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偏执狂死后寄来的七封信》 作者:猫界第一噜 文案: 婚后被圈养在家的第七年,喻晗那占有欲爆棚的偏执狂丈夫死了,死得很突兀。 他在葬礼上收到了丈夫生前寄来的第一封信,余下还有六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文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喻晗,贺平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恨是酝酿太久的爱。 立意:珍惜当下 第1章 第一封信 结婚的第七年,喻晗的偏执狂丈夫死了,他正在丈夫的葬礼上回应每个来宾的问候。 “嘿,你还好吗?”有人朝他走来,用担心的语气问候道。 “还好。”他第七次这样回答。 或者说从贺平秋死到现在,他都没冒出太多情绪与想法,只是按部就班地报警、举行葬礼,但总不好跟这些来宾说“虽然我死了老公但我其实没什么感觉”吧。 周围的面孔大多只限于认识,没有一个熟的,全是平日和贺平秋有过来往合作的演艺圈人,看在他生前地位的份上前来吊唁。 是的,他们都没有朋友。 区别在于喻晗是被迫没有朋友,而贺平秋是不愿意交朋友。 所以这些交情不深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这段婚姻是场交易,是贺平秋强求来的。 强求来的事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贺平秋就是个好例子,七年里过过的开心日子屈指可数,到头来死都不瞑目。 灵堂的黑白照上,贺平秋一如既往的冷漠,纯黑色的瞳孔仿佛还映示着生前的偏执。 和来宾说话喝酒的时候,喻晗偶尔不经意瞥去一眼,都有种和其对视的错觉。 哪怕死了,贺平秋都在时刻盯着他,不给一点喘息的空间。 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一把盖了贺平秋的遗照。 大厅瞬间安静了,众人无声地看着他。 “喻晗……你还好吗?” 事实上这都是喻晗的想象,还在原地没动弹的他慢慢将目光从遗照上移开,冲对方笑着嗯了声。 随后似乎又意识到在葬礼上露出微笑不太好,便敛了嘴角。 贺平秋死得太突然,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偏偏贺平秋这样的祸害死得这样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喻晗甚至没有一张贺平秋的正脸照片,只能从过往杂志里挑拣出一张裁剪成遗照的大小摆上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当贺平秋是祸害,比如面前这个年轻版的喻晗。 对方从来开始就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时而踌躇时而面露妒色,直到和喻晗对视上才心虚地移开目光,转而又理直气壮地瞪回来。 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头发卷卷的,很潮流,戴着一对精致的耳钉,五官有些神似年轻时候的自己。 年轻的“自己”走到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都没为他掉过一滴眼泪。” “所以?” 喻晗认出了对方,来人名为苏羊,是个三线小明星,也是贺平秋为数不多的桃色新闻之一。 今天之前他一直觉得那些桃色新闻都是媒体的捕风捉影,毕竟和苏羊传出绯闻的那天晚上,贺平秋正把他压在窗台上往死里干。 但现在看来,绯闻未必不是真的。 苏羊看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憋了半天说:“我是贺导的情人。” 贺平秋是名导演,名气挺大。 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里混生,私生活不干净也实属正常,实在不是该叫人意外的事。 不过苏羊自称是情人,却称呼得那样生疏。 宾客已经送走得差不多了,喻晗不介意跟苏羊聊会儿。 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好奇问:“他给你多少钱?” 苏羊下意识“啊”了声,像是懵了,随后磕磕巴巴地说:“没……每个月十万,你别是想要回去吧?” “十万……”喻晗重复了一遍,随后道,“你现在还这么糊,看来贺平秋除了钱并没有给你安排影视资源啊,也算不上多喜欢你。” 苏羊呛了下,被气着了。 他冷哼道:“反正你别想要回贺导给我的钱!我知道你在家都不工作,全靠贺导养你,这钱跟你没关系!” 喻晗笑了。 “你知道他给我留了多少遗产吗?” “不知道是吧,那就对了。”喻晗漫不经心道,“那些钱大概能包养你几十辈子。” “……”苏羊怒道,“你怎么做到一点都不伤心还理所当然享受他带来的好处的!?” “伤心?”喻晗喝了口水,“升官发财死丈夫,人生三大好事我瞬间都占了,伤什么心?” “你!”苏羊气到脑子发蒙,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肚子咕了声,是胃在抗议。喻晗没兴趣跟苏羊耗了,他今天一天没吃东西。 “还不走?打算留下来给他守灵?”喻晗突然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睛打量苏羊,“他每个月给你的十万块算夫夫共同财产,也就是说是我和他共同包养的你。” 苏羊一个激灵,果然,喻晗下一秒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死了,他的情人是不是也该由我继承?” “……” 苏羊瞠目结舌,走的时候都是魂不守舍的。 他实在难以想象世上有如此不要脸之人,能在亡夫的葬礼上说出这么下头的话。 苏羊一走,也带走了最后的人味儿。 喻晗收起笑意,肉眼可及的一切都乱糟糟的—— 贺平秋最喜欢的皮质沙发垫被客人坐得东倒西歪,茶几边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摔的杯子碎片,地毯上到处都是酒渍,看来还得找专人洗,瓶子里的玫瑰被手贱的人摘了一朵,坐在架子上的太空娃娃不知道被谁蹭掉在了地上。 喻晗瞥了眼不远处的遗照,心平气和地想:也许可以全部扔掉,反正都是这混蛋买的。 这个家不大,虽然在寸土寸金的地段,但只有两百多平米——对于圈内知名导演、身价上亿的贺平秋来说确实不大。 大概是因为曾经还是朋友的时候喻晗曾吐露过心声,他梦想的家是三室一厅,太大了会空荡荡的不温馨,再来一个相爱的人,养一两只猫狗,他会每周给爱人带一束鲜花,不论多老都要保持浪漫。 但除了三室一厅,好像什么都没实现。 他们不相爱,贺平秋还对狗毛过敏,每周的鲜花也是贺平秋送给他,而不是他送给贺平秋。 毕竟当初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想象的爱人是个女人。 他没想到贺平秋喜欢自己,喜欢到要把他关在家里、夜夜沉|沦才甘心。 然而沉|沦的只有贺平秋,新婚当晚,他萎得毫无动静,只觉得糟心,两个男人做这档子事真他妈疼。 喻晗不想收拾这个乱糟糟的家了,爱谁谁吧。 刚刚还在叫饿的肚子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是大脑困了。 他回到卧室,一头倒进柔软的被褥,闭上眼睛,但阳光刺得他不得不爬起来拉上窗帘。 天公不作美,在这个本该悲伤的日子不仅不下雨,还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这一觉睡得挺安稳,也许是不用担心半夜惊醒发现贺平秋跟变态似的直勾勾盯着自己,或因哪件事勾起对方的占有欲被绑起手脚拘在家里。 一觉睡到傍晚。 喻晗还没睁开惺忪的眼睛,就下意识抬手摸向旁边:“贺平秋——我饿了。” 只摸到一团空气。 喻晗睁开眼睛,慢慢坐起身体,被子滑到腰间,凉凉的空气刺激着皮肤。 窗外最后的暮色连成一条线,从窗帘缝里穿进房间,然后一点点地被黑夜侵袭,最后只剩下一片昏暗。 他混沌地想,黄昏不愧是是创作者们灵感最多的时候。画家爱德华·蒙克、伊里奇列维坦的名作《呐喊》、《夏日的傍晚》都画的黄昏,诗人马致远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李清照,刘禹锡等诗人还有很多歌手都曾有过黄昏的创作。 明明傍晚的风这么温柔,但他们的作品却都那么悲伤。 所以喻晗成不了创作者,在这个死了丈夫的黄昏他都感受不到悲伤,只有一直没进食的胃疼得厉害,仿佛有把刀子在里面狂搅不止。 第1章 第一封信 他拉开厚重的窗帘,繁华的都市并不黑暗,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所有人都在路上,看着前方,或端坐家里,滑动着手里巴掌大的小屏幕,观赏世间百态…… 他们会通过热搜知道,影娱圈死了一个叫贺平秋的疯子导演,但不会有人发现,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灭了哪一盏,有谁在这一天失去了挚爱。 喻晗突然很好奇,会有谁跟贺平秋死在同一天,是谁的爱人,谁的孩子,谁的父母? 最近温度很低,过些天还有暴雪。 喻晗拉开衣柜,属于贺平秋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驻留了会儿才随便取出一件外套穿在身上。 明明是两个人的衣柜,贺平秋的气息却如他本人一样有侵略性,简直无孔不入。 走之前他看到了贺平秋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于是又找到充电器插上电源。 手机很快开机,壁纸是一张他熟睡的照片,不知道贺平秋什么时候偷拍的。喻晗知道这部手机的密码,看了会儿还是没打开。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离开家,小区里寒风瑟瑟,除了遛狗的几乎没人在外面闲逛。 喻晗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道该吃什么。 离小区三条街的位置就是个热闹的商区,这里人倒是挺多,寒风也没阻挡他们的热情。 他在斜对角看到了家日料,右手边有一排火锅烤肉店,没什么小店面。 不过一个人吃火锅实在有点奇怪,于是喻晗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家适合一个人吃的小面馆才走进去。 他点了一份西红柿炒鸡蛋拌面,收银给了他一张小票,他的餐是86号。现在的有些餐馆很奇怪,哪怕不是快餐,也要等叫号自己去窗口取。 也许是为了节省人力。 等餐的过程中,喻晗托着脸看着店外拥挤的人流,很多人走路也在玩手机,都不愿意和身边人多聊几句。 当然,七年没工作的喻晗也是个重度手机控,基本靠网络不和外界脱节。 “请86号来窗口取餐,请86号来窗口取餐。” 喻晗回神,起身去取自己的西红柿鸡蛋拌面。 过去贺平秋不喜欢他在外面吃饭,也不喜欢他点外卖,平时没有戏拍的时候,贺平秋每天都会做饭,顿顿不重样。 有时候喻晗会觉得,贺平秋去做一个厨师说不定会比做导演更受欢迎。 很多人都不喜欢贺平秋这个人,觉得他装,他疯,他阴暗,做事说话都不留情面,浑身带刺,谁靠近都要被扎得满身伤。 但没人不喜欢他的作品,他拍别人不敢拍的,说别人不敢说的,在电影的每一帧里诉说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人们的嘲讽。 可能每个人都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天天被贺平秋嘲,还天天去看他的作品,嘴里吐槽着刻薄的话,再于电影落幕的那一刻打下高分。 “哎,你看热搜了没,贺导死了。”旁边一桌的人突然道。 “哪个贺导?贺平秋?” “对啊,我都不敢信,好可惜啊,感觉以后会少很多能看的电影……” 喻晗一顿,取完餐挑了个听不到这桌说话声的位置坐下。 怎么在哪都能听到他的名字。 喻晗专心吃起面条,刚浅尝一口就皱起眉头,转而端起来来到写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地方。 收银问:“不好意思,这里不能进的,您有什么事吗?” 喻晗缓了下语气,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像质问:“这个西红柿鸡蛋谁炒的?” 收银一愣:“怎么了?” 喻晗看了眼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顿了顿然而说没事。 收银奇怪地看了两眼,不过没多想。店里很快忙碌起来,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客人已经走了,他过去收餐,却愣在原地。 ——盘子里的面条都被吃光了,但西红柿炒鸡蛋却像被嫌弃的残渣,好端端地摆在盘子里。 他甚至觉得这位客人一口西红柿鸡蛋都没吃。 真浪费。 盘子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是之前买单时给的小票,上面多了一行字迹:建议西红柿炒鸡蛋放点糖。 “……神经病。”他小声骂道,将盘子里的残渣倒进桶里,连带着那张小票一起。 - 喻晗走进了一家酒吧。 这是个gay吧。 舞池里,男人们搔首弄姿地扭在一起,观众多是男人,也有抱着好奇来玩的女生。 贺平秋从不许他来这种地方,结婚第一年朋友生日的时候,喻晗在没有告知他的情况下去过一次酒吧—— 为什么不说呢,因为说了贺平秋也不会让。 那时他天真的以为贺平秋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当晚他喝得有点醉,有人对他投怀送抱,记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只记得对方颈边有难闻的香水味,是贺平秋不喜欢的味道。 他当时就推开了:“不好意思,我结婚了。” 随后,一只强势的手就扯过他,把他拖回了车上,带回家里,摁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的弄。 场面其实没多色/情,喝多了的喻晗直接被做吐了,污秽的呕吐物弄得客厅到处都是。 他不知道当时贺平秋的脸色有没有很难看,只知道第二天醒来自己就被锁在了卧室,除了门锁,还有脚上的锁。 好吵。 嘈杂的音乐将喻晗拉出了回忆。 同性的世界更开放、赤/裸,要说肮脏也可以。 大多数人会选择直面欲|望,不去扭捏地谈情说爱,睡过就是爱过,下一个更爱。 比如喻晗随意挑选的散座旁,一个穿着短裙戴着猫尾的男生站上桌,尽情地扭动腰肢,摇曳身体。 喻晗甚至能看到他裙摆下的底/裤,很窄,很薄,堪堪裹住。 他收回目光,想到了苏羊。 他对贺平秋好像了解不够彻底,对于贺平秋会找苏羊当情。人还是感到匪夷所思。是因为想吃点新鲜的,还是因为苏羊和他长得有点像? 但他和苏羊完全是不同的风格,苏羊更柔和,更中性,而他连头发丝都邦硬。 喻晗开始思考贺平秋当初到底看上自己什么了。 他在床上放不开,跟尸体一样连叫都不会叫,腰也没有这个男生细,屁/股肉不够多,脸不够柔和,更不会穿小裙子之类的情/趣服装哄人高兴,被弄疼了不会撒娇,迎面就是一个“滚”字。 贺平秋可能有点抖M,喜欢听他说滚。 小男生注意到他的视线,抛来一个飞吻。 小男生跟他回家了。 对方主动的,他拉着喻晗的手,摸自己细腻白皙的腿:“去酒店吗?” 喻晗想了想:“去我家。” 小男生:“哇,好啊!我还没去过别人家呢。” 喻晗:“我看起来1吗?” 小男生:“不1我找你干嘛?” 小男生的声音也很娇,但不腻,大多数的1应该都喜欢这种类型。发现喻晗住在一个房价很贵的小区,就更黏人了。 一进门,他就推着喻晗坐到沙发上,自己跪下来,去咬裤子拉链。 他没看到客厅靠近厨房那一侧的长桌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星点的香火都没燃尽,幽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喻晗与照片里的贺平秋对视片刻,薅起小男生的头发:“闭眼。” “是要玩别的什么吗?字母游戏不行哈……” 喻晗走到供桌前,把贺平秋的遗照摁倒了。 有点萎。 可能是刚刚在酒吧喝多了。 他望着跪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抱有期待的小男生,只觉索然无味。 “你叫什么?” “周吟。” “成年了吗?” 周吟露出一丝恼意:“废话!” “行吧,不过你这张脸太嫩了,我硬不起来。”喻晗随便找了个借口,“我都快奔四的人,搞你像在犯罪。” “……你有病吧!”周吟骂道,“阳|痿就阳|痿,也不编个像样的理由。” 喻晗没编。 虽然他周岁才三十三,但虚岁三十五了,四舍五入岂不是奔四? 他从柜子的皮夹里拿出一叠现金:“随你怎么想,可以去帮我买点酒吗,剩下的是小费。” 周吟气笑了:“你耍我呢!?” 他怀疑喻晗是不是喝多了,起身靠近嗅了嗅,没多少酒味啊……神经病。 “我老公死了,昨天死的。” “……” 周吟这才发现这个家太乱了,地上的酒杯碎片都还没捡起来,地毯上还有些许深红的痕迹,像是血…… 供桌前的遗照被按倒了,可旁边的香火摆设跟他姥姥的供桌一模一样。 周吟打了个突,连滚带爬就要走,这也太吓人了! 但可能是那沓钱太诱人,周吟又折了回来,夺了钱摔门而去。 喻晗等了很久,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叫周什么的男生卷钱跑了,才听到两声试探的敲门。 周吟没坑他,买的都是好酒,度数还不低:“我留了两百当小费,谁让你浪费了我一晚上时间,本来是想好好上个床的……” 周吟实在怵喻晗那刚死的丈夫,怕人缠上自己,只把酒放在门口没敢进门。 他犹豫了下又自作主张地扔了张名片在地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喝酒要适量,别喝死了拖累我。” “放心。”既然贺平秋死之前没拉着他陪葬,再要他死可没那么容易。 喻晗捡起地上的名片,这周吟还是个房产销售。他将名片塞进玄关抽屉里,关上门重新扶起贺平秋的遗照。 他搬了张椅子来,坐在贺平秋遗照前喝酒。 看起来有些混账。 之前一直被贺平秋管着,喻晗已经好些年没酗酒了,如今人死了,他倒是能在人遗照前喝个尽兴。 他连杯子都没拿,就着酒瓶咕噜咕噜灌了半瓶,眼神一瞥就对上了贺平秋的眼神。 他起身换了个方向,发现贺平秋还是能盯着自己。 除非站在照片后面,否则无论换到哪个角度,黑白照片里的人都能以诡异的角度与他对视,见鬼了似的。 喻晗冷笑了声,摇摇晃晃地冲贺平秋勾勾手指:“你有本事爬出来干我。” 死人当然爬不出来,何况贺平秋只是遗照在这里,尸体在殡仪馆呢,真要爬回来路上不知道要吓死多少人,自己肯定是最后一个。 喻晗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走进卧室的了,徒留身后一地的酒瓶。他一头栽进被褥,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没有周公,没有贺平秋。 “叮咚——” “叮咚——” 还没睁眼的喻晗抓抓乱糟糟的头发,一脸宿醉的狼狈样,早晨的阳光刺得眼睛疼。 门铃还在响个不停。 “来了。” 喻晗走到客厅,又对上了黑白照片上的视线,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昨晚脑补贺平秋从殡仪馆爬回来的事。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外面就是贺平秋呢,死了都要爬回来折磨你,爬了一晚上,手脚估计都磨出血了。 为什么是爬不是走呢,因为贺平秋是个残废。 他曾失去了一条腿。 因喻晗而失去。 虽然贺平秋平日里一直戴着假肢,但人都进棺材了肯定不会继续戴,可不得爬回来吗。 门铃声还在响,外面的人大有不开门就不罢休的架势。 喻晗盯着黑色的大门,无所事事地想,只要他永远不开门,这就是道薛定谔的门。 门外有可能是死了的贺平秋,也可能是活着的其他任何人。 好在他只是宿醉,不是疯了。 他打开薛定谔的门,瞧见了庐山真面目。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配送员递给他一个盒子:“请问您是喻先生吗?” “……是。” “您的同城速递,请签收。” 一个正方形的盒子,是他喜欢的蓝色,系着精巧的礼结。 他认识这个独特的蝴蝶结打法,去年还是前年的某天晚上,贺平秋的生日,也是这样在他身上某处打了个蝴蝶结。 喻晗盯了会儿,几乎都要以为所谓死亡是贺平秋新捉弄他的法子了,他忍不住问:“你认识贺平秋吗?” 配送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认识。” “哦。”喻晗接过盒子,突然关上门,“砰”得一声。 顾不上配送员会不会觉得自己没礼貌了,说来有点惊悚,又有点好笑。 他喻晗在亡夫的葬礼第二天,收到了亡夫寄来的礼物盒子。 打开之前,他猜测盒子里是不是一把刀、一瓶毒药,或者是一个弹簧机关,一打开暗器就会将他毙命。 贺平秋终于想起来死前忘了拽着他一起。 但盒子里并没有锋利的刀尖,只有一套得体的靛蓝色西装,以及一封包装完好甚至贴了邮戳的信。 他死去的丈夫寄来的。 第1章 第一封信 良久,喻晗揭开了信封,但还没来得及看信的内容就接到了殡仪馆的电话,那边的工作人员用非常官方的语气询问有没有办好死亡证明,没有死亡证明就没法火化尸体。 “……还没有。”喻晗说,“我上午去办,大概下午到你们那边。” “好的,您请节哀。” 青年丧夫在如今这个世态下还真算不上什么悲哀,感情好的也就伤心个最多三两年就会发展第二春了,何况他对贺平秋还没有爱。 被折腾七年,他就算现在发展第二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喻晗去洗了个澡,出门时穿得是昨晚那件外套。昨晚回家时就脱下了,因此没沾上多少酒臭味。 他将信揣进兜里,信封随手丢在了沙发上,走之前最后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家,无意识地扯了下嘴角。 贺平秋在世的时候,家里绝对很难出现这样的“盛况”。这人挑剔又矫情,还有几分算不上洁癖的洁癖。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贺平秋连地上的一根头发都忍受不了,却能忍受卫生将就的喻晗。 薛定谔的洁癖。 不知道看见家里这样贺平秋会不会气得揭棺材板。 走进地下停车场,喻晗吐出一口热气。 真冷啊。 尽管大衣的材质十分暖和,但不合身的尺码只让他感受到什么叫寒风穿膛。 忘带车钥匙了。 但喻晗一抬眼,却看到驾驶座上有个人影,他顿了下,直到对方走下来替他拉开车门,才反应过来这是家里的司机杨知。 他很少出门,以至于他差点忘了家里还有个司机。 见他一直没上车,杨知喊了声:“老板,您要去哪?” “老板?”喻晗呢喃着重复了一遍。 在以前为数不多的碰面中,杨知都叫他先生,如今却将“先生”换成了老板。 喻晗玩笑道:“你坐这,我还以为你前老板爬回来找我了。” “……”杨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喻晗改了主意,他转身摆摆手,“我打车去。” 这辆车里肯定也充满了贺平秋的气息。 他顺利拦了辆出租车,今天天气不错,一路绿灯,一切都显得非常顺利。到那边他甚至没怎么排队就轮到了自己,填了表格告知关系,再将材料提交上去以开具死亡证明。 “身份证要留下做纪念吗?” 工作人员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同情,常理中,青年失去挚爱要比老年丧夫丧妻更令人喘不过气。 可喻晗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对方,我不爱他。 “不用。”他看了眼贺平秋那张身份证上尚且没那么阴郁的年轻面孔,说。 这上面的贺平秋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贺平秋。 太年轻了。 可走到门口,冬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喻晗抬手挡了下,又调转脚尖走了回去:“还是给我吧。” 工作人员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仿佛看透了刚刚那句“不要”只是强撑。 她将贺平秋的身份证剪了角交给喻晗,道了声“节哀”。 喻晗再次坐上出租车去殡仪馆,车里有股说不出的皮革味,司机还放了刺鼻的香薰,熏得叫人有点喘不过气。 喻晗打开车窗,拿出那张还没来得及阅读的信。 开头是“亲爱的喻晗”。 喻晗没忍住嗤笑了声,这开头完全不符合贺平秋平日的调调,肉麻得要命。 【“我死了,喻晗,你高兴吗?”】 还行。 昨晚都没去给你守灵。 做梦也没梦到你。 【“此刻的你是什么表情?装出悲伤,还是开怀大笑,或者干脆开始放纵自我,过上了穷奢极欲、腐朽糜烂的生活?” “恭喜你,喻晗,煎熬七年,你总算摆脱了一个变态的控制获得了自由。哈。”】 喻晗能想象出贺平秋在写下这个“哈”字时脸上的阴冷与讥讽,仿佛他导演的电视剧里的究极大反派。 【“可你肩上还有我的咬痕,腰上的指印还没消吧?……那晚我是故意的,一场性|爱几乎要了我半条命,结束后你睡得很沉,而我拖着残废的身体走进浴室,深刻意识到我好像真的无法继续拥有你了。” “于是恨不得咬死你,将你烧成灰,吃进肚子里。” “我掐着你的脖子,看着脸色涨红的迷离样子,想着就这样带你一起去死吧,去地狱里凑活,也好过留下你投入他人的怀抱,或拥抱他人。” “可惜我这幅苟延残喘的身体应该是无法杀死你了,你健康,强壮,拥有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气力,你可以反抗。” “可你总是不反抗。” “为什么呢,喻晗。”】 为你爹。 今天是11.16号,贺平秋是前天死的,警方调查结果一出来喻晗就开始着手葬礼。 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爱正是7号晚上,贺平秋跟疯了一样,顶|撞的力气很重,喻晗都不明白一个戴着假肢的人哪来的这么大冲劲。骨节分明的手也掐得他很疼,简直像是在往死里做。他当时就想贺平秋是不是终于憋不下去了想杀了自己…… 原来真有这么想。 还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贺平秋难道不知道? 喻晗不自觉地将信纸揪成一团,许久后才面无表情地打开看完剩下的几段话。 【如果人生是剧本,按照套路我应该在死前和你离婚,二婚的名头总比鳏夫好听。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死,我也要你用着我的东西,冠予我的名字,永远活在我的阴影里走不出去。 不要给我买墓了,我不喜欢长满杂草的墓地——或许你的想法正与我不谋而合,那就把我的骨灰撒进海里,如果能穿着这套西装去做就更好了。 如果我有葬礼,也请穿上它。 我不喜欢黑色。 ——贺于2023.11.7寄出】 “傻,逼。” 喻晗再次将信纸揉成一团,就要扔出车窗,却和后视镜里的司机对视了一眼,堪堪收回动作。 乱扔垃圾不好。 他捏着信团,有些走神。 贺平秋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是独自关在书房的时候写的,还是在夜晚盯着他熟睡的面孔在夜色中通宵烙了这些文字? 喻晗不知道……他竟毫无所觉。 “今天运气真不错,基本没遇到什么红灯。”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话挺密,显然是在喻晗看信期间憋狠了,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他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八卦聊到当下的热门话题,什么都能扯上一两句。 “最近好像有个导演去世了,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导演,我女儿特别喜欢他的电影。” 眼光不错。 虽然贺平秋这人有病,但作品确实是佳作。 “人好像还挺年轻,才三十多岁,现在的人啊年纪轻轻一身病……” “……”喻晗抬眸,“外面传他怎么死的?” 司机没意识到他这句话里的怪异之处,答道:“好像说是什么癌症?我也不清楚,就听我女儿嘴了两句。” 扯他爹的淡。 喻晗打开自己一直没看的热搜,贺平秋的死赫然爆了,挂在头条上,下面有人骂有人惋惜,还有诸多明星蹭热度的转发,配上几根蜡烛的文案就好像跟贺平秋真有多少交情似的。 苏羊倒是没转发。 喻晗越过这些杂乱的消息,在密密麻麻的热搜中找到了一条名为#知名导演死因#的热搜,这是一个娱乐八卦账号爆出来的,文案下面贴着几张图,打开一看竟然是贺平秋的癌症确诊报告。 “肝癌。” 喻晗盯着手机里的几张图片,试图找出一丝p图的痕迹。 “对对,肝癌。”司机还以为在跟他说话,“所以说年轻人真不能熬夜,睡得比鸡叫晚,早上还要赶着上班,天天吃外卖,大油大肉的,时不时还要搞个酒喝喝,一天吃一包烟,怎么健康得起来哦……” 司机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纸,听不真切。 全微博都知道贺平秋得了癌症,就他不知道。 他最后一个知道。 喻晗用低不可闻的声音低喃:“可他不是死于癌症。” 司机啊了声,没听清楚。 喻晗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问:“大概还有多久到?” “后面要是一直绿灯的话,七八分钟吧。”司机继续没话找话,“你是在殡仪馆工作?” “不是。”喻晗说。 “那是去……”司机欲言又止。 “去把自己火化了。”喻晗随意道。 司机浑身一震,终于闭嘴。 后面果真一路绿灯,喻晗都怀疑是不是贺平秋在下面使诈,否则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通畅无阻。 他提交了死亡证明,工作人员领着他往前走:“你要不要……再看看他?” “嗯。” 守灵室里,贺平秋躺在那儿,脸色灰白。人死后,生前的一切情绪都被带走了,什么阴翳偏执都烟消云散,安静得不像话。 这不是贺平秋。 这只是一具将要火化的躯壳。 喻晗看了会儿,突然呢喃:“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 突然抽疼的胃提醒着喻晗今天早中饭都没吃,最近记性好像不太好。 “火化吧。”他转身离开,对工作人员道。 回到家里,喻晗开始翻箱倒柜,最终在贺平秋的书房里找到了确诊癌症的单子,还有医疗团队开的一些报告和建议。 这些文件放在一个并不隐匿的位置,只是因为喻晗很少踏足书房,所以从来不知道。 肝癌中晚期。 喻晗试图继续找到其它蛛丝马迹,然而并没有,家里看不到一点病人的样子,垃圾桶里没有脱落的头发,也没有一粒治疗的药。 也是,肝癌确诊报告是1号出的,贺平秋14号就走了。 自杀。 跟电影似的,割了手腕躺在浴缸里,温热的水能让血的流速到最快,不给别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喻晗早上醒了之后才发现,当时贺平秋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人家还怪贴心,没有选择主卧的浴室,不至于让他在睡醒惺忪时看到这场面吓死。 第1章 第一封信 七年前,喻晗还是个在剧组跑龙套的小糊咖,结婚后就更糊了,因为贺平秋的偏执,他的自由事业都受到了限制。 而他连一丝反抗的想法都升不起来,他欠贺平秋的,欠两条命。 第一条命是他的母亲。 母亲重病的治疗、还有后期到死都要持续的血透费用压得家里喘不过气,他爹就是个大废物,而他是个大废物生下的小废物,凭着年轻的一腔热血,头脑发热地浪费好几年在实现梦想上,银行卡里最多只有四位数。 随后贺平秋出了钱,救了他母亲的命。 第二条命是他自己,那年遇到了一场车祸,贺平秋牢牢把他护住了,代价是左腿截肢,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或靠义肢过完下半生。 但喻晗没想到贺平秋的下半生这么短,结束得这么猝不及防。 喻晗照信上说得做了。 众人一次来到墓碑前进行最后的道别,没人知道墓里埋葬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罐子,里面没有骨灰,主人的灵魂早就随着骨灰随风洒进江里,漂向五湖四海。 这些年迫于恩情,喻晗从未真正拒绝过贺平秋什么。 即便当初被犯病的贺平秋当狗一样锁在家里,愤慨惊惶之余也没做任何多余的事。 他甚至可以拿到手机,却没有报警。 贺平秋大概笃定了他不会报警,才这么有恃无恐,毫不在意。 喻晗穿着那套崭新的靛蓝色西装,安静地看着这些人一一鞠躬,再一一离去,众人与他对上目光时,总是能得到一束无懈可击的微笑。 好像才不到两天,他就彻底走出了丈夫的死亡,又或许从未因丈夫的死而伤心过——否则何至于在葬礼上穿得这么鲜明夺目,与他人代表哀悼的黑色礼服格格不入。 至亲至疏夫妻。 但能出现在这里的多是公众人物,比前两天到家里表示节哀的人更多,无论他们心思再怎么活络,也只会压在心底。 贺平秋生前没有隐瞒过已婚的事,但几乎无人见过他伴侣的真实样貌。 如今死了,估计要不到三天贺平秋‘遗孀’的身份就会暴露在大众面前,包括他伴侣心狠绝情、一点伤心姿态都没有的事实。 人都要走光了。 那个叫苏羊的男孩依旧站在远处,眼里含着泪水,时不时愤然地看喻晗一眼,看起来好不真心。 一个看起来与贺平秋有点交情的演员走到喻晗面前,叹了口气:“这样也挺好……他估计也不想你太压抑。” 哦,看来是没什么交情。 了解贺平秋的人都不会这么说,他寄出那封信,要喻晗把骨灰洒进江里,穿上这套靛蓝色的西装参加葬礼,无非就是不想让喻晗好过。 就算死了,他也要喻晗后半生都活在自己的阴影里。 喻晗如他所愿。 最后只剩下苏羊和喻晗两个人。 也许是不爱贺平秋,喻晗并不讨厌苏羊,他就是奇怪,苏羊喜欢上贺平秋什么了?阴郁的气质、精致但刻薄的外表,还是他在床上一副不把人c死就不罢休的狠劲儿? 苏羊要是知道贺平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会恐惧大骂变态直接报警,还是会更亢奋的喜欢? 这会儿倒是下雨了。 雨不大,淅淅沥沥,形成薄薄的雨幕。 喻晗和‘年轻版的自己’各执一方,谁都没动,谁都没说话。 和容貌四五分相似的苏羊一对比,他确实老了,估计是这些年被贺平秋气得。 他看着苏羊,如同看着当初的自己,又忍不住想——贺平秋到底看上了自己什么呢? 刚毕业的他满腔理想,但却被生活打磨得怯懦圆滑,不愿与圈里的污浊同流合污,却又不敢奋起抗争,只好默默做个透明人,靠跑龙套赚点生活费,不再斩头露角。 贺平秋就是在那时候注意到了他,不得不说,贺平秋是一个合格的猎手。 喻晗大学的时候被一个同性恋骚扰过,无数次申明自己是直男都没用,最后还是报警才解决,因此他对同有种本能的排斥。 贺平秋最初没表现出来,更没有任何过界的行为,态度很平淡。 喻晗就喜欢这种有分寸的相处,没有恩惠往来,就不会多想,产生压力。 但后来……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等喻晗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还欠了贺平秋两条命。 却因为欠的两条命,导致他们之间的事情更复杂了,根本理不清。 也是从车祸开始,贺平秋对他越来越偏执,占有欲无处不在,朋友说,贺平秋这是原形毕露。 但他倒不这么觉得,失去一条腿以及喻晗迫于恩情才同自己结婚这两件事,才是导致贺平秋走向变态的根源。 “下雨了,还不走?”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苏羊咬住嘴唇,显得有些倔强,“我没你那么绝情。” “差不多得了。”喻晗看了眼墓碑,“世上器大活好的玩意儿那么多,别太拘于他一个。” “他怎么会喜……怎么会跟你这么粗俗的人结婚!?” “他就喜欢粗俗的,你跟他耳鬓厮磨的那些日夜难道没有了解?”喻晗开始往外走。 “我当然知道!”苏羊不自觉跟上,用高声掩盖自己的底气不足,“他才不喜欢粗俗,他对我很温柔,会跟我说情话,会在弄疼我后道歉,亲吻我的眼睛。” 喻晗忍不住笑了。 苏羊听到声音,恼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喻晗回答。 就是觉得陷入爱情之人的滤镜效应真可怕。 想象力也是超群。 气急败坏的苏羊拿伞砸他,顶着雨头也不回地跑了。 “……”喻晗捡起伞,走到墓园外只看到苏羊上了专车的背影。 他看看伞,毫不介怀地撑开,避免成为落汤鸡。 突然下雨以及墓园位置的偏僻导致根本打不到车,他只能叫杨知来接。 “不好意思老板,久等了。” “没事。”喻晗从后座看向后视镜,“别叫我——” 他突然停顿。 杨知不由追问:“您说。” “算了,先送我回家。”喻晗冷不丁道,“你明天开始休假吧。” 杨知一愣,随后有些慌张地试探询问:“您是要解雇我妈?” 喻晗说:“带薪休假,不是解雇你,只是未来这段时间我大概不怎么出门,等有需要了再找你。” “你孩子不是高三了?回去多陪陪老婆跟孩子,她又工作又带孩子很辛苦。” “哎,您说的是。”杨知不仅是司机,更像是贺平秋的24小时助理,要求随叫随到,薪水不错,但几乎没有私人时间。 除非那段时间贺平秋没拍戏……在家里拉着喻晗厮混。 喻晗说完那段话就闭上眼睛,头靠着门,开着窗,任由雨水落在眼皮,脸上、唇角,冰冰凉凉。 杨知看向后视镜……他有点摸不清喻先生对老板的死到底在不在意。 作为司机,他是见识过老板对喻先生的执着与疯狂的。 于是连他都觉得,老板就算死也应该会拖着喻先生一起。 可如今老板已经化成灰,而喻先生还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好手好脚。 “你知道他患癌的事?”车后座传来声音。 “……知道的。”杨知偷看了眼后视镜里闭目养神的喻晗,斟酌道,“老板去医院检查那天是我开的车。” 喻晗点点头,许久后文:“他疼吗?” “……我不知道。” 应该是疼的,喻晗家里以前有个亲戚就是肝癌走的,到了晚期那种痛苦根本无法忍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夜不能寐。 好在贺平秋比较果断,刚开始疼就了结了自己。 疼死贺平秋才好。 “他有没有叮嘱你不要告诉我他得癌症的事?” “没有。”杨知诚实道,“老板。” - 钥匙插入锁孔,大门应声而开,刚换好鞋的喻晗看见一尘不染的家顿了好久。 他差点以为贺平秋的死只是自己的脑补,仿佛下一秒贺平秋就会从书房方向走出来,阴郁道:“到家了还站在门口不进来,就这么不想见我?” 或者是“你再继续外面乱跑我就关你一辈子!” “喻先生,您回来啦?”家里的阿姨正拎着一袋厨余垃圾,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喻晗回神:“……您怎么在这,不是给您放假了?” 大概十天前,贺平秋突然给阿姨放假了,喻晗不明原因,还以为他又要解雇别人,还帮忙说了些好话。 不过贺平秋不喜欢他说别人的好话,当时还担心会不会帮倒忙。 郑阿姨叹息道:“出这么大事,我能不来吗?晚饭我都做好了,您直接吃就行。” 这个阿姨平时话多,不过人精明,看得出贺平秋不喜欢话多的,在他面前都闭嘴不言,只跟喻晗唠嗑,还专门逮贺平秋看不见的时候。 她卫生搞得很干净,是贺平秋赶走的第十一个阿姨后唯一一个稳定了四年的。 她刚来的时候,被囚禁在卧室里的喻晗也刚获得自由。 柔软的拖鞋让站了一天的腿脚得到了放松,喻晗一眼看到了餐厅桌上热腾腾的三菜一汤,一个人吃实在有些丰盛。 地毯上的污渍已经消失了,碎玻璃都已经拾起,凌乱的家具都按部就班地归位,叫人格外地看不顺眼。 除了供桌上的遗照之外,已经看不出这个家进行过一场乱糟糟的悼念会。 按理说悼念应该去殡仪馆,但喻晗就是故意选在了家里。 贺平秋是个秩序感很重的人,不喜欢别人乱动他的东西,特定的事一定要以特定的姿势,出门前一定执着地要一个喻晗的拥抱。 以及不喜欢无关的人进入家门。 若看到这两天家里乱糟糟的样子,估计得气疯。 只能说,不愧是能让贺平秋安分四年的阿姨。 喻晗目光一滞,问:“……沙发上的信封呢?” 郑阿姨啊了声:“我看那个已经拆开了,就扔掉了。” “扔哪了?” 喻晗自认语气不算严厉,但郑阿姨还是肉眼可见地慌了下:“和其它垃圾一起扔到地下室的大垃圾桶了……” 喻晗好像只是问问,并没有下一步行动:“您明天继续休假吧。” 郑阿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只能小心试探:“那个信封重要吗?我可以去找回来,地下室的垃圾桶明天早上物业才会清理。” “不重要。” “哦。”郑阿姨抓抓围裙,“那个,次卧好像锁了,我进不去……” “次卧不用打扫。” “哦,好。” 她的雇主好像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悲伤,不仅胃口大开地解决了桌上的三菜一汤,还很有雅致地坐在沙发上看了场电影。 洗完碗的阿姨走进昏暗的客厅,放低声音道:“喻先生,我走了。” 贺平秋从不欢迎别人留宿,阿姨自然也不是住家阿姨,贺平秋在别处给她租了房子。 光怪陆离的电影画面映射在喻晗的脸上,他出神了会儿,突然偏眸看向阿姨,把问过司机的问题又问了遍:“您知道他患癌的事吗?” 即便只用“他”指代,司机和阿姨也能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贺平秋。 “知道的。”阿姨说,“那天在书房打扫卫生不小心看到了,随后贺先生就给我放了假。” “他有让你不要告诉我吗?” “……什么?”郑阿姨没明白。 “不要告诉我他得癌症的事。” “没有。”郑阿姨确信道,“贺先生没有这样说。” 第1章 第二封信 天气越来越冷了。 脱离贺平秋控制的第一个月,喻晗做了很多事,就像贺平秋信里想象的那样,过上了奢靡腐烂的生活。 他在家里喝酒、吃烧烤,当着贺平秋的遗照面前嗦贺平秋最讨厌的螺蛳粉,将家里弄得一团糟,乱扔的外套、散落的酒瓶、还有门口堆积成山的外卖袋。 “砰”得一声。 正在昏暗环境里看电影的喻晗偏头看向阳台,一盆多肉被风砸到地上,泥土被猛烈的雨水打得透湿,又为这个家增添了一副乱象。 喻晗盯着看了很久,耳边全是暴雨噼里啪啦的声音。 地上的那盆多肉已经七岁了,是结婚第一年贺平秋送给他的儿童节礼物。 那时候刚结婚,喻晗还没接受自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事实,平日相处得很不自然,僵硬别扭,贺平秋干脆去剧组待了三个月,回来后刚换完鞋,就一声不吭地把卫生纸包裹的多肉塞到了喻晗手里。 多肉是纸包着的,底下的盆看起来很漂亮,应该不是网购的,很可能是贺平秋在哪个摊子上看到就买了回来。 想象着气质阴郁不愿与外人多说一句话的贺平秋站在摊贩前、询问多肉多少钱的场景,多少带点好笑。 但贺平秋不说这些,他只会冷漠生硬地说:“不想养就扔了吧。” 喻晗有时会恨贺平秋的扭捏。 他走向阳台,弯腰捡起了倒在泥土里的多肉,天气越来越冷、加上喻晗忘了把它拿回家里保暖的原因,它已经从圆滚滚的状态变得有些干瘪。 喻晗后来曾问过怎么会买盆多肉,贺平秋说因为像他。 他不知道哪里像。 也许是他们的生命都很顽强,即便经历再多的折辱与压力,也依然能厚着脸皮将就活着。 可如今它好像要冻死了。 喻晗抖落多肉身上的泥土,将它的头全部剪掉。随着剪刀的咔嚓声,它最终只剩下了一支光秃秃的桩子。 喻晗另外又找了个小盆重新扦插,不知道能不能长出新的叶片。 本想放回阳台上由它自生自灭去,可看着狂风暴雨的天气,喻晗还是带着它走进卧室,放在了床头柜上。 房间里没客厅那么乱,不过床也很久没铺了。 喻晗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会每天铺床的,除了活着的贺平秋。 堪称身残志坚。 喻晗在卧室站了会儿,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许久之后才弯腰牵起被子抖了抖,将其铺得整整齐齐,随后又来到客厅,捡起地上的空酒瓶,收拾餐桌上没吃完的外卖,归位乱糟糟的桌椅沙发。 做这些事花了两个小时。 天已经彻底黑了,他拎着垃圾袋来到地下室,扔进垃圾桶里。 因为暴雨,遛狗的人都只能在地下室里进行,小狗崽看到他兴奋地想扑,主人只能连连抱歉,显然是刚养不久。 “没事,我不怕狗。” 喻晗蹲下身,摸了摸毛茸茸的狗头。 他很喜欢猫狗,以前大学的时候学校有很多流浪猫,肥嘟嘟的,还会往他们宿舍里窜,喻晗都撸了遍。 路上看到别人家遛狗,只要其主人不抗拒,喻晗都会驻足玩上一会儿。 但贺平秋对猫狗过敏,结婚以后,喻晗看到猫狗也学会了克制的“爱”,最多路过的时候多看几眼。 “它才五个月,我还没教会它不要扑人,不好意思啊。”狗主人是个小姑娘,窘迫地挠挠头道。 “挺可爱的。” 如今好像也找不到当初的热爱了,他礼貌地摸了三两下,就道别离开了。 喻晗双手插进口袋走到电梯口,电梯“叮”得一声打开,他却驻足在原地没走进去。 同栋的邻居从他身边擦过进入电梯,见他一直没动疑问道:“要进吗?” “……不了。”喻晗转身离开。 他在大衣的口袋里摸到了一把车钥匙,不是贺平秋常坐的那辆,在停车场找了很久才看到一辆白色的轿车。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又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 他摆弄了会儿后视镜,又看了眼挡风镜前的一排石雕猫狗玩偶——是当初被囚禁重获自由后的一次逛街他随手买的。 他并没有说送给贺平秋,但在家里放了一段时间后就不见了,询问无果后也没太在意。 原来是被贺平秋藏这了。 贺平秋的掌控欲和占有欲非常疯狂,也十分善妒,特别在婚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否则也不至于发疯用锁链把他锁在家里。 他不能接受喻晗眼里有别的事物,动物不行,人更不行。 所以喻晗喜欢猫狗,贺平秋就用自己过敏逼他远离,从前关系好的朋友也都渐行渐远了,更没有出现新的朋友。 贺平秋倒不会逼他和朋友断绝关系,但每次出去聚会贺平秋都会偷偷跟着,透过车窗幽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回家也不说自己的嫉妒,只一言不发地把他往死里折腾,再限制自由。 喻晗翻了翻扶手箱,里面没什么东西,就一瓶水,一包纸巾,没什么属于贺平秋的痕迹。 不过喻晗倒是在方向盘上发现了一根白色的毛发。 谁的? 喻晗回忆了下,苏羊染的不是白毛。 找不出答案,喻晗握着方向盘将车驶出车库,直奔高速。 他将音乐声开得很大,都是贺平秋不喜欢的调调,炽热而疯狂。 手有些生了,婚后贺平秋就没再让元开过车。 因为当年那场车祸发生的就是喻晗开的车,不清楚是贺平秋怕他再出事还是对他开车有了心理阴影。 一道闪电划破雨幕,照亮了被大雨裹挟的金属车身,大雨砸在车顶,比嘶吼的音乐更叫人震撼。 车轮所过之处雨水飞溅,驰骋在夜色中。 余光里隐约有熟悉的身影划过,在高速护栏旁,在后视镜里,在前方亮着暖灯的隧道中。 随着车速前进,黑暗一点点地将隧道裹挟,蚕食那道逐渐透明的身影。 说不出来,喻晗急切地想要破坏点什么。 想撞上前面的护栏,想黑暗的隧道坍塌,想驰骋的速度再快点,再快点。 可他还是平安无事地离开了高架,疯狂之后车速归于平静,开着二三十码被堵在车流中。出门前吃了晚饭,但胃还是在隐隐作痛。 雨水砸在挡风镜上,雨刷紧跟其后左右摆动,周而复始。 到家的时候夜色已深,喻晗走出电梯,弯腰正要换鞋,却一眼看见门口摆着一个小盒子,上面系着熟悉的蝴蝶结。 喻晗捏紧来了兜里的车钥匙,看了许久。 他带着盒子回到家里,从冰箱拿出一瓶新的酒灌入喉咙,才神色不明地打开信封。 【“亲爱的喻晗。”】 喻晗再次扯了下嘴角。 【“我在想象看到这封信的你是什么表情,烦躁,厌恶?还是有一丝丝的愉悦。” “又或许你已经卖掉了我们的家,根本不会收到这封信。” “你会这么做吗?卖掉这套房子,扔掉里面的一切东西,走得远远的,回到你正常的取向,找个性格与我完全不同的女人相守一生——” “如果你这样做,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她。” “不过我猜,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了。我多了解你啊喻晗,你现在是不是坐在沙发上,每天烂醉如泥,将家里弄得一团糟,一边觉得自在一边又觉得心脏空空,并为后者感到自我厌恶。”】 “蠢货。”喻晗吐出两个字,“我刚回家,没坐沙发上。” 但信里的内容还是让喻晗有种被监视的感觉,仿佛死去的贺平秋真的化为厉鬼,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或许你现在该收拾一下自己,捡起地上乱糟糟的酒瓶,洗个澡,梳理一下头发,刮掉新长出来的胡茬,穿上整洁的衣服,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或去外面的餐厅。 你不用再忍受我蹩脚的厨艺,以及毫无新色的菜肴。 然后带上这两封介绍信,给自己找份体面的工作。 ——贺于2023.11.8寄出】 贺平秋生前预估错误,家里很干净,不用收拾。 即便是在收到信的前两小时才干净。 这天晚上,喻晗是在床上入睡的,可夜深时却蜷缩在次卧的浴缸里,双眼紧闭。 白色花纹的地砖上还遗留着一些深红的血迹,揭示了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时隔一个月,喻晗第一次梦见已经死去的丈夫。 对方拿刀割破手腕,缓缓朝着他走来,鲜血顺着皮肤滑至指尖,洋洋洒洒地滴了一地。 贺平秋用呢喃的腔调在他耳边说:“喻晗,陪我一起走吧。” 真变态啊。 他听信了蛊惑,杀死了自己。 第1章 第二封信 喻晗用热毛巾捂着下巴,虽然他胡子长得慢,但也耐不住一个月不打理。 以前不会这样,因为有贺平秋。 贺平秋是个很龟毛的人,要不怎么说他身残志坚呢,明明比常人少一条腿,却比常人更注重细节。 贺平秋喜欢干净到一丝不苟的环境,每天起床后要铺床,再洗个澡、清理一遍还没来得及冒头的青茬,而后才会出门。 他不会要求喻晗这么做,但会帮喻晗做。 有时候喻晗还没睡醒,就会感觉脸上痒痒的,一睁眼就发现贺平秋在给他敷热毛巾,手持剃须刀幽幽地看着他。 这场面着实有些吓人。 但多来几次后就习惯了,喻晗困狠了就懒洋洋地随便贺平秋折腾,干嘛都随他。 按理说这样照顾伴侣该是件很累的事,但贺平秋却甘之如饴。 最好喻晗就是那种攻略游戏里的主角,只属于玩家贺平秋,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代劳,大到吃饭洗澡、小到刮胡子剪指甲。 喻晗揉开剃须膏铺在脸上,拿起剃须刀将细碎的胡茬一点点刮掉,皮肤瞬间白净。 贺平秋的皮肤要更白,更敏感。 11月3号,说起来应该就是发现自己得癌症的第三天早上,贺平秋一反常态地没有早起洗澡,也没有清理胡茬。 那天的贺平秋格外难相处,家里的气氛阴郁低沉,他们吵了一架,贺平秋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等喻晗发泄完才用冷漠的口吻说了些让人难堪的话。 有时候喻晗会觉得自己可笑。 他怎么会妄想改变贺平秋。 但他还是带着说不清楚的烦躁把贺平秋拉进卫生间,粗鲁地拿起热毛巾在贺平秋脸上糊了一通,然后给他刮掉了下巴上并不明显但摸起来有点刺挠的青茬。 喻晗不确定当时的贺平秋是什么反应,因为满心不爽的他根本没太注意。 只知道贺平秋一句话没说,僵硬得像个木偶。 刚刮完贺平秋的下巴皮肤就泛起了红,喻晗没好气地说了声娇贵,然后停顿许久亲了贺平秋一下,说:“我就当你刚刚那些话是气上头了的口不择言,再有下次我俩铁定得干一架。” 威胁确实有用,果然没下次了。 贺平秋直接去死了。 喻晗被脑子里冒出的冷笑话逗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在镜子里看到身后的卧室有个人在盯着自己,可他转身,却又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他洗了个澡,简单打理了下头发,并打开了那两封工作介绍信。 一封是一位知名导演最近要拍的一个剧本角色,一封是和他大学专业相关的工作。 许久,他将后者锁进抽屉。 喻晗曾有实现梦想的机会,以前跑龙套时期有个合作过的剧组副导演觉得他很不错,颜值虽然不算封神,但很耐看,也认真,说以后万一有好的角色会考虑他的。 喻晗还以为他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结婚后的第二年,那个导演出去单干了,还真第一时间想到了他,打来了电话。 当时贺平秋压在他身上,咬着他后颈,虽然一语不发但却在无声威胁他挂断电话。 喻晗生怕贺平秋这个疯子会直接弄出动静来,只能对电话那头说:“不好意思啊,我不做这行了。” 贺平秋这才勉强消停。 贺平秋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愿意喻晗看到更多的人,也不愿意有人看到喻晗。他怕有人看到喻晗的好心生觊觎,也怕喻晗见到了正常人就再无法忍受自己。 当然,如今喻晗选择第一封介绍信,并不是因为他还惦记着年少轻狂的梦想。 他只是觉得以贺平秋的执拗程度,大概率会在他人生往后的每一个阶段都安排自己的气息,而第一封信看起来更像陷阱。 他要是选了,贺平秋后面还不知道安排了什么折腾他。 不过要是两封都不选,某人会不会在下面气得再死一次? - 喻晗穿上最近常穿的那件大衣,顶着寒风穿膛打了辆车。本来想开车去,但剧组试镜的地方很远,算上堵车约莫要两个小时。 除去昨晚,喻晗确实太久没开车了,还是别祸害别人了。 哪怕有网络,被贺平秋圈在家里的这些年多少还是让他和社会脱节了。 很少外出,没有社交,不出远门,以至于他都不明白已经过了早高峰路上为什么还这么堵。 出租车司机好像都携带健谈的属性,大概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太长,有些寂寞。 喻晗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思绪却在神游,难免显得敷衍。 路上的车毛毛虫似的蠕动,慢得不得了。 “您看这情况我多久能到?” “怎么说也还要一两个小时吧。”司机看了眼后视镜,“穿这么精神,急着见女朋友啊?” 青年的大衣看起来料子不错,不是便宜货,就是肩宽不太合身,显得胸口空落落的,也许是对象买的。 “不是。”喻晗说,“女朋友死了,给我留了一些东西,我去看看。” 司机顿时不说话了,从后视镜里瞄了他好几眼,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喻晗倒是挺平静,说起女朋友这个称呼的时候还无意识笑了下。 结婚前两年,喻晗有个很久没见的朋友打来电话寒暄,聊了很久,对方问他现在是不是还一个人,他说有对象了。 对方调侃道:“你单身这么多年才被人拿下,女朋友人应该很好吧?漂不漂亮?” 喻晗当时就乐了,故意膈应人:“脾气坏得要死,一点都不讨喜,漂亮倒是挺漂亮,可惜徒有虚表。” 身后的贺平秋咬住他的脖子,慢慢撕磨。 朋友毫无所觉:“你别在我面前装逼啊,你既然谈了肯定是认真的,别说违心的话叫人伤心,到时候吵架了我可就成罪人了……” 被当成女生的贺平秋意外地没生气,反而在他挂电话后若有所思地说:“你想找女朋友是不可能了,但如果你更喜欢这样,我可以做|爱的时候穿裙子。” 贺平秋不是在开玩笑,听语气是认真的。 当时喻晗震惊得语无伦次,无法想象贺平秋穿条短裙压着他做的场景,连连拒绝了三四遍,只是往后几年贺平秋在床上犯浑的时候,他又想,妈的就该买几条裙子回来给这狗东西穿穿。 但他真要买裙子回来,贺平秋肯定又觉得他还是想找女朋友,喻晗实在懒得跟他在这方面掰扯,所以也就心里yy下。 一个半小时后,喻晗才从出租车里走出来。 试镜地点在一栋写字楼里,前面的人都走一大半了,他出现的时候,靠在门口点烟的男人一愣,跟他打了声招呼进去跟什么人报备道:“他过来了。” 这个导演一个月前也有出现在葬礼上,是宾客中为数不多真心惋惜难过的人,喻晗也认识,算是贺平秋的师父,名叫甘朗。 甘朗也不年轻了,估计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先送走贺平秋的一天,看到喻晗的瞬间百感交集,嘴张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直到风尘仆仆的喻晗冲他笑了下。 甘朗:“我刚说今天来试镜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就要走呢。” 喻晗笑了笑:“好久没走这条路,没想到路上这么堵。” “我等你电话等了好多天,以为你不打算来才组织了这场试镜。”甘朗笑骂道,“早知道你来,我还废这个劲做什么?” 显然是贺平秋提前跟他打过招呼。 喻晗说:“您不用为难,我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清楚,走正常流程就好,您还是选您心仪的演员。” 甘朗夸张道:“算了算了,我今天一个合眼缘的都没看到,不是用力过猛就是用力过猛,一看到小晗就觉得就是你了。” 喻晗差点起了鸡皮疙瘩。 平日贺平秋很少亲昵地叫他什么,毕竟这东西写信都喊大名,就算在床上也很少说荤/话,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怕喻晗觉得膈应。 但偶尔夜里,喻晗先行睡去,贺平秋上床的时候会低声叫句“小晗”,有时候喻晗没睡熟就会碰巧听见,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就干脆装没听见。 “平秋平时这么叫你,我也就跟着叫了,可别嫌弃。”甘朗拍拍他的肩膀。 喻晗有些难以想象贺平秋这样阴郁冷漠的人,会在外人面前叫他小晗。 “我上部戏就想请你来演个小角色,但平秋这家伙小气得很,舍不得让你出来工作。”甘朗半真半假地说说笑。 不过他的态度很平和,没有对待一个“鳏夫”的态度,相处起来还算放松。 “你还好吧”“节哀顺变”这些话并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后面还有几个演员等试戏,这个角色戏份不是特别重,但也不少,因此来的演员还都小有名气,也就不可能让他们突然打道回府,内定归内定,流程得走完。 喻晗也进去试了戏,他特地没有剪掉这一个月以来放纵长长的头发,刚好契合这个角色——一个下半身瘫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饰演的角色是个画家,有满腔才华,却在最好的年纪失去了行动能力,手腕也有损伤。 试戏过程很顺利,除了导演在场还有别的人,编剧他们都很满意。 倒不是喻晗演技有多好,而是这个角色太像最初断了一条腿的贺平秋。 刚开始的贺平秋还没戴假肢,节肢的这条腿还可能出现并发症,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另一条腿也有伤势,需要养养,那段时间都是在轮椅上度过的。 所以喻晗知道一个骄傲的人突然跌入低谷是什么样子,他知道坐在轮椅上、事事都要人为而无能为力是什么样子。 他见过贺平秋面对网络上的嘲讽无动于衷,也见过贺平秋只是因为够不到热水开关而歇斯底里的疯狂。 贺平秋确实是个偏执狂,让他来演这个角色无非就是要他记自己一辈子。 喻晗如他所愿。 “这滴眼泪绝了!特别到位!”编剧一拍手,“就是我想的那种感觉!” 试的这小段戏已经结束了,但喻晗还在出神,挂着面无表情的泪水。 甘朗注意到,喊了几声:“喻晗?” “……嗯。”喻晗轻吐一口气,从轮椅上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喻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 过去有段时间他也会想,如果当初贺平秋知道救他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会奋不顾身地护他吗? 答案无解。 毕竟当初那场车祸里不加思考、本能性的保护已经发生了。 甘朗怕喻晗情绪崩溃,走过来敲了敲门:“没事吧?如果实在……” 实在接受不了,可以不出演这个角色的,反正喻晗如今也不差这点钱。 “没关系。”喻晗安静了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不爱他。” “……”作为师父,甘朗多少了解贺平秋的性格,也清楚他和喻晗婚姻的真相并没有多美好。 但还是没想到喻晗会在他面前心平气和地说“我不爱他”。 “他下葬那天,我想挤出几滴眼泪来,起码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喻晗低头,看着自己撑住洗手台的手,“但我真的哭不出来。” “……”甘朗张张嘴,只道:“能理解。” 和贺平秋这样性格的人朝夕相处相处七年,确实折磨。 甘朗试图转移话题:“你知道吧,这部戏其实已经开拍了,不过你的戏份这个月中才开始,这段时间可以先休息一下,研究研究剧本,调整下状态。” “好。” “你穿得这是平秋的大衣?”甘朗感觉很眼熟,出去之前还是没忍不住问道,“这一个多月里,你就从来没想过他?” 喻晗没有回答。 身上的大衣明明已经系起了所有扣子,却仍然因不合身的尺码显得空落落,寒风穿膛。 他看着面前的镜子,一道身影站在甘朗身后,正静静地看着他。 第1章 第二封信 “卡!” “辛苦了,辛苦了。”当然,这些辛苦不是对喻晗说的。 他只是个寂寂无名的空降小演员,没有名气,也没签约,自然也没人搭理他。 喻晗落得清净,倒没所谓。 有意思的是,那些演员像是为了显示自己很有逼格,不论咖位大小、戏份多少,都人手一个助理。 只有喻晗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个人。 虽然落得清净,但也有些奇怪,他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被挂上热搜与贺平秋的死亡捆绑在一起。 除了去过葬礼的那些人,大家仍然不认识他。 也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身份,首先肯定不是资方塞进来的,因为太没架子了,最大可能是跟导演甘朗有点特别的关系。 主要这两人走得很近,时不时就会聊上两句,还时不时夸喻晗演得好。 倒不是喻晗演技真有多好,只是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以贺平秋为原型打造的,不仅遭遇雷同,连性格都十分相近。 而贺平秋刚失去一条腿崩溃暴怒的时期都是他陪着度过的,对所有细枝末节都记忆尤深。 “别以为导演夸你几句就了不起。” “……”喻晗从镜子里看见了跟过来的苏羊。 刚才那场戏重拍七次了,因为主演丁易琛一直进不去状态,被脾气上头的甘朗骂了,现在外面气氛僵得很,喻晗不想掺和,便躲来了卫生间。 喻晗捏捏眉心:“你怎么阴魂不散?” 苏羊这个人还挺有意思,说他不坏吧,他想当第三者,说他坏吧,又没干什么实质性坏事,还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能叫人一眼看透。 苏羊本来应该是想说别的,却被喻晗一句话气红了脸:“你才阴魂不散吧!我可比你先进组半个月!” 苏羊在戏里饰演男三,比喻晗的戏份略多些。 “没有贺导你什么也不是。”苏羊显然觉得导演是看贺平秋的面子才让喻晗进组的,想到葬礼那天喻晗一滴眼泪都没掉就来气,“人都死了还吃人血馒头。” 喻晗敛去温和,逼近咄咄逼人的苏羊,眼底的冷漠几乎与贺平秋如出一辙。 苏羊下意识往后退了步,色内厉荏道:“别装腔作势啊,我、我才不怕你。” “你说我吃人血馒头,可谁叫他爱我呢。”喻晗凑近苏羊,在耳边呢喃:“他乐意用他的血肉滋养我,你能怎么办?” 这句话大抵是戳到苏羊痛处了,他一声不吭掉头就走,刚跨过门槛又停住,回头说:“你最近跟贺导有点像。” “?”喻晗顿了下才反应过来,苏羊是说演戏的时候。 “你有一点点爱他吗?” 喻晗觉得这个场面很有意思。 一个自称亡夫情人的人执着于他爱不爱亡夫,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对苏羊来说有什么意义? 在失去心上人后找个能报团取暖的人? 见喻晗在走神,苏羊气恼地说“算了”,头也不回地说:“别自作多情了,他才不爱你,他要是爱你他还会找情人吗!笨蛋!” “……” 苏羊的话并没有在喻晗心里掀起太多波澜。 他真的不爱贺平秋,否则情敌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时候怎么会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但那句“你今天有点像他”还是让喻晗回头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苍白的肤色,发青的眼睑,藏着暴躁的眉头,阴郁的神态……确实有点像。 - “调整好了?今天最后一场。”甘朗看了眼时间,拍拍喻晗的肩,“正常来说每周一我们都会停工半天,我们今晚出去喝一杯?” 喻晗:“行啊。” 明明心里并不这么想,他只想拍完戏回去睡觉。但甘朗眼里时不时冒出的忧色、以及嘴上的欲言又止还是让他应了这个约。 “灯光、道具、录音、摄像准备开始。”甘朗一声令下,大家各就各位,“二十九场一镜一次!” 喻晗饰演的角色叫孟霖。 这场戏是躺在病床上的孟霖,刚得知下半辈子就要在轮椅上度过一生。 “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孟霖死死盯住医生:“你再说一遍?” 医生叹了口气:“我想你可能需要家人的陪伴,给他们打个电话怎么样?” 孟霖咬着牙,挂着点滴的手用力抓着床单,他克制着,拼命才挤出一句:“滚……” “滚啊!” 医生也没生气:“你好好休息。” 医生走后,孟霖依旧没有停止发泄,他拔掉针头,掀开被褥,打翻旁边的水杯——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双腿真的无知无觉,不再受自己的掌控。 他像是静止了一般保持着将要下床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秒后,他摔下了床,脸朝地,能动的只有上半身,手臂却借不了腰部的力量。 他胀红了脸,脸都被地面挤变了形,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试图自己撑起身体。 他跌倒在这里,永远起不来了。 “卡!” 这场戏顺利地过了,副导演也忍不住跟甘朗耳语:“你从哪找来的?演技真不错,进状态也快。” 就怕不是进入状态快,而是从来没出过状态。 甘朗总觉得能和贺平秋相处七年的人精神也不见得有多正常,但人前他也只是笑笑:“不错吧?我选的人能有差?” “给你得意的。”副导演摇摇头,“下场戏就是祖宗的喽,有的磨了。” 祖宗就是男主演丁易琛,演技不怎么样,架子倒是大,要不是投资商指定加上他的外在形象确实符合男主……主要是投资商指定,不然外在条件再好也要换掉。 收工后,喻晗和甘朗也没掩饰要出去喝酒的行程,大大方方的倒不会有人多想,遮遮掩掩反而更叫人惦记。 主要甘朗这个已婚人士都不在乎名声,他一个鳏夫怕什么。 两人随便路边烧烤摊,甘朗一口气点了大半菜单:“我看你晚上的盒饭也没怎么吃,不合胃口?不行下次换家餐厅订。” 喻晗摇头:“挺好,我不挑食。” 挑食的反而是贺平秋,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老话总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要喻晗说,唯小人和贺平秋难养也。 但没事,反正也不是他做饭。 甘朗又点了几瓶啤酒,在喻晗要拒绝之前说:“小酌怡情,没事的。” 甘朗跟喻晗碰了一杯,烧烤辛辣,酒水微凉,配合着冷冷的寒风显得极为萧瑟。 他俩不算熟,仅仅是知道有对方这么一个人,聊来聊去也就圈子里的八卦,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提到贺平秋。 甘朗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就丁易琛那垃圾演技,要不是投资给得够多,我这辈子都不想跟他合作。” 丁易琛就是男主演,今天很简单的一镜戏ng了十几次,把甘朗气得够呛。 喻晗说:“黎老师脾气不错。” 黎思良是这部戏的女主演,不算很端着,也不是很亲民,性格还可以,谁都不得罪。即便被牵累重复了二十多遍戏,台词都要说冒烟了,她也没拉脸色。 “哪里是脾气不错,她是想跳槽。”甘朗搓了根五花肉,“黎思良跟上家快撕破脸了,现在急着找下家,丁易琛是蜂王传媒力捧的一哥,她当然想打好关系,也不知道现在的公司力捧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喻晗忽略了最后一句:“孤家寡人想在这个圈子立足挺难的。” “可不是,不仅演员难,导演也一样。这圈子就这么大,资源都掌握在小部分人手中,有些人握着好剧本,却拍得一塌糊涂,有些人拿垃圾剧本跟流量演员当宝,真正有能力的人反而很难出头。” “当初,平秋……”甘朗看了喻晗一眼,放缓了语气,“你是没见过二十来岁的平秋,那会儿我还在带他,脾气那叫一个傲啊,死倔,有时候我为了拉投资不得不接受一些剧本的修改和垃圾演员,他都敢跟我上脸色。” 喻晗抿了口酒,垂眸:“他还有这么有活力的时候?” “可不,那会儿还没这么闷。”甘朗摇摇头,“所以他这脾气难出头啊,硬搁我这熬了好几年,才踩上风口尖打出了点名气。” 喻晗知道那部让贺平秋一战成名的电影,他还在家里看过。 贺平秋发现后还不给他看,也不知道在扭捏什么。 甘朗一顿:“早期我给他介绍人,他连低头给人家敬杯酒都不乐意。” 喻晗不置可否。 可不,结婚后他们吵架冷战了,贺平秋连道歉都带着别扭与脾气。 甘朗嗦了口串儿,好似无意地说:“也不知道你撞上他是倒了几辈子霉。” 喻晗说:“是走运。” 甘朗看过来,很意外他会这么说。 喻晗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没有他我妈早就死了,我也早就死了。” 甘朗虽然不清楚事情具体经过,但还是从喻晗三言两语中拼凑出了大概。 他叹了口气,挟恩图报的结局往往都不尽人意。 “如果他性子正常点,当初好好追你——” “我恐同。”喻晗半真半假道,“他要是正常点追我,我可能早就躲远了。” 正是因为贺平秋不正常,所以喻晗躲无可躲。 甘朗的酒量是出了名的不行,天生的,这会儿已经醉了。 “那还真是孽缘啊……这混账真的是,喜欢他的人特别喜欢,讨厌他的人特别讨厌。” “还有剧组里那个苏羊,你也别太介意,当初那个绯闻就是媒体捕风捉影瞎造谣,说苏羊单恋还差不多。” “他就傻子一个,也没情商,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单恋? 苏羊可不是这么说的。 喻晗没说什么,跟甘朗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你不信是不是?平秋是真喜欢你啊,怎么可能出轨……”甘朗拍拍桌子,醉得不轻,“他可能用错了方法,可能极端了点,但他爱你。真的,他爱你的。” “我之前推荐了亲戚家的小鬼嗝……推荐去跟他的组学习,听小孩讲,贺平秋一拍戏休息下来就会带着耳机……有次小鬼好奇瞄到过,说贺平秋听得是和一个、一个叫老婆的人的语音聊天记录,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喻晗一顿,他很少看贺平秋的手机,因此还真不知道贺平秋给他的备注。 贺平秋也从来没当面这么叫过他。 甘朗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一会儿说贺平秋人怪,一会儿又忍不住给贺平秋说好话,矛盾得很。 喻晗虽然前七年被贺平秋管着没怎么碰酒,但最近一个多月喝得不少,酒量还是比甘朗好点的。 他扶着人往酒店走,听见甘朗低声说:“我这些天看着你,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不该让你来。” “什么?”喻晗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要是恨他,来这反而膈应,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断掉所有牵系一走了之……”甘朗这会儿又不像醉了,“可你来了,还瘦了。” “那天我在葬礼上看到你,还在想你要演这个角色得减点肥,得有病人的消瘦感,可那天试镜看到你,又觉得你瘦得不成人样了。” “你说你不爱他——”甘朗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小晗啊,你是为这个角色减得肥?” 身边的人一直没说话,气氛安静下来。 他们走进电梯,一直把人扶到房间门口喻晗才道:“可能是因为家里的厨子走了。” 甘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奢侈,我都没舍得请厨子……” 喻晗没接话:“您早点休息。” “嗯。嗯……” “对了。”喻晗走了两步还是回头问,“您知道他得癌症的事吗?” “平秋?”甘朗扶着门框也回头道,“知道啊,他那天来找我,说自己没几天可活了,要给自己安排后事……” 后面的话喻晗没太听进去,贺平秋只是因为得癌症才自杀吗?喻晗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贺平秋得了癌症,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死于自杀。 回到房间,他意外发现酒店还配有体重秤。 他站了上去。 体重秤上的数字要比喻晗上次体检时称的体重少二十二斤。 而上次体检就在贺平秋死前没多久。 婚后每年贺平秋都会逼着喻晗体检,好像特别怕人被自己折腾死了。但他自己却不好好检查,否则何至于拖到肝癌晚期才发现问题。 喻晗突然抓起床上的枕头狠狠砸向窗帘一角,仿佛那后面藏了什么人。 “蠢死你算了。”空气中响起他冷静的语调。 第1章 第三封信 将近新年,天气越来越冷。 早上醒来一翻身,凉气就嗖嗖地往被窝里钻。 喻晗闭着眼睛,紧了紧被子。 过去七年,喻晗和贺平秋也并非全是剑拔弩张的时候,虽没有爱,但偶有温情。前两年一到冬天,贺平秋就喜欢赖床,可能是人越来越瘦,脂肪越来越少,撑不住寒冷的冬日。 贺平秋会箍着他一起赖在床上,脸埋在他脖子里,不睡觉也不说话。 那是贺平秋鲜少“乖巧”的时候。 叫起床还会不高兴,跟小孩子一样耍脾气。喻晗无奈了,就只能拖着人腋窝把人拉起来,边走边说“再不起我要饿死了”。 不是喻晗不想学做饭,而是贺平秋太喜欢掌控他的感觉。 最初想着贺平秋不是天天在家,喻晗决定学烧菜的时候贺平秋还跟他闹过别扭,后来时间久了,也就随贺平秋去了。 爱烧烧吧。 喻晗自问最近两年他们没什么大的矛盾与分歧,偶有吵架也算正常,哪对伴侣不吵架? 他尽可能地顺着贺平秋,不让他吃醋、生气,不去社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出门,最多在小区楼下转转。 所以喻晗不明白,为什么都这样了,贺平秋在发现自己患癌了的第一反应还是自杀,而不是和他一起扛过去。 做|爱的时候,喻晗觉得贺平秋就是只狗,像头畜生,但偶尔不做什么只是贴在一块儿,喻晗又觉得他像只猫。 一只瘸了腿的,即便身边有伴也依然散发着孤独气息的猫儿。 骄傲倔强,自卑敏感。 “叮咚——”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让喻晗不得不提前二十分钟起床,而出现在门外的却是一台配送机器人,用可爱的语调俏皮道:“很高兴为您服务,请dj开门键拿取您的物品。” “……”喻晗有那么一秒的新奇,虽然这两年能在网上看到很多酒店都配备了机器人,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不过他并没有点外卖。 再看看走廊,一个人都没有。 这栋酒店的三层楼都被剧组包下来了,喻晗有点怀疑这小机器是不是出故障了,可面板上又明确写着他的房号。 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怪诞的预感,喻晗按下“开门”键,从机器人的肚兜里取出了一个蓝色的礼盒。 45x45大小的正方形盒子,系着熟悉的蝴蝶结。 “请按关门键关门。”喻晗还没反应,小机器人就掉头了,“记得给我好评哦,有好评老板才会给我充电!” 喻晗盯着渐行渐远的机器人,回头给前台打了个电话。 “哦,您问刚给您送上去的物品吗?是一个配送员送到前台来指定要给您的呢。” “哪个配送公司我不清楚,需要帮您调监控查查吗?” “不需要吗?好的,不客气,祝您一天愉快。” 喻晗挂了电话,将蓝色礼盒放到一边没有打开。他先去洗漱,镜子里的自己下巴上又冒了些青茬,不过不能刮,因为角色需要,造型师会打理的。 随后他又在冬日的早晨洗了个澡,透过窗户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雨雪交加,唰唰地往下落。 将头发吹干,他打开窗户呼吸了会儿外面的新鲜冷气,鼻尖冻得通红。 贺平秋偶尔也有人惹人怜的时候,因为失去一条腿,加上这些年不好好养护自己,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 每次生病了贺平秋都会表现得特别安静,还会无声地黏人。 倒不是那种喻晗走到哪就跟到哪的黏人,而是视线一直紧跟着喻晗、似有若无的黏。 贺平秋冬天还不喜欢戴围巾,因为毛戳戳的容易过敏,但不戴出门灌风就会生病,喻晗便给他挑了条没那么多毛刺的围巾。 于是贺平秋就来劲了,每次出门还是不戴,但出门前会故意在喻晗面前晃一圈,等着喻晗发现他没戴围巾再亲自给他戴上。 冬天回到家,贺平秋的鼻尖、脸侧、耳朵都会是冻红的状态,手也冰冰凉凉,但其实回来的路上车里肯定会开暖气,哪里会冻成这样? 无非是贺平秋下车后故意在外面逗留了一段时间,回来薄同情分。 贺平秋或许不是故意的,但确实一直在这么做。 喻晗不是不知道,但实在懒得计较,便也由着他。 记得去年喻晗好奇贺平秋到家了却不上来干什么,便找寻家里的窗口往楼下看,最终在次卧的窗口发现贺平秋在花坛附近堆雪人。 一个人生疏地滚小雪球,最后堆出来的如果不伦不类就推倒,如果还行就拍个照片发给喻晗,一句话都不说。 喻晗自认还算了解贺平秋,但有时候还是不懂贺平秋想表达什么。 回到家贺平秋冷不丁问他:“要下去玩雪吗?” 喻晗会说自己都多大了还玩雪。 贺平秋就会沉默,最后很久才来一句:“你以前喜欢。” 后来喻晗才回过味来,婚后敏感又自卑的贺平秋怕不是觉得自己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才不喜欢玩雪了。 但天知道喻晗真的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对很多东西失去了兴趣。 靠着窗口,喻晗没由来地想点根烟。 他倒不抽烟,只觉得此前此景点上一根还挺应景。 他单手抽开蝴蝶结丝带,礼盒最上方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一封信,下方是一条围巾。 眼熟的围巾。 正是他前些年送给贺平秋的那条,贺平秋活着的时候一直戴着。 喻晗没有第一时间拆信,而是有些出神。 第三封了。 贺平秋到底写了多少封信?准备寄到什么时候? 总不能在他后半生的每一个月份里都准备了一封信……要真是这样那也挺牛逼。 又到底是谁在帮贺平秋寄这些信?总归不会是配送公司,以贺平秋多疑敏感的性格一定会选一个万无一失的寄送方式。 喻晗有些想不到。 “亲爱的喻晗。” 喻晗这次没有笑。 【我这几天每天都在想要怎么杀死你。这个想法比过去的所有日夜都要强烈。 或用什么办法哄骗你陪我一起淌地狱,原来爱到极致真的会想杀了你。但也有人说这不是爱,可这就是我的爱。 算你倒霉吧。 也算你幸运,在杀死你之前我先一步走了。 我这两天时常在想,你对我是否有一点感情。 都说日久生情,即便不是爱情,也应该有点别的什么,特别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 我是什么样的人?喻晗在心里反问。 【我总回想前几天吵架的时候,虽然你很生气但还是把我拉去卫生间刮胡子,表现得很无奈,你没有问我今天为什么打破了习惯,但却替我补上了习惯。 那一瞬间我在想,我们真的有点像感情甚笃的夫夫,吵架只是生活的调味剂。 可看着你紧抿的嘴角,藏在眼底的疲惫还是让我突然惊觉,我好像折磨你太久了。 可怎么办呢,我就是这样卑劣无耻的一个人。 就算不能让你爱我,也要让你只能有我。 你应该发现我的癌症报告了吧,喻晗。可那并不是我自杀的原因,写下第一个字之前我是想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不想说了。 喻晗,围巾还给你。 冬天很冷,记得戴上。 还有两张话剧票。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去看看吧,就当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也是最后一次。 贺于2023.11.9寄出】 信纸被揪成一团,但很快又松开。 喻晗将它摊在窗台上,一点点捋平,雪籽落在信上,模糊了部分字迹。 信里的两张话剧票是vip座,喻晗查了下时间,发现它们订下的时间早于贺平秋查出癌症的时间。 也就是说贺平秋买这两张票的时候,是想活着和喻晗一起去看。 在剧组其他人还没爬起来的时候,喻晗已经穿好大衣戴上围巾来到了室外。 他没打伞,试图滚出两个雪球。 但雪籽小,粘性不够,不适合堆雪人,喻晗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弄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松松散散,不伦不类。 他想了想,拍了张照片发给备注为“每天都想揍一顿”的账号。 上一次和这个账号的聊天记录还是两个多月前,显示11月15号,是条语音,对方没有回复。 喻晗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便点开听了一遍:“又出门了?你这几天干什么,没工作还总往外面跑,搁外面养小情儿了是吧?” 隐隐亲昵的语气让喻晗有一瞬间怀疑发这条语音的是不是自己。 从前的总总回忆都变得木楞,让他有些想不起来当时聊天时携带的心情。 “嗒”得一声,很轻微。 低头一看,小雪人散架了。 看,用雪籽强行捏合的雪人就是不牢固。 第1章 第三封信 “你有病吧?”苏羊的震惊写了满脸。 “贺平秋寄来的。”喻晗递过去一张话剧票,平静地对苏羊说。 “你疯了吧……他死了,贺平秋死了!”苏羊疯狂输出,“你想整我也不用这么编瞎话吧?还贺平秋寄来的,你怎么不说阎王殿寄来的呢?” “去不去?”喻晗不耐道。 “……去。”苏羊接过了。 贺平秋想让这次话剧成为他们的约会,但喻晗偏不让他如意,活人才有资格提要求。 被气这么多回,他反过来气贺平秋一次也没什么。 喻晗跟甘朗请了假,加上苏羊今天没排戏,也算是巧了。 一直到裹得严严实实上了高铁,苏羊都还有点怀疑人生,他为什么会跟情敌一起去看心上人生前寄来的话剧票? 脑子秀逗了吗? “你为什么穿贺导的大衣、戴他的围巾?” “因为是我买的。”喻晗给出了一个无法反击的理由,“真有人能认出你?” “……我还是有点名气的好吧!”苏羊不服气地提了提口罩。 “也是,裹得严严实实,没人认出你就有借口了。” “……”苏羊一僵,瞪了喻晗一眼不吭声。 剧院在喻晗家所在的城市,因此才需要坐高铁回去,不过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苏羊提前租了辆车,因为两人一下列车就能直奔剧院,刚好赶上开场。 话剧的名字叫《衔一朵玫瑰》,看的人挺多,观众席基本满座。 苏羊别别扭扭地坐在喻晗旁边,等待话剧开场。 它只有两个主演,一男一女。 开场下着大雪,女主站在影院门口的路灯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顶着鹅毛大雪冲过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知道我从来都会迟到,为你准备惊喜!”男主以变魔术的方式,从掌心抽出一支沾着雪花的玫瑰。 “喜欢吗?我的红红。” 不少人都笑场了,因为女主的名字叫小红,男主叫小明。 整个场景就围绕着电影院门口的路灯展开,看起来十分俗套,一对小情侣互相数落着对方的缺点,中间夹着一些常见的笑梗,以及女主中间重复过无数次:“我不喜欢红玫瑰。” 喻晗撑着扶手,托着下颚,安静地看着。 或许是笑起来太累了,他有点扯不动嘴角。 家里桌上的玫瑰应该已经枯萎了,虽然他进组之前换过一束。 舞台上的剧情转折点在后半场,突然有一对母子路过,小孩指着路灯旁的男主说:“妈妈,那里有个神经病,他对空气说话!” “嘘,我的宝贝,可不能这么不礼貌。” 舞台随之一黑,再亮起,路灯下的女主不见了。 只剩下男主对着空气说:“嘘,我的宝贝,别说话。我知道你不喜欢红玫瑰,所以为了惊喜,我还准备了白的,黄的,粉的,五颜六色的!” 他做了个夸张的半跪姿势,冲一团空气笑得得意。 而观众席的笑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男主在台上对着空气自说自话,雪花在路灯的光晕下透出了形状,仿佛那里真的站着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女。 最后,这场话剧以一段半说半唱的台词与舞蹈落幕,舞台一半阴影一半阳光,女主站在光下,男主站在阴影里。 “我的人生已至落幕,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红红……” “请不要因悲伤而哭泣,我只是衔着一朵玫瑰去了火星。” “可你的离开让我无暇顾及。” “如果真的想要哭泣,也请伴着欢笑,不要因为死亡垮下眉梢。” …… “亲爱的,你要充分的悲伤,也要充分的欢笑,这样才能将生活前进到见到我的那一秒。” 最后,男女主相互伸手,在阴影与光明的交汇处,他们的指尖并没有碰到,最后女主慢慢消失在了光里,而男主永远留在了阴影中。 苏羊哭得稀里哗啦,眼前多了一张纸,他没多想就接过了:“谢谢……” 一看递来的人是喻晗,他又哽在了座位上。 “你就没点触动?” “触动什么?”喻晗说,“我都快奔四了,已经过了什么事都要掉金豆豆的年纪了。” “你就是没有心!” “行吧,那换种说法。”一起走出剧院,喻晗眯着眼睛看唰唰直下的雪幕,“也可能是过去那些晚上流干了,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床上特别凶,还很变态,非要我哭出来才肯罢休。” “……才不是。” “哦?那他和你上。床是什么样子?” “说明他不爱你。”苏羊维持着之前的说法,“贺导很温柔,会照顾我的感受,才不会凶,还会咬着耳朵说情话……反正不是这样。” 苏羊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底气不足。 “苏羊,如果你想象中的恋人是这样的,那还是趁早对他死心吧。” “你胡说什么……” “我告诉你他在床上什么样的,他一声不吭只会埋头苦干,你吃痛他也不会停,一句情话不会说,像头牲畜,偶尔想起来了才会跟你接吻,跟他睡一次你可能会当场报警。” 苏羊因话剧而掉的眼泪还没擦干。 “贺平秋也不喜欢腰细腿细会撒娇的小男孩,他喜欢不会扭的,身体板硬不懂回应会喊他滚的——” 贺平秋喜欢喻晗。 “你别胡扯了。” “苏羊,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执着冒认情人的身份,但你演技其实挺烂的,不如早点改行吧。”喻晗嘴巴有时候也挺毒,“去夜店扭两下应该比当演员赚得多。” “你闭嘴吧!他瞎了眼才看上你!”苏羊用擦过鼻涕的纸团砸喻晗,怒气冲冲地走了。 “怎么还乱扔垃圾呢?” 喻晗叹了口气,抽出一张干净纸巾垫着捡起苏羊扔下的投进垃圾桶。 苏羊没走远,蹲在远处的台阶上生闷气。 他头也不回地问:“你在乎贺导有没有出轨吗?” 喻晗想了想,还真不是很在乎。 至少当下不在乎。 “如果贺导想出轨的话,第三者能从城东排到城西。”苏羊对贺平秋的滤镜很深,语气夸张道,“很多好看的演员都想爬他的床,想被他潜规则,但他跟所有人保持距离,他永远戴着婚戒,他喝醉酒被人算计都不忘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老实地给你打电话——” 听到苏羊用“老实”这个词来形容贺平秋,喻晗没忍住笑出了声。 恋爱脑的感情之深来源于他充分的想象力。 “他那么好,可你不珍惜。”苏羊都哽咽了,“他都死了,你为什么都不能表现得对他好一点啊?” “他要是知道你一滴眼泪都没掉得有多难过?你以前好歹也算半个演员,哪怕就演一下呢?那他死也能瞑目了。” 喻晗扯了下嘴角。 他在苏羊这个年纪还在大学里熬夜打游戏,好像也有过对他人朦胧的好感,却没有真真切切的喜欢。 喻晗指了指远处:“那边两个人在看,好像认出你了。” 苏羊哭声一滞,拔腿就跑。 喻晗这才抬腿走向苏羊相反的方向。 他从群里找到苏羊的账号加上好友,对面秒通过。 ——你先回剧组吧,我还有事。 ——注意安全。 苏羊没有回复,喻晗也没在意。 他不由想起苏羊刚刚提到的贺平秋被人算计下药那事。 结婚前四年,喻晗从没给贺平秋口过。 直到那次贺平秋中计把自己反锁在酒店房间给他打电话,声音听着还挺冷静,只说了酒店名字和房间号码,甚至没说要他过去。 当时他们相隔两个城市,喻晗不知道贺平秋出了什么事,贺平秋又死活不说,临时买高铁票买不到,他只能开了三四个小时的车风尘仆仆赶去,最后还吃了闭门羹,神志不清的贺平秋非要他证明一下自己是喻晗。 好不容易磨进去了喻晗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贺平秋将近虚脱,缩在浴缸里一点力气都没有,那里胀得通红,一碰就疼。 他一边打120一边骂贺平秋蠢,骂贺平秋智障,不报警也不去医院非死捱着等他来,比驴还要倔一百倍。 他还说了句“你就算随便找个想跟你上/床的人睡了也好过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 当时语气可能没有喻晗回忆得这么平静,他着实想不起来了,不知道那会儿的自己有没有愤怒,有没有心疼。 而贺平秋只听进了最后一句话,闭着眼睛说:“也是,反正我跟谁睡你都不会生气。” 两个人就像在两个频道,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喻晗只能压着火气,打完120又报警,在等待的过程中给贺平秋口/了一次,因为根本做不了,稍微一点挤压感贺平秋就痛得冷汗直冒。 这不是电视剧,这种药不可能就是助助兴,完事了一点问题都没有,鬼知道里面有什么成分,对身体有多少伤害,会造成什么后果? 那事之后,贺平秋本来就在变差的身体果然更差了。 蠢死。 夜色逐渐浓郁,喻晗沿着街慢慢走,有围巾的包裹倒是没那么冷,但冷风还是直往大衣里灌。 这件大衣贺平秋穿了好多年,是他们刚结婚不久买的,那时贺平秋还没这两年这么消瘦,因此套在喻晗身上显得有些空大。 贺平秋骨架是要比喻晗大一点的,肩膀也很宽,所以有时候喻晗都很难想象贺平秋这两年瘦到了比他还轻的体重。 大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身上,头发随着脚步变得花白,嘴边喷洒出了白色的热气,化开了睫毛上的雪花,随着睫毛微颤,水珠路过眼角,划过脸颊。 远处的路灯就像刚刚话剧里的舞台场景,灯光下的雪花有了明确的形状,浪漫又漂亮。 “亲爱的,你要充分的悲伤,也要充分的欢笑。” 同样是丧偶,喻晗悲伤得不充分,笑得也不充分。 很奇怪,好像从贺平秋死得那一刻,他的所有记忆就开始褪色,就像彩色电视褪成了黑白,过去的所有情绪也都好像被黑洞吸收了,只剩下一幅幅苍白的记忆画面。 路灯下闯入了一对小情侣,两人玩着闹着突然抱到一起在大雪飘扬、光线昏黄的路灯下跳起了舞。 喻晗扯了下嘴角,伸出一只手手对着空气做了个搂肩的姿势。 但没学过跳舞,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收回手,看着害羞跑开的小情侣笑了笑。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回了趟家。 路上带了束鲜花,不是玫瑰。 玫瑰看七年也腻了。 因为是平层,电梯门口就是玄关。 之前贺平秋摆在外面的鞋子已经在上次被郑阿姨收回了柜子里,门口显得空荡荡。 开门之前喻晗又把当季的、属于贺平秋的鞋子拿出来摆在外面,然后下意识摸口袋找钥匙,才反应过来钥匙在剧组酒店呢,这趟没想要回家就没带。 不过没关系,还可以密码开门。 喻晗输入熟悉的数字,是他和贺平秋生日的结合——441229. 滴得一声,大门应声而开。 喻晗想了想,又回头把贺平秋那两双整整齐齐的鞋子打乱,这才满意地进入家门。 家里的玫瑰果然枯了,喻晗把它扔进垃圾袋,耐心地给新花修剪枝叶,插入花瓶再灌入新鲜的水,放在了贺平秋的遗照旁。 遗照已经蒙了层薄薄的灰,喻晗随意地用手一抹。 “将就下吧,懒得拿抹布了。” 他又去卧室看了眼,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那盆多肉还是之前剪头扦插的样子,看起来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喻晗没管它,注意到另一边床头柜上的手机又关机了,手机没人玩的时候倒是能待机很长时间,但平均一星期还是得充次电。 喻晗第十次给它插上电源。 但从来没打开看过。 贺平秋这样阴郁无聊的人,手机里想来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喻晗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回到剧组,生活又忙碌起来,每天都在看剧本拍戏,一条接着一条,从早到晚。苏羊依然对他没好脸色,但偶尔看他的眼神会有些奇怪。 将近年关,剧组工作人员都在讨论买票的事,大演员们都早早定好了机票,不用操心。 喻晗也买了二十八晚上的高铁票,抢了好两天。 回来的票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开车过来。 - “孟老师,盖条毯子吧。” 坐在轮椅上的孟霖没动,垂眸望着落地窗外的风景。 直到旁边的学生阿摇给他盖好毯子,他低垂的睫毛才轻颤了下。 阿摇在他膝边蹲下:“本来今天想推您出去转转的,可是近期不太平,咱这个区发生了三四起命案……” “卡!”甘朗挥手,“苏羊你怎么回事!演的一遍不如一遍?” 苏羊憋屈地起身:“导演,我能调整下吗?” 甘朗:“给你五分钟,别浪费大家时间。” 饰演孟霖的喻晗也得以放松,他托着下颚,出神地往着落地窗外。 甘朗走过来,给他拿了杯热咖啡:“冷死了吧?暖暖。” 他们拍的戏份季节是秋天,因此只穿了单衣长袖长裤,现实是深冬,自然冷得很。室内的空调也比不上暖气,多少还是凉飕飕的。 “过了再喝吧,妆花了。” “没事,反正等会儿也要补的。” 喻晗捧着喝了口,不错。 就是比贺平秋做的差点。 贺平秋很会做咖啡,有时候惹喻晗生气了就会默不作声地做杯咖啡,往桌上一搁。 喻晗往往不会理他,但不会浪费咖啡。 “孟霖这个角色很像他。”喻晗慢慢喝着,“不过我们家没有这么大的落地窗,他刚出院那会儿还不能安假肢,只能坐轮椅,就每天待在阳台上看着市中心那座钟楼,不动弹也不说话,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我都觉得家里就我一个活人。” “他还是幸运的,孟霖连装假肢的机会都没有。” “可孟霖是假的,他是真的。” 甘朗一时语塞,他按了按喻晗的肩膀:“你今年什么安排?” 有这一问也是因为甘朗知道喻晗早就跟家里闹翻了,因为和同性结婚的事。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也知道喻晗不是特别绝情的人。 如今贺平秋死了,喻晗不可能直接干脆地与家人和解,大概率会一个人度过这个新年。 “去我家吧。”甘朗说,“今年过年我和你嫂子打算大显身手,你来点评点评。” “不了。”喻晗拒绝得很快,“有别的安排。” 喻晗要是说“太打扰了”,甘朗还能强行把人拉去,但说有别的安排他顿时就不好再劝。 那边恰好有人叫甘朗,人一走,喻晗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往贺平秋身上偏。 算算时间,他快收到了,如果贺平秋写了的话。 他比对了下三封信的落款日期,分别对应贺平秋去世之前的倒数七天、六天、五天……按照一天一封的速度,那他还能收到四封。 不远处,女主演黎思良捧着咖啡问一旁的丁易琛:“他和导演应该挺熟,说话都不带起身的。” 丁易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贺导。” 黎思良一愣:“不会是……” “不像吧?他刚进组我还以为是个直的,查了一下才知道是贺导那位。”丁易琛远距离地欣赏着:“脸和身段都不错,就是有点太瘦了。” 黎思良道:“可能是为这个角色瘦的。” 丁易琛啧了声:“也不知道贺导生前在下面还是下面,都断一条腿了还干得动吗?不过贺导那么傲的性格会心甘情愿在下面?……想想就有意思。” 黎思良皱了下眉。 丁易琛还在说:“我看他好像也没多伤心,该吃吃该喝喝,听说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掉……你看,这才多久,他连婚戒都摘掉不知道扔哪了,啧。” 黎思良看着喻晗的背影:“至亲至疏夫妻。” 丁易琛说:“本来都有狗仔拍到喻晗在葬礼上的表现要放出去了,但被压了下来。” 黎思良眉梢一动:“怎么说?” 丁易琛凑近小声说:“贺导生前打点好了,不许媒体进行喻晗相关的报导。也不知道是哪个跟贺平秋有点关系的大佬办的,他哪有这个本事?” “……” 没脑子且没本事的最喜欢恶意揣测他人的成功都是走捷径而来。 黎思良本是想拍拍丁易琛肩膀,但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别说了,甘导来了。” 调整了五分钟的苏羊回来了,他本来演技还过得去,多磨几次就会发挥不错,偏偏这次剧本和他对手戏最多的就是喻晗。 他还要演出一脸讨好、低声下气、崇拜敬爱的表情。 “Action!” “孟老师,盖条毯子吧。”阿摇说,“本来今天想推您出去转转的,可是近期不太平,咱这个区发生了三四起命案……” 一直死气沉沉的孟霖抬眸:“命案?” 阿摇一愣,意外于老师竟然对命案感兴趣:“咱辖区内死四个人了,都被腰斩了。” 孟霖掀了下唇,眼神却一片漆黑:“腰斩?” “是啊,都是被环卫工人之类的人发现的,有媒体流露出了第一照片,怪恐怖的。” “照片。” “啊?哦!”阿摇连忙去翻网上的照片, 孟霖垂眸滑着平板:“还挺详细。” 阿摇:“虽然事情一闹大,官方就把照片删差不多了,也都加大了屏蔽,但还是有不少网友保留了照片,我私信问他们要的。” 面对残忍血腥的照片,孟霖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直到滑动到一张照片——草丛里,摆着一具只有腰部以下的尸体,双。腿完整,他停了好久,大拇指无意识地动了下。 门铃声响起,他将平板放到一边。 “卡!”甘朗还算满意,“这场过。” 下场就要轮到男主丁易琛和喻晗对戏了。 “丁老师的装造怎么还没弄好!?” “哎呀甘导,不是刚到嘛,人喻老师连拍好几场了,你就不让人家休息下?”丁易琛高喊一声,“是吧,喻老师!” 喻晗没接话。 他印象中没记错的话,丁易琛和贺平秋还一起上过一次热搜。 当然,不是花边绯闻。是有人曝出丁易琛想参演贺平秋新戏的男主角但被拒绝了的录音,丁易琛退而求其次要演男二,又被拒绝了。 丁易琛脸面丢尽,虽然录音里贺平秋没有明说看不上丁易琛的演技,但他那冷漠的语调配合阴阳怪气的话格外有杀伤力,不仅正主破防了,粉丝也破防了,导致贺平秋遭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网暴。 怕影响到贺平秋的情绪,喻晗当时关掉了贺平秋所有平台账号的私信功能。 还被贺平秋说了句:“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我看你比小孩还难伺候。” 贺平秋死后,在热搜词条下面大骂死得好的人十有八九是丁易琛的粉丝。 所以说,丁易琛肯定是仇视贺平秋的,突然叫他这个一点名气没有的人老师多少沾点问题。 下场开拍之前,喻晗突然问了句:“这咖啡谁买的?” 甘朗一愣:“黎老师买的——怎么了?” 那就行。 不想喝垃圾的咖啡。 和丁易琛地这场戏被ng了七八次,主要原因在于丁易琛接不住喻晗的戏。 这是部刑侦悬疑片,丁易琛演的是新入职但双商极高的新警员。 在原着里,这场交锋戏属于中后期了,对话与气氛都极为精彩,丁易琛怀疑坐在轮椅上的孟霖就是凶手,但孟霖城府太深,两人一来一往,剑拔弩张。 “幸警官是觉得,我这样一个残废,能杀死五个四肢健全完好的人?” “你怎么知道是六个!明明我们警方公布的只有四个人!” “停,停!”甘朗头都大了,“丁易琛,你的超高双商去哪了?” 重拍数次,甘朗终于受不了了,怒道:“能不能别在凶手面前表现这么菜鸟,能不能轻描淡写一点,把震惊收敛一下?还有,你台词都记错了!” 一出戏,喻晗就懒得跟丁易琛对视了,他也懒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坐着还怪舒服。 甘朗压着脾气跟丁易琛讲了段戏:“懂了吗?” 这一段勉强过了后,就到喻晗年前的最后一场戏了。 甘朗特地把喻晗喊到一边说:“咱们争取一条过。” “这个时候你已经意识到谁是那个连环杀手了,且对方的杀心还是因你而起,你无比憎恶自己瘫痪的双。腿,恨不能死在当初的车祸里……” 这场戏需要掉些眼泪,但喻晗不是很能哭出来,毕竟他不是专业演员。 所以甘朗允许他用点特殊手段,比如熏点洋葱。 “Action!” 孟霖看着玻璃窗外车水马龙的夜景,突然提起一旁果盘里的刀,狠狠刺向自己动弹不得且日渐萎靡的双腿。 鲜血流了一地,而他面无表情,两行泪水划过脸庞,没有任何情绪。 折返回来的阿摇吓了一大跳:“教授,教授……” “卡!过。” “大家休息休息,该吃饭的吃饭。” 喻晗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 很奇怪,最开始明明哭不出来,这会儿结束了眼泪倒是有点止不住。 苏羊给他递了两张纸,欲言又止。 “谢了。” 甘朗走来拍拍他的肩:“明天就二十九了,真不去我那?” “不了。”喻晗摇摇头。 他年前的戏就算收工了,坐今晚的高铁离开。 往年新年喻晗都和贺平秋一起过—— 喻晗不是那种能为爱情抛弃父母的人,但没办法,他母亲的命是贺平秋给的。 即便家人不理解,也只能僵在那里。 他想过告诉家里人真相、带贺平秋回去软和一下父母的态度,不论有没有爱,他既然选择了跟贺平秋结婚,就会负责到底,除非哪天贺平秋先腻。 可贺平秋骄傲又自卑的性格不愿如此。 “你爸妈不会喜欢我,我是个男人,还是个残废。” 最开始喻晗会说:“你是为了救我,他们会……” 一句话就戳中了贺平秋的痛处:“他们会怎样?会理解?会感恩戴德,和你一样!?” 所以人真的不能太贪心。 就和钱一样,最开始只想着,一个月一万块钱的工资就够了,知足常乐。 可真的实现这个目标后,又开始幻想自己月入十万就好了,就能实现财富自由了,于是开始焦虑、失去快乐。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想要月入十万呢?因为知道那是自己无法得到的,是奢望。 对贺平秋来说就是这样,最开始想要人,可不甘心作祟,得到人之后他又想要心。 他也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得到心,于是哪怕好像有几次触手可及了,他也不敢伸手,不敢信。 他是个卑劣的胆小鬼。 “苏羊,你翻了我东西?”喻晗回头,他还没完全从戏里状态出来,妆也没卸,眼下发青,眼角发红,神态阴郁,看起来竟有些渗人。 苏羊吓了一跳,都忘了撒谎:“不,不小心碰到的。” 喻晗检查了下,确定没有东西遗漏便要离开,临了他缓和语气回头道:“苏羊,你得接受贺平秋已经死了的事实,别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 “我当然已经接受贺导死了。”苏羊咕哝了句,“可你接受了吗……” 而且他刚刚在喻晗的衣服里看到了一个瓶子……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 走之前,喻晗跟甘朗打了声招呼。 “大家都休息会儿,调整下状态。”说完甘朗把喻晗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来,压岁钱。” 喻晗一愣,无奈道:“我都多大了?三十好几的人……” “再大在长辈眼里也都是孩子。”甘朗揣他兜里,“平秋那孩子……父母没好好待他,他就没有收压岁钱的习惯,年年都不要。我知道你不缺钱,就是一个心意。” 喻晗一顿:“谢谢师父。” 喻晗确实不缺钱,毕竟他是贺平秋的法定伴侣,又没有孩子。贺平秋所有遗产都由他继承,这些早在葬礼当天早上就由律师解决了。 贺平秋显然是准备好去死的,律师带来的那些文件整整齐齐,劝他签字的话都由浅到深,井然有序。 最重要的是,贺平秋没有父母。 他从小被父母遗弃,后被一户人家收养,收养他的也不是什么好人,童年经历一言难尽,或许这也是造成他如今性格的原因之一。 后来贺平秋成名后,养父去世,亲生父母找来过,贺平秋花钱买断这段血缘关系,并在警方的见证下让他父母签了遗弃书,具有法律效力。 这事在十年前闹得还挺大,不过那时候他们还不认识,贺平秋也不太乐意提父母与往事,喻晗只是从一些新闻报导和捕风捉影的谣言中了解到一些丝丝缕缕的信息。 最后一次听到贺平秋父母的消息好像是两人先后因病离世,贺平秋没去参加葬礼,还导致他在网上遭到了不少无端的辱骂。 “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记得报平安。” “好。”喻晗向后摆摆手。 甘朗看着喻晗消瘦的背影,竟隐约看出了些许贺平秋的影子。 究竟是还活在贺平秋的阴影里,还是有别的原因? 或许强扭的瓜也有概率是甜的。就是可惜,扭瓜人尝不到了。 第1章 第四封信 结婚七年,喻晗只回过父母那里一次。 在贺平秋的概念里,喻晗不爱自己,那么救母亲的钱就相当于买断了喻晗与家里的关系,理应在任何节日时陪在自己身边。 贺平秋天生没有正常爱人的能力。 他的爱是病态的,偏执的。 只有一年实在有点想父母了,也想试探一下父母如今的态度,喻晗死磨硬耗终于让贺平秋松了口。 他回家待了两天,气氛僵硬且尴尬,如果不是他妈拦着,他爸恨不能不认他这个儿子。 一方面因为坐立不安,另一方面怕贺平秋一个人在家里整什么幺蛾子,他匆匆吃了两口年夜饭就找黄牛买机票又飞了回来。 本以为按照贺平秋的脾气肯定已经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了,没想到一进门,家里干干净净,春联没贴,空调也没开,冷得要命,一点儿年味都没有。 贺平秋坐在阳台上,吹着冷风,面前摆着一盒就吃了一口的泡面。 他不该笑的,但当时确实没忍住。 这场面太萧瑟了,好气又好乐。 走之前喻晗买的新鲜年货都还在冰箱里,他实在饿了,两人便一起走进厨房,炖了个老母鸡汤,炒了两三道菜,喻晗则煎了条鱼,虽然糊了。 不过无所谓,鱼不是用来吃的,只是图个年年有余的好兆头。 那年气氛还算和谐,喻晗天真地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改变贺平秋。 说起来,过年假期间喻晗应该会收到贺平秋的,如果存在的话。 他不确定贺平秋预寄的地址是剧组还是家里,只能在走之前跟前台打招呼,如果有他的快递请第一时间通知他。 喻晗在高铁上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贺平秋真从棺材板里爬了出来,以僵尸的形态活着,但代价是他失去现有的一切遗产,变得家贫如洗。 不仅如此,他还得一天打三份工买活鸡活鸭给挑食的贺僵尸吃,最后劳累了一天的他晚上还要被贺平秋变本加厉地do。 太累了太累了,简直比牲畜还苦逼。 可看着贺平秋那张苍白的脸,梦里的他怎么都说不出口那句“你还是死吧”。 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哪怕生活苦涩如歌。 “叔叔,叔叔——” 喻晗身体一晃,睁开眼睛。 “叔叔,可以跟您换个位置吗?” 喻晗转过头发现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上次别的小孩还叫他哥哥来着,一眨眼七年过去,时间过得太快。 小孩妈妈坐在过道的位置上,对他歉意笑笑:“小孩第一次坐高铁,想看看风景。” “谢谢叔叔。” 小孩嘴甜,喻晗起身坐到中间,透过小孩天真无邪的脸庞看着窗外的湖泊。 如果没遇到贺平秋,他们俩的人生会不会都“正常”些。 他也许会在常规的性取向上渐行渐远,找到合适的人相伴一生,也许奔四了也还是单身,年年被家里逼着相亲,仍然对同性恋敬而远之。 而贺平秋也不会因他失去一条腿偏执到后来疯魔的地步,甚至失去生命。 他们会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不会产生任何不好的连锁反应。 到车站已经快零点了,前些天估计是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解雇,所以家里的司机杨知主动提出离职,也坦言已经找好下家。 喻晗没什么意见,还提前给他包了新年红包,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像现在这种场合只能打黑心出租了。 喻晗不是肯吃亏的性格,价高就是不坐,司机无语了:“打表,打表行了吧?” “去哪?” “金蓝御。” 司机吐槽了句:“……住这么贵地舍不得这点钱。” 喻晗脸皮一掀:“我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啧,越有钱越抠。” 喻晗懒得跟他掰扯,说起来,他如今拥有的这些钱也算是他卖身七年得到的报酬吧。 七年里,他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给社会创造哪怕一点价值。 这也是喻晗最容易跟贺平秋吵架的地方,他想要工作,想有存在的价值,他甚至妥协到允许贺平秋实时定位自己、实时报备行踪,除工作之外绝不参加任何活动,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说到底,贺平秋执拗地想掌控喻晗的人生,希望喻晗的世界只有他,只能依赖他,这样他才安心。 他不愿也不敢让喻晗有任何逃离自己的资本。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留住人的,除了恩情。 被贺平秋圈在家里这几年确实改变了喻晗很多,他以前喜欢热闹、人多,如今反而有了些许“社恐”的感觉,非必要不社交,非必要不说话。 到家小区已经零点了。 喻晗匆匆看了眼手表,还是没赶上。 电梯门开,他拿出手机点开“每天都想揍一顿”的微信,按下话筒放到嘴边,停顿好久说了句:“生日快乐。” 贺平秋十二月二十九生日,除夕前一天。 往年这个时候喻晗必须陪在贺平秋身边,不然这个控制狂就会生气。 然而还没抬头,喻晗就发现视野的尽头多了一个超大号的礼盒,旁边还有一个小蛋糕。 是他亲爱的亡夫寄来,或许还有新年礼物。 比他预想的时间要提前一点。 【亲爱的喻晗: 我不喜欢生日,也不喜欢新年。 可这七年,我却觉得每个节日都很有意义,能把你捆绑在我身边。 我好像从没善待过你的“生日快乐”。 如果你愿意,请再祝我一次生日快乐。 谢谢。 也祝你在没有我的新一年里健康快乐。 贺于2023.11.10寄出】 …… 这封信无比简短,好像让贺平秋说点人话比杀了他还难。 喻晗的神情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 一定有人在帮贺平秋寄信,毕竟就算预定了配送公司,对方总不会还帮买蛋糕。 他一时没有思绪。 是谁?司机、阿姨、还是律师?又或是苏羊? 他甚至怀疑过这三个月以来的信都是别人的恶作剧,可上面确确实实是贺平秋的字迹。 喻晗垂下眼眸,轻唱:“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暖黄的烛火照亮了他的脸,根根分明的睫毛微颤,单调的歌词响在一片冷清的寂静中。 烟花蜡烛烧尽了最后的燃料,滋滋啦啦地熄灭了,屋里再次陷入黑暗。 喻晗打开灯,吃了几口蛋糕。 有点腻。 平时怎么都不肯过生日、吃蛋糕的一个人,死之后倒是特地给自己订了一个蛋糕,除了故意没别的解释。 喻晗又翻开一旁的大号蓝色礼盒,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套新的羽绒服,绒裤,冬鞋,两双红袜子,还有一套红色的秋衣内。裤,以及一条黄金手绳。 手绳上的款式很简单,绳子是红色的,编着一个实心的平安扣,两边分别缠了两颗金珠。 喻晗套进手腕,不大不小,刚刚好。 他盯着看了会儿,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冲进卫生间跪在地下干呕。 半晌,他脱力地趴在马桶边,安静地放空身体,放空脑袋。 明年是他的本命年,今年是贺平秋的。 他当时倒是没送黄金,但给贺平秋买了两套红秋衣内。裤,除了求个吉利也是故意看贺平秋扮丑。 他知道自己买了,贺平秋一定会穿。 果不其然,再好看的人穿上红秋衣都有股独特的味道,很喜庆。没记错的话,他手机里应该还有偷拍的贺平秋穿红秋衣的照片。 手机响了起来,一串陌生的号码。 但归属地还是让喻晗愣了神,他过了会儿才接起,听到那头说:“晗啊,今年过年有时间的话,你带他回来看看吧。” 是许久未闻的母亲的声音。 这么晚没睡,也许是因为和父亲争执到现在,才下定决定打来这个电话。 “儿子,你在听吗?” “……在听。” 喻晗知道母亲不是故意选择这个时候说的。 他爸妈根本不知道他的结婚对象是贺平秋,也根本不看热搜,更不知道有个知名导演的死亡在热搜上挂了好些天,而这人正巧就是他们儿子的同性结婚对象。 只是这个时机来的太巧了,巧得让人窒息。 他顿了顿,道了声“好”。 - 喻晗躺在浴缸里,闭上眼睛沉进水里,荡漾的波纹打乱了面部的曲线。 贺平秋有病,不是骂人,是真有病。 喻晗当初被囚禁在家里、最后获得自由的契机可不是什么贺平秋心软了,而是贺平秋差点杀了他—— 就像现在这样,把他按进水里,说我们一起去死吧……就那一次。 但倏然惊醒的贺平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于半夜把钥匙放在床边,自己跑去酒店住了一个月,随后又进剧组躲了两个月。 三个月来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最后还是喻晗主动去探班,贺平秋才对他说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语气冷漠得很:“你怎么还不走?” 他走什么?走了等贺平秋发疯吗? 喻晗不记得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只知道自己不仅没跑,还亲手把自由再次送到贺平秋的手心。 他故意说:“那我现在走吧。” “三个月你都没走掉,现在想都别想!” 贺平秋果然装不了三秒,喻晗被无法忍受的贺平秋一把扯进更衣间,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抵了进来。 差点要他半条命。 或许彼时贺平秋也在害怕,怕哪次自己发疯后清醒,就只能看到喻晗的尸体。 那时喻晗仍然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贺平秋。 他给贺平秋找心理医生,还想让他调理身体,出去走走,看看风景,见见父母…… 可这些在贺平秋看来,都在喻晗想要摆脱自己的信号。 贺平秋无比抗拒,只有把喻晗拘在家里才安心。 但被拘在家里的真的是喻晗吗?其实贺平秋自己。 贺平秋被困死了。 被困死在七年前节肢的手术台上,困死在自己的偏执中,困死在对喻晗的患得患失里。 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过了好久,喻晗才冒出水面,受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艰难地裹上浴袍,忍着胃翻搅的痛苦:“还没有听说谁淹死在浴缸的,这也太蠢了。” 太蠢了。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半夜酒喝多了,裹着被子在次卧的浴缸里窝了一晚。 第二天差点没能爬出来,腰酸背痛,但下午还要开车回父母那边。 上午他得把家里打扫一下,贴上春联。 春联剧组发了,倒是不用另买,只是一个人打扫卫生多少有点疲惫。 “叮咚——” 喻晗打开门,发现来人是家里的阿姨。 “您怎么来了?” “想着年前来打扫一下卫生。”郑阿姨很热情,“要过年了,家里还是干干净净得好。” 喻晗没拒绝。 他一边帮忙,一边听着郑阿姨絮叨家长里短。 贺平秋不喜欢节日,也不喜欢形式主义,但过年还是会和喻晗一起买年货,挑春联,再默不作声地和喻晗一起将这些弄好。 然后吃完年夜饭谁都不想洗碗,就坐在沙发上看春晚,看着看着就开始厮混,从沙发挪到走廊,到卧室,到落地窗……春晚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底倒映的璀璨烟花越来越近。 “哎哟,我一直分不清上下联,还好家里孩子考上了大学,总算出了个文化人。” 郑阿姨家小孩考上大学的时候,喻晗准备了红包让贺平秋给人家,最后贺平秋冷着脸把红包交到阿姨手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人辞退。 贺平秋不在乎钱,但他妒忌喻晗对别人的关注。 “福字得倒着贴。”郑阿姨擦着门窗,突然一拍脑袋,“喻先生买年货了吗?” “没有。” “那也没事。”郑阿姨说,“我家年夜饭吃得早,明天下午我就能过来,到时候从家里带点菜来给你做年夜饭。” 她知道喻晗不会做饭。 贺平秋会请阿姨除了搞卫生之外,就是为了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喻晗能吃得好点。 “不用了阿姨。”喻晗说,“今年过年我不在家。” “哦!哦……也好。” “嗯,您别操心了,好好陪家人吧。”喻晗制止道,“次卧卫生我来弄。” “行。”郑阿姨擦擦手,“那好像都差不多了。” 她犹豫了下,在喻晗等待的眼神中道:“喻先生,我可能不能帮你做事了。” “您要离职?” “是啊,我丈夫身体不太好,得回去看着他,赚钱归赚钱,人没了可就……” “行。”喻晗没为难她,“但您没结的工资得等年后打到卡上,我这两天可能没空。” “理解的。”郑阿姨脱下围裙,换上鞋子,又道,“喻先生,你要向前看。” “……” “我没什么文化,不会安慰人,但你还年轻,总要向前看。”郑阿姨看了眼遗像的位置,“贺先生应该希望你能早早走出来,好好生活。” 郑阿姨离开,并关上了门。 喻晗深深地吸了口气。 胸口好像被一股气堵住了,不上不下,堵得慌。 喻晗突然转身拿起贺平秋的遗照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秒就会狠狠砸在地上! 但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他保持要砸东西的姿势十多秒,又缓缓放下。 他不是傻子,司机和阿姨先后离职真的是巧合吗? 不见得吧。 大概率是贺平秋干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是信件还是别的什么,让他们主动提出了离职。 贺平秋正在剥离和他们的生活有密切关系的人。 喻晗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脖颈的青筋仿佛要跳出皮肤。 心口的闷气怎么都散不掉,从知道贺平秋得了癌症那天开始就有一股无名的暴躁压在心底,即将喷薄而出。 他想砸掉周围的一切。 踹倒和贺平秋一起挑的桌椅,玄关的鞋柜,拆散沙发,摔碎玻璃柜里的人偶,最好来根棒球棍,砸烂酒柜,让那些酒精全部流出,麻痹这个世界! 他想毁掉这栋房子,毁掉一切。 最好来一把火,将一切化为灰烬。 喻晗喉结滚动,他来到书房,随手操起书架上的书猛得砸向贺平秋的办公椅,“砰”得一声重响! 他又看到了书架旁的假肢,抡起就敲在书桌上,他掀翻摇摇欲坠的书架,无数书本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一旁的花瓶碎了一地—— 事实上,喻晗的动作在拿书砸椅子后就静止了。 他想破坏这一切,可手不停使唤。 他的身体好像抽筋了,胃刺痛不止,他浑身冷汗地跪倒在地,双腿麻痹动弹不得。 视野镜头似乎多了双腿,一条有血有肉,一条是冰冷的钢铁。 他只要抬头,似乎就会看见贺平秋正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说:“喻晗,你还是输给我了。” 贺平秋。 贺平秋…… “你、个、傻、逼。” 为什么要隐瞒生病的事?为什么不每年体检,为什么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能好好看医生正常生活? 为什么? 可近期的一切又在告诉喻晗,贺平秋没有隐瞒。 所有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而已。 他只要走进书房看一眼,或问一句司机贺平秋都去哪了为什么不着家,或者打电话给阿姨为什么被休假……贺平秋大抵就不会有自杀的机会。 可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做,他当贺平秋无药可救,当他的偏执与病态愈演愈烈,当一切寻常、不以为意,自以为在妥协纵容。 最后看到的,只有贺平秋冰冷的尸体。 喻晗咬紧牙关,浑身颤抖,额角的青筋疯狂鼓动,他撑着地面,一声声压抑痛苦的哼吟从牙关挤出,仿佛灵魂在此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得稀碎。 你想干什么啊贺平秋? 是想让我痛苦,要我后悔莫及,要我在坟头撕心裂肺、痛哭不止,浑浑噩噩地愧疚一生? 那你要输了。 贺平秋,你活着得不到的爱,死了更得不到。 活人才能成为赢家。 死了就只有输一个结局。 喻晗艰难地爬起来,捡起砸进椅子里的书插回书架,他将椅子摆正,将贺平秋的假肢收进杂物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好像生活不曾出现裂痕。 - “几点到家啊?” “路上有点堵车,可能要到半夜。” 那边愣了会儿才问:“买车了?” 喻晗说:“他买的。” “知道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不知道是不是遗憾没能参与儿子这七年的生活,“路上慢点啊,别急,这两天高速肯定堵死了,你们最好来回换着开,别睡觉,多聊聊天。” “好的,妈。” 他妈现在身体依然不太好,每周都要去医院做透析,一周至少三次。 喻晗没法陪在母亲身边,但至少这笔高昂的费用有了来处。抛却感情不说,贺平秋对他的恩远远大于过。 在没有报销的情况下,血透一次就要大几百,一周三次,一个月十二次,即便报销了,一个月也还是花费不少。 穷人生不起病,这点喻晗深有体会。 高速果然很堵,车开开停停,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喻晗穿过山,路过湖泊,进入隧道,明明目的地那样明确,却感到无处是归途的空洞。 傍晚的阳光洒进车里,照亮了方向盘上左手无名指的一圈印记,偶尔车玻璃还会倒映着另一个人的脸庞。 七年能烙下的痕迹也许要比想象得深太多。 八个小时后,喻晗终于下高速了。 他家本来在乡下,但为了母亲治病方便,他爹不得不到市里租房子。 本来以为要花很多租金,但最后却碰上一个不差钱又好心的房东,一个月只要一千多块钱,在那个三甲医院周围的地段,真的是非常便宜了。 他父母不知道真相,喻晗心里却清楚,这是贺平秋安排的。 他有一年在家里看到了一个房本,就是他父母所住的那套房子,房本里还夹着一张卡,每个月打过来的租金都在里面。 如今贺平秋死了,这都成了他的个人财产。 喻晗朝着导航的方向前进, 他停稳车,在驾驶座上待了会儿,隔着大衣抓了把胸口的位置。 直到余光瞥见地下停车场不远处的石柱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他才开门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带回来的东西。 因为回来得急,都没给父母买东西,不过这七年喻晗在家上网时不时也会看到一些适合母亲的东西,但又不敢往这边寄,怕被退回,于是只能买到家里放着,想着哪天关系破冰可以送出去。 如今刚巧能一起带回来。 他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心里却吹起了一股荒芜的风。 “妈。” 母亲谭芬眼睛一酸,将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孩子搂住:“瘦了,瘦了好多。” 他爸喻见生站在不远处,表情不算难看,也不见得多欢迎。 见没第二个人下车,他还皱了下眉。 “爸。” “站那么远干什么?”谭芬回头恼道,“赶紧拎下东西啊!” 喻晗倒是没带什么东西,除了给父母带的礼物之外就一个行李箱。 谭芬看看车里,迟疑地问:“那孩子呢?” 喻晗:“他没有来。” 喻见生冷哼一声:“不来就算了。” 谭芬感觉不对劲,自我安慰道:“人家也有爸妈的嘛,过年都要回家的,没事,以后有的是时间。” 喻晗本来没想说贺平秋死的事,否则以他爸的性格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撺掇他相亲结婚。 但听着这句“以后有的是时间”,喻晗到底没能应付地笑笑,面部肌肉神经不可控地抽了抽。 “没时间了。” “什么?”拉着他胳膊的谭芬一愣。 “他死了。”白色热气从唇边洒出,喻晗平静地说,“妈,你不会见到他了。 “我也见不到了。”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见生和谭芬一下子愣住了,后者甚至想问是不是开玩笑。 两个老人都已经退休了,死亡这个词于他们而言并不遥远,特别对于换了一个肾、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谭芬而言。 但“死亡”与儿子的伴侣联系在一起,还是有些让人反应不过来。 “太冷了。”呼出的热气让眼睛有些发糊,喻晗说:“怎么了,不欢迎你们儿子回家啊?” 谭芬反应过来,连忙挽住儿子的手往电梯里带。 “家里有地暖,是一点儿不冷,你房间的被子你爸上午都晒过了,干燥的。” 太久没见,谭芬的眼神一直没离过喻晗:“开这么久的车饿了吧?” 喻晗其实不饿,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太能感觉到饿了,但不想拂了母亲的关心。 “有一点。” “那让你爸给你下碗面。” “嗯。”一直没作声的喻见生说,“晚上的冬瓜排骨汤还剩一点,当汤底合适。” 如果喻晗和男朋友一起回来,谭芬这时候肯定会笑呵呵地拆穿喻见生,其实这排骨汤是他特意煮了等两个人回来吃的。 但现在倒是说不出口了。 搬到城里来后,这是喻晗第二次踏足这里。 家不大,两室一厅,紧凑但整洁,条理有序。 “这拖鞋是新买的,直接穿——”谭芬看见地上并排摆放的两双新鞋,声音一滞。 在母亲弯腰之前,喻晗先一步将用不上的那双放进鞋柜,再自然地给自己换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喻见生没吭声,直接进了厨房开始忙活。 谭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带着喻晗去看看房间。路过厨房时,喻晗跟喻见生对视了一眼,他爹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把台面上多出的那双碗筷收进了柜子里。 应该是下去接他之前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想到回来的只有一个人。 喻晗收回目光,又见卧室床上摆了两条颜色不一样的新浴巾,谭芬也瞧见了,连忙走进去将其揉成一团塞进衣柜。 “妈,行李箱我自己整理,您歇歇。” 谭芬:“妈……” 妈高兴,停不下来。 原本这话该脱口而出了,可如今却只能堵在嗓子眼,高兴正一点一点地被忧心掩盖。 儿子没回来之前她还很紧张,毕竟普通大众的婆婆面对的都是儿子带儿媳回家的经验,而不是儿子带女婿,因此也没什么招待的参考,谭芬只能尽可能周到。 由于想象不出对方是个清秀的男孩子还是个膀大三粗的壮汉,一直到前面还在忐忑,现在倒好,紧张是用不上了。 “晗啊,他……” “还差一天刚好去世三个月。”喻晗懂母亲的未尽之言,“肝癌走的。” 他没说自杀的事。 他和贺平秋之间的复杂外人恐怕难以接受和理解,喻晗也不想父母掺和进来。 “肝癌……你小姨夫也是肝癌。”谭芬摸摸喻晗的手,“难怪你瘦了这么多,原来在背后受了这么多苦。” 她本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但答案显而易见,他们做父母的一直没同意,在喻晗眼里也未必会因伴侣的死而伤心,说了也没用。 “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喻晗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是没来得及,我不知道他生病的事,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谭芬无声地叹了口气,眼里落着对孩子的心疼,欲言又止。 她想关心,但无从下手。 喻见生敲了敲房门:“面下好了。” “先吃饭吧。” 谭芬带着喻晗起身,家里暖和得很,喻晗直接脱了大衣挂在门口。 他看了会儿,好像贺平秋真的和他一起回来了。 排骨汤里的面很鲜,汤一入胃整个人都暖和了。 喻见生想说点什么,被谭芬瞪了回去。 “困了吧?吃完就洗洗睡觉,明天上午恐怕睡不到什么懒觉,今年市里能放烟花,上午估计就要开始噼里啪啦响了。” 喻晗点点头:“好喝。” 喻见生语气微缓:“好喝就再喝碗。” 谭芬笑了笑:“今年你爸做年夜饭,我给他打下手,他这些年厨艺进展飞快,明儿你点评点评。” 喻见生是最典型的那类丈夫与父亲,在家主外,是唯一的经济来源,是邻里朋友眼中的老好人,黄赌毒一样不沾。 但在家里,他不关心孩子,教育全靠棍棒。 他也不认为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是件多辛苦的事,被伺候得理所当然,在谭芬生病之前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后来谭芬生病,家里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喻见生跟喻晗都在四处借钱,父子俩的矛盾彻底爆发。 在医院里,喻晗把喻平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细数他这些年作为丈夫的过错,作为父亲的不作为,把人骂得哑口无言。 喻见生从那以后幡然醒悟,虽然一直没给喻晗好脸色,但是确实开始关心家里的琐碎,懂得心疼别人了。 用谭芬的话来说,“顿悟了似的”。 谭芬手术的时候,喻见生在手术室外老泪纵横,发誓等妻子从手术台上下来一定好好对她。 他倒是没食言,从那开始学做饭,做家务。 因为儿子跟同性结婚,不愿意用儿子打来的生活费,还在退休的年纪应聘了一份保安工作,这样可以利用早晚班腾出时间陪谭芬去医院,一周至少三次。 老两口的日子走上正轨,喻晗与贺平秋的生活却逐渐脱轨。 喻晗吃完就去洗澡了,也没抢着洗碗。 卧室的被褥确实晒过,有太阳的气息。 喻晗钻进被窝,弓起身体,深深地吸了口气。 现在已经过零点了,大年三十了啊。 除夕快乐。 喻晗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走在小时候最怕的山丘上,一团阴影从地上长了出来,缠上他的脚踝,顺着小腿爬至腰际、胸膛、脖颈。 再顺着他的血肉融进心脏,走起来的每一步都沉甸甸的。 就像小时候一样,感觉路途漫长,怎么都到不了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体陡然轻松,步伐越来越快。 他蓦然回首,身上的阴影早已散去,轻松却没有带来快乐,而是无尽的空虚。身体血肉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心脏缺了一大块,跳不动了。 他在夜色里迷失了方向,走进了马蜂的地盘,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他疯狂逃跑,直到一脚踩空,浓烈的心悸让他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灰暗,喻晗有种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的感觉。 他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和贺平秋,而是父母这边。 天还没亮,喻晗起身去上了个厕所,怕吵醒父母他动作放得很轻,却无意间听见走廊一侧的主卧里传来两道声音。 “你可别在儿子面前说什么惹他伤心的话。” “我看着这么没眼力见儿?” 喻见生和谭芬不知道是躺在床上一晚没睡,还是早早醒了。 “人家才去世三个月,晗晗现在估计伤心着呢,咱们少提点。”谭芬叮嘱道,“正月里就别要亲戚上门了,不然见到晗晗肯定问东问西的。” “嗯,知道了。” “你记得把给那孩子的红包收起来,别让晗晗看着了又要难受。” 喻晗听了会儿,故意闹出了些动静,两个老人顿时噤声:“小声点,晗晗起夜了。” 喻晗上完厕所回到卧室,已然没了困意。 他想了想,从行李箱里拿出另一部手机、贺平秋的手机。 手机密码是喻晗的生日,某次看贺平秋输了个开头就猜到了。 六年里他从没查过贺平秋的手机,倒无关爱不爱,而是信任,但贺平秋估计不这么想。 他打开贺平秋的微信,陆陆续续弹出了很多未读消息,有祝一路走好的,也有删好友的。 郑阿姨的微信被新消息顶到了比较下面的位置,想找一下对方的银行卡号,却看到这两人竟然还有聊天记录。 大多聊天都很简洁,甚至可以追溯到郑阿姨刚到家的时候,最开始多是“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的句式开头。 后面阿姨记住了,基本是贺平秋问阿姨“他今天胃口怎么样”,后来阿姨开始主动报告。 喻晗还看到一条“最近他好像有点累,需要补补”。 阿姨回给他两张图,一张图是爆炒腰子,另一张图是猪肝韭菜汤。 “……” 难怪那段时间阿姨总做一些奇怪的菜,喻晗又不好意思问,还以为阿姨都看穿了自己的“肾虚”。 贺平秋喜欢做|爱,也许是只有在床上他才能完全满足自己的掌控欲,才感觉喻晗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在家的时候,他一周要至少做四五次,喻晗是真遭不住。 贺平秋微信里应该有钱,喻晗本想直接用他账号转工资给阿姨,但再一想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个“死人账号”,收死人的钱多少有些不吉利。 虽然喻晗不在乎,但难保他人不介意。 大过年的,还是别给人找不痛快了。 喻晗本想关掉手机,可看着消息列表的唯一置顶还是点了进去,备注是“老婆”。 喻晗点开“老婆”的聊天框,最近一条信息是条语音:“生日快乐。” 喻晗按照里说的回了句“谢谢”。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两句—— 【我很高兴。】 【喻晗,除夕快乐。】 喻晗自己的手机紧随其后地叮了三声,他拿起来回复:谢谢,除夕快乐。 他还把贺平秋给自己的备注改成了“老公”。 “惯得你。”喻晗的声音响在黎明前夜里。 不服气就爬上来改回去。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眯了个回笼觉。 他睡得不深,半梦半醒中总觉得有个人在背后抱着自己,轻咬他的脖颈,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叫人心里发痒,他下意识说了句“别闹了”。 可一睁眼,身后空荡荡。 喻晗穿好衣服,却发现昨晚半夜还在谈心的父母俩已经起床了,喻见生正在给谭芬戴围巾,看起来要出门。 “妈……”喻晗反应过来,“你要去医院?” 常年要做血液透析的人就是这样,一年365天,只要到时间了,哪怕节假日也不能缺席,因此无法出远门,无法工作,无法旅游。 谭芬已经习惯了:“中午我差不多就回来了,你再睡会儿。” 喻晗当然睡不着。 这些年没能陪在母亲身边照顾,也没有给到情绪价值,愧疚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等我五分钟我跟你一起去。”喻晗抓紧洗漱,“开车也方便。” “也行。”喻见生说,“那我就不去了,刚好备下菜。” 谭芬不想儿子跟自己出去受冻,奈何喻晗坚持一起。 喻晗穿戴整齐地走到谭芬身边:“准时吧?” 谭芬笑笑:“你以前冬天叫都叫不起,早饭也不吃。” 喻晗现在其实也不吃早饭。 贺平秋身体不好,一到冬天两人能在被窝里窝一上午。 谭芬继续唠叨:“不吃早饭胃是要出问题的。” 喻晗的胃其实不错,堪称钢铁胃,没出过任何问题,不过好像是不太行了,经常搅得疼。 也许母亲说得对,人是该好好一日三餐。 坐上车,副驾驶座的谭芬还有些不安:“这车贵吧?” 喻晗回忆了下:“落地五十多万。” 谭芬咋舌:“这么贵啊……” 喻晗笑笑。 和贺平秋在一起的这些年,他都快丧失对钱的概念了,也不知道现在跑龙套一天能赚多少。 目光触及车内的猫狗玩偶摆件,他看了会儿才移开视线,将车驶出车库。 “小贺很有钱吧?” “嗯。” 谭芬对儿子还是了解的,普普通通一个人,没什么赚大钱的本事。 犹豫了下,谭芬还是说道:“他家里人同意你们的事吗?他去世了,会不会怪你找你麻烦?” “要是有什么遗产,你也多体谅他父母,别跟人争,毕竟老年丧子……” 谭芬一想到这些年喻晗可能在对方父母那受到不少冷眼,就不免感到心酸。 对那孩子也一样,好不容易她和老喻都松口了,人孩子却先走了一步。 “妈,你这几年没少看电视剧吧?” “不看不看,现在电视还要花钱。”谭芬摇摇头,“不过你是不知道城里多无聊,邻里邻居都跟陌生人似的,也找不到人唠嗑,我就找点小说看看。” “您还看小说呢?” “看啊。”谭芬说,“要在里面待好几个小时,不找点事做简直要人命了。” 喻晗顿了下,才反应过来“里面”是指医院的血透室。 一股没由来的郁气升到喉间,扰得他有些发痒。 他想咳,却又咳不出来。 谭芬一周要做三次血透,一个月就至少十二次,一年就144次打底,七年…… 最难过的七年他没能尽孝,也没能做好丈夫的角色,到头来两方都没能成全。 喻晗看着前方的红灯,说:“他没父母。” 谭芬有些意外。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弃养了,又被嗜酒如命的养父收留,动辄打骂,过得很苦。” “……也是可怜。” 好不容易长大,遇到喜欢的人,自然不愿轻易放手,用尽一切办法抓在手心,可心里的不配得感却总是拉扯着理智,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你强求来的,他不爱你。 抓得越紧,失去得越多。 可偏偏又不敢放手,怕一松手人就彻底不见了。 “他养父已经去世了,亲生父母最近几年也相继离世。”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贺平秋没什么反应,接到那边的电话也只是说了句与我无关。 他就像一艘在深海里飘荡的小舟,喻晗是他唯一能停靠的岛。 “不养就别生啊,再穷也不能扔小孩……” 喻晗不置可否。 “不过以前扔的一般都是小女孩……他是不是有什么缺陷?” “没有。”喻晗道,“四肢健全,长相正常。” 贺平秋唯一的缺陷是遇到喻晗后才有的。 “造孽啊……”谭芬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死了多少女娃……” “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跟你爸说,不管你是男孩女孩我都得要,爷奶要是敢做什么,我就拿着菜刀去跟他们拼命。” “怎么听着还有些遗憾?” 也许是儿子的态度太寻常,好像并没有因为枕边人的死亡过于悲伤,谭芬也轻松了少许,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你不知道我怀上你的时候每天都想着打打杀杀,拿菜刀去拼命的法子都在脑子里演练好多遍了,就怕你爷奶背着我扔我娃。” “那时候苦啊,哪里能跟现在比。”谭芬长吐口气,“早些年你刚毕业的时候,我就跟你爸想着筹钱给你在市里买套房子,万一你哪天带女朋友回家了,也好有个准备。”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够开明的,还在想你们小两口结婚了要是不想要娃都行,我肯定不催生。” “但没想到我直接找个男的结婚了。”喻晗也笑,“开明没开到点子上。” “可不是。”谭芬说,“你们领证领得太突然了,我和你爸都没想到你竟然敢偷户口本。” 从前一直开朗懂事、找不到瑕疵的孩子一闹事就闹了个大的,老两口好两年没缓过来。 “妈。”喻晗突然叫了声,“对不起。” “也没什么对不起的。”谭芬现在想开了很多,“你那时候肯定也是觉得我们不会同意。”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老老实实出柜,喻见生估计会直接把户口本藏起来。 谭芬倒是没生气多久,她不怪喻晗,只是现在常常想,能让喻晗这么一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急到去偷户口本结婚,该是有多喜欢。 现在人死了,她的晗晗又该有多难过。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贺平秋。”喻晗说,“祝贺的贺,平安的平,秋天的秋。” 谭芬在手心比划着这个名字,记住了。 - 喻晗不喜欢医院。 他打小身体就好,很少进医院。 成年后再跟医院交道,不是与母亲有关就是和贺平秋有关,都不是什么能轻松带过的回忆。 见母亲掏出小包,喻晗才知道每次过来还要准备不少东西,除了必需的病历卡,还要带水杯、纸巾,小枕头,压脉带,防止低血糖的巧克力…… 好在喻平生提前就放在了袋子里,喻晗对一切流程都很生疏,连血透室的门在哪都不知道,但谭芬早已轻车熟路。 他坐在外面的家属等候区,看着血透室的门,恍惚感觉前方亮起了冰冷的红灯,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他在手术室门口等过两次。 第一次是母亲的肾移植手术,第二次是出车祸命在旦夕的贺平秋。 同一场车祸出来,喻晗奇迹般没出大事,他大脑一片空白地等在手术室门口,医生下达了一次次的病危通知书,追问亲属什么时候到,需要尽快做是否截肢的决定,否则命都可能丢掉。 喻晗当时撒了个谎,他说:“我是他爱人。” 医生问他:“你能决定吗?” 他回答:“我能。我们已经结婚了,我有这个权利。” 那时喻晗还不知道贺平秋真的喜欢自己。 他签完字后还苦中作乐地想,要是换个没良心的人就一直拖着不管,贺平秋一死,母亲几十万的治疗费也就不用还了。 但也只是想想,他又祈祷希望贺平秋醒来不要怪他,丢掉一条腿总比丢命好。 只要贺平秋活着,他下半辈子做牛做马报答都行。 但他没想到贺平秋不要他的做牛做马,他要他的身体,还想要他的心。 谭芬走出血透室的时候,喻晗都没反应过来。 时间真快啊,几个小时唰得一下就过去了,他都不记得自己坐在这里都想了些什么。 谭芬穿得多,上车的动作稍显笨拙:“刚开始做透析的时候最难熬,在里面一躺几个小时,简直要命哟!现在倒是习惯了,看看小说,和病友护士聊聊天,好像也还行。” “您用手机看小说啊?” “啊。现在科技发达了,看书都不用带着厚厚一本砖头了,想看什么网上都能搜。” 喻晗想了想,带谭芬去逛了逛附近的商场。 虽然今天年三十,但商场并没有关门,一直营业到下午三点。 “太贵了太贵了,不要。” “平板看小说方便点,字大,对眼睛好。” 和母亲逛街的过程中,喻晗难得没想别的,他专心陪伴心情不错的母亲,给她买了个平板,买了套新衣服,想了想也给喻见生买了个新手机,还有一套新衣服。 “新年新气象,要穿新的用新的。” “赚钱不容易……”谭芬虽然心疼,但也没太扫兴,“你爸看到肯定要故意板着个脸,但心里估计乐开花了。” 喻晗现在对喻见生没什么怨气,也提不起来去怨的力气。 只要活着,怎么都好。 “你们高兴就好。”喻晗说,“心态最重要,千万别多想。” “我现在心态好着呢。”谭芬说,“你爸也变了不少。” 喻晗把买的一堆东西扔进后备箱,上车后边启动车边问:“爸最近怎么就想开了?要我带他回来?” 谭芬会松口是喻晗预料之中的事,他明白母亲心软。 但他爹迂腐固执,又好面子,竟然也能同意儿子带个男人进家门。 “人年纪大了,心就容易软。” “你爸最气的其实是我当初刚做完手术一个月,你就敢偷户口本跟个男人结婚,也不怕把我再气进手术室。” 喻晗扯了下嘴角。 他知道这么做对不起父母,但怎么能不做。 贺平秋挽回了他母亲的命,至今他父母都不知道那场肾移植的主刀专家不是什么突然大发善心让他们插队,而是贺平秋找的关系。 而母亲手术刚过去两个礼拜,贺平秋又为救他失去一条腿。 截肢手术后,贺平秋死气沉沉地度过了半个月,经历了发疯、不敢接受现实甚至是自残以后,突然来了句:“你说你对我的恩情无以为报。” “嗯——下半辈子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就是那秦叔宝……” “我们结婚吧。” 喻晗后半句“我就是那秦叔宝,为兄弟两肋插刀”直接堵在了嗓子眼,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 之前相处的种种细节浮现在脑海,不对劲的地方突然全部串联起来。 原来是这样。 贺平秋不想跟他做兄弟。 贺平秋喜欢他。 贺平秋可能还想上他。 喻晗蒙了三秒就说“好”。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想,什么感情什么爱不爱的性取向全部扔到了一边,就觉得自己如果不答应,不吊起贺平秋的最后一口气,贺平秋可能就离死不远了。 结果还是没吊住。 只是延迟了七年而已。 谭芬的声音将喻晗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你爸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也有血有肉,他就是倔,不肯先低头。” “但你送了那么多东西回来,又不敢露面,你爸看着也心酸啊。” 喻晗脑子嗡得一下,没反应过来。 谭芬还在说:“你爸戒了七年的烟,那天晚上又坐阳台上抽了起来,看着你写的小卡片眼眶都红了。” “……哪天晚上?” 谭芬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以为儿子是故意想看老父亲的笑话才这么问:“十一月十号,你爸还在日历上圈了起来,在旁边写‘不孝子终于知错的日子’。” 喻晗一脚急刹车,堪堪将车卡进了小区停车线。 谭芬吓一跳:“开车要慢点,安全重要。” 喻晗嗯了声,侧身给母亲解开安全带。 他喉咙有些发紧,不知道要怎么告诉谭芬——他十一月没往家里寄过东西。 回到家里,母亲拿出那张珍藏的小卡片:“你给你爸买的毛衣还小了一码,他死活非要穿在身上,明明都勒得不行了。” 喻晗接过卡片,上面的字迹竟然是他自己的。 大致写着对父母这七年的抱歉,他知道错了,希望父母平安、健康、快乐。 喻晗有一瞬间的错乱感,好像这些话真是他写的,他只是忘了。 可他又没老年痴呆。 贺平秋不愧是导演啊,这些话写得行云流水、流畅自然,好像真的是一个愧疚不已的不孝子写出来的道歉信。 也许是坐在书房里,也许是在外面的某个咖啡厅。 煞费苦心的贺导演一字一顿地模仿着他的字迹,替他去跟他的父母道歉、和解。 也许以贺平秋多疑敏感的性格,还会亲自把这些东西送到他家门前,然后偷偷在远处观望他父母的态度,确定他父母心软了、原谅了才放心离开。 多么体贴啊。 喻晗嘲弄地扯了下嘴角。 贺平秋在想什么? 想自己反正准备去死了,不会再成为喻晗与父母之间绊脚石? 谭芬意识到儿子的反常,试探出声:“晗晗?” 喻晗仰了下头,下颌线绷得很紧。 他看着母亲担忧的面孔,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这些东西不是他送的,道歉信也不是他写的。 可他不能说,没法说。 他没法和父母解释自己与贺平秋的种种过往,讲清楚这种剪不断、理还断的复杂关系。 他只能将一切打碎了往肚子里咽,独自舔舐、消化。 第1章 第四封信 年三十的烟花声果然一刻不停,吵得人头疼。 喻晗关上了房门。 听到声音的喻见生从厨房出来,和担忧的谭芬对视一眼,后者刚想说话,房门又打开了。 喻晗好像没事一般,道:“妈,这卡片给我行吗?” “行啊。”谭芬松了口气,觉得好笑,“你自不自恋啊,自己写的小卡片也要收藏?” 喻晗尽力笑了笑:“啊。”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笑越来越费力了。 喻见生看了会儿,喊道:“来帮我择个菜。” “来了。” 厨房角落的老母鸡扑哧两下,喻晗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爸,这鸡拉屎了。” 估计是哪个亲戚送来的,活鸡。 “大惊小怪,你处理一下就是了。” 喻晗拒绝:“我不碰,你弄。” 喻平生无语,抽了几张纸盖上直接扫掉:“在外面待几年还变讲究了。” “大概是被他影响了。” 喻平生一顿:“他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吧。” “算是吧,反正满地跑的鸡鸭是没见过。”喻晗道,“不过娇贵得很,有洁癖,地上一根头发都不能见。” 喻平生皱了下眉:“你搞卫生?” 他依旧保持着传统观念,在外赚钱的人是不会搞家里卫生的,而他儿子赚钱肯定赚不过别人。 “我搞?”喻晗随意道,“我搞卫生他估计连家都不想回……请了阿姨。” “也是。他这么爱干净,怎么瞎了眼看上你?” 喻晗也想知道。 贺平秋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他姿色不算上等,也没多少才华,但也许感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喜欢无需理由,恨才要理由。 喻平生揪着鸡按在水池旁:“来,按着它。” 喻晗照做:“现在才杀是不是来不及烧了?” “这是母鸡,炖老母鸡汤明早下面吃的。”喻见生说,“本来……” “本来什么?” 喻见生语速很快:“本来不知道你那个…男朋友是哪里人,初一习惯吃水饺还是面,所以都准备了。” “不南不北的。”喻晗说,“他不喜欢吃水饺,也不喜欢面条。” “……还挺挑食,汤圆呢?” 喻晗如实道:“也不喜欢,他胃不好吃,吃面食会胃胀。” 喻见生大概已经在脑子里构画出了一个养尊处优、娇气大少爷的形象。 他问了句:“跟他在一块很高兴?” 喻晗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你跟妈在一块这么多年,开心吗?” 喻见生一开始没吭声。 “最开始我跟你妈结婚的时候,哪有什么高不高兴的,我们又不能做主,也就搭伙过日子。”喻见生顿了顿,“这几年倒是挺开心,有种小年轻谈对象的感觉,分不开了。” “那就好。” 喻见生快准狠地下刀,鸡血都流进不锈钢盆里。 喻晗看了会儿,微不可闻地接上上文:“我也是。” “什么?” 喻晗说:“吵吵闹闹的,也分不开了。” 喻见生点头:“过日子就是这样,哪有不吵架的。” 如谭芬所说,喻见生这些年的脾气确实好了不少,终于不再像炸药桶似的一点就炸,也知道照顾家人的心情了。 “好了吧?”喻晗松手,“我去上个厕所。” “去去去。” 喻晗快速进入卫生间,门一关就开始呕。 他全力克制着呕吐的声音,并不想被父母听见,可刚刚那盆鸡血还是喷洒在了他的记忆里,在浴缸里、在地砖上。 “呕!” 呕吐物的酸味在喉间翻滚,喻晗抵着绞痛的胃,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爬起来。 今天吃早餐了啊。 怎么还痛呢。 喻晗漱了口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鼻子耳垂都很红,但唇色苍白,难怪母亲总用担心的眼神看他。 喻晗抚上嘴唇,试图揉出些血色来。 嘴唇的温度很凉,但吐出的气是暖的,下巴的青茬有点冒头了,摸着有点刺挠。 他的动作一点点地缓下来。 贺平秋喜欢接吻。 刚结婚的时候,喻晗对两个男人的接吻表现得有点抗拒,比上|床还抗拒。 但喻晗越抗拒,贺平秋就越硬来。 除了口这件事贺平秋没强迫过,基本其他混账事都干了个遍,什么奇怪的姿势,家里的什么地点都开发过。 而贺平秋接吻基本没温柔过,生气的时候就会很暴力,不生气也不温和,有很强的侵占性。 特别是失去右腿的第一年,喻晗只要注意力稍有转移,贺平秋就会找存在感,重则不分场合的上|床、轻则暴力接吻。 喻晗一开始是真不习惯,有次被惹急眼直接啃了回去,贺平秋直接懵了。 “懵”这个词用来习惯贺平秋确实不太合适,有点太可爱了,贺平秋大多数时候都不可爱。 不过当时他确实愣在原地由着喻晗啃,身体僵得不像话。 大概是没想到喻晗会回应自己。 虽然在喻晗这里不叫“回应”,只是报复。 ——就你长了张嘴会啃人是吧。 再后来喻晗就习惯了,既然已经结婚了,何必又当又立,报恩么,情绪价值得给满些。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开始时不时地回应贺平秋,偶尔做|爱的时候会主动去夹贺平秋的腰、或十指相扣。 有时候贺平秋回家,他在打游戏或者看视频,还会主动招手把人捞过来,送去一个吻。 甚至吵架的时候,他都能做到突然啃过去一口,然后不理僵住的贺平秋自己暗爽。 喻晗本以为这些褪了色的记忆随着时间的再度流逝而消散,可它们反而像被时间再度上了色,变得更加鲜活明了。 原来他情绪价值给的不够啊。 原来他做的并不好啊。 不然贺平秋生病后的第一反应怎么会是自杀呢。 唇色终于红润了些。 喻晗突然拎起衣领,低头埋进去深吸了口。 “晗晗?” “来了。”过了两秒喻晗才开门。 “家里有地暖怎么还穿着大衣?你脱了我给你挂门口去。” “妈,我自己来。” “行。” 喻晗将大衣挂到门口,轻拍了拍。 喻见生在厨房里喊:“来端菜!” 年夜饭开始了。 在老家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的,城市里显然没这条件,也不安全。 不过城市里有漂亮的烟花,也很不错,但贺平秋应该看腻了,本可以带他去体验一下乡下的热闹与嘈杂。 喻晗忍不住扯了下嘴角。 谭芬拉着他坐下:“笑什么?” 喻晗摇摇头。 从前他一直想着,不要做他爸那样喜欢马后炮的父亲,口头禅就是“比如我本来想带你去哪、本来想给你买啥,但看你这样子还是算了”。 如今喻晗虽没孩子,却继承他爸把这套用在了死去的贺平秋身上。 你要是没死,我们本可以有很多个新年,有很多个可能。 “来,碰一个。” 喻晗回神,举起酒杯跟喻见生碰了碰,还轻轻对着门口的大衣架子举了举。 如果贺平秋没死,母亲打来这个电话,他该怎么劝说贺平秋一起回来呢?他大概会用尽一切办法,死磨硬耗也好,牺牲色相也好。 如果贺平秋能坐在这里,会是什么表现? 大抵是僵硬且无措的,是不讨父亲喜欢的。 但心软的母亲不会有偏见,会随着时间爱屋及乌,感受到长辈态度的柔软,也许贺平秋的偏执会慢慢转变。 “来,尝尝你爸的手艺。” 喻晗看着碗里的小山无奈道:“妈,您歇歇,我又不是客人,自己来就行。” 喻见生:“他长手了。” 谭芬:“好好好,你自己夹。” 正常来说,年三十的晚上,总是要回首过去、展望未来的。 但在这座小城市某小区的二十栋901号餐桌上只有回首过去的话题,有的人不敢提未来,有的人不知道未来在何方。 没人提贺平秋。 好像都把他忘了一样。 谭芬不能喝酒,只能父子俩对对碰。 喻平生一喝酒就上头,不过脾气早就没了前学年那么强的攻击性,显得有些絮叨:“我儿子脾气好多了啊,一天没跟我对呛了。” 谭芬嗔怒道:“你受虐狂啊?” 喻平生跟喻晗碰了一下:“他随我,对喜欢的人就百般耐心好脾气,对看不顺眼的人一点委屈受不得,有火当场就要发。” 那喻晗大概也随了喻见生的受虐倾向。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刻,喻晗竟然想念起了贺平秋最后留在自己肩上的咬痕,只是三个月过去,什么都散了。 白酒下肚,舌头和嗓子都是火辣辣的。 没结婚前喻晗酒量不错,但现在确实退步了,才几两下肚头就开始晕。 谭芬拿这两人没办法:“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喻平生揽过儿子肩膀:“谁红?谁红点?他猴子屁股,我可不是!” 喻晗皱着眉,撑着脸:“你喝多了,说话都大舌头。” 喻平生:“你放屁,你都没醉我怎么可能醉?就你那两毛钱的酒量,你老子我一个喝你十个……” 他手臂一软,直接砸在了桌子上,碗筷都震了震。 喻晗余光一扫,感觉自己也醉了。 不然怎么会看见窗外夜色浓稠,一道黑影逆着璀璨的烟花站在阳台上,看不分明表情。 烟花炸响,夜空亮了几度,喻晗一瞬间看见了对方的脸。 是贺平秋啊。 也该是他。 谭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什么呢?” 喻晗托着脸:“烟花好看。” 谭芬:“你在城里年年看还不腻啊?” 喻晗摇摇头。 是啊,怎么就不腻呢。 有一段时间他自以为贺平秋对自己只是执念,不见得有多深的爱恨。也许得到后过段时间就会失去兴趣,结果一晃就是七年。 贺平秋一点没腻,因占有不得带来的痛苦反而愈演愈烈。 晚饭一过,谭芬打开电视准备春晚:“碗放那就行,等会儿我和你爸洗。” “装个洗碗机吧。” “多花钱啊,哪有手洗干净。”谭芬随口道,“而且给人家的房子装什么洗碗机?” “自己的房子。” 随着窗外烟花“砰”得一声,谭芬没听清:“你说什么?” 喻晗摇摇头,他撑起身体,慢腾腾地打开阳台,走了出去:“我去抽根烟。” “这孩子以前也不抽烟啊……” “抽烟正常,工作了领导递烟他还能不接着?” 喻晗不知道父母在聊什么,不过他确实还不会抽烟。 这包烟是贺平秋的,以前没什么灵感的时候,贺平秋会去阳台来一根,知道他不喜欢烟味,每次抽完还会刷牙。 只有吵架时贺平秋才会带着烟味撕咬他的嘴唇,喻晗会不客气地一巴掌呼他脑袋上。 贺平秋走后,喻晗偶尔会来一根,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 不出意外的,烟味刚过嗓子他就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越咳越停不下来,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能止住。 很久,他才缓过气来,眯起眼睛看向面前缭绕的烟雾。 “我跟爸妈吃完年夜饭了。” “没有你。” “气氛挺温馨的,他们没生气了。” “这是你想要的?”喻晗的声音在冷空气显得很轻,“贺平秋?”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一根烟没抽完就进来了,外面冷得厉害。 谭芬在收拾桌子,喻见生正试图爬起来,身体晃荡东摇西晃的。 谭芬摇摇头:“躺着吧。都站不稳了还端呢,别给我盘子摔了。” 喻晗上前和母亲一起收拾餐桌,用保鲜膜把菜都罩起来放进冰箱。 他主动接了洗碗的活,洗完谭芬就接过用净水冲干净,两人配合起来速度也挺快。 “挺娴熟啊。” “我不做饭,总要会洗个碗。” “不是说有阿姨?” “他工作忙,经常出差,但平时在家的时候他都自己做饭,阿姨只负责早晚来搞下卫生。” 喻晗没两年就意识到了,其实贺平秋很喜欢和他做一些寻常伴侣会在一起做的事,感受人间烟火气。 比如做饭、洗碗,一起弄些小家务。 所以大多节日期间,喻晗会让阿姨放假回去陪家人,而后偌大的房子就他和贺平秋两人,贺平秋做饭,他就在旁边打打下手,再趁人不注意偷吃几口。 吃完饭后,通常都是喻晗洗碗,贺平秋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帮忙冲水。 但也有例外,如果有什么事吵架生气了,贺平秋就会一声不吭地一个人去把碗洗了,喻晗上前帮忙他都直接绕过,当看不见。 谭芬将最后一个碗收进柜子里:“小区后面有条河,河两边能集中放烟花,要不要下去看看?” “行啊。”母亲说什么喻晗都应好,“爸还走得动道吗?” “不带他,就咱俩。” “那等我一下。” 喻晗去卧室捣鼓了会儿,才穿上大衣跟谭芬出门。 小区里弥漫着一股硝烟的气息,不算好闻,但置身其中就感觉很热闹、很有氛围。他们朝着硝烟味最浓烈的地方走去,步伐随意而缓慢。 他们聊着家常,说起哪个亲戚赌钱出事了,谁家孩子结婚娃都抱俩了,谁谁又离婚了,谁谁家大过年的都不安稳,夫妻俩打得天翻地覆。 这样一听,好像这世上幸福的家庭才是少之又少的,多是被生活的苦涩无奈缠绕,命运不饶人。 “所以那天我问你爸,你跟晗晗置气这么久是想要什么结果?想他离婚,想让他按照你的想法找个女人结婚生子?可是他要是没法喜欢女孩,那人女孩不无辜吗,人女孩又怎么办呢?结婚了也是要吵的、要闹的,没有一天安宁日子的。” “我说你要是真离了找个女人,是要苦三个人的,如果有孩子了可能还要苦孩子。” “你爸听着不说话。” “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喻晗轻轻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去:“妈,谢谢啊。” “谢我什么啊?瞎客气。”谭芬提起臂弯,拍拍喻晗的手,“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开心。” “能找一个自己中意的结婚过一辈子挺不容易的,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 “你以前想过跟爸离婚吗?” “想,怎么不想。”谭芬说,“我有段时间天天想,我看他下班一回来鞋子一扔袜子乱飞躺沙发上我想离婚,我看搁那喊老婆我饿了我想离婚,我看他把七八岁的你打得嗷嗷叫也想离婚。” “可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身在新时代,可这骨子里啊这灵魂还在旧时代,没得选。” “但还好你爸这些年改了很多,所以我又想着,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你也不要恨你爸……他是爱你的。”这句话多少夹杂着一些愧疚与叹息。 在谭芬的视角里,就是儿子独自一人与爱人站在一起,抵抗世俗的眼光坚守七年,而他们做父母的却把孩子拒之门外,直到孩子的爱人死去他们才开始接纳,但已经晚了。 谭芬想着,如果孩子怨他们、恨他们,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从来没因为这七年怪过你们。”喻晗声音很轻,像在对谭芬说,又像在对自己说,“你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喻晗怨过喻见生,不过不是因为这七年,而是因为长大过程中一些琐碎的、他自己都无法具体描述的一些细节。 比如只要他“做错”事了,喻见生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他,比如总是对他做出承诺又食言,比如知道他跟一个男人结婚后的第一句话是“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变态”。 但喻晗也是爱喻见生的。 人的爱恨本就不冲突,也很难说清。 就像喻见生虽然有上面的种种不好,但是在要说喻见生不爱他吗?那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小时候在乡下发烧糊涂了,他爸会在夜晚抱着他走雨后的泥泞小路走七八公里去城里求医,会在他攀爬摩托摔倒时毫不犹豫地把他护在身下,自己腰被摩托砸得落下老毛病,也会在长大后跟他说如果生病了一定要告诉家里,就算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也会救他,再多的钱跟他的命比都不算什么。 但喻见生的爱,也会在瞬间被“儿子是个同性恋”颠覆。 人之间的爱恨真的太复杂,三言两语难说清。 像他爸。 像贺平秋。 河两岸的硝烟味太重了,不过烟花确实很漂亮,一些有钱人还会花钱买几千几万的烟花,专门拿到这边放,从傍晚开始天空就没暗过。 喻晗如今也算个有钱人,托贺平秋的福。 他录了个视频,发给“每天都想打一顿”:好看。 然后收起手机,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红包来:“除夕快乐。” 谭芬哎呦一声:“给我什么红包?” “藏好啊,没给爸准备。”喻晗玩笑道,“你们现在年纪大了,别总想着省钱,该吃吃该花花,每年都要体检,身体最重要,日子怎么快活怎么来,别委屈自己。” 红包里其实没现金,只有一张卡,喻晗在里面放了十万块钱,多了他爸妈肯定想方设法地还回来,也不会花。 “那确实得藏好。”谭芬声音也跟着小了,眼眶有点红。 喻晗不想煽情,他玩笑道:“您现在要是想跟爸离婚,我也支持。” “这话给你爸听到又得揍你。”谭芬眼泪顿时憋回去了,笑骂道,“不过他怕是打不过你喽。” 笑着笑着笑意就淡了,她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红包,拍拍喻晗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我都三十多了……” “三十多也还是我孩。” 喻晗笑笑:“另一个是爸的啊?怎么不自己给我——” “不是。”谭芬说,“本来按照礼节,第一次见面应该要给见面礼的,但你们都结婚了,我和你爸就想着跳过这环节吧,直接给改口费。” 喻晗继续维持着笑意。 “结果就你回来了……这改口费也没人可给了。”谭芬跳过这句,“但我今天一想,人都已经走了,如果还得不到父母的理解,得多难受啊?” “所以你替小贺收着吧。” “我和你爸就当多了个早逝的儿子。”谭芬抓握着喻晗的手,向前走,“你哪天要是空了呢,也可以带我们去看看他。” “好。”喻晗收下,声音有些哑。 “能不能和妈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喻晗一时没出声,周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热热闹闹的,有父母和孩子,有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侣,有结伴而行的朋友兄弟姐妹,有新婚的小夫妻。 平日里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但在节日时都冠予了其它身份—— 是另一个人的父母、另一个人的孩子、另一个人的爱人。 喻晗脱离了孩子的身份,做了七年贺平秋的爱人。 在这个新年,他的身份又倒置回了七年前。 一簇烟花炸在半空,夜晚都变得绚烂了。 “他不喝酒,因为结婚戒了烟……后面只偶尔抽两根。” “也很有才华,工作认真,不贪财,不势利,不跟垃圾堆同流合污——” 喻晗顿了顿,委婉道:“还很顾家,会主动远离外面的花花草草,工作之外就是家庭,做的饭很好吃,信守承诺,会把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放在心上……” 包括气话。 “这么好啊。” 好吗? 挺差劲的。 一个精神不稳定、占有欲强到病态就能击败上面的所有优点。 “还有……他的世界只有我。” 喻晗知道谭芬不能理解这句话的份量。 贺平秋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全部的爱恨全部的喜怒都倾注在了喻晗身上,所以才会痛苦会偏执到疯狂。 而在这个即将来到的新年里,贺平秋将喻晗的爱人位置空置了出来,还予喻晗自由。 谭芬觉得不好:“那他要吃亏的呀,万一哪天你对不起他了,这孩子要受不了的。” 喻晗垂眸,嗯啊了声。 谭芬又说:“好像很多人不喜欢小贺啊。” 喻晗立刻反应过来,无奈道:“妈,你上网查了?” “不是不是。”谭芬解释说,“上午做血透的时候念叨了下小贺的名字,被护士小姑娘听到了,我经常跟她唠嗑,她就问我是不是也喜欢这个导演。” 谭芬一开始以为是重名,可听护士一说这导演三个月前去世了,她心里就咯噔一声——对上了不是。 她让护士帮忙在手机上搜这个导演的信息,却看到很多不好的言论。 喻晗不跟父母说贺平秋的身份就是怕这个,说难听些,有时候的互联网就是个巨大的粪坑,好的坏的都能往里倒。 恶评见多了,双眼就会被蒙蔽。 虽然贺平秋阴郁善变、控制狂、占有欲爆表,但这些都只针对喻晗,他面对工作面对大众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遭受那么多的恶言恶语。 “网上就是这样的,这些人骂他不是因为他有问题,就是想骂想宣泄心里的戾气,有些还是竞争对手雇人刷的恶评。” “所以妈你少看,看多了心情不好。” “我知道,我不信。我们血透室的小护士都挺喜欢他,妈有判断。”谭芬笑了笑,“能让我儿子偷户口本也要结婚、七年了还这么护着,想来肯定是很好的人。” 一道道烟花声在耳边炸响,喻晗看着天空:“也有不好的地方。” “那你愿意受着嘛。”谭芬通情达理,“人无完人,很正常。” 愿意受着吗? 确实是愿意的。 这七年,喻晗时常被气到脑袋发懵、被逼到忍无可忍,但最多也只是生气、无奈,最后依旧包容,且从未想过离开。 只是因为恩情吗。 报恩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且无怨无悔吗? 但思考太累了。 喻晗放空大脑,不再去想。 “妈知道你不好受。”迟疑后,谭芬还是将心里话说出了口,“你要是想倾诉想哭,我和你爸都在呢。你要是不想告诉你爸,就跟我说说也行。” “妈。” “嗯?” “其实他去世到现在,我都没哭过。” 谭芬愣了下。 “我哭不出来。” “……啊。” 谭芬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怎的想起来自家小妹,因为不结婚的事和喻晗外公外婆关系闹得很僵。 大概十年前,她们共同的父母去世,五十岁的小妹在葬礼上一脸冷漠,一句话不说。 所有人都说小妹狠心、绝情,简直就是白眼狼。 谭芬当时心里也有点怨的,直到有一次,她发现在老两口家装的监控发出了陌生人闯入的警报。 监控是她在老两口生前装的,方便她随时查看情况,以防老人在家摔倒了都没人知道。老两口去世后监控也没拆,一直留在了老房子里,平时没人去住。 所以突如其来的警报让她以为是遭小偷了,就赶紧打开监控并招呼喻见生报警。 然而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在监控视频里看见小妹。 小妹抱着爸妈穿过的衣服,呆呆地坐在老母亲经常睡的摇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傍晚,她看着窗外透进墙壁的夕阳,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掉的小妹在两个月后,出现在父母空荡荡的房子里哭得浑身发抖、撕心裂肺。 一直到今天,小妹都还保留着两老人用过的东西。 事后谭芬和老喻感叹,不哭不代表就不伤心,能及时哭出来的,也往往都能从痛苦中走出来。 “晗晗……” “我有点恨他了。” 喻晗的声音被炸响的烟花覆盖,空气中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但谭芬还是听清了。 作为母亲,这一瞬间她心里溢满了心酸与茫然。 这孩子后半生要怎么过啊。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和谭芬坐在公椅上看了一个小时的烟花。 所有人都是笑着的,在噼里啪啦或砰砰砰的烟花声中兴奋不已。 偶尔还会有和谭芬认识的小区老人经过,看着陌生的喻晗打听:“你儿子啊?” “是啊。” 聊多了,难免就会问到结婚了没有,多大年纪,现在做什么工作?几个孩子? 谭芬紧张不已,想打哈哈糊弄过去,喻晗倒是照常回答。 “结婚了。” “过完年36了。” “暂时失业。” 谁点评了句:“现在工作不好找啊,但没工作也不得行。” 喻晗说:“没事,我吃对象软饭。” “……” “没孩子。”喻晗又说,“我和我爱人都怀不了。” 一时间包括谭芬在内的人都沉默了。 一大妈善解人意道:“也不是多大的事,现在很多小年轻都不想生,实在想要做试管也成。” 喻晗笑了声,没说话。 “儿媳妇也回来了吧?” “没。”喻晗替谭芬回答,“他来不了。” 有人“哦哟”一声,表示理解:“我侄女儿也是,大过年的还要上班。” 老人们也知道问多了不讨喜,便开始转移话题,问谭芬要不要去哪哪转转,有除夕活动。 “妈,你去吧,我有点困了。” “行……”谭芬不想去,但被其他老人起哄架住了,只能起身,“回去慢点啊,要是饿了就把冰箱菜热热吃。” “好。”喻晗摆摆手。 谭芬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 喻晗坐在那儿,手插在兜里保暖,喊了声“妈”。 “哎。” “明天会是个好天吧?”喻晗问。 “是吧?”谭芬不确定道。 “肯定是,哪年初一天不好?”一大爷表示自己很懂,“都说国家会搞什么提前降雨降雪,以确保初一是晴天。” 谭芬走后,喻晗又坐了会儿。 他和贺平秋没一起放过烟花,一是那边市中心,管得严,二是两个三十多的人了,也想不起来这茬。 一个小孩直奔他而来:“叔叔叔叔,你有打火机吗?” “有。” 打火机是贺平秋的,喻晗帮小孩点燃了放在地上的五角星烟花,刺啦刺啦的,漫天都是烟火。 他录了视频,发给“每天都想揍一顿”。 也算是一起放过烟花了。 “叔叔,我能用钱跟你买这个火机吗?” “不行。”喻晗说,“它很贵。” “多贵啊?” “几百万吧。”喻晗信口拈来。 “这么贵啊!那我还是去小卖铺买吧,才一块钱!” 小孩果然很好骗,对钱完全没概念。他道了谢,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喻晗呼出一口热气,转身背离漫天烟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喻见生已经没躺在沙发上了,正在研究喻晗带回来的酒。 “这酒香。”喻见生说,“咱爷俩搞一杯?” 喻晗看了眼时间:“行。” 两人坐在桌上,一开始不知道说什么,毕竟七年没有相处,难以找到共同话题,只能尴尬地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喻晗看出喻见生有话想说,也没离开。 “你二舅妈家有个弟弟你知道吧?” 喻晗回忆了下,是有这回事。 “她弟弟的女儿今年带了个姑娘回家。” 喻晗哦了声,平淡道:“那要定亲了?” “说是上半年定下来。” “挺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喻见生举杯和喻晗碰了碰:“你和…小贺当初办婚礼了?” “没。”喻晗说,“他没父母,我们没什么能道喜的人。” 在贺平秋说出“我们结婚吧”的那天下午,他们就去领证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直到葬礼这天,贺平秋伴侣的面貌才真相大白。 喻见生捏捏杯子:“哦……那委屈人家了。” 喻晗:“……” 他爸可能有什么误会。 说是只喝一杯,其实一瓶红酒都见底了。两人都有点发晕,喻见生到最后才酝酿出想出的话:“爸跟你道个歉。” “……” “爸当初说话太难听了,不该那么说你。” 确实难听。 相比之下,骂喻晗变态都算好听的了,其它只要是能想象到的骂同性恋的难听话喻见生基本都讲过。 而至亲的辱骂最伤人。 “都过去了。” “是爸对不起,爸不该那么说……”喻见生醉得不轻,“你以后好好的就行,想跟谁在一块都行,不想找了就回家过,我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喻见生喝多了话就很多,推心置腹地一股脑都说出了口。 喻晗没放在心上,父母是善变的。 这会儿喻见生跟他说以后不找了都行,但过不了两年肯定会催他相亲。 最多是让步给他找个同性恋。 快到零点了。 喻晗有点走神,没细听喻见生说什么。 去年这个时候在干什么? 他和贺平秋好像都喝了点酒,但没醉,两人因为一件小事小吵了几句,贺平秋先去洗澡了,他随后。 等他出来,发现贺平秋给他冲了杯咖啡。 他端起来就喝了,还不忘嘲讽一句:“大晚上冲咖啡,别是下药了吧?” 贺平秋嗯了声,说迷|药。 两人不知怎的就亲到了一起,推搡着进了肃穆的书房,衣服布料落了一地,鼓动的肌肉线条抵着落地窗,身后是连绵不绝、不断绽放的灿烂烟花,还有一轮半圆的月亮。 脚踮在地毯上,腿架在胳膊上。 零点的钟声响起,贺平秋在他耳边低声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喻晗回神,对喻见生说:“您喝完就去睡,我洗澡去了。” “昨晚不是洗过了?” “洗个澡好穿新衣服。” “我和你妈可没给你买啊。” 喻晗身体微晃,扶了下走廊的墙,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他给我买了。” 喻见生一怔。 喻晗同样醉得不轻,他衣服都没脱干净,穿着里衣就坐在了浴室地砖上,热水当头浇下。 磨砂隔断那一头有道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他皱起眉头,命令道:“过来,给我脱下衣服。” 对方没动。 喻晗伸手摸向腰腹,眉头依然紧蹙,像是陷入了难以脱离的梦魇,有点煎熬却又舍不得脱离。 他好像患上了皮肤饥|渴症,急切地渴求亲密接触,想要拥抱、接吻,想要填满身前的每一寸空气。 但是无人回应。 喻晗瘫着身体,看着那道黑影哑声道:“别生气了。” 眼睛慢慢阖上,脑袋一点点搁下,他就这么眯了会儿,花洒还在往身上浇热水。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身体突然一歪,呛了一鼻子水,他这才突然抽筋似的惊醒。 脑子还是晕得厉害,喻晗扶着墙面爬起来,脱掉衣服慢腾腾地将自己洗干净,再木楞地吹两下头发。 干净衣服都已经摆在床上了。 都是贺平秋买的。 本命年要穿红秋衣秋裤,穿红袜子踩小人。 喻晗走流程似的将这些都穿在身上,本来还想套上贺平秋买的裤子和羽绒服,但套一半才想起来现在是要上床睡觉,不是要出门。 他又褪下羽绒服,将那根红绳黄金手链套在腕上。 红绳的收口需要拉扯两端,一只手不方便,只能手拉住一头、牙咬住一头才能收紧。 费力。 有的人买这种东西,却不肯帮忙戴。 喻晗实在困得厉害,也没管还没完全吹干的头发就往被窝一钻。 暖和啊。 也不知道是秋衣暖和还是被窝暖和,他长长地喟叹一声就慢慢闭上眼睛。感觉身后没动静,他又一巴掌拍过去,呢喃道:“七年之痒了是吧……都不抱了。” 说完他翻过身,反把枕头抱在怀里。 “惯得你……”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的,他脑袋一沉,好像睡熟了。 可没一会儿,意识又像一脚踩空似的,迷迷糊糊地惊醒了。他在窸窸窣窣声中摸索手机的位置,找到微信里的“每天都想揍一顿”,按下语音发送:“新年快乐……” 手机怼在唇边,他闭着眼睛,不甚清醒地问:“在那边……过得好吗?” “你这死性子得改改,不然在那边找不到伴,得孤独死……如果找到了,记得适当地给他一点自由,床上别太禽兽,有什么心思别憋着好好说知道吧……毕竟除了我谁能这么忍你?” 太困了,手指一松,语音发了出去。 他咕哝了句:“好像pua啊……” 这次彻底睡熟了。 这是一个没有梦的夜晚,喻晗什么都没梦到。 贺平秋在信里说,“祝你在没有我的新一年里健康快乐”。 喻晗早晨被手机消息提示音吵醒、但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都在想,厉害了贺平秋,说没有你就没有你,梦里都不出现。 2024年,没有贺平秋。 2025年也不会有。 往后的每一年都没有。 喻晗钝钝地坐起身,脑子昏沉得厉害,好像灌满了水沉甸甸地抬不起来。 一打开手机他就看到好多消息,都是葬礼那天加上的好友,这些人约好似的,纷纷在新一年的第一天里祝他向前看。 向前看,多么简单的三个字啊。 他们还说也很想念贺导,说让他节哀,不要沉溺在悲伤里,未来会更好。 还有,他的微博不知道被谁给@了,好多网友跑来私信评论,祝贺平秋一路走好。 好像贺平秋死了,他就成了贺平秋留在这世上的人形墓碑,认识的不认识的、熟的不熟的人都跑他这来哀悼。 喻晗一条没回。 拉开窗帘,阳光尽数撒入,他不适应地闭了闭眼,脑子里全是那句“祝你在没有我的新一年里健康快乐”……以后还能收到贺平秋的信吗? 是不是已经最后一封了? 是不是从今天开始,他再也感受不到贺平秋的存在了? 喻晗突然感到浓浓的窒息,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心肺已经停止了运作,正被一个看不见的小木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钝钝得疼。 越来越疼。 直到身后的房门被敲响,谭芬推门进来念叨说“今天这么好可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喻晗才猛得缓过气来。 天气明明一点都不好,阳光这么苍白。 他僵硬转身,唤道:“妈。” “哎。”正在弄被子的谭芬抬头:“怎么了?” “我好像病了。”喻晗说。 在这个天气甚好的日子里,他的心口像开了个大洞,嗖嗖地漏风,浓烈的心悸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谭芬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这么烫,发烧了这是?” 不是。 喻晗神志不清地想,不是额头病了。 是脑子病了,是心病了。 明明所有人都在跟他说未来会好,可为什么脑子里关于过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未来却一点看不到? “老喻把体温计拿来!” “我找找啊,臭小子怎么了?” “发烧了你快点!” 喻晗被谭芬按坐在床上,他想对妈妈笑一笑,可扯起的嘴角却不断往下坠,最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胃、胃也好疼。” “疼得厉害吗?直接去医院吧,脑瓜都要烫熟了……” 谭芬的声音戛然而止。 ——阳光的照射下,喻晗的眼角有些反光。 谭芬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双眼慢慢充血、泛起红血丝,额头像喝醉了似的泛红发胀,剧烈鼓动的青筋昭示着其主人此刻在多么用力地克制。 但克制在此刻显得十分无力。 喻晗不想在父母面前这样,但他的情绪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大概是真的病了。 病得厉害。 “我儿遭不住了。”谭芬喉咙一苦,像喻晗小时候那样把人按在怀里,“妈在这呢,想哭就哭吧,别憋着自己……” 眼泪瞬间溢满了喻晗的眼眶,就像断线的珍珠毫无预兆地说掉就掉,划过脸颊与下巴,落进衣领,冰冰凉凉。 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哭得压抑而紧绷。 动不了了。 好疼啊。 “我,我……”喻晗眼前一片模糊,已然泪流满面,“妈,我喘不过气了……喘不过气。” 也许痛苦达到极致的时候也不失为一种麻醉剂,麻痹全身的情绪感官。 可麻醉剂终有失效的一天,时间会将这些悲伤无限延迟放大,终将在某一个寻常的日子里将这些悲伤凝聚成一道利剑,直捣心脏。 今天就是那个寻常的日子。 也许往后的每一天都是。 第1章 倒v开始 2024年新年的第一天,喻晗就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 这场烧热来得突然,来得猛烈,喻晗一下子就病倒了。 大过年的去医院终归寓意不好,加上喻晗也不愿意去,谭芬只能依着他。 七年都没怎么见的儿子突然展现脆弱的一面,说话声都又低又哑,显得很迷茫无助,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不仅谭芬心疼,喻见生的态度都软了几分,说话都知道放低声调了。 “想不想喝粥?” “好。”喻晗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随风飘走。 大概是不想父母担心,即便十分虚弱一点精神都没有,喻晗也会照常吃饭,但咀嚼得十分缓慢,一顿饭得吃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结束菜都凉了。 吃完也没什么精神,钻进被窝里倒头就睡。 可就算睡着也不算安稳,有时蜷缩着身体浑身汗湿,无意识地喊“妈,我冷”,谭芬心疼得要命,可加了被子后,喻晗又汗淋淋地喊热。 偶尔,喻晗也会呢喃一两句别人的名字: “别气了……” 喻见生站的远,没听清,低声问一旁的谭芬: “说什么呢?” “在喊小贺的名字呢。”谭芬觉得心酸,他拉着喻见生走出去,小心翼翼关了房门才长叹口气, “可能是小贺走之前两人吵架了吧。” 喻见生没吭声。 “你儿子初一那天早上,你是没看见,他哭成那样。”谭芬扶着桌子坐下,眼睛慢慢红了, “我这当妈的,心都要碎了。” “他年纪也不小了,生老病死总是要经历的,捱过这道坎就好了。” “我现在就怕啊,我身体也不好,你这也高血压高血糖的,哪天我们要是也走了,晗晗该怎么过啊……” “呸呸!” 喻见生握住谭芬的手,没好气道: “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呀好好配合透析治疗,医生说你再活个二十年不成问题。” “到时候咱俩也老得不成样了,早走是福气,不拖累孩子也不受罪。”喻见生果然把昨晚的醉话给忘了, “这些年咱再盯着喻晗找个伴,死也就瞑目了。” 谭芬抽出手,一巴掌拍在喻见生胳膊上: “你可别在晗晗面前提这茬。” “我又不是傻,那小贺才走三个月我就叫我儿子找新欢,我成什么人了?你放心,两年之内我肯定不提。”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但人总归要有个伴的,他现在是伤心难过,但都会过去的。” “那我当初要是没爬下手术台,你是不是两年就另找了?” “哎哟,我不是这个意思……” 谭芬不再理喻见生,转身看向喻晗的卧室,心里酸涩得厉害: “你以为我儿子跟你似的?我儿子我了解,他长情得很。” 谭芬想起来喻晗小时候,家里养了条大黑狗。 以前的农村嘛,不像现在似的把狗当孩子养,都是看家护院用的。 那条大黑狗看着凶,其实憨厚老实得很,喻晗小时候跟它特要好。 后来大黑狗被同村的人给偷摸打死了,等他们找到的时候已经成了狗肉锅子,那户人家还不知错,说什么“都是老狗了,迟早要死的,不如吃掉,大不了分你们一半肉么,我柴火也要钱的”…… 喻晗气得对那家大人拳打脚踢,但小孩子的力道能有多重,要不是喻见生护着还差点被踹。 自那以后,喻晗再没理过那户人家,谭芬从别处捞了新的小狗回来给喻晗养他也不要,就要小黑,成年后再提起这件事都难受得要命。 一条狗尚且如此,何况朝夕相处七年的人呢。 喻晗一躺就是四天。 直到初五早上情况才开始好转,他翻身抱到了一个枕头,正要继续睡,电话倒是响了起来。 这会儿脑子还不算清醒,昏昏沉沉的,也没看备注是谁就摸索着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音,他指尖一颤,冷不丁地问: “贺平秋?” “……七点了,醒醒吧。”是苏羊的声音, “我看你好几天不回消息,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大发善心来问问。” 喻晗安静了会儿才回答: “那谢谢你大发善心啊。” “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那天,先说明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看错柜子了以为你那柜子是我的——”苏羊说, “我在你衣服堆里看到一条项链。” “所以?” “你别装傻!”苏羊说, “那条项链上挂了两个戒指,还有个瓶子,瓶子里有灰白色的粉末……” 喻晗没出声。 “我直接问了,那是不是贺导的骨灰?” “是啊。” 喻晗回答得太顺畅,以至于苏羊都怔了一下。 他小声问: “贺导都下葬了,你留一小瓶干什么啊?” 喻晗突然有些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先是装小三,后又对他的私事刨根问底。 图什么呢? 他睁开眼睛,看着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的一缕阳光,说: “谁告诉你他下葬了?” “什么?” “他的骨灰在江里,墓地里的就是个空瓶子。”喻晗残忍地说出真相, “所以你以后也别去祭拜了,没有意义。” 那头的苏羊显然是傻了,好久之后才出声。 “那你为什么要留一小瓶?你……” “用来做法。”喻晗打断, “我打算找个道士,画个符纸,像当年观音镇压孙悟空一样,也把贺平秋镇压个五百年,世世代代不能再来烦我。” 这次苏羊竟然没直接失控,喻晗还在想有进步啊,下一秒就听到苏羊说: “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一瞬间,浓烈的心悸蔓延全身,喻晗有种浑身一松的感觉。 对了,感觉对了。 从贺平秋自杀开始,从知道他得癌症开始,就有股气堵在喻晗的心口不上不下,就好像哪里出错了。 如今总算知道哪里错了。 “要死是你的就好了。” 要死是他的就好了。 死的怎么不是他呢? 如果他死了,偏执如贺平秋会做什么?会不会履行当初自己说过的话—— “你就算死也摆脱不了我,你的骨灰都会成为我的一部分!” 也许贺平秋真的会吃掉他的骨灰,也许会发病拍部神经病的作品创死所有观众,也许会保留他的尸体日日亲吻拥抱,也许…… 也许会和他一起去死。 如果当初死是他的,贺平秋可以有很多选择。 可喻晗没有选择。 “叩叩——”谭芬推门而入,担忧道, “今天怎么样了?” 喻晗靠在床头,轻声道: “好多了。” 今天已经初五了,谭芬跟喻见生本来想着今天再不好就把喻晗强行送医院,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喻晗像没事人一样,从桌上拿起一个包子囫囵吞枣地吃下。 谭芬好笑又心疼: “牙都没刷。” “饿了。” “还烧着吗?”谭芬拿出体温计, “再量量。” “不烧了。”喻晗说, “好着呢。” “真好了?”谭芬试探地问。 “真好了。” 喻晗笑了笑,好像真的没事了。 今天喻晗就得离开,他剧组的戏份后天才开拍,但他想先回去处理点事情。 谭芬极力挽留,直到确定喻晗真的是因为要工作了而不是别的原因才放下心。 分开的时候,老两口眼睛都红了,喻晗先抱了抱母亲,随后也抱了下父亲: “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总点外卖。” 喻见生上前给喻晗拍拍肩上的灰尘: “怎么又把这件大衣穿上了?哪有羽绒服暖和?” “车里有空调,不冷。”喻晗似在对父母保证,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清明节我估计没空,后面回来陪你们过五一。” “没事,要是工作忙也不着急。”谭芬红着眼睛,却笑着说, “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你好我们就好。” “啊。”喻晗指尖一麻, “我走啊,你们回去吧,外面风大。” 喻晗回来开车开了八小时,回去却开了十六个小时。 他穿过大山,路过湖泊,进入隧道,最后来到繁华的都市,在车水马龙中开开停停,回到小区的停车位上。 新年的热闹似乎已经远去,寂静再次席卷而来。 此时已经初六早晨,喻晗昨晚只在车里浅睡了会儿。 他打着厚重的喷嚏,鼻子也堵塞得厉害。 “咳咳……” 还是着凉了。 喻晗没急着回家,而是去物业查了下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的监控。 他想知道是谁一直在帮贺平秋送信,又是谁买的生日蛋糕。 然而监控里出现的身影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人,而是一个陌生的邮递员。 “您家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哦……”物业试探问, “那您是想查什么?” 喻晗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件事——他在丈夫死后收到了丈夫寄来的信。 怎么听都很怪异惊悚吧。 他其实也不是特别关心从哪寄来,又是谁寄来的,他只想知道还有没有。 然而对方却是个邮递员,一瞬间,他自己的诉求都变迷茫了。 他该想知道什么? “现在信件之类的东西能预寄吗?” “可以啊,在手机上预约就行。” “不不,我是说把要寄的信或者东西放在邮电局,然后到时间再寄出去。”喻晗努力形容, “就像定时发送微博动态一样。” “这好像不行。”物业表示从未听说过这种操作。 不过喻晗倒是得知了一条有用的信息,他可以通过打邮电局的客服电话查询具体的订单内容。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客服问。 “腊月二十九那天我收到一封信和一些物件,想知道是从哪送来的。” “信封上通常会有寄件地址呢。” “没有。”喻晗早就检查过了,上面什么都没有。 “好的,请说一下您的手机号码。” 喻晗报了出去,客服却说没有查询到订单。他正要挂电话,却又突然想到什么,报出了贺平秋的号码。 客服总算查到了东西: “这边也没有查到具体的寄件地址呢,不过我可以帮您联系当日的邮递员,具体情况您可以直接咨询他。” “好……谢谢。” 不一会儿,一条信息发到手机上,是那个邮递员的手机号码。 喻晗拨了过去,却又在没拨通的瞬间挂掉。他看了很久,只将这个号码保存起来。 他回到地下车库打开后备箱,垫子上溢了不少水。 喻晗好像没看到一样,回家脱掉鞋子,卸下厚重的羽绒服,将行李箱里湿哒哒的衣服扔进洗衣机。 开车开了太久,喻晗眼底已经泛起了红血丝,整个人都有种掩不住的倦气。 遗照里的贺平秋看着他的方向,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喻晗一个枕头砸过去。 遗照应声而倒,喻晗又走过去拿起遗照放在茶几上,面向自己。 他躺进沙发里,与黑白色的贺平秋对视。 贺平秋很少笑,刚认识的时候倒还能见见,婚后却越来越少。 喻晗掏出手机。 他手机这七年换过两次,不过数据都传输过来了,因此很久以前的记录都还在。 因常年宅在家,手机里还有很多小游戏,以及很多照片。 大多数都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风景,茁壮成长的多肉,偶尔下楼散步时遇见的小猫小狗,瑰丽的日出日落……以及偷拍的贺平秋。 但喻晗不是导演,不懂找角度找感觉,拍到的都是奇葩角度,没一张能拿来做遗照的。 大多数照片里贺平秋都面无表情,眼神黑沉,偶尔才能翻出一两张表情轻松的照片。但时间越近,这样的照片就越少,贺平秋的身影也就越消瘦。 喻晗回想了很久,任凭他抽丝剥茧,也没能在这些年的记忆里找到贺平秋带笑的面容。 原来和他结婚过得这么不开心吗? 原来他是这么失败的丈夫。 失败到伴侣得癌症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告诉他,而是自杀。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喻晗裹起毯子,握着胸口的小瓶子,上面的两枚戒指因碰撞发出叮当两声响。 瓶子里的骨灰是他三个月前随机捞得一捧,也不知道属于贺平秋的哪个部位。 也许是四肢,也许是心脏,还有可能是那根玩意儿。 喻晗兀自笑了声,被自己的冷笑话逗乐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 他想着,如果一觉醒来真下雪了,就下去堆个雪人吧。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在梦里,他掉进了一个湖里,贺平秋在湖底将他双腿托起。 贺平秋的遗照还摆在茶几上,近在咫尺,仿佛在盯着他睡觉。 ———————— 第1章 倒v结束 说是墓里空无一物,来祭拜毫无意义,但喻晗进组之前还是来了一趟。 这里的墓碑摆得整整齐齐,贺平秋占了最好的一块地。 喻晗掸去墓碑上的雪,半跪在墓前,将怀里的玫瑰放下。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 “我不问,你不说,那如今就将就下吧。” 喻晗缓缓道: “如果在乡下,正月会很郑重的对待去年离世的人,不能贴红色对联,要贴白色,还会有很多亲友来悼念,在墓前放鞭炮,烧纸条,带上上好的酒水和饭菜。” “可在城里就只能买些电子蜡烛给你摆摆。” “何况你不在墓里,烧纸钱你也未必能收到。”雪花落在喻晗的睫毛上,有些湿润, “那这封回信你大概也收不到了。” “不过写都写了,就烧烧看吧。” 信纸简单地折叠在一起,看不清写了什么。只是随着火光吞噬,最后一行字暴露在空气里—— 【 “贺平秋,你真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蠢货。” 】 这行字最终还是被火焰湮没,随风飘向了远方。漫天飞舞的雪花更像被撕碎的纸片,是再无法诉之于口的感情,是无从寄出的情绪。 喻晗站起身,雪花落在肩上,他看向远方光秃秃的树下,那里站着一道浅淡的身影。 “又出现了啊贺平秋。” “虽然你不入梦,但还是无处不在啊。” “是后悔那么干脆去死了吗?开始不甘心了?”喻晗脸偏向一侧,很轻地说: “可是我没办法去陪你啊。” “你应该能猜到这个结果的,也许我都不会为此伤心,甚至很快会将你抛之脑后,花着你赚来的钱,养着新的小情儿。” “指不定还要在你的遗照前做爱,把你也当成play的一环。”说起这个网络段子,喻晗还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空气就安静下来,只能听得风呼啸的声音,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喻晗和眼前的墓碑,时间都静止了。 “我才三十五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可能会有很多下一任,他们也许像你,也许截然不同,但都不是你。”喻晗问: “你甘心吗?” “我记得好几年我们吵过一次架,我说你根本没有爱人的能力。” “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你从来不给我选择,贺平秋。”喻晗与墓碑上的贺平秋对视,语气透着淡淡的恨意, “你到死都没给过我选择。” “算了,你又听不见。” “给你堆个雪人吧,希望别那么快化掉。” 雪下得越来越大,落在墓碑上,落在喻晗的肩头与发顶。 一个大腿高的雪人成型,喻晗将花插进它臂弯里,看了会儿转身离去。 不远处树下的黑影已经散去,化为了喻晗在千万墓碑间穿梭偶遇的残影。 他突然想起一首诗歌,大概是过去七年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请不要在我的坟前哭泣,我不在那里。 我是吹过你耳旁的春风, 是夏季打在窗台的雨, 是秋日飘在你肩头的落叶,冬季与你窃窃私语的雪。 我不在那里。 我无处不在。 - 工作的时候总是平静的,喻晗只需要认真扮演戏里的孟霖,感受他因失去双腿带来的痛苦与绝望,以及日常生活中压抑的点点滴滴细节。 比如够不到超市上层货架的商品,比如大小便都很难正常自理,比如夜夜缠身的幻肢痛。 喻晗不是真的病人,不知道幻肢痛是怎么个痛法。 但他见过贺平秋半夜不睡觉坐在床头盯着自己看的样子,大抵就是因幻肢痛而睡不着吧。 刚开始半夜惊醒看到这一幕喻晗还会吓一跳,后来干脆不睡了,和贺平秋靠在一起聊聊天。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聊,贺平秋在听。 可一个人的话总有说完的时候,一个人的故事总有尽头。 喻晗深知这样的关系不健康,他总想要改变贺平秋。想要贺平秋走出痛苦,无论是童年的,还是断了一条腿的痛苦。 他还想要贺平秋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扩展热爱的事物,交交朋友,而不是眼里只有自己。 这不健康。 可贺平秋就像海里的浮木,不肯上岸,不肯自救,他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喻晗和所有人一样隔绝在外。 迟早会毁掉自己。 可喻晗没想到毁得这么快。 无数个夜深人静,因幻肢痛到无法入眠的时候,贺平秋都在想什么? 会后悔当初救他吗? 会后悔这七年的纠缠,一片“真心喂狗”吗? “Action!” 幸戚敲了敲门,开门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学生阿摇。 “你好,我找孟教授。” “哦哦,快请进。” 孟霖坐在轮椅上,正在画画,色彩纯度极高的颜料堆砌出的画面让人有些不适——是一个被腰斩的漂亮男人,虽然看不清脸,但光从氛围也能瞧出这一点。 清秀,艳丽,露出的肌肤很多,哪怕是男性,也有让人一吻芳泽的冲动。 从穿着来看,他正是最近一起腰斩杀人案的受害者。 幸戚皱了下眉: “孟教授,还要感谢你上次的提醒——” “卡!!” 甘朗要气疯了: “就这么一小段的表情这么难演吗?先是平静,然后到看到画时的一瞬间的不适和怀疑,但在孟霖转身的那一刻就全部掩饰好,恢复不动声色的礼貌笑容!很,难,吗!?” 丁易琛深吸口气,哪怕知道甘朗是导演圈出了名的难搞,他还是差点没压住脾气。 但他也清楚,以甘朗在圈内的资历与地位,还是不要得罪得好,哪怕他背后有人撑腰。 丁易琛深吸一口气: “我想休息下,调整调整。” 去洗手间的时候,喻晗听到角落传来丁易琛压都压不住的怒骂: “他演一个面瘫当然演的好!有本事让我和他换一换!” 应该是在和谁打电话。 “气死我了,甘朗还不是看在那个死瘸子的面子上才对他那么宽容,真以为自己演的好呢?” 那边应该是安抚了几句,丁易琛火气消了点,小声喊亲爱的: “我想你了。” 喻晗对此并不意外,丁易琛被包养的传闻在圈内一直有,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一直没有证据曝光罢了。 丁易琛从隔间出来,就对上了喻晗平静的眼神,他先是吓一跳,随后当看不见一样撞开喻晗的肩膀,却在下一秒被按住肩膀。 “你干什——啊!!” 喻晗直接怼着丁易琛的肚子来了一拳: “死瘸子?你真敢骂啊,我都没这么骂过。” “你他妈——!” “他和我妈都不是你能骂的。” 喻晗又是一拳上去,力道不轻不重,不会出大事,但又能让丁易琛疼得直不起腰。 “我想打你很久了知道吗?在你煽动粉丝网暴他的时候。”喻晗踩在丁易琛脚上,力道逐渐加重。 丁易琛不住地后退,直到抵住墙撑到窗台才站稳: “你疯了!?我要叫人了!” “你叫。” “救——”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很早以前在一个剧组待过。”喻晗凑到丁易琛耳边,语气平静而危险, “你和姓张的那个投资人在车里乱来,我都拍下来了。” 丁易琛瞳孔瞬间放大,震惊地看着喻晗。 “搞得很激烈啊,以至于我到现在都记忆尤深,视频还好好存在我手机里呢。” “所以你最好老实点,别惹我。”喻晗松开丁易琛,转身离开, “我现在孑然一身,不怕跟你耗着。” 在剧组真的能吃到很多瓜,近距离接触明星后,很多滤镜都会破碎。 不过当年喻晗没拍视频,只是在吓唬丁易琛而已。要真有视频,当初丁易琛粉丝网暴贺平秋的时候他就卖给八卦媒体了。 卫生间门口。 甘朗靠在墙边,副导演走过来一愣: “干嘛呢搁这?被气糊涂了在厕所门口闻香?” 甘朗拉住他: “你尿频啊一天跑十几趟?先陪我抽根烟。” 副导叼起烟的时候,余光刚好看见喻晗从卫生间走出来,没两分钟,丁易琛也捂着肚子出来了,看见他们立刻放下手阴沉沉离开,连招呼都没打。 副导演一愣: “被揍了?” “不知道,我也没见着啊。” “你就不怕丁易琛报复他?”副导演已经知道了喻晗的身份。 “报复什么?杀青之后这两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打交道。”甘朗摇摇头, “平秋走之前跟我说喻晗喜欢演戏,如果他想进这个圈子,让我帮忙搭把手,但你看喻晗的态度是想在这圈里混的样子吗?” “我记得上周你说带他见见投资人,被拒绝了?” “是啊……人都会变的。” 曾经喜欢的,如今未必喜欢。 曾经不喜欢的,如今未必还不喜欢。 喻晗快要杀青了。 他最后一场戏是坐在轮椅上,被学生阿摇推下楼。 阿摇一改之前戏里单纯开朗的样子,站在天桥上逆着阳光,显得阴暗冷漠: “您那么有才华,本就不该遭遇这些不公。而那些四肢健全的人却肆意挥霍自己的健康,完全没有存在的价值。” “教授,我以为您会支持我的。” “卡!过。” 甘朗拍手道: “不错,小苏这次发挥得很好。” 喻晗被人从地上扶起来,手臂后背都有点疼,应该是被台阶磕淤青了。 这场戏是长镜头实拍,开拍前苏羊跑来问他,那天电话里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他随口应了。 喻晗本以为苏羊这么怨自己,应该会多失误让他多滚几次楼梯才对,结果倒是一遍过了。 大概是把现实里对他的愤怨转化到戏里,因此超常发挥。 “让他们给你检查下。” 喻晗也没拒绝,来到休息间脱掉衣服,剧组请的医务人员在他身上四处都按了按: “这里感觉是肉疼还是骨头疼?” “皮肉疼。” “行,应该没大问题。不过有不舒服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反正剧组会报销的。” “好。” 穿衣服的时候,有人打趣道: “喻老师这腹肌纯瘦出来的啊。” 喻晗温和道: “结婚后就不怎么锻炼了。” 以前在剧组跑龙套的时候身上还有点肌肉,记得有次拍一个要裸上半身的戏,在贺平秋的组。 很多人围着他夸他身材好,有同性也有异性,还有人上手摸,他人虽然都要熟透了但也不好意思拒绝什么。 倒是余光一转,就看见贺平秋死死盯着自己的方向,面色阴沉如水。 彼时喻晗还是直男,跟贺平秋属于朋友关系。 那会儿贺平秋掩饰得太好,以至于在年轻且单纯的喻晗看来,贺平秋和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干净,孤傲,才华横溢,还愿意跟他这个小人物交朋友,是那种光风霁月的人设。 于是乍看贺平秋露出这幅表情,喻晗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追过去问发生了什么,虽然不知道哪惹人生气了但先哄了再说。 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不料“朋友”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他锁在房间里弹奏爱的乐章。 结婚后的喻晗失去工作,没了日常的体力消耗,加上贺平秋虽然总在那事上折腾他,但饮食什么的却没亏待,导致肉越长越多。 而且喻晗自认自己欠贺平秋良多,就算被折腾,被囚禁,被迫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朝夕相处心态也一直乐观,不存在抑郁什么的。 总之,肌肉痕迹确实越来越不明显,如今还能看出腹肌纯粹是因为他这几个月瘦了二十多斤。 “原来喻老师结婚了啊?” 喻晗没有避讳: “嗯,七年了。” “我看喻老师没戴戒指,还以为单身呢。”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化妆师对于喻晗不隐瞒已婚的态度多了几分好感, “我第一天就注意到喻老师无名指上的戒指痕迹了,特深,一看就是结婚好多年,工作需要才把戒指摘了。” 喻晗笑笑,没有多说。 他无意识地摸了下无名指,曾经戴着戒指的那一圈还隐隐有凹下去的痕迹。 贺平秋曾经很喜欢亲吻这里。 就好像戒指是贺平秋圈禁他的镣铐,而每每亲热完,贺平秋都要亲吻自己的武器。 通常这个时候喻晗已经精疲力尽了,被亲手指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最多趁机掐住贺平秋的下巴闭着眼睛说: “累了,我明早起来再洗澡。” 而后事儿精的贺平秋就会将他抱起: “我帮你洗。” 但喻晗不可能真让贺平秋抱去浴室,倒不是觉得没面子,而是贺平秋虽然能穿戴假肢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但被截肢的平面到底不能承受太多压力,否则容易造成磨损。 喻晗因为这个生过好几次气,他希望贺平秋到家以后就把假肢卸下来,什么都不要做了,休息就好,但贺平秋从来不听。 也许是因为自卑,也许是不愿意总在喻晗面前暴露不堪的一面,所以哪怕在做爱的时候,哪怕家里只有两个人,贺平秋也会照常穿上假肢,从早到晚。 他从来不懂得爱惜自己。 无论喻晗怎么证明自己不在意。 周围一片调侃声将喻晗拉回了现实: “看喻老师这表情是想老婆了。” 想吗? 也许吧。 喻晗穿好衣服,将套着戒指的骨灰瓶挂在脖子上,不由有些出神—— 如果运气好,明天就会收到贺平秋的第五封信。 如果运气不好…… 如果运气不好。 ———————— 下章入v了,更新定在周三凌晨,后面会在一周内加更到完结,入v照例抽一万晋江币。 第1章 第五封信 刚出休息间的门,就听见砰得一声。 喻晗怔愣的瞬间,礼花已经炸得满身都是,剧组工作人员捧着蛋糕走过来: “恭喜杀青!” 理论上,以喻晗的名气地位不会有这个待遇,奈何大家看他跟甘导关系不错,加上他人确实挺好,所以跟其他常驻演员一样也有个杀青小蛋糕。 “喻老师有没有什么愿望?” “有,不过实现不了。”喻晗眉眼微垂,笑了声, “所以就祝大家24年一切顺利,心想事成吧。” 有人还想起哄问问是什么实现不的愿望,被副导演打岔接了过去: “那就借你吉言了,希望下半年能有大制作!” “好!”甘朗拿出一个红包, “大家今天早点收工,我请大家吃夜宵!” 他没说是给喻晗办杀青宴,毕竟喻晗没什么地位名气,太高调不好。 喻晗收下红包,笑着吹灭蜡烛,想到了腊月二十九贺平秋寄来的蛋糕。 太甜了,甜得发腻。 幸好蛋糕被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完了,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消化。 大家伙闹了会儿也就散伙了,戏还要继续拍,热闹就像幻觉一样转瞬即逝。 喻晗一转身,隐约看见墙角的阴影里藏着一个身影,他习以为常地认为是“贺平秋”,但身高却对不上。 苏羊走过来,说: “那天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喻晗看着反复无常的苏羊。 苏羊抿了下唇: “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喻晗: “……嗯。” 苏羊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那么恨他,讨厌他,我看不出来。我这几天想了想,你演技挺好的,骗我够了。”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骗我。” “我挺矛盾的,我一边想要你为贺导的死难过一点伤心一点,一边又想你不伤心,早早走出来更好,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喻晗有一瞬间的福灵心至,周围一切嘈杂的声音远去,他冷不丁问: “贺平秋让你接近我的?” 苏羊没想到会被喻晗猜出来,傻了一瞬: “啊……” 喻晗觉得有些可笑,还有些不可置信。 其实以贺平秋的性格,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才对,太幼稚,也没意义。 贺平秋应该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喻晗根本不会在乎他有没有出轨。 可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思总是多变的,贺平秋算计着自己的死期,想在死前的日子里将一切都安排好。 他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于是他变得彷徨,变得幼稚,开始考虑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如果,如果喻晗也有一点点爱我,我死后,他会怎么样? “我想贺导真的是爱惨了你。”苏羊说, “这部戏的角色是他给我的报酬,也许他是想摧毁他在你心里的美好形象,让你早点走出他的死亡吧。” 喻晗很平静,至少表面很平静。 苏羊还是对贺平秋有太多滤镜了,至今觉得贺平秋是个好人。 不如说贺平秋早已看穿他这七年婚姻里节节败退,城防失守,所以故意在死后找个人刺激他,让他认清自己的感情再痛不欲生来得实际些。 可另一个念头又想,贺平秋那样自卑敏感的一个人,也许到死都不会有“喻晗也爱我”的念头。 否则他何至于死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 那么钝的刀子,将手腕割得那么深。 喻晗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 他突然觉得那天在墓地烧的回信骂轻了,贺平秋的蠢何止无可救药。 “喻晗?”苏羊不满道, “你在听吗?” “……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杀青!”苏羊提高音调, “以后见面还是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喻晗不知道苏羊怎么做到跟暗恋对象的丈夫说这种话的,也许心大,也许年轻单纯,还没受过社会的毒打。 “晚上夜宵你也会去吧?” “……嗯。” 喻晗知道说是夜宵,其实是变相给自己办的杀青宴,他不是贺平秋,做不到完全拂去他人好意。 “你,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爱他吗?” 喻晗走到洗手池旁卸妆,答非所问地说起了另一件从没说出口的事: “他死之前,我其实准备跟他提离婚的。” 苏然愕然,他其实隐隐感觉喻晗对贺导有感情,但没想到还是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咬了下唇,没去深想这句离婚。 “那不挺好的。”苏羊干巴巴道, “他死了,你就不用想办法离婚了。” 喻晗转身,把一脸莫名的苏羊推了出去。 他关上门,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阴郁憔悴的妆容下是一副还算平和的面孔。 他就要脱离这个角色了。 今天过后,他不再是孟霖,也不再是“贺平秋”。 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很多天前起,心上就一直破着个大洞,找不到修补的材料,只能任由它嗖嗖漏风。 人可能真的是一种有自虐倾向的生物,喻晗有点沉浸在“贺平秋”刚截肢的状态里了,饰演他的痛苦,感受他的麻木。 他甚至觉得在模仿贺平秋截肢后状态的时候,自己是快乐的。 恍惚间,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变成了贺平秋的模样。 - 因为喻晗已经收工,所以他被派去店里先点菜。 夜宵订的火锅店,直接包场,没有外人。 喻晗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店铺里,好像在一个人吃火锅。 不过很快甘朗他们就分批来了,趁其他人去洗手间的功夫,甘朗说: “今儿状态好像还不错?” 相处下来也有两个月了,甘朗依旧不清楚喻晗对贺平秋是个什么态度,说爱么,好像太平淡了。 说不爱,可喻晗的消瘦从未停止,好像随着“孟霖”这个角色的状态一去不复返了。 “工作结束了谁不开心?” “就因为这个?” 喻晗笑笑没接话,他总不好说,他在等一封信,而且就快要等到了。 “以后什么打算?” “再说。” 喻晗不是敷衍。 他真不知道以后什么打算,完全想不到未来。 也许是这七年被贺平秋养废了,贺平秋一死,他忽然变得无所事事,没有目标,没有期待,每一个明天都未知且迷茫。 “我记得平秋说过,你以前一直想当个好演员。”甘朗道, “现在不想了?” “他还跟您说这个呢?”喻晗笑了。 甘朗也笑,没说是贺平秋嘱咐后事的时候才说的。 “以前还年轻,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可我现在都要奔四了。” “才三十六,年轻。”甘朗说, “好演员都是厚积薄发的,年龄不重要。” 他点到即止,没有多劝。 “你可以先出去走走,旅旅游,看看风景,换一种心情再考虑未来的道路。” 旅游吗? 喻晗曾经倒是有过一些旅游的打算,毕竟他天天在家里刷手机,总会看到一些有意思的地方想要前往,但他也清楚贺平秋不会放他出门。 贺平秋对失去他的恐惧达到了一种病态的境界,必须藏在家里才安心。 如今甘朗再提起,喻晗竟然没回忆起一个曾经想去旅游的地方。 他提不起兴致。 两个主演也陆续到来,在他们这桌入座,甘朗与喻晗默契地转移了话题,不再围绕死亡,未来跟贺平秋。 喻晗本以为出了白天的事,丁易琛不会来这个夜宵局,没想到他竟然心平气和地入座了。 不愧是演员。 以前年轻的时候喻晗也能做到这样,反而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不愿意跟人虚与委蛇。 也许真是贺平秋把他养废了。 今天的氛围很好,每一桌都很热闹,有人买单大家吃得都很高兴,酒也摆上了桌,一箱接着一箱,到处都是酒杯碰撞的嬉笑声。 喻晗今天是主角,时不时就有人来敬他酒说“恭喜杀青”。 喻晗微笑着应对一切,酒水过喉,无滋无味,灵魂早已剥离。 他好像飘起来了,冷眼旁观这份不属于他的热闹,听着那些令人震撼的明星八卦。似乎看在了眼里,听在了心里,却什么都没记住。 如同有有层看不见的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最近才知道喻老师竟然是贺导先生……”丁易琛突然来了一句,他倒满酒,站起身敬喻晗, “青年丧夫对谁来说都是痛事,节哀啊。” 这话就像突然来了根针,戳破了喻晗与世界之间的薄膜,周围人与话他又看得明了,听得清晰了。 只是这桌的气氛已经变得落针可闻,虽然副导,编辑,几个主要演员都已经对喻晗的身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想到丁易琛会突然当众提这茬。 喻晗垂眸笑了笑,颇有点无奈的意思。 他端起酒杯和丁易琛碰了碰,将酒水一饮而尽。 丁易琛不由自主哼笑一声,有些得意。 然而下一秒,喻晗突然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酒,高高扬起,全浇在了丁易琛头上。 “不好意思。”喻晗抱歉, “青年丧夫,脾气难免暴躁,见谅。” “……” 丁易琛完完全全地僵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他今天脸算是丢尽了,从没想过喻晗一个素人敢当众和自己翻脸。 其实动手之前,喻晗脑子里还在想这是甘朗组的局,不能让甘朗面子太难看,但手已经不听大脑的指控泼了上去。 按照最初的想法,他应该扬起酒瓶砸过去。 可这样就太难收场了。 “我去下洗手间。” 喻晗丢下面面相觑的众人,穿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然在欢声笑语的其他桌,最终离开火锅店,来到了旁边的巷口,颤抖着指尖点燃了一根烟。 虽然没抽两口就咳嗽起来。 也许是这七年压抑带来的改变,也许是贺平秋死亡带来的影响,喻晗的脾气确实变暴躁了些。 他从前很乐意和出租车司机从天南聊到地北,如今多说一句都嫌累。他从前看见地上的蚂蚁都觉得有趣,如今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他从前更不会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 但不可否认,动手的瞬间他淤堵的心脏都通畅几分。 酒精会让人变得冲动,也会让脑子变得昏沉,喻晗在烟雾缭绕中摇摇欲坠,隐约感觉到一点不对劲。 他自认今晚没喝太多酒,因为明天回家,如果幸运,他会收到来自贺平秋的。 但此刻脑子晕得好像灌了两斤二锅头,身体沉得不像话,隐隐还有燥热升起。 有谁把他拉进了巷子里,一脚踹在他的胃上,撕扯着他的衣服,试图抢夺他兜里的手机。 喻晗用上最后的意志力制止: “是丁易琛让你……”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喻晗下意识护住心口的骨灰瓶子,还有兜里的手机。他不在乎一个手机,可那里面有很多照片。 贺平秋的照片。 争抢之间,下巴好像划破了,领口也被扯烂了些,那人不知道是想撕开他衣服拍照还是想做别的什么。 喻晗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弓起身体紧紧护着怀里的东西,却仍然被对方逮着机会拉开在手机上跺了几脚,屏幕稀碎。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也跟着手机一起碎掉了。 “干什么呢!”一道女声呵斥走了施暴者。 喻晗衣衫凌乱地躺在巷子里,意识并不清醒。 他隐约看到女主演黎思良的身影,可一眨眼,逆着光走来的又成了贺平秋。 贺平秋很快来到了他身前,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喻晗。” “近,近点……” 喻晗没有力气说话了。 好在贺平秋有照做,他缓缓跪在喻晗腿间,恍惚中,喻晗好像感受到下巴伤口被抚摸的温度。 “我走了,你就活得这么狼狈?” 眼前的一切都泛着重影,喻晗有些看不真切。 贺平秋凑近舔舐他的伤口,若即若离的吐息好像有根羽毛在心里挠。 太远了,再近点。 喻晗偏过头去,想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吻,可贺平秋却拉开距离,只虚虚地圈抱他。 这个拥抱太松散,仿佛随时都会结束。 喻晗请求: “别这样……” 贺平秋细嗅他的脖子: “你是在哭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哭?你要哭。” “神经病……” 这份亲昵太不踏实,喻晗更想要唇枪舌战的热烈,想要被冲撞的疼痛,想要贺平秋要将他溺毙在怀里的拥抱力度。 而不是这样虚无缥缈,若即若离的酥痒。 “亲我。”他命令道。 “你是在撒娇?” “没有。” “那就不亲了吧。” 良久,他挫败地妥协: “是,是撒娇。” 可贺平秋没有履行承诺,他只感觉另一个人的吐息撒在颈边,缱绻转侧,欲罢不能。 他剧烈喘息着,低喃道: “碰碰我,吻我……进入我。” 贺平秋冰凉的嘴唇好像碰到了他耳朵,又好像没碰到,耳边好似有恶魔低语,喋喋不休,却不肯给他一丝一毫的实际好处。 “你看起来比手机碎得还要厉害。”指腹抹去了他眼角的泪,摩挲着他染血的嘴角。 “你随身携带我的骨灰,因被毁掉的照片而痛苦……喻晗,我赢了,对不对?” 不,你输了。 你死了。 耳边的声音蛊惑道: “承认吧,你爱我的。” 第1章 第五封信 喻晗不承认那句“你爱我的”,只神志不清地呢喃: “别走。” 身前人好似愤怒了,他们摔进柔软的床铺,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背光的男人显得那样不真切,喻晗却在尽力挽留。 他说,活着才有资格被爱。 对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可力道那样轻盈,缥缈。 他顺从地扬起下巴,暴露脆弱的脖子与喉结: “你该再用力点的。” 太轻了。 贺平秋没有这样温柔。 可无论喻晗怎么祈求更真实的触碰,得到的都只有若即若离的虚假。 如幻梦一场。 也确实是幻梦一场。 “醒了?” 喻晗睁眼,看到医院苍白的天花板。他几乎本能地闭上眼睛,想要再续上那个梦。 可下一秒就意识到这样太愚蠢,他缓缓睁眼,和胡子拉碴的甘朗对上视线。 “感觉怎么样?” “……还好。”喻晗余光微垂,看到手上的吊针, “我怎么了?” 甘朗深吸口气: “有人给你下了新型迷药,类似于之前新闻报出来的那种听话水,还好没对你身体造成太大影响,但最好还是挂两天水,再住院观察一下。” 喻晗没出声。 “你不想知道是谁做的?”甘朗抓抓膝盖。 “丁易琛。”喻晗最近只跟他发生过矛盾。 但喻晗出奇地没有愤怒,反而很平静。 “大概率是他。” 甘朗现在很纠结,出了这事也让他十分头疼,丁易琛是他剧里的男主,报警之后一旦查出来,他这部剧就难上映了。 现在公众对演员的容忍度在逐年下滑,一个犯了罪的演员不可能再出现在大荧幕上。 如果解约倒是不用赔付违约金,反而是丁易琛违背了合同里“不能违法违纪”的条例需要支付赔偿,但这部剧都快拍完了,这时候解约无异于重新开始,损失不是丁易琛的赔偿能解决的,况且最重要的是几个角色演员后面都没有档期。 更别说丁易琛还是一个投资人塞进来的,如果投资人找关系压下这个事,那丁易琛给喻晗下药的案子可能都不会有后续。 可没有曝光就意味着丁易琛是一个没有污点的人了吗? 何况受害者还是喻晗。 甘朗一边商人心思,觉得闹大了很亏,一边心里又膈应得要死。 “我做了一个好梦。” “警方那边……”甘朗一愣,抬头问: “你说什么?” 喻晗的态度和甘朗想象的略有出入。 “他走之后就来过一次我梦里,还不是什么好梦,但刚刚又梦到了。” “……”甘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不是刚刚,你已经睡一晚上了,还差三分钟到五点,医生都要来查房了。” 喻晗一怔,突然去掀被子: “我今天得出院。” 甘朗立刻把人按住: “不行,你老实在医院待着,平秋走之前托付我照看你,结果出了这事我都愧对他。” 喻晗说: “我必须出院,有很重要的事情。” 僵持良久,甘朗皱眉问: “什么事比身体健康还重要?” 见喻晗不吭声,甘朗无奈说“你现在怎么跟平秋……”,他咽下“似的”两个字,道: “随你吧,但要是有不舒服一定要来医院,或者给我打电话。” 喻晗放缓语气: “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但今天的事真的很重要。” “行行行。反正腿长你身上我又不能把你捆在医院。” “谢了…师父。” 喻晗跟着贺平秋一起称呼,倒是把甘朗喊怔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有了计较。 “你还得感谢一下黎老师,她昨晚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对劲,你刚出去她就让助理跟过去了,这才能第一时间发现你出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喻晗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昨晚看到的黎思良也是幻觉。 “至于丁易琛你也别担心。”甘朗下了决心, “他既然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我肯定不会让他好过的。” “但他是男主演……” 其实醒的时候,喻晗就做好了不追究的准备,谁让事情因他而起,而且甘朗是贺平秋的师父,他不好让甘朗太难做。 毕竟丁易琛一旦翻车,会让很多人的利益受损。 “没事,反正现在AI换脸技术也挺成熟。” “那不自然吧?” “直接换脸肯定不自然。”甘朗已经有了想法, “我找个演员把他拍过的戏份拍一遍,再替换到剧里不就自然了?多花点时间而已。” 喻晗还想说什么,甘朗却道: “你好好修养身体就行,这事也不完全为你。虽说这圈子里品行不端的人多了,但丁易琛实在太高调,翻车是迟早的事,与其将来等着作品被下架,不如早把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喻晗张张嘴,想说感谢的话,但语言实在太苍白无力。 他犹豫了下说: “那如果给您这边造成了什么经济损失,我愿意承担。” “行啊。”甘朗知道喻晗有钱,答应得爽快, “你出点钱,就当投资了,到时候给你分红。” 这事暂时就这么定了,甘朗打算跟投资人谈谈,人家包养小明星又不是真动感情,不会跟真金白银还有他这个导演走到对立面。 结果大概率是投资人放弃丁易琛,后者翻车全网唾弃。 “昨晚事情刚发生黎老师就报警了,等会儿应该有警察来找你做笔录,做完笔录好好休息等消息就行。” 喻晗还没来得及应声,病房门口就有人敲门。 “甘导,喻老师。”黎思良的助理捧着一束鲜花,说, “黎老师让我代为问好。” 喻晗有些疑惑,之前甘朗还说黎思良想搭上丁易琛的关系跳槽,又怎么会帮他?总不能真是良心过不去吧。 “黎姐说她曾欠贺导一份恩情,昨晚算是还了。” 喻晗一顿,无意识扯了下嘴角,他都不知道贺平秋曾这么乐于助人。 恩情和人情可不是一个概念,能说出恩情两个字,说明贺平秋当初帮的忙还不小。 “黎姐手里有料,今晚八点丁老师会上热搜。”助理隐晦道, “您不用担心后面的事。” 虽然甘朗也准备放弃丁易琛了,但听这话还是气得发乐: “她报恩有没有考虑我啊?” “考虑到了的。”助理礼貌回答, “黎姐说后面补拍戏份可以随时叫她,无偿的,如果丁老师的合同赔付不够损失,她愿意付差价。” 甘朗十分意外,在他眼里黎思良虽不算什么大恶人,但也是十分功利的性格,却愿意帮人帮到这种地步? “我都好奇这是什么恩了。” “我也不知道。”助理很实诚, “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喻晗有些走神,没怎么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贺平秋对他的人生了如指掌,他却对贺平秋的过去一无所知。 贺平秋总是听得太多,说得太少。 喻晗只知道贺平秋年少过得很苦,却不知道具体怎么苦。 他也只知道在成为名导之前,贺平秋也沉寂了好几年,却不清楚这几年都发生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遭过多少委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贺平秋的初恋,不知道在自己之前,是不是也有别的人曾让贺平秋执着到疯狂。 助理没留太久,给两人买了份早餐就离开了。 甘朗也得回去为解除合同做好准备,他踌躇许久,从兜里掏出一条挂着戒指和瓶子的黑绳还给喻晗。 “它没碎。”甘朗说, “不过手机好像是彻底坏了。” 喻晗握紧小瓶子吊坠,哑声说好。 甘朗将破碎的手机放到床边,没有明知故问——他昨晚一眼就意识到瓶子吊坠里装的灰白色粉末是什么。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生前意识不到爱,死后却走不出来。 只能怪贺平秋太极端,用错了方法,走错了路。 “平秋死之前,应该是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错了的。” “他为你安排后事,也是希望你过得好。” 喻晗安静地看着空气,眼神没有虚焦。 “痛苦是正常的,可活下来的人总要向前看。” “他的生命里只有你,所以他固执极端,可你还有家人吧?父母还健在,你还这么年轻,有很多机会开启新生活……” “所以啊,别犯傻往一个死人的坑里跳。” 半晌,喻晗回道: “我明白。” 病房安静下来,窗外亮起了灰白的日光,喻晗缩回被褥里,似清醒似迷离地回味着昨晚的梦境。 有一瞬间,他甚至愚蠢地想要再来一次。 苍白的被褥下,单薄的身躯不断蜷缩。一股浓烈的空虚以心脏为中点扩散,由内到外,浸透至每一寸骨骼,每一个新生的细胞。 - 喻晗走得很急,在警察找来做笔录之前就办好了出院手续,他没听医生的劝告执意离开。 他上周就询问过甘朗,自己的戏份是不是按照预期时间完成的,甘朗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这样一来,如果还存在,它一定会被贺平秋按照杀青时间寄到家里。 也许已经到了。 酒店里倒是没什么行李,简单收拾一下就行,就在他将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到卫生间,拿起洗手台上的红绳手链。 因为一直拍戏,所以手链一直处于摘下的状态。 “差点忘了。” 喻晗娴熟地单手戴上,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生疏。 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脚步也有些发虚,好在他自我感觉不错,路上不堵车的话应该能撑到家。 他开车驶入高速,路过收费口,进入隧道,度过又快又漫长的车程回到熟悉的城市。 即便一路通畅无阻,回到小区时还是将近傍晚。 车刚停稳成,车门就打开了。 但很久不见人下车。 喻晗在驾驶座上发了会儿呆,又拿起清洁布擦拭着车头,方向盘,甚至是自己的手。 人不止在尴尬的时候才会显得很忙。 他最终还是踏入了电梯,带着一箱行李,表情看似平静,可肢体语言无不透露着紧绷,好似彻夜未归的丈夫回家等待最后的审判。 很快,电梯门开了。 玄关口的鞋柜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地毯上的两双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和喻晗离开前一样,好似没有任何不同。 没有人来过这里。 也没有信。 喻晗偏头,看向玄关走廊的窗口,夕阳的余辉已经映射进来,落在他的鞋上。 已经晚上六点了。 前四封信都是在当日傍晚之前送到的。 喻晗掏出手机看了眼,确定没算错时间,今天应该是第五封才对。难道是因为上一封信提前了几天送到? 喻晗之前考虑到了这点,但杀青的前几天并没有在剧组酒店收到信。 他盯着玄关看了很久,直到夕阳的光晕已经照亮了他的半边身体才掏出手机,安静地给另一个城市的酒店前台打了个电话。 那边确认了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后,喻晗挂断电话,又在门口站了很久。 夕阳的光晕慢慢移动着,给喻晗的眉眼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不知道过去多久,夕阳散去,转而是无尽的阴影,阴凉又孤寂。 喻晗突然有点头晕目眩,也许是站久了低血糖,也许是昨晚被下药的后劲还没过,身体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也许他该听劝,老实待在医院里,而不是回来探寻薛定谔的真面目,以至于让判了死刑。 身后突然叮得一声,电梯门开了。 “是在这儿吧。” 身后响起一道嘀咕声,接着又高昂起来: “欸?没找错,喻晗!” 喻晗回首,看到了一张久违的面孔。 “……廖多?” “是我!”廖多挠了下头,显得有些局促, “好久不见。” “……”喻晗也道, “好久不见。” 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以至于刚刚的一瞬间竟然没想起对方的名字。 廖多是大学室友,也是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最好的朋友,直到结婚后。 结婚第一年,贺平秋尚且还可以忍耐自己的占有欲,起码彼时喻晗还有自由空间。 虽然他不喜欢男人,但婚都结了,本着负责的态度他也一直以贺平秋的感受为主,只偶尔才和朋友聚一聚,喝喝酒。 直到那年廖多生日,他偷摸去赴了酒吧的约。 为什么偷摸,也是因为之前已经因为出门玩跟贺平秋发生了多次争吵,喻晗觉得很离谱,他是结婚不是做金丝雀,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家里不社交? 所以他这次便没有告知,直接悄悄出去了,想着不被发现最好,被发现了就放软态度好好道歉,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想法真像出去偷吃还抱着侥幸心理的渣男。 但婚姻就是这样的,有温馨有争吵,有爱……也有恨。 喻晗一度认为贺平秋那段时间是恨自己的。 恨自己让他失去一条腿,恨自己让他困在这场无望的爱里。 他在酒吧被贺平秋人赃俱获地抓住,带回家禁锢起来。 被戴上镣铐的时候喻晗是羞耻的,恼怒的,但独独没有反抗。 甚至在廖多打电话来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结婚都不告诉我们”, “你对象看起来很凶啊,没事吧”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解释,还说没关系。 这句没关系是对廖多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你欠他良多,所以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于是喻晗默认了那段时间的畸形相处,他像个宠物一样被贺平秋栓在家里,没有自由,吃喝拉撒都要靠贺平秋,甚至是穿衣服。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不穿衣服。 而那时候感觉到的耻辱与羞臊,都成了如今回不去的记忆碎片。 贺平秋也病态一般地享受他的依赖,享受完全掌控他的感觉。 那之后即便重获自由,喻晗也基本断了社交,从前联系的朋友也因贺平秋的病态占有欲慢慢减少联系。 从逢年过节还会聊几句互祝贺词,到后面直接退群,冷冰冰地躺在对方的好友列表里一句话不说。 现在再看彼此已经不复当年青涩的样子,都有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你怎么来了?” 喻晗掏出钥匙开门,虽然有密码锁,但可能是被贺平秋感染了,都很喜欢用钥匙开门的仪式感。 好像这样才算回到了家,钥匙的咣当声很让人安心。 廖多半天憋出一句: “节哀啊……喻晗。” “你怎么知道?” “热搜上看到的。” 喻晗笑了声,不置可否。 网络热门议题更新换代很快,这都过去四个月了,廖多难道才看到?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结婚对象是贺平秋?” 即便当初断联的那些朋友,也都只在酒吧跟贺平秋有过简短的一次碰面,可能连脸都没看清,最多只知道是个男人。 “啊……猜到了呗。”钱多多含糊其辞, “那年我生日,他把你从酒吧抗……拉走的时候我看到脸了,就觉得眼熟没多想,前段时间看到热搜才反应过来。” “记性真好。”喻晗没揭穿廖多拙劣的谎言,给他拿了双自己的备用拖鞋, “喝点什么?” “都行。”廖多进屋,话茬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和从前一模一样, “你说我能不记得吗,那晚我都惊呆了,不知道你怎么就转性喜欢男的了,脑补了可多东西,怀疑是不是你在剧组跑龙套的时候有人看上了强迫你。” “强迫到跟我结婚?” 喻晗开玩笑地反驳,心里却想着确实算强迫。 他打开许久不用的咖啡机: “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开酒了。” “刚好,我也戒了。” “怎么说?” “我跟妙妙要结婚了,可能一两年内要孩子。”廖多说, “虽然医生说三个月内戒酒戒烟就行,但肯定早戒早健康嘛。” “恭喜啊。”喻晗将咖啡端到廖多面前,以此代酒碰了碰。 妙妙也是喻晗的朋友之一,全名钱妙多。 廖多和钱妙多认识还是因为喻晗,因此没参加两人婚礼一直算是喻晗的一个小遗憾,只是没想到两人到现在才结婚。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廖多说, “但之前我跟她都事业上升期,不想被婚姻困住,她也担心怀孕影响工作,所以……” “现在不影响了?” “不瞒你说,我俩都被裁了。”廖多调侃道, “超过三十五的程序员没人要这话不是说笑的。” “那你俩现在都没工作还结婚生孩子?” “我们拿到了不少赔偿嘛,这些年存款也还过得去,所以生活没压力,我们也约好了,她负责怀孕生孩子,生完我在家带孩子搞自媒体,她出去工作。” 喻晗笑了声,钱妙多和他记忆里的性格一模一样。 旧人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特别是他们的共同朋友很多。 喻晗听着廖多说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有好有坏,有分离有欢聚,但总归都在有条不紊的朝着未来前进。 只有他被困在过去。 “柱哥这几年跟对象分分合合几次,去年算是彻底结束了,今年刚谈了新对象,感觉没他前女友靠谱。” “小梁也过得不错,靠自己买房了,以实力抗住了家里的催婚。” “嗒”得一声,喻晗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点了根烟。 廖多一愣,喻晗以前不抽烟的。 当初喻晗半开玩笑说,现在的女生都不喜欢抽烟的男生,为了女朋友和自己的健康,这辈子都不可能抽烟。 “不好意思,忘记你戒酒了,肯定也把烟戒了。” 喻晗将烟碾灭在贺平秋常用的烟灰缸里,明了廖多欲言又止的眼神在想什么: “不是我的,是他生前抽剩的,还有几包,我就试了试。” “……” 虽然喻晗表现得很平静,但廖多还是从干净到一丝不苟的家里感觉到了一点寂寞。 喻晗从前不抽烟,也没这么整洁。 “你脸色不太好。” “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喻晗没说昨晚被下药的事, “走,咱们出去吃个晚饭?起这段时间在剧组,家里什么都没有。” “行啊。”廖多起身, “我其实给你发了信息,还打了电话,但是你没接,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呢。” 当初喻晗退群后,廖多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都不是出于本心,主要气喻晗为了一个突然结婚的男人放弃这么多朋友,实在不能理解。 “不是,我手机坏了。”喻晗给廖多展示了一下碎成蜘蛛网的手机屏幕, “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廖多一愣,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手机碎成这样。 “想吃什么?哥们请客。” 喻晗其实没什么胃口,如果廖多不来,他今晚大概率不吃了。他弯腰换鞋的时间持续了很多,似在思考。 “你来的时候——没带什么吗?” “没啊。”廖多自然道。 喻晗没出声,穿好鞋转身看着廖多,轻声说: “多多,别骗我。” 从喻晗口中听到久违的称呼,廖多一时没绷住,半晌挫败地掏出一封信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礼盒。 “哝,给你。我刚上来的时候碰到了邮递员,就一起带上来了。” 不是蓝色的盒子,也没有系蝴蝶结。 喻晗一起接过,看着信封上寄件人那一栏的“贺平秋”轻轻吸了口气。 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轻飘飘的有点头晕目眩。 廖多显然也看到了寄件人姓名,直言不讳道: “我就是有点不爽,他都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搞,不是故意让你……让你走不出去吗。” 虽然没跟贺平秋打过交道,但多年前的那个生日给廖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突然出现的男人一脸阴沉,仿佛随时会陷入狂躁之中,然后不听任何解释地抗走了喻晗。 感觉像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家暴男。 还没断开联系的时候,廖多很多次想救喻晗于“水火之中”,但喻晗不领情就算了,还退了好友群,给他气够呛。 大家都在说喻晗被pua得不轻,着魔似的。 如今人死了,廖多也在网上看到了很多负面评价,更加深了他对贺平秋的坏印象。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已经死了,还要用这种写信的幼稚方式困着喻晗。 喻晗没有拆信,他又换上拖鞋,把信放在了卧室床上,至于那个并不是蓝色的礼盒被他随手扔在了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好像再也不打算拆开。 “算了,对不起……是我对他有偏见。”门口的廖多已经换好了鞋子。 “也不算偏见。”出门前,喻晗回头看了眼。 哪怕是强迫来的婚姻,七年时间也足以塑造出一个家的样子,有鲜花,有柴米油盐,有人烟。 但贺平秋走后,厨房已经很久没开火了,调料碗里的鸡精都结了块,鲜花也因为没法准时更换而枯萎。 “是他困住了我。” “但我心甘情愿。” 说这话时喻晗心里很平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他已经不想去思考感情第一次变质是什么时候了,但确实在这七年的婚姻中城防失守,节节败退。 廖多叹了口气: “那盒子里是什么?” 喻晗明明没有拆开盒子,却给出了答案: “戒指。” “……操,对戒?” “嗯。” 廖多欲言又止,显然有点想骂人。 忍半天他还是没忍住: “他故意的?走之前买对戒指后面再寄给你,这不是诚心膈应——” “不是他买的。”喻晗打断廖多,按下电梯一楼按键, “是我买的。” 廖多一时哑然。 喻晗看着电梯门的镜面,角落那儿有个虚化的身影。 “是个小众品牌,去年十月底订的,我都快忘记这回事了。”喻晗语气平静, “它工期比较长,不然你和妙妙可以买他们家的婚戒,我挑了很久的牌子,好看,精致,价格也合适。” 廖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戒指十月订的,贺平秋十一月死的。现在都来年三月底了,说难听点,再过几天清明节都能去给贺平秋上坟了……这工期确实够长的。 “戒指买得其实很冲动,当时其实没想太多,就觉得我跟他开始得不清不楚,所以这些年才这么难捱,他才一直那么没安全感。” “我买下这对戒指,想跟他提离婚,结束这段病态的婚姻重新开始。” 廖多彻底沉默。 电梯门开,喻晗却没动弹: “但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 来捏,入v万更结束! 第1章 第五封信 一直到此刻之前,廖多都坚定地任何喻晗与贺平秋的婚姻有内情。 哪有人说弯就弯,说结婚就结婚的? 出发前他还跟女朋友说, “喻晗也算是解脱了”。 但现在看来,何止没解脱。 “你这状态也吃不了火锅什么的,下个小馆子?” “吃面吗?” 廖多一愣: “吃啊。” 陈年好友见面,喻晗也没太客气。 他把车钥匙扔给廖多,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我刚从剧组开了三小时车回来,比你早到不了一点,开不动了。” “行。”廖多一乐, “去哪家面馆啊还要开车。” “东洋路332号。” 其实廖多到访,喻晗应该客气一点,比如去请顿正餐,好好修复友情,但今天他无与伦比地想吃那家面馆。 也许是因为旧友重逢,也许是因为收到了,他心里有些难以平静。 “这车不错啊,你买的他买的?” “他买的,不过在我名下。” 廖多没避讳提贺平秋,倒是让喻晗觉得放松,人的痛苦并不会因他人的避之莫及而消失。 “还挺新的,没买多久吧?” 这辆车是贺平秋最常坐的那辆,喻晗甚至觉得车里还隐隐有他的味道。 他看了眼后视镜,恍惚中,副驾驶座后方还落着贺平秋的身影。 那是贺平秋常坐的位置。 “挺久了,四年多。” 那段时间贺平秋没工作,一直在家,喻晗也刚从囚禁状态重获自由。 因着他没逃离,贺平秋身上的刺儿软了很多,没那么戳人了,两人的日常相处较为平和。 当时喻晗正倚在贺平秋身上看电视,贺平秋突然给他看平板,问这车怎么样。 喻晗随口说了句不错。 然后贺平秋就付钱买下了这车,喻晗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来, 520了,贺平秋在给他买礼物呢。 蠢笨如贺平秋,连“讨好”都显得那么扭捏。 不过车虽然在他名下,但因着贺平秋太能醋了,所以喻晗很少出门,最后这车还是成了贺平秋最常坐出门的一辆。 “这车落地少说100万吧,他倒是挺舍得给你花钱的。”廖多有一说一, “导演这么赚钱?” “别的导演不知道,他就正常盈亏,没赚过不该赚的钱。” 廖多有些意外,还有点不信。 “虽然这七年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但家里的财务情况我倒是很清楚,他甚至每个月做财务报表给我,多办一张存折,一张银行卡都会通知我一声。” 以至于贺平秋死后,喻晗在遗产继承这方面特别省事。 “那他还挺真诚……”喻晗要不说,廖多还真想不到贺平秋能这样。 “是挺‘真诚’。” 大概是觉得自己把人禁锢在家了,那就要给足钱这方面的安全感吧。 贺平秋敏感多疑,有时候小心思特别多,很多事都是喻晗很久之后才回过味儿的。 面馆离家七八公里远,附近还不好停车,廖多直接开进小区里找了个停车位。 “多好吃的面馆啊,让你这么惦记?” “吃过你也惦记。” 喻晗走到收银台,并没有抬头去看菜单: “两份招牌清汤羊肉面,你要不要加点什么?” “加份羊杂吧。” “行,您……”老板敲完菜名,一抬头愣住了, “好久不见啊。” 喻晗笑笑。 “今天带朋友来吃?还是老样子?” 喻晗点点头,正要付钱却被老板拦住了: “你这些年一直光顾我,也是老顾客了,今天这顿算我请的。” 老板直接把二维码收了起来,不给扫钱的机会。 喻晗无奈道: “谢了。” 他和廖多在角落坐下,面馆不大,但生意非常好,现在又是晚上饭点,客人一波接着一波。 老板给他们把面端过来后又道了声“节哀”,廖多终于反应过来: “你以前跟贺平秋一起来?” 喻晗嗯了声,托着下颚看人来人往的客流。 廖多越看越觉得眼熟: “你之前是不是也带我来过?这好像你之前租房子的地啊。” “就是这,你来没来过我也忘了。”喻晗顿了顿, “不过我跟他是在这里开始有交际的。” 廖多嗦了一大口面: “你们不应该是在剧组认识的吗?” “在剧组那会儿只是经常照面,还不算认识。” 贺平秋当时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导演,而他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打工仔。 喻晗也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性格,以至于一直到剧组工作结束,他们都没正式交流过一句。 但没想到,他竟然能在出租房附近的面馆偶遇贺平秋。 当时也是一个傍晚,夕阳洒进面馆,贺平秋坐在一个特别显眼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嗦面,看起来有些孤单。 在剧组的时候贺平秋就是这样,除了工作不跟任何人交流。 喻晗一时鬼迷心窍,主动上前搭了讪。 一方面觉得很有缘分,另一方面也想着如果真能认识一个导演,以后的戏路也好走点。 于是他坐到了贺平秋对面,还找了个完美的借口,美曰其名“面馆生意太好,没位了想蹭个座”。 贺平秋同意了,眼底落着他当时没有察觉的愉悦。 他就这样落进了贺平秋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第一次面馆碰面喻晗还没好意思要联系方式,不想显得很巴结人家。 但后来三番五次相遇,两人也就熟络起来了,喻晗还会问: “天天吃不腻啊?” 贺平秋会反问: “那你呢,不也天天吃?” “我不一样,我穷啊,面馆经济实惠又好吃。” “那下次我们吃别的。” 这话有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喻晗当时心里有点咯噔,但一看贺平秋冷淡的表情就没法多想了。 哪么多gay让他撞上,还都喜欢他? 贺平秋的话少,不过喻晗说的每句话他都会回应,就像萍水相逢的友人,听彼此说点生活中有意思的事。 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喻晗在说,贺平秋在听。 而平日在朋友圈子里,喻晗才是那个贴心的倾听者,和贺平秋的相处让他觉得很舒服。 其实有时候,相处起来舒服就可以说明很多事了。 但因大学被gay骚扰的不好经历,让喻晗根本没往那方面考虑。 现在想来,贺平秋那时候还是打算走正常道路掰弯他的,直到一场车祸,让贺平秋彻底坠入深渊。 那次之后,贺平秋主动问: “可以加微信吗?” 二十多岁的喻晗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甚至有点得意,觉得自己窥伺到了贺大导演私下的,不为人知的友好一面。 不过回家后一盆凉水就浇了下来——贺平秋的朋友圈屏蔽了他。 虽然他无意窥探别人的生活,但被人防备的感觉还是不舒服。 喻晗是个活得率直的人,受不了朋友间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就一直没跟贺平秋聊过天,贺平秋也没主动找过他。 这反而让他打消了心里的微妙,贺平秋应该不是gay。 就这样,他们做了大半年的朋友,不温不火。 贺平秋只给喻晗介绍过一次工作,也不是什么很大的角色,比跑龙套好一点。但这反而让喻晗觉得舒服,他不喜欢无端受人恩惠,更能接受有分寸的相处。 “他看透你了。”廖多也是第一次了解这段过往,咋舌道, “你这是被当青蛙煮了啊。” 喻晗笑笑。 如果没有后来那场车祸,也不知道贺平秋“温水煮青蛙”的策略有没有用,没有被迫结婚的喻晗会动心吗? 答案是未知的。 “香!”廖多灌了一大口汤,尝舒口气: “他朋友圈有什么不能看的啊,后来给你开放吗?” “一直没开放。” “不是,现在也没开放!?” 喻晗嗯了声,叨了片羊肉入口: “我后来问过一嘴,他说没有屏蔽我,只是从来不发朋友圈。” 廖多挑了下眉: “我不信这年头还有不发朋友圈的人。” 喻晗倒是信。 廖多就是过得太幸福了,所以难以想象世界上有种人的内心遍布疤痕,没有分享欲,更懒得在人前装逼。 “你就没查过他手机?” “没,婚姻的基础不是信任么。” “信任也是需要维护的好吧。”廖多指点道, “我就喜欢妙妙查我手机,她要是一段时间不查了,我都觉得她是感情淡了,不在乎我在外面有没有撩骚乱搞了。” 喻晗心里一动,但面上不显。 “你抖m吧。” “你不懂,她查说明她在乎,我心里又没鬼,看到她查完手机什么都没发现我会很骄傲的好吧。” “……他跟你不一样。” “你又没查过,怎么知道贺平秋跟我不一样?” 喻晗一时无言。 看到同为他昔日好友的情侣还是跟七年前一样感情甚笃,喻晗其实挺高兴的。 算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让他升起愉悦的事了。 他转移话题: “你跟妙妙婚期定了?” “定了,今年520.”聊到这个廖多有些兴奋,但感觉喻晗对贺平秋是有感情的,又不想在一个“鳏夫”面前大秀幸福,只能尽力克制。 “不请我参加?”喻晗玩笑道。 “这什么话!”廖多掏出请帖拍在桌上, “你以为我今天来干嘛的,你这份还是我跟妙妙亲手写的。” “行,到时候肯定给你们包个大的。”喻晗收下请帖。 “前面没拿出来,也是有点担心你不想来,或觉得我来骗红包的。” “我有这么小肚鸡肠?” 喻晗不免多想了些,友情尚且能让对方这么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地揣测对方想法,何况在这场感情里挣扎了七年的贺平秋呢。 廖多性格好,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憋着自己。 而贺平秋最擅长的就是憋事。 他从来不说,愉悦不说,痛苦也不说。 看喻晗一直围着这个话题打转,廖多干脆将近况一股脑吐出来,包括拍婚纱照被坑,买房遇到一个垃圾物业,装修请的设计师死贵等等…… 喻晗从没想过,这些琐碎的生活日常竟然有一天会成为他眼里的幸福象征。 廖多问: “你们这房子是他婚前买的还是婚后买的?” 喻晗: “婚后。” 虽然他们的婚姻罕为人知,但除去婚礼,该走的程度都走了,一起买房装修,存黄金。 甚至尽管他们两个男人,不存在生理差异带来的错位成本,贺平秋还是给他打了笔礼金。 “那时候没能力全款买房,我妈刚动完手术,我肯定拿不出钱,他付了三分之一的首付,剩下的贷款。” “那这房子现在岂不是还在还贷?” 喻晗摇头: “他走之前,把贷款一次性还清了。” 葬礼那天律师找他签字他才知道这件事。 “……还挺体贴。”廖多心里突然一咯噔, “你妈当时的手术费不会是他出的吧?” 喻晗嗯了声。 那会儿廖多和钱妙多也知道这个事,由于都是农村家庭加上刚毕业没两年,身上都没什么钱,但还是想尽办法东拼西凑了八万,甚至刷了信用卡。 当时廖多家里给买了辆车,他还跟钱妙多商量把车抵押贷一笔钱出来借给喻晗应急,结果打电话去说这个事的时候却听喻晗说钱解决了,问怎么回事,只说朋友借的。 “那你们结婚……” “有这部分原因。” 廖多叹了口气,也不好评价什么了。 两碗面很快吃完了,两人约了下次再聚。 “你要是不忙,过几天给我参谋一下我和妙妙的新房怎么改格局吧?我看你家装修得挺好。” “行。”喻晗应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下雨了,喻晗干脆送廖多回去。路上廖多倒是稍显沉默,喻晗也没说话。 “你俩还住这呢?” 车在一个老破小小区前停下,廖多昂了声: “挺好的,房东人也好,就是爬楼梯累。” “我记得你们小区开不进车,只能送到这了。” “可不是,电瓶车太多了,乱停乱放。” 廖多开门下车,雨不算大,可以淋着跑一段。 犹豫了下他回头,问: “刚结婚的时候你不爱他,那现在呢?” 喻晗眼神没有聚焦,车前的雨刷器来回摆动,不远处有一对腻歪的小情侣于一把伞下拉拉扯扯,袖子都打湿了还不自知。 他最近总是喜欢答非所问: “他走之前,我没想过什么爱不爱的。” 廖多说: “但你想过白头偕老。” 在没考虑感情的情况下,喻晗在去年十月订了一对戒指,想给够另一方安全感,想重新开始,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廖多叹了口气,只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好好的,有什么事就找我跟妙妙,以前说那么多气话是以为你被他坑骗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你赶紧去买手机。”廖多警告道, “也千万别想不开,我哪天打你电话打不通可是要报警的。” “不至于。”如果想不开早就结束了,何必等这么久。 廖多走远后,喻晗的车还在原地待了会儿没动。 其实喻晗一直没问廖多:你怎么知道我住金蓝御? 房子是他和贺平秋婚后买的,因为没跟朋友们说已婚的事,自然也不会提买了房子。 可今天,廖多非常精准地找到了他所在的小区,楼栋,层数。 喻晗不想去细究后面的答案,但其实也不难猜。 不过廖多倒是提醒他了,得抓紧时间去修手机。他开车跑了五六个商场,问了十几家手机店,终于有个老板说能试试。 “但你这损坏得太严重了,我只能说尽量,就算数据能提出来可能也有照片,文件受损。” “您尽力就行。”喻晗说, “花多少钱都可以。” “OK,那我弄好了联系你……我怎么联系你?” 喻晗报了贺平秋的手机号码。 他还在老板这里买了新手机,让老板恢复数据后直接导入进来。 他这些年不怎么和人联系,因为手机唯一的用处就是上网,放在老板这里也没什么。 回到家,他换上拖鞋,脱掉外衣,又去浴室洗了个澡。 一阵水声过后,喻晗套上浴袍站在镜子前,头发没完全吹干,有几根湿湿地贴在额头上。 他撑着洗手台,又将冒出来的胡茬刮干净,但犹觉不满意,好像缺了点什么。他的视线移到苍白的嘴唇上,他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直到唇色足够红润。 慎重得像在奔赴一场约会。 卧室只开了盏暖黄色的台灯,窗帘半掩,喻晗特意打开了半扇窗,让外面淅沥的雨声传进来。 贺平秋很喜欢雨声。 也许是见了多年未联系的朋友,喻晗今天心情不错,甚至点了支香薰蜡烛。 在摇曳的烛火中,他拆开了贺平秋的。 【亲爱的喻晗。】 【距离我规划的死期还有三天。】 喻晗紧了紧拳头。 他喃喃道: “我最近脾气不好,别逼我砸你遗照。” 【时间越近,我就越控制不住地去想你会是什么反应,我竟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其实我还没决定好怎么死,死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是个好人,理应死在外面,不让房价降低,不让你闹出心理阴影。 可我是个恶人。 我理应死在你的床上,在一夜恩爱过后,早晨醒来的你会摸到一手黏腻,发现我的血液早已渗透进你的睡衣。 多么美好的画面。 你即便不爱我,也会一辈子记得我。】 可实际上,贺平秋没死在外面,也没死在床上,他死在了次卧的浴缸里。 有那么一秒,喻晗真的想起身把贺平秋的遗照给砸了。 可他看着冷冰冰的文字,竟然无法模拟出贺平秋写出这封信时的语气,他好像有点忘记贺平秋的声音了。 喻晗没急着看信的后半段,而是翻身去够贺平秋的那部手机。这段时间不在家,这部手机又没电了。 插上电源后手机很快开机,他输入密码打开微信,找到贺平秋微信里置顶的“老公”,从里面翻找贺平秋和自己的聊天记录。 但竟然没有一条语音。 大多数情况下,贺平秋都发文字。 不过倒是在相册里有意外发现,贺平秋相册里有很多他的照片,都是偷拍的视角,这点喻晗并不意外,贺平秋的偷拍技术并不高超。 可除此之外,相册里还有数十段黑漆漆的音频。 喻晗点开一听,竟然都是他跟贺平秋认识以来所有的电话录音,时间线从七年前延至今日。 “……痴汉。”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们也就通过几十次电话。 喻晗随意点开一段,听着里面属于贺平秋的声音。 贺平秋实在太不爱说话,偶尔才来一两句。 【 “……那家伙要跳楼,最后还是被消防劝回去了,物业群里都在讨论。”当时的喻晗分享着家这边发生的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 贺平秋声线冷淡: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问: “几点?”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算时间: “晚上六点到家。” “路上注意安全,让杨知开车慢点,以及给我带个大桶冰淇淋回来。” “嗯。” “劳驾我贺大导演了,辛苦。” 】 最后一句显得十分调侃,还有几分亲昵。 喻晗对这段对话其实没有一点印象,因为实在太日常,没有任何特点。 冰淇淋他倒是知道,是一家他常吃的店,但有点远。 有时候他吃不完,就会勺几口喂给不爱吃甜食的贺平秋。但只要他喂的贺平秋都会吃掉,只是神色凝重地像吃毒药。 喻晗就着那句“我明天就回来”,不断划拉进度条,反复听,反复听。 “我明天就回来。”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的指尖不知道划动了多少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窗台上噼里啪啦得响。 ———————— 第1章 第五封信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还有很多个明天。 也许他可以等。 他放下手机,刚拿起信,又听到手机响一声。 喻晗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有人在给死去的“贺平秋”发信息。 好一会儿他才拿过手机,点开一看,消息是甘朗发来的。 有种说不出的失重感。 甘朗语音说: “打你电话打不通,说关机了,我想你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换新手机,就试着给平秋手机发微信,看看你能不能收到。” “收到的话记得回复我一下,也记得看热搜,丁易琛是彻底完了。” 喻晗用贺平秋的手机点开热搜,一眼看见#顶流艳照#的词条,点进去一看,很多照片已经被马赛克和谐掉了。 但网友传播速度之快让人意想不到,实时板块到处都是“我有原图私聊给”,或者“求原图”的评论。 喻晗对丁易琛的艳照不感兴趣,只是没想到黎思良竟然真把丁易琛给爆得这么彻底。 看热搜文案,照片应该是丁易琛和一个大肚腩老男人的照片,这种颜值差,年龄差,除了包养找不到任何解释。 尽管公司发了公告甚至是律师函,但还是有大量粉丝脱粉,诸多cp超话被解散,紧接着又有狗仔爆料丁易琛疑似被请去警局喝茶的照片。 一些铁杆粉大呼不信,要公司要丁易琛赶紧辟谣,结果下一秒警方就发布了公告实锤此事,说丁易琛涉嫌一桩刑事案件,正在调查中。 这自然是指喻晗被下药这事。 他已经很确切地告诉警方不和解。 这样一波接着一波,尽管警方说的是“涉嫌”,还没有实锤,但理性的网友也很清楚,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了,警方根本不会发布公告。 丁易琛自此彻底塌房,剧组那边已经在找新的男演员重拍一遍“独角戏”,再在后期替换掉丁易琛的脸。 喻晗给甘朗报了个平安,说手机还在修。 对面很快回复:没事就好,早点休息。 喻晗想了想,又在贺平秋的微信里搜索黎思良的微信,竟然真的找到了,明明两人都没有合作过,黎思良甚至没来贺平秋的葬礼。 他发过去一句“谢谢”。 发完他才觉得不妥,大半夜的,心态差点的还以为是贺平秋诈尸发的信息呢,不得吓死。 他刚想撤回解释一下,就见对面秒回两句—— 【算是扯平了。】 【节哀。】 “……” 喻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有回复。 想到晚饭时廖多的话,他又犹疑地打开“我的”界面,指尖停在“朋友圈”的按键中。 喻晗不确定贺平秋是不是真的从不发动态。 半晌,他还是没点进朋友圈,放下手机看起后半段信。 贺平秋的字很好看。 他一直有练字的习惯,书房里还有半张没练完的字帖挂在书架上。 喻晗对书法不是很感兴趣,但偶尔也会陪贺平秋写两张,等不想写了,就拖张椅子坐在贺平秋旁边,把脚架在他腿上玩手机。 喻晗知道贺平秋喜欢这样。 - 【 “其实我已经写废了很多张纸,如果你这时候醒来,走进书房,就会看到它们堆满了垃圾桶。” “你也一定不知道,半小时前我就站在你床边,举着枕头想要将你捂死。” “我差点就动手了。” “可你半夜睁开眼睛,明明意识都不清醒,却把我拉进被窝说‘腿又疼了?你最近瘦了好多’。” “其实这个侧拥的姿势很不舒服,呼吸的空间也很逼仄。” “但我没有动。” “我沉浸在你虚假的爱意里,时常被你迷惑。” “你记得吗,今天早上我给你煮了杯咖啡。我想你应该不知道,那杯咖啡里有安眠药,量大得足以让你死掉。” “可你接过咖啡却没有喝,而是走来吻即将出门的我。” “那一刻我意识到,比起爱你,我更恨你。” “你像条被驯化的狗,到了特定时间,特定环境,看到特定指令就会对我做出特定的动作。” “你问我今天没有工作出门做什么,我说要见个人,而后便没了下文。你从来吝啬口水去问我要去的具体地点,要见谁,对方是男是女,年轻或年迈,抱有什么目的。” “你从不在乎。你总是这样。” 】 喻晗重复了一遍: “被驯化的狗……” 还真是好评价啊。 喻晗理应生气的。 可人已经逝去,他都找不到发火的支点,他那些痛苦的,压抑的,愤怒的情绪早已无人承受。 他还记得那天早上的咖啡,他本不会醒那么早的。 可他发现了贺平秋这几天的反常,明明没有工作还要出门,以前从不会这样。 于是他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问: “今天有工作吗?出去做什么?” 贺平秋说要见个人。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以表信任。 但在愚蠢的人眼里,这是不爱,是不在乎。 他又习惯性地揽过贺平秋,在他嘴上亲了下,说早点回来。 随后他想去喝那杯咖啡,贺平秋却突然神经质地一把夺过倒进水池,然后摔门而去,徒留一脸莫名的他留在家里。 他发信息问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好好说。 他没有得到回复。 【 “我有点写不下去了,喻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看到这,毕竟距离我死去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也许你已经回归正常的生活,抛下了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 “你也是该抛下了。” “将客厅过道上的花瓶扔掉吧,因为里面不会再有鲜花。” “再打开衣柜,进入洗手间,找到我的衣服,鞋子,拿出我用过的牙刷,毛巾,剃须刀,将他们打包进纸箱扔到地下停车库的大垃圾桶里,它们会在第二天被垃圾车回收销毁,彻底远离你的生命。” “你才三十六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有大把时间脱离我带给你的阴影。” “对了,书房左侧书架下面的抽屉里有张健身卡,算是这个春天的礼物。上次体检,医生说你缺乏锻炼。” “如果你不好好生活,大概很快就能与我重逢,继续被我折磨了。” “我很期待。” 贺于2023.11.11寄出】 …… 喻晗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胸腔里像是有颗气球,随着充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快要爆炸了。 他有些不堪忍受。 贺平秋凭什么觉得四个月了,他还留着他的衣服,鞋子,牙刷,毛巾? 可他确实留着。 喻晗扔开信,起身去翻箱倒柜地找纸箱,浴袍滑到臂弯也没有理会,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你那么会规划,怎么不提前给我准备个纸箱?”他对着贺平秋的遗照嘲弄道,脸上的湿润还没停止。 可贺平秋的遗照不会回答,只会用阴郁冷淡的眼神盯着他。 喻晗找到一个塑料箱子,泄愤似的将贺平秋的衣服塞进去。 他将自己好不容易维持的表面平静打破,拿起洗漱台上贺平秋的牙刷牙杯,抽出贺平秋的浴袍毛巾,一直靠在卧室沙发边的假肢,以及贺平秋的遗照通通塞进箱子里。 可端到门口后,他的双腿又动弹不得。 这个箱子实在太沉,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贺平秋都死了凭什么还要操控他? 他又凭什么要被一个死人操控? 电梯门的镜面反射着他的身影,看起来狼狈不堪,活像个欲求不满到无能狂怒的蠢蛋。 他在玄关放下箱子,转身砰得一声将门关上。 他砸碎了一瓶酒。 酒瓶高高扬起,死得非常惨烈,破碎的酒瓶飞溅,落到了家里的各个角落,甚至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对疼痛恍若未闻,又打开门将箱子里的遗照拿回来,摆在原来的位置。 “你就是个傻逼!智障!白痴!王八羔子!!” 喻晗将香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香炉砸在地上发出砰得一声重响,香灰飘得到处都是,烛火在地毯上烧了个大洞。 都烧掉吧,一起毁灭。 可他还没有贺平秋那么疯,找不到理由让这整栋楼的人一起陪葬。 他扑灭地毯上的火苗,仰着头,想威逼眼泪流回去。 阳台外雷声轰鸣,他的痛苦,他的嘶鸣全都湮灭在了肆虐的暴雨声中。 胃里好像有无数根针在翻搅,痛得喻晗都直不起腰。 他真的应该听劝待在医院里,不然何至于此刻眼前发黑,疼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跪倒在了遗照前,膝盖仿佛磕得稀碎。 双眼越来越模糊,他只能靠手臂颤抖地撑着上半身,地板上的泪斑也越来越多。 贺平秋的遗照就摔落在视野尽头,玻璃镜面碎成了蜘蛛网,却仍以一个斜视角度注视着喻晗。 “你想做什么啊贺平秋?” “一边说想杀死我,一边又去替我跟父母跟朋友和解?” “你凭什么觉得七年之后我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就你有感情,就你会恨!?” “我恨死你了!贺平秋。”喻晗抬头,流着泪咬牙切齿, “我恨死你了!” ———————— 本章52个红包。 第1章 第五封信 “咚咚咚!!” 喻晗被吵得头疼。 他浑身无力,四肢好像丧失了知觉,等迷迷糊糊睁眼就看到一群人朝自己走来,有人将他扶到了沙发上,倾听他的心跳,脉搏,呼吸。 好像隔着一层薄膜,喻晗隐约听到人说: “听得见吗?先松开。” 松开什么? 直到有人试图抠开他的手指,他才看到自己正抱着一根小腿假肢,眼前的人影,耳边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是警察撬开了他家门锁,同时来的还有救护车。 “我没事……” “你爸妈打你电话打不通,报警了!” 喻晗瞬间清醒,拨开医护人员踉踉跄跄地走进卧室,拿起贺平秋的手机给谭芬打了个电话。 那边秒接: “喂?” 喻晗: “喂,妈——” “你吓死我了!”谭芬听起来都急哭了, “你怎么回事啊,发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你是要急死我跟你爸?” 喻晗心口一疼: “妈,我没事。就是手机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身后跟来的医护人员看着他脸色苍白,脚步轻浮的样子,不置可否。但也知道年轻人在外不想让父母担心,便没拆台。 “警察到了吗?你把手机给民警,我问问。” 喻晗无奈地将手机交给警察,递过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民警也很配合,对电话那头说: “没事的,人好着呢,看起来刚睡醒,诶,您别担心,要有事我再给您打电话……好的好的。” 等谭芬那边挂断电话,警察交还手机问: “真没事?” 喻晗点头: “真没事,就是睡着了。” “谁这个天躺在客厅地毯上睡觉?”医护人员不听他鬼扯, “说说吧,昨晚怎么了?酒喝多了?” 喻晗知道很难解释。 因为客厅真的太乱了,到处都是酒精味,地上酒水混合着香灰,碎玻璃片随处可见,更别说还有一个被摔坏的黑白遗照。 “我……”喻晗整理着语言, “我不知道……昨晚心情不太好,然后觉得胃痛,后面就不记得了。” 医生说: “可能是疼晕过去,轻度休克了。” 检查一番后,确认喻晗生命体征平稳,救护车才准备撤离: “确定不跟我们去医院?” 喻晗摇摇头: “麻烦你们了。”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民警却没轻易离开: “你这虽然没出大事但也不是小事了,走路都走不稳当,找个朋友来陪你吧。” 喻晗找了个借口: “我手机坏了,不记得他们的号码。” 民警说: “这是你爱人的手机吧?找个你们的共同好友来也行啊。” 喻晗一怔: “……我们没什么共同好友。” 民警气乐了: “来来,你朋友的名字总知道吧?我查查。” 喻晗只好报了廖多的名字,但还好廖多现在没工作,不至于太打扰。 民警很快查到廖多的号码,让人赶紧过来,还瞬间让廖多给喻晗带份早餐。 “你可别把胃疼当小事,有时间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好的。” 喻晗应付着,却没打算去。 他上次体检才过半年,身体好得很,而真正身体不好的人却不肯好好检查。 年长的民警语重心长道: “失去爱人确实很痛苦,但人还是得向前看。你还年轻,还可以去替他看看他没看过的世界,他在下面肯定也希望你过得好。” 喻晗微怔,不明白民警怎么跟自己说这么多,又怎么知道客厅香台供奉的人是什么身份? 直到他应付完民警,将人送到玄关口关上门后,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叹息声。 “师父,这是不是你上次说自杀的那家?” “是啊。”老民警道, “里面这个是跟自杀的那个是一对,大早上醒来发现找不到人,最后在次卧浴缸里发现的,一浴缸的水被染得通红,尸体的皮都泡褶了。” “那估计得留下心理阴影。” “可不是吗。当时报警的是救护车司机,我到的时候,里面这个还抱着他对象的尸体不放,木讷得很,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跟丢了魂儿似的。好不容易把人叫回神了,他不哭也不闹,就问急救员‘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不救他’?” 门外,电梯叮得一声,两个人的声音逐渐远去: “可尸斑都出来了,怎么救吗……” 喻晗静静突然呕了一声,他冲进最近的厨房,扒着洗菜池吐得天昏地暗。 等缓过来一看,池子里除了酸臭的黄水什么都没有。 喻晗艰难地漱了口水。 他并不记得贺平秋死的那天早上的具体情形,只知道贺平秋在浴缸里割腕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回忆不起来,他甚至都不认识刚刚那个老民警。 他不记得见过对方。 也许见过吧。 “砰砰砰!!” 廖多来得比喻晗想象得要快,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客厅。 “有门铃的。”喻晗一边开门一边说。 “没手了!只能用脚踢。” 只见门口的廖多拎着三份早餐,身后还跟着抱了一束花的钱妙多: “好久不见啊喻哥。” “直接进来吧,别换鞋了。” 钱妙多放下花,给了喻晗一个拥抱: “还好吗?” 喻晗呼吸微颤,一时说不出“好”这个字,他努力调整,不想展现太负面的情绪,但刚起一个音就听到廖多在一旁嚷嚷。 “看这情况也知道不好啊!”廖多捏着鼻子, “你丫这是准备用自己酿酒吗?” “……酿了给你喝,为当年道歉。” “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钱妙多大手一挥, “喻哥去洗漱,咱俩把这客厅收收。” 喻晗试图制止: “别弄了,我后面慢慢搞,地上很多玻璃渣,别伤着自己。” 两人没一个理他,廖多说: “赶紧去洗澡,你搁我老婆面前穿这样合适吗?” 钱妙多随口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喻哥现在喜欢男的。” 喻晗: “……” 这两人态度语气都很熟稔,好像这些年从未断交过,他们的友谊仍然像从前一样牢固。 喻晗想笑一笑,可嘴角扬得有点困难。 他走进浴室,关上门,脱力地滑倒在门边。 他缓缓抬手,蒙住脸,很久之后,大概是吸完一支烟那么久,才勉强撑起身体站起来。 可前方的浴缸好像装满了水,里面躺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对方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庞。 鲜红的水慢慢溢出,流到了喻晗脚边。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禁锢了他的双腿,使他动弹不得。透明的液体从两颊滚落,源源不断,烫红了路过的皮肤。 它们滑进衣领,流入嘴角,苦涩得让人想嘶吼尖叫。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被噤声了一般,身体最大幅度地颤抖,朝周围的空气发出求救,喉咙却像溺在了水中。 …… “怎么还没出来?” 廖多听了会儿,里面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没有太多动静。他敲了敲门,想着没有回应就直接踹门进去。 还好,门锁从里面打开,人模人样的喻晗走出来: “不好意思,洗久点。” “客气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廖多搓搓胳膊, “赶紧穿好衣服出来吃饭。” 现在三月底,温度已经没那么冷了,喻晗打开衣柜,想找件薄点的外套,但看到空荡荡的柜子时才想起来贺平秋的衣服都被他扔玄关去了。 他走出卧室,看见廖多和钱妙多守着门口的大塑料箱窃窃私语: “他这是想扔没舍得扔?” “要不帮他扔了?” “扔了就能走出来?搞不好没了寄托更难受。” 喻晗顿了顿,走过去,越过略显沉默的两人把箱子搬回了卧室,从里面抽出一件皮夹克穿上。 随后他像没事人一样来到餐厅: “吃什么?” 家里已经变整洁了,地上的香灰和玻璃渣不翼而飞,客厅走廊的花瓶里插入了新的鲜花,香台也重新摆了起来。 如果不是遗照表面还有裂痕,就好像昨晚的崩溃不曾发生过。 廖多一一细数: “咸豆腐脑,油条,荠菜包子,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吃。” 喻晗笑笑: “口味哪那么容易变。” 钱妙多说: “性向都变了,口味不能变啊?” 喻晗无言以对。 三人慢腾腾地吃掉早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麻烦你俩跑这一趟了。” “我求求你别这个语气说话行吗?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呢?” “我手机不是坏了吗?我妈打电话来我没接到,她就报警了。” 廖多一脸你别骗我的表情,钱妙多也不信: “就这警察至于打电话给我们?” 喻晗无奈: “昨晚胃疼,可能是昏过去了,然后就是你们刚刚看到的那样……民警不放心吧。” 廖多: “胃疼?我记得你以前钢铁胃啊。” 钱妙多在一旁咬包子: “胃是情绪器官。” 喻晗一顿。 钱妙多一边喝豆腐脑,一边道: “忽略这几年,咱们也有很多年交情了吧?” “……嗯。” “那你需要也在我们面前装没事吗?累不累啊?” 喻晗的笑意顿在脸上,随着气氛的沉默而慢慢散去。 廖多也说: “难受你就说,想发泄我们也陪你,别自己硬憋。” 喻晗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装,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态度,什么情绪才是对的,是正常的。 他努力地想继续笑,可却比哭还难看。 “不想跟我们聊聊?”钱妙多想了想, “比如昨天寄给你的那封信。” “……是第五封了。” 其实说出来有点不容易,但喻晗还是尽力克制着: “第一封是在葬礼那天。” 听完,钱妙多若有所思: “怎么做到每月准时寄信来的?” 喻晗摇头,也不清楚: “他死前七天都有出门,如果是一天一封的速度,那应该还剩两封。” 廖多有些惊讶: “病那么厉害还能出门?” 喻晗安静了会儿才说: “不是病死的……他是检查出癌症十四天后自杀了。” 廖多和钱妙多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正是因为毫无预兆,才让人难以从痛苦中走出去。 也许刚开始泪都没掉一滴的那三个月,是喻晗根本还没接受贺平秋已经死去的事实。 吃完早餐,喻晗被这两人拉出门了。 先是陪他们去挑拍好的婚纱照底片,然后再去看新房格局。 “这张怎么样?”钱妙多问。 “眼睛拍小了。”喻晗认真看了看。 “这张呢?” “脖子拍得有点短……嗯,这张侧脸的好看。” “我也觉得,这张拍得我绝美。”钱妙多愉悦一笑,又随口问道: “你跟他拍结婚照吗?” “没。” “那要不要拍一个?” “……啊?” 别说喻晗,廖多也被钱妙多的脑回路弄得一愣,都没反应过来。 钱妙多却已经找来店员,让他们给喻晗挑西装,然后插拍几张室内结婚照。 在钞能力的促使下,店家服务得非常热情。 “他平时穿不穿西装?” “……很少穿。” “那就是有西装的意思了。”钱妙多唤道, “多多开车回去拿!” 喻晗显得有些紧绷,他想拒绝,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说出口,甚至鬼使神差地让廖多把贺平秋葬礼那天寄给他的靛蓝色西装也带来。 而廖多带来的不止是西装,还有贺平秋的遗照。 “刚好拍完后拿去换个新镜框。” “好。”不装没事人以后,喻晗每句话都言简意赅,特别安静。 化妆师给他化了个简单的妆容,让气色好了很多。 在钱妙多的建议下,店家找来一个骨架相似的人偶,喻晗亲手给它换上了贺平秋生前穿过的西装。 “先穿黑色西装合拍两张。”钱妙多指挥道, “然后你再换上他给买的那套,捧着他遗照拍两张。” 摄影师人都僵住了,大概没想到有一天会拍这么诡异的结婚照。 廖多头都大了,在一旁小声道: “你确定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钱妙多说, “逃避不会让他的痛苦消失,倒不如直面痛苦,早点消化才能早点走出来。” “……” 廖多无话可说。 不远处,喻晗捧着贺平秋的遗照,看着镜头显得有些紧张,显然也很认真。 因着就拍几张,也没什么浮夸的姿势,图不需要修太过,钱妙多还花钱加急了,当天就拿到了成品图。 去看新房的路上,喻晗用贺平秋的邮箱接收了这些照片。 他一张一张地来回翻,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有点空,又有点欢喜,好像真跟贺平秋拍了次结婚照。 廖多看了眼后视镜,问: “这是他手机?” 喻晗嗯了声,没抬头: “新买的手机放手机店了。” “你看过他朋友圈了吗?”廖多来了兴趣, “真的七年都不发动态?” “还没看。”喻晗说。 “现在看呗。”钱妙多提议。 红灯停车时,前座两人同时回头,对视片刻,喻晗自暴自弃地打开贺平秋的微信。 “你是真牛,结婚七年都不查对方手机。” “我从来没觉得他会做出背叛的事。” 钱妙多问: “你前面说,他在信里指责你从前不过问他的行程?” “嗯……” “就算信任,人对喜欢的人会存在一些‘探知欲’,比如想进入他的交际圈,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希望时刻分享彼此的生活。” 喻晗回忆了会儿,他有对贺平秋分享生活,是贺平秋很少跟他分享。 “多多跟我说了你妈妈手术费用的事,我倒是觉得,因为你们结婚的原因不纯,在这段关系里就不平等。” “他有自己作为对比,所以他知道爱一个人时占有欲会达到失控的地步,而你完全没表现。” “你从来不问行程不查手机,一方面确实是信任,毕竟他对你的执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可能在外面有什么。” “但我觉得另一方面,是你一直把自己放在了低位上,你欠他的,你下意识觉得自己没理由去管他查他,就算他真出轨你也没资格生气,所以你干脆不闻不问。” 喻晗没出声,也许是无法反驳。 钱妙多说: “他不主动和你分享日常,说不定是因为觉得你从来不问,所以觉得你不想知道呢。” 普通伴侣尚且需要沟通维系感情,何况其中一个脑子还不正常。 喻晗从没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七年里他做错的地方不比贺平秋少。 贺平秋的朋友圈已经被点开了,并非喻晗想象中的一片空白,相反,贺平秋这些年发过很多很多动态,只是屏蔽了包括喻晗在内的所有人。 他最新的一条动态是去年11月1号,配图是肝癌检查报告—— 【我好像真的无法再拥有他了。】 ———————— 第1章 第五封信 前面两人没再出声,安静开车,不再打扰喻晗探寻已逝伴侣的内心世界。 在很多个喻晗不知道的时刻,贺平秋都在朋友圈里抒发情绪,尽管不会有任何人看见。 【2016年10月: 我注意他很久了,但他从不看我。想成为被他抚摸的那只猫。】 配图是一张二十岁的喻晗在剧组逗流浪猫的照片,角度一看就是偷拍。 【2017年1月: 他杀青了,坐高铁回家,我就在他后面,他没有发现。下高铁后他直奔一家面馆,和老板聊得很开心。 不想看到他对别人笑。】 配图是高铁上戴着耳机听歌,以及正和面馆老板聊天的喻晗,都是偷拍的视角。 如果是刚结婚的时候发现这些,喻晗可能会觉得毛骨悚然,可他现在只觉得有些好笑。 笑不出来的那种好笑。 【2017年1月: 第七次走进面馆,终于碰到他了,他认出了我,和我打了招呼。 2017年2月: 加上微信了。 2017年2月: 他没有找我聊天。 2017年3月: 他还是没有找我聊天。 …… 2017年5月: 他竟然让那么多人摸他的身体,不该给他介绍这个角色的。 2017年5月: 他的手骨脚踝都很漂亮,适合套上镣铐,拘禁在黑屋里。】 喻晗记得这个角色,是贺平秋早期作品里的一个炮灰角色,当时有场戏是被敌军抓住戴上了镣铐。 那个镣铐是作为导演的贺平秋亲自给他戴的,轻轻一声咔嚓,脚踝就被禁锢起来。 当时他只觉得莫名,但原来贺平秋在心里想这些。 【2017年9月: 他妈妈需要一笔巨额手术费,我卑劣地抓住了这次机会。往后就算得知我的心思,逃离的时候也会考量恩情。 2017年10月: 报应来了。 我失去了一条腿,他冒充我爱人签的字。 2017年11月: 我们领证了。 他单纯,心软,他认为欠我两条命,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我很后悔,我不应该说那句“用结婚来报答”,我会控制不住伤害他,一定会。 2017年11月: 他在床上完全没有硬不起来,我知道该停止这样,可我控制不住。我也知道他完全感受不到愉悦,可就是喜欢他任我摆布的样子。 我大概是有病。 2017年11月: 他疼了好几天,是我没控制好。 2017年12月: 腿疼。 明明它根本不存在。 2018年3月: 吵架了,他问我为什么在家里还要戴假肢—— 因为太丑了,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2018年5月: 他主动亲我了,我没控制住把他拉进了车里,事后他的脸好红。 可爱。 …… 2018年10月 他去酒吧见了朋友,被我抓到了。 我有点控制不住地拿出藏了很久的镣铐,将他囚在了卧室。 他像任我摆弄的玩。偶,我给他穿衣服他才能穿衣服,我不让穿他便只能裸着,他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由我操控。 有点高兴。 2018年11月 我没有收掉他的手机,我知道他不会报警,也不会向任何人求助。 今天他被我操尿了,我愣住了,他有点崩溃。】 喻晗: “…………” 【2019年12月: 我差点杀死他。 我得离开,我好像有病。 2019年12月: 我确实有病。 2019年1月: 家里的灯没有亮着,我不敢上楼,也不敢知道他有没有逃跑,我怕忍不住把他抓回来。 …… 2019年2月: 他没有逃,他来找我了。】 此时此刻喻晗才知道,原来他囚禁解放后的三个月里,跑去剧组当缩头乌龟的贺平秋回来看过,只是没敢上楼。 自这之后,贺平秋朋友圈里的变态气息就散了很多。 大多记录着一些琐碎的生活日常,比如一些偷拍的照片,还有喻晗平日捕捉不到的心情。 比如“他像小狗一样啃我的嘴,很麻”, “他又因为在家戴假肢的事和我吵架,但真的很恶心,我不想让他看见”, “我们靠在一起看电影,他身体好热,像火炉”。 除此之外,喻晗还发现两个秘密。 秘密之一是,贺平秋每次在剧组工作的时间里都会偷摸跑回来,但是不上楼,只在车里待着,然后拍一张他们家楼层亮灯的照片。 一周一次。 【2020年4月: 想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2020年5月: 家里的灯亮着,还是不要上去打扰了,他应该不想在‘假期’里看到我。 …… 2021年1月: 玫瑰卖完了,买了束百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2021年2月: 想趁他半夜睡着以后上去看看,但他也许会做噩梦。 2021年2月: 抓到他下来遛弯了,差点被看见。 …… 2022年 …… 2023年 ……】 秘密之二是,自婚后第二年开始,贺平秋会在每年十二月立遗嘱,然后将遗嘱照片发到朋友圈,遗嘱内容一模一样,都是名下遗产全部由伴侣喻晗继承。 其实没有意义,贺平秋亲父母养父母都去世了,不会有遗产纷争,但也许是为了避免哪天突然冒出个亲戚,所以每年的十二月,他都会更新一次遗嘱。 第一次立遗嘱的时候,喻晗还被囚禁在家里。 2018年12月: 结婚两年的报酬。 [遗嘱。jpg] 2019年12月: 被我折磨三年的报酬。 [遗嘱。jpg] 2020年12月: 又活了一年,他演的爱意有点真。 [遗嘱。jpg] 2021年12月: 他今天突然提起想健身,说不然以后老了推不动我的轮椅。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遗嘱。jpg] 2022年12月: 结婚六年的报酬,他上个月送了我结婚周年礼物。 好像还可以再撑几年。 [遗嘱。jpg] 2023年,贺平秋没有把遗嘱更新在朋友圈。 也许是因为这次真的要死了。 …… 廖多不知道贺平秋在朋友圈里发了什么,但总之喻晗看起来不太好。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新房里,恰巧设计师也在,正指挥师傅砸墙。 喻晗见了,竟然问: “能让我试试吗?” “这一般人可搞不来——” “没事,让我朋友玩下吧。” 喻晗接过大锤颠了颠,还挺沉,对他这个没怎么锻炼的人来说用起来有些困难。 师傅说: “这有小锤。” 喻晗摇摇头,就要这个。 他扬起锤子,对着划好区域的墙面猛砸下去,自己一个踉跄,墙却纹丝不动。 他并没有气馁,再一次认真地扬起铁锤,猛得敲向墙面,发出“砰”得一声重响! 大锤往回捞的时候险些把他的身体带翻,但喻晗还是执着地敲向这片墙面,好像他敲的不是墙,而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存在。 有的人蠢得要死。 喻晗狠狠挥锤,在心里想。 贺平秋死后第四个月,他倒是想起了很多刚结婚时候的事。 这些记忆并没有因时间消逝,反而因时间的酿造越来越清晰。 比如婚后的第一个520. 那之前他一直单身,贺平秋大概率也是,所以谁也没特地去记这个日子,于是那天他们一个在家,一个在剧组。 但到晚上,贺平秋大概是听同事聊到,知道了今天是520,所以特地打回来一个视频,干巴巴地聊了会儿。 喻晗不明所以,只知道贺平秋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在即将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才发现,贺平秋身后的背景有点像自家小区,他敏锐地跑去阳台,果然在楼下绿化带旁发现了贺平秋的身影。 被他戳破后,贺平秋也不乐意回家,喻晗只好下楼去找。 但都面对面了,贺平秋也就一句冷冰冰的“我要走了,明早七点就要开工”。 现在就走,喻晗都没搞懂贺平秋跑回来干什么: “那你来回跑什么,东西忘了?” 喻晗碎碎念着,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剧组那么忙来回跑不累吗?贺平秋就听着,一声不吭。 喻晗看着贺平秋,突然觉得有点像做错事挨批的小猫,冷漠傲娇,还死不认错。 他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冒出了“可怜”两个字。 虽然不知道怎么把“可怜”和贺平秋联系到一起的,但彼时还有点抗拒亲热的喻晗决定给贺平秋一个临别吻。 那应该是他第一次主动亲贺平秋。 所以贺平秋的反应异常激烈,直接反手把他按进了车里不说,还在后座上给他用手解决了下。 也不知道是习惯了亲热,还是因为场合太刺激,外面就是敞亮的万家灯火,随时都有可能有人路过,以至于喻晗第一次在亲热中起了感觉。 …… 一直到今天之前,喻晗都以为贺平秋从剧组偷跑回来的情况就只是个例,就只有那一次。 可实际上,按照朋友圈的更新时间,每一次剧组开工,贺平秋都会偷跑回来,一周一次,风雨无阻。但就算到了家楼底下也什么都不做,就在下面看着,再拍张家里窗户的照片。 而喻晗以为外卖叫的鲜花,其实也是贺平秋亲自从花店挑的。 时隔这么久,突然发现这些隐秘并没有掀起喻晗太多情绪,没有厌恶,也没有感动,只觉得窒息。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掐着他的心脏与脖颈,越来越紧,越来越喘不过气。 好疼啊。 自贺平秋死后就没什么动静的心脏,突然袭来一阵棉麻的痛意,并不猛烈,却叫人不堪忍受。 原来心脏也会和胃一样绞痛。 喻晗倾尽全身力气去砸墙,一下接着一下,坑越来越大,直到水泥混着砖块稀稀拉拉地落在地上,才勉强觉得痛快。 “砰!” “砰!!” “砰!!!” 其他人都不在现场,廖多和钱妙多正在客厅跟设计师聊着方案。 每听卧室那边响一声,师傅都胆战心惊: “别给他人砸坏了。” “没事,他最近心情不好,想发泄下。” “那你们可以带他去那个什么发泄屋嘛。” 廖多不懂: “什么发泄屋?你别说是去嫖娼啊,那不得行!” 师傅白他一眼: “瞎说什么,就正经的砸砸东西什么的发泄,我闺女去过,说好玩!” “我好像在短视频里刷到过!”钱妙多说。 她掏出手机去查了查,附近真的还有几家发泄屋。 “感觉怎么样?”廖多走过来问。 喻晗没有回头,一锤挥下! 好半天他才吐出一个字: “爽。” “有个能让你更爽的地方。” “?” 喻晗被这两口子拉着转移战场,一度认为这俩是怕他砸坏新房。 发泄屋里有很多小房间,甚至能选择主题,比如办公室,教室……都是能让人产生压力的地方。 喻晗问: “有家的主题吗?” 工作人员一愣,说有。 家的主题房间比较大,也很贵。 不过无所谓,喻晗直接戴起头盔走进去,拿起棒球棍挥向桌上的酒瓶,砸烂墙上的电视机,劈开茶几与沙发,将花瓶高高扬起摔了个稀碎。 飞溅的瓷片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喻晗甚至能追随其中一块瓷片的走向。 他走过去,用棒球尖将其碾得更碎。 紧接着,墙上的壁画,橱柜里的瓷碗,装着饰品的亚克力盒子……一个接着一个粉碎。 不够。 还不够! 从傍晚到夜深,喻晗一刻没停,他只能听得见自己回荡在头盔里的喘息声,一声比一声粗重。 直到他看见角落里的一个人偶,也许是因为店家为了省钱,这个人偶的右腿是折断的。 喻晗挥起棒球棍就要砸下去。 可这个动作反复了好几次,都没有一次彻底完成。 他怕不是被贺平秋传染坏了脑子,一个假人偶都下不去手。 喻晗深吸口气,再次挥去棒球棍,用尽全部力气砸下去—— 只听“咔嚓”一声,棒球棍断了,而人偶完好无损,唯独旁边的墙面多出一个大坑。 喻晗缓缓跪坐在人偶面前,摘下头盔,脸上全是汗,衣服湿得都能挤出水来。 他扔开棒球棍,看着残破的人偶。 很久以后,空气里才响起他几乎脱力的声音: “结婚第二年就立遗嘱,我就这么让你痛苦?” “痛苦到想要立刻死掉?” ———————— 第1章 第六封信 不得不说,有廖多与钱妙多两个人陪着,喻晗的状态好了很多。 他可以尽情地垮着脸,不说话,也不用笑,他们不会问他怎么了,更不会说毫无意义的“向前看”。 谁不知道要向前看。 他们甚至没给喻晗回家住的机会,天天拉着喻晗吃喝玩乐,去宠物馆撸猫撸狗,去二十几岁时就说要玩却一直没机会玩的陶塑。 喻晗本来想捏个贺平秋,但发现难度太高,于是捏了个杯子,杯口趴着一只小兔子。 其实他捏得很垮,好在钱妙多技术不错,加工后十分完美。 他们还去了游乐场,排着长长的队伍坐过山车,一遍接着一遍。 肾上激素飙升的感觉确实很爽,在过山车上急速飞驰的瞬间,是喻晗难得能忘掉贺平秋的片刻。 可他不可能永远坐着过山车,短暂的激。情退却后,现实与苦难都会回归,无尽的空虚如潮水般涌来。 虽然钱妙多还邀请一起出去旅游,可就算她不说,喻晗也猜到这次的旅游是她和廖多的蜜月行。 喻晗不想挤进去叨扰。 再三拒绝后,喻晗把他们送到机场便独自离开,回家的路上还顺道去了趟手机店。 原手机里的数据都导出来了,贺平秋的照片基本完好,只有个别久远的照片像素受损变模糊了。 喻晗登录微信检查了下聊天记录,非常完整。 这让他心情好不少,回到家里,他找出贺平秋说的健身卡,沿着导航走了过去。 健身房就在小区附近,看起来很干净整齐,氛围也不错。 喻晗让前台查了下,这张卡其实是十月份办的,并不是他以为的11月11号。 十月份贺平秋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也没准备这么快死掉。 所以为什么要那个时候办健身卡? 喻晗不记得,是不是自己那个月无意地跟贺平秋提过一嘴想健身,也许是类似于“肌肉都快没了”, “最近好像胖了点”的话。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哪怕喻晗不愿意去思考,某些可能性还是无孔不入地往脑子里钻。 也许,那时候贺平秋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能把他关在家里一辈子,想试着和他正常生活,想试着给他一点自由,普通相爱,直至到老。 可疾病带来了最致命的一击,直接摧毁了贺平秋这七年里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点希望。 这段时间喻晗时常想,在健身房跑步的时候会想,做饭的时候会想,睡前也会想,贺平秋真的只是因为肝癌自杀吗? 没有更多原因了吗? 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四月清明节过后的一天里,他在书架上找了几本菜谱,看起来是新的,贺平秋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会做饭,不至于需要这种教程。 喻晗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贺平秋特意给他买的。 还怪贴心。 怕解雇阿姨后把他饿死。 而那一排排的书架中有很多专业书籍,也有些一些经典文学作品,一般都是贺平秋喜欢看,喻晗过去很少去翻。 今天他却心血来潮地拿起几本,并在其中一本的夹页中发现了贺平秋的心理诊断报告。 日期是结婚第二年的12月底……那时候喻晗刚从囚禁的状态解放。 报告上显示,贺平秋是边缘型人格障碍,伴随重度抑郁,睡眠障碍以及轻度强迫症。 这份报告就像给了喻晗当头一棒,尽管之前他也一直觉得贺平秋需要看医生,但都没觉得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重度抑郁,至今整整五年。 喻晗从来没看到过贺平秋吃相关的治疗药物。 也许不是他没看到,而是贺平秋根本就没吃过药。 为什么每次一提看医生贺平秋就生气?除了觉得喻晗想离开自己,也是因为清楚自己真的有病。 他不想被喻晗知道。 “既然不想被我知道,死之前怎么不把这些清理干净?”喻晗脖颈胀得通红,青筋凸起,几乎咬牙切齿。 可他也知道怪得毫无道理,这份报告都五年了,贺平秋自己大概都忘了放在哪里。 喻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出贺平秋的手机,在朋友圈里翻找,果然在报告时间前后找到了两条动态。 【2019年12月: 我差点杀死他。 我得离开,我好像有病。 2019年12月: 我真的有病。】 喻晗撑着桌面,有些无法呼吸,双腿止不住地麻痹,指尖抖得不像话。 他的心脏也开始和胃一样绞痛,根本无法站立。 他只能沿着书桌移动,慢慢坐进贺平秋常坐的椅子里,皮套上仿佛还有属于贺平秋的气息。 喻晗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幻觉。 贺平秋已经死去四个多月,再过几天他都能收到了,再浓的体味也都该散了。 何况贺平秋根本没有体味,尽管算是一个残疾人,贺平秋也始终体面,保持整洁,身上的气息是淡淡的,清爽的沐浴香。 但在到来之前,喻晗率先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贺平秋的手机。 贺平秋死后,喻晗并没有停止给他的号码充话费。 他以为又和往常一样是信用卡之类的推销电话,正要替贺平秋说“谢谢,不用”的时候,听到那边出声询问: “您好,请问是JC·Q521H的车主吗?” 喻晗第一反应是诈骗。 但他记得贺平秋确实有辆车的车牌号是这个,因为数字比较特殊,所以他印象深刻。 喻晗谨慎问道: “有什么事吗?” “您的车已经在我们的停车位上滞留五个月了,麻烦您赶紧挪下车,补缴一下停车费。” “……” 五个月。 喻晗都不敢想停车费得要多少钱。 他匆匆问到地址就赶了过去,不知道贺平秋怎么会把车开到外面却不开回来。 这是一个路边停车位,大爷上来就说: “前两个月就给你打电话了,一直打不通。” 那会儿喻晗在剧组,电话当然打不通。 不熟悉的未接号码又被他默认为推销电话,事后都没有回拨。 “按照一小时五块来算,你要给我一万八。” “……”时隔多日,喻晗差点飙出脏话,怎么不去抢啊? “但我们也比较人性化,就给你按照一天20封顶算,停五个月给我三千就行。” 看,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总是喜欢调和的,折中的。 想让对方接受你的离谱报价,就得在那之前提出一个更离谱的报价,跟一万八比,三千确实便宜。 喻晗麻木地交了三千块钱,有一瞬间都在想这车干脆别要了,反正还有别的车能开。 但转念一想,这车确实占了五个月的停车位,三千块也是活该。 不是大爷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那只能是贺平秋的错了。 只是不知道贺平秋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周围没有高楼大厦,都是些市井小巷。 他跟大爷说想再停会儿,大爷乐呵呵地同意了,说再停五个月都行。 喻晗在附近转了转,找了家小店进去点了份老鸭汤。一口下去,冰凉凉的胃终于暖和起来。 贺平秋走后,喻晗总是不能准时吃饭,倒不是故意的,只是没人盯着以后他才发现准点吃饭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有时候翻起贺平秋看过的那些书,一翻就是一天,也根本感觉不到饿。 春天到了,路边的绿化丛,路上的树都冒出了新芽。 喻晗走进巷子,每一次转弯,都感觉尽头快速闪过一道人影,就好像和去年秋天的贺平秋发生了时空碰撞。 贺平秋到底来这干什么呢…… 直到他看见一家古典的当铺,牌匾刻着“时光邮电局”。 一瞬间,这五个月以来的种种疑惑都变明了,贺平秋死前出门的那七天到底去哪儿了,包括死后寄信的方式都有了答案。 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发抖,也许是激动,也许是胆怯。半晌,喻晗还是抬腿跨进门槛,进入眼帘是的一张张小桌,还有靠窗的一排小吧台。 而店铺里的每面墙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明信片与信封。 这是一家饮品与邮局结合的当铺。 店里人不算少,有小情侣给未来的彼此写情书,也有孤身一人来给未来的自己写豪言壮语,独独没有人在死前给独活的另一半寄阴间的信。 喻晗的呼吸不由自主停滞了,恍惚间好像看到贺平秋坐在最远处的角落里,垂眸抿唇,给信封贴上精挑细选的邮票,再写上自己的名字与收信人。 寄件人是死前的贺平秋。 收件人是贺平秋死后的喻晗。 他想走过去,告诉对方他不想看信,他想听他亲口说。 “您好,需要什么吗?”一个女孩走过来, “是想安静地喝点东西,还是预约了二楼的心理咨询,或者想给未来的某人寄封信?” 喻晗一怔: “二楼有心理咨询?” 女孩笑道: “是的,我们二楼是心理咨询室。” 喻晗突然有了个猜想: “怎么预约?” “需要这边登记。” “好的,只有一个心理医生吗?” “是的。” 喻晗在预约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有手机号码。他故意往前翻了几页,却没看到预想中的名字。 也许是他想多了。 他回到一楼闲逛起来,这里的信纸款式很多,花里胡哨的明信片琳琅满目,但贺平秋却选了最简朴的信纸与信封。 这些人写完信后,会将其密封进信封里,再交给店员,后者会放到收银台后面的抽屉里。 那一整面墙都是抽屉。 也许贺平秋写给他的就静静等待在这某个暗无天日的抽屉里。 有一瞬间,他冲动地想去跟店员说,那里面有一封信是寄给我的,我想提前拿出来。 可理智制止了他的冲动。 身后有人问: “先生,您刚刚是预约了我们二楼的心理咨询吗?” 喻晗回头,说是。 “我们朝医生刚好现在空闲,没有预约病人,可以给您插个队,您看有时间吗?” 喻晗觉得微妙: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他刚刚看预约表上的名单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这医生应该是有点名气的。 “很少发生。”店员委婉道, “朝医生很忙的,一般没有预约不见人,所以您真的很幸运。” 喻晗轻轻吐出一口气,走进了二楼的心理咨询室。 这个房间不大,临巷,眺望能看到前排房屋外一排梧桐树,风景很好,也很隐秘。 朝医生是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中年医生,长得很和气,一眼看去很容易叫人心生亲近。 “是什么让你今天来到这里的呢?” 喻晗在沙发上坐下,看了会儿窗外才说: “家里有辆车在这里停了五个月,保安大叔让我来缴费,我就来了,然后发现了这里。” 这个回答显然让医生有些意外。 “这是你发现邮局的原因,但预约我的原因呢?” 这次喻晗安静得更久了,久得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他缓缓道: “最近,我的胃和心脏总是疼。” 医生问: “多久了?” 喻晗说: “胃疼五个月了,心脏疼了大概两个月吧。” 医生: “有去医院拍过片子吗?” 喻晗没有直接回答,他低下头,过了会儿才抬起: “手和腿也会时不时地发麻,有时候如果早上起猛了,我的右腿还会失去知觉,直接摔跪在地上。” 医生示意他继续说。 喻晗捋起裤腿,将淤青的膝盖展示给医生看: “然后就会像这样。” “失去知觉是指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嗯,整条腿都不会痛,怎么掐都没有感觉,也没法走路,轻飘飘的就像它不存在了一样。” “一般需要多久缓过来?” 喻晗回答: “有时候两分钟,有时候要半小时。” 医生眉头微蹙,想了想道: “你去医院检查过吗,比如神经方面有没有出问题?腿部最近有没有受到什么创伤?” “没有。”喻晗缓缓道: “不过我爱人的右腿截肢了。” “……” 看着沉默的医生,喻晗有点像被贺平秋附体了,神经质地穷追不舍道: “您怎么不问我爱人怎么了?” “……你爱人怎么了?” “他七年前出了车祸不得已才截肢,每天晚上都觉得截掉的那部分在疼。” “幻肢痛也许会伴随人一辈子。” 喻晗嗯了声: “不过他最近不用疼了。” 朝医生: “……为什么?” 喻晗说: “因为他死了。” 朝医生呼吸一滞。 “他死以后,每个月都给我寄一封信,好像就是从楼下寄出的。”喻晗抬眸,直视对方的眼睛: “医生,您见过他吗?” ———————— 第1章 第六封信 喻晗自认不算什么幸运儿,不至于随便一个预约就能得到插队的荣幸。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这医生在某人某处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看到他的预约才破例。 对于这句“你见过他吗”,朝幸业没有直接回答。 他起身去到咖啡机前摆弄起来,喻晗也没催促,站起身走到窗边,安静地看着窗外风景。 朝幸业说: “我冲咖啡的技术很将就。” 喻晗听到一阵短促的水流声,应该是热水冲泡咖啡粉的声音。 “但他说,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就替他冲一杯咖啡给你。” “……” 喻晗一颤,平静的表情终于露出一丝裂痕,指尖抖得不像话。 泡杯咖啡做什么? 以为就像过去无数次吵架冷战后一样,泡杯咖啡就能求和,得到原谅吗? 可原谅的前提是错误可以挽回,而这次无法挽回。 喻晗原谅不了。 永远原谅不了。 他尽力调整呼吸,盯着窗外枝头上的鸟雀看了很久之后才转身。 他坐回沙发上,无视了桌上的咖啡: “他在您这治疗了多久?” 朝幸业说: “不久,七天,连续七天。” 喻晗: “是从11月7号开始?” 朝幸业: “是。” 喻晗深深地抽了口气,仰着头说: “那您这业务能力不太行啊,他连续来了七天,却在……” 他的声音有点发抖,险些没说下去: “……却在第八天自杀了。” 朝幸业并不生气: “你想听实话吗?” 喻晗: “不然?” “他来我这里并不是为了自救。” “那是为什么?” 朝幸业叹了口气,似乎对喻晗的追问感到无可奈何。 “理论上,这是病人的隐私。” “死人没有隐私,何况我是他丈夫。”喻晗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气氛沉默下来,朝幸业摩挲着茶杯口,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 “他是突然找到我的,也许是经人介绍,也许是凑巧,总之他没有说。本来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我不会待见任何病人,奈何他使用了钞能力。” “谁会拒绝钱呢?” 喻晗神经绷得很紧,生怕一松懈,有些情绪就会决堤。 朝幸业道: “他和我说得不多,甚至没用真名,每次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口罩,我从没见过他口罩下的样子,只知道他的右腿是假肢。” 喻晗闭了闭眼,脑子里几乎立刻模拟出了贺平秋走进这里的模样。 他应该是阴郁的,冷漠的,即便面对医生,也将自己牢牢地封在蚌壳里,不肯吐出一点真材实料。 朝幸业回忆道: “当时我问他,既然五年前就检查出了重度抑郁和焦虑,为什么现在才想治疗,是有什么契机吗?” 喻晗都能听到自己吸气时,因颤抖在喉腔里发出的嗡嗡回音。 “他怎么说?” “他说,他准备好去死了。” 喻晗一时做出没有反应,窗外的风拂过,将他的睫毛吹得打颤。 那天的雨很大。 面对诊室里陌生又封闭的病人,朝幸业久违地感觉头疼。这是对方第二次来了,昨天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句跟自己有关的事都没说。 “你喜欢下雨?” “嗯。”病人这次竟然开口了, “一到下雨,他就会来到我身边,有时候是和我一起看书,有时候是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他是你的?” 病人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很久以后才轻声道: “一个被我强求了七年的人。” “可听你描述,他不像是被强求的表现。” “他演技很好,以前做过群演。”病人说, “我有时候也会被迷惑,觉得他好像真的爱我。” “他为什么要演?”朝幸业尽可能引导。 “因为他欠我的。”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不是我这么觉得,是他觉得自己欠我。” 朝幸业将窗户打开了一点,让雨声透进室内。 “如果他在演,不用特地挑雨天。”朝幸业劝解道, “也许这会儿他就在想你。” “不会的,没有我在他只会感到轻松。”病人油盐不进, “是因为一到雨天,我不存在的腿就会很痛。” 朝幸业看见病人捋起裤脚,短暂地露了一下自己的“钢筋铁骨”。 病人说: “这条腿是我们一起出车祸后截掉的,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他很愧疚。” 朝幸业并不这么觉得: “你知道吗?其实有时候,愧疚,爱与责任不必分的那么清楚,人是很难纯粹的,毫无原因去爱一个人的,想让愧疚与责任持续七年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 可沙发上的病人毫无反应,死气沉沉。 “你很悲观,这样多久了?” “不是悲观,是事实。”临了,病人又低声道, “五年,也许更久一点。” 朝幸业觉得他简直就像个算盘,拨一下才能动一下。 他问: “你之前看过医生吗?” “嗯。” “医生怎么说?” “重度抑郁,焦虑,边缘型人格障碍,伴随睡眠障碍和轻度强迫症。”病人不以为意, “他太夸张了。” “……也许并不夸张,你有吃药吗?” 朝幸业看见对方微微摇头,他问: “是一次都没吃过,还是吃过但又自己断药了?” 朝幸业没有得到回复,或许是病人觉得他问得太多。 但从病人已经十分习惯自己负面情绪的态度上来看,大概率是从没吃过药。 一个有点自我,同时自我认同感又比较低的病人。 很矛盾。 “既然这么久了,为什么昨天会想到来这里呢?”朝幸业问得更具体了些, “是有什么契机吗?” 这次的沉默格外久,窗外雨声阵阵,淅淅沥沥地听着很舒服。 对方说: “我准备好去死了。” 朝幸业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病人垂眸,低声说: “之前准备过很多次,但没有舍得……他演得太真了。” 他会在拿着刀切菜的时候走神,想象刀刺进心脏的感觉,会在落地窗做爱时,恍惚地想象和怀里人一起跌下高楼的场景,也会在坐车时冷静考虑,如果当初车祸后他直接死掉就好了。 这些想法无孔不入,充斥着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 但他从来没有自残过。 他残肢的截面已经够恶心了,不想再增添新的丑陋。如果有一天他要伤害自己,那必然一击毙命。 “有好好和他聊聊吗?” “不想聊,我没法分辨他话里的真假。”病人想了想说, “……也没有必要了。” 朝幸业虽然觉得这次的病人很棘手,但还是本着收了钱就要负责的态度,努力去挽救。 他天真以为这位病人能找到自己,说明死的决心还不够坚定,还有治愈的机会。 “但你找到了我,说明还是有其他想法的,死亡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没有。”病人说, “我还是需要去死,只是我还想带着他一起死。” “……” 朝幸业的头更疼了,他现在面对的不止是一个病人,还是一个有犯罪想法的偏执狂。 他没说什么“不能犯罪”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一个准备去死的人根本不会在乎这些。 “和他相处的时候通常会带给你什么感觉?” “安心,快乐,空虚,痛苦……大多数时候都痛苦。” 这些形容词未免有点相互矛盾,但这就是他的内心。 他每天都在经历这些,和对方通话聊天的时候,亲热缱绻的时候,都会感到短暂的愉悦,但到事后,激素水平快速降低,随之而来的就是浓烈的空虚与痛苦。 他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他得到对方的前提是挟恩图报。 他从不曾真的拥有。 “很多时候,人的痛苦根源都来自身边的人,有时候放手可能更能让自己轻松。” “我已经在放手了。” 朝幸业心口一跳,意识到病人说的放手是自己去死。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想过和他分开,换一个新的环境生活?如果他不是救赎你的良药,就最好让他远离你的生活。” “我做不到。”除非他死。 “……” “昨晚我们做爱的时候,我掐住了他的脖子。”病人的声音很低,也很缓慢,伴随着雨声显得格外压抑: “他就算快窒息了,也没有反抗。” 朝幸业问: “你希望他反抗吗?” 病人却答非所问: “我知道,如果告诉他我要死了,让他陪我一起去死,他会同意的。” “但你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这么做。” 直到此刻,病人脸上才浮现出一抹痛苦的挣扎,声音里满是疯狂的味道,却又被理智撕扯着,此消彼长。 这一刻,朝幸业终于知道了他来自己诊室的目的。 “我计划六天后死去。” “但接下来,我不能长时间待在家里,我会控制不住,就像昨晚一样,会试图杀死他。” “但我不能这么做。”病人安静道,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朝幸业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转化为了噼里啪啦的暴雨,雨珠砸在窗台上,溅入室内,平添几分凉意。 这位陌生的病人抬眸,黑沉的眼底毫无光亮: “你只需要在我每天回家之前,扼杀我想杀死他的欲望。” - “我救不了他,他对死亡已经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朝幸业摘下眼镜擦了擦, “他来我这不是想救自己,是想救你。”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喻晗听见了沙沙声,分辨好久才恍然,好像是雨水落在树叶上的白噪音。 听完医生的回忆,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今天没带伞,而邮局到停车位还有些距离。 贺平秋那天早上应该也没带伞出门。 因为没记错的话,那天贺平秋晚上回来后,他在对方身上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味道。 但很奇怪,司机杨知应该会在车里备伞才对。 是拒绝了司机撑伞来接,然后自己淋着小雨走到了停车场吗?还是在回到家之前,在小雨里抽了根烟? 但那天没有嗅到烟味。 “喻晗?” “……嗯?” 医生的呼唤制止了喻晗发散的思绪,他回神,和朝幸业对上视线。 这一刻,他才迟钝地听到沉闷的一声重响,是心脏被重锤敲击的声音。 但袭来的不是剧痛,而是尸僵一般的麻痹感,以心脏为中心快速席卷全身,以至于他都无法呼吸了。 新年过后的这两个月里,喻晗对喘不过气的状态已经十分熟悉,但此刻他才感受到,原来喘不过气的痛苦也有分级。 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比不加糖的咖啡还更让人窒息。 这一刻,喻晗感到无与伦比的绝望。 他突然意识到,就算如今的他回到五个月前,也挽救不了贺平秋。 贺平秋的生死并非薛定谔的猫,而是无论哪个时空,哪条时间线都会达成的必死结局。 现实不是童话书,救赎只是古老的传说。 ———————— 本章52个红包,下章出下一封信(大概),更新会一直持续到凌晨,大家可以早点休息,明早再看捏。 第1章 第六封信 窗外的沙沙声很快转为了哗啦啦的暴雨,就像那秋末的七天一样。 一道春雷响起,惊醒了迷怔的喻晗。他缓缓抬头,问: “那些礼物,是你帮他寄的?” “是我。” “……蛋糕呢?” “蛋糕是他提前选好的款式。” 喻晗没再出声,垂眸看着桌上的咖啡,片刻后,他站起身,没有道别,朝着门口的方向离去。 朝幸业叫住了他: “喻先生。” 喻晗微顿,没有回头。 朝幸业道: “聊完你先生的问题,我觉得还可以聊聊你。” “……我没什么可聊的。”喻晗看着出口的楼梯, “我没有付钱,不是你的病人。” “你先生付过了。” 闻言,喻晗终于回首。 朝幸业道: “虽然他觉得你不爱他,但他认为你是个好人,难免会为他的死感到愧疚。” “……” “所以他曾请我在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悄悄看看你的状态,如果好,那一切结束,如果不好,我会成为你的医生。” 有那么一瞬间,喻晗想把贺平秋的坟给刨了,最好是挫骨扬灰。 可转念一想,他已经在最开始就这么做了,墓园的坟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一个罐子。 “真贴心啊……”他呢喃道, “他就一点没想过,也许在你出现之前我会死吗?” 朝幸业默然,显然,那位病人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殉情这种事,在正常的恩爱情侣身上都不常见,何况对于他们这段接近病态的婚姻关系。 朝幸业说: “理论上,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喻晗平静道: “是我想知道,没关系。” 朝幸业又邀请道: “那你愿意坐下来聊聊吗?说说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以及你刚刚说的那些症状。” 喻晗一时没出声。 朝幸业也不催促,低头喝了口咖啡,味道一般。 他还记得那位不知名病人的最后一天治疗。 其实他没付出多大作用,对方依旧不懂倾诉,不会交流,只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窗外风景,好像他这里是什么心灵洗涤圣地,什么都不聊就能消灭欲望。 而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咖啡。 当时对方站起身,准备离开了。 朝幸业清楚,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即便从业这么多年,他已经清楚自己救不了任何人,但还是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病人的声音毫无生气: “朝医生,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替我给他冲杯咖啡吧。”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总会因咖啡原谅我。”病人这样回答。 那一瞬间,朝幸业彻底意识到这人真的无可救药,那句“他应该不是因为咖啡原谅你的”已经没了说出口的意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向地狱前行,却无能为力。 但此刻,他看着没有停留,直接离开的喻晗,心里却在不专业地想,那位病人冲的咖啡到底有多好喝?次次都原谅,真的只是因为咖啡与恩情? 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您是因为他的死感到内疚,那么不必了,谁都救不了他。”一墙之隔外传来喻晗的声音, “这不是您的错,您不用把对他的责任转移到我身上。” “……” 如那位病人所说,喻晗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朝幸业比谁都清楚,有些病人谁都无法拯救。 可此刻或许是久违的医者仁心归来,他想着,我或许还来得及救他口中很好的那个人。 于是他写下自己的私人号码,起身追到楼梯口递出去: “如果今天没心情聊也没关系,你可以挑选一个舒服的时间,喜欢的场景,我随时等候。” 喻晗没有应允,但收下了这张写着号码的纸条。 朝幸业在心里松了口气,带着并不轻缓的步伐走回诊室。 他将喻晗没动的咖啡倒进水池,旁边有面复古的镜子,里面反射着他斑白的两鬓。 他才四十七岁。 有很多病人或病人的家属都觉得,他是因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接受负能量,头发才白得这样快。 但其实不是。 他从来没说过,其实自己的头发白在成为心理医生之前。 手机响一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会准时收到我的吗? 朝幸业回复:当然。 - 邮局的一楼也很安静,虽然人不算少,但大家都很有素质,只能听见一些细微的窃窃私语,偶尔想到开心的事,也只是隔着空气相视一笑。 喻晗漫无目的地走到门口,却不知前路在哪。 他应该先回到车上,可外面下着雨。 屋檐坠落的雨花打湿了他的鞋尖,他看了会儿又想,回到车上之后又该去哪呢? 回那栋空荡荡的房子吗? 于是他调转脚步,回到时光邮局内逛了逛。 他拿了张复古牛皮纸色的信封,是最普通的款式,但挑选信纸的时候却犯了难,他不想买太多,只想选出最合适的一张。 最终他还是和贺平秋一样,选了一张厚重的白纸,摸起来有种沙沙的质感。 “你好,你们这边提供笔吗?” “提供的。” 喻晗跟着店员来到吧台,看见对方的衣服铭牌上写着小维。 小维将笔筒端出来,里面有普通的圆珠笔,也有冰冷的钢笔以及花里胡哨的拟物笔。 喻晗接过,好似无意地问: “你在这边工作多久了?” 小维一愣: “两年了。” 这位客人点了下头没再说话,好像专心挑起了笔,就在小维准备离开时,又听见客人问: “你对一个经常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有印象吗?他有段时间常来。” 理论上,小维不该记得的。 毕竟他们店算是一个小众的打卡地,每天都有很多其他城市的游客慕名而来,客流量十分庞大,不可能还记得五个月前的一位过客。 但偏偏她真记得。 面前这位客人一描述,就立刻和她记忆里的某些画面对上了号。 小维迟疑地问: “他是不是戴着假肢?” 喻晗说: “是的。” 小维啊了声,想说这几个月里,朝医生都会准时准点让她把那位客人的信与礼盒交给合作的邮递员。 但不知道面前这位和那人是什么关系,还是不要随便吐露别人的隐私为好。 “呃……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喻晗想了想: “能告诉我,他之前一般坐在哪个位置吗?” “他一般都找朝医生。”小维指着一个靠窗的角落, “只偶尔需要在信封上写地址的时候会在那里坐一坐。” “好的,谢谢。” “您需要饮品吗?” “他偶尔在这坐一坐的时候,会点饮品吗?” 小维秒答: “不会。” 她之所以对这点印象深刻,还因为那个男人很没礼貌。她第一次问需要什么的时候,那人一句话不说,哪怕回一句不需要也好。 但后来发现那人是朝医生的病人,她忽而就能理解了,也许是病到已经没有讲话的生机了。 而她“不会”的话音刚落,面前这位顾客也拒绝了购买饮品,不过相对礼貌。 “谢谢,那我也不用了。” 小维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不明白五个月前一位顾客不购买饮品的态度为什么会影响到五个月后的另一位顾客。 五个月后的这位顾客在靠窗的角落坐下,拿起笔出神了很久才动笔。 她突然发现,这位客人穿的黑色风衣和她记忆里的那件有点相像。 从午后写到傍晚,客人的信纸都没有翻页。 直到太阳落山,阴影吞噬了映在客人身上的最后一点夕阳余辉,对方才折起写完的信装入信封。 看着来还笔的客人,小维像往常一样询问: “需要自制火漆印章吗?” “火漆?” 小维给不理解的男人展示了下各种各样的漂亮印章,对方摇摇头说不用了。 “好吧。”小维表示理解, “很多客人也不要印章,因为盖了印章后就没办法通过平邮的形式寄出去了,会缺少一点仪式感。” 客人点了点头。 小维问: “那您需要什么时候寄出这封信呢?我帮您登记。” 客人说: “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可以。”小维说, “不过大多数人会选择一个特殊的时间寄给未来的人,也更有意义。” “可我想寄的人在过去。”客人甚至说了个冷笑话, “谁让你们只做和未来有关的生意呢,就没法赚我这笔钱了。” 小维品出了这话背后的含义,一阵莫名的心悸席卷心头,让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见……” “再见。” - 时光邮局回来后,喻晗很快收到了,以及一份特殊的礼物。 那天早晨,他打开门,在门口看到了一条白色小狗。 是号称微笑天使的萨摩耶。 但此刻小狗没有笑,因为嘴里叼着一封信,它只能疯狂地摇晃尾巴,坐在地上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准主人。 “……” 喻晗是热爱猫狗,但那是七年以前。 他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愤怒,针对贺平秋。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想给朝医生打电话,想说自己现在没有能力负担一条新的生命。可朝幸业像是预判了他的行为,电话还没拨出去就发来两条信息。 朝幸业:虽然不知道他每封信的内容,但我猜他大概率不会告诉你,这条小狗的预产期是他策划死亡的那天,狗妈妈只产了一胎,凌晨四点出生的。 朝幸业:这应该是他不可告人的一点私心,想以另一种更温柔的方式参与你的人生。 喻晗好半晌没动。 换做两个月前看到这条狗,他应该会去把贺平秋的遗照摔个稀巴烂,但此时此刻却浑身无力,只能想象把遗照踩成碎片的样子,完全不想动弹。 他没力气生气了。 见喻晗久久没有反应,小狗有些急了。它吐出信封汪了两声,嘴角就向上扬起,笑得很甜。 和贺平秋一点都不像。 根本是两个极端。 拿这种小狗当自己的替身还不如买条蛇……或一只兔子。 喻晗慢慢弯腰,半跪在它面前,问: “你值多少钱?” “汪!” “现在退回去我还能拿到钱吗?” 小狗叫了两声,用白绒绒的脑袋蹭进喻晗怀里。 喻晗忽然想到几个月前,他在贺平秋不常开的一辆车里发现了一根白色的毛发。原来不是人的……是狗。 一段对话闯入了他的脑子,是他丢失的,属于贺平秋死亡那天的记忆。 检测死因的法医说,腿间贺平秋是在凌晨死前死亡的,生前有皮肤过敏痕迹。 狗应该是死前两天挑的,但喻晗没有发现贺平秋的过敏,或许是贺平秋掩饰得太好,又或许喻晗太不关心。 总之,他总是什么都不知道。 喻晗好像一下子泄了力,撑着地面在玄关口坐下。他没管在怀里狂蹭的小狗,捡起地上的将其拆开。 【亲爱的喻晗。】 【距离我预计的死期还有两天,于你而言应该已经过去了五个月。 此时的你还记得我吗? 会看到什么都想起我吗,是愧疚又或是恨?是在夜晚还是某个阴雨天,又或在一个平常的清晨醒来,你的手腕会隐隐作痛吗? 我想你会的,无关爱恨。 只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 正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才会浪费时间和我纠缠七年,最后落得一地狼藉。】 喻晗闭了闭眼。 信纸被他捏地咔嚓作响,指关节用力到发青。 怎么会无关爱恨呢。 他恨的。 他恨贺平秋的扭捏,恨他的自卑敏感,恨他哪怕在死后的信里都不敢直白地问一句“你有一点爱我吗?” 只敢以这样迂回的形式旁敲侧击,然后自顾自地走向一个悲观答案。 ———————— 照例52个红包。 想问问大家知道可以段评吗?前段时间晋江开的新功能,但感觉好像没多少人用诶 第1章 第六封信 【在我死后,你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你可以像我们刚相识不久说的那样,去做一个不追名逐利的好演员,也可以出去看看这七年错过的世界更迭。 山也好,海也罢,都不会再有人于阴暗中窥伺你的背影。 我好像没什么想说的了,喻晗。 对了,那只狗。 这几天里,我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情,但我不想告诉你。最后的最后,我走进了一个宠物店。 我依旧不明白这些毛茸茸的,不通人性的东西为什么会招你的喜爱,我永远无法像你那样温和地抚摸他们。 即便身体将要死去,我的心还在隐隐妒忌。 不仅是它们,我还嫉妒你的理想,你的父母,嫉妒你的朋友,包括每一个被你温柔以待的陌生人。 当然,他们也不喜欢我,包括你喜欢的猫猫狗狗。 所以你放心养它,它与我截然不同。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忘记它的来处。 如果实在不想养,那处理办法太多了,想来不用我喋喋不休。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下辈子成为一条狗,还能有机会感受你的热爱。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的骨灰已经飘向五湖四海,不存在所谓投胎。 它与我毫无干系。 如果你看到这里,不必等待第七封信。 它可能出现在你人生的任何一个瞬间,或许在你将要忘记我的时候,或许在你找到心中所爱的时候。 但不要怀疑,它会出现的。 任何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再见,喻晗。 祝你在没有我的往后每一年里健康,快乐,自由。 如果不幸摔倒,就坐下休息会儿,如果目光对视,就大胆去拥抱。 我不再是你的阻碍。 再见,喻晗,向前走吧。 贺于2024.11.14寄出】 …… 喻晗在心里耻笑无数次的“向前看”,最终却从贺平秋笔尖冒了出来。他扯了下嘴角,笑意却浸泡在了泪水里。 小狗也不知道面前的人类为什么流泪。 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不敢蹭也不敢叫了,只能乖乖端坐在那里,露出讨好的笑容。 信纸被喻晗发狠地撕成碎片,漫天飞舞在玄关里,一同破碎的还有那句健康,快乐,自由,以及一颗鲜血横流的心脏。 周围的空气好像被抽空了,他的泪水没有任何声音。 最开始,颤抖的只有喉间喘息,但很快传染至五脏六腑,再到躯干,到四肢,到指尖。 小狗收起笑容,慎重靠近,将脑袋贴在喻晗的肩膀处。 它尚且年幼,以至于要扬起下巴才能靠住。 泪水很快打湿了它的毛发,喻晗缓缓抬手,将小狗圈进怀里。 可以想象,不喜欢宠物的贺平秋走进店里,因过敏还要戴着口罩与手套,他站在最角落处,对所有猫狗避之若浼。 动物们也一样,对他避之不及。 贺平秋用眼神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条萨摩耶,理由是它与自己毫无相似之处,它与他截然不同。 想必这样被喻晗拒绝的概率就会小一点。 如果他足够良善,理应不该将礼物定为一条生命。可死亡前的最后两天,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保留一点私心,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想悄悄的,委婉的以另一种形式参与喻晗往后的人生。 愚蠢至极。 敢在手机里备注“老婆”,敢在外人面前叫“小晗”,可到了并非面对面的信里,在最后的道别里,却仍是一句胆怯的“喻晗”。 七年时间,换来这样的生疏。 痛苦就像深海里的暗流,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悄无声息地在身体里涌动,折磨着喻晗的每一寸骨与血肉。 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嘶吼。 好像正有把尖刀插入心脏,不顾死活地疯狂搅动,无声无息地让他撕心裂肺。 凭什么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地还他自由? 凭什么自作主张用他的父母,朋友甚至是宠物拉扯着他的生活? 凭什么自作主张地让最后一封信没有归期?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月,一个春秋更迭,还是一个又一个无望的七年? 又或等到两鬓斑白,再也恨不动的时候才发现,这不过卑劣的贺平秋折腾他的最后一环,目的就是让他永远胆战心惊,警惕着生活中随时可能冒出的一封未知的信。 小狗大抵是累了,它抽出脑袋,低头在地上轻嗅着,时不时看看一动不动的准主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喻晗走失的灵魂才回归进身体,小狗拱了拱他的手,他低头,看见了堆在跟前的一堆碎纸片。 小狗叼着是的最后一角,它松开嘴巴,信纸轻飘飘落在喻晗手心,上面写着“我再不是你的阻碍”。 他颤抖地合起掌心,用力抓紧,用力到每一个关节发白发青,脸与脖子胀得通红,青筋鼓动。 即便这样,他依旧无法放出声地肆意大哭。 …… 小狗最终还是被放进了家里,取名叫啾啾。 破碎的信纸被胶带一点一点地粘回原样,重新放回信封里,藏在了家里最隐秘的地方,连同两本结婚证书一起。 也许再也不会翻开。 在接下来的数个日子里,喻晗时常胃疼到无法呼吸,无数次悄无声息地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在那些夜深人静的夜里,他都会半夜惊醒,必须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才能把将要出口的呜咽塞回腔内。 正如被幼时见过的那种碾碎谷物的石轮碾压着,来来回回,最终将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片血肉都化为了鲜红的粉末。 好像葬礼那天,被挫骨扬灰是他的自己。 喻晗没用酒精麻痹自己,他清晰地感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时常浑浑噩噩,偶尔清醒的瞬间他也只会窝在沙发上,打开贺平秋电脑里重重加密的文件夹。 这里的所有密码都只能输入一次,错误即会销毁文件,一旦发现病毒入侵也会销毁文件。 里面没什么珍贵的资料,只是无数段露骨的视频,或许贺平秋以为喻晗不知道……但其实他知道,每次做爱,贺平秋都会像一个变态一样录像。 也许是为了在剧组工作的时候看看,也许是为了防止将来有一天喻晗逃离后进行威胁或想念。 喻晗将视频投屏到客厅的幕布上,偌大的屏幕播放着他们新婚当晚的亲热视频。 还留有青涩痕迹的喻晗无措地坐在床边,贺平秋背靠着镜头步步走近,带着丝丝酒意。但那晚贺平秋没醉,别问喻晗怎么知道,狗日的东西弄得太疼了。 他像一具僵直的尸体,傻了似的任由贺平秋摆弄,不会叫,也不会回应,索然无味,估计这段视频当片给别人看都能看萎掉,但贺平秋很兴奋。 尽管他表情不显,只有汗水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条滚落,最终滴进喻晗锁骨里。 口味独特。 他评价着当初的贺平秋。 后来时间久了,喻晗也习惯了贺平秋时不时的犯病,各种地方。 肃穆的书房,次卧的全景落地窗浴缸,甚至是大白天的厨房,灶台还开着火…… 昏暗的客厅里,视频一段接一段的播放,他自以为自己和七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但事实上这七年并不是白开水,多少让他变了些颜色。 录像里,他也从最初僵硬的逆来顺受到后面的自然配合,他知道什么样的姿势能让戴着假肢的贺平秋不那么损伤截肢面,知道什么样的角度能让贺平秋最大程度的发力。 疼了他会说你今天是不是饭吃太多了,难受了会说换个姿势。 在这七年的一个个日夜里,他与贺平秋的身体变得逐渐契合……不似他们相看无言的灵魂。 但也许他还是直男。 否则怎么会像死鱼一样毫无感觉呢。 他蜷缩在沙发里闭上眼睛,身上只盖着薄薄的毯子,也许去到梦里也好一点。 巨大的影幕上依旧播放着小狗看不懂的动作片,上位的贺平秋俯下身,将喻晗完完全全嵌入怀里,病态地吻着他的耳朵呢喃: “喻晗,我没法停止占有你……” 我能停止的,只有我的生命。 五月的第一天,磅礴大雨终于停了。 接到陌生来电时,喻晗尚不清醒,以为仍在梦里: “回来吧,蠢货……” “贺先生?”那边是一道并不熟悉的女声, “我是正月初五被你从明湖边救下的人,致电来是想跟你道个谢,谢谢你给了我人生的第二次机会。” “……”明明对方喊的是贺先生,喻晗却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不知道您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今天五一,我想祝你节日快乐,万事顺意。” 喻晗恍若未闻地挂断电话,再次跌进昏沉的梦里。 他一觉接着一觉地睡,梦醒时分都在祈祷要梦见想梦的人,可天不如人愿,他连对方的声音都不曾听见。 梦里只有医生在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不是来自救的,他只是怕拖你一起下地狱。” 尽管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想把喻晗烧成灰,吃进肚子里,带进地下,贺平秋依然极力克制着,做着“正确”的选择。 偏执病态了七年的贺平秋终于想在死前,努力做一次喻晗口中的“会爱人的人”。 他将事业还给他,父母还给他,朋友还给他,热爱的一切都还给他,独独没想过自己也是被热爱的一环。 他说,喻晗,大胆往前走吧,我不再是你的阻碍。 ———————— 对不起宝们,本章88个红包致歉,还有一章没写完,熬不住了,睡醒码完更。 第1章 尾声 喻晗这次没能再昏睡下去。 因为今天五一,他答应过父母,五一会回去过节。 他只能艰难爬起,打开自以为再不会打开的上锁抽屉,找出里面的第二封信。 上面写着: “或许你现在该收拾一下自己,洗个澡,梳理一下头发,刮掉新长出来的胡茬,穿上整洁的衣服……” 喻晗看了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找寻动力。 最终,他还是将自己收拾出了人样,走到在小狗面前半跪,头抵着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些天都没带小狗下去遛弯,他真的没有力气。 幸而家里够大,小狗还小。 喻晗带着兴奋的啾啾一起驱车回到老家的城市,陪父母住了四天。 送别的时候,他对父母说: “我中秋节再回来陪你们。” 这份承诺是给父母的,也是给自己的。 依依不舍的谭芬与喻见生回到家里,发现餐桌上放着一个房本和一张银行卡,打开一看,房本的地址赫然是他们住的这栋,房本的名字写着“贺平秋”。 中间还夹着一张喻晗留下的纸条—— 【妈,爸,卡里是你们这些年交的租金。把家里的那些破烂扔了吧,往后这就是你们的房子,放心装扮,不必担心搬家。】 - 朝幸业终究还是再见到了喻晗。 他没有多问什么,照例又去冲了杯咖啡。 喻晗还是没有喝: “今天是我生日,我本该收到第七封信。” 朝幸业叹息道: “今天没有信。” “那是什么时候?”喻晗眼里泛着消不下去的红血丝, “他是写给我的,为什么不能遂我心愿?” 朝幸业只是摇头,也许贺平秋原计划是在今天送出最后一封信的,在生日这个本该团聚快乐的日子里,往喻晗的心脏狠狠刺入最后一刀。 可他后悔了。 他想做一回正常的爱人。 朝幸业还没来得及谈论他的那些症状,如时常发麻的肢体,夜半惊醒湿润的头枕,会失去知觉的右腿……喻晗便摔门而去。 他在一楼信里写道—— 【连蛋糕都没有,我真的不会再原谅你了。】 …… 再次见到喻晗已是夏天,窗外的知了鸣个不停,显得有些吵闹。 喻晗的情绪看起来稳定了很多,只是依然消瘦,垂在沙发一侧的手总是不自觉收缩发抖。 朝幸业再次冲了杯咖啡,询问: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喻晗回答: “贺平秋,祝贺的贺,平安的平,秋天的秋。” 朝幸业问: “他是秋天出生的?” “不是,他是冬天出生的……”喻晗垂眸, “我不知道他名字有什么意义。” 对于贺平秋,喻晗有很多个不知道,诚如贺平秋的童年,诚如那份心理诊断报告,诚如最后的死亡。 朝幸业笑了笑,说没关系: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喻晗喉咙止不住地发紧,半晌,全身泄力似的瘫下来。 他低低地笑了声: “好吗?” “当然。”朝幸业说, “不论哪一类精神病人都不是光靠包容能治愈的,他们需要医生,更需要大量药物。” “如果我五年前就发现——” “他不会让你发现。”没等喻晗说完,朝幸业就打断道, “你知道重度抑郁的概念吗?” “最近了解过一点。” 朝幸业说: “这类病人往往不止抑郁一个特征,很可能伴随着很多其他病症,例如焦虑,情感障碍,睡眠障碍等等……” “日常生活里,他们没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常常会无端地感到疼痛,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疼痛,尤其在阴雨天,清晨和夜晚,胸闷,心悸,骨头酸疼都很常见。” “他们无法正常入眠,饮食结构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脾气善变,易怒,总是忍不住地想流泪,发脾气,在工作和学习上难以集中注意力,记性衰退,对大多事情敏感且悲观。” “自杀自残的想法更是如影随形,上一秒觉得窗边的风景很美,下一秒也许就会想象跳下去是什么样子,泡个澡都可能突然滑进水里,窒息有时会让他们感到放松。” 喻晗静静听着,指尖嵌入了掌心。 “我猜,我说的这些症状他大多都没有表现。” “……是我没有发现。” “不,不是。”朝幸业平和道, “你太小看重度抑郁了,患者大多数时候是无法自控的,他拿着刀割身体的时候感觉到的往往不是痛苦而是畸形的快乐,甚至于他可能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起的刀,为什么拿起了刀。” 喻晗确实没有见过贺平秋自残,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重度抑郁能在不吃药的情况下,不伤害自己持续五年,是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朝幸业说, “所以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喻晗闭了闭眼: “如果没有肝癌,他或许能再坚持坚持……” 原来如此。 朝幸业并不知道贺平秋得了癌症,但他确实想问贺平秋突然计划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本以为是感情上的矛盾,争吵,却没想到是命运。 “那就更不是你的错了,不要自责,喻晗。”朝幸业戳破了喻晗的心理, “他的病态与偏执让他在这段感情里觉得痛苦,但你确确实实在这五年间也给了他无数希望,才能让他坚持这么久。” 喻晗张了张嘴,心口压着的那股气让他想要反驳,他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可他却突然想起贺平秋前两年拟定遗书时发的那条朋友圈, “他上个月送了我结婚周年礼物,好像还可以再撑几年”,还有那张自杀前一个月给他办的健身卡。 这些无一不在说,哪怕喻晗做的差劲极了,贺平秋也汲取到了那么一点点温暖。 只需要一点点,就能坚持好多年。 “促使他去死是的病魔,不是你的疏忽。”朝幸业话音一转, “但我说的那些症状,你最近都有,是不是?” 喻晗张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去到楼下,在信里写到: 【你送我的那盆多肉没熬过寒冷的冬天,我把它剪到只剩根茎重新扦插,它竟然又发芽了,时隔一整个冬与春。 对了,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怎么都转不动。 我把它拆除分解成了一个个小块,一道道螺丝,心里舒服多了。】 …… 第三次见面,喻晗依旧没喝那杯咖啡。 这次朝幸业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其实我三十三岁以后才开始做心理医生。” “那之前,我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她是抑郁自杀,我陪她治病长跑六年,依旧没能留住。” 喻晗出神地问: “您最后怎么接受她离开的?” “一开始根本接受不了。”朝幸业说, “所以我在本该结婚生子的年纪违背父母的期望去留学,读的心理专业。我不明白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夺走他人挚爱的生命,我想弄懂它。” “现在弄懂吗?” “还没有。”朝幸业说, “还不够。” 喻晗口中弥漫起一股涩然。 “我前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里,学到了很多知识,相对正确的三观,固若金汤的道德底线……但从来没有人教我该怎么面对至亲至爱的死亡。” 以至于这一天到来时,他们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果是好,第一反应不是祝福与接纳,而是否定与逃避。 再随着时间流逝,这份伤痛会越来越深,在往后的人生里,无数次将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人之所以无法接受挚爱死去,与挚爱的痛苦或快乐本身关系不大,只是因为他们的离开,我们的灵魂就好像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我们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才无法接受他们离开,我们自大地认为,活着才是最好的,陪在我们身边才是完美的。” “可死亡不是爱的终点,遗忘才是。喻晗,带着他赋予你的改变往前走吧,去看看他来不及去看的世界。” 结束后,喻晗下楼,再次给贺平秋写了一封信。 这次他选了个漂亮的火漆印章,是大海与蓝天交接的图案。 他在信里说: 【我想带你去看看。】 海很蓝,天也很蓝。 他戴着专业装备潜入了海洋深处,看到了绚丽的珊瑚,各色的鱼群围绕着他,他在心口的瓶子上落下一吻。 也许贺平秋的骨灰早已随江汇入海流,也许周围的某一只鱼肚里就有他的碎骨。 …… 后来,喻晗又来了很多次,写了很多封信,都没寄出。 它们藏在家里上锁的抽屉里,等着不归之人的查阅。 他依旧没有喝那杯咖啡,但他确实在努力地往前走了。 他只能往前走。 他参加了廖多跟钱妙多的婚礼,但没有去做伴郎。 他注视着昔日的朋友们一个个找到良人,并在台下笑着祝贺: “新婚快乐。” 他带着那一小瓶骨灰走遍世界各地,每到一处,便在瓶口落下一吻,好似吻着贺平秋不存在的灵魂。 每次回家,他都会对父母承诺下一次回来的时间,他需要给自己跟这世间牵一根线,为防自己擅自离岗。 他不是贺平秋,他有正常爱人的能力。 他吃了一段时间的抗抑郁药,整个人麻木了很多,对什么都淡淡的,欲望淡淡的,痛苦淡淡的,想念也淡淡的。 他依旧会准时去朝幸业那接受治疗,一次朝幸业突然说: “其实走不出来没关系,忘不了也无妨,但别沉浸在他死亡的痛苦中,要带着他予你的爱与快乐一起白头偕老。” 你要知道,他不在墓里。 他是你在路边向你摇摆的小草,是拂你在脸上的风,浸湿你发丝的雨,是秋天的落叶,冬日的暴雪。 他无处不在。 喻晗久违地笑笑,反问: “您是在担心我会自杀吗?” 朝幸业定定地看着他。 “不会的,至少往后不会了。”喻晗说,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在24年的正月初五那天,他从父母家返回这边的十六个小时车程里,在湖边看到了一个将要跳河的女人。 他救下了对方,却幻想在暴雪中跳下去的是自己。 他将对方托上岸,自己却腕间一痛,轻飘飘地松了手,朝着湖底坠去。 这次,喻晗照例买下一张漂亮的信纸,坐在时光邮局的窗边角落写下一行又一行字。他的字迹与贺平秋越来越像,也许是因为他们练的同一种字帖。 【给蠢货的第三十三封信】 【亲爱的贺平秋: 医生说,我可以试着慢慢停药了。吃药没那么痛苦,我替你试过了。如果在那边也生病,请不要再逃避。 朝医生冲的那杯咖啡我仍然没有喝,虽然很浪费,但道歉借他人之手是没有诚意的。我知道你不懂,但我现在教你。 从前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世事无常。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迁就了你七年,不妨再多几个七年。 只是我无法和你保证,我的床侧永远空无一人。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遇到了一个想厮守一生的人,他与你截然不同。 这是你不打招呼就走的报应。 我最近还联系了甘导,问他: “我也叫您不少次师父了,您看我是不是这块料?” 他很意外我会想走导演这条路,但很高兴。 他说,精神正常的人不搞创作,内心饱含痛苦的人才能弄出惊世的作品。 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 “喻晗”这个名字会毁誉参半地出现在荧幕上,被人唾弃,被人喜爱,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会夸赞我的作品。 我在向前走了。 你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想明白,其实你每次回家都不用密码锁而用钥匙开门,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你真的是七年如一日的蠢笨,我从未因你的回来感到压抑,除去最初做爱确实有些难以承受。 我做梦都想回到过去,把你打到生活不能自理,这样你就会失去割腕的能力。 我也从没告诉你,你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好恨你……可后来才发现,那是爱被酝酿得太久了。 你的丈夫于2026.11.14寄出】 门帘掀起,店员小维看着熟悉的黑色风衣远去。 秋末的晚风吹过,她好像听见了戒指碰撞玻璃瓶的清脆叮当声。 有的人在向前走了,同时也在等待最后一封不知归期的信。 也许在某个雨天的梦里,也许在暮年将逝的黄昏。 ———————— 完结啦, 88个完结红包! 喻晗自杀过的伏笔只有一个小伙伴发现了,指路18章。 如果可以的话,期待一下大家的长评,以及可以点一下评论区右边的五星好评呀。 看到大家都很想看if线,但重生,回到过去这种应该不会写了,如果要写的话可能会考虑一下“人鬼情未了”作为福利番外,总之这本文就先标完结啦,福利番外过些天盛出,有想看的情节可以留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