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傀儡妖(gl) 作者:妲婴 【第一章】 庚申年七月十五,归迟林。 偶尔几声夜鸟的枭叫让整个林子显的更为幽静,密林深处月光透不进来,空气里有一种时光凝滞的错觉,只是渐渐的好像起了风,悉悉索索,刮过繁茂的枝叶,搅皱了林里的宁谧,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剧烈。 刹那间,数以千计的妖兽携着呼呼的风声与厉叫飞速闪进了林子中央最为宽阔的空地。周围全是谲诡的枝条,一层叠一层,而在这唯一的空地上,不安分的妖兽们甚至还没有站稳就开始了厮杀,温热的血花漫天喷溅,很快的,地上密密麻麻堆了一层动物的死体。 妖兽不停涌进林中央,死了一批,又很快出现另外一批,而血腥味越浓重,妖兽们越兴奋,一头成年的狼精凶残地掐住身旁熊精的脖子,用力一扭,把尸体远远抛向了圈子最外延。 熊尸落地的声响吓了正趴在草丛间偷看的灰色大肥兔一跳,它立刻卧倒在地,前爪扒住眼睛,肥嘟嘟的身体“索索索”抖个不停。它还没有成精,纯粹是无意间路过,眼下想逃可是腿软成个面条怎么也跑不动了。 月亮越升越高,狼精立起身体大声嚎叫,妖兽间斗地更凶,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妖笑让肥兔子越发不知所措,抖着抖着,整个身体都僵了。 “咳……” 一声轻轻的咳嗽,在响起的那刻就压下了全场的嘈杂。狼精大步跃上巨石,转动脖子目光如炬地朝空地的最南边看去,只是一眼,绿油油的眼睛里嗜血的光芒便渐渐淡了,它畏畏缩缩往后退了一步。 “咳咳……” 狼精又退,脚下一滑就从巨石上翻了下来。 那是一道站在树下的白色影子,虽然无法看清细致的模样但只是那一个轮廓,就让先前炼狱一样的战场彻底安静了下来。 它们这些最低等的妖怪为了得到六十年一次的帝流浆彼此间争地你死我活,但是站在树下的这个,成妖恐怕已经上千年,它们连她的原形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肥兔子显然感受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直挺挺地翻了个身,又挪了几下,鼓足勇气球一样朝树下的人影滚去——废话,虽然它不是妖,但是自保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可是白色的影子再没有别的任何动作,只是垂着头,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最先试探一样把手臂直直捅进了身前妖兽的胸腔。再一次惨叫响起来的时候,树下的人影依然没有动。 她显然是不想管闲事的了。 得到这样的认知,妖兽间的厮杀很快卷土重来,比上一次更为惨烈。 肥兔子还没有滚到目的地,不得不再次躺进草丛里装死。 月亮高高地挂在了归迟林上方,狼精正杀地兴起,一边伸舌舔着掌心的热血,一边才要拧断手中幼兽的脖子,眼睛一晃就察觉到几条往下流动的金丝。 它无意识地抬头朝月亮看去,周围“哄”地一下,瞬间安静,随后是超过之前数万倍的尖叫与呼喊: “帝流浆!帝流浆!” 肥兔子贼头贼脑地睁开一只眼睛,等看清眼前的情况,那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了。 万道金丝从天幕不疾不徐地垂下人间,透过归迟林里密布的枝桠,仿佛一盏盏半空里的灯,整个林子里亮若白昼!如同下了一场金丝雨般,先前的血腥味被涤地干干净净,那莹莹放光的金丝一没入空气里,归迟林里的树木就开始疯长,而空地上的妖兽们则目光贪婪地紧紧盯住在重重金丝包裹下的那枚橄榄状果子。 帝流浆!吃了它,一夜的修炼相当于吸取日月精华数百年! 一只紫蝠精机敏地朝上空飞去,张开翅膀才要去叼帝流浆就被狼精一把拽住腿,双手一错生生撕裂了开来。一蓬血水洒在狼精头上,它甩甩脑袋,举起手,帝流浆缓缓地朝它掌心落去。 它抹了把眼睛,正要合拢掌心,横里蹿出一条腿,恶狠狠地踢在了它的后背上。狼精一个趔趄,帝流浆脱掌而出,狼精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百年道行不翼而飞,恨地睚眦俱裂。 而仰躺着张大嘴巴装死的肥兔子就只见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朝自己飞速而来,不偏不倚砸进了它的喉咙里。 它再也没有办法继续装死了,痛苦地在原地翻滚抽搐,要吐吐不出,要咽咽不下,那东西就这么卡在了它的喉咙里。 狼精眼冒红光一跃而起,顾不得去报先前的踢背之仇,张着利爪就朝肥兔子扑去。一股热流从肥兔子的后腿间涌出来,狼精卡住它的脖子,它不停蹬后腿,脑袋东扭西扭,那东西竟然就这样被它给扭进了肚子里! “我把你吃了也一样,帝流浆照样归我!” 狼精露出尖利的獠牙朝肥兔子圆滚滚的肚皮一口咬下去。兔子已经吓的不能动弹,眼看狼精的血盆大口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它干脆双眼一闭腿一蹬,可是那预期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却听狼精一声惨叫,然后它脖子上的重压也没有了。 它惊魂未定地软趴在地上,就见一只爪子洞穿狼精的前胸,站在狼精身后的虎妖挤碎了它的心,顺势踹开了狼尸。 虎妖朝肥兔子步步逼近,兔子吓的魂飞魄散,屁股在地上挪挪挪,可就是站不起四肢开跑。 虎妖狞笑,才作势要扑,蓦地整个身型就定住了。姿势还是先前的姿势,只是一条红色带子贯穿了它的后脑,从前额透出,鲜血和着脑浆沿着带子的尾梢连成一条线,滴滴答答往下流。 肥兔子骇地皮毛乱蓬,呲牙嘶叫,耳朵已经完全贴到了脑袋上,却还晓得哆哆嗦嗦地朝红带子的另一头望去。 那是站在树下的白影,五指张开,手臂一晃,那带子又直直收了回去。 空地上的妖兽见状呼啦一下散了个精光。 白影撑住树干,捂着胸口弯下了腰,只一会就再也支持不住,顺着树干跌坐在了地上。 肥兔子又急又怕,指不定再来一个不死心的妖兽,树下的那位估计是连自保都有问题了,那到时自己的小命不就交待了?可是它实在动不了,它又有点怨恨自己平时吃的太多,连走几步都喘,难怪一到关键时刻就出问题。 它正趴在地上挣扎,忙地满头大汗,连体温上升也没有发现。等它察觉不对劲的时候,整个身体仿佛已经被烧着了一样,火烧火燎的疼。 它惊恐地看着自己短短的前肢越拉越长,灰色毛皮褪尽,露出白皙肉滚的胳膊来。这……这……啊啊啊啊! 肥兔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有成妖的一天。 她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空下来的两只爪子不知该怎么安置才好,走几步觉得很不习惯,想想,又趴在了地上开始爬。后来又觉得作为一个妖这样的动作实在不够气派,于是又站了起来。 她慢慢朝树下的白影走去,走近了蹲下探头探脑看一阵,对方悄无声息的,兔子大着胆子戳了戳她的肩膀。 没有动静。 兔子胆子更肥,又凑近一些,小心翼翼把盖住她大半个脸庞的连襟帽往后边拉,等看清她的容貌时,兔子的眼睛直了。 月华如练,皎皎月色倾泻一地,夜风吹来,兔妖晃晃脑袋强作镇定。 白衣人睫毛一闪,目光凌厉地刺向兔妖,右手曲起才刚拈起一个诀就一口鲜血喷在了兔妖脸上,兔妖抹干脸,只见白衣人眼里的神采一丝丝抽离,眼皮阖上的同时身体也渐渐往后滑去。 “喂……喂!你别死啊……你可别死啊!” 兔妖趴在窗台上踮着脚尖朝里面看。她把下巴搁在手背上,歪着脑袋,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往下流。 屋里的人坐在竹椅上,帽子没有翻上来,长发如瀑,只在最末梢的地方微微泛着暗蓝。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右手尾指上缠了一条红色丝带。 兔妖记得清清楚楚,几天前就是这条看上去很短很软的带子贯穿了虎妖的脑袋,救了自己的性命。想到这里她又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恨不得立马扑过去感激涕零一番。但是屋里的人自从醒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兔妖无数次尝试与她沟通,失败。兔妖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没有魅力所以对方不理睬自己,因此她的想法是谪仙一般的人物也难免会有些身体上的缺陷。 谪仙勾了勾小指,红丝带小弧度晃动几下,又慢慢静止下来。后来她就一直没再动了,只是间或地咳嗽几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兔妖抬头看看上空,觉得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于是擦干净嘴巴,遛出去找吃的。她也想弄点荤来给屋里那人补补身子,她的脸色苍白的厉害,咳嗽一直没有停过。可是兔妖没有办法,谁叫她胖,跑不过其他四条腿的,天上飞的是不用说了,至于水里游的……她已经坐在岸上发了很久的呆了,溪水清澈,肥鱼游来游去好不自在,可是,她怕水。 到最后她一如既往地摘了些果子兜回去,心里沮丧,于是人也越走越慢了。好不容易到了门外,她推开门,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侧起头,凤目修长,淡淡地扫向她。 “那个……你该饿了吧,这是刚摘下来的,很新鲜……”到后来那声音就像是含在嗓子里的,挤也挤不出,兔妖觉得很羞愧,人家救了自己一命,可是自己却拿不出一点点好东西来招待她。 她没有接,兔妖识趣地把果子放在她身旁,一步三回头地朝外面走去。 蝉鸣阵阵,日头正烈。兔妖吁口气,恍惚着听到耳朵边响起一声很轻的“妖”字,她立即转身,屋里的人又捂着嘴剧烈地咳起来。兔妖忙奔过去,手还没有摸到她的背就被她躲过了,等这阵咳嗽过了,她才顺着气慢慢道:“我……是在哪里?” 兔妖讷讷地收回手:“归迟林里。” “这是你的住处?” “是!” “……是么?” 话音刚落地,兔妖的眼珠子就不自然地转了几转,那人又咳了一声,兔妖硬着头皮道:“其实……这不是我的住处。” 她瞥了她一眼,兔妖急道:“可是这里没有人住的,我还没有成精之前就老来这儿溜达,是没有人的,真的没有人!” 那人不说话了,幽深的瞳仁,黑雾一般。 兔妖不安地绞着手指,她不是有意要撒谎,她有心想要结交她,可是自己这么渺小对方却怎么看都很厉害的样子,自卑心作祟很怕她瞧不起自己。她给不了她好吃的,但总算有一个好的住处可以给她栖身,可是这个住处也是别人的,那样的话就好像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这个认知让她觉得很丢脸,也很难过。 “我不饿。” 兔妖缩起肩膀万分委屈:“果子是我自己采的,就在归迟林里,不是偷拿别人的,可以吃的。” 她沉默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兔妖抽抽鼻子,想了半晌:“……归迟。” “归迟林的归迟?” 兔妖坚定地点头。 她走到门边,回首轻声道:“我叫折弥,你记住,九尾狐妖折弥。” “诶?” 折弥垂下眉,云淡风轻的语调:“我怕时间一长,我会连自己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都忘光了。” 说到这里,她就迈了出去,归迟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后面,最后折弥停在了归迟为了抓鱼曾徘徊过无数次的溪水边。折弥坐在突起的石块上,归迟守了一阵,觉着累,露成原形趴在了她身旁。 一片叶子从枝头慢悠悠地往下打着旋儿飘落,肥兔子眼巴巴看着它落在水面上,惊起的细小涟漪很快就扩散开来,一圈一圈,波纹越来越大,然后水面又慢慢趋于平静。 肥兔子的眼珠子跟着叶子转动,转着转着,又转回了折弥身上。 一缕发丝飘到了嘴旁,折弥伸手拨开,莹润的指甲划过衣襟,手臂一翻,帽子又戴了上去。泛蓝的发梢在她襟口悠悠飘动,衬托着越发白衣胜雪。 肥兔翕着鼻子啃了口嘴边的青草,嚼啊嚼,又连叶带渣吐了出来。在地上惬意地滚了几滚后她仰躺着眯了眼睛朝上空看。这是在大树底下,树荫遮天蔽日,只剩一个个小光点从叶缝间洒下来。她用前爪蒙住眼睛,隔一会,偷偷露出一点去看那个身影。 折弥捡了粒小石子往水里扔,噗通一声,肥兔子见状欢腾地跳起来,心情大好,立着爪子去捞在草丛间飞舞的蝴蝶。她难得有这样灵活的身手,不禁心里有些洋洋自得,扭着肥胖的身躯蹿来蹿去,一想到折弥也许正注视着自己,更是蹿起了劲。 蝴蝶受了惊,四下乱飞,肥兔子表演欲大增也不拣路了,追出去老远,蹿着蹿着一头栽进了溪水里。 蝴蝶飞走了,肥兔子心里连呼完蛋,早忘了自己成妖能变人形这茬事,光在水里扑腾着四肢挣扎,她被灌了好几口水,体重的劣势再一次展现,她急哭了,可是折弥还是一动不动,甚至对于这边的动静仿佛毫无察觉。 归迟想自己从狼口进了虎爪都能全身而退,可是最后竟然交待在了水里,这样的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了。 她想归想,却还是拼尽最后一口气大声喊道:“救命啊!” 那是她耗尽心血的呼喊,只是呼喊出声的瞬间她的后腿抵到了水底的沙石,与此同时,她被人拎着耳朵提出了水面。她丧气的很,折弥把她搁在草地上,盯着看了半晌,伸指去戳她的肚子。 归迟表演欲再旺盛这次也没法表现了,恹恹地倒在地上,她拿手指戳一次她的肚皮,她就朝外吐一口水,瑟瑟地发着抖。 她摊着晒干了一身湿漉漉的灰毛,折弥又坐回了先前的石块上。归迟灰溜溜地蹭到她身后,觉得脸上无光,那溪水明明浅的很,伸直了后腿都能够到底……她又埋怨折弥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在看尽了自己丑态,能自救的时候出手,真是丢光了面子。 肚子咕咕地叫,她化成人形随手采了个果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恼火地用力啃。心里暗骂自己不成材,满肚子的郁闷全发泄在了果子上。啃了会,想想,又折过去采了一个,在身上擦干净,送到折弥身前。 折弥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归迟把果子放在了她脚边。 这个人连着救了自己两次,却一点都不接受自己的好意,归迟一边感动一边纳闷,却也隐隐明白就算自己提问恐怕也是不会得到答案的,于是也不多话,安安分分地在折弥身后坐下,看着她的背影,边啃果子边偷着乐。 日渐西斜,余晖倾地水面金光粼粼,折弥的身影单薄的好像要化成烟去。归迟不知怎么的突然产生了些愁绪,趁折弥不注意悄悄拽紧了她的一片袍角,正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折弥突然俯身对上她的眼睛:“等我养好了伤,就离开。” 归迟张大嘴,呆呆点头。 折弥从来没有这样温和的与她隔着这么近距离地说话,她甚至在折弥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孔……整一个圆球,好在化成的人形没有继承兔子时的毛色,这多少给了她点自信:“我我我……我会好好好照顾你……救过我两次……我……我很感激……” 折弥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侧过头,唇线渐渐上扬。 归迟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嘴巴擦去,折弥线条优雅的侧脸牢牢刻在了她的脑子里,莫名的脸上就有些发起烫来,发着烫的肥兔子心想明天一定要给折弥弄些荤尝尝。 归迟一早醒来就跑去溪边静坐。静坐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往水里跨去,等白皙丰润的小腿没入水中后,昨天被水淹的感觉深刻地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穿行,她一动都不敢动,越想越觉得双腿发软,下身支撑不住上面的重量,整个人往下滑,可是手指一碰到水又象被蛰了似的,猛地弹了起来。 她和木桩没有什么区别地钉在原地,游动的鱼群习惯了,堂而皇之从她两腿间来来回回,她又急又气,去揉眼睛,竟然揉了一手的眼泪。 她开始明白英雄不好当,可是一想到折弥苍白的脸,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争气。她不停告诉自己现在是妖了,成了人形,不再是肉滚滚的长毛兔子,那水连膝盖都漫不过,根本是不足挂齿的——可是话虽这样讲,她依然僵着身体,愣是不敢把手往水里伸。 入定了多长时间她没有概念,但是看天色显然已经不早了,心下更急,嘴里碎碎念叨,好不容易,僵硬地俯下去,指尖触到了水面,接着是手掌,手腕……有鱼蹭着她的手背游过去,湿滑冰凉的触感,归迟一个激灵,手臂抖抖抖,一声尖叫过后用力往上蹿。上身动作弧度一大,下面的脚又生了根,胳膊在空里来回挥动数次之后,她终于“嘭”地倒了下去。 “哇~哈~哈~哈……” 她手脚并用往岸上爬,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喘着气,眼睛不自主地去找发出笑声的东西。不远处的大树上倒挂了只猴子,金灿灿的皮毛,故意朝归迟龇着牙齿道:“笨兔子!笨兔子!” 归迟心里的火蹭蹭地冒,却也只敢对着虚空里比比自己没什么分量的小拳头,耷拉着脑袋拖着一身湿漉漉认命地去摘果子。 那猴精落了地就化为一个眉清目秀的黄衣少年,一路跟着她,嘴里不时嘻笑出声,归迟听不顺耳,走几步就回头瞪他。 “笨兔子!你可是要给你的救命恩人抓鱼吃?” “你管不着!” “看那晚,她可厉害着呢,哪里需要你这么折腾。” “……”虽说心里不高兴,但听到猴精这样夸折弥,归迟还是自豪地挺了挺胸脯。 采了些果子,猴精抢了一个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保管可以抓到好东西,去不去?” 归迟擦了擦他喷在自己脸上的唾沫,犹豫一会,道:“哪里去?” “你不晓得以归迟林为界,一边是妖一边是人么?我们自然去人界。” “……太远了,我不去。” 猴精神秘兮兮道:“又没让你往城里头跑,就是边界上的农家,你偷鸡偷米的不会有事的,近的很!” 归迟皱眉,最后还是抵不过诱惑,跟着猴精往归迟林外去。 猴精啃光了归迟的果子,步伐慢下来,拍着肚子伸懒腰,黄黄的头发软趴趴的帖着脑袋,他欢快地甩了甩头:“我是小诤,你哪?” “……归迟。” “……你不是没有名字又怕丢脸就随口说了个归迟吧?归迟林归迟林,还真亏你想的出啊!” 归迟脸上一热,被猴精道破心思,越看越觉得他碍眼。 跑了一程就到了林外,放眼望去,一片碧油油的农田。归迟第一次出林子,好奇地东张西望,猴精搡搡她:“正事要紧!” 两人站在土墙外,猴精对归迟道:“你直接去院里取鸡,我在外面等你,你抓了鸡可得使劲跑。” 归迟点头,猴精见她进了院子,蹑手蹑脚朝鸡群靠近。他四下一看,捡起块石子瞄准了便朝大门半阖的屋子里扔,归迟俯下身正要张手去抓鸡,从屋里走出一个汉子,碗还端在手里呢,边嚼饭边道:“做什么的?” 归迟见状胡乱扯住鸡翅膀撒丫子往外跑,那汉子扔了碗操起屋旁的棍子就追上去:“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的敢偷鸡!” 归迟一跑就喘,跑也跑不快,不多久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痛的她直想喊娘,可是那鸡翅膀是死死拽在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放的。 猴精见人追远了,大摇大摆推门走进去,摸出床下酿的酒,开盖咂了几口,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往外踱,踱到门口又折回去提了只鸡,这才打道回府了。 进了归迟林,他大老远的就见那肥兔子蓬头垢面坐在树下抱着胳膊哭,他悠哉悠哉走过去踢踢她的腿,瞪大眼睛道:“鸡呢?怎么就剩翅膀了?” “被抢走了,唔……”归迟可怜巴巴地露出胳膊:“他打的好凶,都肿了,好疼,唔……” 猴精心虚地摸脑袋,这棍子的滋味他是再熟悉不过了,良心颇为不安地把手上的鸡递给归迟,却偏要装出一副很了不得的模样:“喏,就知道你成事不足,这个给你。” 归迟灰头土脸间见到他手上的鸡,顿时两眼冒光,一把夺了过来。 “虽然你很笨,但是如果下次你还要偷鸡……我也还是愿意陪你去的。” 归迟抱着鸡兴冲冲地回了家,故意昂首挺胸在折弥面前转了几个圈。折弥不知所以地看着头发蓬乱衣服脏污的归迟,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归迟按着猴精教的方法把鸡熬了汤,乐滋滋送到折弥手边:“汤,鸡汤!” 折弥瞧着碗里的汤,又把目光投到归迟身上:“哪来的?” “……和小诤换的。” “嗯?” “今天认识的猴精,他人可好了,我用果子和他换了鸡!” 折弥不再问,低头喝了一口:“谢谢。” 归迟搓手,听着折弥轻柔的声调不由得有些飘飘欲仙。 折弥慢条斯理地继续喝,直挺着的脊背,修长的手指,泛着蓝光的发梢,怎么看怎么优美如画。 归迟咽了口唾沫:“……你慢慢喝,我不打扰你。” 归迟从屋里飘出来,见地上还有昨天采的果子,揉揉肚子觉得有些饿,蹲下来拿起一个就啃。 晚上睡觉的时候归迟辗转反侧,胳膊后背火辣辣的疼,疼的受不了躺不住。她坐起来甩了甩胳膊,朝上面吹气,还是疼的慌。就着月光她看到自己满胳膊的青紫淤痕,连着抽气,心想那人打的可真狠,下次还偷他的鸡,让小诤也偷,哭不死他! 第二天归迟起床之后觉得自己跟发酵了的面团一样,一个肿成两个,行动间也迟缓了,一动就出一身冷汗。折弥没在屋里,她慢腾腾朝溪边找去,在树丛后面探头一看,折弥果然是坐在那里了。 她蹭到她身旁,也不敢挨着她坐,空了一人距离,堆起满脸的笑容道:“折弥,你起的真早。” 折弥看着她挤成一团的胖脸,点了点头。 归迟盘起腿,学折弥的样子,这一坐竟然也坐了好久。她自然是定不下心的,一会摸摸手边的小草一会偷眼看看身旁的折弥,再闷着脑袋戳自己的肚皮玩,总之就这么把时间给打发了过去。 日渐正午。 “哎呦呦,小林子你今天入定哪?” 归迟闻声眉毛一竖,抬头瞪向树上的小诤:“你喊我什么!” 折弥也看过去,小诤嘻嘻一笑,下树变成少年模样,一屁股在归迟身旁坐下:“姐姐,小林子熬的鸡汤好喝嘛?” “……嗯。” 归迟闻声狠捶了小诤几记,嘴角却越咧越大,小诤在几声假装的“哎呦”之后嗓门其大无比的道:“怎么能不好喝,那可是从农家那里偷来的鸡,为这鸡小林子还被揍成了猪头,简直是琼浆玉露啊!” 归迟的笑容凝固了,半僵硬着把脖子往折弥处转:“我……” “我知道,她疼地一夜都没睡好。” 折弥伸出手,顿一顿,按上归迟的肩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不用对我这么好。” 归迟心里一热,眼泪就汪了出来:“你救过我两次,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小诤哆嗦着撸了撸自己的胳膊,又伸手要去给折弥撸,被归迟一爪子拍了下来。折弥没什么表情道:“那晚,我是怎么救你的?” 归迟抹掉鼻涕,指着折弥尾指上的红带子:“用这个……穿过了虎妖的脑袋。” 小诤神气地甩开自己的小黄毛,手舞足蹈:“你那夜可威风啦!手指这么一张那带子就这么出去了,又长又直又有力……” 折弥继续问道:“那之前呢,我在做什么?” 归迟毫不犹豫道:“在咳嗽!” “……咳嗽之前呢?” “……”归迟茫然地看看折弥,又看看小诤,小诤耸着肩膀道:“那就不知道喽,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树下咳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 折弥抿起嘴唇,分明的,是很隐忍的神色。 “折弥……”归迟困惑地拨拨自己的头:“你把那夜的事也忘啦?” 小诤惊讶地睁圆眼睛,折弥淡淡道:“我就只有醒过来之后的记忆了。” 归迟扯了根草拿在手里摇,摇了会又塞进嘴里嚼,小诤看着走在两人之前的折弥,撞着归迟道:“可真惨啊,啧啧,忘光了。” 肥兔子“呸”一口吐掉草茎:“你别撞我,疼!” “你什么态度……”小诤咕哝一句,不再理睬她,跑去前面缠折弥:“姐姐,没了记忆也好,以前要是欠了什么债,也可以赖掉啦!” 归迟冲小诤的背影泛了个白眼,鼻孔甩的半天高。 猴精赖在折弥那里不肯走,折弥喝鸡汤,他也死皮赖脸要喝一碗,归迟把手往桌上一拍:“你走不走!不走信不信我揍你!” “就你?” 小诤上下打量她,她没底气地往后缩,又见折弥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心一横,仰着脖子朝猴精嚷:“就我怎么了!” 小诤抱着胳膊把脑袋藏进怀里笑,折弥咳嗽一声,搁下碗,走到窗前的竹椅上坐下,手心搭在右腿上,侧头朝窗外瞧。 归迟一眼瞥到她玉雕般的脸,那安静出尘的气质对比自己的大叫大嚷,她立刻觉得羞惭万分。带着浓浓的崇拜之情的眼神让小诤凭空打了个哆嗦:“喂——” “出去出去!”归迟拽着小诤往外拖,出了院子使力把他往外推:“你别来打搅我们,烦着呢!” 她坐在土墩上,朝身后折弥的屋门遥看一眼,揪了把草,重重砸在地上。 小诤也不计较,推推她:“想什么呐?” 归迟没说话。 “姐姐这样的,一眼就知道跟我们不在一条道上,说不准啊,在无双城里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归迟一瘪嘴,没接腔。 无双城原是妖界最繁华的城镇,后来引申为妖界的统称,被两股势力所控制:南边的绛灵宫与北边的上灵宫。两宫每百年比试一次,美其名曰促进交流,胜负虽没有什么大的说法,但哪方赢了,赢方的弟子在另一方面前就连放个屁都能高贵很多。 “说到无双城……”小诤满心向往地挨着归迟坐下:“我听外面飞来的鸟灵讲,上灵宫里内斗的厉害,反正卫宫主已经败了,新宫主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啊!” 归迟捂住耳朵:“不要听。” 小诤“嘿嘿”笑,用力拍归迟的肩膀:“别丧气,姐姐失忆了是件好事!” “我才没丧气。” 归迟抠了抠自己白胖的手指,她只是突然之间醒悟,自己和折弥之间的差距那简直是天与地的距离,想想就伤自尊了。至于折弥的失忆……她目前还没有想通,有记忆的折弥和没有记忆的折弥,难道还不是同一个人了?只是记忆嘛,又不会少块肉。 可是小诤显然不懂她的心思,继续道:“你想啊,姐姐失忆了受伤了才会留下来,要是她有记忆,还不早走了?” 归迟动作一顿,突然两眼晶亮地看向小诤,小诤朝她挤挤眼,归迟笑成一朵花:“好小诤,鸡吃完了,我们再去抓吧!” “……不急。”小诤拍拍屁股站起来:“咱们今天去弄鱼给姐姐吃!” 小诤让归迟先去溪边等他,他要回去拿个器具。 归迟躺在折弥先前坐过的石块上,翘着腿,嘴里哼哼出声,滋味乐无边的派头。倒着看到小诤大老远的扛了个竹竿子过来,归迟翻身坐起来,问:“做什么的?” 小诤眯着眼睛露出牙齿:“偷来的针!” 归迟看着他献宝一样亮出一枚拗弯的补衣针,面无表情道:“……你确定鱼嘴有这么大?” 乡间的衣服大多粗制,远是绣花针的数倍粗,小诤一想也对,却死不改口:“这有什么,我……我才钓过的,鱼就吃这套!” 一只兔子一只猴子在溪边从中午坐到傍晚,再从傍晚坐到月上中天,依然连个鱼星子都没钓上来。 夜风吹地树叶哗啦啦地响,归迟扔下杆子,用力补上几脚:“什么破东西,滚开!” 小诤赔笑,归迟一扭头,朝家里跑去。 折弥点了盏灯,正坐在灯下看手里的书卷。归迟摸着墙壁走进屋,折弥也不抬头,直接道:“桌上有果子,饿了自己拿。” 归迟走过去,拖了条凳子在她对面坐下:“你在看什么?” “屋主人留下的,你也要?” 归迟摆摆手,灯光下折弥的脸色异样的柔和。归迟趴在桌上注视着摇曳的烛火,烟翠的罩子,那火光筛地细细的,柔柔的,烛火明灭间,那壳子便也明明灭灭,隐约着映出上面一树华美的桃花。烛火中是折弥低垂的面容,似真亦幻,她睫毛微颤,翻过一页。 归迟打了个呵欠,趴着趴着,也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微亮,归迟伸了个懒腰,有衣料擦着她的后背落了地。她扭头一看,那分明是折弥的连帽斗篷。她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拍了拍,左看右看,折弥不在了。一缕细烟从灯罩子里缓缓升上来,空气里还有一股浓浓的烛火味。归迟横趴了半张桌子去掀灯罩,那蜡烛已经燃到了头。 折弥恐怕是一夜没有合眼。 归迟打开屋门走出去,天上的碎星已经退了个干净,一空如洗,只有一轮渐隐的白月横挂天际。她深吸了口气,扭扭脖子扭扭腰,就见折弥正站在竹林里,一袭白衣,长发随风舞动。 她走到她身旁,折弥甚至没有察觉。 “折弥早哇!” 她好像突然自迷梦中惊醒,黑雾一般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归迟:“啊?” 归迟歪着脑袋朝她笑,舞了舞手里的斗篷,折弥接过来,没什么神采地垂下眼睛。 归迟问她要不要回屋去睡一会,她只是摇头,并不说话。归迟觉得她是心情不好了,想陪在她身边,又怕她嫌自己碍眼,想逗她开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后来她挨不住困意,准备回屋再睡个回笼觉,折弥的睫毛盖在眼睛上,这样看着,便也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归迟突然灵光一闪,想折弥可能是因为丢了记忆而烦闷,她看着折弥在竹影婆娑间孤单的身姿,头一次觉得,也许,没有了记忆,会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 可是一转头她立即眉飞色舞,小诤说的果然没有错啊,要是折弥有记忆,指不定跑哪里去了。她咬着指甲窃喜,就算折弥什么也不做,光看着也让人心旷神怡,简直比风景还风景……失忆真是件好事哇! 小诤说柿子树上已经结了很多青果,等再长些时候,熟了就可以去摘来吃了,那滋味,啧啧的好。小诤的生活历练比归迟多了不止一点点,归迟听他说好吃,便也觉得肯定差不了,每天报到似的都要踱步到树下视察,抬头见累累果实,不禁心花怒放,还没有尝过味道,却仿佛已经躺在柿子堆里了。她慈爱地摸着树身说小乖乖啊,你快些长,长熟了好让我采。 这是她最近的新目标,因此格外上心,甚至连折弥也知道她天天要去树下守着,就等柿子熟。这天夜里归迟做了一个梦,满地红彤彤的柿子,她笑歪了嘴,捡也捡不完,折弥摸着她的脑袋,说归迟你真能干,语气那叫一个温柔。天亮之后她还沉浸在美梦的意境里,笑眯眯地背手朝柿子树走去。还没到树下她就傻了眼,只见满树的柿子被摘去大半,唯一剩下的也都是基本不熟的。地上是乱七八糟的脚印子,归迟气地浑身发抖,拽住小诤的领子牙齿咬地咯咯响。 “谁干的缺德事啊……”小诤郁闷地摇尾巴,看归迟已经两眼通红,猛拍脑袋道:“想起来了,昨晚听声音好像有一批过林的妖兽,恐怕……” 归迟两行清泪挂下来,委屈地很。她守这树已经守了好些天,下意识把它当成自己的了,现在被别人捷足先登,觉得给人欺负了,恨恨在树身上擂。 “小林子”,小诤拍拍她:“树上好歹还留着些呐,别气了。” 归迟擦掉眼泪双眼喷火:“再来一批出林的恐怕连叶子都不剩了!” 小诤摊手:“那怎么办……” “采光它!就给他们留叶子!” “还是生的哪,采了也不能吃。” 归迟把手往腰上一插,高高抬起下巴:“不能吃也不给别人吃!” 她冲到树下抱着枝干使力摇,摇不下来,回头朝小诤努嘴示意,小诤不情不愿化做原形爬上去,采一个,往下扔一个,归迟弯腰在地上捡。叶子被无数刺虫占领,小诤才摘了几个就被刺了无数下,他也不乐意了,被刺了还吃不着,心里愤恨,捏着硬柿子对着归迟砸。归迟吃了好几记,开始还以为只是巧合,可抬头看小诤分明是砸上了瘾,嘴巴咧地能塞进个柿子,她才明白他是在消遣自己,不动声色,捡了柿子朝树上反击。 你来我往柿子漫天飞,小诤被砸地头发上都是柿子肉,两人一路走一路对打,归迟倒还兜了几个不算硬的回去。 折弥见他们的惨样,再看归迟放在桌上的柿子,抿嘴淡笑,也没什么特别说的。等柿子在家里搁了几天,归迟眼巴巴望着,折弥让她吃,她摇头。 “不喜欢?” “这个是给你的。” 折弥清风明月般立在窗边,天光泻进来,影子也是淡淡的。 时间呲溜,过地飞快。等一日日变凉了,归迟喜欢上露出原形在溪边摊平了晒肚皮。折弥不咳嗽了,脸色却也始终红润不起来。 小诤蹲在归迟旁边研究古书,那书还是从归迟屋里翻出来的,小诤坚定地认为练会了上面所记载的术法就可以天下无敌,到时候横着走路,别管什么绛灵宫上灵宫的,整个天下都不成问题。归迟嗤之以鼻,小诤说小林子你放心,我忘不了你的,大不了,封你当正宫娘娘。 归迟一巴掌拍上他的脸:“做你的梦去吧,照你这样说,屋主人就是出去封娘娘了?” 小诤揉揉被拍疼的脸,缩到大树底下,继续闷头看书。 归迟蹦到折弥脚边,牙齿在她的袍角上啃啃啃,折弥提着下摆往上拉,归迟故意咬紧牙关不松口,后腿在空里蹬几下,就见折弥放大的脸凑到了她鼻子前面。 “过些天,我准备出林子。” 归迟一张嘴,屁股着地,疼地她直呲牙:“你要离开归迟林?” 折弥点头。 “可是你不是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嘛?你出去了要做什么找什么人,都有打算啦?” “待在归迟林里,总不是办法。” “可是这里好歹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 折弥沉默不语。 归迟舔了舔摔疼的屁股,黯然地朝小诤爬去。 归迟和小诤相约着一起再去农家偷鸡给折弥送行,折弥睁只眼闭只眼,假装对他们的计划毫不知情。可是一路上归迟的情绪显然很不高,小诤一如既往甩着他的小黄毛,蹦跶地那叫一个欢畅。归迟不开心,见着小诤开心就添堵,跑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对着他的后背就狠揍了几拳。 小诤缩着肩膀离她丈把远,那声音还是遥遥传了过来:“要想姐姐不走那方法还不是想出来的?笨兔子,所以说你笨!” “……” 两人又一次站在土墙外,归迟看着竖在门口的棍子有些犯怵。小诤壮烈地拍拍她的后脑勺:“要成功,也要成仁!” 归迟腿肚子抽搐:“小小小小……诤,没有别的办办办办……法吗?” 小诤皱眉叹气,一把揽住她的肩:“小林子,‘苦肉计’不是说施就施的,要是你现在后悔了,我们马上就走,当然,姐姐也就走了……你想不想留住姐姐?” “想!” “那要不要被揍?” “不要……” 小诤摸摸眉毛,转身就走。归迟抽抽噎噎地拽住他没有藏好的尾巴:“要是被打残了,这辈子都好不了,我该怎么办?唔……” “不会的不会的,我看差不多了就冲出去救你……”小诤安慰一般擦着她的泪:“不过打残了不是更好?那样姐姐就不好意思把你一个人留下啦!” “唔唔唔……小诤你好恶毒,我这辈子都记着!”归迟抹着眼泪往土墙上爬,因为身躯肥大心里又怕,动作简直难看到极点。小诤在下面笑地花枝乱颤,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那次狠揍让归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都起不来,折弥自然是走不了了。 “小林子为了多摸一只鸡,在看到人的时候还是英勇不屈,毅然决然地追着母鸡跑!……当然之后那棍子就追着她跑了……” 小诤翘着二郎腿,坐在归迟的床边晃啊晃啊晃,晃地归迟心烦意乱:“去去去,我伤着呢,别烦我。” 小诤狞笑着掐住她的腿:“可还痛哇?” 归迟从鼻孔里哼出声,折弥正端了药碗走进来,归迟见状立刻大声嚎叫:“痛痛痛痛痛死了!小诤快松手!” 小诤被她尖利的叫喊吓出一身冷汗,悻悻地摸着鼻子站起来,折弥坐过去,把药一勺一勺喂进归迟嘴里。她的动作耐心细致,归迟苦的想掀了屋顶却依旧要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等折弥一走,她利索地翻身下床拿起桌上的杯子漱口,哗啦啦,把满嘴的水都喷到了窗外。小诤懒洋洋地靠着墙:“说你活该,你还要瞪我。” 归迟白他一眼,擦着嘴巴矫捷地蹿进了被窝里,随后虚弱地哼哼:“小诤我头晕,求你了,让我躺着休息一会吧。” 小诤歪着嘴角抽动数次,点头,关门,离开。 走出房间的小诤看到正站在院子里收拾草药的折弥,又看到上面晴朗的碧空,克制不住,一声叹息。 他曾经和归迟讲,要不疼又不离开姐姐,还有一个法子,那就和姐姐一起走呗。归迟不愿意,她说自己才成妖,去了人多的地方,会害怕。她在身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之后依然摊在床上,奄奄一息——虽然她平时迟钝了一些,但是偶尔还是会有一些自以为的小聪明。 晚上折弥给归迟喂饭,漫不经心道:“归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归迟原本看着折弥的脸乐滋滋地嚼饭正嚼地开心,一听这话脑子里铃声大作,手上的疙瘩都激出来了:“还……还不是很舒服,也吃不下了,折弥,你自己吃吧。” 折弥“哦”了一声,站起来,带上了门。 那之后,她就不给归迟喝药了。归迟躺在床上闷的要死,又不敢出去玩,跟蔫掉的菜叶子似的。本来她最盼望的就是折弥进屋的刹那,可是现在一见到折弥,一边开心一边胆战心惊,就怕她问自己的伤势。 开始还只是不给药喝,渐渐的,时间一长,折弥连饭都不送进来了。 归迟勉强支撑了几顿,就再也挺不住,饿的两眼直冒光。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归迟琢磨着折弥也该睡了,于是偷偷打开门出去找吃的。黑漆漆的屋子里安静的很,归迟轻手轻脚地走,一不留神就和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她才刚要尖叫对方就蒙住了她的嘴巴:“别嚷,是我,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小诤从怀里摸出半只鸡,归迟咽咽口水,接过来,一口咬下。 “慢点慢点”,小诤压低声调:“你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跑出来要是被姐姐看到就糟了。” 归迟塞了满嘴的肉,发音也是含含糊糊,小诤竖着耳朵正要听清楚,一点火光闪过两人眼角视线。 归迟浑身一僵,她和小诤同时看到对方眼里游移不定的光芒。慢慢转过头,折弥坐在桌旁,闲闲合上灯罩,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轻轻敲击桌面:“归迟,你不痛了?”她的语调温柔缱绻,如绕梁春风,混着清新香气迎面扑来。 肥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归迟嗫喏道:“其……其实……” 折弥露出一丝淡极的笑容:“不痛了,是吧?” 归迟没敢接腔,小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姐姐……” 折弥侧头,安静地看着小诤,小诤支吾半晌,垂下了脑袋。 一时屋里静的可怕,良久,折弥掀开桌上的罩子:“吃吧,我知道你饿坏了。” 归迟摇头,慢慢往后退:“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 脚跟绊在门槛上,归迟一个趔趄,转身跌跌撞撞朝外面跑去。 “小林子——”小诤往外追了两步,又转身:“姐姐……其实她是舍不得你走,她真的吃了很多苦的,不是有意要捉弄你……” “我明白。” “那你会留下来么?” 折弥不置可否,看着一点烛火,微微有些发愣。 小诤揪眉,一路追着归迟出去了。 他沿着溪边找,归迟正缩在那块石头上,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和石块也没什么区别了。 小诤戳她的脸,她没反应。 好一会,小诤顺着石块躺下来,瞅到天上稀疏的几颗星子,他伸脚踹了踹归迟:“以后哪,咱俩结伴过呗,还有那么多鸡呢,我们天天去偷,日子也快活啊。” 他说完又闭了嘴,想起偷鸡的初衷只是为了给折弥补身体,这不是触归迟的伤心事嘛?果然,一听这话,本来安静的归迟放声大哭,一发不可收拾。 小诤没动,任由她哭,她边哭边抹着眼睛抽噎道:“我对她这么好,为什么要走哇呜呜……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唔……” “姐姐又不是柿子……”小诤扒扒自己的小黄毛,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他捡起一粒小石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半晌,朝指缝间吹了口气。他绕到归迟身前,左右晃脑袋,然后把拳头伸到归迟鼻子底下。 “走开……” 小诤歪着嘴巴笑,慢慢展开手心。 一枚五颜六色的圆蛋从他掌中升起,散发莹亮的光芒,照出归迟眼泪纵横的脸。 归迟打了几个嗝,手臂擦掉鼻涕,戳了戳圆蛋。 圆蛋在空里蹦了几圈,钻进归迟怀里。归迟抱着蛋,哭的更凶了。 归迟在溪边哭哭啼啼过了半夜,小诤冷地直哆嗦,好劝歹劝总算是把她给哄了回去。他送归迟回房,折弥的屋里还亮着一点光,门窗紧闭。归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总之又难堪又伤心,有些没法在折弥面前抬头的感觉。 小诤走了之后归迟打开窗,爬在窗棂上看着月亮发呆。她露出兔子的样子,摸出小诤变的蛋,紧紧塞在怀里。一溜顺毛形成半圆弧,她肥嘟嘟的身体挂在窗棂上,心想还是兔子好,吃了睡睡了吃,闲暇了出来散散步,成了妖,没完没了的烦恼。 她横趴到天亮,天亮之后月亮没了,圆蛋变回了石头,她也倒下了。 小诤来看她,她手软脚软地从枕头下掏出石头往他身上砸,小诤一闪,摸着鼻子道:“我这不是还没到火候么,等我练成了,别说石头,我连房子也给你变成圆蛋!” 归迟不和他说话,他在旁边陪着小心,一会掖掖被角,一会端茶倒水,好的离谱。归迟一颗心直往下落,恐怕是折弥已经走了,小诤在安慰自己呢。 越往下想,又伤起了心,小诤一转身的功夫,她已经掉了满脸的眼泪。她觉得自己对折弥那么好,为了让她早些恢复被人揍的浑身包,为了让她留下来还差点被揍死了,可是折弥一恢复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真是想想就窝心,窝心死了。不就是救过自己而且长的好看嘛?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两眼无神又要奋力冒出怒火,怒了会,自暴自弃地摊平,哑着嗓子朝小诤道:“你走你走,都走光了好,我还是去当回我的兔子!” 屋门“吱嘎”一声开了,归迟掀开眼皮瞅到好生生站在自己床边的小诤和折弥,脑子里还晕乎乎的,可眼睛却仿佛就生在折弥身上了,死死瞪着,折弥弯下腰,盈盈一笑:“怎么哭了?病了还要折腾么?” 折弥不常笑,笑起来满室清风,归迟花了眼,倒头闷进被子里,往下钻,把自己全裹了进去。 折弥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去扯被子,归迟拽紧被头不松手,小诤坏笑:“呦,还不好意思呐?姐姐一早出去给你采药,你好歹赏脸喝几口呗。” 归迟在被子里滚几滚,脸上烫地无所适从。 折弥没有再说要离开的话,归迟的心却始终安不下来。风寒一天天好了,她不敢再装病,可见到折弥还是躲躲闪闪,生怕又被她刺激了。她要么窝在房间里面不出来,要么就和小诤一起出去疯玩跑没影子,但是又克制不住想靠近折弥的念头,总是偷偷摸摸在窗户外窥看,等折弥发现了,她再装作若无其事和她打个招呼,溜之大吉。 经过挨揍、风寒的轮流侵袭,又整天提心吊胆,归迟掉肉掉的厉害。原先滚圆圆的脸蛋变尖了,走起路来也轻快了。小诤掐她的胳膊,说你把肉藏哪了?瞧你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归迟拍打他,摸着被掐疼的胳膊转向另一边。小诤扒了扒自己的黄毛,看着归迟傻笑。 溪面上已经结了冰,凛冽的寒风呼呼吹来,割地脸颊有些疼。归迟团着身体缩在石块上,眼睫眨眨,意外地看到有雪白从上面飘下来。她抬头,耳边就传来小诤的大呼小叫。 “下雪啦!” 归迟伸手,小小的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一忽儿便化了。小诤把她从石块上拽下来:“来来……带你玩个好玩的。” 他死命拖着归迟站在了冰冻的溪面上,归迟四下看,眉头揪了起来。她也不说害怕或者无聊,就是咬紧牙关,小诤拖她,她僵着腿笔直地往岸上逃。小诤见状干脆松手,绕到她身后重重一推,归迟尖叫着滑出去好远,眼见着手脚乱舞就要跌倒,小诤追上来稳稳拉住她的手臂:“好玩吧好玩吧?” 说着也不等归迟反应,挽着她胳膊就在冰面上快速滑行。归迟闭着眼睛凄厉嚎叫,其间夹杂着小诤阴谋得逞般的奸笑,震地冰面咔嚓,裂了。 滑动好一会归迟仿佛也渐渐得了乐趣,确定是没有危险的了,摔开小诤的手,自顾自慢腾腾挪。小诤看着她颤巍的背影,从后面又是用力一推,超过她的时候他拉着眼角朝她做鬼脸,归迟捏紧拳头朝空里挥了几下,小诤仰头哈哈大笑,回头一看,归迟不见了。 他纳闷地挠挠脑袋,四下一片安静,雪花在他前面打着旋地落下来,他小心滑几步,正对归迟不可思议的消失速度产生讶异时,一只手猛地伸出冰面,然后是归迟乌黑的后脑勺:“救命啊!!!!” ……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归迟湿答答地回了家,垂头丧气走到门边,一脚踹开。她正要往里走,脚下又停了,捕捉着眼角一点人影扭头朝右方看去。 折弥倚在竹林里,周边是清一色的青碧绿意,稀落的雪花轻盈飞舞,她把手拢进衣袖,只剩下红色带子映在白衣上。 归迟犹豫一会,还是向她走去。折弥抬头,见是她,极温柔地牵起唇角。归迟妨若被蛊惑了,神魂颠倒靠近她,折弥摸摸她几乎结冰的头发,轻声道:“下雪了。” 归迟痴痴问道:“你是不是不走了?” 折弥没有回应。 归迟看着她的脸,又猛然醒悟:“你是不是要走了?” 折弥依然没有回应她。 归迟低头,咬着嘴唇,半天,赌气般挤出声音道:“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 “嘘——”折弥侧过头:“听到了吗?” 归迟茫然地看着她,看着她,一切背景自动褪色失真,天地无限大,折弥化做一个影子,极淡极远,然后她听到了雪花飘落的声音。 细细绵绵,落在折弥黑发上,落在折弥肩头,落在折弥衣襟,雪越落越大,雪花终究模糊了彼此的容颜,归迟的眼前有些朦胧。 小诤踩着冻土而来,缩着脑袋道:“小林子你又怎么啦?啊呀呀,脸上两排冰柱喽。” 归迟一听他的声音就来气,顿时精神抖擞打了个寒噤,一巴掌罩在小诤脸上用力把他往后拍:“你滚开!” 小诤手里的七彩圆蛋掉在地上,骨碌碌打滚,停在折弥脚边。折弥捡起来,拍干净,递给归迟。 归迟不情不愿瞪了小诤一眼,把圆蛋抱进怀里。 小诤不好意思地绞铰小黄毛,他也是浑身精湿,把归迟拉出来时他站的冰面也裂了,两人都在水里冷地浑身发僵。 “小林子,我觉着吧,你还是瘦些的好。” “……你去死!” 屋里烧了炭,归迟和小诤一人一床被子,裹着围坐在火盆旁取暖。折弥坐的稍远,清姿傲雪,无形地隔了层结界在三人之间。 小诤要闹归迟,归迟心烦意乱,见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就想揍,刚想揍又摸到怀里的圆蛋,忍忍,没动手。 外面是漫天飞雪,一扇窗,一袭白衣,一蓬火,也就过了冬。 溪水早已解封,春风送暖,空气里却依旧还有料峭。 小诤把尾巴垂进水里扫动着玩,招来摆去,归迟看一会,捂住嘴笑。小诤不解地问她笑什么,她看看折弥,凑到小诤耳边悄声道:“来条大鱼,把你尾巴咬掉!咩嘿嘿嘿……” 小诤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不可思议地看着归迟,宝贝地把尾巴抱住。 归迟拽他的尾巴,他绕着圈子逃,闹到后来,躲上树了才算告一段落。归迟仰着脑袋看小诤,小诤冲她吐舌头,挂在树干上示威般晃荡,归迟气地直瞪眼,眼角瞥到一抹斑斓色彩,又扔下小诤好奇地去找,什么也没有。她纳闷地挠痒痒,脑袋一晃,又瞪向树上的小诤。 第二天早上,归迟起来发现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先前还只是花骨朵,今天却已经粉红开遍,缀满枝头。她本来不是风雅之人,可是见着这粉团样的东西,不自禁地也站在树下摇头晃脑。折弥推开门,白衣飘飘,暗蓝的发梢在胸前打了个卷,轻启唇瓣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归迟没听懂,追问她,折弥一怔,落寞地垂下头:“忘了……” 归迟吐吐舌头,转移话题道:“小诤今天怎么还没来啊还没来。”她踮着脚尖朝院门外张望,却耳尖地听到折弥压的极低的一声叹息。 她拿眼角偷看她,折弥抬头,她立刻若无其事地甩甩胳膊踢踢脚。 折弥回了房间,归迟捧着下巴坐在桃树下。她又对着树干慈爱道小乖乖啊,你快些长,长熟了好让我采…… 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闪闪发着一层光,莫名有些欢快,想起小诤给的七彩圆蛋,跑回房里抱出来,坐在树下一个人玩。 她正戳蛋戳地浑身通泰,突然听到一声厉叫,那是小诤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一阵烟尘朝她的方向滚滚而来,她站起来,眼看着小诤从她身旁风一样闪进折弥屋里,大力关上门,又乒乒乓乓关上窗子。 她抱着圆蛋迷茫地站在原处,折弥的屋门又嘭一声打开,小诤蹿出来拽着归迟就往里面拖。 “啊呀你干嘛!松手!” 小诤跑地满脸通红,嘴唇却在哆嗦:“快……快……” “你做什么呀,讨厌死!”归迟一脚踩住小诤的脚趾,小诤疼地蹦起三尺高,声音都变了腔调:“快逃命啊母虎妖杀过来了!!!!” 归迟依然一脸莫名,小诤颤抖着指向院门,归迟扭头往院门外一看,腿抖地比小诤还厉害。 一身血衣的虎妖嘴里咬了半截断尾,归迟已经瞅到小诤身下红红的鲜血,仅剩的尾巴夹进股间,颤地厉害。她没想到一句玩笑竟成了真,感同身受心里疼地慌,往后退一步,小诤扯住她的胳膊,两人结结实实地搂在一起,对视半晌,同时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虎妖扯出小诤的尾巴,碧莹莹的眼珠盯住院子里那两个抖成一团的人,然后,一口一口,把尾巴咽进了肚子里。 小诤喉结滚动,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虎妖嘴边全是血,她舔了舔舌头,露出锋利的虎爪蓄势欲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归迟和小诤腾的散开四下乱窜,归迟右脚踩到左脚跟,就地栽倒。她吓地浑身冒冷汗,屁股往后挪,那虎妖认准了她,步步紧逼。 归迟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我我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为为什么要咬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诤正要往折弥屋里藏,一听归迟吓傻一般的问话,跺脚,急道:“呆子你还不快过来,她是来为那夜被姐姐杀死的虎妖报仇的!” 归迟翻过来,使力在地上爬,虎妖上前踏住她的背,归迟痛地大哭,她正要用力碾,小诤闭着眼睛大吼一声,全速冲了过来。 虎妖一挥手,小诤惨叫着原路飞进折弥的屋子里。 虎妖冷笑一声,却见折弥的屋门无风自动,很缓慢的,合了上去。 她眯起眼睛,把归迟踩在脚底下,戒备地注意着屋里人的一举一动。 “折弥……救我……折弥救救我,哇唔……好痛啊……” 屋里许久没有动静,虎妖皱眉,归迟痛地四肢乱挥,虎妖又加了几分力,归迟直接半疼半吓地晕了过去。 她晕过去的刹那看到一扇窗子开了,折弥侧立在窗边,冷清清一个影子。 虎妖见到她,双目圆睁,一脚踹开归迟,慢慢朝窗口靠近。 折弥偏过头,看着她,伸手搭上窗棂。 虎妖立即后退几大步,盯住折弥的手指。 折弥淡声道:“滚。” “你杀了我夫君,我要为他报仇!!” 折弥仿佛被她的唳叫扰到了,皱起眉,一字一顿吐气分外清晰:“我能杀你夫君,照样能杀了你。” 她的语气并不狠绝,目光却似冰,虎妖忌惮地一缩肩膀,又慢慢朝前:“我只恨当初肚子里还怀着孩儿,不然就算是追随夫君而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折弥垂下眼睫半晌没说话,虎妖却不再等待,仇人就在眼前,她不顾一切朝她飞速袭去,折弥利索地闪开,一条红色丝带直击虎妖门面,虎妖欲躲,那丝带竟灵活地折了个弯,贯力没入虎妖的肩膀。 虎妖闷哼,捂住肩,森冷地注视着折弥。 “今日我不取你性命,等你养好伤,再来寻我报仇。”折弥一挥衣袖,丝带倏的收回,窗户应势关上。虎妖静立在院子里,犹豫地盯着关上的窗门。血液从她指缝间涌出来,她深吸口气,转身朝外面走去。 晕倒在地的归迟张开一只眼睛,又张开一只,下一瞬就弹起来,球一样撞进屋里:“折弥折弥你好厉——” 折弥蹲在地上扶住小诤,红色丝带正绑在小诤尾指上,他的手指断掉一般,毫无生气地垂下来。 “怎……怎么了?” “我的道行在那晚散光了,这一击耗尽了小诤修炼至今的术力。”折弥冷静地搀起小诤:“还能走么?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虎妖想通了很快就会折回来。” 小诤点头,又朝归迟虚弱地笑笑:“小林子,等我学会了书上的术法,就可以很威风地冲出去救你……” “虎妖不是已经被打跑了嘛……我们为什么要逃?我不想离开这里。” “那夜我穿透了虎妖的脑袋,何以这次竟连她的肩都穿不透了?” 归迟绞手:“那我们往哪里去……” 折弥道:“总之先离开归迟林,这里待不得了。” “可是林外那么大,往哪里去才好?” 小诤抓住折弥的胳膊:“姐姐……若你信地过我,我们可以去无双城,我还有朋友在那里可以投靠……” “好,我们先往无双城。”折弥用力撕下一片衣襟,裹住小诤流血不止的尾巴:“忍一忍。” 三人也不待收拾什么,只有归迟把七彩圆蛋塞进怀里,和折弥一人一边扶住小诤,朝林外逃去。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如此仓促地离开归迟林,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她防着折弥会离开,却不料,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束,还是如此狼狈不堪。小诤煞白的脸一扭头就可以看到,归迟抱紧他的胳膊,有些后怕地吁了口气。 出归迟林不难,难的是林外向无双城去的大片广袤地界。隐隐有些冒头的绿意,却赤裸裸的毫无遮掩,如果虎妖追上来,他们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不敢休息,小诤身上带着伤,为了顾全大局死死忍着,咬牙硬挺。直到入了夜,归迟撒开手,摊在了地上。 “我跑不动了……跑死是死,咬死也是死……让我歇着吧。” 她朝折弥和小诤摆摆手,意思是你们随意,折弥把小诤小心安置好,四下一望:“暂且歇一会,归迟你别睡过去,天亮之前必须得离开。” 折弥替小诤擦干满额的虚汗,他已经累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归迟从来没有这样剧烈地奔跑过,折弥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一觉睡的昏天暗地,死沉死沉。她是被小诤踹醒的,睡眼惺忪间看到一条缠着白布的尾巴在自己鼻子前摇来摇去,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把揪住那尾巴往嘴里塞:“大鱼咬你尾巴,呵呵呵……” 小诤“嗷”地大叫,又马上捂住自己的嘴,一掌拍在归迟脑门上:“放放放放放!” 归迟往后一倒,翻个身,又睡着了。 小诤捏住她的鼻子用力往两边扯:“叫你睡,叫你睡,虎妖咬你脖子!” 归迟挥苍蝇一样朝小诤挥,突然手臂一僵,然后整个人蹿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折弥快逃快逃虎妖来啦!” 折弥直起身体,黑雾笼罩的眼瞳看向归迟,没什么表情:“走吧。” 三人之间只有小诤稍微识路,其他两个,一个忘了一个完全没有见过世面,一路走来颇为坎坷。饿地饥肠辘辘,归迟又要命又贪享受,此时难受地直想哭。 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人迹,却依旧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见着一个粗略搭建的茶棚,三三两两喝茶吃点心的人。归迟抱着门杆不肯走,可怜巴巴看着折弥,没说饿,可是满脸都写着我要吃饭的字样。 小诤站在归迟身旁,折弥看看他们,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归迟蹭着脚趾,小诤道:“姐姐,我们就讨杯茶喝吧,喝完就走。”闻声归迟使力点头,折弥皱眉,终究还是“嗯”了声,小诤得令摇着受伤的尾巴凑到摊主身旁,讨好道:“大叔,能不能给我们三碗茶喝,我们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去去!” 小诤一咬牙:“两碗也成,我妹妹饿久了吃不消的……您行行好……” “我这是开张做生意,不是给人无私奉献,去,一边去。” “那一碗,就一碗,我——” 那摊主对着小诤的腿肚子就是一脚:“哪里来的要饭的,爷爷这儿贫着呢,没的好吃好喝招呼你!” 有茶客桀桀地笑:“看这猴精也是细皮嫩肉,老獐你不若收了去,哈哈哈。” 獐精啐一口,指着那人鼻子道:“爷爷的你个混球,我可不比你,什么不好,光好这龙阳!” 又是一阵哄笑,小诤扒住獐精衣角:“半碗也成啊……” 獐精伸手做打,手挥到半程一道白影护到小诤身前:“我们走吧。” 獐精直了眼,死盯住折弥的脸,那先前的茶客见状笑的更是不三不四:“美人啊,美人哪!别说三碗,就是赔了这茶水铺也值!” 獐精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不停搓手,折弥低头搀着小诤转身欲走,獐精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美人,真是大美人……” 折弥的表情冷到极点,小诤一拳砸在獐精手臂上:“拿开你的脏手!” 獐精吃痛,却还是嘿嘿笑出声,变本加厉正要摸上折弥的脸颊,一道人墙硬挤了进来,归迟火烧眉毛,揪住獐精的手指张口就咬。 “嗷嗷嗷嗷……” 獐精疼地冒对眼,凶猛地去捶归迟的肚子。归迟越痛越不松口,那茶客笑呵呵地站起来看热闹,小诤跃跃欲试想上去揍他,折弥按住小诤的肩膀,朝归迟道:“归迟,快松口。” 獐精咆哮了,他从未受过这般疼痛,恼羞成怒,舞着手臂拼命转动。归迟脚跟几乎被转离地,心里害怕,那牙咬地更紧,此刻是想松也松不了了。 “老獐!”茶客没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操起凳子就跑上来砸归迟。小诤替她挨了这下,往后一退正撞在归迟后背,连带着獐精倒成一串扑在地上。 “哎呦呦……要了我的命啊!!混球你还不来帮忙!!哎呦喂……压死我了……” 手忙脚乱地三个人团成一团,折弥俯身去搀小诤,眼一侧,耳边听到异响,黑影已经罩在了头顶。她越过小诤,机警地扯住底下归迟的腰带便往旁边躲,小诤倒搂住归迟的腰,就听那獐精一声惨叫,定睛去看,胳膊已经被利爪捅穿,定在了地上。 斑斓大虎利索转头,归迟一见她眼睛就直了,抖抖抖,隔着小诤抱住折弥不松手。 “好哇,你敢伤了老獐!”茶客急火火地蹦起来,四处遛一圈,捡起扫帚就朝虎妖舞去,其他几个茶客见状围过去助势,小诤从地上爬起来:“快逃,我们快逃!”边说着边把离自己最近桌上的点心一扫而空。 归迟跑出老远才敢往后瞧一眼,茶水铺摇摇晃晃,再是轰隆一声,塌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已经可以看到高耸的无双城门。小诤擦了把汗,对折弥道:“姐姐,我那朋友在无双城最好的客栈里,我们去了,吃一顿睡一宿的没有一点问题的。” 归迟一听是客栈,原本无神的眼睛瞬间冒光:“客栈嘛?在客栈里面做什么?” 小诤无视她的问题又对折弥道:“等进了无双城,人海茫茫,虎妖要想再找到我们就难了。” 折弥点头。 归迟跟在小诤身后一个劲追问,小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二,小二啦!” “……” 折弥把帽子翻上来,遮住大半个脸:“这么晚,打扰人家方便么?” 归迟吮住手指,眨巴几下眼睛。 小诤道:“没什么不方便……” 三人说着已经到了城门下,身后是弥漫的夜色,而前面,灯火流烁,长夜未央。 无双城最好的客栈叫做貔貅迎客,顾名思义就是只吃不拉,掌柜的抠门是出了名的。小诤他们三人在客栈外观望,等时间晚了,见没什么客人才进了门。掌柜正挺着肚子做茶壶状指派着一个小伙计去掐灯芯,小诤朝他作了个揖,谄笑道:“掌柜的,我找小竹。” 貔貅的三角眼在来人身上扫一轮,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是他朋友,最近有点事,来找他……” “很亲厚的朋友?” 小诤摊手:“可不是……” “那她们哪?” “都是都是……” 貔貅点头,伸手豪迈地打了个响指:“来啊,给我把这三个捆喽!!” 话音刚落闪电般冒出一群粗膀圆腰的汉子,不由分说制住了三人。小诤急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呀!我是来找小竹的!” “就是这个小竹,啊……”貔貅从怀里摸出自己镶金描银的小算盘飞速拨弄一番:“小竹上个月偷了我的银两脚底抹油连个鬼影都找不着了,这利滚利的,不从你们这些个‘亲厚朋友’身上榨出来,叫我平白吃这哑巴亏么,啊?” 归迟见汉子的手箍住了折弥的胳膊,也不管了,又是一口咬上去。那汉子岿然不动,归迟疑惑地溜圆眼睛朝上看,只见汉子炫耀一般耸了耸胸前的肌肉……于是归迟默了。 “掌柜的,您不能这么算啊,我们三个——” “我们三个留下来给你当伙计,你包我们食宿以及性命安危——想来这一点并不难。等欠的债还清了,我们去留随意,掌柜的你看怎样?” 貔貅眯眼打量折弥半晌,拍桌:“爽快!” 归迟说要吃饭,貔貅擤了擤鼻涕:“明儿上工,明儿再管你们的饭,至于住嘛,我不计较多这一晚,带他们下去吧。” 他大手一挥,归迟瘪起了嘴。 她埋怨地撞小诤:“你这什么朋友啊?干的好事!” 小诤从袖管里摸出两个馒头,递给归迟一个,剩下一个给折弥:“顺手从桌上捞的……”一个馒头就把归迟灭了口,折弥却摇头,推回给小诤,小诤把裤腰紧了紧,又塞给了归迟。 归迟和折弥被安排着整理打扫楼上的厢房,小诤搭着毛巾在楼下跑堂。天刚蒙蒙亮就是一声号角,后院屋门哐当作响,人影攒动。归迟揉着眼睛跟着小诤折弥一头扎进人堆,貔貅容光焕发地抱胸训话,说的什么归迟一句都没往脑子里去。散了队,伙计们各自奔赴自己的岗位,归迟梦游般往柴房摸去。貔貅眼明手快挡在她跟前,三角眼硬是撑成了铜铃:“你,还有你”他戳着归迟的肩膀把她往后推:“去打扫二楼的厢房,务必做到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折弥拉着归迟往前面去,归迟闭了双眼上到二楼进了屋,趴在门上又睡着了。折弥侧坐在桌旁,手边还有一盏茶,貔貅为了扣钱连伙计服都没有给她们发,她穿着自己的白衣,气质如玉,怎么看怎么是富家显贵。她随归迟睡去,归迟睡饱了,伸着懒腰觉得饿,跟她说了声,遛回后院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她翻着眼皮往后院走,几个负责打扫的大婶正懒洋洋地坐在太阳底下闲聊,笑声传出去几条街,归迟心里又不平衡了。偏偏貔貅闲的很,整天盯着小诤归迟和折弥,生怕他们偷工减料白吃白住了他的。 折弥十指纤长白洁莹润,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归迟别的没什么会的,偏偏粗活干的来一些。但要让归迟安安生生做一件正经事,从来不是容易的。这天她才换好了一床新被单就不乐意了,轻手轻脚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眼珠子往外来回扫,片刻,贼笑着合上了门。 她几乎是扑倒在了新铺的床上,抱着被子滚几滚,抛着圆蛋玩:“那柴房的木板磕的我腰疼死,这么好的房间天天空着却还要天天打扫,什么破客栈!” “貔貅不是特别关照过了么,这屋子一点纰漏都不能出的。” 归迟卧倒,竖着耳朵听到窗外街上的吆喝声,顿时更来劲,趴过去,看一会,乐一阵,扭头对折弥道:“来看嘛来看嘛,好多好多漂亮姐姐,嘿嘿嘿……” 对面楼的巨大牌匾上金碧辉煌两个字:青楼。 折弥轻笑,只见归迟诧异道:“啊呀呀,又是这个人!前天一个昨天两个今天竟然霸占了三个!!败类……败类!” 折弥早习惯了归迟的一惊一乍:“干不完今天的份例,貔貅要骂的。” “哦……”归迟又看了会,才恋恋不舍地从窗台上爬下来,把床铺整理好,正要去擦桌子,就见折弥开了门,往楼下看。 楼下吵吵嚷嚷,归迟凑过去,一眼就见抱着柱子缩在人群最后面的小诤。她咧着嘴乐,小声咕囔了一句“胆小鬼”,却听折弥轻声道:“奇怪……” “哪里奇怪了?” 楼下两人发生争执,拿着筷子当刀子使,你戳我一下我劈你两下。折弥指着其他客人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很自觉地分成两营在往这两人身后靠拢?” 归迟一看,果真如此。 貔貅挤开重重人墙,护着自己头顶的小帽气沉丹田:“老规矩老规矩!” 然后人群呼啦一下往客栈外挤,连貔貅客栈里铜人一般的护卫也跟出去了,齐刷刷站在一边阵营,不论从气势还是人数貔貅队都占了绝对优势。 归迟和折弥返回厢房,移到窗旁继续看热闹。 花红柳绿的青楼前一刻还是莺莺燕燕,春光旖旎,后一刻便从楼里涌出潮水般的人流,有些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齐整,他们不约而同站在另一方阵营,青楼队在人数上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街面上被堵地水泄不通,归迟探头看下去,“呀”地呼一声,指着此时正从青楼里摇着扇子悠然往外走的人大声道:“就是这个人,败类!” 折弥的目光被那人白色轻衣上的浴血凤凰所吸引,盘踞了整片下摆,灿红灿红,风流无限。 那人歪着嘴角道:“又是怎么回事啊?”她的声调故意拉很长,右侧一缕头发散下来,以扇遮脸打了个呵欠,背手走到人群中央。 貔貅从客栈里跑出去,正了正小帽,迎向她一拱手:“凤幼大人,你的人在我的客栈里闹事,就是这么回事。” 那凤幼嗤笑一声:“貔貅大人,这次又是碎了几个盘子塌了几张桌子?小翠,给我进去盘点盘点,缺了什么就来我这吱一声,尽管拿就是。” “才不是这么回事!”原先在客栈里梗着脖子吵架的其中一人颠到凤幼身旁,满脸忿忿的表情:“那个渣子敢说我们宫主是个千人睡万人骑的贱人!” 凤幼甩手一巴掌舞到说话人的脸上:“你还敢复述出来,嗯?”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呸,放屁吧你就!”另一人扒住貔貅的胳膊:“明明是他先诬蔑我们新宫主,说宫主这位置来的蹊跷,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在里面!” 折弥听的疑惑,身后门一响,小诤缩着肩膀闪了进来。 “不得了啊,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貔貅客栈和对面的青楼背后分别是上灵宫和绛灵宫在撑腰,还故意门对着门开!” 折弥挑起眉,小诤挤到窗边继续道:“隔三差五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情大动干戈。”说着他就塞了把瓜子给归迟,归迟眉开眼笑,磕嘣磕嘣吃起来:“无双城里真热闹啊!” 折弥没说话,小诤乐呵呵地挤着挤着,突然直眼跨上窗台比着人群里一人扯着嗓子道:“你爷爷的竹小竹!!看我不灭了你!!” 原先在楼下办交涉的貔貅和凤幼连带着一大帮子人齐齐抬头往上看,小诤作势跳下去,归迟从后拽住他的腰,折弥伸臂拦住他,就听貔貅变色惨叫道:“我的房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个小崽子快给我滚下来!!!!” 凤幼嘴角含笑看着窗边的人,挑着眉梢抛了个魅眼,归迟“砰”一声甩上窗户,大败类! 小诤和归迟把那间“动不得碰不得”的尊贵厢房打扫了百八十遍貔貅才放人,小诤对小竹的事情耿耿于怀,气呼呼地坐在地上,抱着胳膊直发牢骚。 “他偷拿了貔貅老贼的银子赌光了竟然跑去绛灵宫的青楼当龟公!貔貅本来想去青楼闹事,可是居然就这么巧,我们来了!”——貔貅已经完全把小竹欠的债转嫁到了小诤他们三个身上,一口咬定就是不肯放人。 小诤平时蔫里吧唧的断尾此时精神百倍,直直竖着,浑身蓄力随时准备冲出去和对面的龟公小竹大干一场。 折弥弯腰戳了戳四脚八叉倒在地上的归迟,归迟蹬腿:“一点力气都没了……好累啊,我想回归迟林。” “今天不是还说无双城里热闹?” 归迟咬着嘴巴不吭声了。 小诤突然正色道:“姐姐,等我们赚了银子,就找个大夫瞧瞧吧,怎么会突然没了记忆也丢了道行的?” 归迟撅嘴道:“哪里能有银子赚。” 折弥直起身:“顺其自然吧。” 第二日早上貔貅没来训话,归迟故意在后院里溜达来溜达去,貔貅竟然完全无视她。归迟郁闷了,他不管她,她也没有偷懒的兴头了。店里的伙计在今天一个个都变地忙碌起来,走路都和影子一样用飘的,平时坐在后院晒着太阳磕瓜子说八卦的人一个都看不到了。归迟观察了半晌,还是没懂他们神神叨叨的都在忙些什么,纳闷地摸着后脑勺跟在折弥后面去打扫厢房。这时时候还早,楼下只有稀疏几个吃早点的客人,打扫到昨天把小诤和归迟折腾地死去活来的厢房外时,发现有个一身黑衣的陌生人正守在门边。 归迟毫无眼力地准备推门直入,陌生人一掌推开她:“放肆!” 归迟被推退了几大步,仰着差点从走廊上栽下去。折弥扶住她,抬眼道:“我们是来打扫房间的,掌柜的吩咐过,每天都要。” 归迟委屈地揉着腰,躲在折弥后面一言不发。她从来欺软怕硬,虽然到目前为止敢欺负的也只有小诤一个而已。 “这里不用你们打扫了,再敢靠近,杀了你们!” 陌生人五指合拢对着脖子一抹,归迟颤了颤,拼命点头,拽着折弥就往后退。 走到拐角,折弥回过头,那人依然笔直地守卫在门外,一动不动。 晚上小诤忙完回来,累摊在地上。归迟扑过去揪他的脸,揪脱一层皮:“今天给我留了什么好东西没有?” “别提了。”小诤叹口气:“今天楼下压地我心里发慌。” 折弥转头看向他,小诤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给归迟:“吃吧——要说今天的客人也还是和往常一样,但就是感觉不对劲,说话不对劲表情不对劲,总之怪地紧。” “你又能看出来了。”归迟满不在乎地打开纸包,扯下半只鸡腿给折弥递过去,折弥摇手,看着小诤,小诤继续道:“我自然是看不出来……不过那个小伙计偷偷给我说了,老貔貅一天都很紧张,厨房做的菜倒了几批,一点点瑕疵都不能有,这可不符合他平素的作风哇!所以说——”小诤挥挥手,归迟凑耳朵过去,就听他神秘兮兮道:“都说是上灵宫来人了!” 归迟恍然大悟,不住点头:“嗯嗯嗯,今早那个厢房外站了个门神,黑衣黑脸的,凶的要命!指不定房里待着什么人……”说着,她又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腰:“是吧,折弥?” 折弥看着归迟吃了满脸满手的油,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打些水来。” 她站在后院的天井旁汲水,略挽着衣袖,把水往小木盆里倒。夜色里看,那水也是黑黑的,映出一轮晃动的残月。夜风吹起折弥的发梢,她伸手拨顺,抱着木盆正准备折回,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很轻很轻,轻到几乎不易察觉。 折弥回头,甚至连来人的长相都没有看清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折弥的梦境里是一片黑暗,粘滞的黑暗。她皱起眉,突然见到前方一点光亮。她迎着光亮走去,那光越来越刺目,她伸手去遮,却发现自己的胳膊一动都不能动了,猛地挣扎,人就清醒了过来。 身体僵麻的厉害,眼睛却是自由的,略一转动便发现梦里的光亮来自于头侧的一盏灯。灯光直直投照在她脸上,惊出一身冷汗。 太过的光明反倒让她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她重新闭上眼睛,静悄悄的,没有其他别的任何声响。她又睁开眼,渐渐看清低垂的床幔——她竟是在床上! 这一认知让她头皮瞬间发麻。 她试着挪动身体,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她想不通自己怎么突然就处于这样的境地了,正分辨着,一声很突兀的轻响,从不远处传来。 那是瓷器底部擦在桌面上发出的声音,茶杯或者别的什么,屋里有另外一个人,不,或者更多! 折弥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珠,太过强烈的光芒终于让她流下泪来,脸侧灼热的温度使她产生要焚烧成灰的错觉。 椅子轻微响动,有人走到了床边。折弥死死盯着那擦不尽的黑暗,只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人影的脸隐在暗处,稍前一分便是光明,但却始终笼罩着一层不透明的纱,折弥拼命眨眼,眼泪滚滚而下。她想看清来人的模样,可是她脸部的灼烧感逐渐消失,那人提起灯,转身就吹熄了,屋里陷进更深的黑暗。 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折弥试图开口,嘴唇开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出来给归迟打水,归迟和小诤等不到她回去,指不定要怎么闹腾。她蹙起眉,此刻已经可以很清晰地察觉出屋里那个人的气息,带着侵略的无可忽视的气息。即使是在黑暗里,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仿佛无处不在。 折弥一直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但是不知过了多久,有渐白的天光从窗外漏进来。她头疼的厉害,一闭眼就觉得有些什么鬼魅伺机要扑过来。她把视线投在那人身上,光线涤出她右臂的锦色华衣,半个身体却依然还在黑暗里。那人错着腿,用手肘支着椅子的扶手,十指交错,微侧着头。 折弥又挣了挣,她猜不透对方的意图。把自己抓来,却一点行动都没有,这也未免太奇怪了些。她并不认识她,也许识得也忘记了,不过这样来看,不像仇人也不像朋友——没有一处不怪异!甚至于折弥发觉,不出意外,自己就在貔貅迎客的那间最尊贵的厢房里! “蝠儿,把她送回去。” 对方突然对着身后的黑色阴影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是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声音,很冷,是折弥完全陌生的嗓音。 自黑影里走出一个人,到了床边,扶起折弥。折弥去看她的脸,也是陌生的——她以为会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个黑衣人,却并不是。 她扶着全身无力的折弥走到门边,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以后不要再自作聪明。” 折弥可以感受到扶住自己的手臂在颤抖:“主人……是。” 出了门,折弥略一打量便证实了心里所想。只是楼下灯火通明,嘈杂声不绝于耳,而她在屋子里时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蝠儿见状便把她安置在了楼梯上,看她半晌,欲言又止。 折弥盯住她的脸,蝠儿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拔了塞子凑到折弥鼻下,一股呛鼻的腥味。折弥皱起眉,蝠儿收好瓶子,转身就走。 折弥坐在楼梯上,还是没有什么力气,却可以看到楼下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归迟和小诤。归迟擦掉流下来的鼻血,摇摇晃晃,又是“乓”一声摔烂一个碟子:“说,你把折弥关哪里去了!” 貔貅看着摔碎的碟子心疼地直跳脚,小诤从地上爬起来,眼睛肿地都睁不开了。客栈里的铜人把他围在中间,随时准备再一起开动痛扁他。 折弥扒住扶手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她脚下起飘,踩着楼梯,仿佛踩在半空里,摇摇欲坠般毫不真实。 她用指甲用力掐自己的手心,耳边又听到归迟的惨叫,一急,踩在边沿上,脚下一崴,竟从楼梯上生生滚了下去。 她痛地缩起身体,下一刻又竭力要站起来。撑住地面,她抬起上半身,一眼就看到泪眼汪汪凝视着自己的归迟被人踩在了脚底下。 “归迟……”她张开嘴,声音从嗓子里硬磨出来,沙哑地厉害。 小诤撞向踩住归迟的铜人,那人纹丝不动,倒是小诤,反弹着倒在了地上,他咽下嘴里的血沫子,昂着头从充血的眼缝里朝折弥看。 听得响动貔貅快速冲到折弥身旁,又往楼上看了看,蹲下来,问道:“你晚上在哪儿的,说!”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阴狠,折弥看都不看他一眼,重新站起来。她的帽子没有戴上去,满头黑发散下来,几丝纠缠在脸颊上,甚至在逃命时都没有这样狼狈过。 归迟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压在身上的重量,她看着折弥惨白的脸和逐渐泛红的眼眶,她单薄虚弱地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归迟心里一紧,咬着嘴唇想向折弥爬去,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虎啸,再是闪电一般的大虎,猛地扑向折弥。 折弥受力往后倒去。斑斓混着纯白,归迟看到折弥暗蓝的发梢在空里一扬,然后慢慢静止在地面上。 “姐姐!!!!” 小诤尖叫,折弥后背着地疼地皱眉,却反应奇快地支住虎妖的前爪。她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出不对,目光一转朝二楼笔直掠去。高高在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眉心一点桃花印,面如春花,气度雍华。她身旁的蝠儿谦卑地矮着腰,她的目光在楼下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全场静寂,只听“趴”一声,貔貅双膝重重跪地。 那人一言不发重新入了厢房。 压在折弥上方的虎妖眼睛还大睁着,额头上一条极窄极扁的细缝,半瓣桃花卡在细缝里,连一滴血都没有流便咽了气。 折弥推开虎妖的尸体,翻身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恢复了。貔貅浑身发抖,好一会才敢抬起头,看着二楼上紧闭的房门,指着折弥三人,气急败坏道:“把……把他们都扔出去,不准再踏进貔貅迎客一步!!” 归迟和小诤东倒西歪地站在客栈门外,折弥若有所思地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使劲去想,脑子里也依然空空如也。她略抬头,凤目黯沉,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哎呦,被老东西赶出来了?早说嘛,来我这儿不就完事了?” 正在青楼门口送客的小竹一眼看到他们三个,蹦蹦跳跳跑过来,勾着那双狐眼继续道:“小诤跟着哥哥我,吃香的喝辣的,包管没有问题!” 小诤想瞪他,可惜心有余力不足,小竹挽住他的臂弯,回头朝折弥眨着眼睛腻声道:“这位姐姐,请跟着我来~” 归迟嘴角抽动,犹豫地站在青楼门外。 他们在貔貅迎客里面也只不过短短几日,而现在,又即将从上灵宫的地盘成功转移到绛灵宫的青楼,表面上来看……还真是风光无限,可这不是肥兔子的理想,她扒住折弥的衣袖,嗓子里发噎,话还没说眼泪就先滚了出来。 小诤瘸着腿,走几步转回头,就听归迟道:“折弥……虎妖已经死了,我们回归迟林好不好?” 小竹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归迟和折弥,只见折弥抬手抚向归迟头顶,很缓慢的,摇了摇头。 “哎呦轻点轻点!竹小竹你轻点会死啊!!”小诤趴在床沿上叫地撕心裂肺,小竹吊着眼角给他擦药油,把他当成面团一样用力地揉:“当自己浑身本事么,跟人打架,也不看看对方是谁!” 归迟用袖子胡乱擦自己颜色丰富的脸,折弥制住她的手,拿着干净的白布要给她擦,归迟别扭地低头躲开。折弥把白布塞进她手里,走到门边,朝小诤道:“我要再去貔貅客栈一次。” 小诤从床上蹦下来,跑到折弥跟前问道:“姐姐,你还要过去做什么?……你昨晚到底去哪里了?那个杀虎妖的人……” 归迟偷偷看过去,折弥的手指搭在门上,外面的暖风吹地红色丝带微微飘动:“昨晚没事,只是那个人,应该认识以前的我。”她顿一顿,又道:“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回归迟林。” “我陪你去!” 折弥摇头:“放心,不会有事的。” 归迟把脑袋缩进手臂里,摸出七彩圆蛋,抱着发呆。 折弥跨进貔貅迎客门槛的那一瞬,很敏感地察觉出无数双定格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她直接往楼上走去,小二侧着身体给她让路,她抿紧唇,站在那扇门外,连吸几口气,开始敲门。 没有一点响应。 她继续敲,老貔貅笼着手臂慢悠悠走过来:“你不用敲了,她已经离开了。” 折弥转头,貔貅刻意多看了她好几眼,正要走人,折弥问道:“告诉我,她是谁?” “你还没有知道的资格。” “那她去哪里了?” 貔貅摸着胡子道:“无可奉告。” 折弥收回手,目不斜视地从貔貅身旁走过。 青楼门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折弥匆匆进去,帽子遮住她的脸却让她整个人显得更为突兀。她正要进偏门,一柄折扇“唰”的在她前面打开,接着折弥就看到那片满布凤凰图案的下摆,她抬起头,凤幼笑眯眯地看着她:“小狐狸,可是来投奔我了?” 折弥没有心思和她说话,凤幼却不计较,依旧笑着道:“那猴精,脸可伤的厉害,我已经和小竹说了,等他不再有碍观瞻,就跟了他一处做事;至于那只兔子,显而易见那条件是做不成楼里姑娘的,当姑娘的丫鬟,我只怕那些身娇肉贵的小妖精们也不愿意接收她,只得委屈着在后院里打打杂——就不知美人你,意下如何?” 折弥冷眼看她:“我们不会留下来,劳你费心了。” 凤幼还是在笑:“那么我就卖你一个消息,听完之后你得心甘情愿留在我这楼里。” 折弥敏锐地拧起眉,果然凤幼摇着扇子缓缓道:“今早救你那个人……呵”,她用扇柄抵住折弥的前胸,折弥对上她的眼睛,只见她嘴唇翻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宫主?”折弥双眸一亮:“你是指……上灵宫宫主?” 凤幼收回扇子,笑地满脸风流。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凤幼指着大厅正中央挂的那块巨大花牌:“如果我告诉你青楼里的头牌,无双城第一美人莲姬,就是绛灵宫宫主,你信是不信?” 折弥怀疑地看着她,凤幼坦坦荡荡地让她看,纤薄的红唇始终朝上扬起一线弧度。 “我留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凤幼突然喜笑颜开:“美人,我就是喜欢美人,而且多多益善。最是那不经意的一瞥,我已把你铭刻在心间。” 折弥背心冒汗,凤幼伸指勾住她的下巴:“如果你想得了消息又走人让我两头空,那么我不妨再卖你一个人情——” 折弥侧头避开,凤幼利索地伸出两指扣住她的手腕,折弥使力挣脱,可是凤幼的手指却仿佛黏在了她的胳膊上,怎样都甩不开。 “不要动。”凤幼的笑容慢慢敛起来,奇怪地看了眼折弥,又不死心地拈诀扣上她的眉心。 “你做什么!”这一次折弥轻易拍落了她的手,凤幼半晌没说话。 折弥不禁心里一沉,幽深的黑瞳盲的一般毫无着落点。 “小竹告诉我说你失忆了……”凤幼垂着脑袋琢磨好一会,才抬头继续道:“开始我以为是受了什么伤所致,若是那样,很简单便可治愈,但是实际上,并不是。” 折弥眼里的神采一闪而过,就听凤幼道:“你并不是受伤,而是被人下了咒——尘封咒,封印了你的记忆与术力。” “怎么解?” 凤幼把折扇开了合,合了开,眯眼道:“小狐狸,只要你愿意留在这楼里,我便有办法帮你解咒,这很公平了。” 折弥好一会没有说话。 凤幼背手踱几步,又一手撑墙做出倜傥无双的模样:“与其去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灵宫主,从她那儿得知真伪不辨的前尘旧事,不如乖乖留在我这儿,哄的我开心了,便给你解了咒,帮你彻底卸下这块心里的大石,岂不是皆大欢喜?” 折弥抬眸,看着成竹在胸的凤幼,嘴角牵动:“为什么作为神鸟的凤凰,却满身妖气栖息在无双城里?” 凤幼眼皮乱跳,强自潇洒地摆摆手:“什么狗屁神鸟,你当我是山鸡就好,只不过——”她又凑上来,用指腹蹭着折弥的脸颊道:“为何你这千年狐妖却一点媚气都没有?我真是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 几天后折弥知道凤幼每天都会“越来越喜欢”很多人,包括门对着门每天都做茶壶状的貔貅客栈掌柜老貔貅。用凤幼自己的话来讲就是这个世上如果缺了他,这日子该少了多少滋味?喜欢,怎么会不越来越喜欢? 当小诤跟在整天搔首弄姿的小竹身后开始做起龟公时,当归迟在厨房打杂每天上演偷吃、被抓、再偷吃、再被抓的无限循环场景时,折弥正坐在凤幼特意为她安排的房间里,看着绣架发呆。 “即使你只是这样发呆坐着什么也不干,我也还是越来越喜欢你。”凤幼呷口茶,双眸玲珑剔透。折弥目光一投在她身上,她立刻便扯出最完美的笑容,双眼眯成一弯月。 “你越这样,我越怀疑你让我留下来的原因。” “啊呀,被你发现了……”凤幼夸张地捶桌角:“实不相瞒,实在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慕已经——” 折弥打断道:“我不是非知道不可,当然,前提是你真的有办法让我恢复记忆。” 凤幼抹上自己的眉毛,嘿嘿一笑:“在这无双城里,能解尘封咒的人,五个手指都数的过来……”她竖起右手,手腕转动:“可是偏偏,我与其中一人私交甚笃。” “如此,你其实并不会解咒?” “……我与那人,早已经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折弥皱起眉,凤幼缩手讪笑几声,又咳几声,这才正色道:“咒,我确实会替你解,不过让你留下来的原因,告诉你也无妨。” 折弥做出一个倾听的姿态,凤幼道:“上灵宫和绛灵宫百年一次比试,已经越来越近了,上灵宫主的一言一行自然也是我们时刻要关注的对象。” “她什么也没有和我说过,你也应该知道,我并不记得她了。” “关键不在于她和你说了什么,而在于她和你在一起待了一晚,你不仅毫发无伤,她还杀了寻你报仇的虎妖,可是奇怪的是,她竟就这样又离开了。” “你是要囚禁我?” “差矣差矣……” “也许她并不认识我,纯粹只是想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这样说……也没错。”凤幼把茶杯捏进手心,双眸一转:“那你就更加只能依仗我,好让我给你解咒,哈,我有源源不断的耐心呦~” 对话重新陷入僵局,折弥暂且抛开这一团乱麻,站起来,推门出去了。 凤幼侧头看着她的背影,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乐不可支。 “来啊来啊,无双城的妖精青楼的花,不美不爽不要钱喽……” “来啊来啊,无双城的妖精青楼的花,不美不爽不要钱喽……” “这位大爷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小菊儿天天盼着您呐!” “这位大爷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小菊儿天天盼着您呐!” “来啊来啊,无双城的妖精青楼的花,不美不爽不要钱喽……” “来啊来啊——”小竹对着小诤的脑门子就是重重一下:“注意语气注意语气,你那调子是给人奔丧哪?” 小诤不满地撇嘴,抱着胳膊缩在墙边,不干了。 折弥远远看着小竹朝他走过去了,戳戳他的脸戳戳他的肩,好声好气开始哄他。她收回往外的脚步,穿过前厅朝后院走去。 正是要用午饭的时候了,烟囱里滚滚的烟尘,折弥在屋外探头,没有见到归迟的身影。她走进去,闻到一股奇异地焦味,屏息站了会,问道:“师傅,归迟去哪儿了?” 忙地焦头烂额的师傅闻声瞥她一眼,把油腻肥厚的手指在胸前的衣襟上使劲一捺:“哼!今天刚做了好事,神仙知道她去哪了!” “……怎么了?” “怎么了?你闻不出味来嘛?她要吃肉,被我给逮着了,就趁我不注意死命往灶膛里面塞柴火,高火把汤都熬干了锅子都差点烧起来!” “……”折弥垂头,没有忍住,那笑就溢了出来。师傅满脸横肉越看越凶,她扔了句“对不住”就撤了出来,满院子去找归迟。 再往后就是晾衣的场子了,姹紫嫣红,都是粉嫩轻摇的薄纱。折弥隐约着在满目鲜嫩中看到一团灰色绒球,一动不动盘在地上。 她轻轻走过去,停下来,灰球昂起头,嘴里还塞着半截萝卜。她看到白衣裙裾,又再往上昂一些,终于看到折弥的脸了,于是蔫掉一样重新盘好。 她的身下还藏着小诤变的七彩圆蛋,折弥伸手挤进去摸出来,热乎乎的,她道:“蛋都被你捂熟了,这下可孵不出好东西来了。” 肥兔子的耳朵一前一后摆动数下,依然不吭声。 折弥在她身边坐下,手指卡进归迟前肢底下,把她抱起安置在自己膝盖上。归迟抬头,折弥正笑意莹然打量着她。归迟郁闷了,出手也没个轻重,一爪子拍在折弥脸上。她甚至想凶猛地龇龇牙,可惜没那份魄力,连拍那一爪子都是向天借了胆了。折弥捂住被打的脸,竟然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来,归迟惊地在她膝盖上连滚带翻掉下去,在地上滚几滚,变回了人形。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扯掉萝卜,手足无措地挪到折弥身边,又悄悄往后退,折弥抱着膝盖道:“我知道你想回归迟林,小诤也并不喜欢在这青楼里……都是因为我。” 归迟没作声,默认了。折弥道:“现在有可以让我恢复记忆的机会,我要试一试……你和小诤,如果实在想离开,就先回去吧。” 她说了一个“先”字,可是归迟的脑筋是从来转不过弯来的,这话听在耳朵里便是折弥不要他们了,在赶他们走了。 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她捂着脸道:“我就知道的……唔,你认识多了人,就不在乎我和小诤了……” 折弥歪头看她,她哭地越发兴起,一边哭一边打嗝,折弥支着下巴打量她半晌,然后朝她招招手。归迟移过去,折弥摸着她的脑袋道:“不要哭了……其实我很想你们能陪在我身边……” 肥兔子被感动了,完全忘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说了什么,用力吸走鼻涕,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折弥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离开你!” 折弥笑地更好看了。 晚上小翠过来说二姑娘要洗澡,归迟你烧好了热水送到楼上去。青楼里面按知名度把最出名的十位排了号,而无双城第一美女莲姬因为身份特殊很难得才会在青楼出现一次,所以从二的姑娘便是实际上最得宠的那位。归迟咬着馒头应了声,烧水烧地灰头土脸,盛进木桶,吃力地往楼上拖。 她按着小翠给的门牌一路“嘿咻嘿咻”到了二姑娘的门外,抹掉汗,假装斯文去敲门。手才要触到门便觉得里面的声音有些奇怪。附着耳朵上去听,确实奇怪。她趴在门上,左听又听,还是很奇怪。四下一望,见走廊上竟然没人,干脆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往里偷看。 ……然后她从脸一路红到脖子根。 “凤幼……啊……快,再快一些……嗯……”二姑娘整条雪白的大腿都缠在凤幼腰上,咬着嘴唇拼命呼吸,凤幼扛起她另一条腿,挤在她双腿之间对着中间部位用力厮磨。 “啊啊……啊啊啊……”凤幼露出整片光洁的后背,因为使力看上去身材特别匀称。二姑娘在她身体底下疯狂地扭动脖子,归迟脸上烫地厉害,猛地转身就要跑走,脚趾踢在木桶上,水翻了,疼地直冒冷汗,她也不管了,单脚跳着一路跳进折弥的房间,使力甩上门,又上了栓。 二姑娘的脖子怕是都要甩掉下来了,那个大败类抱着二姑娘,腰肢扭啊扭啊扭…… 折弥正准备睡下,看归迟冒冒失失闯进来,披着衣服道:“怎么了?” “没没没没没没……没什么……” “脸怎么那么红?” 归迟以手当扇快速扇起来:“我就是有些热……” 折弥下床给她倒了杯凉水,她接过来一口喝光,看着折弥,还想要。折弥又倒一杯,她喝着喝着就看到折弥脖子下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皮肤,腾的,脸涨的更红了。 那个大败类抱着二姑娘,腰肢扭啊扭啊扭…… 折弥奇怪地凑过脸去,狭长的凤目里幽深的黑色光泽。 归迟扔了杯子一阵烟般遛出去,跑去好远,那声音从门外远远传过来:“我我我我先走啦!” 第二日归迟一靠近厨房就被师傅赶了出去,她扣着自己腰间的小布袋慢腾腾往前厅走,准备找小诤聊天打发打发时间。小布袋里还有吃剩的蚕豆,她掏出一粒,往上抛,再张嘴去接。她走一路抛一路吃一路,也觉得潇洒无限,正摸出一粒往上抛,仰着脖子接的时候就发现头顶出现一片黑影。她听到蚕豆落在黑影上发出的声音,啪一下,她的心不自禁疼地抖三抖。 那黑影从她头顶移下去,归迟摆正脖子,就见那个大败类正拈起扇面上的那颗蚕豆,笑眯眯的,抛进了自己嘴里。 归迟心虚地低下头。她昨晚不小心偷看的那一幕让她心跳加速过于剧烈,一夜都没有睡好。说不出准确的感受,在归迟来看,很复杂就是了。 凤幼嚼完蚕豆,就见那只肥兔子缩着肩膀贼头贼脑正准备开遛。她好笑地伸直胳膊逼近她,归迟后退,她再逼近,直到手心抵到墙面把归迟困住了才罢休。 归迟脑子里乱套了,暗道了声要糟,肯定是自己昨晚暴露了败类来找麻烦了。她不断滚动眼珠子,连吞了几口唾沫才拿正脸对向凤幼:“凤……凤幼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凤幼勾着唇角看她,突然就“咦”了声:“你的身材看上去这么……呃,可是脸蛋极是标致嘛……” 归迟绞尽脑汁,憋出一句:“不不不二姑娘才好看……” 凤幼挑起一缕归迟的发丝,归迟僵着脑袋不敢动,眼珠却顺着凤幼的动作骨碌碌转,肚子里连着骂败类脸上却堆起谄媚的笑。 凤幼弹着她的额头道:“在想什么?笑的这样下流。” “……” 凤幼绕着那缕头发凑到唇边轻轻一吻,归迟只觉得自己的发根都竖起来了。她扒住墙壁吓地浑身发抖,凤幼又是翩然一笑:“害怕了?要不要我教你……昨晚看到的那种床上运动?” 她的气息喷在了归迟的耳垂上,归迟瞪着眼睛憋气,忍一忍,终于再也忍不住,脚跟用力剁在凤幼脚趾上:“闪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抱头鼠窜,凤幼阴魂不散追上来:“小胖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呦……” 那之后归迟见到凤幼都是绕着走,凤幼却时不时阴恻恻凑上来,不用特别说什么,只要她的气息一靠近归迟就跑地比什么都快。 晚上归迟等小诤歇了班,拉着他一起去找折弥说话。一路过去,每个房间都或多或少传出些破碎的呻吟,小诤和归迟一眼都不敢多看,满脸通红,闷着头拼命朝前赶,到了东头的拐角第一间,也用不着敲门,直接就进去了。 折弥正背窗坐着,一张古琴端正摆放在身前的桌子上。边用手指在古琴上拨动,边漫不经心抬眸,看到是他们两个,轻轻一笑。归迟关好门,小诤拖了条凳子在折弥身旁坐下,学她的样子伸手在琴上乱拨一气。归迟把他挤掉,从小布袋里掏出圆蛋塞进折弥手里,然后心安理得露出原形趴在古琴上打滚。 小诤捂住耳朵,忍无可忍,拽着归迟的短尾巴把她甩到了床上。折弥摸着圆蛋笑,归迟眼明手快钻进薄毯里,球一样在里面连打几个滚,一蹿,毛茸茸的脑袋又露出来,龇着牙齿朝小诤使凶。 三人间气氛正好,有人在外面敲起门。折弥奇怪地站起来,那人敲几下,便自己推门而入。 除了凤幼,折弥并没与楼里的其他任何人有过交情,门边的人她自然也没见过。那人骄矜地跨进门,归迟已经重新化做人形,手里还抱着折弥的毯子,从床上蹦下来,见是她,心虚地喊了声道:“二姑娘……” 喊完以后更心虚,把头埋进怀里,不好意思地绞起折弥的毯子。 “……宫主?” 二姑娘惊诧地钉在原处,折弥轻扬眉梢,归迟猛地抬头,看看二姑娘,又看看折弥:“……宫主?” 小诤莫名其妙地绕到折弥跟前,二姑娘盯着折弥看了会,挥着纱绢舞了舞,白了归迟一眼,道:“我是要说宫主明日午时就会到青楼,请楼里的姑娘都出去迎接,这一位,在楼里虽然是白吃白住却也好歹是楼里的人,明白?” 她边说边挑剔地四下打量这间房:“凤幼大人对你不薄啊,这样好的房间,我闹了她几次也不肯换给我,你一来就住上了……想必把她伺候的很好吧?” 她语冒酸气,似有若无睃向折弥。折弥并不在意,可是归迟受不了,正要跳脚小诤已经冲了上去,指着二姑娘鼻子骂道:“你爷爷地小菊花快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 二姑娘的真身正是菊花,虽然后天修炼地沉鱼落雁但是花中来说出身不好就是不好,被小诤这一说,气地横眉竖眼,重重哼了声,甩门就走。 归迟气鼓鼓道:“败类……大败类!” 第二日青楼大歇业,归迟撅着屁股睡的正香就被人从床上揪下来去前面做打扫。她不甘不愿捡着块抹布一根柱子一根柱子擦过去,小诤闪到她旁边,撞着肩膀问道:“小林子,你说这个宫主……真是第一美人莲姬嘛?” 归迟朝他翻了个白眼,小诤却目带崇敬看向那块巨大的花牌:“早听说莲姬美啊,就是没见过,没想到这么好命竟然让我给碰上了,哦嘿嘿……” “能多美?再美也没有折弥好看吧?” “……姐姐,呃,不一样的吧?” “哪里不一样了?”归迟仰着下巴凶狠地一挺胸:“折弥最好看!” 小诤灰溜溜地摸着鼻子跑走了。归迟咬牙干活,拽着抹布的边角挥地虎虎生风。 里里外外打扫地纤尘不染后就等着宫主大驾光临了,可是眼瞅着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了,依然连个人影也没有出现。折弥站在大厅的最后面,低调地搭着眉,不言不语。楼里排名前十的九位姑娘站在人群最前面,隔地好远,折弥都能听到二姑娘的声音:“为什么宫主没有来,连凤幼大人都不见了?” 底下一片附和,折弥眼皮掀动,想起归迟的圆蛋还在自己这里。她走的时候忘了拿,平时睡觉也都是抱着的,不知道昨夜有没有睡好。 折弥把圆蛋捧进手心,圆蛋的光已经很淡了,只怕过不多久又要变回石头。折弥想起那次归迟得风寒,明明很在乎却还要朝小诤发脾气,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正想着,人群突然一阵喧哗,折弥后知后觉抬头,前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地:“宫主万安,宫主万安!” 她们是转过身朝着折弥的方向跪的,折弥一惊,猛地转头,就见一袭红衣娇软地倚在凤幼怀里,赤着莲足,白似雪。她把玩凤幼一缕鬓发,嘴角略扬。 折弥本来离大门最远,可是现在却是离莲姬最近的一个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莲姬显然也注意到了唯一没有下跪的折弥,稍有不快,凤幼附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莲姬朝折弥勾了勾手指,嘴唇微张,丰润红嬴,一双金眸灼然生色。 她果然是极美的,二姑娘差了她不是一阶两阶。只单是那一双眼,望进去,便仿佛跌进无底的洞,眩目迷神。 折弥走过去,莲姬竖指在半空划了个圆,清风扑面,瞬间挑开折弥的连襟帽。黑发泻下来,暗蓝发梢被卷上指尖,莲姬靠上去从额头开始,一路轻嗅到唇瓣。折弥不可避免闻到莲姬身上的气味,浓郁馨香,不可避免地还带了些催情软香,这是一个很懂得怎样利用自己长处的蛇妖。 “你很不错……” 折弥看向凤幼,凤幼歪着嘴笑,没有说话。莲姬完全脱离凤幼的怀抱,绕着折弥走一圈,腰肢轻扭,媚态天成。 她伸手抚上折弥的后背,灵活游走,到了腰下,揽臂一勾,从后面抱住了她。脚趾轻蹭,绕上折弥的腿。 折弥正对着凤幼,皱起眉,眼神冷的很。凤幼自前挑起折弥的下巴:“小折弥,你要习惯她,发情,那是随时随地的。” 莲姬低声笑起来,松开手,点了点凤幼的脑门,细腰一转,整个身体凌空飞起,旋转着落在二楼的雕花栏杆上,足尖点起,女帝般睥睨着楼下众人,却用最慵懒诱惑的语调道:“都散了吧。” 凤幼仰头朝她看,莲姬向她们的角落露出暧昧的笑意,折弥不悦地垂下头,离开了。 她去找归迟,归迟正在洗衣服。白生生的胳膊浸在水里,洗一会,晃着脖子歇一会。折弥在后面看了阵,走过去在她身旁俯下身,归迟歪着脑袋看她,折弥突然就笑了。她把手里的圆蛋放进归迟的小布袋里,归迟便也憨憨地笑。 “饿了没有?” 归迟点头,折弥道:“我们出去吃……叫上小诤。” 归迟跳起来,边擦手边扯着嗓子道:“小诤……快出来……出去吃饭喽!!” 竹子精坚决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小诤不要他去,他就朝折弥献殷勤,归迟抛了个白眼给他,他大言不惭道:“我对无双城熟,知道哪家店最实在!”于是也只好任由他当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一行四人进了据说是最美味的“凝必斋”,小竹趾高气昂指着小二噼里啪啦报出一堆菜名,小诤敲他脑门,他越报越来劲,小二擦了把汗,连连应诺了往下面跑。小竹又拍着桌面道:“茶呢茶呢?上茶!” 等菜上了满满一桌,归迟敞开了肚皮使劲吃,塞地满嘴都是肉,眼睛一转,看到折弥正慢条斯理挑鱼刺,瞬间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粗鄙,立刻把嘴里嚼到一半的肉吐进碗里,想了想,勾着手指用筷子挑起,咬一小口,又一小口。小诤奇怪地不停打量她,她一概无视。 等吃饱要结账,小竹主动请缨,折弥把银子交给他,他踢开凳子往下走,途径想为他代劳的数个小二,皆被他拒绝。他踱到掌柜面前,敲敲桌面,掌柜抬头,他立刻把银子摔在他脸上:“不用找了,我竹小竹不稀罕那点碎银!” 小诤窘地满脸通红,归迟打着饱嗝道:“原来他是和这家的掌柜有过节啊……嗝,不过真的很好吃啊……嗝……” 小竹挺直着腰杆,等四人走出段距离,他长吐口气道:“我刚来无双城的时候穷困潦倒,本本分分在‘凝必斋’里跑堂,却被扣上一顶手脚不干净的帽子,被人追杀了几条街,差点被活活打死!” 他满脸忿然,归迟抹嘴,理直气壮道:“你偷拿过老貔貅的银子!” 小竹装没听到,朝折弥一拱手:“没想到还有我竹小竹扬眉吐气的一天,姐姐……谢谢你。” 小诤听着这话意外地觉得有些难受,小竹手背上全是伤疤,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吃过多少苦恐怕自己都忘记了。他又去看归迟,归迟欢快地拍着肚皮,正新奇地站在一个铺位前盯着发簪发呆。 他扯着小竹胳膊咕哝道:“谁是你姐姐了……你个不要脸的!” 四人慢慢往青楼的方向走去,小诤和小竹走在前,归迟居中,折弥稍后。突然横里蹿出一个鼠精大力揪住归迟的头发。归迟护着头发疼地直叫唤,折弥推开鼠精道:“你这是做什么?” 鼠精摊开掌心:“快拿出来!” 归迟抱住小布袋:“拿……拿什么?” “好哇你个偷儿!偷了我的发簪就想遛,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小诤道:“偷拿什么发簪?你别诬蔑我妹妹!” “我诬蔑她?”鼠精梗着脖子叫道:“她刚站在我的铺位上看了半天,我一转身的功夫她就走了,最贵的那支簪子也没了!!不是她偷的谁偷的?” “你别诬赖好人啊——”小竹把他往后重重一搡,和小诤两人肩并肩挡在归迟身前,一副你要动她就从我们身上踩过去的架势。已经有好些人围拢过来看热闹,鼠精恶狠狠瞪着归迟,归迟缩着脖子看了眼折弥,折弥拢着衣袖注视鼠精,归迟道:“我……我没有偷拿!我们走我们快走!” 鼠精急道:“我就指着卖这些玩意过日子,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小诤和小竹对看一眼,就听折弥道:“老丈,她说没有拿便是没有拿,不过我照价赔付就是了。” 小诤不满道:“他丢了东西凭什么要我们赔?” 鼠精一把抢过银子转头“呸”了声,骂骂咧咧走远了。 直到回了青楼,折弥也没再看归迟一眼。小诤和小竹先去了后院,归迟垂头丧气跟在折弥身后,折弥进屋要关门,她也和掉了魂似的,直直往上撞。折弥快手重新把门打开,归迟撞在她身上,忙低头退几步,进了屋,偷偷站在离折弥最远的角落。 折弥喝了杯茶,见归迟还是那副样子,于是道:“我要休息了。” 归迟“啊”了声,紧接着又“哦”了声,一头往门外扎去。折弥见状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吓地归迟一激灵,急忙转头,折弥侧对着她,嘴巴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归迟磨蹭着走过去,把手伸进小布袋里挠,挠啊挠,挠出一件物事,畏畏缩缩放在桌面上。 折弥扫一眼,果然是根发簪。 “我……我觉着你戴这个会很好看……我……我……” 折弥沉默良久,归迟怯生生摆手道:“我不是故意偷拿的……我只是顺手就……” “出去。” 归迟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外走,害怕折弥会讨厌自己,也埋怨自己怎么就处处都不争气,净丢人了,于是越想越伤心。她在门外正撞上凤幼,凤幼故意逗她,她这次竟完全没反应了,凤幼纳闷地跟在归迟屁股后头一路到了后院。归迟变成肥兔子趴在晾衣场边的石块上,凤幼弹她脑门,她翕动着鼻孔换了个方向继续趴。 凤幼这下来了劲,扯着归迟耳朵道:“小胖妞,你这是怎么了?不开心哪?” 归迟把头磕在石头上,装死。 凤幼大笑,把扇柄伸进归迟肚皮下,略一用力便把她翻了过去。归迟四脚朝天看到一方碧蓝的晴空,前爪蒙住眼睛,后腿蹬几下,没能翻过来,再蹬几下,还是没能翻过来!凤幼捧着肚子笑,随后舞了扇子敲她的爪子,归迟这次是真火了,两爪用力夹住扇柄一口咬住。 凤幼提着扇柄站起来,归迟光溜溜地接在扇子下面。凤幼更乐了,一路走一路晃,归迟咬着扇子被她晃荡了一路,眼泪都甩干了。 最后凤幼回了房间,把扇子放在桌上,归迟恶狠狠瞪着她,就是不松口。 “你个倔妞!”凤幼四下一看,正见着摆在窗边二姑娘送过来的绣毯,把归迟挪过去,笑地眼睛都看不到了:“你慢慢咬哈,我不急。” 归迟用后腿扒住扇子,两粒圆豆一样的眼睛水亮亮的,凤幼开怀大笑,摇头晃脑出去了。归迟在绣毯上哀怨地吐掉扇子,心想臭死了你个大败类!梳理一会长毛,吃饱喝足伤心够了觉得困了,在毯子上翻来覆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的意外香甜,早把偷东西被抓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那毯子又软又舒服,她不想睁眼,侧倒在上面,安逸地长吁了口气。 突然间她听到一丝拉地极长的尾音,耳朵瞬间竖起,眨巴着眼睛看到凤幼的床幔在欢快地摇动着。她没意识到床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奇地纵下地,轻手轻脚前去偷看。 “吧嗒……”归迟低头,看到自己毛茸茸的肚皮下的地面上,鼻血已经聚集了很大一滩。 那人的红衣没有脱掉,半遮半掩,眯着金眸把手指含进嘴巴里。俯趴在她上方的凤幼浑身赤裸,抬高她的腿,舌头在中间地带肆意穿行。归迟呆呆看着,凤幼原先光洁白皙的背部竟然出现一只展翅的凤凰,色彩鲜活,姿态灵动,仿佛随时要飞起来。底下那人用脚尖蹭了蹭凤幼的下面,凤幼动作稍停,她便一下卡进凤幼双腿间,扣着凤幼的背脊一转,两人便换了位置,她从鼻子里发出细细的呻吟,手指往下摸到凤幼的—— 归迟以头抢地,栽的满眼金光,鼻血蹭到嘴巴上,腥味刺地她浑身一凛,被烫了似的就地跳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竟然又看到了!!她怎么会又看到了!!那个败类那个败类那个大败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凤幼从床上略抬起头,就见归迟僵硬地立正在房间中央,满脸鲜血眼神呆滞。她倒在被子上哈哈大笑,笑声传进归迟耳里,又是一个哆嗦。 莲姬手下动作不停,凤幼的笑声时断时续,夹杂着似痛苦又欢娱的呻吟,归迟一屁股坐在地上,前爪支地,笨拙地想要离开,肥嘟嘟的身体没移出多远,一条不明物体夹带着呼呼风声迎面袭来,归迟瞪大眼睛,那物事一下圈住她的脖子,下一刻她便发现自己腾空了。脖子上压力不减,无法着地的危机感吓地归迟一动不敢动,那东西在空里摇摇晃晃,归迟便也一会到东一会到西,浑身毛发乱蓬,偏偏凤幼“嗯嗯啊啊”的声音还不绝于耳,归迟觉得自己壮烈了。 “莲……莲姬……这个小东西好玩着呢……”凤幼顺着莲姬滑腻的身体往下摸,归迟双颊涨成紫红,莲姬双腿变为蛇身,金灿灿的鳞片,她竟然是用蛇尾卡住了归迟的脖子! 她拧眉看着归迟,一甩尾,归迟直直飞出了窗外,不偏不倚挂在楼外的树干上。归迟上不得下不得,正对着的窗户里两人还在床上翻滚,她哭哭啼啼地,连喊“救命”也喊不出来了。 等天黑透了,屋里的动静消失了,她依然还是孤零零挂在树干上。凤幼摇着扇子出现的时候归迟已经把中午吃的好东西给吐了个精光,虚脱地跟没骨头一样。 凤幼把她捞下来,她一着地就晕了过去。凤幼拎着她一边耳朵进了后院,小诤和小竹正急地团团转,看到她便奔过来,小心翼翼接住了护在怀里。 “怎么……怎么这么凄惨?” 凤幼尴尬地咳了一声,身后屋门无声打开,莹黄的烛光泻进黑暗里,弥散开细小的光粒,背光处是折弥的身影,红色丝带拖曳在地上,微微打转。 凤幼背手走过去,折弥把她让进屋。归迟被安置在床上,小诤拿着沾湿的白布给她擦脏污的长毛,见擦出血来,吓一跳,冲到凤幼跟前质问道:“她为什么流血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小竹拉住他,凤幼潇洒地坐在凳子上,扫了眼不声不响还是站在门边的折弥,道:“鼻血而已。” “鼻……鼻血?” 凤幼摊手:“谁让她偷看了不该看的?” “……” 凤幼出去的时候,折弥跟着她一道出去了。她们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快进大厅的时候凤幼回过头来,问道:“你有话要说?” 折弥抬眸:“那个会解咒的人,是不是莲姬?” 凤幼道:“你头上的发簪很好看啊哈哈……” 折弥道:“既然是她,而且她也来了,那么,何时替我解咒?” 凤幼一时无话,以扇柄敲击手心,好一会,缓声道:“不急——” “可是我急。”折弥迎前一步:“……我想尽快回归迟林。” 凤幼好笑道:“我用这青楼打赌,你若恢复了记忆,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不是回归迟林!” “何出此言?” 凤幼略一沉吟,坦言道:“下咒与解咒,都将消耗无法计量的灵力——若不是事出有因,没有人会轻易给他人下这样的咒。” “如此,解咒只是你用来敷衍我的借口了。” “不。”凤幼正色道:“我言出必行,只是百年比试迫在眉睫,而解咒消耗的灵力却需要极长的时间来恢复,即使莲姬愿意,我也不能拿绛灵宫来冒这个险。” “你的意思是等到比试之后么?” 凤幼点头:“不错。” 折弥长吸口气,越过凤幼,朝楼上走去。 凤幼转身看着折弥逐渐消失的白影,一向嬉笑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次可以称之为严肃的表情。 归迟经历那一次之后便元气大伤,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头晕目眩还连带手脚无力。折弥来看她,她也是没精打采的,垂着眼睛不敢和她直视。折弥看她那样子又不忍心责怪她什么,明明是她偷拿了别人的东西,却好像受尽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屋里闷热的很,已经是盛夏了,外面蝉鸣正炽,折弥见窗子还关着,走过去推开来,于是偶尔便也吹进些丝丝缕缕的轻风。 她说这里不比归迟林,你不要再任性了。 归迟鼻尖发酸,两滴眼泪又挂了下来。折弥见状沉默一会,又道:“你不能这一辈子都指望别人来护着你,如果没有小诤……没有我,你要怎么办?” 归迟揉揉眼睛,吸着鼻子不开口。 折弥走过去,伸手拍着归迟的脑袋道:“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么?” 归迟迷茫地擦眼泪,却也懂得点头。 折弥垂下眼睫,此时脸上表情柔和到极致。她慢慢扯下了帽子,归迟张大嘴,呆呆看着她。帽子下的头发完全束了上去,那支偷来的发簪泛着很淡的砂红光泽,暗蓝发梢在脸侧微微飘扬。 折弥的美是模糊性别的,深黑的眼眸仿佛蓄存着上千万年的光阴积淀,沉地让人溺毙。 归迟看着她裸露的脖颈,竟意外地想起凤幼背上大片妖冶的凤凰图腾,脸就逐渐红了起来。以前她觉得折弥有没有记忆并没有差别,反正她看到的总是她。可是近来她越来越迫切地希望着折弥可以恢复。她是看过折弥在归迟林里那郁郁寡欢的模样的,相比之前的折弥,她当然更喜欢现在不动声色却处处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折弥。虽然不知道记忆恢复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但是那是折弥的希望,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可是能陪着她,就一定要好好陪着她。 折弥离开归迟房间往前厅去的时候看到坐在树下发呆的凤幼,凤幼身体后仰以手支地,睁着眼睛朝上方的树枝看。她难得有安静的时候,折弥没有多想,进了前厅。 自从莲姬来了之后楼里的生意更加火爆,她虽挑人的很,皮相身材气质风度样样都不能缺,但青楼的门槛还是差点被踏平了。 二姑娘迎面过来,摇着手里的纨扇姿态婀娜,折弥侧身为她让路,她冷哼了声,走远了。折弥回了房间,顺手关上门,就察觉出房间里的气息与平时不一样。那是……那是莲姬的气味。 她略一打量便把视线投向床铺。 隔地稍远,一只赤裸莲足探出纱帐,朝折弥的方向点了点。折弥走过去,并没有掀开帐子,只是平静道:“宫主还请自重。” 莲姬的笑声从纱帐里面传出来:“你和淫蛇谈自重,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 折弥转身走到桌旁,帐子“唰”地被扯开,她没有回望,莲姬的声音又响起:“怎么,连头也不敢回么?你这只妖狐,也太狡猾了些。” “……” “你想让本宫为你办事,却一点代价都不想付,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那么就把代价留到你愿意替我解咒的时候,我一并支付吧。” 柔软的蛇身沿着折弥的腰,一圈圈缠上来。折弥看到那一双金色妖眸,鲜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吐息着喷在自己脸上。 莲姬上身赤裸,挑逗一般摸向折弥的双唇。折弥扣向桌角,一使力,桌布便被她扯了下来,她用桌布遮住莲姬的身体,不冷不热道:“宫主,目前而言,你还没有让我付出代价的把握,还是彼此相安为好。” 莲姬拽着桌布,眼神复杂地看向折弥,好一会,从她身上游下来,重新变为人身。折弥走到门边把门打开,送客的意思很明显了。莲姬把桌布裹好,莫名就笑了,经过折弥身边时甚至还戳了戳她的胸,竟然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隔几日,厨房的师傅对归迟说,去,把这碗汤给折弥姑娘送去。 归迟乐颠颠端着盘子走到折弥房里,折弥闻着气味,问道:“什么东西?” 归迟毫不犹豫道:“我熬的汤!”说完背过头去吐了吐舌头,一副古灵精怪的小聪明模样。 折弥含笑慢慢喝掉,归迟傻呵呵地问味道好不好,折弥但笑不语,小翠在外擂门:“归迟在不在?凤幼大人吩咐你去前厅做打扫!” “这会生意正好呢做什么打扫……”归迟不满地嘀咕,又笑吟吟望向折弥:“等我忙完再来找你说话昂……” 折弥点头看着她离开,四下无事,拿了古琴开始断续弹奏。不多久便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面流下来,折弥用指腹抹过,是血,她起身想去清洗,才刚站起便双腿发软一下伏在琴上。身体内部的温度越烧越高,她拽紧手心,拧眉看着归迟送来的汤碗。 开始只是细小的撩拨,后来便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抓不得挠不得,逼地折弥双颊通红。她热地难受,扯开外袍,跌跌撞撞到脸盘旁冲脸。 门“吱嘎”一声开了,莲姬倚门而立,慵懒道:“呦,是怎么了?” 折弥撑在架子上,脑子发沉,莲姬的身影也是摇摇晃晃的,怎么都看不清。折弥不断把水往脸上泼,后来觉得没有用,便当头浇了下来。暂时的退温却带来更为猛烈的后劲,折弥甩了甩湿答答的尾发,暗蓝贴在脸颊上,莲姬过去用小指挑开了,指尖刮过的瞬间涨红的脸颊竟可耻地一阵轻快。 “……你在汤里加了什么?” 莲姬扶住她,慢慢走向床铺。折弥掐自己的手心,深黑的眼瞳亮地惊人:“春……春药么?” 莲姬把手放在她的襟口,顺着缝隙慢慢插进去。折弥咬牙道:“卑鄙……” “本宫讲过的,不要和淫蛇说这些。”折弥的身体烫地厉害,莲姬把她推倒在床上,随即压了上去。右腿挤入折弥纠缠的双腿间,隔着衣衫强硬地用膝盖顶向她的中间地带,时轻时重,却一次不落地狠狠撞进折弥的心脉。 她难受地厉害。 上方莲姬的脸模糊的很,折弥推她,她很轻易便单手制住了她的双手,钳制着压在头顶。被冷水浇湿的衣襟紧紧贴在身上,莲姬隔着湿衣含住折弥的乳首,折弥使力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鲜血的味道。 她本来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更何况还误食了春药,双手又被制住,连挣扎都显得那样可笑。莲姬肆意妄为,折弥突然停止所有动作,莲姬缓了缓,看到折弥隐忍承受的脸上一派绯红春色,心里一荡,伸手进去,触上折弥赤裸的身体。 折弥没有发出声音,莲姬沉下去亲吻她的嘴唇,舌头在伤处慢慢扫动,折弥侧头,莲姬收回钳制她的左手,掰过她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折弥迅速拔下发间的簪子用力扎进了自己的胳膊。 莲姬看着她手臂上蜿蜒的血迹,甩手便是一巴掌,折弥把头埋进发间,听到莲姬败兴而去的声音。 她蜷缩在床上,疼痛暂时克制着身体里的骚动,她摸着沾染了自己血迹的发簪,喃声道:“傻归迟……” 凤幼推门走进来,面无表情看着床上的折弥,折弥知道是她,勉强坐起身:“不要告诉她们。” 凤幼没有说话,默默离开了。很快就有人来为折弥处理伤口,送了药丸进她嘴里,又灌了清水,折腾好一会才安静下来。 身体里的温度渐渐退了,折弥闭眼听到楼下隐约的盛世喧哗。她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归迟咋咋呼呼的声音,小诤大声笑着,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高兴的话题。 门被撞开了,归迟先是“咦”了声,后来跑到床边,问道:“折弥你这么早就歇下了?” 折弥睁开眼睛,疲倦地点了点头。 小诤道:“那我们就别打扰了吧?” 归迟点头,凑过来给折弥掖好薄毯,和小诤轻手轻脚出去了。 薄毯下受伤的胳膊一抽一抽地疼,发簪捏在手心,已经焐地滚热了。 第二日清早,归迟睡眼朦胧着走到洗衣盆边,看到大堆脏污的衣裳,脑门直泛抽。蹲在地上半晌,还是没有动手开始洗。远远的小翠又捧了一叠衣服过来:“这个是宫主和凤幼大人的衣裳,你仔细着先洗!” 归迟打起精神连连应诺,小翠一走,她便火烧屁股一蹦而起,恨恨地瞪着那几套交叠在一起的衣服,不好的记忆潮水般汹涌侵袭。她对着凤幼的衣服连踩几脚,不解恨,又吐了几口唾沫。后来一想,弄脏了还是得自己洗干净,心里更加郁闷。莲姬的红衣薄地近乎透明,归迟捂住脖子,挣扎着五官都扭曲了,最后,她走回房间拿了把剪子出来。 她跷脚坐在井边,横比竖比,要下手,又不知该从何下起。偷眼四下一看,没人注意到她这个角落。她把心放进肚子里,很小心地,用剪子戳开一个洞。看着挑破的衣料她解气地很,抖抖脚,手指抠进去,四下拉转,洞眼越变越大。她正欢畅着,突然浑身就是一哆嗦,想起要是被莲姬发现了自己恐怕会死地很惨。她迅速扔掉剪子,见那衣裳还在手里,又马上抛到地上。 她眯着眼睛连念几声“不是我不是我”,可是想想似乎除了自己,没人还有这样的机会与“胆识”来做这种事,这一想又坐不住了,满地打转,心一横,重新捞起剪子咔嚓咔嚓剪了个痛快。 做完这些她一脸淡定地把衣服洗地干干净净,晾挂了起来。 这一天里她往晾衣场偷看了好几次,等到日落了小翠来收衣服的时候,她突然紧张了起来。躲在树后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见小翠没有发现一丝异样,又不禁有些得意,自以为天衣无缝,毕竟那缺口是在最下摆的地方,莲姬也不一定能发现的了。 她很快就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肚子饿地咕咕叫。拍着脑门才发现自己连午饭也没有吃。胃口大开之后她连吃了好几碗,吃完一抹嘴,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她本来想着晚上去找折弥的,可是眼下困意正浓,于是便作了罢,呼呼大睡。美梦正酣,梦境里折弥戴着她偷来的发簪优雅弹琴,修长手指上系的红色丝带随着动作起起伏伏,她刚说了句折弥你弹地真好,那红色丝带竟然慢慢变宽变薄,那底下还蹿出一条金光闪闪的尾巴来。归迟仰头看,莲姬温柔道归迟你真勤快,衣裳洗地好干净……归迟冲她呵呵傻笑,下一瞬“嗷”地叫起来,疼地满床打滚。 “好你个死肥兔,胆子可真不小,敢这样作弄本宫!” “啪!”软鞭毫不客气地抽在归迟身上,归迟哇哇叫,躲进被子里,那鞭子轮抽几下,被子就开了花。归迟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在床上从这头滚到那头,鞭子灵活地抽在她赤裸的皮肤上,火烧火燎地疼。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唔……饶了我吧……” 莲姬冷哼一声,反手又是一鞭子,正落在归迟的眼梢,立时便皮开肉绽,鲜血流进眼眶里,归迟捂着眼睛大哭:“看不见了哇呜呜……瞎掉了唔……” “你个无赖!”莲姬把鞭子重重甩在地面上,那尖利的啸声吓地归迟瑟瑟发抖。她蜷缩在墙角里,把破被子胡乱往头上遮。 莲姬看她窝囊的样子更加来气,又是一甩鞭,归迟惨叫出声,那鞭子还没有抽到身上却仿佛已经又多了一条伤。 “你!” 折弥皱眉一声不吭,白衣下很快现出血痕。她战栗着扯开归迟用来护头的被子,归迟满脸鲜血,右眼已经完全张不开了。 “宫主为何如此心狠手辣,有什么深仇大恨,需要你下这么重的手!” 归迟听到折弥的声音哭地更响亮了,一把抱住她:“折弥我瞎了,我看不见了呜呜……身上也好疼……好疼好疼……” 折弥不敢碰她,随手一按可能就是伤口。归迟挂在她脖子上哭哭啼啼,折弥侧头对莲姬道:“宫主还有什么指教?” 小诤在外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跑进门见着这幅架势,急地跳脚:“你爷爷的烂女人,凭什么欺负我妹妹,我和你拼了!!” 他一头朝莲姬撞去,莲姬侧身左手上迎,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她金眸暗沉,语调冰寒:“你找死!” 小诤使力捶打她的胳膊,莲姬杀意上涌,嘴唇微掀就要拧断他的脖子。凤幼破门而入,单手搭上莲姬的手腕,上下一错,她便松开了手。 “你敢忤逆本宫!” “凤幼不敢。”她扫了眼萎顿于地的小诤以及床边的折弥与归迟,对杵在门外的小竹道:“把白大夫找来。” 小竹应声而去,莲姬甩鞭劈向桌子,桌子立时从中间裂开,塌在了地上。 “宫主息怒。”凤幼扶起小诤,小诤拼命甩开她的手:“不要你假装好人!” 莲姬背手一巴掌抽在凤幼脸上,半边脸高高肿起,凤幼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折弥冷声道:“劳烦二位先出去。” “哼!”莲姬甩袖出去,凤幼没有多言,跟在她后面也出去了。 白大夫很快就来了,小竹把毛巾濡湿给小诤擦脖子,白大夫开始为归迟处理伤口。折弥静静站在一旁,归迟断续着喊疼,白大夫道:“天气炎热伤口很容易恶化,不出意外今晚便会高烧,你们担着心照料她。” 折弥点头,白大夫去调制药膏,折弥在床边坐下,擦干归迟的冷汗,软声道:“闭眼歇一会。” 归迟听话地闭上眼睛,小诤推开小竹走过去,不经意看到折弥后背的斑斑血迹,才要说话折弥便伸手比在唇上,朝他摇了摇头。 小诤鼓着腮帮子,好一会,往门外冲去。隔着很远折弥都能听到他朝小竹的吼声:“滚开!无双城里没一个好东西!” 归迟被莲姬狠揍之后又一次元气大伤。小诤跑上跑下伺候她,凤幼那边送来很多补食,归迟眼巴巴看着,小诤咬牙,全倒掉。 归迟闷头睡倒,小诤喃喃道:“真是倒了大霉,看你伤成这样子!留在这里可真窝囊,归迟林里多么好,自由自在的……” “她们会帮折弥恢复记忆,我这点伤算什么。”归迟掰掰手指头,又朝小诤道:“你这话可别在折弥面前说……她会难过的。” “那当然了……”小诤闷声应和,站起来道:“你自己歇会,我去给你瞧瞧有什么吃的。”他走到门后,归迟的小布袋正挂在那儿呢。他从里面摸出圆蛋递给她:“光都暗了……等姐姐恢复了记忆,让她给你变一个全天下最好看的!” 归迟眉开眼笑,不停点头。 小诤走后没多久折弥就来了。归迟抱着圆蛋昏昏欲睡,她也不吵着她,径自立在窗边发呆。归迟朦胧间仿佛看到她,喊了声“折弥”,折弥抬头,弯起眉梢,归迟安心地睡着了。 梦里是去年的冬天,她被小诤拖上河面滑行,掉进了窟窿里冷地浑身发抖。回去之后看到白衣的折弥,站在竹林里,清雅绝伦。 那一天,雪正好炭火正炽,她和小诤顶嘴,圆蛋颜色鲜艳无双。 傍晚时分,归迟说屋里太闷,小诤和小竹便抬着凉椅把她挪到了树底下。他们走后她仰着圆滚滚的脑袋朝上空看,起风了,天有些阴,估摸着再晚些便会有大雨。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归迟支着耳朵转过去,见是凤幼,又把头转了回来。凤幼拍拍她的手背:“小胖妞,你好些了吗?” 归迟斜眼看她,不予理睬。 凤幼也仰头朝上空看,她说你知道嘛,白驹过隙,年华如流,可是妖有不尽的寿命,于是快乐的愁苦的,最后都将归于寂寞。 归迟“切”了声,凤幼讥讽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没声了。 归迟突然想起一件事,别扭地连睃凤幼几眼,凤幼假装没看到,然后归迟清着嗓子问道:“那个……那个你背上的凤凰……” “你看到了?” “二姑娘那次……没看到……宫主那次……看到了。”归迟窘地满脸通红,凤幼沉默一会,道:“从前有一只凤凰,当她还是神鸟的时候便放荡不羁游戏天下,因为好奇她入了妖界,无意间救了一条小金蛇……”她的脸上是沉湎的神色,归迟不禁竖起耳朵,就听凤幼继续道:“她照顾那条小金蛇,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那然后呢?” “然后……”凤幼嘴角略微上扬:“然后,凤凰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了妖界,留在了金蛇身边。” “……不是个有意思的故事。” 凤幼点头:“你说的没错,我最擅长的是和人上床。” “不要脸,你个大败类!” 凤幼夸张大笑,一把拧住归迟的脸颊,归迟朝她泛白眼,突然就觉得凤幼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寂寞的意思。 她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眼睛眯成一条线,可是脸上的疼痛是真真切切的,凤幼恶劣的笑脸一再放大,于是归迟立即觉得之前的寂寞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晚间折弥听到小翠的传话,说宫主有请。她没言语,出了房间去看归迟。才下楼梯就听到二姑娘尖利的叫声,扯着小诤的耳朵下死劲掐他胳膊。折弥急忙过去,小竹抢先一步推开二姑娘,红着眼睛道:“你疯够了没?只是不小心把你裙裾泼湿了,换下来洗干净就好,凭什么动手打人?” 二姑娘要扇小竹耳光,折弥伸臂去拦,正打在受伤的胳膊上。她和二姑娘冷冷对视,二姑娘伸出带着护甲的手指戳在折弥肩头,红唇开合:“我们,走着瞧!” 小诤揉着被掐疼的手臂,折弥一眼看去已经青紫了,有破皮的地方血都流了出来。她垂眸道:“归迟那里还有药,你去擦一擦,很快就不疼了。” 小诤倔强地瞪着二姑娘消失的地方,折弥道:“听话,去吧。” 小竹扯着小诤的袖子把他往后院拉,折弥在原地站了会,转身上楼走向莲姬的房间。 门外有人守着,见是她来,很自觉地给她开了门。折弥踏进去,一室缭绕的热气。外面大风刮地很厉害,窗子“哐哐”作响,折弥站在房间中央,听到帘子后面传来隐约的水声。 折弥不自在地皱起眉。 莲姬慵懒的声调响起来:“把窗子关了。” 折弥走到窗边,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归迟的房间内小诤动来动去的身影。她慢慢关上窗子,把他们隔在了外面。 莲姬道:“你进来。” 折弥便也掀开帘子走进去。莲姬正在沐浴,脑袋倚在木桶边缘,扬着美眸注视她。 水声哗啦,她故意把脚伸出水面,挂在桶边,朝折弥勾了勾手指。折弥没有动,莲姬笑道:“怎么,真怕本宫吃了你不成?” 她没有得到折弥的回应,无所谓地整个人闷进水里,下一刻,突地站了起来。 四溅的水花落在折弥脸上,折弥用衣袖擦干,目不斜视道:“我来问最后一次,你何时为我解咒?” 莲姬赤着身体跨出来:“哦?凤幼是怎么和你说的?” “百年比试之后。” 莲姬闻声点头:“有什么不妥?” “那么,我等就不再叨扰了,明日就离开青楼。” 折弥没有犹豫转身就走,莲姬道:“你不想恢复记忆了?” “现在很好,以前的事情,忘记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在撒谎……那么好,本宫可以提前为你解咒。” 折弥回头,莲姬的笑容妨若怒放的曼珠沙华:“但是本宫有条件,二选一,你若答应了其中任意一条,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解。” 折弥眉毛一跳,就听莲姬漫不经心道:“一,你从了本宫,至于二嘛……”她靠过来,挑起折弥一缕散发轻嗅,吐气如兰:“杀了那只兔妖。” 折弥连退几步:“打扰了。” 她毫不迟疑离开了莲姬的房间。莲姬站在纱帘之后,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望着自己方才还绕着折弥发梢的指尖。 折弥去找归迟的时候,小诤也正在屋里。折弥开门见山道:“我们明日回归迟林。” 小诤没有反应过来,和归迟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扑过来追问道:“真的?真的真的?” 折弥点头,归迟仰着肿胀的脸“咯咯”直笑,可是笑容却马上就暗淡了,她试探一般问道:“那记忆……” “宫主不会替我解了,我们不用在这里浪费时日。” 小诤开心地跳起来,折弥平静地看向归迟:“你的伤还没有好……现在走是有些仓促了,但是我们可以放慢脚程。” “没关系,就算是要背,我也可以把小林子背回去!” “去去去……”归迟抬着胳膊在空里摆几摆,不自觉地又看向折弥。折弥露出个安慰般的笑容:“该收拾的,今晚就收拾好吧。” 归迟眼神躲闪地回她一个很勉强的笑。 小诤连连点头,咧着嘴大步回自己屋,小竹正过来,见状问道:“什么好事啊你高兴成这样?”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雨就是从那时开始下的。瓢泼的雨意瞬间浇熄了酷暑,凉气从打开的门外四下飞卷,雷声轰鸣。折弥见雨从窗外漏了进来,走过去把窗子关严实:“你先睡吧,要是夜里醒来觉得热,就再开。” 归迟表示同意,折弥走后她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外面雷雨连绵,偶尔劈过的电光照地屋里的家什都清清楚楚的。她躺着叹气,后来终究忍痛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厅而去。后院里面一片黑暗,而前厅却依旧觥筹交错红烛高燃。 守在莲姬门外的人不让她进去,她擦干眼前的雨水,猛吸几口气,朝着房门大声道:“宫主,我有话和你说……” 莲姬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带了十足的愠意:“滚!” “折弥……求您帮帮她……” 屋里半晌没有动静,归迟绝望地站在门外,楼里的姑娘从走廊上经过,便对着她指指点点,暗嘲几声。她缩起肩膀想把脑袋藏起来,身上的伤口浸了水,痛地刺骨。 莲姬却又突然开了门,扫她一眼,云淡风轻的语调:“去后院里跪着吧,跪到本宫高兴了,愿意给她解咒也不一定。” “啊,是!是!” 归迟慌忙下楼。莲姬哼了声,折回房里假寐,但很快又烦躁地起身移到窗边。 归迟跪在大雨里,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莲姬恨地咬牙,撞上窗子,坐在床沿生闷气。 子时过后雨就渐渐停了,归迟觉得脑袋是从未有过的沉重。鼻孔里面冒泡泡,她吸鼻涕,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却冷地不停打寒战。 天很黑,很高,夜还很长。莲姬是绛灵宫的宫主,说话应该是一言九鼎的,她答应了,就肯定会帮折弥了吧?归迟想着想着,就慢慢失去了意识。 折弥一夜没睡,天还没亮便提着简单的包袱往后院去。她知道现在还早,归迟和小诤恐怕还在睡,不过不碍事,她可以站着等一会。 她几乎是一进后院就看到了晕倒在地的归迟,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折弥摸到她的湿衣,眉头便紧皱了起来。 今天恐怕是走不成了,她吃力地抱起她准备送回房间,便听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沉睡的清晨。小竹面无人色从小诤房里奔出来,看到折弥,没魂一样,眼泪唰地往下掉。 “怎……么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竹痛苦地跪倒,脑门重重磕向地面:“小诤……小诤他死了啊啊啊!!!” 折弥一窒,随后便是疯了般的心跳。她颤抖着放下归迟,僵着双腿一步一步靠近小诤的房间—— 晨风清凉,还带着湿泥的腥涩。 一根草绳绕住他的脖子,他被吊在房梁上,歪着脑袋身体笔直,胳膊和小腿都从过短的衣裤里露出来,黄色头发盖住脸,已经死去多时了。 白大夫来过,又走了。归迟虚弱地睁开眼睛,见折弥正坐在自己床边,便哑着嗓子和她说话。折弥仿佛没听到,定定看着前方的地面。她吃力地推她,她才突然醒悟,看向归迟。 “折弥……” “嗯。” “咳咳,我没事,宫主……” 折弥压住她的肩:“不用,不用找她,解不解咒,有没有记忆,都无所谓了。” 归迟“啊”了声:“那我们……回归迟林嘛?” 折弥转过头,归迟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回答,奇怪地拽她袖角:“好折弥,别不理我嘛……呵,我们是要回去嘛?小诤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没?那我们快走吧,我没事,一点也不难受了。” 折弥抬袖笼在脸上,好一会,翻过手心。那上面是归迟的圆蛋,颜色褪的差不多了,归迟看到蛋,傻笑起来,抱着摇了摇。折弥的眼眶红透了,归迟眨了下眼睛,就听折弥道:“小……小诤不和我们一起走了,我们……现在还不走。” “为什么?” 折弥把手心贴在归迟脸上,笑着,眼泪却突地落了下来:“这蛋是从小诤怀里掉出来的,下午,小竹要带他回归迟林去,永远永远也不出来了。” 归迟被她的表情吓住了,哆嗦着要替她擦泪,折弥偏头,喃声道:“小诤,死了。” 归迟的手僵在半空里,煞白了脸,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竹抱着小诤的尸身离开青楼的时候,凤幼拉住了折弥,折弥冷冷扫她一眼,凤幼忙放开手:“……对不起。” 归迟出拳打在凤幼身上,凤幼任由她打,眼神坚定道:“你们放心,事情发生在我的青楼,我一定彻查始末,找出真凶给你们一个交待。” 二姑娘挽住凤幼的臂弯,斜眼道:“明明是他自己恶有恶报吧……什么稀奇,不过一个低等劣妖。”凤幼瞪她,她耸肩挑眉,扭过头去。 折弥道:“不劳大人费心,我们自己会解决。” 归迟闻声哭地要背过气去,转而捶向二姑娘:“是你,一定是你杀了小诤!!呜呜……你把小诤还回来……” 二姑娘厌恶地蹙起秀眉:“我才没闲情逸致去杀那种脏东西!”说着用力一推,归迟软绵绵倒在地上,擦着眼泪道:“你们……你们没一个好人!!” 折弥揽住归迟的肩,把她扶起来,黑眸如冰。二姑娘看着她们冷笑,不屑地“嗤”了声。 折弥无意与她们纠缠,拉着归迟的手跟在小竹身后慢慢往无双城外走。 “小诤……小……他带我去偷鸡,鱼,鱼,抓……咳咳,采柿子,呜……折弥,他对我那么好……哇呜呜……” 她边走边哭,肩膀抽动的厉害。看到前方拖下来的小诤的半截断尾,原地捶胸嚎哭道:“我要小诤我要小诤啊啊,呜呜呜……我要小诤要小诤!” 她失控般往前扑去,小竹被她撞地差点摔倒。他双眼通红地看着归迟,又仿佛谁也没看,呆呆的,归迟把小诤的脑袋圈进怀里,死死抱紧:“坏小诤,你和我说话……和我说说话……” “我们还没……嗝,还没回归迟林,你答应过的,要带我去偷鸡……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坏小诤……咳咳……” 眼泪怎样都忍不住,折弥抽吸着往上空看,天气那么晴好,耳边仿佛还有小诤的声音,他喊姐姐、姐姐,没了记忆也好,以前要是欠了什么债,也可以赖掉啦! 小诤……小诤,把尾巴浸在溪水里摇摆的小诤,耍宝逗归迟的小诤,一有事就第一个冲出来的小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折弥解下手上的红丝带,绑在了小诤指尖。 “呜……我是你的小林子,你一个人的小林子,以后再也……再也不欺负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小林子啊……哇唔……” 归迟从小布袋里掏出圆蛋,握起小诤冰凉的手,把圆蛋放进他手里,然后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合上:“小诤……不要怕,小竹陪着你,圆蛋也陪着你……我也很快就回去陪你……呜呜……” 小竹推归迟,归迟扒住他的手:“好小竹,求求你,小诤喜欢喝酒……边喝酒边吃鸡……还有柿子咳咳……上次他都没吃着……呜呜……” 小竹抹着眼泪道:“我知道了。” 有风吹过枝头的树叶,唰啦作响。光线刺地人睁不开眼睛。 小诤手里的圆蛋变回了石头,归迟擦眼,一再确认,哭地更响亮。 小竹走远了。那条红丝带一直飘动着,飘动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归迟还坐在地上,满脸泪痕,沾染了尘土,脏的不可开交。折弥看着小竹消失的方向,眸色哀伤:“一定要找出,杀害你的人,小诤……” 折弥从来没有一刻象现在这样恨自己。小诤留在青楼里,任人打任人骂,做着不光鲜的差事,整日看人脸色,他原本可以在归迟林里过的很痛快,要不是因为来寻仇的虎妖,他根本就不需要来这无双城。归根究底,如果没有遇上她,如果不是她一直想着恢复记忆,小诤就不会死。 是她害死了他。 “坏小诤……”归迟抠住自己胳膊上的伤痕,不停蹬着腿。她无法化解心里的悲伤,便用指甲撕开伤口,鲜血涌出来的瞬间,她泪水纵横。 折弥摸上她的发。 归迟泪眼婆娑,仰起脸,明晃晃的日头照进她眼里,映出一个飞速掠来的黑影。她迟钝地呆呆看着,“吓”了声,突然抱住折弥的腿。折弥闻声回头,一身黑衣的人在不远处负手而立。 蝠儿。 只听蝠儿缓声道:“得罪了。” 她出手极快,折弥才退一步便被她从后制住了腾空而起。归迟哭了太久此刻嗓子已经哑了,屏息着拼命挣扎,蝠儿在她脸上吹了口气,她便闭眼晕了过去。 折弥开始也是清醒的,但很快,意识就被抽离了。 “姐姐,小林子熬的鸡汤好喝嘛?” “呦,还不好意思呐?姐姐一早出去给你采药,你好歹赏脸喝几口呗。” “姐姐,我们就讨杯茶喝吧,喝完就走。” “偷拿什么发簪?你别诬蔑我妹妹!” “滚开!无双城里没一个好东西!” “没关系,就算是要背,我也可以把小林子背回去!” “小诤——”折弥猛地坐起,冷汗涔涔,她困难地喘息,捂着胸口难受地垂下头。小诤青白的脸不时在眼前晃动,她蜷起膝盖抱住自己,压抑不住内心的疼痛,眼泪无声地留下来。 她静静流了会泪,这才想起自己是被蝠儿掳了,这一想又惊出满背虚汗。她从床上跳下来,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屋里没有别的人,归迟也不见了。 她跑到门外,一望无际的白云,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她茫然四顾,似乎空旷无垠的地界里只有她一人存在。 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其他没有一点声音,她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折弥内心焦躁不安,她看不到出去的路,四处都是延伸的白云,不管往哪边都是一样的。她不敢想象归迟会遭遇什么,小诤尸骨未寒,而自己现在竟陷入这样一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原先的淡定从容几欲崩溃。 她使劲吸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有用,她没有救人报仇的能力,她甚至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开这样一个困境。 环佩叮当,冷香袭人。折弥迅速回头,缭绕云雾间那人的繁复华袍散发出柔和金光,眉心桃花春色嫣然,莹洁手指上缠绕一条红色丝带,她看向折弥,不疾不徐启唇道:“你醒了。” 折弥的目光投注在她指尖的丝带上,凤目深深:“你……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我明明把丝带系在了小诤手上!” 那人半眯着眼道:“做了什么?与其关心死人的事,不如关心关心活人,可还能活多久?” 话说到这里,折弥反而镇定了。她迎向那人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宫主,归迟在哪里?” 那人单手负向后背,往前走几步,有片刻的沉默,之后开口道:“你以前都是直呼我名姓的,怎么,现在都忘了么?” 折弥咬唇,就听那人道:“那么你记住,夭华,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云朵浮动,日已黄昏。泣血残红逐渐笼罩住无瑕云色,折弥没有说话,夭华便闭目仰头,淡声道:“这里是上灵宫的最高殿,不过想来,你也不记得了。” “为什么要把我抓来这里——归迟在哪里?” 夭华嘴角浮现一丝讥诮的笑,走到折弥身旁,手指蝶般翻转,绯色花瓣连绵涌出,堆在前方几步远,拼凑成一片双人高的花海,然后碎成一地。 “好……好痛……痛……” 折弥的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流,她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看向前方突然出现的墙壁——归迟被钉在墙面上,铁链穿过她的手心,往下绕住全身最后没入脚背,浅色衣服上已经满是暗色血污。 “折……折弥……救……”声音轻的几乎没法辨认,不多久呻吟就消失了,归迟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来。 折弥盯住她血肉模糊的手掌,拼劲全力尖叫道:“不!!归迟——”她往墙壁跑去,眼看手指便要触到归迟的脸,可是她却穿透了那堵墙,回头,墙和归迟消失地无影无踪。 夭华在她身后垂手而立,甚至于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容。折弥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五脏六腑翻搅地厉害,她浑身僵硬,动都不能动。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夭华朝她走去,捏着折弥的下巴仰起她的脸:“她的命在你手里,你若无法让我开心,那么她便随时都会死。” “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我只是一个人寂寞了太长时间,而你不会了解——”她认真地看着折弥的脸,她说你不会了解,冷清无情的上灵宫,一具具行尸走肉,一声声假意附和,我都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能真正安眠了。 “你凭什么因为这样的理由就如此对待我们!”折弥愤怒地拍开她的手:“你凭什么这样伤害归迟!!” “凭我现在比你强。” 她毫不在意折弥的态度,强硬地把红色丝带重新系在她的右手尾指上。折弥抬眸看向她,夭华和她对视,没有什么表情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有恨也有疑惑,恨,我有办法让你恨地更彻底,而疑惑,我不会解答一个字。” 她转身朝殿内走去,折弥定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满头青丝随风飘扬,她无措地不知该做些什么。 夭华在门边停住,侧身不紧不慢道:“你不进来么?” 折弥艰难抬脚,想到小诤的死与归迟的惨状不禁心如刀绞。夭华坐在桌前,桌上满是丰盛佳肴。天还没有黑透,她便已经点了灯。 她示意折弥入座,折弥竭力止住泪意坐下来,夭华给她注酒,精巧的酒壶上雕了几瓣凋零的残花。 折弥没有动,声音略带颤抖:“让我见归迟。” “你不想尝尝么?最好的桃花酿,以前你很喜欢。” 折弥一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我要见归迟,她看不到我会害怕。” 夭华点头,又注上一杯:“我说过了,她的命,在你手里。” 折弥依言再次喝光,夭华见状收起酒壶,舒展眉梢嘴角含笑:“你只能喝两杯,再多就要醉了。” “我要见归迟,哪怕就一面。” 夭华收回笑意,冷厉的眼色逼过来:“你够了!” 折弥垂头不再言语,夭华推开桌子:“我要休息一会。” 她侧卧在床榻上,折弥还是坐在桌旁,连姿势都没有换。她牢牢看了她一会,闭上了眼睛。 折弥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除了彼此的呼吸,周围静寂到可怕。折弥此时终于暂时能静下心来理清这纷沓的思绪,夭华的压迫感太强烈了,言辞间不动声色提醒着之前与自己的亲昵。可是为何对于前尘旧事她一个字也不肯说?如果没有错,她是想让自己陪着她,如果遂了她的心愿,那么归迟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想着,折弥转向夭华。 她看不出上灵宫主夭华的元神是什么,似妖,却又仿佛并不是。睡着后的夭华面容沉静,桃花点缀在眉心里,娇而不妖,使整张脸阴柔不少。她有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气度,此时放下戒备的睡容却温润如水。 “姑姑……”她突然喃声自语,折弥屏息,等了会,却又没了声响。外面渐渐黑了,折弥就着昏黄的烛光又一次看向她,此时夭华已经蹙起了眉,脑袋在枕上蹭动不止。折弥静坐半晌,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她站起往床铺轻声走去。 “姑姑!”夭华突然又唤了一声,身体小幅晃动,眼睫翕合,溢出满额虚汗。折弥盯住她的脸,俯下身——夭华猛地睁开眼,抬手死力掐住折弥的脖子。 她的脸色极难看,还沉浸在梦境里一般,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见自己掐住的是折弥,又立刻松开手。 折弥咳了几声,夭华擦掉冷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后来她下了床在窗边坐下,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烛光黯淡,夭华的脸隐在暗处,折弥寻了凳子重新坐下,两人皆是无言,一直坐到拂晓。 却好像恢复了第一次在貔貅迎客的情景。夭华没有说话,而她一直看不清她的样子。 晨光从窗棂里面透进来,夭华支起下颔,疲倦地吸了几口气。她看向不远处的折弥,嗓音略微有些暗哑:“自从我替代卫迭清坐上宫主的位置,最想杀我的人,并不是与上灵宫素有嫌隙的莲姬,而是那些白日里对我俯首称臣恨不得以死明志的上灵宫人,哼,暗杀与诛灭,这样的日子几乎没有间歇。” 折弥寻着声音木然抬眸,夭华仰头望向窗外:“折弥,我会带你去看归迟,甚至可以把她当作上灵宫的上宾……但是你能否真心待我?” 折弥没有回答,夭华便又冷笑一声:“所以,你便为她续着最后一口气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我很乐意让她逐一品尝。” 她说完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折弥暗自嘲笑自己,昨夜竟有一瞬产生了她是归迟的错觉——仅仅只是眉眼间略微相像而已。 她也出了殿,走到昨日出现幻象的地方,看到满地零落的花瓣。这个季节本该已经没有桃花了,她拾起一片,突然想起那日在归迟林里无意间吟出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夭华。 她碾碎花瓣,又回到殿里。她没有去碰夭华睡过的床铺,而是趴在桌上,很不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她要救归迟,她还没有为小诤报仇,她不能先被夭华斗跨。 可是夭华却接连几天都没有再出现。折弥原先有极好的耐性,可是身处如此的境地她怎样都无法说服自己坦然处之,她得不到一丝一毫归迟的消息。蝠儿会将一日三餐送进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就在折弥坐立不安的时候,夭华终于来了。 她站在门外没有出声,折弥却立即便发现了她,夭华扬声道:“你不是要见她?那么跟我来吧。” 折弥追出去,夭华抽出一条黑色绢布,折弥接过来蒙在了眼睛上。夭华牵着折弥指尖红丝带的另外一头,朝前走去。 感觉上走了很远的路。一路上夭华都没有与她交谈,折弥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只能全凭感知。越往下走,空气便越浑浊,路也越险阻。 后来她听到很多凄惨的哀嚎,血腥扑鼻,不由心里一沉,又走一阵,就听夭华道:“到了。” 折弥解下绢布,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才闭上眼睛又急忙睁开去寻找归迟。这是一间很逼仄的牢房,四壁斑驳,中央乱七八糟竖着许多刑具。 归迟斜躺在角落里,已经被折磨地不成人形。 折弥红着眼眶小心地走过去,伸出手,却不知该如何去碰触她,只得轻声道:“归迟,归迟……” 归迟一动不动。 折弥不敢去看她的手和脚,颤抖着把手心贴在归迟满是血污的脸上:“归迟,你醒醒,我是折弥啊……”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归迟全身冰凉,没有一丝反应。 折弥猛地转身揪住夭华的衣襟:“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 “她不会死”,夭华也看向地上的归迟:“只是喂她吃药封住了所有知觉而已,不然,她忍受不了夜以继日的穿骨之痛。” 折弥深黑的眼瞳附上一层茫茫水色,夭华见状淡淡一笑:“只是这样,你就受不了了么?”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夭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折弥,折弥有些无力地松开手:“不要再折磨她了……” 固定在墙上的铁链突然掉了下来,折弥只觉得彻骨凉透,铁链上沾满血迹,串接处还嵌着零碎的残肉,那都是归迟的……归迟的…… 她难受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等药效过了,便会有人重新把她钉在墙上,锁链穿过凝结的血痂,在同一处地方……手心,脚背,用力扯过去——” “够了!”折弥泪如雨下,夭华扬起漂亮的下巴,就听折弥语音颤抖道:“放过她……求你……我会——”她抓住她的肩,急迫地晃动道:“我会真心待你,真的,你放过她吧,和她无关的,她是无辜的啊……” 夭华脸色变了几变,手掌高高挥起,却始终落不下去。 “你不是要我真心待你的么?我答应了,我答应,你救救她吧……她从来没有吃过苦,她受不了这样的罪的……” 夭华观察折弥面上的表情,良久,推开她,弯腰走出牢房。折弥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蒙住眼睛的黑布上已经满是泪渍,湿乎乎地贴在眼窝上。夭华沉着脸,把她送回了最高殿。 暑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了,空气里已经可以嗅到秋天的暖煦。夭华不常来看折弥,蝠儿也从来不会和折弥有任何的交谈,折弥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坐在房里发呆。 她回想在新的记忆里发生过的所有事,事无巨细,一一重温,却无可避免地都会回归到当初在归迟林里那些时光,虽然短暂却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她的身边还有小诤与归迟。 可是现在,他们一个死了,另外一个生死未卜。 折弥本来就不是擅于表达自己的人,她习惯性地沉默着,淡然着,而如今越沉浸在往事里,人便也越萎靡。她经常恍惚着会看到归迟林里的那条溪流,清澈的水面下游动着归迟永远也抓不到的鱼,那块经常坐的石块以及落日余晖撒满溪面所折射出的金亮光芒。 可是她认真去寻找,触目的却都只是缭绕的白云,仅此而已。 那日夭华来看她,正是一个秋风飒然的午后。蝠儿送来的饭菜折弥没有动过,人也恹恹的,偎在窗下的藤椅上。 夭华和她说话,她却仿佛撕裂了听觉,侧着头,却怎样都听不清。夭华从袖中拿出一面铜镜,递到折弥手里。 折弥在铜镜里看到自己憔悴苍白的容颜,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夭华伸出明紫指甲,在镜面上轻扣三记,那镜面仿佛水面一般溢满波纹,破碎着显现出依稀的画面,波纹变大了,那里面的画面也便清晰起来。 归迟躺在床上,被清理的很干净了,睫毛微微颤动,只是瘦的厉害。 折弥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镜里的归迟,夭华徐徐抽出镜子,折弥把目光移到她脸上,夭华微微一笑:“她没事,可是你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折弥眷恋地看着夭华手中的镜子,夭华把镜子重新放进她怀里,折弥站起来走到桌边,开始吃饭。 夭华便也坐下来,夹了菜,送进折弥碗里。折弥顿了顿,抬起头,迟疑着也回夹给了夭华。夭华怔怔看着她,就听折弥语音含糊道:“你也吃……” 从门外流泻进来的光线明媚清丽,满室都是暖阳的温度。 夭华放下筷子,折弥瞬间僵硬,加重护住镜子的力道,可是下一瞬夭华重又拾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她们默默吃了很长时间,末了,折弥垂头问道:“今日……不用喝桃花酿么?” 夭华蹙起眉,平复好一会,方道:“你不想喝,以后就不喝了。” 折弥点头,狭长凤目挑向夭华:“我不想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不待在这里了?” “怎么?” “这里太冷清了。”折弥慢慢将手缩到桌下:“没有声音,也没有人,除了变幻的天光……什么也没有。” 夭华沉默一会,道:“我不会放你走,但是可以让你离开最高殿。” “我不会走。”折弥露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冷漠眸色越渐温和:“为了归迟,我哪也不会去。” 那日之后夭华将折弥带下了最高殿,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里。白玉床榻泛出莹白光芒,其上铺就七色锦羽,华美雍容不似凡物。 夭华坐在床沿上,顺着羽绒摩挲,折弥有些局促地站在寝殿中央,夭华淡声道:“我不习惯与人同榻而眠,想来你也是如此。” “……是。” “那么我们就彼此将就吧。”说完她便率先躺了下去,也没有招呼折弥,支肘侧卧,闭上了眼睛。 折弥愣了好一会才走到床的另一侧,小心地坐了上去。夭华没有反应,她在离她最远的角落蜷缩了起来。 折弥一夜都没有睡着。她知道其间夭华也醒过多次,多为被噩梦惊醒。她没有如上次一般愚昧地靠近她,而只是待在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岿然不动。 两人之间空开大半张床的距离,如此相安地过了一夜。 天渐渐亮了,夭华起身,蝠儿拿来她的宫袍。折弥从床上坐起时夭华已经披上水色镶边锦服,头戴珠冠,旒珠溢彩衬得她越发眉目多姿,眉印翩然。 她扫了眼折弥,系着绸带低声道:“时辰还早,你可以再多睡一会。” 蝠儿静立在她身侧,虽然目不斜视,折弥却还是不自在起来。慌忙下了床,杵在边上不作声。夭华往外走,临出殿门又回首嘱咐道:“不要轻易出去,若实在想走走,让宫婢为你领路。” 她挥了挥手指,一个圆脸女婢闷头朝折弥走去,近了,便矮身福下去:“奴婢小尘,伺候姑娘梳洗。” 夭华已经走远了,折弥摒退小尘,歇一会,便独自一人往外面摸去。 夭华殿外树木成林,葱葱郁郁,满眼生机。她漫无目的地走,却时刻留心着周围的动静。并没有走去多远她便发现另外一处殿宇,不如夭华殿般华美,却也庄严肃穆万分气派。 她走到门外,把守的妖兽不予放行。她看着紧合的红漆木门上遒劲的“上灵殿”三字,无谓地掉头。回到夭华殿后,小尘哭着迎上来,边抹眼泪边道:“奴婢以为姑娘走丢人……奴婢……” 折弥本不欲和她交谈,只是走一步,又转身道:“我并没有走远,我只是走到最近的上灵殿……” 小尘抽噎道:“那是卫宫……卫迭清的容身之所,宫主格外开恩饶他不死。” 折弥诧异地微张开口,小尘道:“宫主快回来了,姑娘好生在殿里歇着吧……” 折弥取出铜镜,用袖子擦尽其上细小的灰尘,呵了口气,学着夭华的样子扣三记。镜面没有变化。 她把镜子放在桌上,上身前趴伏着,有一搭没一搭不停地敲击。铜镜声音清脆,她侧着脑袋,渐渐的,眼皮发沉,困地睁不开眼。 手上动作先是轻了,少了,再就是静止下来。她的思绪轻飘飘,却突然被三声异样的敲击声重新扯回意识。 夭华的手指还停在镜面上,折弥立刻把镜子捧起来,往里看,却只看到自己与夭华的影子。 夭华正站在折弥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垂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脸。 折弥倒扣下镜子,不自然地僵直起脊背。夭华身上暗香盈动,与莲姬自是大不相同,可是嗅在折弥鼻尖依然也只是想逃。 夭华俯身凑到折弥耳际,气息正喷在她脸颊上,折弥猛地从凳上站起来,夭华拣起镜子,在手里细细把玩:“你很在乎她。” 她用的很笃定的语气,折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夭华不再多言,直起身体,把铜镜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那次之后,夭华和折弥有许多时日都没有交谈过。夭华把她当成透明的,折弥便也表现出乐得轻松的模样。 小尘本来是个闲散的女婢,哪处忙碌了便往那处调遣,现在专门调来伺候折弥,吃穿用度一切都需费心,好在折弥从不挑剔,于是便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 那日正午夭华没有回殿,折弥单独用餐,小尘站在一旁留心着,虽不出言打扰,却是满脸愁容。她先是不断看着外面的天色与更漏,不多久便有另一个丫头在殿外探头探脑朝她招手,她更是站不住,急地直皱眉。 折弥放下碗筷问道:“你是怎么了?” 小尘闻声立即双膝跪地道:“奴婢再也不敢了,请姑娘责罚……” “到底何事?” 小尘嗫喏半晌,才道:“前些日子才得的消息,奴婢的哥哥被派去看守上灵殿,本来相约着今日午时在交接之际偷偷见一面……奴婢与哥哥已经百年未见……” 折弥喝了口茶,茶水在舌尖略一翻转:“交接?那么你快去吧,不要让你哥哥等急了。” 小尘感激涕零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哥哥有半盏茶的空闲时辰,足够了!我见完立刻就回来。” 折弥点头,看着小尘雀跃而去的背影,抚着眉梢满脸漠然。 入夜之后夭华遣人捧来一堆古籍,铺放在桌上,示意折弥过来看。这是明显的示好了,折弥慢腾腾移过去,随手打开一册坐下开始翻阅。夭华倚在床上单手拨弄琴弦,断断续续时高时低都也只是同一个音律。折弥渐渐为书上内容所吸引,才翻过一页,就听夭华突然开口询问道:“你认为我弹奏的如何?” 折弥随口应道:“你弹错了。” 夭华的指尖失控地在琴弦上用力一拨,余音袅袅,半晌不消。她沉默好一会,问道:“哪里错了?” 折弥震惊于自己无意间的脱口而出,认真去细究,却又什么都说不上来,夭华叹道:“罢了……” 她起身把琴架在窗下的矮几上,对折弥道:“随我出去走走吧。” 夭华往殿外的林里走了几步,仰头观察一阵,便停住了等待折弥跟上来。折弥拢着衣袖站在她身侧,她出其不意揽住她的肩,腾空而起。 她们从枝叶间穿过,轻盈如蝶,随后落在最高处的树顶上。夭华改为搭住折弥的手腕护她周全,另一只手指着两人身下的阑珊灯火逐个辨认过去:“那是平日里议事的地方,闲时无人问津,忙时人山人海。” 折弥顺着她所比的方向看过去,红幽幽的宫灯悬挂在廊下,随风飘摇,似极了鬼眼。 “那处你是知道的,我们平日就歇在里面。” 折弥却看着距夭华殿最近的殿宇问道:“那里呢?” 夭华手上一紧,折弥不舒服地转了转手腕,她又立刻放松力道:“上灵殿,曾是上灵宫主的主殿,不过现在用来给卫迭清终老——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过如此。” 折弥看了夭华一眼,天色太暗,她只见到她晶亮的双眸。 “为何不杀他。” 夭华道:“我曾是他独一无二的玩宠,于情,他待我不薄。” 这话说出口,两人俱是沉默。无言许久,夭华弹起一片树叶,拈在手心碾成碎末,扬手朝上空抛去。 折弥抬头,碾碎的树叶变为无数点莹蓝光球,遮盖住一方黑幕,闪闪地发出光亮。夭华微扬唇角,衣袂飘飘,自手心幻出片片绯红花瓣,向着上空的光球迎去。两相碰触,便裂开五颜六色的烟火图腾。 美轮美奂,如入画境。 折弥伸手接住陨落的花瓣,凑到唇边轻轻一吹,漫天流萤,纷纷扬扬,似无止息。此刻她眉目温和风骨端静,夭华把她的手腕牵进怀里,低声道:“你的脉动很紊乱……你很紧张。” 折弥猛地缩回手,失去夭华的庇佑,身体一沉,笔直往树下坠去。夭华见状飞身而下,自半空搂住折弥的腰,姿态婀娜,缓缓旋转着,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折弥看进夭华眼底,夭华松开手,掀着嘴唇道:“回去吧,晚了。” 烛火照不进床幔里面,折弥看着黑乎乎的上方,等了一夜,都没听到夭华的梦呓。天亮之后夭华照例离开,折弥自动卷起床幔,踱到外面透气。 中午她没吃几口便躺下休憩,小尘一走,她又立刻翻身起来,出了夭华殿直奔上灵殿。果然如小尘所言,午时有交接,眼下的上灵殿外无一人看守。 她几乎没费什么力便进了上灵殿。与苍郁的夭华殿相比,上灵殿里落叶凋零,秋风萧瑟。她推开殿门,木轴发出一声悠长刺耳的“吱嘎”声,苍凉悲怆。 大殿里面阴冷冰凉,地面却并没有蒙上多少灰尘,人站在上面,甚至可以清晰地映出倒影。她极力压低自己的脚步,因为无法确认殿内会有多少人,又各自分散在哪个角落,因此走地格外小心。 她挑开帘子进入内殿,炉里薰着香,窗子都被封死了,里面的气味有些让人腻地窒息。她依然听不到一丝动静。 虽正是午时,外面阳光也好,内殿里却暗的很。折弥顺着唯一的亮源慢慢走过去,拐过宽大的屏风,她脚下便是一滞。 那是一个束着玉冠的男子,身段风流狐眼上扬,着一袭玄色衣衫,姿势端正规矩地坐在床沿上。折弥在他的视线范围内静止许久,仔细观察着他的举动,可是他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疑惑地往前走一步,男子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是……卫宫主么?” 他没有回答她。 折弥连问三次,他连动作都没有换过,这并不像是傲慢或者冷漠,而是——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呆滞空洞的,就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人或事,封闭在自己的境界里。 折弥又往前踏一步,突然有利器破空的声音自后方飞速而来。她本能地侧身躲过,两个长地一模一样的红发矮子目露凶光地站在内殿门处,不由分说又抛出数件暗器。 折弥动作其快地藏进屏风后,卫迭清还是坐在床沿上,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竟敢行刺卫宫主,你胆子不小!”一个矮子幻出一柄长枪,着力了往屏风使劲掷去。屏风从中间裂成两半,长枪穿透折弥手背,“咄”一声把她钉在身后的床栏上。 折弥痛地直冒冷汗,握住枪身咬牙用力往外拔出枪头,顿时血如泉涌,她却没有多余的精力缓息,另一个矮子厉叫着张开爪子朝她腾空飞来。 折弥捂着受伤的手臂往旁闪躲,不防正撞在卫迭清身上。她寒毛倒立,卫迭清死水一般的眼瞳却突然闪过一丝光亮,凌厉地望向矮子飞来的身影,突地蹿起舞动双臂,挡开矮子的攻势,手指笔直插入了他的脑门。 折弥倒吸凉气,却听另一个矮子也是一声惨叫,脑袋脱离身体,球一般飞出去,正撞在墙壁上,又弹回地面,骨碌碌转几圈,不动了。 夭华踹落他的尸身,扯出一匹白练擦拭自己沾满鲜血的指甲。折弥疼地要晕厥,却发现卫迭清一直维持着手指插入矮子脑门的动作没有变过,她艰难地走到他身前,不意外的看到他恢复空洞的双眼。 夭华扔掉白练,半眯着双眸扫向折弥。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可是语气却寒地让人跌入隆冬:“想来,最近归迟的日子过的太安逸了些,所以你又开始不安生了。” 她朝身后的暗影动了动手指,蝠儿走出来,她冷声道:“把红灵的尸体给红老儿拖去,就说胆敢预谋袭击本宫,让他好自为知,本宫赏他全家不死——至于归迟”,她又把目光转回折弥身上:“折弥伤在哪处,便在归迟身上的同个部位也戳出相同的伤,不要忘了撒上焚尸水。” 折弥震惊地看着她,夭华扯着唇角冷笑:“焚尸水撒在活人的伤口上,那滋味,可是销魂地很。” 折弥咬紧牙关,没有溢出哪怕半丝声音。蝠儿捡起地上的长枪,临转身,很淡地看了她一眼。 外面早就已经乱了套,夭华冷着脸从上灵殿里出来,到了门外停步瞪住折弥。折弥痛地满头冷汗,却倔强地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来。 自有宫奴来搀扶她,夭华先走了,她们把折弥带回去,开始清理伤口。小尘面无人色地杵在一边,手忙脚乱却又帮不上一点忙。 好不容易折腾完,折弥躺在床上休息,小尘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汗。折弥闭着眼睛,心里的疑问却越积越多。 小尘笨手笨脚又碰到她的伤处,折弥“咝”了声,小尘吓地匍倒在地:“对不起对不起……” 折弥无力地拍了拍床沿,小尘却很有些胆战心惊的意思,小心翼翼站起来,捡起帕子,就见折弥睁眼看住她,问道:“卫宫主是怎么了?” 小尘立刻摆手:“奴婢不知道……奴婢不敢说。” “这里没有旁人,你但说无妨。”折弥吃力地直起上身,看小尘畏惧的神色,又补充道:“华宫主不在这里,只你知我知。” 小尘踌躇着断断续续道:“其实……其实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奴婢知道华宫主练了傀儡术……” “傀儡术?” 小尘咽下唾沫点头道:“摄人神智,操纵他人……” “你是指卫宫主已经被施了傀儡术?”折弥垂头细想,夭华出现之前卫迭清确是一副呆滞模样,可是后来竟瞬息改变,那行为也的确象是为他人所操纵…… “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傀儡术的最高境界是将人——” 话音戛然而止,折弥目光一沉,抬眼便见小尘眉心出现一个花瓣状窟窿,鲜血沿着眉心鼻梁往下流,再溢开,攀满整张脸。 “下贱东西,竟是红老儿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棋子!”夭华背手慢慢踱过来,眉心桃花冷艳无双,浑身都泛出冰寒之气:“牢里的畜牲们很久没有尝过新鲜血肉了,把这个贱人赏下去吧。” “是!”小尘的尸身很快被拖走,地上连一丝血痕都没有留下。 折弥愤然地看着夭华,夭华撩起袍角在床沿坐下:“怎么,心情很不好么?”她对着自己的指甲吹气,眼角掠向折弥,不咸不淡道:“确实,你被人利用了,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应当。” “什么意思?” 夭华挑起眉梢冷笑:“上灵殿外的守卫有半盏差的交接时间?也亏你还能信!” 折弥道:“我不懂自己会有什么利用价值。” 夭华面色一变,捏着手心站起来,来回踱几步,开口道:“以后除非有我相伴,否则你不得离开这殿门一步!来啊——” 话音刚落便走出两个梳髻宫婢,恭恭敬敬地跪下,夭华道:“好生伺候着折弥姑娘,若有任何闪失,你们就等着魂飞魄散吧!” “是,宫主。” 折弥养了几日伤,夭华嘱咐的药石很见效,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折弥偷偷减少每日的剂量,也能藏起来好些。 她被限制着不能出去,也不反抗,早起晒太阳到正午,吃了午饭休憩一会继续晒太阳,天暗了便缩在桌边就着烛火翻古籍,等夭华回来了,便一起吃饭。如果夭华心情好,吃完便会带她出去走一走,心情不好就熄了灯早点睡觉。 也许是看她最近实在乖巧了,夭华竟也和她开起了玩笑。她说你每日都是这样的安排,按理该是能长些肉了的,为何却反倒瘦了? 折弥默默看她一眼:“胖了不好看。” 夭华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一整晚都明显的心情不错。她带她在夭华殿外四处转圈,甚至还走到了上灵殿。守卫正要推开门,折弥阻止道:“不要!” “不想进去看看了?” 折弥摇头:“我想回去休息了。” 往回走的路上夭华不经意道:“你以前从不束发的。”折弥没有应她,但回去之后就收起了归迟偷来的那支发簪。 那日之后又过几天,夭华主动开口要带她去看归迟。依然是黑绢蒙眼,折弥原先还是忐忑的,怕归迟依旧还是关在牢房里忍受穿骨之痛,只是这次的路途似乎并不一样,她没有听到任何哀嚎,等夭华说到了的时候,也没有闻到血腥味。 她解下黑绢,屋里正煮着草药。归迟往外侧卧在床上,手脚曲起。天气已经凉了,她却只穿了件破烂的单衣,床上连条像样的毯子都没有。 她的手、胳膊以及脚上都有伤,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稍微缓解一些疼痛。紧闭着眼睛,即使是昏迷着眉头也是皱起的,呼吸很费力,刺啦刺啦,应该是鼻孔半塞着。 折弥走过去,坐下来。她很安静地把归迟受伤肿胀的手掌捧进手里,裹在其上的纱布脏污不堪,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她小心地摸了又摸,然后怜惜地放下。从怀里取出剩下的药石,放在归迟枕边,回首,夭华正双手抱胸打量着她。 “我们走吧。”折弥自觉地重新系上黑绢,摸索着走出了房间。 她没有再看归迟一眼。 她以为这样不会引起夭华的不悦,多少可以减些归迟的痛苦。可是夭华却并不这样想,回了殿,对着几个打扫内殿的宫婢大发雷霆。折弥抚着额头坐下,倒了杯水,待夭华骂够了,递了过去。 夭华明显一怔,而后用力挥开,茶水溅了折弥一脸,她的指甲也扫到折弥的眉梢,瞬间留下两道血红划痕。 折弥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的茶水,夭华复杂地看她一眼。 “其实我明白,上次卫宫主的事情,红老儿无外乎是想抓了我威胁你……或者干脆杀了我,你现在不让我独自离开,都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 夭华把视线投在地面的水斑上,折弥说完这句,一下又没了声音。屋里很安静,外面的风声却突然大起来,吹过枝叶飒飒作响。 蝠儿影子一般潜进来,对着夭华耳边轻语。夭华频频冷笑,末了抬头对折弥道:“你随我来。” 三人立时出了殿,折弥努力分辨方向,还是无从知晓自己将会被带往何处。过了个拱门,再步行十数步,拐过就见威风凛凛的“清响”二字。 她看向后面的蝠儿,蝠儿本分地垂着头,到了清响殿门外,她快走几步赶到夭华身前,正要去推门,夭华拦臂挡住了她。 大风吹乱了夭华的鬓发,她唇边始终带着冷漠的笑意,折弥疑心自己听错了,夭华方才分明说道:“我要拔擢你为上灵宫右殿。” “我要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蝠儿身躯一震,夭华用指间真气荡开清响殿殿门,巨大的声响过去,一屋姿势各异的妖出现在折弥眼前。 夭华骄矜地搭出手,折弥还愣在原处,蝠儿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领悟过来,迟疑着上前扶住夭华的手。 夭华朝她点了点头,随后高昂起下巴,姿态威仪地踏了进去。 满殿哗然。 折弥心跳奇快,她落后夭华半个身子,直到她走到最上方的御座,才松开手,站在她身侧。 夭华扫了眼堂下众人,撑着扶手慢慢坐下。 “宫主!此人来历不明,何德何能当上上灵宫右殿!如若只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断送上灵宫——” “够了黑鸩”,夭华眉毛一挑,看向说话的须眉老者:“本宫还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若宫主一意孤行,势必将人心尽失!” “哦?如此说来,本宫算是得到你们的忠心了?” 折弥麻木地站在她身侧,上灵宫右殿,宫主座下第一人…… “你竟为这妖狐活活逼死了红老儿,不顾念他是卫宫主的亲叔父难道也忘了他曾为上灵宫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夭华“霍”地站起:“本宫立下死禁,不许你们踏入上灵殿一步,他违背禁约在前,行刺本宫在后,本宫只办他一人已是网开一面,怎么黑鸩——”夭华语调一顿:“你们一个个的,难不成都想挑战本宫的耐性么?” 她踱下台阶:“本宫坐上这个位子后对你们已经万般忍让,你们不知感恩却反倒处处与本宫为敌,卫迭清的手下,果然个个忠心的很!”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卫宫主受你蛊惑任你摆布,你肆意妄为滥杀无辜,如今上灵宫里乌烟瘴气你还嫌不够,竟要将这来路不明的妖狐立为右殿——我看你是早忘了当初登位之时的誓约!” 夭华右指大张,戾气倏地鼓荡开她深色宫袍,折弥不待看清她的动作,就见先前站立在自己左侧的蝠儿化为一抹黑影,闪电般袭向黑鸩。 只不过眨眼间,蝠儿箭般的身躯穿透黑鸩前胸,折弥从他胸前的窟窿里看到垂地而跪的蝠儿。 “宫主千秋万代——” “黑鸩以下犯上对本宫大不敬,诛黑满族,不得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她的声音在清响殿里盘旋直上,黑鸩的身体化做一股浓烟,登时消散在空气里。人群俱时噤声,片刻后响起如雷般的附和: “宫主千秋万代——” “宫主千秋万代——” “宫主千秋万代——” “……” 满殿的妖一下跪满地面,夭华在他们之前背光而立,侧头露出自负到极致的笑容。 后来折弥才知道,早在自己为红灵所伤的那日,夭华便已经传下要立自己为右殿的诏谕。她没有说过任何理由,也从不向她解释什么,她不问她想要的是什么,而是一味给予自己想给的——她就是以这样强势的姿态来颠覆她的生活。 当晚就开始下起了雨,夭华亲自择定时日,折弥会在一月之后正式成为上灵宫右殿。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折弥以前在无双城受的伤隐隐作痛,尤其是背上的鞭伤,睡觉时都无法躺平。她盖着温暖的绒被,却想到归迟。归迟受了那么多伤,没人照顾,又是这样的天气,恐怕连一床厚实的被子也是没有的,不知该疼成什么样子。她是最熬不住疼痛的人,想着想着折弥又难过起来,黑夜里悄悄蒙上自己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掀开了绒被。 早上醒来便觉得昏昏沉沉,她靠在床栏上,夭华凑过去摸她额头,说很烫,怕是得了风寒。 折弥浅笑着摆手,心里竟觉得异样地高兴。过几天就有宫婢捧来绣着孔雀羽的大氅,雪白缎面深色流苏,折弥当着夭华的面披上,却压地连气都喘不上来。 自从小尘死后,夭华殿的宫人一个个都如履薄冰活地格外胆战心惊。折弥身上正发着热,内殿里焚了暖香门窗又闭着,她闷地慌,越发觉得喘不过气。从床上爬起来去推那窗,冷风猛地灌进来,她瑟缩着将窗户开到最大。 正对着的窗外夭华一袭素色单衣立在寒风里,双手自然垂下,襟带随风款款而动。折弥注视着她的背影,这与前些天的夭华截然不同。眼下的她如轻灵脱俗的空谷幽兰,而那日的夭华,举手投足间都是遮掩不去的狷狂与霸气——果真如她所言,这上灵宫里,暗杀与诛灭是没有间歇的么? “右殿,让奴婢把窗子关上吧……” 折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低眉顺目的宫婢,没有说话。 “右殿,让奴婢把窗子关上吧,否则宫主……” 折弥轻不可闻地叹了声,往后退开,宫婢趋身往前,窗子正合到一半,夭华便转头朝这边看来。 宫婢手上一抖,往后求助般看向折弥,折弥朝她点点头,她立即走开了。 夭华朝窗边的折弥走来,折弥支着窗棂眉目不动,夭华靠近她,伸指绕上折弥一缕飘出的尾发,也不说话,绕着绕着,便稍微用力往下扯。 折弥受力探出身,夭华眼梢带笑,倾身吻上折弥的嘴唇。 柔软的唇瓣两相贴合,折弥震惊地感受到夭华温热的气息,她吮住她的上唇碾转,舌尖蹿进折弥嘴里,沿着贝齿一点点勾搔。 这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吻,夭华逐渐加深,手指插进折弥发间,扣住后脑更贴向自己。折弥僵立着,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 她始终睁着眼,她看到夭华眉心的桃花,绯色嫣然栩栩如生。她固执地看着,直到夭华突然推开她。 折弥面无表情地垂下头,两人之间沉默蔓延,良久,夭华道:“别站在风口上了,你嘴唇上很干……也很烫。” 折弥的心“砰”地迅速提高又落下,脸上滚热,她不自在地转过身,夭华低低地笑,攀着窗台一跃而入,利索地关上窗,把折弥往床上推。 那夜她们第一次并肩而眠,折弥朦胧间察觉夭华在抠玩自己的手指,还不时拉扯一下尾指上的红丝带。她假装不经意地曲起身体翻过身,将双手折合在胸前。随后她就听到身后的缎面悉索作响,夭华俯下身,发丝扫在她颊边,她若无其事地继续闭着眼睛。她不知道夭华看了多久,后来她就睡着了,第二日早上醒来,夭华也已经不在了。 她觉得身上松散好些,并不如之前那样病气了。宫婢取来大氅给她披上,她拢着袖子踱到夭华殿外,铺着厚羽的凳子已经摆好了,她坐上去,宫婢又塞来一个小暖炉。 折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林木,藏在袖口里的手指绕进暖炉外裹着的暖绒,直接去摸高温的铜壁。柔软的指腹如着火了一般,疼地钻心,她却面不改色,始终黑眸沉邃地看着被风吹动的枝叶。 夭华走来,见她正坐着晒太阳,瘦削的身体陷进大氅里,严实地只露出一颗乌黑的脑袋。她胡乱撸着折弥的头发问道:“好些了么?” 折弥仰起头,夭华居高看着她,她“嗯”了声,又垂下眼睫。 夭华按在她肩上拍了拍:“如果你觉得无事可做,不妨重新开始修习术法。” 折弥将手指更紧地贴在铜壁上:“我被人下了尘封咒,记忆和术法都没了……” 夭华点头,折弥道:“凤幼说施咒与解咒都颇费灵力,是不是这样?” “是。” 折弥又一次仰头:“那时候我们被赶出貔貅迎客,凤幼让我入青楼,交换条件是莲姬会为我解咒。” 夭华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她的理由是我曾在貔貅迎客见过你——你救过我。” 夭华冷笑,手指顺着折弥的肩一路往下,到了手肘处,略用了力道往外拉:“她不会为你解的,除非她确信恢复了灵力的你能为她所用,而就当初来看,你并没有这样的价值。” 折弥的手牢牢拢在袖子里,夭华这一拉竟没有能拉动。她皱眉掀开大氅,眼尖地发现撑开豁口的暖炉,这一惊非同小可,随后勃然大怒着一掌打在折弥手腕处,暖炉“哐当”掉落,折弥的手心已经通红通红。 “你!”夭华气急败坏地一手掐住折弥的手腕,另一手幻出团白雾,引向她受伤的手心。 折弥盯住夭华的眼睛,道:“那么如今,我可有这样的价值?” 夭华手上动作一顿:“你的意思是……你恨我?” 折弥移开视线。 “你恨我!”夭华猛地把她拉起来,咬牙切齿道:“是你在逼我!” 不待折弥有所反应,她便拽着她的手腕将她一路拖进了夭华殿,重重甩在床褥上。她扭头朝惊惶失色的宫婢们大吼道:“说!是谁给了她暖炉?” 宫婢们吓地面无人色,夭华却没有耐性等下去,五指一张,最近的那个宫婢便笔直朝她移来。她卡住她的脖子,略一扭动便叫她咽了气。 “带着她的尸体都给我滚出去!” 殿里的人霎时退的干干净净,殿门沉重地合上,屋里一下暗起来。折弥冷漠地看着朝自己压上来的夭华,厌恶地撇开头。 夭华扣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为了你我甚至不惜和整个上灵宫作对,可是你一次次让我失望,如今看来,一切都太可笑!”她一下撕开折弥的衣襟:“你恨我?我早说过的,要恨,我有办法让你恨地更彻底!” 她撩起折弥的里衣用力揉住她胸前的绵软,折弥难受地侧过头,一言不发。 “至于归迟,想来你也并不在乎她的死活了。”夭华侧跪着甩开自己的宫袍,凑到折弥脸际吐息道:“我很乐意看到你无所牵挂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我玩弄的情景,你也很期待吧,嗯?” 她双指掐住折弥的乳首上下挤弄,那里很快便肿胀充血,折弥不舒服地想抬手推开,行动到半途手就颓然落了下去。折弥的胸乳并不特别丰盈,夭华从底往上推挤,然后垂头含进了嘴里。 她用舌头灵活地绕着乳首磨圈,折弥揉紧身下的床单,灼痛的手心一分分凌迟着她的神经。她的身体上的温驯却惹地夭华更加暴怒,牙齿重重一咬,血就流了出来。 折弥闷哼一声,深黑的瞳仁幽幽看向床顶,夭华解开自己身上最后一层衣料,趴在折弥身上,边注视着她的神色,边贴着她的胸乳快速摩擦。 鲜血混着汗液使得整个上身格外湿滑,夭华骨感的后背弓起一道弧,半蹲着双臂从折弥腋下穿过搂住她,搡动着上身,得逞般看到她在逐渐攀升的快感下苦苦压抑的春情。她的肤色已经泛上微红,却倔强地咬紧牙关抵挡克制即将脱口的呻吟。 夭华把折弥翻转过来,贴在她背部,折弥的身体被她摆动着不停摩挲底下柔软的羽绒,她分不清现在的感受,只得拿额头抵着床褥,重重呼吸。夭华恶意地伸指插进她嘴里,摸着舌头感受到其上的蠕行,她一进一出在她嘴里戳刺,折弥的嘴巴合不上,唾液很快流了出来。她晃着脑袋想要摆脱夭华的手指,夭华用腿根去蹭她的腿,折弥被她触到大腿内侧,浑身瞬间战栗,身上的毛孔急速放大又缩拢,蜷着脚趾摇头轻呼一声,终于咬在了夭华手指上。 夭华顺势拔出手指,半眯着眼睛伸舌舔去其上属于折弥的唾液。折弥大口喘息,难堪地深皱着眉,夭华又不急着做些什么了,用指尖闲闲在她背上勾挠。折弥的蝴蝶骨高高耸起,身体紧张地用着劲。她始终不愿发出声音,不管夭华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她都不反抗挣扎,只是皱眉咬牙硬挺。 她白皙莹洁的身体伏在深色羽绒上,黑发零零碎碎盖住脸,眼睛无意识地睁着,露出泛红的眼梢。 夭华探手进她的亵裤里,微凉的手指慢慢往下,突然的整个手心包住她最私密的处所。折弥倏地睁大眼睛,嘴唇微张,就听夭华道:“你其实也很享受吧?” 她的手放在她最脆弱的地方,她分明感知到了她的湿润与火热。折弥支起上身,夭华轻易把她推倒,脱去了她最后的遮掩。按住她的双腿打开,在她腿心观察一阵,暧昧不明地笑起来。 折弥缩着身体往后躲,夭华卡进她双腿间道:“本来我怜惜你正在病中并不想碰你,但是如今……更想要的人是你吧?” 她的声音性感低沉,带着鼻音继续道:“是不是很久没和人做过了?” 屈辱席卷而来,折弥眼里水光一闪,毫不迟疑扬手朝夭华脸上挥去。夭华头一侧就躲了过去,反身按住折弥双臂制住她,低头一眨不眨看着她的脸。 折弥不断想并拢双腿往后移,看了会,夭华渐渐收起轻佻的神色,俯身温柔地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被夭华弹下的床幔不时晃动,偶尔便有极压抑的呻吟传出来,怎样都遮掩不去内里的绚丽旖旎。 外头先还是晴朗的天气,眨眼间已经阴云密布北风狂吹。 夭华抬头,汗湿的长发划过条半圆弧线柔软地搭在裸露的脊背上。折弥跪坐在她身前,右手被制在肩头,尾指上的红丝带穿过双腿,另一端缠在夭华指尖。夭华变换着角度拉动它,丝带随着动作不停厮磨折弥的下身,或快或慢,早已经被淫液浸地透湿。 夭华吻上折弥的后背,折弥仰着下巴躲无可躲。她嗅到夭华身上的冷香,那么霸道的冷香一下倾占了她所有的意识。 她在夭华带给自己的欲海里浮浮沉沉,就听狂风猛地吹开没有合拢的窗户,“哐”一声,折弥脑子里白光闪过,突然想起一些很残破的片段。她看到自己站在归迟林里的碧竹下,下雪了,有人走过来,她抬起头,却始终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夭华含着她的耳垂轻喃道:“你很舒服吧……” 折弥脱力地倒在床上,夭华松开手中的红丝带,随手扯过被子擦掉额上的汗,又把被子扔在了折弥赤裸的身体上。 她从床上下来,裹着宫袍去桌边喝水。喝完重新走回床边,见折弥还是方才的姿势和动作,她暗叹口气,揽着她的身体一起钻进锦被里。她从胸前搂住她,折弥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可是突然抬头直直看向夭华,那样悲伤的神色,看地夭华心头就是一缩,就听折弥缓缓道:“我失去所有记忆,醒过来之后身边只有归迟一个人。她为了照顾我吃了很多苦,后来又陪我一起逃命,更是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她对我而言很重要,但是我许诺会真心待你,决不只是为了救她而信口雌黄。” “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不知道以前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想你如果是真的想操纵我,大可以对我施傀儡术……就和卫宫主一样,你根本用不着拿归迟来威胁我……我说的对不对?” “折弥……” “所以……不要再拿她来当支配我情绪的筹码了”,折弥很突兀地轻轻一笑,又很快低落地捂住脸:“不要在我面前杀人,也不要让我看到你残忍的一面……我不稀罕当上灵宫的右殿,但是我想与你和平相处,我尝试不在你面前保留自己的真实情绪,可是你说那样是让你失望的,甚至于你还这样对待我……” 夭华突然伸臂把折弥紧紧搂入怀里:“对,对不起……折弥对不起……” 折弥任她抱着,低落神色瞬间消失。她只是漠然地感受着淋在自己颈边背部温热的湿意。她知道夭华哭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她要这样做的理由——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而她们之间,一言一行,又有多少不是相互做戏? 只是以前的夭华会用归迟来极端地回敬她的做戏,而如今却仿佛守得云开的架势,真像是一对历经磨难的爱侣,终究能放下心结坦然相处一般。可是彼此大约都是心知肚明的,因为不知道对方有几分是真,所以只能全部当作是假的。 假的,全是假的——从杀红灵开始,到册立右殿,她都只是在利用她排除异己。但是她既然要表现出输了天下也要得到自己的假象,那么她便也奉陪到底。 从她的方向可以看到帘外被风吹开的窗子,天色逐渐阴沉,也许该下雪了吧,她想。 折弥终究不知道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她睁开眼的时候内殿里格外静悄。床幔从一边挽上去,她从垂落的发丝间看到立在窗边的夭华。夭华只是把宫袍披在身上,一边往下滑落,露出瘦削的肩。折弥的视线越过她,窗外是漫天飞雪,天地间皆是银装素裹美如幻境。 折弥把手指凑到眼前,上面的灼伤已经全好了,没有留下一丝曾受过伤的痕迹。只是她才一动,夭华便警觉地回过头,见是她醒来,弯眉问道:“睡的好不好?” 折弥坐起身,看到尾指上的红丝带,脸颊上的红晕就妨如绉纸上晕染开的胭脂,浓了好一阵,才慢慢淡下。夭华走近她,勾着她的下颔侧头温柔地吻了上去。 她吻地细致而深情,折弥扯住她的袍袖,夭华轻笑着把她压向床铺。床幔才落下不多久,外面就传来蝠儿的声音。 “主人……” 夭华有些不悦地偏过头:“什么事?”她说着这话,手指却探进折弥衣服下,贴着温热的皮肤爬行。 折弥抓住她的手,夭华另一手比在唇上“嘘”了声,就听蝠儿道:“绿萼在殿外求见。” 闻言夭华不耐烦地蹙起眉:“她又是为的什么?” “……依然是册立右殿的事。” 夭华“哦”了声,把目光投到折弥脸上。折弥眉目不动,夭华从她身上起来,挑起床幔下了地,蝠儿低头过来为她更衣。 夭华背对着折弥,折弥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在她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了她。她轻声说算了,取消这个决定吧。 夭华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拖着长及地的宫袍出了殿。蝠儿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处,折弥扬眉,她又一声不吭出去了。 等到正午夭华都没有回来。折弥推了午膳,说要等夭华回来一起吃。宫婢说宫主上午去过清响殿,其他人都散了她也没有出来,怕是在里面处理事务,大约是不回来吃的。 折弥听完就让宫婢挑几样夭华平素吃的比较多的菜色装盘给她送去。她看着她们灵巧地把盘子放进盒子里,正要走,又站起道:“我随你们一起去吧。” 守在殿外的侍卫进去通传了,折弥提着盒子独自走进了清响殿。有人把她引到偏殿,挑起帘子示意她进去。 她一眼便见到站在案前的夭华,挥笔在纸上不断画着什么。她无声地走过去,夭华笔下不停,目光却飘向折弥,嘴角含笑道:“别过来,就在那站着。” 折弥要看过去,夭华却竖起衣袖挡住了,依旧笑道:“等我一会。” 折弥便站在原处,夭华垂头凝神,她看到她眉心的桃花,衬地她整张脸越发姿色姣娇。折弥并没有等多久,夭华搁下笔,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盒子,牵着她在窗前坐下。 有零星的雪花溢进来,夭华见折弥鼻尖微红,便曲着手指刮上去:“怎么想到来给我送吃的?” 折弥把菜一样样摆出来,夭华不待她全部摆放好便取了筷子夹住往嘴里送去。她吃了几口,抬头就见折弥正定定看着自己。 折弥的眼睛很黑,晶亮剔透,因为刚从外面进来,嘴里还不断呵出白气。夭华放下筷子,折弥见她又不吃了,低头看看菜,疑心是宫婢弄成了夭华不爱吃的,正要站起重新换过就被夭华揪住了袖子压在桌上。夭华从上看着她笑:“你更可口……”以下的话都被她吃进嘴里,折弥身上带着雪气,清新冷冽,夭华入迷地嗅几下,停在她颈边,十指拨开高高的领口,张口咬住她的锁骨。 折弥的衣袍落进菜碟里,夭华索性把她剥了个精光。折弥瑟缩着捧住自己的肩:“冷……”夭华却将上方的窗子开到最大,转身朝折弥展开空空的五指,手心波涛一般起伏数次,一点荧光升出,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夭华将荧光抛向地面,光芒暴涨,变做一个硕大的圆球,夭华拉着折弥飞入其中,温暖如春。可是这样一个透明的球体,她不安地拽紧自己的衣裳,夭华凑到她耳边道:“我们可以看出去,旁人却看不进来……” 球壁温暖柔软,折弥赤裸着躺在上面,夭华眯眼抬起她的腿,顺着内侧一路吻进腿根处。折弥紧紧握着拳,夭华却掰开与她十指相扣。她的唇碰到折弥身下的穴口时,圆球缓缓漂浮到半空,然后倏地飞出窗外。 折弥吓了一跳,夭华的舌头在她的体内肆虐,她们在清响殿外盘旋,底下是无数的侍卫,天空里还有雪花飘下来,她羞耻地收拢双腿,却适得其反把夭华夹地更紧。害怕被人看见的恐惧攀升到一个顶点,夭华安抚般不停揉弄她的脚尖,折弥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她的身体在夭华的挑弄下蠢蠢欲动,眼泪却怎样都停不住。夭华沿着她的身体往上爬,吻尽了她的泪,手指试探着慢慢插进了折弥的身体内部。 高远的天际,空隙却都被无穷无尽的雪花塞满,四壁都是一样的,折弥分不清方向,夭华重重刺入,气息不稳道:“要不要再深一些?” 她用指尖勾划她的甬道,折弥咬唇看着顶上的球壁。她可以看到晶莹的雪白落下来,她每次都疑心那会落入自己的眼里,她眨着眼睛,试图将它们都挤出来,却发现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 只有夭华身上的冷香,萦绕住她,包裹着她,一直一直消散不去。 夭华睡着了,即使在睡着了也紧紧抱住折弥不肯松手。折弥小心地脱离她的怀抱,捡起散在圆球里的衣裳,仔细穿好。 她从圆球里出来,夭华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却终究没有醒。 折弥走到她刚进来时夭华所在的桌案前,她这才看清夭华先前画的是什么。白纸上淡淡勾勒着的人形,是一个穿连帽披风的女子。只是画着侧影,帽子翻带在头上,伸出手,露出指尖长长的带子。 折弥发了会呆,然后取笔,蘸着墨水不假思索写下八个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夭华的睡脸近在眼前,轮廓柔和缠绵,折弥放下笔不再看她,毫不迟疑地转身出了殿。 时间过地极快,折弥还是怔忪着,宫婢已经恭顺地捧来了右殿的袍子。她这才想起明天就是夭华定下的册立之日。 晚上睡觉的时候夭华从后抱着她,将折弥的手指圈进手里,一根根把玩过去。折弥听到她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过了很久,夭华的动作停下来了。 她喊她“夭华”,夭华拉着尾音懒懒地应了声,怕是快要睡过去了。折弥仰躺着,夭华动着身子配合她,折弥又沉默许久,才道:“明天我就是上灵宫的右殿了……” “嗯……” “让我见见归迟。” 黑暗中夭华许久未语,折弥又道:“让我见见她,不要给她吃药,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夭华侧身背对向她,折弥见状轻叹一声:“让我见她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以后我再也不会去见她,她是死是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夭华支起上身,良久才转向折弥,道:“你是什么意思?” “人不能活在过去,正如我放弃了寻求以前的记忆。” 折弥看不清夭华的表情,黑暗里只有她那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夭华的语速变地很急切,她说你是要和我一起好好过么? 折弥抬手触上她的脸,竟摸到一脸湿凉。夭华哭了。 她用指腹擦去她的泪,仰头主动吻了上去。 夭华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眨,眼前的一切又化做泡影。折弥温柔地亲吻着她,直到抱住她,感受到怀里软热的身体,夭华才哽咽道:“那好……我放她离开上灵宫。” 那一晚她们彼此都很疯狂,疯狂到仿佛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般没有停顿地索取着对方。那是折弥第一次亲吻夭华的身体,她感受着夭华在自己指下怒放的战栗,直到外面的天色隐隐泛出青灰。 没有睡多久便要起床准备册立事宜,那之前还要抽空去见一次归迟。夭华没有蒙折弥的眼睛,往归迟处去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雪。很小的雪,时断时续,却一直没有停。 她们都是华服盛妆,锦衣雍容,并肩而行的时候,所有人皆跪立于地,大呼“宫主”、“右殿”。 夭华笑靥如花,执紧了折弥的手。 她们款款而来,归迟所待的屋子显得那样寒酸与狭小。折弥从门缝外看到归迟,她披着过短的毯子坐在地上搅拌柴火上方倒挂的汤罐。手指高高肿起,布满化脓的冻疮。她朝下对着火堆吹气,火星摇曳着变大些许,却很快又小下去。脚掌的形状很奇怪,歪扭着侧倒在地面上。 后来她团着脏兮兮的衣角抓住罐子的边沿,把里面的汤往地上的破碗里倒。正倒到一半,她就捶胸大声咳嗽起来,身体颤动着,手指再也抓不牢罐子,汤汁洒出来好些。她心疼地边咳边用手指在地面上揩,不管脏不脏,直接把手指往干裂的嘴巴里塞,却仿佛吃到了什么美味般,舒展着眉心咂嘴。 折弥呆呆看着,就在这时,夭华推开了门。 归迟先是看到夭华,吓地一哆嗦,破碗登时在地上摔地四分五裂。她再顾不得心疼,害怕地闷头缩起肩膀。 她瘦地厉害,两颊深陷,脸色蜡黄。折弥掐着手心走过去,停在她脚边。 “我很听话……很听话很听话……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折弥低头看到归迟的手,狰狞的伤疤横埂在手心手背,也许是用过她留下的药石,只是虽然痊愈了,却仿佛还是不太灵活。 她道:“归迟,是我。” 这时她才看清她先前熬的是什么,浑浊的水底下沉了一根森森白骨,没有任何血肉与经络,只是赤条条的白骨,却可能已经被她这样反复煮过许多次了。 房间里极冷,折弥顺着寒风吹来的方向看到接近屋顶的小窗上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那底下叠了所有屋里能叠的物事,歪歪扭扭地立在那儿……她是这样取雪化水的么? 折弥侧头看向夭华,夭华漫不经心地转移视线。 好在还有火可以来取暖……折弥正想着,那火苗“突”的一下,熄了。 归迟闻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到眼前天人般的折弥,一下子傻掉了。她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折弥俯下身,归迟“哇”地哭了出来:“折……折弥……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归迟胡乱擦掉眼泪,贪婪地盯着折弥的脸看,可是泪水很快又涌出来。她想要去拉一拉折弥,可是一看到自己肮脏的裂着口子的手与折弥看上去干净高贵的装束,立时把手尴尬地缩回来藏到背后,只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折弥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便是上灵宫的右殿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的语气很淡,好像是对着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人随口说出的话。归迟仿佛听不懂,目光定在折弥身上,又畏缩地看了眼夭华。折弥侧头道:“宫主已经答应放你出去了,离开以后,不管东西南北,你都自己保重。” 归迟很缓慢地“啊”了声,她不再看折弥了,她把目光定在罐子里的骨头上,喃喃的,说了句右殿……右殿是什么? 折弥没有回答她,夭华却走过去。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走过去,用力捏住归迟的两颊。归迟又惊又疼又怕,她看到夭华漂亮的脸上笑容很好看,她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她说折弥从今往后与你再没有任何瓜葛,你是死是活,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归迟的鼻尖酸涩难耐,酸气冲进眼眶里,眼泪就决了堤。她拼命摇头,不再管自己是不是会弄脏折弥的衣服,伸手竭尽全力想要揪到她的衣角。折弥没有动,她却始终差那么一寸,她始终碰触不到她。 “折弥……折弥她在骗人对不对?我们还没有回归迟林啊,我们说好要为小诤报仇……为小诤——” “是真的。” 归迟一下停住所有动作。 她们曾经生活在一起,她从来就是仰望着她,她也从来不去想付出与回报是否相同。也许在外人来看自己蠢笨的可笑,可是折弥也曾经和她那样亲近地说过话,还有小诤……小诤……归迟想到小诤心里就更痛了,她痛哭着想,以前折弥可以与自己和小诤一起谈笑,可是现在以及以后就再也不可以了吗?小诤也死了,从今往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吗?可是为什么呢……之前明明,折弥之前明明还说等给小诤报了仇,就一起回归迟林的……折弥怎么会骗自己呢……她怎么突然就不要自己了呢…… 她浑身都痛,可是她还抱着希望的,希望还能见到折弥,希望还能和她重新回到归迟林里去……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吗?也对……也对,折弥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也许在这里才是适合她的……右殿,听上去就光鲜体面……自己对她再怎么尽心,也比不上上灵宫主能给她的一丝一毫…… “折弥说,你曾经待她很好。”夭华松开手,颇有些嫌弃地扯住绢布擦干净手指,随手扔在熄灭的柴火上。 折弥看着那条绢布,有白烟自下方升腾而起,小簇的火花吞噬掉边角,很快朝中央燃去。夭华继续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对折弥好,便也是对我好,所以我又改变主意了。” 绢布很快就变为灰烬,冷风一吹四下飞舞。房间里除了风声便是归迟的呜咽,折弥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哭过,抱头极尽全力地压着声音,见止不住,便把手指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住。受伤的眼神不敢再看折弥与夭华中的任何一个,只是背过身,把自己缩小,再缩小,小到别人再也看不到才好。 夭华微笑着看着折弥,征询一样的话语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她留在上灵宫,派人每日伺候着,岂不是更好?” 折弥浑身一寒,察觉出夭华并不是开玩笑,急剧喘息起来。夭华见状又是微微一笑:“想来你也是同意的吧?” 折弥凤目斜扬冷冷睃她一眼,绷脸快步走了出去。夭华慢条斯理地随后跟出,看着折弥走远的背影,笑一下,又笑一下。 折弥回到夭华殿,用力扯下身上特制的右殿宫袍,跌撞着看到梳妆台上的铜镜,里面的自己满脸苍白神情狼狈。她挥掉铜镜,一转身,目光就落在不久前还翻云覆雨的大床上。她气闷地简直要发狂,咬牙奔过去,拼劲全力撕扯床幔,鲛丝破裂的声音不时响起,夭华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等她撕累了,走过去挑起她的下巴,用着睥睨一切的目光道:“发这么大的脾气做什么,嗯?” 折弥搭住她的手腕狠狠掐住。夭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蹭着折弥的脸颊道:“生气了?” “这样玩弄我,你很得意吧!” “啧啧……”夭华歪着脑袋打量她:“生气的折弥……可是极难得啊。” “你从来就没有准备放过归迟,你这个小人!” 夭华面色一沉:“我是小人?你用尽手段百般取悦我也不过是为了救她,说什么真心待我,哼,我们只是彼此彼此而已——你不是要牺牲自己成全她?你以后有的是机会。” 折弥气地浑身发抖,夭华好心情地用指腹描摹她的眉形:“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真被你感动了,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她比着手指笑地分外好看:“可是以后该怎么办呢?”说着又蹙起眉,颇为苦恼道:“既然被我识破了,以后会少很多乐趣吧?” “卑——鄙!” “是,我最卑鄙。”夭华直立而起,摸到自己的襟带,边斜瞅着折弥边带笑解开。折弥见状身上又是一僵,瞅着空隙就要往外跑,夭华轻而易举捞住她的腰,细吻落在她的后颈处:“册封大典就快开始了,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但是我会尽快。” 折弥转身一巴掌往她脸上招呼过去,夭华竟也不躲,结结实实吃了这一下。她的笑还在脸上,拽住折弥的衣领正要说话,有侍卫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外:“宫主,绛灵宫的人来了。” 夭华收起笑容道:“谁?” “那只凤凰,还带着新月。” “新月?”夭华沉吟片刻,捏住折弥的下巴将她的脸硬掰向自己。她挡着侍卫的视线想要吻她,却在即将触碰之时错过了唇,对身后的侍卫道:“看住她,大典延迟。” “是!” 她深深看了眼折弥,转身走了。 折弥想冲出去,那侍卫挥剑挡在殿门外。折弥出不去,只得重新回到内殿。她坐下没多久就听到重物落地的钝响。抬起头,蝠儿影子一般飘进来,右手的剑身上鲜血滴滴落下。左肩上打横扛了个人,折弥定睛看去竟是归迟!她诧异地站起,蝠儿一剑比在她脖子上:“跟我走。” “去哪?” “离开上灵宫。” 折弥心下怀疑,蝠儿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不走我就杀了你!” 蝠儿明明对夭华言听计从,怎么这次竟阳奉阴违?折弥暗自琢磨,蝠儿却看出她的疑虑,斩钉截铁道:“我不能让宫主真的众叛亲离,你不值得她这样做。” 折弥闻言一呆,随后哈哈大笑,笑地眼泪都涌了出来:“好,好!” 她再不犹豫,跟着蝠儿快速往上灵宫外逃去。蝠儿带她们下了山,又跑出极远,直到天色慢慢暗了才停住:“我送你们到这里,这里距无双城已经不远,宫主被绛灵宫的人绊住,一时半会不会察觉。” 她把归迟卸进折弥怀里后转身就走,折弥看着一直晕迷的归迟,内心百感交集,到最后也只是咬紧牙关,扶着她尽可能快地往前赶路。 天已经黑透了,寒风刺骨,归迟浑身冰凉。折弥四下一望,竟看到在林木掩映间有一处破旧的小庙,于是决定今晚在那里暂时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庙里有股木柴烧焦的气味,边角处依稀还有火星子,想来不久前此处还有人在。折弥立即安置好归迟,用薄木片重新取起火,再捡了些散在庙里的废弃木柴,眼看着火苗越窜越高,她抱起归迟,搓着她的双臂给她取暖。 “归迟……醒醒,归迟你醒醒。” 归迟紧皱眉头,不安地晃着脑袋。折弥拍拍她的脸,她“嗝”了声,慢悠悠转醒。眼睛一睁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别打我别打我……” 折弥心酸地拨过她的脸:“归迟,别怕,我们离开上灵宫了。” 听到折弥的声音归迟蓦地往后移开数步,手心正撑在烧着的柴火上,疼地她直抽气。 “没事吧?”折弥抓住她的手腕,就着火光看到她手心已经被燎起数个大水泡。她心疼地对着她手心不停吹气,归迟傻愣愣的,别扭地想把手腕抽出来。 折弥察觉出她的抵抗,停下动作正色看向她。归迟从指缝间注意到折弥幽暗的瞳仁,心跳猛地加速,她拼命咽下几口唾沫,缩着胳膊要拉出自己的手,含糊道:“别管我……我是死是活都没你没关系……你是上灵宫的右殿了。” 折弥抿着唇角沉默半晌,伸手摸向归迟毛刺刺的脑袋:“傻归迟……” 归迟瘪瘪嘴,委屈地挂下两滴眼泪。她把自己缩地远远的,冷地发抖也不愿意靠近火堆——也不愿意靠近折弥。 折弥抱着膝盖怔忪地看着火焰发呆。想起之前走地太过匆忙,那支发簪竟忘了拿。眼睛有些发涩,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归迟。那些话她无法启齿,告诉归迟也只是徒增彼此的难堪。归迟对她的好她不是不清楚,那样带着些崇拜的倾慕,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为了她而……她不能说。 两人正僵持着,一阵呛鼻的酒味乘着寒风涌进了这破败的小庙里。 蜥蜴精哼着小曲,歪歪扭扭地走着,走几步便仰起脖子朝嘴里灌酒。折弥不动声色看着他,及近了,蜥蜴精醉醺醺地一屁股坐在火堆旁:“你……你们是什么人,敢占占占了老子的地盘!” 他手一挥,酒坛里飞溅出些许液体落在火焰上,火苗轰然一下,舔地更高,清晰地映出折弥清远无尘的面容。蜥蜴精用力揉几下眼睛,折弥侧身道:“不好意思,天太冷了,不知此处是阁下的地盘还请见谅。” 蜥蜴精道:“没……没关系……” “多谢。” 折弥看向归迟,见她正怒视着蜥蜴精,便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归迟不吭声了,折弥眼角余光瞥到她分明揪住了自己的一点衣角,不觉莞尔。 归迟戒备地注视着蜥蜴精的一举一动,蜥蜴精喝完小酒,就地躺倒在火堆旁,呼噜打地震天响。折弥闭目养神,归迟已经倦极,却还硬撑着拿手指把眼皮往上挑起,眼珠子原先还不时转一转,时间长了眼皮就越发沉重,她终于支持不住,往前扑倒呼呼大睡起来。 折弥睁开眼,用衣袖小心擦去归迟流出来的口水,捧住她肿地和猪蹄没什么差别的爪子捂进自己手心。 夜深了,没有停歇的风声和柴火偶尔的“劈剥”声夹杂了蜥蜴精的呼噜声,声声不停。折弥蜷坐着,脑子里的意识有些迷糊,正慢慢要睡过去,突然一个激灵又重新醒来。 呼噜声消失了,酒臭味越来越近。折弥僵着后背感受到蜥蜴精喷吐在自己身侧的气息,她一扭头就看到对方色欲熏心的模样,心底的厌恶翻江倒海,还没做什么,蜥蜴精先一个使力把她扑在了自己身下。 他“嘿嘿”狞笑道:“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老子不要白不要!” 折弥奋力踢在他肚子上,他吃痛大呼一声,抓着折弥的双腿硬生生掰开,身体一挤进去就开始撕扯她的衣襟。折弥已经感受到对方抵住自己身体的硬挺,恶心地直想吐。他急色地凑上来要亲她的嘴,折弥把头闷进胳膊下,双手胡乱抓刮他的脸,挣扎不休着,一脚踹在归迟腰上。归迟“腾”地坐起,慢半拍地捂嘴打呵欠,手正伸到一半发现情况不对劲,急地蹦起来,热血上涌,擂拳用力砸在蜥蜴精背上。 “放开她!你快放开她!!” 蜥蜴精烦不胜烦,甩手一巴掌将归迟挥去老远。 归迟“呸”地吐掉被打出来的血,看到地上粗大的木柴,抡起就朝蜥蜴精挥去:“打你打你!!坏东西!!” 折弥正卡着蜥蜴精的脖子,下一刻就见木柴不偏不倚砸在蜥蜴精脑袋上,他身体一软,重重压在她身上。 折弥目光阴冷地推开他,归迟转着木柴紧张道:“要要要……要不要再多补几下?” 蜥蜴精痛苦地摸着后脑呻吟,折弥劈手夺过归迟手里的木柴,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朝蜥蜴精的脑袋用力敲去。她的眼前已经完全模糊了,不知过去多久,归迟抱住她不停敲击的胳膊大声道:“折弥……折弥不能再打了,他已经被你打烂了……” 归迟不敢去看地上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神情扭曲地抓住折弥的双手,折弥这才清醒过来,低头见自己满手血污,衣服上也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红斑。她扔掉木柴,脚下发软,借着归迟的力才没有倒下去。 归迟不知该如何是好,扬着比哭还难看的一张脸:“没……没关系没关系……他是活该的……” 折弥突然转身抱住她,身体小弧度地颤抖着。归迟见她这样也忍不住了,扯着嗓子哭地一发不可收拾。折弥忙擦掉自己的泪,朝归迟做了个“别哭”的手势,快走几步到火堆旁用灰把火扑熄了,语带战栗道:“我们快走,耽搁了时间恐怕上灵宫的人会追上来。” 归迟呆愣愣地点头,这时寒风猛地吹开虚掩着的庙门,一道人影正站在庙门外,高瘦的轮廓,缓缓而行,弹着衣袖拖长了声调道:“赶死我了,你们可真能跑啊——” 折弥把归迟拉到自己身旁,凤幼用扇子拍落身上的积雪,手指一弹,那火堆又重新燃了起来。 她边烘手边招呼折弥二人道:“傻站着做什么呀?过来取取暖,外面又下雪了。” 空气里的血腥味很重,夹着凤幼带来的雪气,归迟凭空打了个寒噤。凤幼在进来时便已经看清了庙内的情况,看归迟和折弥都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由打趣道:“数月未见,在下可日日挂念着二位啊,二位的感情还是这么好,可真是叫人羡慕。” 折弥没说话,归迟看折弥不说话,便也不说话,只是冲凤幼的方向泛了个白眼。 “小胖……呃,怎么搞地这么惨?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丑女人把你的肉都往哪藏啦?” 折弥这才扫她一眼,凤幼见状讪笑道:“说来真是丢脸,上灵宫也算是无双城的泰山北斗,竟然弄了个‘人’来当宫主。” “你是说她……” “她是卫迭清带进宫的‘人’,如假包换,不知道练了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不人不妖的样子。” 折弥转移话题道:“你去上灵宫做什么。” 凤幼笑地深情无限:“自然是去救人,救我的心上人呀。” 在归迟看来,凤幼笑地那叫一个变态做作,她不屑地“哼”了声,就听凤幼道:“唉呦呦,小胖妞,咱们只是数月未见,你就不要我了?亏我日日挂念——” “新月是什么人?” 凤幼清着嗓子道:“青楼的二姑娘。” 折弥眼神一冷,凤幼心虚地低头道:“她竟是上灵宫的人,已经承认小诤的死是她所为,我本来想用她来换回你们,不料你们竟自己逃了出来。” 归迟的眼泪“唰”地掉下来:“呜……小诤……小诤……” 凤幼道:“新月已经死在了夭华手上,小诤不是绛灵宫的人,能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也算是给了你们一个交待。” 折弥眸色更冷,紧紧拽着拳,咬牙切齿道:“夭——华!” 凤幼若有所思地扬起眉,许久后,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归迟闻声把头埋地低低的,折弥沉默半晌,转身看向凤幼。凤幼把玩着扇柄,折弥道:“我们有相同的对手,告诉莲宫主,她若愿意替我解咒,我便可助她一臂之力,绝对不会让她失望的。” 凤幼明显一怔,耳边已经响起了归迟低低的啜泣。 她犹豫着,还是道:“其实上次我隐瞒了你,夭华在貔貅迎客见你并不是偶然。那是她成为宫主后第一次离开上灵宫,而且是连夜赶到貔貅迎客,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你们之间——” 折弥的目光沉地仿佛一泓凝滞的黑泉:“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好,我带你回绛灵宫,至于莲姬愿不愿意为你解咒,全在她。” 折弥淡淡道:“她会愿意的。” 三人在破庙里一直待到天亮,天亮之后凤幼带着她们去了无双城的青楼。青楼和貔貅迎客间的街面照例挤满了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地面红耳赤你死我活。 重回这里,一样的青楼,一样客栈,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悲怆。 仿佛一个转身就能看到黄发的小诤,欢快地搭着白帕子招揽客人,嬉皮笑脸地喊“小林子”。归迟又哭了,凤幼把她们安置在折弥原先住的房间里,说是还有事要交待,暂且在这里住一夜,第二天就往绛灵宫去。 折弥找出先前留在这里的衣服,换下身上的血衣。凤幼送了烫伤膏和冻伤药来,归迟洗澡完毕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涂药。折弥无声地在她身旁坐下,接过药低头给她擦。归迟抽着鼻子扭头不看她,折弥心里也难过,见她这样,于是点着她的手心轻声道:“别哭了。” 归迟抬头,脸憋地通红,仿佛是有话要说,只是嘴巴一张鼻涕就喷了出来。她羞愧地把鼻涕抹掉,可先前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也一并被擦掉了。 她很想问问折弥在上灵宫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很想知道上灵宫主和她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可是她问不出口。折弥说过不要她了,可是现在突然又一起离开了上灵宫,她诚惶诚恐,心里隐约明白折弥恐怕已经离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了。 “对不起……” 归迟心里疼地厉害,听折弥说“对不起”,她立刻晃头道:“不……没有……别说,没有对不起……”她怕折弥再说一次在上灵宫里说过的那番话,她不敢再听一次。虽然现在没有了上灵宫,可是还有莲姬,还有绛灵宫,折弥要和凤幼一起去绛灵宫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马上就回归迟林,归迟林啊,小诤和小竹还等着我哪!”归迟的语速越说越快,折弥安静地听着,末了呆呆看着自己手上的药膏道:“我把你送的发簪弄丢了。” 半晌,归迟才慢吞吞地“哦”了声,两人间又是很长的沉默,后来折弥道:“先前的话都是假的,在上灵宫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屋里很静,归迟转了下眼珠,眼泪就滚了下来。 “归迟。”折弥吸口气,眼圈也是红红的:“不要离开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离开我。” “诶……?” “你要等我变强……我会保护你,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会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 归迟分明从折弥眼里看到了森然的恨意,寒冽的眼神吓了她一跳。那不是她熟悉的折弥该有的神情,但是她听懂了,折弥没有不要她,折弥要她留在身边呢……温暖从心里某个部位升起然后蔓延到全身,疼痛似乎也都消失了。她拼命点头,拼命点头,好像这就是唯一能够表达自己的方式。 窗户发出一声轻响,折弥敏锐地看过去,窗纸上依稀映出一个晃动的影子。她快步移到窗边把窗户完全推开,天地间除了稀落的雪花外什么都没有。 往下看,洁白的积雪铺成一条宽大的白带。树枝挨不住积雪的分量,“啪”地断了,黑黝黝的枝条嵌进白雪里,颇有些触目惊心。 折弥立在窗边思索片刻,又关上窗子,走到床边对归迟道:“早点休息吧。” 归迟依然在点头,脸又红了。折弥往里背对着归迟侧身躺好,好一会,归迟才磨蹭着挨着床沿躺下。她偷偷拉住折弥的发梢,就拉了一点点,握进手里,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折弥等归迟的呼吸平和下来才转身正对向她。她真的瘦了很多,身型几乎缩小一圈,以前脸颊上微鼓的两团腮肉也消失了,面容秀美不少。折弥将视线定在她眉目间,不期然的,夭华的脸浮现在她脑海。她想起昨夜凤幼说的话,她说夭华是为了她特意去的貔貅迎客。那一夜在客栈里,灯光对皮肤的烧灼依然还是真真切切的;上灵宫的最高殿,她妩然说你只能喝两杯,再多就要醉了;她霸气自负,她说我要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隐在黑影里,她说暗杀与诛灭,几乎没有间隙……她虚情假意利用她玩弄她却还要偶尔流露出珍爱她的假象,这样一个女人,太过于可怕强势。 折弥轻触上归迟的眉心,又很快移开手指。 第二日清早,凤幼风流倜傥地来招呼折弥和归迟,正吃着早饭,凤幼踱到门边瞅着天色道:“恐怕大雪就要来了,今日还是不出门为好,要是困在半路就惨了。”说罢诚恳地对着折弥叹息,摇头搂着三姑娘转回了房间。 折弥平静地拿起热茶,啜了一口。 归迟情绪高涨,一天都跟在折弥身后,尾巴一般,她朝东她便不朝西。折弥看她这样腻自己,明白是因为之前伤她重了,也随她去。那架琴还在,当初小诤在时,和归迟抢着弹奏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折弥擦尽上面的灰尘,指尖拨弄随性弹起来。 折弥有些走神,归迟趴在桌上听地如痴如醉近而慢慢打起瞌睡,却突然被一声刺耳尖利的琴音惊醒。折弥十指按在琴弦上,面色惊疑不定,归迟揪揪眼睛,折弥猛地把琴挥落于地。 “折弥……”归迟怯怯地站起来,折弥急剧喘息数次,方才平复了对归迟道:“没事……” 归迟“哦”了声,折弥看向地上的琴,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她方才弹的……如果没有错,便是当初在夭华殿,她说夭华弹错的那支曲子…… 午后果然下起大雪。因为中午吃地太过丰盛,此时归迟摸着肚子饱嗝不停。折弥揉揉她的脑袋,先前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觉得舍不得,许多话聚拢在嘴边最终也只化成一声极轻的叹息。 第三日清早,凤幼神清气爽地从三姑娘房里走出来,束着发冠蹭着归迟的胳膊道:“你也去绛灵宫啊?” 归迟不高兴理她,她摸着鼻子道:“嗳,吃饭吃饭,吃完好上路。” 正吃着早饭,凤幼搁下碗又踱到门边,看一眼,连连叹气道:“好大的雪,小胖妞你身体还没好,路上冻着得不偿失……我们等雪停了再走吧!” 为了表示遗憾她饭也没吃完,重新钻回三姑娘的房间。 归迟傻呵呵地扒了口饭,折弥面无表情拿起热茶,又啜了一口。 两人在青楼里闲来无事,楼里的小伙计送来许多小玩意:“凤幼大人交待的,给姑娘消磨时间。” 折弥扫一眼,归迟却已经兴冲冲地挑拣起来。开始她一个人玩地格外来劲,折弥自然不会管她,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没声音了,她扭头一看,归迟正撅着屁股趴在桌上,笔杆子从她肩膀处探出头。折弥无声走过去,白纸上到处是脏兮兮的黑印子,中间画了条弯弯绕绕的线,六个不规则的圈匀称地分布在黑线两侧。 “画的什么?” 归迟仰起满是墨水的脸道:“大败类!这个……”她支吾着没说,折弥却很快反应过来:“莲宫主?” 归迟严肃地点头,折弥扯了扯嘴角,挣扎道:“去打些热水来……” “哦,好好!”归迟一阵风跑出去,又提着水一阵风跑回来。折弥取下架子上的白布,浸湿了给归迟擦脸。归迟呆若木鸡。折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淡淡的,仔细把墨水都擦干净。 外面的雪很大,灌注在天地间,视野里模糊地除了雪花,什么也看不见。归迟的脸涨得通红,折弥一转身,她就捂着脸跑出去了。 第四日清早,雪停了,凤幼没有出现,就打发了个小伙计来,说是雪虽然停了可是她倒下了,头重脚轻不在状态,没法上路。 折弥拿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里,眉毛一扬,把茶水一口喝光。 归迟跑去后院堆雪人。折弥旁观着,看她堆了一个又一个,于是问道:“堆这么多做什么?” 归迟甩掉手上的雪沫:“你一个,我一个,小诤一个……” 她把给小诤的那个雪人堆在了小诤原先住的房间外,还从厨房里顺手摸了根萝卜插在雪人脸上。 天黑后两人回房。折弥说有事要去找凤幼,归迟听话地点点头。折弥停在三姑娘门外正要敲门,就听三姑娘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你这样拖延时间坏宫主的事,就不怕宫主责罚么?” 折弥没有听到凤幼的回答。她回了房间,归迟正在床上蹦来蹦去,见她回来了,立刻觉得不好意思,捏着被子跳下来,一个人傻呵呵地笑。折弥把床重新铺好,说:“睡觉。” 归迟嘟起嘴:“哦……” 第五日清早,归迟睡地正酣,胳膊大腿全部舒展开,霸占了一整张床。凤幼都没眼看她,直接拽着耳朵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折弥搭腿坐在桌边,执起茶杯,慢条斯理抿着润了唇,这才开口道:“凤幼大人今日可准备好上路了?” 凤幼扔下归迟笑嘻嘻道:“可不是?” 归迟跌地七晕八素,正一肚子火,爬起来冲着凤幼喷射道:“不走不走不要走!” 大雪初霁,空气清新冷冽。及到绛灵宫地界,凤幼在一处山下抄手俯身盯住地面小步往前挪。归迟悄悄扯了折弥的衣袖,嘀咕道:“她认不认得路啊……我们已经绕着这个角落走好几遍了……” 话音落地,凤幼惊喜道:“找到了找到了!” 归迟眼前一晃,就见凤幼举起一把生锈的破铜烂铁迎风而立:“天不负我!魑魅为了它见我一次扁一次,次次心狠手辣!” “……难道我们不是去绛灵宫?” “我只是顺便来这边找个东西而已……” 凤幼无辜地把锈剑收好,见归迟已经拉下了脸,于是拍手道:“好了,继续上路吧!” 三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又行去半日,凤幼耸着眉毛神秘道:“我带你们走密道吧,从这里直上绛灵宫,关卡太多,又冷嗖嗖的,等上了估计都半夜”,她跺着脚搓手:“冻都冻死了。” 折弥和归迟都没有意见,凤幼转身往山下走,喃喃道:“我怎么早没想到呢……白走了这么多路……” 归迟气地七窍生烟:“她是故意的!” 折弥拢着眉毛没说话,三人重新回到捡锈剑的地方,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凤幼足尖点起蹿上株参天大树,踏着树顶踩数次,树下竟出现一个圆洞。 折弥站在洞口往下看了看,凤幼从树上跳下来,拍着归迟的肩膀道:“很快就能到绛灵宫了,走吧。” 三人进洞后不久便被一块石门挡住去路。凤幼在门上敲五记,三重二轻,然后吟哦道:“无双城第一美人啊美人,最爱凤幼啊凤幼~” ……石门开了。 归迟目瞪口呆,凤幼脸不红心不跳:“你们发什么呆,进来进来!”然后折弥和归迟终于明白了凤幼所说的“很快就能到绛灵宫”到底有多快——进了石门没走百步,眼前便豁然开朗,亭台楼阁雕栏玉砌,皑皑白雪覆盖住一池碧水,处处点着红盈盈的灯笼。丝竹绕耳,数位执萧女子立在水面上翩翩起舞。正对着她们的是一扇推开的红窗,莲姬歪倚在暖榻上,金眸半眯,右手手指若有若无地和着舞步打拍子。 凤幼领着折弥与归迟进了屋,莲姬维持先前的姿势没理会她们。她穿着深浅不一的紫色宫袍,腰上系着粹白流纱,襟口豁开,锁骨高高突起,侧头合眸,仿佛是沉浸在乐境里的光景。凤幼自然地走到她身旁,俯身道:“莲姬,我回来了。” 莲姬闻声虚眼看向凤幼,扬起唇角微微一笑,又看向凤幼身后的折弥,笑容还在脸上的,手臂却突地挥起,一巴掌重重甩在凤幼脸上。 凤幼被打地歪过头去。她舔着被打裂的唇角,很缓慢地直起身体。莲姬冷冷看着她,她自嘲般低笑一声:“好,好,我走。” 莲姬不屑地收回视线:“这不算什么,再有下次本宫决不留情!” 凤幼浑身一僵,突然转身凶狠地瞪向折弥。折弥淡漠地对上她的眼睛,凤幼摸着半边高肿的脸颊,顷刻,恍惚着眉眼又变地柔和起来。 归迟也摸向自己的脸,偷偷摸摸缩在折弥身后。莲姬上次那顿鞭子把她彻底打怕了,见了挨打的凤幼,她有些同情她了。 莲姬从暖榻上站起来:“下去吧,把这个讨人嫌的东西也带走!” 归迟呆愣愣地站着,听莲姬这样讲,便拉着折弥的袖子示意一起出去。折弥安抚般拍了下归迟的手背,凤幼揽住归迟的肩,推着她往外面走:“我带你去看看房间,好不好?” 归迟大惊,扭头看向还站在原处的折弥,急道:“折弥……折弥……” 莲姬不耐烦地皱起眉,凤幼胳膊一带,已经把自己与归迟和屋内的人隔开了。 折弥侧脸看向阖上的屋门,远远的还依稀能听到归迟的声音,很模糊。莲姬迈着轻盈的步子移到她身旁,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妩媚笑言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莲姬变地愉悦起来,指风扫向窗外舞动的人影,劲风过处,一切瞬间消失。飘零的红灯笼随风摇摆,恍如掩盖在夜色里的点点春情,暧昧,迷离。 红光落入莲姬淡金的眼眸,她妖冶地令人窒息。 折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莲姬柔声道:“吻我。” 丰润的红唇半开着,她摩挲折弥的唇瓣,声音暗哑而蛊惑:“吻我。” 折弥依旧带笑,笑容不散,却渐渐变淡,她看着莲姬的眼睛,很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不。” 莲姬竟然舒了口气,不愠不恼:“折弥还是折弥,冷淡地不屑与本宫多说一个字。”她又有些不甘地戳她的肩:“三番两次主动投怀送抱你都不要……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宫主言重了。” 看着折弥不咸不淡的姿态,莲姬搭着眼皮道:“夭华重视的人,本宫自然极有兴趣,不可否认先前本宫只是想征服,以此证明她的眼光也不过尔尔。不过现在嘛……”她停了话头,转而笑道:“本宫的兴趣从来长久不了,所以你若有什么请求就不要遮遮掩掩,不然等本宫抛弃了你,你便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折弥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对凤幼好一些。” 莲姬一怔,随即冷哼道:“哦?你还关心她?不过也是,若你的请求是让本宫为你解咒,那么不说也罢。” 折弥垂头,她的暗蓝尾发打了个卷,盘在雪白襟口,色彩有些冷艳清寂。莲姬抱胸道:“本宫不稀罕与你交换条件,要做,便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本宫的好,一辈子都欠本宫的情!” 折弥正了正自己的衣襟,顺势擦去手心密布的冷汗。零星雪花又飘下来,这个冬天就快到尽头,可是雪却比往常任何时间都多。 凤幼坐在灯下,轮廓鲜明的侧脸让归迟不禁多看了几眼,她竟没有察觉,眼睛看着前方,表情很疏离。 她极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对着归迟的那半边脸红肿的厉害,嘴边甚至还有血丝。归迟目光飘来飘去,凤幼也不和她说话,两人木头般坐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几声轻磕。 归迟霍地站起,以为是折弥回来了,急匆匆跑去开门。门一打开,门外站着的却并不是折弥。 那是个青衫男子。他的视线越过归迟,直接定在凤幼身上。凤幼抬头见是他,从腰间拔出锈剑,提着剑柄走到他面前:“还你。” 魑魅没有接,挑眉看着凤幼的嘴角。凤幼收起先前的沉默,吊儿郎当道:“魑魅,我都把剑找回来了,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吧!” 魑魅的眉毛又黑又长,倒是给他清俊阴柔的脸增添了几分阳刚之气。他夺下锈剑,说了句不知悔改拔腿就走。 凤幼无所谓地拿指腹去擦嘴角,正碰到裂口,“咝”了声,就听归迟好奇道:“你和他有什么恩怨啊……” 凤幼目露凶光:“小胖妞你让我打几个巴掌解解恨吧!” 归迟迅速护住自己的脸:“我又不是开巴掌店的……” 凤幼朗声大笑,笑罢闪电般出手,捏着归迟的脸皮晃来晃去道:“一点都不可爱!” 归迟踹了她一脚,凤幼慢慢松开手:“这恩怨啊……”她托着下巴做出思索状,然后道:“说来简单,我睡了他的女人而已。” 归迟立即兴趣缺缺,凤幼巴着她的胳膊道:“别这样呀,你是不知道,当初我和他那一战,惊天地泣鬼神的很!最后他的剑被我击落,气地他几十年没和我说过话,哎,哎”,她不顾归迟满脸的嫌弃,毅然决然掰着她的肩膀道:“我可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既然他那么生气,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她的女人啦!” “败、类!”归迟痛苦地从凤幼的钳制下挣脱开来,耸着勒疼的肩膀道:“你讨厌死了!” “哪里败类哪里讨厌了?”凤幼弹着归迟的脑门道:“我对心爱的人,那是绝对的忠诚,简直是楷模啊!” 归迟“切”了声,凤幼喃喃道:“我的心灵从来都是绝对的忠诚啊……忠诚地我都想哭……”归迟正要朝她泛白眼,凤幼的眼泪居然就这样掉了下来。 她哭着,笑容却越来越大:“小胖妞你不懂,有时候爱,要用很多别的东西来伪装,不能给她压力却又要时刻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就如同外面结冰的池面,给予的温度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热过了它便要化,太冷了就怕永远都化不了了……” 归迟似懂非懂道:“可是天气热了冰不就自然化了嘛……” 凤幼抬臂遮住脸,长长吸了几口气,才闷声道:“不懂装懂。” 凤幼说的话一直在归迟脑子里绕圈,她理来理去,也理不出个思绪。折弥回来后她试图和她讨论一番,可是折弥简单一句莲宫主要为我解咒就斩断了她的思路。 她是永远摸不清其中的厉害关系的,出于本能地为折弥感到高兴,咧嘴笑了半天。折弥是说过的,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不要离开她。归迟心里便认定了这句话,于是从不会去想诸如“恢复之后的折弥自己想离开”这样的假设。 折弥看着她高兴的样子,自己却有些无法笑出来。 归迟又和折弥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就转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那夜她破天荒地失了眠,重拾起凤幼的话语,很慎重地开始思考一件大事。 归迟是后来才知道的,莲姬不顾绛灵宫人的反对,坚决要给折弥解咒。而在这个过程中,凤幼始终保持了沉默。魑魅反对,说不能这么草率,莲姬一句私情而已就让他闭了嘴。 也是后来才知道,魑魅在与凤幼对决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找过别的女人,而先前的那一个,也被他亲手杀了。归迟想起凤幼的大言不惭,心里就有些怪怪的。 莲姬和凤幼的关系在归迟看来是有些僵的。她大约还是明白凤幼所“爱”的那个人正是莲姬,不过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已经很不赞同凤幼上次所说的话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应该是不顾一切的,如果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算计着,是不是有些太累了? 她没料到自己也能有这样的见地,不禁有些飘飘然。折弥站在解封的池水边,凤幼看着双眼冒光的归迟一桶冷水兜头淋下来:“是啊……春天了啊……” 归迟不予理会她语气里的调侃,看着折弥笑地很憨厚。凤幼有些不寒而栗的错觉,伸指在归迟眼前晃着,道:“呆子……” 为折弥解咒是件挺棘手的事。因为解咒的人本身要消耗极大的灵力,而且中途被打断的话很容易就会反噬解咒者。莲姬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因而准备了很久,直到春雪化尽,她才带着折弥正式闭关。 闭关前折弥在归迟门外站到夜深,克制不住还是敲了门,却在听到归迟打着呵欠前来开门的动静时躲在了廊柱后面。她第一次这样鬼祟地做事,心里却突然充斥了茫然。 那之前莲姬曾经问过她:“要是恢复记忆之后,发现所期求的记忆触目都是不堪的话,你要怎么办?” “记忆不重要,我需要的只是被封印掉的灵力。” 那是她的回答,莲姬不甚满意,却终究没有再问别的什么。想来也是如此,即使以前与现在无法重叠并且只能取其一,她也一直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哪一方。 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开始不确定了。 是放弃仇恨从此遗忘,然后回归迟林安安稳稳地生活并且和莲姬毫无瓜葛,还是去面对完全无法猜测的过往以及那之后必然会产生的无休止的血腥…… 归迟睡意朦胧地说了句:“谁啊……”尾音一颤一颤,合在嘴边的手背上,伤疤纵横。折弥瞳仁一缩,突然转过身,在归迟即将把门阖上的瞬间推了开来。 归迟有些呆呆地看着她,折弥摸着她的脸颊侧头吻在了她的嘴唇边。她给了她一个暧昧不明清风流水般的吻,却没有留下哪怕只言片语。 折弥走了,她的白衣仿佛旖旎出一天一地的迷绚,归迟脑子里一片空白。折弥的体温微凉,烙在她脸上的温度又烫回了她的神志。她往折弥消失的方向走几步,心跳快地要脱离控制,她扭身冲进自己的房间,钻进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夜都没睡。 古井边的桃花开了。归迟因为心有所盼,几乎整天都守在门外不离开。凤幼和魑魅两人轮流前来守护,魑魅是个很寡言的人,归迟也生不起和他攀谈的心思,于是只有等到凤幼来了,她才开口说几句。 凤幼看她生机勃勃的样子,忍不住打击道:“我看得出折弥的道行深着呢,你现在这样一头殷切,等她想起前尘往事,你必然就是微不足道的了,到时她不把你放在眼里,毫不在乎你,看你这个跟屁虫怎么个哭法!” 这话说地太过恶毒了,归迟受伤地转身不理她。凤幼说完也有些后悔,不管怎样来讲,归迟都是极无辜的……可是说出的话毕竟无法收回,她只得讨好般戳着归迟的背脊道:“咳……我乱讲的,今夜子时她们就能出关了,我只是闲地慌……” 归迟拍掉她的手,本来没有多想,被她这样一讲不禁就有些惴惴,只是想起折弥那个吻,又立刻斗志昂扬:“折弥才不会!折弥她已经……她……” “她怎么?” 归迟憋了半天,扬着眉毛骄傲地站起来,背手踱到桃树下转了几个圈,一本正经道:“不能告诉你!” 凤幼嗤了声,归迟看着满树绯色桃花,眼神又有些迷茫起来。 折弥的吻……又能说明些什么?凤幼和那些人之间,不仅仅只是亲吻而已,可是她……她沮丧地蹲下来,用手指抠着松软的泥土,凤幼见她小人得志的模样顷刻间全部散退,好笑地追上去用扇柄敲着她的脑袋道:“什么了不起的,还有秘密不成?” 归迟看着她欠揍的笑脸,幡然醒悟,折弥和凤幼从来不是同一类人,怎么可以拿凤幼的标准去衡量折弥?她觉得对不起折弥了,心理上,凤幼已经完全被她踩到了脚底下,比烂泥还低!可是想起凤幼那天的眼泪,她又有些可怜她,最后还是决定不和她计较,于是言和道:“桃子什么时候结?” 凤幼“啪”地展开扇子,眉眼间风流无限:“你想它结,它便现在就能结。” 桃花如雨一般淋在凤幼发间,缱绻温柔,微风拂去,又有更多的落下。凤幼精致的眼眸微微眯着,正是傍晚,余晖倾泻在她肩头,她的锦色轻衣燃上一层火般的霞光。 归迟从下往上看着她,凤幼一直在笑,然后她看到凤幼身后的半空里,黑压压的人影急速掠来。 凤幼笑容一僵,猛地转身,一瓣半残桃花朝她直击而来,她正要腾跃躲过,却想起归迟正在她身后,就在这迟疑的一念间,花瓣正中嵌入她的膝盖。凤幼踉跄着往前扑倒,双手支地又迅速腾空而起,对身后的归迟急促道:“快躲起来!” 来人俱是一袭白衣,发际别一朵怒放绯花。凤幼手指半张虚画出一个倒立的三角,扬手朝上空抛去。三角金光闪过,只瞬间就暗淡下来,化做一个细小光点纳入中央那个白衣人手中,手指婀娜翻转,碎成粉末从指缝间纷纷掉落。 这次偷袭来地太过突然,而且正是乘着莲姬解咒的关键时期。凤幼很快从初时的慌乱里镇定下来,拢着扇子道:“上灵宫主大驾光临,我竟没能听到通传,想必绛灵宫的办事效率让您见笑了。” 夭华知晓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当下轻蔑一笑,身体往后退开数步,其他白衣人自然填补这个缺,动作整齐划一,手中利剑笔直地对向凤幼。 凤幼心道不好,果不其然,夭华直接朝紧闭的殿门袭去。她心急如焚,无奈被众多白衣人包围百般不得脱身,正燥乱间,魑魅锈剑出鞘,化作一道青影直击向夭华。 归迟躲在桃树之后,浑身冰凉,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来。她紧张地咽着唾沫,看凤幼在白衣人间穿梭的身影,颤抖默念道:“灭了她们,快灭了她们!” 果然有白衣人应声倒地,归迟精神一振,握拳朝凤幼大吼道:“打败她们!!快快,后面,前面,左边来了左边来了!!” 凤幼脚下发跄,冒火地瞪了她一眼。归迟脖子缩起,抱着树干又要探头看,这时一道青影朝她的方向快速撞来。她骇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魑魅“哇”地吐出口鲜血,锈剑抵着地面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归迟忙看向夭华,她负手站在殿门外,右臂拈诀高高挥起,劲风荡开她的衣袍,鬼魅直如地狱罗刹。 归迟这才想起凤幼曾经说过的话,若解咒被打破,莲姬会被反噬,而折弥,将永世无法恢复记忆与灵力。 念及此,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攒足劲拼命朝殿门跑去。夭华指尖红光渐炽,魑魅御剑“哗”地从归迟身旁擦过,夭华左手一转,花瓣胜过世间所有利器,呼啸着钉入魑魅的胸腔。魑魅倒在归迟前方,锈剑“哐当”落地。 归迟慌乱地推推他,他不动了,她欲捡起他的剑,却仿佛有千钧力道,她连柄都提不起来,无奈之下只得放弃,空手跑到殿门外,双臂大张,眼神坚决地看向夭华。夭华眉毛一扬,不屑地哼了声,眼见红光正要脱手朝殿门击去,困在白衣人中的凤幼突然发生刺耳尖叫,烈火从白衣围拢间轰然蹿起,映入归迟眼帘的是一只浴火神鸟,她展开绚丽翅膀,猩红火光映亮远方天幕。 夭华冷笑道:“妖气冲天,不足挂齿!” 说着,指尖红光改向凤凰袭去。凤凰厉叫出声,一口吞下那道红光,身体烈火更旺,闪电般掠向夭华。 夭华转身轻踩微步,姿态轻盈地停在半空里,凤凰一击落空,竟伏在地上不得动弹。夭华冷冷看着她,拈诀重新凝聚起灵力。 绛灵宫人这才匆匆赶到,布阵围向夭华。归迟急地跳脚,凤凰身上的焰火渐渐熄灭,凤幼露出人身,躺在地上抱着胸口不住咳血。 夭华无意再拖延时间,冷香弥漫,眸色一沉,红光自她袖中飞流而出,携风直劈向殿门! 归迟紧贴在殿门上,眼泪混了冷汗顺着脸颊不住滑落。她摇着头,泪眼朦胧看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红光——不,不可以,折弥在里面,她好不容易才得到恢复记忆的机会,不可以…… 电光火石间,一声清啸自殿内响起,进而直冲云霄,响彻天际。 夭华的红光接触到殿门,却被更为耀目的银光反弹而出,归迟周身笼罩在一层孤清绵长的光圈里,耳边响起一把清越冽然的声音:“别怕。” 夭华被气流冲击地连翻带转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她面色凝滞地落下地,白衣人聚拢来围护在她身侧。她的目光里满是惊滞,定在紧闭的殿门上,额心桃花暗淡失色,久久,眉头一皱,鲜血自唇缝间汹涌而出。她立即若无其事地擦去,朝离自己最近的蝠儿使了个眼色,衣袖一扬烟尘四起,一行人凭空失去踪迹。 尘封咒被提前解去,银光透过殿门源源不断流泻出来,被压抑许久的灵力瞬间恢复,强大的力量灌注在这银光里,凝结成粒粒润莹的珠子,在半空中飞旋舞动,长久不息。 归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诡景,魑魅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指挥道:“追!” 殿门轰然倒塌,珠子与银光应声不见。归迟震的跌倒于地,她快速看过去,莲姬当先跨出来,拢着衣袖扬声道:“不用追了。” 她的神色间俱是疲态,打着精神将目光从魑魅和凤幼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守宫门的崔嵬身上。崔嵬面无人色,双腿抖着匍匐于地道:“宫主恕罪,她们没有从宫门经过,等属下发现赶来已经……” “哈哈哈哈哈……”凤幼仰躺在地上纵声大笑,莲姬面色阴晴不定,凤幼笑声不止,她恼火地冲过去对着她一阵乱踢。凤幼疼地缩起来,那笑声却不时传出,鲜血模糊了整张脸。魑魅扑过去挡在凤幼身前,莲姬怒极,叱责道:“滚开!” 魑魅丝毫不在乎莲姬的态度,转而对着凤幼欲言又止道:“你何必……” 凤幼倔强地看着莲姬,莲姬见状“唰”地抽出长鞭,重重一鞭往她身上抽去。魑魅尽数挡下,他的血混着凤幼的,已将她的轻衣染地透湿。 归迟却已经无瑕顾及她们,她的目光定在从莲姬身后露出半个肩膀的折弥身上。连襟帽子遮住了她的面容,她只看到她的头发,无风自动,触须般上下漂移。她笼罩在一层透明缥缈的光界里,整个人看上去竟是那样的不真实。 绛灵宫人都如生了根般,沉默地看着震怒的宫主。莲姬毫不留情地将鞭子一次次挥向地上的人,魑魅咬牙苦忍,脸色已呈青白—— “够了。” 折弥脚尖轻移,转身正对向莲姬。莲姬仿佛没有听到,鞭子又一次高高扬起,折弥倏地握住鞭尾,稍一用力便夺了过来。 “你!”莲姬气地浑身发抖,凤幼这时却止住笑,推开挡着自己的魑魅,狼狈地从地上坐起来。 折弥扔掉鞭子,帽檐下的脸慢慢抬起。归迟说不清心里的感受,那脸明明就是折弥的,可是感觉……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她对着莲姬,唇瓣轻启,清冷虚无的语音:“不要忘了,我们的敌人是夭华。” 凤幼胡乱抹掉脸上的血迹,表情严肃起来,折弥又道:“她们的目的不仅仅只是取得百年比试的胜利这么简单了。” 莲姬板着脸,听折弥说完,目光里寒芒一闪,旋而俯身对着凤幼道:“你不是一直怀疑么?那么我告诉你,你错了,大错特错!以后不要再自作聪明,我敢赌就能一肩承担所有后果!”她带着丝炫耀得意的笑,凤幼一言不发注视着她,莲姬“哼”了声,直身又对着在场的所有绛灵宫人道:“从今往后严加守卫,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这样的情况!至于上灵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 在凤幼灰败的脸色里,折弥衣袂飘然,宛如神人之姿般立在莲姬身侧。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空气里还能嗅到隐约的暗香。血腥味反而淡了,几点飘摇的灯光融进夜色,起了一点雾,突然有一种圣战过后的悲怆。 折弥除了那句“别怕”外,没有对归迟说过任何一句别的什么,甚至,连目光都没有投向过她的方向。折弥就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她变地这样高大和难以企及,而归迟,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渺小与卑微。 她觉得恐慌,于是细如蚊吟道:“折弥……” 折弥没有反应,声音略高了些,她鼓足勇气又喊道:“折弥……” 折弥和莲姬一起走了,绛灵宫人也散地干干净净。 魑魅和凤幼都躺倒在寒春的夜里,一样苍白的脸色,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远的天幕。归迟妨如无措的孩童,张眼四顾,没有一个可以期盼的人……那个带她来的人,自己离开了,留下了她…… 凤幼自嘲地笑了几声,又捂着嘴剧烈地咳起来。魑魅拍拍她的肩膀,凤幼对归迟道:“小胖妞,过来。” 归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凤幼看向她的目光竟然带了些怜悯。不不,她不要……她不要别人的怜悯……为什么要可怜她,她很好,过的很好,折弥也对她很好……归迟猛地转身,大步朝折弥的房间跑去。 凤幼说的都是假的,折弥怎么可能会……会不在乎自己呢?她们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到底能不一样在哪里……她认识的折弥,只是她遗失了自己之后的一个片段,对于以前,她是毫无认知的……她认识的折弥虽然是很冷淡的人,可是那也能理解成幽寂内敛,但现在……现在的折弥举手投足间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归迟不怕她生气不怕她不和自己说话,她只是怕折弥把自己当作空气——存在着,却永远被忽视的空气。 折弥出来之后,没有看她一眼,连一眼都没有。可是归迟的目光却一直胶着在她身上,注视着她的哪怕最微小的一个细节。折弥真如凤幼所说,变了吗……不,不会的……折弥她不会…… 归迟拼命擂门,泪流满面。她喊道:“折弥,折弥开门,我是归迟!” 开始并没有人来应门,后来门开了,莲姬走出来,看了眼屋内,又关上门,戳着归迟的脑门一字一顿道:“讨人嫌的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点自知之明吧!” 归迟躲着她的手指,缩着脖子背过身,窝囊的样子让莲姬更加看不起:“折弥的修为甚至在我之上,这么说,你明白了么?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她清楚地知道如今什么样的话最能伤她,她如愿地看到归迟惨白的脸色,心里因着这次偷袭产生的阴霾竟扫空大半。她愉悦地扭腰走了,留下站在原地抽噎不止的归迟。 归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泪,心里的难受与恐惧闷地她几乎要窒息。她不敢再敲门,定在门外连哭也不敢发出声音。她伤心难过更甚于在上灵宫时初闻折弥的那段话。 那之前,折弥没有说过“不要离开我”,折弥也没有亲吻过她,她傻她笨她可以伤心过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人躲地远远的;可是现在不一样……折弥说“不要离开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离开我”,折弥说“你要等我变强……我会保护你,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会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折弥亲她,微凉的吻烙印在她的皮肤上,灼人地很……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过,如果这些都可以一笔勾销,那么她……她不会这样难过,难过地好像心也要裂开了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整个人仿佛浸在冰里又仿佛陷在火里,挣脱不了解脱不掉。 她身上也是一阵冷一阵热,从始至终都在发着抖。折弥的房里很安静,她点着灯,灯光苍冷,她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薄如蝉翼。她明明知道她在屋外,就站在那儿,也许还在哭着,带了满腹的惊恐与不安。可是她不开门,她不见她,她不说一句话也不解释一个字。 天际已经呈现鱼肚白。凤幼坐着轮椅停在长廊的另一头,换了飞舞鸟蝶纹样的干净袍子,脸色比纸还白。 她静静看了会归迟,然后倦乏地动了手指,宫婢立刻把她推走了。 折弥屋里的灯一夜都没熄,归迟痴痴看着那道影子,直到天色亮了影子糊去,灯才突然灭了。归迟大约是明白等不到她了,伤心过了,她木然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走地很慢,同手同脚也没觉得怪异,进了屋,倒头就睡。 她没有做梦,那个过程里一直是重地压人的浓黑。醒来时以为自己睡了很久,推门走出去也不过才刚过了午时。 她又等了两天,她自然不敢再去找折弥,折弥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过。 虽然这样的结局很不甘,甚至曾经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是她对着折弥从来是自卑惯了的,这次也不例外。对折弥以前的施舍她本该感恩,哪里会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产生怨恨呢?她只是恨自己,这样不争气,因为折弥几句话就得意忘形,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了。打击来的猝不及防,但是如果去喋喋不休地询问原因就显得自不量力并且不识好歹了……莲姬说的其实也没有错——可不是连提鞋也不配嘛……归迟傻笑一声,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呢?笑到末尾,却尝到了苦涩。 她准备收拾收拾东西离开绛灵宫,回归迟林去。可是转念发觉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要说来去的区别,也只是来的时候两个人,去的时候变做了一个而已。 她梦游一般往外走,凤幼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说了句什么,她也听不清了,总之是直挺挺地往前走。到了宫门口被拦了下来,守卫说宫主吩咐过,宫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行,只进不出。 一句话就打地她原形毕露,留不住,走不脱,和她的心境竟然如此相像。 她又从凤幼身边经过,凤幼缠了绷带的腿僵硬地往前伸着,挡住她的去路。她呆头呆脑看向她,凤幼咧嘴一笑:“回魂啦?” 归迟有些诧异。凤幼前两天明明被莲姬那样对待,可是为何现在就和没事人一般了?她难道就不难过吗? 直接的责骂与间接的沉默,不应该都是很伤人的么…… “你不难过吗?”归迟想到这些,直接就问了出来。凤幼发窘,顾左右而言他道:“嗳嗳,你也不用这样伤害我,和我说说别的嘛,我闷地慌。” 归迟双眼无神地看着凤幼膝盖上的伤处,凤幼见她又开始发怔,于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的手背道:“因为我相信自己啊,我是谁?凤幼大人!爱情无望的时候就让对方内疚一辈子,起码能够让她记忆深刻永远忘不掉!要知道,有时候示弱也是一种武器啊……” 归迟没懂,注意力都被开头的“相信”二字夺去了。她锁着眉头惆怅万千,凤幼高深莫测道:“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喜欢上折弥了?” 归迟大惊失色:“什么啊!” “难道不是?”凤幼敲着扇子,劝诫道:“我是疼爱你才会说,折弥不是简单的人物,你最好别太傻”,话到这里归迟手心一片冰凉,凤幼继续道:“不过看你这样子,想不傻也难……” 归迟唯唯诺诺,然后尿遁了。跑去好远还能听到凤幼在唉声叹气,归迟脑袋里一团糨糊——喜欢,喜欢折弥? 她连想也不敢想……莲姬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是不服气的。她和折弥……她明白的,两人间从来就是云和泥的差距。她只是有些崇拜,崇拜她而已…… 这样想着想着竟就豁然开朗……何必那么在意折弥的态度呢?她茅塞顿开,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凤幼说的没有错,是自己那些“算计太多会太累”的想法太没脑子了,累又怎么的?只要自己愿意!难怪凤幼前两天刚被莲姬打了现在就已经能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了。 既然爱情是如此,那么比爱情简单的多的崇拜……也能同理推断了吧? 归迟心里的难受与酸涩一扫而空。她只是崇拜着折弥而已,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和折弥无关。既然现在出不了宫,那么就好好待着吧,能陪折弥多久,就陪她多久。 折弥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第四天上,天刚蒙蒙亮,她打开了门。 她把手指拢藏进袖子里,阖眼仰着下巴,呼吸轻极缓极。晨雾不散,亭台楼阁仿佛拢在一层氲氤的白纱中,曼妙绝伦。她的思绪被拉出很远,直到阳光折射出灿金光芒将这片皑皑白雾驱逐干净,她才重新睁开眼。凝黑瞳仁不透光,盲的一般。 莲姬如约来找她,折弥凤眼斜扬,漫不经心道:“我不信。” 莲姬无所谓地耸肩,末了勾唇一笑:“留在绛灵宫吧。” 折弥往外走去,走很远了,声音遥遥传过来:“若要留,自然不用宫主开口;若想走,那么谁也留不住。” 莲姬妙目莹亮,轻笑出声,朝着折弥消失的方向悠然踱去。 折弥立在碧池边的亭子里,白衣半明半寐,眼睫低垂,风雅出尘更甚之前。春光正好,池里几尾游鱼缓缓移动,几瓣桃花落入艳绿的池水里,激起层叠波纹,圈圈绕开,没有止息。折弥默默看着,莲姬的目光越过碧池,无意间定在对面桃树下的凤幼与归迟身上。 凤幼懒洋洋地用手指夹住书页,抑扬顿挫地读着,读一句,顿一顿,问道:“懂了?”归迟扒着她的轮椅,把头摇地很坚决。 凤幼倒过去再读一遍:“懂了?” 归迟“咦”了声,装傻指着桃树道:“什么时候结果?” 凤幼扔掉书,安逸地靠在椅背上:“桃子,桃子,整天只知道桃子……”她的声音带着笑,侧脸弧线优美之极,清风撩起几缕碎发,小手般摩挲着她的脸颊。归迟正看着出神,凤幼突然挑起她的下巴,白牙一闪,道:“我们接吻吧!” 归迟吓一跳,迅速拍掉她的手,凤幼一把勾住她的后脑嘴唇就凑了过去。唇瓣贴合,两人四目相对间,归迟石化了。凤幼伸舌舔了下归迟的唇,闷笑着放开她。归迟捂着嘴唇欲哭无泪,发泄般狠捶凤幼的后背,凤幼疼地“哎哎”直叫,还不放过她,恬着笑脸道:“很软啊,要不要再试试?” 归迟蹬脚,凤幼宠溺地捏住她的脸,手指着对面,悄声道:“你的折弥,在看着你呦……”归迟僵硬了,艰难地转过头,折弥和莲姬正站在凉亭里,一白一红,都看着这边。 凤幼忍不住又放声大笑。归迟慌地很,眼珠子骨碌直转,凤幼“唰”地打开扇子,快意无限地为自己扇两下,又给归迟扇两下。归迟心烦意乱,赶苍蝇般朝凤幼直摆手:“去去!” 莲姬走过来,目光先绕着归迟上下打量,然后对凤幼道:“你好些了?”她的声音很动听,哪怕是在叱责人。她问出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放软语调,归迟却觉得耳朵有些酥酥的。凤幼收起笑,莲姬满不在乎地又看向归迟:“你倒是识时务的很嘛!” 归迟踮着小步悄悄往后移,莲姬“嗤”了声,转眸看向亭中的折弥。折弥又回复先前的姿势,垂着头,一手支在卧靠上,安静地看着碧池里的游鱼。指尖丝带随风轻微摆动,长发遮住嘴唇,连带着模糊了一整张脸。 天光投在粼粼水面,金光一折,晃花人的眼。莲姬好久才移开目光,轻声自语道:“该回房了。”她是有这个习惯的,清晨醒来,出殿透透气,再回去补眠。 莲姬重新回到凉亭里,不知对折弥说了什么,折弥拢着衣袖跟在她身后一起往外走去。 归迟注视着折弥,凤幼沉默地打着扇子,归迟眼看着那两人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突然急切地朝她们追去。 凤幼挺起脊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朝折弥跑去,忽而,很诡异地笑了下。她用扇面遮住脸,手指搭在椅靠上,安逸地敲击起来。魑魅走过来,她听着他的足音,声音自扇底下流出:“你也不信我么?” 魑魅望着一树盛放的桃花,凤幼没能听到他的回答,便也作了罢。 归迟追上那两人,小心地跟在后面,探着脑袋结巴道:“折……折弥……”折弥正要踏上游廊的台阶,闻声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归迟咽了口唾沫,手心在裤腿上不停地擦啊擦:“折弥啊……” 折弥侧过脸,归迟知道她是在等自己说些什么,可是如今她脑里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要追上来,可是追上来之后要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她全无计较……她急地抓耳挠腮,莲姬又嗤笑一声,对折弥道:“走吧。” 折弥转回头,拾级而上。她与莲姬并肩而行,归迟沮丧地勾着手指,踢腿跟在她们之后。转过弯她突然眼前一亮,立即加速超过折弥与莲姬,讨好地蹲下来捡起地上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树枝,随手扔到游廊外的花丛里。做完这个她拍净手心殷切地站在游廊最外延,恭敬地等着折弥经过。 莲姬白了她一眼,折弥始终面无表情。 到莲姬殿外的那一段游廊,归迟共计捡了三次树枝擦了两次地面,不计其数次驱赶飞舞的小虫。 快到殿门口时归迟再一次超过了她们。她紧张地满头大汗,生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地折弥不快。殿外没有宫婢守着,殿门是紧闭着的,归迟快步上前去推殿门。 折弥猛地抬头,莲姬似有所察觉,闪电般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过去,危险!” 她错手甩开她,整个人罩入一层银色光芒,那光芒朝归迟飞掠而去。归迟恍惚听到身后两人衣袂摩擦的声音,手已经贴在了殿门上,她扭头疑惑地看着折弥,手上用力,重重推开—— “轰!!” 她的眼底红光银芒交错闪过,霎时间一袭白衣缠住她的眼。折弥的手掌贴在她后背,两人同时被巨大的气流抛向高空。 归迟头晕目眩,却还清楚抱着自己的是折弥,她揪住折弥的衣裳,露出个笑来:“真好……折——”剧痛猝不及防地袭向她的四肢百骸,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说话,一开口锈味却灌满了鼻唇。她大口地吐着血,目光往上看到碧蓝的天……呵,天气真好啊,可是她怎么会这么痛这么累…… 上方折弥的脸也模糊了,她陷入黑暗前隐约听到她的声音,那样急躁与不安的声音:“归迟!归迟!!” 莲姬震怒地挥掉结界,红衣如火一般烈烈燃烧:“该死的!寝殿被动了手脚竟没一个人发现!!” 听到巨响后赶到的绛灵宫人筛糠般发着抖,魑魅捂住胸口,凤幼停在他身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被炸地狼藉不堪的殿宇。 折弥从半空落下,横抱着归迟欲找休息的地方疗伤,莲姬的鞭子“啪”地挥在她身前两步远处:“不许走!” 折弥看都不看她一眼:“绛灵宫内有人要置你于死地,你要清理门户无可厚非,归迟这次是为你受了伤,我劝诫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些什么!莲宫主,你尽管试试看。” 凤幼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明白折弥所说的意思。她把目光犀利地转向莲姬,莲姬握着鞭子,牙齿咬地“咯咯”响。折弥转身就走,莲姬舞着鞭子不顾一切地抽向人群。绛灵宫人不敢躲,任鞭子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魑魅往前走一步,似要阻止她,凤幼拦住他道:“随她去。宫主的寝殿都被炸了,这口气可够她噎的了。” 虽然折弥已经替归迟挡去了许多,但是归迟没有任何术力,因此伤地格外惨重。醒过来之后耳朵里一直嗡嗡的,手足绵软,仿佛踩在云端里。 折弥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长袖垂地白衣胜雪。她拿手支着下颔,头微侧,闭着眼睛在休息。归迟的目光长久定在她身上,眼睛一酸,觉得要哭了,立刻把头钻进被子底下。 折弥听到动静就醒了,看到盖在归迟身上颤动不已的被子,她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然后站起走过去。 她没有急于说些什么,等到归迟渐渐平复下来了,她才拍着被面语声艰涩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需要时间,归迟你很好,我……” 归迟偷偷露出一点额,再是眼睛,红通通的眼睛,眼神闪躲,想看又不敢看。折弥抚着她的额头往后梳理她乱糟糟的头发,归迟的眼角泛出泪花,折弥用指腹擦去了,俯身吻在她额头。 “原谅我……” 归迟抓着被子,听折弥这样讲,本来忘却的难受与酸涩全部找上门,搅的她乱成一团麻。麻球眨巴着晶亮的眼睛,眨出几滴眼泪洒在脑后的枕头上。折弥这会又笑了,弯着眼睛,眉眼盈润柔和,刮着归迟的鼻子道:“傻归迟。” 归迟不好意思地重新闷进被子里,折弥隔着被子轻轻拍她:“累了就再休息一会吧……” 她又飘飘然了,被折弥一哄就好了伤疤忘记疼。折弥那样做肯定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她也说了,不是有意的,归迟觉得自己完全能够体谅她。折弥和她不是一样的人,折弥优雅无双,归迟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很了不起,因此她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自己这样无所事事好吃懒做的人可以窥视一二的。归迟想着,乐滋滋的,又有些羞愧——她至少曾经怀疑过她。不过还好还好,折弥又变回来了,归迟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神采奕奕的,哪怕现在让她出去沿着绛灵宫跑几圈也没有丝毫的问题。可是折弥让她休息,她便也做出非常虚弱的样子,装模作样躺在床上,装着装着竟真的睡着了。 她是这样好哄,你说了,她便相信。 凤幼来看望她,她自己的伤还没有好全,依旧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了薄毡,摇着扇子停在阳光下,倒也别样的倜傥。 凤幼走后归迟支支吾吾地向折弥表露出自己也想坐轮椅的愿望。当天傍晚折弥就弄了轮椅来,把她抱上去,推着她往外面去散步。 她和折弥说话,折弥便温柔地俯下身。她的头发扫在归迟脸颊上,痒痒的。归迟心里一热,揪住她一撮头发,晃了晃,开心道:“折弥你现在都恢复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归迟林吧!” “嗯。” “什么时候?” “还要再等等。” “哦……”归迟低头把玩她的头发,让暗蓝的尾发在自己手指缝里穿来插去。折弥道:“就停在这里好不好?” “好哇……”归迟不太上心地应了句,依旧玩着她的头发乐在其中。玩着玩着似是想起了什么,扭头正经对折弥道:“那个记忆……嗯,以前的折弥……” 折弥闻声一怔,无外归迟好奇,她恢复之后没有理她,她伤了她,她自然会介怀……她问出来不奇怪,折弥只是淡淡回道:“守林人,归迟林的守林人。” “归迟林?”归迟歪头一想,恍然大悟道:“难道那个屋子……那个主人不在的屋子……” 折弥点头,归迟嘻嘻笑道:“真巧……” “是啊,真巧。”归迟看不到折弥的表情,她只是觉得神奇,又有些愉快,可是折弥仿佛又陷进寒霜里,面色刹那疏离。 凤幼正过来,见归迟也在轮椅上坐着,不由转了轮子停在她身旁道:“小桃子,哦,你也坐轮椅啊。” 归迟拿折弥的一点头发遮住脸,颊色慢慢红了,好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获,她害羞地不肯说话。凤幼用扇柄敲着她的膝盖,眉开眼笑道:“怎么,暗恋我?啧啧,这个方式可是够特殊的啊……” 归迟恼羞成怒,甩开折弥的头发,一巴掌扣在凤幼脸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滚开!!” 凤幼不和她计较,转而对折弥道:“你很沉得住气嘛。” 折弥道:“过奖。” 凤幼耸耸肩,对跟在身后的宫婢道:“我们走,这儿空气不太好。” 宫婢把她推走了,归迟疑惑地歪着头,凤幼伸出胳膊,扇子在手里摇来摆去。归迟仰头问道:“她说什么?” 折弥挑起一边眉,朝归迟撇了撇嘴巴。归迟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乐地眼睛眯成一条缝。 【第三十章】 归迟在轮椅上坐了几天,白天的时候也会和凤幼排排坐着晒太阳。凤幼喊她“小桃子”,令归迟想起独一无二的“小林子”,就有些伤感的情绪冒出来。凤幼看她泫然欲泣的表情,新鲜之余又有些怔忪。 归迟是很粗枝大叶的人物,很多时候拐不过弯来,被伤害了也不太难受,除非着实伤狠了,才会消迷几天,但很快又会自我调节过来。她就是有种傻乎乎的冲劲,因此倒让人不舍得伤害她了。她也会小心眼,有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但却都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不可恶,反倒可爱地紧。 凤幼冲她唉声叹气的,归迟不耐烦了,想离她远些,于是转着椅子拼命朝前。可是轮子始终在原地打转,她忙地满头大汗,凤幼在后面踹了她一脚:“给你借点力哈……” 归迟直接被她从椅子上踹下来,啃着泥巴倒在地上,气地火冒三丈,跳起来指着凤幼的鼻子唧唧歪歪好半天,末了,一扭头,跑走了。 凤幼笑地打跌,指着空下的轮椅对归迟的背影道:“小桃子,别忘了来接你的御驾,我在这儿等着你,等到你来啊到你来……” 归迟捂着耳朵往前跑,却还是能听到凤幼拖长了音调的声音。她不满地呸了声,揉着肚子觉得饿了。 中午折弥陪她在房里一起吃饭。她装腔作势地细嚼慢咽,折弥等她吃完了,才道:“下午我要去莲宫主那商量事宜。” “嗯!”归迟擦干净嘴巴,屁股在凳子上挪来挪去,谄媚道:“我已经全好啦!哪儿也不疼了,折弥真厉害!” 折弥垂下头,归迟好奇地从下看她,折弥转过脸去,脸上竟然有些红:“知道了……你休息吧。” “好哇……” 折弥出去了。归迟变作一团灰球,从床的这头滚到那头,腆着肚子揪自己的耳朵。心里觉得快活,翘着毛茸茸的后腿哼起曲调来。 日光渐长,午后总叫人昏昏欲睡。归迟这觉直睡到太阳落山,才抖着毛皮颤巍巍地从被面上站起来。短短的尾巴扫到左,又扫到右,眯眼看着半合的门,突然想起被自己丢下的轮椅。 她重新摊下,前肢笔直后腿弯曲,滚几滚,心不甘情不愿地变回人身,懒洋洋地下了地,往外走去。 凤幼自然没在原处等到她来,她说话就没什么时候能当真的。归迟看自己的轮椅孤零零地停在桃树下,不由走过去,坐了下来。 暮色四合,仿佛独剩这一树盛放的桃花,在薄暮里显得妖气森森。归迟抚着树干叹口气,有些故作愁绪的矫情,摇头晃脑着,吟出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是凤幼前些天刚教的,归迟吟完,附庸风雅着右手一挥,模仿凤幼扇子在手的姿势,扇了几扇。她自我感觉还是不错,“咯咯”笑着,即使是一个人,也玩的有声有色。 眼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她站起准备离开。从后方趴在空轮椅上脚下使劲,用力一蹬,轮椅便载着她往前滑去。她蹬了好几记,得了趣味又有些玩疯了,想着如果这是凤幼的轮椅,她在后面这样蹬着的话,即使不把她甩飞出去也肯定会把她吓地面无人色吧?她想象着凤幼惊吓过度的样子,乐地手舞足蹈,当下就抬脚往凤幼处去。 她拖着轮椅上得台阶,傻乎乎地踮着脚尖压低声音想要吓凤幼一吓。数个宫婢从她身侧匆匆赶过,黑暗朦胧里也不打灯,鬼影子般往前飘。归迟“咦”了声,有些后知后觉地四下打量,方才察觉这附近都是黑漆漆的,竟没有点上一盏灯! 她扔下轮椅,这时莫名有些着慌,跟在那几个宫婢之后,绕过一扇拱门,赫然便是凤幼的住所。此时她的屋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地人,各色服饰夹杂在黑暗里沉淀出一种凄冷的苍白。 没有一点声音。 归迟无措地从人群最后往前挤,魑魅守在门外,归迟要开门,被他一下推开。她跌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魑魅,又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宫婢。 她是记得她的,她给凤幼推轮椅,安静沉默特别听话。此时她亦是跪在地上,归迟爬到她身旁,她抬起头,满脸泪痕。 归迟摸摸她的脸,她原先正在无声的流泪,此时突然爆发出来,短促的一声哭叫,而后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眼里的液体在逐渐明亮的月光下如满盆的清水,晃荡着,不停溢出来。 归迟打了个寒噤,慌地语句都无法连贯:“怎……怎么……她怎么……” 那宫婢痛苦地扭过头,归迟哆嗦着站起来,往后一步,两步,猛地扑到魑魅身上,嘶声道:“怎么了?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凤幼……凤幼是不是在里面?你开门……”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她,她是来找凤幼玩的,她本来想吓吓她,可是现在她不想了。可是凤幼呢?凤幼在里面的吧?让她进去,为什么要把她关在外面? 有个念头从她脑子深处悄悄探出触须,先是慢慢的,而后发觉没有阻碍,便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归迟泪流满面,她知道出事了,肯定是凤幼出事了,即使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魑魅又要推她,她固执地紧拽着他,就如抱着救命的稻草,死死认定了,就是不肯松开手:“告诉我……哇呜……她,她怎么了呜……” 这次魑魅任由她如无赖一般揪着自己的双肩。他的手一直在抖,归迟看到他强忍悲伤的神色,心里更加透亮,顿时蹬脚哇哇大哭。 魑魅一把蒙住她的嘴:“别吵!宫主……宫主在为她……”他没能说下去,声音颤地连带着眉毛也上下抖动。他的黑漆漆的眉毛纠葛在一起,眼泪从眼窝里缓缓流下。 归迟还没能咀嚼出他话里的意思,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唯一一盏灯,晕黄的光从门里投出来,折弥的影子被拉地长长的。她的脸隐在暗处,反倒是那身白衣,罩着黄光看上去是那样的不详。 淡黄的衣袖上缠了一条金黄的蛇,莲姬竟无法再维持人形! 魑魅撞开折弥往屋里跑去,归迟跌撞着跟在他身后,凤幼的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红,什么也没有留下…… 魑魅踉跄着,侧头闭上了眼睛。归迟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擦着泪跑到折弥处,哽咽道:“凤……凤幼呢?” 莲姬原本正磕在折弥手臂上休息,闻声恶狠狠地竖起身体朝归迟吐出红信。折弥立即把她拢进衣袖,看着归迟一字一顿道:“凤幼,入了轮回,做‘人’去了。” 她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再平静些。 发现凤幼尸身的宫婢尖叫着引来莲姬的时候,凤幼倒在地上,肆意流淌的暗红在她身下幻出不规则的图腾。她就这样躺在血泊里,精致苍白的脸上嘴唇被鲜血濡红,粘稠的液体把碎发粘成结,缠在嘴角边,恍然有种死气沉沉的媚态。 莲姬看到她的尸身先是一呆,而后大笑数声,最后咬牙厉声道:“你是想让本宫欠你一辈子的情么?你休想!你休想!本宫会还给你,通通还给你!本宫从来不需要你如此,是你一厢情愿自寻死路!本宫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想都不要想!!” 她冷静地出去吩咐了几句,然后重新折回屋内扶起凤幼,搭住了她的脉门。 折弥择了凳子坐下。莲姬和凤幼围入灿金光芒,光芒内,莲姬的内丹缓缓升出。 凤幼本是神鸟,却染上无法清除的妖气,死后将会元神尽灭永世无法轮回。她曾经对归迟说“有时候爱,要用很多别的东西来伪装,不能给她压力却又要时刻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就如同外面结冰的池面,给予的温度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热过了它便要化,太冷了就怕永远都化不了了”,她说“爱情无望的时候就让对方内疚一辈子,起码能够让她记忆深刻永远忘不掉!要知道,有时候示弱也是一种武器啊”,可是现在她死了,真的只能存在于他人的记忆,这本来是最残酷而无奈的告别,这本来会如她所愿沉重地落在她最爱的人的心头。可是莲姬散尽灵力保她元神不灭,她不再欠她什么,而凤幼遗失掉这一世所有记忆,投入轮回。凤幼没有知觉,也听不到了,从此之后她所有的付出都将烟消云散,莲姬狠心地连死也不让她抱有任何奢望。 ——很难说清到底是谁的解脱,莲姬甚至不给她任何一丝机会,即使是死了,也要划清界线。 她为了她沦为妖,从始至终跟随她,最后被抹掉曾经爱过的所有痕迹投胎转世,这就是她这一世苦心经营的爱情的最后结果。 那时候在青楼的后院,她仰头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她说白驹过隙,年华如流,可是妖有不尽的寿命,于是快乐的愁苦的,最后都将归于寂寞。她眼睁睁看着莲姬对折弥产生兴趣,她去勾引她,挑逗她,她通通视而不见。她只是落寞地坐在树下不提出哪怕一个字的质疑——她明明已经觉得寂寞了,或者也已经厌倦了,可是因为爱,她从不曾离开。 她拖延时间,用各种借口延后来绛灵宫的日子,可是后来她还是亲自把折弥松到莲姬身边。对于莲姬的怒气与发泄她全部收下,任她打,甚至是趾高气昂的轻蔑,她露出的永远是自己最光鲜明朗的一面。她不给任何人,看到哪怕一丝自己的懦弱与悲伤。 这样执着地爱着,就这样彻底落幕,比死还残酷。 凤幼的身体渐渐透明,化为粉末,而后尽数消失,只不过是须臾的时间。窗外的桃花开地那样好,性命却转瞬消失。折弥看向莲姬,莲姬无力地垂着头:“折弥”,她唤了她一声,停顿好久,才继续道:“本宫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凤幼不会知道自己小心翼翼的对待最终还是成为了莲姬的负担,在她死后,莲姬云淡风轻一句“轻松”,彻底抹煞了她的所有。 折弥微扬唇角,又很快放下。莲姬跪在地上,金眸染成血般艳红。折弥看着她捡起凤幼从不离身的折扇,原本淡漠的神情在看到折扇背面的东西时顷刻瓦解,仿佛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她冷冷地笑起来。 折弥蹙眉,莲姬站起走到她身前,指着扇面大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那个人么,一次次都是巧合,你还敢这么说么!?” 脏污的扇面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字上,清晰地留有带了血迹的指印。 折弥很缓慢地转了下眼睛,吐出口的依然是那句“我不信”。 莲姬以扇为刀抵在折弥脖子处:“现在连凤幼都死了!死了你知不知道!她跟了本宫几千年,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本宫信任你!!可是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本宫为什么要这样信任你!!”她歇斯底里地拽住折弥的衣襟:“不是要灭了绛灵宫嘛?来啊来啊,凤幼死了本宫没了灵力,轻而易举啊!哈哈哈……” “不是她,不会是她。” “那你敢不敢赌,嗯?”莲姬狠厉地盯着折弥,她的气息焦灼地喷在她脸上:“如果是她,那么你用这辈子来偿还!” 折弥扣住她的手腕,黑眸一凝,没有说话。 “怎么,不敢了?其实你也怀疑的对吧?”莲姬笑着,扔掉手中的折扇激烈地吻住折弥的唇。折弥任她索取,只是很快便伸指压在两人贴合的唇瓣间:“莲宫主,我信她,我会留到清理了所有恩怨之后,再离开。” 她看向窗外那树桃花,肆意怒放的乖张,暝色里泅成泣血般的残红——夭华,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吧。你变了,真的变的,为了权势地位不折手段,杀人如麻……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 莲姬骄傲地昂着下巴,隐忍着泪意的双眸里映出折弥侧转的脸颊。她把眼泪硬逼了回去:“那么好,且瞧着吧!” 夜风吹来有些凉,背后的屋内,灯一下熄了。 归迟用力擦掉眼泪:“轮……轮回……折弥……我我不懂……凤幼明明白天还好好的……我……” 她认真地看着折弥,想要得到一个“只是玩笑”的结果,可是折弥的沉默与莲姬盘绕的蛇身终于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我幻想,凤幼,真的离开了。 屋内的魑魅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归迟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魑魅已经乘风而去了。 这是继小诤之后,归迟身边第二次有人离开。小诤死在去年的盛夏,而现在,春色正灿,夏天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 绛灵宫里一片愁云惨雾,头顶明明是明媚至极的春光,可是笼罩在各人心头的俱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魑魅去了哪里,莲姬没有过问。 归迟对着桃树发了很久的呆。她的身边,开始是小诤,后来是凤幼,只有他们两个会不厌其烦地逗她说话,现在他们都没了。她连续几日做噩梦,醒过来之后抱着被子泣不成声。后来她不敢再独自一个人睡,只得磨蹭着去敲折弥的门。 折弥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皎洁月色下面容有些模糊。归迟喊了声“折弥”,折弥看着她,开始没有任何反应,后来伸手把她牵进了屋。 归迟坐在椅子的一个角上,半个屁股都撅着,双膝并拢一声不吭。折弥也随她,待到月上中天,折弥见她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而且目光还频频往床铺的方向瞄去,于是淡淡道:“困了就在我这歇下吧。” 归迟忙不迭点头,点完觉得不妥,不该表现出这样迫不及待的样子的,遂别扭歪头道:“我就睡一晚……就一晚。” 她说着小步移到床边,看到平坦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被子不禁又有些傻眼。硬着头皮把被子小心铺好,归迟的手指在冰凉被面上滑过,心里奇异地升腾起阵阵暖流。此时重的压地她透不过气来的梦魇在这股暖流下完全冰融,她安心地吁口气,踮着后跟一转身,才发现折弥的目光一直投在她身上,没有任何波澜的目光。 “折弥……?” 折弥立即移开视线:“睡吧,我守着你。” 归迟慢吞吞躺上去,侧身往里,有些疑惑于折弥的反应,但终究还是觉得放心,因此这一夜里较之前几晚,睡地可谓是格外好的。可是天亮的时候她又踏入成片的泥淖,梦里天色微暗,小诤与凤幼站在对岸,他们冷眼看她陷进泥淖里无法挣脱,而她则眼睁睁看着自己无依无托地往下沉,黑暗里最后一眼,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执手而行的折弥与莲姬……自然又是惊醒,她拭着冷汗爬起来,折弥的姿势动作都没变,还是坐在昨晚那张凳子上,红丝带一圈一圈往指尖上绕,绕完了再散开,从头开始。 归迟惊魂未定,一摸,又是满脸的泪渍。 折弥微抬凤目:“以后可以去看凤幼,我带你去人界,看完凤幼,也可以四处游玩。” 归迟抱着膝盖抽噎,折弥走过去轻抚她的头,一下一下地,说:“好不好?” 归迟摇头,又点头,狼狈地把自己往后缩。折弥拉住她的手:“不要哭了,头发都被汗打湿了……我给你洗头吧。”她真的打来了热水,挽起袖口,朝归迟招手:“过来呀。” 归迟呆看着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跳着摇手:“不……不用的。” 折弥把她按在凳子上,不由分说拔下她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单手盛水往上淋。归迟紧张地动都不敢动,折弥把她的头发泼湿,手指贴着头皮慢慢按动:“还记得在归迟林里,和小诤一起抓鸡吗?” “……嗯。” “还记得小诤为你变的圆蛋吗?” “……嗯。” 折弥没再说下去,取了皂角在手心化开,团起归迟的头发轻轻揉弄。归迟低着头,身体有些抖,折弥抬起她的脸:“傻归迟,你又哭了。” “不不是,是水进了眼睛……” 折弥沉默地为她洗完头,拿干净的白布为她擦干。归迟几次想夺下自己擦,折弥都拒绝了。清风柔软,晨光缠绵,折弥擦得七八分干,才停下动作。归迟无法理解折弥突如其来的举动,忐忑地捏着手指,看看折弥,又马上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 两人无声地坐了半晌,后来折弥弯腰捡起一粒小小的石子,摊在掌心。归迟莫名地看着,折弥合上手指,手腕一转,再摊开时,石子已经变为一粒散发着银光的珠子。归迟新奇地碰了碰它,珠子陡然变大,在归迟眼前上下跳动,而后“嗖”地钻进她怀里。 归迟想起以前小诤说的,他说等姐姐恢复了记忆,就让她变一个全天下最好看的圆蛋。现在折弥真的恢复了,变出一个很好很漂亮的圆珠,可是小诤却再也看不到了…… 她很不争气地又要哭,嘴巴一撇一撇,泪光已经若隐若现了。折弥挑起她的下巴,没有迟疑地把吻印了上去。 不同于第一次的仓促微凉,不同于第二次的怜悯高洁,这一次折弥的吻温柔缱绻,她吮着她的唇瓣,目光迷离:“归迟……我想我有些喜欢你。” 归迟圆张着嘴,眼睛定住了,中邪般开始抖起来。 “我喜欢你。” 折弥的唇形很漂亮,归迟盯着她的嘴,抖地无法自抑,脚下悄悄往后,她猛地站起,右脚往前一步撞在左腿上,膝盖打弯数个踉跄,最后还是一头栽倒。 折弥俯下身,用指尖在归迟脸上画圈:“我喜欢你。” 被折弥指尖碰触到的皮肤烫地吓人,归迟手脚并用往后挪出第一步:“可是折弥我长的不好看……” “没关系。” 她吃力地挪出第二步:“可是折弥我好吃懒做什么也不会……” “没关系。” 她痛苦地挪出第三步:“可是折弥我只会给你惹麻烦……” 折弥微微一笑:“没关系。” “……”归迟挪不动了,折弥的眼眸里水光泽泽,黑色的,晶亮的,要把人吸进去。归迟下意识舔了下嘴巴,折弥的吻又贴了上来。 一下子就起了风,归迟的眼帘里充斥着折弥的发,暗蓝的是发尾,在空里四处游散那样好看…… 折弥的喜欢,于归迟而言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好梦境,她生怕眼睛一眨一切都化为泡影。这是如此的不真实,对于折弥,归迟甚至从未奢望过她会把自己真正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折弥对她说“喜欢”。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胸腔里饱涨着要溢出来的酸与甜,她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折弥替她擦去泪,带着些宠溺地称她为“傻归迟”,归迟不好意思地捂住脸,突然又有些乐极生悲。折弥是这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她的心思从来是难以琢磨的,她的所谓的“喜欢”,有多喜欢会持续多久,都是未知……可是折弥对她一分好,她要用十分来回报的。既然折弥说了“喜欢”,归迟的理智逻辑在满脑子的不可置信飘飘欲仙以及患得患失中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那就是她要为折弥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她磕磕绊绊地向折弥表露出自己的忠心,折弥一呆,而后揶揄道:“我不要你的忠心,给我你的衷情吧。” 归迟满脸通红,正不知说些什么,一袭红衣打破两人间的气氛,莲姬抱胸,态度傲慢道:“都杵在地上做什么,当树么?”她恶声恶气地戳着归迟的脑门继续道:“把你拍进地里,每天浇水施肥,看结出的除了榆木疙瘩外还有些什么!” 归迟往折弥身后躲,估摸着是安全范围了,突然揪着眼皮朝莲姬做了个鬼脸。莲姬眉一竖,归迟立即想起去年那顿鞭子,凭空打了个寒噤,拽住折弥小声道:“我们走吧,我饿……” 折弥看着莲姬,莲姬仿佛被归迟污了眼似的,抬手在身前挥几挥,而后漫不经心道:“魑魅在人界走了遭,竟然得了传说中的‘玄灵子’,真是太荒唐了。” “玄灵子?”折弥惊呼:“可以增进千年修行的那个‘玄灵子’?” “可不就是。” “世间真有此物么?” “魑魅在洛阳守着凤幼投胎时无意间得到,这个朱凤幼,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心!” 折弥笑道:“恭喜莲宫主。” 莲姬脸上却是淡淡的,只道魑魅几日后才会回宫,“玄灵子”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寥寥几句,说地意兴阑珊。 归迟无聊地揪住折弥的头发,又开始自得其乐了。她对于她们间的话题从来是敬谢不敏,就算听也是听不懂的。莲姬冲她泛白眼,她假装没有看到毫无反应,莲姬被她噎地慌,甩着袍袖走远了。 折弥侧头见归迟正在把玩自己的头发,低垂着的脑袋上乌油油的,水还没有干透。她“喂——”了声,归迟抬起圆溜溜的眼睛,折弥曲着手指刮向她鼻梁:“不是饿了嘛?” 归迟把手摆向背后,手指绞在一处,颇难为情地应了声。 “那走吧。” 归迟咧嘴,手心在屁股上擦了又擦,偷偷摸摸要去碰折弥的衣袖。折弥正巧往前跨出一步,归迟落了空,她的手掌自折弥的轻衣袖摆处摩擦而过,徒留一手柔软的绢布触感。 她没有勇气再伸出手了,小媳妇一般跟在折弥身后。折弥略垂了头,红色丝带缠着衣袂往后飘扬,远山一般的背影,在稀疏晨光中缥缈地要羽化了去。她并不等归迟追上来,自然也不会了解到此时归迟的心情有多微妙。 归迟先是害羞,捂着右手走地极慢无比;再是埋怨自己速度太慢没有拉到折弥的手,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又觉得惶然,折弥这样,和以前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呀? 她几乎都是跟在她身后,两人间总是保持着这样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都习惯于看她的背影了。 归迟琢磨了一路,等闻到饭菜的香味,就暂时把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是嘛是嘛,折弥还是折弥,归迟就是归迟,不管怎样,她对现在的状态只有完全的满足,不,比完全的满足还要再满足一些。 折弥停在门边,转身朝归迟的方向浅笑,骨节明晰的手指又在无意识地绕红丝带。归迟一蹦一跳迎过去,小粒的雪白牙齿从那时起就没有离开过折弥的视线——她开心地合不拢嘴。 晚上睡觉的时候归迟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倒去没有一刻能安生。恼恨自己真是蠢,什么借口不好编,非得说出“只睡一晚”这样的话。现在好了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觉得自己虽然胆小怕事但多少也是有骨气能担当的人,一言既出是不能反悔的,就算已经不是胖子也非得打肿了脸来试试的,这样折腾了大半夜,总算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境纷至沓来,她在门外,看着窗门紧闭的房子踌躇要不要进去。后来不知怎的她便进了屋,门外阳光那样灿烂,可是门内却阴暗地有些毛骨悚然。她只走了一步便觉得脚底黏上了什么东西。拉着鞋帮仔细去辨认,分明就是鲜血!她循着血迹往里走,血迹却在屋中央戛然而止,只见到一柄半开的扇子,扇面上粘了几瓣鲜嫩的桃花。她觉得那扇子眼熟的很,捡起来,小心拂去花瓣,正要仔细辨认扇面上的字迹,有液体“啪嗒”一下,砸在雪白扇面上,立时变为怒放的红花。她后知后觉抬头,小诤被吊在房梁上,身体在半空里轻微晃动,鲜血正从断尾处汩汩流下。 “啊——!”归迟又被惊醒,嗓子里干涩地要冒火。她拼命咽了几口唾沫,头昏脑胀地准备下地去找水喝。 黑暗里摸了半天只找着一只鞋,就有些赌气。地上依然是凉的,她单脚一跳一跳往桌子的方向去。跳了两步,擦着眼睛看见凳子下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不正是自己的鞋?她立即加快速度跳过去,屁股挪在凳子上,正要弯腰下去穿——等等,灯是什么时候点上的……是谁点上的? 她惊疑地看向桌上那点烛火,昏黄光点泅在碧青罩子里,好看地近乎阴气。归迟上下看着,胆寒了半晌,又像是有了感应般扭回头——折弥站在床边,似笑非笑,眉目如画风姿卓然。 归迟捞着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个饱,这才拍着肚皮站起来。折弥一下又弹灭了灯:“我等不到你,所以只好来找你……” 折弥的白衣在黑暗里格外显眼,归迟顺着她的方向走去,还剩半步距离,折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压在了床铺上。她带下了纱帐,归迟的脚踝缠进纱帐里,动一动,那帐顶就“嘎吱”作响。归迟蹬腿想甩掉它,不料越蹬越乱,折弥抓着纱帐用力一扯——“嘶啦”,裂了。 归迟解放了自己的脚踝,长吁出口气,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伏于自己上方的折弥身上。折弥低笑几声,归迟也跟着她傻笑,折弥平躺好,双手交叠着插入脑后:“嗳,你笑什么?” “……呃?”归迟翘腿去揉自己的脚踝:“那折弥你在笑什么?” “……”折弥翻了个身,含糊道:“没什么……睡吧。” 归迟刚被噩梦惊醒,一时半会自然睡不着。听着折弥那边呼吸平稳,心道她是要睡觉的,也不吵着她,自己抠抠脚趾抠抠手指,趴在被子上发呆。黑夜里静悄悄的,隔了会,归迟的睡意渐渐又上来了,正闭着眼睛半醒半睡,折弥低声唤道:“归迟。” 归迟从鼻子里发了个音,趴在原处一动不动。折弥又唤“归迟”,归迟“啊”了声,脑子清醒过来,蜷着身子对向折弥,呆呼呼回应道:“怎么啦?” 折弥又不说话了,归迟奇怪地揉着眼睛朝她凑过去,撑着胳膊想看她,只可惜夜太黑,原本稀疏的月光也被纱帐遮了个干净。不知怎的她想起折弥变出的那粒珠子,立刻从怀里掏出来,对它呵了几口气,白荧荧的光正照在折弥睫毛低垂的脸上,秀美宛如九天神女。归迟开心地把珠子放在折弥脸旁,抵了下颚看着她出神。 折弥的睫毛如蝴蝶微颤的翅膀,栖息着,清风掠过,羽翼翩然掠动,露出底下一脉艳黑潭水,浓窒地让人沉溺。荧光透进她的眼瞳,黑色里缠出白点,清冷悠悠:“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归迟不假思索道:“归迟林呀。” 折弥凝视着她,归迟的笑容越来越大:“折弥哪?” 折弥罩住珠子,纱帐里又暗下来。她坐起身,归迟看到她指尖明灭的荧光,一闪一亮继而暗淡。折弥沉默了很久,终究答道:“归迟林。” “那我们早些回去吧!”归迟一跃而起,在床上蹦跶道:“小诤还等着我们呐!……我虽然关照过竹小竹的,小诤喜欢边喝酒边吃鸡的呀,可看竹小竹那不太讨人喜欢的样子,我真担心他会不会去农家偷……”她操心地抱胸蹙起眉,意识到黑暗里折弥并看不到自己的动作表情,于是立即补充道:“我真是不放心他!想想就觉得揪心透了!!” 荧光一晃,珠子自折弥手中滑出,骨碌碌滚到归迟脚边。归迟俯身拾起,揉着珠子咕囔道:“真揪心……” 折弥枯坐着,归迟把珠子从这只手拨到那只手:“等回了归迟林,先在里面待几天,然后去人界,折弥你说好不好?” “好。” 归迟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热烈地展望了一番未来,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到最后总结道:“只要和折弥在一起,去哪儿都好……折弥你是守林人哦?” “嗯。”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守林……可是守林要做些什么?林子里的柿子树归不归你管?应该是归的吧?那柿子就不怕被别人摘走啦!去年真可惜,我和小诤……” 折弥又“嗯”了声,归迟把脑袋磕在盘起的膝盖上,悄声嘀咕着,后来声音就慢慢轻了下去。某个瞬间归迟仿佛是意识到自己快要睡着了,折弥一人醒着太孤单,于是眯眼直起上身喃喃道:“不睡不睡……”但时间长了她就挨不住了,脑袋啄米似的往下点,折弥也不吭声,眼看着她重复擦口水,点脑袋,再擦口水,再点脑袋的动作无数次,继而终于倒下。她的手心交叠着贴在脸侧,吧唧着嘴巴,睡地很酣。 折弥下床推门走出去,冷月如霜,虽然悬挂在遥远的天际,可是伸手遮住眼,便也就如同掌控了月一般。游廊尽头的飘摇宫灯下,莲姬一袭红衣铺陈于地,伸手去折错出来的一根花枝。 这是最平常的一个春夜,折弥对屋内的人说“喜欢”尚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归迟醒来时折弥依然还在,手捧清茶立在窗畔,杯身微侧,茶水连成一线淅沥往下流。归迟下地,打着呵欠走近折弥,折弥手一颤,水线骤然汹涌,杯中剩余茶水立即倾倒了个干净。归迟语声惺忪道:“折弥呀,这么早就醒啦?” 折弥略点了下头,就听归迟咋呼道:“折弥你的眼睛好红,很没精神呦~” “是嘛?” “嗯!” 折弥偏头亲在归迟眼角,归迟闭着眼睛,眼皮颤动地厉害。 “把归迟的精神偷过来,好不好?” 归迟摇头晃脑:“全给你全给你~” 折弥仔细看着归迟的脸,指尖从她的额头开始,顺着皮肤慢慢往下,直到下巴处,她改抚为勾,挑起归迟的下巴,喃喃道:“傻归迟……” 归迟一动不动,心却跳地快要蹦出胸腔。她脸上烫地很,无法抗拒折弥这样亲昵的举动。折弥没有碰她的时候她隐隐期盼着,可是碰触了,又窘地只想逃,但却又没有逃跑的毅力——折弥对她的好让她沉迷。 折弥牵动唇角,声音柔软而温和:“傻归迟,你明明这样傻,可是为何竟连我也被你骗过去了呢?” “我没有骗折弥什么呀。”归迟睁大眼睛,嘴角现出个很浅的梨涡,笑地天真灿烂。 “凤幼,是你杀的吧。” 话音一落地,周围温度瞬间降低。折弥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归迟一再确定,惊地语无伦次:“折弥,折弥你从来不开玩笑的呀,怎么突然这样说,我我,我——” “昨日午后我离开洛阳,上灵宫的人突然出现,口口声声让我交出玄灵子。” 魑魅出现在窗外,右手捂住胸口,脸色蜡黄。莲姬自他身后踱出,傲慢地看向窗内的归迟:“你装无辜扮可怜活得如鱼得水,可简单一个套子轻易就让你原形毕露。若不是折弥先前一再护着你,本宫早就杀了你,断然容不得你将绛灵宫搅成这番田地!” 归迟惊惧地看着莲姬,吓地嘴唇煞白:“什么玄灵子……”她急切地摆着手:“我什么也不知道……折弥,我和折弥一直在一起,折弥——” “魑魅得到玄灵子,只是莲姬随口编出来的谎言,而她告知的对象,除了我,便是你。”折弥面无表情地低声轻语,继而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凤幼暗示的‘桃’字,想来并非‘桃花’,而是‘桃子’,小桃子。” “折……折弥……”归迟的声音卡在嗓子里,委屈地眼睛都红了:“我没有杀凤幼,也没有去找魑魅要玄灵子,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我没有……”她不停地摆手,她不懂怎么只是顷刻之间,折弥突然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先前的温情一扫而空,与莲宫主一起说着她全然不懂的言语——她怎么会杀凤幼呢?虽然凤幼总是捉弄她,可是心底里她是喜欢她的,她逗着她玩,她其实是很开心的。杀……又要怎么杀……她没有一点本事,对对对,念及此,她激动地拽住折弥的衣袖,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灵力,折弥折弥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会……我杀不了凤幼的……杀不了的呀,我怎么……” 归迟的泪已经蓄满了眼眶,她巴巴地看着折弥,折弥深吸口气,而后徐徐吐出:“归迟杀不了凤幼,归迟确实,没有一丝灵力。” 神采充斥向归迟的眸光,可只是略微一现,又迅速暗下去—— “我确定过了。”折弥的表情很淡,淡地整个人近乎朦胧:“我为她洗头,曾仔细地确认过,她真的没有任何灵力。” 眼泪“唰”地流下来,归迟不能置信地捂住嘴,她怕一松开,无法克制的尖叫就会脱口而出。折弥的声音一下轻一下重,却句句都砸在她心底最深处:“归迟杀不了凤幼,但是夭华的傀儡能,我亲眼见过被傀儡了的卫迭清杀人……归迟,你在上灵宫里所受的一切伤,都不过只是障眼的苦肉计而已吧?” 莲姬表情微变,归迟用力转过身,蒙住脸,压着声音啜泣起来。原来折弥对她的好……是带着目的的……原来折弥……只是在骗她,在骗她而已……什么“喜欢”,都只是假的……她明明怀疑着她,可是还要接近她,接近她就是想要拆穿她……多好的安排啊…… “我没有……什么也没有做过……莲宫主说我我不在乎,可是折弥,呜,折弥,我……我……我对你这么好……我对你已经不能再好了……我,我……”她笨拙地抽泣,胡乱揉掉眼泪:“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愿意的,我知道自己什么也算不上,我不好看,我没有本事,我懒还爱撒小谎,可是我从来……从来都那样,崇拜着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折弥垂着头,归迟的泪水簌簌落下来:“为什么要骗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地来骗我啊……” “够了!”莲姬喝斥:“夭华把你们抓去上灵宫,再放走,以为百般折磨之下本宫必然会放松戒备接纳你们。凤幼怀疑的一直是折弥,可本宫不。归迟,本宫从始至终就没有相信过你!凤幼故意引你们走密道为的是想让折弥露出马脚,那条密道,除了凤幼,甚至连魑魅都不知其具体方位!夭华果然在本宫闭关为折弥解咒的关键时期从密道内直袭而入,由此你们之间,果然有通外的人,而这个人,不是折弥,便是你!”莲姬略一停顿,又道:“你炸本宫的寝殿,是因为多少清楚本宫已经怀疑你,想故技重施洗脱嫌疑吧?你的苦肉计,可施地实在是妙啊。” 折弥认真听着,莲姬说完,她沉默了很久,才漠然道:“小尘临死前没有说完的话,所谓‘傀儡术的最高境界’,现在来想,在你身上必然是发挥地淋漓尽致了……呵,你又何必再如此演戏,你或者夭华,都不要再利用我了。” 归迟仿佛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喃喃着,始终是那句“为什么要骗我”。她无神地看着外面,却又什么都没有看的样子。折弥对她的喜欢终究只是昙花一现,归迟甚至都没能从最初的幸福中缓过神来她就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回了原形。她不爱她,她不会有一丝埋怨,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伤她……原来她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从来就是这样,在这些时光的相处里,只是这样的怀疑便否认了她所有的付出…… “折弥……昨日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么?都是骗我的么?我虽然蠢笨,可是我也有心……我也会难受……” 折弥没有说话。寒气从骨子里冒出来,归迟冷地不停发抖,哭着哭着,掐住脖子大口呕吐起来。 日光穿透云层洒落,又是明媚晴朗的一天。 俯身呕吐的归迟擦净嘴边的秽物,突然溢出一连串古怪的笑声。她直起身,目光从魑魅、莲姬和折弥脸上一一扫过,原先悲哀的神色消散殆尽,她木然地指着莲姬对折弥道:“你们前面所列的理由,都只是凭空猜测而没有任何实据。如果这仅仅只是她离间我们的一个计谋呢?魑魅是她的人,怎样胡编都在他们,你就如此轻易相信了么?我对你这样好,你怀疑我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一丝心虚?” 她盯着折弥,却没有从折弥脸上看到任何波动。 “折弥,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昨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么?” 折弥正视向她,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归迟笑了,眼泪纵横的脸上挂出诡异的笑。她捧着肚子,直笑地喘不过气来。莲姬不动声色地移到魑魅身旁,但听归迟道:“已经认定是我了啊……既然这样……我不妨通通告诉你们,何止凤幼——” 魑魅摸到腰际锈剑,折弥扬目看过去,他迟疑着又松开了手。 归迟的神态举止与先前大为迥异,她低笑道:“又何止凤幼呢?那个跟屁虫猴精,整天在我耳朵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我最讨厌的就是他!折弥要离开无双城,这怎么可以?莲宫主还没有给你解咒呢。那晚我去找他,我说不想离开,我当然知道他有多不乐意,可他还要惺惺作态,说是姐姐想走,得找个理由说服她留下啊。我说办法有一个,只要你死了,折弥暂时就不会离开……我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他不停挣扎,可是他的力气没我大啊,哈哈,最后还是死了,我把他挂在房梁上,继续去院子里淋雨,哦,莲宫主你没忘吧,你说只要我跪地你高兴了,你就给折弥解咒的。呵,可是我大意了,我忘了那个贱东西在挣扎时碰到了我的胸口,当初没注意,后来才发现是圆蛋被他弄走了——他明明已经给你们示警啦,可你们个个都不怀疑我,让我平白担了那么久的心。” 折弥看着在空里飞舞的点点细尘,默默听归迟讲着,一直是面无表情。莲姬厌弃地看着她,仿佛看着天底下最污秽的死物。归迟毫不介意,继续道:“那只轻佻下流的死鸟,自以为是故作聪明,嘿嘿,她受了伤我去看她,她还向我炫耀,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神鸟,伤地再重也死不了。我故意做出受不了她的样子,她就讨好地告诉我自己的命门是在背后图腾的凤眼上。哦,真是对不住,在青楼的时候,她和你”,她指着莲姬,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她和你上床,正巧被我看到了背后的凤凰图腾,凤眼的位置,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一日不忘。” 魑魅锈剑出鞘笔直朝归迟刺去,折弥伸指快速弹开剑锋:“不用再说了,你走吧。” “走?”莲姬吸气逼回自己的泪:“本宫要杀了她,杀了她!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归迟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莲姬:“莲宫主我差些忘了,凤幼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不要听听?” “本宫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啧啧,莲宫主,其间可是有什么典故?” 莲姬抬袖遮住脸,肩膀不住发颤,魑魅挥剑再攻,折弥并指夹住剑尖对归迟道:“回去告诉夭华,百年比试之期,就是我与她所有恩怨情仇一并了断之日。至于你……”她垂下头,嘴边化开一缕笑:“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折弥,你恨我么?” “不”,折弥抬起头:“你还没有那个分量,能够让我产生恨或者别的任何情绪。” 归迟收起笑,看着她,点头,之后转身便走。莲姬抱头尖叫:“杀了她杀了她!啊啊啊啊啊!!” 凤幼死后她一直没有哭过,这一刻,她终于眼泪决堤。 柳絮纷飞,在一席无可言说的沉默中,春尽了。 日光渐长,黑夜便也不那么难熬。折弥又是一宿没睡,捏着眉心打开门,莲姬正站在门外。折弥遮着额头翕眼朝上空看,觉得脑子发胀,她疲乏地撞撞太阳穴,打着精神道:“莲宫主,这么早可是有事?” “归迟一路回了无双城,夭华亦离开了上灵宫,现都在貔貅迎客里。” “不出意料。” 莲姬轻拍折弥的胸口,拨弄她的衣襟,垂头小声道:“折弥,谢谢你还在本宫身边……”折弥只看到她颤动的细密睫毛,嵌在眼上,脸庞尖削地过分。 莲姬瘦了,初识之时,她丰盈妖娆艳美无双。她从来是骄傲嚣张的,这样示弱的神情折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露痕迹地往前迈一步,躲开了莲姬的手。 “本宫以为,我们之间……并不会只局限在如今的程度上……” 折弥背对着她,听她说完,心里莫名有些空。莲姬碰到她的腰,伸臂慢慢环紧:“本宫知道不该这样……可是本宫忍不住……” “莲宫主,不要逼我。” 莲姬动作一僵,而后利索地放开手,“咯咯”笑道:“折弥呀折弥,不论本宫怎么做,你都这样绝情。你是哪儿好了?”她绕到折弥身前,拣了发梢去挠折弥的脸:“论样貌你不及本宫,论才情风流你不及凤幼万分之一,甚至连魑魅也比你真性情,你真是铁做的心!” 折弥弯眉一笑,看在莲姬眼里那笑便带了十足的挑衅:“归迟比你更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连对于她我都没有丝毫亏欠,更何况是你?” 莲姬抱胸莞尔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若不是因为这事与夭华扯上关系,你对那只兔子会如此绝情?未必!” 折弥眸光一深,莲姬笑容不减,勾着眼梢凑到折弥唇边,吻了上去。她在她的唇上辗转,伸舌缠绵地舔舐,金眸里春情无限。折弥并不挣扎,吻到后来,她把莲姬推在墙面上,用力压了过去。 她的吻急促而粗暴,死死扣住莲姬的手腕,莲姬疼地蹙眉,却全部承受下来。折弥侧头吻上她的脖颈,粗鲁地吮吸,红印子很快就现出来,莲姬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声音暧昧低迷:“本宫从不做别人的替身。” 折弥咬住她的耳垂,一下一下撩拨,吐出口的话却冰冷毫无温度:“替身?不,莲宫主,你太高看自己了。” 莲姬的怀抱空了,折弥的身影已经在几丈开外:“我要去人界看凤幼,她的人,我不会碰。” 莲姬扬眉,只是眼睛却酸涩难耐,她用手指小心地从眼下捺过,温热的眼泪却怎样都停不住。等折弥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在门槛上坐下,抱住膝盖,不再掩饰地嚎啕大哭。 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流转间,千年已过…… 千年之前,碧云天,绿叶成滴,繁花成簇。凤幼于苍郁林木之上掠过,自在逍遥无法言说。正肆意间,忽闻一缕轻灵出尘的乐音。她本是风雅之人,在这荒林间闻得此音,好奇之余心生向往,不由寻声而去。拨开繁密枝叶,为眼前所见惊立当场。 只见艳绿树叶铺陈一地,星点花瓣点缀其上,裸身女子侧倚着,随手择了片树叶送到嘴边,婉转若莺啼,又如空山新雨,美妙不似凡尘。凤幼往前一步,那女子斜眸望过来,嘴边兀自带了笑,眼内金光一漾。她用手肘抵地,平着身子微微蜷起腿,白玉一般的肌肤,自上往下没有一丝瑕疵——除了脚腕处束的漆黑藤索,妖极媚极。 凤幼走到她身旁,她扔掉手中的叶子,伸指抚上凤幼的脸。冰凉的手指却如带着火般,热烫地熨在她脸上。 凤幼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女子前倾着贴在她身上,软腻的声音传进凤幼耳中:“凤凰,为我解索……” 她曲起膝盖蹭凤幼的腰眼,凤幼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抚弄,含笑道:“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她的指尖戳在凤幼胸口,略一用力,凤幼便往后坐下,她爬上去骑在她腿际,头发倾泻下来,挠在凤幼脸颊,依然是那一句“凤凰,为我解索……” 凤幼就势翻转将她压在自己身下:“你拿什么报答?” 她勾腿缠在她腰上,赤裸的身体令凤幼一览无遗。她扬起下巴,轻笑数声,学凤幼的样子,喃声道:“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凤幼的手指摸到她身下的穴口,在缝隙间上下摩擦,随后抬手,眯眼看沾在自己指尖的白浊液体,又是一声笑:“淫荡的小蛇,你叫什么名字?” “莲姬。”她毫不介意她对自己的称谓,在地上躺平,脚跟一下一下摩挲凤幼的背脊,仿佛是催促着,等待她的入侵。 凤幼如她所愿地伸指进入她不久前才被人光临的甬道,湿滑的触觉,带了男性精华的气息,淫靡而放荡。 “我是第几个?” “若你解不了索,便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莲姬半眯着眼笑,眼里的金光碎成一片波浪,潮汐起伏,凤幼醉在这片沉腻的海洋中。 她的呻吟低却连绵,象是最煽情的蛊惑,一下擒住凤幼的心脉,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旖旎。 那是她们第一次相见,第一次相见便是如此交易的情景。后来凤幼问过莲姬,问她如果当初没有碰她,两人间是不是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莲姬没有回答,凤幼却顿悟——即使当初没有碰她,她依然不会爱上她。 有些人,自见的第一眼,便百般滋味拢上心头想忘也忘不得;而有些人,终其一生,不管对方如何努力,不爱便是不爱,容不得一丝拖泥带水。 她对她的爱产生于肉欲之上,初始便是错误的。面对她无数次的拒绝与厌弃,凤幼也曾发狠一般说过“是否会有这样一个人,对你的容貌身体性格乃至身份地位都不屑一顾,却让你拼死一般倾命相随”这样的话,可是如今这个人真的出现了,却让莲姬瞬间懂得以前凤幼隐忍的苦楚。 尽力争取失败之后,不由自主会选择小心翼翼地对待,不能逼不敢逼,怕一逼,对方会逃地更远。又要时不时地去试探,怕冷落的久了,对方更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光鲜给旁人观瞻,眼泪留给自己,凤幼如是,莲姬如是。 折弥下了山,神思便一直有些恍惚。想着去人界,脚下却不受控制地往无双城走去,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貔貅迎客外的街面上。 白色帽檐下的黑瞳泛着幽幽的光,和暖轻风吹起她的衣袂发稍,人群熙攘,唯独她周身一片沉寂。身后青楼门外的吆喝依旧是此起彼伏,那是她不曾熟悉的腔调,如水缱绻却诉说了妨如隔世的繁华。 她没有停顿很久,直接穿入客栈,在柜台前止步,垂了头,声音清晰无比:“让夭华来见我。” 老貔貅正埋头拨算盘,闻声一怔,抬头见是她,面色就有些不愉,翻着眼皮转身冲当前一桌伺候着的小伙计道:“客官在用着饭,你甭去倒茶打搅人家!”待小伙计拎着茶壶退下,他一个箭步追上去揪住他衣襟凶恶道:“你当茶水白来的!没脑子的小心爷爷我踢了你!”小伙计唯唯诺诺下了堂,貔貅还在嘴里骂骂咧咧,撑了腰转而对折弥道:“宫主岂是汝等想见就见的?边儿待着去!” 折弥不惊不怒,微微抬高下颚,朝二楼看去。那间房外依然守着个浑身黑衣的人,她直接朝楼梯走去。 “诶诶诶,你这人!”老貔貅挡住她的去路,折弥沉脸挥开他,貔貅下盘没立稳,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他揉了摔疼的胳膊大嚷道:“人呢人呢人都哪里去了,给我拦住她!” 霎时冲出几名壮汉,折弥面色愈冷,五指一张红色丝带倏地飞出,直取当前一人鼻眼,那人格手去挡,丝带尖锐地戳穿他的肉臂,绕着颈项箍几圈,而后被重重甩到了门外。 貔貅大惊失色,心里拿不定主意,只管叫剩下的人一齐上。飞出门外的汉子疼地直叫嚷,其他人吓地肝胆俱裂,一个个都不敢轻举妄动。 折弥拢手入袖,红色丝带染了血,颜色越发妖嬴起来。这时大厅里早已是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在折弥身上不住打量,一些胆子小的,正战战兢兢往门外逃去。 “不守礼数的孽畜,就是这样招待右殿的么?” 一声尖斥自二楼传出,貔貅眼内惧意晃过,点头哈腰道:“蝠儿姑娘……” 蝠儿从楼梯上走下来,遣退一干人等后,这才把目光投到折弥脸上,不卑不亢道:“主人备好了酒,已经等待多时了。” 折弥脚下一点飞身直上二楼而去。夭华的房门还是关闭着,折弥脚尖方落地,那门就缓缓打开了。 正对着房门的是一张玲珑精巧的圆桌,夭华坐在桌后,执了细瓷酒杯,笑容嫣然满室生辉:“姑姑,最好的桃花酿,华儿先干为敬。” 折弥凤目微抬,嘴边现出一丝冷寂的笑,入了门,门便自动合上,阻尽外面所有的纷扰。 夭华喝完酒,挽了衣袖给折弥斟酒,面目柔和气度洒逸,折弥却并不碰杯,等夭华停了所有动作,她冷声道:“为何要那样做?” “华儿做了什么?姑姑不高兴了?” 折弥对上她的眸子,翦水双眸波光粼粼,眉心桃花肆意盎然。折弥不疾不徐道:“归迟。” “哦,归迟……”夭华恍然大悟,却又皱眉道:“姑姑不是不把她放在心上么,又何必如此介怀?” “你是何时操控了她?” “重要么?” “夭华”,折弥伸指弹了下杯壁,期内酒水泛起细微涟漪,又很快平静了下来:“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经不是一朝一夕,我只问这一句,你是何时将归迟做成了傀儡?” “姑姑!”夭华站起来,板脸沿了桌子踱几圈,而后拍着折弥的肩膀牵唇一笑:“傀儡?不,并不是这样简单。” 折弥面无表情地听着,夭华似是想起什么,捂嘴笑道:“姑姑,我是你养大的,你和我上床,然后对我的女儿说‘喜欢’,姑姑,比起死在归迟手下的那只凤凰,说起风流,你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折弥的眼瞳骤然紧缩,夭华又是连笑出声:“你想不到吧,我和卫迭清的女儿——归迟林归迟林,我连为她取名字,都想着你。” 折弥“霍”地站起,急促地呼吸着,突然出手掐住夭华的脖子。夭华扬着下巴,目光往下落在折弥的手肘,还是带着笑,悠然道:“她是我的女儿,你还要喜欢她么?” 夭华又道:“可是喜欢也没有用了,对我而言,她不过只是一个傀儡,傀儡失败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就是再喜欢,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她!” 折弥愤怒地推开夭华,用力打开门,回头硬声道:“我欠莲姬一个情,你的命,留到百年比试!” “等等!”夭华紧走几步,见折弥脚下一顿,又不紧不慢道:“你落了东西在我这儿,不要拿回去么?” 她的手中是一支泛着砂红光泽的发簪,折弥心头一窒,发簪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折弥两指一夹便到了自己手里。 她看都没看一眼,手指一转便将发簪钉入了门木之内。她走地很快,夭华踱到门旁,簪尾发出很轻微的“咔”声,她看过去,断裂了的发簪笔直地掉落在了地面上。 折弥出了貔貅迎客,只觉得呼吸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如果真相必须要这样残酷,她情愿自己从未来过这里,或者,从未恢复记忆。 如今来看,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夭华的掌控之中:从认识归迟到囚禁折辱自己,利用自己为了报仇而必然会接近莲姬要求解咒的心态,再到操控归迟去杀人——一桩一桩环环紧扣,都是她的精心策划。 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当初那个虽然倔强但却天真烂漫的夭华……那样的夭华,终究是死在了记忆里。 可是归迟……归迟…… 折弥克制住从内而外的战栗,这一次,她被欺骗地彻头彻尾!上次在绛灵宫里拆穿了归迟的真面目之后,正如莲姬所言,是因为牵扯到了夭华她才愤怒地几乎丧失理智——内心越痛苦,表面就越云淡风轻,她甚至能笑着对她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可是不管人前再怎样的假装与掩饰,人后总是忍不住偷偷地一遍遍寻思,到底哪个是真的归迟,哪个是被夭华控制了的?很多时候她不敢去回想,回想最后一次,她说之前所说的都是假的,她说“你还没有那个分量,能够让我产生恨或者别的任何情绪”,她不知道当时的归迟是迷失了自己全部心性的傀儡,抑或是清醒着却不得不说出言不由衷的话的傻兔子?她情愿相信在过往记忆里的都是她的本性,而那些既定的不堪事实,只是受到了夭华的操控。可是现在想来……太可笑了! 折弥连呼吸都在痛,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在演戏!她是夭华的女儿,难怪她眉眼像她,难怪当初在青楼,新月那句未完的“宫主”—— 不间断的阴谋与利用,在这一刻终于凉透了她的心。 折弥快速掠过归迟林,站在人界之上,她转回身,望向一脉无边无际的林木。过往岁月如烟四起,曾经鲜活分明的面容在她脑海一一重现,她拧眉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之后,一切终究随风而逝。 她转身,一步一步,再也没有回头。 ——卷一终—— 夕阳山道,叶子没精打采地黏在枝头,没有一丝风。泥土经过连日来的曝晒,坚硬干裂地横埂在大山间,仿佛一条没有生命的河。 一缕细烟正从屋檐下冒出来,带着黑色烟尘,也还是细细的。 朵朵坐在门槛上剥豆子,她的弟弟小川在她身后不远处烧水,他比她小三岁,面黄肌瘦,却有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朵朵抬起头,盯着山道尽头凝视许久,突然咧开嘴朝小川大声道:“爹爹回来啦!爹爹回来啦!” 她把豆子扔进身前的篮子里,一阵风地往外奔,小川笨手笨脚放下手里用来烧火的木板子跟着她也朝外面跑去。 担着架子的男人抹了把汗,笑呵呵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两个孩子。 “爹爹——爹爹啊。”朵朵咯咯地笑,钻进他怀里蹭来蹭去好一会,小川才赶上来。他不会说话,只一个劲攀着爹爹的手臂踮着脚尖撒娇,他一把抱起他,朵朵牵住他的衣角,三个人大步朝家里走去。 他给女儿扯回一些红布,最廉价的布料也能做出一身新的衣裳来,她摸了又摸,爱不释手,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压在了枕头下面。 她想要一件红色的新衣裳,已经想了很久了。 小川咬着手指羡慕地看着姐姐,朵朵点点他的鼻子:“小川也想要?” 小川呆呆地点头。 爹爹有些心酸地看着他们,然后吹了灯:“晚啦,睡吧,小川来爹爹这里。” 寂静深夜,外面不知从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朵朵夜半惊醒,睡眼朦胧间推了窗子往外看,是黑沉沉的天色。她挨不住困意,摸着枕下的红布,耳边听到爹爹沉稳的呼吸声,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以后几天,瓢泼大雨连绵不断地冲刷下来,屋里到处都是水,朵朵把大的瓦罐挪到漏雨最严重的地方,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水滴融进瓦罐里。发了好一会的呆,才想起跟屁虫的小川没有在自己身边。 她开门走出去,一眼就见站在雨里的小川。她冒雨冲出去拉了他的腰把他往屋檐下拖,他僵着腿走,一手狠拍朵朵的手背,另一手指着已经把山道淹没了的大水,嘴里不住地咿咿呀呀,小脸挣地通红。 朵朵把黏在他脸上的湿发往脑后撸,拿自己的衣角去擦他的脸,他的肩膀不停地耸动,她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川不哭呦,淋了雨要生病的呀。” 小川蹬脚,指着水面,哭地更凶了。 朵朵疑惑地来回看他所指的方向,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只得哄着道:“哦哦乖小川,不哭不哭。”她把他抱他回家,关上门,给他换了干净的衣裳,又从枕下拿出红布逗他开心。 “小川,给你做新衣裳好不好?” 他不住揉眼睛,哭地要别过气去,却又因为真的喜欢这红布,别扭地冲着姐姐瘪嘴点头——肩膀却还是一抽一抽的。爹爹愁眉不展地看着没有停势的雨幕,重重叹了口气。 天上黑沉沉一片,云层越来越低,死死地压下来,突然之间开始电闪雷鸣。 水已经涨到了门边。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小川缩在朵朵怀里,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猩红电光划破如夜一样的凝黑,朵朵扭头看到爹爹脸上刀凿般的皱纹,衬了青白脸色是那样凄惶。 身下的床铺都在摇晃,小川用力抱住姐姐,整个脸都闷在了她的怀里,瑟瑟发着抖。朵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小声哼着歌,哄他睡觉。 爹爹从床上下来,背手踱到门边,有黑水从门板里渗进来了。他定睛看去,那分明是黑色的触须! 朵朵只来得及看到铺天盖地的黑水在一瞬间碾过了爹爹的身体,然后没有丝毫停顿的又朝自己和小川汹涌扑来。 一切都发生地太迅猛了,顷刻之间,这里成为一片汪洋。没有房子没有树,没有路也没有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云散去了,水却一直没有退,空气里蔓延出一股奇怪的腥臭。 那是朵朵第一次见到那个人。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凌空静止在水面上方,有水滴,很缓慢的,从她脚尖滴下来。宽大的连帽斗篷蓄满了风,鼓荡出一片片翻腾的白雾。远处天空升上一轮残缺的明月,她仿佛站在月亮之上。有红色的丝带从她手上延绵出无尽的远,扭藤一样绕着,上下起伏。 朵朵看不到她的脸,却固执的要去看。她才刚一动身体,她的目光便冰一般射了过来。那是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墨一样的瞳仁里印出零落的残红。 朵朵一动都不敢动了。与其说是被她的目光震慑住,不若说是因为她的容貌。她自小在山里长大,接触到的也都是满面风霜的淳朴山民,何时见过这样的样貌?她有一瞬以为自己抵达了神祗,恍惚着,察觉有柔软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她伸出手,原来是略带暗蓝的发梢,对方柔顺的头发在水面上丝一般游动。 她再次看向她。她的帽子往后落了下来,头发长的仿佛铺陈开一天一地。她双手拈诀高高竖在头顶,残月此刻已经升到了她头顶上方,倾泻下的皎皎光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朵朵下意识揪了揪手里的发丝,那人垂下头,漆黑的瞳仁再一次对准了她。 朵朵痴痴望着她,她却突然转身,只是刹那,帽子又遮了上去。 那一小缕色泽灵动的发从朵朵的指缝间溜走,那个人的身影也越来越远了。朵朵心下一急,猛地使力追过去,她看到无数透明的水泡从眼前擦过,而后凭空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她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自己先前一直是在水底下的。 远远的,有个奇怪的物体浮在水面上。幼童的身躯,背负着龟的甲壳,深蓝色的如鸟类一般的头,顶端有碗状的凹镜,稀疏的僵黄毛发附着其上——腥臭味就是从这儿发出。 朵朵不可置信地望着它,一张浮肿残破的脸缓缓飘到她身旁,正碰撞在她的腰眼上。她低头望着水面下方,迟疑地伸出手,硕大的脑袋轻轻栖向了她的怀抱。 是……是小川啊! 朵朵尖叫起来,这个瞬间她想起来了。她明白自己已经死了,爹爹死了,小川也死了。那是水精在作乱,她记得的,她不听话的时候,爹爹就会编水精的故事来吓她——原来都不是编的。 “若你为孽,我照样会来收了你……”那人的声音缥缈至极,顺着夜风传过来,又很快散去。朵朵凄厉地哭泣着,眼看那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她突地扔下手中的死体,疯了一样追上去。 只能看到水底下方飞闪而过的一抹红色,很快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折弥回到绛灵宫,才刚进了房间不多久,莲姬就来了。她朝她微点了下头,莲姬斜肩倚门,挠着后脑道:“宫门外那只红衣鬼,是跟着你来的吧,她说要见你,你若不出现她就不走……” “怎样打发人莲宫主应该比我更在行。” “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本宫不这样拘谨,莲宫主莲宫主,本宫听了就心烦!” “我倦了,想休息一下。” 莲姬顿了顿,问道:“你不是去人界看凤幼了么,她……怎样?” “大户人家,之上还有位胞兄,父母都是良善之人。” 莲姬含笑听着,听罢边阖门边道:“你休息吧,本宫不打搅你。” 折弥坐在床沿上,看着地面眼珠微微转动着。莲姬的脚步声渐轻而后消失,她靠着床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地就站了起来,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站在归迟曾经住的房间外,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推门而入。这里早便被重新打扫过,归迟生活的痕迹被擦地干干净净。折弥的目光从一应摆设上依次掠过,最后停在床脚边。 她走过去,俯身拾起床脚的那粒物事。时间不算长,圆珠的荧光却已经为灰尘所掩。折弥拂去上面的细尘,夹着端详一阵,错眼往窗外看去。 如今并不是黑夜,天边也没有冷月,暑意在这深宫里被冰地淡淡的,连蝉鸣也几不可闻,只有那燃烧着的阳光不经意间透露了如今的节气。折弥犹如面对一泓又沉又静的凝艳绿水,其上是明朗昼日,而自己却处在深深潭底,一望无际都是暗影。 这个夏季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来地空寂和冰凉。 几天之后莲姬又来:“那只鬼不肯走,她既然这样诚心,你不若收了她也好啊。” 她语带调侃,却不料折弥脸色大变。见状,莲姬的笑便带了几分保留。折弥冷睃了她一眼,抬腿就往宫门外走去。莲姬有些莫名于她的怒意,带了好奇,跟在她身后也往宫门外去。 朵朵正狼狈地跪在门外。因为死在水里,她的身上永远都带着潮意,跪的那一小方地,泥已经稀成了浆水。萎靡地搭拉着的脑袋,在看到停在身前的那双洁净银靴时慢腾腾地抬了起来。 折弥居高临下看着她,朵朵瞬间露出了惊喜神色。折弥不紧不慢道:“生前有很执着的念想,死后不得安生由此成了鬼,虽然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但是不要伤心,也不用害怕……” 朵朵站起来,尽力去拍膝盖上的泥浆,见终究是干净不了了,她低头蚊吟道:“我我……我……” 莲姬停在折弥身后几步远,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爹爹和小川都不在了……呜,仿佛只有跟着你,可是跟着你见到了你……我还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折弥听完这话,沉默了很久很久,朵朵看着她的脸,终于鼓足勇气道:“能不能……让我跟着你……我什么都会做,我……” 折弥闻声,忽而一笑:“可是我不想要你。” 朵朵瘪起嘴,嘴角抽几抽,眼泪就挂了下来。折弥弯腰道:“你已经见到我了,现在,可以离开了么?” 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视线模糊了,她就用衣袖狠狠擦去。折弥转身就走,已经走出很远了,她又慢下步子,禁不住转眸往后看。 朵朵还是僵在原地,瘦弱的肩膀抽动着,哭地很伤心。 她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由活人变为鬼,孤独地面对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内心难免觉得惶恐与不安。她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便是折弥,她盲目地跟着她,可是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还是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折弥重新走到她面前,露出袖中手指,两指间拈了粒滚圆珠子,向朵朵递去。 朵朵颤抖着接过珠子,小心地把它捧进掌心,瞪大眼睛“哇”了声,哭着,又拼命要朝折弥挤出笑容,折弥伸出手,到了半途又收了回来:“永生很寂寞……走好以后的路。” 朵朵点头,合起手心就要跪下,折弥一把扶住她:“去吧……” 朵朵一步三回首,虽然是慢,却到底还是消失在了折弥的视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折弥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遥远天边血染的晚霞已经被黑暗吞噬大半,残留的凄哀色彩,看去是那样沉重。 她转身便对上莲姬的金眸。莲姬敛神看她,又故作轻松:“你是想起归迟了吧?”她知道不该问这个问题,但又克制不住。她是带着试探的,却不料折弥并不理睬她。折弥的态度激怒了她,就在她垂头经过莲姬身边时被她揪住了衣袖,只听莲姬厉声道:“被她害地这么惨,你还要想着她么!” “放开。” “就算我放开了你,你能放开自己么?你能么?!” 折弥歪头看她:“放、开。” 她的眸色黑地让人恐慌,莲姬不自觉地便松开了手,折弥挺直背脊整理袖摆:“莲宫主,我并不是绛灵宫的人,你管地未免太宽了些。” 莲姬看着她融入暗里的白色轻衣,那飘逸地仿佛要随风逝去的白色,让她心里泛出无法遏制的痛感。 她明明就在你眼前,可是你永远触碰不到她……那种感觉,逼地人抓狂。 折弥闷头走着,眼角余光注意到那株桃树。桃花早已败了,枝桠上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也没有果。那之前她不知道它每年只有一月花期,花落之后便是深眠。 折弥伫足而立,眼前的枯枝就如干尸的手臂般僵硬黯沉。 期待过多,在结局来临前先斩断一切念想,也不失为一个自我保护的方式。这样一来,虽然不会有惊喜,但失望也不会再有了。 她重叠有序的衣裳领边不知何时栖上一只蛾子,拖曳着华丽旖旎的翅须,安逸又舒适。折弥没有驱赶它,却拗下一截枯枝,手下使劲,枯枝就化做了粉末,从指缝间纷纷流落。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记忆里,那个人,也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莲姬说归迟,其实,又何止只是归迟…… 归迟林处在妖界与人界的交接处,折弥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守了多少年:每日重复做着几乎没有区别的事情,很容易便遗忘了时间。 前天夜里下过雨,雨丝疏落,覆在屋外的阔大叶面上“沙沙”作响。折弥在灯下看书至夜深,雨起之时方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听着那雨声,很快便入了眠。 归迟林的夜从来不是安静的,只是黑,黑暗遮盖一切的鬼崇。只要不是太过分或者打破界约,折弥一般都不会去过问。这夜亦是如此,睡着之前她隐约听到林里有动静,想来是过林的妖兽,却并没有直接离去,人声低低传过来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日清早,空气清新怡人,折弥打扫完院落提了木桶去溪边汲水。 远远就听到从溪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声音不算陌生,转念一想折弥便记起是谁。她快步赶到溪边,果不其然,秃鹫正抱着孩童尸身哭地悲伤至极。 折弥将木桶掼在地上,一把揪住秃鹫的肩膀:“我说过了,你再做这种事情我肯定收了你!” 秃鹫茫然地抬头,面色紫黑,折弥见状心里一凛,把住他的脉搏,迟疑道:“你……” “娃娃……” 折弥定睛看去,孩子圆嘟嘟的脸上已经灰败腐烂,露出衣袖的小胳膊上叮了数只妖蛆,腐肉已被噬去大半。 她怒喝道:“你明知道自己毒性蔓延地这么厉害,为何还要碰他!” 话音才落,那几只妖蛆从孩子胳膊上掉了下来,因为填塞了过多的腐肉,原先透白的躯干先是变为暗红,又泛出浓黑,头尾挣扎不休,很快就僵硬死去。 “我……我……娃娃一直哭闹,路过这里我想休息一下,娃娃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怕他饿着,就给他喂水……谁知道……” “你明明了解丧子之痛,可为何还要去人界偷别人的骨肉!” “你胡说!”先前还萎靡的秃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将死孩子护在心口戒备地瞪着折弥:“不关你的事!娃娃好好的,好好的!” 他拔腿就跑,枭叫刺耳非常:“呜哈哈~好娃娃,爹爹带你飞,飞地高高的谁也找不到……” 折弥皱眉看着他不甚灵活的动作,欲追上去,想想还是作罢。 她重新捡起木桶,无意间看到孩童落下的那只鞋。小小的虎头鞋,虎须被溪水打湿了,没精打采地搭在鞋面上。 她把小鞋子放进水里,鞋子顺水而下打着旋儿漂去很远,慢慢沉进了水底。 那次之后折弥很久没有再碰到过秃鹫,她极少在归迟林里见到熟悉的面孔,秃鹫是个意外。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年,落日时分,他幼儿的尸体从归迟林上方掉落下来,他在天空盘旋不去,而后毫无征兆地一个俯冲,带勾的嘴轻而易举啄破了死去儿子的皮囊,拖出些许内脏,食净了,又将头伸进了尸体的腹腔。 他本来就是食尸一族,在吃完自己儿子的尸体后振翅飞走了。折弥只在地上看到暗哑的血色与几片残秃的羽毛,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可是从那之后,秃鹫隔段时间便会回到归迟林的上空,盘旋着盘旋着,然后落在啄食儿子尸身的地方。 那时候他的神志就已经很不清了,始终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却依然还是记得归迟林里的那顿盛宴,是自己的血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偷盗别人的孩子,在妖界吃了几回苦头,就把目光投向了人界。孩子无一例外地最终死在他手里,开始是被啄食,后来便是中毒。 秃鹫身体里的毒素蔓延地很快,也许是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此就越发变本加厉了。 折弥不常做梦,可是这一夜却梦见了秃鹫。远方天际是半落的太阳,光是红色的,照出秃鹫变为黑点的影子,很小很高,好像要往太阳里飞去。 她睡了很久,醒来时已经入夜。这是在盛夏的晚上,外面流舞飞萤,屋内那点晕黄烛光已经燃到了尽头。 她往林子里走,夜风吹在身上凉意习习,不自觉便到了溪边。 想来梦境是个预兆,此时秃鹫趴伏在溪边,整个脑袋浸入水中。腐尸臭气熏天,暗色衣服下隐约能见蠕动的食肉妖虫。 月圆之夜,那月近地仿佛伸出手便可以擒住。皎白月光倾泻在水面上,碎成无数好看光点。在秃鹫尸体旁边,湿淋淋的带着月光的结界下,安然睡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一路走来为了不让毒伤到她,他几乎耗尽灵力才设下了这个结界,最后毒发,死地无声无息。 面对这样极端的对比,那个瞬间袭上折弥心头的是无法言说的触动。她利落地净化完秃鹫,转而看向女童,她从粉嫩的嘴唇里发出喃喃梦呓,好梦正酣。 第二日一大早,折弥才刚推开门,溪边就响起了嘹亮的哭声。折弥只听着,那声音竟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可到了午后却变为笑声,细细的清脆的笑声,时而响起,时而安静。折弥负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上空,晴朗碧空万里无云。 到了傍晚哭声又起,折弥这才往溪边走去。当前一眼就见只垂头搭耳的灰毛小狼趴在结界外,爪子边乱七八糟散了一地红果子。 那结界内的女娃儿小小手心里盛了个果子,才啃出一点小缺口,嘴巴瘪着使劲朝小狼砸,正中它的脑袋。小狼忍气吞声地受下了,刨着地面发出“呜呜”的委屈声。 折弥看地蹊跷,那小狼扭头见是折弥,欢快地蹦跶过来蹭蹭她的小腿,嘴里“嗷嗷”地,折弥听懂它的意思——它中午发现了这个小家伙,粉嫩嫩的很好玩啊,又见她出不了结界,就给她叼了些果子来。可是她凶的很,不仅不领情,还不停砸她,边砸边笑!现在笑累了,又开始哭了。 折弥走到女娃身前几步远,弯腰问道:“你从哪儿来?” 裹在绫罗绸缎里的女娃眨巴着的眼睛,泪珠子还挂在长睫上,冲折弥打了个饱嗝,拍着肚皮奶声奶气道:“咕咕,咕……” “……姑姑!?” “咕咕,咕——咕——” “……” 女娃颤巍巍地站起来,摇摇摆摆走几步,又被结界撞了回去。她揉着额头嘴巴又瘪起,折弥眉头都没来得及皱,那哭声就兜头盖脸泼了过来。 她把头扭向一边,手指凌空一弹,结界破了。 女娃这下得偿所愿,重新站起来,张着胳膊朝折弥走来,歪歪扭扭的,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脸眯着眼睛笑。 折弥往后几步想甩开她,她黏着硬是不放手,后来干脆空起脚,软软的小身体甩到东又甩到西,倒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咯咯笑个不停。 “……喂,你从哪儿来的……”折弥不敢使劲,怕真伤了她,又不愿这样被她抱着,直觉得厌烦地很,那女娃贴着她的腿一板一眼道:“小乖,小乖,娘喃小乖,爹爹喃金金!” “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那女娃的脸皱地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语气还带了点不耐烦:“小乖,小乖,娘喃小乖,爹爹喃金金!” 折弥和她瞪视着,女娃一咧嘴,口水就流了出来,颇具规模的哈喇子不动声色靠近折弥的轻衣,折弥死死盯着那恶心的即将在自己衣裳上安生的口水,终于汗毛倒立,快手掰开了女娃的小胳膊,几乎是用跑的,把她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女娃又开始哭,折弥一气跑回屋子,“碰”地甩上门,在凳子上坐下,却又坐不住,背手沿着桌子转圈。 想从她嘴里问出家住何方再把她送回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对人而言她应该才只是两岁左右的孩童,连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都成问题……只是这样留在归迟林里也不是办法不是么? 折弥正思量到这个“安全”,凤眸一扬,手臂曲起隔空画出只蝴蝶。那蝴蝶寻着溪边而去,正碰到那女娃揪住小狼的尾巴逞凶,它立即变为一个透明结罩,将她牢牢罩了进去。 她又走不出去了,脑袋歪在罩壁上滚来滚去。小狼蹲在旁边吐着舌头喘气,天色暗下来,女娃折腾了一天,这会觉得累了,正迷迷糊糊,冷不丁看到旁边两团冷幽幽的青光,吓地“哇”一声,又哭起来。声音沙哑着,哭也哭不出气势了。 小狼无辜地蒙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自动往脑袋下搭拉。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狼嚎,小狼回吼了一声,摇着尾巴慢悠悠站起。走几步,又折回来对女娃“嗷嗷嗷”吼了一通,倒像是做出约定的样子,吼完心满意足跑走了。 “娘……爹爹……”她细声细气啜泣,在屋里的折弥茶杯一倾,湿了数卷册子。 夏夜清凉,乘了夜色折弥重新走到溪边。女娃靠着罩壁已经睡熟,泪渍将脏兮兮的脸蛋冲开两条曲径,月色下竟还反着光。 折弥摸了摸她的头顶,茸茸的头发又软又暖。她掏出帕子擦净她的脸,而后在她身旁坐下。 女娃的呼吸很轻,胸脯起伏间缓缓散发出热气。折弥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这样一个小小的精灵一般的孩子,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农家应该不会讨厌的吧?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抱起依然熟睡的她,挥袖遮住她的脸容,御风往交接处的人界而去。 天还没有亮,零星的几间农舍几乎家家都亮了灯,暗黄的灯光从窗间透出,处处显出宁谧安详。折弥将女娃放在其中一间的门外,自己悬在不远处的高枝上默默看着。 等不多久门就开了,农汉一步跨出门槛,大刺刺往院子里迈出两步,又猛地转回头。他惊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娃,抬头四下张望,确定了没有人在,小心走过去抱起她,探着鼻息冲屋内的人喊道:“老婆子,快出来。” 那婆子边系头巾边走出来,看到自家汉子手里的娃娃就先“咦”了声。两人的目光往返了在女娃的脸上扫过,而后面面相觑。 “我说……这个,看这孩子的穿着非富即贵的,怎么在这……” 汉子也纳闷,踌躇不定地摇着臂弯道:“要不……去村长那儿看看去?” 折弥飘过去,立在村长家的屋脊之上。村里的几位长辈扛着镰刀锄头很快都出现了,商量了一盏茶功夫,暂时决定将女娃给村里那对已过不惑仍没子息的老刘夫妇,若女娃的亲人寻来,再交还回去,就是不知老刘夫妇愿不愿接受? 议毕正事他们拿着农具各自去田地里干活,村长抱着女娃朝老刘家去,折弥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拐进了另一间院子她才转身,往归迟林内走去。 折弥回到屋里,又觉得不放心,打定了主意隔天还要去看看。 日头西斜,她踱到院里,停在水缸边看着那尾游鱼发呆。手指先是扣在了缸沿,后来她把手指浸入水里,柔软的指腹蹭到冰凉鱼鳞,她轻拨几记,看到浮在水面自己尾指上系的红色丝带,在水的润泽下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她心不在焉地将目光一转,就凝在院门处的那团东西身上。 小狼雄赳赳气昂昂翘着尾巴,还不时摇头晃脑。折弥快步走过去,就见两条白生生的小胳膊从后紧紧环住小狼的脖子。折弥心里一凉,果不其然,女娃从小狼脑后冒出头,头发早乱成了窝,嘴边一圈灰乎乎的面糊,两粒小牙上还黏着小狼的灰毛,笑地一脸灿烂。 “嗷嗷嗷嗷嗷嗷……”小狼挨着折弥邀功,折弥又好气又好笑,女娃直起背,坐在狼背上拍着小手前后摇晃道:“咯噔——咯噔噔——” “我昨晚和她约好今天也要一起玩的呀,可是去溪边的时候她不见啦!我嗅着气味一直找过去的,竟然是被林外的人给偷去了!太过分啦太过分啦,不过我没有做坏事喏……我就只把她救回来而已……真的没有偷咬他们看家的狗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