布满了紫色的淤伤。 冉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少年背后的衣衫,满眼都是伤疤,新伤叠加在旧伤上,明明未脱少年身段,背上却已然诸多风霜。 冉秋说不出此刻是何心情,只觉得这小小的一隅,几乎要让她窒息。 流了这么那样多血,却看不到伤口。 少年仅仅蜷缩着,这样的姿势,流血的伤口恐怕在腹部。 冉秋手撑着地,探起身子想要看一看他的伤情,影子刚覆在少年脸上,他的睫毛便轻轻一颤,眼皮微掀。 他半睁着眼,看不清神态,似乎是看了冉秋一眼,很快又闭上了。 冉秋将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柔声道:“别怕。” 第5章 一条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冬盏一边擦汗一边道:“钟英来了!” 冉秋看着赶来的两人,诧异:“没请来寺里的人吗?” “我去请了这寺庙中的尼姑,可是她们不愿惹这麻烦,我跟她们好赖话说尽,才给我了我这个。” 冬盏手里拿着些棉布,咬着牙道,“原来这寺里以前也有逃到这里来的人,但是这寺中的人都怕惹了那些个贵人,即使看到了也要逐出去,呸!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她们这些算什么出家人!” 冉秋一时无言,她也没想到那些平日里时常念叨着慈悲二字的尼姑,会对可怜的人见死不救。 在香客面前假仁假义,转身却不知拿着那些香火钱都做了什么。 眼看着少年奄奄一息,冉秋没时间犹豫,立即道:“钟英,你背着他,我们带他回府!” 钟英从见到眼前场景起,便一语未发,听到冉秋吩咐,他很快就背起人。 少年被钟英扶起时,冉秋才看清了地上那一滩血的来由,少年的腹部像是被利器贯穿,被他自己简陋地包扎了起来,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截布料,胡乱地缠在腹部的伤口上,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那处正在不停地向外冒着血。 再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钟英身材高瘦,却因常年练武,看着十分结实,背起少年步子也依旧走得很快。 冉秋心里担心少年的伤势,不敢再耽搁,与冬盏一路小跑着跟上钟英的步子。 待钟英将少年背到马车上,她便立即用那些棉布将少年的伤处牢牢绑住,可那些尼姑给的棉布少,冬盏当时急着去找钟英,也未多加思索,急急取了就赶过来。 眼看着不一会那血就又要渗出来,冉秋狠下心,直接撕下一截自己的衣裙,就缠绕到那层棉布外。 冬盏反应慢了些,没有拦住冉秋的动作,惊愕道:“姑娘!你......” 冉秋沉默着将那伤处牢牢绑紧。她已顾不得太多了,这山上人迹罕至,也找不来个郎中,一定要先把血止住才行。 一条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冉府时,已是午时了。 冉秋叫钟英将少年背回自己院中,安顿在了空置的西厢房内。 “冬盏,快去请郎中。”一行人进了屋,冉秋便吩咐下去,“你们几个去准备热水,还有干净的衣衫和被褥,这屋里的炉子也快些烧起来。” “还有,去我屋中的小柜里取止血散来!” 下人们依着吩咐去做了,少年此刻仰面躺在床上,脸色已毫无血色,腹部的血迹已经渗出,那匆匆包扎上去的棉布一取下,便有血流出。下人一打了水进来,冉秋便直接叫人揭开少年的衣服,却登时愣在了那里。 少年的腹部上是一道道错乱的划痕,看样子是不久前才形成的,刚结了一些薄薄的血痂,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医治,已经有恶化的迹象,更甚的是,他腹上明显有烧伤的痕迹,与那些划痕搅在一起,看起来狰狞可怖。 还有那腹部一直流血的伤洞。 冉秋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浑身发冷。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自一种内心深底的冷意。 那伤口是箭伤,这少年一定是被捉去,中了箭后挣扎着逃跑的。 受了这样重的伤,也不知他是怎么逃脱那二人追捕的。 不知何故,少年身上的箭被拔去,伤口没有及时止住,才失了这么多血。 而真正触目惊心的,是那些交错在一起的旧伤。 若非是受过虐待,冉秋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使他的腹部留下这样的痕迹。 她不敢再想下去,当务之急是要先止住血,否则以这少年的伤势,恐怕撑不到郎中到来。 冉秋依着冉子阳曾告诉过她的方法,将少年伤口周围的污血擦去,用上止血散,再用纱布将拿出细细包扎起来。 “郎中来了!” 冬盏身后跟着一老者,是不远处回春堂的郎中,冉秋连忙请他坐下,为少年查看伤势。 郎中看到少年一身的伤,放下药箱,叹了口气,又拉过少年的手为他把脉。 方才一心在查看少年腹部的伤,如今郎中将他的手展开来,冉秋才看到那手心上密密麻麻的烫伤。 少年的手本是指节分明而修长的,却由那些丑陋的伤覆盖在上面,看起来极为残忍。 看那郎中紧皱着眉不发一言,冉秋急道:“他怎么样了?” 郎中缓慢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内里已极其虚弱,身上又皆是外伤,这命能不能吊住,我也不敢断言。” 冉秋愣在原地,她已经尽力,竟还是这样的结果吗? 她恳切道:“还望尽力一试。” “我会开几张滋补温养的方子和外敷的药,这命能不能养回来,全看他的造化了。”郎中道,“身体上的外伤,切记小心照料,若是发热,一定要按着方子将热退下去,若有任何照顾不善,都会殃及性命。” “我明白了。”冉秋急忙道,“拿纸笔来。” 郎中写好了方子,冉秋送走郎中,忙派人去抓药。 一切安顿好,冉秋看着昏迷的少年,叫来了钟英。 “你去打探一下,近日这街上可曾被抓了什么人,这孩子是从哪来的。” 钟英道:“是。” 冉秋忧心地看着虚弱的人,总觉得有根极细的丝线在连着这少年的命,稍有疏忽,那线便断了。 为了吊住少年这命,院中众人都依照冉秋的吩咐忙了起来,钟英得了令后,一声不响地离开。 待他走远了,院外的梅花后便出现了一抹浅粉色。 冉芷站在树后,问一旁的春红:“二姑娘院里发生了什么事?” 早在冉秋回府时,春红就被冉芷派去打听了的,她回道:“听说是今日去慈恩寺回来时带了个重伤之人,她们院里刚请了郎中,估计这会正在忙着照料呢。” 冉芷看着冉秋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下人,冷笑一声:“好啊,我原先还奇怪,我与她说梅园宴席一事,她怎会如此轻易便不去了,原来一早就探好了消息,我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到那慈恩寺与林瞻相遇去了,我真是小瞧了她!” 林老夫人这宴席的意思,京中的人家嘴上不谈,心里却都是清楚的,恐怕不止林老夫人相看各家姑娘为止,那林瞻今日也会出现在宴上。 她本以为此次在宴上能遇着林瞻,前些日子心中早早盘算了宴上如何与他谈上话,结果今日宴上却始终未见林瞻的身影。 众人面上不显,心里却都急得很,冉芷端坐在其中,自认想得周到,那林瞻迟迟未出席,想必是躲在暗处观察着宴上的姑娘。这种方式她过去也曾听闻,许是林公子来了兴致要这么做,也未尝不可。想到这里,她便愈发谨慎,举手投足之间都保持得体端庄,又不失清雅。 后来宴席进行到了中途,突然来一下人在林老夫人耳旁嘀咕了几句,林老夫人脸上的笑当即就僵硬住了,之后心不在焉地与众人笑谈几句,便草草散了宴。 她离开梅园后一打听,才知林瞻今日竟与京中子弟们一同到慈恩寺的后山冬猎去了,压根没到梅园来。 费了这般心思,万没有料到宴上的突变。 冉芷绞紧了手中的绢子,她知道,她早该知道!冉秋说着不与她争,实际上暗地里一分也不让她。 过去大房风光,她爹爹也是因着冉修诚的关系才得了官差,故而自幼她便觉矮冉秋一截,处处比不上对方,外人面上敬她,对着冉秋与她却也是两副面孔,她怎能不恨! 如今冉修诚与冉子阳死了,冉子初也离了家,冉秋凭什么再与她争? 想起今日在宴上,林老夫人对她看都未看一眼,她更是不平。 她爹爹好歹也是朝廷正四品官员,若不是大房出了变故,依着冉家的地位,她又怎会得不到林老夫人的半点青睐。 冉秋这丫头成着心跟自己作对,自己又怎能让她好过! 冉芷猛然转身,脚步都重了几分:“叫个机灵的打听打听,她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第6章 要醒过来,好好活下去…… 忙活了许久,冉秋终于将少年安顿好,她守到了半夜,看着少年一直没有发热,情况似是安稳了下来,她才吩咐了两个下人在这里照顾,拖着疲倦回去歇下。 躺在床上,她脑子里不断回现出少年苍白的脸色。 自有记忆起,她还是头一次离死亡这样近,说不慌是假的。自己若是没回去找那孩子,他会躺在角落里独自死去也说不定,如今将人带回了府,只希望,不要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死去。 心里记挂着,第二日一醒,冉秋便想去厢房看看少年,结果她刚走到院中,就见这屋的门正开着。 冉秋脑中浮上一种不好的念头,急忙走进屋子里,就看到少年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伤口虽处理了,可人与昨日比甚至更加虚弱。 而这屋子,与刚救他回来时的温度所差无几,窗子并未关好,昨天升的炉子中,火就快要熄灭了。 冉秋只觉得心口一堵,惊诧与内疚不断在她心头绞着,汇聚成了愤怒,一种针对于下人,也针对于自己的愤怒。 她回到家中放松了一直紧绷的心弦,对万事的警惕都弱化下来,却忘了,她已不是从前那个二姑娘了。 院里原先的下人几乎全被撤去了,如今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大多还都是她那个二婶赵氏新添进来的。 二房如今对她是什么态度,那些下人便是什么态度。这些人因着主仆身份面上不显,可冉秋心思敏感,早就感知得到。 今日若是没有过来,那孩子会不会就因着那些人的应付差事而死去。 冉秋看着昨日终于吊回了口气的少年今日就像是又到了鬼门关口,努力镇定下来,道:“冬盏,你先去吩咐厨房炖药。” “是。” 趁着这个时候,她命人叫来了她吩咐过白日照看这少年的丫鬟,那丫鬟走进来,却是神态自如,脸上无半分不安,对着冉秋毫无惧意。 冉秋语气冷淡:“我叫你守着这人,你做什么去了?” 丫鬟微微低着头,道:“回姑娘,今儿早大姑娘跟前的春红姐姐叫了奴婢过去,说大姑娘喜欢奴婢的织工,吩咐奴婢帮衬着春红姐姐制一双鞋来。” 冉秋面色不动:“所以你是为了大姑娘的事,耽搁了我的吩咐?” “奴婢不敢。”丫鬟语气并未有一丝松动,不慌不忙道,“奴婢确实依着姑娘的吩咐照顾这人,只是奴婢终究是冉府的人,大姑娘的事自然比这个人的重要,不知姑娘如何认为?” 冉秋心中冷笑,这丫鬟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在质问自己这个做主子的了。 她依稀想起来这丫鬟叫岚云,正是不久前才添到她院里的。 冉芷偏偏挑这个时候叫这岚云到她那儿去,想是得知了自己带了个人回来,迫不及待要打听了。 这岚云过去不像个胆大的,今日却好似是吃准了搬出冉芷,自己便不敢拿她怎样一般。 若是过去,冉秋还会时常忍让着冉芷,可这次病了一场,早已将她心里那些姐妹情分耗尽了,她对待下人向来并不严厉,可也不意味着有人能踩到她头上来。 冉秋淡淡道:“罢了,你下去吧。你既不愿意在屋里当差,就到院子里去扫雪吧。” 岚云的脸色这才变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冉秋:“可是姑娘喜欢雪,院里的雪一直都没扫过......” “雪本洁净,可你方才从二房走回来,地上沾了污秽,自然是要你去扫。” 岚云还想为自己辩解,冉秋却不再看她,“下去吧,扫干净为止,我会叫人盯着你,若扫不干净,便饿上你两日。” 岚云见冉秋语气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甘心地捏紧了衣角,退了出去。 冬盏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岚云一脸阴云地走出去,冬盏端着药进屋:“姑娘,药端来了。” “给我吧。”冉秋说着,从她手中接过药来。 冬盏问:“姑娘可是罚了岚云?” 冉秋轻轻“嗯”了一声。 冬盏担心道:“姑娘,她本就不是个忠心的,若是因此事怨恨你......” “不用担心。”冉秋道,“我既然救了这孩子回来,冉芷定要做些文章,不如让她早些闹完,我也不用陪着她演戏了。” 冬盏一脸迷惑,冉秋也未与她再解释,低头去看那少年。 少年似是没了意识,但昏睡中犹像在与什么较劲一般,拳头紧握着,神色阴郁。 人在昏睡中总是会不经意流露出脆弱,可这少年却像是要将自己封闭起来一般,冉秋看着他,总觉得是在面对一块顽石。 看着少年这个样子,她本以为要喂他喝下药需费一番功夫,然而事实却出乎冉秋的意料。汤勺刚递过去,少年便张开了嘴,让那些汤药灌了进去,只是眉头蹙得愈发紧,看上去有些不安。 随后喂他白粥,少年也毫无反抗地喝了下去。冉秋看着他皲裂的嘴唇,又想起昨夜方才掀开他上衣时看到根根突出的肋骨,顿时便明白了,只怕是痛得饿得很了,这一切都是求生的本能。 这个样子,倒是与昨日在慈恩寺初见他时完全不同了。 冉秋叹了口气。 “拼死逃出来,不是为了再让他人左右你的生死。” 不知少年能否听得见,冉秋依旧看着他,轻轻道,“所以,一定要醒过来,好好活下去。” ———— 经了这事,冉秋挑了自己院中原有的下人替了岚云的位置去照顾少年,怕下人照顾不周,她便时常在屋子里守着,下人们见她在,也丝毫不敢懈怠。过了两日,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伤情也稳定了下来。 今日一早,钟英便来求见。 他一身黑衣,眼眸低垂,进屋后便道:“已打听清楚了。” 冉秋屏退了屋中的下人,问:“如何?” “回姑娘。我这两日打听,得知那茂国公府的林公子前不久在南巷抓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说是犯了盗窃之罪,本是叫那商户的家丁追着出来的,结果正好碰到了林公子,林公子便将他抓回去了。” 钟英继续道,“我顺着此事找到了那个商户,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是这商户做了生意,从南方回来,结果回到宅中后,发现这孩子藏在商队中,商户当他是窃贼,登时就派人要抓他,这才有了后面的事。不过,那商户近日清点过东西后,并没有发现丢失什么,便作罢了,至于那孩子后来的事,也无人再问。” 冉秋:“这么说,他确是无辜的。” “是。”钟英犹豫片刻,道,“只是这事牵扯到林家公子,若是让他知道了,会不会......” “无妨。想来此类事情,那些世家子弟也不是头一次做了,左右他们只是玩乐,转身即忘,连这孩子的脸都未必记得,丢个人也不会打动旗鼓地在京中寻。” “况且,这孩子并无罪。”冉秋细细思忖,“此事无需你忧虑,我心中自有定数。” 钟英低下头:“是。” 冉秋看钟英恭恭敬敬地站立在自己面前,轻叹一声:“你先下去吧。” “是。” 钟英离开后,冉秋眼睛向窗户一瞥,便看到一个身影匆匆闪了过去。 冉秋不动声色,见下人将熬好的药端来了,她便接过来,喂给少年。 少年的脸其实是极好看的。眉眼深邃,眼尾狭长,薄唇紧闭,双眉微蹙,额角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时间应该长久了,痕迹已经淡了去,但还是刻在了那里。 冉秋想起他一身的伤,不由叹息,平白受了那些虐待,实在可怜,也不知何时能醒过来。 “喵~” 一只浑身雪白的毛团凑了过来,冉秋看着在自己腿边来回蹭的团团,将它抱至腿上。 团团像感知到她的心情一般,伸出小粉舌舔了舔冉秋的下巴。 冉秋眼睛弯起,难得起了些欢快的心思,两手握着团团的前爪,拍了拍少年的手背,悄声喃喃:“快醒来吧,厨房里有好多点心,不醒来,就被团团吃光了。” 回应她的是屋中的沉寂。 少年只静静躺着,只有冉秋看不到的地方,手指轻颤,无意识地勾了下团团毛茸茸的爪子。 冉秋看着少年,脸上却有愁容。 已经两日了,烧也已经退了,为何还不醒? 正想着,门口传来冬盏的声音。 “姑娘,二夫人叫你过去呢。” 冉秋听见声音,心道: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想来她那位二婶赵兰月已经听闻了她带人回来的消息,见这两日自己都未去与她说明,这才终于坐不住了。 冉秋放下团团,从冬盏手中接过手炉:“婶婶都叫人来传了,那便早些过去吧。” 第7章 分家 冉秋走出院子,沿着石子路去往东院。 到了院前,冉秋刚要进去,便被守在院门口的丫鬟拦住了。 “夫人正在小憩,二姑娘此时过来有什么事?” 冬盏一听便急了:“不是二夫人叫我们姑娘来的吗?” “这个......奴婢不知,只是夫人方才吩咐过,说她要小憩半个时辰。”丫鬟抬眼打量着冉秋,笑道,“不过夫人说,若是二姑娘来了,执意要见她,便叫奴婢去通报。” 冉秋知这是赵兰月在给她下马威了,淡淡一笑:“那便去通报一声吧。” “是。”丫鬟略行了一礼,直接转身而去。 “诶——”冬盏叫了一声,咬牙道,“什么小憩!就算这样,也该叫姑娘先到屋子里等才是。” “别人存了心思叫我们等,又怎会让你舒舒服服地等。”冉秋抱紧了怀里的手炉,这样的天,说几句话都带着冷气,“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人出来了。” 冬盏替她拢了拢斗篷,有些心疼:“姑娘......” “无妨。”冉秋浅笑,“这两日都待在屋里,在这外面透透气也是好的,我也许久未到这东院来了。” 她是许久未到这东院来了。 自从一年前父亲去了,她到这东院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开始,还有冉子初陪着她,后来便只剩她一人了。 祖母言自己年纪渐长,精神不振,又因冉修诚去世而伤痛过度,身体受不住,便将府内的掌事权都交于了二房赵兰月。 赵兰月掌管内宅中事,虽会偏着自己儿女,但因着冉子初在朝廷任官职,她顾忌着,倒也勉强将大房二房两碗水端得平衡。 而几个月前,冉子初刚离开,第二日,赵兰月便命人将她的用度减半,房中的丫鬟婆子也撤了多数。 冉秋不足月而出生,自小身子就较常人差些,故而父亲兄长们对她更为疼爱,她这小院里便专门设了一个小厨房,每日为冉秋精心调理身体,这么多年下来,冉秋身子骨已比幼时好多了,到了冬天,却依然免不得多病。 而这小厨房,两月前也被赵兰月撤去了,名曰节省开支。 冉家是京中的新贵,根基很浅。过去有爹爹的名号在,皇上又十分倚重,冉府内便什么都未缺过。 只是,大哥随着爹爹守在西义关,二哥一心读书,除了爹爹的俸禄和得赏,冉家在京中并没有产业,父亲一心在边关,也无心思去置办那些。就连冉府这处宅子,也是当年皇上赐的。 没了皇上的封赏,只靠着二叔和冉子初的俸禄,怎还能求继续过从前的日子? 即便将自己的吃穿用度全部削减了,又能将二房光鲜的样子维持多久? 冉秋嘴角带着苦涩,不知站了多久,脑袋还是发沉,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昏暗起来。 “姑娘!” 胳膊被冬盏牢牢搀着,冉秋扶额,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身形不稳,趔趄了一下。 冬盏扶着她,担心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冉秋稳住身子,摇摇头:“无妨。” 院中渐渐出现个人影,是方才那个丫鬟,她慢悠悠走过来,让了让身子:“夫人叫姑娘进去呢。” 冉秋微微点头,跟着这丫鬟一同进了屋。 外头太冷,冉秋身子已有些僵了,一进屋,乍一感受到炉子的温度,便觉不适。 赵兰月正侧靠在躺椅上,穿着薄衫,身上盖着一厚毯,手里正拿着一本账册慢慢翻看。 “夫人,二姑娘来了。” 赵兰月闻言,也未抬头,声音淡淡:“听闻秋儿前两日私自带了一人回来,怎么今儿才过来?” 冉秋强撑着身子,回道:“不过是救了个濒死之人,秋儿只当自己从外面买回来个小厮,实在不必来叨扰婶婶的。” “小事?”赵兰月冷笑一声,将账册重重扔在了案几上,“若这也算小事,我竟不知什么才算大事了。” 冉秋低声道:“是秋儿的疏忽。” “你擅自离府,我本不想追究。”赵兰月声音缓慢,“只是,这次带回个人,便觉得没必要来跟我说了,想来,不知有多少事瞒着我呢。” 冉秋握紧袖中的拳,轻声道:“不敢。” “你祖母将内宅之事交于我,我便该好好管着,规矩我是早就立了的,说是管教小人,可你毕竟是咱们府中的小姐,这做主子的,也该给下人立个好榜样才是。” “此事,照我说,就应该.....”赵兰月从下人手中接过茶,杯盖在杯沿上慢慢划过,“你带回来那人,即刻逐出去。至于你,你自己说,我该怎么罚你才是?” 她说起此话时,语调不紧不慢,像是在等着冉秋认下错一般。 “这人,我要留在府中。”冉秋看向赵兰月,声音柔缓,却很坚定,“至于怎么罚我,婶婶心中自然有数。” “你这是要跟我对着干了?”赵兰月笑起来,她声线本就尖细,这么一笑,更是刺耳,“早知道你不愿听我的,可这冉府如今是我在管,莫不是这冉府容不下你了?” 难听的话,冉秋这几个月来听得已经够多,原本想着内宅祥和,她一忍再忍。 今日她依旧做足了面上的尊敬,赵兰月却仍旧不依不饶,句句相逼,她是冉府的二小姐,竟连个人都留不得了么? 冉秋一想到前些日子冉芷的所作所为,便对二房的这些心思更加不齿。 自己也是父兄呵护着长大的,何苦要受这些的人糟践。 况且她们从一开始,就未将自己当做亲人。 她们执意要压迫自己,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何况是自己? 冉秋面色不改,却已没了笑意,她上前两步,微微颔首,看着靠在躺椅上的赵兰月,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不是冉府容不下我,而是你赵兰月容不下我冉秋。” 未等赵兰月变脸,冉秋眸色一寒,一字一顿道,“婶婶既知我不愿听你的,便莫再来管西院的事,此后大房是大房,二房是二房,纵然大房只有我一人,也无需婶婶关心。” “你说什么?!”赵兰月登时从躺椅上坐起,惊诧地看着冉秋。 这一年来,冉秋与过去都无不同,一直温顺有礼,纵然冉子初离府,她削减了冉秋的开支用度,冉秋也并无微词,今日却这般跟她说话,真是反了天了! 赵兰月再不复方才的淡定自若,立刻气急败坏道:“你给我去祠堂跪上三天三夜!罚两个月的月银,这两个月都给我待在院子里思过,不准再离府!” “不必了。”冉秋声音平静,“无需再劳烦婶婶管我,此后大房的银子也不用婶婶管,我会与兄长说明的。” “什么?!”赵兰月慌了。 冉子初未成亲,冉秋也仍待字闺中,如今府中的钱财都交于赵兰月,随后再由她来掌管分配。然而冉修德只是在大理寺任个官职,俸禄不多,府中的银子一多半都是来自曾经的大房得的赏赐,虽然冉家那两位将军都不在了,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以往累积下来的财,也够她消磨一阵了。 况且这宅子的地契和房契,都还在冉子初那小子的手里。 眼下冉秋这意思却像是要分家,难不成是大房还有许多值钱东西被她藏着掖着? 过去她还能将财敛入二房,若真叫冉秋这么做了,她还哪里来的银子? 赵兰月重重吸了几口气,看着冉秋,露出一个笑容:“婶子不过是说了你几句,哪就叫你说得这般严重呢?况且你们两个小辈都还未成亲,又怎么当家呢?” 冉秋平静地看着她,不语。 “我如今管着冉府,日日劳碌,难免脾气差些。”赵兰月声音软化下来,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只因过去一直是你祖母在管着内宅,我初上手时,府中许多人都不听管教,你是大房的姑娘,若是连你都不给婶婶面子,日后,我岂不是更难管了......” “我自是体谅婶婶的,也望婶婶体谅我。”听到她这一番做作之言,冉秋并未松口,只淡淡道,“那孩子我是要留下的,各房的事以后也交由各房管,东院的人都是婶婶用惯了的,想来要比西院好管得多,我也替婶婶省些心力,如此大家都好。” 冉秋强撑着说完这段话,话尾声音已在颤抖,她闭了闭眼,紧紧捏了一下手指,“秋儿今日已与婶婶有个交代了,若无别的事,秋儿便先回去了。” 说罢,冉秋没再看赵兰月的脸色,转身抓紧了冬盏的手腕:“快回去。” 冬盏看冉秋脸色发白,额头上不住冒着冷汗,顿时心一揪,连忙牢牢搀扶着她离开了这里。 冉秋在院外站了那样长的时间,方才进屋时便有些不适,与赵兰月一番对话下来,已是支撑不住,回去的路上,两眼看到的景色便在慢慢变暗,冬盏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一开始还能应两声,之后便全然听不见了。 落梅院的梅花开得艳红,冉秋刚走到院门前,身子便从冬盏手中脱了出去,带着拂落下的花瓣,昏倒在地。 “姑娘!” 第8章 教训 东院中,冉芷午睡刚醒,正摆弄着熏香,听春红在她耳边细声叙述,嘴角轻轻牵起:“你是说,冉秋救回来的那人是从林瞻手里逃走的?” “是。”春红道,“看样子,二姑娘确实是奔着林公子到慈恩寺去的,她救下这人,定然是已与林公子见过面了。” 冉芷闻言冷笑一声,将熏香的盖子合上,慢慢挪步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明艳的脸,抚着侧脸笑道:“春红,你道我这相貌如何?” 春红不想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连忙道:“咱家姑娘的容貌,就算是放在整个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谁要是以后能娶了姑娘,绝对要羡煞旁人了。” 冉芷不置可否,取了一支步摇递给站在身后的春红:“那我这容貌,配那林瞻如何?” 春红熟练地将步摇戴于她头上:“哪个男人会不喜欢美丽动人的女子呢?咱家姑娘又琴棋书画样样在行,绝非那庸脂俗粉,自然是配得上的。” “咱们冉家根基尚浅,比不得那些大家。” 冉芷扶着发髻,笑道,“这京中权贵,哪个不是积累了几辈家业的,外人面上敬我们几分,也不过是看在冉修诚的面子上,如今人已逝去,皇上又对冉家十分冷淡,这冉家姑娘的名头就更不值钱了,我自然要为自己做些打算才是。” 春红拿着梳子的手抖了一下:“姑娘,你是想......” “原先我不过是想在婚事上与冉秋争一争罢了。”冉芷嘴角带着笑,眼中却带着怨恨,“可上次我去瞧她,她态度冷淡,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般,做出一副柔弱样子,果然是阳奉阴违,我竟被她摆了一遭!” “她不是想嫁进国公府吗?”冉芷站起身,看着春红,“我就让她瞧瞧,凭她那几两手段,怎么和我斗。” 春红犹豫了一下,小心道:“姑娘想怎么做?” “听你道,那孩子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可对?” 春红点头。 “一个抓来取乐的低贱之人,还是林瞻亲手带走的,你说我那妹妹将他从林瞻手里带回来做什么呢?” 冉芷拨弄着手指上的樱红,嗤道,“无非就是想在林公子面前做出一副良善有德之态,好叫林公子对她另眼相看。” 春红似是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是......” 冉芷面露愉悦,像是已经看到了冉秋落败的样子,“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留一年纪与她相近的男子在自己院中,这若是传出去了,哪个公子还愿多看她一眼呢?” 既然是冉秋自己挖的坑,就别怪她推她一把了。 此时,突然有人匆匆跑了进来,喘着气,声音还带着哭腔:“姑娘,夫人今日叫二姑娘前去问话,结果不知二姑娘说了些什么,惹得夫人动了怒火,这会正在屋里责骂下人呢,姑娘快去看看吧。” “我不过睡了一会,竟出了这事。”冉芷将耳边的发丝捋好,袅袅移步,“走,过去看看。” 冉芷到屋门口的时候,正听到屋中一声脆响,连忙走进去,就见赵兰月脸色极黑,正指着地上跪的丫鬟打骂:“叫你端个茶水也这般费劲,想烫死我吗?!” “阿娘,这是怎么了?”冉芷走上前扶住赵兰月的小臂,“怎么动这么大的气?” 她声音娇柔软糯,似是一勺糖水,使得人一听便不忍动气。 赵兰月发狠似的喘了几口气,见是女儿在身旁,才将怒火按了下去,看着屋里几个不敢动弹的丫鬟:“那个小贱蹄子不服管教,你们一个个也跟我做对,都反了天了吗!” 冉芷听到她粗鄙之语,暗里皱了皱眉,扶着赵兰月坐到了椅上,一双如玉小手握成拳,轻轻捶打着她的背。 “阿娘何必跟他们动怒呢?”冉芷靠近了些,乖顺笑道,“如今阿娘管着内宅,这些婢子的身契都在阿娘手上,有不服管教的,您直接将她们发卖出去便是,谁又能对阿娘的事指手画脚呢?何必为着那些不值得的伤了自个身体?” “唉!”赵兰月听着她的话,想到如今冉府内宅由她说了做主,顿时气顺了不少,但还是冷哼一声,语气刺人,“说什么发卖不发卖,你能将你那好妹妹发卖出去吗?” 冉芷眸色一动,问:“怎么,秋儿她惹阿娘生气了?” “那日便听你说了她从外面带回来个人,我这两日还等着她来与我说明此事,她迟迟未来见我,目中无人便罢了,今日来竟对我出言不逊,还说出分家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赵兰月说着便流起泪来,“过去我们二房就总叫他们给踩着,是,我们是比不得大房风光,可如今我掌着内宅事务,也该尊贵些,却得不到晚辈一个正眼,我命苦啊——” 冉芷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字眼,面色一顿:“分家?” “说什么以后各房过各房的,叫我不要管束她。”赵兰月咬着牙道,“冉修诚早就入了土了,如今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丫头片子也敢轻视我,要不是还有她那个哥哥在,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阿娘真是气昏了头,怎么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冉芷轻拍着赵兰月的后背为她顺气,“阿娘莫动气了,想来秋儿也只是说说,不会这么做的。” “你怎知她不会?”赵兰月急道,“你没见她今日的样子,她跟我对话,哪还有过去半分柔顺!我就知道过去都是她装出来的,如今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怎能不防?” 冉芷听着赵兰月的话,又想到那日她去看望冉秋时,冉秋淡漠的态度,神色不由冷了下来。 赵兰月抓着冉芷的手,“芷儿,你爹爹在朝中任职,又不得皇上的眼,若是她真的执意分家,告诉了她哥哥,冉子初那贼小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若真分了家,你爹爹的俸禄,恐怕撑不住我们房内的开支啊,况且冉家这宅子的地契和房契都在还冉子初手里,他可比他那妹妹狠心多了,到时候我们......” 她说着,不由哽咽起来。 “阿娘莫急,秋儿不愿听你的,难道还能不听祖母的吗?”冉芷顺着赵兰月的背,不紧不慢道,“她爹爹可是最孝顺祖母不过的,秋儿她再怎么闹,也不会想惹祖母生气的,此事只要祖母出面,她定然不会如愿以偿的。” 赵兰月脸色稍缓,依旧不放心道:“可她若执意如此,连你祖母的话都不肯听呢?” “阿娘不必担心,如今这冉府可以说全靠爹爹一己之力撑着,大房只剩下秋儿一人,纵使她要闹,又能翻出什么花来?”冉芷凑到赵兰月耳旁,轻轻说道,“况且我们有的是时间跟她耗,阿娘且听我说......” 赵兰月听着,脸色渐渐由怒转笑,只是还有一丝犹豫:“当真可行?” “阿娘等着看便是了,有宏儿在,到时候祖母一出面,准叫她松了口。” 冉芷笑着,眸色一暗,“至于冉子初,他如今远赴凤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手哪能伸这么长呢?秋儿一人又能做得了什么,这冉府啊,终究是我们的。” “阿娘,我回来了!”一阵男声传来,赵兰月和冉芷向门口望去,便见那里露出一张脸。 赵兰月一见儿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宏儿回来了。” 冉宏走过来,他如今十二岁的年纪,已经与冉芷一般高了,长得十分壮实。 冉芷在一旁柔声道:“只顾着说话,忘了这是宏儿下学堂的时候了。” 冉宏看着赵兰月,疑道:“阿娘脸上怎么有泪痕?” 赵兰月连忙抹了抹脸,还未说话,冉芷却还想着方才那个点子,一听冉宏问起,立刻拿起帕子,突然抹起了泪:“你秋儿姐姐今日顶撞了阿娘,说的话句句剜人心,阿娘受了委屈,这才......” 冉芷似是不忍再说下去,自责道,“阿娘如今管着内宅,却叫人那般羞辱,都怪长姐无用,连为阿娘辩驳几句都不敢,唯恐你秋儿姐姐记恨。” 冉宏气道:“她怎敢这样对阿娘?!” “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你秋儿姐姐天性如此,我总她盼着她能收敛着些,一家人好好相处着便是,可这人的性子岂是这么容易改的......” 冉芷握住冉宏的手,将她拉到面前,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道,“爹爹近日事务繁忙,极少归府,你便是咱们二房唯一的指望,我和阿娘受了委屈,除了你,又能与何人说呢?” 她本就生得柔若无骨,一流起泪来,眼尾通红,睫毛轻颤,更惹人怜惜。 冉宏自小就知道她长姐柔弱,往常便一直被二姐压着,眼下看着母亲和长姐双双受了委屈的样子,登时便怒道:“好哇!竟敢欺负阿娘和长姐,我定要给她些教训才是!” 第9章 少年冷冷看着他:离开这里…… 冉秋一回到院中就昏倒在地,府中一干人将她扶上床,手忙脚乱地请了郎中,又开了补药,冬盏守在床边,将药皆数喂冉秋服下,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些。 冉秋的脸裹在被子里,显得愈发削瘦了。 过去虽然瘦,脸上却还算丰润,气色看起来很好,自从近日里接二连三地经了这些事后,冉秋的病虽在慢慢好着,可冬盏每日瞧着冉秋,却觉得姑娘愈发虚弱了。 那二房倚着老爷发达,如今老爷走了,他们便这样欺辱她家姑娘,冬盏想起这一月来的种种,只恨得要流泪。姑娘叫她们暗里那般针对,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开心了,原本小鹿般的眼睛也渐渐没了神采,病体也这么一直拖着,恢复得极慢,她却无能为力。 冬日的天色黑得极快,屋里很快就暗了下来。 冬盏揉了揉眼睛,又点了一盏灯。 姑娘自下午昏倒后便一直不醒,待会儿若是起来也该饿了。 冬盏这么想着,便起身,叫了外面的丫鬟进来,将事情吩咐下去。 丫鬟退出去,冬盏还未转身,就听院中传来一声尖叫。 “怎么了?”冬盏推开门,愠怒道,“叫什么,吵着姑娘了怎么办?” “冬盏姐姐,你......你看。” 不用她说,冬盏的视线已被院中的喧闹吸引过去。 那些人中间站着的,一身华服,腰间佩戴着一枚明晃晃的镶金玉佩,不是冉府二房的小公子冉宏又是谁? 冉宏不知何时来到院里,手里正抓着一团雪白,他一脸嬉笑时,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猫叫声。 冬盏惊得变了脸色,立刻冲上去:“团团!” 冉宏带着数个小厮,见冬盏过来,那些人便将冬盏拦住了。 冬盏离近了,才看清团团的前爪竟是被一根铁丝紧紧捆了起来,雪白的毛上已经染了血迹,那铁丝捆得太紧,竟然钳进了皮肉里。 “抓住这猫可废了我不少功夫,我非要给它点颜色瞧瞧!” 冉宏手背上被猫挠了一道,说这话时咬牙切齿,脸上尽是愤愤之色,他提着团团的前爪,又要拿铁丝去捆团团的脖子。 冬盏费力挣扎:“小公子,不可!” 一旁的几个下人也看不过去,想要来劝冉宏,但是一想到这是冉府里最为恶劣的小公子,不仅二夫人极其溺爱,顶上更是有老太太护着,便无人敢拦,唯恐一同成了由他发泄的对象。 “喵——!”团团凄厉地叫了起来。 冉宏听着声音,耳朵都疼起来,狠狠骂了一声,“死畜生,我今天就把你吊死在这树上。” 他声线未退,仍是孩童稚嫩的声音,说出的话却无比残忍。 冬盏拼命挣脱,却丝毫抵不过随着冉宏而来的几个小厮的力气,被那几个人牢牢拽住,根本动不得。 “小公子!那时我家姑娘的爱猫,万万不可这么做啊!你秋儿姐姐知道了会伤心的!” 冉宏对她的心思置若罔闻,倒是大笑了几声:“难道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爱猫吗?” 冬盏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你!” 院里除了冬盏,众人不敢出声,只能忐忑不安地围观着这场暴行。 冬盏眼看着团团的脖子上缠了一圈铁丝,一下红了眼睛,不再往前冲,连忙要向后挣脱,想要回屋中去找冉秋。 姑娘还在昏睡中,纵然她不忍惊扰,却也不能由着冉宏将团团折磨致死。 “拦住她!”冉宏却好似看穿了冬盏的想法,命令小厮们将冬盏拦住。 冬盏挣脱不得,在院子里遍寻过去,也不见钟英的身影,无助地冲一旁的下人道:“快去叫姑娘啊!” 却无人敢动。 团团的叫声愈发尖锐,两条后腿不住地蹬着,爪子划过冉宏的胳膊,惊得冉宏大叫一声,松开了团团。 团团摔在地上,前爪被铁丝缠着跑不了,一只猫耳都翻折起来,它被折磨地没了劲,只能蹬着后腿在地上挣扎,冉宏看清了胳膊上的血痕,顿时便怒了。 “畜生!还敢挠我!” 冉宏气急败坏地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看到坛边的花瓶,立刻走过去拿在手上,向团团走过来。 冬盏早在他拿起花瓶的时候就看出了他的企图,慌乱地叫着:“不要!不要!小公子,团团不是故意的,不要这样!” 眼看着冉宏一步步走过来,冬盏只觉得绝望。 姑娘一手养大的猫儿,平日里爱惜得很,如今却叫人这般糟蹋,还要因面前这人一时起的恶毒心思丢了性命。 他不仅是在折磨团团,还是在剜她家姑娘的心! 冉宏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团团,完全无视冬盏的叫喊,冬盏眼见着他将将花瓶举起,正在蓄力,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句冷斥。 “住手!” 冉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抖了手,那花瓶摔碎在地上,险些砸着团团。 提心吊胆的众人的视线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厢房的门口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冉秋救回来的那个少年。 他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门前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少年的神色冷硬如冰。 十四五岁的年纪,眼中却带着一股令人颤栗的寒光。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这突变,少年大步走过来,步子凛然如风,目光紧紧锁着冉宏,脸上并无惧色。 冉宏嗤笑:“你就是冉秋带回来的小杂种?” 少年冷冷看着他,声音淡漠:“离开这里。” 冉宏一听,脸色顿时变得狰狞起来:“敢命令我?!” 环视这院子,哪个人不怕他,这人竟然还敢直视着自己,用这种口气说话。冉宏立刻怒了,一拳便向他打过去。 少年眸色一暗,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冉宏张口要骂,少年却没给他片刻时间,反手一拳就狠狠砸了过去。 院里众人皆惊恐起来,没想到有人敢对这位小公子动手,若是让二夫人知道了,且不说饶不了他,就是这院里的下人也都要牵连着受罚。 少年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冉宏的半边脸登时便肿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你敢打我!” 冉宏对几个还在按着冬盏的小厮怒喝:“你们看什么!还不快给我打他!” 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立刻冲了上去,少年却像认准了冉宏一般,一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全然不管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紧紧抓着冉宏,牟足了劲,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拳接一拳地砸在他身上。 “放开我,你放开我!”冉宏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仗势,瞬间没了方才那股嚣张的气焰,怕得大哭道,“你们几个快把他拽下来啊!” 小厮们抓着少年向后扯,用力掰着少年的手,少年却像一头没有理智的野兽,两眼发红地盯着冉宏,发疯一般地将拳头砸在冉宏身上。 冬盏刚抱过团团,就看着眼前乱成一团,几个男子围在一起,少年的手却始终都没有松开过。 他的样子,就好像...... 就好像是要冉宏死。 冬盏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可是照着这个打法,冉宏没事,少年也会被那些小厮们活活打死。 她不敢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对愣在一旁的家丁们喊:“你们还看什么!赶紧上去拉开他们啊!” “快去拦!”冬盏急道,“我去叫姑娘,有姑娘护着,他们不敢拿咱们怎么样的!” 几个家丁这才犹豫着上前,正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一把将少年从那混乱中拉了出来。 冬盏终于目露喜色:“钟英!” 钟英冷着脸色,看着院子里的一团狼藉:“都住手!” 冉宏已经鼻青脸肿,正在大哭,口齿不清地骂着些什么,末了,冬盏只听到他嚷了一句:“我要回去!” 那几个小厮也都是一脸惶恐不安,忙背着他们家公子离开了院子,奔回东院。 冬盏一边解着团团身上的铁丝,一边急切地看着钟英道:“你去了哪?方才好险,团团差一点就叫人砸死了。” 钟英紧皱着眉,那张一向沉稳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愧疚,“我去取了二公子的信。” “二公子来信了?!”冬盏眼睛亮了起来,“那要赶紧告诉姑娘,姑娘一定会开心的。” 冬盏说着话,手上却急得出满了汗,越急越乱,怎么解也解不开团团脖子上的铁丝。 “怎么办啊,怎么办......”团团的叫声很微弱,冬盏急得哭了起来。 这时,一双带着血的手将团团从她手中抱出。 少年默不作声地将团团放在地上,单膝跪着,手指用力将铁丝拉变形,很快将缠绕在一起的铁丝解了开。 冬盏愣愣地看着少年的动作,直到少年重新抱着团团站了起来,才抹了把眼睛:“吓死我了。” 她的视线从团团移到少年脸上,却见少年直直看着前方,眸中的狠意渐渐褪去,那目光直接穿过了她,一眼望到她的身后。 冬盏顺着少年的视线回过头,就见冉秋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屋门前。 她身上披着一件薄毯子,体态憔悴,脸色苍白,双手正扶着门框,怔怔望向院中。 可是冬盏瞧着,她家姑娘眼中,好似有了些光。 第10章 留下来吧 冉秋与少年对视了片刻,才喃喃出一句:“你流血了。” 该是在方才打斗的过程中,伤口裂了开来,少年双手抱着团团,腹部却有道血痕顺着腰流了下来。 冬盏连忙跑过去,扶住冉秋:“姑娘,怎么起来了?才昏睡了一下午,这会子站门前着凉了怎么办?” “我没事。”冉秋微微摇头,看着少年,轻声道,“过来,我叫人给你上药。” 少年没有出声,安静地走过来,随着她进了屋。 冉秋在桌边坐下,看少年一语不发地站在自己面前,冲他点点头:“你腿上还有伤,坐着吧。” 少年一语不发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动作并无拘谨。 团团从少年怀中露出双眼,看见冉秋,便软软叫了一声。 冉秋伸出手,示意少年:“给我吧。” 少年将猫递给冉秋,冉秋接过,清楚看到团团的状况,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团团前腿被勒出的痕迹,磨烂的皮肉里渗出的雪将雪白的毛染红,团团萎靡地缩着身子,往日的活泼是半点也无了。 “冬盏,快去给团团处理伤口。”冉秋道,“去拿小柜里的药膏给团团用上,莫要让这伤口化脓了。处理好了再取些银钱,抱着团团去找郎中,看看是否有大碍。” “是。”冬盏连忙抱过团团。 冉秋看着外面夜色已黑,怕冬盏一个女儿家出门不便,又嘱咐道:“叫钟英同你一起去吧。” 冬盏愣了一下,又低下头应:“是。”说完便抱着团团去照顾了。 一切吩咐妥当,冉秋才转过头,看向少年。 回屋时,她便将下人都遣了出去,此刻屋中只剩她与少年两人。 少年一身伤还未养好,方才打斗时动作剧烈,血已经从纱布渗了出来,将那腹部的白衣浸透。 “先处理伤口。”冉秋站起身,从一旁取来干净的纱布和毛巾,又拿来了药。方才她昏睡时,有丫鬟打来了热水供她醒了梳洗,屋里暖和,此刻那水还温热着。 冉秋将东西放在桌上,“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少年静静看着她取东西,出声道:“我自己来。” 冉秋自觉地转过身,背对着少年。 一阵窸窸窣窣,身后传来了水声,拧毛巾的声音,打开药瓶的声音。 屋子里寂静,这些声音就格外清晰,冉秋端坐在椅上,将身后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虽说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她还是在此刻感受到些许不自然。 “你......”冉秋试着开口,“我救你回来,还不知你的名字。” 身后出来一阵棉布撕裂的声音,接着少年的声音传来,简促淡漠的两个字:“顾焱。” 冉秋下意识问:“是哪个字?” 少年依旧是简短的两个字:“三火。” 日暾暾其西舍兮,阳焱焱而复顾。 冉秋在手心描出这个字,想到如今京城中的情况,语气中不由带上了些笑意,“你这名字倒是应景。” “你是想说朝廷那些人?” 冉秋讶然,顾焱所说确实为她本意,可她未料及,这个从牢笼中逃出来的少年,会立刻猜到她所想。 冉秋问:“为何这样说?”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顾焱对冉秋的试探无动于衷,开口,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这么想不足为奇,你这样的官家小姐作此感想,才是罕见。” 冉秋闻言,心中起了趣——他说的并无错。 可平常百姓鲜少有人能对此话有这样的敏锐力。 “前些日子我叫人去打听了你的身份,所得消息寥寥无几,只知道你是从一商队逃出来的,结果遇上了茂国公的林公子。” 冉秋笑道,“不过,我听小公子说话,该是读过些书吧。” 顾焱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只问了一句:“这是哪?” 冉秋见他回避了这个问题,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如今这世道动乱,多的是有人家道中落,她并不想执意揭人伤疤。 冉秋便拣了安心的话来说:“这里是冉府,我是冉家的二姑娘。那些人并未打听你的下落,事件起因我也皆知,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便是。” 没听到回复,身后椅子却发出一声响,冉秋的余光中渐渐出现一个影子。 顾焱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为什么救我?” 冉秋抬头,就对上少年的漆黑的眼眸。他这样盯着自己,让冉秋不由想起那日在慈恩寺时,少年拿着匕首威胁她的样子。 这目光,仿佛要将人看穿一般。 不过她救了人,自然坦荡,想也未想便直接道:“得知了事情原委,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少年盯着她,似在斟酌此话的可信度。 “我若真如他们所说,是个穷凶恶极的逃犯,你该何如?” 冉秋看着他这副防备的样子,温柔笑了:“穷凶恶极的人怎会为了一只猫跟人打架呢?” 她还未跟这般年纪的少年说过话,觉得新奇,忍不住又打趣了一句,“你今日一醒便惹了冉宏,当时院中下人皆不敢上前,你是什么都不怕的吗?” 顾焱像是没听出她语中的揶揄,声音平淡道:“我只看到他要杀猫。” 冉秋笑道:“你这次,可是惹了个不小的麻烦。” 顾焱对这句话并无反应,只从容道:“他要如何,我受着便是。” “果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冉秋笑了笑,余光看到他衣衫上沾染的血,想到衣服下的伤,问道:“那日我救你回来,看到你腹部的箭伤流血不止,这血若再多流一些,今日恐怕你就站不到这里了,所以,为何要拔了箭?” “那箭尾紧绑着一支红羽,他们寻着红羽找我。” “什么?”冉秋有些不解。 顾焱没有顾虑什么,坦然叙述道,“那些人比试,挑了不同颜色的羽毛绑在箭上,每人十支,最后派人在那些死去的猎物身上数,哪种颜色的羽毛最多,射箭的人便获胜。” 冉秋听着顾焱波澜不惊地讲完这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全身冰冷。 顾焱像是并不知自己所言的残忍,平淡道:“我拔了那支箭,纵使他们找不到我,也可以随意拉具尸体回去交差。” 是了,对那些人而言他只是个猎物,是取胜的筹码之一,只要有那支红羽箭在,没人有会深究死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腹部中了箭,又被两个人追捕,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够逃脱已是不易,定然是惊慌失措的,这少年却能立刻下了决断,将箭拔出,冒着生命危险去赌一个生机。 冉秋难以想象。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顾焱身子突然轻晃了一下,一手扶住了旁边的柜子。 冉秋听见声响,才从惊愕中回神,就见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他才休养了两日,刚醒过来便又将本就未长好的伤口撑裂了,只怕要再调养更长时间才是了。 冉秋忙道:“先回去,你的伤还未好全,如今醒了,我也放心一些。” 顾焱没有动,闷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冉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顾焱道:“你救了我,想让我做什么?” 冉秋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可眼下看着顾焱,她脑中却瞬时闪过今日所见的场景。 她今日在屋中躺着,便听到屋外的动静,起身后发现冬盏不在身边,就急忙披了薄毯,想要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结果刚到院门前,就在混乱中一眼瞧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若是团团真叫冉宏折磨而死,即使她想讨个公道,二房的那些人也不会将一只猫的死放在心上。一只畜生罢了,死便死了,只当是冉宏玩乐下手重了些,看在她的面子上,也顶多是训冉宏几句罢了,她若继续计较,便是她的不是。 所以当她看到冉宏鼻青脸肿的被人从地上拉起时,心中浮起的情绪竟不是担忧,而是一种快意。 那种压抑许久,心头开了个口子,倾泻而出的快意。 自从二哥走了,没人敢替她出手,即使是冬盏和钟英,也不能僭越了主仆身份。 她并不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偏也不是对任何不平都能逆来顺受,一个人撑得久了,偶尔也会希望,有人能站在自己身前。 所以,所以...... “留下来吧。”冉秋脱口而出。 她看着顾焱,明明是自己在提要求,却有些忐忑,语气尽可能放轻松,“必须要走的时候,我不会拦你。” 顾焱瞧着她,沉思片刻,并没有问原因,只道:“好。” 第11章 怎么能让人把你弟弟打成…… 冉秋这日早早便起了。 昨夜顾焱离开后,她头脑愈沉,撑不了太久,便很快歇下了,至于冬盏何时回来,她并不知晓。 今早她醒来时,就看到冬盏正趴在床边,手里紧握着一封信。 她动了下身子,意识朦胧地呢喃了一句:“冬盏?” 冉秋稍一有动作,冬盏便很快醒了,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冉秋,待神智清醒些,脸上顿露喜悦之色,将手中的信封塞给冉秋。 “姑娘!二公子来信了!” 冉秋本还未缓过神,一听这话,眼中一下清明了起来,立即撑起身子,“今早来的吗?” “是昨晚来的,没来得及告诉姑娘,姑娘便歇下了。” 冉秋连忙拿过信,快速将那信封拆开来。 熟悉的字迹又出现在眼前。 冉子初着墨不多,此信大意便是他路途颠簸,一路赶到凤阴便耗了一月,那里一片混乱,他一直未寻得机会传信回来,等稍作安定后才写了信来报平安。 冉秋看着信,起初看到冉子初谈起凤阴时,一直紧蹙着眉,眉间都是愁色,直到看到末尾,她才渐渐抿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二哥说,等一切都安定了,就接她到凤阴去。 冉秋看着这几个字,手指不断地在纸上摩挲着。 直到冬盏突然笑道:“姑娘,好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了。”冉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出神许久。 她眼睛弯起,语调难得欢快起来:“快拿拿笔墨来,我要给二哥回信!” 冬盏也开心起来:“是!” 冉秋连忙起了床,匆匆梳洗了一番,坐在桌边等着冬盏拿笔墨来。 她要写信叫二哥与她讲一讲那里的事,还要问一问二哥分家之事,如今父亲和大哥都去了,他们大房便是由二哥来做主。单自己一个女儿家是无法出面此事的,只能先去清点了库里的东西,再告诉二哥,让他手书一封,将分家的事宜说清楚。 见到了二哥的信,她心里便一切都有底了起来。 刚提起笔,外面却有人匆匆走进来,神色戚戚:“二姑娘,老夫人叫你过去。” 握着笔的手僵了一瞬,难得活络起来的心思又被硬生生拖着沉了下去。冉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漠然的样子,她放下笔,淡淡道:“我知道了。” 昨夜没闹开,想来是在处理冉宏的伤口,果然今日一早便沉不住气了。 冉秋将信收好,略一收拾一番,便跟着那丫鬟出去了。 一路上跟在自己身旁的丫鬟都闭口不言,冉秋也未问什么,静默中,还未走近后院,便听到后院中传来哭诉的声音,夹杂着隐隐的啜泣。 冉秋与那些人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用细想也知道那屋里是什么情况。 她走到屋去,没有看一旁哭哭啼啼的赵兰月和陪在她旁边小声抹泪的冉芷,只规规矩矩向老太太请了一安。 “不知祖母今日特唤秋儿来有何事?” 冉老太太阴着一张脸还未说话,赵兰月就先叫喊起来。 “你还有脸问!昨日宏儿去了你院里,怎么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赵兰月一把将身旁的冉宏推出来,狠狠抹了一把泪,“你弟弟听闻你病了,昨日下了学堂就前去看你,可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叫人将你弟弟打成这样?!” 冉宏本被赵兰月一手揽着护在身后,坐在她身边,如今站在冉秋面前,冉秋才看清楚他的样子,登时倒抽了一口气。 虽知道昨日顾焱和他动了拳脚,但她也未想到顾焱下了这么重的手。 冉宏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原本白净的脸涨成了粉色,将本就不大的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眼圈和下巴都带着乌青,一张脸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哪还有往日里那个娇横小公子的模样。 他看向冉秋的目光还带着怨恨,气焰却较往日的嚣张弱了几分。 冉芷手中捏着帕子,先是疼惜地看了冉宏一眼,随后便泪眼莹莹地看向冉秋:“秋儿,我知道你还在因为前些日子春红的事记恨我,这事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周,与你一同出去,却没将你照顾好,你怨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可宏儿怎么说也是你的堂弟,他才十二岁,你怎么忍心看着手下的人这么对他?” 冉秋对这些话无动于衷,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们。 这几人想来已经到了冉老太太这有一会儿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只是不管她们是如何颠倒黑白,自不会如实说就是了。 冉秋早就料到的情形,听着她们说这些话,心中并未起波澜,她来之前便知道,冉宏已经受了伤,即使她将昨夜的情况如实说出来,此事也无法安然收场。 冉老太太向来最是疼冉宏这个亲孙子,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了什么好的都心心念念着冉宏,宝贝似的人却被打成了这样,今日见到孙儿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她定然不可能轻了了此事。 纵然冉秋为自己说什么,也是无用。 冉老太太此时看着冉秋的神色,已是极其不满。 看冉秋面对二房两人的指控毫无动静,冉老太太更是气得手抖,一下子将桌上的茶杯扫翻在地,扶着椅子站起身,指着冉秋怒喝道:“还不给我跪下!” 冉秋低垂着眼眸,面向冉老太太,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无论二房如何待她,老太太如何偏心那些人,眼前的这个人都是抚养她父亲长大成人的祖母,父亲重孝道,她身为他的女儿,可以漠视二房的哭喊声,却不能不听老太太的话。 冉老太太抄起手边的一卷经书,重重打在冉秋身上,咬着牙痛斥道:“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歹毒!” 冉秋直挺着背,生生挨着这打,一语不发。 那经书厚重,一下下砸在背上,打得冉秋的后背生疼,冉老太太像是要将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在她身上,每一下都用了全力,那力道似是穿透了后背,直击她的五脏六腑。 明明打在后背,胸口却是疼的。 眼看着老太太手上没了劲,那经书从手中脱落摔到了地上,冉芷忙走到老太太身边,搀扶着她摇晃的身子。 “祖母,此事是小辈们不懂事,祖母千万别气坏了自个儿。”冉芷一双湿润的眼又看了冉秋一眼,声音忧切,“再说,秋儿她身子本就单薄,祖母这么打下去,秋儿这身子可是要落下伤的。” 冉老太太被冉芷扶着坐了回去,恨铁不成钢似的,拍着冉芷的手道:“你啊!总是为着你这妹妹着想,可她心里根本就没将你们这一家人放在心里,平日里骄纵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做出这般事!可怜我的宏儿啊......” 说着,她泫然泪下,也没了平日里刻意端起的肃重,沙哑的声音因着哭声变得响亮。 冉秋见老太太胸口起伏得厉害,脸上的沟壑似又深了几分,声音也是悲恸,她终是难以视若无睹。且不说她自己,就是父亲在天之灵看到如今场景,也会心痛。 祖父走得走,祖母嫁到冉家没多久便守了寡,那时二叔还在襁褓之中,祖母却也未苛待父亲,而是将两个孩子都安安稳稳抚养成人了。 父亲能如此感念她,也是因着她当年的好,即使这位祖母如今越来越糊涂,她也始终记得父亲的叮嘱,她是父亲的女儿,便没有不敬重老太太的道理。 冉秋心中不忍,膝行移到冉老太太身旁,试着握她的手,将硬抵着的一口气吞咽下去,软下声道:“祖母别气,秋儿知错了。” 老太太一把甩开她的手,脸上老泪纵横:“你何时知错过?你自小就骄纵着长大,府里有什么好的都是叫你和冉子初先选了去,苦了我芷儿和宏儿,从来都不争不抢的,还要事事为你们着想,可你是怎么对他们的,我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白眼狼!” 冉秋被她甩开,跪坐在地上,听着老太太的指控,手指几乎要钳进地板。 赵兰月仿佛嫌眼下这场面还不够混乱似的,也继续哭嚷起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我们二房是比不过大房,可都是一家人,何必要这样瞧不起我们。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自从我接管了这府中的事,你平日里不服我,出言不逊罢了,竟然连分家这样的事都说得出来!当真是如此轻视我,觉得你二婶我没资格照料你们大房是不是......” “什么?!” 冉老太太听到“分家”二字,登时怒目圆睁,气得嘴唇都在颤抖,连张了几次口,才将话一口气说出来,“父母健在,尚不能分家,何况是你祖母我,我身子还硬朗着呢!你竟然就敢提分家,你这不肖孙!分明是在咒我这把老骨头.....” 老太太气得站起身来,开始四处张望,嘴里语无伦次道:“给我拿拐杖过来,我今天......我今天非要打死这个孽障不可!” 眼看着老太太情绪越来越激动,冉秋纵然知道她身子骨一向硬朗,却也不敢再让她继续这么动气下去,忙抓住她的衣袖安抚道:“祖母,并非这样,您不要动气......” 她接下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冉芷忙扶住老太太,柔声道:“是啊,祖母,秋儿那日说分家,想来也只是一时嘴快,哪会真这么想呢?更别说咒您了,咱们冉府的人,哪个不是盼着您活得长长久久呢?你说是不是,秋儿?” 冉秋抬头对上冉芷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便已明白,在今日这场较量中,自己没有丝毫优势。 原来不止为了冉宏一事。 方才她们几番激怒老太太,是为了引出分家一事,好叫自己松口。 只是冉秋没想到,她们连老太太也要利用。 不,不止是老太太。 冉宏昨日好端端地怎会突然来了她的院子里作乱,她不信他是一时兴起。 这对母女,为了让自己松口,竟设了这么一出戏。 想来是故意撺掇冉宏到她院中去,冉宏只要“随意”受些伤,她们便可顺理成章地到老太太这来告她一状,再顺便提一句分家之事。分家一事本有商量的余地,可老太太若是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在冉秋院里受了伤,定然会迁怒于她,将分家一事堵死,如此一来,分家之事便不成了。 可她们一定没想到,昨夜里出现了不该有的变数,将冉宏伤成了这副模样。 今日赵兰月那副气恨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眼下看着她们,冉秋只觉得胸口恶心,可她看冉老太太着实气得不轻,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知已不能再去惹她不快,但既知二房早已谋算好,今日意在逼自己,她便不想随了她们的意。 冉秋沉默片刻,最后,只低声道:“秋儿那日心急之下说错了话,祖母莫要为了这个动气。” 赵兰月一听她有松口之意,顿时止住了泪,眼中迸射出掩不住的得意之色,一双眼看向冉芷,冉芷又继续在老太太身侧开口,恳切道:“祖母,阿娘,秋儿已经知错了,我们便将这些事都了了便罢,宏儿受了伤,让他把气出了便是,千万别因为秋儿那一句气话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冉秋听到冉芷温软的声音,并未动容,只目光冷淡地看着她,道:“长姐这话,是想如何了了冉宏一事?” “昨日我听宏儿说,出手伤他那人,他并未在府中见过,想来就是秋儿你前些日子从外头救下的那人吧。” 冉芷声音轻缓,口气仿若在与她商量,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你既私自带了人回来,那便是你院中的人,依着律法,下人若对主人出手,意图谋害,便是死罪,依我看,是不是应该......” 她未说出后面几个字,可冉秋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一旁的赵兰月听了冉芷未完的话后,迅速接过话去,语气像是恨不得能生啖人肉一般。 “叫我说,就该立刻将那小杂碎乱棍打死,方能替宏儿出了这口气!” 冉秋闻言色变,立刻道:“不可。” “有什么不可?!”赵兰月先是尖着嗓子对她喊了一句,又转过头对着冉老太太哭诉道,“母亲,宏儿不过是看秋儿院里的猫可爱,抓来玩耍,那小杂碎竟然就对宏儿下了如此重的手,宏儿伤成这样,秋儿如今却还在维护一个外人,看来我们娘几个是真的没法在这府里过下去了,您可要替我们做主才是啊......” 她愈哭愈凄惨,仿若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一直木然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冉宏被赵兰月捏了一下,也瞬间哭出声。 冉老太太一听冉宏的哭声,顿时面露心疼,立刻阴沉下脸对外面道:“来人,去把那个小孽畜给我带过来!” 第12章 昨晚我冒犯了小公子,今…… “不必了。” 老太太话音刚落,院中就传来短促的三个字。 冉秋听到这声音,立即回过头去,就见顾焱已经站在了院子里,正朝她看过来。 她惊愣出声:“顾焱......” 顾焱身旁有两个丫鬟,着急地上前两步跪下道:“老夫人,这人直接闯进来,我们拦不住......” 顾焱的视线从冉秋身上离开,盯着老夫人的脸,冷静道:“昨晚我冒犯了小公子,今日特来领罪。” 赵兰月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打伤冉宏的罪魁祸首,咬牙切齿道:“好啊!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来人!立刻把他给我绑起来,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看着院里有人要动作,冉秋呵斥出声。 顾焱不来,她尚可想办法周旋此事,二房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将原本的事情加重,以此来叫她做出退步,拿到她们想要的东西罢了。 只要她做出让步,不再提分家一事,她们顶多再让自己受些罚,她认便是。 擅自动用私刑,还要置人于死地。冉家如今在京中步履维艰,此事若是被有心人得知,牵连的可是整个冉家。冉芷这人惯会会自己打算,又是那样谨慎的性子,绝不会任由赵兰月做出这种决定,方才说那话也不过是在逼自己退步。 可她万没想到今日顾焱会出现在此,瞬时转移走了屋中这些人原本发泄在她身上的怒火。 难了了。 老太太和赵兰月绝不会放过顾焱的。 可此事本就因她而起,她救回了顾焱,不是为了让他因自己而死。 冉秋站起身,挡住了老太太的视线,道:“顾焱并非府中下人,不可私自动刑。” “你!”眼看着将孙儿打成那样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冉秋却还在维护他,冉老太太怒火愈盛,一气之下,竟抬起手,重重地打向冉秋的脸,“事到如今你还在维护那孽障!” 老太太当真是怒极了,用了十成的手劲,一巴掌甩过来,打得冉秋身子都趔趄了一下。 站在院中的顾焱眸色一动,拳头握紧了些,却终究没有上前半步。 脸庞一道劲风,随即半边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冉秋缓缓转过脸,看的却不是老太太,而是站在老太太和赵兰月身后的冉芷。 她开口,字字清晰:“他是我带回来的人,我会给冉宏一个交代,有什么罚,冲我来便是。” 冉芷笑意盈盈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是压制着她所得的快意。 随即,她轻轻拉了一下赵兰月的衣袖,面露不忍道:“阿娘,秋儿既这么说了,此事不如从轻发落。毕竟是自家人府里的事,闹出了人命总归是不好的,况且今年是宏儿的本命年,有些事,还是得避讳着。” “你这是什么话?!”赵兰月立刻尖着嗓子喊道,“那孽障敢对宏儿动手,是死不足惜!冉秋管教下人无方,我本就要罚她!岂能让她这么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揭过了?” 老太太一看赵兰月将怒气撒到了冉芷身上,摆着手连道,“罢了,罢了!” 方才打了冉秋一巴掌,她的气也消了不少,平复些许后,此刻也想到私自动刑将人打死出气并非理智之为,她方才真是气昏了头才会任由这一家子胡闹。 老太太看向冉芷道:“芷儿,那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虽说此人并非我府中签了身契的下人,可对宏儿动手却是不争的事实,总该给我们宏儿一个交代才是。” 冉芷说着,手轻轻搭上冉宏的肩膀,柔声道:“所以,宏儿想怎么处置?” 冉宏在方才看到顾焱时就下意识向后躲了一步,此刻被冉芷推着走出来,便发了狠地看着顾焱。 冉宏这样被府里上上下下娇惯着长大的人,是典型欺软怕硬的性子,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冷不防撞上顾焱这么一个硬骨头,还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即使有人给他撑腰,他面上张狂不肯露怯,那神色却分明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因为脸肿着,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冉宏想了许久,终于指着顾焱,一口气喊出来道,“我要拿鞭子抽他!抽到我出气为止!” 孙子都这么说了,冉老太太疼惜地摸了摸他红肿的脸,连道:“那就按宏儿说得办吧。” 说罢,她又看向冉秋,声音中又带了怒气:“你的罚也少不了,竟然纵容自己带回来的人将你弟弟伤成这副模样,给我在祠堂跪上五日!好好反省!” 冉芷看向冉秋,意有所长道:“秋儿,你可有意见?” 冉秋看着她,只觉可笑。 她既能寥寥几句便左右了老太太的想法,又何必来问自己。 老太太说自己自小娇纵,仗着父兄宠爱,处处压冉芷一头,可除了自己的父兄,这个府中又有谁真正平等地待过她呢? “二十鞭。” 冉芷听到她出声,脸上闪过讶异之色:“什么?” “二十鞭,不可再多。”冉秋声音有些疲惫,像是放弃了一般,“我会去祠堂领罚,以后我也不再提分家一事,此事便这么了了吧。” 说罢,她转身,不再看屋中的这些人,径自踏出门,一步步向顾焱走去。 顾焱目光并未移动,定定地看着冉秋走过来。近了,冉秋在他面前站住,看向那双漆黑的眸子。 少年的眼睛像一汪深潭,幽暗沉静,并未有一丝慌张和恐惧,可又不像看起来这般平静。 “此事需有个交代。”冉秋轻道,“我陪着你。” 冉芷冷眼站在屋中看见这一幕,在老太太耳边低声安慰了几句,便扶起老太太回屋休息去了,只有赵兰月站在屋子前,对着院中的下人吼道:“还不快去拿细鞭来给公子!” 下人急忙应了,匆匆取来了冉宏过去拿着把玩的细鞭。 冉秋看着那鞭子,心中猛然一阵刺痛。 那是两年前,父亲从西义关回来时,带给冉宏的鞭子。 西义关因地势原因,往来的西域商人很多,过去,父亲每年回来都会带给他们一些京中罕见的小玩意。 如今,这根父亲带回来的鞭子,却要被用来鞭挞维护了自己女儿的人。 冉宏手里拿着那细鞭,气势也长了不少,大步走过来,趾高气扬地看着顾焱,那张肿胀的脸上挤出了报复性的笑容。 “你不是很能耐吗?!”冉宏狠狠地甩了甩手里的鞭子,激起了地上的灰尘,“你个杂碎,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挥起鞭子,只听啪的一声,顾焱后背的衣服已被划出一道口子。 冉宏积了一肚子的怨恨,一鞭子打下去,发泄的口子登时大开,恶狠狠道:“让你见识见识本公子的厉害!” 冉秋没来得及闪躲,手背上也生生挨了一道,激得她立刻缩回了手。她皮肤白皙,那一鞭子下来,一条鲜红的印子便霎时间出现在手背上,迅速红肿起来。 顾焱双眉微蹙,一手推开她,道:“二十鞭,我还受得住。” 冉秋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他身上还未长好的伤口,被顾焱推开后,眼睁睁地看着那鞭子落在他身上,声音响亮,顾焱却始终一声未吭。 几鞭子下去,顾焱背后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就裂开来,白色的衣衫很快就染成血红色,顺着顾焱挺直的脊背流下来,滴落在地上。 冉宏似是不满顾焱的反应,看了旁边的小厮一眼,那小厮跟了冉宏许久,立刻会意,走上前两步,一脚就踹上了顾焱的膝弯。 顾焱本就在强撑,受到这一猝不及防的一脚,立即重重跪倒在地,冉秋看到这一幕,再也不能忍,怒喝一声:“冉宏!” 冉宏立刻嚷道:“冉秋,说好的二十鞭,你可别想拦我!” 说着他手上使的劲更甚,语调也愈发放肆:“什么脏乱之地来的畜生,也敢跟我动手!下贱东西,多少鞭了?你们给我数着!” 周围的几个小厮慢悠悠地数着,数出的数不一样时,便又按着最低的开始数。 顾焱垂着眼,一语不发,额头上却已经冒起了冷汗,那些人却连十都未数到。 “够了,够了!” 冉秋看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想要上前去拦冉宏,赵兰月却眼睛一尖,叫道:“冉秋,今日之事我们已经做了退步!你休要再作乱,现在就给我到祠堂罚跪去!” “赵兰月!”冉秋今日一忍再忍,绕是她脾性再好,此时看赵兰月的嘴脸这般无耻,也无法按捺心里的怒气了。 她怒扫了赵兰月一眼,“今日之事,若非祖母出面,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半点便宜!否则就凭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也早该将你们逐出府去!不管如今我大房是何光景,这冉府都是我大房的宅子,是我冉秋的家,轮不到你在这里造次!” 曾经她心有余情的时候,对方步步紧逼,如今她已对这家人心如死灰,便半分情面也不愿留了。 赵兰月嚣张跋扈惯了,但毕竟过去整个冉府都生活在大房的庇护下,她也心知自己底气不足,眼下被冉秋这么直白地讽刺,仿若被人揭了底裤一般。她立刻脸色一青,指着冉秋说不出话来:“你......你!” 冉秋却不再看她,对冉宏斥道:“够了,住手!” 就在此时,那鞭子声突然中断,却不是因为冉秋这一斥声。 那鞭子落下时,被顾焱牢牢抓在了手中,他声音沙哑低沉,只吐出两个字:“够了。” 顾焱一手牢牢握着鞭子,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站起了身,手上一用力,竟将那鞭子从冉宏手里夺了出来。 他低声道:“二十鞭,够了。”随即将手中夺过来的鞭子扔在了一旁的地上,脚下一深一浅向冉秋走过来。 “我们回去。” 第13章 我直接唤你阿焱,可好?…… 冉秋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可是走出了东院,她看着顾焱后背上低落下来的血,和他手心的鞭痕,还是忍不住先责问了他一句。 “为什么今日要过来?” 说是责问,其实更多是不忍,少年一言不发地跟在自己身边,冉秋已经感到那身子摇摇欲坠,可顾焱只顾走着,并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冉秋见他这个样子,更是难受:“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今日不来,我也有办法......” 话还未说完,却被顾焱打断。 “有办法保下我,送我离开,是不是?”顾焱没看她,垂着眼道,“我已答应你要留下,就不会为了偷生而离开。” 冉秋愣住。她今日在那等情形下,知道二房的人不会轻易饶了顾焱,心中确实做了这样的打算,想要将顾焱送走,好保全他,自己却早已将昨夜跟他说的话抛之脑后。 她说出口的话,顾焱认真记下了,她自己却未看重。冉秋生出些羞惭,好似为了挽尊一般,又说道:“可即便你今日来了,她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我明明吩咐过,要院里的人好生照看着你......” 顾焱听闻,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他并不会说诸如“我自己的错自己承担”这样的话。很多时候,意气用事并不能解决什么,只会火上浇油。 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道:“是我自己要前来,与他人无关。就算今日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但至少,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 冉秋看着他,一时无言。 过去父兄护着她,后来变故一出,她才突然发觉自己依赖了家人太久,如今她想要站出来独自一人去面对某些事情,去学着保护别人,那人却站在自己面前,说与自己一起承担。 尤其那还是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 “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养伤。”冉秋感到欣慰,又有些无奈,再对眼前的人生不起气来,只好笑笑,“你如今既然在我院中,我自会护好你。” 顾焱没说话,随着冉秋一路回到院中,冉秋立刻吩咐人来处理他的伤口。 衣服揭开,就露出了一身的伤口,那背上血淋淋的鞭痕交错着,看起来像一张残破的网。先前的伤还未愈合,又添新伤,下人们匆匆忙忙擦拭伤口,又为他上药,冉秋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知道那药擦在身上应该是刺痛的,可顾焱低着头一声未吭,冉秋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大抵也不愿让自己见着。冉秋离开,独自在外间坐着,这才感觉到脸上的印子有些肿胀,慢慢发起烫来。 就在这时,冬盏急急忙忙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见到冉秋便惊道:“姑娘!你这脸是怎么了?” 冬盏早晨被冉秋吩咐去做事,听闻冉秋从东院回来,连忙赶过来,就看到冉秋脸上不甚明显的红印子,顿时慌张起来,“姑娘可是在东院受委屈了?!” “无妨。”冉秋下意识遮了一下脸,发现这个样子有些忸怩,又放下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冬盏的手,坦然笑道,“今早吩咐你去做的事,做好了吗?” “姑娘放心,我已将小厨房收拾好了。”冬盏心疼地看着冉秋的脸,不等冉秋回应,就去取了些冰块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敷脸,难过道,“她们怎么忍心下这样的手?” 因大夫人走得早,从小到大,老爷和两位公子连姑娘磕着碰着了都不愿意,当真是放在手里仔细呵护着,一点委屈也不肯让姑娘受,如今......如今却叫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这样欺辱! 冬盏怎能不气?气那些人,也气自己,姑娘不愿说,她便想不到,若她能多个心眼,今日......今日或许姑娘就不会受这些委屈了。 “冉宏在这里受了伤,二房势必要讨个交代。” 冉秋看冬盏绷着脸不说话,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任由她动作着,轻道,“也好,此番她们明面上跟我撕破了脸,以后我也无需再与她们惺惺作态了。” 冬盏动作一顿,“姑娘一早便想到了,所以走时吩咐了我去将小厨房重新收拾起来?” “可是......”她忧虑道,“如今府中主事的还是二夫人,姑娘想要与她们划清界限,并非是件易事。” “院里用不着这些人伺候,除了原先就在院里的旧人,其余人都遣散了吧。赵氏若问起来,也无需向她解释,以后我们院里的事,莫叫她插手了。” 冬盏会意,轻轻点头。 “我自己有些存银,虽不多,却也足够这一院子人生活了,况且地契和房契还在二哥手中,外人眼中我们也终究是一家人,她们总还是要留些余地,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冉秋说着,心思也渐渐活跃起来,“对了,去把原先一直待在小厨房的李大娘请回来,再拿些银子,去为你和钟英置办些新衣,还有顾焱,他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也去多置办些衣物回来,以后我们院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再不叫那些人来作乱了。” 冬盏看冉秋说话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心中也跟着一热,重重一点头:“嗯!” “好了,我这脸很快就消下去了,你按着我说的去做吧,我还有些话......”冉秋指了指里间,“想跟他说。” “是。” 里间没什么动静,冉秋进去时,就看到两个下人一脸难色地站在一旁,顾焱则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在将身上的纱布绑好,察觉到冉秋进屋,他面无改色,默然将上衣系好,这才看向她。 “你们先出去吧。” 冉秋叫下人们离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向顾焱:“不喜欢别人碰你?” 顾焱没说话,算是默认。 “顾......”冉秋开口,总觉得有些别扭,“罢了,我直接唤你阿焱,可好?” 顾焱低垂的睫毛轻颤了一下,随即抬眼,注视着冉秋,眼中划过一丝迷茫。 冉秋以为他不愿,刚想开口,却见顾焱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她心中松了口气,这孩子虽看着年纪不大,自己与他对话却总有些忐忑,就好似生怕触了他的逆鳞一般。 “方才在外面,我静下心细想一番,今日这出,其实不全是坏事。” 说到这里,冉秋笑得有些苦涩,她细细道,“我原先是想着,自己既已看清了那屋子人的面孔,慢慢与她们冷淡下去就好,日子久了,自然就会远了关系。不敢说剔除那些瓜葛,便是当作陌生人,哪怕心里怨恨,只要彼此互不相扰,也挺好。” “只是如今这摆在明面上的一件事,让她们怨恨更甚,表面的那层伪善也揭下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冉秋道,“日后我做什么事,也无需再顾念着府中的安宁,不用理会她们的看法,我觉得,心里头松快了不少。”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你那日对冉宏出手,我虽知自己身为他的二姐,当护着他才是,可我心里竟然觉得快意。在那层理念道德外,我私心里,其实是不愿为冉宏的行为做任何辩护的,我甚至觉得,他那样虐待团团,挨了教训是应该的。” “其实我就是个俗人。”冉秋笑得轻松起来,“过去总是觉着该为了冉府的安定,忍一忍,再忍一忍,可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忍。” 顾焱小声道:“这样很好。” 冉秋没听清:“什么?” “做个俗人,很好。”顾焱锁着眉,认真道,“总要先让自己活下去。” “是。”冉秋看着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说起来,我还不知你的年纪。” 顾焱道:“十四。” “十四......这么说,你小我两岁。”冉秋说着,眼睛突然一亮,“阿焱,不如我认你作义弟,以后我们就以姐弟相称,如何?” 顾焱闻言,一双眼盯着冉秋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这是拒绝了。 冉秋看他不愿,心里有些失望,只是此事不能强求,她依旧笑道:“那就罢了,你便以护卫的身份留在我院中吧。钟英功夫很好,等你伤好些了,我就让他教你,你放心,他虽然话少了些,但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顾焱静静听着,低低“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冉秋自今日起后,还未用过饭,又在东院跪了那些时候,说了一会话,便觉得不适,她站起身来:“若有什么需求,直接告诉我便是,你只需好好养伤便可,其他事莫要担忧。” 顾焱低着头,仍旧是“嗯”了一声。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冉秋瞧着这里安好,便回到了自己屋中。 桌上早已摆好了冬盏准备的点心,冉秋匆匆填了肚子,那阵晕厥的感觉缓过来后,她才坐回书桌前,静静看着桌上冉子初的来信,神情有些恍惚。 过了许久,冉秋终于提起笔来,原有千思万想要与他说,如今浓墨落在纸上,却只汇聚成短短一句话。 “府中一切安好,勿念。” 第14章 “谁准你提起我父亲的?…… 自冉宏的事过去后,府中暂时安定了些日子,赵兰月得知冉秋的所作所为,想办法找了两天麻烦,但所做的也不过是克扣例银,停掉冉秋院中的开支,终于发现无济于事,最后只能憋着口气待在东院。 终究是个深闺妇人,手段用来用去,也无非是在内宅生活中苛难冉秋一些罢了,冉秋若不在意,赵兰月便是唱戏给自己看,闹上一场空罢了。 只是,那日祖母说的罚跪,依旧是要跪的。 已经是第五日了。 尽管地上放着软垫,冉秋膝盖上依旧有了青印子,冉老太太说了让她自个儿跪在这儿,谁也不许守着,每日只有个丫鬟会在中午送些吃食来,都是些残羹冷炙,冉秋从未动过,只有入了夜,回院子的时候,用一些小厨房备好的饭菜。 冬盏心疼她,可冉秋知道,这五日跪过去了,她心里才得解脱。 父亲和大哥入葬时,她们冷眼相待,她未置一词,冉府的主事权交给赵兰月时,她百般刁难,她依旧忍着,关于婚事,冉芷的算计和祖母的偏心也早已使她心寒。 曾经一起生活了那些年的亲人,一步步把她逼到如今这步田地,冉秋自问不欠二房什么,从来无心去斗,可她自己受了委屈不愿去辩是一回事,维护她的人因为她而受了委屈,她却不能袖手旁观。 忍让并不能使冉府风平浪静,只会让那些人得寸进尺。 她不该,也不必去忍。 与二房的情分早已尽了,至于祖母,她这五日跪在祠堂中为祖母诵经祈福,权当成全了这些年的祖孙情谊,此后她谁也不亏欠,也不愿再无那些人有任何瓜葛了。 “爹爹,恕女儿不孝,不能替爹爹尽孝了。” 空荡荡的祠堂内,冉秋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秋儿仗着爹爹疼,自小便任性,如今爹爹去了,我却也不能让您省心,可是......” 她有些哽咽,看着冷冰冰的灵牌,目光有些哀切,“爹爹在天之灵,也希望秋儿过得开心,是吗?” 门后突然传来推门之声,冉秋身后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她回头,就看到一个窈窕身影逆着光立在门口。 “秋儿。”冉芷莞尔一笑,她手中挎着食盒,向冉秋走了过来,在她身旁轻蹲下。 “我听闻这几日,下人们倦怠,送过来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便叫他们做了些你爱吃的,给你送过来。”冉芷疼惜似的看着她,“这才几日,竟就看着瘦了这么多,我知你心里怨祖母,但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是不是......” 她话还未说完,冉秋便冷声打断了她,“我心里并未怨恨祖母,长姐倒也不必急着给我扣帽子。” 冉芷打开食盒的手指顿了一下,看着她笑道,“你这是哪里话?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当真了。” 冉秋看了她一眼,轻笑:“长姐何必在意我是否当真?只要长姐不曾一个无心在祖母面前随口说出此话,我便在心中感谢万分了。” 冉芷听了此话,笑意未减,“方才在门外听到秋儿的一些话,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意祖母如何了。” “长姐今日来,若只是为了说这些虚与委蛇之话,就别费口舌了。”冉秋闭上了眼,“我不想听。” “冉宏一事,确实是他有错在先,不过秋儿也做得过分了些,此事这么一闹,倒让彼此间的关系都生疏了。”冉芷并未在意冉秋的态度,仍旧自顾自说道,“听说你遣散了些院中的下人,还新雇了厨娘到你院中,此后便闭塞消息,与这院外的人一句话也不多说,你遣散的那些下人都纷纷找母亲去要差事,倒是给大家都添了不少麻烦,秋儿,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呢?” “长姐若是来与我商量此事,还是请回吧。”冉秋道,“这里冷,若今日在此冻坏了,岂非得不偿失?” 几番言语出口都被冉秋毫无动容地阻了回来,冉芷的面色终于有一丝崩动,她将食盒放下,站起身来,理好衣裙,低头看着冉秋道:“你这几日都在祠堂里跪着,恐怕还不知外头都在传些什么吧。” “你将那些人遣出院去,府中又无空缺的差事给他们,如今连月中都未到,自然没有工钱,母亲将那些人打发了出去,谁知有那一两个怨恨在心的,竟然将你院中藏了一个少年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如今这事啊,已经在京中贵女们之间传开了,秋儿可知道,她们是如何说你的吗?” 冉秋闭目不语。 “待字闺中,便私养一少年在院里,如此不爱惜名节,曾经冉大将军手中的明珠,在冉将军走后便轻易蒙了尘,怎能不让人唏嘘呢?” 冉秋本漠然听着,听到冉芷提起父亲,却再也忍不住,撑着身子站起来,冷冷地盯着冉芷:“你说什么?” “我的话还不够明白吗?”冉芷故作诧异,“自冉将军走了,你......” “谁准你提起我父亲的?!” 冉秋怒斥一声,一把拽起冉芷的手,将她扯过来,面向父亲的灵牌,一字一顿道,“冉芷,敢问你对着我爹爹的灵牌,可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呼吸都在颤抖,她不明白,冉芷怎么能,怎么敢在爹爹的灵牌前这样污蔑自己,这样别有用意的恶毒让她的肚子里都在翻搅,仿佛下一刻就要呕出来。 冉芷被冉秋这举动吓得立时呆愣住,她下意识挣脱冉秋的手,可冉秋牢牢地抓着她,指节仿佛都要陷进她肉中去一般,双眼紧紧锁着她,那眼中有控诉,有怨恨,还有一丝浓郁的哀伤。 她被这样的眼神慑到,惯会巧言令色的人也变得呆若木鸡,她很想说些什么,将冉秋贬低下去,可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冉秋胸口剧烈起伏着,两人沉默着僵持了片刻,冉秋垂下眼,倦了一般松开冉芷的手,轻轻开口:“冉芷,有点良知吧。无论你如何怨恨我,我爹爹,不曾对不住你们半分,如今他已长眠于地下,你也不肯叫他安息吗?” 冉芷像是被这话刺痛了一般,也不复方才的惺惺作态,推开冉秋,哼笑了一声:“冉秋,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告知你此事,比起死人,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几分更好,否则不仅你自己名节受损,到时牵连了冉府,你爹泉下有知,只怕也会恨自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给冉家蒙羞!” 冉秋只觉得她每说一个字,便有一把尖刀插在胸口,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跌坐在地上,缓过神时,冉芷已经不见了踪影。 眼睛发痛,冉秋用手挡着眼睛,强行克制着,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站起身,失魂一般走出了祠堂。 门外的丫鬟连忙拦住她:“二姑娘,老夫人吩咐了每日跪到酉时,现在......现在才正午时呢。” 她声音越说越小,冉秋两眼通红地盯着她,竟然让她有些害怕。 “让开。” 冉秋推开她,径直朝自己的小院走去。熟悉的冉府让她感到一股坠入心底的恐惧,她现在只想回到院中去,冉府早已经不是她的家,只有那一方小院才能让她安心。 “姑娘,怎么现在回来了?”冬盏就在院中,远远看到了冉秋,立刻跑过来,焦急道,“怎么眼睛这么红,是不是那些人又欺负姑娘了?!” 冉秋摇摇头,有些怔愣地看着冬盏,哑声道:“冬盏,如今......如今外面可有我的传言?” 冬盏脸上出现一抹疑色,冉秋便移开目光:“罢了,罢了。” 冬盏却担心起来:“姑娘,怎么了?难道有人......” “没什么。”冉秋摇头,慢慢回笼着理智,她不能任由冉芷的话勾着走,况且即使有人在谣传,与她而言又有何影响呢? 她也未想过要留在这京中,更没想过要嫁与京中哪户人家,她唯一的亲人在凤阴,京城与她来说还有什么呢? 冉芷的一席话,不过是叫自己更认清了她的为人罢了。 真正叫她难过的,是冉芷对爹爹的态度。 她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长叹了一口气,牵起嘴角,问冬盏道:“阿焱呢?怎么今日没见他?” 她刚问完话,就见钟英走了过来,额头上还有些汗,他向冉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一向木然的神色竟然有些松动。 冉秋吩咐过钟英,等顾焱伤势好些了就可以教他些功夫,眼下见了钟英,却没见顾焱。 冉秋问起来,钟英答道:“那孩子功夫很好,与我过招并不落下风。今日我与他过招,他虽力气虚了些,拳脚之中却有些章法,看样子,该是拜师学过的。” 冉秋想起第一次与顾焱对话的情景,想来他的身世并非普通人家,念过诗书,学过武艺也不足为奇。 冬盏在一旁补道:“姑娘,你这几日都在祠堂,顾焱那孩子这两日伤势好了一些,便不再在院中逗留,我们几个也拦不住他,只是每日你回来前,他都会回到院中来。” “那今日......”冉秋刚出口,就见一旁的墙上跳下一道黑影,正是顾焱。 第15章 送匕首 三人的目光瞬时都锁定在顾焱身上。 顾焱丝毫没有被撞破的自觉,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就朝屋里走去。 “阿焱!” 冉秋叫住他,走过去。 方才看到顾焱,她就发觉到他身上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初见他时,他手上有一把匕首,后来就不见了,也许是救他回来时丢在了路上。 他既会些功夫,想来那匕首是他用来防身的。 “你跟我来。”冉秋下意识想要拉过顾焱的手,刚伸出手,又马上缩了回去,想到冉芷今日的话,她再面对顾焱,就有些不自然,干脆直接转过身去,“走吧。” 顾焱默不作声地跟上去,只留下冬盏和钟英在院中。 冬盏看冉秋走远了,才有些焦心地抓过钟英的手,问:“你手上怎么回事?” “没什么。”钟英迅速收回手,低着眼道,“小伤。” “什么小伤!”冬盏看着他木头一样,就忍不住急道,“还在流血呢!你快过来坐着,我给你包一下。” 钟英看了看手上的划痕,低声道:“好。” “二公子到底叫你做些什么?”冬盏一边熟练地给他包扎,一边小声埋怨道,“整日在外面也不知忙什么,三天两头的受伤,真不让人省心。” 钟英静静听着,并没有反驳什么。冬盏自己嘟囔了一会,一抬头就见钟英认真地看着自己,一时有些脸红,立刻低下头叹了口气:“算了,还好姑娘没问过,要是叫她知道了,肯定要担心了。” 钟英看着冬盏在自己受伤扎了个好看的结,点点头:“嗯。” 冉子阳的书房,冉秋是经常来的。 自父兄走了以后,她便时时过来整理,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冉子阳自小习武,后来随父亲出征,每年回来都要带些京城不曾见过的东西收集起来,冉秋小时候想要那架子上的东西,冉子阳总是笑着应答,倒是她,看来看去,都是些武器,便没了兴趣。 推门而入,冉秋走到一那架子前,一眼就看到顶上放着的盒子,她垫了垫脚,伸手去拿。 她记得里面是一把漂亮的匕首,当初冉子阳说过,等她长大一些,就把这个匕首送给她,不过她同冉子初一样,自小就对舞枪弄棒的没什么兴趣,只是瞧着它好看,便喜滋滋地应了,不过,终是没等到那天罢了。 冉秋个子还是差一点,费了点劲儿,刚够着那盒子,还没等她另一只手碰到,身旁便覆下一片阴影,随后一只手从她头顶伸过,轻松地将那盒子拿在了手中。 冉秋连忙从架子旁移开,就见顾焱取下那盒子递给她,神色如常地看着她。 “这......”冉秋没有接过盒子,对他道,“你打开看看。” 顾焱闻言,扣动了盒子上的小扣,一声清响,盒子在他面前打开来。 顾焱的神色这才有一丝变化,他端详了片刻,抬起头来,看向冉秋,眼里是探究的目光。 “送你的。”冉秋道,“你原先的那把匕首不是不见了吗?这是大哥从西义关带回来的,他的眼光不会有错,你拿着用吧。” 顾焱将那匕首从盒中取出,从刀鞘中拔出,门外的光照进来,利刃迅速反射出一道刺光,冉秋下意识遮了下眼,顾焱侧了下身子挡住阳光,随后她才看清顾焱手中的匕首。 那匕首已放置了许久,刀刃却依旧锋利无比,绕是冉秋不懂兵器,也看得出这是一把好刀。 顾焱认真地看着匕首,冉秋看着他,注意到的却是,顾焱留在冉府短短这些时日,个子竟然不知不觉已经窜高了。 第一次在慈恩寺见到他时,他也就比自己高一点点,如今看他,却要微微抬起头来了。 其实在他这个年纪,这样的个子反而是常见的,只是冉秋想起刚救下他时,顾焱削瘦的样子,想必是在外吃了不少苦,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京中养尊处优的那些公子哥相比的。 回过神来,看顾焱一直没有说话,冉秋上前一步,试探着问:“喜欢吗?” 顾焱将匕首收好,垂着眸没有看她,只点了点头。 “你喜欢就好。”冉秋笑起来,“我听钟英说你会些功夫,就想到了这匕首,果然很相配。” 顾焱没有应答,而是转而开口问:“为何现在回来?” 冉秋怔了一下,旋即又想到了在祠堂时冉芷说过的话,神色有些黯淡,但还是牵起嘴角,笑着道:“最后一日了,祖母气也消了不少,便允许我早些回来。” 顾焱盯着她,没有说话,冉秋有些心虚,忙将那空盒子又收好了,背对着顾焱将盒子放在了架子旁的木柜中,迅速整理好情绪,起身对顾焱道:“明日就是元宵节,这些日子在府里也闷得慌,不如明晚到长街上去看看?” “嗯。” 顾焱轻声应着,脑中回响的却是今日他蹲在屋顶上时,听到祠堂内传来的对话。 虽看不到冉秋的脸,可他听得出,她很难过。 第16章 顾焱从墙后走出,看着倒…… 元宵节这日,李大娘一早便准备好了食材,冉秋这日精神也好了许多,索性和冬盏一起到小厨房去,与李大娘一起包汤圆。 顾焱不知所踪,钟英照例到外面办事去了。冉秋知晓二哥吩咐了钟英一些事,不过他没告诉她,她就知道二哥没想让她知道,便也不问了。 不过她已经许久没静静地坐下来,找些事情做了。 眼下这种日子,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满足,想到她已决心与那些人决裂,再不必应付那些手段,便觉浑身轻松,至于她们如何看待自己,她已不在乎了,亦不愿为着那些人难过。 冬盏一手的面,冲李大娘笑道:“李大娘,这芝麻馅还和往年一样香!” 李大娘也不客气,一边和着面一边乐呵呵道:“小姐自小就爱吃我包的汤圆,本想着今年没这个福气再做给小姐吃了,没想到冬盏姑娘居然还能找到我,叫我回来。” 李大娘是冉府里的老人了,话头一起,便絮絮叨叨地说下去,“这年头,什么活都不好做啊。二夫人打发我走以后,本想着还有这一身厨艺,也能支个小摊在外营生,没想到那群巡街的,仗着头顶有万家公子爷在,每日都要向百姓收钱,拿不出来,就要抓人。如今连摊子也支不成了,前些日子我还见着一卖饼的大娘,当街被人掀了摊子,她抓着那些官兵理论,结果......唉!被打得一身伤,没人敢去帮她,第二天早上见着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冬盏一听,忿忿不平:“什么当官的,怎么这样欺负老百姓?!就没人去官府告发他们吗!” 李大娘重重叹了口气:“唉!告发什么呀!那可是万丞相的独子,官府哪敢管!” 冬盏听了,捏汤圆的力道都重了几分,咬牙道:“南方闹了饥荒,这世道本就越来越难,朝廷这真是不给普通百姓活路了。” 冉秋静静听着,知道冬盏说话嘴上没个遮拦,便打断了她:“冬盏,你去端些茶水来。” “好。”冬盏放下手里活,起身去了。 冉秋包着汤圆,想到了万丞相,心里也有些堵。 当年皇上登基不久,西绥动乱,是父亲守住了西义关,为大祁立下汗马功劳,深受倚重,而扶持当今皇帝登基的功臣,如今的丞相万璟也向父亲发出结交之意,只是万璟党羽众多,城府极深,父亲不愿在朝堂中战队,对万璟的几番示好视若无睹,因此与他结下了梁子。 虽未有人与冉秋说过,可冉秋想得到,当年父兄死于战场,皇帝对那场战役发了如此大的怒火,少不得万璟的推波助澜。若非如此...... 罢了。 如今的朝堂里里外外已经被蛀得飘摇欲坠,莫说待在冉家,待在京城里也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而已,对以后的日子抱不得什么期望。 “姑娘,茶来了!”冬盏端着茶过来了,刚要坐下,身上便掉下个东西,她立刻发觉,可是里还端着东西,还未等她抽出手来,那东西就被冉秋捡了起来。 是个荷包,只是这样式不像女子用的,冉秋一眼就看到荷包的右下角绣了一个“钟”字,她立刻会意,笑着递给冬盏:“怎么这么不小心?” 冬盏的脸一下子红了,立刻接过去收好,唯恐别人多看一眼,取笑于她。 冉秋跟她一同长大,看穿了她的心思,也未说破,只是瞧着那荷包,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顾焱。 她记得自己以前初学刺绣时,做过一个皱巴巴的荷包给了冉子初,美其名曰是自己认真绣了好几日才成,其实绣了好几日不假,却只是个练手的东西,冉子初嫌弃地收下了,虽然没脸往外带,却一直留着。 如今绣活也好了不少,她想到顾焱身上少了个荷包,正好今日元宵,她可以做一个送他。 冉秋这么想着,放下手中包好的汤圆,起身道:“我倒是想起来了,还有个事等着我去做。” 冬盏问:“姑娘是要去做什么?” 冉秋也无意隐瞒,直接道:“我记着阿焱身上也没个装东西的口袋,我也去做个荷包给他。” 冬盏一听,脸色有些不自然,欲言又止道:“这,这......” “怎么?” “没,没什么......”冬盏支支吾吾道,“荷包这东西,街上卖得不少,姑娘何必要亲手做呢?” “左右也是闲着无事。”冉秋洗了手上的面粉,擦干了手向外走去,“我看阿焱自从来了这儿,都没怎么笑过,他收到了也会开心些吧。” 冬盏看着她家姑娘离去的身影,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阻止的话说出来,女子送男子荷包可是有特殊含义的,就算姑娘没存那份心思,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她若是告诉姑娘了,岂不就说明自己...... 冬盏想得脸上害臊,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赶了出去。 正月里,天还是寒的,冉府的鱼池上也结着一层薄冰,一抹浅粉从一旁拂过,女子甜美的面容上有一丝浅浅的惬意。 “整日待在屋中,闷也要闷死了。”冉芷看了眼地上的枯叶,细眉轻蹙,“这些下人是越发懒怠了,这里不过是偏僻了些,竟连扫都懒得扫了,就该叫母亲好好罚他们一顿才是。” “姑娘说的是。”春红一边应和着,一边观察着冉芷的神色道,“今日杨家小姐托了个丫头来问我,她哥哥的事......” 听到这个,冉芷脸上有些不耐,“急什么?今儿过元宵,都要到老太太那儿用晚膳,父亲定然也会回来,到时候我跟父亲提一句,让他莫要为难杨轻语的哥哥,待审完了案,将人放了,她哥哥和她家那铺子不就保下来了吗?” “是,奴婢回头便跟那来问的丫头说一声。” “说起来,此事也少不得她的功劳。”冉芷嘴角又浮起一抹笑意。虽与这些商户结交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事,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可一点儿不假,若不是那杨轻语花钱买通大街上的人传扬,还未必能有如今这效果呢。 春红连忙应道:“如今外头传的热闹,这京中权贵想来也听闻了不少,前段时间还有几户门第不错的人家来向二姑娘提亲,如今啊,却都改口道是为着姑娘你来的,更衬出咱家姑娘的好了。” 冉芷一向得体的神态也有些得意,“那是她自己不争气,知道自己待字闺中,还带回来这么个麻烦。况且我看那少年长相极好,谁知是不是她闺中寂寞,特意养着个人在屋里呢?” 春红小心翼翼地笑着:“二姑娘平日里素少与人走动,如今京里的人也避着与她往来,看来已是跟姑娘你争不得什么了。” 冉芷轻笑一声:“跟我争?如今这冉府靠的早已不是他冉修诚了,她拿什么跟我争?如今她整日将自己关在那小院中,又能撑得了几时?等她这股没用的硬气过去了,到时候想要在这冉府过下去,不还得依着我的施舍?” 春红犹豫着道:“奴婢瞧着二姑娘似是不急,会不会早就做好了打算?姑娘如今与她撕破了脸,日后若是......” 冉芷闻言,立即变了脸色,一把甩开春红,冷笑道:“如今这情势,难不成还叫我顾忌她的感受?我忍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小心翼翼地维系那些姐妹情谊,如今她冉秋算个什么!别说她现在无所依靠,她那娘胎里带着的弱症,能不能活到冉子初回来的时候还说不定——” “啊!” 话音终止在一声尖叫中,冉芷身子一晃,腿一软就向旁倒去,竟直接跌进了鱼池中。 春红还未来得及拉她,就听到薄冰破裂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冉芷粉色的衣衫在水面上翻动,伴随着惊慌的呼救声。 “春红!” 春红吓得乱了手脚,向四周看了看,并未见人影,慌道:“姑......姑娘,我去叫人来!” 她连忙朝东院奔去,跑得磕磕绊绊,满脸惊慌地呼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她刚从园子的拐角跑过去,突然一只手在她后颈狠狠一劈,春红眼睛一黑,就摔倒在地。 顾焱从墙后走出,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眼中阴戾。 春红还留有一丝残存的意识,她被卡住了下巴,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向自己口中灌了什么。 完全昏迷过去前,只听到一个声音道:“吃下这个便再不能出声,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你推了她入水,如果还想活,醒了之后,就离开这里。” 第17章 杀意 天色暗下来,小厨房已经煮上了汤圆,冉秋坐在屋中,刚将最后一个线头剪断,就听到冬盏在院里欢快地叫着,“姑娘!元宵就要好了,好香啊。” 冉秋听了,也起身走到院中,见着外面天色已经黑了,院里点起了灯笼,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绣了一下午。 钟英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站在廊柱下看着手里的东西,冉秋环顾院子一周,没瞧见要找的人,刚想问一句,就见就见墙角上跳下一个身影,不是顾焱又是谁? 冉秋走上前:“阿焱,你做什么去了?” 顾焱本是背对着她跳下来,不想被她撞了个正着,便转过身来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冉秋也没再问,从身后拿出一个墨蓝色的荷包,张开手递了过去。 顾焱有些迟疑地接过去,端详了片刻,问:“这是什么?” “你是说这个花纹吗?”冉秋笑盈盈的,凑近了些,指着荷包上的图案道,“这个是狼啊,我看到你就想到小狼,所以就绣上去了。喜欢吗?” 荷包上的小狼绣得张牙舞爪,乍一看还真瞧不出是什么。 只是这个距离,顾焱刚好闻得到冉秋发丝上淡淡的清香。 没来由的有些不适应,他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低头看着手中的荷包,轻轻应声:“嗯。” 冉秋却上前一步:“你快戴上,说好了今夜陪我去长街看花灯,等吃了元宵我们就去!” 顾焱应声,郑重地将荷包戴在了身上,他一身黑衣,腰间悬着匕首的刀鞘,那墨蓝色的荷包与他很相搭,只是荷包上那个显眼的图案为这一身行头添了丝滑稽。 冉秋忍不住笑了一声:“时间紧了些,等下回有空了,我做个更好看的给你。” 她今日留了个心眼,将荷包做好后往里面塞了一些碎银,顾焱接过时应知道了,只是没说什么。 出府时,冉秋瞧见东院那边有下人匆促地来往,似是在忙些什么事,她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些,顾焱却神色淡漠,径直向外走去,冉秋也未在意,又跟了上去。 夜色下的京城却是华灯璀璨,街上的行人比肩接踵,饶是冉秋在这京城生活了十七年,如今在见到这幅场景,依旧是面露惊喜,将往日愁绪都暂且抛去,在街边的摊位上挑挑拣拣,顾焱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间或被询问两声,也只是点头摇头。 冉秋其实对饰物兴致并不大,在街上晃悠了半天也没买什么,不过心情依旧大好,走着走着便看到前方有一摊位,摊主看到他们二人走过来便热络道:“公子小姐,可要自己点花灯?” 冉秋看着架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只不过都还未点亮。 她扫了一眼摊位,突然开口笑道:“老伯,我瞧这里还有许多白纸,可容我提笔写字,您替我做个灯笼?” 那摊主乐道:“自是可以,小姐请吧。” 冉秋提起笔,轻轻弯下腰,在那白纸上写了起来。 顾焱本是不在意,只是无意一瞥,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写好后,冉秋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摊主麻利地将纸糊在灯笼架子上,她又向摊主要来了火折子,将灯笼点亮。 暖莹莹的灯光下,灯笼上的字清晰可见。 冉秋看着灯笼,眼中是满满的温情和期翼,她虔诚道:“愿二哥,冬盏,钟英,还有阿焱,余生皆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顾焱看着她,恍然间竟觉得眼前这一切如虚幻般。 “你呢?” 冉秋听到顾焱的声音,回过头浅浅笑道:“什么?” “这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冉秋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拎着灯笼笑:“你们都好好的,我自然也会好好的。” 顾焱不置可否,只是拿起冉秋方才放下的笔,将灯笼托在手中,一笔一划,又小心翼翼地那些名字后面写下数笔。 冉秋看着那笔在他手中灵活一动,便见灯笼上多了两个笔力劲挺的字,将她的小楷衬得黯然失色。 “冉秋。” 冉秋瞧着这两个字,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顾焱,顾焱眼中却无闪躲之意,就这么迎上她的目光,反倒像是要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摊主见此景,也不知什么状况,笑呵呵道:“两位站在一处,果然是一对璧人。” 冉秋听了,忙道:“老伯误会了,我们只是......” 她突然顿住,脑中蹦出了许多词,但好像没有一个可以描述她和顾焱的关系。 倒是顾焱先开了口,声音一如往常地冷淡:“这是家姐。” 冉秋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两位倒都是生了副好相貌啊,可见令尊令堂......” 冉秋听这老伯越扯越偏,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给钱,忙掏出铜钱递过去,下意识便握住了顾焱的手腕,准备离开。 这时却突然传来一句娇美的声音:“诶,这不是冉家二小姐吗?” 冉秋看过去,便见一个女子款步姗姗,从人群中走过来,眼中带着笑意,却让人并不舒服。 冉秋看着这面孔有些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但直觉此人来意不善,便松开了顾焱的手腕,打量了她一眼,问:“这位姑娘是?” “冉二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不久我们还在郡主的宴上见过,这才过去几日,便不记得了。” 冉秋并不愿回忆那日的事,但经她这样一说,倒是想起来些什么,那日冉芷与自己同去时,这个女子对冉芷格外热络。 冉秋淡淡道:“原是杨姑娘。” 既与冉芷有关,想来今日在此遇见她,该不是什么好事。 杨轻语看了一眼站在冉秋身边的顾焱,笑道,“听闻前些日子冉家小姐从慈恩寺捡了个小乞丐回来,莫不就是眼前这位?” 冉秋闻言,轻轻蹙眉,心里并不喜她这么称顾焱,又见她今日摆明了不怀善意,声音便冷淡了几分:“冉家与杨府有五条街之隔,我竟不知,此事都传到了杨小姐耳中。还是杨小姐惯爱打听,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与人议论一番?” “你!”冉秋这摆明了在讽刺她嘴碎如市井婆子,杨轻语脸上顿时起了薄怒之色,声音也尖利起来,“元宵佳节,你却拉着捡回来的男子出来招摇过市,与他不清不白,谁知道你是不是借救人之名,在自己府中养了汉子!” 围观的人听此一言,纷纷小声议论起来,一时间看向冉秋的目光都带上了探究。 顾焱握紧了拳头,身子上前一步,却被冉秋暗暗拦住。 冉秋看着杨轻语道:“杨姑娘,我与你素日无仇,今日何必要出口伤人?” 冉家虽往日与京中商户皆无纠纷,但对方有意发难,冉秋也没有让步的道理,冉家虽没落,却也不是谁都能来踩一脚的。 杨轻语恨恨道:“冉秋,谁不知那日林公子也去了慈恩寺后山,你私自相会也就罢了,如今又与你身旁这个纠缠不休,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还是你们冉家整日舞枪弄棒,早就忘了礼义廉耻怎么写?!” “住口!”冉秋听她这么说,身上一阵恶寒,她盯着杨轻语厉声道,“我冉家忠君为民,守护边关,岂容你在这里污蔑?!” 驻足围观的民众听到杨轻语方才那番话,也有些不满。无论这两位小姐有什么恩怨,冉家镇守边关这么多年是不争的事实,纵然如今失了圣眷,已不复往日荣光,但他们一直生活在边关将士的庇佑下,听到这样的话,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有几个人就指着杨轻语说道起来。 杨轻语也反应过来自己言语有失,连带着冉芷一起骂了去。然而她自小被家里人宠着长大,是骄纵惯了的,哪里肯低头,梗着脖子将矛头又集中到冉秋身上:“你既知你们冉家如何,还在外败坏名声,抹黑自家门第,在这里与一个低贱之人卿卿我我,真叫人不耻!” 冉秋听到这里,再迟钝也该明白了这杨轻语为何要挑衅自己。 自己救人一事已不知经冉芷粉饰成了什么样子,冉芷定是认为自己那日去慈恩寺是去相会林瞻,这杨轻语与冉芷交好,大抵是听冉芷倾诉了一顿委屈,便将所有过错都砸到自己身上,今日见到她与顾焱一起便过来劈天盖脸一顿谩骂,实在是可笑。 冉秋不欲再与她多言,轻声道:“阿焱,我们回去吧。”便转身离开。 杨轻语本就不是个沉得住气的,看她一副不愿与自己较近的样子,更是怒上心头,不依不饶地在她身后道:“冉秋!你给我站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龌龊行径,我......” 话说到这里,杨轻语突然失了语,她看到冉秋身后的少年微微侧头,目光直射过来,身上竟起了一层寒颤。 那眼中除了威慑,还有一层明显的杀意。 她一时呆愣在原地,待周围人散开时,才回过神来,冉秋却早已离去。 第18章 有些人的恶毒,是天生的…… 离开人群,冉秋未明方向,只低着头向前走,人烟渐渐稀少,她一言不发,顾焱也静静跟在她身边。 方才的插曲给她今日出门的喜悦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杨轻语这日的话,连着那日冉芷在祠堂所说的话一起,在她的脑中盘旋,迟迟不去。 “阿焱。”冉秋张了口,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思考了片刻,才道,“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自认从小到大,没有对不住冉芷的事,可她却如此记恨与我,我自认爹爹对祖母和二房都已尽心,如今他走了,却没有人念及他一分好,为什么会这样?” 顾焱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冉秋又继续说下去,“这么些年,我鲜少为父兄做些什么,如今有人要辱我,还要拉他们出来一并污蔑,我却只能逞几句口舌之快,我向来怕麻烦,遇事喜欢回避,可如今却要连累父兄......” 最后一句话,她像是在对顾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是不是,一直都想错了,也做错了?我确实有对不住冉芷的地方,也不该......” “不。” 顾焱直接打断了冉秋的话,他不知冉秋为何要妄自菲薄,然而他这些天看到的一切告诉自己并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你做错了,才会有人恨你。” 顾焱看着她,眼中晦暗阴沉,却带着笃定,“有些人的恶毒,是天生的。” 冉秋停顿,微微抬头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比她还要小两岁,可是他说着话,就是有种让人想要去相信的力量,仿佛他这一句肯定,她便再也没了怀疑自己的理由。 少顷,她嘴角轻轻扬起:“阿焱,谢谢你。” 顾焱没有说话,冉秋手中还提着灯笼,月光下,两人并肩而行,身后是拉长的影子。 路过一个巷口时,冉秋目光一顿,突然停下了脚步。 顾焱也随之停下,顺着她目光而去,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男人下了马车,走近了一户院子中。 冉秋微怔,虽然夜晚光线暗,但她没有看错,那个人的体型微微发福,身上的衣袍她不久前还见过,确确实实就是多多日不曾回家的二叔,冉修德。 不久前大理寺提审冯家一案,此案涉及万家,审起案来免不得顾忌万家,冉修德在其中周旋调解,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好几日不曾归家。 可今日元宵,二叔就是再忙也会回府陪老夫人用膳,缘何今日出现在了此处? 冉秋心头闪过一丝异样,转念一想,自己已不愿与那家人有任何瓜葛,又将那股不安强压下去。 “阿焱,我们走吧。” 二人在长久的宁静中慢慢走回府,却看着府中十分寂静,不似往日热闹。 冉秋回到院中,冬盏就跑了过来,小声道:“姑娘,你可回来了,方才老夫人遣人来问,姑娘怎么没后去呢。” “不必管。”冉秋说着,想到往年的时候,老夫人对她是否在家宴上并不在意,又顺道问了一句,“她们吃她们的宴,叫我去做什么?” “姑娘,你出去了,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冬盏道,“听说大姑娘今日落水了。” “什么?”冉秋吃惊,下意识问,“可曾有事?” “那园子偏了些,幸好有几个人听到呼声,去将大姑娘救了上来。听说啊,他们是路过园子,听到水里的扑声才赶过去的,结果到了园子里就看到大姑娘在水里,都快挣扎得没气儿了,也没见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春红的影,幸好有人路过,不然大姑娘这次可就没了命了。” 顾焱站在冉秋身后,闻言,神色一暗。 冬盏叹息道,“人虽是救上来了,可这么冷的天,大姑娘肯定是受了寒了,何况大姑娘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惊吓啊,这回可真病得不轻。” “而且今晚二老爷也没回来,姑娘要是早回来一会儿,还能听见二夫人在那边哭骂呢。” 冉秋听着冬盏的话,想到今晚回府时看到的人影,心知自己的猜想得到印证,至于冉芷怎会落水...... 她只觉头疼,她不该问,也不该关心,东院的人好也罢,坏也罢,如今都与她无关。 冉秋讲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赶出脑去,“不说她们了,冬盏,去搬个椅子来,我要把这个花灯挂在房檐下。” “姑娘,我来挂吧,那么高,摔着了怎么办?” 冬盏说着就要去接过冉秋手中的花灯,冉秋递给她:“你先拿着,待会在下面递给我,这个啊,我要自己来。” 冬盏无法,只好去搬来了椅子,冉秋一脚踩上去,从冬盏手中接过花灯,举起来挂在了檐下。 “姑娘,你慢点!” 冬盏不喊这一句也罢,她这一喊,冉秋从椅子上下来时就抖了一下,落地时脚一滑,险些崴了脚,冬盏忙扶住她,顾焱也几乎同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顾焱的手劲很紧,冉秋下意识吸了口气,两人同时一愣,随即待冉秋站稳了脚,顾焱面色如常地松了手。 冉秋袖间似乎还残存着顾焱身上冷冽的气息,向后退了些许,一时无言。 冬盏倒没有注意到到丝毫异常,看着灯笼惊喜地笑了起来:“姑娘,那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啊。” “是啊。”冉秋听到冬盏的声音,回神过来,目光转向那灯笼,温柔笑道,“这一年,我们都要好好的。” 就这么个院子,寥寥几人,可冉秋觉得,此时此刻,她身边已经有了一家人。 那灯笼中的烛火燃着,整夜,冉秋的屋门前都亮着莹莹的暖光。 第二日,杨府中,杨轻语正听着下人来跟她汇报外面的情况,脸上不觉露出得意之色来:“那日我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就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龌龊勾当,她既这般下作,连自己长姐也不顾及,我才不会让她好过!” 昨夜她在冉秋那里吃了口舌之亏,回到府便遣人买通了街上的混混,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宣扬了出去,加之昨夜也有人确实看到了跟在冉秋身旁的男子,这事一传出去,那些不知情的,更是当做饭后闲谈,津津乐道了。 一旁的丫鬟见脸上掩不住的喜色,这才说起正事来:“奴婢那日到冉府去问,冉小姐说等见到了冉大人,便会跟他提起咱家公子的事,可......可今日,奴婢听闻,冉小姐昨日落水,感染了风寒,已经病倒了,听说好像还病得不轻,而且冉大人昨日并未归府,想来此事......要往后拖一拖了。” “什么?!”杨轻语大声叫道,“还要等?这都已经过了十余天,再等下去,铺子还开不开张了?” 想到家中商铺的事,杨轻语使劲揪了一把手中的帕子,咬牙道:“哥哥也真是的,好好的惹那万家的人做什么,他们在店里打架砸东西,他忍一时也就罢了,非要跟那些人理论!如今铺子叫人砸了,他也叫人家抓去,害父亲担忧不说,生意也做不成了。等此事一了,我定要好好劝劝他,不能再如此任性妄为了。” 话虽如此,杨轻语心里也清楚,那日是万家的人寻滋挑事,她哥哥虽然混了些,却也不至被逮捕的地步。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忍着。万家看上了南街的铺面,想要肃清商户,如今不过是拿他们杨家开刀罢了。他们杨家与冯家素无交情,只知道冉修德正在审冯家一案,牵扯到万家,或许万家还能卖他个面子。 可此事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变数,杨轻语越想越觉得不安,索性吩咐丫鬟,“你取我的斗篷来,听闻彩香居最近的胭脂很好,你随我去一趟,今日我要亲自拜访冉家。” 第19章 “你若不怕死,就试试。…… 杨轻语顺着往常的路,去了最熟稔的这家胭脂铺,并叫随行的丫鬟在外侯着。 自己挑了几盒胭脂后,一出门却不见丫鬟的身影。 杨轻语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见自己不过在胭脂铺里待了一会儿,那丫鬟就不知躲哪里偷懒去了,顿时有些恼怒,她喊了几句丫鬟的名字,依旧不见那人身影,问了一旁的大娘一句,才知那丫鬟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朝那里走了一段距离,便听到不远处似乎是有人在应她,她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却仍不见丫鬟的身影。 “这死丫头,跑哪里去了……” 杨轻语刚埋怨了一句,就突然背后一紧,被一股劲力抓住,拽进了小巷中。 她吓得想要尖叫,声音却被一只手死死阻隔着,杨轻语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看眼前的人,待看清了那双眼睛,顿时浑身汗毛直立,蓦地想起了那晚吓到她的目光,她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立刻拼命挣扎起来。 顾焱轻易地按住了她,毫不留情地将她抵在墙上,杨轻语只觉得对方的手狠狠一推,她整张脸就贴在了墙上,她额头一痛,已经感到额头上被蹭破了皮。 丫鬟正蜷缩在一旁的角落,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顾焱看着她,眼神宛如寒冰。 他手中的匕首一转,抵在杨轻语喉咙上,冷冰冰的,激起她一阵寒颤。 意识到脖子前的东西是什么,杨轻语立刻停下了挣扎,紧绷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然而她怕急了,刚感到捂着自己嘴巴的手松了一些,她立刻开口,想要大声呼救。 “救——” “命”字还未出口,顾焱捂紧了她的嘴,杨轻语呜呜哭着,身后的声音却宛如来自地狱的鬼魅。 “你敢喊出来,我现在就放了你的血。” 杨轻语连忙轻轻摇头,屏气咽下了抽噎声,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 顾焱却没有一丝放松她的意思,他手中的匕首握得很稳,仍旧如下一刻就要刺入她的咽喉一般。 “今后若再让我听到京中有一句冉秋的传言,这匕首就不止抵在你脖子上这样简单了。” 那声音靠近她的耳朵,语气又重了一分,“你若不怕死,就试试。” 杨轻语颤抖地点了点头,顾焱将她猛然转过来,就看到她一脸的哀求,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脸变得柔弱苍白,眼眶里积聚起的泪水早已打湿了脸颊。 她本生得娇小,如此一来更显楚楚可怜,然而顾焱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对此毫无怜惜:“你若是想要去报官,我保证,在官兵见到你之前,你会先死在我手下。” 杨轻语哪里受过这种对待,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我不会报官,你放了我吧……” 顾焱也没有再逼迫她,松开了手:“走。” 脖子上的禁锢骤然松开,杨轻语胸膛剧烈起伏着,转过身就要离开,又听顾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立时腿一软。 “记住我今天的话。” “我……我知道了。”杨轻语没敢回头,踉跄着跑到了巷子口,见着外面人来人往,这才敢僵硬地回头悄悄看一眼,却见顾焱早已没了身影。 丫鬟哭哭啼啼地跑过来,一副比她受惊还厉害的样子,杨轻语想到自己因为她才受了这么大惊吓,缓过来后,立刻冲她吼了一声:“你不在店铺门口守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姐……方才那人走过来与我说话,我,我就……”丫鬟想起方才发生的事,依旧心有余悸。那个俊俏的小公子来向自己打听一个店铺,自己指了一下,那小公子依旧不清楚,自己便带着他走了几步,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怎能想到…… 她没有见过顾焱,怎能想到那样好看的一个人会这么可怕。 丫鬟唯唯诺诺地道:“小……小姐,我们要不要告诉老爷,去报官?” “你疯了吗!”杨轻语低声呵斥道,“如今哥哥还在牢中,那衙门的人本就想拿我杨家开刀,我岂有送上门的道理!况且......报官?你没听到他刚才说什么吗!” 杨轻语说着这话,又觉得顾焱还在附近,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丫鬟被吓得不敢说话,过了片刻,看杨轻语要往回府的方向走,才吞吞吐吐道:“那......小姐,我们还要不要去冉府?” “不去了!”杨轻语立刻叫了出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又强装镇定道,“如......如今冉芷还在病中,我也不便拜访,你先代我将这些胭脂送过去,等她病好了,我再登门拜访。” 丫鬟唯唯诺诺地接过胭脂,正要离去,杨轻语又喊住了她。 “罢了!你先随我回府,改日我亲自送给她。” 杨轻语实在是怕了,唯恐自己一个人回府的路上再碰到那个人,一把扯过了丫鬟,左右看了一番,咬牙道:“回府!” 若不是为了哥哥和铺子,她又何苦招惹这些事情,可如今看冉芷的情形,等她开口的时候,哥哥恐怕已经在牢里受了折磨,她听说衙门的那些狱卒手段极其恐怖,偏他哥哥又惹了位高权重的万家公子,进了那大牢里,不死也要扒层皮了。 况且......一想到方才那人也在冉府中,她若是登门,极有可能会遇见,杨轻语就控制不住双腿发抖,她一定要尽快寻找别的法子才是。 第20章 冻坏了身子骨 “芷儿怎样了?可无碍了?” 赵兰月坐在床前喂昏睡着的冉芷喝药,门口就传来了冉老太太的声音。 赵兰月一听,连忙站了起来,去搀扶冉老太太,声音中带着疲倦:“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 冉老太太没理会她,直接走到了冉芷床前,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人,疼惜地抚摸着冉芷的额头,“怎么还是病得这么厉害?” 赵兰月在一旁抹泪道:“郎中说,芷儿落水后也没有及时救上来,天这么寒,就那片刻的功夫已冻坏了身子骨,日后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此话刚问出,冉老太太心头就已浮现出不好的猜想,她紧紧盯着赵兰月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不确定来。 赵兰月眼睛早已熬得通红,满是血丝的双眼中只有灰败,她捂着口鼻吸了几口气,终于一狠心说出口,“恐怕日后都没法有孩子了!” “什么?!”冉老太太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不敢置信,捶腿恨道,“什么劳什子郎中!芷儿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去......你去给我找其他的郎中来!” “已前后找了好几个郎中看过了。”赵兰月缓慢摇了摇头,神色哀戚,“都说芷儿冻坏了底子,莫说生孩子,恐怕日后身子都比不得常人,得常年拿药养着了。” “老天.....我造了什么孽!我芷儿这般好的姑娘,怎么就......”冉老太太流着泪哀叹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冉芷始终躺在床上,已经去了一天一夜,高烧却始终不退,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自小是娇养着长大的,莫说掉进水里受了寒,单落水此事造成的惊吓,也够她病上好几日了。 冉老太太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心疼地摩挲着冉芷的手,想起冉芷生病的起因,脸色沉下来:“怎么好端端的会落水?” “那园子是偏了些,可芷儿也不是头一次去,不该如此大意。” 赵兰月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昨日找到芷儿时,那春红已经没了影,一直到现在都未找见。人怎么可能好端端地掉进水里,想来是昨日早上芷儿教训了她几句,那贱婢记恨芷儿,竟然趁着无人在,将芷儿推入水中。” “这贱婢胆敢谋害主子!”冉老太太早已气急了眼,“不论如何,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我已派人去找了。”赵兰月说起来,仍不解气,“等找到了人,我定要把她千刀万剐了!” “也不知芷儿何时能醒来。”看着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下人,冉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她爹今日还未回来?” “老爷昨日差了小厮回来说说,他近日事务繁忙,恐怕......”赵兰月脸上有一丝难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冉修德对她便冷淡起来,夫妻二人已许久没有过交流,如今冉修德更是称忙,连家都不曾回了,她面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顺着他的理由可心里总归是能感知一二的。 “自己女儿都病成这般模样了,他还忙什么差事,立即找个人去把他给我叫回来!”冉老太太微怒,“就说是我的吩咐,无论如何,今日也必须回来!” 赵兰月低着眼道:“是。” 井巷内,一小厮左顾右盼,悄悄潜入一住宅。 “老爷,方才府里有人来衙门,请老爷回府去。”那小厮看着屋里的场景,有些为难,“小的谎称老爷出门办事,一时半刻回不得,但他说这是老夫人的吩咐,小姐生了病,卧床不醒,老爷务必要回去看看,老爷,您看......” 冉修德还未开口,依偎在他身边的美貌妇人先开了口:“这才什么时候,老爷在我这儿多停留一会儿,等入夜了再回去行不行?” 那美人似是才睡醒的样子,神情缱绻,媚眼勾人,香肩半遮半掩,一行一举皆是风情。 她这么一嗔,冉修德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握着那一双嫩手哄道:“我怎舍得叫你独守空闺,我现在回去,天黑了再来你这儿岂不是更好?” 那美人细眉轻蹙,一把推开冉修德的手,佯怒道:“那老爷就去吧,妾身留不住老爷,就坐这等一晚上好了。” 冉修德笑呵呵地抓她过来,丝毫未顾忌一旁站着的小厮,把人搂在怀里亲亲热热地哄了许久,才终于将人哄得笑出来,那美人缠着他今晚一定要来留宿,得了冉修德的应允,才终于肯将人放走。 冉修德揉着眉头出了门,看着那小厮,脸色立刻沉下来:“不是叫你应付过去,今日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不得已饶了两人的温情,也是委屈,“老爷,小姐昨日落水了,人捞上来后就一病不起,老太太正发怒呢,小的瞧着这架势是一定要见着您的人,老爷您......您还是回去看一眼吧。” “罢了罢了!”冉修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抬起大步上了马车,却阻止了小厮继续跟着,吩咐他,“你去留香坊买些糕点给丽娘送过来,莫叫她生气。” 那小厮会意地应道:“小的明白。” 看着马车走远,小厮嘴中小声埋怨着,还是轻车熟路地跑去买了糕点回来,给这院里藏着的美人送过去。 等见着丽娘,他那憋着的怨气却是瞬间消散了,不得不说,这丽娘不愧是红杏楼养出来的美人,就那么轻轻看他一眼,都透着股妩媚劲,勾得人遐想连篇,只想多看她两眼。 那丽娘卧在长榻上,挥了挥手,“行了,你回吧。” 小厮听到这声才回过神来,自己点头应着退了出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丽娘可是他家老爷花了大价钱从那青楼里赎出来的,找了个院子藏在这儿养着,忙完了公事就要到这儿来,次数频频,如今更是连家都不回了。 冉修德对这美人爱惜得紧,纵使他想多看两眼,也得度量着自己这身板禁不禁得起那打。 小厮灰溜溜地离开了,独留丽娘一人就在屋里,方才还妩媚勾人的神态变得冷淡下来,她眉宇中透着厌烦,从柜子的底层抽出几张银票来,刚起昨日来见自己那人,神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佟郎,等这事成了,我们就拿着钱,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儿,好好过日子去。” 第21章 顾小公子在长街和人打起…… “老爷回来了!” 外面传开小厮喜悦的声音,赵兰月连忙从床边站起来,走到门前去迎,看着那稳稳走来的身影,见着了好些日子不曾归家的人,她一时心里热,就要上前去帮冉修德解开大氅。 冉修德并未看她,只问了句:“芷儿怎么样了?” “今日退了些热,已经好多了。”赵兰月连忙去沏了热茶,殷切地递给冉修德,担忧道,“只是一直未转醒,郎中说什么时候醒了,这病情才算是转好了。” 这话说完,两夫妻相对无言,冉修德握着拳咳了一声,起身走近些看了冉芷一眼,又看着一个丫鬟端着药过来喂了冉芷,他一语未发,只听着赵兰月打开了话茬,从一开始的只言片语到将府中琐事唠唠叨叨地全都拉出来讲一遍,冉修德终于坐不下去,揉了揉两额,起身就向门口走去。 赵兰月见他已经拿起了大氅,端的是要走的架势,连忙走上前道:“你去哪!?” “我还有事务在身,该走了。”冉修德头也未回,就要向门外迈出。 赵兰月从他方才回来起便一直小心着,唯恐做了什么惹他不快,没想到自己已经做了这般退步,他竟然还不肯在家中多留片刻。 她已经忍得厉害,看对方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怒声叫道:“女儿病得这般厉害!你就这么瞧了一眼就走了?!” 说着她就要上前去拉扯冉修德,冉修德自认如今能回来看望女儿已经是尽了本分了,却又听赵兰月在耳边撒起泼来,已经极不耐烦,一把推开她,黑着脸斥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赵兰月被他拂开,正想要放声去吵,一想到身后就是昏睡中的冉芷,又将那口气生生憋了回去,看冉修德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眼睛发红,将手中的碗狠狠朝院外砸了出去。 “娘......” 赵兰月正气得胸口直喘,就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她立即转身扑到冉芷床边,握着冉芷的手,眼中迸出些热切的光,不住地摩挲病中女儿的手:“芷儿?你感觉怎么样了?” “娘......”冉芷半睁着眼,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方才怎么......那样吵,我听着动静,就想睁眼看看。” “没什么,下人不懂事,娘教训他们呢。”赵兰月连忙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将人扶坐起来,端来水给她喝,“你可算醒了,娘在这守了两天了,看你一直昏睡着,心也跟火灼着似的。” “我头疼得厉害,身子也乏得很。”冉芷喝了水,努力回笼着神智,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那日正是元宵节,便问道,“爹爹可曾回来过?” 赵兰月听她问起冉修德,慢慢扯出一个笑,“你爹爹一听你落水,立即就赶回来了,在你身边守了一夜,听到衙门有公事要办,才赶回去了。” 怕冉芷再问下去,赵兰月又急忙问:“你可还记得那日落水时的情景?” 听到赵兰月问起那日的事,冉芷细细回想一番,有些茫然道,“那日我和春红就在那池边走着,不知怎么腿上一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般,我只觉得腿一下子软了,脚一滑就跌进了水里。” 冉芷这话印证了赵兰月心里的猜想,她顿时心里更加来气,恨不得现在就将那春红拉过来在院里打死。 “那死丫头!当时就你们二人,定是她趁你不注意时踢了你一脚,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腿疼掉到水里去呢?!” 冉芷听她叫骂,总觉得赵兰月的话有一丝不对劲,然而那天的意外太猝不及防,她受了极大的惊吓,具体是什么情况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叫春红去叫人,后来她就没了意识。 她讷讷道:“春红,不是去叫了人吗......” “叫什么人啊?!”赵兰月气道,“那丫头早就跑了,我派人去找了几天,也没见她的影子,这贱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害你,我恨不得......” 冉芷听着赵兰月的话,却愈加心惊,一丝后怕渐渐浮现在心头,“春红......跑了?” “跑了,那丫头跑了!”赵兰月道,“谁能想到她那么大的胆子!把你安顿好后,我派遣过去的人还没到她屋里,她就卷了屋子里的东西跑了。” 冉芷是了解春红的,虽说是个有心计的,但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况且......自己虽经常罚她,却也不至于让她恨到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地步。 可那日只有她们二人在,除了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她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冉芷也不愿再细想下去,谁知春红心里打得什么算盘,既然都逃跑了,想来也不会让她们找见,且她平日小心思就不少,焉知是不是自己一直都看错了她。 赵兰月看着冉芷本就变得苍白的脸色又难看起来,“芷儿,你可觉得好些了?” “好些了。”冉芷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只是总觉得身子沉沉的。” 赵兰月脸色一僵,随即笑道:“你都昏睡两日了,这会刚醒过来,身子才好些,哪就那么容易就恢复过来了。” 冉芷点点头,依旧觉得累,与赵兰月说了几句话便躺下继续歇息了。 赵兰月看着冉芷安静下来的睡颜,眉间覆着一层哀愁,久久化不开。 冉秋正在院中写字,就听到院外有些动静,叫来冬盏问,才知今日是她二叔回府来了。 “回来待了一会便走了,听说二夫人脸色特别难看。”冬盏一边嗑瓜子一边道,“据说是老夫人早上派人去叫的,结果二老爷一直到下午才回来,而且也没上后院去问老夫人安,这会子府里都是火.药味,偏偏二夫人还让压着此事,不过这事情啊,可不就是越压大家越爱说道吗?这不,我在院子门口待着,就听个一清二楚了。” 冬盏一副看戏的样子,冉秋不由想笑,自从她单方面“分家”以后,冬盏这嘴皮子也愈发无所顾忌了。 不过府里再怎么样,总归与自己无关,冉秋每日也就当做听闻,从耳朵过一遍便忘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问:“眼看着要到晚饭的时候了,阿焱怎么还没回来?” 顾焱自从身子好全了,便总是不见影,似乎在府里待不住一般,总要到外面去。冉秋也不知他整日在做些什么,但照往常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今日却半点影子也未见。 冬盏看冉秋担心,忙道:“我已经叫小婉去找了。” 话音刚落,门边跑进来一个身影,急匆匆地喘着气,满脸的焦急,正是被冬盏叫去寻找顾焱的小婉。 “姑娘!不......不好了,顾小公子在长街和人打起来了!” 第22章 脸都丢尽了 等冉秋赶到的时候,正听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围观的人形成了一个环闭的圈,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顾焱今日穿着一身蓝衣,待冉秋拨开围观的人群,冲进去时,一眼就认出了顾焱的身影,看清了眼前几个粗壮的人将顾焱团团围在中间,冉秋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阿焱!” 她不知顾焱能否听到她的声音,顾焱此时两眼发红,仿佛一头失了理智的野兽,狠狠地将拳头不断砸在那些人身上,这些个壮汉一时间竟都没能占了上风。顾焱身上沾了血,被那些人扭着手脚,可这几个人的缠斗,却依旧像是他单方面恨意的发泄。 冉秋一时愣住,她还是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顾焱与他人动手,明明是那些人围攻他,可他出手却又快又恨,不像是在与人相斗,倒像是......像是带着杀意和仇恨,要将眼前这些人置于死地。 她见过大哥二哥练武,却从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冉秋好似被定在了原地,无声地张着口:“阿焱......” 那几个人丝毫没有停下手的迹象,冉秋又惊又怕,对他们喊道:“住手!你们住手!” 钟英也不知去了哪里,冉秋看着眼前此景,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怨怼,怎么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在外面跑呢?自己对受伤与否浑不在意,却不知其他人有多担心。 她看着眼前这几人家丁的装扮,心生一计,大声呵道:“住手!你们是哪家的下人,胆敢对冉府的公子动手!” 果然她此话一出,那几个壮汉都有所顾忌地收了动作,顾焱挣脱了胳膊上的束缚,一把抓紧了被他按住那人的脖子,那人已经被他打得满脸是血,顾焱的拳头却没有停下,接着又一拳砸在了那人的鼻梁上。 他好似什么都听不见,满眼都只有杀戮。 那几人看顾焱并未松手,立即又要动手,更有一个满脸横肉,脸上横跨了一条刀疤的男人呸了一口:“冉府的又怎样!给我打!” 冉秋看事态不对,急道:“阿焱!” 顾焱最后一拳将那人的打得没了声响,才站起身来,重重地喘着气,胸膛不停地起伏,他转过头来看着冉秋,神情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冉秋喃喃道:“阿焱,你......” 冉府的名号虽不如过去响,可总归是震慑力的,顾焱停了手,纵使几个人还想动手,可念及冉秋方才的话,一时间都僵持在了那里。 顾焱刚回头,身后一人却突然飞快一脚扫过来,直接踹在了顾焱的腿弯上。 正是方才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他看着顾焱,粗声骂道:“妈的!你把人打死了,就想这么走?” 他踹过来的力道之重,使顾焱当即就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冉秋几乎同时就蹲下了身子,紧紧搀扶住顾焱的肩膀:“阿焱!” 顾焱额头上有冷汗流下,混着血水凝结在脸上,他紧闭着眼,好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片刻,他摇摇头,轻轻说出两个字:“没死。” 冉秋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颤着声音问:“什么?” 顾焱声音低低:“那个人没死。” 冉秋顿了一下,看向地上满脸是血的那人,就见他正颤颤巍巍爬起来,和其他几个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方才从背后袭击顾焱的那人伤势不重,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们,那眼神恨不得要将顾焱碎尸万段。 冉秋和冬盏扶起顾焱,正要往回走,就听到那个人喊道:“站住!” 冉秋心一凛,正想要置之不理,却听到那人阴森一笑,“你是冉家小姐不错,可那冉家小公子我见过,跟眼前这位长得可不太像。冉小姐最好能给出个说法,若是想包庇下人,随意编出个谎话来蒙混过去,我们几个也不是好糊弄的!” 听对方这质问的口吻,冉秋也察觉到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家丁,恐怕连自己都未放在眼里,今日这事是不可能轻易了了。 只是大祁尊卑界限分明,尤其对卖身契在主人家的家丁们来说,身份更是低人一等,说得好听了换做家丁,实则与买来的奴隶无二。当下人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冒犯当主子的,否则若是让自己主子知道了,定然要罚。 “阿焱他并非是冉府二房的小公子,他是我的义弟。”冉秋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直直地对上那人的眼睛,稳着声线道,“我并没有说谎。于情于理,阿焱都算是我冉府的主子,怎能由的你一个下人动手?” 那人面露轻蔑,正要继续发难,冉秋大声呵斥道,“何况,我冉家小姐的名声,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我不追究你欺凌我义弟便罢了,你竟敢信口雌黄,诬赖我说谎。如今你既然想要说法,要么你现在跟我道歉,要么你就找你的主子来,让他来跟我评理!” 那人一时惊愕,即将吐出口的恶言恶语全都吞了似的,喉咙也肿胀起来,一句话说不出,似是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竟会有这般气势。 冉秋一看这招有效,顿时不依不饶起来,放开嗓子追问道:“你是哪家的下人,今日留下名来!” 那人骂了一声,“他妈的,死光了人的冉家,还敢在这里威风,真当自己还是过去的大家小姐......” 他声音不小,一字一句冉秋都听得清清楚楚,也清晰地感受到顾焱绷直了胳膊,下一刻就要冲过去,她连忙抓紧了顾焱,将他拦住,继续看着那人道:“冉家如何轮不到你在这大放厥词,冉府再势微,你主子也不会为了个低贱的下人来得罪,如今我二叔还在大理寺任差,你今日若执意要来招惹我,休怪我按着律法与你计较!” 家丁身份低微,按着律法,若是冲撞了做主子的,那刑法就算不至死,却也能剥一层皮下来。 果然此话一出,那人脸色出现了迟疑,两眼发狠地瞪了冉秋片刻,粗声吼了句:“走!”那群壮汉才晃悠悠地离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只是看了今日这一出,看冉秋的眼神也变得不对劲起来,三三两两议论着远去了。 四周一片狼藉,冉秋低下头,看见顾焱的拳头都在发抖,她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焱,你怎么样?” 顾焱依旧是摇头:“没事。” 他站直身体,冉秋却能感觉到他方才耗费了大量的体力,身子已快要不支,连忙搀扶着他:“你都要走不动路了,靠着我便是。” 顾焱这次没有拒绝,任由她搀扶着,却仍旧避免这着碰到冉秋,就这样一步一步想着冉府的方向走去。 冬盏一边走一边惊叹道:“姑娘,你方才可真厉害啊,那么凶狠个人,愣是被你给吓住了!” 冉秋想起方才那一幕,只觉得心有余悸,胸口沉闷,她勉强挤出来个笑脸,“厉害什么,脸都丢尽了。” 方才情急之下,她连冉修德都搬出来了,一副要徇私枉法的架势,恐怕落在别人眼里,自己才成了那个仗势欺人的。 那家丁说话口吻如此张狂,恐怕背靠的主子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只要细细思忖一番,便可知自己方才那话没什么威胁,对方若家大势大,定然不愿因家奴失了面子,歪曲事实甚至倒打一耙都不是难事。 只是她心里清楚,对付那般凶狠无理之人,唯有比他更理直气壮,更咄咄逼人才是,甭管自己站不站得住理,先在气势上将人唬住了,趁着对方脑子转得慢,接下来话便都由你说了。 说起来,这理还是冉子初教她的,当初冉秋对此也十分不屑一顾。然而,虽不知她二哥一个文人怎么成天琢磨这些跟人吵架的事,但他这法子确实是有用,今日就让她给糊弄过去了。 可冉秋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仍然是又惊又怕,她说那些话时,一手紧紧抓着顾焱,另一只手的指甲都戳破了手心,如今手心几个血印子,被冷汗一浸,又蛰又疼。 她还想开口问问顾焱今日是怎么回事,可一张嘴,那人口中那句“死光了人的冉府”就蹿进了脑子里,许是听到时就在意得很,一直压着不去想,如今事情暂时平息了,那话反而不断在脑子里来回蹦起来,冲撞得头脑酸痛,连鼻腔也堵住了。 故而冉秋一开口,就哭出了声来。 第23章 滋味如何 她抽泣声一出,冬盏和顾焱都变了神色。 “姑娘,你这是......” 冉秋的头又低了低,将自己的面孔掩起来,她觉得难堪。 对,难堪。 她不愿总在人前表现出自己依旧沉浸在父兄离去的悲痛中,她明白自己不能像过去一样懦弱,她也想坚强一点,可是总要给她时间才是。 她痛恨自己这副模样,想维护什么人时还要战战兢兢地鼓起为数不多的勇气,也痛恨听了几句恶言就承受不住的自己。 但这些理由,这些对自己的责难,她也通通不愿说,明明自己软弱得不行,却不想让他人觉得自己软弱,她就是这么可耻又好面子的一个凡人。 可已经哭出声来了,她只好寻了个近在眼前的发泄口,语无伦次地指责顾焱,“为什么要跟人打架,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受伤,当初就不该救你回来......” 顾焱静静听着,许是因为头一回见她这幅样子,一向处变不惊的脸上竟然有一丝不知所措。 “我......”他张了张口,面露难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将剩下的话说出来,少顷,他低头看着冉秋,神色凝重起来,“对不起。” 冉秋没有回话,她狠狠将眼泪憋了回去,咬着嘴唇将哽咽吞进腹中,这才抬起头来,却一下就看到顾焱那双漆黑的眼眸。 那眼神极认真,又有些小心,整个人冷冰冰的外表上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柔软乖顺。 冉秋从未见过这样的顾焱,她早就习惯了他默不作声,桀骜不驯的样子,一想到顾焱是因为自己方才那通不着边际的指责而自责,就觉得有些内疚,又有些没来由的开心。 “你......”她不敢再去看顾焱那双眼睛,只好低下头,讪讪道,“不是你的错,不要随意跟他人道歉。” 顾焱摇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轻轻地,又郑重地说,“除了你,我从未跟人道过谦。” 因自己搀扶着他,顾焱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声音仿佛在冉秋耳边扫过一般,她只觉得耳朵一下发烫起来,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此时落在耳中,却无端多了几分缱绻。 冉秋只能在心里暗自庆幸道,好在夜色将至,周围都暗了下去,她耳朵有没有红,应当也看不出来吧。 一向能说会道的冬盏也没了声,一时间,气氛静默得有些诡异,冉秋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会跟那些人起了冲突?” “我今日见他欺辱一沿路乞讨的难民,一时冲动,出了手。”还未等冉秋说话,顾焱又接着道,“以后不会了。” 冉秋听着这话,想起今日他们打斗时,一旁缩着个瑟瑟发抖的乞丐,原是因为这个。 但对方是顾焱,她只觉半真半假,跟顾焱相处了这些日子下来,她知道他并非一个冲动的人,何以突然转了性子,就这么跟人起了冲突? 可她知顾焱做事一向有自己的理由,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道,“你既保证了,日后可当真不许再这么冲动了。” 顾焱点头应下:“嗯。” “好了,回去处理伤口。”冉秋又露出笑来,“早知道你今日跟人家打得那么厉害,我应该叫个小厮跟着,直接把你背回去。” 顾焱闷声道:“不用。” 不知为何,冉秋觉得他在闹别扭,也不跟他多说什么,只是心情舒畅了许多,一路搀着顾焱回府,至于周边路过的人如何看她,她也已全然不在乎了。 大概是顾焱身上的伤来得太频繁,他自己处理伤口早已驾轻就熟,不用他人再费心,一回到府就将自己上药缠好,速度之快,冉秋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毫无痛觉。 不过顾焱是真的在府中闲不住,前一夜才处理好了伤口,第二日清晨便不见了影子,冉秋对此无法,只求他别再碰上那日起冲突的人,再受了伤回来,她可就真不管他了。 年后没多久,依旧是昼短夜长,天早早便暗了下去,街边的酒楼饭馆点着亮红的灯笼,然而都不及牡丹楼门前灯火通明。 一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壮汉在这里享了半日的欢,沉浸在脂粉的香气中,又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愈发晕迷,等那一杯又一杯的酒水下肚,才觉尿意上来,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里的美人,含糊不清道:“美人……等我出去放个水,马上就、就回来。” 美人看他喝得不成样子,听着这番粗鄙的话,在一旁发出了娇媚的笑声。 这壮汉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路走到这牡丹楼的后院,这里有一片湖水,人烟罕至,最是清静。他狠狠吸了几口这外头的空气,神志也清醒了几分,手胡乱扒拉着裤子,就要在湖水边解决。 那日虽然和冉家那小子打了一架,不过管家看他伤了胳膊,干不得重活,眼下也不想见到他们几个,正好让他趁着这会儿出来找乐子。 其他几个人可就没这等福气了,昨天那小子疯子一样把人往死里打,要不然他躲得快,今日也得像那几个人一样趟府中起不来了。 想到昨日最后他揣在那小子腿上的一脚,壮汉打心里得意起来,嘴里忍不住开始哼起了小调。 外头的空气冷,天色也黑,以至于他没注意到身后悄然而至的寒意。 他正放着水,就觉得腿上传来剧痛,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差点一头载到湖水里。 “谁他娘的踢老子!” 他立刻开口大骂,还未等回头去看,后脑勺就突然被一只手抓住,用力按进了湖水里。 湖水冰冷刺骨,他猛地灌了几口冷水,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开始奋力挣扎,然后头上的那只手并没有受到他半分影响,依旧死死地按着他,纹丝不动,力度却越来越重。 “昨天是你踢了我一脚。”顾焱一条腿跪压在他背上,一手狠狠地按着他的头,冷冷道,“今日我还你一脚,滋味如何?” 那人挣扎得更厉害。 顾焱抓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稍微提起一些,使他的脸露出了水面。 “是……是你!”壮汉声音中透着惊恐,大张着口喘气,就要喊人:“快——” “来”字还没出口,他的头就被顾焱又按进了水中。 顾焱看着他,语气淡淡:“想喊人?” “万家。” 顾焱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些披着人皮的饿鬼罢了,一旦闻到香味,就像狗一样张口流涎,万璟就是条贪食人肉的领头犬,你还真以为自己跟了什么了不得的主子?” 顾焱看着这人濒死前的分离挣扎,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不过你们比狗要聪明,知道什么叫不择手段。” “那么多人死在你们手里,总有一天……” 顾焱呼吸骤然加重,手上的力气像是要将此人捏碎了一般,“总有一天,我会让万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我手上。” 那人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终是没了动静。 第24章 阿焱,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顾焱快回到府中时,就见冉府门前立着一个身影,正提着灯笼朝自己这边张望。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顾焱放弃了翻墙的想法,加快脚下的步伐,向冉秋走过去。 “阿焱!”冉秋一见到他,就惊喜地叫了出来,立刻走上前两步,抓住了顾焱的手腕,“你去哪了?我派了人去找你,一直都没有消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顾焱的手僵了一下。 他一贯来去自如,不喜和别人报备什么,可是看着冉秋焦急的模样,他也无端生出些愧疚来,但他向来话少,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道了一句:“我没事。” 只是在他走近冉府时,看到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在门前等他,顾焱心中有些不自在,就好似一个居无定所四五漂泊的人突然有了归处一般,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了归处就有了束缚,可有了归处,也就有了退路。 两者他都不喜。 可守在归处的这个人是冉秋,于是这份不喜中又添了许多欢愉。 “我还以为你被那天遇到的一伙人缠住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报官了......”冉秋忍不住说了他几句,视线往下一移,就看到顾焱手上缠着的纱布又开了,有血迹浸染开。 冉秋拿起他的手看,结果这纱布上又凉又湿,就像在冷水中浸泡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顾焱没说话,摇了摇头,冉秋却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要回府,一边走一边急道,“是不是又去跟人家打架了?” 顾焱道:“没有。” “那手上怎么又出血了,还沾了水,别说你是不小心搞的,要真这么不小心,你就一直带着这一身伤过吧,也别再上药包扎了。” 冉秋心急起来,说话也不再斟酌了,她如今只知道,自从见到顾焱的第一天起,他身上的伤就没完好过。 冉秋一路把他拉回了屋里,迅速拆了顾焱手上的纱布,拿来了药,重新包扎好,才抬起头来看他。 她方才那一席话出去,顾焱就没再吭声,她心里又忧又急,一番指责后也不知再如何开口,偏顾焱又是个闷葫芦,鲜少宽慰人,更别跟她辩解了。 冉秋只觉得面对着的是个木头,看着顾焱,竟然生出些长辈的无奈,她不由想到过去见到的那些纨绔子弟,思索再三,终于在心中问道,是否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这样,总是免不得抱有些英雄主义的幻想,渴望惩恶扬善,在挥舞拳头的打斗中获得胜者的威风。 顾焱虽说心思要比同龄人沉些,到底也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自认想明白后,冉秋轻叹一声,转而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但是以后你想打架,也得等伤好了再去。” 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冉秋又放软了声音,“我会担心的,知不知道?” 顾焱一向不喜欢解释,可是看着冉秋温柔地注视着他,说会担心时,他心里仿佛有根弦被触动了,不由自主开口:“别担心。” 仿若也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顾焱又补充道:“真的没事。” “有没有事,我看得出来。”冉秋才不理会他说了什么,严肃道,“总之,这两日,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准出去了。” 顾焱这次倒是很乖顺,嘴角浅浅扬起一点弧度,点头道:“好。” 冉秋却登时睁大了眼,凑近了些看向顾焱,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阿焱,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 顾焱脸上顿时又回到了淡漠的常态,看着冉秋道:“我要歇息了。” 冉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也太没良心了。” 脸上的笑意却是收不住,她利索地起身,又不放心地叮嘱了顾焱一句不得出府,才离开回屋了。 屋中骤然安静下来,顾焱靠在床栏上闭了眼,鼻尖似乎还留存着冉秋的气息。 很安详。 第25章 抉择 夜色沉沉,帐中香暖。 冉修德搂着怀里的人,只觉得烦恼都暂且忘却了去,惬意万分。 丽娘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头,柔声道:“老爷近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妾身瞧着您隐有愁容,不如说出来,妾身也好为您解愁。” 冉修德长叹一声,想起近日来发生的事。 冯家一案,乃是因万璟的侄儿万庆一个失手,打死了冯家的管家之子,那老管家是看着冯家家主长大的,在冯府颇得敬重,他儿子又一直跟随着家主,颇有情谊,如今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被打死了,无论如何也定要向对方要个说法。 若是平常人家,冉修德秉公办案也就是了,可牵扯到万家,这事就不好办了。 再说这冯家,虽说如今不在朝局中心,可其祖上是开国功臣,那门匾都是□□亲提的,又一向与皇家亲厚,故而在京城也算是德高望重的门第,不是能轻易得罪起的。 他本是在大理寺任个闲官,可如今刑部将这案子一模糊交给了大理寺,他上头的人又借故将这烫手山芋扔到了他手上,可谓天降横祸。 当初他大哥婉拒多次万璟的好意,万璟已然心有芥蒂,如今这事,也因万家的人一直在暗暗施压,逼得他不得不拖了又拖,想尽办法在其中周旋,然而冯家态度强硬,一时间他也没了招。 要么就冒着得罪万家的风险还冯家一个公道,不过以后他在这官场上可就没得混了,要么就卖万家一个面子,从万庆的随从里拉个人出来顶罪,可回头这冯家家主往皇上那告上一状,他可就要直接丢了头顶这乌纱帽了。 虽说自己回到丽娘这儿来偷闲,可在衙门里忙差事忙得头昏脑涨,却也是事实。 冉修德想起此事,觉得今夜又要失眠,他长叹一声:“唉,衙门里都是些糟心事,还提它做什么?好不容易在你这儿得了片刻快活,想起那些事,我这头又疼起来了。” “是妾身说错话了。”话虽如此,丽娘的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怯意,她坐起身来,一双玉手轻拂冉修德的两鬓,随后轻轻按揉起来,低下头,凑到冉修德耳边轻笑道,“我给老爷揉一揉,就不疼了。” 冉修德眯着眼享受,只觉得这温柔乡果真舒意,不由感慨道,“若不是我那夫人太过泼辣无理,我怕你进了府受那泼妇的气,我真该给让你去了冉家的门,给你个名分,也好过让你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我。” 丽娘嘴角的笑凝固了一下,随即娇声笑起来,“老爷肯将我赎回来,给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妾身已经感激不尽了,哪敢再奢求什么。况且,我瞧着如今也挺好,这院里就我跟老爷两个人,没有闲人来打扰,岂不快活?” 这番话说得冉修德身心舒畅,他爱惜地拍拍丽娘的手,笑道,“还是你最善解人意,每次到你这来我才能欢快一二,不像我那冉府,一家子女眷,尽生些是非,让人头疼,我是半点也不想踏足那宅子了。” “丽娘能为老爷解解愁,也算是没白费了老爷的一番心意。”丽娘收回手,将帷帐拉下,吹灭了烛火,又依偎在冉修德怀里,“妾身已将老爷上次换的衣服洗好了,叠好了放在桌上的包袱里,明日老爷可别忘了。” “好,好......”冉修德含糊着应道,已经有了倦意。 黑夜中,丽娘却再也不复方才的笑颜,悄悄握紧了拳,脸上浮现了一缕不安。 冉修德第二日刚回到衙门,就听闻大理寺卿周闻叫他过去,顿时半忧半喜,不知道他是又分给了自己什么难办的案件,还是手头这冯家一案有了转机。 等冉修德快步赶过去,就见周闻正坐在屋里,一见到他便亲切地叫他:“须鸣,坐吧。” 冉修德刚坐下,周闻便笑了起来,道:“我看须鸣兄近来气色不比从前,可是因这最近冯家一案而烦恼?”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冉修德却不得不强装笑脸,“案子却是不难审,倒是我这官越发难做了。” “须鸣可真会说笑,可还是在怪我将这案子交给了你审?”周闻朗笑几声后,压低了声音,正色道,“其实,这案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冉修德一听这话,便知今日对方叫自己来,或许是要了结此案了,忙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周闻笑着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道:“这案子,要是办得好,以后你这官路啊,可就好走多了。” 冉修德看他还在卖关子,只好直言道:“须鸣愚钝,还请大人指点。” 如今他也不奢求这仕途前程,只要能尽快将这烫手芋扔了,他便知足了。 “须鸣,我是看你一向做事勤恳,秉公执法,才将此案交于你来审,虽然牵扯到冯家和咱万家,看似无论如何都会得罪一方,可你反过来想一想,未尝不是在卖另一方一个人情啊。” 冉修德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可冯家横了心要为那管家的儿子讨个公道,万家又强硬表明要保下万璟那侄儿,他这么想着,便也感叹了出来:“可这两相抉择,实则最难。” 周闻摆了摆手,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是昨日才得到消息。皇上钦点了徐成去廊州收税,结果那徐成愣是贪了两百万两白银,此事就是被冯大人告发的,圣上查实后,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处死了徐成。那徐成是谁啊,是万大人的门生啊,此事还是他推举徐成去做的,你说圣上能不迁怒万大人吗?听说万大人去找圣上,连圣上的面都见不着。我看这万家啊,如今怕是要失了圣心了。” “此事当真?”冉修德讶异,心中却暗暗庆幸起来,若真是如此,此事便好办多了。 “我自是得了消息才来告知与你。”周闻道,“须鸣兄一向心思缜密,想来心中已有了定数。” 冉修德沉思片刻,已了然于心,起身道:“多谢大人提点,须鸣明白了。” 周闻颔首,没再说什么,直到冉修诚退了出去,他才站起身来,道:“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一个下人,恭敬道:“大人。” “都听清了?”周闻道,“你可以去向万大人复命了。” “小人明白。”那人却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又迟疑着开口,“主子吩咐,此事切莫泄露消息出去,所以......” “我明白了,那两个人我自会处理。”周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去复命吧。” 第26章 变故 冯家一案拖了这些日子,终于开庭审案,那日目睹了一切的杨家酒楼少当家坚决指认在店铺中殴打人致死的确实是万庆,且是万家人挑衅在先,意图在酒楼闹事,冯家人看不下去,才与其起了争执,混乱中万庆失手打死了人,便逃离而去。 当日细节冉修德皆已探知,遂判处万庆死刑,秋后问斩。 令已下,却突然有一人闯进公堂,直指着冉修德大喊:“狗官!你收了冯家的好处,歪曲事实,屈打成招!你对得起这头顶的明镜高悬四字吗?!” 公堂之上竟有人能这么闯进来,冉修德脸色一沉,正要问责下属,命人将这疯言疯语之人拉出去,大理寺卿周闻却在此时闻讯而来,道此人有疑,为证大理寺清白,不得不搜查冉修德的随身物品,未等冉修德辩解,便一声令下,随后果然在冉修诚的衣物中搜出几张巨额银票。 周闻已全然不复昨日的面孔,厉声呵斥道:“冉修德,你身为朝廷官员,竟私收贿赂,意图谋私!来人,先把他给我拿下!” 冉修德亲眼看着那些人从他的衣物中搜出了银票,此时仍处在震惊中,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难以置信,还未发言,那跪在地上作证的杨家公子也突然反了口,连连道自己在牢中受了重刑,被威胁污蔑万庆,实则万庆并未伤人,这一切都是冯家和冉修德串通好的,要陷万庆于死地。 “周大人,你!”冉修德被几个武官按下,正欲开口辩解,周闻就命人将他的口封住,将他带了下去,随即宣称此案疑点重重,由他亲自来重审。 ———— “什么?!”赵兰月一下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只觉得两眼直发昏,“老爷下狱了?!” “千......千真万确。”那小厮一脸慌乱,“今日老爷刚审完案,突然闯进来一人说老爷受了冯家的好处,意图构陷万家侄儿,如今......如今周大人已下令将老爷关进大牢了!” 赵兰月闻言,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扶着身旁的桌子,惊魂失措地叫道:“怎么会!好端端的,怎么就下了狱了?!” “阿娘,怎么了?”冉芷闻声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场景,连忙俯身将赵兰月扶了起来,担忧地看着站在门边的小厮,“出什么事了?” 小厮又慌忙阐述了一遍,冉芷听闻,立刻白了脸色,她自从落水后,已经在府中修养了多日,足不出户,并未听闻外面有何风吹草动,如今却突然告诉她,她爹爹下狱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她急切地问:“爹爹一向谨慎,怎会冒着得罪万丞相的风险去受冯家的好处呢?” “错......错不了,老爷近日忙着公事,一直宿在衙门,今日搜查老爷的衣物时,众人都瞧见了,那银票明晃晃地在老爷衣物中夹着呢,后来,周大人也查过了,这几张银票确实是冯家的人在钱庄所开,如今,如今......老爷受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的,爹一定是被陷害的!”冉芷只觉得全身发凉,她揽着赵兰月,慌道,“娘,我们怎么办?” 赵兰月一个深宅妇人,哪里遇上过这样大的事,此刻她便觉得如天塌了一般,问她怎么办,她怎么知道?她又该去问谁? 她猛然抓住了那小厮的衣襟,颤声道:“老爷一向与周大人交好,周大人一定有办法保下他的是不是?老爷肯定是冤枉的!周大人一定能还他一个清白!” 小厮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哭丧着将事实叙述出来:“此事便是由周大人主审的,如今他已经断定老爷有罪,只怕是......怕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什么......”赵兰月失了声,她对冉修德官场之事的了解少之又少,除了这个周大人,她不知还有谁能救冉修德,可此事的过程怎么听,这周大人都没有要保冉修德的意思。赵兰月一时间什么主意也没有,只是惶恐地流泪。 “芷儿,我们,我们......” 冉芷此刻也毫无头绪,又叫那小厮将事件的过程仔仔细细讲述了一遍,这次她从小厮的话中牢牢捕捉到了“杨家”二字。 冉芷面色一怔,想起了杨轻语请求自己帮的忙,她那哥哥因为和衙门的人起了冲突,被抓起来了,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原先对杨轻语所说之事并未上心,又因近日来在养病,早就将答应过的事情抛之脑后,如今,既是她哥哥指认了万家,那他们就更是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去找杨轻语,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冉芷下定决心,便吩咐下去:“去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杨府。” “阿娘别担心,如今罪名还没定,一切都还有转机。”冉芷握紧赵兰月的手,小声安慰了一句,就披上了斗篷,匆匆朝外面走去。 冉芷坐上马车,去往杨府,走到一半,马车却突然慢了下来,她不耐烦地催促道:“怎么这么慢?快些!” 赶车的人为难道:“小姐,前面好像死了人,围了好些人。” 冉芷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管这些,尽快赶去杨府。” “......是。”马车强硬地从人流中穿过,冉芷坐在车中,正急切不安,外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更觉心烦意乱。 “唉,这个女人不是红杏楼的丽娘吗?听说前些日子被一个老爷看上,重金赎了回去,怎么会横死街头......” “哎,旁边这个男的看着眼熟,在哪见过来着......”一个男人说着说着,突然叫出声来,“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冯家的家丁嘛!好像是叫......叫佟林!不久前还来我们铺子里买过肉,挺和气的小伙子,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了?” “诶,我也想起来了,先前去钱庄的时候还瞧见他到钱庄去换银票......” “这俩人不会是私奔,被人发现了才......” 嘈杂的人声围绕在耳旁挥散不去,冉芷又开口催车帘外的人:“快点!” 到了杨府,就见杨府的大门紧闭,冉芷心中焦急,也顾不得什么了,上手拍了一通门,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露出下人的脸来。 冉芷看到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半个字,往常对她热络的下人却立即变了脸色,立刻缩回身子,将门又立即紧闭起来。 冉芷一时愣在原地,随后压着怒气又拍起了门:“开门!我是冉府的大姑娘,来找杨姑娘有重要的事说!” 她喊了许多声,却没有半点回应,冉芷气得一跺脚,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杨府的态度很清晰,如今是半点关系也不愿与冉家牵扯了。 冉芷颓败地回到府,将经过告知赵兰月,赵兰月当即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大哭着咒骂起来:“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冉修德!你成日不归家,结果就整出了这么个事!你叫我们几个怎么活!” 冉芷听着赵兰月在耳边尖叫,只觉得头痛欲裂,她虽平日里与京中的贵女们时常在一起玩乐,可心中却清楚自己与他人的交情究竟有几分,如今杨府的态度便是外人对冉家的态度,她将能想起来的名字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竟不知能去求谁。 赵兰月哭了许久,恍惚着回神过来,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攥紧了冉芷的袖口道:“芷儿,我们去求周大人,问问他你父亲会怎样!你父亲与他有这几年的交情在,他总能给我们一条活路!荣华富贵我都不要了,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好好的......” 冉芷也红了眼睛,连连点头应道,“好,我们这就准备些东西,去登门拜访周大人。” 将冯家的案子重新整理后,周闻捏了捏眼角,终于从衙门起身,回到府中,刚走进门,便见府中的小厮来报。 “老爷,冉家的人来了,我已将人带至偏厅了。” 周闻早已料到,问:“来了多久了?” “午时便来了,已经等了一下午了。” 周闻又问:“来人是谁?” “冉家的二夫人和大姑娘。” 周闻脸上顿时带上了笑意,道:“既然都上门来求了,便过去吧。” 万家想要肃清南街的商户,没想到阴差阳错和冯家的人起了冲突,正好借这个机会将冯家一并处置。 至于冉修德,不过是一个他们推出来的靶子罢了,冉修德这人不善心计,最容易摆布,轻易就上了钩,如今他罪名已定,至于怎么处置,万璟没给个准话,周闻暂且还没想过动冉家。 但他尽心替万璟做了这么多,总要收取些报酬。 在这个位置坐了这么多年,如今又已近不惑之年,周闻早已对钱财名声这些身外之物没了兴致,唯一感兴趣的便是二八年华的未出阁少女,只有靠那些细嫩的身体主动送到他面前来取悦与他,才能取些乐子。 早就听闻冉府内有妙龄女子,若能送到面前来让他赏玩一番,看在此事上,他给冉府的人一个体面的死法,也未尝不可。 第27章 横祸 周闻推门而入,一进去就看到赵兰月母女焦虑不安地等在屋中。 见到他来了,赵兰月就要起身行李,却被周闻摆摆手打断了。 “夫人今日来若是为了求情,就不必白费功夫了。” 赵兰月脸上出现一丝难堪,冉芷连忙上前施了一礼,恳切道:“大人,我父亲任职这些年,您一定清楚他的为人,他万不可能做这等受贿冤判之事的,还望大人细细审查,我父亲定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都在抖,周闻没有忽视这个情景,他一笑,眼角的纹路都挤在了一起:“冉小姐真是说笑了,此案由我亲手来审,自然证据确凿,何来陷害一说?难道你是怀疑我做了手脚?” 周闻说着话,逼近了些,冉芷身子一颤,惶恐地抬起头来,“小女不敢。” 赵兰月连忙将冉芷向后一扯,两只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周大人,今日来,是想向您讨一句话,我们家老爷,下狱以后,会怎么样?” “按我朝律法,官员私收贿赂,徇私枉法,当处以绞刑,其后代三世不得为官。” 周闻不急不缓道,“不过,当今圣上仁慈,此事暂且牵连不了内眷,于夫人小姐并无影响,请回吧。” 赵兰月听到“绞刑”两个字,瞬间腿一软,两眼空茫,整个人就要向后倒入,冉芷连忙扶住了她,哀求地看向周闻:“周大人,此案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周闻没有说话,只是漠然看着她,然而这个回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冉芷攥紧了拳。 难道真的要这样了么?不,不能。冉修诚已经死了,如果她爹爹再出事,冉家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纵使他们一家平安无事,可这罪臣家属的称号便摘不去了,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以普通人家嫁入京中权贵,岂非成了痴梦? 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周闻既然肯见她们,一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冉芷慢慢抬起头,眼中带着哀切,却又有一丝肯定:“周大人,您一定能救我爹爹。” 周闻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心中一动,捏起冉芷的一只手来,轻轻抚摸了两下,意有所指道:“本官能不能救他,就要看你今日求人的态度真不真了。” 冉芷只觉得浑身一凉,在周闻碰到她的瞬间,她几乎立刻就想把手抽回来,却在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时就压了下去。感觉到赵兰月要拉她回去,冉芷的另一只手紧紧在赵兰月手心一掐,两个人顿时都身体僵硬起来。 冉芷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双眼含泪:“我爹爹如今在牢狱,我和阿娘今日前来,自然是诚心来求大人的,还望大人成全。” “本官与须鸣相识多年,自然也不愿相信他会犯下这等罪行。” 周闻意犹未尽地摩挲着冉芷的手,笑了起来,“只是前不久,本官内宅中有一侍妾重病而亡,每每想起,无不扼腕叹息,如今,若是有人能填补我这侍妾的位置,想来心情也能舒缓一二,再来议须鸣的案子,或许能发现一些疑点,减轻罪行也未可知。” 赵兰月看着他对自己女儿轻浮的动作,沉不住气了,愤怒而恐慌地挤出几个字:“你,你竟想......” 冉芷握着她的力道却又重了几分,一只手任由周闻捏在手里,看着他道:“周大人当真愿意为我父亲重审此案?” 周闻目光流连在冉芷身上,一双眼睛透射着精光,他松开了冉芷的手,道:“本官向来不愿逼迫别人,此事你可好好考虑。” 冉芷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父亲还要年长的男人,努力遏住心中的恶心与厌恶,却渐渐有了主意。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有些委屈,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大人的意思,小女明白。只是如今我父亲下狱,冯家亦受牵连,定然心有怨言,冉府内只剩下一众女眷和一个年幼的小公子,我实在怕......” 冉芷的意思已很明确,周闻心中一喜,看着眼前美人这泫然欲泣的模样,就更是又怜又爱,会意道:“此事你无需担忧,我会派人驻守在冉府,绝不会允许意图不轨之人闯入。” 冉芷感激地看了周闻一眼,欠身道:“多谢大人。” “不必谢我。”周闻本就有此打算。冉修诚在世时,冉家便是万璟的眼中钉,如今冉家虽已构不成威胁,但斩草要除根,这些人是迟早要处置的。 不过在处置冉家之前,捞一个美人来尽欢,让他费上这些周折,倒也值了,毕竟再过些时日,眼前这美人可就变成罪女了。 左右冉家都已是案板上的鱼肉,他不急。 周闻便直接道,“三日之后,我会遣人抬小轿去冉府接人,至于你父亲的事,我自会尽心。” 冉芷又行了一礼,道:“那小女便先告退了。” “去吧。” 冉芷和赵兰月连忙退了出去,赵兰月仍处在震惊与气愤之中,却看冉芷脸色自离开后就始终从容,好不容易走出了周府的大门,赵兰月便一把拉住了冉芷,满脸的愤怒和悲切:“芷儿,你方才究竟是何意?为了你爹,难道你要去给那个人做妾?!” “阿娘何时听到我说了要给他做妾一事?” 冉芷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拽紧了衣袖,目光渐渐变得阴测起来,“我是承诺了他从冉府纳妾,可我并未说那人是我自己。” 赵兰月一时愣住,而后渐渐反应过来冉芷的意思,才颤抖着双唇,不可置信道:“你,你是说......” 冉芷看着赵兰月,脸上的神情竟有种让人难以相认的陌生。 “我们冉府,不还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姑娘吗?” 第28章 (一更)我们离开冉府…… “二叔他,怎会出了这等事?” 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此事就传到了老太太耳中,老太太一听直接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赵兰月与冉芷又皆不在府中,那一干下人没了主意,只好来找冉秋,冉秋这才得知她二叔出了事。 那下人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焦急道:“二姑娘,您快去瞧瞧老夫人吧!” 冉秋忙问:“可有人去请郎中了?” “有,有!已经去请了,只是小的们这会儿也不知怎么办,二姑娘去守着老夫人,总能让老夫人安心些。” 冉秋犹豫了。 如今这情形,自己去了,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安慰,况且祖母向来不待见自己,她实在不愿再踏入那个地方,听到那些刺耳的话。 但冉修德出了事,那便是整个冉府的事,她作为冉家的二姑娘,也不能完全避免受到牵连。 况且老太太身体一向很好,如今突然受此打击,昏厥过去,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 她终究放心不下,还是去看一眼为好。 冉秋闭了闭眼,起身道,“冬盏,随我前去。” 冬盏犹豫地看着她:“姑娘......” 冉秋披上了斗篷,淡道:“走吧。” 冉秋心事重重地赶到了后院,一进屋,就见老太太躺在床上,正满头大汗,嘴角不住地抽动,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难怪下人要急着叫自己过来了,冉秋看着老太太这个样子,心中也不免担忧惶恐起来,她在一旁跪坐下来,握住老太太的手,轻声道:“祖母。” “芷......芷儿?”老太太微微睁眼,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冉秋,“你来了,啊?” 冉秋自嘲地笑了一声:“祖母,我是秋儿。” “秋儿?”老太太看清来人,那张悲痛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口中怨怼道,“这么多日都不见你来过,怎么今日到这来了?” 冉秋将老太太的神情瞧了个一清二楚,不过她早已习惯,再听到这些话,也无所谓难不难过了。 她声音平平道:“我来看看祖母。” 老太太好似没有听见这句话,愣了片刻神,突然睁大眼,激动起来,“你二叔呢?你二叔什么时候能回来?芷儿到哪去了?” 冉秋眉头一皱,对守在身旁的下人们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祖母别担心,二叔他......”冉秋并不十分清楚如今的情形,也不知赵兰月母女只能尽力先稳住老太太的情绪,“二叔他会没事的。” 老太太流泪道:“如今冉府都由你二叔一人撑着,他要是出了事,我们一家可就......” 冉秋默默叹了口气,她对自己的这位二叔了解不多,只知他在府中寡言少语,时常待在衙门里忙差事,但从未听说有过差错,怎会...... 冉秋思绪一顿,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元宵节那日,她与顾焱回府,路过井巷的时候,曾看到过二叔的身影在那附近出现,二叔如今下狱,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缘何审案公堂之上,能有人突然闯入,周大人又怎会来得这么巧?此事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可如今父兄皆去,冉府根本对任何人造成不了威胁,二叔也一直安稳地任着官职,谁会处心积虑设计这些呢? 老太太呜咽的声音始终未停,郎中来看过后,只说是受了惊吓,要她好生歇息,冉秋侍候老太太喝了安神的药,静静地守在这里,却未曾理出头绪来。 等天色黑下来时,外面才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冉秋看向门口,就见冉芷和赵兰月走了进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冉秋总觉得赵兰月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眼神就躲闪了一下,而后也似乎一直在回避着她。 就连冉芷,脸上也有着一层隐隐的不安。 听到脚步声,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不是芷儿回来了?” 冉芷走上前:“祖母,是芷儿回来了。” 冉秋自觉站起身来,让了位置,看着冉芷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方才去了何处?” 冉芷坐在老太太床头,没有看她,只回道:“我们去见了周大人,求问父亲的事。” “结果如何?”冉秋虽恨她们凉薄,却也不希望冉家发生变故,忧心道,“二叔一事可有误会?能否重开细审?” “此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冉芷背对着冉秋,冉秋看不到她的神情,可说这话时,冉芷的后背却有些僵硬。 “此话何意?”冉秋斟酌着她的话,心知此事并不简单,犹疑着问道,“既已定罪,今日又说仍有余地回旋,周大人......是想要我们如何做?” 冉秋的话一出声,屋子里便陷入了沉默,冉芷背对着她,一语不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老太太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扫了一遍,看着冉芷紧绷的脸色,终于忍不住,拉着冉芷哭泣道,“要怎么做才能救你爹爹回来?!只要能救他出来,就是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愿意啊......” “祖母,您别这么说。”冉芷勉强扯了下嘴角,开口道,“周大人答应重审此案,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老太太抓紧了冉芷的手,身子抬起来些:“什......什么条件?” 冉芷沉默了许久,眼看老太太越来越心焦,才于心不忍地开了口。 “他,要纳秋儿为妾。” “什么?!” 冉芷话音刚落,冉秋和老太太都惊叫出来,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那几个字。 冉芷咬了咬牙,又重复了一遍:“周大人要纳秋儿为妾,如果我们答应,他便愿意帮爹爹。” 冉秋听着冉芷这话,字字清晰,但她却好似听不明,什么叫要纳她为妾,冉芷此话何意? 她浑身如定住了一般,愣愣地看着冉芷,愈发觉得身后发凉。 “冉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冉秋走到她身旁,一把拉过她的肩膀,提高声音道,“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冉芷被她扯得摇晃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有一丝决然。 “周闻说要你去做他的妾,才肯救我爹爹,你明白吗?听明白了吗?!”冉芷几乎是嘶哑着说出了这句话,她死死盯着冉秋,似乎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心虚。 不是她的错,不是!这是冉秋该做的,凭什么要自己受罪?冉秋自小就什么都有,有疼爱的父亲和哥哥,有将军之女的头衔,有热络来结识的京城贵女,她什么都有,而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这是她该做的,是她该做的! 过去她享了这些年的福,如今不过是做一点小牺牲,便能让全家都好过,有何不可?有何不可! 看着冉秋的面孔,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在此刻皆数爆发出来,冉芷胸口起伏得厉害,她上前两步,咬牙切齿道,“三日后周府便会派人来接你,你只要乖乖做他的妾,我爹爹就有活路!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爹爹被判死刑吗?到时候冉府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你忍心看着冉府变成这样吗?!” 所以,就要自己去牺牲么? 这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冉秋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冉芷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哪怕一丝不安来,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冉芷的眼中只有对自己的恨意,那是一种充满了不甘心的恨意,像是恨不得她立即消失。 “冉芷。”冉秋握紧了拳头,声寒如冰,“出事的是你爹爹,今日去见周闻的也是你,他缘何会突然提及我?我与此人一面也未见过,他又怎会无缘无故要纳我为妾?” 冉秋从未像此刻这般看不起眼前的人,她觉得可笑,更觉得轻蔑。 “冉芷,他想要的是你,对吗?” 冉芷神情逐渐变得惊慌,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猛然一把推开了冉秋,一向以优雅从容自居的她被冉秋戳穿,竟歇斯底里起来,指着她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周闻指名点姓地要你到周府去,如今以你的名声,难道你以为还能嫁得好人家吗?!周闻身居高位,此事既没有亏待你,又能救我爹爹,你却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往我身上泼脏水!冉秋,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良心?”冉秋冷眼看着她对自己一通指责,轻轻念出这两个字,竟笑出声来,“你有什么资格提这二字?” 她们若仍存一丝良心,又怎会在这个关头将自己推出去? “你,你......”冉芷双眼通红,紧紧咬着牙,一个字也说不出。 老太太看着一向温和怯弱的冉芷竟被此事逼成了这副模样,她咳了两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粗声道:“都别吵了!” 赵兰月从进屋起就始终一言不发,冉秋冷眼看着冉芷,就见她眼圈立即红了。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冉芷微微蹙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出来,她拿着帕子按着眼角,抽泣道:“我怎么说也是秋儿的长姐,我又怎么忍心将她送到周府去,可是不管怎么说,也是爹爹的性命更重要啊......” 冉老太太又何尝愿意看到自己儿子没了性命,她看向冉秋,神情竟是难有的慈祥,“秋儿,你听祖母一言。” “让你去给周大人做妾,是委屈你了,可若能保你二叔无事,今后咱们冉府还是你的靠山,绝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冉老太太声泪俱下,说得十分动情,“若是你二叔出了事,我们冉府即便能保全,那也永远无法在别人面前抬起头了,更妄若谈一个好人家的婚事!若嫁得寻常布衣,不如到周府去,好歹能够保今生衣食无忧,不受穷苦之扰啊——” 冉秋冷眼看着她,出声道:“祖母说的可是真心话?” “祖母自是希望你过得好的。”老太太哭道,“若非逼不得已,我又怎舍得自己的孙儿受苦?” “希望我过得好,所以自小便叫我时时让着冉芷,无论遇到何事,都要我先跟冉芷道歉,就连冉芷的父亲出事,也要我代冉芷去牺牲,换他一条性命?” 冉秋看着冉老夫人,她头一次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直尊重的祖母,仿若将一切都看穿了,她们的理所当然,她们的自私伪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开口,都让她恶心,让她心寒。 亲人又如何,难道就因为“亲人”二字,就要原谅他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吗?就要为了他们的平安,他们一家的将来牺牲自己?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远离他们,划清界限,就能彼此安生,却原来,没有反击,就会不断助长她们的猖獗。 冉秋嘲讽地笑了,声音中却又带有一丝凄凉。 “希望我过得好,所以在父亲得势时,理直气壮地要求回报,心安理得地享受冉府的荣光所带来的一切,父亲走了,你们便将他打成害冉府失势的罪魁祸首,轻视我,打压我,视我们一家为祸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是不是要感谢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才能使你们大发慈悲将我留在冉府?” 冉老太太登时变了脸色,颤抖着嘴唇道:“你......你说什么?!” “我的话,你们听清楚了。” 冉秋闭眼,又睁开,目光凛然,“祖母于我,一无血缘,二无恩慈,你我之间本无祖孙情分。” 她的视线从冉老太太脸上扫过,又看向赵兰月和冉芷,“二婶惯会挑拨是非,嚼人口舌,亦不配为长辈,至于冉芷,我并未半分对不起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在众人面前惺惺作态,陷我于难堪境地,你虚情假意,佛口蛇心,纵然过去我对你有几分姐妹情谊,也早已被你亲手断送。” “我冉秋,从不亏欠你们一分一毫,若要用我来唤二叔的性命,妄想。” 冉秋不愿再看这些人一眼,她转身离去,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我不愿。” 冉老太太惊滞了片刻,才重重一锤床,哀嚎出声:“她竟......竟敢说出这样的话,不孝!” 冉芷方才听到冉秋那些话,脸上便是青一阵白一阵,此刻冉秋离去,独留她们三人在这屋中,她暗自咬唇气恼,竟生生将下唇咬出血来。 赵兰月终于开口说话,神色依旧惶恐:“她......她若不去周府,你爹可怎么办?到时候可就......” “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冉芷立刻厉声打断赵兰月的话,她盯着门边,神色已有痴狂之态,“周闻已经派了人来冉府驻守,无论如何,她逃不掉的!就是绑,也得给我绑到轿子上。” 冉秋一出门,候在外面的冬盏便立刻过来扶住她,神色担忧道:“姑娘,发生了什么,我在这外头听见里面在吵,是不是她们又......” 冉秋来不及解释什么,直接道:“回去再说,我们快走。” 随即便由冬盏扶着快速离开了这个令她心死的地方,方才她说的话决然,可内心却清楚,冉芷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她既然今日敢弄这么一出,定然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回到院中,冉秋立即叫来了钟英,神色仓促道:“快,快去准备马车和行李,我们离开冉府,离开京城!” 钟英面色有一丝惊疑,但他向来听从冉秋的安排,立刻应下,就要去准备,然而刚走到冉府大门前,便见一队官兵黑压压地守在外面,将四周完全包围了起来。 钟英本能告知到危险,就要离开,却有几个人立刻将他拦了下来。 钟英目色一沉:“你们做什么?” 为首的人毫无退让之意,冷冰冰道:“我等奉命看管冉府,护冉家人安全,任何人不得进出!” 钟英看着门外守着的一队人,权衡再三,暂且退了回去。 都是官府的人,还带着武器,硬碰的话,肯定占不得上风。 钟英回到院中,将外面的情形告知了冉秋。 冉秋正打算收拾行李,听到此话,手一松,心知如今要离开,是困难重重了。 想起那日在井巷所见情景,冉秋知道二叔定然有什么瞒着家里,而周闻如此急着除之后快,除了封口,她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既是封口,定然也不会放过冉家所有人了。 想到那屋人的所作所为,冉秋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周闻说三日后来冉府接人,她这次无论用什么法子,也要护住自己和身边的人。 冉芷既然那么想救二叔,她就成全她。 第29章 (二更)我带你走…… 第二日,周府就送来了财物和鲜红的嫁衣。 虽说是纳妾,倒也是要正经过门的,该有的东西还是要有。 “呸,谁要他的东西!” 冬盏看着下人将东西送过来,气得牙疼,恨不得点个火将这些都烧了。 她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一个闺秀,怎会去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贼做妾?收了这些东西就是沾了污秽,是对她家姑娘的折辱! 来送东西的下人也很惶恐,他们只是奉命收了周府送来的东西,并依着赵兰月的吩咐送了过来,冬盏一副要拿着扫帚赶他们走的样子,实在令人为难。 院子里正僵持着,屋中却传来了冉秋的声音:“冬盏,把东西收下来吧。” 冬盏瞬间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什么?!” 冉秋从屋中走出,看着那些下人道:“把东西收好,莫要为难他们了。” 冬盏惊慌道:“可是——” 冉秋的语气不容置喙:“按我说的做。” 冬盏有些蔫了,应道:“是。” 她不情愿将东西收下,送回到屋中,看着冉秋神色平静,忍不住忧道:“姑娘,难道你真的打算......” 冉秋看着她,摇摇头:“怎么会?” “那......” 冬盏犹疑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银子收了,总是有用处的。” 冉秋看着那盒子里装的银锭,嘲弄地笑了一声,“她们将银两一并送来,我竟还觉着有些意外,原以为赵兰月会扣下的。” 冬盏琢磨着“离开”二字,问:“姑娘,我们要怎么做?” “你只管收拾好行李,无论我去不去周府,这冉家,都待不得了。” 冬盏还想问,冉秋阻断了她,“不说这个了,阿焱今日还未回来吗?” 昨晚官府的人将冉家围了起来,不许人进出,顾焱当时不在府中,不知又去了哪里,一夜未归。 冬盏叹了口气:“没有。” 冉秋将装着银锭的盒子收好,心想,不回来也好,离了冉府,他也能生存下去,总好过留在这里,一起受拖累。 只是,若能逃离这里,恐怕没有机会再去寻他。 此去,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 那人虽寡言少语,却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想来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冉秋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是眼下没有时间让她去想太多,三日的时间,她需要将一切都部署好,到了这个地步,活着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冬盏,你叫两个人一起,到马厩取些干草来。” 冉秋道,“无需掩人耳目,只道是小厨房烧火的柴湿了,取些干草应急,若执意要问,便道是赵兰月克扣了我们院中所需,此为事实,这个解释便无任何疏漏。” 冬盏郑重点头应下:“是。” “去吧。” 冉秋吩咐完冬盏,又将院中的下人都叫到面前。 自冉宏一事过后,冉秋便遣散了赵兰月新添进来的下人,只留下了几个在自己院中伺候了多年的可信之人,看着这一张张伴着自己长大的熟悉面孔,冉秋眼眶一热。 “二叔出事,连累是我们整个冉府,不管冉府会不会有人去给周闻做妾,冉府都不会平安无事。” 冉秋拿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身契一一取出,递给他们,又将今日送来的那些银锭分发给他们。 “冉府出事,会不会祸及你们,我并不敢说,但是拿了身契,你们便再与冉府无关,可各奔前程,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屋子里的人接过东西,都沉默起来,这个众人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突然要离开,所有人都有些茫然。 冉秋看着他们,温声道:“只是最后,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帮忙。” 不同的面孔注视着她,却无一个人有异议。 “但凭姑娘吩咐。” ———— 冉秋做完了一切,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知道,京城迟早要变天,却未想到,会这么快就祸及冉家。 以钟英一个人的身手,趁着夜色离开冉府并不是难事,可若要带上她和冬盏,定然极容易被发现。 且不说府外有官兵把手,院子周围还有赵兰月的人盯着,唯恐她逃离。 昨夜钟英听了冉秋的吩咐,避开盯守,独自离开,去准备车马,两日后,周府的人会来接人,到时候趁着守卫松懈,她们便由钟英接应,逃离此处。 她并无十足的把握,但也只能赌一回了。 两日后,天色灰蒙,风也较往日强劲了几分。 冉秋坐在屋中,看着桌上的嫁衣,将一旁的暗柜打开,拿出一个小瓶,眸色暗了暗。 “小婉。” 小婉走进来,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去东院,请大姑娘来此,就说我临行之前,有东西要交于她。” 小婉小心道:“若......若是大姑娘不肯来,怎么办?” 冉秋笑了生:“你告诉她,她若不来,我就将地契与房契都带去周府了。” “是。” 小婉离开后,冬盏端上两杯热茶,茶水端到桌上时洒出来了些,冉秋这才注意到,冬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握住了冬盏的手,柔声问道:“都准备妥当了?” 冬盏呼吸平稳了一些,她点点头,只是看着外面的天色,还有些担忧:“外头的风刮得这么大,也不知会不会下雨。” 冉秋瞧着窗外,神色亦有些不安,只能宽慰道:“是福是祸,也只有老天说了算了。” 时间慢慢过去,外面渐渐传来冉芷的脚步声。 她走进屋,脸上不再如往常一般带着亲和的笑,浑身都透着一股疏离。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确实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 冉秋抬眸:“你来了。” 冉芷似是不欲与她多言,淡淡道:“地契呢?” “何必这么急?坐。”冉秋朝一旁的座椅点点头,轻笑一声,“长姐出卖了我,让我替你嫁入周府去救二叔,怎么今日连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了?” 冉芷面色更冷,坐到了冉秋对面,没有看她,勉强勾了下嘴角:“你今日打着地契的幌子叫我前来,难不成只是为了与我说几句话?” 冉秋没有回答,只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这茶煮得正好,暖暖身子吧。” 冉芷看心思被戳穿,又看她存心拖延,早已心生闷火,又见冉秋神色淡漠,一直没有动作,她更觉沉不住气。 泄愤似的拿起茶杯,一口饮尽,轻呼了几口气后,冉芷才堪堪露出笑来,将语气放软道:“冉秋,如今你是要出嫁的人了,留着那地契与房契又有何用呢?再说,女子的娘家便是最后的靠山,冉府若真的出事,今后你又能靠谁呢?” 冉秋听着她的话,竟渐渐笑出声来:“冉芷,到了如今,你还在这里强词夺理,油腔滑调,当别人都是傻子吗?纵使冉府无事,凭着你们一家的作风,让我靠冉府,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冉芷绞紧衣角,猛然站起身来,一时有些眩晕,她扶了扶额,怒视着冉秋,“你若不愿意给我,就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如今你要到周府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以为在这里与我争辩能改变什么吗?!” “怎么就生气了?我记得你一向是最沉得住气的。”冉秋不急不缓道,“我虽厌恶你们母女,但总归是同一个祖宗,那名字前头都是一个冉姓,我不愿这地契房契落入外人手中,也只能留给你们了,好歹算是保住了我父亲的基业。” 冉芷神色这才稍缓,她急切道:“那你还不快拿出来?” 冉秋观察着冉芷的神色,笑道,“急什么?我这就叫冬盏去拿来。” 冉芷紧盯着她,见冉秋确实吩咐冬盏去取东西来,才松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身子一软,她趔趄了一步,想要向后扶住桌子,手却也失了力气。 “我.......”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不可思议地看着冉秋,张口想要喊人来,却已发不出声,终于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意识。 冉秋没有扶她,静静站在那里,漠然地看着她倒下。 “冬盏,与我一同将她扶到床上。” 冉秋撩开纱帐,床上赫然放着鲜红的嫁衣。 酉时周府的人就会到,她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立刻道:“冬盏,去换衣服,然后去点火!” “是!” 冉秋看着昏迷的冉芷,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解开了对方的衣衫,然后将一旁的嫁衣为她穿戴好。 做好一切,冉秋取出一套小厮的衣服,解开发髻,将披散的头发束起来,扮作成小厮的模样,然后将银两和都塞进了衣服里。 她匆忙走出门,就见小厨房已经开始冒起浓烟。 冬盏从里面跑出来,脸上带着些灰,她神色惊慌,冲外面大喊一声:“起火了!” 院中其他的几个下人立即会意,都顺势大喊了起来,推搡着冉秋就朝外跑去:“救火!快救火!” 小厨房内堆着潮湿的干草,火势不大,却最易升浓烟,不一会儿,院中便被浓烟占满了。 这一声不仅引来了冉府的其他人,还引来了守在外头的官兵,冉秋和冬盏在下人们的掩护下,趁着混乱离开,一口气跑到了书房后面。 她幼时常来书房,对这里的构造再清楚不过,书房后有一个石阶,院墙外有一个老树,从那里可以轻松翻出墙去。 冉秋向四处瞧了瞧,确定没人,就踩着石阶扒上了墙,悄悄探出头看了一眼,确定外面没有人,才爬上去,伸手去拉冬盏。 “快!” 冉秋坐在墙上,就能听到府中纷乱的声音,即便有冉芷在,那些人发现有人逃跑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们要抓紧时间,不能功亏一篑。 冉秋拉着冬盏爬上来,两人踩着树干刚落地,就有个官兵突然从不远处冒了出来,看见她们二人便喊了一声:“什么人?!” 冉秋登时身子一僵,尽管早就料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景,可她还是害怕地慌了神,一听那声音,连忙拉着冬盏就跑。 那人立刻追了上来:“站住!” 两人拼命地跑了出去,冉秋与钟英说过,备好马车在十字巷接应她们,等见到钟英,总有办法逃走的。 身后那人紧追,冉秋觉得风刮在脸上,又冷又疼,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怕过。 可她们毕竟是两个女子,体力远远不如官兵,眼看身后的人要追上,冬盏看着冉秋牢牢攥着她的手,咬了咬牙,用力抽出了手。 一瞬间,冉秋惊诧回头。 冬盏声音还在颤抖,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你快逃,我拖住他!” “冬盏!” 冬盏一把推开她,带着哭腔道:“快,快走!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没命的!” 冉秋双眼泛红,痛苦地看着她。 冬盏撕声喊道:“走啊——” 那人马上要追上来,冉秋握紧了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终于咬牙一狠心,转身跑去。 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溢出,风干后,脸颊上一片刺痛。她在仓促地做出计划时,就预想过各种各样的变故,却始终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们能成功逃离,可在这个关头,她竟不得不抛下冬盏。 不可以。 冉秋跑到前面的转角时,重重喘着气停了下来,看到前面有一根粗糙的木棍,连忙捡了起来,屏住气,想等那人追过来时打他的头。 豁出去了,冬盏与自己情同姐妹,如果舍了冬盏自己逃生,她余生都会在唾弃自己中度过。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冉秋举起木棍,强撑着自己蓄力,那棍子却突然被牢牢抓住了。 她惊慌地抬头,就看到了钟英的脸。 “钟英!” “我来晚了。”冉府有人看守,他不能离太近,只能在稍远处停留,结果就看到了冉秋朝这边跑过来。 没看到冬盏的身影,钟英一向沉稳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慌张:“冬盏呢?!” “你快去找她!”见到钟英,冉秋一下子卸了身上的力气,她丢下了木棍,抓着钟英道,颤声道,“冬盏为了救我,没能跟上来,你现在去,一定可以救她!” “小姐,你去十字巷,马车就在那里,如果一炷香的时间内没有等到我们,你就一人离开,不可再等!” 冉秋不住点头,焦急道:“我明白了!你快去找冬盏!” “小姐,你一路小心!” 钟英说完就离开,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外面的脚步声嘈杂起来,然后是打斗的声音,冉秋不敢再耽搁,她趁着无人,抹了把脸,将衣服拍展,才强装镇定地从另一头走出了巷子。 外面就是长街,还是如往常一般热闹安详,无人知冉府那一方天地内发生了什么,冉秋走在其中,仿若与周身是两个世界。她鼻尖不住地泛酸,却一颗泪都不敢掉下来。 事情顺利的话,此刻她应该与冬盏一同扮成小厮,淹没在这人来人往中,谁也不会注意,然后她们会找到钟英,一同离开。 可眼下却是他们二人生死未卜,她不知还能否等到他们。 冉秋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的视线,脚步匆匆,快步朝十字巷走去,却一个不察,撞到了人。 “抱歉。” 冉秋说完,急匆匆就要离去,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道,“诶?你怎么回事啊?” 她没有抬头,那人却已看见了她的脸,惊声叫道:“是你?!” 冉秋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了。 杨轻语。 冉秋此刻便如惊弓之鸟,唯恐出一点乱子,她摇摇头,小声道:“你认错人了。”说完就要离开,却被杨轻语胳膊一挡给拦住了。 “冉修德这次犯的可是死罪,你们整个冉府都脱不了干系,我早就听闻官府已派了人看守你们冉府了。” 杨轻语看着她,想到上次被顾焱拿刀威胁的狼狈,冷笑道,“冉秋,你穿成这个样子,不会是想逃吧?” 冉秋只想赶紧离开,越拖下去,越易生变,可眼见着杨轻语有意纠缠,她却不能激怒对方。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杨轻语声音骤然变得狠毒起来,“你私自出逃,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当初杨轻语求冉芷帮杨家,救她哥哥出来,冉芷却假意应承,实则利用了她,后来哥哥在公堂上做了伪证,冉修德入狱,官府却还不肯放她哥哥出来。 可如今她若是抓到了冉秋,就算是立功一件,等冉家的事一解决,她再去求官府的人,她哥哥兴许就出来了。 冉秋听着她的话,想到二叔的事,怎会不知她的想法,知道对方今日存心为难,不会放过自己,冉秋警铃大作,猛然一把推开杨轻语,就跑了出去。 杨轻语没想到她还敢跑,马上在后面大喊:“快!抓住她!那是冉府的人!” 这时巡防营的人正在长街上寻人,突然听到杨轻语的声音,为首的人立刻策马上前,问道:“可是发现了冉府的人?!” 杨轻语立刻指着冉秋离开的方向道:“我看到冉府的二小姐了,刚往那个方向跑去,你们快抓住她!” 冉秋横冲直撞地跑着,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被巡防营的人盯上,可那些人若真是来抓她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一定会落入那些人手里。 要先躲起来。 可是这长街上到处都是人,她逃跑着,总有人注意到,躲到哪都会被发现。 冉秋感到绝望。 此刻不知哪里窜出一伙乞丐,大声嚷嚷着街上有富商施财,迅速涌出将道路围堵起来。 冉秋见此景,心知是个机会,顾不得太多,立刻混入其中,混淆了行迹,随后转向人少的地方,跑进一个曲折小巷中,这才暂时躲开了巡防营的人。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冉秋气喘吁吁地靠在身后的墙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回想着方才的场景,依旧很后怕。 若没有那群突然出现的乞丐,恐怕她已经被那些人抓去了。 也许是上天眷顾,让她逃过了一劫。 可是她独自一人躲在漆黑的巷子里,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钟英去救冬盏,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否则为何迟迟都没有再出现呢? 巡防营的人又为何要抓自己,她并不能对谁造成威胁,自己一人逃离,何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她该怎么办...... 冉秋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巡防营出动,或许城门已经对她封锁,十字巷眼下是去不了了。可她知道,如果自己想不出逃脱的办法,被抓回去,是迟早的事。 冉秋死死按住自己胳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手心里都是冷汗,连握都握不住。 她的心还未落下,外面却渐渐传来了巡防营的脚步声。 神经又瞬时紧绷起来,冉秋靠着墙向后退,无论哪里都是绝望的深渊,她不知自己还能逃向何处。 她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可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上,哭腔被手死死阻挡着无法泄露,她几乎要窒息了。 月光铺洒在地上,不远处的人声、脚步声和呜呜的风声卷杂在一起,似乎化成了死亡的实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却有突兀的一声,驱散了那些阴寒。 “冉秋。” 冉秋呼吸一滞。 她望向地砖,就看到身后那面墙投下的原本齐整的影上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 她不敢大声出气,捂着嘴,缓缓回过头,就看到顾焱蹲坐在墙上,月光从他身后勾勒出一个冷白的轮廓。 他向冉秋伸出了一只手,声音一如往常地清冷,却如烈火一般,在她心底燃烧起来。 “我带你走。” 第30章 她就这么在顾焱背上睡着…… 冉秋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泪痕,她恍若做梦一般,拉住顾焱的手,被他用力一带,就翻过了这道墙。 等双脚都落在了地上,冉秋才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事实,连忙道:“阿焱,十字巷有......” 顾焱没等她说完,拉着她就跑。 冉秋不知道顾焱要带她去哪里,可这方向既不是十字巷,也不是城门,这样不知去向的逃跑让她恐慌,但此时也唯有相信他。 两人避开了巡防营的官兵,顾焱一路拉着她离开了繁华的长街,朝城南跑去,直到身处的地方渐渐荒凉起来,才放慢了脚步。 顾焱看着前方,握紧了她的手:“走。” 天上乌云密布,月光只能从黑云后透出极其微弱的光,冉秋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她跟随顾焱走着,就觉得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她一个趔趄,吓得用另一只手抓紧了顾焱的衣袖,随即就听到一阵闷哼声。 “这里聚集了很多难民。”顾焱沉声,“小心。” 冉秋点头,小心翼翼地向前探步,但还是怕踩到什么人,不由自主又靠近了顾焱一些。 耳边的呼吸声和人声渐渐变多变嘈杂,远处有人点了一堆篝火,冉秋这才借助火光看清了周边的景象。 原来这里是城南的一块荒地,混迹各色各样的人,地上铺满了干草和破布,那些难民横七竖八地躺在此处,多数人看起来都瘦骨嶙峋,奄奄一息,撑在这里不过是想多活一口气罢了。 冉秋看着他们,心里发堵,她知道,南方爆发洪灾,瘟疫横行,许多百姓都无家可归,朝廷派出去的官员也都无所作为,逼得这些难民不得不赶到京城,祈求那万民供养的皇上能管一管他们,给一条活路。 可朝廷却下了一道令,加守城门,严禁难民进入,将这些难民的最后一条活路也堵死了。 从家乡千里迢迢逃难到这里,其中艰辛,冉秋无法想象。 如今到了京城的不过是其中的寥寥,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困病交加中死去,而到了京城的人还要面临自己不过是比那些人晚死几日的现实,又该有多绝望。 顾焱似乎看穿了冉秋的想法,轻声道:“就算是这样,也想多活一日。” 冉秋沉默着赞同,纵然世道如此,每个人却都想尽力活下去,她又何尝不是呢? 冉秋跟着顾焱从这些难民中穿梭过去,眼看着前面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去哪?” “出城。”顾焱压低了声音。“将你身上的东西带好。” 冉秋闻言,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前襟。 临近了,冉秋才看到前方有一个洞口,不只是何时挖出来的,可看样子已经有了些时日。 她望向那里时,正见有一对夫妻互相搀扶着从那洞中出来。 洞旁有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穿着一身破烂衣裳,正坐靠在那洞口旁边,一看到他们二人,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笑嘻嘻道:“来了呀?” 冉秋看这人的模样更像个乞丐,目光在他身上驻留片刻,又发觉这人看起来有些面熟。 顾焱还没说话,那人看着冉秋,十分大方地道了一句:“冉姑娘,我们见过的,你叫我瘸子就行。” 怕冉秋没想起来,他又指了指顾焱,补充道:“那天他和一群家丁打架,正是替在下解围。” 冉秋这才认出,这人就是那日顾焱与那群人动手时,缩在一旁的乞丐。 可是看他此时的神态气度,哪里有那个畏畏缩缩的乞丐的影子,反倒像个四处游走的浪客。 冉秋此刻再看着他,想起那日的事,便觉得疑惑重重。 那人看冉秋疑惑,正想接着说,却被一旁的顾焱突然打断了。 “废话少说。”顾焱看着他,“我要的东西呢?” “好吧好吧。”那人被打断,脸上笑意也不减,利索地从背后掏出个包袱,扔到了顾焱的怀里,“收好了,你需要的东西都在里面,银子我取走了。” 说完,他压低声音道:“前些天我看到有官兵在附近晃荡,这儿已经不安全了,你们趁着天黑赶紧走。” 顾焱将东西收好,沉声道:“保重。” 冉秋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对话,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焱已经一矮身子,探进了洞中。 她连忙弯下腰跟了上去。 这洞矮小逼仄,脚下都是土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冉秋扶着一旁的土壁,偶尔还会碰到几个虫子。 她有点怕,就抓住了顾焱的衣角,顾焱没什么反应,但是动作慢了一些。 这里黑漆漆的,还夹杂着人的哭声,冉秋心里发怵,就开口叫了顾焱一声,想要找些话来说。 “阿焱,方才那人,是那次打架的时候认识的吗?” “不。”顾焱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更早。” “那......”冉秋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焱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几个人和难民起了冲突,瘸子怕他们发现这个地方,就跟我做了一场戏,将他们拖住,没想到你会赶来。” 冉秋轻吸了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顾焱那日的样子,并非有所预谋的样子,当时她站在人群中,看着他发了狠的神情,都觉得陌生。 她无意深想下去,又问:“那,你是怎么跟他认识的?还有这个洞......你怎会知道?” 顾焱顿了一下,轻声道:“如果你自小就在街头生存,你也会在短时间内摸清楚任何一个地方的情况,知道哪些人可用,哪些路可走。” 他语气淡淡,并没有怨怼和不公,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冉秋却感到心情有些沉重,她被圈养在京城太多年,纵然偶有听闻百姓疾苦,却都不如眼前这人一句话来得真实。 即使在冉府待的这些日子,顾焱也时常不在府中,说不定这短短十几日,他对京城的了解就已更甚于自己。 冉秋想着,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脱口而出道:“今日突然出现的那群乞丐,也是......” “嗯。” 冉秋想到今日那个场景,依然觉得后怕,但又从心底生出些慰藉来。 原来那时候,顾焱也在,她并不是独自一人。 她有很多话想问,这些天他去了哪,是否清楚冉府内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自己没有逃出来,他会不会来救她? 冉秋很想问,可又不敢问,顾焱是有心救她还是阴差阳错下救了她,她不想听到后者。 最后,她什么也没再问,就这样跟着顾焱一直走。 不多会儿,前面吹来了冷风,不一会儿,两人就出了洞口。 冉秋闷坏了,一出去,就深深喘了几口气,还没缓过来,就打了个寒噤。 冰凉的雨滴打在身上,她才发现,这天下雨了。 这个洞口与城门相远,四下望去,周围十分萧瑟,只有一片荒山。 “阿焱,”冷风携卷着雨水侵袭着衣衫,冉秋打着哆嗦,问,“接下来怎么办?” “上山。”顾焱大步跨过前面的杂草,“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冉秋看了看眼前黑漆漆的山,连忙跟上去抓紧了顾焱的衣角,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跟他走丢了。 顾焱见状,反手握住了冉秋的手腕,放慢了步子牵着她前行。 此处并没有山路,脚下都是些杂碎的枯树枝和落叶,顾焱走得很稳当,雨夜中冉秋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尽力踩着顾焱走过的路,走得磕磕绊绊,紧跟着走这一段路,不想拖慢脚步。 可她逃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不知走了多久,冉秋感到双腿有些僵硬时,已经手脚冰凉,快没有了知觉,她身体一个虚脱,脚下就踩到个活动的硬石。 冉秋登时脚一滑,脚踝处传来刺骨的疼痛。 顾焱听到动静,立刻停下了脚步转身问:“怎么了?” 冉秋轻喘着气,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能小声道:“没事,只是滑了一下。” 说完,她就想要继续走,可脚刚一移动,那痛便直钻骨髓,冉秋只觉得小腿都麻了,无法动弹。 顾焱见状,扶稳她,转过去蹲下身子:“上来。” 冉秋逃了这么长时间,此刻已经累得半点力气也无了,她看着顾焱,只觉得对方不会比自己好多少,可是她试着想挪一挪步子,别说走路,就连动一下也难。 顾焱又说了一句:“上来。” 眼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时间容不得她在这里耽搁,冉秋不敢再犹豫,小心翼翼地攀上对方的肩膀,顾焱抓住她的膝弯,就将人背了起来。 少年的肩膀已经初具了成年男子的轮廓,劲瘦却不削窄,冉秋趴在顾焱背上,一直支撑着自己的那股力气顿时便消散了,好似在巨浪中颠簸的木船终于靠上了岸边。 提心吊胆地跑了一天,突然就拥有了片刻安宁。 前些日子她还坐在家中包元宵,和冬盏坐在一起聊天,再久一点,爹爹和大哥还在的时候,自己和冉子初每年都在府中等着他们带稀奇的玩物回来,除夕的时候一起坐在厅堂里用年夜饭,听他们讲西绥的趣闻,一起放炮竹。 顷刻之间,却什么都变了,她的家人都离开了她,冬盏和钟英下落不明,冉家或许过不了多久,也要在京城销声匿迹。 冉秋想到冬盏和钟英,想到父兄,想到冉家和京城。积压了许久的恐慌和担忧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一同冲击到了胸口,疼得她想要哭出来。 冉秋强忍着,嘴唇都要出了血,可还是从嗓子里泄出一声呜咽。 从克制的抽泣到哭出声来,也不过身下人几步路的时间。 雨声冲刷着她的哭声,好在黑夜中她看不见顾焱的面孔,也可以自欺欺人地透露出软弱来,冉秋哭了很久,顾焱背着她,自始至终,一言也未发。 她就这么在顾焱背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耳边的雨声似乎渐渐小了,身子也被人放了下来。 可她还是像浸在雨水中一般,浑身上下都被一层冰冷覆盖着,脚踝处更疼了,冉秋很想醒过来看一看,可是有一层梦魔将她牢牢罩住,她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顺着本能向温暖靠近。 “冷......” 冉秋浑身难受,恍惚着无意识地喃喃。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一双手将自己拉了过去,环住自己的背,将自己牢牢包裹了起来,耳边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她终于安心下来,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第31章 阿焱,我难受 清晨,顾焱睁开了眼,就看到冉秋毫无防备地贴在自己胸前,紧紧缩在他怀中。 昨晚找到这个山洞的时候,冉秋已经昏睡过去,她的衣服湿透了,手更是凉得可怕。 顾焱将她放下后,在山洞中找到了一些干树枝,好在包袱里的火折子没有受潮,他勉强生了一堆火,将冉秋的棉衣脱下烤干,又盖在了她身上。 可他一将人放下,冉秋就探索着靠近他,似乎是很冷,要从他身上汲取些温度,顾焱怕她生病,索性就抱着她取暖,后来也渐渐睡过去了。 就这么一夜过去。 顾焱坐起身,看着冉秋潮红的面孔,心中一沉。她昨夜淋了很久的雨,心中又有郁结,眼下发起了烧,一定会病得厉害,若是不及时救治,极有可能伤着神智。 冉秋毫无意识地昏睡着,她额头上蹭破了皮,嘴唇有些干裂,脸上还沾着一些脏污,但是仍旧盖不住原本的容貌。 她长相温婉恬静,目光总是很柔和,毫无攻击性,看起来十分无害。 顾焱第一次见她时就这么觉得。 生了病,看起来只会更脆弱。 他解下水囊喂冉秋喝了些水,然后轻轻松开了她,起身走出山洞。 冉家事发突然,顾焱走得匆忙,身上只带了少许干粮和水,但冉秋的病不能拖,就算不能看郎中,他也要想办法抓些药才是。 那个洞口先前就已暴露,他不确信官兵是否找到了那里,回去的风险太大,至少现在,他还不能回去。 顾焱顺着山,踩到了更高的地方,四处眺望,先前在京中时,曾听闻此山有山贼,有山贼的地方,就有山寨,有了山寨,就会有水和粮。 如果找到那山寨,或许能尽快医好冉秋。 顾焱一边注视着山洞中是否有冉秋的动静,一边寻找着山贼的踪迹,寻了许久,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山路湿滑不说,商户这两日也不会出行,想来山贼们是不会行动了。 冉秋还在昏睡中,他不敢走得太远,只能先返回去。 进到山洞后,却见冉秋已经醒了。 她身子还保持着顾焱离开时的躺姿,睁着眼,双眼空洞地看着山洞顶,连顾焱走进来都没有发觉。 等顾焱的手探在了她额头上,冉秋才有所反应,她怔怔地看着顾焱,一开口,嗓子里像是有沙石在滚动,声音都仿若不是自己的。 “阿焱,我好难受。” 她方才醒过来,便觉得头痛欲裂,身子还是很冷,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脑子也很混沌,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冉府了。 如果是孤身一人,她可能就这么死去也说不定。 眼下看到顾焱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冉秋有种回到人世的真实感,又因在病中,声音中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无助。 还是很烫,顾焱收回手:“你生病了。” 冉秋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神智已经有些涣散了,像是没有听到顾焱的话,她只是不断地低声喃喃:“好冷,好难受......” 顾焱将冉秋扶起来一些,叫了她几声,见冉秋依旧没有反应,便将她身上盖着的棉衣套回在她身上,又解开了自己的衣服,脱下里面的夹袄,将冉秋裹了起来。 “冉秋。”他叫了她一声,沉声道,“你生病了,不能再拖,我带你去找人。” 顾焱扶着冉秋,将她背了起来,刚走出山洞,身上的人好似又恢复了一些意识,趴在他背上轻轻道:“阿焱,我们要去哪......” “带着你去治病。”顾焱不敢耽搁,这个山洞在半山腰,冬日里草木又枯萎了许多,方才他在外头那处便可看见大半片山野,却也没见到山贼的影子。 若他听得的消息不假,这山寨只有可能在山的背面了。 雨后天晴,出了太阳,照在身上,勉强供得些温暖,只是这山上的风比山下更厉害,顾焱只穿着两层单衣,寒风阵阵,全都灌进了衣服里。 冉秋意识清醒了一些,仍旧有些昏沉,只觉得趴着的肩背似乎比昨日单薄了一些,她感觉到不对劲,轻道:“阿焱,你的衣服怎么变薄了?” 顾焱道:“你生病了,不能再受冷。” 头脑发热,连带着思维都迟钝了许多,冉秋过了许久才想通是怎么回事了,又问:“你不怕生病吗?” “不怕。” “阿焱,我难受......”冉秋意识又混沌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喃喃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二叔是犯了错,可那些人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呢?连巡防营的人也盯上了我,我只是想离开而已,我没有犯什么错,不是吗......” 顾焱没有说话。冉秋问他怎么回事,他心里是知道的,此刻却什么也不能说。 那日他在长街,听闻冉府出了事,就往回赶去,赶到的时候就见冉府被围了起来,他本想趁着夜色溜进去,却在那天夜里见到了钟英。 钟英将冉秋的打算告诉了他,顾焱便同意三日后与他一同接应。 可到了那日,却生出了变故。 顾焱在周府附近看到小轿出现,返回去见钟英的时候,目光一顿,发现有人在尾随钟英。 那个人混在人群中,虽穿着寻常布衣,可袖口绣着的图案,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万家的暗卫。 用于除掉对万家有威胁的人。 他知道冉修德一事牵扯了万家,以万璟的性子,定然要斩草除根,可缘何要派暗卫去跟随一个冉府的普通护卫。 顾焱不是头一回在这样的情况下去思索事情,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钟英时常外出,定然是调查到了什么,才会引起万璟的注意。 而钟英名义上是冉秋的护卫,若钟英手里有万璟的把柄,万璟绝不会放过冉秋。 钟英这几日都在筹备出城的事,并没有招惹万家,此人或许已跟了钟英一段时间,若钟英真的接到冉秋... 想到这里,顾焱神色一变。 十字巷不安全了,冉秋不可能从城门离开。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他刚转身,就看到了巡防营的人。巡防营的上头是万家,此刻出动,用意不想而知。 顾焱立刻做了决定,去找瘸子想办法拖住巡防营的人,带冉秋从城南的洞口离开。 他直奔冉府,却不见冉秋的身影,冬盏和钟英也一并消失了,偌大的宅邸中,只有冉老太太和赵兰月相拥着哭泣,顾焱又返身而去,到了十字巷,却见已经有官兵守在那里,同样,也没有冉秋的身影。 后来见到瘸子,才知他们去拦截巡防营的时候,巡防营正在追捕什么人,顾焱一路顺着线索,才终于在那个小巷看到了冉秋。 跟她对视上的那一刻,顾焱如释重负,遍巡不到冉秋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难得的慌张,他一个人行走惯了,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却在这一天内经历了大起大落。 一番波折后,他终于带着冉秋离开,却没料到她这一场病。 冉秋当初救了他的命,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她活下去。 等天色渐渐沉下来的时候,顾焱终于看到不远处的山腰升起的炊烟。 冉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头无力的靠在顾焱的肩膀上,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顾焱背着冉秋走了一天,又未曾进食,眼前也有些发黑,他咬紧了牙,朝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走近了,他渐渐看清了这个山寨的样子,木制的大门正敞开着,门前点着两个火把,两个穿着严实的人正靠在门的两边攀谈,其中一人看到了顾焱,立即抽出大刀指向他。 “什么人?!” 顾焱停了下来,直直地看过去:“我们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借宿?”那人打量着他,大笑起来,“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对着我说借宿两个字,识相的就赶紧滚,不然大爷我这刀可是不长眼的!” 这人嗓门粗犷,长着一张方正的脸,浓眉大眼的,体型又很健硕,瞪起人来凶神恶煞,但说话间却收了手里的刀,只不耐烦地对顾焱挥了两下手,“赶紧上别处去!” 顾焱眸色暗了暗,站在原地没有移动,“我知道这里是土匪寨子,我说了要借宿,就不会空手而来,让我见你们的当家。” 一听这话,那人脸上显出怒色,啐了一口道:“口气倒是不小,我们当家的岂是你个毛头小子想见就能见的?你除了背着个快死的人还有什么?别搁这耍滑腔,大爷我这把刀好久没见血了,你今天上赶着来染色是不是?” 说着,他又拔出了刀。 “山脚的大道经常遭遇抢劫,已经惹到了官府的人头上,如今他们进出京城都会放一批商队来引人出洞,实则那货箱中都是官兵。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已经因为这个折了不少弟兄。” 那人面色一顿,脸上闪过惊色,随即又瞪着顾焱道:“你想说什么?” 顾焱看着他,面色不动:“如今南方流民众多,商人做生意的渠道越来越少,再加上这寒冬,到处都是病死的人,想必你们寨子近来也截获不到什么肥商......” 他的话话还未说完,寨子里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是谁在这儿低我们威风?” 随着话音,一个男子从寨子里走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稻草,他上下打量着顾焱,眉眼一挑:“你是什么人?怎会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 “我和小弟逃难到这里,京城封锁,不能进入,小弟生了病,还请给我们个容身之处。” 顾焱说了路上就想好的措辞,看着眼前这人的身份像是个能说上话的,又道,“我手中有商户的消息,愿意为当家的效力。” 那人听着,拿下了嘴里叼着的草,盯着顾焱看了片刻,思索一番后冲他点了点下巴,“你跟我进来。” “康瑞!”方才守在门口的喊了这人一声,脸色发黑,“二当家不在,你就这么自作主张放他们进来,回头怎么跟二当家交代?” “怎么?他说的难道不对?”康瑞停下脚步,看向那壮汉,“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让寨子过冬?” 那汉子沉默了,康瑞又笑了一声,眼睛瞟向顾焱道:“我们这寨子也不是用来行善的,他说的话若为真,留着此人在寨子里自然有用,若是敢骗我们,回头连带着他肩上那个小兄弟,一并杀了便是。” 第32章 司滟姑娘 康瑞说这话时,观察着顾焱的神色,但顾焱始终面色淡定,不似有怯,他便带着二人进了山寨,朝着矮房走过去,到了那里,就指着角落处一间破旧的屋子道:“你们先在这里候着,等晚上二当家回来了,再由他决定你们的去留。” “多谢。” 顾焱说完,又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康瑞,道,“寨子里可有郎中?我小弟生着病,不能再拖了。” 康瑞哼笑了一声,“郎中就在东边住着,你自己去找吧。” 顾焱没再说话,背着冉秋转身,朝郎中的方向走去,刚走两步,又被康瑞拦下来了。 他面上依旧在笑,眼中却是探究的目光:“怎么?不放心把你小弟留在屋里?” 顾焱目光一沉,注视着康瑞,一字一顿道:“瑞兄,小弟的病不能再拖了。” 他走了一天,此刻额头上有些汗,气息也不算平稳,康瑞看他像是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便散了那些试探的心思,状似无奈地让开:“算了,我同你一道去吧。” 顾焱跟着他一同走,路上康瑞和寨子里的人都打了招呼,见顾焱始终一言不发,便道:“你想留在寨中,总得先报上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回头我也好跟当家的交代。” “顾焱。”顾焱道,“我的名字,顾焱。背上的是我家中小弟,名叫顾秋,家乡闹了饥荒,我只能带着他逃难来京城。” 康瑞点点头,摸着下巴道:“听说京城那些人最近又在驱赶难民,本来能活的人也活不成,你们这样还算运气好的,别看朝廷年年吃着你们上供的粮食,如今大祁这情形,没几个人愿意管老百姓。” 顾焱点头,算是默认。 康瑞这个人说起话来,倒是一副好相与的样子,只是此人话中有话,心思难测,顾焱不欲与之多言。 到了郎中那屋子前,康瑞拍了几下门,见没人应,就直接一脚踹开了门,吓得里面卧在躺椅上的人差点滚下来。 始作俑者对此浑不在意,一脸笑道:“老李,打扰你睡觉了?” 被叫做老李的人连忙从椅子上爬了起来,满脸黑线,却是怒而不发,只板着张脸道:“他们是谁?” 康瑞道:“他们是来投奔我们寨子的,这小兄弟生着病,你给他看看。” 他又转而对顾焱道:“这是寨子里的李医师,平日里给兄弟们看病的,把你那小弟放下来吧。” 顾焱将冉秋从背上放下,扶着她靠在了躺椅上。 冉秋穿着一身男装,年纪看起来比顾焱还要小了,意识不清地躺在那里,身子轻轻蜷缩着,让人生怜。 那李医师却不为所动,依然黑着一张脸,看这两人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就逼着自己给人看病,他正想发作,康瑞投来的目光却带上了一丝威胁。 李医师憋着一口火气,在椅子上坐下,给冉秋把脉,片刻后道:“他这是染了风寒,且心有郁结已久,若是心中不畅,即便吃了药,只怕也难好。” “我明白了。”冉秋的状况,顾焱并非不知,他道,“先抓药吧。” 李医师不太情愿地去抓药,动作如蜗行牛步,康瑞看得不耐烦,踹了两脚一旁的柜子,一张脸冷了下来:“怎么?不是王扶手底下的人,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李医师被他这一脚吓得抖了抖,连忙从药柜里抓了几把草药出来,慌张地绑好,递过去,也没再看康瑞的脸色,低着头赶客:“病都看了,赶紧煎药去!” 顾焱接过了药,突然出声:“可有药油?” 李医师还没说话,康瑞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下一个瓶子,扔给顾焱:“这儿呢。” 李医师脸色更加难看。 康瑞嗤笑一声:“老李,一瓶药油不会舍不得吧?” 李医师不再说话,黑着一张脸收拾起药柜来,康瑞冲顾焱点了点头:“走吧。” 顾焱背着冉秋回去,又听了康瑞几声吩咐,便将他送走了。 一踢开这屋子的门,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便扑面而来,这屋子又低又矮,角落上都是蛛网,里面除了床和桌椅,还堆积了许多残旧的木头,让本就窄小的屋子显得更加局促。 康瑞口中的当家还未回来,顾焱他们只能暂时待在这里,故而这屋中什么也没有,床板上光秃秃的,上面堆积了许多尘灰,顾焱将冉秋先放在椅上,抱了些地上的干草铺在床上,又将外衫脱了铺在床上,然后才将冉秋放了上去。 顾焱将门窗关好,提着药出去,顺着康瑞方才告诉她的方向去,就看到了一院子的女眷,正在烧火做饭。 寨子里的女人能干,体型看起来都很壮实,挑水砍柴都不费什么劲儿,又见惯了汉子,乍一看到顾焱这个生面孔,也无太多惊奇,一见他手里提的药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扫了他一眼,便指着旁边的一个小锅道:“自己上那煎药去,别耽误其他人干活。” 顾焱向她点点头,走到那小锅前生起了火,开始煎药,脑子里回想着今日听到那些话,细细梳理了一遍。 冉秋如今身份不便,官兵若是紧咬不放,他们留在山寨也不是长久之计,方才听康瑞的话,这寨子似是有两个当家,且彼此间并不对付,他要想办法将这里摸透,在冉秋养病期间筹备一些车马物资,然后就带她离开。 顾焱看着面前的小火,等注意到身后悄然而至的声音时,立时神色一凛,一手抓住了伸在自己脸庞的手。 那人“哎呀”一声,顾焱转身看,就见一女子蹙着双眉,脸上带着痛色,声音却又惊又喜。 “好俊俏的一个小公子!” 顾焱一见是个女子,便松开了手,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人,那女子却娇笑了一声,又贴近了些,伴着女子妩媚的声音,一股幽香传了过来。 “躲什么呀?姐儿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公子了,看一眼都不行啊?” 顾焱一把推开了她,神色不善。 一旁的那些女人见状,脸上皆是鄙夷,个个作看戏状,只等着那女子在顾焱这儿碰一鼻子灰。 那女子被推了一把也不在意,脸上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聘聘婷婷地站在这里,与寨子其他的女人格格不入。 不同于那些女人粗糙的皮肤和结实的身材,这女子杨柳细腰,肤白胜雪,再配上那上勾的眉眼,看起来妖冶艳丽,颇有风情。 “我方才听她们说,寨子里来了俊俏的小公子,还以为是在哄我,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眼福让我享?”那女子展开笑颜,又凑近了些看顾焱的脸,“眼下这么一瞧,果真没有骗我。” 顾焱没想到方才态度淡漠的女人们会谈论自己的出现,他念着冉秋的病,没有精力理会这些人的打量,确认这女人并没无其他心思后,便又坐下来,背对着那些人,盯起煎药的火候来。 那女子见他态度冷淡,也不气馁,不依不饶地在他身旁坐下来,揉着自己的手腕嗔道,“你抓得我好疼,你看,都红了。” 她这一声,若到寻常人耳中,怕是心都化了,顾焱听着却有些厌烦,本想端了药一走了之,但想起冉秋的面孔,又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转头看向那女子:“你是何人?” “你叫我司滟就行了。”那女子见顾焱终于肯跟他说话了,顿时眉开眼笑,眼中风情万分,“小公子,要不要姐儿带你去吃些东西?我那屋子可是轻易不让人进的。” “顾焱初来乍到,还未见着当家的面,不好惹是生非。”顾焱淡淡道,“药煎好了。” 说着,顾焱就端起了药,拿过一旁的小碗,正欲离开。 “诶?这么急着走?不嫌烫手啊?” 司滟见他要走,连忙跟了上来,嬉笑道,“我看你穿得这般少,可是生病了?不如到我屋中去,前些日子寨子里得了一些好炭,当家的留了不少给我,我屋里烧着炉子,暖和得紧,保准你去了,病立即便好。” “是我小弟感了风寒,卧病在床。”顾焱快步走着,目不斜视,“那屋子尚未收拾,阴冷湿寒,我若不尽快把药送过去,他的病又要加重了。” “你还有个兄弟?”司滟一听便来了兴致,神采奕奕道,“也和你长得一般好看吗?” 顾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由她跟在自己身后,一路回了那屋子。 一推开门,司滟看到屋中残破的景象,就皱了下眉,随即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冉秋。 她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看清了冉秋的脸,目光立即一顿。 因为发热,冉秋脸上有些红,嘴唇却干裂发白,但依然能看出较好的面容。 司滟盯着看了她一会儿,转过头来对顾焱笑道:“挺可爱的嘛。” 顾焱未予置评,走过来将冉秋扶起,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药吹凉了,慢慢喂她喝了下去。 这床板上都是灰,司滟也没有坐,就站在一旁,不停地问顾焱问题,顾焱便将那些说辞又与她讲了一遍。 末了,顾焱脸上浮现出愁容,叹了一口气,对着司滟语重心长道:“司姑娘,不瞒你说,如今我们二人已无容身之处,我只剩小弟一个亲人,无论如何也不忍看他死去。我知姑娘身份不同于其他人,顾焱是真心投奔这寨子,不想惹当家的不快,还望姑娘远离我一些,给我们兄弟二人一条生路。”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司滟闻言,立刻捂着肚子笑了出来,“你放心,我可不是什么压寨夫人,那些臭男人管不着我,你怕什么呀?” 顾焱听了这话,表情却没有丝毫放松,仍旧紧锁眉头,默然不语,看样子并不相信她的话。 司滟与他说了一路,也不见人回应,看着眼前这人木然的样子,便知道这么调戏下去没什么意思,今日肯定是没戏了,索性摆了摆手,“行了,长了张好脸,却原来是个小古板,倒不如你这小兄弟可爱,看样子比你好相与多了,哪像你这般不懂情趣,也只能饱饱眼福了。” “司滟姑娘,此话怎讲?” 顾焱神色凝重,像是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罢了,跟你这么说下去我嗓子都要干了。” 司滟眨了眨眼睛,嫣然一笑,“不跟你讲了,我看这屋子又潮又冷,也不便于他养病,回头我跟当家的说一声,找间宽敞些的屋子让你们二人安顿下来,你这小兄弟,可要早些醒过来啊。” 顾焱眼睛一亮,郑重道:“多谢姑娘。” 司滟也不愿意在这又潮又冷的地方待下去,又不舍地看了顾焱和床上的人几眼,才跑出去了。 顾焱看着对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神情渐渐变得漠然,望向屋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握紧了拳。 第33章 阿焱,谢谢你 不久,顾焱听到外面传来了动静,推开门走出去,就看到康瑞正走到门前。 “二当家的回来了,你跟我去见他。” 顾焱又看了冉秋一眼,关好门,跟着康瑞走过一排房屋,最后在一个矮楼前停下了脚步。 一进去,就见到一群大汉围在一起饮酒,中间座上的人正受着其中几人的敬酒,那人长相方正,一双粗眉,双目如漆,身躯凛凛,在人堆中一眼便可瞧见,倒确实是有几分气势。 “大哥,人带来了。” 闻言,那人的目光看向自己,顾焱便知这就是康瑞口中的二当家了。 二当家审视了顾焱一番,开口道:“你的事我听康瑞说了,收留你可以,不过我这寨子多一个人就多张嘴,这打杂的干事的,我们寨子不缺,你想留下,总得让我看看你能给寨子出什么力气才是。” “顾焱想要投奔与此,就已准备好了让当家的看到我的诚意。” 顾焱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提声道,“若能分十个人供我差遣,三日之内,我定将一批物资奉上,绝不会让二当家失望。” 此话一出,屋中的人顿时神色各异,看向顾焱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敌意和不满。 与此同时,桌面上传来“嘭”的一声! 是那二当家听了他这话,脸色立变,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碗,冷笑着道:“口气倒不小!不过你应该清楚,如今你在我寨中,我若想给你个机会,你便有活的可能,我若想杀了你,也是轻而易举。” 这人说话间带着常居上位的威严,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胁迫感。 顾焱面色不惊,“两日后,京城王家会运一批货物赶到,马车上设了机关,你若给我十个人手,我有把握劫了那批货物。” 二当家脸色阴沉地打量着顾焱,却见这少年眼中并无半分惧意,反而从中透出一种胜券在握的冷静。 就好似他今日不是来求人,而是来谈判一般。 少顷,二当家开口,目光带着审视,“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顾焱道,“我不仅知道王家,京中绝大多数商户的行迹,我日后都可以慢慢告诉你们。” “劫货的事,寨子里的兄弟要比你熟练得多,若直接将人与你差遣,没有哪个兄弟会服气。” 二当家凝视着他道,“倒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商户的行迹,我自会派人去一探究竟,若你的消息为真,我便立刻同意你留下。” 他揣度着眼前的人,如今外边那么乱,让他直接派兄弟去跟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干,他是不放心的。 但这人却对他如今的困境心知肚明。 以往官府对山匪劫货的事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间井水不犯河水,但前不久他们抢的那个商户与官府的人相交甚密,如今官府有人盯着,商户们又狡猾了许多,这半个月来,他们确实收效甚微,眼见着过冬的物资渐少,说不急,那是假的。 而他给出的条件应是这少年求之不得的。 不想,眼前的人却开口道:“二当家若不想再折损兄弟,此事便非我不可。” 这口气堪称狂妄了,二当家看着顾焱,登时笑了出来,像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目光却狠戾了几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山贼虽不是十分穷凶极恶之人,但也绝非良善,顾焱知道他们说得出的事,绝对也做得出来。 但他也不会冒着极大风险做没有把握的事。 顾焱思忖了一下,缓缓道:“诸位应该知道,如今世道乱,没有官家庇佑的商户只能在车马上多设机关,以防被劫,而京中有一善做机关的老儿,专应那些商户所求,为车马设防。那老儿的手法我曾观摩多次,会解八成,与其让更多的兄弟冒险,二当家不妨给我一个机会,若是不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座位中的一个大汉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捡起身旁扔在地上的佩刀,怒视着顾焱:“这小子忒放肆!要我看,就给他点教训看看,当我们寨子都是白吃饭的不成,用得着你个黄毛小子来这里口出狂言?!” “住手。”二当家却突然出声,制止了他,盯着顾焱,语气森然道,“你若是敢骗我,我就将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然后杀了你,炖肉给兄弟们吃。” 顾焱面无惶色:“如今我已在这山寨中,自是任凭你处置。” “好。”二当家重重一拍桌子,粗声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我给你三天时间,只要你能做到,我便同意你们继续留在寨中,为我所用,此后你就是我寨子里的兄弟。” 顾焱沉声:“自当尽力。” 从这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康瑞也一同出来,路上神色不明地看着他,笑道:“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顾焱停下脚步:“有话不妨直说。” “你说你们兄弟二人自南边逃难而来,却对京城的事颇有几分了解,说是为了投奔我们寨子,当家的给了你机会,你却偏要逆他,顽固不堪。” 康瑞说这话时,口吻正经了些,却又似闲侃,“我虽是个山间野人,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你这人,当真有趣。” 顾焱脸色肃冷,没有回答他,康瑞也不在意,与顾焱顺着来路走了回去,将二当家指给他的十个人都叫来,传达下去二当家的吩咐。 不出所料,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年,皆是不加掩饰的怀疑与不屑,甚至有立即要去找二当家对质的,还是被康瑞拦了下来,众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才黑着脸应了这个决定。 顾焱对此并无反应,他将几人的面孔记了个大概,随后就离开,去向寨子里的女人要来了床褥棉被,回到了屋中。 寨子里点着火把,是以屋中的光线并不算太暗,顾焱推开门,就见床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 “阿焱,是你吗?” 顾焱关门走向她,道:“是我。” 冉秋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身处这个陌生的地方,身边一个人也无,只能听到屋外男人们叫喊的声音。她一听见开门声,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待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才终于放下稍许心来,松开了攥紧的手。 顾焱在她身边坐下,问:“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低低,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有些蕴藉人心的安定。 冉秋柔声笑了一下:“我冬日里生病是常事,歇息一会就没事了,倒是你,脸色不太好。” 说到这里,她眼神有些黯淡,“是我拖累你了。” “我很好。”顾焱说着,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冉秋的额头,立即又放开了,道,“热退了一些,身上有没有劲?” 冉秋点点头。 她昏睡了许久,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神智清明了许多,身上也有了些劲儿,冉秋试着动了动腿,却觉得脚腕刺痛无比,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想起来她在山间走路的时候崴了脚。 顾焱看到冉秋蹙眉,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起身一手扶到冉秋膝弯,一手揽着她腰,将人抱移到床边,随后用极快的速度收拾好了床褥。 冉秋方才被他碰到腰,耳朵霎时间就红了,见床褥铺好,连忙自己挪了过去,蹬腿借了个力,这一动,脚踝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顾焱沉默着拿过了一旁的药油,坐在床尾,不由分说便开始脱她的鞋袜。 冉秋顿时睁大了双眸:“阿焱,你做什么!” 她惊得下意识就要收回脚,却被顾焱按住了动作,他低着头,沉声道:“别动。” 冉秋挣脱不得,脚踝上又疼得很,她牢牢攥紧了身下的褥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顾焱将自己的鞋袜都脱下,露出了她红肿的脚踝。 她的脚腕很细,一双玉足原本清瘦白皙,很是漂亮,如今右脚踝上却布满着紫青的於伤,看起来又丑陋,又可怖。 顾焱神色如常,似是并未觉得他这行为有何不妥,冉秋却绷紧了腿,脸上一阵阵发烫,十分不自在。 虽然顾焱比她小两岁,她心中一直以姐弟之名与他相处,可是...自她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哪个男子看见过她的脚。 顾焱试着捏了一下她的脚踝,冉秋疼得张口就要叫出来,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没显露出难堪来。 顾焱仍旧低着头,声音听不出情绪:“应是扭伤了筋,好在没伤着骨头。” “是没什么的,只是扭伤了而已。”冉秋小声附和道,“回头我多歇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顾焱却又道:“这几日不要走动,我背你。” “不......不用了!”冉秋说话都不利索了,连忙压低声音道,“我现在的身份是个男子,怎能这么娇气,若是让旁人瞧出来就不好了。” 见顾焱不说话,冉秋又继续道:“我自己心里有数的,虽然扭伤了脚,可还能走路,要说疼......真的就只有一点而已,碍不着什么。” 顾焱一语不发地盯着她,冉秋说着说着自己也没了底气:“真的,没事。” 顾焱也没就这个问题继续和她讨论下去,将药油涂抹到手上,然后就对着冉秋的脚踝按了下去。 冉秋的手骤然受力,身下的床褥好像都要被她抓破一般。 太疼了,疼得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 “忍着些。”顾焱看了冉秋一眼,垂下眸,想说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开口,将眼下的情况说与她听,“你染了风寒,需要医治,这里是山上的土匪寨子,虽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但总算个容身之所。” 冉秋果然分散了一些注意力来听他的话,她表情先是放松了一瞬,随即又担忧道,“那.....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她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如何了,还会不会有人抓她,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如丧家之犬一般,看向前路,满是茫然。 顾焱点头,“如今我们要离开京城,需要有车马盘缠才行,寨子的当家已经决定收留我们,这些天,你就安下心来,在此处好好养病,等我准备好了盘缠,我们就离开这里。” 离开...... 如今除了去找二哥,冉秋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可是她不知顾焱是怎么想的,若是他没打算去凤阴呢?自己该怎么办?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六载,如今突然被抛了出来,被迫离开了那个有着平和表象的护身壳,让她一个人去寻生路,她感到恐惧。 冉秋无法想象,如果没有顾焱,自己独自一人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地,她很想抓住他,她不想离开顾焱。 脚踝处似乎渐渐传来一阵暖意,舒缓了那里的疼痛,冉秋的思维也慢慢镇定下来,她专注地看向顾焱的脸,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阿焱,我们离开后,去哪里呢?” 顾焱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冉秋道:“你说过二哥在凤阴,我们就去凤阴。” 冉秋听了,脸上顿时浮现了笑容,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又傻,又有些酸涩。 她这一年来几乎是习惯了,冉府所谓的亲人从来不会在意她的想法和感受,总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漠视了,抛弃了。 以至于她如今已经不会去认为,有人会为着她考虑,更不会想要去提要求。 她眼眶有些热,连忙把眼泪憋了回去,小声道:“阿焱,谢谢你。” 顾焱却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认真地看着冉秋的眼睛道:“你没说让我离开之前,我不会走的。” “好。”冉秋破涕为笑,带着十分的真心,却又掩饰般地放松了语气,“我真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顾焱点头:“我会的。” 第34章 阿焱的过去 为冉秋上好了药,顾焱又从外面端来一盆水,放置在床边,让她擦身子。 “包袱里有干净的里衣,我就在外头守着,你若好了就拍一拍床板。” 说完他就转身将门窗关好,出去待着了。 冉秋服过药后一直睡到了天黑,发了一身的汗,因为脚踝还疼得厉害,便只能坐在床上,将身子大概擦了一遍,除去了黏腻的感受,又从顾焱放在床上的包袱里拿出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换上。 这原应是顾焱自己准备的,还是全新的样子,她穿起来宽松了许多,堪堪遮住胸.口,将锁骨完全露了出来。冉秋不大习惯地将衣服拢了拢,想叫一声阿焱,突然想到顾焱的话,便将声音又咽了回去。 如今在这陌生的寨子里,凡事还是谨慎些好。 她这么想着,目光随意一撇,就看到了方才被她翻开的包袱,那里面放着一把弹弓,下面还压着个深色的东西。 借着外面的光,冉秋隐隐约约看到一只狗的图案,觉得十分眼熟,鬼使神差地拿开了那把弹弓,就见一个墨蓝色的荷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她送给顾焱的那个,冉秋想起来了,那图案也不是狗,是狼。 冉秋因为自己的绣工羞愧了一下,她先前送这个给顾焱,见他几乎没有戴过,还以为他弄丢了,原来一直留着。 若真丢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个东西以后还能绣,可看到它还完好的保留着,冉秋心里也出现一丝道不明的喜悦。 她抿了抿嘴角,将里面的东西重新放好,拍了拍床板,就听到推门声响起,是顾焱走了进来。 他手中还端着碗粥,拿着一个馒头,走过来递给冉秋,“寨子里没剩什么了,趁着还没凉,先填填肚子。” 冉秋不是很有食欲,但是这粥和馒头一递到她面前,肚子便应景似的响了一声,她脸一红,接过食物,又问顾焱:“你吃过了吗?” 顾焱点头,两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冉秋小口吃着东西,顾焱看着屋角的漏风,谁也没有说话。 冉秋心思重重地吃着,入口都觉食之无味。 平心而论,她之前虽与顾焱相处了这些日子,却对他了解甚少,如今的境况就好像将慢慢靠拢的两个人突然死死绑在了一起,当那些死里逃生的后怕都过去之后,她反而无措起来。 她最狼狈的时候是顾焱在拉着她,可前路漫漫,她不可能总想着倚靠他。 等到吃过了东西,要睡觉的时候,冉秋看着顾焱一身单衣,拿着换下的衣袄就要朝桌子走去,她脑中一空,立即就抓住了顾焱的衣角:“阿焱!” 顾焱被她一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冉秋垂下眼,只觉得这话难以说出口,却不得不道:“你到床上来睡。” 顾焱没有片刻迟疑,就要转身走去:“不行。” “别过去。”冉秋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变得无所顾忌起来,一手抓住了顾焱的胳膊,触感果然温凉的,她盯着他,紧蹙双眉道,“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你不必...” “你不必顾虑我。” 见顾焱想要开口,冉秋先打断了他,她咽了咽嗓子,强作镇定道,“你若真顾忌的话,也已经在山洞抱过我,在这屋子碰过我的脚踝,早就逾过线了。” “此次本就是我连累你,若不是我,你现在大可自己在京城里谋生,或者去了你原想要去的地方。” 冉秋说到此,嗓子发颤,“你已经救了我,无需再做到这般,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受些苦算什么?我不在乎那些所谓的男女礼节,我们两人问心无愧就是了,你又何必在意这些?” 她想到今日种种,心中愈发不忍,对着顾焱又说了一句,“阿焱,过来睡吧。” 顾焱好似被她这番话堵住了,半晌,只道了一声:“不冷的。”依旧要离去。 冉秋只觉得胸口一闷,她一把掀开了被子,穿着一身单衣就要下床。 顾焱看到她的动作,皱了皱眉,立刻上前制止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若执意要与我分开,那我睡桌子,你到床上去。” 冉秋看他油盐不进,终是下定决心,任性了一回,盯着他的眼睛道,“否则,我就不睡了。” 感觉到冉秋抓着他的手腕的劲又用力了几分,顾焱低下头看她,无意中一撇,便立即别开了眼。 冉秋穿的衣服宽松,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脖颈,锁骨好似带着莹莹光泽,因方才说话激动,现在胸口还在不停起伏,两个人距离太近,她呼吸中的颤动都清晰可闻。 顾焱道:“你无需心中不安,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捡回来的,我做的都不算什么。” “可是,你也救了我一次。”冉秋抓着他的手更紧,“你不想我吃苦,我也是一样的,你救我离开京城,又照顾我的病,带我到这里藏身,我怎能安心躺在这里,看着你受冷。我会睡不着的,所以,别让我不安了,就到床上来休息,好不好?” 顾焱看着她,眸色漆黑,冉秋也倔强与他对视,半点也不肯退缩。 看她这幅样子,顾焱终于松了口,“嗯”了一声,道,“睡吧。” 冉秋确定他没有敷衍自己,这才放开了手,又小心翼翼地躺回到床上,贴着墙钻进被子里,将身旁空出很大的位置来。 顾焱看着冉秋缩起身子,也不声不响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贴着床沿躺下。 两人中间隔出半人宽的距离来,在黑夜中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顾焱思及对二当家承诺的事,在脑中又反复回想了几遍,才肯闭上眼。 这寨子的人尚不肯完全接纳他们这两个外来的人,就连这一床被子,也给得并不情愿,食物也都是些残羹冷炙,但聊胜于无,在这个境况下,已是难得的了。 但他要的不只是这些。 今日二当家要他用那些消息来换得容身之所,可他要的是在这寨子里拿到话语权,站在更高的位置,他不能让自己和冉秋处于被动,成为人人都可踩一脚的乞怜者。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冉秋的声音。 “阿焱,你睡着了吗?” 顾焱睁开了眼,回道,“没有。” “我睡不着。” 因为生病,冉秋几乎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渐渐退了热,到了夜晚,神智反而愈加清明。她转过身来,面朝着顾焱的背,小声道,“阿焱,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过去的事?” 这个问题,她当初救下顾焱时,曾含蓄地试探过,只是顾焱对这个话题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此后她便对此闭口不提。 可如今,只有他们二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顾焱变成了她最亲近熟悉的人,她突然就很想知道,这个人的过往是什么样的。 尽管如此,依着她对顾焱的了解,她问出这话时,并没有抱有太大的期望,事实也确如她所料,顾焱沉默了许久,只道了一声:“我的过往没什么。” “哦...” 冉秋缩了缩身子,感觉有些失望,但心想以后还有机会,她并不是很急于知道,以后相处的时间长了,或许顾焱会慢慢透露给她吧...... 她这么想着,渐渐对今后的日子有了信心,京城的一切已是过往云烟,前路漫漫,等看到了明天的太阳,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她会好好活着。 冉秋这么想着,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呼吸声渐渐均匀起来,也不再有意识地将身子贴着冰冷的墙,顺着本能离顾焱近了些。 这床本就狭窄,她凑过来一些,轻浅的呼吸便不时扫过顾焱的脖颈。 片刻后,顾焱转过身来,看着冉秋熟睡的面孔,一向沉静的眼眸在黑夜中逐渐浮上了一层伤,逐渐汇聚成了化不开的痛色。 他流落到街头的时候,六岁。 他清楚记得那时候有人在追杀他们,如今想起来,每个场面都历历在目。 一个青年男子拉着自己拼命逃跑,后来那些人要追上来了,那个男子将他藏在了一个竹筐下,自己转身朝了相反的方向跑去,引走了那些人的注意力。 后来到了晚上,他很冷,也很怕,心里却一直记得那男子离去时对他说的话,躲在竹筐中不敢出来。 “你躲在这里,不能被那些人发现!”青年当时的面色很慌张,隔着竹筐叮嘱他,眼中有迫切的希望,“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不知追赶他们的人何时会离去,就这么在竹筐中待了整整三日,直到有人收走了这些堆砌的竹制品,他才被发现。 他没有管那些人探究的目光,跌跌撞撞,连滚带跑地逃离了众人的视线。 怕被追杀他们的人发现,顾焱不敢在大街上露面,也寻不到青衣男子的踪影,他不知那人是否还活着,自己又该去哪里。 起初,他时常躲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捡一些饭菜渣滓来填肚。街头有许多乞丐,一旦发现他手中有食物,就要一窝蜂上来争抢,有时候他挣不过,辛苦得来的吃食会被尽数抢了去,有时候他抢过来了,就会负一身的伤。 他心里记着师父教的功夫,可是他太小了,力量还不足以与普通的成年男子抗衡。 弱肉强食,就连那一方小小的街头也是如此。 又一次,街头的几个癞子抢走了他攒存的食物,顾焱全身都是伤,他捂着紫青的肚子,蜷缩在地上,牙齿不断颤抖着,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可脑子里却不断回想着那人的话。 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的命是爹娘唯一的寄托,他不能死,就算在这样的世道中,就算死比活着要轻松许多,他也不能死。 几日后,当那个癞子再一次堵在顾焱面前,试图抢夺他手中的东西时,顾焱发了狠,一把将手中捡来的钝刀刺进了那人的手臂,直接穿透了过去,带出了淋漓的血迹。 那人哀叫就滚了起来,顾焱冷眼看着他,并无一丝惧意。 他们仗势欺人,他就跟他们拼命。 他开始发了疯似的和那些与他争抢的人搏斗,他们不让他活下去,他就先断了那些人用来欺负他的手脚,他们一群人欺他一人,他就要拼命将这些人全都打趴下。 他怕追杀的人,不敢在街面上休息,就只能在夜晚爬到屋檐上去。只有在屋檐上,四周的街道尽在眼下,他才能放下稍许恐惧来,惴惴不安地闭上眼。 这些年,他就一个人,这么过来了。 从一个地方流落到另一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迅速摸清那里的一切,寻找一切用到的信息为生存铺路,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存中,变得更加冷硬,也更加心狠。他要活下去,谁都不能阻止他活下去。 后来南方动乱,战祸起了,揭竿而起的义军中,不乏打着起义的名头趁火打劫的人,食物越来越少,流民日子增多。 顾焱明白,他要在这样的乱世中活下去,就不能像普通的百姓一样四处躲藏任人宰割,所以,在所谓的义军再一次扫荡市井时,他投奔了一个兵队头子。 正值各方义军混战,顾焱迅敏果断,又有功夫在身,时常冲锋在前头,为首领立了不少功。 当时顾焱不曾想到,后来他们中了陷阱时,首领想要投诚对方,会将他交出去。 敌人早就对他恨得牙痒痒,当日便将他抓起来,捆了双手吊在房梁上,叫了几个人作乐。 那些人打了胜仗,正是踌躇满志之时,他们坐了一桌,浓浓的酒味充斥着这个房间,他们在桌上赌牌,筹码是就是他顾焱。 他闭着眼,忍受那些人在自己腹上划了一刀又一刀,他不想就这么死了,就咬着牙在心里一刀一刀数着,强逼自己保持清醒。后来那些人没有玩痛快,不想让他死得太快,又放他下来,将他的手绑在桌前,转而拿火折子烫他的手心。 他闷头一声不吭,被折磨得生生昏了过去。 后来混混沌沌中,他意识到屋子中的人结束了他们的玩乐。他一睁眼就看到那些人全都喝得不省人事,四仰八叉地躺在板凳上和地上,大概是没想到他还能活下来,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顾焱支起身子,奋力将手靠近了烛火,不顾手上的皮肉被烧伤,直到那烛火将捆绑着手的绳子烧断。 然后,他捡起了地上的刀,趔趄着走向那些人,一刀,两刀...... 血的气味覆盖了屋中的酒气,有的人在醒了过来,意识还没恢复的时候,他拿着刀在他们的哀叫声中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他身上被划了几刀,他就挥了多少刀,最后,他杀了他们所有人。 后来有人来寻,顾焱逃离了那个屋子,钻进了沿途路过的一个商队,躲在了装着货物的箱子间,身上一丝力气也无,终是只撑不住昏了过去。 这商队似乎走了很长时间,他昏迷中感受到身下的马车停了又走,走了又停。他很饿,想要找东西吃,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找了。他在马车上藏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被粗暴地拉扯醒来,看到了几个家丁怒视着他,指着他骂“小偷”,他们怀疑他混进商队偷东西,要将他扭送到官府。 他钻着空隙,拼了命地逃出去,被那些人追打着,迎面就遇到了官府的人,将他押了下来。 他太虚弱了,肚子上阵阵绞痛,而且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拳脚落在身上很痛,全身都痛,他痛得失去了意识。 后来再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被抓到了笼中,身旁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带出去,然后被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用箭射于马下。 有人扯着他推了出去,逼他逃窜,他想离开,只能殊死一搏,中了一箭后,趁着那些马上的人转移了注意力,他逃跑了。 被发现后,有人追了过来,顾焱拔了身上的箭,希望那些人不要再死死追着自己,后来他看到了那座寺院,他闯了进去,就看到了那个惊滞住的面孔。 无害,纯良,这就是顾焱对冉秋的第一印象。 这是唯一的机会,顾焱用身上带的那把匕首,威胁了她,当那些人赶来时,他靠在廊柱后,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濒死的幻象。 可他却无法将所有生机都寄托在这个素不相识女子身上,顾焱咬着牙,用仅剩的力气逃离了会被随时发现的地方,求生的本能使他躲进了那小小的一隅。 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他宁愿自己死在这里,也不愿死在其他人的手上。 可是恍惚中,有一只很软的手探了过来,抚他肩膀的动作很轻柔,声音也那么温婉。 他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记得彻底昏过去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浅红色的裙角。 那沫浅红,在他心底里烧开,化成了一片燎火,将死亡燃尽。 后来,整个世界都变了。 第35章 我留在这寨子里,可以做…… 第二日冉秋醒来的时候,顾焱已经不在身边了,冉秋将一旁小桌上放的馒头小菜吃了,试着动了动手脚,感觉利索了不少。 昨日脚踝上了药油,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疼,但已好了许多。 她慢慢挪着脚步走到门边,就见顾焱回来了。 “怎么下床了?” 冉秋扶着门道,“我在床上待太久了,想起来走走。” 顾焱见她发丝还未束,有些散乱,立即走进来,将门背住,对冉秋道:“先前为了安全,我与寨中人说你是我家小弟,跟我逃难到这里来,但这寨子里的男人们都要在外出力气,你若与他们在一起,恐怕有诸多不便。” 冉秋难以想象自己和一群壮汉相处在一起的景象,不由担忧道,“那我该如何?” 她拿不准京城的人会不会找她,如今扮作男儿是最保险的,但确实如顾焱所说,会有诸多不便,她会的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这寨子里全无用处,可不就只能跟着那些男人出去干体力活了吗? “我有个法子,可让你既做男儿身,又不必与那些人混在一起。” 顾焱压低声音道,“这寨子里有个叫司滟的女人,身份特殊,你想办法多与她接触,想来其他人就不会为难你了。” 冉秋不明白,“此话怎讲?” 听到冉秋问他,顾焱一向冷静自持的面孔竟然有一丝不自然,他犹豫了一下,道:“那女子喜好男色,所以她以为你......” 冉秋反应过来顾焱的意思后,蓦地睁大了眼,“你,你是说,让我以男子的身份去依附她?” 顾焱点头:“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冉秋还没见过那个司滟,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让她这样去欺骗人,她总觉心虚得厉害。 顾焱看出了她的纠结,沉声道:“日后若要在这世道生存,就必须弃了那些守则观念,若执意拘着那些没用的东西,只会陷自己于不利,你知道吗?” 冉秋想到如今的处境,又怎么不明白顾焱的话。 当生存成了最大的难题,那些用来约束自己的理念确实成了累赘,若是日后真的遇到了触及底线的事,她不知自己又会做何选择......好在这件并不是特别伤天害理的事,她还可以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去做。 于是冉秋郑重地对顾焱点了点头,只是心里又骂了自己一句,这么多年的书真是白读了,她当真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守不住孔老夫子的那些理。 顾焱看她同意了,才放松了一些,又道,“当家的吩咐了我事情做,我不在的时候,你要避着与那些男人说话。” 冉秋不住点头,知道顾焱不放心她,可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有问题。 她没细想,因为顾焱说完就离开了。 冉秋将头发束好,将自己穿得严严实实的,想着顾焱方才的话,正在思索如何去见那个叫司滟的女子,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冉秋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明艳的女子踏进门开。 “哎?”她一看到冉秋就笑了,“醒了呀?” 冉秋刚想开口,又忙将嗓子压低了道,“你是?” “你兄长没给你提我啊?” 那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丝毫不见外地坐到了冉秋身旁,紧挨着她道,“我叫司滟,你还昏睡着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虽说自己也是个姑娘,可是被陌生的人挨这么紧,冉秋有些别扭,她刚想要往旁边挪一点,离远一些,司滟就直接倚到了她身上,在她耳边吹了口气道,“你这肩膀也太窄了,像个姑娘似的,但是脸长得可爱,我也喜欢。” 被她说像姑娘,冉秋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她使了些劲想要推开司滟,却又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这手细细白白的,也不像个男人。” 冉秋觉得窘迫,又怕司滟发现自己的身份,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急得脸都发烫了,却也只能勉强蹦出几个字:“姑......姑娘,请自重!” 司滟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突然放开了冉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冉秋:“别不自在了,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姑娘了。” 不得不说,要做亏心事的时候,心境确实不一样。冉秋一听到这话,立即心头一颤,紧张道:“什么?” “什么样的男人我都见过,可是女人我也见得不少。”司滟狡黠地一笑,手指勾了勾冉秋的下巴,“像你这样女扮男装的,我岂会瞧不出来?何况你装得还一点都不像。” 冉秋被戳穿,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思索怎么以男子的身份和司滟相处,脸上顿时更烫了,心知自己已经装不下去了,只好忐忑道,“你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司滟笑道:“傻丫头,我要想怎么着,还用等到现在?” 冉秋看着司滟,觉得这女子大方明朗,看起来不像是别有用心的样子,但她不敢轻信对方,又试探道,“可是,我们这样算是骗了寨子里的人,你便这么放心吗?” 司滟哂笑,“你们骗不骗他们与我何干,都是些没脑子的臭男人罢了,个个有了家眷还想着外面的女人,全都长得一脸贪样。不过我瞧着那小公子在意你得紧,倒与那些人一点都不同,我又何必去讨那嫌,做个恶人呢?” 冉秋对眼前这女子并不了解,但听她所言,像是并不会为难自己的样子,于是便小声道:“多谢。” “有什么可谢的。”司滟眼尾一勾,站起身来,“这寨子里的女人们整日想着管他们的男人,无趣得很,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个人来跟我解闷儿,你那顾小公子又生得那般好看,我留着养眼都来不及,当然不想让当家的这么快赶你们走。” 冉秋感激地点点头,不好再多打听什么,只是从司滟言语中得知,这寨子里的女眷该是不少的,这让她稍微安下些心来。 司滟说完了话,又要拉着她出去,冉秋在屋子里无事,当然也没有她拒绝的份,就这么跟着司滟在寨子里游了一圈,倒是对这寨子的情况了解了不少。 司滟一路与她说着话,不曾停歇,路上见了几个这寨子里的男人,都对着司滟挤眉弄眼,间或吹几声口哨,司滟都一一大方地回笑过去。 后来见了寨子里的女人们,那些人个个都目光不善,似乎是极不喜欢司滟,一见到她,就压低了声音,彼此间互相使眼色,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向冉秋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鄙夷。 冉秋心想,她们一定将自己当成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了。 可她却并不反感这个女子,司滟是冉秋从未见过的那种姑娘,活泼和妩媚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却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觉得很放松。 她也感觉得出,司滟的身份非同一般,其他女人似乎都是男人的家眷,在寨子里做些缝补烧饭的活计,司滟却相对自由得很,可她又不像是这里的女主人,否则这寨子里的男人怎会这般无所顾忌得与她调笑呢? 冉秋自认在京城圈了这些年,见闻实在是少,想不明白的事,她也不愿抱有太过强烈的好奇心,她只用知道,这人并无害她之心便是了。 后来司滟说累了,便了着让冉秋搬去她隔壁的屋子,说那里宽敞些,可以让她和顾焱住得很舒心。 冉秋知道她误会自己和顾焱的关系了,可她不好否认,也不敢轻易做决定,只道自己等顾焱回来了再说,可司滟却笑嘻嘻道,“这两日,你那小公子可忙着呢,哪有心力管现在住哪啊?” 冉秋一怔,想起来顾焱跟她说,要去做什么事情,却没有详说,便开口问司滟道,“你可知他做什么去了吗?” “他没跟你说吗?”司滟有些讶异,道,“他跟二当家的承诺了要劫批货回来,二当家才同意你们留下的,要是做不到可就麻烦了,你小公子肯定要想办法的。” “什么?”冉秋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她醒来后,想过过去的事,思考过未来的路,却恰恰忘记了眼前的这个问题,这寨子的人是如何同意留下他们的?顾焱不说,她便默认了这个事实,竟然未曾想过,那些人提出了什么条件。 司滟见她脸色都变了,连忙拍了拍冉秋道,“你别怕啊,有我在,不会让二当家为难他的。” 冉秋心里却很不好受。 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离了京城,离了冉府,如果今后顾焱出了什么事,她单单作为冉秋这个人,是没有力量是护他的。 说起来,她还年长顾焱两岁,该是自己照顾他更多一些才是,却叫顾焱反过来了。 是的,就算她的生存经验远不及顾焱,可也要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最起码,不能拖他的后腿。 “司滟姑娘。” 冉秋长吸一口气,攥紧了手,看着司滟,有些紧张,却依然坚定了眼神道,“我想知道,我留在这寨子里,可做些什么?” 第36章 好阿焱,我只相信你一个…… 冉秋站在离李医师的屋门前,有点忐忑。 司滟今日遛了她半天,才终于告诉她说,李医师这儿缺个帮手,她若是实在想找事情做,就来这儿碰碰运气。 据司滟说,这李医师虽然脾性奇怪了点,却并不是油盐不进,这么大个寨子,就他一个郎中,那些土匪们时常外出,受个伤什么的又是常事,他连打盹的功夫都得节省着,有怨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她耐着性子求一求,总能留下的。 冉秋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冉秋又敲了好几遍,本以为屋里没人,想要离去,那门却“嘭”的一声打开了。 她吃了一惊,随后就看到屋中站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正怒气沉沉地看着她。 这一定就是李医师了。 冉秋立即正色,诚恳道:“李医师,前两日我生了重病,承蒙您施援手,才能恢复得这么快。小人无以为报,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在这里帮您打杂吧!” 她一口气说完,看李医师依旧黑着脸,不由紧张起来,生怕自己的措辞有问题。 她说话向来细声慢气的,如今不仅要扮的不仅是男子,还是个逃难而来的穷苦孩子,整个人说话的腔调跨了一个大幅度,她在来时反复练了许多遍,嘴巴都是僵硬的,才能使得这话出口就来。 李医师听了,却皱了皱眉,没好气道,“我不需要,你赶紧回吧。”说着就要关门。 “哎——”冉秋连忙扶住了门,急着叫道,“李医师,我是诚心来帮忙的,什么苦我都能吃,有什么闲杂的活儿交给我就是,我绝不喊一句累!况且我年龄小,在这寨子里也做不了什么,您不需要我,我也做不了什么,与其在这寨子里吃白饭,还不如出点力气,也算是为寨子里的兄弟们造福,对不对?!” 她说这话的时候,将嗓子放粗,还要大声吼出来,冉秋说完,脸都要麻了。 李医师脸色不大好看,冉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唯恐他赶自己走。 终于,李医师扫了她几眼,鼻孔里哼了一声,阴着张脸道,“别以为在我这儿能偷闲!” 冉秋一听便知有戏了,连连保证不会,心叹,司滟说的果然没错,这李医师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得自己忙着,而别人在那清闲。不过他整日忙着给人治病,这些土匪却要么出去制造一身伤,要么在这寨子里喝酒打牌,他心里能不憋气就怪了。 想什么来什么,李医师见冉秋在屋子里站着,立刻就不满了,吩咐她道:“去把竹筛里的药材拿出去晒晒,然后小火熬一个时辰,别偷懒!” 冉秋欣喜地点点头:“好。” 李医师肯留下她了,她只要时常来这边走动,耳濡目染,总能学到些什么,而且她这身子骨,在这边打杂定是要比到外面出力好使得多,想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冉秋在京城遇到的任何事,都没在这寨子里找个活计干来得让她欣喜,就好像全身的劲儿都活泛开了。 她很是认真,李医师冷眼瞧着她,一个时辰过去,态度竟也缓和了不少,不说和颜悦色,起码不再对她嗤之以鼻了。 冉秋其实是个性子好的,先前在京城的那段时间心中抑郁,整日都无精打采,如今在这陌生寨子里,反而像是得了一个新的开始,整个人心思都活跃了起来,一边帮着李医师做事,一边就跟他攀谈起来。 李医师虽不见得喜欢和她谈,但她问几句,他总会答一句,这么一下午过去,冉秋结合着李医师和司滟的话,就已经把着寨子的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 这寨子有些年头了,如今有两位当家,大当家名为王扶,二当家名为冯伦,各自带着寨子里一半的弟兄,不过这两个当家似乎并不对头,这些年来一直貌合神离,手底下的人也互相看不顺眼,至于原因,司滟和李医师都避之不谈,她倒是没得出来。 她还得知,那日放他们进寨子的人叫康瑞,是冯伦手底下的一把手,不过李医师谈起他时咬牙切齿,想来是不太好相与了。 至于李医师,当年惹上了地方的恶徒,奔走到此,就被这寨子的大当家王扶给留在寨子里了,倒也安稳地过了这么多年。 后来她问得多了,李医师的话便也渐渐多起来,跟她讲起自己的医术来,大抵是因为这寨子里没什么人听,他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好似终于找到个宣泄口似的,可冉秋却很喜欢听。 她过往在京城待着的时候,偶尔也会看些医书,但却没什么钻研的心思,她喜爱读诗词,冉府的氛围又时常让她透不过气来,便只能整日在古人的诗词里寻求安慰,开解自己了。 如今到了这京城外头,才知道,琴棋书画都是太平盛世才有资格谈的闲情雅致,要是想在这乱世里生存,那些高雅情致恰恰是最没用的东西,比不得一门存活的手艺强。 但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她遇到变故的时候不会陷入自怨自艾中,被彻底打击到,还能调节心态去接受面对,开导自己,也算是好事了。 她走神了,李医师一声痛斥又把她思绪拉了回来。 “这寨子可离不了我!” 冉秋听到他收尾了,乐呵呵应和道,“您懂得可真多,我以前也见过一些郎中,可没一个像您涉猎这么广的。” 李医师冷哼一声,“那是自然,要没点本事,这么大个寨子,若有我医不了的病,那可不就乱了套了。” 冉秋听他这么说,只觉得眼下这个氛围再好不过了,她连忙顺着往下道:“李医师,小弟生平最佩服的就是医者,悬壶济世,著手成春,这世上少得了什么人,都不能少得了医者。您看南方的洪灾,就算是朝廷的巡抚大人去了,也得恭恭敬敬给当地的郎中请过来,要没有医者,那立功的大事也不好成,您说是不是?” 冉秋发现李医师虽然性格古怪,但这耳根子却很软,她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冉子初也拉出来编排,一通夸赞,总之得先让李医师这耳根子顺了,自己才好往下说。 李医师摸了摸胡子没说话,可那神情分明是极其赞同的。 冉秋趁热打铁,干脆一个起身,语气激动道:“李医师,实不相瞒,我......我也想像您那样救人,能在这儿遇上您,是我的福分,日后再没这么好的机会了,您就收我为徒吧!” 一听这话,李医师方才还略微享受的神情一下子顿住,他狐疑地看向冉秋,“你说什么?” 冉秋满脸的诚意:“李医师,我和兄长从南方逃难过来,见到了无数死于疾病的人,心里又怎会不唏嘘?今日得以见您,您又是我救命恩人,便给我个机会,行个拜师礼吧。” 李医师皱着眉思索,可冉秋看得出,他已经动摇了。 毕竟这寨子里的山匪个个都是粗人,虽然因着他是郎中而给几分面子,实则心里却瞧不上他这种文弱的样子,这里荒山野岭,更别说遇到什么外人了,李医师现在就处于一个伯乐不常有的心态,乍一听到有人这样肯定他,不可能一丝感触也无。 “你......”李医师咳了两声,不肯轻易拉下面子,“你此话可当真?可是诚心诚意?” 冉秋连忙道:“您别当我说得草率,方才您给我讲那些医术的时候,我已在心中深思熟虑过,您若愿意收我为徒,我定恭敬执礼,谨遵师训,绝不会让师父失望!” 虽然她今日来确实别有目的,可这话却是真心实意的。 冉秋自小因祖母和二房的态度,多少学会了察言观色,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对接触的人是好是坏有个最直观的感受。 真诚和善良对虚伪小人无用,可对于大多数好人都是有用的。 她有种直觉,今日拜师于李医师,与当初救下阿焱一般,绝对不是错误的决定。 “罢了罢了,莫说这些了。”李医师老脸也有些搁不住,连连摆手道,“说什么拜师不拜师的,你在我这儿做个学徒也是一样的。” “这么说,师父同意了。” 冉秋心中一喜,连忙上前两步,当即跪下来,郑重地扣了一首。 李医师一惊,不自在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冉秋巍然不动,郑重道:“时间仓促,徒儿只能行个简单的拜师礼了,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师父。” 她自小受多了诗书的熏陶,对尊师重道有着深入骨髓的认知,在拜师这种事上有着读书人固执的坚持,既然自己想跟随李医师学东西,就一定要有着学生的样子来。 李医师紧锁着眉,无奈叹了声气,神色却分明是欣慰的,“你这一礼我受了,快起来吧。” 冉秋兴冲冲地起身,连带着李医师接下来交给她的事,都做的十分有干劲,李医师独自在这药房待了这么些年,如今有了个徒弟帮忙,请教他东西,他也有精神了不少。 冉秋一边做事,一边请教李医师,这一天倒也过得充实。 比起阿焱所说的,依附着司滟生活,眼下的状态,显然更让她满足。 想起来回去时,外面的天色都已经黑了。 冉秋想起顾焱该回来了,匆匆跟李医师道了别,临走的时候,李医师却又叫住她,将一包草药递给她,拧着眉严肃道:“郁则气结,上次我给你诊脉,你这身子有些亏空,这些药你拿回去煎了喝,慢慢调养,另外,切忌忧思过重,明白了吗?” 冉秋心头一暖,接过草药,“明白了,多谢师父。” “去吧。” 冉秋重重点头,离开后,就抱着草药往回走,才走到一半,就见到了顾焱。 顾焱好似在寻自己,看到她,神情才缓和了一些,向她走过来道:“你去找了李医师?” 他面色已经冷静下来,语气却还有一丝焦急。 冉秋看着顾焱,想来他是先去见了司滟,才来这里寻自己。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说着这话,脸上却带着笑意,将今日之事一一都说与顾焱听了,末了,安慰他道,“阿焱,你不用记挂我,虽然我过去久居深闺,但也并非离了人便什么都不会做了,你尽管放心去做你的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不可大意。” 顾焱神情严肃,压低声音道,“这寨子有些疑处,我还没有弄清楚,那李医师并非全然可信之人,你要保有防范,不可轻信他人。” 冉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柔声笑道,“我知道了,好阿焱,在这寨子里,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第37章 不论发生什么,她和阿焱…… 转眼到这寨子已是第三日了,冉秋每日都来李医师这里帮忙,很快就在寨子里混了个脸熟。 她性子温和,手脚又麻利,每日给他们包扎递药,也没有一点李医师的架子,来看病的人对着李医师粗声恶气,但跟她交谈起来,口气倒正常了许多。 “顾小弟,我看你这不急不躁的,你不怕啊?” 说话的这个男子叫作石风,昨日外出,在山上摔断了腿,李医师花了大半夜替他固定这腿,他干脆就在这歇着了,也没回去,自个无聊,今日见冉秋来了,就有一腔没一腔地跟冉秋搭话。 冉秋正在拣药,闻言疑惑道,“怕什么?” “你兄长今日出去,可是践行他在咱二当家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去了,你就不怕他事儿不成,真在咱们这寨子里掉了脑袋?” 冉秋脸色立变,“你说什么?!” 石风本来是在跟她闲聊,没想到她真不知道这茬,瞪直了眼,“你那兄长没跟你说?” 冉秋哑然,司滟当时只讲此事轻轻带过,又反复跟她说没什么事,她也从未想过会和丢掉性命有什么联系,如今乍一听到石风这么说,立即悬起心来。 冉秋脸色有些苍白,“阿......我兄长他,跟当家的说了什么?” 石风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下巴的胡渣,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人长得纤细弱小的原因,这明明是个男娃娃,他跟对方说起话来却总觉得是对着个女子,一看他刚才的话把对方吓个不清,他也有些懊恼。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本来没那么复杂,你那兄长说他有这京城商户的消息,二当家本来已经同意你们留下了,只要他把消息给出来。” 石风道,“我们二当家一向说话算话,也犯不着为着两口饭跟一个毛头小子耍心眼,可你那兄长偏偏往枪口上撞,说什么要自己带一队人去劫货,还说除了他,咱寨子里没人能做到,你说当家的能让他当众这么下自己面子吗?一怒之下就跟他道,那批货弄不回来,就要他的命,你那兄长就这么应下来了,说好的日子就是今天,那日听到他承诺的人可都一个个等着看好戏呢!” 冉秋听他说完,手都僵了,她怎能想到自己昏迷的时候,顾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今日顾焱离开时也神色如常,她竟一点异样都没有发觉。 可他什么时候不是神色如常? 这人把心思隐藏得太深了,即便她心思再细,只要他不肯让人知晓,她就察觉不出什么来。 冉秋缄口不语,又挑起手中的草药来,将心头的慌乱渐渐压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突来的变故,如今她对顾焱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这次,他也一定有把握的吧。 石风看她不说话了,又自顾自道,“说起来,那日你兄长背着你来的时候,还是我守的门,这小子倒有几分勇气和魄力,我看今日的事八成也没问题,要真立了功,以后咱们寨子可就都把你们当兄弟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拍了两下冉秋的肩膀,他是没用力,冉秋却觉得后背一钝,勉强挤出个笑:“那我便先称一句石大哥了。” “嘿!”石风点着头,爽朗一笑,“你小子细皮嫩肉的,我拍一掌都能折了背,看以后还有哪家姑娘肯跟你。” 冉秋讪讪一笑,只觉得这汉子说话还挺有趣。虽然她心不在此,但是跟这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心里也舒缓了很多。 就她这几日与寨子中人的相处来看,这寨子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虽然土匪二字总是和烧杀抢夺离不开,可她在这寨子里感受到的,也就是一群各式各样的人在想办法生存而已。 这样的地方,应该不会轻易闹出人命来...... 冉秋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坐在这小屋里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审判。 不论发生什么,她和阿焱总是在一起的,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 等到快入夜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动静。 冉秋一听见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就立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跑到屋外去望。 随着那脚步声声,一同传来的还有山匪们的吆喝声,听起来似是极为振奋,冉秋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放下来。 看样子,是好结果了。 李医师余光瞟见冉秋的动作,从医书中抬起眼,皱眉看着她道,“这儿没什么要忙的了,回去吧。” 冉秋正有此意,心中一喜,便冲着人声的方向跑了过去,远远便见到聚着的人堆,还有地上堆放的木箱。 “大哥!此行顺利,那肥商带了一整支车队,装的全都是好东西,米面粮食,布匹袄子,一看就是想趁着南方动乱去发一笔财,没想到被我们给截胡了!” 那人满脸精光,忍不住兴奋地叹了一声,“痛快!” 冯伦早已听闻动静走了出来,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那张板正的脸也透露着惊喜。 这批物资的确是好东西,虽说不上有多昂贵,但是今年这状况下,却是对寨子最有用的,至少这上半年都不用愁吃穿了。 “顾焱,你立了功,我冯伦没有看错人!今后你便是我冯伦的兄弟,是我寨子里的人!” 冯伦的嗓门响亮,当着众位弟兄的面,认可了顾焱,可谓是给足了他面子,也见冯伦心情之畅快。 顾焱从方才起就一直安静站在这里,今日随他出去的那些人,早已一改之前不屑一顾的态度,纷纷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这些汉子都是粗人,最是不拘小节的,这么出去了一趟,见到了对方的本事,便立刻对先前屈居于顾焱听从指令的不满释怀了。 冉秋跑过来,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顾焱,立即挤了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刚想唤阿焱,又反应过来,出口叫了一声“兄长”。 这一声出来,冉秋眼睛就红了,虽然强忍着没掉眼泪,可周围的人看着他们,将冉秋这幅样子收入眼底,都大笑了起来。 冯伦道:“这个就是你家小弟?” 顾焱不动声色地将冉秋向身后拉了些,“正是。” 周围几个人都稀奇地看着她,无所顾忌地打趣道,“顾小弟这幅娘们唧唧的样子,可跟你大哥一点都不像。” 顾焱轻道:“不是长子,家中自然娇惯些。” 周围一阵哄笑。 “今日诸位兄弟辛苦,晚上我叫人去地窖里取几坛好酒来,给大家接风洗尘!” 冯伦并没怎么注意冉秋,命人将东西抬入库房,又拍了拍顾焱的肩膀,“你和小弟奔波而来,以后就是咱们寨子的人,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就是。” 顾焱拱手道,“愿为当家的效力。” “好,好!”冯伦赞许地看着他,“跟弟兄们喝酒去吧!” 顾焱点了点头。 冯伦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就要离去,此时却突然传来一阵讽笑,冉秋看过去,就见一个男人出现在前方。 这人皮肤黝黑,体格魁梧,满脸横肉,本该粗狂的长相,一双眼中却透出股诡异的精光,面上笑着,那眼神却让人极不舒服。 他身后跟着几个人,面色同样不善。 “二弟什么时候收留了人在寨子里,我竟今日才知道。”那人走上前,打量着冯伦手下正在搬的东西,语气阴测测道,“看来今日收获不小啊,二弟倒是很懂得招引人才,替自己手下的人扩充路子啊。” 冯伦冷笑一声,“都是一个寨子的兄弟,大哥何必张口闭口‘你的手下’这四个字?既然你要分得这么清楚,我这手底下的事,你也少过问为好!” 冉秋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惊道,原来此人就是这寨子的大当家,王扶。 第38章 口说无凭,拉钩 “即便这样,寨子又能撑多久。” 王扶冷笑一声,语气中尽是不满,“如今早已不是当年,这样下去,迟早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我原当你有什么高明手段,哪里想到你一个堂堂的寨子二当家,竟然要靠个毛头小子,可笑!” 冯伦听着他这话,脸上已有怒色,冷笑道,“有人带着东西投靠我,是我的本事,寨子里这么多兄弟,哪个没几分力气?我冯伦带着这么多人,总能让弟兄们有饭吃,比起投靠别人,替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拼命,我自己做头子,管着手下的死活,岂不是更爽快?!” 他这话意有所指,说的是哪回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王扶听了这话,脸色更加阴沉,他本就长得粗野,面相狰狞,眼下更像随时都会发作。 冉秋瞧着他,便觉得这就是她过去印象中山匪该有的样子,恶声恶气,凶神恶煞,站在那里就让人心中发怵。 冯伦看着王扶,也不遑多让,这两人间气氛针锋相对,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方才还热闹着的气氛瞬间就冷却下来,两方僵持,似乎随时都会拔刀相向。 顾焱看着眼前这一切,攥紧了冉秋,道,“二当家,我先告辞了。” 冯伦已无暇顾及他们,闻言便随意摆了摆手,“去吧。” 顾焱得到许肯,牵着冉秋迅速离开。 冉秋还没能消化眼前的情况,就跟着顾焱走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们离开时,王扶的目光好似在她身上扫了一下,她背对着那些人,一瞬间只觉得遍体生寒,心头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还无暇多想,冉秋便感到手上一股凉意,一股黏腻顺着手背滑了下来,冉秋大梦初醒般,猛然抬起了顾焱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就看到上面全是血迹。 “阿焱,你受伤了?!” 寨子的路上点着灯笼,方才人多,冉秋没有注意到,眼下借着头顶的光,她就看到顾焱胳膊上渗出了一片血迹,顺着衣袖一路流了下来。 顾焱脸色有些苍白,却摇了摇头,“不严重。” 冉秋看他这幅样子,想到他瞒着自己做的那个决定,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流这么多血,怎么会不严重?” 说罢,她拉着顾焱快步回到了屋子,指着床道,“你坐在这儿不要动。” 不等顾焱说话,冉秋就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顾焱面前,浸了浸干净的毛巾,“把上衣脱了,将血迹擦一擦。” 说着冉秋就拿起盆子里的毛巾拧起水来,顾焱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将毛巾夺过来,哑声道,“我自己来。” 擦身子这种事当然可以自己来,可冉秋其实是想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她很怕顾焱瞒着她,她能为他做的本就极少,如今他却连担心的机会也不给她。 冉秋愈想愈难受,抬起头不甘示弱地盯着顾焱,“你自己来自然更好,可我总得知道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你不想让我帮你,可以,但你什么都瞒着我,我如何放心让你自己来?” 她笃定顾焱不会跟她还嘴,况且在这件事上,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 顾焱果然没有反驳她,两个人僵持了片刻,见冉秋站在那里巍然不动,顾焱垂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沉默着解了上衣,一层一层,露出了里面结实的身躯来。 其实说归说,真要她那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冉秋是无法做到浑不在意的,可是她方才脑子一热把话放了出去,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只好硬着头皮将顾焱上身扫了一遍,然后匆匆背过身去,有些仓皇地坐在了椅子上,不敢再看他。 “好了。”她语无伦次道,“你快将血迹擦干净,我给你上药包扎,或者......或者你自己来也行。” 冉秋背对着顾焱坐在桌子前,手紧紧地贴在脸上降温,几乎都想离开这屋子了。 她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哪有女子像她这样逼着人家给她看的,虽然顾焱小了她两岁,可是......可是依然于理不合! 其实她最初救下顾焱时,也是看过他上半身子的,可那时他在昏迷中,濒临死亡,奄奄一息,她的注意力全在顾焱的伤上,并未觉得有什么,今日却全然不同。 若说先前顾焱背她时,她依稀感到少年的肩膀很坚实,今日她这么一瞧,便全都看清楚了。 当日救他回来时,顾焱还是满身伤痕,瘦骨嶙峋,如今少年的身躯却已经初具成年男子的力量,虽不如寨子里那些男人健壮威武,可那薄薄一层肌肉却也匀称有型,透着韧劲。 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冉秋能清楚意识到,这个与她相伴的少年,从来就不止是她视作弟弟的那个阿焱,他还是一个独立的男子。 顾焱对她来说更像是亲人,冉秋极少会把他当做一个与自己性别相对的男子来看,如今突然意识到了,再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便觉得处处都不合规矩。 她想起自己前两日叫顾焱不要顾忌,同床共枕的情形,想起自己那句问心无愧,更觉无地自容。 冉秋紧紧捏了下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淡定下来。 只不过看了眼身子,就开始浮想联翩,自己先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了。 阿焱是她的亲人,是她眼下最亲近的人,仅此而已。况且如今这情形,哪还有功夫顾忌那么多,在这世道生活,于礼上就该越糙越好,否则处处觉得不合规矩,处处矫情,还怎么过下去? 这么一想,冉秋便觉得坦然了许多,回过头去大大方方地看向顾焱,就见他正要从药箱里寻药。 他伤的是右手臂,动作并不轻松,冉秋见状便道:“别动。” 她走上前,拿出止血散和棉布来,在顾焱身旁坐下,这才仔细瞧清了他的伤口。他手臂上仿若是被什么利器划到,血肉都翻了出来,成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怎么伤的这样重。”冉秋紧蹙着眉,为顾焱上了药,认真地将这伤处缠好。 这寨子里的山匪受伤实在是常事,李医师说那些人都会备着些外用的伤药在屋中,平日里自己处理一下便好,省的常常往他那跑,冉秋便也带了些外用的伤药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她倒是希望永远都不要用上。 顾焱道,“只是些皮肉伤,不妨事的。” 冉秋才不听他的,将纱布打了个结,难得语气强硬了些,“怎么会不妨事,看着就疼。我原还以为你跟着他们只是做些杂事,谁能想到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就去做那么危险的事,还跟这寨子里当家的承诺,不说你会不会受伤,这事要是没做成,那当家的真要把你如何,你该怎么办?” “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一声吗?” 提起来,她难免有些生气,又觉得心里难受的很,赌气的话也就说了出来,“如今,明明我们......我们二人是这寨子里最熟悉亲近的人,我却还要从别人口中得知你做了什么?若总是这样,我便时时担心牵挂着,想一想阿焱是不是又瞒了我什么好了!” 顾焱听到她这番话,神色微讶,将衣服合拢后,只道了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是个嘴笨的人,但确实不善与她辩。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无权要求你事事都告诉我,可是......” 冉秋咬了咬唇,“可是在你眼中,我就这么没用吗?难道我知道了这些事后,只会无谓的恐慌和忧心吗?我宁愿对所有的事清清楚楚,在心里衡度危险和能成的可能性,让自己心里有个切切实实的底,也不想被蒙在鼓中,被你护在这个壳子里,安心地消受你冒着危险换来的安详表象,你明白吗?” 顾焱看着她,眼眸微动。 冉秋的语气有不甘,有埋怨,可是更多的,是想要和他互敞心扉,共赴前路的决心。 他知道对方不是甘愿依附他人的性子,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想让冉秋站在自己身旁,和他一起承担那些艰难。 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十成的把握。在做任何一个决定前,他也会有忧虑,做危险的事时,他并不是全然无畏无惧,想要得到更多,付出的代价也会更大。 这样的感觉,他一人知便够了。 可如果,可如果告诉冉秋能让她更安心的话,他会照做。 于是顾焱看着冉秋,像在做承诺一般,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那日后,不管你要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不准瞒我。”冉秋方才语气激动了些,得到顾焱的肯定,口吻才慢慢平复下来,道,“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好。” 冉秋看他答应得这么轻易,又不太放心,伸出手指道,“口说无凭,我们拉钩。” 顾焱顺着她伸出手指,两个人小指勾在了一起,冉秋想了想,又觉得是个人便有难言之隐,凡事不能说太绝对,她在心中想了会儿措辞,才道,“以后关乎你我二人的事,我们彼此都不可以瞒着对方,此誓一直有效,要到我们分开的那天才能作废,好吗?” 冉秋思着自己的话,认为找不出什么错处。 这样说便严谨了,日后他们总会分开,各自成家,想来到时候日子也变好了,无需再担心什么。 只是一想到分开,冉秋此时心里便有些怅然。 眼前的这个少年,总有一日会有自己的生活,走他真正想走的路,或许此后的漫漫余生,谁都不会再提及这个简单的誓言。 可她还是有一份隐秘的期待,希望能将自己拉近顾焱,希望他同自己一样,能记得这段日子。 顾焱神色不明地看着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沉声道,“好,一直到分开的那天。” 第39章 死去的三当家 因负了伤,顾焱这两日都没有外出,和冉秋一同待在寨子里,他此次出行收获颇丰,与他一起的人也见识到这人的确有几分本事,故而接下来这两日周围的人对他们都很是和气,冉秋看着顾焱难得松了口气的样子,也放宽心来,努力去适应这里的日子。 司滟已经将自己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了,说要给他们二人住。她一个人住着间小院,里面除了正房外还有一间偏房,敞亮又干净,已经算十分不错的了。 冉秋他们临时待的那间屋子,经她稍微布置了一番,虽然整洁许多,但是那屋子朝阴,晒不着太阳不说,屋里也潮得很,冉秋住了几日,就觉得身上要长疹子,如今顾焱又受了伤,就更待不下去了。 故而司滟一跟她说,她便立即应了。 “你们住在这儿真是太好了。” 司滟帮着她一同将被褥包袱搬过来,一双媚眼眨巴了几下,“我这屋子地势最好,都不舍得让人住呢,如今你们来了,可有人给我作伴了。” 冉秋刚想开口,就被司滟打断了,“可别再谢我了,我见着你们开心,你再说可就折了我一片心意了。” 她面上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嗓音又娇又缠,听得人心头发颤。 但冉秋很喜欢司滟的样子,觉得她这样妖娆的女子也分外可爱,听她这么说,便笑:“不是说什么谢你的话,是要问你饿不饿。我有道拿手的点心,想做给你吃。” “你还会做点心啊。”司滟听了,立刻展开笑颜,“这荒寨子没什么好吃的,那些男人们又只知道吃肉,我可想念外面点心坊里的小零嘴了,你快去做。” 冉秋点点头:“嗯,好。” 她洗过了手,就朝寨子后面的灶房走去。 自己如今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报答司滟的,只能先做些吃的送给司滟了。 寨子里的女人们整日都在这里劳作,一看到冉秋来了,彼此间互相使了使眼色,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冉秋大方与她们打了招呼,自己找了些料来准备做点心,刚和起面,就听到有个女人叫了她一声:“诶,顾小弟!” “孙大姐?”冉秋闻声抬头,“有什么事吗?” 她记得这个面孔,这人似乎极不喜欢司滟,每次见到她和司滟在一起都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 这些天,她白日去李医师那里帮忙,晚上就来寻些饭菜带回来与顾焱一同吃,从来没被给过好脸色,今日此人来主动跟自己说话,冉秋直觉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孙大姐冲她笑,眼里冒着看好戏的精光,“诶,听说今日你们兄弟俩都搬到司滟那屋了?” 原来是打听这事,冉秋不想多说,只应了声:“是。” “哎哟!”孙大姐一下叫了出来,使劲朝周围的女人们使眼色,那些女人们面面相对,都一同哄笑起来,看向冉秋的目光又是鄙夷,又是同情,总之,对她搬到司滟住处这回事,是十分的不赞许。 “这女人竟就这么不知廉耻,连个小童子都不放过。”孙大姐用目光毫不掩饰打量着冉秋,大笑道,“她那屋子可从来没缺过男人,如今叫你们过去,怕不是要夜夜春歌了?以前她榻上的宾客,可要被冷落喽——” “你说什么?!”冉秋听她越说越过分,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生气地看着孙大姐,“你怎么空口污蔑人?” “污蔑?”孙大姐双手抱在胸前,嗤笑道,“你们男人不都一个样,老的小的,一个个看到狐媚妖艳的女人就走不动路了。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这小子就这么维护她,殊不知在人家眼里,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床上的过客罢了!” 她的话越说越露骨,冉秋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又不知如何反驳,胸口憋得慌,却也只说出来一句:“司滟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旁边一个女人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小兄弟,你和你兄长年纪轻轻,何必要跟她那样的女人混在一起,以后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良家女子才是实事,可别被那狐媚子蒙了双眼......” 孙大姐啐了一口,冷笑着打断了她,“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男人哪有不爱偷腥的,就得好好管着才行,要不一个两个的可都被勾到狐狸精床上去了!更何况那司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当初可是三当家带回来的,三当家这才死了多久,她就四处勾搭......” “孙大姐!”孙大姐身旁的女人听到这里,脸色瞬间变得难堪起来,扯了扯她的袖子,低斥道,“你在说什么?” 孙大姐被她一扯,似乎也反应过来说错了话,但是又怕折了自己的面子,在众人面前熄了气焰,偏要逞强道,“我说错了?那些大老爷们儿忌讳这事儿,咱们女人家说几句怎么了?那女人本就是个煞星,克死了恩人,如今又跟寨子里的男人纠缠不清,真是个祸害!” “快别说了,你那面条再煮下去都要断了。”那女人见劝不住她,无奈转身走了,围过来看热闹的女人们脸上也是神色各异,纷纷提醒了她几句,就各自忙去了,看样子是不想掺和进这话头中。 人都散了,孙大姐也自讨没趣,厌恶地看了冉秋一眼就离开了。 冉秋看着手中的面团,却迟迟没有动作,方才从那人的话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三当家”两个字,她在寨子里待了这些天,从来没听说过这里还有个三当家,而且听起来,似乎还与司滟有关。 可司滟先前与她说这寨子里的情况时,只道有两位当家,从未提及过三当家。 如今寨子里的两位当家看样子是早已离心,既然当初能够组在一起建了这寨子,想必该是感情极为深厚的兄弟才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和那位三当家有关? 她初来这里不久,细想下去也是无果,可冉秋还是清楚意识到,这寨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祥和。 冉秋心神不定,不小心将糖放多了些,连忙又加了些水化开,强迫自己将那些思绪都赶出脑去,将手中的点心做完,就离开了这里。 回去的时候,依然没有见到顾焱,倒是在门口看到了两个贴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个便是司滟。 另一个人是她没见过的男子,正一手揽着司滟的腰,旁若无人地咬耳朵,还时不时传来两个人的低笑声,冉秋一见,立时顿在了那里。 那男子却已察觉到她的到来,眼睛一挑,就看到了冉秋,一时间她上前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冉秋进退两难,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司滟应是发现了那男子无意中扫过来的目光,一转头,看到冉秋站在那里,立即就笑了出来,“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啊。” 冉秋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努力平静道:“司滟姑娘,这个你收下吧,我还要去李医师那里帮忙,就不多待了。” “你急什么呀?李医师这么多年都一个人守在那儿,哪有那么多事要忙?” 司滟接过食盒,看到里面摆放整齐的点心,轻嗅了一下,叹道:“好香啊。” 她也没顾虑什么,直接从中拿出了一块,咬了一口,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这个好吃啊,你尝尝。” 说着她就把自己咬了一口的点心递到了那男子嘴边,男子面色自然地一口咬下,听司滟连问好不好吃,就顺着她点头,随即目光扫向冉秋,语气中带着股似有若无的懒怠:“顾小弟的手艺?” “是。”冉秋看司滟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就站在这,目睹了两人方才的行为,她已经没眼再看了,偏又不好表露出来,听到那个男子叫她顾小弟,只能强迫着自己去看那人的眼睛,小心翼翼道,“你认识我?” 眼前的人长得有些邪气,周身的气场跟寨子里那些壮汉都不大像。如果说司滟是妖娆妩媚,那此人就是风流不羁。 这么看来,两个人还有些......般配。 “怎么会不认识?” 那人轻笑一声,“那天还是我带你们进的寨子,你那时昏迷着,倒没见着我的脸。” 冉秋听着,突然想起了李医师跟她说过的话,恍然道,“你是康瑞?” “顾小弟,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得离他远点,省得被带坏了。” 司滟嗔笑了一声,靠在康瑞怀里,勾着他脖子道,“你带回来的人,如今可都在我屋里了,你说,这算不算引狼入室?” 康瑞低头,嘴唇有意无意地蹭了下她的脖颈,“那我可要时常过来探看了。” 冉秋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脸都要红成柿子了,匆匆道了句“我走了”,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今日的种种,让她发觉自己并不了解寨子,也不了解司滟。她是有没打算在此长留,可对所处之地的疑虑,却让她心底多了几分不安。 冉秋在李医师那里,听他讲药理的时候依旧有些心不在焉,被李医师发觉,立刻就挨了训。 他拿着手里的书敲了一下冉秋,斥道,“想什么呢?走神都快走到天边儿去了!” 冉秋缓过神来,茫然开口:“师父,我......” 她很想问问李医师寨子里三当家的事,可是又怕李医师察觉到什么。不管怎么说,她和阿焱虽然已经得了二当家的认可,可他们待的时间短,还未被这寨子里的人所完全容纳,贸然去问的话,恐怕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冉秋放弃了去问的想法,只道自己今天被寨子里的女人们笑话了,所以才闷闷不乐,李医师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瞪了她一下,又黑着脸继续开始讲起来,冉秋连忙将心思全都拢了回来,一刻也不敢落下。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她拿着一本新的医书往回走,到屋子的时候,就见顾焱已经点上了灯,正坐在桌前用饭。 他这两日虽不用外出,但也每日和寨子里的那些人处在一起,打听些消息。 他们二人如今留在寨子里只是权宜之计,等探听清楚了外面的情况,备好车马,他们还要赶往凤阴去,因此也不敢掉以轻心。 冉秋心事重重,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后,却不急着动筷,而是看着顾焱,欲言又止。 顾焱也放下了筷子,“怎么了?” “阿焱。”冉秋不放心地看了外面一眼,将声音压低道,“今日我听寨子里的女人们提到,这寨子曾有位三当家,你可听说过?” 第40章 阿焱的目光 顾焱听到这几个字,眸色一沉,“你听到什么了?” “她们也没说什么。”冉秋又细细回想了一遍,道,“只说这三当家已死,但寨子里的那些人似乎对此有些避讳,像是不愿提及的样子。” “这寨子里的事,不要打听。” 顾焱神色有些严肃,“我会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冉秋敏锐地察觉到顾焱的口吻变化,问,“阿焱,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顾焱微微蹙眉,看样子是在思索如何与她解释,少顷,他开口道,“南边已经开始动乱,这寨子紧邻京城,如今又引起了官兵的注意,朝廷定然会想法子使其归附,寨子里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冉秋想到那日见到王扶时,两个当家的对话,心觉冯伦不像是会接受招安之人,脑中浮现出一个猜想:“你的意思是......” “南方灾乱,朝中又有人在其中搅混水,趁机捞好处。如今战祸已有漫延之势,祸及京城是早晚的事,这寨子也难免风波,定然要寻新的出路才是。王扶如今想要归顺,带着手底下的弟兄们去领军饷,而冯伦不愿屈居人下,两人之间已经生了嫌隙。” 顾焱说到此,却停顿了一下,缓缓道。“但他们二人如今势如水火,如同仇人。我想,不仅是因为归顺与否的问题,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情。” “所以你觉得,是那位三当家?” “嗯。”顾焱颔首,“不过寨子里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不愿与外人道,自有他们的原因,如今我们寄人篱下,还是免得去触碰他们的逆鳞为好。” 冉秋自是会意,只是将他的嘱咐记下后,看着顾焱的样子,却没能擒住笑意,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顾焱严肃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茫然,他问,“怎么了?” 冉秋摇摇头,给他加了几根菜,“没什么,饭都要凉了,快吃。” 顾焱没再说什么,兀自低下头吃饭。 冉秋吃着饭,时不时看一眼顾焱。 他一向话少,过去不与自己说什么,今日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讲述他的想法,冉秋觉得新奇,又暗感欣慰。大概是那晚的话起了作用,如今两个人能够敞开心扉来谈话,她觉得很知足。 不过方才顾焱的话也让她有些紧张。冉秋始终不敢忘记,他们依然是在逃亡,这寨子里的平和不过是短暂的表象,如今想要去凤阴,但她对沿途的情况一无所知,既要离开,很多事情需要提前盘算好,不可操之过急,只是...... 冉秋心里涌出一股酸苦,也不知冬盏和钟英如今身在哪里,情况如何。 她心里千回百转,还是忍不住道:“阿焱,如果......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不可以打听打听京中的消息,那日冬盏和钟英下落不明,我心里总是不得安心。” 顾焱道,“好。” 两个人吃过了饭,冉秋便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油灯研读起今天带回的医书来。 在寨子里待的这几日,她已看得出李医师医术精湛,对她的提点也多是一针见血,只是自己从前并未下过功夫学习这些,如今作为一个初学者,还是有些吃力,好在每日都有些收获,足以填补终日的空虚惶恐。 顾焱受了伤,夜晚也不外出了,见冉秋在看书,他便也坐在一旁,随手拿起一本冉秋前两日看的图册翻起来。 屋子里除了书本翻页的声音,就只剩下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静谧中透着一丝抚人心田的安宁。 只是没过多久,院子就传来司滟与人的嬉闹声,她声音娇媚,欢笑起来便如蜜糖缠丝,将整个院子都带上了一层狎呢的气氛。 冉秋耳边不得清净,索性放下了医书,一抬起头,却见顾焱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冉秋疑道:“怎么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脏东西。 顾焱神色如常地收回视线,顺便合上了手中的图册,淡淡道:“没什么。” 实则是,方才冉秋垂下眼眸专注地看医书时,眼睫投下的黑影随着油灯中的火光不时跳动,让他不由想起了冉秋那双眼,她朝着自己笑的时候,眼中也总有一小撮光在隐隐闪动。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是,很好看。 冉秋对此全然不知,实在是方才顾焱的眼神中审视思索的意味太重,仿若有什么事情让他不解。 除了她脸上沾到什么,她想不出别的原因。 冉秋摸了摸脸,没有多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就上床睡觉了。 过了片刻,顾焱如常在她身侧躺下来,两个人中间依旧隔着段距离,只是经过这几日,冉秋已经习惯许多,不再像第一夜时那样不自在了。 她睡相其实很好,往日在府中的时候,入睡时是什么样,醒来还是同样的姿势,但不知是不是离了京城在外寄居的缘故,她每晚入睡总觉得不安,又时常做噩梦,每每夜晚紧贴着墙入睡,早上醒来时就到了床中间。 而顾焱又比她起得早,她早晨醒来时见不着人影,但总能看到自己将床边挤得快没了位置,就又是羞愧又是窘迫,不知道自己是早就靠了过来,还是等身旁的人走了之后才下意识舒展了身子,这种事,她总不能去问顾焱。 想到这些,冉秋又离墙近了一些,耳朵都快贴上去了。 她闭上眼,睡意渐渐上来,昏昏沉沉中,耳边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冉秋起初没有在意,那声音却愈来愈响,很快,她就没了睡意,因为隔壁就传来了一阵床板晃动的声音,清晰可闻,仿若就在她耳边。 随即而来的还有司滟断断续续的吟声,掺杂着几声娇泣,似痛苦又似欢愉,直听得人面红耳赤。 从来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些,冉秋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耳旁清晰的动静却令她感到一丝羞耻。 还不等她反应,那边司滟轻喘着喊了出来:“别这么急啊,当心被人给听到——” 这声音如擂鼓一般狠狠撞击了一下她的大脑,直惊得冉秋一个哆嗦,连连远离了墙,向后靠去。 她就这么一个猛退,撞上了顾焱的背。 顾焱出声问:“怎么了?” “我......”冉秋不知道怎么说,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她脑子里乱如麻团,整个人还没从方才的脸红心跳中缓过来,如今还被顾焱询问,她就像做了鬼祟之事被人发现了一般,羞愧得想当自己不存在,更别提分神去想借口了。 僵持中,冉秋只听到身后翻身的声音,随后顾焱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许是因为入睡的缘故,他的声音比平日要低哑一些,冉秋借着他的话慌忙点了点头,也不顾他有没有看见,就想将身子移了开,身后的人却探出手来,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又带着少年人的纯朴,“别怕。” 冉秋缩了缩身子,“没事的,我不怕。” 这么说着,她还是转了过来。 面朝着墙,她总觉得自己在偷听,转过来看着顾焱,便心安多了。 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清醒地躺在一张床上四目相对,借着淡淡的月光,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顾焱漆黑的眼眸。 顾焱似乎从来不会回避她的打量,他的目光总是这样直接,却又让人捉摸不透。 但今夜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许是因为他散了几缕发丝,许是因为黑夜中两个人不时相撞的呼吸声,她总觉得,顾焱的面孔,柔和了许多。 片刻后,顾焱闭了眼,轻道,“睡吧。” 冉秋发觉自己方才竟是失了魂,连忙闭上了眼,总觉得今夜有些不同。 入睡后,夜晚过得很快,一觉醒来,冉秋睁开眼发觉,自己这夜竟是没有挪动。 顾焱已经不见了身影,冉秋起身收拾了一番,打开门时,正撞见康瑞从司滟的屋子中走了出来。 冉秋一看到他,昨晚听到的声音就仿若回荡在耳边,她觉得很窘迫,正想避而不见,不想那人却没有半分被撞见的尴尬,一见到她,就冲她笑道:“顾小弟,起的挺早啊。” 冉秋见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早。” 她跟康瑞打了两次照面,总觉得这人很不正经,下意识的就想远离,故而挤出这么一个“早”字,就立马离开了。 身后事那人的低笑声,冉秋只觉得更窘迫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过得十分平和。冉秋与顾焱都不再提及这寨子里隐藏起来的怪异,一边适应这里的生活,一边为着离开做准备。 顾焱的伤恢复得差不多时,便又带着寨子里的人出行,每次都有不错的收获,冯伦对他很是满意。 连冉秋这样一直待在寨子中的人,也感觉出了寨子里的人对顾焱态度的变化,她在药房里帮忙时,便时不时有人打听她和顾焱过去的事,冉秋只说自己与他逃进京城又被赶了出来,多余的问题都绝口不提,那些人发现没什么稀奇,渐渐也就不再问了。 冉秋尽量避免着和这里的人过多接触,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这个度,唯恐生出是非来。 这夜,冉秋独自在屋中待着,冯伦叫了顾焱去商讨事情,冉秋等得有些晚了,决定打了热水,自己先洗漱休息。 因着女儿家的身份,往日她在屋中梳洗的时候,顾焱都会守在门外,这日眼见着顾焱一直未归,冉秋便自己关好了门窗,散下头发,脱了棉衣,正欲解开里衣时,却霍然听到窗外一声动静。 冉秋霎时间变了脸色,立刻朝窗户望去,却见那里一切如常,并没有异样。 第41章 那身姿分明是个女人 “女人?” 寨子的另一边,王扶听着手下那人的描述,蓦地站起了身子,粗声道:“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那人一双眼贼溜溜的转,“我先前就看着此人白白净净,不像个汉子,而且那画像与他起码有八分像,今日我在屋外看到的那身姿,分明就是个女人!” “哼!”王扶冷笑一声,“那你昨日在京城外看到的画像,必是她无疑了!” 那人语气笃定:“小的绝不会看走眼!” “好啊!”王扶放声大笑,满脸的横肉都随之颤动,“冯伦不愿跟随我归附朝廷,却私藏了逃犯在寨子里,待我抓了这人,握住了他的把柄,就不信他还能坚持跟我作对!” “大哥打算怎么做?” “此事先不要轻举妄动。若她真是万家要找的那人,那个姓顾的小子想必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嘴里翘出点什么东西来。” 说到此,王扶脸色阴沉下来,咬牙切齿道,“朝廷那些人狡猾的很,说是招安,却将条件一压再压,暗地里搞那些防备来断我们财路,是吃准了如今我们一干弟兄走投无路。冯伦虽然顽固自封,但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若我们手里有了筹码,日后也好跟朝廷那些人提条件,免得他们翻脸不认人。” “大哥明智!” 王扶思索片刻,指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明日就到李医师那里去一趟,将那人带过来!” “是!” ———— 冉秋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没有见到顾焱的身影,昨夜她等到很晚,想要把梳洗时感受到的异样讲与他,但她累了一天,实在没撑住,就渐渐睡着了。 只有身旁被褥动过的痕迹,昭示了昨夜有人归来。 冉秋不知顾焱昨日做了什么,推开门走到院子,正好见到司滟屋子的门大敞着,她就坐在屋子里束发,冉秋便到门前唤了她一声,问:“你见到阿焱了吗?” “他呀,昨夜回来的时候,我见着了。”司滟回头看着冉秋,笑眯眯道,“这才到了寨子几日,便就学坏了,让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今早我见着他的时候,还说道了他几句呢!” “你昨夜......睡得很晚吗?”冉秋想到昨夜的异常,心中总有些不安,就问道,“司滟,昨夜你可听到屋外有什么动静?” “动静?”司滟面色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很快就展开笑颜,“夜里到我这屋外听墙角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又是哪个色令智昏的在窗外偷看,要让我知道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冉秋听到她的话,稍微安下些心来。以她如今的处境,不得不事事细微,事事谨慎,一点儿侥幸都抱不得,稍有差池,不但自己会遭遇危险,还会连累到顾焱。 既然如司滟所说,这是常事,想来是有人在院外偷看,路经了自己的屋子。 她又与司滟攀谈了几句,便要离开去李医师那里,司滟却又扯住了她的袖子,甜腻腻道,“今日康瑞到外头去了,我一个人好无聊,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好不好?” 冉秋失笑,却不能应,“我求了李医师给我个活计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好。” 司滟蹙起细眉,又缠了冉秋一会儿,见冉秋为难,索性直接道:“罢了,那我今日与你一同去吧。” 她如是说,也就如是做了。 故而今日冉秋到李医师那里时,身后就跟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司滟跟着她去了,却也闲不住,在门口招蜂引蝶,与在这附近走动的男人们调笑,直引得李医师连连低斥,一张脸更黑了。 冉秋悉心捣着药,等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贴在自己身上时,一抬头,就见有个男人正靠在药柜旁,一边与李医师说话,一边暗自打量着自己。 她听到那人嘿嘿笑着,“李医师,昨儿个我们好几个弟兄受了伤,又没几个屋里有婆娘的,人手嘛,难免不够用,不如叫你这小学徒倒我们那儿去帮忙,要是大当家高兴了,说不定还能赏他几口酒喝。” 冉秋听着这话,突然想到昨夜的异样,身体不由绷直,警惕地看着那个人。 李医师同样狐疑,面色不善道:“以前受了皮肉伤都是自己处理,怎么如今这么娇贵了?” “大老爷们,难免有疏漏,你不记得了?上回有个弟兄自己没弄好,后来那胳膊可是流脓血了,又跑到你这儿才给弄好,这不,大家伙都吸取教训了,想着有个人盯着好些,不过这儿离不得你,你这小徒弟跟我走一趟,也是一样的。” 李医师看着这人,觉得反常,语气也戒备起来,低下头不再给好脸色,“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有什么事了来找我。” 那人闻言,瞬时收了脸上的笑,阴测测道,“李医师,我今日得了大当家的吩咐,在这儿跟你客客气气的,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李医师听他语气发狠,面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今日我要把这人带走,与你说一声是跟你客气,老子可不是来问你意见的!” 那人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冉秋,就要向她走过来。 冉秋连忙从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强装镇定道:“为何非叫我去?我也只是个学徒,什么都不懂,处理伤口的经验还比不得你们刀尖上生活的人,帮不上什么忙的!” “由不得你!”那人说着就要伸手来抓他,李医师要过来阻拦,那瘦弱的身板却立即就被这人推了开来,直接摔倒在地。 冉秋惊道:“师父!” 李医师趴倒在地,咳了两声,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地看着那人:“我们哪里惹了大当家,你们要这样欺压人?!” 那人已经死死抓住了冉秋,将她双臂向后一拐,冉秋疼得登时就动不了了,被他禁锢着,心中惊慌万分。 “都是一个寨子的,动什么粗!你们是不是看他兄长给二当家立了功,所以就抓人泄愤?” 李医师爬起来怒喝,眼睛向外面瞟着,“外面可还有二当家的人,你想这么把人带走,妄想!” “难道只有他冯伦手下有弟兄?” 那人不屑地笑了两声,就转头朝外面叫了两个名字,一脸的志在必得,回应他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莺啼般的轻笑。 “我道里面是什么动静呢?原来是你这黑老鼠,把你那脏手给我拿开,否则别怪老娘不客气了!” 几个人回头,就见司滟立在门边,身姿却不似平日那般柔软无骨的样子,她手里握着一把不知哪里来的短剑,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屋里的人,那笑里却带着明显的冷意。 “原来是司滟姑娘。”那人见到来人,语气顿时软了下来,抓着冉秋的劲儿也松了几分,冉秋感觉得到,他笑得很勉强,“我那几位弟兄呢?” “哦~你那几位弟兄呀——”司滟拿着短剑,漫不经心地在自己另一只手上拍了两下,轻笑道,“那几个人不太老实,我就顺手将他们手筋给挑了,怕吓着人,擦干净了上面的血,才敢进来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在冉秋身上扫了几下,冉秋就觉得抓着自己的那人手脚一下便软了,她连忙拼力挣脱了出来,一时间却也不敢走向司滟,只得连连后退,离他们越远越好。 那人防备地盯着司滟,方才那副气焰早已消失不见,“司滟姑娘,我是得大当家的吩咐,此事与你无关,我劝你莫要插手此事为好。” 司滟袅袅踱步,走近了些,笑道:“我瞧着顾小弟欢喜,你却要对他动手,怎么会与我无关呢?” 那人头顶冒出了冷汗,低声呵道:“她是个女人!扮成男人骗了我们寨子里的人,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你护着她做什么?!” 他这话一出,冉秋和李医师都骤然变了神色。 “女人啊.....”司滟却毫不在意,嬉笑一声,“那就更好说了。你们抓个女人去男人堆里,想做什么还用得着想吗?我又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那人见司滟对他的话毫无动容,咬了咬牙,字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你护着她,她却吃里扒外地跑李医师这儿来,你......难道你忘了三当家怎么死的了?” 冉秋不知所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明明当初是司滟叫自己来李医师这儿找事情做的,可听这人的话,三当家的死难道与李医师有关? 那司滟又为何让自己来找李医师...... 冉秋无暇想清其中因果,如今她只知道,这三当家之死人人避讳,是不能轻易提起的。 果然,听了这话,司滟脸上盈盈的笑意消失了,语气森然道,“他怎么死的,你们大当家心里清楚,至于是否和李医师有关,我司滟心里自有判断,用不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那人本欲借着此事离间司滟与冉秋,却不想弄巧成拙,触了司滟的逆鳞,只见面前寒光一闪,他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手上便已鲜血飞溅,膝盖处被人狠踢了一脚,这人当即就跪了下来,痛苦地嚎啕了一声,惊恐地看着逼近的司滟:“你......你要做什么?!” “好心情都被破坏了呢。”司滟弯起眉眼看着他,手中短剑上滴着血液,她踩住了试图后退的男人,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们大当家,想依附朝廷,就自己带着手底下的人去,别再肖想冯伦手底下的人,至于顾家的这对兄弟,更不是你们能动得了的,再敢有动作,休怪我不客气!” “我......我明白了。”那人抖如筛糠,睁大了眼求饶道,“我会转告大当家的,你不能杀我!” 司滟笑着,探下身,将手中的短剑在他肩膀上摩擦了几下,直到将上面的血迹抹干净,才慢悠悠地收起了剑,“走吧。” “好,好......”那人连忙拖着身子向一旁挪了几步远,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屋中只剩下了冉秋,司滟,和李医师三个人,几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李医师满脸僵硬,靠在身后的药柜上,一分也未移动,司滟则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视线向冉秋这里移过来。 冉秋完全没有从方才那一幕中抽离出来,这个司滟,和她所认识的那个司滟仿若是两个人,她从来没想到,那般娇艳妩媚的女子,会有如此冷酷肃杀的一面,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司滟的脸,目光有些空茫。 “哎呀——”司滟见冉秋这么看着自己,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走近了些,还是那副亲切甜腻的语调,“吓到你了吗?我不是故意的。” 第42章 顾字,可是你的母姓?…… 司滟的脸凑过来,冉秋才终于有了点反应,她喃喃道:“司滟,你方才......” “莫管我了。”司滟收起了手中的短剑,拉住了冉秋的胳膊,“王扶今日闹这么一出,一定还会再找你麻烦,随我回去。” 冉秋不安地回头看了李医师一眼,方才那人道出了自己女子的身份,李医师显然还在怔愕中。他僵硬坐在了椅子上,看起来累极了,微低着头,脸上没了往日的精神头,显出一丝颓败。 李医师见司滟拉着冉秋要走,并没有看过来,只是无力地招了招手,示意她走。 冉秋不敢久留,跟着司滟赶了回去,一出了屋子便见着外面的地还上有飞溅的血迹,她想起方才在屋子里看到的那一幕,几乎就已经明白了这里发生过什么。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可那千言万语,冉秋几次想开口,都将话生生咽了回去。 司滟步子走得有些急,然而没走多远,前面就传来了脚步声,两个人见到面前突然横出的几个黑影,都停下了脚步。 出现在这里的几个人,赫然就是王扶和他的手下。 王扶来意不善,一张脸阴沉可怖,语气已是极力忍耐,他盯着司滟道:“司滟姑娘,你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 “大当家倒是一如既往。”司滟冷笑一声,“明明是一身力气的汉子,对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却乐此不疲。” 说完,司滟的视线从王扶身后的人身上扫过去,突然放声笑起来,“王扶,你害死了一个兄弟还不够,如今就等不及要对付另外一个了?跟着你的这些人眼看着你算计自己的结拜兄弟,还能像狗一样跟着你混,真是什么样的人跟什么样的主子,蛇鼠一窝的东西,难怪会叫朝廷那些老贼另眼相看。” 王扶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听着一个女人这样贬低自己,怒目圆瞪,想要发作,却似乎又忌讳着司滟,只咬着牙怒道:“司滟,别以为老子不敢动你!” “你动一个试试。”司滟转了转手里的短剑,“识相的就给老娘让开,我手里这把剑可不认人。” “你功夫再好,今天有这么多弟兄在,难道还怕治不了你一个女人?要不是看在三弟的面子上,老子今日绝不会站在这里跟你和声和气地说话!” 王扶看向冉秋,那锁住猎物一般的目光让她不寒而栗。 “这女人是万丞相追捕的人,若是抓到了她,不愁我们寨子的将来。” 王扶压下一口气,试图说服司滟,“三弟虽然死了,可咱们这寨子还在,我和老二的矛盾,也不过因为是弟兄们的去向有分歧,大家终究还是一个寨子的兄弟,你司滟也要在这里安身立命,如今有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何必意气用事,一定要跟我作对?!” “你这套拿去骗一骗你身后的蠢货也就罢了,没必要跟我摆出来。” 司滟讥讽地笑了出来,“你若想去投靠朝廷,带着你的喽啰们去便是,只怕那朝廷是想借此除了山匪,你带不过去全部的弟兄,朝廷那些人精不愿意吧?也是,哪有人招安招一半的,留着另外一半继续跟自己作对么?你眼看着劝说不得冯伦,便将主意打到了一个小女子身上,还替自己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样的,也算得个男人吗?” “你!”王扶怒吼一声,拳头握得嘎吱作响,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一副风雨欲来的势头。 事实被司滟这么直白地在手下们面前戳出来,王扶只觉得脸上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司滟的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 司滟看到他这幅样子,愈发开心,继续挑衅道,“老娘早就想教训你了,有种就过来!让你那些弟兄看看你这个大哥是怎么被一个女人踩在地上的——” “你个贱人!”王扶怒喝一声,双目通红地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就去了过来,就要砍下去。 司滟一把将冉秋推到了身后,就要与王扶过招,这时却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呵斥:“住手!” 司滟丝毫没理会,趁着王扶霎时间的迟钝,一脚朝王扶□□踹过去,又准又狠,直踹得王扶嚎叫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他一抬头,司滟那把短剑就已经贴在了他喉咙上。 闻声赶来的的冯伦见到眼前此景,厉声道:“怎么回事?!” 司滟看向冯伦,须臾之间,已经换了副面孔,面上是娇媚的笑颜,声音也带上了甜意:“二当家~你可看到了,是他先对我动手的。” 冯伦上前几步,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语气不悦,“发生了什么?怎会动起手来?!” 司滟似笑非笑地看着被她钳制的王扶,“这大当家瞧着顾小公子给你立了不少功,心里妒恨,想抓顾小弟去泄愤,要不是我碰上了,还不知道他们要做出什么来呢!” 王扶整个人还弓着腰,闻言却不顾脖子上的刀,低吼了出来:“放屁!那两人根本——” 他话刚出口,司滟握着剑的手又下了一分劲,那短剑一下子刺进了王扶脖子的皮肉里,压出一道血痕来。 王扶不确定这女人能做出什么来,两后面的话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冯伦却将前几个字听清楚了,面色一沉,看了司滟一眼,“你叫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司滟微敛笑意,沉默着凝视了冯伦片刻,冷声道:“说。” 王扶咽了一口唾沫,粗狂的嗓音有些发颤,“这两个人......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南方逃来的难民!京城中冉家获罪,冉二小姐潜逃,那贴出来的画像跟此人一模一样,绝不会有错!” 他越说,语气愈发激动:“她分明就是个女人,你们都被她骗了!冯伦,私藏朝廷逃犯可是重罪,如今朝廷想要招安,只要你带着手下的人同我一起,将她交上去,朝廷绝不会亏待我们,况且......抓捕她是万大人直接下的令,我们若能为丞相立下这一功,何愁我们一干兄弟的将来!” 冯伦听了王扶这一言,看向冉秋,一时间没有出声,似在思索王扶的话。 冉秋只见过这位二当家一面,对此人几乎全无了解,眼下看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心头那丝不祥的预感更甚,同时伴随着巨大的震惊,源自于王扶方才那一番话。 为何会这样......她的出逃对冉府之外的人没有任何影响,为何会惊动万璟下令追捕她?! 所有的人都僵持在这里,等着冯伦的反应,冯伦却没有如司滟所想,对招安有关的事断然拒绝,他那副神态,分明是在斟酌王扶话中的利弊! 司滟脸上划过一瞬即逝的惊疑,随即脸色很快冷了下来,嘴角一抹嘲讽的笑,她看着冯伦道:“二当家,你已说了顾小公子是我们的弟兄,如今听了王扶几句胡话,便犹豫不决了?” 冯伦沉默了片刻,出声道:“他说得不无道理。” 司滟登时冷哼了一声,眼中既有怒,又有失望,语气也尖刺了起来:“冯二当家,我原当你不愿归附朝廷,是有几分血性,纵然没什么乱世英雄的志向,却也担得起寨子里弟兄们的一声大哥,能带着弟兄们过有吃穿的日子,如今看来,倒是我司滟瞧错人了!” 冯伦阴沉着脸,“司滟,我不可能永远靠着手底下的人来谋日子,这女人既然有这么大的价值,我将她交出去,换朝廷的人日后不再为难我们,也足以我手下的人像过去一样纵意生活了。” 司滟看着他,咬紧牙道:“顾焱他这半个月来为寨子做了多少,你都是看得见的!有他在,何必要向朝廷那些贼人屈服?!” 冯伦向来不喜别人在他面前下他的面子,登时面色就难堪起来,却已是下定了决心,语气更加强硬生冷,“他是做了不少没错,但用他们二人换我们寨子过从前的生活,也值了,这些天要不是我们寨子收留他们,他们早已落入朝廷的人手中了。” “二当家这么说,可真叫我这做手下的寒心呐。” 此刻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冉秋刚转头望去,身前便已覆下一道身影,随即她的手腕被顾焱一带,整个人被他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护在了身后。 方才说话的那人便是康瑞,今日他与顾焱一同出去,赶回来时就撞上了这么一幕。 “当家的,当初三当家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康瑞走到司滟的旁边,看着冯伦,嗤笑了一声,“这么快就忘了?” “三弟虽然死了,可他手底下的人既认了我大哥,我定然视每个弟兄是我冯伦的亲兄弟,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们一口饭吃!我冯伦认作兄弟的人,绝不会让他受一分亏待!” 冯伦面色一顿,当年三弟死时,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犹在耳边。 “当初我们跟着三当家与你们二人的手下一同组了这寨子,三当家死后,我们也是相信二当家你这分义气,才甘愿跟着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要出卖手下的兄弟了。” 康瑞看着他,面上早已不复往日的敬意,他张口,一字一顿道,“那日,你亲口说了,顾焱从今往后就是我们寨子里的兄弟。” 众目睽睽之下被手下的人质问,冯伦的手抚上了腰间的佩刀,盯着站在面前的这四人,怒极反笑,“他们欺骗我们寨子里的人在先,要我拿他们当兄弟,做梦!我这么做全是为了自家兄弟,你们今日执意与我作对,休怪我手下无情!” “厚颜无耻!一个两个的,全不是好东西!”司滟气性上来,咬着牙冷斥一声,手中短剑立时刺入王扶的喉咙,只听王扶惨叫一声,一道血柱从他喉间飞溅出来,那一身横肉的大汉竟是当场毙命。 王扶身后的弟兄霎时间动乱起来,冯伦也惊诧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大声斥道:“他们杀了大哥,叛了我们寨子!给我抓住他们,给大哥报仇!” 往日这两位当家再怎么不和,却也到不了互相残杀的地步,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哥被人杀与眼前,王扶手下的人都愤红了眼,这个时候两个当家手底的人都齐了一条心,仇视着面前的四人,纷纷拔出刀扑了过来。 除了原先三当家手下的人,寨子里其他的人都听了冯伦的令,欲将顾焱和冉秋二人生擒。 司滟向后退了几步,厉声道:“你们两个快走,对付这些人,我们几个就够了!” 有几个脸熟的面孔都站了过来,石风也在其中,瞬息之间,寨子中的人已经刀枪相见。 顾焱拉紧了冉秋,一手紧握着匕首,越过了绕后想要抓住他们的人,带着冉秋奔向寨子大门。 混乱中,顾焱手起刀快,解决了几个阻拦的人,冉秋眼睁睁看着那把她送给顾焱的匕首刺进了别人的胸口,涌出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那血,还是温热的。 她这是头一次见到杀人,冉秋的手脚都僵硬了,大脑一片空白,仿若已经脱离了眼前的实景。 她以为她已经适应了这京城之外的生活,适应了这世道,可眼下这一切,一分一秒都在彰显着,不够!还远远不够!这弥漫着死亡和杀戮的气息将她笼罩起来,那些在视线中逐渐扭曲和狰狞的面孔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在这混乱的世道中,那些人不死,死的,就是他们。 顾焱紧拽着她,将眼前那人掀翻在地,背后却突然个人举着刀向他们挥来,冉秋只听到脑后一阵劲风,回过头的时候,那人却已经捂着腹部滚到了地上。 司滟将那人踹开,掩护着他们,与顾焱两人斩断了路上的阻拦,直到两个人跑出了寨子,踩上了寨子门口的那辆马车。 “司滟!”冉秋声音颤抖着,眼眶中流出了泪,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担忧,她看着浑身是血的女子,嘶哑地喊了出来,“多谢!” 司滟回手,利落地解决了追上来的人,回头对冉秋笑道:“傻丫头,要学着保护好自己啊!” 冉秋哽咽着点头,她看着司滟,是真的难舍,她在家人那里都不曾得到过的善意出现在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子身上,是弥足珍贵的真情,面对这样率性真实的义气,她不知如今这样一无是处的自己该如何回报。 “驾!” 时间紧促,顾焱斥一声,挥动了马鞭,车轮滚动,身后却又突然传来司滟的声音。 “顾小公子!” 他回头看去,就见那女子着一身被染红的衣袍,直挺地立在那里,褪去了一身的风尘,眼中旖旎风情皆无,竟是说不出的透彻。 “顾字,可是你的母姓?” 顾焱手上青筋立起,神色倏然一变,目光凛然地盯向司滟,那眼眸,竟隐隐有些发颤。 司滟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如往常那般明艳亮丽,她挥了挥手中的短剑转身,不再留恋一眼,转身回到那混乱中,只留下掷地有声的四个字。 “后会有期!” 第43章 去凤阴 后山的路崎岖狭窄,只勉强容得下马车,路上的石子翻滚,车轮不时带起簌簌的声音。 马车颠动得厉害,冉秋贴在车厢壁,手指紧紧地抓着身下的座椅,耳旁的帘子被劲风带起,她的视线无意中向外一看,就看到了一眼望不到底的陡坡,冉秋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不敢再向外看,尽量将自己缩在角落,脑中还一直回现寨子里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 一直等离开了身后这山,路渐渐平坦起来,冉秋才慢慢缓过来,分出神来去看这车厢里的样子。 这里堆着一些崭新的衣物和金银首饰,座椅上还有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该是劫来的马车,门边还沾染着点点血迹,冉秋不由想到寨子里那些人举刀挥坎的模样,她心里有些发怵。 短短半日,她经历了生平从未见过的杀戮,同样,也是第一次见到顾焱杀人。 她的认知受到了巨大的颠覆,司滟的话,顾焱那利落狠绝的刀法,都让眼前的这个少年变得有些陌生。 可冉秋最终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再追问。有些念头一旦种下去,日后再遇到同样的境遇,它会不断生根发芽,搁在两个人中间,变成愈来愈深的间隙。 如今她只有顾焱了,她宁愿一直相信顾焱。 冉秋深吸了一口气,挪在门边,弯着腰掀开了车帘,“阿焱......我们去哪里?” “芜宁镇。” 冉秋听过这个镇子,离京城不远,是通往凤阴的必经之路。 顾焱的意思是要去往凤阴了。 冉秋想到了冉子初的脸,竟觉得那面孔有些模糊了。 只能清楚记着最后一次与他说话的样子,他们在冉府门前分别,巷子空荡,门庭萧瑟,天上还下着淅沥小雨。那时她以为,她还能站在那个门前等到二哥回来,如今想来,却已觉得恍如隔世。 最初离开京城的时候,身在凤阴的冉子初是她唯一的盼头,她渴望和兄长团聚,脱离令人压抑的冉府,结束被迫流落在外的日子。可如今,当活着都变成难题的时候,她反而很少再想起那副面容了。 “衣服上沾了脏污,穿车厢里的衣服吧。” 顾焱突然出声,冉秋怔愣了一下。 对,对......鼻尖上始终有萦绕不去的血腥气,那是她脸上沾到的血,除此之外,衣袖上,裤腿上,也无一净处。 冉秋沉默着解了衣衫,这里只有一身男装,她留给了顾焱,自己拣了一件最朴素的花色,等将那干净衣物换上,她的目光突然在自己的浅色衣袖一滞,就那样看了许久。 穿了半个月的男装,再换上女儿家的衣裳,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留在京城的姑娘,可彼时的人已非那时的她,曾经的日子也终究回不去了。 冉秋拣着干净的衣料擦了脸,随后便一直安静着,闭了眼,无数的面孔又浮现出来,冬盏,钟英,司滟...... 冥冥中她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自己走,每一步都由不得她,而那些人因她而错乱的生活轨迹,她亦无能为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命能活着再见到那些人。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荒瘠的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丝人气,是芜宁镇到了。 顾焱将马车停了下来,然后覆身进了马车。 他快速地脱下了外面的衣衫,换上了新的衣物,又在那些首饰堆里翻找起来,挑出一块成色一般的玉和几件银饰,与剩下的衣物打包在了一起。 “我们去当铺换些银子,然后找家客栈住一晚,明早再赶路。” “好。”冉秋点点头。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所有的行李都留在了山寨中。 其实也只有一些银子,越往南走,银子的用处越少,比不得粮食和御寒的衣服来得重要。 这马车应是今日从哪家富商那里劫过来的,装饰华丽,样子太过招摇,两个人便弃了马车,徒步进了镇子。 镇子的入口很容易找到当铺,顾焱只当了那块玉。 只不过,尽管那已是那些玉石中成色最差的玉,却仍旧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看那当铺老板有些狐疑,顾焱便道这是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为了救病才不得已当了它,那老板这才收了疑心,又趁机压了压价,才收下那块玉,给了他们一些银两。 顾焱又找了两家当铺,将那些银饰一并当了,冉秋紧跟着他,看顾焱面不改色地与那些当铺老板讲价,他的语气神态都像极了因身遭不幸而不得不来典当东西的普通百姓,任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一个正在逃难的人。 走了几趟路,夜色便已完全降临了,因为离京城近,这镇子还算繁荣,两个人路过了几家客栈,顾焱看了看,却都没有驻足。 顾焱带着她,路越走越偏僻,终于在一家破旧客栈前停下了脚步。 “走。”顾焱松开了冉秋的手,轻道,“跟在我身后,什么话也不要说。” 冉秋不知所以,却仍然点了点头,跟着顾焱进了这客栈的门,就有伙计迎了上来。 “两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住店。” 顾焱在一张桌前坐了下来,手指扣了两下桌子,那伙计便笑着来问:“这天冷夜寒,客官要不要来点咱们店里的肉汤肉面暖暖身子?” “不用了。”顾焱道,“备些清淡的饭菜,我们二人见不得荤腥。” 那伙计了然,笑呵呵道:“诶,好嘞!” 冉秋在顾焱身旁坐下,依着他的嘱咐,一句话也没说话,直到两个人用过了餐,顾焱将住店的钱给了,伙计将他们二人带到客房内,冉秋才终于开口,低声问道:“阿焱,为什么选了这里?” 顾焱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将四处看过了,才道:“这里是黑店。” “黑店?!”冉秋惊诧道,“你怎会知道?” “外面的木栏上有错乱的刀痕,可见盗匪过客居多。”顾焱道,“且子时未到,却只留了一盏灯笼,闻敲桌声音,便问需要肉食否,都是是黑店的规矩。” 冉秋从来没听过这些,不安道:“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京城有抓捕你的消息,这镇子离得不远,或许已听闻消息,像客栈这样的地方,他们更会格外留意。” 见冉秋面色紧绷,顾焱有意识地神将色缓和了些,解释道,“黑店来往的,没几个人不背人命的,没人会在意你是不是朝廷的逃犯,对我们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方才我拒了那肉汤,便是告诉他我知这些规矩,道上的人,他们不会动,你放心。” 冉秋听了个一知半解,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等小二将热水松开,她将一身的血污洗净,在床内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不久,就听到楼下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白天的回忆霎时间从脑海中涌出。 她不知这客栈里发生了什么,可从寨子离开后,她便始终提着心,一听到那声便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有些无措地朝屋中的挡板看过去。 她看过去的时候,正见顾焱洗漱过后穿好衣物走出来。冉秋下意识就跳下了床,飞快地跑到顾焱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紧紧靠在他身侧,呼吸都紧张起来:“阿焱,你可听到动静了?外面......发生了什么?” “不必管。”顾焱视线向下一瞥,就看到了冉秋光着的脚,那纤纤玉足立在冰凉的地板上,脚趾冻得直蜷缩。 顾焱没多想什么,直接将她横抱起来,走到床边放下,轻声道,“睡吧,不会有事的。” 冉秋靠在了床内,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她垂下的双手抓紧了被子,低着头小声应道:“嗯。” 顾焱检查了一遍门窗,随后熄灭了灯,在冉秋身侧躺下。 可黑夜中,冉秋依旧觉得很怕,大堂内似乎有人起了冲突,咒骂声和打斗声都很激烈,迟迟没有缓和的架势。 当屋子里的一切都静下来时,楼下的动静就显得更为剧烈,她一闭上眼,就觉得那些人会拿着砍刀挥在自己脑后。 就像白天在寨子里遭遇的一样,鲜血飞溅,屠戮者的刀从四面八方落下,叫喊着要将他们活捉回去,那些往日里还算平和的面孔都变得狰狞无比,谁都不肯放过他们...... 她将身子蜷缩起来,却仍有无数的缝隙暴露在那些人的刀下,就好像只要有人向她挥刀,她就会成为那些人手中的亡魂。 尽管在逃出的路上,冉秋已经无数次试着平复自己的内心,可再次听到那刀剑碰撞的声音,她还是怕。 冉秋的身体微微颤抖。 “别怕。”顾焱的声音突然想起,随即一只温凉的手覆在了她的耳朵上,那些打斗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她只听得见顾焱在她身后道,“睡一觉就过去了,相信我。” 低沉的声音中是令人心安的笃定,冉秋心中有了一丝清明,她小声唤道:“阿焱。” “怎么了?” “没......没事,我就想叫叫你。”冉秋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少顷,又出声道,“阿焱。” “我在。” “阿焱,阿焱......”冉秋低声喃喃着,似乎这个名字就是她的定心石,只有时不时确认着这人的存在,她才能安然入睡。 顾焱一直应着,没有丝毫不耐烦,冉秋的声音越来越轻,终是沉沉睡去了。 第44章 死人了。 夜晚的打斗声不知是何时停止, 第二日两人准备离开时,客栈的大堂已经恢复了原样,只是稍一留意便可看到有几张桌凳已换成了新的。 有一二客人在桌前喝酒,看起来十分祥和,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顾焱将一银锭掷在了柜台上,那掌柜的一见,便立即将银子收下,脸上堆满了笑:“客官,有什么吩咐?” 那掌柜长得白,体型宽胖,一副富贵态,两只眼一笑起来就眯成了细缝,看起来十分亲和,若不是听顾焱昨日说这里是个黑店,冉秋无论如何也难以将眼前这个掌柜和那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帮我备些干粮和水,还有寻常的衣物。” 顾焱说完,又压低了声音道,“最近可有南行的车队?我们二人想搭一程。” “不是问题。”那掌柜摸了摸两撇细胡子,嘿嘿道,“车队倒是有的,只是这打听消息也少不得钱......” 顾焱又拿出一银锭,那掌柜正要伸手来接,顾焱收了收手,沉声道,“队伍最好干净些,我不想惹麻烦。” “诶。”那掌柜连道,“好说,好说。” 两个人在这里用过了早饭,店里的人收了钱,很快就让伙计将事情办妥了,有一支运送去往南方的车队,路径这里,可让他们搭一程路。 带队的人是个家臣的模样,长相忠厚老实,听闻来意后并没有明显的不愿,顾焱将准备好的说辞告诉那人,又给了些钱两,那人没怎么犹豫便同意了。 两个人坐在末尾的车厢,这里还有两个搭车的人,看样子是一对兄妹,那少年看起来与顾焱年龄相近,而那小丫头的个子才刚到冉秋的腰,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的,只有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 一路上,那少年便与他们攀谈了起来,这人名叫方致,今年也刚十四岁,家乡遭难,他本是带着妹妹来京城投奔远亲,不曾想,连城门都没能进去就被人赶了出来。后来他又托人递消息给京中的亲戚,却是石沉大海,方致便知道投奔无望了,身上的盘缠也所剩无几,后来,他听闻南方各地现在开始起兵了,就咬了咬牙,决定去投军。 “如今这世道,除了京城里那些人,外面的百姓能活下去的真是太少了,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凡能将这日子过下去,都不会有人想造反,全都是那些人给逼的!” 方致说起来,神情愈发激动,这时他身边的小姑娘却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哥哥,我想吃东西。” 冉秋从方才起便注意到他身旁的小姑娘了,方致说话的时候,那孩子自始至终都紧紧缩在方致身旁,看起来似乎很害怕他们。 冉秋想试着安抚她,便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甜饼,向小姑娘递过去,柔声笑道:“肚子饿了吧,这个给你吃。”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却立即低下了头,连忙朝方致身边躲,脸朝一旁扭了过去。 见状,方致与冉秋解释道:“先前县衙的差役来家中的时候,小梅被推倒了,头碰在了桌子角,人是醒过来了,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看到生人就怕,谁也不认识,就只认识我这个兄长。” 方致苦笑了一声,拍拍小梅的背,“没事的,不要怕。” 他按着小梅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对着冉秋,小梅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冉秋一眼。 冉秋听了方致的话,对眼前的小姑娘又多了些怜惜,将甜饼递到她面前,诱哄道,“尝尝看,很好吃的。” 看小姑娘犹豫,冉秋又点了点顾焱,笑道:“你这个哥哥想吃,还吃不着呢。” 顾焱从上了马车开始便靠在那里假寐,一路上只有冉秋在和方致交谈,他始终一语不发,突然听到冉秋提他,便睁开眼,看着小梅,点了点头。 小梅抬起头,看方致对她点头,才收下了那甜饼,又连忙缩了回去,将手中的甜饼掰成了两半,将大的那一半凑到方致嘴边:“哥哥,吃。” “我不饿,你吃。” 小梅看着他,并不相信,还是一个劲的把那半块甜饼往方致嘴边凑,方致只道自己不饿,不吃。 冉秋见状,又将自己手里的包袱打开,取出一块甜饼递给方致,笑盈盈地看着小梅:“我这里还有,这个给哥哥,你手里的拿着自己吃,好不好?” “不......”方致连忙摆手,脸上有点红,不好意思道,“我不......不饿的,这是好东西,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 “拿着。”冉秋没有收手,直直地看着他,“甜食放不住的,你不吃也要坏了。” 这个世道,流落在外的人谁都不好过,且这对兄妹年龄都不大,方致说着不饿,可脸削瘦得都显出了颧骨的形来了。冉秋一看到他,就想起刚见到顾焱时的样子,成人的艰辛她尚可忽视,但对于这样大的孩子,她便如何也做不到视若无睹。 冉秋又将饼举了举,“吃吧,小梅都知道你饿,还当别人还看不出来吗?” 终究还是个孩子,方致犹豫着看了几眼,咽了咽口水,还是接了过去,眼睛里亮闪闪的:“多谢!” 小梅看到哥哥手里也有了饼,才将手收了回去,大口地嚼起饼来,方致也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看着小梅,替她擦去嘴角的饼渣。 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方致大口咀嚼着,却吸了吸鼻子,突然流起泪来,他狠狠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肩膀颤抖起来,止不住地抽噎。 冉秋静静看着他们,什么都没说。 方致哽咽道,“姐姐,你真是个好人,我们......我们从家乡一路逃难过来,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后面的话含含糊糊,冉秋也没听清楚,不过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看着这样的方致,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十四岁少年的模样。 没经历过太大的风浪,纵然灾祸来临,也能用尚且青涩的肩膀担负起责任来,只是不管看起来怎么坚强,心底里却还是个孩子,一旦有人流露出丝毫的关心,那道刚筑起来的堡垒就会彻底坍塌,露出里面脆弱的芯子来。 但顾焱不是这样。 年少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不是初生牛犊的莽撞冲动,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而是一种残忍的刻痕,带着血淋淋的伤疤,迫使人变得沉稳谨慎,时刻悬着一根紧绷的弦,成为一种足以保全自己,也足以庇佑他人的力量。 冉秋跟他在一起时,也时常会忘记,他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哭够了就把眼泪擦一擦,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冉秋说起这话来,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她也不过离了京城那个温巢半月有余而已,前路如何,她也不知道,只是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 方致哭够了,捏紧拳头咬了咬牙,“我恨他们,他们逼死了我爹娘,又害得小梅变成这个样子,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只知道欺压我们老百姓,等我参了军,定要亲手杀了这些狗贼。” 小梅看到方致这幅样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伸出还带着饼渣的手摸了摸方致的脸,大声道:“哥哥,不哭!” “我不哭,不哭......”方致紧紧地抱住了小梅,“哥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你要去哪里从军?”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焱突然出声问,方致愣了愣,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南边很多地方都在招兵,谁知道会去哪里呢?” 顾焱不知想到了什么,良久,轻叹了一声,“跟那些差役一个路子的人不少,别跟错人了。” “你......”方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道问什么,只好点了点头,干巴巴道,“好。” 马车路途赶得很快,他们偶尔会在一些地方停下来休息片刻,补充些水粮,在芜宁镇换来的钱还有剩余,顾焱都用来购置了干粮,冉秋看方致一天只舍得吃一顿的样子,又匀给了他们一些,方致感动得无以复加,连连道自己日后一定要报答他们。 越向南方走,外面就愈加混乱,起初他们还能勉强买到干粮,后来,街道上四处都是喝骂的官兵,百姓簇拥在街上互相起着争执,哭喊着和那些官兵拉扯,道路也堵塞不通了。 车轮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冉秋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争执,听声音似乎还是这车队领头的那个家臣,他跟外面的官兵解释了些什么,那些人却不依不饶,非说他们是这县城里没交税粮的百姓,这是要逃跑。 解释没有丝毫用,这些官兵就是当地的地头蛇,与地痞流氓无异,他们铁了心要找他们麻烦,是如何也躲不过的。 冉秋听外面的动静愈演愈烈,终于,随着“噌”的声音,一声撕裂的尖叫响起,她心一紧,想要掀开帘子去看,却被顾焱按住了手。 顾焱按着她,自己掀开帘子,稍看了一眼,神色便凝重起来,沉声道:“死人了。” 第45章 就算死,也得死一块…… 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领头的那人。 哭嚎声响起,随即是拳打脚踢的声音,那哭声便越来越微弱,冉秋坐在马车中,听着那些官吏将车厢的门一辆一辆踹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似乎马上就临近了。 方致紧紧抱着小梅,神色很是不安,然而,小梅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惊吓,“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冉秋刚想要宽慰几句,耳旁就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车厢里霎时间变得敞亮起来,同时官吏恶狠狠的声音也撞了进来:“都给我滚出来!” 冉秋下意识握紧了顾焱的手,那踹门的官吏看到了冉秋的脸,那脸上的不耐烦却突然一扫而光,两只细小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一丝精光,他嘿声一笑,盯着冉秋道:“这儿还有个小娘子啊!” 说着他就要伸手来抓冉秋,冉秋惊慌向后一躲,那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是被顾焱牢牢抓住了手腕。 那人的脸骤然变色,立刻暴怒道:“敢阻碍本大爷办差,不想活了?!” “不敢。”顾焱松开了手,盯着他,冷声道,“只是官爷这么做,若是让县令老爷得知,我怕官爷保不住这身官服。” “你说什么屁话?!”那人呸了一声,吐出恶言,“哪里来的贱种,也敢攀附我们县令老爷?我告诉你,大爷我今天是奉了县令老爷的令出来办差,轮不着你在这指手画脚,别想在老子面前耍滑头!” 顾焱没有理会他这些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镯子,“我并非随口攀扯,我们几人搭行这趟车,正是为了来寻李县令,有此信物为证,等县令老爷看到,便会知道了。” 那官吏一见这镯子,果然犹豫了,他跟了县令这么久,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镯子雕工精美,确实不像普通百姓能拿出来的东西,若这二人真是来找县令的,他要是把人惹下了,也给自己找麻烦。 他半信半疑地盯着顾焱看了一会儿,起身让开,那视线却依旧黏在冉秋身上不愿离开,“那你们几个在这儿等着,等我办完了差,就带你们去见老爷。” 那眼神看得冉秋浑身难受,仿佛有一条阴滑湿黏的蛇缠在自己身上一般,她低下头,直到等那股令人难受的视线消失了,才抬起头来。 门被那人踹开了,冉秋便看到了外面的场景,只见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围在一辆粮车旁,她在车厢内听到的嘈杂之声正是排队的百姓发出的,他们提着布袋子交粮,可不知为何,一旁的地上还散落着许多谷粒,几个身着布衣的百姓正痛哭着在捡,一旁的官吏却恶声恶气地对他们施以拳脚,将人都踢开了来,口中还不停咒骂着:“这么点粮都交不够,在这里捡有什么用?!赶紧拿东西来抵,别妨碍官差办事!” 终于人群中有个汉子爆发了,怒喝道:“这已经是家中仅有的粮食了!年前已经交了税,现在又让我们交,这年头谁还拿的出来粮食,你们这些官老爷好吃好喝,我们连肚子都填不抱,天天都在挨饿,还要供奉你们这些恶官,还给不给我们老百姓活路了?!” 这汉子梗着脖子喊了出来,周围的几个人也蠢蠢欲动,却不敢像他这样跟官吏们对峙,百姓们也抵不过这些官吏,很快那些官吏就把汉子拉了出来,其中一个首领样子的人走上前,拿着刀横在他脖子前,斥道:“你他娘的再把刚才那些话说一遍?” 那汉子狠狠朝他吐了一口口水:“你们这些狗官!整日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没一个好东西,吃着我们的粮,闹了灾情,只想着把我们搜刮干净,你们就是一群畜生,不配为官!死了都该下地狱!” 那官吏听了他这番话,立刻就被激怒了,“胆敢扰乱官差办事,我现在就能把你就地正法!” “狗官!你杀了我,总有一天会死在老百姓的手里,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猪狗不如的东西——” 随着那汉子一声惨叫,官吏手中的刀狠狠惯了下去,霎时间鲜血飞溅,那男人倒在了血泊中,那双眼还带着激愤,不甘合去。 冉秋下意识闭了眼,手上一收紧,手指都好似要钳进顾焱的手臂中。 太残忍了。 方才见到官吏杀害过路的人,还没有人敢置喙,可眼看着一同来的人死在了年前,百姓们都骚动了起来,人群中有人愤怒地嘶喊,要替那死去的同乡找回公道,然而官吏们很快将百姓围堵在中间,他们一拔出刀,就没有人再敢动了。 若剩余的人真有胆子,方才就该和那汉子一同站出来了。 那些官吏们愈发嚣张,他们压制着怨愤的百姓,神态比方才更加猖狂,那首领踢了踢还在流血的尸体,将带着血的刀尖指向了百姓,“谁敢再妨碍我们办事,就是这个下场!都过来把东西给我交齐,否则今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在远离朝廷的地方,这些人就是一方县城的顶上人,无论他们如何做,百姓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少数人的反抗只能是方才那汉子的下场,可不是久受欺压的人都有同仇敌忾,奋起反抗的勇气。 那些官吏们将百姓们围得更紧,顾焱从方才起就始终紧盯着外面,却在这时突然出声,对着方致厉声道:“我们朝东边逃,你们去另一个方向,能不能活着离开,就看命了。” 方致诧然睁大了眼,整个人都紧张地绷起身子,可他还是抖着嘴唇点了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顾焱没有等他的反应,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站在车门外守着的那官吏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呼救声,就被顾焱一刀刺穿了胸膛,脖颈被顾焱胳膊牢牢锁住,立刻就没了气,软软的躺倒下去。 “走!” 顾焱低喝一声,拉着冉秋就下了马车,立刻向一旁的岔路跑去。 这一动静逃不过那些不远处官吏的眼,背后传来大吼声:“站住!”随后叠加的脚步声就追了过来。 冉秋什么都顾不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跟上顾焱,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向前横冲直撞着,不敢有一刻放松。 一旦被抓回去,会落得什么下场,她不敢想。 两个人飞奔着,却在拐过一个巷口的时候赫然撞见从另一侧围堵过来的人。 那些官吏们喘着气,目光中皆带着杀意,先前踹开他们车门的官吏也在其中,此时脸上露出丑恶的笑容,挥着佩刀向他们逼近过来,看着顾焱,恶狠狠道:“好你个杂种,果真是骗老子的!” 身后的官吏们也几乎在同时赶到,堵了他们的后路,将他们困在了这狭窄的巷子里。 “就是他杀了赵前!” “本以为宰了那带头的,这车上货物和人都归我们,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硬茬子!” 那人牙齿咬得咯噔作响,不怀好意地看了冉秋一眼,“今儿个就让大爷活宰了你!把你旁边那个小娘子抓回去暖床。” “上!” 顾焱面色一凛,将冉秋向后一拉,立刻后面的墙壁退去,将冉秋护在自己和墙壁中间,冉秋什么都没看清,只知道那些人一窝蜂冲了过来,个个手里拿着兵器,一瞬间,她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完了。 不仅自己死了,还连累了顾焱。 耳边传来了嘭锵的声音,到了这个关头,冉秋的双眼反而无法闭上,眼睁睁地看着顾焱的抓着一个人的头狠狠地砸在了墙上,手中的匕首准狠地刺进了另一个的胸膛。 那些官吏们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仗着一身官服,欺压百姓的事没少做,真碰上了会功夫的,那毫无章法的刀功就如在空中乱舞一般,只是仗着人多势众,都斗气高昂地要教训眼前这个少年,可一眨眼就见一个兄弟死在了眼前,那些人一下弱了士气,不敢再大意,下手愈加狠。 他们本就动了杀念,几个成年男人对付顾焱一个,顾焱还要护着身后的冉秋,一翻交手后,顾焱身上也负了伤,但那些人依旧没能占得上风,反而又死了一人在顾焱手下。 顾焱眉毛上还沾着死人胸腔溅出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双眼发红,眼中阴戾狠决,宛若浴血的修罗。 那几个官吏也同样杀红了眼,嘶喊着挥刀向顾焱砍过来,顾焱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出,一脚踢在面前那人的膝盖上,拉着冉秋闪向一旁,匕首在那人喉管上使劲一滑,墙上立时沾上了飞溅的血痕。 就在这时,一旁的人双眼放光,趁着这个空隙将手中的刀使劲一砍,顾焱还没来得及躲闪,那刀便紧贴着他的腰挥了过去,冉秋甚至听得到那刀划过皮肉的声音,眼睁睁看着顾焱腹上涌出了鲜血,身子靠在墙上,松了力一般向下滑落。 “阿焱!” 剩下的那人想要扑过来,顾焱低喘了一口气,用力将冉秋推向一旁,看准了用手击中那人小腿处,那人腿筋一麻,顾焱猛然拿起一旁死人手中的刀,举起来猛然戳进了那人腹中。 那人倒下的同时,顾焱也完全脱了力,整个人向后靠去,重重地靠在了墙上,双眉紧蹙,紧紧咬着牙,从不肯露怯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痛苦。 就在此时,巷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同时还伴随着官吏的吼声。 冉秋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打斗中有个人跑了,可她没想到他又叫来了人,这是一定要置顾焱于死地了! “阿焱,我们走!” 冉秋跑到顾焱身边,抓着顾焱的手搭在了自己身上,用单薄的肩膀将他支了起来,扶着他就要离开。 顾焱呼吸有些急促,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连推开冉秋的力道都没有了,只是低喘着气道:“别管我,你快......快走。” “我不走!”冉秋看着他这个样子,眼眶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可还是咬着牙,硬声道,“你撑住,我们一定会活下来的,一起活下来!就算死,我也要跟你死到一块,阿焱,你好好的......” 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了起来。 冉秋紧咬着牙关,拼尽全力撑着顾焱逃离,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冉秋心知这样下去迟早会落到那些人手中,慌乱中看到前方有一家药铺。 冉秋仓促地向四周看了一眼,这街道上已经没有了人,该是都到前面交粮了去了,她一咬牙,就扶着顾焱走进了那家药铺。 冉秋拖着顾焱躲在柜台后,松开了扶着顾焱的手,让他坐在地上靠着柜台。冉秋强按住自己发抖的手,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却赫然停顿在门边,双眸惊动。 那里有一道血迹,从外面一路延伸到了铺子里。 第46章 他会活着,她和他都会活…… 那血迹在灰白的地面上十分显眼,就像一条尾随的毒舌,在白日里昭示着他们的行迹。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冉秋握紧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出奇地冷静下来,她的眼睛快速地从侧旁的药柜中扫过去,然后视线定格在其中两个名字上。 含乌和白谷。 李医师曾经告诉过他,白谷常与苦荟一同入药,有治风寒之效,然而含乌的外形与苦荟极其相似,却与白谷药性相克,且冲突剧烈,无论是燃之,煎之,还是生嚼,皆有剧毒,唯有竹节叶可解。 她那日将这二者分辨了许久,记得十分清楚。 来不及多想,冉秋从两个药柜里各抓了一把,然后找到了竹节叶,蹲下身递到顾焱嘴边:“将这个嚼碎吃下去。” 顾焱半垂着眼,顺从地张了嘴。 看着顾焱张口将它含住,冉秋起身,贴着门框向外看了一眼,就见已经有几个人身影寻着血迹找了过来。她屏住呼吸,将手中的草药堆在门前点燃,手因为颤抖,滑了很多次才将火点着。 冉秋看着那药草点燃,气味很快弥漫开来,让她有一丝昏厥。 她慌忙地从药柜中抓了几手药,包在衣服中,然后俯身拉着顾焱的胳膊,将他撑起来,“阿焱,我们走。” 这样的铺子通常都会在背后开个小门,冉秋扶着顾焱从小门离开,后面与街道相比荒凉了些,一条路远远的延伸出去,不知通往何处。 顾焱的脸色很苍白,不断有冷汗流下来,他紧闭着眼,颤动的眼睫中透着一丝脆弱。 那些人比土匪还要可怕,他们已经与那群人结下了仇,县城里是不能待了。冉秋慌乱地向四周看不知这周围有没有村落,她还可以撑着身子赶路,可是顾焱这副状态不能再拖下去了。 “阿焱,你挺住。” 冉秋自己也没了方向,她只能顺着这唯一的路前行,期盼能遇到转机,可她心里也清楚,在这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摸索,能得救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她吸了吸鼻子,扶着顾焱的手一刻也不能放松,就只能任着那两行泪流下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哭的,可是却流了那么多泪,眼睁睁地看着一直陪伴自己的人衰弱下去,每分每秒都宛若在剜她的心。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希望顾焱能活下去,哪怕用她的命来抵。 耳旁是顾焱轻促紊乱的呼吸声,大抵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他轻轻吐字,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冉秋听不清:“阿焱,你说什么?” 顾焱施了些力,像是想要挣脱她的搀扶。 “......不要管我了。” “不,不行。”冉秋摇头,紧紧抓着他,却感到顾焱身上冷得可怕,衣衫上渗透的血早已在冷风中干涸,在衣服上凝成了血痂。顾焱躺在药铺时撕了身上的衣服将那伤处捆了起来,却还是有血从中流出。 最可怕的是,顾焱说完那句话,紧锁的眉头正在缓缓松开,这是昏迷过去的前兆。 “阿焱,阿焱!”冉秋大声叫他的名字,慌张道,“撑住!不要睡过去,我看到前面有灯火了,走到那里,我们就能得救!”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前方是幽深的黑暗,不见尽头,没有一丝光亮。 她撒谎了。 可是她不得不这么做,冉秋也不知这么走下去会遇到什么,哪怕是望梅止渴,只要顾焱能再坚持一段,会不会,会不会真的得到命运的眷顾? 顾焱听到她的话,眼眸微睁,也不知道看不看得到前路的景象。冉秋却收到了极大的鼓舞,她强迫自己收了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欣喜起来,“阿焱,不远了,我方才从那药铺里拿了些草药,等到了那村子,我们就找一户人家,我给你煎药喝,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她不敢停下来,继续对着他道,“阿焱,我拿了草药,还在人家铺子门前点了火,临走的时候,我本来想留些银钱,可是我想了想你的伤,又觉得我们不能没有钱,否则就没有地方给你疗伤了。那店家回来一定会生气的,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他们,那些官兵迁怒他们的话,他们可能也在这县城待不下去了。” 冉秋心里十分不安,叹了口气,“我真的做了很坏的事情。” “所以你一定得活着啊,我们已经连累了无辜的人,要想法子活下去,以后回报过去才是,对不对?” 冉秋感到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开始脱力,又大喊了一句顾焱的名字,“阿焱!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是什么样子嘛?” “你那时比现在要脆弱多了,若是没有人拉你一把,你真的可能会死,可是就算那样,你也挺过去了,如果你没有强撑着走进那寺院,我就遇不到你,没有机会救下你,你的命都是你自己争来的,现在也一样!” 寒风吹在身上,夜晚的山林寂静得可怕,空旷的黑暗中,只有冉秋自己的声音回响在其中。 她很怕,她真的很怕。 她不停地跟顾焱说话,顾焱一言未发,可是却总能给她一点回应,每当感觉他要脱力过去的时候,冉秋都会大喊他的名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焱竟然硬生生地撑下来了,那步子迈的缓慢虚弱,但是依旧在跟随着冉秋向前走。 可渐渐的,冉秋也觉得撑不下去了。 她身子已经僵硬,两条腿麻木地再向前移动,嗓子干涸,嘴唇也在这冷风中干裂了起来。 可是,只要神智尚存一丝清明,她都要坚持下去。 不知真的走了多久,长久地处在黑暗中,冉秋双眼空无一物,茫然地看着前方,恍惚中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逼着眼,还是睁着眼,直到目光中出现了几点光亮,她眨了眨干涩的眼,才蓦地回过神来。 那是火光! 就像是应证了她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一般,远处真的出现了灯火。 “阿焱!阿焱!”冉秋惊喜地叫了出来,过于激动的情绪使得她剧烈地咳了起来,可她依然抓紧了顾焱的手,“那个村子到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得救了!” 彼时她的脚已经肿胀了一般,步子落在地上除了痛觉别无其他。冉秋紧咬着嘴唇,扶起顾焱,一深一浅地朝那村落走去,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她先前扭伤的脚踝又剧烈地疼起来,可是冉秋顾不得了,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一想到顾焱能活下去,就什么也不痛了。 “阿焱,你看,那里有屋子!”顾焱此刻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那微弱的一点回应也消失殆尽,可是冉秋依然要跟他讲话,她怕顾焱听不到她的声音,就真的睡过去了。 顾焱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就这么撑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这村子。 临近了点着火光的人家门前,冉秋几乎已经没了力气,她用力去拍那门板,声响也十分微小。 她拍了这扇门许久,也无人来应,冉秋咬了咬牙,拖着顾焱又走到下一家。 “有人吗?”冉秋声音沙哑得可怕,她拍着门,无助地喊道,“我们是过路的,想借宿一晚,求你开个门吧......” 残破的木门终于打开,门里站着的是个消瘦的女人,可她那目光刚一转到顾焱身上,表情就变得惊恐厌恶起来,不等冉秋说话,就立刻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任冉秋如何解释求助,门内的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冉秋哽咽着说到最后,已经说不出话来。那刚刚升起的希翼又迅速地陨落下去,仿若一兜寒冰落下来,让她的整个心都在发凉发抖。 她只能拼命打起精神,再去找下一家。 就这么拍了一扇又一扇门,结果却无非是这两种,无人应,或者看到顾焱的伤情就立即将他们拒之门外。 冉秋觉得嗓子快要发不出声了,她一边忍着泪,一边撑着顾焱走向下一家,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想法——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顾焱死去。 “求你开开门吧!”冉秋的手已经僵硬得握不住拳,她仿若失去了痛觉,拼命地拍着眼前的门,不知这已经是第多少家,她看着这扇木门,绝望地想,如果这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她可能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终于,这扇门开了,里面的人一看到他们的样子,顿时大吃一惊。 “求你......”开门的是一对夫妻,冉秋看着他们的反应,已经不敢再抱任何希望,只能不断地哀求着,“我弟弟受了重伤,求你们救救他......我身上有钱,还有药,只要你们肯收留我们,求你们了......” 她膝盖软得撑不住身子,几乎跪到了地上,苍白的手指紧抓着门沿,就这么卑微地,凄切地看着他们。 那个女人警惕地朝外面看了几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先让他们进来吧。” 冉秋那张灰败的脸一下子有了生气,她呼吸不可扼制地急促起来,眼泪快速地留下,嘴角都带着苦涩的咸,她身子彻底瘫软下来,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们......” 她真的坚持不住了。 “快进来!” 那男人迅速将顾焱背了起来,女人则扶起了冉秋,将她们带入院中,然后谨慎地关上了门。 冉秋整个人仿若抽空了一般,可她看到了院子里的灶台,还是紧咬着牙关,又强迫自己站立起来。 她乞求道,“大娘,我想生个火,给我弟弟煎药。” “这会子夜都深了,哪里买药去?” “这里。”冉秋展开了包着草药的衣服,虚弱道,“不能再拖了。” “好,好,我帮你生个火。”这女人并不是和善的长相,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可那担忧和怜悯的神情却是真真切切的。 冉秋在她的帮忙下生了火,强打起神将药分拣好煎了上去,又端着余下的热水去屋中为顾焱清洗伤口,替他包扎。 等药煎好了,她将那药端来,轻轻吹着喂顾焱服下。 那女人在一旁铺着被子,“这是我儿子的屋,他离家去投军,这屋子正好空出来,好久没打扫过,你们就先对凑着住吧!” “已经很好了!”冉秋急忙道,她将声音放大了些,嗓子里似乎有血腥味,可也难掩她此时的情绪,她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眼睛还红着,“你们肯收留我们,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唉!”那女人看着昏迷的顾焱,叹气道,“我儿子也跟他年纪差不多大,要不是家中实在没有粮了,县衙又逼得厉害,我怎么忍心放他去投军......” 说着这里,女人脸上有些哀愁,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对他们摆摆手道,“再往南边走,就到了最动乱的地界了,那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你们这样的孩子,我也帮不到你们什么,这年头,能不能活着,都得看命!” 冉秋点点头,目送着女人离开,然后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顾焱,他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如飘零的纸片一般,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冉秋坐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探下身子,将耳朵贴在顾焱的胸膛前,听着那心跳声,才终于稍许安下心来。 她太累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撑着顾焱走了这么久,眼下静静地待在空寂的屋中,那胁迫着她整颗心的,所有的绝望无助都慢慢消散去。 他会活着,她和他都会活着。 她就这么趴在顾焱胸膛上睡着了。 第47章 少年的承诺 顾焱睁开眼,就看到冉秋趴在床边,一只胳膊轻轻地搭在他胸膛上。 她熟睡着,眉头紧蹙着,看起来十分不安,头发松垮垮地散开几缕,垂在耳边,遮了脸颊。 顾焱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探到她脸上,将那缕发丝拨开来,露出了她清秀的面孔。 那张脸上尽是疲惫,连唇色都是苍白的,使得整个人显出一种病态。 顾焱一时间有些发怔,回想起昨日的事,最清晰竟是她低低的啜泣声,冉秋说了什么,都已经模糊,他已记不大起来了。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看到冉秋时,那温柔清雅的模样,脸上带着隐隐的愁容,看到他时,那双充满了惊诧的眼却有些湿漉漉的,很好看。 不似现在这般,连日来的惊忧已经让她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模样,将她压得清瘦颓败。 怎么会这样,他怎会让她变成这样了...... 顾焱怔神,甚至没有注意到冉秋渐渐睁开的眼眸。 “......阿焱,你醒了。” 一开口,冉秋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她发出的声几乎都是气音,夹带着几丝沙哑难听的声线,她这才想起,昨日嗓子里似乎是出血了。 冉秋支起身子,用手碰了碰顾焱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温度。 已经退烧了。 她想跟顾焱说说话,可是嗓子很痛,只能挑重要的说:“没事了,先养伤。” 顾焱看着她点了点头。 冉秋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正见到谈大娘在烧火。 昨日她在煎药的时候,零零碎碎得知了这户人家的情况,这对夫妻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去年的收成不好,交了税后,家中粮食所剩无几,县衙又不停地要抓壮丁去修葺新的府邸,被抓去的人基本上有去无回,谈家夫妇只好一狠心,将独子送去投了兵。 “醒了啊姑娘,看你这憔悴的,快过来洗把脸!” 谈大娘看到她,大着嗓门招呼她过来,“孩儿他爹耕地去了,我待会还要做些绣活,你来给我搭把手吧!” “好。”冉秋笑着应,手里抓着草药,不好意思道,“大娘,我今日......还得先帮我弟弟煎药。” “你这嗓子怎么了?”谈大娘听着冉秋的声音不对劲,皱着眉道,“屋里晾的白开水,你去喝些。” 冉秋点点头,正要起身,谈大娘却长叹一口气,“你这孩子,昨天到我家门口的时候看着马上就要虚脱了,谁敢相信你还能撑着去煎药,喂你弟弟服下,昨夜我看着你那副随时会晕倒的样子,真是怕你出什么事!” “没事的,大娘。”冉秋勉强笑了一下,发觉自己很难发出声来,便不再说话,进到屋子里,倒了点水来喝,方才觉得好一些了。 旁屋的顾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手指却紧紧扣住了身下的褥子。 谈大娘的嗓门大,他在这屋里,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冉秋当初捡回他一命,他便救她于危难之中,护她周全,直至将她送到她的兄长身边。 可是眼下他躺在这里,听着谈大娘的话,脑中挥散不去的皆是昨日他神志昏迷时听到的哭泣声,他当时已经无法思考,但是胸口还是一抽一抽的痛。 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冉秋那样柔软的肩膀,是如何扛着他一路走到这里来的。 顾焱缓缓抬起一只手,遮住了眼睛,他不想看到她这么难过。 狭小简陋的屋子里,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他绝不会再让她受委屈。 冉秋煎好了药,看着顾焱服下去,又替他换了身上缠着的布,随后便应了谈大娘的招呼,去帮她做绣活了。 她拿着针线,时不时咳两声,胸腔剧烈起伏着,眼眶也连着酸涩,泪水都咳出来了,一旁的谈大娘见状,连忙关切地问她有没有事,告诉她累的话就先歇歇,冉秋还是摇了摇头。 这对夫妇是善人,冒着风险收留了他们,她已经给他们带来了很多麻烦,如今就算是再不适,也要尽力帮谈大娘做些事才对。 顾焱还躺在床上,她若也倒下了,便真的是无端带来两个麻烦给这对夫妇。 她不能这样。 听谈大娘说绣好的东西都送到镇子上去,还有些有钱的人家会愿意看一看,总也算是补贴一点家用,她能帮把手,总是好的。 到了中午,谈大娘煮了些野菜汤,白水上飘着绿色的菜,其中的米粒清晰可数,但饶是如此,冉秋也感激不尽了。 谈大娘煮好了饭,就装了一大碗,出门去给谈大叔送去了,她将门带好后,又吩咐冉秋不要随意开门,别闹出任何动静来,看着冉秋郑重记下,谈大娘才放心离开了。 夜里冉秋回到小屋里,仍旧在咳,白日两人没有共处一室,顾焱远没有眼下听得这样清晰,每一声都像击破了他的胸膛,直入心脏。 他一手捂住了受伤的腹部,看着冉秋清瘦的背,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冉秋咳得厉害,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她坐在床边,想要等胸口的气顺一些再躺下,背后却突然传来顾焱的气息,他劲瘦的手指从背后伸过来,将她的腰身,连同双臂一同环着,紧紧抱住了她。 少年贴着她的后背,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明明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口吻中却不带一丝狎呢,而是久经思虑的决心。 “冉秋。” 他叫她的名字,就这么一字一顿,认真地在她耳边说道,“无论日后怎样,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平安。” 冉秋没有动。 她是怔愣的,但是顾焱从身后抱着她的动作,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毫不掩饰的珍视,还有一丝道不明的依赖。 良久,她只听到自己沙哑地说了一个字。 “好。” 他们就这么在谈大娘家待了几日,其间冉秋拿出了仅剩的银两给了谈大娘,让他们外出的时候买些需要的东西,她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他们能帮忙买金疮药回来。 谈大娘也没客气,直接收下了,夫妇俩去了镇子一趟,便如约将金疮药带回来了。 许是经常受伤的缘故,又用上了外敷药,顾焱腹部的刀伤愈合得很快,不出几日,他已经能做一些轻活了。 冉秋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稍许来,因为嗓子受了伤,她变得沉默了许多,每日除了必须的话,极少会主动说什么,好在,顾焱本也是个话少的,从未叫她费心过。 冉秋想等顾焱恢复一些,两个人再启程,躲在这里日子状似太平无事,可头顶却仿若悬着一把铡刀,随时都可能落下,让她打心里惴惴不安。 但她没想到,这刀这么快就落下来了。 这日谈大娘回来,面色却十分不安,动作也急匆匆的,冉秋正在灶前帮忙煮饭,看到谈大娘神色慌张地走过来,忙放下的手中的菜,问:“大娘,怎么了?” 谈大娘喘着气道:“冉姑娘,刚才我听到村里面有人在议论,说有人听闻县衙里正到处找一对男女,提供线索者有赏,已经有人说不久前的夜里曾被敲过门,猜测正是县衙要找的人!” 冉秋心一惊,他们说的不正是自己和阿焱吗? 谈大娘抓着她的手,急道:“我这儿已经不安全了,肯定有人会告诉县衙的人,你们要赶紧走!走得越早越好!” 冉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大娘。” 她自来的那一天便知,留在这里定不是长久之计,说实话,能到今天才露出一丝端倪来,已是万幸了。 好在,如今顾焱的伤势已经脱离了危险。 只要阿焱好好的,如何奔波她都不惧。 “村头的张伯今日要外出一趟,我会对他称你们二人是我的远方亲戚,让他载着你们离村去,你们要赶紧离开这里,如果实在没地方可去,就找我儿去!他前不久才来了信,说自己立了军功,如今在首领面前也能说句话了,一定能帮到你们!” “大娘。”冉秋担心道,“那个张伯,他......不会怀疑吗?” “他呀,是个聋子,听不着那些事的,只要给几个铜板,载你们一程,他啥也不会问的!” 谈大娘道,“正好你谈叔识得几个字,我马上叫他写一封信让你们带着,我儿的统领如今正在招兵,若是有了信,你们去那里就容易多了!” 冉秋被她推着去收拾行装,忙问:“令郎在哪处的军队?叫什么名字?” 谈大娘发现自己说了半天,漏了这么个重要的讯息,连忙急道,“他叫谈世羽!在凤阴!” 冉秋却整个人都顿住了。 凤阴?! 第48章 投军 “凤阴......在招兵?” “是啊,洪灾就是从那起的,早就叛乱了!占领凤阴的就是我儿投奔的首领,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你叫你弟弟去投军,说不定还能搏个好前程!” 谈大娘说着又急了,“哎呀!这会子还说这个干嘛呀?你们赶紧走,老张过了正午就要赶车出村子了,再磨叽就来不及了......” 冉秋却定在了原地,半分都无法挪动,她在听到叛乱二字时就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起来,谈大娘后面说什么,她一字也没听见。 她讷讷道,“凤阴不是还由朝廷在管吗?听说......听说前不久还派了巡抚去治理洪灾,怎么会......” “嗐!咱们这村子偏僻,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约摸一月前,就有人开始造反了。凤阴早就一团乱了,那些当官的也没几个想管这烂摊子,跑的跑,逃的逃,谁还去管老百姓怎么样呀!现在就那叛军头子占领了城,是叫......叫张定!” 说到这,谈大娘懊恼地骂了一句什么,“我跟你们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赶紧的走吧!” 她跑到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将里面的铜钱拿了出来,“这是你先前给我的钱,我用了不少,就剩下这些了,你们拿去给老张,让他多送你们一程!” 冉秋脸色灰败,好像被抽空了一缕神思,对谈大娘的话无法做出反应,还是顾焱将她的手拉紧了,向谈大娘道谢,让她带他们去找张伯。 冉秋脑中一片混乱,眼下却没有时间再给她犹豫了,谈大娘在外面张望了几眼,赶紧叫上顾焱,将他们送了出去,匆匆忙忙跟张伯比划清楚了,就催他们赶紧离开。 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他们走到这里,身上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条命。 张伯骑着毛驴,后面拉着板车,他们二人就坐在上面,另一边是一头死去的鹿。 冉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鹿,不知在想什么,神色空茫,又有些恐惧。 “阿焱。” 她嘴唇有些颤抖,“如果一个地方叛乱了,会发生什么?” 她其实想问,那个地方的官员会怎样,可是话到嘴边,她突然就不敢问出来了。 史书上记录的造反之事都很可怕,她不敢想。 去找冉子初,几乎是她努力活下去的全部目标,若是坍塌了,她该怎么办? 顾焱何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历代王朝的覆灭,几乎都是从叛乱开始的,造反的人中,极少有人愿意留取朝廷之人的性命,通常都杀之以立威,来昭示自己夺城的事实。 况且,以冉子初的身份,若是活着,这里的人也该多少有所耳闻。 早在听到谈大娘那一番话时,他心中就已经做出了判断,可他不能告诉冉秋。 “如今动乱刚起,张定能集结自己的军队,在诸多造反的人中取得一席之地,定然有他的能力,况且......” 顾焱斟酌着道,“如今他又放出消息招兵,想来是个有远见的人,这样的人,胸襟不会太差,谈大娘肯让独子去投奔那人,可见他得城之后善待百姓,凤阴的情况该比我们路径的地方要好些。” 冉秋抱膝坐着,微微点了点头,将头埋在了双臂之间。 她知道顾焱猜到了她的心思,可人便是这样,无论真假,只要为她心中所偏向的那个答案提供了依据,她便愿意相信,相信冉子初能够平安无事。 谈大娘他们的村子地处两个县城之间,北边便是他们遭遇官差追杀的那个城,而张伯要去的是南边紧邻的县城。他昨日猎得了一头鹿,拿到镇子上拆拆解解卖了,就能换得几月的口粮,这个年头,比起农民,猎户的生活已算得上好过许多。 张伯一路上也并没问什么,他们到了镇子上便告别了张伯。 沿着这镇子,过了这个县城,便是凤阴了。 他们用仅剩的钱买了干粮,这个县城虽然相对太平一些,可也只是少了那些贪官恶吏,百姓的生活更苦,除了少数家有存粮与银钱的人,更多的是流落街头的难民。 明明是在一个城里,有的人还在寻鹿肉解馋,有的人却连一粒米都吃不上,为了一个馒头争得头破血流。 冉秋将粮食捂好,不敢露出分毫。 她如今已经没有了施善心的资格,在生存面前,任何人都会变自私的。 他们白日赶路,夜里便找一个角落靠在一起,趁着无人的时候啃冷硬的饼子充饥,冷了,就相拥而眠。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难民越来越多,他们二人亦狼狈不堪,粮食越来越少,原先他们每日会吃三个饼,后来变成了一天两个,一天一个,变成了饿极时吃,变成了饿极时,还觉得能忍一忍,再忍一忍。 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他们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四处都是发馊发臭的气味。某个女人在抱着死去的婴儿哭泣,下一刻就有人来将那尸身抢来分食,有人看到路边的地缝里长出了能吃的野菜,随后便有一群人一窝蜂地挤过去,总是会有人死在这样的乱斗中。 冉秋一开始看到这些,还会觉得觉得悲戚,心生恐惧与怜惜,到后来,她已经渐渐麻木,面前好像生出了一层屏障,她就站在后面,静静地旁观着一切。有人死了,又有人死了......生命仿佛变得无比廉价,随时都会被轻飘飘地收走。 后来,她走不动路了,顾焱从搀着她,又变成了背着她。 没有惊险的追杀,没有复杂刁难的算计,眼前的路剥去了他们身上的一切附属,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冉秋恍惚中梦到了幼时的画面,她和冉子初穿着银白色的冬装,她的手不安生地揪着边角缝制的兔毛,同冉子初一起站在门前望着远处。 马蹄声渐渐响起,愈来愈近,大雪纷飞中,是父亲和大哥策马归来,父亲下了马,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发,拿出带给她的小物件,又严肃着一张脸,问冉子初的功课如何...... 下一刻,那几个身影却渐渐远去了,徒留她在原地,望着满天的大学,手心里都是凉的,眼角的泪也凝结在了睫毛上,视线都模糊了。 “爹爹,哥......” 冉秋嘴里尝到了一丝咸涩,她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没有爹爹,也没有兄长。 她迷惘地想,她还有什么呢? “到了。” 顾焱的声音低低响起,冉秋趴在他的肩膀上,闭了闭眼,又睁开。她想起来了,她还有阿焱。 顾焱背着她,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一出声,是久经干涩的沙哑:“我们,到凤阴了。” 冉秋抬起头,便看到了远方那黑色的城墙,黑压压的人群堆积在城门前,不断攒动着,嘈杂的哭诉和呐喊声揉成一团,带着绝望的血泪。 那门,却没有开。 守在城门口的士兵没有接纳他们,那些人举着手里的□□,怒声呵斥,不断驱赶着拥挤过去的难民,放眼望去,一片混乱。 “阿焱,不是说在招兵吗......” 冉秋垂下了眼,弱声道,“为什么不开城门呢?” “粮食不够了。” 顾焱面色沉静地看着那数不清的人,逃难了这样久,那些人个个鸠形鹄面,要变得身强体壮起来,不知要耗多少粮食与精力。 张定说的招兵,不是救济流民,城墙里还有百姓,还有他的亲兵要养,粮草有限,逃难来的人若非身板结实,有功夫傍身,便连入城的机会也没有。 任由他们死去,对那城墙里的人来说,才是最省事的办法。 顾焱走到一棵树前,远离了人群,将冉秋放下,从怀里拿出了仅剩的半块饼。 饼已经硬得不成样子,顾焱就将它掰成极小的饼块,递到冉秋嘴边,想让她吃下去。 冉秋却无力地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轻声道,“阿焱,你若能进得那城,想要得张定的赏识,还要费些力气,这饼你吃。” 顾焱低声道:“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冉秋无力地抿了抿嘴角,“另半块饼你给了我,又背着我走了一路,还说不饿......” “我们很快就能进城了,不是吗?进去了......就有东西吃了。我嗓子干得很,吃这么硬的饼会痛,我不要吃了。” 她将头偏过去,闭上了眼,“你吃。” 她态度很坚决,像是宁愿那半块饼被扔掉,也不愿再吃了。顾焱也无法强迫她去吃,冉秋的心思他一清二楚,两个人僵持着,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败下阵来,将那碎饼一点点吞咽了下去。 冉秋闭着眼休息,顾焱就靠在她身边,手指抚向腰间,攥紧了那里悬着的匕首,直至城墙外的难民渐渐寂静下来,陆陆续续地倒下,他才叫醒了冉秋,拉着她朝城门走去。 这些难民比他们的情况还要糟许多,来的路上就早已饿得皮包骨头,凭着一口气强撑到凤阴,城门却不肯打开。 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很多人闭了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冉秋不忍看,紧盯着顾焱,穿过密密麻麻的人影,两个人一路挤到了城门口。 城门前的难民被驱赶至远处,守城的兵看到两个人穿过人群,直直地向他们走过来,立即将□□重重在地上一立,厉声道:“何人?!” 顾焱并没有闪躲,站在那里,从容道,“我来投军。” 第49章 他会站在更高的地方,让…… “投军?” 那人上下打量了顾焱一番,笑道,“如今城里人满为患,哪还收得下你这黄毛小子?” “那个......”冉秋连忙出声,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信,“城中可有一位姓谈的将士?还请大人帮我们将这信引转交给他。” “谈?”那人一皱眉,想了一会儿,恍然道,“谈世羽?” 冉秋点点头:“正是。” 这几个人面面相对,却都大笑了起来,“你说的那小子,就是个小兵头而已,要不是在首领那露了一脸,谁能记得他?我看你们也别捣乱了,投军的事儿这会行不通,赶紧走吧!” 说着就要驱赶他们。 冉秋向后退了一步,见着他们这幅态度,正在为难,顾焱却矗立不动,手摸向腰间,一把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在夜色下闪过一道银光。 “招不招,你且试试再说。” 那几人一看,也来了兴致,纷纷掂起手里的长.枪,指向顾焱:“好啊,小子,这长.枪可不长眼,你要自己送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冉秋快速向后靠去,刚离远了些,那些人就立刻动起手来。顾焱从容不迫,手执匕首直击一人肩膀,动作利落狠厉,甚至没给人反应的时间,临近了却将匕首一转,用刀柄猛击了那人手腕,夺过了他手中长.枪,几下便将那人击倒在地,其余几人将他围住,那把长.枪却在顾焱手中玩转灵活,不过须臾功夫,几个人便纷纷捂着胳膊腿仰倒在地。 冉秋一动不动地盯着,唯恐顾焱受了伤,然而却是对眼前这一切始料未及,她只知顾焱一把匕首使得厉害,却不知他还擅枪。 不同于挥动匕首的孤狼般的狠决,此刻的顾焱褪去了那分狠戾,刀刻般的眉眼中却还保留着原本的锐利,整个人身上多了几分少年武将的意气风发。 是的,冉秋在京城见过的,习武世家的男子,便是这样的气概与风骨。 “嘭!” 顾焱扔下了手中的长.枪,看着颤颤悠悠站起来的几个人,淡淡道:“招不招?” 一开始拦住他们的那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长.枪,脸上没有了方才的傲慢,对着顾焱粗声道:“你这小子,倒真有几分功夫。” “这年头,随便拉个壮丁就能来当兵,练家子我倒还真没遇见几个,算你小子有本事,随我进来吧!” 顾焱回过头,看了冉秋一眼,冉秋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连忙小跑过来,跟在他身旁。 “跟着你的这个是?” 顾焱眸色微敛,轻道:“是我阿姊。” 那人不疑有他,将他们二人带了进了城,到了军营前,他进便入汇报,让他们二人先在此等候。 很快他就出现了,告诉顾焱,副将军要见他。 顾焱颔首,那人又拦住了紧跟着顾焱的冉秋,皱眉道:“这位姑娘,军营重地,你一个女子可不能进去!” 冉秋被他手臂一横,吓了一跳,有些不安地看了顾焱一眼,又问那人:“那......我该去哪里?” “跟着来的那些家眷都到北边作坊去了,这年头都不容易,男人当兵出力挣一口饭吃,你们女人就去作坊里干活去,做够了活就有饭吃,否则拿什么养你们?” 这人说起话来有些不耐烦,字里字外都透着对冉秋的轻视,顾焱面色如常,眸色却一沉,冉秋和他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他这是不悦的前兆,连忙对那人道:“我明白了,我会去的。” 顾焱出声:“你在这里等候,我送你去。” 冉秋点点头,军营外有人把守,出不了什么意外,若是让她独自寻过去,她也不太敢。 没时间说什么话,顾焱叮嘱后便随着那人进了军营,留了冉秋一人站在外面。 她目送着顾焱进去,默默抱起手臂,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 今日过去,这一路逃亡的生活或许就终止了,可二哥他,如今又在哪里...... 那些惊慌紧迫的情况早已让冉秋明白担忧无用,她如今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尽力生存下去,然后一点一点,打探冉子初的消息。 天气已经回暖,她站在这里,风也褪去了阴寒,仿若在昭示着一切都过了。 顾焱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冉秋微微抬头,冷白的月色在她脸上镀了一层银光,将那张小巧的脸衬得如莹玉一般。 听到脚步声,冉秋回过头来,轻声道:“阿焱。” 顾焱按下心中流动出来的一丝异动,走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两个人踩着地上的长影,冉秋看着这空寂的街道,无端便想起了元宵的夜晚,他们二人也是在月光下缓缓地走,身后是拉长的影子,只是此刻她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身侧,那个淡漠疏离的少年,已经成为了与她相依为命的阿焱。 她总是牵挂着他的。 “将你送去作坊,我就要留在军营里了。” 说完这句话,顾焱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会让你在那里待太久的。” “不用担心我,无非是跟着大家一起做些劳务罢了,倒是你,到了军营要好好照顾自己,打仗的话......” 冉秋声音慢下来,她想说,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不要冒进,也不要受伤,可她心知身旁的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是以顾焱的性子,不可能在军营中碌碌无为。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年纪,他又是那么孤傲的一个人,总有一天,会站得更高。 那样也很好。 总不能为了她的私心去拖累了他。 于是,冉秋咽下已到了嘴边的话,看着他,盈盈笑道:“我们家阿焱一定会有所作为的,总有一天,我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顾焱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轻轻点张口,“会的。” 他会站在更高的地方让她看到。 那作坊离得并不远,很快就到了那里。 “对了,这封信。”冉秋想起了谈大娘的嘱托,将信塞进顾焱手里,“谈大娘的儿子在军营中,你若能见到他,把信交给他,总归有些照应,也算是把谈大娘的心意带到。” 顾焱想说不需要,但他看着冉秋关切的目光,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应下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谁都不曾先开口提分别,默然许久,顾焱先出声道:“进去吧。” 冉秋“嗯”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顾焱低头看着她,突然伸出手,轻轻将冉秋带入怀中,在她耳边道:“我走了。” 没有太多的留恋,又似乎是太过小心翼翼,拥抱一触即分,顾焱松开手,转身离开了。 大概有这个人相陪太久了,冉秋看着他离开,立在那里,竟生出几分无措来。 直到看着顾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慢慢转过身,进到了那作坊里。 他们就这么留在了凤阴。 作坊的主人是个泼辣的女人,这里的女人们都唤她一声荣姐。据说当初张定攻破凤阴,这女人拿着一把扇子站在作坊前,放话道,男人们去投军,让姓张的养,那些无处可去的女人们就到自己这儿来,她全都养得起。 这作坊里什么活计也有,荣姐也是个厉害的人,不知她哪里来的途径,总能用作坊里的东西换到粮食,是以张定占了城之后,也要让她三分。 冉秋别的不擅长,刺绣倒是懂一些的,又会些医术,在这作坊里待着虽然辛苦,但也安定。 安定,便是她现在求之不得的了。 从那晚分别过后她就没再见到顾焱,军营不许常人接近,她便是能够挤出一些时间来,也见不到他。 她不敢贸然打听冉子初的消息,只能在和这作坊里的女人们闲聊之时,状似无意地提及一些凤阴的事。然而这作坊里大多是跟着男人们逃来的女人,对这凤阴的事也并不知多少,冉秋从未在她们口中听到过冉子初的名字。 她将希望转到了荣姐身上。 荣姐是一直待在凤阴的,或许听说过冉子初的事情。 但荣姐也是极少有功夫与她们交谈的的,她每日忙着清点作坊的东西,安排货物交易的事情。冉秋不好打扰她,就这么过一月有余,她也没能和荣姐说上几句话。 已经到了春末,冉秋厚重的棉衣换下,已经穿上了薄衫。 又是一日,卯时醒来,她急匆匆地赶到人挤人的屋子里,继续做昨日没有完成的绣活,早上起来是吃不上饭的,荣姐虽然愿意给她们生计,可这年头,粮食实在是太少了,每天能吃两顿已是难得,只是一整日的忙碌很快就将两顿饭来的体力耗尽,人们虽然都活得下去,却都是消瘦疲累的。 去年几乎没有收成,只有等今年的秋季过了,粮食才有可能慢慢积累起来,可张定要打仗,种的粮食总是跟不上消耗的。 冉秋每日待在这里,忙得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可每天闭上眼睛,却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眼就望得到头。 “诶,我昨天见到我家那口子了。”有个女人兴冲冲地对身边的人道,等人问起了,她的面色又黯淡下去,忧心道,“据说过两天就要打仗了,我家男人也是头一次参军,不知道会咋样呢!” “嗐!你家的还知道找个机会出来看看你,我家那口子入了军营可连一面都没再见我了。听说军营里的伙食比咱们外头好多了,我看他肯定上里头享福去了,忘了我这个婆娘!” 那些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拉起了家常,有骂的,有心疼的,最后却全都归于担心。 冉秋默然不语地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脑子里全都是顾焱送她来时的样子,不知过去了这样久,要打仗了,阿焱也会去吗? 他的身手那样好,又是个有主意的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吧...... 她想得出了神,直到恍惚中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冉秋拿着的针一抖,扎在了手上,她才回过神来。 那个喊她名字的人道:“外面有人来寻呢!” 冉秋闻言,匆忙的擦去了手指上冒出的血珠,穿过人群赶到了作坊外,就见顾焱站在那里,目光正望向她来时的方向。 “阿焱!” 冉秋跑过去,急切地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许久不见,竟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了。 顾焱黑了一些,个子也更高了,他还是瘦,却不是削瘦,而是恰到好处,劲窄有力的瘦。 “军营中过得还好?听说你们要打仗了,你也要去吗?”冉秋下意识想要抓住顾焱的胳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收住了动作,两手向后缩了缩。 顾焱却注意到了,握着她的手腕,看向她的手,“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被针扎到了。”被针扎一下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事,冉秋也不在意顾焱是否看到,她在意的是顾焱看到了她的手。 在作坊里待了这些日子,原本的纤纤玉手上生出了薄薄的茧子,不知怎么,她就不太愿意顾焱看到。 很丑,她想。 冉秋急忙收回了手,低垂着眼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顾焱看着她,“过两日我就要走了。” “我在这里很好,你......你要上战场了,一切小心。” 许久不见,就见彼此间的气氛都有一些生分,冉秋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下来,原本有很多话想跟顾焱说,眼下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顾焱说来看看她,就真的只是看看她,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话想要说,静静地看了冉秋一会儿,最终,只道了一句:“等我回来。” 第50章 阿姊体弱 “耿敬有动静了。” 张定自起兵起,一路除掉了不少挡路的人,才有了今天的势力。他本是凤阴城邕曲的总兵,早有带兵的经验,自洪灾开始,凤阴大乱,他对这局势十分敏锐,最先揭竿而起,扫除障碍,一举攻到了凤阴府衙,占领了凤阴,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却第二日就听到了池州沦陷的消息。 南方局势大乱,他想趁乱起势,坐卧天下,就势必会有人来分一杯羹,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耿敬攻下了池州,就想来吞并凤阴,张定与他交手多次,皆不占上风,此人早已成了他的眼中钉。 张定坐在军营中,听着手下人报来的消息,看向营中的众位将士。 “耿敬的人已开始向扶岸进发,若是在我们之前到达了岸边,此时敌守我攻,那就麻烦了。” “但耿敬军力强厚,一旦他们渡了河,我们的情况只会更加危机。” 他指着地图,手指越过扶岸,指向一处山谷,“所以,明日我们进攻扶岸,抢先到达此处,取得先机!” 众将士并无异议,耿敬此次明显是有备而来,若真等他逼近,他们会更陷被动。 众人正在商讨作战计划,张定扫视了一圈帐中的人,突然道:“陈振呢?” “陈副将腿疾久积,若是陆战还可冲锋,这水战恐怕......”一个将士说着,摇了摇头,意思很明了。 张定皱眉:“我们此番就是要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先锋之位必不可少,既然陈振不能出征,你们谁可胜任他的位子?” 一时间众人无言,面面相觑。突袭之战,先锋之位尤其重要,若非有勇有谋,武功高强之人,极易丢失先机。 张定见此情景,已有怒气,正要发作,一人突然道:“若无人自荐,我手下但是有一个人,或许能够胜任。” “说。” “此人名叫顾焱,是一月前投奔到我手下的,身怀武艺,兼人之勇,定能为元帅冲锋陷阵!” “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溜溜。” 张定道,“立即让他来见我。” 顾焱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练武,他并无意外,扔下了手中的棍子,默然跟着来找他的人走进了军营帐篷,就看到了几个正襟危坐的将士,正在商讨事情。 张定抬眼看他:“你就是顾焱?” 眼前的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实在不像可以胜任将位的人,然而那年轻的面孔却有着一股超脱年龄的冷静。 他不甚信任地打量了顾焱一番,最后指着们门前的一排兵器道:“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顾焱默不作声地走到那排兵器前,提起了一条银枪,那银枪通体发寒,锐利无比,被他握在手中,顿显肃杀之气。 他自小流浪,惯用匕首,可无人知,他最擅的,其实是长.枪。 张定大笑起来:“好小子!还挺识货,其余所有的兵器加起来都比不得这银枪的厉害,可若是到了庸人手里,再好的武器也要埋没,今日我倒要看看,你配不配使它!乔亮,你去会一会他!” 话音一落,一个将士拔出长刀,便向顾焱冲来,顾焱手提银枪一挡,不过几个回合,银枪已直抵对方胸口,只要再向前一分,就会刺进去。 “好,好!”张定大声道,“明日便由乔亮做先锋,这小子就跟着你,务必要一举破了他们的势!” “元帅!”乔亮惊道,“分明是他取胜,为何——” “武功再高也只是个毛头小子,比不得我手下人的经验,况且你方才那几手不输陈振,就这么定了。” 张定已经做了决定,推举顾焱的赵将军只能惋惜地摇了摇头,叫顾焱先退下。 顾焱面上没有任何异动,听令退下,他出了军营,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向他跑来的谈世羽。 谈世羽两眼放光,看起来很是兴奋:“焱哥,元帅叫你去有什么事?!可是要提拔你?” 顾焱进了军营后,颇得赵将军重视,他还没找谈世羽,谈世羽倒自己找来了。 他这才知,这人年纪与自己同相仿,只是自己生在初春,已十五,这人生在夏日,还未过生辰。 谈世羽早就听闻顾焱了,后又无意中看到他练武,心生羡慕,便有意结交,得知顾焱曾为自己爹娘所救,还带来了家书,更与他亲近,一听到顾焱去见了元帅,就立马赶过来了。 “元帅将我调到乔将军手下,跟着他打前锋。” “什么!”谈世羽一下变了脸色,“这可是最危险的,焱哥你不怕吗?” 没等顾焱回答,他又缓了神色,似在安慰自己一般,“你武功那么高,一定没问题,换做是我,才该担心。” “不会有事的。” 顾焱这话似是在对谈世羽说,目光却越过了谈世羽,远远地望向北边,风吹动着他的鬓发,似是带走了他的心神,随目光远去。 他有些想她了。 ———— 一夜后,晨曦微现,张定的军队向扶岸行进,船只在汛流中快速行进,逼近扶岸了,却看到岸边闪起了大片的火光,从岸边一线向后迅速扩大,大有燎原之势。 “不好!元帅,是耿敬的军队!” 张定脸色蓦变,斥道:“先前的来报不是说他们到了义理关,据我们还有五天的路程吗?!徐春呢?!把他给我叫过来!” “元帅,那小子昨夜也不见了!”一人慌张道,“恐......恐怕那小子已经反水了,带的是假信儿!” “元帅,我们怎么办!?” 张定咬着牙,手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银枪折断,他厉声呵道:“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拼了!” 他们顺流而下,不易撤退,陆上他们或许不占上风,可若是水战,他们便多了几分胜算。 他立在船头,银枪一竖,大声下令:“攻上扶岸!” 耿敬却早有准备,他们在岸上列阵,一排锐士举着长矛,筑成一道坚墙,劳不可破,张定的军队不得上岸,一时间战势僵持。 张定在船上心急如焚,乔亮作为先锋,一时间却也只能毫无把握地盯着对岸看。 这时,顾焱突然一跃至船头,抬头对着主船上的张定道:“在下恳元帅将银枪交于我!” 张定怒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翻滚的浪声中,顾焱提高了声音,铿锵有力:“在下定不会让元帅失望!” 僵局不破,张定心知不易再拖下去,将银枪一掷,顾焱稳稳接住,回身奋戈直前,只刺岸边,守在岸上的耿军直接其枪,此举正中顾焱下怀,他瞬时跃起,借着□□跳到了岸上。 顾焱□□挥起,连杀数人,片刻之间,就在岸边杀出了一片阵地,张定看着那个浴血的身影,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手臂一挥对着众船下令:“给我上!” 霎时间张定的军队一拥而上,从顾焱所开的阵地冲上了扶岸,两军兵戎相接,厮杀到白昼,耿敬终于不敌,退兵而去。 张定这边也好不了多少,死伤无数,然而,不败已是他们在这场战役里最好的结局。 军队用了三日跋涉回去,张定一到军营中,便叫来了顾焱。 “此战你立了大功,该得封赏!从今以后,你就替了陈振的职,做我军的先锋将军。” 张定那张带着疲色的脸显出一丝人情来,“本帅对功臣向来大方,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一并提来。” “在下确有一请求。” 顾焱微垂着眼,拱手道,“我与阿姊一并逃难到凤阴来,如今她在北街作坊,阿姊体弱,不能在那里久留,今日在下斗胆恳请,让阿姊入元帅府,侍候夫人。” “原以为你有什么野心,原来是为了你阿姊。” 张定大笑出声,浑厚的声音中满是不在乎,“此事何难?今日我就允你去接你阿姊,到府上去吧。” “多谢元帅。” 第51章 她不曾说出口的,他都知…… 冉秋这日到作坊里时,就见到几个女人围在一起,中间传来了呜呜的哭泣声。 “人死不能复生,好在如今咱们自己也有个生计,你得振作起来啊。” “这世道,死个人再平常不过了,又何况他们当兵的,唉!” 几个人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那哭泣的妇人,冉秋在一旁听着,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哭泣的妇人得知丈夫死去的消息,哭得压抑又绝望,“我娘家人早就在灾荒中死光了,我跟着我男人一路逃难到这儿来,除了他,我什么都没了,现在他也走了,以后我一个可怎么活下去......” 冉秋默默地站在远处,心绪不宁地想着顾焱。 对那妇人来说,死得不仅是丈夫,还有生活的盼头。 两个人一起在这世道生存,总是好过孤身一人的,无论是牵挂还是被牵挂,都能给人活下去的勇气。 从前,她的盼头是找到冉子初,如今二哥却杳无音讯,她只有顾焱了。 不知阿焱怎么样了...... 冉秋穿好手中的线,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可脑中却不断回现着顾焱受伤的样子,满身血迹的样子,脸色苍白睫毛轻颤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让她无比恐慌。 耳旁还不时传来那些女人们的哀诉声,冉秋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放下手中的东西,霍然站起身,向门外快步走了出去。 远离了那些人声,她独自坐在了作坊外的石阶上,这日的太阳很好,阳光落在她发顶上,却驱不散那缕愁思。 冉秋两手在膝盖上交叠,蹙眉盯着地上,她只想短暂地透一下气,让自己不要去想顾焱。 可是怎么能不想呢? 冉秋不想太去依赖谁,可她真的很想见他,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想见他。 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很孤独。 “冉秋?” 仿若就应征她心中所想一般,冉秋身前覆下一片影子,她一抬起头,就看到了顾焱的面容。 “阿......阿焱。” 她立刻站起身,有些无措的将两手交缠,就好像自己方才的心思都被他听到了一般。 而且她抬眼看顾焱,总觉得他的目光与以往有些不同,似乎隐隐透着些欣喜,但又被强行压了下去,所以那张略微冷淡的面孔也生动了起来。 “你......”冉秋张了口,却不知说什么了,她想问顾焱怎么样,可是他如今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打消了她的顾虑,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去收拾东西。”顾焱道,“我送你去元帅府。” 这话说得突然,冉秋惊道:“什么?” “元帅夫人怀有身孕,多有不便,你是医者,又为女子,去照料她最为合适。我便请求元帅,让你到府上去陪夫人。” “可是......” “去吧。”顾焱轻轻道,“我在这里等你。” 冉秋想说她算不得医者,只是知些皮毛罢了,可顾焱的心思她明白,在元帅府邸待着,生活一定要比在作坊好上许多。 冥冥中,顾焱好像为自己争到了某项特权,冉秋自认不可能不欣喜,虽然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 她走回休息的地方,这是一间工坊改作的屋子,里面是大通铺,尽管天气还有些寒,这里却闷不透风,冉秋住了这么久,知道夜里远比这更难受。 她从枕头下取出她仅有的两身衣物,这就是她的全部行李了。 出了门,顾焱就等在门前,他穿着戎装,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太阳照在衣甲上,更衬的那人熠熠生辉。 阿焱似乎又高了一些。 冉秋抱着衣服走上前,声音终于透出几丝轻快来:“阿焱,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她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响了两声。 冉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抱着衣服向下挪了挪,心虚地遮住了肚子,仿佛这样就能当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在顾焱一语不发地走着,似乎也没察觉到什么。 冉秋很久没有吃饱过了,虽然作坊里的日子已经比城外的难民好了太多,但她因为之前的病,身子始终有些亏空,体力也比旁人稍差一些。 只是这种时候,这样的问题已太过微不足道了。 顾焱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面是个馄饨摊子,香气十分诱人。 比起他们这些逃难来的人,凤阴城中的人过得还是要好一些。 顾焱拉住了冉秋的手,与她在矮桌前一起坐了下来,对摊主道:“两碗馄饨,一屉包子。” “好嘞。” 顾焱道:“我随军回来,还没有吃东西,你陪我吃些。” 冉秋抓紧衣角,点了点头,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阿焱,从军......苦吗?” 苦,当然苦,冉秋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是想知道他在军中过得到底怎么样。 “还好。”顾焱也没有刻意说些什么来强行安慰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练武是累了些,但不愁吃穿,外出打仗,保全自己也不难。” 这些话都是冉秋想听的,她终于心安了一些。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伤亡,但很多人还是活下来了,她的阿焱就是其中一个。 冉秋嘴角悄悄地抿起,顾焱又道,“我见到谈世羽了,信给他了。” “谈大娘的儿子吗?”冉秋忙道,“他是什么样子?你们在军中,有互相照应吧。” 顾焱本是顺口一提,听冉秋有意想问,他却不想再继续往下说了。 谈世羽和冉秋,没什么相干。 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将冉秋的问题无视过去了。 正巧这时馄饨端了上来,冉秋也没有在意,轻轻嗅了嗅那香味,脸上难得露出了些欢喜,“好香。” 她吹了吹汤水,小口吃了起来。 这几个月来,别说肉了,就连油点子都没见着过,冉秋吃得满足,也无暇再去想其他事,等快吃完了,才发现笼屉里的包子顾焱,几乎没动过。 他似乎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冉秋将那馄饨的汤喝下去后,一抬头,就看到顾焱用左手撑着头,正静静地看着她。 冉秋那一碗馄饨都见了低,笼屉里的包子也被她吃完了,故而乍一看到顾焱的目光,她就不好意思起来,神态不自然道,“那个......阿焱,你吃饱了吗?” 顾焱点点头,眼中竟有了些笑意。 “可你好像都没吃多少......” “回了军营还有午饭。”顾焱站起身,从容道,“走吧。” 冉秋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似乎没有钱。 她试图从衣袖中翻出几个铜板来,身上却是空空如也。冉秋有些窘迫地看向顾焱,就见顾焱拿出一个荷包,取出铜板给了摊主。 那荷包,还是冉秋给绣的那只。 她这才想起,军队中是有军饷的,可张定手下的是起义军,恐怕没什么钱发给手底的人,况且像他们这样为了生计投奔来的,也有军饷拿吗...... 顾焱看她还在发呆,又叫了她一声,“走吧。” 冉秋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又询问了几句,才得知他立了军功,得了元帅的赏。 顾焱没有过多描述,冉秋却暗自欣喜,今日来心里的阴霾全被一扫而去。 日子似乎在慢慢好起来了。 同行的时间过得很快,冉秋只觉得还没跟他待多久,这段路便走完了,顾焱很快将她送到府邸。 一路上都在想事情,冉秋走到那大门前时,才抬起头来,看清了那牌匾上的大字,她顿时浑身一僵,一步也迈不开了。 巡抚衙门。 巡抚,巡抚,冉子初不就是任了巡抚到凤阴来吗...... 张定占领此处后,便将这府邸做了自己的宅子吗? 她这些时日找机会打听了兄长的消息,却无人知道半点,只说张定占领凤阴前,这里的官员就跑光了,至于都有哪些官员,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冉秋待在那作坊,接触都是寻常百姓,打听不到什么也是正常,她又寻着机会跟荣姐说过几句话,荣姐也只字未提有位巡抚来过这里。 可冉子初给她写过信的,他已经到了凤阴,不可能半点踪迹都没有留下。况且,她兄长绝对不是会临危逃脱的人。 冉秋僵在原地,脸色有些苍白。 顾焱站在她身边,突然出声:“你兄长似乎仅在这里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军营中的人对凤阴城中之事所知不多,但这衙门里还有原先的下人,或许会对你兄长的下落了解一二。” 冉秋看向顾焱,顾焱又道,“别露了自己的身份,万事小心。” 冉秋眸子微润,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她以为,这一直都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而已,她从来没有对顾焱提过,甚至都很少表现出来。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样细腻地体察过她的心思了?她记不得了。 以前在府中时,冬盏和钟英护她,却仍要受制于二房,甚至父亲和大哥表达关切时,也要顾虑到冉芷的感受,除了冉子初以外,似乎真的没有人能毫无顾忌地去照顾她的心意。 就连她自己,在为自己考虑时,也只敢思考三分,不奢更多。 可顾焱的眼里,似乎就只有她一个,她不曾说出口的,他都知道。 在外逃亡的日子里,有太多的细节,因着形势的紧迫,都如浮光掠影一般过去,可如今,她却都能一一回想起来。 冉秋觉得心口满满的,她看向顾焱,眼眶发红,“阿焱......” 顾焱轻点头,“去吧。” 冉秋紧紧攥着衣角,不想让情绪太过外露,同样对着他点了点头,“嗯。” 顾焱却依旧看着她,下一刻便俯下身,又如那日一样,轻轻抱了冉秋一下,“我走了。” 第52章 成亲的事,不考虑。…… 冉秋在元帅府住了下来。 顾焱虽说是让她来帮忙照看夫人,但府中不缺产婆和经验十足的老人,不需冉秋做什么,所以她只是待在夫人身边,偶尔端茶递水。 这夫人又见冉秋是个读过书的,故而十分喜见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拉冉秋说会话,大多时候,是任她自己待着,所以冉秋在府中的日子比在作坊清闲了不少。 这张定是个疼惜妻子的,府中什么也不缺,下人们多,平摊下来的事儿就少,冉秋无事就会和府中的下人们聊天,很快就跟这里的人熟稔起来。 只是她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这巡抚衙门的事,却无一人知晓这些事,更是从来没有听过冉子初这个名字。 冉子初任巡抚到凤阴来一事,仿若凭空消失了。 凤阴开始动乱的时间,早在冉子初到达之前,恐怕除了原先的官员,这里的人都不知朝廷的派遣。可如果二哥真的没有到过凤阴,他会去哪里,那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冉秋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冉子初能够给自己写信,说明那时候他还是平安的,或许他有某些不得说的原因,所以才没能到凤阴来,不知他后来还有没有给自己写信,是否听说京城冉家的境况...... 冉秋低着头坐在廊下,蹙眉沉思,已经到了夏季,树上的蝉鸣扰得她心绪不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悄然而至的脚步声,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冉秋才反应过来,猛然回过神,向身旁看去。 “怎么又在这儿发呆呀?” 是夫人的贴身丫鬟阿春,很活泼的小姑娘。 冉秋见是她,笑着摇头:“没什么。” “哎,府外有人来找你呢!”阿春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是你在军营里的弟弟吧,我方才在门缝里偷偷见到了,他长得可真好看,今年多大了?我瞧着也差不多可以成婚了,他如今在咱家元帅的军营里,若是相中了哪家姑娘,准得一说就成!” 成婚? 这个词太远了,在大祁,男子十五岁便可成家了,算起来,阿焱的年纪也差不多了。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他的生辰。 私心里,她也并不是那么想看到他成家的那天。 阿春看她不说话,拉了拉她的胳膊,“哎,怎么又开始发呆了?你还不快去啊,我听说军营里只有出征前才准出来一次的,打一次仗不知要多长时间呢,赶紧去吧!” 冉秋被她拉着起身,看着阿春比自己还着急的样子,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却也来不及多想,跟着她走了出去。 迈出大门,就看到顾焱在外面站着。 阿春比她还开心,一看到顾焱,眼睛就亮闪闪的,冉秋在她身旁,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她没有说话,因为顾焱已经向她走了过来。 看到冉秋身边还跟着个人,顾焱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拉住冉秋的手腕道:“跟我来。” 没等冉秋说什么,顾焱就直接拉着她离开了,一直到不远处的柳树下才停住脚步。 “要去打仗了。” 两人站在柳树下,顾焱低头看着冉秋,“可能要很久。” “很久吗?” 府中的日子让她安平了一段日子,冉秋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难受,她小声道,“我......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嗯。”顾焱提起手里的油纸递给冉秋,“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点心。”顾焱轻道,“路上经过便买了。” 冉秋眼中有一丝惊喜,她接过去,想立刻拆开来,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过心急,便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道:“以后不要花闲钱了。” 她在府中,也间或听到些军营中的事情,直到顾焱立了功,得张定器重,在军中已经是有些声名的人了,手中自然也会有些闲钱。 只是这半年来,她已深刻体会过生活不易,吃点心什么的,早就成了奢望。 但有点心吃还是很开心。 “没关系。”顾焱看着她,声音放缓了些,冉秋甚至听得出一丝难显露的温柔,“这些钱还是有的。” 感觉得到阿春的视线在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冉秋想起今日她说的话,鬼使神差地问了顾焱一句:“阿焱,你可有成亲的打算?” 顾焱听到她的话,明显怔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冉秋立即摇头,这样的话问一遍就是了,再问,她就说不出口了。 所以她转而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顾焱道:“三月十七。” 冉秋听到这话,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今年的话,这个时候顾焱是在她身边的,那日他做了什么,自己又做了什么,她未在意,也全然不记得了。 “这样啊......”她喃喃道,“我以后记得了。” “我走了。”顾焱没多问什么,就要跟冉秋告别,只是临走之际又突然说了一句,“成亲的事,不会考虑。” 冉秋愣着看他离去,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她再想到阿春,就有些莫名的心虚。 她并不想阿焱成亲的,一想到他未来会和某个女子共度余生,冉秋就有种道不明的失落。 也许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习惯了两个人在一起,习惯了阿焱的心思在她这里,以至于她从未意识到,他们终将会有自己的人生。 冉秋走回府后,阿春又饶有兴致地打听了些顾焱的消息,冉秋与顾焱谎称姐弟,她又化名顾秋,所说的过去也不过是二人家乡受难,逃到凤阴来,三言两语便带过了,阿春却又缠着冉秋讲一些关于顾焱有趣的琐事,冉秋只好拣着脑子里冉子初的事情,随意编造了一些讲与她听。 直到夫人午睡醒了,阿春才终于放过了她。 这府邸的装饰大多陈旧,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动,只有在前不久正门上的牌匾被取了下来,换成了元帅府三个字,除此之外,一切都保留了原先的样子,冉秋闲暇时常去这里的书房,寻着医书来看,时间久了,倒是又对先前所学多了几分见底。 夏季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她以为等不回顾焱。 不久之后她就听到了军队凯旋的消息,似乎是从哪里夺回了某处地方,冉秋沉寂已久的心终于活络起来,阿焱要回来了。 她等了两日,却未见顾焱来找她,冉秋有些心慌了,她便时时到正门处去,想要看一看有没有顾焱的身影,可一天、两天、三天......冉秋掰着指头数,也没能等到顾焱出现。 所有不详的猜测都冒了出来,冉秋待不住了,她想要去打听打听军营里的消息,趁着夫人午休,她就出了门,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远处有个穿着戎装的身影向她跑过来。 冉秋的第一反应便是顾焱,可那身影并不像他。 那人确实是向她跑过来的,一到跟前,便撑着身子气喘吁吁道,“请问......请问府上可有位顾姑娘?” 他满脸焦急,看起来很是忧虑,冉秋听到顾字先是心头一跳,刚要回想想府中有何人姓顾,便反应过来,自己如今便是姓顾。 她直觉此人与顾焱有关,一颗心立即提了上来,紧张道:“你问的人可是叫顾秋,顾焱他怎么了?!” “你,你就是他阿姊?”谈世羽满脸讶然,气息急促道,“焱哥,焱哥他不好了!” “什么?!”冉秋语气骤变,只觉得脑中有些晕厥,她急道,“发生了什么?阿焱他现在在哪?!” “焱哥......”谈世羽声音哽咽了,脸色十分痛苦,猛锤了几下自己的头,低吼道,“都怪我!我害焱哥挨了军棍,那些王八蛋又叫走了军医,不许任何人出入军营,这不是存心要人死吗?!我还是兄弟们给掩护着才跑出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城里的郎中早都被拉进军营里了,我找不到人,焱哥说让我来找你,我就......就只能来这儿了。” 冉秋看着眼前这个与顾焱年龄相近的少年痛哭流涕的样子,心中更是难安,一想到顾焱此时的处境,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下定决心道,“我跟你去军营找他!” 谈世羽愣愣地看着她,抹了把眼泪,狠狠点了点头。 他为冉秋找来了一身戎装,然后又在军营内人的掩护下,带着冉秋翻进了军营。 那戎装穿在身上很沉,冉秋提心吊胆地跟着他进了军营,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军营重地不允许女人出现,她是知道的,故而看到任何人投来目光,都觉得下一刻就会被抓去问斩,好在这里都是阿焱的人,她跟着谈世羽,很快就到了那军帐前。 冉秋本以为进去后会看到顾焱负伤躺在床上的情景,可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后,看到的却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上,正镇定自若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器。 冉秋一时间愣住了,“阿焱?” 顾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伤痕累累,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仔细一看,他动作有些滞缓,显然是有伤在身上的。 “来了?”顾焱抬眼,微微蹙了下眉,对冉秋道,“过来。” 随后他又看了谈世羽一眼,“出去吧。” 谈世羽那张脸上还挂着泪,没出息地喊道:“焱哥,你,你的伤......” 顾焱对他有些冷淡:“不碍事了。” “那......那我出去了?”谈世羽心再宽,也感觉面前的氛围好像容不得他,讷讷吐出这么一句,就默默离开了。 这帐中就只剩下冉秋和顾焱两个人,冉秋忙上前问,“阿焱,你的伤怎么样?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没什么。”顾焱想了一下,又抬眸,看了冉秋一眼,神色意味不明,“触犯了军条,挨了三十军棍,后背流了些血。” “三十?!”冉秋见过军棍的,那棍子她拎起来都费劲,打在身上又岂能不痛,一听顾焱的话,她整个人都焦心起来,“怎么可能没事?你......你让我看看。” 顾焱没说话,低着头解开了衣衫,露出了后背。 那背上与冉秋料想的一样,果然是印迹交错,伤痕累累,看着便疼。 “上药了吗?” “上了。” “怎么没有包扎?”冉秋口吻严肃起来,然后就问顾焱找了些干净的布料,坐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替他将那伤口又处理了一般。 顾焱静静的任由她动作,等冉秋将那棉布扎牢了,将衣服一合,微微侧头,淡道:“你既来了,就留下吧,” 冉秋听到这话,只觉得不可置信,“可我是女子,这样......” 话未说话,就被顾焱打断,“不需要多久。”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顾焱的眸子闪出一道狠光,“张定容不下我了。” 第53章 这里容不下他。 此次出征,早在提出战略的时候,顾焱便出声反对过,但张定一意孤行,决定趁着耿敬还没将那座城池整顿好的时候,声东击西,从侧方功入,拿下那处县城。 但耿敬在这个关头打下陀门,又岂会料不到张定会有动作,城西极有可能设下埋伏。 不如将计就计,声东击东。 张定却不听,甚至听到最后,当场脸色就黑了起来。 “你功夫是不错,但我与诸位将士统兵多年,经验岂是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比的?” 张定好笑似的看了看其他的人,除了当初举荐顾焱的赵将军,其余人都用“竖子张狂”的目光瞧着顾焱,觉得他这说法实在可笑。 将军中又传来一个声音,“耿敬早在拿下陀门时就加强了东边的城防,打仗的谁不知道,攻城最耗兵力,你这方法如此冒险,这么多将士的命谁来担?我看你这是一招得胜,傲气过头了,才会在这里口出狂言!” 顾焱冷视过去,说这话的人名叫宁富,向来看不惯他,早先在军营里就已与他有摩擦。 他没有理会这个人,又道:“恳请元帅三思!” 张定负手而立,眉宇中尽是不耐烦:“够了,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了。” 顾焱再三劝说,张定脸上却已是风雨欲来,容不得他多说半句。顾焱已经将顾忌一一列出,却见整个军营,竟无人肯听他一言,终是咬了咬牙,道:“属下明白。” 张定态度坚决,其余人都是跟着张定的老人,对顾焱被迅速提拔一事多有不服,尤其是看到自己而立之年却要与一个半大的小子共事,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气,如今见顾焱主动触了张定的逆鳞,他们只等着这小子受些教训,至于顾焱提出的策略,在这些人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顾焱不在乎这些人如何想,但张定此人有些军事上的才能,向来做决策都雷厉风行,顾焱跟随他这些日子以来,对他也有几分敬重,然而他没想到,此番二人意见不同时,张定丝毫未考虑他所说的顾忌,甚至认为他以下犯上,居功自傲,冲撞了他。 顾焱只能退步,拱手沉声道,“此战不同以往,恳请元帅再调给我五百士兵,顾焱定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张定这才面色稍缓,但眼里依旧暗藏着愠怒,他点头示意,随后就叫顾焱退下了。 顾焱从帐中走出,看着这原本宽阔的营地,顿觉狭窄起来。 “焱哥!”回来的时候,谈世羽举着一把长.枪在那里看,见到他就将长.枪掷了过来,“你看这个怎么样?” 顾焱接过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还是钝了些,但比原先的好。” “啊?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长.枪了。” 谈世羽睁大了眼,脸上有一丝失落,嘟囔道,“军营里好的兵器都在元帅那里,除了他那几个亲信,咱们都只能安安生生使些平常的刀剑了,不过我们这些小兵也就算了,焱哥你怎么说也是打前锋的将军,元帅也不肯给你配把好点的兵器啊?” 顾焱摇头,在他身旁坐下,心思重重的样子。 “诶,焱哥,元帅手里是可有把好的银枪,不过那是他使惯了的,你若是耍别的兵器,说不定还能从他那捞个什么来。” 顾焱没接话,他双眉紧蹙,似是在思索些什么,少顷,他突然道了一句:“谈世羽。” “什么事?焱哥。” “此次出征,我带五百人跟随元帅攻打陀门西,你带着弟兄们去东门试探几回。” 顾焱神情严肃,就如往常对他下达命令一般,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透出一丝冷硬来,“抓住这次机会,你攻了城门,头一个上得城墙,便是此战的首功。” “焱哥......”谈世羽震惊住,压低声音道,“你这是让我违抗军令?!” “你听从的是我的命令,并非违抗军令。” 顾焱的目光平视着前方,面色从容,眸色深暗,“违抗军令的,是我。” 陈振病退,他又立了功,坐上这个位子顺理成章,手底下的人也有许多投奔而来的新兵,并不像那些同僚一般对此颇有不满,他们是认可他这位将领的。 顾焱决定了将此事交于谈世羽做,当即便将陀门东的地势与谈世羽分析了一番。 谈世羽这人有两分本事,也有上阵杀敌的热血志气,很快就同顾焱制定了计划,他想到自己此次独自带兵秘密作战,面上是遏不住的兴奋,摩拳擦掌道:“焱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军旗插到他们城墙上去!” “嗯。” 顾焱淡淡应着,做了决定就没有踌躇反复的道理,他不再想此事,看着谈世羽激动的面孔,却想到了别的。 于是,他突然出声:“谈世羽,你想不想家?” 顾焱冷不丁问了谈世羽这句话,谈世羽懵了一下,才叹了口气道,“想啊,怎么会不想?我已经离家很久了,听说我家那边也开始不太平了,不知我爹娘怎么样了。” 张定起兵不久,他就投奔了来,跟着从南边的县城一路打到凤阴,他也算不清离家多久了,只是想起村子里的生活,就觉得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顾焱道:“过不了多久,我会让你见到爹娘的。” “什么?!”谈世羽讶然,马上又苦涩地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呢焱哥,咱们还在跟耿敬打仗,不耗个几年打不完的,听说朝廷也要出兵了,这仗啊,不知道要打多久呢,再说......” 他那张一向热情开朗的脸上显出落寞来,“再说,当兵的人,脑袋就是悬在刀尖上的,这条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留着见到我爹娘。” 顾焱是不会安慰人的,也极少有这个觉悟,故而看着谈世羽情绪低落,也只是静静看着他。 谈世羽却复又笑起来,“焱哥,我肯定能活着回去,我命可大了!到时候回到村子了,一定得让他们瞧他们儿子有多出息,而且,而且我还没娶媳妇呢,要是那么早就死了多亏呀......” 他很会疏解自己的惆怅,说着说着脸上就满是笑意了。 顾焱没说话,谈世羽便又嘿嘿笑道,像个未开情窦的少年人,脸上带着新奇,“说起来,焱哥,你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顾焱听到这话,就想起昨日去见冉秋时,对方低着头红着耳朵问他话的样子。 成亲么? “我以后一定要娶个煮饭好吃的姑娘,我若有了钱,都交给她,我给她砍柴烧水,她为我缝衣做饭,就像我爹娘那样,多好啊——” 谈世羽喋喋不休起来,眼中流露出向往,他向来活泛,说起这个就更止不住了,等发现顾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时,他反而腼腆起来,问道:“焱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顾焱仍然沉默。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独自行走惯了,小时候想要家,是父母皆在的家,与情爱无关,但这个愿望早在父母死去的那天就不可能再实现,被他永远尘封在了心底,至于与一个女子成家,他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如今谈世羽提起了,他却没有他那般隐隐期待的心情,就好像......好像他已经知道了那个人的模样。 顾焱脑中蓦地出现冉秋的面容。 他目光一顿,整个人都有丝恍惚,一向沉寂的心像是掷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微微涟漪,轻缓柔和地晕开来,却久久不绝。 他突然发现,除了冉秋,他无法接受任何人在自己身边。 这个想法多少还是在他心口掀起了什么,引得他去思考谈世羽的问题。 顾焱端坐着,手指轻轻敲着膝盖,平声道,“娶一个人,是想要与她在一起吗?” “当然了!”谈世羽毫不怀疑,他立即反应过来顾焱的话别有含义,好奇道,“焱哥,你相中哪家的姑娘了?你是不是有想娶的人?!” 顾焱又沉默片刻,轻声应了。 “嗯。” 如果要成亲的话,那个人只能是她。 谈世羽还想再问,顾焱已经站起了身,“还有事情做,去吧。” 那些带着旖旎的心事终究无法被容纳太久,顾焱整个人又静默起来,夹带着凉风,从谈世羽面前离开了。 张定此次决定仓促,两日后便要出征,陀门一战,不能掉以轻心。 ———— 顾焱的猜测没错。 短短时日,陀门西墙已经守备坚牢,他们抵达那里城墙时,驻守在上面的士兵就首先发起了袭击,来势凶猛,不肖多想,便知他们是提前做好了准备。 攻城战本处弱势,如今又正中敌人下怀,张定一下子乱了手脚,强自镇定地指挥,却因一开始就被杀了士气,整场战打得疲软无力。 张定整张脸都是黑的,几次对上耿敬,他都没能取得上风,一时间又是觉耻辱又觉愤慨,此时退兵是最佳的选择,可他却不甘心! 眼见着冲向战场的人死了一波又一波,其余的人都退缩着不敢再上前,一旁随行的将士也慌了神色,顶着张定阴沉的目光道:“元帅,退兵吧......” 开战便士气大减,就见跟着他打惯了仗的几人也都在劝他退兵,张定拂开众人,怒喝道:“退兵?我这些人手都白折了吗?!耿敬攻打陀门定折了不少人,他的大队人马还在池州,怕什么?!” 他一甩披风,大声吼道:“都给我上!” “元帅!” 一片僵持中,顾焱单膝跪下,拱手请令,“请准我立即带手下人马赶回东门,或有扭转之机!” “你说什么?!” 顾焱的衣袍沾满了血,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他抬头看着张定,却并不是仰视的目光。 “此时东墙定然守卫防弱,还请元帅率大军在此继续作战,准我率兵从东墙突袭!” 张定看着他,此时此刻,竟觉得自己的气场无端弱了这个少年几分。 怎会?! 他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和怒火,然而此刻的形势给不了他太多的选择,最后,他只能闭了闭眼,从嘴中挤出两个字:“速去!” “是!” 顾焱翻身上马,不带一丝拖沓,立即率领一队兵马朝来路赶去。 谈世羽早在出征时便混入张定用来迷惑耿敬的东门队伍中,顾焱连夜赶到的时候,城门已经大开,但城中的人已经发觉了他们的攻势之猛,正欲加派人手。 顾焱的到来无疑为竭力拼杀的队伍注入了一级强心剂,敌方残留的人手节节败退,终是没能等到援军,便被占领了城墙。 不属于耿敬的军旗插在了城墙之上。 “搜索残兵!”顾焱下达命令,随即叫来一个手下,“传信给元帅,东门已破,速来支援!” 一天功夫,等耿敬的兵力转移过来时,张定的军队已经到了东门之内,占领了东城,随后乘胜追击,虽伤亡惨重,也终究是力挽狂澜,拿下了陀门。 顾焱立了大功,而谈世羽首登城墙,更是首功。 张定亦是狂喜,此战终于败了耿敬的锐气,陀门虽是个小县城,但地处要势,夺得此地令张定意气风发,与此相比,顾焱先前给他的不快也已不足为道了。 他大赏了顾焱,又提了谈世羽做副将,在陀门驻守了一月有余,击退了几次耿敬的骚扰,将这里整顿好后,留下人驻守,便率领主军回了凤阴。 顾焱将张定的赏赐又赏与手下的人,他军队的士兵此战皆有功,如今又得了顾焱的奖赏,整个队伍都士气高涨,地位也不同以往。 顾焱回到凤阴起,便感知到几个同级的将军对他愈发不满,张定的态度也随着陀门一战渐渐冷却下来。 他对此一向漠然视之,每日都在 训练军队,却没想到那些人愈加过分,这日他正在练枪,就有人满脸仓皇地来报:“将军,谈副将和宁将军打起来了!元帅正在发怒,要,要重罚谈副将。” 顾焱神色一暗,立即赶了过去。 进到帐中,便见谈世羽和宁富二人皆负着伤,谈世羽双目通红,尽是血丝,他胸口重重起伏,一副气急了的样子。 张定亦是黑着脸,见到顾焱,重哼一声,“看看你手下的人干的好事!” 他此话刻意强调了“手下”二字,顾焱眸色一沉,看向谈世羽,“怎么回事?” “焱哥!是他先找的我麻烦,是他出言不逊,大放厥词,存心抹黑你,我才跟他动手的!” 一旁的张定闻声,却冷笑出来,“好一个出言不逊,大放厥词,我倒想看看,是谁担得起你这八个字!” 宁富粗声粗气道:“谈世羽以下犯上,目中无人,仗着那点军功和头顶的顾小将军罩着,就愈发无礼!今日对我动手,明日可就不知道要踩在谁的头顶上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张定近日在军营中多听到风言风语,知道顾焱因着几次大功很得军心,他早就对顾焱有所忌惮,今日见谈世羽一个新提上来的副将竟敢对他的心腹动手,心中起的苗头早已攀升到了极点。 他面色已是极其难看,像是随时都会发作。 谈世羽还要争辩,顾焱却已上前一步,请罪道:“属下管理不严,甘愿受罚。” “焱哥,明明是他——” 顾焱呵斥:“闭嘴!” “甘愿受罚是吧?”张定语气沉沉,“你驭下不严,居功自傲,自己去领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顾焱沉声:“是。” 一旁的谈世羽一听就更急了,三十军棍!若身子板脆些的,脊柱都该打折了! 他脸色涨红,刚想要出口争执,就被顾焱一脚揣在膝盖上,厉声道:“知不知错!” 谈世羽腿上一痛,当即跪了下来。 “谈世羽冥顽不灵,我会带他回去重罚,还请元帅,请宁将军宽宥。” “下去吧。”张定紧皱眉头,摆了摆手,“你自去领罚。” “是。” 顾焱抓着谈世羽的衣领退了出去,拽着他一路走出百步,才将他放了开来。 谈世羽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整个人都蔫巴了,弱弱道:“焱哥......” “回去吧,不要告诉其他人。” 顾焱没有看他,径自转身离开,谈世羽呆呆看着,出声问:“焱哥,你去哪?!” “领罚。” “焱哥!”谈世羽急了,一下子带上了哭腔,“此事是我冲动了,我着了宁富那混蛋的道,这罚该让我来受!” “还嫌闯的祸不够?”顾焱个子比他高,目光冷冷看过来,谈世羽一下子便无话可说了。 他只能愣着看顾焱离去。 那三十军棍是结结实实落在身上的,只是张定还念他有几分用处,又因着顾焱在帐中的所作所为消了几分怒气,顾忌着没有下死手,顾焱受了这三十军棍,还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了。 刚勉强站起身子,就见宁富站在不远处,神情透着小人得志的快意。 “不过是毛头小子年少轻狂罢了,还真以为能越过我们几个去?” 这些字顾焱都收入耳中,却没说什么,实际上他也没有心力与此人暗斗心思。 他吩咐了谈世羽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谈世羽这次倒是听了话,没有再节外生枝。 若是让手下的人听到,有人敢来求情,张定必然不会放过他了。 他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北军营中,一脚还未踏进去,就栽倒在地。 谈世羽就一直守在这里,一见到他,便撕声道:“焱哥!”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进帐中,看到顾焱背后浸透的血迹,谈世羽这次真的恨不得抽死自己,他立即跑去找军医,却被告知,宁富将军受了重伤,将军医招去了,而张定又以军纪混乱,必须肃整为由,封锁军营,不许任何人进出。 张定早在攻下凤阴时,就将城里仅留的两个郎中都绑来军中,如今皆被宁富这个小人叫去,谈世羽在军中待了许久,从未觉得这军营里的人如此面目可憎过,他此时此刻,真是恨不得将那些人千刀万剐! 顾焱意识还清醒着,围着的几个士兵都面露忧色,可顾焱除了脸色苍白,冒着冷汗外,神情却是出人意料的镇定。 “没有伤筋动骨,处理一下便可。”他说着这话,却紧蹙了下眉,抽着气强行道,“无碍。” “焱哥......你打我吧焱哥!”谈世羽扑过来,红着眼在一旁跪下,面色哀戚,“等你打完了,我就溜出去找郎中。” 顾焱却没有应,只是闭了闭眼,似在思索什么,也没有看他,淡淡道:“迟早的事,与你无关。” 谈世羽颓然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顾焱顿了一下,又道,“你若出得去,帮我找一个人。” “焱哥,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一定......” 顾焱这才像是散了所有思绪般,方才有些出神的目光又回到了往日训练军队时的冷静沉着。 “谈世羽。” 他一字一顿道,“去元帅府,将我阿姊带来。” 第54章 离开 顾焱养伤期间,倒没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冉秋的事只有几个亲信知道,其他人只当军营中又来了个新兵,对此也毫无疑问。 冉秋到了这里便留在营中照料顾焱,只是她依然有些怕军营中的人顾焱此举有意见。何况......何况她如今又像过去那般与顾焱宿在一起,实在不合礼数,可在这军营里,她一个女子也无处可去了。 但或许是顾焱早有吩咐,她每日能接触到的人对她都很是客气,态度并没有丝毫异样。 冉秋不知道的是,顾焱早在她来之前便告诉了他的亲信,冉秋并非他阿姊,是他订过亲,要娶的人。 这人向来果断,想通事情,做下决定也都是片刻之间的事。 只是冉秋全然不知罢了。 顾焱修养了近半月的时间,他韬光养晦,对军中的事一概不问,直到谈世羽先急了,这天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愤愤不平道:“焱哥!元帅派宁富打旗镇去了!” 旗镇是什么地方啊,这凤阴四周到处都在遭灾,那些乡绅地主都集聚在旗镇了,那地方富庶,纵然粮食不丰裕,也有钱财拿。 陀门是去往旗镇的要地,这也是张定急于打下陀门的原因。 旗镇相对安定,几乎没什么战力,陀门又已被张定的军队占领,攻打旗镇无疑是一桩美差,容易拿下不说,还能搜刮一笔钱财。宁富前不久才和顾焱起了冲突,一转眼就被张定派了这个任务,可见张定这元帅是丝毫未考虑顾焱的感受了。 谈世羽将宁富大骂了一通,甚至想把张定也带上,但他也不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提起张定,只能咬着牙挤出来一句,“真是让人心寒!” 顾焱本在闭目养神,待谈世羽说完了,他微睁眼眸,“他要动旗镇了?” “是啊!”谈世羽气道,“那日明明是宁富挑衅在先,害焱哥你无端受罚,元帅不安抚也就罢了,如今这般明晃晃地偏袒,我实在......我咽不下这口气!” 顾焱淡淡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休整了这些日子,是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谈世羽不明所以,就见顾焱已经朝门外走去。 他连忙跟上去,喊道:“焱哥,你要去干嘛?” “请军令。” 张定见到顾焱的时候,脸上果然有一丝意外。 他面对顾焱,总是有些心虚,语气就不免生硬起来,“伤好了?” 顾焱低头抱拳:“属下卧病其间,耽误了军事,还请元帅责罚。” “责罚就免了。” 张定看着眼前这人,便觉他语气恭敬,身上的锐气似乎也有意收了几分,只是骨子里那股天生的蛮劲和孤傲是掩不住的。 他见过顾焱在战场上锋芒毕露的模样,这样的人肯暂时收敛利爪入他麾下,却不可能永远甘于追随和屈从于他。 张定平生最受不得他人违逆自己,顾焱在陀门一战就当众下了他的面子,他早已不悦,后来在此战中,还偏偏证实那小子是对的,他多少还是在军队中失了些威信。张定梗着一口气按例奖赏,心里却是积怨已久。 合该好好磋磨磋磨,让这小子知道,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下属,如何顺从地听令自己的首领。 他若识时务,自己便发发慈悲留他在军营,说是还有妄想,那就别怪他先下手为强,除之而后快了。 外头已经有了一个耿敬,他不可能再在自己手下养出一匹狼来威胁自己的地位。 “有耿敬在,陀门以西我们不好动,所以我决定向东南开拓。”张定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指向一个地方,“此次洪灾,受灾最严重的并非凤阴,而是此处,静鱼县,你可知为何?” 顾焱道:“属下愚钝,还请元帅指点。” 张定面色一松,“此次洪灾,凤阴虽地处险要,但城内粮食还算充裕,足以支撑半数人存活下来,而静鱼本就贫瘠,发了洪水后根本无力回转,多半的人都死在了灾祸里。” “元帅是想......” 张定打量着顾焱,神色不明,“既然伤好了,你就替我到静鱼去,把此处拿下来吧。” “是。” 顾焱抬眸,字字掷地有声,“属下定不负元帅所托!” 他听了张定的命令,回到营中下令给将士们时,队伍中立刻就出现了几个愠怒的面孔。 谈世羽更是当即站起身,大声道,“焱哥,静鱼那种地方,说是个县城都抬举它了,那就是个犄角旮旯的小破村!虽然连着几个要地,可要去打这个地方,路途难走不说,到了那里恐怕连粮草都补充不起来,这摆明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顾焱冷视他一眼,“都是元帅手底下的人,一切以上令为准,无需我多说了。” 谈世羽看着他的脸色,也知顾焱是认真的,况且他再不平,也不敢违令,只能把一口气生生咽下去了,一脸的委屈气愤。 宁富去打旗镇,却让他们到静鱼去,这样明显的差别,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偏偏顾焱却表现如常,只是将计划告知下去,命军队即日准备,整装待发。 冉秋正坐在帐中缝补手中的的衣衫,这是顾焱先前出征的时候穿的衣服,划了道口子,这军营中都是一群不沾手工细活的汉子,也不知这衣服先前是谁给补的,针脚歪歪扭扭,难看得不行。 也不知阿焱做什么去了,这样久也没回来。 她正想着,帘子突然被人掀开,随即顾焱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冉秋抬头,浅笑道:“阿焱,你回来了。” “嗯。”顾焱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看清了冉秋手中的动作,便微微蹙眉,问,“这衣服怎么在你手上?” “今天营中的人送过来的,让我替你缝补一下。” 最后一针缝完,冉秋剪断了线头,将衣服凑到顾焱面前,笑着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比先前好看了许多?” “嗯。”顾焱将衣服收好,放在一旁,对冉秋道,“要出去打仗了,你跟我一起去。” “什么?”冉秋诧异,但话一出口,她便立即想明白了,顾焱将自己接到军营中,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可我......”冉秋低头,看着自己细瘦的胳膊,都不用碰那些刀光剑影,只怕别人被那些练武之人轻轻一拧就要断了,她跟着顾焱,一定是个拖累。 “别怕。” 顾焱将声音放轻了些,“我们两人能从京城一路逃到这里来,如今有军队跟随,更无需忧惧。” 冉秋看着他笃定的眼神,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 向来顾焱说不怕,那就是无需怕的,她一直信他。 只是想到前路,冉秋的眼睛又黯淡下来,“阿焱,我们以后.....会去哪?” 她寻不到冉子初,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前路漫漫,好像再也没有了方向。而顾焱......阿焱他,总有一天会和自己分开,那时候她又该去往何处? 顾焱答:“不知道。”可与自己不同,他在说这话时神情坦然,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冉秋看着他,默默想,也是,他不似自己,他一直都在流浪。 所以,阿焱他会不会,也不想离开自己呢?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冉秋立刻止住了,在这件事上,她始终不敢往下想一步,这些隐秘的心思总是带有着莹莹绕绕的羞怯,她只敢,只敢偷偷地想一想。 顾焱看冉秋抿直了嘴角,整个人都有些紧张失落的样子,便问:“你怎么了?” “阿焱,我哥哥他......”冉秋犹豫着,“我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他。” 顾焱道:“我会陪你一起找他的。” “可能要很久,也有可能......”冉秋闭着眼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她的话语无伦次,但顾焱还是听懂了,他双手轻轻搭上冉秋的肩膀,“没关系。” 冉秋睁开眼,顾焱看着她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找。” “......一直吗?” “一直。” 冉秋看着顾焱,总觉得他有什么不一样了,却又好像一直都没变,她也说不上来。 便不想了。 这日冉秋早早地歇下了,因为第二日清晨就要出发。 早晨太阳还没升起,天光微亮,冉秋吃了点东西果腹,便穿着甲胄,始终紧跟在顾焱身后,直到顾焱牵来一匹马,让冉秋骑上去。 冉秋虽然从未接触过武功,但她是会骑马的,而且骑术极佳。 不过她真的很久都没有骑过马了。 一个军队中,马匹并不多,除了顾焱和几个副将,其余人都是步行,但这军中除了顾焱的几个亲信,也无人知冉秋的身份,冉秋起初绷着身子紧张了一段路之后,就放松多了。 顾焱骑着马在她身旁,始终和自己并行,冉秋想起两个人以前逃脱奔走的狼狈,顿觉眼下这情景来得实属不易。 这路却是越来越难走,山中崎岖,又十分狭窄,军队行进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 等夜深时,就有人不慎摔断了腿,队伍找了个相对宽阔的地方休息,启程时,顾焱就将自己的马让给了那个伤者。 那人脸上有些惊慌:“将......将军,属下不敢当。” 顾焱却只是冲一旁的两个人点了点下巴,“你们扶他上马。” 冉秋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再听闻有人受伤时,她便自己下了马,仿照着顾焱,也将马让给了伤员。 顾焱本不想赞同,但冉秋下了马后立刻走到他身旁勾了勾他的衣服,顾焱轻叹一声,还是点头同意了。 她一个出不了力的人,骑着马走在这些将士前面,总归是不安的,下了马和顾焱一起走路,她反而自在多了。 这短短几月,两个人的距离却好似远了许多,可他们这么在蜿蜒山路上一起走着,就像是又回到了以前一样。 第55章 从今以后,我顾焱自立军…… 张定给的粮草并不多,军队到达静鱼附近时,余下的粮食已经撑不足五日。 夜晚短暂停歇时,谈世羽忧心忡忡道:“焱哥,这次定要一击必中,我们耗不起。” 若说去打别的地方,打下来后还能占领城中的物资,不愁军粮,可来打静鱼这地方,除了为张定开据点外,没有任何好处,是个纯粹的苦差。 一想到宁富如今正在旗镇搜刮钱财,谈世羽都想象得出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只气得牙痒痒。 如今他只等着顾焱发话,早日交了这差事为好。 谈世羽看着顾焱沉思,等了片刻,却等来顾焱一句,“我们不打静鱼。” 他蓦然睁大眼:“什么?!” “此地贫瘠,居留的多为老弱妇孺,打下静鱼不难,却不必。” 顾焱道,“凤阴爆发洪灾,静鱼本易受波及,今日看来,却依旧安详无事,并无哀鸿遍野之象,此处定然有官员在治理,否则早就乱了。” 谈世羽不解,小声嘟囔道:“这洪水一来,那些官老爷们大都卷了东西跑了,哪还有人愿意留下收拾这烂摊子......况且就算有,静鱼这种地方,又能撑多久啊?” “是,撑不了多久。”顾焱看着不远处的土坡,其上乱石堆积,一片灰黄,一丝生机也无。 “除非,此处并不如我们想象那般,有人在瞒着这个消息,保全静鱼,但就算如此,东南一乱,静鱼没有兵力,又是衔接凤阴的据点,早晚要落入乱军的手中。” 谈世羽打仗有些天赋,听顾焱说这个,他就有些云里雾里了,想了半天,还是讪讪一笑,凑近了问:“所......所以呢?” “若有送上门的军队来谈判,这里的人没有拒绝的余地。” 顾焱沉声,“我要见那个人。” 静鱼这个地方,谈世羽说他它寒碜,是半点没有夸张,若非知道它是个县城,说这是个富饶些的村子都不会有人怀疑。 打下这里的确算不得什么难事,这里没有城墙,只有一些断壁残垣横亘在来路前,似乎是个被冲毁的驿站,一块破旧的牌匾躺在地上,木头已经溃烂。 冉秋被留了下来,随着谈世羽他们驻守在不远处,而顾焱只带了一队人,便顺着空旷的路朝县城直走进去。 马蹄声入了城,顾焱扫视了一眼四周,却没见到半个人影,这里寂静无比,只有两旁屋舍中飘起的炊烟在昭示着此处的活人气。 顾焱命令队伍停了下来,静等不过片刻,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声音是朝他们而来,顾焱看过去,就见一伙百姓拿着锄作的农具冲了上来,在不远处停下,以一种防卫的姿态,个个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顾焱勒紧缰绳,沉声道:“在下顾焱,率军队而来,有要事与这里的大人商讨,还请通禀。” 那些个百姓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下决定,手上高举的农具没有放下,依旧带着敌意问:“你见我们大人做什么?!” 顾焱闻言,便知自己先前的猜测已是八九不离十,他不欲多言,直言道:“我率五千将士而来,是与我商谈退兵,还是要我出兵,就看你们大人愿不愿出面了。” 手下的人会意,握紧兵器,立刻呈出准备攻击的姿态,那些百姓们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较为年老的人见状,终于在人群中出了声:“去,去将楚大人请来。” “不必了。” 顾焱出声,“带我去见他。” 这县城外面破旧,里面的房屋也多有损坏,然而一路上风不鸣条,狗吠不惊,竟呈现出一幅稀见的和谐安定。 顾焱跟着防守的百姓们到了县衙,就见此处砖瓦褪色,墙边有两道细细的裂缝蜿蜒而下,那门正敞开着,亦是斑驳老旧,一眼望去,这县衙看上去倒是与静鱼此地十分相称。 “大人就在这里。” 带他们来的人说完,刚要跑进去通报,就和一个迎面跑出来的人撞了个照面。 这人低声骂道:“急匆匆的干什么!大人呢?!” 不等那人回答,顾焱的视线却越过他们,直直地看向了被撞者身后的来人。 “要见我的就是你?” 那人脚步无声,步履如飞,身着一身白衣,虽是布衣,却难掩气度。 他一脚踏出门,站在石阶上审视着顾焱,眉眼中端的是居高临下,但他生得俊逸雅致,并无桀骜之态。 顾焱乍一见此人,只觉得面熟,但一时间也未想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便听那人又道:“听闻阁下携五千将士而来,不知我这小小的静鱼何以使得你们动这些干戈?” 如今静鱼身处弱势,这人的语气堪称不客气,但话尾的语调却轻轻上扬,顾焱看对方毫不遮掩地打量着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便是了然于心了。 无需跟他废话,顾焱开门见山,“我来见你,想必你已猜到了我的来意。” 那人扬了扬眉,“我看小将军年纪轻轻就已有这般势力,如今要到我这么个穷乡僻壤做个地方将军,只怕是屈才了。” 顾焱看着眼前的人,三言两语间已觉出此人不简单,张口便是不露痕迹的试探,静鱼的底儿却没透露半分。 顾焱知道这种人难撬,只好先退一步,道了来意,“打下静鱼并非难事,但要错过大人这么一位有才之人,就不免是件憾事了。” 那人笑起来,“承蒙小将军高看,只是静鱼地小物缺,你那些将士来了,我这些百姓可就没饭吃了。” “这也是我今日来找大人的原因。”顾焱道,“还请大人指点。” 本就是两相得利的事情,看到顾焱先示弱,那人也就没了再试探的意思,眼中的打量也收了几分,“小将军既有诚意,我也不好推辞,将士们若不嫌弃,就在此驻留吧。” “对了。”那人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笑道,“大人这称呼还是免了吧,在下楚然。” “顾焱。” 楚然略一点头,“顾小将军,城中房屋多遭损坏,你可率领将士们到城南安营扎寨,日后有机会,房屋可慢慢修葺,至于其他事情,不妨等将士们到了,我们再商量,你看如何?” “好。” ———— “将军回来了!” 冉秋坐在帐营内,昏昏欲睡间就听到了谈世羽振奋的声音,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忙撑起身子朝外看,就见顾焱骑着马,带领着一队人向这边走过来。 “阿焱”二字刚要出口,想到这里是军中,冉秋又将到嘴边的名字生生咽了下去。 顾焱一到,休憩的将士们都立刻打起了精神。 顾焱到了队前,便立即下令:“整队,入城。” “将军,此战真的不打了?!” 顾焱高声道:“我已与城中人达成条件,入城后,不得抢掠,不得欺压百姓,此地虽小,城中无粮草供给,但作为暂时据点却可自足,任何人不得有越矩之举!” “是!” “此外,”顾焱骑着马,立在众人之前,目光如炬,“从今以后,我顾焱自立军队,不再受张定调遣,愿意跟着我的就留下,想继续为张定效力的,现在便可离开!” 此言一出,军队一片静默,有些人脸上已经萌生了退意,而更多则是诧然。 谈世羽率先走上前,单膝跪下,抱拳道:“我愿跟随焱哥!” 随即,其余几个亲信纷纷表态:“我愿跟随将军!” “我也愿跟随将军!” ...... 冉秋立在原地,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看顾焱骑在马上,神态坚决,便知他为何要将自己接到军中了,这人定是早有此打算。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应,顾焱神情犹然,未有丝毫松动,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她,朝她轻轻一颔首,“上马。” 冉秋看到,忙跑到顾焱身后,骑上了马。 顾焱不再看那些将士,拉着缰绳回头,大声下令:“进城!” 这一声出来,便是割裂了他与张定,愿意跟随他的人都毅然决然地跟来,而其他人或愤而回头,或在一番犹豫后还是选择了离开,无论如何,都和他顾焱再无干系。 冉秋骑在马上,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两千人,如今一眼望去,也只少了两成左右,大多数人,都放弃了凤阴一派的势力,愿意跟着这位前途未卜的年少将军,冉秋心中一时感慨良多,看前路漫漫,她觉得惊险,却也觉得自由。 只最后还是免不得去想,她家阿焱,当真是有本事的。 入了静鱼,冉秋便觉这城果然是残破,只是残破中又透出一股乱世里难得的安详来,虽然破落,偶尔见得的几个百姓脸上却不见菜色,那些面孔也不及凤阴城中人脸上疲惫。 军队听顾焱命令到了城南,这里的房屋看起来损坏得要比来路上要多,但总好过无处可去,况且军队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好好修葺几日,便可成一个营地。 此处背靠青山,倒比在城外头所见之景有生气得多,想来砍柴烧水也是方便,只是粮食从何来? 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放弃攻打,眼下这问题并没有解决,众人刚稍作安顿,便有人出口询问。 顾焱道:“此事明日再商讨。” 粮草虽少,却还不至成为燃眉之急,此番放弃攻打静鱼,粮草的消耗远小于预想,他们又已在此安营,余下的粮草再撑十日也不成问题。 顾焱在等楚然。 静鱼若真如传言那般贫瘠,纵使楚然有些才能,粮食却不能凭空变出来,想来他定有安民之策。 顾焱凝视着前方,余光一顿,便见不远处一抹白色,他朝那处望去,果然看到楚然立在那里。 他令将士们安营在此,不可轻举妄动,随后便向楚然走过去。 “呸呸!”谈世羽手在鼻子前拂了拂,大叫道,“这里尽是灰!” “说了让你轻轻来。”冉秋叹了口气,将床板擦干净,又翻出一套勉强完好的床褥铺好。 到了这里后,顾焱便立在外面,不知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冉秋便同将士们一起在四周搜寻起来,找些能用的物资,再找个能避风的屋子。 谈世羽一直跟着她,自己却没找到什么,有些挫败,方才喋喋不休的嘴也停了下来。 冉秋耳朵这才清净些,她安慰了对方几句,将这屋子收拾好,便想出去找顾焱,结果走到方才顾焱停留的地方,却不见他的身影。 冉秋朝四处走了走,没看到顾焱,却听到了一声淡淡笑声。 那声音离得远,似有若无,听不真切,只仿佛轻轻在她心口拂了一下,却让冉秋心头大颤,她垂在身侧的手猛的抖动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脚下就朝着声音传来的那处去。 “静鱼本就是个贫瘠县城,四处荒芜,皆是黄土,又因朝廷连年赋税,百姓们食不果腹,不是逃去其他地方,便是守着几亩地过苦日子,这一场洪水又是雪上加霜,去年可谓是颗粒无收。” 楚然带顾焱走到山后,顾焱停下脚步,却见这里一片广阔土地,只是杂草丛生,只有近处几块种着些粮食。 “倒也是因祸得福,这场洪水冲塌了上游的矮山,我无意中到了这里,发现此处土地不平,却是片肥田沃土,若能得种,定收获颇丰,所以就带着流落在此的百姓到这里耕种,挺过了一段难挨日子,终是存下些粮食。” 楚然说完,挑眉看了顾焱一眼。 顾焱点头,“我明白了。” 远处的地都还没有开垦,他带来的将士正好充当劳力。 这事怎么看都是楚然占便宜,这人却是从容自若,不觉丝毫不妥,又淡然与顾焱分析,“静鱼以南局势动荡,不若在此休养生息,静观其变,顾小将军意下如何?” 顾焱本也做此打算,闻言也只轻轻点头。 暮色降临,周围有些百姓在走动,那些平和的来回走动中,却突然混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乱入的来客,将平和的气氛带得上下叠动起来。 顾焱立即回首,就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是冉秋,她扶着身旁的树,双腿都在颤抖,她大口地喘着气,那双眼却直直地盯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然。 楚然具是身形一顿,僵硬地立在原地,冉秋看着他,抽泣声先出,眼睛蓦然一红,就久经苦旅的人终于找到了归处一般,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直接扑向了楚然。 “哥——!” 第56章 哥,真的是你 楚然,或许该说冉子初,一时间怔愣在那里,难以快速消化眼前这一切,他低头看着来人的发顶,缓了片刻似的,手才轻颤着抚上对方的肩背,随即才用不可思议的语调道:“......秋儿?” 冉秋把头埋在他胸口,眼泪在对方衣衫上晕湿了一片,她用力抓紧了冉子初,直到确认了眼前这人是真真切切地存在,她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哭出声来,“哥......我好想你。” “真的是你?!”冉子初脸色一滞,抓着冉秋的肩膀,将人从自己胸前拽出来,焦切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你怎么会在这儿?” 离家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冉秋,还是清雅柔和的模样,一身浅色的衣裙,梳着日常的小妆,眼前的人却穿着不太合身的甲胄,黑了一些,脸颊有些脏污,只有那双眼明亮着,比他离家时多了许多生机。 不等冉秋说话,他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急,忙伸出手指擦了擦她的眼泪,放缓了声音问,“冉家出事了是不是?” 冉秋点头,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冉子初,抽噎着说不出话。 冉家的事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她甚至许久都不曾想起过作为冉秋在京城生活的那些日子,可如今看到了冉子初,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京城里有过自己的家,漂泊的人也有根可寻。 “我早该知道......” 冉子初低声喃喃,像是在对冉秋说,又像是在自责,“若不是此行风险未卜,我就不该将你留在京城。” 他眼中尽是痛色,那双最是骄傲的眉眼有些颓然地垂着,透出一丝疼惜来。 从小到大,冉秋极少从他眼中看到柔软的情绪。她最知道她二哥是什么样子,这人自小就生了一张利嘴,口中没有半分软话,幼时两人吵架冷战,冉子初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的零嘴儿都叫钟英给她送了去,却一句话也不肯跟她讲,只等冉秋腆着脸过来给他台阶下,两人才能和好如初。 就连父亲和大哥身死的噩耗从西义关传来,朝廷明里暗里排挤时,他也是脊梁挺直,横眉冷对,从未跟人低过头。 可如今,冉子初站在自己面前,她愣着,却从那面容上看出一丝脆弱来,就好像二哥见到她,也如她一般,经历了一番饱含风霜的苦旅,终于找到了一抹熟悉的甘甜。 纵然如此,那分骨子里的矜持还是未变,冉子初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只是眉梢依旧掩饰不住那分欣喜,“平安无事就好,平安无事就好......我们回县衙去说。” 冉秋擦了一把脸,紧拽着冉子初的袖子不肯松手,脸上终于绽开笑来,目光半分也不肯离开,“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顾焱站在一旁,从方才起便一语不发,直到冉子初要带冉秋回县衙,冉秋才转而看向顾焱,“阿焱,你......” 冉子初看冉秋的装扮,也约摸猜测到是怎么一回事,回头看顾焱,却见那少年眸色已经冷了下来,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冉子初阅人无数,纵然顾焱面上不显,他也看得出,这人仿佛极力克制着,将某些想要迸发的情绪抑下。 冉子初刻意忽视了那小将军身上浮显出的敌意,对顾焱道:“还请顾小将军同前往府上一叙,我正好有事要与你商谈。” ———— 县衙中,冉秋与顾焱坐在堂中,冉子初在一旁的小屋翻捣了一阵,然后找出了一个盒子,拿出来递给了冉秋。 “都是百姓们送过来的。”冉子初在冉秋面前坐下,又倒了茶水给他们二人,“吃点吧,这些是你爱吃的。” 那盒子里装了些杂七杂八的点心,样式很是朴素,应该是这里的百姓们自己做的,冉秋拿出一块,甜味在舌尖上漫开来,她嘴角不由轻轻抿起。冉子初不喜甜食,以往在府中,甜点也都会留给她,这个习惯,竟是一直未变。 那些重逢初始的些许陌生,也都消散了。 冉秋打量着屋子,这里贯着县衙的名字,却太过简朴了,这堂中不过几把椅子,桌子上有几道老旧的裂痕,顺着木头的纹理蜿蜒到简陋的茶具下,空气中都是清苦的味道。 冉秋这几个月来颠沛流离,原以为能见到冉子初的机会已十分渺茫,二哥却这般出现在她眼前,实在是始料未及,她有太多的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还是冉子初先开了口,他注视着冉秋,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说吧,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冉秋咽下了一口清茶,思绪随着冉子初的问话回到了大约半年前,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这短短半年经历过太多事,冉秋一时间有些无措,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冉子初倒是显出少见的耐心来,“不急,就从家中发生的事讲起吧。” “家......”冉秋喃喃着,那些面孔她已许久不曾想起,那些名字在口中都变得晦涩,“二叔他......” 冉子初静静听着冉秋讲府中发生的事,眉宇间渐渐显出愠色,等冉秋讲到自己和顾焱逃出来时,冉子初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他紧握拳,咬着牙道,“这群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不过是任职去了凤阴,她们就敢这么对你,真当我冉子初有去无回了不成!” 时隔几月,冉秋再讲那些事说出来的时候,却已经平和了许多,她轻轻对冉子初露出一个笑,“哥,你别生气,都过去了。” 这几个月她看了太多,知道活下去已是一件不易的事。生活在京城中的人,日子过得贫瘠,才会有大把的时光将心思用在那一方糜烂的天地之中,情为何物,义为何物,便是知晓,也是不屑。 冉子初闭了闭眼,没有再看冉秋,他短叹一声,“之后呢?” “离了京城,我便想来凤阴寻你,阿焱带着我......” 冉秋磕磕绊绊地讲着一路的经历,那些死里逃生的瞬间一一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仿若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只是冉子初自小与她一同长大,有时同样的血脉就是有着奇妙的联系,尽管冉秋略去了许多事,他却仿佛能透过那只言片语,看到她历的艰辛。 他听着,间或打量着坐在冉秋身旁的少年。 这个人不简单。 冉子初第一次看到顾焱时,便有种本能的直觉,此人可以助他,他亦可提供他所需要的东西。 只是冉秋的出现却是意料之外,间插在此事中间,原本盘算的事情不知该说是变得简单,还是复杂。 “哥,你呢?” 冉子初听到冉秋这么问,他看向她,就见冉秋目光又热切起来,带着些许忐忑。 从他们重逢的时候,他便知道冉秋想问这个问题。起初他不愿主动提及,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那些涉及到冉家和朝廷的事,不为冉秋所知的事,过去他从没有告诉冉秋的打算,就算到了如今这光景,他也不想让她知晓。 可是,冉秋诉说着她的那些经历,虽然是还有些后怕的样子,可眼中却多了几分坚定和坦然,他便知道,他们家秋儿长大了,曾经可称之为惊变的事情,在如今的冉秋面前,已远不再是那般不可承受的分量。 “秋儿。”冉子初思量过后,终于开了口,“当初我所写之信交于你手上的时候,此行就已经遭遇了变数。” 冉秋双眼微睁,随即便听冉子初继续道,“我在来凤阴的路上,遭到了截杀,我知道凤阴是去不得了,死里逃生后,我便一路东躲西藏,避开那些追杀的人,辗转多地,才到了此处。” “我在受令之时,便料想到此行不顺,所以你收到的那封信,是我离家之前写的。” 冉秋是万万没想到此事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寄出去的信都没了回音,只是当初她在冉府内自顾不暇,未想太多,可难道为了让她安心,便要一直将自己蒙在鼓里吗? 冉秋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冉子初却打断了她,目光有些沉,“你可知那日你逃离京城时,为何会惊动巡防营的人?” “什么......”冉秋微微怔住,那日发生的事太过紧迫,她来不及深思,如今听冉子初突然问起,她立时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超出自己的认知。 “二叔的事看似是他咎由自取,可要说这背后无人推动,便是妄言了。” “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儿。”冉子初似是在斟酌,话到嘴边停顿了一下,才说出口,“边关战事,有人做了手脚。” 冉秋的手蓦地收紧,“你是说,爹爹和大哥的死......” “并非意外。”冉子初面色沉下来,“边关八万将士丧命,主帅战死,是有人有意为之。” 冉秋原以为自己已做好了准备,在听到这话后,却还是浑身一凉,失了力气,“怎么会......” “当初我意识到父兄的死有蹊跷,便着手在暗中调查此事,许是被万璟察觉,他上奏举荐我到凤阴治理水灾,我怕打草惊蛇,只能令钟英留在京中继续替我查寻线索,自己独身前往。自从父兄出事,冉家在京城举步维艰,我能调用的力量有限,即使查出真相,也难以将幕后之人扳倒,我若此行功成,或许冉家还有回转的余地。” “本以为冉家如今失了圣心,已不足以对万璟构成威胁,却没想到,他们是要斩草除根。” 冉子初冷笑一声,“更没想到,二房的人会蠢到这般轻易地引狼入室,将你推入火坑。” 冉秋记得那段时日,父兄逝后,冉子初总是很疲惫,每日在官府待到很晚,夜深回府,书房的灯也一直亮着。夜晚睡不着时,她就会打开后窗,去看书房透出来的光亮,那时她和冉子初说话的机会很少,父兄的死成了两个人避之不谈的话题,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看着那灯光,才能感知到,同一片夜幕下,她的哥哥与她一样,隐忍地难过着。 只是同她那些内宅之事相比,冉子初背负的更多,而她,什么也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强打起精神,如常过着自己的日子,好让二哥能省心一些。 父兄去后,镇守西义关的重职由万璟的侄儿万翼中接手,过去,她对朝廷的事不敢妄加猜测,如今冉子初将一切说出来了,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能将手伸到边关的战事上,放眼整个朝廷,除了万璟,何人有此能耐? 万璟如愿拿到了边关的兵权,为防事情败露,又欲将冉家除掉。阿昏 二叔所办的案件便是由万家人而起,后来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又何尝不是万家在牵着冉家走? “哥......”冉秋想起这种种,心里浸着寒意,竟觉得后怕起来,她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爹爹和大哥,是被他们害死的......” “嗯。”冉子初低低应了,如今谈起此事,他已经平和了许多,“那日你逃离京城,想来是引起了万璟的怀疑,他以为你手中有父兄受人陷害的证据,这才直接出动了巡防营。” 冉秋捏紧了衣袖,目光空空地落在前方,她无措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 冉子初站起身,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莫想了,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事也没有再瞒着你的必要,我这些日子流落在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今看到你好好的,便已知足了。” “哥......” “静鱼虽小,如今也能勉强自足,对你我来说已是不错的归处。当初我来到这里时,正逢洪灾过后,民不聊生,此地的知县倒是个好官,一直在组织百姓们灾后重建,只是积忧成疾,不久就撒手人寰了,他临去前将这里的百姓托付与我,我便在此留了下来。” 冉子初笑道,“天高皇帝远,倒比在京城自在多了。” 冉子初不再谈方才的事,冉秋也心照不宣地将它压在了心底,放松了些,对冉子初点点头。 冉子初又恢复了一贯的样子,指了指门外,“这里还有间偏房,你自己去收拾一番,以后便在此住下,莫再混军队里去了。” 冉秋应道,“好。” 随即她又看了看顾焱,下意识觉得该跟顾焱再说一声,还没开口,就被冉子初打断了。 “那就去歇着吧。” 冉子初目光一转,看向顾焱,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又将顾焱审视了一番,“我还有些事,要同顾小将军商量。” 第57章 兄长慈母心 眼看着冉秋走了过去,顾焱直接开了口:“你要与我说什么?” “别急啊,顾小将军。”冉子初笑道,“说起来你在冉家也待了些时日,咱们如今也算是一家人了,不必将气氛搞得如此严肃,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来。” 他说着,便掀开了挂在墙上的布帘,赫然露出了后面的图案。 顾焱定睛看去,这墙上竟画着一副地图。 “这是......静鱼以南。”顾焱看着这墙,四处墙皮脱落,露出后面的石砖,唯有这地图是完整的,看样子是不久前才画上去的。 “你怎会知道这些?” “拿粮食和过路的商人换来的。”冉子初扬眉,“这些人多四处走动,要从他们那搞到几份地图还是容易的。” 这份地图对行军打仗的人来说,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冉子初肯将这图示与他看,绝不仅仅是因着冉秋的关系。 顾焱盯着眼前的地图,开口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冉子初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先卖了个关子,“如今静鱼以南起变,各路人马揭竿而起,斗得不可开交,却没能有一人扫平动荡,一统局势,你可知为何?” 不等顾焱说话,他又继续道,“这些人久受欺压,恨透了朝廷官员,所到之处无不是先杀了官员泄愤,却又无人肯管该地的百姓。几方势力互相拉扯,今日我抢你的地,转眼自己的地又被攻破了,只可笑,这些人自诩乱世英雄,斗得热火朝天,受苦的却依旧是百姓。” 冉子初冷笑一声,“这些百姓的日子,倒比动乱前还不如了。” “牺牲是必要的,但这些百姓所受之苦,毫无意义。” 顾焱淡淡开口,“未必无人肯管百姓。空有一腔热血却不得法,百姓照样受苦,所以,我若想要拿下静鱼以南,必须要与你合作。” “没错。”冉子初听罢,眼中显出笑意,已是志在必得之势,语调轻扬,“你既然点明了我的用意,想必是认可了。” 顾焱却没有直接应答,只沉思片刻,道,“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冉子初微微诧异,如今他们都有对方所缺之物,合作是最好的互补之法,这小子却还要跟他谈条件,的确在他意料之外。 他起了兴致,笑道,“什么条件?” 顾焱静默了片刻,似是在内心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的视线落在地图上,手指缓缓在墙上划过,落在一点,而后,用一种极为镇定的语气道,“拿下弛州后,我要冉秋。” 冉子初面色一滞,双眉紧蹙,“你说什么?” 顾焱看向冉子初,一字一顿道,“我要娶她。” 听了这话,冉子初顿时收起笑意,眼神慢慢冷却下去,他打量着顾焱,觉得好笑似的,开口道,“且不说眼下你是否有足够的筹码与我谈条件,我身为秋儿的兄长,也不可能轻易拿她的终身大事来跟你交换。” 顾焱轻道,“她若心甘情愿呢?” 冉子初哼笑,“她若真有此意,我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好。”听了冉子初的话,顾焱没有犹豫,直接道,“我答应你。” 冉子初原本的计划被顾焱这突出其来的一个要求打得措手不及,他还在皱着眉头思索此事,顾焱便告辞了。 冉子初一人坐在这屋子中央,回想着方才的对话,才越觉得不对劲起来,什么叫秋儿心甘情愿?姓顾的小子这意思不就是要对他家小妹下手了?偏他又表明了自己不插手之意,这不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拐走么? 这小子看着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倒私底下埋了不少心思。 他越想越气,连带着将冉秋在屋子里说的话都一并回想了起来,这小子带着冉秋从京城一路逃过来,也不知是何时生出这种想法,偏冉秋还这么无所知觉地跟着这别有企图的小子相处了这么久,这真是...... 冉子初想到这里就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就走到了厢房门前,眼瞧着紧闭的房门和乌黑的窗口,心烦意乱地在院中徘徊,想现在就叫冉秋来问问,但真让他这会儿把人喊起来,他又是定然做不到的。 正想着,地上突然落下几道光影,冉子初一侧头,就看到冉秋的屋中又点起了灯,那木门被推开,露出了冉秋单薄的身形。 她站在门口看着冉子初,柔声问:“哥哥,怎么还没睡?” 冉子初有些不是在,踌躇了片刻,叹气道,“秋儿啊,那个......我有话要问你。” 冉秋闻言,披了件薄衣走出来,“哥哥要问什么?可是当着阿焱不方便问的吗?” 冉子初得知了顾焱的心思,如今再听到冉秋唤“阿焱”二字,也觉得其中多了些亲昵的意味,顿时眉眼更冷,“怎么?我问什么都要让他知道才行?” “不过就随口说了句,怎么就变脸啦?”冉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这样的二哥愈发像从前的样子,便凑近了,盈盈笑着,“哥哥的这些奇怪脾气可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还没开口,你倒先埋汰起我来了。” 冉子初本想绷着脸,然而久别相逢,他也摆不起过往的架子来,只能缓了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问你,你从京城一路谈到这里来,那小子待你如何?” “阿焱吗?”冉秋想起顾焱的样子,轻轻勾起嘴角,“他待我好极了。要是没有他,我就见不到哥哥了。” 冉子初已知是顾焱护着冉秋一路逃到这里,但听到冉秋这么说,还是免得不去想,那小子倒是个不错的人。 想到这里,他咳了一声,“那......你们二人一路相随,可曾引得他人怀疑?外人问起你们二人的身世来,你们如何说?” “忘记告诉哥哥了,我离开京城时扮作了男子,对外称是阿焱家中小弟,化名顾秋......” “什么?”冉子初这次绷不住了,直接打断了冉秋的话,脸色一瞬间变难看起来,“顾秋?什么顾秋!以后给我改姓楚!” 冉秋没想到冉子初因着这个炸毛了,但是她向来摸不透她二哥的心思,只好道,“哥哥图方便,给自己随意改了名字,可楚也不是哥哥和我的本姓,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她还想继续争辩,却瞧着冉子初的脸色越发不自在,还是乖乖闭了嘴。 “怎么会没有区别?”冉子初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她的脑门,愠怒道,“你是我妹妹,又还未出嫁,自然是同我一个姓,怎么能冠外人的姓呢?就算嫁了人,你也还是我冉家的人,现在就忙不迭撇清我这个哥哥了,以后那还了得?!” 冉秋被他突然说了这么一通,脑子还有些懵,也不知冉子初为何对此事反应这么大,他们逃亡路上变数太多,很多行为都是为形势所迫,二哥也是经历了危险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呢? 还有,怎么好端端地就......就提起嫁人的事了?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冉秋又怒又羞,耳朵也变得有些红,“怎么好好的,就提起这些了?是我做错什么了?” 冉子初说完方才那一番话,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扶了扶额,声音冷静下来,“是我糊涂了,秋儿可有被吓着?” 冉秋摇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冉子初看着面前的冉秋,理智渐渐回笼,便觉得心酸起来。 他过去是见多了京城小姐的,那些姑娘个个明媚灿烂,不识愁滋味,总是活泼灵动的样子,只有他的妹妹,温和的笑颜中总是带着思虑,还有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除了会跟他拌嘴,平日里连半分错处也很难揪出来,冉府二房的那些嘴脸束缚着她也就罢了,怎么自己如今也...... 母亲去的早,家中女眷也从未把心思放冉秋身上,她又是自小跟着自己这个哥哥长大的,对男女之事自当不如其他姑娘那般敏感,他这个做哥哥的,过去不好提及这些,如今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他们二人便是一个冉家,他就是冉家的当家人,冉秋的事只有他能插手。 “秋儿,过去的事便不提了。”冉子初斟酌着,想把话说得温和,“但你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莫要与其他男子接触太多才好,也不是叫你守着个那些酸腐规矩,我是怕其他人因此而轻慢于你,总归是......不太好。” 他这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冉秋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二哥是在担心这些,冉秋知道他意有所指,便松了口气,笑着宽慰他道,“我当着阿焱是亲人,哥哥怎么想到那方面去了?” “他虽年纪尚轻,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纵然你把他当弟弟,也该注意分寸。” 你拿人家当弟弟,那小子却已经盘算着娶你了。 冉子初看着冉秋坦然的样子,心中默叹,也没再说下去。 顾焱既说了拿下弛州之后,再提此事,他这当哥哥的好好把着关就是,那小子虽看起来有些城府,叫人难以捉摸,但这未必是坏事。如果顾焱真能拿下弛州,那也称得上年少有为,秋儿若有意,他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冉子初突然想不明白自己纠结个什么劲。 那小子若有作为,便顺着秋儿的意思便可,若是有什么愧对秋儿的地方,他这当哥哥的,难道还护不成自家妹妹? 罢了,他们二人的事就让他们二人自己摸索去,他也不欲再插手。 冉秋倒未想太多,笑着应答:“秋儿明白,哥哥莫担心了。” 冉子初本想训训冉秋,结果倒把自己开解通了,他豁然一甩袖子,抬脚便离去,“行了,去睡吧。” 第58章 日子不仅仅是她和阿焱两…… 日子在转好了。 冉秋坐在院子里捣药,一晃眼,四个月过去了,盛暑已去,秋风轻抚,天气正是最令人惬意的时候。 跟冉子初相认以后,她就恢复了女儿身,在县衙里住下来,平日里跟着冉子初到后山去采集些药草,跟着百姓们一起做些轻活,倒也安逸。 前不久,她参着医书尝试将几味药配在一起,试了许多方法,终于制成了这药膏,虽跟比不得过往见着的那些金疮药,但总能止得了血。将士们外出打仗,少不了要受伤,阿焱又离了张定,没了军需补给,虽说现在待在静鱼,粮食不缺,但还是艰苦得很。 二哥说静鱼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看样子还要靠阿焱打出去,她能帮得上他一二,也是好的。 自从搬到了县衙,她便极少能见到顾焱,军队每日都在练兵,容不得打扰,闲暇时就被冉子初叫去同百姓一起劳作去了。她偶尔在不远处悄悄看到顾焱,那人立在军队前不苟言笑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将军的风范。 想起初见他时,那人脆弱又发狠的样子,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这个人绑在一起,流落到这里,看着他变成现在的小将军。 军队来静鱼时种的稻子熟了,粮食总算充裕了一些,这么算起来,离阿焱去打仗也不远了。 冉秋放下了手里的捣药杵,擦了擦汗,回到屋去,看着窗沿上的一堆瓶瓶罐罐,将东西收拾好了,正准备出门,却见冉子初回来了。 “怎么现在回来了?” “军队要去攻打奉河,估计这会儿快出城了。” 冉子初双眉一蹙,神情有些不自在,“你不是还攒了些瓶瓶罐罐要送过去?现在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什么?!”冉秋大惊,“怎么这么快?” 她来不及再说什么,连忙拿着东西抬脚就往外走,一路奔向城口,远远便见军队在行进。 她一眼就看到了军队前头的顾焱,立即跑了过去,大喊道:“阿焱!” 顾焱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看到冉秋跑过来,便一跃下马,正见冉秋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 冉秋扶着胸口,将手里的包裹推到顾焱怀里,“怎么说走就走。我以为......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跟我说一声。” 她心里急得慌,生怕还没赶到,他们就走了,语气中也无意中带上了一丝怨忿,眼角带着些薄红,看起来分明是一副委屈的样子。 顾焱没想到冉秋会赶过来,他低头看着冉秋,心绪万千,终是无言,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冉秋。 他真的想把她一直留在身边,就像逃亡的那段日子一般,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也只能依赖他。 冉子初的出现仿若将冉秋一下子拉回到她本属于的世界,生活在兄长庇佑下,继续做一个不趟世事的闺中女子,总是好过跟着他这样满身脏污的人在泥潭里挣扎,他知道该如何抉择,他要有足够的资本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必须将她推出自己势必要遇到的危险之中。 于是好像浅尝辄止般,顾焱立即松开了她。 但他看着冉秋,随即就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分明还是依赖着他的。 冉秋对这许久不曾有过的接触并没有任何不适,她只是担忧地看着顾焱,像以往每一次他出战前那样,对他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放心。” 顾焱余光看到冉子初的身影,不再多言,回身上马,一声令下,队伍肃整出发。 冉秋还忧心忡忡地站在原地,望着顾焱远去的背影,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她蓦然回过神,一转头,就看到冉子初黑着张脸站在她旁边。 “我话还没说完呢,就一溜烟跑没影了,原来是叫那小子占便宜来了。” “什么?”冉秋下意识问,随即反应过来方才顾焱抱自己那一下,立刻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解释。 冉子初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和他接触,你自己说说,这合礼数吗?当真不怕叫那些人看轻了去?!” 冉秋有些泄气:“不合。” 没等冉子初说话,她又呼出一口气,“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冉子初看着冉秋一副失落的样子,心中默默舒了口气。 冉秋近日的所作所为,冉子初都是看在眼里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他也看了不少,又怎会猜不出冉秋的心思,他自当不想做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但常言道,发乎情止乎礼,冉秋现在没想着这些,他这当哥哥的总得替她守着那一层。 “你意识到便是。”冉子初用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别丧着个脸了,这次出战十拿九稳,你就好好待在这儿,等着随我去奉河吧。” 冉秋揉了揉脑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攻打奉河?” 冉子初道:“我也是才得的消息,奉河那边近日闯了土匪,和驻守在地的官兵斗得两败俱伤,正是切入的好时机,顾焱闻之就立即整了军,今日便要出兵。” 冉秋小声喃喃道:“我对这些,都是不知情的。” “你知道这些做什么?”冉子初浑不在意,“本就不是要你操心的事,你自去找些喜欢的事来做,不要自寻烦恼。” 冉秋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跟冉子初这人说不清楚,转身就要离去。 “再说顾焱这小子,别看他整日板着个脸,心里那小算盘可不比别人少,即便你想知道什么,他可未必向你透露。” 冉子初说着便想起一事来,只觉得仍不解气,“当初他来静鱼时与我说有五千将士,我观摩了这些日子,那军队撑死也不过三千人,这小子一开始就把我耍了。” “哥哥无事做了吗?”冉秋突然停下脚步,有些愠怒地看了冉子初一眼,就加快脚步把他甩开了。 “哎?”冉子初还没说完,见冉秋突然面带不悦地离开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是自己说了什么戳中她心事,这才生气。 俩人自小没多闹别扭,冉子初也没太放心上,想起自己确实还有事要做,无暇与她争辩,便也离开了,至于冉秋那点小脾气,就随她去吧。 冉秋一路快走回了屋,坐在床上,想起冉子初的话,还是有些难过。 阿焱怎么就不会向自己透露了?以往两人一同逃亡凤阴的时候,何曾有什么事互相瞒过,阿焱的事情总是会先告诉她的,也只告诉她。 况且,当初在山寨的时候,两人可是拉过勾的,什么事都不能互相隐瞒,要到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才罢。 分开...... 冉秋突然一愣,想到这两个字,她手指微颤,有些不知所措,不愿再往下想一步。 可是,如今,两人不就算是分开了吗? 她已经找到了哥哥,而阿焱也有了自己的事要做。 日子,不仅仅是她和阿焱两个人的了。 冉秋会想着近日的种种,突然就沮丧了下来。早就发生了变化,早已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怎么现在才意识到...... 若没有阿焱,她不可能到了这里,是她太依赖他了。 抛开了那些不得不相依为命的境遇,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男女之别。 冉子初那晚的话在她脑中突兀地响起,对于和阿焱的关系,她始终太想当然,亲人吗?她这么想,阿焱未必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她的路总归还是自己的,她不能再与阿焱绑在一起了。 冉秋缓缓在床上躺下,轻轻喟叹一声,闭上了眼。 ———— 顾焱这一仗打得很快,很快就派了谈世羽回来,留兵驻守在静鱼,再接冉秋与冉子初前往奉河。 冉子初将静鱼的事务都交给了一个常随着他的青年,一切吩咐妥当后,便与冉秋一同上了马车。 冉秋坐在马车上,便问起谈世羽:“我听说奉河乱得很,这一仗怎么打得这样快?” “嗐!我们本想着先驻守在外面看看情况,结果焱哥不知见了什么人,当即决定站到土匪那伙,很快就将城攻下了。” 说起来,谈世羽一脸得意,“那些土匪现在全都归顺了我们,我瞧里面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对焱哥也是心服口服,我看照这么打下去,过不了多久,我们的人马也能和张定的军队比一比了!” 冉子初在一旁,闻之又问了谈世羽一些问题,倒是冉秋听完后,反而一语不发了。 谈世羽跟冉子初说了好一通,回过神来看到冉秋,“秋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冉秋正在想事情,听到谈世羽问自己,叹了声气:“阿焱有自己的主意,我不懂这些,听一听就罢了。” 都是阿焱自己的事情,她便只能了解了解,左右他也不会与自己讨论这些。 这些日子,她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只是一想起这些,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见到谈世羽,却依然下意识问顾焱的事,反倒又惹得自己不平起来。 冉秋强逼着自己把顾焱两个字从脑海里赶了出去,又跟谈世羽聊起别的。 “等奉河安定下来,我就回老家,把我爹娘都接过来。” 谈世羽跟她唠着,难得面露忧心,“我听闻那边灾荒越来越严重,流民众多,一想起我爹娘,就实在放心不下。” 冉秋立即道,“别等安定下来了,拖一日便多一日变数,还是赶紧把二老接过来吧。” 当初若不是谈大娘夫妇,她和阿焱恐怕已经化作路边的白骨了,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得,如今有了机会,她定是要报答的。 “我也想啊。”谈世羽叹道,“只是这中间隔着凤阴城,到处都是张定的人,我已算是背叛了张定,如今想绕过去找我爹娘,一路上不知又会遇到什么。我爹娘的身子经不起颠簸,我想把他们平平安安接过来,少不得要向焱哥要些人手,但眼下正是打仗的时候,缺不得人,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啊......” 冉秋一听,忙道:“阿焱他是个有情义的人,大娘大伯当初救了我们二人性命,阿焱他定然会愿意派人手接他们二老过来的。” 当初她救了他一命,他便护了自己不知多少条命,如今有了机会能报答谈家夫妇,阿焱他怎会不愿意呢? 冉秋看谈世羽依旧有些为难,思虑一番后又说,“这事儿你来说,总归听着像是私心,免不得军队其他人有意见。此事不如由我去跟阿焱提,就说是我念及恩情,想要接他们过来,如此便没有什么不妥了。” “当真?” 谈世羽听她这么说,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秋姐姐,那我先谢过你了!” 冉秋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笑道:“谢什么,都是我应做的。” 谈世羽又欢快起来,一路上说得不停,冉子初本是闭着眼睛小息,结果约摸是觉着这少年有趣,便与他谈起话来,不在乎百姓生计之类的事,谈世羽是自小在乡村长大的,那又是个不太平的地方,冉子初对他们的生活甚是好奇。 冉秋瞧着,心想,冉子初当是喜欢这样活泼的人的,若换成阿焱,他们三人恐怕要待在这马车里面面相觑了。 顾焱如今越发沉默了,以前在冉府时,他们到凤阴之前,她都还能时不时从他身上看到些少年的影子,有时候看他独自待在那儿,那眉宇间也会透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迷惘和稚气,一同吃饭时,偶尔一抬头,也能看到他瞧着自己发呆。只是到了凤阴,顾焱从军后,她便再没看到了。 怎么又想起阿焱了,冉秋揉了揉眉头,心中默道,都是以前的事了,人总会变的,何苦要自寻烦恼。 马车赶得快,约摸用了一天的功夫,他们就到了奉河。 跟破落的静鱼相比,奉河显然要好太多了,宽厚的城墙虽老旧了些,但没什么破损,看样子顾焱已经派了人把守,城门前一片肃静,守门的士兵正在审查出入的人,倒有些太平时期普通城池的样子了。 谈世羽探出身子坐在马车外,朝守城的士兵挥了挥手,他们便直接畅通无阻地进了城。 此刻正是清晨,这里刚经过一场战争,还没有重新建设起来,但冉秋揭开车帘,依旧能看到几个百姓在街道上走动的身影。 马车直接去往了府衙,冉秋从马车上走下,正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这地方,身后却突然传来一清脆的女声。 “顾秋!” 冉秋一回头,正见着个女子冲自己笑,那人一身利索的红色便装,腰间挎着一把短刀,整个人明艳又锐气。 “司滟?!” 第59章 阿焱的身世 时隔许久,再次见到眼前这个人,冉秋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口中的土匪竟是你们。” “我早料着你们俩不会分开,前不久还想着怎没见到你的影呢?原是被顾小公子藏起来了。” 司滟走过来,弯着眼打量冉秋,“你这女儿装扮,倒比先前娇俏多了。” 冉秋想起先前女扮男装之事,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忙拉过冉子初,“哥,司滟就是先前助我们逃出山寨的人,我跟你提过的。” “在下冉子初,多谢姑娘对小妹搭救之恩。” 冉子初说完,又淡道,“不过,顾秋这杜撰的名字便舍去吧,以后你唤她冉秋便是。” 冉秋没想到冉子初又挑起了这茬,便硬着头皮对司滟道,“先前多有难处,并非有意欺瞒你们,还请姑娘见谅。” 司滟粲然一笑,“你们这些人,说话文绉绉的,我行走山野惯了,要整日记挂着这些,还不得憋死了。” 冉秋也料想司滟一早便猜到了,原先在山寨中时,她就一眼瞧出了自己的女儿身,也误解了她与顾焱的关系,如今只怕更要误会了。 一想到这里,冉秋唯恐司滟心直口快将自己先前与顾焱同住的事情说出来,忙想个由头将冉子初支走:“我们二人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这里想必有许多需要哥哥整顿的事,你就快去吧,不必管我了。” 冉子初无奈看她一眼,对此倒没有异议,与司滟道了别便离去了。 冉秋见他走了,顿时松了口气,终于问起:“你们怎会到这儿来?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留在此地了吗?” 司滟敛眸,慢慢叹了一声气,嘴角有一丝嘲弄,“你们离开那日,我们斗得厉害,死伤了一些弟兄,后来就停了手。接下来几日我们两方本僵持着,没想到冯伦私下派人向朝廷的人透露的你们二人的风声,他以此投奔了朝廷,我们又已与他水火不容,他下了狠心要对我们这些弟兄赶尽杀绝,我们索性就离开了。” 冉秋想着过往的事,只觉得是她的到来给山寨中的人带了一场无妄之灾,听到司滟谈及死伤的兄弟时,那些人命都仿若压在她心上一般,使她喘不过气来,冉秋愧疚道:“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 “莫说这些,寨子里的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左右总要散的,不过是叫我们早些看清了冯伦的真面目罢了。” 司滟脸上仍是带着笑,眼尾却带上了几分落寞,“奉河的知府本是我的一位故人,我带着弟兄们,打算来此投奔他,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我那故人死在了乱军之下,我们便与他们斗了起来,没多久又见到了顾焱,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以后,你有何打算?”冉秋道,“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 “自然。”司滟笑了,有些狡黠,“我得留在这儿,还能帮衬顾焱一二。” “你与阿焱......”冉秋看着她,试道,“是旧识?” 他们离开山寨时,司滟说的那句话一直印在她心里,顾焱不曾提过,她便始终没有开口问他,仿若从未听到过一般,但在司滟对顾焱的态度上,她始终是心细如发,司滟此话一出,冉秋便嗅出不对劲来。 司滟托腮思索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她,而且朝冉秋眨了眨眼睛:“你对顾焱的事知多少呢?” “我......”冉秋开口想说些什么,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与顾焱最相熟的人,可是对着司滟的问话,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对他过往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当初,我是偶然间救下他,对他的事,并没有过问太多。”冉秋慢慢道,又想起初见时,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形,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疼惜,“只是,我瞧阿焱如今的性子,总觉得他以往过得很苦。” 冉秋怕牵扯到顾焱的伤心事,故而没有问过他的过去,如今那些往事却被司滟撕开了一道口子,就好似只要自己追问下去,那些事情就会铺陈在自己面前。 她真的很想知道。 “司滟,当初在山寨时,你便时常护着我,想来是因阿焱的缘故吧。” 冉秋问,“你可知,阿焱他身上,过去发生了些什么?” 出了那般的事,怎会不苦?司滟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轻轻扬起,转而道:“奉河,其实是我的故乡。” 冉秋喃道:“什么?” “我幼时,在这里长大。”司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家本是这城里的小商户,算不得富裕,日子却也过得安和太平,后来,我爹不慎与官府的人结下了梁子,被人构陷下了狱,我娘四处奔走无果,忧心成疾,最后也病逝了,那些人将我卖给了人贩子,辗转多地,偶然间遇到了顾夫人,她念我可怜,便将我救了下来。” “当年,我有一幼时玩伴,他父亲在府衙当差,走投无路之下,我写了信向他求助,最后.....”司滟轻叹一声,“到底是没能等到他。我回到这里,原想再见他一面,不想,他已在乱战中死去了。” “救你的那位顾夫人,是阿焱的母亲?” “正是。”司滟道,“顾夫人此行本是为了带幼子去拜师,我随行而去,见到了那位高人,就央求他收我为徒,师父看我心志坚定,命运悲苦,便动了恻隐之心,收下了我。” 冉秋思及司滟那手利落的刀法,这才后知后觉,那使短刀的手法,竟和顾焱用匕首时有几分相像。 “所以,阿焱他......是你的师弟?” “可以这么说。”司滟笑道,“师父来去自由,向来不受约束,一直以来,他都是将我留在道观中,只偶然回来指点我一二,至于顾焱,想来也是师父想起时去教他吧,虽然名义上他可称我一句师姐,但其实我与顾焱,也只见过那一面罢了。” 冉秋喃喃道,“那后来,你怎么会......” “怎么会到山寨中?” 司滟难得沉默了下来,冉秋看到她的胸腔在轻微地颤抖,半响,她声音沙哑,仿若在压抑着什么,轻道,“我在那道观生活了几年,直到那日......” 师父满身是血的归来,那个在她心里宛如神祇,不可撼动的人,在她面重重地呕出一滩血来,吐着微弱的气息,让道观的人带着她一同离开。 她不肯,师父便告诉她,京城了出了变动,顾夫人有性命之忧,他受了重伤,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几时,官兵很快就会追来,自己留在这里牵制那些人,趁这个时候,他们必须赶紧逃离。 “听师父的话,快走。”那个人的手掌抚在她而后,颤抖得厉害,“若有机会,你还见得到顾夫人和你师弟,去吧......好好活下去。” 去吧...... 去吧。 师父的面孔变得模糊,时至今日,司滟已经不能清楚记得他那日的模样,记忆里剩下的,只有他教自己武功时,脸上温和的笑。 “后来正逢动乱,同我一起逃出来的那些人四处流散,我摸爬滚打着活下来,一直在寻找顾夫人和师弟的下落。” 司滟提了提声调,朗笑一声,比之过去的娇媚,多了几分泼辣,“不过嘛,你知道的,一个女子在这世道生存,比男子要艰难多了。纵然你有一身功夫,那些下流子也总想欺你辱你,老娘这把刀,也不知沾了多少不怕死的血,那些阴沟臭泥对我指指点点,我就让她们知道,只有我司滟选的份,没有他们挑的理由。” “好在后来遇上了三当家,他真心敬我是个好手,我便跟随他进了山寨,算是结束了漂泊无依的日子,活下去也容易些。况且,我还想继续找顾夫人的下落。” “那日你在山寨中见了阿焱,想必......”冉秋无法再说下去,她见到阿焱时,他便孤苦伶仃一人,想必当年的变故中,活下来的也只有他自己。 “这些年,我多少也打听到一些消息,心里也大抵有了数,只是依旧不肯放弃罢了。” 司滟努力笑了笑,“当年,我并不知师弟的名字,只听过师父唤他阿焱,那日见到顾焱,便觉他眉眼熟悉,后来又看到他如何使刀,心里才有了底。找不到顾夫人,能护着她的孩子,我也是开心的。不管是顾夫人还是师父,知道顾焱如今活得好好的,都会欣慰吧。” 冉秋看着面前的人,只觉这份情谊实在沉重,司滟与顾焱身上仿若也有了共同点,司滟予顾焱,顾焱予她,都是这样近乎执着的报恩。 冉秋思索片刻,问:“阿焱他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 司滟笑道,“一面之缘而已,想来他是不记得我的,不过这样也好,恐怕他也不愿欠了别人。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知道了吗?” 冉秋点点头:“好。” 脑中却不由一一回想起来,京城中可有出了变故的顾姓人家? 她久居宅中,对京城发生的事并不多知,且万璟掌权之后肃清朝野,不知没落了多少过去的朝臣,冉家根基尚浅,爹爹偶然谈起这些事也只是扼腕叹息,并不多言,故而冉秋怎么也回想不起有关顾氏的事。 但她与京中贵女接触,也知京中并无顾姓人家......不,不对。 若顾焱真是罪臣之子,她起初救下顾焱,他又怎会将真实姓名告知自己,且司滟说了顾是阿焱的母姓,他本不姓顾,那想来阿焱的母亲并非京城的权贵之女,如此想来,他父亲或许也不是京中的权势。 除了权势,万璟杀得,就只剩朝中的一些直臣了。 “发什么呆?” 冉秋一时失神,司滟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莫想这些了,今日是我多言,你若想知道他的事,何不自己去问他呢?” 说着她凑近了,在冉秋耳边轻语,“你们这样的关系,你问了,他又哪里会瞒着你?” 第60章 阿焱,我还可以这样叫你…… 冉秋到军营的时候,有些忐忑。 那日与司滟告别后,她并没有循着内心的好奇,去找顾焱。她一向摸不准顾焱的心思,况且,即便他愿意告诉她,她也不能去掀他的伤疤。 阿焱的事,当由他自己想说的时候,她再听。 今日来,是为着谈世羽来路上的话,这些天,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向顾焱提起谈家夫妇的事,可是顾焱始终留在军营,并没有给她机会见面。 她在军营不远处犹豫,守门的士兵却看到了她,立刻挥了挥手。 “小......咳咳,秋儿姐,你怎么来了?” 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兵,他露着一楼白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们私下里都管冉秋叫做小嫂子,不过谈将军吩咐了,可不能当着小嫂子的面叫,女儿家面皮薄,听了会害臊的。 冉秋被他看到了,索性不再纠结,走上前道,“我想见阿焱,可以让我进去吗?” 因着顾焱的缘故,军队中的人与她还算相熟,对她也没有任何看轻之意,只是毕竟这里都是男子,她只身前来,得不得允许,她也不敢擅入。 “哪里的话,将军说了,要是你来,就直接带你去见他。” 少年说罢,回头喊了个名字,营中立马跑过来一个人,他又对冉秋道,“让他给你带路吧。” 冉秋点点头,随着那人进了军营,时不时有将士投来好奇的目光,有许多都是陌生的面孔,想来是后来投奔的人。 一个女子出现在军营里确实十分怪异,冉秋微微垂着眼,避开他人的目光,快速跟着那人,很快便在一处门前停下了脚步。 “将军说,要是您来了,便直接进去。” 那人匆匆说完这句话,没等冉秋反应,就离去了。 冉秋吸了口气,便直接推门而入。 屋里点着明亮的灯火,顾焱正站在中间,背对着门在看面前的地图,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看向冉秋:“有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火光跃进了他眼中,冉秋觉得那双黑眸亮了一下。 好些日子不见,这人个子又窜高了,肩膀也宽阔了些,整个人看起来结实又挺拔,尚未褪去的少年气和领军者的肃杀之威融合在一起,变成了让她感到有些陌生的气场。 冉秋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本想跟对方说几句话,也通通被她咽了下去,一开口,只是略显生疏道:“我......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还记得谈家夫妇吗?” 顾焱神色暗了暗,轻点头:“记得。” “如今,我们也算安定下来了。”冉秋攥紧手指,斟酌着道,“这世道乱,能有个容身之处不容易,当初你我二人被他们夫妇救下,也知那村子的光景并不好,现在......现在既然我们的日子好起来了,不如就将他们夫妇接过来,以报当初的救命之恩,你觉得......” “我早已派人去接他们了。”顾焱打断她,“不出意外,这两日便该到了。” 他上前一步,“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自到了静鱼后,不,或者说自凤阴起,两人间的气氛始终有些微妙,再不同以往那般自然亲近。冉秋直觉顾焱有些不悦,想到他如今在军中身居首位,恐怕不喜他人对自己的事指手画脚,冉秋反思自己是否越了线,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是我多言。” 原来阿焱早已去做此事了,谈世羽恐怕还未知情,倒显得她多此一举了。 顾焱看着她,声音淡淡,“还有别的事吗?” 冉秋心里有些酸涩,本想说没了,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对方侧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她目光一滞,想都没想,立刻脱口而出道:“你脸上怎么......” 带着过去的习惯,她就要探出手去触碰了,手伸到半空中,冉秋才蓦然反应过来,立觉自己失态,忙收回了手,但一想到顾焱的性子,便猜到他身上定受了很多伤。冉秋终究放心不下,忍不住道:“打仗吃苦,你别总把受的伤不当回事。” 听到这话,顾焱抿成一条线的嘴角终于松缓了些,“我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冉秋完全没注意到对方话中的引导,她想到了司滟先前说的那些话,好自挣扎了一番,最后低下头,有些挫败道,“阿焱,我还能这么称呼你吗?” “为什么不能?” 顾焱似是有些诧异,双眉微蹙,“除了你,没人再这么叫我。” 听到这话,冉秋莫名松了口气,终于露出进屋以来第一个笑容,心里却像有细密的针在扎一样,阿焱身边已经没有了家人,自己怎么还能同他疏远呢? 她抬起手拍了拍顾焱的肩膀,“阿焱,不管以后你上哪打仗,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 顾焱看着她,脸庞带上了一丝微浅的笑意,“好。” 阿焱笑了。 冉秋愣愣看着他脸上极少有的表情,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 什么男女之别,亲疏远近,此时此刻都比不得眼前的人,她愿意亲近阿焱,愿意念着他,又何必为着那些世俗的东西去压制自己,刻意拉远自己与阿焱的关系呢? “冉秋。”顾焱突然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 她以前总想让顾焱唤她一声阿姐,但是对方不愿意,她也就没想了,听他叫自己名字,倒是习惯了的。 “没什么。”顾焱移开目光,“我叫人送你回去。” 冉秋没有多问,她并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对方眼中的模样,白皙的面孔微微泛红,眼睫轻轻颤动,勾勒出一丝脆弱,但那双眼,分明是带着欣喜的。 让人很想去碰一碰。 但是现在还不行。 顾焱转过身不再看她。 冉秋由着他人送了自己出去。谈世羽进来的时候,正瞧着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他一脸会意,一进屋就笑嘻嘻道:“焱哥,刚才是秋儿姐来过了?” 顾焱提笔写着什么,并没有抬眼,“你跟她说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被对方直截了当地戳破,谈世羽干笑了几声,走过来几步,“焱哥,你都不想秋儿姐吗?这都回来几天了,也没见你找过她,我要是想娶哪个女子,肯定是巴不得天天见她。” 打了几场胜仗,军队里的人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谈世羽这会儿正是意气风发,娶媳妇的事就总被他想起来。 他这么憧憬的事,顾焱的态度却总是冷冷淡淡的。那日谈世羽去接冉秋,又见冉秋心事重重,还以为这两人有了什么矛盾,就想出来这么一出,不过将军看起来......好像依然没什么喜色。 “二队整顿好了么?新人编队完成了?”顾焱放下笔,道,“还是,城里的巡视都传达下去了?” “焱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了?”谈世羽有些心虚,“我已经传达下去了,这两日都在做了。” “不过是拿下奉河,外城已经有人盯上了。”顾焱也没有借题发挥,只道,“以后要做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焱哥,我明白了。”谈世羽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头,他当然知晓对方什么意思,打了场胜仗他便如此松懈,三心二意,实在是太得意忘形了。 顾焱这才问道:“有什么事?” 谈世羽这才想起正事,端了端神色,“末将今日来.......” 冉秋离开军营时,守门的小兵看到她,又咧开嘴一笑:“秋儿姐,以后你还会来么?” “这里是军事重地,若非有急事,我也不敢贸入。” 冉秋身居将门,对军中规矩也懂一些,况且她从未又看轻顾焱之意,又怎能再破了他的军纪。 “告辞了。” 那看门的少年瞧着她的背影,露出些惋惜的神色来,倒不是他贪色,实在是他们投兵打仗,整日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儿混在一起,连个女儿家的影子都见不到。何况秋儿姐又这么好看......先前在静鱼的时候,他们就最高兴秋儿姐来送药,如今到了这奉河军营,倒是见不着了。 唉。 少年在心里叹气,冉秋对这些全然不知。 她没有久留,独自离开后,走了不多远,就见远处的树荫下躺着一个人,身旁跪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女,隐隐听得到些哭泣声。 冉秋忙走上前,就见一骨瘦嶙峋的老人躺在地上,面色枯败,气若游丝,已是临死之相。 那少女一见她,就急着抓住了她的裙角,“姑娘!求你救救我爷爷吧,我愿意给姑娘当牛做马,只求姑娘你行行好!” 城中本是安置了些郎中来救治难民,只是如今城里尚未安定,物资短缺,有财难买粮,军中的将士们尚且吃不饱,更别提这些难民了。 冉子初最近为了安置流民,忙得焦头烂额,依然不能兼顾所有人。如今这情形,遇上病患,大都先救治年轻体壮的,好歹能为城里添个劳动力,这老人看上去已是时日无多,想来也无人肯再费心力了。 少女的情形也算不得好,两只脏兮兮的手干瘦如柴,手背上还有些烂疮,一张脸哭得脏兮兮的,连原本的容貌都看不出来了。 冉秋蹲下身道,“城里为流民安置了居所,你们怎会在这里?” “他......他们说地方有限,嫌爷爷他年老体弱,只肯收留我一人。”少女抽泣着道,“还说,老人只会浪费粮食,便将爷爷赶出来了,我......我便也离开了。” “竟有此事?”冉秋蹙眉,心里却明白,人人都想活,若轮起价值,这样做对整个城里的人自然是最划算的,可人命又岂是能这般衡量的? “我的住所离此处不远,你们先随我回去吧。” 冉秋怜这祖孙二人,便帮着少女一同将老人搀扶起来,带往府中。 这府邸也早已没了下人,如今除了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其他人早在战乱的时候跑散了,故而空房间有很多。 冉秋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偏房,便去厨房煮了些简单的饭菜,端来让他们吃。 一盘炒青菜,几个馒头,和两碗稀粥。 冉子初说着想让她吃好些,实则府中的伙食也与外面无二,差别无非是能否吃得饱。 不过这已足够了,这个年头,她若吃好些,便会多一人吃不饱,比之眼前的少女,她已经幸运太多了。 少女怯生生地看了冉秋一眼,小心翼翼地端起稀粥,扶着老人,慢慢喂下去,又伺候他用饭菜,等老人有了些许精神,连连摆手说不要时,她才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冉秋为老人把了脉,情况与她心中猜测无差,此人确实是日薄西山,没有多少日子了。 小姑娘看冉秋不说话,停下吃馒头的动作,“姑娘,我爷爷他怎么样?” 冉秋面色无动,“身体无碍,只是劳顿太久,又食不果腹,才导致虚弱,静养着便是。” “真的吗?”小姑娘顿时露出笑来,连忙又拿起半个馒头递给老人,“爷爷听到了吗?多吃些,身子便会好了!” 冉秋静静看着小姑娘开心的样子,“你们便留在府中吧,等身子好些了,便在这城中找份事做。” 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愿意,也可留在我身边,同我一道治病救人,也算是......” “我愿意留在姑娘身边!” 不等冉秋说完,小姑娘便急着表态,像是怕冉秋反悔似的,又赶紧报上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唤做齐念,姑娘叫我阿念就可以了,姑娘救了我们祖孙性命,阿念定当留在姑娘身边,尽心报答!” 冉秋浅笑,“好,以后你便跟着我。” 她的余光看到那老人,就见那双混浊的眼中终于透出安心,似是了无牵挂一般,老人放下手中的馒头,慢慢合上了眼。 老人还有些气息,却撑不了多久了。 她无力救他,但至少可以让他在最后的日子,衣暖食饱,了无牵挂地离开。 一如在这乱世里,她无权干预别人的选择,但依然能遵循本心,为她看到的,遇上的,做些什么。 第61章 阿焱他......亲了…… “请按着这个方子帮我抓药,多谢。” 城口连北街的药铺里,一少女递上方子,焦急地等待着。 暮色四合,街上也热闹起来,外头的小吃摊正冒着热气,阿念站在店铺中,透过门窗,便瞧见两个小儿趁着摊主不注意,掀开笼屉准备探手而入,她正要上前制止,却听到外头一声高喝。 “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那声音满是激动和喜悦,阿念跟着心跳了一瞬,忍不住垫脚朝远处张望了一番,回过神的时候,那两个偷包子的小儿已然不见了。 “姑娘,药抓好了。” 阿念连忙拿起包好的药,快步跑出去,大街上杂乱的人声入耳,便更响了些,其中一人嗓音嘹亮,因为太过兴奋,声音带着强烈的激昂,“弛州打下来了!弛州打下来了!” 三年间,将军打了无数胜仗,只是没有哪一次如这般令人振奋。阿念虽不懂他们打仗的事,但常常会听姑娘提起,也约摸知晓了,这弛州知府一心忠于朝廷,宁死不屈,又有些谋略,将军与其缠斗了一年之久,如今终于打下这城池,彻底占领了东南一带,自是举城欢庆。 不知朝廷有什么好的,也值得那知府这般忠心,阿念只知道,若是没有将军,如今他们这些人,不是流离失所,便是横尸荒野了。 阿念提着药挤在人群里,很想再多看几眼,说不定就能瞧着将士们,只是她手里还提着这崔令符,尽管喜悦之情已满心溢出,却仍旧是逆着人流,艰难往回走着。 姑娘还等着她送药过去呢。 她心中自是同样激动万分,急着送药回去,也急着马上将这消息告知姑娘。 阿念迈着小步跑,努力避开人群,慌乱中被踩了好几脚,她便愈发焦急,正在懊恼天色渐晚时,身后却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一道劲风在她后脑划过。 “阿念?” 阿念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将军骑在马上,手中勒紧缰绳,正俯首看着她。 那人眉眼冷峻,眸如寒星,一身冷硬盔甲更为整个人添了一丝不近人情的锐利,让人发寒。 她一时僵住,磕磕巴巴道:“将......将军。” “你怎么在这?” “姑娘叫我来抓些药,我正急着给她送过去。” 顾焱朝她伸出手,“给我。” 阿念颤颤巍巍递了上去,就见将军手接过去,策马而去。 她在原地擦了擦汗,方才和将军说话太紧张了,对方明明是个年纪极轻的青年,但一想到他的身份,便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 阿念站在原地看着将军离去的身影,心中默叹,只知道冉姑娘于将军有救命之恩,关系不同常人,如今这般看来,却实在叫人艳羡,毕竟将军可是连军营都没回,便朝姑娘去了啊...... ———— “冉姑娘,我去找辆马车来吧。” 北城的难民营里,一个汉子头上冒着汗,颇为局促,“实在不行,我背你回去!” “不,不必了。”冉秋连忙拒绝,站起身,想要试着走两步,却比料想中的还要痛,她便知这是牵着旧伤了。 “都怪你!怎这么不小心,将那些零碎玩意儿掉落一地,害姑娘崴了脚。” 见一旁的人还在指责那汉子,冉秋忙道不要紧,只是心中默叹,这路确实不好走回去了。 天色将晚,她本该回去了,但方才叫阿念去买了药材,总得将药煎上,跟这些刚收容的难民们交待好后再离开。 那汉子却万分愧疚,没听冉秋的话,立刻转身跑出去了,准备到府衙去唤人来接她。 他这么冲出去,还没几步,便差点撞着个人,汉子心中焦躁,也没顾及太多,却听到身后冉姑娘的声音传来。 “阿焱?!” 却不是叫他。汉子疑惑看向姑娘唤“阿焱”的方向,却正看到方才他差点撞上之人。 这里都是最近流落到此的难民,鲜少有人识得顾焱,众人看那人一身还未褪去寒气的戎装,又气度不凡,也只能猜测这许是军中哪位人物。 “这位军爷......” 顾焱没有理会他人,目不斜视,直直朝冉秋走过来,待看清楚冉秋有些不自然的姿势后,面色有些沉:“受伤了?” 冉秋在这里见到他,还没从讶异中缓过神来,讷讷回道:“只是崴到了脚,没有大碍。” 顾焱将手中的药包递给旁边的人,“等阿念姑娘到了,叫她帮你们煎药。” 说罢,他探下身,对冉秋道:“我背你回去。” 冉秋缩了缩手,本想要推脱,但方才她便被四周的目光一直盯着,感受确实不好,便搭上了顾焱肩膀,由他将自己背了起来。 两人离了难民营,天边夕阳已经褪去。 此时正是深秋,顾焱身上还带着一丝寒意和略湿的雾气,冉秋趴在他背上,下巴被冷硬的盔甲硌得有些疼,她挪动了一下脑袋,脸颊便贴上了对方耳后。 对方上一次这么背着自己,似乎还是四年前的事。那时他们从京城逃出来,山上下了很多的雨,顾焱就是这么背着自己,脚踏泥泞,将她从绝望中拉了出来。 那时候阿焱很瘦,尽管在府里养了些日子,可肩胛骨的轮廓还是隐隐显得出来。少年的肩膀虽有力量,却是瘦窄的,如今她趴在对方背上,感受到的只有岁月集成的宽宏有力,稳妥而安然。 从前她拿阿焱当弟弟看,后来阿焱带她逃离,率兵打仗,她们二人仿若身处同样的位置,如今却觉得,她要仰视着对方了。 就好像这些年只有阿焱一直在变,而她始终停留在了离开京城那年一般。 冉秋想得出神,直到被晚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来,又靠紧了些,小声道:“阿焱,打了胜仗吗?” “嗯,安顿好了弛州,就赶回来了。”顾焱低低道,语气却不像往常那般波澜不惊。 冉秋感觉到对方的言语间有一丝难得的喜悦和悸动,想来这一仗赢得的确是大快人心。 “太好了......”冉秋由衷地开心,有些期待着道,“这次会在城里多停留些日子吗?” “嗯。”顾焱应道,“会多停留一段时间。” 那她便可以多多见到阿焱了。冉秋弯起嘴角,语气也轻快了些,“这次出战,有遇到什么事情吗?” 顾焱稍稍停顿片刻,低笑了一声,“路过南硖石谷的时候......” 他并不是很喜欢讲故事的人,难以做到谈世羽讲话时那般绘声绘色,不过冉秋喜欢问,他就总留意一些,将行军路上的奇事回来讲给她听。 只是这次听故事的人格外疲累,顾焱讲完,背后久无回应,才知冉秋是不知不觉睡去了。 府衙的侧门点着盏灯笼,照亮了门前的一小块地,顾焱到的时候,正巧见一老妇推门出来。 一看到他们二人,老妇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惶恐道:“顾将军,你怎么在这里?姑娘她......” “她崴了脚,我送她回来。”顾焱顺着对方开的门走进去,又道,“打些井水来。” “诶,好,好。”老妇连忙关好了门,将买鸡蛋的事抛之脑后,跟着走进去。 这宅子中生活俭朴,几年来也只有江婆一人在伺候,冉子初时常在府衙中忙着公务,要到很晚才会回来,有时便干脆宿在二堂内,冉秋每日带着阿念外出行医,也甚少待在府中,故而刚入秋,宅子里已然显出冷寂来。 顾焱将冉秋背回了房间,将她轻放在床头。约摸是累的很了,冉秋就着他的动作靠在床栏上,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并没有醒来。 她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些脏污,映入顾焱目光里,顾焱便用手指轻轻擦去了,指尖划过细嫩的脸颊,让他不觉想起方才背着她时,那触在耳尖的轻软。 就像这人一般,不管过了多久,总是如温水一般,轻轻柔柔的。 屋外脚步声传来,顾焱回过头,做了个手势,让江婆不要出声,等她将水放下后,便淡声道:“去忙吧。” 江婆脸上有一瞬即过的疑虑,随即冒出些会意的神色来,捂着嘴笑眯眯地离开了。 顾焱转过身,用毛巾浸了冰凉的井水,敷在冉秋脚踝处,随即找了屋里的药油,替她涂抹上去。 冉秋的腿微微瑟缩了一下,眼睫微微翕动,终究是没睁开眼。 顾焱动作小心,片刻后,他抬头看冉秋的时候,正见月光打进来,照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衬得那面容皎洁如玉,一抹樱唇点缀其上,毫不自知地散发着诱人光泽。 顾焱盯着那面容看了片刻,垂下眼,将冉秋安放在床上,为她盖上了被子。 冉秋手指攥紧了被子,闭着眼,努力抑住紧张的呼吸,待顾焱的脚步声响起,才蓦地松了一口气。 还,还好,她差一点就要以为...... 思绪戛然而止。对方迈出了一步便停下,似又回过身来,随即冉秋便觉身上覆下一片阴影,嘴唇上猝不及防地传来微凉的触感。 对方的呼吸与她纠缠了一瞬,便骤然离开了。 浅尝辄止,却又似万般留恋,只留着抓不住的清冷气息氤氲在空气里。 冉秋的大脑瞬时空白。 阿,阿焱他...... 惊羞之下,冉秋连呼吸也忘了,她浑身僵硬,直到屋里的脚步声远去,她才如离岸的鱼儿一般,猛然挣扎着喘起气来。 她从床上坐起,扶着胸口,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仿若有什么东西急着突破这一层皮肉,冲撞出来一般。 她的手无意识地摸到了嘴唇,仿佛对方的气息还停留在此。 阿焱......阿焱他方才,亲了她。 第62章 顾将军未娶,冉姑娘未嫁…… 冉秋呆坐了不知多久,直到阿念回来,在门口急急唤了她一声“姑娘”,冉秋才骤然将自己从出神中剥离出来,闪躲地垂下了眼。 “姑娘!”阿念匆匆跑进屋里来,就看到冉秋脸泛薄红的样子,她立即担心道,“姑娘,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说着,她便将小手伸过来,去摸冉秋的额头,嘴里还念叨着,“不像是发烧了啊......” 冉秋仿若被人撞破一般,总觉对方知晓了方才屋里的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她的手,“我没事。” “那脸怎么会这么红呢......”阿念疑惑着嘟囔了一句,但听冉秋说没事,她便也不作他想,立刻转了话头,询问道,“我听说姑娘崴了脚,就急急赶回来了,路上还看到了将军离开,可是他送姑娘回来的?” 冉秋听她提及顾焱,只觉更心虚,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匆匆搪塞过去,“他送我回来后便离开了,你,你可将那药材如何使告诉那些难民们了?” “啊?都按姑娘的吩咐做了。”阿念很快就被冉秋的话带过去了,只是说完这句,她脸上又有些犹疑,似乎是有什么事想要说。 “怎么了?” 冉秋看她这藏不住心思的样子便想笑,自己那点心思倒先放下了,戳了戳她的头,“小小年纪也学人家皱眉头,有什么心事?” “姑娘......”阿念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方才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徐掌柜,听说她家小姐今日刚说了亲事,一群街坊邻居正道喜呢。” 冉秋想起来了,那是个热情的女掌柜,她见过几次,遇上了也会打声招呼。 于是便笑,“这是喜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阿念说着便来气了,“我听说了这事,一同道了声喜,没想到她倒问起姑娘你来了。” “问了我什么?” “她说,姑娘如今已年有二十,却仍无婚配,实在是不合常理。” 阿念不安地看了眼冉秋,又继续道,“她还说,女子还是要早早找一男人傍身才是,否则等到容颜不再,没有男人要的时候,有的是后悔的!” “她这话里话外不是在对姑娘挑三捡四吗?”阿念越说越激动,“姑娘明明一心行医,救助流民,却因婚配一事叫那群婆子嚼舌根!我一时气不过,就和她理论起来,没想到她越说越过分,竟然,竟然......” 冉秋也不生气,平和问道:“竟然什么?” 阿念也是个性情中人,说到此,竟气得流下泪来,狠狠抹了把眼睛:“她竟然说,寻常女子到这个年纪哪有还没嫁出去的,看姑娘你姿色非凡,却一直待字闺中,恐怕是有些不足外人道的隐疾,唯恐嫁了人,叫人家传扬开来......” 冉秋听了这话,自然是不快的。自己与徐掌柜非亲非故,往日里也算相熟,她话说到这份上,确实很过分了。但冉秋向来不愿与人做无用之争,也知跟那些人争辩,想要扭转他们的看法简直是天方夜谭,听闻阿念之言,也只能轻叹口气,拿出帕子替她擦了眼泪。 “你又何必与他们争论?” 她耐心安慰道,“我自己的事与别人何干?我若是在意这些,马上找个人草草嫁了,日后过得好与不好,依旧是他们口中的谈资,左右那些人都是要嚼舌根的,若成天活在他们的评价里,自己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阿念抹着泪,依旧不甘心,“可是,可是我气不过......” “你若气了,可就随了那些人的意了。”冉秋笑了笑,“对这些人,就是要全然不放在眼里,他们自会气得跳脚。你越在意,越要与他们争个对错,那才是让他们钻了空子,要死死抓着你争长论短了。” 阿念低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认真思索冉秋这番话,随后她抬起头,似懂非懂道:“姑娘,我好像明白了,以后我不与他们争论了。” 冉秋刮了刮她的鼻子,“好了,快去打些热水来洗洗吧,你脸都花了。” “姑娘,你......真的没想过嫁人吗?”阿念自己不难受了,又好奇起冉秋来,“就算不管他人说什么,姑娘难道就没有倾慕的男子吗?” “我......”冉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顾焱的脸,顿觉羞恼,慌慌忙忙地否认,“没有。” “咱们这儿有那么多英豪,也没有姑娘喜欢的吗?” 阿念似是有些疑惑,掰着指头数了起来,“你看军营里那些将军,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赵副将,成参将,康副将,啊,康副将已经有司姐姐了......” 阿念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我觉得最厉害的还是将军,我出门时常常听城里的姑娘讨论,将军那么年轻,不知道何时会娶亲呢。” 冉秋有些无措,“阿焱他......” 阿念心眼大,没看出她有什么心思,直愣愣地问:“姑娘,你和顾将军相识这么多年,也未属意他人,不是喜欢顾将军吗?” “你说什么?”冉秋一惊,忙不迭道,“我怎么可能......” “唉——”阿念长叹一口气,有些失落,又有些可惜地看着冉秋,“可我总觉得,将军待姑娘不一般呢,若是将军哪日真要娶亲,想是会上我们宅子来提亲了,也不知到时会是个什么阵仗.......” 冉秋听着,愈发觉得离谱,羞恼着打断了她,“阿念!你在说什么?” 阿念被她打断,方觉自己失了言,但冉秋又哪里真和她生过气,阿念咯咯笑了两声,便闭上了嘴巴,自己跑厨房找吃食去了。 方才冉秋一个人坐在床上的时候,只是觉得心跳得厉害,现在被阿念这么一通乱说,整张脸都热的厉害,偏偏脑子也不为所控,竟真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丫头方才说的话。 她这些年并非没有想过成婚一事,就连冉子初也状似无意地与她提起过一回,可冉秋却是兴致缺缺,并非她自视清高,只是她确实难以将哪个男子放进自己的生活中,更枉论为人妇了。 可若是......冉秋鬼使神差地想,若是阿焱可以娶她的话,若是能和阿焱在一起,就像以前逃亡时那样,避雨的房屋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块饼子可以一人一半,她抓住他手的时候,什么都不用顾忌,如果阿焱可以因此与自己更亲近些,甚至露出些生动的神情来,她......不会不愿意。 好像还,有些许开心。 不对,冉秋闭上眼,按住心口。屋子里寂静万分,静得冉秋只听得到自己的心声。 她会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 奉河自两年起便在休养生息,城中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日子甚至比战乱前还要安适些,这两日却热闹了起来。 冉秋在家中养了几日,脚踝处的伤大致无碍,便提着药箱,带阿念一同出门了,快走到难民营时,就见几个眼熟的人推搡着走了出来。 阿念见了,远远冲他们喊道:“大林哥,这是做什么去呀?” 那几个汉子闻声就走了过来,见到冉秋她们,便吐露道,“听说将军府这两日修葺,我们去帮工,说不定还能朝将军讨个差事。” 冉秋笑道,“你们几位皆是好汉,若是直接去投军,定会得到重用,倒不必如此迂回。” 大林哥嗐了一声,“冉姑娘,我们哥几个也不怕您笑话。这连年战乱下来,我们这种人实在看了太多生死,现在能东躲西藏地活下来,就想一家人安安生生的,我要是死了,我媳妇和孩子可就没依靠了。” “如此也好。”冉秋点点头,她一向不喜干预别人,便没再多说什么。 几个汉子跟她道了别,又连忙朝将军府赶去了。 昨日冉秋便听说了,顾焱要歇战一段日子。她也知道,顾焱那府邸,说是住所,实际上并不见他回去几次,如今他得以休息,能好好休整一番,添几个家丁丫鬟,也是好事。 想起顾焱,冉秋又想起他送自己回来那晚,忙将顾焱的面孔从脑中赶了出去。她这些日子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纵然可以当做不知情,她却无法做到。 这些日子,冉秋想得很清楚,她心中其实......并没有不情愿,自然不可能当此事不存在。 可阿焱这些日子也没有来寻过她,那个吻,就像是她自己的一场梦一般,只有她记得了。 冉秋不想再胡思乱想,排空了心思给人看起病来,一直到晌午,才打算回去。 出了棚子,就见外面天色阴沉,乌云低压,日光已被全然遮住,空气也变得沉闷起来。 想来是要下雨,冉秋加快了步伐。 为了便于流落到此的人寻找生计,难民营附近建了集市,穿过集市就是居民街,冉秋和阿念匆匆赶路,经过一个巷口时,刚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妇人叫住了。 “哎呀,这不是冉姑娘吗?”那妇人眯着笑眼走过来,手里捏着大红的团扇,目光上下打量着冉秋,开口道,“冉姑娘忙了半日,这是要回去了?” 冉秋停下脚步,“正是。” 她认得此人,事实上,这条街认得这人的不再少数,因为此人便是专以替他人说媒谋生的,成日走街串巷,是个嘴皮子油滑的,街坊都唤她一声范婶。 范婶一开口,便十分热络,“我看这天像是要下雨了,姑娘不若赏个脸,随我到茶棚里喝口茶?” 对方的打量让冉秋十分不舒服,她淡笑着回绝,“今日不太方便,谢谢您的好意。” 冉秋时常在这条街走动,对这位范婶的事迹也有有所听闻的,知晓这不过是对方给人牵线的手段。 一想到茶棚里会有不知姓名的人在注视,冉秋便觉浑身不适,她不愿与对方多费口舌,抬脚就要走。 范婶却身子一挡,拦住了冉秋的退路,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容,“这里离府衙还有些距离,我怕姑娘你还没到,这雨就下来了,到时淋湿了可不好,还是随我进去尝尝店家的新茶吧。” “真的不必了。” 冉秋看了眼天色,怕被对方这么拖下去,真就要下雨了,忙闪过身子,就要离开。 范婶却不依不饶,跟上来不住笑道,“冉姑娘,喝杯茶不打紧的,这新茶合不合心意,也得姑娘你品了才是呀!” 阿念此刻也有些生气,她将范婶挤开,“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家姑娘说了不愿,你怎还缠上了!” 范婶和阿念拉扯间,想来那茶棚里的人看冉秋要走,也坐不下去了,心焦地走出来,想要上前去说句话,他刚迈出一步,肩膀却蓦然被人抓住,动弹不得。 这人刚想要张口怒骂,肩膀上的力道身却骤然送开来,随即身旁掠过一道身影,待看清楚那人的面孔,他顿时满脸愕然,将蹦到嘴边的话一字一字地咽了下去,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朝冉秋走去。 冉秋的耐心正要耗尽,范婶却突然止住了话,将目光投到了她身后,一时间脸上笑容更甚。 冉秋看她不再纠缠,也不欲管发生了何事,一心只想赶紧离去,右手却突然被人拉过,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人扯到了身后。 “阿念。”顾焱拿出银钱,“去找辆马车,在此处等着。” 说罢,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紧握着冉秋的手,带人从侧道离开。 第63章 我们成亲 冉秋被对方拉着一路走到一条巷子里,引得路上许多人侧目,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顾焱,想要将手抽回去,对方却牢牢攥着,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 “阿焱?”冉秋觉得对方一语不发的样子有些不对劲,用力抽了抽手,依旧没能松开,她忍不住提声道,“阿焱,松手!” 顾焱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他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冉秋同样轻轻喘着气,垂着眼没敢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对方沉默了片刻,冉秋紧张得捏紧了衣角,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呼吸都未平复,时间却仿若静止,冉秋觉得难熬,那晚的事情还未从她脑中散去,眼下对她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怕顾焱会说出些什么,又怕他什么都不说。 “阿焱,我......” 冉秋刚想抬眼看他,下巴却被顾焱的手指轻扣着抬起,对方温凉的唇覆了上来。 从浅尝到索取,冉秋一双墨瞳染上了水色,她一时忘记了呼吸,睁着眼任由对方生涩地掠夺。 顾焱的身形将她笼罩着,过去熟悉的气息,此刻让冉秋感到有一丝陌生。 很奇怪,于她来说这该是出乎意料,甚至算得上越距的动作,冉秋却并没有想推开的想法。此时此刻,她脑中一闪而过的,竟然是第一次见到顾焱时,那个拿着匕首抵在她脖子上,顶着苍白面色威胁她的阴鸷少年。 阿焱他现在,完全是能将自己遮蔽在羽翼下的人了啊。 两人皆是头一次与他人这般接触,冉秋愣神的间隙只觉得喘不过气,忍不住用手抵了一下顾焱的胸膛,顾焱拉开稍许距离,却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俯身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 “我们成亲,好不好?” 想来淡漠的声音不复冷静。冉秋的下巴抵在对方肩膀上,听到这两个字,她空茫地望着顾焱身后的石砖,看到这石砖上长了许多青苔,她忽然觉得空气也湿漉漉的,周身有些发冷,唯有胸前是滚烫的。 “你也在等我,对吗?” 等他......等阿焱吗? 冉秋茫然地想,自己这两年在做什么,行医,救人,数阿焱出战的天数,算阿焱回城的日子,有意无意地听百姓们关于将军的谈资,她的生活,何尝不是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她从到了凤阴起便告诫自己自己,不可以再依赖阿焱,她总该去学着一个人生存,阿焱有他自己的生活,阴差阳错步入同一轨迹的两条线总有分开的时候,她不可做那个总想顺着这条轨走下去的人。 可她从一开始,就排除了与他在一起这个选项。 还可以这样么? 原来还可以这样。 冉秋闭上眼,是了,她拼命告诫自己不可做的,便是她一直以来的心之所向。 她想一直依赖着这个人,想看见他,想去爱他。 “好。”冉秋缓缓抬起胳膊,手轻轻攀上对方的背,将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我们成亲。” ———— 冉秋乘着马车回到府上的时候,竟意外看到冉子初站在廊下。 外头细雨蒙蒙,房檐垂落的雨滴织成了朦胧的帘,只有一席白衣显得格外清晰,那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样子有些出神,连衣袖被飘来的雨打湿都不曾察觉。 冉秋走过去,“今日怎么得闲了?” “嗯?”冉子初回过神,见朝廊下退了一步,“无事可忙,便回来看看你,免得你忘了还有我这个兄长。” “也是难得。”冉秋笑了,“如今管着一方百姓的生计,还能抽时间来跟我逗趣,倒让我想起以前在京城的日子了。” “那时候虽憋屈了些,不过你成日赖着我,我们兄妹二人作伴,倒无太多忧虑。” 冉子初甩了甩袖子,看着冉秋,他欲言又止了半天,轻叹一声,“以前我总想着,日后你到了嫁人的年纪,喜欢何人,又受何人倾慕,我这做兄长的,一定要好好把关。” 冉秋一怔,冉子初这般说,想必是对她和阿焱的事有所知晓了。 “哥哥,你......” 冉子初道:“晌午,顾焱便来过了。” 这次轮到冉秋惊讶了,“什么?” “他此番来,并不算惊奇。三年前,在凤阴时,他便向我提过此事。” 冉子初说起这个,有些心虚,“当初,我与他提起将城中生计交于我治理一事,他便以此事来做交换。我虽看出来他对你有些情义,不过婚姻之事,说到底,我不能替你做主,最后还是问你才是。他那时向我说这些,我并不能给出什么承诺,思及此事,也无法完全理解。” 这是冉秋万万没想到的,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起过往,她总觉得顾焱还是个不脱稚嫩的少年,怎会从那时起便...... “如今我忙于政务,早已将他当初说的话抛之脑后,今日忽而见他前来,才想起他那时说过,等他打下了弛州,便要娶你。” 冉子初看了眼冉秋,又似有些懊恼,仿若吃了瘪一样,“若他三年前未与我提过此事,想来我又要多思量一番,但他当年提了,今日的事与我来说便完全不同,我竟是他这心意三年未变的见证了。” “原来从那时起......” 冉秋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的迟钝彷徨,眼下看起来,竟都是在自寻烦恼。再想起当初在静鱼时,冉子初对她与顾焱相处之事的不满,原都是在提防阿焱。 冉秋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存的那点羞涩难言也荡然消失,“我原想与哥哥商量此事,回来这一路上忐忑不安,还怕你故意取笑我,原来你一早便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你那时还说我于阿焱是外人,叫我伤心了好久,真是过分!” 冉子初却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也不是个嘴上饶人的,理所当然道,“我既知道他对你心存不轨,又怎能放任那毛头小子接近你。” “你......”冉秋当然知道冉子初的心思,只是她一想到当初怀疑自己太过依赖阿焱,从而和他生疏起来,便觉得是冉子初给自己下了这么个套,让她钻在里面,不敢去直视自己对阿焱的感觉。 冉子初也没有再争,倪了她一眼,颇不自在道,“罢了,如今这般,我也没什么多说的......年少时也想过若是两情相悦,其他皆是身外之物,可若放在你身上,又觉得那人该有能力照顾好你才是。” 他语中有失落,亦有欣慰,“若得你喜欢,便是更好。” 这几个月来,别说谈心,就是连话都不曾有机会跟冉子初说上几句,如今听到他这难得感慨的话语,冉秋心中自不会毫无动容,哪还会与他置气,更多是害臊。 本该是与姊妹们讨论的话,如今叫冉子初道出来了,还是这般语重心长的样子,实在怪异。可如今她身边只有冉子初这个兄长,除了他,又有谁能对她说这些呢? 冉秋也不再想当年的事了,低着头憋了半晌,才小声吱咛了一句,“我愿意的。” “早知你愿意的。”冉子初呼出一口气,敲了下她的脑门,“你整日算着他出征的日子,心神不宁的样子,任谁看了都知道。” “我......”冉秋被他教训,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 “罢了。”冉子初也不埋汰她了,只道,“家中并无年长的女眷,此事就由我来替你操办吧。” “都听哥哥的。” 将此话谈开,冉秋也心中无忧,拉着他,一时忍不住笑,起了促狭的心思,“你把什么都管了,日后嫂子做什么啊?” 冉子初被她打趣,怒视她一眼:“贫嘴!” 却是说不出再多来,他成日忙着处理百姓生计一事,哪有心思去想那些? 冉秋难得看他被自己噎住,感到自己扳回一局,脸上笑得明媚,周围潮湿的气息也纷纷升腾起来,分外活泼。 冉子初许久未见她笑得这般开心,也不与自家妹妹在计较什么,道,“明日叫阿念陪你去挑几匹好布来,这段时日,就在家里绣制你的嫁衣吧。” 他不说,冉秋险些忘了此事,按照传统,女儿家从学女红起,便会着手开始绣制自己未来的嫁衣,可惜她女红向来不算好,早对此事失了兴趣,又无人来督促,便将嫁衣一事搁置了,再加上后来那些变故,这一搁置,竟搁置到如今了。 冉秋有些蔫,“我知道了。” 冉子初点点下巴,“去吧。” 冉秋想他还有其他事要做,也不再耽搁他,离去了。 雨声渐小,冉子初伸手拈了滴水,无端想起了当年在母亲病榻少,打在手背上的那滴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沉默寡言的父亲流泪。 时隔多年,他早已记不清母亲的面容,却记得她临终时,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她拉着他的手道,“初儿性子冲,可要照顾好我的小姑娘,莫去欺负她。” 幼时不懂事,知道要照顾她,却还是叫二房那群人把小姑娘变成了那般敏感隐忍的性子,后来执着于搜寻父兄的死因,不曾注意自己冷落了一同处于丧亲之痛的小妹,好不容易团聚,他又选择了做百姓的父母官。 为人子,为百姓官,始终都先于哥哥这个身份,他自认还算疼爱这个妹妹,可于冉秋来说,在那样的环境长大,缺少的恰恰是这份以她为先的偏爱。 否则又怎么处处谨慎,处处懂事。 他做不到,如今,惟愿顾焱能如他今日承诺的一般,去爱她。 第64章 我比你更加卑劣。 雨过后拨云见日,小院被太阳照成了明黄色,阿念拿着扫帚清扫落叶,挨到窗口的时候,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她家姑娘略带怨怼的声音。 “怎么我绣得这样丑。”冉秋看着嫁衣上的那朵花,挫败地叹了口气,“一样的花色,别人绣出来怎就那样好看。” 阿念听了,放下扫帚,凑过来瞅了几眼,笑嘻嘻地将手指轻轻点在上面,“姑娘,这几处换个颜色会更好。” 冉秋满脸愁容地拿着针,依着阿念的话又拆了线去改。这几日她都端坐在屋中绣这嫁衣,只要她醒着,手上的针线就没停过,可惜她自小便不擅女红,忙活了这么多天,那嫁衣也只是到了勉强能看的程度,离她过去看到别家姑娘穿的那些还差的远。 她是不喜欢刺绣的,只是嫁衣代表着对未来夫君的重视,而且成亲那日许多人都看得见,她既答应了与阿焱成婚,总不能连这一件事都做不好。 只是......手实在酸得厉害。 一直到了傍晚,阿念瞧冉秋一副兴致缺缺,将睡不睡的样子,想起今日看到的情景,凑近了道,“姑娘,今天公子叫人抬了几大箱东西回来,我偷偷瞧了,都是些极好看的锦缎,能弄来这些着实不易呢,与附近的姑娘们相比,可真是太风光了。除了这个呀,红尺花瓶,龙凤祥被,也是样样不少,看咱家公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一出手就这般阔绰!” 冉子初这人是不爱财的,他这些年带领奉河的百姓垦地,通商,奉河已全然变了光景,他手头上却一向只留些日常的花销,直到有人来上门提亲,他才豁然惊觉,开始攒些银子给冉秋备嫁妆。 冉秋当他并不懂这些,先前还打趣他,若是在她出嫁时,抬上满满几摞书,那可真是奉河头一份了。 加之她也没想过嫁人,这事慢慢就在她心里淡去了,如今听阿念这么说,才知她这哥哥是当真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当年那个凌云壮志的青年,如今却在为她细心挑拣准备嫁妆,冉秋眼圈一红,手里的针没收好,戳在了指尖,顿时一个鲜红的血珠就冒了出来。 “哎呀,姑娘,怎么扎到手了?” 阿念眼疾手快,连忙拿出帕子来擦。冉秋看着她将那血珠小心拂去,收了手,微微别过头,“阿念,夜深了,你去睡吧,我也要歇息了。” 阿念愣了愣,明白冉秋是想自己待着了,便应道,“诶,好。” 冉秋瞧着她回屋睡了,才披上外衣,举着灯笼,穿过后堂,悄悄朝前院看了一眼,只见冉子初那屋漆黑一片,便知那人还未回来,她心下失落,只能先找到江婆,嘱咐她,天气渐凉,记得替冉子初换床被子,免得着凉。 方才听了阿念的话,冉秋心下一热,便想来找她二哥说会话,但冉子初极少在子时之前回来,她本也未抱太大打算,只能多嘱咐江婆几句,便折返回房。 当初,江婆本就是冉子初找来照顾她饮食起居的,日后她若是嫁人了,阿念定要跟着她离开,江婆这几年攒了些钱,日后在这里无事可做,约摸也要回老家去。如此一来,冉子初定要扎根在府衙,更少回来了。 以往她在府中,还能寻着机会嘱咐他几句,无事时替他整理屋子,添置东西,等她离了这里,冉子初可当真是孤家寡人了,他那性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将身子累垮了,他操心着全府的百姓,可谁来操心他呢? 她如今只有二哥这么一个亲人了,乍然想到要与他分离,只觉像剜了自己后背一般,舍了唯一的依存,只留满堂寂风。 她走到门前,刚熄灭了手里的灯笼,便觉一道劲风落下,冉秋看着跳下的人影,差点惊叫出来,却被那人迅速捂了嘴。 顾焱的声音传来,“是我。” “......阿焱?”冉秋听到他的声音,放松了紧绷的身子,“你怎么......” 顾焱松开手,“无事,想来看看你。” 冉秋闻言,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先进来吧。” 她说着就推开了门,拉着顾焱,对方刚探进半个身子,冉秋一眼扫到了桌上的东西,心蓦地一跳,反手又将顾焱推了出去。 “怎么了?” “我......”冉秋一时不知作何解释,硬着头皮道,“我们现在不该见面的,这......这于礼不合。” 冉秋这话说得心虚,她早已不是什么在乎礼的人了。她向来不是任意妄为的人,仅有的那点叛逆都留给了顾焱,余下的都是束手束脚的小心翼翼。 顾焱盯着她,似是斟酌了冉秋这句话的意思,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 “是吗?” 冉秋还没来得及琢磨他的意思,就见方才规矩站着的人突然凑近了几分,背抵着月光,低下头,轻轻啄上了她的唇。 冉秋始料未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门扉本是虚掩着的,被她这么一撞便向里打开,冉秋身子不稳,脚下被门槛拌了一下,差点就向后倒去。 这略微狼狈的样子却给了对方可乘之机,顾焱一手穿过她的侧腰,牢牢抱住锁住了她的腰身,又加深了这个吻。 方才那一声却引来了注意,冉秋余光瞧见阿念的屋子点起了灯,想来是为院中的动静所惊醒,想来出来看一看是什么情况。 冉秋惊慌之下,推了顾焱一把,低声斥道,“阿焱!” 趁着松了一口气的当,她赶忙退进屋中,将顾焱也拉了进去,又迅速关上了门。 冉秋靠着门吸了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听到阿念的声音从院中传来,该是刚从睡梦中惊醒,还带着些鼻音,“姑娘,你可听到方才院中有什么动静?” 冉秋隔着门,生怕阿念走过来,忙故作沉静道,“我不曾听到什么。” 始作俑者站在她身旁,却是从容自若。 冉秋紧紧攥着顾焱的手,生怕他多走两步,瞧见桌上那件半成品。她背靠着顾焱,另一只手贴在门窗上,明知该将阿念打发回去,却十分心不在焉。 虽看不到顾焱,但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犹如实质,可冉秋偏偏此时又要应对阿念,说不得什么,一时间又羞又恼。 阿念似乎是在外面查看了一番,片刻后道,“想来是我听错了。夜深了,姑娘早些休息,离着成亲的日子还有好些天呢,那嫁衣明日继续绣也不迟的。” 若不是觉得这动作太过别扭,冉秋真想将整张脸捂起来,莫叫人看见。 “就要睡了,你也回屋去吧。” 她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句,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消失,冉秋才松下一口气,一抬头,正瞧见顾焱正向窗边的桌子看去,心中突跳,猛然拉扯了一下对方的胳膊。 顾焱刚诧异回头,冉秋便一把将他朝外面推去,佯怒道,“还不快回去。” 顾焱本任由她推,听到这一句,反而反手一扣,握起冉秋的手,将她拉过,直走到桌前。 冉秋只觉得那几朵绣花比白日里又丑了几分。 待顾焱看清了桌上那嫁衣的全貌,他嘴角擒了一丝隐隐的笑,“你急着赶我走,是为了这个?” 该是叫人给看见了,冉秋掩不过去,只好点了点头,也没脸去瞧顾焱。 顾焱端详了一番,从腰间解下一物,略与那嫁衣比对了,慢道,“精细有余,灵气不足。”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冉秋几年前赠与他的荷包,针法比如今更粗糙,那头小狼绣得龇牙咧嘴,两耳也是一大一小,看起来十分滑稽。 冉秋几乎要将这事忘却了,如今看到,就像是被人翻出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来,顿时更添窘迫。 “我...” 她脑子一乱,索性便将心中所想直言说出,“我本不擅长这些,并非轻怠你我之事。” 顾焱见状,眉眼舒展稍许,“我想娶的是你这个人,与衣服何干?” 他觉得无关,冉秋却不能做此想,她心中本有郁苦,如今听顾焱这么说,并没有放宽心,反倒看他坦坦荡荡,自己更觉不安。 冉秋的手指不觉捏住了桌角,“阿焱,在京中时,无人教导我这些,我便由着自己怠慢了。如今在这奉河生活了几年,也认识了许多女儿家,知晓她们自学女红起,就会开始为自己准备嫁衣,就为着在成亲那日穿一次。我虽过去未准备,赶一赶,却总能赶出来的,我......” 冉秋闭上眼,吸了口气,颤声道,“我也想,我们二人与他们一样。” 是的,和那些相知相爱的璧人一样,而不是因着过去那些羁绊,让这桩婚事掺了其他杂质。 顾焱方才温和的眉眼散去了笑意,他向来冷静自持的面容有些愣住,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凑近些许,低声问,“我们与他们,又有何不同?” 也许是内心深处本就不安,也许是今日听了阿念的话,对离开兄长,奔赴另一道门怀有忐忑,冉秋心中存留已久,本该尘封起来,为她另一番生活铺路的心思,都在此刻争相冲撞出来。 她站在顾焱面前,仿若被审视着,烛光照在顾焱的身上,他站在明处,而她躲在暗处。 “阿焱......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着。” 冉秋低着头,讷涩开口,“我救你那一命,你早已还清了。若要细算,实则是我欠了你许多,当年你带我离京时,我很依赖你,甚至想,如果以后都这样,永远也不分开便好了,可这般想法太过卑劣自私,我不想做那得了甜便死缠之人。” “我自小衣食无忧,本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可是阿焱,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我。即便一路狼狈,可我知道,我就是可以依赖着你,怯弱无能也好,挟恩图报也好,阿焱你,永远不会对我说不。” 冉秋眼眶微红,没敢抬头去看顾焱,仿若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这么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一一剖露出来。 “我确实贪图了,自私地想要永远占据这些,可若因这些羁绊便将你我二人绑在一起,对你并不公平。我想断了这些念想,这几年,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与你不过是有缘相识,缘尽了,便要各走各的路。可这么久了,我没有一日能坦荡地告诉自己,我可以放下。” 冉秋的头更低了,每一句话出来,都像是在她肩上压下了更多的罪孽,“阿焱,我或许是喜欢上了你,或许,只是我太过自私,短暂地抓住点什么,便不肯放手。你说要娶我,我很开心,即便我今日对你说了这些,也不希望你改变主意,我仍期盼,你可以接受这样的我,愿意与怀着这样心思的我在一起。” 她如今完完全全将自己袒露在他面前了,冉秋如释重负,又心中惶惶,她在静默中等着对方的审判,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自私地堵了一把。 阿焱,从来不会拒绝她。 “原来如此。” 良久,顾焱喟叹了一声,那一声仿佛拉的极长,尾音消逝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却像点在了冉秋心口上,更添几分忐忑。 顾焱轻道,“冉秋,你看着我。” 微凉的手指抬起冉秋的下巴,顾焱注视着她,目光灼灼,明明是幽深清冷的眸子,却透着盈盈暖意。 “你所说的每句话,皆是我心中所想,是我得饮甘露,是我不愿放手。若你认为这些心思是卑劣的,我比你更加卑劣。” 顾焱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明明还是那样难以沾染喜笑的素冷面孔,冉秋的手却被他心口的跳动烫到了。 “或许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它告诉我,我想去爱你。” 第65章 成亲 将军成亲的消息不到半日便传了满城,这日,家家户户门前皆挂上红色布条,整个奉河城内,都连成了火红一片。 闻说那新娘是冉家的姑娘,街坊都是常见到的,生了副菩萨心肠,只是始终待字闺中,上门提亲者都一一拒了,原来竟是与顾将军有了婚约。 冉府内,冉子初已在内门等了许久,他在门外来回踱步,一旁的小厮见了也忍不住问:“大人,小姐出嫁,怎么你比小姐还紧张?” “胡说。” 冉子初顿住脚步,一记凌厉眼刀飞过来,小厮乖乖闭上了嘴,只能掩面偷偷笑。 话音刚落,那一道红影便袅袅而来,冉秋由阿念扶着,缓步前行,红衣素手,款步姗姗,临近了,微微低下了头,“兄长。” 冉子初本想拍拍她的肩膀,刚抬起手便又收了回去,背在身后,别过头,看着前方道,“我们兄妹背井离乡,在外飘摇,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地,今日秋儿出嫁,便以天地为灵,在此拜别父母,以作告慰吧。” 冉秋僵了一瞬,随即轻轻跪下来,弯下腰去。 她有太久没有想起双亲了,如今的日子精细不起来,连同她的心也被打磨得粗糙了,她一直在作为乱世中的一个普通人去努力经营生活,不敢露怯,也不敢回首过往,就好似她多想一刻,都是在拒绝现在的日子。 打小她一直觉得,成亲的那日,自己拜别爹爹的时候一定会哭,可如今,她已会本能地扼住那即将迸发的洪流,将酸涩咽回肚子里去。 冉秋缓慢地牵起嘴角,在盖头之下露出一个笑来。 爹爹阿娘在上,女儿今日出阁,踏出冉家,从此便有另外一个家了。 阿焱他也是在冉府住过的,不知你们见过没有...... 冉秋三叩头,红了眼眶。 阿焱待我很好,爹爹阿娘在天之灵,尽可安心。 我会过得很好。 冉秋由阿念搀扶着起身,隔着盖头,她看不到冉子初的面容,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仿若也只是错觉罢了。 “哥?” 冉子初顿了一下,道,“走吧。” 轿子已等候在外,顾焱一身朱红的直襟长袍,头戴银冠,黑发高高束起,他站在轿子前,身姿挺拔俊逸,在这红色的衬托下,整个人褪去了平日的冷肃孤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露出难得的喜色来,眉梢中皆是期待,为他整个人都添了一层爽朗快意,看起来很有几分他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 也只有这时,围观的百姓才忽而反应过来,他们这个威名显赫的将军,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 冉秋跟在冉子初身后,迈过门槛,停下了脚步。 在嘈杂的欢笑声中,冉子初看着顾焱道,“我便将她交于你了。” 顾焱拉过冉秋的手,微微颔首,“放心。” 感到冉秋的手有些颤抖,顾焱握得更紧了。 “走吧。” 冉秋被他扶上花轿,听着外头的热闹声,一路迎回了将军府。 坐在轿中,冉秋手指绞紧了袖子,她额角酸胀隐痛,牙关轻颤,最终也只是轻吸了几口气,脸颊上,终究是没有沾染什么。 直到下了轿,同顾焱进了大堂,她才堪堪收去些伤感来。婚宴的来客多是军中的将士,难得趁着这个日子,敢戏弄他们将军一番,一群人哄哄闹闹了好一阵,直到在二人拜堂时,看见了台上的牌位,才略略安静下来。 先考沈缘之灵位,先妣顾氏竹念之灵位。 众人追随顾焱多年,也是头一回得知他们这位将军竟是随母姓,一时都收了声,不似方才那般随意,面面相觑后,见将军神色不变,便促着二人拜堂。 冉秋在盖头下,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闻众人安静了许多,她有些紧张,起身时腿软了一下,叫顾焱揽了一把才站稳身子,随即便被阿念扶着送回了屋。 “姑娘累了吧,我瞧着外头天也要黑了,那群兵痞子好不容易逮着将军,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估计得到傍晚才能消停,姑娘可有的等呢,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吧。” 这屋子里早就备了些点心果脯,阿念将那盘子端了来,递到冉秋面前,一边打量着屋子,一脸惊奇道,“我原想着将军府定然也是冷冰冰的,没什么趣儿,不想却布置得这番雅致,想来也是要姑娘住得舒服。” 冉秋闻言,索性也取下盖头,将屋子打量了一番,顾焱不久前修葺的这府邸,她并不曾见过,如今看到这屋子算不得华贵,却清雅温馨,忍不住露出笑来。 这布置,倒是与她从前的闺房有几分相似。 她拿起点心堵在阿念嘴边,笑她道,“你怎还编排起将军了?” “我平日见了将军,是又敬又怕,又想看又不敢看,哪能想到如今也能进了将军府,一时嘴快了,姑娘莫见怪。” 阿念嬉笑着,毫无半点知错之意,她素来天真烂漫,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冉秋见着喜爱,便也不说她什么。 她小口尝着那芙蓉酥,又拣了几颗奶白杏仁来吃,咬在嘴里便尝出是南咏巷的糕点铺子做的,她往日里最爱买这两样一起来吃,甫一入口,心里大为满足。 冉秋正想着吃了先垫垫肚,随后便盖好盖头,端坐着等人来,不想还没吃几口,门便被人推开,一袭红影闪了进来。 冉秋惊得一手去抓盖头,慌乱中还没摸索到,就见顾焱直直走了过来,他倒没觉得有何不妥,轻轻扫了阿念一眼,阿念顿时将手里的糕点规规矩矩放回去了,随后便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顺带将门牢牢关上。 “阿,阿焱?我......”冉秋刚抓到盖头,正要往头上盖,便被顾焱握住了手腕,将那盖头抽走,随手扔在了桌上。 “还遮着做什么?” 冉秋避无可避,只好讪讪抬头,见顾焱眼眸透亮,神采奕奕,身上只沾带了一星点酒气,全然不像应付了宾客的样子。 她忍不住看了看外头天色,问道:“方才拜过堂,那些宾客肯放你离开?” 顾焱眉梢一挑,探下身子,将埋在冉秋脖颈,深吸了一口,“不管他们。” 温热的鼻息打在玉颈,冉秋心跳得厉害,攥紧了身下的床铺,小声道,“阿焱,还没有喝合卺酒。” 顾焱握着她双肩,将她按倒在床,动作轻缓,却不容拒绝,他俯身上来,“比起吃酒,我现在更想早些了了心愿......” 芙蓉帐暖,红帘下冰肌玉肤,影影绰绰,偶一玉手抓紧了红帘,泣声微微,直到夜深方才消停。 将军府中的人早已散尽了,只这屋还点着烛火,冉秋躺在帐中,眼尾还带着薄红。 她瞧着阿焱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深沉稳重,哪里想到如今被他欺负得这般厉害,冉秋浑身酸软,最后还是顾焱抱了她去洗澡,她正要睡了,没想到对方还记着合卺酒,又端着酒杯来与她饮了酒。 那酒辛辣,冉秋呛了一口,便将那沉沉睡意也呛出不少来,顾焱拍拍她的背,扶着人躺下,随即熄灭了红烛,一并躺了过来。 冉秋想着他今日的恶行,不由心生愠怒,背过身想要睡觉,顾焱却一把揽住了他,两人面朝面,贴得极近。 “先别睡。”顾焱低声道,“我有话同你说。” 冉秋掀起眼皮,嘟囔了一句:“以前我同你说几句,你才寥寥回几字,怎么今日倒多了许多话。” 顾焱看她心有怨怼,沉沉笑了一声,又将人拥紧了些。 “你闭上眼便是,撑不住就睡吧。我说着,你能听多少是多少......” 冉秋眨了眨眼,却没了要睡觉的意思,“好。” “我的真名,原不叫顾焱。” “嗯......”嘴上应着,但顾焱难得主动找她聊这些,冉秋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打起精神,看着顾焱的眼睛,“我猜到了。” 顾焱继续说了下去,“阿焱是我的乳名,幼时娘亲见我我不喜说话,小小年纪看起来不近人情,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便将这小名寓了意,在家中这么叫我。” 冉秋想起初见时,她听到这名字的反应,笑道,“那我误打误撞,也算是叫对了。” 顾焱嗯了一声,“我本与你一样,也是生在京城,父亲在朝中做官,后来家中横遭变故,我父亲下了狱,满家被抄,他们拼死托了人将我送出,一路上死了许多人,只有我还活着,后来便改了名,独自躲躲藏藏,流浪了多年,误打误撞到了京城,遇见了你。” “顾是我的母姓,我娘是商户出身,当年,她不满家中订的亲事,便从家中逃了出来,跑去道观带发修行,后来遇到了我爹,我爹不顾家中劝阻,执意娶了我娘,我娘才从半山腰走了下来。但这门亲事不为沈家所容,我娘也早已和顾家断了联系,不再过问他人的事,最后我家中遭变,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想来,这一切在冥冥中早就有了定数。” 他到底没提那变故是何事,冉秋听着,也不再问,手抚上他的脸,轻轻摩挲着,“没事了阿焱,以后不会比从前更难过,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你想做什么,我都与你在一起。” 顾焱听了,看着她,不知想着些什么,眸色幽深起来,低低道,“你便是想走,我也不会放手的。” 冉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贴上去亲了他一下,“如此甚好。” 顾焱方才绷起的神色骤然缓和下来,他像是突然恢复了清明一般,愣愣看了冉秋一会儿,又将人搂紧了,在她耳边轻语,“睡吧。” 冉秋安静阖上眼,睡意渐渐袭来,两个人呼吸交错,模模糊糊中,好像又回到了山寨中,客栈里,纵然外头声响不断,但她与顾焱相拥着,感受着他的气息,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66章 多心 第二日醒时,身边已没了人的踪迹,冉秋看着头顶朱红的纱帐,良久,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冉家,是将军府。 她和阿焱,已经成亲了。 “姑娘醒了?”阿念听见动静,连忙走过来,“太阳都晒到头顶了,姑娘平日天不亮便起了,今个儿晚了这么多,我还怕姑娘生病了。” 冉秋倒没生病,但浑身酸软无力,嗓子也不舒服,和生病差不了许多,被阿念这么一说,她顿时想起昨晚的事情,绯红迅速爬上脸。 冉秋连忙支起身,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时候,一个窈窕身影便突兀地映入眼帘。 “夫人醒了,我来服侍夫人更衣吧。” 说话的女子有副极好面容,一张白嫩的鹅蛋脸上钳着精致的五官,双眼是天生的月牙,看起来温柔恬静。 阿念似乎是已经与她相熟了,闻言便挑了几身新衣裳出来,让冉秋选,“姑娘成婚了,是不是要穿得稳重些?” “还是好年纪,要那般稳重做什么?”屋里多了好几个丫鬟,冉秋没有太在意,指了指其中一身青色衣袍,“就这件吧。” 即便说要稳重些,这些衣服也没有十分端庄的样式,她挑的这件正是寻常姑娘所穿的衣裙,以翠竹的图样点缀,别有一分淡雅,冉秋钟意极了。 她那二哥终归是十分了解她,为她备的首饰衣物皆是她惯爱的风格。 方才进来的那个女子见冉秋要穿衣,便先取过了衣服,走近了要帮冉秋着衣。 冉秋幼时也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但这些年来,她皆是独自休憩,阿念与她来说像是妹妹,平日里自己住,也没干过这样伺候人的事。冉秋早已不习惯有人这样服侍,下意识躲了开,“你先放下吧。” 那女子一听,脸上瞬时露出些不安,她低着头,声音轻轻,“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还请夫人责罚。” 冉秋方才语气平平,并未透露指责之意,乍一听到对方惶惶这词,不觉有些讶异,又多看了这女子两眼。 在奉河待了这几年,冉秋成日四处走动,与城里的百姓大都打过照面,眼下瞧着身前这面孔,却感到十分眼生,不觉得在哪里见过,便开口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忙行了一礼,恭敬道,“奴婢名叫卓巧儿,是岭州人氏。” 冉秋点头,默认了由她来帮自己穿戴衣物,没再留意太多,那婢女却又继续开了口。 “年前,奴婢家中遭了难,我与家人失散,叫乱军掳了去,幸而遇见将军,才得以守住名节,将军念奴婢可怜,便让奴婢留在府中伺候。如今夫人入了将军府,有何事只管差遣奴婢,奴婢在府中待了这些日子,对府中事物大抵熟悉,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她这番话模棱两可,话语中虽是在坦白身世,但若叫多心的人听了,难免不会琢磨出另一番意思。 冉秋便是那多心之人,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卓巧儿低垂着眼,模样恭敬,一双玉手灵巧地替冉秋系好了衣带,这才起身,浅浅笑道,“早膳已备好了,请夫人用膳。” 她这么一笑,倒显出几分稚气来,冉秋忽而反应过来,此人不过是与阿念年纪相仿的姑娘,一样是流落到此地的可怜人,未必有那些宅门中的蜿蜒心思,自己又何必心生刻薄。 她只是没来由地想起了冉芷,卓巧儿说话时,她心头便不由爬上些黏腻湿冷的感觉,就如同从前面对冉芷一般,让人不适。 许是她多心了。 这些年的生活早已将她拽离了那个偌大的府邸,让她化作一个普通女子安生过日子,如今嫁到这将军府里来,冉秋却觉得那些京中宅院里的做派又浮现出来,她忍不住又回想起在冉府中做闺中小姐的日子,只觉得心中沉闷异常,十分不适。 冉秋洗漱穿戴好,看了看屋里几个模样稚嫩的丫头,开口道,“以后不必再这么做,我不需近身伺候,你们只做好分内的事即可。” 卓巧儿脊背僵了一下,与其他人一同低声应了,随即便安安生生地待在一旁,没敢擅自上前为冉秋布菜。 冉秋在饭桌前坐下,不见顾焱的身影,便问,“将军呢?” 阿念刚要说话,卓巧儿便先道,“将军一早便起了,一直在书房待着,想来是在与几位大人在商量公事。” 冉秋本想问问,他可用过早饭没有,但看了一眼外头的天,便一句也问不出了,太阳已经快照到正头顶了,这饭说是午膳也不为过。 她不动声色地动起了筷子,往常是和阿念一同吃的,如今到了这宅子里,便又是尊卑有别了。 阿念倒不觉得有什么,且看她的样子,是早已吃过了,只等着马上用午饭呢。 冉秋吃到一半,顾焱回来了,他穿着便衣,额头上淌着些汗,胸膛微微起伏着,像是刚练过武的样子。 他直直走进来,在冉秋身旁坐下,还未待说话,冉秋看到他额前的湿发,就先拿过一旁的帕子,替他擦了擦汗,动作有些生疏,薄薄的耳廓从里透着红。 以往她也拿袖子这么替阿焱擦过汗,只是那时阿焱只比自己高一点,这动作并无任何狎昵之意,如今做起来,却像是亲密无间。 她拿下帕子,看着顾焱,满意地笑了笑,“可以了。” 顾焱看着桌上的饭菜,问道,“才起来么?” “那倒也不是......”冉秋想着自己方才洗漱打扮了一番,也花了些时间,算不得是刚起来,只是这样说未必有狡辩之嫌,她只好叹气,“你怎么知道?” 顾焱道,“我方才从书房出来时,看到她们去传了早膳。” “......算不得早膳,已是中午了。”冉秋看着自己吃了一半的饭,有些不自在地坐着,“我叫他们再做些上来吧。” 她自己睡到这时,但看顾焱的样子,是已经忙了一上午,如今他过来用膳,却只能吃半凉的剩饭,冉秋总觉得过意不去。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卓巧儿却开了口,“奴婢估算着将军该用午膳了,早已叫厨房备上,眼下将军正好来了,奴婢这便去传膳。” “不必了。”顾焱像是刚意识到周围还有人在,停下手中的动作,“你们都退下吧。” 他发了话,屋里的几个婢子都只能听令退下。 “我下午要去军营,来不及用午膳了。”顾焱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但是有条不紊,毫无囫囵之相,“你若饿了,待会叫厨房做些喜欢的来吃。” 自从到了凤阴,冉秋与他分隔生活许久,对他平日里的印象只停留在军营和出征,如今看顾焱离她又这样近,才终于觉得眼前这个人多了些生活气来。 冉秋看顾焱用好了饭,就着她早上用的水净了手,就要去换衣,忙问,“你......晚上何时回来?” “很晚,不必等我。” 看冉秋要起身,顾焱一边着衣,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下她的肩膀,“你若累了,在府中待着就好,隔壁就是小书房,里面有许多藏书,无聊的时候可以去翻翻,打发时间。” 冉秋本想替他收拾一番,听他这么说,心知他有事情要赶去,也不再强求,只好看着顾焱匆匆离去,心里头沉甸甸的。 今日,她似乎表现地有些糟,一觉睡到了晌午,也没有照顾到她这位新晋的小夫君。如今东南六城在手,阿焱他一定有很多要做的事,自己做不了别的,内宅里总要帮他打理好才是。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想起了方才卓巧儿的举动,难说此人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但她总是隐隐觉着不快。 “姑娘,今日还要出去吗?”阿念突然从门外冒了出来,她已经提上了平日跟随冉秋去难民营时挎着的小篮子,一副等着冉秋发话的样子。 冉秋站起身,只觉得身上还有些酸痛,乏得只想马上躺下,虽说今日起得晚,可算起来正经休息的时间倒不如以往。 “我今日有些累,就不去了。”冉秋朝窗子外望了望,舒展着身子,“我瞧这宅子修得煞是好看,不如你陪我四处走走,就当消食儿了。” 阿念自是满口道好,替冉秋拿了把团扇,便跟在她身旁,一边走一边四处瞧。 几个丫鬟在冉秋用过饭后就进屋收拾了,此刻只有阿念陪在冉秋身边,她好似憋了很久,终于得以喘了口气,“姑娘,这宅子里人可真多,一个个说三道四,真叫人难受的!” 冉秋轻轻摇着扇子,“说什么了?” 阿念颇有不满,“除了议论将军和姑娘还能有什么,左右不过都是觉得姑娘享了大福,竟能嫁给将军,要我看,将军能娶到我们姑娘,才是好福气呢。” “她们这样说的啊......”冉秋浅浅笑了一下,顺着阿念的话说下去,“这么看,院里人多了还真是难办。” 这样的话,倒不足为奇,凡是女儿家有了不错的姻缘,总有着各式各样“不配”之言论,若是男方高攀女儿家,却又要说对方前程一片大好了。 她在京中时,常听有人这般议论别人的嫁娶,却原来,寻常人家也少不了这些论调。 她也没奢想自己府中的人能有什么雅谈妙论,只是若成日叫这些人同自己一处待着,是让人有些苦闷。 冉秋想到这里,反倒有些怀念还没嫁进来的日子,虽说那日子还近在眼前,她却好像在立场上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自小在冉府长大,环境与其他簪樱之家相比,已是十分单纯了,尽管如此,其中的弯弯绕绕也让她觉得心累。后来过了几年清苦的日子,反而舒服许多,只是以阿焱现在的势头,日后要应对的想来不少。 冉秋思来想去,只觉得最好的时候还是当年和阿焱一同逃难的日子,虽然命悬着,但也少了许多无端烦恼,说起来,人活着,只要努力生存不就是了么? “诶,那不是巧儿姐姐吗?”冉秋思绪飘着,阿念大叫一声把她拉回了神。 冉秋放眼看去,就见顾焱的书房门被打开一道小口,一条纤细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这才想起,方才那些丫鬟进屋时,并没有看到这人的身影。 卓巧儿形色有些仓促,她左顾右盼地背好了门,正准备离去,一转身,视线却与不远处的冉秋对了个正着,她脸上乍然闪过一丝慌乱,竟连礼都忘了施,看着冉秋,形状较好的双唇嗫嚅着,“夫人。” “书房重地,向来不许下人进出。” 冉秋停止摇扇,上前一步,“你在此处做什么?” 第67章 我让你感到不安了吗?…… 卓巧儿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随后便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夫人,方才奴婢听到这屋里有响声,怕是家中遭了贼,故而急急进入查看了,往日也是将军许奴婢收拾这里的,没想到失了规矩,还请夫人责罚。” 阿焱准许此人进自己书房? 冉秋只觉得头顶这太阳变得闷热异常,心口也沉甸甸地压下一股气。 既是阿焱的意思,再说下去便是在责怪阿焱,她倒说不得了。 “你听到动静,可查看到什么了?” 卓巧儿顿了顿,“无事,只是猫儿从窗户跳了出去。” 像是为了应证她这句话,卓巧儿刚说完,遮在书房瓦上的榕树枝叶中就传来一声慵懒的猫叫。 “喵~” 冉秋抬头望去,就见一只雪白的猫探头出来,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猫儿的眼睛亦是一青一黄,绒球似的身躯,竟和她养在府中的团团别无二致。 阿念瞧见了,只指着那雪白身影欢喜,“姑娘,那猫可真好看!” 冉秋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只觉得心里的闷气散去了不少,偏她又不甘气消得这么快,站在原地,只觉得又是无奈又想发笑。 她摆摆手,放卓巧儿离去,“罢了,你做事去吧。” “是。”卓巧儿虽面色不显,却像是送了口气般,匆忙离开了。 “团团?” 冉秋试着叫了那猫儿一声,猫儿倒是很乖顺,听见声音便从树上爬了下来,优雅地走到冉秋身边,蹭了蹭她的裙角。 冉秋把它抱起来,同阿念一起坐到了廊下。 太阳的光投在榕树叶子上,映得地上斑驳陆离。 冉秋顺着猫儿的毛,突然出声,“阿念,今日所见,总让我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生活的地方。” 阿念看她眉间有郁色,以为冉秋还在为那群下人们说的话生气,急忙道,“姑娘周身气度便与我们这些人不同,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这宅子可不就是给姑娘这样的人住的,关那群嘴碎的人什么事?” “她们的话,我并未放在心上。” 冉秋的笑中有一丝清苦的味道,让她那张脸也看着寡淡起来。 “我只是觉着,人一旦聚到了一起,便要生出许多事端,下人有下人的心思,主子也有主子的心思,生活在这宅子里,便是要时时刻刻拿捏着各种心思,才能太平。若是身处富饶之地,出了门还要和各类妇人打交道,盘旋在各式往来中,似乎成了亲便要困顿在这些了无止境的琐事上。” “我年纪尚小的时候,以为女儿家的日子注定便是这般,直到离开了那宅子,吃了些苦,反倒明白了生活的好,有些名头看着显贵,个中滋味却比不得寻常人家。” 阿念不理解,“可是姑娘,过惯了苦日子,谁不想住大宅子,顿顿吃好的呢?” “各人有各人的体会。”冉秋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总之,我是个享不了富贵命的人。” 白猫突然抖了抖耳朵,从冉秋腿上跳了下去,兀自躺在暖黄的地上眯上了眼睛。 冉秋也站起了身,“今日身子懒得很,这才出来一会儿,便又乏了。回去吧。” 沿路的树边缘有几片枯黄叶子,地面被太阳烤出了焦躁的味道,一切都无可指摘,却又令人心生不快。 冉秋自己也不知是否抱有期待,或许没有,或是她满心只想着与顾焱在一起,理所应当地认为未来的日子会像当初两个人一起离开京城那般,生活只分作两部分,一边是她和阿焱,一边是其他人。可是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了一起,阿焱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那个满心只护着她的人了。 她对阿焱所知不多,但以往阿焱对外人是一视同仁的冷淡,自己反而是最亲近的一个,如今,她却不能这么想了,或许自己不知道的许多事,他身边的人知晓的却要比自己多得多。 直到这会儿才琢磨出失落来,冉秋回想起这些年的日子,她在城中四处忙碌,救助病患,除了要施仁心以外,是否也是在排解那些被对方骤然冷落后而生出的无所适从? 她明白阿焱有自己的事要做,思来想去的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回到屋子里,她躺在床上,这些沉甸甸的心思压得她愈发疲累,不多久便又陷入了沉睡。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冉府中,身旁站着的纤纤身影是冉芷,面前坐在高椅上的是老太太,耳旁皆是妇人嬉笑的声音,她视线向下移,就见面前摆着个精致的楠木盒子,原来是府中采购了些姑娘们用的首饰,老太太便趁着她们来请安的时候,叫人拿了出来,让她们二人挑选。 冉芷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只步摇,十分喜爱的样子,只是看了两眼,便又依依不舍地放下,转而柔声看向冉秋,“这支步摇落在我头发上有些可惜了,倒是戴在秋儿头上更好看。” 冉秋信以为真,又见那是她最喜爱的碧色,便任由冉芷替她戴在了头上,随后两人挑挑拣拣,最后冉芷只取了两对耳环,冉秋纵然对这些饰物很喜欢,但见老太太不知何时黑了脸,也不敢多拿,将几件心仪的又放了回去,老太太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第二日早上,冉秋面带喜色,将那几件首饰一一戴来看,很快却又见屋里来了人,为首的婆子传了老太太的话,说她骄纵,喜在姐妹面前出风头,坏了府中和睦,罚她在屋里思过三日,不许出门,也不必请安。 等冉秋被允许出门时,冉芷便笑盈盈地来同她说话,像往常似的先道几句祖母太过苛刻,再安慰冉秋不要放在心上,她身上手上戴的,都是那日没有挑走的饰物。 冉秋清楚地记得,那是腊月天,府中寂冷,寒风簌簌,可她看着冉芷,胸口却无故觉得闷燥,几乎想要呕出来。 为什么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等着她自己去明白?若是直白告诉她,她不会想和任何人去抢,有什么惺惺作态的必要…… 她觉得痛苦,那些费时费力的心机,不过是满足那些人的自以为是,人究竟是有多么匮乏,才会整日将心思困在这些事上。 冉秋在睡梦中,时而燥热,时而恶寒,直到眉宇被暖意轻轻抚平,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起来,她才蓦然睁开了眼,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面孔看了好久,才喃喃出声:“阿焱……” 顾焱的手揉了揉她的额头,“你生病了。” 冉秋想摸摸他的脸,这才发觉自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她眼中露出一丝迷惘,“怎么好好的,会生病了。” 顾焱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忧思过重,又正逢换季,你身体承受不住,便病倒了。” “郎中来过了吗?” “嗯。” 冉秋脑袋沉沉,思绪也慢了许多,后知后觉地想到,阿焱回来了,想来天色已晚,她看向窗外,就见外边的天完全黑了。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 冉秋想要起身,顾焱见状,便揽着她的肩头,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下人把药端了上来,顾焱一手接过,拿着勺子轻轻喂入她口中。 冉秋咽下了药,又依顾焱的话吃了些热粥,见顾焱转身去熄灯,便疲惫地闭上了眼。 耳边是衣物落下的声音,顾焱在她身边躺下,随后她感到对方的气息凑近,温热的手掌触碰到自己的脸,轻轻划下。 冉秋睁开眼睛看他。 “忧思过重,你在想什么?” 顾焱的神情变得有些冷硬,似是忍耐了一会儿,眼神又渐渐柔和下来,“和我成亲,你不愿意吗?” 冉秋知道这个情况下,她的正常反应该是马上摇头,可她看着顾焱的微微锁起的眉头,像是感到了对方的不安,这反倒让她好受起来。 阿焱也会同自己一样,胡思乱想么? 冉秋缓缓摇了摇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和阿焱在一起。” 顾焱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松懈,被子下,冉秋的手却突然抓紧了顾焱的衣袖,“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哪里都好,让其他人都成为过客,谁也不能站在我们之间,阿焱,我......我不能忍受被隔远。” 话说到最后,冉秋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蓦地松开了手,声音也低了下去。 她有些仓惶地想收回手,却被反应过来的顾焱用更大的力气攥紧,让她动不得分毫。 顾焱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哑,“我让你感到不安了吗?因为这个,你才会生病吗?” “不。”冉秋垂下眼,“是我说错话了......” “你没有错。” 顾焱语气肯定又淡然,就如他一如既往对种种状况的评判一般,所言即所想,没有丝毫诱哄的意思。 他松开冉秋,起了身,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了什么东西,冉秋只听到某种利刃出鞘的声音,随后便见顾焱的手中闪着寒光。 “阿焱......” 顾焱走过来,带着冉秋的手握上了刀柄,冉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眼中冷静又温和。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让你感到痛苦,就用这把匕首,了结我的命。” 冉秋的手有些颤抖,这把匕首她认得,是她还在京城冉府时,送给阿焱的。 那熟悉的漂亮纹路刺痛的冉秋的眼,她猛然将匕首扔了出去,“我才不会!” 落地的脆响让她彻底活了过来,冉秋抱紧了顾焱,“阿焱,我们刚成婚,怎么就说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是我多心了,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该知足了不是吗?我怎么可能,怎么会亲手伤你?!” “嗯,我明白。”顾焱拢着她,拍了拍她的背,“你太累了,不该把这些话压在心里,不该自己揣摩我的心思,有什么你便问,我都如实告知。” 冉秋重重喘了几口气,才无措道,“阿焱,我只是怕以后还要步入和从前一样的日子,我不喜欢这么大的宅子,不喜欢身边有这么多的人,这宅子的所有东西都让我想到冉府,难道不为了衣食住所拼命,就必须面对这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吗?那我宁愿像以前一样,跟着你到处逃命。对不起,我知道那时都是阿焱在护着我,可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冉秋一口气说完,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她将脸埋在对方脖颈里,低喃道,“更何况人多事多,所有的感情都会掺上杂质,我怕将来阿焱也会离我越来越远,如果,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顾焱沉思片刻,“抱歉,是我思虑不周,我以为,你至少会怀念以前的院子。” 他似在安慰冉秋,又似在对自己说,低声道,“等我做完了这件事,你想如何,我都依你。” 冉秋将心里话都吐了出来,见顾焱一副在反思的样子,总觉得自己无端撒泼了一番,情绪稳定下来后便有些害臊,只能趁机借坡下驴,“我......想遣了宅子里的人,我用不着这么多人,只留下阿念陪我便足够了。” “这是你我二人的家,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管他人的想法。不过......” 顾焱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个叫卓巧儿的婢女,她要留下。” 冉秋一听这话,只觉得心顿时凉了半截,脱口而出道:“因为她长得好看吗?” 声音带着连自己都察觉出来的妒意,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顾焱却顿住,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轻笑出声。 冉秋硬着头皮道,“你笑什么?连书房都让她进了,若不是因为好看,便是因为她讲话温柔体贴。” “此人出现得巧合,行事又多有疑点,我尚不知她是谁的人,留在身边,日后或可加以利用。” 顾焱眉梢扬了扬,“至于你说的这些,我未曾注意过。” 他这话一出,冉秋只觉得自己像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焱这木头似的人,哪里会有那些腌臜心思,她方成了亲,怎么连头脑都变得狭窄许多,脑子里只想这等事了。 冉秋闷闷道,“那你说,这人有什么不对劲?” “云南王亦起兵造反,正和朝廷的人斗得厉害,如今我们三方割据,彼此互不退让,我原以为这女子是他们派来的细作,就故意透露错误的军情给她,却不见她去报。” 顾焱道,“想来并不是他们的人,只是如此以来,就不知她在府中小心搜寻,是要找什么东西了。” “阿焱可是在府里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府邸我不常回来,并无重要东西可存。” 顾焱又说,“只在你来了以后,我派暗卫守在周围,盯着她的动静。料她不会有什么动作,莫怕。” 冉秋看着对方严肃的样子,想到初见卓巧儿时她说的话,故意道,“许是阿焱想多了,卓巧儿一个妙龄女子,因倾慕你这年少有为的小将军而来也说不定。” 顾焱武断道,“必不可能。” 冉秋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顾焱不说话,冉秋便有些不依不饶,凑近了,紧盯着顾焱的眼睛道,“说呀。” 顾焱拗她不过,叹了口气,“她的眼神,和你不一样。” 冉秋揶揄的表情僵住,没想到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她一时失语,竟想不出如何反驳,心里又后悔又羞臊,悔的是自己多此一问,羞的是阿焱当面戳破她的心思。 她回答不得,只好往后掩饰般地向后挪了挪身子,翻身背对过去。 “我困了,睡觉。” 顾焱又从后头拥住她,“明日我要出军,你在府中保重身体,一切宽心,等我回来。” 第68章 露出马脚 顾焱离开后,冉秋便遣散了府中大半的人,只留下四个丫鬟和一个厨子,卓巧儿倒没再有什么动静,许是发觉自己露了马脚,这些日都安生在屋里待着,冉秋因念着顾焱告诉自己的话,最近也都留意着她,只是没等到她有什么动作,却把司滟给等来了。 “怎么成了亲便整日闷在府中?我在街上晃荡这几日,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 正是个晴朗天,司滟穿着一身便衣,直接进了大门,正看到冉秋和阿念在踢毽子。 冉秋见她来了,笑盈盈地将脚尖一转,将毽子传给了司滟,司滟却没像往常一样接下来,而是看着那毽子落在脚旁,弯腰捡起,又向冉秋扔了过来。 冉秋一晃神,任那毽子砸到了肩上,“怎么......” 刚开口,她便看到司滟向自己走过来的姿势不如以往轻快,转而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前些日子在平州中了一箭,打穿了骨头。”司滟抬了抬左腿,似是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治得不及时,养不回去了。” “我说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你。”冉秋忙拉她进屋,“你今日既然来了,就让我帮你瞧瞧吧。” 两人进屋坐在了榻椅上,冉秋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司滟的裤腿,就看着那本应笔直的小腿弧度变得有些弯斜,在靠近膝盖的地方留下了一道伤疤。 冉秋轻轻一捏,便知那腿骨有些变形了,她叹了口气,惋惜道,“如今已经愈合了,且没有什么大问题,恐怕我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 司滟利索地收回腿,将裤腿放下,笑吟吟道,“战场上情况危急,能有的救就不错了,而且军医说了,这一箭要是射在膝盖上,我这辈子都要当个残废,不过我这腿虽然不复以往,但总归是对平常活动影响不大,也是我的福气了。” 这话要是放在平常人身上,确实是侥幸,不过冉秋熟悉司滟的性子,她平日最爱耍戏斗武,这腿如今连踢毽子都勉强,恐怕是再也做不得那些事了。 想到司滟以前灵活的身手,冉秋竟生出种光阴挫败之感,“以后......你还去打仗吗?” “打不得了,正好歇歇。”司滟摆摆手,“军队里都是群大老爷们,我整日混在里头也浑身难受,而且那群刺头们现在一个个都对顾焱忠心耿耿,也用不着我去管束了。” 冉秋也笑着应和她,“也好,战场上刀剑无眼,总不是什么好去处。你闲下来了,便多在这城里逛逛吧,如今街上可比从前热闹多了。” “那是自然,我瞧着城南桥边大槐树下那个说书的青年长得有几分姿色,老娘既闲下来了,总得去快活快活。” 冉秋眨了眨眼,“你既有了康大哥,怎么还......” “呸,提这人做什么!他闲下来便四处撩拨姑娘,还管得着我?怎么,许他们男人寻欢作乐,不许我多上几条船?” 司滟翻了个白眼,手指绕着耳边垂下的发丝,看了看冉秋,眼神又狡黠起来,“像你这般早早成了亲,可就没得选了。” “我已算晚嫁了。”冉秋脸一红,“再说,我也不要别人。” 司滟被她的反应逗得直笑,见冉秋羞恼,才扇了扇脸边的风,“不逗你了,我说啊,你成了亲也别整日在府中待着,该出来玩出来玩啊,难不成你小小年纪还守起那些妇人们的规矩来了?” 冉秋确实这些日都没有出去,倒不是司滟说的那样,只是她总想看看卓巧儿有什么心思,也好能帮阿焱一些忙,总不能他在外打仗,屋里反倒叫人霍乱了。 冉秋这么想着,眼睛向外一瞟,却正好看见一个影子映在西窗外的树身上。 屋后是阿焱练武的地方,平日里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因此鲜少有人会出现在此处。 有人矮了身子躲在窗外,不是卓巧儿又能是谁?冉秋心生疑云,自己与司滟之间并无值得他人窃取的谈资,难不成司滟身上有什么? 冉秋虽不知那人想知道些什么,但她看了眼司滟,心中暂且有了主意。 冉秋轻轻拍了她一下,手指在司滟胳膊上点了两下,示意她看向窗外,“别取笑我了,你今日来总不会是单为着这个吧?” 司滟察觉,挑了挑眉,“你这性子是和顾焱那小子越来越像了,总是不愿同我多说几句废话,行吧,我也不耽搁时间了,一会儿日头照头顶,说书的小哥可要收摊走了。” “还说不讲废话。”冉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梳妆盒里翻了一通,却是拿出个簪子来。 早先冉子初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对翡翠,叫人打了两支簪子给她,冉秋知道司滟惯爱这些饰物,瞧着这翡翠质地稀有,便想赠一支给司滟,只是总也寻不得时间。 今日时机正好,她凑近司滟,将声音压低了些,吐字却很清晰,“这是阿焱托我给你的,这个放在将军府总是不太安全,还是交给你保管作为妥当。” 司滟眼前一亮,心领神会地将簪子收好,冲冉秋一笑,“我倒知道有个地方用来保管这东西最合适,你就放心吧。” 说罢,司滟起身,伸展了一下手脚,“不与你说了,再待下去日头可就要毒起来了。” 冉秋不留她,任司滟独自离去,再看向西窗时,果然不见了那影子。 冉秋叫来阿念吩咐道,“我乏了,你去外屋守着吧,莫叫人要来扰我。” 阿念会意,自己一个人到外堂逗猫去了,也不管其他人做什么,不来扰姑娘歇息便是。 卓巧儿在院外匆匆看了一眼,见阿念自己一个人在玩,就猜到冉秋是歇下了,她转身迈着碎步快步离开,走到大门口,还能看得到司滟的身影,便跟了上去。 正是晌午,路上的人渐少,卓巧儿谨慎地追着司滟的踪迹,转过两三个弯后,却不见了司滟的影子。 她贴着墙左顾右盼,正想从胡同里走出来,肩膀却被人用力一抓。 卓巧儿下意识就要回头,却被那人按着肩膀弯下腰去,一只手被禁锢在身后动弹不得,隐隐作痛,她不由轻呼出声。 司滟贴近她的耳朵,似笑非笑道,“你这丫头,跟着我做什么?” 卓巧儿正要开口,司滟直接打断了她,“让我猜猜?我遗忘了什么在府里?还是你家主子托你给我捎信儿?” 卓巧儿自知一时心急,已经惹人起疑,也不再顺着司滟的话狡辩,她轻轻抽了口气,问:“司滟姑娘是想我让我说什么?” 司滟低笑一声,“这该去问你家主子才是。” 冉秋听到外面的动静,便从里屋走了出来。 卓巧儿正跪在地上,司滟两臂交叉在胸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卓巧儿,见冉秋出来了便道,“你屋里这丫头,果然不老实。” 听到脚步声,卓巧儿抬头,面上神色不再像平日那般带着乖顺,她平静地看着冉秋,“我该想到,夫人一早就怀疑我了。” “是你心太急,行事又匆忙,才会露了马脚。” 冉秋缓缓道,“不过,你生着这样一副身段和面容,言语中又时常透露对将军的倾慕之意,我初来这府中,一时也拿不准你究竟只是想攀附将军,还是另有目的,今日你倒自己给了我个答案。” 卓巧儿面上露出一丝难堪,她刚要出声,冉秋又继续道,“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来府里既不是探查军报,也不为了攀附权贵,又不肯老老实实做一个普通婢女,卓巧儿,你孤身潜在这府里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你怎知我不是真的倾慕将军,当初是他将我从贼人手里救了出来,将我收留在府中,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以身报答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卓巧儿低垂着眼,咬了咬牙,“不管怎么说,我是将军带回来的人,况且夫人既以仁心出名,难道今日还能趁着将军外出,随意将我处置了不成?” “你若真有此心思,早在我进府前,就该想尽办法留在将军房中,何必等着我嫁过来?” 冉秋直接道,“你那些言语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我若真信了这些话,反倒是在为你的异常找理由了。” 司滟在一旁听着,已经不耐烦起来,踢了踢卓巧儿跪着的腿,冷声道,“还跟她废话什么?这丫头要是嘴硬,就让她尝尝我这短刀的厉害。” 卓巧儿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面露怯意,紧闭上了眼。 “你既然带着目的来府中,想必是冲着将军来的,可你既不图情报,也不图人,反倒窃听我和司滟的对话,这倒令人费解。” 冉秋微微一笑,“难不成,你是奔着司滟姑娘来的?” 冉秋面上从容,心中却也钝塞。趁着方才休息的片刻时间,她反复琢磨司滟和将军府的关系,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可这结论太过荒谬,再看看眼前卓巧儿年轻的面容,就更觉得这个猜测匪夷所思。 “甭跟她废话了,老娘废她一条胳膊,看她能撑到几时。” 司滟说着,一手扭过卓巧儿的胳膊,只听咔哧一声,她的右臂便生生脱了臼。 “啊——” 卓巧儿痛呼一声,眼泪当场就掉落了下来,冉秋也被吓到,没想到司滟直接下了手。 卓巧儿似是有些害怕,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颤声道,“我并无意危害将军,只是我所谋之事牵扯到主人身份,实在难以透露。夫人......夫人信不过我,便赐我个痛快的死法吧。” 冉秋观她反应,觉得她所言非虚,斟酌再三,终于开了口,“既如此,让我来猜猜。” 她低头看着卓巧儿,问:“你到这府中,可是为了顾焱的身世?” 第69章 阿焱,傻子。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卓巧儿浑身一僵,似是在心里挣扎了一番,手指抓紧了衣裙,依旧低着头,没有吐露一字。 自己猜的竟然不错,连冉秋也一并讶住,她一时心急,顾不得思索,出口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阿焱家中的变故早已是多年前的事,且并非惊动京城的大事,如今他又以现在的身份握有一方势力,何人竟要在这个时候来查他的身世? 他们与朝廷已然呈敌对之势,早已不受朝廷管束,纵然阿焱的身世牵扯到朝中,但对如今的形势难以造成任何影响,断不可能是朝中之人。 冉秋手心冒出了细汗,她眼神一凛,肯定道,“你是云南王的人。” 卓巧儿听到这三个字,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冉秋。 云南王,云南王...... 冉秋思维飞快地运转,如今云南王造反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朝廷对顾焱尚有招安之意,但对云南王这个朝廷叛徒却是决意镇压,因此大部分火力都集中在西南一带。 卓巧儿背后,究竟是想要借此结盟的故人,还是借此向朝廷卖忠的敌人? 不,她不能允许有人伤害阿焱。 冉秋逼近,脚尖几乎要踩到卓巧儿的裙角,她加重语气,斥道:“云南王为何要查阿焱身世,你背后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一旁的司滟亦是震惊,她对顾焱的身世知晓个七八分,却难想此事到了今日还能掀出什么波澜来。 司滟的神色愈发狠厉,“不说,是这条腿也不想要了?” 司滟刚想要动作,冉秋制止了她,看向卓巧儿,“云南王若想拿将军的身世做文章,便是异想天开了,朝廷若想拉拢一方,将军自己的话远比那些杜撰出来的往事要有分量得多。若这就是你们的来意,那将军对云南王,必是要除之而后快了。” 冉秋顿了顿,“若是故人,恐我们之间,还有回旋之地。” 卓巧儿听到这话,果然慌了神,她抽泣了一声,显然是不敢因自己的过失而坏了背后之人的事,终于看着冉秋,颤颤巍巍地出了声,“我的主人,名叫林素。” “林素?”冉秋眉头紧锁,看向司滟,司滟同样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显然也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号。 “此乃何人?” 卓巧儿犹豫着,终是缓缓开了口,“主人......是云南王身边的军师,对朝廷的事知之甚多,并非常人,也因此颇受器重。我原是云南王府中的家奴,主人看我还算机灵,便留我跟在身边,多加教导。” 冉秋又问,“林素是因何到了云南王府?” 卓巧儿又沉默了,冉秋叹了口气,“我既已知道你背后那人的身份,你如今继续强撑,反倒是害了你主人,不如坦白,也许正合了你主人心意。” 卓巧儿咬紧嘴唇,过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夫人所问,奴婢也不知。府中之人皆对主人的过往讳莫如深,只知他当年一出现便深得云南王信赖,后来又在府中修养多年,鲜少露面,直到战祸起,我们这些下人才得以见其面目。” 冉秋继续道,“那他派你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主人没有明说,只叫我弄清楚顾将军是什么来历,除此之外,莫妄行他事。” 冉秋逼问,“你说的,可是实话?” 卓巧儿难安地低下头,身子伏地,“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如今奴婢既已落得如此地步,但凭夫人发落。” 司滟看了卓巧儿一眼,问冉秋:“眼下怎么办?” “将她关在柴房里,好生看管。”冉秋蹙眉沉思,“对云南王我知之甚少,此事恐怕还要麻烦一个人。” 顾焱留下的几个暗卫早在司滟将卓巧儿捉拿回来氏便现了身,冉秋令他们将卓巧儿严加看守,随即便与司滟一同前往了府衙。 “怎么今日过来了?” 冉子初看到冉秋的时候还有些惊讶,随后便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成了亲便忘了还有我这个哥哥。” “哥哥别说笑了。” 冉秋一进屋,就看到冉子初正端着一个饭碗坐在桌前对着手下的东西批注些什么,她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无奈道,“哪有吃着饭还一边办公的?一天中难得有几个清闲时刻,也叫你这么磋磨?” 冉子初放下碗,“我当你大上午的来干嘛,原来是专程训我这个兄长来了。” 冉秋也不再跟他废话,在一旁坐下来,直截了当道,“哥,我有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冉秋琢磨着怎么开口,司滟看得心急,直接在一旁先行问道,“冉大人,你对云南王知道多少?” “云南王?”冉子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看了看司滟,又看向冉秋,“怎么问起他来了?” 冉秋本还在想,此事要不要告诉冉子初,恍惚片刻,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普天之下,除了阿焱,恐怕没有比冉子初更值得她信赖的人了,她是真的打心里和哥哥有些生疏了。 她理了理思绪,将有关卓巧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此事听起来有些蹊跷。” 冉子初沉思了片刻,“不过关于云南王,我倒是真听说过一些事。” 冉秋眼眸微亮,“不妨说来听听。” “这云南王乃是先皇登基时所封,是朝内唯一一个异姓王。我对他所知不多,不过是偶然间听到过一些秘闻。” 冉子初感慨,“当年云南王一路辅佐先皇登基,功成名就后便退到西南边远处守着封地,不再过问朝事,可称得上一位识时务的俊杰。如今先皇已逝,而这云南王一把年纪居然会突然起兵造反,也不知该说他当年是全身而退还是韬光养晦。” 冉秋道,“狡兔死,走狗烹,云南王若要为自己时刻做些打算,也不算稀奇。” “话虽如此。”冉子初叹了口气,“不过,当年先皇确实做了愧对他之事,云南王退守封地时,恐怕心有怨怼。” 冉秋直觉此事非比寻常,忙问:“何事?” “这个,倒也不算是朝中秘闻了。”冉子初道,“当年先皇登基时,大封了戚氏为元妃娘娘,而这个戚氏,乃是云南王的同乡,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奈何先皇看上了戚氏,云南王便舍了美人,自请到西南封地,此后不得诏令,再不入京城。” 冉秋不解,“云南王是开国功臣,先皇想必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令臣子心寒,他又为何......” “先皇此人,疑心甚重,登基不久后,便有功臣陆续得了罪名被处置,云南王自然也怕,可若让他舍了一切而留住戚氏,想来他也不愿。” 冉子初叹了口气,“元妃入宫后圣宠不倦,没几年便诞下了六皇子,先皇驾崩之时,她也一并上吊去了,六皇子荣王身子孱弱,久居府中不愿出门,不久之后也病逝了。” 能为红颜一笑而抛却功名利禄的人毕竟是少数,冉秋不由唏嘘,“这件事,应是成了云南王的一个心结。” 冉子初颔首,“宫中之人,得以善终者极少,枉死者居多,当年元妃死后,宫中便失了火,荣王自小聪颖机敏,何以察觉不出什么?偏又受困府中,做不得什么,才得了个郁郁而终的下场。云南王此人城府颇深,又如何想不到这层。” 冉秋想着这些事,又想到林素派人打探顾焱身份一世,依旧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追问:“荣光逝世这年,京中可还发生过什么事?” 毕竟时隔久远,冉子初思索片刻,才道,“彼时我已开始懂得一些事,倒是对当年的事多少有些耳闻。” 冉秋急切道:“发生了什么?” “当年皇帝执政多年,可实际掌权的一直是他的太傅,当今丞相万璟,自皇帝登基以来,每年都有臣子被视为异党处死,其中也牵连了不少世家,不过,当年倒是有一户人家免受波及。” “为何?” “说起来也是令人唏嘘。”冉子初似是有些痛惜,“就在荣王逝世那年,荣王的同窗沈家二公子得罪了万璟,但万璟只处死了二公子这一房,听闻正是沈家家主主动交的人,才免了整个家族的祸事。” “什么?!”冉秋猛地站了起来,身形一僵,只觉得浑身冰冷。 沈家家主主动将自己的儿子交到了万璟之手? 纵然......纵然当年赵氏也想把她送去周府做妾,以求保全他们一房人,可冉秋仍然无法想象,会有人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出去,来求得家族平安无事。 冉秋不敢想,可这一字一句掷入耳中,分明是在争相控诉着残酷的事实。 太心狠,也太懦弱了。 若不是有他们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万璟怎会独揽大权,一手遮天?一次次压榨自己亲人的性命,去换得在恶人身下苟延残喘,又能撑得了几时? 冉秋只觉得两额像穿了刺一般疼痛,她捂着头缓缓坐下身,脑中却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沈家?! 顾焱的原宗族,不就是沈家吗? “哥,沈家交出之人,名讳是什么?” 冉秋握紧了桌角,声音颤抖,“六皇子荣王......名讳又是什么?” “沈家的事,记不清楚了。” 冉子初看冉秋反应激动,担忧地顺了顺她的背,略一思索道,“至于荣王,名为刘柏。” “刘柏.......”冉秋失神般喃喃着,眼睛空茫地盯着前方,突然就苦笑出声。 刘柏,刘柏,林素二字,一木一白,不正是柏字吗? 阴差阳错,这阴差阳错,倒叫她戳出个惊天之事来。 荣王没有死,他在找沈家的遗孤。 冉秋捂住眼睛,嘴角苦涩地扬起又抿紧,发出了沙哑的呜咽,眼泪顺着指缝不断流出,滴在桌案上,染湿了杂乱的纸张。 冉子初和司滟皆被她的反应吓到,正要安抚,冉秋推开他们的手,无措地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哥哥,司滟姐姐......莫管我,我先回去了。”冉秋颤抖着嘴唇呢喃,她蓦然转身,椅子被拖动,发出呲吖的刺耳声,冉秋步子有些慌乱,带着必走不可的急促,离开了府衙。 她几乎是遮着眼跑回到了府中,阿念在一旁一直小心扶着,唯恐冉秋磕碰到哪里。 冉秋回到府,直接朝后院僻静的的祠堂走去,她重重喘着气,推开禁闭的门,看着眼前摆放的两个灵位,终于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是......为了荣王才招致杀身之祸的吗?”冉秋颤抖着牙关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是遭至亲背刺,才不得不留下他一个人吗?” 他们成全了忠义,却死在亲人之手。 她想到顾焱新婚那夜跟她说的话,他不会骗自己,满门抄斩,是他的生身父母,孤立无援,是整个家族的背弃,她无法想象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单是听着这一切,想到当年幼小的顾焱遭遇的一切,便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父母拼劲全力留下他一人在世上,而那些所谓的亲人早就抛弃了他。 阿焱当初在冉府看着那些人使在她身上的算计,在想什么?他不顾一切也要护在自己身前的时候,又在想什么?他看着自己为那些人消沉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自己遭受的那些,和他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阿焱......”冉秋的肩膀慢慢塌下来,她整个人渐渐蜷缩起身子,烛火在地上映出一个萎靡的影子。 冉秋的眼泪像是再也流不尽,她将脸埋在臂弯里,氤氲的湿气里,只透出轻不可闻的几个字。 “阿焱,傻子。” 第70章 既是故人,便见一面吧…… 顾焱这一去,过了整整一个月才回来。 人是半夜回来的,冉秋睡得迷蒙,恍惚中听到了推门的声音,她一睁眼,便见黑夜中一个身影向自己走近,带着屋里凝滞的黑暗都流动起来。 冉秋出声:“阿焱?” 话音刚落,她就迟钝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冉秋一个激灵便清醒了,她立刻从床上起身,点燃了灯,就见顾焱紧锁着眉从阴影里走出来,那血腥味是从他肋下发出来的。 “阿焱,你怎么了?” 顾焱摇摇头,褪下外衣,在床边坐了下来,肋下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只是不知怎么,又有血迹渗了出来。 “让我看看。” 冉秋解开了纱布,就看到一个漆黑的血洞,已经上了药,但是伤口又挣开了,正在流血。 冉秋吩咐人端来了热水,自己拿出了药和纱布,替顾焱清洗了伤处,又细心包扎了起来。 她摸着那包扎好的地方,手向上滑到心脏的位置,指尖轻轻地颤,“差一点。” 冉秋抬头看向顾焱的眼睛,“疼吗?” 顾焱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战场刀剑无眼,难免会流点血。” “阿焱。”冉秋紧紧抱住他,她头一次感到这么害怕,那伤口再偏一点就会夺去眼前这人的命,如果真的发生,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以前她一直觉得顾焱是无所不能的,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在原地等,他就一定会回来,可如今她意识到,他同自己一样,一样是普通人,一样是血肉身,又岂敢妄谈那神仙命数。 顾焱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拍了拍她的背以做安抚,“我没事,睡吧。” 冉秋没有撒手,她贴着顾焱的脸,呢喃道,“阿焱,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赶回来见我,行吗?” 顾焱还没有说话,冉秋又摇了摇头,“不,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去找你,如果你......” 如果你不在了,我也随你一同去。 冉秋终究难以将那几个字说出来,她将顾焱抱得更紧了,“天上人间,不管你在哪,我都去找你。” 顾焱愣了一瞬,随即蹭蹭她的脸,缓缓吐出一个“好”字,声音有些干涩。 冉秋道:“你说了好,就不能反悔了。” 顾焱没说话,只低头嗅了嗅她的颈窝,那是让人安心的气息。 两人都很疲惫,彼此都没有多言,相拥着躺在了床上。冉秋缩了缩身子,头抵着顾焱的下巴,听他胸口平缓有力的心跳声,只有到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和对方是对等的,她做不得别的,但她可以永远陪着他。 这一个月来,她每日都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就忍不住去想,当年阿焱在丧失双亲的情况下,一个人流落在外,是如何活下去的。 至于六皇子刘柏...... 冉秋不知阿焱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又知不知道那个人还活着。此事是她擅作主张,卓巧儿现在还在府中关着,不知阿焱明日得知这一切,会是什么反应...... 冉秋想着,也渐渐沉睡过去。 第二日,冉秋醒来的时候,看着身旁空着的床铺,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焱已回来了。 又起晚了。冉秋这么想着,忽而想到要与顾焱说事,忙匆匆收拾了,出了里间,正就要寻顾焱的影子,却见对方就背对着自己坐在椅上,身旁有一个人正与他说些什么,冉秋定睛一看,那人便是先前顾焱留在府中的暗卫。 她竟是脑子糊涂了,阿焱派的人定是善探消息的,她审问卓巧儿那日发生的事恐怕都已叫这人报给了阿焱。 顾焱显然已听到了她的动静,对那人道,“你下去吧。” “是。” 等人离开,冉秋几步走近,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好挨着他坐下,不安地看着他。 顾焱坐在那里,一动未动,他脸色稍沉,垂着双眸,视线落在地上,只有眼睫在冉秋坐下时微微颤了颤。 他一向是冷静自持的,眼下沉默的样子也与以往无二,可是浑身却散发着着一种凌乱的气场。 冉秋与他在一起久了,还是头一次感到他身上会有慌乱,有不安。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顾焱紧绷的手背上,唤他:“阿焱。” 顾焱浑身僵了一下,像是缓过了神一般,抬眸看向冉秋,眼神竟有些迷茫,还有些更深的东西,冉秋愣住,难以将那种类似害怕的情绪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阿焱。”冉秋又叫了他一声,捏了捏他骨节分明的手,“我在。” “嗯。”顾焱轻轻舒了一口气,似是极疲惫的,伸手将冉秋耳边的发丝拢到耳后,“你都知道了?” “嗯。”冉秋点点头,担忧地看着他,“阿焱,你打算怎么办?” 顾焱思索片刻,揉了揉眉心,声音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既是故人,便见一面吧。” ———— 武陵山内扎着军营,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帐内,与几个武官说些什么,外头突然有人来报。 “军师!那个姓顾的小子把巧丫头给送回来了!” 林素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叫那人带他们进来,没一会,便见两个来使押送着卓巧儿走进帐中。 来使打量了他一番,恭恭敬敬道,“想必这位就是林军师。” 林素命人将毫发无损的卓巧儿带下去安置,看向两位来使,一双眼弯起,带出两道不易见的浅纹,他笑得和气,“劳烦两位英雄将我这婢女送回,她在顾将军那里叨扰多日,想必添了不少麻烦,还望顾将军见谅。” “林军师客气了。” 来使没再说什么,直接道明了来意,“我们今日来,是替将军传一句话,三日后酉时,南山军营,还请林军师孤身前来,与我们将军一叙。” 军营内几个武官听闻这话,面色都变得有些僵硬,看向来使的目光也不满起来,“我们军师,岂能容你们这样冒犯!” 他们王爷身为一方之王,几次屈尊向占领东南的那个小子发出结盟要求,对方皆置之不理,只在一旁静观局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简直是不识好歹。如今竟还敢叫他们军师亲自前往他的军营,真是狂妄不已。 林素却并没有感到所谓的冒犯,仍是面上带笑,对来使道:“顾将军邀请在下,在下荣幸之至。请两位来使在此地歇息几日,到了时间,还需二位带路。” 两个来使应下后,便被人带了出去,林素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笑意不减,低头喝水的样子也带着一丝惬意。 几个武将再迟钝,也看得出他心情松快的样子,其中一人忍不住急道,“军师!这小子是何来意,他发现了巧丫头的身份,如今叫你前去,会不会有诈?” 林素摇了摇头,他站在一队身高体壮的武将中,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偏瘦的身板却带着一股羸弱的贵气,开口说话,也总是和声和气,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要的就是叫他发现巧丫头的身份,如今这情形,该是十拿九稳了,诸位宽心。” 几个武将听不懂这哑谜,只能纷纷叹着气离开了。顾焱今日这一出,他们虽感到被下了面子,可如今情势危机,朝廷决意要先铲除异党,派了大军前来,又不断向周围的州府施压,原本占领凤阴的张定也已向朝廷归顺,此人对西南一带十分熟稔,几次与他们交手,皆不落下风,这么打下去,他们未必能和朝廷耗得起。 顾焱兵力强大,又占据东南一带,朝廷只派了兵镇守,对他大有招揽之意,只是那小子原本还在朝北进军,得知朝廷在攻打云南王时,便停下按兵不动了。 纵使云南王积蓄了几年的兵力,也未必敢说能耗得过朝廷,况且旁边还有个阵营不定的顾焱,实在是个威胁。这些武官们虽然气恼顾焱目中无人的态度,却也不得不服,一个无名小卒短短三年就打下了东南一带,实力远非他们能比,无论那小子站在哪一方,朝廷和云南王的胜败,即刻便定。 军师此行,着实令人捏汗。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这日林素收拾好了行装,又再三嘱咐几位武将莫轻举妄动之后,便要离开。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高喊一声:“等等!” 那声音低沉雄浑,来人脸生横皱,寥寥黑发中掺着数不尽的灰白,从众人让开的路中走了过来。 林素回头看到他,下马来恭敬行了一礼:“王爷。” 云南王皱着眉,眉宇中依然留存一着年轻时的威严,“此举,你可有把握?” 林素抬眼,语气平静道,“王爷放心,他既能突然决定见我,必不会叫我白走一趟。” 云南王看他心意已决,叹了口气,“既如此,便去吧。” 他抬起手,在空中停了须臾,僵硬地拍了拍林素的肩膀,“如今若能以我之残力,助你成大业,也算是了却了我此生遗憾,只是其中艰难,还要靠你自己多行谋划了......” “如没有王爷相帮,便没有我今日,王爷之恩,仲林没齿难忘。” 林素不再看眼前这人沧桑的面孔,低头复又行了一礼,转身跨上马,握紧缰绳,“此行,定不会叫王爷失望。” 第71章 相认 几人沿着隐秘小道行了一天一夜,眼前的路开始变得更加曲折,他们已经身处高耸的峡谷,马蹄声不绝于耳,两侧皆是绵延不断的山。 林素便知这已是到了南山境内,顾焱这扎营的地方选得极好,易守难攻,后方又直连他的领地,几乎没有遇到突袭的可能。 “林先生,这里便是军营了。” 林素下了马,看到前方扎的营帐,一个年轻的将军正在练兵,军营中并无嘈杂之声,看得出这军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军营驻扎之地乃是军中机密,对方肯接自己前来,足以表明诚意,林素心中更定,跟随着两个使者走进去,直到在一个营帐前停下。 “林先生,将军就在里面等着你,请进吧。” 林素对使者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行动,他驻足在原地,看着眼前白色的帘帐,不知在想些什么,额角淌下来几滴汗,他的手抬起又放下,随后拭了拭汗,这才一把揭开了帘子。 秋日山中寒凉,这帐中的冷寂却不比外头好半分。 坐在里面的青年在帘子被掀开时便抬起了头,两个人看着对方,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然而,几乎是在顾焱抬头的那一瞬间,林素立刻便打消了先前所有的疑虑。 太像了。 和当年的顾竹念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那位知己好友的婚事在他看来乃是一段佳话,顾竹念也是个少见的奇女子,因此他对这位沈夫人多有敬重,三人兴致相投,皆为好友。沈缘生得温和素雅,而顾竹念的眉宇却带着女子少有的锐利锋芒,颇有几分英姿,叫人过目难忘。 他一看到顾焱,脑中便立刻浮现出了顾竹念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孔。 顾焱与她相比,多了几分男子的硬朗,可那张脸,处处都是顾竹念曾经的影子。 这孩子,竟真的还活着! 林素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脸上一贯平和冷静的神色再也维持不住,他激动地向前迈了几步,想要好好看看眼前这个青年。 “阿......阿焱。”林素声音都有些颤抖,“真的是你!” 顾焱站起身,看着眼前的人,“林叔。” 这人他熟悉的,幼时爹爹常拉着他,让他唤此人林叔。 当年祸事突致,他只记得爹娘慌乱地将他托付在这个时常来往的青衣男子手上,他们被人一路追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就要被捉拿的时候,林叔让他躲在了篓子里,独自引开了那些人。 他确认追杀的人完全离去后,在那个地方徘徊了很久,却都没有再看到林叔的影子。 是以他从来没想过,这个被他称为林叔的人还有可能活着。 听到顾焱唤自己的名字,林素更加激动,他捏住顾焱的肩膀,好好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高出自己的青年,有些语无伦次,“我......后来去找过你,可是一直没有打探到你的消息,没想到你如今已经、已经长得这么出息了,你爹娘泉下有知,也会......” 说到这里,林素脸上露出痛惜之色,他扶着眉角,两眼猩红,“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啊,沈兄他......” “都过去了,林叔。” 顾焱攥紧了双拳,声音克制着,心里有一股怒火,不是对林素,是对京城那些安然活着的人。 当年他太过年幼,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全然了解,直到几年前他阴差阳错回到京城,被冉秋救下之后,在京城中四处密查,才一步步复原出了当年的真相。 如今的皇帝昏庸,不过是万璟把持朝政的傀儡,当年登基时,朝中还有许多臣子暗中支持荣王,荣王名义上在养病,实际上是在防着万璟,即便如此,万璟还是要赶尽杀绝。 顾焱闭上眼,不愿再去想当年之事。沈家依旧光亮的门楣,万府的门庭若市,京中人一个个谄媚的嘴脸,仿佛都在告诉他,当年爹娘为保下荣王而飞溅的血,洒得多么不自量力,愚不可及。 “当初我听到你的名字时便上了心,后来又经多方打听,得知了你的年纪和过去,就更加怀疑,只是一直无法与你联络,才姑且一试,没想到.......” 林素眼露欣慰,感慨道,“我一直未敢真的去想,这个传闻中的顾小将军真的是你。” 顾焱已经许久没有碰上这种来自长辈的目光,幼时的他与现在已割裂太久,如今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让人无法应对,再相认下去,他恐自己不能继续保持镇定。 “林叔,今日与你见面,另有要事。” 顾焱移开视线,转身走到沙盘地图前,探下身,用手指了一个地方,“朝廷运输军队补给时,定会经过此路,若有机会绕到此路,截了他们粮草,前后夹击,一举攻破,朝廷军队将不成气候,我们便可北伐直上,直取京城。” 林素仔细将地图看了一遍,眯了眯眼,“你有何打算?” “我会向朝廷投诚,假意归顺。”顾焱道,“只怕林叔要委屈些,配合我打几次败仗,打消朝廷的疑心。” 林素听顾焱说着,虽大致明白了顾焱的示意,脸色却仍有些狐疑,“阿焱,你这是?” “当年我爹娘曾说过,荣王宅心仁厚,礼贤下士,若能登及皇位,定是为圣明的君王。如今圣贤在世,我当继父母遗志,替他们了却此愿。” 顾焱向前一步,单膝跪下,低头拱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沈缘之子沈致,承父母之志,愿助王爷夺得天下,但凭驱使,万死不辞!” “阿焱,你......不怨我?” 顾焱神色不变,“我平生只有两愿,一为手刃仇人,为血亲报仇,二为继父母遗志,觅得圣君,匡扶天下。二者皆与王爷同心同志,何来怨言?” “好,好......” 林素忙扶起他,手背因激动而绷出了青筋,声调都提升了许多,“能得阿焱,前路无阻也!” “十月已去,将入寒冬,时机就快到了。” 顾焱看着风吹起了帘帐,轻道,“林叔要早些部署才是。” “我明白。” 林素不再多谈其他,在军营中停留了一日,速速与顾焱合算好一切后就由人护送着,快马加鞭赶了回去。 傍晚,军营里生着火,一旁端着碗的士兵时不时拨弄一下木柴,激起的火星子在空中漫飞。 “还吃呢?该你放哨了。” 士兵见放哨的人回来了,急忙拨弄着碗里的剩饭,一囫囵全都吞了下去,站起身鼓着腮帮子咕噜道,“整日换着轮岗,倒不见有什么人来......” 正说着,脖子被人劈了一掌,士兵一抬头,就看到谈世羽瞪着他,“嘟囔什么呢?安逸没几天,就把你们养得如此懈怠,是不是想跑出去跟人碰碰枪?!” 士兵看清来人,立即捂着自己的后颈,讪讪笑了一声:“怎么敢,将军的营帐整宿亮着,在下就是想偷懒,也没那个脸呐。” 谈世羽鼻子里哼哧一口气,“去吧。” 士兵小步跑去,谈世羽冲着方才士兵看的方向走过去,揭开帘帐,就看到顾焱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 见他来了,顾焱收笔,将纸张晾在一旁,抬眼问:“何事?” 谈世羽快步走过来,“焱哥,我们真的要攻打云南王?” “嗯。” “我们现在打云南王,岂不是让张定那小子得意?前不久他还趁着我们去巡视北营的时候偷袭,你身上的箭伤还没好全呢!” 谈世羽颇有些愤懑,恨不得狠狠啐上一口,“个没骨气的东西,当初说的好听,集结天下英雄,做乱世豪杰,朝廷一施压,就捧着手里那杆枪投降去了,还来给我们使阴的,老子当初背叛他的时候也是属实有眼光!” “正因张定此人难堪大用,才好利用。” 顾焱听了谈世羽的话,只轻轻看了他一样,面色未改,“朝廷招揽他,是给我们送了一步棋。” “什......什么意思?”谈世羽有些不解。 “朝廷对我们大有收揽之意,若见到我们与云南王对立,定要再三前来示好,张定作为我曾经的上属,此事由他来做最合适不过。” 顾焱道,“不过,当初在凤阴时,他便对我有诸多忌惮,而我又背叛了他,就更叫他嫉恨。我与张定二人,若是一朝同为朝廷卖命,他定有急功近利之心。” 谈世羽用他那个直脑筋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咽了口口水,“所以,焱哥打算......假意投诚?” 顾焱“嗯”了一声,道,“此事本打算明日再叫你们几个来细说,既然你今日问了,便差人将他们一并叫过来吧。” 临近半夜,军营中的几位副将皆被叫往到将军营帐中,无人拖延。 外头冷风呼啸,营帐中众人神色严肃,听顾焱仔细部署。 “事关重要,届时我们只带着精锐前往,留下的人镇守城池,所有行动者不得向其余人透露半点消息,以免动摇军心。” 顾焱视线扫过帐中众人,寒声道,“若有违背者,杀无赦。” “是!” 众人离去之时,顾焱叫了一个骑兵,交给他一个信封,让他带回奉河。 谈世羽正走到营帐门口,看见这一幕,又腼笑着地转回来,“那个......焱哥,这一去怕是又要好久,能不能帮我也带个信儿回去,让我家中二老也定定心。” 顾焱已坐在桌案前,闻声看了他一眼,“去吧。” 谈世羽得到首肯,心满意足,想到他们即将要打的仗,又忍不住多了句嘴,“焱哥,你是给冉大人传的信么?” “不。” 顾焱没抬头,正提笔写字的手顿了顿,“家书。” 第72章 去找阿焱 寒冬已至,屋外冷风卷裹着雪花飞舞,冉秋坐在屋中,手里抱着暖炉,静静看着收到的信。 阿焱此去已三月有余,他只在两月前曾书信一封回来,如今这是第二封。 约摸是讲了讲军中的事,原来这两个月他不见音信,是跑到朝廷的队里去了。 大意是讲顾焱他主动认错,归降张定,又略施小计予以他,张定几乎战无不胜,云南王几番战退。于是趁着张定骄傲自满之时,顾焱又提议一举攻破。 因此张定信誓坦坦地要求朝廷拨了大批粮草和兵力,统帅万翼中见他屡立战绩,便依言而行,结果顾焱与云南王里应外合,断了粮草,重创了朝廷的军队,如今正准备整顿军队,直取京都。 这个木头,写信来说这些做什么? 冉秋只匆匆将这些字扫了一遍,便直接看到最后,终于瞧见了数个少到吝啬的字。 思汝心切,梦寐神驰。 京都一行,把握十之八九,吾妻自静等佳音,勿念。 “京都......” 冉秋面露愁容,将手中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对着“勿念”两个反复摩挲,许久,才将这信小心翼翼地折叠好。 阿念见她低头不语,在一旁问,“姑娘,怎么愁眉苦脸的,收到信不开心呀?” 冉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细算起来,我与他成亲后面对面相处的日子,两只手便数得出来。” 如今顾焱是决意要取京城,她虽知道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看到京都二字,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这是起义,是篡位,古来改朝换代,都建立在遍地鲜血与无数亡魂之上,她虽看不到,却也不至真的相信回想顾焱轻描淡写的那样轻松。 她脑中又想起了上次见顾焱时他身上的伤,心中愈发不安,那几乎成了她的梦魇,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相信阿焱,以至于总是认为,只要自己等,那人总会回来。 只怕到头来当头一棒敲醒梦中人,她愚钝其中,茫然失去时又该向何人来讨? 她等了三年,等到顾焱平复东南,娶她回家,如今又要继续等他自京城而返,接自己回去么?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也怕继续将自己这样困顿下去。 冉秋站起身来,握紧了拳,“阿念,我想去找他。” “什么?” “我要去凤阴城,找阿焱。”冉秋即刻转身,打开衣柜,从里面找衣服出来。 大都是她以前扮作小厮模样的衣裳,冉秋一一翻出来,又要去找药箱,阿念忙按住她,不可置信道,“姑娘,你莫不是说真的?” “阿念,你去给信使传个信,让他明日午时在城门等着我,我要同行前往。” “姑娘!”阿念见冉秋神色认真,一时间慌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姑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到那刀剑场上岂不危险?” 冉秋不为所动,镇定地将东西整理好,只道了一声:“去吧,阿念。” 阿念见冉秋意已决,只恨自己嘴笨,劝不动人,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急得跺脚,最后还是听她的话出了府,但却没有去找信使,而是朝着府衙的方向跑了出去。 冉秋正在翻找着防身的东西,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本以为是阿念回来,一出屋子,却见冉子初站在前堂。 冉秋顿住脚步,“哥哥,你怎么来了?” 冉子初似乎是有些生气,一甩袖子,在椅上坐了下来,“我不来,难道由得你胡闹?” 冉秋看了始终低着头的阿念一眼,无奈道,“你都知道了。” “顾焱打了这么多年仗,用得上你去扬威鼓气?” 冉子初恨铁不成钢道,“且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军队里一群在沙场上拼命的男人,单单只有将军的夫人在,这岂不是乱了军心?明枪还有顾焱给你挡着,若叫有心人知道了,使那些阴谋诡计,你不就成了别人拿捏他的把柄?” 冉秋听冉子初劈头盖脸一顿批评,明白他说的有道理,可还是固执道,“我扮作男子,不会叫他人知晓的。况且如今奉河向北,皆是阿焱打下的城池,沿途都有我们的人驻守,信使往返多年也未出过意外,我又如何不能前往?” “那凤阴城刚叫他们拿下,张定的余党仍有残留,正是动乱之时,纵然你平安到了那里,又有几分把握能顺利见到顾焱?且他们大败朝廷兵力,定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你到了凤阴,想也慢了一步,难道要一直追着顾焱的脚步不成?” 冉秋咬咬牙,“有何不可?” 冉子初看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几乎气笑了,“别人不懂你,我还不了解你的性子么?你自小最是谨慎小心,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我方才说的那些你岂会真的不懂?如今却在这里装傻充愣。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谨慎小心,再三斟酌。” 冉秋重复着这几个字,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便是因为这样,我事事以他人为先,不敢逾距半分,事事退让,不欲坏了和气,事事自省,唯恐因一己之心碍了他人,伤了他人。所以我在冉府中忍了十年,在奉河等了阿焱三年,众人都要我让着冉芷,我便让,阿焱让我平安等着他归来,我便等。可是,可是我......” 冉子初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愣住,将原本要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我也想看阿焱攻破城门,看他灯下思索,听他夜里叹息,可我却独自等在这里,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能在事成之后,去同他一起享受那份我全无体会的结果,我应该感到快意吗?” 冉秋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感到有些累,“哥,如今我不过想顺从自己的心,后果我一人担,苦果我一人尝,我只知我若不去,定会后悔,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要来阻我呢?” 冉子初没有说话,看了她片刻,才喟叹一声,“你这丫头,如今倒是愈发偏执了。” 他自己活了这些年,在某些事上却还一样刻板教条,总想着让他这唯一的妹妹过得恣意些,却又在一边阻挠着她。 “既如此,就去吧。”冉子初慢慢站起身,揉了揉冉秋的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冉秋的眼睛亮了亮,冉子初不再阻她,她此行便全无顾忌了。 她未曾料到冉子初能松口,本想瞒着他,自己悄悄前往,如今能坦然对他,心中自是感动,仰起头开心道:“哥哥,明年春天,我和阿焱一同在京城等着你。” “那信使是顾焱的亲信,我看你当初能从京城跑到凤阴去找我,如今再跟着信使去凤阴,想来也不至手忙脚乱。” 冉子初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冉秋,还是在安慰自己,他低头咳了一声,移开视线,“路上小心些。” “好。” 冉子初离开后,阿念有些心虚地凑近,“姑娘,我可以和你同去吗?” 冉秋不看她,笑道,“小丫头,你不是听到战场就要捂耳朵吗?还跟着我去做什么?” “姑娘......” 阿念也知自己“背叛”冉秋在先,没脸再提什么要求,支支吾吾,准备再磨一磨冉秋,却被冉秋打断了。 “我先前叫你做的事,还不快去?” 阿念委屈地咬了咬嘴唇,听话地出去了,一路上只能在心里盼着那信使多些顾虑,不要由着姑娘胡闹。 她到底是经历过战乱的人,又在灾祸中死了亲人,只觉得兵戈相见实在是可怕,怎么会有人想要到战场上去呢? 她将冉秋的话带给了信使,信使讶异不已,又怕得罪这位将军夫人,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只能先推说明日辰时二刻离去。 信使主意打得好,只想着等到了第二天自己卯时便走,到时候夫人见他人已离去,也拿他无可奈何。 第二日信使早早起了,将马儿喂饱,吃饱喝足之后,到了城门口,正要离去,却见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魏大哥。”冉秋素面朝天,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袄子,束着男发,戴着头巾,一看到信使便露出笑来,“我刚到这儿,你就紧跟着来了。” 那信使打量了冉秋一番才豁然发觉,这不是将军夫人吗? 实在不怪他眼拙,冉秋过去跟着顾焱流亡的时候,扮作小厮的样子,言行举止都模仿着男子来,周身气度都有所不同,如今这么一打扮,看起来就是个稚气的少年。 “魏大哥,可要现在动身?” 冉秋不等他说话,顺了顺了马鬃,一跃上马,与他并行,“一路上,就有劳你照顾了。” 第73章 追寻 这一路,倒比冉秋预想得要顺利得多。 约摸是因为这几年,东南一片的州府大都选了能人上任,又有顾焱手下的人在四处镇守,因此战祸后这些城池也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条。 冉秋与信使同行,途径一个地方便在驿站休息换马,吃饱喝足之后重新上路。除了天气冷些,行程要赶快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大概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大哥回来述职,在京中多停留了些日子,便会时常带她出去骑马。 人出了闺阁,不用整日猜人心事,看着外面的天也觉得开朗自由,冉秋那时候每日脸上都挂着笑,也会难得任性,不拖到夕阳西下时决不回府。 如今在这寒冬凛凛里驾马前行,身上穿着厚厚一层,手指都冻得有些僵,这感觉却又像回到了当年。 冉秋疲于应对宅子里的人,却对这些常年在外奔走的人颇有好感,一路上跟这信使魏朋聊得有来有往,听他讲了许多过往行走江湖时遇上的趣事,虽有些听不懂,但也不觉得乏闷,反而极为羡慕。 魏朋一开始还犹疑要不要将冉秋送回去,但应着冉秋的问话,不知不觉就走了二十里路,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冉秋的这些小聪明跟整日琢磨算计的人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但应付这粗心眼的人还是颇有成效,一路上她愈发觉得快意,心里松快了不少。 魏朋原是个江湖草莽,武功高强,对东南一带的地势路途极为熟悉,当年来投靠顾焱,得了顾焱赏识,便时常往返于几个城池间传递消息,到处都被他摸得轻车熟路。 他们每到一个驿站时,魏朋总是能寻来些当地特色的吃食,冉秋跟着一同尝到了不少,这才发觉自己这几年来竟是始终不曾走出过奉河,连四周的状况都不甚了解。 都道外头战乱,好生待在城内最为安全,如今出来了,她才知这外头有外头的妙,虽不如城中安定,但人走得多了,胆子也就大了,收进眼里的东西也多,也就没心思再去想七想八,独自哀愁,反倒成了好事一件。 两人快马加鞭,行了近二十日,到凤阴军营时,却听说将军昨日已经率军北上了。 “要么,就停在这里吧。” 出了凤阴往上,可就是战乱的地方了,魏朋不敢冒险,他同意带冉秋出来已是胆大妄为了,若是这位将军夫人再出了什么闪失,他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冉......顾小弟,此事不是闹着玩的。” 魏朋道,“到了凤阴也是一样的,不如等前方大捷之时,我再找人护送你前往。” 魏朋想劝冉秋留下,他口舌笨,被冉秋反驳了几次后,就只能沉着脸以表反对,坚持要将冉秋安顿在凤阴城内。 冉秋见魏朋态度坚定,一时间没再说话。她也不是个莽的,既是为了去找阿焱,总不能不管不顾地往前撞,还没见到人,便先将自己这条命丢了,那可真真是脑子一热,闹了场笑话。 可如今她已经行至凤阴,心知再行几天的路程,就可以见到阿焱,叫她这个时候停下,她怎么肯? 没有见到阿焱,在奉河,在凤阴都是一样的。 魏朋不愿带她前往,她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冉秋扫视了一眼营地,见这里都是练兵的将士,便主动提起:“那.......魏大哥打算如何安置我?” 魏朋将马匹拴好,顺便扣下了冉秋的马,“军营自是待不得,我送你到府衙安置。” 冉秋没有意见,顺了魏朋之意,由着魏朋将她送到了此处的府衙中。 魏朋将冉秋安置好后,便到军营中述职去了。 因冉秋身份特殊,魏朋没有透露她的身份,只告诉府中的人要好生照看她,不得出现任何闪失。 冉秋听了他的叮嘱,反倒心中有了底。府中的人各司其职,给自己一个容身之所已是不错,况且她穿着朴素土气,魏朋也不是这凤阴城什么有头有脸的军官,这些人想来不会把她看得太紧。 估摸着魏朋走远,冉秋便将行李放下,在屋里一一归置好,又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了顾焱先前写给自己的信,细细收好,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果不其然,门外没什么人,冉秋四处转悠着,做出一副四处张望的样子,偶有几个人见到她,也只当她在府中闲逛,只要不朝着大门走,无人搭理她。 冉秋随意走走看看,脚下的方向却渐渐朝着西面的园子去。 她当初与顾焱一同来到凤阴时,便在府衙中侍候过张定的夫人,对这府中环境最熟悉不过,知道西边园子后面有一道偏门,外面新建了宅院,中间只留下一个细宅的胡同,几乎只容得下女子身形因此鲜少有人经过这里。 以往她在这府中待时,只偶然和一个小婢女从那里出去过,除此之外,并没有人注意这道门。 冉秋不敢浪费时间,顺着小道走到了那小门前,拨开干枯的杂草,看这陈旧的木门已经裂了几道缝,手碰上去就要沾一指头灰,便知此处无人打理,怕是这宅子里的人都不知有这么一个出口。 冉怕动静大了引来别人注意,又将杂草填于门板底下,以免擦着地面发出声响,随后才环顾了四周一圈,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将身子探了出去。 好在无人发觉,冉秋顺利脱身,出了这胡同便离开大街,朝远处的农户走去。 今日他们进城时便看到许多农户在房门前垒了粮草,等着官兵来收集。 军队打仗,向来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在这乱世攻城夺地,拿下一个城池,便要先收集城中粮草,安定军队。 眼下却是顾焱率军北上,粮草后行。魏朋感到不对劲,想是前方出了问题,便询问了装集粮草的官兵,这才得知,顾焱向北攻城时,朝廷眼见不能敌,竟在撤兵之时一把火烧光了城内的粮草,如今前方战事吃紧,这才赶着要运送粮草,粮仓内短缺,只能先从寻常百姓家征收,待其他城池的粮草周转过来,再补给农户。 朝廷这一招真真给人了个措手不及,无论如何,在百姓眼中,朝廷为正统,顾焱他们才是反贼,如今朝廷烧光了粮草,使城内哀鸿遍野,他们却在尽可能补给农户们所缺的口粮。 冉秋想到这里,好像又回到逃亡时天天挨饥的日子,再想到冉家的光景,忍不住恨恨骂了朝廷那狗皇帝一句。 她这么走了一下午,脚底都磨出了泡,才远远看到几户人家。 冉秋走上前,敲了敲门。 这户农家门前也堆着一小捆粮草,想来官兵不久就要途径此处,只要能见到运送粮草的队伍,她就有办法前往军队。 农户的门开,是一个圆脸的年轻妇女,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冉秋,似在确认冉秋的来意。冉秋刚想要说话,她却眼睛一亮,捂着嘴惊呼出声:“你......顾秋?!” 冉秋是偷跑出来的,听到这名字,几乎下意识就要反驳,然而这女子却颇有些激动地凑近了,拉住冉秋的手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阿春啊,我们一起在元帅府待过的!” 冉秋听到这个耳熟的名字,才觉察出来刚见到这女子时心里涌现的那股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她没想到在这里竟能见到故人,一时间也欣喜起来,朝门里望了一眼,问:“阿春,这里便是你的家吗?” “对,我成亲了。”阿春眉眼间都是喜色,拉着冉秋就要进门,“我家里给安排了婚事,我便从元帅府离开了,我相公是个能干的人,再加上这两年收成都不错,如今呐,我们这日子也过得下去。” 冉秋随着她进屋,看屋里暖融融的,小桌上正摆着热馒头,便知阿春这日子过得确实不错,她也感到欣慰。 “我相公到村口帮忙去了。”阿春拉着她坐下,简单寒暄了一番,脸上愈发惊喜,“我没想到,顾焱如今已经成了大将军,想当初,他还在张元帅手下,谁能料到如今会成了这般情形呢?你这些年应当过得很好吧,怎么今日穿成这个样子过来了......” 冉秋也不知从何说起,若是不认识的人家,她只管拿钱打点,找个理由让他们送自己出去,随着那运送粮草的队伍一同走便是,如今却碰上了故人,先前那法子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她脑中天人交战,一时间想了许多个理由,最后却还是在阿春一脸殷切期盼中叹了声气,将事实和盘托出。 阿春听了,却不像冉秋预想的那般大吃一惊,而是会意一笑,“你们这关系啊,我一早便猜到了。” 冉秋疑道,“怎么会......” 阿春咯咯地笑起来,“你自己不知道,当初在府中时,你成日一副翘首以盼,忧心忡忡的样子,哪里像人家的阿姊,分明是人家的小媳妇才对呀!” “你......你胡说什么!”冉秋有些羞恼,原来当年只是她自以为瞒得好,其实早就叫人家看出来了,如今听起来真是傻得天真。 “不与你说这些了。”冉秋不自在地转了话头,认真道,“我想去找阿焱,又被他手下的人拦着,只能想办法混进粮草队伍里去,你得帮我。” “我若是那些军官呀,我也拦着你。”阿春安抚地拍了拍冉秋的手,“但是女孩家的心思还是女儿家懂,你若一心想去寻他,我定然要帮你,你就放心吧。” 第74章 你怎么在这里?! 收集粮草的官兵是跟着阿春的夫君一同过来的。阿春远远听到脚步声,便到了门口侯着,见她男人走前头,忙拉他过来使了个眼色,随后才同几个官兵搭起话来。 “官爷,这可都是过冬的粮食,家里剩余那些撑不过一个月,听着衙门里说不出半月便能运粮食来给我们过冬,可有个准信儿呐?” 几个官兵将那捆好的粮草搬上车,拍了拍裤腿道,“老爷既对大家许了诺,当然不会反悔,况且这家家户户都拿了粮出来,到时候总不能叫整个城的人都饿着吧!” 一个官兵拿着官府写好的凭证,递给了阿春,“过段时间啊,衙门开仓放粮,你们拿着这张纸到衙门去领粮食就行了。” 阿春将那凭证小心收好,脸上堆起了笑,“官爷,草民有一事请求。” 说着,她将冉秋唤出来,将她推了前去。 “这孩子是我的远方亲戚,家正是和城的,前两年跟着几个相亲来凤阴找事做,没想咱们这儿又起了战祸,他那便不得已留在此处待了这些日子。如今衙门要征收粮食,我们家是养不起他了,正愁没有法子送他回去呢,官爷们既然要运送粮草到和城,能不能行个方便,把这孩子也带去?” 运输粮草的兵力原就不足,因此也会征些有力气的壮汉跟着搬运,但几个官兵看冉秋瘦瘦小小,没几个力气的样子,一时间都皱起眉,看似不太情愿。 阿春见状,忙地戳了戳冉秋的脑门,口出刻薄之言,“你这孩子怎么木头似的,倒是说几句话呀!你不走,我们这儿破落人家也容不下你了!” 冉秋忙连连作揖,恳切道,“求官爷行行好,我离家两年,不知家中二老如今怎么样了,听闻战火已经烧到和城,小人是又忧又惧,牵挂得紧,只想赶快回家去。求官爷行个方便,别看我人瘦个子小,力气也是有的,干粮我自己已经收拾好了,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为首的官兵看她神色可怜,哈了口冷气,将她招呼过来,“算了算了,就捎你一程,我们赶路快,你自己可别落了队,到了和城,手脚麻利点,帮着卸货,知道吗?” 冉秋露出惊喜之色,忙将身上的包裹掂了掂,“多谢官爷!” 转头去看阿春,见阿春弯着眼睛冲自己笑,冉秋投去感激的目光,便回过头,紧跟上去。 几个官兵自是不白白捎带她,接下来到各家各户收粮草时,都叫她帮着搬运。冉秋怕遭他们嫌弃,也卖力干着,好在她扮作男子时看起来年纪极小,官兵们也没有为难她。 等到快天黑的时候,终于收工回去,冉秋拖着酸痛的胳膊,跟着几个官兵到了运送粮草的队伍,这里离衙门有段距离,看样子不打算再回去,而是在此处清点了粮草,明早便直接出发。 几个官兵正在装备粮草,见冉秋站在那儿不动,便吆喝她:“那个小个子,过来帮忙数着。” 冉秋忙跑过去帮忙,力气活干不来,数算却是她擅长的,帮着这队官兵将粮草一一清点完,冉秋眼皮子已经快睁不开了。 离日出还有些时候,她索性便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车轱辘合了眼,包裹里是阿春给装的几个馒头,正好用来垫脑袋。 入冬的天,寒风吹在身上,像是干枯的树皮刺刮着皮肤,冉秋缩了缩袖子,两只手的手背上已经有了裂纹,没了细腻的手感,摩挲起来干枯生硬。她从府衙溜出来时,只带了阿焱给的信件,在外面待了一日,手上便生出了冻疮,生生地疼。 将士征战之苦,她不过尝了一点,还不足以自怜,只是忍不住去想,阿焱成日在外征战,会不会也时常冻着手脚,但转念一想,他如今有营帐住着,又身居大将军之位,动的脑子活要更多,哪里是自己这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苦力可以比的?她这可真是乞丐在替贵人愁了。 这么想着,她倒真有些自怜了,但出了凤阴北上,过不了多久就能到和城,到时候便可见到阿焱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耳边呼啸的风都像在吟唱欢歌,心里舒畅了不少。 来回走动的人忙得差不多了,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憩。 冷天坐在地上和衣而卧,入睡是相当困难的事,冉秋才抓到了一丝睡衣,就被人提着胳膊叫醒了。 “走了走了。”为首的军官在前面喊着,“都搞快点,别拖了后腿。” 冉秋揉了揉眼,只觉得刚闭了眼就被扰了,身子还乏得很,眼看着队伍不等人,她忙快跑几步,够上了装备粮草的板车,抓着捆扎粮食的粗绳坐了上去。 也亏她个子小,这么个缝隙原本是坐不下人的,她倒生生挤了进去,两只手紧紧抓着麻绳,一路上不敢松懈,只怕路走得磕绊不平时,人从车上颠了下来。 等到出城门的时候,冉秋又将身子低了低,唯恐遇到认识自己的人,那便前功尽弃了。 好在运送粮草的队伍耽搁不得,没有停留太久便出了城,夜以继日地赶起了路。 队伍往北走,天气便愈加寒冷,偶有停下来的时候,众人歇息方便,冉秋一个女子就要时时避着这些人,好几次差点掉队,她便始终提心吊胆,不敢多动。 有时候,他们经过混战后的路径,地上常常萌见到冻得僵硬的尸体,或者是四处散落的断臂残骸,冉秋总是不忍多看。 那些人死不瞑目的脸上落了白雪,手臂朝向的方位像是还在指家的方向,而她却从人人向往的和平乡里跑了出来,为了那些个私人心思,多么莽撞,又多么玩笑。 但她却是非做不可的,不做成这一遭,她和阿焱之间,那三年的隔阂,终归是无法消去。 这三年他们都有了看不着的变化,而她现在想要去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否则,她那点偏执的期许,永远都会有遗憾。 运送粮草是苦差事,一路上乏味难挨。这日队伍走得久了,冉秋又有些困顿,她头倚着一旁的粮草闭了眼,意识刚有些混沌,身下突然狠狠腾起,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冉秋险些被甩出去。 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就听到耳边出来急剧的叫喊声。 “有埋伏——” “不好,有埋伏!” 头一声刚出,周围便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冉秋的心猛然提起,刚想要悄悄探头去看,便见一支箭落在了脚下。 冉秋手脚顿时僵住,险些叫出声来,她看着那支埋入脚下的箭,竟是不敢再动弹。 再偏几分,这箭便已经穿过自己的身体了。 冉秋头一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会死。 耳边的惨叫声一下把她拉回神来,两旁的山崖上传来喊杀声,冉秋看着山腰埋伏的人冲了下来,心中惶惶,下意识就要朝粮草堆里钻,但这粮草堆扎得结实,又哪里容得下她。 她离家时带了防身用的匕首,可她这点身手,若是要跟那些人硬碰硬,简直是自寻死路。 情急之下,冉秋矮了身子,手哆哆嗦嗦地摸上了箭头,探到鼻尖嗅了一下。 无毒。 冉秋捏起那支冰凉的箭,无措地向四周张望,脑中天人交战。 她人小,穿的衣服又是灰扑扑的,躲在粮草堆旁无人看见,只是那些人迟早要打过来的,护送粮草的军官自顾不暇,倚仗不得别人,这是她唯一的生机了。拼赢了,就能活下去。 冉秋不敢犹豫,下定了决心,便抓着箭要向自己腰腹刺去。 想象中的疼痛还未传来,耳边嗖的一声,竟又是一支箭飞了过去,冉秋惊得身子一抖,抓着的箭从手中掉落下去。 她抬起头,就见那支自她耳旁飞去的箭直直地射进了一个举刀向这边挥砍的敌军。 冉秋茫然地看向那人,听到一阵马蹄声自身后传来,好似幻觉。 耳听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冉秋如豁然惊醒一般,不,这不是伏兵冲来的方向! 她猛地回过头,就看到一队骑兵正迅速朝这边来,那高举着的黑色旗帜上正印着明晃晃的一个“顾”字。 是顾焱的军队! 冉秋想要呼喊,可她受到惊吓后,几乎已经失了声,只知道此刻呆在这里不要动是最好的抉择,她撑着手向后挪,紧贴着车轮,怔怔地看着那些骑兵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 伏兵们显然没想到会有援军来,一时间都溃散开来,而援军们似乎是早有准备,迅速地将伏兵包围起来,几乎顷刻便将那些人拿下。 “康副将!” 负责押送的军官半张脸都沾染着血迹,见到为首的将士便立即行了军礼。 “将军料到会有人借道劫粮,故而派我等前来接应。” 康瑞坐在马上收紧了缰绳,道,“前方不过百里便是军营,我们会一路护送粮草前往。” 冉秋隐隐听到熟悉的称呼,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到不远处骑在马上的身影,更觉面熟,忙从车后钻了出来,想要走近些一探究竟。 短短半个时辰,这道上便多了许多尚有余温的尸身,冉秋强逼着自己去看脚下的路,避开了这些尸首,刚走到这辆车的车头,脚下却一顿,再行不得半步。 一个猛劲拉扯着她的脚踝,冉秋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便摔倒在地,她受惊回头,就看到一个还未死透的伏兵正撑着身子要按倒她,冉秋还没来得及挣脱,就被那人掐住了脖颈。 那人双眼通红,脸上是可怖的疯狂,似是死也要带上她。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冉秋想都没想,手立刻从腰间抽出了防身用的匕首,就朝这人的后颈扎去。 一切变故都在转瞬之间,冉秋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等她回过神时,那人已经睁着眼,倒在了她身上。 温热的血顺着那人的脖颈流在了冉秋脸上和前襟上,她颤抖着手扔开了匕首,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了起来。 冉秋看着地上再无生气的人,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看到那匕首被自己扔在了地上,就拖着身子走过去,手脚麻木地捡了起来。 这是当初她送给阿焱的匕首,是大哥留给她的,不能丢...... 方才这动静引来了不少人注意,而冉秋还呆愣地看着地上被自己杀死的人,以至于没有看到朝自己走过来的人,直到被人猛然扯过了肩膀,她惊得要挥动匕首,被人牢牢抓住了手腕,她才渐渐从那股震惊的后劲中缓过来。 “冉秋?!” 康瑞抓过她,看到了熟悉的脸,一时间不敢相信,语气都加重了几分,“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75章 我既来了,就要跟着你…… 直到见到康瑞,被一路送到了和州,冉秋想到喷在自己脸上的血,都还觉得后怕,说话时舌头也时不时打结,康瑞询问她来路上的事,冉秋磕磕绊绊讲了一路,才总算说清楚。 当年投奔山寨时,冉秋就是这身男装扮相,她女装的样子,康瑞反而很少见,是以一瞬间就将她认了出来。 想不到会在这荒野之地见到冉秋,康瑞揣度再三,看着她通红的鼻子和手上皲裂的伤口,还是决定带她一起回军营。 “朝廷的军队不中用,我们在这守了几天,就等这批粮草一到,直接打到京城去。” 康瑞骑在马上,嘴里嚼着一根干草,轻蔑地笑着,“听说那统帅是什么万丞相的亲侄子,我还当是什么人物,原来是草包一个。” 这个人冉秋有些印象,当年爹爹和大哥在西绥那一战,后方粮草便是由这个丞相的侄子万翼中负责运送,后来爹爹和大哥战死,万璟少不得将错处引到冉家父子身上,至于他这个亲侄,反倒得了提拔,如今得了个收复叛乱之地的重任。只可惜,万翼中为人实在平庸,短短几月,已快叫人打到了家门口。 朝廷无人能用,接连派了几员大将,都于事无补,被攻陷只是时间长短的事。 冉秋便想亲眼看看,那群站在爹爹大哥尸骨上的人会如何慌不择路,做困兽挣扎。 那是阿焱的大事得成,也是她的大仇得报。 康瑞见她神色有些阴郁,以为她还在想方才杀人一事,便松开缰绳,在冉秋眼前挥了挥手,“喂,不就是杀了人么?朝廷那群废物死不足惜,你就当为民除害了。” 冉秋回过神,勉强露出个笑容,转了话头,“康大哥,我身上都是血腥气,待会入了城,能否先让我收拾一番,随后再去见阿焱?” “你们女儿家就是讲究。” 康瑞道,“罢了,进了城我先找家客栈安置你,晚上再接你去军营。” 冉秋笑道,“多谢!” 去和城的路程不算长,康瑞亲自把冉秋送进了客栈,将一切嘱托好后,正准备离开,冉秋却又叫住了他:“康大哥。” 康瑞已经走到楼梯拐角,闻言回过头来看她。 “你.......你有想过娶司滟姐姐吗?”冉秋有些紧张地抓着门边,只怕自己问得太冒然。 康瑞愣了一下,大笑几声,扬长而去,“等我活着回奉河了,再说吧。” 这人说话似乎总是那个表情,冉秋捉摸不透,他这个话的意思,就是一定会娶吧。 总也是互相陪伴走了这么多年,若是一拍两散,实在令人惋惜。 至少冉秋想到顾焱,不会再想会嫁给第二个人。 穿着血衣太过显眼,一路上她周围都是些男子,也没机会换下来,方才店家便狐疑地看着她,好在有康瑞在,担了保证。 等小二送来了热水,冉秋便关好了门,脱下沾血的衣裳,坐在浴桶里清洗了连日奔波的身子,整个人靠着木桶,身体放松下来,想到明日就要见到阿焱,还觉得有些紧张。 不知道他知晓自己这么跑过来了,会不会生气。 想了想,又觉得不会,至少在她印象里,阿焱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冉秋泡得快睡着了,才换上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休息。 虽疲累了多日,她却因着思绪繁重,无多少睡意,冉秋刚进入浅眠,迷迷糊糊中便听到门外有动静,立即睁开了眼,待确定这声音不是她浅睡的臆想后,便心一跳,整个人扑腾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 冉秋不安地盯着门外,果然看到个身影。 冉秋慌忙地去够桌上的烛台,轻点着脚躲在了床帘后面,正在思索待会若有人闯入该如何应对时,那门被轻轻扣了两下。 “是我。” 屋中只有月光照着,那人的声音也像是月光下的冰石入水,带着些许无奈,“听到你醒了,开门。” 是阿焱! 冉秋握着的烛台险些脱了手,她再仔细去看映在门上的身影,果真是顾焱的身形。 冉秋忙从帘后走了出来,取下门锁时,手还有些哆嗦,她一将门打开,那人便身形一闪,一步就跨了进来,将那门匆匆背上,还未等冉秋说话,便揽过她的腰,一手捏起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来。 极寒的天气,顾焱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就这么紧紧禁锢着她,让冉秋身子一颤,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双手拥着这个她朝思暮想的人,头一次十分主动地回应着对方的动作,带着顾焱气息的寒气,比这屋里头的温热更让她安心。 “阿焱......”冉秋有些喘不上气,她推了对方两把,待顾焱稍稍松开手,她抬起头看着他的面孔,目光热切地从对方的脸上一寸寸划过。 不是梦,阿焱居然在此时出现了。 她紧紧攀住他的脖颈,“阿焱,我好想你!” 方才那一番亲昵后,冉秋面色红润了一些,她抬起微湿的眼眸,眸光在黑夜中显得有些亮晶晶的,顾焱看得心念一动,将人还在发颤的身躯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他俯身下来贴着冉秋,就这么抱了她一会儿,随后才道,“是谁带你来的?” 不等冉秋回答,他又撑起身子看着她说,“罢了,以后不可如此。” 虽是这么说,冉秋却看得出来他还是开心的,将手轻轻攀上他的肩膀,“阿焱,没有以后了。” “你也别想着送我回去,我既来了,就要跟着你。” 冉秋难得任性了一遭,语气带着不送商量的决断,“我们方才成婚,你便留着我一人在独守空房,我不是什么端庄贤良的新妇,忍不得一直在那儿等你回来。” ...... “如今我又能把你送到哪里去。”顾焱本是辩口利舌,但对着冉秋他是从不抓错的,任由对方自说了一通,便叹了口气,“明天,你同我一起回军营。” 人都已经来了,万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 冉秋一路上想了种种情况,虽猜到了顾焱不会指责她,但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忍不住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阿焱,你真好。” 她这么一动作,本就开了些的领口又向下滑了许多,露出莹白的锁骨,胸口处的肌肤在阴影中拢着,若隐若现。 顾焱本想抱着她这么睡了,却不想冉秋还要撩拨,他呼吸变得有些热, “你今日精神倒还好。” 顾焱蹭了蹭冉秋的脖子,手轻轻向下拉开了她的衣衫,“不若明天起晚些。” 屋里的烛火又点了起来。 于是到了深夜,冉秋又泡了次浴桶,被顾焱捞起来后,便裹着被子睡去,再没有精神说话了。 被叫醒的时候,冉秋还觉得刚刚睡着,一睁眼,晕晕乎乎中看到窗外的天还是乌黑的。 她有些迷茫地看向顾焱,顾焱拉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随后便拿了衣衫往冉秋身上套。 “我们回军营。” 冉秋脑袋还沉着,好容易找回点思绪,似是有些疑惑,嘴里呢喃,“不是......不是说起晚些吗?” “今日还有些事要商议,等回去了,你想睡到几时都可以。” 顾焱从她的包裹里找出件干净的外衫递给冉秋,随后将她昨日换下的血衣用烛火点着烧掉了。 冉秋只好将衣物快速穿戴好,头上带了个布巾,冒着冷风跟顾焱走了出去。 后院里有客栈自备的马车,将两人送到了军营不远处,冉秋险些又睡着了,等从车上自己来的时候,心里才咯噔一下,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到了军营,需得处处注意着。 有顾焱在,自是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军营里,顾焱便称冉秋是留在身边用的小兵,带着她回了营帐,叫她自己先去睡。 顾焱歇息的地方和外头隔了层厚重的粗布帐子,冉秋刚在里头坐下,就听到外头有人来,男人们交谈的声音总让她有些紧张,她就这么这么坐了半天,也没敢躺下。 半晌,那声音渐渐退去了,她也坐得有些乏,一抬头,就见顾焱站在帐子旁看着她。 “怎么不睡?”顾焱问,“不习惯?” 冉秋刚想说没问题,顾焱又紧接着道,“既住不惯,我送你到和城的府衙去住。” 冉秋张了张口,没说出话,这才反应过来,顾焱这分明是一开始就打好的算盘。 不过,若连这些都成问题,她先前说的要一直跟着他岂不成了笑活。 冉秋也气性上来,将外衣一解,整个人钻进了被子里,闷闷道,“你想赶我走,我偏不,否则我这一路上吃的苦岂不是白吃了么?” 她料想顾焱对此说不得什么,果然这话一出,顾焱便没再出声,只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拨开冉秋遮住头的被子,低笑了一声,“秋姐姐,我说不过你,你愿意待着,便待着吧。” 冉秋一听这话,整个耳朵霎时间就红透了,以前在冉府时,她总想哄着顾焱叫她两声姐姐听,这人嘴巴却紧得很,别说叫姐姐,连看她的目光都是桀骜的,哪有半分年纪比她小的自觉,这会子却这么叫她,像是直戳中了她那些心直口快,真是让她害臊来了。 “你!”冉秋瞪他一眼,扯着被子蒙住了头,“出来打仗,倒学了这些浑话,将军日理万机,还是别来扰我的觉了。” 顾焱没再说什么,冉秋只感到他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等听着他脚步声离去,她这才慢慢掀开了被子,脸上的红晕好一会儿才下去,躺了许久,困意也上来了,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76章 无论如何,都请相信他…… 冉秋在军营里安顿下来,跟顾焱讨了个军医助手的活,每日去照顾伤病,傍晚了再回顾焱那里去。 军营里的人只当冉秋是投奔顾焱来的亲戚,见了面都称她一声顾小弟,又见她平日在军营里照顾伤兵尽心尽力,人长得又小,都对她颇有好感。 顾焱营帐里加了一个小板床,但只做掩人耳目罢了。冉秋白天忙忙碌碌,晚上回来了,就在一旁坐着静静看顾焱忙军务,等他一起睡觉。 这夜,她又守在顾焱旁,却因着白天太累,不一会儿上下眼皮子就打起了架,手一开始还能支着头,脑袋点了几下后,冉秋终于支撑不住,头一歪,趴在了桌上睡过去。 顾焱将明日的路线又细细确认了一番,才熄了灯,探下身将冉秋抱起,替她宽了衣,正要把人往被子里塞,却见冉秋睫毛颤动两下,半睁开了眼睛。 “阿焱……”冉秋目光迷离,声若蚊咛,似是梦呓,“明日不准丢下我。” 说完这句话,她又极困似的,合了眼又睡过去,顾焱宽衣上榻,把人往怀里一拢,低头碰了碰她的唇角,“不会丢下你的。” 已到了深冬,外头的风呼啸,像是随时要吹散这营帐似的,这屋子顶风不顶寒,唯有两个人依偎着,才能得温暖。 原是孑然一身,吊着条命行事,如今有了这么个人一直追随着,却不觉拖累,私心里也想睁开眼就能瞧着她。 顾焱看着冉秋熟睡的脸,手轻轻描摹着那五官,明明是再柔和不过,没有一丝锋芒的长相,却能独自一人跑来战地找他,偏执地要绑在他身边。 他原以为是自己卑劣,想要占着她,如今看来,两人皆是一样。 约莫是老天看他独行太久,度量了他的过去,换来了这份馈赠。 寒冬难捱,一场风雪硬是连通了腊月和新的一年,来年初春,军队攻至霸州时,这场雪才堪堪收了尾。 顾焱重击了朝廷最后派出的兵力,直取了万翼中的项上人头,只等军队整顿,便可直攻京城。 大寒的天,许多士兵伤上加伤,营寨里,或坐或躺着许多伤兵,冉秋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来回走,好在军队在来路上补充了些伤药,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冉秋刚替一个士兵拔出箭头,将伤口包扎好,正准备去照看其他人,这个年轻的士兵突然开口了。 “顾兄弟,那些战死沙场的人,尸骨回不得故乡,灵魂会去往哪里呢?” 这声音沙哑无力,轻得几乎听不见,冉秋听到后,又蹲下身来看着他。 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士兵,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比初见的顾焱还要稚嫩许多,他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双眼无神地睁着,若不是确认方才听到他出声,冉秋还以为那声音是自己的幻觉。 她不知道这少年怎么突然有此一问,斟酌一番,只能轻声宽慰,“人呐,如果想回家,总能找到路的。” 此话一出,那少年脸上却突然流下一行清泪,冲刷了脸上的灰土,留下蜿蜒的一道泪痕。 “祝大哥替我挡了箭,他倒下的时候,眼睛都还没有闭上。”少年的脸细细颤动着,“我们投军的时候,说了会一起回乡,可我没用,连他的尸骨都搬不回去,他中了那么多箭,有多疼啊……” 少年抹了一把眼泪,手盖在脸上就没有再放下来,只有压抑的哭声慢慢响起。 冉秋心中动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那昏君无道,等你们攻破了城,换得国土太平,新的盛世是用你们将士的血肉铺成的,这天下,是大家拼出来的,到时候,哪里都是你们的家。” 少年缓缓放下手,盯着冉秋看了一会儿,重重吸了下鼻子,“你说得对,到时候,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说完,他似乎是觉得方才有些丢人,侧过脸低下头,不再看冉秋。 冉秋却看见了他眼下的乌青和眼中的血丝,看他年纪轻轻便投军,又失了朋友,心中不忍,叹了口气,“你在此处等着,我拿个东西给你。” 她从这里走开,去扯了一小块细布来,仔细挑了几样草药包在里面,又拿绳子扎紧了,做成一个简易的香包。 念着还有许多伤兵需要照顾,冉秋回去的时候跑得有些匆忙,差点撞到了人身上,冉秋连退两步,映入眼帘的一片青色。 在这军营中,会穿着一席青衣的也只有林素了。 林素是认得她的,见了她便道,“顾小弟。” 冉秋低了低头,“林先生。” 林素看了看她手上的物什,似乎十分感兴趣,“这是什么东西?” “这......我方才见一年纪轻轻的士兵,观他神态憔悴异常,所以做了这个香包,给他安神用。” 冉秋攥着这粗布做的香包,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生见笑了。” “既是医者仁心,岂有见笑之理?”林素笑道,“快快送去吧。” 冉秋正不知与他说些什么,听到这话便松了口气,跑回那小士兵躺着的地方,将这香包塞到了他手中。 那小士兵看着这香包,有些无措。 冉秋道,“睡觉的时候将此物放在枕边,可得安眠。” 那小少年嗅了嗅香包,一张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些人气,他抬头对着冉秋露出个干涩的笑来,“谢谢你,顾兄弟。” 冉秋没有多说什么,叮嘱过他了,不敢再耽误时间,离开去照看其他的伤员。 入夜的时候,冉秋收了药箱,活动了一番手脚,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截空旷小道,却见路上有个身影直挺挺地立着。 见了冉秋,那人从半个阴影走出来,叫了她一声,“顾小弟。” “林先生?” 待看清楚来人,冉秋有些惊讶,平日里她极少能见到林素,而今短短半日竟见了他两次,眼下这情况,更像是对方特意在此等候。 林素虽为人平和,但冉秋毕竟极少见到皇室的人,一想到对方的身份,她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应对。 “林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林素站在两步之远的地方,笑道,“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今日无意间嗅到你所做香包,对这气味感到熟悉,亦觉得此安神之法巧妙,我观顾小弟对医术有些钻研,不知师承何人?” 冉秋不知对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总不碍着什么,便如实答了,“当年我与将军离开京城时,曾在一处山寨待过,那里有一位李医师,平日爱捣鼓些奇医妙方,我曾跟着他学了些医术,便将几个小法子记下了。” “原是如此。”林素听到李医师三字,微皱了下眉头,又继续问,“顾小弟是可知道这李医师的来历?这人如今又在何处?” “这,我就不清楚了。”冉秋道,“我们到奉河时,曾跟那群山匪重逢,只是并未见到李医师,想来他老人家也经不起那等奔波,或许还留在那寨子里。” “既是这样。”林素思索了片刻,温声道,“若今后有他的消息,还望顾小弟告知。” 冉秋觉察到有隐情,犹豫了一下,问道,“林先生......怎会突然问起这些?可与我师父是旧识?” “幼时曾有段时间常常陷入梦魇,有一太医用此方医治我这困症,颇具奇效。今日闻到你那草药香包,与那味道极像,便想起当年的事来,妄想抓住点故人的踪迹。” 林素笑了笑,“也许,是我想多了。” 林素此人说话倒是十分坦诚,对着她这个没什么紧要的人能将以往坦白出来,倒算是能对他人交付信任,也不难想当年阿焱的父母为何会尽全力去保他了。 冉秋原还有些顾虑,听他这么说,也不再犹疑,直言道,“我对师父的过往也不甚了解,若还有缘能见到他老人家,只要他愿意,我定会为林先生引荐。” 林素道,“如此,便多谢你了。” 说完,他正要离去,冉秋却又叫住了他。 “林先生!” 林素又看向他,“顾小弟还有何事?” 冉秋方才脑子一热便叫住他了,如今他看着自己,反倒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有些胆怯。 那事情在顾焱第一天与林素共事时便埋在她心里,她自来军营后,虽然对林素此人多了些了解,知道他为人正直,性情温和谦逊,又有谋略,且对他们而言更像是长辈,而非君王,但冉秋心中依然有此忧患。 “林......林先生。” 冉秋抬起头看着他,“林先生,阿焱不说,但过了这么多年,他能再见到你,心里还是喜悦的,只是他一个人待得惯了,什么话都喜欢放在心里,对他人多有疏离,加之再见到故人,总是会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林素静静望着她,等着她后面的话。那目光仍是温和的,冉秋却觉得犹如实质,压在自己身上,给她到了嘴边的话添了几分阻力。 她也知道在对方的身份面前,自己说这些话是僭越的,冉秋咬了咬嘴唇,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 “所以......所以还请林先生不要因为这个,与他生疏了。阿焱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重要,日后无论如何,都请林先生相信他。” 林素细细打量了冉秋一眼,笑了出来,“小姑娘,你可是不信我?” 冉秋听他这么一问,一颗心立时悬起来,忙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林素却饶有兴趣,看向她的眼神竟多了几分欣赏,“虽说自古天家薄情,但是你大可放心,我还不至于到忘恩负义的地步,且君子一言九鼎,当年我承诺沈兄要护着阿焱,如今我与阿焱这孩子一条心,又怎会对他生出猜忌,做那个不仁不义之人呢?” 冉秋听到此话,目光着地,有些不安地揉捏着手掌,“是我多心了,林先生肯与我说这些,我心中......十分惭愧。” “冉姑娘是阿焱的恩人,便也是我的恩人,我自听说了你与阿焱的事,心中亦十分感念。如今听你这一言,倒更为我那贤侄感到宽慰了。” 林素笑着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本就是一闲云野鹤之人,只是如今民不堪命,生灵涂炭,我自当与阿焱齐心协力,争个国泰民安,至于那皇位,也当是贤者任之,若我做那过河拆桥之人,岂不让人心寒?又有什么资格做这山河之主?” 对着这等身份的人,一字一句,冉秋不得不多想几分。但林素此人说话便是有种难言的亲和,无论是屈尊感谢,还是抒发其想,皆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冉秋听他这番言语,原本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缓缓道,“我本不该逾越,林先生却不与我计较这些,肯屈尊与我讨论,我愈发为自己的心思感到不齿,却也明白了先生的肚量,想来,林先生也不会因此对我生了嫌隙。” 林素听闻此言,抬头朗笑了几声,“冉将军的女儿,果然聪慧。” 冉秋听到这话,呼吸一滞,“先生......知道我父亲?” “当年冉将军镇守边境时,我还在京中养病,自是知道的。” 冉秋乍然听到父亲相关,只觉得心中一涩,但是又为还有人记着爹爹而感到欣慰,便忍不住问,“那林先生,认为我父亲是怎样的人?” “当年皇帝登基,边疆动荡不安,派了几员大将都身葬边土,而冉将军平民出身,却屡立奇功,战功赫赫,连我那位昏庸的皇帝兄长都看出了此人有勇有谋,封他为镇西大将军,可见冉将军为将领之才啊,只可惜......” 说到此,林素重重叹了口气,眼中满是痛惜。 冉秋听他这么说,心中一热,又想到父亲已不再,眼角不由溢出几滴泪来,忙用手拭去了,垂着眼道,“父亲在天之灵,若知道林先生如此看重他,定会感到欣慰。” 林素道,“后来的事,我也已得知,此事细细想来多有蹊跷,无论如何,将来我若有幸登临至顶,定会为冉将军正名。” 冉秋听到这话,再也不能维持平静,当即眼圈一红,扑通一声跪下,对林素扣了一头。 “林先生若能为家父正名,小女子将终生感激不尽!” “这是哪里的话?”林素忙想扶起她,“此事乃是我遵从本心,无需你这般。” 冉秋依旧跪着,巍然不动,一字一顿道,“家父去世一事是小女心中大恨,看到朝廷那些人的嘴脸之后,更是为家父感到不值,当初我年纪尚小,家中又逢突变,未能为父亲尽孝,林先生此言,于我是再造之恩,还请受我这一跪。” 冉秋知道她这一举动有向林素讨承诺之意,但她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关于爹爹的事,她难以权衡利弊,一心只想为爹爹讨个公道。 林素也是无奈,心道这小姑娘果然不简单,“我明白了,快请起吧。” 冉秋这才站起身,将眼泪硬生憋回去,恳切道,“多谢。” 她得了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定下心,感到了一丝后怕,好在眼下四处无人,他们二人的身份也不会叫人听了去。 不远处已经传来了走动的声音,冉秋也不再多说,对林素又行了一礼,“天色已晚,先生早些歇息,小女告辞了。” 她转身快步向回去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却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向方才两人对话的地方看了一眼。 林素也已转身,背着月光独自离开,一只孤影远去,看着竟有些孤独。 第77章 万璟,该死的人是你…… 冉秋随着军队一路北上,她始终待在安全的扎营地,只能根据伤兵的多少了解战况,阿焱是一直胸有成竹的,冉秋便也没了什么忧虑,只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罢。 不知不觉中,她某日坐在军营里,看到四周的山路眼熟,才发觉已经到了京城地界了。 天回暖之时,顾焱大军攻破京城。 皇宫中,金銮殿内灯火通明,一身明黄的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重叹,额头上的汗不断地淌,墙上的黑影在灯火照映下轻轻跳动。 不多时,有一人进来,皇帝如看到救星一般,几个大步走上前去,“丞相!” 万璟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皇上。” “外头的那群反贼就要攻进来了,怎么办?怎么办......那些废物,居然真的让他们打进来了!” 连月的败况让皇帝焦灼不已,他狠狠地甩了两下袖子,“这群反贼,该杀!该杀!!” 万璟目光深沉,并不为皇帝的心情所影响,依旧是那副波澜不依的语调,“城门已经攻破,宫内只有两万禁军,只怕抵不过一个时辰。” “如今该怎么办?”皇帝急躁出声,又抓紧了万璟的胳膊,“老师,老师!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万府还有私兵是吧?你去叫他们来!你快去叫他们来,都在这儿保护朕,把那群反贼给朕拿下!” 他说着,脸上竟显出痴狂之态,眼眶因长久的浸淫酒色而深陷下去,两只通红的眼布满血丝,紧紧地盯着万璟,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他这位老师,想来是最有城府的,什么事都可以决断,当初是他一己之力推自己做上这个皇帝,如今......如今也一定能保住他这个皇位! 万璟退后两步,抓住皇帝紧拽着自己的手,缓缓放下,神色晦暗,“臣确有一计,只是,需要从皇上这里拿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皇帝睁大了眼,脸上闪出兴奋之色,两臂展开,指着这宫殿道,“只要能保住朕,整个皇宫,只要是朕有的,随丞相调度!” “臣要的东西不难寻。”万璟的手轻轻一抬,殿内霎时间涌入几个护卫,将皇帝围住。 皇上的脸刹那间变得灰白,他看向万璟,声音有些僵硬,“老师,这,这是什么意思?” 万璟依旧是置身事外的样子,一双有些混浊的眼让人看不透。 “臣想要的,只是皇上的项上人头罢了。” ———— “杀!!!!” 顾军攻破宫门,一瞬间火光四燎,人头攒动,将士们怒喊着冲进宫门,正要进行一番厮杀,却见宫内官兵肃整,立在远处巍然不动。禁军前,一个人跪在地上,手中高举一木匣子,他身后有文官武官两列,皆低头跪着,不发一言。 将士们看到这番场景,一时间都停下了手中的刀枪,不知该不该上前。 “停下!”顾焱下令。 对方这架势,分明是一副投降姿态,但不知其中是否有诈,几个首领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 顾焱和林素骑马行至军前,万璟看清来人,似是早有预料般,脸上并无讶异。 他挺直了背,将手中的匣子举至头顶,高呼道:“臣万璟,带领百官恭候新帝!” 他这声出来,身后的文武百官和众多禁军皆高声喊道,“臣等愿归顺新帝,辅佐新帝登基!” “明帝昏庸无道,治国无方,多年来暴虐施政,残害忠良,又有酒池肉林,极奢糜烂之罪,举国力行享声色之乐,不见路边冻死骨!如此枉顾天下大义,轻薄无行之人,臣身为帝师,当替百姓行道,亲斩昏君,如今,特献上明帝项上人头,以明吾志!” 一字一句,声声泣血,万璟紧盯着林素,高声道,“荣王以称病为由,一去多年,如今归来京城,以安天下,乃大势所归,臣愿奉荣王殿下为新君,辅佐殿下登基!” 此话一出,一众臣子抬起头来,发现那军前骑马之人竟是当年病逝的荣王,一时间皆瞠目结合,彼此间皆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 此举若换做任何一个人做,都无可指摘,一则得旧臣归顺,易稳定朝局,二来得证明皇室身份,登基名正言顺。历来有改朝换代之举,新的君王皆对此都喜闻乐见。 实在是聪明人的做法,可这些话从万璟口中说出,太过可笑。 顾焱轻笑一声,引得万璟看向他。 他一身黑色的戎装,从容不迫地骑在马上,拽着缰绳前行几步,在万璟身前停下。 万璟抬起头,他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青年,可那人眼中的恨意和轻蔑却似乎要直接透过他的身子,将他这个人血淋淋地刺穿。 顾焱居高临下地看着万璟,声音如淬寒冰。 “万璟,该死的人是你。” 他这句话轻易地为这个权势通天的丞相下了最后的判决。 万璟身子一颤,装着明帝头颅的匣子险些从手中脱落。他面色骤变,那张始终隐藏着心计的脸上,生出了巨大的惊慌。 这青年的目光,让他毫不怀疑此人可以立即拔了剑斩杀他。 此时,顾焱身后的林素开了口,声音依旧带着笑意,“万丞相一片好意我领了,只是孤荣王的身份无需你这等谄佞专权之人来证明,万丞相有这份心思,不如多去想想人头落地之后,如何去地府面对那些枉死在你手下的冤魂吧。” 这话语气平平,却让万璟如坠深窟,他举着匣子的手颤抖着,那老硬的指甲小幅度地扣着木匣,发出磕磕之声,万璟终于身子一瘫,整个肩膀都塌了下去。 顾焱的视线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这些人,下令,“将这一干人等拿下!” 那些禁军见顾军要动,正想抵抗,顾焱一根冷枪直指万璟脖颈,看着他身后的禁军,寒声道,“如有阻拦者,杀!” 面对这大势所趋,几个禁军放下了手中的刀。有人开了这个头,其他人都跟着陆陆续续扔了刀,最终,竟无一人抵抗。 眼见那些万璟余党皆数被捕,顾焱下马,面对林素单膝跪下,一手支地,身后的战袍扬起了地上的尘土,在火光下摇曳。 “臣顾焱,拜见皇上!” 顾焱之声一响,其余将士纷纷下马:“臣等拜见皇上!” 林素也无意再推脱,看着那些只哇求饶的旧臣们,脸上笑意渐去,神色凛然道:“将这些人压入天牢,静候发落!” 短短一夜,深卧在京城中心的皇宫内,已全然成了一番光景。 ———— 青石砖上,车轮平缓滚过,在一户残破的门庭前停下。 冉秋从马车上走下,看着眼前那落了漆的大门,视线慢慢向上移去,就见到那布满了尘土的冉府二字,牌匾下,结着灰色的蛛网。 她走上前,准备推开那门,一旁的人慌忙拦住她:“夫人,还是让我们下人来吧。” 冉秋笑了笑,手依旧伸了前去,“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门下也积了数不清的灰尘,有些经久变成了坚硬的土块,与门板底粘在了一起,冉秋费了些劲,才将那门推开来,顿时灰尘扑鼻,呛得她咳出声来。 几个被顾焱临时买来的下人见状,不敢再让这位祖宗继续任性下去,忙挡在她身前,连连道:“夫人还是往后站些吧,这宅子封久了,这些灰害体呀!” 冉秋被呛得难受,也不再一意孤行,任由他们开了其他的门,将灰尘都散去,才慢慢走进去。 冉秋四处看着,将府中的每一寸都收入眼底。 院中没什么变化,只有屋子里,破的破,烧的烧,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她小院里的几株梅花却保留得很好,如今正是初春时候,红梅开得鲜艳,为这破败的府邸添了几分颜色。 冉秋抚弄着梅花,看着正在忙碌的一个身影,出声道,“芹姐,你可知这冉府的人都去了哪里?” 芹姐原先是伺候在老太太跟前的,过了这些年,又被阴差阳错地买回来,冉秋不用细想,也能约摸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芹姐当年也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人长得美丽大方,如今那张脸却也像这冉府一般蒙上了一层灰,不到二十五的年纪,额头上已经有了细纹。 “当年......” 听到冉秋叫她,她有些局促地说,“当年,姑娘离开以后,周大人盛怒,但后来发现逃脱的并非大姑娘,也就没再追究。将大姑娘纳入府后,周大人却立刻反悔,下令处死了二老爷,后来不知怎么的,京府衙门的人也参与进来,列了二老爷的许多罪状,收缴了冉家的财产,又要将一干人压入牢去,大姑娘跟周老爷苦苦求情,才保下了老太太,二夫人和小公子,我们这些奴仆,自是全都发卖了。如今,我也不知他们在何处。” “原是这样。” 冉秋沉默了半晌,最后只生出一丝叹惋。或许事情过得久了,她难以再去体会当年全家被抄时的悲恸凄惶,多的只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感。 府中的祠堂倒是没有变样子,当年的抄家没有惊扰到父母和兄长,冉秋已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将那些牌位一一擦拭干净,又上了香,在祠堂内跪了许久,才感到有些冷了,才缓缓起身离去。 如今她唯一挂念的,只有冬盏和钟英二人,这些天她也拍了人去打听踪迹,却没有分毫音讯。 林素,如今应该叫荣王刘柏,已经在几个退隐朝堂的老臣举力支持下,于不久前登基。随后论功行赏,封了阿焱做镇南王,赐了京中府邸,冉秋如今再回冉府来看看,却也不能在此地久留。 算着日子,冉子初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整顿这宅子又是一番功夫。 说起来,冉子初这么多年都未娶亲,也该找个人替他分担些了,否则照他那般样样兼顾,身体力行,迟早要将身子累垮。 冉秋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眼睛浸出些泪花。她近来总觉得身子困顿,在这府中随意走了走便已耗了许多力气,一旁的丫鬟见了,忙挪来一个擦拭干净的椅子叫她坐下,拿着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头,小心劝道,“夫人,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回府吧。” 冉秋笑道,“好。” 她出了府,又回头望了几眼,便有人扶着准备上马车,此时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姑娘!” 这声音自小伴着冉秋长大,她听到的一瞬间便猛然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冬盏正站在那里,眼中不断流着泪,她一只手遮着嘴,竟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第78章 你有身孕了 “冬盏!” 冉秋不可置信地看到那身影,几乎立刻便收了脚,她还没晃过神来,冬盏就已经向她跑了过来。 “姑娘!”冬盏像是怕她离开一样,一靠近便用力地抓住冉秋的手,仔仔细细将她的脸看了几遍,眼眶中的热泪不断盈出,“姑娘,真的是你!” 似是确认了这就是几年不见的她家姑娘,冬盏紧紧抱住了冉秋,瞬间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冉秋亦流了泪,看着冬盏如今的样子,只觉得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今日还念着,立即就见到了,冉秋头一次觉得老天是当真在看着自己,这才施了恩,让她们得以相聚。 冉秋只有两个亲哥哥,同家姐姐冉芷又是那个样子,她与自小一同长大的冬盏最是要好,情同亲姐妹,如今见了,怎么不喜? 等冬盏松开了她,两人面面相对,都互相为对方擦起了眼泪,冉秋欣慰地看着她,不住道,“老天怜我,如今见着你们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和冬盏一起过来的还有钟英,他还是那副沉默木讷的样子,只是眼中的惊喜也是遮不住的,看到冉秋的瞬间,他整个人像卸了重负一般,静静地看着她们二人相认,拉住了想上前找冬盏的小娃娃。 冬盏如今也不再是少女的装扮,一头乌发绾成了发髻,过去娇俏的衣裙都变成了稳重的布衣,只是那面孔除了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之外,还是女儿家的模样。 如今哭起来,更是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冉秋拍着她的背,等她平息下来,才看向钟英,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到王府去,我们慢慢叙旧。” 她有太多的东西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到了王府,几人在厅内坐下,冬盏似是有些忐忑,又好似欣喜地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抹着眼泪先开了口。 “当初钟英带我逃出来后,没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姑娘,我们两个四处打听,也不知姑娘的踪迹,后来还是从乞丐口里得知,姑娘似乎是出城了。官府抓得严,我和钟英为了避人耳目,这几年一直躲藏在小山村里,听闻新皇登基,才出来探听了些消息。” 说到这里,冬盏转泪为笑,“说起来,我听到那皇帝亲封的镇南王名字叫顾焱,还在想是不是我们当年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可对方是那等人物,我也不敢冒然询问。眼看着如今太平了,我心想姑娘或许就回来了,今日打算先到冉府瞧瞧,没想到......” 说到这里,冬盏又抹起了泪。 “好在如今我们都平安,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冉秋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小孩子,笑道,“如今你们二人喜结连理,我真替你们高兴,回头定要好好给你补一份嫁妆。” “姑娘别这么说......”冬盏脸红了,拉过小孩子,让他离冉秋近了些,“这孩子乳名唤作安儿,姑娘若是不嫌弃,便让他随我叫一声姑娘吧。” 安儿机灵得很,冉秋还没说话,他就脆生生地叫了一句:“问大姑娘安。” 冉秋看着他,觉得十分喜欢,这才想起来桌上还有点心,将那碟子拿下来塞到了安儿的手里,对冬盏笑道,“这孩子活泼得很,倒没随了钟英的性子。” 钟英突然被提到,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他也斟酌着开口道,“姑娘,公子何时回京?” 听他问起冉子初,冉秋脸上的笑收了几分,看向钟英。 有些事,冉子初并未与她细说,想来是怕她知道了难过,但冉秋总想知道得更清楚些,一把尖刀捅出血淋淋的事实,总比一层纱朦朦胧胧地遮住真相要好。 “说起当年之事,我尚在府中时,你留在京城替哥哥办些什么事,如今可以说了吗?” 钟英犹豫了片刻,许是看眼前的冉秋已与当年大不相同,他也没有再隐瞒,对着冉秋道出了曾经的事,“当年,二公子听了活下来的将士带回的消息,认为西绥那一战颇有疑点,于是命我暗中去查。” “可查到什么了?” “那一战本有八分胜算,却没想到后方粮草出了问题,按着计划本该在半月后到达,可护送粮草的军队按原定路线行到北州时却突然被劫。” 钟英道,“此事细细想来太过蹊跷,且不说万翼中带了五千精兵护送粮草,就连路线和时间也是军中机密,怎会有人能这么轻易劫去粮草?况且,当时并未在西义关内发现蛮夷的踪迹,后来也没找到这批粮草的去向。此事前因后果并不难想,二公子认定这一切是有人蓄意谋之,只苦于没有证据,背后之人又一手遮天,难以撼动,因此他派我去密切盯着万璟的行踪,以寻得时机,瓦解其势力。” 冉秋听完,心里终是将当年之事想了个明白,粮草被劫乃是大事,尤其在当年与西绥交战的关键时机,一步除了差错,整个攻战计划都会打乱。 如此致命的错误,明帝却没有追究此事,反而将矛头指向冉家,万翼中却得了个美其名曰“将功补过”的机会,升了官职,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不言而喻。 万璟握着这手眼通天的本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荒唐,荒唐! 绕是冉秋先前有所了解,如今听钟英这么一说,她依旧感到出奇的愤怒,不甘,和绝望。 爹爹和大哥那样好的人,若是为家国大义而身葬沙场,留下身后荣光,何尝不是好的归宿,可他们却死在了万璟这等小人的手里,叫她如何甘心?如何释怀?! 冉秋只觉得一股悲壮涌上来,顶得脑袋一阵眩晕,她紧紧捏着桌沿,手背上都暴起了青筋,万璟这个畜生,她只恨不得能啖其肉,饮其血! 冬盏见她脸色阴沉,面露担忧,“姑娘......” “怪不得当年我出逃时,连巡防营的人都插了进来。” 冉秋紧紧地闭了眼,复又睁开,冷笑出声,“恐怕是以为我拿到了什么证据,才以周闻纳妾一事做掩护慌忙出逃。万璟加害父亲和大哥不说,又在二哥赴任的路上动手脚,给冉修徳设陷阱,再将冉家抄家,他这盘棋下得如此连贯,想来,是早有此意了。” 为了巩固那可笑的权势,爹爹和大哥,还有那边关战死的八万将士,被朝廷那些人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他们重创西绥,护得边关安宁,换来百姓安心,到头来,却被泼了一身污名,为小人做了嫁衣。 “如今他已被压入天牢,只等问斩。” 钟英见冉秋说过那话后便久久不言,恐她陷入这悲愤中,徒伤身体,叹了口气,难得多说了几句,“姑娘今后,还是放宽心才是。” 冉秋也知到了如今,已多说无益,唯有努力为父兄正名。她垂眼看到安儿小脸也崩得紧巴巴的,似乎也感受到这气氛的凝重,害怕了起来。冉秋心中不忍,终是将此事揭过,暂且按下不提。 她看冬盏和钟英也神情伤感,有些后悔自己此时问起这事来,便主动转了话头,“既然来了,不若在府里待上几日。如今也不需你们躲躲藏藏的了,便搬回这闹市附近住吧。” 冉秋努力按下心中悲郁,露出个和暖的笑来,说着便想要站起身,去吩咐下人收拾住所,结果她方起身,还未站定,却突然眼前一黑,身子直接瘫软倒下。 “姑娘——” 冉秋昏过去前,只听到冬盏叫了她一声,随即就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中,那多年不曾有过的梦魇又闯入了她的脑海,爹爹和大哥前一刻还牵着马站在门口与她告别,转瞬间便倒在了血泊里,黯淡的眼眸凝望着飞扬的尘烟,似想问些什么,却终不得出口。 “爹爹......大哥......” “别走.......爹爹别走......” 冉秋的手无意识地紧抓着身下的被褥,直到那一方依托脱离了手,她像是坠下了悬崖,什么都抓不住。 “不!!” 冉秋蓦然睁开了眼,急促地喘息着。 眼前没有血泊,没有沙场,也没有悬崖。 帘帐轻柔地悬在床上,外头的光映在墙上,她的手也被紧紧地握着,身旁坐着阿焱,正用热手巾擦着她额头上的汗。 “别怕。”看她醒了,顾焱将她搂起来抱在怀里,亲了亲她苍白的额头,“我在这里。” “阿焱......”冉秋将那阵气喘匀了,脸上才渐渐有了些红润,她紧紧依靠着顾焱,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想爹爹,想大哥,也想阿娘,为何他们都离了自己,若是他们都在,该有多好。 顾焱没有问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他知道有些东西一直被压在她心里,如今才释放出来,该是极苦的。 冉秋哭了很久,等到嗓子里的酸涩渐渐退去,才终于开了口,哑声道,“我方才......梦到爹爹和大哥了。” 顾焱“嗯”了一声,摸了摸冉秋的头发,“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干干净净离去的。” 他下巴抵着冉秋的额头,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力量,“当年西义关守住了,西绥多年来不敢再犯,百姓会永远铭记他们。” 冉秋用手捂住了眼睛,声音发颤,“我只是......替他们感到不值。” “我今日回来,正要告诉你个消息。” 顾焱将她的手拿下,让她看着自己,“皇上已经下旨论父亲和大哥的功绩,追封父亲为护国公,大哥为平西侯,如今二哥一到,便可承袭公爵,皇上对他亦有重用之意,冉家定可重新光耀门楣。” 冉秋起初听了这话,未有太大感觉,愣着神又将顾焱的话在脑中过了两遍,眼中才透出些吃惊来,“真的?” 顾焱点头,专注地看着她,“旨意都已拟好,只等二哥入京了。” 冉秋盯着他的眼,倒不是要看出些什么来,顾焱向来是不会骗人的,只是这消息太过突然,骤然砸下来,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受。 “太好了,太好了......”冉秋方才哭得鼻音有些重,便又流泪了,这次却是太过欣喜和宽慰,她只觉得眼睛都要哭花了,不知所措地将一只手放在顾焱揽着她腰的手上,抽着气道,“不管爹爹和大哥是否在意,我都想为他们争一个身后名,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顾焱替她擦着眼泪,动作中皆是怜爱疼惜,“我明白。” 他自身形长开之后,冉秋窝在他怀中便显得愈发娇小瘦弱,他更加不忍看到她伤心难过,这是他的妻,也是他最亲的人,合该在他庇佑下安心生活的。 冉秋在顾焱安抚下慢慢平复心情后,红着眼问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万璟?” 顾焱听到这名字,手顿了顿,声音渐渐冷下来,“万璟此人,过去在京城权势通天,多年来把持朝政,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如今,自是要将他做过的恶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找出来,他合该对着天下万民谢罪,受百姓唾弃。” 顾焱抱着冉秋的手臂收紧了些,视线落在空中,仿若在看着什么,“到时候,我会亲眼看着他为过去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 冉秋明白,万璟做的恶果,不仅是对冉家,也害了阿焱的父母身上,自己尚且能哭一哭,阿焱的性子,却是从来不表现的。 她心疼地蹭了蹭了顾焱的胸口,“阿焱,日后有机会,带我去看看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吧。” “......那里,已经不在了。” 顾焱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干涩,“当年一把火,只留下了一片灰迹。” 冉秋听了,愈加觉得心酸,又想起这些年来,顾焱似乎没有安稳地享过一天日子,肩上的担子更是从未放下来过,如今不到弱冠的年纪,却历尽了沧桑。 她埋头至他怀中,声中满是温情,“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嗯,你,我......”顾焱的手慢慢向下滑,停留在了她的小腹上,“还有他。” 冉秋顿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什么?” 顾焱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神采,他低头亲了亲冉秋,嘴角轻轻勾起,化去了方才脸上的阴郁,“你有身孕了。” “身孕?” 冉秋讶异,收在被窝里的手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小腹,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小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医说,已两月有余了。”顾焱的手也探进了被子里,覆在冉秋的手上,“算起来,应该是赴京路途中怀上的。” 他不说,冉秋也能想到,按这个日子,怎么算他们都还在军营中。 她居然是在军营里怀上的,那可是军营啊,这么一想,冉秋只觉得害臊不已。 “我......怎么会?” 冉秋不知怎么,就想起初见顾焱时的样子,那时候他们两个都还是少年少女,如今却都要为人父母了,她这么一想,总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顾焱却没想这些,他那漆黑的眸都明亮了几分,言语中有隐隐期待,“等京中朝局稳定,你将这孩子平安生下,我们便离开京城,到西义关去,如何?” 冉秋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抿着嘴角,露出个浅浅的笑来,“好。” 如今虽一切安定,时局向好,但京城这地方予了她太多不好的回忆,日后阿焱身居高位,便有更多双眼盯着,他们受到的约束只会越来越多。 冉秋自始至终都认为,活着不是为了受那些约束的。 阿焱捏着那样大的兵权,纵使刘柏如今不介意,日后也难保会生出嫌隙,阿焱如今有了卸权之意,自请去守西义关,便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那是爹爹和大哥待过的地方,她一直想去看看。 冉秋不记得自己是否跟顾焱提过,然而,他能时刻念着自己的心意,她心中十分感动。 她忍不住搂住顾焱的脖颈,将脸贴过去,喃喃道,“阿焱,你怎么这么好。” 顾焱直接将她拢入怀中,在她耳边道,“我若不好,你也不会嫁给我了。” “是这么个理儿,因此可见,我这人也是极好的。” 冉秋抬起头看他,展开笑容,弯弯的眼睛透着甜意,“否则,你也不会娶我了。” 第79章 她甚至什么都没问 一月后,闹市口。 万璟穿着一身囚衣,跪在刑场上,昔日雍容华贵的身形如今佝偻得像是多年做苦力的劳工,他身上沾着烂菜叶和结块的泥巴,混着身上伤口溃烂流出的疮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馊臭的气味。 他低垂着头颅,灰白的头发自额头前落下几绺,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几道褶皱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尽管在押解他前来的路上,围观的百姓就已经发泄了他们的不满,到了这里却依旧难压群愤,前来观看行刑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声响不断,人群中骂声四起,皆指跪在刑场中央的万璟。 “丧尽天良的狗官!” “害了那么多人,这么死真是便宜了你这狗贼!” “还有这狗官手下那群作威作福的喽啰们,整日欺压我们百姓,全都该死!” “狗官去死!狗官去死!!” ...... 台下的群众个个涨红了脸,激愤地大骂着万璟,顾焱坐在刑台上,静静看着场下的一切,并未对此做何反应。 起初,百姓们看到他坐镇,还有所顾忌,后来群起激愤,见顾焱并不阻止,仿若一个个更有底气般,对着万璟破口大骂,更有甚者,拿了石子朝刑场上砸。 今日的太阳也更毒辣,似乎早早携来了夏日的热潮,燥热的气息更催生了百姓们不满的情绪。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午时,万璟弯着腰,头几乎要贴在地面上,已是近乎晕厥的样子,顾焱才缓缓出声。 “拿来。” 一旁的人恭敬地递上一根鞭子来,另有两人提了几桶水上来。 顾焱将那鞭子握在手中,起身向万璟走去,百姓们见状,都安静了下来,个个紧盯着刑台。 早先便听说镇南王要亲自处刑万璟,这是前所未闻的事,也正因如此,今日来围观行刑的百姓人挤人,都想知道这位把持京城势力十余年的万丞相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万璟。” 顾焱出声,他立在万璟身后,俯视着这肮脏佝偻的身躯,神色不明。 “这是第一鞭。” 顾焱挥手一扬,鞭子狠狠甩到了万璟身上。 万璟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几道掀倒,他身子紧紧躬起,背上霎时间出现了一道血印,人却不曾倒下。 众人这才看清,他膝盖下竟是装着两个木枷,迫使他只能跪着,无法挪动分毫。 顾焱厉声道,“说!” 万璟瑟缩了一下,终于发出了极为沙哑难听的声音,“我,我......” “看来万丞相是记不得了。” 顾焱扫了身边的人一眼,那人立马拿着一叠认罪状上来,走到万璟面前,放在他眼前的地上。 两个壮汉立在万璟两侧,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看着那些认罪状,怒喝道:“万大人不乖乖伏罪,难道还想回牢里受刀剐火烤之刑不成?” 万璟听到这话,顿时目眦尽裂,浑身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低着头,哆哆嗦嗦道,“我......我假造荣王殿下病逝一事,实则......实则暗中派人毒杀。谋害皇亲,是为......一罪!” 顾焱神色更加阴沉,抬起鞭子,一道强劲利风划过,万璟身上又添了一迹血印。 “这是第二鞭。” “我......我威逼沈家,迫使他们交出......交出沈缘夫妇的下落,逼死沈缘夫妇。杀害清臣,是为......二罪!” 顾焱眉间阴郁,仿若一黑云压了下来。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狠冽的气场,围观的百姓们也感到了无形的压迫,都不敢再直视这位年轻的王爷。 顾焱手背上青筋暴起,握着鞭子,再次重重抽在万璟身上,声音却带着不为人察觉的颤抖。 “第三鞭。” 鞭子狠狠落下,万璟背后的血已经蔓延开来,将那灰色的囚服染上了污红的颜色。 “四......四年前,西绥一战中,我.......”万璟凄惶停了口,似是不敢再说下去。 那两个大汉手下一发力,几乎捏碎了他的肩膀,万璟惨叫一声后,又期期艾艾地说了下去,“我......我设计断了边防军的粮草,致使冉将军......苦战无援,冉家父子先后牺牲,八万将士......身死沙场。残害忠良,是为......三、罪。” 此话一出,场下百姓们皆愤恨怒骂,若说前两罪因年代太过久远而无法得知其中具体原由,冉家一事便足以挑起这些百姓最深的愤怒。 冉家父子战死一事人人皆知,冉家遭受冷遇乃至抄家一事更有许多人看在眼里,当年的不忍不平如今全都转化为切实的愤怒。百姓们个个涨红了脸,挥拳向万璟讨伐,呼声几乎要将万璟压垮。 “狗贼该死!” “狗贼还命来!!” 顾焱冷眼看着一切,用力挥下了鞭子。 “第四鞭。” ...... 一鞭一罪,万璟足足挨了五十七鞭,那叠罪状还没有念完。期间他昏厥了数次,皆被人用凉水泼醒,顾焱下手又狠又准,将他全身打得体无完肤,渗出的血混着那些凉水将囚服浸透,使万璟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残害......贤臣,是为,是为......” 万璟的声音彼时已几乎听不见,出的气比进的气还多,他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身子,直直地瞪着前方,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桀桀之声。 那还未说出的几个字就这样被抑止在生命的尽头,他塌下头,僵硬地跪在刑场上,断了气。 一人掰起他的脸看,确认这人确实是已经死了,这才为难地看向顾焱,“王爷,这罪状还没有念完。” 顾焱扔下了鞭子,冷冷地看了一眼万璟的尸身,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嫌恶和轻蔑,似乎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把万璟所有的罪状贴在公告墙上。” 顾焱接过一旁递来的手巾,擦拭着手掌,冷声道,“一个都不许少。” “是!” 顾焱没有再管万璟的尸首,将事宜吩咐下去,便独自离开了刑场。 百姓们自觉为他让开了道路,一时间,众人都噤若寒蝉。 明知这就是那个从无名小辈一路打到京城,几乎以一己之力助当今圣上登基的顾将军,多少个日子,这些天子脚下的百姓都将这个人的名字念来传去,如今,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说些什么。 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实在太累了。 他依旧身形挺拔,却好像背负着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酣畅淋漓地发泄着愤怒和痛快,而是在这热火朝天的时刻,孤自浸了一身寒意。 刑场对面的茶楼上,冉子初静静地起身,看了一眼顾焱离去的身影。 那个向来从容不迫,步伐稳重迅捷的青年将军,如今的步调却变得缓慢而沉重,午时的影子只立在脚下,他的身后,却仿若有一道极长的黑影,负载了无数的孤凉。 冉秋睡梦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她忽地从小憩中睁开了眼,有些不安地唤道:“阿念,阿念?” 阿念正在一旁打盹,听到这声音忙跑了过来,“姑娘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前不久她便跟着冉子初一同到京城了,前脚刚离地,后脚就跑来找冉秋,此后就一直在顾府待着,得知冉秋怀了身孕,更是时时守着,事事小心。 往常冉秋都是要睡够了一个时辰才醒的,今日刚躺下不久就醒了,眉宇间隐有愁容。 阿念看她神色不太好,顿时心慌,“我去找郎中来瞧瞧?” 冉秋摇摇头,“我没事,你扶我起来走走。” 她起身饮了些茶水,便要朝门外走去,几个丫鬟婆子唯恐她受了什么差错,都想拦着,冉秋无奈之下,只说立在门口看看,不会走远,她们才肯退下。 其实她如今还未显怀,身子并不笨重,只是不久前太医说了,这胎前三个月还坐不稳,这些习惯伺候孕妇的丫鬟婆子是顾焱特意找来的,她们得了嘱咐,唯恐冉秋有个什么闪失,因此对她的日常走动都格外留意。 冉秋只带着阿念,顺着园林小道走,一路上她步子稍微快些,阿念便跟她着急。 “阿念,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阿念紧张地盯着她,“姑娘,已到未时初了。” 冉秋一计头晕,她扶了扶额角,脚下步履有些蹒跚。 她记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这个时候,万璟该已被处刑了。 她本该亲自去目睹这一幕的,但如今怀了身孕,见不得血腥,顾焱也不愿让她看着,她便一直在家侯着养胎。只是方才睡得有些不安,她醒来后只挂念着顾焱,一时间竟没能想起此事。 想到这里,冉秋不顾阿念的阻拦,又加快了些脚步,直到走到大门前,看到了顾焱的身影,步伐才猛然顿住。 “阿......阿焱。” 顾焱一步步向她走过来,在冉秋面前停下。他似是疲惫极了,慢慢将她拢入怀中,脸埋在她颈肩。 冉秋缓缓伸手,环住了他的后背,轻轻抚弄。 她没有问顾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甚至什么都没有问。 “阿焱。” 她像往常那般叫他,柔声开口,“今儿午时,安婶子给我做了一碗百合雪梨糖水,我喝过后胃口好了许多,一不小心就吃撑了,绕着小院走了两圈才消了食,原来这怀着身孕时啊,也不能多吃。” 顾焱听后,极轻地笑了一声,“这孩子许是怕你以后累着,如今便少吃些。” “日后这肚子隆起来了,我人也笨重,身形也丑了,到时候,王爷可不准嫌我。” 顾焱摸着她绾起的发,在她颈间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若嫌你,王妃便将我赶出府去。” 冉秋被他这话逗笑了,刚想继续开口,却突然感到颈肩一点温凉,那触感又顺着肩线滑落下去。 竟是泪。 她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收着下巴,将眼泪蹭在了顾焱的衣领上,一双细白的手抓紧了他后背的衣衫。 “阿焱,我们回去吧。” 第80章 你赵兰月算什么东西 明帝留下的那些旧臣,大都是万璟一派,如今万璟一死,那些官员也都被判了刑,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通清算之后,除了原先跟着刘柏的幕僚,朝堂上能用的人竟没有几个。 刘柏登基之后,正愁无人可用,等冉子初一到,便立刻将科举一事交于他去办,冉子初又要整顿礼部,又要选人派任,这些天,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自他袭爵之后,冉秋便想回冉府一趟,哪知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个月,等到入了夏,树上的蝉鸣响起,她才终于寻得个空子去拜访他。 冉秋坐着马车,快到时便掀起车帘去看,却冷不防看了门前那一席白色的身影。 冉子初这个时候站在门前做什么? 门口还站着几个人,无一不是衣着华贵,看起来是京中的簪缨子弟,皆是未受万璟牵连之族,如今这架势,看来是想要和冉子初交好。 皇帝登基,除了要尽快科举选拔人才之外,这些世家的支持也是少不了的。如今,冉顾两府门前日日都有上门来结交的人,他们皆要斟酌着应对,这些世家出来的人又个个都是人精,与他们相与便需更谨慎小心,每日下来,也是疲乏。 好在冉秋的肚子如今已经显了怀,需安心养胎,那些夫人小姐前来拜访,多是说些有趣的家事,她便也省些心,权当解闷了。 冉秋见眼下冉府门前这情景有些不寻常,便由阿念扶着下了马车,匆匆走近了几步,这才看到有一个女人正坐在地上说些什么。冉子初紧皱着眉头,似乎是不愿理她,却又像是在忍着怒气,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旁边的人似是在劝解什么,皆用鄙夷无奈的目光看着地上那女人,冉秋不明所以地走上前,便听到那女人在哭诉:“你好狠的心呐,她可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忍心看着她去受那样的苦啊......” 冉子初嫌恶地移开目光,正好看到冉秋过来,立时板起了脸,“怎么怀着身孕还跑回来?” 说着,他上前几步,走到冉秋身旁,正好遮住了那个女人的身影,“你也该小心些身子,我们进去说。” 冉秋方才便听那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如今见冉子初这态度,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她定定站着没有迈腿,只出声问,“那人可是赵兰月?” 冉子初看她巍然不动,心累地扶了扶额头,“是她。” 其他人见冉秋到来,都恭敬地称道,“王妃。” 多年不见的故人就在眼前,冉秋没法装作视而不见,她不顾冉子初阻拦,朝赵兰月所待的位置走过去。 等冉秋走近,停下脚步,乍一眼看到地上坐着的人,险些没认出来,她有些吃惊地打量起了这人。 不怪她第一眼没认出来,赵兰月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过去,她虽然对自己尖酸刻薄,在宅院中多行小人之事,但在外还是个美艳得体的妇人,如今那张白皙的脸却变得黝黑粗糙,像一块褶皱的皮挂在脸骨上,过去丰腴的体态变得又干又瘦,她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倒看着像个可怜的村妇。 “赵兰月。”冉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居然还活着。” “冉......”赵兰月睁大了眼看着她,眼中出现了狂喜,“秋儿,是我!是我啊,我是你二婶啊。” 她说着,就要扑过去抓冉秋的手,冉子初目光一凝,立即挡在了冉秋面前,唯恐她一个用力伤了冉秋。 “赵兰月!我本不欲与你纠缠,你却三番两次到我府前来闹,既然今日秋儿也在,诸位兄台也在,我便当着大家的面,把话与你说清楚了。” 冉子初斥道,“当年你们不义在先,霸占家产,苛待王妃,更是为了一己之私,陷王妃于危难之中。如今我不与你们翻那些旧账,容你们孤儿寡母在京城里待着,已是仁至义尽。你既执意要送上门来,脏我冉府的门楣,不如我们今日就算一算,看看你该死几回!” 他这话说得重,尾音落在地上的时候,赵兰月甚至颤了一下,但很快她又痛哭起来,“我全心全意为你们,不想竟在你们心里成了恶人!当年冉家那般光景,我们二房为了能依旧供着你们吃穿用度,从自己的开支里省下了多少,这还不够吗?!若非你二叔还有官职在身,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还不知要落魄到哪去呢!那还能有今天的光鲜?!你能说出这话,可真真是良心被狗吃了,我命苦啊,当年苦苦支撑着冉府,如今你们发达了,却连个亲都不肯认......” “你!”冉子初本要与她理论,却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无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半天也只能憋出来四个字,“无理取闹!” 赵兰月见状,哭得愈发起劲,仿若真的是一个被辜负的苦命妇人,她用绢子擦着泪,又看向冉秋,脸上显出讨好的神情来,“秋儿,你哥哥他离家得早,他不知道,你可是知道的。当初咱们冉府那副光景,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呀!叫你去周家也是为了让你有个归宿,早早安定下来,免得日后再生变故,这都是为你好啊,否则你姐姐也不会把这事让给你,对不对?如今她有难了,你不能不管啊!你是王妃,只要你和王爷求求情,他说一句话,便可免了芷儿的牢狱之苦,你就看在那些年的姐妹情分上,也万不可坐视不管啊!” 不提此事,冉子初尚且还能当她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如今听她还有脸提及当年逼冉秋给周闻做妾一事,冉子初顿时心头火气,一个字都不愿再听见,直接道,“来人,把这泼妇给我打出去!” “慢。” 冉秋突然出了声,从冉子初身后走出来,她神情漠然地站定在赵兰月面前,就这么垂眼看着她。 看到这个过去尖酸刻薄的二婶如今这样狼狈却又恬不知耻地跪坐在自己面前,她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觉得可笑,可悲。 笑赵兰月如今还当她是那个被所谓情分牵绊住的无知少女。 悲自己过去竟真心实意地拿他们当亲人看待过。 冉秋缓缓走了两步,冷笑出声,“你的意思是当年对我庇护有加,是为恩情,所以我如今也该感恩图报,将你们一同庇佑在我这王妃的名头下,对吗?” 赵兰月听到这话,觉得冉秋态度不似冉子初那么冷硬,忙贴近了些,恳切道,“秋儿,我知当年你对我们有诸多误会,这些年你定也不容易,如今只求你救救芷儿,咱们一家子还能团聚,你祖母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咱们这般分崩离析,是不是?” 她想要去拉冉秋的手,冉秋却退后了一步,语气冷淡,“你何必说这些,不过还是念着我这人像过去一般心软好欺罢了。” 赵兰月伸到空中的手僵住。 “若祖母还在,我确实会犹豫一二。” 冉秋眼中没了平日的温善,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但你赵兰月算个什么东西?” “且不说当年的冉府是由我父亲起家,本就轮不着你们做主,如今我们兄妹二人苦尽甘来,再度撑起冉家的门第,又与你们有何干?” 冉秋寒声道,“用本属于我们的东西来行慷慨,实则克扣霸占,如今竟还恬不知耻地拿来邀功,将苛待陷害我的种种事情粉饰成款款温情,倒说得我还欠你们几分。我当年顾念着祖母,不与你多做计较,你们这群鸠占鹊巢之徒还真拿着自己当冉府的主人,一场梦做到现在还不肯醒!当初既嫌我们拖累,如今还找来做什么?” 赵兰月张了张嘴,脸色灰败地看着冉秋,想要继续求情,还未张口,就被冉秋打断了。 “我今日也不与你说这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冉芷既为罪臣家属,自有她的去处,此事与我无关,更不归王爷管,他岂会插手其他大人主理之事?你休要在此狂言,坏了王爷名声!” 冉秋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我念着往日情分,已给你留够了情面,你若再敢纠缠,我可没这些好话等着你了。” 说完,冉秋不再看她,转而看向站在周围的几个人,勉强笑道,“我今日本是得了空,特来恭贺兄长袭爵升迁一事,却不想冒出这么个泼妇来误了事,叫各位大人取笑了。” 其他人听她说这话,哪里敢应,个个拱手谦让道,“王妃言重了。” “请诸位先到府上小坐。”冉子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他今日刚从宫中回来,碰上了几个过去的诗友,便相约到府中一叙,却不想临到门口,被久候在此的赵兰月绊住了脚。 好在冉家的事如今也是人尽皆知,众人看赵兰月在这里闹,也都当看一场笑话,只苦了冉子初,他早对赵兰月恼怒至极,却又无心力去整治一妇人,倒让她愈发得寸进尺了。 冉子初叫了两个家丁来,“将此人逐出去,以后莫叫她靠近冉府半分!” 赵兰月被那两人拖着离开,见今日闹了一番无果,脸上那副哀戚之态骤然消失,她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崽子!冉子初,你自己做了大官,却让我们一家流落在外,你那些圣贤书都白读了,你不是个东西!冉秋,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嫁了权势就翻脸不认人,我呸!你们一对白眼狼......” 她这些歇斯底里之言不堪入耳,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捂着嘴丢到了无人巷口。 两个家丁将她狠狠扔在地上,喝道,“住嘴!我家大人和镇南王妃的名讳也是你这贱人配叫的?” 赵兰月被摔在地上滚出两圈,沾了一身的灰,五脏六腑都差点卷出来,她艰难撑着身子,重呼了几口气,看向这两个家丁,抬起手颤抖地指着两人,“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我是冉府的二夫人,是主子!你们敢这么跟我说话......啊!” 家丁看她这幅嚣张撒泼的样子,也是气恼,上去便抽了她两个巴掌。 赵兰月被这重重的力道掀翻在地,她捂着脸,似乎是没料到这两个人竟敢对她下手,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却一下子收了声,不敢再大喊。 “我家老爷仁慈,不跟你这等贱妇一般见识,识相的就滚远点!我们这些吃力气饭的,拳头可不长眼,你若再敢来,定叫你残着回去!” 看赵兰月一脸惊滞恐惧,被吓得不敢再动,两个家丁啐了她一口,才离去了。 “晦气东西!” 冉府内,冉子初尽快送走了那一干人后,才来到后堂寻冉秋。 冉秋方才在外头站得有些累,此刻正坐在软榻上休息,阿念怕她不舒服,往她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冬盏和钟英一家如今也在冉府内,听闻冉秋来了,冬盏忙跑了过来,眼下正陪着冉秋热热乎乎地说话。 见冉子初进来,冉秋正欲站起来,冉子初忙制止了她,“你好好坐着,跟我就别来这些虚礼了。” 他在一旁坐下,面上隐有担忧之色,冉子初看着冉秋,劝解道,“赵氏这人不足为道,你今日千万别为了她动气。” 冉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轻声笑了,“她这样的人,哪里就值得我动气。” “你若能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 冉子初似是松了口气,“此人先前便来府中纠缠求见,皆被我打发了去,今日却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像是特意等我回来,好将我拦下。我料想她今日蛮闹无果,定会对外张扬,你如今有了身孕,在家中安心养胎为重,别让这些腌臜事污了耳朵。” “哥哥多虑了。” 冉秋抬起头,温声道,“今日她来闹时,在场的人便都听见了,那些人争相到冉府做客,是为了什么?如今冉家有这么一个现成的麻烦送上来,何须哥哥去劳心,自有人争着帮我们处理,又哪里会有腌臜事能传到我耳中呢?” 冉子初听到这话瞬时,面色一顿,他神情微讶地看向冉秋,似是不敢相信。 仍旧是那副恬静的面孔,脸上带着与她气质相符的笑容,可那向来温柔的眼神,此刻却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他和冉秋自小一同长大,从来没想过,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秋儿,你......” 冉子初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你说的这些,我都未曾想过,你如今怎么......” 冉秋缓缓坐直了身子,语气不变,“哥哥的意思,是还希望我像过去那般不谙世事?” 冉子初并没有跟她争论,只是来回踱步后又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你会错了我的意。你若心里有几分成算,我亦替你高兴,只是向来富有心计之人,皆有经由那复杂凉薄的世态而出,你如今这些成算越多,我便越觉得亏欠你许多,也恐你在冉府受那些人苛待的那些日子,成了你的心魔呐......” “哥哥的想法,我都明白,我又何尝喜欢琢磨这些。” 冉秋也叹道,“只是岁月催人熟,看明白的多了,凡事也便都多想几分,赵氏于我来说,不过是和今后千万个麻烦一样,并非我有心结。如今我们被京城里这么多双眼盯着,更要时时小心,以免让他人拿住话柄,哥哥也需注意些才是。” “你倒还替我操心上了。” 冉子初笑起来,“我看你如今这样,也无需我再担忧什么,你自好好养着身子吧。”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 “老爷,王爷来接王妃回府,已在前堂等着了。” 冉子初一听,便哼笑出声,“不过来我冉府待一会儿,你家那位王爷就急了。” 再看冉秋听到这话后便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快随他回去吧。” 第81章 去地牢,看望一个故人…… 今年的春季格外短,入了夏以后,如今这天热得一日更似一日。 冉秋自那天从冉府回来后,便一直待在府中安心养胎。顾焱念她身子骨一向瘦弱,特意从宫里请来几位有经验的嬷嬷好生照料着冉秋的身体,京城中的夫人小姐们闻说,也都当这是件大事,接连带着补品上门拜访,个个都对她这怀了身孕的王妃极为重视。 这日冉秋靠在长椅上摇着扇子,身旁坐了几个女眷,一屋子的人关心完了冉秋身子后,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谈,时不时要看一眼冉秋的神色。 左右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话,还要思酌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挑挑捡捡将那些过了火的摘去了,拿着剩下的无聊乏味之语来回嚼,没趣透了。 冉秋听得困顿,摇扇子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正昏昏欲睡,却突然听到了冉芷的名字,她顿时打起精神来,看向说话那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呈文郡主。 她原是长公主的独女,因长公主逝世,便被前皇后接进宫来教养,甚得明帝喜爱,于是被封做了郡主。因也算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皇上登基后并未为难与她,一来以显自己仁德之心,二来则是做主了她的婚事,用以拉拢京中士族。 郡主如今嫁了人,夫家和睦,又有圣上眷顾,这小半生也算是顺风顺水,未受过什么风浪了,因此没有学得其他人那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冉秋倒还觉得有几分意思。 “听说周闻一族三日后便要流放了。” 郡主与冉秋算是旧日的熟识了,也没当过去的日子是什么逆鳞,还能与她说些往事,“冉芷这人是个心气儿高的,若不是受冉二老爷的牵连,她也不会落到去周府给人家做妾的地步,如今那周闻作为万璟一党已被处死,她们这些家眷皆要流放至那苦寒之地,沦为奴隶。唉,也不知当年她当年处处要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沦落至此。” 她言语间有些唏嘘之意,冉秋看着她,也想到过去她们这些女儿家聚在一起吟诗作乐的日子,再看如今,却有许多人受万璟牵连,死的死,发卖的发卖,流放的流放,当初谁又能料想到今后会是这么个境况呢? “说起来,也都是个人的选择罢了,放在当初,我亦未想到会有今天。” 冉秋端起笑来,看向屋中这些人,缓缓道,“所以更得珍惜当下,否则稍有歪念,便是一步错步步错,再要回头可就难了。” 几个夫人会意,都笑着应,“王妃说的是。” 心中也不过念叨那冉芷是罪有应得,而如今看来,王妃也是确实无情了。 她们这些自小在京中长大的女子,未出阁时难免都见过几面。当年冉家大姑娘喜走动,爱结交,在许多宴上都露过脸,在这京城贵女的圈中也是小有名声,若非冉家失势,恐怕真能攀个公侯王孙。 如今却落得那等下场。 反倒是冉秋,当年自冉将军去后,几乎闭门不出,京中更是被人传了风言风语,说她在院中私养男子,举止不端,谁又能想到那男子是如今声名赫赫的顾将军呢? 她们这些各嫁了人的女子,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那行为端不端,一个个望着如今的冉秋,也只有艳羡的份了。 既开了话茬,这些人摸清了冉秋的态度,也就不再拘着。 一个夫人也念起当年事来,言语中有些轻蔑,“这冉姨娘当年未出阁时颇为娇纵,仗着自己是冉家大姑娘,处处要高别人一头,容不得别人风头胜她。我记得有一回,她还为着这个,跟承安侯府的吴大姑娘起了冲突,那吴姑娘是什么人呐,侯门独女,又是万丞.......万璟的亲妹妹,当年在一众姑娘中可是极为尊贵的。许是看大家处处恭迎那姑娘,冉姨娘受了冷落,心有不甘,便出声讥讽,就这么跟吴姑娘结下怨了。” 冉秋倒没听说过这回事,听这夫人提起了,不由轻轻皱了下眉头,“此事,我倒是不知的。”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冉姨娘的话在当时听来实在太过大胆,才叫我记了这么久。” “她说了什么?” “嗐,那冉姨娘当时也是气急了,说什么吴大姑娘不过就是倚仗着自己舅舅是万璟,连万璟见了冉将军也要礼让几分,吴姑娘居然敢和她作对......” 众人听到这儿,都屏气凝神。 这夫人说着,也越觉得这话头不对,心中忽然忐忑起来,再看屋中氛围也不太对劲,连忙止住陪笑道,“当年都是姑娘家,懂个什么?后来便也都稳重了,没再听过这样的话。” 冉秋手中的扇子却止了,她看着这人上下碰动的嘴唇,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万璟见了冉将军也要礼让几分。 万璟,见了冉将军,也要礼让几分。 冉秋面色怔怔,仿若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直到那扇子一个不稳跌在了地上,发出声响,她才晃过神,怔愣的视线在众人身上划过。 方才说话的人看到她这个反应,脸上更加不安,她慌忙将那扇子捡起,再张口已是如履薄冰,“王妃......” 冉秋呼吸都颤抖着,直到压下了那口滞凝的气,她才闭了闭眼,平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什......什么?” 冉秋提高声音,“冉芷说这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夫人本不敢再说下去,可见冉秋盯着她,又不敢隐瞒,只能小心道,“约......约摸是冉将军最后一次出征的时候。” 她能记得,也是因为自冉将军走后,冉家备受冷落,冉芷也再没了往日的气焰,她向来看她不惯,因此那段时间格外痛快,但这些,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这样......竟是这样......” 冉秋神色空茫地看着地面,只觉手脚皆麻木冰凉,仿若已没了知觉,她甚至无法思考,浑身都失了力,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灵魂化作一片片散了出来,就这么停留在空中,看着她这幅躯壳。 她就这么失魂地沉默了许久,才开了口,十分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们......都回去吧。” 屋中的人也不敢再久留,一个个离去了。 午时的太阳从窗棂照进来,方才丫鬟们移走了化开的冰,还没有端新的上来,冉秋的扇子松松握在手中,额头上已经冒出汗珠。 却不是燥热的汗,是冷汗。 这样的天,她坐在这屋中,却只感到阵阵恶寒。 她原先一直想不透,父亲一个武将,从来不过问朝事,更没有参与那些党派之争,多年镇守在西义关,在京中待的时间都极少,怎么就招致了万璟的忌惮。 害了冉家,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冉家当年究竟是做错了哪一步,才会招来这些迫害。 原来,原来一切的起由在这里。 那一句冉芷争风头的蠢话,竟在猜忌甚重的万璟心里埋下了种子,从此他们冉家,说什么是错,做什么也是错,就这么一步步被推入了万劫不复。 冉秋感到可笑,甚至已经再流不出泪来,思及这些前尘往事,她只觉心中一片荒芜,需要来一把火,将这些纷乱全都烧尽。 “阿念。” 冉秋扶着身子站起身,“备轿来,我要外出。” 阿念不晓得冉家过去的事,只知道冉秋过去受了那房人欺负,今日听了那夫人的话,也想不到其中联系,只见她家姑娘脸色不好,便担心道,“姑娘这个时候出门,是要到哪里去?” “去地牢,看望一个故人。” 第82章 冉芷,你真是愚不可及…… 冉秋在地牢前站定。 狱卒为难地看着冉秋,讪笑道,“王妃,您千金之躯还是别进去了,免得里面的情景污了您的眼,有什么事,小的代为处置便是。” 冉秋只淡淡道,“你放心,我若有任何差池,皆与你们无关,还请带路。” 话说到这份上,狱卒也再难推脱了,只好为她带路。 冉秋由阿念馋着,一步一步跟着狱卒走进去。 此时正值盛夏,这里却透着一丝冷气,仿若是从牢房中渗出来的,掺杂着哀怨与孤恨,悄无声息地攀附在每一处石砖上。 越往里走,那些令人感到压抑的啜泣和低吟声越明显。 “就是这儿了。” 狱卒在一个牢门前停下,冉秋看向里面,就见一个女人正背靠着牢墙,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 听到锁链落下的声音,那个女人乍然抬起头来,凌乱发丝下是满眼的惊慌,她身子慌忙朝后缩了缩,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王妃,您小心些。” 冉秋刚走近,便嗅到一股腐朽的气息,那是血迹干涸的气息,她不由皱了皱眉,才打量起冉芷。 这个女人过往是最注重仪表的,凡是能叫人瞧见的时候,她总是聘婷秀雅,清艳脱俗的,如今那丰腴的面庞却凹陷下去,只有骨相撑着,显出几分颓败来,枯燥的发丝乱糟糟垂在身侧,再不复往日的鲜丽。 冉芷刚看到冉秋,先是愣了片刻,随后那神情才慢慢显出几分不可置信。待确认来人后,她立时睁大了眼,跪爬就扑了过来,抓着木栏杆道,“秋儿?是秋儿吗?!” 牢门打开,她好像看到了生机一样,面上狂喜,两眼都亮了起来,立刻抓住了冉秋的裙摆,那力度险些扯下一块裙角来,她这副仓惶急切的样子,仿若一松开手,便会叫漫无天日的黑暗给吞吃掉。 “秋儿!秋儿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秋儿,你是来救我出去的是不是......” 冉秋对她这番动作无动于衷,只站在原处,任由她哀求哭诉,过了许久,才轻轻出声,“冉芷,你抬起头看着我。” 若仔细听,可听得出她这声音似是在隐忍着什么,但冉芷如今已在这大牢里待得快疯了,她没有发觉这一丝异常,闻言就立刻就抬起了头。 然而她没能等到冉秋拉她起来,冉秋甚至没有俯身,没有低头。 她就这么站着,垂眸看着一脸渴求的冉芷,对着那张她看了十多年的脸,狠狠甩下了一巴掌。 冉芷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扇得歪倒在一边,她像是用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后慢慢坐直了身子看向冉秋,她一手捂着脸,神色哀戚。 “秋儿......” “你可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冉芷看着她,方才眼中的那一丝狂喜渐渐黯淡下去。 她望着冉秋厌恶的神情,已经明白,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可能是为了救她出去。 恐惧渐渐在她心里蔓延开来,冉秋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为的是来看自己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来向她炫耀自己如今过得多么光鲜亮丽,她在报复她,她是来杀她的! 冉芷呼吸都颤抖起来,她又慌乱地凑近,却不敢再碰冉秋,而是哆哆嗦嗦地哭出了声,“秋儿,秋儿,我知道过去我性子不好,总是给你使绊子,可我毕竟还是你唯一的姐姐啊,就算后来你我二人离了心,那些自小一起长大的日子却不是假的,这血缘亲情也不是假的,对吗?” 见冉秋并无动容,她几乎绝望地哀求着,“我自小不受重视,看到你受父兄宠爱,便心生嫉妒,总是喜欢跟你争,可我......我却从未害过你啊。我如今已经落魄至此,断不可能再对你造成什么威胁了,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生路?” 冉秋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心中只觉得讽刺,“当初,你们又给过我生路吗?” 冉芷身子一抖,不知所措地看着地面,她咬了咬唇,“秋儿,当初实在是不得已,冉伯伯和大哥已经死了,二房若再出了事,冉家就完了!你也不愿冉伯伯看到咱们冉家变成这样吧?!当年,只要我爹爹在,只要保下我爹爹,咱们冉家就还有复起的机会,到那时候,我们定然会接你回来,给你一个好的归宿!” 说着说着她便泪水涟涟,“我知道我当年的做法欠妥,让你误会了,你这么多年一定在记恨着我,可我怎会把自己的妹妹推进火坑呢?我真的是迫不得已,秋儿!你就念念我过去的那些好,救我出去,我求你了秋儿......” “冉伯伯?大哥?” 冉秋冷笑一声,“当年我在祠堂罚跪时,你可不是这么叫的。” “我......”冉芷张了张嘴,却是百口莫辩,那些诋毁的话她不知说了多少,她已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去否认了,她慌乱地寻找措辞,最后却也只能挤出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 “是我年少不懂事......” “罢了,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哄人的话。” 冉秋受够了她的这副嘴脸,疲惫地看着她,“你这幅姿态我已看了十几年,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即便你将那些过往轻轻揭过,我却不是善忘之人,岂会轻信你这些粉饰之言?” 冉芷听到她这话便哭出声来,整个人趴在地上,期期艾艾道,“秋儿,我知这一切是我罪有应得,我如今......我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也算是为过去的那些过错付出了代价,可你要因为这些就置我于死地吗?秋儿,我知道你一向是最心善的,不管你今儿说什么气话,我都受着,只盼你消了气,顾念着我们以往的情分,给我条活路......” “情分?”冉秋觉得好笑,“是你撺掇祖母责罚我的情分?还是你几次三番乱我名声的情分?” 冉芷忙道,“秋儿,你误会我了!这一切并非我有意为之,祖母是对你严了些,也是因对你存了厚望,至于外人......不过是眼红罢了,秋儿你何必为了他们跟我离心?” 冉秋听到此话,忍不住蔑笑出声来,“冉芷,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谎话捻手就来,凡事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无论是待你好的,待你不好的,只要有用,皆要被你拉过来担恶名。” 她的神色渐渐冷却,“当年你便处处与我争,受不得一点怠慢,看似与我亲密无间,实则口腹蜜剑,日日做那乖巧懂事之状,让我背上娇纵跋扈之名,我并非不知。” “不,不......”冉芷不住地摇头,想开口辩解,冉秋却直接打断了她。 “我原想,这不过是自家姐妹闹别扭,使些小性子罢了。我念着你是我的姐妹,又少了二叔的疼爱,难免会心生不平,因此对你多加体谅,并不计较这些。可你却是将我的这些情分看作了应当,随着年岁增长,行事竟愈发无所顾忌。” “你搅弄我的名声也就罢了。” 冉秋的语调忽然提高,几乎要咬碎一口贝齿,“可你竟倚仗着冉家去招惹万家,我爹爹在朝十余年,都与朝臣相安无事,若非你那逞强之言,万璟怎会起疑,我爹爹和大哥怎会叫人陷害,我们冉家又何至于此!” 冉芷吓到了,若说方才冉秋面上只是单纯的厌恶,此刻便是全然的恨意了,那神情令她手脚冰凉,瘫倒在地。 她拖着身子爬过去,紧抓着冉秋的袖口,歇斯底里地叫出来,“不......我没有,秋儿,你在说什么?!” “蠢货!脑子里整日只存着争风吃醋,攀龙附凤这些事,竟为着这个说出那些狂妄之言!你自己罪有应得便罢了,我爹爹何辜,我大哥何辜!他们一生光明磊落,为何要受你这小人连累!” 冉秋愈发激动,她用力挥开手,不愿再碰冉芷分毫,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眼前竟有些发黑。 阿念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担心道,“姑娘如今受不得气,何苦来这里招惹她,快回府去吧。” 冉芷一听这话,唯恐冉秋丢下她离开,仓惶道,“秋儿,秋儿别走,我求你......我求你救我出去!我什么都不和你争了,我什么都改,是我年少时糊涂,我如今已经知错了!你如今身份尊贵,过得富足,你得的这些还不够吗?!为何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 事到如今,她还一心想要为自己洗脱,全然不知冉秋方才说了什么。 冉秋也不知今日到此处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恨,她大可直接让冉芷死了了事,可她却在酷暑天跑到这里来,看她这幅矫饰伪行的模样。 冉秋忽然觉得累极了,也无趣极了,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盼着看她真心悔过,向自己道歉,向爹爹和大哥谢罪吗? 冉芷此人,从未变过。 她想要寻得一丝丝的宽慰,讨得一点零星的公道,都不能够。 “冉芷,你真是愚不可及。” 冉秋后退了两步,不再看她,再开口,声音已是无悲无喜,“你这张嘴除了欺人坏事,别无用处,还留着做什么?” 冉秋转身走出牢房,身边的几个狱卒顿时会意,拿来了药和水,便要制住冉芷,给她灌下去。 “你们要做什么?!放开!”冉芷看着几个黑影罩来,害怕地浑身颤抖,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对着冉秋的背影喊道,“秋儿,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冉秋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牢笼,闭上了眼。 “秋儿!救我......”冉芷终于意识到冉秋不会对她伸出手,她被人粗暴地抠开了嘴,眼看着那人将药粉倒进自己口中,冰冷的水灌下来,喉咙却如火烧般阵阵刺痛。 几个狱卒松开了她,将她丢在地上,锁了牢笼,小心地看着冉秋,“王妃,这地牢里阴寒,不宜久留,您看......” 冉秋听到这话,睁开眼,又是平和的模样,她看向几个狱卒,温声道,“劳烦各位了。” 说完,她迈开步子,这才发觉她双腿已站得有些僵硬。 她只觉得闷,这地牢中几乎闷得人透不过气,她不想在这里多停留片刻。 冉秋踩着漆黑的石砖,一步步远去,身后传来冉芷凄惨的叫声,“冉秋!你这虚伪小人!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有今天,凭什么你能处处受宠,荣享尊贵?我到底哪里比你差!你不过就是生的比我好些,除了这个,你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之后,她便再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嗓子里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嘶哑难听之言。 冉秋脚步顿了一顿。 “姑娘?” 冉秋有些失神地看了阿念一眼,随后又看向前方的路。 “没事,走吧。” 她面色平静地朝透着亮光的地牢出口走去,一步也没有回头。 地牢外,太阳已经快要落下,余晖将远处的天染成了火红的一片,顾焱就骑着马就停在外面,看到冉秋走出来,下了马向她走过来。 “阿焱......” 冉秋想要走近他,却无法再迈出步子,一滴冷汗从她额头上滑落下来,随之而变的是阿念的神色。 “怎么......有一股血腥味?” 冉秋只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那一片夕阳逐渐占据了她的视线,浓烈的红逐渐转为了黑,她的意识也随之消失。 “冉秋!” 第83章 那位郎中,现在何处?…… 冉秋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顾焱正坐在自己身旁。 “你醒了?” 顾焱一直在看着她,见她睁眼,便抚了抚她的脸,“可有不适?” 冉秋虚弱地摇摇头,想撑起身子来,却忽而想到了什么,警觉地摸向自己的小腹,只感到还似之前一样浑圆,才放下些心来。 “放心,孩子没事。” 顾焱看她这般紧张,便从被窝里拉出了她的手紧紧握住,“我原想,你的事情,该由你自己处理,是我疏忽了......” 不说冉秋紧张,其实顾焱的神色也不见得安然,昨日他抱着冉秋回来的时候,那衬裤上已经染上血迹,他心惊之下,直接到太医院急招了太医来为冉秋看诊,直到确认冉秋与孩子都无危难,他才放下心来。 只是太医临了一句,让他又心下生忧。 “此番动气伤神,虽不至滑胎,可也大伤元气,即便小心养护补身,日后也怕是会留有遗症啊。” 顾焱听到此话便提起心来,拱手道,“望张太医务必将夫人的身子养全,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便是,我王府上下定当依从,顾焱感激不尽!” 张太医哪敢受他这礼,见状忙后退一步,“王爷这是哪里的话,微臣岂有不尽心的道理?” 医者仁心,顾焱并无不信,只是观太医只说尽心尽力,却不敢做保证之言,他已心下了然,冉秋这一回,恐怕真的伤了根本。 张太医已是宫中颇有经验,医术了得之人,尚且没有保全之法,如今只能先寻访民间医师,去找那调养之法了。 妇人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他不能允许冉秋再有什么损失。 “阿焱,我无碍了。” 冉秋一句话把顾焱从思绪中拉回来,她见他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伸出手按上他的眉心,反过来安慰他,“你别忧心,此番也是我大意,本以为可以压制这些情绪,却不想还是动了气,我自己的身子,我怎会不当回事呢?日后我定会安心养胎,不再沾染这些人了。” 见顾焱不说话,冉秋又道,“你可莫要跟我生气。” “我没有生气。” 顾焱叹了口气,抱住她蹭了蹭,“我只是......有些后怕。” 冉秋抱紧他,想起来也后怕。 她怎么就那样冲动,怀着身孕,只带了阿念就跑到地牢里去。如今想来,这一路若是稍有个差池,她便不能再像这样安然躺在床上,好在,好在...... 她现在只觉得心里很平静,好像所有的躁郁都被抚平了。 “阿焱,我睡了这么一遭,竟觉得那些往事都远去了。” 冉秋埋在顾焱怀里,一手环住他的后颈,贴着他轻轻道,“我从地牢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站在那里,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如今在我眼前的是你,以后也会是你,一想到你总是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其余的事,都是我在庸人自扰罢了。” 顾焱沉默了片刻,将她慢慢松开,低头认真地看着冉秋的眼睛,“过去的事,我们都忘了吧。” 他话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冉秋看着他,却像是被这样的声音引去了,只想同他一起,他想忘,他们便一起忘,他想如何,她都随着他。 顾焱的手划过她的眼下,低声道,“既已尽人事,此后便努力做寻常人家,过平凡日子。” 冉秋点头,动作却有些仓促,她是欣然笑着的,眼中却有湿意,见顾焱的手擦拭着自己眼下,才发觉竟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泪。 她幼时有过很多美好的念想,如今又收着各式各样漂亮恭维的话。 可这一句,做寻常人家,过平凡日子,是她短短二十年中,听过最好的期盼了。 她握紧了顾焱的手。 她要和阿焱一起,不再回头看。 ———— 烈日当头,树上的蝉鸣清亮,给在寂静的院里添了几分热闹。 冉秋躺着养胎的这些日子,王府中冷清了很多。自她险些小产后,顾焱便没有再放外人进府来,除了女眷,连同大臣宾客们都一并挡至门外。 冉秋如今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府中修养了。 她性子喜静,又多愁善感,见的人多了,便难免生出些愁绪来,如今没有外人来招惹,冉秋反而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 加之顾焱近来对朝事也是能避则避,多半时间,都是他待在府中陪着自己的,冉秋也不觉得枯燥。 这日顾焱有事外出,临走时便叫人去冉府接了冬盏来。 自冉秋闭门不出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冬盏。 冬盏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前些天发生的事,见冉秋正站在廊下逗着鹦鹉,便要上前搀扶她。 “姑娘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着?” 冉秋看她一脸紧张,笑道,“怪了,照往常,不该是过来与我一同逗鸟吗?怎么如今见了我便像老妈子们一样啰嗦?” 冬盏受了她打趣,有些羞恼,“姑娘说什么呢?我许久未见你,你便这么取笑我!” 虽这么说着,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冉秋看她脸上都出了薄汗,也不再逗她,与她一同进了屋,叫阿念准备了些凉果来招待冬盏。 “我如今吃不得这些,那些嬷嬷们又看得紧,也只有你来了,我才有理由去要些来吃。” 这么说着,冉秋却也只啃了两口,便放下了。 冬盏又忍不住叮嘱道,“姑娘怀着身子,需得小心些,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贪食了。” 冉秋一听此话,不由想到往事,再看冬盏,两人四目相对,皆会意一笑。 原先在冉府时,一到夏日,府中便会准备许多冰镇的果子,冉秋还记得有一回,她随大哥骑马回来,热得浑身冒汗,一时管不住嘴,见屋里有冰好的西瓜,便连着吃了许多块,结果一到夜里突然腹痛难忍,急找了郎中给看,她哭了半宿,此后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人都折腾得瘦了一圈。 那一回可把冬盏吓坏了,左忙右跑,见冉秋难受,掉的眼泪比她还多,后来一到夏天,冬盏便时时注意着,不让她贪涼食。 如今看到凉果,她便下意识地担心冉秋重蹈覆辙,可如今两人坐在这里,却都不是当年为着腹痛便哭得不停的小姑娘了。 冉秋想起这些,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意,她如今已经尽量不再去想过去的日子,却忘了那些雾蒙蒙的回忆种,也能拾起起许多璨璨珠玉来。 到底不算太坏。 她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阿焱将大门关得这样紧,除了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外,你们这些人也确实该防一防。都说关心则乱,若是一个两个的都在我耳边这么念叨,我哪还能安生呢?” “公子也是挂念你的,只是他不便前来,我今日来,也是替他来看看你。” 冬盏看着冉秋,脸上具是担忧,两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腿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冉秋看她这个样子,悠悠摇了摇扇子,笑意不明,“可是阿焱叮嘱了什么,叫你不便开口?” 冬盏一愣,“姑娘?” “我自己的身子,比谁都清楚,况且,虽医术不精,但也学了用了这些年,又怎会察觉不出。” 冉秋见她这反应,便知自己猜了个正着,静静道,“虽然这些日子都用药调养着,却还是能感到底子亏空了些,不复以往了。” 冬盏听她这么说,忙安慰她,“姑娘放宽心,身子一定养得好的。” 冉秋笑着叹了口气,“阿焱不想让我知晓,但我浅眠时却也能发觉府中来过好几个医师替我把脉,醒后却没见过他们的身影,想来都是有心无力。” “姑娘千万别灰心。” 冬盏有些着急了,上前拉住冉秋的手,一手有些匆忙地从怀里掏出张发黄的纸来,恳切道,“我怀着安儿的时候,有次钟英外出久久不归,那时候外面局势不稳,我总觉得还有人在追杀我们,心急之下便想到门外去看看,却叫那门槛绊了一跤,当时便险些小产,也像姑娘这般伤了身子。好在邻舍住着个老郎中,给我开了几副方子,我照着那个药方吃着,身子竟就好起来了,如今与当年别无二致,全然没留下半点遗症。” 她说得着急,手中的方子也一个劲地往冉秋手中塞,“姑娘用了这个方子,也定然能好起来!” 冉秋诧异地接过那药方,展开来看,目光却顿住了。 冬盏见她不说话,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姑娘是懂医术的,这方子......看着不妥吗?” “不,不.......”冉秋喃喃着,目光在那字迹上流连,有些难以置信。 这字迹龙飞凤舞,当年她学习医术时常常对着这些字发愁,要细细看才能辨认,给她添了不少困难,她对这字迹太熟悉了,不管过去多久,她都不会忘了这字。 这是......李医师的字迹。 冉秋放下那药方,心中竟生出了一丝忐忑。 “冬盏,那位郎中,现在何处?” 第84章 如今既然你们都在,便趁…… 冉秋在府中等了两日,那郎中终于被人接了过来。 冉秋听闻,忙到前堂去迎,一见来人,几乎要喜极而泣,两三步走上前便要拜。 绕是过了多年,那人脸上添了许多沟壑,身子骨佝偻了些,却依旧健朗,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冉秋一见到他就立即认了出来。 李医师见冉秋要拜,连连摆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不可不可,王妃千金之体,怎可行此大礼?” 冉秋本身子不便,叫人扶起来了,也不再强行作礼,恳切道,“这些虚名何值一提?今日只论师徒,不谈身份,师父快快请坐。” 她未曾想过会在这个情境下再见到李医师,平生所识,能重逢者有几?冉秋却能一一得见,如今这对她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李医师虽鬓有斑白,精神气却不输当年,令人欣悦。 冉秋道,“我这些年来一直牵挂着师父,如今看到您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李医师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嗐,我本不愿再出那村子,只是听冬娘子说了你的事,念着师徒一场,也该来为你看看。” 顿了顿,又继续道,“如今的事,我也都听说了。当初你刚到寨子里时,我诊你脉象,便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却没想到你原来是个丫头,不是什么混小子。” “当年形势不便,并非特意欺瞒您老人家,还望师父见谅。” 冉秋见李医师变化不大,原先的马点生疏也很快不见,她又像从前当学徒那般乐道,“不然,我只能想想怎么给师父赔罪才好了。” 李医师擦了擦汗,“你这么说,真是折煞我这老头子了。” 他今日来,将那身行头都带了来,与冉秋寒暄过后便为她把了脉,开了方子出来,又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叮嘱好。 毕竟是授她医术的人,听着李医师的话,冉秋便觉得一切都有底了。 她将那方子收好,笑道,“有师父在,我便全然放心了。” “你这本也不是什么大病,按着我说的好好调养,不出半年,这身子的亏空便填补上了。” 李医师一看起病来,总显出几分恃才傲物的样子来,说罢,他又嗤了声,“那群太医院的老东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半点长进也无,连这点毛病都治不好,还要王爷张榜寻医,真是将太医院的脸的都丢尽了,惹人笑话!” 他说着这话,东西便都已收拾妥当,就准备离开,冉秋见他要走,忙将人拦下。 “外面日头大,师父赶了好久的路来这里,不若再歇上片刻。” 李医师摆手,“不留了不留了,待着这么大的宅子里,我也不自在,还是赶紧回去罢!” 冉秋却留意到他方才说的话,突然想起了刘柏曾在军营对她说过的话。 听李医师的语气,该是对太医院很了解才是,他既然有可能在宫里当过差,那刘柏先前所指的故人会不会和他有关? 思及此,冉秋忙叫住了李医师,“师父,我有一事想问。” 李医师以为是要问病情的事,转过身正要答她,这时候却突然有个小厮跑来门外,气喘吁吁地报:“王妃,王爷今日与林先生一同回来,已吩咐摆宴,款待府中众人。” “什么?” 这情况来得突然,冉秋一时间也怔住了,待反应过来,便有些为难地看了李医师一眼。 她原以为当年谈及之事,不过是刘柏怀念故人,有感而发罢了,只想自己若有机会,便问上李医师一句,如今看刘柏这架势,却不像是对待一件平常之事。 刘柏的消息来得太快,前脚李医师才到了王府,后脚他便微服上门来访了。 虽不知刘柏为何会为了一个幼时为他医过病的太医而亲临府中,可眼下看来,若李医师真是当年那太医,那他该是......极为重要。 若非相信刘柏的为人,冉秋此时已该自责自己给李医师招致了麻烦。 眼下对着李医师,送也不是,留也不是。 天子已到了门口,虽是微服出宫,却也不容丝毫怠慢,冉秋只能随势而为,她忙叫府中众人各候其职,恭候来客。 李医师本要离开,但他今日来,便为来客,他并不知林先生是何人,也不清楚顾焱的意图,故而也只能在此等候。 刘柏进来的时候脚步匆匆,看到李医师,顿时停住步伐,眼中透着一丝惊喜。 顾焱见此,退下了众人,对刘柏道,“请林叔先在此歇息,我等稍后再来。” 说完,他扶着冉秋低声道,“走吧。” 冉秋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们一眼,见顾焱点了点头,才随他一起离去了。 室内只留下二人,原本大小得宜的厅堂竟显得有些空寂。 李医师原本微低着头,等抬起头看清眼前人的相貌之后,他睁圆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刘柏看了一会,几经确认,才终于认定了刘柏的身份,他顿时双唇翕动,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殿......殿下?!” 这一声殿下喊出,他立即就要跪下。 刘柏上前两步,搀扶起他,紧紧抓着那枯瘦的手臂,“余太医,真的是你!” 李医师潸然泪下,“殿下,还记得老臣?” “我怎会不记得?” 刘柏双手扶着他,极力克制着通红的两眼,颤声道,“当年在宫中时,若非余太医多加照拂,我这条命,恐怕早就没了。” 当年元妃圣宠不倦,又诞下了皇子,宫中诸多人都虎视眈眈,后宫之内的手段阴狠,而元妃自小在温乡长大,心机颇浅,又无强大的母家支撑,只有先皇庇佑,要没有这位余太医照看,怕是他这个皇子小命都叫人要去几回。 李医师听到刘柏提及往事,却低下了头,以手掩面,不敢再看他。 良久,才哑声道,“老臣愧对娘娘和殿下啊......” “余太医。”刘柏紧盯着他,“何出此言?” “殿下......”李医师抬起头来看他,痛惜道,“元妃娘娘之死,另有隐情啊!” 刘柏骤然松开了他,目光移至别处,“当年之事,我心知有蹊跷,只是我还未调查清楚,就遭万璟迫害,如今再回到旧地,宫中故人皆去,竟难再寻得一点蛛丝马迹,好在老天有眼,又让我见到了旧人。” 他轻轻闭上了眼,“母妃当年,究竟为何而亡?” 李医师擦拭着泪,哀叹了一声,艰难开口,“殿下,当年先皇病重时,老臣曾与常太医在宫中侍奉,先皇所用之药皆要经我等把关,然而......然而先皇驾崩那日,淑妃娘娘称病,指了要老臣前往,待老臣回来时,先皇就,就......唉!臣离开时,先皇气息尚稳,断没有理由短短半个时辰内就咽气啊!” “当时,我观常太医神色有异,万丞相随即便从内殿走出来宣读遗旨,已察觉出不对,但微臣人微言轻,无力做出什么,只能明哲保身,当做什么也不知,待到宫门下钥前,就慌忙离开了皇宫,不敢再回去。此后我怕惹来杀身之祸,便改名换姓,四处漂流,多年来......多年来再没有回过京城。” 刘柏缓缓道,“当年父皇本无意嘱皇位于废帝,此番,想来是淑妃和万璟共谋,篡改了遗旨。” 李医师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殿下!当年事发时,元妃娘娘曾遣人叫微臣前去问话,可微臣不敢再节外生枝,避开了娘娘,想来娘娘也察觉有异,她既有意弄清此事,又怎么可能会自缢?” “余太医,快起来。” 刘柏抓着他的胳膊要扶他起来,李医师却巍然不动。 李医师低着头,恸哭出声,“都怪我,都怪我啊......我只顾保全自己,东躲西藏,贪生怕死,任元妃娘娘为人所害,却捂着自己的眼,不敢做声,我愧对娘娘和殿下啊!” 刘柏手上失了劲,怔怔向后挪动几步,坐在了椅上,许久,才说出话来,“当时的情景,又如何能怪你?绕是我,这些年来也是隐姓埋名,四处奔走,过得战战兢兢,唯恐叫那些人发觉。” 他复又看向李医师,“余太医,请起吧。” 李医师以袖拂泪,慢慢站起了身。 “母妃的突然离世始终是我的一个心结,如今你能揭开这些往事,将真相告知与我,便足够了。” 刘柏揉了揉眉心,笑得苦涩,“她那样的人,本就不该待在宫里。” 绕是他,本也不该坐上这至高之位,原本该做个闲散王爷,上尽孝道,下护妻儿,一生能平安顺遂足以。 奈何造化弄人,兜转十几年,竟是让他当了这孤家寡人。 再回首往事,纵使意难平,心中却也难再掀起波澜。 “我听闻新皇登基,知道殿下如今安好,心中幸慰,只是终没有颜面再见殿下,今日能将这些往事吐出,得殿下宽恕,余生轻快矣。” 李医师如今上了年纪,方才心绪激动之下,声音也变得颤颤巍巍,多了几分苍凉。 “也望殿下......忘了还有老臣这么一个人吧。” 刘柏看着他,眼底多了几分无奈和自嘲,“我明白了。” 他话中失去了平日的沉稳有度,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不知是在跟人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至亲挚友皆去,如今余太医要离开,阿焱那孩子也要远走,从前的旧识死的死,散的散,这偌大的京城,竟留不住一个故人......” 他们用命续他余生,将他托至这万人之上,却徒留他一人,掌这无边江山。 “罢了,罢了。” 刘柏轻念着这几字,忽而站起身,背手笑道,“今日没有君臣尊卑,只有旧识相聚,如今既然你们都在,便趁着此时,吃一顿家宴吧。” 此后天南海北,人事变迁,只怕是——再无机会。 第85章 阿焱,你真好 快入冬的时候,冉秋临产了。 当时她正在屋中翻着书,感到肚子开始坠痛时,书直接从手中跌落下来,阿念闻声,立马叫来了候在府中的产婆,和两个丫鬟一同将冉秋扶上了床。 屋中的丫鬟们都慌了神,冉秋抓着身下的毯子,看着她们走来走去,心中却无比平静。 对腹中传来的下坠之感,她心里只有全然的期盼,若说怕,她只是有一点......一点点怕疼。 冉秋听着几个产婆在她耳边不停地焦心催喊,她所有的感官却都被小腹夺去,冉秋有些茫然地跟着用力,周围的喊声都像自幻境中传来一般,她反倒像个局外人。 产婆丫鬟围在床前,个个屏住呼吸看着冉秋,冉秋却没有感受太大的痛苦,只觉得肚子里那孩子在一点点脱离身体,并没有淘气地折腾她,待她松了口气时,屋里已经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王妃,是位千金呀!” 屋里的婆子们抱着孩子喜悦地欢叫出来,个个急着出去报喜,好得些赏钱。 冉秋额角的发丝被打湿,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她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着眼歇息了片刻,等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才睁开眼,对着眼前的面孔柔弱一笑。 “阿焱。” 妇人生产时男子不得入内,方才她刚在床上躺下,便见帘子外面出现了顾焱的身影,虽见不着人,冉秋却能感到那人比自己还要焦急。 如今顾焱看着她,眼里也是难得的慌乱。 他这张脸,严肃时便是不怒自威,但要是有些生动神态,就会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来,此刻这般看着她,哪有做父亲的样子? 冉秋瞧着他,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她精神虽还算好,刚生产过的身子到底虚了些,她一笑,只有些轻轻的气音。 顾焱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替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我方才在外面,听你一声未喊,险些就要闯进来了。” 冉秋缓慢地眨了眨眼,言语中透出几分揶揄,“你若真要闯进来,这里没人拦得住。” 顾焱拨开她额前的发,认真解释,“正要动作,那产婆就抱着孩子出来道喜,我便顺理成章地进来了。” 冉秋听他一本正经地回应她的玩笑话,无力地笑道,“好阿焱,我说笑一句,你还当真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来,“让我看看孩子。” 婆子们把孩子抱来,顾焱小心翼翼地接过,和冉秋两个人一起看起孩子来。 婴儿只在方才生下来哭了几声,随后便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正在襁褓中闭着眼睡觉,一张小脸还有些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模样。 冉秋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得出那脸和自己有一丝相似。 她抬头看顾焱,见顾焱也一语不发地盯着女儿看,就捏了捏他的手。 “阿焱,给她取个名字吧。” 顾焱只略一思索,便道:“却安。” 冉秋原以为他要好好想一番,闻言,不由出声道,“什么?” “却安。”顾焱看了她一眼,又温和地看着女儿,手指轻轻碰碰了女儿的脸,“叫她顾却安。” 女儿仿佛有所知觉,小手在空中轻轻一抓,小脸向着顾焱的手凑了凑。 冉秋明白他的心意,同样温柔地注视着女儿,“有我们在,她定会一生平安顺遂的。” “却安,顾却安......” 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抿了抿唇,有些迟疑地看向顾焱,“阿焱,这孩子......不回归沈姓吗?” 顾焱的手顿了顿,轻声道,“不必了。” 见冉秋面色苍白虚脱,还在担心地看着他,他将她搂在怀中,抚了抚她的肩膀。 “无论是沈家还是顾家,都没有认祖归宗的必要,若你想让她寻根溯源,归了冉家也无不可。” 冉秋握紧他的手,摇了摇头,“顾却安,就很好。” 前尘后土皆如烟,能抓住这须臾一生,便够了。 ———— 来年春天,顾焱辞别皇帝,率领兵马前往西义关。 出行这天,下了春雨,青石街淋上了一层水色,朦胧雨幕中,一行人执着油纸伞立在城门前,送别冉秋。 阿念不舍地哭,伞下氤氲的水汽堪比这雨天,冉秋本是离开的人,却要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慰,“莫哭了,阿念。你便留在京城,这里富饶,新奇有趣的也多,总不会寂寥的,回头你若是有了心仪的人,便让兄长来做主你的婚事,岂不好?” “我才不嫁人!”阿念一下红了脸,嗫嚅道,“姑娘,真的不带我一起去吗?我舍不得姑娘......” “总不能让你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冉秋擦了擦她的脸上的泪,“待在冉府也是好的。” 冉子初在一旁看着她们二人依依不舍的样子,对冉秋挥了挥手,“放心去吧。” 他揉着眉心道,“我会收阿念为义妹,她在府中吃穿用度一律照你从前的来,想做什么都随她,日后,我定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你就不必牵挂了。” 过往在奉河时,便是他们三个和厨娘住在府中,冉秋从未将阿念当作下人,阿念对他们兄妹亦是尽心尽力,早已如亲妹子一般了。 “哥哥你也是。”冉秋又转而对冉子初道,“你过去在奉河忙于政事,不愿耽搁人家女儿,如今也该歇息歇息,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冉子初听她提起这茬来,只觉头疼,“哪有妹子催着兄长成亲的,你赶紧走吧。” 虽这么说着,他视线却一直在冉秋身上,面上风轻云淡,眼中的不舍难加掩饰。 冉秋知他性子,她左右也只是担心他罢了,但冉子初向来有自己的打算,她多说无益,便也不再惹他急。 雨势越来越大,似在催人散,冉秋只怕跟他们再相望下去会,与他们叮嘱一番后,别过头去。 “此去经年,莫要挂念。” 她转身上马车前最后望了众人一眼,忍住泪意,道,“我走了。” 冬盏双眸泪光闪烁,“姑娘,记得写信回来。” “我会的。” 冉秋说完,匆匆上了车,放下车帘,用帕子拭了眼角的泪,“走吧。” 马车动了,奶妈抱着却安坐在车中,见冉秋沉默不言,忍不住劝道,“夫人,要不要再看一眼?” 冉秋摇头,“不了。” 此别并非永别,她只是选择了在另外一个地方安家。 只是选择了新的生活。 冉秋出着神,襁褓中的女儿突然哭出了声,奶妈刚要哄,冉秋便道,“我来吧。” 她接过孩子,只轻轻拍了两下,却安便止了哭声,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只小手抓着冉秋的手不放,亮晶晶的眼盯着冉秋看。 如今她已经是个漂亮的婴孩,脸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冉秋和顾焱的轮廓,尤其是那双像极了顾焱的眼,十分有神采。 性子倒和在冉秋肚中时一样乖巧,从不折腾她,一见到冉秋便开心地挥小手。 冉秋看着女儿白净可爱的脸,心里也轻快起来,一路上逗着她玩笑,直到她又睡着。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稍稍停下,外面传来了几个妇人的声音,正在嚷嚷喊喊不知说些什么。 冉秋听闻,撩开帘子,问了驾车的车夫一句:“外面发生了什么?” “夫人,这旁边就是浣河,方才那几个妇人正在河边洗衣服,见河里飘着一具尸体,这才惊呼起来。” “有这等事?” “是啊!小人方才见了,便稍稍听了几嘴,听闻那女人好像是什么罪臣家眷,先前被赶出了城,女儿被发配出去做了奴隶,儿子是个赌鬼,前两天跟官府的人动了手,被活活打死了,想来她也是孤身一人走投无路,这才投河了。” 冉秋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没再问什么,只淡淡道,“继续赶路吧,莫再耽搁了。” “诶!” 她靠在车厢内,看着熟睡的女儿,方才有些波动的心绪因又平和下来。 襁褓中是她的骨肉至亲,虽连话都不会说,她却能感到这小小团子对自己的满心爱意。 她心里该装着这些才是。 冉秋正安静地看着女儿,突然眼前有暖光一晃,她抬起头来,正见面前的帘子被撩开,顾焱正骑在马上看着她。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要出来么?” 冉秋笑笑,走出来,将手递给他。 顾焱拉住她,将人稳稳地带在了马背上。 军队已行至山谷,雨过后,四周的景皆是清新翠绿,被洗得透亮,远处,太阳落山的方向却是一片火红,沿着天边蔓延成了粉色。 一道浅浅彩虹横贯天际,像水织成的,温柔地停在他们头顶。 冉秋背靠着顾焱,仰起头看着天,仿若顺着远方的红霞,看到了西义关的模样。 “阿焱,到了西义关,我想去骑马。” “好。” “我想去,看看那里的城墙。” “好。” “我想去大漠路边的茶水摊上喝酒。” “好。” “阿焱,我还想......” 她话音未落,顾焱却低下头来,温柔地吻上她的朱唇。 “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 冉秋愣愣地看着他,恍惚中想到了初见顾焱时的样子。 她还清楚地记得他那时孤注一掷的狠厉模样,记得冉府遭变时他带自己逃离时处变不惊的模样,也记得多年后他统领军队时运筹帷幄的样子。 大抵是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察觉出他有多么大的变化。 偶然回首往昔,却发觉那日慈恩寺一见,便与他相偎了这多年。 她还会看着少年人容颜渐逝,韶华不再。 与她一起。 他总是在的。 冉秋抬眸,望着顾焱的眼,轻轻说出那句她说了许多次,却从不会厌的话。 “阿焱,你真好。” 见顾焱眼带笑意看着她,冉秋又重复了一遍,“阿焱,你真好!” 她眉眼弯弯,笑里盈满了蜜意。 这句话,这辈子,她还想说许多许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