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梦图书馆2寻找夜蓝》作者:璀然 假如在时空的缝隙之间存在着一间专门收藏各种梦“储梦图书馆”,那里的主人是一个神秘的女人。无论岁月更迭,世事流转,“储梦图书馆”始终如一。故事发生之时,那里已经存在了很多年。故事承接上部,为了唤回迷失在异世界的韩霁和葉罗,以林景梦的召唤为起点,多方势力博弈,开始寻找神秘的“夜蓝”。 一片天灾重重的异世大陆,一个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辉煌时代,一座从没被遗忘的神秘之城,葉罗与韩霁在异世界的冒险到底充满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梦境探秘,还将继续。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葉罗,韩霁 ┃ 配角:无明,非決,林景,薛雾,忻云阑,寻无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同上。 立意:如若梦能被妥帖收藏,让我们梦入斑斓迷离的梦境世界吧 ☆、楔子 神秘“夜蓝” 凛冽而凄清的夜,寥廓而无垠的大海,暗沉得没有一丝光,只有冰冷惨淡的海水微微反射出一点天地的影子。四野茫茫,夜色正深沉。 突然,大海中心不知被谁投下一把光的火种,那亮光呈波浪状渐次荡开,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渐渐地,中心的广场亮了,位于山之巅的鼓楼响了,一座座石头砌成的高楼被点亮了,一扇扇小窗里露出了昏黄温暖的烛光,整个城市仿佛在片刻之间苏醒,宛若在海之中心突然绽放开了一朵灼目的繁花,也像蓝色夜幕之下被点亮的一颗炫目的海之明珠。 葉罗从沉睡中睁开眼,眼里没有丝毫刚醒时的迷离。身处“储梦图书馆”,她从来不会做梦。没想到她第一次做梦,会是这样一个梦,会在这样一个地方。 刺骨的冷风呼啸不停,沁凉的海水沉沉地拍打着船舷,晃悠颠簸的船只艰难地行驶在大海上。而她居然靠着船舷做起了梦。葉罗自嘲地裹紧了身上的毛毯,然后她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 那座海上之城突然苏醒了。 那是一座真正的海上之城。 那会是——寄托着这片大陆上人们最后期望的“夜蓝”吗? 葉罗靠着船舷侧过头,看向了黎明前的东方。 “储梦图书馆”里,无明画画的手突然一顿,她心中一动,立即甩下笔,快速向二楼跑去,慌慌张张地推开房间的门。 没有变化,没有任何变化!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葉罗,无明眼里的光彩渐渐暗淡了下去,刚才心底那一刹那突然浮起的强烈感觉也渐渐消散。 “她会醒过来的。”有一只手轻轻地放到了无明的右肩。千槲站立在无明身后,脑中不由浮现起一副很久以前的画面,那时的葉罗因为眛,也曾陷入这样的昏睡中。 “还要多久呢?” 千槲没有回答,他只是上前关上了房间的门,然后拉着无明下了楼。 无明神色依然清冷淡漠,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丝毫变化,仍然是一副少女的模样。或许唯一的改变在于,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情绪的起伏。 这样的改变或许因为眛终于消失了,也或许是因为葉罗的突然昏睡。 与眛那一战过后,葉罗抱着无明上了楼,然而葉罗仿佛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才将无明放到了床上,接着她便倒在了无明的床边,陷入了昏睡,至此再也没有醒来。 时间流逝,两个月过去。 葉罗始终平稳地躺在那里,仿若真正睡着的样子。 无明听从千槲的劝导,接手“储梦图书馆”,开始代替葉罗,接待一个又一个的拜访者。 “储梦图书馆”终于再次迎来了平静。 只是,该怎样唤醒葉罗,成为了萦绕所有人心头最重要的问题。 但无明也始终坚信,姐姐一定会醒来。即便她在梦里迷失了,她也会找到回家的路,回到“储梦图书馆”,回到她们的家。因为那场始料未及的变故,无明终于也开始渐渐明了她与姐姐之间的牵绊。 至于曾经发生过的事—— “无明,你最近有没有去看过韩霁?” 无明低着头,淡淡答,“没有。” “我想,韩霁可能曾经来过这里。”千槲的这句话成功将无明的视线拉到了他的身上。 “来过这里?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猜测?”无明发现自己的耐性现在差了许多,这句话问出时,竟已带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千槲安抚地看了无明一眼,道:“自然是他在梦里来过这里。” “他在梦里来过?”无明并不确定千槲的话是否如她心中所想的那样。 “或许你没有察觉。”千槲语气一顿,“也或许他故意避开了你。你知道,韩霁现在之所以侥幸未死,完全是因为‘储梦图书馆’这个特殊的空间,进入这里的人,他的神魂与身体是一种暂时分离的状态。而且,对于普通人而言,在这里也并没有所谓清醒与做梦的区别。当他们进入这里时,他们的意识其实都是清醒的。当天葉罗对眛肯定不可能手下留情,所以韩霁肯定是死在了这里。但是,这种死亡却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死亡’,所以,在现实生活中,他并没有死亡,而是陷入了一种类似植物人的状态。他身体的基本生存功能并没有停止,甚至在他意识深层,大脑的活动也并没有停下。或许,那一天对于韩霁造成的最大伤害可能就是让他陷入了昏睡,他无法再自主地控制他的身体,也无法再自由地控制自己的梦。换言之,因为在‘储梦图书馆’受到了极重的创伤,让他无法随意地再在现实与这里之间继续穿梭。某一天,他或许的确来过这里。但是,正如我上面所说的那样,他既无法控制自己来到这里,也无法控制自己离开这里。因此,我认为……我偷偷去看过韩霁,发现他目前的状态跟葉罗很像。因此,我怀疑,韩霁很有可能和葉罗一样,在梦里迷失了。” “那么,他们会去哪里?”无明喃喃自语着望向屋顶。 葉罗和韩霁会去哪里? 这个问题,千槲回答不了。 现在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 或许——是某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异时空。 ☆、第1章 现代篇:梦的召唤(1) “归来……” “魂兮归来……” “梦兮归来……” 是谁在跟她说话吗? 为什么这些声音好像是从她的心里传出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说话? 难道真的是她的心在对她说话吗? 林景看着那个看似隔得很远很远,她隐隐约约只看到一个亮点的模糊所在,还是那里在召唤她? “梦兮归来……” 这个声音又响起了。 真的那个地方在召唤她吗? 那里是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四周全部都是黑漆漆的,肯定是那里。林景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个亮点,可是似乎真的距离很远,她根本触摸不到。 明明看得到,为什么触摸不到呢? 林景开始有点烦躁了。 “魂兮归来……” “梦兮归来……” 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在林景耳边响起。 烦躁中略带点心急的林景不由捂住耳朵,甩甩头,然后,她闭上眼,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自己的右脚。不管是谁,不管怎样,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砰——” 头好痛,脚也好痛。 我没有踩空,这是林景条件反射下的第一反应;然后我的头好像撞到了什么上面,脚也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硬梆梆的,是木头,像是门…… “吱啦”的开门声清晰地传进林景的耳中。 林景倏地睁开眼,四周这么明亮,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地方,难道她一脚直接瞬移到了那个亮点所在的地方?林景抛开脑中的胡思乱想,看向了门后正盯着她的少女,接着她便听到少女神情冷淡对她说:“进来吧,虽然你不请自来。” 这个地方是图书馆吗?怎么这么多书架?而且既看不到顶部,也不见尽头,书架上似乎全部都塞得满满的书,那这里到底藏了多少书?哦,那里倒是有个楼梯,这里难道只有两层?根本都不像,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林景慢悠悠地看着,慢悠悠地想着。直到她再次听到了那个请她进门的少女的声音。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也没有什么想问?”无明看着那个正站在大厅中间旋转打量的女人,眉不由轻皱起。这个女人,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吗? “哦,我的确想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林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明白,我明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然后只是伸出了一只脚,怎么就一脚就踢到了你家的门框?我是穿越过来的吗?”林景有些期待地看着无明。 “不是。”无明只用两个字便打破了林景的幻想。 “这里是‘储梦图书馆’,这是你的梦,刚刚也是你的梦,因为是梦,所以你不必多想。” 林景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揪了几下,不明白地问:“我感觉到拉扯的疼,怎么会是做梦?” “那是因为你的梦让你感觉到了疼,你的梦在暗示你疼痛的感觉。”无明淡淡地瞥了林景一眼。 林景皱眉想了想,低低地道:“看来这并不是那个发出光亮的地方。” “你梦到了一个发光的地方,你本来想试着去到那里,但是你伸出脚后,却来到了这里?”无明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纸上画画。她没有葉罗那样能够一眼看穿梦境的能力,所以,她需要林景尽可能清晰地描述她梦中的情景。 “对。”林景激动地奔到无明作画的案边,“我不知道那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记得,当我听到那个声音后,然后我就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沉沉的地方,那个地方唯一的光亮只有一个隐约模糊的亮点,而且那个亮点仿佛对我有莫大的诱惑,我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我更忍不住想去到那里。但是,我触摸不到任何东西。接着,那个声音又开始不停在我耳边响起,好像是一种虔诚的召唤一样,召唤我奔向那个亮点。” “那个声音在说什么?”无明又问。 林景眼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亮点,她再次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然而,这次她摸到的却是无明的手。无明将林景的手从自己手上移开。林景一怔,片刻回神一笑,以一种略显茫然的语气说道:“好像在说‘归来,梦兮归来……’之类的,很虔诚,很像……妈妈在召唤孩子回家。” 无明突然想起了韩霁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此时她有一种同当时类似的感觉。尽管现在她仍然并不是很明白这种感觉,但她却知道,这应该就是一种预感,一种觉得注定要与这件事有所牵扯的预感。 “你还听见过其他声音吗?” 无明察觉到了林景情绪的起伏,她似乎对那个亮点所在的地方十分在意。而且这种在意似乎源于她的内心最深处,源自她的骨子里,或许她自己都尚不理解那种在意到底意味着什么。 “其他的声音吗?”林景呢喃地重复道:“好像有,我好像感觉到一种很冷的气息,就像冬天待在水边时,能够感觉冰冷直接沁入骨髓。” “我明白了。” 话音刚落,无明便放下了手中的笔。她将手中的画朝林景举起,问:“你可是做了这样的梦?” 林景的表情一滞,神情古怪地点了点头。 无明的起笔与葉罗不同,她所画的画也与葉罗不同,她的画像泼墨,不重线条,却重渲染,所以林景一看到她的画,就觉得好像梦里的情景完全呈现在了她的面前,更何况,她似乎甚至能通过眼前的画感受到那时自己的心境,以及那一声又一声的召唤,还有那一点亮光所反射出的波光潾潾的水面,波光的起伏是如此的真实。 “你画得真好。”林景不由赞叹。 无明却仍只是看了林景一眼,道:“这不是因为我画得好,而是因为这只笔,这只笔可以画出所有人的梦境。”而且我也没有姐姐画得好,姐姐简单几笔就能描摹出人的梦,但我却不能。 “这就是我的梦吗?”林景呆呆地看了看搁放在一边的笔,然后又看了看那画,突然祈求地看向无明,“你可不可以让我看清那个光亮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不能。”无明的回答果断而坚决。 “那你为什么让我看这个?”林景着迷似的看着那副画。她真的好想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 “你可以提一个要求。” “任何要求都可以?”林景眼中一亮。 “除了刚才那个。然后,你需要留下你的一个梦。它会被我安置在那边的书架上。”无明一直注视着林景,林景眼中的那种痴迷与向往,她想,她忽视不了。 林景转头想了想,然后清了清嗓子,微笑道:“那好,我想看另外一个人的梦。” 非決不明白走在他身边的林景为何会笑得这么开心;他也不明白,那样单纯直白得近乎傻笑的笑容,为何还会浮现在如今的林景脸上? 自从李行的事情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今天的相遇,应该只是偶遇。虽然他并不排斥林景的接近,但是,现在他却觉得他是否应该重新考虑一下了。 “非決,今天天气真好,阳光也真好,所以,我想是因为这样,才让我遇见了你。”林景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悦,但是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而且她没有太多和非決单独相处的经历,一时之间,她竟然只顾笑,想不出任何想说的话。 非決环视着四周,道:“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与天气无关。” “但是,过去那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林景忍不住偷偷看了身旁人一眼。虽然今天也不完全是偶遇。 却听非決突然问:“那么,今天我们的确是偶遇吗?” “什么?”林景一急,舌头打颤道。 非決锐利的眸子仿佛穿透了眼镜紧紧锁住了林景,“今天,你为什么会在那里等我?” “嗯?”林景故意装出一副假装思索的样子,躲开非決的视线,嘴里嘟嚷道:“我哪有?” “那么,你准备去哪里?” 林景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非決仿佛已经洞察一切的眼神,她低着头,讷讷道:“去吃饭。” 话刚一说出口,林景就忍不住再次打了自己一嘴巴,这到底是什么答案?非決肯定像以前一样早就看穿了。真是白费了昨晚上的那个梦。 “去哪里吃饭?”非決继续往前走。 林景立即跟上,道:“回家。”林景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又开始慌不择言了。 “你家在哪里?” 林景认命地说出一个地址。 “你回家根本不需要经过我们偶遇的地方。”非決淡淡道。 “那是因为——这本来也不是偶遇。”林景终于无奈地朝前面的人说出了事实真相,而这句话也成功地令非決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我今天会去那里?”非決的声音带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冷意。 “是。”林景大大方方地承认。她好像在一瞬间彻底想清楚了,她不应该像以前那样,总是害怕非決不理她,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不敢让他知道。但是,事实上,非決却往往早就看穿了一切,那么,她的所有小心和所有的小动作,非決岂会不知?她不应该这样。 他们早已不是那样的少年。她不是,非決也不是。至少现在的非決,没有完全拒绝她的靠近,而且即便对人冷淡,也不会失了该有的礼仪。比之以前,已经好了很多,不是吗? “你还知道什么?”非決冷声问。 “我…我只知道你今天可能会去那里。”林景能够理解非決,任何人都不会希望有人一直窥视他的生活。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日程?” 林景立即答道:“昨晚,我梦见自己去了一个地方,然后我向那里的主人提了一个要求。” “储梦图书馆”,原来你去了那里。这样的要求,也只有无明会告诉你。 “希望这种事只此一次。再见。”说完这句话,非決再不理会林景,直接抬步离开。 只此一次? 林景看着非決大步离去的背影,恍然大叫道:“喂,非決,我还有事对你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非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景。 “我是真的有事想跟你说。而且我觉得那件事很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 “什么事?”非決站在原地,隔了一段距离问。 林景正准备回答,目光突然瞟到了非決身后的一个人。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突然喃喃叫道:“妈妈……” 那是妈妈?二十年前就已离开的妈妈吗?林景捂住自己的胸口,拼命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全部抽干。 她该怎么做? 她该怎么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 眼前这个举止端庄、容颜秀雅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妈妈吗? 她的妈妈终于回来了? 离开了二十年的妈妈终于出现了? 林景只觉自己的心神似乎如浮云般漂到了半空中。 “小景!”一个根本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优雅地从非決身后走出,渐渐靠近林景,然后一把将楞在原地的她抱入怀中。 “妈妈,你回来了?”林景怔怔地伏在母亲的肩上,脑中仍然恍惚得厉害,昏沉得厉害。 现在抱着她的这个人真的是妈妈! 妈妈终于又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抱中吗? 多么令人眷念的气息,多么温暖的怀抱,好像幼年妈妈抱着她时的感觉……霎时间,林景心中蓦地涌动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开始四下无措地张望,仿佛想掩饰自己的慌张,也仿佛只是想确认心中的感觉。 当她看见非決正准备转身离开时,立即叫道:“非決!” “非決!”林景仓皇从母亲怀中跑开,匆匆跑到非決面前,“你能不能稍微等一等?那件事,或许只有你才能帮助我。” 林景微低着头,神情里仍带着几分恍惚和几分乍然。显然,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突然出现的母亲。是以,她在逃避。 “好。” 非決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走向了路旁的咖啡店。 “谢谢。” 谢谢你,非決。虽然总是被你轻易看穿让我有时觉得懊恼,但这一次,我很庆幸你能看穿我。 直到看见非決在咖啡店窗边坐下,林景才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再次面向了母亲,“妈妈,我有话对您说。” 林景和母亲也走进了那家咖啡店,进去之时,林景特意朝非決看了一眼,然后才安心地和母亲一起去了里间。 “你最近有没有做奇怪的梦?” 刚一坐下,林景便听到母亲急急地问。 林景诧异地看着母亲,道:“妈妈,你为什么这么问?” 忻云阑突然握住林景的手,问:“你告诉妈妈,最近有没有做奇怪的梦?梦见奇怪的地方或者奇怪的事?” 忻云阑的力道很大,林景觉得自己似乎听到骨骼被挤到一起的声音。而且,母亲的神色太过于急切,急切到让她觉得有点畏惧。林景慌忙将自己的手从母亲手里抽开,道:“妈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奇怪的梦?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事? 林景突然之间觉得这样的母亲的很陌生。 “小景……”忻云阑眼中可见明显的慌乱,“对不起,我太直接了。但我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因为那件事很重要,也很急迫,我需要亲自向你确认。” “我没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林景刻意躲开了母亲想再次握住她的手。而那一瞬间,她看到,母亲的手明显僵在了半空中,同时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 “真的没有吗?”忻云阑仿佛在自言自语,“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如果没有……” 忻云阑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如果没有……难道一切都错了吗?” 这时的林景,当然不明白忻云阑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母亲似乎突然变得很哀伤,像是在伤痛什么,又像是在缅怀什么,也像是在懊悔什么,其中最明显的,是一种难以述说难以承受的哀恸,那种哀恸仿佛一下子就将她击入了无底深渊,也仿佛彻底泯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同样地,那种哀恸仿佛也传到了林景心中,林景迟疑着要不要将昨晚的经历告诉母亲。 就在这时,忻云阑却突然说道:“小景,那我走了。”声音里,带着十足的仓皇和狼狈,就像一个不敢面对落荒而逃的陌生人。 林景楞了片刻,突然平静地道:“如果我说,我的确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呢?” 忻云阑起身的动作一顿,连忙欣喜地问:“小景,真的吗?请你快告诉我。” 林景目光呆滞地盯着桌面,接着道:“我不明白妈妈你说的奇怪的梦是什么,但是我昨晚的确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声音,我觉得很奇怪。” “那个声音在说什么?” 忻云阑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 “它似乎不停地说,什么‘归来’。” 果然召唤出现了!那个预言没有错! 忻云阑心里颤动不已,她再次郑重地握住林景的手,说:“小景,没有错,那是召唤。” “什么召唤?” “故乡的召唤,家的召唤。” “家的召唤?”林景不明所以地看着母亲。母亲离家二十年,见到她却突然说“家的召唤”,林景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母亲来见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忻云阑却只是摇头,半晌,她才微笑答道:“那个地方,是我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小景,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应该回到那里去。” “‘那里’指的是哪里?” 林景的声音依旧平静。不,或许自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很平静。这种平静与忻云阑的兴奋形成完全的反差,只是大喜过望的忻云阑似乎根本没有察觉。 “‘夜蓝’。”忻云阑像吟诵诗歌般吐出这两个字,“那是一个非常神奇美丽的地方,那是我们的故乡,小景,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它太独特,也太美,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没有人会拒绝生活在那里——” “我拒绝!”林景提高声音叫道:“我拒绝,妈妈!因为那里不会有我的家。” “什么?” 忻云阑似没有听清,也似不想听清。也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注意到,林景一直平静地异常。 “小景,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在告诉妈妈事实,那里没有我的家,那里也没有我的亲人。难道您已经忘记了爸爸吗?为什么你一句也不提他?” “小景,现在还不是提他的时候。”想到那个人,忻云阑似乎比刚才更加慌乱,“我现在只想跟你说‘夜蓝’,还有你的梦……” “那您准备什么时候问我,爸爸这些年到底怎么样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怎么了?只是忻云阑不愿想起,也不愿提起。那个给了她所有温柔和宠爱的人,她最亲密的人,早就离开了所有人。 “小景,我不想提他。”忻云阑慌乱地偏过脸,“如果你现在不想听我提‘夜蓝’,我们可以改日再说。现在还剩下一些时间,我可以慢慢一点点地告诉你。” “好。我想请妈妈回答我两个问题。”林景应允道:“第一个问题是,妈妈今天回来,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夜蓝’?另外第二个问题,妈妈,您当年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夜蓝’,还是因为其他?” 忻云阑任由林景再次将手从自已手里抽开,犹豫许久,没有回答一个字。 母亲的无言以对似乎已经表明了答案。 林景突然便苦涩地笑了笑,道:“妈妈,你想说什么就继续说吧。” “小景,我告诉你所有一切。”忻云阑当然知道林景在强笑压抑,然而有些事,她今天也必须告诉林景。 林景朝四周看了看,搜索着非決的影子,在看到不远处那个正安静地坐着喝咖啡的身影后,她才怔怔然地收回了目光,轻声道:“请说。” “所有你不知道、但你必须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我不知道什么?我该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的事有很多,其中最重的事是,你该知道‘夜蓝’,因为你是‘夜蓝’人。” “那么,‘夜蓝’——在哪里?” ☆、第2章 现代篇:梦的召唤(2) “夜蓝”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建立在最高高地上的一座城市,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永远是纯净的湛蓝色,那里的空气永远充满着自然的味道,那里的树木永远葱茏,那里的绿草永远清新,那里的一切都焕发着强烈的生命气息。人类与自然中的生命和谐相处,共同分享所拥有的一切。所有的人生有所依,老有所养。每个人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愉悦的神情。因为他们都在真正地享受生活,享受上天赐予他们的一切。 林景回想着母亲刚才所说的话,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经在非決面前发呆了很久。 那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为什么母亲的先祖会离开来到这里? “林景。” 非決沉默地看了一下手表。 “嗯?”林景低低地应了一声,似乎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林景,你有话对我说。”这句话不像提醒,而似乎只是在肯定一种事实。 林景终于回神,但是在看到眼前的非決后,又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只道:“我只是正在想,怎么跟你说。” 母亲的话外之意,似乎那个梦与“夜蓝”有关。这一切,她该告诉非決吗? “直接说。” “好。”林景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我梦里只是一个很亮的光点,但是我不知为何就能感觉那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地方,还有,在梦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说‘归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很困惑,不知道这个梦到底代表着什么?” “无明没有告诉你什么吗?” “无明?”林景皱眉问:“她是谁?” 非決道:“一个看起来比你小的少女。” 林景想起了昨晚梦中见过的那个清冷少女,“是那个图书馆少女吗?她给我看了一副画。但是,她说,她也不知道那个亮点所代表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你相信真的有那个地方存在吗?还是认为那只是你梦里的幻想?”这是非決问林景的最后一个问题。 然而,那时内心充斥着犹疑和烦躁的林景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你确定了,再来找我。”非決最后沉沉地打量了林景一眼,然后起身很快向外走去。 离开的非決并不知道,就在他走出咖啡店的那一刹那,原本坐在林景对桌的两个男子突然快速奔到林景身旁,然后一左一右地架起林景,往另一个出口离开了。而且,那时的林景并没有丝毫的反抗,脸上也没有出现丝毫反抗的情绪。 非決回到独居的小楼,刚一进门,他便发现,小楼里多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无明。无明端坐在韩霁的床前,一眨不眨地盯着昏睡的韩霁,目光十分专注,也十分耐人寻味。 非決对于无明突然出现在这里并不在意,让他在意的是无明看向韩霁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让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只是想来看看韩霁。”无明直截了当地说明她的来意。 “他同葉罗一样,一直在昏睡。” 一个月前,薛雾亲自将韩霁送到了非決这里。而韩霁的确如同葉罗一样,一直保持着昏睡的状态。 无明从椅子上回过头,“你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什么样的发现?”非決反问。 无明灼灼地看向非決,“自然是关于他的梦。” “看来这才是你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非決道:“我想知道,你又到底发现了什么?” “千槲说,他曾经到过‘储梦图书馆’。在梦里。”无明神色里带了几分打量,她想知道非決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隐瞒什么,抑或是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而这一点,非決却是知道的。他本来从没放弃让韩霁苏醒,所以他一直关注着韩霁脑内深层的意识活动。 “我知道。”非決答道:“他去了‘储梦图书馆’,但是,现在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无明眯着眼看了非決半晌,问:“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什么原因?” “当然。”非決回答得斩钉截铁。 无明咄咄地问,“什么原因?” 非決侧转过身,看向了深沉的夜空,接着,他才道:“我想,他应该……迷失了。他迷失在了自己的梦里。” 所以,他无法唤回韩霁。 非決跟随无明回到“储梦图书馆”,没想到这里同样也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蓠坐在葉罗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古典悠扬的乐曲声在室内回荡,而她闭着眼,仿佛已沉醉其中。 但她显然并没有沉醉。 当二人出现在室内的瞬间,江蓠便睁开了眼。她的目光从无明移到非決,最后定格在无明身上。 “你知道我刚刚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吗?”江蓠的神色略带点疯狂地看着无明,“真是太有趣了,不是吗?那么清冷孤傲、那么熟悉梦境的葉罗,竟然迷失在了自己的梦里,你们猜猜,现在她在哪里?” “这个,不用你管。”无明冷冷地回应。 “不用我管?”江蓠微笑着道:“当然不用我管。可是我想,你对此也束手无策,所以,今天我意外的高兴。而且显然,现在的你根本不能将她从迷失的梦里唤回来!我真的非常开心。哈哈哈……葉罗迷失了……” 江蓠带着窥探后的喜悦得意地离开了。 “储梦图书馆”内,只留下了沉默不语的非決和无明。 那个亮点所在的地方就是“夜蓝”吗? 从这个方向看去,似乎就在摊开的掌心里。 林景一喜,先慢慢合拢大拇指,接着是食指,然后是中指,再然后是无名指,最后是小指。这样我就能将你握在手掌心了。林景高兴地看着合拢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凑近,闭上眼,认真地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召唤。 咦,声音怎么突然没了? 林景慌忙摊开手,亮点怎么不见了?它在哪里?它到底去了哪里?林景心慌意乱,蓦然看见那个亮点又出现在了她的头顶上方,林景立即跳起,然而一瞬间,那个亮点忽又消失了。它去了哪里? 林景目光不停在搜索着四周,极目所见,四周完全被浓烈的黑色包围。 那个亮点呢? 为什么我找不到它? 为什么它要逃走? 为什么? 那不是我的……故乡吗? …… 沉睡中的林景双眉紧蹙,不停地低低地叫着:“妈妈……妈妈,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您……妈妈……妈妈……我想您……一直都很想您……” 坐在床沿的男人手一顿,然后慢慢地收回了准备抚上林景额头的手。接着,男人立即站起了身,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然后拨出了一个电话。 “你说,是你的老板带走了林景,为什么?” 这似乎是妈妈的声音。林景竭力想摆脱脑中的昏沉,但是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她,不想让她现在就醒来。 “老板说,他想找到一个地方,需要您的配合。”这个声音很年轻,自信中带着一点矜持。 这是谁?妈妈在和谁谈…条件吗? “什么地方?”忻云阑问。 “夜蓝。” “哦?”忻云阑淡然反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年轻声音不卑不亢地道:“老板说,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知道,忻女士会是他的伙伴。因为他相信,只有忻女士才能真正找到那个地方。” 忻云阑犹疑了一会儿,忽而问:“他——到底是谁?” “抱歉,忻女士。老板暂时不会见你,也不会告知你关于他的身份。” “这似乎并不是我不愿合作。” “忻女士,请看。” 这个人要给妈妈看什么?林景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妈妈猛然间突然加快的呼吸声。 “老板知道夜蓝对于你和林小姐意味着什么,他说,既然我们彼此之间有共同的目标,都想找到那个地方,那么又何妨合作?林小姐,老板会暂时代您照看。” 妈妈,你看得到我吗? 妈妈,不要答应他。 不要…… 林景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她想醒来,她想告诉妈妈,不要,不要为了她答应任何事…… 突然地,妈妈的声音消失了,那个年轻的声音也消失了。林景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不行,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受人胁迫! 林景意识中蓦然跳出了一个少女的影子,对,只要她再能到“储梦图书馆”去,她可以再向那个少女提一个要求。 这时,一阵昏沉袭来,林景再次陷入了昏睡。 某个灯火通明的房间。 “我很好奇,你的老板为什么想找到那个地方?” “或许是因为……一个人。老板让我如此转告您。” 为了一个人去寻找“夜蓝”,现在抓了林景来胁迫我?真是不错的手段。忻云阑在年轻男子如春风般的笑容中说出了自己的回答,“好。但愿我们会是一对好伙伴。” “老板说,以这个时代的科技,还不足以帮他回到夜蓝。然而,这个时代里,也有如同您的家族那样的超能力者,他们同样拥有奇异的强大的力量,甚至可能更加不可思议,或许您可以从那些人入手。” “我不用任何人教我怎么做。”忻云阑根本不看年轻男子递给她的资料。 年轻男子道:“老板说,这只是建议。如果你不想知道,走出这个房间后,您就可以忘记了。” 忻云阑不置可否,转身准备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年轻男子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道:“老板说,那个地方位于时空之隙,可能是个时空的枢纽,那里被称为‘储梦图书馆’。” “储梦图书馆”吗? 忻云阑心中暗念着这个名字,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房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景尝试着再次往黑暗深处伸出了自己的右脚。 “砰——”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林景立刻惊喜地睁开眼。熟悉的雕空镂刻大门,对称的中式长廊,还有门廊处叮叮作响的风铃,就是这个地方,她果然又到这里来了。 这临门一脚,还真管用。 林景脑中念头一起,便立即想起了妈妈,她匆匆伸出手,正准备推开门时,门再次从里面被打开。 只是这次,站在另一边的人不是那个少女,而是非決。 “非決?” 林景呆呆地看了看开门的人,然后直接越过非決,朝无明跑去。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能不能再帮帮我?”林景着急地看着无明。 无明想,她现在终于能理解每次韩霁不请自来时,姐姐为何会不由自主地皱眉了。她无法忽视林景眼中的焦急与期盼,然而林景却是一个并不应该再次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无明问。 “就跟上次一样,我伸出脚,然后就到了门外。”林景抑制住自己眉梢眼角的急切,说完,又问道:“你能不能帮我?” “帮你什么?” “帮我告诉我妈妈,不要为了我答应任何人任何事。” “你知道这里的规则。” “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愿意。” 无明看了仍站立在门口的非決一眼,道:“好,我答应你。” 林景欣喜地抱住无明,语无伦次道:“谢谢,谢谢你,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妈妈为了我去做任何事,所以,谢谢你答应帮我……” 然而,相比于林景的激动,此时的无明身体却有些僵硬。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与人有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在她的记忆中,就算是那些被她遗忘的记忆中,从来也没有人抱过她,这么亲密地抱住她。姐姐没有,千槲也没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属于林景的气息,还有她的心脉跳动,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陌生,也很奇妙。 是以,两个人都没注意到,非決沉默地看了看相拥着的两人,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关上了“储梦图书馆”的大门。 深夜,某条静谧的巷道,梧桐摇曳,在两侧路灯的映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此时,有一个人正站立在树影中,静静注视着道旁的一栋小楼。四周静寂无声,那个人影一动也未动,好似和周围的一切都已融为了一体。 这时,有一辆车从路尽头慢慢驶近。年轻男子将车停在道路一旁,下车走近那个人影,“老板,忻女士离开后,好像去了林小姐的朋友家里。那个朋友最近才和林小姐重遇,他们是初中时的同学。” 人影似乎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做其他回应。 而年轻男子似乎也已料到老板有此回应,略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江蓠小姐已经到了。” “嗯?”树影下的人仍只轻轻说了一个字,但这个字的语气已然不同。显然更加关注的是事情的结果。 年轻男子忙道:“江小姐说,她非常愿意和我们合作。但是,她十分好奇您这么做的原因,所以,她想亲自见您一面。” “原因吗?”那人沉吟着说出这三个字,然后一字一句道:“你去告诉她,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我的目的就是想毁了那个地方,断绝让所有人因此找到夜蓝。” 年轻男子似是一楞,但很快便微躬了躬身,随即离去。 “我不能让人找到夜蓝,任何人都不可以!”树影下的中年男子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地告诉着自己,“任何人都不可以!忻云阑,你怎么可以!” “咚——” 突然,中年男子一拳狠狠地捶在梧桐树上,“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找到夜蓝的,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没有人能找到,只要我毁了那个地方! 毁了那个地方! 森森的寒意通过裸露在外的肌肤一股一股地窜进中年男子心中,让他的心在一阵冷热交替中开始剧烈鼓动。恍惚间有一个人的影子从他眼前闪过,那人笑容明艳,神色温婉,目光温柔,正是自己记忆里怎么忘也忘不掉的人,然而她离开了,她早就抛下他,离开了……这个人又怎么会是她?这个人不会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 中年男子呢喃着这句话渐渐远去,直到很远,直到很久,夜空里似乎都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不是她,不是她……” 那么的无助,那么的痛心,充满了悲戚,也充满了怀念。 非決将刚煮好的咖啡轻轻地放在似乎有些神色不宁的女人面前。 “请。” “我是忻云阑,林景的母亲。”女人简单地做着自我介绍。 “您好,我是非決。”非決在忻云阑对面坐下,脸上仍是一贯的神色,礼貌中带着疏离。 “深夜来找你,只是因为——” “因为林景。”非決一向并没有打断人说话的习惯,相反,他很习惯倾听。但这一次,他却显得有些心急。 “我见过林景了。”非決直接道:“她似乎遇到了麻烦。” “你见过她?”忻云阑似在琢磨着非決的话中之意,“而且你知道她现在行动受限?” 非決毫不迟疑地点头。 “她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神色怎么样?那些抓她的人,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事?拷问或者威胁之类?”忻云阑脸上一时惊慌,一时担忧,一时似又陷入一种莫名的惶恐之中,“这些,你有没有问她?她有没有告诉你?” 非決知道,这些话里全都是一个来自母亲的担忧。但是,他却仍然只能摇头,他不能给忻云阑一个肯定的答案,“没有。” “没有吗?”忻云阑焦急地看着非決,“那她没事,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见到她,但是你既然能见到她,她一定是没事,是吗?” 非決没有再回答忻云阑。 林景此时的处境,他并不知情。他所了解的,只有在“储梦图书馆”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他的猜想。但是,此刻忻云阑的表情似乎已经表明,林景确实落到了某些人的手中,而且他们似乎以林景为要挟,强迫忻云阑不得不答应了某件事。 很久之后,忻云阑的神色渐渐平静。她郑重地站起,道:“我必须要远行,去确认一些事。” 非決静等着忻云阑继续。 “这段时间,请帮我照看林景。拜托了!”忻云阑目光切切而诚恳地望着非決,显然她十分希望非決能答应她的请求。 “如果我再见到她,我一定转达。”这句话,已然表明了非決的态度。 忻云阑欣慰一笑,真诚道:“谢谢。我必尽快归来。” 只要林景没事,一切都无所谓。她相信非決会遵守他的承诺。 至于其他人,她会让他们明白,夜蓝永远不可亵渎。 ☆、第3章 大陆篇:乍然重逢(1) 轻重不一、杂乱无序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响,“咚咚咚”地全部奔向了甲板。 韩霁缩了缩脖子,将身上的毛毯又裹得紧了一些,然后才茫然地睁开眼。 身旁人看了他一眼,道:“被吵醒了?”声音竟然带着些许笑意。 韩霁点点头,看着被火光照亮的海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很快就过去了。这个时候,无非是有船只趁着夜色想要侵入百里部的海域,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只要稍微等一等,很快就会平静。”说话人的声音很轻松,显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韩霁又朝船头火光最盛处看了一眼,转过头,看向了与他一处依偎着同一块毛毯的那人。那人正半闭着眼,清瘦的面容上仍是一派放松的神色,裹着毛毯,双手合抱着胸,俨然似乎准备随时入睡。 这人自称老马,据他言,他是个以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因为在韩霁现在所处的这片大陆,陆地的面积已经很小很小,而且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递减,真正的陆地面积恐怕只有海洋面积的千万分之一,所以,如今,能够在陆上安居的人大多是权贵富商,他们占据了大量的土地和资源,而无以为继的人只能向海而生,四处流浪。 这片大陆名唤息。韩霁并不知道自己如何到了这里,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因为最后他看到葉罗出手杀死了眛,而那时眛几乎已经与他融为了一体,所以,他不可能存活下来。然而,当他的意识逐渐从脑中恢复,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却已经在这艘百里部的船上了。 百里部只是息大陆宽广海域上的一个很小的部落,他们占据了附近的几个小岛屿,所以将岛屿附近的海域全部圈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并且派遣船只每日巡视。一旦发现有其他船只侵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他们就会发出警告,直至船只完全退出这片海域。 或许因为这片大陆上的大多数人都只能以海为生,所以他们自发形成了一套似乎约定俗成的海上契约。每个部落都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活动,如若要进行其他的交涉,如商业交换等,则必须双方约定日期,然后在某片公共的海域进行。但是,海上部落繁多,各势力范围之间又无法进行明确的标记,是以,像今晚这样的情形,或许并不罕见。 事实上,韩霁十分好奇,这片大陆到底是怎样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似乎整个时空都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动荡之中,而且随着海洋不断蚕食陆地,各种资源不断减少,所有人都有一种非常明显急迫的生存危机。 老马还告诉韩霁,现在陆地上势力最强盛的国家是大越王朝,已经传续了接近五百年。然而,即便是占据大片陆地和资源的大越王朝,如今也同海上的这些小部落一样,不得不居安思危,寻求在未来努力活下去的办法。 面对接连连不断的天灾和日益严峻的生存环境,所有人都希望在危机中求得新的生机。 但新的生机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老马没有多说。老马只告诉韩霁,在他被百里部从海上救起的前一天,位于陆地西边的通州刚刚因为地动沉没了。其间有数千人因为来不及离开而全部被海水吞噬。曾经的通州,近海处原本还有一座非常美丽的岛屿,如今那个岛连同通州全部消失了。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几天前。所以,没有人能够预料,明天他们是否还存在立足之地,所有人只能为眼前而活。至于其他的,他们早已没有心力去关心了。 老马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十分怅惘,语气中也透出一种阅尽世事之后的无力。那种由内而外的悲怆感深深地撅住了韩霁,让他没能再问下去。 此刻,在所有人匆忙奔走的脚步声中,没有缘由地,韩霁突然又想起了这个问题。在这个与他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空间里,他为什么会出现? 为什么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空间的不稳定? 为什么他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以及,他与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声急匆匆的叫唤,让韩霁从沉思中回神。他极目朝船头看去,只见一个拿着火把的少年正艰难地从人群里钻出来,而他的目光所看的方向正是他与老马这边。 “老马,老马,你快过来。他们说你不遵守契约,要将你捉回去。”少年大声地叫着。 老马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朝他走近的少年,不客气地挥手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契约,我不过是在他们那船上待了几天,临走时,多带了一些吃食,他们就追过来了!哼!让他们滚!” “不行,你自己去看看,他们都装上火炮了!” 老马仍是没有丝毫动容,扯着嗓子吼道:“火炮怎么啦?他们存货不多,不会对你们开炮!他们比不上百里部!” 对于海上的每个部落来说,火炮都是十分重要的资源。在这个资源十分紧张匮乏的时代,为一个人,根本不值得。韩霁觉得,老马似乎的确有点有恃无恐。 少年人见老马根本不动,只好转身跑回船头。 老马则再次闭上了眼,似乎当真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事情消弥得很快,几乎超出韩霁想象。 没过多久,海面上便平静了下来。入侵的船只静静离去,聚集在船头的人也依次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不到一刻钟,船上也变得安静了。 老马睁开眼,瞅了瞅平静如初的海面,道:“那些人,今日之举,恐怕根本不在我,而在百里。但是,百里部所占据的小岛面积广,青壮年人数比他们多,船只也比他们精良,而且火炮的储备量也比他们大,所以,他们的试探功亏一篑,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难道刚才那些人是想抢占百里部的势力范围? 韩霁心中刚划过这个念头,却听老马又道:“看来这艘船也不能久待了,明天……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老马颤颤巍巍地抖了抖身上的毛毯,将身子全部裹进了里面,以抵御海上凛冽的寒风,“有了好天气,才会有新的希望……如果是好天气,才有可能找到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真好啊!”老马不停地念叨着。 “那个地方……或许就是希望……” “希望……唯一的希望……” 希望在哪里? 哪里有希望? 韩霁本想问问老马,然而当他侧头去看时,却发现老马头靠着船舷,似已进入了梦乡。 他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他甚至并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已经死亡后,魂魄离体飘到了这个异时空;还是他陷入了一种他自己也不了解的困局中? 韩霁抬头怔怔地望向暗沉的夜空。 “希望……” “夜蓝……找到它……” 听着老马越来越低的呓语,韩霁裹紧了身上的毛毯,迎着呼啸的冷风,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韩霁被一阵急切地推搡声吵醒。 “韩霁,韩霁,老马呢?老马去哪里了?” 他尚来不及睁开眼,便听到了昨天晚上传话的那个少年的声音。 “快点起来,你知不知道老马去哪里呢?”少年不耐烦地耸动着韩霁的胳膊。 冷风顺着毛毯的边缘钻了进来,韩霁忍不住蜷紧了身子,伸手朝身边摸去,结果自然只摸到了冷冰冰的船板,韩霁立刻睁开眼,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盖着的双层毛毯,然后他想起了昨晚老马的呢喃。 “他离开了吧?”韩霁迟疑地告诉那个少年。 少年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韩霁,“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不知道。”韩霁确实一点也没察觉到身边的任何异常。而且他也没想到老马会趁着夜晚离开。离开后,他能去哪里?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最近的陆地便是百里部的小岛。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我要马上去告诉族长。” “喂,小单!”韩霁忙叫道。 少年仿似恨恨地看了韩霁一眼,直蹬蹬地往船上的控制室跑去,完全将韩霁的呼喊甩在了身后。 这个名叫小单的少年似乎非常在意老马。自老马上船以来,小单几乎时刻不离地在一旁关注着老马,然而却从来没有靠近过,除了昨晚。如今听闻老马离开,他如此的懊恼不甘,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在韩霁脑中一闪而过,很快,韩霁就被照耀在身上的阳光吸引了全部的视线。这一天,果然是个天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目之所及,平静蔚蓝的海面上,金光闪闪,暖阳和煦,尽管冷风依旧,然而似乎只要看到头顶那个无比火热的太阳,所有人心中就会立刻升起一股暖意。这样温暖舒适的天气,在冬日的海上,实在太难得。 想到此,韩霁也不由随着那些少年朝着大海高叫道:“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张扬而放肆的声音随着海风渐渐扩散。 韩霁心情激荡地看着海面。自从他知道那个所谓的诅咒起,他真的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地大声叫喊过了。将心中所有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真够痛快。 “韩霁,我有话问你。” 身后传来小单平静的声音。 韩霁转过身,不客气地将他扯到身旁,面朝大海,笑着道:“喂,小单,我看着肯定比你大,是不是?你为什么总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少年!” 小单主动挣开韩霁的手,向另一边移开几步,“你不是叫韩霁吗?那我直接叫你韩霁,有错吗?” “没错是没错,但是我比你大,你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大哥吗?”韩霁说话的同时,突然伸出手,再次将小单拉到了自己身边,并将他死死按在自己身侧,道:“如果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告诉你老马去了哪里。” “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吗?”小单脸上一副桀骜的神情,抿着唇道:“我恐怕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不相信他会告诉你,他要去哪儿。” “如果是他不小心说出口的,你信不信?”韩霁继续哄着小单。 小单死死抿紧唇,盯着韩霁,没有说话。 “好,我告诉你。”韩霁低头注视着只到自己胸部的倔傲少年,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肩,才道:“昨晚,我听到他说梦话了。你知道,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说出的话比平时的话可能更加真实。” “什么梦话?”小单急问。 “反应很快啊,少年。”韩霁打趣地看了小单一眼,低声道:“他说,他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夜蓝’。” “你确定你没听错吗?”小单立刻反手抓住韩霁的胳膊,问:“你真的没听错?他有办法找到那个地方?他离开陆地,辗转各处流浪就是为了寻找那个地方,是不是?” 韩霁察觉到了小单话语里隐隐的激动,于是,他试探着问:“那是个什么地方?很远吗?” “那个地方——”小单的声音突然被叫喊声打断。 “快看,有陆地上来的船!” “快去禀告族长!” “没到‘海上集市’的时间,怎么会有陆地上的船?” “船头挂着的是大越的旗帜!” “真的是大越王朝的船!” “会不会是来收缴贡税的?” …… 甲板上,议论声渐渐在人群中散开。虽然,在所有人的视线中,那条来历不明的船还只是海上的一个小点。 “韩霁,放开你的手!”小单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就带了一点戾气。 “你想要干什么?”韩霁收回远望的视线,低头看向小单。短短时间之内,为什么这个少年的眼里竟出现一种好似不管不顾的狠戾? “你少管!放开我!” 韩霁始终紧紧地抓着小单的一只手。 “韩霁,你又不是百里部的人!” 韩霁目光直直射向小单,“可是我觉得你现在并不太冷静!” 小单半仰着头,并没有看韩霁,厉声道:“我没有不冷静,我只是想去找族长!” “真的?”韩霁不相信地问。 “当然是真的!” 虽然这样说,小单却依旧在挣扎,眼中的狠戾也依然没散,而这些都不能让韩霁放下心。 “小单,你找我干什么?” 说话的这个人正是百里部的族长百里澹,他年约三十,身形健壮,性格爽朗而热忱。这时,他刚从船舱踏上甲板,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小单见到来人,像是瞬间有了底气,嚷道:“韩霁,你还不放开?” 韩霁见状,只好放开箍着小单的手。 小单挣脱束缚,立即奔走到百里澹身前,道:“族长,我建议,等那艘船靠近之时,咱们可以趁他们不备抢先使用火炮,然后夺了他们船上的物资!” 小单的声音清脆响亮,所以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此话一出,议论声没了,其他的说话声也停止了。这种事,他们并非没有想过,以前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甚至有几个部落联合起来,企图夺取从陆地上来的船只物资,然而,最后的结果却非常惨烈。不仅那几个联合的部落被灭了族,陆地上的大越王朝更是直接实施了为期半年的海禁。“海上集市”没有了陆地来的船只,他们就不能获得新鲜的食物,那样,他们的生活只会更加难熬。所以,自那以后,这种事几乎很少再发生。 百里澹扫视了甲板上突然沉默下来的众人一眼,问:“你觉得这事有几成把握?” “五成!”小单答得理直气壮。 “你真的觉得有五成?”百里澹微微一笑,道:“你觉得,我们是否应该为了这五成而去拼命?” “如果成功,那就是值得!” “如果不成功呢?” “如果不成功,也能让人不敢再小觑百里部!” 百里澹再次笑了笑,接着长叹了一口气,道:“小单,你果然还太小!你不明白,那些人,我们不能得罪。因为我们得继续依靠他们生活。” 因为,我们要努力地活着。活下去,摆脱这种生活;只有活着,才有回到陆地的希望。那千万分之一的陆地,永远都是所有海上飘零的人最想回到的地方。 小单仍旧倔强地看着百里澹。他不懂族长为何突然也变得沉默了,但是他看懂了族长悠远的眼神。那眼神有渴盼,也有憧憬,更有隐忍。于是,他明白,族长不接受他的建议,或许并不是因为他不敢或者他不想,而是因为他心中有更加深切更加遥远的期盼。所以,族长的沉默或许是在告诉他,暂时忍耐。 “暂时忍耐”,小单在心中悄悄地默念着这四个字。 看着小单渐渐和缓下来的神色,韩霁终于也放下心来。接着,他同所有人一样,将目光移向了正逐渐靠近的大船。 那是一艘装备精良的大船,光看外表设计,似乎已经有了现代远洋船舶的某些特点,船只线条流畅,整体构架完整而稳定,其吨位和重量也远非百里部的船只可比。如若百里部强行与它开战,韩霁想,那只可能是以卵击石。 更何况这显然是一艘隶属于大越王朝官方的船只,无论从船上的旗帜还是从那些随处可见的身姿笔挺的护卫,抑或是仅仅只看这艘船,都绝非个人或商行所能负担得起。特别是在这个个人所拥有的船只大小和数量都有严格规定的时代,没有人会冒着被流放海上的危险去僭越。 终于,两艘船相隔的距离越来越短,两艘船也越靠越近。 从韩霁所站的地方,他已能完全看清大船甲板上所有的一切。因此,他也清晰地看到了从船舱里正走出来的那三个人。 “葉罗!”韩霁惊喜地高叫道。他完全没有想到,葉罗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从船舱中走出的三人中,竟然会有葉罗的身影。 ☆、第4章 大陆篇:乍然重逢(2) “韩霁?” 葉罗皱眉看着另一边船上欣喜若狂的年轻男子,脑中很快掠过了那一晚在“储梦图书馆”发生的所有事。韩霁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这时,却听身侧男子问:“他与你是旧识吗?” 葉罗点点头,道:“算是。” “我想请他上船,你觉得如何?”男子脸上神色虽不显,话语中却透着一丝殷勤。 葉罗神色未变,道:“这是属于你的船,而我只是随行者。” 男子笑笑,然后对身边的侍从道:“派一艘小船,去请韩霁上船。” 侍从不明所以。 “喏,就是他!他在叫葉罗姐姐,你没听到吗?”说话的却是男子另一侧的少女。她乖巧地依偎在男子身侧,朝韩霁的方向指了指。 侍从立即应声而去。 而另一边,百里部的众人看着慢慢靠近的小船,都将目光转向了百里澹。 百里澹伸手让大家镇静,然后他缓步走到韩霁身后,拍着他的肩膀,问:“韩霁,你认识对面船上的人吗?” “认识。”韩霁还沉浸在见到葉罗的兴奋中,根本没有察觉到百里澹话语里的那丝担忧,“那是葉罗,我们早就认识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还能再见到她。” “可你们都看起来都并不像这里的人。” “我们本来就不……”韩霁话音一顿,他抱歉对百里澹笑了笑,接着道:“我们的确不是这里的人,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或许葉罗——” “她知道?” “不知道。”韩霁明白百里澹的话外之意,但是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百里部渴求任何能让他们生活的陆地,然而这里与他的世界太不一样,他不能断言。 百里澹诚挚祝愿,“希望你们能早日回家。” “谢谢。” 韩霁知道,他们都渴望回家。但是,他们之中很多人的家,却早已并不存在了。所以,海便成了他们的家,尽管他们如此渴望陆地。 葉罗对韩霁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惊喜或者高兴,她的神色表情很平静,就如同韩霁每次到“储梦图书馆”时的那样,作为主人,她会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礼貌,但是你却很难再近她一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葉罗直接问出关键所在。 可是韩霁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与你无关。”葉罗淡淡给出四个字。 “我猜,你只可能是被迫来到这里的。”自从见到葉罗,韩霁整个人似乎重又找回了自己的敏锐,“因为你不可能放心无明,尽管诅咒现在已经解除。还有……其实我也一样,我甚至不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不是我自己。” 韩霁想说的,本来还有另外一件事,但是现在,他却并不愿葉罗再次想起。 “你是韩霁,但是你却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韩霁无奈地笑了笑,“葉罗,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比如在我第一次踏进‘储梦图书馆’的时候,还有后来你将我赶出‘储梦图书馆’的时候。” “你应该知道,我这句话是善意的提醒。难道最后的结果还没有让你因此心生警惕吗?” 葉罗说这句话时,语气已不如刚才平和。而这一点,葉罗身侧的男子察觉到了,韩霁也察觉到了。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然后又各自移开。 韩霁跨步走到葉罗身前,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所以,我需要你。” “需要我什么?”对于某些问题,葉罗会回避,但不会逃避。其实,她想,她或许明白韩霁为何需要她。 “他需要你告诉他,怎么回家!”这个声音来自于和韩霁一起上船的小单,小单毫不畏惧地迎上所有朝他看过来的目光,道:“因为他迷失了。而且他一个人无法找到回家的路,所以,他需要你成为他的伙伴。” “咦,这个少年是谁?你怎么会知道韩霁心里怎么想?”少女好奇地打量了小单一眼,然后问的显然是韩霁。 “我是小单,百里部的人,是我们救了韩霁。” “你叫他韩霁?”少女眼睛一亮,笑嘻嘻地问:“喂,你到底有多大?” 小单瞥她一眼,道:“你又是谁?” “我是万俟萦,这是我表哥寻无涯,葉罗姐姐是我们的客人。你既然是百里部的人,为什么会跟韩霁来到我们船上?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马上就会离开。那你怎么办?” “我……”小单一时语咽。 “我想,他只是好奇。”韩霁适时道:“他本来年纪还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所以就直楞楞地跟着我来了。” “我年纪不小了,韩霁。”小单踮起脚瞪了韩霁一眼,指着万俟萦,道:“我肯定比她大!” 这话一出,万俟萦也不服气了,直问:“好,你倒说说,你到底多大?” “我下个月就十五了。”小单道。 万俟萦得意一笑,“我上个月就已经十五了。我比你大!” “哼,总之,我比你高!” “那是因为你是男子!”万俟萦继续反驳,“男孩子当然比女生要高!我比你大是事实!” “我比你高也是事实!” “哼,不比了!”万俟萦跺了跺脚,然后怏怏地走回了寻无涯身边。 寻无涯看了看正冲万俟萦做鬼脸的少年,安抚地拍了拍万俟萦,微笑道:“今天虽然天气晴朗,但冬日天色本来就短,我们或许可以在这里暂时逗留一晚,明日再出发。到时,他可以再下船。所以,你们大可以继续比!” 说完,寻无涯轻松地走进了船舱。 万俟萦和小单眼里都露出不服输的神情。哼,正好,今晚一定让他/她认输!此时,两个人心里同时泛过了一样的想法。 只有韩霁眉头紧紧皱起。因为他看不懂小单现在的举动。那时,当小单提出那个建议时,他的眼里分明有很深的恨意。所以,他应该恨这艘船,以及这艘船上的人。或许并不是具体针对寻无涯和万俟萦,但是,在小单心中,他们显然是生活在陆地上的少数人的代表,那么,小单这一番少年心性的表现会是伪装吗? “这个少年,你了解吗?”葉罗问韩霁。 “两天前,我被百里部的船救起。他是个孤儿,听说是被人丢弃在了海上,然后被百里部的船救了,所以,他便一直留在了百里部。这样的海漂儿,有很多。”这时,韩霁和葉罗已走到了甲板上一处没有护卫的地方。 “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跟着你上船?”葉罗的眼里快速闪过了什么。只要看着那个少年,葉罗就能感觉自己血液里某些东西又开始跳动了。因为,它们喜欢人类的那些阴暗面情绪。然而,葉罗却并不喜欢这种敏锐的感觉。 “不知道。”韩霁的目光扫了扫小单和万俟萦,他们两个似乎仍在争论。 “今天晚上,你看着他。” 事实上,无论葉罗说不说这句话,韩霁也不会完全放心。少年天性纯真,然而也易冲动。小单就是个冲动的孩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太阳开始西移,那一轮红日快要沉下海平面的时候,葉罗开口了。 “韩霁,我会想办法将你送回你的世界。因为,你很有可能并没有死。” 韩霁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葉罗,“你的意思是?” “这是个真实的异世界,但是我们却不是真实的。”葉罗道:“我们应该都处于一种深度睡眠的状态,因为某种原因,我们越过了时空之间的缝隙,然后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但是,这里的人都认为我们是真实的,不是吗?”韩霁明白葉罗的话,但是他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梦中世界与真实时空怎么可能交融在一起? 葉罗却只是道:“因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这个时空里,我们的存在是唯一的。” 而唯一的,当然就是真实的。 韩霁不再纠结于唯一与真实,接着他想起了葉罗最初的话,于是他问:“你准备怎么将我送回?” “这个世界与你的世界不同,它并不推崇科技,而是崇拜自然力,它有很多的未知的神秘的部落与部族,他们能与世间的万物沟通,也拥有强大而莫测的力量,他们被称为超自然力者。其中最神秘的一族出于夜蓝,传说他们能够打开时空之间的缝隙,从而跨越时空。” 韩霁脑中立即想起了老马昨晚的呓语。夜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夜蓝’在哪里?”韩霁急道。 “不知道。”葉罗深深地瞥了韩霁一眼,“据说,那是一座高地之城,它建于这片大陆最宽广富裕的东川高地之上,俯瞰着息大陆,曾经被奉为‘神之城’。当然,这已经是两千年之前的事。史料记载,两千年前,息大陆由于各种原因导致环境突变,地壳运动频繁,因而引发了海水倒灌,大陆的北边首先开始下陷,凛州与大陆脱离,成为了海上孤岛,接着是大陆西边林州,然后是紧挨的衡州,海水一路倒灌,几乎不到半月,陆地面积便缩小了千分之一。面对这样空前的天灾,人们痛心疾首,然而也无能为力。直到最后,终于也波及到了东川高地。传闻,当海水汹涌地冲向东川高地时,世代居于‘夜蓝’的那一族人做了一个决定,他们打开了时空之门,然后将所有未来得及撤离的人全部送往了异时空,并且留下了一个预言。” “那个预言是什么?” “预言说,为了平息自然的怒火,夜蓝将会自此沉睡,不再现于世人面前,直到崭新纪元的到来。” “那么,崭新纪元什么时候开启?” “息历5329年,也就是这个寒冬过去之后的下一年。” 韩霁有点意外于葉罗的这个答案。那个曾经居住在夜蓝的神秘种族真的能够预言两千年后的事吗?而他们预言中的崭新纪元又指的是什么?所谓破旧才能立新,这个寒冬过去之后,新的一年到底会发生什么?这片大陆,它的命运到底会走向何处? 当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划过脑海,韩霁的心突然动了动。突然之间,他的内心又涌起了第一次即将踏进“储梦图书馆”时的紧张和悸动。其实,他想,这一刻,他最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这些到底将会对他和葉罗的命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两千年来,这片大陆一直流传着这个预言。很多人都想知道,那场大洪水之后,夜蓝是否真如预言所说陷入了沉睡,还有那个神秘的种族是否真的去了别的时空,所以,无论是哪个时代,人们从未放弃过寻找‘夜蓝’。但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找到过。然而,也有人始终相信,当崭新纪元真正到来,夜蓝就会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个神秘的种族也会回归,指引人们找到命运的未来。”葉罗说着,目光突然飘向了船舱。 万俟萦带着小单进入了船舱,而后好像进入了寻无涯的房间。 韩霁没有注意到葉罗的目光,也没有注意到万俟萦和小单的离开,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葉罗的话里,关于这片大陆,关于夜蓝,他的心中还有很多的疑问。 “所以,这艘船的目的地是……‘夜蓝’?”韩霁问。 葉罗收回目光,看着韩霁,道:“是。这艘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我答应寻无涯,帮助他找到夜蓝。” “为什么?”韩霁压低了声音问。而他的呼吸也在一瞬间变得急促了许多,他略带点紧张地看着葉罗。 这时,夕阳的余光终于也收起了它最后一抹光芒,冷风和寒意开始侵袭海面。一片静寂中,韩霁清晰地听到葉罗依旧清冷的声音。 “当然是因为我也想回到‘储梦图书馆’。还有——”葉罗略顿了顿,“我很想知道,无明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获知一切,原来她人生的所有悲剧都是因为她这个姐姐,这对于她,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冲击。葉罗很想见无明。 “我想,她会守着‘储梦图书馆’,等着你回去。”韩霁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一晚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你和我会来到这里,但是,我觉得,无明不会离开那个地方,而且,她会等着我们回去。” “无明的确不会离开。” 葉罗刚说完这句话,一声类似钝物落地的声音便从船舱中传了出来。 韩霁立刻朝四周搜索着小单的身影,外面没有他的影子,那么他只能是进入了船舱。于是,韩霁立即跟上了葉罗的脚步。 房间内的情景十分混乱。小单身体僵直地躺倒在地上,双眼圆瞪,双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衣领,呼吸十分急促。万俟萦低着头跪在他身边,神色慌张,眼睛在小单与寻无涯身上来来回回,想要靠近小单,却又急忙缩回了手;而寻无涯端坐在椅子上,一双极具光彩的眸子此刻也显得有点黯淡,他沉默地看着小单,似乎隐有神伤;还有紧紧挡在寻无涯身前的护卫斯大,他的眼神似乎最能体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愤怒地看着小单,同样沉默不语。 “韩……霁,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把……我送回……百里部的船上?”小单祈求地看着韩霁,他的呼吸似已开始渐渐变得衰竭。 “你…到底怎么了?”韩霁有点颤抖牵起小单的手,“你做了什么?”此时,韩霁有点懊恼,也有点后悔。他明明知道小单可能怀着其他心思,却仍然没有时刻注意着他。 “族长……告诉过我,我是被陆……地上的人……所遗弃的,因为包裹我的襁褓……产自江州,海上的……人从来不会穿那……样华丽的……衣料。我……不恨他们……将我……遗弃,我不恨……他们将我……丢到海上,但是我……恨他们……恨他们……”小单的话没有说完,也再也不可能说完。他的恨到底因何而生,他真正恨的到底是什么,或许也将永远是个谜。 “那把匕首上面涂了海蛇的毒液,他原来打算用它来刺杀我。”寻无涯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和惋惜。 “不,是我不该带他进来!”万俟萦终于伸出了自己的手,将小单扯着自己衣领的手慢慢放到一边,“对,我不该把他带进船舱的!我们两个就在外面继续争论好了,为什么要进来这里?” “小萦!”寻无涯注意到万俟萦突然全身开始颤抖。 可万俟萦却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她楞楞地从地上站起,低低呢喃道:“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 万俟萦慌乱无措地跑出了寻无涯的房间。斯大很快追了出去。 接着,韩霁默不作声地抱起小单,也离开了房间。 房间内只剩下了葉罗和寻无涯两个人。 “我知道,在甲板上的时候,你看到了那个少年的目光。”葉罗扫了扫寻无涯衣服下摆附近那一丝血渍,“而且那个时候,那个少年看向的人正是你。也就是你说,你们正面对视过。你知道他可能不怀好意。” 寻无涯毫不迟疑地答:“我知道。我看见了他双眼里的火焰。”原本他以为,那只是少年的冲动意气。 “那你为何依然让他靠近你?”葉罗这一句更像质问。 “他从未靠近过我。这一丝血渍,是他中毒之后,挣扎着爬向我时留下的。”寻无涯盯着地面道:“当他刚拿出匕首时,斯大就发现了,他很快挡在了我面前,并将匕首挡了回去,不料恰好刺中了他的腹部。那时,我已来不及喝止。对于他的死,我的确有错。” “想看看这个吗?” 葉罗手中悠悠地飘着一抹意识,她道:“这是他最后的余念,我将它交给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处理它。” “放心,我会在与他沟通后,将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葉罗将那抹意识交给寻无涯,然后也离开了房间。至于其他的事,她相信,寻无涯会如他所言,满足那个少年最后的愿望。 之后,葉罗再次来到了甲板上,她摊开手,将属于那个少年的其他意识全部放开,任他们完全消散在空气中。这个时代的人们相信死后意识不会消失,他们会同其他生物的灵一样,以另一种状态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中。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位面,而那些拥有超自然力的人能沟通这两个位面,为双方传达彼此的意念。 但寻无涯不知道的是,那抹意识其实是小单的一个梦。那个梦里,有小单所憧憬的一切。小单的意识其实并不愿意葉罗将它交给寻无涯,然而葉罗坚持,所以,小单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已经不再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世界了。 ☆、第5章 现代篇:争执分歧(1) “你是说,总有一个人突然闯进你梦里,然后对你做一些无聊的恶作剧,而且还偏偏让你不能立刻醒来?” 无明的案前站着一个双眼底下略有点青黑的年轻人,那样明显的黑眼圈显然的确是因为睡眠不好所导致。 “是,那个人一脸笑嘻嘻的,就像逗我玩似的。” 无明举起手中的画,“是不是他?” 年轻人立刻急急点头,“就是他!他到底是谁?” 无明暗道,果然是那个不老不少的人,立即朝半空嚷道:“须觅,你出来!” 虚空里先是传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气声,接着才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无明,你找我吗?” “你现在马上给我出来。”无明平静道:“问问这个人,他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须觅话语中似有疑惑,“我为什么要问他,他想干什么?” “不明白?”无明冷声问。 须觅十分配合地道:“不明白。” “你扰了他的梦,难道不该解释一下吗?还有,如果他想让你做什么事作为惩罚,那不是也很正常?总之,自己惹的事,自己解决。”无明声音中没有丝毫商量的意思,“难道你想让我逼你亲自向他道歉吗?以后,不要总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我不是姐姐,可不会继续帮你。” “无明,你不能这样!”须觅突然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不满地道:“葉罗可不会这样……” “你才不能这样!”年轻人恶狠狠地瞪着须觅。 须觅语音一滞,立即回瞪向年轻人,“你先别说话!我得先同她说话!” 谁料无明闻言竟不再理会须觅,直接走向了书架后。 年轻人见无明离开,很快拦在须觅身前,“你说,为什么一再戏弄我?” “没什么,我保证以后不再戏弄你,行不行?”须觅只得摊手向年轻人保证,道:“嗯,我保证,你回去吧!” 说完,须觅挥手将大门打开,接着,年轻人消失在了“储梦图书馆”。 然而,就当须觅准备去书架后找无明时,门外回廊上的风铃却响了。 “须觅,无明呢?” 来人是非決,还有一个须觅未曾想到的人。须觅有些直楞楞地看着那个人,真是太像了,就好像同一张脸完整地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但二人气质却又截然不同。 “我在这里。”无明的身影从第一排书架后绕了出来,他的目光同样也停留在了那个同韩霁十分相像的人身上。这是无明第一次见薛雾,虽然对于薛雾来说,可能并不是第一次。 “薛先生想要见见韩霁。”非決明确说出来意。 无明毫不掩饰地盯着薛雾看了很久,然后对非決道:“我带他上去,你去看看林景,她就在书架后面。” 无明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一晚这个人给她身体留下的印象。冷静斯文,残忍而可怕。 非決当即直接走向书架后,与此同时,无明引着薛雾上了二楼的楼梯。 被完全无视的须觅看着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想了想,然后果断地跟在了非決身后。 林景果然就在书架的后面,曾经,那是属于无明的专属空间,现在,却完全被林景所霸占,而且林景似乎还小小地装饰了一下这个空间,试图冲淡这里的单一气息。 “这个小丫头就是林景?”须觅好奇地走到林景近处晃了晃,见林景一直没动静,自言自语道:“她在这里怎么睡得这么香?真是奇怪……” 楼上睡着两个,楼下也睡着一个,这里不是“储梦图书馆”吗?须觅绕着林景又转了两圈,然后突然抬起头,道:“非決,想不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做梦?” 非決不答反问:“你确定她只是睡着了吗?” “当然。”须觅自信地看着非決,引诱似的又问:“你到底想不想?” 非決不置可否。 阳光明媚的午后,妈妈和六岁的小女孩一同坐在草地上,女孩静静地躺在妈妈的怀里,听着妈妈慢慢地讲着故事。偶尔,小女孩会抬头看妈妈一眼,然后问妈妈一个问题。 对于小女孩来说,妈妈有着世界最动听的声音。所以,她很喜欢妈妈用轻缓的语调给她讲故事。 “妈妈,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家?这个故事不好听,我不喜欢分离的故事。我希望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妈妈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眼睛里却有点出神,“妈妈会永远陪着你的。至于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妈妈给你讲另一个故事,好不好?” 小女孩高兴地答:“好。” “那得从很早以前说起,妈妈明天要带你去见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祖先的故事……” “狗狗!”小女孩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立即从妈妈怀中跳起,直奔草地而去。 金色的柴犬正放肆地草地上撒着欢,听见小主人的叫声,立刻也高兴地朝小女孩奔了过去,在临接近小女孩时,刚刚洗过澡的狗狗甚至特意地抖了抖身上的水渍,然后一把跳到了小女孩的怀中。 小女孩抱住心爱的宠物,眼里全是笑意,她高兴地冲草地另一头正慢跑过来的男人挥着手,“爸爸!爸爸!它变干净了!” 小女孩软软糯糯的话语似乎令奔跑过来的男人非常高兴,男人也冲小女孩挥挥手,道:“对,它变干净了!你又可以和它一起玩了!去吧!” 男人的话语很温柔,身影很颀长,午后暖洋洋的日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勾勒出他高大的剪影。 “狗狗,走!” 小女孩幸福地再次冲爸爸挥了挥手,然后便和大狗一起跑着离开了。 这时,一个同样修长纤细的身影走到高大的身影旁,男人一把揽住妻子的肩,彼此对视一笑,然后便将各自的目光同时投向了草地上玩得正欢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回身一看,妈妈和爸爸静静地站在日光下,默默地看着她,彩色的泡泡环绕着他们。那时,他们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可是,后来呢?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我竟然再也想不起爸爸的脸庞? 不! 不! 林景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然而她还是记不起爸爸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景刚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张从未见过的笑脸。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一会儿。 须觅才笑着从林景身上移开,回身问:“非決,她真的是你的同学?” “你想说什么?” “她,她……”须觅突然说不下去了,在非決锐利直接的目光下。 “她想念她的亲人,她想拥有完整的家,有错吗?” 非決的话让尚未完全清醒的林景彻底楞住。他……他难道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梦? 须觅躲避着非決的目光,同时身影不断向后退,喃喃道:“没错,没错,我不该那么问,你说得对,我走了!” 都怪他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偏要问非決?明明知道他内心有隐伤,这下直接撞伤口上了…… “他是谁?”林景楞楞地看着那个仓皇逃窜的人影,“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梦?” 非決只道:“他是须觅,是这里的常客。如果你也经常出入这里,或许你们会常常见面。那时,你就会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了。” “哦。”林景不知所以地点点头,有点慌张地解释道:“其实,其实,我刚才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若是以前,林景绝不可能以这样的语气问非決。事实上,在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林景其实也是有点后悔的。 可是非決似乎根本不介意,他说:“我见过你母亲。她请我转告你,她最近要远行,所以请我暂时照看你。” 照看我? 林景心里有点苦涩地想,然后忽然心中一急,忙问:“她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无论是哪个人,如果问出这个问题,非決想,他肯定都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何况是母亲曾经离开二十年如今才刚刚见到的林景。 然而,非決却只能摇头,“没有。” “算了,如果她回来了,可能又要说一些奇怪的话了。”林景仰头笑着将即将流出的眼泪抹掉,道:“非決,你前不久不是问过我,我到底相不相信那个地方的存在?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相信。所以,我想不必麻烦你了。” “真的吗?”非決淡淡地问。他清楚地注意到了林景的情绪变化,那尚还停留在眼角的泪水,交织着黯然和冲动。这样的话,非決相信,只是林景的意气之语。 “真的。”林景低低地答道,声音中带着些许的鼻音,“而且,虽然我不知道抓我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他们根本没有为难我,除了限制我的活动范围。这句话,如果你还能再见到她,也请帮我传达给她,请她放心。” 非決自然知道林景口中的“她”是谁。说实话,此时,他的心不知怎么也波动了一下,然而很快便平息了下去。他不动声色地扶了扶眼镜,道:“好。” “还有,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经常来……出现在这里?” 到底会还是不会呢?林景期待着非決的回答。 然而,非決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眉头一皱,转身走出了书架。随后,林景便听到了一些明显的争执声。 争执声来自楼上。 “不行!……我……不……同意……”这是无明的声音。 “我愿意!……韩霁是我唯一的弟弟……无多……必须……一面……” “不……” “如果……我……坚持……而且……我坚持这么做……” “可能性……太低……太渺茫……” “不管怎样……试一试……” …… 一阵爆发性的争执声过后,二楼再次陷入了沉寂。此后,过了很久,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也没有任何人下楼。 林景讷讷地站在非決身边。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沉默不语的非決,然后目光扫过楼梯,看向二楼。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想知道什么?”须觅突然又从林景右边凑了出来,他笑盈盈地道:“我告诉你。” 林景心下一惊,不由自主朝非決身边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一直没走啊,只不过你看不见我。”须觅睁着满是笑意的眼得意道:“其实,我很多时候都在这里的,就像非決所说,我是这里的常客。哦,你第一次来见无明的时候,我也在。不得不说,你的临门一脚,好像每次都很管用,真是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用这种方式来到这里。” “哦。”林景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仍在非決与楼梯之间游移。 “你说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须觅忍不住又问。 林景试探性地看着须觅,“你知道,楼上的人……是谁?” “当然知道。”须觅不以为意地道:“是无明和薛雾。你认识韩霁吧?薛雾是韩霁的大哥。如今葉罗和韩霁都在昏睡,哥哥和妹妹倒吵起架来了。”说到最后,估计是想起了楼上那两人情形,语气里也不免带了几分的感叹。 “哦。”林景再次游移似的点点头。显然,她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须觅的话上。 须觅见林景这副样子,转而把目光转向非決,问:“薛雾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非決低着头,眉目间一副沉思的样子,没有回答须觅的话。 须觅顿觉无聊,在原地想了片刻,索性独自一人上了二楼。 脚踏入木质楼梯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惊醒了林景,林景看着须觅的身影渐渐拐入了二楼的走廊,她立刻收回目光,侧身看向了非決。 “非決,我收回刚才跟你说的话。我相信那个地方的存在,我不仅相信,而且深信不疑。那个地方确实存在,而且它……”林景想起了那日母亲对她说过的话,“我还知道它的名字,那个地方叫做‘夜蓝’,应该是个很美丽特别的地方。妈妈说,那是她与我的故乡。” 非決思索的目光终于转向林景。他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真的相信?” 林景慌忙点头,“是,我相信。或许说起来的确有点虚无缥缈,虽然我也不能十分准备地描述我心底的感受,但是从我妈妈告诉我它存在的那一刻起,我早已经从骨子里深信不疑了。不,或许更早,就在我做那个奇怪的梦的时候,那时候,我心里曾经突然地产生过一种似是直击心灵的那种深深的战栗感。那种战栗感不是源于惊恐或害怕,我知道,而是源于我内心里的一种渴望,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期盼有什么东西能够早日将我唤醒,唤醒我对于那个地方的记忆。” “但是,你刚才却亲口对我否认了。”非決道。 林景耳根一红,“那是因为……因为……” “你怀疑,你母亲会不会再次抛弃你?”所以,你的心绪受到了影响。 “我承认,我刚才确实冲动了。母亲上次离开之前,也是这样,根本没有丝毫预兆,但她走了,而且一走就是二十年。”林景毫不讳认,“但是刚才的争执声让我清醒了,让我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你记起了昨天的事,你认为,你的母亲离开会不会是因为答应了那个绑架你的人的事?” 非決的话每一句都一语中的,他似乎完全洞悉了林景的想法。 林景仰头看着非決,“其实,我昨天隐约听到了和母亲说话的人提到了‘夜蓝’,还有什么‘相同的目标’之类的,我猜想,那个人之所以绑架我,应该就是想从母亲那里得知关于‘夜蓝’的更多消息,抑或是威胁母亲帮助他找到‘夜蓝’。” 听到这里,非決眉头不由轻皱,这件事或许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于是,他又问:“你确定?” “我确定。虽然我没有听到后半段,但是那个人说话的语气和母亲对待他的反应,让我觉得很不安。所以,我当即就强迫自己入睡,然后来了这里。” “但是,我觉得,你母亲离开或许还有另一个可能。”非決眼里的光透过眼镜清晰地传到了林景的心里。 林景立即道:“什么可能?” “如果‘夜蓝’真的是你母亲的故乡,那么,你母亲的先祖当初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什么来这里?来到这里后又发生了什么?如今她为什么如此急迫地想回到那里去?还有,当初来到这里的肯定不止一人,那么除了你母亲以外,其他人呢?你母亲消失的二十年又去了哪里?她这次远行,会不会就是去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另外,还有那个绑架你的人,到底是不是和你母亲一样来自‘夜蓝’,还是他只是一个觊觎‘夜蓝’的人?夜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们要怎样才能找到它?它到底在哪里?” “我……”林景完全楞住了,一时之间,她根本无法想这么多,“我……不知道。母亲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好像……” 非決静静地等着林景接下来的话。 “好像在小时候,妈妈曾经带我去见过一个人。”林景竭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回忆,“就在我刚刚做过的那个梦的第二天,妈妈带我去了一个人,然后那个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们的先祖遭遇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天灾,然后他们被迫背井离乡,还有什么一个城市的救赎与陨落之类的……时间隔得太久了,我记不清……” 还有爸爸的脸,为什么她只记得午后暖阳下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却怎么也记不清爸爸的脸呢?林景的脑中十分混乱,好像太多的事纠缠在了一起,她现在根本无法理清它们。 “如果你确信它真的存在,我会帮你。”非決将林景的所有小情绪都收入眼中。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林景苦恼地道。 “做梦。”非決道:“既然你现在无法获取更多的信息,也无法从你母亲知道更多,而你现在知道有关它的所有都来源于你的记忆,那么,只有努力回想,让记忆自己浮现出来。我会让无明帮你。” “谢谢你,非決。” 林景觉得自己一直漂浮的心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支点。 “非決,请你把薛先生送回去。” 当无明的话从楼梯上传来时,才再度打破了大厅里的寂静。 而这时,林景也终于从痴望中回过神来。她竟然又那样看着非決了,而非決竟然也一直没有出声提醒……好丢脸! “我希望你们刚刚的争执不是因为韩霁。”非決目光敏锐地落在无明身上。 无明从楼梯上慢慢走下,她挥手打开“储梦图书馆”的大门,然后道:“很不巧,恰好就是因为他。” “薛先生?”非決侧首淡淡问。 “我只是想快点让韩霁苏醒。”薛雾看着非決,道:“因此,我希望,她能帮我找到韩霁所在的地方。” 非決很快说出关键所在,“但是,现在没有人能够确定,韩霁到底在哪里。” 薛雾冷静地道:“所以,我愿意以身试险。” 不得不说,薛雾的话让非決心下也是一惊。他虽不了解薛雾,但那一晚,他见识过这个人的残忍与无情,甚至最后离开之时,他也没有看过韩霁一眼。 “薛先生,你的这个决定并不明智。”非決同样冷静地答。 薛雾似乎听出了非決的话外之意,“你想说什么?” 非決沉默地与薛雾对视,半晌,才道:“这是一场前途未知的巨大冒险。无论是对于你,还是对于无明来说,都不明智。且不论无明是否有能力做到,你是否能够找到韩霁,这件事,只要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将由不得任何人控制,将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不仅对于你与无明而言,这是一场冒险,我想,对于韩霁和葉罗来说,这也是一次冒险。所以,我认为,现在并不应该轻举妄动。 “你的话的确没错。”薛雾扬眉轻轻笑了笑,但随即笑意便是一敛,“但我也有我的理由。我必须尽快找到韩霁。” “我们所有人都在努力。” “希望你并不是随意说出这句话。”薛雾打量了非決一会儿,移步向大门方向走去。 “另外,我也希望,你不要去找江蓠。” 拐杖落在地板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薛雾的脚步自然也没有任何的停顿,他一边走一边道:“看来,你对那一晚的我印象很深。但是,我为什么要向你做出这样的保证?非決,你是韩霁的朋友,韩霁是我的弟弟,但是我却并不是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我有我自己的做事方法,也有我自己的做事原则。” 如果江蓠有办法找到韩霁,我为何不能与她再次合作? 薛雾和非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储梦图书馆”。 ☆、第6章 现代篇:争执分歧(2) 无明在心中长吁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案后,看了看下一个预约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无明抬头扫了一眼厅中其他的两人,问:“须觅,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没事,我和林景说说话而已。”须觅低声和林景继续窃窃私语。 无明不再开口说话,开始低头画画。 案上的画纸渐渐越堆越高,无明画画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张又一张,如飞絮一般,在室内飘舞。 林景咂舌地看着这一切。 而须觅的声音也终于停了下来,一瞬间,他竟恍惚觉得,坐在案后画画的那个人不是无明,而是葉罗。那样沉静的眼神,加上那样疯狂的笔法和速度,分明是心中郁闷得不到宣泄,而只能疯狂画画,这样的举动,分明是葉罗才会有…… 但这的确是无明,不是葉罗。 终于,无明停下了手中的笔。接着,她顺手一挥,那些堆在案上的连同还在飞舞的画纸立刻统统飞向了壁炉,转瞬间,所有的一切全部消失。 果然是这样。须觅闷闷地想。这两姐妹,永远都是这样,只会将自己的心事画给自己看,然后付之一炬,一了百了。 须觅暗暗叹口气,道:“无明,我想起很久没有见到千槲了,所以我去梦千界了,再见!” 这种时候,还是让无明一个人待着好了。 须觅给林景使了一个眼色,说完,便也消失在了大厅。 “那…我也回去了。”林景有些手足无措地指了指书架后,然后双脚一抬,转身便消失在了书架后。 大厅里终于只剩下了无明一个人,仿佛风的声音都消失了,安静得让她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没有姐姐,感觉不到任何人,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天地虚无,仿佛只是一瞬。一瞬荒芜,一瞬亘古,全部在片刻之间消失了。原来彻底安静下来的“储梦图书馆”是这样的冷清孤离。曾经的她为什么感受不到呢? 原来,这就是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姐姐的生活。 无明熄灭了“储梦图书馆”内所有的灯光。她独自站在黑暗的大厅里,脑中思绪辗转。 “假设韩霁和葉罗就在一处,而我坚持要这么做,你会怎样?” 那是在他们争执与沉默的较量过后,薛雾问她的第一句话。 那时,无明其实也在心中问过自己,如果薛雾坚持的话,她会怎么做?是让他去冒险,还是依旧拒绝?抑或是…… 无明没有告诉薛雾确切的答案。她只道:“我无权置喙,也无权干涉。但我会继续想办法找到他们。” “什么办法?”薛雾问。 “我的办法。”无明道。 薛雾又问:“你的办法是什么?” “无可奉告。” 薛雾微笑,“我相信,你现在并没有任何有效的办法。” 之后,他们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直到须觅推门进来。 到底怎样才能快速有效地找到姐姐和韩霁呢? 无明怔怔地抬起头,看向了上方纷繁复杂的时空图。 繁密闪烁的星点一个挨着一个布满了整个穹顶,如一张从天撒下的星网,让大厅里突然变得如梦幻般美丽静谧,仿佛突然之间便置身在了浩瀚的宇宙之中。无明的目光扫视过一个又一个闪烁的星点,不由喃喃自语道:“你们到底在哪里?这么多的点,这么多的时空,我到底该怎么寻找到你们?” “这到底是什么?”书架后传来低低的一声问话,接着,无明便看见,林景的头慢慢从书册的缝隙之中抬了起来。 “你没离开?” “我想离开,但是……我觉得你似乎,似乎不开心。”林景支支吾吾道。 “你觉得?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感觉?”无明略带嘲讽地问。 林景道:“我不知道你的感觉。但是,你的表情神态,包括你的动作和你不经意间的话语,都无时不刻地传达着你的感觉。我当然会有所察觉。” “哼……”无明冷笑地哼了一声,从林景身上收回了目光。 林景轻轻地从书架后走了出来,她略带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问:“这些星点到底代表着什么?”她并不太确定刚刚听到的呓语声。 “每个点都代表着一个时空。” “那么,这些……难道都是吗?”林景迟疑地问。 “其实,你看到的只是平面的效果。这里的每个点并非只是一个点,而是代表着一个多维的复杂形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以这个点为中心,会形成十分复杂的时空网络。假如每个点都是由一条时间线和一条空间线交汇而形成,那么,以交汇点为中心,实际上可以形成无数个平行的时空,而且这些时空并非线性排列,而是应该呈无规则的发散状,这个形成的不规则的多维的复杂空间就是这上面的一个点。因此,这里有多少个点,其实就有多少时空,而在每个点的背后,还有可能存在着数不清的平行时空。” 也许直到此时,林景才真正理解了不久前无明和薛雾的争执。在这比漫天的群星似乎都还要繁密的时空网络中,韩霁和葉罗可能会出现在这上面的任何一个点中,也有可能会出现在某个点后看不见的任何平行时空中。这恐怕比大海捞针更加难千倍、万倍,甚至千万倍。是以,无明才会拒绝薛雾吧。 但薛雾会放弃吗?没有任何缘由地,林景心底的直觉告诉她,薛雾不会放弃。 “就像非決所说的那样,先不论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帮助他,如果薛雾坚持的话,最后的结果最大的可能是——薛雾同韩霁和姐姐一样,迷失在这茫茫无垠的宇宙中,再也醒不过来。”无明平静地说出了这最有可能的结果。虽然她心中也是如此渴望能够快点找回姐姐,她不想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储梦图书馆”里,她真的不想。 门廊上,风铃声准时响起。 无明重新点亮屋子,准备迎接今天的又一个预约者。 林景则默然不语地走回了书架后。 母亲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向一栋小楼。 “妈妈,你要带我去见谁?”小女孩冲着母亲甜甜一笑。 母亲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说:“是妈妈的亲人。” “是外公外婆吗?我想见外公外婆。”小女孩立刻开始不停抖动母亲的手臂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愿望。 母亲温婉地笑了笑,“好,改天带你去见。今天,妈妈先带你去见另一个人,你就叫他莫爷爷,好不好?” 小女孩应声道:“那好吧。去见莫爷爷……” 莫爷爷头发花白,人很清瘦,但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母亲将小女孩交到莫爷爷手里,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小女孩坐在莫爷爷对面,歪着头打量这个初次见面的老人。 “妈妈让我叫您莫爷爷,您是姓莫吗?”小女孩问。 莫爷爷笑答:“我不姓莫,但你可以叫我莫爷爷。” “莫爷爷,那你可以跟我讲故事吗?”小女孩道。 “当然。你想听什么故事?”莫爷爷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的爷爷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给你听,好不好? 小女孩立刻拍手叫好。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在大陆的东部有一座非常富裕的城池,住在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每天都生活得很开心。于是,就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这些人的到来使这座城池更加繁荣,也更加声名远播。那座城池成了那片大陆上所有人最向往的地方。但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一场空前绝后的天灾正在向人们袭来……” 小女孩打了个哈欠,将头靠在了沙发上,喃喃问:“什么样的天灾?很可怕吗?” “非常可怕。”莫爷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伤心,“因为它不仅毁灭了那座城池,也毁了很多人的家园,让很多人再也回不了家。” “回不了家?那些人离开了那座城吗?”小女孩哈欠声一声连着一声,“等到天灾过后,他们也没能回家吗?” “没有。因为那次天灾,他们背井离乡,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他们再也没能回到家……很多很多年……可是,这其实只是少数人……” “其实,他们可以回家的,是不是?”小女孩揉了揉自己的双眼,道:“人怎么可以不回家呢?如果不回家,就见不到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也一定会担心的,人不可以不回家……” “是啊,人不可以不回家,连落叶都要归根,人怎么可以不回家……” “……回家……”小女孩嘟道。 “我们当然会回去……只是……你要记得……那里……你的家……美好的一切……和谐……回家……夜蓝……”后来莫爷爷到底说了什么,小女孩再也没有听到了。因为她已靠在沙发上,陷入了熟睡中。 林景怅然若失地睁开眼,看向了屋顶的天花板。因而,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有一个人快速地离开了她的床边,并且背过了身。 “你睡得很熟,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吗?” 直到这个声音响起,林景才意识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她忙从床上坐起,警惕地问:“你是谁?是抓我的人吗?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 那个背影没动,道:“从我命人将你带到这里起,你有很多时候都在睡觉,我觉得这并不正常。” “睡觉怎么会不正常?我只是正常地在休息。”她自然不希望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一直睡觉。 “如果你再不醒,我想我可能必须为你请个医生了。因为,毕竟你是一个很有力的筹码,于我而言,非常重要。” 林景想到朦胧中听到的母亲的话,“你到底让我妈妈答应了什么?” “哦,看来你还是听到了一些。” “是,我听到了,你用我要挟我妈妈,是不是?”林景突然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慢慢靠近那个背影,道:“反正现在我在你手上,你可不可以将你的目的直接告诉我?” “你想知道我的目的?”那个背影淡淡问,“那就不要再往前了。” “你——”林景停下了脚步。 “我不想见你。”那个背影向前走了几步,“所以,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目的,就不要再往前了。” 林景急迫道:“好,我就站在这里。” “我的目的很简单。”那人声音里突然平添了几分决绝和冷酷,“那就是,毁了让所有人找到夜蓝的可能。” “为什么?”林景几乎失声道。 “为什么?”那个背影一步一步走向门口,“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沉重的关门声似乎还在回荡。 林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既震惊又混乱。 这个人到底是为什么?他的话到底又是什么意思?“毁了让所有人找到夜蓝的可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难道他是想杀了母亲吗?还是他不想让母亲能够找到夜蓝?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会做些什么来达到他的目的? 林景惶恐不安地跌坐到地上。母亲的影子,还有刚才那个人的背影不断交替地在她脑海中浮现,然后,她想起了另一张始终淡漠冷静的脸,那是非決,非決好像在对她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那么你也应该做些什么了。” 我该做些什么? 林景慌慌张张地躺回床上,“我要先把这个消息告诉非決。” 但是,林景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储梦图书馆”并不像以往那样宁静。 “薛先生,你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千槲认真地看向了那个端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人。与韩霁相似的脸,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神情。 与此同时,无明似乎想对千槲说些什么,然而在她看到非決凝望向她的眼神之后,突然又退回了原地。 “事实上,我一直很坚定。而且我的确已经深思熟虑过,我需要尽快找回韩霁。”薛雾身姿端正,眉眼间带着一种势出必行的凛然,“当然,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也由我一人承担。” “薛先生果真有备而来。”千槲道:“不过,如果我们不配合,薛先生打算怎么办?” “我仍然会继续。” “如何继续?”千槲的目光在非決和无明的身上一扫而过,难怪他们二人从他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 “我的方法。” 千槲含笑道:“我对薛先生的方法实在感到好奇。” “可惜我并愿意向不熟悉的人坦露一切,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十分有耐心的人。” “那我们的确可以进入正题了。”千槲莞尔一笑,道:“这件事,能够帮你的人只有我。而且,我的确恰好需要有人去冒险,帮我证实一些事情,不知薛先生在听了我的这些话之后,是否仍然没有改变决定?” “没有。”薛雾丝毫没有置疑地答。 “那好!”千槲眼中似有流光闪过,“开始吧!” “等等。”一直沉默的非決突然打断千槲的话,“你有几成的把握?”非決仍然认为,这个决定太冒险了。或许他不该再次将薛雾带到这里。 “没有。”千槲嘴角仍带着一抹浅笑,他笑着对非決说:“我没有什么把握。毕竟宇宙太大,而人太渺小,所以,我们能做的其实有限。但是,即便只有接近0.000000000001甚至概率更低的可能,我们也要去尝试,不是吗?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将可能变为现实。而薛先生也说了,他只需要尽快找回韩霁,一切的后果他愿意承担,我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反正如果不是恰好薛先生提出这个要求,或许我也会这么做……” “那么,在你原本的打算里,那个人选是谁?”无明若有所思地问。事实上,无明更想问的是,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自己?虽然这只是她心底突然而生的一种预感。 从刚才开始,千槲似乎一直在笑。这时,他仍然笑对着无明,道:“还没有找到……所以,我觉得,似乎与薛先生心灵相通一样,我们竟然在同样的时间想到了同样的办法。” 迎上千槲的目光,薛雾神情平静地接过他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 “好,那么就开始吧!” 千槲的话就像大幕拉起前的报幕词,彻底拉开了大戏的序幕。 在一瞬间内,“储梦图书馆”再次被不可胜数的星点所笼罩,在四人的周围,也再次出现了那副纷繁复杂的时空图。 “我们现在的位置并不在这上面闪烁的任何一个点上,而是在我们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这些点与点的缝隙之间。通过这里,你就可以跨越时空之间的阻碍,然后才有可能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但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韩霁和葉罗到底去了哪里,所以我没法确定你的目的地,也不能保证让你再次回来。所以,薛先生,这很有可能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程。”千槲最后叮嘱道:“甚至不仅是你,还有韩霁和葉罗,你们都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开始吧!”从始至终,薛雾的表情都没有变。说完,他便闭上了眼。 非決却仍然不理解薛雾这么做的原因。他还是看不透这个同韩霁有着相似面容的男人。 千槲示意非決和无明稍微让开,接着,他仰头无声一笑,目光渐渐定格在一个耀眼的星点上。希望韩霁和葉罗都在那里,葉罗一定能够想到办法帮你们回来。千槲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一束光从星点射下,将薛雾罩在其中。 那光不似平常所见的任何光线,反而更像流动的透明的水,泛着剔透的光芒,在薛雾四周形成了一个圆形的水帘。然而水有触感,光却是没有的。看着在其中依然安之若素的薛雾,非決和无明也不知此时心底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千槲眼角一动,眉头也一紧。这应该并不是一个好去处。正当他准备撤手收力之时,突然一声惊呼传来。 “不要!薛先生,另一边似乎只有水!” 就是这一声惊呼分了千槲的神,也让他错过了撤手的最好时机。他心底一叹,目光不由看向了突然出现的那个年轻女子。 “你看得到另一边?”千槲问。 “我……我不知道……”林景不敢看千槲的目光,“我……非決……” 非決从暗处走出,他看着似是十分着急的林景,问:“你找我?” “嗯。”林景慌乱地拉住非決的胳膊,道:“对,我是找你……我想告诉你,我知道那个人绑架我的目的了。“ “什么目的?”非決问。 “他……”林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他说,他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夜蓝。”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这个。”林景似六神无主地摇着头,“非決,你一定要帮我,快点找到我妈妈。我很担心她,我担心……”林景话音一顿,突然停了下来。她侧眼看向那个似被水帘包围的男人,再一次叫道:“不要!不要去!” 接下来的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说话声一停,林景整个人便立刻朝薛雾奔了过去。然后,她竟然冲进了水帘,抓住了薛雾的手,似乎想将他从那里拉出来。 非決低头看着自己已伸出但没有抓住任何东西的手,怅然地看向了水帘中的那两个人。 “不要!” 叫出这一声的是无明。无明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当无明也准备冲向水帘时,千槲心头一急,同样失口叫道:“无明,不要!” 而这一次,非決及时拉住了她。 “我们还有机会。”非決紧紧箍着无明的手,“无明,你必须冷静下来,我们还有机会找回他们。” 无明不停挣扎着,“放开!”一个薛雾就已经够了,林景何其无辜,她怎么能让她去为姐姐和韩霁冒险! “我不会放开!”非決近乎吼道。 这是非決第一次如此激动的说话。无明知道,他一直是个十分冷静的人,就如同曾经的她一样,很少有情绪的起伏。 然后,非決将目光完全转向了正试图从水帘里突围而出的林景身上。 她也会同韩霁一样吗?这个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淡淡影子的女孩,也会同韩霁一样,永远回不来了吗? “非決,帮我告诉妈妈,我很开心可以再次见到她……” 伴随着林景似是用所有的生命喊出的这句话,如水流动的剔透光芒渐渐散去,水帘消失了,薛雾和林景也双双消失在“储梦图书馆”。 “林景——”无明几乎声嘶力竭地叫道。 不! 看见二人消失,千槲立即走到非決和无明身前,按住了他们的肩膀,沉声道:“你们够了,非決,无明,现在我们首先必须做的事是先冷静下来!” 接着,“储梦图书馆”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第7章 大陆篇:地动山摇(1) “嘣——” 犹如闷鼓一样的巨大声响突然炸响在冬日的午后。 正在甲板逡巡徘徊的韩霁连忙同船上的水手一起拉起桅帆,来平衡因海水的突然翻涌而造成的船行不平稳。 那一声巨响似乎源自西边,而那个方向,好像就是这个时空里的唯一的陆地。刚才的那一瞬间,大地霎时一震的感觉,难道是又发生了地动吗? 甲板上的所有人似乎都猜到了什么,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小声议论,而是突然之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一副好像深陷危机的表情。 韩霁蓦而想起了老马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三天前,通州因为地动沉没了……”,他能清晰的感觉这个时空的不稳定,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生。如果是又一次的地动,这一次,又会是哪里? 寻无涯在护卫的随侍下从船舱中走出,他先四处巡看了一番,然后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待到一切都处理好后,最后才朝站在船舷边的韩霁走了过来。 “刚才那是……?”韩霁萦绕在舌尖的两个字“地动”并未能说出口。 “地动。” 寻无涯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无论他们住在陆地,还是在海上,对于这样的响声都不会太陌生。因为,这样的声音,他们几乎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当然,如果有时候,上天怜悯,可能数年也不会发生听到。然而,这样的情形却不会一直持续。纵观息大陆各国的史书和地方志,其中关于天灾的记载几乎盈满史册。只不过,今年似乎格外频繁。” 寻无涯的目光悠远而深沉,这片充满苦痛和灾难的大地,是他们的立足之根,然而,现在他们却正在被他们的根所抛弃,他们到底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他们最终到底将怎么立足,没有人能够预料。 韩霁不得不承认,寻无涯是一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让人不由产生好感的男人。他身姿清瘦而笔挺,眉目坦荡而磊落,气质干净,如朗朗的青空,而且他还有一双沉静而光彩的眸子,那里面的光芒,在不知不觉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二人沉默地站在船舷旁,看着翻涌的海水渐渐恢复平静。 韩霁问:“难道过去真的没有人找到过‘夜蓝’吗?” 他不相信,一座被奉为“神之城”的巨大城池会无缘无故消失,即便是遭遇了海水倒灌以及地壳运动可能导致的变化,也不可能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记,如果循迹寻找,历史已经过去那么久,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找到过吗?更何况,还有那个所谓的预言,那个预言清晰地表明了夜蓝并没有被毁或者沉没消失,那么那座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寻无涯话语里十分肯定,“虽然很多人因为寻找它而消失匿迹,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消息传出。”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这就是事实。” “但这样的事实虽不会让人绝望,却会让人失望。”特别是现在,韩霁能感觉到在船上的所有人当中,或多或少都潜藏着这样的情绪。所有人都在苦熬着,等待着这个寒冬的过去。 “我不会容许自己绝望。”寻无涯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韩霁笑笑,转开话题,“但‘夜蓝’真的是唯一的希望吗?我觉得,你们的这次航行,似乎有点孤注一掷的味道。‘夜蓝’真的值得你们如此吗?我的确有点疑惑。” “是,‘夜蓝’就是唯一的希望。” “因为那个预言?”韩霁问。 寻无涯沉吟道:“韩霁,我想,我只能这样对你说,无论它是不是,我们都只能将它当作最后一根浮木。” 所以,这条路,他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谢谢你救了葉罗。” 寻无涯蓦然望向韩霁。 “谢谢你让我找到了我的浮木。如果没有遇到葉罗,我想,我很可能没有自信在这个时代继续生活下去。”甚至,到最后,我可能会带着永远不能再见葉罗的遗憾彻底消失。所以,葉罗的存在,就是他的救赎,就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或许你应该谢的人并不是我。” “不是你?” 寻无涯淡淡摇头,“因为,是小萦的师父发现了葉罗。” “无论如何——” “公子,小姐她站到了船舷上!” 这一句话让韩霁和寻无涯脸色同时一变,二人即刻抬步,向船头走去。 葉罗也从二楼的舱内走了出来,她匆匆走下楼,目光定在了那个正站在船舷上发呆的人影身上。 “小萦,快下来!”寻无涯急急地唤着万俟萦。 但是,万俟萦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听到他切切的唤声。 “公子,好像只要有人靠近,小姐才会有反应。”一旁的护卫低低地禀道。 “她上去的时候,难道你们一个人也没有发现吗?为什么不在之前就拦住她?”寻无涯质问道。 一众护卫都立即低下了头。 其中一人道:“公子,我们并非没有拦阻,只是小姐,小姐她拒绝我们的靠近。” 寻无涯闻言,眉头蹙得更紧。 但是,韩霁却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拒绝靠近? 寻无涯挥手让护卫退下,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万俟萦。 然而不等寻无涯走近,万俟萦突然大叫道:“不要过来,表哥,你不要再靠近了!” 寻无涯眉头稍展,道:“小萦,你想干什么?难道你不愿意跟表哥说说吗?” “不,不是……”万俟萦语无伦次道:“我想说的,但是,我……”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任何时候,表哥都愿意听。” “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论什么,表哥都会听的。”寻无涯道:“你可以先说说,你为什么想站在这里?表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站上去的。” 寻无涯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众护卫退出甲板。 “我,我想…看看这大海。”万俟萦轻声道:“看看小单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过去几天,寻无涯就担忧万俟萦还没有对那件事释怀,所以,她整个人一直都显得很沉默。 “你知道,他并没有离开我们。”寻无涯低声安慰着万俟萦。 “我知道。”万俟萦忽然转过身,笑望着寻无涯,“表哥,我偷偷看过葉罗姐姐交给你的东西。” “你看过了?”寻无涯有一瞬间的怔忡。 “嗯。”万俟萦仍然笑着道:“那个梦真美,真的很美好。原来小单想要的生活这么简单。” “我们每个人都会过上那样的生活的,这一点,我始终深信不疑。小萦,你愿意相信表哥的话吗?” 寻无涯慢慢将自己的手递给万俟萦。 万俟萦没有丝毫迟疑地将自己的手交给寻无涯,“我相信你,表哥。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和表哥一起努力。” “傻丫头,下来吧!”寻无涯宠溺地抚了抚她的手,“可不要再吓表哥了!” 万俟萦再次侧身看了平静的大海一眼,牵住寻无涯的手,跳下了船舷。 韩霁心头也终于松懈下来。幸好万俟萦并没有那样的心思,幸好小单留下了一个梦。他相信,小单肯定不希望有人因为他的死而作傻事。 万俟萦被侍女搀扶着进了船舱。紧随其后,寻无涯也离开了甲板。 “韩霁,小单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我知道你可能会疑惑,但是这里应该与你和葉罗生活的时代有很多的不同,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他生命的终点,那只代表他转变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他的意识和思想都不会消失,而是会去向他该去的地方。” 韩霁脑中回味着寻无涯离开前对他所说的话,目光一转,看向了还站立在楼梯上的葉罗。 “葉罗。”韩霁高兴地冲她挥手,然后立即奔到她身边,“小单到底变成了什么?” “小单死了。”葉罗道:“这是你亲眼见到的。这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你知道,我并非不相信这个事实。” “我曾经对你说过,这个时代与你的世界不同。他们相信,人的死亡只是意味着□□的脱离,而且脱离□□之后,他们可以更加自由地生活,自由地选择生存方式,换言之,他们有他们生活的世界。他们的世界与这个世界同存,或许就存在于我们看不见的任何角落,而且确实存在。但是,这两个世界是不能互通的,也不能互相干涉。除了那些拥有超自然力的人,他们可以与另一个世界沟通。” “那么,小单的梦呢?” 韩霁不知道葉罗所说的“自然力”到底是什么,但是他想知道小单的梦里到底有什么。 “是他让我留下的,让我替他交给寻无涯。”葉罗想起了那个少年弥留之际向她提出的恳求。或许是因为处于生死之际,他的眼神锐利而明亮,几乎不用言语交谈,只是短短几番眼神来回,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小单知道,她一定会答应他;而她也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会答应小单。 此时,韩霁再次想起那个名叫小单的少年。他记得,那是他刚被百里部救到船上的时候,因为他的衣服全部湿透了,而冬日天寒地冻,百里澹想在船上给他找一套保暖的衣服,但是,当时并没有干净的衣服给他,后来,还是小单递了一套衣服给他。那套衣服明显偏小,但是当时他也顾不了那么多,换上后,便直接披着毛毯睡着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他被一阵哈哈大笑声吵醒。睁眼一看,见所有人都围着他,而且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他不明所以,立即跑到船舷边朝水面上看,原来他的脸上好像被人画了一些什么,接着,他低头一瞥,突然发现脚踝上似乎也画了一些什么。他立即意识到这不知是谁的恶作剧,故意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回身,众人立即四散逃开,他连忙追过去,只见小单坐在船头,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肆意而张扬,有着年少风发的意气和少年的明朗洒脱,但是,却只定格在那一刹那。此后相处的几天,他再也没见到小单那样的笑。 韩霁和葉罗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二楼的甲板上,静静地看着一望无垠的大海。韩霁的脑海中一时想到小单,一时又想起“储梦图书馆”,接而又想起了无明、非決,包括须觅和江蓠,还有千槲,最后,他想起了他的大哥薛雾以及他的母亲。这些依然生活在他的世界的人们,他们也许根本想不到他和葉罗现在正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正经历着什么。韩霁只觉,自己的脑子似乎也像这艘船一样,在茫茫的大海浮浮沉沉,起伏不定。他控制不了,也无法控制,只能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越来越暗淡的夕阳光下不断漂浮,不断漂远。 将近人定之时,船上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那时,韩霁早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向寻无涯借了一些古老的竹简,希望能够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夜蓝”的线索。他集中全部心神认真地钻研着那些竹简,并未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全部奔向了一处。韩霁随之打开门,也快步走向了那个地方。 引起骚动的原因是由于寻无涯的突然昏迷。 韩霁皱着眉,停在了寻无涯的房间门口。那里,还站着另一个人,葉罗。 葉罗比韩霁更早一步来到寻无涯的房间门口,但是她却没有立即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船上的大夫为寻无涯诊治。 万俟萦着急地站在床边,在她的身侧,是与寻无涯几乎形影不离的护卫斯大。 万俟萦看着只皱紧眉头却不发一言的大夫,焦急地问:“乐大夫,表哥为什么会突然昏迷?” 然而,乐大夫还是没有立即回答。他仔细探查了寻无涯的面色及身体各处,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表哥的突然昏迷,你不发一言,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你难道一句话都不会说吗?” 乐大夫低着头,沉吟着,几次欲言又止,但仍然没有开口。 韩霁心中更加疑惑。他低头看了看葉罗,发现葉罗眉间竟然也露出了一丝疑惑。 寻无涯到底怎么了? 韩霁回想起寻无涯白天时的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的征兆,但是他的昏迷却是事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万俟萦神色激动地质问着乐大夫,“无论如何,你倒是说一句话呀,表哥到底怎么了?” “公子……”乐大夫迟疑地道:“公子,公子似乎只是…睡着了。” “你说什么?”万俟萦喃喃地重复道:“表哥睡着了?那为什么怎么也叫不醒?” 万俟萦似乎因为大夫的话终于冷静了一些,她的目光也不再灼灼地盯着乐大夫,而是转而望向了躺在床上的寻无涯。因而,她并没有注意到身侧斯大仿佛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姐,或许可以去请——”乐大夫低声地道。 但这句话却被万俟萦厉声打断了,“不必了,你下去吧。” 韩霁看不清正背对着他的万俟萦的表情,他下意识地看向葉罗。 “葉罗。” 韩霁注意到葉罗抬脚的动作,忙问道:“寻无涯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不知道。”葉罗慢慢跨过门槛,走进房间内,“至少我现在还不知道。” 葉罗将万俟萦和斯大都请出了房间。斯大留在了房间门口护卫。而韩霁和万俟萦则来到了甲板上。 冬日夜幕下,似乎只感觉得到无处不在的刺骨的寒冷。 “葉罗姐姐说,她需要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万俟萦执拗地看着韩霁,似乎想从韩霁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韩霁讶然一笑,问:“那你相不相信,你的表哥只是睡着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万俟萦道。 其实这句话已然表明了万俟萦的态度,韩霁岂能听不出来,他笑了笑,继续道:“或许只要再等一等,你就知道答案了。我相信葉罗。” “你们……” “我们怎么了?”韩霁笑问。 万俟萦终于也笑了,道:“没事,我也相信葉罗姐姐。” 另一边,寻无涯的房间内,葉罗仔细查看了寻无涯的身体各处体征后,终于确定了那个大夫的话,寻无涯的确只是睡着了。然而,让寻无涯突然陷入昏睡的原因,她还并不能确定。 ☆、第8章 大陆篇:地动山摇(2) 寻无涯霍然睁开眼,内心似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他略微抬头,看到了熟悉的房间摆设,以及站在窗下沉默不语的那个人。 “父亲,你……怎么会……”寻无涯低低地道。 那个人转过身,相貌与寻无涯如出一辙,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比之寻无涯,更增添了一份阅尽世事的世故与漠然。 “父亲……”寻无涯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你……你……” 寻祁人没有动,依然站在窗下,白色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到他身上,似乎也融化不了他脸上的冷峻表情,他瞥了寻无涯一眼,冷冷地道:“你身上鞭伤未愈,竟然就冒险出海,你难道为了那个地方真的一点不顾自己了吗?” “父亲……”寻无涯猛地起身,脑中昏沉的感觉立即袭向了他,他扶了扶额,竭力想将刚才的记忆从脑中抹去,尝试无果之后,他只得将之暂时放到一边,然后慢慢站起,向前走了几步,道:“父亲,我没有不顾自己,我只是……我只是预感到时间不多了……” “什么预感?什么预言?”寻祁挥袖一甩,道:“那本不该是你应该管的事。” “不……不,父亲……”寻无涯再次甩了甩头,为什么这种头脑撕裂的感觉还是如此清晰?刚才的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该放任你去做这件事,一次都不该。” “不,不是的,父亲……”寻无涯想开口和父亲说话,但是,他却突然发现,他竟然说不了任何话。脑中嗡嗡的响声越来越大,似乎在不断拉扯着他的神经,想要将他拉到另外的地方去。 “你也不应该再管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寻祁的声音不停地在寻无涯耳边响起。 “那里早就不存在了,你知道吗?它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那个预言根本不可信,你不能再相信他!” “回来吧!回到陆地上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世上哪里有什么‘夜蓝’?你为什么偏偏就不相信父亲,而去相信那个莫名其妙的预言?” …… 父亲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和着脑中嗡嗡的响声,寻无涯只觉脑中似快要爆炸。茫然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强烈的白光忽地闪过,父亲的身影渐渐消散在白光中,他想上前去追赶父亲,然而只要他一动,脑中就会突然生出一股渗骨的疼痛来阻止他。寻无涯不明白,他明明应该在船上,为什么会见得到父亲?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 寻无涯捂着自己的头,瘫倒在了地上。 “你不能睡,快起来,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放任自己继续昏睡?寻无涯!” “你不要听他的,我觉得他说得完全不对!”另一个声音蛮横地道:“正是因为这个时候,你还有回头的余地,所以,你才更应该好好睡一觉,好好想一想,不要再执迷于那个虚无的存在了!” “那不是虚无的存在,那是真实的存在!”先前的那个声音反驳道:“‘夜蓝’是真实存在的,那个预言也是真实的!难道息大陆至今发生的一切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你如果不快点起来,就永远找不到‘夜蓝’;如果找不到‘夜蓝’,息大陆就无法摆脱覆灭的命运!寻无涯,这是属于你的使命!你不能继续昏睡下去了!” “哼,你不要再胡说了。我根本不相信那个预言,也不相信下一年是所谓的新纪元!如果‘夜蓝’还真实地存在于世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曾经找到过它?甚至所有寻找它的人,最后都不知所踪?” “时机未到,那些人当然找不到!”那个声音继续反驳。 “什么时机?你能够确定那个预言所说的时机就是现在吗?” “是与不是,很快就会有答案!只要寻无涯此时能够醒过来!” 另一个声音开始放声大笑,“如果寻无涯真的确信无疑的话,那么为什么会有我的出现?无论此时他是不是真的能够醒过来,我的存在已经表明,他并非全然相信那个所谓的预言!” “我相信,他会让你彻底消失的!” “你真够狂妄自大!” “你也尽是大言不惭!” …… 寻无涯根本控制不了脑中的两个声音。他在地上翻来覆去,竭力挣扎着。 葉罗从某个空隙里走了出来,她在远处静静看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走近寻无涯时,她突然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 这已不知是万俟萦几次往返于寻无涯房间与甲板了。 虽然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万俟萦即便知道要冷静等待,但是依然管不住自己的脚。尽管每次走到门口,她看到的都是斯大毫无表情的脸。 “为什么会这么久?”万俟萦心中十分不安,“韩霁,葉罗姐姐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葉罗在做什么?他也很想知道。韩霁心中微沉。如果寻无涯真的只是睡着了,那么,葉罗会做的应该就是像在“储梦图书馆”一样,将他拉出梦境,拉回到现实中吧;然而如果不是,韩霁也不知葉罗会做什么。 或许万俟萦知道韩霁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她转而认真地望着韩霁,突然问:“韩霁,你和葉罗姐姐到底来自哪里?” “嗯?” “我觉得,你们不像息大陆的人。” “我们?”韩霁喃喃道:“我们生活的世界,跟这里的一切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万俟萦问道。她想让自己的脑中想点别的事,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惶恐不安的小孩那样茫然无措。 “一切都很不一样。”韩霁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当他摸到一个长方形的物体时,稍楞了楞,但是却并没有把它拿出来,而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人,物,事都不一样。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韩霁讪讪地摊了摊手。 “你就随便说说,不要让我觉得周围太安静。那样,我会感觉不安。”万俟萦漫不轻心地看了看夜空,“要不,你就跟我讲讲,你是如何和葉罗姐姐相识的,好不好?” 韩霁向万俟萦说起了他与葉罗的相识。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似乎很好地安抚了万俟萦,让她渐渐从那种漂浮的不安中转移了注意力。万俟萦笑着问韩霁,“葉罗姐姐真的将你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吗?” “真的,不止一次。”韩霁故意道:“葉罗说话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她很理智,也很冷静,但是其实她的心也很软。” 对待无明,对待他,对待非決,甚至是每一个到过“储梦图书馆”的人,她从来都不会无视。 “葉罗姐姐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知道的。”万俟萦认真地点头,“我也觉得她一定能让表哥醒过来,但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 韩霁懂得万俟萦此时的感受,因为这样的情绪纠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更何况万俟萦如今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他想了想,伸出手,给了万俟萦一个安抚的拥抱。 却不料,一转眼,竟看到斯大已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正站在他们的背后,目光所看的方向正是他们的左前方。 那是—— 韩霁目光一凝,那是让所有海上航行者都感到不安的——海盗! 葉罗回转过身,果不其然看到两个人正从一扇玻璃里走出来。那两人的目光只在葉罗身上停了一瞬,然后便径直朝寻无涯走去。 这是一个十分独特的空间。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部都是明晃晃的镜子,看不见来路,也看不到出路,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迷宫,仿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看到无数个自己的影子。 然而,这也是寻无涯的真实梦境。 那两个人越过葉罗,在寻无涯身前停了下来。葉罗紧随而至。 其中年岁较长的白发老者瞥了瞥葉罗,眼神悠然地道:“我们虽同在一船,却从未见过。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会是在这里。” 葉罗自是不惧老者的打量,她回味着老者的话,直接道:“那么,看来寻无涯的昏睡并不是偶然。” 葉罗的目光扫过老者身边的中年人。他已将寻无涯从地上扶着坐了起来,并从怀中掏出一颗药喂到了寻无涯口中。 “不是偶然。”白发老者悠悠一笑。 “为什么?”葉罗问。 白发老者但笑不语,看了看寻无涯,然后才转向葉罗,道:“我想让你看一些东西,或许你看完之后就会明白了。” 葉罗神色不变,问:“什么东西?” 白发老者摊开手,手上赫然多了一份羊皮卷。他双手向上一抛,羊皮卷缓缓展开。葉罗抬眼去看,只不过片刻,目光突然动了动。 这竟然是—— “海盗来了,小姐,请您进入船舱,让属下来应对。” 斯大的声音让尚还有些呆楞的万俟萦似是浑身一震,她看着那悄无声息靠近的海盗船,一股不安再次涌上了她的心头,“你准备怎么应对?我听说,他们似乎更喜欢抢陆地上来的船。” “小姐,请放心。他们不敢与我们正面抗衡的。” “真的吗?”万俟萦患得患失地问。 斯大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韩霁身上。 “韩霁。”万俟萦用手在韩霁面前晃了晃,“我们进去看看表哥吧,这里就交给斯大处理好了。” “为什么?” 万俟萦没有预料到韩霁会这么问,皱眉问:“你在想什么?” 韩霁道:“我在想,这些海盗来这里的原因。” 老马曾经对韩霁也谈起过息大陆的海盗,老马说,在这个时代,海盗十分猖獗,但他们却不会轻易出现。除非有明确的针对目标,而且可以获得大量的财富,他们才会大张旗鼓地出现。因为他们的火力资源也依仗陆地,然而无论哪个时代,哪个朝代,都绝不会允许海盗光明正大地存在。也就是说,在这个一切资源全部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时代,他们即便猖狂,也不会完全不考虑船只的背景。这时,他们到底为什么会冒险出现在这里? “他们真的如此肆无忌惮?真的敢来挑衅吗?” 韩霁的声音很低,但是,斯大还是听到了。然而他并没有回答韩霁的问题,只道:“小姐,请您立刻回舱。属下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这艘船。” 韩霁看了一眼斯大,轻轻笑了笑,任由万俟萦拉着,离开了甲板。 斯大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握紧手中的剑,一声一声地吩咐下去,准备应对海盗。 出乎意料地,那艘海盗船最终却并没有靠近,而是停在了一公里开外。然后,斯大注意到,有几人下了船,并且乘着小船向他们驶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斯大眉头紧锁。 船上的护卫面面相觑。 站在一众护卫身后的韩霁目光沉凝,不由抿紧了唇。 小船并不大,自然来的人并不多,待小船渐渐靠近,韩霁发现,包括划浆的人在内,船上总共只有五个人,而站立在小船中间的三个人之中,有一个人的目光竟好似穿透了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韩霁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灼热与期盼。 那个人为什么会这样看着他? 韩霁心中突然开始咚咚作响。正在这时,似是有所察觉的斯大恰好转过了头,韩霁的视线与斯大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斯大重又转过了身子,迎向了已经靠近的小船。 “你们想干什么?”斯大也不问来人是谁,更不问他们为什么出现,而是直接挑明地问他们来此的目的。斯大似乎并不想与这些海盗过多地纠缠。 “不想干什么,就是来这儿吓一吓你们,怎么样?”说话的是站在小船最前面的年轻男子,一副典型的海盗装扮,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浑身散发着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 斯大冷着一张脸,无声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道:“不管你们是哪一路人,也无论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应该明白的是,这艘船,你们动不得。” “动不得?”年轻男子玩味着这三个字,“谁说的?你吗?还是你的主子?如果不想葬身大海,就快点请你的主子出来。不然,我会立刻让你知道,在这海上,谁才是真正决定你命运的人!”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是你!”斯大正声道:“也永远不可能是你。” 年轻男子恶狠狠地咬牙道:“你——” “只要你们现在离开,我可以保证让你们安全地回到自己的船上。”斯大完全无视年轻男子的愤怒,“但是,如果你们继续逗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就得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你——”年轻男子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似乎准备直接冲上船来。 但他的手很快便被他身边的人给按了下去。 年轻男子不愤地看了身边的中年人一眼,“你干什么?” 站在年轻男子身边的人正是刚才一直盯着韩霁看的那个人。 “我没干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冷静。别忘了我们的目的。”那个中年人的目光再次在韩霁身上停了停,“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出那个人。” 年轻男子冷哼几声,然后愤愤地指了指斯大,退到了中年人身后。 中年人上前几步,对斯大道:“我们来此,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一个人。” “什么人?问什么话?”斯大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刚才与韩霁的对视,以及他看向韩霁的目光。 “他。”中年人的手准确地指向了一众护卫身后。 而这个字一出,韩霁就知道,该是他出面的时候了。 ☆、第9章 大陆篇:地动山摇(3) “我想,他想找的人应该是我。”韩霁穿过人群,直接走到了最前面的甲板上,直面中年人,道:“你想问我什么?”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中年人问。 “你又是谁?你又从哪里来?”韩霁的笑容很放松,“而为什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看着小船上目露精光的中年人,不知怎么的,韩霁心中突然有点不安,葉罗的影子很快从他脑中闪过。 “因为我知道你并不属于这里。”中年人的语气十分肯定,仿佛他早已洞察了这个事实,“而且,我也预料到,你会给这片动荡的大陆带来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韩霁急问。韩霁只觉,自己的呼吸突然也沉重了几分。 中年人似乎非常满意韩霁的反应,他微微扬眉,道:“你应该已经听说过那个关于新纪元的预言了吧?” “听过。”韩霁毫无保留地回答。 “关于‘夜蓝’的传说呢?” “自然也听过。” “那么,你觉得‘夜蓝’真的还存在于这世间吗?”中年人继续问。 韩霁道:“我不知道。” “是不敢断言还是心中尚存疑惑?” “或许两者都有。”韩霁一眨不眨地注目着中年人,“也或许还存在其他原因,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中年人轻笑,又问:“你想找到‘夜蓝’吗?” 韩霁脸上掠过一丝犹疑。 “难道你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吗?”中年人一副成足在胸的模样,“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是我敢断定,你之所以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片大陆,是因为命运的安排。” 命运的安排? 韩霁心中掂量着这五个字,联想起葉罗这些日子对他说过的一些话,问:“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来到了这里?” 听到这样的话,中年人再次微笑起来,显然他明白了韩霁的话外之意,道:“你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察觉到了。只不过花了一点时间确定你在哪儿。” “所以,你们今天来的目的的确是为了我?”韩霁话语里含着试探。 “不错,就是你!”中年人一锤定音。 韩霁嘴角勾起,“那么,你想让我跟你走?”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中年人脸上的笑意同样未减。 “好,我跟你们走。” 中年人立即做出了一个邀请他上船的动作。 韩霁愉快一笑,立刻走到船舷边,准备沿着挂梯下船。 不料,这时,一直躲在舱里的万俟萦迅速跑了出来,拉住了韩霁的手,“韩霁,你干什么?你怎么能就这样跟他们离开?” 韩霁将万俟萦的手慢慢移开,低声笑道:“我觉得他们似乎很需要我。” “可是,他们是海盗。你…会不会有事?”万俟萦的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不会。”韩霁冲万俟萦眨了眨眼,“很遗憾,不能亲自跟你表哥说道谢了,谢谢他救了我,并且一路上也没有抛下我。请你告诉他,今晚这件事,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一定!”万俟萦点头承诺。她知道,韩霁的这些话,真正想传达的对象是葉罗姐姐。 接着,韩霁朝斯大看了一眼。斯大的眼神中有疑惑,也有一丝庆幸。虽然斯大并不是很明白韩霁的决定。 韩霁刚一踏上小船,小船便立即驶开了。海盗船上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呼,似在庆祝着他们的凯旋。 万俟萦的手却紧紧抓着船舷,良久都没有松开手。 羊皮卷终于缓缓合上,仿佛一段漫长的岁月从眼前渐渐消退。 葉罗微抿了唇,问白发老者:“这些,寻无涯看过吗?”然而,话才刚出口,葉罗就已意识到,这羊皮卷上的内容,寻无涯当然看过。如若不然,他梦里又何至于出现两个互不相让、争执激烈的自我?他的心看似坚定,然而内心深处,其实也存在着很多的犹疑和不确定。 “他当然看过,但这些都没能阻止他!甚至不顾自己满身的鞭伤未愈,就强行出了海!” 说话的这个中年人,此时葉罗已能猜到他的身份。他定然就是寻无涯的父亲,寻祁。她看了看白发老者,直接问:“所以,你们这么做,是为了让寻无涯休息?” “也是为了让他能够更加明白自己。”白发老者道:“毕竟前路漫漫,谁也不能确定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到底会遇到什么。” “你们不反对他继续寻找夜蓝吗?”从寻祁的言行中,葉罗能够察觉,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进行这种未知的冒险。 白发老者和葉罗的目光同时转向了寻祁。 寻祁长长地叹了叹,道:“我当然希望他能回头。但是我也知道,他绝不会回头。这一次,他抱定了必须找到的决心,不然,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他仍然会继续。” 果然无论是谁,都无法质疑父子间的血脉亲情。虽然寻祁不愿,却还是在为寻无涯的追求铺路。作为一个父亲,他应该能够理解寻无涯内心的挣扎,所以,他才会利用这样的契机,让寻无涯能够真正认清自己的内心,最终不受干扰地继续走下去。 “你会是他寻找路上最大的助力。”白发老者言之凿凿地道:“或许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使命。” 自从这个白发老者从镜子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起,葉罗就一直有一种错觉。她觉得,这位老者似乎只一眼就完全看穿了她。这种看穿,不是指他确切地知晓了她来自“储梦图书馆”,而是指他似乎看穿了她的能力。他似乎知道,她并不是普通人。 眼前这位白发老者当然也不是普通人。与他同船这么久,葉罗一点也没有察觉他的存在。甚至在此刻,这个人竟然能直接将远在陆地的寻祁也带入寻无涯的梦境中,这些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我想,我唯一的使命可能只是想办法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既然你也在船上,我相信,你才是寻无涯最大的助力。” 白发老者依旧只是微笑,并没有对葉罗所说的话提出质疑。 却听寻祁突然惊呼出声,“无涯,你怎么了?” 寻无涯醒了过来,但却并不像平时的他。他的样子有些呆,甚至有些痴。 葉罗和白发老者对望一眼。 白发老者当即拉开寻祁,与此同时,葉罗立刻走到了寻无涯身前。 寻无涯呆呆地看了葉罗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了四周的玻璃。 “这是我吗?”寻无涯问葉罗。 葉罗道:“是。” “这里有好多我的影子,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寻无涯似乎在竭力地回想着,然而最终还是再次看向了葉罗,“你知道吗?” 葉罗摇头。 “为什么我觉得玻璃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不一样?他们不都是我的影子吗?为什么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表情?好奇怪……” “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葉罗反问。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因为……因为我吗?”寻无涯不敢置信地指向自己。 “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再仔细地看一看。” “难道不是?为什么他们会有不同的表情呢?”寻无涯好像非常疑惑,突然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咦,为什么玻璃里没有你的影子?你不是也站在镜子前吗?” 葉罗的目光一一扫过玻璃,这玻璃里映照出的影像应该就是寻无涯内心里各个不同的自我吧。 “我也不知道。”葉罗只道:“玻璃里为什么没有出现我的影子。”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寻无涯皱着眉问:“我们明明都站在这里,里面却只显现出我的影子,而且每个影子还不尽相同,为什么你的影子没有出现呢?” 寻无涯绕着葉罗转了一圈,似乎想找出她没有影子的原因。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葉罗定定地看向寻无涯,“这个地方因你而生,而且只为你而存在。” “只属于我的地方?”寻无涯大声地笑了,“这里是只为我而存在的地方?” “不错。” “那这是什么地方呢?”寻无涯疑惑地走近其中一面玻璃。 “这里是你的梦。” “我不明白。”寻无涯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难道就因为这是我的梦,所以这里就只会出现我的影子?” “我觉得事实应该就是这样。所以,这里不可能出现我的影子。” “为什么?” 葉罗沉吟,道:“梦中百态,人之内心。你梦里的映像自然只能映现出你的内心。” “我的内心?”寻无涯问:“这些影子都在我的心中吗?” “对,他们就存在于你的内心里。” 寻无涯凝神侧耳,“唉,你说得好像不错。我似乎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是那些影子的声音吗?” “对。哦,不对——他们似乎不是在说话,他们好像在争吵。”寻无涯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瘪起了嘴。 “你想不想让他们停下来?”葉罗问。 “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他们不再吵架吗?”寻无涯脸上露出略显担忧的小表情,“我觉得这样不好,不能让他们继续吵下去了。” “那就要靠你了。” “靠我?” “而且只能由你来完成。”葉罗着重强调了那个“你”字。 寻无涯似低低说了什么,然后问:“我该怎么做?” “你需要做的就是,将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们。” “然后呢?他们就不会再吵架了吗?”寻无涯急切地抓住葉罗的手臂。 “没有然后。到时你就明白了。” 寻无涯看似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问着自己,“我该明白什么?” “明白自己。” 接下来没有人能够帮你。寻无涯,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葉罗没有再看另外的两人,很快消失在了寻无涯的梦里。下一秒,葉罗重新出现在了船上寻无涯的房间。然后,她便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 “咚咚——” 声间很轻,中间还夹杂着低低的劝阻声。 葉罗看了看依旧昏睡不醒的寻无涯,打开了门。 万俟萦看见葉罗,立即道:“葉罗姐姐,我们遇上了海盗,韩霁,韩霁被带走了。” 韩霁被海盗带走了? 葉罗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句话,就听万俟萦又道:“韩霁说,这是他的选择。因为那些海盗的目标就是他。” “怎么会……” 葉罗刚说出这三个字,船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这种震颤晃动的感觉与白天的那次地动的感觉很类似,葉罗心中一沉,难道这是余震? 万俟萦抓着门框,叫道:“斯大,你快去看看表哥,这次的晃动好像更剧烈……” “好,小姐,你抓紧了。”斯大艰难地稳住自己的身体,开始缓慢地向房间内移动。 各种嘈杂声渐次传来,所有人都在这条摇晃的船上寻求着生机。 葉罗想着万俟萦的话。韩霁,不要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一定会将你送回原本的世界。所以,你现在一定不能让自己有事。无论你今晚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海上某一处,林景和薛雾同时从海里冒出了头。 “没有死!我们居然没有死!”林景大喜过望地叫道。 “你…还好吧?”薛雾问。 说实话,薛雾此时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在最后关头想要拉自己一把的女子。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们分明只是一面也没见过的陌生人。 “我很好,你呢?薛先生,你怎么样?”林景的话音里还带着大难不死的喜悦。 “我很好,谢谢。” …… 二人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半刻钟后,一艘小船从此经过,林景和薛雾获救。救他们的人,正是曾与韩霁一起在百里部船上待过的老马。 ☆、第10章 现代篇:恍然惊觉(1)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良久后,“储梦图书馆”里终于再度有了声响。无明使劲地甩开非決的手,目光决绝地看向千槲。 千槲勉强地笑了笑,低声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到底去了哪里。” 这两人,指的自然是薛雾和林景。 “那你为什么不在林景出现的时候就停下来?” 室内又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 “最近这段时间,请不要再来这里。” 无明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接着,千槲和非決被无明强行赶出了“储梦图书馆”。 站在门外的青石小道上,千槲有些出神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却听非決突然道:“我有一件事也想问你。” “什么事?”千槲没有转身,也没有动,双眼盯着紧闭的门,嘴角微勾,噙着一抹哂笑。 “你真的不知道他们两人到底去了哪里吗?” 依然是非決一以贯之的语气,熟悉的非決式话语。 “不知道。”千槲仍然淡淡吐出三个字。 非決眼中一暗,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三个字。因为无论怎样说服我自己,我都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并非偶然。” “你相信这世上有完全偶然的事吗?”千槲终于转过身,看向了非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说明这道路就是他们该走的路,这件事就是他们该做的事。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能找回他们,还有韩霁和葉罗。” “之前,你曾说过,你需要薛雾去进行这次冒险,是因为你想证实一些事。”非決意有所指。 千槲向前行走的脚步一顿,“对,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非決问:“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韩霁和葉罗很可能的确到了另一个时空,但却并不是迷失了,而是因为某种原因,他们被迫卷入了另一个时空中。 须觅倚在栏杆边上,一边看着无明,一边不停地叹着气。 无明到底想干什么? 把千槲和非決两人都赶了出去,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画画,这满天乱飞的画纸,还有画纸上那些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小人儿,吵得人真烦……哎,“储梦图书馆”何时出现过这样的局面?话说,自从葉罗昏迷后,这里好像比以前更加清冷了。每次他来的时候,总觉得这里不再像以前,冷冰冰的,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 咦,无明呢? 须觅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发现案后竟已不见了无明的身影。厅内,只有漫天的画纸好似群魔乱舞一般,依旧在到处乱飞。须觅甩袖一挥,将所有画纸全部投入壁炉,却不料刚一转身,就发现无明正站在栏杆的另一边,正目不转晴地盯着他。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没有离开?难道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你一定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整件事,是不是?”无明质问须觅,“你为什么不在林景冲向薛雾的时候拉住她?她不过是一个偶然闯进这里的人,她与我们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以前甚至都没见过薛雾,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何其无辜?每次看见她在书架后出现,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姐姐是否曾经也这样看过我?如果姐姐还在的话,她一定不会让这一切就这么发生……”无明的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神情压抑而痛苦。 须觅知道,或许是刚才发生的事刺激到了她。 “无明,你——” “你不许说话!只准听我说!”无明霸道地打断须觅,然而她却迟迟没有再开口。 须觅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无明,然后果断地伸出右手,在无明脖子上轻轻一碰,无明顺势倒向须觅。须觅长长一叹,抱起无明,向二楼走去。 “姐姐,你到底在哪里?”无明在心中不停呼喊着。 “无明,你找我?” 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无明立即睁开眼,站在书架另一头的人真的是葉罗。 “姐姐。”无明压抑着突突的心跳叫道:“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葉罗看着无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犹疑,但是却很克制,似乎并不想让无明察觉到,就如同以往每次一样。然而,此时,如果站在葉罗面前的人是以前的无明,那么她可能就忽略了;但现在,无明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姐姐看向她时的隐忍与小心翼翼。 “你…为什么叫我?” 为什么? 无明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四周,她记得,这个地方应该不是现在这样的,这里已经被林景所占据,应该有林景留下的东西才对……那么,难道这是她的梦吗? 无明倏地看向葉罗,问:“姐姐,你刚刚去了什么地方?” 葉罗沉默地看了无明一会儿,道:“我刚从梦千界回来。”葉罗没有错过无明刚才那一瞬的心绪不宁。 梦千界? 这果然只是她的一个梦! 葉罗很快接着道:“在我离开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来过这里?” “没有。”无明低着头似在沉思,“没有任何人,我没看见任何人,也没看见须觅。“ “须觅?”葉罗声音很低,“须觅最近恐怕不会出现在这里。” “姐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葉罗的目光中带着打量,她看着无明,道:“因为管钰。须觅又遇到了一个管家的女人。” 提到管钰,无明脑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件事。她顿时明白了葉罗之所以去梦千界的原因,还有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不好! 江蓠马上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她是挟着怨气而来的! “姐姐,江蓠她要来了……”虽然知道这只是个梦,然而现在的无明却无法看着江蓠在她眼前重伤葉罗。 “她迟早会出现的。不论是我去找她,还是她来这里找我。”葉罗冷静地道。 “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就这么了结的。她——” “我会让你消失!”强势打断无明话语的人是江蓠。江蓠指尖一动,无数排书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连着一个迅速倒下,“葉罗,这是你应该要付出的代价!” 葉罗拉住无明,迅速移到一边,声音依旧没有太大的起伏,“江蓠,你应该知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我不知道!”江蓠眉梢一扬,厉声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凭什么你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做了该做的事?你做的事难道就一定没错吗?” “不,我从来都不认为,我做的事一定没有错。”葉罗竟也丝毫没否认,“因为,在我看来,对与错都是相对于每个人而言的。每个人立场不同,看法自然也殊异。我只要知道,站在我的立场,做我应该做的事就够了。” “这正是我想让你消失的原因,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为什么?”江蓠的愤怒和戾气如狂风一般卷地而起,势要卷荡一切,扫平一切。 “你认为是我去招惹的他?” 江蓠针锋相对地反问:“难道不是你?” 葉罗淡淡敛眉,没有再说一句话。 两人僵持着,似乎都在等待那个一触即发的时刻。 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无明并不了解,但她却知道,这件事起因在于一个人,那就是江蓠的徒弟尹铸。而这个时候,尹铸已经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了,所以,江蓠才会这么愤怒地来找姐姐复仇。可惜,她也不知道,尹铸为何会选择死在姐姐面前。接下来,她到底该如何阻止江蓠与姐姐的这一场对决? “葉罗,咱们现在就做个了结吧!”显然,江蓠的耐性已经不足。 葉罗深深看了江蓠一眼,只道:“好!” 不要! 无明心中一急,下意识握紧了姐姐的手。 葉罗回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无明一会儿,轻声道:“无明,你不必介入我们之间。照顾好自己,上楼去。这里的事,让我们两人来解决。” 无明突然感觉眼中一阵湿润,“姐姐……” 葉罗从无明手里掰开自己的手,将她往楼梯方向推了推,然后立即转过身,挡在了江蓠前面。 无明伸手去抓,然而却只抓到了一片虚空。 姐姐呢?江蓠呢? 突如其来的黑暗完全遮盖住了无明的视线。无明猝不及防,当下心中一阵慌乱。难道每一次,她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吗? “姐姐,你在哪里?” “姐姐,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 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不停从黑暗中传出。 无明仿佛彻底失去了平日里的理智与冷静,心中的焦急和难言的痛苦似乎已完全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她根本无法集中心神,也根本无法仔细去想,一种惶然无措的情绪在她的神经里逐渐弥散开。 “姐姐,你到底在哪里?” “姐姐,你到底怎么样?” …… “无明,我在这里,你怎么了?” 当这个声音在无明耳边响起时,眼前的黑暗也在一点点消散。 光亮重新笼罩了“储梦图书馆”。无明只一侧头,便看见葉罗倚靠在门框上。门外,廊下风铃的声音,和着并不明显的风声,叮叮当当地转着圈。 “姐姐。”无明按捺住心中的悸动,慢慢吐出一直含在舌尖的两个字。 “你接手了‘储梦图书馆’。”葉罗的语气十分肯定,“我知道,这一定是千槲的主意。我很高兴。我也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姐姐,你真的高兴吗?” 无明从案后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葉罗,“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我们已经找了你很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你。” “无明,你到底怎么了?”葉罗轻笑道:“我并没有离开,一直都在这里。这个地方,我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怎么会离开它?无论遭遇了什么事,我都会想尽办法回来这里。因为,这里有我所眷念的一切,还有割舍不下的人。” “姐姐,你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吗?我想要你们都回来,你、韩霁、薛雾,还有林景,我希望自己能够把你们全部找回来,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就是你现在痛苦迷茫的原因吧。看着薛雾和林景眼睁睁地以身试险,你不仅无能为力,而且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才能找回他们。因为你认为,这一切本来应该由你来做,是不是?所以,你才会任自己沉沦在这虚幻的梦境里不愿醒来吗? “我们会回到这里的。”葉罗语声铿锵,声音坚定有力,“相信我,无明。你一定会重新见到我们。” 无明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动容,她当即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没有再朝葉罗靠近,“姐姐,我当然相信你。” 葉罗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无明,你想明白怎么做,就得先做回自己。只有你做回了自己,你就会明白你该怎么做。” 从前的你,孤傲,冷静,聪明,虽然不懂人情的牵系,但你却一直活得很清醒,那时,在你脑中,或许并不存在自我的概念,然而你却一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做什么,你独独缺少的是那一颗敏感的心。他人的经历触动不了你,他人的梦也难以撩动你的神经,于是,你一直心如止水一般地活着,不会有烦恼,也不会有忧愁。 无明,你不知道,这世上很多事都是相伴相生的。比如人的心。你有了心,你的心让你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审视你自己,甚至审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而你现在所感受到的一切,或许会完全颠覆你记忆中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你迈出的每一步必然也都充满了挣扎。但是,你不能停下,你必须强迫自己不断向前,不断去经历,不断去体会,直到你找到那个真正的自我。 “姐姐,我明白了。” 这是无明沉默半晌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那么,我该走了。”葉罗上前,敞开双手,抱了抱无明。 无明将头搁在葉罗肩上,她深吸一口气,任姐姐的气息将她包围,然后主动放开了葉罗。 “姐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葉罗问。 无明脸上果然恢复了平素的神色,“你与韩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葉罗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无明见到那样的笑容,突然醒悟过来。这只是她的梦,不是姐姐的梦! “我走了。” 葉罗最后笑着说了这三个字,打开门,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储梦图书馆”二楼,正躺在床上的无明睁开了双眼。 ☆、第11章 现代篇:恍然惊觉(2) 冬日的天色似乎总是特别短,似乎只是短短呼口气的时间,时间就已从下午溜到了傍晚。 无明独自一人去了“一一”家的小饭店,在店里的角落里默默吃完了一份套餐,然后结账离开。无明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来这里,当她从梦中醒来,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很强烈的饥饿感,之后她便推开了这里的大门。 离开之时,无明恰好与正推门进来的何萱迎面碰上。何萱显然还记得无明,也记得与无明的那一番江边谈话,她楞了好一会儿,才冲无明微点了点头,然后侧开了身子。无明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径直离开。 无明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何萱,也没想到自己会不自觉沿着小道走到江边,更没想到她在江边会遇见江蓠。 江蓠的来意似乎十分明确,她刚一出现,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林景发生了什么事?” 无明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和梦中的江蓠。 “你难道不应该告诉我,她为什么会突然昏睡不醒吗?”江蓠的眸子里,冷意渐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无明同样冷冷地回道:“你又凭什么来质问我?江蓠,我不是我姐姐。” “你当然不是葉罗。”江蓠的声音带着一丝畅快。似乎每次只要有人提起葉罗,她想起此时葉罗的状态,她的心中就会不由生出一种酣畅的感觉。 “但你无法否认林景的确去过‘储梦图书馆’,不是吗?”江蓠继续说道:“她不仅去过,而且不止一次。她与非決是旧识,所以,他们一定在那里见面了。林景陷入昏睡是在今天中午,看来那个时间‘储梦图书馆’应该发生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江蓠似乎根本不在乎无明是否回答,她语气一转,接着道:“什么有趣的事呢?我或许可以猜一猜。林景应该就是当时的在场人之一,此外,应该也有非決,须觅,千槲,还有你。当然,还有一个并不常出现在那里的人——薛雾。你们聚在了一起,做了什么呢?我想,你们最终的目的应该就是想办法唤回葉罗和韩霁。可是,想要达成这个目的,目前你们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只好推了两个人出来做试验品,很不巧,林景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另外一个人,我猜,应该是薛雾。薛雾想要尽快救回韩霁。所以,林景才会突然陷入昏睡,是不是?无明!” 无明无意与江蓠纠缠,径直准备离开。 “果然是这样。” “即便这样,那又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去见过林景。她的状态与葉罗和韩霁几乎一样。”江蓠的话不免带着几分得意,“所以,你们显然弄巧成拙了。” 无明却并不在意她说话的语气,只问:“是你囚禁了林景?” “不是。”江蓠竟回答得十分爽快,“不过,我的确刚刚见过她,昏睡的她。有人请我唤醒林景。” “林景说,那个人的目的是,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夜蓝’。”无明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她想,江蓠应该是知道的。 “不错。”江蓠笑意晏晏,“但是,你不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毁掉‘储梦图书馆’!” “没有人能够毁掉那里!”无明的声音仍然很平静。 “是吗?”一阵恨意突然翻涌上江蓠心头,“我一定会让它毁在我手里!” 江蓠的声音和她的人一起消失在了江边。 “我一定会让它毁在我手里!” 无明不敢确定江蓠到底会做什么,也不敢确定江蓠与囚禁林景的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是,她却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种直觉与林景第一次闯进“储梦图书馆”的感觉很相似,她觉得,江蓠的这句话或许并非无的放矢。忽然之间,无明又想起了今天做过的那个梦,还有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 从“储梦图书馆”回来后,非決已经在二楼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今天中午发生的事不仅对无明触动很大,对非決,同样也是。他并非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他只是习惯了那样与任何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那种距离会让彼此都处于一个相对和谐的位置,避免产生过多情感或情绪上的牵扯,也避免让自己的生活产生太大的起伏。这么多年,独自生活,非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状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对周围的一切,包括接近他的人,全然漠视。 或许,在他的心中,韩霁和林景,早就不只是忽然闯入他生活中的两个浮光掠影般的影子。 非決仔细查看了薛雾在事情发生之时的脑部活动状况和深层的意识活动,将它与韩霁进行了分析和比对,然后是不断的猜测与论证,接着是不断的推理与推翻,一个下午倏忽而过,非決一直处于一种高度活动的状态。直到屋内光线渐暗,他才合上了手中的资料夹。 相比韩霁,薛雾事发之时,身体的各项活动状态都要弱得多。不仅如此,他的意识及思绪都没有太大的波动。虽然薛雾的确十分冷静。但是,非決仍然觉得他似乎忽略了什么。非決不免想起韩霁在梦中被杀的那天,那天,对于韩霁来说,应该是一个并不轻松的日子,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导致两人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吗? 非決右手的食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 他想,他的确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 突然,楼下传来清晰的敲门声。 非決暂时停止了思索,随意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朝楼下走去。 来的人是忻云阑。 非決没有感到意外。他相信,母亲与儿女之间天然就有一种看不见的牵系,这种牵系会让彼此心灵相通。而且,关于林景的事,他的确有负忻云阑的嘱托。 “林景到底怎么了?” 忻云阑直接开口就问,目光也直看向非決。虽然她的语气仍然礼貌客气,但神色间的着急与焦虑非常鲜明。 “林景很可能会长期昏睡不醒。”非決直言相告,略带歉意地低下头,“对不起,我没能及时拉住林景。” 忻云阑心中突然一悸,心底的痛意源源不断涌向心头,她按压着胸口,忍痛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 非決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据实以告,没有任何的隐瞒,也没有任何的夸大,他原原本本将所有事全部告诉了忻云阑。 就在非決的诉说中,忻云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情绪不显的非決,问:“这真的是林景的选择吗?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非決默不作声地用神色回应了一切。 室内有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忻云阑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谢谢你告诉我所有的事,再见。”说完,匆匆起身离开。 非決急忙也站起身,道:“请稍等!有一句话,林景请我转告您。” 忻云阑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身子微微向前倾斜,背对着非決,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囚禁她的那个人的目的,似乎是因为‘夜蓝’。那个人似乎并非真正想找到‘夜蓝’,而是不想任何人找到它。” “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夜蓝’?什么时候由他说了算?”忻云阑语气愤然地道:“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也没有任何人能让我们停止!” 忻云阑脚步慌乱地夺门而去。 非決沉默地想了想,转身回到二楼,目光落在平躺于床上的薛雾身上。原来他一直以来都错了。 韩霁与薛雾不同。那天,韩霁的确死在了梦中,而后,现实之中,他也的确陷入了昏睡。但是,他的深层意识却并没有消散,他的身体各项活动也依旧正常。千槲也说过,那时的韩霁还能做梦,甚至在梦中到过“储梦图书馆”,那就说明,有一段时间,韩霁并没有迷失,他只是陷入了一种想醒也醒不过来的状态。接着,葉罗因重伤也陷入昏睡。那么,如果韩霁在梦中再次到了“储梦图书馆”,或许他有可能会见到葉罗,或许那时也发生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所以,才导致了最后葉罗和韩霁的迷失梦中? 然而,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霁和葉罗到底是什么时候迷失的?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迷失了? 此前,非決一直忽略了这些问题,也或许他执著于快点找出韩霁他们去了哪里,所以,他几乎没有认真想过韩霁从昏睡到迷失梦中,其实中间隔了一段时间。 非決又一次去了“储梦图书馆”,相隔不过半日。 无明将他引到了葉罗的房间,问:“薛雾怎么样?你对外处理好了吗?” “他与韩霁一样,只是陷入了昏睡。对外,根本不需要我处理。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切,提前做好了准备。” 非決站在葉罗床边,脑中仍不由地思考着他刚才想到的问题。 那么,林景呢?如果囚禁林景的人发现林景陷入了昏睡,而且怎么也醒不过来,林景没了利用的价值,那人会对林景怎么办? 无明无声地看着非決。 “我刚刚见过林景的母亲。”非決一向敏锐洞察,他明白无明眼神的含义。 “江蓠也见过林景了。那人似乎找到了江蓠,应该已经知道林景发生了什么事。”无明低眉想了半晌,接着道:“另外,你为什么突然想到来看姐姐?” 无明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试探。 非決离开葉罗的床边,侧身走向楼下。无明最后看了葉罗一眼,轻轻地关上门,也向楼下走去。 二人很快来到楼下。 非決径直走在沙发上坐下,似在思索着什么。 无明则回到了案后,问道:“非決,你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我偶然想到了一些问题。”非決道:“而且这些问题,我们似乎一直都忽略了。所以,我来这里,其实是有话想问你。” “什么话?”无明依旧无声地看着非決,只不过现在的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质问与探究。 “你知道,葉罗是什么时候迷失的吗?还有韩霁,他又是什么时候迷失的?” 非決的话一出口,无明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想,他们的确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两个问题。姐姐与韩霁从昏睡到迷失,其中有一段时间差。但是那段时间差,他们从来没有关注过,也没有去探究过。那段时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们都知道,韩霁曾经来过这里。”非決在脑中梳理着整件事,因而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就在那段时间内。但是你既没有察觉他来过这里,甚至也没察觉到他到底是如何迷失的。” 无明冷冷地说了一声“是”。 “而且我想,你也没有察觉到葉罗的异样。” 无明沉默不语。 非決继续道:“你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心头的那一丝侥幸完全湮灭,非決的眉头难得地紧皱起来。 无明抿紧了自己的唇。 忽然之间,非決心头一动,他立即转身,走向书架后。 书架后,原来还有另一人。 “你有话想问我?” 千槲含笑地坐在书架后的榻榻米上,把手中的酒杯朝非決举了举。 非決看了看一旁的酒瓶,直接道:“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非決知道,若非那丝丝弥漫的酒香,他根本不可能察觉到书架后有人。而千槲手中的那杯酒,显然才刚刚从瓶里倒出。 也就是说,千槲是故意在这个时候让他察觉到他的存在。 “葉罗将无明抱上二楼后,她随即昏倒在无明床边。我暂时回了梦千界,将她们托给须觅照顾。”千槲眼中很平静,然而手中的酒杯却一直在晃荡,“须觅也被迫开始接待那些拜访者。你知道,‘储梦图书馆’的预约并不由葉罗控制,而是由那些拜访者自己控制。因此,须觅并没有时时看着她们二人。” “谁来过这里?” 千槲目光中露出赞赏的笑意,轻声吐出两个字,“江蓠。” 如果是江蓠,那么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已不言而喻。无论是葉罗还是韩霁,那时都是弱势的一方。 “江蓠做了什么?” 这原本是非決想问的话。但是,没想到无明从他身后越过了他,直接走到了千槲身前。 “她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无明俯身凝视着坐在榻上的千槲,冷冷地问道:“江蓠她到底做了什么?” 千槲将酒杯放到一边,问:“记得尹铸吗?” 无明呼吸一滞。她当然记得。不久前的那个梦,还有刚才在江边,她的脑中都闪现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尹铸。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给她的暗示吗?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江蓠从来没有忘记过尹铸的死。这一点,你也应该能够感觉到。”千槲的声音无端添了几分沉重,“他忘不了尹铸,自然也就不会放过葉罗。她利用了那个时机。” 其间的恩怨,非決并不知晓。但他能想象得到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知道,那个时候,韩霁一定也在这里。所以,那两个人才会一起迷失。 事情最初的起因终于有了答案。非決偷偷转身,将书架后的空间留给了无明和千槲。接下来,他应该着手解决下一个问题了。但愿时间还来得及。 依然是与上次相同的房间。 忻云阑看着那个自信矜持的年轻人慢慢走近。忻云阑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想见一见林景,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年轻人没有直接回应忻云阑的话,只道:“林小姐很好,您不必担心。” 忻云阑看似随意地问:“真的吗?” “老板先前就有言,不会为难林小姐。”年轻人不卑不亢地道:“林小姐只是暂时寄居,除了不能随意行动,她的人身绝对不会有任何伤害。” “我却觉得,你的话已经有点欲盖弥彰了。”忻云阑若有所指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道:“有些事,并非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我想知道林景到底怎么了。” 那年轻人竟也没慌乱,他讪讪地笑了笑,语气一转,却道:“既然如此,您又何必一定要见到林小姐?” 忻云阑静静地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忽然问:“你的老板怎么会知道‘夜蓝’?” 这个问题,忻云阑上次就想问了。然而,有些事,她需要去求证。所以,上一次,她并没有开口。但是,现在,她确实有点好奇非決所说的“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夜蓝”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背后之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年轻人淡淡地摇头。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说?” 年轻人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能说。忻女士,我是一个普通的下属,只是奉命行事。” “在这个时空,知道‘夜蓝’的人屈指可数,相信它存在的人恐怕更少。” 年轻人认真地听着,并不答话。 “另外,知道我与‘夜蓝’之间渊源的人几乎也都已不在了,你的老板为什么会以林景来要挟我?”忻云阑目光沉凝地望向年轻人。 “或许因为您出现得太巧。”年轻人脸上仍然带着春风般的笑,“二十年踪迹难觅,老板整整找了您二十年,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没想到,这时候,您恰好出现了。” “这就是他想请你告诉我的话?” 年轻人道:“是。老板说,如果您确实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请我将这几句话告知您。” “我知道了。”忻云阑神色竟然出奇的平静,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径直从沙发上站起,然后施施然离开了。 二十年蓄谋,那个人到底是谁? 为了林景,我到底又该怎么做? ☆、第12章 大陆篇:引君入瓮(1) 冬日晴暖,海上无风,正是适合海上航行的好天气。 葉罗遥望着海面约一里开外的那座被苍翠所包围的岛屿,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蓼洲,是我们即将经过的最后一片海上绿地。过了那里,一直往东,除非找到‘夜蓝’,我们将一直只能在海上漂流。” 寻无涯同样也在望着那座越来越清晰的岛屿,只是他的神色不如平日缓和,眼中的光彩也似被什么所遮掩了几分。他想起了有关蓼洲背后神秘主人的传言。 在息大陆,没有人不知道蓼洲,也没有人不知道蓼洲为个人所私有。传闻,在过去的五百年间,蓼洲曾三易其主,但每一任主人到底是谁,却从来没有透出任何消息。几乎人人都知道蓼洲有个神秘的主人,那个主人从不现身,然而蓼洲也从不会乱。它就像个小小的海上城池,秩序井然,而且越发昌盛和繁荣。蓼洲建有十分完备的码头,供来往船只依靠,洲上更有提供补给的各种商行,供人暂留休息的客栈酒楼,此外,竟然还有一间赌坊,俨然如同寻常市集。当然,还有一间占地很广、门庭却十分冷落的庄园——蓼园。据说,这便是那位神秘主人在洲上的居所,但是没有人知晓那位主人何时会出现在那里。蓼园的大门几乎从未打开,也很少有人会主动去靠近。平日里,蓼园由一位姓赵的中年管事打理。他看顾着蓼园的一切,也主持着蓼洲的一切。 “表哥,你在想什么?”万俟萦伸手拉了拉寻无涯的衣袖。 寻无涯这才恍然回神,温和地看了看万俟萦,“我在想——” “关于蓼洲那个神秘的主人,是不是?”万俟萦笑着打断了寻无涯的话,“蓼洲位于这个位置,只要去寻找‘夜蓝’的人都会经过这里,还有很多长年在海上漂流的人也会来这里放松作乐,然而蓼洲偏偏有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主人,关于它的传言实在太多了。我以前偷偷听人说起过,表哥,那些传闻,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万俟萦目光狡黠,略带好奇地看着寻无涯,不停地耸动着他的胳膊。 “想知道?”寻无涯早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她分明十分好奇,不久前他就听到她向斯大打听过蓼洲。 万俟萦十分用力地点头。 寻无涯注意到她的神色,故意道:“真真假假,我不知道。但是——”寻无涯故意拖长了语调,视线一瞥,见到正站在楼下甲板上的葉罗突然将双手扶在了船舷上,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似乎正向前凝望着某处。 “但是什么?表哥,你怎么了?”万俟萦并没有注意到寻无涯的分神,仍然不依不饶地耸动着他的胳膊。 寻无涯将目光收回,伸手点了点万俟萦的额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欸……” 万俟萦淡淡唏嘘一声,然后立即转身,走向船舱,“那我去问别人好了。” 寻无涯回头看了看万俟萦轻松的步伐,提步向葉罗走去。 “关于韩霁的事,我感到很抱歉。”寻无涯顺着葉罗的视线看向前方,随着船的渐渐靠近,前面的码头及熙攘的人群清晰可见。 “没想到这里这么繁荣。” “大多数人可能一生也去不了陆地,但是他们可以来这里。” 还真是个不错的理由。葉罗心想,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人怎么可能造就? “我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葉罗问。 天边夕阳已渐斜向西边,积蓄的风也慢慢大了起来。其实天色已经告诉了葉罗答案。 寻无涯道:“一夜。明早,我们就出发。” “待会,我想下船去走走。”葉罗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需要确认她刚刚看到的到底是谁。 “好。” 说完这个字后,寻无涯适时地止住了话题。心中那些关于韩霁的话,他没有再说出口。韩霁被海盗带走的那个晚上过去之后,次日,他才从昏睡中醒来。然后,斯大向他报告了整件事的经过。那时,他还记得,前一天晚上的梦中,似乎依稀见过葉罗。但也是在那晚,面对海盗的突然来犯,韩霁选择了跟随他们离开。寻无涯不知道韩霁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从斯大的话语中,他也只能隐隐推测,那些海盗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葉罗和韩霁两人。难道韩霁是为了保全葉罗才自愿跟那些海盗离开?他心中几乎很快就涌出了这个想法。但是,他不敢确认。 直到,两天后,他见到了小萦的师父。他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船在那天能那么及时地救下葉罗,以及父亲为什么没有坚持阻挡他这一次出海。原来,事情的发生并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因为有人早就预估到了一切。从葉罗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有些人就已察觉到了她的力量。是以,那些海盗的真正目的应该也是葉罗,不料却阴错阳差地被韩霁搅乱了视线。如果那些海盗们意识到这一切,韩霁,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怎么应对? 蓼洲临海的一座酒楼,百里澹正坐在窗边,遥望着码头渐渐靠近的船只,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耳朵也一直留意着酒楼内外的动静,特别是来自街上的声音。 百里澹在等人,也或许是在等待着某个消息。 终于,有一人从门外匆匆而入,直接朝百里澹的方向走去。但这时,百里澹的目光却被码头上正在靠近的一艘船所吸引了,没有注意到来人的走近。 那人看了看四周,低低地唤道:“族长。” 百里澹当即收回目光,和那人对视一眼,两人随后结账离去。 接着,两人来到了街边一个静僻的拐角。 “族长,老马去了洲上最东边的蓼园。” 蓼园? “和他一起的那两个人呢?他们在哪里?”百里澹立即问。 那人道:“他们似乎在洲上闲逛。这时候,应该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观景台。” 百里澹想了片刻,道:“你回去继续跟着他们。” “一直跟着吗?”那人问。 “一直跟着,直到他们离开。”百里澹随手扯下腰上钱袋递给那人,“如果有事,我会去找你。” 那人高兴地接过钱袋,应声而去。 百里澹想起刚才出现在码头的葉罗,还有和老马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两人,心中思绪难以平静:“那两人应该也是和韩霁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他们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什么独独不见了韩霁?” 百里澹此时之所以会出现在蓼洲,完全是因为与老马在一起的那个和韩霁长相相似的人。百里澹自然不知道他就是薛雾,也不知道他就是韩霁的兄长,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老马在一起,但是,他能确定的是,这人一定和韩霁有关系。所以,他便一直偷偷跟着来到了蓼洲。或许这人就是来寻找韩霁的,这些天,百里澹心里总会不时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他真的是为了韩霁而来,如果他能够来到这里,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百里澹知道,韩霁并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从见到韩霁的第一眼开始,这种直觉就扎根在了他的心底。他确信无疑。韩霁与那个叫葉罗的女人都不属于这里。所以,比起从来没有人找到过的夜蓝,他更愿意把一切赌在他们身上。如果那个预言应验,这是息大陆最后一个寒冬,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离开这里,到时候,百里部是不是就能跟随他们一起离开? 街道嘈杂,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拐角的百里澹,也没有人听到他的低语,还有那低语里所含的微末的希冀。 随着天色渐暗,蓼园内的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 老马躬身站在廊下,头微微低着,注视着木板,没有环顾四周,也没有向屋内张望。 屋内有清晰的落子声音传出,一轻一重,间隔的时间几乎从不超过半分钟,听上去对弈的似乎是两人,实际上榻上却只有一个人的身影。那人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仿佛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棋盘上。 淡淡的檀木香气从屋内飘入廊下。闻着这忽远忽近的熟悉气味,恍惚之间,老马不由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你回来了?” 当这个声音传到耳中之时,老马立即睁开了自己的眼,只一瞬,眼中的所有恍惚迷离也全部消散无踪。 “是,我又回到了蓼洲。”老马道,话语里带着一丝怅然。 “你想要去哪里?”屋内那人又问。 “夜蓝。” “你认为你找得到它吗?” 老马道:“不知道。” “你到得了那里吗?” “不知道。” “你为什么想见我?” 老马沉吟着,眼中有暗光快速闪过。 “既然你要去那里,我想你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来。”屋内那人又落下一字,道:“你知道规矩。而且,我知道,与你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我在海上偶然救起的。”老马想起了那张与韩霁一模一样的脸。 “我想让他们暂时留在蓼园。”屋内那人全然一副吩咐的口吻,“之后,我就会将那个东西交给你。嗯——?” 听见最后那个字,老马忙道:“谢…主人。” 直到完全离开了蓼园,老马才躬直了身子,快步离开了蓼园所在的那条冷清的街道。站在街道的交叉处,老马迟疑地看了看码头方向。 那两个人,无论他们到底是谁,也无论他们到底来自哪里,现在他已经顾不上他们了,但愿…他们还能够离开这里…… 而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老马叹息着收回了自己的脚,然后转身朝蓼洲深处而去。 蓼洲观景台,只是在沿海的高地上建的一座小亭子,从这里,能够清晰地看见码头上来往的人群。 林景有些无聊地倚着石壁,一眨不眨地看着翻腾的浪花不断地拍打着浅滩上的岩石,时而她会不由抬起头,看看那个站在亭子里的男人。 林景不太敢接近薛雾。即便他们已经一起来到这里相处了这么多天,她与他仍不算熟悉,更别说有什么共患难的情谊了。有时候,林景甚至觉得,薛雾比非決待人更加冷漠,而且那是一种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漠与毫不关心,无形之中就能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因此,她只得敬而远之。 薛雾低头瞥了一眼亭子下方的女人。这个女人似乎并不愿意靠近他。老马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之后,她就一直远远地站在那里。 带着惊喜的声音传进薛雾耳中。 “哇,好光滑!” 林景从浅滩上摸出了一块圆圆的卵石。 “咦,这儿也有……” “还有这个……” 薛雾看着那个卷着裤脚、在浅滩里忙个不亦乐乎的女人,原来她倒是找到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好办法。 这是个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代。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薛雾便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无论韩霁是不是也到了这里,他,或者说他们,都很难再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了。这段时间,通过观察,薛雾也了解到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这里似乎即将迎来一场关乎整个时空命运的大动荡。老马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还有数次的欲言又止,薛雾不相信,这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 包括不久前,老马离开之前说过那些话。 那是在他们下船前,看着越来越接近的蓼洲,薛雾察觉到,老马心中似乎涌起了一阵难耐的激动,那种激动由内而发,是那种任你想掩饰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心灵上的震颤,显然,老马对蓼洲有着不一般的感情。但是,那种激动并没有持续太久,老马也并没有任自己沉溺在里面太久,他在那种突然涌起的心潮还未完全退却之时便及时抽了身。等到他的心绪彻底恢复之后,他与薛雾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老马问薛雾。 薛雾道:“找人。” “找什么人?”薛雾与韩霁实在长得太像了。老马猜测着他找的人。 “亲人。” “你确定他在这里?”老马继续问。 “不确定。” “那你担心吗?” 薛雾随后也问:“担心什么?” “据我所推测,你与那位姑娘应该都不是这里的人。”老马环顾四方,道:“你们来到这里,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一直在海上漂泊,几乎没怎么见到过陆地?” 薛雾淡淡摇头,“我不担心,也并不觉得奇怪。这里有海,自然也会有陆地。” “可是放眼望去,这里似乎已经被海包围。” “但是人们也早已经适应了在海上生活,不是吗?”薛雾反问。 “不错,人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如果有一天,这样的生活也不能继续了呢……人们还是为会自己找一条出路。” “不错,人们总能活下去的。”薛雾却道:“不管经历怎样的风雨,也不管前路是否看得到希望,只要不停下那口气,人总会为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老马笑了笑,道:“过了蓼洲,我恐怕不能再带着你们了。如果你们要找人,得自己去想办法。不过,我想你们首先得学会在这里如何生存下去。” “没问题。”薛雾道:“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我可以把那艘船留给你们。” 薛雾真诚道:“谢谢。” 老马最终还是没有向薛雾提起韩霁,甚至这些天以来,他也从来没有问过薛雾和林景的名字。于他而言,他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又何必与他人有太多的牵扯。他们都只是这海上的过客,相逢匆匆,过而不留痕迹,又有什么关系? 林景并不知道薛雾与老马之间的这段对话,她一直以为老马会回来,跟他们一起回到船上去,是以,她即便无聊,也没有放弃等待。 但薛雾之所以会长时间滞留在观景台,却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以及思考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做。 “喂,薛先生,薛雾,你看!”林景急不择言地冲薛雾招手,“你看码头刚下停下的那艘船,那,那不是……” 那是葉罗! 薛雾同样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身影。 “她竟然在这里?”林景的声音犹带着一丝惊喜和不可思议,“她竟然真的在这里?看来我们并没有来错地方。” 林景的高兴溢于言表。虽然她与葉罗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她确信她没有认错,出现在码头上的那个身影就是葉罗! 相比林景的兴奋,薛雾在确认那个人的确就是葉罗后,几乎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葉罗在这里,那么韩霁在哪里? 林景忍不住高喊,“葉罗,葉罗……” 突然地,喊叫声戛然而止。 正在低头沉思的薛雾立时抬头,但是林景的身影却已消失在了浅滩上,而林景刚才所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螺旋向下的漩涡。 林景的消失有古怪! 薛雾脑中本能地跳出了这样一句话,然而这也是他昏迷前所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有人悄无声息地迅速靠近他,并且敲晕了他! 韩霁…… 蓼洲码头。 葉罗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凝神望向四周。刚才她分明听到了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那声音好似被人突兀地掐断了,在她还未来得及分辨出方向的时候。那个声音的主人会是她在船上看到的那两个人吗? 寻无涯注意到了葉罗的举动,但是他并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跟在了葉罗身后。这时,他脑中突然地又浮现出了不久前小萦的师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世所流传的那个预言并不完整。在那个完整的预言中,还提到了一个人。据说那个人的到来,会带来息大陆自然力的波动,从而帮助人们真正找到‘夜蓝’。” “那个人是谁?”那时,寻无涯急切地问过这个问题。 “没有人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小萦的师父告诉寻无涯,“但是,在不久前,我的确已经感觉到了自然力的波动。所以,我认为,事实上,他已经出现了。” 寻无涯记得,小萦的师父说这句话时,他的眼中浮现出的是隐隐的兴奋。 会是葉罗吗? 寻无涯不确定地想着。 “表哥,那几个人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万俟萦的声音成功地拉回了寻无涯的思绪。 寻无涯向前看去,只见几个冷面的男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管事正朝码头走来,而那个中年管事视线所看向的方向的确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 原本走在最前面的万俟萦快速跑回寻无涯身边,寻无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葉罗,她仍然似乎正在四处搜寻着什么。最后,寻无涯的目光才迎向了那个中年管事。 中年管事走近,向寻无涯行了一个礼,那是一个标准的庶民向贵族行的礼,接着,中年管事道:“公子,主人此时恰好就在蓼园,闻知公子来了蓼洲,请公子进蓼园一叙。” “哦?”寻无涯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蓼园的管事?你家主人在蓼洲?” 中年管事忙答:“是,主人昨日刚到蓼洲。” “我与他并不相识。”寻无涯轻描淡写地瞥了中年管事一眼。 中年管事身子又躬得低了一些,“公子的声名远播,主人早想与您一晤。” 寻无涯放声笑了笑,问万俟萦,“小萦,你想不想去看看那个神秘的蓼园?” 万俟萦有点看不懂寻无涯的神情,她眼珠一转,急忙走到葉罗身边,“葉罗姐姐,你想不想去?” 万俟萦的眼神里有着小小的期待。 葉罗回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个中年管事,然后又看了温润而笑的寻无涯一眼,对万俟萦道:“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出来。” “另外……”中年管事看到万俟萦准备开口,便立刻收住了话。 万俟萦没想到中年管事会这么快接话,问:“另外什么?” 中年管事微笑,“另外,主人说,请这位姑娘务必前去。您有几位故人正在蓼园做客。” “你说的是葉罗姐姐?”万俟萦心中微讶。 寻无涯也问:“你确定你的主人说的是她的故人吗?” 中年管事仍旧躬着身子,眼神向下,恭敬道:“是。” “那么,走吧。”葉罗没有片刻的迟疑。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所谓的“几位故人”一定是薛雾和林景,也就是说,他们的确也来到了这里。这就是她不得不去蓼园的原因。 ☆、第13章 大陆篇:引君入瓮(2) 当几人走近蓼园时,正是暮色侵向大地之时,如薄烟般的雾气开始在庄园内游走,整个蓼园仿佛笼罩在一股淡淡的自然之气中,俨然似已脱离了俗世。 看见这样的情形,三人同时皱起了眉。 葉罗心中警惕暗生,或许她该在听到那个中年管事提起“几位故人”时,就应该明白这位蓼园主人针对的到底是谁。 寻无涯的目光在万俟萦和葉罗之间来回,他担心,这蓼园恐怕进来容易,出去却不简单。 万俟萦眼珠一直在转来转去地观察着四周,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师父所说的那种来自强大自然力者的压迫。 隐约之间,前方虽然还看得到一个领路的影子,但是,为什么她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为什么只是一个转头的动作也不能?她想告诉表哥警惕,还有葉罗姐姐,为什么她不能?万俟萦感觉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渐渐包裹住了她,然后……万俟萦失去了意识。 接着是寻无涯。 最后,是葉罗。 “姐姐,不要!” 葉罗恍恍惚惚回头,她似乎听到了无明的声音。但是,这个时候,无明怎么可能和她出现在同一处? 这里是“储梦图书馆”! 葉罗睁开眼,看向了站在她对面的人。 “葉罗,今天我一定会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江蓠怒目地看着葉罗。 “你为什么固执地认为是我招惹了尹铸?”葉罗冷冷地反驳,“而且,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他的消失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他没错!为什么要消失?“江蓠情绪激动地嚷道:“你们只看到了他的曾经,却没有看到他其实一直处于矛盾和挣扎之中,他已经悔过了,你们却连一次机会都不给他。他没有错,错的是你们!” 葉罗清楚地记得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她也知道接下来江蓠和她之间会发生了什么。其实,这件事的最初源于一次斗气,她与江蓠之间的斗气。 那时,虽然她与江蓠之间也互相看不惯,但却没有如今的势同水火,即便相争,也只是一些意气之争。 事情发生之时,“储梦图书馆”恰好迎来了第一个上门的薛家人,不过,那个时候,葉罗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千槲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他想将葉罗引开,因此,他第一次向葉罗提出了一个要求,让葉罗去收伏一只潜逃的梦魂。 葉罗答应了。但当她正准备离开“储梦图书馆”时,那个薛家人又出现了。 薛家人告诉葉罗,他最近经常做一个很奇怪的噩梦。每天,只要他一睡着,他的梦里就会出现一个浑身像披着一层血一样的怪物,那个怪物没有脸,也没有身躯,但是他会发出声音,而且一直缠着他,在他身边飘来飘去,所以,他根本不能安眠。他请求葉罗帮他,让他不要再做那个梦。 葉罗无法无视薛家人的恳求,正如她无法忽视任何一个来到“储梦图书馆”的拜访者一样。她没有立即离开。 但最后的事实证明,这是一次并不算明智的决定。 因为没过多久,葉罗就发现了薛家人梦里的古怪,并不在于他自身,而是因为其他人,而这个人就是江蓠。 江蓠得知千槲交给葉罗一件任务之后,她存心想通过这次机会证明自己,所以,她进入了薛家人的梦,然后悄悄在那个薛家人的梦里动了手脚,这也就是薛家人梦里为什么会持续被一个无头无身血怪物纠缠的原因。 江蓠想以此拖住葉罗,那么她会去干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葉罗当即将那个薛家人送出了“储梦图书馆”,然后立即赶往那个梦魂的所在地。 那里,似乎经历了一场相当艰难的战斗。所幸,江蓠也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当江蓠看见葉罗出现时,反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笑容映在她略显疲倦的脸上,有着平日没有的难得光彩。 “你来晚了。”江蓠志得意满地看着葉罗,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滩血,“他已经被我处理了,消失了。” 那滩血就在铁桥的栏杆旁,伤口应该很深,因为出血量很大。栏杆上也染了不少的血迹,可见那个梦魂受伤后,似乎沿着栏杆落入了桥下的江里。 “反正只要他不再继续吞食别人的梦,只要他不再出现就行了。”葉罗越过江蓠,走到了铁桥的栏杆旁。从上往下俯视,水流湍急,江水滔滔,仿佛能将落入水中的所有东西全部吞噬。 “你什么意思?”江蓠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愠怒。 “他从这里掉下了江里,不是吗?”葉罗道:“但是,你确定他一定消失了吗?他既然能够不断吞食别人的梦,而且还能脱离梦千界的束缚,从千槲的眼底下逃走,拥有了自己的实体,我不认为,他只是一个简单的梦魂。千槲说过,我或许并不能收伏他。” “你不能,那是你的事,但是,我能!” 葉罗不以为意,“那好,我再问一遍,你能确定他一定消失了吗?” “是,他消失了!”江蓠不容许任何人用这样的语气质疑她,特别地,这个人还是葉罗。 葉罗静默地打量了江蓠一会儿,道:“可惜,你疲倦而苍白的神色已经告诉了我,恐怕你让他留下的这滩血已经用尽了你的全力,所以,最后,你只能眼睁睁地任他翻越栏杆,从这里跳了下去。” “我却觉得,这只是因为你不想承认——你不如我,所以,你也不愿意承认,他不会再出现了!”江蓠脸上再次露出一丝畅快的笑。 看着勉力站起来的江蓠,葉罗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再见!希望一切真的如你所说。” 葉罗先江蓠一步离开了铁桥。因此,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瞬间,江蓠就越上栏杆,跳下了铁桥。 我绝不允许那个可能存在。即便它存在,我也要在有人发现前,让它不能再死灰复燃!葉罗,我也绝不允许再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你不会有机会再次这样质疑我!江蓠暗自想道。 这件事发生之后,过了很久,那个梦魂的确没有再出现。千槲也没有再察觉到他的气息。直到尹铸的出现。 尹铸与江蓠相遇在“储梦图书馆”,而那段时间,恰好是江蓠唯一一次主持“储梦图书馆”的时候。 葉罗、千槲和须觅当时都不在,无明也被葉罗送到了梦千界。 尹铸是其中的一个拜访者。某天,他来到了“储梦图书馆”,然后遇到了江蓠。葉罗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江蓠为什么会收下尹铸作为她的徒弟。当葉罗回到“储梦图书馆”时,她只从书架上的梦境记录簿里发现了一个属于尹铸的梦。 那个梦初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虽然对于尹铸来说,那可能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梦。 那是一个十分单调的梦。在梦里,除了尹铸以外,没有任何的人,也没有任何的东西,但是却充斥着嘈杂且令人烦乱的声音,而且那些声音针对的对象只有一个。尹铸应该是因为每天都被梦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又赶不走的声音搅得不能安睡,所以才来到了“储梦图书馆”。葉罗原本一直这样以为。 后来,葉罗听说江蓠收了尹铸做徒弟。 再后来,尹铸和江蓠也一起来过“储梦图书馆”。那时的尹铸,很像初次踏进“储梦图书馆”的韩霁,既带着一点好奇,一点希冀,却又像心中藏着什么事一样,明显压抑着自己。尹铸告诉葉罗,他以前虽然不知道“储梦图书馆”是个什么地方,然而却一直能够清晰地梦到这里,包括这里的布局,每一排书架,和葉罗身前那个古色古香的案台,还有案上的预约屏以及每一个出现在上面的名字。他很奇怪,也很困惑。但是他无法控制。然后他问葉罗,为什么他会一直做这样的梦? 葉罗当时的回答是:“或许是你的心中残留着以前的记忆,也或者是你前一世的记忆。” 这个回答并没有为尹铸解开疑惑。 事实上,对于这个回答,葉罗也并不确定。因为她确信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尹铸,但是,如果尹铸根本没有来过“储梦图书馆”,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或者说这样的梦?葉罗当时的确存在犹疑。但江蓠却没有给她继续探查的机会,很快,江蓠带着尹铸离开了“储梦图书馆”。 此后,过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江蓠与尹铸都没有再出现在“储梦图书馆”。 某一天,千槲突然来找葉罗,并且告诉葉罗,他又察觉到那个梦魂的气息了,但是他还没有找出那个梦魂到底在哪里。他担心,那个梦魂重新归来是为了复仇。 那么,他复仇的对象会是谁? 毫无疑问,只有江蓠。 葉罗并不知道那个梦魂到底是什么来历,但是既然千槲对他也如此紧张,而且他具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那么,他的愤怒与仇恨也必然可怕。所以,葉罗也担心,那个梦魂所针对的对象或许不止江蓠一个人。 葉罗将消息送给了江蓠,但一直没有得到江蓠的回音。那时,她的确预感到江蓠或许已经出了事。因为千槲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与那个梦魂有牵扯的两个人都失去了音信,葉罗知道或许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所有人的控制。因此,她不敢让无明一个人独自留在“储梦图书馆”。所以,她并未能在最快的时间内了解事情的真相。 七天后,江蓠仍然没有回音。然而,尹铸却突然来到了“储梦图书馆”。 与之前相比,那时的尹铸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这种变化只从他的一双眼便可看出来,一年前,尹铸虽然眼含压抑,但到底还有着青年人的风发意气和神采;可是,那时的尹铸,眼中流露出的只有疲惫和痛苦,仿佛时间已经将他的锐气完全磨灭。 “帮帮我……”尹铸扶着门框伸手看向葉罗,“帮帮我,好不好……” “你需要我帮你什么?”葉罗坐在案后静静地凝视着尹铸。 岂料葉罗的话刚一说完,尹铸突然神色一变。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尹铸眸中仿佛升起了一簇幽幽的暗光,“你和她一样,你们都是我的仇人!” 葉罗不待尹铸走进室内,挥手将无明隔绝在书架后,问道:“你是谁?” 这个人是尹铸,然而也不像尹铸。 “我是谁?”尹铸眸光忽地由暗转赤,“你居然问我是谁?” 血一滴滴地自尹铸手腕处滴向地板,尹铸每前进一步,地板上便会多出若干个鲜艳如火的血点,他慢慢靠近葉罗,浑身散发着一种阴暗潮湿的气息,“我是从黄泉河里淌水而来的魔鬼,我一路逆流而上,战溯土,经湍流,为的就是——向我的仇人伸出我的复仇之剑!” “原来你就是那个侥幸逃走的梦魂。”葉罗心中倏地一沉,随即道:“江蓠在哪里?” “她死了!”尹铸脸上露出一抹哀戚的神色,声音却依旧残忍,“她被我关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但是那里的空气会一点一点地被抽空,被抽空以后呢,你说会怎么样?‘嘭’的一声,花枯了,火燃起来了,人还会在吗?” “葉罗,你不要听他胡说!”尹铸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跪倒在地上,再次向葉罗伸出了自己的手,“帮帮我,帮帮我,快让他们离开我的身体,葉罗,求求你……” “尹铸,江蓠在哪里?”葉罗立即问。 “她在,她在——”暗光再次浮上了他的眼眸,尹铸缓慢从地上站起,继续向葉罗走近,“谁也救不了她,谁也救不了你!还有被你隔绝在书架后的那个人,所有人都会因为对我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 “我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所以,我原本想将你留到最后的。”尹铸幽暗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葉罗的影子,“但是,谁让他偏偏这时候来到了这里。” 这个“他”指的是真正的尹铸,葉罗此时当然已经知晓。 “葉罗,师父在……” “她已经在黄泉路上了。”尹铸深深吸了一口气,赤红的双眸仿佛真正的地狱恶魔,“想必如果有你的陪伴,她会更加开心。因为你的存在,会让她感到不再寂寞,也更愿意继续向前走,不是吗?” “我感觉得到,江蓠没有死。”葉罗平静地望着尹铸。 “我相信葉罗的感觉。江蓠没有死……”尹铸忽然狠狠捶向自己的胸口,“你的目的不会达成的。你这个从前世回来的恶魔,你和我早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你休想利用我来做任何事……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再利用……利用……”伴随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向身体的声音,尹铸声嘶力竭的高吼如同咆哮。 “就凭你?”尹铸垂下眼眸,再抬头时,眼神里又充满了火一般的焰红,“想破坏我一手布局的计划?我和你当然不是同一个人,你是微末芥子,而我是无往不利的强者,我只需一伸手,就能将你碾碎。你凭什么?” “就凭我和你是不同的!”一瞬间,尹铸脸上神色再次变了,“尹铸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你不是。为了让你消失,我能不惜一切抛弃所有!” “你想干什么?”接而,幽暗重新遮盖住尹铸的眼眸,“你这个懦夫!没有谁,没有谁能阻止我复仇!尹铸,你也不可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是不是?快点让尹铸消失!”这一个“尹铸”似乎已有点气急败坏。 “你放肆!”尹铸眼里的火比壁炉中的火更加灿亮,“你又凭什么置喙我?什么时候让他消失,由我说了算!” “不,我是尹铸,”尹铸挣扎着向门外走去,“由我来决定!你们都不可以!” 葉罗静静站在原地,一贯沉静的眼里不由也泛起了丝丝微澜。或许这就是如今尹铸变得疲惫和痛苦的原因,他不能主导自己,也不能主导藏在他身体内的另外两个“自己”。这三方的冲突或许自另外两个“自己”苏醒以后,从来没有停止过。种种煎熬折磨着尹铸,让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葉罗,江蓠在天涯阁,在……” 尹铸的这句话没能说完。 “你找死!我不会再让你妨碍我复仇!” “你们都该死!都不该再存活在这世上!我要让你们都消失!” 尹铸倒在了门外的回廊上,一时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时左右手相互对搏,一时双手环住自己的头不停扭动,一时又挣扎着爬向室内……三个“尹铸”似乎陷入了自我胶着的争斗状态。 葉罗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如果继续这样,最终的结果只能是…… “姐姐,尹铸他……他到底怎么了?” 当无明的声音传来时,葉罗下意识回头,然而就在她回头看向无明时,却发现无明的眼睛突然猛地一缩,黑色瞳仁迅速胀至最长。 “葉罗,我对不起江蓠……这世上本不该有我的出现,所以……我要离开了……带着所有,离开……再见……葉……” 趴伏在门槛上的尹铸的身子缓缓向侧边倒去,连同他那只慢慢垂下的手,和胸腹处深深刺入身体的匕首。 葉罗慌忙快步奔到门槛旁。她默然无语地看了尹铸半晌,然后为他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姐姐……” “你怎么会出来?”葉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为什么要出来?你不应该强行突破我的屏障,无明,你为什么不继续待在书架后面?” “姐姐,这把匕首,尹铸他原本是想刺向你的。”无明声音依旧冷静。 “好了,我来处理。你暂时不要再出现了。无论你看到了什么,还是你听到了什么。”葉罗默默地闭了闭眼。虽然她自信无明不可能听到她与尹铸的对话,但是,她却有可能完整地目睹了刚才的一切。那道屏障,并没有将她完全隔绝。 “葉罗,是你杀了他?” 江蓠突然出现在回廊。 葉罗闻言起身站起,冷冷地看了江蓠一眼,“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就是那个逃走的梦魂?” “所以,你就一定要杀了他吗?”江蓠虽然愤怒,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悲切。 “我没有杀他。” “我不相信!” 葉罗却问:“你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尹铸在挣扎,你为什么不及时帮一帮他?” “葉罗!”江蓠轻轻将尹铸抱进自己的怀中,“我不想从你口中再说出‘尹铸’两个字!” 江蓠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额抵在了尹铸的额头上,喃喃道:“尹铸,我们有过约定,你的名字是属于我的,是不是?你的人也是属于我的,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来到这里?你怎么不等等我?……现在,我马上带你走,好不好?我们再也不要来这个地方了……不要来这里……” 这段经历,葉罗相信,江蓠也一定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从未释怀。 “江蓠,你到底想怎么样?” 因为尹铸,她们之间有无数次的交手,但每一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谁,都无法完全战胜对方。更何况,葉罗突然若有所思朝半空中看了一眼,现在她也不想再继续被人窥测下去了。 “我想让你消失!” “我现在不是已经如你所愿,消失了吗?”葉罗淡淡问。 江蓠眉眼间闪过一抹疑惑,“你什么意思?你消失了?” “对,我消失了。”葉罗掷地有声地道:“而且,现在,你与我都该醒来了!” “她看穿了你。” 一个须发皆白、长袍宽袖的老者悠然地走进了蓼园的大门。 “无妨,对于她,我了解得也够了。”虚空中,一个声音答道。 白发老者一路沿回廊向园内深处而去,“若你觉得已经足够,为什么没有在她发现你之前停下来?而且,一个人真的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吗?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有自然力的作用,而自然力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它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每一个人身上的自然力当然也是如此,人不会恒定不变。今日的息大陆之所以又显现出两千年前海水倒灌的征兆,原因无他,那是因为维系着这个世界自然力的平衡已经不再,它需要建立起一种新的平衡,然后才能迎来真正的新纪元。” “你认为仅凭寻无涯和她,就能够找到消失的‘夜蓝’吗?”那个声音像是从蓼园内的任何一处传出。 “那你为什么要窥测她的梦境?”白发老者衣袖一摆,转身已进入了另一条长廊,“因为你也在怀疑,她是不是就是预言里提到的那个人。”当她出现在这里时,你也感觉到了这个世界自然力的波动,你也希望她是能带来平衡的那个人。 “我可以让你带走他们,包括另外的两个人。”那个声音又道。 白发老者道:“我当然能带走所有人。” “他们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价值。” “哦?”白发老者衣袖飘飘,所经之处,似乎没有什么能靠近半分,“但愿你日后不会忘记这句话。” 与老者对答的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声。 接着白发老者突然加快速度,移步到了一扇门外,然后伸手推开了房门。 ☆、第14章 现代篇:相见相疑(1) 春日的阳光,明亮而晃眼,温暖地照耀着这个刚从寒冷中走出来的世界。 可坐在小楼台阶前的林景却感觉身上很凉,很冷,那种冷意仿佛已经深深地沁入了她的骨髓,让她忍不住开始颤抖。 她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小的林景在心中问着自己,可是她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想不起什么,也记不起什么,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轻轻地走到林景身前,她的眼前,瞬间便多了一片阳光的阴影。 那人轻声地唤她,“小景”。 “小景”是谁?为什么她觉得这个称呼熟悉又陌生?印象之中,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叫过她了。 抱膝而坐的林景楞楞地抬起头,原来是隔壁的李阿姨。 李阿姨亲抚着林景的头,问:“小景,你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林景讷讷道。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就想这样一直坐着,不想去想其他事。 “要不要和李行一起去玩?”李阿姨笑容温柔,道:“他刚才叫了你好几声,可是你似乎都没听见。” “喂,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听见我叫你?”李行瘪着嘴道。 跟在母亲身边的李行,似乎颇有些不满。 林景一见李行这副表情,不由呛道:“我就是没有听见嘛。” 李行眉间闪过一抹不耐烦,走近台阶,俯身问林景,“那你现在去不去?” “不去!”林景直接丢给李行两个字。 “那,是你自己说不想去的。” 接着,李行别扭地看了母亲一眼,嘟着嘴道:“是她不想去!那我一个人去玩了!” 李阿姨不认同地瞥着儿子,李行却偷偷朝林景吐了吐舌头,脚步一抬,跑着离开了。看着那个跑开的身影,李阿姨无奈地摇摇头。 林景一见,立即拉了拉李阿姨的衣袖,道:“阿姨,我不是不想和李行一起去玩,我只是,只是想在这里等着,看看爸爸今天会不会回来。” 李阿姨眼里闪过一抹心疼,看来这个孩子并不了解人们告诉她的“爸爸出远门了”的真正含意。她以为,坐在家门家等着,或许爸爸妈妈就会很快回来了。 “傻孩子……”李阿姨欲言又止,怜惜地把林景抱进自己怀里,“你看太阳是不是已经往西边去了,属于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的爸爸……今天可能回来不了。但是,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小景不必坐在门前等。因为他们肯定也想快点见着小景,所以一定会很快赶回来。” “真的吗?”林景深深嗅着李阿姨身上传过来的暖意,这种暖意跟妈妈身上的味道很相似,让她觉得很温暖很安心,她问李阿姨,“他们也会很想我吗?所以,他们也会想着快点回来,是不是?” “是的。”李阿姨看着林景因激动而变得红红的脸庞,道:“小景只要在家里等着他们出现就行了。现在还是初春,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如果小景冻病了,爸爸妈妈回来见到,一定心疼死了。所以,小景只要在家里面等着就好了,知道吗?” 李阿姨抚了抚林景红通通的鼻子,继续道:“天气这么冷,李阿姨也会担心你哦。小景是个乖孩子,一定不会让李阿姨继续担心的,是不是?” 林景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略带哭音乖巧地道:“知道了,谢谢李阿姨。” “小景真乖。”李阿姨伸手再次将林景抱进了怀里,慢慢地抚着林景的背,“小景这么乖,爸爸妈妈怎么舍得不回来看你呢?李阿姨每天不见到你,也好想你。所以,小景就在家里等着好了。” “嗯。” 林景乖乖地点了点头。 台阶前,两个拥抱的身影越靠越近,再没有了一丝缝隙,渐渐地,像凝固成了一副黑色的剪影画。 不! 忻云阑心中突然一阵恐慌,然而随着小楼大门的关闭,屋内屋外彻底被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屋外的世界明亮而温暖,屋内的世界寒冷而孤清。忻云阑惊惧地看着那扇即将关上的黑色大门,虽然心中迫切希望着,她能走上前,再次打开它,但身后却好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不停地拉扯她,将她逐渐拉入了又一重的黑暗中。 当“咚咚”的敲门声在厅内响起时,无明也微微楞了半晌。因为来“储梦图书馆”的拜访者之中,从来没有人敲过门。这样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在“储梦图书馆”里响起过。每当有人踏上门前的那条青石小道,门廊里的风铃就会响起。 风铃没响,却响起了敲门声? 无明心中沉吟着走到门前,快速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非決,至于另一个,无明想,她应该能猜到,眼前这个气质出众的女人应该就是林景的母亲。 无明侧身让二人进门,目光在后进来的非決身上停了一停,然后才默然地关上门。 “我来,是为了看看——”忻云阑蓦然怔住,她脚一颤,几乎站不稳,幸好及时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书架。这里果然还残留着属于林景的气息。 但这一切,至少是忻云阑脸上的表情,站在她身后的无明和非決都没有看到,他们只看到了忻云阑向书架微微倾斜的动作和慌乱之间急切地抓住了书架边缘的手。 “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忻云阑慢慢转过身来,神色平静,话语清晰,“想知道这里的主人到底是谁。还有……” 忻云阑的目光定在无明身上。 面对忻云阑的盯视,无明也平静地道:“我是无明。这里的主人是我姐姐。” “她在哪?”忻云阑问。 “她暂时不在。” “所以,这里现在是由你主持?” 无明道:“对,是我。” “林景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忻云阑抬头仰望着上方。 “储梦图书馆”没有屋顶,所以,它的上方可以无限延伸,无限包容,也能随着主人的心意变成任意的样子。无明觉得,忻云阑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苍穹,看向了那浩瀚无垠的宇宙。 林景和忻云阑与其他的拜访者太不一样。无明暗暗想道。同时,她也想起了林景一再同非決提起的一件事,以及她对林景身份的猜测。 “是。” “关于林景,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忻云阑继续问。 无明眼睫闪了闪,道:“有。” 忻云阑离开了书架区,朝楼梯旁的壁炉走去,“你说,我听。” “林景与这里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她不应该被牵扯进来。对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很……难过。”不知怎么的,当“抱歉”几欲吐出时,无明却说出了另外两个字。 壁炉的火焰明明灭灭,跳跃不停,就像此刻忻云阑的心,一时悬在了空中,一时却又已坠到了地下,恍惚无措,惴惴摇摇,不知道到底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才不会令她将来后悔。 “还有吗?” 忻云阑的声音很低,无明几乎没听清。 “我很感激林景,给了我第一个拥抱。”因为那个拥抱,让无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和人之间居然可以离得那么近,两颗心也可以贴得那么近。 或许是“拥抱”这个词触动了忻云阑,忻云阑有些心痛地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年幼的林景只能依偎在别人怀里,而最应该抱住她、给她温暖的人却那么狠心地离开了她。一走二十年,她的心到底有多狠!忻云阑恨恨地问着自己。 “林景也给了我很多印象深刻的第一次。”非決也道。在他初中时代,只有林景,会不停地尝试靠近他,不带任何目的,也不求任何回报,让他觉得,他并没有被世界完全抛弃。 “那么,我可以相信你们吗?”忻云阑目光灼灼地看向二人,“我可以相信你们,是不是?” 那目光中所含的意思,无明和非決怎会不明白,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等着忻云阑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同样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决绝和隐忍。 “相信你们会帮我找回她,让她真正醒过来,是不是?”忻云阑一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我已经决定了,决定了……”忻云阑语气一收,接着道:“而且现在,我就想听到你们的答案。” 无明和非決相视不语,但脸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他们的答案。无论是葉罗,还是韩霁,抑或是薛雾和林景,他们会竭尽全力做到如忻云阑所说。 忻云阑满意地向外走去,走至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非決,“林景她有没有向你提到过‘夜蓝’?” “提到过。”非決暗暗揣度着她说这话的用意。 “那你一定也知道我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夜蓝’,而并非全然因为林景。” 非決的目光与忻云阑的目光交汇于某一处,“我猜测过。” “那个带走林景的人跟我提起过这里,他说,这里或许会是关键。”说到这里,忻云阑心中此时突然浮现出一种可能。 “我觉得,这话没有错。”忻云阑略略压了压心中的那股莫名冲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非決和无明都觉得自己的呼吸突然重了几分,因为他们都没有忽视忻云阑忽然之间的神色变化。 “什么可能?” “林景和与她一起消失的那个人或许并没有迷失,他们或许一起回到了‘夜蓝’所在的那个时空?因为‘夜蓝’的召唤。林景肯定告诉过你们,她最近常常做的一个梦,有个地方不停地在召唤她回家。我想,这就是‘夜蓝’的魔力。‘夜蓝’孕育的血脉最终都会回到‘夜蓝’。这一点,每一个夜蓝人都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敢突然揣测,林景或许……” 非決在脑中不停地回想着这段话,他的眼前也不断浮现出忻云阑说这段话时那种难以言述的神情。那时的忻云阑脸上仿佛泛着一道神秘的光,而那道神秘的光仿佛是穿透了时空而来,从“夜蓝”而来,那是来自“夜蓝”的眷顾。 林景和薛雾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回到了‘夜蓝’? ——当然有。即便这样的概率几乎接近于零。 但是‘夜蓝’在哪里? ——似乎除了忻云阑,现在也没人能够确定。甚至想得更多一些,它是否真的存在,这仍然需要斟酌。 怎样在那些数以亿万计的星点里找出它? ——恐怕只有依靠千槲。但是,结果仍然不可预知。 如何让他们从另外一个时空回来? ——毫无头绪。没有人能确定办法一定可行。 还有,葉罗和韩霁有没有可能也去了那里? ——同样未知,没有答案。 然而,上述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除开它,还存在着无数种猜测,无数种可能。这种可能值得他们孤注一掷吗? 思绪辗转之间,无明和非決一时都无法做出决定。另外,还有忻云阑说过的“这里或许是关键”,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里的那个“他”指的又是谁? 与他们不同的是,忻云阑却似已经做出了决定。离开了“储梦图书馆”之后,忻云阑便径直去了她曾经的家,他们一家三口曾经幸福生活过的地方。 从外观上看,小楼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岁月仿佛格外善待于它,比之以往,更多了一份老房子特别的沉淀味道。小楼窗户里透出淡黄色的光晕,隐约好像也能听到杯盘轻触的响声和低低的说话声,好像曾经,好像……二十年前一切都没有变的时候。忻云阑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热了起来,因此忙仰起头,看向了傍晚灰蒙蒙的天空。 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记忆里的生活也早就被她抛弃了……现在,她又何必停留,她该走了。忻云阑不容自己再有丝毫迟疑,身子一转,头再次微微向上仰了仰,然后快步离开了小楼。 然而,就在忻云阑转身的刹那,小楼的门却突然开了。从屋里透出的灯光拉长了忻云阑的背影,让她不由顿住了脚。 “忻女士,真巧。” 有一个她并不陌生的声音从忻云阑身后传了过来。 忻云阑默不作声地转身,目光投射在站在门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身上,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老板的居所。从几年前开始,老板一直都住在这里。” “你的老板,他在里面?”忻云阑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锁定了从一侧长窗里透出的那个人影。 年轻男子微笑应答,“老板的确在里面。” 忻云阑收回视线,提步走向小楼。 年轻男子虽然在门前侧身让开了身子,但却道:“等一等。” “你还想说什么?” 忻云阑话语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如果不是屋内的人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那么,那扇门不会开得那么巧;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男子说出那句话,她也不可能就此停下脚步。忻云阑以为,屋内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要见她。 年轻男子晏然浅笑,道:“老板说,在您踏进这栋小楼前,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真的准备好见他了吗?” 忻云阑步履优雅地走到年轻男子身前,侧身对他道:“见他,又何需准备?” “那么,请。”年轻男子微微躬身,脸上仍然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在她进门之后,从外面缓缓关上了门。 时隔二十年,忻云阑终于再次走进了这栋小楼。没有人知道她在短暂的时间经历了多么巨大的起伏,才让她看起来如现在这般平静淡然,不露痕迹;才让她没有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胆怯地收回自己的脚;才让她的目光在触及到坐在饭桌前吃饭的那个背影时,依旧挺直了忽然变得僵硬冰冷的身子。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样的变化吗?” 忻云阑听到他轻声地问她。而她的回答却是,“我不知道。” “哦,有可能,这里的一切,你早就已经忘记了。”他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我也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你了。”忻云阑挺着僵硬的身子走到沙发上坐下,选择的仍然是与那个背影相背的方向,“没想到,你会住在这里。” “林景将这里卖了,卖给了我。”他似乎只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的原因。 “她卖给了你?”虽然屋子里很暖,但忻云阑的身子却更加冷了,就像梦中的小林景一样冷。屋子里所有的声音也仿佛在一刹那间全部消失了。 林烨放下手中的竹筷,将椅子向后移了移,却没有起身,也没有继续其他的动作,道:“在林景的世界里,我也早已经是个离开很久的人了。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这里的买家是我。” 为什么你明明就在她身边,却让她认为你早已离开? “就在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我遭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在那段日子里,我没想过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所以,关于我已身死的消息就这样传到了林景的耳中。但是,那时,他们都不敢直接对林景说,我已经死了。他们只是告诉她,我出远门了,或许有一天会回来,但归期未定。” 忻云阑将脸完全埋入自己的手掌中,静静地听着。 “那段日子过后,我重新活了过来。然而,我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直到,三年前,林景将这栋小楼卖给了我,然后,我又重新搬回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她当时还那么小,只有六岁……”忻云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整整二十年了!”他似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慢慢走到了忻云阑的背后,“你离开她的时候,她还不足六岁!” “你错过了她五岁的生日,错过了她在这栋房子里的成长,剥夺了她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狠心远离了她,二十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没有人知道此时将脸藏于手掌后的忻云阑有着什么样的神情,心中到底又在想着什么。 很久后,忻云阑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 “我当然知道,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夜蓝’,为了你心中真正的故乡。”他看着忻云阑的背影,厉声道:“为了它,你抛弃了这里的一切!” “所以,你怨我,也恨我,是不是?”忻云阑终于将自己的脸从手掌里抬了起来,转身看向了那个二十年未见的男人。 林景的父亲,林烨。在忻云阑的记忆里,曾经,他是一个非常温柔体贴的男人。 两人隔着沙发相对而视,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心绪却都在久违的对视中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景在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同时问出心头所想,虽然语气差异很大。相比忻云阑的急促,林烨要冷淡许多。 “其实,我原本也打算待会去找你。”先回答的是忻云阑,“因为无论如何,我现在都需要马上见林景一面。” 只是世事巧合,谁又会想到,他们会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了。 忻云阑没想到。 林烨又何尝想到? ☆、第15章 现代篇:相见相疑(2) “林景不在这里。”林烨回答得很慢,直到过了很久,林烨才说出这六个字。 沉默的那段时间,林烨在想什么,忻云阑不想知道,也不想去想。 “那么,她在哪里?”忻云阑立即追问:“难道你还打算继续不让我见她吗?我需要见一见她,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忻云阑声音不可自抑地透出一丝担心与哀婉。 “她很好。”林烨道:“或许现在这样的状态,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至少她不需要面对两个曾经狠心抛下她的人,也不需要在这两个人中间做出选择。” 忻云阑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明白林烨话里的意思,她也知道林烨可能会做什么,但是,她的内心还是涌出一种深深的莫名的伤感。忻云阑知道,原本属于她青春记忆里最灿烂明亮的那段时光、最耀眼的那个人终于还是从她的心底消失了,那个曾经让她依靠、给过她一个家的男人也许永远不会再在她的记忆中浮现。因为,他们最终走向了不同的路。 “我想最后见一见林景。”忻云阑别过了自己的头,也转开了自己的目光。 “可以。”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平静,忻云阑说得很平静,林烨答得也很平静。 但林烨真的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吗? 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当他听见那步履平稳的脚步声慢慢越过了他,走向大门处时,他终于握紧了手中的拳。 然后,屋子里的灯光瞬间一暗。接着,忻云阑敏锐地听到了沙发的方向发出了闷闷的响声。忻云阑心中又是一滞,抓着门把的手再也未动。隐约的灯光透过门打开的缝隙照进屋内,屋内却再也没有其他动静。直到林烨微冷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出。 “我亲自带你去。” 忻云阑控制不住地回头,细细的灯光映照出林烨的半边脸,轮廓依旧,风姿依旧,然而脸上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与疏离。 林景的确很好,呼吸平稳,面色安静,就如真正睡着了一般。只除了,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够叫醒她。 忻云阑在林景床边痴痴地看了好久,仔细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又端来水,轻轻地为她擦拭脸颊和身体,仿佛想把过去欠她的全部还回来,来来往往,忙前忙后,像个旋转的机器一样,最后她终于在床边坐了下来,珍重地拉起林景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林烨没有出现在房间里,甚至也没有出现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一处。他将忻云阑带上岛后,便一个人踱步去了海边。冬夜的海风沁冷而刺骨,然而林烨却一直站立在一块岩石边,同样很久没有移开一步,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房子里唯一还亮着的那扇窗。 深夜,某座桥上。 江蓠懒懒地倚在栏杆旁,俯视着底下冰冷的江水。 一辆车由远及近,准确地停在离江蓠不远的地方。江蓠唇角微弯向上,很快便转过了身。 “楚先生,你这个时候来见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身份?” 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面色未改,微笑地走近江蓠,“江小姐的话,我不明白。” “楚先生是真的不明白吗?”江蓠同样笑道:“我想,你一定是明白的。因为我最近偶然发现了你身上藏着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你有关,也与忻云阑有关,和你的老板却无关。” “江小姐慧眼洞察。”年轻男子目露欣赏,真诚地称赞,接着道:“或许江小姐可以直接言明,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 江蓠脸上很快闪过一抹神秘的笑,悠然道:“你不只是楚珩。” “我不只是楚珩?”年轻男子似觉得好笑,“那我还可能是谁?” “你瞒不过我的。”江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年轻男子,“当然,你也瞒不过葉罗,如果现在她还在的话。至于无明,如果她多见你几次,或许也会察觉到你身上的秘密。” “可惜,我想,我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到她们。” 江蓠淡淡一笑,道:“另外,或许还有一个人。忻云阑,她也有可能发现你的秘密。” “或许。”楚珩似乎真的并不在意。 “所以,你现在应该能够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了。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果然很厉害,竟然能够猜到我是谁!”站在原地的楚珩表情未变,神色未变,然而说话的语气和语调却都变了,周身的气势也变得截然不同,一瞬间,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江蓠不以为意,仍然笑着道:“如果你像我一样,活得够久,那种灵魂死灰复燃的气息,你也会觉得十分熟悉。” “所以呢?”“楚珩”别有深意地盯住江蓠,“你唤醒我,到底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江蓠笑得更加开心,这个“楚珩”果然也是一个聪明人。因此,她直接问道:“忻云阑到底在找什么?她找的东西,我也很有兴趣。” “你认为我知道?” “对,我认为你知道。”江蓠一眨不眨地看着“楚珩”,“而且,我甚至认为,她找的东西或许还与你有莫大的关系。” “我不知道。”“楚珩”很果断地回答了江蓠。这句话的意思,他相信,江蓠肯定明白。 不,你知道,但是你不会告诉我。江蓠暗想。然而,我又怎么会这么容易放弃?如果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在楚珩身上重生?我想,这并不是你最终的目的。 想到这里,江蓠突然忽然又抬头看了楚珩一眼,楚珩礼貌地迎上她的目光,道:“江小姐,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老板说,他已经不愿意再等了。那个地方,你必须马上毁掉。” 江蓠知道眼前正对着她盈盈而笑的年轻男子一定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说过什么话,而她又问过他什么事。那一切,他应该记得。 “如果毁掉那个地方,林景就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即使这样,你的老板也要坚持吗?” 楚珩只笑不语。 “那么,你走吧。”江蓠直接对楚珩下了逐客令。 “再见。”楚珩心中或许有些许讶异,但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随即便转身,上车离开。 车子渐渐驶远,不久便驶离了桥面。 这时,江蓠才转过身,看向了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男子。 “没想到你也有偷听别人谈话的习惯。”江蓠丝毫没有掩饰语气里的淡淡嘲讽。 千槲斜昵了江蓠一眼,“你以为,我需要偷听?” 那你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现身?江蓠心中忍不住腹诽。但是他的确也说得没错,如果他想知道什么事,又何需偷听?即便已经认识他这么久,她仍然不敢确定,眼前的这个男子到底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江蓠收敛了思绪,微微挑了挑眉,等着千槲继续。 “关于那一晚,你在‘储梦图书馆’到底做过什么?”千槲问。 江蓠却立即反问道:“那一晚——到底是哪一晚?” 千槲直接挑明,“你见到葉罗和韩霁的那个晚上。” “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天,我的确去过‘储梦图书馆’。” “你做了什么?” “我想,只是作为一名老朋友,去看望伤者而已。”江蓠暗暗抵抗着空气中散发的无形压力。 千槲却道:“你和葉罗从来不只是老朋友。无论是在尹铸出现前,还是在他出现后,你们都不会只是简单的朋友关系。” “所以,你怀疑我在那一晚对她做了什么吗?”江蓠笑得十分畅快。 “你做了什么?”千槲又一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他的声音如牧师的呓语,仿佛带着一股令人贪恋的强大诱惑力。 “我做了什么?”江蓠半垂着头,似在低低地问着自己,倏而突然抬起头,眼角眉梢充斥着得意的笑,“我什么也没做!千槲,你永远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你做了什么?”千桷提高了声音。 “我什么也没做!”江蓠放肆地大笑道:“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告诉你,葉罗到底被我推进了哪里。” “你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 …… 这五个字像赶不走的声波一样,从四面八方将江蓠完全包围。而千槲则站在那个声波圈之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我就是想让你们所有人永远都见不到她!” “见不到她!” …… “储梦图书馆”。 无明匆匆从千槲的梦里退了出来。 同一时间,坐在二人身前的千槲也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虽然非決已经从无明和千槲的神色上做出了猜测,但还是问:“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明下意识地看了看千槲。 千槲冲无明微微一笑,接着对非決道:“没事。只是没想到,江蓠会做得这么彻底。她应该有所预料,所以,她强行抽走了自己的那段记忆。” 此话一出,厅内的三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中。 如果江蓠事先预料到了可能会发生的事,那么,她会仅仅只做这样一件事吗?千槲的眼神里清晰地呈现出了他的答案。依照江蓠的个性,她绝对不会只做这一件事。那她到底还做了什么? 而非決所想的则是,事实上,江蓠那晚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她到底是否真的知道葉罗和韩霁去了哪里。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抽掉自己的那段记忆吗? 无明有一种非常肯定的直觉。刚刚在千槲的梦里见到江蓠后,这种直觉就突然从她的心底冒了出来。她说不清,但是她却能肯定一件事,江蓠所做的一切仍然是为了向姐姐复仇。虽然千槲能将江蓠带入梦境,但无明不知道,千槲是不是也能找回江蓠被抽掉的记忆?她真的迫切地想知道发生过的一切。 “尹铸,你为什么要去找葉罗?”江蓠抱着已无生气的尹铸坐在海边,“你为什么不选择将这一切告诉我?明明我才是离你最近的人,明明你最先来找的人是我,为什么最后你却让她来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 江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问怀里的人,还是在问自己。尹铸的到来与离开,犹如一场匆匆的幻梦,而她任由自己陷入了这一场似乎是事先预策的幻梦里,如今,尹铸却抛下了她,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为什么她竟然还是不愿意从中醒来? 到底是谁在捉弄她? 是上天吗? 还是命运? 不管是什么,她都要反抗它到底!没了尹铸,我抛掉这世界又如何?我宁愿自己永远沉浸在这个幻梦里,再也不要醒来…… “尹铸,尹铸,尹铸……”江蓠将自己的头埋进了尹铸已经冷却的怀抱中,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尹铸,尹铸,不要忘了我,千万不要忘了我……尹铸,尹铸……为什么要让我失去你?尹铸……” 那一刻,江蓠痴了。因为她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尹铸……” 江蓠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她悲切地呼唤着他。 “尹铸……” 一遍又一遍,像个脆弱的孤独无依的孩子一样。 然而,却已经注定永远不会有回音。 晶莹的泪水滑过脸颊,流向了怀里的人,突然地,那滴泪凝滞在了半空中。 江蓠同时怔住,心中一阵慌乱无措,呐喊道:不,不能这样! 但是,不管怎样的呐喊也阻止不了尹铸的消散。 尹铸消失了,就在江蓠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江蓠如何挣扎,如何抓紧,属于尹铸的气息完全消散在了这个世界。 “不——!!!” 江蓠无助地跌倒在地上。 为什么要让他消失得这么彻底? 为什么? 为什么? 某个房间,江蓠快速从梦境里的质问中醒了过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无论是关于尹铸,还是关于尹铸的消失。她甚至以为,或许她已经遗忘了这一切。原来,它并没有消失。这个梦让她想起了曾经的痛苦,也又一次地提醒了她。 她的下一步,将会给他们以最致命的一击。 ☆、第16章 大陆篇:梦境旋涡(1) 林景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近乎极致的窒息感觉。她只觉得,周身似乎环绕着一种神鬼难挡的巨大力量,在不停地拉着她,不停地挟着她,将她推向深不见底的黑洞。 为什么?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明明上一刻,她还心情愉悦地在亭子下边的浅滩里捡着石子? ——亭子?林景杂乱的脑海中终于想起了那个同她一起来到这里的男人。薛雾似乎还在亭子里?那么,他有没有发现异样? ——薛雾——薛雾—— 林景在内心急切地呐喊着。 没有回音,没有任何的回音。 不!薛雾不可能没有发现她这里的异样。他是那么一个沉静敏锐的人。难道—— 林景的心一寸一寸慢慢沉向黑洞,慢慢被吞噬。 再次睁开眼,林景感受到了刺目的阳光,也听到了四周嘈杂的声音。这似乎是个完全不同于刚才意识中的地方。林景脑中很快划过这样一个念头。 这个城市里的人似乎都很慌张。 似乎无论男女老幼,每一张脸孔、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一种痛苦的绝望。他们沉默地从城市的各处走出,纷纷向城市的中心的聚集。现在,只隔了一段长长的阶梯,这些人,就匍匐在她的脚下。 林景茫然地看向下方,看向下方那一排排似在低头祈求的沉默人们。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轻轻的两个字掠过唇齿,话语却停在了嘴边。林景身子不由向后一动,退了两步。 若有似无的足音在偌大空旷的广场里回荡,像是一声来自云层最深处的叹息,又像是一阵偶然闯入的风,风过,转瞬便消散了痕迹。 广场里突然变得沉寂下来。一瞬间,像是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广场上所有的人。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人们会在短短的时间内聚集到这里,并且突然变得这般绝望沉寂? 林景无措地再次向后退去。这时,却有一只手从身后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腰。 “时间不多了,请将真相告诉所有人。这里不会成为他们的避难所,你也不会是他们最终的拯救者。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做好承担各自使命的准备。” 林景听到扶住她腰的人这样对她说。那个人的声音充满了悲悯,也充满了无奈。 “没有人能够抗拒自然的强大力量。这座城池不能,你也不能。虽然没有任何人期待,但事实就是,那个最后的时刻真的来了!最后的时刻……” 伴随着语音里最后长长的叹息,身后的人非常用力地拍了拍林景的肩。然后,那个人收回了撑在林景腰间的手,沉默地离去。 “最后的时刻真的……来了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嗫嚅着说道。 “来了?看来是真的来了。没有人能够躲得过。即便是这里,也不行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拯救我们吗?” “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了吗?” …… 恐惧与悲伤开始渐渐在人群中蔓延。无数人开始叹气,也有无数人起身准备离开,更有无数人依旧沉默地跪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向那再也不可能去向的远方。 悲伤、痛苦、绝望、希冀,甚至还有更多的,无力、无助、悔恨、哀求,交相混杂,这样多复杂的情绪,这样沉痛的一幕,为什么她会觉得似曾相识?林景怔怔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该说些什么,是不是?刚才那个女声对她说过,她应该说些什么的。但是,那些话,真的是对她说的吗?出现在她身后的女人到底为什么对她说那些话? 还有,该从她口中说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林景脑中乱成一团。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 她到底该说些什么? 底下的这些人为什么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不,不要这样看着她!林景试着微微别开自己的头,但是视线却仍不由自主地望向台阶下方——她想,她还是无法漠视下方那些人的眼神,他们似乎将仅仅遗留的一点希冀全部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是那般恳求地看着她。 他们是那般无助地看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她眼前? 林景心中疑惑重重。 薛雾呢? 救了他们并将他们带到蓼洲上的老马呢? 这里难道已经不是蓼洲了吗? 还有她偶然一瞥里看到的那个人呢? …… “你怎么样?” 身后有人突然问道。 林景摹地回头,迟疑地看向身后的男人,“我…怎么样?我应该没事。你…怎么样?” 身后的男人是薛雾,只听声音,林景就已认出。但是林景心中却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好似薛雾根本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当然也没事。”薛雾冷静地答道。 这样的语气,似乎的确应该是薛雾。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她才刚想起他,他就立刻出现了?而且,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林景的目光越过薛雾,困惑地看向他身后的建筑。 那是一种林景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样式。她也从来不知道,由巨石建造的建筑会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具有美感,如此地让人不禁仰望,神圣,庄严,或者震撼,林景甚至觉得,她找不出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她现在的感受。只一瞬间,她想,她迷上了眼前的建筑。 “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了。” 薛雾向前几步,走近林景。 “离开?”林景喃喃道:“离开这里吗?”林景的目光依旧看着薛雾身后,那里似乎对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就像不久前她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她的心中仿佛又听到了梦里的那个召唤。 “不,我觉得,我不应该就此离开。”林景将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说出。她无法向薛雾解释她此时的感受,她也无暇再考虑其他,她只知道,她的思想包括身体都在向她释放同一个信号,她不想就此离开这里。 薛雾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他与林景就那样相对站着,林景望着他身后的建筑,而他则透过那长长的阶梯,看向了开始四散的人群。 林景像个真正的迷瘾者一样,她自动屏蔽了全身向外的所有感官和意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者说,自己的凝望中。 “该走了!”薛雾突然猛地抓住林景的胳膊。 “不!” 林景本能地甩开薛雾的手。她还不想离开,她要听从她心里的声音。 林景动作的幅度很大,甩手的力度也很重,而这一甩,也终于让薛雾将视线完全拉回了林景身上。 薛雾淡淡地看了林景一眼,“随你。” 此后,林景再也没有听到过薛雾的声音,而她也终于开始一步一步走向令她着迷的建筑。但是,最后,林景仍然还是没能走进那里。因为,当她终于站到了建筑的大门前时,心中突然一紧,似不知被谁轻轻地推了推,然后,周遭的一切开始冲击林景的感官。 当外界所有的一切被放大般地冲击着林景意识的时候,林景也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深沉的终极的绝望。她迟疑地站在门前,再也没有向前移动一步。直到——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这些被命运抛弃的人们?” “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看看这些正在苦苦挣扎的人们?哈哈哈,你不敢看!你竟然不敢看!” “你为什么不敢?你在害怕?还是在愧疚?” “无数人即将永远沉入黑暗,无数人即将消失、死去,而你呢?你到底做过什么?” “你没有做任何的事。你只是睁开了那双清透的眼睛,一直看着,默默看着,然后等到了这一天……” “你为什么不回头?” “你为什么不听一听那些人的声音?” …… 这个声音仿佛穿透苍穹而来,如雷霆般在林景耳边回荡不休。林景痛苦地跌倒在地,再一次被无边的黑洞吞噬。 “冷,好冷……” 就像整个人在漆黑的深海沉睡了万年之后突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在意识中最先苏醒的便是那彻骨的寒冷。接着是身体无从着力的漂浮感,再接着是来自外力对身体感官上的压迫,以及全然无力摆动的双手,最后,林景颤抖地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原来我真的在水下……”林景自言自语地道。 林景心中又是一阵恍惚,脑中掠过还遗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些面面,难道不久前出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仅仅只是她的幻觉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真是太过真实的幻觉。一边想着,林景一边稍稍用力地蹬了蹬腿,她现在应该首先考虑的问题似乎是如何快点摆脱这种处境,尽管她现在并没有太多的力气。 与之相反,如果不是的话,那么,难道…现在这一切才是幻觉?还是,有另一种可能,其实她一直并没有走出幻觉?林景的脑中更加混乱。 与刚才相比,这时真是过于宁静。但林景知道,她不能沉溺于这样的宁静。对她而言,此时看似风平浪静的深海就像一个正张着大口寻找猎物的巨兽,随时能将她完全拆吃入腹。 所以,她不能坐以待毙。但现在,她寻求的唯一希望似乎就在前方不断闪烁的那个亮点上。 林景不知道为什么在深海里会出现一个不停闪动的亮点,而且那个亮点跟她之前做的梦很像,仿佛就是为指引她,或者更加确切地说,就是为召唤她而出现的,因此,她一点也不奇怪心中突然涌起的强烈感觉。她坚信,那个亮点就是希望,就是为了让她脱离现在的处境。拖着完全无力的身体,林景慢慢向那个亮点游过去。 似乎就在近处,却又似乎隔了很远,林景缓慢地游着,然而却始终触摸不到那个亮点。渐渐地,林景觉得脱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就如深海的浮萍一般,开始慢慢向下坠落…… 那个亮点还在闪着光。 林景却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亮点所在的方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微弱的闪烁的光芒从她眼前一点一点消失,直到如流星一般,跌入比此处更深的深海。林景向余光消失的地方伸了伸手,然后倏地颓然垂下,又一次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你终于出现了。” 隔着一扇门,白发老者听见屋内已然醒来的女子笃定地说。 白发老者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跨进门,他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一扫过。 却听葉罗接着又问:“那个人呢?他在哪里?” 白发老者当然知道葉罗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语气平和地问:“你想找的是那个窥视你梦境的人吗?” “我想,没有一个人喜欢这种窥视。” 葉罗的目光一直没有从白发老者身上移开。有些事,虽然她并不想多问,也不想多管,但是她也不想让自己处于一种被动的境地,就像今天这个局,针对的目标分明就是她。 白发老者也一直没有回避葉罗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葉罗冷静清丽的面容上,道:“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你现在不可能找得到他。” “我感受得到,他现在还在这里,没有离开。” “既便如此,那又如何?”白发老者悠悠一笑,道:“既便你见到了他,你想做什么?问他为什么要窥视你的梦吗?如果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葉罗沉默地看着白发老者,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至少不完全是。” “那么,就是你与这个世界到底有何关系,是不是?”白发老者负手门外,神情悠然,语气中带着几分盈盈笑意,道:“我想,是韩霁被海盗带走的那件事让你意识到了事情的另一种可能,又或者是那件事让你真正确定了你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只是偶然。他的确很敏锐,而且他心中所想的也完全没有错。那天晚上,那些海盗的目标是你;而今天,那个人的目标也是你。” 葉罗本来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的巧合与偶然。突然之间,韩霁的影子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她再次将目光定在了白发老者身上。 “那么,这个问题,你能回答我?” 白发老者摇头一笑,带着一丝无奈道:“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告诉你,而应该由你自己去体会,去发现。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 葉罗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提步跨过门槛,冷声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如此笃定我就是那个特殊的人,也不明白你们现在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我的到来和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我听说过一句话,面对个人人生重大抉择的时候,人们或许更应该把握住自己,而不是将缥缈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那个人就是唯一的希望呢?”白发老者的话依然平静如常,“甚至于,如果没有那个人,就没有了希望呢?” 这可能吗? 将所有的未知的命运全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可能吗? 葉罗在心中问着自己。 “你不会知道,在过往的岁月中,这片土地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所以,你也不会明白,我们有多么想找到预言中的那个人,然后……”白发老者及时地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我只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葉罗侧身回头看了看屋内的其他人,特别是林景和薛雾,她发现,林景的神色似乎有点不对劲,而薛雾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葉罗眉头不由一紧。不管他们两个人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们终究也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他们陷入了梦魇。”白发老者同样也看向了林景和薛雾,而且目光在林景身上停留的时间特别长,他似乎依稀从这个同样来自于异世界的年轻女子身上看到了某些模糊的影子。 葉罗转身准备重新走回房间,然而当她的脚即将跨过门槛时,她的瞳孔突然缩了缩,仰头朝虚空中看了一眼,随后立即低下头,朝屋内走去。或许他们两个人能够来到这里,也不是偶然。 临海的一处陡峭崖边。林景与薛雾对峙而立。 “薛雾,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林景眼中不由又浮现出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薛雾随手抓住了一个陌生的女孩挡在了她的身前,然后,那个陌生的女孩甚至来不及再说一句话,便永远地倒下了。 “我不能让你死。”薛雾的话一如既往的冷酷,就如他的人一样,似乎永远都与所有人保持着疏离。 “呵呵……”林景涩涩地笑着后退,退至崖边时,脸色倏地一变,高喝道:“你凭什么不让我死?你凭什么任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凭什么!薛雾,你告诉我!” 相比林景的愤慨,薛雾依然冷静。他直视着林景的双眸,道:“林景,你太过沉迷了。难道你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吗?这里根本不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真实。或者说,这个世界真实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林景讷讷地看了看薛雾,喃喃自语地转头,看向了海的方向。 “你以为,我们真的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吗?从十年前,你在这里苏醒开始,这里的时间的确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是这段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也终将会离开这里。在过去的十年里,难道你一次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薛雾,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景眼神迷茫地望着大海,无边无际的海就像蒙在她眼上白白的雾霾一样,让她看不透,也不清,她不想,也不敢转头,她不敢看向薛雾。于是,她只好不停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如果这十年是虚幻的,那么这十年内,她遇见过的那些人,经历过的那些事,甚至包括由于各种原因离开她的那些人,他们到底算是什么?那些萦绕在脑中的记忆,还有过去生活的片段,这些又算什么?……还有,还有那些,被她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敢轻易唤出的名字,不敢轻易想念的人,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世界,那个非決生活的世界,那个她不敢再奢望回归的世界,若虚幻是空,还会有人记得她吗? 薛雾静静地打量了林景一会儿,同样也转身看向了大海,“林景,你明白我的意思。这十年,只是一场幻梦。我们必须彻底挣脱它,才能重新回到我们生活的世界。” “彻底挣脱?怎么挣脱?” 林景讪笑着转头,薛雾迎上林景的目光,道:“通过你。” 林景是挣脱这个幻梦的唯一关键。自从薛雾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后,他就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并且深信不疑。然而,直到现在,他却仍然不知这个关键会在什么时候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但他也仍然相信,这一切的开始始于林景,最终必然也将会由林景终结。 在薛雾的记忆中,这一切似乎是从十年前的那个春日开始的…… ☆、第17章 大陆篇:梦境旋涡(2) 时间倒转回十年前,花朝节。 林景和薛雾在同一天被人从岛的东西两岸同时救起,然后二人被送到了岛上唯一的大夫月佟家里。十日后,二人醒来。从此,他们便留在了这个据说是位于雾海之极的小岛上。 因为气候恶劣等各种原因,雾海行船不多,所以,这个小岛几乎与世隔绝。很少会有外人踏足。岛上人不知林景和薛雾从哪里来,也不知他们为何会晕倒在海岸边,不过,他们也没有过分探究,是以,林景和薛雾很快就融入了这里。 最初的一年,林景和薛雾并不记得任何以前的记忆。他们伤好以后,薛雾搬出了月佟家,独自在东边建了一间石屋,而林景则留下来成为了月佟的徒弟。那一年,薛雾很少出现在林景面前,他流连于岛上的每一处,但是基本不与人交谈,岛上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林景跟随月佟进进出出,很少见到薛雾,也很少想起薛雾,相反地,她对于月佟的好奇越来越多。他们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短暂的相遇之后,似乎正渐行渐远。 然后时间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事情的发生出乎岛上所有人的意料,其中也包括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林景。因为林景根本没想到薛雾竟然会绑架她,并且试图带着她离开小岛! “薛雾,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要绑住我?”林景挣扎着从颠簸的船上站起,质问着船头那个她并不算是很熟悉的男人。 薛雾并没有立即回答林景,他只是回头看了林景一眼,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这是林景醒来后,也是时隔一年之后,林景与薛雾之间的第一次交流,然而这次交流对于林景而言,她只记住了那时薛雾看她的眼神,冷漠中带着鄙弃。 那种冷漠的眼神让林景浑身发凉,以致于在后来的旅程中,林景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再靠近薛雾。直到三天以后,薛雾突然走到林景身前,对她说:“你为什么不敢靠近我?是怕我将你扔入海里,还是怕我将你当作我的食物?”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景虽然注意到了船上食物的总量,但她真的没想过薛雾会说出这样的话。 薛雾站在林景面前,嘴角泛起一抹极淡极浅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看来你虽然不记得了一些事,但也从没忘记一些事。” “我不明白。”林景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所想。薛雾的话是有点拗口,林景理解字面的意思,让她不明白的是薛雾为什么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夕阳的光晕从薛雾背后照过来,林景仰头看着默然而立的薛雾,脑中快速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也就是在那一瞬,林景突觉心底一震,她不由捂住自己的腰弯下身。为什么她的心好像突然间被人抽空了一样?这种感觉变化得太快,让她猝不及防,也让她再也顾不了其他。仿佛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般,林景觉得,自己心中的空洞似乎再也无法填满。 这一切,薛雾看在眼里。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他对林景说:“那就继续这样。与我保持距离,不要轻易地靠近我。” 说完,薛雾开始调转船头,船在夕阳下开始转向小岛的方向。 林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薛雾的动作,看着他慢慢调整舵盘,直至船再次行入预定的航道。林景突然道:“薛雾,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说?岛上的人说过,我们是在同一天被救起的。” “事实似乎的确是这样。”薛雾微微侧过身子,目光再次投向了林景,只不过那目光依旧冷漠。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林景继续追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应该认识。”这一次,薛雾回答得很快,“但也似乎仅此而已。” 林景不想去揣度“仅此而已”的深层含义,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迫切,于是急着问道:“我们为什么会到了那个小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记得吗?” “不知道。” 简单又轻巧的三个字终结了这次的谈话,也终结了林景想要继续问下去的勇气。不久前心中涌起的那股火热开始渐渐消退,鼓噪的心也在静默无声的对峙中慢慢平静,林景愤愤地瞪了薛雾的身影一眼,快速转过了自己的头。 既然如此,那他们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好了。 回归小岛后,林景与薛雾再次分开。第二天,林景听闻,月佟亲自执剑去劈了薛雾住所的门,并严厉警告薛雾,禁止他再出现在她的药庐半里之内。林景诧然,心中郁闷之气随之而解。此后,又是大半年过去,薛雾果真没有再出现,甚至连岛上人也不知他到底在干些什么。林景偶尔想起他,心里有时也会不由嘀咕,“他似乎并不是这么容易被吓住的人,不是吗?” 但,薛雾的确一直没有再出现。所以,半年后的一个雨夜,当薛雾深夜出现在林景面前时,一时之间,林景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同样说不出话来的人也包括薛雾。那时的薛雾虽然全身被雨淋得湿透,形容十分狼狈,然而他的神情却迸发着一种异样鲜明的光彩,无形之中,让那张从来显得冷漠的脸似乎也不再那么有距离感。林景怔楞在原地,怔楞地看了薛雾许久。 “我今天想起了一个人。” 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滴,薛雾平静地对林景说。刚才那一个短暂的动作,似乎已经让他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林景低声问:“什么人?” “我的弟弟,原来我有一个孪生弟弟。” “那么,他在哪里?”林景试探着问。 “我想,这就是我最终的目的。”薛雾道:“我是因为想找到他才来到这里的。” “他也在这里吗?但是……”林景欲言又止。 “我现在还离不开这个小岛,也走不出这片海。”薛雾仰头望向漆黑的雨幕,“这里太过与世隔绝,这个小岛的存在,似乎原本就是为了让住在这里的人不能离开。” “不会的,一定不会是这样……”林景忙道。她也不明白刚才油然而生的恐慌到底是为何,似乎每次只要和薛雾在一起,说起一些话,她的心中总会涌起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像半年前他试图带着她离开的那段短暂旅程中,她的心一直不曾平静。 “如果你相信你说的话,你就不会这么恐慌。”薛雾轻而易举地便看穿了林景的内心。林景的低头和沉默,在他看来,这都是一种心中极不自信的表现。她似乎在恐惧着这个事实,也十分排斥这个事实。不,与其说恐惧或排斥,不如说她其实很沉溺于现在这种情境。薛雾记得曾经远远看到过她和月佟在一起的画面,也看到过她和岛上其他人在一起时的场景,那种身心上的依赖和宁和的神情,他想,林景应该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所以,她才不想有所改变。但,这一切,分明只是一个想套住他们两人的幻梦。她怎么可以任由自己一直沉溺?而且,她和自己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她会和他一起来到这里?更或者,如果寻找弟弟是他的最终目的,他为什么会带着她一起?薛雾脑中辗转闪过许多许多的念头。 林景的思绪也同样地纷乱,她躲避着薛雾的目光。 “你……随你怎么想!” 林景激愤地大声喊出这句话,然后随即便关上了门。薛雾的眼神太过锐利,看穿她也太过轻易,她不能再继续站在他面前,与他面对面地对峙了,否则,最后溃败的一定是她自己。这一点,林景非常清楚。她就是不想相信这个事实,那又怎样?她就是贪恋曾经幼时失落的温暖,那又怎样?与他人何干?既然有人为她铸就了这一隅的天地,让她不必再想起过去,让她不用再怨怪离开的母亲,让她不会再想起孤单的童年,她为什么不可以毫无顾忌地蜷缩在这里?哪怕一天,一年,或者更久…… “你回去吧!” 淅沥不停的雨声彻底让林景从自己的思绪彻底惊醒,然后,她想起了门外的薛雾。 “无论你怎么样,我会设法去寻找我的亲人。” 薛雾的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进林景的耳里,林景想了想,道:“我知道你不会放弃。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坚定的认为。……你总会达成你的目的。现在雨这么大,你应该回家了。” “好。再见。” 之后,林景和薛雾依然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偶尔会因某些事产生短暂的交集,然后又因一些事再次分开。二人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也没有提起过他们的过去,还有他们的记忆。 十年似乎就这样倏忽而过。 在这十年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在薛雾和林景来到小岛的第五年,岛上的居民们在小岛东边救起了一只流落的商队,他们声称因受风暴袭击,所有的船只包括货物都毁了,而他们也只能顺着大海的流向漂流,然后他们就到了这里,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商队里获救的所有人也不得不留在了这个小岛上;接着在第六年,商队的领队段川与月佟成了亲;然后到了第七年,因为异常天气的缘故,小岛遭受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暴风雨天气,其间,薛雾曾见到,林景于深夜孤身一人在海边徘徊;第八年年初,月佟在春分日生下一个女孩,林景欣喜若狂,主动找到了薛雾,并且告诉薛雾,她真的很开心,也觉得一切都很圆满。但是这种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小女婴满月的当日,段川在海上遭遇事故身亡,林景所有的开心与圆满被现实无情辗碎;第九年时,段川忌日那天,月佟独自去段川出事之地祭拜,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小女婴啼哭不止,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林景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却怎么也拉不回她;最后的第十年,薛雾反而开始经常出现在林景面前,他们之间仍然没有太多的交谈,但彼此却都心知肚明,对方到底记起了多少或者对方刻意地在隐瞒着什么。在这个小岛上的经历不可能完全湮灭,也不可能不留下丝毫印记,但是否已经是时候去面对那些被搁置很久的事了?薛雾在等待一个时机,他想,林景同样也需要等待那个时机。 “真的只是幻梦吗?” 凛冽的海风毫不留情地从林景身上拂过,吹得她单薄纤瘦的身子连连后退。林景无措地望向高远的天空,唇边突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耐人寻味的笑,“那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为什么会梦见这个小岛?我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人?这些人又为什么要一一离开我?为什么即使在梦里,也不让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到底是谁,为什么让我做这样一个梦?是你吗?”林景手指向天空,“你为什么要这样戏耍我?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受这十年的煎熬?为什么要让我记起那些事?为什么又不让我离开这个小岛?为什么要将我困在这里?……是的,很早以前,我就记起了很多的事,也记起了很多的人……但是,你却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中。你让我不敢想起妈妈,也让我不敢想起非決,更让我不敢想起‘储梦图书馆’,不敢想起曾经在那里发生过的事,不敢想起作为朋友的韩霁,不敢想起救了李行的葉罗,不敢想起无明,不敢……不敢奢望再次见到他们,也不敢想象回到那个世界……因为我背弃了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我贪恋这里……” “我沉溺于这里虚幻的一切……完整的家……不似亲人胜似亲人的师父,师公,小絮儿,他们弥补了我童年的失落……还有救起我的阿公,时常偷偷对着我笑的扬星,看似严厉的邢叔……他们都是如此鲜活的存在,如此可爱的人,他们陪我一起度过了岁月的十年,他们怎么可能只是虚幻的梦中人?你难道不该告诉我这一切吗?你告诉我!” 薛雾默默看着眼眶泛红渐至癫狂的林景,眼角余光瞟向四周的天际。 海天相接的天际处,灰色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慢慢聚集在了一起,炙烈的太阳被完全掩在了后头,呼啸的风蓄势待发,似乎酝酿已久的气势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显现,天地风云变色真正只有一瞬。 与此同时,高崖之下,海波开始翻滚,浪涛开始频频袭向崖壁,来自海底深处的呦呦鸣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海开始愤怒,而地也开始崩裂。 林景惊慌地看向薛雾。薛雾则依旧沉默不言,他的目光仍然盯视着四周的天际。——原来竟然只是这样吗? “薛雾,是不是我的梦要坍塌了?”林景突然紧张地抓住了薛雾的胳膊,“这所有的一切都要消失了,是不是?” 这个幻梦终于即将结束。薛雾看着即将崩塌的一切,道:“是。” “要消失了吗?”林景喃喃低语道。忽然,林景狠狠甩开薛雾的胳膊,转身往岛内跑去。 “你还想去干什么?” 薛雾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所有的一切本就是虚幻的,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即将消失,你现在的举动又有何意义? “我想去看他们最后一眼。”林景头也不回地道。 薛雾又问:“真的有这样的必要吗?” 林景道:“有。”就像在来到这里之前,在最后一刻,我仍想冲进去将你拉回一样。 薛雾虽然这样说,然而他的心却远远不如他表面上那么镇静。他知道,他也不能否认,虽然这十年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梦,但那的确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他身处其中,也经历了一切。林景比他更加深陷其中。而且,这十年,也足够他充分了解一个人。因为了解,所以,他才没有拉住那个奔跑的身影。 狂风、暴雨、巨浪全都肆无忌惮地冲向小岛,小岛如水中危城一样摇摇欲坠。薛雾收敛思绪,挺直胸膛,像迎接某种重要的仪式般地望向那被黑云掩盖的炙烈中心,那里,金色的光芒似乎正欲冲出云层破裂而出,他非常期待看到那一幕,他期待看到铄金般的光芒吞噬掉这一切,摧毁这个困了他十年的局隅空间。 来吧! 来得猛烈一些吧! 薛雾的心忐忑地跳动着。 吞噬掉这一切! 摧毁这一切! 薛雾的双眼因渴望而越发阴沉。但他已听不到海的怒吼,也听不到地的咆哮。他执拗地看着天际,看着那风暴的中心。 是以,薛雾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已经察觉到幻梦里发生的一切了。 “薛雾,林景在哪里?” 特有的清洌嗓音在薛雾耳边响起。薛雾猝然回头,看着与他只有数步之远的葉罗,厉声道:“是你?——韩霁在哪里?” ☆、第18章 现代篇:谁是谁非(1) 清晨,林烨带着一身的寒气从海岸走回属于自己的房子。二楼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但却毫无声响,整个房子显得冷清而空洞。林烨的脚步没有迟疑,进门,穿过客厅,然后直接拐向通往二楼的楼梯,经过一个不大的会客室,林烨的脚步停在了留着一丝缝隙的房门前。 门内的画面很温暖。母女俩交颈而卧,头靠着头,手拉着手,呼出的气息平稳而绵长,两张相似的脸上,神情宁静而安然,仿佛都正酣眠,也似乎都陷入温柔的美梦中。 那里,没有你的位置,无论是一门之内,还是她们的美梦里。林烨只觉胸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让他心里的愠怒之火越烧越旺,他的手迅疾地伸向门把,毫不迟疑地关紧了门。 下楼,开门,离开,林烨再次将一室的冷清空洞留在了身后,也将自己一直压抑的情感抛在了身后。 他不是已经打算毁掉她的希望了吗?那么,他不需要再见她,也不需要让自己再次陷入那种可悲的境地中;他不需要情感的波动,也不需要让自己的心再次变得痛苦……林烨在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 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什么都不再需要了…… 林烨木然地抬头,看向了正朝着他走来的那两人。 “林先生。”楚珩的一言一行依旧矜持得体。 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林烨从来没见过他另外的样子,无论在任何地点任何场合,是以,林烨也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已经跟随他很久的年轻人。楚珩似乎从不允许自己超出自己的常规。 楚珩道:“江小姐想向您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林烨将目光转向江蓠。 江蓠笑意盈盈,道:“只有一句话,林先生,我想再次向您确认,昨晚请楚珩转告的话是否不会再改变?” “不会。” “那好。我会立刻着手进行。”江蓠粲然笑道:“我十分欣赏林先生令行禁止的行事作风。或许不久后,我们就能各自如愿以偿。” “是吗?”林烨看了看一直在笑的女人,这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眼中分明只有冷厉和恨意。但是,那又如何?他不在意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也不需要去关注这个眼神背后的纠葛,他在意的只是,他们现在有着相同的目的。 “我怎么会让您失望,我又怎么会让自己再次失望?”江蓠似自呓地回道,眼睛不着痕迹地瞟了二楼的窗户一眼,“不过,除了刚才提起的那件事,我今天来的目的还有另外一个。” 林烨同时略带冷意地扫了楚珩一眼,“请说。” “我想见见林景的母亲,忻云阑女士。” “为什么?”林烨站立在门前,眼神并没有从江蓠身上移开。 江蓠收敛了几分笑意,“没什么,我恰好知道了一些事,与忻女士有关,所以,我想和她聊一聊。” 听见江蓠的话,楚珩的眼眸动了动,他微抬起头,看向了站在右前方的女人。 “什么事?”林烨继续追问,双眼迫视着江蓠。 江蓠镇静地道:“抱歉,林先生。”她双手抱胸,笑意浅浅,仰头再次瞥了一眼二楼的窗户。 二人开始沉默地对峙。或者说三人。 林烨半眯起了眼,眼中却没有聚焦;楚珩静默地看着江蓠,眼神既暗又沉;相比之下,似乎只有江蓠显得十分放松,她神色未变,笑意未变,双眼盯着门,目含期待,仿佛正期待着忻云阑突然出现。 而忻云阑也的确满足了江蓠的期待。 当忻云阑自门内走出,绕过林烨,停在江蓠身前时,江蓠眼底的笑意终于绽放到了最盛。 “你想见我?”忻云阑问江蓠。 “不错。”江蓠微笑答道:“是我想见你。” “那走吧。”忻云阑率先走下台阶。她不想吵到林景。尽管她知道,林景现在不可能感受到这里发生的任何事。 江蓠欣然转身,跟随忻云阑离开。 眼看着二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林烨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接着,林烨提步,走到了楚珩身前。 “对不起,林先生。”楚珩微躬身道。他察觉到,林烨对于江蓠要见忻云阑的事非常不悦。 “以后不要再让江蓠来这里。”林烨的声音很平静,但话语里却透着一股逼人的味道。 楚珩忙答:“是。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小姐。” “继续跟着她。只要她离开这里,无论她去哪里,你不需阻拦,但你不能让她从你眼前离开。” “林先生,请放心。”林烨话里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说完,楚珩侧转过身,所行的方向与忻云阑和江蓠离开时如出一辙。 海风吹着海岸,海浪拍打着岩石。清晨的小岛,少了人声的喧嚣,自然中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地肆意和欢洒。 离海岸有一段距离的空地,忻云阑与江蓠相对而坐。 忻云阑似乎不打算给予江蓠太多时间,刚一坐下,便开口问:“我不认识你,也从未见过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以前是没有见过面。”江蓠毫不讳认,“但是我认识无明,也认识非決,还见过林景,自然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忻云阑打量着眼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道:“那么,你现在可以说说你想见我的目的了。” “无他,只有两个字,夜蓝。”江蓠一边注视着忻云阑的神情,一边说道。而且忻云阑听到“夜蓝”两个字时刹那间的反应也让江蓠很满意。 忻云阑心中一阵鼓动,对面女人那似笑非笑玩味似的神情让她觉得她的话肯定不仅于此。 “你的答案似乎过于简洁了。”忻云阑道。 江蓠无所谓笑笑,“我想,对于你来说,这两个字是不同的。” ——这两个字的分量应该已经足以让你能够继续坐在这里,听我好好说接下来的话,不是吗? ——是,但也可以不是。关于‘夜蓝’,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 ——是吗?你当真如此自信? ——当然。 ——可是,即便你抛家弃子出走了二十年,有一样东西,你依旧没能找到。 ——什么东西? ——我想你知道我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如果你无法言明,那么恕我不再奉陪。 ——既然如此,那你听好了。 江蓠嘴角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双唇微微张开,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忻云阑神色顷刻一变。双眼同样无声地射向江蓠。 二人之间,较量还在继续。 ——你到底是谁? ——江蓠。 ——你到底是谁? ——你不会知道我到底已经活了多久。知道这件事,对于我而言,不用花费很大力气。 ——我无法完全相信你。 ——没关系。 ——不,这恰恰说明其实你很在意。如果不是因为你太过在意的话,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我?江蓠,最容易看穿女人的往往也只有女人。 ——随你怎么想。 这一番无声的较量,即使忻云阑也不得不承认,她终究是输了对方一筹。因为对方的确是有备而来,甚至精准地掌握了她的软肋。 她离家弃女奔走二十年,所想所求的不就只有一样东西吗?那样东西,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对“夜蓝”来说,也同样重要! “你还知道些什么?”忻云阑索性直接挑明了话头。 江蓠满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寻找的那样东西可能在一个人的手里。” “谁?” “千槲。” “他是梦千界的主人,与无明姐妹关系交好,也会时常拜访‘储梦图书馆’。”江蓠接着道:“你应该已经去过那里,非決和林景似乎也是那里的常客,他们彼此都认识。但是,即使如此,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看透千槲。” “也包括你?”忻云阑不客气地问。 江蓠淡淡道:“我不否认这一点。” “你似乎也奈何不了他。”忻云阑不知道江蓠今天为什么会来找她,又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她,但她能肯定一点,江蓠应该是别有目的,无论这个目的针对的对象是她,还是千槲,抑或是她也想要得到那样东西。 江蓠不愿承认,似乎也否认不了,所以,她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阻止忻云阑离开。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一句问话而已,她又怎会放在心上? “原来你对那样东西也有兴趣。” 江蓠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坐到她对面的年轻男子。忻云阑才刚离开,你就出现了,看来你是真的非常想得到那样东西,是不是,“楚珩”? “那是属于夜蓝的东西,不应该放在别人手中。” 江蓠讥讽似的一笑,“任何东西都没有固定的主人,无非是因缘得之,而后因缘失之。那是‘夜蓝’的东西吗?恐怕千槲并不会这么认为。这个世界的人们也不会这么认为,试想,除了你们,这里还会有谁一直念念不忘‘夜蓝’?” “楚珩”自是注意到了江蓠眼中的得意与挑衅,但他无意与她继续这种无聊的把戏,只道:“你把这件事告诉忻云阑,不就是想引出我吗?而且就如忻云阑所说,你奈何不了千槲,所以,你想以这件事为引,借我们俩来为你探路,不是吗?” “既然说开了,那我们也是时候坦诚面对了。”江蓠垂下眼,半真半假地道: “你说的不错,这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是,我想,你也应该不希望那样东西被忻云阑夺去吧?” “楚珩”眼底的戾气明明确确告诉了江蓠答案。 江蓠再次愉悦地笑开。事情果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了,她很期待接下来的剧情是不是会如她所想的那样展开? 千槲,你真不应该忘了,我一直就是一个很记仇的女人。既然昨晚诱我入梦想要试探我,那就不要怪我先从你下手了! 雾霭深深,流云轻浮,俯仰之下,众山皆小。清草沾着白露,白露吮吸着黎明,山巅之上,真正的一天似乎还未开始。隐约有微光穿透团团云层照向崖边的一座小楼,让小楼从夜的气息中开始缓缓醒来。 任凭周遭景色变幻,“储梦图书馆”仿佛凝定不动一般,始终固执地抛开了时间,抛开了日夜。 “遭了!这下可遭了!” 寂静的山崖之上,突然响起了一句担忧的嘀咕,这声音带着某人强烈的个人特质,接着,须觅的身影便出现在山崖上的青石小道尽头。毫无疑问,说出刚才那一句话的人是须觅。 “他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啊!唉,如果没有他的帮助,那,那……”须觅不住地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世上,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不可能,不可能……” “难道又跟江蓠那个女人有关?”须觅看看自己摊开的手掌,发现大拇指与小拇指的差距是如此明显,“应该不会吧!那个女人虽然有些偏执,可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他;但是,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还会是谁呢?……无论如何,看来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偏偏这个时候葉罗也不在……唉,我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去梦千界?唉……” 须觅唉声叹气地想了想,道:“总之,我得先去见见无明那丫头!” 暂时按捺下心底的疑虑,须觅打定主意般快步走向小楼。然而,仅仅走了几步,须觅突然再次停下了脚步。 不对,风铃没有响! 须觅抬头看向门廊,这才发现非決竟然就站在风铃旁边,无声地盯着廊下的风铃。 “非決,怎么了?”须觅很快地移到非決身边。 非決直道:“我刚才出现时,它也没有响。” 须觅伸手摇动风铃,泠泠汀汀的声音十分悦耳。 “这事怎么都凑到一块了?难道……”须觅立刻想到了如今孤身一人留在“储梦图书馆”里的无明,当下身子一闪,人如风影冲了进去。 无明绝对不能出事!如今葉罗不在了,那个人又失踪了,她绝不能再出事! 然而,事实却是,“储梦图书馆”内空无一人,没有无明的身影,也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气息! 到底是谁带走了无明? 突然地,须觅发现自己脑中奇异般地镇定了下来。在这个时候,千槲与无明的相继失踪绝不可能毫无关联!且不论无明并非毫无自保之力,更何况千槲那样只能让人仰望的人,到底是谁会对他们两个人出手? “你最后一次见到无明是什么时候?” “你最后一次和无明说了什么?” 须觅和非決两人同时开口。意识到事情的联系之后,两人立刻开始了分析思考。 “我去梦千界以后,就没有再见过无明了。”须觅难得地收敛起了脸上所有散漫的表情。 “我们一起探查了江蓠的梦。”非決也道:“那时候,千槲也在。” “但是,现在千槲也不见了踪迹。我刚刚从梦千界回来,原本……” 非決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笃定地道:“所以,这不可能是偶然。” 须觅垂下头,似在认真思索,“在梦里,江蓠察觉到你们了吗?” 非決一言不发。 “那么,难道真的是她吗?”须觅暗自嘀咕,“那个女人可不是一个这么容易原谅别人的人……” “千槲及时将无明拉了出来,但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非決也在心中仔细思量着这件事,但是他并不如须觅那么了解江蓠与无明姐妹以及与千槲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只能依着自己的分析与直觉去看待这件事,他敏感地意识到前后发生的两件事之间不会没有丝毫的牵连。而且,同时他也不得不联想到另外一件事。千槲显然是如今找回葉罗和韩霁的最大希望,如果这件事的幕后推手真的是江蓠,那么似乎也说得通。但是,如果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假设如果绑架林景的那个人知道了忻云阑告诉他们的猜想,葉罗、韩霁包括林景和薛雾四个人都回到了夜蓝,如果千槲找到成功唤醒四个人的方法,他也就有可能知道了夜蓝到底在哪里;而那个人的目的如果真的是阻止所有人找到夜蓝,那么,这件事的发生会和那个人有关吗?非決心中犹疑,不能确定。 须觅同样也在沉思。只是,相比非決,他显得有点心浮气燥。 “奇怪,我怎么连江蓠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了?”须觅不死心再次凝聚心神,然而还是感觉不到任何江蓠的气息。 趁着须觅再次陷入沉思的境地,非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如果江蓠和千槲、无明在一起呢?” “他们三人在一起?”须觅喃喃重复道:“即使他们在一起,也不可能对外完全隐藏自己,而且江蓠力量的根源与我同出一脉,气息之间脉络相通,我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她?” “但是千槲可以,不是吗?”非決淡淡地追问。 “他们在千槲的地方!”须觅恍如醍醐灌顶,“这样的地方,世间应该只有一个,梦千界!” 梦千界的玄妙,非決从来只是耳闻。但看须觅的神情,应该错不了。 “梦千界有千万种形态,千万个层级,它由无数大小不同、规则各异的空间结界组成,从来没有人说清它到底是什么,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它到底会向你展示什么,当然,也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弄懂它,看透它。梦千界就是梦千界,它就像宇宙里的黑洞一般,没有人能够真正窥探它。应时变幻是它的本质。唯一能够真正在其中穿行的人只有千槲。” 须觅一时欣喜,说话声如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但此时的非決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江蓠能够逼着千槲不得不退守到这样的地方,而且还带走了无明,那么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还将做些什么?这一切,到底与绑架林景的那个人有没有关系?毕竟,江蓠似乎已经见过了那个人。 “我得立刻赶回梦千界。”须觅或许也想到了相同的问题,自顾自地在厅内走个不停,一副神魂不属的样子,“但是我回去了,也依然没有办法找到他们……我该怎么办?对,应该先冷静,冷静后,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如果千槲也受困的话,你以为你去了会有用吗?” 非決的这一句话虽不中听,却及时让须觅从焦躁的暴走中停了下来,他看看非決,又环顾四周,叹气道:“非決,你……!!!”几个字含在嘴里半天,须觅终于还是咽了回去,愤愤地甩了甩自己的手。 “即使没用,也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事。如若不然,葉罗回来……”低低的声音戛然而止,须觅及时拉住准备离开的非決,“你去哪里?” “回家。”非決深深地看了须觅一眼,“梦千界的事,我根本插手不了。我回去继续看着韩霁和薛雾。至于无明,我相信千槲不会让她有事,你也不会。” 显然这是非決第一次这样郑重的托付。那一眼中蕴含的全然信任与交托让须觅竟一时楞在了原地。 这个人,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 看着非決离开的背影,须觅心中嗔道,让他竟然不知不觉地想流泪了。 ☆、第19章 现代篇:谁是谁非(2) “我想知道你最后的回答。” 此处似乎是一处看不见边际的原野,长着无数大小各异、颜色不同的花,黄红蓝绿,生机勃勃,向着边际蔓延开去。平静的原野,微风和畅,一派煦然。 在原野中央,靠近一棵古树的地方,这时正站着两个人。 千槲仍是平素常见的模样,神色悠然,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目光正落在对面的年轻男子身上。 年轻男子面容平静,紧抿着唇,似正在思考千槲刚才所说的话。 “选择那样东西,还是选择江蓠?” 对于他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相信对面的千槲不可能不知道,问题的两端根本不对等,也没有作出选择的必要,但是他为何还要问出这个问题?这才是“楚珩”至今没有回答的真正原因。 “她根本不能与你抗衡,而且也伤害不了你半分。如果你想的话,她随时可以在你眼前消失,不是吗?”“楚珩”问。 “但是,我并不需要她消失。” “为什么?” “我不会强自涉入他人的人生,也不喜欢用自己的意志去强迫别人。” “楚珩”冷笑一声,“那你为何不直接将那样东西交给我?” 千槲同样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更像是嘲讽,“想不到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你依然还是放不下,也难怪你会重新现世。但是,你似乎忘了,这世上有一条重要的法则。你凭什么让我把那样东西直接交给你?如果你不付出点什么,最终你什么都得不到。” “她想用我来牵制你,然而你却也想用我去对付她。”“楚珩”仰天笑了笑,“你猜,她既然能查到那样东西被你藏在了梦千界,会不会也猜到了你会用这样的方式去对付她?”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千槲不紧不慢地笑着。 “哈哈,那又如何?的确,那又如何?”“楚珩”狂笑不止,“对于你而言,恐怕所有人都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得你偶尔看顾一眼,已是荣幸,你又何必再花更多心思?” “的确。”千槲答得当仁不让,“在我眼中,你们都是一样的。江蓠如此,你也如此。你们既然可以彼此利用,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一下你们之间的这种关系?” “所以,你才会任凭江蓠带着无明离开吗?” “不错。她对这里虽然熟悉,但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不可能离开这里。其实你们不应该来这里,来到这里是你们所犯的最大错误。但你们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困住我。你们只能冒险进入这里,利用这里的复杂试图分而击之。然而你们却忘了,我才是这里唯一的主人。能够将你们永远困在这里的人,也只有我。” “是我失算了。”“楚珩”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千槲浅笑,叹道:“你只是沉睡太久了。时间在你身上已经留下太多的痕迹 ,但你却依然沉浸在那个远去的时代。” “但是,那样东西,我势在必得。”“楚珩”回击道:“所以,我答应。” “好。那么,是时候了。” 与宁静祥和的原野完全不同,无明和江蓠此时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冰山火海。 冰山连着火海,火海连着冰山,循环往复,同样看不到尽头。只见如冰刀似的山峰高耸入云,尖利而冷漠,似从天匍匐而下的猛兽,虎视眈眈盯视着在火海里苦苦挣扎的人;而被冰山包围的火海,则犹如被紧紧嵌在地表上的巨大火场,好像随时能张开巨口,将所有的一切吞噬。 冰山与火海之间没有特定的界限,来到这里的人注定只能在冰火两重天里煎熬。 江蓠拖拉着无明缓缓靠近冰山脚下。一瞬间,刺骨的冷与灼烈的热同时向两人袭来。 “江蓠,没想到你还是喜欢玩这样的把戏。” “对于你们姐妹,我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这点认知,难道葉罗没有告诉过你吗?”江蓠丝毫没有理会无明话里的挑衅,她要的——只是达成她的目的。 “你根本不配提姐姐。”无明挣扎着想甩开江蓠的钳制,“过去这许多年,姐姐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江蓠眸中一暗,伸手将无明顺势推入冰山,沁骨的寒意顿时也直窜入她的心,但江蓠却似感觉不到,她唇边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知道这是哪里吗?葉罗肯定没对你说过,千槲肯定也不可能告诉你,这片连绵的冰山火海,听说是梦千界最难跨越的一个地方,因为没有人能捱过冷热不断的折磨,所以没有人能走到尽头。而且,听说在这里出没游荡的都是执念最深、最不易屈服的梦魂,他们狂执、残忍、冷酷、自私,为了达成从这里挣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因此,你,最后一定会成为他们的食物。” “成为食物的不会只有我一个。” “当然只有你一个,无明,而且只会是你。”江蓠从上俯视着无明,“这就是你窥探我梦境所必须承受的后果。虽然千槲及时将你送回了‘储梦图书馆’,你以为我不知道偷听了我和楚珩谈话的人还有你吗?” “所以,我才说,你依然只会玩这样的把戏。”无明直视着江蓠,“这么多年来,每次只要你想起尹铸,抑或是你心情不好,更或者某件事惹到了你,无论是否与姐姐有关,你都会去找姐姐。” “现在葉罗不在了,我当然只有找你。”江蓠扭曲地笑道:“你看看,只有葉罗不在了,所有人才会想到你,所有人才会注意到你,你啊,只是她的替代品!替代品……” “但是我不是姐姐。你不应该忘了这一点,江蓠。” 也许正因为江蓠忘记了这一点,所以,江蓠没想到无明会在此刻反击她。 “你以为我会没有防备吗?我不在意你有没有察觉我窥探你的梦,然而我在意你的目的。我不会允许你毁掉‘储梦图书馆’,所以,我不得不小心防备你。你可能不知道,林景消失前,她就告诉过我,有人想毁掉‘储梦图书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指的是你。然而林景的消失让你浮出了水面。而且,我想,最想毁掉那里的人一定只有你。” 二人渐渐飞至火海上空。但,二人都没有在意底下炙热的火焰和不断上涌的滚滚热浪。 “试问如果没有你,绑架林景的那个人又怎么会知道‘储梦图书馆’;如果没有你,即便他是与‘夜蓝’有关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储梦图书馆’具有连通时空的功能;如果不是你,还会有谁想毁掉那里;如果不是你,姐姐和韩霁怎么会消失,近而林景和薛雾也不知所踪……江蓠,你无法否认,这些都与你有关。” “我不得不说,无明,我还是喜欢曾经那个被眛占据身体的你。这样的你,太像葉罗,会让我不得不想,让你像葉罗那样就此消失!” “你以为,在这里,你还能那样为所欲为?” 二人的争斗依然在继续。 “我想你还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的主人是谁,还有,相比于我,那些梦魂更感兴趣应该是你。” 江蓠完全沉下了脸,“无明,现在连你居然也敢跟我玩起这种心思了。” 或许是因为二人的打斗,又或许是因为那些梦魂本来一直就在伺机而动。因此,当江蓠与无明沉浸在火海中争斗时,一大批梦魂竟然悄悄涌向了她们。 “玩心思不是我,而是你。你冒险将我带来这里,怎么可能没有料到这种状况?江蓠,你现在何必说这样的话?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你心中的欲望太强烈了。我想,你是真的很不愿意让‘储梦图书馆’继续存在下去,所以,你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让我也消失。” “如果你也消失,如果能让葉罗永远只能像现在那样躺在那里,那么,这一切,就都值得!” 黑色的迷雾笼罩了火海上空,开始向火海倾下。 “江蓠,你比这些梦魂还让人觉得可怕!” “可怕吗?要怪就怪葉罗吧,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无明和江蓠各自仰视一眼,不得不暂时分开,也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开始应付梦魂。 当无明和江蓠从原野上空落下时,二人都显得有些狼狈,不仅脸上全是黑灰,衣服上也留下了不少被火烫着后的痕迹,更鲜明的是二人的神情,仿佛终于从某场无止尽的争斗中得以解脱了。 “江蓠,冰山火海的滋味如何?”千槲微眯着眼,唇边依然含着一抹淡如轻烟似的浅笑。 那样的笑,江蓠很熟悉,毕竟她曾经在梦千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她也明白,那样的笑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千槲是这世上真正能将一切都掌控得分毫不差的人。在此时此刻,这样的笑,是在嘲笑,是在挑衅,也是在警告,更是在显示他在梦千界独一的地位和至高的控制。她们之所以能够及时从冰山火海里脱身,她想,最大的可能只能是因为千槲。而他的话,也从来不会随便说说。 “不怎样。”江蓠道,“无明不是同样也遭受了吗?如果你想听,可以问她。” 千槲转头看了看无明,神色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还小,经历这些,只会让她更加坚强,也会让她更加了解你。当然,还有梦千界。” 前后两句话,其中不同,江蓠自是最清楚明白。一威慑,一宠溺,千槲的心也从来都没有变。 “我与葉罗是长久的旧相识,与无明也是。她怎么会不了解我?”江蓠竟似在辩解。 “我倒忘了。你们本是旧相识。似乎在‘储梦图书馆’之前,不,似乎更早的时候……” “更早的时候,我在这里,梦千界。”江蓠打断千槲的话,同时侧头看了看一旁沉默的“楚珩”。 原野上,突然有风吹过,风吹动近旁的古树簌簌作响。 “梦千界吗?我似乎也忘了。” “不奇怪。你对所有事物似乎都一样。或许漫长的岁月已经让你已经习惯了,总会遗忘一些事。”江蓠淡淡回应着千槲。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千槲含笑着开口,“所以,江蓠,你恐怕也忘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江蓠心中霎时一紧,却面不改色地道:“我怎么敢?”“我怎么会忘记?我又怎么敢忘记?”,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会不敢吗?”千槲盯视着江蓠的双眼。 无形的威压——江蓠在那双深邃的眼扫向她时,便感觉到了那股仿似无形却又显而易见的威压。 “你不敢?”千槲又淡淡问了一遍。 江蓠感受到一股莫虚有的力量从原野上升起,经由她身体的各处筋络,缓慢渗入了她的身体各处,开始在其中不断游走,不断拉扯。她变得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不……敢。”江蓠拼尽全力才吐出这两个字。 “不敢吗?是再也不敢了吗?”千槲接着又问。 “不,不…敢…”江蓠苦苦挣扎道。 一旁,“楚珩”沉默地闪动了一下眼。 无明头仰向天空,青天之上,缕缕白云恰好飘过。 “好,‘楚珩’,该你了。” 千槲的话让无明不由将目光移向“楚珩”,他同千槲之间发生了什么? 夜蓝人通自然力,擅长于沟通属于各个不同层面的生灵。 楚珩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此时的“楚珩”却早已不是原本的楚珩。如今控制着楚珩身体的灵魂来自千年之前的“夜蓝”。 这一点,江蓠知道,千槲自然也能看穿。所以,千槲与“楚珩”之间做了一笔交易。千槲决定利用“楚珩”将生成梦魂尹铸的寄体引到梦千界,然后操控尹铸,诱导江蓠说出葉罗的下落;而作为回报,千槲则将属于“夜蓝”的那样东西交给“楚珩”。 尹铸作为梦魂,既已消散,那就意味着他已完全消失在这世上。但是,曾经促使尹铸成为梦魂的那个个体却并未消失,虽然那个个体可能已经死亡,然而“楚珩”仍可以引来他的魂灵,这个真实存在的魂灵比梦中出现的可能的虚影,千槲想,总该更多一些真实性。 而事实却也正如千槲所料,当尹铸的影子明明白白地出现在这片原野上时,江蓠的目光几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影子。 “尹…尹铸……”像是怕惊扰到那个影子般,江蓠的声音和神情都变得格外轻柔,“尹铸,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尹铸目光脉脉地说。 “我每天都想这样见到你,每天都想,想了很久……” 尹铸慢慢靠近江蓠,温柔道:“我知道,我能感受到你每一次的思念,每一天的心动,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和你在一起。我们的心一起悸动,一起想念彼此。” 尹铸眸光似水,朝江蓠伸开自己的双臂。 “江蓠,师父……” 江蓠眼眶渐渐变得迷离,略带着一点迟疑和紧张,她朝尹铸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尹铸微微一笑,双手往前快速一抓一拉,将江蓠完全箍进自己的怀抱。 尹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深深地说:“好久不见,江蓠,我回来了。” “你是真实的。我能感受到你身体的温度,尹铸,你真的回来了。”江蓠似乎整个心神已经迷乱,完全陷入了一种“尹铸真的回来了”的意乱情迷中。 无明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虽然这一切似乎都早在沉默旁观的那两人预料之中。 千槲悄声走到无明身旁。 无明问:“他是谁?” “一个傀儡。”对于无明,千槲向来有难得的包容,“尹铸既已消失,这世上哪还会有真正的尹铸?这个人,从尹铸与他脱离的时候,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唯一的联系可能就是那张相似的脸吧。” “他并不是人类。”无明坦白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不错。从生理上说,他的□□早已经死亡。‘楚珩’所引来的是只是他的魂灵,与我们生活在不同世界的魂灵。” “江蓠真的察觉不到吗?” “察觉不到吗?或许。”千槲的声音似低了些,“但是,自始至终,困住她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她自己,不是吗?”尹铸或许是她看不破的障,但那道障的来源不还是江蓠自己吗?所以,其实,这应该是一次十分公平的机会,无论是对于江蓠,还是对于他。如果江蓠面对尹铸真的说出了他想知道的事,或许他可以……千槲及时中断了自己的思绪。事情未明,这样的假设不该继续。毕竟,这世上最难看透、最难预料的就是一个人的心。 “她困着自己,所以,她一直纠缠姐姐,是吗?” “无明,她们……”千槲想了想,没有再说下去。 她们纠缠越久,其中的恩怨缘由,就越难以说清。彼此相伴走过那么长久的岁月,甚至比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都要久得多,所有的事,所有的情,以及所有的怨,早就混杂到了一起,到底谁是谁非,抑或争论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都已没了任何的意义。 “又有人来了梦千界。” 说毕,千槲眼角瞟了“楚珩”一眼。 无明即问:“是谁?” “老相识,和一个新朋友。”千槲笑道。 “当然是我喽,无明!”伴随着那特别的说话语调,须觅的人很快便出现在了无明的身侧。 须觅笑嘻嘻地同千槲招手,眼睛在“楚珩”身上转了几转,然后身子侧开,忻云阑出现在无明和千槲的视野中。 “你们好。”忻云阑言语之间的分寸把握得相当好。 千槲笑容以对,“初次见面,欢迎来到梦千界。” 忻云阑的目光只在千槲身上礼貌地停留了一下,然后便立刻转向了黑衣挺直的“楚珩”,还有与江蓠站在一起的尹铸。 “楚珩”的身影有片刻的僵硬,他阴沉着脸,恰与千槲看过来的目光交汇在半空中。这双比墨还深沉,然而却总似带着一丝笑的眼,他惹不起,他一定要得到那样东西。所以,他现在只能忍耐。 千槲仿佛很是满意地看到“楚珩”终于垂下了自己的脸。 人到齐了,看来戏的高潮也要上演了。 ☆、第20章 大陆篇:十年幻梦(1) “你们该醒来了!” 葉罗静静看着薛雾,这个男人同她在“储梦图书馆”见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了,虽然他的神情依旧冷漠,他的眼底也依旧让人看不透。 “韩霁在哪里?” 风雨肆虐,天地塌陷似乎就在片刻之间。这个小岛显然再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提供任何的保护。 葉罗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看向岛内,依旧问道:“林景在哪里?” “韩霁在哪里?”薛雾依然执拗地重复着这一句。 “他就在这里。” “你没有离开这里的方法?” “没有。现在,我们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所谓“我们”,薛雾知道,现在也包括他和林景。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薛雾问。 “不知道。”葉罗道,“没有准确的答案,也没有准确的时间。或许是否有答案,也是未知。” “为什么会这样?” “你应该已经有所察觉,这里,与你生活的地方很不一样。” “但是,我并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偶然。”薛雾意有所指地道。这个长达十年的幻梦,还有之前,他断断续续看到过的那些片段,好像是林景的梦,却也好像并不是完全的梦,那似乎更像是某种封存的记忆被唤醒了,而被唤醒的那个个体就是林景。虽然这只是他心底刚刚模模糊糊生出的一种感觉。而且既然他们来到这里可能不是偶然,那么韩霁和她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偶然。 “不是。”葉罗很是直截了当。 “那么,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息大陆,蓼洲。” “轰——” 忽地一声轰鸣,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葉罗极目眺望,原来小岛的西边已经开始塌陷,沉入了雾海。 “林景去了岛内。”薛雾告诉葉罗。他相信眼前的女人并非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既然她已经出现了,那么可能一切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葉罗道:“我去找她。” 就在这时,夹杂着风雨声,半空中突然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你们必须立即回到蓼园!因为,事情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 这道声音仿佛自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搅动着这个虚幻空间的平衡,一刹那间,风似乎更急了,雨似乎更大了,就连天地的变色也似乎更快了。 这样的异象分明是那位白发老者催生所为。而他这么做的原因——葉罗立即想到了那间屋子里还没有醒过来的两个人。 “你跟我一起去。薛先生。” 葉罗急忙朝岛内奔去。她必须要先找到林景,因为这个幻梦,因她而生,也只有她才能结束。只有林景真正清醒,她和薛雾才有可能从这里挣脱。 而现在,似乎已经刻不容缓。 当林景和薛雾睁开眼时,葉罗也重新出现在了那间屋子。屋子里不知是谁燃上了灯,昏黄的灯光静静地照耀着屋里的一切,如烟似的雾气从室外渗透,在室内摇曳游走,这蓼园一隅的房间似乎也同整个蓼园一样,被一股无形的自然之气包裹住了。 葉罗的视线转向窗边榻上,寻无涯和万俟萦都还没有苏醒。而白发老者却不见了踪影? 葉罗凝神闭上了眼。在这间屋子里,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变化似乎只有流逝的时间,整个蓼园也是,好像自从他们踏进这里之后,蓼园就变成了一个死寂的空园。除此之外,葉罗再也感知不到其他。那么,为什么那个时候她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是因为那个白发老者吗? 那么,窥测她梦境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无数疑团涌上心头,葉罗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寻无涯身上。或许唤醒他才是现在首先应该考虑的事。 屋子里静乎沉寂。 另一边,在葉罗凝神沉思的时候,林景和薛雾似乎同样也在思考。薛雾倚着椅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扫过屋内所有的人,静静地想着他可能将要面对的局面;而林景似乎还未从不久前的情境中走出来,左手依然保持着怀抱某个东西的动作,身子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她的双眼空洞而寂寥,不知在看着哪里。 那时…… 当林景看着岛上的所有人一个一个从屋子里慢慢走出来时,她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泪再也止不住地潸然而下。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这些平凡而可爱的人表现得是如此的敏感和从容,他们如常地朝她微笑,然后欣然地牵起身边人的手,彼此凝望着,对视着,鼓舞着,那一刻,用温厚手掌筑起的静谧仿佛战胜了天地之间所有的喧嚣,岛上所有人在这一刻的静默中无畏地迎向他们既定的宿命。 林景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一切,明明在心中早已说了千百次的“对不起”,这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贪心……”我的贪心害了你们,也害了这个小岛。不,我不想要失去他们,我不想要失去这个地方……林景在心中呼喊。 然而即使林景如何呼喊,也改变不了她的梦境即将走向幻灭的事实,此时,她的愤怒、她的不愿,包括她的种种情绪只能加速最终结局的到来,让天地变色更加凶猛,让风雨肆虐更加残酷,让梦境的崩塌更加惨烈。 当一切的真相事实都被揭开,所有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无论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没有什么能逃得过。 林景也不例外。 所以,即便林景如何拼了命地拉住邢叔,他最终还是被海水吞噬了; 所以,即便林景如何周全地护在众人的前面,身后的巨浪仍然无情地冲向了众人,最终他们还是逃不过被浪涛卷走的命运; 所以,即便林景如何想要救下那个刚出生的女婴,当她不再只是这里的她时,她…… 这是小岛的东边即将蹋陷时,葉罗对薛雾所说的话。 那个时候,林景就在他们的前面。她一只手怀抱着一个婴儿,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着一个年轻苍白的女子。女子的身子悬在半空,底下的地面已经下陷,她只抓着石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双眸深情地凝望着林景怀中的孩子,那是永远都斩不断的只属于母子间的牵系。 林景鼓励着年轻女子,“别放手,千万不能放手……” “不会。”女子的声音很柔和,也很平静。 “你答应我了。”林景泪中含着笑,“不能反悔,否则……我们之间不是还有赌约没有完成吗?” “喂,你居然还记着这个呢。”年轻女子无力地笑了笑,“结果自然是我胜了。你左手抱着的……难道不算是结果?” “不,不算!”林景执拗地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赌约,关她什么事?” “是吗?”年轻女子感觉自己的眼脸慢慢遮了下来。 “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挑衅我的样子,骄傲自信,无可匹敌……” “似乎好久好久了……好遥远……”年轻女子语声渐渐低落,“好久远了……” 伴随着那越来越低的喃喃声的是,乍响的婴儿哭声。 “哇——” “哇——” 一声连着一声,越来越响,也越哭越伤心。 “林景,试着唤醒自己。”葉罗终于再度出声,“让你挣脱这里,也让他们就此解脱。”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梦,我无法为你做任何事。因此,你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你看看这天地间的云雨变幻,你确定还要继续这样吗?”葉罗在林景身后沉声道,“十年幻梦,是虚也好,是真也好,无论如何,总需要一个结束。” 为什么这一切要由我来结束?林景怅怅地想,然后面对葉罗,她终于问出了心底一直以来的疑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让我做这样的梦?” “不知道。但也许有一个人可以给你答案。” 葉罗平静而克制的话语并未让林景从那种极端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她的手依然紧拽着悬在半空的年轻女子,尽管那个年轻女子再也没有给她回应过一句。 “他不在这里,是吗?”林景问。 葉罗点头,“他在蓼园。” “蓼洲上的那个蓼园吗?”林景有些不确定,毕竟对于她来说,关于这个名词最新的记忆也是十年前了。 “你在蓼洲的码头上看到我了吧?”葉罗细细地注意着林景脸上的微表情,“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那是林景心中关于十年前最后的记忆,林景当然不会忘。她记得,她只来得及喊出了两声,然后她的记忆便像断片似的被人人为地掐断了。当她再次拥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个无名小岛上了。尽管后来,她又记起了一些被遗忘的片段。 “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林景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后来,你一直在昏睡。”葉罗直言道:“现在依旧在昏睡,你仍然在蓼洲。” “所以……” 林景低头看看怀中的婴儿,此刻,她声嘶力竭的哭声与天崩地裂的声音交相在林景脑中回荡。 “放开我的手吧,林景!”说出这句话的是久未开口的年轻女子,她伸手指了指林景怀抱的方向,笑着道:“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好像在谴责我,为什么不再开口说话了……然后,迷迷糊糊中,我也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所以,放开我的手吧……谢谢你,谢谢你让我遇见了他,谢谢你让我度过了这么一段开心的时光,谢谢你,林景……我真的感激你,创造了我们,创造了这一切……原来,这一切只是个梦吗……” 怎么会只是梦?只要有人记得,这就不会只是梦。 “让它…封存在你的记忆里……以它,它……原本最美丽的样子,好不好?”年轻女子恳求地看着林景。 林景不停地摇着头,她不想看任何人,也不敢看向任何人,“不,不,不能……” 怎么能?怎么能让她如此残忍?怎么能让她亲手毁掉一切? 不!绝对不! 因着这一句句无声的呐喊,滚滚层云从天边迅速集聚到了小岛上方,沉而重的黑云压迫着地与海,天色在一瞬间立刻暗了下来。 但天与地的较量并未停止,海水的怒吼与地的咆哮也并未消失。 “林景!” 薛雾突然走上前,按住了林景的左肩。 “我还没有找到韩霁,因此我必须让你现在就做出决定。”说着,薛雾伸出另一只手迅速抢过林景怀中的婴儿,林景下意识想要抢回,然而就在林景伸出一只手去抢时,莫名的滂沱大雨倏地从天落下,完全遮住了她的眼帘,然后,“叮”的一声,林景的心似出现短暂了的断片,她甚至来不及收回另一只手,便看见了令她终生都不可能忘却的一幕,那个委顿下坠的孱弱身影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正在对她说,“瞧,林景,你终于还是放开了我的手……” 寻无涯已独自一个人游历了数个月。而且,他很清楚地记得他是谁,以及他现在可能所处的情境。 他在梦里。他在做一个他一直憧憬的梦。 他同样也记得,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他们的船到了蓼洲,然后在停泊处遇见了那个蓼园的管事,接着,他们进入了蓼园。而这一切的发生或许背后最大的推手就是蓼园。 有时,他也会想,葉罗还有阿萦或许正和他经历着同样的事,她们或许也在做着自己憧憬的梦;也或许他们其实做着同样一个梦,只是他们还没相遇。至于他到底会何时醒来,抑或是这样的梦到底有没有尽头,寻无涯并不关心,甚至在心中一直刻意地回避着这个问题。 梦里的这个时代,正是寻无涯最为向往的时代。那个时候的息大陆,正处于“夜蓝”消失后的第一次复兴,无论是风土人情,还是建筑古迹,包括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还或多或少地保留着以前的痕迹。“夜蓝”,在人们心中,也依然是神圣崇高的存在。 寻无涯游历的第一个城池是在他的时代只剩下了传说的水上古城“上鸣”,那是一个繁荣而且昌盛的古代城池,面积约是蓼洲的五倍,有三重城围,城内各处以南北、东西两条大道分为四块,城主府坐拥洲上最佳地势,在北大道最尽头,俯瞰整个城池。而且,“上鸣”也是那一次历史复兴的起点。因为曾经游历过各国的大成者丘荒最后定居在了“上鸣”。 当寻无涯真正踏进“上鸣”城城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了一种疯狂般的迷幻状态。他,就如同激流的水突然遇到了一扇豁然洞开的门,他像全然忘却了过去一般,不管不顾地埋头冲了进去。他着迷似地徘徊在城中的街陌巷道,与来往的士人畅快交谈,观察人们平凡的日常,研究每一件琐碎器物,甚至于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似乎都能引起他全部的兴趣。他带着惊奇和陌生畅游着这个曾经于他梦中出现过千百次的城池。寻无涯承认,他像着了魔。 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时代,这个让他心向往之的时代,当它真正展现在他眼前时,他怎么能不屏住呼吸?他怎么能不着了魔? 在这里,他似乎离“夜蓝”又更近了一些。伫立在精美绝伦的石室殿宇旁,遥望着高挂天边的弯月,寻无涯渴望能够立即见到那位真正的大成者。 但似乎此时的丘荒并不在“上鸣”,而且直到寻无涯最后准备离开之时,他也没有能够真正见到丘荒。 时间转瞬而过,眨眼已是两月后。 这一天,寻无涯终于决定离开“上鸣”,前往他游历的下一站“云壑”。城门守卫与他早已熟稔,微笑着与他打招呼,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听闻丘荒先生不日就会归来,我与你日日看着。你怎么今日就准备离开了?” 寻无涯笑着应答:“我听说丘荒先生去了‘云壑’,即便归期已定,说不定还是能见到。” “看来你是打算追随丘荒先生游历各城了。”守卫爽朗地大笑道,“你真是一个赤诚之人!” “君子亦是!后会有期!” 寻无涯郑重向守卫作揖道谢,转身飘然离去。 “后会有期!” 看着寻无涯远去的背影,守卫叹了叹,道:“哎,‘上鸣’城又少了一个痴人!” 被称为“痴人”的寻无涯出城后向西,很快便来到了一片小树林,在这片荫密的树林里,他遇到了一个人。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年轻人,等等。” 寻无涯与那人的相遇便是始于这么一句话。 ☆、第21章 大陆篇:十年幻梦(2) 那时,寻无涯正站在一个岔路口,路中间是一棵有些年头的古树,他站立在树下,正犹疑着到底选择哪条路时,树上突然传出了那样一句话。 “您……”寻无涯抬头向上望去,繁密的枝叶之间,正端坐着一位年近耄耋的老者,须发皆已全白,一身灰色宽袖长袍,神情淡然而平和,颇像隐世出尘的高人。 老者低头略看了看寻无涯,问:“你从‘上鸣’来,想要往哪去?” “我的下一站应该是‘云壑’,我想去那里看看那座城。” “为什么?”老者满脸笑意地看着寻无涯。 为什么想要去那里?还是为什么想要去看看那座城?寻无涯虽然不确定老者问题的最终指向,却仍是笑容坦诚地答道:“我想,我只是遵循心中所想。我想去‘云壑’,也想去很多地方。” “这可得花费不少光阴啊。”老者笑盈盈地感叹。 “光阴流转,岁月消散,本是世间运转的恒态。我心之所向,若有收获,这便值得。” “可世事艰辛,岁月辽远,你当真确定自己不会半途而废吗?年轻人,想想你现在所站的位置,若你最后选择的是一条荆棘遍布的路,不但有可能让你到不了‘云壑’,甚至有可能将你一直困在某个地方,你的脚步会不会再度迟疑?” “不会”。寻无涯的回答简单直接。 老者继续含笑地看着寻无涯。 寻无涯道:“如果不久前遇到您,我的回答或许还会迟疑,但今天已经不会了。我确信,我会一直走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也无论再遇到任何的阻挠。” 我会找到那个失落的地方,让因“夜蓝”的失落而陷入无序的息大陆重新变得安静宁和。这是我最初的梦想,也是我最后的梦想。寻无涯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么,”老者神色依旧,“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我刚从‘云壑’归来,或许可以给你一些游历的建议。” 寻无涯低头认真想了片刻,随后向后退了半步,完整地施了一礼,才道:“敢问,您在‘云壑’可有见到丘荒先生?” “见过一次。”老者脸上的神情有微微的变化。 “那先生是否还在‘云壑’?”寻无涯暗自压了压心底的激动。 老者笑着摇头,“应该……已经不在了吧。最近也没有听闻他的消息,似乎已经离开了‘云壑’。” 寻无涯长长一叹,道:“看来我还是无缘见到先生。我听闻,丘荒先生是这个时代最通达的智者,因而,我一直渴望与他相见,并且我也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老者深深地笑了笑,道:“但现在似乎好像没有人知道丘荒的行踪。” 寻无涯眼中闪过一抹遗憾,随即却又似乎很快释然了。 “那个人,他就是个痴人,如果不能找到他心中一直执着的东西,或许他永远不会停下,所以,没有人能够猜到他到底会去哪里。”老者感叹道。 “我羡慕丘荒先生。而且我也相信,先生最终会得偿所愿。” “哦?”老者充满笑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黯然,这一问,似不仅在问寻无涯,更像在问自己。 “因为我坚信,先生最终一定是去了那个地方,见到了思之恋之的一切。”我更坚信,这也是历史所不能掩盖的事实。寻无涯心中激荡地念着,重复着,回响着。而先生之所执著的事,亦是我之执著的事,所以,我渴望见到您,也愿意追随您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思之恋之的一切吗?”老者的目光穿透枝叶望向了朗朗的日空。 “是。丘荒先生所汲汲追寻、思之恋之的一切。” 寻无涯眼神笃定,同样抬头看向了高而远的天空。这是属于息大陆的天空,同样也是属于“夜蓝”的天空。而对于“夜蓝”,丘荒先生,我与你一样,都是痴人。 据历史传言,丘荒先生的生命行踪是戛然而止的,没有人知道丘荒先生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消失在了何方。他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消失在了历史的遗迹之中,留给世人的只有关于他消失的传说和他对于“夜蓝”的执著。 与老者告别以后,寻无涯继续向西,前往“云壑”。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孤身一人,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己,独自漫游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不同的人。 他就像个饥渴的旅人一般,疯狂地吸取着哪怕是虚幻的给养,仿佛每走一步,他就能更加了解“夜蓝”,然后他就能更加接近“夜蓝”。 因此,他不停地催促着自己,也不停地鞭策着自己,希望自己能够在梦中这保留着“夜蓝”余温的时代里尽可能地停留。他不能停下,他害怕梦醒。 因此,即便不能真正触摸到“夜蓝”,但是能够感受来自于它的余温,他已经足够满足。 这样的漫游到底持续了多久?梦中的岁月到底越过了多少的风霜? 直到再次见到在“上鸣”城外碰到的那个老者,寻无涯才开始有意识地思考这个问题。 那是个同样有着朗朗青空的好日子。寻无涯在临海的码头附近再次偶遇了那个老者,而那位老者所说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年轻人,等一等”。 于是,寻无涯停下脚步,上前见礼。 “你今日准备去往哪里?”老者的神情语气与数年之前如出一辙。 “下一站,或许是莱洲。”寻无涯的回答与数年之前也别无二致。 “哈哈哈……”老者神情矍铄,放声大笑道:“你依旧是当年树下的那个年轻人!” 也直到这时,听到老者的这句话,寻无涯才恍惚想到,原来不知不觉经年已过,这个梦已经持续了这么久。 “我准备出海,你可愿意一同前往?”老者继续问道。 寻无涯的目光转向了码头处正准备扬帆的大船。 “这一天,我等待了许久。如今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前行了。”老者的视线渐渐从寻无涯身上转向大船,“如果你想去莱洲,或许我们可以同行。” 寻无涯沉思片刻。在这片刻间,他想了很多,包括这艘船的最终去向,这次航行的目的,这艘船到底容纳了多少人,以及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士人跟随……此外,还有,第一次,他有了向老者询问身份的冲动。 “您……” “你当初在树下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还记得。”老者自寻无涯身前走过,转身走向大船,“希望你也永远记得。至于那句话是什么,我就不说了。” 我思之恋之的一切,最终能见到吗? 老者迎着微煦的海风,一步一步踏上大船,消失在了风帆扬起的海面上。 寻无涯登上临海山崖,遥望海面。大船的影子越来越小,渐渐地变成一个模糊的形状,再然后是一个黑色的点,到最后,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它消失了,老者也消失了。寻无涯怅惘地想着,心中突然莫名一紧。 “表哥。” 寻无涯知道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表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万俟萦欣喜中带着一丝压抑。 寻无涯慢慢回头,万俟萦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她微笑地看着他,就如同每次他们见面的时候那样。 “阿萦,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寻无涯竭力想按压下心头突然涌起的躁动。因此,他说话时显得很迟疑,也很缓慢。 “表哥,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是不是?”万俟萦急躁地问。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半空中,彼此打量着,也彼此质问着。 “阿萦,我原本以为过段时间才能再见到你的,没想到你自己出现了。”寻无涯温和地笑道。 “是,我来了。”万俟萦低头轻笑,然后微摇摇头,眼睛不移寻无涯,道:“因为我知道表哥你正在经历什么,所以我来了。” “你似乎长大了。”寻无涯宠溺地看着万俟萦,看着让他觉得有点陌生的小妹妹。 万俟萦眼眶瞬间变红,她强忍着上涌的湿意,道:“表哥,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寻无涯手抚上万俟萦的头,轻轻抚摸着,微笑道:“说吧,我听着了。“ “表哥……” “嗯……” 以前年幼的时候,每次只要一见到寻无涯,万俟萦便会不停地叫他,只是叫“表哥”,不说其他,而寻无涯每次也总是这样回应;因为她没有其他的玩伴,大人也不允许她和其他人玩……表哥是她唯一的哥哥,也是她唯一的玩伴。她喜欢缠着表哥,也依赖表哥。 “表哥……” “嗯……” 万俟萦扑进寻无涯怀中,啜泣道:“我觉得我似乎有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所以,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现在好像不是很好的时机……” “想说就说……”寻无涯的声音变得低了许多。显然,在与心中躁动的博弈中,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已经准备好认真面对万俟萦接下来所说的一切。 “表哥,我们都被困住了。”万俟萦从寻无涯怀中抬起头,“包括师父,还有葉罗姐姐。我们被困在了一个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困局中。” 永远走不出去的困局?难道这不只是一个梦吗? 寻无涯相信万俟萦,所以他也震惊于她所说的话。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困局,我其实也不完全明白。”万俟萦犹自困惑地开口,“但我想,那个人应该不会胡说,也不会骗我。” 这一刻,寻无涯承认,他的心的确被一句话给完全搅乱了。 寻无涯问:“那个人是谁?” “他是……韩霁。” 这怎么可能? 寻无涯不敢置信地看着万俟萦,“他告诉了你什么?不,你为什么会见到他?他不应该在这里……你们到底是怎样见到的?” “如果这只是梦,你也可以见到我的。” 伴随着这句话,韩霁出现在了万俟萦的身侧。 “你瞧,现在我就出现了。”韩霁笑着打趣。 “你真的是韩霁吗?”寻无涯似乎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我是韩霁,但我想,我无法向你证明我就是韩霁。”韩霁知道,即使在梦里,刚才那些话的冲击也不会小。 “我不知道你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刚刚离开的那个老者是谁吗?”韩霁突然转换了话题。 寻无涯用疑问的目光看着韩霁。 韩霁道:“是丘荒。或者说,在这里,他所代表就是丘荒。这就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再次偶遇他的原因。” 如果那位老者是丘荒,那么他现在要去的地方—— 寻无涯倏地望向海面,难道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出发去寻找“夜蓝”的时候吗? “你熟知历史,又对寻找‘夜蓝’十分痴迷,他出现在你的梦里,并不奇怪,不是吗?”韩霁可以想象寻无涯此时心中到底经历着什么样的挣扎,因为在他最初产生怀疑的时候,他也曾经历过,而且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了,真实到几乎让人根本无从察觉,若非小单…… 因为小单,让他终于意识到息大陆与他原本生活的世界真的太不一样了。 而且,他并没有忘记葉罗。他不希望自己与她一直被因在这个局中,他希望能够与她一起回到原来的世界。因为,他知道,葉罗不可能放下无明。所以,韩霁开始尽可能多地去了解这个世界,然后他见到了那个白发老者。 “韩霁,我没有感到奇怪。”寻无涯怅惘地将目光从海面收回,“因为,虽然我心中一直在抗拒这个事实,但其实我一直清晰地知道我正在经历的一切。而且,我承认,这是我的私心在作祟。也许你不知道,我渴望寻找到‘夜蓝’,但我也害怕它早已不是曾经的样子了。所以,我任凭自己在不知是谁为我构建的充满‘夜蓝’气息的梦里不停行走,我告诉自己,一刻都不能停下,一刻也不能停留,因为或许下一刻它就会消失,我就再也无缘见到这一切了。我在害怕梦醒时分,韩霁。” “恐怕现在也还不是真正的梦醒。”韩霁道。 “所以,我很困惑。”寻无涯坦诚地看着韩霁,“你说的那个将我们所有人都困住的局到底是指什么?” 韩霁微微笑了笑,然而却道:“抱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并不知道它到底指什么,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如何将我们困住的。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走不出这个局,去不了任何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意识到了它的存在吗?” 韩霁严肃地点头,“是,我只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表哥,我也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万俟萦急促地道:“但是,我现在找不到师父了,所以,我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是……” 韩霁话音一转,突然惊喜地叫道:“葉罗!” 只一瞬间,韩霁三人发现周围的一切突然便变了。葉罗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不,或者说,韩霁出现在了葉罗所在的房间里,而寻无涯和万俟萦也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 韩霁的视线完全集中在葉罗身上,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重见葉罗的喜悦和激动仿佛已超过了他所有的感知。 “依照我的记忆,你似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韩霁。” “但我确实出现了。”韩霁笑道。既然他已经出现,那说明可能已经发生。韩霁知道,或许葉罗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葉罗的确静静地看了韩霁很久,两人的目光仿佛追逐一般,葉罗想看清只有她影子的那双眼眸里蕴藏的深意到底是什么,而韩霁则想看清葉罗依旧沉静的双眼里到底有没有因他的出现而泛起一丝涟漪。 “你怎么会出现?”葉罗稍稍避开了韩霁的目光,“或者说,你到底遭遇了什么?韩霁,我想你告诉我这些。” 韩霁仍然只是笑了笑,道:“葉罗,我的遭遇,跟他们一样,或者说,跟你的也一样。” 韩霁突然转头看向了别处,他的视线经由窗边转向桌旁,然后最终停在了背靠椅背、贴地而坐的那个人身上。 “大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韩霁的脚向薛雾的方向挪开了一步。 薛雾的视线从韩霁身后的葉罗渐渐转到韩霁身上,道:“韩霁,我来找你。” “可是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里?你又怎么可能来到这里?还有林景……”韩霁的目光不停地在林景与薛雾身上徘徊。 “我们来到这里,或许只是巧合;但是,韩霁,我们的确是为了你们两人而来。”林景从桌旁站起,“非決,还有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找到你们。” “但是,你们不该现在来的。”韩霁收回自己迈出的脚,开始向房门口后退,“你们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们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也不会明白你们将面临什么,你们……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正处在多么糟糕的境地中!” 说完,韩霁夺门而出。 葉罗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韩霁,心也如这蓼园里游走的雾气一般,越来越恍惚,越来越不确定。 ☆、22 “江蓠,他不会这么快消失。” 在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江蓠与尹铸你侬我侬许久后,千槲终于开口打破了原野上的平静。 “他当然不会再消失了。” 这句话,江蓠说得很慢,她看着尹铸,仿佛心中正在进行难以割舍的挣扎般,那个过程让她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得仿佛超越了一切。所有人也都注意了那一刹那江蓠眼神的变化,从沉迷到痛苦,从清醒到愤怒,就如她的心一样,所有人也都感受到了千槲那一句话对她的冲击,一瞬间,她仿佛被人从沉迷中唤醒,然后心中猛然升起一股愤怒,愤怒之后,眼底多了一丝清醒的不甘,最后,所有的情绪终于都变成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全部冲向了她。她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江蓠闭着眼睛平静地说。 说完,她才睁开眼,然后她又变成了那个所有人都熟悉的江蓠。而且,江蓠没有再看过身旁的尹铸一眼。 “忻女士,你出现得比我预料得晚。”江蓠快步移到忻云阑身边,“但不过,没关系。他,也还没有得到那件东西。” 江蓠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她想,至于这个“他”是谁,这时的忻云阑恐怕早已察觉到了。单看这两人现在仿佛都想将对方看穿的目光,似乎就十分有趣。 “接着是你,须觅。”江蓠慢慢朝他走过去,“我们也算老相识了,有些事,我不说,但并不代表我没有察觉到。须觅,你难道想用这张看似年轻无害的脸和那玩世不恭的态度一直掩藏下去吗?” “江蓠,我觉得,其实你才想掩藏什么!”须觅依旧不客气地回怒了江蓠。 “谁知道呢?” 江蓠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然后目光一转,视线锁定在无明身上。 “无明,你真的以为葉罗还能醒过来吗?”江蓠志得意满地瞬移到无明身边,“你真的以为你能将她从迷失中拉回来吗?你真的很天真!” 无明平静地看了江蓠一眼,回道:“我相信姐姐,我也相信我自己。” “那你是不是也相信他?”江蓠突然将话头引到了千槲身上。她遥望向千槲,看向他的眼神比所有人都要冷。 “你以为他是因为与你和葉罗的旧交情才将‘储梦图书馆’交给你们的吗?”江蓠放荡不羁地大笑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继续相信下去。亦或者……” 无明看着渐渐有些疯狂的江蓠,没有说话。 最后,江蓠走向了千槲。 “千槲,果真没有人能够看透你。”江蓠似微带惋惜,“但是,那又怎样呢?我觉得,与你相比,我活得更加肆意,也更加充实。因为,你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无止境的漫漫岁月,一个人的放逐……” 江蓠故意拖长了尾音,却又很突兀很任性地让话戛然中止。话里话外的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江蓠,你为何不再看尹铸?”千槲低声问。 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江蓠为自己戴上的恣意任为的面具仿佛就已裂开了一条缝。 尹铸远远地站在江蓠身后,茫然无措地看向江蓠。 江蓠身子微僵,话里也带了几分凛冽,“千槲,你又为何要咄咄逼我?” 风激起涟漪,连绵的野花野草像水波一样起伏荡开。 或许是察觉到了原野气氛的微妙变化,独立于人群之外的尹铸突然不安地叫道:“江蓠,怎么了?” 江蓠身子更加僵硬,她站立在千槲一里之外,不敢回头,也不敢应声。 千槲低头轻笑道:“江蓠,你总是这样,只愿意相信你心中想相信的,还有你想看到的。所以,尹铸才会成为你跨不过的障。” 站立在你身后原野上的那个人,你真的相信那就是尹铸吗?江蓠,你心中何尝不明白,尹铸怎么可能再次出现? “这样的人,怎会单单只有我?” “你这个样子,真的让我觉得……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眨眼之间,千槲与江蓠一起消失在了原野上。 “这个可恶的女人,哎……” 须觅抬起头,仰望向天空。也不知是为了刚才的一叹,还只是为了遮掩眼底此时复杂的神色。 “她到底怎么了?” 尹铸突然冲到了须觅身边。 须觅仔细打量了尹铸一眼,下意识地拉着无明向后退了退。 “什么怎么了?”须觅故作不知。 尹铸道:“江蓠,她去了哪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知道什么?”须觅本来觉得尹铸出现在这里已经很可疑,这个向他询问江蓠的尹铸似乎更加可疑。 尹铸深锁着眉头,“我记得……” “算了!”须觅今天似乎相当没有耐心,他直接指了指“楚珩”,道:“你,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了。” “楚珩”从与忻云阑的对峙中收回目光,“我只给了他,他与江蓠相遇最初那一年的记忆。所以,他不知道之前或之后发生的事。” 那一年,应该是他与江蓠在一起最简单快乐的日子…… 须觅暗自揣度着看了看尹铸,“你记得我?” “记得。” “我与江蓠分开之前,见过你。还有她。”尹铸目光微微扫过无明。 “那你也去过‘储梦图书馆’?” “当然,我去过两次。” “须觅,他说的是他与江蓠相遇那次,还有后来他们一起去的一次。”无明冷静地在须觅身旁提醒。 对他们这一方而言,这个不知后来纠葛的尹铸的确对他们有利。须觅不由又瞥了“楚珩”一眼。只是,即使有他的存在,仍旧谁也无法预料江蓠到底还做了什么?他们到底要不要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江蓠身上? 难得地,此时无明心底同须觅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个问题,尽管这件事或许是因江蓠而起,难道这件事最终也一定要因江蓠而结束吗?还有忻云阑提起的陌生而遥远的“夜蓝”,林景和薛雾难道真的去了那里吗? 尹铸没有去打扰正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两人,直觉告诉他,或许他们并不会告诉他更多。于是,他选择了茫然地走向原野深处。 或许江蓠她只是走得太快了,他没看见,所以,他应该立即去追赶上她。尹铸这样单纯地想着。 因此,当须觅从思绪中回神时,他只看到了一个匆忙奔走的背影。但是,没过多久,那个背影突然僵直地停在了原地,再然后,须觅发现,尹铸突然疾跑起来,他疯狂地向前跑去——只为了接住那个仿佛从天坠下的孱弱身影。 “江蓠!” 尹铸的喊声引得四人同时侧目。 须觅、无明、忻云阑及至“楚珩”都一齐转过了头,看向了那处,看向了那个从原野深处缓缓走出的人,伴着清风野花,伴着悠悠草木香。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尹铸抱着江蓠站起身,厉声质问从他身边经过的千槲。 “因为我想让她亲口说出一件事。” 千槲在二人身边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 “这种方式有什么不对吗?”千槲随意瞟了尹铸怀中的江蓠一眼,“她也不会在意我这么做到底是否对和错。” 你又凭什么置喙? “可你到底想让她说什么?”尹铸愤然叫道:“以你的能力,任何事都能办成。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我不相信有人能瞒得过你。你应该有很多种方法去找出你想知道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让她亲口说出?” “那你应该问问她。” 千槲不再停留,继续走向无明等人。 相距不远,忻云阑重新将目光从远处转向了“楚珩”。 “你到底是谁?”忻云阑的确能够从“楚珩”身上感受到相当强烈和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她以前见他时,从来没感受到过。在寥寥数面中,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个始终春风满面的普通年轻人。 “楚珩”盯着忻云阑想了想,只答了两个字,“故人。” 忻云阑在唇间嗫嚅着“故人”两个字,突然惊诧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向“楚珩”,良久才道:“你姓什么?” “末。”“楚珩”道。 “原来你就是……”忻云阑喃喃自语道。最后两个字,声音极低,低到几乎没有任何人听清。 原来你就是末非,莫爷爷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 “没错。”可“楚珩”似乎听到了。 “你到这里,做了什么?”忻云阑目光犹疑地看向了“楚珩”的身后。 “楚珩”道:“如你所见。我想得到那件东西,然后——毁掉它!” 忻云阑心下一惊,几乎失态,“不能”两个字也几乎脱口而出。稍稍平稳心绪之后,她无言地望向“楚珩”。或许她早就从这双漆黑的眸子里察觉出了他的意图,只是她心底没有重视,所以忽略了。 忻云阑在心中深吸了一口气,道:“你难道忘了那个预言吗?这件东西不能毁。” “我怎么会忘?”“楚珩”面无表情地道:“而且依照那里的纪年来看,现在似乎已经很接近了。” “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回到那里吗?”忻云阑有些激动地向“楚珩”靠近了些。 “不想。” 这句话让忻云阑前进的脚步霎时顿住。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渴望,而且这么冷漠? “因为那会让我想起一些事,而那些事,我并不想再记起。” 忻云阑心下大恸。她怆然地收回了自己的脚。她知道“楚珩”不愿记起的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会如此执著地回到那个地方?难道你还奢望能见到它原来的样子吗?”“楚珩”嘲讽似的一笑,“或许你可以在心里继续这样自欺,或许你也可以为一睹那昨日残影而继续努力。” “无论如何,那件东西不应该毁掉。” 为了那件东西,她几乎毁掉了自己整个的人生,让林烨怨恨至今,让林景从小孤苦,她放弃了那么多,寻找了这么多年,甚至她也打算放弃……她不能让那件东西被毁!不管是为了什么,也不管为了以后或将来,那件东西绝对不能被毁!即使你真的姓末,即使你真的是莫爷爷曾经提起过的那个人,我忻云阑也不会让它落入你的手中! 是吗?“楚珩”用眼神问道。 忻云阑,看在我们是同族的份上,我或许可以不伤害你。你也知道,预言的纪年时间已近,作为“夜蓝”第一族的唯一传人,如果你无法在最后的时间回归“夜蓝”,那么那个预言也就毫无意义。而我要做的似乎很简单,只要拖过这段时间就够了。而且你显然也应该知道,没有人能够从千槲手里夺过那件东西的。那件东西放在千槲手里的确最安全。 是吗?忻云阑同样也用眼神回应道。 千槲直至走到无明身旁才停下,然后他喟然一叹,略带遗憾道:“对不起,无明,或许我们只能够最后搏一次了。” “千槲,你什么意思?”须觅立刻问道。如果他也说出这样的话,那么……须觅几乎不敢想象后果。 “你的意思是——” “不知现在我是否能与你聊一聊?”无明的话被忻云阑强势打断。 千槲看了看上一刻似乎还在与“楚珩”对峙的忻云阑,道:“请说。” 忻云阑稍稍侧过身子,面向三人,道:“我昨晚做了一个预知梦。在梦里,我见到了林景。” “她在哪里?”千槲问。 “我想,她应该是和你们那几个朋友在一起。” “葉罗,韩霁,还有薛雾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还有一些其他人。” 千槲目光扫过“楚珩”,继续问道:“他们在哪里?” “‘夜蓝’所在的时空,名为息的大陆。” “你确定?”这一次,似乎须觅更加着急。 忻云阑点头,缓缓道:“你们或许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在消失了近二十年后,让我决定回来的主要原因也是由于一个预知梦。” “是因为林景梦里的召唤吗?”无明问。 “不错。夜蓝人具有不同的天赋能力。林景传承于我,我们不仅能随时让自己做预知梦,而且能够控制预知梦的时间,或许是几天之内,也或许是更长时间。在林景陷入昏睡之后,在我第一次向你们提起林景很有可能回到了‘夜蓝’时,那时,不仅是因为我心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而且因为那晚我也做了一个预知梦,只不过那天我的心绪不太稳定,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混沌的,但是我可以从那种深深刻入了灵魂深处的气息确定,那里的确就是‘夜蓝’所在的时空。” “他们将遭遇什么?”依旧是冷静中带着稍许压迫的问话。 忻云阑抬头凝望向千槲,四目相对,从那双幽黑锐利的双眸中,忻云阑再次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怕。 “他们……”忻云阑眼中闪过一抹迷离,良久才道:“他们正处于险境,似乎被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困在了一个地方。” “我相信你。” 说完,千槲手中出现了类似古代罗盘的东西。 忻云阑与“楚珩”同时盯住那件东西。 “不知多久以前,我偶然得到了它。”千槲目光瞥一眼“楚珩”,“我想,这件东西的遗失,应该归咎于你。” “你愿意将它交给我吗?”忻云阑似乎不想再浪费时间。 千槲微微一笑,道:“作为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的报答。” “那么,请给我。”忻云阑深吸一口气,虔诚地伸出了双手。 千槲直接将其飞送过去。 忻云阑终于将它接到了手中,压抑着激动道:“多谢。” “或许你该抓紧时间了。”千槲似好心提醒。 “那,再见。” 当下忻云阑也不再耽搁,只冲着带她来到这里的须觅点了点头,然后便消失在了原野。 几乎就在忻云阑消失的瞬间,一直隐忍着的“楚珩”终于也动了。 “‘楚珩’。”千槲突然道:“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现在就将那个东西交给她。我与你虽事前有约,但是,现在这件东西只能交给她。在她回归‘夜蓝’之前,她在这里应该还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我可以让你现在立刻去追她,并且不会再插手。这段时间,就是你的机会。你走吧。” “楚珩”一言不发,没有看任何人,也随之消失在了原野。 原野上只剩下了五个人。 须觅瞟了一眼千槲,抱怨道:“千槲,你为什么要将那件东西交还给忻云阑?留下它,我们就能直接用它找到葉罗和韩霁了。如果‘楚珩’真的从忻云阑手里夺过了它,那怎么办?” 无明无声地盯住须觅半晌,然后转身就走。 须觅奇怪地看着无明,叫道:“无明,你去哪里?” “她自然是去看着忻云阑。”千槲的目光注视着无明渐渐离开的背影。 “那我也要去!你等等我!” 须觅说着也准备离开,然而只走了几步,他又突然转过头,问千槲:“那你呢?你还想干什么?” 千槲知他话外之意,如今这原野上只剩下了尹铸和江蓠两个人,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我想,我会去‘储梦图书馆’等着你们。” “真的?”须觅不放心地问。 千槲却只道:“我已经让尹铸从江蓠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 让尹铸从江蓠的记忆里彻底消失?须觅叹气地看了看远方那两个模糊的人影,暗道,那就让你们在这里好好告别吧! 原野上的风渐渐大了,腾起的波浪也越来越大,波浪起伏间,那两个身影却依旧紧紧拥抱着,仿佛一樽爱的雕塑,陷入了凝定不动的亘古。 ☆、23 幽草掩映间的寂静小楼,这天,迎来了数位不速之客。 非決将忻云阑引进了楼下的客厅,无明和须觅则去了二楼工作室,而“楚珩”他似乎并没有进屋的意愿。 非決与忻云阑相对而坐,就如同他们初见时那样。 忻云阑的话也相当直接,“非決,我要离开了。所以,我想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请说。如果我能接受的话。”非決礼貌而客气地道。 忻云阑于暗中握紧了手中的拳,压着心中的颤抖地说:“如果林景醒来,请帮她忘了我。” “您的意思是,想让她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一点您的痕迹吗?” 咖啡腾腾的热气渐渐升到了忻云阑的眼睛上方,忻云阑觉得自己眼前似乎升起了一片氤氲,氤,那片氤氲里,本来正微笑地看着她的林景,此时突然变了脸色,怒目地看向了她,但她却还是狠心地说:“是,让我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让她忘记我这个狠心的母亲。” “她不会忘的,就算她不记得你的名字,也不记得你的长相,但她不会忘记‘母亲’这两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 非決悄身离开了客厅,将这里的空间完全留给了神伤不已的忻云阑。 非決想,如果这是忻云阑最后的请求,那意味着她停留的时间不多了,他应该把时间留给其他人。 林烨轻声地从二楼走了下来,停在了客厅的入口。他没有靠近忻云阑,只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独自暗泣的女人。 半个小时前,他独自来到了这栋小楼。因为他既找不到楚珩,也找不到忻云阑了。他们像凭空在这个城市消失了一般,然后现在他们又突然一起出现在了这栋小楼。 他早就知道林景有这样一个朋友的存在,他也知道忻云阑曾经来找过这个年轻人。 于是,他便一个人来了。 但是,这个年轻人待人很冷漠,为人也很冷漠。他与他交谈的时间不长,楼下却突然传来了门铃声。 再然后,她走近了客厅。他悄然伫立在楼梯上,静静地听着二人的谈话。但是,他听到了什么?——林烨只觉心更加抽痛,这个狠心的女人要再次抛弃一切! “忻云阑,这一次,你又准备如何处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你想再次不告而别吗?” 背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讽意深深的责问,忻云阑眼前氤氲尽消,所有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被快速拉远,现实的钝痛无声地包围了她。 终于,一切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林烨走到忻云阑对面坐下,眼里全是未消的怨愤,“忻云阑,你是不是也准备让我彻底忘了你?” “是。”忻云阑毫不犹豫地吐出一个字。 “忻云阑,你当真狠心!” “事实上,你和林景,你们早该忘了我的。”忻云阑半垂下眼,“忘了我后,你们会生活得更好。” “而你就可以毫无愧疚地离开了,是吗?” “是。”忻云阑再次认真的点头,“我可以回到‘夜蓝’,你们继续你们的生活。” 然后,从此至终,忘掉你们生活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忻云阑的女人。 “忻云阑,我真希望二十年前,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林烨愤然而来,愤然而去。 忻云阑看着那个急匆匆冲向大门的身影,高声道:“林烨,你不用再去找江蓠了。你现在找不到她。那个地方,你也不可能毁得了。而且,你很快就可以永远不再见到我了。先离开的人,应该是我。” 忻云阑起身也朝大门走去,走到林烨身边时,她还是停住了脚,低声说了两个字,“再见”。然后,抢先一步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楼外,“楚珩”拦在了忻云阑前面。 忻云阑眉目深沉,“你想就在这里解决?” “是。”“楚珩”道。 忻云阑仰头看看天色,“时间不多了。开始吧。” 薄暮将至,暗红色的火烧云染红了天际。夜的大幕即将拉开,而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呢? 也许就在于她与“楚珩”的这一战。 二楼窗户前。 须觅突然问:“非決,你认为他们到底谁会胜?我可跟你说,千槲将能找到‘夜蓝’的东西交给了忻云阑,如果忻云阑输了,那件东西落到了‘楚珩’手里,他一定会毁了的。” “一定不能让‘楚珩’胜!”须觅倚着窗框,自语不停,“如果待会‘楚珩’胜了,我一定要趁着他未拿到那件东西前,将它给抢过来!所以,我得好好看这场决斗!” 窗户另一侧,非決沉默地注视着那两人,始终没有言语。 被火烧云染红的天穹下,那两个在草丛里穿梭,似乎比风更快的影子,那样静默无声却似乎蕴含着翻天覆地力量的神秘术法,那样诡谲难辨却又似乎奇巧无比的身法,时隐时现,仿若透明,这便是夜蓝人真正实力吗? 好一场让人震撼的决斗! 或许对屋外那决斗没有兴趣的只有无明一人。从前,她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现在,她想的只是让姐姐能够尽快醒来。是以,她真正关心的只是确认姐姐的所在。而那个类似罗盘的东西,她想,既然千槲将它给了忻云阑,并且在明知“楚珩”的目的之下仍然允许他们争夺,那就说明千槲并不需要它,或者说,即便没有它,千槲也有把握确定“夜蓝”的位置,从而唤醒姐姐。屋外的那场争斗,那两个人,于她而言,也就不再那么重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霁是无明接触过的第一个真正的“外人”。在过去的那么多年,她一直都冷眼或者说是冷漠地旁观着“储梦图书馆”里来来往往的那些人,她不会靠近他们,甚至也很少靠近姐姐,她只是从那些人遗失的梦里去窥测那些人,在她眼里,那些人都仿佛只是些线条小人,没有表情,没有情绪,时而默默地将自己龟缩起来,时而莫名其妙地大嚷大叫,时而懊悔,时而开心,时而绝望,时而踌躇;那些人活着的状态没有一个让她觉得满意,也没有一个让她觉得鲜活。虽然那时她并不会真正去体会这些。 但是,韩霁却不一样。如果韩霁的梦被制成梦境书的话,那它的扉页一定是明媚的,他会是一个明媚生动的线条小人。而她肯定也会是常常翻阅那本书的读者。所以,那时,她才会悄然地挪动自己的脚步,并第一次出现在一个拜访者的面前。 “非決,林烨要干什么——” 窗边,须觅突然叫了起来。 无明能感觉到他话里的紧张,还有他戛然而止的话里的震惊。 不过,这些似乎仍没有调起无明的兴趣。 无明抬眸,看向另一张床上的薛雾。这个人与韩霁如此相像,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他想找到韩霁,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明静静地看着二人,没有察觉到屋外似乎已比刚才静了许多。 林烨突如其来的疯狂的举动中止了争斗。忻云阑和“楚珩”远远地站在两边,仿佛都不敢轻易地靠近那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身影。 “忻云阑,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决定……让我忘了你……” 忻云阑快速奔到林烨身边,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的模糊了眼眶。 “你早该忘了我……你本来就早该忘了我……林烨,我……”忻云阑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如果我忘了你,那么过去的那些年,我时时刻刻分分钟钟所受的煎熬……折磨……痛苦,那岂不是太不值了!忻云阑……我本就是一个自私自负的人,你抛下我,也抛下林景,让我怎能忍受……你为什么要离我们而去……今天,我终于不用再看你离开的背影了……” 林烨终于安然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忻云阑抱着他离开,途经“楚珩”身边时,她说:“你之所以选择现在重新归来,无非因为你还是放不下千年之前的事。我现在不想再说什么,但我认识一个人,他也姓莫,他就住在这个城市,你应该去见见他。或许你最终会释怀,也或许你仍旧不甘,你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我。现在,我只想带林烨离开。” 天边的火烧云消失了,忻云阑也带着林烨离开了。 墨蓝的夜幕笼罩了大地。 “非決,刚才,韩霁的深层意识活动似乎出现了波动。” 无明静悄悄地走到窗前,看到了那个决绝离开的女子背影。 “什么?”叫出这一声惊呼的自然只可能是须觅。 三人立即返回到室内。 非決仔细察看着电脑收集的数据,似乎反复对比确认后,才最终确定无明的话的确没错。韩霁出现了异常的深层意识活动。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非決不敢断定。 无明望着非決,“忻云阑说,他们所有人都处于险境。” 那么,他们现在能做什么? “回‘储梦图书馆’,千槲在等着我们。”须觅难得沉静地道。 葉罗与韩霁也在等着我们。 这一切,或许终于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储梦图书馆”内,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忻云阑的到来。 非決将昏睡的韩霁和薛雾一起带了过来,须觅一直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俩,仿佛只是好奇,也仿佛只是想通过看着他俩来掩饰他心中的惴惴不安。 非決和“楚珩”坐在吧台边默默地喝着酒,不过两人隔得很远,似乎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无明端坐在葉罗常坐的那张案前,出神地盯着案上的预约屏,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千槲则去了楼上葉罗的房间,同样盯着昏睡的葉罗在出神。 青石小道传来回响的足音,泠汀的风铃声也随之响起。 忻云阑缓慢走进大厅,将抱着的林景小心翼翼地放到沙发上。然后,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了正走下楼梯的千槲身上。 “我来了。”忻云阑说。 千槲微笑道:“你来得很及时。” 忻云阑自嘲地笑笑。无所谓及不及时,她只是察觉到预言的时刻快到了,变故随时都可能发生,所以这根本由不得她。 忻云阑爱怜地抚摸着林景,从她平稳均匀的呼吸中,忻云阑似乎嗅出了一丝酣眠的味道,忻云阑多么希望,她真的只是在做一个酣眠的好梦,梦醒了,她就会睁开眼睛,冲着自己甜甜地笑;忻云阑也多么希望,她能睁开眼,让她再看她最后一眼…… 但是,这是她忻云阑自己选择的命运。 忻云阑断然从沙发边站起,走到大厅中央,道:“那么,开始吧!” 一瞬间,“储梦图书馆”由亮变暗,作为屋顶显现过的星点图仿佛遥遥地挂在天际,四双眼睛同时投向位于光束中间的忻云阑。忻云阑手中罗盘自动升起,渐渐飞至星点图的位置,然后准确地指向了一个方位。 四双眼睛再次同时一闪,准确地望向了那个方向最亮的一个点。罗盘与那个星点之间,在人们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似乎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牵引着彼此的透明的线,那条线从纷繁复杂如迷宫的星点网图里穿行而过,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交错的点,然后最终连上了它的目的地——“夜蓝”。 忻云阑在光束里转身,面向了处于暗影里仍旧沉默喝酒的“楚珩”,低声道:“再见,保重。” 临别时分,她只选择了这四个字来送给留在这里的族人。 “楚珩”没有回答。 忻云阑淡淡一笑。 没有任何预兆地,她的身影突然变得像光束一样透明,由地面开始渐渐上升,四人的目光也随着那个透明的身影渐渐向上,最后,忻云阑停在了那个罗盘之上。接着,罗盘开始急速转动,忻云阑透明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时隐时现。在罗盘飞速旋转到最后消失的那一刹那,四人看到,忻云阑似乎朝他们半躬下了身子,然后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沙发的方向…… 林景依然在昏睡。 忻云阑消失了,罗盘也消失了,那条牵引着它与“夜蓝”无形的线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夜蓝”在哪里? 忻云阑去了哪里? 无明突然心一紧,无措地跑到大厅中央。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只是这样? 姐姐、韩霁他们要怎么回来? 他们该怎样从中再找到“夜蓝”? 而他们又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苏醒? 无明仰头望着星点图,跪倒在了地上。 寂静无声大厅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楚珩”终于放下了酒瓶和酒杯,从暗影处走了出来,经过无明,向大门处走去。临近大门时,他说:“‘夜蓝’早已消失,她以为她真的回得去吗?哈哈哈……” “小心,无明!” “楚珩”的讥笑声被千槲的一声急呼给打断。 “楚珩”下意识抬头看向上方,方才还十分平静的星点图像是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似乎正冲向处于时空之隙的这里。 不,这也许不是骚动!而那股力量很有可能来自“夜蓝”。 “楚珩”的双眸中霎时变得暗沉无比,当下一个跨步回身,迅速拽起无明,两人双双奔向门外。 其余三人也只得自行躲避。 这也许是“储梦图书馆”这么多年以来遭遇的最猝不及防的袭击。 伴随着一阵震雷般的响声,“唰唰”流泄的海水仿若从天上直流而下,全部倒灌入了大厅。 须觅快速拉过非決,叫嚷着跑向了外面。 千槲屏气凝神,将所有水全部汇聚到一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珠,然后在“储梦图书馆”撕开一处缝隙,将大水珠缓缓送了出去。 不久,“储梦图书馆”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一点水渍也没留下。 千槲站在原地垂眉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 却不料听到刚走回门口的无明突然欣喜地叫道:“姐姐!” 这一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传到了所有人脑中。 千槲当即回头,二楼拐角的楼梯口,站着的那个人果然正是葉罗。 ☆、第24章 大陆篇:阑珊梦醒(1) 跟随着韩霁,第二个出去的人是薛雾。他几乎在韩霁跑出去的刹那,便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薛家兄弟出去之后,屋内的四个人各自看了看,俱都沉默了下来。 葉罗思考着韩霁刚才说的话,也在想着那个似乎已经消失了的白发老者。葉罗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同时想起这两个人,只是直觉告诉她,或许这之间是有牵连的。 林景踟蹰着走到葉罗身边。 “我们到底怎么了?”林景不明白韩霁为什么在见到她与薛雾之后,突然变得那么惶恐和焦燥。 或许现在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韩霁。 林景默默地看了一眼沉思的葉罗,悄悄走回了桌旁。 房间里再次没了声响,如同整个早已陷入沉寂的蓼园一样。 万俟萦迟疑着是否要将韩霁的话告诉葉罗。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寻无涯,却见寻无涯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中,然后万俟萦又将视线转到了葉罗,正当她准备起身走向葉罗时,她心中一动,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她立即开始在四周寻找,“师父,是你吗?我是阿萦。师父,你在这里,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 “我能感受到您的存在,您能不能现身,让我见一见?” “我想见一见您,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说……” “师父,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梦里那些匆匆而过的岁月是真实的吗?那些让我笑过、哭过、痛过、讨厌过的记忆,它们也是真实的吗?如果不是真实的,那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我害怕……如果不是因为韩霁,我想我宁愿在那个梦里就结束掉自己的生命……师父,那真的是太痛、太痛了……我承受不了,我再也不想承受了……” 万俟萦的呼喊声唤回了寻无涯的思绪,他急忙伸手拉住焦灼地在屋中四处寻找的万俟萦,安抚道:“阿萦,别哭,也别慌。你感受到师父了,是不是?那表哥帮你一起慢慢找。” “表哥,我们现在马上去找师父。我的感觉很强烈,师父一定就在我们身边。他一定在,他一定就在这里……”万俟萦扑进了寻无涯怀中。 “好。但你应该先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你就能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是不是?” 寻无涯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却抬头看了一眼正面对着他们的葉罗,然后他带着万俟萦也离开了房间。 屋中只剩下了葉罗和林景两个人时,葉罗终于看向了林景。 “林景,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葉罗的第一句问话,语气依旧冷清而平静。 “是因为千槲,还是因为其他人?” “或者你与这里本身就有渊源?” “什么?”林景诧异地看向葉罗。 葉罗偏头看她一眼,道:“这里是息大陆,是一个非常动荡的时空。这里的动荡不是出于人为,而几乎全是天灾。天灾不停地吞噬着生存的陆地,所以,这里的人大多生活在海上。另外,这里的人并不崇尚生产与科技,他们崇拜的是从自然中吸取的力量。那种力量可以让他们发挥自身最大的潜能,而且能让人死后脱离躯体,成为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体,继续生活在另一个与普通人类不同的世界。从两千年前开始,这里的天灾几乎间歇性发生,但从没停止,曾经最具灾难性的一次劫难发生在两千年前,海水肆虐,倒灌陆地,吞没了这片大陆上被人们称为‘神之城’的‘夜蓝’,那就是这片大陆多灾多难的开始。” “你刚才说到了‘夜蓝’,是不是?”林景眼里迸射出明亮的火花。那种从心底油然生出的喜悦全映在了葉罗的眼中。 “据说,‘夜蓝’早已消失,‘夜蓝’或许只是个真实存在过传说。” “不会,那不是传说!” 林景的激动、急切,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辩解,真实得毫无保留。 这根本不像一个来自异时空的人初次听到‘夜蓝’的反应。 “你怎么会知道‘夜蓝’?”此时,葉罗并不确定林景来到这儿之后有没有听人提及过“夜蓝”。 葉罗的眼神一向是冷静却很有力的,仿佛带着一种天然地能够看透所有人心的敏锐。而这样的眼神,很容易让人感到局促。 林景目光闪烁地微低下头,稍稍想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非決也知道。” 那这就意味着—— 葉罗突然转身,走向门外。有些事,她必须要和韩霁好好谈一谈了。 葉罗离开后,房间内就只剩下了林景一个人了。她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知,葉罗、韩霁和那对兄妹,他们为什么会一起出现在这个房间? 林景只能从刚才那个少女的叫喊声中推测,那个少女很有可能跟她一样,她们都经历了相似的、痛苦的梦,如今梦醒挣脱,她们也都仍然不能忘却梦中发生过的一切。 “你想回到‘夜蓝’吗?” 浓雾游走的庭院里,似乎有一丝风从窗户窜进了寂静的房间,然后,林景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仿佛受到蛊惑般,林景几乎毫不犹豫地答:“想,非常想!” 林景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她的语气会如此决绝,仿佛就是在刚才,当她从葉罗口中知道‘夜蓝’就真实地存在于这个时空时,她心底的欲望在一瞬间迸发到了最高的高度,她的灵魂好像也陷入欢欣鼓舞的境地中,如信徒般虔诚地却又忐忑地期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如果它早已变得破败,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你还想回去吗?” “想!”林景依旧答得毫不迟疑。 “如果它连断壁残垣也没有留下呢?如果它……” 悠悠的叹息回响在林景耳边,林景忙急切地追问:“它变成什么样了?” “你介意它变成任何样子吗?” “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仿佛为了让那个声音信服,林景特意强调了后一句话,“我只想再见到它。” “或许你会对它失望。”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林景急促地回答,“我不会。” “身处这片大陆的人们都已经对它失望了,何况你这个从遥远时空来的异乡人?” “我不是异乡人。我就是‘夜蓝’的后代。我的母亲告诉我,所有夜蓝人都会回来的。因为‘夜蓝’是我们灵魂深处最终归依的地方,因为它——” “但是你们永远也见不到它了。”那个声音叹了叹,话语里蓦然多了一丝怆然和悲凉。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还是‘夜蓝’已经不想再让我们回去了?抑或是——”林景开始仓皇地寻找那个声音。 “它消失了。”这四个字,仿佛压抑着鼻息,从喉咙里艰难溢出。 林景心神一顿,大脑蓦地一片空白。 “早在千年前,它就随着那场前所未有的劫难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真的消失了吗?”林景似乎不愿相信。 “如果它消失了,你再也不能触碰到它,而你只能从海风中,去倾听它与海风的交响,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哪怕在这片大陆上,它只剩一点痕迹留下,我也一定要回到那里。” 如果这时有一个人站在林景的近处,那他一定会发现林景恍惚迷离的眼神,她整个人就像陷入了一种全然被催眠的状态中,她将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离了起来。 “那么,去海边吧。你会听到的。” “好。” 林景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 葉罗在蓼园的正门处找到了韩霁。那时,薛雾并没有和他待在一起。 韩霁一个人站在大门正中间,看着同样被云雾笼罩的蓼洲。 不仅整个蓼园,似乎整个蓼洲都完全被白茫茫如天幛似的稠雾给罩在了幛中。 葉罗走近韩霁,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韩霁,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韩霁怅然地回头,眼神里犹带着一丝汩汩的燥动与彷徨。 葉罗躲避着韩霁仿佛向她求救的眼神,垂下眸子,但声音终不免变得柔和了些,“你能告诉我吗?” 韩霁眼神一暗,却道:“葉罗,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从你。” 葉罗的双眼重又定定地放回了韩霁身上。 “也许的确该从我说起。”韩霁微叹,“因为的确是我把小单带入了你们的视线。” “韩霁,你只能长话短说。”不知为何,葉罗竟然感受到了一阵急迫。 韩霁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十分苦涩,也十分的无可奈何。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只是事实也许会让人觉得猝不及防,而且不真实。” “你可以直说。”葉罗道。 “葉罗。” 韩霁与葉罗之间,几乎从来没有过如此长时间的沉默对视。自他叫出那两个字后,韩霁突然便收住了声,沉默地看向了葉罗。 良久。 韩霁沉吟着道:“小单告诉我,息大陆根本没有一个叫蓼洲的地方存在。从百里部离开后,我们就走入了歧途。那些将我带走的海盗也一样,他们与我们也一样陷入了这个困局中,包括将大哥和林景带到这里的老马,甚至偷偷跟随着我们的百里澹,他们也一样。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但是这里却并不是蓼洲。而且,除了百里澹,其他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找‘夜蓝’。” 如果这里不是蓼洲,那他们到底在哪里? 一瞬间,葉罗脑中很快闪过这样的念头。而在这稠密如天幛的浓雾之后,到底又是谁将他们所有人引入了歧途? “葉罗,这也并不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这样的谈话。”虽然每次,你的反应都是这么的冷静。 葉罗心中猛然一紧,想起了白发老者曾经给她看过那册牛皮卷,历史上因寻找“夜蓝”而最终消失的那些人,他们难道就是在这样的循环往复却又挣不脱的困局中凋零了一生吗? 韩霁静静地看着葉罗,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葉罗似乎每一次都没有怀疑过他所说的话,也从来没有质疑过他说的任何一点。每次只要他说完,她做的都只是在脑中冷静地分析思考,接着做出决定,然后,每次都会拼尽全力去解开这个困局,哪怕她每次也依然都会失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记起之前许多次她与他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那个幕后操纵者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韩霁经历的无数次的循环中,每一次只有这个时候,他会记起之前的谈话,但是也仅止于此。他不记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下一次的循环,下一次循环开始后,他又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事,然后他会遇见小单,小单会将一切告诉他,再然后,他会与这些人接连相遇,再次与葉罗在这里谈话,谈话后,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韩霁,你做过什么?”你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即便你每次都会忘记;你也不可能任自己一直陷在这样的局里。你应该同历史上消失的那些人一样,为此做过一些事吧。她需要从他做过的事里找出更多的头绪。 既然名叫蓼洲的这个地方根本不存在,那么就说明他们在踏上蓼洲之后所有发生的事全部都是在歧途上的——不,或许更早,或许就如韩霁所说,自从他们离开百里部之后,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因为,有人让他们认为,蓼洲是一个真实存在于息大陆的地方,背后有一个神秘而怪僻的主人,这里为海上来往航行的人提供补给,这里也给几乎数代都只能生活在海上的那些人提供消遣,这里更带给那些人恍若回归到陆地的错觉。 所以,所有人被卷进来的人都是如此深信不疑地相信他们来到了蓼洲,然后遇上了一些事,寻找“夜蓝”的行程因此被耽搁…… “是,我可能做过,但我并不记得。”韩霁苦笑道:“也许那人就是故意的,他让我每次只能在这个时候记起你和我之间曾经的谈话。” “那,我们说过什么?”葉罗问。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存在,葉罗想,韩霁不可能任它浪费。 “上一次,你告诉我,林景是‘夜蓝’人;上上一次,你说,你知道了万俟萦的师父是谁,我们要尽力找到他;再上一次,你说,你曾经在寻无涯的梦里看到过一册牛皮卷,还见过一位非常特别的白发老者;接着往上的上一次,你在来见我之前似乎见过百里澹,你将百里澹跟你讲的关于蓼洲的传说告诉了我;再上一次,你对我说,你看到老马一个人独自乘船离开了这里;再往上一次,你看到那个年轻的海盗首领在蓼洲肆意地劫掠抢夺,似乎是为了发泄;你还说起过每个人每次做过的梦;你看到过林景向大哥哭诉质问;你也目睹过万俟萦不堪忍受的轻生;你看到过百里澹的愤怒;你也听说过老马的往事;你说,那些海盗们似乎突然转变了想法,开始嬉戏玩乐……似乎每次发生的事都不一样,每次我和你谈话的时间也不一样。有时,在你来见我之前,或许寻无涯或许万俟萦他们其中一人已经告诉了你可能的真相,所以,我们会很自然地说起解决的办法,有时却只能由我来告诉你。而且,每一次之后,我们面对的事也都不一样。每一次的经历,似乎都只给我们提供了将所有知道的事实串联起来的可能,而没有给我们提供具体的解决办法。而小单也只能在梦中给我警示,他不能出现在这里,我也没办法从他那里知道更多……” 葉罗沉默地低下了头。韩霁的这一席话,无疑将事情引向了更加扑朔迷离的境地。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混沌不明的处境,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发生的,最后这一切又将如何结束?葉罗第一次感觉到了心慌和彷徨。 “韩霁,那你认为,我们现在在哪里?这是梦,还是现实?” 葉罗的声音很低很轻,如同喃喃自语,但韩霁却清晰地听到了。因为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她话中的那一丝暗含的不确定,而这种不确定恰好也正是他目前最焦虑的问题。 那人将所有人不着痕迹地引来这里,然后任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他没有阻止小单告诉他真相,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次次地撞得头破血流,那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25章 大陆篇:阑珊梦醒(2) 与正门完全相对的方向,蓼园的后院走廊内。林景穿过了圆洞门,走过了长长的回廊,眼看即将到达蓼园的后侧门。她的神情依然迷离,她的眼神依然恍惚,她的动作也依然透着一种不正常和僵硬,仿佛穿梭在浓雾环绕蓼园里的一个魅影。 “到海边去,海边……海边……感受‘夜蓝’……” 林景口中不断嗫嚅着这样的话。 “海边……” “妈妈,我要到海边去……” “我将见到它了,妈妈……” “那个召唤终于将我带回了这里,妈妈……” …… 突然地,有一只手从背后按住了林景的肩膀。 林景即将触摸到门框的手顿在了半空中,接着,她被来人强行按住肩膀,转过了身。 “……薛雾……”林景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薛雾道:“你在干什么?”他当然注意到了林景的不正常,但是他也意识到她似乎并没有完全陷入其中。 “我,我……”林景无措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听见一个声音。” “他让你离开这里吗?”薛雾问。 林景眼神茫然地点头,“到海边去,去感受海风。” 薛雾默然地打量着她,似乎在等着她清醒,也似乎在思考着其他什么,总之,过了片刻,他才道:“林景,从你踏出那个房间起,我就一直跟着你,但是,我没有听到过任何的声音。这个园子似乎比任何地方都安静。” “不!” 林景像是受惊般地开始突然大叫,“怎么可能!我明明听到了!那个声音告诉我‘夜蓝’就在这里,而且他就要带我去那里,我要见到‘夜蓝’了……”林景唇边带着一抹甜甜的笑,眼神虽依旧恍惚,然而眼底却全是陷入幻想世界的美好。 “那么,他在哪里?” 薛雾毫不客气地使劲地按着林景的肩膀,让她不得不面向沉寂如初的园子。 没有任何的声响,仿佛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感受不到…… 没有鸟鸣,虫叫…… 没有风声,水声…… 没有人声,物声…… 仿佛一切声音都被禁止了,又仿佛一切都被迫噤了声。 林景甩开薛雾的手,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园子。 她刚才明明还能够听到那个声音,为什么现在她却感受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不! 不能这样! 我一定要到海边去! 想到这里,林景再也顾不了其他,慌乱地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 薛雾站在原地没动,心中却想着不久前韩霁对他说的话,“大哥,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预料,无法预知,也无法确定,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或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最后的几个字韩霁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问。他能感受到这个园子和这里诡异的氛围,同老马带他们来到这里时完全不一样,所以,他想,他能明白韩霁未说完的话。 无论如何,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下去。 思及此,薛雾也跨步走出了侧门。但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海边,酝酿已久的最后风暴终于开始上演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寻无涯仰望着长天谩骂道。 “你为什么如此言之凿凿?我不信!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不相信你能愚弄得了那么多人!你到底是谁?你出来!我要和你当面对峙!” 仿佛是压抑已久情绪的总爆发,这时的寻无涯早已没了平素温雅的模样,整个人疯狂得如同咆哮的狮子。他站立在被浓雾包围的船头,一手指着雾茫茫的苍天,一声声的质问仿佛比火山喷发的岩浆还要灼热。 “你凭什么亵渎‘夜蓝’!无论经过多少的岁月,不管过去多少年,它,从来都不应该被人亵渎!你凭什么!”寻无涯眼里漫溢着呐喊的火光,“那样一座只能让人仰望的城,数不清历经了多少年的繁荣,只从零星记载的历史碎片中,也没有人能够否认,是它点燃了息大陆文明的火花,是它造就了千年前无比繁盛的息大陆……它,成就了息大陆历史上最辉煌时代;它是属于息大陆永远的璀璨的明珠,你凭什么置喙!” “懦夫!”半空中,有个声音再度响起,“原来你只是一个不敢承认事实的懦夫,寻无涯!”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寻无涯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三遍,仿佛也解不了他心中喷薄的怒火,他朝着天空怒吼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还不出现?你出来!” 这一刻,寻无涯似乎已全然被自己的情绪所主导而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变得疯狂、激进,如同平静的水急速滑进了激流的漩涡。尽管,他和万俟萦踏上这艘船,才过去了不足半个时辰。 约半个时辰前,寻无涯带着惶惶不安的万俟萦走出房间,一路出了蓼园,然后经过街道,最后来到了停泊的码头。 万俟萦口中不停念叨着“师父”,竟然径直就走上了他们停靠在码头的船。寻无涯只好跟着她也上了船。 寻无涯始终跟在万俟萦身后,看着她慌张地在船上各处搜寻,从最底下的船舱到最高处的甲板,她就像在荒漠中寻找绿洲的孤独旅人,急切、焦躁、茫然,还带着一股强烈的无措感,汲汲寻寻,最终依旧无所收获。万俟萦颓然地瘫在了甲板上。 “师父,你到底在哪里?我明明感觉到你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不出现?” “我……我们到底该如何继续下去?师父……” …… 虽然直到此时,寻无涯仍然不知道万俟萦在过去的那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然而看着哭得声嘶力竭似乎早已不堪重负的万俟萦,寻无涯蓦地停住了脚,没有再靠近她。 “现在并不是心痛自责的时候。因为如果现在的一切持续下去,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最后到底会变成怎样的模样。” 怎样的模样? 寻无涯摇了摇头,看向从他身后走出的那个男子。 男子止步于寻无涯身侧,道:“我是百里澹。”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寻无涯记得眼前男子的面容,虽然那时他只是从船头远远见过。百里澹是百里部的族长,是小单真正的监护人。 “我不知道。”百里澹答得非常简洁。 寻无涯无法反驳,但这四个字却让他很快意识到他刚刚到底提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百里澹能够出现在这里,说这样的话,难道这不是已经告诉他了吗?一个局中人去问另一个也困于其中的局中人,真是可笑。 “但我受人所托,一直在寻找着和你们见面的机会。”百里澹没有错过寻无涯嘴角那一闪即逝的讽笑。 “你想说什么?” “有人希望我告诉你们,无论如何,你们都要继续下去,等待真正的破局之日。” 寻无涯目光平静地看了万俟萦一眼,问:“那个人是谁?托你带话的那个人是谁?” 百里澹知道寻无涯心中或许已经有所猜测,直道:“那个人救了我,然后消失了。消失之前,他对我说了刚才的那句话,请求我将它告诉你们。他说,他很遗憾不能将你们带回息大陆,他辜负了你父亲的嘱托。” “是一位白发的老人吗?”寻无涯闭着双眼问。 “是。” 就在他说出“是”字的时候,百里澹发现,瘫倒在地的万俟萦突然伏低了身子,垂下了头,双肩开始不住地抖动。 寻无涯立即上前抱住万俟萦,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怀中。而他自己,则抬头望进了深深的浓雾中。 “寻无涯,我的话还没说完。”百里澹继续道:“因为有些事,你或许还没有意识到。” “什么事?” 因为寻无涯背对着他,百里澹不知道寻无涯此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但从仅仅三个字的问话里,百里澹分明感觉到了他在极力压抑。 “你——” 百里澹的话被虚空中突然出现的声音所打断。 “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消失’到底意味着什么吗?是从这里消失,还是去了你们所认为的另一个世界,抑或是另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是你吗?”寻无涯放开怀中的万俟萦,愤而站起,“是你将我们所有人引来了这里?因为他发现了你,所以你让他消失了吗?” “不错。”声音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和一丝的笑意。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这不过是我处理事情的一种方式。”那个声音道:“你们不是唯一,也不是例外。” 这句话里的意思,寻无涯此时显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百里澹心中却霍然一动,他有些迟疑地、也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了眼前白茫茫的世界。 “‘我们不是唯一’,是什么意思?”寻无涯问道。 那个声音似乎故意沉吟了片刻,笑道:“历史上那些寻找‘夜蓝’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从此消失了,自然也包括你们。这就是我一直处理的事情,所以说,这不过就是一种方式而已。” 寻无涯似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他愤愤地道:“你的意思是,所有寻找‘夜蓝’的人也是被你以这种方式……让他们消失了吗?” “不错。” 依然是充斥着志得意满意味的两个字。 “为什么要这样做?”寻无涯快速地冲到船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这一句,寻无涯显然并不仅仅只为自己而问。 “因为它不值得!”那个声音也在瞬间变换了语气,“因为‘夜蓝’不值得再重新被人发现,也不值得再重新被人提起,被人记得。而你们,却仍旧前赴后继、忘却所有、甚至抛弃一切,只为了找到它,为什么你们不珍惜属于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你们要忽视身边人的痛苦?为什么你们要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既然如此,让你们在永远找不到的幻梦里自生自灭,那又有什么不对!” “你们永远不可能触摸到‘夜蓝’,你们也永远不会再找到它。”那个声音继而又道:“就在我为你虚构的那个梦里过完一生,难道不好吗?你为什么要醒来呢?或许不是出于你的自愿,但你自己放弃了我对你所怀的那点仁慈,那么,你现在只能清晰地面对你必须所担受的痛苦。寻无涯,你永远无法找到‘夜蓝’,这就是你必须承受的命运。” 这就是寻无涯失去理智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他开始完全放任自己的压抑,所有情绪终于彻底爆发。 —— 而奔跑着来到海边的林景,恰好见到了寻无涯这无比疯狂的一幕。 为什么那个人会那么痛苦?难道是因为那个声音? 咦,那个声音呢? 刚才与那个人对话的那个声音呢? 他为什么没有再出声? 林景焦急地朝四处张望着,寻找着。 “你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再出声?我来了。” “我想触摸‘夜蓝’,我该怎么做?” …… 林景的话语里,清醒中带着疯狂。听到这样的话,从浓雾里依次走出的四个人,不由同时皱起了眉。 “我到底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啊!” “我到底该怎么做?” …… 在这样分不清是呓语还是问话的喊叫声中,林景一步步走向海边。 因为离林景最近,薛雾急忙上前拉住林景。 “林景,你到底在干什么?” 薛雾的声音比刚刚更重,而林景的挣扎也比刚刚更激烈。 “你放手!” 几乎只一瞬间,林景竟然已完全甩开了薛雾的手,快速向海边跑去。 薛雾追赶着拽住她,而后将她完全拖回陆地,甩开了自己的手,沉声道:“林景,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意味着什么,林景自然知晓。但此时的她,显然也顾不了许多了。林景站起身,再次向海边走去。 然而,就在这里,那个声音再次凭空响起。 “你终于来了。” 林景急忙停住脚,抬头望向空中,“是,我来了。” “我等了你很久了。你终于出现了。”那个声音突然开始猖狂大笑。 “我来晚了吗?”林景小心翼翼地问。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而且值得我等的人只有你。” “谢谢。”林景声音低柔地回答。 那个声音倏地笑了笑,带着几分的讥讽,“你的确应该谢谢我,因为,我马上就会带你回家了。” “家?是‘夜蓝’吗?”林景眼底乍然浮现出深深的喜悦,“你说过,会让我见到‘夜蓝’的,是不是?” “我会让你见到它的。”那个声音很快接道:“因为,它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你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林景似乎近乡情怯,话语里带着一点的惶惑。 “它也等了你很久,现在自然也期待你的归来。” 那个声音显然十分懂得诱惑林景愈加沉迷,在他的娓娓述说中,林景的心神仿佛已全然被他所牵引。葉罗心中慌乱的感觉也更加急迫,只是,她仍有许多事不能确定,所以,她踌躇着没有动。 “那我该怎么做?”林景依旧试图在浓雾里搜寻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该怎么做呢?”那个声音刻意拖长了语调。 “我,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林景似乎有点急了。 “或许,一直往前吧。”那个声音似乎终于不想再掩饰,“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所以我不知道回来的路。但有人曾经跟我说过,有时候,不管其他,只顾向前,既是一种冒险,也是一种希望。你愿意一个人尝试冒险吗?” “我愿意!” “那,看向你的前方,走吧!”那个声音再次开始得意地大笑。 “好。” 林景慢慢试探着向前迈出了一步。同时,她离海也更近了一步。因为,她的前方,只有被浓雾笼罩的大海。 “慢着!”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韩霁,抓住林景手臂的人也是韩霁。 “我有句话想说。”韩霁对着虚空喊道:“所以,你不介意我将她拉回吧?” “什么话?竟然又是你!” 韩霁仿似根本没察觉到那话语里散发的戾气,自顾自地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或者说,你到底处于怎样的立场上?” “若我是你,绝不会问出这样的话。”那个声音依旧沉肃狠厉。 “不错,你的立场肯定处于我们的对立面。”韩霁悠然地转身看了葉罗一眼,交换过眼神之后,他将林景推回到薛雾身边,才道:“那我换个问题,你的目的是什么?” 那个声音只冷哼了一句。 韩霁却继续道:“你将我们引来这里,将我们困在幻梦里,当我们从幻梦里挣扎清醒之后,你却让事情再次重置,让我们再次跌入幻梦……你这样做,难道真的只是想永远困住我们吗?” “或许我该让你记得更多的事,韩霁。”那个声音稍稍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因为,那样你才不会忘记,每一次,当你绝望地跪下的时候,那一刻你心底真实的感受。你哭嚎着望向苍天,望向我,那时你会发现,无论如何,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挣脱不了!” “看来我以前也问过你这个问题。” 出乎意料地,韩霁却很平静。 “而且,我也告诉过你,我的答案。” 是吗? 那说明你的目的并不介意被我们知晓。 如果这一次…… 这一次,到底会不会是例外?韩霁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心中突然充满了期待。 而葉罗心里也突然平静了许多,几乎毫无缘由地,也没有任何预兆地,她的心在刹那间恢复了从容。 “韩霁。” 不知何时,百里澹已走到船舷旁;也不知何时,寻无涯也冷静了下来。他们二人并肩站在船头,看着韩霁的方向。 韩霁将目光转向百里澹。 百里澹瞟了葉罗一眼,道:“不知道你没有听说过关于蓼洲的传说?” “听过。”韩霁直接回道。 百里澹却仍旧接着道:“蓼洲虽然不存在,但并不代表它没有传说。有人告诉我,关于蓼洲的传说,其实就是关于那个地方的传说。因为那个地方或许真的早已不存在了,所以,到底是蓼洲的传说,还是属于‘夜蓝’的传说,根本不用在意。而在那些传说中,蓼洲并不是指海中的一块洲地,它指的是一些声音,一些似乎只在海上漂游,无所归依的声音。” 这些声音代表着蓼洲,其实也代表着‘夜蓝’,那是属于已经消逝的‘夜蓝’最后的声音。这就是那位白发老人消失前对百里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而这也正是百里澹现在想要告诉韩霁和葉罗的话。只是,百里澹并不知道,其实这些话,那位白发老人也曾经告诉过韩霁。 “两千年前,‘夜蓝’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霁这句话,似在问一直与他对话的那个声音,也似在问百里澹。 百里澹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想,韩霁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这时,葉罗也终于动了。她拉住林景,走向海边。 “所以,你的目的其实是她吧?” 问话之人,不言而喻。 葉罗心中此时虽然仍有疑惑,但她仍然选择将林景推到了前面。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林景或许才是那位白发老者曾经提到过的预言之人。 “有个人曾经同样也告诉过我,关于‘夜蓝’的预言,他说,世人共知的预言并不完整,预言里还提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极为关键,而且她必定会出现。所以,我猜测,这个人或许已经出现了,是吗?” 那个声音依旧沉默着。 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老马和万俟萦,这时统统都集中到了林景身上。 “我不知道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在息大陆,除了你或者你们,也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葉罗单手紧紧拉着林景,“但我想,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你们和息大陆的其他人一样,都在期待着这个人的出现。” “因为那个流传了千年的预言,关于新纪元的预言。”葉罗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自己的推测,“不管你们以前是否存在怀疑,在预言的最终时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这时你们却发现了林景。林景本来不可能出现在息大陆,但她确实来到了这里,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我们从来没有期待,也从来不存在任何的期待!” 这句话似乎夹杂着沉淀千年的怒气,穿越了时间的界限,此刻全部倾倒向了葉罗等人。 眨眼间,浓雾散去。葉罗猝然发现,他们所有人竟都漂在海面上。远处海天交接之处,夕阳的余晖正闪耀着最后一抹微光。海面上,没有任何船只的影子,也看不到任何的陆地。而他们,手边唯一的求生工具只有一块船板。 “葉罗,夕阳真美,不是吗?” 韩霁笑着看向葉罗,仿若历经重生一般,笑得真实而璀璨。 葉罗回望向他,看了看天际,道:“是,夕阳很美。” 但这样宁静的黄昏美景注定不会长久。 当距离他们不远的海中心突然翻涌起冲天巨浪,温柔的余晖被遮挡时,宁静的画面只须一瞬便被海水撕裂开来。 所有人不得不开始在海上挣扎求生。 恍惚中,林景只觉得有一个人悄然地靠近了她,将她从浪涛的冲击中拉出,然后,那个人靠近她的耳边,对她说:“林景,忘掉我,忘掉‘夜蓝’,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回到你的世界,继续生活……” 这个声音好温柔,好像妈妈的声音……林景脑中昏昏沉沉地想着,两个字不由脱口而出,“妈妈……” “小景,忘掉我……” “妈妈,我找到‘夜蓝’了……” “小景,听我说,忘掉我,忘掉‘夜蓝’……”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林景耳中,“我会让一切……恢复到原本的样子……从此,不会再有‘夜蓝’的存在……所以,忘掉这一切……让妈妈来了结所有的一切……无论千年前……发生的事……他们不会再漂泊无依……预言也就结束了……” 后来妈妈到底还说了什么?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林景如何回忆,她的脑中始终一片空白。她只记得,当她随着海水的晃悠沉向黑暗时,似乎有一只手将她拉了回来。然后,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回到了“储梦图书馆”。 ☆、尾声 “叮叮——” 储梦图书馆廊下,熟悉的风铃声再度响起。这预示着又一位拜访者再次如期而至。 然而,奇怪的是,青石小道上却久久没有传出足音,而且,突然之间,储梦图书馆外,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伏案休憩的葉罗身子微动,睁开双眼,瞟了一眼案上的预约屏,然后默不作声地从案后站起,向大门处走去。 “啊!你——” 须觅惊讶地看着那个站在青石小道尽头的年轻男子,除了一声惊呼,一时之间,仿佛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 “你——”“是谁”两个字,须觅怎么也问不出口。 因为,实在太像了!比韩霁和薛雾更像!当风铃声响起时,他偶然地一瞟,几乎就以为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了这里。但是,这——怎么可能? 那个人不可能以这种方式出现,也不会以这种陌生的目光来审视“储梦图书馆”。 “你——” 年轻男子静静地看了四周一会儿,目光终于须觅,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仿佛山间幽谷,深涧飞瀑环绕而下,名花青竹团团簇簇,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伫立其中,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须觅想了半晌,道:“这里是‘储梦图书馆’。” “哦。”年轻男子轻轻应了一声,“原来是图书馆吗?” 说着,年轻男子迈步踏上青石小道。 “这里并不是一般的图书馆。”须觅看着那个慢慢靠近的人影,还是忍不住道:“与大多数人所知道的都不一样,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来到这里。你不记得,你到底是怎样来的吗?” “不记得。”年轻男子简单明了地回答。 “那么,难道是因为你最近有什么困扰?”须觅脸上仍是一别小心翼翼试探的表情。 年轻男子轻描淡写地看了须觅一眼,反问道:“请问,来到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样的眼神,倒是与那个人很像。须觅心中暗道。永远不容人窥探,表面看似云淡风轻,却又仿佛深若寒潭。 “什么人?”须觅嘻嘻地笑了笑,“自然是——” “客人。” 伴随着门被打开的声音,葉罗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 三人各自打量了一会儿。 须觅又突然笑道:“当然是客人。但是,葉罗……他当真是预约而来的那个人吗?”须觅看着葉罗,暗暗朝青石小道的方向指了指。 “预约不会有错。”葉罗低声道。 葉罗的言下之意,须觅当然明白。但是——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千槲,那他为什么与他那么相像? 葉罗却已不再理会须觅,她对已走到廊下的年轻男子道:“我是这里的主人葉罗,请进。” 不管他是谁,今天他的确是“储梦图书馆”的拜访者之一。 —— “你为什么会出来,无明?”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出来而已。” 储梦图书馆外,难得地,竟出现了须觅和无明同时并排站在小楼外的情景。 “那个人很像千槲。”须觅显然还记着刚才出现的那个年轻男子,更何况,他也觉得,无明显然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被赶出来。虽然他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如无明所说,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出来,给那两人留出空间。 “但他显然不可能是千槲,不是吗?” “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千槲的来历。”须觅皱眉嘀咕道。 无明沉默地看着小楼,没有出声。 “而且也从来没有人敢去碰触这个问题。江蓠似乎也从来不敢提及,葉罗也是……”须觅微叹口气,一人自顾自继续道:“真是令人好奇啊,偏偏今天还出现了一个与他这么相像的人……这一个月,千槲也没有来储梦图书馆……是不是应该再去一次梦千界?” “叮叮当当——” 出乎意料之外再次响起的风铃声,突兀地打断了须觅的自言自语。 须觅和无明二人同时回头,齐齐向后望去。 却见楚珩略带茫然地站在青石小道尽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小楼。 “楚珩?”须觅不确定地问。 楚珩目光闪了闪,问须觅,“你认识我?” 眼前这个人,虽然确实是同一个人,但似乎与他在梦千界见过的那个“楚珩”并不一样。难道那个人因为已经了结了与忻云阑之间的恩怨,所以从楚珩身上离开了? 须觅笑着挥手,道:“不认识。” “但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并不是这样。”楚珩直接道。他对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到好奇,同样也对眼前这两个人感到好奇。 “嗯……或许……”须觅支支吾吾道:“或许听人提起过。” 楚珩立刻追问,“那个人是谁?” “或许,或许……”须觅目光躲闪着转过头,小声道:“或许是……非決。” 楚珩似低眉想了想,竟没有再说任何话,只径直走向小楼。 须觅楞楞地看着楚珩越过他和无明,走出青石小道 ,走上回廊,然后停在了大门前。 门再次被人从里面打开,而楚珩则直接走了进去。 一前一后的两个拜访者,都有点奇怪呢。 须觅仰望着天空,心情突然间变得有点复杂。今天,这里的天空似乎不如梦千界的明媚,看来他的确该去见一见千槲了。 午后的阳光惬意温暖,阳光跳跃在暖房的玻璃上,仿佛追逐着光的影子般,生动而可爱。 韩霁倚靠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那个在暖房内穿梭不停的身影。 “非決,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真的成了一个花匠。”这句话里带了几分调侃,也有几分唏嘘。 韩霁记得,在他昏睡之前,这座暖房还没有完工。而现在,这里已经充满了盎然的生机。非決似乎也对养育植物十分熟稔。 “这里的许多植物都是林景在一个月前送来的,她托我照顾,我答应了。” 依旧是简洁平淡的语气,也依然是为人沉默、不苟言笑的非決。 韩霁怅然一笑,问:“林景现在怎么样?”关于林景,韩霁最后的印象,依然还停留在息大陆。 “她应该去旅游了。”非決脑中快速闪过了一个月前林景将这些植物送过来时的情形。那时的她,面容虽然显得有些憔悴,但神情却似乎已经释怀。 韩霁点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许久后,他才又道:“她对你提起过息大陆发生的事吗?” 非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淡淡道:“没有。” 息大陆发生的事,关于“夜蓝”的事,还有那段时间发生的其他事,林景没有透露任何一个字。 “韩霁,刚才在你来之前,有一个人才刚从这里离开。那个人是林景父亲的助手,他最近似乎被梦所困扰。我不知道他来找我的目的,因此我没有给予他任何的回应。”非決道。 “他想找的人,其实应该是林景吧?” 一个月的时间,韩霁早已知晓了很多事,包括发生在林家三人身上的所有事。他确实没有想到,林家才是与“夜蓝”有着最深牵扯的人。在他所生活这个世界,竟然会存在“夜蓝”的后人。当初刚知晓这件事时,韩霁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醒来后,林景离开得很苍促。”非決知道,她大概是为了逃离熟悉的一切。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苏醒。直到有人对我说了林景和她母亲的事。我大哥似乎是因为她,最终才能找到我。”韩霁道。韩霁脑中很快闪过了他与薛雾在母亲灵前的谈话。母亲似乎因为终于见到了他,终于见到了他与大哥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所以,她离开得很安详。而在为母亲守灵的那天,大哥竟然也难得地跟他说起了他在息大陆的经历。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被‘夜蓝’召唤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会回到那个地方。” 韩霁知道,这话最初应该不是出自非決之口。或许他也能猜到那个人是谁。因为他隐约记得,当滔天的巨浪携着排山倒海的气势袭向他们时,似乎有一个人挡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将他们与巨浪完全隔绝开了……但是,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韩霁的脑海里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韩霁从非決家里离开时,已是夕阳晚照的时候。天际霞光烂漫,绚丽如锦,整个城市仿佛也被光芒晕染出了一种别样的温柔。 韩霁行走其间,直到这时,心里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微凉的江风扑面吹来,沿江两岸灯光渐渐亮起,灯火阑珊的夜幕拉开,江水里也渐渐倒映出万家灯火的影子。 韩霁脚步一顿,蓦然停了下来。 江边,昏黄的路灯下,端坐在椅子上的人竟然是葉罗。 而这时,葉罗的目光,也似乎穿过了来来往往的人流,看向了他。韩霁喜由心生,立刻快速跑到座椅旁。 “葉罗,好久不见。” 虽然一个月的时间并不久,然而韩霁却仍然觉得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见了。 葉罗仰头看向韩霁,眼神里带着一丝恍惚,回道:“好久不见。” “真巧,今天我们竟然又在一起看夕阳。”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韩霁笑容愉悦,神情也十分放松。他自然地在葉罗身旁坐下,“事实是,我们的确遇见了。恰好不早不晚,恰好就在这里。” “我们之间,似乎一直有着太多的巧合。” “所以,我们时常能够见到彼此。” 韩霁感觉到葉罗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 “韩霁。” 葉罗突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起身向江边走去,“想知道两千年前‘夜蓝’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想,我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什么样的答案?” 韩霁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起慢慢走向江边。 “千年前,当那场史无前例的天灾袭向息大陆时,有一些人被遗留在了‘夜蓝’古城。‘夜蓝’消失了,但那些人却没有消失。那些人或许就是在蓼洲幻境里与我们对话的那些声音。” “他们……是‘夜蓝’的遗民?”对于那些似乎穿越了时间界限的声音,韩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他们。 “是。那些人的确是被‘夜蓝’城所遗弃的人。” “怎么——可能?”对于葉罗所说的话,韩霁感到十分震惊。 葉罗回头看了看韩霁一眼,走向江边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他们之所以被遗弃,是因为一个预言。”葉罗声音平静地继续,“那个预言是关于息大陆千年的命运。在千年前的那场天灾来临之前,‘夜蓝’城中最权威的预言者曾预测到,息大陆将会有长达千年的不稳定期,不仅有可能天灾连连,而且气候生态也将变得非常糟糕。如果任预言成真,那么,或许没有人能够继续生存下去。所以……”葉罗竟似也变得有点踟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时间慢慢流逝,二人终于走到了江边。 葉罗神情动容地注视着悠悠荡荡的江水,眼里略略划过几分怅惘,“所以,为了息大陆未来千年的命运,‘夜蓝’城的权威者做了一个决定,让一部分人从城中撤离,另外的几乎大部分都留在了那里,等待着承受他们的宿命。以‘夜蓝’的覆灭和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希望以此来换取息大陆自然力的平衡,让人们能够继续生存。那些被牺牲的人,也就是被‘夜蓝’所遗弃的人,他们被迫扛下了守护息大陆千年的重任。他们和小单一样,在舍弃□□后,变换了生存的形式,因此,我们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也因为有他们的存在,在‘夜蓝’消失后的千年里,息大陆虽然依旧灾难不断,但是并未变得如同预言里的那般恶劣。” “那些人……那些声音就那样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海里飘荡了千年吗?”这一刻,韩霁的心中突然也沉痛了起来。 似乎永无所依、永无止尽的飘荡,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绵长的凌迟。 所以,他们才会那样对待那些孜孜寻找“夜蓝”的人吗?让那些人在虚幻里沉沦,在幻梦里去获取自己执著的东西?而他们则以一种凌驾其上、嘲讽甚至愚弄的态度去窥视那些人? 相比知道事实真相后的幻灭,对于息大陆历史上无数前赴后继寻找“夜蓝”的人来说,到底哪一种才更加残忍? 韩霁无法知晓,也无法揣测。 葉罗同样也如此。 “千年时间缓缓而过,离预言终结的日子越来越近。就如同你先前所说,他们或许之前的确可能对于那个预言也早已不抱希望了,但偏偏这时林景却出现了。于是,他们也想知道林景到底是不是就是那个预言之人。” “林景……”韩霁沉吟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林景。” 林景应该只是牵引那人回到那里的一根线,而线的那一端紧紧系住的人应该是——忻云阑。忻云阑才是他们能够醒来的关键,也应当就是那个预言之人。 韩霁的头脑霎时间变得无比清明。如果将所有事联系起来,救他们的人只能是忻云阑。韩霁连忙看向葉罗,他想从葉罗眼中确认事实到底是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样。 葉罗平静地点点头,“起初有人认为是我,我想这才是那群海盗为什么要将你带走的真正原因;后来可能也有人认为是林景,所以那人唤醒了我,让我去救林景;但或许没有人想到,最后出现的人,林景的母亲才应该是那个预言之人。” “最后出现的人……救了所有人。”韩霁喃喃述说着已成过往的事实。 “夜蓝”真正消失了吗? 那些人与忻云阑的命运如何? 这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息大陆到底有了怎样的改变? 是否因为预言的终结,那里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新纪元? 伫立江边的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说话,脑中不约而然地同时浮现出这些问题。 当最后的一抹亮色消失在天边的时候,属于白昼的时间也就结束了。 非決不紧不慢地关上窗,拉上窗帘,开始走回屋内。 屋内虽没有开灯,但却并不暗,而且也不像平时那么安静,充斥着海水起伏荡漾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回响。 “你们要等的人应该是我,停止吧!”这是一个十分动听悦耳的女声。 “你终于出现了!”这是个浑厚的男声,说话时带着很重的戾气,仿佛能清晰听到他的声带在喉间蠕动的声响。 “所有的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你们都很清楚明白,最后预言的日子就要到了。” “那又如何?我们对此……早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对不起……” “你不可能……痛苦与绝望,我们……不需要……” “无论如何,我必须……我没有忘记,没有任何一个人忘记……我们……终将回到这里!即便它……消失,即便……” 海水翻腾的声音越来越大,说话的声音开始渐渐被遮盖。 “我们不想听……你……不必再说,之后如何……” “请放过他们……不管怎样……他们根本不属于这里……” “你归来,打算怎么做……难道你真……那个预言吗……” “我相信……所以,他们的命运……不应该……结束……” “真是可笑……” …… 这似乎是妈妈的声音。 这一次,她又在和谁说话? 妈妈是来救我们的吗? 林景脑中立刻忆起了前一次类似的不愉快的经历。 ——不能! 无论怎样,不能让妈妈再为了我而被迫答应任何的事! 林景竭力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呐喊。 可她很快发现,同上次一样,她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而且她的身体也似乎正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着,在渐渐远离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远离听到的声音…… 不! 林景在心中不停地呼喊。 但是,一切都好似要坚持与她作对。 她终于还是被拉着离开了,越离越远…… 越来越远…… 林景意识里听到的来自母亲最后的一句话只有五个字, “小景,忘记我……” “妈妈……” 林景如同咆哮般哭着喊着,然而注定再也不会有人回应。 屋内,哭声与水声依旧回荡不息。 梦的全息投影也还未结束。 非決从阴影处慢慢走出来,走进投影,走近了林景的床前,他在床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随即转身,绕过床,走向他工作的地方。 按下开关,关闭按键。屋内灯光大亮,一切的声音和影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非決倚靠在桌前,双眼注视着刚才投影显现的地方,却久久没有回神。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部会继续更新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