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丝》作者:一勺陆九 文案 节选 我勉力笑了笑,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一种困意席卷了我,让我不想逃脱。我努力地说:“莫芪,我不能跟你一直到老了。你要找个脾气不倔的,好好地过。” 莫芪把脸贴在我的脸上。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也落了我满脸。 “仙儿,我不要别人,”他哽道,“你要是走,我马上跟着你一起去。” 我轻轻地笑,只能发出点气音,我贴着他的耳朵说:“还有臻舒,你……答应……我的。” 莫芪抱着我死命地摇头,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不想管……我只要你行不行,仙儿我求求你了。” 我的眼角好像凉了一下,我尽力地说:“莫芪,我爱你。” 第1章 第1章 初春,玉兰花开的正好,我坐在廊下看着手里的书。有清风吹过来,带了点花香,我让小童去摘一朵过来,摆在屋里。 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小童过来告诉我,张副官来了。 “请进来吧,”我进了屋,把书合起来放在桌上,等着人来。 “问秦老板好。”张副官向来客气,一进门先微微鞠了一躬,“还住得习惯?” 我笑了:“哪儿有好不好的,不习惯也得习惯。” 我懒得纠缠这件事,又道:“副官这次来,是有什么事?” 张副官道:“军爷昨天新收了个人,是个会弹的,让送过来。” 说着,从身后让出一个小孩来。这孩子约莫八九岁年纪,眉目清秀的像个小姑娘,还带着点怯怯的模样,手里抱着一把琴。我扫了一眼琴头,嚯,上好的琴,还是仿焦尾的。 我有些诧异,还好上这一口了? “是昨个茶会的时候看上的,就直接送您这儿来了。军爷叫好好调着,是以还没……”张副官道。我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话头:“这跟我没关系。” 我上下打量了着孩子一眼,向着张副官道:“军爷赐的什么名儿?” “还没起,”张副官道,“军爷说请秦爷定夺。” 我挑了挑眉,这么些年来,他让我自个“定夺”的事儿还真没几件,更何况他是新收的人,真是稀奇了。 “臻舒吧,”我想了想说,“言辞清爽,礼貌臻备。这孩子命苦,取个吉利点的名儿冲冲吧。” “秦老板取的名字,没有不好的。”张副官心道,这年月被军爷看上的人谁敢说个命苦,也就是眼前的秦仙儿秦老板……哎,不提也罢,糊涂账。 张副官又补道:“秦爷,军爷也在外头呢,没进来。” “哦,”我又看了看那孩子,随口回道,“今天厨房新做了点心,一会劳驾副官给带出去。” 张副官心里叹了口气,鞠了一躬:“那在下就不打扰了。” 我想到一件事,又追道:“副官。” 张副官回过身来。 “以后要是有什么,不会都往我这儿送吧?我这儿可没地儿。” 张副官苦笑一下:“必不会的,只是军爷看着这孩子好,想送来给秦老板作伴罢了。” “哦,”我放了心,“那就好。” 我朝那孩子招招手:“过来,让我看看。” 那孩子抱着琴,一步步地蹭过来,显然有点怕我。好容易蹭到我面前,声如蚊呐地哼道:“见过秦老板。” 我看着这孩子青白的小脸道:“打今儿个开始你就叫臻舒吧。” 那孩子朝我福了福身:“是。” 我皱了一下眉,拉住他的胳膊道:“男子汉别学这些扭扭捏捏的。” 我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这琴我也会弹两下,你既然住这儿了,也少不得要教你,以后你就叫我师父吧。只一条,不许把外面那些莺飞燕舞的东西带进来。” 臻舒倒是没再福身,只是看着我点了点头:“谢谢师父。” 我看着这孩子的眼睛,又清澈又透亮,心道可惜。要是不做琴师,做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多好。 臻舒道:“军爷说,师父是国手。能指点我一二是天大的福分。” 我默了默,国手和伎子有区别吗? “福分不是这样说的,”我伸手把他掉下来的刘海别在耳朵后面,“你下去吧,收拾好了再来见我。” 臻舒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怯怯道:“师父,你真好看。” 我笑了一下,人最没用的就是长相。 我起身摸摸他的头,带着他往西厢房去。 这院落是个一进的小四合院,北面是正屋,左右各有东西两个厢房,南面是下人住的倒座房。 我住东厢,臻舒住西厢。至于北面的正屋,那屋子太大了,我不喜欢,就留作会客厅了。 臻舒是个很乖的孩子,回了屋子不吵不闹就睡下了,丝毫不认床。 我抄着手站在东厢的廊下,看着对面的灯笼出神。小童陪我站了一会,忍不住问道:“秦爷,军爷是个什么意思?不许您出去还送了个人进来?” 我扭头回道:“不大点个人跟老妈子一样操心,小心以后舌头长得回不去。赶紧回去烧水。” 小童一吐舌头跑了。 他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向来起得早,第二天刚蒙蒙亮,我就在院子里头转悠了。今天破例没有早上练琴,是怕吵了臻舒。 平日里这个点我都在东厢练琴,突然空下来竟有点无所事事的感觉。 厨房何妈拿着菜从院子里过,看到我笑眯眯的打招呼:“秦爷今儿怎么没弹琴?穿着这样薄怎么行。” “小孩还睡着呢,”我指了指对面的西厢,“早上做点热的和软的,加个鸡蛋。” 何妈笑了笑:“记着呢,难得秦爷这么关心这孩子。” 我也笑着挥挥手,让何妈去忙。都是一样的人,这孩子更命苦些。 我转到正屋,没想到臻舒已经在等我了,看到我进来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轻声细气地说:“师父好。” 我伸手示意他起来,随意坐在侧边的椅子上道:“这样早,几时起的?” “乐坊里教过的,寅时就起了。” 那是等半天了。 “以后不用这样早,跟着我卯时起就行。要不然不长个。” 臻舒微微地笑了一下:“师父真好。” 正好下人进来通传,说饭做得了。我拍拍他的小脑袋,领着他往前厅走。这孩子从声音到性格无一不软,容貌又好,将来只怕是要走条险路。我既碰上了他,断不能教他如此。 我给臻舒安排了上午学琴,下午学书,都是我这个半吊子教。晚上得空了就由程妈领着在街上转转。我出不去,总不能拘了孩子不是? 如此半月过去,日子过得平静,我也乐得有个人陪我说话。 有天晚上,我和臻舒刚吃完饭,门口传来一阵鸣笛声。 不用想,就知道是那位来了。也是,还有个孩子在我这,不来看一下总是不合适。 “师父,”臻舒揪揪我的衣角,往我身后藏,“臻舒害怕。” 我牵起臻舒的手,站在正屋廊下:“不怕,有师父在。” 莫芪披了件黑色大氅,甩在身后好不威风,把街上的烟火气带进院子里,减淡了玉兰的香气。他走进院子,停在正屋的台阶下,抬头看着我俩。 臻舒忙向他规规矩矩地作揖:“臻舒见过军爷。”此后也不敢牵着我了。 我把手抄起来,看着院子里的玉兰。 “住得习惯吗?”莫芪道。也不知是在问谁。 我没说话,院子里一时安静了。臻舒忙接道:“住的很好,师父很照顾我。” “你是秦爷的徒弟了?”莫芪说着,向台阶上走来。我抄着手,微低了头退在一边,让莫芪先进屋。 莫芪停在屋门口,向我道:“秦仙儿。” 我低着头一动不动。莫芪你不累吗。 莫芪无法,只好拉着臻舒先进屋,坐在了堂前主座上,面朝着大门。 我翘着腿坐在侧面最下首的位子上,眼觑着外面的玉兰花。天色暗了,花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莫芪道:“臻舒,你跟着秦爷都学什么了?弹首曲子来。” 臻舒应了,去西厢抱琴来。在厅正中的长桌上放好,起调要弹《淇奥》。 “臻舒,”我阻止他,“换《幽兰》。” 莫芪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臻舒这孩子很识事,一曲弹完看没人说话,又接着弹另一首。总之把那些有隐义的都避开了。 莫芪听了好几首,方道:“有长进,跟着你师父好好学。” 臻舒起来行礼:“谨记军爷教诲。” 莫芪看了看他:“今夜留在西厢了,你去准备吧。”话放下了,人却没动。 试探我。 我不欲与他多话,也不看他,站起身拉过臻舒。 “他是我买下来的。”莫芪的声音从我俩背后传来,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回过身。 “所以人是我的。”莫芪几步走过来。 我烦透了他这副模样,带着臻舒就往外走。 不想莫芪竟上来拉我,我猛地挥开他。 “秦仙儿。”莫芪沉声道。边上的臻舒吓得连退几步,躲在了门的另一侧。 莫芪的眼睛里隐隐地有怒意,我知道,一般这种情况下他马上就要发火了。 于是我抢在了他前面:“再给我一嘴巴?” 莫芪一下子怔住了。 我无所谓地勾勾嘴角,绕过他去牵臻舒,把他送回西厢去。 东厢的门关上的时候,我听见鸣笛声又响起来。挺好,又能踏实两个月。 后来练琴的时候又练到《淇奥》,臻舒弹了几下,犹豫了一会,还是凑过来问我:“师父……那次你为什么不让我弹啊?” 我看着他:“这曲子是讲什么的?” “君子。”臻舒倒记得清楚。 我没再接着说,让他自己想。 “师父是不是很不喜欢军爷?”臻舒又拉着我的衣服,我发现这小孩一紧张就会拽我的衣服,从衣角到衣袖。 我由他拽着,想了想道:“嗯。” 臻舒抿着嘴,小声附在我耳边说:“我也是。” 我俩都笑起来,背后说人坏话的感觉太好。 “军爷特别凶,他说话的时候周围都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好。”臻舒开始玩我袖子上的扣子,“师父,军爷为什么不让你出去啊?” 我一怔,心下像是被拨动了根弦一样,一种说不出的涩从胸口里漫出来,漫得我嘴里发苦。 臻舒看我表情不对,忙后退了几步,一揖到底道:“臻舒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我回过神,伸手去扶他:“快起来,不关你的事儿。” 臻舒不敢再多说什么,规矩地坐到我对面,开始练曲子。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我在院子里弹琴,臻舒在边上举着书看,顺带手在另一张桌子上泡茶。 臻舒很喜欢喝铁观音,我为此特意找人去买了上等的,在家备着。 我曾问他,小小年纪怎么不喜欢果汁甜饮这些东西,反而爱喝茶? 臻舒像个大人一样,笑起来故作神秘却又带着点脸红:“琴师不自饮,饮茶。” 我一口白水差点呛出去,把手里的书拍在他脑袋上:“神神道道的跟谁学的!” 臻舒捂着头躲:“何妈带我上街的时候听的。” 我又用书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乱七八糟地瞎学!” 臻舒这下没躲,看着我眼睛里带了点笑:“不过铁观音真的好喝,很香。谢谢师父。” 过了会他又问:“师父怎么从来不喝茶?” 我一愣,想起点旧事儿道:“师父不爱喝。” 莫芪后来又来了几次,每次就听臻舒弹弹琴就走。我就坐在东厢里遥遥看着。 转眼到了六月,莫芪来得比我想象中勤,又出现在小院的门口。 莫芪似乎是喝醉了,身后也没跟着张副官,自己一个人在院里,谁也不让过去。 我把臻舒安顿到西厢去,自己抄着手站在东厢的廊下,冷眼看着他。 院里的人都被我屏下去了,省的看了不该看的,白惹祸灾。 至于我?该不该看我都走不了。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举着个酒瓶子,用力地掼在桌子上。 我不说话,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发酒疯。 其实莫芪的酒品一向还不错,喝醉了也是安安静静躺着,最多牵着人的手不放,基本上不说话。没想到在这儿倒是让我看了个西洋景。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着我的东厢走过来。 我了然,又来这一套。我回屋取了点什么拿在手里,准备一会应付他。 “秦仙儿,”他站在东厢的台阶下看着我,声音倒是不大,“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乐了,您把我关着还来问我,我可真是冤枉。 “看军爷乐意吧。”我轻巧道。 他皱了皱眉,把手里的酒瓶放在东厢回廊的椅子上。 我想都不想,拿起来就扔了出去。 玻璃在夜里发出极刺耳的一声脆响,估计吵到街坊了。我在心里默默地道了个歉,赶明儿个让何妈给邻里送点点心去赔礼。 “都半年了,你当真不让我碰一下这东厢。”莫芪的语气开始不善。 我烦躁地看着他:“我懒得重复。” 莫芪的声音一下子起来了:“那我今儿就乐意碰碰这东厢了。”说着,他一只脚踩到了东厢的台阶上。 我毫不犹豫地拔出手里的刀,莫芪没有防备,刀尖准准地指着他的喉咙。 我很满意,这么长时间的准备,没白练。 “滚。”多一个字我都懒得说。 莫芪用手指夹着我的刀尖儿,在咽喉前面上下比划,声音张狂的没了章法:“你再往前一点,你的仇就都报了。你想想你师父的样子,是不是。”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好几张面孔来,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我努力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父亲、先生,我谁也留不住。 我见不到先生最后一面了,都是因为…… 我的头突然发疯一样的疼起来,像是有钢针直戳戳地扎进来,在脑子里搅动。我不持刀的手捂住头,难以控制大叫出来,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 恍惚中我看到,莫芪要冲上台阶,正在对我大声说着什么。 不能,让他上来。 这是我唯一一个念头。我用刀划了几下自己的手掌,神志勉强清楚了一点。我把血淋淋的刀口指着莫芪,喊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意就是让他快滚。 莫芪仿佛是酒醒且害怕了,他往后退去,再然后我就看不见了。 迷糊中仿佛是臻舒扶起了我:“……师父……”又断断续续地听到“……走了……不来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放心地晕了过去。 第2章 第2章 这次头疼比我预料中严重,过了大半个月,我还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意识一会清楚一会模糊,莫芪和臻舒的脸在我眼前交替着浮现。 在我清醒的时候,臻舒总是坐在我床边,一脸担忧的看着我,有时候还会弹几首曲子给我听。我也会偶尔指点他,但是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是误人子弟。 所幸臻舒这孩子聪明,看着我之前留下的谱子学得很快。我听得迷迷糊糊,也能感觉出有进步来。这一点着实让我欣慰不少。 我往右摸了摸,果然触到了臻舒的手。 “师父你醒了。”臻舒端了一杯水给我,送到我嘴唇边上。 我头疼得几乎麻了,看到进嘴的东西就恶心的不行,可能是老躺着也不行。我摇摇头,示意他扶我起来。 我靠在枕头上,眼前花了好一阵,终于能看清了。 臻舒正在给我调着背后的枕头。这会儿又跑着去外面要梨汤。床头柜上搁了本书,可能是他之前一直捧着看的。 我的宅子不大,里面人更少。除了我和臻舒,就只有一个小童、何妈和一个看院子的李伯了。现在院门口让莫芪的人守上了,他倒是不用再看门,就帮着何妈扫院子。 我这一病,连门也出不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莫芪有没有苛待他们。 臻舒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碗,一闻就知道是梨汤。 我喝不下,又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在他开口前先道:“放那儿吧,凉凉我再喝。” 臻舒把碗放好,又跑来我身边坐着。 我看着这半大孩子忙前忙后的,心下觉得对不起他,拍拍他的头道:“这几天要是没什么事,晚上让何妈带你出门买糖吃。” 臻舒的小手抓着我的被角:“我不要糖,师父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我想让你教我弹琴。” 我笑一下安慰他,等着这一阵晕散去了点,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臻舒还没说话,小童从门外进来。这小童十四了,比臻舒还大点,但是总归还是个孩子,也扛不起事儿的。 小童没想到我醒了,有点后悔贸然跑进来。 我看出他的犹疑,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小童焦急地和臻舒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情不愿道:“军爷又来了。” 又来?几个意思?这两周来了几回? 臻舒看出我的心思,在一旁道:“自从师父晕倒了,军爷就常过来。有时候一天一次,有时候两天一次。一般就是在正屋坐着,师父放心,军爷从来没走进过东厢,一下也没碰过。” 臻舒这孩子果然明白我。 “现在在哪儿呢?”我撑了一下床,打算下去看看,在照顾一下院子里其他人怎么样了,“我下去看看。” 小童伸手拦我:“军爷是带着大夫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 在半梦半醒的间隙,我闻到过窗外的药味,也感觉到有人在我床前聚集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感情是莫芪找来的。 用不着莫芪,我秦仙儿还不用你救。 要是你把我的命救回来了,我自己都不稀罕。 我定了定神,拍拍小童的手道:“走,出去看看。” 小童和臻舒两人扶着我,站在东厢的廊下。莫芪带了几个人,站在院子里。 我在廊下找个长凳坐着,吩咐小童把大夫们带去正屋喝茶,留下臻舒陪我。 六月底,天气已经有点热了,下午时候坐在廊下,确实还挺舒服的。我想着明后天要是不下雨,也得出来坐坐,不能老躺着。 莫芪从院子中间走过来,站到东厢的台阶下,隔着回廊柱子看我。 “你瘦得太多了,”莫芪看到我就皱了皱眉,“你得让大夫看看。” 我张嘴想说点什么,没想到一开口就是一阵咳嗽,又带得头开始疼,刚才仅有的一点思路又乱了。 莫芪向着东厢里面伸出手,发现在不碰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是够不到我的,只好对臻舒道:“你去端碗水给秦爷。” 我把头靠在柱子上,呼吸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看着莫芪等他的下文。 “我找了大夫来,是专门治你这头疼的。”莫芪的声音少有的放缓了,“仙儿,他们说你这脑子里有个东西,得拿出来。” 仙儿?我笑起来,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不必,”我尽量客气地说,情绪波动太大也会让我头疼,“请回。” “仙儿!”莫芪似是急了,这次居然没有发怒。 “叫我秦爷,”我扶着柱子,基本上可以站起来了,“我不需要别人把我脑子打开拿出点什么来。我死也得死的体面。” “你……”莫芪一时间语塞。按照我的经验来讲,他这时候应该是很生气了。估计医生叮嘱过他,我这样的病人不可以语言刺激,他也只好忍着,自己憋自己。 这场面真少见,我得好好看着。 “你好好的治,你好了我就不关着你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行吗?”我没想到莫芪憋了半天,居然学会了妥协。 “那不如现在就放了我,我能找个喜欢的地方死。”我微笑地看着他。 “秦仙儿!”莫芪在原地焦躁的转了个圈,“算我求求你了。” 我懒得理他,转头和臻舒说:“拿我的琴来,咱们上课。” 臻舒先在廊下支了张小桌子,把我的琴放好了,又在香炉里撒上一点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我活动一下手指,轻轻地按在琴弦上。琴音还算流畅,但终究还是生疏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看家功夫,不能就这么丢了。 我弹完,莫芪在台阶下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神色竟与多年前的模样恍然重合起来了。他半晌才道:“秦仙儿,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听过你弹琴了。” 我听了他这话,心下登时大恸。悲意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在我仅剩的理智上。 我双腿发软,呼吸之间也仿佛有什么阻塞着。但我还是使劲撑着桌子站起来,扶着柱子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死死的盯着他。 也许是被我的眼神骇了一跳,莫芪竟没动,他眼睛幽深,好似还有点深情在里面。 我几乎想笑,抬手对着莫芪就是一个耳光。 莫芪没躲,生生挨了我一巴掌,那副好皮囊上迅速浮现出了清晰的红印子。 “要是这样你肯治病,”莫芪抬眼看着我,“你在这儿打死我都行。” 有什么用呢,我无望的想。 你早做什么去了。 我看了他许久,一只手拄着柱子,一只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莫芪看着我,眼里有化不开的绝望。 我不由得想,那时候的我看着他的眼神,可能也是这样的吧。 这次,换你求我。 这次气的昏了,我回去又躺了个把月。这段时间过得安静,没人来打扰。 莫芪差人送了钱和补品来,我秦仙儿向来不跟钱过不去,照单全收。又叫人把补品都折成钱,好好地修了修屋子,给小童和臻舒添了几套新衣服。 这东西补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了,还不如折给了孩子们,添点高兴呢。 已然是七月。是夜,何妈和李伯买了大把的莲子回来,熬成莲子粥,大家围着在院子里喝。何妈跟李伯炒了点花生米下酒,也聊得自在。 我依然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挑着莲子吃。 臻舒倒是吃的香,喝了两大碗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小童一逗他,又追着去和玩了。 我看着两个孩子,觉得极安稳,心下也愉悦了起来,叫何妈帮我拿琴。 何妈看了我半晌:“秦爷今天心情真好。” 我笑道:“是啊,给大家弹个琴,助个兴。” 何妈跟着我笑,眼圈突然就红了,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本来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人都这样了……” 我拿住她的手道:“这是这么了,不正是高兴的时候吗?” 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强笑了一下道:“是,高兴。秦爷等着,我去拿琴。” 我笑着看她走远,回头看着李伯。 李伯道:“秦爷,您吩咐吧。” 李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当初肯跟着我的也只有他和何妈了。两个孩子还小,何妈心肠软,除了他,我没人能托付了。 “李伯,我还有点积蓄,都留在东厢的柜子里,我身后事的钱,都从那儿出。” 李伯有些吃惊:“秦爷?” 我摆了摆手,停了一下才能继续说下去:“俩孩子我是真心疼爱,可惜也陪不了他们多久了。剩下的钱都留给您二位,还望您二位以后多照顾照顾他们,别让孩子走歪路。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也能放心。” 李伯看着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负您所托。” 我平复着气息,想着有没有漏下什么:“我这一走,这院子估计也住不得了。这一年来我也出不去,外面的房产早就稀疏了。我刚走,想来他不会那么快赶你们,您就趁着这个时间,好好再找一处房子,安顿好了就行。” 李伯道:“秦爷,那您?” 我摇摇头:“由不得我,到时候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发生什么你们也别拦着,护好自个儿最重要。” 李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没哭怎么样,您二位是做什么?” 我回东厢的时候,隐约听见何妈对李伯哭道:“我们秦老板以前……怎么能过得了这种……” 是啊,以前谁不知道秦老板。 第3章 第3章 以前在京城,没人不知道秦仙儿秦老板。 坊间都传,有生能闻秦仙曲,不枉曾做京城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么神,反正在琴上,我一辈子没失过手。 但是大多数人订不到我弹一曲,因为我大多数时候就跟着一个人弹,就是莫芪。 莫芪那时候已经是督察队队长,每天迎来送往好不热闹。我就抱着琴,用我的曲子帮他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但是外人并不知道,都以为莫芪人缘好,总是能碰巧请到我罢了。 “仙儿,”他从前屋转进来,靠在门框上,“好了吗?徐都督已经来了。” 我理了理衣袖,朝他一笑。而后拿起琴道:“走吧。” 我坐在一张半透的屏风之后,扫了一眼席上的人。 莫芪坐在左边靠下,边上是几个我见过的军官,都比莫芪的职位高些。正中间坐了个头发略白的中年人,想必是那个徐都督。 几个下首的人向他敬酒,又聊起军务来,一时间觥筹交错。 只听徐都督道:“今天托了莫队长的福气,能把秦老板请来,程某荣幸啊。” 莫芪赶紧端起酒杯自谦,又推了几句。 我在屏风后道:“都督谬赞,您今日想听什么?” 程都督哈哈一笑:“秦老板觉得什么好,就弹什么。” 我心思动了动,这程都督新上任,又接了两个省的兵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该选点助豪气的曲子。 琴音拨响,屋里一下静了。我轻笑,只要这琴弹起来,就没有我控不了的场子。 一曲终了,在座的人无不起来赞我,说的都是些陈腔滥调的奉承,是我惯听了的。我也从屏风后面转出身来,笑着给他们一一敬酒,没有一处不周全不熨帖。 我坐在莫芪身边,在最下面加了个位子。徐都督跟周围人吃了半天,又和我攀谈起来。 我笑道:“最近京城治安严密、太平安稳,再没有打人祸乱的事情。多亏都督管理有方。” 程都督道:“哪儿是我的功劳,在座各位都有份。特别是莫队长,城南的几次骚乱都是他平的,论功该赏!” 莫芪起来敬了程都督一杯酒:“整肃军务是职责所在,属下不敢居功。” 程都督接了酒,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又转头向莫芪道:“莫队长平骚乱的时候,想必所向披靡。” 莫芪道:“弟兄们齐心,自然无坚不摧。都督,这次缴获了两三支最新式的配枪,试了试威力极大。要是给弟兄们都配上,一定更好为都督效力。” “差别如此大?”我问道,“还请队长见教。” 我三言两语就引到了莫芪最关心的军务上,半闲谈半认真地问都督的意思。 莫芪半真半假地给我解说,实则向都督透露着新配枪的好处。 其他的几个人也顺着莫芪的话往下说,对着徐都督连奉承带哄骗,把督察处军备的问题都推上去。 一圈酒喝下来,徐都督应了大半,还特意给莫芪加了两项物资。 酒也喝了,军备也谈完了,一群人终于准备回去。我送到门口,看到莫芪还在和程都督说什么,就在一旁等着。 好容易都说完,莫芪终于转过身,把我扶了回去。 我喝了点水,在包厢里坐着醒酒。说来也奇怪,我喝完酒之后,头会比旁人更疼一些,可能是跟酒犯冲。 莫芪捧了下我的脸:“仙儿,今天多亏了你,配枪和物资的事情我想了各种办法都没有用,还是你帮了我。” 我嗯了一声,又对他勉强地笑了笑。 莫芪道:“你怎么样?”又递了杯水给我。 我摆摆手,转了话题问道:“明天那场,你要问什么来的?” 莫芪展了单子念给我,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想着对策。 我一下子惊醒了,摁住我疼得发木的脑袋。梦里酒精残留的感觉还在身上,那气味几乎让我窒息。 我侧躺在床上,一边用手摁着头,一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水。 小童和臻舒都睡下了,这大半夜的根本没人。 手伸到桌子上,只得堪堪触到杯子的底儿。我一使劲,手一滑,杯子被我带到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响。杯子碎成几瓣,里面的水洒了一地,还溅了几滴在鞋上。 我吁出一口气,看着满地的水和碎瓷片,正想着要怎么办,忽听得窗根下面有人道:“秦仙儿?你怎么了?” 他怎么在外面? 我仰在床上,平复了好一会才能出声,声音哑的我自己都难为情。“没事。” 莫芪似是转了几步:“我去把小童叫来。” “别,”我急着打断他,大半夜的把个孩子叫起来算怎么回事,“不用叫他。” “那我去找李伯。” “不用,”我好容易自己坐起来,头晕眼花地靠在枕头上,眼睛盯着外面,慢慢地说,“他们和小童都住在南房,一下子都得醒。” 我的床头对着院子里面,所以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院子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正好背对着莫芪。半晌,莫芪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怎么样?” 我看着外面灰色的天发愣,直到他问我话,我才回过神来。 我无意跟他讨论生病的事情,我太累了,实在是吵不动了。 “今天督察处不值夜班吗?”我想了想,找了个话题。 “今天不是我。”他说。 我点点头,又想着他也看不见,只好苦笑一下。 之后是大段的沉默,没想到我们除了吵以外,想聊聊的时候都找不到话可讲。 我叹了口气:“回去吧,明天还上班。” “我,”他似是在犹豫着,“我能不能不走?”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房子是人家的,来不来是人家的自由,我哪儿有资格说什么。只是梦里那种堵着胸口的感觉又上来了。 “秦仙儿,”他在外面缓缓道,“我……” 他可能要跟我说点什么。 但是我没有那个心气去听了。莫芪,你放过我吧。 “随你吧。”我直截了当地打断他,靠着枕头,脑袋又开始发昏。 我听着外面的响动,他似乎是找了地方坐下了。反正肯定不在东厢。 我再醒的时候,又是臻舒坐在我身边。我拍拍他的手,让他给我端杯水来。 臻舒看着我喝完了水,趴在我身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 兴许是睡了太久,我眼前倒是不怎么发花了,就是脑袋还有点蒙。 “想什么呢,”臻舒撑着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两天,”臻舒在一边站着,眼睛里有点担忧,可怜巴巴的,“师父,你怎么样了。” 我把杯子塞给他,又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好多了。” 臻舒接过来放好,走过来用小手轻轻地按着我的太阳穴:“师父,这是何妈交给我的,说这样你能好一点。” 我闭着眼,感受着小孩有一下没一下的力道,竟然觉得那种疼得麻木的感觉下去了一点。 “臻舒,”我道,“今天外面太阳好,你扶我去院子里。” 臻舒道:“师父你刚好一点,还是别出去了吧。” 我回头往里院子看了看。隔着窗纱,两棵玉兰正郁郁葱葱地长着,枝繁叶茂,在阳光下很是有生气。 “没事,”我把身上的薄毯子揭开,“出去走走。” 臻舒无法,只好扶起我起来。 东厢门口备上了一把轮椅,我问臻舒是谁的主意。 臻舒一手扶着我,一手去拽那轮椅的把手:“是何妈让军爷送来的。” 我哭笑不得,让臻舒赶紧拿走。 我秦仙儿不用这种东西。 臻舒陪我坐在院子里,头上是刚入夏的时候搭起来的葡萄架子,如今正是长得好的时候。 湛蓝的天从葡萄藤的间隙中露出来,明晃晃的,我一时间有点怔住了。 臻舒从正屋里抱了琴出来,默默地坐在我边上弹。他跟我学了半年,已是大有长进。我看着这孩子一板一眼地长,总能想起自己小时候。 我让小童从屋里拿了笔墨和宣纸来,在臻舒的琴旁另架起一张桌子,小童在另一边磨墨。 天气舒适,无人打扰,写了还可以给臻舒当字帖用。 我蘸了笔,徐徐地在纸上写着。 旁边的臻舒看我凝神写字,也不搭话。手底下把同一首曲子一遍一遍地弹着,仍是《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想不到,他愿意选这条路来走。 我写过好几张仍不满意,就都搁置在一边,提了笔写新的。 小童放了墨,拿起一张看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 他自小跟在我身边,也认得几个字,就轻声念了出来。 臻舒到底小,跟在我旁边也是不拘束的,停了琴便凑过来看:“师父的字真好看。” “那是,爷从小学赵,多年来不曾停的。”小童的话里颇有几分引以为傲。 臻舒看了看,又问道:“师父,你写的是什么?” 我笔下不停,回道:“梅花。” “诗老不知梅格在……”臻舒刚学了半年识字,摇头晃脑念了半天。 臻舒想了想,看向我道:“师父,你不是喜欢玉兰吗?” 我又写好一张,放下笔拿起来看了看,避重就轻地回:“古人云,梅兰竹菊是四君子。梅花品性高洁,你们应当学。” 两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童在边上教臻舒一字一字地往下念。 “师父,”臻舒看我又写完了一张,用手指着几个字,声音里带着小孩特有的稚气,“‘不时宜’是什么意思?小童哥也不懂。” 我一哂,这儿可是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你眼前。但是对着孩子,这话我不便多说,只道:“不时宜就是不合适、长不下去的意思” 小童嘴快:“那玉兰谢了,是不是因为与盛夏不时宜?” 我一怔,刚想说话,只听身后有人道:“玉兰若调养的好,时时都时宜。” 臻舒和小童忙向着我身后问好。 我没回头,撂下了笔,一时间不想写字了。 莫芪向两人道:“去玩吧,我和你们爷说几句话。” 两个孩子由何妈带着出去玩,李伯找院子门口的警卫嗑着瓜子,偌大的院子里忽然只剩得我们两人。 我低头看着桌上的笔架,莫芪看着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莫芪坐在我身旁,先开了口:“你何时醒的?” “上午。”我惜字如金地回答他。 莫芪点点头,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忍回去了,隔着桌子去拿我刚写的几幅字。 我眼疾手快地摁住那一摞纸,把眼前最新的一幅拿起来,丢在他面前。 他笑着瞥了我一眼,把纸举起来,对着天看。 “你的字真好。”莫芪道。 他起身坐在我对面,拿过我刚用的笔,抽了几张纸埋头写起来。 我望着他,一时出了神。 字好琴好,也都归了你,到头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定风波·红梅》 第4章 第4章 那时候,我已经跟了莫芪一年多。 酒席里里外外的路数我已然摸清了,只是席上喝酒这一点,我仍然没办法适应。 我找了很多千杯不倒万杯不醉的秘方,但是似乎对我都不起作用,头疼的越来越厉害,连带着胃一起难受。 在去酒店的路上,莫芪嘱咐我:“今天的这位特别重要,你一会弹完了出来少不得要跟他多说几句。他要是一个劲儿劝酒,你就往我身上推。总之你先迁就他一下,等弄完这件事咱们什么都好说。” 我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手里的晚报。 莫芪在旁边摁了下我的手:“太黑了,仔细眼睛。” 我觑他一眼,莫芪正不怀好意地朝我笑。对于我来说,他这种笑的意味一般很明确。 我看了眼前排的司机,放轻了些声音:“你要干什么?” 莫芪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道:“你叫我一声。” 我心思一动,往车门处挪了挪,斜眼看着他。 莫芪贴到我耳畔,轻声说了两个字。 我的脸腾地红了,一巴掌使劲儿推开他。 论力气我不是莫芪的对手,莫芪一动没动。他斜眼瞟了一眼前排的司机,把我往角落里推了推,躲开后视镜。而后用手扣住我的下颌,贴上了我的唇。他沿着我的唇齿慢慢地兜转了一圈,大有要继续的意思。 我趁他不备,轻咬了他一口,把他推开一点,极轻声道:“没完了你。” 他黑星子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不打算放过我。我无法,只好在他的嘴角轻啄了一下。 莫芪心满意足地拉着我坐起来。 那天进展得很顺利。我坐在莫芪身边,和上座的李都统谈得很是投契。酒席过了大半,莫芪要办的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了。 刚才谈下来的事情有些扎手,我为着和莫芪配合,顺带让其他人跟着话头走,又多喝了几杯。桌上的一瓶洋酒,眼看就见了底。 这次莫芪谈得的东西多些,碍了几个人的事。众人也看出我在其中斡旋,只是我的话里没有把柄,不易揭了我罢了。一会散席之前要是喝起来,少不了又是一场。 我的头开始疼,不过目前在表面上还能维持。我知道,这是要开始了。 李都统和身边的副官走下席来和莫芪喝酒,莫芪和他们换了几杯,李都统又看到我身上。 头疼开始发作我,我起身时酒杯没拿稳,一下子洒了不少在李都统的身上。 场面一下子静了,李都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秦老板这手,可不如弹琴的时候稳当啊。” “一时大意,还望李都统见谅。”我忙定了定神站住。以前我之前从未在酒席上失过这样的手。 李都统一摆手:“今儿高兴,这都是小事。来秦老板,咱们干!” 我不敢推辞,又喝了一杯。 李都统笑着又给我倒上,他身后的副官不知何时带了座上其他人下来,都围着我,手里自然也不是空的。 这便是刻意刁难了。 我连着喝了几杯,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脑袋里针扎一样的疼。我用手支住身后的桌子,才勉强地站着。 莫芪赶忙起身道:“诸位……” 众人齐声哄道:“莫队长别碍事,今天你喝了不算,要秦老板喝了才算。” 我晕的实在厉害,恍惚地向众人摆摆手,不想一个军官竟上手来捏我住的下巴,把一杯酒直直地灌了进去。 我被呛了一大口,辛辣的酒精灌进肺管,刺激的我甚至都有点清醒了。我登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倒在椅子上,几乎倒不上气。 周围几个军官一拥而上把我架起来,有一个又要上来捏我的下巴。 估计是喝多了的人都劲儿大,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把那人推了个趔趄。手里的酒杯一下子摔在地上,在喧哗的酒席上格外刺耳。 大约是没想到我是个气性大的,几个军官一时间愣住了,拿着酒杯站在原地。 我只听到莫芪道:“秦仙儿。”他的声音有些平。我听出来了,他不满我的推拒。 我倚在桌子边上,能站起来全凭左手支撑着。我眼前混混沌沌的一片,脑子里已经呼啸尖叫似的搅作一团,几乎要炸开了。加之我晚上没吃什么,胃里也开始抽着疼,几乎要让我弓下去。 莫芪在一旁,声音仍没有什么起伏:“秦仙儿,给何队长说个不是。” 我凭着一点意识靠在桌子边上,手指头紧紧地反扣着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我闭着眼深吸了几口气,好歹把汹涌而上的晕眩压制下去,手沿着桌面摸索着,去找我的酒杯。 我左手碰到了杯子底,胳膊撑着转个了身,又一阵头晕目眩。稍微平复了一下,我右手够到了不远处的酒瓶,打着颤把杯子倒满,转身来到刚才的军官面前。 “何队长见笑了,”我努力地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些,“秦某,自罚一杯。” 何队长不接我的酒,看着我把酒一滴不剩地全都喝了,才慢慢道:“秦老板,就一杯吗?” 酒精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大脑,我微微转头看向莫芪。 莫芪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我会意,走到桌旁直接拿起酒瓶,对着瓶口要直接喝。 谁想何队长大步走过来,一只手抓着酒瓶,一只手紧紧地钳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仰起头来。他把酒瓶子几乎竖直了,直接灌进我的嘴里。 我没有防备,他倒得太快,酒劲儿又烈,顺着我的喉咙蔓延开来,扎得我几乎爆开。酒积在我的喉咙和口腔里,顺着嘴角往外溢。我一个站不稳,直接喷呛出来,向前倒去。 莫芪接住了我,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坚持一下,咱们很快就回去。”莫芪拍了拍我的背,低声在我耳边说。 他把我安置在一旁的沙发上,又转身回到他们中间。我靠着沙发,意识不再清醒。 回去的路上,我把头靠着车的椅背,没力气和莫芪说一句话。我一直希望自己什么时候能醉过去,最好能睡得不省人事,暂时摆脱无处可逃的头疼和胃疼。可是偏偏我越难受越清醒,这个时候连往日有点混淆的曲谱都能一清二楚地背出来 莫芪拉过我的手道:“仙儿,今天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睁开眼看着他,勉强地朝他笑笑。 莫芪用手拂了一下我的鼻尖:“今天回去早点睡。” 回到莫芪的住处,我把他推开,自己在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我抬起头来的时候,脑子像是被重锤击打过很多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拧着一样的疼。但是我依旧清醒,没有一点要睡过去的意思。 我好容易能站起来,推门走出去。莫芪已经睡着了,他今天也喝了很多。莫芪的衣服和外套都没解,就直接四仰八叉地躺下去了。 我失笑,扶着头走过去。好歹先把他的外套剥下来,拿到客厅里挂好。 我坐回他边上,想要把他身上一身酒气的衣服都弄下来,手却不由自主地放到了他的额头上,从眉心一路向下,一直到嘴唇。 莫芪似是被我弄醒了,他扣过我的手,一把把我拽进怀里抱住。 朦胧中我听到他说:“仙儿……对不起……我不能离了你。” 我回过神的来的时候,莫芪还在我对面写字。没有让人反胃的酒精味,也没有变幻狰狞的面孔,院子里依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难得莫芪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他拿着笔不声不响地写,小童拿出来的宣纸都快用完了。 莫芪抬头朝我笑笑:“回神了?”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伸手去拿白瓷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我起身去正屋里倒水,莫芪就放下笔跟在我身后,顺手又拿了一叠宣纸出来。我没理他,任由他跟着。 回到桌子旁,莫芪把写好的字放在我面前:“你给评评?” 我瞥了一眼,倒是比以前略微长进了一点,稍微能看一些了。便另取了一支笔,像给臻舒改作业那样,在他的字边上勾画起来。 莫芪望着我看了许久,又低下头写起来。 这样的对坐一直到傍晚,他写我改,桌子上积了一摞纸。 何妈带着两个孩子回来,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便招呼小童一起去做饭。臻舒规规矩矩地向莫芪作了个揖,在边上坐下弹琴。 他弹着弹着,调子不知道怎么又转到《淇奥》上来了。臻舒弹了两句突然想起来,忙停了手看我。 我没抬头,思量片刻道:“刚才那句急了,再来。” 臻舒如蒙大赦,忙低下头去继续。 等他弹完一遍,我伸手阻了他。 “臻舒,”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琴音为己而不为人,你要懂得这个道理。弹琴的人,不能一辈子弹给别人听。” 臻舒看看我,又看看莫芪。 “上次是师父不对,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不应半途阻了你。”我道,“你若是能不与师父计较,就记好师父的话。” 臻舒点点头,向我行了一礼。 “不会有人再点你弹什么的。”莫芪忽道,“记住你师父的话,踏踏实实把琴练好了就行。” 我又多了一点放心,莫芪肯给臻舒一个保障,我就是走了也不用太担心。 “你去西厢自己玩会吧,”莫芪道,“一会出来吃饭。” 我看着莫芪如同家常父亲一般嘱咐莫芪,心里居然觉得有点稀奇。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可稀奇的。他莫芪白白长到三十多岁,就不会说句正经话?说话谁都会,全凭爱不爱说,要不要说罢了。 西厢的门关上了,莫芪看着我叹了口气,缓缓道:“仙儿。” 我放下笔,垂着眼看着他的字。 “你一病,这也不肯,那也不愿,一心只想交代好臻舒和小童,”他停了停道,语气里带了点恳求,“仙儿,你会想想我吗,你要是……我怎么办?” 我沉默了很久,很多往事从我的眼前一一流过去。莫芪啊,我从前为你精打细算、挖心剥肉的时候,你怎么不看看我呢? 现在风水轮流转,果然这话都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起来都不费力。 我斟酌一下道:“处长自然前途无量。” 莫芪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他把脸埋在双手之间,从上摩挲到下,半天才叹气道:“我错了仙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想出去、想离开京城、甚至想不再看见我,什么都可以。” 看着这张我用手指勾画过无数次的脸,突然觉得是如此陌生。我想着,竟忍不住笑了笑。 莫芪啊,你一直不明白我。 现在的秦仙儿,一心只想死。 第5章 第5章 这是我跟着莫芪的第三年。 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被过度使用的容器,白天要跟着他一起周旋在达官贵人之间,在那些转身或者幕后轻声劝慰他,暂且安抚他的情绪。晚上则要承受他多余的精力,里面往往还带着一整天积攒下来的压力和恼怒。 我甚至觉得,跟他相拥一晚比我在外面弹一天琴还要累。他离我越近,我就越麻木。 我低头看着他的发旋,问他:“莫芪,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汗水从他的下颌上淌下来。 “谁想这个。”他伸手拨了一下我的头发,而后又把脸埋下去,闷声道:“你怎么净问小姑娘才问的问题。” 我不接话了,合着他把下巴再仰起来些,意识开始涣散。他的热烈的唇贴在我的脖颈上,正好是主动脉的位置。 迷离恍惚间我想,他要是现在起了杀意,直接给我一口,我也毫无反抗之力。朦胧中却听见他在我耳边道:“那我也喜欢。仙儿,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只是你。” 我有个很奇怪的毛病,不管前一天喝成什么样子,第二天绝不会挂相。 那是个冬天。有一次的酒席我陪得晚了些,加上事情不好谈,最后我几乎倒在了饭店里。莫芪把我架回家的时候,我连去卫生间吐一场都做不到。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看天色已经快到中午了。我记得今天没有什么事情,不用出门,就躺在床上看着莫芪。 那天本是休息日,莫芪却穿着军装在厅里转。他看到我醒了,就坐到我床边来。 莫芪已经是京城督查处三所所长。我看着他,轻声笑道:“所长,在家也穿军服吗?” 莫芪揉了一下我的头发,把我扶起来靠在他身上。他伸开双臂轻轻地抱着我,问道:“仙儿,你觉得好点了吗?” 我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头疼的感觉仍逡巡不去,休息一夜我并没好转。但我即便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笑道:“好多了。” “仙儿,”莫芪把我扶起来,双手揽着我的肩膀,看着我,“上面突然通知我,中央的刘都统要来,就在今天晚上。” “仙儿,”他把我俩的额角靠在一起,低声道,“我知道昨天你很累,但是……刘都统这件事非常重要,你得跟我一起去。” 这样的事是不能推辞的。我叹了口气,缓了缓头晕道:“我没事儿了,晚上我跟你一起去。” 他把我环住,手在我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把脸埋在莫芪的颈上,闻着他身上似有似无的味道,仿佛是能缓解一下我的眩晕。 刘都统的排场比我想象的要大,督察处里数的上号的人物几乎都来了。莫芪和另外几个所的所长坐在一起,位置仅次于处长。 我已经连着弹了三首曲子,刘都统并没有让我停下的意思,看来大概是要弹一晚上了。也好,总比出去喝酒要强得多。 我从弹琴的间隙里抬头去找莫芪,他正举着酒杯和刘都统说着什么,看来聊得很顺利。他顺利,我也就踏实。 酒席过半,刘都统抬手止住了我的琴:“秦老板辛苦,出来用点东西吧。” 我从屏风后转出来,向刘都统道了谢,坐到莫芪旁边。 “秦老板琴艺高绝,何苦坐在下首呢。”刘都统道。 边上的吕所长道:“都统不知,秦老板和莫所长相熟,每次秦老板随席的时候都是跟着莫所长的。” 这个人一向和莫芪与不善,我得打起一百二十分小心来。 刘都统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我和莫芪,笑道:“今日秦老板想必累了,就到我边上来吧。” 我心下有不好的预感,转头看了莫芪一眼。他低声道:“去吧。” 我不能再说什么,走上前去站在刘都统身后。 刘都统和人聊了几句,斟了杯酒拿在手里,回头向我道:“秦老板堪称国手,容刘某敬你一杯。” 我不好推辞,只得笑着应了。 吕所长在下首道:“在座的各位多少都听过秦老板的曲子,一向广达悠扬。咱们是不是应该都敬秦老板一杯啊。” 众人纷纷笑着斟酒,都说敬秦老板。 我无法,从上座走下去一一地回了。敬到莫芪的时候,众人都喝得高了些,场子上虚声一片。更有人嚷嚷说:“秦老板和莫处长多年来形影不离,是不是应当喝个合卺酒,以示亲好啊。” 众人哄笑成一片。 在京城,男人偶尔找找小倌儿并无大碍,但若是和另一个男人一直不清不楚,就要在背后被别人戳脊梁骨了。 莫芪的脸色不太好看。我忙笑道:“各位哪里话。秦某幼时家贫,多亏莫所长多年来照顾帮衬,才能平安长到今日。若是所长有什么需要,秦某自然应当全力帮衬,以报所长多年爱护。” 其中一人道:“这帮衬,是帮衬到什么程度,帮衬到哪儿去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莫芪的脸铁青着,咬着牙不说话,也不看我。我看着他,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我心里挖着。我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莫所长堂堂正正,一向光明磊落。” “那秦老板呢?莫非襄王无意,神女有梦?”刘都统突然发话问道。 我心下诧异,莫芪来之前并未提及他和刘都统之间有何矛盾。为什么这下子突然针对起他来了? 我心思急转,当着刘都统的面,这种问话决不能把莫芪牵扯进去。一个说不好,他这些年的经营就白费了。 我好好看了看莫芪,他依然没有看我一眼。我心下了然,看着他缓声道:“莫所长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秦某心向往之。” 我声音涩了涩,又继续道:“秦某曾三番五次向莫所长表示属意,但莫所长始终……” 莫芪突然回头看着我,眼睛亮的似刀。 “莫所长始终不予理会,并斥责秦某持身不周,品秩败坏。”我看着他的眼睛,坚决地往下说,“秦某纠缠不休,但莫所长始终为人周正,不为秦某所惑。并劝秦某弃暗投明,好自为之。” 莫芪的手把酒杯掐得死紧,指关节都泛了白。他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的眼睛,强烈地企盼他什么也别说,但是又隐秘地期待着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就是一点。 莫芪终究什么也没说,转向众人举杯道:“让大家误会了,本人自罚一杯。”说罢,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误会。 话是我自己说出来的,莫芪的话还是让我不可避免地寒了寒。莫芪,是不是在有些时候,你真的是这样想我的。从你我认识的那场闹剧开始,本身就是一场误会。 我回过神看向莫芪,他的副官急急地跑过来跟他说了什么。莫芪听后,向众人摆摆手道声失陪,转身出门去了。 我再转过头的时候,看到刚才满口仁义道德的军官们都举着酒杯,脸上带着兴奋、隐秘和某种激动,齐齐地向我围拢过来。离开了莫芪,就像是在狼群中的唯一一只羊。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都发生过什么,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眼前腥红一片,衣襟上也挂着血迹。不知是我自己吐的还是别人打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正在感觉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头、胃和四肢上的疼痛已经使我麻木,我甚至分不清楚酒被泼到了哪儿。 我告诉自己,这都是一场误会。 让我清醒的是皮肤裸露在外面的寒冷。我的衣襟被扯破了,手脚都被粗麻绳子绑住,还被人高高举在半空中。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惊惶,我拼命四下打量着,直到发现会馆的不远处,有一片极大的人工湖。 我在半空中,失重的感觉混合着酒精的刺激、伤口的寒凉让我无比清醒。我望着夜空中安静的星子,想起来的却是莫芪的眼睛。 在接触冰水的那一刻,我听见莫芪变了调儿的声音:“秦仙儿!” 水灌入了我的喉咙和鼻腔,急迫地压迫着我的大脑。窒息的感觉比醉酒更令人挣扎。幸好这种锥痛只是持续了片刻,我很快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不久后我就醒了,一股巨大的压力挤压着我的肺部,迫使我睁开眼睛。 莫芪抱着我,半跪在人工湖边上,周围空无一人。 他的身上湿透了,头发也向下淌着水。他把我靠在肩膀上,急声问道:“仙儿?你看看我,仙儿?” 我看着他,想要记住他此时此刻的样子。我酝酿了许久才能说出话。 “莫芪……我欠你的不假……”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揪着他的衣领子,努力地往外呼着气,试图发出一点气声来,“但没想到……我……这么贱……” 我从梦里猛地惊醒过来,动作太大,右臂打了一下床头柜。震得上面的东西发出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 “秦仙儿?”窗根下还是那个声音,还带着点迷糊,可能是我被吵醒了。 “你怎么了?”他好像站起来,走到回廊下面。 我因着梦里的心悸,缓了一会才说:“没事。” 我合上眼睛,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眼前全是那夜空中的星星。我揭开被子,慢慢走到东厢的门口,看着莫芪。 “大半夜的怎么出来了?”莫芪揉揉眼睛站起来,“都入秋了,你得披件衣服。” 我径自走到屋外,站在东厢的廊下。我只穿了一套白色的单衣,站在九月的夜里确实有些单薄。 “仙儿?”莫芪已经完全醒过来,走到台阶下看着我。 “误会吗?”我突然说。 莫芪愣住了。 我不催他,就这样直直地站着,等他的答案。 “从来不是。”莫芪过了很久才说,“仙儿,你我之间从来不是误会。” 我看着他,心里百味杂陈。经年的创痛和伤痕在长久的时间里已经结痂,即便再揭开也不会渗出血来,只是留下一个疤而已。 我默然,最后点点头道:“好。” “仙儿。” 他叫住了要正回身的我。 我心口揪着疼,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背对着他等他的话。 “你恨我,是我应得的。”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可是即便这样,能不能让我……多看看你。” 我的胸口气血翻涌,脑子隐隐地又开始有些晕。只是这次我的喉咙里,似乎有一点腥。 “随意。”我勉力留下两个字给他,带上了门。 回到东厢,我再也压制不住,往前直直地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让我带回了一点我的意识,我用额头抵着粗粝的地面,试图平静下来,把想说的话和流出的血都压回去。但是这次,我似乎做不到了。 我看着粘稠的血液蜿蜒在地面上,带出红色的痕迹,沿着地面的坡度向桌脚流过去。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来自清朝徐宗干一副咏炭的对联。 第6章 第6章 转眼到了九月底,京城隐约有了些秋高气爽的意思。 一连几天天气都很好,我让何妈和李伯把正屋里的书拿出来,放在院子里晒。 院子里支上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放满了书。地上也放着草苫子,专门垫大开的画本。 小童也在一旁帮忙。他跟李伯一起,把正屋里的大樟木箱子抬出来,又转头跟何妈嘱咐道:“何妈,秦爷这书是按顺序放的,您摊开晒的时候请留意些。还有右边这些是特意加了皮的,是孤本,您分外看顾些。” 何妈笑道:“知道啦,都记着呢。” 我披着一件衣服,坐在院子里看着,听着这话很是欣慰。 小童这孩子越长越好,看着是个能担事儿的,以后兴许能照顾着他们。 我又去看臻舒写字。臻舒聪慧,只跟我学了半年,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我在边上指点了他两句,他又另取一张纸重新写。 李伯转头道:“这几日日头高,热气也下去了,秦爷应该多出来坐坐。” 我笑道:“这话天天说。你们天天三催四催,我这几天不是应各位的请,每天都出门么?” 众人一时都笑起来,何妈道:“多坐坐好。等架上的葡萄熟了,我就摘下来晒干,冬天的时候放在粥里,又甜又香。” 我道:“小童最喜欢吃葡萄干,您务必多晒些,让他冬天的时候当零嘴儿吃着玩。” 小童转头朝我一乐。 臻舒插嘴道:“师父,现在厨房里的那些也是何妈做的吗?” 我道:“不是,那是外面卖的,你何妈的手艺可比外面的好多了。” 臻舒一笑,转头道:“那收葡萄的时候我也跟您一起,给您帮忙。” 何妈喜笑颜开:“臻舒是个懂事儿的。” 我看着院子里摊开晒着的书,这些书都是我原来的家带来的,它们日久天长地放在樟木箱子里,也带上了一股樟脑的味道,散在空气里。 不是和莫芪一起住过的地方,那不是家。 我也曾经是有家的。 有这些书的时候我还不叫秦仙儿,我叫秦闻。 我父亲是京城商行的经理,家里还算殷实。我的琴和书都是父亲请西席先生教的。先生是中过举人的,祖上三代都在朝为官,只是世道不好他才没落了下来。先生因着父亲的面子教导我,事事处处都很尽心,严格而不苛刻。 我每次看着臻舒的时候,都想起先生曾经教导我的样子。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做个称职又博学的师父,可惜我没有先生那样广博的才学,终归误人子弟。 母亲早逝。家里只有父亲和我,以及何妈李伯几个帮佣。一家人的日子无风无浪,过得很清静。我父亲这个人又方正又慈和,和先生一样对我要求严格,但是他们从不苛求我做什么,也没让我去争过什么名次。自小父亲告诉我,只求上品,不求最佳。我小的时候不明白,等明白了也就只能告诉还懵懂的两个孩子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我十二岁那一年,家里突然出了事。 傍晚从国高下学回来,隔着街远远地看到家门口被宪兵队团团地围了起来,父亲被押在中间。 我大惊失色,撇了书包就要往家门口跑,却被人一把拉住。 是先生。 “先生?”我慌忙地抓住他的袖口,“父亲怎么了?家里怎么了?” “小闻,你要长大了。”先生摸了摸我的头,“往后的路你父亲和先生都不能陪你了,你要自己好好走。” “我不要……”我惊慌失措地抓住先生的手,“你们要去哪儿。” 先生看着我,慢慢的说:“你父亲得罪了当政的司令,要连带着全家一起下狱,逃不开了。” “得罪?”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父亲一向清正,怎么会得罪人呢? 先生没回答我,继续道:“你父亲想尽办法找到了戏楼的程老板,把你托给他。从今以后,你就是戏院的琴师了。” 我摇着头,推开先生的手要去找父亲:“那父亲怎么办?先生怎么办!” 先生一把攥住我的手,很用力的握着。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坚决:“这句话你记着,是我和你父亲一起的意思。” 我愣了,一时忘了挣脱。 “你没有这个家,你没有过父亲,也没有过先生。这十二年,我们都是骗你的。”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仍然握着先生的手,发着颤不肯松开,喉头哽得说不出话。 先生一根根地掰开我的手指:“往左,隆福戏院。” “先生!”我又拉住他的衣角,“那您呢?父亲会怎么样?” 先生笑笑,转身一把摔开我的手,起身走向了宪兵队。 我不敢回头,大步大步地往戏院跑,泪水顺着脸颊留下来,模糊了我眼前的路。 我几次险些摔倒,又几次稳住,加快速度往前跑。 风里传来先生的声音:“亓康!” 亓康是父亲的字。 枪响了。 一转眼,我进隆福戏院已经两年多,十二岁的小孩成了十五岁的小大人。 我由于家里的事,一直不怎么跟周围的人说话,只是琴弹得越发出挑。我一心想必须弹出个名堂,得成了京城最红方不辱没先生的教导。程老板很照顾我,他看我琴弹得好又家世不幸,只给我找些干净的活儿来接。我秦仙儿有今天,全依赖秦老板的照拂。 有天晚上,我去一位姓张的都统家弹琴。张都统人好,不仅厚厚地封了钱,还派了一个小警卫跟着,把我送回戏院来。 像我这样的小琴师自然是不可能有车接送的,所幸路不远,那小警卫就陪着我走回去。 这小警卫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一路上却聒噪得很。 “你生的好漂亮啊,你真的是个男孩?”他围着我转,上下打量。 我白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的手是怎么长的,为什么能弹出那么好听的曲子来?”他又盯着我的手看,伸手要去扒拉我的琴。 我一扭身避开了,我的琴哪儿是别人可以随便碰的。 他看了看我:“你不会是个哑巴吧?那可太可惜了……诶!你有没有喜欢吃的,那边有夜市,我带你去看看!” 我转过头:“不干净。” “说话了!”小警卫挠了挠头,朝我一笑,“男子汉还在乎什么干净不干净,夜市特好吃,我保证你喜欢!” 我翻了他一眼:“回去晚了老板要说我的。” 小警卫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巧夺天工!” “……天衣无缝。” “都行都行!”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走啦,夜市可不等人。” 我在京城长到这么大,夜市还是头一次来。小时候父亲和先生看不上眼,不让我来。后来进了戏院,就更没有机会了。 夜市琳琅满目,人头攒动。小警卫拉着我东跑西跑,不一会手里就攥了一大把油乎乎的东西。 “这个鱼丸绝了我跟你说!”他嘴里塞着吃的,还不忘嘟嘟囔囔地说话,还有空伸手把一串鱼丸递到我眼前,“你也尝尝。” 我瞧了瞧那串可疑的鱼丸,上面带着令人浮想联翩的油星。我摇摇头,往外推了推。 “这个,炸饸饹,”他又从一大堆东西里翻出个盒子,“这个保证干净,是我看着做的。” 夜市做的能干净到哪儿去,都一样。 我看了看,不好拂他的面子,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还挺好吃。 小警卫看着我吃,笑道:“是不是还挺不错的,再来一个?” 我一心只盯着盒子里的吃的,猝不及防又被塞了一个。我一抬头,正好杵到了我脸上。 小警卫忙收了手四处找纸:“抱歉……”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得笑出来。 他一下子愣住了,抬头看着我,半天才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像画里的神仙那样。” 我一怔,忙撇过头去,没话找话地说:“饸饹还有吗?” “有有有,”他忙递过来,拿竹签子插好,又看着我小心的说,“秦闻,你这么好看,要是能笑一笑多好啊。” 我一边吃一边走,心下却动了动。 走到戏院门口,小警卫向看管的姆妈交代了好一番,把我俩偷吃夜市的事情瞒得滴水不漏,说的活像是在都统家弹琴弹得极辛苦。 姆妈看了张都统给我封的钱,一下子喜笑颜开,不再盘问就让我进屋去了。 我走了几步,回头看到小警卫还在门口,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叫什么?” 小警卫笑的露出了牙花子:“莫芪。” 张都统很喜欢我弹琴,此后常常把我叫去,封的钱依然很厚重。 莫芪像是掐好了时间点一样,要么是他送我,要么是在都统府门口候着我,跟送我的兄弟换班。然后带着我在夜色下的京城里转。也难为他知道那么多地方,跟着莫芪逛了几次,我才发现我从来没了解过这座城。 莫芪总能鼓捣出一堆新鲜玩意,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玩的,变戏法一般从袖口和怀里掏出来,样式还都是我中意的。更搞笑的是,他每次都能跟姆妈编出不一样的借口,再塞些钱给她。 后来姆妈一看到莫芪送我回来,都要笑说:“秦闻又跟着莫警卫去玩了?莫警卫别想话儿了,我让他进去就是。” 我有点不好意思,莫芪笑着则塞给姆妈一些钱:“姆妈守夜辛苦,请您吃茶了。” 姆妈笑着收了:“有莫警卫在,秦闻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老板很是高兴。” 莫芪笑道:“要是能让程爷高兴,小的做什么都值了。” 我看了他一眼准备往回走,擦肩而过的时候只听他悄声道:“他高兴哪儿比得上你高兴。” 后来莫芪调离了张都统家,却养成了接送我的习惯。他若是事先知道我要去哪家,又赶上今夜不当值,就会提前在门口等着我一起走。就这样,我和莫芪一直走到了十九岁。 有天晚上,我本来和莫芪约好了晚上一起走,却在街头等了许久不见人影。天色渐黑,我只得自己往回走。 我路过一条小巷,本来都已经从巷口走过去了,只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声音,像是有小孩子在哭。 大晚上的,是谁家的孩子丢了? 我倒退了几步回去看,想着要是孩子迷路了我就帮他找找家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借着月光,我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蹲在地上,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发着抖。他的背光裸着,露出清晰而好看的脊梁骨,上面有几道红痕。月光衬得他皮肤很白,那红色的痕迹分外明显,夜风一吹,小孩战战地又抖了一下,正凄惶地四处打量。 他身后站在一个身着制服的男人,看衣服分不清是那个卫队的,正在低头解着什么,肩膀一起一伏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连忙缩回头去,站在墙边上不敢出声。 我一面想着别多事,一面又想起那孩子背上的抓痕,心下大为不忍。 秦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先生白教你了? 我大着胆子探出头去,看到那男人一直手抓着小孩儿的肩膀,一只手捂着小孩子的嘴。那孩子死命地挣扎着,奈不过力气悬殊太大,脸上挂满了泪。 我再也不能看下去,一闪身叫道:“住手!” 那人回过头来,我才发现自己赤手空拳,从身形到体力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孩子跪下朝我磕了三个头,一溜烟跑了。 “呦呵,”那人越走越近,仗着个头从上面压迫着我,“这儿还有个更标致的。” 我吓得倒退,忙着在周围寻找有没有可以抵挡一阵的东西。 要是这时候莫芪在就好了,我不由得想。 我在墙根底下瞟到了一点银光,就亦步亦趋地向着墙角挪过去。果不其然,是一把尖刀。 我用刀尖儿指着人,声音发抖:“你别过来,我是有刀的!” 那人好像喝醉了,对我的威胁熟视无睹,仍然一步步靠过来:“带刀?喜欢这口?” 我听得面红耳赤,忙道:“快走开!” 他似是听不到一般,伸手就要来抓我,我闭着眼把刀往上一挥,刀剑划到了皮肉。 我抬头一看,我这一刀给那人的下巴上划了一道血。 “喜欢这个?”他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嘴里不干不净地朝我扑过来,几乎要掐到我的脖子。 我惶急之下退到了墙角,已经无路可逃了。我一闭眼,下意识地举着刀乱挥,双手握着刀柄往前送去。 尖刀刺穿血肉的感觉,在我手里尤其实在。那人朝我瞪大了双目,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片刻后就没声儿了。他胸口上插着刀,向一侧倒去。 刀柄从我手里滑落。 我杀人了。 第7章 第7章 我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莫芪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到地上躺着的人,不禁骇了一跳。 “秦闻?”他的声音有点发飘,“怎……怎么回事?” 我惊慌失措,话都说不利落,连比划加上说话地把事情大致叙述了一遍。 莫芪盯着地上的人,半晌道:“是你?” 我点点头。 “这是一宪兵队队长,你在干什么!”他朝我迈了一大步。 我一听简直五雷轰顶,直愣愣地看着他。 莫芪想了想道:“把你琴帕给我。” 我从包里翻出来递给他。 莫芪蹲下身,用琴帕把刀柄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而后站到男人的旁边,弯下腰双手握住了刀柄。 我大惊:“你不能……” “嘘,”莫芪转头了我一眼,“别出声。”而后双手用力,猛地把刀从尸体的胸前拔了出来。 血喷溅了他一身,夜晚的风里全是血腥味。 我忙跑过去:“莫芪!” 莫芪踢了一脚地上的琴帕:“我上衣兜里有打火机,拿出来把它点了。” 我的手哆嗦着,好几次都没点着。 莫芪把刀扔在地上,走过来让我把打火机放在他手里,伸手把琴帕拿起来点了:“别碰那手帕,也别碰我。你身上也溅了血,都拿下来烧了。” 我低头一看,自己前襟儿和袖口上都溅了血,星星点点的,一看就知道绝对有问题。 “外面长衫脱下来。”莫芪飞快的扫了我一眼。 我看着莫芪,手足无措地愣着。 “赶紧的!”莫芪压低的声音里带了急迫,“回去哭一场编个谎话,都统对你做了什么,没人会去核实的!” 我如梦方醒,连忙把琴在一边放好,三下两下脱下长衫给他,又在一边呆住了。 莫芪拿了衣服,手里握着刀,用脚把琴帕烧剩下的灰往墙角踢了踢,叹了口气对我说:“回去吧,你今儿没见过我。” “莫芪!”我一下听懂了他的意思,伸手去拽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警局自首!你别干傻事。” 莫芪抱着东西,看着我笑了一下,转身躲开我的手:“别沾上血……行啦,这些事你少掺和吧,回去路上想想怎么把话说圆了。” “莫芪!” “明天我戏院去找你,赶紧回去。”他朝我挤了一下眼睛,转身走了。 我在自己的屋子里一直坐到天亮,那人双目圆瞪的样子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每次窗口有点风吹草动,我都以为是莫芪来了。如此来来回回五六次,我再也坐不住,直接站到窗口等。 可是莫芪没有来,一连三四天都不见人。 我着急坏了,但是又没地方可问,终于在一次弹琴出来之后碰到了还算熟的一个小兄弟,向他打听莫芪去哪儿了。 “莫哥……他犯了点事”,刘警卫有点迟疑,“可能过几天就出来了吧。” 出来?什么意思? “他怎么了?”我拉着刘警卫到墙角,压低声音问他,给他手里塞了一个银锭子。 刘警卫急忙把锭子摁回我手里:“小秦,咱之间可不兴这套,这些年谁跟你这样过!只是这次莫哥的事儿确实麻烦了。” 他向四周打量了一圈,确实没人看着,才向我低声说:“莫哥跟着都统去办一个杀人案,把物证丢了。现在结不了案子,都统正在火头上呢。” “物证?”我心下惊异。 “是啊,这次死的还是宪兵队的一个队长,有权有势的。宪兵队那边直揪着都统要人呢。莫哥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我心思急转:“他在哪儿呢!” “你还要去看他啊,你不要命了!” 刘警卫忙对我说。 “刘哥,你给我行个方便吧。”我拉着他求道。 “这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啊。” 我想了想:“他在什么地方?我找办法自己进去,不连累刘哥。” 刘警卫皱着眉想了半天,叹了口气道:“谁也拿你没办法。那看守可能跟我的一个兄弟还算熟悉,你别自己乱跑,我帮你看看。” 几天后,刘警卫终于托好了人,让我换上警卫的衣服进去呆一小会。 我千恩万谢地跟着进去了,刘警卫在门口帮我守着。 莫芪在最里面的一间囚室里,被单独押着。他正趴在一堆干草里,背上被打的皮开肉绽,脸背对着我。 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蹲在他身边叫他。 莫芪一下子转过头,撑起上半身。他惊喜了一瞬又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嘘,”我轻声道,“刘哥帮了我,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你怎么能到这儿来呢!”莫芪低声说,语调里带了点急切,“你回去太太平平地弹你的琴,等我去找你不行吗?” 我看着他,没说话。 莫芪缓下语调:“那些东西我都处理了,你放心吧。”他顿了顿,又朝我笑了一下,语气里带了轻快:“没事小秦,哥顶多关两天,都统气消了就出去了。等我出去,就该带你去什刹海了,那儿秋天特美,我跟你说……” 我心里的弦一下子崩断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捧住他的脸,一下子把自己的唇覆上了他的。 屋里静了。 我俩贴的如此之近,莫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仁里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 这个吻又浅又直接,里面只有害怕和担忧,还有一点点的委屈,没有别的意味。我几乎是死命地嘬着他。 直到我咬破了他的嘴唇,鲜血的腥味惊醒了我。 我赶忙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忐忑地瞅着莫芪。 莫芪先是愣住了,而后眼底浮起一抹笑。他向着我伸出手:“小秦,你来。” 我没动,把右手伸过去。 他一使劲儿,把我向前拽了一步。我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的一堆干草里,鼻尖正好对着他的脸颊。 莫芪转过头,眼里是说不清的戏谑。他用手轻扣住我的后脑勺,在我耳边低声道:“我教你。” 原来他的吻是这个样子的,让人天旋地转,暧昧里带着诱惑,想要逃离又不忍心动身。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我的眼里和心里只有他的味道,浓烈而无法散去。我想就这样抱着他眩晕下去,直到走到人生的尽头。 门口传来刘警卫低声的敲门和催促:“小秦,该走了!” 莫芪放开我,还不等我说什么,又在我耳边轻轻亲了一下:“回去好好的,等着我去找你。” 我看着他:“你也小心,别跟都统硬碰硬。” 莫芪笑着摆手:“再操心头发掉光,赶紧走吧。” 我打开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莫芪还在对我笑。我一狠心,转身跟着刘警卫走了。 再见到莫芪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听说是宪兵队又杀了都统手下的人,两边扯平了。都统把莫芪再三敲打,又看在他素来细心勤俭的份儿上,才放了他。 莫芪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正坐在我对面倒一杯茶给我,是铁观音。三个月不见,他整个人瘦了大一圈。 “这下你可放心了,都没事了。” 我接过茶,看了他一眼,斟酌道:“莫芪,这次多亏你,还让你受了这么大罪。” 莫芪拉过我的手,掌心滚烫,声音里带了笑意:“所以报答两次大概不太够吧?” 我在椅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莫芪笑着把我从椅子上带起来,手圈在我的腰上,把我拉得近些。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萦绕在我的鼻尖上。 莫芪看着我的眼睛,极低极缓地说:“秦闻,我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就喜欢。” “你美的跟个画上的神仙一样,琴又弹得那么好。我每次看你弹琴,都觉着自己上了天,也成了神仙。” 他的手在我的唇上细细摩挲着:“你这么好,我真想把你带回去锁着,谁也不给看。”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不成圈禁了,你要是锁着我,我一定恨你。” 莫芪看着我,嘴角也勾出了个弧度:“你是个爱瞎跑的,我哪儿能关得住。” 我抬眼:“ 又乱用典,‘满园春色关不住’,我又不是你小媳妇。” 莫芪的嘴角绽开一抹笑意,他喝了口茶,俯身渡到我嘴里,满口都是回甘。 转眼过了两年,我攒够了钱,已经和程老板辞别。以后就不跟着戏院专去别人家弹琴,只自己开场让别人来听了。 临走前一晚,莫芪留在我这。他把我揽在怀里,左臂环在我的身前,胸膛带着汗水贴上我的后背,我能听见他还没缓下来的心跳。他把下巴放在我的颈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我的耳垂。 我痒痒,伸手摁了一下他。 莫芪拨开我汗湿的刘海:“你想什么呢,今天心不在焉的。” 我就势翻过身,左手支起头来看着他:“以后自己开场要另取名字,不能用秦闻了。我一直想不好要叫什么,明天程叔要问的。” 莫芪继续拨着我的头发,又把五指张开,一下一下地梳着:“我想想啊。” “秦君、秦瑄、秦云这些我都想了一溜够,还是觉得哪个都不好。” “秦仙儿。”莫芪突然说,“我老早就说你像个画上的仙儿,如今叫秦仙儿可不是正合适?” “秦仙儿,仙儿……”我反反复复地默念了几遍,觉得甚是合意,抬眼笑道,“这个好,依你了。” 我坐起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桌子旁,提笔写下“秦仙儿”三个字,拿起来反复端详,怎么看怎么顺眼。 莫芪不知道何时走到我身后,用手虚虚环住我,安静的看着我写。 我写了两张,他忽道:“应该把咱俩名字写到一起。” 我把笔递给他:“我写我的,你写你的。” 莫芪道:“我的字不好看,你写。” 我笑着把笔塞到他的手里,又握住他的手,站在他身旁。在“秦仙儿”三个字边上工工整整的写“莫芪”。 我拉着他一笔一划地写,莫芪的眼神却落在我身上,灼得我甚至脸红。正好两张写完,我放下笔抬头看着他。 “我们这算……合婚吗?”他突然问道。 我一怔,一时间情不自禁。 他轻轻地把我拉过去抱住,只是个亲密的拥抱,没有什么意味。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们一直到老,好不好。” 后来我想,这大概是我和莫芪相识十年来,仅有的一点安稳时光了。 程老板极好心,临行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再三的说以后记得回来看看。他让戏院里一直照顾我的小童何妈等人跟着我一起走,把他们的卖身契也一起给了我,又给我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说是算一点心意。 我拜别的时候对程老板行了三跪拜的大礼,一跪救命之恩,二跪养育之恩,三跪伯乐之恩。我最后向程老板叩首长跪不起,千万恩情无以为报。 程老板扶起我,屏退了其他人。我知道,他有话嘱咐我。 “小闻呐,”程老板扶了扶眼睛,让我在他对面坐下,“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些话我就跟你直说。” “您请。” 程老板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咱们戏院里不乏三四十岁的琴师,都觉得靠着这儿又安稳又踏实。你刚二十二岁就要走,是不是为了那个警卫。”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程老板叹了口气:“小闻,不是程叔不愿你好,只是凡事你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隐去了宪兵队队长那件事,对谁也没说过,只道:“程叔,莫警卫我信得过。” 程老板摆摆手:“花无百日红,一时不比一世,且不说你们现在如何,你得想好以后怎么办。” 我思量一下:“大约就是我弹琴他当值,相互依靠吧。” 程老板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揉揉眼睛:“你这孩子装糊涂么,你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警卫伴着达官贵人走,能不往麻烦里卷?要是有朝一日他惹上麻烦,你怎么办?他的麻烦波及到你身上,你又怎么办?” 我看着程老板,极认真的说:“秦闻既然选了,自当同生死、共进退。” 程老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眼镜都跟着跳了跳:“混账!” 我忙跪下:“程叔息怒,是我不好。” 程老板少见的没让我起来,疾言厉色地拍着桌子训斥我:“小闻啊,你是个极重情的,又心眼好。可是你的命是自个儿的,得自个儿拿好了,否则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和先生!你不能为了别人,自己什么都不顾了!秦闻,你得给我记住喽!” 我连连叩首:“秦闻谨记程叔教诲。” 过了一会,程老板才叹了口气道:“起来吧起来吧,这些年没让你跪过一次,临了临了也别跪着。唉,也不知道你听进去多少,我拿你没办法。” 我又叩了个头才站起来:“程叔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不提了。”程老板摆摆手道,又道,“你这自己出去了,就不能再用秦闻的名字,要自立门户另起姓名了。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一笑,“叫秦仙儿。” “秦仙儿?”程老板皱了一下眉。 我敛了笑意:“怎么了程叔?” 程老板没再接我的话,只是叹了口气道:“有事没事多回来看看,程叔等着你。”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程老板的未竟之言。仙者缥缈也,这名字薄啊。 第8章 第8章 架子上的葡萄熟了,李伯和程妈踩着梯子忙着收,小童和臻舒在下面拣。我在旁边一面看书一面指挥,以防有漏掉的。 “爷你别瞎指挥了!”小童回头道,“李伯是按顺序收的,你看一个指一个,反而漏了。” “我怎么瞎指挥了,”我把书放下,很是不服气,“李伯刚才左边的就没收,那还不算我看见的?” 臻舒回头笑道:“师父,那个还没熟。” 我无话可说,一个个的,眼看着是要造反。 莫芪从屋外拿了两张大盖帘进来,向何妈道:“何妈,这都放哪儿?” 何妈指了指西厢窗根地下:“那儿背光,军爷放过去就行,一会葡萄拾掇好了我来铺。” “我来吧,”莫芪道,“您弄好了给我就行。” 何妈笑了笑:“那有劳军爷了。” 我装听不见,继续站在葡萄架下当我的采摘总督,还顺便从小童他们收好的篮子里拣一两个直接吃。 小童道:“爷你说过,没洗的东西不能吃。” 我又往嘴里扔了一个,挑衅地看着小童:“那是小孩,爷大人了。” 臻舒笑道:“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我又一次成功地吃瘪,扔下了手里的葡萄。 莫芪又拿了两个盆进来,里面装着洗好了的葡萄。一个盆放在何妈和李伯那边,一个盆放在我的桌上:“李伯您二位辛苦了,我洗了些葡萄先吃吧。” 他又转身向小童和臻舒道:“你们俩洗洗手,也吃点。”然后走到篮子旁边,自己搬了个板凳,开始择不能用的葡萄。 自从上次我吐了点血,败了点火之后,莫芪似乎不太敢跟我说话了。他每天都来,眼神也围着我转,跟院子里的每个人尽可能的说话,只是什么也不敢对我说了。有时候发现我注意了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我一下。 我发现他不说话真的挺好的,是个好用的壮劳力。有他帮忙,院子里的事情一下子解决了不少,李伯都说松快了许多。 臻舒和小童洗了手回来,小童接连塞了好几个在嘴里,笑的眼睛眯起来。 臻舒捡了几个大的放到盘子里推给我:“师父你吃。” 我本想拒绝,可遥遥地看着远处莫芪手里一停,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我心下一叹,还是拿了一个放进嘴里:“挺甜的。” 莫芪手里一晃,把左边的篮子打翻了。 我视而不见,也给臻舒塞了一个。 臻舒就势偎到我的怀里,头靠着我的肩膀。他软软的头发扫着我的下巴,有些痒痒。 “臻舒喜欢师父。”他转过来看着我,小手拉着我的袖子,“师父是世界上最疼臻舒的人。” 我摸摸他的头,又给他塞了个葡萄:“师父也喜欢臻舒。臻舒懂事又聪明,师父很欣慰。” 臻舒伸开手抱住我,小脑袋埋在我胸前,欲言又止地撒娇:“师父……” 我拍了拍他,抬头对小童说:“小童,今年咱们丰收。你多吃点,不必省着。” 小童一通点头,没心没肺地又塞了好几个。 臻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递葡萄给我。 莫芪把我从冰水里捞起来,我回去躺了两天才醒,身上发着高烧,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可就是睡不着了。 莫芪看我醒了,在我身边坐下,伸手要扶我。 我躲开他,自己慢慢地撑着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看着他。 “仙儿,你……头还疼吗?”莫芪给我递了一杯水。 我拿过来喝了一口,看着他不说话。 “仙儿,”他眼里带了血丝,缓缓地说,“是我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轻轻地问他。 莫芪一怔:“我只是不好明说,我……”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知道他们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吗?” 那分明就是,这倌儿是不是有主的。 莫芪张口结舌:“我当时……我……” 我摇了摇头:“今天有酒席要去吗?” “没有,”莫芪忙道,“仙儿我错了,我不会再让你……” 我抬了一下手,莫芪马上闭嘴了。 “我想睡一会,你先出去吧。”我轻声道。 莫芪刚点了点头,副官在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莫芪回头道,“什么事?” 副官走了几步,迟疑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莫芪看他磨磨蹭蹭地不说话,怒道:“有什么就说!你还要瞒着秦爷吗!” 副官又看了看我,小心地说:“监狱来报,孟衍山……病故……” 我手中的杯子哐啷一下掉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 轰隆。 我心里有什么彻底塌下去了,从此万劫不复。 那是先生。 先生……没走? 先生病了? 先生怎么还没见到我,就去了呢? 我摇晃着下床扑到地上,抓着莫芪的手喃喃道:“带我去,我要去见先生。” 莫芪慌乱地抱起我,给我裹上一件厚大衣,一叠声向外叫道:“快去备车,快去!” 一路上,我盯着窗外的街景,眼前全是先生教导我的画面。先生既温和又端正,在我哭闹撒泼、不肯读书练琴的时候,都是先生耐心地给我讲道理,拿着我的手让我一笔一划地重来。 母亲不在,父亲又忙于公务。大多数时候是先生在家陪着我,给我画画、给我念故事、带我看戏、带我治病。 先生也打过我手板,也打过我屁股。一次是读国小的时候偷偷拿了同桌的东西;一次是刚上国高,和隔壁赵二不写作业、合伙骗老师。 “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先生的话一句一句言犹在耳,而我呢? 先生的遗体由白布盖着,我挣脱莫芪的手扑上去。 先生瘦了很多,他的两颊深深凹了下去,原本光洁温润的面容变得枯黄憔悴,眼角额头爬满了皱纹,再也看不出当年儒雅温和的样子,成了枯朽的老人。 十四年……先生怎么会病成这样?他走的一定很痛苦。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角滑下来,我紧抓着先生的手,希望他再给我一点力气,抬头问道:“孟先生……怎么生的病?是什么时候走的?” 狱卒道:“牢里生病的人数不胜数,源头不可查。0330是……” 他低头去翻手里的档案。 我无言。我敬爱的先生、尊敬的先生,怎么就变成了0330四个冰冷的数字了?先生一向心高气傲,这种磋磨他如何能忍下去?我想着这些事,连呼吸都困难。 “两天前的晚上走的。当时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 两天前的晚上。 我声嘶力竭地哭叫出声。 先生啊,我不是秦仙儿,我是秦闻,您看看我啊! 我本来是能见先生最后一面的。 等电话的时候,先生在想什么呢。他忍了十四年的磋磨,一心想见到我最后一面,可是我没有来,没有来! 我做了什么,我在干什么! 我在花天酒地,我在任人羞辱,为了我所谓的情爱。 父亲、先生和程叔的教导全被我混忘了,我秦仙儿,根本不配做他们的学生。 我也枉做人。 我哭叫着、嘶吼着去抓先生的手,不让他们碰到我最心爱的先生。但是他们把我架开,把先生带走了。 没有人帮我。 我秦仙儿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一瞬间全塌下来了。 我爱的人都走了,没人能指望得上了。 莫芪尽全力拉住我,我朝着他哭喊撕咬狂叫。他只是牢牢地摁住我,把我带回车上,带到这个小院里。 我发着高烧,只恨自己怎么还没晕过去一死了之。 我坐在东厢的椅子上,巨大的眩晕让我站不起身。我隔着窗子盯着紧闭的院门,冷声问莫芪道:“圈禁吗?” “不是的仙儿,”他过来扶住我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动了动,“外面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得避一避。” “放屁!”我一把挥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想把我关起来。” “不是的!”莫芪道,“就一段时间,我保证。等我解决好了就接你出去。” “你是觉得过一段时间我就不疯了吧。”我冷笑,“保不齐我会疯一辈子呢。莫芪,你以后可没有枪使了。” “我怎么和你解释!”莫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一年,就一年,等外面消停了我马上……” “莫芪你他妈狼心狗肺!”我抓起手边的盖碗一把摔在他脚下,“你跟酒桌上那帮货色是一样的玩意。你以为你了不起,我告诉你,你跟我一样都他妈是不值钱的贱货!” 莫芪转过身,反手就是一巴掌:“你冷静一点!” 我的头向一侧偏过去,嘴里满是腥味。 无论怎样,莫芪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 莫芪自己也愣了,向着我伸出手。他对上我的眼睛,竟瑟缩了一下,不敢过来。 “仙儿,对不起,我不是……”莫芪小声说。 “滚。”我再也不看他,“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踏进东厢。” “仙儿……”莫芪几乎跪下了。 “滚!”我竭力吼道,伸手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下去,叮咣碎了一地,茶碗砸破了他的额角。 莫芪愣了半晌,喃喃向后退去:“我走,我走。” 莫芪足足有三个月没再登门。然后,他送来了臻舒。 第9章 第9章 傍晚,何妈做得了饭,和李伯一起把菜都端上来。又在院子里支起了大桌子,五个人围坐成一圈。 臻舒隔着桌子夹菜。这孩子抽条似的长个,已经快要到我的胸口了。 “师父尝尝这个,”他夹了一筷子蘑菇放在我碗里,“今天何妈做的特别好吃。” 我其实什么胃口都没有,看见油就想吐,每天喝口白粥就能过活。但是看着臻舒殷殷的眼睛,我还是夹起来吃了。 “好吃。”我笑道。 臻舒也笑了,自顾自的开始吃。 “就是这儿!围起来!”忽听得外面有人喧哗。 我回头往门口看去,莫芪派来的警卫匆匆向我跑来:“秦爷,吕所长派人围了院子,正要闯进来。” “拦得住吗?”我问。 警卫摇摇头:“我们只有六个人,对方有不下三十人。” 我思忖一下道:“别拦了,你们照顾好两个孩子,自己也不要受伤。” 警卫朝我鞠了一躬,去门口安排了。 我站在正屋廊下,身后是臻舒他们,边上站着几名警卫。 吕队长站在院子的正中间,带来的人在他身后站成一排。我数了数,他带了二十个人,我们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吕队长用手指着我:“这人是多年前潜逃的罪犯家属,身上还背负着命案!弟兄们,把这个人捉了!” “谁敢!” 我高声道,身边的警卫也亮出了枪,“空口无凭,擅闯民宅,你这是知法犯法。” 吕所长大笑几声:“秦老板也知道知法犯法?那潜逃和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我心下一沉,今天的事情恐怕是不能善了了。我回头对臻舒等人道:“进到正屋里去,把门闩上不许出来。” 又向几名警卫道:“今日多依仗各位,孩子和老人在此托付了。” 几名警卫向我抱拳:“我在人在!” “师父,”臻舒突然向我走了几步,拉出我的袖子,“我不走。” “听话。”我不再看他,转身看向台阶下的吕队长。 “我不走!”臻舒突然大声嚷起来,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军爷不管你,我不能不管你!” 我一甩袖子,把臻舒带了个趔趄。 “滚进去!李伯,把他带走!”我厉声道。 我心下愧疚,我从未这样疾言厉色地对臻舒说过话,现下情急,只能以后再补偿他了。 后面隐隐传出臻舒的哭声,我不欲理会。 我把双手负在身后,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廊下看着吕所长。 不用为人争名,不必为己保命。我什么都不怕。 吕所长看了看我:“秦老板还是这样谪仙儿似的,看了莫芪藏娇藏得不错。” 我冷冷地盯着他:“有话直说。” 吕所长笑了笑道:“听那小孩说什么莫芪不管你?看来你是不知道了?” 我仍用冰冷的眼光锥着他:“你别想打孩子的主意。” “孩子与我何干,”吕所长哈哈笑起来,“不想莫芪在外面替秦老板做了那么些事,你还怨他关着你。莫芪的血真是白流了啊。” 我眉头一跳,血? “去年年底,督察处清查了这些年挤压的案子,处长发现有个宪兵队队长被杀的疑案,就是证据丢了。”吕所长干脆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这个案子还是当时都尉查的,都尉潦草,稀里糊涂也就放过去了。” “可是处长发现,莫芪跟这件事情有脱不开的关系,好好的一把刀……怎么就丢了呢?” “去年年底,我们借着刘都统来巡视,把莫芪和你都诓走,想把整个屋子翻一翻。我们在故意拿你作筏子,就是为了拖住莫芪不让他回去。谁知道比起你的面子,他更在乎你的命。啧,真是有意思。” 莫芪转身就走,是为了这个? “你为什么怀疑他?”我问道。 “谁让他爬的太快!”吕处长一下子吼出来,“警卫班班长、督察处队长、督查所所长……短短四年啊,他爬上了多少人一辈子追求的位置!你说,你服不服气!” “我服气。”我毫不犹豫地说,“莫芪一点一滴都是自己打拼出来的,他优秀、他果敢、他敏锐,所以他才能胜任。吕华,你扪心自问,要是换了你二十六岁就坐所长这个位置,你能像莫芪一样坐的稳吗?”我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破音。 吕所长低低笑出声:“是啊,他那么厉害,都要超过处长去了。你说处长能容得下他吗?” “那天我们还是找着刀了,因为那群脑袋不清楚的玩意儿,居然一个机灵把你扔下水去了。我‘不小心’让莫芪知道了,他连门都没进就往回跑了。都一年了他竟然没跟你解释?真够有意思的。” 莫芪眼睛里的血丝…… “你们拿了刀,怎么找到的我?”我沉声问。 “猜的。”吕所长翘起腿来,喝了口茶,终于不再笑了,“处长本来说就此法办了莫芪。可我总觉得这背后有问题。要是他自己干的,何苦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那天晚上他护着谁,八成就是谁。” “所长拿了刀去诈他,不想一击即中。莫芪听了你的名字一下就慌了,从此以后就成了所长手里的一根暗箭。” 我喉咙几乎哑了:“你们让他做了什么?” 砰砰! 两声枪响划破夜空,莫芪带着人飞似的冲进来。 “仙儿!”他大步跑到台阶下,“你没事吧?” 我心里变了几变才堪堪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没事。” “陈参领杀了?”吕所长的声音里带了漫不经心。 “没有,”莫芪回身看着吕所长,“因为你在碍事。来这儿做什么?” “估计你任务完不成了,提前来拿人。”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站在莫芪的身后,声音冷得成了冰:“莫芪,你做了什么?” 莫芪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缓声道:“仙儿你别怕,没事。” “现在你也不告诉他吗?”吕所长道,“马上你们俩都要下狱了,不打算一起做对明白鬼?” 莫芪猛然回头道:“姓吕的你闭嘴!” “你为他们杀人……是为了保我的命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道,脑子像是不能转了一样空乏。我头一次感觉到,说话这样费力。 莫芪回头看着我,眼里带着压不下去的惊慌,他不由自主地微晃着脑袋:“仙儿,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莫芪,处长让你做了多少杀人越货的勾当?”吕所长道,“你自己说,不到一年来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你拿他们的命捧着你的仙儿,心里什么滋味?” “你闭嘴!”莫芪大声吼道,“姓吕的,你信不信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吕处长哈哈大笑:“有种你就来啊,我今天倒要看看谁能赢得了谁!” 两人僵持着,我木然地看着两人拔枪相对。 我第一次无力地发现,我在莫芪身边,其实根本帮不了他,我在害他。 莫芪,十年相爱,你我何以至此。 我站在莫芪身后,抬头看向吕所长身后的卫队。 卫队森然整齐,手摁在腰间崭新的配枪上,一看就知道是督察处最精良的卫队。 我从左到右把他们一个个扫过去,这些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身高都差不多。 我的目光停在右边第二个警卫身上。一眼看过去,我总觉得,他在哪儿好像跟别人不太一样。 军帽、肩章、胸标、腰带、枪套……原来玄机在这里。 我疾步冲上去,勾住莫芪的脖子,把他往我的身后的方向带。我的力气本不如他,但是莫芪一下子没有防备,仍被我往后拉了一大步。 我用自己的后背尽可能地挡住他,把他往地上推。莫芪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口型好像是在说“不”。他的眼睛如黑星子般闪烁,里面又有了我的影子。 夜空中划过一声清啸,我后心一凉,一股椎心的疼痛自我的颈椎向上下蔓延开来。那刀刃极薄,扔起来又快又准,也一击必中,带出一片剧痛。不同于头疼疼到麻木,这种疼锥着我的神经,时时刻刻让人清醒。原来古人云锥刺股,是这么个道理。 莫芪在我扑过来的同时向着吕所长开了枪,他的警卫也纷纷围了过去,一时间乱作一团。 “仙儿,仙儿,你看看我。”莫芪抱着我,把我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眼里是无尽的慌乱,“我带你去医院。”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轻声地笑着说:“没用了……莫芪,对不起啊。” “不是的……不是的,”莫芪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紧紧地抓着。莫芪的手之前没有这么多老茧,这一年,我都没有好好留意他。 “跟你没关系,吕华都是胡说。我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你得打起精神恨我。” 我勉力笑了笑,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一种困意席卷了我,让我不想逃脱。我努力地说:“莫芪,我不能跟你一直到老了。你要找个脾气不倔的,好好地过。” 莫芪把脸贴在我的脸上。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也落了我满脸。 “仙儿,我不要别人,”他哽道,“你要是走,我马上跟着你一起去。” 我轻轻地笑,只能发出点气音,我贴着他的耳朵说:“还有臻舒,你……答应……我的。” 莫芪抱着我死命地摇头,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不想管……我只要你行不行,仙儿我求求你了。” 我的眼角好像凉了一下,我尽力地说:“莫芪,我爱你。” 我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的模糊下去,直到融进一片白光里,再也看不清。 莫芪,我是真的很想跟你一直到老。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后记。 第10章 后记 外面乱了起来,我趁机挣脱小童哥的手,扑着把门推开。 院子里,各路警卫打成一团。军爷和吕所长的人混在一起杀红了眼。 但是这些都不吸引我。院子中间,军爷正抱着师父,仰着头背对着我,师父的背上……插了一把刀? 军爷怀里的师父那么薄,薄得像一张纸。 我的脑子里一片轰鸣,眼泪一下子堵上了我的眼眶。我跑过去,跪倒在师父旁边。 “师父……”我喃喃道,“你怎么了……你不要臻舒了吗?” 师父一动不动,头靠在军爷的肩膀上,只是好看的眉眼再也不能朝我温和的笑了。 我抓着师父的手,一边放在手心里捂着,一边乞求似的看着他,希望他能再看看我。 “臻舒,”军爷看着我,原本就低沉的声音里带了沙哑,“你把东厢的钥匙给我。” 我忙去找何妈要,小心翼翼地放到军爷的手里。 军爷把师父抱起来,朝着东厢走去。我下意识地跟过去,却听军爷轻声道:“你的东厢,我现在总可以进了吧。” 大门合上,我站在门外,怔忪无言。 我身后是喊打喊杀的两队人马,面前是已然西去的师父。那些依偎在师父怀里学书学琴的安稳日子,像一场梦一样轰然间碎掉了。 臻舒不再是臻舒,而是秦臻舒了。 我看着院子里的混战,木然地走下台阶去捡了一把枪,对着天连开三下。 院子里猛然静了。 没有人教我开枪,也没有人教过我这时候该怎么办。我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太难受,只有听见自己手里的枪声,才稍微好过一点。 一群人如梦方醒,朝着我就要扑过来,我无意识地把枪举起来,枪口正对着他们。 在鲜血飞溅之前,一只手捂住我的双眼。军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里面没了哀戚,只有漠然:“开枪要记住稳和准。” 他拿过我手里的枪,把我拉到他身后:“想要开枪的话,先看我的样子。” 军爷下手,混战就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吕所长带来的人被屠杀殆尽,他自己已经血肉模糊。我放眼望去,竟然找不到他的尸首。 “你怕吗?”军爷站在我身后问我。 我回头看着他,平静地摇摇头。 “好,”军爷摸了摸我的头发,“以后叫我莫爷。” 说罢,他转身关上了东厢的门,轻轻地落了锁。 外面的一切由莫爷带来的警卫收拾,何妈他们吓坏了,这时候才纷纷围到我身边来。 “臻舒……”何妈颤声道,她的脸上还挂着泪,“你怎么开枪了,你什么时候学的……” 我直接略过了何妈的问题。我在想,要是师父在的话,会怎么说? 我一边想着,一边就说了出来:“何妈您一定吓坏了,快去房里休息吧,这儿有我们呢。李伯伯,您和我一起去帮警卫们整理院子,咱们不能让师父的院子脏了。小童哥,你拿着伤药去看看之前跟咱们住一起的那些警卫们怎么样了,再……多拿些银锭子给他们,他们今天出力最大。” 小童哥惊诧的看着我:“臻舒?” 我笑了笑:“大家快去吧,师父在看着呢。” 到了后半夜,院子终于扫干净。晚饭时的剩菜还摆在桌子上,一直没人敢收。 我让所有人都下去,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呆呆地看着黑黢黢的正屋。 我刚来到这儿的时候,一直很害怕正屋幽深的大门,总觉得像是一张漆黑的嘴要吞了我。后来师父领着我无数次走进迈出,我才稍微好一点。正屋里集结了我和师父所有的回忆,一笔一划、一音一弦。 师父真的很好看,我从见他第一眼就呆住了。我在想,世上竟有这么美的人,又竟让我遇见了?我还三生有幸,能跟他能有一段师徒之缘。 师父的方正里带了慈和,从不逼迫我学什么。我也有偷懒不看书,或者糊弄作业的时候。师父从不骂我,只是告诉我,要记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我选了玩,就没有才学;我选了糊弄,就没学会知识;我选了躲懒,就没有长进。我把师父的话抄下来贴在屋里,每天看着,日久天长地也就学下去了。 师父是个温和的人,在院子里从不高声说话,也从没说过谁骂过谁。可是我觉得师父的眼里始终带着一份冷傲,就像那天他写过的梅花一样,历风雪而不凋,也不因时移世易而开放。师父站在台阶上看着莫爷的样子,总让我想到冬日寒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师父对莫爷的感情,其实可能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深。我见过他不止一次地摩挲着莫爷送来的那些书,他也常坐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盘旋着的鸽子,一看就是一下午,再坐在院子里看书一直到晚上。莫爷喝醉那次,刀尖本身是指着莫爷的,但是师父头疼到了那个份上,最后还是划了自己的手。自从师父病倒,莫爷几乎每天都来。每周要有三四天在院子里守一夜,这些师父或多或少都知道。我透过西厢的窗子,曾经见到过很多次师父站在门口望着睡熟的莫爷。但是他也就这样看着,再多一步也不肯走近了。大概是因为,师父不能原谅他自己吧。 师父和莫爷一起写字的那个下午,我坐在旁边心里一直很忐忑。我一面很希望他们俩能就这样一直坐着写下去,但是一面我又莫名的知道,这样的画面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所以我故意选了《淇奥》来试,我不相信在师父的心里,莫爷真的配不上这首曲子。师父让我重新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莫爷在师父心里,是配得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八个字的。只是师父的性子太冷太傲,从来只有他欠别人,怎么能容得下别人欠他呢?莫爷了解他也明白他,所以他宁可咬碎了牙被师父恨死,也不愿意让师父知道真相。 但是这样,又何苦明白何苦了解呢? 师父没有了,臻舒也就没有了。 世上只剩下秦臻舒了。 莫爷走出东厢,是三天后的事情了。这三天居然风平浪静,督察队也没人找来。莫爷打发李伯去找棺材铺,又向何妈交代了很多事,何妈一开口还是哭。 我走过去,跟小童哥一起,骗着哄着把何妈带回南屋。我让小童哥劝劝她,自己去找莫爷。 “莫爷,”我问道,“京城不能呆了,咱们以后去哪儿啊。” 莫爷看了看我:“你长大了。” 我笑了一下,起身给莫爷端了杯茶:“他们都等着我呢。” “不要那么像你师父,”莫爷突然说,“担不下来的事情就扔地上吧,谁能管谁管。” 我默然,看着窗外很久才说:“我不管又有谁能管呢。” 第二年一月,莫爷收拾了东西,带着我们往南走,最终停在了苏州。 莫爷用积蓄盘下一家琴行,找了几个琴师教孩子弹琴。一开始还说让琴师们指点我,后来变成了我指点他们。 莫爷说我不能骄傲,就带着我遍寻大师。我最终凭着技艺,拜在古琴大师邵九渊的门下,但是我和邵老师说好,只叫他老师,不叫他师父。 老师没问什么,笑着应允了我。 我们在苏州买了一栋小楼,一楼给何妈小童他们住,我和莫爷住在二楼。我跟着老师学琴以后,大多数时候都住在老师家,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师父用的那把琴一直放在莫爷的房间里。莫爷专门找了一张桌子摆着,边上常放着一杯铁观音,一根狼毫笔。 师父的照片全被莫爷收在了我屋子里。他说,人在心里就无所谓看不看照片,音容笑貌全都记着,一个细节也不敢忘。 师父的骨灰大多葬在了京城,放在秦家原来的墓园里。莫爷带了一小部分收在一个小盒里。平时放在办公桌上,右手旁边。 有一次我偷偷地打开看,里面其实还有两缕头发。师父和莫爷都没有辫子,也不是平头,所以只是两根用红线拴在一起的发丝。 黑些的那根是莫爷的,柔软褐色的是师父的。 两根头发依偎在一起,像是说好的永不分离,一直到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