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今夏绵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偷换流年 作者:小白龟的猫 内容简介: 至平四年,大长公主寿宴。工部侍郎杨万年之妻梅氏带着女儿杨波去大内景寿园祝寿,年仅12岁的杨波被大长公主和贵妃宁氏相中,招进宫来带年仅4岁的太子阮宣炆。于是开始了杨波在宫大内阮氏王朝里起伏漂泊的20年生涯。 楔子 红烛暖香,金樽玉盘,绸幔纱帐,雕梁画栋,这皇家的富贵甚是逼人。这个富贵牢笼总让我觉得厌恶,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直到今天我依然眷恋着母亲那座小小的院落,满地的翠竹,阵阵清香。小小的二层楼,素净的漆色,简朴的妆饰。侍女银屏有一双巧手,总能用院子里的四季鲜花做出各色点心,甜滋滋软糯糯,吃得我不亦乐乎。 母亲总是用一方素帕,轻轻为我拭去嘴边的碎屑。 阳光透过纱窗照射进来,稀疏而温暖。 这充满了甜蜜芬芳和温暖阳光的童年,多么美好。 “怎么不喝酒?”阮宣炆的声音将我惊醒。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我服侍了整整二十二年的男人,这一刻显得有些陌生起来。 低下头,我握着手里的金樽,感觉到那从指尖传过来的寒意。 酒已经冷了。 是啊,从温到凉再到寒,手里这杯酒我已经握了很久很久,是该喝下去的时候了。 我浅浅一笑,将手里的金樽举起,“陛下,我就先干为敬了。” 一仰脖,将杯里那汪碧色美酒一饮而尽。 那酒液如同溶化的丝绸,顺着喉咙一下就滑进身体里,一落肚就激起一阵浓烈醉意。 二十二年了,我也是该好好醉一醉,睡一睡。 深吸口气,我眯起眼,手里的金樽差点握不住,整个人醉的轻飘飘的。 阮宣炆看着我,目光里包含着一股悲意。 有什么可悲的呢?这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启还有我没有享受过的?这天底下的荣耀和恩宠,启还有他没有给我的? 我这一生,也算够本的了。 只是...... 手里的杯子终于握不住,叮当一声跌落在脚下。 我低头伸手欲捡,头却忍不住晕眩起来。 “阿水!”阮宣炆冲过来一把将我抱住。 “陛下,我醉了。”我对他笑,轻轻说道。 “阿水,我不让你离开我,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他抱着我,几欲哭泣。 这个男人啊,无论他是太子还是陛下,无论他是年幼还是年长,在我的眼里恐怕永远只是个孩子而已。 一个离不开我的别扭孩子。 这个孩子,可真是太别扭了。 倘若能让我从头选择,我可真不想再和这个孩子度过二十二年。 “阿水,你爱不爱我?”他扳起我的脸问道。 我眯着眼,轻笑出声。 “你又说傻话了,乖,不哭了。”伸手为他拭去滴落的泪珠,我轻轻哄他。 他却愤怒起来,一把抹开我的手。 “够了,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他怒吼着。 我摇摇头,他当然不是一个孩子,他是九五之尊,他是陛下,可以要我生要我死的男人。 我一摇头,他却有怕起了什么似的,将我猛地搂紧,紧得我都觉得有点胸闷起来。 “阿水,不管你是爱我还是恨我,我都不放开你。谁也别想得到你,只有我,只有我能。”他抱着我,就像要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 唉,这个别扭孩子。 “陛下,我醉了,头好晕,让我休息一会吧。有事明天再说吧。”我有气无力的求他。 “不,你别睡。阿水,和我说说话。”他摇了摇我的脸,不让我入睡。 “阿水,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他问道。 以前......多久以前......我这几年身子一直不怎么好,不能动力费神,以前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想起了。有些,都已经不记得。 “以前,什么事?”我闭着眼敷衍他,喃喃低语。 “阿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日子吗?”他又问道。 我微微睁开眼,在朦胧中抬头瞥了他一眼。 烛光下,他的脸仿佛是软玉雕酒,泛着一种剔透润泽的光芒,煞是好看。 啊,我猛然想起来。 是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孩子可真是好看,粉妆玉琢,就像是整块美玉雕出来的。 那时候就想,这样一个孩子将来可不知会长得如何一个俊俏动人,惹下多少风流痴怨。 想起了往事,我吃吃一笑。 看到我笑,他也跟着笑了笑。 “阿水,你知道吗?小孩子也是有记性的。我清晰得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他低头深深看着我,目光幽深入碧水,含情万千。 我笑,是的。我也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是至平四年,五月初三,大长公主的寿诞。 至平朝 1 至平四年,我十二岁。 五月初三,是大长公主的寿诞,摆宴景寿园。不光后宫里的妃嫔公主们纷纷前去道贺,就连文武百官的诰命夫人们也请了不少,热热闹闹一大帮子人差点没把景寿园给闹翻了天。 我的父亲杨万年是工部侍郎,我爷爷是先皇文景帝御封的安鹿公,所以家里的老祖宗也就是我奶奶,是当朝一品诰命。当仁不让的,她也在邀请之列。 我奶奶是个有见识的女人,她觉得女人固然要娴静,像男人似的到处跑不好,但整日的关在闺房里猫着,也不好。女孩子应该多带出去见见世面,开阔眼界,不然即便是能识几个字,也是鼠 目寸光。 所以,趁着这一次大长公主的寿宴,她老人家就带着我一起去。 这感情好,能去吃喝玩乐,谁不乐意? 不过皇家规矩多,只怕未必能有多少乐趣。按我说,还不如跟着三哥偷偷溜出去在市井之中饮酒作乐来的快活。 嘘,这事我可只偷偷告诉你,别人都是不知道的。 堂堂一品公爵家的小姐偷跑到市井里瞎混,这要是被奶奶和父亲知道了,非揭我的皮不可。 这侯门的体面,在他们眼里可比我的快活重要多了。 不过说起来先皇封的公比前朝多,所以这一品的诰命夫人也比前朝多。比起前朝来,有点不大那么值钱了,含金量打了折扣。 我母亲并非父亲的原配。据说大太太身体不大好,生了大哥二哥以后就一直在养病。后来终于熬不过去,在某年的冬天去了。当时大哥才三岁,二哥也尚在襁褓之中,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摆 在面前,父亲没得办法,只得守完了丧期就匆匆娶了母亲过门。我母亲当时年纪并不大,刚出闺阁的小姐一嫁过来就面临当两个孩子的母亲,不可谓不头疼也。 不过显然父亲也是考虑到了这个严峻的问题,我母亲之所以能以小家碧玉嫁入侯门,真是看中了她能持家识大体知进退的品性。 过门不久,我母亲就换去新嫁衣,开始仅仅有条的操持起这侯门一大家子了。 侍奉奶奶,伺候父亲,抚养大哥和二哥,还要里里外外安排一家子的生活,调度府里大大小小近百个丫鬟婆子下人小厮。 不过才十七岁的新嫁娘,十足让侯府里的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开了眼。 此后奶奶对母亲便放了心,父亲也对母亲眷爱有加,大哥二哥也把母亲当成了亲娘,侯府里的日子就这么在母亲这个总指挥的手里井井有条的过着。 母亲嫁过来以后一晃就是五年过去,日子过的是如梭似箭浑然不觉,等到某一日忽而凝眉一想,才发现五年过去了母亲竟然没有身孕。 虽然说已经有了大哥和二哥,父亲不必担忧无后,但凡是男人总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能为他生个一男半女,给家里更添些热闹。再说大哥二哥现在都上了学堂,没有人在奶奶膝下承欢,老人 家不免有些寂寞起来。 虽然父亲不说,但母亲这样要强的女子总是心里暗自郁结。看大夫吃药,烧香拜佛好一阵,肚皮还是不见动静。没得办法,母亲请示了奶奶之后张罗着给父亲纳了一房妾。 由于这是母亲和奶奶的自作主张一厢情愿,所以珍姨娘是在父亲并不乐意的情况下进了门。进门后的当晚父亲把珍姨娘一个人晾在新房里,自己在书阁将就了一宿。这一宿的冷落直接导致了 珍姨娘脸上那一抹淡淡的哀伤。 在奶奶和母亲双重的劝说下,父亲最终还是接乃了她。第二年,她就为父亲生下了三哥,这让奶奶和母亲都感到欣慰。 老人俗话里有带子一说,也许是珍姨娘进门带了子,也许是母亲放下了求子的心以后反而自愈,总之在三个半岁的时候,母亲怀上了身孕。 这下可把母亲和父亲都给乐坏了,父亲高兴得像是要做新爸爸似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整天笑的胡子都飞起来。 奶奶也很高兴,说这是母亲的诚信所至。 于是,在众人的期盼下,我来到了杨家。 已经有了三个儿子的父亲对我的到来没有丝毫准备,得知他有了个千金之后,先是愣了一下。 丫鬟婆子们以为母亲没给老爷生个公子,老爷生气了。结果父亲乐滋滋的笑声让这担忧一扫而空。 也是,都三个儿子了,还嫌不够多?这俗话说得好,有子有女才是好嘛。 听说自己有了外孙女,奶奶也很高兴。膝下尽是吵吵闹闹的毛头小子,终于要换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了。 不过,可惜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大从我出生掉床底下的次数看,我成为一个娴静有致的大家闺秀就是个不能可完成的任务。 不过,管他呢。长大成人离我那么遥远,小孩子贪玩正是天性。 有奶奶宠,父母爱,哥哥疼,我的童年生活那真叫一个逍遥。 母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又给父亲添了个儿子,我有了弟弟。 生下了儿子,母亲终于了却心愿,觉得人生圆满之极。奶奶和父亲乃至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太太无可挑剔。谁也无法撼动她太太的地位,谁也无法取代她在杨家,在奶奶和父亲心 目中的地位。 相对于母亲的春风得意,珍姨娘就像是大叔下无声寂寞生长着的一株藤萝,悄无声息的和自己儿子相依为命。 大户人家的下人比寻常人更加势利,即便我母亲自觉对她们母子平时还是很照顾的,可终究有她看不到察不明的地方。那些势利小人们却是最会欺上瞒下尖酸刻薄,所以珍姨娘和三哥其实过 得并不很好。 对我来说,大哥和二哥年长太多,和我玩不到一块。三哥比我大两岁而已,和他最投缘。大哥二哥每次见到我,都是让我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只有三哥不一样。掏鸟蛋,打弹弓,钓鱼捉虾 玩炮仗,他真是有满肚子的好把戏。 不过奶奶和母亲都不喜欢我跟着他玩,说被带坏了。为此珍姨娘没少被奶奶训,回去也打了三哥。 看着他第二天揉着屁股一撅一拐的去上学,我心里真是难受。这不是三哥的错,至少不全是他的错,我也是同犯,应该领一半的惩罚。 可我知道奶奶和父亲偏心,所以不打我。 大人的偏心很没有缘由,最伤孩子的心。 虽然三哥从来不说,虽然他以后依然偷偷和我一起玩,但我能感觉到对奶奶和父亲的偏心,他是记在心里的。 如果当时我能站出来,为他辩驳,也许这伤害能减少一些。 但是我没有。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考虑不到那么深远的事情,那时候的我只顾着没心没肺的玩耍。只要板子不是打在我的屁股上,我就能安心一觉到天亮。 小孩子啊,真是最天真有最冷酷的生物。 后来我遇到了阮宣炆,终于也亲自尝到了这份天真和冷酷。 真真痛彻心肺,永生难忘。 至平朝 2 我和阮宣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不过四岁,一个还需要趴在太监宫女怀里,矮墩墩的小毛孩子而已。 陛下带着宁贵妃和他一起来景寿园参加大长公主的寿宴,很是给面子。 说起咱们朝这个大长公主啊,那真是精彩的跟说书似的。 大长公主别看只是个公主,可在皇宫乃至朝堂都颇有些势力。她是先皇文景帝最宠爱的女儿,脾性和先皇很像,是个红粉堆里的将军。先皇曾经有段时间还想传位给她,不过公主自己没有君 临天下的意思,说是觉得做皇帝太累了,不喜欢。真是个很任性的女人,不过先皇就是喜欢她这个脾气。但凡像这样的女人,一般普通的男子无法令其倾心,偏偏她又是个不中意就不肯委屈 的公主,所以直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当今陛下是先皇的第三子,本来皇位是轮不到他头上,多亏了大长公主的帮助才登上了皇位,故而对这位姐姐十分的恭敬优待。登基不久就赐了大长公主 一座精美华丽的大宅子,不过大长公主住惯了承元殿就没搬出去,偶尔有兴致了才去住住。 不光陛下礼让三分,朝臣们也多愿意听大长公主的意见,就连后宫妃嫔们,有大事也多和她商量,总之大长公主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可说起来抵得上咱们朝一个红粉宰相。 当今皇后姓陈,是朝中陈氏家族的大家闺秀,在陛下继承皇统上也出了不少力,所以在后宫也是有份量的。 只可惜她肚皮不争气,至今没有给陛下生出一男半女来,终究是个遗憾。 陈皇后没有儿子,这就给宁贵妃趁虚而入。宁贵妃是工部尚书宁雨峰的二女儿,生的娇小玲珑,甜美可人。入宫不久就颇受圣宠,从贵人一路升到了修容。当了修容才不过半年,肚子很争气 ,有了身孕。因为这是后宫里头一个肚皮争气的,陛下一高兴就再次破格升了妃,把后宫里的女人们嫉妒的那叫一个妒火中烧。 当一个女人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许多许多女人嫉恨的时候,她和孩子就陷入了最大的危险之中。 后宫,那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后宫里的女人们,那是一群披着精美画皮的妖魔鬼怪。为了抓住皇帝这个天底下最没有良心的男人,她们所能做出的事情超乎你的想象。 所以即便宁贵妃当时打了十二万分小心仔细谨慎,她还是吃下了有毒的点心。不过似乎她肚子里这一坨龙种真的是真龙天子,这一块带毒的点心竟然没能将它打下来,只是折腾的宁贵妃早产 了。 阮宣炆是七个多月就出生的婴儿,据说很难养活。 不过不管怎么说,宁贵妃到底是给皇帝陛下生了一个活生生的儿子,这一点已经足以让陛下对她感激恩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天底下的皇帝最怕的就是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像是没有了 主心骨,没有了最强有力的后盾,没有了奋斗的目标,你做的再好再出色,这个江山将来也是别人,多亏心呐。所以孩子一出生,所有人都能清楚明白的感受到她逼人而来的压迫力量,她固 然没有陈皇后那么强大的背景,但她身后有皇帝,怀里有皇子,这可是整个帝国的主心骨。 但摆在她和皇帝乃至整个帝国面前的难题是,这个七个月就出生的孩子,怎么养活? 还是大长公主有办法,发动私人力量给找来了一个民间的神医,据说最擅长给小孩子调养。于是偷偷抬到宫里,帮着养这个金贵异常的小皇子。 还是那句话,阮宣炆注定是个福大命大的人。从小一口奶一口药的,他竟然挣扎着活下来了。不过,仅仅是活下来而已。 当然,只要他活着,就已经足够让陛下立他为太子。有了太子,哪怕只是一个瘦弱的毛孩子,也足够让那些一直催促着陛下早生贵子的朝臣们消停一阵。 只是......哎呀呀,这孩子比起正常的孩子来,那真是忒瘦弱了。 我弟弟四岁的时候,可比他大整整一圈都多,小脸那是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可有劲了。 他呢?据说四岁了连走路都还不稳当,那些太监宫女们又怕摔着这个金贵主子,平时也不敢让他多走,就这么天天抱着。 他长得很秀气,没错,是女孩子的那种秀气。小小的脸,还有下巴尖。 趴在宫女太监的怀里,看起来比两三岁的孩子还娇弱。 五月的天已经很热了,景寿园里人人都是轻衫薄纱,唯独他还穿这夹衣。小小的身子陷在厚厚的衣服里,身子肿肿的,脑袋小小的,那模样别提多可笑了。 于是我就躲在奶奶身后,看着他,噗呲笑出声。 这一笑,就祸害了我整个后半生。 直到如今想起来,我都后悔不已。 早知道后来会那样,我咬紧舌头,打死也不笑那一声了。 至平朝 3 人家是三笑出姻缘,我是一笑惹天灾。 阮宣炆这小子,趴在宫女怀里就像是谁欠了他好几万贯钱似的,那小脸拉得别提多长。但总算还将就着,没怎么闹腾。 结果我这一笑,他就哭了。 大抵是他知道的,我这是嘲笑他,不是在表扬他。 他是太子,多金贵呐,多稀罕呐,谁敢说他的不是。这不,受委屈了,哭了。 当然,其实后来我问他这事,他想了老半天才回忆出当时的心情,说是觉得委屈。不过不是因为我,而是人太多,他觉得闹的慌。 嗬,瞧我受了多少年的冤枉。 不过当时他这一哭,人人都联想到罪在我那一笑,刷刷刷无数双眼睛跟满天飞箭似的嗖嗖嗖朝我飞来,顿时我把戳成个漏勺。 幸好我当时没喝水,不然准能飙出几道水柱出来。 我那时候多大一个人,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多了不得的人物齐刷刷用责备的目光瞪向我,着实给我幼小的心灵很大的压力。 于是,我也哭了。 不过到底我只是侯门小姐,哪里敢哭得比太子爷响亮,我顶多抽泣抽泣。 奶奶脸白的就像是桃花纸,眼瞪的像铜铃,拉着我急忙跪下。 “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太子,陛下贵妃大长公主请饶恕年幼孩童无知之罪。” 她语气颤颤巍巍,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我被奶奶拉着,也跟着哆嗦起来。 宁贵妃脸都拧了,把阮宣炆抱到怀里哄个不停,陛下也陪着哄,大长公主也哄,一时到没功夫理会我。 我和奶奶就这么跪着。 阮宣炆是个别扭孩子,越多人哄他越来劲,哭得那是一声比一声响,声嘶力竭手舞足蹈起来。 这下可炸锅了。 他那小身板哪里经得起哭闹,顿时白脸变红脸,喉咙都哭哑了。 那张小脸,都快被他自己的眼泪给淹了。 我跪在哪里偷偷抬头看他,越哭越丑,真是难看死了。 “快,谁,谁能哄太子笑,有赏。”陛下也急了,挥着手嚷起来。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哭坏了没处能赔。 这在场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也不敢上。没办法,这孩子谁不知道他难搞,那就是个别扭孩子。 没人上,陛下火大了,瞪着眼一个个巡视过去,最后落到我和奶奶头上。 “你惹得祸,你来。”伸手一指。 我抬起头,愣愣看着他。 “犯什么愣,上来。”陛下手一挥,朝我吼道。 “把太子逗笑了,就免你的罪。不然,太子要是哭得有个闪失,我唯你是文。” 我依然发愣,看看陛下看看太子。 奶奶在背后推我一把。 “快去,好好哄哄太子。不然你可小命难保,连家都回不了了。” 一听小命难保有家难回,吓得我一个激灵,急忙起身跌跌撞撞跑过去。 可上前去,看着那个哇哇乱哭满脸鼻涕眼泪的臭小子我一时也没辙呀。 大眼瞪小眼,我两瞪了好一会。 瞪得所有人都快用眼睛把我瞪死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开口。 “你别哭了,我给你做蝈蝈吧。” 阮宣炆看着我,两只小手不停的来回抹眼泪,哽咽着结结巴巴开口。 “蝈蝈......蝈蝈......” 他顾着说话,哭得就小了些。 “你等着,我马上就给你做。”我提着裙子噔噔噔下去,在树根下拔了两把草,捡了几根齐整修长的跑回到他身边。 “别哭了,看我给你做蝈蝈。”一屁股坐到他跟前,我摆弄着手里的茅草。 我小时候也爱哭闹,母亲的陪嫁丫头银屏就拉着我到院子里,给我扒几根茅草编蝈蝈。她是个很手巧的丫头,不起眼的茅草到她手里几下就能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蝈蝈。 我没她手巧,弄来弄去最后做出了一只挺笨拙的蝈蝈。 兴许是这皇宫里没人给阮宣炆做过蝈蝈,他看着我做渐渐就不哭了。 做好了,我用手心把那只难看的肥蝈蝈递到他面前。 “给,太子。” 他看着我手心里的蝈蝈,撅着小嘴巴皱着两条小眉毛,不怎么乐意。 “不喜欢吗?”我皱皱眉。 估计是嫌我做的太难看了吧,哎呀,我又不是银屏。他要是喜欢好看的,我回去让银屏做十只送给他。 只求他饶了我这次,好歹笑笑吧。 我心里祈求他笑,他这别扭孩子偏不如我意,扁了扁嘴,竟然哇一声又哭了。 一边哭一边喊。 “死的......蝈蝈......死的......” 呃!这孩子竟然说我这蝈蝈是死的,他倒是好眼力。 可问题是他又哭了呀。 眼看着刚刚脸色雷雨转阴的陛下和贵妃又瞪起了眼,我真是浑身哆嗦。 “活得,是活得。不信,你看。”我叫起来,急忙两只手一捂,中指往手心里一弹,两只手张开。 手心里的蝈蝈嗖一下就弹出去了。 “哎呀,你看,它还会跳呢。看我抓住它。”我自导自演,伸着手扑过去抓。 扑到之前,手指又弹一下,那只又肥又难看的蝈蝈就笨拙的跳开去。 “我抓,我抓。”我趴在地上满地抓蝈蝈。 兴许是我卖力的表演最终感动了阮宣炆,他止住了哭声,咯咯咯的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嘴里嚷嚷。 “抓,蝈蝈。抓,蝈蝈。” 好端端的抓蝈蝈被他说得只零破碎,真是个笨蛋孩子。 脸上还挂着泪痕,鼻子下还拖着鼻涕,阮宣炆就咧着嘴拍着手跺着脚得笑个不停。 看到他笑,宁贵妃也笑了。宁贵妃笑了,陛下就跟着也笑了。陛下笑了,大长公主就笑了。 他们都笑了,大家也就可以笑了。 终于冷场的气氛又热闹起来。 陛下身边最识趣最机灵的太监柳如云立刻招呼小崽子们绞了热乎乎的手绢,给太子爷抹了把小脸。 那花猫似的脸蛋立刻又变得白净。 他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迈着两条小短腿追着我。 “抓,蝈蝈。抓,蝈蝈。” 我趴在地上心情郁闷。 抓你个大头鬼啊,除了这一句就不能换个词。 可有什么办法呢?太子说要玩抓蝈蝈,谁敢不从。 于是乎,别人喝酒我陪着,别人吃菜我看着,别人享受我伺候,还是伺候个小毛头。 呜呼,哀哉。 最终,那只被我弹了不知道多少下的肥蝈蝈到底还是被抓住了。阮宣炆很高兴,把它关在了一个很精致的金丝小笼里,开开心心的提溜着回去了。 至于我,参加一场皇家盛宴,所得到的就是一背脊的臭汗和两膝盖的泥巴,以及一个空空的肚子。 哦,回去以后奶奶还额外赏了我祠堂半日游。要求我晚上参观,并且跪着参观。 唉,真是人倒起霉来喝凉水都能塞牙。 至平朝 4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补足了睡眠躺在香妃榻上翘着脚吃点心。我左手葡萄右手酥饼,嘴里哼着市井小调,得意洋洋。 昨晚上的祠堂半日游最终以父亲一个点头为终结,母亲让贴身的侍女把我背回了她的小楼里。 她抹着眼泪卷起我的裤管,结果却没看到想象中的淤青。 唉,这跪祠堂可是三哥的拿手绝活,我如今步他后尘他岂能不帮我一把乎。当下就传授我秘笈。其实挺简单的,就是两个膝盖垫。 据说还是他房里的大丫头侍巧亲手做的,真材实料,经得起考验。 哎呀,带上了这副膝盖垫,那可真是跪遍天下无敌手。 不过膝盖是不疼了,可大半夜的杵在祠堂里也够呛的,我迷迷糊糊跪在哪里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晃,可巧正要倒的时候终于得救释放了。 虽然我没跪出两坨淤青来吓唬母亲,但母亲还是觉得我受了委屈,可对奶奶她是不敢埋怨的,到底是我闯了大货。但儿是娘的心头肉,她还是把我留在小楼里,搂着我一起睡,好似我还是那 个要依偎在她怀里的小毛头。 不过也就这一晚,第二天,四弟在书院里又捣蛋了,母亲气呼呼的出去修理他。我则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决定好好慰劳自己一番。 吃不到皇家的点心,我吃自己的还不行吗。哼,皇家的点心未必能有我家的好。 银屏看着我直笑,说我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被老爷知道了非得再去祠堂半日游。 我满不在乎,这模样岂是能让父亲看到的。我瞒着他呢,不过其实父亲也未必完全不知道,只是我们父女谁也没点破。 银屏笑着点点我的头,坐在绣墩上用两条宽宽长长的茅草编呀编。她细白的手指灵巧极了,这么折这么弯,手里的茅草就变成了一只蝈蝈。 可比我昨天那只精神齐整多了,一看就是能当威武常胜大将军的蝈蝈。 “怎么样?”她扬扬手里的蝈蝈,笑眯眯看着我。 “好,实在好,能人。”我竖起大拇指夸她,把那蝈蝈拿在手心里左右端详。 唉,这年头能折个好蝈蝈也是能耐呐,至少能讨好太子爷嘛。 窗外传来一声咳嗽,我一个激灵,从香妃榻上弹起。 是父亲回来了,端坐,挺胸,收腹,大家闺秀! 父亲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立刻起身屈膝福了一福。 “孩儿拜见父亲。”捏着嗓子娇滴滴柔柔开口。 “起来吧。”父亲随手摆了摆,然后走进来。 “见过老爷。”银屏也施了礼,然后出去倒茶。 父亲看我一眼,叹口气,做到太师椅里,愁眉不展。 怎么回事? 银屏端了茶来,我接过亲手递过去。 “父亲用茶。” 父亲接过茶让在几上,看着我又叹了口气。 这两声叹息吓得我出一身白毛汗,不好,定然有大不好的事情。难道是祠堂半日游要变成祠堂一日游了? 我眨眨眼,心想着要不要主动交代错误争取宽大处理。 父亲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明黄色的丝绢,递给我。 一看到明黄色的就知道是皇家之物,我想了想,伸手要接。 “跪下接旨,你这不知轻重的毛糙鬼。”父亲瞪着眼喝一声。 哎,他果然是知道我真秉性的。 我噗通跪下,举起双手接过那块丝绢,小心翼翼打开。 圣旨啊,这可是圣旨。 看了一遍,皱眉,不解。 “这上面说的是我吗?” 什么惠质兰心,什么秀外慧中,什么动静合宜,什么进退有度,嗬,这是那家的大家闺秀,绝对不可能是我。 还有最后那句什么意思?特准许入承乾殿侍奉太子。 我怎么觉得后背脊凉嗖嗖的。 “你要入宫了。”父亲注视着我,双眉紧锁。 “入宫?干什么去?皇帝选我当妃子?可我已经和沈玉飞有婚约了的呀!”我瞪大眼。 “想什么呢?就你这么一匹半大的野猴子,人家陛下能看上眼?是让你入宫侍奉太子。”父亲一瞪眼说道。 “我不要,我不要带小孩做保姆。”我跳起来直跺脚。 生死攸关之时,没那个闲工夫装淑女了。 “这哪里是你不要就能不要的。皇家的恩典岂是你能拒绝的?这雷霆雨露俱是恩,是恩就只能领受。不光要领受,还得三口九跪高高兴兴的领受。”父亲瞪着我,眉快拧成个麻花。 “不要,那个小太子好别扭的,一点也不好相处。”我还不死心,甩着两条胳膊撒娇。 “胡闹!”啪的一声,父亲拍了茶几。 不光我被吓一跳,就连他手掌边的茶杯也跳了一跳,茶水晃出来溅湿了父亲的手。 我一时不敢再闹,小心翼翼看了看父亲,然后掏出手绢蹭过去。 “爹,就真没办法了?”端着小女儿的委屈娇态,一边帮他擦拭手上的水渍,一边垂死挣扎。 “这天底下难道还能有收回去的圣旨?你死了这条心吧。唉,别的我都不怕,就怕你这匹毛糙猴子到皇宫里去惹祸,那可怎么办?”父亲看着我,摇摇头,一脸忧愁之色。 “爹,皇宫不比自己家,这个道理我懂的。” “你懂?你懂有什么用?你做的到才是好。这皇宫里的规矩那得多大?一个不好,你自己受罚事小,连累我们一大家子那才真是糟。” “说到底,爹你也不是担心女儿我的安危,是担心你自己的乌纱帽。”我撅起嘴喃喃低语。 “放屁。”父亲喝了一声。 我扁着嘴低着头,手指和手绢绞在一起。 难得难得,能让我父亲这个最讲究礼教的老学究骂出这么不体面的词来,我们家除了三哥就是我了。 “你爹我丢了乌纱帽算什么?你这是去伺候太子,太子是什么人?那就是未来的陛下。你做的好,那是你的本分。你做的不好,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丢乌纱帽那是轻的,丢你一条小命都不算 重,把我们杨家全赔进去也将将够本。唉,我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老天爷降了个逆子给我还不够,非得再添上你这个惹祸宝贝。也该,从小你和那逆子就是穿连裆裤的哥俩好。”父亲是越 说越悲观,连连叹气。 又来了,每次我惹点什么事父亲就要扯上三哥也数落一通,这关三哥什么事?三哥就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撺掇我折腾太子呀。 是那小子太别扭了,笑都不让你笑一声。 我撅着嘴闷闷不乐。 “唉,事到如今还能如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回头宫里会来人好好教导你入宫的礼仪和规矩,那可是宫里来的人,你给我皮收紧点。知道吗?”父亲长叹口气 ,伸手指着我嘱咐道。 我点点头,见他悲情抒发完了,脸色看起来有所缓解就大着胆子凑近过去,给他捶背拍马屁。 “爹,你也别把女儿说的太一钱不值了。指不定我到皇宫里伺候太子有功,将来还能给杨家光耀祖宗呢。” “得了,只求你这小祸星悠着点,我就谢天谢地。”父亲压根对我没一点信心。 我扁着嘴头一歪,对着银屏做个鬼脸。 银屏想笑又不敢笑,脸憋得难受。 父亲还是忧心忡忡,伸手拍了拍我的手。 “阿水。”他唤我乳名。 “你在这家里是作威作福,上至奶奶下至佣人,没有一个不娇宠着你。唉,你这样一个娇滴滴不经事的女儿家,说实话为父我怎么放心让你去那个地方。只可惜,天命难为。阿水,爹也不说 别的了,到了那里凡事都要掂量着做,话也要掂量着说。知道吗?” “知道了,爹。”我低低应承,心里也渐渐不好受起来。父亲到底是宠爱我的,他只是为我担忧。 “唉,皇宫里催的紧,你能待在家里的日子不多了。剩下的日子,你要乖一点。好好陪陪你母亲和奶奶,比起我来她们两恐怕更不舍得。” 我点点头,心里变得沉甸甸的,很不好受。 “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你好好想想,有什么疑问就来书房找父亲。”父亲放开我的手,站起身。 “孩儿恭送爹爹。”我屈膝行礼。 父亲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跟上去几步,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平时父亲的背都挺得像旗杆一样直,他说这是读书人的风骨。今天却有些躬着,看起来似乎很是疲惫,一下子老了许多的感觉。 我这个女儿,真是让他老人家操心担忧了。 吸口气吐出,我撅着嘴甩甩手绢。 到皇宫里去伺候那个别扭小子?这差事可真没劲。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皇宫那可是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听说里面的花园子美轮美奂,种着好多好多海外异国来的奇花异草,还有许多的珍禽异兽。对了,上一阵陛下还特别让个西域来 的藩人在御花园里造了个大水法,听说那水柱能喷十来尺高,很有趣。 哎呀呀,也许此一去能见到很多世面呢。 不过,人家都说一如侯门深似海,我这一入宫门岂不是比海还深许多。只怕和那花花市井生活是暂时无缘了。 可惜可惜,还有父亲母亲,奶奶,三哥,大哥二哥,四弟,银屏也都见不着了。 最最糟糕的是,恐怕连平时很难见面的沈玉飞就更见不着了。 想起沈玉飞,我灵机一动,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书桌前,抽出纸笔,舔了舔墨。扁嘴凝思片刻,一气呵成挥笔写了封短信。 “哟,又要鸿雁传书予你那玉郎了?”银屏凑过来打趣我。 “正是,此一番入宫而去,我和他就是那牛郎织女一年一回都说不定。唉,得赶紧把这个噩耗通报与他,速速想出对策才是。”我把笔一扔,吹干墨迹,把纸叠成长条。 银屏笑着伸手点点我,转身从葡萄架下取了个碧竹鸟笼来。 “好宝贝,一切就全靠你了。”我打开笼子,从里面把那只浑身雪白的雄鸽抓了出来。 这宝贝是沈玉飞送给我的,最是聪明伶俐,识得他家到我家的路线。我和他就这么鸿雁传情书,煞是有情趣。 这小子就是喜欢这种调调,能讨女孩子喜欢。 把书信塞到好宝贝脚上的铜管里,然后小心翼翼捧着它到院子里,撒手放飞。 唉,我要是自己有两只翅膀该多好,想飞哪里就哪里,皇宫也不在话下。 不过,要真背后长两鸡翅膀,我怕飞到皇宫上空御林军把我当怪物射下来,那就惨了。 胡思乱想间,好宝贝已经飞的不见踪影。 至平朝 5 少年不识愁滋味,对于要进宫这件事我依然只纠结于面对阮宣炆这个别扭孩子,心里有些不乐意。但想到皇宫里好玩好看好吃的东西那么多,竟还是有一丝喜悦和期待。 奶奶则长吁短叹,眼泪花花的。母亲是忍着不敢哭,怕她一哭,奶奶的眼泪就越发收不住。一人拉着我一只手,好似等会就再也见不着我似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吃过晚饭喝完茶,我才回到自己屋里。 一进门就跳着脚伸长脖子四处探查。 “回来没?回来没?” “早回来了,正喝水整理羽毛呢。”银屏在葡萄架下应了一声。 “信呢?”我在书桌上翻来翻去。 “玉盒子里,我早就给你收好了。瞧你那德性,猴急猴急的。改明儿个我和太太说去,早点打发你出阁算了。”她拍干净手,笑着从屏风后出来,打趣我。 我不理她,从架子上取下和田玉做的小扁盒,打开就看到一叠绯红泥金纸上面摆了个小巧的方胜。 取出来拆开,里面短短一行字。 “已知,明日清晨老地方见。” 低头嗅嗅,扑鼻一股松柏清香,上好的徽墨。 “哟,瞧着了你玉郎的情书,笑得这么甜滋滋的。”银屏凑过来趴在书桌边歪头看我。 我头一扭,嘿嘿笑几声。 把手里的纸依原模样叠好,放回玉盒里。 “今晚早点睡,明儿个有行动。”从椅子里跳起,我皱着鼻子低声对她说。 银屏眨眨眼。 “又要偷溜出去鬼混?你那个玉郎,也忒没有大家贵公子的脾性了吧。整个一拐带闺阁小姐的登徒子。” “这是情趣,你懂啥。”我伸手点她鼻子。 “情趣?等你被老爷捉住罚去跪祠堂,那就更情趣了。” “呸呸呸,你这小蹄子竟给我乌鸦嘴,看我不打你。”我取了搁在檀木架上的孔雀裘扇,拍打她。 银屏一闪就躲过去。 “我这是为小姐你好,也不想想,哪次你跪祠堂不连累我的?真没良心,过河就拆桥。” 她嘴一撅腰一扭,详装生起气了。 我丢了手里的扇子,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好姐姐,且饶我这一回。你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五内,将来你找到好人家出阁,我定然包份大大的陪嫁给你。” “呸,好端端的闺阁小姐学的跟个市井登徒子似的,你还长脸了呢。”银屏懒洋洋啐我一口,细白的手指捏一把我的脸蛋。 “都是三少爷和你那好玉郎给带坏的。”挣脱了我的手,她哼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不会真生气了吧?”我追过去几步。 “叫小丫头们打水给你梳洗,你是小姐,我哪敢生你的气。”她回头瞪我一眼,伸手撩起帘子探出头。 “香梅,幽兰快去打水,小姐要梳洗更衣了。” “哎,知道了,银屏姐姐。”外面传来两个小丫头脆生生的应承。 我这才优哉游哉踱步回去,跳进香妃榻上舒舒服服躺着。 有人伺候就是好,可惜本小姐很快就要去伺候人了。真是风水轮流转,时局不由人呐。 早上天蒙蒙亮,我就穿戴整齐准备出发。 这偷溜出去的经验从我八岁开始就积攒了一大把的经验,方便出行的男装也是跟着我的年龄准备了一套又一套。换上上半月刚在绣工坊做的水天色单衣,头发扎起带上镶玉绣五彩的发带,穿 上玄色绣五福的靴子,活脱脱一个少年郎君。银屏怕我冷,还给披了薄斗篷。 五娘是我那小院的看门粗使丫头,有一把力气人长得比较武相,穿上男装活脱脱一个粗小子。但她人粗心细,办事妥当,故而出去我都带着她。有她在,银屏也比较能放心。 从后角门偷溜出去,早已经等候着的小厮平安立刻拿着小木凳从车上跳下来,摆好。 “小少爷您请。”他也是我的老伙计了,见面知道要用行话。 我点点头,让五娘扶着上了车。 五娘和平安在车头一左一右坐好了。 “少爷,坐稳了。”平安低喊一声,手里马鞭一甩,车就咕噜咕噜开起来。 我们要去的是翠福楼,这家铺子不大,小本买卖但干净。早上要做早点生意,故而很早就会开。 翠福楼在临安大街上自由一间铺面,上面还有半间面的雅座。 天才亮起,那临街的铺面就摆好了各式外卖的早点。门口支着摊,摆了四五张桌子。那些早起做工的三三两两坐着,喝汤面吃包子,已然很是热闹。 我下了车,五娘护着我朝里走。一进去也没什么人招呼,大清早的用雅间的几乎没有。噔噔噔上楼,到了最里面那小巧的雅间门口。 似有心灵感应,我才到,那帘子就掀起,沈玉飞笑嘻嘻探出头来。 “我就知道你来了。” “定然是听到了马脖子上的铃铛声。”我笑笑。 “没,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快进来。”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往里带。 他和我是从小有婚约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故而拉我的手五娘也见怪不怪。 “小五,去叫碟灌汤包,两碗素粉丝来。你自己想吃什么就自己叫。”沈玉飞也是知道五娘的,转身对她吩咐几句。 “晓得了,玉少爷。”五娘得了信,麻利的跑下去张罗。 沈玉飞拉着我坐下,取了个茶杯给我倒了杯茶。 我皱皱鼻子。 “这家的小吃极好,可老板苛刻,茶水很难喝。” “这是卖小吃的店,哪里会管茶水。客人不过点些吃食,又不是来喝茶的。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的茶,放心吧,这一壶是我爹刚得的云南上好白茶,你尝尝。”他端起茶杯递过来。 “你真好。”我朝他一笑,伸手接过,用茶杯盖拂了拂茶叶,喝了一口。 “味道淡淡的,倒是很香。” 他笑笑,把玩着手里那柄紫砂壶。 木格窗子上绷着素纱,不是很挡光,第一缕升起的阳光透进来照在他额前,发出一抹毛绒绒的光辉。 我眯了眯眼。 他眉一挑,撩起嘴角一笑。 那光就化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的嘴唇里。 我用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他。 “哎呀,我发觉你长得真好看呢。” 他脸一红,放下手里的紫砂壶轻轻拍我脑袋一下。 “少胡说,别学那轻薄话。” “真的,刚才我都觉得你眼睛里有光,整个脸都发光似的,真好看。”我歪着头继续给他灌迷汤。 他脸越发红,玉面剑眉,星眸薄唇,越发流光溢彩。 正尴尬着,五娘在外面喊了一声,帮他解了围。 “少爷,玉少爷,包子和粉丝来了。” 他咳嗽一下。 “端进来吧。” 五娘端着托盘进来,把灌汤包和素粉丝摆好,又退下。 沈玉飞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布包,取出两副银筷两只银勺。 “你呀,真是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些坏毛病。”他一边埋怨,一边把银筷银勺用手绢擦了擦递过来。 “还不是你和三哥带坏了我,现在埋怨后悔晚咯。”我用筷子点点他,不以为然。 “如今你三哥也已经得了差事上任,很是收敛,你就别老把错往人家身上推。” “那还有你呢。” “我也快去翰林院等补差。”他夹了个灌汤包放到我盘子里,小心的用筷子尖挑破一点皮。 包子顿时吐出一口热气,一股鲜香扑鼻而来。 “怎么?那以后我们没得见面了?”我眨眨眼,朝那包子吹了几口气,问道。 “怎么会?你不是也要入宫陪太子,太子也快入学了,太学和翰林院是一条道的,指不定咱们见面更容易了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对入宫这事更有几分期待起来。 “快点趁热吃,再凉下去汤汁就凝结了。”他指指我的灌汤包提醒道。 “哦。”我急忙用筷子提溜起包子尖,凑到那刚被他挑破的缺口处,用嘴一吸。 真是满口鲜咸,香喷喷热乎乎,从喉咙里呲溜滑倒肚子里,舒坦之极。 吸干了汤汁,那胀鼓鼓的包子顿时瘪了肚子,躺在盘子上有气无力。用银筷夹起那薄薄雪白的皮,塞到嘴里一嚼一咽。 一只极品灌汤包就正式功德圆满,普度了我的肚子。 银勺拨拉拨拉面前的素粉丝糖,喝一口热汤顺顺肚。 “哎?对了,你说我这一去会不会不复返呐?”我突然说了一句。 沈玉飞抬起头看着我。 “什么?” “这不是说皇宫好进难出,侯门都深似海,何况宫门乎。”我撅着嘴一本正经。 沈玉飞端详了我一会,噗呲一笑。 “怎么?”我不解。 “就你?哈哈哈哈哈,你难道还怕陛下看上你留你当妃子去?别做梦了。”他一边笑一边说。 “哎哎哎,这话说的。陛下看不上,那还有太子呢。”我下巴一杨。 “太子?噗哈哈哈哈哈哈。”说起太子,沈玉飞笑得越发没样子。 “太子才多大,他这是找个老妈子还是找个老婆子哦。” 越说越是把我贬低,气的我拿手里的银筷打他头。 “哎呦哎呦,我错了还不成,别打别打。”他急忙伸手挡住,嘴里求饶。 “什么话嘛,我难道不好看吗?”我跳起身,挑眉瞪眼。 真是的,好歹我也是侯门千金,那长相人品没的说,家世也是极好的。凭什么就不可能被人看中嘛。 沈玉飞放下抱头的双手,歪着头看我。 眉眼笑眯眯,弯弯的很是好看。 可惜看着看着,他又忍不住噗呲一声,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气死了,真是所托非人。这家伙,怎么会是我未来的夫君嘛。退婚退婚,没过门就欺负我,等过了门,可不知怎么欺负我呢。 我直跺脚,气的哇哇叫。 至平朝 6 进宫 日头已经完全升起,透过窗楞和薄纱,被分割稀释。我伸手凑到窗边,把玩着这一缕缕柔弱的阳光。 “怎么不去上学?”我问道。 “今天先生休假,我偷个闲。”沈玉飞伸出手指在我手心里搅和着那一团阳光,懒洋洋回答。 “趁着今天日头好,你想个好地方咱们消遣去。”我提议。 “好啊,听说南市那边大铺子来了一班小戏,会各种南洋新鲜把戏,不如去凑个热闹。”他双眉一皱,手指在我掌心一点,想出个好去处来。 “行,只是这次可别再遇上那个大呆,搅兴死了。”我皱皱鼻子,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不会,我早打听过了,那呆头前几日闯了点祸,正被他老子禁足呢。”沈玉飞掩嘴一笑。 “你是没看到,那一日提溜着满街打,可热闹了。” “哎呀,还有这等我没见着的热闹,可惜可惜。” “哎,待会你坐我的车子去,我那车大,咱们一起说说话......”沈玉飞凑过来说着。 我俩正挨着脑袋说趣事,突然听到楼下咚咚咚的一阵匆忙脚步,又腾腾腾的上楼来。 “小少爷,快,快回去了。”只听得外面平安咋呼咋呼,气喘吁吁。 “怎么回事,咋呼什么?”五娘在门口一把拉住他喝斥。 “老爷......老爷找小少爷,说是......宫里来人了。”平安一边喘气一边说。 “什么?”我蹭一下跳起。 沈玉飞按了按我的手,站起身走过去撩起帘子。 “怎么回事?” “回禀......玉少爷,宫里来......来认了,老爷到处找小少爷呢。快,快,快回去吧,不然......老爷非得打死我们不可。”平安皱着脸急得好似要哭。 “哇,爹爹找我,不行,得赶紧回去。”我腾腾几步蹿到门口。 “玉兄,后悔有期了。”双手一抱拳,飞奔出去。 “你小心走路,不急在这一时。”沈玉飞在后面喊一声。 哎呀呀,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被提溜的人是我,岂敢不匆忙乎。 坐了车快马加鞭的回到家,三步并作两步走,也不管那什么淑女仪态,不管这大白天的一溜人看见,我握紧拳头腾腾飞奔。 一到小院里,撩开帘子,银屏飞奔过来迎上我。 “可回来了,真急死人。快,快梳洗一把换身衣服。” 将我拽到里面,香梅她们早已经架好了屏风,改换的衣服也一溜放好。我一进去,倒水的倒水,脱衣的脱衣,解头发的解头发。 我就跟个木头人似的,被她们几个耍的团团转。 转眼一个翩翩少年就整理成个大家闺秀。 “好了好了,快,赶紧去西厅,老爷正陪着人呢。快去快去。”银屏一边说一边把我往门口推。 我也不敢怠慢,提溜着裙摆快步走。 撩起门帘径直往外走。 “等等。”银屏追过来一把将我拽住。 “镯子忘了。”皱着眉一把拉起我的手,把一个白玉吊金镯子套上手腕。 “去吧去吧。”又低头抚了抚我的裙摆衣角,这才又催着我去。 我点点头,带着个小丫头直奔西厅。 到了廊下,就有丫头接应。 “快,老爷已经陪了好一会了,小姐你可注意些,别毛躁冲撞了。”父亲房里的管事大丫头雯月一边陪着我走一边嘱咐道。 “是是。”我应着,脚步收敛,端出一副庄重娴静的姿势来。 雯月看看我,笑着伸手一点我脑袋。 “你呀,就会装。” 我朝她吐吐舌头。 到了门前,急忙收拾了嬉皮笑脸。 雯月撩起帘子,低头敛眉柔声禀告。 “老爷,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里面传出父亲的声音。 我这才用两根手指捻起裙摆,低着头迈着小碎步,缓缓走进去。 西厅不大,胜在精巧别致。各式摆件花架都是江南有名的木工大师出手,做的是一整套的岁寒三友,用料讲究,做工细致,摆在一起端是气派。 我低着头上前,就看到一左一右两双脚。 右边的穿着石青缎面绣祥云连枝的是我父亲,那鞋面是母亲绣的,我认得。 左边的穿着一双黑得泛青光的缎面靴子,我认不得。 “女儿拜见父亲大人。”我屈膝福了一福,捏着嗓子行礼。 眼梢瞥一眼父亲,嗬,看着我铁青的脸色,看来是气的不轻。 哎呀,这哪能怪我嘛,谁知道今天宫里回来人。我要知道,就不出门了。 父亲鼻子低哼一声,双眉一皱,眼睛刷刷瞪我几下。 “起来吧。” 我这才起身。 “快见过王公公。”一抬手,指向他身边的人。 我低着头,身子微微一转,捻起裙摆再次屈膝福了一福。 “给王公公见礼。” “哟,果然好人品,快起来吧。”那老太监捏着嗓子咯咯一笑,说道。 我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谢王公公。”起身,站到父亲下首。 那老太监的视线把我从上到下又刷了个遍,咯咯又一笑。 “侍郎千金果然大家闺秀,大长公主和贵妃娘娘真是好眼力。”笑眯眯夸着我。 “哪里,不过是个随便养大的丫头,承蒙公主和贵妃娘娘看得起。”父亲急忙摆摆手谦虚道。 我低着头扁嘴,这老太监收了我父亲多少好处,这么卖力捧我。殊不知捧得高摔得重,我可受不起。 “侍郎大人过谦了。本来这事也不用这么急,只是承乾殿到底却个有教养出身好的管事,大长公主和贵妃娘娘这才催着奴婢我过来请人。大人请放心,承乾殿里伺候人的活多得是我们这些奴 婢使唤,断然是不劳动令千金的。令千金过去主要是给太子殿下做个伴。那日在景寿园,太子殿下可是对令千金很是投缘。这能让太子殿下欢喜的人,将来可必然是陛下和贵妃娘娘面前的大 红人。到时候,我们承乾殿上上下下的奴婢可都沾了光咯。”老太监捻着兰花指,笑嘻嘻说着。 “不敢当不敢当,小女拙劣,还得请王公公多多提点指教才是。”父亲急忙低着头再次谦虚。 “快,给王公公敬茶。这以后到了承乾殿,可得事事请教王公公,不可自己胡来。”父亲朝我一招手。 雯月端来新茶,我双手捧起恭恭敬敬端给那老太监。 “往后请王公公多指教提点。” “哟哟哟,这可折煞奴婢我了。侍郎大人和千金都太客气咯。”老太监咯咯一笑,老实不客气的接过茶碗,美滋滋的喝了一口。 咂了咂嘴,他放下茶碗脸色一正。 “其实,大长公主和贵妃娘娘也是体谅你们父女情深,骨肉亲情的。只是事关国储,也只得舍小家就大家。既然令千金到了,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起程吧。”他抚了抚自己的衣摆 ,站起身说道。 什么?起程?去哪里?我瞪大眼抬起头。 父亲急忙也站起身,面色难看一些,低着头看我一眼。 “王公公说的是,总还是宫里要紧。” “是极。这东西家伙反正也是不用带的,宫里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会亏着令千金的。”王公公说道。 “是,是。”父亲陪着点头,朝雯月递个眼色。 雯月转身没入屏风后。 王公公带头朝外走,父亲给我个眼色,示意我跟上。 我浑浑噩噩跟着他们往外走,心里还是一片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过几日进宫的嘛?怎么这回就起程了? 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和奶奶母亲他们也没道别,大哥二哥三哥四弟他们也还没回来。就连沈玉飞,我都没通知。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这宫里哪里是请我去,这是绑架我呢。 可正如父亲说的,皇家的恩典,无论雷霆雨露俱是恩典,只能受,不能拒。 上了车,帘子一拉,我猛然觉得心慌不已。 这不是我家的车,这车也不回载我回家,它是要把我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急忙撩开车窗帘子,看到外面熟悉的一切才觉得心里平定些。 雯月端了一个锦盒出来,父亲双手捧着递给那王公公。 王公公用指甲撩开锦盒衣角看了看,眼笑得差点眯成一条缝,乐呵呵的让身边的小崽子收了这份厚礼。 车子轻轻一颠,车轱辘开始咕噜咕噜的转动。我的心也跟着咕噜咕噜的被碾过,慌乱起来。 从窗口张望出去,看到父亲忧心忡忡的目光,渐渐得远去,知道再也不能见。 过了会,就有人过来把窗帘给合上。 我再也无法看见外面的一切,傻愣愣坐在狭小的笼子里。 我这就......进宫去了? 至平朝 7 蝈蝈 “杨姑娘,该起来了。”有人推着我。 “银屏,让我再睡会吧。”眯着眼,我迷迷糊糊呢喃。 “顾念,可不能再睡了,再睡就误点了,快起了吧。”烦人的声音不绝于耳,推搡着的手越发用劲了点。 讨厌讨厌,银屏怎么这么讨厌,明知道我喜欢睡懒觉,明知道我...... 正皱起眉在肚子里埋怨着,突然脑子里一道雷劈过,我一下睁开眼,像条被猛扔到岸上的鱼似的弹跳起身。 睁开眼伸手一撩床帘,四下一下。 果然,到处都是陌生的家什。眼焦调回跟前,对上一个一脸焦急的宫女脸上。 “杨姑娘,你醒了没?醒了就快起来吧,让奴婢们伺候您梳洗。时候已经不早了,可千万不能误了请安的点。”那小宫女急吼吼的过来要扶我起床。 我扔她将我弄下床,浑浑噩噩被拉到镜台前。看到镜子里睡得一脸浮肿的自己,我眨眨眼。 啊,我这是在宫里了呢。 哇呀,不要啊! 确认了事实,我脸当即垮下。 身后的宫女可懒得理会我的小情绪,立刻招来了另外一个宫女帮着一起捯饬。 我被拉的头发生疼,脸上拍了二两粉,唇上点了一钱膏,捯饬得像个死鬼似的被两个宫女架着往外赶。 到了乾元殿里,宫女太监一排溜都已经准备好了。 架着我的两个宫女把我往前头一按,两人低头敛眉躬身退到后面垂手站好。 我站在前面,耷拉着脑袋撩起眼皮看了看窗外,天才刚蒙蒙亮啊。搞什么要起那么大早。 好累,好困。昨晚我认床半宿没睡着。张开嘴打个哈欠,刚巧管事姑姑秀月从里间出来,被她瞧了个正着。 我脸红一下,急忙捂住嘴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秀月姑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站到我前面,也躬身垂手低头站好。 我看着自己的裙摆,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刚来,难免不习惯。”耳边传来秀月姑姑低低缓和的声音,听着柔柔的但却含着一股沉稳的迫力。 “不过,这皇宫里到底有皇宫里的规矩。姑娘你还是得时时注意着点,这乾元殿里都是咱们自己人,看到了一点不得体的事倒也无甚大碍。就怕那些不识趣的外人看到了,传到公主贵妃的耳 朵里,对姑娘你和我们乾元殿里的大小奴婢们来说终究不好。” 她不紧不慢得说着,我胆战心惊的听着,脑袋是越垂越低。 “姑姑,我明白了。”我低语一句。 “嗯,姑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自然比我们这些奴婢们更识得大体。”秀月姑姑语气缓和了一下。 “论别时也是无需起得这般早,只是今日是太子给贵妃娘娘请安的日子,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行。” 正说着,外面的小太监踮着脚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喊着。 “好了,终于好了。” 什么好了?要干嘛了?我傻愣愣呆站着。是贵妃娘娘来了还是太子殿下来了?唉,管他呢,反正随大溜,别人磕头我磕头,别人站着我站着,有样学样呗。 “蝈蝈,蝈蝈,蝈蝈你快过来!”耳边听到一个梳洗的呼唤声。 我抬起头,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其他的宫女太监们也都纷纷朝我看了看。 听到这一声蝈蝈,我知道来的是谁了。 等忙完了一整天的事情,我躺在床榻上看着素纱做得帐子傻傻发呆。 好累。我说不出哪里累,算起来我也没干什么事。我没提水没扫地,没绣花没做菜,可浑身上下就觉得累。 憋得我累,绷得我累。见着谁都得绷着,不能随便乱动,乱走,乱说,乱笑。反正皇宫里规矩大,行错一步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错,要连累很多人。所以为了自己为了别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 神才做事。 这到底算什么事呀?我真是招谁惹谁了我?怎么就被绑架进这鬼地方给人当使唤丫头起来? 哦,对了,我可想起来咯。这冤有头债有主,哼,我的冤家对头就是那个死别扭死别扭的混蛋小太子。 蹭一下从床榻上跳起身,我狞着脸握紧拳头。 这个死小孩,我还记得那天刚进宫的时候他害我惹出的笑话呢。 那天王公公带着我先去拜见了大长公主,然后又提溜着去见贵妃娘娘。宁贵妃住在沁芳隔,离着大长公主的承元殿好大一个花园子。我跟着王公公绕的头都晕了,走的脚都酸了,才算转到了 沁芳阁。 一进去就又是磕头,先是给宁贵妃磕头请安,正巧小太子在贵妃这儿玩,他是我的正经主子,于是转个身撅着屁股再给这小子磕头。 我这一天磕的头比我一整年磕的还多。 我跪在地上,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小小的藕红色靴子,上面绣着玄色棕毛的老虎,头顶上老大一个王字,看起来很是可爱。 只不过一抬头看到那小太子,就不可爱了。 他依然粉妆玉琢,黑玛瑙似的大眼睛,秀气的两道弯眉,永远撅着不高兴的两片小嘴唇,涂了朱砂似的殷红。那小下巴尖的能戳人,脖子细细的,顶着个大脑袋。 挺可爱的是不是? 不,一张嘴就没劲了。 看到我,他倒是给了点笑容,伸出一只小手,用那么短短的一根小手指头戳着我脑袋。 “蝈蝈。” 啥?他叫什么?我愣一下。 “哎,太子爷,您盼着好久的杨姑娘来了。瞧瞧,是不是。”旁边一个太监捏着嗓子来凑趣。 那小家伙点点头,指指我。 “蝈蝈,蝈蝈来了。” 哦,合着他叫我蝈蝈呀!我就是个蛐蛐! “太子爷,是杨姑娘。”秀月姑姑蹲下身,帮着改正这个可笑的称呼。 可那别扭小子不乐意,好容易才出来的那点笑容刷一下就没了,两片嘴唇一厥,腮帮子一股,小弯眉一皱,小眼珠一瞪。 “蝈蝈,就是蝈蝈!”大声嚷起来。 “是,奴婢错了,是蝈蝈,太子爷说是蝈蝈,就是蝈蝈。”秀月立刻改口承认错误。 那别扭小子撅着嘴环视一周,很是有些架势。 其他的奴婢们也跟着点头称是,于是乎,我的称呼正式变成了蝈蝈。 我就是他的一只虫子啊,悲剧啊! 我抱着头使劲摇晃几下,内心充满了愤懑。 “杨姑娘,洗把脸早些就寝安歇吧。明日还得起早忙呢。”伺候我的小宫女玉儿打好了热水,走到我跟前小声说道。 我看看她,叹口气,走下床,乖乖跟着她去梳洗。 唉,正如她说得,明天我还得继续做那别扭小子的蝈蝈去。 至平朝 8 偶遇 生活就像一条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前进,当然也包括蝈蝈。 这里的蝈蝈指的是我,工部尚书家唯一的千金小姐杨波,现任太子御用草编蝈蝈能手。 唉,皇宫里的日子啊。 其实说起来,我的日子也确实和王公公说的不差。这乾元殿里多的是干活的奴婢,洗的涮的都不需要我,还配个小宫女玉儿伺候着我。吃的穿的用得戴的都不缺,宫里能缺什么呢?缺也不缺 我这一个的,是吧。 我现在顶的是个候补姑姑的差事,大概是这皇宫里最年轻的候补姑姑,也是最无所事事的姑姑。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小太子玩,其实也没什么可玩的。这小家伙身子骨太弱,不能吹风不能晒太阳,外面骑马射箭秋千踢球的力气玩意一概不碰,只能跟个小姑娘似的窝在屋子里和宫女们 玩。 这小东西脾气很大,很是难伺候,唯一能讨他欢心的也就是大伴太监王德召。不过即便是王德召也不能百分之百摸准这小别扭的心思,好多时候得挨他几下小拳头。 王德召不喜欢我,我能感觉到。 也对,好歹原本他是这乾元殿里唯一能讨太子欢心的能人,现在这位置被我给顶了,他就落了势。 可其实这事我可不想和他争呐,要是这小别扭能恼我,我才高兴呢。可我也不知道这别扭太子哪里和我看对了眼,就是喜欢粘着我。 我有啥了不起的本事呀?也就能编几个胖乎乎丑拉拔几的蝈蝈。也就那审美观扭曲的小子能欣赏欣赏。 按大长公主的话说,这叫投缘。她还说太子五行缺水,本来应该名字里带水补一补,可惜到他这辈排行必须用火字,这一把火加上去,越发烧灼难当。这乾元殿里的奴婢都是特别选了五行带 水的,可四年多来还是压不住太子这一把火。 可巧当日景寿园里,这别扭孩子竟然自己相中了我这一波碧水,正好解了他烧灼之苦。 真当是有缘份。 嗯,好有缘份,孽缘呐。 我真是欲哭无泪,恨不得哭出一池碧波来报效太子对我的赏识。 不过这命中注定的缘份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即便我觉得大长公主是给自己找安慰,但她这么说了,又有谁敢反对?况且那别扭孩子当真是那么粘着我。 我每天早早的起床,然后到乾元殿的内殿里帮着秀月姑姑和王德召一起伺候小太子起床。秀月姑姑和王德召负责穿戴洗漱,我负责逗那小子开心。 他最喜欢看我表演抓蝈蝈,不过再好看的戏码演多了也烦,故而我还发明了抓青蛙,抓小鸟,抓小老鼠的戏码,变着花样玩呗。 别的我不行,玩还是颇有心得的。 陪着用完早膳,还得陪着一起去宏文馆上学。 这别扭孩子虽然才四岁,但太子就是太子,必须肩负起未来的国家,不可能像寻常人家的孩子那般尽情享受童年。 唉,对比之下,我四岁的时候正在干什么?拔父亲最爱的十八学士?砸碎了母亲的青花瓷盘?打翻了奶奶的鎏金食盒?还是画花了哥哥们的四书五经?又或者掐四弟那张粉嘟嘟的小肥脸? 哎呀呀呀,不能比啊不能比。 沈玉飞说去宏文馆的路和去翰林院是一条道的,可每天陪着小太子上午下午来回两趟,可从来没有碰见过他。 难道他骗我?还是他还没上任? 心里真是忐忑不安,即期盼又失落的。 中午太子会回来用膳和午睡,照例我还是得陪着。真是苦命,别人吃着我看着,别人享受我陪着。 等到他睡着了,我才得空去吃自己的午饭。秀月姑姑对我不错,让玉儿帮我捂着饭,总算不用吃冷的。 等到小别扭午睡起了,我又得打起精神彩衣娱亲,伺候他老人家开心起床。 他开心了就会乖乖的让我们送他去宏文馆听那些老学究念咒语,不然可就不依不饶,让大家都头疼难交差。 等日头碰到皇宫最高的奉天殿的矮檐上,太子一天的功课就算完了。王德召把他背回来,乾元殿的小祖宗回来了,大家就又得忙起来。 伺候玩,伺候吃,伺候梳洗,伺候入睡,精疲力竭之后我跌进被窝里就能睡着。 也亏得玉儿好精神,每次都能催促我梳洗后在上床,第二天又精神抖擞的起来干活。 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啊!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半个多月过去,从一开始的唉声叹气到现在我已经坦然处之,人的适应性可是很强的。 期间父亲托人送了信给我,当然还有好多礼物,给乾元殿里的几个管事的。我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总的识相着些。 大概也是这些好处的缘故,王德召也不似一开始对我那么讨厌了,但仍旧有些冷淡。 秀月姑姑对我很是照顾,她和王德召不是一派的,平常也有点看不惯他拿乔。 乾元殿的小奴婢们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小太子上学馆那段,没了这个别扭难伺候的主子,大家从生理上心理上都得到了些许的放松。 这个时候秀月姑姑也总是派给大家一些轻松的闲差,收拾收拾屋子,扫扫地。针线活做的好的,就给太子绣些鞋面,做些腰带领口的绣花。手艺差点的就纳鞋底,钉扣子缝衣服。 和她们相比,我是一无是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连女孩子的针凿刺绣也是一窍不通,让我浇花去也能把花淹死。 秀月姑姑知道我不行,但又不好让我闲着,怕我觉得难过,就派玉儿陪着我当个跑腿取东西的。 一来找点事做,二来也熟悉熟悉皇宫各处,开开眼界散散心。但又怕跑的远了累着我,也不敢让我去太远的地方。大多就是去内务府给太子领书本笔墨,去织造局领绸缎布匹,去裳衣局领些 奴婢们的衣服和太子的常服。小祖宗的鞋面袜子内衣都是乾元殿的自己做,怕外面的不够合身。 这种跑腿的事我喜欢,反正我从小就是跟着哥哥们到处乱跑,脚力那是杠杠的。皇宫里那么大,每一处对我来说都充满了新奇感。 不过故事里好多的事情都是乱跑惹出来的祸,我当然也不能例外。 至平朝 9 阮承淋 有一次,小太子午睡醒了去上学。乾元殿里的奴婢们又各自一边闲聊一边忙活手里的闲活。我呢,也再一次被秀月姑姑派去织造局给太子领一些上等的棉布来做新鞋垫。 虽然现在日头还暖和,但夏末很快就初秋,的赶紧准备些新的秋鞋给小祖宗用。 我带着玉儿兴冲冲的往外跑,织造局在掖庭宫后面,得绕过太液池和听风阁。听风阁是太宗皇帝的藏书楼,前面有老大一个宽敞平地,后面是个小花园子,种着不少西域奇花异木。上一次玉 儿带我溜进去玩过,只是怕耽误时候匆匆看了一遍。 这次机缘巧合可以再次路过,怎么能不去再好好看一看。 我还惦记着那株大食国来的西番莲,上回见着还是个茶盅大的鲜红花骨朵,不晓得这次是不是开了? 那小花园子名唤芳斋,看门的小太监叫可喜。可喜一看到玉儿,就笑得浑身骨头没三两重。玉儿却不喜欢他,从没半个好脸色给他。但可喜不恼,还是一口一个玉儿姐的叫。所谓伸手不打笑 脸人,玉儿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宫里边太监和宫女也有对食的习惯,虽然我是不能理解这种存在,但这也是一种排解寂寞和活下去的方法。 不过玉儿是个有些心气的姑娘,我曾经听她说过,她可是想出宫嫁个正经的男人好好过日子。宫里的人每月都有月钱,虽然孝敬过上头太监姑姑之后剩下的已经不多,但玉儿从来不像别的宫 女那么喜欢买些胭脂花粉的,她都仔细的存起来,等着出宫的日子。 她有生活的目标,所以每一天都过的很认真很充实。不想我,混吃等死的虚耗日子。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的未来,我的奋斗目标是什么呢?成家立业?我是个女孩子,没必要。找个好男人嫁人生孩子?这不用我考虑了,从一出生父母就给我定下了和沈玉飞的亲事,我们两个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顺理成章。 我的未来,似乎已经被规划好,压根不用我操心。 唉,别胡思乱想了,还是赶紧去看那株西番莲吧。也不知开出了怎样美丽的花朵呢。 我拉着玉儿顺着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跑到花园子深处,来到湖心石做的假山边。 那一株半人高的西番莲婷婷玉立,先前看到的花骨朵果然已经盛开,红艳艳的碗口大一朵娇艳鲜花,在那幽静之处独自盛开。 那一抹艳丽的红色一瞬间就夺取了我的全部注意,我屏息缓缓凑近,伸手揽过那朵花。 淡淡幽香扑鼻而来,鲜红的花朵中鹅黄色的娇嫩花蕊在我鼻息之下微微颤动,惹得我鼻子有些痒。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 那花顿时乱颤一气,脱手而去。 “杨姑娘你小心点。”玉儿被我吓了一跳。 我揉揉鼻子,看看那花,心里喜欢的紧。 “哎,玉儿,你说这园子里不常来人的是吧?”我头一歪,用呀咬了咬嘴唇,贼贼一笑问道。 “嗯?是啊。怎么了?”玉儿不明所以的应承一句。 “嘿嘿,既然少人来,那想必也没人会发现这里少一朵花多一朵花,是吧?” “这......应该是吧。除了可喜他们几个打扫园子的,谁会注意这里开了几朵花。啊?姑娘你别不是......不行不行。”玉儿回过神来,急忙摆手。 “什么行不行的,反正没人知道。”我不以为然的咧咧嘴,伸手一把将那朵西番莲再次揽到手里,指甲轻轻一掐,那碧绿的嫩茎就断了,碗大的花朵落到了手中。 “哎呀呀,姑娘,你怎么能......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可不得了!”玉儿却吓得脸色发白,急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嘘,你别嚷嚷呀。”我急忙跳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 “这里只有你和我,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扬扬手里的花,得意笑笑,把它往鬓间一比。 “怎么样?好看不?” 玉儿眨眨眼,四下看看,缺人没有其他人,脸色才稍微恢复了点血色。 她皱起眉一把将我的手拽下。 “哎呀,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胡来。” “反正又没人看见。”我照旧不以为然,把那花带在鬓间。 在家里的时候,我还摧残过父亲最宝贝的十八学士呢,父亲每次气的脸都发白,拿着戒尺追着我满地跑,到最后也没打过我一下。 我洋洋得意的对着玉儿扭了扭。 “好看不,好看不?” 玉儿气鼓鼓的不理会我,别过头去。 她不理我,我却不放过来,凑过去拉着她的袖子摇晃追问。 “好看不,好看不?” “好看。”突然假山后面传来一句回答。 “真的?”我欣喜看着玉儿。 玉儿瞪大眼看着我,好容易有点血色的脸又白的跟纸似的。 “怎么了?”我眨眨眼。 玉儿摇摇头。 “好看,这花好看,人也好看,相映成趣。”假山后那声音又传来。 我这才回过神,哎呀呀,刚才那一句不是玉儿回答的。这地方不止我和玉儿,这假山后面还藏着人呢。 “谁?出来?”我跳起来喝一声。 假山后走出一人,淡秋香的单衣,深紫色的腰带,石青色的靴子,身材显得有些瘦,但笔直修长。 是个男人,还挺年轻的,笑眯眯的不讨人厌。 我看着他,一时也没想到避嫌。 这是谁?皇宫里不是只有皇帝一个男人吗?可他又不是皇帝,我见过皇帝的。不过,他和皇帝长得有点像,是皇帝的兄弟吗? “晋......拜见晋王殿下。”旁边玉儿结结巴巴屈膝行礼,伸手拽我一把。 晋王?他是晋王阮承淋。我眨眨眼,晋王这个人我听哥哥们说过,父亲闲聊的时候也说起过。 他不是在西北打仗的嘛,怎么回来了。 “姑娘!”玉儿已经快被我气死,忍不住又狠狠拽我一把。 哦,哦,他是晋王,我得行礼。 我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收拾好情绪拿出我练了近十年的演技,用两根手指头捻起裙摆侧着身屈膝浅浅优雅一福。 “拜见晋王殿下。” 那人噗呲一笑。 “怎么和刚才天壤之别?起来吧。” 我起身,低着头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他再笑,那应该不是怪罪我摘花的意思吧。 “抬起头来。”他手指点点我。 我抬起头,想起鬓间还有那一朵红艳艳的行窃赃物,伸手想摘下来。 “别,插着挺好看的,别摘。”他伸手阻止,嘴角撩起,温和一笑。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笑眯眯的并不可怕,让我有些胆大放松起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唉,他可比沈玉飞高多了。看来沈玉飞还是个孩子,不过他胚子好,将来必然能长成比这晋王还好看的男人。 父亲对我真好,深知我所爱。 “你看什么呢?”他走过来,头微微一低,笑着问我。 我微仰着头,侧脸看他。 “晋王好看。” 他又是噗呲一笑。 “你这小东西说话可真够直白的,哪个宫的?管事姑姑怎么没好好教导你,女孩子家说话不能这么直白。”手指点点我。 看到我那一身藕粉色碧青腰带的装束,他很快微微一愣。 “咦,竟还是个候补的管事姑姑?怎么会有这般年幼不懂规矩的姑姑?” “这也是我个人的本事呀。”我大着胆子顶了一句。 嘿,虽然本姑娘只会编肥蝈蝈的本事,可这也是本事。 玉儿又拽我的袖子,估计又被我吓着了。 那晋王这回不噗呲了,直接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咧嘴一笑。 哎呀呀,这男人真好看,笑起来越发好看。嗯,回头也得让沈玉飞多笑笑,美男如同美女,笑起来可都能倾国倾城。 “好大胆的小丫头,摘了御花园里的花,被我瞧见了,你到还不怕。不光不怕,还顶嘴。”笑完了,他头一侧,手指点着我,脸色微微一正。 他一扳起脸,那温和之色就荡然无存,一时紧迫威吓之感扑面而来。 我脸色一僵,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这......这......是啊,我这做贼的怎么比官差还嚣张,哎呀呀,美色误认,美色误认。 在肚子里搜刮了搜刮,我深吸口气,大着胆子一撅嘴,吐出一句。 “花开堪折直须折,没待花落空折枝。” 他那绷着的脸立刻松弛下,朗声长笑。 “好一个堪折直须折。只可惜啊,小丫头你还不堪折。”他眯着眼对我笑笑,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抿了抿嘴。 我不堪折?他这是嫌弃我年纪小咯?嘿,小归小,我胚子好啊。再说了,再小也有长大的一天呐。 不过,无妨,反正我已经有主了。堪折不堪折也不劳他晋王殿下操心咯。 待他走远了,我从鬓间把那朵西番莲摘下,收到怀里。 “起来了,没事了没事了。”一把拽起浑身软的跟面条似的玉儿,拖着她离开。 走了走了,办正事去咯。 至平朝 10 春桃 总的来说,我在皇宫里的日子过的还算平稳。在我的娱乐和陪伴之下,小太子殿下每天能多吃一小碗饭,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就因为这一小碗,大长公主和宁贵妃就口头表扬了我三次,真是 倍感荣幸。 不过玉儿把我在听风阁小花园里折西番莲的事情告诉了秀月姑姑,于是乎跑腿的闲差泡汤了,秀月姑姑罚我在乾元殿里静心一段日子。 唉,都怪玉儿这个小没胆量的。人比我大,那胆咋就跟兔子似的。 没得出去透气,那就是只能窝在屋子里生气。可我又不是个能憋得住的人,只能在乾元殿的院子里瞎晃悠。帮宫女们晒晒浆洗好的鞋底布,理理绣花线,拔拔杂草,捉捉花虫,纯粹打个下手 。不过我实在不是个帮忙的料,好多时候都是帮倒忙。 后来我又对绣花产生了兴趣,我是女孩子嘛,这针凿的功夫好赖也该学一点,不然嫁到沈家去连根针都不会用,那不是太丢脸了。虽然不靠这些吃饭使唤,但学着点总没错。 于是乎,十二岁的高龄头上我捏起了针,掳直了线,捧着一个小秀绷,开始一针一线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乾元殿里针凿刺绣最好的是林姑姑,绣的一手好花鸟。太子殿下的腰带领口袖口鞋面上的连枝喜鹊祥云都是她亲手绣的,身边跟着的三个小宫女也都各有绝活。平日里绣完了太子殿下的使唤 小件,还帮着别的宫也绣点荷包摆件,都是顶顶能干的。 我要学林姑姑算是给面子,亲自教导,先学绣桃花,还是最简单的那种五个花瓣一点蕊心。用色也不多,连花瓣带花蕊总共四五种线,按照针法一瓣一瓣的绣。 我拿着小秀绷,手腕上绕着四五种线,捏着一根小银针,在素白的纱上扎呀扎。结果扎了一整天,才绣出三个歪歪斜斜好似要烂掉的花瓣。一开始自我感觉还不错,兴冲冲拿过去给林姑姑看 。 结果刚走到她们几个绣娘的边上,一看到人家手里那连枝的马蹄莲,首尾相衔的祥云,还有蹬梅枝回首报喜的喜鹊,一个个活灵活现五色缤纷。在看看自己手里那朵绣不全的烂桃花,真是羞 愧的拿不出手。 还是林姑姑心眼厚道,从我手里接过那素纱看了看,倒是夸我第一次绣的算不错了。只是心还不够静,手还不够熟,针法乱了些,多练练就能长进。 说完了就拿个银剪子把那烂桃花给绞了,一剪子下去我心都打颤,难看归难看那好赖也是我的处女作呀。 林姑姑看着我那难过的表情直笑,说这有什么好可惜的,等往后绣的好的多的是。 拆掉了烂桃花,时候也不早了,太子殿下该下课了。于是秀月姑姑招呼大家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好热茶点心,接着伺候那别扭小子。 我虽然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但也有一股子倔脾气,打定主意要学的东西不能一点挫折就放弃了。以前在家的时候跟着三哥和沈玉飞一起胡闹鬼混,也没这个精心学针凿。现在关到这乾元殿 里,周围都是些会女红的小宫女,正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受着她们的熏陶我也学着干些女孩子家家干的事来。 这些小宫女们最小的也有十四五岁,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都比我大,都是些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这些女孩子们虽然被关在皇宫这个精巧的笼子里,走到哪儿也见不着几个真男人,身 边尽是些不男不女的阉人。虽然也有御前侍卫,但大多远离内宫,只有出去办差的时候远远能瞧见几个,也多说不上话挨不着面。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美好情爱的幻想和懵懂,一个个都会绣些荷包鞋面什么的,都是写并蒂莲连理枝之类的。即便没什么人可以送,但至少也是个念想。 这幽暗甜蜜的小情趣惹得我很是心动,试想我可是有正经能思念寄托的人,可却从来没想过用这种小女儿的情趣表达对沈玉飞的情感。 有意思,值得一试。 打定了主意有了目标,这干劲自然就更加热火朝天。我日也绣夜也绣,不求能绣龙凤花鸟,但求这最简单的桃花总要绣成个样子。 我绣的认真,进步自然就快。连秀月姑姑都夸我真是变了模样,不再毛糙得像匹猴子。 那是,我可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认真起来可不一般哦。 一连绣了四五天,终于给我绣出了一朵完整像样的五瓣春桃来。粉嫩嫩的花瓣,鹅黄色的蕊心,我是越看越欢喜。 林姑姑也笑眯眯的夸赞我,说进步不错,照这速度两三年就能有大成。 我听了乍舌,两三年才能大成啊,这绣花也太难了点吧。 她们一个个都笑我,说两三年能大成已经算快了,那尚衣局里绣龙袍凤服霞披的御用绣娘那可都是十来年以上的老绣工。 她们几个帮着我把那块绣了春桃的稠帕做成了个香囊,塞上桃花香片,系上殷红的穗子,越发的像样好看起来。 这些宫女们真是一个个心灵手巧,我可是拍马都赶不上咯。 我静心绣花了这四五天,秀月姑姑觉得我收了心,以后应该会收敛些了,于是不再禁足,允许我继续出去跑腿办差。 呼呼呼,幸福的时光重新回来了。 人要是走运起来,真是摔个跟斗都能捡着金元宝。 我刚解除了禁足,好运就接踵而来。 那一日刚陪着小太子去宏文馆,回来的路上碰见了翰林院的新学士们前去宏文馆拜主教的老先生。 那三四个年纪轻轻的青袍学士里,我一眼就看到了沈玉飞熟悉的身影。 他也看到了我,眉眼一下就亮起来。 他一身青色的纱袍,带着深赭石的朝冠,装束整齐肃穆,和往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再不是那个翩翩风流少年郎,俨然一个成熟的入仕儒生,成了个大人模样。 也不知多少日子没见着,一月两月?三月四月?我都记不大清。 他目光越过众人只射过来,一下就戳进我眼睛里。 我急忙别开头,心里不知怎么的一下就像撞进了一只小鹿,砰砰砰的剧烈跳起来。 头也晕了耳多里也隆隆的想,心里七上八下,脸止不住得就红起来。 怎么搞的?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难道是拉开了这几个月的距离,生疏了起来?可又不像是那样,心里一股子酸酸甜甜的。想跑过去扑到他怀里又害怕的不敢动弹。 我往回走,他往前来,越靠近我头耷拉的越低。 我那小媳妇怯生生的模样搞得玉儿也奇怪起来,瞅瞅我又瞅瞅那些新学士,一脸的狐疑。 我和沈玉飞错身而过,彼此既无任何交谈,眼神也不再交错,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路过。 但我还是用眼梢瞥到了他的手势,他指指路旁的小门,又比划了个假山的姿势。我心神领会,了然于胸,回给他一个了解的手势。真多亏了小时候大家为了出去鬼混而弄出的接口暗语和手势 ,即便不说话也能简单沟通。 低着头往回走,伸手一摸那藏在胸口的春桃香囊,整个人都甜丝丝起来。 嘿嘿,我这个好东西终于找着那个能收的良人了,可要在沈玉飞面前显摆显摆,省的他老埋怨娶不到一个会女红的好老婆。 记得那日他说要入翰林院,以后大家可以在宫里也见着面。结果一连让我盼了好几个月,盼得眼突脖子长才总算把他给盼来了。往后有了他这个可以自由出入的接应,也许宫外的芝麻烧饼神 仙肉,灌汤包子酸辣粉也都能弄进来给我解馋。 最要紧的是,这一连几个月看不到一个熟悉的人,我真的有些莫名的惶恐和害怕。 往后能见着他,我也能心安许多了。 越想越开心,这往回赶的路程一下子就短了起来,脚步轻快得我都要飞起来。 玉儿一路脸色狐疑的看着我,估计心里又要怀疑我哪根神经搭错,要整幺蛾子。 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哦! 至平朝 11 再遇 下午去办闲差的时候,我自然前脚出门后脚就往宏文馆那边溜,进了小门找到假山,结果是一个人都没看到。 别说人,连鬼影都没有。 愣在假山前,我心情那叫一个低落呀。 好啊,沈玉飞你骗我,你欺骗我纯洁幼小善良多情的少女心,你太可恨了。 玉儿见我瞪着座假山撅着嘴摆小姐脾气,脸色是越发的难看。 “姑娘,假山有什么好看的?这儿没有花,要采花去别的地方吧。”她懒洋洋撇着嘴吐槽。 我鼻子里哼一声,懒得理会她。 一个没有男人可等的老姑娘哪里会明白我多情的少女感伤,边去! 我岂是那种受点挫折就往回走的人?撅着嘴巴绕着假山走了两圈,果然发现有门。 假山是空的,里面有洞。 哎哎哎,有洞不掏,岂非错过?说干就赶,我撩起裙摆就跳进去,踮着脚往假山上爬。 “杨姑娘你干嘛?别又搞怪!”玉儿吓得手直乱摆,又不敢大喊大叫,瞪着眼鼓着腮帮子模样忒可笑。 我才不理会她,三步并作两步爬到半山,伸手就往山洞里掏。 “小心有蛇。”玉儿又叫起来。 “不怕,有蛇就抓起来吃烤蛇肉。”我咧嘴一笑,不以为然。 听我说要烤蛇肉,玉儿脸色一下就变得难看,好似我把一条活蛇塞进了她嘴里。这没见识的小宫女,要知道长安街石头巷里老王家烤活蛇那滋味可是一吃就忘不了,又鲜又香。 想起来我就流口水,这日子还是宫外的好呐。 嗯嗯,我伸手在山洞里掏了又掏,果然有料。好像是个布包,捏住一角小心翼翼提溜出来。 “看,有好东西。”我扬扬手里的布包,对玉儿显摆。 玉儿一脸惊诧,显然搞不懂我怎么就能从一个假山洞里掏出东西来。 这小宫女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呐。 我跳下假山,拍了拍裙摆,一把扯开那个布包,往里一掏。 掏出一个锦囊和一个油纸包,兴冲冲打开锦囊,倒出一根银鎏金的花丝嵌宝蝴蝶簪,小小的一只蝴蝶,翅膀上嵌了几个红玛瑙和碎松石,顶头两根胡须上还缀了两个碎珊瑚。虽然不值几个钱 ,但做的很是别致有趣。这定然是京城那家集粹斋的师傅做的,沈玉飞这小子就是花花肠子多。 我捏着手里的银簪,笑得喜滋滋甜蜜蜜。 玉儿凑过来,看着我手里的簪子也露出喜爱的表情。 “呀,好有趣的簪子。” “这是集粹斋的簪子,他们的花丝工艺可一点不必皇宫里的差呢。”我把簪子递给她看。 玉儿拿在手里端详,不住点头。 “确实不错,就是上头这些宝石零碎了些,像是下脚料做的。” “去去去,什么下脚料做的。没见识。”我朝她撅撅嘴,拿起油纸包嗅了嗅。 好香啊,闻着味道挺熟悉。吸溜一下口水,急忙拆开。哇哈哈,是炊记的芝麻烧饼。嗯,这香味这色泽这手感,就是我最爱的芝麻烧饼。 “什么东西这么香?”玉儿也被这香味吸引,朝我看来。 “好东西。”我一把将她拽到假山背阴处,贼头贼脑四下探了探。 “给,这可是全京城最好吃的芝麻烧饼。”我扳了一半递过去,递到一半有觉得好像自己手里这块更小一些,急忙又收回来,把自己手里这块递过去。 玉儿皱着鼻子瞪我一眼。 “半个烧饼还这么舍不得,姑娘你哪里有半点侯门小姐的模样。” “哎呀呀,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我可想死这芝麻烧饼了。皇宫里的山珍海味吃多了也反腻,何况也没给我吃什么山珍海味呀。”我嘴一撇,狠狠咬一口烧饼,使劲嚼起来。 “这山珍海味哪是给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吃的,都是主子们的享受。姑娘要是想吃,那只能挣个主子名分去。”玉儿吐我嘈,张开小莲口斯文邹邹的咬了口烧饼。 我哼一声,从她手里拿过那小银簪子,别开头。 去去去,什么挣个主子名分,本姑娘我可是有主了的。 掂量着手里的小簪子,嚼着芝麻烧饼,我的心呀,美得不得了。要夸夸我这个好夫婿,真是聪明伶俐体贴可人,长的是一表人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哎呀呀,我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真是半夜睡觉都能笑醒了。 “姑娘你笑得怎么这么难看?一点也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玉儿又吐我嘈。 哼,本姑娘心情好,不和这没见识的小宫女计较。 “这簪子是不是姑娘的心上人留的?是不是就是那上午来的时候我们碰上的那群新入翰林的学士之一?我就瞧着姑娘上午那副别扭样子奇怪,原来是碰上了如意郎君。” 我别转身,靠着假山管自己吃烧饼。 “别害羞了,是哪一个?快给玉儿说说。”玉儿凑趣过来,手指在脸上比划比划。 “当然是最好看的哪一个咯。”我横她一眼,洋洋得意。 “情人眼里出西施,姑娘说好看未必真好看。我瞧着大概是那个脸好长跟马似的那个吧,上午他看着姑娘你老笑老笑的。” “去去,谁马脸了,不是那个。” “那是脸上有麻子的那个?” “这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的,你就瞧不见那个脸最白模样最好的那个?”我气的伸手打她。 “哦,原来是那个小白脸呀。嗯,模样到确实是顶好的,看起来斯斯文文一表人才。可怎么就陪了姑娘你这猴子似的毛糙一个?”玉儿促狭糗我。 “去去,吃着我的烧饼还不吐出几句好的,看来你该打。”我一跺脚,把手里最后一块烧饼塞进嘴里,扑过去要撕她的嘴。 玉儿身子一滑,笑着躲开。一边躲一边回头往脸颊上比划手指。 “羞羞羞,大姑娘想郎君,好没羞。” “别说我,你们这些小宫女也不是天天绣着鸳鸯荷包,怎么?手里绣鸳鸯,心里想汉子。也没羞没羞。”我追过去一边打一边回嘴。 这小院子狭小不堪追打,不一会我和玉儿就撞作一团。女孩子家打闹不外乎就是呵痒痒掐手臂的,一会就笑的身子发软,气喘吁吁。 回味着嘴巴里香甜的烧饼,滋味真是不错。回想以前在家的时候,这炊记的烧饼我还非得刚出炉的火腿馅不吃,如今在皇宫里关了几个月,连冷烧饼都啃得我津津有味,回味无穷。真是此一 时彼一时也。 沈玉飞这般体贴可人,我岂能没有回礼?从怀里掏出那个亲手绣的春桃香囊,用布包包好了,小心翼翼塞回到山洞里。这可是我第一个绣成的东西,他见着了也好知道将来的老婆可是会针凿 的,别在嫌了。 心里甜蜜蜜的,跳下假山回头一看,玉儿已经歪在石凳上休憩。阳光从枝叶间洒落,稀疏的照耀在她身上,显得异样温柔。 我走过去,和她肩并肩坐在石凳上休憩,在这庞大精美的鸟笼子里偷得片刻闲。 “唉,姑娘你命真好。”玉儿仰头看了看高高的树顶,突然叹了口气。 “嗯?”我不解看她。 “你出身好,找的夫婿也好。我将来要是出了宫,能找到一个有你那良人一半好看的就该偷笑了。”玉儿低垂下脑袋,手里扯着帕子闷闷不乐。 “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呀。”我摇摇头不以为然。 “可总比找个五大三粗一脸麻子的好吧。” “这倒是。不过长相还是次要的,对要紧的是能疼人,对人好才是真的好。”我说道。 “姑娘,你小小年纪咋知道这么多道道。”玉儿瞥我一眼,一脸狐疑。 “别不信,我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我家里有三个哥哥一个淘气包弟弟,我从小就跟着他们出去鬼混,见识不比寻常男人少。我那几个哥哥,一个个都是仪表人才,长得可好看,可好看 的男人呀心都野的很。东家的小姐西府的姨娘,他们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妹妹叫的殷勤,可全无半点真心。这些家伙,就好看一张脸,甜蜜两片唇,一点也不值得信赖。你以后瞧见这样的公子 哥,可千万要留神,别被骗了。”我一本正经的循循善诱。 玉儿噗呲一笑。 “姑娘你可真够能白扯的。” “哎,我好心劝告,你还当我白扯。有我这么白扯自己哥哥的吗?这可都是句句金玉之言。你要不听,将来可别后悔。” “好啦好啦,知道姑娘你一片好心,玉儿我先谢谢了。”玉儿朝我拱拱手,笑嘻嘻说道。 我哼一声,皱皱鼻子。 捻了捻手里的簪子,伸手要往头上插。 “别,姑娘你带簪子最没样子,还是我来吧。”玉儿伸手夺过去,端详了片刻,用手轻轻按住我的发髻,把那小银簪插到鬓上。 “好看不?”我站起身,捻这裙摆歪着脑袋显摆。 “好看。”有人回答。 “我就知道一定好看。”我喜滋滋显摆,对面玉儿脸上的表情却僵住,嘴巴一咧,眼一歪,好怪的模样。 我心里疑惑,顺着她那怪异的目光转身一看。 斑驳树影间,那一抹修长的身影,那一双深赭石的靴子,那一副悠闲却又好看的笑容。 我腮帮子一鼓,头一歪。 “怎么又是你?”忍不住抱怨。 “是啊,怎么又是你?”那人伸手一点我,笑眯眯说道。 “你这乾元殿的小宫女,不好好待在你主子的地盘,怎么到处乱跑?”他又说道。 我一愣,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每次我做坏事,总能碰上他?这也太倒霉了吧。 我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在肚子里搜刮托词。 玉儿终于回过神,从石凳上蹿起,急忙屈膝行礼。 “奴婢拜见晋王殿下。”末了伸手猛拽我一把。 “拜见晋王殿下。”这礼总还是要见的,我捏着裙摆屈膝行礼。 “免了吧。”他呵呵一笑,走过来几步。 我起身,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嘴巴一抿。 “回禀晋王殿下,我们是给太子殿下送纸笔来的。”我扯大慌忽悠起来。 “哦?”他眉一挑,笑眯眯看着我。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尚用局里竟然还能领到芝麻烧饼?改明儿个我也去领几个来尝尝,且看如何一个好滋味,让你这小宫女赞不绝口。” 嗬!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家伙属老鼠的吗?躲边上偷听了多少去? 显然我那傻愣被吓到的表情娱乐了他,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拿个手指头戳戳我,一副看你还怎么说的表情。 我垮着脸,撅着嘴,端详着他的脸色。他一脸的笑,看来只是拿我逗乐,应该不会治罪。 唉,时不与我。这天下事,果然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至,福祸两不离。 “怎么?舌头让猫咬着了?”他又打趣。 我鼻子哼一声。 “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晋王殿下你怎么能偷听偷看?” “嗬,这还是我的不是了?”他手一摊,头微微一低,凑过来。 我退后一步,仰视他。 “您是晋王,端的是没错的,错的总是我们。”我忍不住埋怨。 他噗呲一下,伸手。 我往后一躲,避过去。 他嘴一抿,抬脚上前。 “六郎,你可在?快出来。”忽而有高喊声传来,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银铃似的。 他脚步顿住,回头看去。 有人来了,还是找他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瞅准机会,我转身一把拽住玉儿的手,抬脚就往边上的小角门溜出去。 拜拜了您呐,晋王殿下,本姑娘我就不奉陪了。下次做坏事之前,我一定出门就给菩萨烧高香,千万别在遇上这每次都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属耗子的家伙! 至平朝 12 家书 春花落秋风起,转眼的树叶就黄了,落了。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射在脸上,不再是热辣辣的感觉,反而暖融融的一阵舒服。 我抬头仰望,被光一时迷了眼,打个喷嚏,猛然觉得有点凉。伸手一摸,依然是穿了夹袄。 这就深秋了。 抽抽鼻子,一晃就快半年过去,日子在每天单调反复中过的不紧不慢。等日头越发断,风越发凉,天上飘起白雪的时候,就过年了。 我猛地心里一阵没着落起来。 “今年我还能回家过年吗?”捏着手里的丝线,我停住,转头问玉儿。 玉儿看我一眼,一副我问了怪问题的模样。 “这皇宫里过年能放人出去不?”我把手里扎了一半的璎珞扔下,摇晃着她追问。 玉儿被我晃得手里的针差没扎手背上去,回头恼恨瞪我一眼。 “我进来都快三年了,还没听说宫女过年了能回家去。” 我脸一下垮了。 “不过姑娘你又不是我们这些人,或许能让家里人去上头祈个恩典,放你回家过年也说不定。”玉儿也许是被我那凄惨的表情唬道,急忙又加上一句。 我扁着嘴,拿起璎珞在手里绞个不停,心里盘算着看来该写个信通知父亲一声。这大过年的好歹总该让我回家去吧,过年不就是应该合家团圆,想必陛下娘娘大长公主他们也该能体谅我们这 些臣子。 说干就干,扔掉璎珞我跳起来到处翻东西。 “干嘛呢?姑娘你。”玉儿对我时不时的癫狂已经习以为常,照旧坐在绣墩上绣她那块鸳鸯帕子,懒洋洋问着,连头都不抬一下。 “找我的纸笔信封,你说的对,我要写信让家里人快去陛下那里求恩典。” “在右边的抽屉里搁着,别把我刚整好的东西又翻乱。”玉儿提醒我。 我拉开抽屉,果然全在。取出那只红木匣子,打开把笔墨纸砚都取出来一一摆好。 往砚台里滴上几滴热水,那结成了油膏子似的墨块微微化开一些,用笔舔了舔。伸手一掳素白微黄的信纸,凝眉思量片刻,酝酿了一下情绪后挥笔洋洋洒洒写就一封声情并茂言辞恳切,差不 多就是顿首泣求的家书。 就算打动不了父亲的石头心肠打动奶奶和母亲的应该绝对没问题。 把笔往笔架上一扔,吹干墨迹,我再次审视一番,确认无误就叠好装进信封里。明日去宏文馆的时候顺便往行走司那边去一趟,让他们把这家书送我家去。 过年回家大计就全拜托这封信了。 刚写完了,就有小宫女进来传话,说秀月姑姑那边缺人手,让我和玉儿也过去帮帮忙。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两个人对眼闲聊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去人多的地方热闹一下也好。 于是我一把扯了玉儿手里的绣绷,拉起她就跟着那小宫女出门。 我住的地方在乾元殿的偏殿,独辟的一个小房间,原先是搁置一些大摆件的,后来大长公主和宁贵妃硬要把我往这儿塞,又碍于我到底是侯门千金进来也不是当宫女的,不得不把这屋子收拾 出来给我住。 其他宫女们则住在隔壁更大一些的几间隔间里,大多五六个住一件。就连秀月姑姑也是和林姑姑一起住,没有单间的。算起来,我可是这乾元殿里规格仅次于太子殿下。 话是这么说,可我能和人家太子比吗?他多大间,我多大间呀。人比人,气死人。 秀月姑姑正在照顾宫女们给太子做冬衣,什么裘皮的厚夹棉的零零总总都拿出来了。前几日趁日头好晒了好几遍,今天就大家一起给拾掇好。 人一多嘴就杂,你一句我一句即便是压着嗓子说话也热闹,再加上又不是什么紧要赶出来的活计,大家就松松闲闲的做,很是惬意。 说来说去总三句离不开伺候的主子,都说太子殿下最近这段日子比起往日服帖了许多,不过入秋了容易燥,前些日子尚药局那边已经按照御医开的新方子送来药材过来。这几天都照着方子熬 川花梨膏糖水给太子喝,到还见效,没往年那么咳。 又说入冬了才是难关,往日太子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有时候捂着小暖炉一宿都睡不暖和。半夜里折腾几下就很容易受凉,一受凉就咳就烧,很是吓人。这乾元殿的奴婢们是最怕太子过冬的 ,太子殿下一折腾大家也跟着折腾,不光折腾还担惊受怕的。要是这小祖宗有个好歹,大家可都别活了。不光对不起陛下贵妃公主,更对不起天下社稷。 我在旁边听的一惊一乍的,嗬,早知道这是个高风险职业,没料到这风险来的这么快。 后来小宫女们又聊到秀月姑姑过了年就满二十六了,按例应该能出宫。这几年照顾着小太子不算功劳也有苦劳,估摸着贵妃和大长公主该有些恩典。大家都恭喜姑姑熬出头了,拿了恩典回家 找个好男人就能过上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姑姑听了笑笑,神色却并没几分喜悦,反而有些惆怅担忧。说小太子尚且年幼,这乾元殿怕是离不开自己,贵妃和公主不一定会给她这个恩典。大家 就忙说了些宽心话给她,她也觉得气氛有些低沉起来,便也扯开了话头。说起了林姑姑她们前些日子给太子做的新衣,贵妃和大长公主都夸好看,真是脸上有光。 说起了高兴事,大家劲头这才又起了。 我在一旁帮着钉扣子,瞥眼看了看秀月姑姑,她虽然笑着但眉间眼底依然有愁,瞧得我心里也难受起来。 过了年她就二十六,现在的年纪也是我一倍多大,在这皇宫里她少说也待了十几年。整日的伺候着这些金贵主子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日里忙不完的事,做的好是奴婢的本分,做不好就 是罪过。好容易熬到能出宫的年纪,可一旦主子们不给这个恩典,这出宫就转眼成了空。日盼夜盼,就怕主子不点头。皇宫里这些小奴婢们的命运丝毫不由她们自己控制,全攥在那些主子们 的手里。 幸好我和她们不一样,等我年纪再长几岁,家里人便必然得为了祈恩典出去。好歹父亲也是个侍郎,我们杨家也是能说上些话的人家,总不至于让我在宫里窝成个老姑娘再嫁人吧。就算我耗 得起,也对不起人家沈玉飞。何况沈家也是朝中旺族,两家一处使劲,皇帝总要给个面子。 哎呀呀,凡事果然都是朝中有人好办事。投个好人家比什么都重要。 我心想着这些心才宽了点。姑姑是姑姑,我是我,我们是不同的。 大家聊着干活,时候过得就特别快。转眼日头就落下去,小太监飞奔着过来,禀报宏文馆放学了。 我们急忙都起了身,把堆的到处都是的衣服裤子都收拾好了,准备着迎接太子回来。 至平朝 13 雏鸟 热茶热水热点心,准备停当了,大家翘首以待。不一会就听到王德召那尖细的呼喊,从大门口传进来。 “太子殿下回来了。” 我们位列两边,齐刷刷屈膝行礼。 “蝈蝈,过来,快,好东西。”门口传来小孩子细细软软奶声奶气的叫唤。 我眉头一皱,微微抬起头。 王德召抱着太子殿下跨进们,轻手轻脚放下。一放下,那小家伙就迈开两条断腿,朝我过来,一边走一边还招手。 “蝈蝈,过来。” 我只得上前迎过去。这小半年过去,小太子比以前能说多了,就是句子还不行,只是蹦词。 “给太子殿下见礼。”我到他跟前,屈膝蹲下。 “蝈蝈,好东西,你看。”小太子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笑嘻嘻说着,回头朝王德召看了一眼。 “什么好东西?”我眨眨眼。 “太子殿下,在这儿呢。奴婢给你收的好好的。”王德召立刻一脸献媚的笑,双手捧着个小藤篮躬着身趋步凑过来。 看着拿藤篮我心里直犯嘀咕,太子殿下的好东西可不同常人。也不知道这小子的审美是怎么搞得,十分有创意。偏偏又对我情有独钟,自打我送了他一个蝈蝈,他也成天的捣腾好东西回送我 。 前些日子送了我两条刚从树上捉下来的毛毛虫,慎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还送过我一只活的大蛾子,足有半个巴掌大,毛绒绒的吓死人。至于什么其他小种子小果子之类的就数不胜数。 不管怎么说,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都是太子御赐之物,我再难受害怕也不能推辞,收下了也不能随便扔,只得都搁在一个大檀木盒子里。 这小子,真是比我家四弟还能铬应我。 这次他又要来现宝给我看,我真猜不出会是什么东西。 我这里面色难看心里嘀咕,那小太子可察觉不到。王德召把藤篮呈过来,他一把撩开遮着的软布。 我忍不住撇开些脑袋,省的冲击过大。 “蝈蝈,看,小宝宝。”小太子拽拽我的袖子,招呼我看。 小宝宝?啥小宝宝?我眯着眼转头过去一看。 嗬,篮子里那是什么东西呀?软趴趴一坨,稀稀拉拉几根毛,竟然是一只直不起脑袋站不起身子的小雏鸟。 那小雏鸟挣扎着想伸直脑袋,眼睛都还没睁开,张着嘴巴细细的唧唧叫。 这东西哪里给弄来的?那么小的雏鸟,不跟父母待一块只怕活不成。 “有趣不?”小太子还问我。 我眉毛跳跳,扯扯脸皮,尴尬一笑。 “嗯,有趣,很是有趣。” 有趣你个大头鬼啊,这么难看的雏鸟也亏得你小子能弄到手,审美观太扭曲了。 “好玩,蝈蝈,你玩。”听我夸奖有趣,他咧嘴嘻嘻一笑,伸手捧起那只雏鸟示意我也一起玩。 娘啊,这丑不拉几的东西谁要玩。 可父亲说的是,皇家的恩典,雷霆雨露皆是恩。只有受,不能拒。 于是我只能忍着一背脊的鸡皮疙瘩和满脑袋的冷汗将双手托起,乖乖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只小雏鸟。 那小雏鸟在我手里的扑腾几下,骚的我一阵酥麻,差点撒手扔掉它。 那小子在我手心里逗弄那雏鸟,雏鸟以为他是父母,张着嘴啄他的小手指头向他祈食。他被啄的痒痒,一边玩一边咯咯直笑。 好可怜的雏鸟,还有我。 “殿下,这鸟太小了,还是放回去让大鸟养吧。”我忍不住提议。 小太子逗弄的手停住,笑容隐去,一时不吭声,只看着我。 他不喜不怒不闹腾的时候,直勾勾看人的模样有点渗人。我后脑不由一阵凉,干巴巴咧咧嘴。 “殿下你别恼,不放回去也行。” 他撅撅嘴。 “大鸟,不要它。太小,我捡的。”他低低说道。 “哎?”我眨眨眼。 “蝈蝈,养吧。能活。”他又说道,把我手心里的雏鸟握起,放回到藤篮里。然后连篮子带鸟塞给我。 我伸手抱住篮子,他仰着头直勾勾的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不符他年龄的忧伤。 我低头看看这只又丑又弱的小雏鸟,心里泛起一股子酸溜溜的感觉。 老人都说身子骨弱的孩子心思比较深,想的多,思考的也比同龄人成熟。这小子虽然说不齐整,走不利索,但心思却很是敏感多愁。 他大概也对自己赢弱的身体很烦恼吧。 傻小子,真要像我家四弟那样皮实顽劣,也很头疼的呀。 我咧嘴一笑,把怀里的篮子抱起,伸手牵住他的手。 “走吧,殿下,我们去给这小东西找点吃的。它可饿坏了呢。” “嗯,走。”他仰着头,跟着我一起笑,使劲点了点头。 至平朝 14 惹祸 看着藤篮里嗷嗷待哺的小雏鸟,我真是愁容满面。 这么小的鸟,看起来似乎刚孵化不久,连眼睛都睁不开,没有了父母怎么活?靠人养,行吗? 给它吃什么?怎么保暖?都是问题呀。 我说喂米浆,别扭小太子却说鸟得吃虫子。 吃虫子!这小鸟的脖子都还没毛虫粗,它吃的下吗? 我看还是米浆靠谱,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阮宣炆转动他的小脑袋用大眼睛忽闪忽闪看我几眼,说米粒可以磨成浆灌下去,毛虫也可以。 我瞪大眼看他。 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别扭呢?毛虫磨浆......不行了不行了,光是想象我都要吐了。 可是什么是皇权?什么是太子?这皇权啊就是太子说他要毛虫磨浆喂小鸟,就真会有人去给他把活蹦乱跳的毛虫从树上抓下来,扔进玉臼里捣成浆,端上来让他喂小鸟。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我胃里的晚饭涌上来了。 “蝈蝈,看,吃了。”阮宣炆却不以为然,用根白玉簪子挑着毛虫浆水给小雏鸟喂食,伸手朝我招了招。 我忍着恶心看过去。 真替那根白玉芙蓉簪掬一把伤心泪,太暴殄天物了。 不过还别说,那小雏鸟一尝到毛虫浆水就嘴巴张的老大,就着玉簪尖头上那一点点吞个不停。 一口气这小家伙就吃了半条多毛虫,胃口杠杠的。 吃了东西以后,小雏鸟就有了点精神,脖子已经支得住,摇摇晃晃的靠向阮宣炆的手心。 那嫩嫩的小尖嘴一下下啄着他的手指,逗得他咯咯笑个不停。 四岁大的小孩子是不知道适可而止的,觉得小雏鸟胃口好,他就老喂个不停。小雏鸟也是不知道节制的,给多少吃多少,眼看一条毛虫就要吃光,脖子一直一直肚子也鼓起来。 “够了够了,别撑着。”我急忙制止他继续喂下去。 “可是,还要。”他用白玉簪指指那张着嘴等着吃的小雏鸟,一脸不解。 “不行的,太子殿下,小鸟没有饱肚的时候,你喂不停它就能吃不停。再这么喂下去,会撑死的。我小时候有只白家雀就是这么撑死的,哭得我眼睛都肿了,后悔死。”我摆着手说道。 阮宣炆看看我,看看那只还张着嘴等人喂的雏鸟,两道小眉毛皱了皱。最后下定决心点点头,把手里的簪子放下,仰起头看着我。 “蝈蝈,我信,你。”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吁出一口气。 瞧着小子一口零碎话说的,够呛。 小子,信你姐姐的准没错。这可是我养死哥哥们三只家雀两只鹦鹉一只八哥后的心得体会,血的教训呐。 让内侍们把桌子上那些恶心人的毛虫浆液理走,我舒了一口气。 阮宣炆逗着那小雏鸟玩,兴致很高。 “殿下,雏鸟还很稚嫩,别玩得太久哦。我看这小家伙有点倦了,不如让它在篮子里好好休息吧。明儿个早上殿下再逗它玩好不好?”我凑过去劝说道。 阮宣炆停了手,转头看我。 “蝈蝈,我听。” 哟,这小子好乖呐。 “太子殿下好乖,真讨人喜欢。”我顿时笑得满脸花,嘴抹蜜的满口夸。 那小子突然就脸红起来,看看我,脑袋耷拉下,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干嘛呀,男孩子害什么臊。 我忍不住推他一把,没曾想这小子身子身子骨太没斤两,一推竟然从绣墩上栽下去。咕隆咚在地上翻个滚。 “太子殿下!”王德召惨叫一声扑过来,一把将阮宣炆抱住,抬起眼恶狠狠得瞪着我,好似要吃了我。 我被他吓得愣住,从没有人用这般可怕的眼神瞪过我。即便是我扒光了父亲的十八学士的花苞时,父亲瞪着眼吹胡子也没这么可怕过。 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心里直发凉,后背脊一层的白毛汗。 “叫什么!”阮宣炆在他怀里挣扎一下,叫一声,推开他。 “没事,蝈蝈,没事。”他看看我,摆摆手,然后回头瞪着王德召。 “你,走开。”伸手一指,小眉毛皱陇,脸紧巴巴的。 王德召愣愣的看着他,一动不动。 “走开,不要你。”阮宣炆指着他,神情不似个小孩子,很有几分威势。 王德召打了个哆嗦,普通跪倒,低下头。 “太子殿下......”低声哀求。 “走开。”阮宣炆背过身,语气不重却很坚决。 “是,奴婢退下了。”王德召哭丧着脸跪着退出去,到门槛的时候抬起眉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是怨毒,好似我抢走了他最重要的宝物。 我心里戚戚然,浑身一阵阴冷。 都说这些阉人很阴毒可怕,我招惹上这样的家伙,可不大好呀。 等王德召滚出去了,阮宣炆转脸就又笑嘻嘻的,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腰。 “蝈蝈,别怕,没事,我。” 我抱着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刚才我确实太冒失了,这小子到底是太子殿下,千金之体。我刚才要是一把将他推到摔坏了,那可真是罪过大了。 来之前父亲就那样忧心忡忡的看着我,说不指望我光宗耀祖,但求我不要为家族带来祸事。他的忧虑不可谓没有根据,我这毛猴子真太不知轻重了。 即便今天没把太子摔坏了,可招惹上王德召这个阉人也不是好事。 哎呀呀呀,头疼死了。 我真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皇宫了,这地方真不是人待得。 至平朝 15 残废 天气是一日冷过一日,日头当空的时候照在人脸上也仅是热乎乎的,稍微一偏就凉嗖嗖了。 某日起来,看到外面青瓷大缸沿口上有霜,不由要打个哆嗦。想起屋子里一大一小两个娇气的稚物,真有些心里泛虚。 小太子现在出门已经得裹得严严实实的,早早的披上了斗篷。这还不放心,又准备了小轿子,让他坐里面不透风,免得吹散了垂髫,冻伤了小脸。 每日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止咳的驱寒的保健的,生生要灌出个药人来。 送走了这个娇气宝贝,屋里还剩一个呢。 装在一个比巴掌稍大点的黄釉龙纹小奁里,里面塞了宫女现做的一个锦稠小垫子,上面就趴着一只灰扑扑丑不拉几的杂毛小鸟。 这小家伙命还挺大,乾元殿里的大小奴婢嘴上不说,但心里都觉得这小东西大冷天怕是活不了。没曾想靠着玉簪上那点毛虫汁浆竟然就真将它给养活了。 虽然整日还是有点蔫,但食量一日大过一日,那体型也长了几个轮廓,还稀稀拉拉出了些毛。 这小丑东西命大养活了,阮宣炆比谁都高兴。每天下课第一时间一定要看看这雏鸟,每日还亲自喂养晚上这一餐。小孩子对最喜欢把珍爱之物和自己亲密饿朋友分享,我很荣幸,被他当成好 朋友,所以每日必须和他就这只小丑鸟进行一些交流。 他最喜欢亲自双手把那小东西从小奁里捧出,然后放到我手心里,让我捧着,他拿小手指头逗着玩。 那小鸟早已经将他当成父母,对他依赖尤甚,挺着小脑袋支着细脖子在他手指逗弄下承欢嬉戏。 这几日刹时降温,怕小东西冻着,他又特别嘱咐宫女给小奁的锦稠垫下加了个小巧的暖炉。每日宫女都得留神看着这小暖炉,不能烫着小雏鸟,也不能让那暖炉熄了火,十分费神。 权力到底是好物,这小雏鸟丑不拉几,软拉吧唧的,生出来不受父母宠爱被从窝里踢出来,被当朝太子捡起当了宠物,也活得有滋有味的。这大概就是命运吧,所谓同人不同命。 就像对比我和阮宣炆,我就是伺候人的,他就是受人伺候的。当然,我也没多少资格抱怨,这人比人气死人,我若怨那玉儿她们岂不的立马出去一头碰死了事。 不怨了不怨了,在乾元殿我的日子算不错。 前段时候写了家书回去,父亲很快回复了,把我一通好骂。说这过年还有近两个月呢,我就寻思着回家,不好好侍奉储君,心思想着些杂七杂八的,很不识大体不知进退。不一心侍主,是谓 不忠。让父亲恼怒担忧,是谓不孝。总之,我不忠不孝令他十分生气。要求我收心,不要想着回家的事,专心伺候太子,为国家尽忠。 嗬,老爷子这帽子扣得够大的嘛。我一封信就成了个不忠不孝之徒,太能耐了。 不过父亲的信虽然言辞犀利,但同时而来饿母亲的信就温和多了。母亲说家里一切安好,大哥二哥三哥在任上也都挺好的,奶奶父亲和她的身体也好,四弟比往日收心了,开始认真读书,让 我不用担心家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说回家过年这事她知道了,等合适的时候会提醒父亲上本子祈恩。 哎呀呀,这才是重点呐。对家里我只是思念,担忧从来不曾。家里会出什么事?有父亲在,家里一切万安。我在的时候还能撺掇着三哥四弟一起给父亲搞出些闹心的事来添堵,现在我入宫了 ,三哥上任了,四弟读书了,三匹皮猴子都分开关起来,谁还能给家里添烦心事呀。 既然母亲说她记得的,那我就放心了,安心等着。母亲办事极牢靠,比我靠谱一百倍。 我嘛,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乾元殿里,伺候着娇气太子和那只丑小鸟吧。 不过很多时候,你不找事,事也能找上你。你不害人,人却惦记着要害你。 我呢,很不幸,就被事找上,被人给惦记着要害。 至平朝 16 下毒 前头说那小丑鸟被养活了,但之所以这小家伙被亲身父母遗弃,自然是因为它有所缺陷不够强壮。这点和阮宣炆有点像,所以难怪这别扭小子那么喜欢它。 先天不足的事物即便后天能养活,但总有所缺,比不得那些先天健全的。 小雏鸟在那个黄釉龙纹小奁里一直待了一个多月,身上的毛已经换了一次,原先那种雏鸟的绒毛已经全部褪去,长出了全新整齐的羽毛。但它现在看起来虽然已经有模有样得像只成鸟,可依 然站不起来。费尽力气也只能颤颤巍巍的支起身,肚子下两只细脚爪哆哆嗦嗦抖一阵就支不住,晃晃悠悠跌倒在桌子上。 可它毕竟已经是接近成鸟的样子,于是扑扇着翅膀想飞。但它的翅膀也有缺陷,展开一看就清楚明白,左边的翅膀无法完全展开。 到此可以明白,这就是一只永远也无法站立飞起的鸟,是个残废。 但小鸟不知道自己是残疾,它长大了就想飞。但因为它是个残疾,所以只能在桌子上十分难看的跌跌撞撞颤颤巍巍乱扑腾几下,样子十分难看尴尬。 它飞不起来,它急。 我和阮宣炆在旁边看着,也急。 阮宣炆比我还急,他有点感同身受,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从这只小鸟身上看到自己,但本能的感觉到难受。 看着这只又丑又笨的残废鸟在紫檀嵌大理石山水桌面上扑腾个不停,实在不像样子,我伸手按住那鸟,拢在手里,摸着它背上的毛安抚。 “好了好了,它还小呢,得慢慢才能学会飞。”一边抚一边嘴里说安慰话。 阮宣炆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转过身去,模样挺落寞的。 我把那小鸟放回瓷奁里,上前揽住他的肩。 “殿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阮宣炆头一歪靠在我手臂上,撅着小嘴,皱着两条小眉毛。 “蝈蝈,还能飞吗?”奶声奶气细细问道。 我愣一下,眨眨眼。 “能啊,当然能。”心里虽然没底但不影响我张口扯大慌。 他仰起头看我一眼,眼睛里有狐疑。 我睁大眼和他对视,毫不心虚。这扯谎最怕心虚,心虚了就露怯。我扯谎有经验,当年卒瓦了父亲的一只青花小笔洗,我就愣睁眼说瞎话是架子上那鹦哥飞下来扑飞的。父亲宝贝那鸟,也就 只能认栽,至今还不知道呢。 “真的?”这小子却不那么容易糊弄,还是将信将疑的。 “殿下,这皇宫里的能人多,明儿个下了课咱们带着上小东西找珍禽坊的人来问问,看到底怎么着不就成了。就算有个不好,让人看了也能拿个主意。我瞅着没多大事,兴许只是还小,柔弱 了些,再养些时候,等开春了自然能好。”我越发说的逼真,绘声绘色的。 他脸色好了许多,显然松了口气,小脑袋一点。 “嗯,明儿个让人来看看。总有办法可想,兴许没事。” 为了引开他的心思,我揽着他,眼珠子一转。 “殿下,这小东西养了都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鸟。不过不管它是什么,总是和殿下你有缘份。可长久下去总的有个叫法吧,殿下你给起个名如何?” “起名?”他嘴巴一弩,看了看那伏在小奁里的丑小鸟,伸手一指。 “鸟。” 我差点没从他身后翻出去,一个踉跄满头汗。 这名字还真言简意赅,鸟。你说父亲这些老酸儒自以为是想了好久想的那些什么青梅,白雪,新月,乌金的鸟名,哪一个比得上这个好啊。 鸟,就叫鸟。多牛。 “不好?”看我脸色尴尬,他也犯嘀咕,小声的问。 我个人很欣赏,但恐怕这名叫不开,只得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吸口气,凝眉沉思起来。 我侯着,屏息。 半晌,他呼出一口气,小脸绷的严肃,伸手指了指那鸟。 “它灰,小灰。” 我眨眨眼,半晌没出声。 他又看看我。 “还不好?” “好,小灰,好啊!”我急忙点头,竖起拇指夸赞。 “真的?”他显然还是不信我。 “真的,小灰,好记,上口,我喜欢。”太子的创意,要鼓励,要捧场。 他看了我一会,然后咧嘴一笑,脸颊微微一红,染上喜色。 “蝈蝈,喜欢。我,喜欢。” 喜滋滋的,抱起那小奁亲自放回架子上。 我在他背后抹把汗,这小子真行,取个名字也这么别扭。 晚上他梳洗完毕,喝了药,躺被窝里还惦记着明天找人看这鸟的事,拉着我的手又说了一遍。见我点了头,才安心睡了。 第二天,天越发冷了,但太子的功课不能落下,所以他还得坐着轿子去上学。 他一走,乾元殿的大小奴婢们依然各自干闲活。 天冷我就喜欢吃甜食,往日在家的时候一到冬天银屏就会做梅花饼。饼子用的是鸡蛋面,用模子做成梅花型,里边是蜜豆馅。皮软芯甜,香碰碰好吃看得见。 看着外面的霜花我嘴里直发馋,赶巧乾元殿也有蜜豆馅的点心吃不完,玉儿就把那点心里的馅挖出来,让别的宫人帮忙做了皮子,凑合着给我做梅花糕。 反正也没做成梅花样子,好歹用鸡蛋面皮子过了蜜豆馅拍成饼子,架在小炉子上用铁盘子烤熟。 小小的个个饼子烧熟了香气飘老远,我们就近几个吃了不够,近来一个给一个饼子,大家都喜欢。 最后还剩下三个,搁在盘子里放着。 现在天黑得快,等阮宣炆下课回来天已经蒙蒙黑。 他洗了脸一边吃饭一边让珍禽坊的人在边上看那鸟。 我就在边上伺候着。 看那珍禽坊的太监拿到那只鸟,脸色很难看。小心翼翼捧着那鸟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翻过来看,捏起翅膀看,抓着脚爪看。 “怎样?”阮宣炆摆摆手,让太监把吃食拿开,问道。 那太监把鸟在小奁上恭恭敬敬放好,垂手低头。 “回禀殿下,这是只海东青。” “海东青?”阮宣炆呢喃一句,和我看一眼。 嗬,我瞪大眼。看不出来呀,这丑鸟竟然是只海东青。不过也是,尖爪利嘴,看起来就应该是个猛禽,就是个太小了点。说是海东青那说得通,海东青个都小。 但海东青个小本领大,一到春天,王公贵族们都喜欢放海东青猎天鹅。那么小个海东青能把那么大的天鹅从天上抓下来,可能耐了。 不过,这小残废鸟即便是海东青,可又能如何?飞不起,脚还瘸,没用。 “它,可好?”阮宣炆指指那鸟,又问。 那太监低着头思量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回话。 “回禀殿下,这只海东青雏鸟先天不足,翅膀和脚都有疾。” “能好吗?”阮宣炆追问。 我侧目看他一眼,他还小不懂,这病是能够治好的,疾就不能治了。那太监这么说,就表示这残疾是好不了的。 但他这么问,那太监也不敢硬帮帮说没治了。只能斯斯艾艾了一会才回话。 “可以试试。” 他这是委婉的托词,但听阮宣炆耳朵里就觉得是能治好,他眼睛一亮,跳下绣墩。 “好,你来,给它治。”小胳膊一挥,下命令。 那太监一脸为难之色,但太子这么说了也只能头一低,应承。 “是,殿下,奴婢知道了。” 阮宣炆得到了这个喜讯,兴致很高,捧起小奁里的那只鸟,用小脸去贴贴它。 “小灰,能好,别怕。” 那小丑鸟也跟着乐,拍着翅膀拿脑袋贴他小脸,两个亲热在一起。 看他那么高兴,即便是假话也得做真了,我们旁边的人都跟着说吉利话。更有甚的还展望起这鸟来年春天如何如何飞,如何如何捉天鹅。 越说越高兴,越说越胡扯。 阮宣炆高高兴兴的和小鸟一起玩,看到了搁在架子上的那碟简易梅花饼。听说是我喜欢吃的点心,他也想着尝尝。我们可不敢让他吃冷饼子,急忙劝阻。他非要闹着吃,他是太子谁敢不顺着 他的意思。小祖宗要吃,那就赶紧拿去热一下。 一会就热好了,端上来香喷喷的。他拿起一块刚想吃,看到旁边伸长了脖子嗷嗷叫的小灰。 “小灰,吃。”就先递了过去。 小灰是海东青,按说海东青不吃蜜豆饼。但小灰认为他是父母,他让它吃,它就吃。 于是那傻鸟就真啄起了蜜豆饼来,还一下就吃了大半块。 见它喜欢吃,阮宣炆比自己吃还高兴,咧着小嘴咯咯笑。 拍了拍手上的碎饼屑,他捻起另外一块正要往嘴里送。 王德召端了刚煎好的药汁进来,抬眼看到,蹭一下就蹿过来,匆忙阻拦道。 “殿下,你在吃什么?这点心奴婢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响,乍一下震得我们都有些发愣。本来说笑着的都静下来瞪着他,一时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阮宣炆的兴致也被打搅到,小脸绷起,皱起鼻子,怒视他。 “不要你管。” “殿下,这东西来路不明,不可乱吃。”他噗通跪下,却不罢休。 我们大家的脸都有些挂不住,这梅花饼大家都吃过,他却说来路不明,这不是猜忌我们嘛。 “王公公,你一心护卫殿下,忠心可嘉。但这梅花饼是我们今日自己做的,大家都吃过了,没事。你不必担忧。”秀月姑姑出言打圆场。 “蝈蝈吃的,我也吃。”阮宣炆也说了一句。 王德召低下头,但复又抬起,看了看秀月姑姑,又看看我。 “殿下,还是让奴婢先吃,无事也可放心。”他伸出双手,恭敬说道。 秀月姑姑也有些气了,但见他如此执着坚持,也无法,看了看阮宣炆。 “殿下,不若就让他先吃吧,也好万全。” 秀月姑姑是个小心人,总希望万全。 阮宣炆气鼓鼓,脸一沉,小手一撂那碟子,哐当一声就摔翻了,碟子里两个梅花饼咕噜噜就掉地上滚一圈,脏了。 “不吃了,滚!”他攥着小拳头喝一声,小脸涨得通红。 王德召跪伏着,面如死灰。 我突然有些同情起他来,这奴婢也算得一片忠心,就是有时候太死性了,讨人嫌。正要上前去劝解阮宣炆周旋一下,突然猛听得那王德召抬起头指着桌子上叫起来。 “鸟,鸟,鸟死了。” 他乍这么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吓得我一个哆嗦,顺着他的手往桌上一看,立刻脸色惨白。 之间那桌面上小奁上,那只原本虽然残疾但活蹦乱跳的海东青小灰已经耷拉着脑袋,翅膀和脚丫都直了,一副异相。 其他人也看到了,纷纷惊叫一身。 王德召跳起来扑过去叫一声。 “保护太子殿下!” 大小奴婢们立刻把阮宣炆围住,从桌边隔离开。 王德召捧起那耷拉着脑袋的小灰碰了碰,回头说了一句。 “死了。” 我们每个人脸色都一变,心里咯噔一下。 他皱着眉,看着那鸟,又说了一句。 “是被毒死的。” 当下就有宫人尖叫一声,脚软倒地。 我也站在那儿发怵,心咚咚咚直鼓噪不停。 死了,毒死的。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毒?什么东西有毒?为什么会有毒? 王德召环视一周,一手攥着鸟蹿起来,一把将地上那两个梅花饼捡起握住手里。 “一定是这饼有问题,幸好没让太子殿下吃。这是谁做的?为什么下毒?想谋害太子,这可是死罪!”他直着脖子叫起来,恶狠狠环视一周。 被他看到的宫女太监都不由自主退后一些,回避他的目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一个哆嗦,头发都快炸起,心里的不安一下就泛开了。 至平朝 17 宗人府 在宗人府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很多事情都有些模糊。不是时间久远的问题,也不是印象不够深刻,而是那时候我毕竟年纪算不得太大,虽说是个半大人了,但过往的近十三年生活从来没有 碰到过这样可怕的事情。 一开始我都是恍惚的,整个人发懵。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又到底该干些什么。任由那些看起来一脸横的太监抓着我的胳膊往外拽,印象中外面还一溜的太监排排站,一个个都冷着脸瞪 着我,有点吓人。 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把我提溜到什么地方去,我内心感觉到很害怕,但却表达不出来。 被一起提溜出来的还有当时在场的所有宫女太监,除了王德召。 我先是被领到了一间屋子里,一个领头太监站在那里问话。他身后有一架屏风,是孔雀牡丹图。牡丹花娇艳欲滴,蓝孔雀美不胜收。但当时我还是浑身打了个冷颤,总觉得那画上的孔雀看着 我,眼睛冷飕飕的。 两边站了四个太监,头上还有个老姑姑,满脸的褶子,一双眼阴毒阴毒的,整个人躬着脖子看不见,怪模怪样的。 我跪在地上,被这些人围着,突然就想起小时候三哥带我去庙里,那个罗汉堂阴戚戚的,十八罗汉列在两边,一个个瞪眼呲牙手舞足蹈,把幼小的我差点没吓哭。 我浑身哆嗦,耳朵里听着上面那个太监问话。 现在已经记不得那个太监长啥模样,问了些什么,当时就顾着害怕。 反正问什么就回答什么,我自觉问心无愧,有一说一。 问完了就来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把我提溜出去,我都不晓得跪了多久,只知道他们拽我起来饿时候我膝盖热辣辣的,一时都伸不直,脚又麻又疼。 跌跌撞撞出了门,被冷风一激,心都快冻住。 天黑漆漆的,月如弯钩,冷冰冰饿挂在半空,什么都是冷的。 我看到还有别的宫女太监被一个个提溜到旁边的屋子里,看来是分两批审的。 这种事情在当时我的想象中觉得并不复杂,人都在,挨个问清楚不就结了。但显然我幼稚了,连夜我们这些人就被押着送到了宗人府。 说起来我依然是特殊对待,独自一个车。但见不到其他,我更害怕,缩在车里直打哆嗦。 在车上我想起了父亲母亲哥哥们,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到要他们救我,想到的竟然是父亲走之前和我语重心长愁容满面说道的那个担忧,不要连累到家族。 我从没有这一刻感觉到恐惧,突然深刻意识到我伺候着的那个小毛孩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是太子,是储君,他只要掉根毫毛都可以要人命。 要一个两个人命算什么,要一家子人命那才可怕。 早就久闻大内宗人府的厉害,据说皇宫里犯了事的皇子公主都押这儿来审问,因为事关皇家体面,所以这些金贵之人不能跟普通人似的去大理寺和天牢,得另外关押。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不光 是主子犯了事的奴婢也押这儿看管,就是待遇不同而已。这宗人府也有三六九等的牢房,看人下菜。反正这里就是个专供大内使用的审讯关押之所,和外界是完全隔绝的。可以预防大内里的 事情流露出去,对皇家体面的一个维护。 在宗人府我依然得到了特殊待遇,独自一个单间。不大,大约来回四步见方。我不知道别的牢房怎么样,就我个人觉得这个牢房给我的感觉就两个字,结实。 门口的栅栏都是两手围握般粗的木头,杵了有七八根,中间还打横一根。旁边是个小门,直接从这些木头柱子栅栏上挖出的,用小孩手腕那般粗实的铁链来回绕几圈,然后加了个结实的大锁 。 其实我觉得这没必要,宗人府里能关的无外乎就是皇子公主这些金枝玉叶和宫女太监们这些奴婢。前一类都是娇贵的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至于要这么粗的栅栏这么大的锁。后一类虽然 都是干活的奴婢,可太监是阉人比不的正常男人那般有力,宫女又都是女的,就算干粗活的也比不得男人,粗栅栏大铁锁也犯不着。 何况如今关的还是我这么一个十二岁的官家小姐。 墙和地都铺了木板,想来是怕关着的人寻短见,碰墙撞地是死不了的。 但木板有些朽了,踩上去吱吱嘎嘎的响。 墙边还有个床,没铺褥子,只剩下些陈年的稻草,还有点霉。 没有什么桌椅之类的东西,角落里还有个桶,一股子怪味,刺鼻的很。 我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在一步步走到那木床边,用手抹开稻草直接坐上去。 比起别的侯门小姐来我算粗枝大叶的,小时候爬树掏鸟蛋之类的事情也干过,长大了跟着哥哥们出去鬼混,随便掸掸直接一屁股坐地上也常有。但今夕不同往日,以前那样干是情调是兴致, 今天却是不得已。 粗糙的木板床比不得锦布绣墩,硌的我屁股疼,上面厚实的灰尘必然将我那蝴蝶银丝宫稠百折裙弄污了。 我耷拉着脑袋,低头看到膝盖上那两坨灰,是跪地的时候弄脏的。乾元殿的地板宫女们每日都擦得一尘不染,平时在屋子走和屋外走我们都是换鞋子的,故而即便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沾染什么 污秽。 这一夜,恐怕折腾的所有人都失了往日的体面。 人说一如侯门深似海,我一如宫门更比海深,现在入了宗人府,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出去的日子? 但奇怪的是,事情真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不颤抖了。 我坐在那儿,人觉得又冷又累,但不困。脑子里乱轰轰的什么都有,刚才那一幕一遍遍的来回闪,压根睡不着。 我要现在还能睡,简直就不是人了。 关在这里谁也见不到,那两个太监把我推进来锁了门拔腿就走,一路连声都不吭一声。 对面就是灰扑扑的一面墙,啥也看不到,隔壁应该也是牢房,但一点声都没有,也不知道有人没人。 我就一个人在这儿,瞪大眼看着对面的墙,开始胡思乱想。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嘴馋呢?我一个侯门千斤吃啥吃不到,为什么非得天一冷就寻思着吃梅花饼?我要吃也可以写信让家里送来,何必非得急着让人做? 我这是来乾元殿伺候人,不是让人伺候我,我干嘛那么蹬鼻子上脸,没事找事呢? 我是中了邪还是发了疯,为什么这么瞎折腾? 现在可好,出了事?我死也就死了,可家里怎么办?大哥去年刚成家,大嫂肚子里才有小宝宝,二哥的婚事也定了,三哥上了任,四弟上了学。父亲是朝廷重臣,母亲操持着一家也够辛苦, 奶奶年纪也大了,他们有什么错,万一受我连累怎么办? 我不孝呐。 等,等一下。我拍了拍脑袋,眨眨眼。 那别扭小子没死呀,他没吃有毒的饼,他好好的呢。 按说我是没事找事,可我没下毒也没指示人下毒。那些梅花饼我都亲自吃过,而且也不是我做的,当然确实是我提的头,为我做的。可是......可是这事我真不知道,我无辜的呀。 这是不赖我,即便赖我也赖不得我谋害太子。 给我一身胆也不敢,况且没什么好处。 可是太子虽然没事,但小灰确实是吃了饼以后死的。 但小灰死了也不能说饼有毒,说饼有毒的是王德召,他怎么就知道饼有毒? 好吧,按一般推论小灰吃了饼以后死了,死的蹊跷死的突然,最直接的联想也确实是饼有问题。最直接能想到的也是饼有毒,何况太子差点就要吃了,说要谋害小灰没道理,下毒谋害太子那 顺理成章。 可问题是这饼怎么会有毒的呢?如果这饼做的时候就有毒,那么我们所有吃过的人都应该会中毒,可为什么没有? 如果是后来加了毒,那又是为了什么? 真的是为了加害太子殿下吗?那下毒的人又怎么知道太子会吃这个东西?这饼子搁在架子上,盘子里只有三块,卖相不好也并不是特别准备给太子用的。 如果不是为了加害太子,那又是为了加害谁? 这饼子放在哪里,下一个会去出的人根本就是未知。 如果说就是为了加害太子,那可以下毒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子每日吃的药,饭菜,点心都可以下毒。 也许是那些东西有专人看管,无法下毒。 或许这次下毒的行为并非是预谋,而是零时起意? 那谁做的呢?谁有这个机会和动机呢? 在场的那些人一个个从我脑子里闪过,可我愣是想不出哪一个会有那个胆子敢给太子下毒。 这是掉脑袋的事情,出了事乾元殿里的人一个也跑不掉。就算成功了也是死路一条,这些卑微的宫女太监都仰仗着这个小主子鼻息生存,谁敢让他有个万一? 他有个万一对这些人完全没有半点好处。 做这种高风险的事情必须是为了一个高利益,谁能从太子被害得到利益? 我睁着眼越想头越疼。 这整个皇宫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我头顶,我就像是井底一只青蛙。抬头我可以看见这张网,但我无法看清全部。 我只是一只小青蛙,我无法跳出这口井,去看到网的全部。 然而看到一个局部,我也无法想象整张网。 我抬起头看着这网,只能感觉到一片迷茫。 至平朝 18 柳如云 那小牢房里连个窗户也没有,无论什么时候都得点灯,不点灯就黑漆瞎火的。看不到外面也不从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坐得累了不知不觉就缩成一团耷拉着脑袋睡着。 后来是被冻醒的,骨头都僵成一块,动起来嘎嘎响。 后来我琢磨出一个规律,虽然看不见天不知道日夜,但每天牢房里送饭,一日是两次。清晨一次,傍晚一次,中午没有。 数着送饭的次数大约能推断过了几天,我记不清是六次还是七次以后,突然来了几个太监,把我提溜出去。 那时候我正在吃饭,一碗还算干净的白米饭,里面几片菜叶子。总的来说待遇还行,虽然米有点糙洗得不够白,但到我手上的时候还是温的,而且不夹生。 我吃了一半那伙人冲进来,把我手里的饭碗一夺,扔在木板床上,提溜起我就往外走。 反抗是没有用的,我很识趣,乖乖听话。 经过隔壁牢笼的时候看了一眼,关的也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但不是我这茬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寄予同情的目光。 那人不理会人,低着头面朝里墙背朝外,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被提溜到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地板虽然不新但擦得感觉,四面墙也抹了白灰,一尘不染。 上面摆着张太师椅,旁边一个小茶几,在下来还放了个莲花香几。 我被太监提溜着扔在地板上让我跪着,没垫子跪地板上膝盖有点疼,但我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不会娇滴滴惊诧失了派。 我跪着,上头太监轻声来回走。 用眼梢瞄到他们给那太师椅铺上绣花团锦的垫子,脚下还摊上柔软的波斯毯。那莲花香案上摆了铜香炉,袅袅升起一股子暖香,沁人心脾。 估摸这次来的是个大人物。 不一会就听到有太监细声细气的唱。 “柳总管请。” 我头一低,不敢在瞄。 头顶上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有人落座,用手掸了掸衣摆,一双玄色绣银丝连枝牡丹纹的靴子搁在我头顶上。 “柳老爷喝茶。”有太监立刻奉上茶。 头顶上轻轻嗯一声,接着茶碗盖一掀,一撇,一阵玲珑之声。 好茶碗,我心底暗想。但随即又觉得无趣,自己生死未卜怎么还有这闲工夫管别人的茶碗。 那柳老爷喝了会茶,这才慢悠悠一句。 “下面跪着的是哪一个?” 嗬,感情您老人家还不知道要审谁呐? 不可能,做派而已。 我不敢抬头,规规矩矩跪着。 “小女子杨波,回禀柳总管。” “嗯,到还识体。抬起头来。”那人又说。 我这才慢慢抬头,和他对了一眼,就又低下。 这人我知道,其实光听那句柳总管皇宫里就没人敢说不知道这人。但知道并不代表认识,认识那就是个交情了。 第一次见到柳总管是在大长公主的寿宴上,也就是我闯祸那次,孽缘的开始。柳总管大名柳如云,是陛下身边最宠爱的内臣,是大内的总管太监。 那天离得远,我也没看个真切,再说我一个女孩子家对个太监也没兴趣,自然不在意。 但今日算的上近距离面对面,虽然还只看了一眼,但还是很震惊的。 这个男人,姑且算男人,很是俊俏。 他和我在皇宫里见到的其他太监都不一样,他并不比那些太监壮,也不高,不胖也不瘦,不算白也不算黑。但就是不一样。 皇宫里的太监有两类,好看的不好看的。比如那些浆洗作和车水作的粗活太监,一个个都很难看,长得妆饰满脸武相,偏又拈着手指作兰花状,能呕你起一身鸡皮疙瘩。又或那些精细作的太 监,虽然文气些,但有些老的一脸折女里女气也够呕。还有些年轻的,又长得不错的,比如王德召和可喜之流的白白净净看着还算舒服。但奴婢就是奴婢,一身的媚骨卑颜,有点招嫌。 柳如云就完全不同,他长得好看,但不媚。即便脚踩着缠枝牡丹纹的靴子,但他就看不出半点女态。 端着茶碗低头看我的样子丝毫没有奴婢气,神情自若得体,很是舒畅恬淡。 他不像大内总管太监,倒更像是个文士。 但和真正的文士却又有不一样的地方,他给人感觉似乎太静。不是安静不动,而是没有那种激情的感觉。 这人确实不同凡响,难怪父亲和哥哥们背地里骂他阉患,满朝文臣武将都对他有怨言,可陛下还是宠爱有加,弹劾的折子都一股脑退出来。 不过大概我看到他觉得太震撼,以至于他到底问了我些什么,我反而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总不停喝茶,每次都是一小口。还有他手里那只金花红定茶碗,很是漂亮,衬得他那双手越发细白,跟玉似的。他手白,指骨纤细修长,但丝毫不女气,很是斯文的感觉。但这样一 双手端着那么一只金花红定茶碗总有种不搭的感觉,金花红定太富贵气,和他那一股子文气不搭调。 我有点想冲过去夺了他手里的那只红定,给他塞个龙泉或者建盏。 后来回到牢房里我想,我刚才可真是够无聊的。不寻思着好好回话以求脱身,却想着给他换个搭调的茶碗,真是秋后的蚱蜢,不知死活。 不过自皇帝喜欢用这一款的太监做大内总管始自文景帝,当年文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惠帝用傅易青做太子大伴,这个傅易青就是个文士出身的大太监。 据说此人本事很是了得,深得惠帝和景帝的宠爱。后来景帝能一举除掉二王势力,也多亏了这个人的出谋划策。 不过内臣干政从来没有好下场,狡兔死走狗烹也不是新鲜事。终究景帝还是容不下他,但念在往日情分上打发去给惠帝守皇陵去了。至死也没能再回到大内,不过也算善终,好赖没身首异处 。 想当初这个傅易青帮着景帝和二王斗,到头来却和二王一个下场,全陪了惠帝。 哎,这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有趣。 后来景帝选得大内总管太监也是个文士模样的,叫茹建尧。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据说因为长得太俊俏出色还被朝臣抨击,那些士大夫就差没直接说这是个假太监,景帝贪人美貌暗度陈 仓。 为此后来这个茹建尧没少和这些士大夫们作对,大家每天见面跟打鸡血似的。 柳如云是茹建尧干孙子,犯了事才被贬到楚王府去。也算机缘巧合,当今陛下时年就是楚王。 后来楚王成了陛下,柳如云也就顺理成章做了大内总管太监。 这皇宫里弄个大内总管太监也搞得跟本传奇笔记似的,那叫一个曲折离奇。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爬上这个位置的都是能耐人,反正比我能耐。所以我觉得与其去琢磨该如何说给自己脱罪不如不琢磨。 是什么样就说什么样,把事实说清楚了就成。如果有人要害我,即便我说的天衣无缝人家也能往我身上泼脏水,如果没人害我,我不说也不会有人陷害。 反正我问心无愧,该咋咋的吧。 至平朝 19 出牢 在那个小牢房里又吃了四碗饭之后,第五碗端到手上时里面竟然有了一块胭脂肉。 我当时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有人要毒死我?吓得我捧着这碗饭满头冷汗直冒,一直捧到热乎乎的饭变得冰凉。 伸手抹了一把汗,我舒一口气。 多思多想,谁要害我?谁又敢在这宗人府里害我?我要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看守我的上上下下谁脱得了干系? 如果真的是有了不得的人要我死,那我就算不吃这碗饭也得死,不过就是多几个时辰少几个时辰而已。 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给你下毒死还是留全尸,一般只针对个人,不为难全家,算的上是恩典。 所以有毒没毒都还是吃吧,反正不吃白不吃,只可惜一念之差已经让我给生生端成了冷饭。这胭脂肉还是要趁热吃才好,不然太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吃吧。 吭哧吭哧吃完了饭,我把碗筷在门口放好,躺到木床上缩成一团。 不多时竟然有人送来了被褥和枕头,把我吓了一跳。 按说大冷天睡了好几宿的光板木床一下子给我搬来被褥,我应该高兴才是。但我高兴不起来。 这被褥说明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暂时死不了,但可能也出不去。 这还不如没被褥,至少说明上头没打算关我多久,在积极的处理事情。可被褥一来,事情就从急变缓了。 这下我可真睡不着,光木板上我虽然总是冻得只能睡半宿,可现在热被褥了我一刻也睡不着。就像是回到了一开始刚住这小牢房的时候。 睁着眼到天亮,天一亮送早饭的就来了。雪白的米饭上照旧是一块胭脂肉。 这是养犯人还是养猪呐? 比有毒的我还吃不下,端着碗不是个滋味。 一开始受苦总想着能速决,即便是个死也不用关多久。现在看起来是个长时候,就难受。乾元殿里里外外那么大个地方我都觉得憋气,现在来回四步大,我就跟进了棺材似的。 对面就一堵墙,隔壁...... 哎,我想起隔壁有人。 放下碗我趴过去,耳朵贴着墙听了会。 切,我这边是将死未死,隔壁那是死绝了,棺材里的千年老尸,从来没声响。 把饭三四口扒光了,碗扣在墙壁上用筷子敲。 没事我骚扰一下,就像有个动静。 没曾想隔壁没动静倒把牢头招来,是个凶巴巴很魁梧的中年女人,在门前大嗓门吼我。 “吵什么吵,活得不耐烦了。” 我用筷子指指墙壁。 “隔壁那人先敲的。” “放屁。”那女牢头冲我大吼,眼瞪得锃圆。 “隔壁那是个聋子哑巴,没你这么会闹腾。” 我眨巴眨巴眼,把碗筷往门口一扔,缩床上不再言语。 牢头把碗筷搜走,骂骂咧咧走开,回头还恶狠狠瞪我一眼,嘴里叨念没见过我这种侯门小姐的,跟个疯丫头似的。 我心想这才是给你见识一下呀,不过想不到隔壁是个聋子哑巴,那日看了一眼长得还挺漂亮一女人,可惜了。 不过既然是个聋哑,那就没辙了,我就继续看墙壁扳手指头数日子吧。 人说否极泰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等我倒霉到了极点,这好运就来了。 有一晚我迷迷糊糊睡着,就被那凶巴巴的女牢头拍着门闹醒。 等我捻着眼翻开被子起来,就看到她卡啦卡啦把锁开了门一撩,身后蹿出两个太监,上来一左一右架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提溜。 我当时心想怎么着,柳如云又要审我了?真难为他老人家,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办差事。 后来他们提溜着我往外走,越走越外面,一直出了宗人府大牢到院子里,我心就凉了大半。 难道是要半夜处决了?这也太倒霉了。 等他们把我往一架小马车上一塞,我心又放下。没必要处决个人还坐马车,这又不是请客吃饭。 马车没窗,狭小的很,帘子也拉得严实,我没敢挑起来看,乖乖坐着。 那车就走啊走啊,我也不知道要带我去哪里。 估摸着不会远,至少出不了皇宫,因为腿才刚坐麻没多久,就停了。 帘子撩开,那两个太监就伸手进来把我拽出去。 挺不客气,但看得出没想伤害我的意思。 我一看是个小院,天黑漆漆的我也看不出是哪。 他们提溜着我往里走,进了屋子把门一关。 里面架着个大围屏,冒着热气。 敢情要把我蒸了吃?不可能啊,我又不是西游记里的唐僧,是个妖怪就想吃我。 推进围屏里,三个粗壮的宫女立刻把我围着,七手八脚的开始扯我的头发脱我的衣服。 我一看里面是个大澡盆子,心想看来是死不了了。没听说死囚还能洗个澡的。 那几个宫女也挺不客气,压根没把我当个官小姐,当我是只待褪毛的鸡,扒光了就按进澡盆子里,开始使劲搓。 其中一个还扒拉着我的头发,估计是看有没有虱子跳蚤。 催的我皮红起皱,才把我又提溜出来,耳朵背,胳肢窝,脖子上有一通仔细检查。 我心里犯嘀咕,以前和三哥他们出去鬼混的时候听那些浪荡子讲过,说给皇帝送妃嫔的时候就要这么沐浴检查,别不是陛下看上我了? 回头一向胡扯,我才多大,什么货色,人家能看上咱。何况我还有问题没交代清楚,身上还背着案子呢。 等那些宫女给我套上新的天青色细纱缎子褥,穿上穿花蝴蝶绣月白百褶裙,系好了玫瑰红宫稠带子,在套上对襟的胭脂坎肩。梳好了双髻,插上珍珠蕊桃花发钗,收拾得整整齐齐领出去的时 候,我猛然醒悟过来。 哦,这是要把我重新待会乾元殿去呐。因为这一身是崭新的姑姑装扮,只不过我年纪小,不梳高鬓梳双髻,其他没啥差别。 为什么这么急大半夜的要我回来? 难道那小别扭太子有什么不好? 我心里暗谶。 至平朝 20 太子 乾元殿安静的不像是有二十几个奴婢伺候着的太子居所,若不是门廊下蹲在紫砂泥炉边上煎药的小太监扇着蒲扇的啪啪声,药罐子沸腾了突突饿跳盖声,我还真觉得这是个空宅子。 那药味弥漫在院子里,有点呛人。闻着和以前的味道不大一样,大概又换了新药。 到了门口,领着我的宫女垂手低眉回了一声。 “林姑姑,杨姑娘来了。” 帘子撩起,我看到林姑姑的脸,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一股子安心的感觉。 但也暗自想,秀月姑姑呢? 林姑姑看起来比往日憔悴了许多,看到我也是百感交集的样子,伸手一把就抓住我的胳膊。 “快,快来。” 说完就把我往里拽,我差点磕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她也顾不得停,只看了一眼就愁眉把我继续往里拉。 越往里去我心越沉。 林姑姑不是个毛糙性急的人,看来那小别扭只怕...... 里面的药味一点也不比院子里的少,混合着熏香交杂成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难闻,但也不讨喜。 旁边侯着的奴婢们也一个个愁容满面,端汤拿药来回不停。 穿过雕花葡萄架,绕过紫苏彩绣屏,到了最里间。 一股子热浪扑过来,弄得人头一阵晕。 就看见老大一个炭盆烧得火旺,那红彤彤亮闪闪的碳都能把人眼刺瞎。 这是烤火还是烤肉呐?也太离谱了吧。 “来了?”有人问了一句。 我一个激灵,定眼一看,是王德召。他站在太子殿下的床前,手里捧着个琼玉碗,里面搁着柄小银勺,衬得那半碗药越发乌滋滋的。 “回王公公,来了。”林姑姑脚步一收,顺眉低头回了一句。 我心里一个咯噔,急忙也跟着低下头。 能感觉到王德召的视线在我头顶上扫来扫去好几遍,然后就转回身。 “殿下,杨姑娘来了。”只听他低语柔声对床上的小别扭说道。 我听不见小别扭说了什么,或许他根本就没说什么。 过了会,才听见王德召又说了一句。 “过来吧,殿下惦记你呢。”林姑姑在我背后一推。 我这才反应过来,跌着向前冲了一步,然后才小心翼翼一步步上前。 到了床边,我傻愣愣站着。 “傻站在干什么!”王德召低喝了一声。 “啊?哦!”我这次噗通一声跪下,俯首。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那躺在锦被里的小小身体一动不动,我也不动,气息都秉着。 王德召侯了一会,凑过去。 “殿下?” 那小身体不动,眼闭着,似乎连鼻息都没有似的。 我心提溜起,王德召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凑过去也唤一声看看。 我这才起了身凑过去,刚想唤。突然那闭着的双目就睁开,锦被一动,一只小手飞出来一把就拽住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一哆嗦。 那乌黑溜圆的双眼直勾勾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不敢呼吸不敢动弹不敢言语。 最后还是那张小嘴先动了,低低一句。 “大伴,药。” 我眨眨眼,不知道这什么意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王德召反应过来,急忙把手里的药碗递给我。 “快,太子要吃药了。” 我一只手被他拽着,只能用另一只手接过。 那瞪着我的黑眼珠转动一下,看了看王德召。 王德召眼圈红了红,低下头瞥我一眼,转身出去。 我一手握着药碗,一手僵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殿下,我伺候你服药吧。”我小声说了一句。 他不说话,看着我,手越攥越紧。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人又虚着,没多大劲,到最后反到攥出一手的热汗,黏糊糊的让我觉得有点难受。 “蝈蝈。”他低声的唤我。 我手里的药碗抖了抖,心一下就碎了。 “殿下。”哽咽一句,才吐出两个字喉咙里就不知被一团什么东西塞住,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胸怀里冒出一团团的酸涩,这几天受的委屈担的惊吓全要化成泪水从眼眶里冲出来。 我一直撑着,死撑着。胡思乱想无聊之极那都是我的伪装,我堂堂侯门千金,我是杨万年的女儿,我虽不成气不成材但我不能丢了我杨家的脸面,丢了我父亲的风骨。 哭哭啼啼那不是我杨家的风格,即便是赴死,杨家人也该从容面对,不丢了这份。 可......可我终究才多大一个人,我......我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苦,我...... 我抽抽鼻子,使劲的压着胸膛里翻涌的那些酸气,强令自己不能失态。 阮宣炆看着我,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个不停,仿佛是要把我仔仔细细看个清楚。小嘴闭得像蚌壳,也不再说话。看了好几遍之后突然大眼睛泛起一圈红,扑扑扑得就冒出眼泪来。 他一哭我反到满胸满怀的酸意化去了大半,堂堂太子都这么委屈,我又算得上啥呢。 把手里的药碗放到一边的小几上,我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小手。 这屋子里那么热,可他的手却还是凉的。 我来回的抚摸着,嘴抿了又抿,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句。 “殿下,别哭了,没事了。” 听了这句,他哭的越发厉害,喉咙呜呜低响,眼泪刷刷的淌出来。 我急忙给他擦,一时也找不到手绢,就拿自己衣袖。 那小脸被我抹了几下就发红,泪水一渍就更红,吓得我不敢擦。 我一停手,他就急,另一只手也从被子里扑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往自己脸上按。 我再也忍不住,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脸埋在锦被里,呜呜哭泣起来。 在这个若大的皇宫里,谁也不会惦记着我,但这个小别扭却惦记着我。我知道我能这么快出来,应该是他的缘故。可我又不希望因为他大病一场来换回我,我受不起。 他凉凉的小手搁在我的后脖颈上,搂着我,轻轻的抚慰着。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又无比安心。 至平朝 21 生死门 “姑娘,姑娘你醒醒。” 我睡得迷迷糊糊,肩膀被人轻轻推了几下。 “怎么了?太子殿下......”一下跳起,我揉着眼睛匆忙问。 “没事没事。”来人在我肩膀上按一下,将我安抚住。 “殿下好好的,正睡着呢。”柔声对我说道。 我这才揉开了睡迷糊的双眼,看清是林姑姑。 “姑娘,趁太子殿下睡了你也去靠一会吧。从昨晚上大半夜到现在你都两宿没沾床了。”林姑姑把我从椅子上扶起,对我说道。 “可是......”我有些犹豫。 “没事的,这儿有小奴婢们轮班看着,如果殿下醒了就立刻去叫你,不碍事的。” 我再次看看上首的紫檀米雕大床,叹口气,点点头。 也不敢走多远,到了外间,林姑姑已经叫人收拾了张罗汉床出来,铺了被子。 “睡吧。别多想了,好好休息一下才能更好的服侍太子殿下。殿下一直惦记着你,倘若你比他先倒下了,那才真不好。”林姑姑扶我躺好,一边柔柔的宽慰我一边为我掖好被子。 听着她低低温柔的话语,我眼皮子直打架,沾上枕头没过一会就睡沉过去。 睡梦里恍恍惚惚回到了那条去宏文馆的路上,又看到了边上那个小门。我心思一动,走进去。 地面上树影婆娑,摇散了一片温暖阳光。 我慢慢往里走,假山,树影,花枝,一切的光和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但我却听不到树叶沙沙的声音,也听不见鸟叫虫鸣。 这个院子安静的让人觉得怪异。 树荫下石凳上,坐着一抹纤细的身影。 双环髻,对襟坎,荷叶裙。圆脸细眼弯眉樱桃嘴,可不正是一直伺候着我的那个小宫女玉儿。 “玉儿?可找到你了。”我立刻欣喜冲过去,一把拉起她的手。 她正仰头看着树梢,被我吓一跳。 “杨姑娘,你又胡来,吓死我。”皱着眉浅浅瞪一眼,顾着腮帮子埋怨。 “你才吓我呢,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拉着她的手笑嘻嘻撒娇。 玉儿噗呲一笑。 “我怎么会不要姑娘你呢。” “那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呢?”我挨着她坐下,握着她的手问。 “我一直在这儿呀?倒是姑娘你,刚才我一转身就看不见了,还以为你又去哪里胡闹了呢。我说我的好姑娘呀,这皇宫可不必你杨府,你就收敛点吧。”玉儿又开始唠叨起来。 “没事没事。”我不以为然的摆摆手。 “还没事,上次见到晋王,你那么冒失......” “不怕不怕,那个晋王呀,还挺好说话的。”我依然不知收敛,嘿嘿一笑。 说起上次我突然想到沈玉飞送给我的小银簪,伸手往头上一摸,没有。 “哎,我的簪子呢?”我跳起来,低着头到处找。 “簪子?什么簪子?”玉儿在边上问。 “就是那个银簪子,你看见过的呀。哪儿去了?”我顾着低着找,找了一会找不着,起身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身后哪里还有玉儿的身影,除了石凳树影,再无半个人影。 我心里不知怎么的急起来。 “玉儿?玉儿你在哪儿?”高喊一声,却没人理会。 我踮起脚四处张望,隐约看到一抹碧色的荷叶裙摆在花枝间一闪而过。 “玉儿!”我追过去,依稀看到一抹背影。 “玉儿!等等我!”我提起裙摆快步追上去,想跟上那一抹飘忽不定的背影。 渐渐近了,那背影跨过一道门,手扶着门框上停住,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就是玉儿,我心头一动,赶上去。 “玉儿,你去哪,等我。我们一起。”我喊了一声。 玉儿对我笑笑,朝我摇摇头。 我不解,心里一急不小心踩上裙摆,噗通就摔了个扑地。 好疼,手里里似乎扎进了什么枯枝沙砾。我抬起头,玉儿竟然不过来扶我,只是深深看我一眼,再次摇了摇头。 我看到有人从那门里过来,轻轻拍了怕玉儿的肩膀,玉儿回头看了来人一眼,叹息一声,就跟着那人转身走。 “玉儿?秀月姑姑?你们去哪里?等等我!”我顾不得疼,呲溜爬起来,欲追过去。 “别过去!”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拦腰将我抱住,生生阻断我进那个门。 我吓一跳,挣扎起来。 “放开我。”挣扎中回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 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么能这样拦腰抱着我。还有,他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你放开我,你是谁?你放手,再不放我可就喊人了。还不放,我......我踩!”我一跺脚,狠狠踩他脚趾。 那男人吃了疼,将我放开。 我一脱困,就又朝那门扑过去。 可却一头扑到墙上,撞得我一阵生疼。 门呢?那扇门呢? 我摸着墙惊慌失措。 刚才明明这儿有扇门,玉儿和秀月姑姑都进去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她们去了哪里?我又在哪里?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回头想问那个男人,是不是他搞了什么鬼。 可一回头,连那个男人也不见了。 不光他不见了,连那些树荫,花枝,假山,芳草,阳光,微风也在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最后,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我,还有一大团浓的化不开的黑影。 大家去哪儿了?我在哪儿?还有谁?谁来救救我! 我哇一声大哭起来。 “姑娘,你醒醒,快醒醒。”林姑姑把我推醒。 我一个打挺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直勾勾睁大眼注视着她。 “玉儿呢?秀月姑姑呢?大家呢?他们都去哪儿了?”我不停追问。 林姑姑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别转头用手指抹了抹眼睛。 “她们......她们都好,都回去了。”她哽咽说道。 我眨眨眼,不能理解什么叫都好,都回去了。 “回去了?可是,可是我刚刚看见她们,她们进了一到门,不等我。那道门,我进不去,我去就不见了。林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你好好睡在这儿哪也没去,你是做梦魇了。醒了就没事了。”林姑姑把我扶正,给我套上衣服。 “太子殿下已经醒了,正找你呢。快洗把脸梳梳头,去见殿下吧。” 我呆愣愣穿好衣服,又昏沉沉洗了脸,坐在绣墩上让人给我梳好头。 林姑姑拉起我,给我整了整坎肩。 “去吧,别胡思乱想了,小心伺候殿下要紧。” 我一个激灵,是啊,别想了,还是做事吧。 至平朝 22 林姑姑 乾元殿里的奴婢换了许多的生面孔,关于那些消失不见的人,大家都闭口不提,仿佛这些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自然也没有消失一说。 我和林姑姑一起尽心尽力的照顾着小太子,一到半个月都一个个剥落下来,憔悴不堪。御医换了好几个,药方子也一改再改,那乌滋滋呛人的苦药太子殿下喝了有一桶,但起效甚微。 他依然虚弱畏寒,夜惊晕眩。 往日还能坐着轿子出去上学,回来能蹦跳几下的孩子,如今只能躺在床上,盖着两层被褥还簌簌发抖。 再有不多时就是上元节,辞旧迎新,合家团聚欢庆热闹的日子。可他这幅模样,不光乾元殿里愁云笼罩,就连整个皇宫大内的欢乐气氛也荡然无存。 宁贵妃听说已经哭了好几回,隔天就来探望一次,每次来去的时候都免不了哭一场。 陛下也赦免了一大批罪犯,还剃度了许多僧尼,希望能给太子祈福。 乾元殿的奴婢们也日夜祈祷,希望太子能够转危为安。 可似乎所有人的努力都无法阻止事态向更糟糕更凶险的方向发展,太子殿下还是一日比一日更虚弱。 这几天他逐渐开始昏迷,虽然每次只一小会,但每次都能把所有人吓一身冷汗。 虽然每一个人都安慰他很快会好起来,但有时候小孩子的敏感能让所有人震惊。 晚上我抱着他睡觉,他抓着我的手,突然的问。 “蝈蝈,我会死吗?” 我都不敢回答,只能傻傻看着他。 我以为他可能又昏迷过去说了胡话,可那双乌黑的眼眸却异常的清亮,直勾勾的看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想象往日那样扯大慌,反正是我的一贯伎俩。但这一次,我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相对于我的失态,他显得很平静。 “小灰,能一起吗?”他又问。 我掉下眼泪,砸在他消瘦的小脸上。 “蝈蝈,不哭。” 他越这么说,我就越哭得厉害,滴滴答答的眼泪将他小脸浸湿。 他伸手想帮我擦一擦,可两层的被褥压的他无法动弹。 我自己用衣袖抹了抹,握住他的手。 “蝈蝈,不怕。”他说。 可在我手心里的那双冰凉小手却抖了抖。 怎么可能不怕呢?天下谁能不怕死?蝼蚁尚且偷生,一把年纪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多多少,何况他这样一个才四岁多的孩子。 他就像是刚刚蹦出枝头的花蕾,还未来得及绽放怎么忍心就凋谢。 我将他搂紧,心被一种力量紧紧攥住,那么疼,那么疼。 “怎么会这样?我离开的时候太子他明明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凶险?”我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低声自语。 “姑娘你说什么?”林姑姑正在绞手绢,回头看我一眼。 我抬起头看向她。 她低下头,目光闪躲开。把手绢绞好了,走过来递给我。 我默默接过,潦草的擦了把脸。眼泪渍的脸颊生疼,热毛巾抹过一阵刺痛。 “搽点油吧。”林姑姑递过来一只螺壳,里面一团浅玫瑰色的凝脂。 我用手指挖了一点,在手心里抹开了涂在脸上。 “再这样下去,殿下......就不能再换个御医试试?或许从民间募集神医,也是一个法子。”我仰起头,兴冲冲提议。 林姑姑背对这我,将妆盒整理好,盖上盖子,站在哪儿不说话。 “姑姑?”我唤了她一声。 她没应也没动,仿佛没听见我唤她。 “姑姑?怎么了?”我忍不住又唤一声,起身走过去,心里有些疑惑。 难道林姑姑累的站着就睡过去了?不至于吧。 走到离她一步远时,她突然回头,问我一句话。 “杨姑娘,你怕死吗?” 我瞪大眼愣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回转头,手握住灯盏,肩膀微微耸动。 “姑姑?”我伸手想安抚她。 “秀月姑姑和玉儿,还有那几个小宫女,她们......都已经死了。”林姑姑哽咽呜咽低语。 我停住手,感觉到背后一阵寒冷,身体微微一颤。 其实不必她说我也依稀感觉到,只是......我宁愿不知道,所以我不说也不问。现在林姑姑把这个事实捅破了,我的心就又一次感到一阵疼,一阵冷。 “姑姑,我......我怕死。”我扑过去,一把拥抱住林姑姑,失声痛哭。 林姑姑飞快转身,一把将我的嘴捂住。 “不要哭。” 我被她凌厉的表情吓得一下止住哭,可眼泪还是不住流淌。 林姑姑用自己的衣袖给我轻轻拭去眼泪,而她自己也咬紧牙关忍住喉咙里的哽咽。 “杨姑娘,谁人不怕死。我也怕死,可是......我不甘心。秀月姑姑和玉儿她们,是无辜的。”她低低说着。 我点点头,表示我明白。 “还有太子殿下,他那么小,还是个孩子。杨姑娘,殿下待你不薄。” 我再次点头。 “那么,杨姑娘,你愿不愿意为殿下,为秀月姑姑她们做一点事。”林姑姑将我双手紧紧握住,渴求恳切的看着我。 我看着她,抿了抿嘴,心里百般犹豫。 至平朝 23 拯救 老实说,林姑姑现在这样子有点吓着我了。我能感觉到如果我答应了帮她做点什么事,那么等待着我去面对的一定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否则一向胆小懦弱的林姑姑不可能突然这副激进的模 样。 “姑姑,我不明白?你......要我做什么?”我小心翼翼的开口。 “姑娘,求你救救殿下吧。”林姑姑突然噗通一声跪在我脚下,抓着我的手低呼道。 我吓得倒退一步,急忙伸手扶她。 “姑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她抓着我的手,那么紧,死死的抓着。 “姑娘,这个乾元殿里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只有你,我只能求你了。姑娘,救救太子殿下吧。再这样下去,他会真的被毒死的。”林姑姑摇晃着我的手,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呼喊。 “被毒死?谁?谁在对殿下下毒?姑姑,你不可乱说。”我反握住她的手,蹲下注视她双眼,惊愕问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不敢说,秀月姑姑死了,玉儿死了,她们是无辜的。可我不敢说。但现在我不得不说,不然殿下就完了。姑娘,殿下不能死,不能死啊!” 我浑身打个哆嗦,慌乱看了看四周,一把拉扯她。 “姑姑,起来,我们不要在这儿说。” 林姑姑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起身,把脸一抹拉着我往更深处走,躲避到屏风后。 “姑姑,怎么回事?”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强忍住哆嗦,问她。 “姑娘,他们换了太子的药,我发现了。” “什么?他们怎么敢那样做?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们敢,他们有什么不敢,他们背后有人撑腰。姑娘,你得救太子。” “可,可我怎么救?姑姑,既然你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禀告上去?怎么能任由他们那样害殿下。” “没用,乾元殿里都是他们的人。姑娘,那梅花饼的案子就是为了把乾元殿里的人都换成他们的人。我胆小怕事,他们才放我一马。可是我再胆小我也知道,太子殿下不能死。” “可是,可是都是他们的人,我......我能怎么办?我能找谁去治这些人?还有,他们是谁?他们背后的人又是谁?” “姑娘,你可以去找陛下,只有陛下能够救太子。太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会不管。” “可是,我怎么能见到陛下?即便见到了他,他又怎么能相信我呢?我又怎么说?” “你什么也不必说,只需要把这个交给陛下看,让陛下查验就行。只要陛下查验,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林姑姑说完,从贴身的亵衣里取出两个小香囊,塞到我怀里。 “这个荷花香囊里装得是殿下以前用的药,这个梅花香囊里的是现在用的药。一前一后两次的药渣我都留着一些,只要交给陛下,让御医查验,就能分辨究竟他们给殿下用了什么毒。快贴身 放好,勿要被人察觉。”她嘱咐道。 我匆匆看了一眼,急忙挂在脖子上塞进亵衣里。 “切记,荷花香囊是以前的,梅花的才是现在的。”她又叮咛嘱咐。 我点点头。 “可是我怎么才能见到陛下?乾元殿里都是那些坏人,他们不可能让我离开。” “这个我会安排,姑娘你人小身轻,明天我偷偷给你换上小太监的衣服,从后面翻墙出去。你带着腰牌顺着后面的小路往北走,一直朝前穿过临仙门就能到大盈库。听说明日陛下要为殿下祈 福做法事,大盈库那边会运些法器过去。你只要混进去跟着就能到做法事的会仙阁,到了哪儿一定能见到陛下。趁机会把这些药渣交给陛下,就能救太子殿下了。”林姑姑细细的嘱咐我。 我点点头,用心记下。这皇宫那么大,如果不知道具体路线,我一准走迷路。 “姑娘。”交代完毕后林姑姑看着我,语气一柔,双目浮起一层忧虑和不忍。 “届时你势必冲撞圣驾,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姑娘,不成功便成仁,如果你现在后悔......” “不要说了,姑姑。我这条命其实在进宗人府的时候就已经丢了,是太子殿下的恩典才又把我从阎王爷那儿扯回来。我得报答殿下。”我神色坚定,握了握胸口的两个香囊。 林姑姑一把抱紧我,喉咙再次哽咽。 “好姑娘,一切就拜托你了。为了殿下,为了无辜的姐妹们,拜托你了。” 我也抱紧她,眼眶有一次潮湿。 至平朝 24 大盈库 过去那十二年我流的眼泪都没这几天多,这短短一个月都不到的时间,我真算是尝尽了从天堂到地狱,生离死别的各种滋味。 我才十二岁,如花的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能够经历这样的事情? 我一个侯门小姐,多少人羡慕的身份和地位,打从出世起就受尽娇宠。我曾经以为我的一生将都过着这样幸福美满的日子,可转眼我却在经历人世间这些残酷的事情。 我真不甘心,真不情愿。 这是谁的错?绝对不是我的错,我是无辜的。 同样的,秀月姑姑和玉儿她们也是无辜的,我相信她们绝对没有想过要加害太子殿下,可是结果呢?替罪羊偏偏就是她们这些无辜善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谁能替她们伸冤?谁能替她们报仇? 最后,还有可怜的太子殿下。他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他从来没有害过别人。为什么有人会想要加害这样一个纯洁无暇的孩子。 这个皇宫到底怎么了?这里面住的是人还是魔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是人,不是魔鬼。可是,我真的能和那些魔鬼进行斗争吗? 第二天,林姑姑给我套上土黄色的小太监服,收拾好以后再次叮咛嘱咐了一番路线后,扶着我踩上一个粗壮宫人的肩头,翻过了乾元殿后面的矮墙。 皇宫外围的墙是足有三人高的厚实墙壁,里面到还好,不然三人高的墙,这计划只能泡汤。 我跳下去的时候摔到了屁股,疼得我眼泪都飙出来,可又不敢哭,生怕惊动了什么人。用衣袖随便一抹眼泪,揉着屁股就顺着小巷朝北直奔而去。 心里默念着林姑姑的嘱咐,低着头赶路。 运气不错,直到我穿过临仙门都没人搭理我。 过了门往左边一转就看到了大盈库,我深吸口气,低着头上前。 “哎哎,哪来的小崽子不懂规矩乱闯。”才迈上台阶,就听到上面有人喊。 我抬头,愣一下,心突突乱跳。 “就说你呢,别装傻。”台阶上一个满脸折的老太监凶巴巴指着我喝。 “回爷爷的话,奴婢我是乾元殿打发来帮忙的,爷爷指点小的。”我急忙躬着身用林姑姑教的话回他。 那老太监上上下下将我看了一边,嘴角一瞥,讥笑一声。 “乾元殿来的?你们那最近挺忙乎,不是说派不出人手来嘛。现在可算是派出来了,来了你这么一只干瘦猴崽子,能顶什么用?” “爷爷宽恕则个,小的我能干活。”我点头哈腰,从来没有这么狗腿下贱过,对象还是个低贱的太监。 但非常时非常事,不能一概而论。 那老太监哼哼哼冷笑几声。 “成,既然小崽子你这么能耐,得了,跟着你爷爷我过来领活计吧。”手里的拂尘一甩,冷笑转身朝里走。 我急忙快步跟上去。 大盈库是皇家库房,属于皇帝陛下的私库。每年下面呈上来的贡瓷,贡稠,贡米,贡什么什么都要抽去一部分入此库,作为用于陛下私人赏赐恩典花销使用。 据说大盈库里的东西都是从千百种贡物里挑选第一等的入库,属于贡上贡。里面简直就是个百宝洞,数不清用不完的好东西。 若论从前有机会进入这个百宝洞里耍耍,我定然是要看个过瘾玩个尽兴。可今日不是来游玩,我也没这个心思游玩,一心想着要办的正事。 那老太监也不知道和乾元殿有什么仇,见着我就跟见着仇人似的,可劲的折腾我。给我派的都是些重活。 那么大的香炉,我怎么搬得动嘛。 都是金贵的东西,又不敢碰着磕着。 我使出吃奶的劲抱着,还得走老远的路。跟着其他小太监一起源源不断给会仙阁运家伙什。 从早上搬到下午,我脚也跑断了,手也累酸了,腰板都挺不直,简直是糟了大罪,累的我差点散架。 中午的时候有那么一会换班吃饭,我这个乾元殿来的又糟嫌,被安排在下一班。等我去吃的时候,晌午都过三刻了,饭早已经没有半丝热气,菜也只剩下一些残羹剩渣。 但就是那么一碗冷饭几块菜头半碗菜汤,我吃的那叫一个稀里哗啦。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真饿死我了。 搬完了东西就开始擦桌子摆凳子,把法场布置起来,又是忙的团团转。 冰冷的井水,手伸进去都能冻成冰渣。我冻得眼泪都淌下来,手一下就红通通肿起来。可还来不及呵口气心疼一下,监管的太监就呼喝起来。 “偷什么懒?当自己是金贵主子不成?还不快干活,是不是等着你爷爷我手里的家法!”将手里的板子一举,恶狠狠瞪过来,罗刹恶鬼似的。 我抽抽鼻子低下头,眼泪砸在水桶里,脏乎乎的抹布一搅和,泪水和脏水混合一团。 一直忙到天黑,一切才算收拾好。 我又是第二班轮到吃饭,这次连菜汤都没捞到,只有一碗冷饭。可我依然吃的津津有味,只是手冻伤了,肿肿的一动就疼。 晚上到了吉时就开始做法事,我这才发现我和那些低级的小奴婢们是根本不能靠近法坛的,也就是说很大可能见不到陛下的面。 这可把我给急坏了,我忍气吞声的在这儿做牛做马担惊受怕就是为了见到陛下,如果连他的面都见不着,那岂不是白搭。白搭就意味着我会丢命,因为私自离开乾元殿,那是玩忽职守,忤逆 大罪。同时作为同谋,林姑姑也会丢命,但更糟糕的是太子殿下也要跟着一起丢命。这样的结果可不是我想要的,太可怕了。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自力更生想尽办法。 左右看看,那些小奴婢们都忙了一天,又累又乏。固然这场法事他们也不敢怠慢,但毕竟不是贴着要紧的那些人物办差,只是远远的守着,也就能偷点懒就偷点懒。一个个木桩似的杵着,但 都眯着眼休憩。 这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于是找了个机会我就溜号。 会仙殿我从来没来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走。我一个人贼头贼脑的溜着靠近,说真的,我自己都觉得这事真悬,谁见着我都肯定觉得我要干什么坏事。 我看到一溜太监匆匆忙忙的赶路,我就偷偷跟着。 看着他们走近一个偏殿,耳边又传来阵阵锣鼓齐鸣,诵经念佛之声,心想没错了。 我和他们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我心一横胆一大,就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那偏殿。 里里外外的人都忙的团团转,压根就没功夫检查我这小太监是不是有点奇怪。 里面的太监正在斟茶,一只只晶莹雪白的茶碗,上好的毛尖在滚水里翻转,扑鼻的清香。 “快快快,手脚快些,不然茶冷了,小心你们各自的皮。”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太监杨着手里的板子呼喝。 小太监们低着头一个挨一个把茶碗端起往自己的红木雕花漆盘里一放,小跑着奔出去。 我急忙也端上一个漆盘,跟着凑过去。到了跟前随手拿起一个茶碗放好,也跟着跑出去。 说实在的,我从下没干过这种活,差点端不住,那茶碗里的茶汤都颠出来一些。擦又不敢擦,幸好没人发现。 低着头端着茶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走,越走诵经声越大。 至平朝 25 救星 上 一进入大殿,就闻到浓浓的檀香,隆隆的法器钟鸣,还有那低沉的诵经声。 我跟着前头的人往里走,看他们挨个给那些坐在两边的贵人上茶,我就学着做。 低着头不敢看我也不知道我走到的谁跟前,反正就把那茶碗捧起,往那人身边的几案上一搁。 只听得头顶上那人咦了一声。 我急忙把头耷拉的更低,漆盘一收,心想可别露了什么破绽。 好在那人就咦了一声,再没说啥。我提起的心这才落地,磨蹭着拿眼梢瞥来瞥去,想捕捉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但淡淡的香烟中,那一抹明黄飘忽不定。我似乎捕捉到,心头一喜。可前面的太监已经开始往回走,我也不能耽搁。我心头真是焦急,想冲向那抹明黄身影,却不得不死死克制住,跟着一起 出去。 落在最后磨磨蹭蹭的,到门边我又偷溜开,想再次混进去。 溜到后面,我正拔脚要进去,突然后面一声喝斥。 “哪里的小崽子这么没规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我一个激灵,急忙躬身低头,站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你是那一个公公手下的?在这儿干什么?把头抬起来。”那人蹭蹭蹭走过来,一阵呼喝。 我哪里敢抬头,低着头噗通一声跪下,背后一层冷汗刹时就冒出来。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是哪一个不懂规矩的。”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太监,穿了一身绯衣。一般的小太监都是土黄色的衣服,能穿绯衣的必然是个大太监,像柳如云那样的总管太监则是穿朱衣。 那大太监看了我一眼,眉头一皱,目光立刻警觉,眼神好似刮刀,刷刷刷将我上上下下刮了好几层。 “好面生的小崽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哪儿的小崽子,归谁管着?” “我......我是乾元殿的,归王德召公公管。”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目光。 即便不看他我也察觉到那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过。 “乾元殿的怎么在这儿鬼鬼祟祟的?王德召不管着你们这些小崽子好好伺候太子殿下,到让你来这儿瞎晃悠。说,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意图不轨?”他一声怒喝。 我一个哆嗦。 “没,没,我是来帮忙的。” “帮忙?哼哼哼,真是越说越胡扯。漫说这地方要你乾元殿的小崽子来帮什么忙,就你这种生脸的小崽子怎么可能进的了会仙阁。你不说是不是,成,我让能收拾你的来收拾你。”他一阵冷 笑,阴仄仄说道。 我这下背后那层冷汗也被吓的缩回去,从头到脚一阵冰凉。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我完了,林姑姑完了,太子殿下也完了,保不定连我们杨家都完了。我突然后悔起来,干嘛要揽这样的差事,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就该没心没肺的活着,凭啥我那么自以为是要干一番 大事。说什么报答太子殿下,我有那种能耐吗?我压根就不是干大事的料,我真是......没用透顶,害人害己的废物。 那太监手一扬,正要呼人。 我看着他,心里已然一片绝望,反到也不抖不冒冷汗了。 “似雨,等等。”突然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那大太监愣一下,把手放了,回头一看,急忙躬身施礼。 “奴婢见过晋王殿下。怎么劳动了殿下您出来。” 我也跟着愣愣看过去,看着那人缓缓走近,穿着一身朝服,那四爪的金龙在衣摆上飞舞盘旋,对着我张牙舞爪。 可我不觉得害怕,反而一阵心安,忍不住眼泪就夺眶而出,眼立刻就花了,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安又为什么要哭,搞不明白。 “似雨,给我个面子,就饶了这个小崽子吧。”他温和说道。 “晋王?这是......”那大太监不解。 “算是和这个小东西有缘吧。这小东西就是皮猴,到没有什么祸心。就看在给太子祈福求安的份上,且饶了这蠢东西吧。也算给太子积缘,给我一个薄面。” “晋王这话说的,可不敢当,要折煞了奴婢我。您老人家开口,我们做奴婢的哪敢有半句话说。也是这小崽子的福分,能遇上您老人家这样恩典。”那大太监急忙躬身施礼,施施然一笑说道 。 他含笑不语。 那大太监起了身,转头看我。 “还不快给晋王殿下磕头,这可是大恩典。” 我急忙跪着爬过去,在他脚下磕头。 “也给方管事去磕个头,这也是他的恩典。”他柔声对我说道。 我低着头,转身,给那大太监也磕个头。 “倒是个伶俐的小崽子。晋王,让奴婢服侍您进去吧。”那大太监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然后转身妍笑着对他说道。 “不了,似雨你忙去吧。我还得说这小崽子几句,也委实太胡闹了。”他摆摆手。 “那晋王您劳累,奴婢这就告退了。”大太监施礼,然后退下去。 我跪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只看到那双绣龙的靴子走近我,停在眼前。 “起来,跟着。”他语气不再温和,一下冷淡了。 我屏息,爬起身,缩着肩膀跟在他身后。 至平朝 26 救星 下 我跟着他来到僻静的夹屋里,这儿除了我们两不见半个人。 “说,你到底胡闹什么?怎么我走哪儿都能见着你?”他转身,伸手指指我,低喝问道。 我抬头看他一眼,撅着嘴心里有些委屈。 我还想问呢,为什么自己走哪儿都能碰着他?做什么?对呀,我要做的事情,也许他可以帮忙。 兴起,我一步上前,噗通再次跪下。 “晋王殿下,求求你带我去见陛下,我有要事禀告他。” “见陛下?你要做什么?”他皱眉,狐疑警惕看着我。 “我......我有要紧的事和他说。”我握住胸口,目光不避。 “有什么要紧的事?说出来听听,如果真要紧,我就带你去见陛下。”他审视着我。 我眨眨眼,正要开口,猛又止住。 林姑姑并没有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在密谋害太子,她要我把证据直接带给陛下,除了陛下谁也不能说。 我怎么知道这个晋王是不是个好人,值不值得信任?万一他也是那些坏人之一,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行,除了陛下,我谁也不能告诉。 一咬牙,我抿了抿嘴。 “不行,这件事我只能和陛下说。如果晋王你不能帮我,那我就自己再想办法去见陛下。” “见陛下?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你以为皇宫是你家后花园,你想见谁就见谁。”他喝斥一声,衣袖一甩,给我一个冷面孔。 我撅起嘴闷闷低语。 “想见谁几见谁是挺难,可想不见谁却偏偏见着谁,这又是怎么搞得。”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转身一瞪眼,指着我喝到。 “你这没良心的小崽子,也不想想今天是谁的恩典。你到还嫌弃?” 我低下头。 “哪里敢,可是......可是我一定要见到陛下,我非见到他不可。” “你想怎么着?冲撞圣驾?你担得起那个罪吗?” “大不了活剐了我,可我也要见到他。” “活剐了你?你口气到不小!”他蹭蹭走过来,手指往我头顶上一戳。 “就凭你?你可知那活剐要割几刀?” 我抬起头,用手揉了揉被他戳痛的脑袋,摇摇头。 “一千刀,你懂不懂。”他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一摇。 “就凭你,这小身板够得上那一千刀?别说这种笑掉人大牙的胡话。” “可是我必须见到陛下,这事关太子殿下的安危,就算剐了我一个,只要能救太子殿下,也值了。”我扑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呼。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瞪着我,低头看看被我握住的手。 我不放,反而握得更紧。 “事关太子殿下安危?”他皱着眉问。 我点点头。 “一定要见陛下?” 我又点点头。 “可万一,见了陛下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拿不出个证据来,怎么办?” “那就活剐我。”我一挺胸,说的气势磅礴。 他看着我,然后哼哼一声笑。 “别再说活剐这样的话,活剐了你一个也不够,还得捎带上我呢。” 我一愣,眨眨眼。 “啊?那......” “那什么?怕连累我你就肯退?不见陛下了?”他眉梢一挑,细长好看的眼眸微微一翘,浅笑看着我。 我没来由的突然觉得脸红心跳,不知怎么就低下头,觉得害羞起来。 羞了一会又觉得没意思,这算什么嘛。好看的男人我见过多了,沈玉飞,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柳如云,刚才那个大太监,凭什么他一笑我就害臊。 抬起头,我和他目光对视。 “要见,一定要见。为国尽忠,是做臣子的本分。”我说的义正严词。 他莞尔一笑,那风情越发迷离炫目。 我傻愣愣看着,不知羞也不知臊。 “好,为国尽忠,你舍得一身剐,我岂有不舍得的。”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 “走,我带你去见皇兄。” “真的!”我欣喜,一下将他手臂紧紧抓住。 他拍拍我的手,微笑点头。 哎呀呀,这真是个大好人呐。每次遇见他我都有喜事,这次也不例外。这个晋王,真是我的福星。 至平朝 27 陛下 晋王把我带到暖阁外边就扔下我一个人跟着太监进去了,我缩在门边傻乎乎等着,心里是七上八下的。 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他怎么和陛下说的。 这暖阁里外伺候着的都是太监,基本上没有宫女。有点奇怪,难道宫里传言说宁贵妃善妒是真的?都说贵妃善妒,把好看的宫女都赶离陛下身边,陛下索性就全用太监,只留几个难看的粗使 宫女做些粗活。 我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圆脸白净的小太监走出来。 “哎,说你呐。快跟我进去吧。”他细声细气朝我唤,用手指一点我。那手指白白嫩嫩有点婴儿肥,挺招人喜欢的。 “哦,哦。”我急忙快步过去,跟在他身后。 那小太监带着我一直朝里走,我发觉在里面伺候的太监都是些眉清目秀年纪轻轻的,他们走路行动都很轻缓,不发出半点声音,就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好似怕惊扰了什么。 “到了里面不许抬头看,免得冲撞了圣驾,知道吗。我手指一弄,你就赶紧跪下磕头。”带着我的小太监轻声对我嘱咐,给我做了个手势。 我点点头。 到了一架绣着鲤鱼戏明月的屏风前,他停住,躬身。 “启禀陛下,人带来了。”细声细语回禀道。 “带进来吧。”里面有个声音说道。 我皱眉,听着有点熟悉。 那小太监给我一个眼色,我急忙躬身低头,跟着他进去。 他一做手势,我就噗通跪地,磕头。膝盖一点也不疼,那地上全是厚厚的波斯毯,软融融的。 “奴婢拜见陛下。” 头顶上茶碗盖划过,轻响了一声,然后就听到有人喝了一口茶。 “抬头,让陛下看看。”有人说道。 我小心翼翼抬头,一眼就对上那歪靠在罗汉床上的男人。 一身明黄,束发戴冠,可不就是陛下。 只一眼,我急忙又低下头。 “好俊俏的小太监,六弟,难怪你动恻隐之心。”那男人轻笑一声,说道。 “陛下说笑了。臣惶恐。”他急忙告饶。 “陛下,你看走眼了。”有人轻轻又说道。 我头微微一瞥,突然想起这是谁的声音,是柳如云的。 “走眼了?” “是的,陛下,这个可不是小太监,是个小婵娟。”柳如云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像别的太监那么细声细气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很怪异的感觉。他的声音有点发沉,但不沙哑,有 点像沉香木被敲打时的感觉,厚重但不发涩,听着就是舒服。 “小婵娟?” “而且陛下还见过这个小婵娟呢。” “哦,怎么说?” “陛下你再看看,再想想。来,把头抬起来,让陛下好好看看。”柳如云对我一招手。 我抬起头,让那男人仔细看我。 但这算什么事?我是来救人的,救得还是他的儿子,他却只关心我的长相,这个陛下这个父亲也太扯了吧。 那男人眉眼一挑,展露笑颜,用根手指轻轻一指我,薄薄嘴角撩起,轻声一句。 “哦,原来是那个蝈蝈。” 我顿时垮脸,这称呼怎么都叫出名了呀。 可等一下,今天不是来猜我是谁的好日子,今天是救人的日子。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儿子,他怎么还和我做这种猜猜猜的游戏。 不行不行,人命关天,冒犯圣颜就冒犯圣颜吧。 “陛下......”我忍不住扑上前,才刚扑了半步,手伸出,话半句。那柳如云就头一瞥,凌厉眼神刷就剐过来。 被那眼神剐过,我浑身一个激灵,顿时僵住。 柳如云瞪着我,就像一条蛇瞪着一只死定了的傻田鸡。 “你好好说,莫要胡来。”他被我吓到,刷一下站起身,伸手一阻,语气一急。 倒是坐在上首那个男人,反而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 “如云,别吓着小孩子。” “是,陛下。”柳如云眼波一转,立刻化成一抹清风柔月,低头恭顺应承。 “起来吧,好好说话,不要心急。”那男人和颜悦色问我。 我小心翼翼看他一眼,他对我微微笑。我再看看柳如云,他不理睬我。我又看看晋王殿下,他对我点点头。 应该可以说了吧?可憋死我了。 我抿抿嘴,心想死就死这朝了,一次说个痛快完事。在折腾下去,我真要再而衰,三而竭咯。 恭恭敬敬给那男人磕了个头,我抬头注视他,脸色一正。 “陛下,乾元殿里有人要害太子殿下。” 话刚落,那男人拿着茶碗的手一顿,原本和悦的眼神一凌,盯住我。 我不退,坦荡荡回视。 陛下眼皮一垂,将手里茶碗慢悠悠凑到嘴边,浅嘬一口。 “怎么说?” “陛下,有人要害太子殿下,换了他的药。”我又说。 陛下眼皮垂着,看不出什么想法。细白的手指捻着茶碗盖,轻轻拂去茶叶,慢条斯理的继续喝茶。 一连喝了三口,一言不发。 我等得心急,不解看着陛下,浑然忘了要避讳直视圣颜。 陛下眼梢一撩,捕捉到我的目光,看着我。 “小孩子不要胡说。”他缓缓开口。 “我没有胡说!”我抬头挺胸,反驳。 “放肆。”柳如云又瞪我一眼,傍边晋王也朝我直使眼色,示意我收敛。 我急忙低下头。 “不是胡说?那总得有什么证据吧?”陛下又说。 “我有证据。”我把两个贴身收着的香囊从领口抽出,双手托着举起。 “这个荷花香囊里的药渣是太子殿下以前用的药,梅花香囊里的是现在的药,陛下只要命人查验,便可知我是不是胡说。” 陛下手指轻轻一挑,柳如云就起身,从我手心取走香囊,呈到他案上。 他并不检查,只是用眼梢瞥了一眼,然后继续看着我。 “你是如何得知太子殿下的药被换了?又是怎么收集的这些药渣?” 我愣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回答。 “不是我收集的,是乾元殿的林姑姑收集的。也是她告诉我有人要害太子殿下。” 陛下听了哈哈大笑,手里的茶碗都快拿不住。 “好傻的小蝈蝈,难道那林姑姑就不会骗你?你说有人要害太子,岂不知别人也设个圈套害你?让你冒犯圣颜,进谗言行诬告,到时候不光你死罪难逃,就连你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只怕也难逃 干系。”笑了一会,他突然脸色一边,看着我冷哼一声,幽幽说道。 我眨眨眼,瞪着他。 “不可能,林姑姑不会害我。” “如何可知?这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她就不会害你呢?”陛下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傻孩子,一脸的怜悯之色。 我心头一急,汗嗖嗖的冒出来,可又不敢擦,脸一下就涨得通红。 “我......我......” “傻蝈蝈,你岂知这一次不是害人害己呐。”陛下哼哼一笑,饶有兴趣的看我的笑话。 他这样我反到冷静下来。 这算什么事?我替他儿子担惊受怕冒风险,他反到取笑我。即便我是被人害,做了傻事,可我还是一片忠心。我这样的忠臣他不嘉奖反而嘲笑,也太打击人了吧。 皱起眉,鼓起腮帮,我一肚子气鼓鼓。 “陛下,如果杨波错了,那也是杨波无知之过。我自己的错自己承担,请陛下不要轻易牵扯到我的家人。再说了,陛下也没有证据说林姑姑是骗我害我。要知究竟谁是忠臣谁人奸臣,陛下只 需查验一下那两个香囊里的药渣即刻。我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抵不过那证据说一句。”我挺起胸膛义正严词辩驳。 陛下不语,只是看着我。 我想反正死就死吧,说起来我都已经多活好几天了,够本。如果真连累了家人,那......那至少我问心无愧,天意如此我也无得办法。反正现在已经闹到圣驾之前,难道还能回头不成 。回头岂不显得我没种,同样也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杨家的名声。 一时室内无声,好半晌,陛下嘴角微微一翘,手里的茶碗轻轻放下。 那红定瓷磕在紫檀木上,说不出脆,说不出沉的一声响。就好似磕在我心头,咚一下,让我的心颤了颤。 “好,那咱们就查验查验。”他伸手一点我,轻语。 我一撅嘴,心比天高,胆比海大。 “查验就查验,死就死一朝。” 至平朝 28 谨口 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日在会仙阁把我逮到的方公公,也就是晋王很亲热的叫似雨的家伙。那天见到我觉得此人容貌十分出众,但此时比在柳如云身边,刹时就黯淡了。 不过起先我并不知道这就是陛下身边出了名的如云似雨,大内鼎鼎有名的两位总管太监,呼风唤雨,好不厉害。 知道了以后才觉得这事太诡异了,我一个小小预备姑姑,被两个总管太监一左一右看着。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将我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然后彼此叫唤一个眼神,一副似有所悟的感觉。 嘿,我说这事怎么搞得?干嘛呢?我又不是长三头六臂的怪物,他们干嘛这么看着我呀。 奇怪的还不光是这个,自打我告了御状,陛下受理了我的投诉,按说要么关牢房要么放我回乾元殿。可现在我却被陛下待会来乾宁宫,和所有人隔绝起来。 干嘛?怕我串供?还是怕我被人害了? 这下我可真成笼子里的蝈蝈了,除了能叫唤两声,啥也不能干。 我刚吃完饭,正想溜两圈消食,结果他们两个进来一左一右围着我转了一圈,上看下看,害得我刚吃进去的一碗饭积在肚子里,上不上下不下,难受死。 看完了,方似雨叹息一声。 “陛下终究还是忘怀不了。” “莫提,谨口。”柳如云说了一句。 “柳爷说的是。”方似雨一点头。 这两个打什么哑谜?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忍不住插嘴。 “那得看杨姑娘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方似雨嘴角一撩,朝我笑笑。 他可能感觉自己笑得挺和蔼,可看的我一阵鸡皮疙瘩,这人阴气太重。 “我说的绝对是真话,但别人说真话还是假话,我也不知道。”我手一摊。 “杨姑娘真是伶牙俐齿。稍安勿躁,这天下的事都瞒不过陛下,也都经不住我们内务府的查办。是真是假,到时候自然水落石出。”他又笑眯眯一句。 我皱皱眉,看看他,转头看向柳如云。 柳如云不理睬我,径自走到椅子边坐下。 “似雨。”唤一声。 方似雨回头看他一眼,立刻小跑到门边轻唤一声。 “来啊,快给柳爷把茶拿来。” “晓得了,方总管。”外面的小太监立刻答应一声,片刻就撩了帘子进来,乌木描金漆盘上赫然就是那只金花红定茶碗。 方似雨把那茶碗捧起,恭恭敬敬的端到柳如云面前。 柳如云接过茶碗,也不喝,只是手指一弹。 “柳爷?”方似雨不解。 “去吧。”柳如云淡淡一句。 “是。”他便低下头转身退出去。 这下,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柳如云两个人面对面。 柳如云依然不理睬我,只顾自己一个人端着茶碗喝茶。仿佛这屋子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他悠然自得的享受着香茗,而我,其实就是个摆设,一件死物,压根不是个大活人。 好大的谱,好大的派。看来他真是圣恩眷隆,目中无人呐。 我偷偷做个鬼脸,从罗汉床上跳下,自顾自去书架上拿书。 哎呀呀,都是些圣贤之语,名家之论,愣是没有一卷半本的市井杂学。 “杨姑娘倒是还有闲情雅致看书品文。”背后传来柳如云轻描淡写一句话。 我都懒得回头,看到百宝架上有一块出廓璧,就伸手取了下来端详。 “那还能怎么办呢?愁云惨雾也是过,欢天喜地也是过,怎么舒坦怎么来咯。”我随口顶了一句回去。 “姑娘就没后怕过?”他又问。 我用手摸了摸出廓璧上的纹饰,指腹一阵轻痒,蛮舒服的。 “怎么不后怕?我还后悔呢。” “哦?还后悔了?” “是啊。”我把璧放回架子上,又取了只建盏,拿在手里把玩。 “既然后悔了,可曾想过翻供?或许还能祈得天恩,有一线生机。”那柳如云在我身后幽幽说道。 我回头,朝他一咧嘴。 “柳总管真是说笑话骗小孩子呢。我这都冲撞到圣驾之前,离了弦的箭,出了盆的水,岂还有收回来的可能?我说我后怕后悔那是因为我毕竟年纪小,我才十二岁,又没经历过什么风浪,碰 上这等要命要紧的大事,我岂能坦然处之。”我手一摊。 柳如云捧着茶碗斜目看我,不语。 “其实我也不敢肯定我是不是被人骗了,陛下说的对,人心隔肚皮,我怎么可能看透?但正因为我看不透,好赖总得赌一赌。我赌林姑姑没骗我,最后揭盅了是输是赢就全看老天的意思了。 ”我将手里的建盏抛起接住,手指一翻,一转。对着烛光一照。那建盏上的兔毫一丝丝一根根闪着光,华彩异常。 “你就拿着太子殿下和自己的小命赌一场?”柳如云哼笑一声。 “不能赌吗?人生本来就像是一场赌博。与其让御医这下无所作为的搞下去,还不如我赌一场。总比什么也不做,随波逐流好吧。”我眉一挑。 “小孩子的胡话。”他放下手里的茶碗,哼一声。 “那总管是要听大话咯?成啊,说起来这何尝我何尝不是在为陛下尽忠,皇储是天下一等大事,陛下和贵妃将太子殿下托付于我,我自然要尽心尽力的服侍,保护周全。现在眼看这太子殿下 这样,我岂能袖手旁观。总得有个解释吧?为什么太子殿下会越来越不好?总得有人来为他说句话,做些什么吧。即便我是错的,但至少也能让陛下查一查乾元殿,也许太子殿下因此就能有 一线生机了呢。即便我粉身碎骨,总也是一片丹心。”我说。 柳如云眉一挑,看我一眼。 “这么说来,你倒还是一个忠臣。” 我点点头。 “比不得比干屈原,但总对的起良心。” 柳如云听了哈哈大笑,好似我讲了天大的笑话。 我任他笑完,不为所动。 “杨姑娘,你只有一句话说对了。那就是你到底年纪还小。”他看着我,慢悠悠说着。 “这皇宫里的事,有时候没有对错忠奸,只有胜负成败。小孩子不要装大人,这里面的水太深了,很容易淹死你。” 我点点头。 “柳总管提点的是,这水太深。可我毕竟已经站在这水里,即便我一动不动,这水也会推波助澜,我好赖总得动一动,只当摸着石头过河。人说一如侯门深似海,我这一入宫门,也只能生死 一场赌了。” 这话我虽然说得挺大,但其实心里没底。我可真不想死,要真不怕死,我也不必这么啰嗦和他扯。我这是壮胆,外强中干而已。 “好,你有这心有这觉悟就好。”柳如云站起身,轻拍了拍手,微微浅笑。 我看着他不说话。 “缘分吧,这可能就是太子殿下和你的缘分。”他又说。 我皱皱眉,这缘分我能不能不要。老实说,我还是更愿意当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侯门千金,杨家大小姐。 “往后太子殿下就托付给你照顾了,希望你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我抬起头,他这话的意思是......我没事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陛下已经全查清楚了? 我张开要问,柳如云伸手一挡。 “谨口,莫提。” 我一愣,怔住。 “好了,杨姑娘,你很快就能回到乾元殿,继续照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身体也一定会很快好起来,往后的日子你就多担待点。希望陛下和我都没有看走眼。”他慢悠悠走到门边,伸手搭 在门框上,回头缓缓对我说道。 我咧嘴一笑,虚张声势。 “这人活在世上,总需要时不时赌一把,不是吗,柳总管。” 他哈哈一笑。 “是啊,都得赌一把。希望杨姑娘你常胜不输,笑到最后。” “承柳总管吉言。”我急忙拱手施礼。 他微微一笑,瞥我一眼,转过头撩了帘子大步出去。 至平朝 29 重逢 带我回到乾元殿的是柳如云和苏嬷嬷,柳如云是陛下的代表,苏嬷嬷是大长公主的奶娘,说起来这左右护法来头相当大。倒是我这个正主,实在单薄的很。 我在乾宁宫里待了三个晚上,再次回到乾元殿,又是大吃一惊。 因为乾元殿又换人了,这一次,真是连半个熟人也瞧不见。就连王德召和林姑姑也都不见了,更别提那些小奴婢。 柳如云把我介绍给新的管事姑姑,是一个比林姑姑还沉默寡言的方姑姑,容貌很是平凡,背总是躬着,显得有点懦弱。 而我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式成为一个姑姑。所以乾元殿的那些新奴婢们也一个个按照柳如云的嘱咐,叫我杨姑姑,而不是杨姑娘。 生生把我一个如花少女叫成个残花败柳,好不郁闷。 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小别扭,这乾元殿的奴婢换来换去跟换衣服似的快,是个人都受不了,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连王德召和林姑姑都不见了?虽然我讨厌王德召,但我绝对不相信他也是害太子殿下的其中一员。他是大伴,是从小把小别扭带大的人,和小别扭息息相关有切身利益的, 他害太子就等于害自己。还有林姑姑,正是她让我去陛下那儿告状,难道她还会自己告自己不成。 我也无从问人,那些小奴婢们一个个都惊若寒蝉,那个方姑姑更是个锯嘴葫芦,沉默的像个死人。 带着满腹的疑问走到里间,越过屏风就看到小别扭躺在床上,安静的一动不动。 我心一抽,惊恐扑上前,一把抓住锦被。睁大眼看到那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这才五指一松。 没事,他没事,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松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自己吓自己。 虽然才刚回到乾元殿,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许多不同。应该说,乾元殿似乎安全了。屋子里没有了以前那种燥热,原本烧得通红的四个火盆都撤了,只是把地垄烧热了些。暖意从脚底涌上 来,不再熏的人头晕。 屋子里的药味也淡了,虽然廊下依然有小奴婢在煎药,但屋子里肯定定时开窗通风,时刻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太子殿下睡的还算安稳,可见情况即便没有气色但也绝对没有持续恶化下去。 这些新来的奴婢有在用心伺候,同时也表明,林姑姑所担忧的是事实。 我坐在床沿,端详着小别扭的脸色。 他的脸色依然不大好,苍白虚弱。呼吸很浅,不一会就出了一头的汗。我用手绢帮他轻轻拭干,摸了摸额头,还好并不烫手。 “蝈蝈。”那孩子闭着眼呢喃了一句。 我心里一阵酸,咬住嘴唇,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蝈蝈,我要蝈蝈。”他突然叫的大声了些,小小的身子动了动。 我吓一跳,以为他要醒了。急忙起身要去扶他,可立刻发觉他依然闭着眼,只是不安的抽动几下。 “殿下,蝈蝈在这人,蝈蝈在这儿。”有个小太监麻溜的跑进来,噗通跪在床边,伸手指着小别扭的枕头下。 “蝈蝈?”我皱眉不解,看看那小太监又看看床上依然不安扭动着的小别扭。 “回禀姑姑,是一个草编的蝈蝈。太子殿下非得握着才能睡安稳,我们就给他搁在枕头下,他要了就让握一会。那蝈蝈都快被殿下握散架了,所以才不敢让他时刻握着。”小太监跪着爬过来 ,小心翼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草黄色的难看肥蝈蝈,轻手轻脚拉开锦被,搁到小别扭手心里。 一握住那只肥蝈蝈,小别扭就安稳了许多,但嘴里还是呢喃着,低低叫了几声。 我眼泪忍不住,扑扑掉在锦被上。手伸到锦被里,轻轻覆在他的小手上。 “蝈蝈在,蝈蝈不离开你。别怕,殿下你别怕。”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抬头看我一眼,悄无声息的爬了出去,让我一个人陪着小别扭。 至平朝 30风平浪静 林姑姑和王德召到底去了哪里?那些小奴婢们为什么消失?这可能将永远成为一个迷。深宫里这样的迷很多很多,多得让身处其中的人都懒得追寻答案。 这儿的人都本能的遵循着生存之道,对这些事自动自发的漠视忽视。 太子殿下只是身体不好,因为天气的缘故有了反复,现在换了新的御医,用了新的药,就慢慢好转了。 当然,对于那些消失的奴婢,在官方还是有一个说法的。 说是皇家寺院天福寺的善缘住持卜卦问天,说太子的病情反复是因为身边伺候的奴婢们冲了他的生肖。相冲的是属龙和属马的,所以必须换掉。 但其实谁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借口。那么多奴婢,没有一百也就几十,难道个个都是属龙属马的不成? 这个年底注定是多灾多难的,太子殿下的身体刚刚有了些气色,宁贵妃那边却又出事了。因为这一段一直替太子殿下担忧,宁贵妃夜不能寐,寝食不安,都没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结果前几 天因为不小心,小产了。 据说沁芳阁都炸了锅,陛下气的大发雷霆,要仗毙那些惹祸的奴婢。要不是大长公主及时赶到劝住陛下,说快过年了别生杀,不然那些奴婢可真倒血霉了。 绕是如此,沁芳阁的奴婢也换了几个。太子的事加上宁贵妃的事,搅得陛下情绪败坏,整日都拉长了脸。还自己把自己关在乾宁宫里好几天,说是亲自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和太子殿下以及宁 贵妃祈福诵经。所以即便整个天下都在期待着新年的到来,可皇宫和朝堂乃至整个京师,都笼罩着一层阴云。庆祝活动也低调收敛了许多,宫里的主子们奴婢们,宫外的文武大臣们都不敢面 露喜色,低着头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做人。 低调,低调是王道。 只有皇后巍然不动,挺身而出,搞了一些低调的庆祝。总算为整个皇宫带来了一丝新年的喜气,陛下出关后没有怪罪,大家才算小小松了口气。 皇后也到乾元殿来探视了一下,送了许多的补药过来。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可不敢给小别扭乱吃东西了。虽然不敢怀疑皇后,但小心总没错。 大长公主也来探视了几次,每次来都细心嘱咐一番。看得出,她对太子很用心。 还有一桩新闻是关于我的福星晋王的,年才刚过完,西北的战事就吃紧了。陛下打发他出征作战,这个可怜的男人就在新年第一场雪花中离开了京师,前往穷山恶水的西北。 我都来不及和他说声谢谢,真是有点遗憾。 不过他是天朝的常胜将军,一定很快能平定西北,然后再次回到京师。到时候我就有机会向他表达谢意。 但是我终究因为这一段事情的耽搁,没有如愿回家过年。不过这一场风波,也把我回家的情绪冲散了。回家成了一个梦,现实却需要我好好照顾小别扭。 还有沈玉飞,在那个树洞里我掏出了几个腐烂的干果,和一些平安结。他想念着我,担忧着我,我也一样。他是我的未来,我美好而光明的未来。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怀抱里渡过余生。我不喜欢皇宫,我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和他在一起。 当然,目前这根本不可能。但这不是虚幻的梦想,这是必然的未来。只要有这个未来在前方等待着我,我就时刻能从中汲取力量坚持下去。 当春风吹绿了树梢的时候,小别扭已经能下床到院子里走走。 看到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乾元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 但身体的康复只是表面,我还是感觉到这个孩子有一部分没有复原。 这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从不问为什么乾元殿的人都换了,但我知道这个疑问在他心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有五岁,还是个孩子,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荒谬 了呢? 可每一次被那小手紧握,看着那张坚毅紧绷的小脸,我就无法把他当成一个五岁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时候他在想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不安和紧张,还有若有似无的坚定。 他只是一个孩子,他不应该承受这样的不安,也不必要负担那样沉重的责任。 但他不仅仅是一个孩子,他更是整个帝国的皇储,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注定了他必须背负那些罪恶的冰冷的沉重的可怕的形形色色。 我觉得我无法喜欢这个皇宫,这儿太大,太深,太空,太压抑。 能够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的,都不像是人。 我是一个人,我不想生存在这个非人的空间里。 至平朝 31 出宫 我以为再次见到晋王是不久以后的事情,但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两年。 其实两年的时光真的并不长,以前我会觉得长,但这一次却是一晃而过。 可能是太子殿下这两年的变化太多了,多得我眼花缭乱应付不暇。我在乾元殿里像只小母鸡似的忙碌着,很多时候就是瞎忙活。 幸好方姑姑只是人沉默,做事真是一把好手。多亏了她的扶持,为我收拾了许多的烂摊子。与其说我是乾元殿的管事姑姑,不如说她才是。这可能就是大长公主派她来的原因吧,这么重要的 乾元殿怎么可能交给我这种不谙世事的毛孩子打理。 太子殿下的身体越来越好,虽然季节更替的时候依然会闹点小病,但只要悉心调养一下就很快稳定下来。去年,他已经开始参加一些骑射练习。看着这个小家伙坐上高大的马匹,说实话,大 家都捏了一把汗。 但太子殿下还是撑过来了,他现在已经能骑着温顺的马匹溜两圈,也能舞一舞木刀。最可喜的是,他能爬树了。 关于爬树这一点我很自豪,因为是我教他的。 我们一起踩着太监的肩膀爬上去,在树杈上发现了一个鸟窝,里面有三只刚孵化的小鸟。我撺掇他偷走一只,我们回去养。结果他拒绝了,并且语重心长的和我说,小鸟不应该离开自己的妈 妈。羞愧得我无地自容,感觉到自己是个坏心巫婆。 这小子不光手脚上长进许多,说话也利落了不少。从一开始一个词一个词的蹦,到后来半句半句,现在已经能讲一整段,前因后果好几句。 只是自打他掌握了流利说话的技能之后变得有点啰嗦,像个小老头似的整天拿那些老夫子教导的言论教育乾元殿的奴婢们,听得人头疼。 我真担心他被那些老夫子教坏了,变成个迂腐脑子可怎么办? 好在他依然保持孩子的顽劣,并却一天比一天顽劣,那势头直追我家四弟当年,深感欣慰。 不愧是我的另外一个好弟弟,小孩子不捣蛋,就没有完整的童年。 说到捣蛋,那真是光荣事迹一大把。御花园,会仙阁,宏文馆,听风阁,海池,到处都是我们耍乐的地方。 他是太子殿下,整个皇宫里除了陛下,大长公主,皇后,宁贵妃以外就属他最大,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谁敢说个不是? 当然,一开始陛下那边没少告状的人。但陛下只有太子这唯一一个孩子,对太子那是极其的宠爱,除了有一次我们烧了老夫子的胡子,陛下罚我们跪宗庙,其他都只是口头上训几句。 陛下纵容着,别人也就渐渐不说了。何况我也不是真放肆到狂妄的那种人,我只是希望太子能够享受一些他这个年纪应该享受的快乐而已,真带坏他我可不敢。 我把他当弟弟一样爱护着,希望能教给他我所知的一切快乐事情。我想给他像我小时候那样快乐的童年,到处捣蛋闯祸,然后跪祠堂,在长辈们的唠叨埋怨但依然慈爱的关怀下成长,尽情的 享受这个短暂而又美好的童年。 特权真的能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满足,说起来我也死仗了陛下的宠爱太子的信任,可以比别的姑姑更加放肆,在皇宫里更自由一些。也因为这一份自由,我得以和沈玉飞有更多相处的机会。 陛下授命翰林院编一本地志括要,允许翰林院的学士们去弘文馆和听风阁查看古籍和各省的地志,这两处也成了最近我和小别扭经常光顾的地方。 有时候即便不说话,但在同一个屋檐下待着,能看到彼此,心里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 我想沈玉飞一定也觉得很甜蜜吧,因为相爱的人是心灵相通的。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只要彼此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但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多了一份灼热,很多时候我都有些经不住他看我的那种眼神,只一会就不得不低下头去,莫名的臊个满脸红。害得小别扭以为我被闷坏了,老是叫那些奴婢给我上冰镇的 酸梅汤,喝得我肚子发涨难受极了。 时光就在这样的愉悦中飞逝着,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缺憾的话......让我想想。 第一件应该就是太子太孤独了吧,整个后宫依然被诅咒似的,没有任何新生命诞生。太子殿下寂寞孤独的成长着,皇宫里除了他一个孩子,在没有同龄人和他为伴。 第二件是关于我自己的,我依然没有得到回家的机会。即便是过年,小别扭也不肯让我离开。我想那份不安依然没有从他心里拔除,他只是凭自觉紧紧抓住我,给自己寻求一种安全感。面对 这样一个孩子,我还能如何选择? 第三件是关于晋王的,前头说我等了两年才等到他回来,他战胜而归,但陛下却处罚了他。原因是他任用了陛下降罪的武将,属于违抗君命。不过念在打了胜仗的份上,陛下没有过多的责怪 ,只是责令他在王府里思过。听说大长公主去探视过了,可惜我没能见到他,也就无法表达我藏了两年的谢意。真是有点遗憾。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时光总是在人不知不觉之时偷偷就溜走了。 在第一片雪花降落到我的手心里时,我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可以出宫了。 我已经在这个巨大的笼子里被关了快三年,终于得到了一次回家过年的机会。据说这个陛下的恩典,理由是我到了及笄的年纪,准许我回家过年,并享受一个完美的成人礼。 我想这是对我悉心照顾太子的嘉奖吧,当然也有让我记住皇家恩典的意思,我被带到乾宁宫,跪在御座前,当这陛下的面,听着柳如云念恩典的圣旨。 我很诚心的给陛下磕了头,然后敬仰而感激的抬头仰望他。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好陛下,给予了我这样一个小姑娘一个最好的成人礼。 他也很满意我的感恩戴德,对我很是和颜悦色。 只是在我谢恩,捧着圣旨离开的时候,柳如云那不经意的一瞥中,我感受到一种冰冷的恶意。 这一个小小的眼神,就像一根针扎轻轻扎了我一下,我刚感觉到一点疼,那疼就过去了。可到底那疼如此清楚明白的出现了,我无法忽视。 我不知道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有特殊的意味。 可我很快就把这一个小小的不愉快抛在脑后,我想这大概是他嫉妒我受陛下和太子的恩宠吧。这些阉奴总是充满了嫉妒心,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和诅咒别人。 我被巨大的喜悦包围着,已经无暇估计这些小小的恶意。 我要出宫了,我要回家了。我要和家人团聚,我要去见沈玉飞,我要亲自去晋王府,向晋王殿下道谢。 我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一定要好好计划一下才行。因为,我只有从正月到元宵这十五天的时间。 至平朝 32 回家 记得那一天我是傍晚坐着小马车进宫的,年三十的这一天,我再次坐着小马车从原路回家。 当时我惊慌懵懂,心绪杂乱翻飞,七上八下的坐立难安。想不到三年过去了,回家的时候依然没有半点平静和镇定,依然是坐立难安,依然是七上八下。只是来的时候是不安,而现在却是期 待。 越是离家近,我就越害怕起来。心里反复的想着自己见到了家人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随着家门的接近,那些原本想好的东西一点一滴的在脑子里消失。 以至于真的进了家门,面对着一溜排等在厅堂里的人,我哑口无言。 父亲还是那样,母亲依然美丽,奶奶也不见老。大哥二哥三哥也是老样子,最有变化的是四弟,长高不少,也懂事许多,再不满地乱跑。 还有两个嫂嫂,各自带着一个娃娃。 还有银屏雯月,站在边上,看到我就忍不住拿手绢抹眼泪。 这厅堂里塞得满满当当,这么多人对我一个,一下让我有些懵了。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极度诡异的场面,事后银屏翘着我的脑袋埋怨,说我这个人一别三年,还是那么没心没肺死没良心。三年不见,就连我老爹眼里都含着泪花,哥哥弟弟们几个男子汉也话语 哽咽,至于女眷们都是哭得稀里哗啦,唯独我这个当事人,愣是干巴巴没有半滴泪。 唉,真是冤枉哉。 她哪里知道我在皇宫里夜半梦醒,泪湿枕头的那许多日子?她哪里知道我关在宗人府里想到死的日子?她哪里知道我跪在石板地板上两个膝盖冰冷如铁的日子? 唉,我只是盼得太久,盼得太苦,盼得太累。 而这次回家的恩典来的太突然,突然得我都没有足够的时间酝酿情绪。 有时候就是这样,期盼过了头,一下子大成所愿了,反而没劲。 不过这样的情绪到第二天就调整过来了,第二天我开始使劲哭,甚至抱着鸽笼也能哭。银屏又嫌我矫情,说马后炮不顶事。 我家这个丫头怎么比小姐脾气还大,母亲真该早点将这小妮子打发出去。早点嫁人,让她嫌弃自己汉子去,少来管我。 自家的花园子也成了稀罕的地方,那些依旧保留着三年前样子的地方,每一处发现都让我惊喜。拉着母亲和银屏到处看,反到是自己的屋子,没怎么细看。 母亲和奶奶一人拉着我一边手,怎么都不肯放开。好似一放手,我就会飞了似的。 到第三天,大家都克制了一些。 过年总是热闹的,亲戚友人都会走动。再加上圣恩眷隆,特地提到了我及笄的事。父亲也不敢怠慢,索性两好并一好,趁着过年的热闹帮我办了及笄之礼。 母亲亲自为我梳头,银屏捧着妆盒,笑得眉眼弯成新月似的。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及笄是件大事。行了及笄之礼,就真正成为了一个大人,一个成熟的女人。 可我觉得有些疑惑,成熟成人难道就是换个发型换身新衣吗? 我头一次梳起了发髻,母亲亲自为我带簪,银屏则小心的为我涂上脂粉。 那些带着香味的膏状粉末让我有些不喜欢,看着镜子里异常白皙的自己,总觉得很陌生。 我的新衣是大长公主特别赏赐的,使用了大内的贡绸,样式也是大内最新的,尚衣局的针凿不同于民间,尤其精巧别致。 但繁琐了些,尤其是腰,勒得好紧,我有点难受。裙子也太长,我不得不小步慢慢走,不然踩着裙摆很容易摔个狗啃屎。 我抱怨的时候又被银屏埋怨,说我一个侯门千金大家闺秀怎么能老是狗屎挂嘴边。 唉,母亲,快点打发了这个多嘴丫头吧。迟早要被她念死。 我说死,她又埋怨,说大过年的这样不吉利,这个丫头真是令人头疼极了。 女眷都在内庭聚会,我涂脂抹粉穿着一身累赘,也只好端着小姐矜持的架子在那里装样。笑不露齿,走不露履,低头敛眉,温婉贤淑,哎呀呀,真是受罪啊受罪。 不过再矜持的小姐也都少不了八卦的兴致,在一开始的矜持端庄过后,那些小姐夫人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我一些皇宫里的事情。 一开始我还有显摆的心思,告诉她们弘文馆怎么走,御花园怎么去,乾元殿如何如何,乾宁宫如何如何。但随后我就发现,虽然皇宫我比她们熟,可皇宫里的秘闻她们比我熟。她们的问题都 是非常有针对性而且伴随着一个接一个劲爆的内部消息,到后来不是我向她们显摆,而是被她们八卦得一愣一愣的。 在皇宫里三年,我还真不知道哪里竟然有这么多秘闻。 比如大长公主为什么迟迟不肯出嫁。比如宁贵妃和皇后之间的斗争。比如太子为什么身体一直不好?再比如当年为什么宁贵妃会早产?还有诸如陛下为什么特别宠爱如云似雨两位总管。 这个八卦最劲爆,这些贵妇人贵小姐们竟然怀疑陛下有龙阳之好。 我真是从一开始的滔滔不绝到后来的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服了,真服了这些八卦女们。 塞得满耳朵都是八卦,我太震惊了,不得不逃出去好好消化一番。 偷偷溜到花园子里,我躲在假山后面结结实实的狂笑了一阵。 古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还真是至理名言。绕是天下的主宰陛下,大内呼风唤雨的如云似雨二总管,到了这些贵妇人的嘴里,也不过是几段八卦消遣,打发闺阁时光而已。 “都已经及笄了,怎么还笑得像个野丫头。”我听到有人在假山那面低声抱怨。 一抬头,就看到熟悉的双眸,如星似月,含情脉脉。 我没来由的脸一红,别开眼低下头,手指绞成一团。 “原来还会害臊。”沈玉飞走过来,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你怎么在这儿?”我打开他的手,撅着嘴详装生气问道。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我可是你们杨家小姐的姑爷。”他绕到另一边,朝我挤眉弄眼。 我冲他做个鬼脸,伸手打他一下。 “好啊,还没过门就打姑爷。如此悍妻,休了休了。”他捂着胸口连连摇头。 “不光打,我还踹呢。”我抬脚就招呼他。 他侧身一臂,伸手一把将我手腕抓住,一用力将我拽到怀里抱住。 “放手放手,不给你点颜色你就不知道本姑娘的厉害。哼哼,是不是三年不挨揍,皮痒痒了。”我作势挣扎,抡胳膊卷衣袖,嚷嚷着要给他好看。 他只是抱着我不说话,手臂越抱越紧。呼吸从头顶后吹到我耳边,一阵比一阵灼热。 我渐渐觉得气闷耳朵痒,就忍不住真挣扎几下。 “嗯,难受,你干嘛呀。” “别动,阿水你别动。”他在我耳边吐气,手臂丝毫不放松。 “可,我有点难受,你先放开我吧。”那热气吹的我脸红,我又挣扎几下。 他又不说话,只是在我耳边吹着热气。那一股接一股的热气很快把我脸熏得通红,我感觉自己可能快要融化,头晕乎乎的,手脚都开始发软。 他在我耳后轻轻咬了一下,没来由得吓我一跳,我忍不住颤抖一阵,心虚起来。 “你,放开我吧。”强悍已经随风而去,我像蚊子似的低声喃语,带着那么一丝哀求的语调。头耷拉下,手扶着他的胳膊,浑身无力起来。 “阿水,我好想你。”他在我耳后说着。 “啊。”我低低应一声。 “阿水,你今天......很好看。”他又说。 “哎。”我只是应着,头越发耷拉。 “阿水,阿水。”他唤着我,一声比一声轻柔,一声比一声迟缓,拖拉着,拽出长长的丝线,一圈圈缠绕我。 我越发无力,只能靠在他怀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胸膛里心扑扑扑跳得飞快。 腰带本来就勒得紧,他那样用力掐着,真让我感到有些窒息。但更多的痛苦来自于心,那种剧烈的跳动,似乎要突破骨头和皮肉就这么跳出来。那样激烈的感觉,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 出来,将我的心涨破。这种感觉让我头晕目眩起来,浑身虚脱无力。 我靠在他怀里,眼前渐渐迷蒙起来,一切都开始不真切,泛着光晕,变成一团团的迷雾,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 唯一真切的,是两股咚咚咚的心跳,我的,还有他的。 他也一样,和我一样激动。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了?他怎么了?我们怎么了? 至平朝 33登门道谢 至今我依然无法清楚的分辨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如果是真实的,那我怎么会无法回忆起任何细节?如果是虚幻的,那么印在我唇上的那一份火热却怎会如此清晰强烈?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香妃榻上,傻傻看着葡萄架下挂着的鹦鹉许久许久。 那白毛畜生很是不给我面子,傻瓜傻瓜叫个不停。 我恼火,拔了它几根毛,又用墨给它画了几笔,让它彻底难看死。 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沈玉飞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起飞翔在天空上。我们十指紧扣,迎着风一起飞翔。飞的好高好远,高到伸手就能碰到天,远到离开所有一切人和事。只有我和他, 只有我们彼此,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再没有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喜欢这个梦。 往后几天我一直魂不守舍的过着,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多,但只要有片刻,那日发生的和梦里发生的就会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 银屏说我是不是着魔了,一个人傻乎乎就会笑,还会脸红。 这个傻丫头哪里知道,这就是少女情怀啊,我甜蜜的少女情怀。真该给这个情窦不开的傻丫头找个婆家咯。 抛开这些甜蜜的事情,还有件是也让我很挂心,那就是我至今都还没有好好正式的向晋王殿下道谢一声。 趁着这次回来,也许我该去拜访一下,亲自登门,买点特产带点年货,去拜个年。说干就干,时间不等人。招呼银屏傻丫头翻箱倒柜把以前变装出游的行头拿出来,往身上硬套。谁曾想三年 过去,衣服没长个,我长个了。 没得办法,只能偷偷向三哥借了一套。三哥如今取了媳妇上了差,越来越像大哥二哥,拿套衣服的功夫絮絮叨叨对我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念得我头疼死。 时间真是可怕,长大也很可怕。我觉得三年对我来讲就像是转瞬而逝,我还是我,和三年前没多少变化。 银屏的唠叨和三年前也没多少变化,依然埋怨沈玉飞怎么还不把我娶过门去,省的我像猴子似的到处鬼混。末了加一句,及笄了的人也没个大人样,这辈子也只有昏头玉郎肯要我。 我懒得理她,自顾自跳上马车,心里盘算着该带什么年货去看晋王。 是苏芳斋的烤鸭,还是林家铺子的烧饼,又或者是亨运通的古董?想来想去,人家王府里哪里会缺这些?我这是去看一个王爷,又不是去看一个农夫。 可难道空着手去?我脸皮没那么厚。 可掂量掂量自己荷包里的那点私房钱,委实也买不到什么金山玉海盆,深海碧珊瑚,不够人家瞧的。 犹豫来犹豫去,车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晋王府门口。 高大的朱门,威武的铜狮,还有门口一身铠甲的王府卫士。青砖黑琉璃,刷得雪白的高墙,好一个气派的地方。 幸好本姑娘从小不是吓大的,不至于呆若木鸡。 小厮上前递了帖子,那王府的卫士拿鼻孔看人,见到了茶水银子脸色才好看了些。 撂着我们在这儿等着,入了小门进去禀报。 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了钱这事情就便利,不多时就有王府里的下人出来招呼,让我们去西角门那边进。 我歪歪嘴,得,王府的排场,王府的规矩。 进了西角门,照例还是得使银子。我心疼我的私房银子,心想幸好没买什么东西,不然就这点钱,都不够王府下人打发的。 王府里的下人那是什么人物没见过?岂能给我这样一个白丁平民脸色,要不是我拿的是我老爹杨侍郎的帖子,只怕连门都进不了。又好在我衣着还算体面,又懂得礼数,就是使钱,这才算还 有一杯薄茶一把木椅。 不过依然见不着晋王殿下的面,为啥?人家忙,小人物得侯着。能让你进来侯着,那也是给你面子,知道不! 侯着也是面子,得,那我就乖乖侯着吧。 王府里待客的茶并不比我家的好,也许我是个薄客。 热茶到凉茶,我连喝了两碗后开始扳手指挠头发抓屁股,越来越没有坐像。也不知道侯了多少时候,就在我快要仰头呼呼大睡之前,王府里的下人急吼吼的跑进来。 “杨少爷,快请,快请。王爷召见。” “啊?哦!”我揉眼睛擦嘴角抹衣摆捶腰骨,折腾一番后急忙跟在他后面往王府里面走。 穿廊绕院,走得我脚有点酸,才算到了个临水的地方。迎面一间屋子,我抬头瞄了一眼,叫什么听涛水榭。 我瞅瞅外面温如玉平如镜的湖面,心想这地方能听出个什么涛声来呀? “王爷,杨公子来了。”那下人躬着身进去,低声禀告。 我也低着头站在边上。 “进来。”只听得那花架后一声唤。 我愣了愣。 “还不进去。”下人推我一把。 “哎?哦。”我无意识的应一声,然后迈步穿过花架中的圆孔。 至平朝 34 请客 那人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今日未有穿那厚重繁琐的朝服,只是一件素色锦缎的袄,松松系着条绣蟒的锦稠玉带。 他站在画案前,案上是一副已经快完成的马踏千山图。他手里握着笔,正低着头写年款。 听到我进来,笔停住,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笑了。 “我道是杨侍郎家那位公子,原来是你这只毛糙猴子。”那玳瑁笔头轻轻朝一点我,朱唇轻撩笑语。 “王爷千岁,大过年的不要这么损人,留点口德。”我垮着脸低声抱怨。 他笑而不语,朝我招招手。 我凑近过去,低头端详那幅画。 江山千里,崇山峻岭延绵不断,奔马壮硕有力,在群山见驰骋。 “如何?”他轻声问,修长的手指在宣纸上缓缓摩挲过。 “好,好画。我看值千金。”我急忙捧场,竖起大拇指使劲夸。 “庸俗,市侩。”他瞥我一眼,目光鄙视。 “钱实在。小民眼拙不识货,肚里墨水也不够,形容不出王爷您这画的精妙之处,只得用千金这样俗气的话来表达。王爷见谅。”我拱手,瞎扯胡说。 他哼一声,手里笔锋一挑,写完落款。 我看了一眼,是两个字,玉书。 “这玉书是......” “本王的小字。” “哦,哦。” “猴子可有字?” 我白他一眼。 “别家的猴子没有字,侍郎家的猴子一定有字。本少爷小字不兴。” “不兴?这是什么字?难道是不行?”他侧头疑惑看我一眼,眉眼含着挪愉之意。 “是波澜不兴的不兴,不是不行。王爷你耳朵贵恙,请及早传御医看看吧。”我瞪他一眼。 他轻笑,瞥我一眼,伸手拿起画案上的一个锦盒,取了一方印。凑到嘴边呵了呵气,然后看向我。 “把猴爪子伸过来。” 我那个火啊,你才猴爪子,你全家猴爪子。 可火又能如何?人家是千岁,我可能连百岁都活不到。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乖乖伸出手。 他把那方印往我手心里一摁,然后揭开。 我俩同时看向我摊开的手心,上面一方淡淡的印。 他啧一声,皱眉,又把印凑到嘴边呵了几下。 我瞪着他心里那个郁闷,合着拿我的手掌试印啊。王爷,您好大的排场,好大的规矩。 他呵了四五下,这才往落款下摁了摁,顿时雪白的宣纸上显出一方殷红的小印,是听涛水榭四个字。 “这湖水静得像块琉璃,听什么涛?”我忍不住把肚子里狐疑的话给问了出来。 他看我一眼,不说话,把印放回锦盒里。然后直起腰,抬手朝窗口指了指。 我看看他,不解。 “笨,自己去看。” 我忍不住白一眼,走到窗边,探出头去。 外面依然是平静的湖面,对岸是掉光了叶子的一片竹林。 涛在哪里?涛在哪里?我摊着手,张着嘴,无声呼唤。 “猴子果然无有慧根。”他到我身后,哼笑一声,抬起手,朝窗外对岸一指。 “看那竹林。” “看到了。可涛呢?” “笨猴子,你只知水有涛,焉不知竹海也能生涛。这水榭听的不是水涛,而是竹音。” 我瞪大眼,不响。 “怎么?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他的声音就在身后,抬起的手落下,修长手指搁在窗楞上。 凑得近,都能看到那手指上关节处的茧。 “王爷你做工吗?”我问道。 “嗯?”他显然跟不上我跳跃的思维,迟疑愣住。 “有茧。”我指了指他的手。 他轻笑,手掌在我面前摊开。 “替陛下做工,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自然会有茧。” “王爷,你幸苦了。” “怎么?笨猴子心疼了?” “王爷,您真爱说笑。”我朝天翻个白眼。 他哈哈一笑,转身走开几步,坐到太师椅里,拍了拍扶手,看向我。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因何事来见我。求官爵厚禄就不必开口了,我都是待罪只身,只怕帮不了你。” “王爷,您也很庸俗市侩呐。”我朝他一撇嘴。 他只笑不语。 “其实,这次来主要是向王爷您表达一下我的谢意。”我凑上前,笑嘻嘻开口。 “哦?谢我?” “是啊,当初太子殿下患病那事,多亏了您的恩典和帮助,我才能见到陛下。”我拱手作揖。 他笑笑,摆摆手。 “太子说起来也是我的侄儿,此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我的份内事。不必言谢。” “话是这么说。但即便不谢这件大的,几件小的恩典也该谢。”我说。 “还有小的?”他眉一挑,含笑看我。 我笑眯眯,做个摘花的手势,然后往鬓间一比。 他笑出声,手指一点我。 “是极,你这猴子摧花辣手。” 我咧嘴一笑。 “那便当如何谢我?”他又问。 我凝眉,不语。如何谢他,确实是个难题。这王府虽然不比大内,可比我杨家绰绰有余。我一个布衣女子又什么好东西能谢他? “要不?我请你去聚贤楼好好吃一顿?”我踌躇着开口。 他大笑,抚掌。 “哎,我知道王爷府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可是聚贤楼的烩珍八宝鸭真的很不错,还有水晶芙蓉狮子头,也是一绝。如果喜欢清淡,还有山珍百味煲,鲜美的无与伦比。王爷你还真别嫌弃这 民间美食。”说起吃喝玩乐,我就滔滔不绝。 “吃完了聚贤楼,就套车去石门胡同,那儿的小戏班子是顶好的。杂耍评戏,说书戏法,连着看十天都不带重样的。虽然比不得宫里的规整,但胜在有趣。王爷您也不能错过。” 他只是看着我,含着笑,没说话。 看起来不像是没兴趣,我就越发凑上前卯足劲,说道起来。 “要是王爷你喜欢玩雅致的,那还有杏花胡同。那杏花胡同里最多的歌坊,最整齐的是巷口的摘星楼。里面的歌姬都是绝色佳人,不光歌好人美,还能吟诗作画,下棋抚琴,端的是风雅手段 。王爷也不可错过哦。” 听了这一段,他突然板起脸,皱起眉。 “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会知道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哪种地方?王爷你说的好奇怪?”装疯卖傻装聋作哑胡搅蛮缠那是我的强项。 他皱眉看着我,伸手一戳。 我脑袋一缩。 “王爷,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呐。” “可你是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就该关在闺阁里整日针凿女红吗?百样米养百种人,姑娘家也是个个不一样的。”我嘴一撅。 “那你是哪种?” “我是......毛糙猴子。”我吐吐舌头,嘻嘻一笑。 他再端不住脸,笑出声。 “王爷赏脸,好赖给我们一个表现的机会。”我再次拱手作揖,有点撒娇似的央求。 他笑笑,抚了抚掌,呼出一口气,从太师椅里起身。 “好,本王就给你一个面子吧。” “谢王爷恩典。”我急忙笑得狗腿,腰弯的越发低。 他侧头看我,无奈浅笑摇头。 至平朝 35 花舟 聚贤楼的雅间都不大,没办法,客太多,多一个雅间就多一份生意嘛 . 烩珍八宝鸭,水晶芙蓉狮子头还有山珍百味煲, 我推荐了什么晋王他就点什么。 就 我们两个人,满潢一桌子菜。 这吃得完吗?我可怜的荷包啊,一刀刀的削,越来越瘦。 趁着热,我用筷子把那八宝鸭的肚子剖开,填在肚里的八宝就露了出来。用银勺往小碗里勺了一些,然后恭恭敬敬的端给大人物。 “王爷您尝尝。” 他接过,用银筷子挑了挑,微微一皱眉。 “有糯米。” “是啊,怎么?王爷不喜欢吃糯米?不黏牙的,吸了油可好吃了。”我极力推荐。 他摇摇头。 “身上有刀伤,糯米吃了要发。” “啊?刀伤?怎么回事?”我眼睁大,眨巴眨巴。王爷千金之躯,怎么会有刀伤?那个不开眼的大过年的去王爷行凶,不要命了?还让不让人过年! 似乎察觉到我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他嗤笑一声,拿筷子指指我。 “领兵打仗,哪可能不受伤的?只是成年的旧伤,一到天冷就不大好而已。” “王爷为国鞠躬精粹,乃百官表率,万民之福。”我急忙拱手作揖,狗腿连连。 “小马屁,尽说这些中听不中用的。得了,赏你吃吧。”他将那碗递过来。 我千恩万谢接过,用勺子挖着吃。 “那个百味煲好,清淡,鲜美。”我指指砂锅里的煲,再次推荐。 他这次没推辞,把我面前那碗取了,自己动手勺了半碗,凑到嘴边慢慢喝。 很快我发觉,基本上我是自己请自己吃饭。晋王看着人比我高,腰比我粗,可那饭量却是小鸟肚,他还是个只喝汤不吃料的挑食家伙,就连狮子头也只吃汤。 也太寡淡了吧。 我是多年以后再次光临聚贤楼和八宝鸭,狮子头真是一别多年,牵肠挂肚,魂牵梦萦。今日蒙陛下恩典,得以再续前缘,真是恩爱缠绵,至死方休。 一手鸭子一手狮子头,两个娇人一左一右,百般滋味,千般宠爱,真是销魂哉。 他悠哉悠哉喝汤,我吭哧吭哧吃肉,一时无语,用心吃饭。 正交战的如火如荼,外面突然爆竹声声,锣鼓阵阵,欢声笑语直扑进这二楼的雅间来。 “有热闹可看!”我一个机灵跳起,抓着只鸭就跑到窗边探出头去。 才探出头去,迎面就一扑欢腾气氛扑来。 聚贤楼位于京师最大的长安街,街道宽阔足有一丈,可供五架马车同时通过,两旁具是酒肆店铺林立,从早到晚都是人流穿梭,热闹非凡。但因为道路足够宽阔,却也未曾有过拥堵。但 样宽阔的道路,今日却也拥堵了。只见那路两边都站满了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推我我挨你,犹如波涛一般此起彼伏。 这是干嘛呀?我伸长脖子看热闹。 不一会就瞧见一队人从远处街口缓缓过来,前头几个穿红戴绿的踩着高跷不断的放着爆竹。嘭嘭的隆响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彩纸好似雪片漫天飞舞。 看到这些人出现,街上的人群更是沸腾起来,都挥手欢呼。 两边酒肆饭馆家楼上也都窗户大开,探出许多头,跟着一起挥手。 我一看左右两边的雅间也都有人推窗探头,一个个兴奋的模样。 “喂,隔壁的大叔,这是怎么了?”我拢手,扯着嗓子朝隔壁雅间的人吼。 绕是我吼得用力,声音还是顷刻间就被淹没在如涛声般的呼喊中。 群众的力量果然是强大滴,我深有体会。 索性我嗓门也不小,隔壁的大叔听见了,转头过来。 “小兄弟,你是外省来的吧。这是京师过年的传统,耍花舟。从初十耍到十五,足足五天呢。”大叔朝我吼。 耍花舟?传统节目?我怎么不知道?我瞪大眼。 我可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怎么窝藏就变得如此孤陋寡闻。 “是去年开始的,东西南北四个集市各家商铺集钱搞得,为了祈福通运。今天是祭青龙,明天白虎,后天朱却,最后玄武。是个花舟队在四个集市戏耍表演,然后由京师的老百姓们选举 最好的一个十五绕城表演。上元节的晚上把这些花舟都一次烧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五天可热闹了,小兄弟你可不能错过。快看快看,是百花仙子来了,可好看咯。”大叔热情 的给我介绍,还伸手指着花舟队伍让我注意重点。 我看的目不暇接,心里却抱怨。皇宫深似海,关的我都和时尚脱节了。可恶可恶! 我对百花仙子啥的没半点兴趣,不过凑热闹是人的天性,一大群人开始起哄呼喊,那沸腾的情绪很是感染人,连带着我也在二楼上挥舞着鸭腿喊叫几声跟着起哄。 晋王站在我身后使劲摇头,嘴里连连低语。 虽然听不见,但我猜也能猜到他说啥。 “皮猴子,皮猴子,皮猴子……”也不知道换个新鲜,念得我耳朵起茧。 不过算了,人家是王爷嘛,念我也是天大的面子。 一想到以后有整整五天的热闹可以赶,真是心情好好哦。 吃饱了总得动一动,我费了大力气终于消灭了桌上的菜。晋王殿下看我的眼神已经从看猴子升级到了看猪,真是为难他了。 今天的太阳也非常赏脸,照耀得人浑身舒服。在这样惬意的氛围下,令人心情更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我在大街上遇到了沈玉飞。 我和晋王殿下从东往西走,沈玉飞和几个人从西朝东走来,就像是命运中注定要相遇的男女主角,我们在大街上面对面。 幸福啊,这就是幸福。在我荷包就要空的时候,财神爷就降临了。 我挥舞着双手,跳跃着,带着满脸的欢喜朝他扑过去。 我的良人啊,拯救你未来的妻子的荷包吧。 沈玉飞看到我这幅模样朝他扑来,脸色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欣喜变成满头乌云。 好在他身后那群狐朋狗友也是和我玩过的,知道我俩的事情,虽然起哄,但也没怎么臊他。 “带钱了没?我荷包已经干了。”扑到他怀里,在他耳边我把底亮出来。 他无奈的叹气。 “真是我的天魔克星,消停了这么几年终于又碰上打劫的了。” 我嘻嘻笑,转头要给他介绍身后跟着的大人物。 不过沈玉飞已经早一步抬头看到了那个大人物,这下满头的乌云立刻化成霹雳,轰隆隆在他头顶炸响。 “晋……”他急忙放开我,上前一步欲屈膝行礼,刚吐出一个字,大人物就手一摆。 “无需拘礼。” 对头,大街上你拜我拜,拜神仙呐。我一把拽起他。 他身后几个狐朋狗友也是有点见识的,虽然都未曾见过晋王,但估摸着也知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于是都纷纷收了脸上的嬉笑,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这一伙人跟着沈玉飞还是做了揖,算是行礼。可做完了揖,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不敢放肆。沈玉飞也是看看我我又偷偷看晋王,不知道下 一步该怎么着。 我知道他有满腹的疑问,可到底还是不敢问。 哎呀呀,这就没意思了。出来玩搞成这样,还玩啥哟。 我猛一拍他的背。 “今天是来玩的,别扫兴好不好。走,我们去石门胡同看小戏,你请客!”我真是对他很不客气,能讹就讹诈,能坑就坑。 大人物很给我面子,也很配合我,呵呵一笑,接口道。 “是极,可算给你我找到出钱的冤大头了,不能白白放过。” “王爷,您真是太了解我了。小民服了,服了。”我拱手朝他拜拜,一脸狗腿。 既然堂堂晋王开口了,沈玉飞就是当裤子也得请这客,那还能怎么着呢?走吧,大家一起陪王爷尽兴去吧。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过的最愉快的过年吧。往后再多的烟花,再多的花舟,再好的表演,再美的乐曲,都无法令我再次感受到那一天的快乐。 漫天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那短暂却燃料的芳华是如此令人留恋。 那烟花还绽放在我们彼此的眼睛里,将他们那两张俊朗的脸庞照耀出美玉的华彩。 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这样的富足,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世界。 晋王仰头看着烟花,面容却并不十分愉悦。他低低的呢喃着一句话,我听得并不清楚。只有四个字清晰的随着风飘进我的耳朵里。 陷落繁华。 是啊,大家都陷落在这个繁华之中。不过,繁华不好吗?为何他并不像我这般开心? 沈玉飞也不是很开心,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有份悲伤。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一定是想到不久我又要回到皇宫里的事。 算了算了,我用力回握他,给他力量。 即使是宫女,也有放出来的一天,何况我这个进去临时做工的侯门千金。难道陛下还能把我困在皇宫里一辈子?太子总会长大的,到时候我这个保姆就功成身退咯。 我是他的妻子,总会回到他的身边,和他执手到老。 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 繁华还会继续,美好的生活也会继续。 我相信。 至平朝36 偷换 平安一挥鞭子,那马主嘚嘚嘚的往家跑去。 回到家,钱言不发,哭丧着一张脸,怀里紧紧抱着从集市上买来的面具。 银屏招呼着小丫头们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东西往外搬,今夕不同往日,咱们也算是宫里的熟人了,难得回家一趟,这年货总得捎带点回去。这是礼数,不能怠慢。 出门的时候,照旧是母亲和奶奶一人一边拉着我的手长吁短叹。时光如梭,转瞬就逝,怎么我才摸着点过年的乐趣,这就完了呢?父亲依然板着脸,催促着我上路。 这个铁石心肠的老家伙,要不是看在他眼圈也发红的份上,我就......哎,爹爹呀,我好怀念你的咆哮。三个嫂嫂带着孩子陪在后面捄眼泪,哥哥们也不说话,站在父亲身后送我。回 来的时候满满当当一大群人迎接我,现在走了,还是这么多人送我。真是拿刀子戳我心呐,我真舍不得。 银屏把十来只穿在一起的草蝈蝈给我装在竹笼子里放车上,算是她送我的年货。 其实我一直忘了告诉她,小太子早就不玩蝈蝈了。不过,算了,这也是傻丫头的一片心。三嫂给了我一个食盒, 是三哥让置办的。我看了看,全是芝麻烧饼神仙肉之类的小吃。难为三哥记 得 。 来接我的依然是那个王公公,他脸上捄着白粉,厚的就像是刚刷好的墙壁,也看不出这几年老没老。比起当年,他如今是越发的客气了。虽然照旧收了父亲的厚礼,但总不再事先看看。临走 也会父亲作揖施礼,算是很给面子。 月亮在不知不觉间偷偷爬上半空,夜色已经拢起,远处传来阵阵的锣鼓声炮仗声,热闹的花舟表演开始了。 我坐在车里,撩起帘子想从狭小的窗子看到远处的灯火。 可惜,窗子太小了,我脖了扭得都快打圈,也看不到半分远处的热闹。算了,死心吧。 放开车帘,我叹口气。打开怀里的食盒,摸出一块卤好的神仙肉,咬了一口。 屁股下马车晃了晃,然后开始缓缓前进。 走咯,我这......。就又进宫去了。 等我从陛下到皇后再到贵妃最后大长公主,挨个轮流跪了一遍回到乾元殿的时候,月亮都爬到顶了。 乾元殿廊下和院子里挂了许多彩灯,大内出品,样式不同民间。总得来 ,别致精巧有余,但情趣不足。多是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康乐永久的调调。比不得京师街头巷尾的花开富贵,年 年 有余,麒麟送子,登科及第,合家团圆这些各色彩灯来的吉祥喜订。各家大号做的样式又具不雷同,真是千姿百态。 我懒洋洋瞄了一圈,然后让小宫人领着进去。 里面灯为通明,谁也没睡。小太子穿着一身锦衣,端坐在椅子上伸长着脖子探望。一看到我,那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刻就亮起来,小屁股一撅,蹭得就从椅子上蹿下来。 “蝈蝈,我可回来了。”呼喊着就朝我扑来。 我急忙跪地,一把扶住他。 “太子小心,别摔着了。” 他哪里还顾得上,一把扑进我怀里,紧紧将我抱住。 我这才不过去了十天而已,他到像十年未见我似的。 扑倒我怀里以后,他就实然没声了,我正疑惑,就听到怀里有抽泣声。 哎呀?咋的哭起来了?我急忙将他从怀里扶起。 他还不乐意,抓着我的衣襟死不松手,小脸抬起来,泪汪汪的。 “怎么......这就哭了?” “蝈蝈,蝈蝈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蝈蝈你别离开,别离开我。”他哭着拽我衣襟。 我被他眼泪一泡,心都酥了。 “哎呀,折煞蝈蝈我了。太子,不哭了不哭了。我不离开,不离开你。”将他抱紧,轻拍他的背。 这大过年的,我们演的哪一出哦。 好容易止住了哭泣,擦把脸,收拾整齐。他拉着我陪他一起说话。 我问他这一段过的如何?他说不好。怎么不好?没有蝈蝈,寂寞。 功课好何?没拉下。过年玩得开心不?不开心,没有蝈蝈,寂寞。 看了花灯烟火没?花灯看了,烟火没看,怕熏着。好看不?不好看,没有蝈蝈,寂寞。 得,甭问了,全是我的错。 然后他开始问。这一段过的如何?我说挺好,热闹圾了,家里多了许多人。 他问我都干什么?我说那可多了去了,逛街,看灯,走亲访友,每天都忙个不停。 他问我外面好玩的东西多吗?我说别提了,多得数不清。不光好玩的,还有好看的好吃的,玩一年都不带重样的。 他问我想不想他。我一下顿住,哎呀,好像......真没想过他。 我不语,他小脸一板,立刻拉长。刚哭过的眼圈又红起来,哀怨的瞪着我。 “想的,我想着殿下你呢。” 我急忙扯大慌,表情还特诚恳。 “你说谎。”小家伙可没以前好么好糊弄了。 “真的真的,我还特地给殿下你带了礼物来呢。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说着我就要起身。 “别走。”他一把拉住我。 “让那些奴婢去拿好了,蝈蝈你待在这儿,别走。”依依不舍的小模样,煞是惹人心疼。 我只好坐下,告诉小奴婢们去拿那个包袱。 幸好本姑娘年货带的多,不然可真露了马脚。 小奴婢们手脚麻利的取了包袱来,在罗汉床上的小桌上铺开,里面杂七杂八琅满目,都是我从夜市里扫来的货色。 什么摩诃罗,大阿福,布老虎,还有空竹,陀螺,竹蜻蜓之类的。我最喜欢的是一套西游记的面具,画的端是别致有趣。 他也是一眼看中那套面具,伸手就拿起来,看着这个又瞧瞧那个。 “ 这是什么?好有趣。” “哎?殿下你不知道西游记?” 我瞪大眼,惊诧。 “西游记?”他歪头看我一眼,摇摇头。 “殿下没听过孙悟空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的故事?不知道大闹天宫?不知道猪八戒,沙和尚?” 他还是摇摇头,手拿着那四个面具,看了又看。 我伸手抚额。怎么会这样?小别扭竟然至今都不知道西游记。天哪,没有西游记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蝈蝈,那是什么?好玩吗?你快告诉我。”他仰头看着我,眼中充满期待。 我抚掌,跳下椅子。 “好,就让本小姐来给殿下你讲讲西游记的故事吧。不过,这故事好长好长,恐怕一时也说不完。” “说吧,蝈蝈你快说吧。说不完咱们明天接着说,总有说完的一天。”他放下手里的面具,摇我的手央求。 既然太子殿下强烈要求,那本人也只能勉为其难,献丑献丑了。 “好,那我就给殿下好好说说。先从第一回说起,第一回说得是石猴出世。” 我拿起那个孙悟空的面具,往头上一套,抡开脖子手舞足蹈,开始说书。 石门胡同那里常年都有说书人在苶馆里说书,这《西游记》是老本子,基本上隔三岔五就要讲一边。这也是最考验说书人本事的本子,故事端是人人熟知,就看你说书的怎么说。包袱抖得好 不好,模样学的像不像。只要说的精道,老本子也有人捧场。 我小时候经常跟着哥哥们去那里耍,听着各式各样版本的西游记,听得久了,有样学样也能说。 好不好不敢说,糊弄一下才第一次听的小太子,绝对是绰绰有余。 我在屋子里模仿着猴子上窜下跳,讲得热烈。 旁边伺候的小奴婢们一个个想笑又不敢笑,红着脸低着头,不时拿眼偷看我。 我就在这乾元殿里一个演大戏,干起来彩衣娱亲的老行当。 至平朝 37 孙大圣 小太子阮宣早已经被我唬住,张着嘴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盯着我,听的是津津有味,听到叫好处,他也颇给面子,扒手顿足,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 有人捧场 我自然也是卯足了劲卖弄,这乾元殿里一时就尽是我唧唧呱呱的声音和他嘻嘻哈哈的笑声。 直到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方姑姑来劝,说夜深了,小太子该歇息了。 阮宣炆到底只是个孩子,经不住熬夜,虽然嘴里嘟嚷着还要听,可眼皮子架不住耸拉下,但虽然困倦了,可他还是拉着我不松手,似乎怕他一合眼,我又不见了。 我揉着他轻轻哄,趁着他在我怀里安稳下,方姑姑招呼宫女们铺好床,又绞了热手绢给他抹脸擦手。 才收拾好,他就已经在我怀里呼呼睡着了。 放到床上,他还拉着我的衣襟不松手,我在他手心里挠了挠,他咧嘴一笑这才松开。 替这小家伙掖好被子,我再次看了一眼他熟睡的笑脸,呼出一口气。 好了,我的小祖宗,咱们两面对面的日子又开始咯。 冬去春来,暖融融的春风一阵阵拂面而来,将柳枝吹绿,桃花染红,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春风乍起,吹得柳枝飞舞,挑花乱颤,洒落飘飘飞絮,满地落英缤纷,这正式放风筝的好季节,看到皇城外迎风飞舞的各式风筝,皇宫里的大小主子太监宫女们也耐不住寂寞,纷纷拿出各自 新手扎制的风筝比个高下。 一时间,天上飞满了形形色色的风筝,讲所有人的期盼和希望带给高不可攀的神明。 乾元殿住着玩性正浓的小太子,在加上我这个为老不尊的小姑姑,岂能不凑这个热闹。 要放自然就放个大的,趁着小太子正喜欢西游记,我们特别让宫廷里的能工巧匠做了个大大的孙悟空。 两个粗实的太监配合着好容易才放上去,一亮相就夺得众人的瞩目。 什么花蝴蝶红蜻蜓,彩凤老鹰,统统靠边,今日且看俺孙大圣驾着筋斗云,给你们露个巧的。 阮宣炆在院子里拍手称号,小脸仰得老高,差点就倒翻过去。 我手搭凉棚,看着天上威风凛凛的孙大圣真是好不得意。 不过我刚得意了一会,就见天上飞过来几只豆大的小鸟,直愣愣朝我们乾元殿的孙大圣扑过来。 “快快,有鸟,躲开。”阮宣炆也发现了,挥着小胳膊嚷起来。 两个牵着风筝的太监急忙拉线拽绳,控制着风筝躲避。 “左边,左边。右边,右边。” “前面,后面,小心。” “快收线,快,哎呀,差点就。快快。” “放线放线,拉高,好咧,躲开了。” “这鸟缠着我们了,快,让孙大圣抖几下,吓唬吓唬这些不开眼的东西,好,好,就这样,吓死它们几只扁毛畜生。” 我们下面一群人七嘴八舌,又拍手又跳脚,一个个仰脖看着孙大圣在天上斗小鸟。 “那是什么鸟?怎么这般难缠?前阵子还没见呢。”阮宣炆仰着头问。 “回殿下,那是海东青,殿下正筹备着春水围猎,好好踏青赏游一番。”有好事的太监立刻凑上来回答。 我心里却咯噔一下,偷偷看阮宣炆。 他果然小脸沉了沉,低下头不做声了。 他脸色一沉,那些全瞧着他脸色办事的奴婢们也一个个闭口低头起来,大家也不知他怎么就变脸了。 我心里是明白的,于是伸手搂他一把。 他仰头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要是小灰还在,我就能带它去春水围猎。”他低低说道。 我握一把他的肩,拍拍他的背。 “不知殿下向陛下套一只海东青来,咱们就当它是小灰。咱们带小灰去春水围猎。” 阮宣炆不语,摇了摇头,脸上浮现的无奈和忧伤不像是个才七岁的孩子。 我明白他心结南开,这样敏感的孩子芮然聪慧伶俐,但往往也心扉紧闭,容易认死理,要开解他的心结,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 气氛因他低落下去,小奴婢们一个个也不敢在嬉笑,就连那两个拉线拽绳的太监也不敢有大动作,以至于天上的孙大圣也有气无力起来。 正一筹莫展之际,可巧,墙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好威风的孙大圣,都把陛下的海东青给斗跑了,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拿。”只听得有人笑呵呵说道。 音还没落,就看对哦啊一抹矫健身影踏进院子。 定眼一看,正是大长公主。 公主穿了一身简练的戎装,满头青丝扎起,带着鎏金巴宝莲花冠,身披锦绣七彩甲,腰下穿着将将够到斜面的五辫花裙,脚踩着一双粉靴,前头缀着金玲绣球花,一走动,就铃铃铃的一阵脆 响,煞是好听。 “拜见大长公主,公主千岁万福。” 我们急忙一个个屈膝跪地行礼。 只阮宣炆娇气呼了一声大姑母,小脚丫一溜跑, “我的好太子,让姑母看看,哟,高了好多,都是个大小子咯。”大长公主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笑呵呵说道。 “大姑母,我的孙大圣可好?”阮宣炆在他怀里撒娇问道。 “好,好极了,这皇宫里头一个出彩的风筝就是咱们太子殿下的,真是好。”太长公主搂着他,赞不绝口。 “是蝈蝈想出来的。”阮宣炆又说。 我一听,满头汗。这小子够给我面子的,可俗话说臣子不与君王争功,殿下,你需知功高震主的臣子是没好下场的呀,别害我了吧。 “蝈蝈?哈哈哈,殿下还叫蝈蝈呀?叫杨姑姑,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大小姐,怎么就成了只虫子,不好,不好。”大长公主听了哈哈一笑,朝我看了一眼,对阮宣炆劝道。 “不嘛,就是蝈蝈,蝈蝈不是姑姑,蝈蝈就是蝈蝈。”阮宣炆扭着他 “好好,太子 是蝈蝈就是蝈蝈。”大长公主立刻被他摇酥了骨头,再不坚持。 “你们都起来吧,来,太子和姑母到里头说说话去。”她手一扬。然后搂着阮宣炆往乾元殿里面去。 我们急忙纷纷起来,几个管事的太监姑姑立刻也跟着一起进去,小奴婢们就在院子里把东西都收拾起。 后来我们才知道,大长公主此来并非是为了看天上那个孙大圣,她是来看看太子殿下的情况好不好。 原来正值水春水围猎之际,大长公主向陛下建议,如果太子身体许可,不如让他参加一下这个活动。 据说陛下也有这个心,但太子自出生以来一直身体不好,从不敢轻易抛头露面,生怕有个好歹,所以虽然有心,但不敢越雷池。 大长公主就毛遂自荐,说她先看看,也问问太子的意思,如果情况好,那就赶紧安排着,也不必让殿下真的骑马去打猎,只是好歹让他露露面,殿下的身体不好,一直以来朝堂上也都有担忧 ,陛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国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诸君,朝臣和天下都难免有些忧心,趁着殿下身体渐好,不如让大家都看看,也好各自省心安心。 这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 她这么一 ,陛下自然不能不动容。 结果嘛,大长公主自然是满意的,阮宣炆这一阵的气色确实不错,虽然人依然显得比同龄人矮小些,但已不似往日那么苍白虚弱,而且走路说话那都已经十分熟练,再加上这一段又学了骑马 射箭,虽然使不出真本事,但摆摆架势已经足够。 阮宣炆还有些犹豫,春水围猎主要是猎天鹅,用得就是海东青,他对海东青有阴影。 可我没有啊,春水围猎,这可是皇家级别的打猎活动,那个规模和热闹,无与伦比,我好像去见识见识,哪怕只是看海东青猎天鹅也好呀,我就像看看那么小的鸟怎么抓那么大的天鹅。 于是当阮宣炆朝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时,我眼角抽筋似的使劲挤眉弄眼,朝他发送强烈的去吧去吧我们去吧 他在我强烈的攻势下土崩瓦解,点头答应下来。 大长公主很高兴,又口头表扬了我一次,真是荣幸。 我则千恩万谢将她送出乾元殿,回来就笑得合不拢嘴。 至平朝 38 比赛比赛 春水围猎在郊外的皇家圜院里,名唤凤翔。那儿有山有水,景致别样好,风水也绝佳。但是最独特的是圜院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人工湖,湖面似镜,两岸多芦苇、水草,每年春天,芦花飞, 湖水绿,正是天鹅从远方飞回来的大好时候。 没错,这湖就是为了引诱天鹅归来而存在。没有了天鹅,就没有春水围猎。 可怜的天鹅,美色害人害鸟。 不过我对天鹅的同情也只保持了那么半柱香不到的时间,看到啾啾的骏马,飘飘的彩旗,还有熙熙攘攘的踏春之人,我的心就飞扬了。 陪着太子殿下自然能捞到一个好位置,最好的位置不容分说是属于陛下的,他跨下的骏马高大有力,披红带绿,蹭亮的黄铜脚蹬和口嚼,缰绳勒口也都镶着铜钉,看起来真是闪闪发光,格外 醒目。 陛下身后紧挨着的是大长公主,这个红粉将军自然也是不甘示弱,骑着匹白马,挂着五彩丝带,真是又精神又漂亮。 皇后和宁贵妃骑射不行,就各自坐在舒适敞亮的车里观看。 阮宣汶是来摆架子的,马厩那边给他找了匹尤其温顺的矮小母马,让个经验丰富的马夫牵着。 那矮马虽然脚不够长,但长得却十分匀称,装饰着红绸绿带,脖子上挂着小铜铃,走起来当啷当啷响,很是有趣。乾元殿最仔细壮实的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在马两边护着他,加上马夫,三个大 人伺候着一 个孩子一匹矮马,也算周全的了。 骑马我是轮不上,那畜生靠近我就害怕。坐车也轮不上,我是伺候人的,虽然不是奴婢,但也享受不了主子的待遇。我就捞了个胡床,也是太子殿下的恩典,还是个带扶手有靠背的,坐着也 挺悠哉。 春水围猎是皇家大活动,一般除了外封不能来的亲王,在京师的亲王贵胄都是得参加的。太祖皇帝马上得了 江山,虽然晏驾前有遗训要文治,但也留下祖训,让后辈子孙不能忘了武功。这 武 功不仅可强身,要紧时还能强国、护国。 所以,每年春水围猎,秋山围猎两次,但凡皇亲贵胄宗室子弟,如无特例必须参加。 所以,我关心的是晋王来了没有。 坐在凳子上,我伸长脖子眺望,可不光人比我高,马也比我高,我望来望去,除了人屁股就是马屁股,也分不出哪个是晋王的屁股,哪一个是他胯下骏马的屁股。 阮宣汶那小子以为我在看他,于是在马上骚首弄姿,拽着缰绳嘴里啾啾呼号,想显摆他那点花架势给我露一手瞧瞧。 好在那矮马机灵,前头的马夫也好把式,倒也 给这小子显摆了点花样出来。 那矮马得得慢跑跟在陛下的高马后面,跑得很是稳当。这小子让人牵着马在马场跑了两圈,好赖没掉下来。 就这样,也足以让所有观众欣慰。陛下和大长公主在观看时交头接耳,不住含笑点头。众位皇亲贵胄朝廷大臣们也都纷纷点头交谈,有几个耐不住脸皮比较厚喜欢凑趣的直接就跑过去向陛下 祝贺。说这是陛下的洪福,太子的洪福,我天朝的洪福。 本来往年都是陛下先开场的,但这次为了显摆一下太子身体大好,所以陛下都靠后,让太子先上。等阮宣汶显摆完了,陛下才下场。 陛下表演自然比太子更加要紧,那些好事凑趣之人都一个个灌了两钵蟹血似的,瞪着乌鸡眼,挥着猴爪子,拼命叫好。 陛下显摆了骑射,每射中一只彩灯,都是震了的叫好声。 后来大长公主又下去陪着打了会儿马球,自然也是陛下进球多多。 我对这种假大空不感兴趣,我等着晋王殿下的表演。 阮宣汶溜了两圈马就出了一头汗,梳洗过后兴致还很高,跑过来拉拽我的手,嚷嚷着问我好不好。 “好,好极了,太子殿下真是英姿他飒爽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下凡勇猛无敌。” 我咧开嘴就扯大谎。 阮宣汶早已不是那个轻易受我哄骗的小孩子,瞪我一 眼小腮帮子就鼓起来。 “蝈蝈你不老实,说假话。” “真话,这是真话。” 我辩解。 “哪有这样夸大的话,我岂有不知道自己底细的。”他老成兮兮地瞪着我。 “哎呀,俗话不是说嘛,赖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这其他人与我何干?我眼里最好的就是殿下你。我是恨不得把那最好最夸张的话套在殿下你的头上,殿下你就是最好最棒的。” 我给他猛 灌 一通蜜糖,忽悠晕他再说。 他果然小腮帮子瘪下去,瞪着我的大眼已然浮上笑意。到底是小孩子,最喜欢听夸奖的话。 “蝈蝈,我不是赖头儿子。” “那就是打个比方呀,我的殿下,只是比方,不是说殿下。殿下才不赖头呢,殿下只不过有时候赖皮一点。” 我嘻嘻笑,打趣他。 他鼓着小腮帮,伸着小手要呵我痒。 哎呀呀,我是最怕呵痒的。这小子年纪不大也够阴损,就知道我怕这招。他手才伸过来,我就已经痒得浑身发软,急忙躲避。 “赖皮蝈蝈,蝈蝈赖皮。”他撒开小腿追上我,那手作势在嘴里呵气。 哎吆喂呀,光是看他呵气我就软的象被人捏住七寸的蛇,真是克星。 嬉闹 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还得看晋王的表演呢,于是急忙扑过去一把搂住他,连连告饶。 阮宣汶对我是极心软的,我说几句软话他就饶了我。 只是这小子好端端的太师椅不去坐,偏要和我争那一把胡床。没得办法,只好太子殿下坐着我的胡床,我站着伺候。 必需表演完了,按例本来应该是众皇子,可惜陛下只有太子一个皇子,而且尚年幼,有是第一个表演过了的,所以接下来只能安排亲王们显摆。 我 一下兴致就提起,伸长脖子准备看晋王。 第一个轮到秦王殿下表演,可惜秦王体胖,不堪骑射。光是走到陛下跟前就累得他气喘吁吁,还腆着个大肚子,费老大劲才跪下去。 陛下也看不下去,无得办法只好恩准他的祈求,免了他的表演。 于是就直接跳到下一个,也就是晋王表演。 我心一下提起,满目期待。 至平朝39 海东青 晋王殿下悠然走到众人面前,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穿着一身单衣,穿着比甲,系着玉带,头上还带着冠,这显然不是骑射的着装。 陛下估计看到他这样一副打扮也楞了楞,一时没话说。 “启禀陛下,臣近日旧伤复发,不堪用力,恐难以骑射驰骋。望陛下体恤臣弟,免了臣的骑射吧。”他施施然退下,叩首祈恩。 陛下一时不说话。 他不说,别人也都不敢吭声,一时晋王跪着,陛下楞着,大家憋者。这场子里除了风吹动彩旗刷刷的声音,还有马儿们呼哧呼哧的鼻息,就无半点人声。 好半饷,陛下才轻咳了一声。 “六郎起来吧,既然身上有陈伤,跪着也不好。”他轻轻一句。 这一句解了大家的定身咒,一个个松弛开来,呼出那憋在心头的一口气。 “请陛下恕臣弟不能表演之罪,臣弟惶恐。”晋王却依然跪着,再次叩首。 陛下看了他一会,悠悠叹口气。 “六郎,不必惶恐。皇兄和你是兄弟,岂能不体恤你的难处。只是这骑射你祖宗的规矩,你又是我天朝难得的将才,焉有不露一手以振士气之理。既然你有陈伤,就不必多射,给大家射三箭 开开眼吧。一年一次的好日子,别扫了众人的兴致。” 晋王跪在那儿一时不说话,过了会才又磕个头。 “陛下恩典,臣岂有不从之理。” “好好,六郎快起来吧。”陛下又说道。 “谢陛下恩典。”晋王这才起身。 马夫立刻牵来骏马,太监们也双手捧来良弓,一左一右在他身边。 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将衣摆撩起,随意塞到玉带上,抓住缰绳翻身上马。那姿势真叫一个漂亮,引得我暗自叫好。 骑上了马,他又拿起了弓,然后策马走进了马场。 我不由心提起,目不转睛看着他。 这骏马玉人,何等威风潇洒。我想在场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在等待着他出色的表现。 那一人一马在马场里跑了一圈,并不很急,显得还有点悠闲。 不愧是晋王,瞧着马溜得,都比别人好。 那高高挂起的彩灯太监们早已经换了新的,在春风里微微摆动,等待着那个良人的箭。 晋王勒住马缰,反手从马屁股上挂着的箭壶里取了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缓缓拉成满弓,直指那彩灯。 我只觉得自己胸膛里那颗心也好似挂在那箭头上被他挑起,然后他轻轻放开弦,我的心就随着那箭直飞出去。 那箭势如破竹,一路直飞而去,可将将要到彩灯之时,却已然没了后劲,顿了顿。箭失了劲微微一侧,和彩灯檫身而过,晃晃悠悠掉落在远处。 我那颗挂在上头的心也即刻被砸得粉碎。 我说晋王殿下啊,你这是怎么搞的? 哦,对,有伤,人家身上有陈伤。 我自己在心里给自己找了点安慰。 晋王一击不中,又策马溜了半圈,再次搭箭引弓,射了一箭。这次没失手,那羽箭将彩灯射中,但似乎依然没多少劲,那箭就扎在彩灯里没穿。 第三箭也差强人意,虽然射穿了,但也是有气无力的掉落在地。 射完了三箭,他就策马出了马场,把弓箭交给亲随,翻身下马,整理好衣摆,走到陛下跟前,又是跪地磕头领罪。 陛下只是摆摆手,让人扶他起来。 他又是千恩万谢,惶恐再惶恐之后才回到自己的位子。 我站在阮宣汶身后看着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总觉得这个人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晋王,感觉怪怪的。 不光他怪怪的,陛下也怪怪的。 虽然看起来 这一对兄友弟恭,君臣有理有节的很是和谐,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究竟是哪里不对,我也说不出。 看看四周的王公贵胄,文武大臣,一个个脸上的表情也是暧昧而隐晦的。我想他们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怪感觉,却谁也不说。 我心里狐疑不解着,阮宣汶却拉拉我的手。 “蝈蝈,六叔还是父皇射得好。”他仰着小脸,得意洋洋的对我说。 “哦,恩。陛下当然是最好的,所以殿下也是最好的。” 我慌乱点头,随口应付道。 那小子听了心满意足,喜滋滋吃点心,还往我手里塞了几块,招呼我一起吃。 我咬一口那玫瑰饼,嘴里一股子甜腻的味道,甜腻的怪异,甜腻的有点犯恶心。 晋王蹩脚的表演直接导致我对接下来的主要节目,也就是海东青猎天鹅这一个环节也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变得意兴阑珊。 海东青是一种小型的猛禽,只比鸽子大一圈,这么小的鸟要到一天上去抓哪么大的天鹅。确实很有些看头。 问题是天鹅哪里来呐?没错,天鹅就从那个湖里来,可是天鹅没事也不能老在天上飞,人家来这边是休闲产子的,不是来满天乱飞的。于是乎,就需要有专门的人披着芦苇潜在湖里,一听放 鸟的哨声起,就赶天鹅飞。 也怪可怜见的,那乍暖还寒的湖水,生生能把人冻出病来。也可怜那些天鹅,就为了这些金贵人物的雅兴,得巴巴飞天上让海东青抓。 依然是陛下带头放海东青,然后依次是亲王贵胄们。一只只海东青腾空而起,那脚上带金环,一闪闪尤其威风的就是陛下的鸟,有个响亮的名字,叫飞将军。 飞将军也似乎知道它是倍受注目的鸟,一飞冲天,那头昂得高高的。 天上许多乱飞的天鹅,它扑上去就要大显身手。 我是个门外汉,站在地上仰头望,看着一群小鸟扑过去斗一群大鸟,大大小小的鸟混战一团,真是眼花缭乱,看不清楚。 只觉得那海东青个头虽小,但凶猛得很,缠着天鹅不放,那天鹅也似乎知道这小东西不好对付,多是避让,不敢正面冲突。 但离得太远,我也看不清楚到底那海东青是如何对付天鹅,怎么一个能耐。 我脖子伸得老长,踮着脚晃来晃去,身边的阮宣汶也已经从椅子里起身,也踮着脚仰着头跟我一起晃。 依稀可以看出那 一群海东青里,有两只最是厉害。其他都是两三只共同合作对付一只天鹅,那两只单打独斗,很是不一样。 其中一只腹下金光闪耀,显然是陛下那只飞将军。另一只看不出是谁的。 不多时人群轰一声,纷纷呼喊起来。只见飞将军已经抓住了一只天鹅,正使劲往下拽。那天鹅挣扎的厉害,飞将军却丝毫不撒手。 似乎是看到它得手,另外一只也不甘示弱,奋力抓住自己纠缠着的天鹅,也往下拽。 两只鸟比赛似的,争着把天鹅往地上带。 下面的人越发兴奋起来,都等着谁争头彩。 飞将军先发制人,占了先机,虽然后一只奋起直追,但终究差了一步,但两只鸟差距不大。 飞将军将肥硕的 天鹅拽到马场里,立刻就有人围上去,把天鹅抓住。天鹅一被抓住,飞将军就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绕着马场飞了一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成功。 突然一声哨响。它立刻掉转头,呼啦拉飞向陛下那边而去,稳稳停在他身边的架子上。 立刻有太监拿了上好的鲜肉伺候它。 马场上那第二名也将天鹅拽到,依然有人上去收了,那只海东青却并不炫耀,直接腾空飞向自己的主人身边。 这个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表现逊色的晋王殿下。 那鸟直接停到他臂上,他手臂上套了皮甲,不至于被鸟爪抓伤。 我见他怜爱地抚那海东青的背,似乎十分宠爱。身边的随从立刻也奉上新鲜的嫩肉,他亲自取了喂给那海东青。 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等等,别误会,我可不是嫉妒那只鸟。我的意思是,晋王殿下在我的心目中不该是一个喜欢训鹰遛鸟荒废武功的人,这不像他。 难道是我错看他了?其实他并非什么大英雄,不过是个富贵王爷而已? 陛下的鸟拔得头筹,那些好事凑趣的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立刻纷纷围上去拍马屁。又是赋诗,又是做句,好有举着酒杯说要敬陛下的,总之把陛下夸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陛下是喜欢奉承恭维的,听了越发高兴。 摸了摸那飞将军,他得意洋洋的朗声长笑。 眼睛一转就看向了晋王那边,于是伸手一招。 “来来来,六郎过来,让朕看看你的海东青。” 晋王起身大步过来,屈膝又要拜。 陛下心情很好,立刻就摆摆手。 “快起来快起来,今天就不要拘礼了。来来,让朕看看你的鸟。” 至平朝40 . 黄豆糕 “是,陛下。”晋王双手捧着那海东青,小心翼翼交给太监。 太监捧着,跪倒陛下跟前。 陛下刚要伸手,旁边的柳如云轻轻提醒了一句。 “陛下,仔细手,这可是猛禽。” 陛下手顿了顿,看他一眼,然后咧嘴一笑。  “无妨,天下的猛禽,岂还有我降不了的。” 说罢,伸手过去。 那海东青有些抗拒,但似乎训练的并不怕生人,只扇了扇翅膀就不再动作。陛下捧起它,凑到面前仔细看了看翅膀,爪子,喙和眼睛。 “不错不错,是个好乌头,六郎对海东青也有研究?” “臣闲暇无事,就溜溜鸟。这小东西虽然不错,但比不得陛下的飞将军,到底是逊色。”晋王低着头,浅笑恭谦说道。 陛下哈哈大笑,把鸟放回太监手里,摆了摆手。  “六郎不必事事自谦,若不是朕有飞将军,今天的海东青里头,哪个能比得上六郎你这只。对了,这小东西叫什么名?”  “回禀陛下,这是一只乌头,就用了乌头这个名。”  “乌头?这名也太没士气了,不好不好。”陛下摇摇头。  “那不若陛下赏赐一个响亮的名字给这小东西吧,正好嘉奖它。”身后柳如云低声建议道。 “这恐怕不好吧?”陛下摆摆手推辞,嘴里推辞,可眼却瞟下面的晋王。 “这是臣的福分,也是这小东西的福分,恳请陛下赐名。”晋王立刻拱手施礼说道,说完了还跪地上磕头祈求。 那些好凑趣的也不敢耽搁,立刻跟着纷纷跪地撅屁股,嚷嚷着要陛下赐名。 盛情难却,陛下这才勉为其难的抬了抬手。 “起来,都起来吧。不过就是个名字,大家何需如此。” “陛下赐名那是天大的福分,这小鸟可真是好命。”好事者立刻凑趣夸赞。 “没错没错,陛下天资过人,学识渊博,定然是一个十分响亮的好名字,以后这鸟可就威风咯。”立刻就有人附和。 得,那名字都还没出来呢,就吹捧的天上少有,地上没有的好。真服了他们,脸皮堪比城墙拐角。 我吊着白眼等陛下的赐名,等啊等啊。  陛下想啊想啊。  “这只小东西腹部有一天白,很是有趣,不如就叫一片雪。”陛下晃了晃手指,说道。 那些拍马屁的都没给晋王殿下谢恩的机会就前仆后继的夸赞起来。 我听得头疼,痛苦的将脸撇向一边。真受不了这些家伙。 “蝈蝈,蝈蝈。”阮宣炆拉着我的衣袖唤我。 “咋了?殿下。” 我低头看他。 “蝈蝈,为啥那么小的鸟能抓那么大的天鹅?还有抓天鹅有什么用处?吃吗?”他仰着小脸天真的问我。 “这个……这个嘛,这个我也不知道呀。” 我眨眨眼,一时也回答不出。 我不能回答他,他就凝眉自己思考了一会,然后撒开脚丫跑过去。 “父皇,父皇。” “殿下,别跑,小心摔着。” 哇,这小子怎么擅自行动,太离谱了吧。我急忙提着裙摆追上去。那小子腿短跑的却快,我追到台阶下就被几个卫士拦住。 看到我被拦住,这小子停下脚步,回转跑过来,一把推开那些人。 “不许碰我的蝈蝈,起开。” “太子,怎么了?”陛下在上头唤了一声。 “放开杨姑姑,让她随太子一起上来。”柳如云迈步出来,招呼道。 那些人这才退下,见我安全了,阮宣炆这才又跑过去,我则小心翼翼迈上台阶。 看到柳如云,急忙朝他施礼。 他不语,只是看我一眼,然后手指一挑,示意我跟住太子。 “太子,过来过来。”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陛下立刻眉开眼笑,张开双臂迎接他。 阮宣炆立刻撒娇“父皇。” “哦,朕的乖儿。来来,这么急上来找朕,有什么事吗?”陛下低下头慈爱问道。“父皇,为什么这么小的鸟能抓到那么大的天鹅?”阮宣炆仰着头问道。 “咦,太子方才没有仔细看吗?”陛下反问。 “我仔细看了,可它们飞的好高,我看不清。”阮宣炆奶声奶气回答。 “原来如此,是父皇为难皇儿了。来来来,父皇告诉你。”陛下将他抱起放在膝上,搂住他,和颜悦色说道。 阮宣炆仰着小脸充满期待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皇儿,你别看这海东青个头小,天鹅个头大,可你须得知这天下万物是相生相克的。这海东青就是天鹅的克星,它虽然个头小但却勇猛异常,而且有智谋。天鹅虽然个头大,但却呆蠢 笨拙,不知变通。得海东青太小,即便爪子锋利,但恐怕也抓不破天鹅那一身厚皮。可你却不知,海东青并不抓天鹅的身子,它攻击的是天鹅的头。”陛下缓缓讲解,手白比划了一下。 阮宣炆点点头,听得认真。 “天下的生物,最是要紧最是脆弱的就是这个头。海东青用喙啄天鹅的眼,用抓挠天鹅的脸,目的是让天鹅失去分辨能力,在天上乱飞,逃不出它的掌控。等到那天鹅眼盲乱飞,精疲力 竭之时在,就一把抓住它的脑袋。”陛下比划着的手五指一抓。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也被抓了一下,心突突跳。 阮宣炆依然听得入神,跟着点点头。 “抓住了天鹅的脑袋,海东青就会使劲踩,凭借自己的重量,把那天鹅生生坠下地来。那呆蠢天鹅早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一身的蛮力耗尽,只能乖乖被这小小的海东青生擒到地面。 怎么样,皇儿可明白否?”陛下一握拳,然后问道。 我这下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陛下握住,又是疼一下。 哎呀,陛下啊,你讲解就讲解,不要那么声情并茂好不好。我真的打心眼里同情天鹅,天鹅是种性情温顺,姿容美丽的生灵,别老说它呆蠢好不好。 那海东青那么小的个,就知道欺负老实人,才讨厌呢。 阮宣炆却显然对陛下的讲解很欣赏,用力一点头,兴冲冲回答。 “儿臣明白了,父皇。儿臣想,这大概就是夫子们说的,人不可貌相,还不可以斗量。宜智取,末蛮攻的意思吧。” “好皇儿说得好,朕真是甚感欣慰。”听了这话,陛下立刻喜上眉梢。 这下那些好事凑趣的就又来劲了,我真是痛苦。 一番吹捧过后,陛下搂着殿下又问。 “太子,你看父皇今日该如何赏赐这两只勇猛机智的鸟儿?” “赏它们一些好吃的呀,父皇。”阮宣炆立刻回答。 “好好,这天下莫过于吃最重要。这好吃的还应该也赏给你的六皇叔,是他把那海东青养的好。”陛下笑呵呵说道,眼一瞥,看向晋王。 晋王立刻低下头,躬身。 “臣惶恐,陛下过奖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时常的点心而已。来来来,这盘黄豆糕就赏给六郎你吧。你小时候可是最爱吃黄豆糕的。”陛下笑呵呵说道。指了指桌上那一小碟点心。 听到陛下说要赏晋王黄豆糕,我立刻瞪大眼。有没有搞错,那黄豆糕是糯米粉做的,晋王身上有陈伤,不能吃糯米的呀。 不好不好,陛下不知情,天子赏赐晋王是不能推辞的,可这东西要是吃下去,那还了得。陈伤发起来,那可是很痛苦的。 我大哥小时候从马上掉下来过,腿受了伤做下病根,一到阴雨天就又酸又疼,很是痛苦。母亲为了给他治病,寻医问药了好几年,郎中都请了一车,也愣是断不了根。可麻烦呢。 不行,我不能眼看着晋王受苦,他救我于为难,我不能不报答。 可我怎么救?总不能冲过去夺了那黄豆糕吧?也不能说陛下您换个赏赐吧,晋王有伤吃不得。这天子是不能错的,我不能伸手打天子的脸,给天子下不了台。 哎呀呀,头疼死了。 哎,等一下,我不能夺不能说,可这现场有一个人能夺能说。 我眼睛一亮,看向阮宣炆。 那边厢太监已经捧着那小碟的黄豆糕呈给晋王,晋王是不苦说不出,只得恭恭敬敬的接了,然后谢恩。 陛下还特别嘱咐他好好品尝,显然回去供着也不行,好赖得吃一些。 我朝阮宣炆挤眉弄眼搞得脸像抽筋似的,由于动作太大,不仅他注意到了,就连陛下和柳如云也注意到了。 柳如云是直接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我不要整幺蛾子。 陛下到依然笑嘻嘻的,还朝我也眨眨眼,把我给吓得脸色发白。 好在阮宣炆跳下他的膝盖,走过来给我解了围。 “蝈蝈,你咋了,脸抽筋了?要不要传御医?”小家伙很是关心我。    我甚感欣慰。 至平朝4l夜遇 “没事没事,我好得很。,”我急忙摇摇头。 “那蝈蝈你怎么......,”阮宣蚊疑惑看我。 “那个,是这样的,太子殿下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蹲下身,和他面对面,小心翼翼开口。 “咬我做什么?只要不是忤逆父皇的事,我都能答应你。”他拍着胸脯夸口。 我擦把汗,这小子很仗义嘛,显得我有点小人了。 我擦把汗,这小子很仗义嘛,显得花有点小人』。 “嗯,是这样的。那个......这个......我想吃黄豆糕,能不能用咱们的玫瑰糕换晋王手里的黄豆糕?” 阮宣蚊听完以后不做声,皱着眉想了一会。 “蝈蝈,回去吃不成吗?我让御膳房给你做一笼屉。”他说道。 我满头汗,一笼屉的黄豆糕,他当我是个面口袋啊。我吃的了吗我。 那到底是陛下的赏赐,要夺过来也太为难了点。唉,我看还是算了,回头我给晋王找治陈伤的药方去。 “蝈蝈,你别难过。我去,我去给你换来。”见我难过,小家伙立刻就软了,扯住我肩膀说道。 哇,小伙子太仗义了,我真是荣幸之至。 “谢谢,谢谢殿下。”我满眼欣喜之色,回握他小手。 他也立刻笑起来,然后转身跑过去扑到陛下怀里撒娇起来,央求着要用玫瑰糕换黄豆糕,说是他想吃。 宝贝儿子要吃,陛下自然立刻应允。只是说这样恐怕不大好,赏赐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 晋王立刻又跪下,说这是他的福分,陛下赏了太子赏。 好事者们也立刻七嘴八舌给陛下找台阶,给太子找理由, 说的简直陛下不收回才是不好。 于是乎,一个太监上去,把那黄豆糕重新拿回来。另一个太监上去,给换了玫瑰糕。 陛下又亲手把那碟黄豆糕交到太子手里。 阮宣蚊小人模样大,必恭必正的施礼谢恩以后,双手捧着那碟黄豆糕喜滋滋拉着我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临走时我收到两个诡异的眼神。一个来自柳如云,显然他察觉到时我在唆使小太子整幺蛾子,对我很不满呐。悲哉,惹到这个大内一等一的厉害角色,我可不想要。 另一个更加诡异,来自陛下。显然陛下也知道是我搞的鬼,但似乎并不介意,反而还是挪愉之色,笑话我一下而已。悲哉,被当朝六子笑话,也很丢脸的。 所以虽然我成功达成心愿,救下了晋王,但心情还是十分悲壮的。 阮宣炆坐在椅子上,亲手拿起一块黄豆糕,递到我嘴边。 “来,蝈蝈,吃吧。” 我瞪着他,感情这小子准备亲自喂食?晕死,我是人,不是他养的虫子。 “蝈蝈,吃吧,很好吃的。” 他催促道,眉眼全是笑意。 我暗自叹气,罢了罢了,由着他吧。这毕竟是我为难他,也该让他开心开心才是。 于是我张开嘴,一口咬掉半块,嚼巴嚼巴。 春水围猎不光白六热闹,晚上也很热闹,有篝火烤肉大会,美食美景美人,真是快乐哉。 但是! 我没有那个福气享受这美好的夜生活,因为我的主子是个才七岁的孩子,他不能熬夜。 呜呼,悲哉。 太阳刚下山,大长公主就提议太子应该先行告退。虽然现在已然是春六,但太阳落山以后露水浓,凉意重,小太子身子骨到底比不得大人,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阮宣炆今天玩得很起劲,兴致大好,还有点不乐意回去。不过大长公主的话一向陛下是很听的,所以即便这小孩子闹,但还是下令乾元殿先行回去。 于是乎,撅着小嘴鼓着腮帮的小家伙被塞进马车里,咕噜咕噜往回拉。 临走的时候柳如云特别向我转达了陛下的旨意,要我在路上逗太子开心,不要让小家伙太难过了。 这个不用避嫌关照我也会做的,不然回去以后大家看小家伙的臭脸,也不好受呀。 在马车上我给他讲西游记里猪八戒娶媳妇那段,亲自上场扮老猪,才把他逗得扳不住脸端不住架子,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一笑大家都松口气,小女婢们一个个都喜滋滋的,脚步也轻松起来。 到后来他出了轿子,我依然扮老猪,背着他这个小媳妇。逗得大家都忍俊不已,笑作一团。 方姑姑早已经先一步回来安顿好,小太子才刚到,就捧上热茶解渴,然后一番梳洗更衣。 虽然吃不到围猎场上的现场烧烤,但海东青猎到的大鹅肉截们还是迟到了。御膳房早已经做了奇珍六鹅煲,特地热腾腾的敬献上来。 半只大鹅在一堆山珍百菇里浮浮沉沉,好大一锅。 阮宣炆才那么大一点个头,自然吃不了,于是就赏赐给我们大家尝鲜。 算是慰劳我刚才卖力的表演,小家伙特别赏赐我一块大腿肉。我吃着也不觉得天鹅比鸭子好吃,老实说这大天鹅肉有点老,我不光嚼的费力,还塞了牙。还不如填鸭肥美鲜嫩,不过鸭子当 然比不得大鹅珍贵。 不过群众力量大,乾元殿大小奴婢一人一口,也将这半只天鹅肯得连骨头都不剩。 那些好吃的山珍蘑菇我自然也捞了不少,鲜美的老汤泡饭吃,热乎乎好吃极了。就连小家伙也多吃了半碗饭,超常发挥。 吃饱喝足以后,大家都显得十分满足。 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套上西游记的四个面具,开始演那些熟悉的段子。 我则陪着阮宣炆坐在罗汉床上看,喝喝茶,吃吃干果,消磨时问。 方姑姑则领着几个宫女做针线,实话说,自打林姑姑不在了,这针线活还真没以前好。为此大长公主和宁贵妃还各派了一个针线好的宫女过来帮忙,但到底再也绣不出林姑姑那样好的连志梅 和报喜雀。 不想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还是不想了,想起来就难受。 四个小太监正演的起劲,阮宣炆却开始大气哈欠来,手里的干果都捏不住,掉落在地。 我急忙扶住他,方姑姑她们也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过来把他搀扶下。 到底是小孩子,经过了白天的运动,晚上就瞌睡起来。 匆匆洗把脸,就扶他进去睡觉。 忙了一天,我也伸伸懒腰,准备早点休息。 回到自己屋里,伺候的小宫女绛兰已经帮我倒好了洗脸水。 脱了外衣,就低头洗脸,正抹得满脸是水,睁不开眼的时候,就听到一阵纷乱脚步传来,停在我屋子门口。 “绛兰,绛兰。”就听有人嘁。 “怎么了?”绛兰正捧着毛巾,急忙往我手里一塞,几步出去询问。 “快,快让杨姑姑收拾收拾,宁贵妃那边有请。”门外那人说道。 “啊,贵妃有请,好好,我马上和姑姑说去。” 还说什么说哦,我就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宁贵妃有请,急忙拿手绢一擦脸跑过去。 “啥?贵妃叫我有啥事?’’我瞪着眼急吼吼满脸热气腾腾跑过去叫嚷,把那门口传话的小太监吓的愣了愣。 “不知道有啥事,就说请姑姑来着。”那小太监小心翼翼开口。 哦,既然是请,那应该没啥事。我把手里的手绢往绛兰手里一塞,拔腿就要去。 “姑姑你等等,好歹穿上外套,梳个头抹点粉捌饬捌饬呀。”绛兰急忙拦住我。 我低头一看,是哦,我总不能穿着一身内衣去见贵妃。 得,捌饬捌饬吧。 沁芳阁那边派了个小轿子来抬我,既然不用劳动我双脚,那自然史再好不过。 月色清朗,洒落一片莹光。凉风习习,吹散漫六闲云。 一路上除了小轿子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就只剩下一些轻微的虫鸣鸟叫,伴随着清风明月,很有点雅致意境。 大家都不说话,静悄悄的赶路。我伸手攀在小轿子的窗口,探头看着外面清朗 的景色。 远处传来一阵缓慢的马蹄,似来了一队人。我撩起前面的轿帘看去,只见迎面就是两盏打灯笼在那儿摇摇摆摆,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大大的晋字。后面果然是一些骑着马的人,有十来个之多。 “那是什么队伍?”我好奇的问。 “回姑姑,是晋王殿下出宫了。”轿子边跟着的小太监急忙回答。 “是晋王殿下,那得行礼,我们停下让路吧。,,我说。 “是极,姑姑想的周到。快快停车靠边,恭迎晋王殿下。”那小太监躬身笑语,然后挥挥手臂,示意靠边停下。 轿子一停下,我就急忙出来,站在路边等。 那两个大灯笼越来越近,马蹄声也越来越响。 队伍靠近,我们一行人急忙都屈膝行礼。 至平朝42惊驾 我有点担心这天黑月昏,那坐在高马上的贵人看不到我,就这么擦肩而过。 但又觉得自己干嘛巴巴的要让他看见,我这是想干嘛呢? 低着头看不见人,只能看见那些四蹄畜生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心里有些失落起来,但很快又欢喜了,因为有一匹四蹄畜生停在我跟前。 “原来是杨姑姑,快免礼吧。”听到头顶那熟悉的声音,我好似吃了蜜,心里甜丝丝的。但又觉得他叫我杨姑姑,有点生分了。不过这是在宫里,又不是在私底下,倒也是没办法。 我起身抬起头,对他一笑。 “晋王殿下。” 他也笑了,月光下面如温玉,但隐隐中透着一丝疲惫,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奕奕。 “庆祝结束了马?晋王殿下怎么那么早就回去了?”我不解的问道。 “还没结束,但陛下已经回宫了。我这几日陈伤又起,熬不得夜,所以陛下一走,也就退了。”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想起他的陈伤,我心里就有点难受。 不知怎么的,对这男人我觉得自己有点牵挂太多了。其实他和我不是一种人,我们将来必然是越走越远。 我神情黯淡下,他似乎察觉到了,俯身拍了拍我的脑袋。 “不必担心,说起来,今日我该谢你。” 我脸微微一红,摇摇头。 “我也是宝打晋王你往日的恩典。” “傻话,你并不欠我什么,何来恩典之说。倒是我,这次真欠了你。” “晋王你....” 他手指一点我的唇。 “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对了,这么晚了,你这又是急着干什么去?别不是又要去辣手摧花。”他扯开话题,微笑挪揄。 我撅起嘴白他一眼。 “当面截人短,王爷你真不厚道。是宁贵妃要我过去问些话。” “哦,贵妃娘娘大约是想太子殿下了,所以问问你。既然你有正事,那就快过去吧。”他说。 “是。那…一拜别王爷。”既然他催我过去,我也只得再次屈膝行礼。 他微笑点头,然后伸手拉了拉缰绳,策马再次缓缓朝前走。 我目送他远去,这才重新回到轿子里。 外面的太监给我放下帘子,然后又咯吱咯吱上路了。 一直走一直走,越到后来我越觉得不对劲。 这沁芳阁离乾元殿虽说有一段距离,可就算照现在这个速度走,也该早到了呀? 难道这不是去沁芳阁? 可来接我的太监确实都是沁芳阁的人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今天宁贵妃不是在沁芳阁见我? 有可能,但我得问问清楚才行。 掀开轿帘一角,我探出头,四下看了看。 “不对呀,这不上去沁芳阁的路?”我说。 沁芳阁我可是去了好几回的,这路就算天黑我也认得的。可眼前这条路我敢肯定绝对不是去沁芳阁的路。 “姑姑说的是,我们这是抄近道过去。”陪着我的那个讨喜脸小太监立刻回话。 “胡说,抄近道怎么现在都还没到?你们这是要把我抬到哪里去?你们到底是不是沁芳阁的人?到底有没有贵妃娘娘的懿旨?”我瞪起眼喝问。 那小太监堆了一脸的笑凑过来。 “姑姑你别急,别急。我们只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奴婢,除了奉旨意办事,就是借我们天大的胆也不敢还你。再说你想想,就算要害你,我们也犯不着用轿子象抬贵人似的抬着你去害呀。 你别急,马上就到了,一会您就明白了,我们觉得没有害你的心。” 我写眼看着他,说得倒有有理。 可这事未免太也诡异些了吧。 也罢,我且在看看。 这再看看我就发现更诡异的事情,这轿子竟然穿过了正德门。 这正德门过了就是乾宁宫,乾宁宫是陛下的地盘,这几个太监把握太刀这里来干嘛? 难道不是宁贵妃要见我,是陛下要见我? 可陛下要见我干嘛打着宁贵妃的名号?这不对劲呀? 陛下是天子,他想见谁就见谁,犯得着打贵妃娘娘的名号吗? 嗯,也许是我多想了。这宁贵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她在乾宁宫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吗? 所以宁贵妃要在乾宁宫见我,和陛下两口子一起问我太子殿下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 没错,就是这样。 到了乾宁宫门口,那四个太监把轿子一放,门帘一撩,我就看见那个讨喜脸公公凑过来。 “杨姑姑,到了,您下来吧。”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伸过来让我扶,他似乎还怕我嫌弃,特别用衣袖遮着,算是避嫌了。 我斜眼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知道我在这皇宫里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宁贵妃和大长公主时不时口头表扬我一下,小太子也依恋我。可,让这般狗眼势利般奴婢这么看得起我,不对劲呀。 可也不能得罪了这些奴婢,我咧咧嘴,伸手扶着他胳膊下轿。 “姑姑你请里边去,奴婢我就先行告退了。”那小太监腆着脸朝我媚笑,躬着身说道。 “哎,就我一个人进去?”我不解。 “瞧姑姑您说的,这儿是乾宁宫,咱们几个都是沁芳阁的奴婢,乾宁宫不是咱们几个随便进的。”那小太监说道。 这倒也是,我看他一眼。 “那,那我就进去了。” “去吧去吧,准是姑姑您的大喜事。”那小太监挥挥手,笑的越发献媚。 差点没把我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激起来,我抖了抖,推开门跨进乾宁宫。 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门窗也闭着,铜鹤上的烛火恬静而温顺。 莲花香几上摆着金蟾吞珠香炉,那烟就从蛤蟆嘴里升起,逗得那上面的琉璃珠滚个不停,很是有趣。 我左右看着,小心翼翼往里走。 绕过了大案,又绕过了花架,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除了烛光熠熠,香雾袅袅,还有我绣花鞋擦过金砖地的悉悉索索声,就再无半点声响。 迎面一架硕大无比彩绣屏风,绣的是鲤鱼戏芙蓉。粉红的花,碧绿的叶,嫩黄得蕊,还有天青色的水波,朱砂红的鲤鱼,石青色的小田鸡,一派生机勃勃,情趣盎然之色。里面灯火越发盛, 在香雾袅绕中隐隐可见一人斜躺在罗汉床上休憩。 是陛下? 我急忙停住脚步。 “是谁?”屏风上那一抹模糊而灿烂的身影动了动。 果然是陛下。 我心头一惊,急忙屈膝跪下,叩拜行礼。 “是我,不,是臣,杨波。”结结巴巴,心里七上八下。 里面一时无话。 我等了一会,忍不住微微抬起头,那里面灯火摇曳了一下,罗汉床上的身影又动了一动,一片绚烂光彩在屏风上划过。那些荷花,碧叶,鲤鱼,水波,田鸡也跟着活动起来,一时看得我眼都 直了。 “原来是阿水,快进来吧。”里面又说道。 阿水?咦,陛下怎么知道我的乳名?莫非他唤的不是我?可不对呀,我明明说了,我是杨波。他怎么会唤的不是我呢? 我正胡思乱想,里面又唤。 “怎么,阿水你想抗旨?” “啊?哦,啊!不敢,我可不敢,陛下恕罪。”我急忙七手八脚爬起,小跑着绕过屏风冲进去。 一进去,扑鼻就是一股异香,熏得我愣一下,停住脚。 “又怎么了?”罗汉床上的陛下微微撩起眼皮,含笑看我一眼。 “啊?啊!臣惊驾,臣该死。”我急忙扑通一声跪下,俯首就拜。 头顶上扑哧一声笑。 “起来吧。”陛下笑呵呵的说道。 我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确定他没有生气,于是缓缓爬起来。可爬起来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做什么,只得在那里低着头杵着。 令我不解的是,这里怎么只有陛下一个人?其他人呢?宁贵妃呢?那如云似雨两位大总管呢?那些七七八八侍候着的小太监呢? 都去哪儿呢? “阿水你过来,别傻站着。”陛下又唤我。 “哎?”我抬起头,不解。 他在罗汉床上直起身,笑眯眯朝我招招手,脾气好的不可思议。 闪闪烛光,脉脉熏香,还有那彩绣屏风倒映过来的流光溢彩,在他脸上画出灿烂的光芒。陛下和晋王是亲兄弟,容貌自然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晋王更英武一些,陛下更儒雅一些。如果说 晋王象画卷里降妖除魔震慑四方的神明天将,那陛下就像画卷里那多情风流处处留香的俊俏贵公子。 那笑带着一点暧昧一点和蔼一点宠溺,彷佛是蜘蛛的丝线,看起来柔软脆弱, 可一旦缠上了,就不知不觉把人缚住。 他细白修长,优雅好看的手招啊招,就像是在拉那缚在我手脚上的丝线,拽着我一步步走向他。 至平朝43暖昧香 “陛下?”我惊呼一声。 “阿水。”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腕,仰着头注视着我,深深的轻轻的唤了地声。 我又是一阵颤抖,心里慌乱异常。我不知道我慌什么,在概......是他的手太凉,让我觉得不舒服。 “陛下?你......要干嘛?”我费好大劲才把心里的话问出来。 他咧嘴一笑,眉眼和小太子何其相似,只是更狡黠了一些。没错,我天天对着阮宣炆,早就能从他细微的表情里猜出他...... 于是忍不住往后一缩,使劲拽自己的手腕。 他抓的越以紧,那凉似春水的手掌紧紧贴着我的皮肤,很不舒服。 他不光抓着,那两只手还往我衣袖里钻,凉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阿水,你怕什么?” 陛下,我怕冷啊。我心里哀嚎,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手冷得跟鬼爪似的。亏得着乾宁宫里还熏了暖香,估计是熏到狗屁股里去了。 可我到底不敢说,只能战战兢兢往我躲。 “阿水,你是不是怕我?”他又问,手一拽。 我往前一冲,差点就扑到那罗汉床上去。 “陛下!”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他又说,咧嘴一笑,牙齿白森森的。 我打个寒战。陛下,你牙口好,我还真怕起来了。 “好了,瞧你吓得,我不抓你就是了。”他突然一松手。 手腕一下失了力,我愣一房,一时停住。 谁成想这当爹的果然一肚子坏水,趁我一楞,抓住我的衣袖把我往他那儿一带。好家伙,这下我整个儿就扑到他身上。 他一个翻身把我压住,压得我胸膛里那口气都被挤出来,差点昏过去。 不行,还不能晕。我急忙用手推那一块大石板。 “陛下,别闹,难受。” “阿水,别闹,朕也难受。”他笑嘻嘻用一根手指轻抚我的脸。 嗬,陛下您可真会睁眼说瞎话,感情是我压您,不是您压我呐。 “陛下,您到底要干嘛?我......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手指在我脸颊上亲昵的抚着,越抚越往下,顺着我耳朵往脖子里钻。那凉凉的手指就像是一条小蛇钻进去,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求饶。 “陛下,别,好凉,别。” 他呵呵笑,却不停,反而变着花样挠我脖子。 果然是父子俩,使用的必杀技都是同一款的。呜呼,我真的很怕挠痒痒呀。 好痒,忍不住扭。 扭了扭就觉行不对劲,那压在身上的力道非但不见减,反而越发重。至于那钻到领口里的蛇已经不是一条,而是五条。那凉凉的手掌抚着我的脖颈,将我衣襟拉扯。 “陛下,你......”我心里没来由一阵慌,终于意识到这事不对头。 这不是我和阮宣炆那种玩闹,这......这有点......过了。 “阿水,阿水。”他轻声唤我名字,嘴唇一次次抚过我的鼻尖和眼睛。 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快被他灼热的呼吸熏熟了,那么烫,那么烧。 “陛下,陛下。”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下意问供的推他,挣扎,躲避。 这样不对,这样不好,我得离开。 脑子里猛然冒出一个馊主意,以前常用来对付父亲,每每都能成功,这一次就拿来对付陛下吧。 人奋力抬起头,定眼往他身全一瞧,然后身体一顿,瞪大惊诧叫起来。 “啊,皇后娘娘!” 听到我这一声叫,他果然一怔,下意识的起身回头看去。 此时不出招更待何时? 我急忙用力蹬他一脚,他一个没留神,咕咚栽下罗汉床。 哎呦喂啊,陛下,您怎么跟太子一样没重头,这不是害我袭驾嘛。不管了不管了,先脱身再说。 我像一只缰的野狗一般,蹭一下从罗汉床上蹿下,呲溜就跑到硕大的铜鹤灯架后面,猫着腰躲好。 陛下从地上刷就跳起,左右看看,然后目光立刻刺向铜鹤灯架这边。吓得我急忙缩头躲在灯架后。我感觉那目光就像是两柄刀,嗤嗤两下扎在灯架上,立刻把铜鹤就捅死了。 “出来。”他在那边唤。 我缩得越发紧,开玩笑,我才不出去。出去就被他给生吞活剥也说不定呢。 “出来,自己出来我就饶你不死。”他又唤,声音加了些威吓。 我撅着嘴皱着眉,微微探出半个头。 “快出来,再不出来就灭九族!”他伸手一指,瞪眼呼喝。 好吧,你是天子。跺跺脚大地都抖三抖,指指手老天都晃三晃,喊一声百兽百禽都吓得四蹿乱飞。你说灭九族就灭九族,我怕了还不成嘛。 我慢腾腾从铜鹤后面走出来。 “过来。”他又喝。 我一步一步挨过去,越靠近他我就走的越慢,到后面基本上就是拿脚尖挪一挪,反正就是不大乐意靠过去。 他急了,一步蹿过来五指一抓,将我胳膊拮住。另一只手刷就扬起,作势要打。 我急忙用另外一只胳膊抱住头,蹲下做鸵鸟样。 就听那劈劈啪啪的拍打声,他一边打一边骂。 “叫你敢踢我,叫你敢踢我。”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听着他打骂,可身上一点没疼。 怎么回事?我偷偷抬头看他。 只见陛下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正使劲拍着旁边的茶几,瞪着眼竖着眉,嘴里骂骂咧咧,怒气冲冲。 看着他打茶几,我扑哧想笑,可急忙忍住,生怕又恼了他,万一真打我怎么办?蹲在地上心突然没来由一阵暖暖软软的感觉,傻愣愣仰着头看着他。 察觉到我的目光,陛下脸突然红了红,然后一把甩开我的胳膊,负手背过身去,冷哼一声。 生气了?还是害羞了?我眨眨眼。 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上他的手。 “陛下,这样会疼的。”我大着胆子帮他揉了揉手掌。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不识抬举的东西,哼。”背着手又是哼一声。 我眨眨眼,想把手抽回来,可他抓着不放。 “干嘛?还要抗旨不成。”他背着身又吼。 我急忙停住手,再不敢抽。 “给脸不要脸的蠢东西,蹬鼻子上脸。叫你踢我,叫你躲,叫你......”他又开始骂骂咧咧,骂一句就捏我手一下。捏的我五根手指都快断了。 这当爹的怎么跟那孩子一个样,娇气又任性。 我蹲在地上认命的听他骂。 他足足骂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还意犹未尽。 “陛下,喝口水吧。”我忍不住提醒。 他刷就回头,狠狠瞪我一眼。 “难道让我自己去取?” 我急忙头一缩。 “那也得陛下您放开臣呀。”我用手指点点被他抓住的手。 他哼一声,这才放开。 我急忙起身,转身就要跑去给他倒茶。 “你知道茶放哪儿吗?”他在背后说到。 我停住,是哦。转身,可怜兮兮看向他。 “蠢,那边。”他喝斥,伸手指了指另一边的长条案上。 “是是,陛下指点提。”我缩着脖子连连点头,呲溜呲溜跑过去。 翻开一个天目盏,拎起暖包里的紫砂壶,倒了一杯热茶,亲手恭恭敬敬端着递过去。 “陛下,润润嗓子再骂也不迟。” 他已经回到罗汉床上端坐好。拉长脸看我一眼,接过茶。 “去,边上蹲着,等会我接着训。”他伸手一指,喝斥道。 “是是。我这就蹲着去。”我立刻奉旨转身到边上蹲着去。 我蹲在那里看他慢腾腾一口接一口茶,无聊得只能捏自己耳垂。可绕是这样的小动作也引得他瞪我一眼,我只好放下手,老老实实蹲着。 他一边喝茶,一边眯着眼看我。 我后知后觉在发现他老看我襟口,低头一看,被他扯的松开了,于是急忙扣好。才扣好,他又瞪我,责怪我又小动作。 手里的茶盏一握,薄唇一撩,又要开骂。 但他还未开口,就听得一串脚步声传来。 有人来了?他眉一皱,眼神一凌,刷就看过去。 “谁?”那声音,又冷又戾。 我没想到他变脸变得这么快,吓得我愣住。 “启禀陛下,有边关急奏。”柳如云在屏风外回话道。 “怎么?”陛下问到。 边关急奏?我抬头,竖起耳朵听。 陛下眼梢瞥我一眼,我急忙缩脖子。 柳如云却并不答,似在等待着什么。 陛下眉头微微一皱,又朝我看了一眼。 “便宜你了,退下吧。”他朝我挥挥手,轻描淡写说道。 我眨眨眼。 他看着我。 我急忙跪地。 “谢陛下恩典,臣告退。”磕完头,然后起身低着头往外走。 路过柳如云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依然有那种隐隐的恶意。 我哆嗦一下,落荒而逃。 今天真是晦气,这叫什么事啊! 回去照旧是那四个太监一顶轿子咯吱咯吱把我抬回去乾元殿,路上我问怎么不见宁贵妃,那个讨喜脸公公东拉西扯,就是说不清楚。 我晓得这是个老油子,估计想从他嘴里套话也不容易,索性也就不问了。 到了乾元殿,给了他们几个赏钱就打发。这第奴婢得罪不得。 到了屋里,只觉得背脊都是冷汗,整个人口干舌燥,咕咚咕咚灌了半壶茶。 让绛兰帮我脱了外套,然后洗脸上的香脂。绛兰闲聊问我宁贵妃怎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总不能说我被抬去了乾宁宫,和陛下玩捉迷藏。 且不知这小宫女信不信,就谑信,我也解释不了这是为什么呀?我还想知怎么回事呢。于是推说我累了,明天再说。绛兰看我面色疲惫,也就不再多说,只服侍我去上床。沾着枕头我就背身 过 去,蒙头就睡。 这一晚上惊惊乍乍,害得我晚上辗转难眠。一面担心陛下会不会回头一想又生气,真灭了我杨家九族?又担心我到底哪里惹了柳如云,他为何总是那么恶意的看我? 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才睡着,还没睡多少时候小太子就要起床了。我晕头晕脑过去伺候,袜子往他头上套,衣服往他却上穿,连方姑姑都看不下去,夺过我手里的衣袜。 好容易将小祖宗送出门,我就跌跌撞撞回屋子扑到床上倒头就睡。 这一睡再醒来就已经是下午了,睡饱了肚子饿,我梳洗一番就吃方姑姑给我热着的点心,还有一盅小祖宗特别赏赐的奶茶,真是幸福。 那晚柳如云当着我的面不肯说的边关急奏,第二天就朝野皆知了。 是锦阳关失守了。 当时我喝着奶茶,听那个老太监说的时候,只是愣了五,啥感觉也没有。 锦阳关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失守了意味着什么? 我都不知道。 不过我想应该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吧,否则柳如云不会这么急着闯进来禀告。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地方离京师远的很,况且保家卫国那是将军们该操心的。 我不过一介小儿女,还是管好自己算咯。 喝完奶茶,时候也不早了,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小祖宗回来吧。 至平朝44龙门-上 这接下来的日子里显得十分风平浪静,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杨柳婆娑,随着春风摇曳婀娜。桃花已经开完,杏花也落了,枝桠上结出小小的果实,煞是惹人喜爱。 小太子的身体比以前稳定多了,得了空闲,还能一起去海池里泛舟。 看着池里的锦鲤,两岸的春色,人生真是优哉,幸福的快要飞起来。 边疆的事情在宫里谈论的不多,偶尔听小奴婢们耳口相传之中透露,陛下似乎派了新的将领去,说是个极能干的人物,定然能旗开得胜。 我只是奇怪,京城里不是有晋王在嘛,放着这么个大好的人才不用,为什么陛下老派别人去。 而且,似乎上次将锦阳关丢了的那位将领,是晋王旧部。这下晋王就越发罪加一等,不过听说陛下开解了他,总算也没什么大事。 天气暖和了,他身上的伤应该会好起来吧。 唉,这一年他也够不顺的。 “蝈蝈,快看,那鲤鱼好大。”阮宣炆拉我的衣袖,兴奋的指着水里。 我将那些思绪抛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清澈碧水里,一尾硕大的三色锦鲤摇摇摆摆划水过去。这条鱼一定有些年头了,看他嘴巴上那两条长长的胡须,在水里摇晃,很是好看。 它也不怕人,我们的小船靠近过去,它只是稍微避让开一些,但并不惊慌逃窜。 似乎是保护这条鱼祖宗,旁边还有几尾小一些各色锦鲤陪伴着。 “这是祥瑞呀,太子殿下。你看这鱼,多好看,多喜庆。”旁边的小太监过来凑趣。 “不用你说。”阮宣坟推他一把埋怨,仰头看我。 “蝈蝈,它可真好看,你喜不喜欢,不如把它捞起来养到门口的水缸里好不好。我们天天看着它。” “不好不好。”我急忙摆手。 “它不好看吗?还是蝈蝈你不喜欢?”小家伙立刻垮了脸。 “不是不是,这鱼好看极了。可你看,这么大一尾鱼,还是养在这个大海池里比较好。你看它,胡须都那么长了,活了很久,可能是个老神仙呢。 咱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就把这老神仙关小水缸里去。小水缸能养神仙吗?”我摇摇手指说道。 “鱼还能成神仙?”小家伙眨眨眼。 “怎么不能,西游记不是有鲤鱼精的嘛,还是个好妖精呢。再说了,这鲤鱼可是养在皇宫里的,龙气熏陶,修炼得道也未尝不可嘛。说起来,这到底是皇宫里的鱼好啊。”末了,我急 忙 拍马屁。 果然小家伙被我逗乐了。 “好啊好啊,也许将来还能鲤鱼跳龙门呢。” “那是那是。这海池上要是弄个龙门,指不定这池子里的鱼天天跳。” 我急忙附和。 “好玩好玩,鲤鱼跳龙门。”阮宣炆拍着手直笑。 这本来只是我和小家伙的几句玩笑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这一传就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许是讨太子的欢心,又或是觉得有趣,就下旨到工部,真的要在海池 上 造一个龙门。还特命我父亲督办,要即刻拿出方案,快快完成。 这一个旨意下来,工部自然有闲言碎语,说是陛下这是要给我父亲一个肥差。 还有些更加奇怪的传言,说是陛下恩宠于我,所以我父亲可能要升官。 总之一时八卦满天飞。 父亲是个好面子讲究清廉的老迂腐,这样的传言飞到他耳朵里,估计能把他肺气炸。 果然,不多时我就收到了父亲的亲笔家书,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据实回复,说这只是我和小太子在游玩时的戏语,当时就是那么一说,真没那个心,主要还是为了劝太子别把那池里的老鱼捞回乾元殿去,万一养不好岂不晦气。 至于什么陛下看上我之类的纯粹胡扯,我是什么货色难道老爹你自己还不清楚,要贤惠没贤惠,要端庄没端庄,实属皮猴子一只。陛下能看上我? 陛下什么美女没见过,岂会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 至于说什么恩宠,那大概也是我逗得小太子开心吧。 这造龙门的事我真是冤枉无辜,求父亲大人明鉴。 这一封信回去以后,父亲又来一封。大家是觉得我说的也有道理,但还是警告我谨言慎行,在宫里不能太放肆。所谓皇家的恩宠,那不仅仅是恩宠,更是威严。不能得意忘形,须得更 加 谨慎的办差,务必不要再有差错。 是是是,父亲大人说的是。唉,我真是觉得累。随便一句话都能闹出这么多事,这皇宫是非太多了。 不过不管是非如何,陛下命父亲督办造龙门,这是圣旨,不能违抗。 所以这龙门也就立刻在海池上动工起来,父亲为了撇清态度,这督造之事是亲历亲为,丝毫不敢有所松懈,手下办差的也都是些极刚正清廉的人,就是怕人说闲话。 由于父亲常来海池这边亲自督造,所以我们父女两碰面的机会也就多了,但我怕父亲难办,就不敢上前搭话。 每次都只是路过,彼此看看,连话都不说。 这龙门是越造越有样子,可父亲却越来越消瘦,看的我很是心疼。 这龙门造好了,父亲也大病了一场。陛下恩典,赏赐了许多补药,还特命御医去看望。 龙门矗立在海池上,金碧辉煌。 陛下这才揭了底,说是要给天下学子们做个榜样,要让他们好好体会一下跳上龙门的感觉。 后来每年春闱秋闱两次恩科的举人们,都要依次做上龙舟跟随在大龙船后面一起过龙门,算是应那个鲤鱼跳龙门的由头,成了天朝的又一个传统。 至于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折腾,非得弄得花费巨大的财力人力物力弄个醒目招眼的东西杵在海池上,难道就仅仅是为了让学子们打下面路过一下,讨个口彩? 这也太无聊了吧,当时我是这么腹诽陛下的。 当然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陛下真正的用意。 至平朝 45 龙门-中 朝廷官员的任命分为两类,一类是保举世袭,一般都是名门大族,官宦世家的子弟。他们成年以后,就会得到推荐,在朝中任职。必须像沈玉飞进入翰林院,就是这样一类任命。这一类任命 虽然也能为朝廷选拔一些出身高贵,品学兼优的年轻人,但也免不了一些关系户混进来,总之里面鱼龙混杂,诟病多多。 另一类就是每年春闱的恩科考试,选拔全国各地的有才学子。登科及第,是贫寒学子们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但这样的机会想要得到是非常不容易的,是要和全天下的南北学子一起品格高下 ,走过独木桥跳过龙门得少之又少。 虽然恩科考试竞争十分残酷,但是却能给朝廷选拔到天下最有才华的学子,这些人被朝廷吸收,任命到各处,发挥了重大而积极的作用。 但是这些学子都是贫寒出身,有些虽然来自富庶的江南,家中有些钱财或者是书香世家,但究竟比不得那些保举入仕的来头大。那些保举入仕的总看不起这些恩科出身的,觉得他们是寒士。 而恩科考试的也看不起这些保举入仕的,觉得他们都是靠了祖宗庇荫,都是吃祖宗饭的。两派人互相不对眼,纷争很多。 陛下自从登基以来,就一直为这个头疼。他是恩科一派,对前朝遗留下来的这些吃祖宗饭的颇有些瞧不起。但忌惮于他们背后家族势力的强大,一直也不能有所动作。 此次造龙门,就是一个态度,表明他对恩科举子们的支持,给他们正名。 所以,这一个龙门虽然耗费了很多的银子,但在朝堂上还是受到了不少举子们的褒奖,很是感念陛下的恩典。 唉,做皇帝真累,我觉得。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等我知道的时候,早已经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说起了这些恩科学子,倒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往事。 这事造龙门时候发生的事情,当时在皇宫里掀起了一股血雨腥风。我也受到了正面的冲击,直接导致了柳如云把我正式放在了他的对立面。 但其实那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他非得这么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在皇宫里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洗。这些事情按我当时的资历和心智,太难以理解了。 但更难以理解的事,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陛下却并没有阻止。我一直觉得陛下是个很仁厚和蔼的人,这有点让我觉得失望。 好了,不说这些感想了,还是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记得那时候,陛下的龙门正造到一半,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就矗在海池中。 底座用得是上好的花岗石,特别是翠微山运过来的大石料,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大料砌在池里,从底一直往上推,造出个龙门的基本样子。 柱子是用汉白玉,石料作的工匠们日夜赶工,雕就了这六根蟠龙祥云山海柱。 顶上准备用木料,做出牌坊的样子,最后上面铺琉璃瓦,防雨遮阳。 这木料十分讲究,陛下喜欢紫檀,但紫檀没有大料,而且也耗不起这么大的龙门。所以用的是铁力木,经得起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但上面镶的九龙戏珠牌匾却是用紫檀做的,要求瑰丽雅致 ,巧夺天工。 这紫檀料天朝是没有出产的,得从西域那边运过来。最近西北那边战事不断,西域商贸也受到了不少的影响。 但为了完成这个龙门,陛下还是责令工部采购紫檀,还特别派了方似雨总管太监来辅助督办,授他权宜。 这事嘛,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是给方似雨一个表现的机会,是对他的莫大恩宠。 按说方似雨应该好好督办,尽心尽力,为陛下办好这件差事。 但没曾想,他坏菜了。 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其实我了解的也不清楚,知道的都是明面上摆出来的事情和一些人云亦云的流言飞语。 事情就坏在一批紫檀料上。 前头说了,紫檀很珍贵,西域的商贸受到了影响,紫檀进来的量一下骤减,直接导致紫檀有价无市,这价格也一下升到令人恐怖的高度。 对此,陛下是有所准备的,特批了一笔巨款。 但这笔巨款就成了所有罪恶的温床,三百万两啊,堆在一起足够把一个人淹没。 有人上了弹劾的折子,弹劾方似雨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克扣款项,中饱私囊。 因为内阁那边有人,所以这折子就被扣下来了,没有上达陛下跟前。 但一开始我就说了,父亲督办时带的都是工部那批最刚正不阿,最清廉的迂腐脑袋。所以,虽然折子没到陛下跟前,可这些督办的官员却坚持不许木料进木作。 于是乎,这工程就给停下里。 虽然石料作那边还在做,看起来工程似乎在进展,但木料作却怎么也开不了工。后来是父亲不得已,下了批条,让那些能过关的进去,先做起来。 可能过关的只有铁力木和一些黄花梨,还有一点辅料,虽然工程是再次运作起来,可这最要紧的九龙戏珠牌匾,却依然开不了工。 方似雨那边是一定要让工部把料用下去,可工部这些铁疙瘩是软硬不吃,就是顶着不下料。 工部也上了折子,不敢明着说方似雨他们偷换了料,只说料有些问题,要陛下关注关注。 可这些折子也是石沉大海,没法子,内阁里太监的耳目太多了。这些奴婢胆大包天,都私下扣住了。 俗话说要瓦解一个坚固的团体,从外面杀总是不得而入,非得让里面内斗起来,才能有所突破。 太监们在皇宫里抱成一团,欺上瞒下无所不为,大小朝臣不管你官阶高低,都得受他们的欺负。 这事,如果太监们一直瞒着,到时候出了事,他们一推,保管又是工部的责任。 所以工部那帮人算是急的焦头烂额,都出了让父亲把折子给我,让我偷偷交给陛下告御状的馊主意。 父亲坚决的反对,我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我入宫伺候太子已经让他觉得很对不起我,很郁闷,再不敢让我涉险。还有一个考量嘛,就是我在父亲心目中实在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毛糙猴 子,他才不敢让我做这等要紧要命的大事,对我那是绝对的不放心。 本来嘛,这造龙门里还有我的多嘴多舌呢。 这事父亲没有和我说,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听完了吓我一身冷汗,娘啊,自打上次给太子告过御状之后,我可再也不敢了。什么千刀万剐义不容辞,什么为国为君,鞠躬尽瘁,那都是台面话 。年纪越大我越怕死,小时候那是毛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呢。 但一想到父亲如果有难,我也不能不帮,倘若父亲真来求我那么做,我岂能推辞? 幸好后来太监们自己杀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是乞巧节,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宫里的老老少少都出来乞巧,各宫各院都置了香案,摆上时令的瓜果,精巧的各色电信,焚香对天,祈求平安和灵巧。 为了给太子祈求聪明灵巧,身体安康,宁贵妃也在沁芳阁摆了香案祷告。陛下和太子都去了,算是一家团聚,在葡萄架下饮酒赏月,供叙天伦。 我嘛,是万能陪同,自然也在那里。 小太子一入夏就穿的少了,他身体见好,小孩子的天性就越发表露无遗,最是调皮爱玩。 我正陪着他一起糟蹋沁芳阁的西域水晶葡萄,小太监背着他,我在下面出鬼点子,专挑大的摘。 陛下陪着宁贵妃,看着我们闹。宁贵妃摇着宫扇,招呼我们小心些小心些。 我们正都玩的开心,然后柳如云就来了。 这个家伙虽然没有方似雨那么给人阴仄仄的感觉,但不知怎么的,他一来这院子里就陡然降温,一下子凉起来。 大家也都停了笑闹,一时不敢大声说话。 唯独没有变脸色的就是陛下,握着金樽翘着脚,歪靠在摇椅里,依然悠哉游哉的喝酒。 “怎么了?”轻声问了一句。 “回禀陛下,有内阁来的密折。”柳如云躬身回禀,神态与其异常的轻柔。 听说这柳总管要是说话越温柔,那事情就越棘手。所以他这么温柔,大家都抖了抖,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咯噔一下。 陛下也是一挑眉,脸色有些变。本来摇着的椅子停下,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拿来。” 柳如云从自己怀里把折子拿出来,然后躬着身,用他那双好看的手捧着那个折子,慢慢走到陛下身边,跪下,递过去。 陛下用两个手指捏过去,然后用小手指的指甲一挑,翻开来瞅了一眼,脸色就又是一变。 至平朝46龍門下 “上半月的折子,怎麼現在才到?”語氣並不嚴厲,只是有點冷,斜斜看了柳如雲一眼. 柳如雲跪著,低著頭. “回陛下,是奴婢失職,請陛下查辦.” “職?查辦?你說的到輕巧!”陛下不知怎麼就勃然大怒,啪的把手裡的折子往他臉上一摔,蹭一下直起身,瞪眼威嚇. 柳如雲急忙把折子從地上撿起,照舊用那雙好看的手高高捧起,恭恭敬敬的舉著. “陛下責罰奴婢.” 他倒還說的出話來,我們其他的都嚇得已經只會吸氣,連吐氣都不敢了. 不過陛下的心情真是猜不透,剛發完了這火,他突然又倒在搖椅裡,默不作聲的咯吱咯吱搖著椅子. 我感覺大家的心也被他搖得咯吱咯吱響。 “查了嗎?”陛下半晌躺才問一句,說完就悠哉悠哉喝酒,臉上都看不出剛才的震怒. “奴婢查過了.”柳如雲捧著折子回話,依然跪在地上. “這麼說,是真的喽?”陛下又問. “是奴婢的錯,奴婢沒管好人.”柳如雲又回話. 陛下沒說話,只是晃了晃手裡的酒杯。 柳如雲立刻把折子往懷裡一插,然後跪著爬過去,端起旁邊的酒壺,要給他倒酒. “换一壺,年年喝,沒勁了.”陛下冷哼一聲,將杯子裡的殘酒潑出去,一半濺在柳如雲的衣服上。 “是,快,給陛下换酒.”柳如雲好似壓根沒被潑到,臉眉都不動一動,抬起頭跪在那裡就招呼人換酒。 小太監立刻麻利的端來酒,柳如雲捧起酒壺,小心翼翼給陛下斟酒. 陛下拿著杯子轉了轉,並不喝. 柳如雲就這麼捧著酒壺跪著伺候。 我突然有點同情起他來,就算是大内呼風唤雨的大總管又如何?在陛下面前,還不是跟條狗似的。 陛下捏著酒杯突然笑了笑,側頭朝我們看來。 “你們說,我該怎麼處置一個小偷?”他問到。 我們大家都愣了愣,誰也不知道他這是說什麼? “說呀,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別拘束,就當是閒話家常,大家都說說.” 陛下啊,你嘴裡能有閒話家常?別嚇人了好不好. 我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都不敢說話。 還是小太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眼珠子一轉,說. “父皇,國家有律法,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高見,真是高見。我忍不住想誇讚這孩子,瞧瞧,這話多有水平.這話就是那車轱辘話,怎麼說都沒錯的萬金油. 陛下聽了哈哈一笑,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太子說得好,按律處置,是這個道理.”他頭一轉,斜眼看向柳如雲. “柳總管,按律該怎麼處置呢?”輕飄飄問到. 柳如雲跪著,面色不動. “回陛下,此乃大逆不道,竊國之罪,該刮.”他從容回稟. 陛下眼一眯,呵呵一笑. “刮?刮難道還能給我刮出那三百萬兩銀子來?虧阿.”他嘆口氣,幽幽說道,手裡的杯子一伸,示意他倒酒。 柳如雲立刻給他斟滿. 陛下沒喝,只是捏著杯子看. “阿水,你說,這小偷該怎麼處置呢?” 啥?他問我?我愣一下,嘴巴張大,下巴都快掉下來. 其他人也紛紛朝我看,看我怎麼說. 這,這,陛下,你害我啊. 我絞盡腦汁,可有腦子嗎?好象有,可這時候也用不上了. “阿水,啞巴了?”陛下開始催。 我滿頭汗,深吸口氣,死就死了,反正是你自己要問我的. 陛下沒料道我會反問,眉一挑,看我一眼.不光他看我,連柳如雲也朝我看一眼。 *你甭管是誰,就說如果你抓住一個偷你東西的小偷,怎麼處置?*陛下說道。 我皺皺眉。 “回陛下,這得看人.不同的小偷不同的對待,所以我得知道,這小偷是誰.” 陛下看著我,笑笑. “你倒真多事.” “陛下恕罪,我錯了還不成.”我急忙跪下,討饒. “錯不錯,說完了再論.行,我告訴你,這小偷阿,他叫方似雨.他偷了朕三百萬兩銀子。 你說,該怎麼處置我才不虧本?”陛下看著我,饒有興致的問道。 我抬起頭,看著他,然後皺眉思量。 媽呀,原來這是說方似雨大總管阿.有沒有搞錯,柳如雲何方似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怎麼狗咬狗起來? 想不通想不通.不過眼下的問題是陛下問我怎麼處置? 這可是個深奥的問題吶.首先,顯然必下並不想刮了方似雨,可我又不知道陛下到底想怎麼著? 萬一說錯了,我怎麼辦? 可不說也是錯.得,說吧,就當是小孩子的胡話. 我深吸口氣,定定神. “回稟陛下,如果把人殺了,雖然能解一時恨,可銀子還是要不回來.要不回銀子,陛下就虧本.不和算.”我搖搖頭說道. 陛下呵呵一笑,拿著杯子聽我胡扯. “這小偷一時还不能讓他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太便宜他了。得先留著他的命,讓他把債給還了.等補了虧控,再死也不遲.到時候陛下即解恨又不會虧本,豈不兩全.當然我這 是小孩子的胡話,陛下你聽過就算,別往心里去,”末了我得加上一句,免得到時後下不暸台階。 聽完了陛下哈哈大笑,好似我說了天下最好笑了笑話. 我被他笑得尷尬起來,心裡怪不是個滋味. 笑完了,他拿手指點點我。 我噘著嘴巴悶悶不樂. 他深吸一口氣,仰脖喝下杯中的酒. “聽到了沒?不要讓朕虧空了.走了,敗興了.”說完,他把杯子往柳如雲腳下一扔,起身一甩袖,自顧自走了。 “恭送陛下.”其他人急忙紛紛跪地行禮. 我則傻愣愣跪著,看著他的背影滿頭霧水. 這陛下可真夠任性的,兩父子果然是兩父子. ”好你個小丫頭,真是天生一個吝嗇鬼,兩手撺銅錢虧本生意絕不做。” 別介,陛下.我好歹書香門第出身,別這麼糗我行不行.是你自己要問的嘛. 至平朝 47报复 上 可能就因为这件事情,我得罪了柳如云。 第二天小太上上学了以后,他就派人来请我。对,是请,但是那种不容你拒绝的请。 这次没人抬我,得自己走。我被两个小太监夹在中间,不由分说跟着走。 他们一左一右面无表情扭着屁股走路,不像是请人,倒像是押送犯人。 “两位公公,柳总管叫我去有什么事吗?”路上我忍不住问。 旁边两个太监互相看看,然后又看看我。 “杨姑姑,我们只是奉命办差,到底什么事,我们说不清楚。”左边那个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回话。 “是啊,我们不过是些小奴婢,这上头的事,我们怎么知道呀。”右边那个也跟着说道。 我碰了个软钉,可心想不能就这么被阴了。 这些贱骨头最是势利贪财,怕是得舍些好处才能有所收获。 我眼珠子一转,然后停住脚。 “两位公公,这到底是要去哪?我都走得有点脚疼起来,要不咱们先歇歇脚吧。”我央求道。 “哟,瞧姑姑您说的,这是去办差又不是去游花园子,怎么半道歇起来了。 这要是耽误了柳总管的差事,是姑姑您担 待还是我们担待呀。”左边那个太监立刻吊着白眼拉着脸叫起来。 “就是就是,姑姑您这是在宫里,可别使那官家小姐的派头,这要是......”右边那个忙跟着帮腔,还伸手要来拽我。 我一早把套在手腕上的两只鎏金花丝细镯子给掳下来,将其中一只塞进他手里。 那镯子一塞进去,这狗奴婢的嘴就停了,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 另外一个看到了,眼立刻睁大,我急忙把另一个镯子塞进他手里。 “两位好公公,我确实是脚有些疼,咱们走慢些好不好。” “好好,姑姑脚疼咱们怎么能不体谅呢。慢慢走,慢慢走。” “就是,柳总管是让我们请姑姑您去呢。” 这两个狗东西拿了我的好处立刻眉开眼笑,点头哈腰起来。 于是我们三个开始慢慢走。 “两位公公,这柳总管到底叫我去有什么差事没?请二位给我个提点。”我又央求道。 那两个小太监各自把那手镯往中嘴里咬了咬,又拿手掂了掂,然后互相看看,面色暧昧。 “这个,姑姑实话跟您说,咱们两个也只是底下当差的,这大总管到底什么意思,我们也不知道呀。” “是啊,咱们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有些事情咱们不好乱说。” “二位公公,我也不是要打听什么,就是想问问,柳总管这叫我去,没什么大事吧?”我挤眉弄眼问道。 那两个人也朝我挤眉弄眼,然后异口同声说道。 “姑姑您放心,没什么大事。您是太子跟前的红人,陛下和贵妃都夸您来着,不会有什么大事。” 我心里安心了些。 “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这条路我从来没来过?”我又问。 两个小奴婢脸上又是一阵暧味。 “姑姑您是金贵的人,和我们这些奴婢不一样,所以不知道这个地方。这地方平时咱们也都是不提的,犯忌讳,不吉利。” “到底什么地方?” “是掌刑司。” “掌刑司?” “是啊,这掌刑司是宫里主管刑法的,原先是和宗人府在一块,后来分开了。 宗人府主管主子们的事,掌刑司是专管我们这些奴婢的。这宫里要是犯了错落了刑法的奴婢,就都要送到掌刑来受刑。那地方煞气重,所以平日里大家都不大提起,怕忌讳。” “我们去那地方干嘛什么?”一听煞气重,我就咕咚咽了咽口水,忍不住有些哆嗦。 “姑姑您别担心,其实今儿个不光您得去,这宫里大大小小的管事也都得来。” “为什么?” “这是柳总管的意思,让大家都去看看,有所警示。” “警示什么?看什么?”我还是不解。 那两个小奴婢互相看看。 “姑姑,这事您也是知道的呀。这乞巧节上,陛下要发落的......” “对啊,就是那个......” 这两个狗东西欲言又止。 不过不需要他们说出口,我也明白了。 方似雨,柳如云这是要我去看方似雨受刑。 有没有搞错?不用这么残忍吧? 这一条路,走得再慢也总有到头的时候。 这掌刑司说起来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我以为会是个阴森森的阎罗殿,两边都是凶神恶煞,墙上挂满各种可怕的刑具。 相反,这是个很朴素的三进小院。粉墙黛瓦,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进去头进小院里还有个鱼缸,只是里面没有鱼,只是一缸清水。 角落里还有几根湘妃竹,就是背着阴,长得有点赢弱。 院子里压根没人,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但稍微往里一走,就听到轻微的扑扑声。那声音很像小时候我躺在奶奶的屋子里,听着小婢子用玉捶给我奶奶捶脚的声音。 但越往里那声越大,开始像小玉捶捶脚,渐渐就像是河沿上捶衣服的声音,等到了第二进院子的门口,听起来就越发不对头。 一跨进院子,看到里面的一切,我只觉得脑袋里轰一下,满眼就只剩下那血红血红的颜色。 我候我当时是懵了,怎么走进去的也不知道,估计是那一左一右两个小奴婢扶着我进去的。 在那一片血红血红之中,浮上来的是柳如云那张好看俊俏的脸,只是蒙上一层红色以后显得有点像恶鬼。 他就坐在台阶上摆着的太师椅里,翘着脚,旁边的茶几上还摆着他的金花红定茶碗。 我耳朵里轰隆隆的,其他都听不见,唯独只听见柳如云的声音。 看到我来,他朝我笑笑,让我到他身边站着,然后指着那院子里受刑的人说道。 “我知道姑姑年纪小,可能受不住这些。只是这宫里最近风气有些败坏,我这个做总管的要是再不杀杀这风头,怕是不好带人,也无颜向陛下交代。姑姑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将来也是要干 大事的,历练历练也好。其他宫里的管事都来看过,就剩下姑姑你一个了。” 我看着他眨眨眼,然后再看看那院子里的人。 都是红色的,地是红得,凳子是红得,人也是红得,还有那两块上下翻飞的板子也是红的。 说起来,那两块板子还挺好看,上头雕的花纹很复杂,用的料也很讲究。 我想能把人打成那样还不烂,一定是乌木或者铁力木那样的硬料子。 柳如云陪着我看,我一言不发。 其实我一直想问他,那板凳上的人死了没有?那打板子轮番打,那块肉一动不动,是不是已经死了? 柳如云伸了伸手,那两块板子就停了下来。 “还剩下多少板子?”我听到他问。 我看到下面抡板子的人嘴巴动了动,但我听不见他说什么。 “一百二十板,不多了,行,继续吧。记好了,别少了也别多了。”柳如云缓缓说道,然后看我一眼,手抬了抬。 旁边的小奴婢立刻把那金花茶碗给他放手上。 他慢悠悠喝了口茶,叹了口气。 我眨眨眼看着他,觉得肚子里一阵恶心,想吐。 “姑姑怎么了?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没事,多看看就习惯了。来啊,给姑姑搬个椅子来,坐着看,比较舒服。”他斜眼看我,抬了抬手。 小奴婢们立刻给我搬了个椅子,然后把我按进去。 他说的没错,坐在椅子上看,确实比较舒服。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那两块飞上飞下的板子停了。我看到那两个粗壮的太监托着板子向柳如云禀报,然后柳如云身边的小太监下去看了看板子,又看了看那块血糊糊的肉,回到他身边在 耳朵边说了些什么。 柳如云脸色动都没动,依然悠哉的喝着茶。等茶喝的差不多了,才把茶碗往茶几上一放。 嘚的一声,震得我脑袋疼。 “拖下来。”他悠悠说了一句。 立刻有人过去把那块肉从板凳上拖下,扔在台阶下。 “弄醒了,看看还有气没。”他又说。 有人就上去泼水,那肉不动,又泼了一遍,还是不动。旁边的太监急了,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让人端了盆奇怪的水来,呲啦一泼。 那肉终于动了。 原来还没死,我心想真奇怪,打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死? 至平朝 48报复 下 “这杖刑算是打完了,起来谢恩吧。”柳如云对那块肉说道。 那肉动了动,似乎想磕头。 我是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所以也不知道他谢恩没。 “不用谢我,这是杨姑姑的恩典,要谢就谢她吧。”柳如云呵呵一笑,伸手指了指我。 那块肉蠕动一下,艰难抬起头,血肉模糊的看不清五官。那个像嘴巴似的地方似乎动了动,可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大概是在谢我吧。谢我干什么? “好了,这该看的都看完了。眼看也到了晌午,姑姑你肚子也该饿了,回去吃饭吧。”柳如云起身,对我说。 我跟着他起身,看着他离去。 那些大大小小的奴婢都一溜烟的跟在他屁股后一起离开,包括那两个押送我来的。 似乎,我被就么抛下了,得我自己回去了? 我低头,看看院子里那快肉,两个粗壮的太监拎起那两只胳膊似的的东西像拖死猪似的把拖走了。 那块肉拖走的时候还动了动,似乎在看我。 我眨眨眼,说实话,这块肉真的是方似雨吗? 我怎么看不出呢?方似雨可不是这么可怕难看的样子呀。 人都走了,我也该走了,眼前血红血红的,我都分不清地上到底哪里没有血,管他呢,先回去了再说。 弄脏了的鞋子衣服扔掉就是了,反正又不差这点东西。 在我的记忆中,自己不是个好生病的人。打小母亲就夸我是个好养活的孩子,虽然也有个头疼脑热,但大多吃了药睡一晚,第二天就又能满地跑,到处给他们添乱。 我虽然是个侯门小姐,可绝对不是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姐,一般情况下我轻易不生病。 但这次从掌刑司观刑回来,我却病了。 据绛兰说,那天我被叫走以后,她们就挺担心的。到晌午还不见我回来,就派了两个机灵的小崽子去打听。听说我去了掌刑司,就到那边去找我。然后就看到我在那附近瞎转悠,像是迷路了 。 那两个小崽子说当时我好像入魔障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一个人在哪儿瞎转悠。裙子上鞋上都是血,看得他们心惊肉跳的。 他们就赶紧上去把我给带了回来,据说我路上还挺听话的,一点也不闹。 回来以后是方姑姑招呼人帮我换了一身的脏衣服,可我还是不说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有点吓着她们。 本来她想让御医来看看,但我突然开口了,说是肚子饿,要吃饭。她们就急忙给我拿来午饭,然后我就吃了一碗半。吃完了,我又说困,想睡。 她们觉得我能说话了,也有反应了,应该是好了,就服侍我睡下,想我一觉醒来大概就好了。 谁曾想等小太子放了课,回来嚷嚷着要见我。绛兰到屋子里把一叫,发再叫不醒。然后撩开帐子伸手摸,坏菜了。 我烧得就跟熟了似的,这下把她们都给急坏了。 尤其是小家伙,扯着嗓子吼人,还哭了。 后来御医来看了看,说是着了风,有点凶险,都赶昆吃药。 于是乎开了方子拿了药,咕嘟咕嘟在小罐子里煎,煎好了就往我嘴里灌。 绛兰说真是个好收拾的病人,一点也不闹腾,不管拿药多难喝,勺子拿过来我就乘乘喝了。 那是,我确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从不为难别人。 但喝药不闹腾,半夜睡觉闹腾。 绛兰说我烧糊涂了,半夜里喊有鬼,还乱叫,吓得她直发抖。 还说我好像鬼上身,张着五个手指抓人,逮谁都抓,还力气贼大。 小太子急得餐上都不肯睡觉,硬要到我这儿来看,方姑姑拦着不肯,他就哭闹。可再哭闹方姑姑也不敢,万一真让太子殿下着了污秽,那大家都别活了。 好在我就闹了一晚上,第二天就不闹了。然后到第三天就烧退了,晚上就醒了。 醒了以后我就喊饿,要吃饭。 她们怕我噎着,就让我喝稀粥。 到今天,我已经喝了三天的稀粥,肚子天天叫唤,半点油水都没有。 御医说还得再喝一开,这高烧过去人太虚,不能吃实心注册表腻的。 我苦啊,看着稀粥眼泪直掉。 自打我醒了,小太子就一天要来看三回,每次来眼圈都红红的,看的我心里酸溜溜的。 绛兰说真是无妄之灾,好凶险,都怕死了。方姑姑也说我真是命大福大,这样折腾还能这么快就好了。 我看看她们觉得有点奇怪,心想也没多大事呀。反正我是一点感觉也没有,都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是想起那天在掌刑司看到的,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等等,不能想了,再想我这稀粥就喝不下去了。 八月里的闷热天气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头部过气来。 不光天气让人觉得压抑,就连整个皇宫整个京城都头顶上好似笼罩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化成滂沱大雨,将每个人都淋一个落汤鸡。 这片乌云来自于西北战事的不利,听说朝堂上每天都能受到西北的战报,每次都是这个失守,那个沦陷,愣是没半点好消息。 前两天好像有那么一个还算的上好消息的消息,说是威武大将军出征首战告捷,在胜金关击退了图染大军的攻击,可惜自己却不幸以身殉国。按说这是个捷报,可是这份捷报却一点也没为整 个朝堂带来一丝一毫的喜悦,因为大家都道,威武大将军可是我们天朝最后一个希望,能派出去征战的武将已经不多了。威武大将军年届花甲再次出征,没想到首战告捷却成了绝响,这可 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感到高兴的消息。 这样一个威望显赫战功卓越的大将军死了,这往后的仗,还怎么打? 果然,第二天图染大军就在第一勇士施别坨的带领下,连攻三天将金胜关攻陷了。 金胜关一破,图染大军就长驱直入我天朝腹地,大肆烧杀掠夺,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老百姓为了躲避战火,纷纷出逃,大批难以涌向京师。再回上七八两月天气炎热,路边都是战死了 无人收拾的尸体,光天化日之下任由其发臭腐烂,好些地方已经开始爆发瘟疫。一时问中原腹地到外都是战死饿死病死,遍地白骨,满目疮痍,简直犹如一个修罗地狱。 面对战事失利,灾民涌入,国家为难,京师的朝堂却还在为派谁出征而吵得天翻地覆。 一场一场的败仗,导致朝廷晨能打仗的武将要么死在战场上了,要么就是打了败仗就地正法了,总之愣是没人。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派,那就是晋王阮承淋。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却是陛下心头的禁忌,只要百官一提派晋王出征,陛下保管翻脸。 据说为此拖出廷杖的官员没十个嘛也肯定超过五个了,可还是有不怕死的硬骨头,就是敢当面提议。 也有赞同陛下的,反对晋王出征的。觉得晋王前一阵败仗多多,再加上身体不适,陈伤未好,不到万不得已应该劳动他。 可硬骨头们就说,难道现在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吗?难道真要等到施别坨打到京师了再派晋王出征吗? 反对派就说,天朝亿万人口,难道非得晋王出征才能,这要是没了晋王,那我们是不是就不打仗了? 赞同派就说,那好啊,你们提议一个人出来。 反对派就提,提一个赞同派就说什么什么不好,什么什么不行。反正提一个否决一个。 总之这朝廷除了晋王没别的人合心合意。 可他们称心如意,陛下不乐意啊。 所以每次上朝都是鸡飞狗跳,大家互相打嘴炮,你反对我,我反对你,整个朝堂一分为二,天天吵架,就差没在金殿上打起来。 后来赞同派们见陛下死不松口中,就纠集在一起跑到晋王府门口去闹。吓得晋王殿下关上大门避不见客。 他们就晋王躲起来了,就在门口天天呼号。 反正每天分两班,上朝的时候在朝堂上呼号,下朝了就去晋王府呼号。 晋王闭门不出,每天四个请罪折子往宫里递,顿首再顿首,恳求陛下体谅他的难处,表示坚决要和陛下站一边。 见两兄弟都是油盐不进的硬骨头,那些朝臣们也不甘示弱,碰头撞墙,绝食静坐,反正就是朝堂和晋王府两边蹲点,决定来一个长期抗战。 哇呀呀呀,这也太精彩了吧。这朝堂三股势力堪比一场混战,简直比西北的战事还精彩有趣。 至平朝 49 鸬鹚 上 我坐在罗汉床上一边吃凉果一边听小太监们八卦,听得眼睛快瞪出来。 可惜可惜,我身在后宫都赶不上这样的好热闹。 不过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陛下就是不让晋王带兵打仗,不有为什么晋王自己也不愿意出去打仗,为什么那些朝臣一定要晋王带兵。 这三方怎么都那么死心眼啊。 其实陛下说的也没错啊,这天朝难道除了晋王就真没能打仗的了? 还有晋王也是,如果能出征就出征呗,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他不像是贪生怕死的人呀? 要我说啊,陛下和朝臣们都不用那么死心眼嘛。陛下退一步,朝臣们也退一步。让晋王先出征,顶着。然后大家在朝堂里好好商议一下看谁顶班合适,选好了就派出去把晋王替下来继 续 打。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真搞不懂这些男人,为什么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死。 事实证明,我只是一个小毛孩子,压根搞不懂所谓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病好以后我就一直躲在乾元殿里安分过日子,一来是躲日头,二来是躲柳如云。没曾想,这两个我都躲了,却躲不过陛下。 没错,这个从来不按牌里出牌的陛下又招惹上我了。 这次他没再拐弯抹角的借别人的名头来招我,而是直接了当开门见山,派了乾宁宫的太监来请我。但请我去的地方很诡异,是大明湖。 大明湖位于皇城最北,据说风光不错。但问题是那地方靠近冷宫,所以后宫一提起大明湖就基本上是说冷宫,总觉得不是个好玩的地方。 陛下把我提溜去那边问话,真让我不寒而栗。 不过他是陛下,哪怕真要在冷宫见我,我难道还能不去? 去吧,圣命难违。 等太监们把我的轿子放下,轿帘子一掀开,豁然开朗。 哇,大明湖一点也不阴森嘛。 就是说叫大明湖,其实也不是很大,也就比海池大了一点点。但和海池的风光截然不同,海池平静得就像是块镜子,鲤鱼荷花小田鸡,龙舟画舫采莲艇,那就像个盆景似的。 而大明湖虽然不是很大,可一点也不平静。 水面上风很大,波澜一层又一层,过了水的风打在人脸上,凉嗖嗖的。 因为怕有人藏匿图谋不轨,湖面上基本没有什么水草芦苇,平平的一览无遗。 但放养了很多的水鸟,鸬鹚鹈鹕之类的,时不时飞起落下,欧欧叫唤几声。 水面上有一艘小艇,也不知道地干嘛的,停着不动。 总的来说,这个湖就是敞亮开阔,但说到风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陛下就站在湖边的码头上,旁边是锦衣卫,应该还有我看不见的御林军在附近,但他们隐蔽的很好,反正我找不到。 他背对着我,身上穿着雪青的常服,头上带着软脚布头。湖面上呼呼吹过的风将他布头的两个软脚吹的张牙舞爪,衣摆也飞舞起。 我病刚好,喝了半个月的稀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穿着夏天的单衣松垮垮的。湖面上这么大的风,吹的我飘飘欲仙。 我真想哭,陛下一定是和我有仇,想把我当风筝放。 我顶着风上前,屈膝行礼。 “臣杨波……” 一开口,话就被风吹散了,嘴里灌满了凉意。 “阿嚏,阿嚏。”我猛打喷嚏。 那身影就转过身来。 “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我泪流满面。陛下,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您忘了让那些小太监提醒我,湖边风大。 我要是知道来这么个风大的地方,我一定裹着棉被来。 “杨波拜见陛下。”我抽着鼻子说道。 他轻笑一声,用脚尖指指我。 “起来吧。” 我起身,哆嗦一下,深吸口气,使个千斤坠,在大风里把自己稳住。 “冷吗?来人,拿朕的披风来。”他伸手一招,立刻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锦衣卫双手捧上一件披风。 “过来,朕给你披上。”他对我说道。 “陛下,臣担当不起,臣自己来吧。”我跳跳脚,抱着胳膊说道。 他眉头一皱,脸拉长。 “啊,陛下,还是您来吧。”一看他变脸,我立刻狗腿的把自己递过去。 他这才眉头舒展,抖了抖手里的披风,给我披上,末了还亲自打了个蝴蝶结。 “陛下您这蝴蝶结打的可真好看。”我意犹未尽的拍马屁。 “狗腿。” 他噗呲一笑。 “陛下,不是狗腿,是马屁。”我更正。 “怎么?”他眉一挑,斜眼看我。 “哦,是狗腿,就是狗腿,绝对狗腿。”我立刻抚掌赞同,坚定表态。 他又是轻轻一笑,伸手指指我。 “还是你这小东西有趣,识相。” 说完,又转身过去,背着手看湖面上的风光。 我伸手抹把汗。 “阿水,你看那边。”他伸手一指,侧头对我说道。 “啊?啊?”我顺着他的手往湖面上看。 几只鸬鹚在湖面上浮着,三三两两的优哉游哉游着。 “你选一只。”他说。 “干嘛?选一只干嘛?”我不解。 “快选。”他催促。 我心里默念,君命不可违,君命不可违。然后定眼瞧了瞧,可我眼神很一般,隔着大老远我实在看不出那几只水鸟有什么不同。 哎呀,随便啦,选一只交差。 “那只。”我随手一点。 “哪只?”他问。 “就是最前头游的那只。”我说。 “为什么是这只?”他又问。 “嗯,游在前面,一定是带头的,威风。”我胡扯。 “好,带头的,威风,不错不错。”他听了点点头,然后伸手一招。 “来取朕的弓箭。” 哎?陛下,你取弓箭干嘛?我瞪大眼,很是不解。 锦衣卫服务效率特别高,话音才落弓箭立刻就奉上。 他拿过弓,从箭壶里取了一只箭,拾弓引弦。 我张大嘴看着他手里的弓拉成个圆月,然后嗖一下,那箭就飞出去。 于是只听得湖面上嘎一声叫,然后扑腾扑腾许多声音响起,鸬鹚啊鹈鹕啊都乱飞起来,湖面上一时都没了水鸟。 哦不,还有一只,歪着脖子浮在湖面上扑腾。 然后早先我看到的那艘一动不动的小艇突然飕飕像离弦箭似的朝那只歪脖子鸬鹚划过去,里面有人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把那只鸬鹚捞起。 我眨眨眼,活干的挺利索,不像第一次。 “怎么样?朕请你吃烤鸬鹚如何?”他回头,朝我咧嘴一笑。 烤鸬鹚?不会和那天的炖天鹅一样,肉又糙又老吧? “陛下,抓活得不好吗?”我微微皱皱眉,嘀咕一句。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 “多着呢,杀不光的。”随口说道。 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如果早知道他是要射鸬鹚,那我就不指了。 这算不算我不杀鸬鹚,鸬鹚却因我而死? 那小艇把鸬鹚送过来,他拎起掂了掂。 “还挺肥,腌一下再烤,味道一定好。阿水,你大概不知道吧,这烤鸬鹚可是朕的拿手绝活。小时候我常和大长公主还有三哥他们一起出动打猎,他们最喜欢吃我做的烤鸬鹚。”陛下 随 手把鸬鹚扔给那些锦衣卫去处理,拍了拍手对我说道。 “你可知道为什么朕做的烤鸬鹚最好吃?” 我摇摇头,我对厨艺很不在行,在家的时候母亲也没想让我学这个,女孩子一身烟火味不好。 陛下咧嘴狡黠一笑,低头凑近我。 “这个秘密朕可只告诉你,回头你可不许透露给大长公主。他们不知道,这烤鸬鹚不光要腌制的料好,这如何处理鸬鹚也有讲究。” “须得在鸬鹚活着的时候把毛拔了,然后从屁股那儿掏出内脏,不得放血,否则这肉可就柴了。往肚子里添上各种香料,身上抹上腌制的料,放置半个时辰以后在到架子上用白炭火烤 。 一边烤还得一边转,这样才能周身都 烤的均匀。等外面的皮都焦脆了,里面的肉也就差不多熟了,切开来那是一股子的喷香,而且因为没放血,那肉就很肥嫩,绝对不柴。怎么样,待会试试朕的手艺。”他说完拍拍我的肩.对 我挤眉弄眼。 我咕咚咽口水,喂喂,别以为我是被他诱惑得想吃鸬鹚,我虽然好吃,可也是有原则的。我是被吓的好不好,不放血从屁股里直接掏内脏,还生拔毛,陛下,你很暴力美学啊。我有点 受 不了。 “怎么了?是不是很感兴趣?”陛下看着我。 “嗯?嗯嗯。”我僵硬的点点头。 “好,既然阿水你也喜欢,那朕就多打几只一次烤了,好好让你吃个够。 当然了,也得给大姐弄一只,不然被她知道了一定念死朕。”他哈哈哈得意一笑,大手一挥。 我泪啊,对不起鸬鹚,这真的不是我的错。 至平朝 50鸬鹚 下 他自得其乐,洋洋得意的拉弓引弦,箭是嗖嗖嗖的飞出去许多。但不得不承认,陛下的骑射真的很出色,几乎可以说是例不虚发,一箭出去绝对命中目标。 他射得开心,显摆的得意,那天上的飞的水里游得就倒霉了,水面上噗通噗通下雨似的。那艘小艇就这边那边的到处划,捞起许多,在艇尾上挂着,老大的一簇。 到后来,水鸟都被吓飞走了,陛下就拿箭射那小艇。那小艇射中了就换个地方,换了地方陛下就又射,这射了换,换了射,不一会艇头上就中了四五支箭。 我真是不忍心看,这也太……无聊了吧。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陛下呢,他想射谁就射谁,那个敢躲? “阿水,你觉得朕比晋王如何?”他突然问我。 “啊?什么如何?晋王?”我装傻。 他瞥我一眼,嘴角挂着一抹怪怪的浅笑。 “别人都觉得晋王能领兵打仗,是常胜将军。可去年,他不也败了嘛。 你觉得,朕要是去领兵打仗,比晋王如何?”他又问。 “啊?陛下要去打仗?为什么?” “朕问你还是你问朕?”他一瞪眼,脸拉长。 “哦哦,陛下问我,陛下问我。这还用说嘛,陛下的武功天下第一,晋王哪里是您的对手。你要是领兵打仗,那一定是所向披靡,横扫千钧。俗话说的好,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 ”的握紧拳头,呼呼扫两下,说的是铿锵有力。 “鬼机灵,除了拍马屁你还会不会点别的。”陛下笑着拍我脑袋一下。 我摸摸脑袋,心想我要是不拍你马屁那我不是缺心眼嘛,谁敢拆您老人家的台嘛。哦有人敢,言官,那可都是硬脖颈,死脑筋,我哪赶得上他们的高风亮节。 不过就算是我不是个直言谏臣,可有些事情也不能真没了原则。 “嗯,陛下,您不会真要去打仗吧?”我忍不住问。 他看看我,笑笑,不说话,把手里的弓箭交给身边的锦衣卫。 “你觉得呢?” “这个……天朝能人那么多,谁去不是去,哪里需要劳动陛下亲自上阵嘛。陛下您就是咱们的主心骨,是咱们的大法宝,那些图染人算什么东西,他们不配您亲自动手。他们呀,只配 跪 在金殿下听您的号令。”我笑嘻嘻说道。 “越说越不像话了。”他笑骂我一句。 发誓。 “哎呀,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陛下,臣心可鉴明月。”我伸着手指头他哈哈大笑,伸手揽住我的肩膀。 “好好好,朕信你,你是朕的明月,朕的良臣。” 我被他夸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咧着嘴嘿嘿嘿傻笑。 他伸手捏我巴掌一下,然后手指轻轻抚弄。突然头一低,脸挨近过来,那薄薄的双唇差点就碰上我的耳朵。 “阿水,朕把你调到乾宁宫去,好不好。你陪着朕,不离开朕,天天和朕说笑话,好不好。朕天天给你烤鸬鹚,做好吃的,好不好。” 热热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冲进我的耳朵里,痒得我忍不住哆嗦。 “陛下,我去了乾宁宫,太子怎么办呀?谁陪他玩呢?” 再说了,天天被陛下您这么调戏伤作弄,我可吃不消。更吃不消的是天天吃烤鸬鹚,我非生热疮不可。这根本不是恩典,陛下您罚我呢。 不过这也就肚子里腹诽腹诽,我可不敢当面说,所以还是用小太子来做挡箭牌吧。 “太子也可以来,朕和你还有太子一起住乾宁宫,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好不好。”他又说。 陛下,开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好不好。皇后都不住乾宁宫,我去住,这成何体统? “陛下,您……您说笑作弄我呢。 太子离不开我。我手毛脚笨多嘴贪吃, 忙往自己身上抹黑。 我怎么能住乾宁宫,我得伺候太子, 怎么能伺候陛下。不行不行。”我急 “可朕怎么觉得阿水你人好心好模样好,尤其是这张小嘴,甜的就像抹了蜜,每次都说得朕心里甜蜜蜜的。”他手指抚过我的嘴唇,慢慢凑近。 “等,等一下。”我突然发难,伸手一把推开他。 “陛下,我可是从小就定亲给了兵部尚书沈知延的二公子翰林院学士沈玉飞。陛下,我可是有夫之妇。”我瞪着眼说道。 他脸上依然挂着笑,任由我双手搭在他胸前推着,双眸注视着我。 “小东西,果然不傻嘛。就知道你前头给朕装傻呢。怎么,这回是不是准备再踹我一脚?”他幽幽说道。 我脸一红,低头。 “陛下,我哪敢,这不是……被您吓的嘛。” “哼哼,不敢?朕看你胆子大的很呐。”他哼几声,伸手一把拽住我的手,猛地将我拉到他怀里。 “小东西,你逃不出我的手掌。”低头对我说道。 我耷拉着脑袋,偷偷看他。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逃哪里去。我只是……只是想说,这个……君子不夺人所爱,君王……” 他用一根手指将我双唇按住,不许我再说下去。 “等着,等朕回来了,就解决掉这些阻隔在你和朕面前的阻碍。阿水,你是朕的,明白吗?” 我垮脸,陛下,您厚爱,我当不起啊。 “我……我……” “好了,你不必现在回答朕。朕知道你一时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阿水你要知道,这个天下是朕的,你自然也是朕的。朕会好好对你,和你永远在一起,你相信朕,我不会再让任何人 夺 走你。相信朕,好不好?“他保证着,然后有些恳求似的看着我。 我不语,我压根说不出话来。我被吓着了,真的,脑袋里都是空白一片。 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吼叫。 你完了你彻底完蛋了,你别想活着出宫了,芝麻烧饼神仙肉,石头胡同前门巷子,永别了! “好了,走,现在让朕给你展示一下手艺,尝尝朕拿手的烤鸬鹚。”他拉起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然后笑眯眯带我往回走。 我哆嗦一下。 哦,回去了。 好,回去就好,回去就好。这码头上风太大,太冷了,再呆下去,我非得冻死不可。 “陛下今天在朝堂上宣布了,他要御驾亲征。”乾元殿专门管煎药的小太监宝善手里握着蒲扇,目光坚毅,凝视前方,郑重其事的宣布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一时间,扫地的,洗手的,浇花的,摸鱼的,闲聊打屁的都像是被什么人使了定身术,一个个都像泥塑似的定住。 只有我,懒洋洋在凉榻上翻个身,闭着眼嘟囔一下。 “什么?瑜伽清蒸?这是什么好吃的?非得清蒸?” “不是,姑姑,不是清蒸,是亲征,是御驾亲征。”宝善拍着手里的蒲扇,急得跳脚纠正我。 我睁开一只眼看他。 “御驾亲征?啊!御驾亲征!”蹭一下从凉榻上蹿起,瞪着他大吼。 宝善被我吓倒,急忙低下头,蹲下身啪啦啪啦扇小泥炉。 “陛下真的要亲自去领兵打仗?不会吧?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这种事,这种事让晋王去看就好了嘛。”我张大嘴满脸不可思议。 宝善扇着蒲扇抬起头看向我。 “这种事奴婢怎么敢开玩笑,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兄弟在金殿里伺候,听得是千真万确。陛下就是说要御驾亲征,亲自去会会那个图染国第一勇士,什么什么坨。” 他敲着小手指头肯定说道。 “哎呀,那个叫施别坨。可,陛下这样说,难道那些文武百官就会同意? 金殿上还不打起来哦。”我一屁股坐回到凉榻上。 难怪那天陛下说让我等他回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不是,听我兄弟说,金殿上那帮文武百官都跟疯了似的,乌压压跪一地,哭着喊着要陛下收回成命。陛下火了,又让内侍用廷杖打了一批。” 我垂下头,这帮男人啊,就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 “那,那晋王怎么说?”我抬头问。 “晋王?晋王没上朝,一直在家闭门静养。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吧。” 怎么可能,就算他不知道,那批唯恐天下不乱的朝臣们肯定会第一时间跑到他王府门口去闹。 这次事情可确实大条了,陛下要亲自带兵,怎么着晋王也得表个态。 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恐怕知道了消息以后应该第一时间进宫面圣吧。 想到这个,我急忙又跳起。 “对了,太子的补药好像快用完了吧。我去药膳房再取些来,降兰,快,给我梳洗一下。” “姑姑,不是前几天才去取过的嘛,怎么这么快又要去?”绛兰被我搞得摸不着头脑。 “哎呀,干活要勤快点的嘛,不要等用完了再去取,要时刻记得取,保证用料新鲜才好。快快,少哕嗦。”我已经一溜烟蹿进了屋子里,回头朝她吼道。 绛兰皱皱眉,只得拍干净手上的花泥,也快步跑进屋子里来。 至平朝51亲征 上 药膳局在皇城的东南角,那儿太阳好,适合晒药。去药膳局要走宏化门,这儿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必经之地,我想来这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晋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相见晋王,见了面又能和他说什么呢?说让他劝劝陛下,不要御驾亲征轻易冒险吗?我有什么立场说这些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姑姑,后宫不能管朝政,我这是逾越。 可如果不说我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心,那天陛下其实已经向我表露了这个意思,可我却以为他只是随便问问。如果知道陛下搭着亲自出征的念头,我应该。...... 哎呀,我只是一个小姑姑,我有什么权力劝陛下,又有什么资格认为陛下会听我的劝呢? 没有,没有。 可是,我觉得至少我可以和晋王说说这些。我觉得晋王应该能劝陛下,即便晋王不能,还有长公主。晋王和长公主都是陛下的亲人,他们肯定能说上话。 狗运不错,这宏化门经过的这条道果然是守株待兔的最佳场所,大老远我就看见一对小太监抬着顶凉轿朝这边过来,前头摆着华盖旌旗,都是绣着四爪的蟒,看着排场就知道是晋王殿下。 我急忙在路边停住,踮着脚努力表现自己的存在感。 那前头摆仪仗的小太监们看我这么老大一个人在路边挤眉弄眼,踮脚挥手,立刻呵斥。 “大胆,什么人在这儿喧闹。” “是我,杨波,求见晋王殿下。”我急忙亮出身份。 好在本小姐杨波在皇宫这个社交圈还略有薄名,那些太监听到我的名字,就停了停。 他们才刚停下,那轿帘就从里面掀起,晋王探出半个脑袋来。 “这儿,看这儿。”我急忙挥手。 晋王看到我,嘴角略微一翘,然后抬了抬手。 那轿子就放下,然后他走了出来。 我看他大热天穿着一身厚重的朝服,心里真有点替他委屈,一定闷死了吧。 我见他出来,急忙小跑过去,然后屈膝行礼。 “杨波见过晋王殿下。” “起来吧,有什么事没?”他问我。 “嗯,王爷,借一步说话。” 他看看我,淡淡无奈一笑,示意我跟他走走。 “你这皮猴子又有什么难处了?别不是又要我带你去陛下那儿告御状吧。 晋王轻笑一声,扯着我以前的糗事做开场白。 我歪歪嘴,王爷您真是......。不大厚道。 “王爷,您这是从陛下那儿回来吧?”我问。 “嗯。”他点点头。 “是和陛下说御驾亲征的事吧?” “嗯。嗯?猴子,你还管这些?后宫不得干政。”他瞥我一眼,半真半假的警告。 我摇摇头。 “我哪敢,可这事不说我心里难受。前几天,陛下带我去大明湖玩,那时候他就有这个意思,可我没想到,也就没说些什么。” “去大明湖?陛下和你?”晋王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我。 “是啊,陛下夸耀他的烤鸬鹚做的好,这个到确实不错,就是那天射的太多了,感觉吃不完......” “陛下为什么要带你去大明湖?”晋王打断我的唠叨,又问。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陛下做事,需要为什么吗?”我眨眨眼,反司他。 他一旺,一时也回答不出。 “哎呀,怎么说起鸬鹚和大明湖来。晋王,你劝没劝陛下不要亲征?”我甩甩脑袋。 “你打听这干嘛?”晋王警惕问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我只是觉得那天我没好好劝陛下,挺...... 挺过意不去的。那天陛下心情不错,我应该说几句劝阻的话。可我不但没说,我还拍马屁夸陛下本事好,一定能打得图染国屁滚尿流,王爷,您说我是不是添乱啊。”我撅着嘴,表情很是内 疚。 我那一番马屁要是被父亲知道了,估计非得骂我个狗血淋头。拍马屁不知轻重,给他们添乱。 晋王看着我,然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些和你无关,你又猜不透陛下的心思。” “可是......” “没事的,你只是个孩子而已,孩子就不该想这些。” “那,那陛下会不会亲征?” 晋王叹口气。 “陛下一向是个主意很大的人,不是轻易能说动的。不过,我也不会放弃。” “晋王,你可得好好劝劝陛下,那个,找长公主一起去,非得把陛下劝住不可。我虽然是毛猴子,可我也知道,君王不涉险。陛下是万金之躯,是朝堂的根本,不可以有任何闪失。这要是真 是我那天乱拍马屁惹得祸,撺掇得陛下真去涉险,我老爹非得把我赶出杨家不可。”我情不自禁扑过去抓住晋王的衣袖,涕泪交流,深情托付。 晋王被我搞得很狼狈,伸手拍拍我的背。 “好了好了,猴子就是猴子,一点小事就火烧屁股的。我还到你又要让陛下刮了呢。没事了没事了。这圣旨还没法,事情还有转机,你一个毛猴子就别瞎操心了。 你呀,还是管好你自己,伺候好太子,才是正经。这种朝堂里的大事,就交给本王吧。” “王爷,你么真是活菩萨。”我抬起头,感激涕零。 “去,才给你点颜色,你就又开始乱拍马屁。”晋王瞪我一眼,然后从衣袖里抽出一方素帕递过来。 “把脸擦擦干净,成什么体统。” 我接过素帕,展开抹脸。刚才情绪上来了,就表现的有点投入过度,收敛收敛,低调低调。 擦完了我想还给他,给一出手看到那素帕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沸的,实在拿不出手,急忙收回来塞进怀里。 “那个,王爷,回头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嗯。”他鼻子里嗯一声,微微点头。 我看到他衣袖上沾了我的泪渍,急忙伸手抓住他手,用自己的衣袖去擦。 他愣了愣,眼睁睁看着我抓着他的手,但只是迟疑一下就立刻挣脱。 “好了,时候不早,猴子你快回去吧。”他微微侧身,别开头朝我摆摆手。 他这是赶我走吗? 我看看他,看看自己的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冷淡起来。 是不是我刚才的动作太唐突了?可他明明知道,我就是个毛猴子嘛。 “晋王?”我不解,疑问。 “回去吧。”他回头,脸上表情有些怪异。语气比之刚才已经温和了许多,而且还有那么一点祈求的意思。 我再次端详他的脸,看起来应该是没生气。 “那我,先告退了。:我屈膝行礼,然后退开几步,超相反的方向会乾元殿。 走了几步,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回头看。 一回头就碰上他眺望注视的目光,四目交接,他比我还不好意思,眼神避开。 我觉得有趣,晋王偷看被我捉到,他心虚。于是抿嘴笑笑,自以为俏皮的朝他摆摆手。 他别着脸不睬我,但眼梢还是瞥过我。 这个晋王,也怪有意思的。 我以为满朝文武乃至天下都和我一样是希望陛下不要亲征,但结果我错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所看到的所想到的都那么幼稚。 在闹哄哄争论了半个月以后,陛下亲征的旨意还是强行通过了内阁,正式颁布了。 我感到惊愕,那么多文武官员,都是干什么饭吃的? 事实是,他们确实都是吃干饭的。 从小太监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之后,我就追问沈玉飞,追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连我一个小孩子都能看透的问题,那么多文武朝臣却眼瞎头昏了? 沈玉飞面有难色,吞吞吐吐,东拉西扯就是不和我说实话。 我从没见他这么窝囊废话过,恨不得跳过去劈他脑袋。 利索说话不行吗? 被我逼急了,他甩开我的手说我不需要管这些,我只要伺候好太子殿下就可以了,这些打打杀杀的天下事还是让男人们去管吧。 我愕然,怎么这么说话的呀。怎么男人都这样?明明是他们自己管不好事,偏偏说女人多管闲事? 陛下能去吗?这陛下去了,京师怎么办?朝廷怎么办? 他说朝廷没事,京师没事,陛下亲征了,政务会暂时交由内阁处理。内阁里六部九卿都在,不会出乱子的。 对啊,既然有六部九卿,这么多人怎么会劝不住陛下?只要内阁不批,顶住,陛下也没辙的呀。 沈玉飞说你知道什么?这里面水深着呢,很复杂。这些事情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多问,不要多管。 我不解,这怎么不能问不能管?这是我觉得我挺有资格问一问的。 我的顶头主子是太子,陛下是他爹,这事我就能问。 我爹是六部九卿之一,这事我就能问。 他是我未来的良人,他爹是兵部尚书,六部之一,我也该问。 至平朝 52 亲征下 我逼得急,他拽住我的手把我拖到角落里,用力握住我的肩膀。 “阿水,这事很复杂。”盯着我的眼睛,他面色忧愁而焦虑。 “怎么复杂?你老说复杂,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复杂?” “内阁里并不完全是反对陛下亲征的,亲征只是一个由头而已,这其实是多方势力的角力。”他终于开始吐露实话。 但我听不明白,角力?多方势力?怎么回事? “其实谁都明白,出征最适合的人选就是晋王,可是正因为他是最适合的最人心所向的,所以陛下是绝对不会让他出征。” “为什么?” “因为权利,因为陛下忌惮晋王,他不会让这样一个人心所向功勋赫赫的人再有任何机会掌握兵权,阿水,兵乃杀器,这柄杀器对于一个皇帝来讲,只有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是最安全的。”他 语重心长说道。 “可是,晋王是陛下的兄弟呀。” “兄弟?皇帝没有兄弟,这历代朝代,皇家子弟相残的事情还少吗?民间都可以为了一点家产小利兄弟相残,更何况这是庙堂之争。” “可是...” “阿水,晋王是不可能出征的,而且晋王本身进宫劝阻陛下就是错着,想必晋王自己也明白,可是他不得不说,即便说了就是错。” “为什么?” “陛下忌惮晋王,晋王现在就是一个风向标,一个人心所向的救世主,他站出来反对陛下出征,就等于是公然的否定陛下的能力,陛下不行,难道他行? 这样的想法一旦在陛下的脑海中形成,你认为陛下会有什么感觉?那还会听从晋王的劝阻吗?” “可是......可是难道晋王就应该躲在王府里做缩头乌龟?什么也不做?” “对,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该做,只要他走出王府,无论他做什么就都是错,不管别人有没有觉得这是错,但在陛下的眼里,那就是错。” “可是......可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 “这大概是因为他毕竟是晋王吧,他毕竟是一个有能力有作为的亲王,他不能真的袖手旁观,但他还是错了,弱国他不进宫去劝,或许内阁和朝臣还有希望劝阻陛下,但只要他踏出那一步无 论谁都拉不回陛下了。” “陛下对他的忌惮太深了,晋王在西北一去就是六年,这六年战功显赫,在超中威望太大,天下都知道晋王在边疆保家卫国,护佑百姓,都说这是上天的庇佑,为我天朝降下这样以为福星, 可天下却忘了朝堂上还有一个陛下, 如果天下只赞晋王,那置陛下于何地?陛下岂是那种甘居与人下的?说实话,陛下只怕是有诛晋王的心都有,只不过是苦于朝堂上阻力太大,再加上后宫还有大长公主镇着,西北可能还需要 晋王,这才一直没有动手,你知道不知道啊,阿水?”他抓着我的肩膀,情绪很是激动。 我已经被震晕了,几乎都无法消化他说的这些事。 这是怎么了?我感觉我认知中的世界有一部分在开始崩塌,兄友弟恭的陛下和晋王,这一切原来只是假象?陛下竟然忌惮这位兄弟,而且还想诛杀他,这怎么可能? 晋王知道这一切?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知道自己的哥哥想啥自己?这样的哥哥他还能面对? 可是我明明记得,在春水围猎上,陛下是那样笑意融融的对晋王说话,还夸奖他的海东青那么出色。 啊!我心抽搐一下。 黄豆糕,那一碟黄豆糕,难道陛下是故意的?陛下......陛下......不对,陛下还是接受了太子的撒娇央求,把黄豆糕赏给了太子,这说明,他并没有真的想下手呀。 对,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我推开沈玉飞,撅嘴气呼呼蹬他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我问你为什么陛下会真的去亲征了,你们这些朝臣是干什么饭吃的?你却和我扯什么陛下要杀晋王?胡扯!” “阿水。我就是在告诉你为什么陛下要亲征,为什么朝臣拦不住,阿水,我不想和你书这些,但是”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我的衣袖。 “但是你追着我问,逼着我说,我也没有办法。” “这难道还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事情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可是其实你应该知道这些。” “我只是个女孩子,知道这些做什么?而且,我不相信。” “你应该知道,你有什么不能相信?阿水,你就在这个皇宫里,你就在这个漩涡里,你必须知道这儿有多么凶险,多么复杂,多么扭曲,这儿是皇宫,这儿代表的是皇权,这是一个独一无二 的东西,能够拥有它的人都是自私的,唯一的。阿水,我喜欢你单纯快乐的样子,可我更害怕这单纯最终会害了你。”他一把握住我的脸。 “阿水,你仔细想想,你在这皇宫里遭遇到的事情,难道还不能让你明白这里面生活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吗?你怎么会不相信我说的?” 看着他的眼睛,我微微颤抖。 我......我明白,是的,我明白。可是......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抗拒陛下和晋王之间的龌龊,我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龌龊,晋王是我的恩人,陛下是我的君王,太子是我的主子,可是他们都把我像朋友一样对待,每一个人都带给我 许多快乐的回忆美好的感受。 现在,这一切美好突然变了。 我不能接受。 “所谓御驾亲征,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和图染打仗,但更深层的意愿确实为了彻底的废掉晋王,晋王组赖以为名扬天下的就是他的战功,如果陛下能够亲自立下战功,那么必然讲重新引导天下 的舆论,而且,这几年和图染打仗,我们天朝其实胜利的并不多,就其是这一段,自从陛下为了架空晋王,把他从西北调回来以后,战事就一落千丈,我们的军队已经所剩无几,这一次陛 下带去的,将是天朝最后的力量,但正因为这是最后的力量,所以陛下更加不会把手里最后一柄利剑交到一个完全得不到信任,并充分忌惮的人手里。 “可,可陛下这样亲自涉嫌,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 “万一?没有万一,这个世界上,你不前进就是后退,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任何事情都有风险。” “可是陛下......”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陛下,他在拿自己的安危博弈,手里也有不少筹码。” “可天朝难道除了晋王和陛下,就没人能打仗了?非得他们两个中间选一个?” “当然有人能打仗,可是谁又能比得上陛下和晋王有号召力?阿水,打仗不仅仅是两国交兵,同时还有士气之争,但陛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可以激励前方的僵尸奋勇杀敌,保 家卫国,这是陛下比晋王更有优势的地方。” “所以你们这些朝臣就同意陛下涉险了?” “是的,不是所有,但至少也是大部分。” “可是一开始不是都是反对的吗?” “人心是会变的,阿水,一开始的反对其实也并美誉太多,只是闹的大而已,朝堂上陛下自己有一股势力,晋王也有,但这些年已经被陛下砍掉了不少,再加上前一段晋王败仗获罪,更是凋 零了许多,晋王也正式知道自己已经失势,所以前一段才如此低调,以求自保,就在这几天,内阁也发生了变化,原本保持中立的一派也倒向了陛下,所以......” “那我爹呢?我爹和你爹是什么态度?我不相信我爹会答应陛下出征,他一定反对。” 沈玉飞点点头。 “是的,杨侍郎是一直持反对意见,说起来,为此也得罪了陛下,你可能还不知道,陛下已经责令杨伯伯在家闭门思过。” “啊?怎么会这样?要紧不要紧?”我一听父亲出了事,心就急了。 “没事,你不必太紧张,陛下只是让杨伯伯闭门思过,并没有其他惩罚,杨伯伯一贯清廉刚正,陛下也是知道的,这样的处罚就是避避风头而已,等事情过去了就没事了。”他干紧安慰我。 我这才稍微宽心。 我父亲是个老迂腐,他才不会管陛下和晋王有什么龌龊间隙,就一心念着臣子要为陛下着想,为天下这项,绝不肯轻易让陛下涉险,即便受罚也不能阻拦这样的老迂腐直言上谏,我早就担心 父亲在这事上恐怕也吃苦头,着也是我心焦的一个缘故。 闭门思过,只怕依然是陛下能够给父亲给杨家最好的惩罚了。 至平朝 53 及时雨 司完了自己的爹,也该关心关心未来公公,于是我仰头又问。 “那沈伯伯有没有事?” 沈玉飞愣了一下,脸色有些怪异,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没事,我爹没事,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我在皇宫里一时也出不去,你帮我照顾着我爹一些吧,还有,你回去也要劝劝沈伯伯,别学我爹那么硬脾气,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这要是二位都要去思过了,课还指望谁噢。” 沈玉飞点点头。 “嗯,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我叹口气。 “这么说,陛下就真的要出征了?” “是的,大长公主那二也点头同意,后宫应该也都知道了,可能都开始为陛下准备起来了吧。”沈玉飞说道。 我抿抿嘴,心里依然沉甸甸的。 沈玉飞揽住我的肩。 “怎么?难道你舍不得陛下走?”他打趣我。 我鼓起腮帮捶他一拳。 “陛下哪里轮到我来舍不得,我只是......只是替小太子难过。” “这又什么好难过的,等陛下胜仗归来,京师和皇宫里不知怎么庆贺呢。” 我呼吁口气,仰头看天。 这几天接连的骄阳似火,烤的多有人都快瘪成一张皮,今天天边终于有了一丝乌云,远处还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乌云翻滚着,朝皇宫扑来,雷声越来越响,开始能看到闪电,在乌云里喊哩畸啦闪耀。 看来是快要下雷雨了。 “快下雨了。”我说。 “嗯,这一段各地旱情不断,正是一场及时雨。” “那敢情好。” “是啊,对了,阿水,你快回去吧,别让雨淋到,现在虽然是夏天,可要是淋湿了也很容易着凉生病。”他说。 “嗯,你也回翰林院吧,路上小心,别着凉。”我和他道别,再次抬头看看天。 但愿这是一场及时雨,而不是一场狂风暴雨吧。 至平四年九月十五,皇帝陛下阮承浩在宗庙里祭拜了天地祖先之后,亲帅十六位将军和四十万大军从京师正门定安门出发,浩浩荡荡的大军向西北进发,开始了御驾亲征之路。 后宫的妃嫔们在皇后的带领下,在宗庙里想历朝的祖宗祈祷,祈求陛下此去一路平安,旗开得胜,祈求祖宗庇佑我天朝长治久安,永享太平。 太子还笑,没有去定安门送行,而是跟着皇后和贵妃在宗庙里祈福。 我跟在他身后,屁股跪拜那些天朝历代的皇帝们。 画像上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隐蔽在重重的帷幔之后,脸上都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也不知道他们听没听到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的祈祷?也不知道他们灵验不灵验? 皇后和贵妃还有大长公主的脸上也都是木然的,只有从他们呢喃不断的祷告中,才可以察觉到一丝紧张和不安。 毕竟是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弟弟。 可是我不禁有了一个疑问,往年晋王出征,也是面对图染大军,也是拼死拼活,为什么这些女人就从来没有祈祷过,没有紧张过呢? 难道那个男人就不是她们的弟弟吗? 我偷偷俺帷幔后重重的画像,端坐在那上面的都是皇帝,是啊,只有皇帝,从来不会有皇帝的兄弟们。 或许这就是皇权吧。 这是一个自私的东西,一种唯一的存在。 我没来由的替晋王感到伤心。 其实说起来,往年晋王出征,我也从来没有为他担忧过,为他祈祷过。 所以,虽然这是为陛下祈求平安的法会,我本不应该为另一个男人祈祷,但我觉得,这儿的每一个皇帝同样也是晋王的祖宗,他们也应该像庇佑陛下一样庇佑晋王,所以我要偷偷为晋王向这 些祖宗祈祷。 我祈祷他能够平安,祈祷他能够脱离陛下的嫉恨,祈祷他们兄弟两个不要再起争端。 正所谓,一个人好不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自打陛下离开以后,后宫里的每一个都变得恍惚起来,似乎陛下把整个后宫的思念和心情都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些空壳。 所与人的生活节奏都慢下来,就连小宫女们原本轻快紧张的脚步也放缓了。 大家每天都慢慢的起床,慢慢的梳妆,慢慢的吃饭,慢慢的走路,就连说话,也慢慢的,皇宫就好像是一个少女在一夜之间衰老成了一个老妪,行动迟缓,死气沉沉。 唯一能给这个老妪带了一丝生气的是每天午时从北宫门的露布。 一骑快马带着前方最新的战况从宫门穿过,直入内阁,然后战报再由内阁送到坤宁宫,在那儿,皇后和大长公主早已经等着。 就像是吊命的仙丹,这每天一次的战报吊着后宫所有的心。 午时成了一个神圣的时刻,每到这个时候,后宫所有的人都开始诚心的祈祷半个时辰,最后积聚在坤宁宫,虔诚的聆听陛下的最新消息。 无论这些女人曾经如何的斗争,但在这一刻,她们成为了同一个女人,同一个等候着丈夫回来的女人,他们的心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那个男人一定要平安。 陛下到了铜铃关,大军驻扎了三日,整装待发。 陛下到了索桥堡,遇到了一小股的流寇,已经剿灭。 陛下到了宁武关,接见了驻扎在那儿的守军,犒赏了有功之人。 每次只有听到了这些消息,后宫才能继续第二天的生活,虽然第二天的生活依然只是为了等待这些消息。 直到,有一天的消息是陛下到重峡关,大军驻扎下来。 重峡谷是中原腹地的一个重要关口,位于天堑长江之上,易守难攻,在这个关口上驻扎着天朝最后以为名扬四海的武将,何云鹏。 何云鹏原先大内御林军统领,那时候还是景帝朝,当今陛下还是楚王,后来胡云鹏不知在二王遗案里牵涉进去,获罪离开了大内,流落到了楚王府上。 再后来楚王推荐他投军,建立功勋,他反降不升,从将军又贬为了参军,慢慢就成了将军,楚王当上了陛下之后,被陛下赶到了西北。 在西北晋王手里带了三年以后,才又回到京师,做了个城门守备。 晋王失势以后,陛下才又启用了他,让他跟着武安侯一起去西北抗击图染,何云鹏说起来不算是个带胜将军,打的败仗比胜仗还多,这大概也是他一直受不到重用的缘故,这次他在重峡谷, 实在让人为他捏一把汗,不过这次他总算不负众望,为陛下守住了最后一道关口,毕竟要是重峡谷关破了,中原就真的险咯。 施别坨已经打到了重峡关,回去是不可能的,火已经烧到人家家门口,只要破了这道门,这屋子里的金银财宝乃至王座皇权,都僵尸他神勇无敌大将军的战利品。 这巨大的诱惑,这唾手可得的成功,谁也抵挡不住。 然而,他却没有能够在最佳的世纪破除这个关口,他这把火好烧得不够旺,不够,猛,不够凶,没有一鼓作气的少穿着最后一道门,却给了门背后的人一个足够的时间拖累他的部队。 天朝陛下带着四十万大军赶到了,这一场及时雨浇灭了烧到家门口的熊熊烈火。 但防火的人却没有打算走,只是他必须重新考虑眼前的形势。 图染大军到目前为止,胜仗比败仗多,士气原本是高涨的,但问题是在重峡关,他们拖延了太多的时间,至少比他们自己心里预期的多了,长时间高强度的作战直呼,疲惫也会来的更加凶猛 ,一开始,胜利的鼓舞,利益的诱惑会让人忽略这种疲惫,但当被是被缠上的时候,这种疲惫就会爆发,井喷似的爆发出来,然户像瘟疫一般迅速的传染开,如果不能及时控制,整个军队 的气势就会崩溃。 如何稳定君心,提高士气,准备一场持久战,恐怕是施别坨需要当即考虑从的最大问题。 而对于我们天朝来说,敌方士气转弱正是我方士气增强的好时机,我们占据着天堑,又新增了四十万精神抖擞的军队,只要守住重峡关,拖垮施别坨,胜利就是我们的。 我们占据着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不犯重大失误,胜利只是时间的问题。 正如朝堂所预料的,施别坨的大军开始涣散,在一开始的几场交锋中频频失误,败绩连连,大大的鼓舞了我方的士气。 久攻不下,失败重重,突然军队里已经开始有了相左的意见,好多头领都想施别坨建议撤退,然后议和,趁手里还有筹码的视乎,多占点便宜。 关于议和这个想法,朝堂上也是讨论过的,对方主动议和,求之不得,仗毕竟是能不打仗就不打的好,这连年的战争实在太耗费国立,天下急需要一段休养生息的日子,所以,突然密使送来 的议和书,不能不说让内阁惊喜万分。 可惜,内阁错了。 议和是图染的意思,是内阁的意思,却不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弃自己的安危不顾,亲帅大军出征,难道为的就是一个议和的结局吗? 他要的是胜利,是全面的胜利,是奠定他无可替代军功的胜利。 然而陛下也忘了,天下是什么?天下又需要什么? 任何继续推动战争的力量,都会激怒老百姓。 所以,前方虽然打了胜仗,但后方却乱了。 事情是因军费而引起的。 四十万大军到了重峡关,虽然解了一时之困,但真正要将识别图赶出中原,那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陛下出征的时候调用了三千两的军费,这是四十万大军三个月的军饷。 三个月,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时间,放到一场持久的战争之中,一晃就过去了。 时间过去就过去了,可人却要生活,要吃饭。 四十万大军,每一天每一个人的口粮加起来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陛下早在一个月前,就发敕令,要求内阁筹集五千万两的军费,在半个月内送到重峡关。 半个月过去了,内阁却只给陛下发了两千万两的军粮和五百万两的军饷过去,生生短了一半。 陛下不是个好糊弄的,这一半的军费怎么能够搪塞,立刻就写了旨意来训斥内阁,当即就飞出了工部和兵部两位尚书。 不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均在外敕令也可以有所不受。 内阁这次抱成一团,枪口一致对陛下,军费难酬,劝陛下权宜行事。 归根结底一句话,那就是,议和吧。 然而议和又岂是一句话就能办到的呢?怎么议和?给多少才能填满豺狼的嘴,打发它回去? 白花花的银子,美丽的女子,漂亮的绸缎,还有富庶的土地,再加上一个纯正的公主,够不够? 应该够了吧? 不够,豺狼要的更多。 陛下不愿意给,那么就只能继续打。 继续打,那四十万大军就要继续驻扎,继续吃饭。 要养活这一支军队,朝廷就必须源源不断的输送粮食和军饷。 可是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国库早已经难以维持,为了应付年年攀高的军费,江南湖广等地已经连续三年增加了各种赋税,早已经弄得怨声载道。 可现在,这些富庶的地方也已经不能在为朝廷输送赋税,应为,图染大军破城而入,江南的老百姓都已经跑空了,那些田地,那些织机,那些桑蚕,那些商号,那些贩夫走卒,那些男女老少 ,都已经被战火践踏的面目全非。 鱼米之乡,已经没有了鱼米,只剩下一大批面黄肌瘦,饱受创伤的难民,正朝着京师扑来。 陛下催着军费,难民张嘴呀吃,前后夹攻之下,内阁也是无计可施。 陛下远在千里之外,对内阁鞭长莫及,也是无可奈何。 大长公主受陛下所托,顾不得她自己说过的那番无意于朝政的话,只能抛头露面向内阁催要军费,内阁就在她那儿也猛倒苦水,呼天号地。 为了支援边疆,后宫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节俭活动,在皇后和贵妃的带领下,捐出各自的胭脂花粉钱和珠钗金簪,大长公主也拿出了当年景帝留给她的嫁妆,后宫一共凑了三百万两银子,一 股脑搬到内阁,当着六部九卿的面满满摆了一屋子。 被这一群女人逼着,六部九卿文武百官也无得办法,只能继续凑,总算又刮了两千万了,然后大家伙又捐了各自的俸禄,一共是二百万两,加起来总共两千五百万发给陛下,算是勉强的凑够 了五千万两军费。 乾元殿当然也不能不节俭了许多,太子殿下的每日膳食已经从最初的八个热菜四个两菜四份汤改成了四菜两汤,点心也减了一半的份额,各宫都停止了心意的裁制,也不许再做新的首饰,每 个宫女的胭脂水粉钱都减半,妃嫔们的月俸也都各降一等,所有的娱乐也都不再允许,遣散了一大批的杂戏班子。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支持陛下,大家都要坚持到陛下回来。 但对于内阁来说,陛下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可紧接着的问题是,难民怎么办?还有空虚的国库怎么办? 钱都已经筹给了陛下做军费,朝廷已经拿不出钱来安置难民。 虽然安置告示已经发下去,要求各省各县妥善安置,可没有钱没有来粮食没有住的地放,让难民们怎么生活? 现在已经是深秋季节,眼看着寒冬就要到来,如果不妥善安置好难民,一入冬将会是一场人间浩劫。 今年球探的收成也因为战火烧毁了大部分,好多地方都基本上颗粒无收,原地的老百姓都已经没有稂食可吃,自然也不会收留难民。 所以,即便是朝廷发布了安民告示,但难民潮还是自动自发的朝京师扑来。 京师也不能不对此有所戒备,于是就派出了锦衣卫和御林军去外围拦阻。 虽然临行前,内阁和大长公主,皇后都再三告诫,要低调行事,权宜行事,不可冒进,不可激发民变。 但他们都忘了,这些锦衣卫御林军都是皇宫里的少爷兵公子兵,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低调,不知道民情。 他们都是当大爷当惯了的,让他们处理事情,只会激发民愤。 因为没有妥善的处理好难民的安置问题,发生了摩擦,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摩擦,但这些公子少爷兵们却拿出了皇宫里那一套来处置,杀一儆百,一下就处决了七个带头闹事的人,这七个人 都来自同一个山村,吴公村,这个村子原先还是个大村子,有一千多口人,但因为战火瘟疫旱灾,活着逃难出来的只剩下一百口都不到。 那七个闹事的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讨口饭吃,结果没有死在敌人的刀下,没有死在瘟疫之中,没有死在饥饿之中,最终却死在了他们寄予希望的朝廷手里。 至平朝 54 风雨中 事情是因军费而引起的。 四十万大军到了重峪关,虽然解了一时之困,但真正要将识别图赶出中原,那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陛下出征的时候调用了三千万两的军费,这是四十万大军三个月的军饷。 三个月,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时间,放到一场持久的战争之中,一晃就过去了。 时间过去就过去,可人却要生活,要吃饭。 四十万大军,每一天每一个人的口粮加起来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陛下早在一个月前,就发了敕令,要求内阁筹集五千万的军费,在半个月内送到重峪关。 半个月过去了,内阁却只给陛下发了两千万两的军粮和五百万两的军饷过去,生生短了一半。 陛下不是个好糊弄的,这一半的军费怎么能够搪塞,立刻就写了旨意来训斥内阁,当即就废除了工部和兵部的两位尚书。 不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君在外敕令也可以有所不受。 内阁这次抱成一团,枪口一致对陛下。军费难酬,劝陛下权宜行事。 归根结底一句话,那就是,议和吧。 然而议和又岂是一句话就能办到的呢?怎么议和?给多少才能填满豺狼的嘴,打发它回去? 白花花的银子,美丽的女子,漂亮的绸缎,还有富庶的土地,再加上一个纯正的公主。够不够? 应该够了吧? 不够,豺狼要的更多。 陛下不愿意给,那么就只能继续打。 继续打,那四十万大军就要继续驻扎,继续吃饭。 要养活这一支军队,朝廷就必须源源不断的输送出粮食和军饷。 可是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国库早已经难以维持。为了应付年年攀升的军费,江南湖广等地已经连续三年增加了各种赋税,早已经弄得怨声载道。 可现在,这些富庶的地方也已经不能在为朝廷输送赋税。因为,图染大军破城而入,江南的老百姓都已经跑空了。那些田地,那些织机,那些桑蚕,那些商号,那些贩夫走卒,那些男 女 老少,都已经被战火践踏的面目全非。 鱼米之乡,已经没有了鱼米,只剩下一大批面黄肌瘦,饱受创伤的难民,正朝着京师扑来。 陛下催着军费,难民张嘴要吃,前后夹攻之下,内阁也是无计可施。 陛下远在篝千里之外,对内阁鞭长莫及,也是无可奈何。 大长公主受陛下所托,顾不得她自己说过的那番无意于朝政的话,只得抛头露面向内阁催要军费。内阁就在她那儿也猛倒苦水,呼天号地。 为了支援边疆,后宫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节俭运动。在皇后和贵妃的带领下,捐出各自的胭脂花粉钱和珠钗金簪宝媵。大长公主也拿出了当年景帝留给她的嫁妆,后宫一共凑了三百万 两 银子,一股脑搬到内阁,当着六部九卿的面满满摆了一屋子。 被这么一群女人逼着,六部九卿文武百官也无得办法,只能继续凑,总算又刮了两千万了,然后大家伙又捐了各自的俸禄,一共是二百万两。加起来总共两千五百万发给陛下,算是勉 强 的凑够了五千万两军费。 乾元殿当然也不能不节俭了许多,太子殿下的每日膳食已经从最初的八个热菜四个凉菜四份汤改成了四菜两汤,点心也减了一半的份额。各宫都停止了新衣的裁制,也不许再做新的首 饰 。每个宫女的胭脂水粉钱都减半,妃嫔们的月俸也都各降一等。所有的娱乐也都不再允许,遣散了一大批的杂戏班子。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支持陛下,大家都要坚持到陛下回来。 但对于内阁来说,陛下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可紧接着的问题,难民怎么办?还有空虚的国库怎么办? 钱都已经筹给了陛下做军费,朝廷已经拿不出钱来安置难民。 虽然安置告示已经发下去,要求各省各县妥善安置,可没有钱没有粮食没有住的地方,让难民们怎么生活? 今年秋天的收成也因为战火烧毁了大部分,好多地方都基本上颗粒无收,原地的老百姓都已经没有粮价可吃,自然也不会收留难民。 所以,即便是朝廷发布了安民告示,但难民潮还是自动自发的朝京师扑京师也不能不对此有所戒备,于是就派出了锦衣卫和御林军去外围拦阻。 虽然临行前,内阁和大长公主,皇后都再三告诫,要低调行事,权宜行事,不可冒进,不可激发民变。 但他们都忘了,这些锦衣卫御林军都是皇宫里的少爷兵公子兵,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低调,不知道民情。 他们都是当大爷当惯了的,让他们处理事情,只会激发民愤。 因为没有妥善的处理好难民的安置问题,发生了摩擦。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摩擦,但这些公子少爷兵们却拿出了皇宫里那一套来处置,杀一儆百,一下就处决了七个带头闹事的人。这 七 个人都来自同一个山村,吴公村。这个村子原先是个大村子,有千多口人,但因为战火瘟疫旱灾,活着逃难出来的只剩下一百口都不到。那七个闹事的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 讨一口饭吃,结果没有死在敌人的刀下,没有死在瘟疫之中,没有死在饥饿之下,最终却死在了他们寄予希望的朝廷手里。 吴公村七命案,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民变,彻底的激怒了成千上万的难民,把他们推到了朝廷和皇家的对立面上。 一开始只是民变,最后就变成了造反。 成千上万的难民自动自发的走在一起,虽然手无寸铁,但他们拿起来一切可以拿起的东西,准备给自己,给那些死去的亲人,向朝廷向皇帝讨一个公道,讨一个说法。 可是皇帝并不能给他们,因为他还在外面打仗,根本回不来。 锦衣卫和御林军当然也不是吃素的,面对民变他们也做出了迅速的反应,调动了各州各府各县的兵力,开始剿灭难匪。 可是这些来自地方的兵团里何尝没有难民,他们也是老百姓出身,自然明白老百姓的苦难,又怎么能忍心举起手里的刀对着那些饥饿愤怒可怜的人砍杀? 他们不忍心,都纷纷偷懒放水,压根不积极对抗。 结果就导致难匪直扑京师,各地的难民汇拢在一起,浩浩荡荡,足有二十万这多,虽然不足以颠覆整个天朝,但要覆灭京师,未尝不可。 京师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兵力,也不敢再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可怎么安抚这些难民,却也束手无策。 朝堂上文武百官,内阁里六部九卿,后宫里三宫六院,这下都成了呆头鹅,做不出一点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物却横空出世了。他就是代王阮承濄。 如果不是这一次难民之变,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对这个人有任何印象。 因为他就像是被整个朝廷整个皇宫都忽略了的存在,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忽略了。 我在皇宫里待了四年,基本上没有听到任何人谈论起这个人物。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人物,注定要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拯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只是为了什么而拯救,那就说不好了。 总之,他出现了,带着他在属地的八百军士赶到京师,准备勤王救宫。 然而,封王是不能无诏离开属地的,他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谋反。所以,从他一出发就受到了朝廷的指责,判定为是谋逆之举。 这也怨不得皇家怨不得朝堂,趁火打劫的人多了,岂知这位代王殿下不是呢? 但代王殿下带来的不仅仅是八百个军士,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五十万石粮食。虽然都是些杂粮陈粮,但粮食就是粮食。在这种时候,粮食比黄金还实在。 他在离京师三百里外的石梁坡和王屋村安营扎寨下,又卖掉了自己王府的钱买下了这两个村子所有的屋子,准备用来安置难民。并在两个村口设立放粮处,只要是愿意来制造的难民, 都 可以领到粮食。虽然只是一碗薄粥,但至少是口热乎乎的粥。 这是个很冒险的举动,他只有八百人,两个村子,五十万石粮食,而面对的却是二十万之多的难民。 但他确实是一个人物,有这份气魄,愿意下这个赌注。 或许是他这份魄力这份诚意打动了难民,也或许那些可怜的难民们所需要的也仅仅只是一碗薄粥。 开始只是一小股难民去投城,渐渐的越来越多。 五十万石粮食压根就顶不住二十万难民,但至少这让朝廷让京师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问题可以妥善解决的希望。 所以,京师也妥协了。 朝廷不再说代王是谋逆之举,只是要求他独自入朝,面见皇后和太子殿下,共商安抚之计。 我想,这个代王倾其所有想要得到的,恐怕就是这一个再次进入京师的机会吧。 据说,他在金殿上的表现很出色,他慷慨激昂的陈诉了自己想要为朝廷为皇室为陛下太子为皇后尽忠的意愿。 我不知道朝廷信不信,皇后信不信,公主信不信,我只知道,最终京师还是接纳了这个亲王。 京师筹集五十万石粮食,让他带去,继续安抚难民。并且就地正法了吴家村七命案的几个元凶首犯,民变暂时安抚住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分化消化这一群饥饿的人。 但就在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完全解决的时候,一个更大更凶险更毁灭的问题摆在了众人的眼前,再次将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推向更深的深渊。 至平朝 55 深渊 隆冬刚刚过去,整个天朝紧衣缩食,跌跌撞撞勉勉强强的过完了一个凄凉的春节。二十万难民经过这一个隆冬已经死了足足一半,这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结果了。 京师周围的几个县城村子已经分化了这剩下的十万难民,朝廷也像挤膏药似的不断的挤出粮食来供给。 隆冬已去,春天就在眼前,每一个人都由衷的期盼着春天的到来。春天带给人希望,带给人力量,带给人温暖。 但是似乎所有人都忘却了,在春天到来之前的那一段日子,将是最寒冷的日子。至平五年,二月初三,这是一个普通又绝不普通的日子。 在重峪关,陛下发起了对施别坨的最大一次攻击。 据说,当时何云鹏劝说过陛下,等开了春再打也不迟。但陛下否决了,认为开春虽然对我们有利,但同样对图染也有利。开了春,草原就会复苏,粮草和牧草会疯长起来,施别坨的后 援 粮草之困就得到了解决,这对我们非常不利。就应该趁现在,兵困马乏之际,攻其不备,杀其不及。面对何云鹏的建议,陛下甚至喝斥他是不是打仗打怕了,有了消极的情绪。又或者是不是 内阁那里又来了什么风声,催着议和? 陛下对议和很忌讳,可能在他眼里,议和就等同于败仗。 武将和文臣有私交,那是个很严重的质疑,何云鹏也不敢揽这样的罪名上身,只得打消了劝阻的念头。 再加上前一阵天朝的各种小规模攻击都取得了不错的胜利,也许,现在正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 然而陛下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豺狼是一种非常坚韧而且狡猾的动物。施别坨固然兵困马乏,可是并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堪一击,即将崩溃。他只是装出一个弱势,在等 待 着一个机会。 陛下是聪明的睿智的,他的想法也是远大的富有创意的,但他毕竟只是陛下,不是一个长期行军打仗的武将。如果是在朝堂上,十个施别坨也不够他消遣。但现在是战场上,对付敌人 的 经验,就远远不如施别坨。 施别坨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挖好了陷阱等着陛下的到来。 他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出动,对方也急着吃掉自己,在这个时候,陛下先急,陛下就先错了。 但豺狼知道猎物终归是要出动的,因为 谁先急,就谁先错。 穷寇莫追,这个道理写在书本上多少年,但真正能够理解并在关键时刻运用的,少之又少。 但你以为胜利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摘取的时候,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克制自己,不伸出那只手呢? 而你又该有多么明亮的眼睛,多么玲珑的心窍去看清眼前这个胜利是真实的?抑或是对方给你的一个假象?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你又能有多少时间去思考去反思去质疑去寻找答案? 决定往往只是火光电闪之间那么一念而已,然而这一念就决定了胜负,决定了结果。 陛下伸手了,追逐了,然后跌入了陷阱。 施别坨挥舞着手里的弯刀朝他冲刺过来,然后砍下。 但是施别坨没有伸手,他早已经考虑过了,砍死天朝的皇帝固然能够让自己获得崇高的荣誉,但这荣誉却是虚的。他是个很实在的人,他要白花花的银子,而不是虚名。 所以他砍下来的只是刀背,陛下落了马,很快就图染人用绳索套住,就像套一匹野马似的,拖走了。 我想当时天朝的军人们一定都做傻眼了吧。 就在他们的眼前,皇帝陛下就成了对方手里的一个俘虏。 主帅没了?皇帝没了?这仗还怎么打?这江山还怎么坐? 回过神来以后,他们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想要夺回自己的君王。不过这就像是一个失心疯的人发起的攻击一样,看起来似乎很凶猛,但其实已经乱了章法,只不过是凭一把傻力气 发 泄而已。面对一个老练的将军,这样一种疯子行径能有什么用?只不过是多给对方送点战利品和牺牲品而已。 总算重峪关里还有脑子清醒的,命人擂起回营鼓,这场可笑可悲的攻击才算结束。 那么,现在怎么解决陛下被俘的问题呢? 重峪关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丢掉的可是整个天朝的主心骨,定心丸。 可瞒是瞒不住的,所以只能在第一时间八百里加急密奏内阁。 等像我这种生活在后宫里的小丫头知道陛下被俘的消息时,这事其实已经过了快半个月。 早春的第一颗嫩芽已经在树枝上绽开,碧绿碧绿的,很讨人喜欢。 但第二天的霜降突如其来,将这颗嫩芽冰封在薄薄的脆冰里,然后冰雪一化,它就随之掉落。 那时候乾元殿里也跟着其他殿一起,正在为陛下为前方的战士为京师周围的疾苦百姓做佛花,我们用桃花纸叠成荷花的样子,然后用笔蘸上朱砂,在每一个花瓣尖上晕染一下。苍白无 力 的花朵因为这一抹红而显得有了一丝生气,但现在看来,这一抹红其实是一团血,越发显得凄厉而已。 这些饱蘸着鲜血的佛花被供养到佛堂里,聚集了一千朵的时候,就举行法会一起烧掉。 后宫已经不知道做了几千朵这样的佛花,总之每个三四天就会举行一次这样的小法会。 但是,没想到献祭了这么多的鲜血之后,神明却丝毫没有保佑我们。 他们反而要求了更高的献祭,那就是我们的陛下。 这可怎么办? 记得小太监把阮宣炆背去坤宁宫听到了这个消息,回来的时候这小。。 他就这么咬着牙忍着眼泪回到了乾元殿,然后老老实实的梳洗一番后上床睡觉了。 我都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反正我有点被吓傻了,给他倒水的时候手都是哆嗦的。 然后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蝈蝈,今晚陪我吧。” 这不合礼数,我们说起来也算孤男寡女,而且尊卑有别。但方姑姑领着其他人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然后给我搬来了被褥枕头,铺在他床下的踮脚榻上。 “杨姑姑,让奴婢伺候你梳洗吧。”方姑姑亲自过来说。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握着我的手,千言万语千方百计尽在不言中。 我明白,我知道,非常时刻非常事。小太子的安仁是第一,这安全包括身体也包括心理。 不用说我也会陪着他,陪他一起渡过这个难熬的夜晚。 他睡着很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就连呼吸声都几乎不见,也从严不翻身。 我也不敢有任何响动,也不敢睡着,只是闭着眼竖着耳朵倾听他的呼吸,这几乎不可辩的一点点声音持续着,才是最好的状态。 “蝈蝈,你睡着了吗?”他突然问。 “没。”我说。 “蝈蝈,我冷。”他又说。 “什么?”我分开被子起身,微微掀开他的帐子,探进头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 盖得好好的呀。 他伸手出来,冰冷的双手把我冻得一哆嗦。 怎么回事?明明烧了暖炉,怎么太子殿下手却这么凉? “快……”我刚回头要唤人,被他一把捂住嘴。 “蝈蝈,没用,我怕,所以我冷。”他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能感觉到细微的持续的颤抖。 中。 “太子,不怕,没事。”我赶紧握住他的双手,去温暖他。 “蝈蝈,能不能抱抱我?”他在黑暗中,大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抱住他。 他也紧紧的抱住我,好像抱住一根救命的浮木,生怕被溺死在这黑暗之“没事了,太子,没事。”我轻轻拍他的背。 “蝈蝈,陪着我,好不好。”他央求。 “好,我陪着你。”我安慰着他,手摸向他的手和脚,依然冰冷。 这可不好,要是一晚上冻下去,明天他非得生病不可。不管了,什么男女有别,尊卑有序,管他呢。我嘴溜爬进他的被窝。 我才刚钻进去一点,他就你是一只极度需要保护和依赖的小雏鸟,自动自发的将整个身体往我怀里钻,差点就把我拱出床去。 “殿下,往里,往里。”我急忙轻呼几声,他才不情不愿的往里挪了挪,四肢像藤蔓似的缠绕着我,估计找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来扯都扯不下。 “殿下,能不能放松一点,我有点喘不过气。”忍不住说道。 他摇摇头,手脚缠得更加紧。 得,我不说了,别缠了。 娘哦,好冷,我哆嗦一下,急忙用被子裹住彼此。不过算了算了,我冷总比他冷好。这明天乾元殿里生病一个小姑姑总比生病一个小太子要令人高兴。 他缠着我,像是要把自己整个和我联系在一起,永不分开似的。 “蝈蝈……”唤了一声。 “嗯?殿下?你想说什么?”我问。 但他却又不说了。 我也不说,抱着他,然后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襟口似乎湿漉漉的。 我眨眨眼,伸手想去摸一摸,看是不是太子他流口水了?但随即又放弃了,流口水就流口水吧,大不了明天换一件好了。 这一夜我无眠到天亮,怀里抱着这么大一个孩子,睡得着是我本事。 阮宣炆后来倒是睡着,手脚也终于被我捂得暖过来,大概是没问题了。 第二天方姑姑掀开床帘的时候愣了一下,我看看她,她看看我,但谁也没说话。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这样一个可怕难熬的夜晚,熬过去了谁也不会再想回顾一遍。 把阮宣炆抱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襟口上的濡湿不是他的口水,而是他的眼泪。很大一块,看来哭得一定很伤心,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让我有点担心,一个孩子就应该像一个大人那样克制自己的情绪,过分的成熟会让心疲惫。 他还是个小孩子,不能在一夜之间仓促长大。 可惜,这只是我的想法。对于整个朝堂和后宫来讲,他现在代替陛下成了天朝唯一可以指望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今年才九岁,但恐怕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他承担起原来要好几年以 后 才能承担的义务和责任。 一想到这些,我真替他心疼。 我以为现在朝廷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如何营救陛下,但是我错了。 朝堂和后宫都乱作一团,整天都争论不休,然而争论的焦点却不是如何救陛下,而是现在该由谁来监国? 我真搞不懂这些男人,也搞不懂那些女人。 那是他们的皇帝,那是她们的丈夫,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主次?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后宫现在也是三个女人,皇后,贵妃大长公主。 她们三个是同一阵营,手里最大的筹码就是可怜的小太子。 太子监国,当然说得通也站得住脚,但问题是,一个九岁的太子?他能监国吗? 所谓太子监国,其背后的意义就是后宫当政。但朝堂肯吗?那些从来就看不起任何一个女人的士大夫们肯听命于一群女人和一个孩子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权力这种东西原本被握在某一个人手中,现在这宝物突然空出来,成了个无主之物。都不知道这些人内心深处都生出了什么样可怕的妄念? 这个国家现在就变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外面有一群狼等着吃,里面何尝没有一群狼也等着好好吃一顿。 至平朝56 三足鼎立 即便是这一群女人和一个孩子之间也充满了矛盾,三只手都想要摆弄和控制这个九岁的娃娃,那么到底谁主谁次呢? 一个是后宫之主,一个是太子之母,一个是朝堂上有说话权的大长公主,太子的舅母。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朝廷上那一批也不省油, 你们有太子,我们也有。 虽然血统比不上,但资格和历练绝对比得上,那就是晋王殿下。 没错啊,这么一个正值壮年颇有才干的王爷在京师好好呆着,为什么要让一个九岁的娃娃贺一群后宫的女人来执政? 晋王一出,真是一呼百应。 但是令人费解也令人钦佩的是,晋王依然拒绝了。他主动的和大长公主站在一起,支持太子监国。 真是……不晓得傻还是忠。 但他肯,朝堂里那些士大夫不肯。 后宫乱政,女主临朝都是他们最害怕的。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提出太子监国,晋王辅政。 嗯,好主意,不愧是一票老狐狸。 但问题又来了,这么一来,朝廷倒是没事了。那么重裕关那边怎么办? 这四十万大婚还在那里摆着,这么多人群龙无首,万一有个好歹,这可是翻天的大事。 总得派个压得住阵脚的人去吧,可派谁去? 看来看去,整个朝堂似乎只有晋王殿下了。可他走了,谁给这个九岁的小孩子辅政? 内阁?内阁倒是想呀,可后宫不肯。后宫?后宫也想,可内阁不肯。 得,又僵死了。 这个时候,兵部尚书沈知延,也就是我未来公公,提出了一个折中之法。 那就是晋王出征,太子监国,然后不是还有代王嘛,那也是陛下的兄弟,这次安抚难民又颇有功劳,不如就他监国吧。 这下,朝堂后宫都炸锅了。 代王,这个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代王,一个区区代王就想蹿到朝堂上当辅政亲王,他当得起吗?他够格吗? 不过代王殿下就是代王殿下,到底是个人物。他也有折中之法,那就是贺大长公主共同辅政。 这说起来也挺有道理,太子是陛下的儿子,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姐姐,他是陛下的哥哥,这三位一体在朝堂上,倒也和谐得很。 他这一折中,后宫松了口。显然后宫也权宜了,决定推大长公主出面为主。 反正嘛,朝堂上能出面的最好是姓阮的,大长公主也姓阮。 后宫松了口,朝堂也退让一步。反正这个代王虽然有点本事,但是毕竟在朝堂京师乃至后宫都没有势力,就是个摆设,算是缓冲人物,正好可以当朝堂 和后宫的传话筒。 要紧的还是晋王殿下,这一去边关,手握重兵,这才是需要拉拢的大势力。 朝堂要拉拢,后宫自然也要拉拢。陛下去之前最忌惮的就是晋王,最怕他有兵权。但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估计也没辙。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亲王弟弟够忠诚,不过晋王只要脑子不坏掉,也必 然明白,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对抗外敌。 这要是江山没了,还争个屁。 但晋王会争吗?我看谁也吃不准。 但不管争不争,朝堂上总需要有个能安抚所有人的安排。既然大家都妥协了,行,太子上朝,监国,发敕令。 后来我偷偷问过阮宣炆,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发了些什么敕令。 他摇摇头,说那些东西压根就是内阁写好了以后,给大长公主,皇后,贵妃,晋王,代王看一转,然后才拿到他跟前。他都不用看,不用动,旁边的太监会帮他盖好印。然后第二天他坐在上 头,大长公主在后面帘子里,代王和晋王左右各一边.一起听太监宣读圣旨。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知道昨天到底送来的是啥。 不过那些晦涩修饰雕琢过的词汇组合成的旨意他也搞不大清楚,只知道,封赏完了叔叔晋王,他就出征去了。接着封赏了另外一个叔叔代王,哦,现在时燕王了,然后他继续待在朝堂上,整 天和大长公主以及内阁一起嘀嘀咕咕吵吵闹闹。 烦就一个字。 我问他朝堂上什么感觉? 他说很吵,那些朝臣很会吵架,他觉得头疼。还有龙椅很硬,他坐的很不舒服。 我说不舒服的话就换个软一点的垫子吧。 他说不行,大长公主不许,而且还和他说过,坐在那个椅子上不能乱动。 我说你够辛苦的,要不要我帮你揉揉屁股。 他笑了,但很快又满面愁容。 他说虽然我在上面坐的不舒服,头疼屁股疼,但如果这样可以让父皇早一点回来,他可以忍受。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我,亮闪闪充满着虔诚和一种坚毅。 我真的觉得很心疼,他才九岁,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现在他每天必须天不亮就起床,因为他必须去早朝。以前中午可以回来休息,现在也不行了,因为要午朝。然后下午还要再一次,到天黑才能回到乾元殿。 虽然他只是朝堂上的一个摆设而已,谁也不会过问他的意见。但却是一个必须存在的摆设。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中间保持住安稳的坐姿,然后一坐就是一整天。这简直不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能够承受住的考验,但他承受住了。虽然每天回来都很郁闷,而且腿 麻得不会走路,要小太监们按摩好一会。 后来我想,可能就从九岁那年起,阮宣炆童年就结束了吧。虽然往后还有那么几年,他看起来和我度过了一段苦难但愉快的童年生活,但其实,那只是一个假装还是孩子的男人而已。 听说大长公主很厉害,在朝堂上对着内阁那是临危不惧,振振有词,巾帼不让须眉。太子的新叔叔表现一般,往往比较沉默,偶尔发言也多是和稀泥的言论,两边都不得罪。晋王殿下在重裕 关稳住了阵脚,他是惯打仗的,那四十万大军,二十个将军里还有一些是他的旧部。但也仅仅只是稳住而已,想要突破,很难。 因为施别坨手里有陛下,每一次进攻,他都把陛下放在车上,摆在阵前,让你无从还击。 施别坨不是个正人君子,从来不讲什么道义和花架子,他就是个吃人的狼,怎么合算怎么来。陛下就是他的挡箭牌,你们要打,行,从你们自己陛下的尸体上跨过去再说。 你们汉人最重君臣道义,看你们怎么办? 真是……无耻得令人佩服。 怎么办?要胜利还是要陛下?怎么选择? 内阁还是要议和,可是人家手里有陛下,你怎么能够讨到一个好的议和条件呢? 天下,百姓,江山,胜利,然后陛下,到底我们应该要什么? 至平朝 57改朝换代 很多年以后,我和阮宣汶也讨论过,如果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答案其实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选择天下。 由不得你不选择,天下是一切的根本,想要在这个棋盘上翻盘,就必须选择最根本的东西。 所以当年发生的一切,其实再正常不过。只是我和阮宣汶那时候都年纪小,不懂事,看不透而已。 现在,棋盘上是一局僵死的棋。对图染来说,他们手里有了陛下,欲挟天天子以令诸侯;对我们来说,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进,前面是图染军队,是陛下,你进就是置天子于险境,是为 不忠。退,置天下于危境,置百姓于苦难,是为不义。 太难了,必须要打破僵局。在这个棋盘上,唯一可以挟制我们的就是陛下,只有这个棋子改变了,这棋才能继续下去,不然只能被拖死,一败涂地。 所以,朝堂上借着陛下唯一的儿子,太子殿下的手,用他的名义废除了陛下,尊陛下为太上皇。 这真的很残忍,不是对陛下,而是对太子。他什么都不懂,却要他废自己的父亲,这太可笑了。回来以后这孩子没有哭,只是又在我的怀里待了一整晚,手足冰凉的一整晚。 陛下废了,那么就该立新君,国不可一日无君。 新君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晋王,登上那个硬邦邦御座的,是那个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的燕王阮承濄。 也只有他,能满足朝堂们的各怀鬼胎,安抚住日益咄咄逼人的内阁,安抚住焦躁不安的大长公主。 可是,后宫被抛弃了。在各人利益面前,原本和后宫站在一起的大长公主选择了保护自己。反正换个弟弟,他依然是大长公主,但换上侄子,他身边可就多了一个太后和太妃。 权力这种东西,很少有人愿意分享。唯一聊以安慰的是新君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太子这个位置暂时还是阮宣汶的。国家在短短这么几个月经历了这么多变化,实在也太危险了,所 以有些东西能不变还是变的好,就算是做做样子,遮遮羞也好。 改朝换代,对于后宫对阮宣汶来讲,是很痛苦很残忍的一件事。 但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有了新的皇帝,重峪关的晋王就可以放开手脚,狠狠打击施别坨。 有了新的皇帝,就可以绝了施别坨的妄想,绝了图染的妄想。 有了新的皇帝,整个朝堂就又可以再次运作起来,而不是整天的吵吵闹闹。 有了新的皇帝,整个国家就有了新的主心骨。 可是,被抛弃的旧皇帝呢? 他怎么办? 对于太上皇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谁也没有提起过。 所有人的刻意的忽略了这个问题,只有每年祭祀的时候才会被提起,就好象他已经成为了宗庙里的一张画像,而平时,就抛在脑后。 可那毕竟不是一张画像,那是一个大活人。 我不敢想象,当两军对阵,陛下被绑在战车推到阵前时,晋王要怎么告诉他,他已经是太上皇了。 我也不敢想象,当陛下从自己亲兄弟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心里又会想些什么? 这真是非常残忍的事情,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的陛下,施别坨又会怎么处置他呢? 我不敢想象。 新君登基了,皇宫也该易主了。 皇后现在成了太后,宁贵妃也成了太妃,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妃嫔也都变成了昨日黄花,这一群失去了丈夫依靠的女人统统被赶出了她们原本住着的宫殿。 阮承濄没有为难她们,其实,他只有一个王妃,只有一个公主,所以他表示自己并不需要多少住的地方,只是皇后总是要住在坤宁宫,这是没有办法的。 所以皇后必须搬出来,既然皇后都搬了,宁贵妃也不能不搬,只是大家都并不搬出皇宫,搬到西宫,住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太子也要搬,从乾元殿搬回他本应该去的东宫。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搬到东宫,想要回来看宁太妃就难了。 但这是新君的旨意,也是内阁的意思,大长公主也同意了,所以,只能搬。 东宫一直不住人,早已经荒废,现在仓促要搬进去,好多地方都没有收拾过。 匆匆上了漆,味儿很大。小太子闻不得那种刺鼻的味道,立刻就咳嗽起来。 没有办法,我们只得搬到办新不旧的偏殿里去住。 东宫比乾元殿大许多,好几年的荒芜,到了半夜里,听着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呜叫,很是吓人。 阮宣汶一边咳嗽一边往我怀里钻,小奴婢们也一个个簌簌发抖,夜不能寐。 第二天,看着大大小小的奴婢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精神恍惚的模样,我觉得日子不能这样过。蹭一下从床榻上跳下来,我用力拍了桌案一下,手火辣辣的疼。但我没喊疼,而是挺胸看着这些 奴婢。 “这日子,不能这么过。”我说, “这儿是东宫,我们是伺候太子的,太子还好好的,我们就该好好的。这天还没塌下来,我们还有太子呢。” 阮宣汶脸上挂着泪痕,仰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这可怜的孩子,昨晚咳了一夜,哭了一夜。现在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脏兮兮的,眼皮肿着,眼睛里含着恐惧。 我抱起他,用衣袖抹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来,我们给太子好好梳洗,然后把偏殿好好打扫一下,这地方没什么不好,收拾一下,不会比乾元殿差。” 说完,我第一个卷起衣袖,蹭蹭蹭跑去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有佝偻着身子,簌簌发抖的小奴婢在扫地,我朝他大吼一声, “一大清早站直了,又不是驼背。” 这一声吼,院子里的小奴婢下了一跳,挺起身仰起头看着我。 我也不理会,自顾自去打了一盆水。井水清澈寒冷,手伸进去刺骨的疼,但我又不是第一次碰,算不得什么。 打了水,放块抹布,等我端着水盆回到偏殿,看到大家早已忙开了。方姑姑站在屋子里,指挥着给太子梳洗,收拾屋子,把昨天没摆好的东西继续摆好。看到我来,停住,对我微微一笑。我 也笑,把水盆防下。 唉,其实我这人,也就喊喊口号,真做事不行。但幸亏,这屋子里还是有能真做事的人。所以,东宫不会比乾元殿差,我坚信。 在东宫的这段日子,我觉得收获最多的就是方姑姑对我的教导。方姑姑是个不多话的人,我在乾元殿和她待了那么好几年,他对我说的话都不及在东宫这半年多。她像是知道了以后会发生的 事似的,开始教我很多东西。针线,做饭,煎药,很琐碎的生活常识。但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又或者她想教导的太多太多,以至于不能很详细地教导我,只能这样半生半熟的让我掌握。 她告诉我,以后的日子,我们不能离开太子身边。他去上学,去上朝,我们都必须跟着,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孩子,绝对不能让他离开我们的视线。 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皇宫里有妖怪,如果不把孩子看住,就会被吃掉。 我眨眨眼,歪歪嘴,觉得她怎么会用那么认真的脸和我说这样胡扯的话。 她还说,以后太子的饭菜,我们都必须自己做。到了皇宫里,不能让太子吃任何东西。也不能喝任何东西。我说,那饿了渴了怎么办? 忍着。她认真地回答。 我不知道阮宣汶忍不忍得住,我觉得我可能忍不住。 方姑姑就说,如果我忍不住,那我可以帮太子殿下吃,帮太子殿下喝。 我点点头,觉得可以接受。然后她又说,这样万一有毒,死的就是我,而不会是太子。我咕咚咽一口口水,背脊上一层冷汗。 那还是不吃不喝了吧,我也不想死。 她还说,如果皇宫里的人给了任何赏赐,必须我去接,绝对不能让太子殿下碰到。我说知道了,万一有毒,死的就是我,不会是太子殿下。 地点点头,说你明白了,我就放心了。 我也点点头,你放心了,我可怎么办? 方姑姑看看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她说,杨姑姑你是个有福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太子殿下也是有福的,跟着他,你将来会出息的。 我笑笑,将来?我的将来和皇宫没关系。 方姑姑又说,杨姑姑将来太子就拜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们大家唯一的希望。 我问她,我们是谁?她笑而不答。 她的我们不包括我,可能她觉得我是我们中的一个,但我觉得不是。不过,这无损于我会留在东宫照顾阮宣汶,他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抛弃他?我坚信,陛下会回来的。 在陛下回来之前,我要帮他照顾好太子。 我坚信陛下会回来,只是没想到他回来的那么快。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回来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知道陛下回来还是三哥告诉我的,在一个不见星月的漆黑夜晚。我被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拉到东宫的一个废园子里,他拿着我三哥的信物,说三哥在那里等我。 我怀里揣了一把小刀,心想这家伙要是搞鬼骗我,我就给他一刀。 我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我也不知道,总之到了东宫以后,每天陪着太子上朝下朝,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碰,处 处 提防着被别人毒死。这么多日子以后,我也难免有了害人的凶心。 三哥披着黑色的斗篷,我眼睛睁得快脱窗才看到他。 “阿水,做好准备,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三哥一把握住我的手,低声对我说道。 我颤抖一下,手里的刀差点扎过去。“回家?这时候?太子怎么办?陛下还没回来,我不能离开他。” “太上皇很快就要回来了。”三哥说道。 “什么?太上皇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叫起来,被三哥一把捂住嘴。 “轻点,你想引人来吗?” 我一把拉下他的手,握住。 “三哥。你说的是真的吗?陛下要回来了?”我满眼期待,满心欢喜,急促地问道。 “你怎么还陛下陛下的,现在是太上皇了。”三哥瞪我一眼。 “三哥!”我又急了。 “没错,太上皇快回来了。晋王这半年在那边打了许多胜仗,施别坨已经快撑不住了。图染国君已经给他下了密旨,要他和我们议和。现在内阁正在和施别坨扯皮呢,估计很快会谈妥。等谈 妥了,太上皇也就可以回来了。” “真的?那陛下回来了,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恢复以前了?”我抓着三哥的手跳起来。 “是太上皇。”三哥纠正我, “恢复以前?恢复到什么以前?阿水,你脑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三哥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定住,双眼盯着我,审视地看。 我挣扎一下,想要摆脱他的手。 “陛下回来了,当然要回到以前,难道不是吗?” “废话,当然不是。”三哥放开我,改用双手捧住。“阿水,你必须把这样的念头抛开。这个天下已经改变了,现在不是以前。” “可是.. “没有可是, 你难道想在那地方待一辈子吗?”三哥质问我。 我愣住,摇摇头。皇宫,一辈子,我才不要。 “我出去的事,沈玉飞知道吗?”我又问。 三哥没回答,放开捧着我脸的手,别开头。 “三哥,怎么了?是不是沈玉飞出事了?”我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追问。 这几天我陪着太子去上学,每次经过翰林院都看不到沈玉飞,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在翰林院了。我本来还想找人问问,可方姑姑交代过,不能离开太子半步,所以就没法子找人问 。现在三哥这样子,我实在很担心。 “他没事,他好得很。你不用担心他,你还是关心你自己的好。”三哥回头,握住我的手说道。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三哥,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呀。” “没事,真的没事,他很好,一点事也没有。他升官了,所以不在翰林院待了。好了,今晚我来就是告诉你,你准备一下,很快就要回家了。”三哥扯开了话题。 我看着他的脸,没有月光星光,我看不清,有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既然我就要回家了,关于沈玉飞的事,我很快就会知道。 “好吧,我会准备一下的。只是,如果陛下不回来,我还是不能离开太子。” 我说。 三哥看着我。“那,要是陛下永远不回来,你就永远不离开,不回家了?” 我皱皱眉。 “陛下怎么可能永远不回来呢?你不是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三哥不说话,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是啊,他回来了。到时候太子一家团聚,你也回来和我们一家团聚。等你回家,我们就一起回明州去。” “回明州?”我轻呼一声。 明州是我们杨家的老宅所在地,可是我们杨家已经有快一百年没回去了,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三哥可能也觉察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又揉了揉我的头发。”不一定的,就是这么一说。好了,夜深了,你回去睡吧。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我还想问,但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些硬邦邦的东西,然后把我往回推。 “这些银子你拿着,现在宫里不比往日,有用得到的地方年就只管用,千万别给自己惹麻烦。凡事要忍,要让,千万 不 要管闲事。”一边推我,一边还唠唠叨叨地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我连连应承。又不是只有他知道,我也知道,宫里现在不一样了。 我不是笨蛋, 我会照顾自己的。 深吸一口气,我把那包硬邦邦的东西抱紧,然后往回走。三哥有句话说的好,等陛下回来,太子殿下就可以一家团圆。 小家伙年一家团圆了。我真替他高兴。 第二卷天顺朝 天顺朝 1 春雨 天顺二年,三月。春风吹绿柳,遍地轻絮飞。 在宫道上行走的小太监仰头看着这漫天的飞絮,伸手掸了掸衣襟,然后打了个喷嚏,抽抽鼻子,低声咒骂一句。 扑面一阵暖风拂来,小太监摇晃一下脑袋,把手里的食盒掂了掂,抬脚继续走路。 道路越走越荒凉,两边的宫殿也越来越破败,不远处一个阴仄仄的小门,大白天也见不着日头,冒出一股子寒气。 小太监皱皱眉,加紧脚步穿过了门洞。 “来了,”一个苍滇缅沙哑的声音响起。 小太监看了一眼,鼻子一皱。 “老东西你不好好当差,就知道喝酒。”用袖子掩了掩鼻,小太监骂道。 “哟,德三你小子也配骂爷爷我。少疲话,把东西拿过来,爷爷我瞧瞧。” 喝得醉醺醺的老太监坐在一把断了腿的破椅子上,翘着脚眯着眼睛朝他招招手。 小太监走过去几步,把食盒随地一扔。 “切。”老太监啧了一下,摇摇晃晃起身,用手指撩开食盒,翻检起来。 “哟,有肉,正好给爷爷下酒。还有桂花糕,爷爷的宵夜。可惜没有酒,不然可齐活了。”老太监用他根脏兮兮枯枝烂棍一般的手指将食盒里的两碗白饭两碟小菜和一碟点心翻了个遍,挑拣 出自己喜欢的扣下,然后用脚踢了踢食盒。 “拿去吧。” “你这老东西,小心被上头知道了打烂你的屁股。”小太监把食盒盖好拎起,骂了一句。 “上头?这里还有上头?德三啊,你这话骗别人行,骗你爷爷我可不行。” 老太监抱着怀里挑拣了的 好吃的,摇摇晃晃走回去,一屁股坐回到破椅子里。 “狗眼看人低。”小太监低低咒骂一句,拎着食盒往里走。 里面还是一道门,门敞开着,可进不去。门边小腿般粗的栅栏挡着,绕了好几圈手腕一般粗的锁链,上面还挂着醋钵般大的铁锁。 德三在门口踮起脚喊。 “杨姑姑,是我来了。” “是德三吗?这就来。”里面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然后就看见一抹消瘦但麻利的身影蹿出。 “杨姑姑,这是晌午的饭。今天膳房活计忙,所以就来的晚了,没饿着你和宗平王爷吧。”德三堆了笑,脸上浮现一丝愧疚,伸手把食盒递了过去。 “没事,晚点吃也不碍事,你们也是忙正事。”来人接过食盒,打开,把里面的白饭和小菜取出,看到那两个早已经空了碟子,也不奇怪。 取出了饭食,就又把食盒递还给德三。 “那我回去了,姑姑。”德三抱住食盒。 “行,回去吧。”那人用个竹篮子把饭食装好了,挽在手上。伸手按了按耳边的垂发。 “那个。 ”德三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 “没事,我和王爷都挺好,你让太上皇他们不必担心,我们没事。回去吧,这几天宫里事多,你们也要忙。”那人平和一笑,挥挥手催促他回去。 “那好,姑姑你忙,保重。”德三笑笑,这才抱了食盒往回走。 到了门口,那老太监翘着脚眯着眼又喝酒,看到他出来,阴阳怪气的咳一声。 “傻子哟傻子,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傻子。不顶红不踩白,难怪你小子进来六七年民,还是膳房里的一个杂役。” “呸,老东西你说谁呢。你不傻,你不傻你怎么在这儿发臭发烂。你个老东西还不如小爷我呢。爷好歹还能上膳房当差,你个老东西就只配在这儿臭死烂死。我傻子,你老疯子。”德三也不 是好欺负的,立刻骂回去。 那老太监听他骂,不怒反而哈哈大笑。 “你爷爷我就是个疯子,这宫里啊,只有疯子才能活。想当初你爷爷我...... 一听这老疯子又要讲以前的事,德三咒骂一句晦气,抱着食盒一溜烟小跑着离开。就只剩下那老太监还坐在椅子上絮絮叨叨说着宫里的前尘往事。 可惜,小院里除了风,就再没有人听他唠叨。 风一吹,这些陈年往事就化作一阵烟,在皇宫的上宽盘旋一阵,然后渐渐消逝。 杨波手挽这竹篮,抬脚跨进屋子里。伸头看了看,不见阮宣炆。 这屋子小的可怜,屋子里除了个床和一个桌子两三张破凳子一个破柜子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不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 不在屋子里?去了哪里? “宗平王爷,吃饭了。”杨波把竹篮子往桌子上一放,扯着脖子喊了一声。 “就来。”从院子里传来一声响,然后一抹身影出现在门口。 杨波抬头看去,门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头上竖着髻,用一块青布包着,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袖子上有块陈年的污渍。 看到那块污渍,杨波心里有些愧疚。自己去年冬天大病一场,喝了许多药,结果弄得小家伙衣服上全是药渍。也怪自己从小到大不会干活,连个衣服都不会洗,还得小家伙只能穿这种脏兮兮 的衣服。 “阿水,给,好东西?”门口的身影蹿进来,从背后拿出一朵玉兰花,递到地面前。 那玉兰花洁白晶莹,粉嫩的花瓣半开着,在少年的手上微微颤抖。 杨波眉一挑,歪了歪嘴。 “你又爬树了?” “没,我用小石子打一来的。”少年摇摇头。 “阿水你不让我爬树我就不爬树,我可听话,可乖了” “不爬就好,否则摔下来断胳膊断腿的我可没钱给你找大夫。”杨波冷哼一声,别过头把饭食从竹篮里取出,一一摆在桌上。 “我知道,你穷的一个大子也没有。”少年不以为然,把手里的花放在桌子上,朝她吐吐舌头,然后一蹦一跳的走到破柜子前,打开。 柜子里上下两格,下面一格摆着两碗白饭,一碟青菜,和一只小银勺。上面一格是一只用小木棍做的笼子,笼子里关了两只老鼠,一只黑一只灰,养的肥肥胖胖也不怕人。看到少年打开柜子 ,两只老鼠还吱吱轻叫几声,好似认得他。 “阿水,小黑和小灰没事。”少年回头对杨波说道。 “哦,没事就好,把饭拿过来吧。”杨波头也不抬,伸手捻起桌上的花,转了转。 “好咧。”少年拿起柜子下格的两碗白饭和一碟青菜,回到桌子前摆上,然后把桌子上新拿来的白饭和小菜放到柜子的下格。 用小银勺往两碗饭里各挖了一些,摆在上格的木笼子里小碟子上,又舀了菜汤浇在白饭上,然后用勺子敲了敲碟子。 “小黑,小灰,吃饭了。” 听到敲碟子的声音,两只胖乎乎的老鼠立刻跑过来,在小碟子里埋头猛吃。 对着两只老鼠咧嘴一笑,少年把柜子门关好,然后又一蹦一跳回到桌边。 杨波已经把那碟青菜都倒进了他的饭碗里,自己只淋了点菜汤就饭。 少年也不推辞,捧起饭碗拿起筷子吭哧吭哧扒饭。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认真吃饭。 吃到底朝天,又把碗仔细舔一遍,丝毫不放过任何一点油水。 吃完了,两人相视一笑,吧唧吧唧嘴巴,伸手用袖子一抹。 完了,不用洗脸,不用漱口,也不用洗碗。一点都不浪费。 吃完了饭,杨波在院子里洗衣服。 远处传来鼓乐钟鸣,一声声悠扬动听。 她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的云朵一片片层层叠叠,像鱼鳞似的。阮宣炆这小子从书上年,说这样的云表明明天不会下雨,也不知道准不准。 她可是发了兴才把这积了十天的衣服都洗了,这要是下雨,下半月她和阮宣炆就没衣服穿了。 远处的飘飘仙乐不绝于耳,杨波抿抿嘴,甩头把这些恼人的声音从耳朵里赶出,深吸口气,低头继续和木盆里的脏衣服搏斗。 “这是庆祝将士得胜还朝的贺曲,看来六叔又打了胜仗回来了。”阮宣炆手里拿着本书,依靠在门边,幽幽说道。 杨波头也不抬,自顾着洗衣。 阮宣炆讨了个没趣,撅起小嘴。 杨波把手里的衣服绞干了扔到边上的木桶里,用手背抹了抹额头。 “得胜了,我们的伙食又没得改善。没意思。” 阮宣炆笑笑。 “怎么没有?我看今天的小菜就比昨天的好,只可惜,没有肉。” “肉哪轮得到咱们吃。来,帮我绞一把。”杨波用手手捶自己的腰,然后朝他招招手。 阮宣炆把手里的书往带上一插,小跑过来,伸手接住她递过来的湿衣服。两个人一起用力把衣服绞干。 “哎呀你轻点,别太用力,上次已经被你绞烂了一件。”杨波叫起来。 “我没怎么用劲呀,是衣服太霉了。”阮宣炆撅着嘴抱怨一句,手里的劲放松了些。 两个人把满盆的衣服都绞干了,然的一一在院子里挂起。 干完活,看着院子里迎风飘扬的破衣烂衫,杨波直起腰呼出一口气。很好,蛮有成就感。 没曾想,到了晚上,下雨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于是在小院里鸡飞狗跳,忙着把竹竿上的破衣服破裤子都收下来。淋的满头湿,抱着半干的衣服裤子蹿进破屋里,阮宣炆垮着脸唉声叹气。 “怎么会这样?书上明明说......” “笨蛋,死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杨波用手捶一下他的脑袋,用脚把两扇破门踢上。 阮宣炆撅着嘴,抱着衣服裤子偷偷拿眼瞥她,一脸委屈可又不敢揉脑袋。 杨波顿时心软,朝他勾勾手指。 小孩子就像小狗似的,立刻巴巴的跑过去,黏住她。 “好了好了,把衣服先晾了吧。”推他一把,杨波抖开手里半干的衣服,开始晾起来。 夜晚熄了灯,屋子里全是湿衣服,一股子霉气。屋顶上滴滴答答的春雨连绵不断,看样子不像是一时半会能下的完。 杨波叹口气,怎么办,下半月的衣服还换不换? 怀里的阮宣炆早已经熟睡,半大的孩子紧紧搂着她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松开。 这小子哪怕夏天也不松开她的手臂,好像一松开,她就会跑了似的。 这小子,比她还没安全感、 杨波闭上眼,听着满耳朵的雨志,渐渐入睡。 睡吧睡吧,明天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一天又一天,这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就像曾经过去的一年多,一个又一个打击就这么接连不断的朝她扑来。她丝毫没有准备,一下就被击倒了。每一天都是那么难熬,白天黑夜,一日复一日的过着,今天睡了明天不知道又会是 什么样的打击等待着自己。今天睡了, 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睡?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活在痛苦和恐慌之中。 那日子,比起宗人府那一段还可怕。 不过人这种东西,是很贱的。这苦日子一量过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比如她现在就习惯了,所以回头看看以前自己要死要活的日子,就觉得奇怪。 那时候自己还在乾元殿,睡得是丝褥锦被,吃的是山珍海味,用得使得都不缺不少,就为了那些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用的东西,折腾的自己要死要活的,在那里哭天抢地的寻死觅活。幸亏小家 伙夺了自己手里的簪子,从窗户口扔出去,才算没让自己死的那么贱。 不然指不定被人在背后怎么笑话呢。真是不值得,想起来都觉得丢脸。死了,难过的只会是自己的亲人,死了,小家伙谁照顾?死了,只会让那些看笑话的高兴。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现在好,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可惜,没得享受咯。 不过也好,至少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天朝2 宁国公主 春风送暖,吹的人直发困。这一年春天,人就容易春困。 晌午过后,日头微微下沉,闲云被春风吹拢,将暖融融的日头遮住,天一时就凉了几分。 沁芳阁里午睡着的宁国公主轻咳了一声,然后翻个身。旁边伺候着的太监刘宝瑞立刻伸手过去。 “公主,醒了?” “嗯,什么时候了?”宁国公主闭着眼,应了一声。 “未时了。”刘宝瑞急忙答复。 “那就起了吧。”公主睁开眼,懒洋洋起身。 刘定瑞急忙伸手扶她一把,然后对着外头唤一声。 “来啊,公主起了,伺候首。” 奴婢们立刻都忙碌起业,打水,备衣,熏香,伺候公主梳洗。 大太监刘宝瑞是梳头的好手,用热水和香夷子洗了遍手,等公主穿上了中衣,就立刻到里面伺候梳头他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这几日新的头样,然后凝神屏息,手持着象牙梳子,小心翼翼的开 始梳头。 过了两柱香的时候,才算完工。 小奴婢们拿了莲花镜,在后面左右比试,让公主仔细看了头。 公主点点头,嗯了一声。 刘宝瑞的心这才落地。 宫人们取了首饰盒子过来,一字排开,刘宝瑞把盒子一一打开了,然后取出里面放着的各色簪花,往公主发髻上比。 挑了这个,看了那个公主是左不好右不好,挑得眼花心烦,才算捡了几只样式别致的碧玉花丝赞。选好了首饰,就开始选衣服。 太艳了俗,太淡了素,太繁了累赘,太简单了又显得不庄重。 横挑鼻子竖挑眼,刘宝瑞急忙提溜出皇后赏赐的一件百花蝴蝶穿丝衣,展开来明晃晃亮闪闪,富丽堂皇巧夺天工。公主一下就喜欢上,这才心满意足的穿上。 穿好了衣服还得熏香上妆,紫粉轻匀,胭脂巧化,黛眉素描,绛唇微点,再贴上金箔剪成的梅花祈福花片,修饰得好似天仙女神一般。 这一番精心打扮,细心修饰,等弄完了,依然到了申时。 宫人端了莲子银耳燕窝粥上来,月白色的小缸杯衬得那莲子雪白,银耳透亮,燕窝如丝强絮,汤水晶晶亮,很是诱人。 可宁国公主似乎胃口不好,端起那小缸杯,用银勺在里面搅了几下,随意舀了两个莲子吃,就丢下。 “时候大椴也不早了,去晚了宫门就不好过了。”刘宝瑞凑上去。 “走吧,是时候了,去晚了,就没意思了,”公主扶着他的手慢悠悠起身,然后亲手抚了抚自己刚梳好的发髻,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迈步。 看着公主盛装出门,做了碧油车出去。 刚来不久的小宫人不明所以,躲在角落时间带自己的姐姐。 “公主这是去干嘛?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去宫里见驸马?” 年纪稍长的宫人掩嘴一笑,神情暖昧。 “见驸马公主用得着去宫里?在沁芳阁还不是可以天天见着。公主这是去见皇后。” “见皇后要打扮得这么漂亮?” “见竽后当然不用打扮,可今儿个,在坤宁宫可不是只有皇后一个人。” “还有陛下?” “陛下去不去不知道,但有个人啊,每个月的今天一定要去。只要这个人每个月去坤宁宫,公主就会打扮的光鲜亮丽也去坤宁宫。” “是谁?谁这么大面子,让公主这么费心?” “这个人啊,公主府里不许说。这个人的面子可大了,不光公主得费心,驸马也很费心呢。”年长的宫女幽幽说道,语气和脸色越发暖昧。 小宫女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这姐姐和自己打什么哑谜。 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这个人在公主府里怎么就是个禁忌? “启禀皇后,宁国公主来了。”坤宁宫的宫女一看到宁国公主的仪仗,立刻就到里面禀告。 皇后端着茶碗的顿了顿,眉头微微一皱。 自己这个孩子呀,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都快一年过去了,怎么还是放不开。堂堂的公主,心眼这么小,可不好。 可是,这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女/L,虽然心里不痛快,可也舍不得说她。 她低眉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心里掠过一丝不悦。 说直来,到底也是这个人的不是。倘若当年识相点,不寻死觅活的折腾,也不至于搞得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心里不痛快。也不至于弄得驸马至今还愧疚在心,对自己女儿不冷不热,不上心。 收头不悦,于是她便别开眼只顾自己喝茶,并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杨波。 宁国公主进了门,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杨波,眼睛眯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扎到。 “母后,儿臣来看望您了。”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端庄贤淑的笑容,趋步上前,微微一福,娇滴滴说道。 “我的儿,来来,快坐下。难为你时常来看我。”一看到这个宝贝,皇后再端不住架子,招招手,将人唤道跟前,搂进怀里。 “我的儿,这几日可好?” “好,母后,我好的很。”宁国公主笑着说,一边说,一边侧头看杨波。 杨波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看她这幅样子,宁国公主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母后,怎么让人跪着,还不快免礼。” “看我,你来了,就顾不上了。起来吧。”皇后懒洋洋一抬手。 “谢皇后娘娘。”杨波磕个头,这才起身。 起了身,依旧低着头。 这宁国公主瞥她几眼,看到她一身半新不旧的宫衣,头发虽然梳得还算整齐,但发色干枯,毛糙糙没有一点光泽。虽然鬓角带着几朵时鲜的宫花,可惜越发衬得发色难看,脸上涂着粉,可惜 匀的不好,半边厚半边薄,看起来怪怪的。 她心想,这人怎么变得这么邋遢难看起来?想当初和自己争驸马的时候,一头乌黑青丝松松挽,半张粉面含泪俏,可真是个娇滴滴惹人恋爱的模样。如今,却像个上不了台面的土丫头似的。 也不知道这模样是真难看了还是假难看了?指不定是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想博同情也未必。 只可惜,这一套西施捧心,昭君卧雪的可怜样,入不了她和母后的法卡那霉素。 也就那死心眼的驸马,还念着旧情,处处给自己受气。 一想起家里那个冷面负心人,宁国公主就一肚子气。 她俏脸一拧,别转头,冷哼一声。 “母后,你看杨姑姑身上的宫衣都旧了,也该换新的才好。不若你赏她一件新的,也算是抚慰她细心照料宗平王的功劳。” 皇后笑呵呵抚了抚她,抬眼懒洋洋看了杨波一眼。 “是旧了,也好,来人,拿件新的宫衣来。” 小奴婢们手脚麻利,立刻取了新的宫衣来。 “来来来,杨姑姑你快换上吧。辛苦了这一年,也该穿穿新衣服了。”宁国公主热的招呼,给身边的两个小太监一个眼色。 那两个狗仗人势的立刻凑过去,取了宫衣展开,要给杨波披上。 “不,不必了,我回去再换好了。”杨波摆摆手,步步后退。 “咦,杨姑姑莫不是嫌弃我母后赏的衣服不好?”宁国公主笑眯眯看着她,眉一挑。 “不敢,皇后娘娘的赏赐,我怎么敢嫌弃。只是我等粗鄙之人怎么能在娘娘和公主这样贵人面前更衣,实在是不成体统。”杨波急忙噗通跪下,连连告饶。 “这有什么关系,这儿又没有男人,都是几个女人和几个太监。再说了,这是母后对你的恩典,姑姑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呀。”公主伸手一指。 “来,你们帮帮姑姑。杨姑姑可是大家出身,从小就不做家事,这穿衣吃饭样样是要人伺侦的,和我一般的金贵。你们几个都是从小伺候人的,知道怎么伺候贵人。” “是,公主,我们一定好好伺候姑姑。”两个小太监皮笑肉不笑的嘿嘿几下,上前一把抓住杨波,不由分说要剥她衣服。 杨波也知道,碰上宁国公主这个煞星自己准没好果子吃。反正一个月一遭,过了就好了。 “别别,我自己来,不敢劳烦几位公公。这衣服娇贵,别撕破了。”她告饶几声, 自己动手脱起来。 这反正又不是以前,现在她可没那么娇贵,还得别人伺候, 自己来就行。 三下五除二把外面关新不旧的宫衣脱了,就露出里面的破衣烂衫来。 一看到她里面的衣服,这屋子里的女人都噗呲噗呲笑了。 杨波知道自己针线活很差,打的补丁要么大要么小,针脚就像是苍蝇脚蜈蚣腿,十分不好看。不过总比不会好,难看归难看,至少结实。 “哟。这怎么还有这么难看的补丁呀。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从小恐怕是没做过针线吧。”宁国公主立刻大惊小怪的叫起来。 “是我手笨,学不会,学不好,让公主和娘娘见笑了。”杨波低着头讪笑“咱们公主可聪明了,十岁就能绣会裁,可能干了。”旁国的宫人急忙夸耀主子, “是,我脑子笨,比不得公主秀外慧中,心灵手巧。”杨波低着头,继续讪笑。 “你是比不得我,也不知沈大人以前图的啥,怎么给驸马找了你这样的。幸亏没成,不然驸马身上要也来两个这样的补丁,他可怎么上朝见人哟。”宁国公主喝口茶,娇滴滴说道。 杨波低着头,愣一下。那驸马两个字就像是冰块,在她心里掠过一丝凉嗖嗖的感觉。不过现在是春天了,这凉嗖嗖的感觉也就打个哆嗦,起点鸡皮疙瘩就过去了。 于是她僵硬的脸花开,浮上讪笑。 “是,公主说的是。驸马是有福气的人,所以才招公主喜欢。我配不上他。” “听你这话倒还像那么回事,以前怎么就那么想不通呢?看看,吃了多少苦,不值得呀。” “是,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 “现在懂事了吧?” “懂了,是公主教导的好。” “哟,这么说你还得谢谢我咯。” “是,奴婢得谢谢公主。”杨波跪下,给公主磕个头。 宁国公主呵呵一笑,伸手一抬。 “好了好了,老这么磕头磕头,都把我磕老了。起来吧。” “谢公主。”杨波起身。 见自己女儿这们奚落杨波,皇后也有些看不下去。不过这个杨波也确实不识相,那时候太胡闹。 “好了好了,杨波你没事就回了吧。宗平亲王的近况我会和陛下说的,你要悉心照料他,不可松懈。知道吗?” “是,奴婢谨记皇后娘娘教诲。”杨波又跪下,给皇后娘娘磕头。 “去吧。”皇后娘娘挥挥手。 “是,奴婢告退。”杨波起身,正要退下。 “等等。”宁国公主一抬手,叫住她。 杨波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女人还要怎么折腾自己呀? “怎么这就出去了,把娘娘赏你的衣服拿去,这可是恩典。”公主说道。 小太监立刻把衣服递给杨波。 “谢公主提点。”杨波急忙把衣服捧住,躬着身仰慕着头恭恭敬敬的退出去。 退到外面,把手里的新衣服抖了抖,老实不客气的穿上。 那簇新的衣服穿上,和她灰头土脸的打扮一点也不搭。可她也不觉得别扭,把自己扣好,腰带系好,抱上从库房那领来的一些笔墨纸砚粗布棉花,大踏步的朝西苑方向走去。 坤宁宫的碎嘴的小宫女们还在低声笑话她里面难看的补丁,别扭的打扮。可惜,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路过的时候头都不侧,眼不也斜。 看着她退出去了,宁国公主这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伸手掸了掸衣摆。 伺候的小奴婢们知道她的心思,立刻换了新的熏香,换了新的毯子。似乎要把杨波身上带来的那一股子霉味都熏出去。 皇后摇摇头,看看自己这个宝贝,心里总有点忧心忡忡。 天顺朝3 南平郡王 杨波抱着一大包东西,低着头自顾自走着。 虽然身边没有任何人跟着,但她也清楚明白的知道这皇宫里有多少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她不仅仅是一个罪臣之女,更是一个废太子身边的姑姑,这两个身份随便哪一个都能让人产生很多猜 想。 过金水桥的时候,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伴随着叮铃叮铃的铃声。 马踏宫道,这是何等的皇家荣耀。 抬起头就看到宁国公主的銮驾在宫道上行进,碧油车上的金铃辉映着太阳的余晖, 一闪一闪,有些刺眼。 在车前是一匹高大的骏马,上面骑着的是个穿朱砂朝服的官员,身姿挺拔,模样俊朗。 这是刚上任的礼部侍郎,宁国公主的驸马,沈玉飞。 杨波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呆呆看着天空。 才看了一会,背后冷不丁的被人推一下。 “喂,黄脸婆,看什么呢?” 杨波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懊恼起来。 身后是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子,穿着淡紫色的常服,带着玉冠。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阳光爽朗。看见她,立刻就咧嘴笑,露出两排闪亮的白牙。 原来是南平郡王韦若彤,他是皇后的亲侄儿,时常在宫里行走,是个顶呱噪烦人的家伙。 “咦,黄脸婆你哭了?是不是我把你推疼了?”见到杨波眼角那颗泪珠,韦若彤愣一下,心里酸溜溜一阵,想也没想就伸过手要帮她抹眼泪。 杨波退后一步,吸口气,将眼睛里酸溜溜的东西都逼下去。皱着眉匆忙抹一下眼角,低下头,屈膝就拜。 “罪女拜见南平郡王。” “哎呀,没意思没意思,又来了。免礼免礼。”韦若彤挥挥手,嚷嚷几下,伸手要去拽她。 杨波微微别开肩, 自己起身。 “如果郡王没别的事,罪女就告退了。”低着头,她冷淡说道。 韦若彤叹口气,把自己右手的食指往她眼前晃晃。 “以前你可不这样,我还记着你咬我手指头那疼呢。看,疤都还在。” 杨波瞄一眼,看到那手指头上一圈清晰可见的牙印,嘴角忍住微微一翘。 可不是,那时候自己怎么就疯了似的乱咬人?其实那事和这人没半点关系,他也就是个劝架的而已。要咬,也该咬沈玉飞手指头上去才是。不对,应该咬沈玉飞的脖子, 一口咬断了才好 。 翘想起沈玉飞,翘起的嘴瘪下,她皱起眉,眼色恨恨。 “是我不好,又害想起不愉快的事了。”韦若彤见她面色有异,急忙低头凑过来说道。 杨波抬起头瞥一眼,满眼不悦不解。不露痕迹的退开一步,退让。 “你到底想干嘛?”她口气有点冲,瞪着眼。说完了,心里又有点懊悔, 自己干嘛呢?傻乎乎站在金水桥上哀怨起来,然后又对着个不能得罪的贵人发火?还当自己是以前杨家大小姐, 宫 里大红人呐?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何况她压根就不是凤凰。 低下头,神色懊恼幽怨。 “得,得,刚有点以前的意思,又回去了。”韦若彤比她还急, 一步蹿到她前面,伸手要撩她的下巴。 “郡王,你尊重点行不行?”杨波气不过,别开头避开。 这个南平郡王脑子有病,这皇宫里到处都是眼睛,他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本来就已经活得够累,这主还来添乱。被别人瞧见了,往自己脑袋上扣个勾搭贵人的罪名,她可担待不起。 这皇宫里想挑自己错的人不要太多,随便一个由头就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被她白一眼,韦若彤也不恼,咧嘴嘻嘻一笑,却不让开。 “来,我帮你拿东西吧。这么瘦一个人,怎么拿的动那么多东西。”说着就要帮忙。 “别,您是贵人,这种粗活还是我们来就行了。”杨波抱紧怀来的东西,又避开。 “我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你老这么躲着我干嘛呀?”韦若彤急了,跺跺脚抱怨,伸出手拦住她。 “你不会吃人,可你做的事,会让别人吃了我。我说郡王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又或者你存心想害我?你要报仇,给,我的手指头你咬回去。咬完了,咱们从此两不相欠。”杨波被他拦得恼恨 ,伸出一根手指头递过去,鼓起腮帮说道。 “我哪舍得咬你,就你这细手指,我刚用劲就咬断了。”韦若彤伸手要去抓她手指,被一把躲开。 “我没想害你,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帮我您就行行好,别缠着我了行不行。我说郡王你图我啥?我长得不好看,脾气也不好,还是个罪臣之女,而且还咬过你。我说你是不是真挺恨我的。”杨波歪着脸斜眼看他,语气 冷 淡说道。 “你瞧你又这样,我图你啥?是呀,趣,想帮帮你,我就见不得你吃苦。 我也不知道我图你啥。我就觉得你挺有”韦若彤朝她嘿嘿一笑,说道。 杨波叹气,摇摇头。 “我又不是逗你耍乐的猴子,你就放过我吧。郡王,这宫里想和你好的人多的是,你何必非得找我这棵歪脖子柳树。是不是我不理你你就非得缠着我? 行,那我以后缠你,缠的你烦死好不好?”她苦笑说道。 “这敢情好,我恨不得你缠死我呢。哎,黄脸婆,你要是想缠我,我这就和舅妈说去,把你从西苑弄出来赏给我。我跟你说,我那郡王府里好东西可多了,有......” “哎呀,你怎么就这么讨厌,伸手推开他,自顾自朝前走。 “哎,黄脸婆,你等等我呀。 的厌烦,径自追上去。 烦死了,和你说不清楚。”杨波被缠的烦了,我和你说......”韦若彤丝毫不介意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道上走,杨波闭着嘴板着脸抱着东西管自己蹭蹭蹭走路,韦若彤跟在后面絮絮叨 叨的管自己搭讪,倒也相安无事。 走到永定门时,对面走来一对仪仗。 杨波低着头管自己走路,心里想着怎么好甩掉这个烦人的拖油瓶,一时竟没察觉到前面有仪仗。幸亏后面跟着的韦若彤看见了,一把拽住她。 “喂,黄脸婆,前面。” 杨波一抬头,就看到那翻飞的明黄华盖,上面绣着四爪的蟒,杀气腾腾,耀武扬威。顿时就觉得眼睛一阵疼,刚才没流痛快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看到她哭,韦若彤瞪大眼,搞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拽疼了她。这小东西细胳膊细腿一身的细皮嫩肉,被自己这大老粗拽一下还真指不定哪里伤着了也不一定。 他就是见不得她哭,记得那一次她咬着自己手指头,眼泪也是这么哗啦啦的。 那小白脸上全是泪,在月色下闪着光,冰冷冰冷的,他看了心理凉飕飕酸溜溜的难受。 这一张小脸两汪碧水就这么留在了他的心里,一直酸着凉着,折腾的他难受。 “黄......哪里疼了?是我错,是我错。唉,你别哭。”他手忙脚乱想替她擦擦。 杨波一把推开他,用自己粗糙的脏兮兮的衣袖使劲抹了抹脸。又是眼泪又是白粉,再加上她袖子上的污垢,脸上简直不能看,成了个大花脸。 “喂,黄脸婆,行礼呀,是晋王。”眼看着仪仗越来越近韦若彤急忙再次拽拽她的胳膊,催促提醒。 杨波低下头,眼泪噗噗的砸在地上,到底还是屈膝跪了下去。 晋王?晋个大头鬼。她跪着心里低低咒骂。 她等了那么久,这人怎么才回来? 回来了也不找她,也不惦念她。 不记得她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的兄弟,侄儿都不念了? 难怪说皇宫里没亲情,这人也一样。 怕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也不要她们这些前尘旧事的累赘之物了。 可恨她还以为......还以为他是好人,不一样的。 可恨她还曾经,在太庙里偷偷给他祈福。 现在倒好,他是有福享受,她和小家伙却苦海无边了。 混蛋,晋王也是混蛋。 鼻子抽几下,心里的委屈刷刷刷的冒上来,一时立刻就泪眼朦胧了。 不哭,哭个屁,当初自己要死要活,哭得眼泪都快干了,有谁来救她?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忘年之交,什么皇帝老子都是狗屁。一个也不顶用。 青梅竹马贪图富贵,忘年之交忙着抱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至于可怜的皇帝老子,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指望他? 屁,到头来还不是丢着女人孩子不顾。 要不是小家伙端汤送药, 自己早死了。还能在今儿个给他跪地行礼? 不哭了,没志气。都说好了的,今后只指望小家伙,谁也不指望。 杨波吸吸鼻子,伸手使劲又抹几下脸,把眼泪都咽进肚子里。 但听着头顶上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那颗心却还是忍不住的提溜起,在喉咙口直打转,七上八下,患得患失。 他到底会不会看到自己?会不会停下? 会不会?会不会? 天顺朝 4 大争之后 马蹄声嘚嘚嘚的从杨波身板经过,杨波的心就随着那嘚嘚嘚的声音一路从喉咙跃到肚子,慢慢往下沉。 他……真的已经忘了她? 马蹄格格鳴又响了几下,突然停住。然后就听到车轴往回滚得声音,咕噜咕噜几下,也停住。 “是阿水吗?”有个声音问道。 杨波整个人哆嗦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正好和那从车里弹出来的身影对上。 一对上,杨波又哆嗦一下,嘴一下抿紧,别开头愤愤将头低下。 “阿水,怎么……”那人后半句咽下,沉默了一会,从车上跳下。 “快起来,好好让我看看。”伸出手,想要挽她。 杨波下意识的别开肩膀,将头磕的更低,眼看就要碰着地。 “罪臣之女杨波,拜见晋王。” 阮承淋伸过去的手就这样被她晾在头顶,收也不是,伸也不是。最终,他叹口气,放下手。 “起来吧,你这又是何必。” 杨波不语,犹豫了一下,这才缓缓起身。 怀里依然抱着那一大包杂七杂八的东西,起了身,低着头,眼睛看着脚尖,好似抱着什么可以依赖的武器。 看她这幅戒备冷淡的模样,阮承淋抿了抿嘴,眼神落在旁边韦若彤的身上。 “南平郡王这是……” “哦,微臣是顺路送送杨姑姑。”韦若彤急忙拱手行礼。 “郡王不去坤宁宫?”阮承淋微微一笑,问道。 韦若彤愣一下,不明白晋王这是什么意思。看看晋王,他笑眯眯看自己。看看杨波,杨波的脚尖上都开花了,看的她目不转睛魂不守舍。 再笨他也觉察到这儿诡异的气氛,虽然满心狐疑,但也明白过来,晋王这是要自己走呢。 “微臣这就要去坤宁宫向舅母请安,拜别晋王殿下。”他拱着手,说道。 “你去吧,别耽误了正事。”阮承淋点点头,摆了摆手。 韦若彤直起身,临走看了杨波一样,她还在那儿看脚尖开花,好似浑然不知身边任何事。扁扁嘴,压下心头的狐疑,转身离开。 等韦若彤走远了,阮承淋这才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按在杨波肩头。 “阿水,来,别抱着这些东西了。”他一个眼神,立刻有伺候的奴婢上前,要接杨波手里的东西。 杨波抬起头,看了看那个奴婢,摇摇头。 “不劳晋王烦心,我拿得住。”说完了,依旧低着头,嘴巴抿得紧紧的。 见她这幅倔强的模样,阮承淋微微叹口气,挥手让人退下。 “那,我来帮你拿。”他伸出手。 “不劳晋王,我拿得住。”杨波想也没想,将怀里的东西抱紧,别转身。 阮承淋一时不察,手被她怀里抱着的墨盒打了一下,啪的老大一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宫道上,显得很突兀。 杨波被惊到,转身看他。 他也看着杨波,那手还伸着,手背上有个浅浅的红印,正是被墨盒打中的地方。 “晋……” 阮承淋不待她说完,伸手将她肩握住。 “阿水,没事,我不疼。” 杨波咽下剩余的话,嘴像蚌壳似的抿紧,使劲晃了晃肩膀,无奈挣脱不开他的手。 “阿水,你别闹,听我说。”阮承淋一边软言相劝, 一边给周围使了使眼色,那些亲随立刻散开,将他和杨波围住。 “听你说什么?我不要听。”杨波别开头,语气生硬冷淡。 “阿水,我知道你受苦了。不怕,没事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马上就可以从西苑出来,回家去。再没有人欺负你,再不用吃苦受累。阿水……” “我出去了,那小太……”杨波猛转过头,瞪着他,脱口而出。 阮承淋伸手捂住她的嘴。 “不许胡说,那是宗平王。”眼神一凌,莫名威吓。 杨波愣一下,猛生出一股怒气,用肩头一把将他撞开。 “我不要听你说,你们都骗我。你们的荣华富贵谁要谁享去,我没福气,我享受不了这亏心的福气。”头一别,她拔脚要跑。 阮承淋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将人按在自己怀里,疾声低喝。 “不许胡说,你这猴子,吃了那么多苦,怎么还一点不知收敛?真是不知死活。” “我是不知死活的猴子,你是忘恩负义的王爷,怎么我们本来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杨波挣扎起来,手里的笔墨纸砚保不住,叮铃当啷的纷纷掉落,砸了一地。 听她说着这些埋怨的孩子话,阮承淋皱皱眉,心里微微动怒,手一松,杨波就挣脱出去。 杨波背对着他,蹲下身自顾自捡地上的东西,一边捡一边抹眼泪。 “你们谁也指望不上,我才不指望,我早看透了。我和宗平王两个人也挺好,我们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们的荣华富贵,我们享受不起,也不敢享受。我们就过自己的,你们不用管我们,免 得耽误了你们的好前程。” 捡了徽墨掉了湖笔,拾了宣纸落了端砚,这东西是越捡越多,眼泪也是越抹越多。 阮承淋叹口气,蹲下身,帮着她捡东西。 “不劳烦晋王,您是贵人,怎么能帮我们下人。”杨波伸手要夺他手里的湖笔,却被他握住手。 “猴子,我冒着风雪陈伤在重峪关打仗,拼死拼活的难道就是为了回来听你这些埋怨?”他幽幽说道。 杨波抽了抽手,抬起头,瞪着他。 “王爷当然不是为了听我的抱怨,王爷是为了……” “我生来就是皇亲贵胄,这晋王也不是今天才当的,难道找还稀罕?”阮承淋看着她,淡淡说道。 杨波看着他,抿了抿嘴。 “可你……可我和宗平王,还有太上皇……我们……” “阿水,现在已经是天顺朝,太上皇已经是太上皇,天下刚刚从战火中挣扎出来,不能再变天了。”他伸出手,掩住她的嘴。 “可是……可是……”杨波还想说。 “猴子,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好多事,不是光看表面就能明白。我不是不想救你们,只是不能急于一时。现在朝堂才和天下都才刚刚……” “我不要长大,长大了就得和你们变得一样,只顾着你们自己的稳定,就忘了还有亲人朋友在受苦受罪。你们都好狠的心。”杨波不待他说完,一把将他手抹下,用皇后赏赐的那件簇新宫衣 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包起,抱在怀里起身拔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吸鼻子,想将脸上淌下的眼泪都逼回去。 阮承淋看着她像受伤的小兔子一样逃窜远去,心里有些疼又有些懊恼。 这只皮猴子在皇宫里待了那么多年,有福有祸,大起大落,怎么到头来却还是看不透皇权天下,还妄想着那些亲情友情。这份纯洁真挚之情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无声叹口气,他伸手揉揉自己眉心,扪心自问。倘若回来了,看到猴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或者深谙深宫生存之道的人,是否自己还会有这份心疼和怜惜? 唉,猴子就是猴子。不变也是好的。 摇摇头,他回转身,慢步回到车前。 立刻有伺候的奴婢上来扶他,被他挥手退开。 自己扶着车上去,落座后他怔了一下,思索片刻,手指一抬。 “走,去大安宫。” 外面伺候的奴婢一听,急忙凑到车前,低语。 “晋王,现在去大安宫,合适吗?” 阮承淋摆摆手。 “无妨,回来后都还没去看过太上皇,现在去也是应该的。” “可是……陛下会不会……” “不必多言,我只是去看看自己的兄长,陛下知道了难道还会怪罪我不成?” “是,奴婢知道了。” “走吧,顺道带上点好茶,太上皇最喜欢雨前龙井,我还记得呢。”他闭上眼缓缓吐了口气。 猴子说亲情,这皇宫里他从小看到大,什么情都还有几分,唯独这亲情真实少之又少。皇帝自古就是孤家寡人,谁还敢和皇帝攀亲情?这四四方方的皇城里,多少父子兄弟儿女姐妹,就为了 那一个孤家寡人的御座,争得你死我活。 好在争完了,就能有一阵消停的时候。争完了,该死的死了,该活的就能活下去。 在皇宫里,每一场权力斗争之后,活下来很不容易呐。能活着就要珍惜,珍惜活下来的机会。 猴子不懂,不懂这大争之后的平静安宁对于天下对于活下来的每一个人有多重要。 大争之后怎么还能再争?再争,这天下只怕是坐不住咯。 罢了罢了,要是猴子懂这些,那还是猴子吗?猴子不懂,不懂也好。 外面伺候的奴婢点点头,然后直起身,抬手一扬。 仪仗立刻重新整好,车队继续缓缓前进,朝着大安宫的方向。 天顺朝 5 大安宫 大安宫在皇城的南面,说起来是个好地方。坐南朝北,前面有四景园,修的是江南风情。后面是烟波湖,闲云野鹤,怡情的很。 只是这地方太静太精,多了春花秋月,少了大气磅礴。 这大安宫本来叫泰安宫,原先是肃宗皇帝修建了给韦太妃住的。所以很注重这些小桥流水的精巧劲。只可惜韦太妃没住几年就莫名其妙没了,这园子就空下来,渐渐荒废。 后来惠帝退位,景帝就把这泰安宫好好收拾整修了一番,又在后面挖了烟波湖,种上江南奇花,养上西域珍禽,弄得那叫一个别致精巧珍奇,用来给自己这个喜欢享受生活得父皇安度晚年。 还特别把泰安宫改了名字,叫大安宫。祈求惠帝万福大安。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泰安宫韦太妃的亡灵萦绕不去,惠帝一进这大安宫就不安生。大病小病不断,晚上还闹鬼。 景帝是出了名的孝顺,急忙把惠帝从大安宫里接出,让出自己的含章殿给惠帝住, 自己巴巴的搬到肃宗以前住的太极殿。每日下了朝就往返两地,给惠帝端汤送药,在床前尽孝。这才把 惠 帝的病给养好了。 本来景帝想下令把大安宫关闭起来,后来惠帝劝他,说好好地园子关了浪费,不如请法师来驱驱魔,除除晦,看能不能弄干净继续用。 景帝时最听惠帝话的,立刻答应下来。 尾都能听到大安宫里传来的金钟鼓乐,当年那一场大法事做的,京师从头到隆隆诵经之声。 只是即便做了法事,但也只是求了个心理安慰。事毕了,景帝也不敢再让惠帝去住,又不好关闭园子,免得惠帝怪罪,于是就下令把这地方做了别院,专门用来招待异国番邦的王公贵族。 只是这大安宫不吉利,常闹鬼的说法,就这么流传了下来。 还有流言说,这大安宫不利旧主。要不然,怎么韦太妃住了就死的不明不白,惠帝住了怎么就闹病,这往后要是再住进去一个太什么什么,还指不定怎么闹呢。 好了,现在到了天顺朝,果然又住进去一个太上皇。 皇宫里自然少不了这些流言蜚语,都说天顺帝这意思,怕是……指着太上皇…… 哟,不能说,不能说咯。再说就要掌嘴。 宫里小太监们就看着老太监们掩着嘴,脸上露出那样诡异瞹昧的笑容。这笑容里多少到这点不怀好意。 晋王阮承淋得车驾仪仗到了金木桥就被拦下,大太监拿了腰牌通牒验过,这才放行。车子咕噜噜的碾过金木桥,小小窄窄的木桥之嘎吱嘎叫两声,好似有点承受不住。 阮承淋在车里皱了皱眉,心想这桥怎么都没好好修一修? 伸手撩起帘子,探头看了看,发现原来这还是个吊桥,对岸只要一拉铁锁,这桥就翻起。如此一来,这大安宫就成了个孤岛。 看来五哥也真是费了心。记得这桥,这深沟,原本可都是没有的。 摇摇头,他把帘子放下。 车到了院子里,不要人扶,他自己就跳下,大步朝里去。 大安宫收拾的挺干净,青石地面扫的一尘不染,院子里的花草也修剪的整齐,只是都是低矮的灌木,鲜少有高大的乔木,显得院子格外空旷。 大安宫一共两进三殿,前面是平安殿,后面是泰安殿,旁边还有个偏殿,叫乐安殿。 平安殿住着太后和宁太妃,泰安殿住着太上皇,乐安殿试佛堂。听说太上皇现在喜好参禅礼佛,不问世事,所以一天里待在泰安殿的时候还不如待在乐安殿离的多。 整个院子里安静得不像是住人的地方,从乐安殿里传出的钟磬声让这个地方刚像是个庙宇。 阮承淋刚下车,就有从乐安殿来的太监嗚嗚嗚跑过来迎接,说是太上皇正在礼佛诵经,请晋王殿下先去泰安殿用茶,等太上皇做完了佛事就过来。 阮承淋也不说什么,直接跟着太监去泰安殿。 一进殿就愣了一下。 眼前这素白寡淡的屋子哪里像是住着他三哥的地方?前面一片素白,没有半点装饰,屋子里唯一的装饰是个青灰色的帷帐,半新不旧,花纹也看不清。 “王爷请上座。”伺候的太监躬身抬手招呼。 他这才往里走,坐到个乌黑的太师椅上。椅子硬邦邦的,也没垫软垫。 立刻有宫人端了茶来,躬身敬上。 阮承淋一看那茶碗,素白无花,又是一愣。 端起茶杯抬头看那宫人,俨然已是二十出头的老姑娘,姿色平平,脸上无粉鬓间无花,衣着也是半新不旧朴素的很。 他端着茶盯着人不放,把个老姑娘看得低下头,灰溜溜退出去。 旁边那个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的垂手伺候着,闷声不语。 屋子里静悄悄,就听得隔壁叮叮的钟鸣磬响,阮承淋觉得说不出一股滋味。 三哥真变成和尚了? 他还清晰记得兄弟几个年少时,各自在外面开府。初一十五的在太子殿下的东宫里小聚,记得那时候太子殿下,也就是四哥身子还好,还能出来和大家活动活动。四个最喜欢收集瓷器,有次 自己得了个德化窑的净瓶献给四哥,还被三哥取笑。说他是最不喜欢德化窑的,比白及不上羊脂,比色及不上钧定,比工及不上耀瓷,比形及不上龙泉,就是个学啥啥不像,求啥啥没有的二 流货色。说他最推崇的就是钧窑,金属色,绚烂富丽,而且恣情纵意漫烂炫目,这才是配得上他风流潇洒华丽富贵的东西。 当时大家都哄堂大笑,臊得自己都不知道往哪里钻才好,很不得当场就把那个德化窑的净瓶给砸烂了。 亏得太子是个仁厚的人,帮他解围。说这德化窑就是中庸之道,六弟知我喜欢中庸,平和低调,这才送的。说完还把那净瓶放在了书房显眼的位置,说是日日观赏,怡情怡性。 四个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到底是身子骨太弱,撑不住几年就去了。 三哥是个记仇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到底还是记着那日受的气,从此就对自己有了看法。后来三哥当了皇帝,每年的赏赐里都少不了一只仿钧瓷的净瓶,生生提醒自己,他才是一流的皇冢 富贵,而自己只是中庸的二流德化窑。 这个人啊,就是心气太高,心眼太小。 如今他舍了钧窑倒用起这二流的德化窑来,怎能不让自己愕然? 阮承淋转了转手里这只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德化素茶碗,幽幽叹口气。 三哥啊三哥,你这是真想通了,还是又憋着一口心气? 等一碗茶喝干了,才听到外面有人唤。 “是六弟来了吗?” 阮承淋捏着茶碗一挑眉,就看到自己那个一贯风流富贵的三哥出现在门口。 他披发不戴冠,用块素色的方巾挽个髻在头顶,披在肩头的散发随着他走路一飘一荡。穿的也是半新不旧的常服,松垮垮不束腰带,襟口系着的绳也懒羊羊随意打个结,垂着的丝绦穗子一晃 一晃的。 唯一显得突兀的是他手里挽着串血色的念珠,一尺来长,一百零八颗比豌豆大一圈的琥珀色的珠子。 一边走他还一边用手拨着那些佛珠,阮承淋被这佛珠激一下,这才回神,礼。 脚一抬就跨进门。 急忙放下茶碗起身,上前一步屈膝要行“臣弟拜见太上皇。” “免了免了,还来这套虚的作甚。”阮承浩挽着佛珠的手大力一挥,大踏步走过,自顾自到上首,一屁股坐到太师椅里。 “六弟,坐坐。来人,快给晋王上好茶。” 立刻有太监端了两杯新茶,依然是素白的德化窑,一碗送到阮承淋面前,一碗送到上首阮承浩面前。 阮承浩把手里的佛珠往桌案上一摆,端起那茶碗咕咚咕咚一口喝干,然后放下。 阮承淋看着他,愣一下。 发现他茶碗里只是一碗白水,并非什么茶汤。 再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是一碗碧绿的龙井。 喝完了茶,阮承浩又拿起那串佛珠,一个一个拨着,抬起头,看向阮承淋。 “六弟今天来看我,有什么事吗?” 阮承淋喝一口茶,茶汤润过舌尖,微微有些发涩,看来这是陈茶,不由微微皱眉。 “只是下了朝,顺路过来看看太上皇,顺便带了点雨前龙井过来,想让太上皇您尝尝。” “哦,难为你还记得来看看我。六弟你也别太上皇太上皇的,我才多大年纪,生生叫的我像个老头。雨前龙井是好东 西,只可惜,我现在已经不喝茶,改喝白水。这白水无色无味,才是至真至纯之物。”阮承浩摆摆手。 “前几天陛下也来看过我,给我带了这串佛珠,到底还是陛下送的东西实在,知道我想要什么。六弟你啊,送礼总是慢一拍。”他扬扬手里的琥珀佛珠,呵呵一笑。 阮承淋也笑笑。 “是极,我心思不在这上面,所以总慢一拍。” 阮承浩点头笑笑,然后眉一挑。 “对了,有没有去看过宗平王?” “还没有,这几日忙着在兵部和礼部交差,陛下也召见的紧,没顾得上。” “哦,那等顾得上了代我去看看。这孩子从小就身子弱,也不知道在西苑那边住不住的惯。” “有阿水在,应该是无妨地。” “阿水?”阮承浩眼梢一瞥。 “就是杨波,那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虽然不是个仔细的人,但心地很好。” “哦,那个人。一个大家闺秀,也难为她了。”阮承浩点点头,轻描淡写一句,然后闭着眼拨了拨佛珠。 “对了,有件事我倒是想拜托六弟你帮个忙,不知可否?”他低声呢喃诵经几句,然后懒洋洋睁开眼,看向阮承淋。 阮承淋不动声色接下他的目光,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微微拱手。 “三哥,只管说,不必这么生疏。” “哦,那就好。”阮承浩笑笑。 “是这样的,这大安宫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刚在这儿住,心里也有些忐忑。 记得当年父皇给惠帝爷爷做的法事请的是建安寺的主持虚化大师,你有空了帮我去那里问一下,不知当年虚化大师念得什么经超度亡灵?如今这大安宫又有点不干净,我想也超度超度,算是 一份功德。” “原来是这个,臣弟回去就差人去建安寺问问。”阮承淋应承下来。 “还有当年虚化大师用的法器好像也收在大盈库里,我上了表给陛下,想借来用用。陛下还没答复我,有空你见着他帮我提点一下。”他又说。 “是,臣弟明儿上朝就抽空和陛下说。” “难为你了,还愿意给三哥做点事。” “三哥哪里话,这是臣弟应该的。” “嗯,你从小就是个厚道人,我是知道的。好了,天色快黯淡,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金木桥过会儿要收起,你别误了时辰。我也该去看看皇太后她们了。”阮承浩起身,说道。 阮承淋也跟着起身,作揖拱手。 “那臣弟就告退了。” “去吧,以后没事就不必来看望,你也忙。有空就去看看宗平王,这孩子我放心不下。” “是,臣弟明白。”朝他点点头, 等他走远了,阮承浩把手里的佛珠一攥,摆了摆松垮垮的大袖,大步走了出阮承淋才直起身,眉头敛了敛。 建安寺,虚化大师,法器,这些没什么问题吧? 天顺朝6宗平王 春雨总是缠绵,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阮宣炆坐在床边仰头看着院子里的白玉兰,洁白的花朵在光秃秃的枝头轻轻发颤,一副赢弱不胜春眠的娇样。 这让他想起杨波临出门的时候被清晨的寒露激了一下爱,倚在门口打个喷嚏,就像这玉兰花似的,消瘦淡薄的身体轻盈的颤抖一下。 每个月,她都得在这样的清晨去坤宁宫请安一次,接受皇后的训导,指点她好好照顾自己这个破落的宗平王。皇后这又是做给谁看呢?左右不过是对自己还是放心不下,替陛下时时看着,处 处盯着,免得死灰复燃,到时候铬应。 其实陛下和皇后都多虑了,他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人,身边除了阿水还有谁? 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有别有用心的人想借着自己的名头掀风浪,那不是还有太上皇吗,横竖也轮不到他这个废太子头上。史书上关于历朝历代的废太子,哪一个能真掀了天去?可笑世人看 不透。 他只是替阿水担心。皇后那个宝贝女儿宁国公主为了驸马那事看杨波不顺眼,每每总要挑错作一番才肯放回。可恨自己现在只是个空顶着亲王头衔的囚犯,没半点权势,无法保护她远离伤害 。 早上去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雨,也不知回来的哦时候有没有人借她一把伞,不然淋了雨回来,恐怕又要着凉生病。这西苑缺医少药,少不得又要让她吃苦。说起来她也曾经是个娇滴滴的金贵 小姐,如今却过得连公里奴婢都不如。 小少年板着脸老成兮兮的叹口气,低头看面前半本残书。这是去年冬天烧剩下的,去年太冷,实在是熬不过去他和阿水就烧了一些书。后来这事被那些好事的人捅了出去接借着有头顺理成章 的废了他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太子之位,然后随便丢了个宗平王的名头按在他头上。 也正因为自己是个不尊圣贤的东西,就被丢进了西苑这个废院子里自生自灭。 想想也真可笑,陛下不问他为什么烧书,就只管他烧了书。如果有碳可烧,和至于烧书? 他只是冻得受不了,当时阿水病还没好,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自己也手脚冰冷,没办法的办法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好,省的陛下和自己都过的不安省。这下废了,大家的心都落地 ,不再悬着难受。 这烧了一次书他也得出一个经验,那就是写了字的书比没写字的书经烧,但没写字的书烧起来烟比较小。 他原本两大架子的书一个冬天过去烧得只剩下十来本,管他是四书还是五经,都比不得那一团温暖的火苗。 被赶到西苑后,必须唉也没再给他的新的书,估计怕自己再烧了烤火吧。 罢了,反正他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还读那些做什么。 也就是阿水还惦记着,每个月都去领笔墨纸砚给自己写字,每次都要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婢取笑,说这是不是准备攒起来冬天烧。 这些坏透了心眼的狗东西,以前还对着自己点头哈腰,三叩九跪,现在都一个个欺负到自己头上来,都是些最靠不住的墙头草。 只有阿水才是最真最好最善良的。一如既往的对自己好。 可惜......。可惜自己无以为报,只怕还连累了她。 想到这里,阮宣炆心里越发难过起来,皱着眉板着脸伸手无意识的翻了翻那本残书。 这本书以前放在柜子上,他曾经看过一眼,后来宏文馆的先生叫他不要看,说这书不好,他知道这些老学究们不喜欢诸子百家,最推崇儒学,讲究天人合一,君臣共治。 他现在不是君了,所以就终于可以看看这诸子百家,看看这些不入流的到底怎么个不入流。 也没人给他讲,阿水固然读过书,但读得也是四书五经圣贤文章,这些不入流的也没看过,不过阿水会将杂本笔记本还有说书唱本,只可惜每次讲着讲着,她就神情落寞起来。他知道她又想 起了以前快乐无忧逍遥自在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错,硬将她拽进了皇宫这个大笼子里,到现在都不的解脱。 可错归错,若回头再让他选一遍,他还是抓牢不放。倘若连阿水都没了,那这世界上还有谁来给他安慰? 汉人讲他就自己看,第一遍看不懂就看第二遍,第二遍看不懂就第三遍,反正也没其他的事可干,一遍一遍看下去,慢慢就能明白一些。 再有不懂的,他就偷偷问问门口那个叫赖八的老太监。这老太监整日喝酒喝的醉醺醺的,盯着一个赖头和一个酒糟鼻在门口偷懒睡觉。非得他丢个小石子过去才能唤醒,醒来还要抖抖脾气发 发酒疯,耀武扬威喝几声。 他也不怕,叫一声赖八,过来和我说说话。 那赖八就摇摇晃晃过来就和他说话。 赖八一个人守着这个废院子快二十几年了,以前一直不住人,偶尔住一个两个,很快都死了去。也就他和阿水住的最长久,一晃就快两年。刚来那会,赖八也曾说他们两个活不久,没想到竟 然一直不死。 赖八二十多年一个人带着,最怕寂寞。以前没人听他唠叨,他一个人就对着影子唠叨。现在终于有了他愿意听他唠叨些往事, 自然是求之不得。 虽然每次都是说些他刚进宫的时候怎么被领头太监欺负教训的破事,但阮宣炆总是安静的听他说,从不嫌烦。 赖八说畅快了心情就会好。这时候阮宣炆就会问他一些书上不懂的事,赖八就会和他说一说。 这个赖八虽然总是发酒疯,脾气也不好,到肚子里还颇有些墨水,无论他问什么,整日脏兮兮的不像个好人,但没想总难不住这个醉醺醺的老太监。 他觉得奇,隆,想不通。赖八就咧着嘴露出一口的烂牙嘿嘿笑,说想当年爷可也是在听风阁当过差,在傅大总管手下练过。 阮宣炆皱皱眉,他知道听风阁是太宗皇帝的藏书阁,那里面当差的太监都是颇有些能耐。 至于那傅易青,是惠帝和景帝两朝的大阉官,权势如日中天。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风烛残年行将朽木的老太监竟然是傅易青的弟子。 小孩子好奇心总是旺盛,便忍不住问赖八既然是那样大的来头,怎么会沦落到看守个废院子二十年的地步。 他这一问就戳到了赖八的痛脚,这老太监立刻跳起来,闭着眼摇头,说这皇宫里水深,一山更有一山高, 自己不是那块料。 阮宣炆追着问出了什么事,当年是不是犯了事?赖八就要摇头,嘴里叨念一句,都忘了,早忘了。 阮宣炆问怎么忘了?你刚进宫的事都还记得,怎么后来就忘了。 赖八看看他,嘿嘿一笑。 该忘就往,这皇宫里人人都亚欧一门绝活,他赖八的绝活就是忘。无论什么事,只要灌饱酒,立马就全忘了。 还说,宗平王你要不要也喝酒,喝了酒,什么不痛快的就都忘了。 阮宣炆要摇头,说他不喝酒。 赖八就哈哈大笑,说他是个没福气的人。 阮宣炆笑笑,福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吃不能穿,有何没有差不多。 赖八昨天给他讲了《韩非子》的《主道》。说起君王身边的老虎和贼子,他听着真是颇有感触。想来当年父皇身边真实群虎围绕,群贼窥视,真是凶险异常。唉,只可惜,父皇还是没能守住 。 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莞尔。自己现在都成了个破落倘若是自己...... 王爷,连宫里的小太监都能欺负到自己头上来,还想这些做什么? 再说这君王之道太苦太累,他可受不了。 阿水不喜欢他和赖八说话,倒不是看不起这个老太监,而是她太紧张自己,总是提防着别人害自己。早上临走的时候也总是一再嘱咐,不可吃喝别人给的任何东西,渴了饿了就吃小黑小灰试 吃过的。 宫里的凶险他比她懂,有些东西是刻在血管里身体里,这种对深宫危险的敏锐直觉是他从出生就带来的。所以才会在当年那么执着的选择了她,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 去年冬天她大病的时候,高消耗不退昏睡不醒,无论他怎么呼唤,她都好像睡死过去不理不睬不肯醒来。他抱着她拼命在耳边呼唤,就像夏天里要被闷死煮熟的青蛙,蝈蝈蝈蝈的叫个不停。 最后,他想起那个叫沈玉飞的男人唤她阿水于是他抹干眼泪,轻轻在她耳边唤。 “阿水,阿水” 她哗哗的泪流不止,无声哭了一晚。第二天烧退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那一眼他永远记得,在她那双清澈见底的乌黑眼眸里,只有他,再没有其他。 也许自己就在那一刻决定不再做一个孩子,而是做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 他不再叫她蝈蝈,那个属于孩子的称呼再也不需要了。 他唤她阿水,他的阿水。 天顺朝 7 方似雨 如今你要是问起这皇宫里谁最有权势的奴婢,那帮小奴婢们一定会神色瞹昧的告诉你,当然是方老爷。 方老爷是谁?方老爷就是新任的大内总管太监方似雨。可你会说,方似雨?他不是已经被柳如云给打死了嘛,怎么这人还在? 谁说打死他了?太上皇当年不是说要让这狗东西活着把债还清,还清了才能死。所以柳如云打是打了,但没打死。 哦,那你一定会说,这么说来岂不是便宜了这个方似雨。 是啊,便宜倒是说不上,但估计这皇宫里没人曾想这倒了台的落水狗竟然还有上台面耀武扬威的一天? 可世事就是这么难料,老天爷的心思呀,谁都猜不透。 当年方似雨坏了事,被柳如云打的那叫一个惨,就剩了一口气扔在冷宫里等死。没曾想这人没死成,到活下来了。可惜,到底是结结实实的二百多板子,命是捡回来了,但腿折了一条 。 冷宫里没医没药,这腿骨头就一直没接上,时间一长就接不上,彻底瘸了。 皇宫里不养闲人,既然没死成,方似雨就拖着条瘸腿在冷宫里扫地,分时间就是被人欺负。 做奴婢的就得干活,管你瘸腿不瘸腿。 打水。一天其实也干不了多少活,大部 谁让他是条落水狗呢,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事了。更何况从小太监一路爬到总管太监,干过多少阴损缺德事,得罪过多少 人 ,如今失了势, 自然是要被人踩上一万只脚才罢休。 又加上皇帝说了,不让死。这不让你死光让你活受罪的好事,皇宫里干的人就更多了。 扫地给你下个绊子害你摔个鼻表脸肿那都算不是什么陷害,大冬天里让你下冰窟窿捞东西那也是正经差事,阴损的招数多的是,反正只要你活着,就可以慢慢的一一品尝。 不过这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底下人折腾不过是报点个人小恩怨,上头陛下的罪罚也是明面上的遮羞布,这中间最实质的问题,还是方似雨碍着了柳大总管。 宫里稍微耳目灵便的大太监们都明白,方似雨心太急手太长,那胳膊肘绕着柳大总管直接拐到了陛下眼前,这才惹恼了大总管,要狠狠治治他。 大内总管太监的位置只有一个,各 个 管事太监都眼馋,可有心敢争的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想从柳大总管手里抢活,够不够这个资格。 论说,方似雨是够资格的,可惜,到底太急了,人一争就容易出错, 一出错就后悔莫及。 海池龙门那个减差事,是柳总管推荐方似雨上去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套子,专门给他下得。方似雨只顾着在陛下面前邀宠露脸,却忘了提防背后的黑手,阴沟里翻船,彻底玩完。 当时大家都知道,柳如云是要治死方似雨的。但也许他也心太急手太长,露得过了,以至于让陛下窥到了心思,故而留着方似雨一条贱命,算是给柳如云一个警示。 这天底下的恩恩怨怨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柳如云没有斩草除根,就留了后患。 当然,谁也未曾想到,这个在冷宫里扫着地倒着马桶通着阴沟的瘸子竟然还有翻牌的一天。 这正所谓造化弄人,天意莫测。 后来的局势变化搅得皇宫里乱成一锅粥,人人都惴惴不安,唯恐天塌下来,谁又会在乎这个半死不活发臭发烂的瘸子。 可就是这么个几乎要被所有人遗忘了的瘸子,竟然在新陛下登基之后就被人从冷宫里给提溜了出来。 据说当时方似雨正跳进阴沟里掏粪,弄得那是一身的污秽,恶臭阵阵,去传他的太监差点没被他给熏晕过去。偏生那阴沟还颇深,方似雨瘸了腿,手也发抖,靠自己的力量爬不上来。 以 住每天都是到点了有别的太监给他放根竹竿,然后拽上来的。听人说这活大家都不乐意干,往往都互相推诿,每一次是正点时候去提溜他出来的。方似雨被提溜上来以后,光是洗他身上那恶 臭,就用了足足三缸的热水。 那换下来的脏衣服点着了一把火烧,那烟都熏死人。 谁也闹不明白新陛下会什么就选了这么个落水狗在身边当差。按说这是太上皇的人,用起来该多忌讳呀。可新陛下似乎丝毫不介意,对其很是信任。 方似雨想来也知道这是他的造化,更是尽心尽力竭尽所能的侍奉新君。 据说废太子这事就有他搀和在里面的功劳,若不是他这个大总管授意,怎么会有奴婢敢克扣东宫的月例,给太子穿小鞋。 现在方似雨翻了盘,从落水狗变成了香饽饽,宫里大大小小的奴婢不免心里都要咯噔一下。尤其是那些曾经在柳如云示意下欺负过他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惴惴不安。 方似雨当然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一上来就是肃清皇宫里柳如云的势力,杀得那叫一个痛快凌厉天昏地暗。 他自己曾经也是柳如云的旧部,跟了少说也有六七年,知道不少柳如云的底细,那些人是死党,那些人是墙头草,那些人是作对的,心里一本账那是门清。 等宫里旧势力都扫除干净了,大家也终于看出门道来。陛下这一招用得好啊,与其自己找那些是太上皇的人,不如让曾经是太上皇的人找,省力省心。至于方似雨,这就是一条快死的 落 水狗,救他上来的是新陛下,给他再造之恩的也是新陛下。他要想在这个皇宫里重新做个人上人,那就只能依附于新陛下。这个皇宫里,只怕没有哪个奴婢能比他更知道保护新陛下的重要。 没有新陛下,他就将连落水狗都当不了,只能当一条死狗。 失去过的人更知道拥有的珍贵,方似雨也不例外。 更何况方大总管的办事能力,那也是无可挑剔的。用谁不是用,要紧得是牢靠不牢靠,能干不能干嘛。 春雨细如针,绵绵不断,投在人脸上到是不疼,只是麻麻的,有点难受。 方似雨一手挽着圣旨,一手拄着拐杖在雨里一瘸一瘸的走。旁边跟着个小太监,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春风里摇来摇去的给他挡雨。 这春雨细绵,密密麻麻见缝插针,怎么挡也挡不尽。小太监只顾着给方似雨遮挡, 自己的肩头后背早已经一层薄薄的水珠。 方似雨腿脚不便,于是走得更加慢,这雨也就捎得更多些。 他今天急着赶到琮翠宫去宣读圣旨,把皇帝陛下的天恩带给一个宫女。 到了琮翠宫,门口早已经站了管事的太监和姑姑迎接。 小太监把手里的伞收了,躬身帮他掸了掸肩头和衣摆上的雨水,那水滴一溜飞出,轻盈透亮。 琮翠宫里那个专门侍奉礼佛的宫人早已经侯在那里,穿着一身和她不搭调的五彩锦缎, 白着脸哆哆嗦嗦的站着。 方似雨拄着拐杖往里走,那拐杖鳴一下,那宫人就抖一抖。 走到上首,他把手里的拐杖了松,身边那个伶俐的小太监立刻接住,双手捧着。 方似雨轻咳一声,抖了抖手里的圣旨。 还没开念,那宫人就立刻噗通一声跪下去。 “哎呀,别急呀,我都还没念圣旨呢。”方似雨急忙唤一声,给身边小太监使个眼色。 小太监立刻下前扶了那宫人一把,省的她抖得挺不住。 那宫人脸色发白,身子一个劲的抖,要不是小太监扶着,恐怕都要瘫地上去。 方似雨抖开了圣旨,然后一字一句宣读起来。 “兹有琮翠宫侍女李氏,娴静温顺,纯孝谦让,其品貌懿德甚得圣心,故特封为容华,赐住广玉阁,钦此。” 念完了,他把圣旨一收,欲递给那个宫人。 谁料听完了圣旨,那个宫人早已经翻个白眼,晕倒在小太监怀里。 方似雨低头看着,摇摇头叹口气。 看来到底是个福薄命浅的主,一点天恩就受不住了。 要不是肚子里那块金贵肉,只怕这样的货色根本上不了台面。也真是机缘巧合,陛下来这儿礼佛,一夜风流竟然开花结果。 陛下前一阵顶着压力废了太子,整个朝堂都催着他立新储。 可皇后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宁国公主。本朝也是有立公主女储的先例,可惜,宁国公主已经出嫁。出嫁了就是夫家人,不再是阮家儿女。立储也自然不再想。陛下跟前也没有其他嫔妃 , 自然也没有别的皇子公主可立。内阁最近上了新折子,催着陛下从旁支选一个皇子过继,搅得陛下心头郁闷。可巧,就冒出这么一个可人儿来。这要是一胎能诞个个小皇子,那可就是未来的 太子。这母凭子贵前途不可限量,只可惜,这个宫人不大有担当。只怕…… 不过现在这肚子里的肉可是奇货可居,他方似雨受陛下之托,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好了这个容华娘娘。 唉,女人就是这点本事实在,一夜风流也能母凭子贵。 摇摇头,方似雨手一扬。 “来啊,快去准备舒适的步辇,伺候容华娘娘迁居。” 天顺朝 8 探视 上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容华娘娘, 无论是朝堂还是内阁又或是后宫,都是一个不小的震动。 陛下排除异己, 终于在年前废掉了太子,储位空虚, 朝堂上已经非议己久。 现在冒出了一个身怀龙种的女人, 一下就打乱了所有人的布局。 内阁已经选了几个合适的旁支皇子,准备上奏陛下选择, 这下落空了。 那些保皇党们原本就指着陛下无子这一个环节抨击他, 要重新把太子竖起来,现在也落空了。 后宫皇后一时看不出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但膝下无子的她突然要面对一个可能怀有龙种的女人,估计也不能不有所震动。 虽然退一步讲这女人肚子里的未必就一定是个皇子,可本朝有立女储的先例,只要能生下一个龙脉,陛下就有了周旋的余地。 可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谁也说不清楚。 以前大家背地里也偷偷非议过陛下,说他身侧只有皇后一人,并无其他妃嫔,膝下只有一个公主,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这下好了,陛下这次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夜风流就开花结果。 真是可喜可贺呀。 听说太上皇也觐了贺表,恭贺陛下要添龙脉,还说要在大安宫里做法事,念经为容华娘娘和肚子里的小皇儿祈福。 朝堂上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表情一个个都暖昧莫名。 太上皇倒还有心念经祈福,这个小皇儿要是生下来了,那西苑的废太子处境可就更加凶险咯。 陛下没有了后顾之忧,难保不下辣手。 不过现在这块肉还在容华娘娘的肚子里,这能不能平安生下来,可还是个未知数。只是十月怀胎,这容华娘娘已经四个月身孕了,剩下这小半年的时间里会发生些什么,可就说不好咯。 朝堂上下皇宫内外,一个个都在为这块肉交头接耳,奔走呼号,各自打着各自的如意算盘,忙的那是不可开交。 只有西苑那废院子里,依然是平平静静的过着日子,似乎丝毫也感受不到这紧逼来的风雨之势。 好容易连绵不断的春雨终于停了,老天赏脸给了个好日头,杨波就急忙把积攒了半个多月的脏衣服都拿到院子里洗。 阮宣炆帮着她一起摇井轱辘,打了满满一木盆的水,泡着十来件衣服。 杨波坐在个小板凳上,在院子里吭哧吭哧洗着衣服,阮宣炆就在院子里捡小石子打枝头上的玉兰花。 树枝上玉兰花都盛开着,花瓣上积满了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阮宣炆打上去... “别打了, 蛮好看的花都让你打烂了,怪可惜的。”杨波仰头看了一眼,低低埋怨。 阮宣炆抿抿嘴,蹲身又捡起一个小石子捏在手里,偷偷看她一眼。 “我想再给你打一朵下来,上次我明明能打中,这次怎么就不行了呢?”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赖八和人吵起来。 “哎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这儿是禁地,没有令牌不许私入,” “哎哎,你怎么还打人?你到底什么人? 怎么敢这么胡来。哎哟,哎哟。” 阮宣炆急忙扔了手里的石子要跑过去看,杨波急忙把手甩了甩,起身跑过去一把拽住他。 “回来,你别过去,万一是歹人怎么办。” 正拽着,就听到门口那木栅栏上的铁链条哗啦啦一阵抖,似乎有人在摇晃。 然后就听到咚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是一串脚步声,似乎有人过来了。 杨波急忙把阮宣炆往自己身后一推,像只小母鸡似的护住他。 “喂,黄脸婆,你在不在,我来看你了。”有个人探头探脑到院子里,还咋呼咋呼地叫起来。 杨波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皱眉垮脸,怎么这个家伙到这儿来找她了? “哈哈,黄脸婆你在。”来人往院子里一探头,一下就找到杨波,朗声一笑,大步走近。 “你来干什么?”杨波护着阮宣炆,瞪眼看向那人。 这个叫什么南平郡王的家伙怎么这么古怪,非得盯着自己不放? 韦若彤却好似看不到她皱着的眉头,听不见她凶巴巴的语气,很是自来熟的指着她身后的阮宣炆问道: “这就是宗平王吧?”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杨波把阮宣炆护得更紧,喝问道。 韦若彤嘿哩一笑,扑过去伸手一抓。 杨波急忙朝边上躲避,岂料他到半途却变了方向,正好把避让过来的杨波一把抓住,顺带拎走了她身后的阮宣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样驳回过身来, 一大一小两个都已经到了韦若彤的手里。 “你要干嘛? 放手,快放手!”杨波挣扎起来,伸手往他身上猛砸。 可惜韦若彤皮厚肉糙,她那几个粉拳秀腿哪里有用。 见他不在乎,杨波眉一拧,抓住他的手低头要咬。 “哎哟,黄脸婆你属狗的是不是,又咬。”韦若彤吓得立刻撒手,他可知道这小妮子牙口的厉害。 杨波一脱身,立刻又扑上去要抢阮宣炆。 岂料阮宣炆朝她摆摆手。 “阿水,没事的,这个人并不想伤害我。” 杨波愣住,韦若彤也愣住,侧头看了手里这个娇弱瘦小的少年一眼。 “嗬,到底是太上皇的儿子,胆识不小嘛。”他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阮宣炆的背,然后放开他。 阮宣炆被他拍得咳嗽起来,吓得杨波立刻把他拉过来搂住。 “你小心点行不行,他又不是你这种野人,拍坏了我要你赔。”她像只保护幼仔的小母老虎似的,朝韦若彤呲牙。 韦若彤哈哈一笑。 “拍两下会有什么事,你未免也把宗平王看扁了。是不是啊,宗平王。”说完,他朝阮宣炆挤挤眼。 阮宣炆脸一红,急忙从杨波怀里挣脱,握住她的手说道。 “没事,我没事,阿水你不要担心。” 杨波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确认他没什么大碍,这才松口气。 瞥了瞥韦若彤,她伸手轻轻推他一下。 “到里面去吧,别和这种野人在一起。” 阮宣炆看看她,又看看韦若彤,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听话跑到屋子里,趴在窗口偷偷看。 天順朝9探視 下 楊波見他到了屋子哩,這才安心,伸手把鬢角掉下來的髮絲挽到耳後,擄起袖子走到木盆邊, 做到小板凳上繼續埋頭洗衣,再不理睬韋若彤。 韋若彤見她這副模樣,頓時覺得無趣。走過去挨在水井邊,看她洗衣。 看得出,楊波壓根不是幹粗活的料,與其說她在洗衣,不如說她只是把衣服往水裡泡了泡, 然後搓了搓就算完。 纖纖十指又細又白,泡在井水里漲得起了皮。 她力氣很小,一件衣服多漂兩次就要歇一會。 韋若彤在旁邊看不下去,走過來伸手從她手裡把衣服奪下。 ”你幹麻?”楊波仰起頭瞪他。 難怪宗平王身上穿的衣服這麼髒,敢情就你這種洗法。”韋若彤一邊說一邊回頭看她。 我自己會洗” ”好阿,吶,你自己來。”韋若彤也不和她客氣,把那木棍遞給她。 楊波接過,啪啪得打石板上的衣服,洩恨似的,濺的水花四飛。 韋若彤看了哈哈直笑。 ”你笑什麼?”楊波惱恨瞪他。 ”你這是打衣服還是打我阿?這衣服又沒惹你,打爛了,可沒處賠。”韋若彤搖搖手指頭說道。 楊波氣喘吁吁,看看他,在看看手裡的衣服,真是懊惱不已。 她知道自己沒用,阮宣炆自從跟了她,衣服永遠是髒的,吃的永遠是涼的,就連晚上睡覺掖被子。也是阮宣炆給她掖得更多些。 從小到大都是別人照顧她,指望她照顧人,真是可笑。 可是,小傢伙身邊現在只剩下她了,她要是在不努力,難道讓小傢伙照顧自己嗎? 可,可她怎麼就那麼沒用,別說報戶小傢伙,連讓小傢伙穿件乾淨衣服都做不到。 她真是…,,真是個廢物。以前她是楊家大小姐,所以沈佳才要她,現在她什麼也不是了,難怪別人就不要她了,她也怪不得沈玉飛和沈家的勢利,實在是自己沒用,怨不得別人嫌棄 。 她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眼淚就噗噗的冒出來,哇一聲捂住臉哭了。 這一哭,屋子裡的阮宣炆可耐不住了,衝出來一把推開韋若彤,將楊波緊緊抱住。 ”你走開,不許你欺負阿水。你滾,滾阿。” 韋若彤也沒料到楊波突然就哭了起來,心理一下就慌了,沒留神就被阮宣炆推開一步。 眼看眼前這個哭泣的女人和小獸一般的孩子,他哭笑不得。 ”我沒欺負她。” 關。 那阿水為什麼哭?一定是你欺負她,你不是好人。 韋若彤沉默一下。 ”是我不對,都是我的錯。”想了想,他還是認錯。不管是什麼原因,這黃臉婆哭總和自己有你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我給你賠不是”她又低低向楊波認錯。 楊波抽泣幾下,投起頭,伸手抹眼淚。 不管你的事。” 哎,我都認錯了,你還這樣。” 說了不管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問題。”楊波別開頭不理他。 ”到屋裡去看書,別隨便出來。”低頭推了推阮宣炆。 ”不,我不去,我保護阿水。”阮宣炆抱著她不放,搖搖頭。 楊波深吸口氣。 ”沒事,他沒欺負我,我只是…,.只是突然心裡難受,就哭一下。” 阮宣炆仰頭看著她,眼裡有些自責。 邯可水,是不是我讓你過了苦日子?” 楊波皺皺眉,急忙搖頭。 ”沒有的事,你想什麼呢。是我自己沒用,連個衣服都不會洗,還得你穿髒衣服。 ”沒關係,我愛穿髒衣服,阿水你別難過。”阮宣炆急忙說道。 楊波咧嘴一笑。 ”胡說,哪有愛穿髒衣服的道理。 ”真的,只要是阿水你喜的,再髒我也愛穿。”阮宣炆急忙表白,小臉仰著,滿眼的懇切。 他說的真切,可揚波去羞得直害臊。 旁邊韋若彤忍不住噗寺笑出聲,他一笑,那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立刻槍口一致對外,恨恨瞪他一眼。 ”哎哎,妳們別這樣看我。我真不是來欺負你們的。”韋若彤急忙擺擺手申辯。 楊波放開阮宣蚊,抽抽鼻子,掄起木棍繼續啪啪得打衣服,這次不再洩憤,而是學韋若彤的樣子,將衣服吃進去的髒水敲出來。 ”你不是來欺負我們,那是來幹麻?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寅殿。”楊波說道。 ”還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阮宣炆也在旁邊幫腔。 韋若彤苦笑。 ”哎呀,真是冤枉。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看我作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楊波回頭瞥他一眼。 ”你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你這樣的身份,來這種地方,總不可能是單純事件。其實你不說也知道,左不過是有人不放心我們,讓你來看看。現在你看到了, 回去就如實說吧。只求 你 還有 點良心,不要編排我門的是非就好。”她是一百個不信,這皇宮裡還有什麼人情味,都是痴人不吐骨頭的。 韋若彤扁扁嘴,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他不說話楊波就當他是默認,過頭越發不理會他,自顧自洗衣服。 洗完一件又一件,洗的手發酸背發僵,停下來揉了揉腰。 阮宣蚊見她累得慌,立刻過去給她捏肩膀。 她心裡一柔,回頭摸了摸他的頭,微微一笑。 韋若彤在旁邊看著,然後嘆口氣。 ”唉,黃臉婆,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信不過我。不過沒事,我會讓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好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下次我還來。” 說完,他深深看她一眼,轉身朝外走。 楊波低著頭洗衣,嘴裡嘟嚷。 行行好還是別來了吧,我們這兒不歡迎你。 韋若彤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朝她咧嘴一笑。 ”你不歡迎我也要來,我來總比別人來要好。” 說完,從門口消失。 楊波敲完最後一件衣服,直起身看著早已經空了的門口,抿了抿嘴。 是阿,他說的沒錯。別人來總是他來的好。至少他來,不那麼令人害怕。 天顺朝 10 纸条 五月的天已经热了,从西苑到坤宁宫有很长一段路,杨波用一双脚走,每次大约一趟要走半个时辰。 老远她就注意到前面晃过一抹金黄色身影,背后那张牙舞爪的麒麟很是唬人一跳。她急忙把自己往边上靠了靠。 她认出那是穿着飞鱼服带着秀春刀正在任职巡视的御林军都尉右军指挥使韦若彤。 他是韦皇后的亲侄子,属于娘家人,所以皇后把他安排在这个要紧的位置上,统领大内禁军,时刻保护自身的安全。 韦若彤正带着人四处巡视,也没有瞧见杨波, 自顾自往另一边去了。 杨波见他走远了,心里松口气,有那么一丝恍惚但也转瞬过去了。 这皇宫里不仅仅是她不能理会别人,别人也不会理会她,毕竟她身份太尴尬,谁也不会想和西苑废院子里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只有这个韦若彤每次都肆无忌惮的和她闲聊几句,也许是皇后授意,也许真是不咬不结缘。 罢了罢了,如今她是什么身份,哪里还能和那样的新贵红人结什么缘。 自嘲一笑,她夹紧了手里的包袱,低着头穿过安华门,远远的避开了。 没有曾想,避过了这个却碰上了那个。 迎面车轴隆隆,驰来一辆妆饰精美华丽的碧油车,车头挂着银铃,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让开让开,快让开。”赶车的太监在车头大声嚷嚷,一派气焰嚣张。 这么大的排扬这么大的气焰,不用说也知道是宁国公主的车驾,杨波急忙靠边屈膝跪下行礼。 今儿个没有再坤宁宫上这位煞星,她以为公主已经不屑再戏弄自己,没想到真是冤家路窄,躲得了初一却躲不开十五。 果不出所料,驾到杨波跟前就停下。 车帘撩起,宁国公主露着小半张脸,朝杨波瞥了一眼。 “这不是杨波,杨姑姑嘛。” “奴婢见过公主殿下。”杨波急忙把头伏地,行礼。 “免了,今日我受父皇嘱托前去探视身怀龙种的李容华娘娘,到没顾得上去母后的坤宁宫,就和姑姑你错过了。幸好咱们终究是有缘人,就在这儿还是见着了。来,抬起头来我看看。”公主 懒洋洋说道。 杨波知道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能抬起头。 “哎呀,姑姑你这头是怎么梳的?怎么这般怪模怪样的?难道姑姑你不会梳头?看来真是个大家闰秀出身,不是伺侯人的料。”公主冷笑一声,懒懒说道。 “也罢,这种梳头的事情怎么是杨姑姑你做的事,这种粗活还是让本公主的奴婢们做才合适。不过这宫里总是有规矩的,让个姑姑顶着这么难看的头发到处走,也有损我皇家戚仪。来,你们 还不过去给给姑姑好好拾掇拾掇,要是拾掇不好,我可是要问罪的。” 说完,朝两边跟着的奴婢使个眼色。 那些奴婢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立刻应一声,然后不怀好意地朝杨波围过去。 杨波也知道自己跑不了,索性低下头,反正也就这么一阵,忍过去就好。 那些奴婢围上来,抓胳膊拽衣领扯头发,将她像个木偶似地拉来拉去。 她早上好不容易梳好的髻立刻就被扯得乱糟糟,衣服也散开了襟开了扣。头发被扯得生疼,身上也被他们拧一下掐一把,这些人是最知道如何给人吃暗亏的,转掐她腰上和背上,一掐就是一 个乌青,一拧就是一块紫血,还都被衣服遮挡着,外人压根看不见。 被拧得疼了,她也不敢叫不敢哭,只能硬生生忍着。 公主在车上看着不出声,她不出声那些人就不会停手。 头发已经被拉拉的好似叫花子,衣服也都散了,胳膊,腰,背,腿都被拧了好几把,疼得她眼泪在眼眶里真打转。 “好好好了,我只是让你们拾掇拾掇,你们倒弄不完了。差不多可以了。” 公主终于尽兴了,在车上懒洋洋说道。 这些奴婢们这才把杨波拉住,随便帮她把衣襟一拉,腰带一抽,然后胡乱在头顶上扎个髻就算完工。 杨波被这些人拉扯的头晕眼花,恍惚间觉得有只手往自己衣襟里面塞了什么东西进去,吓得她一个哆嗦,不知道那人什么意思。 等她们散开了,杨波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谁刚才那样做了。她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头顶一个鸡窝假的发髻,身上凌乱不象样子,心里七上八下。方才的她虽然粗布荆钗,却有几分粗瓷瓶里的 野芍药那般天然娇艳之色,可现在一脸惨白一头鸡窝的模样就成了活脱脱一个街头巷尾的叫花婆子。 “把头抬起来我再看看。”公主还有余兴,又说道。 杨波抬起头。 公主立刻掩嘴一笑,满眼的鄙夷恶意。 “好好好,这模样才当得起杨姑姑的天生丽质。不过似乎还欠缺点什么?哎呀十八岁的女儿一朵花,姑姑大好年华,怎么不戴花。来来来,我这儿有一朵宫里最时新最好看的花,正好赏给姑 姑戴。”说完,她从车窗里丢出来一支红艳艳的宫花来。 识趣的奴婢立刻从地上捡起这朵艳俗的大红宫花,随便往杨波头顶上一插。 插完了还托起杨波的脸给公主好好观赏。 公主立刻笑开怀,奴婢们也跟着笑。 “好了好,杨姑姑国色天香真是不错。 姑的差事。”说完,手里的宫扇一摇,完事了,咱们就走吧,别耽误了杨姑转过头去。 伺侯的奴婢立刻上去帮她把薄纱帘子垂下,然后恶狠狠瞪杨波一眼,招呼前头的太监驾车开路。 杨波顶着一头乱发和一朵大红花跪在那里恭送,等车走远了,这才爬起身。 揉了揉跪的生疼的膝盖,捶了捶酸疼的腰,想起头上那可笑的大红花,眼睛里的眼泪再也含不住,扑扑砸在地上。 一把扯下头上的花,结果那花簪子绞住了头发,扯得她头皮一阵钻心的疼。 这些阴损的奴婢,就知道害人。 她伸手想把那宫花扔到地上踩扁,可突然想到这皇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只能将花捏在手里。 挽起地上的包裹,她含着泪低着头捏着那宫花朝西苑的废院子飞奔而去。 回到废院子里,阮宣炆正坐在桌前看书,见到她进来吓了一跳。 “阿水,你怎么了?怎么这幅模样?” 杨波摇摇头,反手关上门,一屁股坐到凳子上,闷闷生气。 “是不是那个公主又欺负你了?她真坏。”阮宣炆扑过来一把抱紧她,愤愤不平。 “没事,作弄一下又不会死。给,把这些东西拿去放好。”杨波把包裹塞给她,起身走过去把窗户也关了。 “阿水?”阮宣炆不解,抱着包袱看她。 杨波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把那头鸡窝解散了,一头乌发披在背上。然后解开腰带,把外衣脱了。 阮宣炆见她脱衣服,人小鬼大的脸红了一下,急忙掉转身子跑过去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摆到破柜子上去。 杨波把中衣解了脱下,抖了抖亵衣,一个纸叠的方胜掉落在地。 她皱皱眉,蹲下身捡起,却只是拿在手上并不拆开。 阮宣炆回头,看到她手里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发呆。于是走过去,轻轻拍了她一下。 “阿水,怎么了?” 杨波摊开手心,让他看手里那个方胜。 “今天路上有人把这东西塞给我。” 阮宣炆愣了一下,仰起头看她一眼。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是谁塞给你的?” 杨波摇摇头,不吭声。 阮宣炆伸出手,从她手心把那个方胜拿起,然后要拆。 杨波一把夺过。 “你不要碰,还是我来拆。”说完她三下五除二将方胜拆开,展开后是一个二指见宽一手见长的纸条,上面有两行字。 “蝈蝈小儿如晤,只尔苦,来日方长,勿怠勿躁。”落款是两个字,乾宁。 杨波看看阮宣炆,阮宣炆看看杨波。 “这,这是什么意思?” 阮宣炆不说话。 杨波看着他,然后一把将纸捏在手心,蹲下身,握住他的双肩,仰面看着他。 “殿下,是不是。。 是不是......” 阮宣炆一反捂住她的嘴。 “阿水,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信。” 杨波愣一下,把手里的纸条展现在他面前。 “可是。 这字迹,这意思,难道?” 阮宣炆一把抓过那纸条,揉成一团扔到桌上的粗瓷茶碗里。那纸一沾水立刻就酥烂,字迹也全化成了一团污渍。 “啊。。 怎么...... ”杨波惊呼,伸手要去捞。 阮宣炆一把抱住她,在耳边疾声低语。 “阿水,这宫里会写字的人多的是。就算是这样的字迹,我们也不能轻易相信。万一陛下和皇后派来试探,我们岂不是中计。” 杨波身体一震,回头看他, 目光惊恐。 “你是说?” “我不信,这样的东西我不信。”阮宣炆摇摇头,伸手捧住杨波的脸。 “除非见到太上皇,否则我什么也不信。这皇宫里太险恶了,我什么都不信。” 杨波看着他少年老成忧郁戒备的眼神,心里不由一阵心酸。是啊,在这个吃人的地方,他们谁也不能信。 “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小心。听说后宫里现在多了个容华娘娘,已经身怀有孕。我们须得更加小心,不能再让别人抓一点错。”她幽幽地说道。 阮宣炆...... “阿水,现在唯一能信任的只有我们彼此。” “嗯,我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可惜,要是真的。真的能联系上太上皇,那该多好。” “太上皇自己都护不住自己,我们怎么还能指望他。”阮宣炆却并不那么想。 “别这么说,他到底是你父亲。他不会丢下你不管,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杨波伸手抚了抚他的头。 “可我们都等了他两年了,结果呢?” “哪怕是等十年,只要他不忘记你,我们就等下去。” “可万一......” “没有万一,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会不管你。” “我是说,万一太上皇自己......” 杨波沉默,将阮宣炆抱紧。 “不会的,不会那样的。我们一定要相信他。” 阮宣炆微微仰头,深深看着杨波。 “阿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保护你。没有太上皇,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杨波对他微微一笑。 “好,我等你长大,长在了保护我。给我穿金戴银,给我吃山珍海味,给我住大房子,要许多许多的奴婢伺侯我。好不好?” “好,我一定给你全天下最富贵的好日子。”阮宣炆仰着脸许诺。 杨波抿着嘴笑出声。“傻小子,我逗你玩呢。荣华富贵算什么,山珍海味又算什么,这样的好日 子我又不是没过过。都是过眼云烟身外之物,我啊,只希望你好好的,好好的长大,好好的做人,这就够了。” “那阿水你呢?” “我,我也好好的,好好的过日子。我们都好好的,不被人欺负也不欺负人,我们自由自在地过我们的日子。唉,不过你到底是太上皇的儿子,将来总是要过不一样的日子。其实,我到希望 你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样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 “可我不是,你也不是。” “是啊,我们都不是。不说这些了,来,你帮我篦头发吧。”杨波拍拍他的背,笑语说道。 “好。”阮宣炆从她怀里起身,跑到柜子上取了一把断齿的木梳和半个篦子过来。 杨波坐在床沿上,用那断齿的木梳三下两下的将长发梳通了,然后一甩头全披散在背上。 阮宣炆则爬上床跑在她身后,用手里的半个破篦子轻轻地给她蓖头。 阿水每次去坤宁宫都要往头上抹土灰,将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搞得灰扑扑脏兮兮的。回来以后,他就会帮她把那些土灰都篦干净。 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阿水的头发像乌木一般黑,像丝绸一般亮,又像春水一般柔软。桃木做的篦子轻轻梳过去,细细的木齿抚摸过每一根头发,与之缠绵厮磨,这样的亲昵,这样的安适。 那轻微的沙沙声带着催眠的魔力,让彼此都放松在这样的适宜中。在这个废院子里,时光总是比外面慢。 白天到黑夜,黑夜又到白天。他和阿水很多时候都是无所事事的地待着, 一有空就是相互给对方梳头篦头。就像是两只相依相偎的猫,靠着给彼此梳毛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不过虽然彼此都没有再提那张纸条,但他们心里都明白,那个短暂的平和时期已经结束了。随着这张纸条而来的,将是一场新的风雨之势。无论这纸条来自哪一个阵营,都意味着有人已经按 耐不住,将要有所行动。 天顺朝11鬼影 接下来在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就更加让杨波和阮宣炆确定,纸条事件还远没有结束,而且正在进一步升级。 天天来给他们两个送饭的德三突然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和一块玉佩,说是大安宫的太后和太妃托人捎过来的,要亲自面呈宗平王。 杨波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还是阮宣炊果断,把这一包东西扔了出去,还大骂德三不识好歹假传懿旨,该当何罪。说自己在西苑住得好好的,何劳太后和太妃挂念。 德三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东西胡乱往怀里一塞抱着食盒狼狈逃窜。 杨波问阮宣炆怎么知道那是假的?说德三这个人给他们送饭也有一年多了,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恐怕不会害人。 阮宣炆少年老成的叹口气,说那玉佩是真的,他从小就记得母亲身边带着这块玉佩,至于那手帕,看着也像是皇后用的东西。可问题是东西是真的未必就等于消息是真的。更何况德三是个老 实人,可老实人未必不受那些别有用心之的利用。有时候老实人比坏心眼的更容易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说完了,低着头落寞的往回走,连饭碗都忘了帮杨波拿。 杨波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眼见了父亲母亲的手迹玉佩都得一股脑的推掉不能认,非得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假的。什么都不能信,这天地间就无人能依靠,什么都得自己担。小小年纪,孤苦伶 仃的也真为他。 德三的事才消停没几天,后半夜两人就有被悉悉索索的诡异声弄醒。这西苑隔壁就是冷宫,住进了一年多都不见有半点动静,怎么后半夜就闹起怪来? 不知是人是鬼,是福是祸?两个人屏息躲在被子里抱成一团互相安慰,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天一亮就披着衣服手牵手抱根木棍撞着胆子到墙角边去看,发现墙根处被人挖了个狗洞大小的孔,塞了些烂稻草破布头堵着,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两个人一合计,不管是什么,以不变应万变这废院子什么都不动最好。于是两个人就拍着栅栏唤赖八,想让他过来看看,禀告上去给修修好。 岂料赖八喝醉酒睡死过去,任他们两人喊破喉咙就是不应。 一直到日上三竿,晌午都快到了,这老太监才摇摇晃晃过来,一听有这事,二话没说给了他们一个破锅盖,说先顶着盖住,等他有空了和上头说去。 让人撅倒。 这狗动的事就用一个锅盖顶过去,可这事还没过,后半夜闹腾的就又变了花样。半夜有人在隔壁窃窃私语,那声音听得真切,可是想听到底说了什么? 却又听不清。还有人装模作样学猫叫老鼠叫,或者初小石子砸他们屋顶窗子的。似乎想弄出各种声音引他们从屋子里出来,杨波和阮宣炆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任外面风吹草动波翻云涌,我自巍 然不动。两个人耳朵里塞上破棉絮,蒙头管自己睡觉。 这又是折腾了十来天,才算没有了这半夜鬼叫。 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热,五月刚过半,这天就焦辣辣起来。白天日头当空照耀,明晃晃犹如炙热焦炭.世间万物都差点冒烟烧焦,。好容易等日头落了,吸饱了热气的琉璃瓦就蹭蹭的把热劲都 释放出来,屋子里闷得像个蒸锅。 去年的夏天是在东宫里度过的,东宫里废了一阵子阴气森森,到了夏天也院子里一股嗖嗖的凉风,半夜里睡的人打哆嗦。 如今换到了废院子里,这才晓得酷暑的厉害,本来杨波和阮宣炆说好说忍…好容易等到鬼叫没了,又提防了两三日,这才放开了胆子开了门窗透透气,美滋滋地睡了几场好觉。 一直到五月底,这废院子也再没出过奇奇怪怪的事。 杨波和阮宣炆提着... 那个用锅盖顶住的狗洞被人再次刨开,而且已经挖到了足够一个成人俯身钻的大小。阮宣炆和杨波两人大惊失色,再去唤赖八,岂料赖八依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丝毫不以为然。他们两总觉 得这是不对头,于是自己动手用枯枝烂草和小块堵上。 可到了半夜就有人有扒开,而且似乎还有人钻了进来,在院子里搞什么东西。 杨波抱着阮宣炆躲在被窝里簌簌发抖,就着月光看到墙头窗棱上一闪而过的鬼影,心里都一阵寒一阵凉的。 这些行迹古怪的鬼影在院子里搞来搞去,也不知道搞什么。天亮之前一定消失的无影无踪,等天亮了杨波和阮宣炆大着胆子出去查看,却又找不出院子 里有什么东西被动过,地上也连个脚印痕迹都没有。 他们不知道这鬼影究竟是想来院子里找什么东西?还是想让什么东西在院子里出现? 阮宣炆和杨波当然明白所谓鬼影自然不会真是鬼,这皇宫里是有鬼,但鬼都在人心里藏着,出来作祟的其实都不是鬼。只是看样子似乎这鬼也不像是来害他们俩的, 不然这深宫废院子里 弄 死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还不容易。历朝历代死的不明不白的皇子公主后妃多多少,待得久了深更半夜都能听到那些亡灵鬼魂在皇宫里哀嚎。 这还是当权者死,至于拔了毛的凤凰,冷宫废院子里的落水狗,那更是不用说。随便一碗毒药一根白绫或者一把刀,都可以无声无息的让一个人消失。 杨波和阮宣炆都知道,他么俩的命在这个皇宫里既值钱又不值钱,想要他么活着人有,但要他们死的人却更多。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在床底下里躲了四五天,杨波和阮宣炆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有加害之意于是就决定偷偷看个究竟,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何企图? 于是天刚黑,两人就把床底下假装成还有人躲着的样子,然后一个躲在桌下,一个躲在门背后,静悄悄等着鬼影再次来访。 当听到墙角处狗洞那里有了声响,两个人的心就都提溜起。 今晚的月色很昏暗, 天上云多将月光遮挡了大部分,即使偶尔月亮露出半边脸来,也是昏暗不明。 院子里的水井石板,木盆木桶,水缸破椅都只有模糊的一个轮廓,只有笔挺的玉兰花树,高高的枝头上绿茵茵的树叶泛着幽幽的光芒, 一闪一闪的,倒很有几分鬼气。 那些漆黑莫名的阴暗处好似会流动的墨汁,缓缓的游弋着,冷不丁得就挤出一团漆黑。那漆黑蠕动着,就像是准备吞噬什么的妖魔鬼怪。 杨波心揪了一下,知道这就是那每晚来作祟的鬼影。深吸一口气,小心的将眼睛凑到门缝前向外偷偷看。 那鬼影忽隐忽现,在院子里缓缓蠕动。若不是就着那玉兰花树叶的幽光,几乎不可辨别。而更让杨波心揪紧的是,这个鬼影这次的目的似乎不再是院子,而是渐渐在朝门口走来,似乎是想要 进到屋子里。 想要干什么?来加害她和小家伙吗? 是谁派来的? 陛下要动手了吗? 心中隐隐又有一些许的期望,也许,可能,会不会真的是来搭救他们的人呢? 来自太上皇,晋王,又或者其他什么保皇党的力量? 可是,这样的希望过于渺茫。若真有这些人,为何两年了,她和小家伙还在受苦受难?而且何必这样鬼祟行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这世界上除了她和小家伙还有谁能信赖?谁也不信,谁也不管了。 她屏住呼吸,将手里的木棍捏紧,准备要是那个鬼影一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一棍子再说。 这种时候,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打死一个鬼鬼祟祟的鬼影,总比被鬼影弄死好。她杨波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可也不是吃素的。 眼看那团鬼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杨波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头皮也麻了,手心里已经湿乎乎的,额头上也全是汗她举起棍子,深吸一口气,劈头就朝那一团黑影招呼过去 。 那黑影听到了身后呼啸而来的招呼,很是机灵的一侧身避过,回头一把抓住了棍子,疾声低呼。 “不兴,是我。” 杨波听到这声音整个人愣了一下,脑子里电闪雷鸣轰隆一声,双手握着那棍子不放,呆呆应一声。 “三哥?” 天顺朝 12 陷阱重重 在东宫那段阴冷的日子里,杨波总是梦到以前小时候发生的事情,母亲那个二层小楼,院子里满地的波斯菊,开的璀璨烂漫。还有银屏,用那双巧手做出各种点心,甜蜜蜜软绵绵,又香又好 吃。 当年她扎着俩条翘角小辫子,挂着俩个祈福驱邪的银铃,铃铃铃,铃铃铃的满地跑。最喜欢跟在三哥后头,娇滴滴奶声奶气的喊。 “三果果,不行,不行,带我一起玩。” 三哥被她追得急了就回头扯她的小辫子。 “不兴不行,不行不兴,你是跟屁虫。” 是啊,她是跟屁虫,从小到大就跟在三哥屁股后面混吃混喝混玩,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快乐时光。 那样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如今想来真是恍如一梦,冷不丁就梦醒了,回顾四周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手里的木棍被一股力道抽走,那模糊的黑影测了侧身,然后一把将她抱紧在怀里。 杨波再也忍不住,伸手抓住那团黑影,扑进去呜咽起来。 “三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不许哭,小心被人听见。”三哥将她头按住,伸手捂住她的嘴,手背上立刻淌满了眼泪。 杨波也按住他的大手,压抑着呜呜哭泣。 “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黑暗中,杨波听到三哥这样说着,然后手微微松开。三哥(三哥是我自己加的,不然读起怪怪的)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手帕, 自己用手心和衣袖轻轻给她拭泪。 杨波咬着那块手帕,腮帮子咬得生疼,眼睛不断的眨着,想要把眼泪收起,可越眨就淌得越多。 三哥抹着抹着,最后叹息一声,再次将她抱进怀里。 “不兴,我知道,你苦。别苦了,会有出头的日子的。”像是抚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是抚慰一个情人,轻轻的温柔的抚着杨波的背。 这看起来亲昵的有点过的举动让蹲在桌下的阮宣炆楞了一下,他一直觉得似乎只有自己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资格拥抱杨波,抚慰杨波,现在突然冒出个三哥来,抢了自己什么东西似得感觉。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安静的在旁边看着,估量着。 杨波对这种亲昵不以为然,三哥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以前她装扮成假小子和三哥一起出去鬼混的时候,都是三哥罩着她,护着她。 抽抽鼻子,她从嘴里把那块手帕抽下,用来抹了抹脸,然后抬起头。“三哥,你怎么进来的?” “钻狗洞。”三哥低低说道。 杨波忍不住笑一声,想起小时候她也跟着他钻过好几次狗洞,都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唉,以前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最害怕最了不得的事情也就是怕先生去父亲那里告状,然后被罚没得 吃饭跪祠堂。现在。。 ,。 想起老父亲,想起母亲,想起奶奶和大哥二哥四弟,她又忍不住咬紧了嘴唇。“没事,家里人都还好。前些日子陛下开了恩,准父亲告老还乡,大哥二哥都带着家眷和父亲一起会老家去了。 ”三哥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说道。 杨波点点头。 “那,三哥你呢?” “我不走,我留下来。” “为什么?” “我走了,不兴你怎么办?”三哥缓缓说道。 杨波愣一下,仰头看着他。黑暗中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眸,在幽暗中显得那么亮,那么...... 咄咄逼人。 她急忙低下头。 “我?不用管我,我没事,我在这儿挺好的。三哥,你......, “我不走。”三哥打断她的话。 “有大哥二哥跟着父亲他们回去照料,家里不缺我。我得留在这儿,我得看住我们杨家,我得看住你,不兴。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下不管。” 杨波抿了抿嘴。 “可是......” “没有可是了,不兴,难道你以为凭什么父亲他们能够安然告老,凭什么我们杨家能够不死不伤,这都是需要代价的。”三哥幽幽说道。 “代价?三哥,怎么回事?” “我们杨家能够得以存身,都是靠了大长公主和晋王的努力。此次父亲还乡,大哥会留下照顾,二哥还是要回来的。等他回来就得去边疆做参军执笔,报效朝廷。这是晋王的恩典,如果二哥 能立功回来,我们杨家就有重新出人头地的机会。” “什么,二哥去参军?他,他又不会武功,只会写写文章,这怎么行?” “不行也得行,难道你以为沈知延不知道我们杨家谁才是能够从军打仗的? 可他不会给我们机会。二哥也知道,这是凶险之路,可难道我们就能回头?”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自打改朝换代,我们杨家和沈家就已经势不两立,当年若不是沈知延临阵倒戈釜底抽薪,父亲又怎么会被革职查办待罪在家?你又怎么会沦为罪臣之女,在这废院子里 受 尽苦难?若不是大长公主和晋王插手,按沈知延这只老狐狸的秉性,只怕我们杨家难逃灭门之祸。只可惜他沈知延以为扶持了陛下就是头一个大功臣,却忘了这坐在朝廷上明面上是陛下,背 后可还有大长公主,在外还有晋王。他老狐狸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这次废了小太子,也是这老狐狸撺掇的。陛下膝下尚无子可立,那么急哄哄的废太子还不是想再来一次大清洗,好把 朝堂上皇宫里的异己都彻底排除。可惜,老狐狸太急了,陛下也太急了。这么明显的大动作,难道以为公主和晋王会坐视不管吗。” “等,等一下,三哥,你的意思是,现在陛下要对......要对宗平王和太上皇他......”杨波结结巴巴说不出口。 “是的,他们要动手了。”三哥用力握住她的手。 “那,那我们怎么办?”杨波惊恐万分,回头看向桌子下躲着的阮宣炆。 阮宣炆依然一声不吭的蹲在桌子下,她看他,他也看向她, 目光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个听到了危险... “不兴,别急,事情还没到那个危险的境地。而且,大长公主和晋王也已经有所安排。这次我能进来也是大长公主的意思,让我来给你们通个信。那边已经派了许多人来扰乱你们的视线,不 过你和小太子表现的很好,没有受到迷惑.不然,就落人口实,到时候都是麻烦。” “是宗平王的功劳,他很聪明,想的看的都比我透彻,对了,三哥你还没见过宗平王吧,我让他出来。”杨波回头朝桌子底下的阮宣炆招招手。 阮宣炆这才慢慢爬出来,出来以后也并不靠近,站在那里直直看着杨波的三哥。 “臣杨涛拜见宗平王。”三哥立刻上前,撩起衣摆屈膝行礼。 阮宣炆看着他,一声不吭。 杨波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伸手轻轻推他一下。 阮宣炆仰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成熟,审视,警惕。 伸出手指着膝跪地的杨涛,他缓缓问杨波。 “阿水,你怎知他不是又一个来迷惑我们的呢?” 听到这话,杨波不由愣住。眨眨眼,看着眼前的少年。 那注视这自己的双眸清冷透亮,一望见底,直勾勾的和自己对视,问心无愧理直气壮。而在他的双眸里倒映出的自己确实惊慌不知所措, 一脸的糊里糊涂。 是啊,她又岂知这不是另一个陷阱? 可是,这是她的三哥,她从小到大一起玩大的三哥,是她的亲人。 这两年来,她在这冰冷的深宫里浮沉受难,无数次呼唤自己的亲人,希望他们能搭救自己。可是,可是没有人来救她。 她当然明白,不是他们不救,而是他们自救不暇。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有保住了家族才有可能保住她。可明白这个道理归明白,疾苦加身时却难免要怨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进了宫,出不得。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从 小定那样的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头来却抵不过荣华富贵一场空。 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两年来没有人给她丝毫音信?这家里发生的一切她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只言片语。为什么时隔两年,到了如今这样要紧的风险关头,却突然又冒出了所谓家人的关心? 这是为什么? 倘若错信,她粉身碎骨不足惜,可阮宣炆何其无辜。兢兢战战到如今,难道就因为自己的错信而毁于一旦? 可倘若不信,这连自己家人都不能信,岂不是真成了孤魂野鬼,孤家寡人? 这活着又还哪里有半点人情味? 她迷惘了,犹豫了,慌乱了,完全不知所措。 天顺朝 13 离别在即 相对于她的慌乱,那一站一跪,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倒是镇静自若。 杨涛听到阮宣炆的话就抬起头,坦然看向这个早熟敏感机警的少年。 “宗平王有疑也是正常的,臣也无力证明。但时间会表明一切,臣此来亦不是要求宗平王做什么,只是要示宗平王和我妹妹什么都不要做,安心闭门等待等待几日。到六月十五,是惠 帝 孝康懿德太后的冥寿,大长公主会大兴法事,届时亦会迎宗平王去她那儿小住。这个废院子已经越来越危险,大长公主不会袖手旁观。她会保护王爷你的安全。” 阮宣炆不说话,只是看着杨涛的双眼审视了一番,然后仰头看看杨波。 “阿水和我一起?” 杨涛愣一下,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了破绽,让这孩子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只说公主会来接我,没说阿水和我一起。”阮宣炆说道。 杨涛低垂下眼皮。 “王爷真是心思缜密。不兴她,大长公主另有安排。” 这下轮到杨波怔住,一想到要和阮宣炆分开,她.... “阿水不能离开我,除了阿水我谁也不要,谁也不信。”阮宣炆伸手轻轻搭住,示意杨波稍安勿躁。 他微凉的小手一搭住她的手心,杨波躁动的心就神奇的平静了些。 她有些诧异的看了那少年一眼,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似乎不需要依靠她,而变成了她的依靠。这不由得让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 杨涛也审视着阮宣炆,想从这个少年的眼睛里发现他真实的意图。 “王爷厚爱,只是王爷也须得明白,大长公主既然肯保护你,又岂能用她信不过的人。” “公主信不过阿水这是她的事,我信阿水。” “王爷,请三思。不兴有不兴的路要走,王爷有王爷的路要走。” “我知道,你们就是想把我和阿水分开。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也知道,你只求把自己妹妹弄出去,管我在这皇宫里怎么受罪。公主只管把我弄去做个筹码挟制太上皇,又哪里管我需要什 么 人伺候。我横竖就是你们手里摆弄的一个棋子,可惜你们错了,我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好糊弄的。”阮宣炆哼笑一声,冷冷戳破杨涛. 杨涛又是一愣,她真没想到这个娇弱的少年竟然已 经 看的如此透彻,只是……只是他到底还是年纪小,按耐不住。 杨涛轻轻一笑,朝他拱手施礼。 “王爷果然看的明白。既然王爷明白,就更不应该和大长公主作对。纵观整个朝堂,除了公主又还有谁能在这深宫之中保护王爷?王爷若想长长久久,就应该明白跟什么人在一起才是 最 安全的?至于不兴,王爷你错了。不 兴她只是暂时离开王爷你而已。王爷须得明白,这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倘若王爷将来能位高权重,又何愁不能和不兴在一起呢?” 说完,他仰起脸,对着阮宣炆暧昧一笑。 阮宣炊眼神...... 杨波感觉到他按在自己手心上的手重了重,于是回握他一下。然后微微低下身,凑到他耳边。 “小炆,只要你好好的,我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活着,咱们就有再见的机会。” 阮宣炆一把握紧她的手。 “三哥说的对,公主是你最好的保护,你应该和她在一起。不仅仅你需要公主,太上皇也需要公主。小炆,别任性,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太上皇,为你的母后母妃她们想想。” “可是,可是他们有为我想过吗?” “小炆,他们是你的家人,怎么没为你想过?太上皇以前对你多疼爱,宁贵妃是生你养你的母妃,她是你最亲密的家人,他们也一定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你是他们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 ”杨波蹲下身,柔声想劝。 “不,我的亲人是阿水,是阿水你。”阮宣炆一把抱住她,紧搂不放。 “好孩子,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只要我们都活着,就有见面的机会。 有句诗不是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杨波勉强笑笑,说道。 听到她用这句诗,杨涛皱了皱眉, 自己这个好妹妹怎么用词还是这么乱七八糟。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思开玩笑,真不晓得是没吃够苦头呢,还是大智若愚。 阮宣炆放开杨波,伸手扶住她的脸,小脸一本正经板着,低语道。 “阿水,这句诗不是这么用的。” 杨波笑笑,有些无奈又有些故作轻松。 “我知道,我们两用不合适。我就是想逗你开心。要不我换成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如何?” “越发怪了,阿水你读得都是什么书。”阮宣炆被她逗得忍不住轻笑出轻笑将离别愁绪冲散了,让大家彼此的心都稍微放松了一些。 其实阮宣炆也明白,位于这样的劣势他能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只是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将不再有杨波陪伴,心就像空了一块似的。 但杨涛的话也有道理,倘若能够平平安安活着,活着去位高权重,他就有能力夺回阿水,而且还能给阿水更好的生活。 于是他转头看了杨涛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警惕戒备。 杨涛也识趣,知道他接受了现实,也不再提这些。 “大长公主要我提点王爷的我已经都提点完,时候差不多,臣这就告退。”他拱手朝阮宣炆施礼,临走时握了握杨波的手,转身隐匿而出,消弭于黑暗之中。 杨波握紧手心,凭感觉是一个玉佩,却不知有何用意。 天顺朝 14 各奔前程 随后的几天里,杨波和阮宣汶依旧在废院子里过着一成不变的清苦生活。谁也没再提那晚带来离别消息的杨波,仿佛那一晚就只是一个梦。 但是梦总归会有醒的一天。 接连三个雷雨天之后天色终于转晴,树梢上的雨露还没被太阳晒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芬芳,就连烈日也稍事休息。夹杂着水汽的风拂面而来,为这酷暑的夏天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之气。 就在这样一个适宜的日子里,来自大长公主所在的坤元殿的太监终于光临了这个废院子。 杨波和阮宣汶很平静的看着这些人一拥而入,跪在地上听了陛下的圣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空洞而虚伪,只不过是一些辞藻的堆砌。重要的只有一句话,就是特赦宗平王道坤元殿陪伴大长公 主。 可惜去坤元殿的只有阮宣汶,来自大长公主的恩典只降落在他们阮家人的头上。而杨波只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还轮不到大长公主的垂怜。 阮宣汶一言不发的看着那些忸怩的太监挑拣着这破屋里的东西,他们被柜子里藏的那两只耗子给吓破了胆,那笼子被他们打破,小黑和小灰蹿出来飞快逃匿。他有些羡慕这两只耗子,它们终 于得到了自由,可他还深陷牢笼。 翻了一个多时辰后,这些人总算整理了几个大箱子,装模作样的抬了出去。 然后为首的一个老太监这才忸怩着上前,装模作样的给阮宣汶行了个礼。 “宗平王,奴婢们都收拾好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阮宣汶倔强的抿着嘴一动不动,杨波轻轻的推他一下,他就转过头去望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并不如往日那么镇定,就像是一只要被抛弃的小兽。 杨波莞尔一笑,心想被抛弃的是自己才是,怎么难受的偏偏是他。不过,也罢,这孩子从小就和自己一起,现在分开确实是头一遭。 “去吧,我没事的。”她起身,把他也拽起。 阮宣汶依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真的,我能照顾好自己。”杨波说着。 阮宣汶依然不放开她的手。 杨波垂了垂眼皮,然后撩起看着他的双眼,翘起嘴角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等着你,等着你来接我。” 听了这句话,阮宣汶的嘴唇微微一颤,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杨波已不给他机会说,伸手将他往老太监身边一推。 那老太监伸手一把抓住阮宣汶,咧嘴嘿嘿一笑。 “走吧,宗平王。” 阮宣汶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眼角几欲喷出的眼泪也冻在那儿。 老太监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外走。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只是一直回头看杨波。 杨波撑着脸上那个鼓励的微笑,给他鼓励,也给自己鼓励。 等那一长串的队伍消失了,她脸上的微笑再也挂不住。对阮宣汶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和自己分离。可对杨波来说,这也是她第一次失去了这长久以来一直扶持并赖以依靠的对象。 没有了阮宣汶,她杨波就真成了这深宫里千千万万个籍籍无名的奴婢之一。 没有了阮宣汶,她杨波就真的无以为靠。 以后,她不再有需要依靠的人,也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以后,这个深宫里,能温暖自己,能给自己依靠的,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以后,寒冬酷暑再也没有人来关心她的冷暖。 她突然感到一股股恐惧的念头从四面八方象鬼爪魔手似的的伸过来将她扼住,紧紧地扼住。那冰冷绝望的感觉让她开始发抖,脚也立刻软了。 “杨姑姑,咱们也该上路了。”流下来的那两个尖嘴猴腮的奴婢阴仄仄的一笑,对她说道。 “上路……去,去哪儿?”杨波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那两个太监相视一笑,脸上表情暧昧莫测。 “姑姑不必多问,跟着咱家走吧。”说完一左一右,将她挟住,提溜出去。 杨波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能表现得那么懦弱,那么窝囊。 可无论她怎么给自己讲大道理,但腿依然是软的,她不是害怕死亡或者其他什么,她只是害怕那无知的命运。 这两个太监拖着她一直走一直走,一路究竟走过了什么殿,穿过了什么门,杨波都不记得了。她那时候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和那犹如呢喃魔咒的自己说给自己的鼓励,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虚幻的。 直到她被人扔下,双膝磕在青石板上那一股钻心的刺痛一个激灵将她惊醒。 她抬起头,看到在碧蓝晴空下,是满树的翠叶,挂着晶莹的雨露,在阳光下微微闪光。然而在这样一幅看起来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中,却有一张形同鬼魅的脸,显得那么突兀和惊悚。 那张脸是她熟悉的,那是方似雨的脸。 方似雨在她印象中必不十分糟糕,他有一张还算英俊的脸,身姿也挺拔修长,虽然不似柳如云那般风流潇洒,但也有一种自在风情。 现在,这张脸也并没有太大损伤,除了脸上那突兀的黥纹,那是一条蛇,一条扭曲的蛇,像是被人扼住七寸垂死挣扎的蛇。这蛇在垂死时还妄图张口咬人,尖尖的毒牙毕露无疑。可是它终究 是被捏住了七寸,生死却掌握在别人手里,这最后的攻击更像是一种失败者对胜利者的取悦娱乐。 这个黥纹是柳如云给他的惩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毒蛇,这是一条失败的毒蛇。 然而结局却是那么可笑,最终那自以为扼住了毒蛇的七寸的人却被毒蛇咬死了,活下来的是毒蛇。 可是毒蛇就是毒蛇,他活下来,但却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 所以在那样美好的蔚蓝天空下突然出现一条毒蛇,杨波由衷的心底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住。 方似雨这条毒蛇就那样在他头顶在盘旋,游曳着,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的腿瘸了,即使拄着拐杖走路,也是扭曲的一拐一拐。 这也使得他更像一条蛇起来,如果他能用舌头吐信子,那就完美了。 杨波突然想到,然后为自己这种可笑的幻想感到羞耻。都吃了那么多的苦,她还是改变不了这样无聊的兴致。她因着羞耻而低下头,呆呆的看着膝下的青石板。 青石板上都雕刻着阴线的莲花,这似乎是个女人住的地方。 “我知道你杨氏来历大,是乾元殿里的大红人,当年在皇上和宗平王面前,那也是风光过的。但是,”他绕着杨波缓缓走着,突然顿住,回头看着她。 杨波也看着他。 他的声音比以前沙哑多了,听起来有点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杨波却觉得这沙哑的声音比以前那股阴仄仄的好多了,只是少了那股阴气,却多了一股戾气。虽然他说得很缓慢也还算温和,却明显感到一股更大的压力。 “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前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该忘得就要忘了。 该记得的呢,还是要记得。记得这皇宫里的规矩,记得你该有的身份,记得你应尽的本分。你杨氏能活着是陛下的天恩。为了这天恩,你得好好尽力的服侍你得主子。陛下知道,你是个心中 耿直的奴婢,所以才不计较你得罪孽之身,让你到这广玉阁里侍候要紧的主子。” “知道这广玉阁里住着谁吗?这儿住的是李容华。我知道,你是侍候过太子的,可能还看不起一个小小的容华。可这容华娘娘肚子里,可有着陛下的太子。说起来,将来保不定杨氏你还能干 上老本行,再做一会乾元殿里的大姑姑。”说到这儿,方似雨呵呵笑起来,不知道是夸杨波还是挖苦她。 “好了,话就说到这份上。杨氏你是明白人,也是明白我的人,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要知道,你是什么出身,什么来路,能让你在这儿当差,我也不是没有准备的。该做什么,不 该做什么,你无论做什么,都希望掂量清楚,多多思谶才好。” 方似雨慢悠悠的说完,然后手一挥。 “来,带杨氏下去梳洗梳洗,把这身穷酸气给我洗干净。这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不能太糟践了。” 说完,立刻有粗壮的宫人上来,一人一个胳膊把杨波拽起,不由分说拖了下去。 这一次被人拖走,杨波不抖也不颤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时死不了,只要死不了,那总还是有希望的。 天顺朝 15 命如蝼蚁 广玉阁在乾宁宫的西侧,是个小院子。原本是用来堆放一些时常要用的杂物,现在清理出来给荣华娘娘居住。显然这是天顺皇帝对她的恩宠,希望把人放在身边照看,毕竟她肚子里的那块肉 无论男女都将是未来的皇储,事关重大。 杨波虽然入了这个小院当差,但其实就是个干粗活的,基本上轮不到她照料贵人。所以,虽然来了已经快有半个多月,可连荣华娘娘的面也见不上。 不仅仅是荣华娘娘见不上,就连天顺皇帝的面也没见着过一回。 说起来她也觉得有点奇怪,且不说这个荣华娘娘整天窝在广玉阁里不出二门不迈,跟躲什么似的躲着。就连陛下也是,虽然这荣华娘娘就住在陛下的身边,只要陛下迈出门转个弯就能见着, 可她都来了一个月多,都没见陛下来看过荣华娘娘一回。 不过奇,陉归奇怪,杨波也只把这些疑问烂在自己肚子里,绝口不提。这深宫里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不知道的人才是最有福气的。 她每天就只顾低头干活,天不亮就起床,烧水擦地板打扫院子,这些必须在荣华娘娘起身前做完。等娘娘起身了,就能用上热水,看到干净的屋子。只可惜,这位金贵的娘娘从不出门,也就 看不到她们打扫干净的院子。 忙完了早上的活,就抽空吃点东西。一碗凉粥一个馒头,吃完了继续干活。 这广玉阁里六个宫女三个太监外加荣华娘娘的衣服一天换下来满满三盆,都得洗干净。 她和那个叫香兰的宫女一起洗,洗的腰酸背疼头昏眼花,手也被井水泡的发皱,被浆料浸的起皮。 香兰和她一样,也是因为家族获罪而没入掖庭的罪臣之女,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没干过半点粗活。看着自己的手起皮裂开,血淋淋的触目惊心,眼泪是啪啪的掉。 杨波想起自己就对她很同情,总是照顾着她一些,香兰也很依赖她,总是姐姐姐姐的叫唤,两个人晚上睡觉也挨在一起。 由于她们两是干粗活的,属于广玉阁里最下等的奴婢,所以另外四个在屋里伺候的宫女平时都对她们指手画脚的呼喝,有点看不起她们。 杨波对这些已经习惯,也就没放在心上。香兰才刚来,受尽这人情冷暖,就越发的思念家人,总是躲在院子角落里偷偷的哭,十分可怜。 杨波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样的过程她曾经也经历过,只是以前尚还有阮宣炆可以相互依偎,现在连他也不在自己身边了。 看来往后的日子,只能靠自己。 每当想念家人想念阮宣炆的时候,她就握住挂在胸口的那个玉佩。这是那晚三哥偷偷塞在她手里的。是一个小玉瓶,取个平安吉利的意思。 大概是怕料好了宫里这些势利奴婢要讹,所以才弄了快粗劣的玉料。 平安平安,平安就是福气。她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了,以前总嫌弃日子平淡无味,最好是天天轰轰烈烈的,像演义笔记里那样的曲折离奇。现在真翻天覆地曲折奇了,才发现平淡无味才是最好 的福气。 可惜,知道了却再也回不到以前了。这才是最无奈的悲哀呀。 悲哀归悲哀,这日子总还是得过,杨波把心里的思念和身上的苦难都埋在心里,每天还是老老实实的干活。 她清楚明白,这个广玉阁并不像它表面显示的这般平静。荣华娘娘肚子里那块肉一天天在长,这蹦在广玉阁上空的紧张气氛也一天天越来越紧。 一旦荣华娘娘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就意味着整个朝堂又要变一次天。一个新的皇储,而且还不是从皇后肚子里冒出来的皇储,意味着很多事情的转变。 在广玉阁看不见的各个角落里,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双窥视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这片面的平静不过就是湖面上的薄冰,在这儿当差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不然就一脚踏进冰窟窿里可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广玉阁的管事姑姑是个已经快三十多的老姑娘,姓赖,大家都叫她赖姑姑。 和方似雨一样,她的脸上也有黥纹,看来也是犯了事的。 也许已经受过一些可怕的经历,赖姑姑总是绷着一张冰封的脸,从来没有一丝笑容。她有一双像秃鹰似的眼睛,被盯住的感觉就像是掉进冰窟窿里,能冻得人直哆嗦。 广玉阁里在她手下当差的五个宫女三个太监都怕她,每次见着她,都得低着头避开。 杨波也‘陷,这赖姑姑总让她想起以前在宗人府的那段日子,她身上也有那里的味道,死亡和腐朽的味道。然而赖姑姑似乎对她很在意,时常能够在背后感觉到她那刺人的目光。 这立刻让她想起刚来时方似雨的那一番话。她是什么身份?是啊,她是太上皇的人,是废太子的人,她在这个小院子里就是一个钉子,一个忌讳。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能安排在这里?既然她是一个忌讳,为什么偏偏就要摆在台面上让人难受?一手促成这一切的大长公主究竟打什么主意? 想到这背后的事,她就不寒而栗。她不想参与任何争权夺利的事情,她只想好好活下去。活着出宫,活着活到家人的身边。 所以她绝对不能让别人抓到一点错,必须小心在小心。 可是显然她忘了,这深宫是一个无风还起三尺浪的地方。你不找是非,可是非却会自己找上门来。 很快她就尝到了是非找上门的滋味。 广玉阁每日都会有御医为荣华娘娘诊脉,然后开下当天要用的安胎补药,由尚药局配好了送来。 这天御医照旧上门诊脉,然后写了药方,赖姑姑过目后送去尚药局配置。 岂料尚药局那边差人过来回话,说是方子里的铁龙骨最近紧缺了,这几日皇后娘娘身子也有微恙,先送去坤宁宫那边用了。荣华娘娘这边的得等现制出来,说是下午就能好。 由于熬药也是杨波的分内事,所以这事也算影响到了她。 每日荣华娘娘的安胎药都是在午睡醒了以后服用,为了赶时间,赖姑姑差了香兰到尚药局等着铁龙骨制好,立刻拿来煎药。 香兰一早就过去在尚药局侯着,这天上午的衣服就全归杨波洗,洗得她腰都差点断了,手也浸的像白水泡过的馒头,又白又肿。 可惜这到底是自己的手,不是馒头,不然杨波还真想咬一口。每天都干那么多的活,饭却吃不饱,真令人懊恼。 中午吃饭就跟抢东西似的,香兰没回来她那份自然就被别人瓜分了。杨波心里惦记着她,就把自己的饭偷偷留了一点,捏着饭团藏在怀里。 吃完了饭,其他人进屋去伺候荣华娘娘,杨波就在后院洗药材和摘银耳燕窝什么的。 一直等到荣华娘娘午睡醒了,香兰依然没有回来。 缺了铁龙骨,娘娘的安胎药就没法熬。也不知道香兰是怎么搞的,竟然没有按时赶回来。赖姑姑气的脸色发青,派小太监去尚药局找香兰回来问话。 结果小太监回来的时候领了个新宫女回来,说是香兰在尚药局那里偷东西被人抓住,已经送到掌刑司去了。而跟着来的那个宫女则是方似雨大总管派过来伺候的。 那宫女长得粗壮,一看就是个干粗活的料,比起香兰那个瘦小的模样顶用多赖姑姑就嗯了一声,算是收下。 然后接过小太监带来的铁龙骨扔给杨波,让她赶紧去煎药,荣华娘娘等着用。 说完转身就回屋里去了,只剩下杨波和那个新来的宫女。 杨波手里接着药还回不过神来,香兰偷东西?送到掌刑司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喂,怎么还不去煎药,是不是想偷懒不干活,小心我揍你。”廊下巡视的太监见她傻愣愣站在那儿,就伸手呼喝一声。 杨波这才回过神,拿着药脚步轻飘飘的跌跌撞撞到后院。 把纸包里的铁龙骨倒进药罐里,她浑浑噩噩的加水,然后盖上,蹲在那儿扇着蒲扇。 小泥炉里的白炭烧得通红,火苗恬静的舔着这灌底,不多时罐子里的水就开了,突突突的冒起热起来。 杨波还傻愣愣的扇着,似乎看不见那快要扑出来的药汁。 新来的宫女推她一把。 “药开了,你仔细些呀。” 杨波这才醒过来,伸手就去揭盖子,结果立刻就被蒸汽烫到手,疼得她咝咝叫起来。 “哎呀,你是怎么干活的,我来我来。”新来的宫女很不客气的将她一把推开,夺过她手里的蒲扇。 杨波傻愣愣的被推开,看着这个宫女,然后低着头走到水井边,坐在小凳子上继续摘银耳和燕窝。 摘着摘着,眼泪就下来了。 掌刑司那是什么地方,她是知道的。去了那里的奴婢,能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即便能活着出来,那也得脱一层皮。香兰那么瘦那么弱,进去了恐怕就。...... 她不相信香兰会偷东西,这个小姑娘压根没那个胆子,她只会偷偷哭,除了哭泣就什么也不会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香兰是不是惹到了什么人?可这孩子那么懦弱那么胆小,她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一直就没出过广玉阁,她能得罪什么人? 她想不明白。 天顺朝 16 阴谋 “哎,杨波,药好了没有?”屋里的宫女到后院来催药。 “好了,好了。”杨波急忙抹掉眼泪,抬起头回话。 “好了就快端过来,容华娘娘等着用呢。” “哦,好的,马上就来。”杨波起身,在衣摆上把手擦干,然后抽抽鼻子走过去。 那新来的宫人用破布裹住药罐,把里面滚滚的药汁倒进一个干净的瓷钵里。 杨波双手捧起这个瓷钵,小心翼翼的端着往廊下去。 廊下已经有人等着,端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个小小的玛瑙盘。 杨波把瓷钵离得药小心翼翼的倒进玛瑙盘里。 “嗯嗯。”等着的人朝她努努嘴,然后双眼警惕的看着她。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吹了吹瓷钵里剩下的药汁,然后仰头喝干。 喝完了用手臂抹抹嘴角,一嘴的苦涩滋味。 见她喝的干脆,廊下的小太监这才放心的点点头,端着红木托盘扭着屁股进去了。 杨波手捧着那个瓷钵低着头回到后院,嘴里的苦涩滋味顺着喉咙一路到心里,苦的她眼圈又潮湿起来。 新来的那个宫女已经把药渣倒了,正提了井水刷洗药罐,见她回来了,就不由分说夺了她手里的瓷钵也扔进水盆里洗。 杨波苦笑,这倒是个勤快的主儿。 回头看看这个小院子里,树还是这样,花也还是这样,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安安静静的和平时没有两样。 似乎压根就没人在乎这里少了一个香兰,又或者压根这儿就没人在意过这个经常偷偷哭泣的小宫女。 她静悄悄的来,又无声无臭的消失。 晚上吃饭的时候,其他宫女依然嘻嘻哈哈的,新来的宫女很能干也很会讨巧,已经和别的宫女混成一片。只有杨波孤零零一个人,捧起饭碗就响起香兰。 香兰今天中午连中饭都没吃就过去了,可怜的孩子,临到头连顿饱饭都没落着。 香兰让她想起了乾元殿时候的林姑姑她们,想起这些她就难受,饭也有点吃不下。 可不吃饭晚上就会饿,饿肚子的感觉是很难受的。杨波知道自己不能饿肚子,不然明天就干不了活。不干活就会被人嫌弃,会被人告状。她不能被人抓错,她鼻息得努力活下去。 她不想落一个香兰这样的结局,她想出去,想回家。 所以把眼泪往肚里咽,和着白饭, 一口一口咽下去。 皇宫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不要再想了,再想也没有用,谁让她们都是奴婢,都是命比蝼蚁还贱的奴婢。 晚上大家都累得倒头就睡,今晚杨波只能肚子一人入睡,再没有人会低声和她述说对家人的思念,也没有人再需要她的安慰,而她也无从得到安慰。她只能用手紧紧抓着胸口的玉瓶,在心理 默默为香兰祈祷。 祈祷她不要受太多的痛苦,祈祷她的灵魂能够回到家人身边,祈祷她来生不再受苦。 在自己默默地祈祷声中,她渐渐入睡。 月疏星稀,乌云滚滚, 天色浓暗阴郁,宫道上的老太监看到这样的天气就知道明天恐怕要变天,会下大雨。 叹口气,捶捶自己的两条老腿,下雨天就有得受苦咯。 唉,人呐,活着就是受苦,受不尽这世间苦。 摇摇头,敲着手里的梆子。 当当当, 当当当。 猛然,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凄惨的尖叫。 “啊一一,” 吓得老太监手一哆嗦,梆子都差点那不住。 这皇宫里不光孤魂野鬼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多。这一声尖叫,保不定那个宫里殿里又出了什么要命的大事。 “快来人呀,容华娘娘不好啦!” 又听到一声惊呼,然后人声嘈杂起来。 老太监抬头看看天,把手里的梆子抱紧,两条老寒腿劈里啪啦跑起,立刻找地方躲起来。 变天了,又要变天了。 黎明前的夜色最黑最浓的,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趁着这最后一个时刻长牙舞爪,炫耀它们的毒牙和利爪,妄图吞没一切。 夜露在这一刻凝结,低落下来宛如冰水似的。 那一声惊悚刺骨的尖叫几乎将整个皇宫都吵醒了。据说陛下也醒了,但怕污秽冲撞龙体,所以就没来,在乾元殿里等消息。 广玉阁的奴婢们都跪在院子里簌簌发抖,像不知命运的雏鸡,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对杨波来说这倒是一回生二回熟,青石板上的阴刻莲花硌得她膝盖一阵阵刺痛。她跪在那儿偷偷看,沾满血的裤子,沾满血的衣服,还有血淋淋的水盆,到处都是血,满眼都是血。 她都忍不住想,这么多血,真的是从容华娘娘身体里流出来的吗?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 哦,这不是一个人的血,这是两个人的血。 背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皱了皱眉。 这一天是怎么了?先是香兰,现在是李容华,这个广玉阁终究是个是非之地,安宁了一个多月,这是非到底还是来了。 今天到底会要多少人的性命?三个,或者是她们所有? 容华娘娘肚子里的那块肉…… 她不敢想下去,越往下想就越觉得下面是个黑漆漆深不见底的黑洞,能把所有人都吞没进去。 到这一刻,是生是死已经由不得她。这个是非她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掌刑司的执事太监已经来了,在这个广玉阁里检查所有东西。他们的鼻子像狗一样灵,眼睛像鹰一样尖,而他们的心则像狼一样狠。想要在这些人手底下蒙混是不可能的,杨波从很久以前就 知道的清清楚楚。 而且,她还知道,这事估计她是绝对脱不了干系。她这样一个身份暖昧忌讳的人,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羊,不用都显得浪费了。 果然,那些眼如鹰隼,心如毒蛇的太监最后拎了一只药碗出来。 朱红色玛瑙盏在灯下闪耀出晶莹的光泽,里面还残留着一些药汁,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味。怎么看怎么闻都不像是能害人的,可惜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能害人的往往都是这些香喷喷漂漂亮亮 的东西。 “这药是谁煎熬的呀?”领头的那个太监捏着嗓子冷冰冰问道。 “是她,是杨波煎的。”立刻有人直起身指着杨波说道。 杨波消瘦的身体震动一下,下意识的直起身想辩驳。 “不是,今天……”话说到一半,她猛然醒悟过来。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可能从她刚入广玉阁就开始实施的阴谋。现在的指认只不过是结尾时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她根本没有必要辩驳,因为她的辩驳是毫无价值,毫无用处的。 这个局已经安排的细致而缜密,从一开始她注定要成为一个棋子。 她直起身,呆呆看着那个掌刑司的执事太监。 “怎么?傻了?到底是不是你煎的药啊?”太监抖了抖手里的玛瑙盏,追问道。 杨波闭上眼,低下头,一言不发。 “看来是承认了。来啊,把她给我抓起来,绑送到掌刑司去,好好审问。” 那个太监冷冷一笑,挥挥手道。 杨波呆呆跪在那儿,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依然沉浸在刚才突然地醒悟之中,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在身体里流窜。 这是设计好的,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 如果这是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那么就连三哥的夜访也是其中一环。也就是说,三哥压根就不是来就自己的,而是来害自己的。 三哥投靠了大长公主,是大长公主要害容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而自己,自己就是她们一早就选定好了的替罪羊。 可怜她还以为自己只要乖乖干活,好好地听话,不要犯事不要出错,就有希望出去。 可怜她以为自己现在并不是一个人在这深宫里挣扎,她还有家人。 可怜,太可怜了。 她一心想出去,想回到家人的身边。可到头来,真正想要害死自己的,却正是自己的家人。 三哥,怎么会是三哥? 不,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三哥是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小时候他对自己是那么那么的好,宁可他受苦,也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怎么会?怎么会? 会不会三哥也是被大长公主骗了? 她呆呆想着,脑子了乱七八糟的。 而朝她扑过来的两个凶恶太监可不管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走过来一把将她拽起,扭着胳膊往外而拖。 杨波依然呆呆傻傻的,任由他们拖着走。 事到如今她依然不相信三哥会害自己,可如果连自己都能清楚明白她在广玉阁里尴尬忌讳的身份,难道三哥会不明白?如果他也明白,又岂会不知道大长公主把她安排在这里的用意? 三哥又不是笨蛋,他怎么可能猜不到,想不明呢? 所以真正傻得人还是她自己,身陷在这个是非圈里竟然还以为能够独善其身。 很傻很天真。 胸膛里突然涌出一股愤怒,一股在这个深宫里积压了七年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 “啊一一!”尖叫一声,她奋力挣扎。 两个太监没想到手底下这个吓傻了的姑娘突然会挣扎, 一个没留神被她挣脱。 杨波满目愤怒,伸手一把抓住挂在胸前的平安符,用力一拽再狠狠砸在地上。 那小玉瓶在青石板上啪的一声弹跳起,然后滴溜溜的滑了出去,最终磕在一双明黄色的软底便鞋上。 那小玉瓶打了几个传,然后停住。 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地上拾起那个小玉瓶,手指缓缓抚过上面每一天拙劣的JJ痕,最后停在一个小小的缺口上。 似乎这一块被磕掉的缺口令那人很感到惋惜,他叹了口气。 对这一切,杨波视若无睹。刚才那一砸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就连那股支撑着她一路走到现在的力量也跟着一起砸了出去。失去了力气和坚持的她现在就像是一只干瘪了的羊皮水壶,软 绵绵死气沉沉的瘫倒在地。 “反了反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再算她一条惊驾犯上的罪。这挨千刀的东西,还不快提溜走。”执事太监气急败坏的尖叫起来。 两个太监立刻又扭住杨波的胳膊,他们用了狠劲,杨波立刻痛的叫起来。 “住手。”有人喊了一声。 胳膊上的疼痛立刻消失,杨波被放开,继续瘫倒在地上。 她现在一点也不愤怒了,只是觉得很委屈。 这七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个笼子里关了七年,从进来到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出去。 现在,这个希望就要实现了,只是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她无法活着出去了,她只能死了以后被人抬出去。可能连尸首都出不去,因为她是罪人。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她的灵魂终于可以得到解脱,可以回到家人的身边。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回家,盼了七年的回家。 即便被家人陷害,被家人抛弃,可她还是要回家。 她不要再待在这个可怕地笼子里,她一刻也不要再待。 这地方太可怕了,她再也无法忍受。 哪怕是用死亡来换取,她也要摆脱这个牢笼。 泪眼婆娑,迷蒙了一切,这天地之间都是模模糊糊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恍惚中似乎有一只手撩起了她的下巴,让她仰面。 然后有人间她。 “你怎么哭了?” 她抽泣,断断续续的回答。 “我想回家,我怕,我要回家。” 天顺朝 17 梦境 杨波使劲揉了揉眼睛,睁大了仔细看。 嗬,怎么又回到了那个废院子里? 四周围静悄悄的,井边的石板上还放着一盆待洗的衣服,仰头就看到那株玉兰树,花已经都谢光了,枝头上全是嫩绿嫩绿的新叶子,看起来挺喜人的。 “小炆?”她唤了一声。 没人答话。 人呢?杨波狐疑,微微皱眉,伸手撩起裙摆,迈步走向那破屋。 屋子里也没人,柜子门开着,装着小黑和小灰的笼子也是空的。 都去哪儿了? 她心里有点急,有点慌。 就好像自己被抛下了,一个人。 这……怎么会? 她转身朝外面跑,这偌大的皇宫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 外面还有赖八呢,对,找他去。 冲到门口,那粗粗的木栅栏竟然开着,锁链也懒羊羊的挂在边上。 她停住脚步,轻轻推了推。 吱嘎吱嘎,单调的响声。 走出去,探出身,她壮胆喊了一声。 没人应,这声唤在空气里飘荡, 似的, 一阵阵回音。 怎么回事?杨波越发狐疑起来, 碰到了柱子墙壁折回来,好似在山洞里喊得 踮着脚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外面安静得很,都空荡荡的。她不明所以的朝前走,穿过门,穿过廊,穿过院子。 突然她心里一动,呀,人都不见了?这皇宫莫不是空了? 没人守着,没人看着,她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心头一阵狂喜,想也没想就一把撩起裙摆,撒开脚丫子狂奔起来。 越跑她越有往日的感觉,好似身上那许多许多的枷锁都散开了,抛在脑后。 她不再是这皇宫里的一个奴婢,不再是一个罪人,她就是她。 那个曾经在京城大街上跟着别人一起胡闹狂奔买醉嬉闹的皮猴子,多么自由,多么快乐。 她笑起来,越跑越轻快。 突然,一头就撞进了一个软绵绵又硬邦邦的怀抱里。 一抬头,就看到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俊脸,眉眼都拉的细长,好似画里的心俏书生,专勾女人心的负心汉。 她楞了一下。 “阿水,跑哪儿去?”那人和颜悦色的问她,手自然熟络的抚住她的肩膀。 杨波想也没想,一把推开她,身子一矮,毗溜就闪过去。 “回家去,不待这儿了。”她头也不回就跑,有点炫耀似的嚷嚷。 跑了一阵,后面没有追捕。杨波这才慢下脚步,喘息几下。远远就看见金光门,快了, 出了金光门就真自由了。 她深吸口气,正要迈步,突然眼前一花,蹿出一个人来。 “不行,你跑什么?” 她定睛一看,是三哥,心头立刻涌上一股气。 “回家,再不待在这个鬼地方。”她吼叫。 “不行,回去,你还不能走。”三哥拦住她,脸绷得紧紧的,眼瞪得大大的,好似要吃人。 杨波却无惧,撅嘴瞪眼股着腮帮子,气呼呼呸了一声。 “不用你管,再不信你了。”伸手一推。 那三哥就像是纸糊的,一推就往边上飘过去。杨波也顾不得这奇怪的场面,飞快的窜出去,只顾自己跑路。 三哥就在她后面飘来荡去,嘴里喊着。 “回来,回来。” 杨波哼一声,回你个大头鬼,才不回去,这鬼地方谁爱谁待去。 眼看到了金光门,正穿过城门,突然门口又冒出两个人, 一大一小一左一右,一人抓住她一个胳膊,将她生生拽住。 “阿水,你别走,别离开我。” 她往左边一看,赫然是阮宣炆,小脸眼泪汪汪的,一边抽泣一边喊。哎呀呀,这小模样可真令人心疼一阵。 “阿水,我是有苦衷的,我只喜欢你,我只要你。” 她往右边一看,赫然是沈玉飞,那玉雕冰堆似的俊脸满是悲伤惆怅,双眸含泪,如泣如诉。可一想到这人的恼恨之处,她又气不打一处来。 “放手放手,你们都给我放手。”她奋力挣扎起来。 管你们是真可怜还是假可怜,都给我放手。 “阿水,你别走。” “阿水,你留下。” 一左一右两个人拽着她的胳膊死不松开,眼泪嗒嗒嗒的滴落,砸在她衣袖上。 哭哭哭,两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都给我松开,放手。再不待这个鬼地方,放手。 都不是好人,这皇宫里没一个是好人。都是负心汉,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都是眼馋着位高权重,把身边的人往火坑里推得负心汉。 滚,都给我滚。 我要离开,离开,再也不待在这个鬼地方。 杨波奋力挣扎,抡开了胳膊甩人。可那两个一大一小就像是黏在了她的胳膊上,人轻飘飘的好似纸做的,随着她的胳膊上下飞。 这感觉忒奇怪了,她看着这两个看起来和真人一般的纸人心里直打鼓。 这是怎么了?这地方怎么了? 鬼地方,真是个鬼地方,全不是人,不是人。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铜铃声,她抬头一看。 皇城外笔直的官道上驰来一匹骏马,上面威风凛凛坐着一个人。 啊!杨波叫起来,这人她知道,她知道的。 可是,可是他叫什么来着? 什么……什么……王?哎呀,那是封号,他的名字,她得喊名字。这鬼地方,她再不信什么封号名头,她要喊名字。 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喂,喂,那个谁?”想不起来,她急得直跺脚,顾不得两胳膊上挂着的一大一小,挥手喊道。 可那人好似听不见她的喊叫。 知道,知道,要名字,名字。她心里明白,可想不起来。 忽然她瞥见自己手心里有一方殷红小印,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定眼一看,顿时大喜。 啊,她知道了,她知道她叫什么了。 “玉书,玉书,快救我,快带我回家。”她跳起来,甩开胳膊上这两个人,使劲的朝那人喊叫。 一声玉书,那人就勒住马,掉头朝她看来,然后策动胯下的骏马,飞驰而来。 她胳膊上那两个纸人被骏马扑来的疾风吹跑,那骏马上的人朝她伸手,她毫不犹豫一把握住,就被带到马背上。 杨波想也没想一把就圈住那人的腰,死死抱住,将整个人紧贴。 “带我走,带我回家,玉书,我再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那人回头,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微微一笑。 “好,我带你走,玉画。” 玉画?杨波脸上表情怔住。 他喊她什么?他到底喊谁? 她又是谁? 她是杨波,不兴,是毛猴子。 不是那个玉画什么什么的。 那人不理会她, 自顾自己策马奔驰。 她急了,伸手打他背。 “我是猴子,不是玉画,你给我搞清楚。把我送杨家去,别送错了。” 挥手间似乎啪一下打中了什么东西。 “放肆,你想干嘛!”猛然就听到头顶有人暴喝。 这一声喝犹如惊天雷,轰隆隆一下,周围的一切都被震碎了,随风刮走。 她眼看着自己紧抱着的那人也被震成碎片,连人带马都被风卷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风的漩涡里傻愣愣站着。 这是怎么回事?不要,别走,别走,留下,带她离开。 杨波急了慌了,吓得又哭又闹起来。 从漩涡顶上伸来一双手,一把将她抱住,她扑进一个软软温暖的怀里,耳边听到有人低低的温柔的哄着。 “好了,别吓着她。不哭了,不哭了。” 她闭着眼,抓着那人衣襟眼泪扑扑掉。 “我要回家,带我回家。玉书,带我回家。” “不哭了不哭了,醒了就好,醒了就该喝药。来,乖乖的。”那人给她抹眼泪,嘴里依然哄着。 杨波抓过他的衣袖,擦拭自己的眼睛,然后缓缓睁开,看清了眼前抱着自己的人。 那面貌有点熟悉,可却从来没曾见过。尤其是那双眼睛,她似乎看见过很多次,可好像都是长在别人的脸上。 她傻愣愣抬起手,遮住那人的半张脸,只看那眉眼。 像,真是像。和太上皇还有晋王都挺像,活像是兄弟似的。 啊!兄弟! 这是……这是…… 这是……这是…… “陛下?”她呆呆开口。 那眉眼微微一笑, 目光温柔似水,不似太上皇那般妖媚调情,亦不是晋王那般爽朗英挺。那眼眸就是一潭水,平淡恬静,温情脉脉。 天顺朝 18 梦醒时分 被这样平静似水的眼眸看着,杨波的心也平静下来。 可刚有些平静,她又想起自己在这人怀里,忽如一双手伸进水潭里搅和,波澜起,心乱如麻。 “陛下,奴婢该。。 ”她慌乱挣扎要行礼。 那人依旧淡淡一笑,伸手将她安抚住,然后扶她躺下。 “来,醒了就喝药吧。”说着,亲自端着一盏乌黝黝的药来,手里的银勺一搅,升起一股热气,夹着浓浓 的药香,扑向杨波。 杨波傻愣愣躺着,看着那金盏里的药,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那该不是......毒药吧? “来,喝药。”那人用银勺舀起药汁,递到她嘴边。 “不,奴婢自己来,陛下...... ”杨波动一下,心想即便是毒药,也还是自己动手吧。不然死都死 了,还落个冒犯圣颜之罪,罪上加罪,她喝一碗毒药就顶罪,未免便宜的让人不敢确信。 那人停住手,原本舒展眉微微一皱。目光依然柔和似水,但隐隐有了一股压迫感。 杨波突然想到古语说水火无情,这不光火能烧死人,水其实也能溺毙人。于是心头一晾,停住不敢再动。 “躺下吧,不要忤逆,不然亦是死罪。”那人用手轻轻按了按她的的肩,将她重新按回去。然后银勺一搅 ,将药汁再次递到她嘴边。 反正横竖都是这样了,杨波也不再挣扎。 临死还有皇帝老子伺候,也算不亏。反正亏得也不是自己,那就心安理得了吧。 她张嘴,等待乖乖喝下药汁。 杨波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一夜无梦,从关到尾饱饱的睡上一觉了。 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就像死了似的,只管睡觉。 一觉醒来,恍如再世为人,一时她都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直起身,手软头晕,她忍不住喘息一下,大概是躺得太久了吧,骨头都有些酥软。抬着,愣一下。 那铜鹤灯架上烛火熠熠,那莲花香几上的金蟾依然仰头吐烟,戏弄着那颗镂空的金珠,还有靠边的长案, 虽然上面已经没有了那紫砂壶,天目盏,但她依然清晰的记得,太上皇拍打那桌案发出的啪啪声。还真有点像是打人屁股的声音。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 “谁?”有人轻唤一声。 然后只觉得眼前光线明暗一阵倒转,呼喇喇五光十色辉映流动,漫天遍地弥漫而来。 杨波一时觉得刺眼,眯起眼。 眼前荷花摇,莲叶摆,鲤鱼游,田鸡跳,水波摇曳,屏风就像是活了起来似的,随着那明暗变化鲜活动起来。 她一时看得有点呆住,想起了那一晚的情形。 那时,太上皇的身影也这般在屏风上游曳,那一身华服美裳照耀的人眼晕。 这是这一次,从屏风后走出的确实一身素淡的人影。 那衣服不新不闪,没有繁重的绣花,没有复杂的样式,也没有玉佩金珠,香曩荷包。只是松垮垮的套在身上,懒洋洋的系了一根朱砂色的腰带。 朴素而大方,就是有点寡淡。 杨波看着那人向自己走近,快到眼前了她才醒过来,手忙脚乱要下榻,不料脚被丝毯裹住,倒栽葱似的扑下床来。 “拜见。......哎呀!” 哗啦啦一阵响,惊得外面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吓一跳。 那人看着脚底下这一团乱糟糟,微微一旺,然后就掩嘴呵呵笑起来。 杨波抬起头,看着那人笑, 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 似乎在这个乾元殿里,她总是要出丑。 啊,乾元殿。她急忙爬起身,恭恭敬敬跪好。 “奴婢拜见陛下。”磕头行礼。 那人还再笑,听到她行礼,才停住。 那寡淡素色的衣摆晃动一下,他转身到榻边坐下,朝她摆摆手。 “起来吧。” “奴婢谢陛下。”杨波这才起身,不晓得是不是人还虚,身子晃了晃。 “小心。”那人即刻蹿起,一把将她扶住。 杨波抬头,看见他脸上的关切担忧之色,不解又慌乱。 “陛下,奴婢自己来。”她挣脱,垂手低头站到一边。 那人轻轻一笑。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杨波愣一下,这话太上皇当时也说过。到底是兄弟,说的话都差不多。 只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身份,同样的话。可人却不同了,世事变迁,连自己的心境也不同了。 以前太上皇笑眯眯在她耳边说,又不会吃了她。 她觉得是个玩笑话,吓唬吓唬小孩子。 可现在她知道了,皇帝是真的会吃人的,即便他当时笑着和你说,不会吃了你。可转身,可能就会把你吃掉,连骨头渣都不吐。 不光皇帝会吃人,这宫里好多好多人都会吃人,就连这皇宫也会吃人。 这就是个会吃人的地方,住着许多会吃人的妖怪。 如里你不想被吃,就只能也变成吃人的妖怪。 她不想被吃,更不想变成妖怪。 她只想离开,回家去。 可似乎...... 她回不去了。 抬起头她偷偷看,不想却被那人捉住。他目光含情,嘴角含笑,温柔和蔼。 杨波却只觉得害怕,觉得荒谬。 在这个乾元殿里,这不是头一个这样看她的陛下,可皇帝的情又算得上什么情?转身还不是就把她给抛弃了。哪怕就算是相处十几年的亲情,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之情,到头来不也可以为了那 点权力,就抛在脑后,弃之如敞屐。 都是假的,空的。 她叹口气,低下头。 她也不知道何以自己这个在晋王嘴里不堪折的毛猴子,能有幸得到两位陛下的垂青。或许女大十八变,她也算有几分姿色了吧?又或者,二位陛下瞧着这皇宫里贤德淑惠的女人都腻了,想换 换口味,尝尝野味。 但不管如何,她都不过只是一道点心而已。 吃过了也就吃过了,不吃也没啥。 她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空洞。 自己这七年的时光到底为了什么?倘若不进宫,或许已经许了人家,生个孩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可现在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又为了什么而受苦受难? 越起越难过,眼泪就滚了出来,砸落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水渍。 “想到什么,这么伤心?”那人轻声问。 一把抹掉眼泪,杨波抬起头。 “我想回家。”低低喃语。 那人轻笑,摇摇头。 “你回不去了。” 从他嘴里听到这句,比自己想到还难受,简直就像一大铁锤砸在胸口,一阵阵发闷。杨波抿着嘴,手指握了又握。 “是因为......容华娘娘她。 我。。 ”她想喊冤,可实然又想到,这皇宫里哪有什么冤枉?她受冤枉也不是第一次,这皇宫里只有无头无尾的案子,却从来没有冤枉的案子。因为 无处可伸冤。 “她没事,她很好。”那人看着她,缓缓说道。 杨波惊愕,一下瞪大眼。 “容华娘娘她...... 她没事?那,那怎么?” 那人笑笑,两手放在膝头,端坐看着她, 目光依然温和恬静,好似老朋友谈心。 “不说她了,说说你吧。你不好,很不好。性命堪忧,为什么堪忧,想必你应该有些知道的吧。” 杨波瞪着眼,嘴巴动动。 她知道自己不好,性命堪忧。为了什么,她也知道。可...... ,可知道又能如何? “那药碗里的确实是毒药,你是负责煎药的, 自然脱不了干系。不过,倘若你说是受人指使,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他缓缓说着,不像是问话,更像是劝慰。 杨波看着那人,眨眨眼。 指使?她根本就没有下毒,是受了陷害,哪里来的掼使之人?谁指使?指使的也不是自己, 自己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弃子,用来做个替罪羊。 又或者陛下也要拿她再利用?扯出一串来治罪?陛下希望从她嘴里听到那个或者那些名字?听到了又如何?他能治?又或者是反被治? 这里面的水太深,太混。她不过是一直浑浑噩噩的小猴子,只知道吃喝玩乐醉生梦死的蠢人,这样高级的游戏她玩不起,也压根不想玩。 于是她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怎么?你不愿意说是谁指使的?甘愿一个人领罪?你这不是忠心,是愚心。 你一个人顶这么大的罪,下 场可不好受。我有心搭救你,你为何不信我呢?”那人淡淡说道,惋惜叹气。 杨波看着他,冷不丁的笑了笑,像是嘲弄自己又像是觉得解脱。 “陛下,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不想玩这个游戏。这个地方,这儿的人,这儿的事,这儿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碰了。”她幽幽说道。 那人错愕一下,随即笑了,幽幽叹气,淡淡摇头。 “你啊,你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个样。” 杨波听了这话有些不解,心想这陛下才刚来,怎么就和自己这副多年知交的熟络模样?怎么回事? 那人自顾自摇着头,最后伸手一指她。 “这样顾我的个性,在这儿是要吃苦头的。” 杨波咧嘴一笑。 是极,她可算是吃够了这鬼地方的苦头咯。 天顺朝 19 各有打算 大安宫里依旧是檀香袅袅,钟磬声声,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都不能阻挡太上皇每日的修行功课一连三天太上皇都做同一个功课,祈福安魂法事,也不知道祈什么福,安谁的魂。 每日须得做完功课以后,太上皇才会进食,吃的也都是些素斋粗米,一派清心寡欲之相。 当然,这些只是表象,这对于阮承浩来说,确实是一种功课, 一种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功课。 身为一个太上皇,尤其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太上皇,对现时的当权者来说,未免太扎眼。他若想要避锋芒韬光隐晦,就必须做出一个样子来。不管当权者信不信,这个态度总还是需要的。 说实话,阮承浩能肯定五弟只怕是压根不信自己真的修身养性了。不信拉倒,若是换做自己。也是不信的。不光当年五弟在封地里那安分守己的样,到底还是骗过了自己。防了六弟,却错看 了五弟,真是防不胜防,家贼最难防。 这皇宫里最近会有个大动作,他是知道的。虽然关在大安宫里,可他的耳朵眼睛都还亮着,多多少少这风声总会吹过来。不是说嘛,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宫里也一样。 大长公主把他的宝贝儿子提溜了去,为的是什么,他心里也明白。 说起来大姐对他算的上是真好,只是很多事情,不是你对别人好就行了的。 尤其这个好,带有别的目的,夹杂着挟持,接受起来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回想自己当政五年,大姐拿手就愣是没从他命门上松开过,掐的久,他都烦了。原打算亲征回来以后一锅端,没曾想人算不如开算, 自己阴沟里翻船,被踏上一万只脚。 从天顶到地底,真是寒彻心骨。 不过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也不是没有筹码。只是大姐这份子,他真有些受不住。 罢了,现在是用人之际,能多一个支持者总比多一个反对者好。对大姐来说,哪个弟弟上台她都是大长公主,可对自己来说,就是当权者和阶下囚的区别了。 就先受着,徐徐图之吧。 只可惜了。。 他放下手里的碗,凝眉看着空空如也的白瓷碗。 以前他总是胃口不好,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大多就捡个几样吃几口就算完。现在可不了行,他逼着自己必须吃完所有的饭菜,不可剩余一点。 上过战场才知道,一个好身体很重要。他必须好好保重自己。 只是可惜了那样一个好女人,养在深宫里都快七年多了吧。七年,小豆苗似的丫头片子都长民婷婷玉立的女孩儿。 那样寂寞疾苦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消。 好容易找到的这么一个人,没曾想。。 想到这,阮承浩心里微微抽痛一下。 这么多年来,这事就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疤。只怪自己不够强大,手不够长,势不够狠,权不够大,当年才保不住护不了, 白白留下遗憾。 现在,有人故技重施,旧事重演,他怎么能耐得住?可耐不住也得耐,和天下比起来,一个女人就显得微不足道。 但难道堂堂皇帝就真窝曩无能此?真要他再眼睁睁看一次? 可惜自己如今比上一次还落魄,还爱莫能助。 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就不能有所努力,这皇宫里手眼通天的人多的是,他不是最厉害的,但未必就没有半分力可出。 大姐能买断人心,买断亲情,他也能。这人心是最复杂也是最险恶的。皇宫里多的是双面倒的奴才,大姐能图的他亦能图到。 毕竟若是日后翻天,大姐还是大长公主,而自己却是一本万利的天子。 那个杨涛,怨深欲重,只怕大姐是填不满的。这样的人正好适合自己利用,舍得下自己亲妹妹的薄情负心汉,真真一把好利刃。须得这般舍得下的人,也须得五弟那般深情不寿的多情种,就 不知那小姑娘 有没有这个造化,能堪堪让五弟怜惜。 亏得他还下了血本,把那般重要的旧物送去。 只盼的五弟念旧情,做个护花人。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朵稚嫩的花被五弟搅了去的话,将来回到自己怀里时,是否还是原来那朵花? 得失不由人呐。 幽幽叹口气,阮承浩伸手一招,让伺候的老太监把食具都收拾下去。 喝上半盏温白开,他又翻开经书,半闭着眼,团坐在薄团上拨着手里的血琥珀念珠低喃诵经。 对于目前自身的状况杨波说实话有点搞不清楚。 她现在算是在乾元殿里当差,可既不是普通的宫女,也不是姑姑,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 陛下让人给地带来新衣,是普通的女儿家装束,粉绿荷叶裙,绣花对襟比甲,俱是娇俏靓丽的款式,缀着空心小银珠,一动就铃铃响,很是俏皮的情趣。 她被人伺候着,在大浴桶里洗刷干净后,带到里面更衣。那轻轻滑顺的料子就像最甜蜜的亲吻似的拥抱住身体,久违的感觉。 薄薄屏风上倒映着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他总是端坐着,从不懈怠。 杨波心里有点打鼓,总觉得这样的亲近来的莫名其妙而且突然。但对方没有给她丝毫询问解惑的机会,他是君,是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太监进来给她梳头,是双环髻,插上别致的绢丝花,一股子春情烂漫。 她低头看宫人给自己套上袜子,穿上鞋子。那棕形的绣花鞋两面都绣成猫挠球,很是可爱。那球上也缀着银珠。 待穿戴整理完毕,他们就领着她往外走。她一动,身上的银铃就轻轻响。 叮铃,叮铃。 听到响声,那屏风上的身影动了动,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错愕迷离。 被他直勾勾看的有点慌,杨波停住脚步。 那人醒过来,温和朝她一笑,伸手招了招。 她这才继续上前,层膝行礼。 “奴婢拜见陛下。” “起来,到我身边来。” 杨波起身,走过来。 他朝她按了按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蹲下,然后微微低头俯视着她,从怀里掏出那个被她砸在地上的玉瓶“来,这个还给你。”他说着,手指撩开那玉瓶上的绣线,亲手给杨波套在脖子上。 杨波不敢动,也不敢抬头。 将那玉瓶套好了,他撩起她的下巴,让彼此面对面。 “何苦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砸了,须知这玉瓶可是他重要的旧物,被你砸坏了一个角,得心疼死也说不定。”看着杨波的双眼,他微微含笑,慢慢说道。 杨波愣一下。 日物?什么意思?他?又是指谁? 那人似看不见她的疑问, 自顾自说着。 “他对你也算用了心思,只是他在乎的永远只是他自己,对你也就这么一点日情难忘而已了。不过,算是押对了宝,我没他狠心,比他念旧。你算得捡回一条命,以后就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离开了我的荫庇,只怕这皇宫里处处都是你的死地。” 杨波惊一下,她知道这次是有人存心要地死,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如此执意要地的小命?自问她在这皇宫里没惹到什么棘手的人呀? 若真算惹了,那也只惹过柳如云。可柳如云也已经给了她教训,害得她大病一场,差点疯掉。况且柳如云自己已经被方似雨弄死了,那还剩下谁? 搞不懂,不明白。 她疑惑看向他,想寻求答案。可他对她摇摇头。 “这皇宫里的敌人和朋友都是模糊的,只有利益是唯一清晰的东西。你与其旬我,不如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我亦不能护你一辈子,到头来总还是要你自己心里明白,才能周旋得当,保护自 己。明白吗?” 地点点头,似明白又并不太明白。 她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磨墨?来,给我磨墨吧。”他拍拍她的手,笑语道。 “是,陛下。”杨波起身,到案前拿起墨就要往砚台里墨。 “用那玉勺弄点水,没水你怎么磨?”他伸手指点道。 “是,奴婢知道了。”杨波脸红一下,急忙用那玉勺舀水。 “四五勺就够了。” “是,奴婢......。” “不用称奴婢,有我吧,听着不舒服。” “是,奴。......我,我知道了。” “慢慢磨,顺着一个方向,不要太用力。那墨要竖直,不要倾斜着,这和做人是一个道理,要直。” “以前在家,没磨过墨吧?” “也对,你从小家里就娇生惯养的,不让你做半点事。想起来,以前在太学那会,你的墨还都是我这儿匀去的。那时候我就每天多墨点,免得你要的时候不够。呵呵,现如今,你也该学着自 己做些事,不能老指望别人了。” 杨波磨着墨,有点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又不能不答应,于是就是是是的答着。 磨墨是个功夫活,不能急也不能躁,一时半会也成不了。 杨波听着那墨块厮磨着砚台沙沙的轻响,手渐渐酸起来,老实说她也不知道磨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好了。看着砚台里那一汪墨水乌黑的,似乎可以用了吧? 又磨了几下,她想停手。 “还不够,这墨你看着颜色发黑了,但到了纸上,就容易渗,不够浓。”他摆摆手,阻止。 杨波抿了抿嘴,继续磨。眼梢瞟到案上,两摞奏折堆着,他正一本本翻阅,却都未批。原因就是自己的墨还磨不好。 心里有些郁闷有些自责,低着头继续磨。 他侧头看她一眼,把手里的奏折合上,放在一边用手按了按,然后起身,挨近她,握住她的手。 “缓一点,不要急,慢慢来。” 杨波有点惊到,手不由要抖,却被他那手握着,纹丝不能动。 那手温热干燥,很稳很沉,压在她手上,带着她缓缓画圈。 墨条在砚台里一圈又一圈的磨着,那原本轻盈的墨汁渐渐变得浓稠起来,泛着黑黝黝的哑光,好似一块浸透了水的黑缎子在里面随着墨条舞动。 末了,那大手带她的手笔提起,那黑缎子从墨条上滑落,铺展在砚台里,似玉似膏。 “成了,这就可用了。”他在她伸手自得一笑,胸膛贴在背上,能感觉到震动和温热。 杨波也跟着笑,仰头看他,他也看她,眼里是平和温暖之色。 她有些释然,他的眼神和太上皇的不一样,显得安全而温和,似老友似故人,更有几分亲人的感觉。 “陛下,请用吧。”她说道。 他放开她,摇摇头。 “放着吧,不急,我先带你去看个人。” “哎?看人?可是......: ”杨波看了看桌案上那两摞等着批的奏折,不解。 他哼笑一声, 目光凉凉略过那些奏折。 “有些人,有些事,是须得等一等,看一看,再论。走吧,让他们等着吧,等一等,对他们有好处。”伸手一拂,转身就朝外走。 杨波伸手把砚台盖上,她辛苦磨成的墨,有点舍不得。手都酸了呢。 他回头看一眼,微微颔首点头,然后放缓脚步等了一等。 杨波急忙跟上去。 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看谁? 天顺朝 20 迷宫 杨波跟上去,一起闪进那个小门。 里面比外面暗,一时她眼前一团黑,很快适应了,看到幽暗的灯光,鼻尖是脉脉的香气,有点甜有有点苦涩。 耳边还听见阵阵低低的呻吟,前面那素淡的身影摇曳向前,似有人在忍耐着什么痛苦。 她紧跟着。 里面四个奴婢伺候,两个太监在外间,两个宫女在里间,见了他,都行礼,但却只是行礼不做声。 以至于屋子里除了呻吟,就再无半点声音,有点闷闷的感觉。 绕过一个屏风,那素淡的身影就停住。杨波也急忙停住脚,定眼一看,惊一下。 之间屏风后是一张大床,上面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边喘一边呻吟不断,似乎忍受着什么痛苦,身边伺候着的老宫女时不时用手里的丝帕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不 多时就得换一块,还有一个老太监跪在地上,屏息凝神的诊着脉。 但最让杨波感到惊愕的事,那女子腹部高高隆起,像是怀里裹了个硕大的西瓜,显然是身怀六甲,即将临盆。 有孕在身,女子,秘藏起来的。杨波脑子里一闪。 “啊,这是...... “没错,这就是李荣华”他淡淡说道,迈步踱过去,坐到矮凳上。 杨波跟到他身边,手指捏在一起,紧张的看着床上的李荣华。 “她,她怎么了?”杨波忍不住问。 他不语,只是朝那老太监招了招手。 那老太监跪着爬过来,磕个头。 “怎么样?”他平淡的问。 “回陛下,娘娘恐怕要临盆了。”那老太监用衣袖抹了抹额头,低声说道。 “才不过喝了两口,怎么这么凶?”他眉微微一凝。 “回陛下,这药很凶,亏得娘娘只用了两口,不然大小都不保。”老太监回话. “那现在呢?”他又问。 “回陛下,奴婢不敢妄言。”老太监十个手指头哆嗦一下。 “说实话就成,我自有决断。”他语气依然平静。 “是,回陛下话,如今这个状况,孩子怕是待不住了,可娘娘身子太弱,恐无力生产,这......这保大还是保小,陛下要有个决断。”老太监说完,磕头。 “保小的,朕总要一个太子。”他立刻就做出选择,语气依然平淡,好似选择了件衣服那么容易简单。 “是,奴婢心里明白了。”老太监伏跪着回话。 “嗯,什么时候会生?”他低低应了一声,继续问下去。 “估计在今晚吧。”老太监说道。 “能不能早些?” “陛下?” “再拖下去,只怕荣华撑不住, “是,奴婢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越发没力气替朕生这个太子。 奴婢这就去备药。” “不必了,写了方子朕带出去,让人准备了给你带来。” “是,奴婢明白。” “去写方子吧。”他挥挥手。 那老太监磕个头,依然跪着,爬下去。 杨波看看那个老太监,又侧头看看他,心砰砰跳得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一会那老太监就写好了所需的药材和器具,依然跪着过来,伏在地上高举着双手。 他拿过那个方子看了看,然后对折再对折,叠成个小方块递到杨波面前。 “啊?陛下?”杨波楞一下,急忙跪下。 “拿去,到刚才来的那间屋子,门口有方似雨等着,给他就行。”他淡淡说道, 将那纸条又递了递。 “我,我去?”杨波愣住,不明白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自己?他就那么相信自己?再说,这一路走迷宫似的,她都......都不记得来的路了,万一迷路了,可怎么办? “去吧,我信你。快去快回,你若是三炷香的时候还没回来,我也只能让他们不用药帮我取太子了。”他一脸平静的说着,说完了,还朝她微微一笑。 杨波觉得背脊上一阵寒,不用药取孩子,那容华娘娘......。 “容,容华娘娘她。 “你只管自己办差, o o o o o O 不必替他人操心,去吧,别迟了。” 杨波伸手,接过那张方子,然后起身朝外走。 开始几布还很犹豫迟疑,走走停停,后来就小跑起来,穿过一塌见方的小院时,她已经在奔跑。 是这道门,要走多少步,然后拐弯,向前,再穿门,来时的路在自己脑子里一点一滴的回忆起来,她已经无暇想别的什么,只逼着自己认清每一道门, 每一条小路,在这个偌大的迷宫里左走右走。 眼前出现那道熟悉的门,雕龙盘旋缠绕,张牙舞爪。 没错,她没走错。 跑步穿过床榻屏风,绕过桌案椅凳,跳门槛,落地一仰头,就看见方似雨站在那里,柱着拐杖侧头斜斜看着自己。 杨波也看他,喘息几下,把手里的小方块递过去。 “陛下......陛下要我给你的。” 方似雨伸手将那小方块抽走,用食指撩开,瞥了一眼就合上,侧身,低喊一声。 “张顺” 一个十五六岁一脸机灵的小太监就跑到跟前,躬着身。 “方大老爷,小的在。” 方似雨把手里的纸翻开,伸到他眼前。 “看好,记住,去办来。” 那小太监凝神看了片刻,就低头作揖一下。 “小的记住了,这就去办差。” “去吧。”方似雨手指弹了弹。 那小太监就麻利的跑出去。 杨波喘顺了气,想往回走。 “杨姑娘留步,这东西还得姑娘你带去呢。”方似雨出声,留住她。 杨波皱皱眉,只得站在门口,和他大眼瞪小眼。 她心里七上八下,不晓得这方似雨会怎么着她,但方似雨似乎对她无甚兴趣,只是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好似看门神,一句话也不说。 杨波站着,也不知道三炷香过了还是没过,她急得浑身想哆嗦,但又不敢,只能绷着身子在门口熬。 她到现在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了?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没过多久,那个叫张顺的小太监拎了一个藤箱子过来。 “回方大老爷,小的办好了,请老爷过目。”小太监单膝跪地,把箱子双手托上。 方似雨揭开箱子,仔仔细细查验了一番,然后把手里那方子也放进去,重新盖好。 “给,姑娘可以回陛下去了。”他伸手一指。对杨波说道。 杨波朝他点点头,然后抱起那个箱子,转身往回跑。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去的路她走的更加顺利,但她还嫌不够快,跑的气喘吁吁,恨不得再快些。 万一,万一时候过了怎么办?容华娘娘她......她会怎么样?她都不敢想。 他怎么,怎么能那么平静的对她说那样的话,容华娘娘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孩子,那女人给他怀着太子,可他怎么能? 怎么能那样? 她一到,守在门口的老宫女就打开了门。 杨波一闪而入,急匆匆的往里跑。 到了最里面,她险险停住,气喘的像老牛,紧紧抱着怀里的藤箱。 他听到脚步声,侧过脸,抬头看她,身边小小的紫金炉里,第三炷香已经快烧到尾了。 “陛......陛下,我回来了。”杨波上前,跪下,把手里的箱子呈上去。 他淡淡一笑, 点点头,手指随意挥了挥。 在边上等候着的老太监立刻上前,把箱子接过,然后摆在地上打开,再次查验一番后对他点点头。 “去吧,办你的差。朕的太子能不能平安,就看你的手段了。”老太监跪地磕头,然后利落起身,双手抱起藤箱。朝李容华走去。 杨波跪着那儿忍不住回头看向李容华,对方回给她的依然是涣散而忧郁的眼神,这一次更多了几分绝望和凄凉。 杨波不忍心,转过头,看向他,嘴巴动了动。 他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拽起。 “走,陪我到外边等着去,等着我的太子降生。这个重要的时刻,你要陪着我。”他拉着她,往外走。 杨波跟着他,到外面,被按到凳子上坐下。 他也坐下,和地面对面,等着。 天顺朝 21 新太子 屋里传来一声惨叫,杨波吓得蹿起,整个人哆嗦起来。他握紧她的手,拍了拍。 “坐下。”目光平静,似深潭幽水,能将人无声溺毙。 杨波眨眨眼,跌坐回凳子上。 “陛下……陛下……”嘴里无助呢喃。 “坐下,好好听着,记在心里。”他握着她的手,微微闭上眼,似在冥 杨波看看他,不明白这人怎么听着那样的惨叫还能无动于衷?这究竟是个温和的人?还是个心狠异常的人? 他又为什么要让自己陪着承受这一切? 他恨她嘛? 仰头看看伺候着的那里外四个奴婢,一个个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四尊泥塑,听不见一点声响。 这些人,怎么也能无动于衷? “不必看他们,都是耳聋嘴哑的奴婢, 自然听不见,也说不出。”他闭着眼,却好似能看见一切。 有一阵惨叫,杨波反手握紧他的手,想从那温柔干燥有力的大手里寻求安慰和力量。 他回握她,给她安慰。 他的体贴和温柔让杨波觉得感激,可她又不解,为何这温柔他愿意给她,却不给里面那个为他生孩子的女人? 她算什么?那女人又算什么? 这阮家的男人,怎么都那么奇怪,那么无情,又那么……多情。 屋子里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杨波忍不住双手去握他的手,整个人也哆哆嗦嗦的靠过去。 句。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躲进自己怀里。 杨波伸手想掩住耳朵,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摁住。 “太吵了,是不是想把整个皇宫的人都弄醒了?”他脸色一沉,喝了一里面的喊叫立刻被堵上,只剩下呜呜呜的叫声。 杨波颤抖起来,仰头看他。 “陛下……我,我不捂耳朵了,我听着,我听着,你别这样,别……” 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嘴。 “她不吵了,你吵了。这皇宫里竖着耳朵听的可不止你和我,小心点总没错。”他淡淡说完,然后放下手。 杨波抽泣一下,张口咬住自己的衣袖,双肩抖动,不敢再发出声音。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轻轻拍拍她的背,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抹了抹眼泪,然后手心包着她消瘦的肩头,轻轻的抚摸着。 “这个皇宫里,你没有靠山,没人护着,就只能是一个凄凉下场。很多时候,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死了也没有半点价值。你不必替她哭,她死了我还得给个体面的封号,好 好 的厚葬了。她是太子的生母,能入皇家的宗庙,年年岁岁都有人祭奠朝拜。她的父母兄弟家人也能得上一个好处, 算起来不亏了。”他搂着她,缓缓说道,语气依然平淡,无有任何波澜。 “试想你当日若是入了掌刑司,顶着个谋害容华和太子的罪名,你的下场会更惨。死了,一张烂席裹身。你的家人都回了老家,只怕也无人给你收尸。哦,对了,你还有个三哥在京师 。 可惜,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怕你现在也是知道了的。男人就是这样,功名利禄,他们无法抵挡。我也是,所以我回来了。你是罪孽之身,只怕死了也入不了祖炆,到时候乱葬岗里一杯土,就 是你的全部。和她比起来,你岂不是更加凄惨。”说完,他拍拍她的肩,低头,气息拂过杨波的额头。 杨波吸了吸鼻子,止住抽泣,身体渐渐不抖了。 他无声叹口气,手指撩起她的脸。 “可如今,要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因为我护着你。我护着你,等于是和大长公主站在对立上,代价不小呐。” “陛下,我……” “这天底下是没有白来的饭食,我护你,你总也要报答我,是不是?” 杨波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 “那就好好待在这儿,陪着我。你听着,把这儿的一切记住。等会太子殿下出生了,你给我抱着他。” “我?” 他笑, 目光温和,手指捏捏她的下巴。 “这又不是你头一次抱着太子,难道还怕?” “可是?”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什么样的性。你能那样对宗平王,也能那样对太子。帮我护着他,就像你护着宗平王那样就行。” “陛下,我不行,我,我没用。当日,也是宗平王护着我。如果没有他,只怕我……陛下,我没用。”杨波握住他的手,低低告饶。 他微微一笑。 “有用没用我心里清楚,你只管办差就是。你有用也罢,无用也罢。是你护太子也罢,还是太子护你也罢。只要你两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杨波用力呼吸几下,她觉得这事情是越来越奇怪,越来越想不明白。 他也不再说,只是揽着她,为她温暖的胸膛和怀抱,体贴入微。 屋子里传来的呜呜声越来越低,再最后一声略微高亢的呜咽后,取而代之的是几声低低的婴儿哭声。 杨波直起头。 生了,孩子生下来了! 老太监双手托着婴儿出来,那一团小小的肉蹬脚挥手,低低的哭泣着。 上前噗通跪在他脚边,伏跪下。 “陛下,是太子,是太子。”老太监气喘吁吁,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扑扑砸在地上。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伸手推杨波一把。 “去,抱住太子。” 杨波向前冲一步,伸出手小心翼翼接过那个婴儿。 那血淋淋的小东西被裹在一块明黄绸缎里,接触到杨波的手就扭动几下,然后往她身上扒拉,似乎想抓什么似的。 杨波那粉绿色的衣服上立刻染上血渍,她也顾不得,急忙把那婴儿搂紧在怀里。可其实她不会抱孩子,就是掐着小老鼠似的抱着。 他用手托一下她的手臂和婴儿的臀,调整她的姿势。 可能是温暖的怀抱抚慰了孩子,他渐渐停止哭泣,开始吸自己的手指头。 杨波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一笑。 他起身,不说一句话就往外走。 杨波看看这儿的人,又看看他的背影,急忙跟上去。 “陛下,这儿……”杨波在后面唤一声。 他脚步缓了缓,等她跟上,回头看一眼。 “走吧,天下等着这个太子。”说完,继续管自己走。 杨波想问容华娘娘和那些人怎么办?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 答案其实不言而喻,她又何必问,何必听呢。知道了,只会更加难受。 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她抱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天顺朝 22 沈家父子 瞠瞠瞠的云板声在皇宫上空飘荡,死人是这儿的常事,有贵有贱。但这个地方的人太多了,死了一个很快就会有新的顶替上去。哪怕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一样,更何况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容 华。唯一显得这个女人稍微与众不同的,是她到底给现在这位皇帝生了一个太子。可这皇宫里出来的太子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太子要能当上皇帝才金贵,不然,亦不过是发黄的本子上寥寥 几笔而已。 整个朝堂已经焦急的等待着这个太子,这个从一出生就册封的太子显得稍微有点不同寻常。但小小的婴儿不知道自己的重要,他关心的只是有没有奶喝,有没有人给他收拾尿布,给他 拥抱和安慰。 文武百官们在金殿上朝贺了皇帝和太子,皇帝脸上看不到多少笑容,让这场朝贺多少不点尴尬和沉闷。 小太子本来睡着,被大臣们轰隆隆的朝贺声吵醒了,于是哇哇的哭起来。 方似雨拄着拐杖抱着小太子哄不住,最后上来的是一身轻盈烂漫飘逸秀美的宫女,怀抱住太子轻轻哄了几下。那小东西就止住哭,瘪着小脸吃自己的手。 里。 对于这个宫女,大多数朝臣都是愣一下,然后低下头,把想法烂在肚子 皇帝嘛,喜欢个把女人也可以理解。只是不晓得这样的恩宠,是不是意味着朝堂会掀起新的风浪呢? 只有沈家父子依然抬着头,愣愣看着皇帝身边这个新贵。 沈知延不知道皇帝这算什么意思?只是恩宠一个女人,还是要恩宠一个新势力?不管皇帝什么意思,至少他不能坐视不理,其他臣子们只怕也一样。 沈玉飞没他老爹想那么多,他只是惊讶于杨波对于阮家男人的吸引力,似乎,他们总是愿意成为她的保护者。无论是兄弟中哪一个上台,都挣脱不了她的诱惑。 诱惑?他心惊一下,低下头。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阿水是什么样的个性,什么样的底细,倘若别人不清楚,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她任性单纯,对这个世界总是抱着一种天真乐观的看法。这样一个孩子气的人怎么 会有那样的城府和心机去诱惑君王。 他怎么能用那样龌龊的心思去思谶阿水。真正龌龊阴暗的是他自己,眼看着阿水有人护有人疼,有好日子过,他却满腔愤懑,好似她不该受这样的恩宠和爱护。 他握紧拳头,把这种情绪压在心底。 下朝的时候,两父子都各怀心思,不怎么搭理别人的招呼,出了宏化门就上车,直接回沈宅。 一到书房,沈知延就摒退了左右,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愁眉不展。 沈玉飞拎起暖包里温着的茶壶,往青瓷茶碗里倒了一杯茶,双手端到父亲跟前。 “父亲,喝口茶吧。” 沈知延接过,喝了几口,然后撩起眉看他。 “玉飞啊,看来陛下这是要敲打你爹我咯。”说完,重重叹口气,把茶碗握着手心里。 “父亲,是不是最近兵部的事情让陛下起了疑心?” 沈玉飞站在边上,微微侧头。 沈知延摇摇头。 “兵部那些事我做的极小心,陛下应该看不出破绽。唉,陛下他哪里知道这朝廷里的难处,他只顾着要我赈灾,却不给我银子。我东拼西凑,哪里糊的住。” “户部那边呢?父亲,我总觉得户部那边有些人和我们不对路。”沈玉飞凝眉一下,又说道。 沈知延沉思片刻。 “这我也有感觉,所以才把你安插进去。这次赈灾的银子户部那边也出了大头,我知道他们心里有不痛快。你务必给我盯紧些,要是他们敢有什么动作,就即刻来和我说。” “父亲,我看本来他们倒是未必敢,但现在陛下这样一个动作,只怕会有人蠢蠢欲动。只是这陈年的旧案,会不会也是个问题虎” “这就说不好了,要看陛下这是敲打呢,还是要动手。” “动手怕是未必,陛下根基不稳,总还是要仰仗父亲你。” “说不好,陛下如今有了太子,越发的名正言顺了。只怕他是想狡兔死走狗烹也保不齐。” “这不是还有大长公主和晋王呢。” “那都是他们阮家的人,胳膊肘不会往外拐。” “可父亲你挪银子的事,到底晋王也是知道的,或许他能帮衬帮衬。” “不行,晋王虽然答应挪银子,可担风险绝对不肯。他是亲王,这是大逾越。况且兵部有密报,西边的图染最近和回回有些勾勾搭搭的,看来又要有动作。这兵部的银子得赶紧筹出来 ,不然到时候就难堪了。” “可,父亲,这钱从哪里筹?户部已经出了大头,恐怕是榨不出油了。” “最近不是拨下去修运河的银子,你给我没法从工部弄出来。我让户部从两广和江南抽银子给你补。”沈知延手指一点。 “父亲,两广和江南的税银已经加过两次了。” “这两处最富庶,不从这两处榨,别的地方就更不用想了。只要压住,挨过今年,就可以松绑。”沈知延说道。 沈玉飞点点头。 “一定要压住,必要时让下面的人便宜行事,务必不能捅到上头来。等过了时候,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沈知延又着重嘱咐一番。 “是,孩儿明白了,这就嘱咐下去。”沈玉飞点点头,拱手做了个揖。 沈知延叹口气,把手里的茶碗放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唉,幸好还有你可以帮衬着父亲。只可惜你大哥他……不然当年我也不会……” “父亲何出此言,做儿子的总得帮着您老人家才是。这是我沈家的安危荣辱,我当仁不让。”沈玉飞急忙说道。 沈知延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也知道当年让你娶宁国公主委屈了你,可爹我也是没办法。你大哥弄成那个样子,怎么好让他去,幸好还有你,总算也不负这皇家的恩典。我也知道 ,公主难伺候。可再难伺候她也是你的老婆,你也该对她好一些。” “父亲,我……” “我知道,你喜欢杨家那闺女。按说你们青梅竹马,也是应该的。可你也知道,杨万年在这事上和我不对路,这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和对手,只有利益。我不能让他把我辛苦多年的 基 业都毁了。这内阁首辅的位置,我都盼了多少年,你爹我憋着这一口气……”说着,他握住沈玉飞的肩膀,重重叹气,咳嗽几声。 “父亲,我明白的。”沈玉飞急忙轻轻拍他的背,扶着他坐下。 “当年你爷爷,就是和人争这个位置,输了,死的惨呐。我这一路熬过来,就是想给沈家翻身,给你爷爷报仇。只是,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爹我心里也真……说不出的滋味。伴君 如伴虎,真是一刻也马虎不得。” “父亲,你要保重。” “嗯,我自己知道这幅身板,他们想取我而代之,没那么容易。好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歇吧。对了,替我去看看你大哥。听说他这几天腿疼的厉害,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 他到底是你大哥,你要照看他一些。 还有,你房里的那个倚翠,快生了吧?我看生完了,不管是个小子还是丫头,你都收了吧。这到底也是你的头一个孩子,当妈的总不能没有半点名份。至于杨家那个闺女,你就死心了吧。如 今她是陛下的人了,你老父亲再厉害,也不敢向皇帝要人呐。” 沈玉飞低着头敛着眉,看不出什么表情。沉默了一会,他闷闷的应一声。 “孩儿我……明白。” “明白就好,去吧。” “是,孩儿告退了。”他给沈知延作揖,然后起身转头走出了书房。 疾步到了院子里,猛停下,仰头深深吸气。 那是陛下的人,他恨这句话。 这是这些坐在龙椅上的人,生生夺走了他的阿水。 他恨,恨他们。 但更恨自己,恨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恨自己空为男儿身却无力保护自己所爱,恨自己身上的忠孝枷锁无力挣脱。 这恨,折磨得他心力憔悴。 岁月流逝,斗转星移,转眼就来到深秋初冬。 白天的日头是越来越短,太阳好似蒙了纱,即便直直照在身上,也只有一层暖意,而丝毫不灼热伤人。 杨波抱着四个月大的太子在院子里晒太阳。 四个月的孩子都还不会爬,又是初冬,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眼睛眯着,在她怀里打盹。 怕他睡过去,杨波用个小泼浪鼓逗着。 咚咚咚,咚咚咚。小东西看着那五颜六色的小鼓晃来晃去,咯咯咯笑几声,像个瘪嘴老太太似的。 玩了一会,小东西扁扁嘴,胳膊一晃,似乎要吃手指头。杨波急忙放下手里的泼浪鼓,按住他的小胳膊,抬头对旁边伺候着的小太监唤一声。 “张顺,快,太子饿了,叫乳娘来。” “好咧,阿水姐。”张顺轻快的应一声,立刻跑出去叫乳娘。 杨波抱着小太子回到乾宁宫偏殿里,让宫人们抬来屏风,烧红了暖炉。 不一会,一个穿着整齐精神的年轻乳娘跟着张顺进来。 那乳娘熟练的在水盆里净手,然后解了衣服。 张顺上前仔细的检查过,还凑过去闻一闻,然后看看手背手心手指甲,等确认无碍了,才朝杨波点点头。 杨波在一旁有些尴尬,但也知道这张顺是个极伶俐仔细的人,让人放心。 把小太子交给乳娘抱,小家伙认得味,立刻就扑过去,咬住不放,小嘴用力吸起来。 杨波扶乳娘在罗汉床上坐下,然后自己坐另一半看着。 张顺也看着。两个人一左一右,乳娘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两人的小心翼翼,刚来的时候是有点不习惯。 等小太子吃饱喝足了,就打几个饱嗝, 日头好软融融的他就昏昏欲睡。 趁着小孩子消停,杨波就抽空吃个饭。张顺就在摇篮边推着哄着,杨波吃完了立刻换他。等午睡醒了,杨波就在罗汉床上陪小家伙玩一会,一起等陛下下朝。 陛下下朝就会回来看太子,抱一抱亲一亲。这是乾宁宫最热闹开心的时刻,听到陛下笑,太子笑,大家也都会心一笑。 往日陛下是个不多话也不常笑的主, 自打有了太子,笑得就多了些。 这是好事,笑总意味着好事,比怒好。天怒地摇,那可是要死人的。 至于太子的生母李容华,大家都自动自发的将她遗忘。没事谁愿意提个死人,何况看得出陛下也不在乎。 至于杨波,奴婢们也都看得出,陛下对这个人有宠,只是到底在什么份上,是不是要纳,猜不准,也没人敢猜。 总之她待在乾宁宫里抱着太子殿下,身份依然不明不白,不红不黑,着实也是个奇事。 晚上小家伙睡得早,天一黑吃饱了就又开始眼皮耷拉,杨波哄他睡着,张顺帮忙看着。 陛下不会那么早就睡,用过膳以后陪小太子玩一会,就要处理朝政。 他依然要求杨波每晚帮着磨墨,四个月磨下来,杨波已经颇有心得,每次都能磨得浓淡适宜,量也将将好。 她不光磨墨这个差事,还得负责把陛下写完的奏折吹干。 这个活挺别扭,这奏折上全是个各种国家大事,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每次她都想忽视那些字,但总会看进去一些。 陛下只管坐在椅子里埋头看奏折,写完了就往她跟前一放,再不搭理。 杨波鼓着腮帮子吹啊吹,还没吹好一个,跟前就已经有了三四个。跟不上他的速度,眼看这不是个办法,她就想个折,用个小扇子一溜排的扇,又不敢太用力,不然声响大了,他会瞪 她。 从一个个看奏折到一溜排的看,杨波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朝政,咽不下吐不出,很难受。 她搞不清他到底想干嘛?这不是她该看的东西。 可他又从来不闻不问,只管她吹的好不好,不管她看了什么看了多少。 到后来杨波也看开了,这会看进去立马就丢脑后,丢不出去的就烂在心里,睡一觉就全不记得了。他不问,她不语,这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天顺朝 23 万寿圣节 天顺三年三月。 这开春皇宫里最热闹最紧要的事就是万寿节,陛下的寿诞,不光百官要朝贺,万民要朝贺,皇宫内外的皇亲国戚们也得忙一忙。 天顺陛下是个简朴的人,不喜铺张热闹。但这毕竟是他自个的寿诞喜庆,即便是简朴也不能过于寒酸了。只是上元节刚过那会就下了诏,让大家不要铺张,贺礼全免,呈上贺表就可以了。这 天下刚缓口气,这朝廷上下就不要掀起什么铺张攀比之风。 虽是这么说,但礼官们也早早的商议起了名单,大盈库里也清点了各种礼器用具,编排好了备用。赏春花翠柳最好的是海池边的凌波殿,也一早就派了人去收拾打扫,重新裱漆描画,弄得簇 新簇新的。 到了那一天,真是整个皇宫朝堂都动员起来, 一扫寒冬萧瑟,尽显春光明媚,皇恩浩荡,普天同庆。 难得是个寿诞,新年新气象又加上新春新时装,一贯喜欢衣着素淡质朴的天顺皇帝也一改常态换上了新做的月白色游春常服。在金殿上穿着厚重的冕服接受完百官的朝拜祝贺后,换上这身轻 快便捷的常服,戴上襥头,人也如沐春风,心都轻松起来。 皇帝换了新衣,这文武百官皇亲贵胄乃至后宫命妇们也个个都忙不迭地换上簇新的衣服。平日里皇帝衣着朴素,大家也都憋着不敢穿华丽新颖别致的,到今日里算是开了枷锁,争奇斗妍起来 。 海池边彩旗飘飘,绣球滚滚,花团锦簇,和风柳絮春花碧水,美酒佳肴时鲜果品香衣云鬓笑语妍妍,真是春光无限好,暖风抚人醉。 在这一派喜气扬扬欢声笑语和气一团的气氛中,十三岁的少年阮宣炆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他是宗平王,太上皇唯一的皇子,当今陛下唯一的亲侄子,身份论说是显赫的。但他的位置却并不亲近陛下,但亦不远。不上不下,僵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陛下抬头一望,还是看得见,但位置不显眼,要忽略也容易。 那些文武大臣皇亲贵胄们也似乎都看不见这个少年,鲜少有人上前搭理他。 他也不搭理人,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既不吃东西也不喝酒水,像个木头人似的。就连他明面上的保护人大长公主似乎也不怎么爱搭理他,把他带到凌波殿后就顺着自己长袖善舞 ,将这个亲侄儿扔在一边发呆。 也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小声的议论这个当年的废太子,猜测他是不是在废院子里被关出病来,有点木头木脑。 阮宣炆不光比同龄人显得安静,而.... 于是大家又偷偷议论他是不是因为那几年废院子里生活连身体都有了毛病,这样瘦弱呆板的少年,恐怕命不长久。 阮宣炆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场合其实并不受欢迎,他之所以待在这儿坚持不走,只不过是想见见日夜思念的两个人。 陛下已经下诏,邀太上皇同乐。太上皇也回了表,届时会亲自送上新写的万寿祈福经,以示祝贺。 三年了,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不知道父亲现在什么样?不知道见了面,父亲会有什么表情,会说什么话? 来之前,他忐忑不安,做了许多许多假设,每一种都接近事实,但又总不能完全符合。 但是,真正见到了太上皇,他发现, 自己失望了。 太上皇只待了一小会,将手抄经送给陛下以后,连酒水都没喝,只是做了个姿态就告辞了。 太上皇没有和他说一句话,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 他那么殷切的望着太上皇,强忍住心中的激动,脸涨得通红,手都握疼了。 可是太上皇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看着太上皇离去的背影消失不见,他心都凉了。 哪怕只是一眼...... ,他只需要一眼。 春风拂面,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丝竹漫漫,她直觉的轰鸣头疼。香衣飘飘,他看得眼花头晕。 一切都令人厌恶,令人绝望,令人心寒。 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然而在别人的眼里,乃至自己父亲的眼里,他确实透明的,可能还不如一个精巧的摆件。 他被忽视了,被遗忘了,被隔绝了。 他还没有死,可在这些人的眼里心里,他却已经是一个死人。 多么可笑和悲哀。 阮宣炆面无表情的端起酒杯,杨波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好辣,这酒辣的他眼眶都红了,脸皱成一团。 他从来不喝酒,不知道这东西原来能让人这么痛苦,于是他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又是仰脖喝干。 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借酒浇愁的少年,除了杨波。 太子午睡醒了,她就奉命带过来。这会陛下和皇后正逗弄着小太子取乐,群臣和皇亲贵胄们都围着拍马屁。 她到底是个比较尴尬的身份,所以陛下让她在后面避一下,不要抛头露面。 她躲在屏风后,看到阮宣炆喝闷酒,心里就有些着急。伸手招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带话过去。那小太监跑过去在他跟前低语一句,他手抖一下,差点打翻酒杯,仰起头,一脸欣喜。 小太监点点头,伸手指指。 他立刻看过来,杨波朝他笑笑,手招了招。 乍见到杨波,阮宣炆楞了一下。 她变了,变得不一样了。和自己印象中那个阿水,不一样。 分开这半年多,他无数次想象自己重新见到阿水时的场景,却从来不是现在这种。他也无数次在脑海里回忆阿水的样子,却也从来不是现在眼前这样。 可明明她还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容貌,那样的身姿,那样的神态,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见他傻愣愣看着自己,杨波伸手推他一下。 “傻看什么呢?快醒醒,别不是喝醉了吧?” “没,没有。只是有点。, 。。”阮宣炆急忙摆手,话说了一半,就低下头去。 “真没醉,我看看。”杨波伸手捧起她的脸,凑近看了看,又摸摸他的额头。 “还没醉,都一脸的酒气,涨得红红的。”她皱皱鼻子,伸手按他脑门一下。 阮宣炆只觉得头顶上一阵馨香,像是乳香的味道。那味道钻进鼻子里,像小蛇似的跐溜就蹿进去,在心里咬一口。 “没喝多少,就两杯。”他眯着眼,低低喃语。 “两杯?才两杯怎么就脸红成这样?以后少喝酒,你还小。”杨波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感觉真不烫,才又要放手。 阮宣炆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握住,撅起嘴撒娇。 “我已经不小了,你别老说我小。” 她的手凉丝丝,香喷喷的,贺回忆里的一模一样。他只想这么握住,永远不松开。 杨波笑笑,揉了揉他额前绒绒的短发。 “人小鬼大。” 他也跟着笑,心里一股子甜丝丝的。被人无视冷漠的怨气一股脑抛在身后,整个心都热乎乎起来。 一开始怎么会觉得阿水不一样了呢?阿水就是阿水,最疼他,最爱他,对他最好。 “在那边待得还习惯不?那些势利眼的奴婢有没有欺负你?”杨波问道。 “没有,姑姑待我很好,伺候的奴婢也尽心尽力,我很好。”他笑着说完,然后垂下眼皮。 这是实话,也是谎话。他现在的日子衣食不缺,伺候的奴婢也都尽心。只是……只是这日子很寂寞。他就像是被姑姑圈养着的一只鸟,一只猫。可能还比不上那些畜生,因为没有人会关心他 的情感,只是养活着他而已。 他很寂寞,心里的话都找不到人说。 杨波看她这副表情,知道恐怕有难言的隐情。既然他不愿意说,她也不好问。 只是伸手轻轻抚他头,怜爱而温柔。 阮宣炆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阿水,你呢?过的好不好?” 杨波微微一笑,眼皮垂下,然后撩起。 “好,很好。” “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当然没有,陛下很和蔼,是个宽厚的君王。” “阿水,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你,我天天都盼着能见到你。” “真的?” “真的。” “阿水, 我……”他刚想说。 一个小太监就急匆匆跑过来。 “杨姑娘,姑娘,快,陛下要更衣,传你伺候。” 杨波愣一下,不明白怎么更衣也要地伺候了?不过圣旨口千金重,不明白也得去。于是急忙反手握了握阮宣炆的手,然后放开。 “等我一会,就来。”说完就转身跟着那小太监跑出去。 天顺朝 24 窥听 阮宣炆跟出去,过了几个门洞,最终停下。 再过去就是陛下的地盘,他不过是个废太子,岂能随意惊驾。 握了握拳头,他咬着嘴唇,耷拉着脑袋,靠在墙壁上闭上眼。 一想到阿水要服侍另外一个男人,他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那是他的人从小阿水就只伺候自己,怎么能伺候别人? 陛下当阿水是什么?一个下人,一个奴婢吗? 阿水不是奴婢,阿水是他的家人。 自己太无能了,如果他足够强大,足够有势力,阿水就不必伺候别人。 阿水的手那么嫩,那么软,阿水的力气那么小,她根本不是伺候人的料。他的阿水天生就该是被别人伺候的。 他胸膛起伏,重重喘息,耳边却传来低低的对话声。 是谁和谁在说话?他侧头,凝眉屏息倾听。 他不知道,这一墙之隔的正式他日思夜想的杨波。 杨波正躬身替陛下解开襟口的金扣,然后服侍他脱下外衣。 旁边的太监绞了热毛巾递过来,杨波接过展开,双手捧过去。 却了毛巾随意擦把脸,陛下用手扇了扇风,然后呼出一口热气。 “好热,把中衣也脱了,去弄多些热水来。”随手一甩手巾。 杨波接过,交给身后的太监,然后上前再帮他解扣子,脱掉中衣。 里面薄薄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杨波愣一下。 陛下低头看看,皱皱眉。 “也脱了吧,今日多喝了几杯,竟热成这样。” 杨波伸了伸手,又停住,脸渐渐红起来。 等了一会不见她动手,陛下看她一眼,然后伸手撩起她的脸,轻笑一声。 “怎么羞成这样?” 杨波脸越发红了几分,眼神游弋,不敢看他。 “怎么?抗旨了不成?还不伺候?”陛下头一低,凑近,低语佯装威吓。 杨波这才伸手过去,小心翼翼一个接一个解开扣子,然后帮他脱下单衣。 旁边伺候的太监立刻绞了热毛巾递上去,杨波展开了刚要捧上。 “你来吧。”陛下坐到凳子上,对杨波招了招手。 杨波又愣一下。 陛下回头看她一眼,她才醒过神,摊开手里的热毛巾,靠近过去。 可看着眼前这个不穿衣服端坐着等她伺候的男人,她心里咚咚咚直打鼓。虽然说她当了七年多伺候人的差,可说到底给一个大男人擦身子这种事还是头一遭。以前在废院子里也帮阮宣炆擦过 ,但那是个孩子而已。更何况,现在坐在她面前的不仅仅是个男人,而是个皇帝。 一想到皇帝,她就忍不住头晕气喘起来,手都快哆嗦。 重了,轻了,是从下往上,还是从上往下?背擦完了,前面要不要擦?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啊!怎么办? 陛下等了一会没等到热手巾上身,不由回头看,看到身后傻站着一脸通红目瞪口呆的杨波,忍不住笑一声。 “手按在这里,然后从这儿开始擦,重一点没关系,反正你也没多少劲。” 他手把手教她。 杨波的手按上他的肩,他皱一下眉。 “好凉的手,怎么回事?回头让御医给你诊诊脉,是不是身子虚。” 杨波依然处于当机状态中,也不知道回话,抓着手巾无意识的在他背上打转。 “疼了,你怎么老在那地方转?这又不是让你磨墨。”陛下回头埋怨。 “啊?”杨波应一声,急忙放开手,跳开一步。 果然,他背上被她磨出一圈淡淡的红印。 怎么办?她不知道呀。 陛下看着她,摇摇头,叹口气,伸手一把将人拽过来。 杨波脚在地毯上拌一下,惊呼一声就跌进他怀里,被于告住。 一听到里面的动静,伺候的老太监撩起眉往里瞄了一眼。看完这一眼,立刻就退后几步,回避。 杨波想挣扎,但被他一把抓紧,双眸直勾勾盯着。 她突然觉得有点怕,他表情依然平静温和,可眼睛像是要吃人,就像。...... “你呀,从前就不是个伺候人的料。”他微微一笑,然后低头。 “陛下,别......。” “别什么?” “陛......唔......” 一时没有了动静,隔壁的阮宣炆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会才眨眨眼,皱眉一下,然后又凑近探听。 “别这样,现在......” “现在怎么?” “会被人看到。 “看到?” “后......公主......。还有大臣......。别......” “别管他们,他们自己能找到乐子。” “别......我怕...... “又要抗旨?你不抗旨到奇怪了。” 杨波听在耳边轻声笑,脸却涨得通红,整个人虾子似的蜷缩起。他怎么能笑得那么温和手却那样做?这样不好,不对,不行。可她无力反抗,也没这个力气,况且...... “你呀你呀,有反抗的心却没反抗的胆。” 即便她有心抗旨,豁得出性命,可她闭眼,伸手捂耳朵。 “怕什么?你都二十一了,说起来都算的上时老姑娘。女儿家大了,总要嫁人。嫁给天子不好吗?总比你那个贪图荣华富贵的负心汉沈玉飞要好。” “你不要说了,我不听。皇帝也没什么好东西。” “嗬,不光抗旨,还辱骂君王,罪加一等。” “你做了娘娘,他沈玉飞就得给你磕头行礼,这不好吗?” “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出去?随便嫁个贩夫走卒,然后生儿育女洗衣煮饭操持家务?” “这不好吗?” “傻孩子,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怎么能过那样的日子?”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杨家将你养到这般大,就是去做一个村妇?” “可是。 。晤......, 不,不要,别......。” 一时又是无声,只听到悉悉索索的轻响。忽而似乎香几被踢到,响一声。 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过来,在老太监耳边低语。老太监急忙躬身凑到屏风边。 “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里面的响动停住,然后才传出懒懒平淡的一句。“知道了。” 低头看看怀里蜷缩一团的人,放开,扶起。 “去吧,带着太子会乾宁宫去。” 杨波低着头,手脚并用跌跌撞撞转身朝边上蹿出去。没蹿多久就一头撞上人,阮宣炆一把捂住她的嘴,吓得她跳起来惊叫。 将她拖到角落里抱住。杨波重重喘息,簌簌发抖。明明害怕的要死,可偏偏脸上春情羞怯未消,眼眸湿淋淋,发髻软蓬蓬,身子发软,衣衫微开,有点狼狈但却莫名惹人怜爱。 阮宣炆从没见她这副样子,一时怔住,脸不由一阵发烫,急忙别开眼。“小炆,你怎么在这儿?快离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让人发现,快走。”杨波喘了几口气回过神,看清抱住自己 的是他,急得皱起眉。用力挣脱身,拉住他的手就走。 左绕右拐,然后找个门将他一推。 “从这边过去,不会有人怀疑。快走。 阮宣炆不走,看看她,伸手帮她拉拢衣襟。杨波惊一下,羞得低头别过身。等收拾好再回头,身后早已经没有了阮宣炆。 天顺朝25风雨欲来上 六月流火天,知了被烤得在树枝上嗷嗷叫,叫的人心烦意乱,火气上升。 乾宁宫地势低,夏天的暑气全聚拢在这儿,闷热潮湿,活像蒸笼。 按照往年的计划,这会子陛下应该去行宫避暑,但尾大不掉的图染和回回趁着春夏牧草肥沃之际,又来骚扰边关。边关不定,皇帝哪里有避暑消闲的兴致。 日日按时金殿视朝,从早到晚,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一天下来都是一身湿。 从冰窖里拉出大块的冰,在金殿里摆着,小奴婢们忙不迭的扇风。御膳房也每日备好绿豆汤酸梅汤和凉茶,冰镇着送过去。可绕是这样,还是有一批大臣顶不住酷暑炎热,中暑晕倒在金殿上 。 天顺皇帝阮承濄看着这些文弱夫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这个当皇帝的都还挺得住,怎么他们就先熬不住了?平日里都一口一个大道理,现在倒好,两眼一翻,昏厥过去了事。江山社稷 就靠这些人治理?真是看着悬。 可眼看着这天一时半会也凉不下去,无得办法,只得一日三朝改成两朝。趁着清晨傍晚暑气弱的时候视朝,午朝就免了。 一时文武大臣都感激涕零,声声称颂陛下仁爱。当然也有好事的言官这天都要了人命了,还消停不消停。 虽然每日的视朝劳苦得到了缓解,但压在百官和皇帝心头的阴霾却依然沉重。 酷暑就意味着大旱,有灾情呐. 天下最怕两件事,战争和天灾,都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现在这两件事已经隐隐有所趋势,怎能不让人心焦意乱。 本来阮承濄有意敲打一下沈知延这只老狐狸,想拿办一下他挪用兵部军饷的事情,给他来个隔山震虎。可眼下这样两件事情压着,他只能隐忍。毕竟沈知延这老狐狸办事还是有一套的,这军 饷需要他筹,将来赈灾的款子也得他想办法。 只是这老狐狸和他不是一条心,总是游弋在他和大长公主之间,还和边关的晋王勾勾搭搭的,朝三暮四两面三刀,着实令人厌恶。 大安宫里那位依然吃斋念佛,似已在红尘方外,万寿圣节时连自己亲儿子都不闻不问,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不过这人越是这般作态,他就越不信。三哥是什么样的人,别人可能不知道底细,他能不知道?倘若三哥真是个能放得下权势利欲的人,当年何苦会抛舍了那人? 那建安寺里的事情,他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先看着,等事情更有眉目些再动手。要办就办大的,小偷小摸小打小闹就睁眼闭眼吧。 至于皇后,皇后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太子这事她心里肯定有芥蒂。不过太子没有圣墓,也威胁不到她皇后的地位。皇后总要有个宽仁祥和的态度,只要不过界,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只是皇后也是个精明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能一路跟自己吃苦受累直到如今。 她心里有想法有要求也是应该,她毕竟是后宫之主,自己的妻,自己的左膀右臂,他不能不帮衬她一些。这皇后如今形同虚设,不仅朝堂上无声,就连管管这个皇宫也无力。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这皇宫里还有一个女主。 真是内忧外患,边疆有尾大不掉的图染和回回, 自己身边也有这么个尾大不掉的姐姐。 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这不嫁的公主也着实让人发愁呐。 公主虽然金贵,可到底是要嫁出去的人,注定是别人家的,老这么赖在家里不出去,终究不是个事。 三哥不动手,那就他动吧。总不能让他们唯一的这个好姐姐,一辈子当个不出阁的老姑娘去。 这日响午过半,杨波正做在廊下喝绿豆莲子羹。 小太子午睡醒了就被抱去坤宁宫,说是皇后娘娘那边刚做了些新衣,要给他试试。是张顺和两个可靠的宫女一起抱过去的,她没去。她的身份有点尴尬,想必皇后娘娘也未必想见到。再者万 一宁国公主在,大家都难受。 陛下自万寿圣节后就促成皇后和小太子亲近,皇后毕竟是皇后,太子需要一个有力的支持。皇后也有心靠拢太子,毕竟她膝下无子,倘若能和太子建立比较亲密的纽带,对自己的位置的稳固 也有帮助。最主要的是,这毕竟也是陛下乐见的。夫唱妇随一家和睦,这也是好事。退一步讲,反正皇后在这个皇宫里也无所事事,七八个月的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解解闷也是好的。 至于太子的安危,皇后也不是傻子,怎敢让自己的坤宁宫沾上污秽,断不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找麻烦。 这朝堂上下皇宫内外都眼巴巴的看着,她只能对太子好,越发的好,不然,鬼知道会传出什么样难听难堪的流言飞语来。 不过话虽然如此说,杨波心里还是有忐忑的。这小太子毕竟是自己亲自带大,虽然不是亲生骨肉,但到底也感情深厚。也不知道坤宁宫的奴婢能不能伺候这小祖宗,会不会有什么差池? 唉,有张顺这机灵鬼在,料想也无妨。 食不知味的吃了半碗莲子羹,身上暑气未消,肚子胀胀的,立刻就没了食欲。 她伸手招招,让小太监把小案几和莲子羹收拾了。 在廊下伺候的小太监麻溜的跑过来,把东西收了,却总拿眼偷看她,不走。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她懒洋洋瞪一眼,低声笑骂一句。 那小太监见她没恼,就凑近一些,“杨姑娘,有人托我给你捎个信。” “捎信?谁?”杨波看他一眼。 小太监从衣袖里取出个扭结条出来,双手捧着递过去。杨波皱眉一下,伸手接过,拆开一看,面色一凝,一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少给我整这些么蛾子,小心我告诉你们管事公 公去。快滚。”她将手里的纸条一揉,握在手心,凝眉呵斥那小太监。小太监没想到她翻脸无情,吓得愣一下,急忙端着小案几灰溜溜的跑开。 等那小太监走远了,杨波才又将手里的纸条微微展开一角。那熟悉的字,瘦长而笔锋陡现,一勾一划都有一股煞气。 三哥的笔记曾几何时竟如此锋利煞气,这哪里还是当年她所仰慕欢喜的好哥哥。将纸条一捏,一揉,随手扔进廊下的鱼缸里。那纸条沾了水立刻酥烂,墨迹化成一团。鱼缸里的红金鱼还以为 是食饵,你啄我咬立刻将那酥烂一团吃个干净。看着这些鱼争食,杨波眼神厌恶。 可再厌恶也是自己的三哥,别人能无情无义,可杨波做不到。明明陛下的警示还在耳边,要地务必少言慎行细看多想,如无要事,不要擅自离开乾宁宫。可她现在却只能以身涉险,离开他的 保护圈,走到外面的刀光剑影之中去。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带了乾宁宫的一个宫女同去。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日头刚刚有些西斜,正是陛下视朝的时候,一时半会不会要地伺候。小太子有张顺照看着, 一时也 不着急着找她。 兴仁门靠近掖庭宫,那是关犯妇罪婢的地方,阴气比较重,平时鲜有人靠近。 上次夜访害得她落虎口差点成了替罪羊枉死鬼,现在三哥约她去那种地方,不知道又安了什么祸心? 到了兴仁门,杨波把随行的宫女留下,只说去掖庭宫看一个落难了的旧人,看看能有什么帮助的。那宫女不疑有他,只催促她早些出来,那地方乱糟糟的,不大安全。 杨波点点头,穿过兴仁门往里走,这门洞里阴森森的依稀还能听到掖庭宫里隐隐的哭声和打骂声。不由皱起眉,伸手掩了掩耳朵。这声音让她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三哥在哪里?为什么找这么个地方?安得什么鬼胎?正想着,突然被人从后面掩住嘴一把拖到角落。她惊一下但没喊。三哥喜欢用薄荷香,他的味道她熟悉。 门洞中央有个凹槽,平日里用来存放润滑门门的桐油。杨涛就把她拖到这里,刺鼻的桐油味让杨波觉得有点头疼。 似乎是知道她受不了这个味,杨涛自己挡在那些油腻腻的木桶前,不让她沾染。将她微微放开,伸手从衣袖里掏出干净的素帕,轻轻掩住她的口鼻。 清凉通窍的薄荷香味让杨波脑子醒了醒,但素帕上那股温热和记忆力熟悉的气息让人微微皱眉。她仰头,侧目看向杨涛,面色警惕。 杨涛站在他背后不说话,穿着一身皮甲的他满头是汗,顺着眉骨脸颊往下淌。 两个人互相看着,沉默不语。 天顺朝27风雨欲来 中 杨波深吸一口气,一把抹开他的手,从衣襟里掏出那只玉瓶,砸过去。杨涛伸手接住。 “三哥,你怎么这么狠心?”杨波咬咬嘴唇,怨恨说道。 杨涛不语,只是把手里的素帕拉开,对角折成三角形,然后替她抱住口鼻。 “桐油的味重,会熏着你。”他自顾自说道。 “不要假惺惺的。你......”杨波伸手要抓,却被他一把捧住脸,仰头。 “阿水,三哥没用,不能给你依靠。”他说道。 杨波挣扎,伸手推开他。 “依靠?你不害我就够了。明知道大长公主她要我死,你还。” “是,她要你死,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是把这个带给你。”杨涛打断她的话,伸手把那玉瓶的绳结打开。 “连做哥哥的都不管我了,难道还指望什么神仙来管我?什么护身符,不过就是个催命符。” “你错了,阿水。这就是一个护身符,是你三哥我出卖自己换来的护身符。”杨涛一把握住她的肩膀。 “你不光出卖你自己,你还出卖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哥,亏得我以前还。......”杨波眼眶一红,伸手再次推他。 “够了,阿水,够了。”杨涛一把抱住她,不让她挣扎。 “不要在提以前,我们杨家早已经不是以前。我们也回不到以前, 一切都不同了,都变了,阿水,你醒醒吧。” “你放开我。我今天来就是把这催命符还给你,这东西我不要。” “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你要还就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去,给我是没用的。” “什么?真正的主人?谁?”杨波停下挣扎,仰头不解看他。 杨涛把手里的玉瓶给她套上,然后握住她的脸。 “这是太上皇给你的护身符。”他低低说道。 “什么?太......。”杨波惊诧,刚张嘴就被他捂住。 “没错,这是太上皇叫我给你的,这就是一个护身符,能护你在这个皇宫里转危为安。” 杨波眨眨眼,无声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太上皇总有他的道理,现在看来,太上皇没有做错,你平安无事,不是吗?” 可是......。杨波依然不解。 “阿水,你听着。你怨恨三哥出卖你,你就怨吧。三哥欠你,三哥心里明白。 你要是恨我,要报仇,三哥不拦你。可是现在不是时候,你知道吗?现在三哥需要你,我们杨家也需要你。父亲获罪贬斥还加,大哥也虢去功名贬为庶人。二哥在边疆生死未必,你三哥我在 皇宫里做个御林军守卫,替皇家当个看门狗。我们杨家败到这个份上,一塌糊涂,可沈知延那老狐狸却还是不安心,寻思着赶尽杀绝。上个月,就有动劾二哥的折子,还有翻旧案要再掀风浪 ,即便我,也处处有人寻错拿罪,想将我彻底赶出御林军。阿水,我们杨家一门凶险,不是只有你在受苦受难。” “我投靠大长公主,做一条走狗,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这个吃人的地方,没有权势就只能被人吃。我牺牲你,我出卖你,我不为自己辩驳什么,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因为你而得罪大长 公主,老家的双亲兄长都靠着公主的隐蔽才能活命。阿水,我没有办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长公主非要你死,这些人的恩恩怨怨我们做蝼蚁走狗的哪里能知道。可是阿水,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出卖你,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我的心也在滴血。三哥没用,无权 无势,无能为力,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抛弃良知和廉耻,把自己在卖一次。太上皇招上我,给我这个,让你护身。 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有一点生机,我何尝愿意看你去死?只是,现在因为这个事,大长公主已经对我有所怀疑。阿水,如果失去了当权者的庇佑,弱小的我们下场只能是被人吃掉。为 了杨家,为了父亲和兄长,你能不能帮帮三哥?” 杨波看着他,呼吸渐渐平静。三哥所说的一切,她并不全信,但也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三哥搬出杨家,搬出父亲,她不能不动容和忌惮。 “你要我帮你什么?”她低低问道。 “大长公主这边,我已经呆不住了。我不过她手底下一个棋子,又替她做了许多龌龊的事情,她迟早要除我。现在太上皇抛出橄榄枝,权衡利弊,我不能不有所选择。大长公主在朝中势力盘 横已久,当年太上皇忍着,未必如今的陛下就肯忍着。床榻之地岂容他人酣睡,如今朝堂上隐约有倒公主之势。 阿水你如今在陛下身边当差,当助一臂之力。” “我?朝堂上的事我不管,陛下也不会让我管。我不过只是一个奴婢,哪里有说话的权利。”杨波摇摇头,注视着他。 “不需要阿水你说,只需要把这个东西带到乾宁宫去,放在后殿的那只金蟾香炉里就行。”杨涛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 杨波握住,约莫感觉是些布帛。 “这是什么?” “要紧的东西,你把这些在香炉里放好, 自然会有人来去。” 杨波眼皮垂了垂,然后撩起。 “谁会来取?这乾宁宫里有太上皇的棋子?” 杨涛摇摇头。 “这些不是我能知道,也不是我能问的。他到底是当过皇帝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杨波抿抿嘴。 “东西我拿着,到底放不放,容我想想。” 杨涛愣一下。 “阿水你在想什么?” “太上皇只是太上皇,扳倒了大长公主,与他有什么好处?他只要还在大安宫里,他就护不了你,也护不了杨家。你帮着他,不过是想保住你自己而已。 三哥,我已经被你骗一次,又岂能在被你骗第二次。”杨波苦笑一声,低低说道。 杨涛脸色一变,别开双眸。 “又或者你不过是想利用太上皇靠拢陛下,可是三哥,正如你所说的,太上皇到底是当过皇帝的人,你也别如意算盘打得太精,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杨涛眼里神色变幻,最终双眼一咪,拧了拧眉,从牙缝里挤出话。 “阿水,不管你怎么看我,我也只能背水一战。我不能倒下,不能被人害死。 这皇宫里除了我你别无亲人,我们不联手,就只能等别人把我们一个个害死。 死在你手里我不怨,我欠你。可死在别人手里,我不甘心。父亲的冤仇要申,杨家一族的性命要保,哪怕做个无耻小人,我也甘愿。” 杨波闭上眼,叹息。 这些男人,都是浴缸里争食的金鱼。他们心里没有鱼儿悠闲自得的品性,只剩下争夺利欲的野心。 真是可悲,可叹。 天顺朝27风雨欲来下 回到乾宁宫偏殿里,杨波让小宫女打水洗身,换下满身桐油味的衣服,换上熏过安神香的新衣。 三哥给的那包东西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小太监来禀报,说张顺带着小太子回来了。 将那包东西塞在胸口按了按,她收拾好心情出去伺候小太子。 小家伙今天玩得还算开心,晚上吃了一碗的米糊。洗完澡以后和杨波张顺他们又玩了一会才迷迷糊糊支撑不住,打起瞌睡来。 杨波抱着他轻轻哄,张顺则忙着铺床叠被。 两人正忙着,陛下就踱步进来。 一见到他,两人急忙起来行礼。 “免了免了。”陛下摆摆手。 杨波把小太子放到床上,给他搭上薄毯子。 陛下走过来,做到小床边,伸手抚了抚小太子胀鼓鼓胖乎乎的小脸,微微一笑。 “一晃眼,太子都这么大了。” “是呀,小孩子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新样。”杨波在旁边陪着笑。 “这天底下最开心的人就是这种小孩子,没有。等他长大了,再想过这样的日子,,语气惆怅。 每天有得吃有得玩,就什么烦恼都就不可能咯。”他苦笑摇头杨波不知道怎么接,连皇帝都说日子难过,她做奴婢的还能抱怨啥。 他对她招招手,然后起身慢慢踱步出去。杨波急忙跟上,随他来到外殿。 他做到椅子里,叹息一声,眯着眼看了一眼桌案上满满当当的奏折,眉头微微一皱。 “帮我揉揉,这几天被他们搅得心烦意乱,头都疼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他说道。 杨波急忙走过去到他身后站定,伸手按在他太阳穴两边,轻轻揉。 其实她压根不懂按摩,就是瞎按。反正是他自己要求的,心想着只要横竖不按坏了他就行。 感触到额头上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揉着,阮承濄脸色好了一些,于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杨波就这么揉着,不多时,手臂就有点酸,于是停了停。 她一停,阮承濄闭着的双眼微微眯开一条缝,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细软的手指凉凉的,将他灼热的手心安抚。 “你觉得这天下太平吗?”他撩起眼皮看向她,冷不丁的问道。 杨波愣一下,随口就答。 “太平呀,陛下。” “怎么个太平法?” “江南丰收,五谷丰登,入仓的谷米还有入库的税银都比往年多。还有两广的绸缎布帛也充足。边疆也安定,灾民也各自安家落户,没有闹事。 这天下很太平。”她答。 他听了微微一笑。 “你记得。” 杨波低头,心里有些忐忑。 “陛下问的,不敢隐瞒。” 他点点头。 “不隐瞒是忠诚,只可惜,你是忠臣,他们却不是。” 杨波不解抬头。 他随即拈起一个折子,用手指挑开。 “江南丰收,两广太平,今年的税银只比往年多了一成而已,可下面的苛捐杂税却足足多了三倍。这里头,难道没有猫腻?” “还有这个,边疆安定,可我有密奏,图染和回回蠢蠢欲动。为何这消息他们却没有禀奏?” “太平,这天下一点也不太平,我的身边也不太平呐。” “陛下。 ”杨波呢喃一声。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手里的奏折晃了晃。 “这文章锦绣,却也是可以骗人的。写的说的都可以骗人,他们这些士大夫,骗人那是最拿手的。表面上他们一口一个该死,一口一个不敢,可其实,他们心野的很。即便我是太子,他们也 敢瞒敢骗。只要事情没捅出来,他们就以为我这天子剑砍不下去。他们仗着我要靠他们办事,就可以给我欺上瞒下,来一笔糊涂账。这些人呐,你是一点都不能松懈,非得仔细的看紧咯。” 杨波低下头。 “这些。 这些和我没有关系。” 他眼皮微微一垂,用手里的奏折挑起她的脸。 “这皇宫里也一样,怎么和你没有关系呢。” “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杨波看着他,直直说道。 他笑,用折子轻轻打她的脸一下。 “离开?你怎么离开?凭你两只脚走出去?你走的出去吗?” 脸颊上说疼不疼,说痒不痒的一阵,杨波提溜这一口气,心悬在嗓子眼里,不敢揉一下。只是低下头,轻轻抱怨一句。 “陛下也不能不讲人情世故,我年纪大了,总要出去。” “出去?去哪里?若是我不放你呢?” 杨波撩起眼皮偷偷看他,沉默不语,脸上表情有点落寞,失望。 “傻孩子,你出去立马就有人能要你的小命。哪天我不护着你了,你就死了。”他用手里的奏折轻轻顶她的脑袋一下。 杨波脑袋耷拉得越发低。 “多学,多看,多用心思。你要学着长大,学着保护自己,保护你想要保护的。” “那不是。......和别人一样了,这哪里还是我呢。”杨波低低喃语。 他笑,把奏折放下。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呀,还有的学。去吧, 天色不早了,睡去吧。” 杨波抬起头。“陛下还不睡吗?” “怎么,管起我来了?”他眯着眼瞥她,嘴角微微含笑。 “不敢,只是...... ”杨波急忙退下半步,屈膝要行礼。 “去吧,夜深了。”他轻笑几声,掸了掸手指。 杨波屈膝福了一福,然后转身退下。刚走到门边,又低头,抚了抚自己胸口。 侧身回头看了看屏风后的金蟾香炉,犹豫不决。 “怎么?还有事?”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将她惊醒。 杨波抬头看他, 目光交错。 他面色平静,双眸温和,似一个深潭,能将所有包容安抚。 杨波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一步步靠近。 他起身,从大案后走出,在阶前等着她。 待她来到身边,身后捏起她的下巴,仔细将她连端详了一番。 “怎么了?”他轻轻问,语气平和淡定,不见丝毫压力威慑,彷佛只是一个朋友的问候。 杨波抿了抿嘴,什么也不说,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递过去。 “这是什么?”他没接,只是垂眉看了一眼。 “我不知道,还没来得及拆开看过。”杨波低声对答。 “哪儿来的?” 杨波沉默了片刻,“我三哥给的。” “他又是哪里弄来的?” 杨波愣一下,眨眨眼,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抬眼看去,他目光依然平和,但双眸似有能看透人心的魔力,一望无际寂静无边,黑漆漆犹如万丈深潭,让你如临深渊,不冷自寒,不 敢有非分妄想,不敢有丝毫隐瞒。 这大概,就是帝王气吧?她心想。 她直勾勾看着他不语,他也不急,静静等着。 “是太上皇给的。”杨波最终选择坦白。 这个皇宫里,个个都是高手,比心机她不是任何人的对手。更何况眼前这位本身就是个人精堆里爬出来的一个人精,她犯不着显摆自己那点拙劣心思,徒惹人笑话。 听了她的回答,他先是面不动声色,过了会才微微翘了翘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浅笑。然后放下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那个布包。 伸手打开了, 一抖,是一副画在布帛上的图纸。图纸画的精细,密密麻麻标着许多字,似乎是个宅子的布局结构图。 随意瞄了眼,他就冷冷一笑,随即哈哈大笑。 杨波不解,站在阶下楞楞看他。 笑了一会,他将手里的布帛一把抓紧,然后低头看着她,幽幽含笑问道:“你三哥让你放在那金蟾香炉里,你怎么却给了我呢?阿水,为何背叛他?” 杨波咬咬嘴唇,眼皮翻了翻,最终撩起直直看他,不再躲避。她早该知道,这皇宫里到处都是眼线,她和三哥那点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这人精的耳目。三哥太不自量力,小老鼠怎能再大老虎面 前耍伎俩。 “这皇宫里,只有陛下你护着我,所以我也护着你。” 他垂下眼皮微微笑,然后从台阶上走下,拉起她的手,“进步了,你开始懂得思考和选择,好,好啊。” 他手心比往日热,似乎也带着暑气。杨波手指微凉,似冰如玉,渐渐被他捂热。被他拉着缓缓走,她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乾宁宫是个大迷宫,绕过屏风,穿过走廊,这道门那道门,不一会就会迷了方向,转的头晕。 他将她带到一个小室,然后嘱咐地点灯,拨亮。他在一个矮几上将手里的布帛摊开,然后招呼她把灯移过来照亮。伸手拉她过来,他指着那布帛上的图画对她说道。 “来,我们一起看着这座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杨波举着灯惊呼。 他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示意他轻声。杨波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惊诧不解的看他。 他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那布帛。 “你可知为何我会知道你和你三哥的私会?” “这皇宫里必然有陛下的眼线,我三哥自不量力而已。” “非也非也,你三哥固然班门弄斧,不够资格。可太上皇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她若真是要让你传递一个要紧的东西,断不会这样手段拙劣。” “那,那难道说这其实不是太上皇的意思?是有人假冒?” “又错。你看看这图,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如果不是大内皇宫里的要紧人物,怎么弄得到这样机密的东西?” “那,那我就糊涂了。” “糊涂?你当然糊涂。太上皇这一番就没打算瞒着我,他只怕也知道,想对付大长公主光凭他或者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所以想借我的手,他的力,除掉大长公主。” “什么除掉大长公主?”杨波惊呼起来。 他瞥她一眼。 “怎么这样咋呼?这皇宫里除了争权夺利,你死我活,难道还有其他的新鲜事?”杨波急忙捂住嘴,神色却依然不解迷乱。 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太上皇和陛下要除掉大长公主,而且还要联手。按他的理解,大长公主应该和陛下是一伙的,太上皇则应该要对付的人。怎么偏偏却是... 知道她还想不明白,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不必急,仔细想,多想想,慢慢就会明白了。” “为什么?为什么太上皇要这样做?为什么你们要对付大长公主?”杨波懒得想,疑问。 他笑笑,摇摇头,“你呀,还是这么不爱动脑子,为这吃了多少亏。为什么?为了权利,至高无上的权利。皇权是唯一的,对皇帝来说,床榻之地岂容他人酣睡。金殿上只能有一个皇帝,这 天下只能听他一人号令。偏偏,我们这朝堂上,除了皇帝,还有个大长公主。这可真是难办呐。” “可是......” “可是什么?弟弟能够下手,姐姐为什么不能?这皇家哪里来什么亲情。自古哪个家里有这么多父亲杀儿子,哥哥杀弟弟,弟弟杀哥哥,侄儿和叔叔厮杀的事?也只有帝王家,这么多血腥, 刀刀都砍在自己亲人身上。” “可是,可是太上皇和陛下你,不应该是对立的吗?”杨波疑问。 “好,问得好,你终于跳出感情道德伦理来看问题了,这很好。”他点点头,称赞。 “这皇宫里没有亲情,只有利益。只要利益相同,无所谓敌人和朋友。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太上皇,大长公主都必然是一块威胁。可是这块威胁如果等我们两内耗完了,就恐怕再也出不掉。若 是单一靠我们自己的力量,也都无法撼动这个威胁。所以既然大家都忌惮,而且目的相通。不如一起先联手把这块威胁除掉,然后在彼此厮杀也来得及。” “这一点,我清楚,太上皇也很清楚。所以他有心联合,就送上这个见面礼。而我嘛......也未尝不想图谋。” 嘴角一翘,他冷眼看着布帛上的图画,目光森森阴冷起来。 杨波咬咬嘴唇,这皇家一门乱七八糟的纠葛听的她头晕。好端端一家人总是弄的你死我活,争执不休。难怪书上说莫生帝王家,这样的家也太可怕了。 不过...... “那太上皇和陛下你们到底打算怎么除掉大长公主呢?”她幽幽问道。 他侧脸看她一眼,双眸微微眯起,拢住那森森寒光,嘴角自得一笑,却笑而不语。 天顺朝28 风流案 七月刚过了一半,老天爷开恩,给刚烧的冒烟的人们来了一飘甘霖。 一连下了三天大雨,将暑气浇得一千二净。夹杂着水汽的凉风拂面而来,真是精神为之一振。 这几日虽然雨水潮湿,害的人人都淋一身水,但却无人抱怨,都贪着这一丝难得的清凉。 御膳房特备烧了姜糖,下雨天水汽重,湿气容易冲人, 一个不留神贪凉受风,那就得不偿失了。 正在这皇宫内外,京师上下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甘霖凉爽惬意之时,突然就发生了一件蹊跷的案子。 却说那暴雨夜,京师卫北门屯兵玄字营第五小队按例在兴隆街上值夜。本来下雨天连夜猫子都懒得触动,却不了当夜竟然抓到一个盗贼。 盗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京师里一年到头说也有近百件七零八碎大大小小的盗贼案,兵卫们一开始也不稀罕。但等打开了那盗贼的包袱一看,却是一个金丝楠木胎绷八宝麒麟锦绣缎面的多 宝盒。 一看到这么华丽的盒子,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粗汉子也知道来头肯定不小。也不敢打开这个盒子,直接连贼带盒子一并连夜押送到京师衙门,交给了大理寺审讯。 大理寺一开始也不是很重视,以为是个普通的盗窃案,只不过贼赃有些贵重。 收监了以后就派了一个评事外加一个主薄去审问。 结果评事和主薄还在前面审,后面验赃物的打开盒子一看,大惊失色。急忙打断了前面的审理,找回来共同商议。 评事和主薄回到后堂,与同僚仔细一看这多宝盒,都后背上一阵汗,知道恐怕是件棘手的案子。 那盒子分为上下两层,每层约莫都有七八个小格,每一个小格里都摆着一件精巧的小玩意。或是白玉荷叶盏,或是玛瑙螭柄杯,或是鎏金丝香囊,并还有一件荷叶托盘白玉嵌宝盖盘,更是巧 夺天工,富丽堂皇。这一共十五六件各色宝物,一看就不是来自民间,定然是大内珍宝,皇家贡品御用之物。 可这皇宫里的东西怎么会流落民间? 外面那个小贼是个三流蹩脚的毛贼,不过就是偷鸡摸狗走个空门,偷点家常之物换些碎银子买酒吃肉。这样的货色哪里可能入得皇宫去偷这么一个多宝盒?再说了,皇宫那是什么地方?戒备 森严守卫重重,即便是只飞鸟,想要来去自如也绝不可能。 那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到了这么一个毛贼的手里?这案子里恐怕还有案子,不能怠慢。 于是乎,将犯人收监,然后连夜通知到大理寺左寺正那里,都不需要说案子,只需要把那多宝盒里的宝物奉上一件,那寺正业立刻就知道这是个棘手案子。 这民间的案子牵扯 到皇宫,那就是了不得。涉及到皇宫到必然涉及到皇家,这里面万一有个好歹万一,都不是他们能够担待的起的。于是左右寺正两人一起即刻来到大理寺,连夜审问那个毛贼那个毛贼是个小 角色,板子一亮出就竹筒倒豆子,连带着以前犯的几个小偷小摸的案子也交代了。 说东西是从仁裕访石门巷子一户张姓人家家里偷的,偷的时候也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只是觉得这盒子如此华丽,里面定然装着值钱的东西。原想着这一趟发大财了,却不想被抓了个正着。 寺正怕这小毛贼有所隐瞒讲了假话,三番四次轮回车轱辘似的审讯过后,的地方,估计应该是讲了真话。 下令行刑,打了个屁股开花皮开肉绽。 发现几次供词几本都对的上,没有纰漏既然知道了东西的来处,那就须得查查这张姓人家怎么个来头,如何得到这宫中之物?连夜审讯到天亮,两位寺正不敢怠慢松懈,立刻批了条子,让大 理寺衙门的衙役前去拿人。务必将张家一门老少通通带来。 不过目前事情还不明朗,也交代不要闹大,低调些行事。 这一夜细雨之后,第二天是个阴天,因为不出太阳,天色暗沉无光。京师里除了倒夜香的和做早点心的,大部分人都还在熟睡中不肯起来。 大理寺衙门一行二十多号人却已经赶到仁裕访石门巷口子胡同,把胡同底里的一座独门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砸开门一窝蜂的扑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逮起来。张家一门连主带仆十来口人被他们从被窝里拉出来,推搡进囚车,一股脑就押回了大理寺。 一家十来口都分开关押,分头审问。主要就是问那多宝盒是谁的东西,怎么来的? 一番审问下来,张家人却异口同声说并不知道家里有这等宝物。张家只是一个小户人家,主人张老头在乡下有几块祖宗留下的薄田,一家人就靠这些薄田房租子过活。平日里还需要靠家里几 个女人做些针线刺绣补贴家用。日子还过得去,但绝对称不上富贵人家。 见这些人并不是串供,说的似实情。于是寺正又调出那毛贼审问,这东西是从张家哪里得到?他又是如何想到去张家偷盗? 那毛贼交代,是从张家公子的房间里找到的,这盒子就藏在张公子的床下。 至于他为什么想到去张家偷窃,是因为在酒楼里听到有人说张公子最近出手阔卓大方,似乎发了大财。更有知情者说,张公子家里藏有宝贝,所以他才动了邪念,起了贼心。 寺正又审,这酒楼里说张家有宝的人有是谁? 那,毛贼说记不起来了,结果就挨了一顿好打,屁股从四掰打成了八掰。毛贼哭天喊地,最后想起来,说那酒楼里时常谈天说地喝酒赌钱的就是这么几个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说的,但大 致范围还是能交代。 于是乎,把人一一记下来,再派出衙役去通通逮来。 另一面又在张家人里查那位公子,却不料张家一门人人都逮到了,唯独少了这位公子。 张公子是本案的重要人物,怎么可以少了他?不行,大理寺寺正立刻又审讯张家人,查问这位张公子的去处。 张家人都说自家公子神出鬼没,平时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主,一天到晚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不知道干些什么。张家老汉一早就当自己这个儿子死了去,晓得他迟早有一天要闯祸,早早就不管他了 。没曾想还是天灾人祸落到头上,害的一家人从被窝里拉出就关到大牢里,真是逆子啊逆子。 寺正才不管他们的家事,只问这人到哪里去了。 张家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一个丫头和小厮想起,说少爷这一段似乎是在东市口那边晃悠,时常和几个流里流气游手好闲的少年人混在一起。 寺正问究竟是东市口的那些人? 丫头和小斯想了想报出几个名来,大家一听有戏,这里好多名字都和那毛贼招供的酒楼里的人重合,看来就是这些人。 于是立刻在加派人手,助前面派出去的衙役一臂之力,务必要把所有涉案人员逮到。 由于此次抓捕是寺正大人特别交代的,衙役们也不敢怠慢,中饭都顾不得吃就提溜了精神去东市口抓人。那些放荡少年们大中午的都才刚起来,正懒懒散散聚集在酒肆里饮酒作乐刷钱赌博, 衙役们一到就被连锅端了。 这十来个轻狂少年被带回到大理寺,一查点,还是少了张家公子。于是立刻审问,这人到了哪里去? 这些少年七嘴八舌,个个说的都不一样。寺正懒得和他们争闹,通通一顿板子,想仔细了再说,说错了继续打。 几番下来总算归拢些有用的信息,这张公子这段日子时常去东市宝庆坊一个大宅子里。说是有了什么奇遇,遇上了贵人发了大财。 只是每次少年们问他到底什么奇遇,什么贵人,这小子却又避而不答,一开始他们都不信,可那张公子突然出手大方阔卓,穿戴也华丽起来。好几次他们都见到他使用的东西不是鎏金就是嵌 宝,异常华贵。可每次问是怎么来的,这小子又闭口不说。 他们央他也给介绍贵人,好得个富贵奇遇,他又不肯。只是大家一场兄弟,倒也肯散些钱财,请大家吃吃喝喝,耍钱取乐。 寺正训斥他们少说这些没边的风言风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讲的真切实在。 有个少年就说,曾经在张小子吃醉了酒以后听他说过一些实话,似乎是在宝庆坊那边大宅子里傍上了个贵妇人,据说出手极大方阔卓,得了不少的好处。 他趁醉问过,是个什么贵妇人。那小子酒后胡言,说是什么皇宫里的, 了不得的人物。当时他不信,什么皇宫里的,难道还能有娘娘出来偷汉子不成,只当这小子说醉话蒙人。 寺正一听这出,心里登时就乱。 不管什么奇遇,这张家公子是个重点,一定要拿到。于是继续审,问人到底哪儿去了? 还是那个少年交代,说他有次看到张家小子去建安寺附近转悠,被他看见了,那小子登时转身走。他当时拔腿追都追不上,后来张家小子还特地请他吃酒,说是让他别和人说在这片看到过自 己。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少年就留心了些,好几次都瞧见他偷偷去建安寺转悠,也不知道这张家小子鬼鬼祟祟搞神秘名堂。 那建安寺就是个和尚庙,哪里会有什么贵妇。不过这地方到底是皇家寺庙,平时闲杂人等平民百姓也不得入内。也不知道这张小子怎么个神通,倒是能够进出自如,看来可能真是傍上了不得 的人物。 寺正听到这儿,就明白恐怕这事还得扯上建安寺。这事情越扯就越复杂,牵涉到的人也越来越不对劲。最可怕地是,那宝庆坊大宅子里来自皇宫的贵妇人就怕也不是空穴来风,这要是真的, 那就更了不得。 不行,还是先得把人拿到,于是又派出去衙役,到建安寺去看看。 建安寺到底是皇家寺庙,即便是大理寺执行公务也不敢轻易入内骚扰。衙役们就在外面守候着,只派了几个人进去看看,不敢惊扰。 说来也巧,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少年郎从里面出来。那少年郎相貌俊朗,身姿飘逸,穿着一身华服锦衣,很有几分贵公子的模样。只是这少年郎面自如敷粉,双眉带春,双眸含情却始终游曳飘 忽,一股心术不正的感觉。 衙役们已经从张家人的口里知道了张公子的样貌,这少年一对就对上,二话不说,跟在后面一起出去。到了寺庙外,立刻扑上去逮住,抓回了大理寺。 这下人物都齐全了,寺正摆堂审问, 一审就坏事了。 这张家小子就是个绣花枕头到草包,一开始还一问三不知,面对寺正大人也出言不逊,说什么上头有人,别说寺正,就是大理寺卿,尚书大人也审不了他。 寺正也不管他,扔竹条就是四十个板子。一顿打下来这小子立刻歇菜,哭爹喊娘的都交代了。 却说他这一父代,就牵扯出了大人物。 这张小子交代说那些皇宫里的宝物不是他偷的,而是别人给的。至于是谁给的,一开始还不肯说。 寺正大人把板子一亮,这小子立刻就招了。 说是大长公主赏赐给他的,他的那个贵人相好就是公主,真不是偷的。 好嘛,这下可真扯出要紧的大人物了。 寺正大人知道这案子怕是审不下去,牵扯到皇家御用之物,又牵扯到大长公主,太难办了,只能立刻叫车赶进宫去面圣。 这皇家的事,还是让皇家自己看着办吧。 天顺朝29愈演愈烈 这几日下了雨,难得一丝清凉。天顺皇帝阮承絕也给自己放了个小假,早朝下得早,午睡醒了就不理政务,和小太子在乾宁宫里耍乐。 小太子如今七八个月大,穿着薄衫,露出莲藕般雪白粉嫩的小胳膊和小腿,在罗汉床撅着光屁股爬来爬去。旁人随手用东西一逗,他就咯咯笑,伸着小手抓,模样别提多可爱有趣。 陛下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公主已经嫁出去,并不能时常在膝下承欢,平日里这乾宁宫就多寂寞清冷。如今多了小太子,能时时享受这天伦之乐,这屋子里也多了欢声笑语,显得热闹起来。 杨波在旁边伺候,细白手指捻着碧玉般晶莹水灵的葡萄,剥了皮挑去籽扳成小块往小太子嘴里塞。小家伙吃得满嘴葡萄汁,旁边的宫人就不停用绵软的手绢帮着擦。 张顺头顶着布老虎,趴在地上逗着这小主子玩,引得他爬来爬去。 阮承濄在旁边看着,呵呵笑,偶尔还伸手从杨波手里捻走她刚剥好的葡萄。 弄的杨波撅着嘴埋怨似的瞥他,抱怨这当父亲的还抢儿子的吃食。 他也不恼,只是伸手点点她,呵呵一笑。 这里厢几个人正和乐融融,享受难得的安逸时光。 那一厢大理寺卿的折子就到了门口。 在外殿当差的是方似雨,听大理寺卿大概把事说了说,立刻皱眉,让他侯着。 自己捧了折子进去。 进去了也不敢声张,只是在旁边侯着,然后给张顺一个眼神。 张顺心领神会,身子一摇头一歪,头顶上的布老虎就掉下来。 阮承絕正捏着剥好的葡萄喂小太子,小太子却看见张顺头顶上的布老虎摔了。 阮承濄头一撇就看到方似雨,眼皮一垂,将手里的葡萄仍到玉碗里。 杨波立刻取了干净的手绢,捧住他的手擦拭掉水渍。 他端坐了,朝方似雨手一招。 方似雨立刻一瘸一拐的过来,跪下将手里的折子递过去。 “启禀陛下,大理寺有急奏。” “大理寺急奏?” “是的,回陛下,大理寺卿王佑德亲自交给奴婢转呈陛下。” 阮承濄这才面无表情接过,翻开草草看了几眼,缓缓合上。 “人呢?” “在外面侯着。” “东西都带齐全了?你看过没?” “想那王佑德是个周全的人,至于东西奴婢没敢看。”方似雨低头回禀。 阮承濄把手里的折子一握。 “带他去偏殿。” “是,奴婢这就去。”方似雨磕头,然后爬起身,转身一瘸一拐出去。 “回来。”阮承濄突然叫住他。 他急忙停住,回身。 “还是带去夹屋,这事不要声张。” “是,奴婢知道了。” 阮承濄这才挥挥手指,让他出去办差。 罗汉床上的小太子已经被张顺哄住了,正津津有味的咬着布老虎玩耍。阮承濄起身,然后回头给杨波一个眼色。 杨波愣一下,低声嘱咐张顺几句,就跟着他出去。 到了回廊处,阮承濄突然停住脚步,把手里的折子递给她。 杨波急忙跪地。 “陛下,使不得,我不敢。” “别抗旨,我心里有数,起来。”阮承絕用折子轻轻敲她头顶一下,说道。 杨波抬头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打算。低头转了转眼珠,还是乖乖起身,接过那折子。 翻开草草看了一页,就立刻合上。 “陛下,这是您的家事,我不能看。”她将手里折子还回去。 “你也算我家里的一份子,看吧。我也无甚人可以说话,你看完了我和你说话。”他不接,掸了掸衣摆后在回廊上坐下。 杨波不语,有些犹豫。背地里打量他的神色,知道他一贯面色平静但实则心思深不可测,越是平淡的表情就越有事。将手里的折子打开,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合上,递还过去。 他这才接过,握在手里。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陛下,这是您家里事,您是一国之君也是一家之主,您定夺就是。”杨波低声说道,说完了小心翼翼看他一眼。 阮承濄不语,然后微微叹息一声。 “这是最好的办法,但只怕......” 说了一半,他又不说了,只是抬头看她。 杨波也看着他,然后小声接口。 “陛下是怕树静而风不止?” 阮承濄点点头。 “那张家一门十几口,东市那轻狂少年又是十几个。这二十多个人关在大理寺大牢里,天下人总要问是怎么个缘由?那些轻狂少年倒还能寻出个错来,那老实巴交的张家人又如何解释?大理 寺固然是为了查案,可未免把事情弄的太大了。” “可这事还没有定论,未尝不是污蔑。”杨波小声说。 “是真是假又如何?这平常人家的风流逸事都能让世人说个七八十来遍,一年又一年的嚼舌头。何况我皇家乎?这不管真假都够那些文人墨客市井之徒好生嚼一阵舌头。我皇家威严何在?名 誉何在?” “陛下,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既然这样问,就是想说。说吧,有什么就说什么。这当皇帝的,最想听真话。可当皇帝的,也最难听到真话。只要是真话,你就说吧。”他看她一眼,嘴角淡淡一笑。 “陛下,常言道男婚女嫁,人之常情。市井如此,这皇家也是如此。这事即便是真的,也不过是件风流逸事。况且......况且男未婚女未嫁,又何尝不可?”她应一声,然后说道。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但问题是,这皇家御用之物溜出去了。” “公主或是宠爱那人,给些赏赐也未尝不可。” “她要赏金山银山我不拦她,端不过是她自己的贴己。可那多宝盒里的玛瑙螭耳杯乃是番邦贡物,这是入在典册上的,是当年景帝朝时陛下赐给她的。 这御赐的东西岂是你随手可以转送的?这是对祖宗的蔑视,是大不敬。”他说着,手用力一挥,双眉皱拢,声音略略高亢了几分。 “陛下,息怒。”杨波伸手安抚。 “那盒子里还有当年她寿辰时我送来的白玉荷叶盏,还有个白玉盖盘,是太上皇赏赐的寿礼,她也一并送给了那样一个人。真是匪夷所思。”他叹口气,摆摆手。 杨波垂下眼皮思量了片刻。 “都是这等要紧的东西,公主不是荒诞不羁之人,难道并非出自她的手?” “这样的话问题就更严重,这东西如果不是她给的,那是怎么流出去的?是里同外?还是外入里?一想就能让你背后起冷汗。而且,这人是从建安寺抓回来的。这又是一个为难的地方呐。” “建安寺?那地方不是皇家寺庙,怎么也牵扯其中?那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杨波停了不解,问道。 阮承濄抬起头,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他那双眸黑黝黝如深潭水,一望不见底,让人看了从心里冒出一股寒意,背脊上立刻一层鸡皮疙瘩。 杨波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急忙低下头。 可心里依然疑问,建安寺,怎么会为难?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京师就开始流传关于张家一门的蹊跷事来。说张家人其实是江洋大盗,偷了皇宫里的东西准备贩卖,结果被抓了。关在大牢里等着秋后问斩, 一个都跑不了。 还有说是因为张家人通敌,是奸细,所以罪该万死。 更有人说张家人祖上有宝物,被皇宫里的公主看中了,硬要强卖。张家人不肯,于是公主下令衙门逮人。交东西才不杀,不交就死路一条。 还有什么张家公子和宫里太监勾结,混进去沾污了娘娘。张家女儿被皇帝看中,硬要弄进宫去等等等等。 杂七杂八的谣言是层出不穷。 这谣言还不光牵扯着张家,还牵扯到了建安寺。说建安寺其实是个黑窝,专门给皇帝找女人,偷偷送进宫去。又说是给公主找男人,还有什么其实是里通番邦的谍报窝。又说是个贼窝,专门 倒腾宫里的东西。 也是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活灵活现。 开始是耳语相言,后来开始在酒肆茶馆妓院赌场里流传,最后街上的小孩也开始唱一些打油诗。 什么“公主爱张郎,香囊系同心,玉带结共好。皇帝嫌贫贱,棒打鸳鸯鸟,张家遭难了。”越传越不像话,一扫就是一大片。 最糟糕的还是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开始议论这件事,他们也都是不晓得底细的,听着这些传言跟着传。 对大长公主的事,大家也是有所耳闻的。平日里公主都住在大内,与外人不大接触。但外面毕竟还有个公主府,以前至平朝的时候,公主不大爱住公主府。到了天顺朝,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喜 欢住那宅子了,一个月总有那么十天在公主府里过。 这公主府有门客,平时也有文人墨客喜欢卖弄风雅的学士儒生前去拜访。春闱时也不乏那些各地有才学子区吟风赏月,做一些风流文章,附庸风雅一番。 那些人也多以能去公主府风雅一番而自象,出来以后当桩雅事显摆卖弄。这也导致许多关于公主的风流逸事传闻,但从没有像这次这么复杂诡异。以前多是男女风流雅事,现在却牵扯到御用 贡物,皇家寺庙,还有宫闱安全等多方面的事情。 大家也没见过张家公子,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人物。那大理寺卿受了陛下的命, 一问三不知,嘴巴严的就跟缝上了似的。 越是问不出,这些人就越是乱想乱猜。都说那张公子是个落地狂生,文采风流,品貌俊秀。本来男欢女爱不是什么事,只怕陛下这般严办是因为这狂生参合到了太上皇复辟的事上,故而恼了 陛下,要严办。这下前头的事情还没落,又扯上了复辟。 这复辟之事去年还闹过一阵,后来陛下有了太子,才算消停。但这股子势却没完全消弭,时不时还有些不开眼的言官仗着祖宗规矩上奏给陛下,要求复辟,最起码要恢复废太子的地位。陛下 怕闹大,平时都是隐忍着要么想起来安抚一下,要么就不搭理他们。 现在公主这事一出,这些暗涌又开始翻腾起来。似乎准备联名奏请陛下严查此事,既不能放过罪犯,但也不能污蔑了无宰。俨然是要把事情闹大,在来一次复辟浪潮。 为了以防万一,张家人连同那些轻狂少年一起从大理寺转移到了刑部的秘密牢房里。可是这么多人关着,也不是个事。好多人确实是无辜的。但又不能放出去,这放出去了,又不知道要传什 么事。 对于街头巷尾的流言飞语,刑部出了人手到处去抓源头。可东家说是西家传,西家说是北家传,车轱辘转,到底谁传谁搞不清。抓了好几百人,打板子,关大牢,可效果一点也不好。街上的 流言反而越传越威,这事俨然就成了京师的头号事件,人人关心。而且还要朝外蔓延的趋势。 此时,刑部连同御林军又包抄了建安寺,将里面的和尚老老少少通通抓起来,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四五天后才放出来不少。 这样一来,京城里又冒出言论。 说是建安寺通敌,当年天朝和图染败仗之事,建安寺就牵扯其中。还说建安寺意欲给太上皇复辟,想要再来一次当年重峪关事件。 这些更加劲爆了,京师言论开始分为两派。 一派是认为当今陛下不能凭个风流案就滥抓滥捕,这是皇家公主偷人,张家小子岂敢不从。这事是皇家的错,皇家不能靠堵悠悠众口解决问题。得拿出个积极的态度解决问题。 一派则是说建安寺勾结番邦,意欲掀起皇宫政变。这风流案并不是风流案,而是里外勾结的通敌案。这张家公子是图染间谍,通过建安寺勾结公主,意欲给太上皇复辟。然后公主挟持太上皇 ,做不是皇帝的女皇帝。而图染则勾结其中谋利,资助公主复辟。 前一个言论还只是质疑皇家做派和胸襟,后一个则是恶意揣测,污蔑皇室。 面对越来越汹涌的言论,作为当事人的大长公主却始终没有正面回复,就连露面也罕有。 她不露面不辩驳不解释,大家越发觉得可以,越发的胡乱猜测,越发的疑惑重重。 天顺朝30 疯狗乱咬上 其实大长公主早已经知道了此事,当日大理寺卿把折子递到陛下面前,宫中的耳目早已经通告了她这件事。 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事竟然是牵扯到自己的一桩风流糊涂案,只以为京师发生了什么大案要案,非得大理寺卿亲自到陛下跟前禀报。 后来又听闻了大理寺把人交到了刑部,关在了秘密大牢里,心里不由思谶是什么大案要弄的这么神秘。 然后又得知这人又从刑部提到了大内,更加大吃一晾,搞不清这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这般大动干戈。 等到第二日傍晚时,皇后叫人邀她去坤宁宫赏花。大长公主自然知道这是托词,只怕是有事。查问了耳目,坤宁宫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心前去。 到了坤宁宫,发现陛下也在。 当即也不废话,屏退了旁人,陛下就拿出了大理寺卿的折子。 大长公主推辞了一番,意思一下后接过来翻开一看。 这一看,就火冒三丈,鼻子都快气歪了。当时手发抖,脸一下涨的通红,怒不可遏,差点没将那折子撕了。 皇后瞧着公主动了真怒,急忙亲自倒了杯茶端过去。大长公主伸手就打了,搞得皇后很是没趣。 “这是往我身上泼脏水,污蔑,彻底的污蔑。”大长公主气的破口大骂。 “这等宵小怎能入我法眼,我何至于要这样糟蹋自己?这畜生到底什么来头? 受了什么人的指示,要这样污蔑于我?这皇家的威仪尊严,都让他给抹黑殆尽。陛下,这必须严惩,必须严惩。”扬着手里的折子,她气呼呼说道。 陛下阮承腿不语,只是给皇后一个眼色。 皇后刚才讨了没趣,已经不大上心,但皇帝给眼色了,也只得端了笑脸上去安抚。 “公主莫要急,莫要气,这事还没定论......” 她才过去说了一句,公主登时又翻脸,转头瞪着她,手里的折子抖抖,吵嚷起来。 “我怎么能不急不气?合着这脏水不是泼到你身上,你才不急?我告诉你,这脏水可不只泼着我,泼这这皇宫上上下下,没一个跑得了。” 被抢白了一顿,皇后朝陛下给了个爱莫能助的眼色,索性撒手不管, 自顾自转身做到罗汉床上,慢悠悠喝茶。 她这副模样又惹得大长公主怒气徒升,觉得皇后怠慢自己,冷哼一声抬头看向自己的五弟。 “陛下,这事你什么说法?” 阮承濄撩起眼皮看向她,面色依然平静不见波澜。 “这事说不清楚,公主既然说是污蔑,那就是污蔑吧。我看,这事到此为止吧。再闹下去对大家都不好。”他缓缓说道,表情无悲无喜,无怒无怨。 大长公主愣一下,她满腔激奋被他这一头凉水浇得越发难受。 “算了?这怎么能算了?这要是算了岂不就真成了我...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她伸手将折子拍在案几上,瞪着阮承濄。 阮承濄低头看着案几上的折子。 “那公主的意思是?”淡淡问道。 大长公主看着他,他越平静冷淡她心里就越窝火。这风流事在男人身上是一朵花,在女人身上就是一块疤。她好端端的凭什么要添这块疤在身上?倘若是做了倒还认栽,可问题是那样一个绣 花枕头稻草包的男人,她怎么会看上那种货色。这简直就是侮辱她的眼光和品味。 对自己这个五弟她也有些腹诽,觉得他有时候就是个闷葫芦,不见喜怒哀乐,好似没有七情六欲似的,活脱脱一个和尚般的人物。 想当初三弟坐天下的时候,那是有说有笑,又唱又跳, 日子天天都不一样,时时刻刻有新鲜感。 如今换了这个闷葫芦,皇宫里都给他带得沉闷无趣,她这才隔三差五到自己的公主府里去住,好歹还能寻点乐子。 可这倒好,她这一出宫,就给整出了这么一盆臭水脏水。这算什么事?这到底是什么人?安得什么心? 不行,这事不能这么么算,她非得弄清楚不可。这不光前面的人要整治,这背后的人也要提溜出来好好杀一杀。 不除此人,难消她心头之怒。 “这事得查,我要亲自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不开眼的东西敢和我叫板? 恐怕这不仅仅是冲着我来的,这后面有什么事,难说。”她冷笑一声,囔道。 阮承濄点点头,然后淡淡说道。 “好吧,你既然要查,那就查。只是这事到底牵扯太广,而且公主你还当事人,恐怕不便出面。这样吧,就由朕,皇后还有公主三方面派个可靠地人去审去查。人都在宗人府那里关着,问起 来也方便。” 大长公主怔了怔,这事她想自己查就行了,没料到五弟和皇后也要插手。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毕竟也关系到皇宫的安全。况且如果真是她一个人查,外面也不好交代,会说她徇私舞弊。 这三方面都在,就能堵住外面的嘴。 思量前后,地点点头。 “好,三堂会审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事我不出面可以,但我要亲自听审,不亲耳听听看看,我不甘心” 阮承濄点头。 “这个自然。既然公主有兴致亲自听审,那就随意吧。只是不知公主想什么时候开审?” “越快越好,这事拖下去指不定朝堂和京师怎么议论。” “好,速战速决是正途。这样吧,就今晚连夜审问,免得夜长梦多。” 大长公主点头同意。 她也是知道这一句夜长梦多的厉害,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案拖得时间越长就越糊涂,当即立断解决了才是正经。 可她没曾想到的是,这案子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一审下去就不由人控制。还真应了夜长梦多,没完没了的箴言。 顺朝31 疯狗乱咬中 这宗人府里的夜审真是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闻所未闻,惊悚异常。 三个负责出面审讯的太监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旁边笔录的太监道后来都写不下去。 那张公子的张嘴简直就是个吃人的老虎嘴,张口就能咬人,一咬一个准, 一咬一个狠。 不光大长公主被牵扯进去,连带这建安寺里的和尚也一船打翻,然后渐渐矛头直指皇宫,不光指着陛下还指着大安宫里的太上皇。 这小子说大长公主自从看上了他,包了他以后,不仅仅给了金银财宝和御用贡物,还许他高官厚禄。说是只要能帮助太上皇复辟,就封他做安禄侯,从此一门荣耀,封侯拜相。 说建安寺就是公主和太上皇的根据地,他就负责传递消息。 还说公主外通番邦,准备借住图染的力量给太上皇复辟。这一次边关告急就是公主和图染国主商议好了的, 准备给天朝施加压力,抽调京师护卫力量,让朝中空虚,以便公主图谋。 听到这儿已经不是风流案了,这简直就是谋反。 三个太监只得停止审讯,回到后面听指示。 在隔间里的陛下,皇后和大长公主也是目瞪口呆。 大长公主已经气得怒发冲冠,若不是抓着扶手竭力克制,只怕当下就冲出去一刀砍死那个张公子。 皇后听得整个呆掉,脸白的跟纸似的,手也抖个不停,不住的看看陛下又看看大长公主,话都说不出来。 唯独只有陛下依然是一片平静,看不出他心里什么想法。 最后还是他下结论,说这是疯狗乱咬人,当不得真。这样一个市井无赖,怎当得起那样的能耐。还谋反,他也配?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松口气。 可很快就各自惊恐。这但凡做皇帝的,最忌讳的就是谋反。这历朝历代为了这个帝位,多少次屋里斗,亲兄弟父子互相背后捅刀子的事。 陛下表面上为了安抚大家说一些宽慰的话,可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这张公子固然是条癞皮狗,他的话岂能当真。可问题是他说的那些可字字句句都是有的放矢,即便不是真的,也够陛下放在心里掂量提防。 这陛下和太上皇和公主之间的纠葛,那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忌讳。现在好了,这张小子都一股脑捅了出来,大家面上都落不下,难免要心存芥蒂。 可今晚是审不下去了,在审下去谁也不知道这张小子还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于是只能各怀心思散了,把人收监。 这人还不敢打不敢骂,为啥?因为他现在是个重要的人物,倘若打了,恐怕是屈打成招,无法让人信服。 不光不能打,还得严加看守, 保护起来。 他张口一通咬,得罪的太多,说的太忌讳,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下毒手? 这人事关重大,万一死了,谁都担待不起。 除非陛下让他死,否则就得好好地养着。 才从宗人府出来,陛下就雷霆手段,命御林军去查抄建安寺。名头是藏污纳垢,秽乱春宫,玷污佛堂境地,打的还是风流案的名头,但显然不是为了风流案。 天色未明,刑部就连夜审案。陛下派去的是心腹方似雨去周全,从审问到关押看守的人全是御林军,用的是皇后的嫡系林若桐那一批人。 这一审问了什么,查到了什么,结果如何,都不知。 第二天傍晚人就放出去一半,出去的人都是一问三不知。据说每个人都是隔开审问,谁也见不到谁,谁也不知道其他人说了什么。 而剩下关着的一半人也搞不清名头,从主持大和尚到挑水和尚灶火和尚都有,看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关着。 有心人自然明白这是障眼法,估计真正要紧的只有那么几个,但关着一半,让你看不清弄不明而已。 至于放出来一半也不清楚究竟谁是真干净谁是假干净。这年头双面派也不是没有,放出来监视麻痹别人也未必。 一时谣言纷纷,人心惶惶。 朝堂上也没闲着,查抄皇家寺院?为了什么缘由?总得说明一下吧,不能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的办事。 于是开始有人上折子问这事,但都被陛下随便找了理由打法,只说是出了盗贼,要查点杏点。 蒙谁呢!言官们都有敏锐的嗅觉,他们不管你皇帝是要干嘛,是不是为国家好,只要你干了什么让他们不顺眼的事,就悚上一本。 那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过去,都是要求皇帝严正说明一下建安寺的问题。 陛下通通扣下,不理不睬。 言官们也都知道,这朝的皇帝不比至平朝那时候,十足一个闷罐,憋劲谁也别和他比。得,你闷,咱们就打破你的闷罐。 于是乎,搬出祖宗规矩开始在宏化门那儿哭天喊地,以头抢地,十足泼妇劲。 为了平息事态, 天顺皇帝亲自出面,安抚了这些闹事的言官,然后声明那些和尚只是请来调查那一件盗窃案而已,现在案子已经有了很大的眉目,他已经下令放回建安寺的其余僧人。 说道做到,建安寺的和尚果然又放出去一批,但还是留下了几个。 大家稍微消停了几日,准备在看看事态。岂料,事态就立刻发生了变化。 建安寺的住持虚化大师坐下最得意的弟子须弥子从刑部大牢回来以后,第二天就暴毙了。这下炸开锅了。 建安寺给外面的声明是须弥子大师是偶感风寒爆疾而亡,属于意外死亡。 但有小道消息流传说须弥子大师死后七窍流血,指甲发黑,显然是中毒身亡。 可对于这个中毒身亡又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他自杀,另一种说是他杀。 他杀又分两种,一种说是须弥子参与了太上皇复辟和勾结图染,但天顺陛下念在虚化大师的面子上赐他回家自尽,免得让建安寺蒙羞。另一种说法也认为须弥子参与了复辟和勾结图染,但下 手除掉他的是太上皇,因为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必须让他死。又说须弥子能回来,可能已经在天顺陛下那里交代了什么,所以陛下法外开恩。但他这样等于是背叛了太上皇,所以受到 处死的惩罚。 其他还有一些版本,但都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复辟和当年图染事件,太上皇和公主以及陛下都牵涉其中。 顺朝32 疯狗乱咬下 建安寺死了一个大和尚,本来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最多朝臣们上个折子做做法事,陛下下个圣旨,安抚安抚。但现在牵扯到这等事里,朝臣们也坐不住了,本子是一个接一个的上去, 越问越直白。 三年前的老账也都揪出来,要求复辟的也有,要求严查到底的也有,要求公主出来说明的也有,要求陛下出来说明的更多。 天顺皇帝把这些折子收了,先不回,而是全部拿给了大长公主看,问公主还查不查? 公主坐在椅子上一本本看,越看心越沉,越看脸色越难看。 一开始她以为这只是一件蹊跷荒唐的风流案,只想弄得水落石出,给自己一个清白。但到现在她已经明白这已经根本就不是一件风流案。 这很有可能是一个精心安排的阴谋,而且是一个冲着自己而来蓄谋已久的阴谋。 从表面上看案子直接的冲击对象是两朝的皇帝和自己,因为当年图染侵犯改朝换代的主角就是他们三个,现在翻旧账,当然也是翻他们三个的旧账。 但实际上,这事她的干系远比这两位的要大。 风流案的主角是她,建安寺的牵线搭桥是她,当年改朝换代拍板张罗的还是她,她哪个都摘不清。 至于天顺陛下,风流案无关,建安寺这事他也属于后来插手,而且人放回了大半。须弥子也不是死在大牢里而是死在外面,只能传言他赐死却不能坐实了。至于当年改朝换代的事,他也是被 他们推上龙椅,况且赈灾有功,颇得民心。 太上皇和风流案也无关,可建安寺却和他有关,他参佛礼佛的器物贡品大多都出自这里,难逃一个勾结的干系。本来建安寺扯进复辟里,已经不妥,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能扯上这些。现在更要 命的是又倒腾出什么勾结图腾,简直是黑上加黑。这样一来,就建安寺这事上,复辟和通敌给联系在了一起。当年败仗的事情在大家心里都是块疤,是个丑事,现在复辟和通敌联系在一起, 就使得原本占理的事情变成了无理而且可能丑恶的事情,这对太上皇显然是大大不利。 如果坐实了建安寺这事,不光她公主真成了通敌犯,就连太上皇也跑不了。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一查到底,但查下去就是个糊涂案无底洞。这样搅合下去,只会令世人议论纷纷,让复辟和通敌更加搅合在一起,这不光会害得她身败名裂,也会害的 太上皇蒙不白之冤。 到时候找起替罪羊来,总不可能让太上皇去顶罪,肯定还得是自己。 另外一个选择是就让这事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风流案,什么事都往那上面一推,也推得干净。只要抹黑建安寺和自己,太上皇无碍。而自己也顶多落个荒淫骄奢的罪名,不至于和通敌扯上关 系。 明知道后一种选择更安全也更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可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明明没有的事情,怎么她就必须承认?要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她认也就认了,偏生是那样一个草包。 更让她郁闷的事,这个阴谋能够得逞,必然是她的身边出了内贼。否则那些宝物怎么会流落出去?还有那草包怎么会知道那么详细的底细,她公主府里的布局走势,屋子里的装饰摆件,还有 她身上的痣,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必然是一个熟悉自己的人透露出去的消息,这个人到底是谁? 还有这阴谋背后的黑手又是谁?谁要害他?谁又能策划这些害她? 这一步步精心布局,一步步推波助澜,绝非等闲人能做到。 想到这儿她抬头一看对面坐着的天顺陛下,他依然面色平静,深潭寒冰似的双眸有意无意看着自己,脑子里登时一个激灵。 难道是他? 不是,他羽翼未丰,怎么敢轻易抛弃自己。没有了当年她的相助,他怎么能够顺利当上皇帝? 难道是内阁那批人?终于等不及要除掉自己,独揽朝政了? 又或者是。。 。不可能,他也离不开自己。没有了自己的帮助,他如何复辟?况且他在大安宫里,手再长也无法在五弟眼皮子底下布出这么一个大局来。 那到底是谁? “公主,这事你看改如何?再折腾下去,我只怕也糊不住了。”阮承過缓缓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催促问道。 大长公主看他一眼,心想他也未必想帮她糊,这事情闹大了,最后得益的还是他。 “这事看来是不能在查下去了,是该收手的时候了。不知,陛下有什么高见没有?”她把皮球踢了回去,想套他的口风。 阮承濄依然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朕也心绪繁乱,这事到底关系到公主的名节,我看还是妥善些的好,要不再查一查,朝堂上朕顶着就是了。” 大长公主肚里冷哼一声,查,你倒是想查。在查下去,我和三弟都玩完。若不是你想利用这事,何至于要折腾建安寺? 于是她叹息一声。 “这事牵扯太多,是一笔糊涂账。再查下去实在有损皇家威仪。太上皇已经不问世事,潜心礼佛,这事还是不要牵扯到他为好。我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公主的意思是。。 。”阮承過依然装糊涂,睁着一双死水不澜的双眸平淡看她。 “我的意思是,这既然是桩风流案,那就还是当风流案处置了吧。” 阮承濄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 “这。。。。。。这未免太委屈公主了。朕相信公主是清白的,怎么能让那样一个东西污蔑了去。”他微微担忧说道。 大长公主心里冷笑,只觉得他未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然还能如何?我受点委屈没关系,要紧的是朝廷的安宁,陛下你和太上皇的安宁。我天朝刚从战火纷 飞中缓过劲来,还是少折腾一点的好。”她悠悠说道,意有所指。 阮承濄点点头。 “公主所思甚远,所虑甚是,朕不忍心公主受屈,亦要下罪已诏,替公主分担。” “陛下仁厚,天下称颂。皇姐我也甚感欣慰,但请陛下收回成命,让我一人承担便是。” “公主不必再言,朕心已决。此事朕也有错,于心不安。”阮承過叹口气,说道。 “陛下务要自责,但请为天下黎民苍生保重圣体。”大长公主起身,作揖劝道。 心想他可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做戏给谁看。 阮承濄那厢急忙也起身,亲自扶她起来。 “真是委屈公主了,为了朕和太上皇,让公主受累。” “这是臣应该的,陛下不必再言。”公主摆手,谦虚说道。 两个人在那里装模作样一番,任谁来看都是一副好姐弟,家君臣的表率模样。 于是乎,三日后,建安寺的和尚都放了回去。张家一门老小和那东市的轻狂少年也都放了回去。大牢里只剩下张家公子一人尚在押。 早朝的时候先是念了大长公主的罪己折子,意思大概就是自己生活不够检点,结交随意,以至于误将街头狂狼少年当成国家栋梁之才结交,以至于此人偷窃了御用赏赐的贡物,致使禁宫之物 流落民间,给祖宗蒙羞,给两位陛下蒙羞。这是她监察不利,放纵自己的后果。自请降罪入宗人府受审,以儆效尤。 一读完,朝堂上就议论纷纷。 方似雨喝了几声,将那些嗡嗡的议论压下,然后拿出陛下的罪己诏读。 这诏书的意思是说虽然大长公主有失仪态,指使祖宗蒙羞。但男欢女爱乃是人之常情,况且轻狂少年蓄意伪装欺骗,乃是主恶,公主是受了蒙蔽,有失察之罪,但无主观上的恶意。况且他身 为公主的弟弟,没有很好的关心到公主的寂寞,没有为公主好好择佳婿配偶,也属失职失察。所以公主之罪,他也有份,要一起罚。 至于公主自请入宗人府就免了,公主金贵玉体,不能承受审问。但为了以示惩戒,着令公主去行宫的妙善观清修几月,面壁思过即刻。 至于他,则也要在宫内清修面壁,一起思过。 另外还有那个张家公子,蒙骗公主偷盗贡物,实属罪大恶极。但念在年少无知,且上天好生之德,罚流放。 而建安寺在其中并无牵扯,只是须弥子假借盗用皇家寺院之名,蒙骗公主和诗人,行污秽淫靡之事,盗物销赃,实属可恶。但主犯已死,从犯太多也是受胁迫所致。故而只是薄惩从犯,着令 建安寺自省自查。 到此,事情就算完结。这就是件普通的风流案,并无其他干系。 这两个东西一念完,大家都傻眼。 好嘛,和着黑的白的都让你们一家人手了。事情那么都兜圆了,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嘛? 不过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到底也没人敢站出来说些什么。 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在查下去,恐怕是都要牵扯进去。 这朝堂里,现在就是这么几股势利。陛下一股,公主一股,内阁一股,还有一股就是保皇党复辟拍,时不时嚷嚷几声,但力量不大。 事情闹下去,对公主一派不利,对太上皇一派不利,内阁夹在中间也麻烦。最后得利的是陛下一派,可剩下的也不能眼见这一派得利。 所以现在事情烟消云散是最好。 公主吃点眼前亏,去清修几月,回来后又是一条好汉。而且这事就是作风问题,只和公主有关,公主下面的人就不用扯进去,都能得以安全。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如此一想,大家自然都没话说。 可是,就在所有人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的事情,新的变化又出现了。 顺朝33 螳螂捕蝉 大长公主前脚銮驾刚出行,后脚皇宫御林军就有了动作。 南平郡王韦若彤是御林军右都尉指挥使,立刻调集了一千五百个御林精兵趁夜色离开京师,秘密尾随大长公主銮驾去往行宫妙善观。 此一行动静不算太小,有心人立刻能察觉,京师里公主派立刻人人自危,认为陛下这是图穷匕见,只怕是有所图谋。 要知道韦若彤是皇后娘家人,是陛下的亲信一派,平日里负责首位宫闱安危,何等重要。现在连这样重要的人都派出去,可见执行的必然也是关系到陛下安危的大事,绝不可能是真为了保护 公主。 公主自己有府兵,何须要这些御林军的保护。 内阁首辅沈知延也晓得其中的厉害,但问题是既然选择摆在了眼前,他就必须有所决断。 陛下想要打破三足鼎立的状态那是肯定的,以前他猜不透陛下是想先从哪个开刀。从风流案一开始,他就担心陛下是准备从大长公主这儿突破,但问题是为什么? 大长公主并不是很有权力,主要还是威望比较足,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经表态坚决不登基。朝中虽然有势力,但大多是宗室一派,并非六部九卿中的中流砥柱。按说她确实 是个比较薄弱的环节,而且一旦拿掉也不会影响国家的运转。 但问题是,大长公主不仅仅代表着她自己,她还代表着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晋王。现在陛下出手针对公主, 难道是已经有了完全之法应付晋王? 晋王此次出征,战况很好,估计很快就能回来。回来以后看到公主受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陛下的刀子已经出手,总不可能收回。难道他想和晋王正面冲击? 陛下抄了建安寺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影响?这建安寺联系着他和公主,朝中多少都知道,陛下当然也知道,所以趁着这次机会端掉这个窝点。陛下的刀子指着公主也划拉到了太上皇,意欲 一箭双雕。按理这时候太上皇应该和公主联合起来对抗,可现在公主出事了,他到像个没事人似的,还照样吃斋念佛,做他的世外高人。 这个废帝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作壁上观放任陛下出手又是为了什么? 越想沈知延后背脊越冷。 这两个兄弟,两朝皇帝,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原本大长公主和自己在两人中间取利周旋,分散皇权的力量,形成朝中的鼎力之势,相互制约,相互依存。但现在只怕这两个皇帝先联合起 来,准备肃清皇权外的异己。 这才公主的事情里只怕太上皇摘不清。这盗宝物,泄私密的事不可能天顺陛下去做,他做就不能独善其身,让公主完全信赖。所以,做这些的必然是太上皇的人,也只有太上皇的人能顺利进 入大长公主的地盘而不被怀疑。 至于建安寺,恐怕是陛下的意思,浑水摸鱼,趁机收拾太上皇在外面的势力。 只是没想到太上皇吃了暗亏竟然还隐忍下,看来是打定主意要除外患。 只是公主不晓得想通没有?这两个弟弟给她的礼物,可够她好好消受一番的。 大长公主那头正在路上,连夜赶路,车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不停,摇摇晃晃。 一旦离开了那个纷乱的境地,独自安静下来,将前因后果这几天的事情好好仔细想一遍,过一遍,她就立刻发现了许多以前忽视的细节。 沈知延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沈知延想不到的,她也能想到。但唯独她想不到一点,那就是为什么太上皇要在她背后捅刀子? 对这个三弟,她一向偏重,感情也比别的弟弟要好得多。当年他被图染掳了去,整个皇宫里最心急最出力的就是自己。 难道是气自己跟着别人一起拥立了新帝?可这个问题她一早就和三弟说清了的,当时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如果不立新帝,怎么和图染讨价还价?只有让三弟变成无法利用的太上皇,他才 有可能安然无恙的回 来。如果他继续是皇帝,只会被图染人永远扣押,但过一个筹码威胁敲诈天朝。倘若天朝就此消亡,他也难逃一死。 而且自己为了他将来有机会复辟,特意立了朝中势力几乎为零的五弟。五弟生性寡淡,势力淡薄,而且当 时只有一个公主,连个儿子都没有。是个空头皇帝。要是真为了自己好,她就会立六弟,难道天朝真找不出个将军来打仗,非得六弟出征。 为了太上皇,她真是费尽心机,恶人坏人都做尽。 她也不求他图报自己什么,只求他平平安安,然后按部就班的复辟,重新做他一个太平逍遥天子,自己也高兴。 可现在,这个没良心的竟然背后勾结五弟,捅自己黑刀。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是可共患难却不能同享福,他要除掉自己独揽大权? 可问题是他还没复辟成功,还依旧是个太上皇。他这样做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白白便宜了五弟? 三弟不是这样一个大方愚钝的人,难道他也另有所图?也想浑水摸鱼? 可建安寺都已经被五弟趁机端了,他左膀右臂卸了一条,只靠着宫中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奴婢,难道就能成大事? 又或者三弟还有其他部位人知的力量?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只怕从一开始就没和自己交底交过心。 哼,这两个好弟弟,都借着自己的力量上台,表面上公主大姐叫的欢,却原来背地里都藏着这样的祸心。 只可惜,这两个人都是浑身刺,想要抱成团,恐怕难的很。 为了除掉自己才联合在一起,可也不想想,各自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面上握手,低下踹脚,她到要看看这两人能走多远。 更何况,难道他们都忘了,这朝外还有一个六弟。 六弟固然厚道,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破坏者鼎足之势。 六弟最忌讳家里人自相残杀,当年愿意和自己合作,就是希望能保住一家平安。现在这两个畜生又要动刀子掀风雨,只怕他不会坐视不管。 自己一时不察落入他们的陷阱,现在也只能忍一时之气,且先和六弟联系上再说。 打定主意,她才叹一口气,揉揉眉心。 掀开车帘,看到外面漆黑黑的远山,心里沉甸甸的。 多少个黎明前的黑夜她都熬过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顺朝34 黄雀在后 夜色浓郁,浓墨似的粘稠翻滚,怎么也化不开。 小太子睡到半夜嚷嚷着要吃奶,杨波披了衣服抱他起来。吃完了哄睡着后,她整个人清醒了。 听着远处的更声,约莫已经是丑时。从屏风外望去,外面灯火熠熠,似有人影走动。抹了抹脸,她汲软鞋走了出去。 廊下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仰头正望着天空。 她走过去抬头看了看,天上都是乌云,见不到月亮。没有了月光,这个廊檐下只有灯笼红彤彤的光,显得有些闷热。 “陛下,还不睡吗?已经丑时都过了。”她走到那人背后轻轻问道。 “睡不着。”阮承過没有回头,依然负手望天,语气平淡无澜。 “外面露水重,陛下还是到屋里去吧。让他们烧点安神香,陛下别想那么多事了,太累心。”她又劝。 阮承過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回转头,看她一眼。 “确实睡不着。这夜色太浓了,让我看不清方向,心里有些担忧。”他缓缓说道。 杨波怔一下,知道他这话里有话。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她也是知道的。陛下心里在想什么,担忧什么,她自认不能猜透核心,但摸到边角还是有的。 “陛下不要多虑了,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一切都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办的,想来应该万全。” “万全?这天下就没有万全的事情。当年太宗皇帝的兄长也自觉万全无碍,可到头来却让自己的弟弟占了先机,反败为胜。这万全是最不牢靠的,越是万全,我心里就越没底。”他摇摇头, 语气疲惫。 “难道有什么不妥?这事情端是在陛下你预料之中,并无偏差?”杨波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她觉得大长公主已经乖乖离京,这就表示她选择了妥协,正说明陛下的策略师正确的。 至于太上皇那边。。。。。。陛下也只是端了建安寺,并无动他的意思。估计也有了震慑,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内阁,陛下和公主的罪己书出了以后,也没什么动静。应该是选择作壁上观。京城御林军左卫也已经全面戒严,这时候谁敢轻举妄动显然都是往刀口上撞。 只要各方面都按住,那必须就是万全的。 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阮承過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哼笑一声。 “皇宫这地方,表面越平静,这背地里的动静就越大。这一路太顺利了,顺利得让我有些觉得心里不踏实。” “右都尉指挥使跟着去了,应该镇得住。陛下不必过于担忧。” “那边我不愁,公主既然肯走,就没必要再反复。她等着晋王回来呢,不会这时候和我翻脸。真要翻脸了,我就索性用通敌制她,先下手为强。六弟到底鞭长莫及,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担忧 的是身边的人,这样平静可不是他的风格。” 杨波听出他担忧的重点还是太上皇,这两个人此次不过是苟合,貌合神离。说起来只怕连貌合都勉强,不过是各自浑水摸鱼罢了。不然何至于建安寺被殃及池鱼,查抄了去。何至于须弥子大 师死于非命?这都是必须剪除太上皇势力的动作。 但她也怀疑太上皇是否会甘心吃下这个闷亏?他敢联合陛下算计大长公主,显然不忌惮暴露自己的隐藏实力,这样莽撞危险的事情,不是他的风格。 而且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太上皇甘愿自断臂膀也要剪除大长公主? 陛下说是因为皇权是唯一的,独立的,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皇帝,都不愿意身边有这么一个可以挟持自己的人。太上皇选择现在动手,就是为了和陛下之力一举剪除公主,不留后患。 可。。。。。。她一直觉得大长公主对太上皇说起来还是不错的。以前宗平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看不出有什么龌龊。 怎么现在就自己厮杀起来?这皇宫里的人,好似都有两张脸。这么看笑眯眯的,转过来就可以要人命。都不知道哪张是真,哪张是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真假,只不过是什么时候要哪个, 就套上哪个。 就像眼前这个男人,也一样。 对着她和太子的时候,可以笑眯眯的像个仁厚的君主,像个慈爱的父亲。可转过身,却可以对容华娘娘那 样淡漠冰冷,丝毫不介意她的死亡。还可以那样平静从容的欺骗自己的亲姐姐,设圈套诬陷她,以便剪除她。 她不由有些害怕起来,是不是在这个皇宫里呆久了,人人都会变成这样? 那自己呢?小别扭呢?会不会将来也互相算计,互相陷害,互相厮杀? 不,不可能的。自己没有改变,虽然他教了她那些在皇宫里生存的技能,那些害人杀人的技能。但用不用 的选择还在自己,她不会用,不愿意用。 至于小别扭,她相信那个孩子的本性。这个孩子从小就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她从来没有教过他那些害人的事,他不可能知道怎么害人。 深吸口气,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她转身,要进去。 “去哪里?”阮承濄叫住她。 “我进去给陛下拿衣服披一下,夜里有风。”杨波停住脚,回头。 红彤彤的灯火映在她脸上,晕染出一种桃红色的华彩,看起来有一种娇艳的感觉。阮承過微微怔一下,眼色迷离了一下,只直直看着却忘了说话。 “陛下?”杨波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出声了,轻轻唤了一声。 “不用了,过来。”他招招手。 杨波转身回到他身边。 他伸手将她揽到怀里,紧紧抱住。 “别走,陪着我。这夜太黑太深,陪我一起渡过。”他低低在她耳边呢喃,语气疲惫而隐隐脆弱。 杨波不敢动,知道他此时所看所想所求的其实并不是自己。在这快一年的相处中,她无数次被这个男人拥抱过,好几次还被搂着亲吻过。一开始她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他看上了。 但每次,这个男人都只是拥抱,最多亲吻,即便激动到让她以为要发生些什么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她一开始搞不清楚这男人到底什么意思?后来慢慢就懂了,他只是在自己身上找另 外一个人的影子而已。至于那个神秘的人到底是谁,她从来没有问过。 不是她不想问,而是觉得问了他未必肯说,说了自己未必有用。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毛毛躁躁,好奇心旺盛的猴子。 深宫里的秘闻,知道的越少越好。更何况这算得上是皇帝心中的秘密,越发不能探寻。 也亏得这么一个人物,自己才能沾光。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吃醋的想法,这深宫里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功夫吃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人干醋。这不是自寻烦恼嘛。她以前为了 沈玉飞那事就折腾过自己,现在再不会为了第二个男人这样折腾自己。何况,这男人也算不上她的男人。 她还是把他当天子,当皇帝这样供着,最合适。 所以,他要抱就抱,要亲就亲,自己就当是尽忠。 她安心靠在他怀里,伸手轻轻抱他一下。 “陛下,我陪着你。”淡淡说道。 这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着他,她到也学会了这种死气沉沉波澜不兴的语气。这下,她小字不兴可算名至实归。 将怀里人抱住,阮承過仰头继续看天。 今夜无眠的恐怕不仅仅是自己,这皇宫里他的明线暗线都布置上了,将皇宫内外看得严实,不让任何人随意行动。 这样固若金汤的防备,为什么自己还是难以消除那心底的不安? 三哥啊三哥,你到底是准备闷声吃亏呢?还是闷声发大财? 他真有点吃不透他呀。 阮承濄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和道理的,今夜同样无眠的自然还有他提防至甚的太上皇。 大安宫泰安殿里只有些微的灯光,香炉里的安神香已经烧尽,只余下一缕垂死的轻烟,还恋恋不舍的飘渺着。 纱帐笼着大床,上面躺着的身影一动不动。空气中微微传来安稳的呼吸声,看来似乎那身影已经熟睡。 但倘若凑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黑暗中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正睁得大大的,直直看着黑暗中某一点。 阮承浩今夜也是无眠,这几年的秀仫大佐,让他能够保持一个姿态不动很久很久,所以他躺着,不动,却并不是熟睡。 他也担忧着,但更多的是一丝冲动和兴奋。 不过到底修了几年佛,这心静止水的功夫没有十成十也能混过七八分他是越来越能克制自己的神色和心境。 他也知道,今夜无眠的不仅仅会是自己,五弟肯定也睡不着。 这个弟弟,长时间靠着揣测自己的心思过日子,即便是当了陛下也不会放弃继续揣测自己,只要自己还活着,他就会永远揣测自己下去。 以前,他揣测自己的心思是为了隐蔽,为了保全。后来,他揣测自己是为了抱住自己争得的江山。现在,他应该会揣测自己自断臂膀所想要谋求的报酬。 哼哼,自己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棋子,岂是这个处处拘泥,只会防守不善攻击的人所能领悟。 俗话说,心急就容易错。五弟心急了,有了太子就想着给自己给儿子争实权,这才给了自己机会。 人人都以为五弟有了太子,自己应该难受。 不,他不难受,他高兴。 没有太子,这鼎立之势就不可能破除。五弟是个谨慎保守的人,手里无牌不会轻易出手。 有了太子这张牌,他就坐稳了半壁江山,自然要思量揽权。 五弟要揽权,必然要想办法除掉大长公主和沈知延。可问题是,想独立剪除其中一个,必然会受剩下一个的阻止。万一刚动手,那两个联合在一起,只怕反而受制于人。可不动手也不行,那 个皇帝能受得了挟制? 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 太子打算,迟早要动手。 两难境地,自己愿意出手,五弟不能不动心。 只要他动了心,就等于入了自己的局。 五弟借着这个局抄了建安寺,以为砍了自己的臂膀,真是想的太浅了。这建安寺是多么显眼的存在,他就算真要布置,也不会用这等摆在明处的棋子。建安寺不过就是自己抛出来一招伪棋, 不光迷惑他,也迷惑着大长公主,耍的两人团团转,还真以为摸到了自己的核心。 真是可笑,焉不知狡兔三窟,更何况自己。 今夜,五弟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了整个皇宫。只要熬到天亮,熬到公主到达妙善观,然后就可以抽出全副心思对付远在边塞的六弟。 六弟是个彻底的中庸,只要五弟不把事情做绝了,不夺他手里的兵权,他就不会逼宫动国本。他最忌惮的就是同室操戈,骨肉相残。当年五弟能够顺利上位,就是答应了大长公主绝对不伤害 他这个太上皇,这才让六弟安心出征。 所以为了稳住六弟,陛下是不会真怎么着公主,最多也是和自己一样软禁。只要人活着,万事好商量。再说那两兄弟的感情要比自己及公主都好些,从小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恩怨,容易谈和。 可惜,他不会让他们两个万事好商量。 五弟以为现在控制住皇宫就万无一失,却不知自己的人早就先行一步。他已经备好了大姐的贴身器物,再附上血书,准备好好去给六弟说道说道,不信挑拨不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和睦。 六弟这人其他都好,只是有一点太幼稚,总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这可真是笑话,离皇权那儿近,谁能独善其身? 他就是要断了六弟独善其身的心思,让他以为陛下已经动了彻底剪除公主势力的心思,公主危在旦夕,下一个目标就是他自己。无论是保公主还是保自己,他都必须有所动作。 而六弟一旦轻举妄动,五弟必然也不能坐视不管。六弟手里那么多兵,随便一个动作也够五弟喝一壶。等五弟杯弓蛇影之时,只要自己再调唆一下,必然会针对六弟有所动作。到时候,由不 得他陛下不动京师卫的力量自保。 只要京师卫一出动,这皇城就要空虚。 到时候,就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这一步接一步,一环扣一环,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可不管那螳螂是谁,蝉是谁,只要自己知道自己要做的是黄雀,就足够了。 顺朝35 西北边疆,金胜关。 即便是七八月份,关外依然不及关内热。到了晚上,虽然没有滴水成冰,但露水从屋檐滴到脖子上,也够人冷得一哆嗦。 说起来这金胜关已经是关外最好的一个要塞,即便是几年前被图染攻破过,但施别坨却不像别的图染人那么鲁莽,并没有对这个关口进行烧杀掠夺。关里的古迹名胜,老百姓的房屋田 地,外加官衙街道都依然完好保存。 看得出,施别坨还是很欣赏关中的风土人情。 晋王阮承淋对这个对手还是持比较肯定的态度,施别坨为将帅,为人臣,都颇有建树,政绩军功可圈可点。 只不过这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是天朝还是图染,一个人臣功高震主的话,必然会遭人忌惮。 为了避祸也为了避讳,他宁愿出征也不愿留在京师。五哥说起来比三哥厚道,对他也比较信任,放任他出关在外,过一段消遥的日子。只要守住了连边疆,他就由着自己。 这比起以前三哥来,让他着实轻松许多。 施别坨就没自己幸运。 当年重峪关之战,施别坨带走了图染的主要军队,导致京师兵力空虚,结果在班师回朝批指示,遭遇政变。图染倒也不甘落天朝之后,也有模有样的跟着改朝换代,换了一个天子。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施别坨这个旧帝心腹之臣自然就不受新帝宠信。而图染新帝也没有天朝新陛下那么仁厚,在朝中是大肆杀戮,剪除旧势力残余。然而施别坨到底是老江湖,哪 里肯轻易就范。这新旧势力就杀了起来,搅得一团浑水。 正是这场厮杀混乱,施别坨才匆忙将三哥放了回来,自己率军杀回京都去。 豺狼只顾着窝里斗,也就不去到处害人。天朝趁着这一线生机,总算将失地一点一滴收回,边疆的安宁也才算恢复。 三年过去了,施别坨终于用他的铁腕手段将新帝除去,找来旧帝一个庶出皇子立为君王,自己封自己当了摄政王。从此真正独揽朝政,呼风唤雨,不可一世。 他算是当了不是皇帝的皇帝。 他也算是个敢作敢为的人物,只是终究免不了在权欲中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权力这东西就像是个毒药,一旦尝过了,就戒不掉。一旦你想要戒除,这药就会要你的命。 等施别坨回过神来,图染已经被这一场权力争夺内耗到几乎干涸。 豺狼一旦饿了,就会想到去捕杀羊群填饱肚子。所以三年安定之后,这头饥肠辘辘的豺狼又盯上了天朝这块肥肉。 虽然现在图染只是一只消瘦虚弱的豺狼,但饥饿迫使他做出了更加危险更加凶猛的攻击。为了防止这头饥饿的狼再次骚扰到关中腹地,保护天下黎民苍生的安全,在五哥的授命下,他 再次出征来到金胜关。和施别坨派来的大将军魏廷托对峙厮杀。 魏廷托比不得施别坨的本事大,一亘被拦在金胜关外,白白学浪费时间。 便豺狼就是豺狼,你一个不看紧,就容易被咬上一口。丝毫不能松懈。 也不知道这豺狼是真饿极了,还是另有所图,在这金胜关缠着自己不放。打不死,攻不下,却又始终不退。 不知道究竟是打什么主意? 而就在阮承淋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杨浩骑着快马来到了金胜关。 他脸风尘仆仆,衣服已经脏的看不见原本的颜色,上面不光是一路上沾染的灰尘,还有一些血迹。 他的到来,让阮承淋心里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杨浩带来了大长公主的信物,声称自己是奉了公主的密令,前来向晋王殿下求救。求救?京师出了什么事?公主出了什么事? 杨浩说公主已经被陛下软禁,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而且不仅公主有难,可能连太上皇也要不保。 “胡扯,你这简直是污蔑圣上,忤逆大罪,应该拖出去立刻砍头。”他听完就勃然大怒,喝斥杨浩。 杨浩顾不得一身的尘土,噗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声嘶力竭的发誓,自己所说的都是真的。并恳求晋王立刻回京搭救公主,不然为时完了就后悔莫及。 阮承淋哪里肯轻易想信他,立刻唤来卫士,把杨浩囚禁起来,没有自己的命令,谁也不许见,更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一定要单独囚禁。 杨浩没有反抗,只一再宣称自己的生死没有关系,只求晋王殿下看完密信之后立即回京师去。是真是假,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阮承淋屏退左右之后拆开密信一看,当时就愣了。信有三页,前两页里大致说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和缘由,以及现在自己的状况。最后一页赫然是一封血书,公主用鲜血写成,言辞 恳切的请求他即刻带一部分军队会京师,保护她和太上皇以及宗平王的安全。 他仔细看了三遍,信确实是大长公主的字迹,行文和言语也是她的风格,应该是真迹无疑。 可是要自己相信五哥真的打算动手除掉公主以及太上皇,他还是觉得不可能。 五哥会动手,他信。但要害死公主他们,不可能。他答应过自己,不会骨肉相残,血溅皇城。怎么现在这屁股底下的龙椅还没坐稳当,就先动起杀机来?这显然不够高明不够理智。 难道是公主夸大了实际的情况?可公主一向不是这样轻浮妄动的个性,况且在京师也有一定的力量,如果不是紧要关头,怎么会写上血书派人送呈? 不行,京师到底什么状况他必须搞明白才行。只有搞清楚了京师的情况,他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要知道他手握重兵,任何轻举妄动都会被人视为有所图谋。本来自己和五哥之间就属于君子协定,如果自己单方面行动了,必然会使得这种平衡土崩瓦解。到时候即便五哥在仁厚,恐 怕也会提防他。 这图染的豺狼还在门外虎视眈眈,自己内部可绝对不能乱。 打定主意,他立刻修书几封,派快马回京师。另外又写好折子,用八百里快递直送皇城,陛下跟前,说是禀呈军情急报,实则探听一下皇帝的口风。 五哥是个聪明人,应该会想好如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正在他的密信争奏刚发出去不久,又一个快马而来送密信的人赶到了金胜关。 天顺朝36 在准备对付大长公主之初,天顺皇帝阮承浥就想过届时该如何安抚自己那个手握重兵的六弟。 晋王阮承淋因为西边边疆的战事离开京师,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因为可以避免正面;中突,借着远隔重山万水的遥远距离,先动手,后安抚。不必等到在一开始就受到阻拦和冲击。 坏事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这一头猛虎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来? 但事情要做就要赶紧做,一旦错过最佳时机,想要再下手就难上加难。 六弟生性谨慎拘泥,最见不得骨肉相争,如果他在京师,肯定不会同意发生这样的事。 所以图染这一次进攻倒也算帮了阮承浞一把,但事后如何安抚,他必须有所准备。 公主銮驾出京师,他派了右都尉指挥使韦若彤跟着,除了看住公主,以防突变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韦若彤是军人,和晋王交情不错,两个人都比较重感情,志趣相投。 他还知道韦若彤在杨波落难时对她有所照顾也是受了晋王的暗示。 所以韦若彤看住大长公主,不光是为了自己能安心保险,同时也是向自己这个六弟表明他的态度,不会轻易对公主动手,万事以和为贵。 等六弟知道了京师的事情,必然会急奏来询问。他只要摆事实讲道理,回复过去,六弟自然会结合到京师各方面的实际情况,做出正确的判断。 虽然这一次确实是一场政变,还还是希望不流血,不死人。 只要能和平政变,想必六弟也会明白他的苦心,不会轻举妄动,陷国家于危难。 六弟有大义情节,势必以天下苍生安危为主。 至于太上皇这边,六弟和三哥的交情并不十分好,稍微难为一下太上皇他不会介意。只要自己保证太上皇的安全,六弟就会睁眼闭眼,装作不知道的。 六弟稳住了,西北就稳住,京师卫就不用劳动。只要京师卫能在自己身边,震住整个京师,平安渡过这一段,他就大功告成了。 收拾完了公主和太上皇的势力,他就可以抽出手来整治内阁。 对这个内阁,他已经积怨颇深。沈知延仗着当年辅助自己登上皇位的功劳,已经越来越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欺上瞒下,为非作歹。折子都扣在他内阁,过滤了才听不到他跟前。 什么该批,什么不该批,该怎么批都要他掺一脚。这皇帝哪里还是自己做,倒像是他沈知延做皇帝。 六弟到底是他阮家的人,不会和内阁那些人一条心。内阁的陈年顽疾,也是时候处理处理。 他并无心做一个霸权皇帝,只希望能振奋一下朝纲,清除一下天朝长年累月沉淀焉的这些丑恶污秽。还祖宗和苍生一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天下。 阮承溫的想法是好的,计划也不可谓不周全细致。但他忘了人性的丑恶,这皇宫里太多的双面谍,人前人后都不带重样。 他自己觉得计划万全,却不料他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更加精密的阴谋之中。 他可以保证韦若彤是属于自己一派,真心在他和晋王之间维护,为大义和苍生尽忠尽职。可却不能保证这派出去的一千五百个御林军都是牢靠的。 他那个心思缜密善用阴谋的三哥早在一开始就安排了人在韦若彤身边,只等着这个挑拨离间的机会。 韦若彤为了能让阮承淋安心,在出发之时就派遣了信赖的人带密信去金胜关,向晋王说明情况。他没有选错人,但为这个人选错了随行护卫。 这行人出发不久,就被人盯上。 盯上他们的人正是杨浩。 他也是一个双面谍,在长公主和太上皇之间游走。此一番他正是奉了太上皇的密令,拦截这一批给金胜关带密信的人。 和同样是双面谍的随行护卫里应外合,将带信使杀害,剥下他的衣服,换人乔装改扮。所带的密信也被篡改,伪造韦若彤的笔迹重新写过,换成了求救信。 然后由杨浩带大长公主的密信先行,他们带伪造的韦若彤密信随后,一前一后两封信互相印证互相呼应,务必要让晋王想信大长公主和太上皇等人已经身陷为难,性命堪忧。 这样一来,晋王必然有所动作。 图染大军还在金胜关外对峙,晋王不会把所有的兵力都抽调走,应该是带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回京师。 陛下在京师就是惊弓之鸟,晋王不动他也不动,晋王一动他必然也要动。 他不会让晋王的队伍靠近京师,必然出动京师卫主力赶到京师外郭子桥拦截。那地方一水相隔,中间只有一个桥,只要烧了桥,对面就没法在短时间内通过,是个易守难攻 的好地方。双方必然会在那边对峙,互相探探口风。 这两股兵力都远离了京师,皇城就空虚,除了锦衣卫和预备卫,就再无别的兵力可用。 一旦皇城里发生点什么,他们又回返不及。从郭子桥回来快马疾驰也需要半日,而半日时间已经足够一个皇宫发生很多事情。 更何况皇宫除了东南西北四个正门,四个偏门以外就再无出入口。只要将这八个门一并关上,足够再挡住大军半日。 整整一天的时间,足够再改朝换代一次。 宫变顾名思义是发生皇宫里,所以自然也应该靠皇宫里的人来完成。 阮承濄以为太上皇会寻求外界的力量,朝堂的力量复辟,却不料复辟只不过是用来迷惑他的障眼法。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那样冠冕堂皇的正面出击,他要做的是近身交手用宫变来夺回 帝位。 等到这第二封伪造的密信到达阮承淋的手里,他震惊了,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久久不能自己。 眼前的事实由不得他不信京师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革。 他的姐姐和哥哥,以及侄儿已经陷入了性命攸关的危机之中。而他信赖的五哥,已经背叛了曾经的承诺,举起了手中的刀,准备砍向自己的家人。这让他无法忍受,不敢相信。 骨肉相残,同室操戈,这历史上血迹斑斑的记载,数不胜数,让他头疼而且厌恶。 生在帝王家,这些他们从小就必须面对,多少个朝代下来,这种发生在自己人身上的残酷杀戮已经越来越变得理所当然。 可他就是不能接受这个可笑的理所当然,难道帝王家注定就要杀个你死无活?难道立国就不能立家?难道皇家就不能向寻常百姓家一样,父慈子孝,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他一直以为五哥是个厚道谨慎的人,但显然权力对人的腐蚀超过他的想象。从小不害人,对任何人都报以信赖和微笑的五哥,也终于为了权力举起了手里的刀。这太令他失望了。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依然不能完全接受五哥的转变。他依然不愿意放弃对五哥的期望和信赖,毕竟从小他们几个兄弟一起长大,他自认五哥比起三可来还是要仁厚许多的。 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自己不能轻易下决断。 但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事情还是自己不知道的,回去已经成了一个必然的选择。一家兄弟之中,到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他们五个。二哥身体不好,向来是不管事的。所以即便自己辈分 低,也少不得要站出来说和说和。 公主和太上皇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事情发展成这样,未必没有他们的干系。 恐怕五哥也有难处,不然不会轻易动这样的心思。 不行,他等不及了,必须立刻回京师。万一晚了,他恐怕就又要失去几个同胞手足。 打定主意后,他立刻召集了所有将士,大致把情况说了一下,然后安排好边关的防御事务。嘱咐他们以防守为要,不要和魏廷托纠缠争斗。只要把金胜关守住了,等他处理完京师的事 情,立刻就会回来。 不敢把过多的兵力抽调走,只带了五千精兵,日夜兼程赶路,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京师。 同时给韦若彤回复,告诉他自己正在往回赶,务必保证公主的安全,一切等自己回来再说。 如果陛下真的要动手,就行非常手段,用自己的名义抗旨,争取时间。 拿了他的信,那些御林军立刻上马往回赶。 而他和那五千精兵也往回赶。 杨浩因是大长公主的人,故而跟着御林军一起回去,准备加入保护公主的行列。阮承淋不疑有他,就放他走。 他以为那些御林军会看住这个人,况且杨浩孤掌难鸣,即便要发难,也难有大动作。 他不知道这两拨人其实是一伙人,而且既不是韦若彤的人,也不是公主的,而是太上皇用来蒙骗他的幌子。 他们拿了他的密信后并非赶往行宫,而是绕了点路从小道直奔京师。 这封信压根不会到韦若彤的手里,而是会被秘密送到皇宫里,经人改造之后,直接送呈皇后。作为韦若彤密通晋王,意图谋反的证据。 天顺朝37 月圆惊夜上 没想到自己最信赖的亲侄儿竟然暗地里和今晚勾结在一起,这让皇后感到震惊而且恐惧。如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信赖,那这个皇宫里还有谁可以值得信赖? 虽然只剩下自己和自己的丈夫,因为只要自己的丈夫还是皇帝,那她这个皇后就业还是牢靠的。所以第一时间,她就把信交给了阮承濄。 其实伪造过的信总是有破绽的,但问题是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各方面的精神都高度紧张,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剧烈的反应。 当阮承濄从皇后手里接过这封密信的时候,不可谓不惊恐。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且让这一切发生的竟然是自己和皇后最信赖的韦若彤搞得鬼,他是个双面派,一面臣服于自己,另一面却勾结着晋王。 最可恨的是,自己这个六弟竟然教唆自己的小舅子抗旨,这不就是要韦若彤忤逆犯上。还说什么怎人他扛,这哪里还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六弟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认定自己要动手,这也太令人失望和伤心了。枉费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周全,尽量不见血,不伤人。却原来自己已经被认定成一个嗜血嗜欲的侩子手。 这一段日子他一直精神紧张,寝食难安,身体剥落的厉害,脸色也变得很难看。现在收到这封密奏密信,更是双重打击,一下就病倒了。 可眼前紧迫的事态却不能等,所以即便是病了,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而他所作出的反应也正如阮承浩的预料的那样,为了牵制阮承淋和他带来的五千人马,不得不抽调京师卫立刻出击。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郭子桥,并做好完全的安排。届时一定要讲晋 王和他带的人拦截在那儿,不准他轻易过桥,靠近京师。 京师卫按正常编制一般是三万人,但为了抵御图染这次来袭,抽调了两卫共计两万人给晋王带走,目前留在京师的值剩下一万来人。为了以防万一,阮承濄调了七千人过去,务必要压压制住 晋王带来的五千人。 这样一来,京师就只剩下三千多的兵力,加上锦衣卫和预备卫,在杂七杂八的凑凑只有不到六千兵力。只能勉强应付。 这三千人就被他分开派到皇城八个大门口,牢牢看住,万一有变,只要关闭城门就还能抵挡一阵。 他的考虑和阮承浩的不谋而合。只是他了自己的力量,并且为了筹集到更多的力量启用了许多闲杂的人,这样一来就给自己埋下了隐患。因为这些新加入的人并不能完全保证是忠诚于他的。 对于阮承泌来讲,他在这个皇宫里的根基实在是太浅,很多表面上臣服的人其实根本就是墙头草或者双面谍。 万一真发生什么事情,究竟是保护还是谋害,未尝可知。 然而这一点他也并非不知道,连自己的小舅子都能两面派,背后捅自己刀子,何况那些外人?可是现在已经到了非常时刻,由不得他多想。 他最担心的还是大安宫,幸好那边的守备吴玉昌是自己的嫡系亲信,而且他对那人有救命之恩。在代州的时候也是忠心耿耿,尽忠尽职。 大安宫在他的看守下,一直都平平安安的,总算还有些安慰。 内忧外患,焦虑重重,这些担忧和疑虑更加深了他的病情。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他都不传太医。只让心腹的会点医术的太监自行配药,由杨波负责煎药。完了以后药渣也都埋在乾宁宫 的花盆里,绝不外露。 得不到好的治疗,他的病也是时好时坏,时急时缓。 这不由得让杨波和皇后,还有身边伺候的人担忧。 可他们也知道这事绝对不能外传,所以平时也都打起了精神,帮他收拾好一切,蒙混外人。 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大家心里都没底。 天顺三年八月十五,中秋合家团圆的好日子。 晚上皓月当空,温润皎洁,玉盘似的悬挂在天上,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 这原本是团圆佳节,往年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操办,但今年却显得有些热闹不起来。 不论是朝臣还是皇宫里的奴婢,都感觉到这一股压抑的气氛。 为了消除这种压抑紧迫的气氛,也为了缓和一下各方面的情绪,天顺皇帝还是在宫里举办了中秋赏月的活动。 只是往年赏月都是在临湖殿那边举行,比较靠近乾宁宫。这次则改在了远离皇城中心的含风殿,虽然前面也有海池,但比起临湖殿那个海池就显得寒酸多了。 往年六品以上官员皆在受邀行列,今年则划为四品以上才能参加,其余的则是赏赐御膳房特制的月饼盒时令点心,让他们品尝一下,也算是同乐过了。 往年的中秋赏月会要一直持续到深夜,一般赶在子时前结束就行。结束时还有另外的赏赐,然后由大内尚礼太监代替皇帝送百官从宏化门出去,各自坐车回家。 这次皇帝一开始就下令,到亥时就结束。亥时二刻之前,所有官员必须离开皇城,而且不在从宏化门走,而是走西面的泰安门。到亥时三刻正,关闭泰安门。 这样的安排多少让人感觉皇帝有点不诚恳,似乎在提防着大家什么似的。所以朝中议论也比较多,在八月初就上了许多折子,大意是祖宗的规矩还是少动为好。 但天顺皇帝心意已决,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毕竟也知道现在是要紧的时候,还是收敛些,静观其变。晚上的赏月会阮承涎亲自参加了,朝臣们都各自怀着心思敬酒,似乎想探究他身体的真 正情况。 他来自不拒,一一喝了。虽然依然沉默寡言,搞得气氛比较闷,但脸色还是很正常的,精神也不错。皇帝做的赏月诗虽然不是很精彩出色,但也工整,是他一贯的中庸平和风格。联句的时候 ,思路也很清晰。 后来酒喝多了有点上头,出了汗,脸色稍微有点疲惫,撑到戌时三刻的时候才先行告退。 百官恭送他,然后各自面面相觑,也吃不准皇帝的身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皇帝走了,大家也没多少心思吃酒赏月,这皇宫里难掩一股紧迫压力,使人感觉不痛快。 所以亥时刚到,就由内阁首辅沈知延做主散了。大家三三两两一起去泰安门坐车,旁边紧紧跟着两溜尚礼司太监,不像是护送陪伴,倒像是监视。 朝臣们也都不怎么交谈,即便交谈也只说些风花雪月诗酒。 送出泰安门后,太监们立刻就关闭了大门,插上比人大腿还粗的门闩。 整个皇城都封闭起来,不再允许任何进出。 乾宁宫里,天顺皇帝吃了药正睡着。 前几天的药似乎比较对症,他吃了以后身体好了一些。这几日他都以暑热难耐为由,推辞了视朝。但可巧赶上了中秋佳节,这赏月会是祖宗的规矩,不办不行,少不得强撑着主持一下。也亏 得身体好了些,不然这人多闷热之地,他恐怕也撑不下整场。 为了不让人看出他身体不好,他用了些提神的大内秘药,但这东西和酒有些冲,故而喝多了以后还是撑不住。幸而他不是个善喝酒的,就借着醉酒告退。 只是回来以后,一脱掉常服就发现里面的单衣已经湿透了。酒气上来,熏得他头疼胸闷,哇哇的呕吐了一场。吐完以后人是舒服了些, 但且肢软发寒,头晕目眩,躺在床上冷汗一层层的 冒,新换上的单衣立刻又湿透。 杨波急忙唤来内侍太监诊脉,然后拿了方子捻药熬药。药煎好了她亲自试过,才服侍他喝下。喝完了药,他就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丝毫不让她离开半步。 杨波就陪着他,知道他这是缺乏安全感。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使得他心力憔悴,韦若彤和晋王的事情又让他对身边的人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现在这个男人是见谁都觉得可疑,谁都提防,谁都不信。有时候甚至看着她,也会露出审视警 惕的目光。可算来算去似乎还是最相信她,每晚只要他闭上眼,就一定要抓着她的手。还不许她睡,得在边上看着。似乎只有她看着,他才能安心入睡。 为了他这个怪异的要求,杨波已经日夜颠倒,白天睡,晚上就睁着眼看他睡。睡着了的他依然双眉紧锁,似乎白天操心完的事情,睡梦中他也依然在操心着。 杨波都有点同情他,她以前总认为皇帝是天底下最逍遥醉快活的人,全天下都要听他的呼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跟在皇帝身边才知道,这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不光要访者外人,还要防着家人。整天不是算计人就是被别人算计。活得可真够累的。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累人的活,却那么多人抢着干? 没得自讨苦吃,她真有些理解不了这些男人。 朝顺38 亥时三刻刚过,城门关闭完。御膳房的执事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提溜着食盒,往大安宫的方向走去。 到了金木桥前,停住。 金木桥是个吊桥,一入夜就会吊起,使大安宫变成一个孤岛,不能进出。 小太监把手里的食盒放下,跑到桥边喊了一声。“对面的把桥放一下。” “干什么的?”对面吼一声。 “今天是八月十五,陛下说了,赏月会上的时令果饼赏赐群臣,不光那些文武大臣有份,列为将军和公里的大小女婢也都人人有份。” “怎么这时候才送来?中秋眼看就要过了,早点送不行?” “军爷见谅。这皇宫里当差的人是在太多了。赏月会咱家们都忙着伺候列为臣工,等文武百官们都回去了,这才感觉的到各处去送果饼。给军爷们带来的这些都不是剩下的,是御膳房特别新 做的。陛下说了,大安宫这边的要新鲜。”小太监最甜,脆生生回话。 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回了一声。“等着,让开些。” “晓得了,劳烦军爷。”小太监应承,推开两步。 对面吊起来的木桥嘎嘎一阵响,放下来。 “别动,我们自己过来拿。”那边又吼道。 “晓得。”小太监应一声。 木桥上噔噔噔脚步响,过来两个身披软甲的军士。 验过了三个太监的腰牌,又查了查带来的食盒,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好,劳烦三位公公,替我们谢谢陛下的恩典。”其中一个军士拱了拱手,然后拎起食盒要回去。 “军爷等一下。”执事老太监伸手拦住。 “咱家手里的是陛下敬献给太上皇的八宝月饼和杂色点心,特别吩咐咱家亲自呈现太上皇面前。” 军士皱了一下眉,狐疑地看他一眼。 “这会子太上皇已经睡下了,就不能明天送?” “这是陛下的旨意,咱家一个做奴婢的,岂敢违抗。军士带咱家过去,面呈了太上皇也好让咱家交差。”老太监有些驼背,托着手里的剔红漆盒,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两个军士互看一眼,然后走过来一个,也查验了一下他手里的漆盒。里面是七星捧月一大七小八个月饼,并无其他杂物。 “好,你过去,他们两个留下。”军士挥挥手说道。 “行,咱家受累一趟,军爷前头带路。”老太监呵呵一笑,接过漆盒后锤了锤腰。 “公公腰不好?”军士看他一眼,问道。 “老毛病咯,这宫里当差,个个都是咱们的主子。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的,久了落下这老毛病,一年不如一年咯。”老太监摇摇头,捧着漆盒跟在后头说道。 三个人两前一后过了桥,对面又嘎嘎嘎把吊桥升起。两个小太监就候在对面,等着老太监回来。 到了对面,两个军士把老太监带到管事待的地方。 大安宫金木桥守备叫吴玉吴玉昌,是天顺皇帝阮承濄的死忠派,是个办事妥当,粗中有细的人。 大半夜赏赐吃食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陛下对大安宫的守卫很重视,平时也多有些宵夜赏赐。吴玉昌是个细致人,即使是御膳房太监送来的东西,也不敢怠慢。 唤人用银针一一验过,连带老太监手里那个漆盒里的七星捧月也不放过。银针干净如新,知道都是可靠妥当的东西,这才放心。 “公公不要见怪,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陛下交代过要万无一失,吴某人不敢有丝毫松懈。但凡是外来的吃食,都是要走一遍这程序的。”吴玉昌朝老太监拱拱手说道。 “吴守备多虑了,咱家也是御膳房里的老人了,知道这边的规矩。要不要有陛下敬献太上皇的果饼,咱家这把老骨头也就不凑这热闹了。”老太监呵呵一笑,摆摆手。 “公公您忙,太上皇那边我们已经有人去禀告了,料想已经在准备。”吴玉昌说道。 “劳烦吴守备,那咱家这就进去了。”老太监躬了躬身,捧着漆盒慢悠悠进去。 吴玉昌看着他晃晃悠悠走路的样子,都有点替这老太监担忧,怕天暗眼花,万一磕碰了可怎么办? 好在大安宫里伺候的太监已经提溜了灯笼出来迎接,上前搀扶住那老太监朝里走。 吴玉昌给左右一个眼色,他们立刻心领神会,跟了过去。 一个快死的老太监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喷喷嘴,回到屋子里。 老太监带来的果饼下面的人已经分好了,给他桌上也摆了一盘,都是些好东西。 他随手拈起一个酥皮月饼,咬了一口。莲蓉馅甜软味浓,酥皮香脆,味道确实不错。不过他不喜欢吃甜食,所以只吃了这么一个就不再感兴趣。 外面的士兵都已经吃开了,大半夜的大家肚子饿了。御膳房的点心确实好吃,就是个都太小,一口就能吃掉一个。看起来满满两个食盒,其实也只够大家将将填饱肚子。 好在大安宫也是有膳房的,等会再烧一锅肉汤,大家吃个饱。 吴玉昌心想,掸了掸衣摆打个哈欠,在座位上打起盹来。 当听到金木桥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时,阮承浩原本闭着的双眼刷一下就睁开了。漆黑一团的纱帐里,他一双眼睛炯炯发光,犹如黑暗里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伸手从枕头下摸出琥珀佛珠,坐起身盘腿打坐,闭上眼默念经文,手里的佛珠一个个拨过。等佛珠拨了两遍,有人来报。 说是陛下送来了果饼,御膳房的执事太监要面呈。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懒洋洋应一声,然后撩开纱帐下床,微微伸个懒腰。 太监给他披上一件常服,梳理了一下头发,去外殿见那个执事太监。老太监见了他,颤颤巍巍跪下来叩首,说了许多祝贺团圆的喜庆话。 他眯着眼懒洋洋听着,手里的念珠拨个不停。拨着拨着,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哒哒哒,很是急促。 在旁边伺候的太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跑出去看看。刚跑到门口就看到迎面;中来一群军士,身上都带血,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上面也有未干的血迹。 吓得那太监张口要惊叫,结果还没发出声音就被冲过来的军士捏住衣领,一刀捅穿。那惊呼就卡在他喉咙里,再没机会喊出。 把刀抽出,伸手将那死了的太监推开,这一群军士又直冲进泰安殿里。见到这么一群杀气腾腾浑身是血的人冲进来,阮承浩只是挑眉看了一眼,懒洋洋斜靠在罗汉床上的身体纹丝不动。 跪在地上的老太监有些被吓到,惊魂不定的看看他又看看那些人。那些军士在门口排成一排,并不靠近。为首的将手里的刀交给旁人,然后独自上前,在离阮承浩两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拱 手施礼。 “启禀太上皇,逆贼已经全部剿灭。臣等恭请太上皇出宫,为天下苍生,清君惻,除奸党。”那人朗声道。 阮承浩依然不动,只是嘴角翘了翘,懒洋洋一笑。“都死了?”他缓缓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冒出这句来? “回禀太上皇,吴贼冥顽不化,无法劝服,臣不得已除之。” “他也算得上是个忠臣,只可惜是愚忠。”阮承浩懒懒哼笑一声,然后伸手把案几上摆着的那个剔红漆盒打落。 漆盒掉在地上啪一声摔成两瓣,露出一张秘密放置在夹层里的纸。阮承浩看了那人一眼。 那个军士立刻把纸捡起,双手捧着呈现上去。阮承浩用两根手指夹住,然后懒洋洋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微微一笑。 “果然是一笔好文采,写得真是精彩之极。好啊,我天朝有这些能臣,是福分。”说完,他伸手从腰里摘下一个田黄三联章,拣出其中一个,轻轻呵了一口气,盖上。弄好了,伸手将那纸抚 了抚,然后照原样叠好,又用两根手指夹着,递过去。 “给,拿着办差去吧。有了这个,他们都会听你命令的。” “是,臣领命。”那人急忙恭恭敬敬双手接过。 “你带两个人先去吧,务必先把宗平王接来。”他又嘱咐。 “是,臣定然不负使命。”那人磕头,然后起身,伸手指了两个人跟自己一起出去。 剩下的人都依次退到外面,将泰安殿团团围住。这些人虽然都出去了,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却依然停留在泰安殿里,萦绕不去。 阮承浩闭上眼,呼吸着这浓浓的血腥气,默念着经文,拨着手里的佛珠。等一遍拨完,他缓缓睁开眼,摊手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血色琥珀佛珠。 哼笑一声,伸手将这佛珠拽断。血红色的琥珀珠子嘀嗒嗒掉了一地,好似落下了满地的血珠子。 看着这满地的血花,他哼笑一声。皇宫从来不是佛国仙境,念再多的经,烧再多的香,也化不去他这一身修罗骨。 他不要做什么世外高人,他只要做他原本应该做的九五之尊。将手里剩下的一根红线扔在地上,他起身,从罗汉床上跳下。 “会梳头吗?”低头看了依然跪在地上的老太监一眼,问道。 老太监急忙磕头。 “奴婢会。” “起来,跟我到里面伺候吧。”阮承浩说完,头也不回自顾自往里走。 老太监起身,急忙小步跟上他。一到里面,才发现陈皇后和宁贵妃早已经在里面将太上皇以前穿过的全套朝服衣冠一一摆开。 他一进去,两人就屈膝一福,然后上来帮他更衣洗漱。老太监急忙也拿上象牙梳子,仔仔细细给他梳好头,带好冠。 穿戴完毕了,皇后和贵妃又急忙上去一上一下帮他整理起来。老太监站在一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从一个披头散发闲云野鹤样的太上皇慢慢变成了精神抖擞目光锐利有神的君王,腿一软,噗 通跪倒在地。 阮承浩用手掳了掳颊边的绶带,侧头看了一眼。 “奴……奴婢给陛下叩头。我主陛下真龙降世,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太监带着喜极而泣的哭腔,五体投地的三叩九跪,呼号起来。阮承浩哼笑一声,没有说一句话。 顺朝39 月圆惊夜下 香炉里的安神香已经烧尽,再无有一丝一缕的香烟飘起。满怀幽香已经变成了一炉灰烬,将死未死之际,还残留着那么一丝温热,在闷热的夏夜慢慢煎熬。 蜡烛上的火苗爆了一下,溅出点点星火,瞬间就消失了。 这一下轻响将龙塌上昏睡着的阮承濄惊醒,双眼猛的睁开,扫过一圈。 杨波正用手指着头闭眼假寐,被他的动静震醒,抬头看向他。 “什么时辰了?”阮承濄低声问,说完微微喘息一下,头依然觉得晕,不由闭上眼,皱眉。 “丑时还未过,天色还早,陛下您在睡会吧。”杨波轻声低语。 阮承濄闭着眼不说话,紧皱着的双眉微微舒开后又皱拢,如此往复了几次,似在隐忍什么痛楚。 “陛下?哪里不舒服吗?”杨波又问道。 阮承濄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摇摇头,起身要去取软垫来给他靠,被他拉住。 “就这样躺着说好了,这几年我一直觉得累,多想好好躺着休息休息。现在趁有机会,多躺躺,怕是万一起来了,就在没有机会在这上面舒舒服服的躺着咯。”他缓缓说道低声苦笑。 “陛下,别这么说,以后有的是机会。”杨波重新坐下,看他苍白的脸色心里不由担忧,难受,但也不得不挤出一些笑容,挂在脸上,骗人骗己。 阮承濄测过身,另外一只手也按在杨波的手上,好似握着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松手。 微微仰起头,他将杨波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 杨波也早已经习惯他这种注视,只要想着这男人看的其实不是自己,也就不在乎了。 只是有时候会想,是怎么样一个女人让这个沉默多情的男人一直念念不忘,以至于爱屋及乌到连自己都能受纳多荫庇。 可他从来不说,她也不问。 “你和她,其实也并不特别像。”他缓缓说了一句。 “嗯?”杨波下意识的应一声,神色一旺。 “那东西还带着吗?让我看看。”他伸手,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但始终还是差那么一点。 杨波微微伏下身,从脖子上解下那个小玉瓶,放在他手上。 他握住,感受着杨波残留在玉瓶上的温暖体温,热乎乎的,鲜活的触感。 叹息一声,缓缓放开握紧的手心,用指腹轻轻触摸那上面每一条拙劣的刻痕,好似摸着一身冰肌玉骨的女人。 “你知道这样一个平安符要多少钱吗?”他微微一笑,仰头看向杨波。 杨波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他又一笑,祥怒责问。 杨波也笑。 “我小时候常根哥哥们出去市井玩耍,这样的平安符东市那边大概只要五六个铜板就够了。只是我并知道这个要多少钱,东西不一样,价格也不同。 他点点头。“看来还是你见识多,从小就知道外面的市价。我小时候虽然是个皇子,可也不比得你这小丫头见多识广,走街串巷的逍遥。景帝对我们皇子的学业抓得紧,小时候大半的日子都 是在太学里和先生书本一起度过。等长大些才有了胆子,敢偷偷溜出去玩。只可惜,我们这些金丝笼子里养大的皇子,却比不得你一个小丫头,生生在外面被一个市井奸商绐坑了一把。我手 里这个玉瓶,可是花了二两银子才买到的。”他抖了抖手里的玉瓶,笑着说道。 杨波挑了挑眉。 “亏了,二两银子购买一萝这样的货色。” “是的,那时候那里懂这些。偷偷溜出去的,也没带什么钱,还是拿了三哥的金扣去换,以二两银子的价钱换了这么样的四个小坠子。一个玉瓶,一个玉鞋,还有一个玉佛手和一个玉瓜。我 们四个人一人一个,个个有份。玉瓶是保平安的,三哥给了阿沅。他自己挑了个佛手,说是修身养性。呵呵,现在他到真修起佛法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的缘分。我拿了个玉瓜,也不求 什么,就是图个好玩。那个玉鞋给了六弟,希望真能保佑他辟邪消灾。后来阿沅出了事,这东西也不知怎么就落在了三哥手里。他给了你,大约是还记着阿沅吧。”他继续说道,目光渐渐飘 得很远,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杨波不语,听着他说往事,也不明白他突然说起这些有什么用意。言语中似乎提到了当年的太上皇,她心里沉了一下,眼神不安的撇开。 那个阿沅是谁?是不是就是他和太上皇心里想的人?和自己长得很像吗? 他看不见她神色的变化,依然停留在回忆里,目光越来越迷离,似乎已经跟着回忆一起回到了过去。也不管杨波是要听还是不要听,继续说着过去的事。 “在皇宫里关了十多年,从来不知道外面有这么多好玩好吃的东西。我们几个玩啊,吃啊,都乐得不知道时辰。我还是头一次吃炸麻花,比皇宫里的可好吃多了,那么脆,一咬满嘴香。就是 太酥脆了,边吃边掉渣,样子不大雅。那卖麻花的小贩倒是个实在人,没诓骗我们。可我们都没带钱,以至于只有继续摘三哥的金扣当钱使,又被那些兑银子的给坑了一道。等皇宫里的人出 来把我们找到时,三哥单衣上的金扣都差不多摘光了。要不是阿沅向街上织补的阿婆借了针线给他给掇上,他就得敞着领子露着胸脯在街上走咯。可惜阿沅的针线活比你的还差,三哥那衣服 给她收掇的就像是狗咬过似的。也亏得三哥脸皮厚,还能穿着那样歪领斜边的衣服在街上逛。”说道这里她停一下,笑着摇了摇头。 “那时候,日子过的可真快。每天最头疼的就是先生布置的功课,最开心的就是先生今天有事不能来开课,我们就可以偷闲出去玩。最快乐的就是这一天了,开心的好似这一辈子的开心都在 这一天用完了似的。到现在我也记得那一天,是长乐二十一年,也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一晃,这都十多年过去了。人生呐,能有几个十年。”他幽幽叹口气, 闭上眼,神情惆怅而淡淡哀伤。 杨波依然不语,低着头。 他说的事,她不明白。但他说的理,她懂。 少年时光总是最快乐也最短暂的,身处于那段时光之中时,当真是没心没肺的随意抛洒光阴,整日只烦恼着要怎么才最开心,其余的事情就再不担忧。 可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消失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试想即便是现在她有机会出宫,回家,也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那段跟在三哥屁股后面混吃混合的日子,也在不能勾着沈玉飞的脖子,跟着他一起游街走巷,逍遥快活。 这人,总是要长大的。可为什么长大却这么令人惆怅,令人失望。 “怎么了?是不是我讲的太沉闷?”他笑,伸手用那玉瓶刮了刮她的脸。 杨波摇摇头。 “是不是想起你自己小时候的快活日子了?” 杨波点点头。 “还想着要出去?” 她有点头。 “你呀,知足吧,你小时候肯定比我小时候快活,自在。我知道杨万年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宝贝你。你这样一个个性,肯定是家里人给惯出来的。这个性不好,要吃苦头的。”他语重 心长说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想他们,我不喜欢这儿。”她说道,微微顾着腮帮子,语气郁闷。 “你就是这点和阿沅最像,其实长得也就只有四五分相似,但这副铁了心讨厌皇宫的模样,倒是十成十的像。”他笑,目光温和似水。不似往日那般深潭寒水,而是碧波浩瀚,一池春水,温 软而清澈。 终于明确的从他嘴里知道自己到底像谁,这个从她一进宫就萦绕在身边挥之不去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可杨波并不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那个阿沅,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离开了吗?”她忍不住问道。 阮承浥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她死了。她没等到出宫的那一天就死了。” 杨波心里觉得一阵堵,嘴唇抿得发白。 “这皇宫是近来容易出去难,这地方到处都是能吃人的深坑。一个不小心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阿沅就掉进去了,到死都没出来。”他说道。 “她......怎么了?犯了什么事吗?”杨波问道。 阮承濄看着她,然后有些无奈地说:“阿沅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有三哥他知道。等到哪一天你有了机会,就拿着这个玉瓶亲自问他吧。” 杨波怔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手,不解。 阮承濄放开手,撩起眼皮看了看。 “什么时候了?怎么都听不到敲更的声音?” “哎?可能是时辰还未到吧?”杨波急忙回答,说完神色有些慌张心虚。 他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你呀,终究还是这样,我真是不放心。这满地的深坑黑洞,你往后一个人可怎么过?” “陛下,有你护着我。”杨波急忙说。 “那万一我没了呢?”他注视着她,反问。 “不,不会。陛下你别说这样的话,我......我会怕。” “怕?你是该怕。不过总还是会有护着你的人,只是,你自己却做不了主。这天下的人都是要死的,我也不例外。你记着,万一我死了,你就去投靠晋王。他是个仁厚的人 虽然有点过于理想化,但心地很正。跟着他,你不会被人害。他会照顾你的,绝不会推辞。”他嘱咐道。 听他说这样的话,杨波心里一阵酸一阵苦,喉咙里就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吐不出咽不下,卡在那儿,胸膛里一阵阵的发闷。 她急促呼吸几下,然后舔了舔嘴唇。 “他照顾我,也是因为那个阿沅吗?”她将心里堵着的问题吐出。 阮承濄楞了一下,然后朗声笑起来。没笑几声就咳嗽,气喘。 杨波急忙将他扶起,帮忙拍背抚胸,这才缓过气来。 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他喘息几口。然后握住她的手,定眼注视。 “你要记住,人和人是不同的。对有些人重要的东西,对另外一些人可能就并不重要。你想知道他照顾你是为了什么?那就自己去寻找答案,而不是用别人的心去揣测他的心。六弟是个好人 ,但也不是个会随便对别人好的烂好人。所以,如果我护不到你了,你就去找他,让他护你。你也别管他是为了什么,只要他真心对你好,真心护着你,那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我在废院子里那一段,他却对我不理不睬。后来......后来我被......”杨波摇摇头,反驳。 “他只是晋王,不是皇帝。他的手没有那么长,不要因为你受了苦受了委屈就以为别人什么也没有为你努力。你能活着,这就够了。不然你以为为何这么多年,你和宗平王能平平安安的在那 个废院子里生活?至于后来的事,不关他的错,那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为什么要我死?”她又问。 “公主的心思只有公主知道,你有机会,就亲自问她。” “还是和那个阿沅有关系吗?”杨波接着问。 “我不知道,你得问她。”他却不肯再说,只是含着笑,语意暖昧,眼神里有一些复杂的东西。 “那......”杨波还要问,被他伸手拦下。 “好了,夜深了,你去睡吧。”他挥挥手,说道,神情变得疲惫,用手揉了揉眉心。 杨波抿着嘴坐在床边,低着头握着手里的玉瓶不动弹,眼神飘忽不定,神色也怪怪的。 阮承濄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哼笑一声。 “瞧你,这心事都摆在脸上,这样直白的个性可怎么在皇宫里生存?我呀,真是替你担心。罢了罢了,你想出去就出去吧,我也留不住你了。”他幽幽说道。 “陛下......”杨波抬起头,错愕惊呼一声。 “那个柜子,中间的抽屉里,你把腰牌拿了,出宫去吧。”他弹弹手指,轻轻说道。 “陛下......”杨波跳起身,噗通跪下,神色惊恐慌乱,脸煞白煞白的。 “怎么了?让你出去你又这样了?”他眯着眼,看着她笑,神色温和。 “陛下...... “那东西我一直给你准备着,心想万一你真不成材,就放你出去吧。可惜,没想到,现在就得给你了。我也不知道现在给你还来不来得及?不过他总不会太为难你,你拿着那腰牌总有用处。 去拿吧,拿了就走。什么也别带,从后面走。后面的路你已经很熟了,那里面不会有人的,你可以放心的走。这乾宁宫的密道,他还是不会让别人染指的。 “陛下......我......你......。”杨波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快去,把东西拿上。”他神色一正,伸手一指,低喝。 杨波浑身一颤,爬起身,小跑到高大的柜子前,踮起脚拉开中间的抽屉,里面全是奏折,翻开几本就见到一个金灿灿的腰牌。她拿起,抓在手里,跑回去继续跪在她跟前。 “陛下,我走了,你怎么办?”她问。 “我怎么办?你不用管。好了,时候真的不早了,你快走吧。他在外面等了那么久,一定心急了。热茶都喝了三遍,那雨前龙井估计已经泡的和白开水一般。”他伸手一挥,哼笑说道。 “陛下,你......你知道?”杨波惊呼。 阮承濄眯着眼深呼吸一口,缓缓吐出。 “好茶啊,三哥的品味,总是卓尔不群。我不喜欢龙井,味太甜。” 杨波愣住,胸口起伏几下。 屏风外传来一声朗笑,有人啪啪啪的拍了几下手。 “五弟,你的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验。喝了三年多的白开水,今天再喝到这雨前的龙井,感觉不如记忆中的那么好了。大概,是心境变了,所以味也变了。”阮承浩慢悠悠从屏风后踱步而 出。 他穿着一身冕服,头戴朝冠,面上带笑,双眼有神。站在那七彩绣屏前,真好似一个从天而降的真龙天子。 阮承濄看到他,也笑了笑。“这一身衣服,到底还是在三哥你的身上看起来更风流潇洒。”他缓缓说道,神色从容平和。 “承蒙五弟夸奖。”阮承浩拱了拱手,嘴角微微一翘,笑的自理。 阮承濄哼笑一声,然后看向杨波。 “你看,我让你快走,你不走。这下恐怕要难走咯。” 杨波看看他又看看阮承浩,咧嘴一笑。 “是好是坏也未必。 说完,她也不待他平身就自己起来,跑到阮承浩面前,仰头看他。 阮承浩不明白她突然跑过来干嘛,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杨波伸手,摊开手指把玉瓶露出来。 “阿沅到底是谁?她怎么了?陛下说死了?怎么死的?陛下说太上皇你知道,要我问你。”她直白发文,注视着他,目光清澈坦率,理直气壮。 阮承浩听了她的问题立刻脸色大变,自得悠然一扫而光。 躺在床上的阮承濄却哈哈大笑,伸手指着杨波说道。 “看看,像不像?再没有比她更像的了。三哥啊三哥,时隔十年,终于有人替阿沅向你讨债来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 “那天我看到这个玉瓶,就知道你喜欢这小丫头。一开始我搞不清楚,你到底喜欢这小丫头什么?她和阿沅并不十分相像,但我知道,你是个挑剔的人,如果她没有打动你的地方,你怎会把 阿沅的东西给她。你救她,是想一石二鸟,可到底也是真心想护她。当年你护不住阿沅,十年后你却想护她。可是三哥,你想护为什么不自己出来?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吗?十年前你不敢, 十年后你还是不敢,你就那么怕她?” “不,你不怕,你只不过是最先还是要保护自己。三哥呀三哥,你就是这么自私。倘若你当年出手,阿沅何至于会死?可你不肯,因为你想做皇帝。你呀你,十年,你等到了这个小丫头,你 以为你能重拾旧爱,可你错了。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一点都没变。你没变,所以你的结果也不会变。” “三哥,十年前你失去了阿沅,十年后你也得不到这个小丫头。”他冷笑说道。 阮承浩气息浮动,神色不定,绷着脸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他似乎压下了情绪,气息渐渐平稳。 “这事,以后我会一一告诉你。现在退下吧。”他对杨波冷冷说道。 杨波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退后几步,转头看身后龙塌上的阮承濄。 阮承濄朝她招了招手。她小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扶他起身。他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趁着你在,他也在,我再和你说一件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吧。”说完,咳嗽起来。 杨波急忙帮他抚了抚背,顺顺气。 “陛下,还是不要说话了,躺下休息吧。” 他摇摇头。“不行,这事我一定要说出来,如果我现在不说,将来就没机会说了。” 杨波抿嘴,回头看了阮承浩一眼。她心里没底,陛下担心的事情,到底会不会发生?难道这皇权下的争夺,真的必须以血为代价? 阮承浩冷笑一声。“要说你就快说,少卖关子,趁我现在还有兴趣听。” 阮承濄仰起头看向他,哼笑一声。 “三哥,我知道你喜欢阿沅。可是,你知道阿沅喜欢谁吗?” 阮承浩怔住,双眉一皱,脸色绷紧,一言不发。 阮承濄笑笑。 “我知道,你以为她喜欢的是你。可惜你错了。 阮承浩瞪着他,嘴抿得像,刀子,双眼眯了眯,寒光一闪。 “别用这种眼神瞪着我,别人会怕,我不会。”阮承濄摇摇头,伸手揽住杨波的肩,转头对她。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以为阿沅喜欢的是他吗?” 杨波摇摇头。 阮承濄自嘲朝人一笑,鼻子里哼一声。 “这事怨我,当年阿沅让我带信,结果我给弄污了一张,幸好那不过是结尾一张落款,只要送对人,有没有也没关系。我就把那弄污的一张抽出来,剩下的再重新装了个信封。记得,那是个 白梅傲雪泥金封。”说道这儿,他仰起头看向阮承浩。 “三哥,是吧? 阮承浩不语,只是站在那儿,冷冷看着他。 他也不管,自顾自一笑,然后低头继续对杨波说道。 “可惜,那一日也不知道我是着了什么魔,竟然把阿沅的信给塞错了地方。结果,就弄成后来那样。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知道会是那样的结果。”他幽幽叹口气,语气里满是自 责。 “那信......原本是给谁的呢?陛下你又塞给了谁?”杨波不解问。 阮承濄不语,只是笑笑,然后抬头看向阮承浩。 杨波立刻明白过来,那信错塞给了太上皇。可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收信人呢?还有那信到底说了些什么,以至于送错了就害得阿沅结局悲惨? “陛下......那信。。 她还想问。 阮承浥摇摇头。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去吧,再不走真的晚了。想走哪一条,往哪个门出,你自己选择,放在心里,不用和我说。去吧。”他伸手把杨波往外一推,挥手道。 杨波看看他,看看阮承浩,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向偏门处,闪了进去。 里面迷宫似的秘道她早已经熟悉,该怎么走,她确实还没考虑好。 在秘道里走了几步,她心里实在放不下,又回头。 隐隐听到外面阮承浩正低喝。 “你撒谎!我不信!你这是为了打击我,才造出来的谎言。你休想骗我,你得不到阿沅,得不到天下,你嫉妒我。” 阮承濄则在笑。 “三哥,我知道你疑心病重。不碍事,那弄污了的一页我留着,你自己来看。” 杨波停住脚步,凝神屏息。 也不知道阮承浩有没有过去看,一时那内殿里再没有说话声。 突然,就听到有人大叫一声。 “啊---!” 杨波惊得蹿一下,不知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哗啦啦一声乱想,似乎什么东西倒了,在地上滚一圈。 她正要冲出去,猛就听到阮承濄喊了一声。 “走,不要回头,离开皇宫,离开他。永远不要回来。” 杨波差点叫起来,整个人在秘道里发颤,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咯咯声。 “快走。”他又喊。 她这才醒过神,转身狂奔。 身后传来阮承浩的怒吼。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不信。她喜欢的是我,是我,不是他。你骗我!” “我不会让你得逞,你永远不是我的对手,你休想,休想。是我的,都是我的,全是我的。” 那疯狂的怒吼像是地狱里恶魔的咆哮,带着杀气像燃烧的烈焰似的席卷而来。 杨波被吓坏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可怕的充满杀意的怒吼。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狂奔。直到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咚咚咚的心跳,再也听不见任何一点声音。 顺朝40 逃出生天 冲天的火光,满耳的哀鸣,还有弥漫的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糊焦味。 乱了,统统都乱了。 宫女太监们都纷纷逃窜,却逃不过一柄柄钢刀利刃。这些毫无抵抗能力的可怜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为这场权利的争斗付出了他们廉价的生命。 杨波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权力的更替都必须要以生命来献祭?那些手持利刃的刽子手,嘴里高呼着,清君惻,保国家。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俨然他们是正义之师。可为什么火光中, 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在举起手中的钢刀时,为什么脸上都挂着那样贪婪暖昧的神色?在光明之下,俯身在这些男人身上的邪恶妖魔原形毕露。 那就是欲望,一切罪恶的根源。 杨波蜷缩成一团,躲避在假山之中。听着外面哀嚎,呼喝,惨叫,狂笑,这一切声音灌满了她的耳朵,可她却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抱着腿安静的坐着。依偎在她脚边的,是未满周岁的小太子 。这个孩子长着纯洁的大眼睛,兴致盎然的看着倒映进山洞里的些许火光。那些光从小小的空洞中射进,落在杨波的裙摆上。火光摇来摇去,那些小小的光斑也晃来晃去。他伸手抓,却只抓 住杨波的裙摆,那光,是抓不住的。杨波将他揽住,托了托他的小手。 小太子咯咯一笑,将手里抓着的奶糕塞进嘴里吮着。 外面的声音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只看着杨波。杨波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和悲哀,所以他也感受不到。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只要杨波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这个小家伙是杨波在秘道里发现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这要紧的关头把他塞进了秘道里。杨波看到他的时候,他就躺在一个竹编的篮子里,呼呼大睡,旁边摆着几块卖糕。显然把他放进来的人 心思非常缜密,怕他醒了闹,连吃的都准备好了。 杨波也没多想就脱下单衣将他裹住,绑在自己身上,继续朝前走。 小家伙醒了就抓她头发,杨波就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奶糕,他抓了就自己在那儿慢慢吮着吃,不吵不闹。她觉得这孩子个性和陛下真像,有点沉默和寡淡,耐得住安静。 她背着他在幽暗的秘道里走,一直走一直走,渐渐就听到了一些濒死之人的惨叫,很是疹人。 但她却连颤抖都没有一下,依然迎着这种声音继续走,一直到达这个假山洞里,然后坐下,安静的等待。 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恐惧,这大概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吧。几年前的那一场翻天覆地,已经消磨光了她所有的惊恐和慌乱。到了这一次,她已经很清楚的明白这一切终究会 过去的。 等这一片抵抗的人都死光了,那些拿着刀的人就会离开。所以她只要安静的等着,等火光消失,等一切安静,到时候她就可以带着小太子离开。 这儿靠近掖庭宫,里面关的都是些犯了事的女人,大多数手无缚鸡之力。估计出了事以后,人都跑光和死光了。不会有人看到的。 掖庭宫后面就是废院子,她也不知道那个狗洞还在不在。碰运气吧,那种地方罕有人迹,应该不会补好。 当年三哥能够进来,今日她也能够靠那个狗洞出去。 也不知道赖八是不是还管着那个地方?管他呢,这会儿,那老太监估计也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功夫管她的闲事。 只是,带着小太子出去之后,她又应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下一步的行动,她就头疼起来。不想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脚边的小家伙拉拉她的裙摆,把手里的奶糕举了举,示意她也吃。 她咧嘴一笑,摇摇头,伸手握住他的小手,想从那温热中汲取一点力量。 正如她所料的,很快的,这儿的抵抗就被全部消灭,也许并非是什么抵抗,只不过恶魔总是要找个理由大开杀戒的。那些摇来晃去的火光都消失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整个山洞陷入一种凝 固的黑暗之中。 小太子突然抓紧了她的手,她也反握一下,彼此都感受到一种紧迫的压力。是时候了,成败在此一举。杨波深吸一口气,将小家伙抱起,绑在背上。 小家伙将手里剩下的一小块奶糕递给她,她接过,板成两半。大的塞进自己嘴里,小的塞进他的嘴里。嘴里含着东西,即便碰上什么可怕的场景,就不容易喊叫。 这个山洞的活门只能从里面打开,杨波摸索一下,然后拉动锁链。沉闷细微的锁链绞车启动的声音,在山洞里嗡嗡回响一阵,挡在出口处的大石头缓缓移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钻出的裂缝。 杨波并不急着出去,而是隐在石头后面等了一会。 外面依然安静而黑暗,连虫鸣都没有。月亮似乎也被吓得躲进了云层里,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 屏息等候了一会,她才微微探出头看了看。除了黑暗依然是黑暗,看不到任何人,也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小心翼翼钻出去,然后又推一把那大石头。那石头好似轻飘飘的,她一推就又合上。听着那洞口合上的声音,她心情有些复杂。这个安全的庇护所一旦关闭,就在也没有机会打开。她已经 没有后路可退了,只能继续前进。深吸口气,她拍拍背上的小家伙,拨开重重竹枝灌木,开始向前走。 走到花坛边,拨开最后挡在前面的树枝,眼前立刻冒出一团人形的黑影。是谁?她被发现了?杨波被吓得蹿跳起,头皮都麻了。幸好嘴里含着奶糕,不然她肯定要叫。 呼哧呼哧喘气,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前面的黑影也不动,只有随着空气弥漫过来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杨波颤抖一下。那是个......死人。没事了,没事了。 她深吸口气,绕过那团黑影,跨出了花坛。下脚就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害得她心里一阵发毛,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咬着嘴唇,将脚挪开些,站稳后继续朝前走。这一次她走的很小 心,每一步都踩得仔细。这一路她也不知道自己踩了几只手几只脚,后来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也就能准确的避开那些到处都是的黑影。在后来,这样的黑影就看不到了。 背上的小家伙开始抓她头发,她知道他把奶糕吃完了,于是从怀里又掏出一块,塞到他手里。 掖庭宫里也有很多黑影,她都视而不见,自顾自绕开他们往前走。突然其中一个黑影动了动,吓得她急忙停住,隐到角落里。 那黑影动了动,然后似乎举起了手。“救......救命......” 她听到轻微的呼救声。杨波将身体缩得更紧,不知道那人发现自己没有? “救......救......”那黑影动起来,在地上爬着,继继续续的求救,朝着她的方向。 杨波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用力咬住嘴唇,头一撇,抓紧背上的小家伙逃窜开几步。逃了几步她又觉得不妥,那到底是一条命,她难道也变得和那些恶魔一样麻木不仁,视人命 如草芥?她转身,犹豫着往回走。走了两三步,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火光摇曳。 “快,这儿还有活的。”有人高吼一声。 杨波急忙隐蔽要暗处,伸手抓紧背上的小家伙。 “救......救......啊一一!”低微的求救声突然变成了一声惨叫。 杨波捂住耳朵,将身体缩紧。 “走,再到别处去看看,有没有活的。”又有人高吼一声。然后火光摇曳,脚步嗒嗒远去。一切又恢复到死寂和黑暗。 杨波舔了舔嘴唇,感触了一丝血腥味。伸手抹一把脸,将蹦出的眼泪擦干。她走出角落,背着小家伙继续前进。 在废院子里,她看到了赖八。那老太监坐在台阶上,烂醉如泥。杨波心咚咚跳,小心翼翼一步步靠近。赖八鼾声如雷,好似已经醉死睡死。可当她脚刚迈上台阶之时,那枯爪烂手一把就抓住杨波的绣花鞋。杨波没有叫,只是僵硬住。黑暗中,赖八那双比赤豆大不了多少,永远醉意朦胧的双眼此刻却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他盯着杨波,却一言不发。 杨波也看着他,一言不发。这一刹那对杨波来说那么短但又那么长,绣花鞋上的枯爪烂手渐渐松开,黑暗中那双闪亮的犹如老鼠似的眼睛重新闭上。然后,如雷般的鼾声继续有节奏的响起。 杨波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迈开她僵硬的脚步,绕过赖八走进了这个曾经给过自己几年平淡安宁时光的废院子。屋里和以前一样,没有更破旧也没有更簇新,它就仿佛依然是她当年离开时的模样。 推开门,地上桌上柜子上,都没有一丝灰尘。看来有人仔细的照看着这个屋子,也许就是门口那个烂醉如泥却又清醒精明的老太监吧。也许,他也留恋着那段大家彼此相依为伴的日子吧? 打开柜子,里面依然有几件烂衣服。杨波把小太子放下,然后脱掉自己身上华丽的锦衣,穿上那些破旧的衣服。 小家伙还以为她又要玩新游戏,饶有兴趣的摆弄着那些破衣服。杨波也给他换上以前阮宣炆穿过的破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像样子,但总比那些招人眼的锦衣华服要好。将人重新背上,她抱着两人换下的衣服出去,统统扔进那口水井里。然后到后面的墙角那里找到了用锅盖遮住的狗洞,将满是泥灰的锅盖推开,她先把小家伙塞了出去,然后自己也钻出去。出了狗洞抬头一望,这高墙后竟然就是大明湖。凉嗖嗖的风从湖上吹来,激得她忍不住哆嗦一下,打了个喷嚏。 背上的小家伙咯咯笑了一声,却不知杨波已经吓得头皮发麻。幸好外面没有任何人,不然可就糟糕了。 可大明湖这儿的地形她一点也不熟悉,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看着远处湖面上微微的波光,她突然觉得心被一股迷茫的感觉充满了。 背上的小家伙停下嘴,扯了扯她的头发,似乎在催促她前进。可到底该往哪里走呢?在这个皇宫里她一待就是那么多年,一只被关在笼子里许多年的金丝鸟,突然出了笼子就会不知道该往哪 里飞? 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啪的一声砸落在她身边。 “谁?” “往西走就是外苑。越过土丘,就到了西郊城墙外。哎呀,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这里已经没人了,我怎么和鬼说起话来。喝酒喝酒,醉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咯。”墙那边传来赖八的自言自语。 杨波捡起落在脚边的小布袋,掂量着似乎是一点碎银和几个铜钱。 她不知道这个老太监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在她的记忆中,那几年这老太监总是克扣她和宗平王的吃穿用度,对他们并不好。但没想到在危机关头,这个并不好的人却给了她一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她终于流泪,无声的流泪。这个皇宫里,并不都是坏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还是有善良的人存在。抽抽鼻子,她什么也没说,背着小家伙朝着西面迈开脚步。 天宝朝1 这是一个京城郊外偏僻的小村庄,村里大约四五十户人家,说起来也不算太小。村子里的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耕种着那百来亩属于京城达官贵人们的封地。 忙碌而单调的生活让所有人都过着一种封闭的日子,在平时的日子里他们只关心那些田地能否产出足够养活家人的吃食,对外面的变化一无所知。即便这儿其实离京城并不太遥远,但消息却依然很闭塞。 只有那些去外面做工的人回来了,才会带回许多新鲜的消息。然后在村口唯一的那家茶馆里,男人们难得的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的一番。 村里最有见识的应当是货郎和私塾先生,货郎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但经常到外面走街串巷的叫卖杂物,见到的世面和听到的事情最多。哪村哪户有了点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隔个十天半月他就会去京城里进点时鲜无玩意,这些村落里虽然都是些灰头土脸的老百姓,但到底保长地主家的小姐太太姨奶奶也需要一点不一样的好东西。在京城里一天听到的消息就足够这货郎在往后的日子里反复说给村里的老少男女们听,那些人脸上向往惊诧羡慕的表情,每第使得这个货郎感受到一种无比的精神欢愉。 私塾先生念过四书五经,虽然到了六十出头还考不上个秀才,但到底算是村里有见地的人。货郎说的好多事.大家都听不明白,只有私塾先生能摇头晃脑的讲出一番道理来。虽然听他讲的那些道理,村民们依然听得一知半解,但无知的人对掌握知识的人总是充满了敬畏。 却说这一天,货郎邻村的长员外家做了笔大买卖。张员外有个未出阁的二小姐,定了门不错的亲事,就货郎叫去,许了他一些银钱,让他代为去京城里置为一些体面的嫁妆。这笔买卖峥赚不赔,而且很是张脸,得了些定金的货郎到了这小村子里,就到茶馆里吃酒。恰巧,私塾先生也在茶馆里坐。他是来给茶馆老夫妇的儿子看生辰八字的,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已经到了一十八岁的大好年纪。这娃子在京师里一个药房当管账活计,论说在村里也算有出息的,故而很多人家想攀着门亲。茶馆老两口不敢怠慢,故而让私塾先生来看看姑娘们的八字,选个合得来的才行。 这两个人物在茶馆里凑齐,那些中午闲下来的男人们也就汇拢过来,开始听货郎说些新鲜事。 茶馆老两口忙的团团转,笑得合不拢嘴。 正安逸的时候,突然远处村口一阵烟尘滚滚而来,打头的是一队军爷,个个一身铠甲腰佩金刀,骑着高头大马,嘴里嗬嗬嗬的呼喝着,踏着滚滚沙尘直扑而来,很是威风凛凛。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村民们立刻作鸟兽散,私塾先生也拉着货郎躲到柜台后,茶馆老两口忙不迭的下门板。 正下到一半,那一队军爷依然到了跟前,齐刷刷停在村道上。 这时后面跟着来的一头大毛驴赶上来,上面驮着的赫然正是保长。他满头汗,混合着沙土灰扑扑的很是狼狈。 “大,大……大人,这边,这边。”保长鞭打着毛驴赶上来,指路道。 那领头的军爷头盔上一簇红缨,看起来煞是好看,只是一张脸冷得能冻住滚水,双目缓缓瞥过四周,人人都感到当头一瓢冰水淋头。 那军爷手里马鞭一指,示意保长前头带路。然后他们跟着在后面缓缓行,这一队人除了马蹄声就再无其他声音。 队伍中意有一匹枣红色的马,看起来很顺服的样子,拉着一辆簇新的车,妆饰得精巧别致。 这一队人朝着村尾走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要抓人呢还是干点别的事? 村里一年到头难得有点新鲜事,虽然这一队军爷让大家感觉到害怕,但也有很多好事之徒耐不住心头的好奇,偷偷跟过去看热闹。 保长把他们带到村尾大户刘老头家,刘老头在村子里有几十亩薄田,家里有几个长工和佃农,算的上是户大人家。住着一个二进小院,有四五间瓦房和六间草屋。 大家都嘀咕难道是老实巴交的刘老头犯了王法?可也不像,这队军爷到了以后只是围住了屋子,却并不闯进去。 为首的军士下了马,然后示意保长上去敲门。 保长敲了敲门,刘老头家的胖丫头出来开门,一看到保长那一头灰的模样要笑,可仰头又看到那么多杀气腾腾的军爷,那笑又僵住了。 “还不快去叫你们刘老爷出来,快,军爷有事找。”保长急忙吩咐。 “不必了。”那领头的军爷一把推开门,胖丫头被推掇到一军,屁股墩在地上,哎喲叫一声。 那军爷伸手一挥,后面跟着的人就哒哒哒;中进去,将院子里挤了个满满当当。 刘老头也知道事情不好,带着几个长工跑出来,一看这副样子,立刻吓得破胆,膝盖一软噗通跪在地上。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人是好人,是大大的好人呐。保长大人,你要为我证明呀。”他立刻呼号起来。 “少哕嗦,将人吓跑了就唯你是问。”保长冲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立刻闭嘴。 “人在哪里?”那领头的军爷不管他们这一出。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人?什么人?”刘老头被打的发懵,呆呆问道。 军爷微微皱眉,手握了握鞭子,吓得他一个哆嗦。 “蠢东西,你不是收留了个外乡人,那人在哪里?”保长急忙推他一把。 “哦,哦,那个姑娘家。她……她犯了什么事?”刘老头醒悟过来。 “你管这些干嘛,人在哪里,快说。” “在后面单独那间小瓦房里。” “她可有出去?” “没有,这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个顶安分的人。” 听他说完这句,那军爷脸色稍好,手里鞭子一挥。院子里的人立刻又朝屋后扑去。 刘老头看着他们,伸手拉拉保长的衣服。 “保长,那姑娘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些人抓她去,不会为难她吧?那姑娘……”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这窝藏钦犯,可是死罪。”保长瞪了他一眼。 听到死罪二字,刘老头立刻吓得瘫软在地。然后又爬起,抓住保长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哎呀我的保长啊,你可要为我做主,我哪里知道这丫头是个钦犯,她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模样,可不像是个作奸犯科的人哪。我也是不知道,受了蒙骗。保长,救我。” “好了,闭嘴吧。只要人在,你就有活路,要是人没了,那你就等着遭殃吧。”保长说道。 刘老头心里松口气,还好还好,人还在。 天宝朝2回宫 听到外面哒哒哒的脚步声时,杨波正在后面浇菜。 小花坛里给她都种上了菜,碧绿的油菜刚冒了嫩叶,脆生生的讨人喜欢。 她提着小水桶,用葫芦瓢勺一点水轻轻浇上,期望这些幼苗能长的茁壮。 林书瑞带着人到后院,一看就看到墙角边那一抹瘦弱的身影。一身粗布的旧衣,朴素无华的麻布包着头,细细的手指握着一个破了口的葫芦瓢,脚边一个旧旧粗陋的木桶。她躬着身子在那儿闷声不响的浇菜,好似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 林书瑞一时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授命找寻的是不是眼前这个普通的女人,但随即他又想,能有这份淡定沉着气度的总不会是乡村女子。 身后的人意欲上前询问,被他轻轻拦住。 虽然对外面说是抓钦犯,但实际上他出来的时候陛下亲自授命过,不得冒失,务必妥善带回。况且,这女人手里还有那么重要的东西。 给左右一个眼色,让他们到屋里去看看。 他亲自上前,离杨波四五步之处站住,拱手微微作揖。 “末将林书瑞见过杨姑姑。” 杨波依然自顾自浇菜,浇到最后一株,才直起身用手捶了捶腰。她回头看了林书瑞一眼。 林书瑞发现这女人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乌黑水灵,幽深缠绵,看似波澜不兴,但却深不见底,似能吸魂。 难怪陛下一定要找回来,难怪人都说天顺皇帝为了她连皇后都冷落不管,难怪 杨波后了他一眼后就转身要拎起自己脚边的木桶,不料弯着腰时常长了,一时竟提不起。 听到木桶咯噔一响,林书瑞醒过来,急忙上前,帮她拎那木桶。杨波淡淡一笑,到也不推辞。 “有劳将军了。” 将林书瑞撇下,她自顾自到井边要打水洗手。 林书瑞一个眼神,手下立刻上前帮忙打了一桶水上来。杨波用葫芦瓢勺了一瓢,将手洗了洗,然后在裙摆上随意一擦。她这个随意的动作让林书瑞怔了怔。杨波不以为然一笑,坦然看向他。 “习惯了,这里比不得那里面,没那么多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是了。”她轻轻说道。 这时,去了屋里看的两个手下出来,到林书瑞身边嘀咕几句,他顿时脸色变了变,狐疑看向杨波。杨波也不理会他,只是搬了个小板凳坐下,然后拿起一箩豆荚,开始剥豆子。她细细的手指灵巧的剥开豆荚,往粗瓷盆里把豆子叮鈐叮铃的砸进去。嫩绿的豆子在瓷盆里打转,搅得林书瑞心里乱糟糟的。 陛下要他带回去的是两个,这下没了一个,他可怎么交代?于是上前一步,再次拱手作揖道。 “杨姑姑,孩子呢?” 杨波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眼眸里波澜不兴,随即又缓缓放下,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死了” “死了?”林书瑞大惊失色。 “怎么死的?尸首又在哪里?”他急忙问。 杨波依然不紧不慢的剥手里的豆子,瓷盆里叮铃叮铃响着。 “病死的,尸首葬在乱坟岗,破席子一卷随地一扔,坑挖的不够深,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野狗叨走。” 林书瑞皱眉,将她脸色仔细端详一阵,然后嘴一抿示意手下看住,自己转身回到前面。 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拎起那刘老头,询问孩子的事情。 刘老头结结巴巴回答,说这姑娘来的时候是抱着个快周岁的孩子,那孩子病得很重,本来他们也不敢收留。但这姑娘给现银,又央他们找大夫。可惜,郎中来了一看,说那孩子已经没救了。后来没出三天,那孩子果然就死了。那姑娘又出了银子买了个小薄皮棺材,央他们张罗着给葬在了郊外的坟地里。倒不是乱坟岗,就是偏僻荒凉了点。坑挖的也不浅,估计不会被野狗拖走。 听到这话,林书瑞将刘老头扔下。招来几个手下,让刘老头带路,去把那孩子的尸首起出来。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陛下要的是两个,他就得绐出两个。至于事情是真是假得由陛下裁决,他还是尽力办差要紧。 回到后院,杨波那一箩的豆荚已经都剥完了,拍了拍手,正端着那一盆豆子在看。林书瑞上前,拱手。 “杨姑姑,请随我回宫吧。” 杨波轻叹口气,将手里的豆子捻起几颗。 “可惜了,这么好的豆子,我没福气吃。” “姑姑何出此言,宫里什么都有,不缺这些豆子。”林书瑞说道。 她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宫里再好,也没我亲自种的豆子呀。罢了,我就是个没福气的人。”将手里的豆子放下,她起身,在裙摆上擦了擦手,然后挺直了腰板,笑眯眯看着林书瑞。“走之前还是要问一问将军,这一趟将军是奉了谁的旨意?我也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跟人走不是。”她慢条斯理的问,语气温和而从容。“回姑姑话,是陛下请姑姑和……孩子回去。” “哦,那可有旨意? 林书瑞怔一下。“陛下只有口谕,没有旨意。” “没有旨意,我焉知你是真是假?”杨波眼皮一撩,看着他说道。 “是,姑姑仔细。来的时候陛下给了我信物,说姑姑见了,定然能明白。”他点头,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托着递过去。 杨波眼皮一垂,看到他手心里那只快散架的烂蝈蝈,那原本风淡云轻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一变。往事宛如潮水汹涌而来,将她淹没冲刷。她闭上眼用力深吸几口气,握紧拳头勉强站定。 待到情绪微微安抚下,她才微微睁开双眼,伸手将那蝈蝈拿起,握住。 “难为他了。”幽幽吐出一句。 林书瑞微微撩起眼皮,不解看她。其实他也搞清为什么陛下给这么一个信物,但陛下做事总有他的道理,他做臣下的只管办差,不管里面的缘由。 杨波摊开手,凝眉看着手心里的蝈蝈,那草色已经发黑,肥大的身子快散架,越发的丑陋起来。就如同原本还勉强能讲究的皇宫生涯,到如今已经完全变得可怕和丑恶。 可为何他还是不放过她呢?为何还要用这种本该纯洁的情感来纠缠她?非得把一切都弄脏了才甘心吗? “当我们死了,岂不大家都安省。”她握紧拳头,淡淡一句。 “姑姑,上路吧。”林书瑞不敢接她这句话,只是拱手说道。 杨波叹口气,点点头。 “是啊,该上路了。”说着.将手心里的蝈蝈塞到腰带里,然后伸手解开了头上的麻布,随意扔在地上。 林书瑞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一身粗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人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她似乎不会梳髻,只找了两条麻花辫子盘在头上。如今解了包布放下来以后,人一下子就年轻了好几岁。 那漆黑的粗辫子陪着她苍白的皮肤,让她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但他在宫里听说过这个杨姑姑的事,知道这个女人其实已经二十四五了。论年纪已经不算小,可时光似乎在她身上并没留下太多的痕迹。 上马车的时候,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手腕细的就跟他家乡的玉米杆似的,小时候家里没钱吃甘蔗,他就和小伙伴们啃玉米杆,根很甜很甜。想到这儿,他心动一下。 她握着他的手上车,细细的手指就按在他手心里。那些手指好似半透明的青玉雕成,只是并不光滑细腻,而是有些毛毛的小茧。显然,这几个月,她吃了不少苦。 她在车里坐定,虽然一身粗布旧衣,但那庄的模样跟公主或者大家闰秀无疑。他抬头看她时,她正在撩耳边的鬃发,乌黑的发丝被绾到耳后。他眼尖,看到那宛如白玉雕成的耳垂上竟然没有耳洞。他愣一下。 杨波察觉到他的目光,不以为然的一笑,伸手抚过自己耳垂。 “年纪小的时候怕疼,家里人就没舍得给我穿。等大了就进了宫,忙来忙去也就忘了这事。让将军见笑了。 林书瑞脸一下红了红,心里暗骂自己好看不看乱看些什么,这样唐突一个女孩子。他急忙别开头,伸手帮她撂下车帘,将那些遐思怪念都遮拦阻断。闷声不响跳上马,伸手一挥,起程赶路。 车里现在载了人,队伍就不敢再奔命赶路,只是慢腾腾的走。于是回去的路突然变得漫长起来,让林书瑞觉得有点闷,有点烦,有点乱。 天宝朝3 林书瑞将杨波送到掖庭宫后门处,那里早有太监等候着,旁边还备了步撵。 她下了车,那领头的太监就上前扶一把,躬着背,一脸谄媚的笑。杨波也不说话,知识眼梢瞟一眼,嘴角含着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上了步撵,领头太监招呼小太监们抬起,旁边还跟着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护住,好似怕她翻出来或者跑出来似的。 看着步撵缓缓朝深宫里去,林书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宫里这些奴婢都是顶红踩白眼贼势利之徒,看他们对她这个样子,应该是不敢欺负。可这深宫里进去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再说,那个孩子……也是个麻烦。 罢了罢了,想这些做什么。这个女人到底还是属于深宫的,不是外面的人能沾手。想到这儿,他心里繁乱一下,觉得自己这叫胡思乱想,没事找事。上了马呼喝一声,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回屯营去。 温汤香胰,凝脂软膏,氤氬霭气之中,杨波躺在香妃榻上,让老太监帮自己擦拭头发。再好的油膏也抹不平地手上的毛糙,到底是干过粗活的手,要回去非得下大功夫才行。 五步开外左右各架一个铜炉,烧了碳,用扇子将热气扇过来。老太监撩着手里这一把青丝,先用大齿的牙梳一遍遍梳。让热气将湿漉漉刚洗完的头发吹到半干,然后再用细齿的牙梳细细打理。 杨波躺在香妃榻上自顾自打盹,在外面难得这么好梳洗一番,她都快忘了这宫里的好享受。等宫人将她扶起,她才醒过来。 懒洋洋扶到另外一间暖和的屋子里,帮她套上熏过香的衣服。一层层,一件件,包裹的严实,装扮的亮丽。穿完了中衣,坐在绣墩上,前面摆了硕大的铜镜,衬得她脸色有点发黄。她伸手摸一把自己的脸,被手指上的毛糙刮过,有点痒痒的感觉。 梳头的老太监又过来伺候,满脸的褶子却又一双白嫩的手。那可真是一双生化妙手,将青丝松松挽就,堆成云鬓懒髻。梳好了,插好香螺宝钿,步摇绢花,俏生生的一个娇人。只可惜,都二十好几了,却还要梳这娇俏的少女发髻。想想真是可笑,骗人骗鬼。 套上桃红色的外衣,扎上碧螺绣花腰带,穿上连枝牡丹绣花鞋,手里再拿一块藕粉色的帕子,真宛如回到了她刚进宫的那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杨波只觉得想笑。再打扮也回不去了,就算模样不老,这心境也老了。更何况,这模样也都生生老了去,哪里还有往日那般没心没肺青春浪漫的天真笑容。 记得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到的皇宫,这一折腾,都快到了半夜。 幸而刚才小太监端了一碗莲子粥过来,让她喝了顶顶肚子,不然早饿扁了去。只是这莲子粥比不得乡野稻米耐饥,过不久只怕还得饿。现在她可不似以前,小鸟似的进修肚肠一点点东西就能塞饱。 前头两个宫女提着灯走,她在后面跟着。这路她认识,是去含章殿的路。这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此一去到底是要见谁呢? 到了含章殿门口,立刻有太监给撩起门帘子迎进去。她才刚跨进屋子,里面就跑出人来,像只小蝴蝶似的,可那人却不肯起来,赖在她怀里磨蹭撒娇。 “阿水,阿水你怎么忍心抛下我。”那小蝴蝶似的人带着哭腔撒娇道。 杨波莞尔一笑,原来是那个别扭小子呀。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在我怀里撒娇,羞不羞。”她拍拍他的背,和声悦色的说道。 怀里的人这才仰起头,直起身。 杨波愣一下,呆呆看着眼前的人。 那原本还依赖在她怀里的身形一下就撺高起来,几乎和她一般高那原本稚嫩的小脸上也脱了稚气,现出几分少年英气,尤其是那两道剑眉,更是气势逼人。 唯独只有那双眼,依然宛如儿时一般,满是依恋的注视着自己。她立刻心软,伸手抚摸他的头,感叹一声。 “都长……这么大了,和我一般高。” “阿水,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像对付小孩子似的摸我的头嘛。”他立刻撅了嘴,一把抓住她的手,撒娇。 杨波噗嗤一笑。“还说,刚才是谁扑到我怀里的?” 那少年立刻红了脸,但眼神却躲不开,乌黑大眼亮闪闪看着她,嘴角笑吟吟的。手握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管事太监,轻轻唤了一声。 “太子殿下。”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笑吟吟的脸色黯淡下,双眉微微皱起,原本兴高采烈高昂着的头也耷拉下。 杨波有些不解,低头看他。 少年深吸一口气。 “来,阿水,我们进去看看父皇,他……”说着,眼圈就一红,似要掉泪。 杨波怔住,皱眉。 “怎么?出了什么事?” 少年不说,知识抿着嘴,然后握紧她的手,拉着她往里走。穿过一道圆门,就觉得扑面一股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杨波不解,这天才刚入秋,怎么就烧了地垄。 屋子里还摆了两个炭炉,但都在角落,离得人远,倒也不熏着。 屏风后的龙床上,阮承浩掩着锦被闭着双目躺着一动不动。他面色苍白,眉心紧锁,似在沉睡又似乎是昏过去了。胸口让被子掩着,也看不到什么起伏。 阮宣蚊放开杨波的手,小心翼翼驱上前,单膝跪在床前,伸手扶着床沿凑过去。 他手才碰到床沿的时候,阮承浩原本闭着的双眼就睁开了,一下寒光一闪。等看清是他,这才软和下来,有气无力的笑了笑。 “父皇,阿水来了。”阮宣炆禀告道。 阮承浩眼皮撩起,眼珠转了转,似乎想看看杨波在哪里。但转了一圈却寻不到,脸上浮出一丝落寞。他嘴皮子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阮宣蚊听 杨波抿了抿嘴,慢慢上前,在他身后跪下。 “杨波拜见陛下。”她轻声禀告,低头行礼。 “太子,退下吧。”阮承浩虚弱的声音传来,让杨波心头微微一旺。 “父皇?”阮宣蚊不解。 “去吧,没事。”阮承浩朝他点点头。 阮宣蚊回头看了杨波一眼,有些委屈的起身。 “儿臣告退。” 说完,转身走。到了屏风边又停住,回头看杨波。杨波也撩起眼皮看他,知道他担心自己,于是点点头让他安心。他这才又走出去。 天宝朝4 托孤? 暖香在鼻尖萦绕回旋,烛火闪闪摇曳,灯芯偶尔爆一下,发出突兀的噼啪声。杨波跪着,阮承浩躺着,两人一时都无话,静悄悄的隐隐一股紧绷张力。 龙塌上,阮承浩眼皮敛着,眼珠一转看跪在下面的杨波。然后手颤抖着从棉被里伸出,朝她招了招。“来。” 杨波抬起头愣一下,并不动。那手就在半空微微发颤,几欲倒下。他苍白的嘴唇也颤动几下,原本流光溢彩的双眸变得灰暗,流露出渴望和恳求,看着她,求着她。 杨波终受不住,深吸口气,起身。接住那一只终于落下的手,握住。那手凉凉的,一如记忆中。 “阿水,你好狠的心。”他嘴唇动动,低语道。 杨波低下头,轻轻叹口气。“陛下,何出此言?” “还记得当年,朕和你说过的话吗?”他问。 杨波不语。 “朕说过,等朕回来了。。。 ” “陛下,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杨波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微微别开头。 阮承浩眉心微微拧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 “还是这么放肆,你呀。”语气无奈而疲倦。 “是臣的错,请陛下恕罪。”杨波察觉自己失言,急忙要跪。 阮承浩拉住她,摇摇头。阿水,难道你也认为朕会害你?为何要离开? “陛下,阿水已经老了,我想家,想回家而已。”杨波幽幽说道。 阮承浩微微一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相信她的话。 杨波也不多解释,说完就闭嘴,绝不说第二遍。 “阿水,你不相信朕。你要走,可以亲自和朕说,为什么要这样偷偷走?而且你自己走还则罢了,为何还要带那个孩子一起走。你自己一个人走,朕还可以不追究,带着那个孩子,让朕怎么和天下人交代?”阮承浩注视着她,缓缓说道。 杨波深吸口气,她就知道他还是为了这事。在这个男人心目中,只有他的天下才是最重要的。幸而她从未有过任何非分的想法,不然真是徒添伤感。于是她点点头。 “陛下说的是,阿水也后悔了。倘若我不把那孩子带出去,他可能就不会染病,也不会死掉。到底是金贵的人,哪里受得了外面的恶疾。” 阮承浩微微仰起头,看着她不说话,脸色苍白,神色虚弱,但目光依然锐利如刀锋,细细摩挲过杨波的每一寸肌肤。杨波坦然面对,神情从容和他对视。 最后他呵呵一笑,头跌回软枕上,那审视的双目轻轻合上。 “唉,可怜的孩子,没那个福分吧。” “是啊,这天底下有些人生来就不是个有福的命,强托生在富贵人家,也享受不起,反而遭罪。”杨波也笑,淡淡说道。 阮承浩叹口气,双目皱拢,似乎在隐忍什么痛楚,额头上蹦出许多汗。 杨波急忙用手里的素帕给他擦拭了一下。 “陛下,怎么了?” 阮承浩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转过头微微睁开眼看向她。 “没事,伤口疼而已。” “伤口?陛下受伤了?”杨波惊诧。 他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缓缓伸到锦被里。 杨波觉得不妥,想抽手,但被他目光止住。在温热的棉被里,有一片触手濡湿之处。缓缓抽出,在腹上淡淡殷红之色,扑鼻一缕血腥味。 “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陛下。。。。。”杨波急忙问。 阮承浩摇摇头,虚弱苦笑一声。 “都过去了,朕说起来终究欠他。到如今连他的孩子都保不住,这一刀也该。况且,他那么恨我,那一刀来的时候,可真真是要命的。我现在能活着,依然该偷笑了。” 杨波脸色变了变。那一晚他们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她也并不清楚,只知道起了争执,却料不到竟然还动了凶器。这两兄弟之间到底什么冤仇,非得你死我活才行?帝王家难道就真没有天伦亲情容身的余地? “阿水,朕并不不怕死。”阮承浩说道。 杨波嗯的一声,看向他,表情平淡。 阮承浩看着她,有些自嘲的苦笑一下。 “朕知道,你心里恐怕向着他多些。朕不怨你,朕没救过你,反而连累过你。他对你有救命之恩,栽培之恩,你向着他,也没什么。 “陛下,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杨波摇摇头。 “朕知道你是个心地很正的人,这一点和老六像,到不随老五。” 他说起晋王,让杨波心里一丝异样划过。 “阿水,你不向朕没关系。但小炆跟你多年,朕恳求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阮承浩突然握住她的手。恳切哀求道。 “陛下?何出此言?发生什么事吗?谁要害他?”一听事关阮宣蚊,杨波很是惊讶,不解问道。 “阿水,朕恐怕日子不多了。小炆他还年幼,羽翼未丰,怎堪得起那些虎粮猛兽的钢牙厉爪。你。。。。你一定要帮帮他。”阮承浩仰起头,急促说着,说完立刻喘息起来。喉咙里的声音好似抽风箱般粗重难听,一边喘一边咳,整个人都颤动摇晃起来。 杨波吓得手忙脚乱,顾不得那么多急忙張开手臂将他抱住,来回抚他背脊。她转身要唤人,却被阮承浩一把拦住。他握住她的肩,靠在她怀里宛如一把枯骨,硌得她手腕疼。苍白的脸上泛起诡异的潮红,呼哧呼哧灼热急促的喘息带着一股子血腥味,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浸湿了的发丝都黏在脸颊上,看起来很是狼狈。 杨波看的心里发酸发涩,真受不了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变得现在这幅模样,眼眶都红起来。 “陛下,别说了,躺下好好休息吧。先把伤口养好了再说。”她哽咽说道。 阮承浩喘顺了气,摇摇头。伸手拉开棉被,又揭开了盖着的白绸,露出腰上那条半尺来长的刀口。血肉模糊,隐隐还可见到肉膜下蠕动的内脏。 被那扑鼻涌来的血腥气熏到,杨波作呕一下,急忙捂住嘴,别开头。阮承浩将锦被草草拉上,手搭在她胳膊上,绵软无力。 “阿水。”他唤。 “朕只有小炆一个孩子,正所谓虎毒不食子,朕可以对天下所有人恨,可不能对他。现在朕这副情况,瞒估计也瞒不了多时。万一有个好歹,小蚊。。。。。。” “小蚊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不会有人反对他继承大统的。陛下只要为他择好良臣,无有大碍。”杨波冒着大不违劝道。 “不,不。”阮承浩摇头。 “朝堂内有沈知延这一伙狼狈为奸欺上瞒下的奸臣,在外,还有老六。朕。。。。。。朕怎么放心的下。” “晋王不是那种人,他不会。。。。。。”杨波急忙又说。 她话说到一半,阮承浩就强撑着仰起头,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直勾勾瞪着她,重重喘息。 杨波说不下去,只能怔住。 “你。。。。。。你果然和老五说的那样,你喜欢老六,你们。。。。。。你们都喜欢老六。好.。。。。。好。。。。。。好啊。走,都去找老六去,走!”他突然一把推开她粗声低吼。 杨波被他推开一些,看着他狼狈的倒在榻上,似乎碰到了伤口,疼得呻吟起来。他呻吟着,在那儿不住颤抖。 杨波不忍心,又伸手。手指才触到他,他就猛转过头,涣散的目光一锁定她,就扑过来,一把抱住。 “阿水,别走,别走。”像孩子似的,竟然带着哭腔。 杨波不敢动,只能僵住。 他伏在她怀里,像孩子似的抽泣几下,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些话,可都听不清是什么。只觉得似乎在抱怨着什么,委屈着什么,又狠狠的诅咒了什么。 发泄完了,他渐渐安静下来,然后缓缓放开手。杨波扶起他重新躺好,用手帕擦去满头汗水,梳理了一下发丝。阮承浩乖乖的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很依恋的目光。 “阿水。” 他轻轻唤一声。杨波点点头。 “我不走。” “不,你走吧。去老六那里吧。”他说。 “陛下?不要再。。。。。。” “不,阿水,你去吧。朕要你去,一则他能给你自由和安宁让他送你回家去,和你的家人待在一起。二则,把你今天看到的都告诉老六。让他知道,朕已经不行了。让他别怄气了。这天下到底是阮家祖宗传下来的,不能毁在我们兄弟的手里。他回来,把朝廷好好整一整。他要做皇帝,就做吧。要是他不愿意,那就小炊做,小蚊还小,他可以当摄政王。反正,随他。他是个心正的人,不会为难小炊的。他再不回来,内阁那批人就要把我们父子两个给吃了。”阮承浩喘息着,说了许多话。 杨波听着,却不应声。 阮承浩恳求看着她。 “阿水,你不肯帮吗?” 杨波摇摇头。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她说道。 阮承浩苦笑。“是朕自己的罪孽。阿水你一定觉得朕是那种为了得到天下,谁都可以牺牲,都可以欺骗出卖的人吧?不,你错了。老五也错了。” “你知道,小炆是谁的孩子吗?” 杨波怔一下,眉挑起。 “难道宁贵妃。。。。。。” 阮承浩哼笑一声,双眸流露出一丝冷笑和嘲弄。 “她们。。。。。。哪里配给朕生儿育女。她们。。。。。。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朕也知道。朕不要她们的孩子,一个也不要。朕的儿子,只有一个,朕儿子的母亲,也 只能是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阿沅。”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杨波眼前晃了晃。说完,手指颓然跌落,而他也哈哈大笑几声,笑到一半又咳起来,喘气开。 杨波被听到的话惊呆了,都忘了帮他拍顺气,瞪着眼傻傻坐在那里,好一会才回过神。 “这。。。。。。这。。。。。。” 阮承浩看着她,咧嘴一笑。 “怎么?你不信?你难道忘了当年小炆差点被人毒死的事?是谁搞的鬼,朕心里清楚。那女人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以为能瞒过朕?朕不要她的孩子。朕要她替被人养着孩子生生殴死她一辈子。”他咬牙切齿狞笑低吼。 杨波胸膛起伏,伸手掩住嘴。 原来当年的换药下毒有这样的内幕,难怪宁贵妃会突然小产,难怪陛下当年不再追查下去,难怪那些可怜的小奴婢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五怨朕对阿沅不好,朕认。可朕当年没办法,护不住她。但真到底护着她的儿子,她给朕生的儿子。阿水,帮帮朕,帮帮小蚊。老六一定愿意听你的话,你去说说吧。让他回来,赶紧回来。朕不害他,朕也没这个能力害他了。”他拉住杨波的衣袖,再次恳求。 杨波抿嘴,犹豫不决。她想离开皇宫,她想回家,她也愿意帮助阮宣炊。可她怕。 这皇宫里的人心太难琢磨了,她真的不知道究竟哪一个阮承浩才是真正的他?是眼前这个为了儿子苦苦哀求自己的慈爱父亲?还那晚为了得到天下可以算计亲兄弟的无情君王? 她辨不清他究竟是真为了儿子,还是依然为了天下?她甚至依然怀疑他给自己看得那个伤口是否真实? 她又不是医生,怎么能明白清楚? 万一错了,岂不是害了晋王? 可万一是真的呢?她如果退缩了,岂不是害了眼前这个慈父,也害了无辜的阮宣蚊,同样也害了晋王,更害了自己?她到底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深吸几口气,她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定。 不管是真是假,去见见晋王,和他说说这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应该的。她会将现在心里的这一份怀疑和猜测也一并告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最后的决定,其实完全可以由晋王自己来做出。 打定了注意,她握住阮承浩的手,点了点头。 天宝朝 5会面 杨波坐着车赶到郭子桥的时候,五脏六腑都被颠地快移了位。到河边看到湍急的水流,立刻就吐了,脸白的像张纸。随行的守备很担忧,询问她是否休息一晚,明日等身体舒服些在过河。杨波摇摇头,坚持。 对她来说,似乎只要渡过了这条河就等同于离开了那个金丝笼,这巨大的诱惑让她不惜一切代价。身体的难受只是暂时的,只要能活着过去,总有好起来的一天。守备见她坚持也就不在多说,派了几个人在旁边保护着,自己则带了人去找京师卫的都尉指挥使张罗渡河的事情。 杨波坐在河边等,河面上唯一的一座桥已经不见了踪影。据说是都尉指挥使带着一百多号人连夜砍断的,整座木桥连根砍断,轰鸣着掉进湍急的河流里,也就打了个转就随着那不可阻挡的流水奔向尽头而去。 这人要是掉进去,只怕连个转都没有,就直接被浪卷到河底去了吧?杨波看着看着又头晕反胃起来,可惜肚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吐,干呕了一阵就冒出些酸黄的胆汁出来,搞得嘴巴里一股子怪味。旁边保护的人看不过去,给她弄了点热茶来漱漱口,杨波感激看那人一眼,不管到哪里总还是有好心人的。 守备回来后告知,渡船已经准备好了。都尉指挥使派了一对水性好的护船,请杨波放心。杨波点点头,只要船不翻就行了。真要翻了,那也是天命,这七八年的皇宫生涯,她见过的风浪不比这河水里的小。下到码头上,风大的能把人吹起来。翻滚打转的急流涌起多多水花,随着风吹过来,扑在脸上一阵寒。 船在水里摇,人在风里恍,杨波扶着旁边人的手一跨到船上,这上半身和下半身就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摇摆,差点没把她拦腰给折断了。跌跌撞撞滚到船舱里,刚坐定又差点砸跟头滚起来。船要不是被铁锁牵着,早随着这浪头颠出好远去。 等人多了,才算稍微压住些。 码头上的人才把铁锁放开,这船就随着浪涌了出去。在河里颠转起伏,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一会打转一会摇摆。 河里的浪拍打着船沿,发出嘭嘭的声响。耳边全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呼呼的风声。 杨波在船舱里,也看不到这一路到底是怎么走的。她全副心思都用在忍受自己翻腾的胃,那船颠起落下,她的胃就跟着上上下下的蹿。眼前的景象都是带重影的,看什么都让她头晕,心在胸膛里也跟着翻涌,好几次差点就从嗓子眼呕出来。要真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可能到还舒坦,偏生咽不下呕不出,卡在那里难受。 也不知道到底飘了多少路,过了多少时候,似乎才一会,似乎又已经生死一重。等到船身一震,就像一头狂躁奔跑的牛突然被拉住了缰绳似的,船身震动几下,愤愤然留住了漂流。 岸上有股力,牵着船慢慢走,最终在石头上磕一下,来回摇摆几下后靠了岸。 杨波是让人扶着才走出船舱的,每一步她的腿都在打颤,天旋地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任由人带着走。上了岸,一抬头就看到码头上站着的那一抹挺拔身影,她眼眶立刻就红了,眼前一片模糊。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那个人还是因为浑身的难受。 她喘着气,朦胧模糊看着那身影靠近自己,想也没想就扑过去。那身影接住她,双臂有力而温暖。她紧紧抓住,仰头想看清他,却只是让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心头无限委屈埋怨堵着,却都发泄不出来。最后胃翻涌一下,她吐了一口黄水,昏过去。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一个干净的屋子里,脑袋下枕着芳香的篮草枕头,身体躺在柔软舒适的棉褥上。可感觉依然似在水面上,床就像是另一艘船,起起伏伏,飘飘荡荡。 杨波知道这是晕船的关系,得过一阵才会消失。她抬头看了看,一眼就找到靠在椅子上用手枝着头睡着了的阮承淋。还有些不敢相信,她眨眨眼又伸手揉揉眼,结果手磕在床沿的雕花板上,啪的响了一声。 阮承淋被惊醒。一睁眼就看到她,两人目光相对,一时都无有话语无有动作,只是相互注视着。她鼻子抽动几下,眼里雾气渐浓,汇聚成滴,缓缓落下。 阮承淋一下从椅子里挑起,一步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哭什么?都瘦了这么多。” 杨波一把推开他的手,别过脸去,眼泪越掉越多。阮承淋双手握住她的脸,将她扳回来,面对自己。拇指抚触这她的脸,低头轻轻吻那些眼泪。 “走开, 不要那么假惺惺。”杨波挣扎起来,头立刻一阵晕眩。 阮承淋扶住她,将人抱住。“阿水,别这样。” “走开,走开。你们都是骗我的,都是假的。他是,他也是,还有你。我不是阿沅,我不是她。你要找她,你找她去,不要找我。”杨波扑在他怀里,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埋怨。 阮承淋抱着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遍一遍温柔的抚摸她的背,就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 杨波呜呜哭了一阵,突然蹿起,从领子里一把拽出那个玉瓶,狠狠的砸出去。 “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谁要谁拿去。” 那玉瓶砸在地上,啪就摔成了两瓣。见摔坏了,杨波愣一下,一时有些懵。随即掉头看向阮承淋,又不甘心的狠狠别过头。 阮承淋也看了看地上那个玉瓶,轻轻叹口气,将她放开,缓缓站起身,走过去把那两班碎玉捻起,握住手里。 “你这又是何必呢?”他回头,幽幽一句。 杨波扁嘴,瞪着他,忽而扑到床上,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你也找她去,找她去。我要回家,回家。再不要见你们任何一个。” 阮承淋摇摇头,把手里的碎玉放到桌案上,然后回到床边坐下,将她扶起。 “你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杨波伸手一抹眼,仰起头看他。 “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你们就都是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可她死了,死了。你们得不到,就全找我。我活该,我倒霉。 “越说越不像话了。”阮承淋皱眉,用衣袖帮她擦擦脸。 杨波一把推开他的手。 “不用你假惺惺,我知道你们这些阮家的男儿,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有几个男人,还知道。”阮承淋将脸一板。 杨波扁嘴,鼓了鼓腮帮。 “我就知道,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老五说了,阿沅喜欢老六,不喜欢老三。老三活该,自作多情十几年。活该。”她咒骂。 阮承淋板着脸,随即又苦笑摇头。 “你,别学那样的话。什么老五老六老三的,太放肆了。” “只需你们拿我放个替身,还不许我放肆。不干,现在又不是皇宫里,我受够了。”杨波顶嘴。 “你就是吃定我,是不是?”阮承淋瞪起眼。 杨波也和他瞪,瞪着瞪着就软下去,可又不肯示弱,可怜巴巴的掉泪。 阮承淋端不住,长叹口气,又将他搂住。 “罢了罢了,冤家,我前世欠你的。” “我前世欠你们的,我招谁惹谁了,好端端千金大小姐的日子过着,非得受那罪。伺候人不说,还得整日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谁害我。我才冤,才苦。”杨波哭哭滴滴抱怨。 “是是是,我们兄弟欠你的。” “你也一样,不比他们好。” “又来了不是。” “难道不是?他们那样,你也一样。” “你呀,老五是老五,老三是老三,他们是他们,与我何干。我倘若当年知道阿沅喜欢的是我,就不会让她留在那儿受苦。 “那还不一样,你们都喜欢她。”杨波叫起来,眼泪越发噗噗掉。 阮承淋低头看她一眼,轻笑一声。 “我倒你抱怨当替身,却原来是吃醋?” 杨波恼羞,伸手推他。他抱紧。“我错我错。”他告饶。 叹口气,他又说道。 “想不到当年那个不堪折的毛猴子也终于长大了。” “我都老了!”杨波又叫起来。 他笑一声,低头看她。 “还好,脸上没有摺。不过要是老哭老哭皱着眉,那早晚得皱得像个包子似的。 杨波忍不住笑出声,但随即又撅起嘴,瞪他几眼。 阮承淋笑笑。 “其实你哪里像阿沅?阿沅可比你漂亮多了。” 杨波咬咬牙,瞪他。 “真的,阿沅当年可真是漂亮的很。不光老三喜欢,就连当年懿德太子也喜欢她。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小,凑不上份。整天就知道骑马射箭,四处游荡。倒没注意她喜欢的是我?当年要是知道,倒也是一桩露脸的事,可惜了。”他低头看她,缓缓说道。 杨波撅着嘴,却不抱怨瞪眼了。 “等我年纪大了,却碰上你这匹猴子,其实猴子你也听可爱的,可当年见着你委实也太小了,不堪折。我原想,要是过几年你打了没走样,那到可以考虑考虑。可惜,后来听说你是许了沈家的,真是扼腕。” “再后来,听说沈家不要你这匹猴子了,我还是庆幸的。”他说。 “我家遭难,你还高兴。”杨波低声抱怨。 阮承淋笑笑。 “既然你这样说,为何还要把我扔在那个火坑里。你怎么不来救我?你们阮家男人,不值得信任,你们都一样。”杨波越说越生气,跳起来,立刻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阮承淋扶住她。 “侯门深似海,何况皇宫?老五老三防我跟防什么似的,老三他对你有私心,怎么肯放出来给我?老五虽然没私心,可也捏着你要挟我。猴子你哪里知道我的苦。” “你好歹也是堂堂晋王陛下,这点本事也没有?” 阮承淋不语,低头看着她,嘴角微微苦笑。杨波被他看的心虚,低下头。他低下头,凑到她耳边。 “我是想娶,又不是想纳。自然不敢随便呐。” 他说完,杨波头缓缓耷拉下,脸越来越红。害羞了一会,她又猛抬起头,瞪着他。 “你骗我,难道你王府里还没有王妃不成?” 这男人比她大好多,总不至于到如今还是个老光棍。她差点上当了。 阮承淋笑笑。 “自然是有王妃的。只是,缺个活的而已。” 杨波愣一下,扁了扁嘴,低下头。 “难道要我当续弦?” “委屈猴子了?” “我不是猴子。我长大了。” “再长大,也是猴子。” 杨波皱皱眉,抱怨的扭几下。 阮承淋抱住她,笑笑。 “那你带我回家吧,我们离开京城,过自己的日子去好不好?”杨波低低说道。 他不语,只是沉默。杨波抬头看他一眼,低下头,也沉默。 她知道这其实是不可能的,这个男人到底是姓阮的,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液。更何况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地位,岂能说走就能走,说抛就能抛的。只是。。。。。 阮承淋也知道她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想离开那些纷繁的纠葛。只因为身在帝王家,从小就必须面对不断的骨肉相残,他真的很厌恶。可是自己一直的努力到底换回了什么呢?倒头来短短数十年,兄弟几个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他和老三。现在老三和自己僵持着,又会是一个什么结局?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给自己自由也给猴子自由的机会。这么多年,他坚持的也累了厌烦了,帝王家的诅咒太强大,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打破的。他也许该尝试另外的生活。他伸手搂了搂怀里的杨波,握住她的手,将头靠在她额边贴住。 “阿水,我一定带你离开,一定。” 天宝朝6回家 临走的时候,杨波心里依然隐隐不安。 但她还是努力微笑,希望留在阮承淋心里的永远是她快乐的一面。他当她是一直毛糙猴子,那就永远做一个快乐的毛糙猴子吧。 他骑在马上远远对她挥手,脸上也是笑容。 但这一别是否很快就能重聚,彼此心里都没有底。 让她跟在他身边,对他或者她都不合适。他这次无论回不回京师,都是要去完成一件大事,能够影响到他的人或者事,最后都远远的避开。 而对于她来说,回家已经成了一个执念,眼下这样好的机会,不回去也说不过去。 短暂的相聚,只容许彼此将藏在心底七八年的心思说了个痛快,然后就又是再别。 杨波觉得自己似乎每次都是这样,刚刚手握住幸福,略微用力一抓,就如同流沙似的溜走。 以前年纪小,总觉得两情若是久长时,就该在朝朝暮暮。现在经过这么多事,也终于明白,两情难长久,朝朝暮暮更是痴心妄想。能找到一份真情就已经不易,哪里还能奢望那么多?何况又是这样一个男人。 但至少她愿意相信,这个人既不是贪恋她身上别人的影子,也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儿女情,他是真喜欢她的。毕竟,自己又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贪图? 临别前,她把心里的担忧和疑虑都和他说了一遍。对于皇宫里那个看起来奄奄一息的皇帝,她心情也挺复杂. 说起来那男人也从没对不起她过,以前得势时也对她挺好。可,她心里就是有芥蒂。自己也是有哥哥弟弟一大家的人,实在不能认同他那种为了自己残害亲人的想法。帝王家固然有帝王家的难处,可这难处她实在体谅不起来。 而且说到底,活人总难和死人争。到底天顺陛下死了,他活着,总落了口舌。 看他那副样子,她心里也难受。但想起他做过的,就实在不能不担忧。更何况,现在她的幸福有大半要系在晋王身上,就越发的担忧那人使诈欺瞒。 可那样想,有隐隐觉得对不起阮宣蚊似的。他那日在含章殿里担忧焦虑的神色也不想是假的,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她这样猜忌总不大厚道。再者,倘若是真的,那人这副样子,万一有个好歹,这好容易盼着好日子的阮宣蚊又该落入如◆我桓隹嗄丫车兀◆ 而此一番晋王又会如何应对?是真是假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他却不和她说。 她埋怨他,他也只是笑。语重心长说,知道这些对她没好处。真也罢假也罢,难道他还真的不会去?既然老三有心和好,那就和好。管他真假。至于具体怎么做,她知道了也帮不上忙。诚不如什么也别管,安安心心回家渠,好好对父母长辈尽一尽这七八年没尽到的孝。 等京城里一切安定了,他就来接她。 可他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会好?这要她在老家等到什么时候去呢?这是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 越想越头疼,越想心越乱。杨波觉得憋气郁闷,在车里翻来翻去,最后撩开车帘大叫了几声。 吓得随行的人以为她出了什么问题,小丫头急巴巴跑过来慌慌张张问她哪里不舒服。 叫了几声,心里的闷气出了,杨波四下看看那些呆若木鸡看着自己的人,哈哈大笑。好多年没这么放肆了,以前她可总是捣蛋让人惊诧抓狂的主。这几年可算过的憋屈死了。 朝下丫头摆摆手,示意没事,她放下帘子在车里翘着脚坐。 不想那劳什子皇宫里的事了,她还是想想回到老家,见到家人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吧。老想那些烦心忧虑的事情,越想皱纹越多,头发越白,年纪不大的人也要想成个糟老太婆去。还是想想快乐的事情,让自己的心情从那个郁闷的地方摆脱出来吧。 屁股在路上颠了半个多月,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翻过山越过岭,渐渐的风景全变了,崇山峻岭不再,小桥流水渐生。 看不见高大的树木,只见大片大片的稻田,一波一波的碧湖,俨然一派鱼米之乡。 小丫头一早就兴奋的告诉她,兖州马上就要到了。 杨波听了这话,一路上帘子掀了又掀,看着路边的景色摇头摆尾,怎么也坐不定。 这个她从出生就从来没回来过的杨家老宅,终于要到了。父亲在哪里?母亲怎么样了?老家什么样子?四弟长大了没?银屏嫁人了吗? 她心里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急着想要我找寻答案。 领头的军士带着车队进入一条小道,行不多时就看到路边的凉亭里等了三四个家奴模样的人,老远就在那儿翘首眺望。 一看到他们这队人出现,立刻就迎上来。 “敢问这车上的可是杨府杨老爷家的大小姐?”一个衣着干净朴素的老人家问道。 军士勒住马,跳下,上前抱了抱拳。 “末将这是奉命送杨小姐回乡的,敢问老伯是?” “我是杨府的老家奴,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迎接诸位。请各位快快随我等回杨府,老爷和夫人已经备好了酒宴,款待大家。”老家人急忙拱手相迎,然后朝身边的两个小伙子挥挥手。 “杨六,杨保,快快前头带路。” 两个小家奴躬身拱手立刻在前面带路。 “谢杨老爷盛情。”军士抱拳后上马,带着车队跟着他们朝村子里走。 杨波在车里不做声,只是偷偷撩了个角往外走。 小村子里难得来外乡客,尤其还是从京城来的。车队一出现,就呼啦啦跑出去许多村妇和小孩子来看,在道路两边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好似过节似的热闹。听说是杨家小姐从皇宫里回来了就越发的当新鲜热闹看,想看看着皇宫里来的小姐怎么个不一般。 杨波在车里听着那些叽叽喳喳心里有些汗颜,唉,她在皇宫里也算混了七八年,结果没给家里带回来半点荣耀和恩赐。罢了罢了,没惹祸就算是烧高香。那个吃人的地方,能活着回来就算赢。 杨家也算给她这个小姐大大的脸面,她车刚到,门口就点了千响的炮仗,噼噼啪啪一阵轰鸣。闹得那些小孩子跟蚂蚱似的到处乱跳,兴奋的不得了。 老宅子没京城那么气派,但门庭开的也很大。 这次开了正门迎接她,门口出来的似乎是大哥和四弟。 小丫头撩起车帘,放了矮凳,伸手扶她。 杨波下了车,抬头一看大哥和四弟,觉得陌生。 大哥今年才不过三十好几,怎么两鬓竟然有了白发?那身边蹿高英气的少年,就是以前常被自己掐巴掌欺负的小屁孩? 怎么都和她记忆里的那么不同了? 这到底是她记错了?还是大家都变了。 被人拉着拥着往里走,耳边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她都分辨不清,眼前一张张脸晃过,却都那么陌生。 最后到了厅堂里,听到有人唤她。 “阿水,我的儿。” 浑身一震。 “母亲?父亲?”杨波挣脱开旁人,目光巡视,终于找到无数次在梦里梦见过的两人。 怎么会这样?父亲怎么那么多白发?母亲脸上也见了皱纹,那原本算是甜甜笑的脸颊也消瘦了? 怎么大家都变老了? 啊,都老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想到这么多年骨肉生生分离不得相见,真是不由悲从心来,眼泪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杨波扑过去,一头扎进父母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在路上想了见面时要说的许多许多话,要看的许多许多人,要做的许多许多事。真到了这一刻,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做。 她就想抱着自己的父母,好好的饿哭一场。 把这几年受得苦,受得累都统统哭出来,就像这眼泪一样,流出去,就再也不用积压在心里。 以前在皇宫里,哭也没人来,没人理。所以她不哭了。可现在,她回家了。这儿的每一个人都会保护她,爱她,疼她。她的眼泪就是珍珠,她要哭,要好好抱着七八年忍下去的份都哭个够。 她哭,杨老爷杨夫人也忍不住掉泪,旁边站着的大哥四弟也眼圈红红。嫂子丫鬟婆子就不用说,都陪着抹泪。 一时厅堂里出了哭声,就再无别的声音。 最后杨老爷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抹了抹眼泪,将夫人和女儿扶起来,让媳妇搀着婆婆,丫鬟搀着小姐,将女眷们送去后面。 让她们到里面再去叙旧诉请,自己则和大儿子带着小儿子在厅堂里招呼送行来的军爷们,以及来看热闹的乡亲们。 天宝朝7 夜谈 “哎呀,真是一头猪。怎么这么大个人,还赖床。起来起来。”急了,直接上手拍打几下,叫嚷起来。 杨波扭扭身子,不情愿的眯开一条缝,抱着被子大量眼前人。看了一会后,突然蹬开被子跳蹿起来,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 “哎呀,真的是银屏。银屏小妮子,我可想死你了。”她抱着那人,又是笑又是跳。 银屏原本瞪眼竖眉,她一抱立刻化成一滩水从眼睛里飙出,也伸手将杨波抱住。 “小姐,你可回来了。我也好想你。呜呜呜呜呜。” 两个人大清早就抱着好好哭了一场,等梳洗收拾好出去,饭厅里已经坐齐,就等杨波一个。 杨波不好意思的讪笑,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家里最拖后腿的。 不过谁也没怪她,都知道这小姐算是为杨家吃了苦,谁还忍心说什么呢。 吃完饭,杨波坐在院子里和母亲聊天。大嫂子带着孩子来看她。记得当年她回家过年那次,这小于还手抱着刚出生不久,如今已然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少年。竖着总角穿着单衣规规矩矩的给母亲和她行礼,言谈答对都很得体,一看就是个好教养的孩子。 闲谈起来才知道,原来银屏也早已嫁人生子。杨波惊讶,忙问夫婿是谁。 杨夫人告诉她是家里的二管账,一个蛮机灵的后生,帮家里张罗着三十多亩田的租子。银屏前年生了个丫头,去年生了小子,是个有子有女的福气人。 杨波听了咋呼不已,拉着银屏转圈看个不同,怎么也不相信这小丫头竟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 说起嫁人生孩子,杨夫人就又忍不住心酸抹眼泪。直叹息杨波受苦了,要是没那么多事,到如今她也早该寻到个好婆家,早早的相夫教子,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当年杨老爷没眼力,怎么就选了那么个没良心的沈家。 说起这沈家,真是一肚子的怨恨。 杨波急忙劝慰,说着人心隔肚皮,父亲也是看不透那么多的。再说总比嫁过去了才知道是那样的人家好,如今不嫁也有不嫁的自在。 大媳妇和银屏也在旁边劝,说小姐那样的好品貌,也不稀罕做他沈家的媳妇。他沈家的公子还配不上杨波,杨波啊,就该是当王妃的料。 说起这事,杨夫人又忍不住问杨波这晋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谱没谱? 杨波脸羞得像猴屁股,直摇头摆手,闭着嘴什么也不肯说。 这事说实在的真没底,她是信他的,可这么多年待在那地方,她也看明白了。好多事,尤其是牵扯到阮家的这些男人的事,有时候是不由当事人意愿的。他们的事不是他们自己个人的事牵扯着国家,牵扯着朝堂,牵扯着各种利益集团。 这种生活,太累,太难琢磨。 她累了,烦了,厌了,不想再为这样的事烦恼。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真心喜欢这就够了。至少他亲口承诺回来接她,至于到底来不来,其实也并不重要。 家里现在这样的情况,也不要再靠她嫁人来支撑门庭,他来不来,她都等着。 等得住就等,等不住了就招别人嫁呗。 见她这样子守口如瓶,杨夫人也就不再多问。着皇家的事情,也由不得他们落魄杨家来揣测。反正如今女儿回来了,就已经心满意足。说实在话,她也不大乐意女儿再回到那京城里去当个什么王妃。那地方太可怕了,她只希望这个宝贝女儿能找个踏踏实实的好男人,过份平平安安的小日子,将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就足够了。 王妃什么的,不如不想。 只可惜老祖宗前几年去了,没等到这个宝贝孙女回来,不然该得有多高兴啊。在世的时候,老祖宗时不时的叨念着阿水什么时候回来?阿水在宫里过得好不好?阿水有没有捎信来?老人家到死都还惦念着,不要告诉阿水,怕她伤心。 说起这些伤心事,几个女眷有时抹泪抽泣。 杨波在老宅子里住独立一个小院,怕她认生住不惯,银屏特别从自己家里搬过来陪着她,顺便指点两个来伺候的小丫头。 晚上,杨波拉着她一起睡,两个人就跟小时候一样躺在一起聊聊天。 在乡野村子里灯蜡都是稀罕物,晚上都是熄了灯睡的,不像宫里晚上从来不熄灯,总要留着光。 杨波一开始不习惯,黑漆漆的她有点害怕,所以要拉着银屏陪着。 外面还有一丝月光朦胧,纱帐里是越发黑,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见人脸。 沉浸在黑暗中,倾听着身边熟悉的气息,有种隐蔽又安全的感觉。 杨波抱住银屏的胳膊,轻轻叹息一声。 “银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喜欢他什么? 黑暗中银屏嗯了一声,有些不解。 “就是你夫婿呀,傻丫头。” “哦,他呀。就那样,一本正经的,一点也没趣。” “没趣你还嫁他?总有个好的地方吧,不然你图啥?” “就图他实诚,有个本事,能过日子呗。” “切,说的。他就没对你好的地方?没送你什么花儿粉儿的?你这小妮子不是最喜欢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怎么会挑个榆木疙瘩。” “小姐你别说笑了,还真是个榆木疙瘩。别说花儿粉儿,就连几句热言热语都没有。” “那你图什么?都生两孩子了。少给我打马虎眼,你这小妮子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肚子里的心思弯弯道道的。快说。”杨波那手指捅她腰眼,咯吱咯吱瘩痒。 银屏笑着扭了扭。 “小姐你别闹了,真是个榆木疙瘩。但我就喜欢他这份实在,不想那些个花卉肠子的公子哥儿,满嘴抹蜜,心里却全是虚的。他呀,对我实在。每月的工钱都交给我,出去也从不乱来。虽然嘴巴不会甜言蜜语,也学不来什么风花雪月,可是家里吃的用的,我和孩子穿的带的,他都记着张罗着,从来不会忘记。我和他说过的事,再久他也记着。记得有次我和他说京城里的砂糖饼好吃,他就记住了,跟着大少爷到县城里去办事,回来就给我买了来。还说怕比不得京城的好吃,但总能将就。这傻子,京城里的砂糖饼固然好吃,可我自己会做的嘛,要他买做什么呢。” 银屏说着说着就埋怨着笑起来。 杨波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一定很幸福很温柔。 她觉得很羡慕,以前她总取笑银屏不懂这儿女情长。银屏固然不懂她和沈玉飞那种看似蜜里调油其实华而不实的儿女情长,但她懂得实实在在的生活。 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份这样朴实无华的盛情,可又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落不到她的身上。 在她周围总是牵扯着那些不平凡的男人,他们无法带给她那样平时的生活。 他们出生于那样纷繁复杂的环境,成长于那样纠葛曲折的算计之中,也注定要在着漩涡里沉沦起伏,至死不休。 虽然晋王说回来接她,带她离开,可这样的承诺到底能否兑现,估计他也没有底。 想到这些,她不由轻声叹息,愁容满面。 银屏感受到她的情绪,伸手抚了抚她的手臂。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没事,我没事。都过去了,我早都忘了。” “小姐,你呀,你这叫死鸭子嘴硬。过去的事情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说忘记了,其实都记在心里。我知道的。” “银屏……” “小姐你听我说,这过去的日子虽然不愉快的多,可总也有愉快的。小姐你多想想那些愉快的,少想想不愉快的。每次及想起不愉快的了就马上想那些愉快的,心情就会好起来。硬要去忘记,会很痛苦。自然而然的遗忘,才是最好的。”银屏语重心长说道。 “哟,小丫头也讲大道理了。”杨波打趣道。 “小姐你别笑,我是个小丫头,讲不出大道理。但这是我家男人劝我的,我拿来劝你。他是读过书的人,说的一定有道理。”银屏不以为然,拍拍她的手说道。 杨波笑笑,伸手抱她,表示感谢。 银屏也笑。 “对了小姐,和我说说皇宫里的事吧。说起来,那地方对咱们小老百姓来说,可是个神奇的地方。小姐你也算有大见识的,到底皇帝长啥样?你倒是给我这个小丫头说说?”银屏拉着她的手八卦起来。 杨波莞尔笑。是啊,皇宫里的人说皇宫苦,可外面的人总道里面是个神仙世界。 “皇帝能什么样?两个眼睛两个鼻孔,男人长啥样就是啥样。说起来,银屏你还是嫁了人的呢,可比我知道男人的底细。”杨波贼贼一笑,轻轻捏她腰一把。 “小姐,你好坏。没出阁的大姑娘就说这种话,不羞不羞。”银屏也瘙她痒,两个人在床上闹起来。 闹得气喘吁吁,两人才作罢,躺在床上面对面喘息。 杨波看着漆黑一片,闭上眼,回想机子这场忽如一梦的宫廷生活,心里真是感慨万千。 “唉,皇帝也是人,也要吃饭睡觉,其实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她说道。 “那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什么样?”银屏问。 “很漂亮,总是穿着锦衣,带着各种华丽的首饰,看起来富丽堂皇的。” “太子什么样?” “和四弟差不多,小时候还没四弟长得壮实高大。现在倒是差不多和四弟一般高了,可瘦,没四弟那么壮。他从小就这样,身子不结实。” “富贵人家的孩子都这样,以前大少爷二少爷不也是这样,总是文弱的很。三少爷倒是从小跟猴子似的.四少爷随他,也是满地撒野的小子一个。如今到了乡下,跟村里的野孩子一起玩越发皮实了。好在老爷和大少爷这几年管得严,才算收了心。” “男孩子还是皮一点好。” “小姐,那时至平陛下好看还是天顺陛下好看?”女人天性总是八卦,银屏拉着杨波的手臂兴致勃勃的问道。 杨波想了想,笑天。 “他们俩是兄弟,长得差不多,我也分不出到底谁更好看。” “哪个对小姐你更好些?” “也差不多,都好,也都不好。” “哎,小姐你怎么老说混话。 “真的,皇帝都那样。对你好的时候能好到你飞起来,不好了,你就啪从无上掉下来,摔个稀巴烂。” “哇,这么可怕?” “是啊。你看我们杨家,受宠的时候,多风光。不受宠了,就被赶回老家咯。其实赶你回来都算好的,小丫头你想想那些被抄家被杀头的,更倒霉。” 银屏点点头。 “没错没错,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老虎什么的。 “ “伴君如伴虎。” “对对,就跟老虎似的。” 杨波轻笑。 “没错,就是老虎。跟你好的时候就像猫似的,一转眼就血盆大口要下来,要你命。那样的男人,只能提心吊胆伺候着,哪里还有心思看他好不好看,对我好不好呢。” “哎哟哟,小姐你真是不容易,受苦了。”银屏心疼说道。 “那是,这七八年,我可真是熬过来的呢。”杨波摇头晃脑说道,把这段辛酸事当闲聊说,倒还真没以前那么痛楚。也许是离开了皇宫以后心境也变了,整个人都豁达从容起来。 “小姐,我说句不该说的。 “什么?” “小姐,那地方那么不好,咱们还是别和那地方的人扯上关系了。那个晋王,咱们也不要理会了。小姐你就在老家好好过日子算了,再不要回那个破地方去。”银屏小心翼翼说道。 杨波哈哈笑,一把抱住她。 “我的傻丫头,你可真有趣。 银屏也跟着呵呵笑。 这事关帝王家,去不去,回不去,从来就不由她们这些小老百姓呀。 杨波摇摇头,苦笑叹气。 天宝朝8 突来恩隆 春去秋来,日子过的飞快。 在老家无忧无虑,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规矩,什么时候忌讳,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每天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吃饭走路玩耍休息,都由着自己的性子,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杨波觉得自己都要陶醉在这样的生活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山野小村,娱乐太少。为了怕她闷着,杨夫人特别嘱咐下人套车带杨波去县城里玩,只让银屏仔细跟着,别让闲杂人唐突了。可即便是县城里也比不得京里的热闹花样多这种小地方的把戏,看在杨波眼里都显得那么拙劣别扭。 玩了一两次就没劲,于是只能在家里和丫环婆子们凑趣。 但她到底是皇宫里回来的,大家见着她不知怎么的都有些害怕,很拘束。杨波也觉得奇怪,问银屏,说她总是笑嘻嘻的一脸和气,何为那些丫环婆子还那么怕自己?银屏笑笑,说小姐你自己是感觉不到。你浑身上下有股贵气,乡野村妇见了,自然是心生敬畏。还说要不是自己从小伺候过她,知道小姐的脾性,要是生人,也是要怕的。 杨波哈哈大笑,说我不过就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落魄老小姐,还什么贵气,没一身的霉气就不错了。 银屏跟着笑,不再说。 她晓得杨波是自己不知道,她笑起来还好,一旦不笑凝眉的时候,真真是不怒自威,一股贵气。也有懒洋洋倚窗敛眉凝思的时候,又是一股慵懒的风浪仪态,她自己不觉,旁边人看了,是生生要脸一红,心一蹿。 但她这副模样,总让银屏心里有些忐忑。 这不是池中物,怕是在老宅里留不住。 在老宅里过了个合家团圆的欢喜年,杨波跟着几个小孩子一起欢欢喜喜领了压岁钱,她还未出阁所以一把年纪了父母也依然当她是孩子。杨波自己也不觉得臊,跟着瞎起哄。 天降瑞雪,到处都白茫茫一片,积了厚实的雪。她也就跟着家里那些孩子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把小时候的玩意重新拾起。 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玩耍,杨老爷和杨夫人是即欣慰又心酸。 这一晃半年过去,京城里也没半点音信,也不知道晋王到底算什么意思? 眼看着女儿又大了一岁,出阁依然无望,杨夫人真是忍不住抹泪。她寻思着要是京城里没信,不如就近为杨波寻一户好人家,好好过日子算了。 杨老爷连骂没见识。 且不说京城里还没准信,就是有了准信,这样的女儿又岂是这种小地方的人家能配得上的? 自己这个女儿不是他自夸,出生时就让有见识的延人看过相,断言不是池中物。这里的男人再好,那也是鱼虾之辈。这个女儿是要配龙的。 杨夫人也抱怨,说,如今杨家都已经落魄了,老爷你怎么还寻思着靠女儿重振家门?难道女儿受的苦还不够?还要再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遭罪?她可不求女儿配什么龙,只求女儿平安幸福就行。 杨老爷说我才不想靠女儿,可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她是见过大世面的,那些凡夫俗子哪里入得了她的眼?倘若真有合适的人,自然是好。可眼下这地方,是绝没有配得上女儿的男人。 再说了,我们自家当女儿是宝。可这样一个在皇宫里伺候过两朝皇帝的女儿,也不是任何人家敢来攀亲的。即使我们肯,人家也犯怵,怕配不上。 杨夫人想想也是,只得长叹一声。这女儿太好,也愁嫁。 转眼到了春末夏初,厚重的衣衫换下,穿上轻纱薄衫,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银屏带了两个孩子来杨波的小院里,陪她说话解闷。 小孩子跑来跳去的玩耍,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小院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杨波虽然没生过一个孩子,可到底是带了两个太子,对付小孩子可比银屏厉害多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家伙不听自己妈的话,到是很听她的话。 银屏在旁边看了直感叹自己会生不会带。 杨波看了直笑,说自己这也是七八年伺候人学的,不用羡慕。等她自己七八年孩子带下来,也能这么厉害。 银屏抱怨说自己这两个孩子简直就是天魔星降世,生生是来折磨自己的。也不知皇宫里的太子怎么样?是不是也这么折腾人? 两个小家伙听大人说皇宫,说太子,也凑过来问。 奶声奶气的问皇宫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比城隍庙还大?太子什么样子,住在哪里?吃不吃年糕蘸糖?玩不玩打陀螺? 杨波听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冒出来。 她抱起才刚会走路说话的小子坐到膝上,圈住喋喋不休不的小丫头在身边,然后开始给他们讲到底皇宫什么样,太子什么样。 丫头婆子都喜欢听她说那些遥远而梦幻的事情,那只存在于戏文和想象听取汇报人和事,离她们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可琢磨。而眼下这个年轻的小姐却真实的生活在过,接触过,这无疑让她们感觉到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人,需要膜拜和敬畏。 杨波知道这些人也只是希望从自己这儿得到一些奇妙瑰丽的传奇故事而已,皇宫里的事情,其实她们是不懂也不需要懂得。所以她讲述给她们的,也只是一些温和的故事,满足她们的好奇心。谁又能说得清,皇宫到底是一个天堂还是一个地狱呢? 夏末的时候,从京城里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晋王阮承淋派来的,送来了书信和一些京城里的时鲜小玩意,十来匹丝绸锦缎,两只夜莺,四个七彩鹦鹉等一些闺阁消闲的东西。 车队来的时候村里人还以为是那个大户人家要来杨家提亲,看热闹的人在村口堵了个严实,车队差点进不来。 后来知道是京城里的王爷送来的礼物,越发啧啧称奇。都传言说杨家这个小姐可能要嫁到京城里去做王妃,杨家要飞出凤凰了。 杨波躲在房间里拆了信看,信里阮承淋没有多说京城的情况,只是告诉她目前形势还是不明朗,所以估计今年还是不能来接她。怕她心里多想,就特地送了些解闷的玩意过来,随信还附上一个玉雕的连心结,以表心意。 杨波摸着那个连心结,感触的手心里那股温润滑腻,心里甜丝丝又酸溜溜的。说不想他那是骗人,可想了又能如何?他终究是要忙他的天下事,而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他说他心里有她,她信。可当看难道沈玉飞心里就真没自己?到头来还不是另娶她人。 越想越头疼,可不想又难受。 杨老爷和杨夫人看着这些礼物也犯难,这眼瞅着以为没戏了的事又变得有戏,可到底只是礼到人不到。虽然晋王也修书给了杨老爷,说了些贴已的话,可到底杨老爷身上还有功名,虽然不在职却依然属于入仕之人。这新王不得和朝庭命官结交的规矩还摆在那里,为了避嫌也只能说些隔靴抓痒的话。 不过这些东西还是让小村子里的人好生说道了一阵,一时蔚为美谈。杨家的老少男女下人也都跟着长脸了似的,出门腰板都挺直起来。 等第二拨人到就更加轰动。前头晋王送礼过来,还是比较低调的。既不鸣锣开道,也没有官府派人护送,只是几个王府的府兵穿着寻常衣服押送了东西过来。 但第二拨人出现的时候,那是前头咣咣咣的两扇大铜锣开道,后面带刀的举旗的抬轿的官衙两排人,长长一溜。中间押着十来辆车,满满的装着各种器物。有箩有框,也有箱子。有大有小有干货也有活物。每辆车上的每件物品上都盖了戳,显然都是出自皇家。 这下这小村子就像是烧开了一锅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闻风而动,滚滚涌来杨府门口看热闹。 杨家的下人在村口看见了,也是把锄头一扔,拨脚就跑出通告管家。老管家再禀告杨老爷,一听是官府的人压着皇家的车来了,杨老爷也懵了。 虽然杨老爷没有官职,但毕竟是恩科出身,急忙穿戴好了,带着家里两个儿子到门口迎接。 一到门口,知府老爷的轿子也到了。不等杨老爷拱手行礼,知府老爷就先从轿子里滚出来急忙给杨老爷行礼道喜。 原来是京城里太子殿下给了赏赐,特命脉州县亲自押送到杨府上。 杨老爷听了越发懵,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是搞哪出? 知府老爷把礼单奉上,让杨老爷清点物品,杨老爷哪里有心思,只把单子交给下人去办,自己迎了知府老爷进去喝茶说话。 却说知府老爷也不知道里面的道道,只说这个东宫吩咐下来的,估计是念着当年杨家小姐对太子殿下有照顾之恩,故而重新得势后要显示恩惠。 但杨老爷是官场里浮沉几十年了,知道这事绝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太子殿下对自己女儿的感情那是不用说的,毕竟他落魄时自己女儿依然忠心耿耿,尽心照顾。再说又是从小带到大的不比亲人差几分。 只是这样大张旗鼓的送礼,只怕还有其它的用意。可一时也猜不透到底什么意思。 东宫来的内侍还带了太子的亲笔信,说是要面呈杨小姐。杨老爷命人带去后院。 那内侍把太子殿下的信和一个锦盒亲手交给杨波,并请杨波回复点什么好让他带回去交差。 杨波打开锦盒看了看,是个多宝盒,里面都是些珍奇的小玩意,供人玩耍使用。 那信却很厚实,她拿到内室打开,竟然足有十几张,每一张都写得满满的,阮宣蚊在信里详细的说了这一年他经历的事情,说他重新当了太子,说他现在住宅区在东宫里。东宫里已经修葺过了,再也不阴森森的。可是没有了她,他觉得寂寞。希望她能来,来看看崭新的东宫。还说给她留好了屋子,朝南向阳的好房子,院子里种着各种珍奇花木,还有她喜欢的西番莲。 又说东宫里的厨子不好,不会做点心,连梅花糕都不会做,等她回来了,希望她能做给自己吃。一张张,一字字,一句句,都必须是对她的思念和撒娇。恨不得立刻说得她立刻回去, 陪在他身边。 杨波看了心里一阵暖融融的,离开他她也觉得寂寞,这儿的人都怕自己敬畏自己,都没人好好陪着一起玩乐。 可是这皇宫哪里是说去就去,她出来了不容易,回去了不容易。再说,她更怕回去了,想再出来,更加难。 叹口气,她写了一封短信,装在一个楠木嵌宝盒子里,让内侍带回去给阮宣蚊,又让银屏做了梅花糕,也一并带回去给太子。算是聊表谢意。 内侍得了回信,这才告退。 这短短两月,两拨送礼的人,把杨家和小村子搞得鸡飞狗跳,满村子满屋子的人走路都轻飘飘摇晃起来。 村子里又开始传杨家小姐可能要进宫当娘娘去,再不济也是当东宫的妃子。越传越不像样,杨家的访客也一下子多起来,搞得杨老爷不得不装病闭门谢客。 杨波也躲在自己闺房里不出门,杨夫人也嘱咐银屏管住家里那些丫环婆子下人们的嘴,不许到她面前胡说。 这事情来的突然,来的荒谬,总让杨家上下觉得不靠谱。 且不说杨家现在远离京师,是个落魄人家,即便是依然在京师里做一个威隆宝贵人家,如今这繁乱的局面,也不敢轻易跨错一步,行错一招。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可这天恩到底是福是祸? 谁又能猜得透?看得明? 天宝朝9 意外访客 此后的好几个月,杨府里还在为这两拨送礼的事说个不停。 杨夫人在众多的绸缎里捡了许多要给杨波做的衣服,家里的女眷也都挑了些拿回去做新衣。这些来自京城皇宫里的贡品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都看花了眼,县城里来的裁缝都不敢裁料子生怕糟蹋了这些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少不得杨老爷托人去省城请了更好的裁缝来做,原本那老裁缝还不屑去个小村子里裁衣,可看了杨府下人拿来的料子,一眼就认出是皇宫才有的货色。知道小地方也有高人,立刻就坐车赶了过来。 杨府老老少少的女眷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五六个人在杨夫人那里凑堆,叽叽喳喳挑挑拣拣,热闹的不得了。老裁缝带了两个徒弟一起过来,师徒三个又是量又是裁,忙得团团转。 最要紧的主要人物杨波却意兴阑珊,坐在椅子里不以为然。 这小地方又没人看,她也整天待在屋子里,做新衣服给谁看? 更何况这一批料子,大多是套件。比如杨夫人给她选得花蝴蝶孔雀蓝的缎子,就是一套三件。分为牡丹花苞诱蝶,牡丹花朵戏蝶,牡丹花枝眠蝶三件。做衣服的话一个式样就要做三件,分上午,晌午,晚上三次穿,是配套的东西。 这种繁缛的东西,在京城里还能显摆显摆,在这种小地方,显摆给谁看去?即便她真一天去换三套,又有谁来欣赏这种别扭的炫耀? 而且她回来的时候,家里就给她去县城买了许多料子做新衣,这才一年不到,哪里穿的完?!平时里也不作事,衣服都跟新的一样,压根不需要再添置。 可家里的女眷高兴,她也不能扫兴。 老裁缝在杨家一住就是两个月,师徒三个日夜赶工,县城里也来了两个裁缝帮忙,杨府的女眷也都帮忙,做了三十几身衣服。光杨波一个人就赶制了十件,做完了一身一身往她身上套。那料子富丽堂皇,又是省城里的时新式样,看得人眼花缭乱,啧啧称奇。 也算让杨府又热闹了一阵。 杨府里的女眷都被这一批料子弄得心神荡漾,不亦乐乎,整日凑在一起就是聊衣服,到也是个乐趣。 杨波就当打发无聊日子,陪着她们开心。 却说夏过秋来,日子一天冷过一天。新赶制的衣服里也有秋衣和冬衣,正好拿出来穿。 一日,府外突然有人来递帖子,说是京城来了人,要求见杨府小姐。 下人立刻愣了,以为京城又有什么赏赐来,急忙跑进去把帖子给杨老爷杨老爷一看,大惊失色。 却原来这帖子拜名是南平郡王,虽说自己家来过王爷,来过皇帝,来过太子,也不稀罕一个郡王了。可这几个月是怎么回事?怎么赶着这批皇亲国戚往自己家投奔?到底出了什么事? 虽说是郡王,可到底也是大人物。也不知道自己女儿是怎么认识上,杨老爷差了小厮去里面通报一声,自己出门迎接。可到了外面,却只见到一辆小车,两个衣着朴素的随从。排场不说小简直寒酸。 见了杨老爷来,车里人也不下只有仆从上来,给杨老爷作揖。 说不是主人怠慢,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只求能面见杨小姐详陈。 杨老爷这下越发不解了,这到底唱的是哪出?他家女儿虽说不得多金贵,可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随便见个郡王? 仆从急忙又作揖,说不是郡王亲自来,是家里的女眷要见小姐,有要事面陈,希望杨老爷给个方便。后来,车里人唤回了仆从,说是让杨老爷过去亲自看,真的是女眷。 杨老爷心想唐突,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车子进到里面,然后招呼管事的婆子去接待。 果然车里下来两个女人,期中一个显然是宫里的姑姑,虽然穿着寻常衣服,但那股做派还是掩不住。另一个则穿着披风大犛,从里到外遮得严实,但从步态中也可以看得出是个女眷。 那姑姑扶着那女眷过来,并未行礼,只是朝杨老爷略为躬身一下算是见礼。 杨老爷拱手作揖,知道是这恐怕也是个皇亲贵胄,只是这般低调隐秘而来,只为了见自己女儿却不知为何? 管事婆子受命,带着两人去后院见杨波。 得到小丫头的通报,杨波也很诧异,不知道韦若彤的家人要见自己做什么? 穿戴整齐后在自己屋子里等着。 管事[婆子带人到门口小丫头就进来通报。 那姑姑扶着那女眷到屋里,就亲自关闭了门窗,搞得神秘兮兮的。 杨波和银屏面面向觑,不知道到底什么大人物来了。 等那女眷将大鼇脱了一看,杨波惊呆了。来的竟然是宁国公主。 公主穿了寻常的衣服,梳了懒髻,一点簪鈑都不戴,清汤寡水的站在她屋里。更令人诧异的是,即便是宽大的秋衣也掩不住她隆起的腰身,显然她已经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而且此一番她脸色苍白,神色凄苦,象是受了许多委屈,再也没有半分往日的嚣张气焰。 杨波伸手一指,呆若木鸡。 宁国公主看着她,眼里也是一片复杂。 虽然住在乡野村落,但杨家的宅子也显得气派。杨波的屋里虽然没什么好东西,却也收拾的整齐,装饰着家里丫头婆子们做的各种璎珞荷包,喜气洋洋的。眼前杨波穿着华丽的新衣,梳着髻,带着鈑,收拾的整齐精神,很是亮丽。 两人也算是有一年多没见了,可显然自己变得凄苦,而杨波却显得越发漂亮起来。 :公主………………你这是………………? “最终是杨波打破了沉默。 宁国公主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低下头,伸手扶着自己的肚子。 杨波见她这样,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得给银屏一个眼色,示意她去泡杯热茶上来。 自己亲自上前,搬了椅子过去,然后伸手扶她。 “公主,你身子重,快坐下歇歇吧。” 宁国公主抬起头看她一眼,嘴巴动了动,换未开口,眼泪就扑扑的掉下来。 杨波大惊失色,急忙掏出手帕递过去。 “公主,怎么回事?你别哭,别哭。” 宁国公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似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凄苦,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杨波抱着她,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虽说以前受过这刁蛮公主的欺负,她也好几次委屈的想找个人好好哭一场,也曾经暗暗诅咒,哪日也要让这刁蛮公主也受受苦。可如今真看到这公主苦哭成这样,她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说到底,这公主虽然欺负她,但从来也没有真害过她性命,左不过是些小女孩似的欺负发泄,都是些小事情。而且她到底是因为沈玉飞迁怒自己和自己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说起来也怪沈玉飞,既然娶了人家,何必还要拿乔,搞得两个女人都受罪。 更何况,说起来天顺陛下到底对自己也有爱护救命之恩,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儿,如今落了难,她没有能力雪中送炭,也犯不着落井下石。 摇摇头叹口气,她扶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摇摇欲坠的公主到里面。两人坐到床上,又吩咐丫头绞了热毛巾来,给公主擦脸抹泪。 公主止了哭泣,把脸擦了擦,又喝了点热茶,这才缓过气。但依然神情凄苦,看着杨波欲言又止,似有难言的苦衷。 杨波握住她的手,恳切说道: “公主,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身子这么重却从京城赶到江南来找我,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既然公主你不嫌弃我一介女流之辈,愿意来找我商量不若就敞开了心扉和我说吧。虽然我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但能帮忙我一定帮忙。” 她这一番话说完,公主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扶着肚子蹭一下起身,噗通跪倒在杨波面前。 “公主,你别这样,别这样。”杨波吓得跳起,急忙也跪下去扶她 公主不肯起身,抓住她的手臂一边流泪一边抽泣。 “杨姑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处处给你难堪。那都是我的不是,如今我落到这部田地,也皆是报应。当年都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我们计较。如今我们落魄了,我也不求你别的,只求你看在我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救救孩子的父亲,我得驸马,玉飞吧。求求你了,杨姑姑。” “当年的事情,都是我一厢情愿,沈郎他也是不得已。如今沈郎命在旦夕,我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万般无奈,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杨姑姑,求求你,救救沈郎吧救救他吧。” 她顾不得自己腰粗体重,哭着一个劲的给杨波行礼,其情可叹,其真可怜。 杨波被她搞得手足无措,但听到沈玉飞有性命之忧,也吓了一跳。 那个男人说起来当年诚然可恶可恨,辜负了自己一番真情实意,可说到底也确实是圣命难违,父命难违。他到底是受礼教的读书人,又岂敢做个不忠不孝之人。 “公主,你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好好说,不要再这样。就算是不顾你自己的身子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杨波急忙劝道。 听到她说孩子,宁国公主神情越发凄苦,眼泪扑簌簌直掉,立刻沾湿了衣襟。 杨波招呼人过来一起扶起她到床边重新坐下,擦干了眼泪,握住她的手。 “公主,把京城发生的事情详细和我说一说吧。我看哪里能帮上忙的,我一定给你帮忙。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谁是谁非已经都没意思了。眼下,还是教人要紧。”她语重心长,诚恳说道。 公主看她一眼,点点头,开始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 天宝朝 10 前途叵测 听完了公主的叙述,杨波晚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绪万千。 她离开京城快一年,也知道那里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尤其,这叙述者还是凋败的一方,越发说的凄苦淋漓,悲惨万分起来。 却说现在在她当年带着新太子离开皇宫不久,太上皇就重新登基称帝,但因为大行皇帝还不出殡,故而年号什么的也没定。 再又时局动荡,内疚久患,大行皇帝的后事也停滞下,梓宫也一直停在万安阁。 后来皇帝把她找了回去,派人劝说晋王。晋王回朝之后,总算外患消除,兵乱不起,可朝堂里却也是一团糟。 不过死者为大,再乱再糟也得先把大行皇帝的大事办了。可朝堂里此时又起了争议,这大行皇帝虽然之前就染了病,但这一死总难免要怀疑到新登基的皇帝头上。当夜两兄弟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大家心里都是猜测纷纷。再加上皇帝现在也身染重病,情况不妙,万一再有个好歹?这祖宗的基业,该怎么交接传代下去?还有大行皇帝留下的皇后和公主怎么办?再有那个小太子 怎么办?都是认人头大的问题。 再加上内阁阁老沈知延就是靠天顺皇帝上位的,如今这一翻天覆地,他又岂表坐以待毙?自然要在后面兴风作浪。 又有大长公主一派意欲复辟翻浪,想要趁机清算,让新皇翻船。他们表面上打着兄亡弟既的名号,说是拥立晋王,其实就是想浑水摸鱼,再行公主持朝。 各派势力群魔乱舞,妖孽尽出,真是乱,乱,乱,乱成一锅粥。 最后是晋王拍板,压下一切,让大行皇帝出殡,入土为安。 这棺材停在皇宫里,像什么话。 出殡之后,就是商议新帝的年号。内阁把事情拖着,想要干耗。结果宫里索性绕过内阁,直接自行商议,定了天宝。取个上天保佑的谐音。 紧接着就是恢复天宝皇帝的唯一的儿子,原太子先宗平王阮宣蚊的太子之位。这样储君名正言顺,一旦天崩也不至于没个继位的人。 这名分一定下,就绝了许多人的妄想。 原天顺帝韦氏一派和大长公主一派就彻底没戏,把太后的封号弄好了,就直接打发去大安宫颐养天年。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人情难预料。昨日的新贵转眼就成了今日的落地踏花,任人欺凌。 至于大长公主,则勒令她不许回京,留在行宫。又加派人手支去保护,说是保护实则看守。 晋王阮承琳虽然也期望家里人和睦,相安,和平相处。但如今事关国家根本,他也不得不痛下凌厉手段。说到底,他毕竟也是阮家的男人,从小到大受着这一种帝王教育。维护皇权的独立性和威严这个根本道理,他是不会不懂的。 天宝皇帝坐中宫,太子镇守东宫,这皇宫的格局算是安定下来,那么紧接着要处理的必然是朝堂,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天子就必然要换臣子。 第一个新朝代的开始,就要演这么一出新人换旧人的戏码。虽然每一个站在朝堂上分享权力下放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任何一个旧人都是不甘心被替换的。而雄心勃勃的新人也绝对不会停止这种替换,并且再替换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思考,将来自己是否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个问题。 他们被权力吸引着,前赴后继,舍生忘死。就像扑向灯火的飞蛾,为了那一刻短暂的灼热,放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打开这一次替换的浪潮的借口是太子阮宣蚊的选妃大事。 太子已经年届十五,礼部上表请求为太子选择合适的大姓良家女为妃。 这事合情合理,百官没有反对的理由。但问题是选择哪一家的女子来做这个太子妃,就难上加难了。 天宝皇帝情况不佳,太子又已经成年,一旦发生点什么,太子就是准皇帝。那么太子妃就是准皇后,谁家攀上这门亲,就是飞黄腾达,就是直接进入了权力的核心。 而且显然的,皇帝为太子选妃,这不仅仅意味着要给太子一个合适的伴侣。这更意味奋斗目标要给未来的皇帝选择一个可靠的同盟。 这是皇家发出的一个信号,所有有意于和皇家结盟的人都不会忽视的信号。、 沈知延当然也知道这对他而言是个大不利的信号,但如果他能够在这事上站住脚,未尝也不是个办法。毕竟沈家也得起女儿,如果入选,也是一条路子。 但他这个想法坏菜了,这事本身就是一个圈套。他一旦一只脚踏进这个选秀的漩涡里想要再抽身出来就难上加难。 当然,即便他不参与这件事,想要把他从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赶下去的人也会想出各种陷阱来引诱他犯错。 沈家送去的女儿牵扯进了舞弊贿赂丑闻中,最终导致朝堂上对沈知延的弹劾。但他是内阁首辅,有权利把折子压下。可问题是这一次是上下勾结要治他,这折子压根就不经过内阁,直接从司礼监递到皇帝跟前。 皇帝自然不会一下发难,驳斥下来,将上折子的人痛骂一顿。但为了表示皇家为太子选妃的是公正而且清廉的事情,还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沈家的女儿摘了出去。 这一信号系统就足够让朝臣们看到风风的转移,折子弹劾的内容就从沈家女儿选秀舞弊变成了沈家父子专横跋扈,把持朝政,上下勾结,惑乱朝纲,贪污受贿,欺上瞒下等等等等,罄竹难书的罪状。 一个折子皇帝按耐不动,十个,二十个折子上去。即便皇帝不表态,朝臣们也按耐不住了。 那些一开始还观望不站边的墙头草也动摇了,加入到浩浩荡荡的讨伐行列里。 一时间朝堂上天天吵得鸡飞狗跳,就差没拳打脚踢动手起来。 待到此时,皇帝依然不发难。但沈知延到底是六十多的人了,天天穿着厚重的朝服在朝堂上和人吵的脸红脖子粗,一天两天沿可,时间一长身体就吃不消。 他也知道一旦自己倒下,皇帝必然发然。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心有余力不足,在暑热难当的盛夏到底熬不住,一个跟并没有栽倒了。 皇帝明面上下旨让他回家修养,背地里又是一道旨意彻查沈家父子的各种问题。 沈家这几年身上背的案子也不少,毕竟爬到这一步,哪个身上没有脏事?以前不爆发,那是压着不查。现在查了,就像是一下翻开了窨井盖,还没看到脏水就已经扑鼻一股子恶臭涌上来。 刑部弄了足足十本罪状呈上来,天宝皇帝身体不好,看了一本就气得不行。责令太子和晋王彻查此事,不必在拿来给他看,不然非得气死不可。 其实到底有没有那么多罪状谁也关心,反正是耍弄倒沈家,只要是个罪名就安上呗。 查,抓,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拉到刑部去审,狗咬狗一嘴毛,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罪名罪状还是有最烦都按照上头的意思一条条一个个的罗列起。 等收集的差不多了,那就上奏皇帝,下旨抓人。 从天顺朝起就显赫一时的沈家,就这么呼喇喇倒台了。 沈知延自打中暑病倒后就没好过,这抄家的事一弄,就将老头一下就气死了。其实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受后面的苦。只可惜他生前风光不可一世,死了却只有一口薄棺材收敛,随随便便的抬出去葬在坟地里。就连这口薄棺材也是病中的天宝皇帝赏赐,说到底也是为朝堂辛苦过的,总不能让他连个棺材也没有裹床破席下葬吧? 出殡的路上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连个捧排位烧纸钱送行的人都没有,家人无论老少男女都尽数收监,往日的同窗师生好友也都避而不见。这人世间的冷暖搞得真是可见一斑。 只有沈家小阁老沈玉飞的老婆是宁国公主,皇家的人不能受到牵连,抄家的时候宫里就派人把她接走了另住。 可这可怜的公主也是身不由已,身怀有孕被人从自己丈夫身边带走,送到冷冷清清的皇宫别院里关起来。说是照顾实则看守,伺候的奴婢也懒散怠慢。反正落架凤凰不如鸡,生活可过得凄苦。 后来听说自己丈夫是罪大恶极篡国谋私的首恶,朝堂上的一片呼声要处极刑,把这个公主吓得昏厥过去。 本朝虽然极少对文臣处极刑,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再者她公公沈知延死了,丈夫沈玉飞被当替罪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心急如焚的公主于是顾不得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坐车赶了千里路,到江南来求杨波。 她觉得无论是天宝皇帝那里,太子那里,晋王那里,杨波都说得上话,总能帮上忙。 这个娇滴滴的公主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劳顿和困苦,向杨波讲述完一切后,就被扶下去休息。 杨波心里还是很同情她的遭遇,也对沈玉飞于心不忍。小时候桩桩件件回想起来,也颇有感触。 可一想到能够从宫里捡回一条命,自己也很不容易,难道就这么轻易的回去?再者晋王让人护送她回老宅,就是知道京城太凶险,十白她再遭不测,希望她能够远离纷争。更何况自己也和他约定好了,要在这儿等着他来接。如今自己为了沈玉飞又回到那是非之地去,他会怎么想呢?沈家这件事,他也有参与的份,自己如果插手进去,是不是会对他造成困扰?还有自己真的适合插手吗?这到底是朝廷的事,是皇家的事,是权力争斗,这里面的是非真的是她应该搀和的吗? 这事难办,去还是不去?救还是不救?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天色蒙蒙亮,她就起身梳洗,到小书房去等候父亲。想就这件事和他商量一下,自己父亲到底是官场里摸爬滚打过的老江湖,总比自己有见识有经验。 却原来杨老爷一早就起来了,也寻思着要和她商量一下这个意外访客的事情。 昨晚上的夜谈他早已从银屏的嘴里知晓,其实把人送到后院去回头想了想他也猜到来的是什么人了。 至于为了什么事,他也猜到了几分。毕竟朝堂上起起落落也就这么点事,都逃不出这自然的规律。 杨波把心里想的和老父亲一说,杨老爷也是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半响不说话,皱着眉想了又想,顾虑重重。 “父亲,孩儿该怎么办?去,我怕自己不够这么资格和份量,也怕碍事为难。可不去,又如何与公主说?”杨波像小时候那样蹲下身,伏在他膝头,幽幽问道,仰头看父亲。 杨老爷重重叹口气,伸手抚着她的头发。 “你自己是什么打算呢?” “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即担心又害怕,即难过又不忍,很为难,很矛盾。”杨波摇摇头。 杨老爷点头。 “是啊,这事很为难呐。” “父亲,孩儿是不是不能去?这是皇家的事情,是朝堂的事情,再者当年。。 杨波仰头。 杨老爷摇摇头。 “当年的事就不要提了,如今沈知延都死了,还提那些做什么。相比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比他好多了。” “父亲?” “唉,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由不得我们做主呐。”杨老爷将她扶起,自己从椅子里也起身,愁容满面的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起来。 “父亲?怎么了?难道这事还和我们家有关?”杨波不解。 “你想想看,公主是深宫大内之人,难道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这一路上难道就没有人注意到公主出走?就没人查收?由着她行千里到江南来见你?这事就很蹊跷。” 杨波一听,愣住。 “是啊,很蹊跷。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恐怕不只是公主的意思啊。”杨老爷叹气,神情忧愁。 杨波敛眉思索片刻,立刻恍如大悟。 “难道,这是皇家和朝堂的意思?可。。。。可这又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既然他们的也不想要沈玉飞的性命,那公主岂不是可以放心了?我也没必要去了。这不是没事了嘛。” “你能想到这是皇家的意思,已经成熟了许多。但你不是朝堂上的人,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父亲,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恐怕我们杨家很快就要回京了。”杨老爷幽幽说道。 “什么?回京?我们全家?”杨波大惊失色,叫起来。 杨老爷点点头,走回到椅子前。 杨波急忙上前扶他坐下。 杨老爷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说道。 “公主只是来打头阵的,她为了沈玉飞顾不得自己身怀六甲前来,也算是伉俪情深。至于你不管怎么想,这京城是去定了的。这是皇家的意思,要你回去。估摸着,也会顺水推舟,放沈家一条生路,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波点点头。 “这么说来,我还是去定了的。” “是极,你去了,是皇家的一个意思。估计很快朝堂会下旨,给为父复官职,让我回京上任。” “为什么?” “朝堂上人人都知道我和沈知延当年是决裂了的,朝廷现在处置了沈家,自然要平反我,树立一个榜样,好让文武百官都知道,尽忠职守才是正经。况且朝中一旦除掉沈家一党,必然会空虚,也需要官员重新上任。陛下这是要笼络我杨家,同时也是树立一个新的派系,用以对抗内阁的新势力。” “这帝王权术,天宝皇帝经过此一次起起落落,只怕是玩得娴熟之至。 “父亲,这不是把你往风口浪尖上推? “杨波担忧起来。” 杨老爷叹气摇头。 “有什么办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呐。” “父亲。。。。。。” 杨老爷抬头看她,握住她的手。 “我只是担心阿水你,为父这么多年来害得你受苦,真是难为你了。” “父亲,不要这么说。”杨波听了忍不住掉泪,回握他老人家的手。 杨老爷重重叹气。 “好,不说了,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回头我和你娘说说,就送你跟公证去京城。” 杨波点点头,应承。 父女俩想视一眼,都不由各自叹气,面容凝重,目光惆怅。 雷霆雨露皆天恩,摆在杨家前面的道路到底是福是祸,他们心里都没底。 天宝朝11平安 杨老爷对外宣称,是女儿在村子里待得闷了,去省城的亲戚家散散心,到过年再回来。怕杨波孤身一人去不方便,还派了银屏跟着,这丫头机灵又是在京城里见过世面的,能用和上。同时跟着去的还有杨家的四少爷,年届十五正好出去见见世面。对于这个小儿子,杨老爷还是有点不放心的,但又不能让大儿子跟去。毕竟大儿子身上有功名,一旦去了就说不清。小儿子身家清白干净,行动反而随意。 可不管怎么说,这前途未卜,一双儿女出去,杨老爷和杨夫人的心真是即担忧又牵挂,七上八上的没个着落。 杨波也担忧着京城的局势,不知道自己这一去是福是祸。公主则担忧着自己的的丈夫,前途也是叵测多难,扶着肚子坐在马上里也是满面愁容。唯独只有杨家四少爷杨杨洮对京城之行充满了期待,兴奋的坐立难安。 杨家离开京城的时候他也已经有些大了,京城里的花花世界大好日子他也是印象深刻。这山野村子里住久了,真有些憋不住。现在出来了,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出发前,杨老爷给在京城里的三儿子捎了书信,没有说公主的事情,只说妹妹和弟弟有点事要去他那儿小住宅区,让他好生照顾。 对于这个小妾生的庶出儿子,杨老爷总有些看不惯。大儿子忠厚正直,最像自己的。二儿子有些懦弱,但本质也依然是厚道的。小儿子像夫人,很是机敏聪慧,但有些固执;中动,好弄些小聪明把戏,但大是非上还是很正的。这也是从小自己的带着,哥哥们熏陶的缘故。虽然有些野性和狡诈,算不得淳朴仁厚之辈,但本质很正。 但是这个庶出的三儿子,他心里总是不舒服。说聪明伶俐,这孩子也不差。说眼力心机,也是四个儿子中最出色的。只是他的心术,有些不正。小时候看不出,长大了也不在怎么的就执迷于权势钻研之中。 记得自己的离京告老时,这孩子说要留下来重振家业,为老父亲洗刷怨情。当时做父亲的听到这一番话敢是老泪纵横,感概颇深。和沈老狐狸斗,大儿子二儿子都不顶事,厚道人不会算计终究要吃暗亏。要留在京城里周旋须得有心机算计的人才行,三儿子留下无可厚非。只是 。为了那些事,真的值得连自己的妹妹也能抛舍吗? 他杨万年不是沈知延,官做不做不要紧,家人才最重要。 这孩子不懂他做父亲的心呐。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如果要靠牺牲家人才能得到,那还诚不如不要。 当年把女儿送到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受苦,已经是他杨万年一生的心病。 虽说是君命不可违,可如果连自己的都去抛舍家人,那被抛舍的人岂不是真要生生呕死。 如今这孩子也算是靠着自己的的本事在京城里谋下一官半职,撑起一方舞台。他对公主这件事知道不知道,做父亲的无心管。只求他还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好歹照顾些投奔去的妹妹和弟弟日后平安的还给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是了。 杨万年也知道,这个儿子对自己的憋着一口气。可自己的终究是他的生生父亲,这做儿子的总归不能不认他这个父亲。 杨波在临行前也给阮承琳写了封信,交给家人快马送去。 她觉得这事还是要告诉他一声,说清楚了才好。信里把公主的事,沈玉飞的事,自己的连带老父亲的想法都说明了,最后也请他尽快回复,帮她拿个主意。 洋洋洒洒写了五六张,封好了才发现,自己的竟然连半点思念之情都没提。这一封信就如同是个公文,全在谈正事,哪里像是女人写给情郎的?不禁苦笑莞尔。 一路上颠簸,行道一半时,公主动了胎气,孩子不足月就要生。真是急坏了所有人。 公主带来的姑姑虽然精明能干,可到底是宫里的老姑娘,哪里知道生孩子的事。幸亏银屏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即刻跳下车过去张罗帮忙。 车队当时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 最后是杨波下令,继续前进。 这半道上没医没药,没水没被褥,根本不能生孩子。还是继续赶路,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安顿,哪怕是个村子破庙都好。 车队继续赶路,只是速度放缓。 公主的车里传出阵阵惨叫,钻耳朵里谁都不好受。 最后终于找到个山神庙,急忙开进去。 男人们立刻负责生火烧水,银屏则立刻张罗铺开了被褥给公主接生。 杨波帮不上忙,只能和四弟杨洮帮着捡柴禾看热水。 听着公主在车里叫的死去活来,从没经历过这样阵仗的杨洮吓得脸色发白,走路都发飘。 杨波则想起了当年容华娘娘生小太子的时候,公主比容华娘娘有力气多了,当年那个可怜的女人连叫唤的声都不大。 经过那一次她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件要命的事,容华娘娘生下了小太子可自己的去死了。虽然排位上写着孝义皇后的封号,可说到底死了就是死了。 人死万事空,在华丽的封号也无济于事。 现在公主也在这个生死关口上挣扎,真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来?万一有个好歹?那京城里的沈玉飞可怎么办? 水开了一锅又一锅,从那车子里抛出的布都带着血,一块块的扔在热水盆子里,一下子就染得满盆水都变成红色。 公主的叫声越发越弱,可孩子却还是不下来。 杨波握着四弟的手,手指都快插进他手掌里。少年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恐惧,又或是体谅姐姐,愣是咬牙不叫喊,生生忍着。 最后,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车里传出了微弱的婴儿哭声。 “生了,终于生了。”公主带来的姑姑抱着孩子出来,高兴的满脸是泪。 “快,快给孩子洗洗包上。”杨波放开杨洮的手,急忙上去搭手帮忙。 小家伙微弱哭了两声后就不再闹,很听话的任由大人们七手八脚的洗了身,包裹上干净的衣服。 撩开车帘把孩子送进去,银屏正扶起公主,给她在背上靠了软垫,好认她看到孩子。 公主很虚弱,但神智还算清醒。看到孩子进来,伸手要抱,可两只胳膊刚抬起就软绵绵耷拉下。 实在是累坏了。 银屏把孩子抱给她看。 “公主,生了,是个漂亮的闺女。 公主眼泪立刻花花的,强撑着伸手摸了摸孩子。 “她。。。。。。她怎么不哭?是不是.....是不是.....”见孩子安静,她又忍不住担心。 “没事,孩子刚刚哭过了。不足月的孩子是这样的,弱一点,好好养没事的。”杨波急忙劝道。 “真的?我听说。。。。。”公主还是不放心。 “没事,你看当年太子殿下也是不足月生的,不是也长到如今了。没事的。”杨波朝她微笑说道。 公主看看她,又看看孩子,点点头。 杨波嘱咐银屏留下好好照顾,自己则回到了另一辆车上。 银屏过来人有经验,把孩子放在公主身边,然后嘱咐人下去熬些软软的粥来给公主吃。 公主身子弱,压根就没有奶水。晚上小孩子饿得直哭,幸好杨洮这调皮孩子带了蜂蜜和糖,调和了喂孩子,倒也顶事。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一亮就立刻启程。车队必须尽快赶到有人的地方,找个大夫给公主看看。这生孩子是大事,有许多讲究,不可怠慢马虎。 赶到县城里,找了店住下。小厮叫来医生,也顾不得什么公主干金这体需要避讳,直接拉到屋子里诊脉开方。抓了药即刻到后院煎药,趁热服侍公主喝下。 公主气血两亏,一时也行不得路。车队只能在县城里住下,杨波又张罗着给找了可靠的奶娘,喂养孩子。 公主感激她的帮助,可心里又惦记着京城的沈玉飞,看见孩子就忍不住要哭,怎么都不安心。顾不得自己的的身体,催促着杨波上路。 杨波和银屏都劝慰她,这一是辈子的事,万一落下病根就不好。可公主说宁愿自己的一辈子不好,也不愿让这刚出生的孩子连亲生父亲的面都见不上。 她说着就又掉眼泪,看得旁人心里一股子酸楚。 杨波不禁感叹,公主虽然刁蛮任性,但想不到对沈玉飞确实如此一往情深。富贵恩爱不足道,贫贱不移才不是。这样一个千金之躯,如今沈玉飞落魄至此,她依然恩情深生,实在是很难得。 即便是为了这一份真情实意,她也不忍心不帮忙呐。 拗不过公主的坚持,在县城里拖延了五天后,车队继续启程,缓缓前时。 一路上,杨波在车里陪着公主。 经过一番生死之后,公主似乎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重新上路以后,她渐渐不再凄苦抽泣,也不再沉默哀愁。 新生命的到来给了这个女人新的力量。她开始学习照顾这个新生命,忙碌而充实起来。 她和杨波也因为这个新生命而冰释前嫌,不再彼此躲避尴尬,而是开始坦诚的交谈起来。 她央求杨波给这个孩子起一个乳名,正式的名字她希望能由孩子的父亲亲自起。但乳名则由算得上救命恩人的杨波来起。 杨波想了想,起了平安这个名字。 平安,平平安安就是福。 “平安。”公主抱着孩子在嘴里细细咀嚼这两个简单的字。 是啊,她如此千辛万苦,费尽周折,为的就是一家人的平安。富贵荣华,权势滔天,都比不过平安二字。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就只要平安。 天宝朝12回到京城 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近一个月,车队才终于行进到京城。 先把公主送回了别苑,车队这才跟着来接的杨家人回到了京城的杨宅。 这宅子自打天宝皇帝登基后就发还给了杨家,现在主要是杨家三少爷一家住着。只是偌大个宅子只住十来个人,好多院子都只能关起来。 听了下人的叙述杨波才知道现在三哥已经在兵部任职,他现在是御林军左卫都督指挥使,可巧就是以前韦若彤的职位。显然的,他受到了现任皇帝的信赖,管着皇城一般的禁卫军。地位不可违不显赫,只是皇宫里当差,也越是接近权力的核心就越要谨慎。 杨浩在杨家收拾出了一个小院,专门给杨波住,又派了三个丫头,两个婆子过去照顾。 三少奶奶有些不解,不过是老家来了个小姐住,似乎没必要派过去这么多使唤的人伺候。而且也并不需要独立再弄个小院,可以和他们一起住大屋。他们现在住的屋子也有三进,总共就住了夫妻两以及婆婆三个大人,还有两个孩子。婆婆一间屋,夫妻两一间屋,两个孩子都尚小,和大人一起住。另外伺候使唤的十来个丫头婆子,三进的屋子都填不满。这会子这个妹妹来了,一家人不团聚着热闹热闹,为什么要分开住呢? 杨浩没和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隆重特殊的安排,只说这个妹妹和别人不一样,不能随便怠慢。 三少奶奶见他这样也就不再多问,自己这个男人凡事都有大主意,她帮不上忙也不能给他添乱。至于这个妹妹她也是知道的,在皇宫里待过.和别人不同。自己男人是做大事的人,和别人见识就是不一样。她不懂,就别管。 杨浩心里确实有自己的打算,妹妹这次为什么突然回来他是知道的。打车队还在郭子桥外,他就知道车上还有宁国公主。公主去干什么,他也能猜到。至于杨老爷猜到的那一层意思他也想到了。 这事关杨家彻底翻盘的前途,他岂敢怠慢。 他只是吃不准陛下对自己这个妹妹到底是什么意图?他这个宝贝妹妹究竟能到达一个什么样的高度,他吃不准。是王妃,还是皇妃,这可真说不好。 独立弄个院子让妹妹住,同时还派那么多人伺候,一方面是要照顾好这个宝贝,另一方面也是看护好她。这个宝贝妹妹可关系着他和整个杨家的前途,若是个王妃,那也是光宗耀祖和皇家结亲。若是皇妃,那就更了不得。 天宝皇帝的身体不好,那是朝野皆知的。如果妹妹成了皇妃,等天宝皇帝千秋万代之后,就是太子临朝。自家妹妹和太子殿下的交情那也是朝野皆知的铁,这对杨家来说是大大的好事。 陛下扶持杨家也是为了太子,等那时候,新帝必然也会对杨家另眼相待。飞黄腾达之日,是就在眼前。 到时候,自己的父亲很有可能会成为内阁首辅,而自己也会手握兵权。杨家父子一文一武,显赫朝堂,该是何等威风。 不过想归想,这样的心思他也只敢在肚子里想想,就连和人说都找不到,也不敢。 现在才刚有个开头,他这勃勃野心可不敢表露分毫,不然就是众矢之的,人人除之而后快。毕竟现在朝堂上最有力的还是新任内阁首辅,陈阁老的势力。 他须得按耐住,一步步来。 一路旅途劳顿,中午到了杨宅之后下人领着车子开了里面,小丫头们上前把杨波扶下来,杨浩知道她路上累着了,也就没安排她和家里人见面,直接就让人送到早已经收拾好的小院去。 杨波来不及细看三哥给她安排的小院怎么个模样,直接扑倒床上就睡了一大觉。等到醒来,已经太阳下山,晓月初升。 起来后头昏沉沉的,感觉像是有些受凉。这一路从初秋走到了深秋,夹衣也换成了夹袄。现在日头下去,夜露上来,关闭了门窗也一股子湿冷的感觉。 银屏急忙招呼外面的小丫头烧了炭炉,又灌了小手炉塞到杨波被褥里,给她暖着。 婆子熬了姜汤端上来,银屏又服侍她喝下,热辣辣到肚子里激出一层汗。出了汗,精神就好了些。 见她有了些精神,银屏又吩咐小丫头去弄些软烂的白粥,配点清淡爽口的酱菜肉脯过来。 在床上架了小矮桌,杨波背着几个厚实的软垫,端着扣银边的粉彩瓷碗,用个小银勺喝粥。 正喝到一半,听见楼下小丫头唤了一声。 “银屏姐姐,三老爷来了。” 她手里的银勺停下,抬头看银屏一眼。银屏也看她,起身取外衣来给杨波披上。刚披好,就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 然后外面屏风上人影一晃,三哥杨浩走了进来。 “阿水,怎么样了?听说受了凉?要紧不要紧?”杨浩面有担忧之色,一边说一边走近。 银屏急忙退到一边,福了一福。 “见过三少爷。” 杨浩朝她点点头,然后自顾自继续走近杨波。 杨波微微起身,朝他抱歉一笑。 “喝了姜汤,发了汗,好多了。” 小丫头搬来矮凳,杨浩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她床边,伸手覆上她的额头。 “还好,不烧。不过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放心。”他凝眉,说道。 “没事的,你看我都有力气喝粥了。”杨波一笑,举举手里的瓷碗。 杨浩放下手,低头看了看。 “还是别吃肉脯,油腻,怕积了。 杨波点点头,手里的银勺搅了搅,把碗放下。 “怎么?才吃这么点就够了?”见她似乎胃口不好,杨浩又担忧问道。 “没事,我本来就吃不多。”杨波摆摆手。 “不行,这是粥又不是饭,才吃这么点怎么够?等半夜你肚子必然要饿的,来再吃点吧。”杨浩把那碗端起,捻着银勺舀了一勺,递过去。 杨波摇摇头,微微皱眉。 “真够了。” “是不是白粥无味不好吃,要不我让人给你做点八宝粥来,甜甜的你从小就爱吃。”杨浩又提议。 “不必了,我真不饿。 “那怎么行,中午就没吃饭就睡了,现在都已经夜深。你这等于是两顿没吃,才这么点粥怎么够?来,阿水乖,再吃一点吧。”杨浩把手里的银勺递过去,哄劝道。 杨波勉为其难,皱着眉张开嘴吃了一勺。 “哎,这才是好孩子。来,再吃一点。”杨浩见她吃了,咧嘴一笑。又舀了一勺,递过去。 杨波皱着眉又吃了一口。 银屏站在旁边看着习以为常,三少爷和小姐是从小感情就好。她只当这是兄妹情深,虽然年纪已经都长了,应该有所避嫌。但兄妹长久不见,做些小时候常有的事也是可以理解。 但那些杨宅里丫头看了都暗自称奇道怪,这个三老爷平时里是一贯的冷脸吓人。平日里即便是对夫人和少爷们那也是没多少笑脸的,只有对老夫人还尚好些。 但眼前就是这个似乎冷心冷面的老爷,竟然那样和颜悦色的端着碗捏着勺给妹妹喂饭,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这个杨家的大小组对于她们来讲很陌生,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来头,能让自家老爷这般用心照顾。 也曾听自家夫人说过,老太爷几个儿女之中,三老爷从小就和大小姐最亲最好。可再亲再好的兄妹,也很少能这样亲昵的。 三老爷是成家立业了的,大小姐也已经成年。 说起来男女有别,可三老爷就这么在刺刺的直接跑到大小姐闺房里,丝毫不避嫌不说,还直接就到床头,扶额喂饭,软言软语的劝慰,像哄孩子似的哄着。 这样的兄妹,也太少见了。 将碗里的粥喂完了,杨浩伸手一挥,示意小丫头把东西收拾下去。 收拾好了又命人泡了上好的三龙井端上来,让杨波喝下一些清清口。 喝完了茶,两个人坐着聊天。 两人都没说破此次杨波回京到底是为了何事,只是闲聊些空常。杨浩问了老家父亲和大哥四弟的近况,也说了说自己这边家里的情况。 年初的时候三嫂又给他生了胖小子,如今连大带小已经两个小子。大的那个已经五岁,在常常学堂里读书。 杨波没见过这个孩子,三嫂怀孩子的时候她还在宫里,等出来了也没见面的机会。今天天晚了,等明天定然要好好去看看。也问候一下姨娘和嫂子。 杨浩笑笑,说不急,养好了身子要紧。 两人也闭口不谈以往那段不愉快的事情,只当还是以前亲密无间的兄妹。又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也是各有感概。 杨浩待了近一个时辰后才起身告辞,嘱咐小丫头和婆子好生照看好小姐,这才让下人挑着灯赶着夜路回去。 等他走了,杨波也靠在床上睡不着。 现在她人已经到了,可怎么救沈玉飞,她心里还是没谱。 阮承淋的信在半路就收到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到了以后先被行动。等他抽空过来看她,再做商议。 可现在她人到了,他什么时候来,却不知道? 外面夜色浓重,偶尔几声虫鸣更响,都带着点凄凉的意味。听着这些声音,茫茫然的,她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天宝朝13面圣 没有给杨波过多的时间调整情绪,她到京后第三天,皇宫里就来了旨意。说是皇后举办佛事,超度当年至平年边疆动乱的军士亡灵,请了宫外许多命妇。杨波好赖也算当年一个有功之臣就召她进去叙叙旧。 车是傍晚来的,杨浩心里也有些嘀咕,总觉得皇家这事办的有点偷偷摸摸不明不白的。但皇后懿旨,也由不得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闲话。把自己妹妹送上车,给宫里来的那些人都塞了份厚礼,让他们多照顾着些。 那些奴婢收了这个新贵的厚礼,自然是一百个答应。将杨波伺候的舒舒服服,上车下车都有人扶着。 宫里来的车把杨波拉上,直接就奔了含章殿。 天宝皇帝阮承浩重登帝位以后,就没住过乾宁宫。一直住在含章殿。乾宁宫地势太低,对他的身体不好。 含章殿的奴婢出来迎接,把人往内殿带。 深秋季节,内殿里已经烧了地垄,热气从脚底下冒上来,暖融融的,只是杨波出来的时候穿得有点多,一进来热气一熏,额头上就冒了些汗。 她急忙拿手绢擦了擦,怕糊了妆。 含章殿里拢了许多屏风,把风都挡在外面。只是这些屏风大多朴素,不似当年乾宁宫那些华丽精致。 到了里面,也不敢抬头,直接跪下去磕头。 “起来吧。”上面轻飘飘一个声音。 “谢陛下。”杨波起身,低着头规规矩矩站着。 “你们,都下去吧。”那声音又说道。 两边伺候的奴婢都鱼贯而出,只留下杨波一人。 杨波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儿不动。 过了会,那声音又说道。 “来,过来。 杨波小步上前。 那声音轻轻一笑。 “再过来点,到朕身边来。阿水,你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人。你抬起头来,看看朕,也让朕,看看你。” 杨波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那人坐在罗汉床上,手扶着软枕,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她急忙低下头。 “来。”阮承浩朝她招招手。 杨波上前,到他身边。 他伸出手,似要抓她,又似要地抓自己。 杨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 阮承浩轻轻握住她的手。 凉丝丝的感觉传来,杨波抬起头,看他。 “你瘦了,阿水。”阮承浩也看着她。缓缓说道。 杨波低下头。 “陛下……他也……瘦多了。 阮承浩呵呵一笑,摆摆手。 “瘦了,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怎么能不瘦。” “陛下……” “没事,朕还死不了。”他笑语。 “陛下……”杨波心里觉得有些发酸,抬起头看他一眼。对这个男人,她有点恨又有点怜,有点敬畏又有点亲昵,很复杂的感觉。 “不说朕了,说说阿水你吧。你如今……该有二十了吧?” “回陛下,已经二十三了。”杨波轻轻答。 阮承浩怔了一下,如剑长眉微微一皱,自言自语低喃。 “呀,都二十三了。这日子,真是过的快。” 他伸手抚了抚杨波的手,翻转过来,修长的手指在她手心划了划,抚触过她掌心里一个个薄茧。 “阿水,你受苦了。”他轻轻叹息。 杨波觉得有些痒,可又不敢动。低着头,不语。 “记得当年,朕许你荣华富贵,可到头来却……” “陛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已经都放下了。”杨波轻声说。 “放下了……”阮承浩挑起眉,看她。 “阿水……”你低语,修长手指钻进杨波的指缝里,让彼此手指相扣,紧紧握住。 “陛下……”想波挣扎一下,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阿水,你真这么忍心?你真如他所说,心里只有六郎,没有朕?”阮承浩扣紧她的手,抬头追问,目光紧锁,饱含期望和一丝恳求。 杨波呼吸急促一下,双膝一软,噗通跪地。 “陛下,都过去了。我只是我,不是那个阿沅。陛下,你放过我吧。”她也恳求看他。 阮承浩扣着她的手,低头,绵长叹息,沉沉的无奈和惆怅。 “你终究是不是原谅朕,终究还是恨朕。 “陛下,我……” “罢了,朕如今这副样子,也给不了你缠绵眷爱。你想要和谁过,就和谁过吧。皇家欠你的,终究要还给你。” “陛下……” 他抬起头,终于松开了相扣的手指。 杨波抽回手,方才感觉到指间微微的疼,足见方才他扣得有多紧。 仰头,看向他,他亦看着自己,目光眷恋缠绵,也不知是看她还是看那个阿沅。 “起来吧,别老跪着。”阮承浩从罗汉床上起身,弯腰扶她。 她急忙起来,伸手握住他手腕,触手就怔一下。 竟如此消瘦?他的身体 阮承浩察觉到她眼中的担忧,微微一笑。 “无妨,只是长久不动,躺了大半年,就瘦了。放心吧,宫里还是太医还是有些能耐的,朕不是短命鬼。 “陛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何苦,拿,r,子扎我的心。”杨波握了握他的手。 阮承浩笑。 “你才拿刀子扎朕呢。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回来。 “我……”杨波张嘴又停住,看着他,微微皱眉,目光含怨。许久,又长叹口气,放开手别开头。 阮承浩伸手将她脸扳回,抚了抚。 “好了,朕的错。联想你,想看你。” “陛下,何苦这样。端的是我的错,我不该痴心妄想。”杨波低头。 “你呀,你呀。”阮承浩苦笑。 “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可以和朕说。朕能给你的,一定给你。就当是偿还那几年欠你的债。” 杨波抬头看他,犹豫。最终还是摇摇头,叹息,不语。 “怎么?为何不说呢?难道你怕说了朕不允?”阮承浩看着她,问。 杨波依然摇头,屈膝再次跪下。 “杨波不敢。陛下是君,哪有臣向君索取的道理。君王愿意赏赐臣下,就是臣下的福分。臣下只能服从君王,岂能逾越。这一路,是杨波妄想逾越了。还望陛下恕罪。”说完,她俯首磕头。 阮承浩看着她,最终叹息一声,哈哈苦笑。 “你呀你呀,跟着老五这几年,真是学了许多。” 杨波低着头,不语。 “罢了,你这般伶俐妙人,便宜老六了。”阮承浩笑语。 杨波抬头看他,有些不解。 阮承浩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按了按手掌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又挥了挥手指,让她起身。 杨波并不起身,只是依然看着他。 他叹息,缓缓说。 “好,朕知道你为何而来。那沈知延是首恶,已经伏法。如今朝堂已经安稳,朕也不想再掀血雨腥风。这几年朕也修习了不少佛法,心境也平和了许多。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公主好赖也是朕的亲侄女。朕也不忍她那刚出世的孩子没有父亲,行了,就让刑部改流放吧。好歹留着条命,让他好好感恩悔过。” 杨波抿嘴,淡淡一笑。俯首深深磕头。 “杨波谢陛下恩典。” “这下可以起来了吧。以前,你可不是这般拘束的人。朕还是更喜欢你以前的性子,活蹦乱跳,古灵精怪的。”阮承浩笑笑,伸手。 杨波握住他的手,起身,也笑。 “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 阮承浩不语,拍了拍她的手背。 岁月如梭,这一晃就已经十一年过去。她长大了,他变老了。过去的种种回忆犹如尘烟消弭,即便是贵如天子,伸手想抓也抓不回。 阮承浩长叹口气,似要将胸口的郁闷尽数吐出。 放开她的手,在罗汉床上坐定,然后挥了挥手。 “去吧,太子也想你呢。去见见他吧。” 杨波低头,屈膝行礼。 “是,杨波告退。” 起身,低头转身高去。 背后似传来一声飘渺的叹息,那般无奈和苦涩,她忍不住想停住脚步,但最终还是没有停。 他要的,她给不了。 太子阮宣蚊在东宫里等得心急如焚,听说杨波回来了,他是当即想去看她。可最近宫里忙着给他选太子妃,皇后和宁贵妃缠着给他介绍那些入选的大家闺秀,搞得他分身乏术。 等过完年,他就十六岁。宫里已经决定开春就正式给他大婚,太子妃的人选也决定了,一并还有几个良娣。 那些女孩子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在他面前走过,他开始还有些新鲜,但随即就觉得无趣。 男女之事对他来说已不陌生,东宫里也有几个美艳的宫女,教会他床第间的欢爱。可他总觉得这种事就像是喝酒吃菜一般,尝鲜似的,吃过了也就过了,并不十分眷恋。 一想到往后东宫里就多了几个女人分享他的生活,他就觉得没来由一股子烦闷。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是挺好,何必塞进几个叽叽喳喳的大小姐来? 不过父皇也和他说过,如今朝堂里陈家的势力最大。他娶陈阁老的孙女做太子妃,这不光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保全他自己。其他几个良娣背后也各有势力,这皇家的婚姻从来就不是儿女之情,都是利益攸关。想到这一层,他也只得按耐下。 东宫里如今伺候他的奴婢许许多多,但总觉得个个都不如意。那些人都当他是太子殿下,并不能交心。他是吃过苦受过罪的翻身太子,对这些奴婢越发有一种不信赖的抵触。这天底下的人,除了父皇,他就只信杨波一人。 这一年多,他一直在父皇面前恳求,希望把杨波从明州弄回来,重新安排在自己身边。当年阿水跟着他吃苦,如今他重获储位,就要与她同享富贵。 父皇并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含糊的笑笑,搞得他有些郁闷。 然而父皇终究还是容宠爱他,终于还是把阿水给叫回来了。 阿水刚到那天,他就跑到父皇那里去央求,希望阿水能够在东宫陪伴自己。 父皇坐在龙椅上看着他微微笑,神情有些暖昧有些审视。 父皇问,如果他把阿水赏赐给自己,自己准备在东宫里如何安置她?是继续做姑姑伺候自己呢?还是另作安排?如果是另外安排,那又是什么安排? 这一个个问题当时就把他给问住了,这些问题他还真从来没考虑过。 父皇见他答不出,就让他先回去,想好了再来。 阮宣蚊回到东宫后左思右想,走路想,吃饭想,看书也想,就连躺在床上,还再想。 阿水到底应该摆在什么位置上? 她以前的身份是伺候自己的姑姑,可他早已经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伺候的下人,她是他的亲人。当年在那个废院子里他和她相依为命,她就是他的姐姐。 对,她是姐姐,是亲人。 他想了一整天后恍然大悟,第二天兴冲;中又跑到父皇跟前央求。 他说阿水就是自己的姐姐,他要姐姐陪着自己。 父皇依然暖昧的笑,然后对他说了一番话。 父皇说姐姐是不可能陪着弟弟一辈子的,姐姐长大了就要嫁人,成为别人的妻子。以前阿水陪着他,那是因为她还小,不需要嫁人。可是如今阿水已经长大了,她就需要嫁人。 阮宣蚊错愕惊诧,他从来没想过阿水嫁人这件事。他问阿水要嫁给谁? 父皇笑笑,说阿水嫁给谁,那是她自己的事,皇家也管不到臣子的婚嫁。 阮宣蚊争了,说父皇你是皇帝,这天底下的人都归你管,你怎么会管不到? 父皇依然笑。说即便我管得到,但阿水嫁人与你何干?她找到个好人家嫁了,这是她的正经福分,我们应该替她高兴。 他高兴不起来。 阮宣蚊握拳抿嘴,不知怎么兮男睦镆煌呕穑兮盏盟◆肷砟咽堋兮 阿水是他的姐姐,姐姐找到好归宿他应该高兴,可只要想到阿水一旦嫁人了就再也不能和自己待一块,他心里就抓挠似的一阵阵疼。 不行,阿水不能嫁人。他瞪着自己父皇,喊了一句。 父皇愣了愣,随即笑着问,为什么? 他回答不出来,为什么?因为自己觉得难受。 父皇招招手,让他过去。然后就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抚摸他的头,慈爱的看着他。 父皇告诉他.阿水嫁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天底下的男女都要经历男婚女嫁。你看你自己不也马上要娶太子妃,阿水年纪大了,就该放她去过自己的生活。如果你真心希望她好,就该祝福她。你看太子妃嫁给你才十五岁,阿水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她是为了你才拖累了这么多年。不然,她早就出嫁,可能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呢。她已经为你受了这么多苦,你现在长大了,应该懂事,应该为她着想,不能再任性。 阮宣蚊听着,不说话。 父皇说的都对,可他心里就是觉得难受。 回到东宫后,他一整夜都睡不好。想着这件事,就跟心里堵了块大石头似的,憋得他胸闷难受。 第二天他臭着一张脸去上朝,一整天都心情不好。下了朝以后东宫里陪读的几个世家子弟跟着他一起在西苑骑马打猎,他也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 宗室里的一个西陵郡王跟他比较亲,是个极机灵有趣的人,最会讨他欢心。西陵郡王问太子殿下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阮宣蚊叹口气,心里实在憋得慌,就把他拉到僻静处,简单说了说。 并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说有这么一个女子,他想留在身边,可对方却要嫁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西陵郡王听了却哈哈笑,说太子殿下你就为了这么点事郁闷呀。 阮宣蚊心里不乐,当下就拉长了脸。说这么点事怎么了?我当你是能说事的人,想不到你却这么拎不清。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到底因为当年经历过风雨,气势心智不同少年。一拉长了脸,很有一股威吓肃杀之气。 西陵郡王急忙下了马跪地告饶,说罪该万死。 阮宣蚊懊恼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和你们这些拎不清的置什么气,让这事闷死我算了。 西陵郡王起身凑过去给他牵住马,然后仰头说太子殿下这事其实很容易呀。 阮宣蚊说哪里容易? 西陵郡王说太子殿下你是关心则乱,其实这事挺简单的。你看那姑娘反正是要嫁人的殿下你喜欢,就把人纳了便是。与其嫁给个凡夫俗子,做东宫太子的女人岂不是更好。 阮宣蚊听了一下就愣住,这简单几句话简直就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对啊,阿水要嫁人,可以嫁给自己嘛。 这样一来,自己和她岂不是就可能永远一起。 可转念一想,阿水是姐姐呀,姐姐怎么能嫁给弟弟? 再一想,不对,阿水只是亲如姐姐,并不真是他的姐姐。他完全可以娶阿水。 只是东宫太子妃已经定了陈家的小姐,真是糟糕。不知道阿水会不会介意?不过阿水一向宠爱自己,应该会体谅他的难处。毕竟他是太子,还需要顾及到朝堂上的势力。 等自己将来当了皇帝,一定封阿水当贵妃,让她荣耀之极。 想到这儿,他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 哈哈一笑,指着西陵郡王,赏赐了他一匹骏马。 用力一甩手里的马鞭,胯下的骏马奔驰而出。他骑着马奔驰,胸口的闷气随着马的颠簸全震了出去。 他想好了,等明日阿水见过了父皇,母后还有母妃之后,他就和她说这事。 这一次,他要先把阿水搞定,然后再去父皇那里说,让父皇再不能搪塞。 天宝朝 14 阮宣炆心里想的明白,可真等见到了杨波的面,却发觉自己口干舌燥想说的那些话都梗在喉咙里,堵在肚子里,一句也吐不出来。 回想一年前,杨波出宫回老家以前,还和自己见过面。可不过只是一年而己,再次相见,他发觉她变了很多。 变得令他感觉陌生, 并非杨波变老变丑,或是变得土气难看,变得生疏隔阂。只是他发现,她变得和自己记忆里那个亲密无间的姐姐不像了。 杨波被东宫的奴婢领进来,对这自己行礼磕头。 他忧愁恍惚的让她平身,给她赐座,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就相对无语。 他伸手点点满桌的点心,想招呼她吃,可喉咙干涩粘腻,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不由着急,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抬起头就看到阿水有些奇怪的看着自己。侨生生的脸上笑眯眯的眉,水汪汪的眼。眉似嫩叶带翠,眼似碧波含春,一股暖意温情扑面而来。 脸一下涨红了,气也堵住,梗在喉咙里。 “水……阿…….-”一时竟不能语。 杨波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掩嘴低眉,扑哧一笑。 那一笑就如同一颗石子,纤手懒洋洋丢进他心湖里,一圈圈的涟漪泛起。 后浪逐前波,前波依后浪,未来回回的荡漾开。 他不语,痴呆呆看着。 这不是他的阿水?这竟是他的阿水? 怎这般妩媚娇艳,好似春花秋月? “怎么呆住了?难道不认识了?”杨波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笑着打趣。 阮宣炆这才惊醒,下意识伸手捉住她的手,一把握住。 “阿……阿水! ”他终于唤出声,又似恐她逃去,凑上前,连他手腕一并捉住,握紧。 “有点疼,你松些,我又不会飞了去。 ”杨波微微皱眉,埋怨看他一眼。 阮宣炆惊一下,手连忙放开,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伸手捉住她的衣袖。 “还真怕你飞了去呢! ”他撒娇,抿抿嘴。 “傻孩子,我又不长翅膀。 ”杨波笑,伸手轻轻一点他额头。 那纤长手指犹如含苞花枝,带着一股馨香芬芳袭来,阮宣炆下意识的躲一下,也不知道自己躲什么。 杨波没察觉他这小动作,微一笑,手按在他手背上,贴住。就如同小时候似的,来回抚了抚。 她的手温热,但阮宣炆却觉得烫,两块烧红的铁板似的,滋滋炙烤在他心头。他想甩开,又舍不得,脸一下被熏红了,一阵阵的热意。额头薄汗冒出,后背脊都湿了。 这怎么回事?他觉得匪夷所思,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 杨波见他脸红觉得怪异,心里也不解,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微微皱眉。 “殿下你怎么来?这么红?是不是着凉了?要不要传御医” 阮宣炆摇摇头,不说话。 杨波又抚他额头,并不烫。侧头去仔细看他的双眼,神智很清楚,看来并无大碍。 “阿水,我没事。对了,来,吃点心,都是你爱吃的,我特地让御膳房做的。 ”阮宣炆抬起头,拉着她的手指着满桌点心说道。 杨波低头看看。 “这么多,我怎么吃的完?” “吃不完就打包带回去,慢慢吃,不行,这些得趁热吃,冷了就不好,还可能会积食。哎呀,阿水你喜欢吃就吃,不吃完没关系。 回头我让他们给你做县城的,你爱吃哪个就做哪个,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 他手忙脚乱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杨波忍不住又笑,,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阮宣炆抓得更紧,看着她神色不解忧愁,好像她要跑了似的。 “你抓着我怎么吃嘛?她懒洋洋埋怨,侧头撩起眼皮飞了一眼。 那一眼就像一瓢热油,滋啦浇在阮宣炆心头,将他的心整个炸酥了,滋滋滋直响。 他看得呆住,冷不丁就让杨波抽了手。 杨波倒也不和他客气,伸手捻了个喜欢吃的桂花糕,咬了一口。 “真香,还很清甜”她笑着说。 阮宣炆愣愣地点头,然后呆呆笑。 杨波肩膀轻颤一下,含着糕点笑他傻样。 刚进门的时候,她也有点被他吓到。 记得离开京城之时,在含章殿见到他,那时竟然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一副少年老城的模样。虽然脸拉长了,个头也高了,可眉眼额角总还难脱稚气。尤其是拉着自己的手眉开眼笑的样子。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可如今不过一年的功夫,他又变了样。 人说女大十八变,却原来男孩子也是一样的。如今的他已经能看到往年陛下的模样了,个头又蹿高了一截,她得仰头看他了。 那脸颊削下去,眉眼拉长了,原本有些翘嘟嘟的嘴唇也被人抚平拉薄,只有那肤色倒是一如既往的白。小时候就觉得这孩子长大了定然俊俏,如今他真长大了,发现并不止俊俏,简直是丰神俊朗。 只是依然瘦,往好了说是飘逸,往坏了说就有点淡薄。 想起同年的自家四弟,那身板足有他一个半还多。那小子还嫌不够壮,整日的舞刀弄枪,想把自己练成个铁疙瘩大老粗。 进门的时候他端坐上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一下把她给唬住了。 到底是皇家的人,自有一股威仪。 幸而随后他就拉她的手,那眉眼可怜巴巴看着她,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怪惹人心疼的,她受不住他这样看,总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他。 随即又莞尔,他如今大了,哪里还需要自己保护。连个头都比她高了呢,况且听说明年开春就要娶太子妃,这一旦成了家就长大了。 她心里有点酸,但又很欣慰。 这孩子,到底还是平安长大了。来年太子妃和那些亮娣再给小家伙添个一男半女,这就完美了。想必陛下也等着这一天呢,她竟也托大,有了种做姐姐般的欣慰之感。 想到这里,她抿嘴笑,伸手忍不住抚了抚阮宣炆的头。 阮宣炆身体微微一颤,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起身下来到她的身边。 “阿水! ”深情呼唤一声。 杨波仰起头,看着他笑, 整齐的贝齿露了半边,白白的润润的好似和田羊脂。 阮宣炆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脸,然后蹲下身,将头靠在她膝上。 他抱住她的腰,半边身体依靠进她怀里。 杨波伸手揽他肩,低头含笑。 到底长大了,以前能整个揽进自己怀里,如今半边都揽不下了。 阮宣炆伏在她膝头,闭着眼睛呼吸她的气息。 阿水身上有陌生的想了味道,但他闻得出她身上那独特的味道,那是阿水的味道,他记忆力最富有安全感,最温暖的味道。 这气息能令他安心,安神。 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杨波纤细的手指拂过自己的眼前。 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凑到自己鼻前,伏脸到她掌心,深吸口气。 玉兰花似的清香,让他想起哪个一直属于他和她的废院子。 真奇快,自从自己重新成为太子之后,躺在装饰一新的华丽异常的东宫里,他梦到最多最安心的场景,竟然是那个废院子。 他依然记得,自己把手里的玉兰花簪在她发问的情景。依然记得自己跪在那破败的大床上,伏在她身后,用缺口的篦子给她篦头的情景。 阿水的发丝像丝绸一样光滑柔顺,冬天他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相拥而眠的时候,就是枕着她那一头青丝入睡。 他真怀念那一段日子,那么安宁,那么平静。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眯着眼,他握着她的手,用唇轻轻抚触她的手掌心,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她的掌心有一点毛毛的感觉,一定是以前做粗活伤了手。 杨波手指抽一下,因他这一舔笑出声。 阮宣炆抬起头,痴痴看她笑意融融的脸,也跟着咧嘴一笑。 “阿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嗯?”杨波笑容僵了一下,低头看他,神色不解。 “阿水,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阮宣炆把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带点可怜巴巴的表情央求道。 杨波笑。 “傻孩子,我不是在这儿嘛。 ” “那你永远不离开,留在东宫,陪着我,和我一起,好不好?” “我又不跑路,你想我了就传我来东宫好了呀。 ”杨波笑眯眯说道。 “不,我要阿水你就呆在东宫里,陪着我。我要的、天天看到你,时时刻刻看到你。 ” “傻孩子,东宫那么多人陪着你, 阿水老了,伺侯不动殿下了。等开了春,你娶了太子妃,她会天天陪着你,不需要阿水。你要是想阿水,就叫人来传我,我立刻到东宫来见你。 ”杨波笑着说。 “不,我要阿水。阿水你留下来,陪着我。 ”阮宣炆撒娇,好似他还是小时候那样。 “好好好,我留下,我陪你。 ”杨波扭不过他,宠溺说道。 “阿水你答应了?”阮宣炆眼睛一亮,欣喜,握紧她的手。 “太子殿下的旨意, 我岂敢不从?”杨波一挑眉,俏皮打趣。 “太好了,阿水,你真好。 ”阮宣炆扑进她的怀里,一把抱住她。 “明天我就去含章殿和父皇说,让他把你赐给我。阿水,你是我的。你不要嫁人,你嫁给我,我娶你。你做我的妃子,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开心的叫起来。 杨波却一下怔住。 “你说什么?小炆?殿下?你说什么?” 阮宣炆仰起头,兴冲冲看着她。 “阿水,我要娶你,我喜欢你,我要你和我永远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你放心,父皇最疼我了,我向他开口,他一定应允。阿水,你别怕。我喜欢你,我疼你,我保护你。现在我是太子,谁也不敢再欺负你。阿水,你要陪着我。 这儿所有的人我都不信,我只信你。你对我最好,我也只对你最好。阿水,阿水……” 他喋喋不休的讲,把心里憋着的思念和企图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铺陈在杨波面前。 杨波越听越觉得后背脊发冷,又觉得可笑荒谬。 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是开玩笑吗?又或者他搞错了喜欢的对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他有这样奇怪的念头? 她是他的姐姐,她疼爱他,喜欢他,可也只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弟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个孩子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 再说了,他就是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长大至少在她的眼里就只是一个孩子。 她怎么会喜欢一个孩子? 而且她已经那么老,他怎么会喜欢自己? 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这孩子只怕她离开,他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当成他的所有物,就像一个最心爱的玩具一样。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太子。万一他真的去向陛下恳求,万一那个男人真的答应了。那她该怎么办? 不行,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开玩笑了,难道自己真和这个孩子做夫妻?不可想象。 她浑身一个激灵,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不过眼前这个孩子的性子她是知根知底的, 如果硬阻拦,恐怕会弄得不好收拾。还是敷衍一下,然后从陛下那边使力吧。 毕竟小家伙马上要娶太子妃了,这一阵也不能为了自己出点什么岔子。 打定主意,杨波按奈下心里的慌乱,深吸口气看着阮宣炆。 阮宣炆讲了一大堆以后也察觉到杨波心不在焉,而且脸色怪怪的。于是停下,他也看她。 “阿水,怎么了?” 杨波勉强一笑,神色有些尴尬暧昧。 “没什么?只是有点被吓到。 ” “吓到?被我吗?” 她点点头。 “为什么?”阮宣炆不解。 “因为太子殿下你说要娶我。 ” “是呀,阿水,我娶你,不好吗?不对吗?不行吗?”阮宣炆看着她,目光清澈坦诚。 杨波尴尬一笑。 “可我比殿下大好多,我太老了,配不上殿下。 ” “怎么会! ”阮宣炆一下跳起. “阿水你一点也不老, 你最好看,比其他人都好看。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阿水,你不喜欢我吗?” 杨波眨眨眼。 “我,我当然也喜欢殿下,只是……我一直把殿下当成我的弟弟。对了,殿下你和我的弟弟是一样的年纪。以前我和你说过的,他……” “阿水,我不要当你的低低的。我就是我,阿水,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嫁给我,你不高兴吗?和我在一起,你不乐意吗?我会对你好,对你比任何人都好。我现在是太子,将来就是皇帝。我封你做贵妃,做皇后,我给你们杨家高官厚禄。我给你……” “殿下。 ”杨波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说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不合适。 ” 阮宣炆怔一下,皱眉想了想,不说话。 他刚才太急了,确实说了些不得体的话。可他只是害怕,阿水的神色,阿水的话让他害怕,让他急于抓住些什么,表示些什么。 “阿水……我……” “殿下,你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使性子,长大了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事。 你是太子,你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你自己,你说的话做的事,都要合乎你的身份。你刚才那样的话,再不能乱说,知道吗?” 阮宣炆点点头。 “殿下你喜欢我,阿水感激不尽. 只是这件事殿下得让阿水考虑考虑,阿水也得和家里人说一声。 ” 阮宣炆又点点头。 “你看,今天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殿下早点休息,阿水先回去,好好想想。 ” “阿水,我……” “殿下,阿水不走,我就在杨府待着。 明日一早殿下还要早朝,早点休息,注意身体,不然明天会没精神的。 ” “我知道了,阿水……” “好了好了,阿水明白。明白殿下对我的情意,只是这事到底事关我终身,殿下若是真喜欢我,就该站在我的立场想想。我和殿下到底不相配, 我得和家里人说说,殿下也得想想会遇到什么样的阻碍。等殿下和我都想好了,再去陛下那里说,好不好?”杨波软言细语相劝,决定使用拖字诀。 阮宣炆不疑有他,低头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点点头。 他怕自己逼得急了,让她恼。反正阿水人在京城,他只要看住她,别让她再跑了就成。 且放她几日想想,自己也想想, 会有什么阻碍,相告解决的办法。 等万事俱备,他再去和父皇说不迟。 这一次,他可再不能让她离开自己。总觉得这一次要是再不抓住,她可能真会永远离开他,再也不回来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 他就浑身难受。 “阿水谢殿下。”杨波起身,然后屈膝施礼。 “阿水”阮宣炆扶起她,握住她的手,深情凝视,不肯撒手。 杨波轻轻挣扎一下。 “殿下,我得回去了, 夜深了。家里人等着我呢。 ” 阮宣炆恋恋不舍放开她。 “阿水,你路上小心。对了,穿上斗篷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他唤人取了自己的斗篷来,亲手给她披上。 杨波对他微微笑,然后福了福。 “殿下,阿水告退了。 ”说完,转身离去。 阮宣炆跟她到廊下,站在那儿看着她背影离去,眼里深深不舍。 杨波都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他就追上来拉住自己再不撒手。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害怕这孩子起来。 天宝朝15红叶观 秋意浓,红叶飞,扑面一股清冷寒冽之凤,让人不由身体一颤,精神抖擞。 杨波坐着碧油车出门,去京城郊外的红叶观烧香敬神。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心思求神拜佛,那巍然不动的泥菩萨又没有七情六欲,哪里管天底下那么多痴痴怨怨,恩恩仇仇。她这一番出门,不过是应了晋王阮承淋的约。 他不方便登门,也不想她抛头露面,故寻了个雅静的地方见面。 出门前,三哥杨浩亲自送她到门口,又派了杨府里几个能干的护院跟着。这事杨波没有瞒他,他这个三哥在朝堂里消息也灵通,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也没意思。 红叶观并不大,今日贵客临门,观主一早就闭门谢客,婉拒了其他的香客,将小观收拾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杨府的车一到,就有人来领杨波和侍女银屏进去。 阮承淋到底是亲王,不便出来亲自迎接。但也是早已经在观内翘首以待,一看到她出现,就大步迎上来。 旁边没有闲人,他也就不避嫌,上来就一把抓住杨波的手,抚了抚。双眉微微一凝,神情似要叹息,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 杨波也不说话,只是回握他的手。 他的手干燥温暖,掌心里那几个茧依然还在老地方。 杨波也不避嫌,仰头将他仔细端详。这一年没见,他到还是老样子,只是眉心多了一道皱纹,似乎有许多烦心事,总要他皱眉。 她伸手抚摸那道皱纹,阮承淋笑笑。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杨波也笑,摇摇头。 “还那样,本来就挺老相的。”她嘴一撅,眉眼弯弯,含娇带俏。 阮承淋敛眉眯眼,额头微微伏低,让她手指更加贴紧,感触指腹上的温热。 “我老了,猴子你会不会嫌我?” 杨波摇摇头,嘟着嘴。 “我才老了呢。别人到我这年纪,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 “怎么?猴子也急了?那可好,我也急了呢。”阮承淋额头伏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她的额头,笑眯眯打趣。 杨波不语,含笑看他。 见她这样阮承淋心里又软又甜,情难自禁伸手抱住她,让彼此紧贴在一起。 “我的猴子,委屈你了。”他轻叹。 杨波靠在他怀里,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襟。 “皇兄过几天就会下旨给你父亲复职,估计过阵子你们杨家会忙上一阵。我也就不来给你们添乱。等这阵忙过了,你们家都安置妥当了,我就让晋王府的人去下聘,好不好?”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杨波摇摇头。 阮承淋低头看她一眼,英气长眉一撩,嘴角一翘。 “怎么?猴子当真等不及了?又或真嫌弃我老,不要我了? 杨波捶他一拳,撅嘴瞪眼,但随即又愁云笼罩,凝眉敛目。 阮承淋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将她放开些,双手扶住她双肩。 “怎么?是不是皇兄和你说了什么?难道他还是。。 ” 杨波抬头看他一眼,摇摇头,低语。 “倒不是陛下,是太子。” 阮承淋眉一挑,惊诧。凝神思量,眉微微一皱。 “怎么?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妥?他和沈家并无瓜葛,不至于在这事上为难。” 杨波皱眉瞪眼撅嘴,伸手捶他一拳,跺跺脚。我说东你说西,鸡同鸭讲。” 阮承淋笑扶扶她的肩头。 “你这次回京,不就是为了宁国公主和沈玉飞那点事,怎么?难道还有别的?我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就是了捶打我也无用呀。 杨波叹气,低头背过身。 “这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事不能说?若真是不能说,那就不说。只是你别闷心里免得伤身。”阮承淋拉着她的手轻声劝慰。 杨波回头,扑到他怀里。 这个男人,好则好,就是有时候欠缺点霸道。阮宣蚊的事,她很烦,可真有点说不出口。倘若不是知根知底的,岂非要笑她不知好歹又或胡思乱想。 她不过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姑姑,怎堪得起太子殿下的厚爱,再说了,皇宫里的日子,她是真厌烦了。再回去,岂非要地老命。一把老骨头好容易跳出了是非圈,就寻个良人好好过点安生日子。怎会又出这等孽怨烂花? 阮承淋依然只是温和笑笑,轻拍她的背,拥着她温柔抚慰。 杨波仰起头,用大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他,轻声问。 “如果我说太子殿下想要我,你信不信?” 阮承淋先是一怔,随即呵呵一笑。 “他从小是你带大的,自然依恋。这也正常,只是你终究要嫁人的,他已经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的。 杨波皱眉。 “哎呀,他是长大了,可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她瞪他。 “他是要娶找呀,你这呆头王爷。你小侄儿要和你抢毛猴子了,你还不自知。”她跺脚焦急。 阮承淋瞪大眼,挑着眉,一动不动怔住。半晌干巴巴一笑。 “不会吧?”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我脸皮是厚,可也不敢开这种玩笑。他前几日千真万确,当着我的面说的。要娶我,要去你那皇兄那里要我呢。”杨波又跺脚。 阮承淋惊诧。 “那,那猴子你怎么说?”他急忙问。 “我,我还能怎么着?我也不敢当面驳太子的面子,你也知道他们父子一脉相承,那脾气性子。我怕弄不好,反而闹大。我就给敷衍了,让他先缓缓,别嚷嚷开去。哎呀,你得给我想想办法。要不然,你的猴子就成了东宫良娣,当不了晋王妃了。你说这人又不是春天,怎么我到处逢源,桃花乱开的。’杨波撅嘴,扶额,慌乱。 阮承淋听了,苦笑。说起他那个三哥的脾气,还真是头疼。太子的脾气也别扭,和三哥以前一个样,确实不能硬碰硬。只是这事也拖不得,不然他到手的猴子给跑了,那多郁闷。如今难得三哥脾气见好,也应允了婚事,怎么又冒出太子这一杠子? 叹气,端详面前的女人。 哎呀呀,这毛猴子想不到还这么多人争着要。可见自己眼光好,当初她不堪折的时候,他就留了心。只可惜猴子不自知,只道这是烂桃花,却不知自己的好。要是当年她知道利用自己的容貌左右逢源,何至于吃那么多苦。不过猴子若是那种知道自己貌美向上爬的女人,他也就看不上了。 握握她的手,他说道。 “别怕,这事皇兄心里有谱,不会让太子乱来。东宫命妇的名额都定了,哪能随便再乱加。你是他应允我的岂能反悔。” “你和他说过了?他答应了?”杨波惊诧。 “提过,他允了。你安心吧。” “我不能安心。这父子俩,我信不过。”杨波低语。 阮承淋轻笑。 “乱说,猴子胆忒肥了” “实话嘛”杨波眼皮一翻,撅嘴。 “好了,我会找个空和他再说说。皇兄这段日子脾气好转了许多,况且他有分寸,犯不着为了你和我呕这气。 “可太子他。。。 ” “太子那边自然有皇兄顶着,太子终究要长大,会明白过来的。他是依恋你,念旧情。但小孩子没长性,等娶了太子妃,就会好。 “但愿吧。反正我对那父子总不安心。” “怎么说话的,你信不过皇兄也罢了,太子是你从小带大的,还不信?”阮承淋伸手刮她脸,打趣。 “就因为是我带大的,我才知道呀。那小子从小就别扭,念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你说这叫什么事?他干吗非得看上我?我和他差那么多年呐,怎么合适?我也不只是 给自己脸上贴金,自己几斤几两难道还不知道?再说我从小当他弟弟,这转眼做夫妻,怎么受得了?”她越说越郁闷。 听她说年纪差得大,阮承淋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心里也有些别扭起来。他自己和杨波年纪也差得很多,杨波忌讳这个,他就有点担心。 看了看她,又不敢点破,只是握住她的手,抚了抚。 “别再多想了,他只是小孩子脾性未脱而已,你也别太提防他了。 杨波叹气幽幽道。 “皇宫里呆久了,总把事情往最糟糕的地方想,免得自己期望太高,失望过大。” 阮承淋心疼,将她揽住。 “我明白。等事情了了,太子成年了,我就带你离开京城。我们去晋地之国。” “真的?”杨波仰头看他。 “真的。晋地可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玩的地方特别多。到时候呀,咱们就什么也不操心,京城怎么着都合咱们无关。咱们就做对富贵王爷王妃,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怎么快乐怎么过日子。你呀就兜里揣大把钱,咱们天天逛街下馆子吃喝玩乐去。”阮承淋揽着她笑语。 杨波噗哧一笑。 “怎么说的我们两个像两个吃货似的? “吃货好呀,能吃就是福气。猴子你以前可胖多了,现在太瘦。吃多点,养胖了才好生一窝小猴子。” “没影的事,你乱说什么?”杨波红了脸捶他。 “怎么没影?眼前的事呢。咦,猴子,你脸怎么变成屁股了,怎么红?”阮承淋臊她。 杨波又气又臊,拿手掐他一把。阮承淋哎呀轻叫,呵呵笑。 见她不再烦恼刚才那些事他心里松了口气。 天宝朝16 还没到冬天,刑部大牢已经冷得跟个冰窖似的。 烂稻草铺的床,睡不出半点热屁。硬邦邦的土炕,臭虫乱爬,坑坑洼洼,睡上面能把人铬应死。 角落里一个破木桶,散发着一股子骚味,冷不丁能熏人一个跟头。 不过这一切对于沈玉飞来说已经视若无睹,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他就已经从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落魄成一个灰头土脸的死囚犯。 穿着囚衣坐在土炕上,他显得很平静。 从一开始他就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唯独只有得知了父亲沈知延的死讯后,情绪有点激动。但很快就有恢复了平静,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再打动他。 对朝廷按在他头上的罪名,他也供认不讳,合作的令那些堂审官惊讶。不知道这是个透彻人还是个傻子。 显然的,沈玉飞不是一个傻子,那么就必然是一个透彻明白人。他确实很明白,成王败寇,这自古就是个实在明白的道理。 当年自己父亲沈知延成王,杨万年败寇的时候,杨万年也没有什么激烈的辩驳,领了旨就乖乖走人。至于为什么当年杨万年能够保全一家性命,而自己沈家满门入狱,那也是沈家要的比杨家凶。当年杨万年只不过是尽忠,保皇而已,对自身没有多少欲求。所以天顺皇帝也拿人家没办法,反而有几分对那愚忠的惺惺相惜。 自己父亲则是投机,是挟天子令诸侯,所谓窃国者。况且如今是咸鱼翻身,太上皇重新临朝。父亲是当年的叛徒,自然没有好下场。 沈家的气数到头了,他也无怨无悔。谁让他姓沈,谁让他摊上了呢。 他唯一觉得憋在心里无法释怀的,就是当年和杨波的婚事就这么黄了。对杨波,他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可说到底他只是人臣,是人子,君父两个字压在头上,他能如何? 杨波在宫里起起浮浮十年,生生从一个稚女熬成了老姑娘。他在旁边看着,是既心疼愧疚,又暗喜庆幸。 说他虚伪也罢,恶毒也罢,他确实不希望这个女人得到幸福。他希望她就这么被人遗忘,藏匿在深宫里一年复一年。等到他位高权重之时,就可以不经意之间向皇帝要来。到那时,她就依然属于自己。 他希望她受尽苦难,无依无靠。到那时,他会加倍疼她,爱她,怜她。即便给不了高贵的名分,但至少能给她许多的宠爱。 他看着她,远远的,仔细的,看着。看着她慢慢长大,从女孩变成女人。 她受了很多苦,锦衣华服不在,常年素服荆钗。还都是些不合身的衣服。这都是自己那个公主老婆搞的鬼。他知道,但没有阻栏和干预。一则,公主那个脾气,越闹越来劲,他犯不着。二则,他也确实不希望阿水出彩。 他从小看她长大,深深知道阿水是何等的容颜。不打扮还能遮掩,一打扮岂非惊艳。他不希望任何男人惊艳她,他很自私,也很卑鄙。 对自己这阴暗的念头也曾唾弃鄙视,但一想到阿水会成为别人的,他就。。。。。。诚不如阴险着来得舒服。 官场里淫浸几年,整个人的心态都变了。这弱肉强食的法则,太过强大。他只能跟着一路爬,爬到最高点,才能安然。 阿水,都快成他心里最甜蜜又最苦涩的纯真纪念。 他希望她永远不要改变,永远。即使,在她被天顺皇帝收到了乾宁宫的时候,他也依然这样期望。 阿水始终是阿水,即使在乾宁宫,她依然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她永远是最真,最纯,最干净。 她美好的令人自惭刑秽,却又忍不住想要拥有吞噬。 但他也知道,她的美好原来从来就不止自己知道。只是这样美好的东西,注定属于手握权力的男人。他不够强大,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拥有。 罢了罢了,不想这些了。再想也没有用,他现在就是烂泥溅土,哪里还能再高攀她。就连想的资格,都不再有。 他现在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死且不说,还是个带罪之身。沈家这一场荣华富贵之后恐怕是淘尽了气数,以后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重振? 父亲总共两个儿子,大哥的身有疾,不再朝中做官,这次算是连累了。不过天宝皇帝重登大宝之后似乎心态平和了许多,到不为难大个。可能也是自己伏罪态度好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哥娶妻早,已有子嗣。原先父亲还指望自己振兴家门,现如今看来,还得指望大哥给沈家繁衍子息了 至于自己那个公主老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亏欠了她的。 听说她挺着大肚子到处给自己说情求人,真难为这个一贯娇气傲慢的女人了。可他真的无法对她产生任何感情,就连这个孩子,也像是完成一个任务。只不过是个任务而已,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任务。 只有阿水,才是他真正唯一想要的女人。 可惜,她再也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人。 沈玉飞闭上眼,觉得胸口闷闷的,但却并不想叹息,他宁愿闷着,让这痛楚陪着自己。他不想解脱,解脱意味着放下一切。他放不下,放不下阿水这块心病,这块伤。 耳边响起脚步声,然后木门前锁链响动。 沈玉飞睁开眼转过头去看。 是又要提审?还是又要按罪名?这都消停了一阵了,难道又要弄新花样?难道是杀头饭来了? 一贯凶巴巴耀武扬威的牢头今天竟然安安静静恭顺无比的站在牢门口,大气都不敢出。把锁链解了,推开门,躬着身一抬手。 从暗处缓缓踱步进一个人。 个不高,披着斗篷,拢着手。后面还跟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这么说,来的是宫里的人。这宫里的,是哪个人物要这般神秘到访?难道。。。。。。是要秘密的处决自己? 冷冷自嘲一笑,沈玉飞也不动,就这么坐着。掉转头,继续看着墙,发呆。 牢头喝一声,被那人物抬手止住,挥挥手,示意牢头回避。 牢头面有难色,但被后面那位公公一个眼色制止。牢头不再犹豫,跟着那公公掉头就出去,守在门外。 那人缓缓靠近,脚步像猫,静镒无声,在离他两步远处停住。 沈玉飞转过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背着光,斗篷又压得低,看不到脸。 斗篷一动,那人伸出手。五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那是一双年轻男人的手,一看就是握笔的手,绝对不是粗人。 那五指三个捻,两个翘,捏着一根银簪在他面前一晃,一道白光闪过。 沈玉飞如被雷劈中,一下震得跳起,伸手要抓那白光。 那人将手抽回,捏着簪子退后一步,喝一声。 “站住,不得放肆。” 沈玉飞听到这声音浑身一震,站在那里举着手惊愕。 这声音,很耳熟,但又有些陌生感。 眼光飘到那银簪,他又有些激动起来。 那簪子他太熟悉,正是当年自己在翰林院的时候送给阿水的那支桃花簪,虽不值钱,可这样式是自己亲自描了自家后院的桃花枝的花样去定做。 那段岁月,纯真而美好。 这个神秘人物是谁?他为什么有这簪子?难道阿水有什么事? 他心慌乱起来。 “你是谁?这簪子你哪里来的?”沈玉飞追问,上前一步。 “放肆了,沈侍郎。”那人冷冷一笑,手里簪子一指。 “啊,你。。。。。。你是。。。。。。”沈玉飞终于想到了这声音的主人,指着那人叫起来。 那人轻笑,伸手揭了头上的斗篷,露出华丽的金冠。 沈玉飞倒退两步,跌坐在土炕上。 “沈侍郎,见了孤怎么不行礼?难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准备谋逆到底了?”那人冷冷笑,说道。 沈玉飞浑身一颤,恍恍惚惚起身,然后哧通跪地,伏首。 “罪。。。。。。罪臣拜见太子殿下。” 那人朗声一笑,如豆灯火下一张青春少年脸庞,正是当朝台子阮宣蚊。 他低头冷眼看了沈玉飞一眼,也不让他起身,自己慢悠悠踱步,然后一屁股坐在那烂草铺的土炕上。 沈玉飞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阮宣炆坐在那儿悠然看着手里的银簪,微微自得笑。那土炕在他屁股底下仿佛就是东宫的上座,烂草如同锦垫。他丝毫不介意土炕的铬应。也浑然不觉那烂草霉絮弄脏他锦袍华裳。 “怎么?觉得奇怪?孤又不是没睡过烂草土炕。孤是吃过苦的人,倒是沈侍郎,是一贯享福之人呐。”阮宣炆佻佻眉,嘲弄道。 沈玉飞低头不语。成王败寇,他知道自己如今什么处境。只是他想不通,太子殿下为了什么而来?总不会是为了来嘲弄自己几句,过过瘾吧? 见他不语,低头好似羞愧难当,阮宣炆哼哼一笑。 “罢了,孤也没那个兴致打落水狗,此一番来见你,不过是有一事相求。”他说道。 沈玉飞楞了一下,抬头,不明白自己这块烂泥还能有什么让太子殿下相求的。 阮宣炆自得一笑,将手里的银簪在半空划了一个小国。 “沈侍郎不必担忧,只是一件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小事。而且事成之后,孤会好好谢谢你的。” 他越是这么说,沈玉飞越觉得这事。。。。。。恐怕不妙。 17 了无遗憾 当阮宣炆向杨波提出可以帮助她去间沈玉飞一面的时候,杨波感觉有些诧异。 从理智上她感觉自己应该和阮宣炆保持距离,这个孩子的眼里有一种灼热的情感,她应该冷却处理自己和他的感情,让这燃烧的火焰逐渐的熄灭。 阮宣炆以为她的犹豫是因为依然恨着沈玉飞,不愿意见到那个背叛自己的人。 但其实沈玉飞对她来说,并不单纯是一个背叛的青梅竹马,他更代表着自己曾经的纯真岁月,那段如梦似幻的岁月,那曾经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对那段时光,她依然带着一种留恋。当年的背叛,曾经确实令她对生不如死,恨不得将过去所有的美好都否定,都遗忘。但经过了更多的痛苦之后,她重新拾起了那段日子,并在其中汲取力量继续前进。 所以,现在她对于沈玉飞并没有太多的仇恨,更多是一种同情和怜悯。在权力欲望的漩涡里搏斗,他有他的难处。当年的事情并不全是他的错,他其实没有错,他只是……和自己一样,无力抵抗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而已。 由此她渴望见到他,吧自己内心的感悟告诉他。或许这个男人依然饱含着对自己的愧疚,也许他无动于衷,浑浑噩噩,已经变得和阮家那些男人没有什么区别。但至少这样的举动可以解放她自己,让自己从南端往事中解脱出来。 她想要告诉他,她已经原谅他了。 对阮宣炆的安排,她心存感激并带着一种欣慰。这个孩子想着自己,为自己做许多事,他的心意还是值得肯定的。只是……她不能接受彼此原本的姐弟关系转换成那样令人尴尬的男女关系。她会把他当成一辈子的弟弟,也希望他把他当成一辈子的姐姐。作家人不是比做情人更长久更单纯更美好吗? 曾经自己和沈玉飞也是亲密无间的情人,可到头来……劳燕分飞。诚不如是家人,一辈子也割不断这血缘亲情。 长叹口气,感慨了一下世事沧桑变幻,杨波坐上阮宣炆安排的马车,在东宫禁卫军带领下偷偷进入刑部大牢。 刑部上下已经打通了关节,对这辆毫无标识也没有令牌的朴素小车没有任何检查就放行。 杨波坐在车里,带着斗篷将自己遮掩的严实。听着外面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那些隐晦的话语根本不想让任何人听懂。随着车轮的再次滚动,她心情变得焦虑和不安起来,还有一点点忐忑不安。 很快就能见到沈玉飞了,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平静的面对他?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去原谅他?是否……是否真的应该见他?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大牢里等待着的沈玉飞,杨波的到来对他而言既期待又恐慌。 她就要来了,她会对自己说什么?会怒骂?会嘲笑?会哭诉?会鄙视?还是压根她就不会来,不愿意见自己? 又或自己是否应该见她?他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一块烂泥,一条贱命,不过是蓬头丐面在这臭哄哄牢笼里等死的一只臭虫。 他压根就不配见她,他不配。 一面是希望见到杨波的渴求,一面确实对自己目前处境的绝望和鄙夷。这两种矛盾的亲昵供需令他浑身发疼,就像两双手相互拉扯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他犹如困兽般在牢笼里无意识的来回踱步时,他听到了一些微妙的声音。 脚步声,渐渐接近了。还有一种奇异的幽香,不同寻常的香料,绝对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大牢。 是她,是她吗? 他有一股冲动想扑到牢门前去,生生克制住。 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发髻,上面还粘着烂稻草和破棉絮。他企图清理和收拾一下,但手指无意识的抓了两把后,放弃。 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嗅嗅,他苦涩一笑。 罢了,他现在就是一只臭虫,而且……太子殿下也希望他是一只臭虫。 那个少年……怎会有那样的心思? 那幽香越来越近,最终牢门前出现一抹身影。 依然是一身斗篷,遮掩的滴水不漏。只是那窈窕的身影,沁人的芬芳,仿佛他能透过那一层丝滑的绒布看到斗篷里的面容。 牢头没有说什么只是打开了门,放人进去。 斗篷里深处一直纤白素手,挥了挥。 牢头退出去,把门掩上,人站在边上背对着他们。 沈玉飞低头,看那只手。 记忆中,阿水的手有点婴儿肥,如今……这般瘦了。 是啊,她也该瘦了,吃了那么多苦。 一想到这个,他心里酸溜溜的,有点堵,有点悔,还有点恨。 百感交集,汇聚在眼眸里,他抬头直勾勾看她。 杨波没有靠近,只是微微低头,从斗篷里伸出手,将帽子揭了。 她满头青丝,挽着一个未出阁的懒髻,上面只有一根银髻。 沈玉飞一眼就看出,那髻子就是太子软文选给自己看的那根。 原来,他给了她。 是啊,这东西终究要当事人来还才行。还了,这情才能断的彻底,了得干净。 只是……他不甘,不愿,不舍,不忍。 嘴唇颤抖一下,沈玉飞喉结滚了滚,却唤不出那个曾经无数次滚动在自己舌尖的名字。 反倒是杨波,站在那里将他打量了一番后,脸上露出个怜惜的表情,然后低低唤他。 “沈玉飞,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沈玉飞嘴角扯了扯,低头苦笑。 都瘦了,他和她。没有年少时那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金钟罩,在世俗红尘之中被时光和欲望剥削,谁能不瘦? 杨波缓缓靠近他,皱着眉,犹豫了一下伸出手。 沈玉飞后退一步,伸手挡。 “别,我身上脏。” 她那白莲似的手,令他感到自惭形秽,羞愧难当。 杨波抽回手,看他。 他手上还有被刑过的伤口,那曾经抚摸过自己脸庞,拿过笔描过花的修长手指,如今全市污泥和干涸的血迹。如玉般莹润的手指已经变成了枯萎的树枝,只有那形状还依稀保持着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心酸发堵,刺目头疼。 他不该是这副模样,他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他是她曾经的梦中情人。 他应该完美,应该无暇,应该…… 眼泪无声的滑落,在昏暗的牢笼里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沈玉飞忍不住伸手,污秽的指尖触碰到那泪珠。 那一滴水流淌在他手指上,化开了那些污泥,带着一点久违的温暖。 他握紧拳头,似乎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感受这滴泪。 这是为他流的,从阿水的眼眸里流淌而出。 杨波看着他,曾经预想过的那些对话都变得毫无意义。自己原谅又如何?告诉了他又如何?面对着彼此,除了感慨,除了心里那发泄不出也抛却不掉的惆怅,其他的都显得不重要了。 她沉默,只是伸出手,坚定的握住了他的手。 沈玉飞这一次没有躲,他回握了她。 这一天,他设想了许多自己和阿水会面的情景。但没想到,最终会是如此平静,如此的惆怅。 内心的那种感受,无法言语。 但他也不需要说,因为阿水懂。 这一份感触,只属于他和她,也只有他们两人能懂。 从小的默契让彼此已经不需要言语,只看对方的眼眸就知道彼此的心意。 曾经着一种默契被阻隔了,被忘却了,被玷污了。现在,抛开一切红尘杂念,在这样一个污秽的地方,她和他再次回到单纯的身份,单纯的心思,重拾这一份默契。 不需要原谅,不需要抱怨,也不需要仇恨。 他和她只是无缘,只是都被红尘和皇权戏弄了的凡夫俗子。 抱怨,仇恨,敌视,那都只是依然对往事饱含留恋,所以用这样激烈的情绪抓着不放。然而现在面对彼此,方才明白。往事只是往事,永远没有回首重拾的可能。 即便是放下所有杂念,他们两也会不到从前,找不回曾经。 他们现在,只不过是来年改革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杨波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 “我给你梳梳头吧。”她说。 沈玉飞笑。 “你的手艺,我可信不过。” 他依然记得小时候的事,没少给她扯疼过头皮。她哪里会梳头,弄乱比弄整齐的本事还高。 杨波也笑。 “我学过了,真的,比不得梳头师傅,但总还能看。” 沈玉飞点点头。 “好吧,随你吧。反正,我也被你扯惯了。” 他这一句无心,却听得杨波眼眶又一红。 沈玉飞在土炕上坐下,模样端正的好似他依然还是曾经那个贵公子。 杨波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解开发髻。 那乱糟糟脏兮兮的发髻已经粘住,解开的时候免不了扯到他的头皮。沈玉飞皱眉,但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心有点涨涨的,发涩。 发髻散开,杨波用手里的木梳给他梳头。 打结的头发带着一股霉味,她却浑然不觉,很认真的给他一一梳通。 她已经轻手轻脚,可还是拽了几把他的头发,沈玉飞都不吭声,只把着痛当福来享。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他闭上眼,微微笑,说道。 “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杨波说道。 “我也是,那时候,你可真贪玩。” “别说我,你也一样。” 说起小时候的事,两人都会心一笑。然后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拉着父亲的衣袖,好奇又害怕的大量着对面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站在他父亲身边,端着架子充场面,可那眼神也出卖了他内心的害怕。 杨波笑了,朝他招招手。 然后父亲推了他一把。 “去吧,玩去吧。”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后,朝她走过来,伸出手。 她握住,两人就这样相识。 彼此都以为这一握手就将是一辈子,到头来,却是有缘无分。 真是造化弄人,世事莫测。 把头发挽好,用黑绳绑住。但由于没有发髻,无法定型,杨波捏着那软软的发髻,一时无法松手。 “用那根簪子吧,只当还给我。”沈玉飞闭着眼,微微皱眉,低语。 身后杨波沉默。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自己,最终把这句决绝的话说出口。 曾经他想抓住她,占有她,但事到如今,他决定放弃她,放弃自己。 她应该自由,斩断前缘,开始新的人生旅途。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不。”杨波吐出一个字,轻轻的,但坚决。 沈玉飞睁开眼,微微向后仰头,想看她,但看不到。 “给我……留个念想吧。你……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重要的人。我不想忘了你,忘了那些……快乐的事。”杨波低语,微微有些哽咽。 他伸手,握住自己的发髻,然后回头,清楚明白的看她。 她眼眸清澈如水,面容洁白如玉,青丝乌黑如碳,这般皎洁这般美好。 可惜,他怎会错过? “你怎么还是这么傻,忘了我,对你,对我,都好。”他说,叹息。 杨波摇头。 “我不忘,我要记得,这样才是完整的人生。” 说完,微微一笑,包容而温柔。 沈玉飞点点头,低头在土炕上捡了一根枯枝,递给她。 “那就用这个吧,也能将就。” 杨波噗哧一笑,随后又觉得苦涩。但还是接过那枯枝,很仔细很认真的帮他插上,将发髻挽好。 沈玉飞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好,比以前好多了。” 杨波咧嘴笑。 牢头在外面轻唤。 “姑娘,时候差不多要换岗了。” 听到他这么说,两人都眉头一皱。短暂的相聚之后就意味着永别,三千里的流放,杨波觉得自己恐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了。 沈玉飞也有这个自觉,千里迢迢,琼山恶水,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这可能性太小了。即便能活着,能回来,能不能见到她“也是未知。 没有指望的事情不如不想,就这样吧,至少他在她最后的印象中还不至于太潦倒邋遢。而她,也留给了自己最后的温柔和宽容,足以安慰他漫漫余生。 其实,余生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生命到此已经可以完结,虽然落幕的有些凄惨,但至少他得到了一些安慰。 阿水不会忘记他,这就够了。 父亲曾经问他,为什么始终不愿对公主有半点温情,哪怕虚伪作假也不屑。在官场上他八面玲珑,为何回到家面对自己的妻子却连敷衍都不肯? 父亲何尝知晓他那阴暗委婉的心思。 他不愿对公主号,并非他真的有多厌恶公主,不接受公主。只是,倘若多公主号,公主就不会再欺负阿水。倘若阿水不被欺负,她是否……就会遗忘自己? 不,他不要她遗忘自己,放弃自己。 没有爱,哪怕恨,也好。 只要她记着他,念着他。 “保重!“杨波轻声低语,伸手重新带上斗篷的帽子,压了压低。 沈玉飞捕捉着她如星的眼眸。 深深凝视,刻在心头。 “你也是,保重,要对自己好。”他说。 杨波点头。 “你……对公主好些,她不容易,还有……孩子和她都需要你。” 沈玉飞点头。 不管真心假意,他只给她想要的。 杨波深吸口气,欲转身。 沈玉飞突然伸手。 “阿水!” 杨波停住,回头。 沈玉飞眼神犹豫,挣扎,最后抿嘴拧眉,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阿水,小心……小心太子殿下,他……” 杨波伸手掩住他的嘴,神色惊恐。 沈玉飞却放松下来,紧紧一握她的手。 她知道,就好。他真怕她不知道,真怕她再受伤。 “离开,离开这些人。不要让自己再受伤害,找寻一个普通的幸福。答应我。”他恳求。 杨波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他终于放心,阿水长大了,她或许还不够强大,但已经足够警惕和睿智。 放开手,终于到了他该真正放手的时候。 杨波微笑,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沈玉飞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他要看着,看到最后一眼。 这一次的见面,对他对杨波都已经了无遗憾。他们曾经的岁月得到了彼此的肯定和认同,这段往事没有被抹煞,而是浴火重生,再一次温暖彼此。他们都可以放下心头的包袱,坦然开始新的旅程。 然而,如果人生能这般简单这般完美,那岂有可能? 那些躲藏在阴暗角落里阴谋诡计岂能容忍手中玩偶的人生轨迹按照自己的意愿前行。 对于藏匿在夹层里听着一切的阮宣炆来说,这绝对不是他要的会面。 他期望的那些一个也没有得到满足,他被蒙骗了,被愚弄了,被蔑视了。 他明白,那个卑贱的沈玉飞不怕死,他心满意足,他了无遗憾,他死得其所。 而杨波……她竟然依然留恋这块烂泥。凭什么?他又什么好?比自己还好吗?那块烂泥让她提防自己,而她……竟然没有反驳,竟然没有维护自己?为什么? 不,现在不是计较为什么的时候。他压抑住心头的怒火。 现在她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处置这个失控的局面。 深吸口气,他阴沉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杀意。 18 决定 东宫的礼物又来了。 华美的绸缎,五光十色,花团锦簇。奢华的漆器,剔红的剔犀的,嵌上罗甸和百宝,亮闪闪晃得人眼花。华丽的饰物,鎏金簪,百宝钗,白玉賸,玫瑰链,各式各样,美轮美奂。 然而杨波不敢收,这些礼物太贵重了,沉甸甸的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心头。 她不要,这些东西她不想要。拿了,要付出太多的代价,她害怕。 前几日,阮宣炆送给她的那根银簪和一些御膳房的小点心,她害怕。这才是弟弟应该送给姐姐的,一家人不需要什么贵重的礼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次以后,他开始送她这些烫手的礼物。 为什么?她不敢深想,怕想到那些令人头疼的隐晦情愫。 然而那个孩子毕竟是太子,储君是半君。君赐给臣的东西,臣岂能不收? 三哥杨浩也很为难,他固然希望借着杨波往上爬,但也不是没有分寸的莽夫。这宫闱里的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自己妹妹和太子感情很深,太子送礼物给她不奇怪。但这样一批一批的送来贵重礼物……显得有些诡异。妹妹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也显示,这是令她头疼警惕。他猜不透她提防着什么,但能让自己这个经历过风浪的妹妹这样头疼,绝对不是小事。 即便是冒着不违的风险,妹妹还是拒绝了这些礼物。杨浩没有阻拦,只是拿了许多赏银给东宫来的内侍。满足这些小人,有什么风吹草动至少能提点一下。 内侍也很为难,拿了杨家的钱,可太子那里怎么交差?上次的礼物退回去,太子的脸色已经阴郁难看。这次又退回去……也不知道太子会不会发火? 唉,太子不至于发火,他压根就从来没有发过火。他只是会沉着脸看人,然后,有人就会倒霉。这个小祖宗,可不是好惹的主。 可也不能得罪了杨家这位小姐,这位小姐是太子的一个罩门。太子殿下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敢给杨家这位小姐脸色看。 罢了罢了,拿回去,大不了挨顿骂。 东宫把礼物原样装车,原路带回去了。 杨波坐在窗前倚窗远眺,深秋已经快要结束,红叶也已经凋零殆尽。风带着寒意,呼呼的吹过来,像一把刀子。天空白茫茫的,已经好几天没见太阳了,一直阴沉沉的压抑着。可能就快要下雪了吧,冬天要来了。 也不知沈玉飞的冬衣够不够? 刑部大牢就像个冰窖,他不过一届文弱书生,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 她也许该想点办法,给他送些东西去。这事她也想跟宁国公主说说,可公主被软禁着,见不着。自己行动的话会不会有些突兀?需不需要避嫌?还有,她该通过谁去安排?是阮宣炆?还是阮承淋? 真是头疼。 送走了东宫的内侍,杨浩把东宫的事往脑后抛,这几日朝廷下了旨意,给父亲杨万年复职。旨意已经送去明州了,估计父亲那边收拾收拾就要上路。他现在忙着要把杨宅修整一下,一大家子回来住估计得好好忙一阵。 刑部和户部那边也把天顺朝抄去的东西都清理出来,要他过去看看,点点,然后领走。 这是天宝皇帝的隆恩圣意,真是令杨家感激涕零,铭记五内。朝堂上下都看得出,杨家要翻身了,现在和他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他是又喜又慌。 但凡皇帝都忌讳朝臣结朋党,可朝臣又多喜欢结党,这矛盾自古难消。 杨家现在固然沐浴隆恩,可也是在风口浪尖上,陈阁老定然不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因为显然的,陛下这是有意扶持杨家来压制他陈家。 他两边夹着,可不好对付呐。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他应该低调,谦和,闭门谢客。一切等父亲和大哥来了再说,虽然自己不认同父亲那一套刚正不阿,但父亲毕竟在官场上比自己经历多,有很多事他还是要多多和父亲商量着办才行。 …… 杨波最终还是决定绕过阮宣炆,她修书给阮承淋托他帮忙打通一下刑部的关节,给沈玉飞送些冬衣被褥之类的东西。 阮承淋很快给她回复,告诉她这事还是托阮宣炆比较好。 杨波很不解,在自己房间里生了好一阵闷气。 她这事有意避嫌,希望不要和阮宣炆过多接触。为什么他还有自己去接触那个孩子,难道就不怕那孩子会错意,表错情,到时候岂非更加难办? 生完了气,她沉淀下来。 阮承淋从来不是个肤浅的人,她能考虑到的他一定能想到,他这样要求自己一定有原因。 果然, 阮承淋得第二封信很快就到了。 信里说上一份没说清楚,他感到不妥,所以立刻又写了一封。他告诉她,阮宣炆到底是太子,他帮助了她去见沈玉飞,费了许多离奇,就是希望能讨好她。现在如果她绕过阮宣炆转托自己,岂非驳了他太子的面子。 这事既然已经他接手,那就有始有终吧。再说如果绕来绕去,唯恐这孩子要多想,一旦想歪了,只怕对沈玉飞也不利。 况且,他也得知最近杨波拒绝了太子的礼物,估计小家伙一定心生郁闷。如果再绕开他,恐怕要种下怨念恶意。不如就拿这事当润滑剂,不如摩擦过多。 另外,也让杨波放心,她的心意自己明白。他也在皇兄面前使力,她这个王妃自己是要定了的。既然如今他都不避嫌的当了摄政王,又岂会不为自己谋取一份幸福。 也不求别的,只求如花美眷,相伴一生。 就算不是美眷,至少有一只猴子陪着,也能热闹度日。 见他还称自己猴子,杨波好气又好笑。 他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只顾着避嫌忌讳,却忘了那是太子的面子,怎么能随意驳。 好吧,还是交给阮宣炆去办吧。这样他也能知道,自己并没有和他疏远。 让银屏研磨,她铺开素筏准备写信。 银屏在旁边捏着墨条在砚台里磨,她看了看,想起以前在坤宁宫的时候,天顺皇帝教自己研磨。 于是伸出手,轻语。 “我来吧。” 银屏看她一眼。 “小姐,你会研磨了?” “自然,我如今会许多事了,可不是以前。”杨波接过墨条,看了看砚台里。 “倒掉吧,得用温水研。”她说。 “还有这讲究?我一直都是凉开水研磨的。小姐以前你不一直用得挺好。”银屏惊讶,但还是把砚台里磨了一半的墨汁到了。又拎了暖壶过来,在建盏里倒了点热水。 杨波吹了吹建盏,然后用手掬了点温水撒在砚台里,将残墨洗净。再用手指蘸了几滴润润砚台,然后放下墨条慢慢研磨起来。 “得用温水,这样磨才浓稠。而且须得顺着一个方向研,这样墨汁不会散。墨条得站的笔直,在砚台上缓缓移动,移动的时候也不能歪斜,一定要正。这就和做人一样,必须身直心正。杨波慢慢研,轻轻说。 “小姐你哪里学来的这些?这么多讲究!那人一定是个老学究吧,研磨还这么挑剔。”银屏乍舌,惊呼。 杨波手停一下,嘴角苦涩一笑。 “他是个好人,虽然话不多,但对我很好。”她说。 银屏低头看她。 “小姐……你怎么哭了?” 杨波惊诧,伸手一摸眼角,果然湿漉漉的,不由莞尔一笑,摇摇头。 银屏也不敢多问,只是掏出手绢帮她擦了擦。 杨波深吸了口气,继续研磨。 墨汁浓稠黝黑发亮,如凝脂一般在砚台里随着墨条缓缓起舞,划出优美的圆弧。 “成了,刚刚好。”杨波提起墨条,轻轻搁在砚台边。 银屏点了点头,竖起拇指。 “小姐你果然磨得比我强多了。” “那是,你跟着我这个不挑剔的懒主人,自然练不出这本事。我当年跟的,可是个要求很高的主。”杨波点点她。 “是太子殿下吗?那么一个小娃娃,也这般挑剔?皇家人可真难伺候。”银屏噘噘嘴,不以为然。 杨波笑。 “他只是别扭,到不挑剔难伺候。是天顺陛下,也不是挑剔,只是要求比较高。但他人很好,对我很好,从不为难。他是个好人。 银屏抿嘴不语,眼珠子转了转,似想说什么,可又不敢说。 杨波看她,挑眉。 “怎么?被野猫咬了舌头?快嘴小丫头也含蓄起来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银屏吐舌,白她一眼。 “小姐,我以为你改性成淑女,却原来还是这般粗鲁。” “这是实话,实话难听。”杨波也白她一眼,然后去了笔舔上墨,凝眉想了想,开始写信。 见她办正事,银屏也敛了嬉笑神色,在旁边候着。 刷刷刷几笔写完,杨波涅着笔将信看了一遍,觉得 没有什么不妥后就放在边上晾干。手里的笔放下,转头看向银屏。 “好了,可以放屁了,小丫头。” 银屏吐舌,朝她做个鬼脸,然后裙子一撩,伏低身子靠在桌前凑近她。 “哎,我说小姐,你在皇宫里见过两朝的皇帝。你倒是说说看,是如今这个陛下好,还是原来那个陛下好?哪个对你更好?你更喜欢哪个?” 杨波皱眉,凝思,头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摇摇头。 “想不出,皇帝再好那也是皇帝。岂非是我能够喜欢的?唉,反正我不喜欢皇帝。皇帝只能敬畏,只能服从,不能爱。” 银屏听了这番话,皱着鼻子噘噘嘴,不能理解。 杨波伸手拍她肩膀一下。 “好了,别想这些了,皇帝离你很遥远,你只要敬仰着就行。现在,帮我送信去吧。” 她把晾好的信叠好,放进信匣里,递给银屏。 “还有,去柜上取五十两银子,我有用。” “晓得了,我的小姐。”银屏也知道她取钱是为了谁,一想到沈少爷的落魄境地,她就感到唏嘘。 当年这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会是如此收场?这世事,太叵测了。 …… 阮宣炆看到杨波的信又喜又恨。 她有求于自己,说明她对自己并不见外,拒绝自己的礼物可能是为了避嫌,或许自己送的东西真的是太贵重了。可他觉得那些东西都还配不上她。他恨不得用天下最贵最美好的东西送给她,以求她一个欢心。 可问题是她有求于自己为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低贱如臭虫的男人。 沈玉飞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那样伤害过她之后,她还是恋恋不舍,念念不忘,痴心不改? 阿水深情,他喜欢。可死心眼,他怨恨。 这份情,怎么就不用在他身上? 他可不会像沈玉飞那般背叛她,他爱她,敬她,信赖她,依恋她。他离不开她,他放不下她。他现在是太子,他要给她全部的爱,最大的荣华富贵,享乐生活。 可她为什么还是当他是个孩子? 他长大了,是男人了。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懂得。他不要她继续把自己当个孩子,当个弟弟。 他已经不再把她当姐姐,她不是姐姐,她只是阿水。 一个温柔的,有趣的,美丽的,纯洁无瑕的,最美好的女人。一个值得他爱,需要他疼,嵌在他心里撬不去割不下的女人。 可是阿水的心里究竟有没有自己呢? 他以前很肯定,她对他那么好,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她坚定的留在自己身边,吃苦受难,却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自己背叛自己离开自己。 人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享福人人想,受苦又有谁乐意?一起享福不算真好,顶多狐朋狗友,一起受苦才是真情实意。 可现在……为什么阿水宁愿和自己一起受苦,却不愿和他一起享福? 这…… 他甚至肯定, 阿水这样拒绝自己并不是为了避嫌忌讳什么君臣有别,也不是为了什么刚正不阿的愚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明白。 她知情识趣,她风趣幽默,她懂得享受生活,她豁达乐观,她变通世故,可她为什么拒绝自己? 她曾经对他那么好,从不让他受苦。可为何如今却这样折磨他?煎熬他? 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爱慕她,希望能够保护她,照顾她。 阮宣炆捏着手里的信纸,低头将自己整张脸埋进双手里,用力呼吸信纸上淡淡的幽香。 那是阿水的味道,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过她了。 他都快按耐不住,他渴望她。 可她躲着他,为什么? 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用脸颊厮磨那柔软的信纸。阿水的脸,阿水的手,阿水的笑,阿水的颦,他好渴望,想要,深深地想要。 那些荒唐糜烂的梦境,他曾经感到羞耻,感到懊恼。但那是甜蜜的罪恶,幸福的堕落。 可是梦境是镜花水月,虚幻如空。醒来后,那惆怅几乎淹没了他。 他渴望真实,身体痛楚的令人抽搐。 他好几次觉得自己快要死去,被那巨大的失望和空虚吸干所有的生气。 他不能再忍受,不能再迟疑,不能再迁就。 她越躲越远,远的他快感觉不到她的心。 这距离让他害怕,让他烦燥,让他愤怒。连那大牢里的臭虫都比自己更接近她,这简直不能忍受。 他真想一脚踩死那只臭虫,沈玉飞,这个人怎么不去死? 他必须死,藐视自己,背叛自己的低贱臭虫,竟然还觊觎着他的宝物,死一万次都不够,活剐都不能解恨。 可是他却不能! 父皇透露了口风,这只臭虫死不了,三千里流放,便宜他了。 他为什么只是太子,为什么不是皇帝?他当时想,如果自己是皇帝,就活剐了这个男人。 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到,不是因为他想杀人,而是因为他竟然想取代父皇。这是大逆不道,他不应该这样不忠不孝。可他郁闷,愤懑。对父皇,也对阿水。 阿水啊阿水,为什么又是你?在父皇的面前为这个男人求情。 你这么留恋他?你这么折磨我!阮宣炆觉得心口快被撕裂了,涨满了嫉妒和怨恨。 他要杀了那只臭虫!此恨不消,此人不除,他无法安抚。 不过,不是现在,不能让阿水察觉。 他睁开眼,仰头看这华丽的天顶,琢磨那些复杂的花纹。 他会帮助阿水,照顾那只臭虫。就当是临死前最后的怜悯吧,便宜沈玉飞了。 至于阿水……他不会再相信她那些话。她只是在敷衍自己,在拖延。 这个女人,竟然这样对他。真令人失望,难过。可他依然爱她,不忍心伤害她。她给与自己的痛苦折磨,也令他感到一种甜蜜。 他一定被蛊惑了,但他心甘情愿,甘知如殆。 不要再等待,不要再迁就,他要伸手,主动地采拮这一朵美丽的白莲。 她是属于他的。 他必须向她,向父皇挑明,他要她,坚持,坚定,坚决。 立刻动手,绝不拖延。 握紧拳头,阮宣炆皱眉,绷紧脸。 19 真相 上 隆冬时节,杨家一门老小男女从明州回到了京城。 杨宅已经修缮了一遍,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大家子的到来立刻将整个宅子填满。只是杨门一家经过至平朝哪一次起落之后,人丁凋零了许多。 杨家三老爷杨浩原本想趁此机会多买些丫头来伺候家人,但被杨老爷和杨夫人婉拒了。此一番起落之后,二位高汤决定低调朴素度日,不必再破费铺张。从老家带来的那些丫头婆子小厮已经够用,无须另外添置。 杨老爷官复原职,杨波大哥杨消也加封光禄寺卿,虽然是个闲职并没有什么实权,但也显示着皇家的恩典。 杨老爷带着大儿子三儿子一起上朝,叩谢圣恩。 回朝后就闭门度日,将那些想上门攀交情的都挡在门外。 在朝政上,也是低调左派。天宝皇帝让杨老爷入内阁参政,但杨万年却基本上不发表任何意见,凡事低调,需要表决的时候也是随大流。 陈阁老一派虽然对他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但也奈何他不得。 上元节时,京城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中。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鞭炮声,小孩子嬉闹玩耍。 但就在这样一个看似祥和安宁的气氛中,阮宣炆被宫里来的内侍偷偷唤去了含章殿。 来到东宫的是天宝皇帝身边贴身大太监喜禄,一看到他阮宣炆就知道含章殿里怕是出了事。他不敢怠慢,立刻换了衣服坐车进宫。 到了含章殿,喜禄领着他进去,带着天宝皇帝跟前。 之间父皇躺在锦被里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呼吸急促,眉头紧锁,似乎忍受着什么痛楚。 “父皇!”阮宣炆急忙上前,噗通一声跪下。 他也不是头一次看到父皇这副模样,虽然不至于惊慌失措,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阮承浩听到声音,微微睁开眼,看了看他。他手指从锦被里伸出,抬了抬。 旁边伺候的内侍立刻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父子两个。 阮宣炆立刻跪爬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 “父皇!”喉间哽咽。 “别怕,父皇还死不了。”阮承浩眯着眼,微弱但沉稳说道。 “父皇!”阮宣炆握紧他的手,低头,含泪。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别人,朕都信不过,只有太子……你,才行。”阮承浩缓缓说完,喘息一下。 阮宣炆抬起头,伏在窗前,眼泪夺眶而出。 “父皇,儿臣在,儿臣不离开。你一定会没事的,你要保护儿臣。” 阮承浩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慈爱,眼神温柔凝视他,伸手抚了抚他的头。 阮宣炆把头靠在他臂弯里,让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父皇的手很凉,让他觉得有点心酸难受,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父皇。 “陛下,太子,张御医来了。”喜禄在屏风外躬身低语。 阮宣炆急忙擦掉眼角的泪,起身,帮阮承浩把手放回锦被下并盖好被子。 “让他进来吧。”收敛掉脸上的表情,他淡淡吩咐道。 “是,殿下。”喜禄躬身应承,然后转身朝外面一抬手。 佝偻着背一脸干瘦的张御医提着药箱走进来,然后噗通一声跪下。 “臣张济世叩见吾皇万岁,叩见太子万岁。” “起来吧。”阮宣炆面无表情的抬抬手,然后侧身。 “给陛下诊脉吧。” 张御医起身,上前诊脉,凝神皱眉,两个绿豆眼闪过一丝慌乱。 “怎么样?”阮宣炆催问。 张御医起身,佝偻着背朝他施礼。 “殿下,陛下的身体……” “张济世,不必说了。开方子去吧。”躺在床上的阮承浩突然开口,拦下他的话头。 “是,陛下,臣下去写方子。”张济世低头行礼,朝阮宣炆拱手后退出去。 阮宣炆转身,凑近阮承浩。 “父皇,难道连儿臣也要瞒?”他神情有些委屈。 阮承浩淡淡一笑,摆摆手,示意他扶自己起身。 “傻孩子,父皇有什么能瞒你的?只是不想你担心而已,来,坐下,和父皇说说话,陪着父皇。” “我给你选了陈家的小姐做太子妃,相比你也知道用意。” “儿臣明白。” “该如何对太子妃,你心里也要有个底。现在朝堂里陈家的势力最大,父皇也是无奈。” “儿臣明白,儿臣会听父皇的话。” “杨家我已经给弄回来了,只是杨万年他现在处事低调,似乎不想有所作为。这好,也不好。杨家老大不顶用,那个老三你倒是可以利用。他有心争权夺利,你将来可以扶持他对付陈家。父皇给了他皇宫禁卫军的兵力,你要笼络他,让他保护你,做你的刀枪。” “是,孩子记住了。” “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你六叔。”阮承浩凝眉,低语。 “六叔?他……” 阮承浩摆摆手。 “你六叔手握重兵,在朝堂也颇有威名,你虽贵为太子,可对国家毫无贡献。将来我有个好歹,朝堂上必然会有人拥立晋王,藐视你的权威。他们会欺负你年幼,朝中无有支持的势力,而架空你,忽视你。” “父皇不是安排了陈家和杨家……” “陈家爱未必肯真心扶持你,他们不过是想挟持你当一个傀儡而已。至于杨家,到底根基不深,而且杨万年若是不出手相助,光凭着他那个儿子还是不顶事的。还有你六叔,万一有人打着他的名头行事,很可能一呼百应呐。” “父皇,那儿臣该怎么办?”阮宣炆听得一头冷汗,急忙问。 “怎么办?忍。”阮承浩伸出一个手指,郑重对他说道。 “忍?” “使得,你必须忍。陈家你不能得罪,杨家你不能放弃,而你六叔,才是最重要的。你绝对不能和他对着干,你必须让他和你站在一边,让他成为你的支持。” “六叔会支持我吗?” “会。你六叔并不是个喜欢争权夺利的人,说起来他是父皇几个兄弟里心底最正的一个。你六叔喜欢一家和睦,最不愿意看到骨肉相残。所以只要你不去逼他,他绝对不会针对你。你是父皇唯一的热字,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六叔只要面子上过得去,绝对会拥立你继位。而且他还会保护你,帮你压制内阁。” “那我是不是一辈子不能和六叔作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阮宣炆皱皱眉,冷不丁问。眼神里并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阮承浩怔一下,神色一凝。 这孩子……心里已经有那样的打算了吗? “太子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阮宣炆也不闪避,坦然面对自己的父皇。 “父皇,儿臣将来是君临天下,难道还要受制于一恶搞藩王?儿臣不甘心。” 阮承浩缓缓一笑。 “你有这个心,父皇很欣慰。但父皇希望你不要冲动,君临天王不是那么容易的。父皇当年吃了许多苦,走了许多弯路,放弃了许多,失去了许多,才换来这君临天下。摆在你面前的道路也一定崎岖坎坷,要如何走下去,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父皇,儿臣明白。儿臣不会冒失,儿臣一定妥善处置,力求万无一失。”阮宣炆抿嘴,神色坚韧。他明白父皇的意思,六叔在朝中的势力十分强大,现在父皇靠着他压制着内阁,勉强维持着平衡。两方对战,总要斗得你死我活。一旦任何一方落败,就必然导致剩下的势力权倾朝野。这就大大不妙。所以父皇才想扶持杨家的势力,希望三足鼎立,然后自己将来可以周旋取利。 他还知道,从至平朝起父皇就想除掉六叔的势力,可没想到六叔竟然这么有能耐。非但父皇除不掉他,反而让他一天天坐大,如今父皇反而要依仗其他的势力来。父皇尚且如此,倘若他年自己继位,岂非连和六叔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 而且,在父皇眼里内阁比六叔棘手,可在他眼里,六叔比内阁棘手。因为内阁不过是外臣,而六叔确实内贼。要知道六叔身上流的也是正统的阮家血液,这天下如果想换一个皇帝,显然六叔就是唯一的选择。六叔不光血统纯正高贵而且又有赫赫战功,在朝堂和天下都是一呼百应,威震四海。自己不过是一届少年,凭着一点出身继位,不服气的人多的是。 在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有出身有能力有实力的对手,他岂能安稳坐天下? 越想他越觉得六叔是个障碍。但父皇说得有道理,到底自己还是要依靠六叔的力量。况且,六叔倒确实十几年来都没有反心。但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也许六叔在摄政王的位置上待久了,野心也就长出来了。 不过不到万无一失,自己是不会贸然出手的。他虽然年幼,却不是傻瓜。这皇宫里,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帝,都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手里没权没势,随时都可以被取代。自己如果不想被取代,就必须虚与委蛇,夺取权力,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 这样,才能巍然不动,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想要保护的,得到想要得到的。 他完全明白这些道理。 “好。你明白就好。”阮承浩点点头,面露微笑称赞。 得到他的在赞许,阮宣炆有些自得,咧嘴一笑。 这时,张济世的方子写好了,喜禄拿了送进来,双手托着呈上。 阮宣炆起身接过,交给阮承浩。 阮承浩仔细看了一遍,微微皱眉,无声叹息,然后把房子递给阮宣炆。 “就照方子去抓药吧。” “儿臣亲自去抓药煎药吧。”阮宣炆捧着方子说道。 “也好,稳妥。”阮承浩点点头。 20 真相 下 阮宣炆拿着方子让小内侍带路到药房,亲自看着他们按照方子上的指示取了药。他每一种都仔细看过,还亲自尝了尝,确认无误之后才用锦稠包了,自己拿着回含章殿。 在偏殿里他亲自煎好药,斟在白玉盏里,又尝了一口,万无一失了才端到内殿。 阮承豪正躺在靠垫上闭眼养神,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但额头上依然虚汗不断。 阮宣炆端着药上前,轻唤。 “父皇,药好了。” 阮承浩微微睁开眼,朝他虚弱微笑,点点头。 他上前,坐在床边,用银勺搅了搅药汁,舀起一勺吹了吹递过去。 “父皇,来,喝药。” 系鹿上前,帮阮承浩扶起一些,背后多加了个靠垫。 阮承浩就在阮宣炆的服侍下喝了药汁,那苦涩的药喝到嘴里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面色平淡的好似在喝水。 喝完药,阮宣炆又取了手绢替他擦了擦嘴,然后放下手里的白玉盏,又起身要付他躺下。 阮承浩摆摆手。 “喝了药,怕要会出来,还是不躺了。” “是,父皇。” “来,坐,陪着朕。” 阮宣炆再次坐下。 外面花炮阵阵,烟火隆隆,照耀的天空一阵五光十色,辉映进来一闪一闪的。 阮承浩叹息。 “又是一年过去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父皇,儿臣又大了一岁。” “嗯,你现在可是大人了。明年开春就要给你大婚,你就正式成家立业了。你可要好好努力,等着你明年给父皇添个小皇孙。喜上加喜。” “父皇你扯远了,儿臣我。。。。。。”阮宣炆害羞起来。 “害什么臊,不是已经大人了嘛。”阮承浩笑笑。 “父皇。。。。。。”阮宣炆撒娇,握住他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扭了扭身体。 “对了,过年了父皇也没记得送你点什么压岁的东西。”阮承浩伸手扶额,笑笑。 “喜禄,来,把我那个锦盒拿过来。”他换了一声。 喜禄立刻去了东西过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绣着三朵白玉兰,粉嫩嫩水灵灵的很是喜人。 他把锦盒打开,从里面取了两方田黄印章出来,交给阮宣炆。 阮宣炆接过,那两个印章很是朴素,一个是笔直椭圆修长一块,地上截开一个面,翻转过来一看,两个字,玉琴。另一个则小一些,是一个圆柱,顶头雕刻了几刀,一个简单形似的如意祥云,翻转过来也是两个字,玉画。 他有些不解,这玉琴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当年朕和几个兄弟之间相互取得一个小号,现在给你。你留着,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用。六郎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东西他看了会明白。”阮承浩解释道。 阮宣炆把印章握住,抬头看他。 “父皇,儿臣记住了。” “朕吃了药就容易乏,太子就下去休憩吧,夜深了。”阮承浩合上锦盒,拍了拍他的手。 “怎么?太子还有话?” “父皇,儿臣。。。。。。儿臣想向父皇要一件礼物。”他咬了咬嘴唇,然后小声说道。 阮承浩看着他不语,眼神动了动,微微一笑。 “太子,不必说了。” “父皇?”阮文轩惊愕,眨眨眼,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自己还没开口,父皇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求什么? 阮承浩叹口气。 “太子想要什么,父皇明白。可是父皇不能给你。” 阮宣炆瞪大眼,父皇真的明白? “为什么?”他越发不解。 “太子忘了她吧,他不是你能要的。”阮承浩眯着眼,淡淡地说道。 父皇真的明白!阮宣炆胸口起伏,一把握紧拳头。手心里那两方小印烙应得他一阵疼痛,可这疼痛不能令他清醒。他突然激动起来,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蹭一下跳起,噗通一声跪在阮承浩跟前恳求起来。 “为什么?父皇,为什么不能?儿臣不要别的什么,儿臣只要一个女人而已。儿臣喜欢阿水,儿臣要阿水。父皇,你一向疼爱儿臣,为什么不能满足儿臣?” 阮承浩皱眉,强撑着从靠垫里直起身,气喘吁吁等着他。 “太子,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不得放肆!”他低喝。 阮宣炆一怔,但依然不肯退。 “父皇。。。。。。” “太子,退下。”阮承浩又喝,气喘比刚才更加急。 “父皇。。。。。。”阮宣炆脸色一变,想上前扶他。 阮承浩抬手阻止他靠近。 “太子,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个念头你必须绝了。那个人不可能属于你,你也不用再想。” “父皇!”阮宣炆喊了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儿臣不能得到阿水?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父皇你要和儿臣争夺阿水?父皇?”他口不择言,质问起来。 阮承浩皱眉,胸口起伏一阵,伸手指着他呵斥。 “逆子,放肆!” 阮宣炆低头,可脸色依然倔强不服,拳头握得紧紧的。 阮承浩喘息咳嗽,外面喜禄想进来给她抚背,被他用眼神拦住。好容易强止住粗重的喘息,他低头看阮宣炆。 “太子,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竟然还敢质问你父皇?大逆不道!” “父皇,儿臣错了,请父皇恕罪,父皇保重龙体要紧。”阮宣炆急忙伏低头,叩首道。 阮承浩喘息几下。 “起来,抬起头来。” 阮宣炆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眼眶里含着泪,神色委屈不解,郁闷难过。看到喘息着的阮承浩,又觉得愧疚自责。 见他为自己担忧自责,阮承浩心软下,叹口气。 “朕知道你喜欢阿水,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阿水是否喜欢你?两情相悦才是天作之合,一厢情愿只能劳燕分飞。” “父皇,阿水她也喜欢我的。”阮宣炆低低喃语。 “傻孩子,你的喜欢和她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不,父皇,是一样的。我是真心喜欢阿水,我不把她当姐姐,我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喜欢。父皇,阿水她那么好,难道不知道我喜欢爱慕?” “值得,父皇知道阿水得好。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好的一个女人,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会爱慕,想要拥有吗?”阮承浩看着他,问道。 阮宣炆迟疑一下,敛眉思索犹豫了片刻,然后坚定的抿了抿嘴。 “除非是父皇想要,别人。。。。。。都不许。如果父皇是暗指当年五叔的事,我知道,阿水是清白的。即便不清白,儿臣也不介意。儿臣爱着她,是真心实意,儿臣什么也不计较。儿臣只心疼她的苦,儿臣恨不能对她好,更加好。”他深情表白。 阮承浩脸色越发难看,长长叹息。 “傻孩子,朕都不知道你竟然这样想。” “父皇,儿臣是真心的,求父皇成全。”他跪地上前,叩头祈求。 阮承浩摇摇头。 “太子啊,谁让你是太子。” “父皇?” “当天下和女子你只能选一样的时候,其他人都能选择女人,唯独你。。。。。。只能选择天下。因为你是朕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太子,你必须选择君临天下。” “为什么?父皇,阿水和天下并不冲突,为什么儿臣只能择一而选?”阮宣炆不解。 “因为,父皇已经把她赐给了你六叔,在你大婚之后,她就要嫁过去当晋王妃。”阮承浩缓缓说道。 “什么?嫁给六叔?当晋王妃?这怎么可能,六叔大阿水那么多,六叔和阿水。。。。。。父皇,你怎么能这样随意安排阿水的生活?你怎么能利用阿水去讨好六叔?父皇,你。。。。。。你怎么能逼迫阿水做那样的牺牲?” “放肆,朕是天子,朕当然有这个权利。更何况,这是阿水心甘情愿的事情,何来利用和威逼牺牲?” “她心甘情愿的?不可能,不可能。”阮宣炆摇头。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不是阿水,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情愿呢?” “是,朕也不是阿水,可朕亲子问过她,她明明白白告诉朕,她喜欢的人是晋王。” “不,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太子你不知道,阿水早在进宫的时候就已经和晋王有情,他们两个是你情我愿郎情妾意,朕不过是顺水推舟成全他们而已。你说朕讨好晋王,没有错。可朕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为了天下,为了你。有阿水在六郎身边,对你不是更好。”阮承浩伸手指他,喝到。 “不,不可能,不肯能,我不相信。”阮宣炆依然摇头,什么都不听。 “你不信父皇没有关系,你可以亲自去问阿水,看她如何回答你。只是,倘若阿水说她心甘情愿和六郎一起,你就必须放下这个心思,彻底的忘却,明白吗?”阮承浩说道。 阮宣炆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 问还是不问,他犹豫不绝,害怕。 21-22 撕裂 上 中 开春第一件大事就是太子阮宣炆的大婚,整个京城里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东宫已经整修一新,大箱大箱的金银漆器,檀木摆件,五色绸缎,一批批运进去,将整个宫殿装饰的金碧辉煌。 大婚使用的礼服尚衣局已经送来了,太子阮宣炆试过了,贴合的严丝合缝,果是订好的剪裁订好的缝纫。 太子妃的礼服也已经送去了陈阁老家,陈家小姐已经试过,发现衣服大了一些,据说是因为大婚临近,小姐情绪紧张,胃口有些不好,故而开春后瘦了些。 尚衣局已经派了管事的姑姑前去 修改,定然要让这华美的衣服在主人身上紧贴身。 大婚各项礼仪也都演练过几遍,只可惜男女主人公没有机会一起排练。他们在起的机会只有大婚那一刻,在此之前,按照规矩是不能见面的。皇家的婚礼,须得体面大方,合乎礼节,断不能像那些庶民之辈,未有成婚就先亲昵勰戏。 东宫上下都以为太子阮宣炆的恍惚是因为大婚即将临近,这可是人生大事,谁又能按捺的住激动的心情。 只有阮宣炆自己知道,他这一段日子是怎么一个活生生的煎熬。 问,还是不问?这个问题,他依照犹豫不决。 怎么会这么难以决定?他到底在犹豫什么?抑或害怕什么? 当年他在大长公主安排的青云阁里住,有个面生的小太监上来鬼鬼祟祟的说他是父皇的人,要和自己取得联系。当时信与不信,他也犹豫过。生死攸关,荣辱福祸,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和决定会有什么后果。 但最终他还是做出了选择,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他用这一天审视那个小太监,确定那只是一个公主派来试探自己的工具。 这样的工具一共来了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他确认出那是真正的来自父皇的使者。公主试探的太多了,以至于连青云阁的奴婢都麻痹了,结果却让父皇钻了空子。 那时候他有足够的理由提醒自己小心多虑,谨慎多思。 但现在他面临的这个问题,并不能影响他的生死和福祸。他只需要走出去,问一声,得到答案,然后就可以做出决定。 可为什么却连走出去这一步,他都迈不出去? 他真的不敢,好几次都差点冲出东宫,但最后还是逃回来。 他害怕。 万一。。。。。。万一她说。。。。。。他怎么办? 步,他不要去想那样的可能,压根他就不接受。 她是爱他的,她是属于他的,他只能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对,根本就没有必要去询问。阿水会骗他,她会为了保护自己而骗他。阿水永远保护他,痛爱他。六叔太强大了,他不能与之作对,所以阿水为了他,才那样做的。 就是这样没错,也只能是这样。 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想的多了,自己都骗了自己。 于是,他就壳缩在东宫里,一步也不出去,坚守自己的诺言。 。。。。。。 阮宣炆可以自己欺骗自己,可作为他的父亲,阮承浩不能接受自己未来的继承人选择这样窝囊的方式麻痹自己。自欺欺人的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他挑破这件事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接受事实,从虚幻的渴望中清醒过来。阵痛过后开始崭新的生活。 这个孩子在很多方面表现的很出色,思维也很成熟稳健。比如对沈家,对公主,对自己的大婚,他都表现的很出色,衬得上他的左膀右臂。 许多时候,阮承浩都为自己这个孩子自豪,他相信这个孩子将来必然能控制住整个局面,开创属于他自己的时代。 但现在,他发现这个孩子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这个弱点从经是他的最佳保护膜,现在却成了最脆弱的毒瘤。 杨波是一个好姑娘,说实话他觉得阮宣炆配不上她。并非他做父亲的妄自菲薄,只是因为太子和自己一样被权欲所累,被天下所缚,不是自由自在之人。 而阿水不同,阿水是红尘之外的自由人。向往着他们永远也给不了的神仙生活,自由自在,无欲无求,逍遥快活。 他们抓不住,也给不了。 她很好,但他们配不上。 六郎也配不上,但谁让阿水喜欢呢。喜欢的,即便是毒药也成了补药。 阿水自己开心就好。 他也希望阿水跳出红尘外,顺便带上自己那个六弟,远远的离开,离开皇权,离开欲望。这样,他的天下,太子的天下,才方可安全。 可现在,太子融入了执念。这个应该勇敢面对挫折,然后欲火重生,更加坚定内心执照的孩子却变成了缩头乌龟。 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情何以堪?他一身的心血,最后的期望,难道就要白费? 不行,不可以。 太子的了心病,他必须治好他,否则,这阮家的天下就真完了。 说到底,阿水只是个女人,女人再好,难道能敌得过天下? 太子是要做天下的人,怎么能沉迷儿女情? 太子的心病必须要下猛药,哪怕这一贴药可能会毁掉阿水在太子心目中的形象。他不能在坐视不管,他必须为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做一件事。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贴药会让这个孩子痛到何种程度?是否会因为药太猛烈而导致不可预测的可怕后果? 但痛苦总比混混沌沌麻木不仁要好,痛代表伤口会愈合。而麻木则会生生将一切化为腐朽。 天下需要的是一个新的君王,他阮家也需要一个拥有强大内心力量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腐朽了麻木了的情痴。 君王注定要无情无爱,正如当年他选择天下放弃阿沅,太子也必须面临同样的选择,而答案永远只能是天下。这大概就是太子必须要经过的试炼,这大概是所谓父子的相同命运。 只是阿水。。。。。。他心有愧疚,一边是天下和儿子,一边是一个外人,即使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但再好的女人那也是外人,他也只有唯一的选择,异常坚定的选择。 打定了主意之后,他下旨让内侍宣杨波进宫。 他不允许她在逃避,他要求她面对面的和太子阮宣炆说清楚一切。 必须给太子一个明确清楚的答案,让他彻底的清醒过来,认清自己的处境,做好自己的本分。 这同样也是杨波为人臣的本分 “别去,他这是拿你当枪使,震醒了那个孩子好处是他的,真不醒坏处全是你的,老三到底是老三,永远修不出佛性来。” 杨波坐在车里,回忆起临走是阮承淋语重心长的话,他拧着眉,翻着脸,眼里全是紧张和忧虑还有。。。那么一点懊恼。 哈,这就是他和她的不同。 那到底是他的亲兄弟,他竟然还抱有一丝幻想,看来这个男人真的很渴望那种他永远也得不到的普通生活,有时候杨波觉得自己有点同情他,这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有时候比他还幼稚。 比如他就从来不相信那个人会有什么佛性,他生来就是第五,即便曾经看起来不是,但他现在绝对是,他不会在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尤其是被那样背叛和冒犯过。 或许他还有那么一点在乎自己唯一的孩子,但显然的也是建立在维护自己的前提上。 他应该不在乎那个孩子会变成和他一样受尽伤害最终佛不成反成魔,可能成魔还是他期望的,至少魔可以统御人,佛只能超度人。 他答应了他的请求,包装成请求的命令,那个男人用虚弱的气息,苍白的脸色,诚恳的眼神,还有冰冷的手,伪装出一副温情脉脉,情非得已,思春缠绵的模样,然后命令她去伤害他唯一的孩子。 他很坦然的答应了,在他答应的时候,她捕捉到那个男人眼里的一丝错愕。 他可能以为自己会犹豫,会愤慨,会伤心,不,她没有。 她只是一个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并没有太大力量的人。 她才不要和整个皇权对抗,她也不想沦陷在这个可怕的漩涡里,她好不容易得到了离开的机会,他不想浪费。 至于阮宣炆,他包含愧疚,但也仅仅是愧疚。 这个孩子并没有犯错,他只是....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 她并不出色,他不需要他那样的感情。 他只是个好孩子,她也愿意和他在一起,永远陪伴着他,但不是以他期望的那种身份。 那个身份太禁锢,他不喜欢,他只能接受合适彼此,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亲密关系。比如姐弟,比如主仆,又或比如婶婶和侄儿。 当然,其实这些也只是表面的,他还有更隐秘的,更邪恶的自私。 他不能让这个孩子毁了他唯一一次得到幸福的机会,阮承淋是一个最合适的人,他爱她,他也爱她,会给他一个期望的生活,而那个生活同业也是他期望的,他们各取所需,是最佳拍档。 但如果发生了什么,他就不能肯定阮承淋是否还会继续待在那个合适的安全带位置上,做他不大不小的金王殿下。 他不能也不愿意设想,如果.....如果他的位置变了....拿自己该怎么办? 自己哪里再去中欧啊一个这样合适的男人来照顾她,给她幸福? 杨波的到来令阮宣炆觉得惊讶,当很快他又觉得释然。 心思敏捷老成如他,自然也想到是谁让杨波来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杨波真的会来。 她难道不再乎他会受到伤害?他难道已经不再是他最在乎最珍惜的人? 是的,早已经不是,倘若她真的最在乎最珍惜他,为什么当年在宫变之时第一反应竟然是逃离,逃离他,逃离她曾经用手生命保护过,温暖过的叫家伙。 她还抱走了那个孩子,在那样生死一线的时候,她带走的是另外一个孩子,而不是自己。她早在那个时候就抛弃了他。 这几年来其实他一直都是在欺骗自己,假装自己和阿水还是废院子时候的两人,没有那些繁琐的身份差别,之时两个寂寞的需要温暖的人。 那样单纯的时刻已经一去不返,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君臣。 他是君,他是臣。 可是他不要这样,她不是臣,他之时一个女人,一个应该属于自己的女人。 东宫那么大,即便装修一新,奴婢满地,他依然觉得空旷寒冷,他要的不多,只是需要一个怀抱,一个没有算计,没有敷衍,没有利益纠葛的怀抱。 小小的,温暖的,拥抱着他,让他休息,让他沉溺,让他得到安宁。 外面的风风雨雨都不能侵袭,她的怀抱曾经是他所有的天地,而现在也依然是。 那些风雨催促着自己长大成熟,在进入废院子失去曾经太子身份的那一霎那,他已经从孩子蜕变成男人,许多人是拥有以后成长,而他确实失去以后成长。 因为失去过,才知道拥有的幸福,他庆幸那时候自己尚在还能拥有阿水,那个如水般温柔的小姑姑,笨拙但却认真,纤细却又坚韧,他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他只能依靠他,而他也只能依靠他,那废院子里,只有他和她,这世界竟然也能如此圆满安宁。 后来,他和她都出了废院子,父皇和外人都觉得他获得了安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去了什么,尤其,当他知道,公主要杀阿水的时候。 可他无能为力,之能眼睁睁看着阿水陷入阴谋之中,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他无力保护这重要的人,如果,自己在进入废院子那时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保护什么,那么眼看着阿水陷入危险而不能拯救的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究竟应该使用什么来保护。 他的胸膛不够宽,他的手臂不够有力,但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权势。 他需要权势,这才是最有力的武器,如果他依然是太子,他就可以保护阿水。 这一刻犹如开了天眼,醍醐灌顶,一切都明朗通透。 那个曾经幸福到无欲无求的少年终于成长为一个欲望贪婪的男人。他有力的主动的汲取着皇宫这块罪恶土地里的养分,迅速的伪装和哺育自己。 他要更强大,更聪明,更阴险,更狡猾,将所有反对自己的统统杀掉,将所有可以利用的牢牢抓紧,他要在这个皇宫里扎根,成长,然后为她提供一片安全带庇荫,让他无忧无虑的生活。 看到他的表现,父皇以为他已经长大,已经成熟,心安理得的教导他那些帝王之术,丝毫也不介意,其实他当时只有十四岁而已,只要在自己内心,在阿水的怀抱里,他依然是那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愿意当她的孩子,但同样也愿意当她的男人,他希望自己的纯真和成熟,都属于他,献祭一般。 可她的天地却不仅仅包括自己,她拥抱的更多,大把的搂进怀里,然后把那些属于他的份额挤占。 他退缩在退缩,只要她3依然拥抱着自己,那么哪怕是分享也可以。可现在,阿水告诉他,他要放开他的怀抱,然后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拥抱,他的双臂不再揽着其他什么东西,而是整个身心都被别人揽着。 他连分享的机会也不再有,他是被抛弃的祭品,他将失去那慰藉心灵和灵魂的神明。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对待一个像他这般虔诚信徒,忠实的追随者。 他端坐在哪里,安静得听他讲述。 他一开始说着冠名堂皇的理由,为天下,为苍生,为庶民,为整个皇家,她有千百万理由,她理直气壮。 他怎么能这样?用那样清澈那样坦然的眼神说这些?难道她不知道从她那张好看的薄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他的心口上一刀刀的雕刻。 他血肉凋零,最后只剩下孤独的灵魂在他面前颤抖。 即便这是,他依然留恋他的怀抱。 他温柔的话语,暖暖的手臂,芬芳的气息,如丝的乌发,这是他生命中最绚烂的花,最安宁的梦。 “你爱他吗?”他问。 阿水愣了愣,然后点头。 “是的,我爱她,他很好,值得我爱。” 她那么坦然,眼神温暖而坚定,还有一丝怜悯,是因为自己。 “那么我呢?”他问。 “我也爱你,小炆,我永远陪着着你,永远不离开你,我们是家人,我爱你就想爱自己的弟弟,你明白吗?”她说,眉微微地敛着,眼神里好似能流淌出水来。 阿水,一个水做的女子,他曾经的碧波,曾经的甘泉,现在,成了滔天的巨浪,无底的泥塘,他呛水,痛苦万分。 他在水底燃烧,这水不愿意浇灭他的欲火,却要生生的呛死他。 这就是他对待所爱之人的态度吗?水火无情,好无情的女人。 “我爱你,阿水,我是真的。”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就像是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我明白,但我们不合适,小炆,你给不了我要的生活。”他眼神抱歉,怜悯越发多了些。 “你要什么?告诉我,我为你去做到。”他追问。 “我只要简单的生活,我害怕皇宫,讨厌皇宫,我只想远离这一切,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生活,做一个普通人,可是,小炆,你注定要成为一个不普通的人,你肩负着天下的期望,你是太子。” “那如果我不是太子,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我给你想要的生活,你会不会....” “不,小炆,你不会,你姓阮,你注定是太子,你必须做太子,将来必须做陛下。” “他也是阮家的男人,他也可以....” “不,他不可以!”杨波打断他的话,声音略略提高。 “为什么?他比我合适,比我能干,比我.....” “不可以,他不合适,他不需要。”杨波坚定说道,不容置疑。 “可是如果他去做那个位置,天下苍生都能够得到安全的保护,而我,我就可以....”阮宣炆急促的释驳道。 “不,那个位置你比他合适,他并没有那样的野心,他只需要简单的生活,而我,也需要他的照顾,需要他满足我生平最大的幸福。”杨波摇摇头,肯定说道。 阮宣炆嘴动了动,无意思的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却怎么也组合不成话语,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握了握拳头。 杨波耐心的等待着,希望他能够醒悟,能够妥协。 最终,她得到了她期望的。 阮宣炆长长的叹息,端坐着的身影颤了一颤,仿佛一下从青葱少年变成了迟暮的老人。 他直直的看着面前的桌案,仿佛要从那诡异的纹路上看到莫测的未来。 许久,他才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是爱他的,也是爱我的,而他爱你,我也爱你,所以他愿意给你想要的幸福,而我,也必须给你想要的结果,是吧?” “不,小炆,我不是来逼迫你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的期望,我的决定,我爱你,所以我不能欺骗你,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能醒悟,放弃我,放弃这等不到的妄念,只有抛弃过去,才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你长大了,雏鸟长大了终究要离开温暖的巢穴,父母的羽翼,你会飞的更高,飞的更好,我会仰望你着你,守候着你,祝福着你,你这的拥有更好的,我不适合你,我也配不上你。”杨波缓缓地说道,语气诚恳到令人动容。 阮宣炆动容了,他眼睛湿润,嘴唇颤抖,仿佛随时要落泪。 他嘴角泛开了一丝无奈而苦涩的笑容,他伸手。 杨波没有拒绝,迈步上前,握住他的手。 温暖,干燥,纤细的手,和他记忆里没有丝毫分别。 “阿水,”他不到他怀里,紧紧将她拥抱。 “小炆,不要难过,我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我们会成为家人,那才是最亲密也最安全的关系,我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我永远是你的阿水,永远保护你疼爱你。即便你注定哟啊成为陛下,但在我的怀抱里,你永远可以做小炆。”她温柔的说着,手轻轻的抚摸他的背。 阮宣炆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微微抽泣。 那一片包含着她芳芳气息的黑暗里,他没有留一滴眼泪。 眼泪是弱者的权利,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告诉自己,不要做一个弱者,所以他不流泪,抽泣只是他的伪装。 她可以欺骗他,拖延他。 他一样也可以。 她说那是因为爱,因为爱他。 他也是因为爱,因为爱她。 看,他和她,其实真的很合适。 23 撕裂 下 太子大婚,满城轰动。开春到大婚,接连两桩喜事。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这场盛大的庆典搞了三天三夜之后,圆满的落幕。 皇帝特赦了太子十天的假期,让他好好在东宫陪太子妃。但阮宣炆上表说要以天下为重,他是储君,当为百官表率。普通官员结婚并无那么长的婚假,自己怎么可以破例。况且今年开春以后春耕和开渠两件大事等着办,他又岂能在东宫独自享清福。他请求陛下体谅自己的心意,让自己能为父皇,为天下分忧。 一番感人肺腑慷慨激昂的话语,感动了天下,感动了百官,同样也感动了他的父皇。 于是乎,太子殿下在三天大婚之后,依然不停歇的在朝堂上忙碌。而且比平时更加用心的处理朝政,关心国事,也更谦和对待百官。 从朝堂回到东宫后,太子对太子妃也恩爱眷恋。据东宫里伺候的奴婢传出来的口风说,太子每夜都和太子妃在一起,小夫妻两个形影不离,相伴相随。也时常看到小夫妻两个说说笑笑,气氛融洽和谐。 这样的消息让含章殿里的天宝皇帝很欣慰,也让陈阁老很满意,同样也让晋王阮承淋和杨波安心。 小孩子嘛,总还是适合跟同龄人在一起。太子妃年轻貌美,知书达理,而且个性活泼不失庄重,大方不失情趣。从小就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是非常难得的多才佳人。有这样好的女子陪着太子,大家还有什么不满意不放心的呢。 看着这一对小夫妻美美满满的过小日子,大家提着的心也就放下。 只有杨波心里还有些忐忑,她对阮宣炆的转变还是有点不放心。阮承淋笑着说她会不会多虑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从大婚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阮宣炆和太子妃都发出过邀请,请杨波去东宫做客。幸好都不是什么很正式的邀请,杨波也就以因为要准备婚嫁的事情太忙而婉拒了。 在前几天天宝皇帝下了旨意,将杨波这个杨家小姐正式赐婚给自己的六弟晋王阮承淋,为此还将杨老爷召进宫去面谈了一番。说并非君臣会面,而是亲家见面。他是晋王的兄长,替父见女方父母。 杨老爷诚惶诚恐前去,胆颤心惊的回来。 随他回来的还有许多宫廷的赏赐,皇帝的皇后的太子的,都是庆贺这桩美满的姻缘。杨夫人和儿媳妇们都觉得这是好事,只有杨老爷和杨家三爷明白,皇帝这是在逼杨家表态。 杨家最近在朝堂上的表现乏善可陈,杨老爷一直在混,杨浩也搞得一场低调,似乎杨家一点也没有出头的意思。这样的表现固然让陈阁老的势力满意,但皇家不会满意。 皇家重新提拔杨家是为了均衡朝堂上一边倒的陈家势力,杨家却一直敷衍了事。这一次不过是借着赐婚再给杨家施加压力,把杨家往风口浪尖上推。这样的隆恩,即便杨家想低调行事,只怕别人也不会再放过他们。为了自保,杨家只能顶住风浪前进。 当然,如果杨老爷继续决定敷衍,那么皇家也不会再手软,必然也会让杨家尝尝敷衍皇家的苦头。 所以,对于杨老爷来说,他是没得选择。 但对于杨浩来说,他配合自己父亲这样低调行事并不是真的为了低调,他只是在和皇家讨价还价而已。暂时的忍耐,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 为了逼迫杨家出头,皇家也愿意给予他们在朝堂上更大的便宜,更多的权利。 比如,父亲很快就从工部侍郎被提拔成了工部尚书,而自己也补了兵部侍郎的缺,正是从一个守宫门的小兵成了朝堂上的六部九卿。 当然,这样的转变也使得杨家正是站在了陈阁老势力的对立面。养家的崛起必然要打破陈氏一族独霸朝堂的局面,分去半壁江山。权力这东西一旦拥有岂肯再拱手让人?两家势必要为了争权而各自出招压制对方。 同时,朝堂上那些游弋闲散的势力也同样看到了风向的转变。许多不容于陈家势力的人原本就在苦苦等待一个机会,跳上另一条大船重新翻狼。从杨万年回来那刻起,他们就知道这是一条可以依靠的大船,也是仅有的一条。以前杨老爷回避,但现在,局势比人强,由不得他回避。在这风口浪尖上,为了自保他杨家只能站出来为这条船掌舵指航,与来自陈家势力的血雨腥风搏斗。而他们这些曾经被陈家势力打压过的人,就可以靠着这条船重新上位,再掌权势,报仇雪恨。 于是乎,人人都借着给杨老爷嫁女儿道喜的由头,去杨家道贺,差点将杨家大门口的汉白玉门槛都踩断了。 而杨老爷这次也一改常态,大开方便之门,广交天下之友。三儿子杨浩更是陪在左右,新上任的侍郎大人,春风得意,容光焕发,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精力,正好用来招呼这些达官贵人,四方友朋。 杨家一时热闹非凡,整个京城都知道杨老爷这次发达了,嫁女儿嫁的风光。 都说是好人有好报,当年杨家小姐忠心护主,忠诚可靠,才换来今日美满姻缘和荣耀门庭。可这份荣耀下杨家和杨波所要承担的凶险,岂是外人能够知道的呢。 三儿子是个满心权欲的主,大儿子又过于忠厚老实,杨老爷只能和自己唯一的女儿杨波感叹。 这油煎火烹的日子,真是让他坐立难安,寝食不宁。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他无心权欲,却被皇家逼着揽权攀贵,真是令他厌恶。杨老爷饱读贤书,一心想做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可皇家却要他做一个权臣,一个由皇家扶持,拿来当枪棒使唤的权臣。这前半生的清誉,只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杨波扶着父亲低头,说是女儿的错,都是为了自己才搞成这样。 杨老爷叹息,说这哪里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没有杨家,皇帝也是要寻这样的一个主的。忠君爱国,我只当是尽忠吧。这一把老骨头也活了六十载,算起来也不亏。你大哥也成家立业,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就让他们分家去过。至于你二哥,此一次便利之下也能回京,等回来了,让他也分出去。至于你三哥。。。。。。 他突然沉默,暗自叹息。 杨波知道父亲的意思,可以不知道自己能劝慰些什么。只能说,好赖就当是个帮手吧。 杨万年摇摇头,只怕帮不了我,反而拖累,不过,这也正是陛下要的结果,罢了罢了。 最后他握住杨波的手,说父亲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四弟了。 杨波说无妨,晋王会保护我的。四弟尚年幼,且也不是柔弱之人,必然能有自己的成就。 杨万年幽幽叹气,说但愿吧。 希望晋王能遵守他对你的约定,带你离开,去过逍遥的日子。 杨波微笑,说一定会的,晋王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虽然这么说,可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丝担忧。阮承淋他相信,可深宫里那个皇帝,东宫里那个台子,他不相信。 因为是皇帝赐婚,所以婚事就不能简便行事。虽然皇帝给的婚期比较紧,吉日就选在下个月十五。但好在两家都是有准备的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大婚的皇家直接赏赐了一整套,华丽异常,美轮美奂。杨波试了,有点紧,想来是在老家那段日子过的逍遥,吃吃睡睡啥也不干,长了不少肉。上一句尚衣局的姑姑几下后拿回去修改,说是两天后就送来。 东宫那边一阵消停下来,不再有邀请,而且似乎还有避嫌和冷落的意思。大概是杨家隆恩至极,也不来凑这个热闹。也有顾忌陈阁老的意思,免得让他以为连东宫也要去笼络杨家,冷落陈家。不过到底陈家出的是太子妃,杨家不过出了个晋王妃,且还是个续弦,比不得陈家的正统荣耀。但,皇帝的意思总是明摆着的。 杨夫人一边感叹女儿守得云开见日出,一边又叹息女儿到底和自己一样的命运,去给人当填房续弦。总比不得原配名正言顺。 杨波搂着她劝慰,说母亲你难道嫁给父亲觉得委屈了? 杨夫人摇摇头,说你父亲是个好人,对我也很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杨波就说,这不结了,晋王也是好人,能嫁给他也是女儿我的福气。 杨夫人听了觉得也是,心里好受了许多。原配续弦都是虚的,要紧的是人好,能给女儿幸福。 老三说阿水未必不是皇妃命,她可觉得玄。这皇妃固然荣耀,可那皇宫岂是个好地方。阿水这十年在里面受了那么多苦,死里逃生出来难道还要在跳进去?王妃足够了,荣耀够了,安稳够了,距离也够了。老三心太大,总指望能够巴结上皇家。可阿水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宝贝,岂能让老三拿来当垫脚石。 哎,老三这人,她从小看着就觉得不对路。阿水嫁了也好,免得落入他手里。 杨夫人心绪万千,替女儿担忧庆幸。 待嫁的女子不能随意出闺阁,也不能和未来的夫君见面,杨波只得在家里傻呆着,和阮承淋鸿雁传书以诉情长。 这原本该是一段无聊平静的日子,但有时候人不出去惹是非,是非也会找上门来惹人。 其说这一天,杨波就待在闺阁里看闲书吃点心,日子不算精彩倒也悠闲。 可楼下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将这份悠闲给打破,杨波放下手里的书,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 楼上伺候着的小丫头弄月立刻会意,转身出去,对着楼下问。 “怎么了?毛毛糙糙的被鬼追呢。” 杨波屋里的丫头都巧舌利嘴,她也不大约束她们,平日里都比较自在。 “弄月姐姐,是前门的丫头来报,说是东宫那边来了贵人,要见小姐。老爷让小姐快点去。” 杨波一听,从摇椅里跳起。东宫消停了怎么又来这出?贵人?什么贵人?父亲这么急得要自己亲自去,为何? 她到底已经不是小时候那莽撞的性子,料定自己父亲这样急得派人来,必然有点棘手,不能怠慢。于是立刻让小丫头将自己收拾一番,然后整装去前厅。 到了正堂廊下,雯月正伺候着。 杨波上前询问。 雯月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什么?你没听错?她怎么会屈尊来这儿?”杨波惊愕。 雯月屈膝行礼,面色焦急。 “哎呀我的小姐,我骗你作甚?小妮子我也吓了一跳呢,可人就在正堂里,老爷和夫人都陪着呢。小姐你快进去吧。” 杨波拧眉,心里一团迷雾。 这算什么?是来问罪还是请人?可无论是哪一个,也犯不着东宫太子妃亲子出阵吧? 这已经不是荣耀,而是示威。 难道是自己前一阵太怠慢了,惹了这新贵的不快? 难保,可是。。。。。。那陈家小姐何等尊贵体面,岂会为了这样的事情亲自上门问罪? 难道是自己和小妏的事被她知道了? 不可能,这事只有几个人知晓,且全部是关系厉害之人,哪一个也没这闲心去传口舌,惹是非。况且,这事已经废了。那陈家小姐依然是正统,岂会自降身份,惹下妒怨这种不体面的是非让别人说道消遣。 难道是来攀交情?也不至于,她是太子妃,自己不过是一个大家闺秀,虽然将来论辈分,是婶婶与侄媳妇,可现在还不是。再说皇家是论尊贵而不是辈分,太子妃这未免也屈尊的过了。 左猜右猜都猜不透,罢了,不如不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还是去会一会吧。 时候好心情,嘴角含笑,收敛脚步,她提起裙摆迈步进去。 24 太子妃 “杨波拜见太子妃。”进了门微微仰头看一眼,杨波立刻低下头,上前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身着华服,鬓带宝誊的宫装太子妃立刻起身,下来一步将她扶住。 扶起身后很熟络的拉住她的手,笑眯眯端详着说道。 “哎呀,我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论理你还是我的长辈,我该叫你一声婶婶呢。”笑语妍妍,说完了,那太子妃就先笑弯了腰。 “不敢不敢,尊卑有别,杨波惶恐了。”杨波急忙摆手。 “哎,也对,叫婶婶显得太老了,而且生分,不如我叫你姐姐,你就当是多了个妹妹,好不好。”太子妃杏眼一张,含笑说道,远远白皙的粉面带着点孩子气,看起来很是讨喜伶俐的模样。 杨波看她,实在对这样热情中带点天真气质的孩子没辙,含羞微微一笑,低头道。 “怎么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咱们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这姐妹相称也是我占了便宜呢。来来,别顾着说话,快来坐快来坐。”太子妃热情的拉着杨波坐下,两人还真如同姐妹似的部分尊卑上下长幼,挨在一起。 杨波依然有些拘束和忐忑,于是拿眼梢瞥旁边的杨老爷杨夫人。 杨老爷也是爱莫能助,搞不清这个太子妃什么来头。杨夫人更是没这方面的经验,光是看着丈夫和女人,也是一脸疑惑。 这个新贵登门总不会是来串门子闲聊天,多半还并不见得是好事。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太子妃笑语妍妍客客气气,热情熟络的上门,一上来就攀交情拉家常,倒也把这诡异的气氛搞得热络起来。 杨老爷见太子妃拉着杨波似要叙家常好好聊一番的模样,就识相的领着杨夫人先退下。 太子妃客气了一下,就准了。 “哈了好了,现在就剩下咱们姐妹两个,可要好好说说悄悄话。我早就听太子讲了许多关于姐姐的事情,如雷贯耳,一直慕名不已。今日可算是见着真人了,果然是一表人才,风流人物呢。”等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太子妃就笑着对杨波说道。 “太子妃说笑了,令阿水惶恐了。”杨波微微笑,低语。听她提起阮宣炆,心里没来由一阵莫名心乱。 “哎呀,瞧姐姐你这般见外,妹妹我小字玉隆,姐姐叫我阿隆好了。”太子妃是顺杆往上爬,立刻姐妹相称起来。 杨波抬头看她,太子妃的名讳,还是令她有些犹豫。 “姐姐,好姐姐,快别对妹妹见外了。我们可是一家人了。”太子妃撒娇,摇着她的手。 “阿隆。”杨波低低唤了一声。 “欸!”太子妃甜甜脆脆应一声,眉眼笑得弯弯的,就跟吃了蜜糖似的。 “我知道,姐姐定然是再寻思,妹妹此次登门到底为了何事?” 杨波错愕一下,然后尴尬一笑。 “都怪我,这样冒冒失失的找上门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搅了姐姐的正事。”太子妃小嘴一扁,杏眼一睁,有些担忧说道。 “太……阿隆你别这么说,我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正事,也就是整日待在闺房里发闷。”杨波急忙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太子这几日胃口不大好,东宫里厨子做的饭菜都不合口味起来,每日的饭量都减了许多。太子每日上朝忙国事,回到东宫以后还要学习做功课,我身为太子妃虽然不能为他在国事上分忧,可也想在生活上给他一些照顾。可说起来……我和太子到底成婚不久,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些什么?不喜欢吃些什么?太子是千金之躯,国之根本,我也不敢随意做东西给他吃。万一有个闪失,那就是我粉身碎骨也抵销不过的罪过。”太子妃娓娓说道,双眉微皱,神情忧虑。 杨波看着她,认真听着。 “姐姐是从小就带着太子的,太子的喜好脾气姐姐最是知道。我想这事还是得来找姐姐商量,看太子有什么喜欢吃的菜肴点心,让东宫的膳房做出来。好让太子多吃点东西,保重身体。” 杨波点点头。 “难为阿隆了,这般体恤太子。太子殿下得了阿隆这样的贤妻,真是好福气。” 太子妃含羞一笑。 “让姐姐笑话了,太子是如玉似仙般的人物。妹妹我只求仰望他,侍奉他,就心满意足。我能嫁给太子,才是莫大的福分。” 杨波浅笑,仔细端详了她几眼,一时也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一面审视忐忑疑虑,一面有对自己多疑阴郁的心态有些内疚自厌。 自己什么时候也像含章殿那人起来?难道这世间就没了可信的真善美?一对小夫妇的恩爱情深,她也要这般挑剔的审视来审视去,处处怀疑他人的真情实意? 太子妃被她看的红脸低头,几分羞涩几分娇俏,还有几分天真烂漫。 杨波突然觉得她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倘若当年没有那么多事,她是否也是这般为自己的丈夫操心担忧,享受着来自婚姻的甜蜜和烂漫? 她感慨,向往,忧伤,心好似一下被一种温暖的东西浸泡了,酥软发烂起来。 “只是我知道的大多是小时候的事,太子长大以后的事知道的不多。” “没关系没关系,阿隆好想知道太子殿下的点点滴滴。东宫里那些废物,压根不知道太子喜欢吃些什么。还是姐姐知道的多,小时候的才好,小时候的爱好往往会常伴一生。我小时候就喜欢吃红豆糕,现在也可喜欢了。” “好,那我就想想吧。”杨波咧嘴笑着说道。 两人絮絮叨叨聊了许多,最后杨波架不住太子妃的央求撒娇,还把自家贴身的侍女银屏借给了她,去东宫教厨子做小点心。 银屏知道后嘴巴张的老大,即惶恐又兴奋。只说真是天大的造化,她一个小婢子竟然还能见着太子妃,进到东宫去。 杨波之觉得有些好笑,这傻丫头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会不会闹笑话。不过太子妃这般善解人意热情天真,料想不是个苛刻的主。 临走时她亲自将太子妃送上车,太子妃上了车还和她挥手致意,衣服恋恋不舍相见恨晚之情。 临了还说等电信做好了,邀她去东宫一起吃。 杨波还是有点抗拒去东宫,但也架不住太子妃的热情,敷衍答应下来。谁知太子妃立刻顺杆爬上,说是明日会派车来接,绝不会让杨波麻烦。 一想到明日要去东宫,杨波不由心里忐忑。但自我安慰,只不过是白天去,阮宣炆还在上朝,见不着面不会有事。再说即使见面了,太子妃在,他不会没有分寸。 这么一想,心才稍安。 …… 第二天吃了早饭,东宫的车就来了。杨波知道这次躲不过,也只得和父母告别,上车去赴约。 到了东宫,太子妃就出来迎接。一如昨日那么般热情,拉着她的手就往里走。 到了内殿里她还拉着杨波一起做到罗汉床上,矮桌上摆了许多玩意拜见,书画扇面。太子妃说是自己从小到大的收藏爱好,也算不得有什恶魔成就研究,就是打发时间。 还说银屏已经在膳房指挥那些厨子做点心,等做完了姐妹两个趁热趁鲜尝尝。 两个人说说话,聊聊那些自画扇面摆件玩意,倒也不闷。 杨波小时候也是喜欢玩的,进了宫以后跟着天顺皇帝也学了些赏字画古玩的门道。抖出来显摆显摆到也罢太子妃唬住,直呼碰上行家,得了知己。 厨房送上了玫瑰糕,梅花饼,酿蜜藕,豌豆黄,驴打滚五个小点心。装在五哥绿地描黄龙的小碟子里,每碟五个,摆成梅花样,很是精致漂亮。 太子妃还命人泡上了好茶,两个人品香茗吃点心赏古玩,倒也悠闲自在。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晌午,太子妃留杨波吃饭。杨波想着早朝散了恐怕阮宣炆要回来,觉得不妥。可巧小太监来回话,说是太子中午被传去含章殿配陛下用膳,不回来了。 杨波松了口气,也就允了太子妃的邀请。 于是唤人来吧矮桌上的东西都撤了,摆上菜肴用膳。太子妃说光吃白饭没意思,让人取了一壶酒来,说是先对酌几杯。还说这就是家酿的,要请杨波尝尝。 杨波推辞说不善饮,太子妃说只是薄酒,并不醉人。还亲自斟了一杯,定要敬给杨波。 杨波推辞不过,喝下一杯。发觉这酒淡淡香香的,确实一点也不辣喉。而且也不似那种甜糯的米酒,初尝香甜,后劲十足。这酒就像是清汤花茶似的,有点寡淡,但喝了清口。 于是便问这是怎么酿的,这么奇特。 太子妃招呼宫女给自己和杨波斟酒,然后告诉她这是蒸了百花露酿出来的酒,清淡幽香,滋养美容,最适适合女子喝。 家里的女眷都喝这个,他也是从小就喝的。 酒淡菜美,杨波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用了半碗饭之后就觉得有点困,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春困? 她觉得有点失礼,太子妃到不以为然,说春天就这样,自己也是每日中午用了饭之后就犯困。于是留杨波在自己屋里睡下,说是小憩片刻后,姐妹两个再闲聊。他还有一些玉器收藏,虽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可都是些有趣的小玩意,定然要给杨波看看。 杨波想着只是小憩,也就答应了。 于是宫女在里面香妃榻上给她铺了被褥,服侍她睡下。 殿内烧了安神香,又架上屏风挡光。室内幽香阵阵,昏昏暗暗,杨波一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认床紧张睡不安稳,结果很快就眼皮耸拉,跌进梦乡。 而且一觉香甜,安稳自在。 25 破牢而出 天色昏暗,春天日头落得虽然没有冬天那么早,但太阳一下山,黑夜就像薄雾轻纱一般无声无息的弥漫过来,铺天盖地的占领一切。一层层一团团的堆积,越来越暗。 黑暗是隐藏一切邪恶的最好掩饰,也是滋养罪恶的温床。 黑暗散发出甜蜜的芬芳,引诱着所有管不住内心欲望冲动的人。心中的野兽受到甜蜜气息的鼓动,逐渐开始嚣叫,冲撞,想要撕开理智的束缚,自由自在的驰骋于黑暗之中。 阮宣炆觉得自己身体里也有野兽在蠢蠢欲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他是太子,不是极致庞大的欲望,不至于让他失态。 这内殿里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掌灯。比外面还昏暗几分,一切都想是拢了一层黑纱,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 香炉里的香却烧得旺,看来是有人换过了。 这香甜甜的,有点醉,有点粘,还有点腥。不似花香。也不似木香,到有点像是龙涎麝香之类的活色生香。 初闻着有点腥,但回味很甜蜜醇厚。 虽然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不过这是她熟悉的内殿,固然走的并磕碰。 穿过屏风,他看到楠木香妃榻上躺着一个人。 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榻上的人动了动,侧身。 他被惊到,退后一步。 耳边传来轻缓而有节奏的呼吸,缠绵而温暖。 他心也随着那呼吸缓缓跳,那一起一伏的节奏好似有魔力,牵着她一步步靠近。 天色有昏暗了一分,一切越发朦胧起来。 然而他双眼好似明星,在幽暗中闪光,慑住那榻上沉睡之人。 看了一会,他坐下,后背微微贴上去。 那人似感触到,动了动。 他吓得起身,屏着息弓着背弯着腰,目光炯炯有神,痴痴缠住那锦被包裹着的一团。 榻上的人并没有醒,从鼻子里发出缠绵一声呢喃后,就又只剩下缓缓平稳的呼吸。 阮宣炆缓缓吐出憋在胸口的气,再次坐下,只沾着半个屁股,都不敢贴住。 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能用回忆和想象勾勒出眼前人的容颜。 那额头,那眉,那睫毛,那鼻子,那嘴唇,难满头青丝乌发,难纤细脖颈,那柔软的手臂,那嫩姜葱指……他深刻在心中,永世难忘。 这是他曾经最美好的拥有,现在……很快就要失去。 伸手,没有这样靠近。 多少年,没有这样看到她沉睡中的容颜。 多少年,没有这样安静的独处。 就他和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只要看着彼此,就心满意足。 就拥有世界。 可是……他即将失去。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盛宴,一个人的盛宴。 因为她,已经擅自离席,并且一去不回头。 多么狠心绝情的女人呐,偏偏他还不敢埋怨,不敢愤怒,只能暗伤自责。 他到底哪里错了?哪里不好? 他改,他会改的。 只求…… 手指落下,触碰到那温暖的肌肤,初绽花瓣一般的触感,几乎令他颤抖。颤抖过后,就是不可抑止的痴恋,轻轻的摩挲过。 一根手指,两根手指,整个手掌,整双手。 她如瀑青丝,她如丝肌肤,她如兰气息,都是他最甘醇的美酒,恨不能一饮而尽,一醉方休。 抚摸上去,他摸索着拔掉她头上的细钗,将一头青丝解开。犹如捧着最柔软的丝绸似的,一股股,一缕缕的铺陈开。 那比夜色还浓密乌黑的绸缎,发出幽幽的青光,将黑暗中朦胧的脸色衬出珍珠般柔和的光芒。 他的珍珠,他的爱。 阮宣炆低头,犹如膜拜一般将脸埋在那满枕青丝之中,满满的吸入属于杨波的气息。 他想起了那满树的白玉兰,在雨后,散发出的淡淡暗香。 纯洁而诱人,芬芳朝起,清新迷人。 当年他插在她鬓间的那朵白玉兰,至今还停留着,不曾枯萎腐烂。 那是永恒之花,随她而生。 似乎是察觉到枕边多了一股气息,杨波辗转反侧起来,轻轻呢喃。 阮宣炆抬头,目光在黑暗中闪耀,如星又似草原上等待猎物的狼。 他听不见杨波在呢喃什么,雨丝凑近过去,侧耳。 “玉……玉……”她无意识的发出低低的呢喃,宛如叹息,又似呻吟。 玉?什么玉?玉什么? 沈玉飞?还是父皇给的那块玉?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为什么偏偏都和自己无关?她为什么没有呼唤他?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气息乱了,急了,眼神忽闪一下,然后幽暗。 他伸手,握住她双肩,微微用力。肌肉鼓起,骨骼颤动,但最终还是克制住。 他不敢问,他怕,他怨,他恨。 杨波却依然自顾自的辗转,侧过身,将他手臂搂住,依靠。 似乎得到了什么安慰,她气息平稳下,再次陷入沉睡。 阮宣炆没有动,只是看着。 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笑,黑暗中几个雪白的小贝壳闪过一丝光。 她笑了,梦到了什么? 是不是自己? 那笑声多么熟悉,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笑声。 那么,她一定是梦到了自己吧。 那一次,她笑了,他哭了。 这一次呢? 眼泪从眼眶里流淌出,无声无息,砸落在杨波的脸上。 杨波的睫毛颤抖几下,然后微微睁开一些。 下雨了吗?那得收衣服,不然自己和阮宣炆下半月的换洗衣服就没有了。这个死读书的小家伙,有忽悠了她。她早就不该再信他,老天要下雨岂是看云能够知道的。 伸手想要抹去脸上的雨滴,却先碰到了一只硬硬的胳膊。 “是谁?”她呢喃一句,手指抚上去,握住。 阮宣炆不动,只是看着她。 黑暗中,她眯着的眼睛像弯月,不知道有没有倒映上他的身影。 杨波眨了眨眼,神智依然浮沉在梦境虚幻之中。听不到回答,她闭眼又要睡过去。但很快就睁开一条缝。 “玉飞?”她再次问。 阮宣炆身形一震,内心入江河决堤,滚滚浊浪翻涌而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克制,手一把抓紧锦被,扭成一团。 杨波又闭眼,半梦半醒之间,打了个呵欠,然后咧嘴笑了笑。 “我知道了,原来是你呀。” 阮宣炆吐出气,喘息,松开抓紧的手指,颤抖着伸过去,抚住她的脸。 “是我,阿水,是我。”他犹如抓着救命的稻草,低吟。 杨波闭着眼笑了笑,伸出胳膊将他一把揽住。 “好了,我的王爷。打扰猴子的清梦,有何贵干呀?” 阮宣炆枕在她怀里,闭上眼,咧嘴一笑。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干了。 他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不再压抑,不再克制,任由那胸口的困兽将牢笼撕开,狂吼着冲出。 26 罪 上 “放开我!阮宣炆!”杨波奋力一推,怒吼。 阮宣炆被她推开一步,跌坐在榻上。他用手支撑着自己,胸口起伏翻涌,灼热而急促的气息一阵阵从微微张开的双唇间喷出。 黑暗中他的瞳孔闪着幽光,看起来好似深夜里潜行的鬼魅,怀着一种恶意的幽暗心情,在寻找可以吞噬撕咬的猎物。 现在,猎物就在眼前。 杨波也在喘息,唇边流淌过一丝鲜血,在黑暗中,几乎不可辩。 她怒目瞪着眼前那一团模糊的身形,发丝浮动,好似深潭里的水藻一般,柔软而死气沉沉。 用舌头舔了舔唇上沾染的血液,她皱眉,用衣袖狠狠一抹。 “你想要干什么?”喝斥一声,她用力拽拢自己被撕开的襟口。 阮宣炆跌坐着,直直的看着她,并不言语,胸口的起伏也逐渐在平缓下来。只有那眼中幽光,依然生机勃勃的燃烧着。 越来越旺盛,却怎么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杨波觉得有些害怕起来,别开头,掀开盖着的锦被。 “这事我会当没有发生过,请殿下自重自爱。”她说着,翻身下榻。 黑暗中她找不到自己的鞋,心头烦躁郁闷慌乱,索性赤脚踩下去。刚起身,就感觉到身后一阵风动,背上立刻一沉。 “阿水,我怕。”阮宣炆从后面扑过来,双臂圈住她双肩,头轻轻挨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他说的煞是可怜,带着点颤音,就像一个害怕黑夜的孩子。 杨波身形震动一下,整个人僵住。随即又醒悟过来,背上的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于是伸手一推。 阮宣炆双臂捁紧,将她动作止住。 “阿水,我好怕。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想母妃,我想父皇。我怕。阿水,你陪着我,好不好。”他轻轻说着,用一种鼻音,带着点稚气和奶味,又有点撒娇的感觉。 杨波不说话,皱着眉,挣扎。 他双臂捁得紧紧的,几乎要将她掐的窒息。脸颊挨在她耳边轻轻温柔的厮磨,就像是一只寻求安慰和保护的小兽似的。 “阿水,你抱着我,抱着我一起睡,好不好?紧紧得抱着我。”他又说,带着祈求和一丝丝的不容质疑。说完了,还轻轻在他鬓角叫了一口气,热而且潮湿。 “殿下,放开我。现在你我并不是在那个废院子里,你清醒一点!不要做错事!”杨波只觉得头皮一阵麻,后背上一层鸡皮疙瘩爬起。小时候他这样做,她只觉得这孩子有点太粘人,但也挺可爱。可现在。。。。。。她老了,他大了,不合适。心头一阵怒,她忍无可忍,低喝道。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拽,想要挣脱他的桎梏。 听到她这么说,阮宣炆的头在她肩头重重一磕,然后发出闷闷的笑声。像是自嘲又像是苦笑,呵呵呵,呵呵呵,不断的溢出。 那笑声就像是封在瓦罐里的妖怪,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捧着瓦罐的人。 “你笑什么?”杨波被他搞得心头一把火,抑制不住的责问,忘了君臣之道,尊卑之别。 阮宣炆抱着她,又笑了一会,然后才抬起头,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吸进嘴里。 “你干什么,放开我。”杨波挣扎一下,可耳垂被他要得紧,拉扯到就一阵疼。 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她突然害怕,怕自己挣扎,耳垂就会被咬下。 于是她停住不动,呼吸急促起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阮宣炆咬着她的耳垂,用舌头轻轻的来回舔,丝毫不理睬她的问题。 杨波之觉得自己耳朵越来越热,逐渐的脸颊也烧红起来。 他的舌头就像是一把小刷子,撩拨着她最敏感的地方,让她觉得全身都发痒起来。 她很怕痒,她想挣扎,可她又不敢,浑身的力气好似已经被抽走,她开始觉得自己变得软绵绵起来。 阮宣炆也感受到她的变化,于是微微松开牙,不再咬的那么紧。 不知为什么,他松开了牙,杨波才感觉到耳垂处传来的轻微刺痛。这一下刺痛将她震醒,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她咬下耳垂,狠狠给了他一个后肘,重重打在他的肋骨上。 “唔!”阮宣炆闷哼一声,双臂松开。 杨波一把推开他,奋不顾身就朝外面跑。 脚底下的金砖冰冷刺骨,但更冷的是她慌乱的心,不仅仅是冷,还有烧灼的热。身体里流窜着冰水和岩浆,令她颤抖不已。 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知道阮宣炆撞到或者推倒了什么,她不顾得,慌不择路。 突然脚后跟一阵疼。 “啊!”她轻叫,脚筋不知道被什么磕到,一阵麻木蹿上来。小腿立刻一阵麻,她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刚一倒地,后备上立刻压上一个重物,一阵阵灼热的呼吸熏烫过她的脸颊。 “阿水,你要去哪?你要离开我吗?” 阮宣炆的声音暗哑,不复刚才那种可怜和奶味,带着一种沉沉的暗涌。 “阮宣炆,你放开我,放开!”杨波怒喝。 耳边传来轻笑,带点轻蔑,又带点调侃。 杨波颤抖,挣扎,卷头向后砸过去。 阮宣炆不以为然,只是紧紧压着她,双手撕开她来不及扣好的衣襟。微凉的手指就像无数条小蛇,呲溜溜的钻进去。 “不,不要。助手。”杨波惊慌叫起T来。 那蛇缠绕上她的脖颈,锁骨,双肩。她感觉到了屋里凉凉的空气,感觉到了背上阮宣炆热热的呼吸。 难受,她觉得难受。胸口好闷,皮肤好痒。 “啊,不要。来人,来人!”她高喊。 “嘘。”阮宣炆伸手握住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吹起。 “别吵,阿水,赖八会听到的。要是告诉了皇叔,他会杀死我们的。”他轻声说,说到一半就笑起来,好似自己在讲什么笑话。 “呵呵呵呵。”他笑着,低头。用双唇拨开杨波后颈上的发丝,轻吻她的背。 “不,住手。殿下,你住手。不要这样,不要做错事。”杨波喊道。 阮宣炆压根不理会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阿水就在他的怀里,那么软,那么香,那么暖。 他真是爱不释手,魂萦梦牵。 他都要陶醉了,迷失了,沉迷在她白玉兰一般的气息之中。 “别这样,殿下,你醒一醒。这会让所有人蒙羞,陛下,晋王,杨家,你和我,还有太子妃,陈家。都会对你失望的。殿下,求你醒一醒。”杨波继续挣扎着,希望能唤醒他。 阮宣炆停下。 杨波心头闪过希望,她喘息,扭头向后看去。 黑暗中,阮宣炆雪亮的牙齿闪着光,那一双眼眸也闪着光,但这光,让杨波觉得害怕。 于是她颤抖一下。 阮宣炆骑坐在她背上,牢牢的押着她的腰和背。看了她一会,然后仰头哈哈大笑。 “蒙羞?蒙什么羞?阿水,你进宫十年有余,你伺候过我,伺候过五叔,伺候过我父皇。你的清白早已经没有。” “你住嘴!”杨波怒喝。 “我清白不清白我自己知道,何须你来定。” 阮宣炆咧嘴一笑,双手一把捁住她的双肩,将她整个压在地上。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会住手。” 杨波眼神闪烁,惊恐。 他低下身,凑近她的耳边。 “阿水,我要你,给我,好不好。” “不,我不要你。你这样对我,我不要你了。”杨波摇头,口不择言。 阮宣炆压得更低,语气越发哀求。 “阿水,别这样对我。我爱你,我需要你,我会对你比所有人都好。” “滚,滚开。” “阿水,叫我小炆,好不好,就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你滚开,滚开。”她拼命摇头,好似这样就能把他甩开。 阮宣炆呵呵笑,越笑声音越小。突然的,他贴近她的脸,用几乎不可辩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阿水,你是我的。今晚,我要你侍寝。过了今晚,看六叔还要不要你。” 杨波浑身颤抖,挣扎起来。 阮宣炆的双手顺着她的肩头往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拗。 “啊,好疼。”杨波叫起来,颦眉,冷汗冒出。 他面无表情,抽出她的腰带,将她双手困住。 “阮宣炆,太子殿下,小炆,住手。你给我住手!”杨波尖叫。 “晚了,我的阿水。” 一把将她翻转,然后拦腰抱起。 他的阿水好轻,一定是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他觉得心疼,不过以后自己会好好的养着她。养的胖胖的,白白的,就像肥猪一样也没关系。 阿水什么样都好看,他都喜欢。 “放开我。”杨波挣扎。 可眼前这个男人的力气超乎她想象的大。 其实阮宣炆的力量并不很大,只是杨波一直只记得他小时侯的模样,忘了他已经长大,已经长成一个男人。 当她被他压倒在锦被被褥之上,她颤抖着,绝望却依然抓着意思希望。 “小炆,不要,不要这样。这是错误的,这会伤害你,也伤害我。” 阮宣炆紧紧压着她,深深呼吸她的气息。 “不,阿水,我要,我要这样。我不会伤害你,但你却在一遍遍的伤害我。放心吧,阿水,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以后的日子,我们会在一起。我爱你,你也要爱我。” “不,不,我不爱。。。。。。”杨波泪流,哭诉。 但声音很快被掩盖住,被堵住。 27 罪 下 含章殿,即便是春暖花开之时,落了夜,这里依然要烧地垄。 陛下阮承浩 体虚弱,经受不起一丝风寒。就连平时伺候的奴婢们说话行事,也俱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轻声细语。 好似这个大殿其实是用桃花纸糊成的,这个皇帝是用面粉堆成的,稍微一点风吹草动,这大殿就塌了 ,这皇帝就飞了。 含章殿里—共有四十个奴婢伺候着,分成三班,站在各处,将皇帝看护的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可今夜,大殿里却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袅袅的香烟在柱子之间回旋,被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和咳嗽震得一颤一颤。 阮承浩一边咳一边喘,肺好似拉风箱,呼哧呼哧。 他面色潮红, 背佝倦着,唇色异样嫣红一片,好似要滴血。 “逆子,逆子。”雪白的手绢捂在唇边,他低低呢喃,手握着紫檀木雕成的扶手, 紧的关节都发白了 。 阮宣炆跪在下面,抬起头伸了伸手,想要去扶他,为他拍拍背。 他才一动,阮承浩如电似箭的目光就射来,将他钉死在金砖上。 阮宣炆垂下手,低下头,面无表情跪着。 “你真是要活活气死朕,是不是? ”阮承浩深呼吸,将翻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咽下去,伸手指着他低喝。 阮宣炆不说话。 “为什么?你这是为了卄么? ”阮承浩继续喝。 “要什么样的女人。。。。。。你是什么身份。。。。。。你。。。。。。你怎么可以动她?” “父皇,我为什么不能动她?”阮宣炆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无俱无悔直直看向高高在上的父皇,朗声反问。 “她是我赐婚给了你六叔的女人,你怎么能和你六叔争女人。你这个逆予!” “我为什么不能?父皇,我一开始就和你说过了,我要阿水。我要她,她只能是我的。” “放肆!”阮承浩喝斥,甩手抓起一旁的茶碗掷向他。 阮宣炆头一偏,躲过。 茶碗在他身后啪一声打碎,里面的茶汤四溅,沾染上他的衣摆,一团小小的水渍。 父予两个相互瞪着,一时无有声岣。 也没有人敢进来,;只认由这两父予对峙。 阮承浩被涌上来的一团气哽住,低头咳嗽,潮红的脸色转白,额头上一层汗。 他咳得阮宣炆心里一阵刀绞似的,不由低下头。但他依然无悔无惧自己慠过的一切,他只是。。。。。。 “你这个。。。。。。逆子。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你要让晋王反了你父皇吗?”阮承浩重重喘息,指着他问道。 “父皇,我不要做太子。我只要阿水。”阮宣炆低着头说。 “把你的头。。。。。。抬起来,看着我。” 他抬起头,看向他。 “父皇,你不明白,我受阿氷,我......” “闭嘴。你懂什么?如果你不是。。。。。不是太子,你算什么?”阮承浩重重一捶矮桌,喝道。 “你听着,你给我听着。”他说。 “你。。。。。。你的母亲是谁?”阮宣炆一怔。 “母亲,我的母亲是。。。。。。贵妃娘娘。父皇,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突然话题一转,说起他的母亲来。 “不,不是。你的母亲不是她。”阮承浩紧紧盯着他,说道。 “什么?父皇你说什么?” 阮宣炆身形一震,差点跳起来。 “跪下,逆子!”阮承浩喝斥。 “你。。。。。。你的母亲。。。。。。是一个罪臣之女。是她生下了你,在一个冰冷的冬天。。。。。就在大牢里。” “什么?父皇,你说什么?” “闭嘴!她跟着你父皇,无名无份。生。 。 。 。 。 。 生下你以后。。。。。。就被害死了。” “是谁?谁害死的?”阮宣炆皱眉,似有怀疑,反问。 “是朕,是朕害见了她。”阮承浩,说道,头微微仰起,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楚,面色隐忍。 阮宣炆怔了怔 “父皇。。。。。。” “你父皇。。。。。。保护不了她,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死。” “父皇,你是陛下。。。。。。为什么。。。。。。” “陛下? 哼哼。”阮承浩冷笑。 “一个手中无权的陛下。。。。。。并不比一个手握权力的管事太监强大。”他^喘息几下,苦笑说道。 “你父皇。。。。。。没有用,没有用。”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凑到眼前。 “手里。。。。。。没有权力。。。。。。连深爰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这种感觉,你明白吗?你懂吗?”他瞪着阮宣炆。 阮宣炆不说话 ,直勾勾看着他。 “太子,你懂吗?你必须懂,你也一定会懂。”阮承浩缓缓说道。 “不,父皇,我。。。。。。我不懂。我只想和阿水在一起,像以前一样,像我小时候一样。”阮宣炆摇头,神色慌乱。 阮承浩冷笑,盯着他。 “太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你不是太子,她会进宫吗?如果不是因为皇家的权势,杨家会把这个唯一的女儿送来给你当使唤丫头吗?太子,你好好想一想。” 阮宣炆的气息乱起来,低下头,眼神缭乱。 “太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朕把你废了,你就真的能得到阿水吗?” “父皇。。。。。。。” “朕就只有你一个。。。。。。儿子。朕只剩下。。。。。。两个兄弟。你觉得。。。。。。朕死了,谁是你的新君?” “父皇。。。。。。” “你得不到她。。。。。你得不到她。” “父皇。。。。。。。你可以不废儿臣。”阮宣炆抬起头,疾呼。 阮承浩冷笑,怜悯的看着他。 “好。。。。。。你是朕的太子。。。。。。朕不废你。可你六叔。他会废你。你。。。。。。给了他什么样的羞辱,你知道吗?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和你我父子一样,姓阮的男人。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你明白吗? ” “父皇,儿臣。。。。。。” “你。。。。。。退下吧。你。。。。。。像朕,死不悔改, 无悔无惧。。。。。。好。。。。。。浩啊。朕的儿子,就该像朕。可借,朕以为。。。。。。吗比朕强,有朕这样爱你的父亲,你一定会比朕过得好。现在。。。。。。朕发现。。。。。。朕错了。你。。。。。。比不上朕。朕对你,太好了。” “父皇。。。。。。”阮宣炆跪爬向前,唤他。 “去吧,退下吧。朕护不了你一辈子,但总能护你到朕死。”阮承浩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似不忍心再看他,微微别过头去。 “父皇。。。。。。” “我父子两个。。。。。。同生共死,也好,也好。”阮承浩继续说着,喘息渐渐平缓,只是额头上的虚污越发多,汇聚成滴,顺着额头落下,划过眼角好似流泪一般。 阮承浩不看他,只是抬着头看着远处虚幻的一点,眼神迷离。 “也好。。。。。。朕。。。。。。累了。朕想念你的母亲。。。。。。我们一家团聚的时候。。。。。。快了。”他低低说道。 “父皇,我的母亲。。。。。。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怎么死的?是谁害死了她?父皇,你告诉我。”阮宣炆追问道。 他一开始并不相信,现在也不完全信。但他想到了小时候那一场中毒案,想到了替自己死掉的小灰,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他想知道答案,从父亲的嘴里,亲耳听到。 阮承浩依然不看他,自顾自低语。 “你知道了又如何?你不过一个太子,你能如何?罢了,太子,罢了。” “不,父皇,我要知道,我要。” “你要?”阮承浩微微侧过脸,看着他,冷笑。 “这天下岂是件件桩桩都能合你心意?你要知到一切的真相,那就必须成为统御一切的人。可惜,你没有机会了。太子。” “父皇。。。。。。” “去吧,安心的回到你的东宫去吧。阿水已经是你的了,朕把她赐给你。这是父皇最后能为你做的了,你可以安心的享受拥有她的快乐,朕会为你阻挡一切的风雨。朕会即刻下旨,命令晋王之国,也许。。。。。。天下会大乱。但。。。。。。你会拥有你想要的。朕亏欠你,亏欠你的母亲,朕知道总有一天要还给你们。”微微一笑,轻轻挥手。 阮宣炆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父皇!”他跪爬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双腿,紧紧地。 “小炆,我的孩子。” 阮承浩也撒手扔掉手里紧紧抓着的手绢,一把将他楼住。眼前也泪水涟涟,雾气蒙蒙。 “朕不要别的女人给朕生孩子,朕只要她生的。小炆,你是朕唯一的孩子,是朕和你母亲唯一的孩子。小炆,这天下,朕只对你一个人最好。你知道不知道。朕恨不能给你全天下所有你想要的,可是朕不能。小炆,你的父皇无能啊。窝囊了一辈子,一辈子被人夹持着。救不了你母亲,救不了你,也救不了自己。朕恨呐,小炆。” “父皇,父皇你别说了,别说了。”阮宣炆呜咽,泣不成声。 他从来不知到,父皇心里有那么多的苦,这么多的痛。 “小炆,你要阿水,就要吧。只是。。。。。。阿水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对她的感情与她对你的感情,是不对等的。小炆,你这样强求,会很累。” “父皇,我真的爱她,真的。” “好,父皇知道,你是父皇的孩子,父皇明白。如果不是拥有全部,那至少拥有她最多。让她永远记得你,哪怕是恨你。只是,我的孩子,你要明白,你只能拥有她很短的一段时间。” “父皇。。。。。。” “你的父皇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无法为你路上所有的的荆棘。你六叔。。。。。。很强大。非常强大。如果朕死了,你制不住他。” “父皇,我能,我能做到。” “是,父皇相信你能,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父皇死之后。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累积,去消融,去计划,去布置。可是现在,你没有未来的时间了。罢了,把握现在把。” “父皇。。。。。。” “只是,父皇不知道,阿水经过这样的事情后,六郎是否还会在将来的日子对她好?你必须明白,在未来,她还是会属于你六叔的。” “不,父皇,不。” “小炆,你必须清楚的认识这到一点。把握住现在剩余的时间,去快乐的度过。你的快乐就是父皇的快乐。父皇原本期望你能够继续成长下去,把握住唯一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产除挡住你面前的任何障碍,把握所有的力量。到时候,你就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只是,这条路很艰辛,很谩长。需委你忍耐,坚定的忍耐。罢了,不说这些了。”阮承浩慈爱的看着他,用衣袖为他擦拭满脸的泪水。 阮宣炆看着他,不再说话,眼神逐渐散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这自己亲手开辟的,还是父皇为他规划的。 28 暗伤 “把门劈开!”杨浩伸手一会,沉着脸说道。 旁边的丫头小厮都看着他,张大嘴一脸诧异,没一个人敢动。 “怎么?都傻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我自己来?”他瞪眼喝斥,伸手指向一个小厮。 “你去到柴房拿把砍刀来,快去!” “是,三爷”那小厮一抹额头的汗,急忙一溜烟跑出去。 杨浩转头看向剩下那五六个人,两条剑眉一皱,脸色一紧。 “你们这些废物?怎么看着小姐的?竟然弄到这部田地?”他声音不高不低,却自有一 股阴寒威吓。 其他丫头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惊若寒蝉,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姐怎么会突然发这样的脾气?你们难道也不知道在里面留个人?”他伸手,一个个指点过去,喝斥。 “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我就把你们全活剥了。”最后,他恶狠狠一句。 那几个丫头和婆子一个个都打了寒战,三爷是什么样的狠角色,她们心里可都有谱。 可实话说她们真是冤枉,小姐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从东宫回来以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冷不丁发难把所有人赶出去,一个人关了门还栓了门阀。愣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她们拍了半天门,喊破了喉咙,说干了口舌,可这些都好似泥菩萨扔进了滚水里,全化成一滩酥泥,沉到水底,连个响动都没有。 也不知道里面小姐怎么样了?万一真有个好歹,她们可吃罪不起。 也不敢禀告老爷夫人,先找了三爷。可没想到,三爷一听小姐出了事,就急得好似要吃人。 其实她们也知道三爷对很特别,可这杨府里到底三爷管事更多,注意更多,手段更多。只不曾想,三爷紧张小姐到如此地步。 连喊话劝说都懒得,直接要破门,一刻也不能耽搁,生怕有点闪失。 小姐也是,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再要不得总要有三爷和老爷,还有夫人。自己一个人闷着,可怎么行。 大家一边担心小姐,一边又担心自己。几个婆子都忍不住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期望佛祖保佑。 “三爷,砍刀来了。”小厮抱着砍刀跑的两腿生风。 杨浩上前一把从他怀里把砍刀夺过,亲自上阵,抡起胳膊就砍向那精致的木格门。 那楠木虽然名贵,但并不十分结实。 他狠狠一刀下去,细窗格立刻嘎啦一声破开。 忽忽又是两刀,劈开一个洞,杨浩伸手进去,一把抽掉那小腿粗的门阀,一脚踹开门。 “阿水!”他高呼一声,将手里的砍刀随地一扔,人就冲进去。 一楼没人,他立刻跳上梯子,噔噔噔两步并一步,蹿上去。 推开门帘,穿过花架,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杨波呆呆坐在床上。 回来是裹着的细羊绒大鳌被扔在地上,一片凌乱。 她蜷缩一团,双臂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阿水?你怎么了?”杨浩冲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臂。 杨波随着他手动了动,但目光呆滞,眼神散乱,好似得了失心疯一般。 更让杨浩疑惑惊恐的是,眼前的妹妹发髻凌乱,衣襟微敞。仔细一看,还能看到襟口的玛瑙小扣几乎都掉了。 还有她抱着双膝的手,两只手腕上淤血绕了一圈,就像带着两只琼玉手镯似的。 他下意识的将她扶住,伸手往她脖颈上将衣领一扯。 杨波却突然发难,就像被惊到的蛇,蹭一下弹跳起,一口咬住他的手,狠狠的。 “啊。”杨浩连忙收手,从她嘴里挣脱。 幸好他手快,但绕是这样,也被她的小虎牙刮破了皮,虎口上两道血痕。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但也足以让杨浩看清,在杨波的后脖颈上,有一个很深的淤痕 那淤痕还呈现着琼玉的颜色,应该时间并不长。 手背上的血痕传来一丝刺痛,他低头看,渗出了一些血。 下意识的,他将手伸到嘴边,用舌头将血舔去,然后仔细端详着杨波。 杨波已经又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抱着双膝呆坐在床角。 散乱的发髻,凌乱的衣角,还有手腕上的勒痕,以及后脖颈的淤伤。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最疼爱的妹妹……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些都指向一个结果,但杨浩却不敢相信。 因为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做这些的人……就只能是…… 他重重喘息一口,嘴里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脑子里有一片轰鸣声,血液在汩汩的冲上去,他头昏脑胀。 身后有脚步声,他即刻跳起身,拾起地上的大氅抖开,一把将杨波罩住。 猛回头,瞪向身后几个小心翼翼凑上前的丫头。 “都给我下楼去,我不叫你们上来,谁也不许上来。” 那几个丫头被他凶狠的目光吓到,立刻点头退出去,蹬蹬蹬下楼。 他退出去,站在楼梯口,目光阴沉的注视着聚集在楼梯口的那些人。 “记住,这儿发生的一切,都不许透露出去。就连老爷和夫人也不许告诉,明白吗?谁要是走漏了一点风声,我就活剥了谁。” 四个小丫头仰望着他,惊恐的点点头。 “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还有,把杨六找来,让他找人把门修好,立刻。”他有吩咐。 “是,三爷。”小丫头们点头应,散开各自忙碌去。 杨浩掉转头,将门帘撂下,遮掩住。 疾步走到里面,床上杨波头顶着羊绒大氅,依然一动不动的坐着。 轻轻揭开遮掩,杨浩心疼看着她,气息急促。 他心里乱糟糟的,伸伸手,可又不敢碰她。 “阿水,是我,是三哥。阿水,你看着我。”他轻声唤道。 杨波眼珠缓缓移动,头微微抬起,看了看她,然后又低下头,垂下眼皮。眼神和表情依然是呆滞的,毫无变化。 杨浩知道她一定收到了很大的打击,于是陷入了自我保护之中,自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这样的状态能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可她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然,会真的变成痴呆。 可如果强行把她从这种保护状态中拉出来,她是不是又会陷入崩溃之中? 他前怕狼后怕虎,犹豫不决。 深吸口气,狠狠一咬牙。管不了那么多,必须让阿水醒过来,不然就真毁了。 他伸手,一把将杨波揽到怀里,然后一手拽她的衣襟。呲啦一声响,那软软薄薄的丝绸立刻崩裂,华丽的连枝绣花拦腰截断。 包裹在衣服里的酥白肌肤立刻裸露出一大片,上面是斑斑的淤痕,就像是白色的锦缎上绣了朵朵红梅。刺目惊醒的美艳,带着一种妖异。 “啊!啊!啊!”杨波立刻挣扎起来,拳头雨点一般砸向他。 她疯狂的尖叫,拳打脚踢。 杨浩一把抱紧她。 “阿水,阿水你醒醒。” “滚开,你给我滚开!放开我,阮宣炆,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畜生。放开我,你放开我!”杨波嘶吼着,张口扑过去就咬。 杨浩一时躲不开,手臂被她狠狠咬住。 他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她,只是用手握住他的颌骨捏了一把。 杨波下颌一麻,松开。 噗一声,朝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她伸手推开他,抡起胳膊就啪啪甩了两个耳光过去。 杨浩没有躲,硬接下,脸颊被她指甲刮到,爬上几条血痕。 杨波还不解恨,扑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这个畜生,我恨你,我恨你。你毁了我的幸福,我恨你。”她咬牙切齿的嘶吼这,发髻不堪凌乱终于散开,像疯长的水草一般,飘散摇曳。 杨浩一把抱住她,紧紧的 “阿水,你醒醒,是我,是我。”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用力的呼唤她。 杨波依然嘶吼着,被撕开的衣襟滑落,露出她洁白的身体。 杨浩一把拉起她破碎的衣服,裹住她,然后甩了她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 杨波歪斜跌到,嘴里的嘶吼,手舞足蹈的拳打脚踢都停住。 眼泪从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流淌而出,先是一滴接着一滴,越来越多,一股股的飙出。 杨浩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她的眼泪泡酥泡烂,他觉得眼睛一阵涩,内疚悔恨在胸膛里纠结一团,几乎要将他活活闷死。 “阿水,是我,是三哥。”他伸出手。 杨波眼珠转动,抬起头看了看他。 “三哥!”哭喊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然后就像是受到了恐怖惊吓的小兽,手脚并用一呲溜的爬过去,用力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呜呜呜呜呜呜。”她嚎啕大哭。 杨浩抱住她,眼泪也夺眶而出,滴落。 “不怕,三哥在。别怕。” 刚才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得一切都证实了他的猜测,他的阿水被伤害了,被另外一个男人深深的伤害了。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可那是不可能的。 那个男人,那个年轻的太子,他怎么能这样对阿水?这样伤害他最疼爱的阿水? 阿水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曾经陷害过她,放弃过她。可这些都不能抹杀他对她的爱,这到底是他的妹妹。 他期望通过阿水获得一条捷径,摘取那一直向往的权利和地位。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阿水受到这样的伤害。 阿水应该得到那属于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她那么美好,她完全值得。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经过!她值得更美好的经过! 为什么会这样?这究竟是怎么了? 29 拯救 银屏刚抬脚进杨波的小楼就被杨浩叫道一边,单独对她讲了讲楼上杨波的情况,然后让她帮着清理清理。 银屏从小就是阿水的贴身侍女,人机灵办事又牢靠而且嘴严脑子活络,且又是经过人事的,帮着他一起处理这件事最合适。 银屏听完后除了脸色诧异,没有说任何话。 朝杨浩点头施礼后,她转身就上了楼。 杨浩出去时,看到门已经被修好。刚换上的那扇门比别的新,看起来有些剌艰。 微微皱眉,他让丫头搬了张椅子出来,然后一个人闷闷的坐在院子里,守着。 银屏很快就下了楼,招呼小丫头们烧水,准备浴桶。说小姐出了污,要洗浴。 丫头们也都心慌意乱,小姐底出了什么事?三爷闭口不说,她们也不取问,闷在心里,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现在是银屏姐姐回来了,招呼大家干活。手里有了活,屋里有了指挥的熟人,大家就有了主心骨,反而能定下心来,不再胡思乱想。 放好了水,银屏又只开了其他人,嘱咐小丫头们在楼下候着,随时听她传唤做事。自己则一个人在楼上伺候杨波沐浴。 杨浩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小丫头们上去换水,换毛巾,送衣服。 一直折腾了快一个时辰,银屏才下了楼,走到他跟前。 微微屈膝行礼。 “三爷。” 杨浩点点头,看她一眼。 银屏额头上全是汗,发丝贴着脸颊,面色凝重,双眉皱着。 他心里微微一紧。 “怎么?阿水有什么不好?” 银屏抿了抿嘴,面有难色。 “三爷,小姐。。。。。。小姐身上有伤。” “有伤?怎么回事? ”杨浩怔一下。 随即他就明白辻来她意指什么,面色闪过一丝尴尬。但心里又觉得狐疑,又觉得惊讶,又觉得庆幸,又觉得难难过五味杂陈,涌上来堵在胸口。 原来这竟然是阿水的第一次。。。。。。原来。。。。。。天顺皇帝竟没有。。。。。。 是看不上阿水,抑或是。。。。。。祝若珍宝,竟不敢染指? 可为何。。。。。。偏偏这样的珍宝。。。。。。竟然得到这样的伤害! 太子。。。。。。怎能如处!阿水这样珍贵无暇,他怎么忍心那样对她。 她应该得到更好的! 他脸上表情变幻,一时陷入痴想。 银屏轻咳一声,将杨浩唤醒。 杨浩震了震,敛眉垂目。 “我马上去我个可靠的大夫来。” “奴婢替小姐谢谢三爷。”银屏施礼,低语。 杨浩挥挥手,皱眉叹息一声,恳求说道。 “幸苦你了,帮我,帮我们全家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做傻事就好。” “三爷,言重了, 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还有,这件事,不要让老爷和夫人知道。如何严惩凶手。” 杨浩仰头,长长呼出憋在胸口的闷气,眉头无法舒展。 “凶手?那样的凶手,我们杨家。。。。。。都不如道该怎么严惩......” “三爷。。。。。。” “好了,别说了。这件事你听我的,我自有分寸。这事关系非同小可,你先帮我按住几天。我得看看局势,在和父亲商量。阿水这几天恐怕会闹情绪,千万要安抚住她,有什么事即刻通报我,如果我不在就找杨六。另外,多做些她喜欢吃的饭菜,好歹要劝她吃东西。”杨浩摆摆手,说道。 银屏低头,思量。 “银屏,难道你信不过我?” “阿水是我的妹妹,难道我还会害她?罢了,你这丫头。你可知,那凶手是谁?” “三爷。。。。。。” 杨浩伸手,拉开她的手心写了几个宇。 银屏睁大眼,惊愕。 “怎么会?竟然是太。。。。。。”杨浩一把捂住她的嘴,神色一狞。 “不许说。” 银屏急忙点点头,心神已然慌乱。那样的人物,已经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理解。 “去吧,好好照顾她。我这就去找大夫。”杨浩放开她,嘱咐道。 银屏屈膝行礼,然后脚步虚浮着转身回去。 看着她进了小楼,杨浩这才也转身离开。 三天,杨波都躺在床上度过。 每天醒天了就喝药,然后继续躺着睡。等到吃饭的时候,银屏就会叫醒她。 她几乎不动力,身体又有伤,喝了药还伤胃,压根没有一点胃口。银屏换着花样给她做可口的饭菜,左哄右劝业灌不进几口。 吃完了她就继续睡,浑浑噩噩,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迷迷糊糊的昏睡着。 往往刚闭上眼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到眼前一团巨大的黑影扑过来,将她重重压住。好似千斤巨石将她灭顶,吓得她立刻睁大大眼,惊醒过来。 醒来就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可是睁着眼也不是个事,睁着眼就是醒,醒着脑子就会胡思乱想。 要是那天她不去东宫就好了? 要是她不喝酒就好了? 要是她不喝醉就好了? 要是当年对他坏一点就好了? 要是当年抛弃他就好了 要是当年她咬住舌头,不笑那一声就好了? 到了东宫一头碰死在门口的石阶上,岂不更好! 满脑子的要是,例如,或许。。。。。。就像是一条条毒蛇,撕咬着她的心。一口咬进去,一寸寸钻就去,刀绞似的疼痛。 她冷汗冒出一身,柔软的单衣立刻湿透,不一会就冰凉剌骨。 房间其实并没有风,但她却感觉到呼呼的寒风穿过,将她一身的冷汗吹干,也将她吹成冰块。 她上下牙齿打颤,格格作响,卷缩在被窝里簌簌发抖。 银屏被她吓坏了,立刻招来大夫给她看看。 大夫连连摇头,开了许多药。 独山参,何首乌,一把把的塞进药罐里突突突的煎熬,熬出一碗乌黑的药汁,热气腾腾灌进她的嘴里。 她咽一半吐一半,昏昏沉沉,手足无力。 那热胜胜的药汁到了肚子里,烧起一阵火,可心里的寒冰却坚不可摧。一阵热一阵冷,她饱受煎熬。在深夜里痛苦呻吟。 好痛苦,好难受。她觉得浑身都疼,心疼,手疼,脚疼,胸口烧灼般,似要被火焰穿透。 她想伸手抓挠,撕开胸膛,让火焰喷出。可手软绵的像是浸透了的桃花纸,酥烂,再也提不起来。 她摇摆着脑袋,喉咙里吐出一口口热气,一声声呻吟。 她想尖叫,可却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她要死了吗?她会死吗? 被黑暗笼罩,就像是困死在丝茧里的蝴蝶。 太难受了, 为什么不让她痛痛快快的死了?偏偏要这样煎熬? 让她死了吧! 她想死! 她的生活已经失去了希望,她的幸福被打碎了,被糟蹋了。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那曾经被自己依恋,保护她的孩子! 不,他不是,他不是。他已经不是她的小炆。 小炆,小炆!她在黑暗中呼喊。 我的小炆,不是这样的。 我的小炆,已经死了。 被毒死了,被仍在废院子里,慢慢的死去。 她痛哭,泪流,紧闭着双眼,眼泪却不断的涌出,将枕头湿透。 银屏和杨浩在枕边呼唤她,想把她从梦魇中唤醒。 可黑色的丝茧将一切外来的声音阻挡,它像是保护,又像是禁锢。将杨波渐渐包裹着。 杨波在丝茧里卷缩成一团,越缩越紧,越来越痛。 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继续紧锁下去,最终一定可以死去。 可这样的死法,真的很痛咅。 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反抗,有一个声音在喊叫。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就这样死去!我要幸福!我要活下去!我要离开皇宫! 她睁大眼,努力的看。 黑暗中,有一个蓬头乞面的少女,在疾呼。 她是谁? 她是我吗? 对,那就是她。是曾经的她,曾经挣扎在皇宫里,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她。 那时候,前进后退都是死,左右扭摆也是死,身边全是陷阱,全是魔鬼,全是刀剑,每一步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受到死亡的威胁。 可她依然没有放弃,依然顽强的药活下去。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离开那个吃人的皇宫。 对,她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要活着,要挣脱所有企图束缚自己的锁链,要抬头挺胸的走出皇宫 她绝不屈服,绝不! 杨波伸出手,抓挠周围那团包裹的黑色丝茧。用指甲挠,用牙咬,用手撕。她不再像个脆弱的大家闺秀,而像个战斗中的战士。 丝茧一层层的被她撕开,她伸手,抓挠。 越来越薄,越来越薄,终于,露出了一丝光芒。 她伸出手,挣扎着,叫喊。 “救我!我不想死!” 天宝朝 30 决定 等杨波从梦魇中醒过来,日子已经过去两天两夜。 睁开眼睛她就看到阮承淋坐在自己的床边,正歪靠着,闭眼休憩。他穿着厚重的朝服,发丝一丝不苟,就连朝冠都没有脱下。 他握着她的手,不松也不紧,五指相扣,温暖而干燥。 她看着他无声的流泪,手指紧扣,仿佛怕他突然消失。 眨眨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被枕头无声无息的吮吸掉。 他在这儿呆了多久?下了朝就过来了吗?他知道了多少?他还要她吗? 许多问题盘旋在胸口,可喉咙口堵着那一团郁闷和担忧,她害怕,害怕极了。 阮承淋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看到对面那睁大的双眼,饱含着泪水,就像水里的两尾黑色金鱼,游曳着,颤抖着。 “别哭!”他微微皱眉,心疼。 伸手用衣袖给她拭泪,厚重的衣袖上繁复的绣花,反而刺痛她的脸颊。 杨波抽气,脸皱起。 “别哭,你哭了快两天两夜了,脸都渍坏了。”阮承淋越发心疼,伸手要抽出握着的手。 杨波惊恐,双手将他拽住。 “别怕,我只是挽一下衣袖。这些绣花太锋利了,会弄疼你的脸。”他急忙轻声解释。 她低头,看到他袖口上盘旋着的蟒。瞪大的眼注视着自己,挥舞着锋利的爪子,裂开的大嘴里一口獠牙,像随时要扑过来撕裂她。 她立刻颤抖起来,目光惊恐,用手被掩盖住自己的眼睛。 阮承淋急忙放下手,把那可怕的野兽掩盖住。 “别怕别怕,这只是绣花而已。” 杨波抓着他的手抽泣,闭着眼,纤细的身体在锦被下微微颤抖。 “我怕,我好害怕。”她低低呢喃。 阮承淋俯下身,将她拥抱。 “不怕了,没事了,猴子你已经安全了。” “不,不。我万劫不复,我已经绝望。“她哭喊。 “别这样,我在,我陪着你。“他拥抱她,紧握她的双手。 杨波一把拉下他的手,仰头看他。 “你知道了吗?你什么都知道了吗?” 阮承淋脸色一僵,定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看着她,双眼全是痛楚和压抑,有什么东西似乎要冲出来,但被牢牢的压制着。 杨波闭上眼,扑到他怀里。 “我好恨,好狠。我狠你们所有人,包括你!” 阮承淋低下头,将她抱得更紧。 “你为什么不占有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礼遇?你为什么不保护我?为什么要让他伤害我?我好痛苦,我好绝望!” “没事了,猴子,没事了。”阮承淋抚摸她的秀发,轻轻说道。 “不,我完了,我完了。我已经被毁掉了。你抛弃我吧,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别说这样的傻话!” “不,我要说。你就算现在接受了我,又能如何?我和你之间,始终横隔了他。我忘不了,你也忘不了,我们都放不下这件事。这会深深的伤害我们。不,与其将来变成怨偶,不如现在就了断。放弃我吧,求你!”杨波紧紧搂抱着他的腰,失声痛哭。 她烧了两天的喉咙嘶哑的就像一个破锣。难听的哭声就像瓦砾刮过锅底。阮承淋听着她的哭喊,心酸楚难当。 她说得对,可他放不下。 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 如果他现在放弃了她,那未来他会如何? 难道真的去陪伴那个伤害她的罪人? 不,猴子值得更好的。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个畜生伤害。 不,他要保护他的猴子,保护这可怜的小东西,保护自己这唯一的爱情。 “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怨。我只求不要让我到他身边去,我不要。我宁可出家,宁可流放,我也不要再见到他。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去死。他为什么当年不毒死算了,畜生。”杨波嘶吼着哭喊着。 “不,猴子,这不是你的错。”阮承淋一把握住她的脸,任由那汩汩落下的泪水沾湿他的双手。 他轻吻她的唇,杨波躲避。 “不,不要,我不要!”她害怕,这样的亲密让她想起那可怕的夜晚。 阮承淋握紧双手,不让她躲避。 他温暖的双唇不断的落下,只是轻轻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落在她的脸颊,落在她的眼角,吸走那些泪水,问掉那些痛楚,赶走那些恐惧。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看着那放大到模糊的脸。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英气的剑眉,狭长的眼眸,笔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他一点也不可怕,他温柔而温暖。 她紊乱的气息渐渐平顺,急促的哭泣渐渐停止。 温暖的力量从他的双唇传递过来,这力量不会伤害她,这力量抚慰她,这力量温暖她。 她考试渴求,双手抓住他的衣襟,,身体依偎上去。 阮承淋的气息渐渐急促起来,握着她脸颊的双手抚向她脑后,十指插进她乌黑的秀发中,紧紧的握住她的后脑。 他的吻开始升温,变得灼热,变得霸道,变得强势起来。 他企图撬开她的双唇,纠缠她的舌头。 杨波感到有些害怕,呢喃一声,带着犹豫和拒绝。 阮承淋被震醒,松开双手,气喘神移。 他看着她,并不逃避。 “猴子,对不起。” 杨波低下头,轻轻摇了摇,表示自己并没有受到伤害。 他拥抱她,温热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背。 她伏在他胸前,感触他胸膛急促的起伏。突然的感到一种悲伤袭来,鼻子酸溜溜的。 他为什么总这样克制?为什么不能肆无忌惮的做他想做的?占有她,狠狠的占有。向那个畜生挑战,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听到她微弱的抽泣,阮承淋轻轻将她扶起,面对面,审视着她的双眼。 他看到了她的哀伤,对自己的哀伤。 他微微一笑,苦涩而无奈,但却也有一丝解脱和决绝。 “猴子,原谅我。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你愿意接受吗?” 杨波点点头,扁着嘴忍住哭泣,使劲的抽鼻子。 她要坚强,她要活下去,她绝不屈服。 “好,那什么也别想了,什么也别说了。安心的保重身体,养好身体。我们的婚期不会变,你是我的王妃,我会把你迎娶进门,从我晋王府的大门口进去。” 杨波眨眨眼,牙齿咬住下唇。 “你这几天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什么也不要理。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都不要管。你只要准备好,做我的王妃就行。”他继续说道。 “你。。。。。。想干什么吗?”她不安的问道。 阮承淋轻笑。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为你为我自己,去要一个说法。 “别,我不希望你。。。。。。“杨波抓住他的手臂,不安。 “不,你应该得到这个,我也应该。这事,不能就这么完。“阮承淋双眉一拧,长久以来和气的眼眸陇上一层阴仄和肃杀。 “不,你不要去做傻事。“杨波紧握他的手臂。 “傻事?究竟是谁在做傻事?猴子,不是你,也不是我。做傻事是需要得到惩罚的,谁做的,谁受。“他阴沉说道。 说完,又舒展开双眉,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放心,我始终是我,我自有分寸。“他说道。 杨波知道自己不可能劝住这个男人,他看似温和,但内心坚韧固执。他十年如一日的固守着君臣兄弟之道,孤独的维护着那虚幻脆弱的皇家天伦。 这样一个决绝固执的男人,她根本无法劝阻。 然而直到他这样决定后,她也有一丝轻松和欣慰的感觉。 是的,做傻事的不是他和她。他们不需要承担这跟罪孽和痛楚。 谁做的,谁受。 31 疯狂 春天是多雨的季节,尤其是清明和梅雨两个时节,淫雨霏霏,细雨绵绵。京城虽然靠北,但春季依然也是多雨。 只是这一天不知道怎的,下起了雷雨。 雷声在昏暗阴郁的天空里嘶吼着,带着一丝悲鸣。闪电就像一双双白骨鬼爪,撕扯着天空,好似一个幽怨了几千年的厉鬼,要将心底的怨恨发泄殆尽。 乌云飞快的堆积,你推我挤,碰撞着,发出嘭嘭嘭的闷雷声。闪电觉得这种雷声太柔弱了,狂笑着啪嗒云层。云层哭喊起来,嘶声列非的喊叫。 闪电一道道劈下,在皇宫的玻璃顶上起舞。就像一个干瘦如柴的巫婆,巫婆诡异而难看。屋顶脊梁上并排着的镇檐兽都仰头看着这天空,不知所措,瑟瑟发抖。 真龙也要压不住着妖魔的肆虐,这天到底怎么了? 就这样干打雷干闪电,就是不下雨。 路上的行人都抱头鼠窜起来,唯恐那雷声震耳,闪电劈人。 也有跑不及的,就早早的寻了屋檐停靠,紧紧挨在墙边哆哆嗦嗦看着天,嘴里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乱叫。祈求一点心灵的慰藉。 乌云被无法感觉到的力量召集,越堆越多,天色很快变成了漆黑一片。 躲在屋子里的人开始点灯,这压抑的突如其来的黑色让大家不得不找寻一点光明来驱赶。 突然地,起风了,将乌云垂的浮动起来。 碰撞着,摩擦着,挤压着,乌云终于忍无可忍哭喊起来。 雷声和闪电更加兴奋,怪叫声声,枯爪连连。 雨水被人一盆盆从提案天空泼下,就像是狠心的男人要甩掉自己再不心爱的糠糟之妻似的,那么义无反顾,恩断义绝,死不回头,绝情无义。 来不及躲避的行人被从天而降的怨恨立刻淋成落汤鸡,风一吹,刺骨的寒冷。 药铺老板看了高兴又难过,这一场暴雨必定有许多人要染上风寒,只可惜这天下的钱是赚不尽的,他一家店也吃不下这全城的生意。好肉痛。 皇宫里的小奴婢们也都一溜烟的鼠窜,各条街道上一时都渺无人迹、 雨水冲刷着每一条道路,那些经历过几百年的青石沉默的承受着这怨恨的发泄,低调而沉稳。 它们是这皇宫里最安静的守卫,用自己坚固的身体顽强的坚守着这座阴森森的牢笼。 它们是最顽固的守卫,每一个都一成不变,棱角分明,铁石心肠。它们看不见这牢笼里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生离死别。也不理会被关在牢笼里的那些弱小生命的苦难痛楚。 他们只是石头,毫无感情。最适合呆在这皇宫里。 含章殿的门窗永远紧闭,外面轰鸣的雷声和雨声传到里面只剩下些许闷闷的响动。 只有倒映在屏风上那一道道闪电,让阮承浩明确的感觉到老天的震怒。 是因为他的太子吗?还是因为他自己本身? 这怒火,是来自阿水?还是老六? 他冷笑,抱紧怀里的暖炉。 天打雷劈,他曾来不怕。他只怕自己手里没有握住权力,他只不过是一个废人,权力支撑着他坐在龙椅上,看着金殿上那些群魔乱舞。 他知道,他们都当他死了。 老六也是,除了篡位,他该做的都做了,不是吗? 只是老六依然固执,坚决不肯逾越过最后的底线。 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功高盖主的境地,不是盖主,就是被主盖,老六难道以为他能够明哲保身,安然退场? 天底下哪来这么好的事! 史记上班班血泪,一出出的血雨腥风,什么时候消停过,哪一个又能全身而退? 但这一次,老六真的震怒了。 他头一次看到老六脸上浮现这样阴暗的神色,就像这一刻他终于决定做自己的兄弟似的。 真好笑。老六一直把拒绝承认自己是阮家的男人,拒绝变成阮家的男人。但终于,他还是无法抵抗身体里顽强固执的血缘。 他到底,还是阮家的男人。 他想干什么?阮承浩审视,探寻。估量着阮承淋的危险性和破坏性。 然而老六到底是老六,是最了解自己的唯一活着的兄弟,他冷笑着看着他。 “陛下,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他说陛下,他说我。君不君,臣不臣,就连长幼之序都不顾了。 老六就这么爱阿水吗? 抑或是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你想要如何?”他问,他想知道老六的底线。 “我要陛下废太子。”阮承淋面无表情的说道,目光冷冽坚决。 阮承浩笑。 “好,朕废他。那么立谁呢?”他突然放轻松,靠在蝉椅里,看着阮承淋。 “着我不管。”阮承淋说道。 阮承浩忍不住大笑。 “你不管?你主管要朕废。不管朕立?老六,你行行好。正所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废你定了,立索性也给朕一个准信。不然万一不合你心意,朕岂不是又要修改?君无戏言,儿戏圣旨朕可搞不出来。”他摊手,冷笑。 阮承淋瞪着他。 “陛下不要给我戴那么大的帽子,压这么重的罪名。太子无道,难道不该废?至于谁有道,陛下乃圣贤明君,难道会不知道?我是臣,怎能替陛下决定那么多。” “好啊,说得好。朕是明君,可朕这个明君只有一个儿子。难道老六你想越俎代庖?”阮承浩嘴角一撩,嘲弄道。 “那照陛下的意思要如何?阮承淋丝毫不被他的嘲弄影响,依然面无表情,冷冷默默的立在哪里,瞪着他。 “朕?朕可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即便今天废了太子,明天呢?老六,你要天下动荡吗?老六,若是你肯,朕当即可以宣告天下,晋王功高,是以即位,如何?这天下总要一个皇帝,你就当做个好事,帮个忙。”阮承浩微微起身,俯身看他,缓缓说道。他语气诚恳,可表情依然嘲弄讥讽。 说完了大笑。咳嗽起来,面色潮红如霞。在椅子上端坐不住,他伏在扶手上,喘息。 阮承淋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他。 “陛下以为人人都该惦记着你屁股底下这个硬木椅子吗?” “对,你从来不惦记,你多么清高,多么纯洁,你从来都是我们五个兄弟里最淡泊名利,鄙视权贵的高人,你无情无欲,你四大皆空,你怎么就不去剃了头发当和尚,你会出家了岂不是大家都安生。”阮承淋喘息,伸手指着他喝道。阮承淋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我只恨身在帝王家。生生要看这一幕幕的丑陋厮杀,我们是亲兄弟,曾经相亲相爱,可现在。。。陛下难道说真的没有一点悔意?” “悔悟?朕悔悟什么?朕悔悟自己不够狠,不够强,朕悔悟没有为太子扫平荆棘,朕悔悟当年尽然那样轻信你和老五,朕悔悟的多了,数都数不清。” “冥顽不化,难道陛下就从来没有为阿沅想过?难道陛下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悲剧重演?”阮承淋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指着他喝道。 阮承浩看着他,咧嘴一笑。 “哈,老六,你发火了,你伸手指着一个皇帝,你想要谋反吗?” 阮承淋楞一下,凝眉,上前一步。 “指着你又如何?错的就是错的。阿沅被你害死了,老五被你逼到那样,我也差点死在你手里,现在轮到阿水,轮到你唯一的太子了,你难道从来不知反省吗?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内疚过?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到下面你如何面对那些被你伤害过的人!” 阮承浩看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自嘲一笑。 “悔恨难道就能让一切重来?老六,你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代价,朕选择恶劣,就有这个心里准备,对这个后果,我无惧。”他自得,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 “你疯了!”阮承淋鄙夷的看着他,放下手臂,甩袖转身就走。 “站住!”阮承浩在他身后呵斥。 阮承淋听不见,自顾自大步走。 “朕是皇帝,朕叫你站住!” 阮承淋停住脚步,回头,冷笑看他。 “皇帝?你这样一个病怏怏的皇帝还能撑多久?皇帝?你现在可还有皇帝的权利和样子?皇帝?为了你这个冰冷的称呼,你都变成了一个魔鬼一个疯子,三哥,你怎么还不死,你早该死了。”他说道。 阮承浩大笑。 “好啊,老六,你终于说出了你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很好,看你戴着那个圣人面具二十几年,朕也受够了。你不过就比朕多了一层虚伪的面具,其实本质有什么区别?你身体里流淌的始终是阮家男人的血液,你逃不了你的命运。” “你错了,陛下,我有选择的权力,我绝不会成为你这样的疯子。” “权力?选择?老六,从你我出世起,我们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力,你以为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出身,你能拥有现在这样藐视朕的权力?你能拥有阿水?你能站在这儿宣扬你的选择?” “我是我,你是你,不要用你的那套来衡量我。你愿意当皇帝,就抱着你这把硬木椅到死吧,你的儿子伤害了我最心爱的女人,我不会原谅他,做错了事情就必须承受惩罚,他贵为太子,也不能免除。”阮承淋冷冷甩下话,别过头。 “不!老六,不!”阮承浩挣扎着从禅椅里起来,跌跌撞撞的冲下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臂。 “老六,朕快死了,朕快死了!”他疾呼,气喘如牛。 “你早该死了,陛下!”阮承淋转头,说道,目光厌恶。 “是,朕早该死了,从阿水死在朕面前那一刻起,朕就死了,从那一刻起,你的三哥,阿沅的玉器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做皇帝的躯壳,你以为那一刻朕不心痛如绞?可朕不能死,朕还有需要保护的人,那就是太子!” “老六,朕要死了,阿沅已经死了,可太子必须活下去,他是朕的儿子,更是阿沅唯一留在这个世间的骨肉,太子是朕最宝贵的财富,朕。。。。朕亏欠他们母子一辈子朕不能让你伤害他。” “够了,陛下,难道说阿水就该被他伤害?难道我就该被你伤害?三哥,你一如既往的自私,你太令人失望了,我早就对你绝望。”阮承淋摇头,鄙夷。 “但太子还有希望!”他重重一喝,紧紧握住他的手。 “谁人不犯错,太子只是爱阿水,难道他不能爱吗?” “难道爱就是伤害和占有?” “爱不全是这些,但包含这些,不是吗?” “你疯了,连带你的儿子也疯了。” “没错,这世界能令人疯狂的除了权力就是爱情,老六,你何尝不也在为爱情疯狂?如果不是因为你爱阿水,你会来这儿和朕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吗?你会在朕的面前摘下你的面具吗?太子也只是因为爱!” “所以,爱就可以免除一切吗?太可笑了,陛下,你真的疯了,再和你说下去,我也会疯的。” “老六你站在这儿,就代表你疯了,和我一样疯狂,我为了权力疯狂,你为了爱情疯狂。难道不是吗?你的面具呢?你的道义忠孝呢?你的君臣之别呢?老六,你姓阮,就注定要疯,公主疯了,早在很久以前就疯了,所以她害死了我们的阿沅,老二疯了,她暴饮暴食,久违了躲避争斗,他把自己搞得像一头猪,而现在已经真成了一头猪,朕疯了,从变成皇帝的那一刻,老四,只有老四是正常的,可就因为他正常,所以他早早的就死了,他不适合这个姓氏,他被淘汰了,老五,老五疯的彻底,他对我们所有人都狠,对自己更狠,至于你,你也疯了,从你爱上阿水的那一刻,朕的太子也疯了,因为他和你一样,爱上了那个女人,疯了,都疯了。大家都是疯子,何必嫌弃彼此呢?”他苦笑,喘息,疯狂的絮絮叨叨的说道。 阮承淋皱眉,心烦意乱,抬起胳膊甩开他。 “要疯你们父子去疯,我不会疯。我要带着阿水离开你们,离开皇宫。” 阮承浩跌倒在地上,怀里的暖炉滚出去,在地上咕噜噜的打转,然后跌开,散出,一堆快烧尽的灰炭。 他看着那些快要熄灭的炭火,突然觉得胸口压了大石头一般闷疼。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可他必须撑下去,为了那唯一的希望。 他喘气,肺就像一个破口袋,每一口吸进的空气都大半漏在身体里,涨的他眼前发黑,头发昏。 “离开吧,远远的离开吧。呆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必须疯狂,否则就活不下去,老六你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带着阿水,离开,去过你和她想要过的那种日子去,来生再也不要出生在帝王家,朕不想再和你做兄弟,最好永远不要见面。”他低着头,自言自语按似的呢喃。 阮承淋深吸口气,仰起头 “我会走,我知道,我走了你才安心,但是我走之前,我会作完我想做的事。” “不,不要,老六....老六.....求你,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看在我们曾经年少时光的份上,看在太子是你亲侄儿的份上,不要那样做,不要!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他,留给我,留一个念想给我,你还有阿水,你还有未来,我没有了,求求你,求求你。”他爬过去,扑向阮承淋。 阮承淋退开一步,让他扑了个空。 “陛下,晚了,一切都晚了!”说完,他甩袖,神色决绝,掉头离开。 “不!不!老六。。。老六。。。。”阮承浩疾呼,高喊,一口气回不上来,昏厥过去。 带着水汽的风从被推开的门涌入,在大殿里肆无忌惮的狂奔疾走,将温软吹的荡然无存。 阮承浩孤零零的倒在金砖地上。一动不动。 风吹动他的衣角。似乎想要唤醒他。 管事大太监喜禄听到大殿里没有了争执声,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进来,看到倒在地上的皇帝,下的脸色都变了。 “陛下!”他扑过去,噗通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伸过去,小心翼翼的凑到阮承浩的鼻子前。 疾患不可感触的一点点气息,他缩回手,扶起阮承浩,一个人将他背到里面,在龙床上躺下。 整理好皇帝的仪容好,他抢开胳膊劈了自己两个耳光,镇静下来。 深吸一口气,他将混乱的气息压住。挺直了胸膛走下几步。 “来人!” 一个小太监立刻跑进来,在屏风外跪下。 “大管事,奴婢在。” “去。把张御医叫来,到时候给陛下诊脉了。”他尽量用平静如常的语气说道。 “是。”小太监应一声,出去了喜禄站在屏风里面,拢在衣袖里的手抖个不停。 他知道,皇宫很快就要变天了,陛下。。。就快撑不住了。 这鬼天气,果然不吉祥。 32 男人对决 一阵阵夹杂着雨水的凉风吹佛进来,将宗庙里那些明黄色的经幡吹得乱颤乱摇。老太监佝偻着背跑过去把门关上,生怕那些风雨吹倒了一个个的灵位,一幅幅的画像。 门关闭后,风雨被挡在外面,隆隆的雷声也小了许多。 心稍微安宁了些,老太监叹口气,刚要转身。 嘭一声,关闭的门被一把推开。 肆虐的风雨立刻疯涌而入,老太监被这冲进来的力量噔噔噔推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金砖地上。 仰头,就看到一尊怒目天神杵立在门口。 风将他的发丝吹动,好似飘动着的龙丝凤尾。 雷声隆隆,电闪阵阵,在他背后助威呐喊,越发似天神降临。 老太监目瞪口呆,定住。 那身影抬脚,跨过门槛,绕过着失神的老太监一步步往里走。 老太监在地上颤抖一下,翻身跪地。 “晋王殿下!” 那声影停住,微微侧头。 “退下。” 老太监仰头看他,嘴巴动动,想说却又不敢说。 为何平日里菩萨般仁慈的晋王殿下今日却化成了怒目金刚,这天地间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是否就是这位天神的愤怒? 他想要惩罚谁? 为何要来到这个供奉着历朝历代帝王的宗庙之中? 难道。。。。。。 老太监瑟瑟发抖起来,急忙低下头。 阮承淋面目表情,掉转头,径自往里走,将这个老太监扔下不管。 三哥说他疯了,那就疯吧。 这二十年的压抑和怨气,疯一次又如何? 和疯子斗,还是用疯子的方式最合适。 明黄色的经幡好似丛林一般密密麻麻,长长的一条条从顶梁上垂下来。每一条都绣满了各种祈祷祝福的经文,装饰以各种祥瑞的莲花彩云霞光。五色缤纷,华丽庄严。 可惜,这些经文,这些祝福,这些祈祷,这些祥瑞,都不能保佑这座皇宫里的每一个人。 这一座巨大的牢笼靠着折磨存活期中的人们,吸取他们的善良和纯真维持自己庞大而霸道的生命。 这牢笼已经成了一个怪物,一个把活人变成魔鬼的地狱。 那些高高在上,隐匿在重重经幡之后的列祖列宗一个个眯着眼,敛着眉,嘴角挂着永远暧昧的笑容,俯视着那个直挺挺跪在蒲团上的子孙。 阮宣炆,当朝太子。 他现在要找寻的源头债主。 阮承淋一步步上前,就像猛兽靠近所要捕捉的猎物。 阮宣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逐渐靠近的猛兽。 等阮承淋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阮宣炆突然轻笑一声,幽幽道。 “六叔,你终于还是来了。” 阮承淋就在这一步之遥处停住。 “是的,我来了。” 阮宣炆低头,给列祖列宗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转过头来,看了阮承淋一眼。目光轻藐而无畏。 阮承淋面目表情,并不被他这样的神色激怒,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瞪着,谁也没再说话。 只有扑进来的风,吹动了经幡,吊缀着的金玉薄片相互撞击,发出玲琅之声。 很悦耳,但也有一股诡异之声。 到底阮宣炆年纪轻,最终沉不住气,微微翘起嘴角,转身,面对阮承淋。 “六叔是来宣读废我的圣旨吗?”他故意说道,明知道阮承淋手里空无一物。 阮承淋注视着他,审视着他,最终感到失望。 这个锋利的就像刚开刃的钢刀一样的孩子,他眼中毫无悔恨之色,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孽,伤害了一个那样美好无辜的女子。 那女子是别人心尖上的宝物,一直被呵护着,宠爱着。 现在,这个宝物被这个可怕的孩子玷污糟蹋作践他竟然还不知道错? 真是一个非常适合皇宫的孩子,难怪三哥这般痛心疾首,这般爱护有加。 真令人厌恶而且害怕的孩子,他绝对不能让阿水陷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必须除掉他。 想到这儿,阮承淋的眉微微一拧,流露杀机。 阮宣炆双眉一挑,有些诧异。 杀意?六叔对自己有杀意!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那个泥菩萨一般的六叔?真的是那个温温吞吞长久无所作为忍气吞声的六叔? 长久以来,他都觉得这个六叔不像阮家的男人。现在看来,六叔到底是六叔。 是啊,六叔征战沙场近十载,难道还会不曾杀过人,嗜过血? 只是没想到,六叔还敢弑君。 他冷笑,哼笑,然后大笑。 “你笑什么?”阮承淋冷冷问。 阮宣炆喘气,止住笑。 “六叔,你想杀了我,自己当皇帝吗?” 阮承淋注视着他,面色毫无波澜,似乎他说的话稀疏平常之极。 “怎么?你怕了?” “怕?我为什么要怕?”阮宣炆伸手一挥,好笑瞪眼。 “我是太子,太子就不会怕死。即使我今天死了,也死得其所。至少,我做了我想做的,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他洋洋得意,轻笑。 阮承淋看着他,然后皱眉微微摇头。 “你真是死不悔改。” “是,我死不悔改。”阮宣炆挑眉,瞪着他,目光挑衅。 “我为什么要悔改?我爱他,我要得到她。或许你会比我拥有的长久,但你永远也别想把我从她心底抹去。今天我就死去,我也无悔无惧。因为即使我死了,我也会牢牢地插在你和她之间。永远的隔阂你们。六叔,你也是男人,应该明白一个女人对她第一个男人会铭记终身。我要她记住我,永远的记住我。” “用伤害烙印,你和你父亲一样残酷无情。”阮承淋鄙夷的轻哼一声。 阮宣炆哼笑,不以为然。 “残酷无情?怎么比得上她的残酷无情。我爱她有什么错?就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我就必须被抛弃?这身世又不是我能选择的?她为何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挥手质问。 “爱或者不爱,权利都在她。难道你爱他,她就一定要爱你吗?难道爱一个人不是应该给对方幸福吗》爱从来不是伤害和占有,爱应该是祝福和保护。”阮承淋缓缓说道,俯视他。 阮宣炆看着他,突然仰头狂笑,上气不接下气。 “六叔啊六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他喘息着,捧腹斜眼嘲弄。 “难道你以为她选择你是因为她爱你吗?六叔,别傻了。这个女人只是在找寻一个可以带她离开的男人而已。一个足够强大又不那么强大的男人,一个可以承诺给她远离皇宫生活得男人。她的爱早已经被这座皇宫消磨殆尽,她曾经最纯洁无暇的爱,给了那个背叛她的男人。她一如既往的爱着沈玉飞,也仅仅只爱着他而已。多么可笑,那样一个臭虫似的叛徒。在大牢里腐烂等死的一块烂肉。他怎么配得起她?” “所以,六叔,不要再道貌岸然的高高在上。她不爱你,你并不比我得到的更多。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来对我说教,示威。你也很可怜,我们都不过是她手里的筹码而已。你被选择不是因为你比我更好,只是因为你比我位置合适而已。”他讽刺露骨的戳穿所有的伪装和假象,将最丑陋恶毒的真相抖露出来。 阮承淋动容,眯起眼,双眸流露出一丝受伤的表情。 这一切,他都知道。只是从眼前这个锋利的孩子嘴里吐出,格外刺耳戳心。 虽然心痛,但他不想在这个孩子面前示弱,所以很快就收拾掉脸上的一切表情,面色恢复平静。 “那又如何?我爱她,仅仅只是我爱她而已。她爱不爱我,不劳我操心,更不必你来操心。她选择了我,让我照顾她,那就够了。我辜负过她,她原谅了我,这几够了。至少我得到了她的选择,比你得到的多,这就够了。” 这一句句从容平静淡薄的话语就像锋利的带着倒刺的毒箭,飕飕的发出,噗噗的扎进阮宣炆的身体里。每一箭都命中目标,那就是他的心。 那毒箭深深扎进他的身体里,毒汁在他血液里流窜,让他愤怒,让他痛楚。 可是还有那么一双无形的手,纤柔白皙,带着白玉兰的磬香,温柔的坲过来,抓住那几只毒箭。 他以为那手会抚慰自己,但粗了。 那令他痴迷的手根根的握住箭,又根根的拔出。 倒刺将他的心撕裂,一道道开口。血液喷涌而出,那么灼热,那么汹涌。 每一滴都在嘶声叫喊,嚎啕大哭。 他爱她,他真的爱她。 可她为什么这样伤害他? 他捂住胸口,紧紧捏住衣襟,强忍下那一阵阵的绞痛,身体快要撕裂一般。被这痛苦撕裂,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看着阮宣炆脸色发白的倒下去,阮承淋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着,俯视他,冷漠的就像是庙堂里的泥菩萨。 阮宣炆大口的呼吸,挣扎着让自己清醒。每一口冰冷的空气都冻结他的心肺,但他强迫自己继续呼吸。 他不想死,不想让阮承淋看轻了自己。 他仰头,目光恶毒。 “你别得意。”他喘气,冷哼。 “你带不走她,这个皇宫不会放过你。” 阮承淋一挑眉。或许你以为这个皇宫里已经没有人是你的对手,没错,我和父皇都斗不过你。可这个朝堂可以制住你,这个天下可以制住你。你始终是阮家的人,你逃不开这个皇宫带着我们这个姓氏的诅咒。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被冠以这个姓氏的男人。我死不足惜,可我死了,唯一能剩下来被这座庞大怪物只配的,就只剩下你。六叔,等你君临天下的时候,就是阿水抛弃你的时候。” “六叔,我会在下面看着你,看着你孤独地坐在金銮殿上,被钉死在那个硬邦邦的御座上。看着你失去你的爱。六叔,不要怨恨,你爱她,就要承受这一切。谁让你姓阮呢。六叔,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分别。”他冷笑着诅咒道。 阮承淋皱眉,瞪着他。 两个人就像两只野兽似的互相瞪着,估量着彼此的实力,寻找着彼此的弱点。 缓缓的,阮承淋笑了,嘴角微微一翘,讽刺而嘲弄。 “我明白了,你不想死。” 阮宣炆瞪着他,一言不发。 是的,他不想死,同样的,他也不想被废。 所以他激怒阮承淋,他针锋相对,咄咄逼人,呲牙瞠目。 他只是要抓住最后一个机会,留下一条道路,给自己成长的时间和空间。 他不甘心,不服输,不屈服。他要夺回来,他要杀回去,他要狠狠地打到所有鄙夷自己,凌辱自己的敌人。 包括,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女人。 只是,这样的心思被阮承淋识破,他感到羞愤和痛楚。阮承淋冷笑,然后拍了拍手。 “很好,非常好。恭喜太子殿下,你达成所愿。你最后的诅咒和威胁确实吓到我了,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如你所愿,不会废你,不会杀你。” 阮宣炆别开头,脸色僵硬,双眉紧拧,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有所企图,我知道。”阮承淋伸手,指着他。 “你和你父皇一样,不愧是他唯一的儿子。但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击败我,并且得到阿水,那你就错了。我不怕你,我也不怕失败。即使有一天,你成功的将我踩在脚下,甚至杀掉我。你也得不到她。你所做的一切,只会将他越推越远。而我,无论贵贱,无论生死,都会被她一生铭记。不是你得到那钟铭记,比你那种更美好,更紧密,更和谐。所以我奉劝你,太子殿下,好好的做你的太子,好好做你的皇帝。宽容的对待别人,和我们保持最合适的距离。这样,或许阿水会慢慢原谅你。如果你一意孤行,我相信,最后的结果不会是你想看到的,也不会带给你任何成就感。”他伸手指着阮宣炆,警告道。 阮宣炆低下头,冷汗从额头冒出,一滴滴跌落。 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心却彷佛被挖去了更多。 六叔说的没错,他越抢夺,最终只会把阿水更加推向六叔的怀抱。 六叔啊六叔,你永远都是带着面具高高在上的天神,永远冠冕堂皇,正义凛然。 你的宽容,你的仁厚,你的不作为,是那么的虚伪。 他被利用了,被这个虚伪的家伙利用了。 他做出的防抗和攻击,最终只是把那个女人更加推离自己,推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他终于明白,可为时已晚。 这错已经酿就,更正无有可能。这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已经铺开,他选择义无反顾的走上去。即使流血疼痛,他也无怨无悔。 他只是想再拥抱她,躺在她的怀抱里,渡过每一天每一夜。 她的怀抱,是他最安全的港湾。他不能放弃,不能错过。 深吸一口气,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挺直了背,仰头瞪着阮承淋。 “我爱她,用什么方式爱,那也是我的事,不劳六叔你操心。” “好,冥顽不化。”阮承淋点点头,然后伸手解开腰间的玉带撂在一旁的供案上。有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外套脱下,也扔上去。 阮宣炆怔一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阮承淋脱掉了外面的朝服,然后看着他。 “好了,君臣的问题。叔侄的亲情都解决了,说过了。现在,让我们像两个简单的男人一样,好好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吧。”他说淡淡说道,将衣袖卷起,露出结识的胳膊,五指紧握,挥了挥拳头。 阮宣炆咬牙,神色一拧。 他知道,自己从小体弱。在深宫里,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打架的本事。比拳脚,必输无疑。可作为男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必输而畏惧这样战斗。即使会很惨,他也要骄傲的参战。这就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 这一场面对面抛开所有束缚,单纯的战斗他早已经期盼。 所谓太子或者晋王。所谓叔侄,那都是列祖列宗强加在他们两个身上的烙印。抛开这些,只留下纯粹赤裸的身体,用拳头来说话,这才是男人和男人的战斗。 他甚至感激阮承淋这样的处理方式,这样才纯粹而单纯。没有什么顾忌和避讳。 于是他仰起头,紧握拳头,面无惧色的注视着阮承淋,咧嘴露齿狰狞一笑。 “好,男人对男人。别以为只有你有怨气,我也有!”怒喝一声,他率先挥拳击向阮承淋。 33 大婚 天宝二年四月初五,黄道吉日。 工部尚书杨万年杨老爷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了他唯一的女儿,晋王府派来的八抬大轿披红挂绿,飞龙绣凤,十分气派。 长长的迎亲队伍将一整条街都堵了个水泄不通,幸亏又官差帮着驱赶沿途看热闹的民众,不然也不知要挤成什么样。 杨家正门大开,让轿子进去,喜娘扶着杨小姐下了小楼,迈上这带着她前往新生活的小舟。 轿子都还没出门,皇家的恩赐也即刻就到,赐了杨老爷爵位,封为鲁国公,一等公爵。 杨家双喜临门,真是荣耀无比。 杨老爷带着一家老小跪在那里磕头谢恩,杨家小姐则因为是新人,可以坐在大红花轿里避不见人,免行礼。 六声礼炮过后,大红花轿起,抬着杨小姐出门。 衙役官差在退伍开锣鸣道,中间跟着吹吹打打钟鼓齐鸣的喜悦队伍,后面是飘飘彩旗,一箱箱一罗罗的聘礼,中间夹着那硕大的红花轿。 队伍浩浩荡荡像一条臃肿迟钝的长龙缓缓的朝晋王府游弋前进,沿途都是看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之中津津乐道的议论着杨家这堪比说出传奇似的大起大落经历。 无论是好人有好报,还是风水轮流转,都表明世事的沧桑变幻,和皇权拨测凶险。 杨波坐在密不透风的花轿里只觉得胸闷气短,很不舒服。 头顶上的花冠压得她脖子有点疼,这花冠是阮承淋为她特制的,虽然样式按照规制不变,但许多地方都镂空做花丝,重量比别个已经轻了很多。 可这一路定下来,还是觉得沉重。 这沉重就像即将要落在她头上的封号一样,王妃,一个藩王的正室她就要正式告别自己身为杨家小姐的身份,成为另外一个男人的妻子,从此生活在一个她在二十几年生涯里从来未曾到过的地方。 哦,他的家她是去过的,可那短暂的一刻,别说了解她的整个家,就连那个书房,她也未曾熟悉过。 那么他呢?这个男人她熟悉吗? 杨波伸手抚了抚花冠,长舒一口气,用手帕扇了扇风。 这花轿太闷,这花冠太沉,这条路太长,队伍走的太慢。 用手绢轻轻压脸吸汗,怕那精致的浓妆被汗水化掉,今天对他或者她来说都是一场隆重而正式的仪式,她不能出错,不能失礼,她必须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承担起王妃的责任。 问题是,她在这个时候突然怀疑起自己,怀疑起他来 她这的了解她吗?他有真的了解自己吗? 他和她之间是爱吗? 她真的,真的应该在发生了那样的丑事之后依然义无反顾的嫁给他吗? 他真的能放下一切,无怨无悔的迎娶她吗? 或许这一刻,他是真心要娶,她也是诚心要嫁,可未来呢? 漫长的时间是否会消磨此刻他们彼此坚定坚决的心意?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越接近最终的目的地,她越觉得头晕心虚。 她感觉自己需要更多的空气,新鲜的,冰冷的空气,让自己清醒过来。 在这个鲜红的轿子里,她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要隆隆的鼓乐声和花炮声,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是一个隆重而又声势浩大的婚礼,但现在这场盛宴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出来结束这一切,让她好好透口气。 终于,花轿停了。 厚厚的绣满了龙凤呈祥图案的轿廉被撩起有一双细白的并不年轻的胳膊伸进来,手腕里的玛瑙镯子莹润动人。 “来吧,扶着我的手。”一个温和的声音。 杨波伸手扶住,让人慢慢带着她走出轿子。 她头上罩着喜帕,虽然并不大,盖不住整个华丽的珠冠,但足够挡住前面的视线。在重重的珠帘丝穗遮拦下,一切都被分割成碎片,看不真切。 那珠冠压着她的头,珠帘和红帕挡着她的眼,身份和礼教让她不能左右看,只能低着头被人牵着往里走。 到处都是人,在两边围着,腰里都系着红腰带,喜气洋洋的,它们洒下许多花瓣和各色彩纸,混合着各种香片,让杨波每一步都踩在这些芬芳香芋,花团锦簇之上 这一条路,真真是富贵华丽,奢靡之致。 杨波一步步踩着,几乎能听到柔软的绣花鞋底下那尖叫着粉碎的花瓣和香片。 明明她已经踩得那么轻可这些脆弱的灵魂还是粉身碎骨,被这一场富贵盛宴消弭殆尽。 她突然感到一种失落和哀伤,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惘。 她真的逃离了吗? 她被人牵着,压根看不到那个良人。 礼官喊着吉祥如意的话,指挥着所有人。 她被喜娘带着,该跪就跪,该磕头就磕头。 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满地的姹紫嫣红,似乎这一天,要将所有的荣华富贵尽数用完。 他在哪里?是否就在眼前,和自己对拜,对扣? 他什么时候会签上她的手?什么时候会揭开她头上那遮天盖日的喜帕? 她想看到他,真真切切的看到,用眼睛,用双手去感触他。 她害怕,害怕他没有陪在自己身边,害怕他抛下她。 他在吗? 在吗? 杨波抿着嘴,忍不住用牙咬嘴唇。 她想尖叫想呐喊,可她强忍着。 她觉得无助,恐惧。 她只有一个人,谁也不认识,就好像.....好像十二岁的时候,被那辆小车带到皇宫里一样的感觉。 她不要一个人,太辛苦,太孤独,太恐惧。 喜娘在礼毕后又牵着她往更里面去,她跟着,一步步小心翼翼的走,缓慢而庄重。 这并不是为了什么礼节,而是因为恐惧。 在这大堂里,她还可以想象他存在,可到了里面,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知道,这盛宴对自己来说已经告一个段落,可对他来说远未结束。 她还要去招待那些客人,去应酬,去交际,去忙碌。 他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他大部分属于那些人。 她还得等,一个人,在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人安静的等。 喜娘扶她坐在床边,招呼人端来热腾腾的燕窝银耳羹。 “王妃用点吧。垫垫肚子润润喉咙。” 她知道自己还需要忍耐一段长长的时间才能解脱,需要补充一些体力,所以没有推辞,接过那一小碗羹,用小小的银勺一勺一勺吃个精光。 吃东西可以排解一些紧张的情绪,她也顾不得吃个光会让那些奴婢觉得她失礼,她需要稳定自己的情绪,挨过接下来沉闷的等待。 吃完了羹,喜娘又端过来热茶。 并不十分好,杨波看了看,立刻明白这是漱口用的。 清洁完了,又有奴婢捧着妆盒过来,双手托着。 喜娘小心翼翼的撩起喜帕一些些,只露出她在嘴唇,然后亲自念了唇红印子,给杨波把化开的唇色重新印好。 嫣红欲滴的樱桃小口,含蓄而诱惑。 放下帕子,喜娘把床铺抚了抚,然后躬身施礼。 “王妃,奴婢就在外面候着,有事您就唤我。” “姑姑贵姓?”杨波轻问。 “奴婢不敢当,王妃就叫我喜婆好了。” “喜婆,麻烦你了。”杨波低语,伸手落了一只细金丝攒成的手镯,拉住那喜婆的手塞了过去。 “王妃,奴婢不敢当。”那喜婆推辞。 杨波轻轻盖住她的手。 “无妨,留个纪念而已,以后多有劳烦姑姑的地方呢。” “谢王妃赏赐,奴婢退下了。”那喜婆不自爱推辞,施礼谢恩。 杨波微微点头,五彩丝穗颤动一下。 喜婆轻手轻脚推下去,刚到屏风那里,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个人,定眼一看,立刻屈膝。 “奴婢.....” 阮承淋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喜婆低着头起身,推出去。 阮承淋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杨波,她端坐在哪儿,背挺得笔直,喜帕遮盖不住珠冠,在灯火下烟烟生辉,那一身华丽的礼服,将他包裹成一个精致的人偶。 但他能感受到那瘦小的身躯发出的轻微嘎嘎之声,她知道,她快要撑不住了。她的身体正在哀鸣,为这酷刑似的礼仪。 他的猴子,怎么会端坐的住呢。 微微一笑,他心软似水,迈步上前,伸手轻轻捏住那喜帕。 杨波轻轻一颤,却低着头,不敢动。 他揭开喜帕,放在一边,伸手扶住她的脸,缓缓抬起,面对面。 粉白如玉的脸,黛墨描绘的眉,春水含情的眼,映红似梅的唇。 她如此美好,让他不由屏息。 她真的属于他了?真的吗? 看到她,杨波眼眶不由迷蒙,浮上一层水汽。 牙下意思的咬唇,雪白的贝齿割破那映红的唇,将妆弄残。 阮承淋笑笑,低头,舔过那残妆红唇。 甜甜的她的唇像花蜜。 杨波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紧紧的。 “我在,我就在这儿,”阮承淋也抱住她。 “我怕。”杨波闭着眼,将自己往他怀里埋。 阮承淋心酸溜溜的,低头,帮他拔掉那固定这珠冠的金簪,轻轻脱下。 杨波顿时角儿自己轻松下来,好似万钧重担都被他解去。她现在不再是王妃,只是他怀里的猴子。 阮承淋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脸。 他知道,猴子会怕,猴子会不耐,猴子会焦虑,所以抛下那些贵客,来安抚她。 她才是最重要的,今天他要为她任性,自私。 杨波也知道,她是为了自己而来,但他不能为自己停留太久,但这一刻已经足够了。足够她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足够她继续坚持下去。 深吸口气,她仰头,看向他。 他也看着她,目光明了。 “可以吗?” 杨波点点头。 “我是你的王妃,我可以的。” 阮承淋赞许欣慰的笑,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好,我很快就回来。” 天宝朝 34 甜蜜生活 上 婚后的日子,对杨波来说,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安逸和闲适。 阮承淋是个好丈夫,他像呵护花朵一样温柔体贴的照顾着她。但又并不因为她娇弱精致的花朵而整日将她关在家里,他抽空带她去聚贤楼。 坐着小马车,穿着寻常衣服,偷偷的去,在雅间里,就他和她。 他不是王爷,她不是王妃,宛如寻常男女。 香喷喷的烤鸭,鲜美的山菌煲,圆滚滚热乎乎的狮子头,都是当年她请他吃的那几道菜。 他都记得,她也是。 聚贤楼的厨子早已经换人,可这菜竟然味道不变。她明白这定然是他将那个厨子找来,特地做给她吃的。 难得他这份心。 回家后,依靠在他的怀里杨波微笑着说。下次不要这样麻烦,她乐意尝试一下新菜,尝尝新厨子的手艺。 人不能总是怀念着过去,也要尝试新的生活。 更何况,她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是吗。 阮承淋对她报以鼓励的微笑,拥抱着她轻轻叹息。 “长大了,我的猴子已经长大了。” 是啊,杨波心里也觉得自己长大了。只是长大了终究是好是坏,真的很难说清。 他时常会偷偷带着她乔装出去,去石门胡同看小戏,去长安街吃烧饼,去红叶观烧香。有时候都并没有目的地,就是坐着车逛街,看到感兴趣的就下车去看看,只是这一切都必须和他一起行动,从来不允许她单独一个人。杨波知道这并不是禁锢,而是担忧。他只是担忧她而已,生怕自己不看着,她会有什么闪失。 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种全方位的呵护,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她只想着如何做他的妻子,只想着如何享受这种安宁而又简单有趣的生活。 如果唯一要说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就是他不碰她。 对于男女情事,杨波因为那不堪的一夜儿产生了抵触情绪。所以阮承淋开始几天的相敬如宾让她感动松了一口气。 可时间一长,她也明白这不正常。 夫妻同床共枕是理所应当,亲昵合欢也是天经地义,可他为什么不碰她呢? 她不敢去想是不是因为那不堪,她不敢问,她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他。可心里总有一个角落空荡荡的,让她没来由的心虚。 她有时候对着菱花镜抚摸自己的脸,暗自思谶自己是不是不够漂亮?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趣? 镜中的人睁大眼睛回视自己。那如杏双眼恰似两旺碧波,弯弯远山黛眉,微微笼着一抹春愁花怨,正如同四月的江南,一派春花盛开,漫天细雨霏霏,淡淡哀怨脉脉春情,好不叫人心动神移。 是啊,他看在眼里自然也是心动的。 他拥抱着她的时候,她明明听到他如雷的心跳,也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夺魂摄人的眼眸。 这样的他让她害怕,但又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爬上心头。 可是。。。。。。可是他从来只是拥抱她,甚至连吻,也仅仅只是在自己小楼上那一晚发生过,宛如一场梦。 他不爱她吗?可他明明对她那么好,那么费心的讨她欢心,带着她到处去游玩散心。他对她简直太好了,比任何人都好。 他嫌弃她吗?可他明明是那么渴望自己,有时候只是看着她,就能露出那样幽暗火热的眼神。 可为什么他就是不碰她,从来不在她的屋子里过夜? 他每天下了朝都会第一时间就来看她,和她聊天解闷,和她一起吃饭,然后两个人或是看看字画,或是闲聊耍些小玩意,度过一段安逸的时光。 然后他就会离开,在离开前还不忘嘱咐那些伺候的奴婢们小心的照顾好她。帮她掖被子,渴了要端茶,知道她睡前还喜欢吃小点心,就嘱咐不许让她吃多了,免得积食难受。他就像照顾孩子一样事无巨细的嘱咐一遍之后,才会恋恋不舍的离开。 至于他从她的屋子出去以后究竟去了那里过夜,杨波都不敢想,也从来不问。 她知道,这个王府里必然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个女人。 在决定嫁给他之时,她就放弃了独自拥有他的可能。 他终究是一个王爷,他属于很多人,她只能拥有一部分。或许可以拥有最好最多的一部分,但始终不会是全部。 他比她长十岁有余,当她还是一个稚儿幼女的时候,他已经成人成家。他和她始终有差距,她赶了十年也将将够拉住他的手而已。 那些女儿呢都比她来得早,论先来后到之理,她也没资格为难人家。即便尊卑有序,正庶有别,可那些女人也没惹着她什么,怎么说她都没道理去忌恨人家。 她只是。。。。。。只是感到一种失落。 有时她也想,自己是不是要求太多? 这个王府里,最核心的男人宠爱着自己,所有的奴婢都对她礼遇而周到,她生活的很安逸,很舒适。还有什么烦恼忧愁?为什么还会唉声叹气? 可。。。。。。 不行,即使不能问,不敢问,不必问。也不能不有所作为,她是他的妻,是他的王妃。 她不是王府里的摆设,也不是他手掌好不不可碰触的鲜花。 她要做他真正的妻子,她必须有所行动。 可做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呢,对男女情事的唯一了解,也仅仅来自于那不堪的一夜。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恨不得忘记。 可忘记了那一页,她竟浑然不知该如何行动? 她要怎样做才能把他留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整夜?如果他拒绝怎么办?又或,要怎么样做才能不让他拒绝? 她毫无头绪,毫无办法,毫无经验。 说道经验,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伺女银屏,这个小妮子一向鬼主意多多,而且毕竟早已经为人妇。那些闺阁情趣必然比自己知道的多,好歹也是两个孩子的娘呢。 本来她想带她到王府里来伺候,可又不忍心让小夫妻两地相隔,再加上银屏小妮子肚子又怀上了一个孩子。思量之下,就留下她在杨府里。 哎呀呀,这小妮子一定有办法。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她们两个臭皮匠,不求赛过诸葛亮,但求比她一个臭皮匠想穿脑袋挖空心思强。 再说了,她就是想个折讨好自己丈夫,又不是要治天下打江山,还用不着诸葛亮呢。 对,没错,就找银屏过来好好商量商量。 34 甜蜜生活 中 阮承淋下朝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蒙蒙暗。 六月中旬,天气已经很热了。虽然换了轻罗薄纱制的朝服,可在内阁那里待了一整天,还是出了一身的臭汗。 等他洗完澡来到杨波的院子,已经是掌灯时分。 一进门就看到杨波坐在大理石镶嵌的圆桌前等着自己,桌上还摆着个大瓦罐,不知道装了什么。 他一进门,她就抬起头,立刻起身迎过来,捻着纱裙屈膝微微一福。 “给王爷见礼。” 旁边伺候的奴婢们也都跟着行礼。 阮承淋伸手扶起她,心里觉得有点怪异。 将她端详几眼,她面色红润,眉眼带笑,微微还有点羞怯的感觉,没什么异常,倒像是有什么喜事偷偷一个人乐着。 他握住他的手,小手柔弱纤细,微微带着点凉意,看来也是刚沐浴过。 鼻间还能嗅到一阵香胰子的味道,说不清是茉莉还是荷花,淡淡的薄荷味。吸到身体里一股子清凉舒爽。 “阿水,今天过的如何?还开心吗?”按照惯例,他拉家常的问道。 杨波回手反握他,低头不语,之将他慢慢拉到桌前,按到凳子上。 “怎么了?”他微笑看她,心里越发怪异,不知道她今天要搞什么名堂。 杨波还是不说话,放开他的手,吧桌子中央那只大瓦罐捧到自己跟前,然后揭开盖,用长柄的大银勺伸进去搅了搅。然后捻了一只青瓷小瓯,从瓦罐里舀了些胭脂色的汤汁,然后放入一只小巧的银勺。 他嗅到一股酸甜的味道。 “酸梅汤?”不由问到。 杨波点点头,把那小瓯双手端到他面前。 阮承淋接过,触手一片冰凉,看来是冰镇过的。青瓷小瓯上立刻包上一层水汽,丝丝的透凉意,那胭脂色的汤汁散发出酸溜溜甜丝丝的香气,令人精神振奋,光着看着嗅着捧着他就顿时觉得几分解暑解渴。可他就这么端着看着,愣是没喝。 端着瓯,他低头看看酸梅汤,抬头看看杨波。 杨波见他不喝,心里不由有些发急。这在端下去,生生就热了。 “快喝呀。”忍不住催促,撅着嘴,低着头,侧头皱眉,杏眼忽闪忽然看着他。 阮承淋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慢慢飞起红霞,头越耸越低。 但即便低了头不敢看他,她还是壮着胆子鼓起勇气指指他手里的酸梅汤。 “快喝吧,天热,解暑。” 他噗哧一笑,虽然搞不懂猴子到底要出什么招,但也明白她这是在讨好自己,学着像一个小妻子似的照顾自己。 再不捧场就是他的不是了。 用银勺舀了,喝一口。果然清凉可口,就是……有点偏酸。 “好喝吗?”杨波微微抬起头,眼睛眨巴眨巴,充满好奇的看着他问。 “嗯,好喝。”阮承淋点点头,一勺一勺的喝着。 杨波咧嘴一笑,凑到他身边,有点卖弄有点献媚的说道。 “我做的呢,不错吧。” 阮承淋喝汤的手停下,瞥眼看看她,轻笑一声。 “难怪,有点酸。我还以为厨子换了呢。” 杨波顿时撅嘴鼓腮帮子,皱着眉瞪着眼,哀怨看他。 他急忙直接往嘴巴里倒,一口喝干,然后竖起拇指称赞。 “我就喜欢喝酸的,还是猴子你懂得我的喜好,做的最好吃。明儿个,我让厨子和你学。” 杨波撅着嘴但绷不住腮帮,笑出声。 “胡说,明明就是我山楂放多了嘛。我也不想的,但没留神,一簸箕就倒进去了。”她摊手,说的很是无辜。 阮承淋瞪大眼。 “一簸箕的山楂?合着这一瓦罐全是精华?” “可不是,熬了快一天呢。一大缸生生给我熬成这一灌,忒不容易。”杨波洋洋得意,竖个手指卖弄到。 “不对呀。一簸箕的山楂熬,还不得熬成一罐糨糊。猴子,你唬我,是吧。”他一思量,立刻察觉她话里的荒唐,详装生气,瞪眼看她,放下青瓷瓯伸手一指。 杨波贼贼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指。 “没唬你。我拿细纱过滤的,这一瓦罐只取汁,那些渣全不要。那渣倒真有一大锅,你要不要看看?瞧着挺像枣泥糕,不过去了汁就没味道了,我本来想扔,可又怕你不信是我做的,就留着当个凭证。果然,用上了。” “我想这你皇宫里一定吃多了油腻,现在天热,喝点山楂汁正可以消食。不然那你就会没胃口吃晚饭。我很体贴吧?考虑很周到吧?”她笑眯眯看着他,卖弄道。 阮承淋叹口气,摇摇头苦笑说道。 “这一罐原汁喝下去,我肠里那点油水就全没了。晚上你要听到我肚子响,可别怪我。” 杨波听了这句以后眼睛一亮,抿嘴含笑带羞的看着他,一时没了话语。 阮承淋以开始没察觉,但她看了他好一会不说话,他才回过神,可又想不出怎么了,于是也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看着,然后都绷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杨波笑了一会又撅嘴。 “那你又笑什么呢?”阮承淋反问她。 杨波又闭了嘴不说,只是脸又红了红,羞怯的低下头。 阮承淋心里越发嘀咕,今天猴子怎么了? “咦,猴屁股怎么长脸上去了?”他伸手轻轻一刮她的脸,打趣道。 杨波鼓起腮帮,将他手拍下。 “你别得意,我堂堂晋王妃的脸是猴屁股,那你晋王老爷爷一定是指大马猴。”她气呼呼说道。 后面的奴婢听了都一个个忍俊不已,纷纷伸手掩嘴低头。 阮承淋又好气又好笑。 “好啊,猴子配猴子,咱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一把将她抱住,伸手往她腰里呵气。 杨波是最怕痒的,他才呵气,她就吓的扭起来。 “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 “本王是大马猴,不是君子。”阮承淋嘴一撇,手指往她腰里挠。 “哎哟哎哟,大马猴饶命,猴子错了,猴子错了。”杨波立刻嚷嚷起来,人纽得像条蛇似的,在他怀里钻来钻去。 阮承淋一开始只是想小小惩戒,但因为天气热怀里的人穿着一身轻罗亵衣,外面套着薄薄的纱衣。两个人紧贴着,她扭来扭去,身体厮磨着,一阵阵热传来。手底下的腰又软又细,一碰就酥,一点就化。 到后来他还揽着他的脖子,勾着他的肩,一边扭一边脑袋挨在他耳边叫。 她出了力,脖子上立刻冒出细汗,将身上那股香味蒸腾出来,丝丝缕缕的往他鼻子里钻,弄得鼻子有点发痒,可又打不出喷嚏来。一股子求而不得的难耐。 原本清爽的味道混合了她的香汗之后,那气息变得甜变得粘,清爽不在,暧昧陡升。 他抓挠着的手指停下,手掌握住她的腰,不动。 他停了,她也停,伏在他怀里轻喘不已。 脸潮红一片,额头脖颈都是细汗,他低头就可以看到那黏在她鬓角的发丝,弯弯曲曲向下而去,可以看到纤细的锁骨以及…… 他手微微一紧,胸口一窒,眼神幽暗。 杨波还不自觉,伸手懒洋洋抹了一把汗,然后撅着嘴将他推开些许,面对面。 “你欺负人。” 阮承淋不语,只是看着她,含情脉脉。 杨波垂下眼皮,双手懒洋洋搭在他肩头,侧脸微微低头。 两个人一时都安静下来,好似方才的喧闹不过是个错觉。 但旁边伺候的奴婢已经感觉到两个主子之间那暧昧的气氛,都很体贴的退出去,回避。 虽然王爷从来不在王妃的屋里过夜,但这些奴婢都明白,不管王爷是为了什么而回避,都不影响他对王妃的宠爱。而且两夫妻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她们早就已经等着这一天了。谁不希望自己伺候的主子在王爷心目中的宠爱跟进一步? 杨波低着头拿眼梢偷偷瞟,看到那些奴婢们都低着头偷偷退出去,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也咚咚乱想,既期待又害怕。 他到底会不会……她心里真没底。 可有不敢看他双眼,啪看到那灼热到令她头晕目眩的热情,又怕看到他一点也不热情。 就在这胡思乱想之际,阮承淋我这她腰的手微微向上一抚,轻轻将她重新按回自己的怀里。 杨波也主动的往他怀里紧贴。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轻嗅她芬芳的气息。 这气息不是茉莉,不是荷花,是春天雨后的白玉兰,盛开的夜里,幽暗的芬芳。 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抬起头,轻轻在他脖颈上吻了一下。 阮承淋顿时身体微微一震,心里的防线全部崩溃。一把将他搂紧,双手搓揉肆虐。低头在那白玉兰一般洁白芬芳的脖颈上又亲又啃。 杨波被他有些吓着,但依然温顺的伏在他怀里,丝毫不退随。 阮承淋不由叹息,心里又喜又哀。 他都觉得自己这一段日子简直太折磨苛刻自己了,如此美好的娇娘就在自己身边,可他偏偏要做一个正人君子。 她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明媒正娶,可自己却不敢逾越。 唉,都是那要命的心疼惹得祸。 他真担心她对男女之事有恐惧,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 可今天,这傻猴子竟然这样明目张胆的勾引自己。早知道猴子也有心,他熬什么熬嘛。 罢了罢了,给猴子一点适应期也好。 怀里的人在他的揉搓和亲吻下越来越软,听到她细微的喘息和嘤咛,他知道她也动情。 正要将人一把抱起,突然肚子里咕噜一声,然后紧接着叽呱一声。 他不由重新坐下,双眉一皱,停止了一切热情的抚摸。 杨波吧头埋在他怀里,脸早已经烧得熟透,头也昏沉沉的,做不出半点反应。但他一停,她也醒过来,微微抬起头,娇羞带怯的看向他。 阮承淋表情严肃,然后暗叹口气,低头看她。 “猴子,咱们先吃饭吧。” 杨波一开始没听清,愣愣的,随后就明白过来,双眉一挑,大眼睛一瞪。蹭一下就从他怀里跳出,叉腰伸手一指。 “阮承淋,你别太过分了!又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阮承淋不解,看着她。 “猴子,怎么了?” “怎么了?我为了勾引你特地洗了香喷喷的澡,倒了两斤香,挫得皮都疼了。还特地穿了这么薄这么透的衣服,还给你熬了酸梅汤。你就这么对我?你的王妃你的猴子还比不上一顿饭?你这个饭桶王爷!你和你的饭桶过日子去吧!”她吼道,吼完了,眼圈都红了,泪眼洼洼的。 阮承淋停了不怒反笑,哈哈大笑,还捧着肚子。吧杨波气的肚子和腮帮都鼓起来,扑过来挥拳头就打。 “让你笑让你笑,你这饭桶王爷,大马猴。” 阮承淋一把抱住她,笑到一半肚子有响了一下,这次动静挺大,杨波也听见了。 于是她停下手,狐疑看他。 “你要拉肚子?” 阮承淋摇摇头。 “猴子啊猴子,你万事俱备,但偏偏给你马猴饭桶王爷做了那么一罐原汁酸梅汤。那么多山楂,我的肚子扛不住啊。我好饿,真得吃饭,不然到时候叽里咕噜一阵响,你会败兴的。放心吧,等你马猴王爷填饱了肚子,保证晚上好好为王妃效忠。”他挤眉弄眼说道。 杨波脸蹭一下就红透,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嘿嘿一笑。 原来不是马猴饭桶王爷不肯尽忠效力,而是自己那灌酸梅汤威力太足了呀。 36 甜蜜生活 下 杨波脱了外衣,钻到薄毯里,把自己裹了个严丝合缝,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 侍女低头含笑,似看穿她的羞怯。她们轻手轻脚的放下纱帐,然后退到屏风后伺候着。 杨波搁着纱账看出去,外面只有朦胧的灯光,一切都看不真切。耳边传来小奴婢的行礼声。 “晋王殿下。” 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往里走。 听到他的声音,杨波整个人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把头埋下,脸颊烧得红红的。 他脚步声很轻,可听在杨波耳朵里却像是敲个大鼓,咚咚咚一下下,都敲在她心里。 他靠近了,越来越近,然后在床边停下。 杨波微微眯开眼,偷偷看去。 他的身影倒映在纱账上,朦朦胧胧的。 杨波看着他张开手,让侍女伺候着脱掉了外衣,又摘了头上的玉冠,然后靠近一步,一屁股挨在床沿坐下。 杨波下意识的往里躲了躲。 阮承淋察觉到,回头,伸手撩开纱帐一角,看看她。 她脸立刻低下,别过头,往薄毯里一埋,就像一只傻鸵鸟。 阮承淋也不戳穿她,把纱账放下,抬起脚让侍女帮着把软鞋脱了。 挥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杨波缩成一团,心里咚咚咚直打鼓。她不敢看也不敢出声,就竖起耳朵偷偷听阮承淋的动静。 可听了一会也听不到半点动静。怎么了?他难道走了?不会吧? 她心里急,抬起头一看。正好就对上阮承淋含笑的双眸。 他一手撩起纱帐,一手撑在床沿,侧着身微微向前倾,正含笑看着她。 他领口敞开,露出一片胸膛。 杨波一直觉得他瘦,但没想到他的胸膛还挺结实,隐隐可见奋张德肌肉。 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盯着他裸露处看恨不矜持端庄,急忙低下头。 阮承淋伸手就把她下巴捏住,轻轻抬起头,不让她躲避。 他俯视着她,目光温柔似水,好似一张弥天大网撒下来,将她这只迷惘的小猴子整个笼罩。 杨波立刻被这柔情似水又灼热似火的目光给慑住,躲又不敢,看又不是,黑葡萄似的眼珠在眼眶里颤抖打转,怎么也突围不出。脸颊早已经绯红似霞,两只胳膊两只脚在薄毯里惴惴不安的动来动去,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动。 她自诩从小也是见识过风月的,毛丫头的时候就跟在三哥屁股后面出入市井,也曾死皮赖脸的混进过风月场合,见过男女打情骂俏,拉拉扯扯。年少时,自己和沈玉飞又不受约束的私会亲昵,也做过些荒唐旎逦的事情。 可那些都不似今晚,他带给她的感觉。 只是被他看着,她就觉得既害羞有恐惧,可心里还泛点甜泛点酸,莫名其妙的喜滋滋有慌兮兮。天气明明很热,她又裹了这么严实,可她一边觉得热,又一边冒鸡皮疙瘩。 身体都忍不住打颤,就好似被蛇盯住的田鸡,一股死透了的绝望。 但又像是盛开的花朵终于等到了采撷的人,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她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恐惧那一刻的到来,还是在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可是他只是看着她,却什么也不做。 她心里又不由急起来。 “我……”她轻语。 “你什么?”阮承淋一笑,反问。 “你……”她又说。 “我什么?”他还是笑,再问。 杨波气的立刻鼓起脸,一把掀开裹得严严实实的薄毯,伸手抓过枕头敲过去。 敲死这个饭桶马猴榆木疙瘩王爷,气死他了。 难道这种事,还要她一个女人家来开口? 阮承淋一把抓住那枕头,用力一带,将她拽到怀里抱紧。 两个人就搁着枕头贴在一起。 他皱皱眉头,伸手把枕头抽出去,扔出了床。 这一声如同砸在杨波心口,老大一声响动震得她浑身一颤。 “怎么?猴子冷了?”阮承淋把她抱紧些,温热的手掌在她背上抚摸着,烫贴过每一寸肌肤。   隔着薄薄的亵衣,她感觉到他的手心越来越热,热的都快要吱滋滋作响。 她皱眉,缩一下。 他还半坐在床沿上,纱帐被撩开一个大角,外面的光扑进来,将这风光看尽。 杨波伸手指了指,又不敢说。 阮承淋用脚将纱帐一扯,抱着她一滚,两人滚进了床里。 纱帐合拢,将一切窥视阻挡在外。 轻薄的亵衣从床沿滑落下,一件又一件,悄无声息。 显示藕荷色的小衣,小裤,然后是淡石青的男式亵衣,将前面娇小的衣裤一下就盖住了。 除了悉悉索索的脱衣声,纱帐里一时再没有别的声音。 等着悉悉索索的声音没了,屋里就安静无声。 过了一会,只听纱帐里传出轻轻的说话声。 “你好热,是不是病了?”杨波问。 阮承淋不语。 “别摸,好痒,我怕。”她轻笑,撒娇。 阮承淋还是不语。 “哎呀,你干嘛……唔……” “这个我会,我学过。真的,不信你……嗯,别……” “你干嘛?银屏说不是……这样的……” “你……欺负人。嗯……” “不对……不对……” “哎呀,疼。你别咬,我又不是烧猪。别……别这样……我……” “不对不对,银屏说……” 阮承淋忍无可忍,长叹口气,直起身,瞪着她。 他板着脸,额头上全是汗,一身瘦却结实的肌肉都鼓起着,龙盘虎踞的笼罩着瘦小娇弱的她。 杨波噘着嘴,肚子里冒出许多反抗辩驳的话,可不知怎么的一句也不敢出口。 现在的他和平日里不一样,平常也见他严肃过,瞪过,可她从来不怕。但现在……她打心眼里怕起来。 见她那胆怯委屈的小样,阮承淋心软下,双臂一松,伏下,搂着她。 “傻猴子,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还要听个丫头的指点?你臊不臊。” 杨波低头。 “她是过来人嘛。” “我也是,你听我的比听她的好。” “真的?” “真的。” “哦,那就说……” “要这样……这样……在这样……” “不对呀,银屏说……”杨波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又无辜的看着他,张嘴又说。 “哎呀,服了你了。”阮承淋长叹口气,扑过去一把堵住她这张倒胃口的嘴。 这猴子,,生生就是老天爷派来欺压他的。 不管了不管了,他懒得再和她废话,还是先解决了心头这把要命的欲火再说。 半夜,积累了的王爷和王妃躺在床上沉睡。 阮承淋搂着杨波的腰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到怀里杨波噘着嘴埋怨。 “银屏她骗我。” 一听她又提那丫头,他眯开眼,低头看她。 之间杨波枕在自己胳膊上,用手无聊的绞着自己的发丝。那乌黑的发丝缠绕在她白皙纤手上,一圈圈一根根。 他仿佛觉得那发丝就缠在了自己的心头,紧紧地缠绕。他舍不得割断,舍不得扯下,恨不得她缠着一辈子。 伸手,与她五指相扣,那冰凉的发丝也缠绕上她的手指。 “怎么了?”他问。 杨波撩起眼皮,瞪他一眼。 “还不是你。” “我怎么了?”他咧嘴一笑,懒洋洋问。 “银屏说他第一次疼,后来就不疼了的,可……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疼。”一开始她理直气壮,到后面就呢喃似的低语。 阮承淋只觉得头顶上的筋在抽痛。 “我就说别信那丫头的鬼话,你还偏信。” “可银屏从来不骗我的。”她撅嘴,然后翻身,趴在他胸口,微微挺起身瞪着他。 阮承淋敛眉一瞥就看到她酥腻的胸脯在自己眼前晃,不由身体又是一热。 “喂,是不是你的问题?”杨波质问。 阮承淋正满脑子风月遐想,乍一听没反应过来,一回味,气的脸都差点绿。 这混账猴子,看来是不给点教训不行了。 他也不客气,瞧瞧,都要爬头上去了。 瞪眼,板脸,竖眉,翻身压住。 “哎呀,你说就说,动什么手呀。”杨波轻呼。 他将她压住。 “我呀,不光要动手,还要动……”他用腰顶过去,咧嘴一笑,双眼在昏暗的纱帐里蹭亮发光。 杨波嗯一声,立刻就没了底气,羞得整个人都快缩起来。 “别,我怕……好疼。”她颦着眉,低低呢喃。 阮承淋抱住她,头埋在她勃颈间深吸。半响才闷闷说道。 “好了,不碰你了,傻猴子。你疼,我心疼。” “可是……你……”杨波低语,不敢回头,手摸过去,指了指。 “别动!”阮承淋差点破功,低喝一声。 杨波吓得立刻僵硬,不敢再乱动。 “笨猴子,你再乱动,小心你马猴王爷严惩不贷。”阮承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恶狠狠低语,腰在她屁股上一阵厮磨。 杨波僵住不动,但过了会又忍不住低低笑。 “再笑,再笑马猴王爷就把你吃了。”阮承淋又威胁道。 她急忙捂住嘴,但回转身,往他怀里一靠。 阮承淋身体震动一下,一把将她压住。 “罢了罢了,傻猴子自己送上门,不吃白不吃。” 天宝朝 37 风云陡起 七月刚过八月初,天就越发闷热难当.天空时不时响起闷雷阵阵,可就是光听见雷响不见下雨. 阴嘟嘟的天沉甸甸的压着,没有一丝风,云也聚不起,天地之间就好似一个大蒸笼,生生要把世间万物全一锅蒸熟了。 人人都被这桑拿天搞的昏昏沉沉,一个个都像是浸透了汤汁的油条,绵软无力。不需动弹,就光坐着也能出一身汗。由于是阴天,一身黏糊濡湿的汗水烤不干,衣服就这么粘嗒嗒的贴在身上,一股子难受劲。 杨波躺在凉席上,一手摇着薄沙绷就的宫扇,一手抓着西瓜猛吃。 今年的西瓜长得好,皮薄瓤脆籽少汁甜,尤其是冰镇过以后,更是风味绝佳。往年她一到夏天就胃口不好,惧夏。但今年不知怎么的,从七月中旬开始,胃口就大好。 以前再喜欢吃西瓜,也顶多吃凉快就足够,三块就撑。今年她一个人一口气就能吃半个,还不带歇的。吃完了西瓜还能吃一碗饭,就着酸汤咸肉铺,哗啦哗啦吃的顺溜。 阮承淋直笑话她,猴子都快变成小猪了。 杨波不觉得,捏捏胳膊和腿,没觉得长肉。 可八月初的时候,王府里的裁衣来给她量身做新衣,这一量才发现,还真偷偷长了不少肉。 背上,腰上,和屁股都圆了不少。 杨波心里有些急,怕自己真变成一头猪。自从入了夏,暑热难当,阮承淋也不大带她出去玩了。她在王府里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唯一的休闲娱乐就是看侍女们做些刺绣针线,她自己也做,三个月还没绣出一朵花。再这样堕落的吃吃睡睡下去,只怕她再没有窈窕身姿,到时候就成了个球,滚来滚去满地转。哎呀呀,她是来做王妃的,又不是来做懒猪的。他是娶王妃,不是养肥猪。万一被嫌弃了退货,可怎么办? 她担忧的要死,开始每餐都少吃点。 阮承淋眼见心细,立刻就发现,追问之下得知她担心这个,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告诉她,有肉才好。猴子太瘦,抱怀里铬应。他就喜欢她肥嘟嘟的,抱在怀里软绵绵全是肉,手感才好。 杨波听了一开始心里舒坦,可回头一想又撅嘴。 敢情他以前抱着自己的时候还嫌弃她瘦? 阮承淋急忙又解释,说瘦也有瘦的好。再说猴子那不是瘦,是纤秀,是窈窕,是轻盈。 杨波糊涂了,那到底是瘦好还是胖好? 阮承淋满头汗,长叹口气,说什么都好,只要是你,瘦的胖的都好。 杨波已经不相信,觉得这男人满嘴的胡说八道,尽是敷衍她的甜言蜜语。这到底该胖还是该瘦,她还是自己拿主意。 想了几天后,她觉得每天克制着少吃一点太难受了。明明眼前摆着许多好吃的,明明她是堂堂晋王妃,工部尚书家的小姐,偏偏还要生生的饿着自己。这不是没事找事,没苦寻苦,瞎折腾。 有的吃就是福气,想吃就吃。 她在皇宫里过了十多年的憋气日子,如今好容易逃出生天,就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过日子。反正饭桶王爷说了,只要是她,胖的瘦的他都喜欢。那她就吃呗,敞开了肚皮吃。吃得圆溜溜的,他也会喜欢她。 于是乎,她就敞开了海吃。原先的每餐一碗变成了一碗半,西瓜从半个变成了大半个。 从早上一直吃到上床,有时候半夜睡醒了,还得再吃一点宵夜。 阮承淋倒也不拦着她,只是嘱咐侍女们注意些,不要给她吃油腻积食的东西,免得伤了肚子。 每晚抱着杨波,感受她逐渐圆润的身子,他还是挺满意的。 他刚见猴子那会,她还小,但其实不瘦。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一看就是个喜欢吃的主。倒是后来在皇宫里越呆人越瘦,等到娶过门的时候,都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脸也刀削似的锋利。他看着心疼,她受苦了。 现在眼看着这小女人又开始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睡,他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这说明她呆在自己身边感觉很安逸,很放松,所以一直被压抑克制的本性渐渐表露出来,这是她对他的信任。 刀削似的脸添了肉以后,原本的凄凉和哀怨已经消失,变得红润开朗。消瘦的肩膀也长开了一些,胸也涨鼓鼓挺起来,屁股上多了不少肉,是的原来 窄窄地小屁股变得浑圆丰腴起来。这胸和屁股一大,腰肢虽然添了些肉却反而显得比以前还纤细。晚上她侧躺在床榻上,峰峦叠起,凸凹有致。伸手触摸上去,从上到下都是一股子绵软滑腻,每每都搞得他火烧火燎的难受。 他一摸她腰,她就笑的发软大跌,扭来扭曲像条蛇似的。扭的他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她偏生还回转头,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他,埋怨他打搅她吃东西。 吃吃吃,只顾着自己吃,他也饿着呢,也想吃呢。他忍不住的抱怨。 这傻猴子还真就拿了自己的点心塞他嘴里,美名其曰有福同享。 他才不要和她分享那些,他就想单独享用她这倒可口的美味。 结果这猴子就扬扬得意的偷偷笑,一脸的狡猾。 他立刻明白,这傻猴子一点也不傻,她装傻戏弄他呢。 这小丫头怎么才几个月就变得这么坏起来,都快变成个小妖精,整天折磨他。 不客气了,扑过去吃掉。 她这般甜美可口,伶俐可人,他捧在手心里似的呵护,心都要被涨满了。 活了这三十多年,今时今日方才知道什么叫如胶似漆,什么叫恩爱缠绵,什么叫天长地久。他以前总觉得夫妻就是过日子,相敬如宾,也说不上多眷顾,平平淡淡和和睦睦就行了。男人嘛,除了女人还有许多更重要的要忙。现在才知道为啥自古昏君层出不穷,大多还是迷恋美色眷恋娇人,这不是自律和定力的问题,也不是明白不明白的问题,这是遇上了还是没遇上的问题。 这再硬的钢,遇上了这一把三味真火,也只能乖乖融化。 他现在就恨不得整日和她缠绵,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什么天下大事,黎明苍生,该谁管就谁管去。 他现在就想做个昏庸的王爷,整天陪着娇娘美眷,过这恩爱缠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 王府里的下人们从上至下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都说王爷自打去了新王妃以后,整个人都年轻起来,倒像刚娶了媳妇的少年郎,整日的兴高采烈,见谁都给笑脸。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晋王殿下的笑脸,比如太子殿下和皇帝陛下就得不到。 不过皇帝和太子这几天也没心思理会晋王露不露笑脸,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烦心事。 西北的战事又起了,图染经过内斗之后虽然 元气大伤,和天朝订立了和解的盟约,每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天朝的岁礼。但架不住隔壁回回的调唆和利诱,又打起了抢劫掠夺的念头,这不,和回回两国凑成了十万大军,又来骚扰边关。 本来镇守西北的是超重的老将王恩义,老将军年过七旬,老当益壮。这几年守着西北边关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可到底他是年过七旬的人了,守关还行,出战也实在为难人家。图染和回回又都是游牧民族,最喜欢搞突然袭击和频繁的小破坏,最是缠人磨人。 王恩义也知道自己这把年纪恐怕不能对战,早早的上了表委婉的陈述了一些意见,希望朝廷能派一个年轻一点的将军过来,一守一攻,攻守兼备,方才是万全之策。 可问题是派谁去好呢? 这西北可是边疆要塞,那里又有天朝最重要的边关军,多大十二卫二十万之众。这一个将军派过去,可是要挑起一般的责任,实在是个要害人物,分量颇重。 朝廷里几派势力都想让自己推荐的人上去,可那边催得紧,这边扯皮的厉害,怎么不让皇帝为难头痛? 上一次王恩义这一个人物,朝堂也扯皮了快半年才定下。这次难道要再扯半年?可等半年的话,这西北边关的军情也不知道会搞成什么样? 皇帝可不敢拿自己的天下去让这群朝臣扯皮。 但问题是内阁要是不认同,皇帝直接下旨也不合法。 这可真是难死人。 思来想去,只怕还是要从摄政王,晋王殿下阮承淋,老六身上入手。 只是因为太子的事情和老六搞的有些僵硬,皇帝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 最后还是太子阮宣妏自动请缨,说既然是因为自己惹得六叔不快,不如还是自己去解决。再说六叔也不是不是大体的人,这天下和个人,孰轻孰重总还是 有分寸的。 可阮承浩还是担忧,老六固然一向识大体,可到底也是男人,万一在这事上一个想不通,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太子。 但阮宣妏心意已决,他认为自己总要面对六叔,总要和他直接交锋。与其将来仓促,不如现在就开始适应磨合。一回生二回熟,他和六叔总是面对彼此的。 阮承浩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才应允,只是依然再三嘱咐,让阮宣妏克制,恭谦。比较他目前还没有这个实力和他六叔斗。 阮宣妏躬身行礼,郑重应承。 看着他这样,阮承浩也明白,这孩子还是知道轻重,听到心里去了的。只是到底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他还是有点担心呐。 这天气暑热难当,他陈伤复发,每夜都疼出一身汗,人也虚弱无力。 倘若不是因为这糟糕的身体,他们父子俩何尝需要这样憋屈。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世事多沧桑呐。 天宝朝 38 故友 八月十二,临近中秋佳节。 傍晚时分,长安街道路两旁依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果子铺糕饼店都热闹的叫卖着各种月饼,百果馅,猪油芝麻馅,白糖馅等等等等。 刚出炉的月饼热乎乎香碰碰,从街口就能闻到味,路上的行人无不为之吸引。 杨波坐在精巧的小车里,透过薄纱车帘也闻到了这香气。 但今日受了累,她觉得没什么胃口,闻到了肉馅味还有点觉得恶心,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王妃,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贴身伺候的侍女飞烟立刻扶她一把,凑过来问道。 杨波用熏了薄荷香的手绢掩了掩唇,微微皱眉,摇摇头。 “没事,只是被外面的味道冲了一下。” “那奴婢吧大帘子放下,挡挡?”飞烟说道。 杨波摇摇头。 “不用,放下大帘太闷了。” “那奴婢让王福来把车赶快点,到僻静些的路子里,避过这味。”飞烟又提议。 “也好。”杨波皱着眉点点头。 飞烟撩起车帘一角,朝赶车的王福来喊了一声,嘱咐他把车往僻静些的道路里赶。王福来应一声,调转车头。 避开了这股子油腻腻的味道,又让飞烟把帘子卷了一角起,透进更多的风。 感受到新鲜空气不断的吹进来,杨波觉得胃里的难受好了许多,但她依然觉得有些累。 今天则么会感觉这么累?其实她也没出过什么力,就是回了一趟娘家,去看望了一下母亲和婶子们。 一晃眼嫁到王府都快四个月了,她一直忙于享受这如愿以偿的自由享乐生活,一是都顾不上回家看看。眼看着中秋佳节在即,这才想起来已经好些日子没和家人团聚。课如今她身份已经成了王妃,无论是家人见她又或是她见家人,都不再像以前那般简单容易。 如果摆了全套依仗大张旗鼓的回娘家省亲,岂不是要劳烦的杨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忙的团团转来招待她一个人。到时候好端端的天伦之乐旁边还塞那么多人盯着看着,多别扭呀。想想她就起一身鸡皮疙瘩,头疼极了。 她只是想见见家人,叙叙天伦,随便聊聊家常,做一个寻常女儿该做的事情。 好在阮承淋很体贴,见她为这事头疼,就自作主张安排下去。就派两辆车,跟两个丫头两个婆子伺候,在三个小厮两个车夫陪同。低调的回家,只当是寻常大户人家女儿回家看父母,并不摆王妃的仪仗和排场。只是嘱咐她早去早回,天黑之前必须回王府,且一路上不能在别处停留,不许贪玩。 看他这嘱咐,杨波撅嘴抗议,还当她是小孩子不懂是呢。 杨家人也一早就得到通报,听说小姐要回门,虽说不上什么正式的省亲,但也少不得忙碌一番。 虽说是按常礼参见,可到底杨波如今是王菲的身份。一到杨家见了父母兄弟婶子,大家一时还都挺别扭,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是该叫妹妹呢,还是叫王妃? 论辈分,杨波最小,可论名分,她最大。一时相见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挺尴尬。 后来还是杨老爷做主,大家就不用叩拜大礼。但到底尊卑有别,就施常礼。 杨波坐在上首,家里的男人由杨老爷带头拱手作揖。女眷由杨夫人带头屈膝作福,算是见礼了。 依次行完了礼,杨波又下了坐,按照家里给二老福了一福,算是还礼。 然后男人们就出去上朝,女眷们都留下陪杨波说说话。 吃过了中饭后,又休憩了一会,等日头稍微斜了,就上车回王府。 杨夫人拉着杨波的手恋恋不舍,唏嘘感叹。杨波入了王府四月,整个人就圆了一圈,脸上的笑容也开朗起来,看来日子过得很舒心。杨夫人是个细心人,看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的言语举止就明白,女儿在王府里颇受宠爱,没有受到任何欺负。 看着她开心,做母亲的就开心。这个女儿为杨家受了十多年的苦,如今终于苦尽甘来,收的云开见日出。等日后再添上个郡王县主,女儿的位置就稳如泰山,再无后顾之忧。 不过女儿才嫁过去没多久,这事还不用太急,所以她也就没提。 杨波也有些舍不得,以前天天能看到的人现在要见一面却这么不容易。这次见了不知道下次又是何时才能见面。 旁边的贴身侍女飞烟急忙劝慰,说王妃和杨夫人不必难过,王爷说了,以后王妃想回家就只要和他说一声就给安排,并不难。 杨波听了以后心里甜滋滋的,为他的体贴和善解人意。 杨夫人也很满意,明白晋王殿下对自家女儿非常中意上心。这女人一旦嫁了人,丈夫就是天。倘若得不到丈夫的宠爱,那就跟天塌了差不多。原本担心这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恐怕不知道收敛,在王府里也乱耍脾气性子惹恼了王爷。又怕王府里那些原本就有的良娣孺人仗着老资格给下马威,又或刁奴恶仆仗势欺负人。怎么想怎么不放心,怎么想怎么焦虑。现在看来,是做娘的低估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在皇宫那种地方,十几年都过来了,难道还会过不了王府这一关? 这才心里踏实了,送她上车。 杨波自午憩醒了之后就觉得身子有些重,一股子困倦乏力的感觉。这种感觉这几天才有,以前不曾有。 她一直觉得是惧夏乏力,也就没在意。但今天不知怎么的,上了车以后一路晃悠,就越发觉得难受起来。尤其是闻了路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味道,胃里泛起一股子酸意,只想呕吐。幸亏改了道,避开了那恼人的味道,又透了风,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 但胃里依然觉得难受,使得她一路上不由微微皱眉,精神也不大好起来。 飞烟看她脸色也不大好,心里也着急。寻思着货到王府就传太医来看看,王妃千金之躯,可不能有丝毫马虎。更何况王爷对王妃又那么上心,万一有个好歹,她们身边伺候的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为了避味马车走了小路,绕了一些远路,等车赶到王府所在的西大街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杨波在车里眯着眼休憩,在快到角门的时候,从车帘撩起的那条缝里望出去,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立刻直起身,伸手撩开帘子一些,看出去。 没错,就是他。 那身影虽然穿着一身常服,头上带着文士冠,看起来好似一个文人书生。但宽宽的肩笔直的腰都透露出,这是一个练武之人。 他正牵着马要走,听到车轱辘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浓眉大眼,挺鼻厚唇,果然正是他。 下意识的,杨波想也没想就喊出声。 “韦若彤,南平郡王。” 韦若彤抬头定睛一看,迎面而来的精巧小车里探出半张脸。 那弯弯柳眉,乌黑大眼,不正是当年那个撅着嘴鼓着腮帮子给他许多白眼的小姑娘,杨波。 对了,如今她已经不是废院子里那个落魄的小姑娘,现在她已经是晋王妃。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里揪痛一下。随即又自嘲苦笑,他现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来替她揪痛这一下。 杨波招呼王福来停车。 车刚停,她就亲自起身去撩车帘子要下去,结果头一晕,晃了晃险些要跌。飞烟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一把扶住她。 “王妃,小心。这儿不是见人的地,步入进去吧。” 韦若彤也被吓到,一步上前伸手欲扶。随即想到如今身份有别,急忙抽回手拱手作揖行礼,低头说道。 “南平郡王韦若彤见过晋王妃。” 杨波定住神,揉了揉眉心振作起精神。朝飞烟摆摆手,大大咧咧说道。 “没事没事,这儿冷僻的很,也没外人。南平郡王也是我的故交,好几年没见了。今日见着了就是缘分,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哎呀,你快免礼吧。什么晋王妃,还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姑,要不是亏得你照顾,也不是道能不能活着呢。”说着,她朝韦若彤咧嘴一笑。 韦若彤抬起头,看她那爽朗的笑,心里既欣慰又惆怅。 看得出,她现在过得很开心。他知道晋王从以前就对她很在意,但没想到她真的会变成晋王妃。曾经他也想过。。。。。。但现在。。。。。。 唉,都过去了。往事如烟,随风而去。世事沧桑,人生变幻莫测。 这一切都是缘,他和她看来注定是有缘无分。 只要她过得好,生活幸福,他也会替她开心。 于是他淡淡一笑,摆摆手。 “王妃说笑了,哪里谈得上什么照顾,都是晋王殿下的嘱托。我不过是尽点绵薄之力而已,不足挂齿。” 见他对自己客套生疏,杨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看着他,记得以前这人总爱笑,咧着嘴爽朗大笑,尤其是打趣自己捉弄自己的时候,笑得是满脸开花。虽然那时候挺可恶的,但回想起来,也是给她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至少和他斗嘴埋怨的时候,她就不想那些困苦的生活了。 在她最艰苦最寂寞的岁月里,他带给她许多热闹的时光。以前她年纪小不懂,只当是他替韦皇后卖命,不过也是奉命行事,好藏祸心。现在想想,他一个堂堂郡王,何至于要靠为难她一个落魄姑姑来博前程。 当然,她现在也明白当初这男人多多少少对自己有一些暧昧的想法。但这些不能掩盖他身上善良淳朴的优点,他是皇宫里不多的正人君子,从来不因为是手握权力位居郡王就随便欺凌弱小,反而处处宽厚待人,在皇宫里奴婢之前口碑很好。 自当年他被天顺皇帝派去行宫看护大长公主之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最近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到过什么为难? 说起来,现在韦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前他照顾过她,她都没来得及感谢。现在如果他有什么难处,她倒是很想尽些微薄之力。 只是,恐怕大男人都不愿在女人面前露短绌,她不好问,问了他也未必会说。 “你。。。。。。最近过得好吗?”杨波轻声问。 韦若彤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微微一笑。 “好,很好。” “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前几天。” “还走吗?” “要走,等朝廷的任命下来就走。” “还是回行宫那边去?” 他没说话,摇摇头。 “怎么?出了什么问题吗?”杨波张开嘴,不解问道。 他微微笑,摇摇头。 “没有,是有新的任命。” “不在京城吗?” 他点点头。 杨波皱眉,不语。她明白,皇帝和太子终究是不会信任他的。他到底是天顺皇帝和韦太后的人,和他们父子两个不是一条心。 “要去哪里?”很远吗?危险吗?“她忍不住担心,问道。 韦若彤不语,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杨波明白他这是不便和自己明说,朝堂上的事她从来不管,只是一想到这个善良正直的男人如今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她心里总觉得不自在。 罢了,他不说她也不好再问。不如回头问问自家的马猴王爷,看能不能给帮点忙。 两人各自思量,意识都沉默下来。 飞烟上前提醒。 “王妃,天色不早了,王爷还等着我们呢。这儿风大露凉,王妃要小心身体,不如先进去吧。” 韦若彤听到她这么说,急忙也拱手作揖。 “时候不早了,微臣不便打搅王妃,就此告辞了。” 杨波心里还有话要说,听他要告辞,不由有些急了。伸手上前一步,疾呼。 “等一下,我。。。。。。” 这一步刚跨出去,还没等她脚步落定,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胸闷反胃。 她眉头一皱,双目一黑,腿脚一软,咕咚一声,昏倒过去。 “王妃,王妃!” “阿水,阿水!” 立刻惊得所有人都慌乱起来。 39 孩子 晋王府内殿,纱帐笼罩,香雾缭绕。 所有人进进出出都轻手轻脚的,说话也低声细语,好似怕稍微一点大声就惊醒了什么重要的人。 阮承淋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到,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皱着眉,走几步就抬头看一眼,薄薄的纱帐阻挡着他的视线,看不清里面的人到底怎么个情况。 但即便看不清,他也知道,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上还有细细的薄汗。 阿水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闷闷叹口气,他几步走到太医沈廉身边,微微低头看他。 沈太医凝眉诊脉,先是皱眉,然后面色转暖,微微含笑点头。 阮承淋看他先忧后喜的脸色,心里越发不解焦急。 “怎么样?沈先生。”催促低声问道。 沈廉慢悠悠起身,捻着胡须呵呵一笑,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王爷,借一步说话。” 阮承淋跟着他到屏风外。 “先生,王妃她……” 沈廉拱手作揖,给他见了个大礼,笑呵呵说道。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身体没有大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王妃身怀有孕,所以才会稍微有些虚弱,待老夫开几贴安神养胎的汤药,吃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身怀有孕?你是说……王妃她……又孩子了?”阮承淋听了双眼一亮,伸手一把握住沈廉的手,幸喜追问。 “证实证实,老夫给王爷道喜了。”沈廉又作了一个揖,笑眯眯说道。 阮承淋放开他,搓着手来回不停走。 “哎呀,有孩子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猛转回头,一锤掌心,咧嘴朗声一笑。 “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她去。” 说完,就把沈廉扔在外面,一个人兴冲冲的跑进去。 立刻又伶俐的小太监过来招呼沈廉,将他带到桌案前些方子好让奴婢们去抓药伺候。 沈廉坐在作案前刷刷几笔就写好了方子。他对阮承淋一把年纪了却好似第一次当爹的高兴劲,有些莞尔。这样看来杨老爷家的这位千金还真是在王府里受尽宠爱,回头他得去杨老爷家报个喜,讨杯喜酒喝。 写完了方子,内侍招待小奴婢上好茶,自己则捧着方子送进去给主子看。 …… 沈廉退出去后,杨波就睁开眼。 侍女们帮她把帘子撩起,她一眼就看到兴冲冲跑进来的阮承淋。 “阿水。”阮承淋一屁股坐下,握住她的手满脸堆笑。 杨波却羞涩的低下头,脸红扑扑的。 刚才沈廉和他的对话她在里面听的一清二楚。 有孩子了?着消息真有点炸着她了,她感觉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喜得是自己这么快就怀上了孩子,这是一件大喜的事情,所有人都会感觉到开心和幸福。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将他和她更紧密的维系在一起。从此,他和她将因为这一个生命永远也无法分割。 忧的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负担这一个生命,她方才虚弱的晕倒了,是不是孩子有什么不好?还有,生孩子的痛苦她是见识过的,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把这孩子平安的生下来? 虽然说养孩子她有经验,可怀孩子生孩子可真真是头一遭。这往后还有好长的日子要挨过去,不知道她行不行? 一想到这些,她不由心里发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孩子,人就脆弱起来。抬起头,她怯生生颤悠悠的看向他,眼眶一湿,掉下眼泪。 “傻孩子,哭什么。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瞧你这点出息。”阮承淋立刻被泡酥了,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用衣袖轻轻帮她拭去眼泪,笑眯眯打趣道。 “我怕。”杨波颦着眉,怯怯的撒娇。 “怕什么?是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别人都能过,猴子你也一定行。再说,还有我呢。”阮承淋捏捏她的脸颊,笑着说道。 “你?你又不能替我生。”杨波嘴一撅,埋怨。 “傻孩子,我要能替你生我就替你生了。”他想也没想就说。 杨波看着他,想想他挺着大肚子穿着朝服去上朝的模样,忍不住噗呲一笑。 “笑什么?是不是又想着怎么编排我了?”他详装怒,瞪眼。 杨波抿嘴笑。 “你大着肚子去上朝,一定能吓死那满朝文武百官。”说完,又忍不住笑。 阮承淋也笑,伸手刮她鼻子。 “就你猴子心眼多,竟取笑你家王爷,看我不打你屁股。”说着,他扬起手,要拍打她屁股。 杨波抿嘴,将肚子一挺,洋洋得意。 “打吧,往这儿打。” 阮承淋举着手,好气又好笑。 “好啊,这就开始仗着肚子欺负起我来了?反了反了,今天非得教训你不可。好,我不打你。我啊,舍不得打你,也舍不得打咱们的孩子。我啊,我有法子降你。”说吧,他在手指头上呵气,嘿嘿笑两声。 “哎呀,你……你怎么能这样。”不用他挠,杨波就觉得浑身的痒痒肉都发作起来。急忙一把扯了薄毯吧自己整个罩住,当起缩头乌龟来。 “哼哼,这下知道你家王爷的厉害了吧。”阮承淋用手指头轻挠她腰。 隔着被子杨波就扭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哎呀,好人,好王爷,饶了我吧。”她立刻求饶起来。 阮承淋却不放过她,一手扶着她一手往腰里悲伤后脖颈挠,挠得杨波笑出眼泪,人都扭成一团。 这时,捧着药方的内侍到屏风便,低着头躬着身轻声唤道。 “启禀王爷王妃,沈太医的方子写好了。” 阮承淋这才停下手,杨波从薄毯里冒出头,撅着嘴瞪他一眼,脸笑得通红欲滴,双眼水汪汪含情带羞,好似盛开的雨后玫瑰,娇艳动人。 看得他心里一阵暖流趟过,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口。 杨波嘤一声,羞的低下头,伸手指指屏风那边。 阮承淋这才克制住,轻咳一声,将凌乱的被褥稍微整理一下,然后坐直,面朝外。 “拿进来吧。” 内侍这才低着头,恭恭敬敬托着方子呈上。 阮承淋结果方子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就点点头。 “纳溪区照方子取药去吧。另外,药取来了就在这院子里煎,嘱咐他们仔细伺候,不可出任何纰漏。不然,严惩不贷。” “是,奴婢晓得。”内侍应承道,然后退出去。 阮承淋回头,抚了抚杨波的脸。杨波含笑低头羞怯,伸手抚了抚肚子。 “怎么不见肚子大?也没有什么动静?我听银屏说孩子会在肚子里动,还会踢人呢。” “傻猴子真是傻猴子,你肚子才几个月?等能踢人得六七个月以后呢。”他伸手点点她的额头,笑骂。 杨波甜甜一笑,皱皱鼻子。 “好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我出去送送沈廉,再问些注意的事。回头等药好了,我就来陪你。”他扶她躺好,有掖好薄毯,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道。 “那你可早点回来,我等你。”杨波乖乖的点头说道。 她手抓着毯子,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有些担忧有些欣慰,水灵灵的眼睛配上她娇滴滴怯生生的神态,恰好似一指渴求关爱和照顾的小动物。 阮承淋看的怜爱不已,捏捏她的手,这才恋恋不舍的出去。 …… “王爷太客气了,还要亲自送老夫,真是另沈某惶恐呀。”沈廉捻着胡须呵呵笑,朝阮承淋拱了拱手。 阮承淋摆摆手,笑笑。 “哪里话,你我也算故交,送送你也是应该。再说了,王妃的身体以及腹内的胎儿,我也有很多要向你讨教的。” “嗯,说道这个,老夫倒也确实有些话要对王爷你禀告。”沈廉神色微微一凝,郑重说道。 “怎么?是不是王妃和孩子有什么不好?”阮承淋心立刻提起。 “王妃和孩子都没什么大碍,吃上几副药就能平安。” “那是……” “方才我给王妃诊脉,发现她体内有一股寒湿之气,这股气在平时尚无有大碍,但现在王妃身子重,就有些吃不消,故而才会晕厥。我开了方子调养,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王爷得吩咐下人们注意,万万不可给王妃吃湿冷的食物,助长这股寒气。不然……” “不然会怎么样?”阮承淋皱眉,心里担忧。 “不然就会坠宫导致滑胎小产,这都还算小的。王妃的身子湿寒,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这又是头一胎,如果滑胎,将来恐怕会难以生育。”沈廉压低声音,郑重说道。 阮承淋吸一口冷气,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这湿冷之气是怎么来的?我瞧着她一直很健康,平时也没有什么病痛,怎么会……” 沈廉点点头。 “王妃这湿冷之气只怕不是胎里带来的,乃是后天劳损所致。比如冬天里冷水沾手,或者秋冬天喝凉水,月信之期不注意,也沾冷水吃冷食,长年累月就会在体内种下湿寒之气。如果平时注意些,无有大碍,但对未孕女子则会宫冷湿寒,不易受孕。一旦受孕也要注意安胎保养,不然也会保不住孩子,滑胎小产。而一旦头胎不保,往后受孕怀胎就越发不易。王爷一定要让伺候的奴婢们注意这些,即便是如今大暑伏天,也不能再让王妃吃冷食捧冷水,一定要注意保温安胎。” 阮承淋一边听一边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对了,先生觉得王菲的产期会在何时?我好提前做个准备,到时候也还希望先生能来坐阵,给我安安神定定心。”他笑着说道。 沈廉呵呵一笑。 “王爷对王妃真是恩爱眷宠,杨老爷实在是有福气。” 阮承淋低头一笑,算是默认。 沈廉掐指一算,摇着手指说道。 “今日诊脉,我估摸着王妃肚子里是四个多月的胎。这样算来,应该是正月底二月初会生产。但前后总不会超过二月初十。” “四个月了?”阮承淋听完以后双眉一凝,神色有异,脚步也停下。 沈廉看着他,呵呵一笑。 “王爷不必担忧,王妃的胎确实有些偏小,四个月了肚子也没显出来。但老夫可以确保,孩子无有大碍,胎脉有力沉稳,生命力旺盛。” 阮承淋听了他的话,脸色依然没有好转几分,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送到二门,马车已经在院子里侯着。 “王爷留步,老夫告辞了。”沈廉转身,拱手作揖施礼。 “先生慢走,有什么事我会差人来叫先生的。”阮承淋收拾掉脸上怪异的神色,微微一笑,抬了抬手。 “王爷抬爱,老夫定然恭候。”沈廉起身,从回廊上下台阶到院子里。 小书童立刻上前扶他上车,等坐定了,车夫就拉着马掉转头,慢慢朝外面走去。 阮承淋起身,一个人在回廊里走,越走眉头皱的越紧,脸色也越难看。 …… 他没有回杨波住的小院,而是去了自己的听涛水榭。 进去以后就把所有伺候的奴婢都挥手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里面发呆。 沈廉最后的话好似一盆冰水泼在他头上,吧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呆坐在椅子上,感觉五内俱焚,心痛如绞,冷汗都一阵阵的冒出来,顺着额头淌下脸颊,就好似在流泪。 伸手抹一把,眼睛被汗水渍到,一阵刺疼,以至于真的冒出眼泪来。 深吸一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闷闷的胸口一阵阵抽痛。 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沈廉的话。 那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四个月,就是这四个月,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阿水嫁给他野菜四个月,刚过门的时候他压根就没碰过她,一直相敬如宾就是怕她又心理抗拒。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何必多此一举? 倘若当时就碰了她,现在他就不会这么痛苦难过。 至少他可以安慰自己,这孩子可能是自己的,现在……他却输的一败涂地。 四个月……这孩子显然肯定绝对……不是自己的。 这孩子属于谁,不用猜他也知道。 可是…… 为什么会是那个人的?这是为什么?老天爷怎么能这样?这样捉弄他,这样折磨阿水? 难道发生在阿水和自己身上的苦难还不够多?难道阿水和自己被伤害的还不够?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去面对阿水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一脸甜蜜的模样,令他心碎,令他心痛。 他该怎么办?该告诉她这个可怕的真相吗? 不,不能,绝对不能。 阿水刚刚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她刚刚才对生活重拾了信心,她现在开始笑了,开始慵懒的享受着生活,开始像以前一样会对他撒娇,使小聪明,斗嘴。 她现在很快乐,很安逸,很幸福。 他不能破坏她的幸福和快乐,他答应过她也答应过自己,要给她快乐给她幸福,要保护她。 所以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去伤害她。 可他却无法面对那个孩子。 这孩子就是一个孽种一个耻辱一个噩梦,它就像一个毒瘤一般霸占着原本该属于他和阿水孩子的幸福,一天天成长起来。 他恨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美好的生活。这是一片可怕的阴影,而且会越来越大。 他突然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死去,可立刻又为自己这样可怕的恶念感到羞耻。 他可以不念孩子,但不能不顾及阿水的身体。 阿水的身体那么脆弱,她之所以会这样脆弱就是因为当年在废院子里过了苦日子。她原本是侯门千金,侍郎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应该养尊处优安逸度日。可他没能保护好她,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受难,以至于作下一辈子的病根。 现在他能保护她,也承诺要保护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欲恶念而再次伤害她。 可那个孩子……他无法接受。 他无法面对,他痛苦极了。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天宝朝 40 病 杨波一直等到月上柳梢,也没等到阮承淋来陪她喝药. 苦滋滋的药汁她皱着眉头喝下肚,那味道就一直留在嘴里怎么也化不去. 他怎么了?为什么失约?出了什么事? 她心里忐忑不安.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从来不失约,答应过她的任何事都记在心里,每一次都保证兑现. 可为什么这一次...... 她觉得很不安,有一种直觉,事情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己? 为了什么?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别的什么? 难道是皇宫里有什么不好?或者杨家有什么不好?难道又要宫变?政变?天变? 她越想越恐慌,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起身. "王妃?"飞烟立刻过来扶她. "晋王呢?他在哪里?我要见杨波抓住她的手,焦急问道. 飞烟摇摇头. "奴婢不知." 杨波皱皱眉,扶着她的手臂站起身,眯了眯眼,等头晕的感觉退下去了,这才站定. "我要去找他,你带路." "王妃,王爷交代过,您的身体要紧,不可乱动."飞烟急忙劝阻.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现在就要见到他.如果你不能带我去,那我找别人."杨波一把抹掉她的手,自顾自朝外走. "王妃,等等我."飞烟急忙跟上她. "王妃,外面风大露重,您的身体还虚,万一受了风寒,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呀."她快步到杨波面前,噗通一声跪下,阻挡住她的去路. 外面伺候的太监宫女也急忙跪了一地,齐声呼起来. "王妃请保重金体." 杨波停下脚步,冷冷环视一周,瞪眼喝斥. "怎么?你们不带我去还要拦着我?这是谁给你们的权利,谁定的规矩?我是王妃,要见晋王,难道还要你们这些奴婢的准许不成?" "奴婢不敢."飞烟急忙磕头. "奴婢是怕外面的风露......" "够了,难道这一点风还能把我吹跑了不成?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这王府也不是天寒地冻的大西北.我现在就要去见晋王,见我的夫君."杨波打断她的话,喝道. 这时,喜婆在外面听到这阵仗,急忙小心翼翼进来,在门口跪下. "奴婢喜婆给王妃见礼."她朗声说道,深深磕个头. 她不是杨波这个院子里的奴婢,今天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不想就凑到了风口上.知道晋王对王妃恩宠有加,不能怠慢.眼见这一群奴婢不知道好歹冲撞了,于是急忙过来安抚. 她这样一弄,屋子里原本绷着的气氛一下就冲淡了些.杨波冷哼一声,别过头,绕过飞烟来到喜婆面前. "喜婆免礼,快起来." 喜婆起身,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看杨波一眼. "王妃息怒,都是这些奴婢的不是,没有伺候好您.也是我喜婆的不是,没有管教好这些小奴婢." "和喜婆无关,都是他们的错."杨波急忙摆手. "王妃您别为了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置气,您是千金之体,王爷心尖尖上惦记的人,你可得保重自己,万不能为了这些奴婢伤了贵体.来,我扶您先坐下,喝杯热茶顺顺气.这些奴婢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您和我说,我来训他们."喜婆伸出手,笑眯眯扶着杨波的胳膊,将她往桌案边带过去. 杨波轻叹口气,由她抚着自己坐下.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想见晋王.可他们不带我去,还拦着我." "哟,这可是她们的不是了.王妃要见王爷,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她们不带您去还拦着您,真是该挨板子了.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皮都痒了."喜婆说道,回头指指那些依然跪着的小奴婢们. 杨波摇摇头. "算了,为了这么点事让他们挨板子,我也不忍心.哎,喜婆,他们不带我去,你带我去好不好?"她拉住喜婆的手臂,央求道. "哎哟,王妃您可折杀老奴婢了.您要见王爷,我们做奴婢的就得让您见到王爷.只是王妃您听我慢慢和您说."喜婆急忙作揖,摆手. "怎么说?难道还有什么难处?"杨波不解起来. "回王妃的话,见王爷哪有什么难处.只不过王府地大屋子多,一时喜婆我也说不出王爷究竟在何处.王妃您要见王爷,让我喜婆带着去,那是看得起我老婆子.可老婆子我也不能把王妃你带着满王府的转悠去找王爷,这不是让您受累嘛.我呀是这么想的.咱们先派人去找王爷身边跟着的小厮,知道了王爷在哪里之后,再带王妃您过去.这要是万一王爷有什么正事见什么要紧的人,王妃心里也好有个数,需不需要回避也好有个准备.您看这样成不?"喜婆说道. 杨波点点头,心想自己方才也确实有些鲁莽了. "喜婆说的是,那就快叫人去找吧." "哎哎,王妃您别急,方才在外面听到您要去见王爷,老奴婢我就已经招呼院子里的小丫头去找了.估摸着一会就能来回话." "那就好,我等着."杨波这才稍微安心了些,然后回头看向那些跪着的奴婢. "你们都起来吧,没事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她微带歉意,轻声说道. "起来吧,王妃大人有大量,还不谢恩."喜婆在一旁又说道. "谢王妃恩典."众人这才谢恩起身,慢慢散开. 喜婆朝飞烟使了个眼色,飞烟会意,嘱咐小宫女端来滋补的燕窝羹端过来. 喜婆双手捧了燕窝羹放在杨波眼前. "王妃先喝点燕窝羹,润润喉咙吧." 杨波没什么心思吃,摆摆手. "我没什么胃口,也没心思吃." "王妃,您没胃口指不定肚子里的小王爷有胃口呢.能吃就吃点吧,吃到肚子里多少能滋补些."喜婆笑眯眯劝道. 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杨波不由伸手扶了扶自己的腹部,心里泛起甜丝丝的感觉. 喜婆把燕窝羹往前推了推,杨波这次没有拒绝,捻起银勺搅了搅,然后舀了一勺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刚吃了两三口,就听到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小宫女惊慌失措的跑进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噗通摔了个跟斗. 杨波被惊到,立刻抬头看过去. 喜婆皱了眉,低声呵斥. "咋呼什么?连规矩都不懂了?万一惊吓到王妃,你可吃醉的起?" 那小宫女顾不得揉摔疼了的膝盖,急忙撅着屁股在地上跪好,连连磕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妃恕罪. 喜婆还要斥责,被杨波伸手阻止,轻轻摆摆手. "算了,她也是无心.起来回话吧.可问到了王爷在哪里?" 喜婆这下松了绷紧的脸,朝杨波和气一笑,抬抬手,让那小宫女起来. "快回王妃的话." 小宫女起身,低着头回禀. "回禀王妃,奴婢问了王爷跟前的小厮,说王爷送完了沈太医之后就独自一个人在听涛水榭里待着,一直到现在还没出来过." "听涛水榭?这地方好像去过,那儿有一大片竹林子是不是."杨波说道. "对对,王妃说的没错."喜婆直点头. "既然王爷在那里,那我们就过去吧."说着,杨波站起身,准备出发. "王......王妃......王爷已经不在那里了."小宫女又结结巴巴说道. "什么?不在了?可你刚才不是说......"杨波疑惑问道. 喜婆瞪那小宫女一眼. "怎么回话的?好好一次说清楚." "是,奴婢说的不好,王妃恕罪.是这样的,王爷在听涛水榭从晌午一直待到傍晚,下人们怕有什么事,就敲门问了问.结果里面没动静,大家也不敢轻易打搅.后来是瑞福公公推了门进去看,结果发现王爷在里面喝酒醉倒在椅子上睡着了.还有,因为开了窗,水榭里过了水的凉风吹了一下午,王爷就着了凉."小宫女一五一十说道. "什么?着了凉?要紧吗?找了太医没?吃了药没?"杨波听了立刻焦急问道. "回王妃话,瑞福公公和小厮们把王爷扶回卧室后就传了太医来看,已经开了方子煎药了." "那要紧不要紧?"杨波又问.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也是刚打听到就急忙回来禀告,也没有细问."小宫女回答道. "这......这怎么会这样,快,快带我去见他."杨波听了急的团团转. 喜婆急忙扶住她,然后招呼飞烟道. "快,去拿披风来,给王妃披上.在叫小奴婢们点了灯在前面伺候,我亲自送王妃去千壑殿." 飞烟跑着过去取了披风给杨波穿上,喜婆和她一人一边扶着杨波往外走. 路上杨波急得三步想并做两步,可喜婆和飞烟可不敢让她这样匆忙赶路,扶着她慢慢走,生怕万一哪里拌着磕着就不好了. 这天黑灯昏,从杨波的翠微殿到千壑殿要穿廊过园,路程不算短,杨波身子虚还怀着孩子,这万一这两个千金体有什么闪失,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杨波由着她们带自己绕着园子走啊走,心跳的突突直扑腾.怎么自己才看过太医,他就也看上了太医? 他现在可不仅仅是自己的保护天神,也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他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41 道喜 阮承淋睁开眼看到的是杨波担忧的面孔,她就坐在他的床边,一看到他醒过来,就立刻露出幸喜的笑脸。 “啊,醒了,醒了。” 说着,她眼角就冒出眼泪,用手背抹了抹。 阮承淋咧嘴朝她笑笑,伸出手想要替她拭眼泪。 “哭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事?我好好的呢。”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抿抿嘴,她不好意思的一笑。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时就没忍住。” 阮承淋动了动,杨波立刻紧张的伸手,将他扶起。旁边伺候的奴婢立刻给他身后垫上软枕靠着。 “对了,药已经熬好了,快趁热喝吧。”杨波伸手接过奴婢端过来的鸡油黄瓷碗,用银勺舀了舀,说道。 看到那碗药,阮承淋心里略过一丝愧疚。 “你看我,答应陪你喝药的,都给耽误了。”他轻声说道。 杨波摇摇头。 “现在说这些干嘛,我没事,吃药没必要你陪着。屋里伺候的人多的是,你忙正事要紧。”说完,她舀了一勺药递过去。 阮承淋垂下眼皮,不再说什么,一勺一勺的吃药。 吃完了药,杨波又替他拭了拭嘴角,擦掉残留的药汁。 阮承淋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抚了抚。 杨波低着头,噗呲一笑。 “怎么了?”他不解问。 “我想起以前小时候,我娘给我喂药的情景了。” “哦,怎么?你小时候常喝药?身体不好?” “哪里,太贪玩了,为了抓我父亲养在大水缸里的那位三斑锦鲤,我整个掉了进去,差点没淹死。好在那时候三哥学过司马光砸缸,就顺势抄起一块大青石把那缸砸了,放了水也没淹死我。只可惜那缸里的五尾锦鲤,皆是父亲的心头爱,生生在青石板上给渴死。”她笑着说。 “父亲气的火冒三丈,头发都快竖起来。幸好我受了风寒,躺自己屋里装病,不然也得去祠堂挨手心板子。说起来,小时候我挺不地道的,老害得三哥替我受累,自己却总是找借口逃避处罚。也难怪后来他。。。。。。”说着说着,她神情落寞一些,微微苦涩一笑。 “怎么?后来怎么了?”阮承淋问道。 “没什么,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在宫里十多年,出来以后见了家人都陌生起来,感情也就淡了。我小时候最怕吃药,每次吃药都要母亲和银屏哄半天,还得在旁边备着蜜糖,一口药一口蜜糖的哄骗下去。实在不是个省心的孩子,是个混世魔王。”杨波淡淡一笑,扯开话题。 阮承淋听了也笑,伸手点点她的鼻子。 “你呀。” 杨波朝他皱皱鼻子,然后含笑低头抚了抚自己肚子。 “但愿将来这个孩子吃药像你这般听话就好,要是像我,非得把人折磨的发疯。” 一提起孩子,阮承淋的脸色就僵硬一下。 杨波察觉到却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急忙伸手去摸他额头,微微皱眉。 “哎呀,好象有点烧。要不要紧?你是不是头疼?” 阮承淋将脸上的异色敛去,微微一笑摇摇头。 “不碍事的,太医看过了,只是普通的风寒受凉,吃几副药就好了。” 杨波依然有些不放心。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躺下,吃了药发发汗人就轻松了。” “也好。”阮承淋点点头。 杨波起身,扶他躺下,又帮他掖好薄毯,俨然一个细心照顾丈夫的小妻子。 阮承淋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由闭上眼逃避。 杨波重新坐下,陪着他。 他睁开眼,发现她还在,有些不解。 “回去吧,他们会照顾我的,你身体虚,别待在这儿,万一受了邪风,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去吧。” 杨波摇摇头。 “不,我就在这儿照看你,反正我也没别的事。你看你这边也要煎药,我那边也要煎药,咱们这算不算是夫妻共患难同享福?” 说完她就咧嘴笑,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胡说八道,歪理连连。 阮承淋被她逗笑,从薄毯里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捏一把。 她吃吃掩嘴笑,眉眼完成月牙似的,很是娇俏可人。 阮承淋看着她开心的笑容,心里暗暗的叹气。 千错万错都是那人的错,阿水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无辜的。显示丑陋难堪,可他的阿水却美好无暇。他不能让阿水再次堕入那可怕的梦魇之中,他得保护好她。 关于孩子的真相,他必须隐瞒下来。 这个孩子就是他和阿水的孩子,也只能是他们两的孩子。只有这样单纯的身份,才能继续维持现状,保护所有人的安全。 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杨波也回握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好似他是一个需要他安慰和保护的孩子。 “别怕别怕,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不会让老虎把你吃掉。”她嘴里喃喃低语,说着有些幼稚可笑的话。 他闭上眼,微微一笑。心里盘算着,她住的那个小院子里的人该处理一下,免得露馅。 还有朝堂上的事,也该抓一抓。韦若彤的任命是下去了,可那些人会不会使新的绊子,未尝可知。他得盯紧些才是,内阁和皇宫还有东宫,都不是省油的灯。 烦心的事情太多了,现在他可真不是该生病的时候呐。 “什么?皇叔受了风寒?”阮宣炆手里拿着一卷古籍,抬起头看向东宫庶子魏延。 “是的,殿下。方才晋王府的人已经把折子递了上去,说是晋王昨天下午在家里休憩的时候着了风寒,身体不适在家修养。”魏延朝他拱手施礼,回禀道。 “受了风寒?皇叔一向身体不错,怎么会突然着凉?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事?”他皱眉,握了握手里的古籍,低声说道。 “这就不好说了。”魏延看看他,低语。 “昨天皇叔见了什么人没有?”阮宣炆又问。 “昨天晋王府就去过太医沈廉。” “沈廉?他去干什么?” “据说是晋王妃身体不适,让沈廉过去看看。” “什么?晋王妃身体不适?怎么回事?”一听杨波有事,阮宣炆立刻惊慌问道。 魏延知道晋王妃是从小带过太子的人,心里不由觉得太子殿下是个念旧情重感情的人。 “这个臣也知道的不真切,沈廉出了晋王府以后就去了杨府,说是要给杨老爷去道喜。” “道喜?道什么喜?”阮宣炆又问。 “这就不清楚了。”魏延摇摇头。 阮宣炆皱着眉沉默片刻,然后放下手里的书卷,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停下脚步,他转身指了指魏延。 “去,派人把这事打听清楚。” “是,臣这就吩咐下去。”魏延立刻应承。 “去吧,有了消息马上来报。”阮宣炆挥挥手。 “是。”魏延起身。施礼后退出去。 阮宣炆回到桌案前,重新拿起那卷古籍,翻了几页却怎么也无法再看进去一个字一句话。 他心里牵挂着杨波,想要即刻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沈廉是个太医,找太医去看总没有好事。可沈廉又说要去杨家报喜?这生病难道还是桩喜事? 又或沈廉替阿水看过以后发现她没病,所以要去报喜? 可倘若没病,也犯不着去杨家报喜。 他站在案边凝眉沉思,手里的一页孤本古籍被他揉捏发皱,发出沙沙的声音。突然,他五指一握,呲啦一声,那一页被撕了下来。 他握着那一页纸,双眼发直,五指越握越紧。那一页脆弱的纸就在他手掌里发出濒死的咔咔脆响,寸寸断裂。 他胸口起伏,脑子里闪过一到光。 沈廉去报喜,晋王妃有喜。他想到了,阿水。。。。。。他的阿水。。。。。。有喜了。 五指缓缓张开,手心里破碎的纸片飞落,就像他被撕碎的心。 她竟然怀了别人的孩子,她又离他更远了一大步。 现在横隔在他和她之间,除了六叔,又多了一个孩子。 不,不,他头疼欲裂,心痛如绞。 怎么会?她怎么能怀上六叔的孩子,她是属于他的,她应该为他孕育孩子,而不是别的男人。 他呼吸粗重起来,伸手扶住桌案,胃疼得弯下腰。 不行,他不能这样自己吓自己。这事还不一定呢,没准不是他想的这样。他是胡思乱想,做不得真。 这样自我安慰一番,胸口的闷气稍稍舒解了一些。 他直起身,伸手抹了一下额头,一手的冷汗。 长舒一口气,他蹲下身,把地上碎纸一片片捡到手心里。 “咦,怎么让殿下做这样的事?快来人,把这儿收拾一下。”太子妃陈氏带着两个宫女进来,看到了急忙招呼两个宫女去收拾。 阮宣炆直起身,并不看她,自顾自走到桌案后,一屁股坐下。 “你来干什么?我的书房是个清净之地,你最好不要随便进来。”他淡淡说道。 太子妃微微一笑,径自上前朝他屈膝福了福。 “臣妾是来给殿下道喜的。” “道喜?怎么这几天这么多给人道喜的人?”阮宣炆眉梢一挑,看她一眼。 “咦,难道还有其他人也向殿下道喜了?”太子妃悠悠走过去,到他桌案边停下。低头看看到桌案上那本被撕下了一页的古籍,她嘴角微微一撩,若有所思。 阮宣炆挥挥手,示意自己对这个话题没兴趣。 太子妃微微一笑,伸手将那本古籍合上,又帮忙整理了一下桌案上凌乱的书本和奏章,闭口不再说道喜的事。 阮宣炆看看她,最后耐不住问道。 “你到底要来道什么喜?” 她慢条斯理整理好东西,然后退下一步,又是屈膝一福。 “臣妾是来恭喜殿下和陛下的。听说晋王妃有喜了,殿下很快就会有一个小堂弟,陛下也会有一个小侄儿。”她笑眯眯说道。 阮宣炆面无表情听完淡淡哦了一声,然后随手捻起一本奏章打开,懒洋洋看着。 见他这样,太子妃面露诧异,但很快就收敛起表情,继续摆出一副无懈可击的笑脸。 “困难来果然是有人比我先向太子道过喜了,臣妾真是卖弄了。”她掩嘴轻轻一笑,自嘲道。 阮宣炆撩起嘴角轻轻笑一声,将手里的奏章合上,然后抬起头笑眯眯看着太子妃。 他长眉入鬓,面若冠玉,挺直的鼻梁,好看多情的薄唇。最是那星眸朗目,似多情又薄情。那嘴角的一抹笑,勾人心魄。 太子妃被他看的脸发烫,不由低下头去,羞怯难当。可又舍不得不看,时不时撩起眼皮,羞答答的偷看。 这个冤家,当年父亲隔着老远指给自己看,一眼就被他偷去了她仔细收藏了十六年的芳心。自己如今一整个身心都挂在他这个冤家身上,可他倒好,一会冷一会热,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个心思。唉,她也知道他心大,恐怕她一个人填不满。但只求他心里有她,就好了。 见她被自己拿下,阮宣炆不露痕迹的在心里冷笑。他抬起手,朝她招了招。 太子妃就像是被他拉住了线的木偶,轻移莲步缓缓被他拽到身边。 他伸手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抱住。 她嘤咛一声,闭了眼,伏在他怀里一动不东,乖顺的就像一只小白兔。 阮宣炆抱着她,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背,嘴唇凑到她耳边,灼热的呼吸一阵阵吹拂。 怀里这个女人现在乖的像只小白兔,但他明白,这女人背后的那些人可都是吃人的大老虎。哼哼,这些虎子贼臣,都是君王身边的大忌。 可惜,他如今太弱,非但不能铲除,还得受挟制。不过他也正要借用老虎的力量,除掉豺狼。所以,少不得还得与之周旋敷衍一番才好。 想到这儿,他抿嘴一笑,微微张嘴,用牙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含在嘴里用舌头逗弄。 太子妃立刻颤抖起来,浑身瘫软无力。 “我的太子妃,你看连皇叔新过门的老婆都怀上了孩子,咱们俩是不是也该努力努力,给东宫也添个小人?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打铁趁热,怎么样?”他呼出阵阵热气,用一种轻佻狎昵的语调在她耳边低语。 太子妃羞得满脸通红,不由将头埋进他怀里。 “嗯,殿下。。。。。。你好坏。。。。。。” 他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朝屏风后的卧榻走去。 风寒受凉原本是小毛病,但不知怎么的这小毛病引发了陈伤,阮承淋在第二天发起烧来,吓得杨波眼泪汪汪的心急如焚。 好在沈廉立刻赶过来切脉开方,吃了两贴凉开清火排毒的药之后,烧终于退下。 杨波衣不解带的在千壑殿里照顾他,熬得眼睛都红了,看的阮承淋心疼不已,直劝她回去休息。 杨波不依,端汤喂药,她不觉得辛苦。反而心里很满足,一直都是他照顾她,终于也轮到她照顾他。 等烧退了,养了几天后,阮承淋就重新回去上朝,但杨波却没再回自己的小院,而是被他留在自己的千壑殿里,说是两夫妻没必要分两处,像寻常人家在一处也挺好,方便彼此照顾。 他这样的举动让杨波扑到他怀里又哭了一场,惹得他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杨波急忙摆手,又哭又笑。 她一直想过的就是寻常人家的生活,只不过造化弄人,于是乎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求远离那见不得人的皇宫就好。现在阮承淋整一步步的实现着她的理想,怎能不让她为之感慨欣喜。 他和她,将来还有孩子,住在一处,就是一个普通寻常的一家,这正是她最想要的。 杨波只顾着开开心心的在千壑殿里布置起自己的一片天空,就没察觉到阮承淋压根没再给她调来小院里已经熟悉了的侍女,而是重新安排了人伺候她。 让她待在千壑殿里阮承淋一方面是为而来能够时时刻刻看到她,另一方面也为了能够不露痕迹的替换掉她身边的那些侍从。 为了让杨波能够适应,他特地派了喜婆先来照顾着,杨波对喜婆有好感,而且也熟悉,这样她能比较放松。喜婆做事稳妥,心思缜密,而且又是府里的老人,由她照顾着,他也安心。 最让他烦心的是东宫前天派人送来了许多贵重的药物,牛黄麝香之类的好几个匣子装着,说是来给他和王妃使用,以备不虚。 这事他嘱咐人瞒住了杨波,不想让她知道,免得心情受影响。 他心里对阮宣炆终究有芥蒂,怕杨波知道了会胡思乱想,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好。阮宣炆到底是真心送药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时半会可猜不透,总还是小心些的好。那东西都放在库房里,他特别嘱咐不许动,免得吃出些什么毛病来,就后悔莫及。 上了朝,少不得又要面圣,皇帝阮承浩说了许多体恤的话,之夸他是为国为民劳心伤神,真是鞠躬尽瘁,百官表率。 阮承淋则自谦谢恩谢罪,不敢居功。 两兄弟唱戏似的做足了表面功夫,看起来和乐融融,兄亲弟爱,一派祥和。 除了含章殿,在半道又很巧的碰上来请安的太子阮宣炆。少不得叔侄两个也的虚与委蛇一番,阮宣炆很是详细的问了他的病情,又提到了东宫送过去的药,再三的叮嘱皇叔要保重身体,好好养病,一副关爱有加,担忧伤神的好侄儿好太子模样。 阮承淋心里懊恼可脸上也不能表露,只得淡淡然应承,拱手谢太子恩典。 阮宣炆,昂说什么恩典,皇叔是长辈,侄儿是晚辈,完备孝敬体恤长辈,那是应该的。再说皇叔是国家栋梁社稷砥柱,更应该保重千金贵体,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着想。 他尚年幼,父皇又身体欠佳,这江山的担子现在时皇叔挑着,岂敢怠慢。他是恨不得有仙丹妙药,永保皇叔安康。 阮承淋听了,差点没吐出来,面无表情的看看那自说自话的年轻人。不晓得是鄙视好还是佩服好,真看不出小时候那个胆怯懦弱的小家伙如今也能睁眼说瞎话,扯这种弥天大谎。打死他也不信这小子真关心自己,不咒她死就算不错了。 不过也得佩服这小子表面功夫做的精道,真是越来越有他父亲的风范了。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叔侄两个虚伪客套一番后各自分头,阮承淋到了内阁又是一阵头疼。果然中计不在这几天,这批人就少梅给韦若彤下绊子。军饷早就批了下来,可户部愣是拖着不给银子。还有盔甲武器,也拖拖拉拉的不运出去。这些就知道争权夺利的家伙,把国家安危,江山百姓都抛在脑后,只顾着挣自己眼前那点蝇头小利。 这个陈阁老,他一直忍着他,因为一把年纪久经官场,总是个识得大体的人物。想不到自从杨阁老来过之后,这心思就全用在压制对手揽权夺利上去。这人啊,手里一有了权心就被蒙蔽了,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再顾忌不到天下的利益。 这个陈阁老,只怕是不能用了。只可惜,他那三哥,皇帝陛下还抓着这老家伙当利剑,用来挟制自己。而且这把剑,他还要传给太子继续使用。 至于三哥亲手安排的秧歌老则因为成了自己的岳父,被搁置起来成了弃子。 三哥啊三哥,真让他说什么才好。 一家人这样勾心斗角,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只有回到家里,看到他的阿水,心裁能找到一片安宁的港湾。这个京城里,这二个权利富贵纠结的圈子里,难道就真的只有她和自己在一往情深的苦苦追寻一个普通人的幸福? 这世界上幸好还有她陪着他坚持,不然,他真怕自己手握着权利终究有一天也会变成和三哥一样的人,那样的话,真不如去死。 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雨,顿时冲淡了暑热之气,凉风习习带着薄薄水汽,很是宜人。 阮宣炆穿了薄稠单衣,在书房里写字。手握着粗大的毛笔,仅在尖上舔一点墨,就用那尖在白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华严经。 那字都只有一寸见方,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铺陈在纸上。一笔一划,一竖一勾都工工整整,方方正正,没有一丝一毫的狂放自由之势,端正刻板到至极。 魏延在旁边陪着他,看着他写字。 太子殿下的字是越来越工整了,工整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好像是印出来似的。 他记得刚来东宫陪太子的时候,太子殿下的字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太子临王字,比较飘逸俊秀,有点浮但也很漂亮。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开始练颜体,越来越工整。他趁着殿下心情不错的时候问过改字体的事,太子殿下只是笑笑,然后随手拿起一张纸,挥笔写了两句诗,赫认然是以前的王体,而且较以前的更好,俊秀飘逸之中又多了几分大气不羁,显然殿下并没有放弃以前的字。那为何后面要那样硬生生的练出一种新字体来? 太子殿下看着他,微微一笑,说自古都说字如人,我只是不想让那些外人随意看到我是如何一个人而已。 魏延当时就觉得这个年轻人心很深,这消瘦柔弱的外表之下包藏着一个野心勃勃志向高远的强大灵魂。 就在那一刻,他真心的臣服于这个俊秀的年轻人之下。 这确实是一个君王,他没有跟错人。 以后他经常陪着太子殿下练字,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越来越内敛深沉。也看着他和内阁和晋王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很快从一个懵懂简单,对朝政生疏不解的少年变成朝堂上一个老奸巨猾的政客。 他成长的迅速,就像一株饥渴的幼苗,一眨眼到这篇肥沃血腥的土地上,就疯狂的汲取养分。但他又是一个懂得伪装自己的人,他从来不对外人表现他的机敏和智慧,他表露给外人的永远是一个羸弱的青年,弱不禁风,需要保护,经受不起一点风浪和波折。面对朝臣和他永远是最虚心甚至有点天真的少年,面对晋王他永远是谦逊的侄儿,仿佛他根本就不是太子,不是半君,只是一个需要大家保护的孩子。 但其实,这是一支蓄势待发的猛兽,窥视着估量着每一个对手,一旦被他找到弱点,就将万劫不复。 写完最后一笔,阮宣炆长舒一口气,轻轻放下手里粗大的毛笔。 魏延上前,轻轻揭起纸,帮忙吹干墨迹。 阮宣炆则起身,伸了伸懒腰,在水盂里洗了洗手,撩了一块雪白的手绢擦干。 “怎么样?” “殿下的字是越发精益了。”魏延将手里的纸抖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称赞道。 阮宣炆不以为然一笑,走到葡萄架下,捻起一把小米喂鸟。 “最近,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魏延吧手里的纸轻轻放回桌案上,转过头。 “户部已经把银子放下去了,晋王一到,他们就软了。” “户部那帮人从来就指望不上,。”阮宣炆哼笑一声,逗了逗鸟。 “兵部那边还拖着,想来是陈阁老的意思。” “这帮人,就知道斗斗斗,心里完全没有我天朝安危。”阮宣炆摇摇头,叹口气。 魏延不说话。 “也罢,让他们去斗吧,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他拍了拍手里的小米屑,随意说道。 “那西北那边……” “兵部也撑不住几天了,西北战事一紧,难道他们还敢继续再扣?让他们在陈阁老那边催一催,别把事情做绝了。对了,人安插进去没有?” “已经安排进去了,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只怕出不上力。”魏延皱皱眉头,低语。 阮宣炆沉思片刻。 “这事我来想办法,你尽量把那些人都安排进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六叔他硬生生的弄出个韦若彤来,也不想想这事父皇眼里多大的忌讳。"他轻笑一声。 “可若是韦若彤真立了功,我们也拿他没办法。”魏延说道。 “他即便不立功,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他是六叔的棋子,六叔自认会力保,我们只能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阮宣炆摆摆手,缓缓说道。 魏延点点头。 “对了,王府那边有动静没?”阮宣炆又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里面的探子禀报说,晋王妃从小院里挪出来了,现在住在千壑殿。”魏延说道。 “千壑殿?那不是六叔住的地方吗?”阮宣炆微微皱眉,回头看他一眼,面露惊诧之色。 魏延点点头。 “是啊 ,晋王对王妃很是宠爱眷恋,不光搬来一起住,前日里还陪王妃去京城郊外的红叶观烧香祈福。也不知道这晋王是真心喜欢这个杨家小姐,还是有意笼络杨家。” 阮宣炆听了一言不发,皱着眉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 魏延以为他在思考晋王府和杨家联合起来的可能以及对策,就自以为是的上前一步说道。 “殿下不必太过担忧,杨家的势力比不得陈家,现在还不成气候。” 阮宣炆摆摆手,魏延不说他也知道杨家不成气候。自打杨家嫁了女儿之后,表面上风光一片,但父皇已经不再有意扶持杨家的势力,就是怕杨家坐大之后和晋王联合在一起危害自己。 但现在他懊恼的不是这些。 他心里很矛盾。 阿水嫁给六叔,他自然希望她过得好,可听到六叔宠爱她,两个人现在还搬到一处,他心里就跟千万只手抓挠似的难受。一想到这两个人同床共枕,终日相对,恩爱眷恋,他就妒火中烧,还有爱谁肚子里那个孩子,那个属于六叔的孩子,他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杀人。他的阿水,在替别的男人孕育孩子,那应该是属于他的权利。 有了孩子,阿水和六叔就真有了牢不可破的一生牵绊,这样的牵绊令他嫉妒到发疯。 六叔,对阿水越好,阿水的心就离自己越远。 当然他也明白,自从自己对她做下那样的事之后,阿水就恨上了他。 可即使是恨,至少她心里还是有他。 但万一阿水过的幸福愉快,是不是酒会连对自己的恨都淡忘消逝? 他受不了,受不了她心里没有自己。 他想起了当年在大牢里沈玉飞的那些话,即便是恨也比遗忘好得多。现在他充分的体会到了沈玉飞的心情,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认同那只臭虫的话。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他恨,恨阿水,恨六叔,恨他们过得开心,过得幸福。 他身处不幸,不得开心,就恨不得被人也得不到幸福。 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傻乎乎的自己动手了。 他可以借刀杀人。 晋王妃身怀有孕的消息就像是阳光普照着大地,府里大大小小的奴婢都把这当成天大的喜事,挂在嘴边,笑在脸上.但就像阳光也有普照不到的地方一样,这个消息也并非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喜讯. 吴良娣是当年景帝给晋王娶王妃的时候一并指定的人选,因为门第不及前晋王妃张氏,所以只能做一个良娣.但她却是个不甘心落人后的主,这也正应了小户人家出身的缘由. 虽然武氏一门祖上也风光过,但到了她父亲这一辈早已破落.在朝中当一个六品的大理寺主薄,并不是个有多少油水的差事.整日里也只和些作奸犯科的罪犯打交道,攀不上什么高枝.从小家里孩子多,生活比较拮据,母亲没有办法为每一个姑娘家置办新衣,大多是大姐穿过二姐穿,二姐穿了又给三妹穿,三妹穿了还有个四丫头.一件新衣从大姐到四丫头轮转,早就不成样子. 吴良娣在家排行老三,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姐姐们的衣服.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妹妹,旁的还有个哥哥,家里孩子多,这样一个位置注定她轮不到多少父母的关爱.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从小她就明白很多事情是必须要争取的,只有争才可能得到些许的收获. 就连这进王府的机会也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当年晋王年满十七,景帝下令给他开府娶王妃.晋王当年并非景帝宠爱的孩子,这事也没多少人 惦记操心.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看着东宫,削尖利脑袋想把自己姑娘往东宫里塞. 吴良娣那时候虽然才二八年华,但心思却已经比自家几个姐妹成熟,自己家什么情况,想扒拉东宫那是做梦,最有出息不过嫁个中等人家做太太.但这不是她要的,嫁给那些光有个门脸却没有几分里子的人家去做太太,将来和母亲一样辛苦操持家务,为一家生计犯愁,年纪轻轻就愁白了头,苦皱了脸.这哪里是一个管家小姐该过的日子.与其做别人家的苦太太,不如退而求其次做一个享福的妾室. 但她也不屑做那些所谓官宦人家的妾室,降低了身份不说,争到头来最多也不过是个太太,她有更大的目标. 正巧晋王要选妃,她就央求着母亲去和父亲说,给自己找一个门路. 当时家里几个姐妹哥哥都笑话她异想天开,难道自以为还能是个王妃命?也不看看她几斤几两. 倒是自己那个从来不多看她几眼的父亲这一次却破天荒支持起她来,说自家这个三丫头有极好的样貌,不好好博一把确实可惜了.于是乎,在父亲的支持下,家里卖掉了一窝能生蛋的母亲,她又拿出自己卖刺绣得几钱私房银子,凑了些钱买了点礼物送给那司礼监的王管事. 说起来当时这事也挺玄,这王管事其实并不太管事,但似乎冥冥中有注定的机缘,当她穿着借来的衣服坐着借来的马车,战战兢兢的和其他几个小姐一起大内供司礼监挑选的时候,竟然遇上了风头正好的大管事茹建尧. 她当时心急紧张,回答的时候竟然冒出了锦州口音,那怪异的乡音惹得太监们掩嘴笑话,她噪红了脸,眼泪忍不住差点把妆都化了.她母亲是锦州人,小时候说话带乡音,她就学上了.后来怕人笑话狠下过功夫改,平时已经听不出,但已紧张就容易露馅.不想在这个紧要的当口出了纰漏,她真是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可不曾想那大内总管事茹建尧竟然祖上也是锦州人,听了乡音不觉得诧异反而添了好感.当下还用锦州话问了她几句,都是些生辰八字女红刺绣的事.她定下神一一仔细回答了,竟然就这样过关. 等到王府的聘贴送到吴家,一家人都懵了.父亲是兴奋的张红脸,母亲是搂着她直喊乖乖,哥哥也换了脸色,凑过来搭话,至于从小看不起她的姐妹们也都换了羡慕嫉妒的神色,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活的那么精彩. 虽然只是去王府做一个良娣,但对于吴家来说也仿佛已经看到了锦绣的前程铺在他们眼前. 家里开始相捧一个金饭碗似的小心翼翼伺候着她.母亲甚至拿出了私房钱给她置办了几身像样的衣服,总不能叫她过了门以后去穿那些破烂,给王府里的下人们取笑. 父亲也因为她的缘故,快二十年没动窝的主薄升到了大理寺臣. 女儿还没过门一家就沾了光,吴家更是把这门亲事看得重.等到晋王大婚之后,王府派来了轿子接人.良娣过去自然比不得王妃,虽然也坐了大红的花轿.前面也有吹吹打打,可到底王妃是八抬大轿,前面有仪仗开路.到了王府是从正门进去,满朝文武百官外加皇子公主都来祝贺. 而良娣不过是开了角门,抬着轿子进去,府里摆了几桌酒,随便庆贺一下就算完. 当晚晋王也不是在她屋子里过夜的,喝了交杯酒睡了前半夜后就回他的千壑殿去,把娇滴滴的新人撒在新房不管. 第二天起来,伺候的下人们也懒洋洋的不怎么伤心.她知道是自己给的赏银不够,母亲临出门前也在她手里也塞了些银子,下轿的时候她狠狠心都塞给了那个喜娘,可没曾想那喜娘笑眯眯的塞还给她.嘴里说的冠冕堂皇,不兴这个,她们都是下人,就该伺候主子的.但从那些侍女们暧昧的脸色上她立刻明白,自己这点银子他们压根看不上. 下人们的冷眼和怠慢让她立刻从先前的兴奋和虚幻中清醒过来,她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她才刚刚迈进一个全新的领地,要在这里站住脚,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 而她的力量就是她的美貌和年轻,这事一种强大的武器,尤其是针对一个男人. 新婚那一晚,她一直低着头,也不敢看自己的夫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吹了灯以后,她就躺在他怀里乖顺的像一只小猫. 虽然他让她疼痛,但当她哭的时候,他亲吻了她的脸,用温暖的双手抚摸她的肩膀,给她一种温柔的安抚.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她也觉得自己从那一刻爱上了这个温热的男人.只是这个温柔的男人在下了床以后就把她肚子抛弃在床上,留给她许多惆怅. 但她安慰自己,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一个王爷,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爱和温柔都给她一个女人.他的时间属于许多人,女人只占据他生命的一小部分,他有更大的天空,更重要的人和事需要操心. 但女人是男人的港湾,他累了的时候必然会回到可以休憩的港湾. 所以,她要温柔,要体贴,要做一朵解语花,做一个好妻子.一点一滴的融化他.侵蚀他.吴良娣头一次感激她自己的出身,正因为贫困的童年让她懂得了主动去争取,懂得了察言观色,懂得了人情世故,这些往日的困苦在如今却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张家小姐应该是幸福的,娇生惯养,作威作福.她曾经多么羡慕.但现在却只能报以摇头和冷笑. 娇小姐的脾气是不能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金钱也不能笼络到下人们最有力的支持. 一开始固然能起到一点作用,但有眼力的下人是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不识好歹愚蠢傲慢的王妃联系在一起,毕竟,这个王府里最有施礼的不是王妃,而是晋王. 只有抓住了晋王,才能抓住整个王府. 她的美貌,她的温柔,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吴音软语,一点一滴的抓住了那个男人. 他开始眼里有她,开始在她屋里过夜. 下人们立刻看明了风向标,纷纷倒向她这边,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但她更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越受宠就越要谦和低调.她主动的去给晋王妃请安,主动的去看望和她一起进门但并不怎么受宠的李良娣,王孺人.还把晋王赏赐的绸缎首饰分给她们,还在晋王面前给她们说好话. 王府里人人都称赞她的贤惠谦和善良,晋王也越发的和她亲近. 但令她懊恼的是,晋王妃虽然有很大的小姐脾气,但却不是个善妒的女人,对于晋王宠爱谁,在谁的屋里过夜并不计较.而且王妃是个极喜欢读书的人,博览群书,兴趣广泛,对享受生活很有一套. 虽然晋王也会受不了她的小姐脾气,但却也喜欢和她聊聊书里的事情,说一些别人插嘴不上的典故诗文.晋王善画,王妃善琴,一个作画一个抚琴,金童玉女宛如世外仙人,真是不可方物. 她明白,自己可以成为这个男人的女人,但可能永远也不能像王妃那样成为他理想追求中的那个伴侣.她不会琴棋书画,书也看得不多,典故诗文也都不懂.她只会做一个乖巧温柔的女人,给他一个休憩的港湾. 很快她就有了身孕,为了避讳,她主动提出让晋王多和李良娣王孺人她们亲近. 等她在冬日里生下孩子的时候,王妃却因为受了凉,病倒了.虽然她给晋王生下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但这个男人只抱了抱孩子,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就转头去了王妃屋里. 当她抱着孩子期盼着他来看他们母子的时候,却听到下人们说,他在王妃的屋里亲自端汤送药,一勺一勺喂王妃吃药.他衣不解带的照顾着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熬得眼睛的红了. 他还去庙里给他的妻子祈福,并自愿折寿,祈求那个女人能够康复. 他怎么给了那个他并不喜欢的女人那么多?那个张小姐只知道摆弄精巧的玩意,说些文绉绉怎么也听不懂的话语,弹些寡淡冷清的曲子,和他争吵,和他耍脾气. 可他却原来并不讨厌王妃,原来他竟然心里有的就是这个会和他争吵耍脾气的女人. 她竟然感觉一种难过,她弄不懂这个男人,也弄不懂王妃.他和她的那种感情,她无法理解. 但她伤心,她和怀里的孩子抵补过那么一个快死的女人.在那个男人的心里,仿佛只有王妃的分量才是最重. 她嫉妒,发疯似的嫉妒,几乎克制不住.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覆灭的时候,老天爷再一次垂怜了她. 王妃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她死在了那个男人的怀里. 那个男人像孩子一样哭泣,在她怀里哭泣,絮絮叨叨的述说着对王妃的思念和爱慕.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可能真的只是一个孩子.他就像小男孩喜欢一个小女孩一样,喜欢着那个能和他有共同语言,但总喜欢顶撞自己的女孩,他虽然被她弄得发火,但心里却是高兴的. 这个男人和张家小姐一样,都是从小被宠坏了的孩子.所以,他们会相互吸引,相互靠近,相互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气息. 而她,终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但能活下去陪着他的,将是她这类人. 王妃的死带去了他生命中孩子气的那部分,这个男人在此后迅速的成长起来.他领兵打仗,他参与政事,他终于真正的成为了一个王爷. 但无论他浮沉起落,他都没有再娶新王妃,也没有再立新王妃.他并不是一个喜好女色的人,所以王府里这十多年过去了,也只添了两个新人. 而王府里这些女人也再没有给他生过儿子,只有王孺人生了一个女儿,倒也乖巧可爱,时常母女两个来她屋里坐坐.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渴望王妃这个名号,只要这个王府里只有她的儿子一个男孩,那么即便不她不是王妃.她的孩子,佑灿最终会成为世子. 但最终,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闯了进来。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杨波。第一次听到杨波这个名字,是在下人的嘴里. 那是上元节过后的一天,下人说杨府里来了个少爷来拜见晋王,小少爷名字叫杨波. 杨家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姓望族,杨老爷是工部侍郎,杨老夫人是一品诰命,就连杨老爷续弦的太太也是御封的夫人,杨家大少爷二少爷也都在朝廷里任职.杨家真是一门显赫荣耀.,是她吴家比不上的人家。 不过在王府里这几年,她也看遍了荣华富贵,对这些都麻木了. 杨家小少爷和晋王有什么交情她也猜不透,估摸着也是仗着父亲哥哥们的荫庇而已.这种事她见多了懒得管.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五年,至平朝改成了天顺朝.外面天翻地覆,王府里却风平浪静,一成不变. 她的丈夫是个能耐人,怎么变天他都能屹立不倒.吴家也在这大树下保全不倒. 王府里并没有多少娱乐,平时她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贵夫人之间也有互相串门子的时候,在天顺皇后的寿宴上,从那些贵夫人的窃窃私语中,她有一次听到杨波这个名字,猛然发觉原来这并不是杨家一个小少爷,而是杨家一个小婵娟.但这个婵娟当时被天顺皇帝禁锢在乾元殿里,为此烦心懊恼的是皇后娘娘,还轮不到她. 那时候她对这个杨波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也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能让天顺皇帝这样一个凉薄的男人冒着皇后的忌讳,堂而皇之的将人禁锢在自己身边.这简直有点视皇后为无物,直接打上了脸. 从那些贵妇人的嘴里她知道了更多关于这个杨波的事,真是一个传奇人物.这个小婵娟小小年纪就和皇家纠葛牵连,从至平皇帝到废太子到天顺皇帝,乃至后来天顺皇帝的小太子,都和她有关联. 她到底是个什么杨的人物,竟这般能耐,这变天改朝,她都能屹立不倒并最终爬到当权者的身边受到宠爱和保护. 她以为那一定是一个绝色佳人,美艳过人.结果那些贵妇人嗤之以鼻,说什么绝色佳人,那就是个毛丫头.说良娣可能没见过,当年这丫头在废院子里陪废太子的时候,整天都灰头土脸的,每次去皇后那里请按都被宁国公主整的很难看.不过这丫头自有一种狐媚的本事,驸马沈玉飞尚了公主也痴心不改,对公主冷淡绝情,害得公主妒火中杀,拿杨波消遣出气.谁曾想,这小狐媚子竟然勾搭上天顺皇帝,这下死鱼翻身成了红人.别说公主拿她干瞪眼,就连皇后也傻眼咯/ 这小丫头不简单哪.不过幸好这等狐媚子攀了高枝,皇后得费心劳神,大家可省了心松口气. 说道这里,那些贵夫人们都暧昧的笑,眼里都是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得意和恶毒.对于天顺皇后,京城里的贵夫人都有些看不起.皇后虽然出身大门韦氏,但到底是旁支.且跟着天顺皇帝在代州沾了一身的穷酸气,刚来那会连乡音都转不过来,在京城贵夫人之间传为笑谈. 当时她只把这个杨波当成故事听,却未曾想有朝一日竟然会来到自己的身边,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从至平朝到天顺朝,她心惊肉跳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自己的夫君屹立不倒,长盛不衰.等到天顺朝又改成了天宝朝,她还真有点一回生二回熟的感觉,越发信赖自己依靠终身的男人.然而就是这个男人,带回来令人恐慌的杨波. 这个女人太传奇了,阮家兄弟斗的死去活来,她站在风浪尖口上竟然再一次毫发无伤.她这个天顺皇帝身边的红人到了天宝朝竟然又成了天宝皇帝嘴里的忠义臣下,并且还亲自指婚给了自己的丈夫. 这些男人怎么了?难道这个杨波真有什么狐媚迷惑之术?这些权倾天下不可一世的男人都被她灌了什么迷汤,竟然把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墙头草红颜祸水当成了个宝贝似的供着. 她真替自己的夫君不值,看来天宝皇帝压根就没安好心,把这样一个转了好几手的女人塞进王府里来, 她真不知道晋王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和脸色来迎接这个女人的到来?这个女人应该被放逐才对,她是个不详的人. 但显然她低估了这个女人,对于这场婚事,她的丈夫非但没有抗拒,反而显得欢欣雀跃. 她的丈夫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蛊惑,也迷失了本性和理智. 她感到一种愤怒和憎恶,这个女人,要把不幸带到她的家里来.更让她感到心痛的是,这个狐媚扫把星竟然要成为新的王妃.这个搁置了十几年的名号,将要落在另外一个女人的头上. 王府里的人都用一种隐晦暧昧的目光看着自己,她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这些人表面上都对自己臣服效忠,其实背地里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她们都知道她等这个名号已经等了十多年,本以为这该是她的囊中物, 现在,却转眼成了别的女人头上的荣耀. 更让她担忧的是自己的孩子,她的佑灿,这个孩子的地位即将受到威胁.她暗自祷告,希望杨波这个女人发生点什么意外,不要让她出现在这个王府里. 然而这一次上天没有垂怜她,杨波风风光光的嫁进了王府. 她坐着八抬大轿,摆出全部一章,从正门进来,和她的丈夫一起在众人的祝贺下结拜成亲.这是她一生也享受不到的荣耀,这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的身份. 杨波进了王府以后就过着被隔离的生活,隔离这个词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好词,但在晋王府,隔离确实一种特殊的荣耀. 她的丈夫像保护一朵珍贵而较弱的花朵一样,小心翼翼的将那个女人保护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给她一处幽静的小院,许多伶俐的奴婢,悉心照顾着那个女人.他甚至不许她们这些王府里的旧人出现在这个新王妃面前,好像她们会吃了她似的. 真是可笑,那样一个厉害的狐狸精,她们这些粗鄙的女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曾经冒着风险偷偷的去看过那个女人,那个消瘦单薄的女人,姿容确实出色,但也并非什么绝色. 也许是从来没有嫁过人生过孩子的缘故,那女人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但脸上依然有一股稚气,她的眼神有一些凉薄,她站在花廊下,仰头看着架子上的藤花,手里捧着一个建盏,淡淡的茶香飘来,沁人心脾.她就这么站在那里,看一个藤花都能看半天,青衫乌髻,不施粉不描眉,就连鬓间也只有一根白玉簪而已,寡淡清幽 的宛如画里的任务似的,带着一种悠远飘渺的意境. 那个女人察觉到了她的偷看,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淡淡的看过来,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她的眼眸乌黑水润她发现杨波很像曾经的张小姐,出身高贵,品性优雅出尘,度过许多书,见识渊博.而且个性有点凉薄,对她们这些女人都带着一种固有的高傲和怜闵,却从不嫉妒. 她感到自惭形愧,无地自容.但内心却更多的燃烧起怨恨和妒火. 她不过是一个皇家玩剩下的女人,凭什么用那样的眼光看她这个堂堂正正的良娣. 更令人可气可恨的是,晋王竟然还陪着她一起出去游玩,费尽心机的哄她开心,当她躲在暗处看着他握着那个女人的手,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那样恩爱情深,儿女情长.那刺眼的一幕,正像是刀子戳进了心窝里,疼的她不由弯下腰. 她的丈夫,那个她几乎以为麻木寡淡了的男人,竟然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呵护着那个女人.就如同她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似的,竟然不敢轻易碰她.在开始的几个月里他白天整日和那个杨波腻在一处,晚上却在别的女人身上发泄欲望,但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 阿水,那女人竟然叫这样一个俗气的名字.柔情似水,水做的女人,真是活生生的能溺死人的扫把星. 谁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还有没有贞洁?难道她当年在天顺皇帝的乾元殿里就只是一个摆设?难道天顺皇后就白吃了那么些年的干醋?难道天顺皇帝不行?又或杨波不行,是个石女? 她恶毒的腹诽,越想却越觉得心痛. 狠心的男人,眼里只有新人笑,却忘了这十几年来陪在身边的旧人.男人呀,永远都是喜新厌旧,狠心薄情. 罢了,她也不指望这个男人.可她的孩子,她不能不顾. 晋王总不能一辈子不碰这个女人,一旦两人同房,难保不生出一个小崽子来.到时候如果生个男孩,岂非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那她的佑灿怎么办?这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全部的寄托,难道就要因为这个杨波付之一炬毁于一旦? 不,她不甘心.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终究他还是睡在了杨波的屋里. 果然不多时,那个狐狸精就怀上了孩子,真是好争气的肚子. 杨波肚里才刚有信,那男人就得意高兴的在书房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竟然受了风寒大病一场,而这一次也再轮不到她去端汤送药,那个新王妃当仁不让的牢牢霸占着她的丈夫. 他们两个在千壑殿里恩爱缠绵,这一场病好,那男人竟然破天荒的让杨波从小院里搬出,和他一起住千壑殿. 这简直就是对所有人的讽刺,这个男人真的昏了头,对杨波昏了头. 当年张小姐都没有享受到的荣耀,这个杨波刚到四个月就享受到了,这个女人真是太不简单了,她的手段另她感到害怕恐惧. 才不过这么点日子,她就抓住了这个男人的心.如果她真的生下一个世子,那岂还有她们母子的容身之地?就在她越来越慌恐越来越不安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轻易的戳破她阴暗的内心,她焦虑的担忧.在那人的面前,她无法隐藏,无法躲避. 她的痛苦她的嫉妒她的担忧已经涨满,几乎就要冲破身体,将她炸成粉身碎骨.不,她不甘心. 自己即便要粉身碎骨,难道杨波就应该那样心安理得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建立在她们母子痛苦之上的幸福吗? 要死也要拖着那个可恶的女人一起死. 当那个人把药丸塞进她手里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恶毒的快感在身体里流窜,不由的颤抖起来.手握着那颗毒药,她仿佛已经看到杨波痛苦扭曲的脸庞,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该死的孩子,也化成了血块从她身体里淌出. 去死吧,都去死吧.她和那个孩子本来就不该出现,死了,才对所有人都好. 她当时真是昏了头,受到了蛊惑. 她至今无法弄明白,这个人究竟是来拯救她们母子的救星,还是来毁灭她们的灾星? 她也无法弄清,自己所作的,究竟是拯救自己和孩子,还是彻底的毁灭一切? 但只要能毁灭掉杨波这个女人,即便陪上她自己,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只是她的佑灿.....不知道究竟会如何? 后悔吗?并不. 她恨,恨那个杨波,也恨那个薄情的男人, 她爱他,真心实意的爱他敬他.整整十年有余,她一心一意的付出.可他给了她什么?什么也没有.就连佑灿,他也只不过像是一个意外而已.他眼里只有那个死去的张小姐,和眼前这个活着的杨波.从来没有她和她的孩子. 这十多年来,她过得虚假而寂寞. 既然她注定得不到幸福,那么就要他们也一起下地狱去,谁也别想幸福. 那一颗豌豆般大小的毒药,剥开蜡衣,里面是凝白羊脂似的一丸丹药。轻轻丢进那小盏燕窝羹里,遇了汤汁立即融化,用银勺轻轻一搅,无影无踪,无色无味。 杨波自来王府后,因为身体虚,一直有用燕窝的习惯。每日午憩之后,就服一小盏,益气安神,滋阴养津。 现在她每日还要用安胎养血的药,这加了蜜糖的燕窝就挪到后面服用,正好解药的苦味。为这阮承淋还特别问过沈廉,说是无妨才用。 这日杨波午憩后醒来,千壑殿新添的侍女翠岫立刻从暖壶里倒出药汁端来给她服下。漱口之后又奉上了刚炖好的燕窝羹。 羹汤清亮微稠,气息芬芳香甜,杨波不疑有他,用银勺舀着就喝下去。 她以为自己吃的是能滋补自己和孩子的补药,却不料这一次补药已经变成了毒药。 用完后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她立刻感到腹内一阵刀绞似的疼痛。一开始以为自己吃坏了肚子,但等到下腹一股热流渗出,立刻明白不好。 “来人,快来人!”她大叫起来,在香妃榻上打起滚来。 旁边伺候着的翠岫一看她屁股上渗出的一大滩血迹,吓得脸都白了,扶住她扯着嗓子直喊。 “快来人,不好了,王妃不好了,快来人。” 喜婆立刻跑进来,后面还跟着其他几个在屋里伺候的侍女。 一看到这副样子,也都一个个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亏得喜婆年纪大见识多,知道这情景恐怕不好,立刻招呼这些吓傻了眼的奴婢们把杨波扶到床上躺下,又打发脚快嘴利的丫头去喊人,把太医沈廉请来,同时赶紧叫人去朝堂通知晋王。 杨波躺在床上疼得满头是汗,薄薄的纱衣立刻湿透。眼看着自己身体里流淌出那么多血来,吓得她都快要晕过去。 对这种情况她心里是有些明白的,但怎么也不肯接收那个可能。伸手抓着喜婆的手,她眼里全是惊恐和疑问。 “怎么回事?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喜婆,救救我的孩子。” “王妃,没事的。王爷和太医很快就来了,你一定没事的。”喜婆握着她的手,心急火燎忐忑不安地劝慰。 幸好沈廉住得离王府不远,丫头飞奔着通知了小厮,十万火急也顾不得拿什么帖子直接就套车冲到沈家,拉了沈廉就直奔回王府。 可绕是这般快速,等沈廉到了,一看这情景,脸色登时就难看了。 看那一大滩的血,他立刻就明白只怕晋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眼下重要的是,如何保大人,这血要是止不住,只怕连大人都要出事。 也顾不得切脉,先取出救命的止血固本药丸倒出两三粒让人给杨波灌下去,好歹先救救急。切完脉立刻开方子抓药煎熬,还让下人们烧热水给杨波净身换衣服。 千壑殿里大大小小的奴婢们忙得团团转,等阮承淋气喘吁吁赶回来,看到那一大盆血淋淋的衣物,脸色立刻就变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绕是千征百战,在沙场上见识过多少生死的男人,惨白着脸,手都快抖起来。 奴婢们一个个都低下头,谁也不敢回答。 见她们都不敢答,他越发心里恐慌不已,以为杨波有了什么好歹。大吼一声冲进去,看到她躺在床上,扑过去一把抱住。 “阿水,阿水!”他大叫起来,急得面目狰狞,青筋都爆出。 沈廉急忙在一旁劝道。 “王爷快放开王妃,王妃现在情况很危急。”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阮承淋放开杨波,蹭一下跳起,抓着拳头问道。 “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她怎么了?阿水怎么了?”他恶狠狠环视一周,声嘶喝斥。 奴婢们都胆战心惊地退后一步,纷纷低下头。 “沈廉,你快救她,快救她。”转身,他面朝沈廉哀求。 “回禀王爷,我已经给王妃用了救命的丹药,可。。。。。。可这血还是止不住呀。再这样下去,王妃恐怕。。。。。。”沈廉面有难色,搓手低头说道。 “不行,沈廉,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你需要什么,我一定给你弄来。千年的灵芝万年的人参,我都可以给你弄来。你救她,救她。”阮承淋一听杨波恐怕要不行,吓得手足无措,意乱神迷,抓着沈廉的两只胳膊猛摇。 “王爷,王爷你冷静一下,你不要这样。”沈廉扶住他,焦急劝慰道。 “我怎么冷静,我无法冷静。你救她,要什么你说,我什么都能给你弄到,只要你救她。”阮承淋吼道。 “王爷,王爷你冷静一下。有药可以救,你听我说。我听说图染人有一种止血回春的绝密丹药,叫紫雪玉露丹,大内可能有进贡。兴许能有用。”沈廉急忙说道。 “紫雪玉露丹?”阮承淋低喃一句,然后双眼一亮。 “有,有,王府里就有,我立刻让人给你去取。”他一把放开沈廉,回头喊人。 “来人,快去。。。。。。算了,我亲自去。”狠狠一挥手,他回头看一眼床上脸色苍白死灰,双目紧闭的杨波,咬了咬下唇,一把撩起衣摆径自冲了出去。 “快,让库房的人准备好,把前些日子东宫送来的药都给我清理出来,找到紫雪玉露丹。”他一边跑一边命令道。 外面候着的小厮立刻撒腿跑去传信。 那装着药丸的锦盒立刻被人从库房里取出,双手捧着送过来。阮承淋在半道一把抓过,揣着飞奔回千壑殿。 巴掌大的锦盒里一共只有四丸,每一丸都单独装在小银盒里。 阮承淋忙不迭地拆开倒出,把这四丸药都塞在沈廉手里。 “给,先用着,不够我立刻让人到大内去取。” “够了够了,四丸足够了。”沈廉急忙点头。 命人取来玉碗,用琼露化开,让侍女们端过去给杨波灌下。 杨波已经失血昏迷,牙关紧咬,侍女们都不知道怎么给她灌药。 看她们这样,阮承淋气得直骂废物。自己上前扶起杨波,拔了头上固定金冠的簪子,撬开她的嘴就要灌。 可杨波撬开了嘴却依然灌不进,他心急之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人在场,一口把那半盏药含在嘴里,俯身低头嘴对嘴哺过去。 等了十年才等到这个称心如意的爱人,他怎能眼睁睁再看她死去?痛失所爱一次就已经足够,他绝不想要第二次。他答应保护她,照顾她,给她幸福和快乐。难道说就这样失信于她? 不,不,他不能,不能让她离开。 灌完了药,他将杨波紧紧搂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怀里的她冷冰冰的,这是八月的大暑天,她每日都嚷着喊着说热,今天却冷得像块冰。 他用力揉搓她的手臂,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她的脸颊,想将她焐热。 不知不觉眼泪就流淌下,沾湿了杨波的脸颊。 旁边的奴婢们都不敢劝也不敢拦,喜婆看得心发酸眼发涩,忍不住也用衣袖抹眼泪。 只有沈廉上前劝道。 “王爷,把王妃放下吧。这紫雪丹是神药圣品,即刻就会起效的。” 阮承淋摇摇头,头上的金冠没有了固定的发簪,松垮垮地套着几乎要掉下来。他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一把扯了冠扔在地上,将杨波抱得更紧。怎么也不肯松手。 见劝不了,沈廉也摇摇头叹口气,退到一边。 现在已经尽完了人事,剩下的就要看老天是不是垂怜,那神药是不是有效了。 喜婆抹了抹眼泪,小声地招呼闲杂人等先退下,然后招呼沈太医到屏风后坐下用茶。只剩下千壑殿的大丫头若英在里面伺候,有事立刻招呼。 阮承淋抱着杨波一动不动,就这么从傍晚一直到天黑。 沈廉每隔一盏茶就进去诊脉一番,紫雪丹果然神药,第一盏茶完时,血就已经将将止住。到第二盏茶时,杨波的脸上死灰之气就已经散去。但她到底失血过多,一时半会还是醒不过来。 得知血止住了,阮承淋这才放开了杨波,让她重新躺下。但他不愿离开,依然坐在床沿上,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就连侍女来给她再次净身换衣,他也亲自动手,不假他人之手。 看着那血淋淋的衣裤,他依然惊恐到手足发凉。十多年征战,多少场厮杀,他以为自己已经看透生死。却原来眼看着心爱之人就要死在眼前,他依然恐惧到不能自已。 在半夜的时候,沈廉又化了第三丸紫雪丹给杨波灌下去,并嘱咐如果能安然过了今晚,第二日料想能醒过来。 杨波肚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大,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小产。此一番她又气血大亏,醒过来了以后恐怕是要大养一段日子了。 阮承淋一边听一边点头,却一言不发。 沈廉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放心,就主动提出今晚留在王府,以备万一。 阮承淋感激不已,立刻命人给他就近准备厢房住,备好酒菜宵夜伺候。 等沈廉走了,奴婢们也都退下,他一个人坐在床沿看着杨波苍白的脸,握着她凉凉的手,被按捺和忽视了许久的疑问浮上心头。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阿水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事情很快就调查清楚,杨波每日用的安胎药和燕窝羹都是专人煎熬炖煮,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们脱不了关系。将人抓起来一番审问,立刻就发现问题。 很快就有人供出,说是看到有人在燕窝羹里做了手脚。 为了掩盖那个隐晦的事实,这一批人都是新换的,可说起来也是王府里的老人,平时都很牢靠安稳。按说她们和王妃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犯不着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谁会和阿水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有冲突呢? 将在燕窝羹里做手脚的丫头抓来一番审问,招供的很快,说是吴良娣给了两锭银子,另外还答应事成后给她赎身出去。这丫头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正愁没办法出去。 事情扯到吴良娣身上,阮承淋立刻明白过来,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吴良娣的动机是什么?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争宠,对了,还有孩子。她有他唯一的一个儿子。但问题是,吴良娣一直是一个低调稳妥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多大的见识,但也不至于傻到做这样害人害己的事? 再者,这样的毒药,又是哪里来的? 当夜沈廉就初步验了一下那惹事的燕窝羹,发现罐子里并没有做手脚,但那只琼玉盏里的残液却包含了有毒的成分。 沈廉当时还特别严肃的告诉他,那是毒药,并不是打胎的药。也就是说,这药是直接来要人命的,而不仅仅是打胎。 他激灵灵一个寒战,心里直发毛。 什么样的人竟然恨阿水到这个地步,定要害死她? 如果是良娣,显然犯不着连打带小一起害。吴良娣也没有这个胆子。但所有的证据却都是指向她,这事她定脱不了关系。 把吴良娣带来一问,她很快就供认不讳,将所有的事独揽在自己身上。 她这样的表现越发让阮承淋感到怀疑,一般人都会辩驳一下,找点借口脱罪,但她却供认不讳。难道说因为事迹败露无疑,所以没必要隐藏,于是索性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吴良娣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如果她为了孩子连这样的毒手都能下,又怎么会不抵赖和狡辩呢?难道现在她却良心发现,不护着孩子了? 越想越不解,阮承淋看着吴良娣,果然如他所料,这个女人压根不知道那是毒药。 既然她不知道,那这药就不是她弄来的,肯定是有什么人给她的。 于是他又追问,这药是怎么来的?如果她不知情,或是受人陷害,他可以为她做主。 这是他唯一能给与她的一线生机,如果事情真的有蹊跷,那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这个女人到底给他生过一个儿子,他即便不念旧情,也要为那个孩子想想办法。 但如果这个女人真的咎由自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总还是希望她能够醒悟,为自己为孩子找一条生路。 可没想到,吴良娣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却是摇摇头。说这药就是她自己的,她就是要毒死王妃,毒死那尚未出世的孩子。 为什么?阮承淋忍不住斥问。 吴良娣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然后淡淡一笑,撩了撩耳边的鬓发。 只因为嫉妒,嫉妒王妃可以获得他全部的关爱,占据他所有的思绪。 阮承淋觉得好笑,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多年,怎么如今却嫉妒到这等程度?这简直是胡扯。 吴良娣只是微微一笑。 她说王爷,正是因为十多年了,这怨恨才会积累的这么深这么厚。 阮承淋看着这个女人,他几乎快不认识她了。这还是十几年来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个总是不多话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平和低调的吴良娣吗?十多年来,他从来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他也从来没有对她特别过,她不是已经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过了十多年,为什么如今却。。。。。。 吴良娣看着他,为他那震惊和不解感到好笑。 男人啊,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女人对他好,那是因为爱他,可他却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从来不知道珍惜。男人就是犯贱,对他真心好的,他不珍惜。对他不好,总是惹麻烦闹脾气的,他却死气白蜡的要倒贴上去。偶尔露一个笑脸,就当捡了金元宝似的,笑得合不拢嘴。 真是贱骨头。 但女人更贱,偏偏要为了这样的贱骨头费尽心机,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到头来,这贱骨头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任意践踏这份情谊。 岂不是更贱? 她低下头,摇头苦笑。 阮承淋到底不忍心,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的双肩,责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难道就不想想佑灿? 他说到佑灿,吴良娣的双眼露出痛苦的表情。 佑灿,佑灿,她最珍贵的宝物,最疼爱的骨血。她怎么舍得离开他,怎么舍得不管他。可是她没有办法?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阴谋,她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环而已。她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良娣,在这一环套一环的阴谋之中,只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卒子。一开始她真的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那些人都是好人。但现在,她想通了,也晚了,覆水难收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他们从一开始就要抛弃的卒子而已,即便杨波真的死了,她也得不到那虚幻的承诺。 可她无力反抗,那背后的黑手太强大。 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正因为错了,所以知道后果严重,不能一错再错。正因为错了,所以为了给自己最宝贵的佑灿留下一线生机,她更加不能再错。 她摇摇头,挣脱开阮承淋的双手,退后一步,屈膝跪下,郑重的给他磕头行一个大礼。 缓缓抬起头,她诚恳的看着他。 “王爷,臣妾做错了事,甘愿受罚。臣妾是个罪人,一切皆是咎由自取。但请王爷念在夫妻十几年感情的份上,不要迁怒佑灿。”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哽咽,深吸一口气。 “佑灿是个好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臣妾不配再教导他,请王爷将他交给王孺人抚育吧。王孺人膝下无子,且是个好心人,知书达理,定然能抚养好佑灿。臣妾死不足惜,只请王爷垂怜佑灿。臣妾死后,结草衔环,来世定然报答王爷的恩典。”说完,她抽泣,重重磕头。 到这步,阮承淋只觉得胸口一阵闷堵。事情看似水落石出,一清二楚,但那表面之下却依然纠结着层层迷雾。这事情没这么简单。 眼前这个女人无论是为了什么,依然下定决心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到此,他也无能为力。 可他依然不相信她是这样一个人。 但正如她所说的,错只在她,孩子是无辜的。 于是他点点头,长叹一声,然后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 谋害王妃,这已经不是家事,而是国事。他于情于理,都不能放过她。 吴良娣起身,最后深深看这个男人一眼。 他终究还是对她有那么一点感情,只是这点感情,太薄了。薄的就像她身上这件薄纱单衣,都挡不住夏夜里的一阵凉风,无法给她足够的温暖。 阮宣炆松开手,捧住她的脸抬起,双眼仔仔细细的端详她一番,然后微微一笑。 “傻姑娘,哭什么。既然你没做,就不用怕。我相信你。”他低头,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温和说道。 太子妃一把握住他的手,破涕一笑,幸喜道。 “殿下,请你相信臣妾,臣妾的心里都是你,只有你。臣妾绝不敢对你有任何欺瞒。” 阮宣炆点点头,用拇指为她拭去泪水,然后扶她起来。 “好了,既然说清楚了,那就没事了。”他抚了抚她的双肩,安慰道。 “谢殿下。”太子妃急忙低头,用衣袖拭泪。 阮宣炆扶着她,转头朝外面招招手。 “来人,帮太子妃下去梳洗一下。” 奴婢们这才小心翼翼的进来,扶着太子妃往里面去梳洗。 阮宣炆面带微笑,看着她们进到内殿去,心绪却怎么也平静不了。 这事情没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这个女人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阿水这件事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件事情里面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他必须知道的秘密,一个有人想要隐瞒他的秘密。 这件事,一定不仅仅只有他在谋算,背后还有一个黑手。 不行,他一定要弄清楚。 杨波从昏迷中醒来,感觉身体就像是被无数块大石头碾过,浑身酸疼无力。尤其是头,疼得就像有人用榔头狠狠的敲过几下,几乎要裂开。 但她最关心的却是肚子,然而浑身都疼痛唯独肚子却是麻木的。 这不由让她惊慌失措,抬起绵软无力的手要往肚子上摸。 手才一动,就被握住。那温暖的大手上传来阵阵热度,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抚慰。 她转动眼珠,找寻到一双温柔神情的双眼。 “玉。。。。。。书。。。。。。我。。。。。。孩子。。。。。。”未说完,泪先流。 “别哭,没事了,猴子,没事了。”阮承淋眨了眨熬红的眼睛,伸手用手绢轻轻为她拭去眼泪,低声劝慰道。 “孩子。。。。。。孩子。。。。。。”杨波嘴唇颤抖着,泣不成声。 阮承淋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温柔的为她擦眼泪。 他不说杨波也明白,那一阵阵绞痛到底从自己身体里绞出去了什么。她的孩子,没有了。 她咬紧牙关,手回握他,哽咽哭泣。 “别哭,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里难受,阿水,没事的,没事的。”阮承淋喉咙也哽咽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搂住,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 杨波伏在他肩头,一口咬住他的衣领,紧紧的咬着,牙齿咯咯作响,呜咽哭泣。 “没事的,我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别哭了,猴子,别哭了。”阮承淋劝着,叫她别哭,可自己却也忍不住落泪。 上一次,猴子出了事,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可这一次,猴子却压抑着,这样不好。他宁可她大哭,也不要她这样折磨自己。 “不,不,你走开,你走吧。让我一个人,一个人呆着。”她突然推开他,一头扑倒,紧紧抱住枕头,背对着他无声呜咽。 “阿水,你怎么了?”阮承淋不解,伸手握住她的双肩。 “走开,走开,不要看我,不要对我说话,不要管我。你走开。”她嘶声吼叫,发出烂布头被撕破一样的难听声音。 阮承淋看着她,心痛如刀绞。 他以为杨波在责怪他,怪他没有保护好她,怪他管不好自己身边的人,最终害得她受苦受难。 他感到自责,羞愧。于是长叹一口气,伸出手,在她头顶停住,终究不敢再抚摸她。颓然垂下手,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去。 走到外面低声对外面伺候的侍女吩咐,好好照顾王妃,要仔细看着。王妃的情绪不大稳定,一定要多加注意。 听到他细细的低语,杨波泪眼模糊,哽咽低语。 她回头看去,却只看懂他一个背影。 他的背影不再挺直,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重压,微微的弯曲了。 他一定很痛苦,很伤心。这样一个男人,大起大落之下都宠辱不惊,不卑不亢,永远高挺着脊梁的男人,今天却因为她而颓废了。 这都是她的错。 杨波无法释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觉得不能原谅自己。 她是母亲,却没能保护好孩子。她太失职了,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同样也是属于他的。现在,孩子没了,他却安慰她,保护她,拥抱她。可她。。。。。。可她却辜负了他。 他对她那么好,得知有了孩子以后,那么高兴,可现在。。。。。。 都是她的错,这都是她的错。 她应该听他的话,不要总是到处乱跑,应该乖乖的待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她也不应该总是偷偷吃冷食,沈廉说这对她和孩子都不好,可她就是忍不住。她还应该。。。。。。 不,不,现在什么都晚了,都完了。 都是她的错。 曾经她也扪心自问,倘若有什么意外,倘若发生了当年容华娘娘那样的事情,她会如何?她感到害怕,感到茫然。可有那么一天,从那隆起的肚子里传来的一下胎动,让她陡然明白。她已经是个母亲了,母亲就应该保护好孩子。这是她和他的骨肉,是最珍贵的宝物,她应该保护好这个孩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会选择为这个孩子付出,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因为她是母亲,因为这个孩子是她所爱的男人和自己的结晶。她要为他诞下这个宝物,让他一生呵护。 可现在。。。。。。这个宝物却因为她的失误,永远的离开了她和他。 这都是她的错,她不能原谅自己,即便他不责怪她,可她也无法释怀。 他越对她温柔,她就越自责。 她不配他的温柔,他的好。她是一个有罪的妻子,有罪的母亲。 强烈的愧疚和自责让她无法承受他对她的任何好,他温暖的手掌就像是烙铁,他轻柔的话语就像是钢刀,他深情的双眼就像是利刃,将她割碎成一片片,每一片都血淋淋的沾满了罪恶。 她不得不让他离开,否则她将无地自容。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待在王府里,待在他身边。 她是一个不幸不祥的人,无论到谁的身边都会带去灾难。 曾经她以为自己拯救了阮宣炆,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自己这个不祥之人才给他带来了那样的困苦生活。所以,他后来所做的,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这都是她的错。 还有天顺皇帝,如果不是因为她,可能也不会最终覆灭。 还有沈玉飞,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认识她,如果从来没有认识她,他就不会活得那样辛苦。他会做一个快乐的驸马,心安理得的享受荣华富贵。和宁国公主恩爱情深,他们一家三口也不会落得现在这样骨肉生离死别的境地。 还有他们杨家,如果杨家没有她,父亲就不会被贬斥,大哥也不会没官做,二哥也不必发配边疆,三哥。。。。。。 是啊,她从小就亏欠三哥。三哥每次都替自己顶罪,每次都受冤枉。从小到大,三哥对她那么好,她总是觉得理所当然不知珍惜。如果没有自己,三哥也不会从小吃那么冤枉,受那么多苦。长大了也不会变成那样一个人。所以其实三哥那样对她,也是她咎由自取。 没错,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什么?出血不止,差点没命?"阮宣炆蹭一下从椅于上跳起,瞪着魏延。 魏延愣一下.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怎么会样?现在怎么样了?”阮宣炆却顾不得,冲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追问。 “已往没事了,据说沈廉用了紫雪玉露丹,就-是前段目子殿下你让我们送到晋王 府的礼品里有。这神药效果然出色,用了三丸就见效。现在晋王妃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听说孩子没了。” “孩子没了?真可惜。”阮宣炆一听扬波没事,脸色就好转许多,暗自松了口气。 缓缓放开手,他转过身,淡淡惋惜一句。 “是啊,听说晋王很是悲痛,整晚都守着王妃,生怕她再有个好歹。”魏延感慨说道。 “想不到皇叔还真是个多情种,对王妃真是恩爱情深。”阮宣炆轻笑一声,淡淡说道。 魏延看看他,心里有些嘀咕,听太子的语气,似乎挺瞧不起晋王对王妃的宠爱。可那王妃是从小和太子殿下一起的姑姑,杨家小姐,听说一起和殿下感情不错。怎么殿下如今却对这个女人这么冷淡。 也许是因为她嫁了晋王的缘故吧,再好的感情也抵不过这权力的争斗。 “对了,这事怎么搞的?怎么会弄成这样?难道王府里就没个能伺候的人,竟然保不住王妃的贵体。”阮宣炆回到椅子里,撩起衣摆坐下,懒洋洋问道。 魏延凝眉,抿抿嘴。 “据探子打听,说是王府里的吴良娣下的毒。” “下毒?”阮宣炆眉头一挑,目光如炬。 魏延点点头。 “嗯用得还是一辞罕的毒药,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毒是下在燕窝羹里,吃完 了那只琼玉盏还没来的及洗,就被沈廉给验出来了。这吴良娣也是个不仔细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处理掉证椐,这下让大抓到把柄,算是完蛋没戏." “那是什么毒?厉害吗?”阮宣炆皱皱眉,问道。 “诜不上多厉害,能要人命。选毒主要是下药方便,毒性并不十分强。但王妃身怀 有孕,弄个不好就要出人命。毕竟是五个多月的身孕,身予太重了,幸亏有沈廉在,不然可就麻烦了。”巍延说道。 阮宣炆一挺身,定眼看着魏延。 “五个多月的身孕?这么大了?” “是呀,这是沈廉那里得到的消息,说王妃身子中了,五个多月没了,真是可惜。”魏延楞一下,但老老实实继续回答。 阮宣炆倒吸一口凉气,垂下眼皮按耐住砰砰砰直跳的心,沉默不语,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不是那样的,绝对不是那样的,他暗自慰藉,将心绪压下。 “殿下?”看到他脸色突然一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问道。 阮宣炆摆摆手。 “没事了,你先退下吧.” 魏延愣一下,但看他神色坚定,于是只得拱手行礼。 “臣告退." 等魏延出去了,阮宣炆伸手一把握住旁边搁着的白玉纸镇,紧紧握住,寻求一点安慰。 深呼吸几下,他才强按耐住,然后撒开首蹭一下站起身,蹬蹬蹬几步走出书房。 路上穿廊过院,朝太子妃住的宏华殿走去。 一路上奴婢见着他都纷纷跪地行礼,他无暇理会,径自冲进宏华殿。 太子妃整在煎茶,他冲进来时被惊倒,手一抖,热水就泼到了手背上,疼得摔下茶壶,咝了一声。 顾不得查看手背上的伤,她急忙起身上前施礼。 “臣妾拜见殿下。” 阮宣炆一言不发,紧绷着一张雪白的俊脸,伸手用力一挥。 “你们都退下。”冷冷说道。 太子妃愣一下,小心翼翼看他一眼。 他目光冷冽,宛如寒冰似的透着一股子冷意,吓得她浑身一颤,急忙低下头。 旁边伺候的奴婢们急忙都纷纷退下,只留下他们两人。 太子妃依然跪着,阮宣炆也没给她免礼。不让她起身。 他先是烦躁的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遍,然后背过身,双手紧紧一握,压抑着内心的恐慌和愤怒,低低沉声问道。 “晋王妃有几个月的身孕了?你可知道?” 太子妃跪在哪里低着头,神色一慌,眼珠飞快转动几下。 “回禀殿下,这……这臣妾不知。” “不知?”阮宣炆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审视锐利。 “你用的是什么药?究竟是打胎的药,还是害人的毒药?”他又问。 太子妃身体一颤,抬起头,惊慌看向他。 “殿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臣妾……臣妾不知……” “你不知?你说,你是不是想要害死她?”阮宣炆逼近一步,喝斥。 太子妃急忙摇头,眼泪都冒出来。 “没有,殿下我没有。那沉香丸药性不重,本来就是可以用来下胎的,臣妾用这药不过是看在它不露痕迹,稳妥可靠的份上。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从来没有." “你真的没有?”阮宣炆再逼近一步,蹲下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冷问道。 太子妃眼泪汪汪,连连点头。 “殿下,明鉴,臣妾真的没有。臣妾不敢,不敢有伤殿下心中所爱。臣妾……臣妾一切都是为了殿下,请殿下明察。”说完,她低下头,呜呜哭起来。 阮宣炆松开手,,捧住她的脸抬起,双眼仔仔细细的端详她一番,然后徽微一笑。 “傻姑娘,哭什么。既然你没做,就不用怕,我相信你。”他低头,轻轻吻去她 脸上的泪水,温和说道。 太子妃一把握住他的手,破涕一笑幸喜道。 “殿下,请你相信臣妾,臣妾的里都是你,只有你。臣妾不敢对你有任何欺瞒。” 阮宣炆点点头,用拇指为她拭去泪水,然后扶她起来。 ‘好了,既然说清楚了,那就没事了。”他抚了抚她的双肩,安慰道。 “谢殿下。”太于妃急忙低头,用衣袖拭泪。 阮宣炆扶着她,转头朝外面招招手。 “来人,帮太子妃下去梳洗一下。” 奴婢们这才小心翼翼进来,扶着太子妃往里面去梳洗。 阮宣炆面带微笑,看这她们进到内殿去,心绪却怎么也平静不了。 这事情没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这个女人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阿水这件事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件事里面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他必须知道的秘密,一个有人想到隐瞒他的秘密。 这件事,一定不仅仅只有他在谋算,背后还有一个黑手。 不行,他一定要弄清楚。 杨波在千壑殿里养了半个月,,每日吃沈廉开的方子,身体己经恢复了许多,但精 神状况依然不见好。每日都思念孩子郁郁寡欢,又自责内疚,整目里动不动就容易 落泪。 阮承淋怕她因此就落下病根,特别从杨家请来银屏照看,希望能够解怀劝慰,让 杨波感觉更好一些。 枷港因为钻进牛角尖里,每每总思量着是白己的不是,把孩子给弄没了,特别对 不起阮承淋,就害怕看到他。 阮承淋则以为她在责备白己,又或见着了彼此就更容易思念那个孩子,也就不 在千罄殿里住了,命家里的奴婢收拾些铺盖在听涛水榭里暂居。但又恐这样会让杨 波觉得受到了冷落,或者有不开眼的奴婢吃错味,便每日上朝前,下朝后都去千壑殿里看望杨波。 虽然她总是沉默,掩面不见,但看见她好好的,他也能放心。 孩子没了,阮承淋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自责,心疼还是突然松口气?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吴良娣的孩子已经搬到了王孺人那里,听说哭了十来日才止住了不再吵嚷这要娘。原本就比较内向的一个孩子,如今越发的沉默寡言起来。 他也不打乐意去看,见着了,心里就烦,就想起那些事来。 因出了这样的事,王府里的人也都有些惊恐不安,都怕他要迁怒。也有流言,说娶了新王妃就不顺,让他恨恼火。可这风言风语又抓不住个头,只是叫管家好好训斥,不要说这些没边际的胡话。 吴良娣屋里的人也都被审问了一遍,去也找不出任何与外面勾结的证据,一时陷入僵局。人已经交到宗人府去,到底怎么个下场一时也没出来,一想到这十多年结发夫妻在那种地方受苦,即便是她咎由自取他也有些于心不忍,想稍微照顾一下又心里懊恼,怕被下人知道了,又横生枝节。幸好王孺人偷偷派人送了些衣物进去,他也睁眼闭眼装不知道。 到了月底,阮承淋想着请沈廉过来再给杨波看看,结果派人去沈家请,却带回来一个大吃一惊的消息。 回来的小厮会话说沈府今日里门户关闭,进去以后皆是嚎啕哭啼之声,家里的下人都扎着细麻白布条,又用白绫在门楣大梁院子里的装扮,看起来好像要办丧事。 一问之下却原来昨晚沈太医昨日傍晚从宫里回来,因为伺候的好受了赏赐,一时高兴就和几个朋友去酒楼小酌,结果回来坐着车补曾想竟然翻到河里,淹死了。 真是天灾人祸,旦夕祸福。 阮承淋听了很是诧异,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想念到沈廉这一阵出力颇多,急忙吩咐人拿了厚重的白礼封好送过去,又拿出内务府的上好白贡蜡六十斤,以备沈府使用。 又吩咐下人去请宫里的陆妙仙,陆太医来给杨波看。陆妙仙是常在宫里给妃嫔们看妇科,医术也颇好,只是交情并不如沈廉这般深。以前不用,是怕不稳妥,但现在也没得办法了。 等把事情都安顿好了,他坐在听涛水榭里一琢磨,就觉得沈廉这事有点蹊跷。 同样觉得蹊跷的还有太子阮宣炆,他这几日也寻思着要见一见沈廉,好好问问晋王妃的事情。但因沈廉这几日不是忙着在王府里走动,就是忙着在含章殿里伺候,都不得空闲机会。可巧昨日他下朝早,却不想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让他一时束手无策。目瞪口呆。 但回味一下,便也察觉这事不对头。 怎的就连人带车掉进河里去了?从酒肆到沈家一段路固然要过河,可那是条阳关大道,石桥也结识宽敞,这赶车的也是沈家的老车把式,怎么就掉下去了?且掉下去以后拿车把式的尸首却没起来,沈家人只当是沉了河底或被冲走,只顾着自家老爷的后事,给了那车把式家一些银子就了事,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总不对头。 阮宣炆总觉得这是有人刻意在阻碍自己追查,似乎要将一切线索掐断。 可惜,没了沈廉固然失去了一个有力的线索,但还有其他旁支线索可以追寻。虽然都只是片面,但把所有的片面联系起来,同样也能拼凑一个完整的真实出来。 阮承淋和阮宣炆对这件事标示怀疑,同样的,杨波也对身边发生的这些事开始产生怀疑。 最初的自责过去后,她开始审视这所有发生的一切,不难发现自己是被^陷害下药 了。 干壑殿里的人都只是悉心的照顾她,对发生过的事却只字不提,就像从来没发生过 一样。 银屏是出事以后来的,这些奴蜱也都瞒着她不说,固然也知道的不多。 她又在来时受过阮承琳的特别嘱咐,教她不要杨波面前提这伤心事,多多开解才 是。所以银屏不说也不问,只是每日关系自家小姐的吃饭用药。休憩滋养。 杨波也挡着喜婆的面旁敲侧击过,但这老奴婢每次都把话扯开去,并不细说。 以前沈太医还能说两句,但也大多是要她精心养身,不要在多想。对那个没了的孩子也不多说,对如何没得更是闭口不提。 现在换了陆太医,越发的不知实情底细,每次来至顾着号脉开方,不言语别的。 他们越不说,杨波心里就越嘀咕,越犯疑。 可她在千壑殿里又出不去,小产比生产还犯忌讳,不港那些奴婢们拦着她,就连银屏也不放手松手, 把她看得严严的。 阮承淋每目都来看她好几回,可看到他,她心里就别扭的慌,只顾着想躲开,不 敢见到他。 看他每目满怀希望来,又背负失望走,她也很不忍心。银屏也劝她,何故要摆着 架子?横竖也不是他的错。他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这么不知好歹? 她也想和他说说话,可就是不如道该说什么? 彼此见着了,怎么能不想起那个孩子来,可一想起那个孩子来,就心里堵着,什 么话也说不出了。 她也知道自己必须解开这个心结,但蒙在鼓里什幺也不知道,怎么能开解? 她必须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才行,到底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是她自己身 体不好?还是有人陷害?如果有人陷害?又是谁? 有了这个心思注意之后,她每日就偷偷留心这些奴婢们的言谈举止,尤其是她睡着了以后的窃窃私语。她每日要午憩,装着睡着,其实竖着耳朵听那些奴婢们的话。 晚上也只是浅眠,留着几分清醒偷听。 一连听了十来日,也不曾听到什么有用的事情。 她们只说如何伺候她,如何仔细她的吃穿用药,又或王爷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对孩子的事只字不提。 直到满一个月后,她终于可以到廊下透透风,一日坐在香妃榻上休憩,小睡了片刻,朦朦胧醒来看到旁边伺候的两个侍女也被暖风熏得直打瞌睡。她觉得口渴,就自己静悄悄起身,到里面去用茶。 刚进去就听到里面喜婆似乎在和人低语,就留了心思偷听。 因怕人发现,也不敢凑近,隔得远只隐约听到喜婆低语,直说可惜了,说那孩子已经这么大了,都成了行,就这么没了太可惜。 听她这么说,杨波差点有落泪。 她也不知道成形了的胎儿什么模样,心里只当已经是个雪白的胖娃娃,只补过小小的,一想到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心里直发酸。 又听里面一个侍女接口,说却是太可惜了,都还是个男胎,要是能养活下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这王府里拢共到如今才两个孩子,且都是庶出,王爷早盼着这个孩子,可惜了。 杨波心里直愧疚,低下头,咬着嘴唇用衣袖抹泪。 那侍女忽而问喜婆,说奇怪的是网页和王妃同房的日子并不多,为何那孩子却有六个月大? 这一问,就听那喜婆低声呵斥,骂那侍女胡乱嚼舌根,这话岂是能乱说的?这孩子王爷心里自然有数,王爷和王妃那是早有姻缘,也有往来,不能寻常礼视之。要是再胡乱说,传到网页耳朵里,就想想那小院里顶撞过的那些人的下场。 那侍女吓得立刻噤声,再不敢乱说。 杨波听了连连后退几步,差点就撞翻了绣墩,急忙转身扶住,可因为转得急了,头晕一下,身体晃了晃,好险没跌倒。 她闭着眼,扶着绣墩稳住身体,呼哧呼哧喘大气。 眼昏昏天黑黑,她耳听里面没了动静,就撑着睁开眼跌出去。刚跨过门槛就惊醒了两个服侍的侍女。 两人被她唬了一下,急忙上前扶住她。 她摆摆手,闭着眼喘息一下,示意她们扶她到香妃榻上休憩。 瘫倒在矮榻上,她手扶胸口,闭着眼微微喘息。手底下心噗噗直跳,额头上立刻冒一层冷汗。 别人都可以不知道,可她自己却知道。 她虽然是一个老姑娘,可在宫里这么十来年,也知晓一些人事。那侍女说的对,阮承淋和她同房才多少日子?怎么孩子可能有六个月大? 这孩子不是他的,而是……而是他的! 不,不,不!她头疼欲裂,眼晕胃翻,忍不住直起身干呕一声。 “王妃!”两个侍女立刻跑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她。 “快来人!快来人!”她们立刻咋呼起来,里面跑出三四个人,立刻手忙脚乱将她扶进去。 脱了外衣扶上床靠着,就有人呢绞热毛巾上来给她擦把脸。 又端来茶汤,铜盆,水盂伺候,让她漱口呕吐。 杨波只摆摆手,闭着眼背过身。 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充耳不闻,闭眼不见,脑子里乱轰轰一片,只有一片清明。 那孩子不是他的,是他的。 她大错铸成,万劫不复。这样一孽种,妃肚予里竟然是选样一个孽种。 她不要选样的孩子,不要。 睁开眼,她一把握紧锦被薄毯,嘴边阴仄仄一笑,呼呼喘气。 这样一个孽种,幸好就没了。倘若生下来,可怎么得了? 可笑她还要查询是谁陷害自己,如今看来,她找的不是凶神恶煞,倒是要找一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然而这样可笑的事情,这样可耻的事情,他知道吗? 杨波心里一个忐忑,随即闭上眼,心痛如绞。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两个孩子的爹,王府里也从来不缺女人,他走过的桥比自己走过的路还多,只怕是沈廉一号脉,他就已经知晓的事情的真相。 想来那日在书房里喝闷酒,着凉受寒为的就是这一桩。 可他为什么不对她说? 是怕她知道了难过?难堪?难挨? 他竟瞒的她滴水不漏,竟还能在她面前强颜欢笑,竟还要她这样一个不洁之人身怀孽种搬到他身边照看。 他……他为何要这样?这样对她好,这样令她羞愧难当,自责难解。 到如今,她肚子里的孽种没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是一个解脱。 可她还有什么脸面对他? 她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王妃,岂不是他的笑话,他的疮疤,他的难堪? 杨波想到这里,手捏紧了锦被,牙咬破了嘴唇,关节发白,鲜血淋漓,整个人就像是被业障迷住,被风魔扼住,睁着眼僵硬成一团。 吓得那些伺候的婆子丫头手足冰凉,又是搓又-是揉,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浓茶。 可搓揉全搓到了石头上,灌茶都洒落在锦被里。杨波蜷缩一团,僵硬如旧。 阮承淋下了朝来看她,看到千壑殿里乱成一锅粥的婆子丫头,哭哭啼啼呼天喊地 吓了一跳。 看到杨波这副模样,更是脸色发白,冲过去一把抱在怀里。 “还愣着干什么,叫太医去。你们怎么伺候的?”他暴跳如雷,喝斥恕骂。 吓得这些奴婢们一个个跪在地上就像筛子似的乱抖。 还是喜婆撑住,早早的酒叫了伶俐的丫头去喊人,急忙上去回禀。 阮承淋这才别过头,搂着杨波不住唤她。 “阿水,阿水你怎么了?快醒醒,都咬破嘴唇了。” 看她春别那一抹鲜血,他心疼心慌心悸,神智都乱成了一锅粥似的,糊里糊涂,突突直跳。 杨波听到他的呼唤,这才缓缓回神。 眨眨眼看到他,竟咧嘴一笑,似嘲似苦,如泣如诉,松开牙,张开手,呼出一口气,就晕过去。 深色的斗篷隐匿在夜色之中,凉风习习,吹不动角落里的一抹阴霾. 阮宣炆裹得严实,站在阴暗处,宛如一个伺机而动的野兽,又如入定坐化的浮屠.整个人都化进了这黑暗里,连些许的气息都不曾露出分毫. 魏延就站在忽明忽暗的交界之处,半侧着身子,微微躬着背,低垂着眉,压着嗓子低声询问. 跟前一个佝偻卑微的奴婢,脸上带着几分谄媚几分忌惮又几分的贪婪,. "打听清楚了,爷您尽管放心." "怎么没的?" "说是吃了吴良娣的药,那药忒凶,差点连大带小.可巧有东宫送来的灵药,算是造了七级浮屠." 魏延点点头,偷瞟了一眼那一团阴霾. 那阴霾纹丝不动,定若磐石. 魏延转回眼珠,微微抿嘴. "那孩子怎么样?" "听说已经成了行,是个男胎." "哦,可惜了." "可不是,老大一个胎,都说看着有六个多月.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蹊跷." "蹊跷?" 那奴婢将背佝偻的越发低,凑到魏延跟前.暧昧一笑,裂开阔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活像一只丑陋的蟾蜍. "这事....蹊跷这呢." "怎么说?"魏延面上不露声色,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定金子,往那短粗的手指里一塞.那奴婢眼睛突了突,模样越发令人可憎起来.伸手抓住那金子,抚了又抚,神色宛如扶着绝色美女的赤裸身躯一般,怜爱又贪婪. 魏延也不催促,只是等着,嘴角微微笑,看不出是嘲弄还是赞许. 那阴霾里也浑然不动,寂静无声. 奴婢小心翼翼把金子藏好了,这才压低了声,几乎不可闻,徐徐道来. "爷您只当听过就算,都是里边的流言蜚语,也没个准的.刚来的时候,住的是停云小院,后来才搬到了千壑殿.到千壑殿时候,里外的奴婢都换了,也不知怎么个不稳妥,就入不了法眼." "后来胎下来,都说怕是出了蹊跷.停云小院的奴婢都被打发了个完,有一个的姐妹还在别处当差,透露过风头,说开头三个月,并未有在那小院里过夜的时候.知道第四个月,才同房的.这酒怪了,为何那胎这般大?" 说道这里,那奴婢偷偷笑,笑了几声又掩嘴,伸手打自己脸,骂一句多嘴.复又偷笑,好似捡了金元宝似的,怪贼头贼脑的. 魏延皱皱眉,眼珠转了转. "这意思是说...." "还不就是那点事,怕这胎来的不地道." "不地道?" "才同房那几个月,怎么会有六个月的胎?只怕这胎是外边的,并不是这里的/" "这么说,是有私?" "保不定." "可知道是谁?"魏延又低问. "哟,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这是来之前的事,我们里边的人可不知晓."奴婢嘿嘿一笑,伸手往衣袖里抚了抚,一脸陶醉满足. 魏延有塞一个金锭过去,垂着眼皮思量片刻,微微一笑. "也说不定是来之前就有清,珠胎暗结而已,都是那么这些奴婢,乱嚼舌根." "哎呦,爷您说的,这也是些风言风语而已,胡乱说得不作数.不过沈太医可是神医,那脉把的可精准.喜脉确六个多月了,好日子大约是在四月初.那时候可还没进王府呢,这胎总是在外面坐的."奴婢笑得一脸恶意, 突起的眼睛白多黑少,死鱼一般. 魏延皱皱眉,不露痕迹别开头. "这事,,,,,你家主子,,,,,可知晓?" "这.....总应该是有数的." "就没个动静说法?" "没有,恩眷如常,反而越发盛,合该是缘分冤孽吧." "那便是了,这合该是你家主子的.不然,怎能容?休得在对别人胡言乱语,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魏延微微警告. 那奴婢唬一下,缩了缩脑袋,身子又佝偻几分,越发鄙陋可憎. 魏延肚子里冷哼一声. "那人现在怎么样了?用了神药,可有奇效?没落下什么病根吧?免得到时候说药的不是。” 那奴婢眼珠子一转。 “好,那药奇效,保命救命。是她自己没福气,身子太薄,寒气太重。这次漏太多,怕是补不好。将来,难生养咯。” “什么?怎么会这样?”魏延愣一下。 “听沈太医的小药童说,因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落下了寒症,本就难生养。如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没保住,往后就更不知道有没有福气了。” “竟是这样?” "是极,但凡没嫁人的女孩子家,平日里身子虚一点的,是断不能常年累月的碰冷寒之物.譬如井水冰水雨水,都是有忌讳的.在宫里落魄过,保命都不及,哪里还能金贵如小姐.怕是有不注意的地方,就落下了这么个要紧的病根.唉,也是个苦命的."奴婢假惺惺叹息一句,那死鱼眼里却皆是幸灾乐祸. "原来如此,真是可惜了."魏延轻叹. "可惜了,那么一个标致的人,这下可就成了个摆设.不过我家主子恩眷威隆,这胎没了.....也不见有多少心疼的,怕是在乎大的就不在乎小的了吧." 魏延瞥那奴婢一眼,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还是暗指着那胎来路不正,只怕没了他家主子还乐意. 心里不由越发对这种人鄙夷,吃里扒外,忘恩负义,见利忘义,诋毁主子的狗东西. 不过也亏得这种人,方才有他们可钻的空子. "既然他不在乎,你何来不甘?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等闲事,你不是你管的,"冷哼一声,低声呵斥. 那奴婢点头哈腰,告罪连连. "爷说的是,奴婢多嘴多嘴了,该死该死." 魏延心想也确实该死,这种狗东西不能长留,用的差不多就该收拾掉.不然保不定回头咬一口,够呛. 但眼下却还得用. 于是面露微笑,伸手扶起,拍了拍肩. "是是,全仰仗爷的恩典,"那奴婢千恩万谢,面露得意,笑嘻嘻作揖拱手,倒退着离去. 等走远了,魏延才微微靠向那一团阴霾,低语. "殿....." 那阴霾猛一耸动,伸出一双纤长斯文的手,一挥,止住他的话. "回去."吐出俩个字,在没有言语. 魏延立刻噤声敛眉,伸手将人扶出,送上车,立刻亲自驾车离开,直奔东宫而去。 一路上无有言语,车驾从东宫西角门长驱直入,到内庭在险险停住。 车一停,阮宣炆就径自撩开帘子跳下,疾步往里走。深色的披风下摆因他急促步伐跳跃摇摆不止,他走得急,低着头,表情隐匿,瞧不见. 魏延察觉到太子殿下心情不佳,却不知为了什么,快步跟过去,却在书房前吃了个闭门羹. 那大门紧闭,他伸手却不敢敲,踮着脚轻唤一声. "殿下?" "退下!"里面扔出两个字,就再无声响. 魏延心震一下,一时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一步步后退,将门仔细看了好几遍,怎么也搞不明白. 站在门口他亦不敢离去,推到阶下.候着. 有人来,他只管摆摆手,里面情况不明,都不许搅扰.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候,门从里面被打开. 魏延回头一看,就瞧见阮宣炆站在门口,看向他. 他急忙上前,在台阶上行礼. "殿下?" "这事,不要让第三人知道."阮宣炆面无表情,低声嘱咐. "是,殿下.臣明白的." "去吧,天不早了,你也忙了一整日,回家休息去吧." "殿下?"他不解,偷偷仰头看. 阮宣炆面如冰封, 纹丝不动. "去吧."说完,他自顾自转身回书房,这次,倒没再关门. 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魏延迟疑了一会才起身,一步三回头的退下. 阮宣炆也不管他,径自到里面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坐在椅子里翻开看着. 看得入迷,宫人上前点灯,他也浑然不觉. 管膳的太监来问是不是传膳,这才如梦初醒. 他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问哪里用,他想了想,伸手点了点书房. 等八菜两汤四个点心都端上来,他就一声不吭的吃,比平日还多吃了半碗. 吃完后又是看书,将手里的书从头至尾再看了一遍.待到月移星疏,贴身的太监刘瑞福管事凑过来劝.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他这才放下书,点点头. 回到寝殿,梳洗一番就寝. 混混沉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在床榻上辗转几下.皱眉呻吟几声. 管事太监刘福瑞立刻一个机灵醒来,凑过去. "殿下?" 他舔舔干涸的唇,皱眉闭目,嗓子干哑晦涩. "渴,茶." "是."刘福瑞立刻从暖壶里到了温茶,稍稍撩开纱帐,端进去. 里边接住,凑到唇边大口大口就喝. 只听咕咚咕咚几下,随后轻轻一声咦. 刘瑞福眼角一跳,更凑近. "殿下?" 里边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跌落. "殿下!"刘瑞福顾不得,伸手撩开纱帐,定眼一看. 阮宣炆呆呆怔在那里,手还托着,低头看双膝间跌落的茶杯. "怎么就掉了?"他低低呢喃一句,然后伸手一抹自己的嘴角.手背上殷红一片,泛着水光,在幽暗的灯火下闪耀出诡异眼里的色彩. 他怔一下,身体微微一震. "咦?" 抬头,看向刘瑞福,伸手递过来. "这是什么?"问道,一张嘴,干呕一声,一团浓墨重彩喷涌而去,低落在他单色的单衣上,立刻渲染出艳丽色色彩. 刘瑞福脸已经比纸还白,哆哆嗦嗦犹如筛子一般.双膝一软,噗通就跪倒. "殿下.....殿下....."声音哀嚎,颤抖不已. 阮宣炆低头看自己衣服上不断开出的绚烂红莲,低低吐出一句. "这是....血?我在吐血?" 说话间,又是几朵红莲绽放.刘瑞福连滚带爬,嚎啕大哭,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嚎. "来人,快来人." 阮宣炆伸手,想阻拦他,随即又落下手臂. 看着自己手心手背,浑身上下不断绽放的红莲,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方才就一直觉得有什么千钧重负积压在他心头,碾得他辗转难眠,郁闷难当。他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忽视,尽全力压抑. 然而那千钧重负悬在细细的情丝上,终究不堪,断裂坠下,砸碎他身心. 巨石跌入深潭,激起惊涛骇浪,鲜血终于冲破一切束缚,呼啸而出. 这血债果然以血偿,一命还需一命抵.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神明垂怜,生生僻处一片希望,却被他自己断送? 到如今,他已了无希望,断送一切可能,铸成无可逆转的打错. 还不如就此了断,或许尚可强留住一点点的念想. 他闭上眼,倒头躺下. 若是他以命抵,可会减轻罪孽? 怕之怕,连这条命,她也未必会再怜惜. 怕只怕,这两条命,到头来只成全她的自在. 不不不,这样可悲的结局他怎么能接受. 不不不,他还有不甘,还有不舍,还有不愿. 他闭目.胸膛里翻涌起伏,一团团鲜血争抢着要涌出,堵在喉咙里闷得他发晕头疼眼黑. 天旋地转,昏暗一片. 为何只他一人深坠地狱? 为何只他如此苦痛难当? 他忍不住伸手,五指奋力张开,在昏暗中抓挠.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阿水,好痛苦,我好痛苦. 快来救我,救我. 蝈蝈,我要蝈蝈,我要....... 一夜梦醒,杨波就好似忘却前尘往事,大梦苏醒. 她不再抗拒,不再逃避,而是变得更加黏腻依赖.只要有可能,她就待在阮承淋的怀里,一言不发,抱着就不肯撒手. 阮承淋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是敞开了怀抱去接受她,给她所承诺的这个港湾. 千壑殿里渐行渐远的两条身影再次重叠在一起,纠缠在一处,倒比往日还更好了几分. 一众伺候的奴婢这才都松了口气. 只要这两个人好了,大家就都好了. 那一段前尘往事就自动自发的被甩在脑后,刻意的忽视遗忘. 千壑殿被收拾一新,宛如重生,在寻不着一丝一毫的痕迹. 遗忘是天底下最好最实在的良药秘方,不论你大小毛病疑难杂症,只要服下这贴药,日复一日下去,保管见效. 但即便是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是良药,可良药苦口,总还是会有人把苦口的良药当毒药,把甜蜜的鸩酒当成解忧的仙丹. 东宫里,阮宣炆气若游丝却依然痛饮这他甘之如饴的鸩酒,死不悔改. 太子妃红肿着两个烂桃似的眼睛,低着头呆呆坐着,不是她不想哭,而是不敢哭. 那铺着明黄锦缎的罗汉床上侧伸坐着的清瘦身影,刀子似的薄唇抿着,眼神掠过,能刺的人一脸一身的疼. 晚上她哭,这往日里一贯和蔼的公公只是冷冷一眼,淡淡一句. "不成体统,嚎丧也不必赶着时候.难道是想赶在前头上路?" 吓得她立刻噤声,低头. 寝殿外四五个御医愁眉不展,便秘似的脸堆积在一起,看着就让人懊恼. 那边厢只会哭,这边厢全是废物.阮承浩看得一肚子堵,鼻子里冷哼一声,甩袖起身. 一起身头就止不住的晕,伸手,旁边的贴身太监急忙一把扶住. "陛下>?" "进去,看看."阮承浩闭了闭眼,压着喉咙低低一句. "是."内侍扶着他,缓缓朝里走. 看到那床榻上单薄干瘦的以上起伏,不由得他心里一阵酸. 撒开内侍的手,踉跄几步扑到窗前. 紧闭的眼,苍白的脸,伸手一握,手指都冰冷的. 若不是那薄薄的胸膛还有些微的起伏,岂非就是个死人? 连夜从皇宫里坐着车出来,巴巴守了一夜,让这些废物折腾来折腾去,好歹给那有出气没进气的宝贝止住了血. 可他为何还是这副模样? "小炆,小炆."他唤,轻柔低缓.就像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慈爱的父亲在床前轻唤贪睡的孩儿. 阮宣炆微微动一下,眼皮跳了跳,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皱眉,额头上蹦出一层薄汗,嘴唇颤动,发出无意识的呢喃,冰冷僵硬的手指在锦被上抓了抓,好像要刻画什么似的. "小炆,醒来."阮承浩急忙握住他的手. "蝈蝈.....蝈蝈.....我要......" "小炆,你说什么?你要什么?"他急忙附耳上去,凝神倾听. "蝈蝈,,,,蝈蝈.....你来....我....."阮宣炆依然无意思的呢喃,手指在他手心里一动,一动. 阮承浩眯了眼,长长叹息一声, "你这孩子,何苦." 阮宣炆却听不见看不见,他只顾自己沉溺鸩海梦境,沉沦执迷. 这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固然是空的,是幻,是假,是毒,却也强过一无所有. 况且期间有她,她笑,她舞,她媚,她甜. 只对他. 这岂不是人间仙境?夫复何求. 那救命的苦药固然好,可难道能给他止住心头的渴求,填满深不见底的欲壑痴海? 毒药幻境固然要命,但至少逍遥一刻且一刻,快活一宿是一宿. 他皱着眉,额头上的冷汗越发多,可那原本抿着的嘴却缓缓咧开,竟是一抹笑. 衬着苍白的脸,益发的令人胆战心惊. 阮承浩一把握住他的脸,眼圈止不住红,, "傻孩子,你这没出息的傻孩子." 咬了咬牙,回头呵斥一句. "让那些废物都进来!" 外面立刻涌进来四个御医,躬身伏跪,一如四只癞蛤蟆趴在地上,胖鼓鼓丑陋不堪. 阮承浩面露憎恶,恶狠狠瞪一眼. "怎么还不醒?你们的药膜不是毒药?要是朕的太子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他话语不响,只是每一个字宛如从牙缝里挤出,又似寒风从冰窖里透出,带着凉意钢刀似的剐过那四个御医的背,使得他们扶着的身姿又矮了寸许,寒战颤抖. "启禀陛下,臣等的药都是安宫退火为主,养神护心,止血固本.殿下热症虽一时退不下去,但只要再吃几副,料是无妨."其中一个哆哆嗦嗦说道. "再吃?吃死了你们才甘心是不是!"阮承浩瞪眼,抓过一旁的金盏掷过去. 四人都不敢躲,前头被砸中头顶,后头也泼上了药汁. 后头一个微微起身,声音发颤,但神色却也有几分坚定. "启禀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 "还有什么废话就快说,只怕过会你们就没那个机会说,"阮承浩皱眉,手指一撩. "陛下,殿下高热不退,臣等已经用了安宫去火清热养神的方子,这方子都是臣等四人反复斟酌,料想是万安的.但体症有药,心症却无方呀." "什么意思?" "回禀陛下,殿下较之昨日已经退了一些烧,本该清醒了的.臣观察之下,发觉殿下似乎迷在了癔症幻境之中,不肯自拔.臣等用药守住殿下心宫,可受不住殿下的心神.臣等.....对这样的心病却也是无有办法的呀.自古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陛下......该给殿下寻心药了.臣等无能,只能实言以告.陛下,殿下若是自己不肯醒,臣等也无回天之力."那老御医话语里带泣声,说完伏地重重磕头. 其余三个也急忙跟着磕头,反正事已至此,死了就死了,不能白担了罪责. 阮承浩不语,绷着脸坐在床沿看着那四个,半响不说话. 心病用心药,说的好呀. 可他哪里去给自己这个傻儿子寻那副心药去? 更何况那压根就不是一副济世良方,救命仙丹.那根本就是一副虎狼之药,蛇蝎毒丸. 如果把那副药寻来,即便救得了这傻孩子一时,却也要害他一世. 是紧赶着救眼下,还是巴望着济将来?/ 两难处境。 他要一个千秋万代,江山永固,传宗接代。 怎么会这么难? 莫非真是亏欠了阿沅,要这样来一个人生生讨还?还是父债子偿,天理循环? 他不屑不信,不理不睬. 这也是啊沅的孩子,她怎么忍心? 阿沅,不念旧情血脉相承,收一收手,敛一敛怨,有什么就冲他来吧,风中残烛,枯藤死树,该他的他就受,就不要纠缠孩子了. 女人阿,都小心眼.看不到大局,看不到前程. 额头里突突跳两下,他一阵胸闷气短,眼前猛就黑下去. 险险稳住不倒,他用力呼吸,肺阵阵抽痛,连带着腰腹间的陈伤也热辣辣痛起来. 蒙蒙隆之间,看到明黄中那一张苍白脸色. 这模样,多像自己.他就是自己的延续,是自己留在世间最有力的证据. 那些未完的未成的,都将由这延续来达成. 那些不逊的谋逆的终究会臣服于这延续的脚下. 自己终将在那高高的庙堂上看到一切,然后欣慰. 然而,如果这延续成了绝响,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万般念想痴妄就真成了痴心妄想,白费心机. 他怎么舍得,怎么甘心? 罢了罢了,是药三分毒,毒药也是药. 只要能救人,即便是毒药也得用. 贵为天子也有无从选择之选择. 这是命,是劫,是缘,是孽. 终究是定数,难道还能逃出? 与其逃,不如迎,不如站. 杀一个片甲不留,满载而归! 那才是真畅快! 他定下神,睁开眼.深深看了看那依然沉迷幻境的痴儿,看着他笑,看着他挣扎. 谁人不是在自己的一片幻海痴念中挣扎呢? 用力握了握那冰冷的手,慈爱的揉了揉,然后松开. 扶着床边的盘龙起身,将淡薄消瘦的背脊挺直,然后稳稳走下几步,停住. 低头,眼神掠过那依然伏跪的四人, "你们,在这里看好太子.不可有任何闪失,一定要完全." "是,臣等谨记,"四人磕头,领命. 他仰头,沉静看向远方. "心药,这就去寻那副救命的心药去." 贴身的内侍不解上前,躬身. "殿下? "走,摆驾,去晋王府."他淡淡一笑,眼色冰冷,说道. 论理,这是极不合适的。 但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天威高悬,谁敢有异议? 屏退左右,室内只留下兄长和弟妹,不成体统但也无人敢说。 杨波依然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低眉敛目,抿嘴绷脸。从背脊到脖颈依然保持一个 直线,一种刻板而略显刻意的骄傲和抗拒。 阮承浩坐在上首,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这个女人,一言不发。 他就是不给她免礼,他心头有气,有怨,也恶。 这种中怨恨很复杂,绝大部分其实和杨波并汉有直接的关系,但桩桩件件却都能扯 到她。她并非源头,但却也是重要一环。 而这一环之下,系着他的千钧重担,乾坤至宝,千秋大业。 杨波背脊上已经起了汗,九月的天,并不热,但还有闷气,头顶上的凤冠,背脊上的霞披,都及不上那两道淡淡凉凉的视线,如暴雨前夕的满天乌云,滚滚重压而来。 他因何而怒?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没有犯错,不需要承担任何罪责。 但也有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家要治罪,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什么实证,只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已。 而她身上找些理由,却不是难事。就看是什么罪,什么名了。 “杨波,你可知罪?” 果然,来了。 杨波微微抬头,撩起眼皮,乌黑大眼直直看去。 袅袅轻烟之中,那肃穆紧绷的白面,微微的双眉,含怒的双目。 嗬,那风流多情的皇帝果然早死了,在上首的不过是个将死未死的摆设,抛却的六情五欲,只剩下一线父子情,一缕吞天欲,在强撑着这副皮囊,在御座上作威作福。 可惜,她已经不怕了。 偌大一个活人,难道还怕这么一个快死的废人? 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水灵清透,生生倒映他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阮承浩惊了一下,旋而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怒火。 她压根不怕他。 堂堂天子,威仪何在? 他挺直身,运气刚想喝,胸口里顿时一阵闷。伸手抓胸,低头,皱眉,冷汗淋漓。 杨波脸色一动,身体一动,手一动。 阮承浩眯眼,手指也一动。 但两人终究还是各自僵住,不动。 杨波敛目,低头重新跪好。 阮承浩闭眼,别头,咬了咬牙,忍住,将闷气压下,和血吞。 这副身体,她何必怕他? 只是……到底不甘。 她可以不怕他,但不能因此而不怕。他情愿她不怕他,但不能因此而蔑视。他希望她不怕他,却不要这样的轻视,怜悯。 他的仪器风发,风流倜傥,多情缠绵,难道真的已经成空? 连她都已经忘却,他还记着作甚? “阿水……”他弟弟换一句,声音微微哑,微微虚,微微喘。 杨波再次抬头。 他点点头,目光笼罩而下,复杂,流转,交替。 杨波思量,身体却不由自主,起身,上前,到他脚边,蹲下,仰望他。 譬如还是昨日,她只是稚儿,他依旧潇洒。 阮承浩干瘦的手伸出,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手指碰到那凤冠,冰冷的冠因她的体温而温暖,那灿烂的翠色,将她的乌发映衬的越发黑亮顺滑。 她的眉眼已经不是当年那样,稍许的拉长,上翘,带着风情和妩媚。 已经是个女人了,嫁了人和没嫁人果然不一样。 自她嫁人以后,他都没再见过她。 是不想见还是不敢见?是不能见!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于他自己与别人,于天下于杨家,于太子于她,都不能见。他扶住她,就如同扶触自己曾经最美好的一段岁月。 “阿水。”他轻唤,语气温柔似水,眼波多情流转。 杨波微笑。 “陛下." “你怪我吗?"他问。 杨波还是一笑,点点头。 他也笑,是极。当年他来不及问阿沅,今日终于从另一人嘴里得到了答案。 “我也有不得已。”他又说。 杨波还是点头,但幽幽叹气。 “还是怨。” 他也点头。 “既然怨了,就怨到底吧。万般的罪孽,都随了我,随了我一个人吧。” 杨波摇头。 “陛下,冤有头债有主,一码是一码。” 阮承浩摇摇头。 “不,阿水。都是我,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的错。今日,我不是君,只是一个父。”他捧她的脸,哀求。 杨波叹息,伸手捂住他的手,凉凉触感更胜以前。 他瘦了,愣了,快没活人气了。 “陛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提这些做什么呢。” 阮承浩握住她的脸,手如枯爪,肤如糙纸,捏的她紧,磨得她疼。 “阿水,你既然都放下了,可不可以……” “不可以!”杨波猛的发作,一把撕开他两条无力的手臂,挣脱。别转头。 “为什么?我只求你去看看,看看而已。”阮承浩拉住她的手。 “看什么?看我最不想看的人?想起我最不想想起的事?有什么可看哦?那样一个丑陋的疤痕,我会觉得恶心,会恨不得……”她低吼,猛又停住。 乌黑大眼瞪过去,杀气毕露,怎么熬都熬不住。 “阿水,都过去了,他只是……” “他只是一错再错,错到无可再错。” “阿水,都是我……” “我明白,都是你,陛下,无论哪一种错,背后都有你。”杨波瞪着他,黑白分明,清透见底。 阮承浩照见自己错愕的脸,眼神里泄露一丝慌乱。 “阿水,你……” “陛下,我不傻,诚如陛下所言,子不教父之过。”杨波缓缓道。 “阿水,难道你不想……”阮承浩眼神闪烁,但到底没有退避,只是一些心虚,一些掩饰。 “我一开始不想,因为我不知。现在我知,但我已无从选择。陛下,你为何不放过我?”杨波质问。 阮承浩沉默,苦涩一笑。 “谁来放过我?” “陛下,谁也没有不放过你,只是你自己不放过你自己而已。” 阮承浩笑了几声,苍白的脸潮红一片,气息立刻乱,急,促,喘息不已。 漾濞上前,伸手抚他背,又端起旁边的茶,递过去。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凝视。 “阿水,你为何又这般不放过我?” “我只是见不得陛下你这般模样而已。”杨波淡淡说,面色怜悯。 阮承浩呵呵笑,低头喝了几口水,顺气。 杨波轻轻抚他的背,待他晃过来。 “阿水,我别无选择。那样一个孩子,怎么能存在?”他低头喘息,伸手摸过来,握住她的手。 “陛下,怎么不能?” “你能,老六也能?” “陛下,怎幺不能?” “即便现在能,将来呢?” “陛下,已经没有将来。你从不给任何大选择,你只给别人结局。” “我是君。” “是啊,你也只能是君。所以你当不了,一个好父亲,也当不了一个好情人,好丈 夫。”杨波轻叹。 阮承浩仰头,瞪着她。 “难道老六就能?” “他至少当不了一个你这样的君,他会给我选择,给别人选择,给自己连择。”杨 波平静看他。 “阿水……”阮承浩目露伤感,哀求着她。 “陛下。”杨波不避不退,直白无疑。 阮承浩期望消退,归于死寂,落寞。低下头,怔怔看她一双纤白素手。翻转,手心里两个薄茧隐隐可见。 轻轻托过,呢喃。 “所以,你们都选他,不要我。” 杨波蹲下,仰望他。 “陛下,女人从来不需要一个君王,之需要一个夫君。” “我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夫君,我只知道如何做一个君王。我时刻准备着做一个君王,从来没想过做一个夫君。”他看着她,低声表白。 杨波点点头,微笑。 “是极,所以我怎会要他?他简直就是另一个你,我不敢要,不想要,不必要。” “可天下要他,我要他,文武百官和黎民苍生要他。”阮承浩急切说道,趋近她。 杨波退开一步,冷冷一笑。 “与我何干?难道陛下你要反悔?” 阮承浩苦笑。 “我如何敢。”仰头,看了看门外。 树影斑驳间,依稀可以看见一抹修长身影,来来回回。 “我是天,可他现在却是撑天支柱,定海神针。我如何离得了他,惹得起他。” “那如今岂不是两全,我浑身上下了无纠葛,陛下也竟可以放心了。这件事,恐怕没有人想要再追根究底。时间一长,什么都湮灭了。” 阮承浩再次苦笑。 “这件事,我不究,老六不究,天下不究,可偏偏……”他看向她,停住不语。 “他推波助澜,难道还要究到自己头上去?岂不可笑。”杨波却不屑一顾。 “他不知道,昭示不全知道。以为那是老六的,所以才打错铸成。如果真的是……”他说道一般,又停住。 “知道了又如何?难道陛下还会让他乱来?难道我还能为这个迁就?不,不可能。”杨波头一撇,冷哼。 “是的,不可能。我正是怕他乱来,所以才……” 杨波皱眉。 “陛下你总有千般道理,但也总只为了自己的道理。” 阮承浩点点头。 “是的,我只是一个自私的父亲。阿水,你看,我今年才不过四十二,可已经半头白发。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含泪,指着自己的鬓角。 杨波怔一下。 “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炆……他昨晚……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突然……吐血不止,一直到现在 ……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什么?” “阿水,你只当可怜两个将死之人,只当是积德行善,只当是施舍给我们,去看看他吧,好不好?”他哀求,几乎要扑过去。 杨波忍不住后退,警惕,审视,狐疑。 “不,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她说。 “为什么?”阮承浩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质问。 “我不信你们父子,不信。”杨波决绝道。 阮承浩脸色死灰一下,目露绝望,消瘦的身躯一软,噗通屈膝跌倒。 杨波下意识的也屈膝跪下。 到底君臣有别,她已经逾越之极,不敢真大逆不道。 她这一跪,到让阮承浩绝望掣肘看到一线希望。他一把抓住杨波的衣袖。 “朕是天子,是君王,朕有圣旨。”杨波气息急促,挣扎一下。 “我有摄政王。”她咬牙切齿,咧嘴一笑,反驳。 阮承浩哼笑一声,额头上虚汗淋漓,可眼神却亢奋,精光一片,摄魂夺魄。 “太子死了,皇帝死了,你的摄政王也不会再存在,连同晋王也不复存在,你也当不成你的妇人,得不到你的夫君。杨波,你只配拥有君王,支配在君王之侧。你认命吧。”他恶毒道。 “胡说!”杨波奋力一扯,将自己的衣袖夺回。 “我们阮家还有谁?那高高在上的御座终究需要一个屁股去坐,杨波,你总要给我一个人,给天下一个人。”他嘶吼,伸手指着她。 杨波浑身一震,眨眨眼。 忽而她双膝一动,反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脸上诡异阴险一笑,眼皮一翻,清透乌眼转瞬就深不见底,漆黑一团。 “走,我给你一个太子去。” 阮承浩却又不急了,一把将她肩搂住,虚弱身躯依靠过去。 “阿水,你到底比阿沅强一些,只可惜……总贪恋那些不该贪恋的,妄想那些不能妄想的。” “陛下,我从不贪恋从不妄想,我只是要的少,难道也是错?”杨波奋力将他扶起,冷笑。 “君王要你那么多,你却要的那么少,怎么不能妄想贪恋?”阮承浩虚弱低语,任她扶着自己重新回到上座。 “那臣下就越发妄想贪恋一些吧,既然陛下想给我那么多,我就多要一些。”杨波喘气,将他小心稳妥的扶着坐下,又低头整理好他的衣摆饰物。 君王威仪,不能有损。 “你要什么?”阮承浩眼珠一转,低头看她。 杨波整理好,照旧在原地蹲下,抬头仰望他。乌黑大眼再次清透见底。 “陛下,请在赐我一到诏书吧。” “什么诏书?要来何用?”阮承浩皱眉。 杨波微微一笑。 “一命抵一命的救命诏书。” 杨波侧身坐在床榻边,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捏着一方素帕,嘴里轻轻念道。 “那猴子站在高处,伸手一指,呼道。呔,呆子。适才师傅叫你去寻山,你去了这多时候才回来。我且来问你。。。。。。” 那床榻上的朊宣妏动了动,眼皮一跳,呻吟一声。 杨波停下,用手里的素帕试了试他的额头,微凉细白的手指温柔的抚了抚他的脸。 重新拾起书,她继续念。 “我且来问你,这山是什么山?山上可有洞?洞里可有妖怪?”她停下,翻过一页。 “那猴子火眼金睛,盯着呆子,呆子心想,这泼猴又不曾瞧见,且让老猪来糊弄一番。呆子心里有了主意,眼珠一转,说道。。。。。。” “蝈蝈。。。。。。蝈蝈。。。。。。”朊宣妏低低呻吟,眼皮不住跳动。 杨波放下书卷,凑过去。 “殿下,蝈蝈在这儿,蝈蝈不离开。” “蝈蝈。。。。。。我怕。。。。。。”朊宣妏闭着眼,如梦似幻,似醒未醒,梦噫一般呢喃低语。 杨波听不清,低头,更凑近。 “我怕。。。。。。别走。。。。。。留下。。。。。。怕。。。。。。冷。。。。。。蝈蝈。。。。。。”他断断续续说着,破碎不成句。 杨波抿了抿嘴,直起身,低头瞟那书卷。 “呆子说道,这山叫石头山,山上有个石头洞,洞里有个。。。。。。” “洞里。。。。。。有个。。。。。。石头。。。。。。”朊宣妏又呢喃,眼皮终微微撕开一条缝隙,眼光就透过这条细缝,落在杨波皎洁美好的脸庞上。 杨波停住,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朊宣妏也笑,薄薄绷紧的嘴角僵硬一翘,将干涸的嘴唇撕裂。 他却不觉得疼,依然笑。 杨波用手里的素帕掩了掩他的嘴角。 “好了,醒了就好。” “蝈蝈。。。。。。阿。。。。。。” 杨波轻轻压他嘴角,止住他的话。 “别怕,蝈蝈在,蝈蝈就在这儿。” “我。。。。。。我。。。。。。”他睫毛颤动,眼皮乱跳,嘴唇也不住抖,身体杨挣扎起来,喉咙里蹦出两个难听的音节。 杨波压住他。 “别动别动。殿下你睡了好久,才醒来,身体还虚,别乱动。要什么,和我说,我给殿下拿去。” 她言语轻柔,神态温和,目光柔软。就像是魔咒仙乐一般,将他安抚住。 朊宣妏在她手掌下安静,平躺,一动不动。 只有眼珠随着她转动,紧紧的锁住,深怕她消失不见似的。 眼前这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他辨不清。 辨不清也无关系,只要有她,就是天堂,就是极乐,就是安心。 他入梦,为她。他梦醒,也为她。 只要有她,那里都是梦,那里都是现实。 看到杨波起身,他惊一下。四肢如同牵了线的傀儡被忽然一提溜似的,猛地乱颤起来。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咯咯声。 杨波立刻俯身,用手轻轻拍他胸口,语气轻柔和缓说道。 “不怕不怕,蝈蝈只是叫人来。蝈蝈不走,蝈蝈在这儿呢。” 他看着她,眼睛瞪得老大,惊恐慌乱一时都退不下,僵死在眼眸里,怪可怜兮兮的。 她的手并不离开他胸口的棉被,只是躬着身,身体拧过半圈,头侧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曲线如同天鹅一般优雅舒展。圆润的肩膀隐匿在薄纱轻慢之中,一道流畅的弧线落下,笔直修长的手臂。 袖子上开满了曼妙的花朵,缠绕在她是手臂上。那一朵朵洁白的玉兰,盛开着,如此娇艳。 他似乎都能闻到那芬芳,扑面而来。 最美丽的花朵就盛开的自己胸口,五个细长皎洁的花瓣,婉转舒曼,曲卷婀娜。 他多想抬起自己的手,去采拮这美丽的花,捧着手心里,呵护。 可他不敢,怕自己一伸手。。。。。。这镜花水月,就化成云烟。 他就看着,看着就好。 “来人,拿温茶和药来。殿下醒了。”杨波轻唤了一声,然后回头对他一笑。 这笑如同漫天的花香,绚烂的阳光。此刻,春日永恒,时光停止。生命就此结束,他也了无遗憾。 “是,杨姑姑。”外面有人脆生生的应承。 有人?谁?这究竟是哪里? 他头侧了侧,眼珠转动。 这是他的寝殿,他的东宫。 一切都是熟悉的,原本该在那里的都在,并没有哪一样不对劲。惟独只有。。。。。。只有眼前这个。。。。。。究竟是真?是假?是幻?是梦? 还是。。。。。。 有人端来了药和茶。杨波伸手,将他揽住,扶起。 她靠的那么近,都能看到她脖颈上的血脉,耳朵上的绒毛。 朊宣妏感觉自己胸膛里心突突突的猛跳,头晕目眩。 “来,殿下,喝口温茶。”杨波让他靠着自己,端起小奴婢托起的雕漆托盘上的茶碗。 吹了吹,凑到他唇边。 他乖乖的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口柔滑,可到了喉咙那里却像是长了刺,刺过去,一阵刺疼。 可他没吭声,连眉都不皱。甘之如饴的喝了三口。 每一口都停一下,她会用手里的素帕温柔的体贴的为他轻轻试嘴唇。 “来,现在喝药吧”她又端起小盏,用银勺舀了舀,轻声对他说。 他虚弱的点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银勺递过来,他就乖乖的喝。 苦的甜的他也尝不出,热的冷的他也不在乎。哪怕这是毒药,他也甘之如饴。只要她给的,他都愿一饮而尽。 可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一盏药喝完,她又扶着他躺下,掖好薄被。 喝了药,他感觉有些疲倦,眼皮开始耷拉。但挣扎强撑,紧锁着眼前这人,生怕一闭眼,就坠入梦魇,坠出环境,再也寻不到这一处极乐仙境。 心思被她看透,杨波咧嘴一笑,手指抚过他的额头,梳理了一下他的头发。。。 “傻孩子,蝈蝈在这儿看着你睡,我守着你。安心睡吧,睡醒了,你睁开眼,就看的到我。” 朊宣妏眼皮眨了眨,水雾缭绕,烟霭朦胧。 “我。。。。。。蝈蝈。。。。。。” “乖,我不走,蝈蝈不走。”她轻轻抚,缓缓拍,就像哄一个孩子似的。 朊宣妏这才闭上眼,胸膛随着她轻拍呢喃的节奏,一起一伏。 但很快他又梦睁开眼,身体紧绷一下,呼吸顿住,双眼紧紧得盯着她不放。好像要就这么一下子看透她,看尽她,看牢她。 杨波笑,鼻子微微一皱,眉眼弯成月牙。像是取笑他,又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做。 朊宣妏也笑,身体放松下,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皮再次合拢。 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看着她,然后又合上。 这样往复了四次,一次比一次间隔时间长。直到他终于沉睡。 杨波停下轻拍的手,直起腰,双眉微皱,伸了个懒腰。 她躬着身,腰都酸了。 岂料朊宣妏立刻就惊醒,目光慌乱惊恐,眼珠乱颤,找寻她。 她立刻伸手扶住他,让他看到自己。 他看着她,急促的呼吸几下,缓缓又合上眼。 杨波这次再不敢松开手,索性伏低了,厕身躺下。 招招手,让人来取一个软垫靠在自己背后。她就这么侧躺着,陪着他。调整好一个舒适的姿势,她懒洋洋捶了捶自己的腰,似无意又刻意的朝屏风后看了一眼。 屏风上那一抹阴影动了动,很快消失。 喜禄快步到隔间,看到椅子里用手支头假寐着的阮承浩,脚步缓了缓,躬身低头一步步凑近。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唤,阮承浩闭着的眼皮撩起一些,目光似箭一般射中他。 他立刻低头,屈膝跪地。 “陛下。” “怎么?” “成了。”喜禄不敢抬头,回禀 阮承浩沉默了片刻,这才放下手,直起身,皱着眉轻叹了一声。 “起来吧,过来伺候。” 喜禄一骨碌起身,快步上前,帮他揉了揉腰和背。低头看他脸色,苍白无力,眉间隐隐一团灰,不由暗自担心。 阮承浩用手揉了揉眉心,他也察觉到这几日身体一日沉过一日,越来越感觉乏力疲软。方才他坐在凳子上就昏过去,神智有一线清醒,可身体却动不了。真有些凶险。 他真怕自己就这么去了,大事都没有一个交代,可如何是好? 太子虽然醒了,可到底好不好,未尝可知。 那一副良药。。。。。。他皱眉,头愈发疼,胸愈发闷。 “她。。。。。。怎么样?” 喜禄思量了思量,查看他神色,掂量了一下才开口。 “尚好,就是。。。。。。给奴婢。。。。。。递了眼色,似乎。。。。。。” 阮承浩哼笑一声。 “她这是催你,催朕呢。” 叹息一声,他睁开眼,抬起头。 “好,给她。伺候着。”手指撩拨一下。 “是。”喜禄从他身后出来,立刻伺候笔墨。 阮承浩捻起笔,舔上墨,凝思片刻就挥笔。 写到一半,那素白的纸上突然就冒出一朵嫣红鲜花。 他愣一下。怔住,笔停了。 喜禄瞪大眼,看他,手指颤,嘴唇抖,神色惊慌。 “陛下。。。。。。陛下。。。。。。” 他两声陛下唤完,那纸上就又多开了一朵红艳艳的鲜花。阮承浩浑身一震,立刻用手捂住口鼻。 修长白皙的指缝间立刻也渗出一线红丝,凝结着,汇聚着,越长越长。 “陛下。。。。。。陛下。。。。。。”喜禄吓得浑身发抖,都说不出话。 阮承浩眼珠一转,一个凌厉眼神丢过去,将他震住。 “取帕来,快。”他闷声喝斥。 阮承浩手又一指,他就跪爬着将一整盘的素帕取来托上。 金盘上砸落一团揉碎的落樱红梅,点点滴滴,触目惊心。 喜禄托着金盘,手抖个不停。 阮承浩紧绷着脸,面目狰狞,目光阴仄。不断从口鼻处流淌出的血液将他衬得似地狱里垂死挣扎的凶神恶煞一般,恐怖的毁灭感。 喜禄只觉得金盘越来越沉,太多了,血太多了。 但最终还是止住了,他试干净,面色越发苍白灰暗,眼眶下浓浓的黛青死气。 喜禄低下头,不忍再看。 阮承浩摸了摸脸。 “这事,不能外泄。” “是,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喜禄头越发低下,哽咽道。 “把诏书。。。。。。给她。” “是。” “这些,都化了。就在。。。。。。”他喘息一下,闭上眼,等那昏黑一阵过去。 “就在。。。。。。这儿化。” “是,陛下。” 阮承浩手指轻轻弹了弹。喜禄起身。 当着他的面,烧了火盆把这些素帕都化了,烟尘滚滚,熏得他越发头昏胸闷。但他不能避,必须亲眼看着这些素帕化掉,必须。 化完了素帕,喜禄又抖着手捻起那一纸诏书,妖艳的红色触目惊心。 那红,是龙血,是龙印,皆是世间极致权贵的象征和代表。 那杨波要的真多,真狠,竟敢与天子谋。 “陛下。。。。。。”也搞不清心里是什么一种复杂感觉,喜禄经不住回头迟疑问一声。 阮承浩点点头。 他亏欠她,他忌惮她,他不得不满足她。他必须稳住一些,图谋时间。 喜禄低头,将那薄薄一纸叠了叠,收进袖筒里。 “奴婢这就给她去。” 时光倒流,昨日重现。 这十多年的风雨在一夜之间被抹杀掉,回复到最初的起点。 他是一个需要保护和照顾的孩子,而她是奉命来保护和照顾他的人。他是太子,她是一个姑姑。他是稚儿,她是少女。 他单纯别扭,她古灵精怪。 他躺在床上,埋怨药苦,撒娇。 她坐在床沿,用面具,用鬼脸,用笑话,逗得他开怀,哄下一碗碗的药汁。 可他仍然要耍赖,贪恋她的故事,她的欢笑,她的宠溺。能拖一刻是一刻。 她无边包容,无奈的苦笑,却依然想尽办法逗他,只求他保重身体,好让她交差。 很久很久,她没有这样对他好过了。 久的他曾经以为,那样欢乐的日子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个幻想,那样的日子早已经被她遗忘。 她有了新的快乐,而他却依然停留在往日的快乐之中,无法自拔。 从出生到如今,他最快乐的日子,就只有那么一段。这一段日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片段都是她,都有她,她和他。 他都学不会找寻其他的欢乐,只懂得重温,一遍遍重温这一段几乎被她遗忘抛弃的快乐日子,就如同用快熄灭的火把照明取暖,黑暗已经步步逼近,寒冷已经将他团团包围。 他无处可去,没有光明,他找不到方向。他无处可逃,到处都是寒冷,都快把他冻僵。心都已经结冰,一敲梆梆响,再敲,就碎成千万片。 每一片都会呼唤他,可她从来都听不见。 那么现在呢?现在她是否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声? 虚幻,一切都是虚幻。 他心底明镜似的,能看透所有。 但他假装看不透,他宁愿相信。 真实有时候并不是最好的,他现在需要虚假,十分的需要。需要一辈子,一辈子也不会够。 那么她呢? 她是否也同自己一样需要这个虚假?又或她是为了什么而迁就这个虚假。 啊,对,她只是迁就。 阮宣炆不露痕迹的苦笑,眼神温柔,带着撒娇的感觉。 他刚刚喝完了药,杨波露出欣慰的笑容,侧过头去的时候,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看到了不耐烦。 她已经不耐烦了吗? 那为何迁就?为何忍受? 他心里百转千回,端着一副单纯的脸,像个最熟练的戏子,扮演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和她,都在演戏。 只是他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演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是为了自己。 他能替她找出许多理由,但却找不出任何一个和自己有关的理由。 自己伤她伤到了骨子里,她必然是恨他的。 要迁就一个痛恨的人,她一定是为了另一个深爱的人。 为了谁? 想到这个,他心就绞痛,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殿下?哪里不舒服?快躺下,我去叫御医来。”她满目担忧,立刻扶他躺下,焦急说道。 阮宣炆眯着眼,皱着眉,看着她。 这样的担忧之色,也是假的吗?他宁愿这是真的,可这。。。。。。可能吗? “不,没事,我。。。。。。躺一下就好。”他闭上眼,低语,声音越发透露出一些脆弱和无助。 杨波也不再坚持,抚摸他脸,安抚。 感受她微凉的手指,他缓缓呼吸。 哪一个?她到底深爱的是哪一个? 是六叔吗?六叔为了遵守对她的承诺,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但六叔也不会舍得委屈她迁就自己,六叔对她,很纵容,很宠溺,快到无原则。 那么。。。。。。难道是。。。。。。父皇?父皇有千百个理由喝令她来迁就自己,安抚自己。可她。。。。。。凭什么听令? 因为圣旨?因为皇命? 她有六叔,难道还用将他们父子看在眼里? 莫非真的是。。。。。。 不不,不可能。他皱眉,忍痛。 “殿下。。。。。。”杨波唤一声,担忧。 “没事,我没事。”他摇头。 轻柔的手为他拭汗,却令他越发痛。 不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他不能那样想,父皇。。。。。。父皇。。。。。。不可能。她不可能爱皇宫里的男人,绝对不可能。 可难道不正是不能爱,所以才要逃离?难道不是因为爱,所以才这样迁就?难道不是。。。。。。 越想越可怕。 他猛地抓住杨波的手,睁开眼,紧紧看着她。 “阿水。。。。。。你是不是。。。。。。” 刚开口,就听到外面有人禀告。 “杨姑姑,殿下醒了吗?宫里来人了,是喜禄大总管,看样子有急事。” 杨波直起身,转头。 “快请他进来吧,殿下醒着。” “是。”外面应道。 她转回脸,温和对着阮宣炆一笑。 “殿下,我扶你起来。” 阮宣炆点点头,让她扶起他。 “阿水。。。。。。我。。。。。。”想起心里的疑问,他抓住她的手还想问。 杨波抚了抚他的胸口。 “殿下,我在,放心吧。” 外面传来喜禄的声音。 “殿下,奴婢喜禄进来了。” “进来吧。”杨波直起身,回话。 喜禄从屏风后转出,上前就行礼。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阮宣炆深吸一口气,靠着软枕,点点头。 “起来吧,宫里有什么事?” 喜禄起身,却不说话,眼皮撩了撩,朝杨波看了一眼。 阮宣炆一怔,他立刻明白喜禄这个眼色是什么意思。但为什么? 杨波也立刻明白,坦然从床边走下几步,然后对阮宣炆屈膝福了一福。 “殿下,我下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哦,嗯。”阮宣炆怔怔点头,干巴巴应一声。 杨波起身往外去,走过喜禄的身边,瞥一眼。 喜禄低着头面无表情,不与她接眼神。 杨波不露痕迹,了然。 出了寝宫,仰头,看见昏沉沉阴暗的天色,笑了笑。 走到台阶下,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 这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她很快就能达成所愿,梦想成真。 一路走得坎坷辛苦,但总算胜利就在眼前。 即便是要踏着别人的尸体迎向自己的幸福,她也已经无所谓。 这大概就是这群皇宫里的人给自己的唯一礼物,教会了她冷血和残酷,还有最最重要的自私。 天宝二年九月初九,太子阮宣炆在天色将昏未暗之际,坐了车辇在禁军陪同下进入大内直达含章殿。 禁军左卫屯兵全部出动,京师戒严。 各个坊间重兵把守,任何人员走动都必须查验。文武百官,亲王贵胄,无有诏令一律不得私自走动,违者当谋逆论处。 局势一下就就紧张到千钧一发,感受到这肃杀的气氛,就连长安街的商户也都早早关闭店门,回家老老实实猫着。 即便是没有任何见识的平头老百姓也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 至于那些心底亮堂的,则一下就明了。恐怕大内里真龙不稳,要变天,要换朝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各自的盘算,一旦改朝换代,朝堂势力必然要起一次清洗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铁打的定律。 于是乎,思变的盼,思定的愁。想搏一搏的,蠢蠢欲动。怕失势的,患得患失。 就连一直表现得强势而顽固的陈阁老,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地来回走动,烦躁不安起来。 太子登基,他内阁首辅的地位应该是不会变动的。陛下选他的孙女为太子妃,动的什么心思,他再明了不过。他陈家已经和太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新君一旦登基,必然需要陈家的势力扶助扶持。不然,如何能对抗晋王。 但太子能挡住吗?陈家能挡住吗? 没有了陛下,真的能挡住晋王吗? 晋王一手握着朝堂,一手握着兵权,功高震主,威名赫赫。 劲敌啊。 陛下是否已经有万全之策?陛下真的做好了布置吗? 陈阁老不由地担忧。 摆在新君和自己面前的危机很严峻,但危机也是转机,关键是如何把握。 如果自己能扳倒晋王,那岂非就是一统朝堂。 这权力,该有多大? 想想都一阵战栗。 权力,是每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心底最甘甜的毒药,明知道有毒,却忍不住一尝再尝,至死方休。 陈阁老自知已经过了花甲,三十年朝堂沉浮,看尽了起落。没有哪一个能常威不衰,谁也霸不住这强有力的权力。但谁也看不透,只要你加入这个游戏,就只能陪着游戏玩下去。一旦参与,就连想离席的机会都不会拥有。即便真有离席的机会,又有哪个愿意舍弃全部去换一个轻松自在? 这毒药,已经扎根在灵魂里,无法拔除。 只有死亡才能带给灵魂最终的安宁,最终的解脱。 陛下如此,殿下也即将如此。 他如此,晋王也必然如此。 抬头仰望昏暗的天空,连紫微星都找寻不见。 他伸出手,无意识抹了抹。好像这样能抹除那厚厚的云层,让紫薇重现天空。 但这次抹开了,下次呢?下次会是谁遮蔽紫薇? 会不会就是自己? 那么到时候,谁来抹除他? 陈阁老一个寒颤,很快将这心思抛却脑后。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眼下,他是勤王护君,正义之师。 吉乐朝1-2章 吉乐二年,四月,春。 晋阳,自古富庶之地。河东有民逾十万,有盐池,又产粮,赋税充裕。 晋阳的老百姓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春耕刚完毕,劳力们又开始了新的劳作。天泉山上的翠璃宫就快竣工,画匠雕工,花匠石作都忙着给这座瑰丽唯美的宫殿做最后一笔修饰,务必画出浓墨重彩的华丽。 这是晋王阮承淋送给王妃的众多礼物中最华丽的一件。自打这位亲王从京师来到晋地之国之后,就时不时的为了讨好他那个宝贝王妃劳民伤财。 飞剑瀑的夏宫,甘泉寺的冬宫,现在的翠璃宫,一座座华丽的宫殿拔地而起,从吉乐元年中一直忙到了吉乐二年初。 三处宫殿同时开工,也要赶在同时竣工。 王妃的一年四季,都要照顾周到。搭配上晋王府,正好四季。 晋王要在翠璃宫和王妃共赏春色,要在夏宫避暑清凉,要在冬宫泡汤共浴。在晋王府,则可以享受最丰威的收获季节,享用来自晋地各处的纳贡税赋。 真是逍遥缠绵,快乐至极的日子。 唯一可以称道的是,晋王虽然奢靡荒唐,但从不吝啬钱财。且春耕秋收之际也会停工放劳力回去,不耽误了田地里的活计。如此,虽然苦虽然忙,但也多了些许收入。 媳妇的花衣,孩儿的糖果,一年忙到头,几两碎银,已很欣慰。 反正是亲王老爷自己掏腰包讨红颜一笑,那就由得他。 男人们羡慕,千金红颜笑,何等潇洒畅快。 女人们羡慕,恩眷缠绵多,何等多情风流。 这一对王爷王妃。真是羡煞旁人。 晋王府邸,花园子里参天大树缀满了青翠欲滴的嫩芽,满树翠妍娇嫩,看的人满心的欢喜。 秋千架上一抹娇躯飞扬,银铃般的笑声随之起伏。 “再高点,再高点。我要飞的高高的。”杨波翘着两只脚,绣着缠枝莲的金缕鞋在群摆下像小鹿似的跳跃着。 身后两个清俊的小太监,伸手推粗粗的麻绳,让她荡的更高。 “小心些,王妃,小心些。”秋千架下,喜婆攥着手帕,焦急唤着。 “不怕不怕,再高些。要高到伸手就能摸到太阳,那才好。”杨波娇笑,一脸满不在乎。 “哎哟,我的王妃,太高了,奴婢看的腿肚子打颤咯。慢些,慢些吧。”喜婆脸色都发白了,连连给旁边伺候的小奴婢们使眼色。 可那些小奴婢却都只低头吃吃笑,并不理会。 气的她直跺脚,这些人,都被王妃给宠坏了。 阮承淋从月门进来,一眼就看到那几乎要飞起来的杨波。 阳光照耀在她灿烂的笑脸上,洁白的牙齿,乌黑的双眸,都熠熠生辉。 她就像是一只快乐的小白鸽,在他的花园里快乐的飞翔。飞的那么高,那么轻盈,都让他心慌起来,害怕她会不会就这么飞出去,飞走了。 “阿水,慢些。”他伸手,呼一声。 她高高飞起,在半空侧头对他一笑,脸颊上的红润如同朝霞一般娇艳妩媚。 “哎,晓得了,我的王爷。”甜糯糯的,从半空洒落下许多的糖屑,甜的他心都要化了。 内侍得了令,推得缓起来。 她从半空飞舞下,在秋千架下像小船似的来回荡。 朝他招招手,他便过去。 “来来,给我推,好不好?”她央求,像撒娇的孩子。 他怎么忍心拒绝,站到他身后,轻轻推。 他一下下推,她一下下荡。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给我做年糕,夸我是个好宝宝。”她唱着,甜甜的。 他噗嗤笑。 她回头,撅嘴,皱鼻子。 “好,好,我的王妃是百灵鸟,唱的最好。”他哄到。 她侧头,贝齿咬着下唇,两个小印。眉眼弯弯的,笑眯眯。 “来,你来,我给你推好不好。”眼珠一转,她轻盈跳下,拉住他的手,撒娇甜笑。 恐有诈!阮承淋心里一动,抿嘴。 “来嘛来嘛。”她不由分说,将他按到秋千上。 一边推一边又开始唱。 “摇啊摇,摇啊摇。我家有只大马猴,大头长尾红屁股,摇头摆尾最可笑。要问马猴叫什么,他呀,他叫......" 还没等她唱出,阮承淋已经详怒板脸,将人一把拽过来按在怀里。 “哪里来的大马猴,只有你这只小毛猴。屁股痒了,又该揍了是不是?非得打成红屁股才甘心是不是?”说着就举起大手,落下,轻轻拍在她屁股上。 她立刻抱住他,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咯咯直笑。 “猴屁股本来就是红的,不用打。” 阮承淋搂紧,怀里的人却泥鳅似的滑溜,屁股下的秋千摇来晃去,他一个不稳,被扯得跌下来。 “哎哟。”怀里人叫一声。 “怎么了?摔着没?”他心立刻揪起,正要起来查看,却被她搂得越发紧。 “屁股,屁股摔成八瓣了,这下猴屁股也做不成了。”她颠着脚撒娇。 他好气又好笑。 旁边的奴婢都低下头窃笑,纷纷上前扶起两人。 “猴子,顽性。”他伸手捏捏她的脸。 她却只是嘻嘻笑,两个小虎牙,可爱之极。 他真觉得百看不厌,满心欢喜。 这定然就是姻缘,注定了的。 拉起她的手,触手绵软。比起以前,她丰润了许多。大约真的是晋地的水好,米好,养的她白白胖胖的。不像猴子倒像小猪起来。 她现在心情比以前好,胃口也比以前好,能吃能睡,整天都开心快活,笑呵呵活蹦乱跳的。 看来当初毅然离开的决定是正确的,她是一株远离皇宫才能盛开的花朵。 见她额头微微有汗,他伸出手,帮她抹了抹。 杨波用手扇了扇,呼出一口热气。 “我渴了。” “那就坐下歇息,喝口茶吧。”他拉她到石桌边。 宫人立刻给石凳上铺软垫,她一屁股坐下,捧起茶碗就咕咚咕咚喝了半碗。 抬头看他看着自己,眨眨眼,将手里的半碗茶递过去。 阮承淋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低下头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喝了一口。 她抿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把茶碗收回,她也喝一口,然后又递到他嘴边,让他喝。 你一口我一口,含情脉脉,你侬我侬。 正郎情妾意,管事太监甘中意小跑进来,到月门处,停住,望一眼,脚步缓下,慢慢靠近。 “晋王,王妃。”低头躬身施礼,唤了一声。 阮承淋侧头看他一眼。 甘中意眼皮一撩,什么也没说。 阮承淋的眼皮垂了垂,嘴角的笑意淡了淡。 杨波捧着茶碗,看看他又看看甘中意。 “怎么?” 阮承淋哼笑一声,直起身,抿了抿嘴。 “还能是什么,只怕是皇帝的体恤隆恩又来了吧。” 杨波撇撇嘴,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伸手一拍他的背。 “去吧,王爷,圣恩要紧哟。” 阮承淋笑笑,摇摇头,手一抬。 “走,去会一会。” 杨波目送他离开,捧着茶碗微微侧头思量片刻,然后放下茶碗,伸一个懒腰。 跳起身,她跺跺脚甩甩手。 “走,咱们去别的地方玩。”伸手一挥,她大踏步朝园子里面走去。 随身伺候的几个奴婢立刻跟上,顷刻间,秋千架边就冷冷清清,热闹不再。 一行人到园子后一排厢房前,杨波摆摆手,让身后跟着的人留步,自己则跳上石阶,到一间门边站住,然后探头进去。 里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低头写字,旁边一个老先生则看书。 杨波缩回头,到窗口一看。 窗楞上一只白嫩嫩的手摆了摆,然后比划一个出来的手势。 少年低下头,偷偷看老先生。 老先生看书看得入迷,浑然忘我。 他轻轻把笔放下,捻起衣摆屁股微微一挪,椅子轻响一声。 老先生依然一动不动,钻进了书来去了。 少年踮起脚离开书桌,摸到门口,拔腿跐溜蹿出,猫着腰四下一望。 杨波在回廊柱子后朝他招招手。 “佑灿,快来,咱们骑马去。” 少年眼睛一亮,立刻沿着回廊一溜烟跑远了。 到了马厩里,少年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骏马碧螺春,正踢着蹄子打着响鼻迎接自己。旁边则是一匹温顺肥硕的胭脂马,正是父王送给母妃的礼物胭脂雪。洁白的底子上大块的胭脂色,看起来绚烂而娇美。 “我叫他们牵出来了,咱们骑马出去溜溜。听说外面桃花开得好,咱们摘几枝去。”杨波一边说一边踩着马奴的背脊翻身上马,将手里的缰绳一拉,笑妍妍说道。 阮佑灿拉着缰绳犹豫一下,看看她。 “父王他......” “你父王那边有我顶着,这几日他忙着公事,都不陪我们出去耍,憋死了。我还馋着那驴火烧和冰糖淬呢,咱们去好好吃个够。他自己没工夫陪咱们耍,咱们自己给自己找乐还不成。走,不怕的。”她手一挥,豪气万千。 阮佑灿低头一笑,这才踩马蹬上去,因为个子还小,旁边的马奴扶他一把,他还有点不大乐意。 见两个主子都上了马,院子里六个府兵也各自上马,前面两个开道,后面两个垫底,中间两个左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王府后门冲出。 晋地不似京师,北方民风比较彪悍,许多闺阁女子也能上街。 杨波一行人一出现,街上就许多人关注,但也仅仅只是以为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出来踏春赏玩,并不做其他想。 各色的小吃,琳琅的货物,形形色色的路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呼喝声,一切都那么热闹活跃。 “佑灿,快看,摩诃罗。”杨波指着一处摊叫道。 阮佑灿看过去,是卖泥娃娃的,一对一对摆满了。但色彩和艳俗,做工也粗糙,眉眼描画的远不如京城的细致动人。 杨波却很感兴趣,让卫士扶着下了马,径自走到摊边看起来。还回头朝他招招手。 “佑灿,来一起看。” 阮佑灿拉住缰绳,跳下马,跑到她身边。 “看,这个像不像膳房那个傻姐儿。”杨波指着其中一个胖乎乎细眉大鼻子,脸上两坨红胭脂的泥娃娃笑着说道。 阮佑灿掩嘴笑,还真有几分神似。侧头,看她,笑得眉眼都弯成月牙样,两颗小虎牙露出,少女似的娇艳。 “就要这个,有趣极了。”她伸手就抓起这个泥娃娃,朝他弩个嘴。 阮佑灿立刻掏出几个铜钱扔下,也不讲价。 两人转身就走,身后小贩还唤。 “公子,小姐,还有一个没拿。” “那个呀,不要。哈哈哈。”杨波回头笑,将手里的娃娃扔给阮佑灿,自己踩在护卫的膝头上马。 阮佑灿接住,将娃娃往怀里一塞,也翻身上马。 “走,咱们去龙悦寺摘桃花去。”杨波挥手一鞭,一马当先。 阮佑灿立刻策马跟上,六骑护卫也紧随其后。 马跑的快,他衣衫飘飘,裙摆飞扬,头上的绸缎宫花颤巍巍摇摆欲坠,他总担心那花会掉,心里总绷着一根弦。 其实自从他到她身边以后,心里这根弦就从来没松过。哪怕是大家一起玩的最开心最痛快最肆无忌惮的时候,他也依然放不开。 但他还是会笑,会陪着她玩,陪着她疯。 因为他清楚,这个女人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母亲。 她是王妃,也只能是王妃。 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父亲的听涛水榭里。 他进去,看到她,愣住,心情很复杂。 关于母亲那件事,王府里的人都讳莫如深,可即便他们从来不说,但风言风语,也传入了他的耳朵。当年他十岁,已经能够理解,什么叫小产,什么叫下毒,什么叫咎由自取。 他也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做。所以面对杨波,他感到愧疚,可又止不住的愤懑。 如果不是因为她,不是因为那个孩子,他也许就能成为世子。 世子意味着什么,他并不十分了解,他只固执的认定,世子就是父王最重要的一个孩子。他想成为世子,成为父王眼里最重要的孩子。 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就几乎再不可能。 于是他低下头,上前行礼。 他唤她王妃,给她行很隆重的跪拜礼。 她端坐上首,坦然受礼。 行完礼以后,他惴惴不安低着头沉默。年轻的脸庞上尽是忐忑和落寞,过早的失去了一个孩子本应有的单纯和快乐。 他听到父王用一种从来不曾对他用过的温和语气说,从明天起,他要搬到新的住所,从此跟着王妃一起,由王妃带他。 他错愕,情不自禁抬起头,愣愣的看着从来高高在上的父王。 父王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然而父王没有给他任何解释,说完,他就看着他心爱的王妃,那个娇艳如少女一般的女子回给他甜蜜的笑容,就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撒娇。 他突然觉得很愤怒,很心酸。 但从小受到的教育已经身体里固有的高贵让他不能轻易表露自己的内心感受,他只有低下头,将痛苦咽回去。 回到王孺人的小院,这个照顾了自己半年多的女子已经替他整理好了包裹。一个不大的包裹,他猛然发现自己拥有的只有这么少。 悲从心来,他落泪。 王孺人沉默,陪着他落泪叹息。 这个一贯逆来顺受软弱善良的女人一直对他很好,可她终究无法成为他的另一个母亲。 她并不受父王的宠爱,所以,也无法更多的帮助他。她也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在王府里永远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习惯于被人忽视和淡忘。 可他不甘心,他是父王唯一的儿子,却得不到唯一的爱和荣耀。 一个十岁的孩子,早早的体验到一种得不到的绝望和煎熬。 她从王孺人身边带走了自己,用一种强横的蛮不讲理的方式。父王宠爱她,所以满足她的任何愿望。 她也许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玩具,觉得闷了,就想养一个孩子。但为什么是他?一个仇人的孩子 他胆战心惊,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他有了新的住所,一个人住,宽敞的大屋,有许多的奴婢。侍女们都很年轻,带着甜甜的笑,内侍都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十四五岁,机灵俊秀讨喜。 他还有自己独立的书房,院子不大但干净漂亮。 他的新老师是一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有点古板有点啰嗦,但讲课很 严谨,很认真。虽然总喜欢板着脸,但却从来不会打自己手心,也不会高声呵斥自己的错误。 其实是个很慈祥的老头。 这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但他却越来越不安,因为这一切都是杨波给他的。 她时常来看他,很多时候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他局促不安,就连打招呼都不知所措,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他是这个王府里身怀罪孽的孩子,而她却是深受父王宠爱的王妃,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害死了她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他和她除了仇恨不应该再有其他。 他甚至担心,她所谓的领养是否是另一种报复行动。她只是给他一个虚幻的美好,然后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着带给他覆灭和痛苦。 但其实他又还剩下什么可以覆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因为她而失去。他已经一无所有,身陷痛苦的泥沼。 她还想他如何? 他终于忍不住,用一种悲愤悲哀悲痛欲绝的目光看她。 “王妃,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的母亲。如果你要报仇,我不会逃避。但请不要这样折磨我,士可杀不可辱。” 他强撑着自己瘦小的身躯,忍住颤抖,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呼之欲出的激动,说不清是悲还是愤又或是愧疚。他只是按耐不住的激动,鼓起勇气寻求一个结束,一个明白,一个痛快。 有时候死亡不可怕,但等待死亡却比接受死亡更可怕。 他宁可她明刀明枪的来,也不要冷不丁的承受暗箭陷害。他虽然做不成晋王世子,但他也堂堂正正的皇亲贵胄,他高贵的出身不会让他苟且偷生。 他的奋力一击,却只得到杨波的哈哈大笑。她发出很动听的笑声,就如同清风中摇颤的银铃,有点冷冽但清澈如同甘泉一般。 她笑得前俯后仰,似乎眼泪都冒出。 他感到很委屈,很悲哀,低下头,眼泪也打转。 她裙摆轻摇,翩然到他身边,吓得他不住后退,眼泪都颤下,落在地上,两团水渍。 她蹲着,和他面对面。 乌黑的眼眸里清楚的倒映他受伤的表情,很无助,很可怜,很窝囊。 他越发气馁,沮丧。 然后她给他试泪,软软香香的手帕,微微冰凉的手指。她动作很轻柔,嘴角微微笑。但他却依然觉得害怕,并且哆嗦一下。 “今年几岁了?”她问。 “十一岁。”他老老实实的回答。 “已经是半个大人了,是不是?佑灿。”她的眼睛就像浸过冰水的紫葡萄,带着晶莹的质感和冷气。 但现在却是深秋,这样的冷令人不舒服。 他老老实实的点点头。他已经足够大,足够承担起一切,一个人承担。 “那么佑灿,让我们像成年人一样开诚布公的说吧。你想要做世子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阮佑灿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想不想?只需要一个回答,一个字就足够。告诉我,认真的告诉我。” 他下意识的抗拒了一下,但鬼使神差的点头 她笑了,嘴角弯弯翘起,如同夜空里的晓月,很甜美。 “那么你就应该在我的身边,这个王府里能够满足你这个愿望的人只能是我,也只有我。” “可是......你要什么?王妃,你要什么呢?”他低低问。 “我要你,我要一个名正言顺,但属于我的晋王世子。所以,你愿意吗?”她说。 “我有选择吗?王妃。” “有啊,你可以选择答应或者不答应。” “如果我选择不答应,是不是就会失去一切?” “不一定,但绝对会永远事情成为晋王世子的可能。” “可父王只有我一个儿子呀。”他忍不住呼喊。 她咧嘴笑,好似他说了什么很可笑的话。 “不,他只是现在只有你一个儿子。但未来他可以拥有更多的儿子。” “可......可王妃你不是......”他话出口,忙收住,但显然已经晚了。 但杨波的脸色却丝毫未变,依然笑眯眯,甚至还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头。那手指依然微微凉,可能她从来就没有手热乎乎的时候。 “你看佑灿,你真的是一个大人了,考虑了很多。但这样会很累的,一个人很累。这个王府里从来就不只有王妃一个女人,要找一个人来生一个孩子,很容易。远比把一个已经毫无希望了的孩子扶持成世子更容易。你说,是不是呢?” “那为什么......” 杨波咧嘴笑,洁白的小虎牙在下唇上印下两个小印。 “因为我会嫉妒,我比较懒,喜欢不劳而获。” 阮佑灿愣一下,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好了,告诉我你的选择吧。”她站起身,低头弯下腰揉了揉在的腿,有点漫步进行的问道。 阮佑灿注意到她的头发柔软而蓬松,细细的密密的,挽起的髻总有一种懒洋洋的味道,怎么也不够精神。但可能这就是古书上形容的云鬓雾髻,带着朦胧和柔软的感觉,慵懒而美好。 杨波揉好了腿,抬起头,察觉到他走神了。于是轻咳一声。 阮佑灿眨眨眼,几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我愿意,我别无选择,是不是。” 杨波撅了撅嘴,似乎有些懊恼。 “不要用这种好似我强迫你的语气,我给了你选择,这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佑灿,你是个大人了,应该能独立承受自己的选择,不要把责任推给别人,这样对你自己,对我,都不公平。不是吗?” 阮佑灿感到羞愧,脸一红,低下头。 她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面对面。 “佑灿,如果你选择了我,那么我们就是一体的,是一个同盟。你需要我,我也会需要你。我将成为你最坚实的依靠和支持,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个王府里谁才是最有能力保护你的。你也同样要成为我的依靠,这个王府里没有任何人能从我的手里夺走属于你的荣耀。我们一起保护那份荣耀,王妃和世子的头衔,只能属于我们。好不好?” 她眼睛亮晶晶的,非常耀眼。 他重重点头。 她说的完全没有错,这个王府里,只有一个女人能保护他,给他那份早应该属于自己的荣耀。他需要她,远胜于她需要他。 只是,这太讽刺了。母亲视她为自己取得那份荣耀道路上最大的障碍,拼了一条命也无法撼动。到头来,却同样也是这曾经的障碍,轻易赐予了自己那份梦寐以求的荣耀。 母亲究竟是错了,败了?还是对了,并最终成功了呢? 吉乐朝第3章到15章 隆悦寺的桃花姹紫嫣红,花团锦蔟。似胭脂绯绯,白雪偏偏,层层叠叠,纵横 交错,相映成辉。 杨波下了马,随意将手里的缰绳扔给护卫,径自奔到林子里。 阮佑灿也跳下,跟上她。 黄褐色的泥地里微微还有些潮湿,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落英缤纷,柔软的花辨 就像是被敲砰的玉屑,带着晶莹剔透的质感,让人有点不忍心踩上去。 杨波捻着裙摆,小心的踮着脚,绕过那洋洋洒洒到处都是的花瓣。 她走得慢,如同在花丛中慢悠悠闲逛的蝴蝶,带着怜爱的味道。 阮佑灿也不由放缓了脚步,慢慢跟在她身后。 风吹拂而过,花瓣飞扬起舞,落在她乌黑的发鬓上,一点绯红艳色。 阮佑灿跟上去,踮起脚伸手想为她拂掉那一片落花。 杨波却摇晃一下,为避开脚下一朵突然砸落的雪白桃花。身子晃了晃,似乎要 跌倒。 “小心。”阮佑灿手一转,快步上前,将她扶住。 杨波依靠着他,头微微一侧,咧嘴一笑。一缕发丝被轻风吹拂起,洋洋洒洒飞 舞,掠过他睫毛,有些痒。 于是他眨眨眼。 “好险好险。”她娇滴滴灿烂一笑。脚依然翘起,裙摆下金缕绣鞋露出一个尖 ,正好停在那白桃花上面,堪堪不落。 她目光落下,带几分怜爱看着地上那落花。 阮佑灿心里一动,生出一股温暖,于是低头想弯腰帮她捡起那花,但却令依靠 着杨波晃了晃,急忙止住。 “我自己来,自己来。”杨波摆摆手,然后胳膊搭在他肩头,翘着脚弯下腰, 将落花拈起。 那花洁白晶莹,花蕊里还含着露水未消,触手冰凉,在她指尖颤动,楚楚可怜 ,煞是惹人怜爱。 她轻嗅花,然后比在鬓角。 “好看不?”侧头问。 阮佑灿愣了愣,肩膀上压着她几分重量,有点沉。手又扶着她的腰,不能动。 他满心都是如何不让她摔倒,一时还真回不过神来。 很快他摇摇头。 杨波咦一声,微微撅嘴,不解。 “白色的,不好,不吉利。”他低语。 杨波抿嘴一笑。 “倒也是,可这雪白粉嫩的模样,看着却怪可人的。”将花从鬓边移开,她拈 在手里看,爱不释手。 “还是那的好,我去给王妃摘来带。”他伸手,指了指树枝上一团团绯红的桃 花。 “好呀,人面桃花相映红,要的就是这个红。”她点点头,落下绣鞋,移开依 靠着他的胳膊。 阮佑灿到树下,踮起脚,撂下花枝,折下一支绯红的桃花递给她。 她将花枝拿在手上,转换间,手里的那朵雪白桃花不经意就跌落。 那洁白的花瓣立刻被黄泥玷污,嫩黄色的花蕊里晶莹的露水也泼溅在泥土里, 瞬间就消失了。 她仿佛浑然不觉,只捧着那一枝灿烂的绯桃美不胜收,看了又看。 阮佑灿心里突然划过一种别样的感觉,就像一块冰,带着棱角凉丝丝的划过心 头,似乎有点伤,但却也看不出。 脸色微微浮现落寞,低头,不忍看那落花被污泥所贱。 杨波却依然笑眯眯,用手里的花枝撩了撩他的鬓角。 “好一个怜香惜玉的小郎官。” 阮佑灿脸上一下就红了。 “化作春泥更护花,也是一种归宿。明春还能再开一朵好花。” 杨波笑出声,伸手拉起他的衣袖,依然一步一摇,歪歪斜斜小心翼翼踮着脚避 地上的落英缤纷。 阮佑灿对她一番歪理似懂非懂,搞不清她究竟是真心怜爱这些落花,还是虚情 假意,装模作样。又或是真性情,真豁达,真潇洒? 杨波也不解释,只是饶有兴趣的继续她的游戏。 两个人就这么慢腾腾的在花丛小径间走着。 远处传来隐约的谈话声,交错在落花和轻风之间,夹杂着几声嘲弄调侃的轻笑 。 “嗬,好一片桃花林,开得这般茂盛艳丽。子陵兄,我就奇怪了,你说这和尚 庙乃是清修之地,种这么多艳俗的桃花作甚么?莫非,这寺里的秃和尚们不修佛法 修姻缘?” 一个清朗的声音笑语道。 “休得这样胡言乱语,你呀,就留点口德吧。人家寺庙里种什么难道还要你来 管。”另一个声音些许低沉,也含笑轻责。 杨波听了掩嘴,不知是谁,好损的一张嘴。 她拉着阮佑灿向林子里走,脚步微微促,避不及,绣鞋上立刻沾染琼玉白雪。 她也不察觉,往里走,就瞧见两个身影,掩映在花枝间。 一个青衣,一个绯衫,并排正闲谈赏花。 她偷偷看,伸手微微拨开一些花枝,却依然看不见他们的脸,只知是两个年轻的男人。 阮佑灿拉拉她的衣袖,她回头比一个禁声的手势。 那边厢只听穿着青衣的男人清朗声音又起。 “哎,我倒可以不管,可你这地方官不能不管呀。这么多桃花种在一个寺庙里,难道不奇怪?” “好了,我好心带你赏春,你却还挑剔。”那穿绯衫的男子摆摆手,笑骂。 “此言差矣,父母官就该管百事,哪里能有的休息。当鞠躬尽瘁矣。” “哎呀,你就饶了我吧。我真是自作孽,早就该打发你去上京,省的你在这儿叨念我。” “上京?上京做什么?” “你不会连春闱都忘了?” “哈哈哈哈。春闱?你不说,我早忘了。” “你呀,这等大事也能忘?十年寒窗一朝鸣,你难道不想出人头地,一展抱负?你要是怕京城里没有人,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下。” “子陵你此言差矣,读书时为了江山社稷,我自当是满怀理想,一身抱负。只可惜,如今的朝堂之上,已是陈氏一族一家独霸。我羞于和这样的窃国之贼为伍。” “嘘,你这人,这等话岂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那绯衫男子急忙说道。 “隔墙有耳又如何?他陈阁老难道还以为能瞒尽天下人的耳目 不成?这世间不全是趋炎附势之辈,自由清流一族。” “好了好了,你还越说越来劲了。” “唉,只可惜晋王治国以后就沉迷女色,流连闺阁。朝堂的事他也撒手不管,任由那陈氏一族折腾。你说怎么那么雄才伟略一个男人,就被一个女人给迷惑了?你看看这晋王到了封地以后都干了些什么?尽是挥霍民脂民膏为他那个王妃建玉宇琼楼,博红颜一笑。这可不是昏君之所为也。” “哎哟,我的楚美兄呀,我可真求求你了。越说越不像话了,你呀你呀,管管你这张嘴吧。我看你确实不能去京城春闱,就凭你这张嘴,就不知要惹多少祸事。” “读书人就当直言胸襟,我可不像你,只求仕途。” “好好好,我就是个俗人,你是那忠言逆耳的忠臣。” “哎,我还就像做一个忠言逆耳的谏臣。只可惜今年春闱又是陈阁老一派监考,不然我定写一篇谏书,直达天子眼前,定要好好削一顿那老贼。” “你呀,书生气。” “舍得这头颅功名不要,也要还时间一个清白之声。” “好了好了,你还真当天子是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呀。天子也有天子的难处。” “难处?有难处难道就非得……” “好了好了,赏桃花海赏出你这一腔报国激情来了。来来来,春色好,当尽欢。我们还是赏花饮酒去吧。”绯衫男子不由分说拉着那青衣男子转身朝杨波这边走。 杨波下意识后退躲避,不想一脚踩中了阮佑灿。 阮佑灿哎哟轻叫一声,立刻惊动了迎面走来的两人。 手从花枝间穿过,一把撩开,姹紫嫣红间立刻露出两张脸。 青衣着面白身长,剑眉薄唇,一双熠熠生辉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不撩唇不展颜也带着几分笑意亲近。绯衫者面色微黑,唇下三寸美须,一双细目锐利有神,但面相最很厚道质朴。 偷听被抓了个当场,杨波愣住。 看到花枝后面竟然有一个妙龄女子和一个少年,那两人也愣住。 一时四个人八只眼,你看我,我看你,都呆住。 杨波最新反应过来,即不羞,从从容容咧嘴一笑。 “和尚寺怎么就不能种桃花?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毁人姻缘可是大罪过,与人结姻缘自然就是大慈悲,大善德。师傅们自己修四大皆空,为世人求姻缘美满,岂不是善哉善哉,妙哉妙哉。” 那绯衫男子听了回头,看青衣男子一眼,青衣男子去而止是眉梢一挑,笑吟吟看着杨波。 杨波转而叹口气,回头拉起阮佑灿的手又说道。 “唉,今天真是晦气。赏花没赏到,倒是听了一只扁毛乌鸦的呱噪。别人家屋里的夫妻恩爱也要这扁毛畜生多嘴多舌,真可比那拿耗子的黄狗,看门口的花猫,管得太宽,吃的太咸。来佑灿,咱们回去吧。扫兴了。”说完,她轻哼一声,转身,拉着阮佑灿回头走。 “嘿,这小娘子好刁损的嘴。子陵,我哪里惹着她了?”那青衣男子摊手一笑,对绯衫男子说道。 绯衫男子看看杨波,又看看他,皱着眉却不说话,神态若有所思。 见他不说话,那青衣男子又甩袖摆手哼笑。 “这小娘子,偷听你我闲谈,不羞不臊,还扣除损人,真是怪哉。我素来知道这晋地的女子彪悍,却不曾还有这等颠倒黑白的。罢了罢了,我大丈夫可不予这小娘们计较。” “够了,你真得管管你这张嘴了。你呀,迟早要惹下祸事,恐怕现在就已经……”绯衫男子轻声喝斥,皱眉不展。 青衣男子却依然不以为然。 “怎么了?难道我大丈夫还怕这么个小娘子?” “哎呀,你呀你呀,我真是懒得管你了。不去京城也好,省的你惹下大祸。”绯衫男子摇摇头,看了看前面远去的一大一小,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远处,阮佑灿仰头看杨波,心头有些愤愤然。笑脸绷着,露出不同于他年纪的一种凌厉气势。 “那两个人好可恶,竟然那样说父王和王妃,把我们家的事当闲谈,岂有此理。还那样编排陛下和朝臣,最是口无遮拦,罪大恶极。回去得禀告父王,将这两人抓起来问罪。” 杨波却不以为然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桃花枝,语气缓缓,看他一眼。 “佑灿,稍安勿躁,不要冒进,不要冲动。” 阮佑灿脸红一下,低下头。 “佑灿,你要记住。我们是何等身份,岂能与这么一个小小落拓书生计较?会失身份的。而且,身为世子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情绪。也不要轻易去向你父王告状,这样会降低你的品格,有失你的仁厚。你是世子,要宽厚,要阔达。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轻易触动情绪,滥用手中的权势。 ” 阮佑灿点点头,但又仰起头。 “那么……难道就……就这样放过他们?什么都不计较?” 杨波抿嘴一笑,抚了抚他的头。 “不急不急,这样一张没遮拦的大嘴巴,终究是要惹祸的。不用咱们动手,自然会有别人教训。我们只管看戏就成。” “看戏?”阮佑灿若有所思,垂了垂眼皮。 “王妃,你心态真好。”撩起眼皮,他咧嘴笑,眼里带点谄媚。 杨波轻笑,用手轻轻拍他脸颊一下。 “不要学被人拍马屁,你可是世子。我有什么不能心态好的?被这样的人说几句,难道我会疼会掉肉不成?有什么好计较的。佑灿,要记住,只有旗鼓相当的人才能成为我们的对手。至于那些弱者,我们不必计较。”她微笑,徐徐说道。 阮佑灿笑着点点头,似乎懂了。 不安份 将一枝霞雪相映,斑斓缤纷的桃花插进胆瓶里。杨波回过头,就看见莲花小几上那一封礼单。 “哟,看来又来了不少好东西呀。”她捻起礼单,翻开,扫了一眼,眉就一挑。 “好家伙,厚礼呐。”轻呼一声,指着礼单上一条对阮承淋说道。 阮承淋正喝酒,撩起眼皮看一眼,点点头。 “是啊,这一百二十根紫檀木,礼太厚了。” “怎么说?”杨波头微微一侧,伸手挽起莲口长流小执壶,给他那斗彩杯里斟满酒。 酒色清澈,入杯时玲琅作响。 阮承淋拈起杯,仰脖一口喝干。 “说是给翠璃宫里使,让我们随意。” 杨波咯咯一笑,又斟一杯。不待他拈起,自己就先取了,也一口喝干,然后吐吐舌头。 “好辣。明明这般清澈的酒液,怎么入喉却这么凶。” 阮承淋笑笑。 “边关苦寒,酒不烈怎么挡得住。你少喝点,上头。” 她点点头,又斟一杯,端着递过去。 阮承淋伸手要接,她却错开,撅嘴扭头撒娇,要他在自己手里喝。 将她揽在膝上,就着她手喝一杯,他微微叹息。 “他逼得紧呀,都抬出了公主。” “怎么说?”杨波侧头,伸手揽住他的肩。 “大长公主已经从行宫那边回来了,他说要给公主庆寿,要我去同乐。”阮承淋抚着她的腰,缓缓说道。 “鸿门宴。”杨波皱皱鼻子,将执壶转转,仰脖,往自己嘴里倒酒。 “哎呀,你别……” 没等阮承淋说完,她又扑向他,把自己嘴里的酒哺过去。 阮承淋将她拥住,唇齿相依,津液互渡,一时缠绵起来。 过了会,才松开,他刮她鼻子,语气似责备又宠溺。 “你呀……没正经。” “咱们就是那昏庸逍遥土霸王,正经呀,都丢在京城,没带来。”她不以为然,俏生生一笑,洋洋得意。 阮承淋知道她歪理多,也就不说了。呵呵一笑,但眼瞥见那礼单,又不由拢起惆怅。 杨波搂着他的肩,查看他的神色,将云鬓雾发靠在他胸口,不说话,只是依赖。 “放心吧,没事的。”他抚摸她的背,安抚她的不安。 “我不怕。”她仰头,小鹿似的湿润大眼看向他。 “我信你,无论到哪里,你都会保护我。我只有在你身边,最安全。” 阮承淋叹息,将她拥紧。 “我会立刻写奏疏,就说我身体不好,陈伤又起,不宜长途跋涉,车马劳顿。那京城就不去了,反正去了也没意思,反而让你担忧。” 杨波低头,抿嘴一笑,钻在他怀里,娇滴滴说道。 “那京城可不得又要传,晋王沉溺温柔乡,越来越昏庸咯。” “我就是个逍遥王,也只愿是个逍遥王,那明君圣贤呀,还是免了吧。太累,太苦,太折腾。”阮承淋摇摇头,笑语。 “玉书你真好,我最喜欢你。”杨波蹿上去,捧住他的脸就亲,像撒娇的小奶猫似的,就差喵喵叫。 第二天一直到日上三竿,阮承淋和杨波才懒洋洋的起床。 这少不得又要有些闲言碎语,说两人笙歌夜舞,不思进取,耽于享乐,沉迷酒色。 不过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已经无所谓,绷了半辈子,现在远离了纷扰争斗,难道还不许人享受一下堕落的滋味? 再说了,这藩王堕落要比进取好呀。外人,看不透罢了。 两人起了床,梳洗完,就灌燕窝,吃珍馐。 晋地富庶,就是钱多,吃不完。 受用完了,阮承淋这才别了杨波去前面办公事。其实也没啥公事,这晋阳的大小事务有地方官,他就是个来吃喝享乐的藩王,不必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嘛,也有朝廷,照样轮不到。 他也乐得不管,省得那些不知道那个角落里藏着的祸心贼眼去通风报信,多惹事端。 杨波送他到二进门,然后就转脚去花园子里耍。 在路上碰到了王孺人母女两个,她摘了自己腰里的荷包赏小孩子玩耍。王孺人就战战兢兢让小孩子磕头谢礼。惹得杨波笑着摆手,连忙扶起小孩子。 王孺人的女儿已经七岁,梳了双丫髻,带着粉色宫稠缎子花,粉嘟嘟的小脸吹起,很是可爱。杨波注意到孩子和王孺人都穿的素,衣服也半新不旧的。她心里了然,却什么也没有表示。 让贴身的侍女翠妍去取了些点心,哄孩子一个高兴。 小姑娘却人小心大,怀抱着一手帕的点心,鼓了勇气问。 “王妃,我可不可以去和佑灿哥哥玩?” 杨波笑眯眯,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脸。 “好孩子,你佑灿哥哥现在可是世子,他得学好多好多功课。好孩子自己玩,不可以打搅哥哥的学习哟。好不好?做个乖孩子,你父王才会喜欢你。” 小孩子似懂非懂,看看她又回头看看王孺人。 王孺人局促不安,急忙拉一把孩子,低着头说道。 “唉,王妃说的是。世子学业要紧,琼迩,乖,听话,不要打搅世子。” “娘,可是我想佑灿哥哥……”小孩子天真说道。 “傻丫头,都在一个家里,什么想不想的。好了,咱们回屋去吧,也别叨扰王妃。来,快给王妃行礼。”她急忙止住孩子的话,不由分说压了压孩子的小脑袋。 小姑娘到底不违背母亲的话,还是跪下老老实实给杨波磕头行礼。 杨波扶起她,连连赞。 “真是好孩子,到底是知书达理的人教出来的,就是强出一截。我呀,就是喜欢这样的乖孩子。好孩子,下回我带你出去玩,和你佑灿哥哥一起,好不好。” “真的?王妃。”小孩子眼睛一亮,欣喜。 “当然是真的,不过呀,你可要乖乖的。我呀,我问你母亲,你要是不乖,那可就不能去咯。” “我一定乖,一定听话。” “好孩子,去吧。” “王妃,我们回去了。”王孺人屈膝行礼,低着头谦卑恭敬说道。 杨波点点头,她这才起身,带着孩子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杨波看着她们母女两的背影,手指玩弄着腰上垂挂的五彩丝线穗子。侍女翠妍凑过来,低语。 “这两个倒是安份的,就是那边表面上安份,背地里似乎有动静。” 杨波脚步缓了缓,脸上表情纹丝没变,依然笑得娇艳俏丽,灿烂无比。只是眼皮微微一垂,拢住眼神。 这王府里的日子,快活逍遥,只是,人多了些。倒也不是伺候的人太多,看了眼晕。而是需要伺候的人多了些。特别是有些不怎么安份的,挺让她心烦。 嫁过来的时候,她也是知道一些的。当时想的挺好,一家子和和美美才是真。现在想来,唇齿都能打架,何况隔了肚皮的人心,谁知道谁,谁又能贴心谁?即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也止不住那些一要凑上来犯一犯的。 轰轰烈烈闹一场,彻底没戏的吴良娣倒是让这些不安份的心冷了冷,沉了沉。可日子一久,死灰也能复燃,何况是那不死的贪心妄想。 那王孺人倒也是个聪明人,真懦弱也罢,假无辜也罢,总算还识相。但还有个傅良娣和赵孺人,勾搭在一起,小动作不断。 唉,虽说是螳臂难挡辕,但自古自以为是的螳螂压死了一批生一批,蠢人总是死不尽的。只可惜,这样的蠢对手,她都懒得对付。 叹口气,杨波转身,慢悠悠在卵石小径上闲逛。 “安份有安份的担忧,不安份倒也有不安份的放心。”她自言自语。 “王妃?”翠妍不解。 “唉,这敌人呀,在明处总比在暗处好。太安份了,有时候我总觉得不踏实。罢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奈何不了。”她手一摊,将手里的丝线穗一抛。 那穗子在裙摆上跳跃,五色纷纷。 “那边要不要……”翠妍又问。 “不急,咱们不要没事往自己身上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要推出去,让别人忙活才好。咱们还是清净些的好。” “王妃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我没意思,我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别人,无所谓她们多事不多事了。”杨波手指一挥,笑语。 翠妍看着她的手指,眼珠一转,了然。 “我明白了,让别人去多事,咱们就省事。” “好乖觉的丫头,真可人疼。”杨波手指落下,轻轻点翠妍的额头。 翠妍急忙屈膝一福。 “奴婢谢王妃夸奖。” 杨波把腰里的丝线穗子摘下,塞她手里,笑语妍妍道。 “好人,去吧,就指望你给我省事咯。” 公主驾到 春雨绵绵,虽然不至于将人淋个湿透,但烂糟糟的泥地也没人愿意去玩耍。 于是杨波只能闷在屋子里,挑拣那些工匠人送上来的画样。阮承淋让她想想用那一百二十根紫檀木做些什么好,这事也够她忙一阵。 她寻思着把自己那个从京城带来的花梨木妆台换一换,做个紫檀的。从镜台到妆盒的款式花样都得费心思,紫檀坚实细腻最适合精雕细琢,雕工精美堪比金玉。也因这性状,送上来的画样都雕工繁琐,穷极奢糜。可她不喜欢那种暴发户似的繁琐雕工,太炫耀就落了下乘。 也有几个清新雅致的,但总脱不了一股子小家子气。看来看去没一个称心,不由有些懊恼。 于是差人把管事的叫来,隔着屏风问话交代。 这说着,就有侍女在廊下禀告。说是有人递名帖,要求见。 杨波愣了一下,心想真稀奇。素来递帖子都是递到阮承淋那边的,怎么还有往自己这边递的?她一个女人家,难道还能去见人? 帖子拿过来翻开一看,登时皱眉。 这是晋阳府来的帖子,倒不是求见,是说官报来传,临安公主已经到了驿站,估摸晌午过半之后会到。要来拜访晋王妃。 临安公主?晌午过后要来拜访她? 杨波看了帖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来的是哪出? 皇宫里的公主都是有数的,可偏偏这个临安公主她没什么印象,可晋阳府来的名帖,显然不是胡闹作为。还有这个公主怎么突然就在晋阳地界给冒出来了?她来干什么?她怎么来的?公主都是养在皇宫里的,除非出阁了,即便出阁了,又怎么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还一来就会见藩王王妃,与礼法不合,很敏感。再说了,就算有事也犯不着让个女人来抛头露面,难道皇家就没人了? 越想越奇怪,这手里的帖子她掂量着感觉沉甸甸的。 突然脑子里一闪,她想到了什么。 话说这种公主突然驾临的事她也不是头一遭碰着,以前在老家明水的时候不是就来过这么一出。 难道说……现在来的这位公主…… 她将手里的帖子啪一声轻轻按在矮几上,眉梢一挑。 “传话出去,知道了。让晋阳府把公主安顿好,我会亲自到二门迎接公主驾临。” 晌午一觉睡醒之后,晋阳府的信就到了,说是公主私访,不摆銮驾,收拾好以后就即刻过来,让晋王府上下不必铺张隆重,务必低调。 于是杨波就让人服侍穿戴上礼服冠戴,虽说不必铺张隆重,但到底也是打出了公主幸王妃的名头,礼数上不能怠慢。 虽然春天气温不高,可这么一身穿戴着,不一会就让日渐丰腴的杨波有了薄汗。 带着女官和侍女在二进门出杵立守候,不多时就有小内侍过来禀告,说是车马已经到了大门口。 紧接着又是一个内侍跑来传,说是已经快到二进门了。 主仆几个急忙站立好,论辈分杨波自恃也不低,于是也不必低头恭敬,只是不卑不亢站着。 就看见有个宫装的年轻妇人在两个女官的扶持下,从那边过来。 她一看就笑了,那年轻的妇人也笑。 都是老相识,她果然没猜错,来的还是同一个主。 上前屈膝行礼,对方受下,但很快让身边的女官搀起。然后亲自上前回礼。前面那是规矩,后面那是家礼。 杨波也不推辞,坦然受下,然后也让身边的女官将那妇人搀起。 搀起后两人又是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礼数完毕,杨波上前亲自搀着那女人往屋里去。一路上两人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的相视一笑,几分了然,几分无奈,几分苦涩。 到了屋子里,摆上茶果点心,喝了一道之后,这才屏退众人。 临安公主捧着茶小口小口的喝着,并不做声。 杨波在一旁看了看,笑着摇摇头。 “怎么回事?” 公主看她一眼,有些不解。 她手一摊。 “你的封号?” 公主低下头,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神色从容平静。 “还不就是这么回事。” 杨波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他这又是何必。人都已经死了,这天下也已经回到他父子手里,还计较这么一个封号作甚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小气吧啦起来。倒也不像他了。” 公主急忙摇摇手。 “王妃,快别这么说。” 杨波咧嘴一笑。 “这是我屋里,怕什么?” 公主笑笑。 “也不是怕,只是少惹是非。” “唉,也是,你到底得在他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我逞口舌之快,连累你就不好了。他这般的人,岂会不在你身边安插眼睛耳朵。指不定方才那些话早就长翅膀飞回去,到他跟前了。罢了罢了,懒得管这些。”杨波叹口气,不以为然的摆摆手。 “对了,平安你带来了没有?”她又问。 公主点点头。 “带来了,但小孩子顽劣,不敢带出来见人。” “什么话,小孩子要是不调皮,那还是小孩子?快快,把小平安叫来,我都好几年没见她了。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样?”杨波急忙说。 公主这才叫女官去把平安叫来。 女官抱了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娃过来,头上竖着两条冲天小辫,身上穿着一件花团锦簇的宫稠新衣。 见到女儿来,公主脸上的拘谨和平淡散去,露出一抹甜蜜慈爱之色。起身从女官手里抱过孩子,然后小心放下,扶着。 “来,平安,给你姨母请安。”轻柔说道。 小女孩仰头看看杨波,又转头看看自己母亲,然后很听话的跪下磕头。 “平安给……姨请安。”奶声奶气说道。 “快起来快起来,小孩子讲什么礼。”杨波急忙扶起,伸手就抱在怀里。 “好可爱的小姑娘,瞧这小嘴,瞧这大眼,还有小巴掌,鼓鼓的,真有趣。来,告诉姨,你几岁了?” “四岁了。”小姑娘也不怕生,看着她又奶声奶气回答。 “好孩子,来,吃点心和果子。”杨波把身边的果盘和点心指给她。 小姑娘大眼睛看看,却不伸手,回头看自己母亲。 公主点点头,她这才伸出手,但也只拿了一块红糖糕。 “谢谢姨。” “这孩子,谢什么,想吃什么就拿,不要拘礼。”见她这般乖巧,杨波不禁心疼。将她放下,小姑娘小跑到公主身边,挨着她的腿,大眼睛不住看杨波。手里的红糖糕拿着,却不吃。 “吃吧。”公主低头对她说,小姑娘把糖糕咬了一口。 她小口小口的咬,咬下一口就含在嘴里,从不嚼,似乎是怕很快就吃完了,要慢慢吃。 杨波看着孩子,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不必问,端看公主这沉默拘谨寡言的模样和小平安乖巧可怜的模样,她就明白,这母女两在京城里的日子并不好。 公主身上的礼服是以前的式样,虽然保养的还不错,式样已经陈旧。小平安身上的衣服倒是簇新,可新成这样只能说明这衣服是来之前制的,并不是一贯家穿的衣服。 孤儿寡母的已经艰辛,想不到那人竟还能在封号上和人计较? 现在,赶着这对孤儿寡母到她这里来,为了什么?她也能猜到一二。连这样的人都要利用,那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她暗自叹气,生出一股愤懑。眉忍不住微微皱,看向公主。 公主倒不以为然,对她平和一笑。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没事,我已经很满足了。只要看着平安,想着将来能一家团圆,我就已经满足,别无所求。” 杨波长长叹口气,回握她的手。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 叹完气,她又撩起眼皮,看着她,目光闪了闪。 “不会说,他就是用……胁迫你千里迢迢来这儿的吧?” 公主面露无奈,摇摇头。 “别这么说。陛下是天子,天子让我们来,我们就得来。再说,来看看你,我也乐意。” “你不必替他遮拦,难道我还会不知道他那个人。”杨波哼笑一声。 公主依然只是无奈的微笑,身边的小平安已经吃完了糖糕,她又捻了一块递过去。小平安眼睛一亮,接过,依然是慢吞吞小口小口的仔细品尝。看她投入陶醉的样子,就好像这糖糕是天下最好吃的点心。 杨波看了憋气,胸口一阵郁闷。伸手抚了抚脑袋上厚重的凤冠,又低头看看厚实的礼服,这一身劳什子,压得人闷气。 于是她一挥手,从罗汉床上跳下,说道。 “罢了,不说这些没劲的。你既然来了就是客,咱们也快三年没见了。你来了,就放宽心。也别在馆驿住了,那地方哪里能住人。就在我这儿住,我呀,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咱们也别套着这一身劳什子说话,压得人头疼。走,换上常服,咱们轻松些,随意些。” “也好,只怕打搅了你和晋王。”公主也站起身,细声细语说道。 “什么打搅。我在这儿两年多,都没人来拜访。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显摆一下我晋王妃的身份,让我这半吊子的晋王府女主人好好招待一下客人。”杨波哈哈一笑。 公主也跟着笑,脸上的拘谨又淡了几分,但眼里却总还有一些闪烁的东西。 (7184字)夜半,临安公主躺在杨波为她准备的琉璃殿里,却无法安眠。 轻拍着睡在身边的小平安,难得一个四岁的孩子却在王府众人面前表现的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乖巧的都令她这个做娘的欣慰之余却感到一股抹不去的辛酸。 回想她自己小时候,在代州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奢华,却也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整日里就只需要顾着玩啥。再加上那时候远在代州,不过一个小小郡主,不必似京城里的女孩子那般守许多规矩,玩得真是疯透了。那可真是她曾经最快乐的日子,后来……就只能叹息。 现在小平安跟着自己,连当年自己在代州跟着父母的日子都不如。她虽然顶着公主的名头,却是拔了毛的凤凰连鸡都不如。母女两个只能住在破败的院子里,平日里也都是些粗茶淡饭。身边的几个伺候的奴婢与其说是来伺候她们,不如说是监视和看管。她身为公主的食邑也一减再减,所剩无几的那点还要被那些凶恶的奴婢盘剥。母女两个连吃饱穿暖都快成奢求。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放弃,心中依然对未来有期盼和梦想。 只要想着远在三千里之外的驸马还活着,她就生出无穷的力量。她一定要活着,好好的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只要活着,一家人总有团聚的一天。 人活着,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也很简单。 只需要一个梦想,一个希望,哪怕只有烛火那么一点光,也足够取暖抚慰。 可是,这点光从来不掌握在她的手中。 这点光,被一双强大的手握着。而这双手的主人,却对她们一家充满了仇恨和敌意。 她们一家只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在这双手掌下苟延残喘。每日都生活在覆灭和死亡的阴影下,毕竟杀死她们一家对这双手来说并不比碾死几只蚂蚁更难。 她们全家都不得不仰仗这双手的鼻息生存,最不敢惹怒他,违背他,也最怕得到这双手的关注。 她们只希望被所有人遗忘,遗忘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安静孤独的生活着,等待和守护那属于她们一家的期望。 可是结果,还是被这双手注意到了。 高高在上的天子需要她来到晋阳,她不得不来。 天子交代给她的任务,她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可面对杨波,她又犹豫,不忍,,不敢,也不愿说。但不说?又不行。她到底有私心,面对杨波爽朗热情的笑容,不免愧疚。 说,不说?不得不说?她心情矛盾。 好几次话都快到嘴边,却又咽下。 杨波倒是时不时提起,可她提起了,她就越发不敢说。 听杨波的口风,她恐怕是明白清楚的。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难说。 她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可这一份自私却是她唯一拥有的全部希望。 她感到很矛盾,心被两种力量撕扯,抽痛。 她俯下身,将小平安怀抱住。 怀抱着孩子柔软的身体,感受那温暖的体温,倾听那一声声平稳的呼吸,鼻间萦绕着小宝贝特有的乳香。这一切鲜活的感触逐渐抚慰她焦虑痛苦的灵魂,临安公主渐渐放松下来。 深吸一口气,就着皎洁的月光,深深看一眼小平安,她下了决心。 对公主的到来以及她所要传达的意思,杨波清楚明白。唯一令她感到不能理解的,只是她没想到阮宣炆会那么费心竭力挖空心思使用各种力量迫使她和阮承淋进京。 为什么? 她不觉得这是阮宣炆对自己旧情难忘,思念之情难以自禁。 这个男人从本质上已经是一个皇帝。或许两年前还有点孩子气的天真,但自从他彻底选择了皇位,并在这个位置上一坐两年之后,只怕那点孩子气也早已烟消云散。 所以他这样的举动必然只是为了他的皇权,他想干什么? 想要对她的丈夫动手吗? 未免太心急。 阮承淋虽然人不在京城,可并不代表他真的已经成了一个晋阳乡巴佬。闲云野鹤,沉迷酒色,穷极奢靡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阮宣炆不至于看不出这不过是他们两夫妇给他的一个障眼法,不过就是放点烟雾弹,让大家彼此面子上都过得去罢了。 当年之国前,阮承淋力保韦若彤做西北边疆行军大将军,就是一步下在阮宣炆跟前的杀招。天朝的最多兵力都摆在西北,西北的安宁一贯是天朝重中之重。手握重兵的行军大将军也是皇帝不得不重视和安抚的对象。 阮宣炆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 即便他不明白,难道陈阁老年迈力竭老眼昏花,脑子坏掉了?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 更何况,渗透在朝堂里的晋王势力又岂止是明面上这一个韦若彤。从至平朝到如今吉乐朝,历经四朝而不倒的晋王党,恐怕都快庞大成一个怪物。 阮宣炆和陈阁老若是想轻举妄动,就不怕被这怪物给反噬了? 最好最合适的安排就是现在这样,大家个安一方,做个表面,凑合着过日子就行了呗。 难道非得要来个你死我活才满意? 她还真想不通男人,尤其是阮家那一个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的心思。 也许在这些男人的心目中,就从来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可能。只有你死我活,独霸天下,唯我独尊的傲慢。 不成功则成仁,宁死也要杀个痛快。 真是受不了。 所以她才不要选择这样的男人,锋利,冰冷,坚硬,就像一把刚开刃的钢刀,不可拥抱入怀。一旦拥抱,必然会割得你流血,伤的你疼痛。 不值得。 她愤愤不平想着,为阮宣炆到底何所图而百思不得其解。 身边阮承淋手臂将她揽住,扯了薄被盖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猴子想什么呢?夜深了,都还不睡?” 杨波转身,往他怀里一缩,将凉凉的手臂缩进他怀里取暖。 “大马猴你不也睡不着,还说我。” 阮承淋轻轻笑却不说什么,胸膛微微震动。 杨波耳朵里一阵痒,扭了扭,稍稍仰头撩起眼皮看着他,也不说话。 月光倒映在他的双眸里,灼灼生辉,凑得近,都能看到她自己的倒影。 两人看了半晌,不约而同笑出声,一时纱帐里笑声回荡,缠绵不绝。 笑完了,两人又安静下,相互拥着,贴紧。 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都在朦胧的月光里交织融汇,再也辨不清谁是谁。 远处传来虫鸣声,杨波睁着眼聆听,忽然就听到耳边一声轻叹。 她眨眨眼。 “安宁公主她……”阮承淋话说了半句,就被杨波伸手掩住嘴。 “别说了,我都听你的。”她轻语,说完,把头靠在他肩头。 “猴子……”阮承淋来回抚着她的背,用掌心温暖她。胸膛里依然有叹息,但更多却是无奈。 “只要在你身边,就够了。我相信你,我不怕。”杨波说。 “可我会怕,猴子。我知道,你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京城。可是现在的局势……他逼得太紧。”阮承淋低头,用唇轻轻吻她额头和眼皮。 杨波不语,闭上眼,承受他温柔的抚慰。 “我怕你会怪我,我怕你会不开心,我怕你受委屈,我很怕很怕。猴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阮承淋抱紧她,叹息。 杨波轻笑,仰头,回吻他。 “玉书,你错了。我并不怕京城,我只怕皇宫。” “可这一次如果回去,势必会进宫。要不,我一个人去,你留下。” “不,不行。我怎么能离开你,我不能没有你。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能安心。”杨波抱紧他,连连摇头。 阮承淋叹息。 “我也舍不得你,可我不能致你于险地。其实……”他停住,将杨波微微松开,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深情脉脉的看着她的双眼。 “其实,我更怕他对你的情感。我害怕他把你抢走,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折磨。阿水,不要离开我。” “不怕,”杨波拍拍他的肩。 “我喜欢年纪大一些的,可以照顾我。最烦小弟弟,需要我照顾。我可是懒惰猴子,最不喜欢惹麻烦。再说了,咱们夫妻同心,双剑合璧,天下无敌。我们有雌雄双剑,就不怕他尚方宝剑。”她挥手,洋洋得意自信满满说道。 阮承淋噗嗤一笑,揉揉她头发。 杨波看着他,咧嘴爽朗一笑。 “玉书,你会保护我,带我回家,是不是?” 阮承淋点点头。 “那就行了,只要你带我回家,我就啥也不怕。别说去趟京城,就是刀山火海,也不入我的法眼。咱们这次就浩浩荡荡,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他既然非要看咱们夫妻恩爱,那就让他看个够。也让他见识一下咱们晋阳府的风范。嘿嘿,让他郁闷去吧,活活羡慕死他。”她笑着重重一胸脯,豪气万千说完,又贼贼一笑,洋洋得意。 阮承淋忍俊不已,哈哈大笑。 吉乐二年五月中旬,日子已经一天比一天热。 宫里的大小奴婢都换上轻薄的衣服,精神抖擞。 大家都忙着摆弄景寿园,时隔多年,这景寿园又要迎来大长公主的寿诞。陛下发了话,必须隆重。 大长公主一回来就上折子推辞,觉得这样不合适,浪费奢靡,影响不好。再者她已经是入道修行之人,对这种红尘俗世已经没有什么兴趣。 但耐不住皇帝陛下的坚持,也只能作罢,只是心里忐忑。 这时隔五年再回京城,大长公主一下子就老了许多。鬓角的霜白已经无可遮掩,原本光洁饱满的脸庞也添上了一道道细密的皱纹。她也丝毫不掩盖这些衰老的痕迹,一改往日的华贵富丽打扮,只穿百衲衣,梳一个道髻,带个银做的莲冠。张口闭口就先是一句禅语,说话也都是和颜悦色,低眉顺眼,再无往日半点的跋扈飞扬。 她也不再公主府里住,也不在皇宫里住,而是自请去京城郊外的皇家道观红叶观里住。理由依然是出家人不入红尘,那公主府已经不适合她,她也不喜欢那儿。 皇帝陛下不忍心,就选了离京城近一些的白莲观,特地嘱咐户部拨银子修缮扩建,将来专门用来给长公主清修。 他的这一番美意,大长公主没推辞。离得近,住在他指定的地方,也好令他安心。 在宫廷里浮沉十几年,难道她还会不了解这当权者的心思。也好,皇帝安心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不会雷霆风雨。 而她这样仰仗天恩活命的人也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只是这样的安稳日子究竟能过多久?就不晓得咯。 她自认自己已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死了和活着没太大差别。 也曾暗自思谶,为何天宝皇帝驾崩时,竟没有赐死的密诏前来?莫非那样一个狠心薄情的人,临死竟然会拾起一点温情,放过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三郎那样一个人,适合绝情,适合无情,但绝不适合温情。她也不要他的温情,温情了就不再是她心目中的三郎。 所以她宁愿相信,三郎还另有所图,他留着自己是因为她还有一点可利用的价值,留着给自己孩子当一个筹码。 然后,青灯古佛,寂寥度日,她日夜诵经,超度亡魂,也超度自己那颗曾经飞扬的心。 因为他活着,所以她活着。现在他死了,她这颗心也就随着一点一滴的死去。 杵立在神龛前低语诵经的,不过是一个僵死的躯壳。 她现在已经不是大长公主,或许别人还那么叫她,但她自己已经不认为。 她现在就是一个叫了惠的女道士,等待着一份也许不存在于人世间的超然解脱。 一等两年,这份解脱终于来了。 新帝的圣旨诏她回京,她明白,自己这颗棋子终于要被再次启用。 以前,她是坐在棋盘边,伸手捻子的人。今日,她身在棋盘中,不过一颗受人摆布的棋子。 但突然她领悟,做一个棋手远没有做一个棋子那么幸福。 身为棋子,不必算计,不必担心,不必负责。也永远不会知道失败的痛苦,求而不得的痛苦,因为这些压根就不该棋子考虑。 哪怕登上棋盘的片刻就成了废子,那也是浑浑噩噩,不明不白。 以前就怕不明白,现在是只求不明白。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 可惜,做久了棋手她已经忘记了什么叫糊涂。那种对皇宫里的蛛丝马迹风吹草动的敏感已经融进她的血液,她自然而然的就联想到许多许多。 但她还是装糊涂,哪怕其实外人一眼就看穿她,也不得不装。 装是一种表态,示弱于当权者,臣服于当权者。 但有时她也会犹豫,会愧疚。自己这样装是不是对六郎不公平?这一股以她为名义的涌动,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谁?显而易见。新君想要敲山震虎,这虎自然就是六郎。 六郎虽说不全是为了她这个唯一的姐姐回来,但皇帝总是打着她的名义,将来少不得也要拿她做戏,要她配合。 这一场戏文里,六郎是会退,还是会进,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 她只是伪善的感到一丝愧疚,自始至终,她依然偏心三郎。 没办法,这大概就是孽缘。 叹口气,将口里的经书讼的越发急,驱散心中盘旋萦绕的孽欲。 罪孽,罪孽,早已该忘却,早已经忘却。 这孽欲应该带入坟墓,化为腐朽。 坤宁宫里,皇后午憩刚醒。坤宁宫管事太监常宝山立刻亲自上前,将她扶起。 宫娥太监捧着痰盂茶汤巾帕跪在床前伺候她起来。 等梳洗完毕,用开妆匣涂脂抹粉,描眉点唇。 从紫檀罗甸盒里取了金箔,用小银剪子绞下一朵合欢花,仔细贴在额前。 铜镜里一个华贵妇人,完美无缺。 望着这镜中的如花美眷,皇后却止不住叹了口气。 “皇后?怎么了?”常宝山手捧着小铜镜,立刻凑上前关切问道。 皇后看他一眼,微微摇头。 “陛下呢?” “在乾宁宫里,整合阁老他们商议朝事。” “都说些什么?” “好像是西北染那边来了国书,有意于我天朝联姻。” “联姻?这倒是件新鲜事,说说。”她微微一笑,起身。 常宝山立刻放下手里的铜镜,跟上前,伸手扶着她慢慢走到窗边,坐到香妃椅里。 然后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 “娘娘先喝茶润润喉,慢慢听小的我道来。” 皇后接过茶碗,用手捧着,低头抿一口。 常宝山立刻又递上丝帕,皇后接过轻轻拭唇,那点好的胭脂唇色并没有化掉一丝,丝帕上也没沾上半点胭脂。 “这次的胭脂不错,哪儿来的?” “是晋阳府进的,说是新法子练就,用了海外的鲛人油,遇水不化,遇灰不沾。” “晋阳府?可是晋王之国的地界?我记得那知府是吉乐元年的进士,听说才干不错,是我父亲的门生。” “正是,娘娘记得没错。这胭脂就是晋阳知府房子陵亲自研制的秘方,特别供奉给皇后娘娘您用的。别的宫里都没有,只独一份,最是尊贵无比。” 皇后点点头,面露微笑。 “这倒也是个有心人。对了,你快说那联姻的事。” “是,回娘娘话,小的也是听内阁伺候的小奴婢们说,此次图染国君是为自己的长子来求婚。那长子并非正出,乃是国君侧阏氏所生。今年已经四十好几,前年刚死了夫人,就想来我天朝求一个公主回去做正夫人。说是天朝的公主尊贵贤德,那大皇子正需要一个贤德的夫人。” “四十好几了?年纪好大呀。”皇后微微皱眉。 常宝山谄媚一笑。 “娘娘,年纪大经历过,知道疼人。” 皇后瞥他一眼,伸手点点他。 “你这猴崽子倒会说话。我看,是不是有人在你这儿塞了好处,要你在这事上使力?” 常宝山立刻脸色一变,哭丧着脸噗通就是一跪。 “哎呦我的娘娘明鉴,奴婢哪有这份能耐。” “少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什么底子,我还不清楚。起来回话。”皇后轻笑一声,抬抬手。 见她不恼,常宝山立刻一骨碌爬起,躬着身谄媚笑。 “我就是娘娘手心里的孙猴子,娘娘才是如来佛。” “少来,说正经的。” “是,娘娘料事如神,图染使者是往奴婢这儿递了话,想要咱们这边帮着使点劲,促成好事。奴婢就想呀,这事一则也是对朝廷有益。二则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促人姻缘是头等的好事。再说这也是有先例的,当年惠帝的孝康皇后不就是图染的公主,夫唱妇随,和和美美,两国结好,边疆安定。这等好事,再添一桩岂不更好。图染国那几个使者倒也是明白人,知道娘娘那是后宫之主,这事托付给娘娘才能成,所以才来奴婢这里递话。这呀,都是望着娘娘的威德,祈一个恩典。”常宝山花言巧语道。 皇后听了心动,但回头想又面露难色。 “也有这么一说。只是,本朝公主甚少。你看陛下是先帝的独子,景帝也只有一位公主,现在也已经出家。我们哪里来的公主与他们联姻。我看这事,只怕不成。” “呦,娘娘您怎么给忘了,咱们这边不是还有一位公主的嘛。”常宝山这阉人谄媚笑,作态捏一个兰花指,一指。 皇后眼皮一垂,了然。 “你是说……可那已经是嫁了人生了孩子的呀,不妥不妥。” “哎,娘娘。”常宝山立刻又凑上前。 “那图染皇子是丧妻,这临安公主虽说不是丧夫,可也差不多了。那个沈玉飞难道还有什么指望的?公主如今芳龄不过二十有四,大好的青春年华难道就白白浪费在那个罪人身上,岂不可惜。再说沈玉飞已经虢了官爵功名,带罪之身,早已经配不上公主。公主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这常言道,家里没有一个男人顶梁柱,这家也不成家。要是促成了这一桩姻缘,公主只怕感激娘娘您还来不及,世人也会称颂娘娘的善心。” “倒也是这个理,只是……图染那边……” “娘娘不必担心那边,图染是夷人风俗,不计较这些。兄长死了,弟弟娶嫂子,父亲死了,儿子娶后娘,也是常事。临安公主是天顺皇帝和慈宁皇太后的嫡出公主,身份尊贵无比。这样一个公主嫁过去,图染皇子高兴都来不及呢。” “嗯,说的也是。这事,经你这么一说到,我看就已经成了七八分。你这张嘴呀,真是死的也能说成活的。”皇后听了满意一笑,伸手点点常宝山。 常宝山立刻跪地磕头。 “哎呦,娘娘恩典,娘娘真是善心活菩萨。娘娘夸奴婢,奴婢真是乐得都不知道怎么好咯。”他嘴一张,抹糖喷蜜。 皇后听了越发舒坦,乐呵呵笑不停。 但很快地她又想起了不顺心的事,脸色一变。 常宝山是七窍玲珑心思,一看她脸色变,就已经揣摩出皇后的心思,眼珠子转转,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应对的话语。 皇后娘娘将手里的茶碗一摆,微微叹口气。 “这事我也知道是件好事,可如今皇帝也不常来我这坤宁宫了,天天待在王修瑗那儿,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这好事呀,恐怕也难。” 自打太子成了皇帝,头一年还时常在她的坤宁宫里过夜。小两口虽然也只有晚上能见着面,但也是郎情妾意,恩爱缠绵。 她那时候又刚当上皇后,正享受这后宫之主一国之母的威风,也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个善妒的皇后,她就寻思着给皇帝再添几个人。 东宫那时候,除了她还有两个良娣和两个孺人。入宫以后也都依次封了昭容,昭仪和婕妤,常在。只可惜,都不受宠。 不受宠也好,但皇帝老在坤宁宫,就怕别人说她皇后专宠独爱。再加上她一直没有身孕,不得不弄些新人来充斥后宫,以便繁衍龙脉。 那狐狸精王修瑗就是年前新进来的,刚来那会看着是个挺老实的孩子,每日参拜侍奉,恭恭敬敬,皇后姐姐长皇后姐姐短的的叫的甜。 却原来是个嘴里抹蜜怀里揣刀的阴险之徒,糊弄哄骗自己将她引荐给陛下之后,就以狐媚博宠幸,将皇帝勾在她的沁芳阁里。 现在皇帝被这小狐狸精勾住了,也就不再来她的坤宁宫。一想起这事,她就懊恼不已,咬碎银牙。 、常宝山见她一脸恨恨然,咧嘴一笑,凑过去。 “娘娘不必着急。王修瑗不过是狐媚之辈,古语言以色侍君,焉能长久。她呀就是那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可是眼下呢?眼下难道就受她狐狸精的气?”皇后闷闷不乐,轻哼。 “娘娘听奴婢说,如今大长公主回来了,那之国晋地的晋王一家也即日要到京,还有大长公主的寿宴。这几桩都是大事,都是离不开娘娘您的大事。陛下必然要回来和娘娘您商议,娘娘趁机在联姻这事上给陛下解决难题,难道还怕不能重获陛下的心。”常宝山献计。 皇后听了若有所思,点点头。 是呀,常宝山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她。晋王要回京了,带着晋王妃。 那个女人回来了,只怕陛下的心又要乱。往年他为这女人心乱,她是愤愤然的。但现在,那女人已经是晋王妃,陛下即便心乱又能如何? 倒是这一心乱,那王修瑗这狐狸精的好日子,只怕就要到头了。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微微一笑。 月中,婵娟如银盘,高悬夜空。 按往日,城郭外南面的天光门应该早已关闭。但今日却洞门打开,两边个一个排卫士,铠甲齐全,斧钺在手,整整齐齐码着。 又高挑起数十盏灯笼,斗大的个,里面燃了油膏,明晃晃,圆滚滚,亮闪闪,可比天顺婵娟。 旌旗在夜风里招展,发出呼呼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都只是安静的等待。 天光们直通过去的驿道宽敞干净,似一条玉带铺在地上。 远处灯光找不到,但月光却徐徐撤。夜露蒸腾,升起袅袅轻烟薄雾,缭绕盘旋,在月色下朦胧梦幻。 不多时,便看到一对车马渐渐驰来,卷起轻烟薄雾,宛如仙人降临。 车队顺着驿道不紧不慢的朝前行驶,目标正是天光门,看来是想要进城。 也不知何人到来,这般排场大。不光不视宵禁的规矩,还有摆出这大阵仗迎接,显然非当朝权贵,皇亲国戚不可。 到近处,就能看到前头高挑的灯笼上老大一个晋字。 原来是之国回朝为大长公主贺寿的晋王家眷车队到了,不愧是前朝摄政,当朝权贵的晋王。就连皇帝也要卖几分面子,摆这样的大排场恭候。 真不知这等事明日朝堂上那些言官谏臣又会如何一通抨击,不过抨击估计也没甚效果。晋王是前朝摄政,当朝肱骨,战功赫赫,政绩累累。这样一个朝廷功臣亲王难道连一点小小特殊都不能享受?即便言官们抓到了理由抨击,难道皇帝陛下还能拿晋王如何?往大道理论,是君臣。可往小道理论,那可是长辈。 这年头,只要能耐大,皇帝也得靠边站。 车队越行越近,忽然其中一辆碧油车里伸出一只素白玉手,明晃晃的百宝嵌金手镯沉甸甸压在圆润的手腕上,愈发衬得那胳膊白嫩娇柔。 “嗬,好大的战阵。他这是迎接咱们还是给下马威呀?”车里飘出轻软娇语,带着嘲弄的意味哼笑一声。 阮宣炆不顾礼制规矩用这样扎眼的排场迎接区区一个王府家眷的车队,显然没安什么好心。这哪里是给晋王府面子,这是拿他们往言官谏臣手里推。 不过他越是这样,她和晋王就越受之无愧。 要知道,在藩王这个位置上,跋扈愚蠢的姿态比聪慧低调要更安全。 明日朝廷上越抨击晋王府,皇帝陛下的心情就会越好,看晋王府的眼神也会越和蔼。 阮宣炆那点心思呀,还真是连她这个女人都觉得不够瞧。 她冷哼,面露鄙夷之色。 “快别这么说,小心有人听见。”又有个谦和胆怯的声音在车里响起,劝道。 “怕什么,这儿离他的乾宁宫可有段距离呢,他又不是顺风耳千里眼,能穿透了层层宫墙,越过条条街道,听我这个妇人家的几句闲话?嘿,我还真的看看。这场面可真不多见。”杨波不以为然说道,顺手把车帘撩到一边,探出半边脸看出去。 “小心些,外面风大。”临安公主心里觉得不妥,急忙劝。 怀里小平安却看杨波探头,也跃跃欲试,想看新鲜热闹。但又怕母亲阻拦,伸长了脖子又不敢动。 杨波回头朝她一笑,伸手一招,揽过来。 “来,平安你也看看。这月色下的天光门只怕你还没曾见过吧。”搂着孩子,两张脸一起凑到车窗边,探出头看。 小平安看的目不转睛。 “好看不?”杨波抚摸她的脑袋,笑着问。 “好看,那么多灯笼,亮闪闪的。我从没看过这么多灯笼一起点,还有那城楼,这么高。就是黑漆漆的,有点吓人。王妃你小时候看过没?”小平安说道。 杨波呵呵笑。 “当然看过,不过没见这么多人点这些灯守着等人来的模样。其实这几十盏灯笼算什么多,等到上元节赏灯会的时候,全京城起码要点上万盏灯笼呢。那时候,晚上比白天还亮。什么百子灯,莲花灯,,什么金鱼灯,兔子灯。什么步步高升,花开富贵。什么五子登科,百年好合。形形色色,看的人眼睛都要花了。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灯,我总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瞧。”杨波指手画脚说道。 小平安听她这么一说,立刻露出羡慕又向往的神色。回头对临安公主说。 “娘,什么时候咱们也看上元灯会去?” 临安公主眼神一暗,但脸上却依然是平和平静的微笑。 “傻孩子,上元节还早得很呢。” “哦,是哟。那要不等上元节到了,娘再带我去看好不好?”小平安先是一阵失望,但很快又鼓起信心说道。 “那就等上元节到了再说吧。好了,乖,别烦着王妃了,来,娘抱你。”临安公主温婉一笑,四两拨千斤。 小孩子心思单纯,并没发现她话里的玄机。转头对杨波甜甜一笑,然后就扑回到母亲的怀抱里。 杨波也不再提这些,公主母女两过的是软禁的日子,哪里有什么可能出来逛上元灯会。刚才她也有股冲动,想帮母女两一把,至少让她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但这念头很快就消逝,一则即便她插手了又如何?临安公主那样的身份,注定不可能脱离被猜忌和堤防的可能。而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和立场去帮助这对母女?她身为晋王妃,自家的男人也在上位者的猜忌堤防之列。做得稍微一过,就落人口舌,得不偿失。 如今她已经不是年少热血的时候,考虑事情再也不能只想自己,更要顾全整个晋王府的大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最后看一眼窗外,城郭已经近在眼前,妇女家抛头露面到底不合时宜。她缩头半边脸,伸手将车帘撩下,拢得纹丝不露。 等行到近处,为首的王府管事坐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着文书关蝶上去,交给城门官验看。 城门官毕恭毕敬接过,在灯下查验一番后又恭恭敬敬送还,然后亲自拱手作揖,请车队入城。 寂静的城门里立刻回响起一长串咕噜咕噜的车辕滚动声,在圆弧形的拱璧上震出隆隆的声响。 杨波在车里听着这种沉闷单调的声音,没来由的觉得心里一阵烦闷不安。 她知道自己依然对京城有很强烈的抗拒感,但这地方毕竟也是她娘家的所在,她出生的根本。她不可能逃避一辈子,况且,两年没见到父母,她也思念的紧。也不知父母是不是又老了些?身体是否还安好?家里有没有什么变故?还有四弟,是不是已经长成了大人样?还有银屏这个小妮子,有没有又添几个小娃娃? 虽说这京城里有令人郁闷的皇帝和皇宫,但也有令人期盼的家人和值得期待的重逢。 想到这些,她终于又感受到力量,驱散那萦绕在心头的莫名不安。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此行晋王府车队出现在天光门众守城官兵的视线之前,在高高的城楼上已经有两道热切期盼的目光,将这一行人紧锁。 那是属于当朝皇帝,阮宣炆的目光。 他裹着漆黑的羊绒薄披风,站在城楼上,躲藏在粗大木柱的阴影里,痴痴的看着这一行人。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其实很傻。 他连杨波在哪一辆车里都不知道,这一行足有十辆车,也不知是否是为了安全起见,刻意为之。这十辆车几乎没什么分别,看不出贵贱高低,在夜色下更是一模一样。无法分辨究竟那一辆属于晋王妃。 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看得出神,看的入迷。 只要一想到,这十辆车中有一辆里坐着她,他的心就雀跃,血管里的血液哗哗的流窜,令他感到莫名激动。 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日夜思念,暗自仰慕的佳人,不敢上前表白,甚至连出现在她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这样偷偷的躲在暗处,只要看一眼,就感到无比的满足和甜蜜。 是的,只不过是那么一眼,那探出车窗外的半张脸。 在月光和灯火的照耀下,那半张脸就如同徐徐打开,到一半却停住的珍奇画卷,刚刚就停留在那勾人心魄之处。 她微露的乌发,可比星辰的双眸,瑶柱似的鼻梁,樱桃染红的双唇,还有那一只素白玉手,那纤细婉转的手腕。 他几乎立刻就心疼,那粗粗的金镯是否会压沉了她的手腕。 她比以前胖了,笑得也多了,眼睛更亮,笑声更甜。 她一定很快乐,也许很幸福。 离开了京城,离开了他,离开了皇宫,她飞翔的更高更远更自在。 正因为很好,他可以欣慰,可以安心,可以....... 可是灵魂深处却传来一种痛,如同一根钢针,扎进去。 这针一直在,很久了。 看不到她,这针就不动。这痛就麻木。 一看到她,就如同有千万只手在摇晃那钢针,他立刻就疼得冷汗淋漓。 即使会疼,他也依然要这样偷偷看。 疼,伴随这甜蜜,一种别样的幸福,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幸福。 她不会知道,她必然以为,这样的阵仗不过是他用来陷害她那个宝贝丈夫,自己亲爱的叔叔。 不,并不是。 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她这好奇的一瞥。 为了自己这一眼。 他只是,想看她一眼,偷偷的,用一颗爱慕的心,用男人看女人的目光,看她一眼。 只是如此而已。 景寿园,时隔十三年终于再一次为同一个女人庆祝寿诞。 时隔十三年,园子依然如旧,除了花更茂,树更高,那亭台水榭却依然还是老样子。就连廊檐下金铜胎鱼缸里的鱼也依然和十三年前一样,漫不经心的游来游去,仿佛这十几年的时光,不过是一眨眼,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园子里今日依然有诸多的皇亲贵胄,朝廷命妇,也有皇帝皇后,诸位妃嫔,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笑语妍妍,云鬓婆娑,裙摆招摇。 乍一看就宛如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但仔细定神,方觉得时光如梭,岁月如刀。 时光这把刀,在每个人身上精雕细琢,用心刻画。 那曾经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公主,如今却眯了眼,白了鬓,脸庞上宛如细细刀痕的皱纹,每一条都是岁月的杰作。人变了,心岂能不变?心变了,就再也无法风华意气,不知面对此情此景,是否感触良多? 稚童已经变成男人,龙袍加身,举手抬足见已经皆是天子贵气,帝王霸气。他可曾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宫女的怀里放声大哭,泪眼汪汪的模样? 当年那风流倜傥,却瞪着眼喝斥自己的年轻君王......却早已经化成一缕幽魂。那颠倒众生,险些几迷惑了她的皮囊,如今只怕在那阴沉幽暗的地宫里,在团团包裹的锦稠丝褥中,已经化成腐朽,早已不堪入目。 而自己......也不在是那个趴在石阶上,手捧这茅草蛐蛐傻乎乎仰头看着真龙太子,千岁殿下的傻丫头。 往事如烟,吹口气眨眼间就散了。 唯一不变的是,十三年前,他在上,她在下十三年后,这一段准备的距离依然不变。 杨波翘起嘴角微微一笑,朝那已经消散的往事举杯。 一切都从这个园子开始,就让它也从这里结束。 仰脖喝干了杯中的美酒,她叹息。 看看面前桌案上的四盘果品八盘菜肴,她不由轻啧了一声,摇摇头。 时隔十三年,她依然觉得这皇宫里的吃食,还不如自家的。 也不知是不是皇宫里缺钱少银子,好歹也是给个公主过寿诞,皇家级别的宴席。怎么摆出来的果品点心菜色却连一个藩王家的都不如? 这果子也没晋地的个大新鲜,点心也不如王府的精巧别致,菜肴更是逊色,四冷四热,连汤都没有。 她不由叹口气,连动筷子的兴趣都没,只是执着手里的山水人物丝绣宫扇,轻轻摇。 皇后赐了酒,众命妇纷纷起身,举杯祝贺,同饮美酒。 杨波却坐着不动,冷眼看着命妇们一个个依次起身,也有三五成群,两两成双上前祝酒的。嘴笨脸薄的祝了酒就下了,嘴巧乐得凑趣拍马的则上前说的天花乱坠,口舌生莲,引得皇后掩嘴笑个不停,耐不住就劝得多喝几杯。 也有一些不起身祝酒的,眼大多都往皇帝左手边下首的那个娇笑美人看,杨波也不由留心几眼。 那美人穿着绯纱宫装,云鬓堆得浅,松松耷拉在一侧。乌发中插这几根淡薄的金簪,一水的嵌青金石,蓝汪汪的很扎眼。 她状画的淡,隔得远面目就有些糊,不似皇后贵气扑面眨眼,但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之下越发透出一点神秘感。 她也不似别的妃嫔三五拼桌,在皇帝下首独自一桌。 也不大说话,只是坐在那儿偶尔浅酌。倒是皇帝时不时侧头和她说几句悄悄话,她就低头用宫扇掩面,害羞却温婉的笑着点头。 每每皇帝侧头和那美人悄语,皇后那眼神就瞥一下,嘴角那笑还挂着,眼里却冷了。 杨波哼笑一声,这一国之母的荣耀背后,几多辛酸寂寥。 用宫扇掩住半边脸,她侧头问身边的女官。 “那是谁?” 女官翠妍心思玲珑,眼梢一瞟,低语。 “回王妃,那时王修瑗。” “修瑗?好大排场的修瑗。”杨波眉一挑。 “是呀,这不是受陛下宠爱嘛。宫里都说如今这后宫是两头大。明面上是皇后,可暗里可有个修瑗。听说......”翠妍突然压低升,凑到杨波耳边。 “听说皇帝陛下都有快有好一阵没在皇后那儿过夜了,皇后恼得抓耳挠腮的呢。” 杨波噗嗤一笑,眉眼一飞,妩媚娇人。手里的宫扇轻轻拍她脑袋一下,装着板脸。 “多嘴的小八哥,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翠妍用手掩嘴,挤眉弄眼的笑。 “小八哥,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在皇宫里传这等话,是嫌命太长。” “王妃说的是,奴婢也是随便乱听,随口乱说。也只敢在王妃你面前卖弄我小八哥的嘴,别的人面前,打死我也不敢。”翠妍摆摆手说道。 “好了,说正经的,哪儿听来的这样话?尤其是那什么两头大,什么明面暗里的。”杨波依然用宫扇掩着半边脸,只露出一双乌黑大眼,朝翠妍瞥一眼,目光锐利。 翠妍立刻脸色一紧,垂眉思索片刻。 “是沁芳阁的一个小太监,和我是同乡。我进来的时候见着他,就闲聊几句。我向他打听这宫里的情况,想好有所准备。他就偷偷摸摸和我说这个,说是现在宫里王修瑗的名头很大,陛下恩宠正隆呢。还说......” 杨波一伸手,拦住她继续往下说。 “好了,别说了。以后再遇到这个人也不要搭理,但也别露了马脚,远着点虚着来就成。” “王妃,怎么?”翠妍不解。 杨波看她一眼,抿嘴微微一笑,手里的宫扇摇了摇。 “你这小同乡可不简单,他可是个要害人的棋子。” “害人?那家伙要害我?害王妃?这......为什么?咱们又没犯着它沁芳阁的人?”翠妍越发不解。 “傻丫头,他这不是要害你或者害我,他是要害他那个主子呢。” “害那王修瑗?这小子吃里扒外?” “也不一定,说不准他的主子另有其人,在沁芳阁就是等着害人。傻丫头你想想看,这等话岂是能够乱说的?这要是传出去,那可不得了。这些话不是当下要害她,可却是埋祸根,种祸害。生根发芽起来,可不得了。现在陛下宠着,护着自然没事。可万一有一天圣恩不再,或者王修瑗这么一个淡薄娇弱的美人,只怕连一刀一枪都顶不住。你要是帮着传这种话,被别有用心的听了,你小八哥的舌头和小命都保不住。”杨波摇着宫扇,低语解释。未了还用扇柄指指她,吓唬一句。 翠妍眨眨眼,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用手掩着嘴吓得不吭声。 见她这样,杨波好心情的噗嗤一笑,用宫扇掩面,只露出笑成弯月似的眉眼,很是妩媚可人。 她这边自顾自的笑,浑然顾我,丝毫不理会周围的一举一动。那高高坐在上首的皇帝与皇后却时不时的留心着她的一颦一笑。 阮宣炆举着杯,对皇后笑,对修瑗笑,对妃嫔命妇笑。他对所有人笑,只是无法对杨波笑。 一则,杨波也不搭理他。二则,他也不敢搭理杨波。 他注意她,却连正大光明看一眼都不敢。只敢在眼光掠过扫视的时候,瞥一眼。 她笑,她颦。她叹气,她说话。 这园子里花红柳翠,千娇百媚。她隐在其中,时常他都只能捉到半面一角,但即便如此,他也暗自欣喜,好似偷到了什么珍稀异宝,足够他安慰饥渴。 对,饥渴。他活生生的饿着渴着,那阿鼻地狱里的饿鬼界,他早已身在其中。 甘泉美酒,百味珍馐,在他嘴里都如同嚼蜡。 在这儿,他只饮一种琼浆玉液,只尝一道珍馐美味。 那就是每看她一眼,一口甜,一点醉,化在唇舌间,暖在胸腹中。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自斟自饮,他独饮单酌。 这一场醉,这一场迷,只和他一人有关。 看身边人那故作镇定实则失魂落魄的可笑模样,皇后只想哼笑。可怜那王修瑗还以为这无情人的温柔细语,频频侧首都是为了她。却不知他是身在此心在彼。 那欲看还躲,偷得一眼是一眼的可怜模样真是看在眼里,恨在心头。 要不是这杨波已经成为了晋王妃,谅这无情人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也不敢伸手。那杨波则是唯恐避之不及,倒还算识相。只是仗着自己是晋王妃,瞧着倒有几分连她这个皇后都看不上的傲慢样,着实也是令人懊恼。 不过这个女人,她还不想惹。一则她到底是晋王的正妃,不看僧面看佛面,能不碰就不碰。二则那无情人心里惦记,又总觉得亏欠,必然偏袒。惹了她也等于惹了他,这捅马蜂窝的事情,还是不碰的好。 不过她不碰,他代表别人不能碰。 皇后转转手里的金樽玉杯,瞥一眼下首的王修瑗。 小狐狸精宫扇掩面,低头含羞的模样到确实惹人疼。只可惜,这惹人疼的模样碍着她皇后的尊贵,少不得该让她知道些深浅才行。 只是这种事,她亲自出面岂不掉份。哪有皇后和一个小小修瑗争风吃醋的道理?不如来一个借刀杀人,让这小狐狸自己往坑里掉。 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她。自己呀,只要在旁边摇摇扇子,点点头,就足够瞧一场好戏。 心里有了主意,使个眼色给身边的宫人,将空了的金樽倒满酒。 她妍妍一笑,面露得意之色,眼波流转扫视一番,落在杨波身上。纤手捏杯,姗姗起身,朗声道。 “晋王妃,怎么躲在那里孤斟独饮?莫不是我和陛下照顾不周?来来来,你我二人举杯同祝大长公主,痛饮一杯。” 她这话一出,杨波一挑眉,阮宣炆也一挑眉,就连王修瑗也撩起眼皮,看过来。 皇后面带笑容,侧头朝皇帝微微低头,给一个安抚的目光。 阮宣炆看她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表示,默许。 皇后了然一笑,心里轻哼一声。这个男人呀,别人对他有情,他就无情。那杨波对他无情,他却偏偏多情,真是自寻烦恼,自讨没趣。 她朝杨波举举杯,催促。 杨波欣然一笑,放下手里的宫扇也举起玉杯,起身上前来到汉白玉石阶下。 “臣妾怎敢与皇后娘娘争风,还是娘娘先请,臣妾跟这凑个趣也就是了。”她施施然捻裙屈膝一福,檀口轻启,说道。 “快起来,瞧王妃说的,倒是见外了。”皇后举着杯,从御座上下来,伸手将杨波扶起。 杨波也不推辞,起身,展露笑颜,任皇后亲昵的拉着自己的手。 “来来来,我们一同去。”皇后也笑得欢,拉着她去向大长公主敬酒。 见两人过来,大长公主立刻起身恭迎。 三个女人一台戏,皇后唱主角,杨波唱副角,大长公主帮衬,这一出老中青三代和乐融融,一家团圆的和美戏码那真是演的催人泪下,感人肺腑,天衣无缝。 那边王修瑗坐在那里看戏,回头瞥一眼身边的皇帝,看他一双眼睛不自禁粘在那边,心里一个咯噔。 那边祝酒完,皇后还拉着杨波不撒手,姗姗朝这边过来。 靠近了,她定眼瞧那晋王妃,不由惊呼,好一个妙人。 据她所知,这位晋王妃年纪并不小,想不到如今一看,却宛妙龄少女,发肤细白,面色莹润,乌眸红唇,光彩照人,美不胜收。偏生还比那些不经事的少女多一份妩媚,多一份娇艳,多一份勾人心魄的暧昧。 罗裙轻摆,莲步慢移,袅袅婷婷,摇摇摆摆,身姿轻盈不轻浮,神态娇媚不艳俗。 别说男人看了喜欢,就连她一个女人看了也要呆住。 难怪她年过二十,长留闺阁的一个老姑娘,当年晋王也要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娶回家。 这样一个妙人,是个男人都挡不住。 瞥一眼身边的皇帝,心里了然,这双眼怕是黏在了晋王妃的身上。只是这女人再好那也是晋王妃,论辈分可是陛下的亲婶子。陛下就算再荒唐,那也不能冒这样的忌讳。 只是这皇宫的事,也不好说。 倘若这偷腥的猫馋着,那腥臭的鱼自己送上门,难道男人还会往外推? 眉微微一皱,她敛下眼皮,低头用宫扇掩面,装出一副娇羞不胜的模样将差点浮上来的阴仄表情掩盖住。 皇后笑得一团和气,花开富贵。她拉着杨波上台阶,每靠近一步,那御座上的皇帝表情就越紧绷一分,好似不乐意看到杨波,连眉都情不自禁微微皱起。 王修瑗看了不解,不知皇帝这到底是看上这晋王妃了?还是其实忌惮她? 堪堪离两步远,皇后又停下。 她这一停下,御座上的皇帝就松一口气,但又忍不住目露不舍惋惜之色。 皇后朝旁边宫人使个眼色。 “来,给我和王妃斟酒。” 宫人立刻拿了执壶,为她二人斟上美酒。 “来,王妃远道而来,多年未见,也该向陛下恭祝一杯才是。”皇后手持金樽,笑吟吟回首对杨波说道。 杨波低头含羞一笑,敛眉掩目。 “皇后真是折煞臣妾了。臣妾岂敢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显摆,不敢当不敢当。” “欸,王妃这是哪里话。这两年来,陛下时常在我跟前提起你呢。”皇后一笑,抚了抚杨波的手臂,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皇帝一眼。 阮宣炆下意识别开眼神,有些尴尬,不敢看杨波和皇后。 杨波倒是落落大方撩起眼皮看御座上的他一眼,咧嘴一笑,伸手掩面。 “皇后折煞臣妾。”娇羞低语。 “来,还不快给陛下敬一杯。”皇后拉着她的手,微微一推,笑着催促道。 杨波敛眉,心中冷笑。但面上却风淡云轻不露痕迹,举杯上前,捻群一福,妍妍一笑,落落大方朝阮宣炆祝酒。 “臣妾晋地杨氏,恭祝陛下万岁金安。” 她这一杯酒递过来,阮宣炆情不自禁恍惚一下,随即立刻开口。 “免礼,快起来。” 他心疼她屈膝行礼会累着。 杨波落落大方起身,微微低头颔首。 阮宣炆看她一眼,随即又别开头,手一把握住面前的金樽,竟觉得有千斤重,举起来手臂到手指都颤抖。 他克制住,将杯凑到唇边,急急喝一口,突然呛住,喉咙一阵刺痛忍不住就要咳。但又硬生生忍住,皱着眉,绷着脸,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他沉默,别人也不敢说话,一时就见他低头喝酒,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再无其他声响。 喝完酒,他呼出一口气,这才扯了扯嘴角,僵硬一笑。 “王妃远道而来,一路......幸苦了。” 杨波捧着杯,坦然面对他,微微一笑。 “谢陛下挂念,臣妾不觉得幸苦。” 阮宣炆看着她,手心直冒汗,脑子里空荡荡的,死命刮才刮出一句。 “也好,那王妃就可以在京城里好好玩几天再走。” “谢陛下恩典。”杨波低头,又是一福。 阮宣炆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头的不舍留恋,点点头。 “去吧,别累着。”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太过温存体贴。 杨波却仿佛听不出画外音,微笑施礼。 “臣妾告退。” 然后起身,朝皇后微微点头,就径自退下。 皇后这次不再拉着她不放,一撩自己身后华丽的衣摆,昂首挺胸回到御座上。侧头看一眼依然痴迷眼神的皇帝,又瞥过那一脸若有所思,戚戚然咬碎银牙的王修瑗。 不露痕迹一笑,端坐看场上的歌舞杂耍,满心欢喜。 大长公主晌午过后就回了,说是观礼有功课,她修的是莲花密宗道,七七四十九天的红莲妙善咒一日也不能落下。 她起身后皇帝也退了,午朝还等着。 园子里就剩下皇后和诸位妃嫔,还有百官贵胄的命妇。 反正本来也就是找个由头大家闹一闹耍一耍,没了清修的主角,没有威仪的天子,就如同脱了紧箍咒的孙猴子,在年轻皇后的带领下,越发玩的尽兴。 杨波是早想亲身离席,可她心里明白,自己离席皇后未必肯,就别自讨没趣,再出一次风头。 好容易挨到太阳西沉,皇后也喝的高了,由官人扶着下去小憩。大家也就正式散了。 杨波在翠妍的陪同下又监礼司的小太监领着去东华门坐车,走在久违的宫道上,杨波心情书不错一股滋味。 两边高耸的宫墙刷的崭新,鼻子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漆味。宫墙上黛青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深棕色的幽光。 天边一团火轮有气无力的挂着,发散出懒洋洋软绵绵的余光。绯红的晚霞拖曳着华丽的裙摆, 在天边慢吞吞的走,仿佛留恋这即将沉落天际的红日。 这一抹红铺天盖地的撒下,令红色的高墙泛出一种阴沉沉的暗红色。 行进在这样的道路上,不由令人感觉一股郁闷和压抑。 杨波深吸一口气,手里的宫扇摇了摇。 已经走了一段路,却迟迟不到东华门。这皇宫里的道路纵横交错,虽然她在这里待了快十年,但其实熟悉的地方并不多。这皇宫可不是个任由玩耍的地方,乱走路很容易出事。想在皇宫里活的长久,就一定要少说话,少走动,多做事。 但即便她不熟悉却也感觉到不对头,这太监带着她们主仆两人是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起。 遇上杨波停住,给身边的翠妍一个颜色。 “这位公公,怎么东华门还未到?”翠妍立刻领会,上前问道。 那小太监点头躬身,带着一脸谦卑谄媚的笑。 “姐姐,这皇宫大着呢,不好走。” “呦,这是欺负我是从乡下来不懂呢。可我家王妃可是宫里待过的,这东华门是个热闹的地方,怎么这路却越走越偏僻?皇宫大不好走,那公公你也该带我们走条大道呀。”翠妍小嘴一张,立刻顶回去。 “小的狗眼不识泰山,姐姐别见怪。王妃好眼力,这确实不是去东华门的道。”小太监嬉皮笑脸,连连躬身。 “什么?不是去东华门的?好啊,你这狗东西好大的胆子?怎么,拐带起王妃来了?看我不打烂你的脸。”翠妍可不是好惹的,柳眉一竖,伸手就抓住那小太监的衣袖,一巴掌招呼过去。 那小太监没想到这娇滴滴的姑娘说爆就爆,劈头就被打了一个耳光,立刻哭丧脸捂着巴掌缩起头。 “好了,翠妍,或许这小公公也有苦衷。”杨波见好就收,摇了摇宫扇轻言拦住。 “王妃你心太好,这等没眼力黑心肠的狗东西非得好好教训,不然可不知要怎么害人。”翠妍领着那小太监的衣领,瞪着眼竖着眉,还不罢休。 “姐姐饶了我,我这也是奉旨行事。”小太监急忙求饶。 “好你个不开眼的,还假传圣旨来了?什么圣旨?难道还有让你害人的圣旨?”翠妍又喝。 “没有没有,姐姐你错怪小的。小的可不敢害人,小的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来请王妃的。” “呸,胡扯。皇后娘娘请王妃怎么会这等偷偷摸摸的,你这狗东西,害我家王妃不成,还想污蔑皇后。走,拉你去见管事太监,好好收拾。”翠妍伸手捏住小太监的耳朵,拉着他往回走。 “哎呦,姐姐,饶了我,饶了我。是真的,真的。小的我是坤宁宫的太监,姐姐你可以看我的腰牌。我真是奉了皇后的旨意,皇后还特地嘱咐小的说,万一王妃有疑,就把信物取出,王妃看了就明白。”那小太监疼的哇哇叫,扯着脖子一边嚎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盒。 “信物?什么东西?”翠妍一把将盒子夺过来,捏在手里。 “哎呀姐姐,这可是御用之物,小心呀小心。”小太监伸手想夺回,被翠妍把耳朵一提溜就疼的哇哇乱叫。 翠妍哼一声,往那小太监的小腿肚上踢一脚。小太监呀哟一声噗通跪地,翠妍还不尽兴,又把他脑袋压低,这才放耳朵,退回到杨波身边,将手里的檀木盒递过去。 “王妃,给。” 杨波接过,掂了掂。手里这个檀木盒只有一指长,两指宽,盖子上嵌着百宝,罗甸,玛瑙和一个珍珠,拼成一只小虫的模样。 她眉头一皱,伸手打开。 华丽的盒子里却只有一只黑乎乎又胖又丑的毛糙蝈蝈。 “咦,这什么烂东西?”翠妍见了,不由轻呼。 杨波却脸色一变,薄唇一抿,伸手将盒子扣拢,握在手心里。 “这又是何苦来哉。”深吸一口气,叹息,她低语。 瞥一眼那小太监,她眼一眯。 “王妃,这是…….”翠妍在旁边轻声问。 杨波摆摆手。 “小公公起来吧。” “谢王妃恩典。”那小太监这才起身,伸手揉耳朵,瞥一眼翠妍,头立刻又缩起看向杨波,那小偷想起自己的任务不得不顶着压力凑近。 “王妃……”他小心翼翼躬身指指前面的路,可怜巴巴看她。 杨波哼笑一声。 “即便公公确实是皇后派来的,可我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你去。这样吧,公公还说把我们带去东华门,让我和家里人交代一声。免得在这里耽误久了,王府里的人担忧。” “这……这小的做不了主呀?”小太监立刻垮脸。 “你这狗东西自然作不了主,可咱们王妃能做主。哪里有请人这么不明不白还不让人交代一声的道理?走,快带我们去东华门,不忍我就把你的狗耳朵给拧下来。”翠妍冲过去一瞪眼,两只手指一钳一比划,恶狠狠喝道。 那小太监立刻缩头矮三寸,吓得抱头捂住自己耳朵。 “快走,少装模作样。”翠妍凶巴巴一把拎过人,往相反的方向一推。 小太监缩头缩脑,无可奈何的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看。 “王妃,小的这就带路,只是到时候在皇后面前,您可得替小的说几句。不然皇后以为小的办事不利,非得打我屁股不可。”他哭丧脸,哀求。 杨波微微一笑。 “公公安心,这事我自有分寸,不会令公公为难的。公公还说赶紧带路,免得耽搁。” “是是,王妃说的是。”小太监一想也对,立马加快脚步。 眼看路渐渐熟识起来,杨波心里安定了一些。在路过一道门的时候,她突然瞥见一抹身影,觉得十分眼熟,于是不由得停住脚步。 “王妃?怎么了?”翠妍也立刻停下,轻问。 小太监听见响,急忙也停住。 “那边那个…….是什么人?”王妃伸手朝门洞里一指,问道。 翠妍不晓得,伸手把那小太监拎过来,往前面一推。 “喂,那是谁?我家王妃问话呢。” 小太监怕她要死,脑袋一缩,往门洞里一看,急忙回话。 “回禀王妃,那是个看院子的太监,好像叫什么……张顺来着。” “张顺……”杨波微微皱眉,往里再看一眼。 “他的腿……怎么回事?” “腿?哦,早瘸了的。听说是犯了事,被生生打瘸的。” “犯了事?犯了什么事?”杨波又问。 小太监愣了一下,搞不清她怎么突然关心起一个瘸腿扫地太监来。 “这个……这些小的也不知道呀。王妃,咱们还是赶路吧。” 杨波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从手上褪下一只赤金花丝嵌翡翠戒指,扔过去。 那小太监双手接住,眼睛立刻一亮,面露贪婪之色。 “说吧,怎么回事?”杨波不再看他,继续观察里边那个瘸着腿佝偻着身子艰难扫地的太监。 小太监将戒指往怀里一塞,神色暧昧凑到杨波跟前。 “王妃有所不知,这个瘸腿太监是天顺朝留下的老人,听说以前在乾宁宫里当差,还颇有些受宠。后来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冲撞了新的管事,就被送到章刑司生生打断了一条腿。现在就留在这钟翠园里做个粗使太监。” 杨波幽幽叹口气。 “看来也是个可怜人。” “嘿嘿,王妃菩萨心肠。这等蝼蚁似的贱命哪里敢劳动您老人家惦记,咱们还是赶路吧。”小他家谄媚说道。 杨波轻声一笑。 “翠妍,你和这位公公去东华门吧,我要留在这里歇歇脚。” 翠妍一听愣住。 “王妃……这……” 杨波神色坚定,伸手轻轻一摆。 “不必说了,这里又没有其他人。难道里面那个废人似的太监还敢对我行凶?去吧,我走累了,想歇一歇。”说完,她使个眼色。 翠妍领会,但心里依然不解。但自家王妃心意大心眼多,她一个做奴婢的只有听命的份,也不敢多问。 那小太监则傻了,搞不清这王妃怎么则这么善变能折腾。 “王妃,这可不妥,奴婢可不敢让您一个人待着,这万一有个好歹,奴婢我可刮可都不够顶罪。” “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好歹?这皇宫里难道还有歹人不成?我家王妃累了想歇歇脚,你这狗东西说三道四算个屁。走,快给我带路。”翠妍上前不由分说将小太监拉走。 小太监一见她就没了底气,哭丧着脸一走三回头,于是又被翠妍狠狠推了几把。 等翠妍和小太监走远了,杨波深吸一口气,捻起裙摆,走进了门洞里。 张顺扶着扫把当拐杖,一瘸一拐的扫着地。酸疼一阵阵的从他瘸掉了的右小腿传上来。害的他扫一会还得停一会。可又不敢停太久,怕被别的小太监看到,告诉管事惩罚自己。 他佝偻着背,伸手摸了摸自己变形的右腿。昨天刚托净衣房的小豆子给自己弄了两副狗皮膏药,贴着稍微管点事。这小没良心的东西一口就要了自己一两碎银,可叹他职微钱少,只能弄两副来顶顶事,只求这天别再下雨,让他就这么熬过去算了。等到天气热了,就能好许多。哎,要是还在乾宁宫,别说狗皮膏药,虎皮的也不在话下。 哎,想以前那些作甚么呢?都过去了,都散了。 摇摇头,他苦笑一声,颤颤巍巍直起腰板,继续扫地。 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他立刻警觉,下意识的把扫把一扔,转身噗通跪地。 “奴婢张顺,恭迎管事爷爷。”低头咚咚磕两个响头。 “快起来,是我。” 一双芬芳馥郁的酥白玉手伸到他眼前,竟不避他一身污秽破烂,将他扶起。 张顺愣了一下,呆呆仰起头。 天边的霞光万丈,笼罩在来人身后宛如佛光普照。朦朦胧胧中只看到一张明媚如春的笑脸,微微朝自己点头。多少年了,多少年看尽白眼和鄙夷,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世间还有这样明媚的笑颜,这样和善的微笑。 多少年来,被苦痛和折磨冻僵结冰的内心迅速的溶解,双眼仿佛承受不住这样耀眼神圣温热的光芒,刺痛起来。那融化了的情感在身体里沸腾,冲破重重阻隔,都化成眼眼泪,噗噗的夺眶而出。 他一把抓住那酥白玉手,紧紧握住。身体似承受不住这情感的喷发,晕眩摇晃,顿了一下,双膝再次磕倒跪地…… “杨……杨姑姑,你可回来了,”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杨波手臂依然伸着,低头看着他,眼里也含着泪。 “快起来吧,快起来吧”她言语有些哽咽,蹲下身,再次扶他。 张顺这次终于起身,哭的涕泪横流,用衣袖一抹,越发成个大花脸。 杨波咧嘴一下,但又觉得苦涩无比,掏出手绢递过去。 张顺接过,都舍不得擦,将手绢握着手里。仰头看杨波,眼泪又哗哗止不住。 杨波低头瞥一眼他的腿,眉微微一皱。 “张顺,你的腿……” 张顺把她的手绢小心仔细的收到怀里,撩起自己的衣摆抹了抹脸,然后苦笑一声。 “断了,没治好,就落下了残废。” “怎么会这样?” “这是常有的事,都过去了,已经不疼了。姑姑别放在心上,我现在挺好的。”张顺咧嘴,安抚道。 “真的挺好吗?”杨波却不信。 张顺不语,只是苦涩一笑,低下头抚了抚自己的腿。 杨波叹口气,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赤金百宝嵌的花丝手镯,递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张顺不接,连连摆手。 “为什么?难道你还信不过我?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用这个换些好药,也强过现在。”杨波不解。 “姑姑,这东西太贵重。奴婢不过是个扫地太监,手里有这个岂不招眼?倘若有心人陷害我偷盗,我是百口莫辩。我知道姑姑你是想帮我,只是这镯子真的太招眼了。”张顺急忙解释。 杨波听了这才醒悟,连连点头。 “你说的有理,我确实唐突了,差点害了你。这样吧,下次我托人给你带点膏药来,想必无甚大碍。” “谢姑姑你惦记。”张顺这才领受,朝她拱了拱手。 “对了,我心里一直有件事不明白,总想找以前乾宁宫的人问问。今日既然见着了你,倒要问一问你。”杨波又问。 张顺急忙躬身施礼。 “姑姑有事尽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波点点头。 “当年我在密道里见着下太子,你可知是谁把他送到密道里?” 张顺低着头,眼珠子转转,然后深吸一口气,幽幽叹息一声。 “难为姑姑还惦记这等事,不瞒姑姑说,那小太子是奴婢我送到密道里的。” “原来是你?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密道的?”杨波惊诧。 “回姑姑话,奴婢并不知道那是密道。奴婢只是匆忙之下把小太子塞进了那墙角的柜子里,这也是小太子福大命大,机缘巧合。” “原来如此。”杨波幽幽说道。 “对了,姑姑,小太子他……真的……”张顺抬起头,轻声问杨波。 杨波微微一笑,摇摇头。 “小太子并不曾福大命大,他到底还是留不住,已经归天了。这样也好,回到疼爱他的父亲身边去,不那么寂寞。” “是是,姑姑说的是。”张顺连忙也点点头。 这时,去东华门的翠妍和坤宁宫的小太监正好回来了。在门洞外翠妍轻声唤杨波。 “王妃,我回来了,已经通知了管家,回去告诉晋王。” 杨波回头朝她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 “王妃,咱们是不是该……”那坤宁宫的小太监急忙也凑过来说。 “滚过去,少打搅王妃办正事。”翠妍一把推开他,呵斥。 杨波微微一笑,转头面对张顺。 “我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办,就先走一步了。你好生在宫里待着,等我的膏药,有什么困难就和送膏药的人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谢王妃恩典,奴婢一切都好,王妃不必挂心。”张顺立刻颤颤巍巍屈膝跪地行礼,低眉顺眼谦卑应承。 “好了,你起来吧。我走了。”杨波伸手扶他。 “姑姑要小心,这皇宫里害人的鬼东西太多,我看门外的那小太监是坤宁宫的千禧,这狗东西一贯歹毒阴损,姑姑一定要小心谨慎。” 杨波不言语,点点头,按了按他的手臂。 他起身,低着头,背依然佝偻,腿也歪瘸着一幅潦倒的废人样。 杨波最后看他一眼,然后转身,除了门洞。 “走吧,小公公你前头带路。” 小太监立刻欣喜万分,急忙跑到前头带路,路过时瞥了里头的张顺一眼,然后躬身摊手施礼。 “王妃请,王妃请。” 杨波哼笑一声,缓缓迈步前行。 等人都走远了,张顺这才摇摇晃晃蹲下身,拾起扫把当拐杖,慢吞吞走到门洞边,探出半个身子眺望杨波远去的背影。 低头,伸手用力按了按胸口,闻着从怀里飘出的清香,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微微得意的表情。 这两年多来眼看着时光流逝,他焦急,苦闷,困顿。未有那坚韧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坚持下去,只有不死总有机会。哪怕十年,二十年,只有不死,就有办法。 然后就在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一个破破烂烂的园子里,机会就从天而降。 自打宫变之后,天顺皇帝归了天,他张顺也跟着从显赫的位置跌到如今命如贱泥的凄惨境地。这宫里顶红踩白的事情也不稀罕,想自己当年混到乾宁宫大管事方似雨的身边,也是靠踩着别人的肩膀,削尖了自己的脑袋死命钻上去的。其中也不乏几件龌龊阴损的事情,不足以道。 他虽然是个没赌过几天书的太久,但也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自己是天顺皇帝的人,天宝皇帝自然是看不上的。失了势以后,别说那些被自己欺负过的,就连那些往日受命于自己的也都扑过来狠咬他一口。 那时候人可是铁了心的要他死,打断了腿扔在阴暗潮湿肮脏的牢里任他自生自灭。没医没药,连口干净的水斗喝不上,一关就是半个多月。现在想想他可能就是命太贱,贱到脸阎王爷都懒得收。 在那黑乎乎的牢房里醒过来,血淋淋的断腿骨头都露在外面,白生生的很是刺眼。他到也不觉的疼,都麻木了。外翻出的腐肉上已经长了蛆,一个个吃的肥白滚圆,爬都爬不动。 他把那些蛆一个个挑下,然后用破碗的边刮掉腐肉。这时候才觉得痛彻心扉,可痛归痛,他还是不想死。 死确实是一种解脱,但死了就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当年大管事放似雨也是从掌刑司出去的,断了腿去了半条命,可最后不也照样翻盘。他张顺未必没有这个机遇。 他不想死,他要活着,要活着看清楚自己的命运。 喘口气,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张顺咬咬牙。 在大牢里刮腐肉,吃蛆虫,他为了活下去,什么都不在乎。在关了一个多月以后,来看他的牢头都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死。也许是因为自己这宗坚韧和对生存的渴求打动了牢头,他通报了上面。自己就被放了出去。 当然放出去以后等待他的并不是幸运,而是更多的苦难。但曾经如此接近死亡,他已经对苦难免疫。受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受点言语辱骂算得了什么?他都是差点死过的人,他有勇气拿起破碗刮自己的骨头,听过那咯咯的声响之后他还有什么可怕? 他只怕死,怕死了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他忍辱偷生,钻裤裆,喝尿,掏粪,倒马桶,刷阴沟,这些他都干。一干就是两年多,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也不再有人挖空心思的欺负他,提放他。他就是皇宫阴沟离得一只臭虫而已,大家避之不及。 尤其是天宝朝野过去了,往事就如同翻书似的被翻过去,新的红人上去了,前一朝的又掀翻在地。他这前前一朝的也就成了昨日黄花,在没有让人惦记的价值。 这样的境地也好也不好,没人惦记,至少能保命能苟活。可没人惦记,也同时意味着没有任何机会? 机会不会从天而降,得靠自己创造,可一只阴沟里的臭虫,连见光都会令人厌恶,又将如何展示自己? 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抓住。 当年小太子的事其实并不是他做的,是方似雨大管事把小太子塞进了密道。至于身为太上皇的卧底,却保存小太子的性命,这是为了什么?他至今也想不通。也许只不过是方似雨最后的良心发现,又或者是另一步棋。但这不是他考虑的重点,他的重点是如何利用这事件为自己创造机会。 可惜杨姑姑现在不过是晋王妃,但王妃也比他这个臭虫好,而且杨姑姑和当今吉乐皇帝那可是有渊源的,她一个老姑娘能嫁给晋王做王妃,焉知里面没有当今陛下的恩典? 这个女人可不简单,从至平朝但如今吉乐朝。十几年的沉浮,她在皇宫里也历经过无数次的凶险。掌刑司去过,宗人府去过。废院子里管过,连小命都差点玩完。可无论哪一次,她都能逢凶化吉。不光最好祸事全无,还总能成为新的当权者身边的红人,受尽恩宠和信赖。 这个女人呀,可见是有大富大贵之命。可想当然的她身边也少不了许多祸事凶险,不过凡事总是这样福祸相依。 他想要翻身就不能怕危险,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雪耻报仇只怕都得系在这个女人身上咯。 他须得从长计议,好好谋划才行。不过眼下,他还不能操之过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要有大前程,这个忍子必须牢牢记住心头。 心里有了主意,张顺转身,握紧了手里的扫把,扶着那条瘸腿缓缓回到院子里,继续认认真真的扫地。 乾元殿,院子扫的一尘不染,但却掩不住人烟稀少的冷清劲。 伺候的奴婢都在外面候着,屋子里只剩下帝后二人。 皇帝阮宣炆坐在罗汉床上,手在锦稠软垫上轻轻抚过,眼神温柔的好似他抚过的是一个绝色美人的冰肌玉骨。 皇后几站在边上,离他两步远,一个即接近又带点疏远的距离。 “陛下......”见他似乎入迷,皇后忍不住轻声唤。 阮宣炆眼皮一撩,懒洋洋瞥她一眼,嘴角不以为然撩个轻笑。 “难为皇后了,只是多此一举,白费心机。”他轻声开口。 皇后微微一笑,并不懊恼。 “陛下说的是,臣妾是多此一举了。可臣妾也是看着陛下你心里思念,实在于心不忍。如今,人已经在路上,陛下就见见吧。” 阮宣炆摇摇头,苦笑。 “不必了,见了又如何?多讨些嫌罢了。” “陛下......”皇后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阮宣炆摆摆手。 皇后不再说,看一眼外面,可巧就瞥到千禧领了杨波进来,心中暗喜,但脸上并不表露。 等了一会,就听见有人来禀告。 “娘娘,晋王妃到了。” 听到这一句,阮宣炆身体一震,神色一滞,情不自禁抬头朝门口看去。 皇后也看向门口,然后慢悠悠说道。 “知道了,就说今日累了,劳烦王妃这一趟,等下次有机会再......” 说道一半,就瞧见阮宣炆举起手,似要阻拦,于是她停住。 “陛下......” 阮宣炆摇摇头,仿佛惊醒似的,把手抽回,懊恼别过头。 皇后微微一笑,走过去,伸手扶起他的胳膊。 “臣妾劳烦陛下挪个位置吧。” 阮宣炆低着头,任由她将自己扶起,走到屏风后,坐在拔步床上。 “陛下稍安勿躁,臣妾这就出去把王妃带进来。”皇后和颜悦色说道,然后屈膝福了一福,转身绕出屏风。 “让王妃进来吧。”她端坐在罗汉床上,高声说道。 千禧把杨波带进去,看到皇后,两个都急忙施礼。 “王妃快起来,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皇后立刻起身下来笑吟吟扶住杨波落下的身子。 杨波也笑,这女人第一次来见自己的时候也是这番说辞,一家人,不见外。是啊,她陷害自己的时候可真一点也不见外。 但只要是皇宫里的人都特别能演戏,明明心里仇视对方,脸上却也能摆出这样和睦的笑容。皇后如此,自己也如此。 “来来来,王妃和我一起坐。咱们行家里,不行君臣礼。” 说着,皇后就把杨波往上首拉。 “臣妾不敢,皇后恩典,臣妾感恩莫忘。只是终究君臣有别,臣妾不敢逾越,不敢妄动。”杨波一顿,手一把抽回,嘴巴里恭敬说道,膝盖一曲,急忙跪地。 皇后手空在那里,很是突兀。但她脸上却丝毫不露恼意,依然笑吟吟的,缓缓收回手。 “王妃快请起,我不勉强你。王妃知书达理,是个贤德的人。唉,只可惜这皇宫里像王妃你这样知情识趣,贤惠有德的女子不多呀。我身边要是能多几个像王妃你这样的女子,也不必像现在这般为后宫里的大小琐事烦心劳神。”皇后叹口气,朝一边的千禧递一个眼色。 千禧立刻上前去抚杨波,然后悄无声息退出去。 杨波这才起身。 皇后幽幽叹气,不再言语。 杨波也不说话,她晓得这女人今天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绝对没安好心。自己与其出头惹事,不如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 见她不说话,皇后有些按耐不住,转过身,看她一眼。 杨波依然眼观鼻鼻观心,装木头人。 皇后又瞥一眼屏风,上面依稀一抹人影摇来晃去,坐立难安。心里又是恼又是庆幸,眼珠一转,她径自往屏风后走去。 杨波眼梢瞥见她溜进去,心里也纳闷,但依然不动声色不理睬。 皇后到里面,拉起阮宣炆伸手一推。阮宣炆就这么半推半就的冲了出去,可一出屏风,他又僵住。 眼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就离自己几步远,可他却近乡情怯,整个人都无法动弹起来。他咧着嘴喘气,觉得眼晕胸闷。 杨波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他,眉立刻就挑起,直勾勾肆无忌惮瞪着他。 在她的目光下,阮宣炆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连皮带肉都被剥光了,五脏六腑也都化成血水,滴滴答答流淌殆尽。剩下一副骨架一抹孤魂,可怜兮兮的等待着一点她的怜悯。 可惜,那清澈见底的深潭碧水里,除了冰冷还是冰冷,没有一丝波澜,毫无半点情感。 他感到悲愤,感到沮丧,感到痛苦。 这个人怎么还是这般无情,他已经连仅有的一点自尊都剥除,她却依然无动于衷。 哪怕连一点施舍的怜悯,她都不屑。 他就这么不堪? 他喘息,心口一阵阵抽痛。他忍不住微微躬身,手抓住胸口,双眉皱拢,露出痛楚的表情。 杨波这才脸色有变,上前一步,但立刻又停住。 “陛下......你怎么了?”她伸手,却又不敢去碰触他。 阮宣炆抬起头,因她脸上那一点关切之情而动容,露出幸喜的表情。看到她停在那里的手,他多么想抓住。但他也明白,如果自己伸出手,她一定会逃开。 所以他克制住,不伸手,只是看着她。 “没事,老毛病了,心疼,休息一下就好。”他缓缓说。 杨波怔一下。 “陛下怎么落下这种病?请御医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吃点药休息一下就会好的。”阮宣炆笑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 扒开塞子,在手心里倒了一丸药,塞进嘴里。 杨波急忙从茶几上端起一杯茶递过去。 他看着那杯茶,用力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颤抖着伸手去接。 手指碰到,杨波立刻撒手缩回去,那茶碗差点就掉地上去,幸亏她一把捏住。饶绕是这样,也撒了半碗茶在手里。 杨波表情慌一下。 阮宣炆却急忙摆摆手。 “没事没事,只剩这些也够用。”说他揭开茶碗盖,一口将剩下的半碗茶喝干。 其实嘴里那丸药早已经被口水泡酥,泡烂,乌黑的药咋嘴里一股子怪味。这半碗茶喝到嘴里,那怪味就充满了整个口腔,比不喝还糟糕。但他却浑然不觉,不光不觉得苦,还觉得甜。嘴里苦,心里甜。那甜汩汩的从心里冒出来,充满四肢百骸,幸福到快飞起。 她不是对自己一点感情也没有,自己痛苦,她还是会有感觉。 握着手里的茶碗他仿佛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杯身就宛如她的体温,他留恋,他痴迷。 杨波感受到他热切的目光,心里懊恼又焦急。 自家那个马猴王爷到底再干什么?怎么还不来救她?在这么被看下去。老婆都要没了。 阮宣炆看到情深处,情不自禁靠近她一步,吓得杨波跳一下,后退一步,噗通就跪地。 “臣妾逾越了,陛下恕罪。” 阮宣炆就这么被她这一跪生生震住。 他伸出手想扶她,可却将杨波吓得又退一步,头低下,几乎要碰到地。 这样谦卑的她,他受不了,他不习惯。 “阿水......你起来,起来吧。”他忍不住低声哀求起来,躬着身,可怜兮兮的。 杨波不抬头,嘴里直呼。 “臣妾不敢,臣妾不敢。陛下九五之尊,臣妾不敢冒犯。臣妾卑贱,不敢再直视君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阮宣炆被她这几句话说的心窝里扎刀子似的疼痛,他上前一步,双膝一软,噗通也跪下。 杨波被他吓到,抬起头呆呆看他,嘴都合不拢,也忘了再恕罪。 “阿水,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你看着我,像以前那样看我。求求你,都是我的错,不要再这样。”他跪着,眼中含泪,梗咽说道。 杨波倒吸一口气,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一把扑过去拎住他的胳膊就往上拽。 “快起来,陛下你别这样,你折煞我了。” 阮宣炆一把握紧她的手臂,乖乖让她拎起,目光依然深切而灼热的注视着她,不放过任何一眼,舍不得移开目光。 杨波被他这黏糊的作风搞得很郁闷,起身后急忙一把放开他的手臂,也使劲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然后急巴巴退后一步,保持距离。 阮宣炆见她这样,不由又露出伤心的表情,正要开口,突然就听到外面急匆匆的禀告声。 “陛下,陛下,内阁急报,西北有变。”是自己的贴身太监吴玉春。 这一声报,杨波立刻知道自家王爷救自己来了。于是急忙上前一跪,磕头就拜。 “陛下国事要紧,臣妾先行告退。” 阮宣炆也明白这所谓的急报恐怕是自己六叔的围魏救赵之计,无可奈何苦笑一声,摆摆手。 杨波也不待他说平身,立刻起身,拔腿就走。 看她走的这般干脆,阮宣炆望着她的背影,脸上全是落寞和伤心的表情。 这个无情的女人,他为何偏偏就是放不下? 出去的时候走的匆忙,在院子里杨波迎头就装上一人。这一下撞的她差点掀翻跌倒,头都晕乎乎的,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对方也哎哟一声叫,但很快就噗通一声跪倒。 “王妃恕罪,王妃饶命。” 杨波急忙稳住自己,晕头晕脑中听到这几声求饶。定眼一看是个小宫女撞到了自己,这会正咚咚磕头求饶。 见她这么可怜,杨波也懒得怪罪,随意摆摆手说道。 “没事了没事了,起来办差去吧。”说完,她就绕过那小宫女,揉了揉额头,抚了抚发髻,快步走出院子。 来了外面,焦急等候这的翠妍一看她出来立刻迎上去。 “王妃......” 杨波摆摆手,什么也不让她说。 “走吧,快点回家去。” 翠妍点点头,扶着她立刻就走。 而院子里的那个小宫女等她走了,悄悄抬起头,看到前面地上有一根金扁花簪,眼睛一亮。四下看看没人,急忙把簪子抓在手里。 正要往衣袖里塞,就听到“嗯哼”一声咳。 抬头一看,圆脸细眼一副奴媚相的千禧正在廊下瞪着她。 小宫女一个激灵,急忙起身,双手托着簪子送到他跟前。 “禧公公,这是晋王妃掉的东西,奴婢不敢污了。” 千禧哼哼一声冷笑,伸手一把抓过。 “算你识相,在这地方,凡事都要留个心眼,别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下去吧,下次再让我捉到,让容嬷嬷揭了你的皮。” “奴婢再也不敢了,谢禧公公恩典。”小宫女哆嗦一下,急忙屈膝福了一福,然后飞快逃走。 千禧在手里掂了掂那金簪子,这可是个好东西。虽然不是赤金的,但簪子沉甸甸的很压手。上面的花纹也极精致,阴刻阳刻镂空都齐全,小小的簪头上雕出了福禄寿喜。这玩意绝对是名家手笔,贵重之物。 更要紧的是,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的,而是那晋王妃之物。这个女人可不简单,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待她都不同寻常。 他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将簪子往怀里一塞,他四下瞧了瞧,转身就走。 回到乾元殿里面,朝里偷偷看一眼,见皇后还在和陛下说话,就候在外面。 其实这小崽子探头探脑那会,皇后就已经用眼梢瞥见了。 “是千禧吗?有事就进来吧。” “正是奴婢。”千禧一听唤他,立刻敛眉绷脸,做出一副恭敬肃穆的模样低着头进去。 “奴婢拜见陛下万岁,拜见娘娘千岁。”到跟前,先噗通跪地磕头行礼,高呼两声。 “起来吧,有事回话。”皇后撩撩手。 千禧起身,将怀里的金簪取出,双手托了躬身呈上去。 “回陛下和娘娘,这是奴婢刚才在院子里捡到的,像是晋王妃遗落之物。” “晋王妃的?”皇后眼梢一撩。 坐在上首的阮宣炆听了也立刻仰起头,看过来。 “拿过来我看看。” 千禧看一眼皇后,然后立刻把簪子呈给他。 阮宣炆一把抓过簪子,小心翼翼拿着转了转,然后凑到鼻前微微一嗅。 这簪子上带着她的馨香,确实是她的东西。 睹物思人,他不由恍惚一下。 皇后见状暗自冷笑,但面上不露痕迹,缓缓上前凑过去。 “嗯,这到确实是晋王妃头上的簪子。王妃走的匆忙,怕是不小心遗落的。不若陛下先收着,等有机会见着人就还给她。” 阮宣炆撩起眼皮瞥她一眼,然后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带着几分无奈。 “也罢,就这样吧。”他淡淡说道,把簪子握在手里,紧紧的。 皇后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扶他。 “陛下,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不如臣妾扶陛下回我的坤宁宫。臣妾今日特别嘱咐御膳房煲了清淡滋补的百菌汤,滋味很是不错,恭请陛下去尝尝。” 阮宣炆由她扶着,看她一眼。 “可是内阁那边的急奏......” “人都已经回去了,还有什么急奏。那急奏,内阁那些人和晋王自己就能商议好了。等下让他们把商议好内容送过来,陛下再定夺不就成了。这时候正是晚膳时分,臣妾这就吩咐人给列为大臣们送些膳食过去。陛下也该用膳,保重身体。”皇后笑笑,温和说道。 “也好,也好。”阮宣炆抿嘴一笑,伸手揽住她的肩,然后扶着他慢慢走出乾元殿。 得知帝后二人一同朝坤宁宫来,里面的大小奴婢都欣喜万分,团团转起来。 等二人到了,立刻奉上温茶漱口,又脱去大衣,换上常服。 管膳太监传令摆膳,宫女太监们立刻端着一碗碗一盆盆热气腾腾的珍馐菜肴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皇后在席上频频给皇帝布菜添汤,皇帝也给皇后夹了许多菜。二人有说有笑,和乐融融的吃了一顿饭。 吃完了饭,又漱口。皇后将皇帝扶到罗汉床上坐下,称自己最近的了一盒好茶,要亲自为陛下泡一壶,二人共赏。 阮宣炆欣然同意,于是皇后施礼后翩然离去,亲自把茶具和茶叶端来,以示隆重恭敬。 阮宣炆有得她搞事弄趣,今日她为自己费了许多心思讨他欢心,这份心意他也少不得回点情意才是。 今儿个就在这坤宁宫里就寝算了,皇后到底是发妻,是国母,他也不能太冷落了。 这一段他待在王修瑗那儿主要是想警告陈家收敛些,想必皇后这一番受冷落的消息陈家上下也已经知道了,这一段倒是收敛了一些。 可是这狼子野心只怕是收敛不了的,野心啊,只会一天比一天大,大到人心保不住的时候,就要爆裂。其下场就可想而知。 想必陈阁老也明白这个道理,只可惜,身在朝堂不由己。 他要是再收不住那些人的野心,他到也不介意催得更膨胀些,早点爆掉也是好事。 冷哼一声,他垂下的眼皮掩住肃杀之色。 抬起手,轻抚自己胸口,感触到那小小的凹凸,心里不由泛起暖意温情。肃杀的眼神和冷酷的表情也融化开,化成一抹温柔之色。 皇后到外间,常宝山早已托着那全套的茶具和茶叶等着伺候。 “千禧呢?”皇后不急着拿,而是问道。 常宝山眼珠子一转,心里一个懊恼,但脸上却依然是恭敬谄媚的笑容。 “小崽子在外面侯着的,奴婢这就叫他去。” “不必了,随便让人叫就是了,哪里要用你。”皇后微微一笑,摆摆手。 “是,是。”常宝山立刻给外面的小太监使个眼色。 “把千禧叫来,皇后有话问他。” 小太监立刻跑出去把人叫来,千禧飞奔进来,噗通就跪倒皇后脚边,高呼。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好了,起来吧。” “谢娘娘恩典。”千禧一个咕噜起身,躬着身立在边上。 皇后看他一眼,不说话。 千禧眼珠子一转,心里了然,上前一步,凑近。 “娘娘,奴婢有事禀告。” “哦,什么事?说吧。”皇后眼皮一撩。 “回娘娘话,方才奴婢在出乾元殿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奴婢看到了沁芳阁的宫女宝珠。” “哦?有这等事?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奴婢看得真真的。这鬼丫头在乾元殿后院里鬼鬼祟祟也不知道搞什么,皇后娘娘您得留神,小心那边捣乱。” “哦,好了,不要胡说些没影的事。这事我知道了,就先搁着吧,我这边正忙着,得先给陛下摆茶去。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千禧你先下去吧。”皇后面上纹丝不动,只是垂下眼皮掩住眼中的一丝得意之色,缓缓说道。 “是,奴婢告退。”千禧一听没他事了,心里不由有些失落。但眼梢瞥到旁边冷眼旁观着的常宝山,心里一个激灵,急忙低下头,恭恭敬敬退出去。 等他退出去了,常宝山托着茶具凑到皇后身边。 “娘娘,看来这事那边是一定知晓了。那边可是个醋坛子,这下非气死不可。那边要是闹起来,咱们的时可就成了。”他压着嗓子,一脸阴险的笑。 皇后瞥他一眼,哼笑一声。 “急什么,这才刚起个头呢。这事呀,你得盯着点,要紧关头推一把,添点火,知道吗?” “是,奴婢心里亮堂着,一定给娘娘办的妥妥当当。娘娘,咱们起身吧。”常宝山嘿嘿一笑,说道。 “嗯,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皇后这才抚了抚自己的裙摆,从他手里接过茶具托着,昂首挺胸朝里面走去。 沁芳阁里王修瑗正咬着银牙,暗自生气。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自打那日景寿园大长公主寿宴之后,皇帝来她沁芳阁的次数就少得可怜。往日是三天两头在她沁芳阁里过,现在是十天半月见不着面。偶尔来一趟,可入了夜就走。到当她这儿是个客店似的,歇歇脚转头就回他正经老婆的坤宁宫去了。 这皇宫里的人个个都是势利眼投胎来的,不只那些卑贱的奴婢,就连那些赶不上趟的美人才人之流,往日里瞧着皇帝老在沁芳阁宿夜,一个个就常在她跟前转悠。修瑗长修瑗短的叫的那叫一个热乎,现在眼见皇帝冷了她,立刻一个个都不见了人影。 哼,她不用猜也知道,这些势利眼瞧着坤宁宫又起了风头,一个个都巴拉那正经主子去了。转身就把她这头给抛了,这些没眼力的东西,说实话她才不稀罕,爱跟谁跟谁去。只是这一口恶气,她就是咽不下。 想想她真是替坤宁宫那位不值得,为了博得这个无情男人的欢心,竟甘心做那拉皮条的活计。 她知道,坤宁宫那位这是指望着用晋王妃来对付自己呢。这一举两得的阴损招,亏得她这个大家闺秀想得出,也不嫌害臊。 往日里端着一副贤德仁厚的模样,背地里还不是也干这种阴损的事。也不想想那晋王妃是别人家的老婆,论辈分那都还是她的亲婶子。只可惜,荣华富贵跟前,哪里还有什么亲情伦理。只要能用来踮脚往上爬,管她什么亲戚不亲戚。 她虽然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可也不屑这种不要脸的招。 那晋王妃也可怜哉,竟落到那个毒妇的圈套里。好在晋王是个不好惹的,想必那毒妇想得逞也不容易。但也不知道那个晋王妃是不是个三贞九烈之辈?万一也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岂不是臭咸鱼引猫,一拍即合。 回想那日在景寿园里见到的模样,确实是个妙佳人。据说这女人已经二十五有余,可那容颜却和年龄一点也不相称。瞧她那粉嘟嘟弹指可破的小脸,那弯弯柳叶眉殷红小檀口,那略丰腴却不显肥的手臂玉指,怎一个惹人爱怜。还有那含波俏眸,眼波婉转流动,顾盼生辉。 哼,这样一个女人只怕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红颜祸水。 听宝珠说当年陛下还是至平朝当太子的时候,那女人就在乾元殿里伺候他。据说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就勾住过至平皇帝。后来换了天顺皇帝,这女人也不干不净的。到后来天宝朝,太上皇咸鱼翻身,这女人竟然又巴拉上。也不知真是冤孽还是她狐媚功夫太厉害,天宝皇帝虽然没再留这祸水在宫里,但也没对她下狠手,只是赶回了老家去。 可回了老家这女人还不消停不安份,整的京城里王爷和太子都念着她,往她老家送东西。 后来这女人就回来了,一回来天宝皇帝就把她赐婚给晋王。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竟然还能在最后捞到一个王妃当当。真不知是这些男人太傻,还是那女人手段太厉害。 也亏得那晋王不嫌弃,竟还真当个宝,十六抬大轿抬回了王府,当个菩萨似的供起来。 据说在之国晋地搜刮民脂民膏为这祸水造宫殿修房子,折腾得起劲。朝中颇有微词,有损晋王一贯的清廉勤政美誉。 在晋地折腾了两年,这祸水现在又回到了京师,也不知又要在这里掀起多少风浪? 就这么一个祸水似的女人,皇后怎么能往陛下身边引?也不嫌铬应。 哼,可恨那无情男人也是个急色没定性的,眼见那祸水长得妙,就动了色心。竟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婆算计自己叔叔的老婆。男人呐,色字当头,脑子都发昏了。 枉费她对他一番情意,却原来也是这样一个肉眼凡胎。 可恨,可恼。 偏生那冤家已经种在她心头,一笑一回头,都勾着她的魂,勾着她的心。 这冤家是一日不见想的慌,可自己这番情意,在这样一个男人心目中到底又算的上什么呢? 以前他恩宠隆威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的特殊的,是唯一的。也做过许多甜美的梦,享受过欢愉的时光。也曾因他为自己的父兄们加官进爵而沾沾自喜,也曾做过惴惴不安却万分期待的美梦,幻想有朝一日他给自己更加荣耀的封号,以彰显他对自己的宠爱。 他让她住沁芳阁,这就是一个多么大的荣耀和暗示。这沁芳阁是什么地方?出过什么人?宫里是个老一点的都明白。这是当年宁贵妃的住的地方,她怎么能不幻想和期待。 可现在呢?现在都快成了讽刺。 这份荣耀已经变成一根刺,扎得她隐隐作痛 一个修瑗住在沁芳阁里,一点也不匹配。她的封号配不上她的住所。 原以为只要圣恩浓,她不多时必然就能怀上龙种。到时候生个一男半女的,那贵妃的封号还不是手到擒来。可现在人都不来这里过夜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龙种。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有所行动。 这几日坤宁宫里常宝山手下那几个小崽子都鬼鬼祟祟的,必然是在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动作。坤宁宫那位这一个月已经召见了晋王妃三次,每次为了遮羞还非得拉上那个落架凤凰临安公主和大长公主,对外说的好听是诵经礼佛,修善积德。 呸,积德个屁,缺德还差不多。 堂堂皇后大白天的给皇帝拉皮条,说出去她都嫌丢人。 那威风不可一世的天宝摄政王堂堂晋王殿下,却不知道自己老婆在做这种营生,真是枉为大丈夫。 对了,这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既然是晋王妃的茬,还得从晋王妃这里解。 她呀,这一次要做一件好事,好好提醒一下被蒙在鼓里的晋王。 吉乐朝第16--30章 清晨起来对镜理红妆,杨波坐在小圆凳上,让翠妍举着铜镜照后面,自己拿着一根金步摇在发髻边比划着。 这么比也不合适,那么比也不好看。左瞧右瞧的怎么都不合心意。 阮承淋在旁边喝茶,抬眼看到了,于是走过去。 “来,我来看看。” “喏。”杨波撅着嘴,把手里的步摇递过去。 阮承淋一手接过,一手拢着她的发髻,看了看,然后斜斜插进去。 “这样如何?” 杨波对着镜子看了看,嘴依然振着。 “好像总差了点什么。” 阮承淋也帮她瞧。 “挺好看的呀,我家的王妃,就是不戴簪子不梳头,也是顶顶好看的。” 杨波噗嗤一笑,回头妩媚横他一眼。 “贫嘴,亏你还是堂堂王爷呢,也来这种油腔滑调。”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懊恼事,皱起眉撅起嘴,耷拉着脑袋用手扭帕子。 “说起来真倒霉,去了趟皇宫就掉了东西。”她闷闷不乐。 “掉了东西?什么东西?"阮承淋问。 ”就是那根江流子做的福禄寿喜簪,从那天回来以后就不见了,定然是掉在里面了。去那地方就有晦气。“她撅着嘴,愤愤说道。 阮承淋挺了眼皮一垂,伸手揽住她的肩。 “好了好了,不就是根簪子,回头我让江流子再给你做一些就是了。” “哪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是名家,从来不做相同的簪子。这一根算是彻底没了,下回再做也不是这一根了。”杨波还是不高兴。 阮承淋笑笑,眼珠一动。 “对了,你说起这簪子,我这里到想起一桩有趣的事来。” “什么事?”杨波瞥他一眼。 “昨天下了朝从东华门出来,瞧见几个小太监在那里喧哗,说是皇宫里的金石作把东西做坏了,不合上边的意思。” “这有什么奇怪的,做坏东西不常有嘛,只是不知道那个上边的和善不和善,要是个得势不饶人的主,那金石作匠人可就惨了。” “还真被你猜中了,那几个小太监正揪着那个匠人要去掌刑司受刑,说是把丹霞宫贵宾娘娘定的簪子做坏了,要严惩。那几个小太监吵嚷的烦人,还挡在路上碍事,于是我就让人问了问。你知,我看到了什么?”阮承淋朝她一笑,问。 “我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你看到什么?别卖关子,你每次说书都很无趣,这次也一样,吊人胃口也吊得不好。”杨波糗他。 “你这猴头,胆子不小。好了,说正经的,我呀看到了一张图纸。” “图纸?秘密?宝藏?还是……” “想哪儿去,自然是簪子的画样。只是那簪子呀,你绝对想不到,就是你那根福禄寿喜簪。” “什么?你没看错?”杨波一下瞪大眼。 "什么话,你家王爷又不是老眼昏花之辈,哪里会看错。这簪子是江流子的大作,天下独一无二,那样式,仅有的。那些小太监还说,这簪子是贵宾娘娘在皇帝那里看到的,样式十分精巧别致,就讨来画了样让金石作坊仿制一根。结果却给做坏了,于是十分懊恼。” 杨波听了不语,皱皱眉。 “在皇帝那里看到了我的簪子?我的簪子怎么会到他的手里去?难道说……"她想到一处,突然抬头瞪向阮承淋。 阮承淋被她瞪一眼,不解。 “怎么突然瞪起我来?难道是怨我没给你弄回簪子?行行行,回头我找人说去,把簪子要回来就是了。” “什么簪子,就那么一个破簪子也值得去要?咱们家又不是只有这么根簪子,我气的是你明明看到了这个簪子,知道我丢了簪子,也知道簪子最后在谁的手里,可从昨天到今天你却问都不问我一声。要不是我自己提起这簪子,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说?” 杨波撅着嘴抱怨。 “我问这个干什么呀? 我就是当个趣事和你说罢了”阮承淋一摊手。 “胡说,堂堂王爷也胡说!”杨波蹭一下从圆凳上起身,将手里的帕子狠狠一甩,甩完了还跺两脚,泄愤。 阮承淋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上前哄到:“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王妃大人有大量,且宽恕则个。“ “还和我耍花腔,你要活活气死我不成?”杨波撅了嘴,脸都涨红了,眼眶也湿润起来。 阮承淋看得吓一跳,一把握紧她的双臂。 “怎么了怎么了?别吓我,猴子。” “都是你,昨天回来就该和我说这事。你不说,谁知道这事在你肚子里搁着,哪一天会不会就烂出来?这种事情岂是可以不说的?我一个嫁了人的女人家,但凡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手里拿的,哪一件是可以随随便便在别的男人手里?这种事,搁哪里我都说不清。你不和我说,莫不是在肚子里暗暗猜忌我?莫不是等着我自己坦白?我要是今天不说这簪子,你是不是就搁肚子里一辈子?这种事,不烂都臭,烂了还不把我整个都臭死?你还笑,还笑,我都被你气的要哭死了。”她一边说一边扑扑掉眼泪,一边掉泪一边抽泣。 阮承淋被她哭得骨头都要酥了,急忙抱住她劝道。 “是我的错,我哪里有不相信你的?这事我还不是怕你知道了反而越发难受,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两夫妻没有隔夜仇,说清了就清了。我去把簪子要回来,这事就完了不是。” 一边劝他一边伸手帮她抹眼泪。 杨波恨恨瞪他一眼,一把扯过他的衣袖,用那绣蟒掐金的袖子擦眼泪鼻涕。 阮承淋也由得她,这猴子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一嗔一痴,都是他心头的魔障,逃不出,躲不了。 杨波把眼泪擦完,摸了摸脸,撅着嘴抱怨。 “都是你,这下妆又得重匀了。” 阮承淋笑着把袖子扯给她看。 “王爷我的衣服都贡献出来了,回头我还得重新更衣呢。” “你活该,谁让你气我。”杨波白他一眼,哼一声,下巴仰起。 “好好好,我活该,回头我把那簪子给你弄回来,你就高兴了。你呀,多笑笑,才好看。” “弄回来个屁."杨波跺脚。 阮承淋楞了一下,随即笑着摇摇头。 ”别弄了,都到他手里了难道还肯放出来,去找他也是给咱们添堵。我瞧着这事本就蹊跷,你想想呀,这皇宫里这么多条路可以去掌刑司,为什么偏偏要挡在东华那儿?我觉得这就是候着你呢。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飞得在你眼皮底下卖弄这簪子,成心给咱们找事。他就没安好心。“杨波愤愤然说道。 阮承淋不语,垂下眼皮思量片刻。 “也许他也不知情。” “簪子在他手里,是他给别人瞧见了,人家问他讨得簪子描了花样去仿制,横竖扯着他,你还说他不知情?怎么可能?我的王爷,那可是个不省油的灯。别人都可能不知情,偏偏他最没可能。”杨波信誓旦旦地说道。 阮承淋抿抿嘴,若有所思。 “那这事咱们就让他过去?簪子你不要了?” “不要了,谁喜欢谁拿去。我就当施舍了叫花子。再说了,过了别人的手,东西也不干净了,我才不要呢。”杨波哼一声,傲气说道。 阮承淋瞪她一眼。 “欸,越说越不像话了。这儿是京城,可不能信口开河。” 杨波撅着嘴哼一声,但到底还是听话的没反驳。 见她乖巧,阮承淋也立刻融化了,搂搂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快匀好面咱们用膳去。今日我不去早朝,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杨波理科喜笑颜开,面容如花,眼眸如星,含情带俏,美不胜收。这一笑看得阮承淋心软骨酥,搂着她都不撒手。 旁边伺候的翠妍几个小丫头在旁边偷偷笑,瞅着他们两个含情脉脉你侬我侬的模样也笑得一个个脸发红。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外面有小太监来禀告,说是临安公主派了人送信过来,有急事找王妃。 杨波听了,一愣,看看阮承淋,一脸不解之色。 阮承淋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凝眉思量片刻。 “把信拿进来吧。” 小太监立刻把东西交给屋里的人,翠妍去接过呈给他们两个看。 杨波看到翠妍手里一封信,信上还煞有其事的封了蜡扦,随信来的还有一个信物,正是在晋地时候她送给小平安的一个长命锁。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送信来?有什么事找我不行吗?今天……都是新鲜事。”杨波接过信,一边拆一边嘀咕。 阮承淋拍拍她的肩膀。 “这么大清早的差人来送信,怕是有什么为难事,估计也是不得已为之,你先看看,能帮就帮帮吧。” 杨波点点头,把蜡扦弄破了,抽出信铺开草草看了一遍,登时就睁大眼,啊了一声。 “怎么了?”阮承淋问道。 “公主……公主说她要去和亲,要把小平安托付给我? 这……这又是哪一出?哪跟哪啊?”杨波瞪大眼,手一摊,一脸诧异。 接到临安公主的信,杨波一早上都闷闷不乐,连早饭也只吃了半碗粥就再没有心思。阮承琳本来要留在家里陪他,也被她赶去上朝,以便探查一下公主和亲的消息是否真实。 但令她郁闷不仅权是临安公主和亲这个消息,而是自己对这件事所能做出的反应。 首先这信即便带着小平字的信物,但是真是假也难以判断。信的内容真实反到容易判断,只要阮承琳上朝打探一下,这么大的事必然有所风声。 且先不论事情真假,先说这信的真假。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临安公主的求救或者托孤。如果是假的,那么又是谁在处心积虑的搞这些事?想把她扯进这件事里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信是真的,但内容却是假的,那么公主传递这样一个消息究竟是处于一个什么目的?这个目的又是她自己的目的,还是有人假借她之手? 如果信是假的,内容也是假的,那么这个作假的人又是为什么? 如果信是假的,内容是真的,那么借公主的手给自己通风报信又是为什么? 如果信是真的。内容也是真的,确实是公主发出来的求救信,那么她又能为公主做些什么呢? 临上朝前,阮承琳就和她语重心长说过,这事无论真假,都不许她轻举妄动。 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但明白不等于能够接受。 公主一心就只有一个念头,守着孩子守着家,等待着有朝一日沈玉飞能从流放地回来,一家团圆。 其实谁都看得出,这个梦想是多么的脆弱和遥远,实现的可能又是那么的低微。 但就是这样一遥不可及梦想却正是公主活下去的全部动力,现在, 这个梦想就要被摧毁了.她做为见证过公主爱情和希望的人,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 可不袖手旁观,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弃其量只是一个王妃而已,而公主和亲确实朝廷大事,轮不到她一个女人家来说三道四。阮承琳虽然能说上话,可他也有他的难处,这事不是随便可以搀和的。 况且现在还不明朗,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但知道了以后却什么都不能做,这怎能不让人觉得郁闷? 杨波想前思后,决定不如亲自登门拜访一下公主。 是真是假,是实是虚,与其她一个人在这儿瞎想瞎猜,不如亲自问一问公主,也好心里有个底。 说起来她和公主也是亲戚,去看一看也是应该,没什么大碍。 打定主意,杨波站起身。 “翠妍,快快拾些好料子和现做的点心,再让二门外的小厮准备好车辇。我要去临安公主那里坐坐,你带上个机灵能干的丫头,跟我一起去。” "是,王妃。”翠妍二话没说,立刻吩咐众人忙活开。 不多时就准备衣料,点心和几个小玩意,用湖青色的宫稠包裹好拎着,随杨波到二门外坐车去。 临安公主住的地方在京城西市后面,一个不大的公主府,门庭冷清寒酸。门楣都有些破败了,漆也掉了许多。 看到这场景,不由让杨波想起当年自己在废院子里那段日子。 她心里有些唏嘘,不由深吸口气。 机灵的小厮没等车停就跳下去通告,里面出来几个老婆子,一脸凶巴巴的模样。杨波撩起车帘看见了都忍不住皱眉,厌憎。 她今天选的车朴素得很,这两个老婆子就不怎么待见。让小丫头拿了些碎银子去打发,这两个凶巴巴的老婆子这才眉开幕眼笑,点头哈腰的开了正门。 小丫头的提着包裹,翠妍扶着她,一行人从正门进去。 里面只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屋子和外面一样破旧。小小的院子里一半种着花草一般则是些蔬菜。 进了二进里就看到公主出来迎接,衣服也穿得很朴素,看起来似乎都是以前的样式。一看到杨波公主就眼圈一红,忍不住要哭的样子,将她手臂一把紧紧抓住,半天不松手。 看到这幅场景,杨波明白那信八成是真的了,也不由心里发酸。 “进去吧,进去再说”忍着哽咽,她扶住公主说道。 公主点点头,伸手用衣袖拭去眼泪,带杨波她们进屋。 屋里也空荡荡的,几张破椅子,一个破桌子,一架瘸了腿的刺绣屏风,那上面的绣线也大多褪了颜色,只依稀还能看出是一幅花好月圆夜。 好端端的花好月圆,也都败成了花残月缺,愈发显得公主母女两个现状凄凉。 公主把杨波领到上座,招呼婆子去沏茶。 婆子收了杨波的银子,也不敢怠慢,立刻就下去烧水沏茶。 杨婆也懒得理会这些,把公主也拉在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直叹气。 小平安在屋里自己玩一个绣球,看到杨波和几个姐姐进来,小脸一下就亮起,笑嘻嘻的跑过来。可凑近了看到自己的娘亲眼角有泪,又垮下小脸,挨到公主身边,抱住她的腿。 “娘亲,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公主急忙把眼泪抹掉,强撑出一个笑脸,对她摆摆手。 “没事,娘只是被沙子迷了眼。来,给王妃请安。” 小平安立刻乖巧的到杨波跟前行礼。 “平安给王妃请安。” “快起来,好孩子。”杨波扶起她,把人搂在怀里抚了抚。心里还惦记着公主的事,于是给翠妍使了个眼色。 翠妍立刻从包裹里取出点心和小玩意,笑呤呤过来拉小平安。 “来,小平安,和姐姐们出去玩好不好。让你娘亲和王妃说说话。” 小平安回头看看公主,见她点头,于是立刻开心的跟着翠妍她们几个到院子里去玩耍。 等人都出去了,杨波这才看向公主,忧心忡忡的问道。 “怎么会这样?朝廷可曾下了旨意?” 公主抽抽鼻子,眼圈又泛红。 “还没有,但昨晚上大长公主已经把我叫去问话了。” “她来找你问话?问你要不要去?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要和亲找谁不行?为什么要你这个都已经嫁了人生了孩子的去和亲?她自己怎么不去?她不是还没嫁人嘛。”杨波眼一瞪,脱口而出。 公主急忙伸手掩住她的嘴。 “王妃你别这样说,小心隔墙有耳。” 杨波说完了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大长公主来说这事也未必就是她的意思,说不定也是受人之托而已。 “这事到底是怎么起来的?怎么会落到你的头上?”她又问 公主抿抿嘴,皱眉不殿欲言又止。想了一会才凑近,压低声音说到。 “听大长公主说是图染使者向陛下求亲,然后皇后就毛遂自荐揽下这事。也不知是不是我哪里惹着了皇后,竟然落到我的头上。我都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她怎么也不放过我?” 说着,她不由又哽咽起来。 杨波一听心里就一把火。 又是这个蛇蝎心肠,歹毒的女人搞的鬼。她难道就不能不害人?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就满肚子祸水到处害人,现在贵为一国之母,还是这样。 这女人到底什么心肠,连这样的孤儿寡母都不放过? 皇帝也是,由着自己老婆这么胡作非为。人家图染要公主就是弄个公主送过去就是了,干嘛非得找这对孤儿寡母的麻烦。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呢?”杨波接着问。 公主一边抹泪一边抬头看她一眼。 “我…………我还能怎么打算?我的打算又有什么用?不过,不过怎么说,我横竖是不会改嫁的。如果她们一定要我嫁,那就是抬着我的尸体去和亲好了。只是…………只是我舍不得我的小平安。她已经没了爹,又要没我这个娘。我…………王妃,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你好歹拉拉她长大,将来如果见着了她父亲,就让她认祖归宗。要是见不到,你就给她找个好人家。我和沈郎三生三世都不忘报答你的恩情。” 她哭哭滴滴说着,一边说一边噗通就要跪下给杨波磕头。 杨波急忙一把扶住她。 “好了好了,你别这样,说的我眼泪也熬不住。你先别想着死呀死的,人死万事空。死了才真称了那些人的心。这圣旨都还没下来,就说明事情还有余地。你别急,咱们想想办法。” 公主却怎么也不肯起来,跪着仰面祈求她。 “王妃,你和陛下交情匪浅,求求你去陛下那里给我说说情。我知道这是为难你,可我也没有办法,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一听她求自己去阮宣炆那里,杨波不由一阵胸闷头晕,脸色顿时就难看了。 公主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脸色不好,只当自己强人所难,但为了孩子为了沈郎,为了一家团聚她也不得的厚着脸皮祈求。她别无它法,除了杨波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助自己。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只能死死抓住. 杨波深吸口气,一把扶住公主. “公主,不是我不帮你去他那里说,实在是我有我的难处。” “王妃,我知道,我知道你也难。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当今陛下毕竟是王妃你从小带大的,况且他落难时你一直在他身边,想来陛下会念你的旧恩旧情。王妃,你可怜可怜我们母女,可怜可怜我和沈郎,帮帮我吧。” 杨波长长叹气,索性也跪倒在地上和她一起。 “念我的旧情旧恩…………他要是那种人,我现在就立刻进宫去给你说情。” 公主不明白她说什么,愣愣看着她。 杨波摇摇头,再次叹息。 “公主,我能帮你一定帮你。但有些事,也不是我能插手的。进宫去见他…………”她停住,抿抿嘴,说不下去。 公主急忙握紧她的手,卑微祈求道。 “王妃,就一次,我只求你一次。倘若你说了,还是这样,我也好死心。我求求你,你的恩情我今生报不完,来世做牛做马也接着报答。我们一家人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杨波看着她祈求卑微的双眼,重重叹息,勉强点头。 对于阮宣炆来说,当那个瘸了腿的叫什么张顺的太监跪在自己跟前,声称自己带着杨波的口讯,一开始他是完全不信的。 但当这个卑贱的扫地奴婢拿出只烂的快散架的蝈蝈时,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有那么一会的时间竟然完全空白的。 但清醒过来以后却依然不愿相信,这就像一个人期待太久,失望太久之后,突然被告知还有希望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往往是不信,茫然一样。 他瞪着这个跪在自己跟前的奴婢,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身边跟着的吴玉春见他不说话,以为这奴婢冒犯了他,抬起头来就要招呼人上来拖走去打死。 所幸他还是反应过来,一抬手制止。 手握着那装着蝈蝈的檀木盒子,他心情就像一口被压抑了太久的枯井突然喷涌出甘泉,一发不可收拾。想也没想,他弯腰一把拉起那个张顺,握着他的手急切的问。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张顺也被他吓倒,结结巴巴都说不出话来。 他都等不及,摇摇头,索性推着张顺走。 “快,快,带我去见她。快带路。” 张顺是个瘸子,被他一推立刻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但这个奴婢知道现在皇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见到杨波。而自己现在也必须带皇帝去见杨波,因为这恐怕将是他翻身的第一道门槛,他必须好好的办成这件事。 对于张顺这样一个卑贱的扫地太监来说,想要靠近皇帝身边本身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件事也并非杨波找上他,洽洽是他主动揽活。因为张顺明白,只有接近皇帝并且做出能令皇帝印象深刻的时候,他才有翻身的机会。当然,接近皇帝对他来说,同样也意味着冒犯圣颜,是死罪。 但富贵险中求,想要得到不可能不冒险。他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已经太久,不能再犹豫。 所以忍着腿麻,一瘸一拐他带着皇帝朝自己经常扫地的那个僻静钟翠园里。 杨波就站在一株海棠树下,正仰头看着树枝间稀疏的花朵。听到脚步声,转回身就看到正被张顺领着进来的阮宣炆。下意识的她就辇起眉,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眼皮低垂,遮拦住一切。 她低头,拎着罗裙,轻移莲步,上前朝他福了一福。 阮宣炆定在那里,都忘了让她起身。 张顺和吴玉春已经识趣的退下,将两人单独留下。 微风拂过,稀疏的海棠花被吹落,风卷着,凌乱的几片花瓣落在杨波头上,那一点淡粉色的落瑛,微微透明的花瓣在她发丝间颤抖着,带着一种娇弱的姿态。终于,那柔弱的落瑛不胜微风吹拂,再次从她发丝间跌落。 他心猛地被揪一下,这才回过神,急忙一个箭步上前,俯身就去扶她。 “快起来。” 手指还未碰到,杨波就抬起头,乌黑分明的大眼晴里清清楚楚倒映出他动情激动的容颜。然而,她会给他的,却是毫不迟疑的向后一退,避开他的手。 他伸下去的双手就这样空落落的定在那里,没有她,就连一片海棠落瑛也捞不到。 他突然感到失落,感到悲愤,感到一种冒犯。 他是君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王。 他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扶她一把而已,可她却这样提防,这样抗拒,这样疏远。 这还是当年和自己在一个被窝里躺着,温柔的接着自己,轻声在耳边呢喃哄他睡觉的那个女人吗? 不,她不是。她不是他的阿水。 她只是一个无情的晋王妃,一个冰冷心狠的女人。 阮宣炆面露痛苦之色,双手猛一下就握紧,闭上眼,压抑那突然涌上来的愤怒。 杨波见他这样,心里越发害怕起来,不由又退了一步。 这越发惹恼了阮宣炆,他冲上去一把就握住她的双臂,死死的握住她。 “你……干什么?”杨波吓了一跳,蹿起来,惊叫。 阮宣炆握着她的手臂,强迫她面对自己。 这容颜,和记忆中的已经有了许多不同。 那个清瘦的刁钻的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美艳的女人,是的,一个女人。一个能占据男人心灵的女人。 她妩媚娇艳,她婀娜多姿,她的身影一直占据着他双眼和心灵。 这个女人,吞噬掉了他记忆里那个好姐姐,那个小丫头。就像是破茧重生的蝴蝶,带着那魅惑的七彩翅膀,从自己身边飞走,把那美好的身影却留在自己心里,无法拔出,无法忘却,无法割舍。 “阿水,阿水。”他无意识的低喃,呼唤她的名字,企图呼唤起一点旧情,一点回忆。 这就是他的阿水,他羽化重生的阿水,他的,应该是他的。 杨波被他这灼热的目光看的浑身发毛,别开头,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桎梏。 “别这样,住手,你别这样。” 阮宣炆怎么也不松手。 “不,为什么我不能?我是皇帝,我有什么不能?” 杨波听了不由心头蹿起一把火,放弃挣扎,转回头狠狠瞪着他。 “皇帝?”她大声责问。 “对,你是皇帝。所以你能为所欲为,随心所欲的凌辱别人吗?” “阿水?你在说什么?”阮宣炆愣了一下。 “我在说什么你自己清楚。对,你是皇帝,她是皇后,所以你们就能凭自己的喜恶随意的糟践别人的人生。我的,临安公主的,或者大长公主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我们这些蝼蚁似的人物在你们两个眼里算得上什么?只要你们想,你们就可以。是的,我早该明白。当年你们两个不就是这样糟践我的吗?”她瞪着眼,咬牙切齿的宣泄自己的愤怒。 听到她提起当年,阮宣炆浑身一震,手不由自主一松。 杨波冷哼一声,用力一把抹开他的双手,甩袖退开一步,别过头。 阮宣炆可怜兮兮的看着她,被她一顿指责说的再无半点威风。他伸手想拉她衣袖,可又不敢。 “阿水,当年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我都认,但我还是要说,我真的无心。倘若我知道那孩子…………” “闭嘴,不许你提那个孩子!”杨波回头喝斥,目光凌厉。 阮宣炆被她瞪得不由打个寒颤。 “你,你没有资格提那个孩子。那是我和晋王的孩子,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是凶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都清楚。都是因为你,我不得不过继别的女人的儿子抱住自己的地位,都是因为你,我不得不一生对晋王有愧。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了我。你是无心的?难道我就是有意的?你存着害人的心,你还敢说自己无心?这就是报应,老天爷是有眼的,这就是你的报应。”她逼近一步,恶狠狠说道。 阮宣炆被她瞪得后退,冒出一头冷汗。 他从来不知道杨波心里竟然已经恨他到如此咬牙切齿的地步,他突然感到绝望,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没有任何机会接近她? 难道他和她从此就要在憎恨中度过? 不,不,他不要这样的结局。 他稳住身形,鼓起勇气凑近她。 “阿水,告诉我,告诉我要怎样做才以补偿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抚平你的仇恨?告诉我,告诉我。” 杨波别开头,重重喘息。 她也被自己突然涌上来的那股仇恨给吓到了。这种恨一直被她遗弃在内心深处,忽视了许多年。没想到这恨意已经成长为一株疯狂滋生的荆棘,似乎非得割破什么伤害什么才能平息。今天面对着阮宣炆,这荆棘露出了它残暴嗜血的一面。 这样是不对的,不行的。 他到底是君王,自己刚才所作所为实在太冒失了。 她越想越懊恼,闭上眼努力压抑住内心的仇恨,使劲的压抑,往内心更深处推去。 阮宣炆靠近她,目光依然带着祈求,祈求她能够原谅自己,祈求她能够重视看他一眼。用曾经她看他时那种温柔的目光,而不是现在这种憎恨的目光。 杨波缓缓回过头,阮宣炆定住,不敢在靠近。 “阿水。……” “陛下……刚才……臣妾…………失态了。”杨波缓缓说道,眼神飘忽开去,不和他交接。 阮宣炆却依然紧紧的捕捉她的目光。 这也不是他要的,这种飘忽闪躲虚假的目光。 “不,阿水,不要紧。都是我的错,告诉我,让我补偿你。我愿意为你改变,我已经改变。” “改变?”杨波又抬起头,看向他。 阮宣炆点点头。 杨波深吸一口气,眼皮微微一垂,然后又撩起。 “如果你真的改变了,那为何还要为难一对孤儿寡母呢?你现在是皇帝,皇帝不应该保护自己的子民吗?你手握权力,不是让你恃强凌弱,而是需要你去保护弱者。” “恃强凌弱?孤儿寡母?阿水你是说…………?” “我是说临安公主和亲图染皇子的事情,这难道不是恃强凌弱,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吗?要公主和亲这没什么。可临安公主已经嫁人生过孩子的,沈玉飞都还没死,难道皇家就要逼着她改嫁?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杨波索性把事情挑明了。 阮宣炆愣一下,图染求公主和亲的事他有印象,但让临安公主去…………他怎么不知道?这事皇说揽了去,说是会物色人选,他一直以为是从后宫里选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孩子出来,然后他封一个什么公主送出去。没想到竟然扯上了临安公主。 阿水说的没有错,这临安公主是嫁人连孩子都生了的,怎么还能送去和亲?这不是冒犯图染皇室,简直是胡闹。 他双眉一皱,面露怒色。 “这事,我确实不清楚。” “你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和亲这事,但并不知道原来选了临安公主。阿水你说的没错。临安公主不合适。你别急,现在我知道了,我回去会过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临安公主不合适,那就换一个。”阮宣炆缓缓说道。 “真的?”杨波却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天子说话哪有不算数的。我天朝又不是只有临安一个女子,良家子多的是,哪一个不比临安公主更合适呢。”阮宣炆笑笑,说道。 杨波不语,只是注视着他看了好一会,然后才抿了抿唇。 “好,天子说话,一言九鼎。我信你这一次。” 阮宣炆急忙点头。 见他点头就像磕睡头虫似的,杨波忍不住轻笑一声。一想到公主的事情解决有望,她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她这一笑,阮宣炆不由又看得痴住。多少年了,她没对他露出过这样自然而然的笑容。 他于是也下意识的撩起嘴角,笑了笑。 他一笑,杨波立刻就板起脸,哼一声扭过头。但和刚才那咬牙切齿的扭头不同,这次并没有那样凌厉的神色,反而带着一种撒娇的感觉。 所以阮宣炆依然痴痴看着她,心里感觉像是有一朵花在渐渐盛开,然后怒放。 被他看的不自在,杨波皱起眉,懊恼氅去一眼。 可阮宣炆已经入定,刀枪不入,她一辇一笑在他眼里都是最美丽的风景。 杨波心想既然事情也说了,他也同意解决换人,那她也就功成身退。留在这儿大眼瞪小眼也没意思。这出来见他的事本身就瞒着晋王,到底也是桩心病。现在事情解决了,还是早点告辞回家的好,免得待久了夜长梦多。 于是她上前屈膝一福。 “既然臣妾该 说的也都说了,陛下也知道了事情,也答应了为临安公主做主,那臣妾也功成身退,该告辞了。” “阿水,别……别走……”阮宣炆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去拉她。 杨波不待他平身就起身。翩然退开一步,低头拒绝。 “陛下自重,臣妾告退。” 说完也不给他任何机会,转身就朝外走去。 阮宣炆追上几步,但最终还是停住脚。 从纲常上讲,他是君,她是臣妾。从伦理上讲,他是侄儿,她是婶子。 无论哪一条,他和她之间都横隔头一到无法逾越的鸿沟。 晚上帝后二人相见,客套一番后,阮堂炆就开门见山过问和亲的事情。 皇后一听九知道他这话里有话,于是敛眉垂手躬立,将和亲的事情大致禀告了一 番。 果然,阮宣炆听了以后立刻大恕,斥问她为何堂堂天朝与番邦和亲,偏偏要选一 个已经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公主过去?即便这几朝公主是比较稀缺,但也可以从宗室 中选良家子,再不济从后宫选也行。把一个已经不洁的公主嫁过去,难道皇后是要 置我朝和图染多年相交和好不顾? 皇后听了立刻就跪下,磕头恕罪。但虽然巴里说恕罪,其实脸上却并没有什么 慌乱的表情。 杨波前脚刚到临安公主那里,小奴婢们就早巳通风报信给她。不用猜也知道,是 为了和亲这事。她放过临安公主的求救信,就是让她去托杨波下水。只不过即便是 扬波出马乐,这事也设有回趁的余地。 不是她要扣临安公主过不去,只不过这一件事上扯着多方利益,总需要一个牺牲 的人,选来选去自然是选临安公主这样一个没了靠山的弱女子最合适。 待阮宣炆气焰稍微消除了些,皇后这才徽微抬起头,恭敬说道。 “陛下恕罪,臣妾有错。但臣妾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还望陛下明鉴。’ “不得已的苦衷?欺负一个孤儿雾母还能有什么苦衷。‘阮宣炆皱着眉,不信。 皇后一听他者话里的味道,心里也明镜似的,想必是样板吧话递到了这人跟前,要不然怎么一个鼻孔出气?杨波啊杨波,枉你巴巴的恼恨,远远的躲开,可一出点事,还是要凑到这男人跟前来讨便宜。 这个女人,心口不一。她真是不得不防。不得不除。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将眼里的阴冷掩盖住,恭恭敬敬给阮宣炆磕头,然后抬起头说道。 “陛下,臣妾虽然是后宫女流之辈,但也晓得这图染是我天朝西北边疆重患、自太宗皇帝起,就兵戈不断,宪宗皇帝当年命太子前去结盟,就是对两国较好的渴望。后来也是宪宗皇帝张罗这给太子娶了图染王嫡公主为太子妃,两国这才算正式结为姻亲,好合百年,至此,我天朝与图染代代结盟,世世好合。边疆大患也总算清除。到如今陛下这一朝,已经六十载有余了。” 阮宣炆听了,脸色微微和缓。 “你倒也知道的清楚,只是你既然知道这事紧要,为何如此荒唐安排?” “陛下,请陛下听臣妾慢慢说来。” “你快说吧,起来说。”阮宣炆随意一抬手。 “谢陛下。”皇后微微一笑,起身,上前几步。 “陛下,我天朝和图染结交六十载,说起来也并非一帆风顺。不是臣妾提往事,只是……想起至平朝当年发生的事情……在朝中乃至天下,依然是心有余悸。”她长叹口气,悠悠说道。 阮宣炆身体一震,脸色微微难堪,露出隐痛之色。 “如今还提那些做什么?” “是,陛下说的是。这种事,不提也罢。可陛下,这不提并不代表不压在心头呀。”她再次凑近,忧心忡忡看向他。 阮宣炆抬头,也看向她, “你说这些做什么?现在说的是和亲的事。” “陛下,和亲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避免再次兵戈,臣妾听说,如今图染王年迈,膝下子嗣众多,却也都是些不成器的,但唯有两位皇子,却有些本事。一个事图染当今阏氏的嫡出皇子,排行第十,年方二十有五。骑马射箭,读书作文,养眼精通,文武双全。是朝中众望所归的皇位继承人。图染王也有意传位与此子。但此子之母虽然贵为阏氏,却因当年图谋阏氏之位得罪了许多图染旧臣,为宗室老人们所厌恶。所以对这个十皇子颇有微词朝中隐隐有势力反对他继承皇位。这些宗室求和亲公主的这一位皇子。这为幌子虽然年纪偏大,也不通文武,但听说个性平和憨厚,是个极为老实的人,最不喜舞刀弄枪,本来,如果他的生母依然是当今阏氏,那他就是嫡出长子,这皇位就该是他的,可如今……唉……”皇后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阮宣炆听着,并不吭声。见她听了,手指动了动,示意她说下去。 皇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陛下,臣妾愚钝,朝中大事臣妾不知晓什么。但臣妾也知道,这居家过日子,邻里关系顶顶重要。倘若隔壁是一个文武双全,整日里舞刀弄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且手底下还有一棒子同样好斗善争的伙计帮衬着,这样的邻居恐怕不是过日子的主,但如果是个和和气气,老老实实就想过个安稳日子的邻居,那岂不是大家都高兴。” 阮宣炆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但这和和亲……” “陛下,你看我天朝和图染是历代交好,可如今眼看那图染就要改朝换代了,可最有声望的幌子却对我天朝如此怠慢?这岂是一个好邻居所为?反倒是第一皇子,亲派使者登门求亲,正是有交好之意,人家这样一番真情实意,我们又岂能随便弄个公主去糊弄人家呢?再说人家虽然现在已非嫡出身份,可到底也贵为长子,我们如果随便弄个公主送过去,只怕人家会觉得我们的公主分量不够,配不上他。” 阮宣炆沉默,思量。 “最最要紧的事,这一位公主嫁了过去,只怕未必就是一个王妃的命。这皇位之 争,不到最后谁知道会鹿死谁手?那第一皇子若是娶了我们嫡出的高贵公主,在图 染自然声望水涨船高。到时候贵为阏氏,也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公主身价高贵, 是名至实归。我们天朝的公圭做了阁氏,到时候生下一男半女,将来继承大统,这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天朝和图染岂不是成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太太平平。” 阮宣炆听着。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 “可是……临安公主到底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了。这若过 去……合适吗?” “陛下放心,这一点我己径派人密会过图染皇子的使者,他们表示只要是身份高 贵的嫡出公主,能配得上他们的皇子,这就行了。图染到底是番邦之辈,不似我天 朝这般讲究伦理,兄长死了弟弟娶子,父亲死了,儿子娶后娘,也是常有的事。 陛下不必顾虐。”皇后急忙说道。 阮宣炆点点头。 “可临安如今还没有和那沈玉飞断绝关系,这……” “陛下。那沈玉飞是什么东西?一个罪人,流放三千里已经是当年先帝开恩。难 道这样一个落魄之人还配得上我天朝嫡出的高贵公主?再说了,这沈玉飞不过一介 文弱书生,那穷山恶水苦寒之地,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难道要让公主就这 么傻傻的等下去?公主今年才不过二十三岁,还是大好的年华。本来一个漂漂亮亮 的女人家,就因为嫁错了人,如今拖着个孩子,整天苦哈哈的寂寞熬日子。陛下你 是没看到,人都生生老了许多。臣妾见了,都不由要替她伤心落泪。”皇后又说 道,还假惺惺的撩起衣袖抹了抹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阮宣炆若有所思,看着她,神色已经不再恼恕。他站起身,来回走了走,然后停 住。 “可临安的意思……却并不想去呀。” 皇后微微一笑,上前说道。 “陛下,公主是女人家,改嫁这种事说起来到底不体面,总不能让她欢欢喜喜的说自己要改嫁吧?” 阮宣炆点点头。 “公主总要做一做姿态,可能别人没想到她是做个姿态,就当了真。”皇后笑笑,随口说道。 阮宣炆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目光锐利,然后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皇后眼神避开,低下头,讪讪一笑。 “那万一公主要是真不愿意,总不好勉强人家吧。”他缓缓说道,但语气已经不再强硬。 皇后知道他已经心动,于是趁热打铁上前说道。 “陛下,我虽女流之辈但也知道将士在西北边疆苦寒之地,经受风雪保家卫国。多少朝廷大将,将自己一腔热血泼洒在沙场上。这都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不受战火涂炭,公主是皇家的儿女,身受皇家俸禄,国家需要他们的时候,难道不应该为国家作出贡献吗?难道皇家的米饭养着公主,就是让他们来享受的吗?皇家是荣耀,当同时也是责任,公主是有责任的,也必须担负起她应尽的责任。临安公主是知书达理,晓得大义之人,想必只要和她好好说,一定会明白陛下和朝廷的苦心。” 阮宣炆看着她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哼笑一声,神色怪异。 皇后被他看的有点莫名其妙,避开眼睛。 “皇后果然深明大义,通晓古今,是我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呀。”他呵呵一笑,有点阴阳怪气的说道。 皇后急忙跪下低头。 “陛下谬赞了,臣妾不敢当,臣妾只是多看了写闲书,只是……” “好了,皇后不必慌张。我是夸你呢。”阮宣炆将她扶起,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目光和缓下。 皇后被他看的脸红心跳,不由低下头。 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罗汉床边,两人挨着坐下。 “是我错怪了皇后,这是还是劳烦皇后。唉,只是天顺皇帝去得早,临安公主孤身一人也怪可怜的。这若是远嫁了去,也不知宁德皇太后是否会舍不得。” “陛下,宁德皇太后是公主的生母,必然也希望公主有个更好的归宿。那沈家和沈玉飞都已经落魄之极,不适合公主了。这想必宁德皇太后也是明白的,她会为公主祈福,祝福公主的。”皇后说道。 阮宣炆点点头,拍怕她的手。 “那……那个孩子怎么办?还有公主的婚约……” “陛下不必担忧,难道皇宫里海慧养活不了一个孩子?公主为我天朝远嫁,臣妾定然把她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养在身边,绝不会亏待她的。至于那婚约,陛下只需下旨,沈家是尚公主,不是娶媳妇。皇家有权废除他和公主的婚事。且沈玉飞是带罪之身,本就不适合公主了,若不是公主还留恋,重感情,早就该废除了。” “嗯,皇后说的是,好,这事就按照皇后的意思办吧。”阮宣炆微微一笑,眯了眯眼,点头说道。 “谢陛下,臣妾一定不负陛下所托。”皇后立刻幸喜,起身施礼。 阮宣炆看着她喜滋滋的容颜,嘴角扯了扯,心里却犯难。 这天下安危和公主去留之间,他作为皇帝别无选择。皇后说得那些都很有道理,嫁公主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女人和男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国家的结合。图染要换新帝的事,他也是知道的。这事不仅是图染的大事,也是天朝的大事。 边疆安宁不安宁同样对他这个皇帝能不能做安稳,也大有关系。 边疆要是不稳,西北军营就不能动。西北军营不能动,晋王势力就不能除。晋王势力不除,他又如何能腾出手来除陈家? 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呀。 只是他这样选择,就负了对阿水的承诺。阿水要是知道了,必然再不肯信他。 难道天下和阿水之间,他就真的只能选择一个? 临安公主远嫁和亲的圣旨在五天后正式由司礼监送出,到了那破败的公主府。 面对这样一个结局,反倒是杨波远比公主激动愤懑。公主已经趋于麻木,很平静的接了圣旨,然后磕头谢恩,丝毫不损礼节。 送旨的太监大概也知道这事并非是什么好事,也就没留着说恭喜的话,转身就告辞回去了。 临走说是宫里皇后的旨意,留下几个粗壮的太监和凶巴巴的宫女,说是公主现在身份非比寻常,留着伺候。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又是留下来监视的。 杨波气的直咬牙,忍不住要咒骂,却被临安公主阻止,拉回了屋里。 公主回屋后也不伤心也不懊恼,只是认认真真的整理小平安的东西。 杨波看着她这副平静的样子心里发毛,拉住她忍不住问。 “公主,心里难受你就哭,被这样,我看着越发难受。” 临安公主微微一笑摇摇头。 “有什么好苦的,这是天大的喜讯,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对我的恩典。” “别这样,这算什么恩典,这是欺负人。那个混蛋,明明答应过我,到头来却……我傻了我才信他,我真是……”杨波说着眼圈就红,也不知道是气公主无动于衷,还是气世道不公,又或气阮宣炆最终还是令她失望。说不清楚,就是心里堵得慌。 临安公主掏出手帕替她拭泪,反过来安慰她,这真让杨波哭笑不得,苦涩无比。 杨波一把握住她的手。 “公主,我对不住你。” 公主长叹口气。” “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就是我的命。” “我真的认命了。”公主依然面容平淡,波澜不兴,原本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双眼已经死灰,沉寂。 杨波不由担心,急忙扶住她。 “公主,答应我,别做傻事。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机会,就有希望。” 公主微微一笑,苦涩。 “我哪里敢去死?平安,沈郎,还有我生母宁德皇太后,都在哎他们手心里握着,我怎么敢?” 杨波一怔,又气的咬牙。 “这些人,竟然还威胁了你?” 公主点点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跟你说了以后第三天就有宫里来的人找我说话。” “他们也欺人太甚了!”杨波差点跳起来。 公主拉了拉她。 “王妃,没事了,这就是命。我认了。只是……只是我真舍不得平安,舍不得沈郎。我走了,平安可怎么办?王妃,我只能托付给你了。其他人我都信不过,那宫里的又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蛇蝎之辈,只有你,只有王妃你……王妃,我求你了!”说道小平安,她平静的面色终于绷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杨波点点头,一把抱住她。 “你放心,你放心。我当她是我的孩子,我带她在身边,有我的就有她的。” “王妃,王妃……我心里的苦……我……”公主终于抱住她嚎啕大哭。 半个月后,临安公主的送嫁队伍就仓促出发了。图染第一皇子催得急,也就顾不得那些繁琐的礼数,只把人送出去就得了。 杨波去十里亭外送公主,公主走的坚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仿佛她的身后已经再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人和事。 杨波没有带小平安一起来送行,这孩子被从母亲身边带走后,就一直在晋王府里哭个不停。一直哭了五天以后,似乎确信母亲再也不会来接自己了,才停止了哭泣。一个原本天真烂漫,毫无忧愁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再哭闹,不再撒娇。乖乖的吃饭,乖乖的睡觉,听话的简直不像一个才四岁的孩子。 杨波把孩子安排在自己隔壁,每天都带着她去和右灿作伴。小孩子一直都很乖,太乖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在次被抛弃的恐惧,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表露无遗。每看一次,杨波就心痛一次。 一直到公主的车队驰远看不见,杨波才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打道回府。 在路过大明湖的时候,顺手就把从阮宣炆那里要回来的簪子丢进了湖里,一同丢进去的还有那只快烂的散架的蝈蝈。 空荡荡的盒子则留着,等明日差人送进宫去,还了他,彻底了断。 回到晋王府里,奴婢们都忙着整理东西。 此一番来是为了给大长公主做寿,既然寿宴都结束快一个月了,该办的该看的该做的,也都做完了。是时候收拾好一切,回晋地去。 京城这个地方,从来都只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失望。 她早该看透了,早该远离了。 在临安公主远嫁图染之后,晋王府的车队也从天光门浩浩荡荡的回封地去了。 阮宣炆依然隐身在城楼上,默默的目送他心爱之人离开。 她来,他默默的看。她走了,他依然只能默默的看。 迎接或者送行,对他和她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手里的金簪还仿佛带着一份暖意,虚假的暖意,来自于她的手。他轻轻抚摸,沉醉于自己创造的这份错觉之中。 这簪子,他命人从大明湖里打捞起,为此还死了一个太监。大明湖底是香灰底,下去容易上来难。至于那只蝈蝈,早已经被湖水泡烂了,彻底的融进了那香灰底里,再也分不开。 罢了,他青涩纯真的情感,反正也早已经一去不回头。 以前他傻,总以为只要握紧了,就能抓着一点尾巴,聊以安慰,现在才发现抓在手里的不过是一截枯骨,早已经没有了生机。而所谓枯木逢春,白骨生肌,那多是谣传,至少他者段青涩情感,却是彻底死绝了。 也罢,去了就去了吧。他能握在手里的,尚还有一段灼热的爱恋,哪怕主角只有他倚个人而已。 回想起来也觉得可笑,为何自己的青涩的初恋,糜烂的热恋,乃至肆虐的苦恋都是因为她?莫非真是前世注定,纠缠今生? 好吧,既然是命,既然是缘,哪怕是苦命,哪怕是孽缘,他也认了。 就这么纠缠着,到死方休吧。 她爱不爱,她恋不恋,她肯不肯,那都是她的事。 反正他爱,他恋,他肯,所以他义无反顾,死不悔改。 将金簪贴在唇上,冰冷的触觉令他沉迷。 就像她,那么冷,那么绝,那么狠,却又纳闷美,那么媚。 长长的车队延绵不绝,蜿蜒在官道上就如同一直百足虫,缓缓的爬行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都还没死呢。 难呀,真是难。但再难,他也要它死,要它僵。 将手里的金簪比对这夕阳,朝那长长的队伍七寸处虚晃一扎,嘴角撩起一抹浅笑。 这一针,须得扎得狠,扎的准。 不咸不淡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一个不留神就大半年过去了。眼看着吉乐二年就到了尾,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张罗过年的事。 晋地的翠璃宫早已经装修完毕,但却没有迎来她的主人。整个夏天晋王都带着他心爱的王妃在夏宫里避暑,碧波粼粼,山风习习,涧水淙淙,酷暑就挡在重重宫阙之外,那里则是世外桃源一片。 到了秋风起,夏宫里的清凉变成了不胜寒意,晋王一家才姗姗回到晋阳的王府里。把各地的赋税食邑收了收,算了算,该上缴的上缴,该留下的留下,就交代着可以准备过冬。 哎呀,冬天好呀。对别人家来说,冬天苦寒。可对晋王一家来说,冬天就可以去暖香宫泡温汤。在那里地热炎炎,水汽蒙蒙,一派暖意。 暖房里还熏着芍药牡丹连理枝,大冬天的也能看百花齐放,五色缤纷。 于是乎,在晋王府里住了不到两个月,一行人又高高兴兴地出发去暖香宫玩耍。 泡泡温汤,舒筋活血,赏赏百花,怡情宜神。如花美眷,恩眷情深。黄口稚儿,绕膝弄趣。还有翩翩少年,英姿勃发。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此处即是极乐天。 杨波依靠在暖阁里,地垄早早地就烧了,一整个冬天都不会熄,从脚底暖到人心里,四肢百骸都舒坦。 佑灿坐在书桌前看书,旁边小矮桌上趴着小平安,只捏着一支毛笔费力地描红。那本子比她人大得多,几乎整个人都要趴上去。 另一边小桌上坐的是王孺人的女儿鸢婷,十来岁的小姑娘抿着嘴拿着绣绷认认真真地做着女红。 杨波瞥了一眼,小姑娘绣的是麒麟,手腕上绕了十来种线,一针一线却从不出错,是个很静心稳重的孩子。倒比她小时候可强太多了,回想自己从小到大,也就绣出过一朵还算像模像样的春桃,比不得哟。 如今的孩子都比她那时候的孩子强多了,娘家前几日来了信,说是自己那个年方十七的四弟如今已经进了皇宫禁军,虽然只是一个都尉副使,但手底下也管了百来号人。 嗬,就那个以前老被自己欺负捏巴掌拍脑袋的小子,如今也人模人样当起官来了?真是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哟。自己是真的老了吧,杨波无奈一笑。 只是为何四弟从武不从文?倒令她觉得奇怪。似乎自三哥起,杨家就改了性似的,都做起武官来。不过也罢,四弟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的,也并非是个拿笔杆子的材料。 如今杨家男人的官是越做越大了,父亲倒还是老样子,领着工部尚书和光禄寺大夫的衔,只是不大管事了。大哥是户部侍郎,二哥是礼部侍郎。最威风的自然是三哥,如今已经是兵部侍郎兼工部侍郎。现在四弟也入了宫做了禁军副使,真是一门荣耀。 只是。。。。。。太荣耀了,荣耀的令人担忧。 听老父亲的意思是早就想退了,折子都上了三四次,但都被皇帝挡回来。看来杨家这颗棋子,皇家还是不肯放。大哥二哥都随父亲,不怎么管事,避嫌隐忍低调。三哥倒是高调得很,据说近日里和陈阁老走得比较近,也不知有要图谋什么了。 这些烦心事,她是不想管也管不了。 三哥动着什么心思她是明白的,这位极人臣确实富贵荣耀,只可惜,自古哪一个位极人臣的最后能落个好下场?那些有好下场的,都该庆幸自己死得早。活得长了,就碍皇帝的大事咯。 可惜,三哥想不透,也不会去想透。想透了,就没追求咯。 这一支禁军编号第七卫,正使大人叫罗扩,外号罗胡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脸络腮胡子长得阔鼻大嘴,不好看,还有点吓人。 他也看不起杨涛这个世家公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经过事的嫩娃子。 这一支禁军可不比寻常,驻守在西苑校场,平日里除了负责巡逻外就是练骑马射箭,摔跤打斗。虽然只有两百多号人,但个个都是能杀会打,一身的好武艺。 这批人是皇帝亲自授意从禁军里挑选出来,安置在这里。平时就是训练巡逻,真正的用处是等着那不时之需。 杨浩在阮宣炆身边跟着,自然知道这一批人将来必然是要派大用场的。这样一个要紧的队伍里,必须得安插上自己靠得住的人。家里大多都是文臣,外面的他又信不过,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仅剩下的这个小四弟。 这小弟弟虽然年幼,但从小就有一股韧劲狠劲,而且也是个喜欢练把式的。反正文臣不行,不如从武。只是这样一个年幼的公子哥儿塞进去,不晓得行不行。 他也是准备了一番,在端午龙舟赛上,特意安排上自家这个四弟。 那日龙舟赛上多是世家贵公子,一个个都冲着拔头筹蒙圣恩而来。所幸自家四弟确实有一手,所在的蓝队一马当先,拔得头筹。 一溜的少年在那里受皇帝亲自嘉奖,杨涛长得高挑,面容英俊,又加是杨波的同胞兄弟,眉眼总有几分相似,立刻就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事后还特地询问了身边的太监,得知这果然是杨家四郎,晋王妃的胞弟,自然越发另眼看待。 杨浩趁势举荐,皇帝欣然同意。 杨涛在家里闲着,也正愁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得知可以入宫去当个武官,自然也兴高采烈的。虽然真到了以后,立刻就后悔了。 十七岁的杨涛从小在家里也算得上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虽然小时候喜欢闹腾,没少吃苦头,但和如今在东华门西园校场里受的苦比起来,那真算不上什么。 他是自家三哥举荐入宫当的禁军都尉副使,按说这也是个不小的官了,论品是五品,手底下大小也有百来号人。但第一天上任,他就感受到那百来号人从上到下可都不服他。 也是,这里个个年纪都比他大,资历比他长,凭啥听他一个奶娃娃的。 不过杨浩确实没有看错他,面对刁难和艰苦的训练,杨涛骨子里那股韧劲和狠劲就爆发了出来。他就不信自己比不了别人,别人能行他一定也能行。 别人练三次,他就练六次,练九次。只要处处比别人练得多练得狠,再大的差距也一定能追上。到时候是不是男子汉,大家走着瞧。 肩膀磨出了血,屁股摔开了花。虎口也震开了,膝盖也摔破了,鞋底也磨穿了。原本就不白的脸蛋被烈日寒风吹干吹裂,一道道口子渗着血,刺人疼。 他全不在乎,男儿流血不流泪,身上有伤疤那是荣耀。 他只恨不能上沙场好好练一练,证明自己是一个真男儿,不是娇滴滴的公子哥。 他这么对自己狠,不到三个月就得到了队伍里其他人的认可。虽然资格老的依然要笑话他奶娃娃,贵公子,但到底都渐渐听了他这个副使的话。 他本事一天天长进,威望也渐渐起来。 后来在西苑围猎时,又因表现出色护驾有功,受到了嘉奖,愈发长脸。 杨浩看到他这么长进,心里也欢喜。到底这家里还是有人能帮上自己,不然老靠他一个人撑着,也委实累得慌。 眼见着这支特殊的队伍一天天成长,皇帝看在眼里也喜在心头。 只是将来到底是大事,不可马虎。这一支队伍看着是好,可到底用起来不顺手呢。 眼下自家屋里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可以练手的事情,他正愁没处练兵的时候,可巧事情就来了。 话说吉乐二年娶了临安公主的图染大皇子突然让人捎信过来,说是图染那边情况危急,眼瞅着大可汗要归天,那第十皇子蠢蠢欲动。所以特地派人送信过来求助于天朝皇帝,希望能派兵支援。 原来图染大可汗在临死前改变了立储的遗愿,并没有按照原先的想法立第十皇子继承大统,而是立了敦厚老实的第一皇子。这样一来,被惹怒了的第十皇子就盗走图染国宝可汗宝刀,率领着旗下的一百多号人连夜逃回了自己生母赤尊阏氏的娘家阿巴汗,在那里起兵造反。打着除奸扶正的名义要推翻新可汗。这一下是一呼百应,横扫千军如卷席,眼看就要打到大都来了。 第一皇子不是打仗的料,立刻就慌了手脚。亏得临安阏氏危急中提醒可以向天朝借兵,这才慌慌张张休书送来。并承诺如果此次击退了反军,以后图染就向天朝称臣,岁岁纳贡。 这无论对阮宣炆来说还是对整个天朝来说,都是一次大好的机会。朝廷上下没有任何异议,都表示要派兵支援。大皇子手里有图染可汗的遗诏,是名至实归的新可汗。第十皇子手里的可汗宝刀乃是盗取,实属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天朝派兵是正义之举,仁义之举。 但是派谁去呢?这下就起了争议。 陈阁老一派自然是希望派自己的亲信,晋王一派则认为让西北军营顺便管管就行了,而皇帝也有自己的打算。 最后大家都退一步,内阁选一员大将,皇帝出两百禁军,西北军营出大头,然后三军同归西北军营管辖,由骠骑大将军韦若彤亲率大军出征图染。务必扶助新可汗登基,歼灭逆贼。 旨意一出,户部立刻拨饷银备粮草,源源不断送往西北。兵部则送出铠甲武器,让朝廷选出的武将林书瑞带着禁军三千押送去西北。 杨涛所属的那两百多禁军自然也在其中,一想到此次可以亲上沙场,这多少令这位少年郎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恐惧。 同样既兴奋又担忧的还有杨浩,那毕竟是自己的弟弟,虽然并非一母所生,但也从小看着长大。他不希望四弟出任何意外,但又不能不让他去。没有军功没有表现如何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杨家要出头,必须要有功。 希望四弟此次能平安得胜而归,他心里默默祈祷。 这一场战斗发生在图染国内,但同时也牵动着京城大内里皇帝陛下的心。这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战斗,为了天下社稷安危,也为了皇权能否得到巩固。 吉乐三年开春,从图染传来了好消息,大军已经和图染宗室旧臣的勤王军汇合,对十皇子的叛军进行了清剿。天朝军威赫赫,所到之处就如同酥泥遇洪水,立刻化为乌有。 第一皇子在天朝骠骑大将军韦若彤的保驾护航之下,顺利登基,第一条号令就是将十皇子贬为贱民,全国通缉。同时也虢去赤尊阏氏的封号,贬为庶民,流放到边远之地。尊自己的生母为宏吉阏氏,供养在皇宫里颐养天年。封临安公主为图染的新阏氏,封号改为祥乐。 另外还遵守约定上表称臣,并让人送来第一年的贡物共计二百牛车的铜铁金银,牛羊马匹,雪莲人参等物。 消息一传到京师就引起一片轰动,多少年没有这样振奋人心的捷报了。多年来的隐患一夜之间就成了属臣,多少年的郁闷之气一朝的雪,真是人人称快。 皇帝阮宣炆亲率众老臣前往太庙献祭烧香,告慰先祖英灵在上。 又颁布诏令,此次图染所贡之物皆赏赐给三军将士,另外户部还拨银五百万两犒军。 真是人人称颂,个个欢喜。 但就在这一片欢喜之中,也有不欢喜的。比如户部尚书董伍,连夜他就搬了账簿到东华门外叩阁,要求面圣亲陈。 皇帝召见了他,并到内室详谈。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董伍来喊穷哭委屈了。大军出发,户部就筹送了两千万两的军饷和粮草,后面又送了两千万两过去。到如今打胜仗了,前前后后已经投进去近五千万两银子。如今好容易图染国送了一些东西来,还没入账就让皇帝给赏了个精光。光就光吧,可皇帝一开口又舍出去五百万两。这五百万两比起那五千万两自然连零头也算不上,可如今户部已经快被榨干了,如何再筹这些钱? 眼看春耕在即,全国上下的种苗,农具,牛马都需要花钱,户部真的是没钱了。 阮宣炆听了点点头,面色凝重。 这些,他都明白。 打仗,打胜仗,固然好。但这打仗实在太费钱了,尤其是现在西北军营打仗,那真是花钱如流水。不光军饷粮草要钱,犒赏三军要钱,还有上上下下贪银子的,也要吃去许多。 对那些将军们来说,每年他们就是靠朝廷的军饷养着发财,人越多,饷银越多,将军能捞的就越多。为了捞越多,就越要招兵买马。可天下哪来那么多人从军?于是就作假。 你也作假,我也作假,到头来军队膨胀,军费暴涨。 全国百姓一天到头的劳作,大半都要填了这些军队的虎口里。 一个个将军都中饱私囊,个个都有许多的小妾,许多的产业。 军队臃肿,这已经是天朝一个毒瘤顽疾,不除不快了。 可想裁军,谈何容易。 且不说这几年图染,回回都蠢蠢欲动,万一西北军营有一个好歹动摇,那可是肥肉招恶狼,防不胜防。 就连朝廷内部,也是盘根错节,关系重重。 裁军二字,是盘旋在皇帝心头,可怎么也不敢出口。 这一出口必然是满朝轩然大波,根基动荡。 军队的根本利益在武将,武将大多都是晋王集团,在朝廷里牵涉众多,根基颇深。想要一朝挖起,实在是难于登天。 图染这一仗,又是个必须要打,必须要胜的仗。稳定军心,鼓舞士气,都是当务之急。 眼下即便户部吃紧,那也必须挖东墙补西墙,把军队的空给补上。 十几万大军放在那里,万一有个好歹那都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对于皇帝来说,当务之急是千万不能让这些武将察觉到自己内心有裁军的想法。 在没有一招毙命的可能之前,绝对不能动摇西北军营分毫。否则天下动荡,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即便明白董伍说的都是事实,陈的也俱是实情。但皇帝还是狠狠地驳斥了他一番,并且将他官降三级,遣出京城,流放外省当一个小小知县去。 朝廷上本就隐隐有着一股对西北军营不满的情绪,但一看到董伍的下场,也一个个噤若寒蝉。但这言论虽然压下去了,却并非完全消失。 阮宣炆自然也不希望这言论消失,但目前还不能放任这种言论,得等待时机。 只是时机到底在哪里呢?这样一个毒瘤顽疾不除,再拖延下去国家迟早也会被它拖垮了。 图染如今看起来是安稳了,但十皇子依然流亡在外,第一皇子的可汗之位远未稳妥。万一有朝一日死灰复燃,这颗星星之火未必不能成燎原之势。 而一旦图染内乱,势必殃及天朝。流寇贼匪肆虐就必然要动用武力驱逐镇压,这都会成为西北军营手中的筹码,越发不得动弹。 他这个皇帝,一面要靠军队维持国家平安,但又要防止军队把国家给吸干榨空,实在是两难。 想动军队,可手里又没有把柄,没有一个缺口让他来做文章。 就在这两难之地,突然一封密奏从图染辗转而来,一路送到了京城。却又绕过了内阁,直达乾宁宫,送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阮宣炆打开密奏上完好无缺的蜡扦,从铜管里抽出那发黄的羊皮纸,展开一看,真是喜出望外,拍手而起。 千愁万愁,就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向军营发难。现在随着这一封密奏,一个顶顶合适的借口就送到了他手里。 有了这个,他就可以着手好好敲一敲西北大营。 这一次就算拔不掉这一根扎在他心头的肉刺,他也少不得要敲掉这只老虎的一颗大牙来,让它短时间内咬不了人。 杨波发现这几天阮承淋的眉头总是皱着,很多时候和他说话也心不在焉,似乎总是在想什么其他的事情。但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又不回答,总是随意一笑,说没什么。 没什么?相信他才有鬼。杨波嗤之以鼻。 夫妻做了这么些年,就算没彻底摸透对方,那也总能摸到七八分。他定然是藏了什么心事,但又不想她知道。 可她和他已经是夫妻,是一体,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其浑浑噩噩不知险境,不如明明白白共同面对。 把心里的这番话对阮承淋开诚布公说了,他看着她,眉头不但没有舒展,反而越发皱拢。 杨波心里一个咯噔,立刻明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不得的大事,于是心里越发猫抓似的难受。这不明不白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还不如明明白白去死呢。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京城那里有什么不好?”杨波立刻想到的就是朝廷里有变,要知道自己丈夫本身就是武将出身,天下大乱也未必能让他皱一皱眉头。但京城里皇宫里有点风吹草动,却比天下大乱还揪他的心。 阮承淋点点头。 “朝廷有变?皇宫有变?”杨波又问。 阮承淋还是点头。 这下杨波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眉头也皱起,心不断往下沉。 “到底发生了什么?” 阮承淋握住她的手,抿了抿嘴。 “朝堂上现在有一股言论,针对西北军营。”他缓缓说道。 杨波皱起眉。 “为什么?倘若没有了西北军营,谁来保护边疆?往日里都是将士们流血流汗,拼死拼活地保护大家。如今好容易天下安定了些,怎么?就要狡兔死走狗烹了?可笑这狡兔还没死绝呢,就急着要卸磨杀驴了?” 阮承淋拍拍她的手,长长舒一口气,摇摇头。 杨波回握他的手。 “那皇帝什么态度?他难道就不怕。。。。。。” “他刚刚贬斥了上书斥责西北军营将士违法乱纪,鱼肉边塞百姓的言官,流放到外省去做县丞了。”阮承淋说道。 杨波松口气。 “看来他还是明白的。” 阮承淋却摇摇头。 “怎么?”杨波不解。 “这是做给外人看看而已。你试想,西北军营成立已经十几载,实话说,大大小小总有些毛病的地方。可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人敢上书直言,为何如今却生出这种言论来?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人的言论,听说这样的折子已经有十几个,都被扣在中宫,按住而已。这里面,有问题呐。”他叹口气。 “难道他真要动了?”杨波忧心忡忡问道。 “我想他是有这个心了吧,只是现在还不敢贸然出手,于是就抛出这些小角色来试探。” “那。。。。。。那你当如何应付?总不能一点主意都没有吧?” “如何应付?他到底是皇帝,不能和他当面对着干,况且他也还没真伸出刀来,如今都是虚晃的招数。我还不能出头,只能用朝中的势力挡着。如今西北那边刚打了个胜仗,料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总不至于刚立功,就挨刀吧。朝廷面子上也过不去,他的面子也有损。” “这样是最好,只能拖着,拖到他动不下去了,就算了。” “但只怕他不肯轻易放手。我这样的位置,他到底是忌惮。拥军自重,向来都是皇帝的大忌。”他叹气,面色忧愁。 杨波抱住他。 “你当年也是为他父子两打天下,御外敌。只可惜两父子都不是什么仁厚之君,心里的猜忌太重了。你这样也是不得已,难道真乖乖地把所有筹码都放下,洗干净脖子让他下刀?” 阮承淋抚摸她的头发,微微一笑。 “是啊,他有他的刀,我有我的剑。他不动,我也不会动。他若动,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将她脸捧起,深情凝视。 “阿水,我是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不待他说杨波就伸手掩住他的嘴。 “我不许你说,没有那么一天,没有。我是你的人,就是你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论你是什么人,我都跟着你。” 阮承淋不再说,一把将她抱紧。 “我的好猴子。” 杨波也抱紧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她皱眉,凝思,抿嘴,心里怎么也除不掉那隐隐的不安。 朝堂上关于西北军团弊端的折子依然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就像是约定好了似的。 利益相关的小集团纷纷跳出来维护,和言官们对喷。陈阁老一派则态度暧昧,晋王党也低调隐忍,似乎事情好像并不关系到自身利益。皇帝的态度也暧昧莫测,既不阻止这种言论的产生,但也并不承认这种言论。任何出头的言官最终的下场都是被廷杖或者贬斥,并没有太过激的惩罚。 这样闹哄哄的场面每天都在金殿上上演,言官们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接一个上奏,慷慨激昂地抨击西北军营,历数种种缺点和恶习。什么违抗君命,什么鱼肉百姓,什么烧杀掠夺,什么贪污受贿,什么居功至伟,什么拥兵自重。言论是一次比一次激烈,说的西北军营是样样都坏,活脱脱就是一颗大毒瘤。 反对党也历数西北军营的种种好处,安定边疆,巩固国土,保卫国家,抵御外敌。还扯出当年至平皇帝的事情以及此次图染国的事情来证明西北军营的重要性,结果嘛,自然是惹得皇帝脸上不光彩,心存不快。 但最终的结局还是言官一派失败告终,又是几个出头鸟被下放。 反对党们沾沾自喜,以为又取得了一次胜利。 就在这场闹剧僵持不休的时候,突然一个只有六品的小小官在一次视朝上,上了一道折子。 因为这只是一个六品的小官,朝廷上殿的官员必须五品以上,所以其实他压根都没机会上殿。但人不来,折子却到了。 一开始大家都不注意这么一道折子,到了内阁都被搁置了两天。直到被人从积了灰的折子里挖出,带到殿上,拿了出来,当场一读。 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原来这位小小六品官上了一道弹劾的折子,弹劾谁呢?弹劾西北军营主帅,骠骑大将军,南平君王韦若彤。 弹劾他什么呢?罪名相当惊悚,弹劾他里通外国,勾结叛逆,意图不轨。还弹劾他私吞军饷,中饱私囊,伪造名册,骗取朝廷饷银和粮草。还勾结江南盐商粮贩,倒卖军粮,贩卖私盐。 条条桩桩都是要命的死罪,加在一起株连九族都不止。 这折子当庭一念,一时大家都愣住,没了声响。言官们也忘了喷,反对党也忘了辩。 太惊悚了,这罪名太大了,牵扯的人也太要命了。上来都不带给个人缓冲就直扑重点。 等缓过神来,言官们兴奋了,反对党们脸红脖子粗了。 污蔑,这是严重的污蔑。反对党要求拿出证据。 言官们则对这位六品小官大加赞扬,直击万恶之首,弹劾的畅快淋漓。 但淋漓归淋漓,诬告可是死罪呀。要知道这一次可是指名道姓,针对了主帅,皇帝也不可能糊弄了。 但把折子翻出来的谏议大夫却当庭宣布,说那位六品小官手里有确凿的证据。只是这证据事关重大,所以一直秘而不宣,妥善保管。亲陛下当庭将人宣上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示出。 一听有证据,大家都面面相觑。 往里里喷的辩的那都是天马行空捕风捉影,什么带劲说什么,倒还真没什么真凭实据。现在突然来了个有证据的,而且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 都没有准备,无论是心理的还是生理的。 两派都有点惴惴不安起来,言官派则担心要是证据不够力度,那岂不是闹一场大笑话。皇帝的态度已经够暧昧的了,这要是再无功而返,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 反对党则担心要是证据真的有力,那岂不是要翻天了?这可真玩大了。 阮宣汶准了谏议大夫所言,破格宣这位六品县丞上殿问话。 那县丞被太监带上金殿,跪拜叩首,三呼万岁之后。上首的皇帝并未让他起身,而是让他跪着,问他是否真的有证据证明自己弹劾是有根据的? 如果没有证据,则属于诬告。诬告朝廷重臣,惑乱军心,动摇国本,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死罪都不足以抵消。 小小的县丞面无惧色,当场朗朗开口。 “臣确实有证据。”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铜管和一本薄薄的本子,高高举起。 “这里有骠骑大将军南平郡王私通图染逆贼多罗俄什的迷信,请皇帝陛下亲阅。臣还有一本账册,是西北军营历年来私吞饷银倒卖粮草的记录,也请陛下过目。” 他说完,金殿上立刻嗡嗡作响。 那多罗俄什就是图染流亡了的十皇子,想不到竟然和西北军营主帅有勾结?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懵了。 上头阮宣汶也皱起眉,给身边太监一个眼色。 太监立刻把账本和铜管接过,然后查验一番,确认无碍之后交给皇帝。 阮宣汶揭开铜管抽出里面薄薄的羊皮纸匆匆一阅,脸色立刻大变,蹭一下从御座上弹跳起。 “反了,反了!”他怒吼一声,将手里羊皮纸狠狠甩下去。 文武百官都被他天子怒给震住,好半响都没动静。 后来陈阁老挪过去把那飘下来的羊皮纸拾起,匆匆一看,脸色也巨变。 “都给我看看,好好看看,看看我们的大将军都在干些什么好事!”阮宣汶狠狠一挥手,在高高的御座上怒吼。 下面的文武百官将那羊皮纸相互传阅,一个个都看出满头大汗来。 了不得了,这可真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咯。 "什么?要回京?圣旨下了?"杨波瞪大眼,跳起来. 阮承淋点点头,将圣旨拿给她看. 杨波翻开匆匆扫了一遍,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这什么意思?任命你为威武大将军,去西北军营统管三军?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手里的圣旨刷一下合上,她跑过去一把抓住阮承淋的衣袖,瞪大眼问道. “朝廷里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就瞒着我?现在搞成这样你才告诉我?你。。。”杨波胸闷气急,握紧手里的圣旨,恨恨挖他一眼。 阮承淋起身,上前一步想握她的手。 她恨恨一把甩开,退后一步,瞪着他。 “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去西北了?为什么?” 阮承淋皱皱眉。面有难色,欲言又止。最后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 “韦若彤被皇帝以谋反论处,已经下了刑部大狱。” “什么?”杨波惊呼。 “韦若彤造反?怎么可能?他。。。。他怎么可能造反?这一定是诬告,他怎么会真把人给下了刑部去。这绝对是诬告。你得管管这事,不能让一个好人平白蒙冤呀。” 阮承淋叹气,摇摇头。 “这是证据确凿,我也上不上话。” “证据确凿?什么证据?韦若彤根本不可能谋反,怎么会有证据?你。。。。。你在说什么?我不相信韦若彤他会谋反,绝不相信。”杨波越听越不明白,上前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衣袖。 阮承淋握住她的手。 “韦若彤当然不可能造反,但问题是。。。。问题是有人拿到了他和多罗俄什的密信.” “多罗俄什?这是什么人?" "他是图染的第十皇子,本来有望继承大统,但现在已经流亡在外." "图染人?韦若彤为什么要和一个图染人搅和在一起?" "为什么?为了边疆的安宁,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他还能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他自己?"阮承淋摇摇头,苦笑. 杨波皱眉,不语. 为了保持现在的和平局面,西北军营一直都和图染的各种势力有秘密往来.为的就是确保无论哪一个势力上台,都能够继续和天朝保持和平的局面.韦若彤是西北军营的主帅.自然难免和对方有密信往来,这些密信只有当事人能得知,晓得人绝对不超过五个人,这还是连我们加图染人都算上.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竟然给弄到了皇帝跟前."阮承淋缓缓说道.停住,深吸一口气。 “那些信基本上都是当事人的亲笔信,只要一对笔迹就无所遁形.韦若彤里通外国的罪名是坐实了的. 而且此次泄漏出来的是和第十皇子流亡党派的密信,越发的要命.伙同逆贼,意图不轨,朝廷是铁了心要坐实他谋反的罪名.这是要置他于死地." "更可怕的是,这恐怕还只是朝廷和皇帝的第一刀,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裁军,要彻底搞垮西北军营.这是...冲着我来的."阮承淋抿了抿嘴,沉重说道. 杨波停了也不寒而栗,握紧他的手. "那怎么办?这刀已经伸出来了,难道就这样老老实实挨宰?还有韦若彤....他到底也是堂堂统帅,郡王,难道就不能将功折罪?况且他只是和那个什么多罗什通信而已,又不是真的起兵造反,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 "如何网开一面?我也想,可皇帝不想,陈阁老他们不想.我现在只能让朝廷里属于我们西北一派的人上折子稳住皇帝,先拖着,慢慢图谋."阮承淋摇摇头. "可刚刚才打了胜仗,就立刻卸磨杀驴,这算什么事?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杨波摇晃他的手臂,疾呼. "当然不能眼看这韦若彤去死,我自然是要搭救他的.但这事恐怕不容易,非得从长计议不可,心急是急不来的,我已经派人打点过了刑部,里面不会为难他.只是,,,,即便最好的结局,恐怕也是贬斥和流放.现在能考虑的是尽量保住他的性命.这但凡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下面的臣子背着自己搞小动作,即便臣子们可能是为了国家好,但上位者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更何况对皇帝来说,他针对的并不是韦若彤,而是整个军队,而是我.这第一步就来的这么凶,这么狠,看来他真是等不急了,等不急要除掉我这个心头大患."阮承淋幽幽说道. "他想干什么?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就不怕这样搞下去,没人在替他卖命吗?"杨波听了心里焦急万分,激愤说道. 阮承淋叹口气. "天底下能打仗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了我,没有了韦若彤,他自然能找到人代替.他忌讳的是西北军营拥军自重,这么多兵力不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他怎能安心!" "那难道给了他,他就能安心了吗?"杨波又问. "当然不.对皇帝来说,恐怕只要威胁继续存在,他就不会彻底安心." "那既然他要针对你,针对西北军营.为什么还要你去西北?他难道就不怕你们串联起来对付他?那么多兵力,他就甘心情愿,放心大胆的交给你了?"杨波还是不解.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或许他这正是欲擒故纵之计,就是要让我们先动手,他好有明目出手.但问题是,那么多兵力,他就真不忌惮?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不安."阮承淋幽幽叹口气,说道. “那就别去了,就说你病了,让他派别人去。”杨波提议。 阮承淋苦笑一声摇摇头。 “真要那样岂不也称了他的心,他就真派人过去接管了,到时候怎么办?” “那。。。。那到底该怎么办?”杨波急了,眼泪都快冒出,直跺脚. "去我自然是要去的,这么多兵力,我不去不行.不管他要干什么,我都不能自乱了阵脚.敌不动,我不动.这么多人,他想一口吃下去,也得掂量会不会撑着了.唉,我只是不放心猴子你."他说着,伸手抚了抚杨波的头. 杨波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拥抱住他的腰,将自己整个缩进他怀里."那我跟你一起去西北,我跟着你,我不离开你." "胡闹,说什么傻话.且不说哪有出征带老婆去的,就说西北那苦寒之地,你怎么受得了." "我不怕苦,我能吃苦." "我舍不得你吃苦,舍不得你这张脸被那刀子似的风霜给割坏了,舍不得你喝那苦水,舍不得你睡那石头炕.我的猴子,我舍不得你呀." 杨波眼泪扑扑直掉,扁着嘴看着他. "我也舍不得你,你不在,我心里害怕,没底." "不怕不怕,这晋地还是安全的,只是猴子你千万不能出去,出去了,我手再宽也有护不住的地方.晋地的守备是我的老部下,知府也是我的门生,他们会保护好你的,你尽可以安心....只是....倘若陛下他...."阮承淋说着说着,停住,面露担忧之色,欲言又止. 杨波抱住他,紧紧的. "你放心,哪怕他来圣旨让我回京城,我也不去.我装病装傻装疯,我就是不去.我就在咱们的家里等着你,等着你回家.我哪儿也不去." 阮承淋也抱紧她,深深的叹息,重重的抚摸她的背. "好猴子,我的好猴子." 整理好行装后眼看临行在即,杨波和阮承淋就整天腻在一起,抓紧时间享受两人独处的最后时光. 出发前一天晚上,在纱帐里,杨波拿出一个用百宝嵌的漆盒,巴掌大,郑重其事的交给阮承淋. 阮承淋不解,接过,凑在微软的灯火下看了看. "这是什么?" 杨波抿了抿嘴,面色凝重. "你打开,自己看." 阮承淋看看她,然后将漆盒打开,看到里面锦绸上一张叠成四方的薄纸.捏起,展开,就着灯光扫了一遍,立刻脸色大变,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这是.....这是....." 杨波郑重点头,柔软酥白的双手回握他. "这东西...你怎么.....会有?"阮承淋将那纸叠好,握紧. 杨波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都是些成年往事了,他有求于我,我要挟他,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阮承淋将她搅到怀里拥住. "我的好猴子,这可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杨波也回抱他. "这东西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如今交给你.他们父子两个的性格.....你我心里都明白.我就是信不过他们,所以留了这道密诏.你好好拿着,倘若他真对你不仁不义,你就把这东西拿出来,领着你四十万大军,别跟他客气."她咬牙切齿,恨恨说道. "猴子,别这样,别这样.我不希望你碰这些,让我保护你,一切都冲着我来就好,你什么也别沾." 杨波将自己紧紧贴在他怀里,倾听他有力的心跳,闭上眼,神色温婉柔顺. "我不碰,我不沾,我就在你怀里,你保护我,你一定要保护我." 阮承淋点头,微微冒出胡渣的下巴摩挲过她的额头,些许刺痒的感觉. 感触到他喷出的温热气息,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抱之中,倾听他有力的心跳,杨波感到平静而安宁. 她相信他,相信自己的选择. 吉乐三年七月,天气炎热,酷暑难耐。 知了发了疯似的在枝头狂叫,叫的人心烦意乱,肝火上升. 皇帝一声令下,皇宫里所有树上的知了都被抓了个干净,总算有了几年清净.但没了那知了知了的叫声,沉闷的酷暑却愈发令人懊恼起来.酷热和寂静就像是压在人心头上沉甸甸的石磨,不堪重负. 言官们对皇帝抓知了这件事保持了集体沉默,因为这一次他们有更热闹更有价值的事情要批判和辩论. 那就是裁军. 从春天一直扯皮到夏天,裁军的事情依然犹如一头乱麻,四方混战,不可开交. 韦若彤的谋反案也一直搁着,西北军营连同晋王余党的干预,这案子已经审不下去,就在通敌为国,还是通敌谋私上扯皮不停. 虽然图染已经第三次上表称臣,边疆也出现了难得的安宁,但就裁军到底该不该还是谈不拢. 图染虽然不闹腾了,但流亡出去的第十皇子却依然没有抓到,这主据说已经流窜到了回回境内,正在搞一些小动作.回回各部都蠢蠢欲动,西北表面的平静下依然暗涌不断. 每天上朝就看着言官们口水战打得火热,事情却毫无进展,皇帝阮宣炆是懊恼在心头,有气发不出. 知道裁军难,但没想到就这么难. 一道道折子都摆在自己面前,泾渭分明.西北军营来的都是请罪折子,名为请罪实为逼宫.口口声声降罪,该死,难道他这个做皇帝的就真能给他们一个个定罪,而他们又会心甘情愿地去该死吗?他们这是逼着他表态,逼着他放弃裁军的念头,继续养着这一颗心头大患. 言官一派,朝廷清流,外加陈阁老一党则是支持裁军.可都是文生,说话说说厉害,摇摇笔杆子儿子.怎么搞定那一帮远在塞外的武夫,才是重点. 外面天气闷热,这朝堂里也很闷很热,阮宣炆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要爆发的力量在冲撞着,嚣叫着,但却不得不忍住.韦若彤的案子他一直认为是一个打开局面的切口,但没想到这个罪名,韦若彤竟然一个人都扛了下来,没能扯出其他人. 在西北军营布置下的探子最近也一直没有什么好消息带给他,晋王在军营里深居简出,避不见客,活得比清教徒还简单.显然是在避讳他,提防他. 然而就在他等待着阮承淋有所举动的时候,密探终于给他带来了一个颇有价值的信息.但这个信息却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个极糟糕的坏消息. 拿到密报他匆匆一看,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差点就站不住. 吴玉春在旁边上前想扶他,被他一个凌厉眼神制止. 阮宣炆自己扶着大案稳住,深吸一口气,伸出手. "去,把杨浩给朕找来.秘密的." "是,奴婢这就叫人去传."吴玉春立刻答应,后退着出去. 阮宣炆在含章殿等着杨浩. 杨浩一进去连头也不敢抬,上前跪下就磕头行礼. 阮宣炆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吴玉春立刻上前去扶了杨浩一下,杨浩起身,依然低着头,只是小心翼翼瞥了吴玉春一眼.看到吴玉春一脸谨慎小心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提溜起心神. 阮宣炆依然不说话,只是给了吴玉春一个眼神. 这奴婢立刻心领神会,悄悄退下去,把门捎带上. 杨浩依然低着头微微躬身站在下面,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来,看看这个."阮宣炆拿起桌案上的密报,朝他扬了扬. 杨浩眼皮一撩,飞快瞥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接过. 拿在手里展开匆匆一看,脸色一变.抬头就看到阮宣炆注视着自己的敏锐目光.立刻又低下,心里惴惴不安. "别端着不说话,朕叫你来不是让你站着的,说说你的看法."阮宣炆注视着他说道. 杨浩深吸一口气,握着手里的密报,微微抬起头. "陛下....这消息.....可确切?" 阮宣炆皱眉,沉默了片刻. "尚不确切,但就怕空穴不来风." 杨浩眼神微微一动. "陛下....晋王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恕臣直言,先皇怎么会给他这种东西?这说不通呀."他小心翼翼说道. 阮宣炆沉默,抿了抿嘴,皱着眉,似有难言之隐. 杨浩微微上前. "陛下,会不会只是晋王的虚晃一枪?" 阮宣炆看他一眼,神色依然凝重.伸手捻起桌上另外一个密报,递过去. 杨浩神色移动,伸出双手小心接过. 阮宣炆不语,只是点了点那个密报,让他看. 杨浩这才展开,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脸色比方才还难看几分.不光脸色难看,双手都抖起来,冷汗刷刷的冒出. 他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就叩. "陛下.....陛下....臣该死,臣罪该万死."惊慌失措呼道. "起来,"阮宣炆沉着脸低吼一声. "朕是找你来说事,不是来听你说该死不该死." 杨浩用衣袖把脸上的冷汗擦了擦,这才起身,低着头微微喘气. "你怎么看?"阮宣炆问道. 杨浩深吸一口气,撩起眼皮看着他.察觉他脸上并没有愠色,是真的在问意见而已,于是心稍微宽了宽. 垂眉思量片刻,他缓缓说道. "陛下,不是臣妄言,如果密报属实,陛下不得不防呀." 阮宣炆沉思,缓缓闭上眼,露出一个些许受伤的表情.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神色悲凉. "其实说起来,朕本不想信,但事关你妹妹杨波,朕不得不信." 他微微睁开眼,看着杨浩. 杨浩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急忙低下头,不敢言语. "你妹妹....好本事呀." "陛下,臣惶恐!"杨浩急忙又跪下,俯首. 阮宣炆摇摇头,微微苦笑,朝他抬了抬手. "起来吧.她是她,你是你.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然是要管着夫家的.怨不得她.只是朕没想到,她竟然能让先帝写这样的东西来制朕.朕才应该惶恐, 应该担忧呀。"他幽幽叹气说道. 杨浩听他这么说哪里还敢起来,只俯首磕头,口称该死. "起来吧,事到如今,也不是该死不该死的问题了.是朕当如何应对?"阮宣炆说道. 杨浩依然不敢起,只是抬起头,看向他. "陛下,臣虽然相信阿水她敢这么做敢这么为,可这东西到底谁也没真见过,能确信吗?" "不管是真是假,朕总得有个对应.不然等人家真拿出这尚方宝剑来,就来不及了." "陛下,恕臣直言,倘若晋王手里真有这个,那陛下还真拿不出什么对策." 阮宣炆点点头. "是啊,朕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忤逆先皇,难啊." "陛下,维今之计,只能暗暗查访这东西是否确实.一旦确实,则需...."说道一半,杨浩停住,不敢再说下去. 阮宣炆看着他,明白他不敢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幽幽叹气,摇摇头,神色为难. "如果查到是真,即便朕弄到手,那又当如何?这样的东西....能如何处置?" 杨浩眼珠一转,抬头说道. "陛下,这密诏是真是假尚未确定.臣认为,先帝倘若有什么密诏,也该留在中宫,那必然是假诏,陛下当查处,验明真伪,以儆效尤.倘若晋王真敢假拟遗诏,胁迫天子,那就是谋反忤逆之罪.陛下,当治其罪."说完,他重重磕头,以示郑重. 阮宣炆看着他好一会,最后嘴角微微一挑,不露痕迹一笑. "杨爱卿起来吧,站着说话就行了,老是跪着,朕于心不忍." "谢陛下恩典."杨浩这才慢慢起身. "唉,爱卿说的是呀.朕方才当局者迷了,实在是事出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慌乱不堪.爱卿这么一说道.朕心里就清楚了许多.爱卿说的对,先帝的遗诏岂会流出宫外.太后手里没有,朕手里没有,难得晋王手里就会有?有什么遗诏,必然是子虚乌有.这恐怕要么是探子错报,要么就是晋王信口雌黄.只是先帝遗诏到底非同小可.岂是可以信口雌黄之物?事关先帝和朕的名声,不得不谨慎行事.朕想,还是秘密的调查一番吧.只是这事总得找一位可靠能干之人来做,朕方能安心.朕心烦意乱,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人合适,不如爱卿帮朕想想看,看有什么人合适?" 杨浩急忙躬身作揖. "陛下谬赞了,臣惶恐之极.臣子为陛下分忧乃是本事,何来帮忙之说.陛下问臣,臣就说.陛下....臣斗胆举荐北门宫楼都尉副使杨涛." "杨涛?不就是.....你那个会划龙舟的小弟弟." "正是臣的弟弟." "哦,倒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只是....会不会不够妥当?毕竟年纪太轻了些." "陛下,臣的四弟虽然年轻,但心思缜密,办事妥当.前些日子图染国本之争,他也参与其中,行事颇有大体.最重要的是....."他抬起头,看向阮宣炆. "陛下,这不仅是臣的四弟,也是晋王妃的胞弟呀." "是极,你不说朕到差点忘了,不错不错,由这样的人去,晋王也不会感觉尴尬别扭.自家人办事比较安心牢靠,行动起来也方便些." "陛下,臣子是天子的臣子.臣子眼里只有天子."杨浩朗朗说道. 阮宣炆轻笑一声. "好了好了,杨爱卿的忠心朕明白的." "陛下,我杨家一门俱是忠心耿耿,陛下明鉴." "朕明白的,好,此事就依杨爱卿的主意去办吧.务必要办的妥妥贴贴." "是,臣明白."杨浩立刻跪地磕头,朗声应道. 对于杨涛这个小舅子,阮承淋觉得自己并不太了解。 这个年轻人他也是在京城里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么几面,当时印象最深之处就是和杨波实在是很像。 按说男人和女人的长相其实很不一样,但这对姐弟只需看一眼就明白是一母同胞所生,眉眼唇鼻间总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若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那便是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 杨波是一个美人,所以杨涛自然也是一个颇俊俏的年轻人。身上带着一种贵公子特有的高傲和冷淡,但笑起来还是爽朗和气。 据说这位贵公子是因为得罪了上司,于是被贬斥回家的。在家中无聊之余来到晋地投奔姐姐,然后经由杨波的推荐索性又混到了西北军营。 但阮承淋明白这样的人事调动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得罪上司的理由,京城里的禁军可不是随便可以调动的。 经过一番调查之后得知,原来这事还和自己有关。这杨涛到底是杨波的胞弟,杨波则是他晋王的妃子,而他是西北军营的幕后,所以,这其实是皇帝在肃清外敌,把可疑之人赶离身边而已。 同时遭到调职的还有兵部尚书杨浩,据说因为韦若彤这件案子上的不得力和千丝万缕的连带关系,已经被调离的兵部,现在在户部任一个闲职,搁置起来。 显然,皇帝已经不光开始针对西北军营和晋王旧部,也开始针对杨家。大约,皇帝认为杨家和靖王府是一丘之貉。 照顾一下自己心爱之人的弟弟,对阮承淋来说是他分内之事。所以杨涛一到他就把人安置在自己贴身的卫队之中,也并不是指望这公子哥保护自己,实则是放在身边保护他。 自入秋以来,塞外的夜里已经滴水成冰。他原本担心苦寒之地,这位公子哥可能会吃不消。但杨涛的表现很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非但从来没有抱怨生活辛苦,反而自得其乐,很快就融入到军营生活之中。 近卫部队虽然不用出超打仗,但也要每日轮班守护自己,白天站岗,夜晚值夜。 杨涛从来不以自己是晋王小舅子的身份而要求大家特殊对待,反而力求和普通士兵一样,轮值换岗。无论是白天又或黑夜,从不懈怠。 有时候阮承淋也心疼这孩子,夜里滴水成冰,白天风沙滚滚,好端端一个贵公子转眼就变成了个糙爷们。不晓得被阿水知道了,会不会抱怨自己没照顾好这个小弟弟。 但杨涛这种吃苦耐劳,丝毫不抱怨,努力表现的诚恳态度还是十分令他欣慰。这个小舅子没有丢他的脸,没有丢他姐姐的脸,也没有丢他杨家的脸。 然而,在临近冬天的一个深夜发生的刺客事件,则让所有人都彻底对这位贵公子另眼相看。 冬天的塞外是一冰雪的世界,一入夜,所有的士兵都恨不得抱着火炉缩进被窝再也不出来。 轮到值夜的人没有办法。只能靠在火堆边取暖。 深夜里的军营是安静的,即便这里积聚了那么多男人,但这样的寒冷还是冻僵了所有人的热血激情。 除了远处的几声狼嚎和风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动静。 虽然值夜,但也分屋内屋外。这一夜杨涛的运气算好也不算好,他轮到值夜,但是屋里的班。 阮承淋很早就睡了,这几天天气不好,他身上的陈伤又起。军医看过后开了不少药,煎熬了他服下,早早就休息。 杨涛就守在外间,屋里烧着炭盆,驱散寒意。只是暖融融的,引人瞌睡。 为了抵御瞌睡,杨涛拿了本书看,结果是越看越想睡。他从小就不是看书的料,只是没想到看闲书也挡不住睡意。 但里面睡着主帅,他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就起身去打开窗,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刀子似的凉意刷刷就刮过脸,一下就清醒了许多。 于是他就让这窗半开着,免得自己被炭火熏得睡着。 结果,还没等他转身,就听到外面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呼呼的寒风里伴随着一两声刀戈撞击的金石之声,随后一声暴喝响起。 “来人啊,有刺客!” 刺客?杨涛乍一听到这两个字,愣了愣。 这一愣,眼前就腾的扑进一团漆黑,一抹刀光。 刺客! 他到底是年轻人,反应尤其敏捷迅速,再加上在大内禁军图染沙场上的历练,拔刀杀人御敌滴他来说,已经是小菜一碟。 所以眼前刀光一闪,他脑子里还没反应,身体已经自己行动拔刀相向。 听到刀剑撞击之声,阮承淋立刻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等他披上衣服出来看时,刺客已经被杨涛斩杀于外室。 外室窗户破了半扇,屋内桌椅凌乱,正中躺着一具尸体。 杨涛手持利剑,鲜血从雪亮的剑身上淌过,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的血花。 虽然血并不多,但屋子里依然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听到动静,杨涛抬起头,手中的剑舞一个剑花,持在当胸,目光凌厉射向身后。看到是阮承淋,愣了一下,却依然没有放松,似乎仍沉浸在肃杀之中。 阮承淋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三步远处,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微微皱眉。 杨涛就在这一皱眉间缓缓放松下来,胸口的剑落下,去挑那刺客蒙着的面纱。 挑开一看,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在人堆里眨眼就认不清。 阮承淋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意欲蹲下身看。 “晋王小心,恐怕有毒。”杨涛上前一步阻拦。 阮承淋心想有道理,于是后退一步。 杨涛用手里的剑挑那尸体身上的衣物,并没有发现什么。 在他挑动尸体的时候,阮承淋留心观察一下,发现刺客是被杨涛当心一剑刺死的。剑口狭窄,又狠又准。他抬眼瞥了杨涛一眼,这个俊俏的年轻人侧脸冷面,仔细的审查那具尸体,表情冷漠沉着。那双酷似杨波的乌黑大眼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嗜血的冷酷,带着一种兽性。 阮承淋心里有一些不舒服,大约看到这样酷似杨波的脸上带着这种可怕的表情,令他觉得难以接受。但男人到底和女人不同,想到这里,他也就释怀。 杨涛是杨涛,杨波是杨波。再说杨涛到底是上过沙场的军人,有一点嗜血兽性也在所难免。沙场上不怕男人如狼似虎,就怕如羊似兔,那可只剩下挨宰的份。 近卫部队很快在他的屋前汇合,为首的将士进来向他汇报刺客已经全部被清剿。 杨涛收起手中的剑,退到一边。 阮承淋一遍看汇报一遍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手臂上有伤,于是让人叫军医来给他看看。 杨涛经他提醒才发现自己竟然受了伤,但似乎觉得并不严重,只是撩起嘴笑了笑。 这一笑阳光灿烂,脸上的肃杀阴狠之色立刻消失殆尽。 阮承淋想这孩子还是应该多笑笑才行,笑起来的模样就更像年轻时候的杨波了,很好看。 “对了,抓到活口没?”他问道。 单膝跪地禀告的将士面露难色,但依然老老实实的回报。 “禀告大将军,没有留下活口。” 阮承淋微微皱眉。 “属下们已经尽力留活口,但没想到这些刺客都在嘴里塞了毒药,发现苗头不对就都自尽。属下们实在来不及。。。。。。” 阮承淋摆摆手。 “不要紧,这些都是死士,经受过严格的训练。好了,今晚的事不要声张,这些尸体就都拖下去就地掩埋。大家都散了吧。” “是,晋王。”将士领命,退下去。 杨涛在军医的帮助下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阮承淋走过去亲自看了看。 “杨涛你身上有伤,也下去休息吧。” “大将军,我没事。今天是我轮值,等天亮了我再出去。”杨涛站起身,朗声道。 阮承淋看看他,他也理直气壮昂首挺胸的回视自己,于是微微一笑,瞥了旁边的军医一眼,军医点点头,示意杨涛的伤口没什么大碍。 “好吧,那就留下吧,等天亮了再下去休息。”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同意。 “是,大将军。”杨涛咧嘴一笑,挺胸应道。 阮承淋点点头,伸手拍拍他的肩,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大氅,回到里面去休息。 对这个小舅子的表现,他还真没话说。 经过这一次刺客事件,杨涛在西北军营尤其是晋王近卫部队里的声望更加高涨。但这位贵公子却依然谦和尽职,于是越发令人敬佩。 对阮承淋来说,小舅子这么靠得住,他自然很欣慰。 刺客事件虽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但却也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头。 他不可能不怀疑到这些刺客死士是京城里那位派来的,但这样的话即便是对身边的亲信,他也不能说出口。 从情理上他不愿意相信京城里那位已经忌惮自己忌惮到派人刺杀他,但除了那一位又还有谁如此嫉恨自己,又搞得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刺客一共来了五个,人不多,但五个人混进西北军营,杀到他卧室里。这份能耐可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除了那一位,还能谁谁?谁能这么大手笔,谁能下这样的狠手? 难道所谓皇家。。。。。。在权利面前就只能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真的感到很失望,很沮丧。 他从来没有谋反的想法,也从来不想取代那一位。可有些事情看来并不是你想不想就能解决,关键在于对方认为你想不想。 对方显然认为他想,所以就单方面决定处之而后快。 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办?继续隐忍?还是反击? 他犹豫不决。 眼光不由瞥到藏在暗格里的那张薄纸。。。。。。他最终还是移开目光,皱眉摇头。 不不,还没到这个时候。皇帝既然派刺客,就表示还没有决定真的扯破脸皮。 他还是再看看吧。 杨涛其实并不知道临行前自己三哥所交代要找的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三哥说的隐晦而神秘,只是让他留意晋王身边是否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才算是非常重要呢?金银财宝?神兵利器?又或者什么里通外国,勾结大臣的证据? 对,他明白,三哥和皇帝跟晋王不对头,意欲拿些把柄之罪,除之而后快。 他虽然年纪小,平时沉默寡言,但并不代表他不明白有些事情。 在皇宫里混,跟着自家四个朝廷大臣住一起,有些东西耳濡目染之间就学会了辨别。 也正因为这样一份耳濡目染,所以当他发现晋王内室有一个暗格时,自然也明白这里面恐怕就是三哥要他找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暗格里只有一只巴掌大的紫檀盒子,上面嵌着百宝嵌,妆饰成一个如意八宝的图案。说起来这盒子不算多贵重,但也有些分量。 拿在手里,他掂量了掂量,下意识伸手就打开了盒子,里面只有一张叠成四方的薄纸。 他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但那只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 以后很多次回想起这一瞬间,他都认为这是自己一种对危险事物辨别的天生直觉。 虽然好奇心促使他想看这盒子里的薄纸到底是什么,但这种直觉却牢牢地制止了他。这是正确的,往后很多次,都是这一种直觉指示他远离危险。 他把盒子重新盖上,然后带着盒子离开,转手就交给了隐藏在军队里的内应。 看着那个陌生人带走这一只盒子,他心绪万千。 他不知道这只盒子里的东西会带给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皇帝和三哥需要的东西。这东西被带走,究竟会导致一个什么后果?他当时也无从得知。 对于自己身上背负的这个神秘使命,他其实知道的更少,他只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但为何自己会这样执着地选择站在皇帝一边?他在当时和以后都想了很多遍,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为什么?大约就是下意识的,遵从一种惯性而已。 又或者是从小受到的君臣纲常所致,无论君王对错,为臣子者也当尽力去办妥? 他说不清楚。 盒子被带走后,他始终处于一种惴惴不安的惊恐之中。到底是一种偷窃行为,每时每刻都深怕被晋王察觉。这样的担忧直接导致他伤口恶化,病情有所反复。 于是乎,晋王体恤他有伤在身,便放他一个小假,在自己的屋子里休养。 他所幸也躲在屋子里逃避,免得面对这个对自己颇不错的姐夫而产生那种难挨的内疚感。 有时候他甚至想,那盒子里的会不会其实只不过是自己姐姐给姐夫的情书而已。姐姐和晋王的恩爱情深是京城乃至整个朝堂都知晓的,他们俩的结合是父母最欣慰的事。 对于姐姐,他感情并不深。依稀记得小时候他喜欢跟姐姐玩,但姐姐喜欢跟着三哥玩,常常嫌弃自己。还记得她很喜欢捏自己的脸蛋,偷偷打自己几下,或者在自己跟着她的时候哄骗他回去。 等他年纪长了些,这个姐姐就进宫伺候太子殿下去了。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从年幼到年少,是一个质的转变。对姐姐也是,十几年的宫廷沉浮,将她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生生磨成了一个总是带着一种疏远暧昧神秘莫测微笑的女子。 跟他记忆里的很不一样,但姐姐依然不变的是美丽。 姐姐是美丽的,一颦一笑都带着一种莫名的风情。有点少女的天真,又带着女人的忧郁。有些神经质的多愁善感,但偶尔又会露出那种令人心头发颤的阴冷。 小时候姐姐喜欢笑又喜欢哭,无论笑还是哭都是那么惊天动地,那么直截了当。她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她所有的情绪,然后牵动着全家的心。 父亲总是被姐姐的调皮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但再气也只有罚跪祠堂,从来不打也不骂,一种浓浓的宠溺。 母亲总是爱怜地搂着姐姐,她笑她也笑,她哭她也哭,好似这块肉依然连在娘的心口上,甜的苦的酸的辣的疼的痛的,无一不牵动着娘的心。 奶奶也是极宠爱姐姐的,全家就只有姐姐一个女孩子,她就是特殊的唯一的。无论是老的小的,只要是男孩子都得迁就这唯一的女孩子。谁让她是独一无二的呢。 所以,姐姐是家里最牵动人心的宝贝,牢牢占据着所有人的关心和宠爱。 即便是最受她连累,最倒霉的三哥,也心甘情愿地替她挨罚挨打挨骂,从来不心生抱怨。 他有时候真的替三哥不值,也许就只是这一个小小的不值得,在他心里种下一棵看不见的小苗。生根发芽,逐渐成长,最后就彻底地离间了这个唯一的姐姐和自己之间的血肉亲情。 时间和空间的隔离,是一种可怕的距离。 即便是血缘也迈不过去。 十几年,姐姐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美丽,神秘,但危险而疏远。 他有时甚至想,姐姐这十几年所受的苦可能就是为了偿还她前十几年所受到的过多的宠爱吧?但每次这么想都令他有种羞耻感和愧疚感,毕竟姐姐在宫里九死一生,说起来也大半是为了这个家在付出。 一边是处于道义和理智的感激,一边却是无法解释的莫名抗拒和疏远,两种矛盾的情感折磨着他。 他不喜欢姐姐,但又为这种不喜欢充满了罪恶感。 关五从小生长在江南,西北苦难之地对他来说真是太艰苦了。但为了一千两银子的买卖,他还是忍着。 他在江南摆一个小字画摊子,表面上卖点扇面春联代写书信刻点章,纯粹一个小本买卖。但就是这个小本买卖,他家里养着五十亩地,三房妻妾和四五个孩子,还有一所地处闹市但位置隐蔽的三进四间大瓦房。 没错,一个小字画摊是养不起这一份家业的。他也并不是指着字画摊过日子,他的手艺是刻章和模仿别人的字迹,干点不那么干净的名人字画赝品生意。 这趟一千两银子的差事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差事说轻巧也轻巧说不轻巧也不轻巧。正经的活只有一点,就是模仿一个人的字自己写一份字据,只是要远去西北。 去那么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陌生人,关五自然是不放心的。 但来人很大方,一出手就把一千两银子当面付了。白花花一大箱的银子闪得关五眼睛都花了,真是财迷眼,心都打颤。 到嘴边的肉不吃,这可说不过去。 看在钱的份上,关五同意了。 一个能出得起一千两银子请他过去的人,绝对不是来谋财害命。 于是把家里的人都安顿好了,他就跟着这个陌生人上路。 一路上他也是留了心神的,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陌生人年纪一大把,身子骨似乎很不好,穿着一身贵重的裘皮,裹得严严实实的。即便如此,也时常拿着块帕子捂着嘴咳嗽,一咳嗽起来那肺喘得就跟拉破风箱似的,听得人慎得慌。真替这老爷子捏把汗。 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侍童,眉清目秀,面白无须,模样还挺讨喜,只可惜是个哑巴。 关五也是个见过点世面的,料定这两个恐怕是宫里出来的太监。只是搞不清这两个太监找他仿什么人的字? 老太监给他几张纸,都是些只言片语,就让他仿着那个笔迹练。 这一路就坐了快一个月的车才赶到西北边塞,然后住进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院里。小院子除了他们三人就再没有其他人光顾。 平时老太监就窝在自己的屋里吃药养病,偶尔来看看关五的字练得如何。老太监身子骨不行,眼睛却刁得很。一点不像他都能一眼就看出,严厉得指示关五改好。 关五有些受不了他的苛刻挑剔,但看在一千两银子的份上,也就忍着。 小太监就负责照顾老太监和自己的衣食住行,干活挺麻利,就是个哑巴,说不得话。 关五一边忍受西北的苦寒,一边就窝在屋里练字。 一晃一个半月过去,竟一次也没有走出过院子。 这天夜里,关五发现小太监鬼鬼祟祟地领了个人进来到老太监屋里,关了门半天没出来。等天亮时,关五就被叫到老太监屋里。 老太监交给他一张纸,上面写了许多字,让他立刻写一遍,看仿得如何了。 关五凝神写了一遍,老太监看了,频频点头。 关五面有得意之色,对自己这份手艺还是颇有些心得。 但老太监依然挑剔,用朱砂圈出十来个字,让他再看着原本改改。改好了,晚上再来。 关五心里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回去好好改,用心改。 一直改到天黑,关五用过饭后来到老太监屋里,再写了一遍。这回,挑剔的老太监也连连点头。一张菊花似的老脸笑开了花,白粉粉的皱皮脸在油灯下戚戚得有些渗人。 老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薄纸,递到关五跟前。 “照着这写吧。” 关五见着那纸心里就咯噔一下,不敢伸手去接。 他是吃这行饭的,纸,绢之类的东西好坏优劣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那纸不是民间所有,看起来像是大内之物。 这要他仿得莫不是那皇宫里的贵人笔记?这牵扯到那种要命的地方,可不是骗点钱糊口能对付过去的。 “写吧。”老太监催促道,一招手,小太监就捧了家伙什过来铺开。 那纸,那墨,那砚台,那湖笔皆非凡物,看来也都是皇宫里出来的。 “关先生办差事吧。这些可都是原物,用原笔写出来的,才有那种味道。”老太监皮笑肉不笑扯扯嘴角,招呼道。 关五头上冒汗,颤颤巍巍伸出手,将那纸展开,铺平了,一看。 脑子轰隆一下,想也没想便哭腔一阵,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给老太监磕头。 “公公饶命啊,小的可不敢,可不敢。” 老太监阴冷一笑。 “不敢也罢,敢也罢,都这个时候了,关先生难道还能打退堂鼓?” “小的不敢呀,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小的实在不敢。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公公你就绕了小的吧。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罪该万死呀。”关五哭得眼泪鼻涕全下来,浑身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老太监嘿嘿一笑,给身边的小太监一个眼色。 小太监上前,一把就提溜起关五。 关五这才发现这小太监别看小身板,但出手又狠又辣,劲道还颇大。将自己一把扯起不说,还捏着关节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老太监笑眯眯看着他,就像毒蛇看着濒死的青蛙一般。 “关先生,都到这关口了,想退已经来不及。先生上有老下有小就更应该明白事到如今是退不得了。关先生即便不为自己,也改为一家老小着想。还是好好地办差吧,差事办好了,对大家都好。来,小顺子,好好伺候先生写字。” 小太监一点头,把关五提溜到桌前,用干净毛巾把他脸手摸净了,就伺候他笔墨。 关五看着那毒蛇似的一老一少两个太监,知道自己这次怕是要交代了。 面前这一仗薄薄的纸,上面了了几行字,下首一个鲜红的大印,触目惊心,杀气腾腾。 这哪里是一张纸,这是一张催命符呀。 罢了罢了,舍得他一条命,但愿能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 “公公。。。。。。”他拿起笔,停住,抬头看老太监。 老太监眯眼笑。 “关先生安心,办好了差事,保管你一家老小无碍。” “谢。。。。。。谢公公。。。。。。”关五哽咽,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提笔在纸上开始写。 怨天怨地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贪财,结果这下可把小命也折进去咯。 捏着手里这张纸,这么薄,这么轻,可份量却沉甸甸的,像座山似的压在他手 上。 阮宣炆抚了又抚.看了又看,神色凝重,长眉不展,沉默不语. 肚子里有许多的话,脑子有许多的想法,可却无人可说,无大可解,无大可劝。 展开,托平,再次仔细看一遍。依然触目惊心,不忍别开头。 将纸叠好,他握住。眼神微微移动,落在一直跪在地上的老太监头顶。 老太监佝偻着身子,即便这金殿里烧了地垄,熏了暖香,煨着炭盆,却也依然仿 佛不胜寒意,低声咳嗽着,肺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啼喘着。 “起来回话吧。”阮堂炆眼皮一敛,和额悦色道。 吴玉春上前,将老太监扶起。 老太监一边起身,一边嘴里恭敬的回话。 “谢陛下恩典,老奴一真是老了。” 阮宣炆微微一笑。 “唧里,喜公公过谦了。老将出马一个顶三,喜公公这次办差办的好呀。” “都是托陛下的洪福,老奴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己。”喜禄公公眯着眼,佝偻着身子 颤颤巍巍说道。 阮宣炆突然面露一丝伤感,幽幽叹口气,然后朝吴玉昌招了招手。 吴玉春会意,退了出去。 他站起身,手里握着那张薄纸,缓缓走下御座,到喜禄跟前。 “喜公公,你是跟在先皇身边的老人了。” “是,老奴跟了先皇一阵子,难为陛下还记得。 阮宣炆点点头。 “公公,先皇对朕印象如何?”他问道。 喜禄眯着的眼睛闪了闪,低着头,呵呵一笑。 “陛下怎么问起连个?先皇对陛下那是寄予多少厚望,陛下是真龙转世,先帝看在 眼里,喜在心头,是最最看重笔下的。先皇把江山传给陛下,不正是对陛下的无限 期望与肯定。” 阮宣炆点点头。 “是啊,朕也一直是连么想的。只是,现在看到这个东西,不免……有些 -惶恐起来。到底先皇还是信不过朕,要留着这样的东西提防朕。唉……朕 不孝呀,让先皇担忧了。” “陛下!”喜禄悲乎一声,双膝一颤,噗通跪地。 “陛下,陛下怎会如此想?陛下,陛下误会先帝了。 “误会?喜公公此话怎讲?” “陛下,先帝当年也是有难处的。” “怎么说?”阮宣炆瞥他一眼,目光如炬。 喜禄接触到他锐利如剑的目光,背脊上一阵寒意,急忙低下头,磕头如捣蒜。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公公起来回话。公公刚帮了朕的大忙,何罪之有?”阮宣炆微微一笑,缓缓 道。言话虽然客气,但却只说不动。 喜禄自然也不敢起身,自顾自磕头认罪。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老奴早知道这道密召,却一直隐瞒而不报,实属欺君万死知罪。” 阮宣炆了然,但并不想在这上面纠缠,幽幽叹口气。 “公公,朕只是不明白,为何先帝要写这样的东西?” 喜禄抬起头,看他一眼,皇帝年轻的脸庞上笼着淡淡的哀愁,仿佛被这事伤到了心,有点让人不忍。 他低下头,面露悲色,喉咙里哽咽一下。 “陛下,先帝当年也是不得已。实在是为了让杨姑娘,哦不,晋王妃能够去东宫服侍陛下,照料陛下,这才答应下这一道要命的折子。陛下,先帝爷是为了陛下您的安危,才不得已而为之。老奴虽然知道这一道折子,但实在也不忍心说出来,指望着东西晋王妃一辈子用不上,拿不出才好,没想到……”说着,便哭起来。 阮宣炆听了,深吸一口气,长长叹息,半响不言语。 结果如何都外乎两个,无论哪一个都伤人。 如果旨意是先皇的意思,那么父皇不信任自己,留着后手,令人伤心。 如果旨意是阿水的胁迫,那么阿水竟然提防自己到如斯地步,同样令人痛彻心扉。 现在,结果水落石出,也罢,阿水到底是外人,她防着自己总比父皇防着自己舒坦些。 这样也好,反正他欠她,他伤她,他害她,千万种理由她都该提防着自己。她没错,他亦不必由此感到难过。 而他,也终归要那样。 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这又如何呢? 他早已经有所觉悟,做好准备,即便被火烧,被水浸,被情伤,被怨割,他也要跨过去,杀尽所有阻挡,抓住她。 不管她要还是不要,行还是不行,愿还是不愿,他都要强留,强要,强去爱。 他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她乎。 坦然一笑,心冷,心狠,心成磐石,至死不悟,不改,不悔。 深吸一口气,他走过去,俯身将喜禄扶起。 “陛下……”老太监泪眼婆娑,颤颤巍巍起身。 “难为你了,朕也知道你不得已。好了,这事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阮宣炆和颜悦色说道。 喜禄用衣袖拭泪,老脸皱成一团。 “夜深了,朕也泛了,你就退下去休息吧。” “陛下……陛下也保重龙体,老奴……就先去了。”喜禄颤抖施礼。 阮宣炆点点头,眼梢一瞥。在屏风外侯着的吴玉春飘进来,扶起喜禄出去。 眼看着这个老奴婢离去的背影,阮宣炆面露一丝悲凉之色。抿着嘴,他低下头,走到火盆边,将手里紧握着的那道密召投了进去。 薄纸不堪烈焰焚烧,立刻化成一团灰烬,只剩下一缕青烟升起,有气无力袅袅盘旋。 有轻风从窗楞间的缝隙吹入,便将这一缕青烟吹散。 都散了,那一段往事如烟。 吴玉春将喜禄一直扶到屋里坐下。 老太监知道吴玉春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虽然自己有点倚老卖老的本钱,但也不敢得罪这一只当红的炸子鸡。屁股还没沾着椅子就立刻摆手呵呵笑道。 “吴公公劳烦了,劳烦了。送到门口就行了,老奴屋里有小崽子伺候的." 吴玉春也呵呵笑,自顾自扶他坐下。 “喜公公哪里话,陛下让我送公公回来,我自然史要办得妥妥帖帖才行。不然,陛下怪罪下来,木笔可担待不起哟。” “吴公公说笑了,说笑了。吴公公是大忙人,老奴婢这点事,就不劳吴公公了。吴公公去忙吧。”老太监摆手道。 吴玉春撩起脸皮嘿嘿一笑。 “喜公公说的是,我呀,还真有件事得先忙完了才行。” 说完,他朝外面拍了拍手。 立刻进来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手里拖着个红漆盘,上面一个小小的酒盅。看到这副阵仗,喜禄那眯着的双眼一下睁开,脸上的褶子全僵住。 “这……这……” 吴玉春又是嘿嘿一笑,陇着手说道。 “喜公公这就见外了不是,您老也是公里的老人了,难道还瞧不出这点事?” “这……这……我……”喜禄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喜公公,您是先帝爷身边的大红人,陛下老担心着您不跟在先帝爷身边,先帝爷怕在地下多有不便。您老是忠心耿耿之人,必然也能体恤陛下的一番孝心。”吴玉春幽幽说道。 喜禄看看他,又看看那红漆托盘上的酒盅,身体颤抖一下,最终长叹一声。 是极,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是该退了。 在这个皇宫里,知道的越多,活下去的可能就越少。 算了,他也够本了。该享受的该威风的,他都享受过威风过了。 现在,是该陪先帝爷去了。 他悲呛一笑,颤抖着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步上前。 托着漆盘的小太监有些被他吓着,下意识的要退后,却被吴玉春一把从背后扶住。 “还不伺候着。” 小太监把托盘往前一送。 “喜公公,这是陛下赏给你的长寿酒,谢恩吧。” 喜禄停住,双膝跪地,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老奴……谢陛下恩典。” 起身,接过酒盅。一口喝干,悲呛高呼一声。 “先帝,老奴来陪您了。” 不一会,就七窍流血,倒地闭气,死了。 吴玉春伸手按到他脖颈间探了探脉,又探了探鼻息,然后点点头,朝那两个小太监一挥手。 “把地方收拾干净,抬出去化了。” 两个小太监应承下,立刻低头收拾起来。 吴玉春再次看看这个前朝的大太监,突然心生出一丝悲凉之意,但随即这点兔死狐悲就烟消云散。 一想到现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就只剩下自己了,这个内府总管大太监的位置自己坐的稳稳当当,一呼百应,显赫非凡。这一份得意,立刻盈满了他全身。 他精神抖擞一下,昂首阔步出去。 韦若彤秋后处斩的圣旨一出,西北军营动荡不已。还没等边塞把这个消息给消化 干净,第二道第三道圣旨就从内阁发出,连带着一把揪起十几个西北边塞大将,誓 有要把西北边连根拔起的架势。 刀子顷刻间就伸到了所有人眼皮子低下,皇帝这不是要清除顽疾,这是要逼人造 反呐。 皇帝和内阁的刀子已经杀过来了,是伸长脖子挨宰还是举刀反击,这是个问题。 谋反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己,谁也不想沾上。那可不仅仅是成功便成仁的结局, 失败了连仁都没得捞。一旦失败就是反贼,是忤逆,一门老小都将受到牵连,从此 不得翻身。能不反总还是不反的好。 可不反又如何?把脖子伸出去等着挨宰?也这刀口上上舔血之辈所能忍受的耻 辱。一辈子为皇帝卖命,刀枪箭雨里闯过来,到头却落一个身败名裂的结局。 谁甘心?谁也不甘心。 那便当如何呢? 所有人都看着西北军营的主心骨,晋王阮承淋。 他是三朝元老,又是景帝之子,朝中最有威望的王爷。战功赫赫。功勋卓着。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无论是退,是进,都举足轻重。 阮承淋也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但他真不想落到这个地步,可显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取出杨波给自己的密诏。 密诏一出,群情激奋。 皇帝是君,先帝也是君。 以君治君,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顶着这一道密诏,大家就不是反,而是奉旨清君侧,勤王护驾。 这个反字一去掉,大家心里就有轻松起来。没有了顾虑,办事也就雷厉风行起来。 呼喇喇立刻扯起大旗,喊出口号,挥军北上,勤王师,清君侧。 这一路响应者众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想来也是,天朝近半的军队都在西北,其余部队则分为四卫,京卫,洛阳卫,南京卫外加天津卫,这四卫的军队加起来能超过西北,但分散开则不足为惧。 更何况,西北军手里有先帝密诏,那就是王师。谁人违抗阻拦,那就是忤逆先帝的密旨,论罪可是谋逆。 面对圣旨,任谁都得唬一下。 但也有人质疑,先帝的密旨为何会在晋王手里?这密旨来的突然,真假难辨,令人有些怀疑。 但那密旨毕竟也是见过光的,西北的几位大将都见过,清清楚楚是先帝的字迹,还盖着方方正正的鲜红玉玺。 再说又是晋王郑重其事取出,公示给大家,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一路打到天津卫下,在城门处被拦住。 天津卫守备森严,易攻难守。守城的老将又是个极顽冥不化的硬骨头,坚定的君王死忠派。见西北大军开到就紧闭城门,固守不出。 西北军营这边也不像跟他死磕,便送出使者好言相劝,结果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将军一口咬定他们是反贼逆臣,天理不容。使者祭出先帝遗诏,称是奉旨勤王, 怎能说是忤逆? 老将军不认那圣旨,说是伪诏。 使者急了,那纸,那字迹,那玉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么能是伪诏。 老将军说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在天津卫里有前朝内阁旧臣宋阁老。因年事高身体不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经他手过的先帝圣旨少说也有百来道,是真是假让宋阁老看一看便是。 使者不认同,是真是假何需让个老眼昏花之人来看。 老将军就说他们这是心虚,既然心里没鬼,何必怕人看。 使者说这密诏非同小可,也不是他能决定让不让人看的。既然要看,得宋阁老过去那边看,没道理送过来让他们看,万一他们有心毁诏,岂不懊恼? 老将军嗤之以鼻,说这是小人心度君子腹。不过宋阁老光明磊落,倒不是不怕去西北军营那边亲自看看这所谓的先帝遗诏。 使者说那行,他回去禀告一声,立刻回复。 这消息到了西北军营这边,大家也不以为然。 有些老顽固就是这样,非得见着了棺材才掉泪,既然他一定要看,那就让他看好了。手里有遗诏,难道还怕人看不成? 于是乎约好了时间地点,从城头用个结实的箩筐把宋阁老吊下去,随行的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书童,负责扶持着老先生,免得他走路摔跤。 颤颤巍巍的宋阁老拄着拐杖,扶着书童坐着马车到军营里。在团团包围之下,见到了捧出的檀木盒子。 宋阁老意见那盒子就肃然起敬,连连点头。 这是先帝御用之物,错不了。用干净的帕子抹了手,小心翼翼接过盒子打开,从里面双手捧出那一道圣旨,展开。 老先生眯着眼凑过去贴着纸将圣旨看了一遍,又用鼻子闻了一遍,用手抚了一遍。 然后就是沉默。 “到底是真是假?阁老倒是说句话?”旁边的武将急了,一瞪眼吼道。 被人说是伪诏已经够气人,来了个这么快进棺材的老爷子,竟然看了半响又不说话,这不是诚心折腾人嘛。武将都是脾气大性子急的,最受不了这种老学究故作神秘的做派。 宋阁老叹气再叹气,摇头再摇头,搞得旁边的人急死了才蹦出一句。 “这圣旨乃是伪诏,虽然仿得极像,但千真万确是假的。” 真是倚石激起千层浪,差点被炸得旁边的将士们抽刀将这老爷子在现场就跺了。 老爷子碎土被钢刀利刃吓得胡子都抖起来,但到底老学究就是老学究,怕归怕,这文人风骨可不丢。颤颤巍巍指天发誓,就是剁了他也得说,这诏书是假的。晋王私拟伪诏,视同谋反,罪不可恕。 但对那些武将们来说,晋王是他们心目中最敬仰的将军,王爷,头领。现在被这个老头子一口咬成了私拟伪诏的小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定要将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老头剁了泄愤。最后还是晋王拦了下来,让大家稍安勿躁。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看的千真万确的诏书为何宋阁老会说是假的。将人带到里面,细细问个明白。 宋阁老摇摇晃晃进去,奋力扯着脖子说道。 “晋王你虽然让人仿得仔细,这笔墨纸砚俱是宫里旧物,件件不差桩桩不离。可你到底是弄不到玉玺,只能让人仿刻一个。而错就错在了这个玉玺上。” “玉玺有什么不对?”阮承淋不解,取出那密诏,仔细看了看,这章确确实实是玉玺,纹丝不差。 宋阁老哼哼一笑。 “晋王你有所不差,有所不知。那玉玺在先帝大行之前,被摔过一次。据说是因为太早突然病重,先帝一时身体不支,性急之下手里的玉玺就脱手而出,摔在地上,磕破了右下角一道小口子。这道小口子因为平时用的泥多,不大看得出,但仔细查看还是能察觉到此处泥色较别处略深些。这非得看圣旨看多了的人不可察觉,还须得前后有对比。晋王只用以前的诏书上的玉玺仿,自然史不会察觉到这一处不是,于是乎,也便是这一处不是,露了马脚。”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阮承淋一时也被唬一下。 仔细将那诏书再看一遍,委实是察觉不出有这么一处不是?凝眉沉思,回想自己第一次看这诏书,也记不起有这么一处? 这诏书阿水给他的时候是在纱帐里,灯昏光暗,也看不到这么细。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放在檀木盒里妥善藏匿着,也没多看几眼。 怎么就真的成了假的?他想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他不怀疑阿水,阿水在皇宫里十几年,不会不知轻重。但对宋阁老的话,他也不会等闲视之。这老头讲得言辞凿凿,所谓空穴来风。 宋阁老虽然年纪一大把,眼昏腿打颤,但朝堂里的老油条,观颜查色的本事可宝刀不老,眼睛贼得很。见阮承淋沉默片刻就知道他心里也犯嘀咕,于是又浇油添醋道。 “晋王若是不信我的话,我可以让童子去把当年老儿我告老还乡的旨意取来。那可是天宝三年末的圣旨,晋王一对便知。” 阮承淋摆摆手,微微一笑。 “不必了,对不了又如何?我说这圣旨是真的,你说这圣旨是假。你说你的是真,我也可说你的是假。你说有印子是真,我也可以说有印子是假。真真假假也说不清楚。” “怎么会说不清楚呢?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一对便知。”宋阁老急了,嚷嚷起来。 “是啊,一对便知。可这圣旨岂是寻常物?我何必跟你对?要对,我也得拿到京城去在皇帝跟前对。是假的,我甘愿在金殿前受死。是真的,我便要奉旨清君侧。凡事,等到了皇帝跟前,自有定论。好了,阁老也受累了,送客。”阮承淋大手一挥,示意随行将士这将这老头送回天津卫去。 宋阁老听他这么说,心里急,但还真照不出话来反驳。是呀,谁都可以信口说真假,是真是假只有皇帝最清楚,他手里有货真价实的玉玺。要辨也该皇帝来辩。再说晋王到底是亲王,给亲王定罪,也确实只有皇帝可以。他一个告老还乡之人,实在没有这个立场和权利。 将人打发走了,可心里这块大石头却沉甸甸压着,挣扎不开。 手里这道圣旨,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宋阁老为何要说是假?说假于他有什么好处?如果真的是假?那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是阿水给自己的本就是假圣旨?不可能,他绝不怀疑阿水。阿水有千万条理由给自己真圣旨,却没有一条理由给自己假圣旨。 那么难得是圣旨被人换了?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一个寒战,一股阴冷从心底冒出。 虽然整个西北军营都回避着关于先帝遗诏真假这个问题,但嘴上不说并不代表心里没有嘀咕。关于遗诏的真假,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猜测和想法。 人心如水,信赖和信念是堤坝,将流水汇聚守护。一旦这道堤坝有了裂缝,这人心就会乱,会散。这堤坝本来只需防守外来力量的冲击,现在却从内部产生了反力,内外受击之下,愈发摧枯拉朽起来。 西北军营的战线一路开到天津都所向披靡,却在天津城墙下,止步不前。 在这里止步的不仅仅是战线,还包括人心,士气。 在城墙下僵持超过一个月后,几员大将之间的矛盾就凸现出来,粮草军饷问题也紧逼气候。 原本说要加入勤王大军的洛阳卫应该在半个月前就来汇合,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来。南京卫已经明确表示,不与逆贼为伍。 而京城里的京卫也已经抽调出一部分来,带着粮草军饷增援天津卫。同事出发的还有朝廷的圣旨,调南京和洛阳卫前去共同支援天津卫,三卫合一,征讨逆贼反师。 逆贼,反师这个名号一喊出,对西北军营的冲击也颇为强大。 有几员大将本身并不想反,只不过是背朝廷逼着觉得活不下去,这才勤王师,清君侧。现在王师变成了逆贼,绝对不能容忍。 晋王手里的诏书到底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怀疑是颗种子,一旦扎根就会入荆刺似的不需要一点养分也能疯长起来。 谋反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自己死不足惜,拖累一族全家就不值得。 似乎摸到西北军营也该有了异心和异议,朝廷又适时发出诏令。如弃暗投明者,将功折罪,可戴罪立功,并且不追究家人的罪责。 这一道诏令一传到天津城墙下,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想弃暗投明者,呼喇喇就涌出一半多。 原本拧成一股绳一下散开了,就如同散沙乱麻,筑不起高墙捆不住人心,全散了,乱了。 内讧这种事情一向是亲者痛仇者快,眼见着城墙下西北军营内乱起来,三卫合一的保皇之师倒也不急着征讨,在城墙上坐山观虎斗,准备收渔翁利。 面对西北军营崩溃之势,阮承淋也一筹莫展。 他其实和那些所谓弃暗投明者也是一个心态,有些事情做的时候必须一鼓作气,凭着一种信念坚持。一旦这股气这股信念被毁了,这个势就再也造不起来。 遗诏也是他心里的一根定海神针,现在连他自己都信不了这张薄纸,如何又能震服别人相信? 那些想走的人也并没有错,为了家人为了自己而已。他们本来就只是信那一纸诏书,并非是信自己。 当然也有忠诚下属,无论真假都愿追随自己。 可一旦整个军队崩溃分散,又如何还谈得上征讨入京勤王去? 不能勤王,不能清君侧,那岂不就真当成了反贼? 这些人都是跟了他多年的部下,他也不能眼见他们自相残杀起来。 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停下则眼看就要立死,阮承淋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焦虑难当。一路征战跋涉伤筋动骨,体乏困倦。到天津城墙下又正值隆冬,心焦之下不想又受了风寒,一下就激起了陈伤复发,来势汹汹。 都不必等人来剿,眼看着主帅外加大军就要溃散崩塌去。 真是世事无常,变幻莫测。 三卫在天津城里按兵不动看热闹,可这毕竟也不是长久之事。西北军营内乱纷纷,有心人急于投诚立功,立刻将阮承淋陈伤复发,卧病不起的消息走漏出来。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三卫的主帅立刻各自点将领兵,杀将出去。 三路大军来势汹汹,西北军营仓促迎战,溃败之势在所难免。眼看着大军势如破竹朝主帅营帐袭来,誓要把擒贼先擒王。 但其实皇帝在出来时就有诏令,无论如何都不许动这位国之功勋晋王殿下。晋王是陛下的亲叔叔,功勋卓越,战功赫赫,是朝廷中流砥柱。即便有万般不是,也只有皇帝可以治罪。所以闲杂人不得制他,遇见了也得好生礼遇,待会京城面圣了再说。 所以虽然大军来势汹汹,但真到了晋王帐前,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让这位王爷有个好歹万一,那也就不是立功,而是逆旨,死罪! 结果大将军主帅营帐围个水泄不通之后,慢慢包围上去,撩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 原来早在三卫大军发起攻击之前,晋王的死忠心腹们就已经想到了可能会有人将主帅负伤卧病的消息走漏出去。这样的消息一但走漏会有什么后果,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们自然也清楚明白。所以当务之急是想好退路,一旦不好也要力保晋王万无一失。 他们的想法和部署是正确而且及时的,所以三卫军一发动攻击,这些人就开始转移晋王。 在军营被破,帅帐被围之前,一小队死忠精锐部队已经乔装打扮,架着阮承淋偷偷溜之大吉。 但虽然他们这一行突围而出,可是去了大部队的依靠,但凭着这么三十来号人,想要东山再起,当下已经成空。 眼下的有两个,一是晋王有伤有病,这样急行军赶路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他这样虚弱的身体根本受不住长途骑马的颠簸和劳累。必须先立刻找一个地方为晋王疗伤治病,只有等身体好些了,才能继续赶路奔命。二是他们这一行人又将去往何处安身?该退到何处休养生息才是正经? 思来想去,能最终收留他们这一行人的也只有晋王封地所在,晋阳府。 那里有晋王一家老小,外加旧部。想要东山再起,钱财粮食都需要。晋地是个富庶之地,能够成为一个好的根据地,准备长期抗战。 但疗伤治病治所又在何处? 晋王不堪远路颠簸,看来只能就近。但就近又怕三卫的大军追杀而来,大家避之不及。 就在犹豫之际,阮承淋下令,不必停留,径直回晋阳。 他就算死,也要死到自己家里去,绝不能落入皇帝之手。 他令下,这一行人只得咬咬牙,挥鞭赶路,再不敢停留迟疑。 31 监视 房子陵见到杨波时,愣一下,脑子里回想起当年和楚美在隆悦寺里赏桃花。漫天嫣红堆雪,满地落瑛缤纷。花枝交错之间,这一张粉面堪堪比花还娇,比蕊还嫩。 事后那个狂放不羁的宋楚美还在自己耳边念念不忘这一面这缘的绝色佳人,想不到却原来就是晋王妃。 他当年依然从这佳人的嘲弄戏语中隐约猜到她是晋王府的人,但没曾想却是王妃之尊。 她这么年轻,这么娇艳,美得如同一朵怒放中的鲜花,带着一丝肃杀和冷冽,仿佛连看着都会令男人受到伤害。这样的女人,这样一个绝色的佳人,一点像传言中那位在深宫里待了十几年后被先帝赏赐给晋王的老姑娘。 但也许就是这样的人,方才当得起晋王的挥金如土,当得起今上的魂牵梦萦。 皇帝明一道旨意,让诸将不可动晋王分毫。暗一道旨意,给自己,不可动晋王妃分毫。 这一明一暗之间的暧昧幽深,他做臣子的不敢猜也不能猜,但却不得不猜,无法忽视。 站在用晋地老百姓民脂民膏堆砌而成的琼楼玉宇之中,他觉得倍感压力。 上首的女人冷彬彬不怒而威,和这奢华殿堂不相符的是穿得很素淡。 长长的乌发松松绾起,只是漫不经心的插了一根枣红色带点紫罗兰的沉香木簪子。幽幽暗暗的沉香味从上面飘下,有点腐败有点甜腻的味道。 水天色的袍子,陇着白狐比甲,照得她宛如雪地里的仙子,扑面的清冷寡寒。 屋子里的炭盆地垄都成了摆设,森森的冷气袭来,他不由的哆嗦一下。 晋王妃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看着他,质问着他。 一个小小的晋阳府,竟然也敢带着人马,刀戈剪钺的摆出阵仗擅闯晋王府,难道想反了不成? “晋阳府,你好大的胆子!”那声音也似冰柱掷在玉盘上,滴溜溜的翠,冷冰冰的寒。 “小臣岂敢。”房子陵拱手施礼,谦卑道。 “不敢?既然不敢,你这阵仗难道是摆设, 是玩耍?” “臣奉皇帝陛下旨意,不过是来保护王妃而已。” “保护我?”杨波冷冷哼一声,撩唇而笑。 她笑起来总带点孩子气,但孩子气的笑陪着森森的怒目,就显得很不搭调。 “我好好的待在王府里,哪里需要什么保护?只要皇帝他不想着置办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房子陵没料到她竟然敢说皇帝的不是,一时愣一下。 “我乃女着,和需要晋阳府你带着这么多男人来保护我?于情于理,只怕都颇不合适。皇帝并非不知礼数情理之人,晋阳府你不要假传圣旨,搬弄是非。”杨波冷笑着说道。 房子陵依然拱手施礼,神色谦卑恭敬。 “小臣可不敢假拟圣旨,这可是欺群诛灭之罪。王妃莫要这样说,小臣担待不起这等滔天大罪。” 他证据恭敬谦卑,但话却夹枪带棒的,字字句句都讽刺着晋王假拟先帝遗诏的传言。 杨波气得直咬牙。 这个谣言她自然也听到了,是诏书是真是假她自己最清楚,所以她断定这必然是阮宣炆搞的鬼。目的就是抹黑晋王,陷害于他。 但只要晋王能带着军队打过去,到时候拿出遗诏公示天下,一切自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到时候谁是谁非,天下自有公论。 然而她虽然知道了诏书被怀疑的消息,却还不知道西北大军在天津城下兵败的消息。她对自己的丈夫依然充满了希望和期待,却不知他已经受伤患病,正饱受着逃亡的苦难。 这消息的封锁自然是晋阳府房子陵做的好事。自他到晋阳上任起,就领着皇帝陛下的密旨,在晋地多多活动,布下各种暗线埋伏,为的就是将来有个万一,能派上用场。 “好会耍嘴皮子,到不似当年在隆悦寺那般笨嘴拙舌。”杨波冷哼一声。 “好了,说吧,你到底领着什么旨意,要办什么差事?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倘若是拿不出旨意来,就别怪我翻脸不留情。” 房子陵照旧是拱手作揖施礼,丝毫不怠慢于她。 “王妃息怒。小臣此来确实是保护王妃的安全, 这些晋阳屯兵都守在外面,绝不会进入二进门内。王妃只要不出去,就见不到他们,也不会心烦。” “放肆,你这哪里是保护,你这是监禁。我是堂堂晋王妃,我的安危自然有晋王府的府兵来保护,何须要你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杨波怒喝,伸手一掌拍桌案。 花梨木的小茶几震一下,牙白色的茶盏一晃,就溅出些许茶汤。 旁边伺候着的翠妍急忙去了帕子,轻轻拭水渍。 那茶渍沾染上酥白手指,水盈盈好似冻住的凝脂,沁出了汗液。惊艳得房子陵心不由抖一下,揪痛。 他急忙低下头,皱起眉。 自己是来办差,不是来赏佳人。为何他总处处在意这女人的美艳之处? 这样的人,他压根动不了想不得求不到,就连多看几眼都会受灾成祸。 这是皇帝要的人,他只管把人看住,好生回京城就是了。 其他的,不能想也不敢想。 压低了头,他连连告罪。 “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实在是陛下再三叮嘱,小臣不敢怠慢。” “滚,我又不是死了丈夫,没了依靠。我的好歹自然有人照顾,何须你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杨波广袖用力一甩,怒喝,赶人。 房子陵不退反进,却依然不抬头。 “王妃息怒,王妃此言差矣。且不说小臣是有脂在身,单说王妃有人依靠有人照料这一点,恐怕就已经要大打折扣。难道王妃不知道西北大军在天津卫大败,晋王和其旧部已经溃逃出走,不知所踪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杨波蹭一下跳起,震惊。 “王妃,小臣是说,晋王如今逃亡在外,去向生死未卜,又怎么还能照顾王妃?”房子陵简明扼要又说一遍。 杨波听了顿时眼前一黑,身体软绵绵坐倒在椅子里。伸手一把扶住茶几,深吸几口气,这才没完全瘫倒下去。 “怎么会?怎么会?你骗我,你这是骗我。”她依然不相信,喃喃自语。 “王妃,我骗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王妃不信,尽管可以派人去打听,我必不会阻拦。只是王妃你的安危关系重大,恕小臣不能怠慢,无法将人手撤走。”房子陵缓缓说道。 杨波撩开眼皮瞥他一眼,伸手。旁边翠妍急忙将她扶住,紧紧握住她的手。 “走,扶我到里面去。” “是,王妃。”翠妍扶起她,往里面退。 房子陵也不计较她的轻慢,上前一步,朗声说。 “王妃请慢步。” 杨波停住脚步,侧头冷冷瞥他。 “这是我的家,当走当留难道还要你来指挥不成?” “小臣不敢,小臣只是有几句话还须告诉王妃。” “有话就快说吧。” “是,小臣想说。如今晋王殿下生死未卜,福祸未知,晋王府一家老小就全指望着王妃您一个人担当。小臣希望王妃能保重贵体,稳定众心。”他缓缓说道,说完深深施礼。 杨波冷冷一笑。 “这也是他的旨意?” 房子陵低头。 “皇帝陛下自然也希望王妃您平平安安,晋王府里的老老少少也一希望王妃您好好的。毕竟,现在大家伙都指望着您了。” 杨波无声冷笑。 “难为你了,宋大人 。”冷冷一句说完,便扭头就走。 一退回到内殿,杨波就倒在床上,头晕目眩,心悸胸闷。 怎么办?怎么办? 他兵败了,他受伤了,他患病了,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在哪儿?还能不能回来? 无数个问题像疯狗似的扑过来朝她的心一阵撕咬,痛的她都快昏厥过去。 这空间是怎么回来? 起兵有凶险,她自然明白,可为什么会如此快就溃败,她却怎么也想不通? 不行,不行。 她挣扎着起来,使劲抹了抹脸。 那个房子陵有句话说的对,现在整个王府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指望着她了。她不能倒,不能放弃。 不能就凭那姓的一句话,她就真以为起兵失败了。 既然他说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他不会阻拦,那好,她这就派人。 强撑着起身,她眼珠子一转,朝翠妍招招手。 翠妍立刻凑上前。 “去,把你信得过的几个小厮小丫头都给我找来,能找多少找多少,都给我派出去,打探晋王的消息。限他们当日去,三日内回。回来了你先给我过一遍,要是有不可信被人串了口的,都给我打死了事。剩下可信的带来我再问话。”杨波细细交待。 翠妍急忙点。 “是,王妃我这就去办。” “那姓宋的虽然说派出去无妨,但你也得小心些。派出去的人里给我杂些不顶事不牢靠的进去,搅乱他的视听。” “我明白,王妃。” “好,快去吧。事关重大,速战速决。” “是。”翠妍领了命即刻出去办事。 杨波则扶着头,瘫倒在太师椅里,心里七上八下,半点也没个着落起来。 32 败局上 这些人往日里都是趾高气昂的大将军,现在却成了流寇反贼。金甲重铠都脱去,衣衫灰败,形同枯槁,骑着瘦马一脸死灰的到处流浪。 好酒好肉都不曾再有,温香软玉也全成了过眼云烟。曾经的高山白虎如今都成了臭沟老鼠,怎一个狼狈了得。 人心啊,最怕这苦贱来消磨。任你是七尺的汉子,铁打的心肠,一点点的磨,一点点的蚀。削你的意气剥你的风骨,到头来躺在稻草堆里,灰头土脸的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个时候,还有几个人能熬得住? 回头看,从尸骨堆里刨出来的荣华富贵,还没来得及细细享受转眼就又成了草寇。 怎么甘心? 不甘心,则思变。思来想去,也只得拿别人的命自己的良心去再换一个宝贵前程。 当草屋被重重兵甲围住时,阮承淋头发昏,但眼却清明,望过去,坦荡荡的不会避开,而那避开的必然就是出卖了自己的。 竟没想到,避开的有一半。 原来荣华富贵之下,所谓情同兄弟,却也是成空。 也对,真兄弟都时时刻刻谋算着他去死,何况这还不是真兄弟。 但总也有真朋友,难为他们抛家舍业的跟随自己,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他也不忍心。 这跟在他身边好多年的十来个人,立刻分成两派。 一派跪在地上求他的原谅,口口声声叨念大势已去,不如俯首就擒。那皇帝有旨意,不许外人轻易伤晋王性命,定要好生的养着送回京城。诸事等叔侄两个见了面再论。 皇帝念旧情,不如就承这个情。 另一派则将他团团护住,口里呸着,怒目相视。这十几年知人知面不知心,沙场里过来的汉子到头来却吃里扒外,真是人心被狗吃了去。 皇帝的花言巧语也能信?倘若真是不伤及晋王,何至于这样步步紧逼?那所谓的旨意,不过是糊弄外人的障眼法,晋王要是入了京,岂还会有活路? 跪地的便又说,难道不入京就能有活路?这荒郊野岭之所,缺医少药,连吃饱肚子都难,更别提去找大夫给晋王治病。这样下去,晋王的新伤好不了,陈伤压不住,也是死路一条。 现在晋王每日昏迷三四次,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他们也不忍呀。 围着的听了更是怒火中烧,一口啐过去。 不要脸的东西,自己贪生怕死,贪恋宝贵,到头来却还要赖在晋王头上?好兄弟一条心,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死也要死的骨气。 当年御敌厮杀,刀枪无眼,血雨腥风都不曾要去大家的性命,到头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怎一个甘心? 一边苦苦求,一边狠狠骂。 阮承淋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堵在心头。 亲兄弟当年要他死,亲姐姐也不待见自己,景帝也并不喜欢自己,而父亲大人早早离开了自己,现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要出卖自己。真是众叛亲离,生不如死。 唯独心头还有一个挂念,那就是家里的爱妻。 那猴子倘若没有了自己,会如何? 自己受苦受难,要生要死都没什么,但他却不忍心让她担忧难过。 她说无论自己去哪里她都跟着……那倘若自己死了,她是不是也跟着去? 不不不,这么一想就不想死了。 她大好年华,青春正茂,怎么可以死。 可自己又岂能不死?那金銮殿上高高坐着的皇帝容不下他,非要置于死地。 他不得不死,但至少也得死得其所,死的有点价值吧。 于是他咳一声。 “好兄弟!”喘息,伸手向那忠心耿耿的属下。 头发胡须都似鸟窝样的七尺男儿握紧他的手。 “事到如今,也无处可去。我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你们。” “晋王别这么说,兄弟们跟着你,从来不后悔!”虎目含泪,好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阮承淋微微一笑,了然。这天底下没爹疼少娘爱的自己,到底还有这几个好兄弟。血缘啊,其实不靠谱,诚不如这些草莽之交。 “事情已经至此,再说什么也枉然。我是必死之人,但你们却太可惜。等下你们将我置于马上放出去,我将人引开,你们……”他缓缓说,还未说完,就急喘。 “不,晋王,我们要死死在一起!”手握紧,低吼,泪终于流落。灰扑扑死败的脸上划出一道明澈。 阮承淋用力回握,手颤抖。 “听我的命令,你们……走,不要再管我……天地悠悠,终会有你们的去处。不要轻言死,要活……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有未来。” “晋王……不……”那七尺的汉子孩儿般扑到他怀里,不依。 阮承淋搂着他,怒视那些跪地的。 “你们……一起跟着我也十几年。这十几年……我待你们如何?” 众人纷纷低头,羞愧,伏地。 “晋王……” “我知道,你们也不得已。家里都有老小……罢了……但首罪只在我,这些兄弟,你们就睁一眼闭一眼吧。让他们走,如何?” “晋王,兄弟们惭愧,你说如何就如何吧。”伏头哀嚎,也都哭起来。 “走,走吧。”阮承淋将身边的五个人一一推开。 “晋王!” “走!远远的走,再不要回来!”阮承淋别转头,抓紧胸口,屏住一口血,晕眩。 “晋王!”五人高呼。 然远处隆隆马蹄更盛,劈啪火焰更响,绵延不断,笼罩而来。 “还不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活着,也是我一个念想!你们若是跟着我被捉回去,只有死路一条!”阮承淋暴喝,握拳,回首怒目瞪。 这五人如雷轰顶,噗通噗通跪下,重重磕头后才相扶相持,消失于夜幕中。 阮承淋仰头,自茅屋破败的顶看那昏暗黝黑的天。 这样的天,应该是适合逃亡隐匿的吧。 33 败局下 晋王在晋阳郊外山野草屋里束手就擒的消息,由晋阳府房子陵在第一时间告知了晋王妃杨波。 出乎房子陵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杨波很镇定的听完了,别说晕厥过去,她就连脸色都没变,眉头都不挑。 她端着茶碗手稳稳当当,慢悠悠喝了口茶,然后安然放下。 “知道了。” 这简单三个字,将房子陵砸愣在当场。 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在京城的皇帝八百里加急的露布过去,应该也很快要知道了。 可知道了不能解决问题呀。 皇帝要的是两个人,晋王和晋王妃都得回京,完好无损平平安安的回京。 但倘若说抓到了晋王之时,他尚以为这事已经成了一半多。但现在看到晋王妃这幅样子,他反而觉得事情只怕连三分机会都保不住。 晋王现在是在他手里了,可因为耽误了治疗病情加重,命悬一线。 而眼前这个晋王妃听了消息却一脸木然,这到底是真不关心自己老公了,还是……强作镇定? 不关心倒还罢了,强作镇定也无妨。 她要是不关心,那最好。回京享受她的荣华富贵去,岂不两全。 强作镇定也罢,他手里有她关心的人,可以挟制,她还是得乖乖听话。 他就怕她既不是不关心,又不是强镇定,而是心已决然。 决然了,他可还能怎么办? 但到底如何,他还得一探究竟。 于是上前,询问。 “王妃,晋王一路劳顿,新伤不好,陈伤未治,小臣不知该如何?” 杨波瞥他一眼。 “这难道没旨意?” 旨意?她竟然和他说旨意?皇帝的旨意是……他面色一僵。 杨波了然,微微一笑。 “是极了,既然皇帝有旨意,那你就按旨意办。横竖皇帝是最大,圣旨是最高。倘若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呀。” 她说的是极慢,那个死字咬得轻飘飘的,真是一钱不值。 房子陵听得头皮发麻,哪里有这样的女人,自己老公都快死了,她倒还关心圣旨不圣旨。 难道圣旨说要她老公死,她就真一点不管不顾了? 见他发愣瞪眼,杨波目露不悄之色,轻声哼笑。 人都在他们手里了,是生是死难道还由得她和晋王来定?既然生死已经不由自己,那索性就抛开。 她也不是没经历过的,且那样的出身,难道还能怕死?即使是死,也不会落了自己的风骨和教养。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死死都拽在别人手里把玩捉弄,犹如猫戏老鼠,那才恐怖。 眼前这个男人一脸惊愕,看来是想不通自己为何听了消息却无动于衷吧。 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那到底是自己的丈夫,心上的爱人。 可如果她担忧,她心慌,她乱,她急,岂不就正中了别人的心怀。 她不能,她必须镇定,不光要镇定,还必须决然。 抱定一个死念,抛却开所有,往最坏的地步做打算。 最坏,不过就是死。 她的晋王死,她便也去死。 眼中凌厉之色一闪,肃杀。 房子陵打一寒颤,低下头。 这女子,好重的杀气,对别人,也对自己,决然之心已定。 他不敢再贸然去刺激她,免得到时候鸡飞蛋打,那可真是到手的功劳变罪过,太不值得,太冤枉了。 于是退一步。 “王妃,陛下有旨,要好好的待晋王,待王妃。小臣岂敢怠慢,晋王伤重病深,恐怕不能劳顿,小臣觉得不如就地疗伤,等伤好些了,再回京如何?” 他语气缓,收敛了来时的傲慢和激进,征求似的询问她的意见。 杨波依然只是微微笑,宛如冻在寒冰里的腊梅,娇艳却冷冽。 “晋阳府只管按旨意办就是,不须过问我的意思。” “岂敢,岂敢。陛下和晋王乃是一家人,这是天子家事,小臣岂敢作主。”房子陵立即躬身,越发卑谦。 “天子无家事,晋阳府难道不知道吗?天子的家事就是国事,国事就按国事的办。不过,我等女人家的事到确实论不上国事,小小家事也就不劳烦晋阳府,更不敢劳烦皇上。”杨波慢悠悠说道,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冰棱子似的透亮。砸在地上一阵阵冷气激起。 房子陵立刻明白她这些话意有所指,而指的自然也是那京城里的皇帝。那意思是皇帝有可以管到的事,但也有管不到的事。 但到底什么皇帝管得到,什么又是管不到的?他还不明白。 可上首之人也不给他机会想明白,问明白,已然开始下逐客令。 “晋阳府既然身上有旨意,那就速速办差去吧,不必在我一个女人家这里浪费时间。”她清声冷语道。 房子陵低头施礼。 “是,小臣告退。” 他退下去,一败涂地。 这个女人,他对付不了。 倒不是她多能耐,而是他多顾虑。 皇帝在她眼里尚且有管不到的地方,他岂敢多管?那些可管,那些不可管,他不能问她,总可以去问问皇帝。 皇帝既然关心这女人,总好赖会有一个示下。 得,问皇帝去。 但早在晋阳府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到之前,别的密报已经早一步到了皇帝跟前。 乾宁殿里灯火通明,偌大个殿里静悄悄没有人声响。偶尔一两声烛心爆开的噼啵声,惊起一室寂静,一床幽梦。 阮宣炆靠在床头,人陷在偌大的软枕里,半浮沉的感觉。半躺着,丝褥锦被掩在腰处。松垮垮的暗丝刻纹软绸子裹着他消瘦的身体,外面拢着一件轻匚的狐裘。 一到冬天,他就畏冷。即便大殿里烧了地垄置了炭盆,但到底暖不到他心里去。 修长的手指,微白。每一个关节都显得圆润,指甲修剪的整齐。无名指上套上个宽宽的赤金底白玉胭脂痕的面,有点冷清,但那白那胭脂颜色衬得手越发白,显得有些冷艳。 阮宣炆当得起冷艳二字,长眉入鬓,细眼高鼻,薄唇如刀锋,但笑起来又似春风细雨,带一种无名的多情。 面色如玉,眼眸如星。眉梢眼角俱是一种多情风流,只是……哈,天子哪里来的多情,风流倒是真的,情……未必了。 眼下他就这灯,从一个细铜管里抽出几张仔细卷成条的薄纸。用指尖撩开,抚平,细看。 一边看,一边微微笑。 嘴角撩的恰到好处,多情温柔,但眼里却是冷然。 看毕了,长剑似的双眉略略一皱,星眸里露出一点幽怨。 女人似的,一点恨,一点痴,缠绵又悱恻。 手里掂量着那几张复又微卷起的薄纸,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怨气,在鼻间哼哼几声。 “好啊,好啊。情比金坚,生死与共。” 幽幽叹,星眸微闭。 暗暗朦胧的黑暗里,飘飘渺渺扶起一抹淡淡的影子。渐渐的,移过来,近了,鲜明了。 那原本该快乐鲜艳的容颜陇着决然之色,银牙暗咬,柳眉轻拧,凤目怒睁。那十个纤细酥白的手指如八爪鱼似的,扭紧一角裙摆。 “哼,他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我会不知道?”女人狠狠道。 旁边小侍女劝着。 “王妃,当如何是好?快想个办法救王爷呀!” 女人闭眼,颓然倒在香妃榻上,汗淋漓,气急喘。 那隆起的酥胸涌动,酥手抚上去,按住,却按不下那一脉山峦层叠。 “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女人低喃,摇头。 乌黑发髻上白玉步摇甩动,发出琳琅之声。 是啊,她还能如何? 他布下天罗地网,为的就是捞得满盆满网。而她,则是那诸多的海味中最鲜亮的一尾银鱼。 雪白雪白的,勾他的食欲。 但也是一个添头而已,只是他舍大求小,见识不高罢了。 但心甘情愿,情字当头,他情愿昏头,情愿障目。 但她却不肯,绝技不肯。 她咬着牙,恨恨的,坚决的表态。 “如若不发,我只便绞了头发去做尼姑就是。一辈子青灯古佛,超度亡灵。也好过去做他的锦上添花。” 呵,她不愿做花,宁愿做一抹红颜枯骨。 “倘若他定要晋王死,那也罢。生是晋王的人,死是晋王的鬼。我生跟着,死也跟着。一辈子跟着,永远跟着。谁也别想把我们两个分开。”她又恨恨道。 越说越急,越说越恨,越说越绝。 她倒是宁死不屈,可问题是他还没把自己的手压下去,要她屈呢。 这表态来的太早,一如她给六叔的那道密旨,太早了,太急了。 她总这样,急急忙忙的,沉不住气。 也是,任谁都宠着她,抬着她,即使她沉下去,也是人心头手掌上的宝贝。她从未当过贱泥烂草,所以心思里就从没有会败,会错的时候。 眼见着好日子要去,她自然急。 只是太急了。 急也好,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他怎么能钻到空子? 她呀,终究还嫩。但就是这一份嫩,才当得起心头好。 先帝捧着,六叔宠着,他求着。她呀,得天独厚,受用无边。 他笑,嘴角眼梢旎逦。 青白的脸庞因这一份旎逦添了一抹红,淡淡的,春情绵意,仿佛被炭火稍微熏到了。 微微睁开眼,留恋似的再看一遍那密报,指腹细细的抚摸一遍。 她要去守活寡,做尼姑。好烈,好纯,好可爱。 这样坚贞,他怎么能不允?他到底爱她呀。 行,那就做尼姑去吧。 至于生死?这些事由不得她想不想,她的生死,哪里在她手里呢。 手握纸卷,松松的,但牢固。他眯着眼笑,甜蜜而得意。 34 妙人 天大地大皇帝的旨意更大,杨波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生死未卜的夫君,恋恋不舍的稚童,转眼就到了青灯古刹,要剃度当个尼姑。 收到圣旨的时候她一肚子气,气的说不出话来。 但圣旨都下了,还能如何? 谁让你败者寇呢,倘若是以前,她还可以抗争,反正身后有夫君撑腰。可现在…… 她不过也就是个弱女子而已,不光她一个弱女子,还有这一家老小的妇孺。 怎么办? 她已经管不到,京城的皇帝也不给她机会和权力去管。她已经连自己都落在他手心里任由搓揉,何况别人? 贴身的侍女翠妍跪在地上长磕头,额头都碰出和血,声声高呼。 “让我随王妃去,让我随王妃去。” 好一个忠仆义奴,许多人都及不了这一个小女子。 京城里来的管事太监眯了眯眼,说也罢,倒是个忠心的人,那就跟着去吧。不过这古刹森严,斋饭寡淡,小姑娘家家可忍得住。 翠妍磕头,喜极而泣。 “守得住,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跟着王妃。” 她情深意重,杨波却有些莫名其妙。 何苦跟着她去做尼姑?好端端的日子不要过了?哦,也对,与其风雨飘零不知结果是杀是买,与其落在污泥被轻贱,到不如跟着她,好歹也有个去处,有份着落。 唉,她叹气。自己怎么总把人想的那么势利刻薄呢。到底这姑娘家也是一份心呀。 上前扶起翠妍,握住她的手。 “好孩子,难为你了。” 翠妍又是哭又是笑,拉着她的手不放。 王府里到处都是嘤嘤的哭泣声,一双双眼睛盯着她,有恐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渴求。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逃离了这个巢,却心里一点也不开心。 佑灿,平安,她急切的找寻。 太监却在一旁催促。 “上路吧,王妃,不要耽误了时辰。” “上路?我又不是投胎去,急什么。”她怒喝,眼梢瞥见一抹小小的身影。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稚童嘤嘤的呜咽,扯的人心疼。 她一把推开阻拦着的侍卫,冲过去,将那小平安拉住。 “王妃,使不得,使不得。”太监扭着腰过来拦。 “这可是公主之后,与我晋王府的事不相干。我答应公主不离不弃,就是不离不弃。”她却抱紧那孩子,孩子也抱紧她。 小孩子失去过,再不敢,再也不敢,扯的死紧死紧。 “王妃,这可怎么使得,怎么使得?”太监要去扯,被翠妍冲过来护住。 两个女人母鸡似的护住孩子。 “使得使不得也得有旨意,这不是我晋王府里的人,怎么能跟着一起受罪。”杨波喝。 太监手顿一下,也是。这小平安可不是晋王府的人,可皇帝没旨意。 “没旨意就讨去,先让我带着,横竖不过多添一张小孩子的嘴巴,我们大人省一口,就有她的了。”杨波又道。 太监急忙摆手。 “可不敢,王妃,陛下只是给您找个清幽的地方修行,可不敢让你去受罪。” “呸,我是死是活与他何干?我不过一个罪妇,受罪也是应当。哪里敢劳动圣驾担忧。”杨波恨恨道。 太监也不敢再和她扯,扯下去,话越发不好听。 急急忙忙把这两大一小三个弱女子弄上车,帘子一盖,就急急走。 杨波撩车窗往外看,密匝匝的殷切目光,留恋不舍。 她突然想起许久许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坐着一辆小车离家,一去就是十几年。 这一次……又会是几年? 佛主总是高深莫测的,半合着眼,颔首低头垂目,无声无息看着世人。 黄澄澄的金身被袅袅的幽香熏得发暗,却依然泛着幽幽的光,神秘莫测。 这也是一个清静宽敞的庙宇,尼庵靠着香火隆盛的寺庙,专接一些女客。老尼姑也是见过世面的,但看到杨波,还是惊诧。 这样好的颜色,这样的青春妙龄,这样的雍容气度,竟要做尼姑? 两大一小三个女子,一脸的红尘味,一身的宝贵香,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旁边笑眯眯的太监,外面刀戈闪闪的兵甲,老尼姑骑虎难下,只得拿起剃刀。 可这一头云鬓雾发,蓬蓬松,细细卷,乌黑油亮,根根清晰,这刀怎么下得去? “师太,剃吧,这是君命。”倒是那红尘娇娃,仰起粉面,淡然说。 老尼姑手一抖,低喃一句。 “罪过罪过。” 是啊,罪过。这样好的容颜也硬要削成枯骨,哪怕是皇帝,也造孽。 可到底是皇帝呀,都能要人命的圣旨口,何况这三千烦恼丝。 按住顶,细细刮。一寸寸青丝雪片似的分下。 这一剃,竟耗得师太一背脊的汗。真是罪过。 剃完了,杨波仰面。 师太一惊,急忙低头诵佛偈。 罪过罪过,这剃了比不剃还触目惊心。 那如花粉面没了遮拦没了掩饰,直刺过来,扎人眼。 杨波伸手,摸自己头顶,微微有些扎手。 人说三千烦恼丝去了,整个人就轻松,她却一点也没觉得。眼看着脚下堆叠的乌发,她怒火中烧。 做尼姑她不怕,可被人赶着做尼姑,她恼恨。 生死不由她,连遁入空门都不由她,全赖他一张圣旨口,指东打西,竟没一样她可自主不成? 仰头,看森森古佛,幽幽焚香,这里可是容身之所,可能护住她一片清净自在? 她毫无把握,毫无把握。 昨日还是红尘里享尽荣华富贵的金贵娇人,今日就剃去了三千烦恼丝成了一个吃斋念佛的尼姑。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不过是换个地方,没了头发而已。日子还是要过,命还是要活,心丝毫未变。 怎么变,才这么短时间,那里能变。 半夜里,厢房门一关。三个弱女子抱做一团,心半悬着,压根没法落地。 怎么办,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在寒风冷夜雪花飞里凉拌。 杨波自然不知道,阮宣炆这就是要冷着她。 她一心坚贞不屈,一心誓死追随。行啊,且试试看。 且看你繁花似锦变成死灰枯败,且看你红颜新妆化作青皮麻衣,且看你珍馐佳肴换做素斋白饭,这没油水的日子,且看你怎么过! 他这是故意,这是试炼,这是步步紧逼。 杨波身陷在方寸牢笼里却不甘心。 苦日子她不怕,可是这样被隔离开,陷落进这么一个苍白死灰的牢笼里,她害怕。 当年也是这样,她不怕死,却怕被关在宗人府的牢房里长长久久。 死不过一瞬,苦日子也会有头,但关在笼子里,生死自由握在别人手里,还被当把戏耍,实在受不了。 他到底想如何? 要她死,要她败,要她屈? 不不不不,她不屈。 那该死的皇宫,华丽丽的牢笼,面目可憎的美人奴婢,她才不要再回那地方去。 可这里? 青灯古佛,白墙黛瓦,一个虚无的牢笼。 一个他画地为牢,将她推进去的地方。 这不是古刹清修之地,这不过还是一个他给予她的牢笼。 他给的,她就不要。 都是有毒的,好的坏的,臭的香的,五色的苍白的,哪怕他那所谓的情爱欲妄,都是有毒的。 她不要,一点也不想沾。 沾上了,就如同尸臭,萦绕不散,连清水都洗不掉,令人作呕的皇家恩典。 “王妃娘娘,我饿。”怀里的小人扯扯她的衣角,可怜兮兮低呤。 黑暗中,孩子凄苦的双眼格外亮。 这地方寂静,小肚子里咕噜的声响也格外清晰,震耳欲聋。 这才一天都没过,就受不了。 杨波抚摸小平安的头,将她搂在怀里。 “平安乖,忍耐一下,到早上就能吃饭了。闭上眼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 小孩子很乖巧,捂着肚子点点头,闭上眼。 翠妍在对面也辗转反侧不能寐,黑暗中,两双眼亮晶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都是愁,都是慌,都是忐忑。 杨波突然想起,当年阮宣炆落势,到东宫里,大家伺候的姐妹们还有那些小太监一个个也是这样,忐忑不安,惶恐不已。 不能这样,不能让莫名的恐惧把自己给打倒。 十年前没被打倒,十年后难道就制服她?她可不能越活越回去。 寂静中,小平安肚子的咕噜声依然不断,但小孩子却忍耐着,再不吭声喊饿。 杨波却再按耐不住,蹭一下从坑上坐起,一把拽过大衣披上。 “走,翠妍,咱们起来,去弄点东西吃。” “王妃!”翠妍也一下跳起,双眼一亮。 “人不能生生把自己给饿死了,我们能忍,小平安还小,可不能忍。走,偌大个尼庵总有些剩菜剩饭,咱们好赖填饱肚子去。”她说着,抱起小平安,给她套上衣服。 小孩子眼睛大大的,幸喜,到不知愁苦。 翠妍也跳起,一股脑穿好衣服,把鞋子取了,给这一大一小穿上。 “是极,我也正饿呢。方才都没心思吃,现在饿极了。”翠妍心直口快说道,咧嘴一笑。 杨波也笑。 笑着过是一天,哭着过也是一天。她偏要笑,偏要好好过。 好好过,好好活着,好好念着想着该想该念的人。 至于那不该想不该念,也不想念的人,丢在脑后去,绝不念。 他炼她熬她,她不甩他,让他自个儿生熬去! 她到活的好好的。 回京城来的太监第一时间来向他禀告,阮宣炆坐在御座上抱着暖炉懒洋洋听着。 嗯,她要是活的病届怏怏,要死要活起来,他反倒就生厌了呢。 她毕竟还是她,哪里那么容易屈。 她也是见过世面的,高处不胜寒过,低贱不堪辱过,想要她罢休,哪里那么容易。 到底是经历过两朝皇帝的女人,皇帝对她来说,大概也看多了不稀罕咯。 不过她自己很稀罕,他稀罕极了,稀罕的要命。 远眺,乾宁殿的门打开着,风呼呼的吹入。 冬天已经末尾,风里带着丝春意。凉嗖嗖的,水盈盈的,扑进人心肺里,清透润泽。 春天,春天不远了。 他摆摆手,止住太监的禀告。起身,从御座上走下,到门前,廊下,眺望。 红日当空,暖洋洋的。屋檐上的积雪在嘀嗒融化,蜿蜒的雪水从琉璃瓦上落下,跌在一口口鎏金肚园大缸里。水声玲珑,萦绕不断。 御医已经快马加鞭的去了,带着深宫里的秘药和秘方,尽全力也要保住六叔的性命。 六叔死不得,死了,他可就要担上妒贤不容人的恶名。还是活着好,活着,他是君,六叔就是寇,是贼。 活着,他是容人雅量,贤孝明君。活着,她就得受他的恩,承他的情。 只是活着,终究令他担忧不快。 活着,她到底有念想。 但也许,六叔活下去,越活越回去,她那份爱慕思恋就会淡。 天底下最深厚的感情,都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岁月的蹉跎。 再好的汉子,再俊的容颜,再旎逦的温情,等男从背驼了,颜残了,志消了,意气风发的王爷将军变成佝偻可憎的糟老头,女人还会爱吗? 试想,她若不是这般妙容,他也何至于这么放不开。 好女人她从不曾是,不就是他落难的时候帮衬着照顾着安慰着,再说那时候,谁安慰谁,谁陪伴谁也不一定呢。 她哪里好?值得他这样? 还不是那勾魂的容颜,俏生生的妩媚,抓住了他的心。 他就是贪恋这般如花似玉的妙女子。 不过这妙女子如今变成了个光头尼姑,也不知怎么一副光景?他想象,扑哧一笑,展颜。 她呀,总能让他笑,让他怨,让他痴,让他苦。 这样一个妙女子。 就让这妙女子当一段的俏尼姑去吧,杀杀她王妃的气焰也好。素斋白饭,青灯古佛,总能让她对他和顺些吧。 也许,也许…… 35 尼姑生涯 饭不香,菜不咸,尼姑庵里的日子淡得出个鸟来。 也不需要杨波挑水打柴扫地做饭洗衣,每日就是诵经礼佛,嘴里念阿弥陀佛,手里拨佛珠。抬头是幽光阵阵的古佛,低头是细密纺织的薄团。 早上起得早,鸡刚鸣,就要早课。 晚上睡的早,天方暗,就要睡觉。 这日子,闲的出个鸟来。 明明每日都早睡早起,但翠妍还是一天到晚打哈欠。 佛经上的字一个个细如蚊蚋,它认得她,她却不认得它们。字字句句都是晦涩拗口,劝着人忘却无色,了却红尘。 才十七八的姑娘,哪里肯。 每日打水洗脸,就着那点水光还要照自己青秃秃的头皮十来下呢。舍不得青春华年,大好容颜呀。 每日都觉得饿,明明吃了许多,又不干活。可肚子里没了油水,叽里咕噜,一到半夜,三重奏。 杨波也苦恼死。 这尼姑庵的日子,可真难熬呀。 闲得慌,淡的慌,还想的慌? 每隔十天半月,晋阳府就会派人来给她捎口信,晋王伤势如何了?现在做些什么?还有皇帝又有了新的旨意。 算计好时候似的,每每她心方有些静,他就来提溜一下,拽入红尘俗世之中。 嗬,这就是让她清秀的劲!德性! 她就是一只上了钩的鱼,不情不愿,就拖拖拽拽,收收放放,游戏似的,吊在那金銮殿御座上的修长手指里。 他戏弄她呢。 好玩吧?可好玩了。 可她不乐意! 管你乐意不乐意,落草了的寇不过就是拔了毛的凤凰,连鸡都比你得瑟呢。 她管什么? 尼姑! 念经吧,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佛经啊,没这些,但有四大皆空。绕是你有千万黄金屋,一窟颜如玉,都能给你统统念成空。 她嘴里念,手里抄。小小的字,比赤豆大些,一笔一划,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 累死了,可仿佛那字是从她心里掏出去似的,写的越多,她心里越空越慌。 这难道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就这样过吧,大约能抄出一屋子的经书来。只当发了宏远,抄死它。 可十天后半月后,那红尘里的钩子又甩过来,噗呲扎进肉里,用力一拽。她又入红尘。 她的心上人伤好了,要入京。 她心揪起。 怎么怎么?要入京?会如何?他会如何? 是啊,他会如何?他会要他如何? 真宁可当时一道圣旨赐死了事,这提心吊胆的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完? 没完,皇帝和她没玩完呢。 春暖花开,粉墙黛瓦上头陡然冒出一枝绿,点缀着四五朵粉嫩嫩的桃花。 嗬,春天来了。 翠妍抱着小平安嘻嘻哈哈攀上枝头要摘那几朵稚嫩的春桃,老尼姑在台阶上咳嗽,嘴里叼念,罪过罪过,六根不净。 杨波眯着眼看,心里冷笑。 尼姑庵里有桃花那才罪过呢,不过这桃花倒也不是尼姑庵里的,而是隔壁和尚寺。真是荒唐,尼姑庵贴着和尚寺,到也成一对。 哦,别就是那隆悦寺吧。 好多桃花,这就……又一年了。 真是身在山中不知岁月蹉跎,过的恍恍惚惚的。 小平安摘到了花,翠妍用指甲掐了去掉皮,青涩的杆子插进平安的小发髻上,乌黑一团衬得那抹粉嫩嫩越发鲜。 翠妍叹息,羡慕极了,伸手一摸自己的头顶,扎手的青皮,懊恼。 杨波忍不住笑,用笔杆子搔搔自己的头。嗯,也是沙沙的声响。尼姑嘛,自然是光的。 她低头写字,一不小心笔画就长了。一字错,整张都毁了。 她也不懊恼,反正这地方没啥别的事干。错了,重写一张,没事找事。 翠妍过来替她取了纸铺上,正要写,外面小尼姑急匆匆跑来,到门口,被师太瞪一眼,这才收敛住,缩手缩脚。 “师太,京城来人了。” 又来人了?杨波挑眉。 师太也不敢怠慢,急忙转身,佛珠攥紧了,急匆匆跟着小尼姑去。 翠妍挨近她。 “王妃,京城又来人,是不是让咱们出去了?” 杨波瞪她一眼。 “什么王妃,要叫了悟。出去?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回王府吗?都封了抄了。” 翠妍一想也是,神情落寞。 “别想了,既来之则安之。”杨波哼笑,低头继续写字。 浓稠的墨汁在纸上化开,细细密密的字眼布满了,一如女人的心思。 没曾想这一次来的是京城里的但却不是皇宫里的。 杨老夫人由贴身丫头银屏扶着,迈进禅房一看,老泪纵横。 “我苦命的孩儿!”悲呼,挣脱侍女的手,踉跄扑去。 杨波也跳起,一把扶住老母亲。 “娘,你怎么来了?”她倒不哭,就是惊愕。 老夫人却已经泣不成声,搂着闺女不撤手,银屏也在旁边抹眼泪。 翠妍没见过杨老夫人,但这小奴婢到底机灵,听这声响立刻知道自家王妃的老娘到了。急忙上前和银屏一个一个,将各自的主子扶起。 “我的儿,怎么落得如此地步?”老夫人止不住掉眼泪,坐在太师椅里握住杨波的手哽咽。 伸手一摸她青皮扎手的头顶,心痛如绞。 这闺女,自打在家里享了十二年的福气以后,就没再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荣华富贵是不少,可祸事也是接踵。 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这样折腾? 原以为嫁入王府当正室,天大的荣耀,也该差不多了吧。 可好,连一男半女也没得下就又放汤? 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呀。这下去,可怎么办? 是啊,可怎么办? 真做一辈子尼姑不成?老夫人忧心忡忡。 闲杂人都赶出去,屋子里就母女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杨波心绪万千,家里怎么样了?老父母两个可都好?兄长四弟可好? 唉,反正肯定都比她混的好吧。 自己是够热闹的。 低下头,她还有问不出口也不想问出口的。 母亲所为何来? 皇帝平白无故不会放自己母亲行千里路到尼姑庵来消闲度假,他没那么好心,母亲也没这个闲心。堂堂一品夫人车马劳顿,来的必然是要紧的事。 只不过是皇帝的要紧事,与他人做嫁衣。 可恼,可恨。 他还能搬出啥来?这次是老娘,下次是不是连她爹也弄来? 为了什么?劝自己不要出家不要死?留恋红尘乖乖到皇宫里当他一个玩物去? 做梦去吧! 她脸色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看在杨老夫人眼里,了然。 自己的女儿自己明白,别看这孩子小时候疯疯癫癫,大大咧咧,肆无忌惮的,其实是个好孩子。但这孩子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意气,心极狠,别看是个女孩子家,拿起主意来有时候比男人还狠还绝。 比如当年,竟抱着天顺皇帝的太子就一个人自顾自出宫。又比如自作主张嫁给晋王,在明知道东宫太子也对她有意的情况下,又比如……那一道催命圣旨。 这孩子的主意太大了,她意气上来,别说生身父母,就连天王老子也不管。 这样的孩子,这样大的主意,那年轻皇帝竟然还以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能劝得住?到底皇帝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女儿呀。 不过还真没想到,东宫变了圣上,他到还念着自家这个宝贝。 杨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握住自家宝贝的手。 “阿水……” 还未等她开口说,杨波先回握,跪地。 “母亲,我心已决。” 她心已决?决什么?绝什么?这孩子又拿了什么大主意? 老夫人仔细端详杨波的双目,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最终长叹口气。 “阿水,你连三十都还没到呀……”话没说完就哽咽,泪流。 杨波何尝不知,自己还年轻。可正因为年轻她更不愿再入那令人窒息的牢笼里去。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那还是个牢笼。 青灯古刹虽然苦,虽然也是牢笼,可这牢笼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更不会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女人,男人,不男不女的人算计你,一条条毒计,可比蛇蝎。 她不要那样的日子,不要。 那样的担惊受怕,十几年,她够了。 杨老夫人却以为她这是重名节,不甘受辱。于是心里倒反而安慰,到底是杨家的闺女,大家闺秀的风范。 扶起跪地的女儿,即欣慰又不舍的抚摸她的手。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娘明白你的心意。做女人要从一而终,娘明白这个道理。你要为晋王守节,娘不怪你。娘只是心疼你,担心你。娘这次来,是奉了……” 杨波不待她说完就掩住她的嘴。 “母亲,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的苦衷,我知道。但女儿心意已决,不可更改。娘回去就禀告皇帝,这都是女儿自己的意思,女儿有负皇恩,女儿当不起他的厚爱。千错万错都是女儿一个人的错,请圣上不要牵连杨家。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早已经不是杨家人,一切和杨家已经无关。” 听她这么说,杨老妇人嚎啕一声,一把将人搂住。 “我苦命的孩子呀,你这又是何苦。杨家到底是欠了你,欠了你。你是我的宝贝女儿,你一辈子都是杨家的人。” 杨波也抱过去。 她何尝不想一辈子是杨家的人,十二年最开心的时光就是在杨家度过。可现在,她已经是一个祸害,留着她一个人,比较好。 杨家,她早已经忘了杨家。 36 哪里好? 杨波自觉忘却前尘,连杨家都不要了,可杨家却不会忘了她,却不会不要她。 杨家人去了,杨家人又来了。 时隔三个月,春意浓,日头越来越炎热,第二波的杨家就又来了。 是贬官做了侍郎的杨浩,穿着便服坐着小车,到尼姑庵里来看自家妹妹。 青灯古佛,幽静的去处。 一入佛门,人就收敛起,仿佛也有了佛性似的。 其实,假的,空的。 杨波依靠在太师椅里,因暑热懒洋洋的。她昨日刚新有剃了头,最大的好处是凉快。现在习惯了还真受不了有头发的闷热。 杨浩看见她青青的头皮,怔一下,目露心疼,急匆匆上前。 “阿水……怎么这样?” “尼姑还不就是这个样。”她不以为然,翘起脚,吃着素点心。 杨浩心里一阵堵,这宝贝,还是这么没心没肺。 瞥眼,角落里,一个带发双丫的小姑娘趴在桌案上写字,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这就是那个叫平安的孩子吧。他了然露出一丝阴冷的笑。 杨波看不见,她压根就不想看见这个三哥。 他是皇帝的爪牙,鹰犬,一心的攀龙附凤,想着飞黄腾达,自家兄妹也可以往火坑里推。 连请坐都懒得,她晾着他。 杨浩丝毫不介意,自己进门,自己落座,还自己招呼翠妍。 “去,泡杯好茶来。” 翠妍看看杨波看看他,最后还是唯唯喏喏去泡茶。 上来竟然真是一杯好茶,不敢怠慢。 也是,翠妍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那眼多刁,难道看不出这可是一位达官贵人,岂敢怠慢。 到底是奴婢,脊梁骨软的很。 杨浩抿了一口茶,看向自家这个宝贝。 “阿水,你到底何打算?” “没打算,只求他别再给我打算。我是做尼姑守寡的命,小心冲了他的龙气。”杨波冷哼。 杨浩摇摇头。 “你呀,真不知好歹。” “好歹?那不得见人的牢笼里就是好歹?你也是我哥,忍心让我去那种地方?” “不去那里,又去哪里?你有哪里可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他手心里,逃不出去。” “逃不出难道就不逃?你又怎知我逃不出?”杨波跳起来,瞪眼。 杨浩气定神闲,懒懒看她一眼。 “你逃得出,我们怎么逃?” “你们?你难道会想逃?你巴不得凑上去,三哥,我真的没想到你会那样,连四弟你都……” 杨浩一撩眉,盯着她。 “我没逼他,没骗他,我怎么了?” “你……” “阿水,你从来只顾自己,不顾家人。” “什么?我只顾自己?我要只顾自己,就不会乖乖在皇宫里熬了十几年。” “够了!”杨浩猛一拍桌子,哐当茶碗一声响,摔地上,碎了。 杨波怔住,小平安也吓得缩脖子。 “够了!”杨浩低吼。 “十几年你是苦了,可忘了杨家也养了你十几年,你不亏。你若真是心里有杨家,你当初就不该私自带着小太子出宫,你若心里有杨家,你就不该下嫁给晋王。你明知道他喜欢,要你。明知道他是将来的九五至尊,你还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你把杨家置于何地?你想杨家遭受什么?” “我……” “你,你以为你现在所做的在他眼里算什么把戏?他坐在那个高位上,还有什么没有见识过?他爱你宠你迁就你,你当然没事。可我们呢?他不爱杨家,他不会迁就我们。你自己逍遥快活,你可曾想过杨家会怎么样?皇帝有的是手段,他不折腾你他可以折腾我们。父亲今年已经七十六了,你以为他还有几天能活?你怎么忍心让他在担惊受怕?夫人也老了,你就不能想想你的亲娘?” 杨浩步步紧逼。 杨波步步退,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夫人体恤你,由着你胡来,我不会。你知道杨家有多少口人吗?你知道杨家最年幼的是谁吗?大哥今年刚生了一个女儿,才满月。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顾着自己。你忍心让我们都陪着你折腾,就为了你自己的逍遥快活。你忍心吗?” 杨波退,退,退,背抵墙,退无可退。 “我……我有什么好?为什么他就不肯放过我!”她声嘶力竭,怒喝。 杨浩止住脚步,原本恼恨的神色突然就柔和下,直直看着她。然后呢喃似的轻语。 “是啊,你有什么好呢?” 有什么好?爱一个人哪里来什么缘由,爱了便是爱了,从心动的那一刻起,就毫无理由。 只是心动了,情动了,就爱了。 一爱上,就再也放不开,舍不下,忘不了。 她那里好?她什么都好,他爱不释手,魂萦梦牵。她什么都不好,她为何就是不爱他? 杨浩幽幽叹气。 “阿水,若是你好,他才爱你,那找个比你好的不就结了。你好,他爱,你不好,他也爱。这是一个死结,打不开的。” “那我死了去。”杨波跺脚,恨恨。 “你死了,让杨家一门尊卑老少男女一百多口人陪你去死?你当得起吗?”杨浩幽幽道。 杨波喘气。 “不会,他……他不会……这怎么可以?他……” “你说他不会,他就不会了吗?你说不要他爱你,他就不爱你了吗?他什么时候听过你的?他又怎么会听人的。他就是他,他是皇帝呀。” 杨波当头棒喝,晕,痛,浑身发抖。 “不,不,我不要。” 杨浩上前,一把扶住她。 “别怕,阿水。别怕。我会在你身连,杨家也在你身连。没有人能害你,你会好好的。” 耳语轻言,他说的温存,宛如劝慰着心爱的情人。 杨波伏在他胸口,簌簌发抖。 他爱怜,不舍,心疼,伸手,揽着她的肩,搂着她的腰,贴紧。 这可是唯一的最宝贝的妹妹,他从小就护着她,永远护着她,绝不离开她。 杨波突然一把推开他,蹿到另一边。 “不,你走,我不回去,绝不!” 她咬牙切齿,决然,狠心。 杨浩皱眉,眼神一凛,杀气腾腾。 “好,好,好。我劝不动你,你够狠的心。行,你非得眼见身受才晓得他的手段。行,你这是逼父亲来请你是不是?杨家人多,够你和他折腾的。” 他猛一甩袖子,腾腾腾走过去,哐一下打开门。 “来啊,把人带走吧。” 外面立刻冲进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太监,拎小鸡似的拎起平安就往外走。 “你们干什么?住手!给我住手!”杨波扑过去要夺回,却被杨浩一把抱住。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小平安吓得哇哇大哭,小手小脚使劲扑腾。 那两尊凶神恶煞却抓得牢,不顾她年小体弱,拧着她胳膊就走,生疼。 “放开她,你们放开她,你们要带她去哪里?还给我,还给我!”杨波嚎叫。 杨浩冷笑,抱紧她,狞声道。 “她又不是杨家人,你管得着她。她是皇家的血脉,当然归皇家。你放心吧,皇后娘娘会好生照看她的,不劳晋王妃操心了。” “不,不,你放开我,放开我!”杨波挣扎,抵头一口咬住他的手。 杨浩皱眉,闷哼,却死不撒手。 血从杨波嘴里淌出,沿着他手背滑落,滴在地上。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越来越多。 杨波不松口,他也不松手。 最后,杨波双膝一软,颓然。 杨浩用手捏住她下巴,分开,抽出自己的手。 深深的牙印,一如她烙在他心头的痕迹。 这个妖魔似的妹妹,他最难舍的宝贝。 他低头,将伤口含住。 咸咸的血液,带着她的味道。 他依然搂着杨波,她靠着他,木然。 眼泪无声的淌出,洗涤她未施脂粉的脸庞,清澈的就像春天花瓣上的露水。 他伸手去拭,含在嘴里,和血一般的味道。 杨波用手捂脸,别开头,无声哭泣。 消瘦的肩膀耸动,没有了头发,细白的脖颈展露无遗,弯成一个曲线,美好而婉转。 杨浩忍不住抱紧她,将头靠在她脖颈上。 “阿水,别哭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别怕,别怕。” 杨波颤抖,摇头,如同被钓上摔在岸边的银鱼,垂死挣扎罢了。 杨浩却微微笑,面露得意。 她扛不住了,终究是一个女人,受尽宠爱迁就,娇惯了的小女人。 她就是这点可爱,就是这点好。 惹得人恼恨,可又偏生爱恋。 这样的女人,怎不叫人欢喜又纠缠呢?便是拥尽天下女人,得不到的始终是最好的,而得不到里又数这样差一步就能够到的最缠绵勾魂揪心。 皇帝放不开,晋王也放不开,他这个做哥哥的,一样放不开。 他有时候都宁愿她死了去,就再也不会是谁的。 但她到底也不会是谁的。她喜欢晋王,可晋王完了。皇帝可以得到她身,可心呢? 她永远是她,谁也得不到。 37 两两相望 那个尼姑要回来了。 皇后陈氏觉得胸口闷,头晕,浑身的不舒服。 原以为那个女人剃了头发入了空门当了尼姑,万事休矣。哪里想到死鱼也能翻身,她竟然要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好好地待在她的晋地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尼姑不好吗? 说什么要为男人守贞洁,却原来就是这么个守法。也难怪,那样的花容月貌,整天败给泥菩萨看有什么用。她怎么可能甘心? 即使她甘心,杨家那些不省心的能甘心? 到底牵着皇帝的心呢。 说到底呀,女人都是待价而沽。没了那个靠山,总得寻个新的。 也不怪她,就是既然天生贱骨头,就别摆清高样,看的人铬应。 心里不屑,可又能如何?谁让他喜欢,他是皇帝,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别说一个女人,就是一千个女人,又能奈何得了他? 只不过,这样一个女人,那样一个身份,看他怎么安置。总不至于,弄进来真的烧香拜佛供起来?又不是菩萨,她也不配。 要真纳用了,那样一个光头,他受得了? 想到杨波顶着个光头,皇后陈氏噗呲一笑。 也不知道什么模样,也亏得他想得出,她受得了。二十几年的青丝就这么剃了,可惜呀,三千烦恼丝剃了也挡不住前尘孽缘。 真是孽缘,作孽哟。 连尼姑都思凡了。 好有趣。 还别说,皇宫里真有佛堂。原本是道观,大长公主修炼用的。后来外面的道观修好了,公主就搬出去。留下的屋子也不浪费,拆掉三清,摆上如来,道观摇身一变就成了佛堂。佛堂换了新名字,簇新的匾额两个大字,了悟,也不管悟了什么,反正静悄悄恭候着它新主人的到来。 人呐,都实在。 又并剃度了几个宫女,有老有少,送过来伺候。 没办法,来的新主人可是个金贵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得伺候着。 脱了宫装,穿上袈裟,佛珠一捏,拂尘一摇,立刻大家都变成了尼姑,像模像样的。 四五辆马车从北角宫门进来,拐个弯就到了这三清改如来的了悟小佛堂。 粗壮的太监从马车上搬下学生的家伙什,真是稀奇,佛堂里要什么紫檀木的妆台,金丝楠的矮凳,黄花梨的小几?这又不是闺阁小姐,后宫妃嫔,不过一个尼姑。 可谁让是皇帝喜欢的尼姑呢,不必守清规。 一件件一桩桩往里搬,车水马龙。 最后,从车上由一个清秀的尼姑扶下一抹窈窕身影。 朴素的灰色袈裟,玄色布鞋,头上罩着幕离,看不清模样。 但那袅袅身影足以表示,这应该是位妙人。 佛堂里的尼姑都出来迎接,簇拥着进去。 正式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好了,等把搬来的家伙什放好了,太监们鱼贯退出去。两个小尼姑关上门,守在外面。 不让旁人近身,就那扶着的清秀小尼姑,抬手给女子脱下幕离,露出一张绝妙的容颜。 只可惜,戴着一顶灰扑扑的帽子,露出青青的头皮,没有一根青丝。 唉,再好的容颜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尼姑而已。 打了水,绞了面巾,擦不去一脸的疲惫和倦怠。 “王妃,我扶你去休息吧。”翠妍从小尼姑手里去了茶盏,递过去,幽幽问道。 杨波皱眉,闷声不语。接过茶盏喝一口,苦。 可及不上她心头的苦,不光苦,还闷。郁结成团,堵着。 她躲了那么久,到底还是落在了他手里。 他如同如来,五指山困着她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孙猴子。她自以为飞出去了,结果,还在他手心里。 懊恼,还是不甘心。 所以挣扎,结果,如来佛手掌一翻,五指山顷刻就压下来。 她到底还是输了。 人到了,刚到京城官道上的时候就有人来禀告。 他气定神闲,看着奏折不以为然。 到了就到了吧,她太傲,心气又高,脾气也不好,主意大,性子不够和顺。先熬一熬,晾一晾再说。 她是傍晚到得,没曾想自己刚吃过饭就熬不住了。 他像只蚂蚁,在乾宁殿里团团转,抓心挠肺。 这哪里是熬她晾她,这是熬他晾他呢。生生都折磨在自己心上,亏了亏了。 她吃了没?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可曾疲倦?有没有休息? 这些问题塞满了他的心,就如同滚水一般,咕咚咕咚的冒泡。 烧灼,沸腾。 压抑,不能丢了分。 凭什么她一个尼姑来了,自己就巴巴的去看? 要看也该她来看他才是,这是礼数。 可她会来吗? 不会,除非自己下旨。 可恼,却也无奈。 怎么办?熬着?晾着? 可熬不住了,晾不住了。 难道现在就去,立刻就去,马上就去? 这不是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他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如何?难道坐在这儿咬牙切齿,凝眉皱脸,怒气冲冲,怨气重重,她就会服软? 嗬,她比他还傲气呢。 指望她服软?下辈子都难。 罢了罢了,他是皇帝,天大地大皇帝最大。他何苦像个女人似的斤斤计较,处处算计。想就是想了,既然想了,那就去看她便是。 她现在已经在这皇宫里,插翅难飞。 他想看就看呗,管她恼不恼,管她傲不傲。哪怕她不给自己面子摔摔打打,破口大骂,也好。至少鲜活,就摆在跟前,看着也心里舒坦。 成,想通了,神清气爽。 “来人,走,咱们去佛堂里。”唤一声,语气都轻快起来。 吴玉春这个机灵奴婢立刻凑过来,跟着。 坐了步辇,他嫌慢,都想跳下来自己走。 吴玉昌劝着。 “陛下,注意身份呀。” “嗨,什么身份,朕心里急。”他拉着这奴婢的手,巴巴的说。 吴玉昌噗呲笑。 “陛下,你真是性情中人。不过这事啊,急不得。” “急不得?朕都快急死咯。你是不知道,唉……不说了不说了。”他摆摆手,笑得苦涩又无奈,还带点甜蜜。 吴玉春叹息,哎哟喂,今儿个皇帝陛下可真是情窦初开了呢。哪里还有平日里金銮殿上的那个唬人样,活脱脱一个愣头青似的。 连话都比平时多了,掏心窝的往外蹦。 也不容易,都只为那个女人呀。 几世修来的福气,让皇帝惦念着。偏生她还不乐意,处处对着闹,可把人急得气得恼得。不过也难怪,要是寻常容易得到了,哪里还珍奇。 到底是得不到才最好呐。 快到了,皇帝却已经按耐不住,跺脚。 “停下停下,你们磨磨蹭蹭的,受不了。朕还是自己脚步快。” “哎哟 ,陛下,陛下……” 拦不住了,心早已飞出去,人也跳下步辇,追着心疾步走。 一群奴婢跟着,跌跌冲冲。 可眼看近了,他又心怯起来,慢慢停下脚步,磨蹭。 她,她,她,她到底现在什么模样了? 这转眼就是一年多,也不知道她变了模样没? 没了满头青丝,她是不是丑了?怪模怪样的? 一步步磨着走,也磨到了门口。 “拜见陛下。”门口的奴婢见了,急忙行礼。 他听不见看不见,勾魂似的,跨过门槛,往里晃悠。 她已经睡下了,其实应该说还在睡。 傍晚到了,撑着不睡,吃了饭就熬不住,终于躺下。 可躺着,闭了眼却还皱着眉。 他靠近,坐在床沿,只沾一小角,如同一个委曲求全的女人。 唉,为了她,他真是委屈极了。 可见着这张脸,他就心软了,心醉了,心酥了,心甘情愿了。 伸手,想抚平她眉间的皱褶。但手在半路,停住,不敢再靠近。 万一……万一她惊醒了,岂不坏了现在这一刻的安宁。 就这样也好,至少,他可以这样靠近,看着她,熟睡的模样。 多少年,没见了。 他想起在废院子里的时候,他也常这样,坐在床沿看她,皱着眉入睡。 他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那相依为命的日子。 曾经那样贴近过,怎么能分离? 不能,他舍不得,不甘心。 凑近,仔细端详她的脸,试图找寻一些往昔的痕迹。 却寻不到了。 曾经他跪在破旧的床上,在她背后,用断齿的木梳细细给她篦头。然而,那一头青丝如今却没了。 她曾经年轻单纯的脸庞已经消磨不见,如今,粉面黛眉,挺鼻樱唇,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女人。 多娇艳,多妩媚,剃了头发都掩不住的勾魂夺魄。 他看的入迷,痴了。 这人,真就在自己眼前,触手可及了? 他都不相信起来,于是终于伸手,轻轻落在她手臂上。 冰凉,他立刻揪心。 这人,总是不好好盖被子,看吧,手都凉了。 轻手轻脚托起,塞进被子里,掖好。还不放心,抚了抚,服帖。 他真是操碎了心呢。 可不曾想,她睡得警醒,睫毛眨动几下,睁开眼。 于是乎,天地间一切都黯淡了。 唯一明亮清晰的,只有她那一双眼,还有倒映在她眼眸里的自己。 他和自己的倒影两两相望,面面相觑,如痴如醉。 吉乐朝38后宫 杨波惊醒,一时都分辨不出眼前的是谁? 恍惚问,像是许久许久以前, 还在那个废院子里,有一个少年也是这样看着自己。 可是那个少年……是眼前这个人吗? 不是?又是?到底是不是? 都是,又都不是。 起身,手抓着薄被,看着他。 “来了?” “来了。”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杨波笑不出来,只能板着脸,僵硬。 “路上累不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打扰你了? 他轻柔的问,好似对着一尊瓷像,怕口气一重,就给吹下去。 吧唧,摔碎了。 得小心翼翼。 杨波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依然不说话。 阮宣炆也不急,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的,做的都必须在自己的眼前,而且对象只能唯一是他。 烛光隔着灯罩,发出毛绒绒的光,发散出来,将两人照射。 他高大的阴影落下,恰好将她一分为二。 一半是光明的,一半却己经深陷阴暗。 在这种对比下, 她的脸分外的白,并且发出瓷器一样的光泽感,仿佛她就这样低着头,真化成了一尊瓷像。 她脸上有一种委屈又抗拒的神态,手指紧紧的握着薄被,头低着,连看他都不屑。 充满了防备和无可奈何,又隐隐包含愤怒,但却楚楚可怜。 他的心也一半在光明中一半却己经阴暗腐烂。 光明的一半让他爱怜她,心疼她。那阴暗的一半却嘲笑她,羞辱她,乃至……想要蹂躏她。 他就在这明暗之间游曳,摇摆。 “陛下……夜深了。”屏风处,传未吴玉昌柔和谦卑的劝慰。 他眼珠动了动。 她手指动了动。 夜……深了……是该走?还是该留? 他呼吸微微重,透露出内心的冲动和挣扎。 杨波脖颈后,耳垂边,额头上,每根绒毛都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他激动,他犹豫。 他…… 她抬头。 “别……我……累了。” 阮宣炆眨眨眼。 她说话了,对自己。她说她累了,是旅途劳累?还是……抗争的累了?是拒绝吗?还是妥协了? 他不退,反进,逼近。 杨波退,双眼惊恐,伸手,抵住他胸口。 “我真的累了,你别这样,这样……” 他微微一笑,低头,将她的手握住。 “那这样?” “不!”她想挣脱。 “不!”他不让,紧握。 “我只是握一下,就握一下。”他说,恳求。 她的手有些凉,纤细,酥白,像是最好的白面做的点心。 他低头,将脸埋在她手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记忆里才有的味道。 他果然守约,只是握着,不再有任何举动。但也不放手,嗅了又嗅,摸了又摸。 像一只终于找到了母亲的小狗,虔诚而欢喜。 杨波咬着嘴唇,看着他。 为什么?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许就几分姿色,但这又如何呢?为什么就一定是她?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阮宣炆早己经放弃。与其追寻自己为何要爰她的理由,不如追寻如何去爰她的权力。 “陛下,夜……”吴玉昌又开口了。 阮宣炆微微抬起头。 “朕知道了。” 他微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像一个爽朗的少年。 杨波一时有些目眩,仿佛时光倒流,或者乾坤倒转。 “阿水,好好休息。”他说。 她怔一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明天再来看你,好不好?”他温柔地问,从未不曾有过的体贴和关切。 她依然点头。 他满意这样的答案,于是又笑了,很灿烂,很明媚,像一个得到了情人欢心的少年郎。 几分羞涩又几分得意,但更多的却是欢喜。 他扶她躺下,又仔细掖好被子。 像很久以前,她对他那样做的,最后,抚摸她的额头。 指腹下扎手的头发茬,挠得痒痒的。他起兴,顺着她的光头多摸了几下,麻麻的,痒痒的,有趣。 她的头发很快就能长起来的,到时候,他要再为她篦头。 为一个姐姐,一个情人,而篦头。 “去了,好好睡。”他起身。 杨波睁着眼,欲言又止。 他看见了,却假装看不见转身就走。 有些东西,他不会那么快就满足她。 皇帝己经一连六天下了朝就往尼姑庙里跑了。 皇后陈氏就着铜镜插花,听着常宝山和千禧两个一唱一和的说那个尼姑的事情,心里撮起一把火。 将手里的珠花啪一声扔在镜台上,那两个呱噪的奴婢才噤口,面面相觑。 她勾着他,折磨着他,他也要勾着她,折磨她。 这是属于情人之间甜蜜的往来,他认为。 皇后不说话,就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如花的容颜,那柳眉,杏眼,殷桃唇,白玉颜。二十二岁的如花妙龄,她并不输那尼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男人呢眼里只有那个尼姑? 好,好,他喜欢她,他要她。 她成全,她能忍。 把自己叔叔的老婆变成尼姑弄到宫里来,她又说过他一句吗? 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咽不下了得咽下。 她爱他,她无可奈何。 可为什么他就连一点薄薄的,桃花枝一样薄的情面都不给她留呢? 一连六天,他都去见一个尼姑,真是天大的笑话。 学太上皇当年修佛养性吗?他也配,他也行? 那个荡妇娃娃,不知廉耻的东西,她到底哪里好? 这天朝的皇帝竟然专宠一个尼姑,说出去都不怕天下人笑掉大牙。 他不要脸,那个尼姑不要脸,她这个皇后还要脸呢! 她胸口闷,一阵阵疼,伸手捂住。 “皇后……”常宝山脸色一变,立刻凑上来,关切问道。 她摇摇头,将这口郁闷之气咽下,狠狠的咽下。 仰起头,亲手捏起那紫檀妆盒里展翅高飞的硕大金凤,牢牢的,用力的插进自己高耸的发髻上。 常宝山心眼伶俐,立刻拿起另外八支小凤钗,仔仔细细,小心翼翼的为她插好。 金灿灿,沉甸甸,嵌着东珠金刚石和红宝石的九支独属于皇后的凤钗,这是后宫最尊贵的象征。 这象征如今依然牢牢的插在陈氏的头顶上,她依然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皇帝当之无愧名正言顺的唯一的妻子。 其他的女人,那都只是女人而己。 王修瑗所住的珊园靠近佛堂,那是个偏僻幽静的地方。 往好处说,这里清静,幽静,安静。往坏处说,这里离乾宁宫太远了 远得就比冷宫近一点而己。所以,好歹王修瑗的处境也比冷宫好一点。 她至少还能住干净的屋子,还有几个伺候的奴婢,还能稍微自由的在这偏远的地方溜达 然而现在,风沙轮流转,这幽静如冷宫的地方突然变成了皇帝经常光顾的地方。 因为一个尼姑,一个皇帝喜欢的尼姑。 王修瑗知道这个尼姑是谁,整个皇宫都知道。对这场荒唐的风流韵事,皇帝嚣张得都懒得遮掩。 他放肆的宣告着他对这个尼姑的宠爱,冲破伦理,冲破道德,同样也冲破了宗教。 谁又敢说什么呢? 他是皇帝。 王修瑗冷笑一声,手里的针线狠狠的扎。 她在做一个经幡,长长的幡,下面缀着莲花和五色丝线做的穗子。幡上密密麻麻绣着华严经,为亡灵超度。 她为她没能出世的孩子超度,同时也诅咒,诅咒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黑手。 对于自己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失宠,她很久都想不明白。 但当时她也并不在意,因为她还有一个筹码,那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个龙种,为皇帝生下第一个孩子,何等荣耀的事情,足够她绝处逢生,反戈一击。 皇帝虽然临幸的女人不多,但却一直没有子嗣,连公主都没有。 这太可怕了,满朝的文武百官,整个后宫都惴惴不安,窃窃私语。 宫里有一个谣传,说这是曾经一位失宠受冤的妃嫔下得诅咒。 这诅咒渗在阮家男人的血脉里,不知从那一朝开始,皇家的子嗣就变得稀少。 太上皇,只有今上一个儿子,谢天谢地。 当年坏了事的天顺皇帝,也只有一位公主和一位神秘死在宫外的皇子。 再上面,景帝倒是子嗣多,但景帝是女人,所以她逃出了那个妃嫔的诅咒。 往上数,是惠帝,惠帝更惨,只有景帝一位女太子。 这是一个强大的诅咒,大家都担心,陛下能不能诞下子嗣。 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她肚子里的孩子,来的多么是时候。 可是……她错了。 她错误的低估了敌人的手段,她猜错了皇帝那颗莫测的龙心。 毫无意外的,她失去了这个宝贵的孩子。 或许在一开始, 她把孩子当成了筹码,但当她腹中绞痛,感受那血块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去的可怕感觉时,她心痛如斯。 这是她的孩子,扎根在她的身体里,带着她和心爱男人骨血的结晶。 现在,正在死去。 这感受太可怕了,她将铭记终生。 针一下就扎进她的手指里,她都浑然不觉,冷着脸抽出针,打结,用牙一中咬断。 展开,多好的一个经幡呀。 多么适合挂在佛堂里,沐浴在佛珠慈悲的神光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仔细的叠好,又用干净的素色绸缎包裹。 起身,将这包裹拿在手里。 “来人,为我更衣。” “是,修瑗娘娘。”宫女立刻进来伺候,翻开衣箱取衣服。 “娘娘想穿哪一身?” “越素越好,这头也梳一下,首饰就不带了。”她说道。 “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宫女不解。 她微微一笑,神态平和。 “去佛堂,把这经幡去挂上。” “哦,娘娘是越发能佛性了。”宫女把衣服在衣架上摆开,过来为她梳头。 王修瑗听了不语,只是淡淡一笑。 佛性?岂不知,佛主坐下也有怒目金刚,可是一点都不慈悲呐。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今夏绵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