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催眠式入戏 作者:曹子衿 文案: 戴巧珊是个受圈内人瞩目的十八线演员。她入戏快又深入,深到只能听见导演的指令,其余一切都当真实的人生。就像被催眠。 但她有个秘密:出戏难。 出不了戏的时候,她就活在了戏里。想要“出去”,难以自拔;外力轻轻一推,她又会妥妥跌回戏中。 这个秘密成就着她,也束缚着她,还人尽皆知。 现在,她迎来了演艺生涯最关键的一年,行差踏错半步都将导致失败。心理咨询师宋星文却发现:“戴菇凉好像更愿意‘入戏’,不愿意‘醒来’”——在遍布坑洞的现实世界里,一个“戏中人”要如何不犯错地前行? 不过,“入戏”深的,也不止戴巧珊一个人。 【这是一个关于爱和自我救赎的故事。】 【剧情流】~【感情咱也很重视~】 排雷: 1、本文剧情流,偶有开挂也比较偏现实,请接受设定后再入坑; 2、“入戏”状态的女主很容易被人忽悠,但到她清醒后就都不是事儿,所以还请轻松围观。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戴巧珊,段正业 ┃ 配角:新文《开弓没有》恭迎天使们预收! ┃ 其它:心理,人性 第1章 出戏是道坎儿 耳边朦胧响起“开机!开始!”的指令,“啪”地一声,眼前白板移开,戴巧珊目光凝亮。 她解下画着粉色蝴蝶结的“Hello Kitty”围裙,往厨房窗外张望一眼,期盼的笑意压不住,浮现在眉眼间。她戴上隔热手套,从烤箱里拿出最后一道菜。这时,门铃响了。 戴巧珊像被惊扰,她加快速度把烤盘放到餐桌中央,手忙脚乱脱手套,拿点火器点香薰蜡烛。这期间,门铃“叮咚叮咚”地响着,后一声叠在前一声上,听得出按铃人的急切。 “来了!”她大声应,飞快把点火器和手套一股脑塞进餐桌边的柜子,抓起柜子角落里的一瓶香水喷到半空,忙不迭在香雾里拿手扇了扇,以便把香氛均匀扩散到自己全身,接着冲到门边,站住,花了1秒摸了摸自己的脸、头发,扫一遍自己丝毫没沾上烟火气的真丝连衣裙。右腿站稳,左腿松松摆到身前,让自己看起来既精致又慵懒,完全没有辛劳或期盼的痕迹。 确认无误,这才伸手按下黄铜门把。 “谁呀?”她挑动眉头嗔怪。门缝由细到宽,他的模样也就由缺变全。 一如既往,他西装革履,公文包行李箱,一副煞有介事的“出差”打扮。 冲着他,戴巧珊绷不住甜甜一笑,接着用佯装的不愉快试图掩藏这一抹笑意。长长的睫毛闪动,她提高鼻腔说:“是你呀!怎么今天这么……” “早”字没说完,男人一改往常见到她就饿狗扑向大骨头似的架势,臭着脸不搭腔,径直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她精心布置的餐桌,再回眼看了看霎时显得迷茫而不知所措的她,他眼神飘忽,似乎目光也无处可放。 气氛寂静。戴巧珊不自然地收起她的S造型关上门,上前要接过他的背包,笑说:“什么眼神儿啊这么看……” 不料,男人死死把住包带,浑身一丝劲儿都不松,但他的视线终于定到她渐渐僵住的笑脸上。 “我们到此为止吧!”他说。 刚开始,戴巧珊像是没听懂,只是应着他的声线,下意识露出他以往最爱看的矫情高傲的冷笑,露到一半,呆住,胸口强提的那口气倏地消失,她控制不住颤颤巍巍的声音,说:“……到此……” 男人看着她。 戴巧珊回过味来,头皮一麻,脸都麻了,她颤抖着又问:“为什么?”她一眼扫到餐桌,忽然神经质般笑道,“这些本来就是迎接你的……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误会了!是误会了吧?一定是……”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 男人斩钉截铁,她怔住。男人低眉不看她,抬手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只布纹信封,塞到她手里:“别来找我,我们就当没有过这一段。” 戴巧珊推挡,她哽咽着,想问为什么,男人却已经转身开门了,把她推出去的信封放到鞋柜上,说:“你也别再干这个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他的话在楼道的公共空间里荡起回音,戴巧珊被雷劈似的怔住,门从外面关上。 “停!可以了!现在补最后一条——可以吗戴老师?” 近在耳边的询问,过了很久才进入戴巧珊的耳管。她意识到这一点后,立马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的副导演挤出一个大笑容,用力点头,说:“可以!要换衣服吗!!” 副导演被吓一跳,怔怔地望着她说:“呃……不用,修一下妆就行。” 化妆师忙上前在她脸上擦拭点染,副导演听着耳机里的指令,说:“OK,带点儿眼泪挺好。戴老师,您剩下的这条呢,景别从大特写开始……” 他跟戴巧珊说戏,说完就招呼现场安静,开机。戴巧珊依他所说,左手捏着一张信纸和一张银行卡,右手抬起,挡住斜上方模拟阳光的耀眼裸灯。仰望天空,仿佛那里有载着他的飞机横划过。 她露出伤心,失落,继而祝福,最后是坚定的眼神。 场外是男人的助理在替他给她配戏,念着“信件”上的画外音:“……这三年来,她真的很了不起;我和你,本来就是错误,也快活够了。今后你好好生活,我们还彼此自由,后会无期!” “她”是他的发妻,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很显然,表示他回归家庭——“回归”二字让戴巧珊心里猛地一痛。她强忍住,对自己说,这是必然的,要祝福他…… “好、停!” 戴巧珊内心独白还没停住,随着副导演传达的“过了!谢谢戴老师!”,她被打断,还几乎被惊了一跳,因为她的下一句内心独白是:“凭什么?!” ——对啊,发现自己“被小三”后,她已一腔情意覆水难收。但那时还没到现在这么用情至深的地步,凭什么当时他哭着说了一堆理由,她就心软同意跟他“继续”?现在他说要回去,凭什么她又必须得毫无怨言地让他走,还衷心“祝福”他? 这些道别的话,他甚至不肯当她的面说。写信算什么?又不是网友!她最好的三年,他三年倾倒不尽的苦水和承诺;到头来,没有道歉、甚至没有提前知会——给她一张银行卡!她是为了钱吗?她…… “戴老师,戴老师!”被不知什么时候又贴到了身边的副导演用手扳住她的肩膀摇,戴巧珊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他奇怪的眼神,她连忙振作,脑子里大声提醒自己“出去!”,故作轻松冲副导演一笑,谁知眼泪哗地崩了。 赶在副导演出声安慰前,戴巧珊大笑起来,说:“没事儿!真没事儿!” 她边说,边把目光放远,对十来米远处,导演监视器后面那双关切的眼睛示意,用口型笑道:“我没问题。” 那是导演段正业,他对她回了个“OK”的手势,再看了眼副导演。副导演会意不再管她,背过身去,通过他的小喇叭大声道:“统筹老师麻烦把那边的蛋糕推进来——大家请注意,没在场的也烦请相互告知——《此情可待》全剧杀青!半小时后咱们在这儿拍一段儿杀青现场花絮……” 戴巧珊看着四周,像隔着一层雾。 杀青了。片刻前屏住呼吸的人们随着这句话,像齐齐被剪断了线的人偶,刹那松懈下来。镜头、灯光、录音、机械,角儿、替身、群演,有咖没咖、有戏没戏的人们,彼此笑笑,活泛起来。他们相互攀谈,相互.点赞,相互拍照留念;经纪人和助理们涌向自家艺人,递水擦汗嘘寒问暖……剩下的,除了摄像组聚到一边儿听老大指示外,都怀揣着各自的离愁别绪,伸懒腰收东西。 他们一步从剧情里跨出,跨进真正的生活,变成真正的人。 戴巧珊跟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块磨砂玻璃。玻璃两边是不同的世界。 “戴老师!” 有影影绰绰的人在她面前喊魂。戴巧珊努力定睛,见一个素人小姑娘笑眯眯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瓶水,完了给她鞠一躬说:“谢谢您把景笛欧巴还给我们!您演得可真棒!” 她说完就甩着马尾往另一边跑去。那儿有个年轻姑娘围成的人堆,据说是景笛的铁粉。不论他到哪儿、探班开不开放,她们都能极有秩序、极有礼貌地出现。礼物多,嘴甜不添乱,好得让人不忍心赶,头儿们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们跟了下来——对了,被她们围着的人叫“景笛”,是当红流量小生,也是本剧男一,刚才弃她还家的人。 “不对不对……”戴巧珊低下头,悄悄跺了跺脚,压抑着小幅度晃晃脑袋,低声喃喃说,“那是戏!戏里他不叫‘景笛’,叫……” 她怔了一下,戏里他叫什么并不重要。为了入戏,她向来只带入对方本尊跟她在戏里的关系;戏外,她也会暗暗在心底保持那份关系,直到工作结束。所以拿这个景笛来说,工作期间,戏里戏外,在戴巧珊心中,都是她深爱的男友。 戴巧珊重新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叫……唉,反正,那是戏!现在杀青了!他跟我都算不上熟……” “怎么了?” 有人拍了下她的肩,戴巧珊回头。是段正业。不等回答,他扭头看向场外,喊了声:“蓓蓓!你珊姐衣服呢?” 顺着他的方向,戴巧珊看到有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面无表情朝他们这边看来。显然,她有几分不满自己跟别人的聊天被打断,但看到是段正业,她立马笑了,抱着一件长羽绒服,颠颠儿地跑过来。 段正业接过衣服给戴巧珊裹上,不经意似的说:“现在供暖都停了,倒春寒就几度。你珊姐身上一层纱,拍完戏你盯紧点儿啊!” 姑娘粲笑着赔不是。戴巧珊想起来,这丫头叫“牧蓓蓓”,是她这部戏开头由段正业介绍给她的助理,他的远房亲戚。刚才和她聊得热络的人,是这部戏女一的经纪人。 没错,戴巧珊不是女一。这部戏的剧情里,戏外现实的工作中,她都是配角。就这,还是段正业力排众议强扶的。 想到这儿,她冲段正业热气腾腾笑说:“没事儿的,不冷!” 段正业住了口。牧蓓蓓被她求情的话反而将了一军似的,尴尬顿了顿,抬脸朝段正业赔小心笑,偏头欠身道:“下次一定注意!” 段正业恢复他惯常的冷脸,没再接这话,回头问戴巧珊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了?我听到你说‘景笛’,‘出不来’了?” “景笛”从他嘴边一出现,戴巧珊的耳朵就像被谁用手捂住。周遭的人物,音画,重变得云山雾罩。她忙不迭望向被粉丝们众星拱月般围着表白的景笛本人——还好还好,他在那儿。 然而,刹那间,就在自己近旁,她感到一丝异样。回眼一看,另一个“景笛”活脱脱站在她跟前,笑说:『找我?』 戴巧珊抬手捂住嘴巴,差点叫出声。好在她激烈的一动之下,“景笛”消失了。 段正业敏锐地盯着她:“老问题?又来了?” 戴巧珊惊魂未定,这是她的秘密——尽管真实情况是,这个“秘密”圈里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只不过事件本身过了十来年,不再像当初那么骇人听闻,甚至有不少新人还不知道当事人就是她。然而既然是老“问题”,她当然不希望它出现,更不能让包括段正业在内的人知道,它居然能再次出现。 牧蓓蓓也一副狐疑的表情看着她。戴巧珊心跳如鼓,气有些喘不上,她感到附近有一股梦魇般的气息朝她袭近。她听到脑中自己的声音委委屈屈,说:『凭什么他说完就完了?还说‘她真的很了不起’、‘你别再做这个了’——你做了哪个?难道不是他造成的吗?随便人踩呼不是你的个性,去追他回来!』 戴巧珊的腿脚蠢蠢欲动,她忙一把挽住身边的段正业。牧蓓蓓突兀叫了声:“姐!你怎么了?” 段正业狠狠瞪了牧蓓蓓一眼,但已经晚了,人们纷纷留意到戴巧珊的异样。戴巧珊无暇他顾,尽力压着自己涌动的心气,对段正业说:“对不起导演,花絮我拍不了了,得先回去……” 段正业皱眉:“坚持一下行不行?今儿晚上还有杀青宴,资方老板们都在。” 戴巧珊眼泪快下来,摇头说:“对不起,我有私事……我……” 脑中她的声音接着道:『出这么大的事,哪儿还有精力应酬!回头就找景笛问问,他说不定是有什么难处!』 戴巧珊说:“是啊!” 猛然看到段正业眼中落到实处的担忧和周围越来越多人们的好奇,戴巧珊窘得浑身冒汗。却冷不丁看到景笛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出现,眼光精亮,气喘吁吁对她说:『珊珊,我回来了!我想明白了,我还是离不开你!』 戴巧珊倒抽一口气,回过神前,她已经一头冲过去,扑进他怀里落泪长叹道:“我早就离不开你了!你不该一句‘快活够了’就走,你‘够’了,我还什么都没想好呢!” 话音未落,她感到四周寂静。 突然发现,好像全场的眼睛都射向了她,包括不远处一帮粉丝包围着的景笛本人。戴巧珊浑身一麻,她听到怀里拥抱的人尴尬而不无看好戏的口吻说:“哎,戴老师,额四灯光师傅!” 几处传来偷笑的声音,戴巧珊僵住。 第2章 腕儿 半秒后,丢开灯光师傅的戴巧珊脸红得像要爆浆的番茄,在众人新一轮更响亮的笑声中,扭头奔出人群。 牧蓓蓓看她往洗手间方向逃,赶紧提气要追。 刚冲出去一步,又急刹车回头,向围观众人鞠一躬,特惭愧似的说:“不好意思啊哥哥姐姐们!”众人齐齐一愣,她又对灯光师傅低了低头,说,“对不住啊灯儿爷!” 打完招呼,她扭头朝戴巧珊的方向小碎步飞跑,但在背过人群后,她的脸上出现一层压不住的忐忑。 直到听见静默片刻的身后,有人声音不大不小说:“这孩子,真叫懂事儿!” 牧蓓蓓脸上的不安立马不见了,舒展成满面笑容。 到盥洗区看到趴在洗手台上拿双手猛捧冷水洗脸的戴巧珊,牧蓓蓓亭亭站住,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抬手往上拨了拨自己夹得翘翘的睫毛,再检视自己鼻梁上的高光,问:“没事儿吧姐?” 戴巧珊来不及抬脸就在摇头,牧蓓蓓扭身往外走:“那我外边儿等您!” 她心不在焉袅袅婷婷,冷不防,光线略暗的门口出现一条黑乎乎的身影。牧蓓蓓小声惊叫“妈呀”,看清是段正业,她一时来不及调出笑脸。好在,段正业并不在意她什么表情,拉上她的胳膊把她笼到一边。 洗手间离拍摄现场有点距离,人们都聚在那一头闹腾。整层楼大声播放着欢乐的背景音乐,就这样,段正业还凑近牧蓓蓓耳边,特务似的,低声说:“等你珊姐出来,直接带她回吧!” 牧蓓蓓“啊?”了一声,一脸正经挑眉:“晚上不是有杀青宴吗?——我的意思是,珊姐不到场,多不合适啊?” 段正业苦笑:“我也想她去,但你看她都什么样了?这几天你尽可能陪陪她,找点事儿给她做。别让她一人儿发呆,尤其别提这部戏!” 牧蓓蓓张大嘴巴,眼里倒看不出惊讶,说:“这么夸张?为什么呀?” 段正业脸色微微一冷,眼里流露出对她的问题表示怀疑的神色。 牧蓓蓓立即追加道:“我听说姐她‘进去’容易,‘出来’难,现实和戏混一块儿……可我也听说,她早就‘好了’呀!还是您给大伙儿打的包票?” 段正业的脸色有点难看,牧蓓蓓一副好奇无辜脸。段正业顿了顿,还是控制了一下他的表情,说:“没什么大不了,别瞎打听!更别跟外人去说——这个圈子,你姐才是你自己人,知道吧?” 牧蓓蓓还是一副傻丫头样:“那她要主动提呢?这剧?” 段正业眼里那一丝怀疑被无奈替代,他哭笑不得说:“……你就岔开!哎——你说你大学毕业,我怎么看着……”迎着牧蓓蓓嘿嘿的傻笑,他没继续废话,“要是有事儿,就给我电话。” 牧蓓蓓“哦”着点头,眼看段正业交代完要走,她忽然拉他衣角,露出一个明亮的笑脸:“那我能去吗,小表叔?”段正业一愣,她羞涩扭扭肩膀,噘嘴撒娇提醒,“杀青宴!我跟景笛哥哥、耿雪姐姐和那些经纪人哥哥姐姐们都说好了……” 段正业的目光重新散开,再忽地收回,像是回过味来似的。他难以置信地打量了牧蓓蓓几眼,接着便没了表情,冷冷看着她,闭紧嘴巴。 牧蓓蓓一吐舌头笑起来:“我知道了!我就是个小助理,要以艺人为重……” 段正业的眼光变得更冷,像是分分钟要从嘴里吐出飞刀。然而,他最终还是以长辈教导不开窍晚辈的语气,吐出几个字:“她是你老板!” 牧蓓蓓笑得更灿烂,猛点头:“我错了我错了,不是‘艺人’,是‘老板’!看您都急起来!我一时口误嘛小表叔!我这就照看珊姐去!在架灯了,您不是还要盯花絮?您忙吧!” 段正业果然回头看了看场内几个布光点,再回头看看牧蓓蓓,说:“行,我相信你!”完了他又重复道,“记住!别跟她提这剧!” 牧蓓蓓冲他挥挥手,段正业风一样扑回现场去了。转身回头,牧蓓蓓的笑脸一下子垮下来。 这时候,盥洗室内,戴巧珊正借着冷水的刺激,努力为自己四处游动的身份和记忆对上号。 她对面是一大片光灿清晰的镜面,身后则是更大一片透光不透景的白色磨砂窗玻璃。室外天光经过雾化投进来,让镜中的她,五官、衣饰等细节,因为逆光而变得模糊;同时,由于柔光笼罩的缘故,她的身体轮廓、头发等边界部位,则变得跟周遭环境似溶非溶。稍一分神,场景就会变得相当迷幻。 判断力刹那又失了真。戴巧珊重新捧起一捧冷水扑到脸上,“哗!”,然而,睁眼之前的瞬间,她还是忽然感觉到不妙。 眼睛是重新睁开了,她又一次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周迷幻的光斑。 有水珠从眼睑滑下,她冲着镜子本能眨了眨。视界明暗交织的刹那,景笛出现了。 他递来一张纸巾,声音温柔:『怎么这么久?是不是又‘出不来’了?』 戴巧珊怔了怔。他在镜子里,貌似又在她身后。但仔细察看他的眉梢眼角,她忽然忘了自己在观察什么、犹疑什么。她放下心,接过他的纸巾,擦擦眼,苦笑道:“有点儿乱!” 景笛理解地宽慰道:『不着急,先捋捋。你来告诉我,你生活里都有什么人、跟你什么关系,我来纠正。开始吧!』 戴巧珊:“生活里,你是我男朋友,但你有妻子,叫‘耿雪’。你跟她相亲结婚,父母做主,没有感情基础。她家境不错,但和你的性格、兴趣、三观完全不合;结婚5年,你们一直相互冷暴力,都很痛苦——那你们为什么不离,最后还会和好呢?就因为你跟我好了,觉得亏欠她,加上最近3年来,她在你父母面前扮演了一个好儿媳?我感觉,逻辑不通啊!” 景笛笑,无奈摇摇头:『逻辑不通是对的——你刚说的都是戏!戏的逻辑不通,是编剧的锅——好啦,其实也不怪编剧,《此情可待》本来主要讲的就是那两口子的事儿,一大看点就是他俩的矛盾!但不管怎么矛盾,最后大都得回归主旋律!你是女二,配角!主流价值观不会在意第三者的‘逻辑’,你最后配合放‘他’走,是对你这个角色最好的保护!』 戴巧珊清楚了,却又更迷糊了。她胡乱点头:“也就是说,生活中,你是演艺明星,不是戏里的职业经理人;然后——你就是我男朋友,也没结婚?” 景笛敲她脑袋:『错!我不是你男朋友,我只是和你一起拍戏的搭档!』 戴巧珊晕乎一阵,好像有了点头绪。她说:“噢,对。是这样……” 景笛:『记住哦!还有呢?』 戴巧珊:“段导是我老板;外面跟段导聊天那姑娘,蓓蓓,是你小妹;我家里……去年底,你妈来北京投奔你。但你还没来得及在北京买房,又忙着拍戏,所以,我请她老人家暂时跟我住一阵。齐了吧?” 景笛看着她,倒抽一口气:『蓓蓓不是我小妹,她是段导的远亲;你家里那位,是帮你看家、做家务的保姆阿姨……你又瞎带到戏里去啦!』 戴巧珊呆了呆:“是吗?” 景笛:『记清楚啊!我重新问你一遍——生活中,你是第三者吗?』 戴巧珊本来有一个清晰的答案,可不知为什么,忽然一恍神,她呆住:“我……是你说的,耿雪跟你是相亲结婚……” 景笛抚额:『……』 在戴巧珊跟“景笛”在“我是谁”这个问题上反复挣扎时,离洗手间不远的大化妆间里,牧蓓蓓正拖着脚步替戴巧珊收拾行李。 这个剧组的统筹特抠,除了角儿和大小流量明星们的服装有预算或商家赞助外,其他人统统要自备。戴巧珊把自己能上镜的衣服全搬了过来,导致牧蓓蓓这会儿要带走的行李有两只28寸装衣服的大拉杆箱,一只塞满杂七杂八常用物品的大挎包,还有一些散落在四处的饰品和化妆品。 “‘她是你老板’……” 幕前幕后的工作人员,连场工都出去找镜头凑热闹了。空无一人的化妆间里,牧蓓蓓慢吞吞收拾戴巧珊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随手丢进戴巧珊那只被她暗地里称作“师奶袋”的大挎包,噘着嘴模仿段正业刚才的话,完了撇撇嘴:“什么‘老板’,连个私人休息室都没有!经纪人也是个壳儿!唉——要是个大明星,当她助理也就认了……十八线!嘁……” 像是自在中也不忘记警觉性,她很快咬着嘴巴住了口,眼神却被频频开合的“师奶袋”里某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包,有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叫“卡柏男孩”。它的品牌故事和知名度在牧蓓蓓看来,远不如它的专柜价更震撼。 戴巧珊说过,这是她“跑组不得不割肉置办的行头”。 牧蓓蓓伸手把它掏出来,拎在半空歪着脑袋看了看,嘴巴鼓起一个包,左右动,最终没把它再塞回去。她卸下自己的背包,随手挂到拉杆箱上,把“卡柏男孩”挂到自己左肩,专门空出左手搭着它,完了右肩背上戴巧珊的大挎包,右手驾驭着那两只大行李箱,整套装备像哈尔的移动城堡似的,往门外运。 好巧,出门就撞见戴巧珊惨白的脸挂着水珠子过来。 她的妆擦洗掉大半,眼妆有点花,头发鬓角湿哒哒地,整个人看上去挺乱。也许她也意识到这一点,特地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还挂了个防霾口罩,颇有露脸就丢脸的自觉。 看到牧蓓蓓,戴巧珊在口罩上被冷水刺激而发红的眼睛笑眯起来,招呼说:“蓓蓓久等啦!见到你哥了吧?” 牧蓓蓓站直腰,生动一笑:“‘我哥’?您是说……”她凑近戴巧珊耳朵,“‘景笛’?” 戴巧珊惊讶笑道:“你有几个哥?他刚过来打招呼,你没见到?” 下一分钟,“移动城堡”的动力源就换成了戴巧珊,唯独“卡柏男孩”还在牧蓓蓓肩上。不为别的,在转移“城堡”的过程中,戴巧珊像是没认出它,没管她要;而牧蓓蓓想起化妆间大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这只小包挂着特合适。 戴巧珊发挥出她资深十八线的顽强生命力,在前面肩扛手拖一众行李,白色长羽绒服包裹下,她像一卷行走的被子。虽说重心不断被两组不时磕碰的万向轮带偏,她还一副兴冲冲的模样,偶尔还会自顾自地笑一笑,遇到多大的喜事儿似的。要不是长得还可以,得被人当二傻子。 有一刻,闲庭信步跟在她身后的牧蓓蓓心里有点儿不落忍,提高声音问了句:“行不行啊姐?”不等回答,她又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接着道,“是段导说的,这一阵要‘找点儿事儿’给您做……呵呵,‘您’……” 戴巧珊回头笑道:“没问题!” 牧蓓蓓脚下顿了顿,很快嘴角牵出一个自我谅解的笑容,说:“那行,您先慢慢儿走着!车停在老地方,我跟老师们道个别就来!” 戴巧珊答应着,一个人牵牵扯扯着要散不散的“移动城堡”,避开热闹的花絮现场,出了组;牧蓓蓓则回到现场,在无暇顾及她的段正业一半狐疑一半揣测的目光中,跟现场所有有来头的人一一惜别。 但不知是戴巧珊的运货难度的确有点儿大,还是牧蓓蓓身姿轻盈腿脚利索,等她也从剧组租的场地出去,没走两步,就看到微曲的神威北路尽头,戴巧珊正在空旷的路上,拖泥带水稀里哗啦地前进。 看着她的背影,牧蓓蓓懊恼地皱了皱眉。 所有人都到场的庆功宴,就因为这个拖后腿的不给力,害得她眼睁睁错失第一个接触大把资源的好机会。但望着戴巧珊那副细胳膊细腿儿在一众重物中丁铃当啷挣扎,她忽然又松开眉头,轻蔑笑了笑。 在燕郊这片睡城里,这个点儿,人们都扎堆在城里工作。四周虽说高楼林立,但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再说戴巧珊的知名度……她俩被谁认出的几率为零。牧蓓蓓松一口气。 忽然灵光一闪,她的注意力回到肩上的“卡柏男孩”。 再次四面扫视后,牧蓓蓓翘着兰花指,把“男孩”拿下来,打开。掏出里面她早就见过的时髦墨镜,回想着广告里大牌明星们戴的派头,她微微低头,装不经意掰开镜腿,一脸无所谓把墨镜戴上,再在扶正它的同时,带起自己低头时滑落的长发,往后特有范儿地一甩—— 惬意的自造春风中,她半睁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聚焦,只听一声尖锐的“嘎!!!”,茶褐色的视界里,出事了。 那声短促的“嘎”之后,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物体砸地声。 牧蓓蓓回过神来,想起她其实看到了事情的大半个过程——神威北路和商业街的交叉口,一辆黑色路虎突然从左边冒头,那时,戴巧珊刚巧在精神抖擞地过马路。 具体细节没看清,但反正“嘎”之后,牧蓓蓓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凌空而起,往后摔翻在路虎的大头前。顿时,她头皮一麻,拔腿往前飞奔。 真是阴沟里翻船呐! 脑子里回荡着这句话,狂奔中的牧蓓蓓恨恨想,就算你出戏慢,这特么是傻缺吗?早知道把她看紧点儿!然而,在她的自责和他责还没整全乎的时候,眼瞅着戴巧珊已手脚并用爬起身。 她好像没事。但显然她懵了。 她先是迷茫地看了看离自己一尺之遥的豪车,再下意识拿手拉上自己掉了一边的口罩,重新遮住脸,然后四处张望。很快,她像锁定了什么重要目标似的,扭动身子傻乎乎东走西走,捡起路面上四散的行李,包括牧蓓蓓的那只背包,再一样样挂回自己身上。 牧蓓蓓无语了。 早一些时间,急刹的这辆车里。看到在挡风玻璃“画框内”弹飞的戴巧珊,车内安静半秒后,有人语气飘移打破沉默:“没撞到吧?” 另一个声音八成笃定,说:“没。碰瓷儿吧?” 两人一个是司机,一个坐副驾,都戴着墨镜,拢共交换两句话。这两句话不但语气牛,同样的,牛气中也有显而易见的强作镇定。 然而,他们很快就看到那个有“碰瓷嫌疑”的女孩儿爬了起来,四处瞎转,捡摔飞的东西,像是昏头昏脑;在她无意识捡完自己的东西后,她做了个动作,让车里冷冷观望的两个墨镜男同时脸色一松。 滚了一身灰,看眼神就知道吓破胆的戴巧珊规规矩矩站到一边,对驾驶室鞠躬说:“对不起啊师傅!”说完就扯着她的那堆东西往人行道上送,似乎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这时,终于冲刺到位的牧蓓蓓气喘吁吁喊了声:“等等!” 空气中有男音版的“等等”跟她的声音叠在一起。戴巧珊应声回头,和牧蓓蓓一同望向男音传来的方向。 路虎两边车门同时打开,一左一右下来两个人。两人先后摘墨镜,露出的脸让牧蓓蓓和戴巧珊顿时吸气愣住。 第3章 错位 驾驶座下来的人叫章瀚海,在牧蓓蓓记忆中,他是个靠名字就能在亚洲范围内轻松拿到巨额投资、高额回报和各类大奖的电视导演。 眼前的他是个头发花白、笑容风度翩翩的帅老头。他绕过车头朝这边靠近,嘴巴动了动像要说话,可不料被副驾上下来的那位先声夺人:“怎么样?” 副驾上下来的人,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比章瀚海还了不起——他叫江凯旋,是个凭一个纯净爱恋的眼神,就能让黄土高坡中生出一池清澈泉水,一场绝境戏里不用台词就能让人心生笃定希望的超一线明星。 现实中的他,气质倒不如影视作品中那么举手投足都情真意浓,反而高傲霸气到有点冷酷——要换到一般人身上,更准确的形容是“欠抽”。 江凯旋开门就问“怎么样”,他摘下墨镜,用他冷酷的表情,扫空气一样扫过牧蓓蓓,再扫了扫戴着口罩,满身尘土,身上挂着手里拉着一堆行李,刚在地上打过滚,现在眼神有点害怕他们的戴巧珊。 戴巧珊特地空出左手,顶住鼻梁上的口罩,生怕露脸就被抓派出所似的心虚样,弱弱说:“没事……” 江凯旋眼中露出一丝歉意,但他还是用酷炫拽的欠揍语气,接着问戴巧珊:“你是哪家的助理?” 戴巧珊一愣,牧蓓蓓看她真没事,脑子里的弦就松了下来。眼前出现的两位大牌,除了亮相时让她惊讶了一下外,现在她心里就剩下几分悻悻的索然无味。就像当着警察的面捡了一箱钱似的——再厚的油水,反正也跟自己没关系。 所以,她也摆出一副懒懒的态度,接道:“戴巧珊家的。” 江凯旋调过目光看向她,牧蓓蓓估摸着这个名字报与不报,都没区别。看戴巧珊还是一副神魂出离的弱鸡样,加上江凯旋没有立即接话,她就用半开玩笑的态度,懒懒追加了一句:“现在还是个奋斗中的十八线,您没听过,正常!” 江凯旋眼中的疑惑稍微澄清了一点,又回头问戴巧珊:“要不干脆上车,去医院看看?” 戴巧珊拿手继续顶着口罩摇头:“没事儿,没碰到,我跳开了。今儿穿得多,也不怕摔。” 两个大腕儿像是被她的率真感染,同时一笑。 牧蓓蓓两边看看,无聊得差点要当他们面打个哈欠。她轻咳一声笑道:“既然这样,您二位放心接着赶路吧!我们可不敢耽误了二位的大事,回见!” 江凯旋侧迈半步挡住她们,挑眉说:“什么‘耽误我们的大事’,我觉着您比我们忙多了!” 牧蓓蓓窘了一下。江凯旋扭头望向章瀚海,章瀚海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达成了什么共识似的,江凯旋便伸手掏自己的外套内袋,边掏边说:“我们在这附近见几个老朋友,没你想的那么忙!今儿章导兴致高,翻我牌子单独做陪——这是我公司的名片,这也是我的车……” 他顿了一下,探身回车里翻了翻,拿出一支笔,靠着车门在名片上写了一串文字:“这是我的个人邮箱,要是你助理回去后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 他前面的话,牧蓓蓓还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地听,敷衍笑,直到最后一句,听得她一顿——江凯旋当她是戴巧珊? 像是为了强调他的意思,江凯旋把那张添了新鲜墨迹的名片直接递到她面前。 可是,反过来理解,也没毛病——就当江凯旋话是冲戴巧珊说的,之所以名片递给她,不也正因为她是戴巧珊的助理吗? 逻辑自洽后,牧蓓蓓光明正大接过名片。 不过这回,她对江凯旋笑了笑,眉目间尽可能传递了亲善的姿态,拿手撩了一下耳边发丝,微微低头说:“谢谢!” 这时,一直默默围观的章瀚海也过来了。他先是打量牧蓓蓓,接着打量戴巧珊,之后再看回牧蓓蓓,眼里闪过半分疑惑。 听说导演在看人方面,个个都是火眼金睛,牧蓓蓓有点心虚。 暗暗搓火时,章瀚海却也递来一张名片,客气道:“车是江哥的,但是我开的——他座驾好,这边路又空,忍不住想过把瘾!这姑娘要真有什么不合适,责任人还是找我!” 江凯旋“啧”了一声,说:“哎唷,海爷,您跟我见外个什么劲呀!” 章瀚海:“江哥,这不是见不见外的问题!” 两人现场就“责任人”的归属权抢来抢去,牧蓓蓓察言观色,炮制刚才已完成自洽的逻辑,拿出自己另一种漂亮的表情接过,乖巧道:“谢谢章导!” 两人同时收声。 江凯旋看了看她,像是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猫儿腻似的,忽然眼神变得复杂。他皱起眉,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姑娘,好好保管哦!要是泄露出去,我跟章导联合起整个演艺圈来封杀你!” 两个大腕儿同时大笑,牧蓓蓓调整站姿,站出前更凸后更翘的视觉效果,妖娆甜美笑:“小女子可不敢!您放心吧!” 江凯旋:“还有,纠正一下——演员就是演员,只有敬业不敬业,没什么十八线不十八线的!以后可别这么贬低自己!” 牧蓓蓓脸一僵,章瀚海也笑眯眯肯定道:“没错儿。再说,我们虽说之前没见过,但‘戴巧珊’的名声倒是早有耳闻——您在这附近有工作?” 牧蓓蓓顿了顿,延续了模棱两可的对答态度,说:“嗯,段正业导演的新剧在那边,”她热情抬手指向身后的大楼,“今儿杀青,没想到碰上您二位……”她用桃花笑眼顺便扫扫一边的戴巧珊,再看回章瀚海的双眼,“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两个男人笑笑,牧蓓蓓在内心给自己打call。 无意中发现章瀚海有意无意会往她身后的戴巧珊带上几眼,但不知是不是连段正业也属于“十八线导演”,他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反而像观察什么离奇的对象似的望着牧蓓蓓的眼睛:“看您其实,不像坊间说的那么那么……”他掩饰咳了一声,又笑笑地望着牧蓓蓓。 江凯旋没听懂:“哪么?” 章瀚海微笑收住嘴巴,一副要卖关子的模样。江凯旋也没追问,转过视线,跟着章瀚海看牧蓓蓓,像是要看出什么花儿来。 牧蓓蓓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后背的热汗被风一兜,霎时变成了冰冷的毛刺,戳在内衣上,怪刺痒。 章瀚海的意思是,她身上完全没有刚演完戏的痕迹——其实演艺圈,一个敬业的演员,随便谁,多多少少都有入戏出戏的坎儿要过。无非是时间长短、“中毒”深浅的区别。 显然,戴巧珊是个特殊的案例。但不提别的,反正不是牧蓓蓓现在这个状态。 “嗨,都是讹传……不,也不完全是!但这么多年了,”牧蓓蓓讪笑着耸耸肩,逐字逐句说,“首先是没大家传的那么恐怖,然后,这么些年,谁还没个长进呢?长大一些,也就更懂得该怎么更专业地对待演员这份工作……反正,都好得差不多了!” 两个大佬微微苦着脸,听得云里雾里,还频频点头,一个模子出来的上道表情。 章瀚海朝牧蓓蓓伸出手:“噢,那很好!替您高兴!但愿有机会跟您合作!” 牧蓓蓓一怔。 她刚刚说的那些话,真可谓煞费苦心!每一句都力求,旁人听来,既像她作为“戴巧珊”,在说自己;又像她作为助理,在替戴巧珊发声。目的是既让眼前的两大名人把关注度都集中到她身上,又不给人落下“妄图冒名顶替”的口舌。 可是这一次,章瀚海说话的对象、目光所指的对象、伸出的手,都指向了牧蓓蓓本人。 如果牧蓓蓓握住他的手,那就等于承认,她就是“戴巧珊”。 听说人的图像记忆远远深刻过语言记忆。也就是说,跟她俩道别后,这二位极有可能转脸就忘记了“戴巧珊”这个名字,但一定会记得牧蓓蓓自己的外形和谈吐魅力。这么一来,当他们真的有什么合作机会,想起她、或再遇见她的时候,认识她的脸就完全够了。 至于什么时候能再跟这二位见面,牧蓓蓓想,总有机会的。都说这个圈子小,不是吗? 跟着小表叔走,一趟就认识了那么多的咖。天知道,她跟他们的相遇,会不会就在下一个转角处呢!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牧蓓蓓回头瞄了一眼戴巧珊——口罩之上,她的眼睛依旧是一副什么信息都读取不到的模样。话说,她的意识究竟清醒到几分? 两个大腕儿在等,时间每耽误一微秒,都是在给她找麻烦……不管了! 牧蓓蓓飞快把名片放进手腕上挂着的小包,腾出两手跟章瀚海热切相握:“那就请您多多关照啦!” 黑色路虎轰鸣着消失在“前进东路”的尽头。 目送它的牧蓓蓓和戴巧珊一同转身,继续之前的阵型——牧蓓蓓施施然飘,戴巧珊吭哧吭哧颠——很快找到了她们自己的车。段正业为庆祝戴巧珊在《此情可待》里拿下主要角色,给她配的X6。 上车的时候,因为戴巧珊不会开车,革命分工就没再搞错——牧蓓蓓上驾驶座,戴巧珊则把行李丢后备箱后,挪上车后座。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牧蓓蓓脸上隐隐浮现不安,通过中央后视镜,她偷瞄右后座人的表情。 而魂不守舍摸索着给自己扣安全带的戴巧珊,一眼瞟到了副驾上牧蓓蓓顺手放下的“卡柏男孩”。就像某段记忆被点亮,她又松开安全带,从前座的缝隙间伸过手,以非常自然的物主姿态捞起它往后拿。 就在这时,牧蓓蓓以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速度,也伸出手去,拽住了小包的链条。 “唰啦!”黄色锃亮的五金件一闪,金属相击的脆响,黑色小包被两只手各扯一边,悬到了空中。 牧蓓蓓和戴巧珊同时一顿,望向对方。 第4章 盟友 戴巧珊的家在北三环的“奋进一院”。租的。 高层住宅建于两千年初,是看起来旧、实际上小区环境和内部装修都还算凑合的公寓楼。电梯到12层,戴巧珊按门铃后,牧蓓蓓熟练地把两只大行李箱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猪肝色的防盗门开了,里面探出半张布满细纹的脸。 戴巧珊摘下口罩,恭恭敬敬叫了声:“阿姨,”她拉过牧蓓蓓,笑对门里的人说,“今儿小妹也来了!” 门里人叫王芳珍,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材微胖,烫着卷发,眼睛精亮。据牧蓓蓓所知,她是段正业介绍给戴巧珊张罗日常起居的家政。 平时戴巧珊对她也挺客气,但通常称呼“王阿姨”,而不是“阿姨”——住在家里的人,称呼带个姓,关系就比单纯的“阿姨”远些——另外,往常戴巧珊也没今天这么……怎么说呢,对她怕嗖嗖的。 牧蓓蓓偏了偏头,大咧咧笑出来:“‘阿姨’?” 不料,王芳珍拉开门,让她们进屋时,也笑笑看看她,再看回戴巧珊:“‘小妹’?” 牧蓓蓓一怔,王芳珍十分眼尖地盯住戴巧珊的嘴角,牙疼似的说了句:“哟……戴老师,您这是……?”戴巧珊像做错事似的,往一旁不自然偏过脸,下意识拿手遮。王芳珍却大方拉过她的手,拖她到窗边,看到她脸上的红肿,接着说,“您这是怎么啦?” 牧蓓蓓早在王芳珍“定睛”时就心里一“咯噔”,这时假装没事儿人似的,把门口那成堆的行李拎起来,踮起脚往戴巧珊房里运。同时,她竖起耳朵,听那两人要说什么。 王芳珍问,戴巧珊一副不敢不答的模样,低声嘀咕的还是:“没……没什么……” 牧蓓蓓第一趟运完,回去运第二个,经过她俩身边,戴巧珊怯生生看了她一眼。牧蓓蓓暗暗咬着牙,表情还要尽量放松,不料,王芳珍十分鸡贼也瞟了她一眼。 等她拎着第二个箱子转身往里拖时,王芳珍已经把戴巧珊拖到洗手间里去了,还打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掩耳盗铃,亲热鼓励被堵在里面的戴巧珊:“丫头别怕,告诉阿姨!阿姨我替你评评理!” 说不怕,是假的。牧蓓蓓太阳穴突突跳,憋得气都快背过去了。 她心里咒骂着,个傻叉什么智商啊!这明摆着怀疑姑奶奶我,你倒是当我面问啊!不当面问,那你等我走了再问行不行?非要这么着?还开水打掩护?你怎么不干脆拿个麦来呼得了! 几样东西,很快就放好了,牧蓓蓓也并没有要做戴巧珊贴身保姆,一件件给她归置衣服的志向。她打算溜,都到了门边,忽然被一个进门前的疑点拉住步子。 戴巧珊叫王芳珍“阿姨”,又跟王芳珍拉过她说“小妹”,王芳珍毫不意外——哟!这可是…… 洗手间还在传出瓮声瓮气的对话,牧蓓蓓把防盗门咣地关上,风一样飘回戴巧珊房间,半掩上门,不声不响在她化妆椅上坐定。 不知是不是跟她关门的声音有关系,很快,她听到仅一层墙皮之隔的客厅里,王芳珍的声音离洗手间远了点,说的是:“哟,小牧走啦?”接着,洗手间的水声停下,还是王芳珍,说,“走吧,闺女,咱们去客厅里坐着聊。站这么老一会儿,齁累!” 两人窸窸窣窣往客厅转移,牧蓓蓓冷笑了一下,这老娘们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前几次她过来,就撞见过王芳珍躲在厕所里开着水打电话,说“她搞艺术的,是脑子有点儿问题,冷不丁这一下那一下的,傻里傻气!倒是没打紧的,也好哄,欺负不了咱”之类,明显是戴巧珊的坏话。 当时,牧蓓蓓想挣表现,作势要出去找王芳珍理论,戴巧珊笑笑制止了她。正好她说完戴巧珊,又突然暴怒,在电话里骂起来。什么老东西不中用,害她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出来当老奴才;然后又骂儿子不争气,快三十的人了,还游手好闲不找正事儿干;完了再骂回去,说什么种生什么胎,儿子没种是因为老子是个蔫儿货……总之,机关枪似的突突突,把自家的那点儿破事儿都抖了一遍。信息量忒大,搞得连牧蓓蓓听完,也打心底没挣表现的力气了。 不过王芳珍对戴巧珊的评价,这会儿牧蓓蓓觉得挺对。 她环视了一遍这个房间。三十平方大的主卧,搁别处算“豪卧”了,但因为堆了老式的梳妆台,老式的架子床,外加北面一壁大衣柜,东面大半壁书架,南面窗边一套书桌椅,西面墙装了一壁镜子、一条练功的把杆,整个房间就变得相当紧凑,多塞两个人,就转不过身来。 功能奇特都算了,最变态的,是这个房间除了地板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白的。家具漆乳白漆,床挂白色蕾丝帐。要不是东西用得讲究,冷不丁还以为这是个灵堂。 怪不得她时常魂不附体的呢!这是“搞艺术”还是“做道场”啊?要换作我,一部剧挣那么些钱…… 王芳珍脆亮的声音清晰穿墙:“你瞧你,人都走了,你还不肯说!你不是我的准儿媳吗?哟,对妈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讲的?” 一句话把牧蓓蓓听愣了。外面也安静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戴巧珊的声音,十分不确定,也十分为难,说:“您……突然这么说……我其实也真的不清楚怎么回事。就从剧组出来之后吧,我好像拿什么东西,被一个大姐打了……” “啊?!”王芳珍声音爆响,把房里竖着耳朵听的牧蓓蓓都吓了一跳。 但她声音里的感情色彩,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看好戏的兴趣更大。果然,她顿了顿,就继续用这种装腔作势的声气,刨根问道:“谁呀?不认识的?在什么地方打的?凭什么打呀?诶我说你怎么都摇头,是傻……闺女吗?你再好好想想!” 牧蓓蓓头皮绷着,声气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她听戴巧珊为难兮兮说:“哈……我真不记得了。不过咱小妹说……” 王芳珍:“说什么?” 戴巧珊:“嗯……说……” 王芳珍:“说呀!” 戴巧珊:“小妹说,是她嫂子……” 外面再度陷入沉默。显然,王芳珍好像被这人物关系给难住了。不过,戴巧珊的回答让牧蓓蓓放下一半心。实在没想到,她这么好糊弄!不对,是太——傻——!太——好——糊弄啦! 怪不得,段正业一再嘱咐,“别跟她提这部剧”! 那岂不是,今后只要想辙让她不出戏,怎么哄她都行? 牧蓓蓓心中狂喜,嘴角上扬。但扬到一半,就听外面的王芳珍忽然说:“你妹妹是……小牧?” 戴巧珊一顿,疑惑道:“小牧?……她跟她哥哥,不一个姓?” 王芳珍一拍大腿:“哦!你说的是这个意思!是……是‘景笛’的妹妹!!我说的是‘木头’的‘木’,她小时候呆呆的,像个二木头!”戴巧珊没附和她,显然在疑惑,王芳珍自己接上,说,“也就说,你今天不明不白挨的揍,是景笛的——啊呸,是‘我儿子’的爱人——‘我儿媳妇’揍的?” 牧蓓蓓静静地听着,如果说之前她心里还有一点忐忑的话,现在全化成了笑。 王芳珍:“那我有儿媳妇,你呢,是我的‘准儿媳’——所以你……哦!” 戴巧珊没吭声。王芳珍恍然大悟后,立马换了副声气。 她声音洪亮有力,教训道:“不是我说,您这是该!您甭这么可怜巴巴看着我,我收回开头那句话——我也不是你‘妈’——呵,八字没一撇呢!您这是破坏人家庭!破坏新中国建设!诶!” 里间的牧蓓蓓一愣,很快笑起来。什么呀,这王阿姨,向来表现周到,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嘴巴也甜。本以为她最多就是个爱随口抱怨的老实人,敢情人家是个角儿啊! 外面戴巧珊像是呆了,过了一阵才说:“阿姨您别气,这事儿不是您想的那样儿……我,我给您,做饭去……” 王芳珍:“不用!饭我都做好了,等您挨家来伺候我,我得饿出病!” 两人声音离门越来越近,像是戴巧珊往自己房间里躲,但王芳珍不依不饶追着说,蓦地,房门被推开,看到牧蓓蓓,门外的两人同时一愣。 戴巧珊脸上挂不住,本来一副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样,硬生生挤笑,说:“小妹……” 没“妹”完,王芳珍也冲口而出:“哟!”她稳了稳情绪,脸上红青绿紫混一盘,勉强挤出的亲热笑很快变成兴师问罪的冷笑,说,“这儿杵了个隔墙耳呢!您身上——挂的这包,我瞅着不像您的!梁上女君子啊?” 牧蓓蓓脸色一灰,唰地从戴巧珊的梳妆椅上站起身,把小包一甩。还没说话,戴巧珊的眼睛就跟着闪了闪,说:“咦?这个……” 王芳珍一副看戏的神情,牧蓓蓓扭过身子直视她:“妈,我看您真是饿出病了吧?” 王芳珍脸色一跳,眼睛盯着牧蓓蓓狂闪,显然,她在揣度牧蓓蓓的言外之意。 就在她俩眉来眼去的当口,一只手弱弱地摸上牧蓓蓓挂在肩上的包,回眼一看,戴巧珊的眼睛像是从它上面拔不开。牧蓓蓓又是一甩肩,离戴巧珊远两步。 戴巧珊有点急了,说:“这包好像……是我的?我刷爆三张信用卡,买来刷组的‘装备’!”见牧蓓蓓和王芳珍瞪着她,她急着说,“……里面应该有我的身份证、钱包什么的吧?” 牧蓓蓓有点慌张,不久前她俩就因为这包,上演了一场关起车门来的抢夺大战。牧蓓蓓完胜,因为当时戴巧珊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冲她出手,还顶着“景笛妻子”的身份,顺便把她真当小三似的揍了一顿——刚才牧蓓蓓是出了口做人丫鬟的恶气,现在怎么办?她要是“醒”了……还当着王芳珍的面! 眼看戴巧珊又说:“他们专柜登记过买家的信息,我找找!” 牧蓓蓓心里一落。 “好了小戴!”王芳珍一声亮喝,把暗自慌张的牧蓓蓓都吓得抖了抖,她接着说,“这包是你买的,但是你送给咱蓓……你‘妹妹’的呀!” 戴巧珊一愣,不可思议地两边看:“……啊?” 王芳珍表情丰富,口型夸张,像刚入行的蹩脚龙套:“是啊!我亲耳听见的!” 牧蓓蓓暴跳的心霎时就安定下来。她回给王芳珍一个笑脸,回头看戴巧珊:“幸亏我有见证人!”她手伸进包里,掏出一堆戴巧珊的东西,证件、手机、钱包之类,统统丢戴巧珊床上。合上包,仍甩回自己肩背,笑说,“谢了啊姐!” 戴巧珊:“这……” 牧蓓蓓仰起头往外走,经过王芳珍面前,说:“妈,我有些事儿要问您呢,咱一块儿出去走走?” 说着又回头,对戴巧珊怜悯一笑:“姐啊,您这脑子,怎么能这么糊涂!得,家里饭是有了,你弄点儿菜!我哥……”她脑中灵光一闪,顿了顿为自己的缜密思维点赞,接着说,“我哥参加杀青宴;可咱妈跟我谈完心,马上就该回来了。你赶紧的啊!” 说着,她挽住王芳珍的胳膊,两人继续眉来眼去,怀着什么天大默契似的,出了门。 第5章 奇葩 晚上十点,戴巧珊给王芳珍做完按摩,伺候她睡下后,想起一件事。 她拿上喷壶和一朵小小的海绵,出家门,到楼道尽头。公寓楼的弱电井到安全通道之间,有一块大约一平方大小的户外露台。 露台的角落里,有一盆没有主人的绿植。她正是为这盆绿植而来。 花盆大约一只汤碗大小,干干的一盆土上,蜷着一蓬羽毛状的草。段正业说,这团小玩意儿叫“卷柏”,沙漠里多见,逢水汽扎根,水干就自己拔起根来,随风迁徙,直到再逢雨水之地为止。 戴巧珊拿喷壶嗤嗤给这盆小东西喷水,心想,这位是怎么从沙漠到这儿来的呢? 另外——她拿小海绵替卷柏油绿有劲的小枝叶包围中,那朵艳红欲滴的山茶花轻轻抹去灰尘,接着想——卷柏怎么会开出一朵红山茶? “叮——”骤然的一声电梯开门轰隆声,引她回头。 昏暗的声控灯下,一个戴着棒球帽、还戴着一副深灰色口罩的高大身影让她立马站起身,冷宫妃子得翻牌子似的,兀自笑得喜出望外。 “回来啦!”戴巧珊靠近他。手里拿着喷壶和海绵,没法更亲近,只能靠亲热的气场先把温暖传过去。 不料,对方帽檐下黝黑的双眼里浮现一丝忧虑,他上下打量她,隔着口罩,问:“在干嘛?” 戴巧珊迷糊:“浇花啊。” 对方:“山茶?”戴巧珊疑惑说嗯,对方顿了顿,忽然问,“我是谁?” 戴巧珊一呆,她嘴角微微抽了抽,想嗔怪笑对方故弄玄虚,笑到一半收敛下来,脸色变得不确定。继而低低地,犹豫道:“……景,景笛?” 对方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像是悲凉,又像是怜悯般,忽然叹了口气,摘下了挡住他大半张脸的口罩:“再看看!” 一股淡淡的、带着暖意的酱香酒气扑面而来。戴巧珊望着他——这不就是景笛吗?喝了酒,眼睛却更明亮,体温似乎隔着半米的距离都能驱走她身上的夜寒。 对方说:“你还记不记得,卷柏‘开花’是什么意思?” 漆黑的脑海里,似乎有金色火花“啵”地迸发,点亮一团光。 戴巧珊眼前的景象虚晃半圈,像肌肉记忆似的,她听见自己喃喃说:“卷柏‘开花’,表示,我在戏里……你,你是——” 视野呈现一片模糊的光晕,像摄影机镜头卡了张金色蒙片,让她混混沌沌。 接着,就像风卷晨雾,混混沌沌的金雾渐渐散开,戴巧珊眼见她面前的“景笛”变形,棱角消磨,衣衫去色。新呈现出的人的轮廓,让她很快回过神来,整个人瞬间像被雷劈了似的。 她颤颤巍巍叫道:“……段导!” 话一出口就窘得满脸通红,好在段正业表情动都没动,问:“‘花儿’还在吗?” 戴巧珊回头,晃眼的当刻,山茶还是红艳动人;在她狠命定睛后,它变得模糊起来,像一团红光。她看回段正业,说:“……不见了。” 段正业没有细究,简单道:“回屋说。” 戴巧珊心里打着鼓,这会儿她明白自己大概是怎么着在过日子。 但关于生活的细节,出现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她倒是完全想不起来了。就像深睡中做了一场接一场特有感觉的梦,醒来后,光记得感觉,剧情全忘光。 而现在,也不是她能细品自己感觉的时候。 颠颠儿跟着段正业进屋,好像他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戴巧珊忙不迭端茶倒水,奉上热气腾腾的笑脸,轻声说:“这么晚您还来,有什么急事儿吧?——您不爱喝芹菜汁儿,酸奶可以吗?醒酒?” 段正业身上有酒气,神态举止却完全看不出来。 他冷着脸,不动声色把清清静静的房间环顾一遍,最后目光落在王芳珍的卧室门上,莫名多注视了一秒,才收回来扫了扫戴巧珊,说:“不用麻烦,茶就行。” 说着,他已自顾自从沙发上起身,径直去了她房间。 戴巧珊的脑子还不十分清爽,段正业一走开,她的“感觉”就四处袭回,对她呈要吞不吞之势。 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打了两杯番茄汁,噼里啪啦弄好端进房间,傻呵呵笑说:“段导,请!” 段正业正端坐在她书桌边,回头扫了眼她端来的红汁儿,眼神像是嫌多此一举。但他对她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嗯了一声,拿过其中一杯,一口闷了,说:“说正事。” 戴巧珊忙站好,段正业说:“放松点儿!” 戴巧珊一愣,一时手脚没处放。 段正业眼神一松,半分无奈摇摇头,先问:“你怎么样?” 戴巧珊:“我、好啊!好得不能再好!” 段正业目光如炬:“是吗?能马上接新工作?” 戴巧珊:“有工作?!”见段正业脸色微微抽搐,她赶紧找补,“这是您,第二次给我推荐工作!呃……” 这还不如不补!戴巧珊满脸火烫,恨不得把地板挖条缝,好让她跳到楼下去。 段正业没绷住,略窘,又好气又好笑接道:“对不住啊!作为亲自带你的老板,这么多年,都怨我,‘雪藏’你了!” 戴巧珊赔笑:“没有没有……您之前自己也是新人,也身不由己、没有话语权……您关心我,舍不得把我丢给其他专职经纪人,呃……”没一句说对的!眼见段正业脸色更挂不住,戴巧珊一手捂嘴,一手使劲摆,“我还是不说了吧……您、您继续!” 段正业哭笑不得,清咳一声:“简单说,有个大老板掺和了一个项目,缺个女主角儿,看上你了。” 戴巧珊一呆。 段正业眼里带出笑意:“当然,戏还是得试,但八九不离十。剧本还在改,这两天先给你梗概和起头的几场,你抓紧看看。看熟了我带你去拜码头——这戏导演是章瀚海,男一,是江凯旋。” 戴巧珊望着他:“!!” 段正业生怕她不原地飞仙似的,接着说:“这戏稳上星。四十集,你每集片酬,实打实的二十万!”看着她目瞪口呆的痴呆样,段正业一挥手,“得,钱先不说——本子,是有质感,也有争议性的好本子。就一个问题:你拿不拿得下来。” 戴巧珊早已石化,外加全身寒毛根根炸裂——对于一个出道后,连续做了十来年路人甲、此刻职业生涯面临尴尬年龄段的女演员来说,如此大好的消息,简直像个惊天噩耗。 她眼睛缓缓从段正业的眼眸上移、移、移,移开他的脸,虚晃过她茫白一片的家具、墙壁,再刷回他的眉梢眼角,最终跟他的双眼重新相对。 “这……怎么……”她还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段正业闲闲看着她:“你的演技,我不担心。这一部出去,你今后跟好演员、好导演合作的机会会越来越多——我关心的是,你会不会‘进去’了,就‘出不来’。刚才的情况,还有,”他顿了顿,“之前出现过的情况,会不会再出现。” 他声音轻,语态却讳莫如深强调了“之前”两个字。 听到点儿不好的因素,戴巧珊这才有着力点把自己沉下来,举手发誓:“您放心,我就是打,也把我自个儿‘打’出来!” 段正业失笑。然而也就一瞬,他的目光又转入惯性的冷峻。 透过十二楼的窗外,他心不在焉地望了望雾霾沉沉的夜空,轻吸一口气,说:“还有一件事——蓓蓓那孩子,你多担待。可能这两天她会有情绪——我逮空再说说她。” 戴巧珊听得云里雾里,忙着点头。 段正业慢慢解释:“刚才,庆功宴,她一个人就去了。临到会场进不来,打我电话,让我出去接她——被我一顿骂!” 戴巧珊不敢响,段正业接着说:“起头就跟她说过了,这一段儿多陪陪你;庆功宴,哪有老板不出席,助理自己跑过去?算什么?何况,她来这半年,正经事儿不做,就滑一张嘴——人家都怎么跟我说她!说她‘机智’、‘小脑瓜机灵’、‘嘴儿巧’,你说这都什么词儿?她自个儿也听到过,不反思为什么不是‘踏实’、‘靠谱’、‘勤快’,还挺得意!” 戴巧珊点头,却没接话,单是拿手轻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段正业默了一阵:“这种孩子,心太浮。她以为她想什么,别人看不出来似的!话说回来,我和她也就是远亲,多少年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突然来找——要是个踏实的孩子,倒也没问题……得,反正,你能教就教教她,这一行的生存法则;教不了就拉倒,跟我说一声,随她去——甭顾忌我跟她‘亲’不‘亲’的,好吧?” 戴巧珊深思着问:“那她后来进去了吗?” 段正业停了停,冷冷笑笑:“没见着!我让她找别人儿——她不是自以为跟那些小花小树、经纪人都挺好吗?看谁搭理她呗!” 戴巧珊无奈望着他,段正业收起怒气,会意答:“反正我走的时候,还没见她进来。” 戴巧珊:“那她……” 三里屯的路灯光下,牧蓓蓓补过妆的脸,再故作冷静,也已经怒到僵化。 她站在路边一棵杨树下,穿着一条大红色的绷带连衣短裙,外披一件紫色长风衣,光着腿脚蹬着一双大红色高跟鞋。 每起一阵风,她就禁不住浑身哆嗦。她右手挽着肩上的卡柏男孩,左手烦躁地刷着手机,微弱的手机光映照下,她描得粗粗的眉毛越锁越紧。 微信界面上,又一个红色惊叹号,系统提示“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请先发送验证请求”。 从家乡裸辞来京,跟戴巧珊的这半年里,她加了不少资源方的微信。 今天最后一条补拍镜头前,她还每天跟他们微信来去联络的。怎么刚分开不到半天,联系人名单忽然离奇地短了大半,剩下那些,发过去,都是红色惊叹号。 要不是段正业怼她“自个儿找人带”,她可能不会这么快发现——原来这段日子,她满口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叫下来的,都是些假人! 对了,是假人吗?还是,段正业利用他的势力,在现场通知了所有人集体删除她?——对啊!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后,牧蓓蓓开始回顾她跟她这位“小叔叔”沟通的所有细节,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猫腻;越想,她的脸色越暗沉。 等这剧组认识的最后一个“好友”也自动回给她红色惊叹号后,牧蓓蓓真的冷,也真的怒了。 她抬头仰望着面前这栋大楼,那家今晚被包场,没有证件或者熟人带就进不去的饭店,里面有什么样的好事正在背着她发生?风一过,她浑身大幅度颤抖着,眼中射出冰箭。 忽然,她眼光一闪,想起一样东西。 忙不迭拿下肩上的小包,打开伸手进去,一掏,就掏着了——两张名片。 看着其中有手写字的那张,牧蓓蓓浑身重新热起来。她拿过手机,翻开通讯录,照着名片上的手写体,一字一对敲入地址。两条新的联系方式,她标记VIP后,便入了定,盯着它们,手指上上下下滑着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一次挂断戴巧珊打来的电话,点开两条地址中的第一条:“江凯旋”。 深吸一口气,她在电邮界面中徐徐敲下:“Hi,江大明星,还记得我吗?今儿见过的,演员戴巧珊。是这样,我助理她……” 第6章 bug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破云,戴巧珊就躲在她360度无日照的圆形渔夫帽下,到小区门口的ATM机拿钱。 随着吱吱嘎嘎的机器声,查账页面弹出的数字让她一呆。 24万零一点。 不对吧!杀青前一天,也就是前天,她刚收到最后一笔分期片酬,刨掉公司抽成和个税,近20万——可这是全部片酬的40%,前面的大头哪儿去了?这半年她就是拍戏,剧组酒店两点一线,没花什么呀! ……是吧? 这是她打入行到现在,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啊!以前挣的,都不够糊口的,要不是公司——也就是段正业——替她兜着,早露宿街头当叫花子了。就因为这样的经历,她向来虽然该花的钱绝对不省,但不该花的钱,她也是绝对不花的——那么,钱呢? 越想越不对劲;越想,对于这么大金额的款子,认知越深、越真实。戴巧珊有点透不上气,机器发出刺耳的超时提醒,这才让她从手足无措中捡回几分神。 要不要问问段导?不行,这么点儿破事。再说,他怎么会知道?给人添乱!那,要不要报警? “报警”二字一出现,戴巧珊本来就在预谋着断片儿的脑子顿时就宕机了——这么些钱不翼而飞,可她再怎么冤,总有一丝心虚。 她怀疑自己,毕竟,浸泡在《此情可待》这剧里的人生,也有整整半年,身上衣服厚的薄的都穿了一轮。有时候一头栽在里面,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富人包养的小情儿,在现实生活里出手阔绰把自己的银子花了,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着,怀着对自己十分的不自信,戴巧珊决定先办正事。她取出两万,均分塞进两只红包,满脑子圈圈回了家。 王芳珍是九点多才起的。她打着哈欠开卧室门,正撞见戴巧珊从对面的卧室里出来,一脸惨白,失魂落魄,上气不接下气,嘴唇不自然潮红,还硬生生对她扯出一个诡秘的微笑,说:“醒啦,王阿姨!” 王芳珍一顿,闪动眼睛打量了她0.01秒,立马笑得跟向日葵似的灿烂,几乎作起了揖,乐呵呵说:“诶唷!对~不~住!戴老师,您看我,年纪一大,内什么、‘生物钟’,就乱!睡过头了——您吃了吗?诶唷您瞅您!怎么眼睛色都绿了?饿啦?” 戴巧珊窘了一下,笑说:“饿归饿,我又不是狼——我是丢钱了。” 王芳珍:“啊?!” 她一声断喝,把戴巧珊脸上的发丝都吹飘起来,但又没下文,戴巧珊等了一会儿,说:“王阿姨,这半年,我有没有在哪些地方花过钱?” 王芳珍后撤一步,皮笑肉不笑:“嘿哟,您的钱,您问我!您杀了我得了!” 说着就往外面走,戴巧珊忙叫住她:“您误会了!我就是随口问问,您等等!”王芳珍怯怯止步,戴巧珊往她手里塞一个红包,说,“后两天就过节了,您拿上,出去玩一趟,或者回趟家,随您!” 王芳珍的表情戏剧性转换,高兴,又压着,高兴得不痛快,红包别别扭扭接过,一捏,笑意大了些,说:“唷,嗬……过清明节呀?” 戴巧珊脑仁儿疼,刚要解释,王芳珍立马大声笑着抢白道:“我开玩笑!您看您,真较真!哈哈哈!谢谢您嘞!”她转身回自己房间,乐呵呵拿出一个布包,“存银行去!戴老师,那我要出去了,您怎么办?还去‘刷组’吗?” 戴巧珊微微一笑:“不用。段导说,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咱不用再过以前那种奔波的日子了。” 王芳珍手下一停,慢慢回转身,眼里的笑容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老样子,看得出她的高兴是真的,但这种高兴里似乎又掺杂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她大叫一声:“真的?!”接着便小跑过来,接着道,“就是说,您红啦?!” 戴巧珊想到昨晚段正业说她“翻身农奴把歌唱”,噗地笑出来,却紧接着又鼻尖一酸,脑袋被王芳珍的热情烘得发晕。她感觉有些不好,尽管王芳珍看起来这么淳朴、善良、以她为荣。 她稍稍后退,避开王芳珍火一样热烈的崇拜目光,笑说:“没!远着呢,就是今后工作多一些。” 王芳珍:“那也够好啦!哈哈哈……” 这一刻,两人唠着关于“未来”的畅想,亲热如母女。同一时间,戴巧珊连续打电话发短信都不肯搭理她的牧蓓蓓,正胆大心细地安排着一场会面。 会面不太顺利。江凯旋早上才看到邮件,直接问她哪间医院;她回说一言难尽,想当面谈;再之后就是一个自称“江凯旋助理经纪人”的ID回她,说江哥白天有通告,中午12点左右可以空出10分钟,要是不够,就晚上8点以后再说。 她当然同意那个“8点后”的方案。 心情亢奋坐不住,便踩着高跟鞋到处捱时间。终于,天黑尽,快8点了。牧蓓蓓再一次回到东三环北路,目光顺着那座“W”开头的酒店大楼往上,爬过它星罗棋布的房间灯光,仰望到大楼顶端跟星空相接处。 仿佛那儿,即将有神明下降。 大堂就在前面,越过下客坪前造型精巧的喷泉,再往里走,满眼浮华金光闪闪。直射人眼的水晶灯光,反射照明源的玻璃炫光,装潢元素里肆意滥用的金箔光,象征住客品位的墙面彩绘光,连闷不吭声黑黝黝的地板面,都有细微的大理石纹理反光……牧蓓蓓眼睛被这些光晃得有点花,心也有些瑟缩。 她下意识看看自己的行头。跟昨晚一样的红色绷带连衣短裙,配能把腿打出灰蓝色透肉阴影的薄丝袜,踩昨晚那双红色高跟鞋,外披一件黑色长风衣。 在出租屋的镜子前,包括刚才在别处瞎逛时,每一片能映照出她身影的镜子、玻璃上,她都觉得这身打扮非常时髦,非常高级,否则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回头率? 而这时,在这家酒店的大堂外,她却问了自己良心几十遍:“是不是很土?好像……真的很土!怎么办,土得掉渣,要死……不,听说男人不看女人的衣服,那衣服就不重要。衣服下面的东西好才叫好!” 想着就高兴起来。 可挡眼又见一辆漂亮至极的车滑到她跟前,里面出来几个美得让人眼睛痛的小姑娘。她们个个容光焕发,“外包装”好,“包装”下的身材也窈窕。牧蓓蓓又心下一沉。 她瞥一眼距自己最近的大堂外墙,玻璃与玻璃之间的金色隔断,用那上面的反光重新检视自己。几秒后丧一口气。 蓦然瞥见自己手腕上坠着的,闪动的金链子——是“卡柏男孩”——不知为什么,也就这么一点光,却像希望,又点亮她的心情。 她想,这是她第二次拿这只包,有暴露穷逼身份的风险;但话说回来,这毕竟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说不定会认为,她是把这种奢品当日用品——那不就反而长脸了么? 牧蓓蓓微微笑,迈动她肿胀泛紫的脚,再一次往酒店大门方向移了两步,颇有径直进去的派头。 可他要是另一种男人怎么办?心思细,眼光毒辣那种? 牧蓓蓓脸上矜持的微笑又消失了,脚步在一阵酸痛麻木中再度停下。脚底抽筋,另外,因为“刹车”,脚趾脚底鞋口边缘都传上来灼烧似的疼痛。 她忽略身体这部分的强烈不适,也忽略着四周保安、门童,以及大堂内固定站位的服务员们对她若有若无瞟来的目光,人人眼光如刀——这些人的看法不重要!只要江大明星看到她的时候,她是漂亮的、性感的,对他有强大吸引力的,就好。 牧蓓蓓摆着亭亭玉立的站姿,垂眼,陷入新一轮偷偷自我打量加自我评论的循环。 “小褀过来!——是那个吗?” 大堂后方,公共电梯和贵宾专梯的分流过道口,戴着墨镜口罩,打扮得像老电影里的流氓似的江凯旋,把自己大半身体藏到墙后面,问身边的助理。 这位助理正是那个“助理经纪人”本人,叫宾少祺,是江凯旋的两大贴身助理之一。他看起来二十多岁、实则三十出头,是主流审美中不折不扣的大帅哥。 他一身主色全黑,从鸭舌帽、卫衣、休闲裤到板鞋。扮相看似简单,效果却很出众。风度高高在上,气场大得有点儿逼人的意思。无非配在江凯旋身边,才显得较弱罢了。 他奇怪地瞄了江凯旋一眼:“您不是说见过?——呃,前台说是她。一早就来了,来了好几趟。估计是在这附近兜圈子,就等这个点儿吧!” 江凯旋扯了一下嘴角,牙疼似的:“昨儿还没这么浮夸呢!你看她,招魂幡都穿身上了!诶、等会儿!你是说……她等了整整一天?” 宾少祺忍着笑:“是啊!光这最后一趟,就在门外站了快4个小时。” 江凯旋眼珠子快瞪出来,撇撇嘴道:“她说她助理身体突然不好了,也不说怎么不好……果然……这作风!比那些私生粉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宾少祺表情意蕴丰富,说:“助理的身体,人家也可以跟您单、独、聊~!‘招魂幡’也是为了‘招魂’呐!您看,要不要做个顺水人情?” 江凯旋嗅到什么不好的气味似的,皱起鼻梁,冲宾少祺俯下墨镜:“胡扯!真不该给她地址……你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没必要就甭提我!” 宾少祺爽快道:“得嘞!” 第7章 食物链 躲回口罩墨镜后的江凯旋,在贴身保镖的围护下,乘专梯上楼去了。 奉命留下的宾少祺拿出手机,滑开录音键,再把手机放回兜里,信步去门外,把牧蓓蓓请进大堂的会客区,还特地要了两杯咖啡。 在他替牧蓓蓓把奶和糖加到咖啡里,拿小匙调好推到她面前的过程中,他丝毫没落下对牧蓓蓓的观察——虽然她不是很满足于见到的人是他,频频伸脑袋去看大堂屏风后面,人流往来不断的电梯口,但她的神情已由最初的倨傲,渐渐变得底气不足;受到宾少祺颇具仪式感的礼遇后,她甚至流露出几分六神无主的模样。 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丫头片子!宾少祺嘴角不着痕迹地一翘。他拿手指轻轻敲桌面,神魂拧不到一块的牧蓓蓓一惊一乍地看回来:“……嗯?什么?” 宾少祺忍着笑:“您助理的身体怎么样了?” 牧蓓蓓像没听懂:“嗯?哦,不好说啊……”又望向电梯那边。 见她心不在焉,宾少祺清咳两声,笑说:“您找江哥的问题,本来该由我们公司,以及您的公司,咱们双方公对公地处理……” 牧蓓蓓一愣:“那他今晚还过来吗?” 宾少祺有意不马上接话,而是静静地笑看了她几秒,意味深长表示疑虑:“戴姐,请问您的那位助理,以及您,对于这件事的述求,是什么呢?” 牧蓓蓓迟疑了一阵,挺了挺背,拿出一张高级脸,说:“这个,我还是希望能跟江先生,直接当面聊。” 宾少祺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笑笑:“江先生很忙,而且不瞒您说,跟您一样希望‘直接见他’聊公事的人,也不少。如果您坚持的话,不如,还是让双方公司来共同协商吧!” 他起身要走:“辛苦您来这一……” 话没说完,衣角被猛地一拽——端坐沙发的牧蓓蓓,这时眼中流露出半分豁出去的疯劲儿,以及赌徒连输后的大把不甘。借着扯他的力气,她顺势站起身,挡在他面前,胸口紧紧贴住他的胳膊。 “我们不是公事!”她让自己表现得像在追情债,“是私事!” 宾少祺目光通透。他甚至能想象得出,要是江凯旋听到“私事”,该有多么电闪雷鸣的反应。他差点笑出来。 这个女孩儿对江凯旋说了谎,利用了他的关心,糟蹋了他的诚意。随便谁对这样的人印象都不会好。宾少祺当然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客气笑笑,示意她放开他的衣角:“戴姐,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一定一字不落转述给江先生听——天黑了,我帮您打车吧!” 牧蓓蓓一怔。她的目光落到空处,表情十分精彩。 可想而知,一个为了一场会面,一早就出来遛弯的人,对这场会面抱有多高的期望。而现在话没说两句,想见的人连影子都没见到,她得多不满。 “戴姐?”宾少祺保持着耐性冲她喊魂,抬手往外让,“请。” 由于身高差,牧蓓蓓仰视着他,下意识往外挪了一小步。然而,不知道她脑回路是怎么接的,她忽然停下,抬手挽住了宾少祺的胳膊。 这么一来,宾少祺倒不好意思硬催了。他朝她笑笑,任她挽着,为了撇清关系,他微微弯下腰,摆出一副“听您吩咐”的姿态。 这一招奏了效。 牧蓓蓓眼神一弱,下意识扫了一圈四周,接着,她咽了口唾沫,微微踮起脚尖,在宾少祺的耳边轻声说:“跟您说,也可以。” 宾少祺温和点头:“什么?” 牧蓓蓓又咽了口唾沫,用几不可闻的气音:“我,不是戴巧珊;我才是她的助理……” 宾少祺一愣,偏头看了她一眼。他眼中有一种异样的神色,十分复杂。但他随即出口的话音,却带着毫无歧视的共情感:“哦,是这样。” “哦,是这样”换个人,或换个语调,或换个场景,就是一个句号。但这时候它并没有起到句号的作用,反而让她更紧地抓住他的袖口,依旧用悄悄话的气音,夹杂了几分真正的委屈。 她说:“我不是故意要说谎——是江大明星自己误会的,她脑子有点问题,真的!我是被她打压的——她在戏里,就糊里糊涂乱发脾气;不在戏里,她又……我是来投靠我小表叔,段正业段导的。不知道他受了她什么迷惑,非要我先给她干一年助理!她在我小表叔面前,当面儿一套背面儿一套!反正不肯给我机会,我……我,我上来是想有个好机会,拍戏,我的梦想,可不是做什么十八线女艺人的拎包工……” 她杂乱无章说了一堆,到后面不但哽咽,直接哭了出来。宾少祺抬起手,把她挽着他右臂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是嘛,拎包工?”他笑说。 牧蓓蓓窘了一下,慌乱道:“不,您不一样……助理和助理是有区别的,我的意思……呜,反正,找到江大明星,其实我是向他求救——要是再在她手里干下去,我就完了,一辈子给人做丫鬟!之前加的那些大明星,景笛哥,耿雪姐姐,还有其他他们那些好朋友,突然都把我删了,不理我了——肯定是她!她怂恿我小表叔干的好事……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说着又哭出来。 “那您本名……”望着她,宾少祺自己改口,“这样吧!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咱换个地儿聊?” 凝视着宾少祺的双眼,牧蓓蓓迟疑了一瞬。但很快,她眼里那股赌徒般的劲头重新闪现,她乖巧点头,说:“嗯。” 一分钟后,门童撑着伞,护送宾少祺和牧蓓蓓,在夜晚忽至的暴雨中,上了一辆出租车;与此同时,江凯旋的另一个生活助理,孙顺,敲门进了江凯旋的套房。 孙顺衣着风格跟宾少祺一个调调,像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但他的眉目比宾少祺柔和得多,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大男孩儿,而非宾少祺那样的型男。 接到宾少祺的临时通知来代班,他进门的时候,会客区茶几上,江凯旋的手机里正传出两个人有来有往的对话。那是宾少祺发给他的录音。 面对江凯旋,孙顺一副尊敬又亲密的模样,一边撸袖子一边笑说:“小祺哥又打牙祭去啦?”径直进了江凯旋房间的浴室,里面很快传出浴缸放水的声音。 江凯旋拿着一小杯蓝方在鼻尖下转,嫌弃道:“这小子,什么货色都吃得下!没辙!” 孙顺在里间忙碌,却没有错过跟老板的交流,他说:“那不也是为了用更好的方法,安抚您那些疯狂饭么?管理她们的希望,让她们暂时安静下来,然后再把她们调远——小祺哥老说自己是那种鱼,‘清道夫’!填自己肚子、哄别人开心、还世界清静,一举三得。” 江凯旋头疼:“什么‘清道夫’,他那是饕餮本性好吗!谁让他吃了?你少听他贫!” 孙顺愉快“哎”了一声,又问:“江哥,我听说今儿是个十八线女演员?” 这时,音频里传出牧蓓蓓那句“我们不是公事!是私事!”,江凯旋被雷劈了似的,猛一皱眉,“啧!”了一声,回过身抓起手机,两下一滑,直接把音频删了,把手机飞丢开。 孙顺重新出现:“哥,水好了——哟,怎么不高兴了……您刚刚听的什么呀?” 江凯旋望着落地窗外经暴雨洗刷而更加璀璨的帝都夜景。本来已趋于平静的神情,重新扎回烦躁里。他目光凝聚一瞬,再散开。 没有回答孙顺。江凯旋贴着杯沿的嘴巴“嘁”了一声,低低道:“太特么俗了!” 第二天早上7点,全季酒店的一间大床房内,牧蓓蓓连续两次按掉显示名为“王阿姨”的电话。不想王芳珍一口气没歇,打了第三个。牧蓓蓓皱眉“啧”了一声,旁边男人说:“接吧!” 她这才接起来。 “哎哟小牧,您在哪儿啊信号这么差!昨晚上打不通,今儿一早打好几遍,都断了!” 牧蓓蓓勉强发出个笑声:“怎么了呀?” 王芳珍:“噢,您是不是正忙着?我也不能跟您多说——昨儿她突然醒了,给了个大红包,另外一个是给您的!说找不着您……” 牧蓓蓓:“您确定她那不是更迷了吗?” 话一出口,她浑身就出了一层冷汗。还好,这句话要圆也不难。 王芳珍嘎嘎笑,是真高兴:“没有!她说联系不上您,您看您什么时候抽空来,多拿一笔是一笔!毕竟,这两天就要过清明节了……诶唷,哈呵呵咯咯,我不是内意思啊!……” 牧蓓蓓心下一松,脸色跟着一松,但顾忌着旁边正烧水给自己冲咖啡的男人,她单单愉快应和了两个字:“是嘛!” 王芳珍有点意兴阑珊:“您忙……那您忙吧,反正我就是跟您说一句,她醒了,我试着拉了她几下,没成。她好像被我拉得半晕不晕的,状态不稳定,不好弄……哈哈!但我估计也醒不久,听说她又找到了新工作,剧本说话儿就到——到时候,咱再加把劲,让她‘进去’,就又好啦!哈哈哈!” 牧蓓蓓看一眼宾少祺,说:“哦。” 这么一来,王芳珍兴致去了大半,悻悻说:“那成,那您忙吧,回头再聊好了啊!” 牧蓓蓓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刚把手机放上床头柜,回过头就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到眼前,牧蓓蓓一怔。 今早清醒后,她在被子里自由滑动的手不经意间触到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跟着,她听到浴室冲凉的水声,扭头看到离床就隔了两层玻璃的淋浴室中,因水汽而轮廓模糊的男人。 梦境前方发生的一切,跟此时衔接了起来。 第8章 全盘皆输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斗胆请大家【注意】 前方高能!!且一章比一章高能!!提醒未成年的盆友们,0虐点的盆友们,及时下车~ 其余心脏强、胃口宽的筒子们,我们……来不及解释!滴滴!轰~~~ 有什么不太对劲。牧蓓蓓冥思苦想。 他们前半夜在一家叫“Faded Rose”的静吧长谈,她喝了不少,说了不少;后半夜随着他说要给她拦车,而她在红色路灯光下主动吻了他后,他们顺理成章转战到了酒店。 他是她从没见识过的那种人。温和,又能激烈;优雅,又能痞气;看似对她无欲无求,却在她每次递出一个信号的时候,绝不错过,稳稳接过去,完成他的那一趴。 也正因为这样,她跟他走到现在这一步,明面上看下来,竟都是她在主动。他反而像是因为教养良好,而为她服务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她投怀送抱,希望对方投桃报李;为什么在对方还没做任何回报的时候,她先觉得自己亏欠了他呢? 牧蓓蓓心底升起不真实的懊恼,后顾自危的紧张,还有几分对自己下意识的嫌恶。但这一众不良情绪,此时因为男人的风度,刹那间统统打消。 她抱着被子遮着胸口,接过咖啡杯的整条手臂在晨光中白得发亮,上面几处激情落下的紫痕,在她看来羞涩极了,也漂亮极了。她对面这位自称“George”的江凯旋助理经纪人,已穿戴整齐,捧着他那杯速溶咖啡,大方自然地坐到床旁的单人沙发。 “王阿姨?”他说。 牧蓓蓓斟酌着字句:“吼,家里的保姆。” 杯口的白色水汽后面,宾少祺的眼睛亮亮笑起来,不动声色逼进一步:“是——戴巧珊家里的保姆吧?那位‘迷’的,也是她?” 牧蓓蓓一怔,很快缴械:“嗯。” 还好,宾少祺并没有追问“迷”的原因和“迷”对于牧蓓蓓的意义,单是笑说:“下次要说全!咱都什么交情了,防着我干嘛!” 牧蓓蓓又嗯了一声。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宾少祺两三口干了他的咖啡,起身:“早餐就不陪你吃了——你的愿望,咱们昨儿也花了大半宿,该聊的,都聊到了。我帮你看看路子,有消息就跟你说。”他上半身探过去,拿过床头柜上牧蓓蓓的手机,递给她,“解一下!”牧蓓蓓从命解锁手机,宾少祺拿起来按了一阵,秀给她看。 界面上正在呼叫“George”,很快,他的手机震起来。 重新放回牧蓓蓓的手机,他笑笑:“你有事儿可以找我,这比写邮件靠谱多了!” 牧蓓蓓盯着屏幕:“‘乔治’。” 宾少祺哭笑不得:“‘George’!请准确发音,谢谢!” 牧蓓蓓警醒抬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宾少祺:“George就是啊!” 牧蓓蓓:“可……” 宾少祺竖起右手食指轻轻点压在她的嘴唇中间,眼睛透亮,笑道:“姓甚名谁有什么意义?我的身份,你也知道了,江哥的第一助理,兼半个经纪人;名字George;床上功夫和这身儿臭皮囊,你不也亲自体验过,五星好评了么?” 牧蓓蓓脸一烫,把裸露的肩膀往被子下面缩。 宾少祺无所谓似的扫她几眼:“你的条件还是不错的,但不是条件不错就能混这个圈子,我也不是条件不错就看得上——现在这种事儿,你情我愿,也不是什么大事,早就不具备‘生产力’了,对吧?” 不等牧蓓蓓反馈,他觉得好玩儿似的,笑着说:“我呢,因为跟着江哥的时间比较长,认识一些人,想帮你是出于自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牧蓓蓓不但无话可说,在他闪亮的笑眼有一下没一下扫过她藏身的被包时,她甚至能感受到身体从里到外,有从昨夜延续到不久前的催产素引发的热意在重新升温。 尤其在听到他说“自愿”要“帮你”的时候。 这使她在重新仰视他时,心脏伴随胸腹,骤然动了动——她好像有点喜欢上他了。顺从笑着点头,牧蓓蓓温柔说:“噢!我放心。” 宾少祺意外愣了一下,很快,他嘴角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俯下身伸手拍拍牧蓓蓓的脸:“好孩子……走了!”临到出门时,他忽然又回过头来。 “对了,忘跟你说——我江哥这个人,特讨厌心机重、不敬业的人——我不是说你啊,你懂的——他这方面特事儿,又修到高位,挺有影响力的。所以你呢,别再去他住的酒店,现在、以后都别去。他已经知道你找他目的不单纯,所以这条路你就甭想了,不可能。” 牧蓓蓓几分狐疑,先点头应和着。 宾少祺:“第二,我的工作性质你知道,很忙,可能没时间经常找你;你也别找我,更别跟任何人说我们的关系。否则——你已经犯了江哥的忌讳,再连着刷存在感,他可能就记住你了。让他歇两天,他每天见那么多奇葩,忘性很大的。等他忘了你,我再把你当新人一推荐,你的路就好走了。好吧?” 听到这儿,牧蓓蓓的狐疑彻底打消,只剩下对这位“George”俯首帖耳的崇拜。George走了,牧蓓蓓起身去洗澡。踩在George不久前踩过的地面积水里,回想起跟George火热相处的这一夜,她微微笑起来。 这是“Faded Rose”带来的玫瑰色早晨,牧蓓蓓根本联想不到任何坏事。稍后她还会去一趟戴巧珊那儿,拿走她的红包,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她人生得意,没发现自己启动了一场破坏程序。 这一天注定很长,也注定波折。天色一早还好,8点起突然阴云密布。 皇城又要降雨洗霾了。 “奋进一院”1幢1单元1203室,戴巧珊看了一眼窗外,这么想。接着,她拿着刚打印好的剧本资料,钻进把杆,把一条腿放到墙面的大镜子上,开始翻看。 虽然只有剧情梗概和前五集的内容,这沓A4纸也够厚了,拿在手里沉沉的一叠。戴巧珊给它装了个封套,翻开淡蓝色塑料扉页,第一页正中标题印着,“《向阳重生记》电视剧本第一稿”,下面是导演的名字,编剧的联系信息等。编剧也是位重量咖,但看“导演:”后面果然是“章瀚海”,戴巧珊就忘了别的。她微笑着拿手指轻轻抚摸了“章瀚海”几下,再翻一页,正文第一幕立马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第一集 01、向薇家内/午后 镜头淡入一个高中女孩儿的卧室,近景慢摇,卧室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除了理得整整齐齐的小床外,半开着百叶窗的书桌上,也放着成排的漫画杂志,一排少女系列的名牌香水,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一堆各色各样比杯子大不了多少的绒线娃娃,还有一个立式相框。相框中是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里,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性抱着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女婴。 镜头移动的过程中,BGM里有渐强的争执声,定格到照片特写时,强到正常音量。 女孩儿声边哭边说:“填志愿的时候是您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随我填,外地也不管;现在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您这又是发什么火啊?” 另一个是底气很足的中年男音,气得够呛道:“你听清楚,我说的是‘好男儿’,你是男儿吗?你一个姑娘家,父母在,不远游!你妈是走了,我还没死,你哪儿都不许去!” 女孩儿哭声更大:“我是读书!您是耍赖!您不让我读也行,我自己勤工俭学……” 话音未落,听到女孩儿一声尖叫,伴随尖叫声,有什么东西被人砸碎在地上。脚步声起,捂着脸的向薇慌乱跑进画面,她回头想关房门,不料,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脸色阴郁出现在门口,二话不说抬手朝女儿一巴掌扇下来。 男人就是向薇的父亲,向薇尖叫着躲,没能躲开,巴掌削到她额头,同时,她后退被小床一绊,摔倒到床边。 向父一大步跨过去,向薇害怕,大声哭叫,不料又挨了向父一巴掌。她的哭声变成呜咽,向父拎起她的双肩,把她按倒到床上,两手卡住她的脖子。 (背景音乐起)向薇惊恐地瞪大双眼,满脸是泪。她发不出声音,脸颊气滞涨红,两腿乱蹬。背景音越发尖锐,在最高处停住,向薇的腿蹬不动了,向父松开双手,一脸痛苦地望着像是沉睡过去的女儿。 画面无声6秒,女孩儿一声呛咳。向薇苏醒过来后,流泪咳得满脸通红,但是她不敢再大声哭了,流着泪看了一眼书桌上那张发黄的旧照片。向父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接着他双手捂脸,长叹一声哭出来。 向父哭得悲恸,他身体从女儿的小床边无力滑到地板上,跪在女儿面前,伸手抱住她的头,边哭边说:“对不起,好女儿……爸爸是怕你出去受委屈,受伤害……”他用手擦她脸上的泪,忽然又放开她,激烈抽自己耳光,说,“我该死!我对我的好女儿下这么重的手……” 向薇看不下去,拉住他,向父又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哭道:“宝贝女儿,你要原谅爸爸……爸爸就是太爱你了……” 向薇哽咽:“说好了不掐脖子的……回回掐……说好了不打脸,您……叫我怎么见人……” 向父一个劲道歉:“不掐了不掐了,以后不掐了,也不打了……” 凄厉的小提琴声,画面淡出。 黑幕白字:“四年后”】 剧本第一页末尾就停在“四年后”,戴巧珊魔怔一般把它合上。 敢情是这么猛的题材,怪不得缺女一。 流量小花们肯定不乐意接这种剧,苦,何况小花们的演技也不一定能对得上章导的胃;影后们也不一定乐意接这种剧,苦,人家都修到高位了,选择面大,何必再受这份儿苦? 就算愿意,看看男一、导演和编剧的咖位,就知道制作费已经被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点点预算,要找有演技的“新人”(没被观众认识的都算新人),资方的选择余地也够呛。 脑子里涌流般闪过这些念头,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便宜、好使”,戴巧珊还是很高兴。 跑龙套的十年,龙套资历越深,希望就越渺茫。女演员在大陆市场上的限制有三大:颜值、年龄、朋友圈。 人人脱口就能说的演技、名气、才气、人品、个性……等等,都是走上正轨后的事儿。只要没出头,色衰一分、年长一岁,就都是命门;至于“朋友圈”……戴巧珊苦笑,像她这样,拍戏的时候魂不附体;拍完戏连杀青宴都不出席的人,能交什么朋友?更何况,她的情况复杂得多了…… 总而言之,这个机会来之不易,至少有舞台,让她搏一搏人们脱口就说的那些东西。段导不是说,找准机会带她去见章导试戏吗?到时候她一定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这个角色拿下! “嗡——嗡——……”手机震。 戴巧珊把自己从墙上放下来,接起:“老板?” “昨儿你去哪儿了?”劈头盖脸,段正业的声音里全是炮仗。 戴巧珊懵懂:“早上去取了个钱,没再出门……” 段正业的“炮仗”压灭了一部分,仍是蓄势待爆:“嗯。” 戴巧珊轻声问:“怎么啦?” 段正业顿了顿:“你那个角色,悬了。” 戴巧珊:“啊?” 段正业:“没事,还没定,你做你该做的,我看还有没有补救的机会。” 戴巧珊不久前的满腔希望和热血,这时都像被倾盆大雨浇注。她浑身都凉了,问:“那,有没有我能做的?” 段正业:“有了我跟你说。你先继续琢磨角色。” 他要挂电话,戴巧珊抢着拉他:“那您问我昨天去哪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是不是我糊里糊涂去的?” 段正业在电话那边静了一阵:“你认识江凯旋?” 戴巧珊一怔:“电视上认识。” 段正业苦笑:“那就没你事儿,传言。甭担心,等我信儿!” 挂了电话,戴巧珊越来越忐忑。段正业问她认不认识江凯旋,她怎么第一反应竟然是“认识”? 那那个“传言”,是什么? “哗啦”,外间防盗门突然的开锁声,吓得她一抖。客厅传来活泼的对话声,紧接着有女孩儿隔墙叫她:“戴老师!我来拿我的大红包啦!” 第9章 各人入各戏 自打戴巧珊的新工作机会出现变动起,一肩挑过“想办法”任务的段正业,接下去一连十多天都没音讯。 不为别的——在戴巧珊眼里神人一样的段导,离开她的视线后,自然回归到一个普通人的身份。 普通人都有无可奈何的事儿。段正业这次的没奈何,是“大老板”的迟迟不露脸。 他口中的这位“大老板”,叫胡雪松,是以实业起家,在商圈内叫得响名字的富商。平常除了他自身的专业领域外,其他各行各业也常见到他以投资人身份出现,人称“全盘金主”。 作为一个“随处可见”的名人,他的实体,在现实中当然就很难捕捉。 好在他自称“爱银幕也爱荧屏”,事实上也真的比较热衷于影视投资。段正业跟他的缘分,是从段正业正式以导演身份制作的第一部作品开始的。当时,他四处走动码盘子,没想到胡老板自己找上门来。 看过几段样片和几场分镜后,他不但对段正业青眼相加,爽快投钱;在发行过程中,也出大力给他找过路子,撑过场子。段正业的公司,“正业影视”,近几年来发展还算顺遂,一定程度上也是借了胡老板的东风。 然而,他们之间就像好老师和优等生之间的关系——两相欣赏,却天然缺憾了好老师和后进生之间,那种更深的羁绊。 说白了,胡老板更像段正业的一个贵人。他们关系好、纯粹,却也带着“随缘”的意味;远不到他说忙,段正业敢死缠烂打的地步。 就在牧蓓蓓和她的Mr.George先后混浴一滩水的那天,上午9点,段正业收到胡老板的微信:“女一要变,对不住!老弟!”段正业回过神来打他电话,居然是秘书接的,说老板登机了,要满世界遛一圈儿,回国再聊。 明摆着是躲他,至少是躲这个时候被突然雷焦的他。托词出国,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空出一段时间冷处理这事,让段正业知难而退。 不管他怎么打算,也不管这期间收到的传言有多不堪,反正段正业没动过放弃的念头。 胡老板不是说“回国再聊”么?那就还有得聊。 可他什么时候“回国”呢? 段正业不能再主动联络对方,只能等。在繁忙的导演日常里;在见缝插针想到这事儿的时候;在早晚给胡雪松单方面发出去的问安短信里……段正业屏息凝神,等待着胡老板翻牌子。 这么着,十多天过后,4月24日,在京城即将迎来人口密度三大高峰之一的“五一”小长假之际,段正业终于盼到了胡老板的回应。 微信,俩字儿:“说吧!” 段正业跳起身,使劲活动了几下面部肌肉,一个电话射过去。 慢腾腾的通话提示音响过3段,胡雪松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传来。比提示音还慢,清楚而清爽的一个字:“讲——” 段正业哭笑不得,拿出他难得一见的悲天怆地语态:“胡老板,胡爷爷,胡神仙,火烧眉毛!您多包涵我不知廉耻、顾不上礼数了啊——商人不都讲究一个‘信’字儿吗,说好了的,您怎么起手就反悔了呀?” 胡雪松窘了一下,接着听到他窸窸窣窣,对着话筒外的谁,毕恭毕敬说了句:“您见笑……” 对方特上道回说:“您忙、您忙!” 两人立体环绕音似的,一近一远嘿嘿哈哈,段正业听到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再接着,哇啦的大环境音炸进耳朵。他估摸着,那头是在什么地儿吃饭呢。 也不知真的假的,胡雪松从那个安静的地方出来后,也吭哧吭哧急起来,像跟段正业同仇敌忾一般嚷道:“哎哟,老弟老弟!小段,你看你急得,画风都变了!你看我,刚回国,刚落地,被大人物接见呢还特地出来跟你说话,够证明我的无辜和诚意了吧!这个‘信’字儿,还是在的嘛!” 段正业:“是是是!那您说说,我把人都弄进来了,您忽然来一下儿,然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简直、釜底抽薪呐!” 胡雪松失忆了似的:“哈?什么弄进来了?” 段正业:“女一号的人选,小戴!您遛我不要紧,人一姑娘家,又是实心眼儿,我刚给了人希望,回头就说没戏了——人家不知道原因,至今还真情真意呆在剧里等待发落!您说咱这是不是忒不厚道了点儿?” 胡雪松:“哎——嗨!小段你今儿是口口声声讨伐我不仁不义,”段正业低声嘀咕说“那哪儿敢”,胡雪松气都没换,“我听出来啦!跟你说吧,你那位戴姑娘呢,是我当时拍脑袋说好的!因为章导说那个‘向阳重生’,缺个真心相信角色的演员。我看过她几场戏,都觉得这个挺真,外形也好,眼里有内容,符合我向来对于艺术的追求,就跟你提了……” 段正业怕他说“提了一嘴”,忙打断,夸道:“多有眼力见儿的人呐!” 胡雪松:“哎哎,晚点儿再捧杀我吧啊!这回真不是我不成全你,我也不瞒你了——是人大腕儿江凯旋说,他有自己信任欣赏的人要推荐——你知道的呀,这个剧,虽然男女一的戏份相当,但市场的看点、上星的看点、网络的看点,都是他嘛!换句话,女一兹要不过分拖后腿,谁来都差不多!我跟你交情好,才请你通融通融——他才是腰板儿最硬的那个,我总不能不给他面子,你说是吧?” 段正业心下有点儿泄气,嘴上还硬着:“那您对于‘艺术的追求’,就此止步啦?” 胡雪松:“不是止步,是暂时妥协——反正电视再大也就那么点儿,观众眼睛都贴在江凯旋身上;对女一,不挑的嘛!” 段正业:“但……” 胡雪松:“哎,我不跟你多说了,大人物还等着我,我不能晾着人太久——这事儿就这么着吧!请你代我向那个戴姑娘陪个不是,来日方长!” 段正业还想说什么,胡雪松那边假装场景音太响堵住了他的耳管,一连串的“回见拜拜祝您早日恢复画风无量寿福哈哈哈”把电话挂了。 望着手机屏幕上的壁纸和时间,段正业一顿郁卒。忽然觉得周遭情况不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身在暗室中,一圈儿的剪辑师、助理及技术支持都正绿眉绿眼地盯着他。 段正业:“……” 他这才想起来,这番电话前,他正在盯《此情可待》的后期进度,通常这种时候他手机都是静音的;今天不但响铃加震动,连通话过程都如胡雪松吐槽的——“画风”跟他往常拉张扑克脸,说一不二爱谁谁的臭屁样,真的很有落差。 丫的,脸丢大了。 心里喷一口,段正业的注意力很快再被刚才的通话内容拖累,脸色冷下来。周围同事吓得纷纷别开视线,假装正忙自己的,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段正业起身开门出去,望着录剪楼外阴郁的天,脑子里忽然闪出一星火花。 胡雪松早不找他晚不找他,偏偏在“会见大人物”时翻他牌子,是什么意思? 他几番斟酌后,给胡雪松发了一句话。 这一次,胡雪松立刻就回了。 还是俩字儿:“来吧!”完了是一幅共享地图。 段正业怔了好一会儿,深呼吸几次后,下楼拿车,向胡雪松发来的地儿——前门菜价与名声齐飞的老饕饭店,“醉京城”——飚去! 第10章 段导的偏方 用一条文字简讯,段正业发起了一项不算复杂,也绝不算小的投名。 但选角是一回事,投名则是另一回事。 也因此,他纵使打马赶到“醉京城”,见到了胡老板,也意外见到了胡老板正在“私会”的大导章瀚海,他的要求也没办法当场拍板。 胡雪松不是项目的唯一决策人,章瀚海也有对主角的要求。 于是,段正业的行动,只换取了一张“死缓”牌。这还是托胡雪松的暗中相助。 但“死缓”也是“缓”。缓了,就有“缓过来”的可能,有“生”的希望。 这天,段正业跟胡雪松和章瀚海混到很晚。尽管他知道这种应酬效果甚微,但既然拿了这张牌,他还真的需要好好向他的贵人、他的杰出前辈,表达他的敬意。 一上饭桌,表达诚意的方式就是“喝!”。各行各业都这样,演艺圈又哪儿能免俗? 于是,向来风格清新,气质忧郁的段导,在溜滑的胡老板和见过大风浪的章导面前,狠命把自己干趴下了。 趴下不要紧,他保证了自己在趴下前,诚心诚意延绵不绝地说着对胡老板历来提携的谢与敬,对章导作品和为人的爱与敬,以至于他被胡老板的秘书扛着运出包厢时,成功听到胡雪松和章瀚海低声而无不诚恳地赞他“是个痛快人”。 代驾启动他的车,黑暗中,段正业脑袋一眩,一锅粥在喉头迟缓运动,几次差点“脱口而出”。 他却在这随时会失控的环境里,合眼睡了过去。 睁开眼的时候,他正站在戴巧珊家门口。 “酒后失去理智”在他看来是借口,再怎么醉,他总有几分是清醒的;但喝醉后,理智的确会比平常落下风,比如现在,段正业心里喷涌而上大把委屈,手指不听指挥,玩儿命摁戴巧珊的门铃。 门开了。走廊声控灯的微弱亮光里,现出这张让他心里一痛的脸。 段正业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却见这张脸在他俯视的目光里,生动笑起来。她轻声说:“回来啦!” 段正业一怔。 戴巧珊扑进他怀里,两臂环抱着他。段正业嗅到她柔软发丝中的香味。他投降了,闭眼深深吸气,像缺氧的鱼重回水里。 两人拥抱了一会儿,戴巧珊拉他进屋,轻手轻脚推着他去洗刷。段正业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一声不吭照她要求的收拾完毕,最后两人进了她房间,坐到她的床边。段正业脑子清爽不少,他却并没有离开。 他一直有意无意观察她的神色、举动,这时,迎着她的目光,段正业听见自己问她:“我是谁?” 戴巧珊一愣,很快再笑起来:“我的心头好!” 段正业:“我的名字。” 戴巧珊握住他的手:“我的爱人!” 段正业反握,紧了紧他的手劲:“快说!” 戴巧珊又愣了愣,睁大眼睛分辨他的脸色。段正业知道自己正面无表情。于是,戴巧珊露出认真的模样,微笑道:“先生,不知道你是不是迷了路,但我确定,你是我一生的挚爱!” 段正业周身气场骤降,就这么任由自己和她四手相握。他快要认输了。 戴巧珊察言观色了一阵,忽然双目含水,笑盈盈道:“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段正业:“你是谁?” 戴巧珊顽皮笑道:“戴巧珊——想我吗?” 听到自己那声低沉的“嗯”时,段正业已经把戴巧珊轻轻推倒。在戴巧珊温柔的回应里,他把鼻尖埋进她的颈间。 早上5点多,天蒙蒙亮时,段正业把胳膊轻轻从沉睡的戴巧珊身下抽出来,无声无息穿戴整齐,出了她的家门。回到自个儿家刚想补觉,就接到胡雪松的电话,说现在他人在高尔夫球场,正好“向阳”的几个资方都在。 “老弟你还是有魄力的,”他在电话那头笑呵呵说,“我跟他们说,择日不如撞日,几个老板都同意,今晚大家见面聊。另外,章导也乐意今儿再出来一趟,你把那个小戴带来;你提的合作要怎么做、她作为女一能不能过章导的眼,干脆一次性敲定……” 段正业脑门上迅速暴起的热气硬生生缓和了宿醉引发的头痛。挂完电话,他沐浴更衣,收拾清爽后直奔朝阳。大佬们时兴的运动,他得立马出现,以便捧个热场。 陪大佬们打完球,段正业心里一部分担忧彻底放下,另一部分担忧却翘了起来——这次跟胡雪松他们赌的这盘棋,需要他和戴巧珊“两条腿走路”,他的部分过了,现在所有的不确定性都转移到了戴巧珊身上。 于是,伺候大佬们吃完早午饭,他又奔戴巧珊家。 来应门的是王芳珍,段正业进门后,却发现穿着围裙,在厨房洗洗涮涮的人,是戴巧珊。他看向王芳珍,她一脸苦笑,竖起右手在腰间朝他摆了摆,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没办法,拦不住她……” 理由似乎大家都心知肚明,于是,段正业脑子里的邪火,就这么消了。 看到他,戴巧珊笑得像朵绽放的山茶,说的是:“怎么这么早?今儿休假吗?” 段正业一僵。 王芳珍神色口气都很慈祥:“戴老师,这是段导!” 戴巧珊一顿,眨眨眼,重新笑起来,笑容变得恭敬而客气:“噢!是啊,段导,怎么这么早过来?” 段正业:“进屋说。”他再回头冲王芳珍,“王阿姨您出去转转,我跟小戴有工作要谈。” 王芳珍笑脸殷勤,点头哈腰说:“好好好!您二位进屋忙大事!我出去给您二位买点儿水果啊!” 段正业正要摆脸色,不料戴巧珊却过来拉住她:“阿姨,您歇着,我去!” 王芳珍:“不不不!我去我去!您跟段导有工作……” 戴巧珊:“这周围您不熟,还是我……” 段正业:“啧!” 推来挡去的两人吓得一顿,段正业皱眉,冲戴巧珊摆了下头,于是,纠缠不清的俩人分开了。戴巧珊乖乖跟着他进房间,很快,外间也传来王芳珍关防盗门的声音。 两人关上房门,老样子,段正业在书桌椅上坐下,戴巧珊在他面前交叠双手乖乖站着,两人就着午后在室内已转弱的阳光,打量对方。 还是戴巧珊先开口。她说:“您怎么瘦了?” 段正业皱起眉:“你是不是糙了?” 戴巧珊:“……” 段正业左右看看她的脸,再竖起食指,嫌弃似的撩开她的手看了看,吸吸鼻子:“怎么全是油烟葱蒜味儿?以前你一个人的时候,宁愿饿死、一份外卖吃三顿,都不肯下厨做饭;现在有了阿姨,你倒勤快起来!” 戴巧珊嘿嘿傻笑:“阿姨她,不是外人。” 段正业脸色一沉:“他还在?” 戴巧珊脸红:“我们住一块儿……他妈妈也暂时住这儿——您可得保密啊!” 段正业咬牙:“你今早去看楼梯口那盆花儿了吗?” 戴巧珊点头:“开得老好了。” 段正业忍,重吸一口气:“……卷柏开花,是什么意思?” 戴巧珊:“是——春天到了?” 段正业:“……” 戴巧珊偷偷往后退,赔笑脸说:“本来他工作特忙,说要出去小半年的,没想到,昨儿晚上回来了一趟。今早天不亮走了,什么都没说。我也不太懂他的节奏……”她察言观色,“老板,没问题吧?” 段正业抬手按住自己暴跳的太阳穴:“得。本儿呢?” 戴巧珊点头:“基本都能背了。” 段正业放下手,眼神因此更阴暗:“能‘背’?” 戴巧珊没敢说话,段正业盯着她,扭头扫过这个一尘不染的房间,再目光犀利看回来。他闭眼长长往后吸了一口气,接着,劈手抓住她的手,摇摇头:“小珊,你给我出了个难题……” 盯着他捧着的这双柔若无骨的手,他沉声说:“今晚上,咱们要去见‘向阳重生记’的几个老板,两大卫视的采购员和台长,可能还包括这戏的主创。章导的意思是,你最好带点儿戏去,不然,他们有无数的替代品……宁愿要替代,也不要你……”他抬眼,“可是你,不行啊!” 戴巧珊脸更红了,她垂眼看自己脚尖。 段正业站起身:“我给你来一次引导吧。你现在对‘向薇’这个角色有几分把握?” 戴巧珊:“我就走到她爸爸那个……” 段正业皱眉打断:“什么爸爸?” 戴巧珊一怔,反应过来:“我爸爸。”段正业眼中的严厉褪了些,戴巧珊接着说,“我查到有一种心理,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起因于人质和劫匪之间的奇特关系。人质为了活下来,避免更大的心理创伤,会潜意识对可以杀他们却没杀的‘掌权者’,主动‘洗白’感恩。这符合人性,我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爸爸,又爱、又打……” 她长长的叙述过程中,段正业的神情大半游离在外。 戴巧珊说完后,他眼睛一瞬不瞬地聚光,表情木然道:“成啊,你从前接戏,也就研究个角色的前世今生。现在连旁边人也研究上了。改行当导演吧?” 戴巧珊显得特理性:“那倒不是。但是如果有全局观,再退回单个角色,就会……” “啪!!” 一道毫无预兆的白光掠过,让戴巧珊的面容虚了一下。她应声下意识捂住右脸,晶亮的眼眸颤抖抽搐。 段正业面无表情看着她。但当然,刚才那一下,是他打的。 戴巧珊像是懵了。她一下笑又一下被嘴角和脸上的痛感扯回苦脸,语无伦次道:“段……段导……景笛好像在外边叫我……” “啪!!!” 她的模样再次一虚,“实”下来后,望着段正业,她彻底呆住。她像是想哭,却忌惮着段正业的下一次出手,不敢哭,而是屏气凝神,假人一般不敢动弹。 段正业两眼火辣,但尽力忍住,把声音绷得又冷又平静:“说呀,你还研究了什么?你爸打你,这么多年来你都想要逃离这段关系。结果你呢,为什么找了个男朋友,还跟你爸一模一样?” 这是剧中某段台词。 戴巧珊嘴角动了动,不敢说,她眼里噙着泪,咽不下,也不敢往外掉。 她怕得要死地盯着段正业的双眼。 从她眼里,段正业看到自己的手掌正遮天蔽日不断放大,夹着风朝她挥舞而去。 他当然没使劲儿。 这种肢体上的功夫,威吓力主要靠的是“势”。势做足,震撼效果自然就有了。 “说!!!” “啪!” “啊——!!!” 戴巧珊一声尖叫,身体向后腾空失重。 段正业紧接着扑过,用身体狠狠压住猛烈发抖的她,瞪视着她被他微微抽红的脸颊。 他万分不忍。但他更不能让她错过这条好不容易打开的活路。 她重视的梦,他要尽全力保住。 两串泪珠自戴巧珊的外眼角滚落入耳鬓,段正业伸出两手靠近她的脖子,在她无比恐惧的目光中,果断扣了上去。微微用力,锁住。 戴巧珊瞳孔骤然放大,脸色由血红渐渐变成暗红色。她下半身的抽搐和反抗,绵软到段正业可以忽略。他坚定地扣着她,直到她湿漉漉的眼睛往上翻,翻出半个白眼。 就在段正业跟随戴巧珊同步闭气的时候,她死命往外拽着他虎口的两只手忽然撤力。它们缓缓抬起,以拥抱的姿态向他张开。 几不可闻地,戴巧珊气音配合唇语,吐出两个字:“爸……爸……” 第11章 淡出淡入 段正业的眼神让戴巧珊相信了向父的情感。 在她爬起身,给段正业一个“超级合作伙伴”的感激拥抱后,房里的气氛有点怪异。 段正业眼里的赤红正在渐渐消退,戴巧珊眼前却出现了一半重合一半分离的两个世界。 段正业在“实”的那一边——尽管“实”得也并不十分坚固——他看着她的眼神可谓愁肠百结;而在虚的那一面,渐渐出现一个半透明的形象。 是戴巧珊在各种屏幕里见过的江凯旋。 “他们”都散发着一片对她爱惜而暧昧的气场。戴巧珊浑身不自在,想要接受,又想要摆脱,就像受到这两个相交世界的各自拉扯。 就在这时,段正业的手机响了,“江凯旋”应声倏然消失。 “喂?知道了。马上。” 三句话挂断,段正业看回戴巧珊,欲言又止。这通电话似乎也与她有关,但他最终只是说:“把脸和脖子敷一敷,再准备准备,我4点半来接你。” 戴巧珊送他出门,回过身便看到沙发上盘腿坐着的景笛。他上半身穿着件白衬衫,下半身是浅米色的休闲裤,盘着的腿中央搁着本翻开的书。 戴巧珊到他身边坐下,他抬起头,问:『周鹏是谁?』 戴巧珊沉默了一阵:“十年前的老朋友,一个阳光大男孩儿。” 景笛若有所思:『‘白花’是因为你伤害了他?』 戴巧珊眉头一皱,为这好久没正面听见的特殊字眼。她鼓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嗯。真正的伤害。” 景笛点点头,没再问,他小腿上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合上。封底是“《此情可待》完本”,他把它放进一边的背包,背好站起身:『我走了。』 戴巧珊也站起身,两人一起出门。 经过走廊尽头的露台,戴巧珊止步,景笛则背着包,从安全通道往楼上去。在他的背影转过楼梯,彻底消失后,戴巧珊眼里的两个世界忽然“唰”地合并,成为饱和度略低、边界模糊、像打过磨砂效果似的,却完完整整不多不少的一个。 她望着景笛消失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往回走,一眼看到露台角落里那盆卷柏。 红色的山茶谢了,只剩一小点儿蔫蔫的花萼,随风飘扬,随时会脱落的凋零样;山茶花萼的旁边,冒出一粒绿豆大的新苞。 在戴巧珊的注视下,绿色花托缓缓膨胀,到一粒花生大小,啪地一下,花苞绽开一线,里面露出一丝蓝色的花瓣。 回到家中,扫了一眼王芳珍房间的门,戴巧珊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 她径直去敲王芳珍的门。她指节一碰木质门板,里面竟传出“嘭咚”的大响动,像是有人趴在门上出神时,被突然的敲门声惊到。 戴巧珊也被这动静吓一跳:“王阿姨,您怎么在家?” 里面传出轻轻的喘气声,接着,门打开,王芳珍还有几分喘,看来吓得不轻。她笑着抱怨道:“我在里边儿正瞌睡……您有事儿?” 戴巧珊狐疑望着她,不搭腔。 王芳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和蔼又无辜:“段导让我出去转转,我是出去‘转’啦!刚回!见你们都不跟家,就坐下眯了会儿!天知道,被您吓这一身汗!哈哈哈!” 戴巧珊“哦”了一声:“对不住!段导走了。您不是要回一趟家吗,您去吧!” 王芳珍:“诶!噢,对了,上回您在剧组的时候,您家里来过电话……我说您不在,让他们打您手机……他们没打?” 戴巧珊成功被转走注意力,皱起眉,嗯了一声,说:“没打。多久前的事儿?” 王芳珍:“唷,快俩月了!” 戴巧珊点头:“谢谢您,我回头回一个。” 说着要回自己房间,王芳珍却笑靥如花,跟上半步问:“新工作到手啦?这回是什么故事啊?” 戴巧珊顿了一下:“还不一定呢!”进屋关上门。 说要回家里电话的事儿,她进屋就忘了。倒是在看到电脑时,顺着王芳珍过问的“新工作”,想起另一个拖了快1个月的问题——钱。 20多万。 她心里一惊,忙开电脑,开网银,调出交易记录。这一回直接傻了。 4月4号《此情可待》杀青后,第二天,5号起,每天,都是清早7点左右,她的账户通过ATM机支出4笔款。每笔5000块,达到ATM机单日取款上限,这样连续取了11天;往前翻,2月底《此情可待》的第三笔片酬,税后总共15万,也这样,虽然不是连续取款,但每次取,都是2万;再往前,第二笔、第一笔,都这样!现在她的银行账户上,还剩1千多块钱。 没了!入行这么多年,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片酬,50万全没了! 戴巧珊的大脑陷入冰冷到麻木的浑沌。 又一次,她想到报警。 然而,在手指按完“110”,即将点按通话键时,她又停下来。因为她打心里强烈感受到所有的取款人,都是她自己。胸闷气短,脸皮发麻,戴巧珊重新看回网银流水的日期,再按手机翻看《此情可待》拍摄过程里,她按照每天的通告给自己设定的日程提醒。 银行卡的取款时间,跟她休假的时间完全重合。 所以就是她自个儿取的! 但这么多次交易,这么多的钱,除了强烈的自我怀疑外,她怎么只记得3次取款?那3次是她按照行规,给牧蓓蓓和王芳珍发红包,别的,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她站起身,扑进她的大衣柜,一件件翻看她的“装备”——没有啊,没有任何新添的衣服、包,这半年她什么都没买。 那钱呢? 各种惊怒无措里,忽然手机震动,一个陌生号码进来。戴巧珊深呼吸,尽量平息后礼貌接起。 对方是个女孩儿,在有男人说话的背景音中,嗲嗲地说着台式普通话:“请问是戴巧珊戴姐吗?吼,我是‘深蓝娱乐’导演工作室的助理,叫小阮!请问您现在有没有空来试戏?” 戴巧珊精神一振。刷组十年,向来都是她腆脸求人,极少有组主动找她,这样找上门的需求更是少之又少。 她有些受宠若惊,进而也有些迷茫:“请问是什么角色?哪个剧组?” 自称“小阮”的姑娘客气笑,像怕被人听到似的小声说:“公司今天都出外勤,我是临时被抓包来的,别的还什么都不清楚!真不好意四吼!” 戴巧珊有点纠结:“那,能不能请您联系我们公司?” 小阮:“哦,有点来不及啦!导演就在旁边,”仿佛是加强的场景音,戴巧珊听到刚才作为女孩儿背景的男人声,这时更清晰,就像一个安静的客厅里在播放谍战片。当然,那个人貌似也在同时打电话。 “如果您现在有空,”女孩儿打断戴巧珊对她后方的注意力,说,“就请先过来一趟,后续的事情我们会找贵司;您要是不方便,我们再联络好惹!所以请问,您现在有空吗?” 戴巧珊暴汗。对方从电话接通起就反复强调“现在”。 她看看电脑时间,14点30分,到段正业说好来接她,还有两小时。按理说她不该走,但“向薇”这角色并不牢靠;而她这时拿着电话,眼睛却被她电脑屏幕上,网银里那1千多块余额刺痛。 “戴姐?”对方Siri似的,礼貌又机械地重复问,“请问您现在能过来吗?” 戴巧珊有点焦虑:“请问是去哪儿试?” 小阮:“嗯嗯!我们的车就在您的小区门口,导演在等惹~” 戴巧珊错愕:“我家小区?请问……请稍等一下,我先过来!” 挂完电话,她打仗似的,一分钟内给自己扫上淡妆,勉强盖住挨过段正业“引导”后正变红变厚的脸和脖根儿。套上一套“春季跑组战服”,再杀去洗手间整理头发,然后风一样出门。 电梯下降的同时,她才想起来,手机钥匙和钱包,统统没带。但转念又想,人家就在她小区门口,几分钟的事儿,无论成不成,结束后她麻溜地回来不就好了吗? 这么临时地要人,肯定不是什么大角色。她要是能帮人一把,当结个善缘;要是跟“向阳”档期冲,她爱莫能助,心里也不会亏欠。 电梯楼层数跳闪到1,戴巧珊冲出去,一路小跑。她并不知道,她刚才听到的电话背景音的主人,正在跟另一个人议论着她的前程。 “啊?!玩儿这么大?” 听完章瀚海的话,电话那头的江凯旋百思不得其解,说:“有那么铁的靠山,她干嘛来那一套?” 章瀚海呵呵笑:“那我可管不着,没准儿人姑娘就是瞧上你了——哎,先甭扯,她在来的路上了。本来约的是晚上,但我怕到时候环境干扰太大,判断失误,就先见见。上回第一印象是不太合适,但这个,还得看表演能耐——所以跟你知会一声儿:先说,我不会轻易放她过的,这是我的标准,也顺便替你,给她个教训!但要真是特别好,我就留下了——您觉着成吗,江爷?” 江凯旋正在江苏录一档舞台真人秀。 因为他是“导师”,又一早背熟了今天必须留下的选手名单,开录前呆在自己的私人休息室里无所事事,便利用这个时间段,回拨之前没法儿接的章瀚海电话。 通话期间,他笑望着对面大化妆镜里自己帅炸的模样,慢悠悠地咂酒香浓郁的爱尔兰咖啡。不料章瀚海来了句“江爷”,他一口棕色液体没憋住,喷了几滴到刚梳化好的白衣服上。 江凯旋的造型师:“……” 江凯旋窘得脸红。他一边说“卧槽”,一边把咖啡递给旁边扑来的宾少祺,郁闷道:“瞧您说的!要好到那份儿上,不留得得罪祖师爷!可我之前跟华曼打过招呼,人家档期都空出来了,怎么办?” 章瀚海:“华曼?华曼……倒也还行啊!800万跟全程她肯接?她不是3000万不议价吗?” 江凯旋郁卒:“说看咱俩面子,就当来学习!” 章瀚海沉吟着:“要不,今晚让她也一块儿来试?噢,不行,晚上是人段导的局……啧,要真让我看上那个小戴,华曼愿意演女二吗?” 江凯旋无奈了:“您觉着呢?人家粉丝1000多万,大IP!经纪人又是那种……唉,我要重换衣服去了!您那儿您说了算吧,回头给我通个气就成!” 挂完电话,造型师拎过来两套衣服,都是黑的。 江凯旋:“……” 白马王子的形象就这么没了,他还不好意思说什么。 造型师把衣服拿到他跟前比划几下,面无表情一套丢给梳化助理,一套递给宾少祺擎着——他好像分别看上了第一套的上衣和第二套的裤子——自己动手过来剥江凯旋身上这套。换衣服,根据衣服重新搭鞋,搭配饰,以及调整他本来早就弄好的发型。 这时,主办方的人过来敲门,说:“江哥,我们准备上了啊!” 周围人顿时手忙脚乱。 江凯旋有点烦闷,回头就找到了他烦闷的根源——他瞪着宾少祺道:“你小子上次吃的到底什么人?” 宾少祺茫然:“啊?” 江凯旋:“她有一个厚底子的导演撑腰,怎么会来找我?你要说是冲我来的,怎么又一把被你给捞走了?” 宾少祺苦笑望着他:“哥,您说什么呀?” 江凯旋无语:“你睡过就忘,那你睡真人干嘛?真替那些姑娘不值——我说三四个星期以前,我给过联系方式……” “哦——!”宾少祺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那个十八线女演员的助理?” 江凯旋:“啧!诶?什么助理?” 宾少祺收起糊涂样,拿出明白的眼神,赔笑:“您不是听了全程吗?她不是那个戴巧珊,是她的助理!说是您先入为主认错的。” 江凯旋一愣,透过造型师和梳化助理来来回回的手,瞪他。 宾少祺一副孙子样,赔着笑往后缩:“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您听了全部录音,忘了您不爱听那些烂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也不是我不及时汇报!哥!主要是人太普通,回头就忘了——怎么了吗?” 江凯旋怒:“我认错了?!那她在跟前儿是傻的吗?给她的联系方式怎么……” 他忽然打住,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这时,节目组后台的人又过来敲门,急吼吼喊:“走了走了!江哥,上去了!” 江凯旋望着努力卖乖的宾少祺,身不由己被其他工作人员扶着带着往舞台那边跑。 一肚子邪火儿不发不行,干脆一股脑儿怒道:“你呀!你欠那么多桃花债,当心哪天被弄死!那个戴……她们,个个儿都是宫斗剧!你给章导发条短信,让他不是极品就别拍板,否则信不信,我罢演!” 第12章 聚焦区外 控制台导演开始倒数,宾少祺在场边角落里,看着别好麦坐上导师席,换上一脸元气魅力笑的江凯旋,放下心。 他拿着江凯旋的手机。 江凯旋刚才那句话,他当然不可能傻乎乎真的去发。但这提醒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上面一个号码,正是对他当初的“忠告”俯首帖耳的牧蓓蓓的。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号码在他手机上积累了270多个未接来电,360多条未读短信。 他没有拉黑她,因为她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江凯旋认定“不成家就不置业”,尽管他的落脚点一直在变,但只要在北京,不进组,他们基本上都住同一家酒店——一旦拉黑她,就等于彻底抹杀了牧蓓蓓的希望;那个后续,他有点儿不好对江凯旋交代。 何况刚开始他觉得挺有成就感的。 但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想起江凯旋说的,“你的桃花债哪天弄死你”,有点难过了。 诚然,他向来觉得,像牧蓓蓓这种为了往上爬,什么都敢做的女孩儿,跟他上床本身就带着不纯的念想。何况全程她主动,他睡完就算,又怎么样呢?她们没那个立场死缠烂打,再说,她们看重结果,自然看重效率,死缠烂打太低效了不是吗? 既然这样,她怎么就能揪着他不放?忽然,他想起来,那天分别时,她对他的温婉态度——莫非她真动了心? 宾少祺皱皱眉。这可不好。 这几天他东一耳朵西一耳朵,老早得知江凯旋跟章瀚海谈的一部新戏,女一备选好死不死就是那个戴巧珊——尽管江凯旋因为那次极差的印象万般不乐意,但冲刚才他说的话,合作貌似又有复苏的可能——要真成了,他不得近距离跟那个“270来电加360短信”抬头不见低头见? 卧槽……宾少祺满头热汗,觉得这块嚼过的口香糖得好好包一包才能扔了。 他想到一个人,眼睛一亮。回头跟身边的孙顺说:“顺子,看着点儿,哥去去就来!” 孙顺:“小褀哥你哪儿去?” 宾少祺深不可测道:“看情况——江哥那儿,我晚一点儿再跟他说——顺子诶,别这样看着你哥哥我,性命攸关呐!” 他把江凯旋的手机交给孙顺,急冲冲出了录制现场。 这时候,戴巧珊正赶到小区门口。看到一辆黑色的,认不出什么牌子的车。她东张西望,没跑了,只有这一个标的物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可怎么没人来“认领”她? 她纠结了一下,壮着胆靠过去,敲了敲驾驶室的玻璃。等待对方开窗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很像要强卖玉兰花的。尤其摇下的玻璃窗后面,露出一个小姑娘防备的目光。 “请问,您是不是……”她嗫嚅,“刚刚给我电话的小……” 话没说完,她感受到后座往前漫过来一片奇异的寂静。像是狮子、鹰或巨蟒之类,捕食者的目光。 她本能要后退,眼前迷茫态的小姑娘像是恍然大悟,台普轻快地响起来:“喔!请问您就是戴……” 不料,她悦耳动听的声音,被后座不乏惊讶却底气更足的男中音拦腰截断:“您是戴巧珊?” 戴巧珊这才通过因他一句话而开大的驾驶座窗缝看向后座,这一看,她像中弹似的一顿,半天才勉强颤动嘴唇,调出笑容:“章……章导!” 她突然想起来,人家报家门的时候说了自己是“深蓝娱乐”——深蓝娱乐不就是振聋发聩的、章瀚海的工作室吗?她关键时刻竟然忘了! 章瀚海微微皱着眉头,眼神聚亮,重新说了一遍:“您,是戴巧珊?” 他重音转到“您”上,戴巧珊呆住。按常理说,章瀚海这么一句话反复问,貌似有强大的弦外之音,比方说,“货不对板”之类。 她让自己振作,光天化日之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对着这辆黑色小车点头欠身:“导演您好!是我!我是戴巧珊!” 章瀚海:“那上次……”他一拍膝头,醒悟道,“哎哟,快请进!内个、小阮,快开门——请进请进!外面不方便聊……” 场面一下从凝固的尴尬变成混乱的客气。这么着,戴巧珊稀里糊涂地钻进章瀚海的车。她斜谦着身子缩在左后座,跟同样缩到右后座的章瀚海特客气特别扭地握手。 “是这样,”章瀚海解释道,“早上出门办事,办完经过这附近,刚好看到段导的车从这小区出来。他边开车边讲电话,没看到我,我忽然想到您,想提前跟您见见。没想到我们工作人员有您的资料,但是是好几年前的,拍过来的照片都模糊了——咱们是不是合作过?” 戴巧珊听得糊里糊涂,不迭点头:“好像,是!” 章瀚海又皱眉,自言自语:“那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戴巧珊:“以前我主要跑龙套……跟您的团队合作那次,是群演。在第二片场拍的,没见过您。” 章瀚海一愣,视线重新回到戴巧珊脸上,眸子里是密密麻麻闪烁的疑问,生硬接道:“噢——所以我们打电话去您公司,那边说您没有经纪人,是段导亲自带的?”他顿了顿,满眼疑惑,“那怎么会……” 咽下的话是,那应该资源一大把,怎么会一直跑龙套? 戴巧珊:“段导有心亲自带我,但他还有很多别的事,实在忙,而且……” 她没敢说而且因为圈里几乎人尽皆知的“白花”事故,那等于是自己刨坑自己跳;也不敢说段正业其实也是直到去年,才挣到一点话语权——章瀚海这就是好奇一问,她没必要交浅言深。 于是接着“而且”,她硬转道:“我尽可能自己刷,哈……” 章瀚海若有所思,换了话题:“噢!敢情,段导跟您住一片儿?” 戴巧珊一愣,忙摆手:“不不,他也是来找我。” 章瀚海眼睛又闪了闪:“哦——”他这一哦,哦得意味深长,仿佛找到了什么悬案的谜底。 末了他还点点头,笑道:“这就对了。” 戴巧珊下意识还想说不不不,可人家都没给她话头,她只好苦笑了一下,忍了下来。 车里出现几秒钟的安静,是章瀚海在大大方方打量她,戴巧珊猝不及防。等她想起自己该调整出一副更符合“向薇”气质的面貌,好好给导演看的时候,章瀚海已停止了对她外形的观察。 他好像有点泄气,再开口时,声音变了,更理性,距离更远。 他说:“戴老师,我无意冒犯,先问您三个问题。第一,我工作不喜欢赶,这戏7月开机,连研究剧本到后期工作,可能需要5到6个月——时间行不行?” 听他郑重其事说出这种话,戴巧珊差点乐。 一部40集的电视剧,一般导演拍4个月,快的3个月,章瀚海反而要磨半年。这个对于其他人,特别是腕儿来说,也许是个麻烦;但她——她的时间早就从《此情可待》杀青起,空到这辈子尽头了。要能跟这么牛的导演多多相处,她有不行的? 她连连点头:“没问题!” 章瀚海多看了她半秒,接着道:“您的片酬,当初说的打包价800万,但现在,既然段导要来稀释股份,共担风险……”戴巧珊一愣,章瀚海察言观色,“怎么,他没跟您说?” 戴巧珊心中惊雷涌动——怪不得她能失而复得这个争取女一的机会! 半晌,她含含糊糊点了点头。 不料,章瀚海笑起来,说:“不错,这个表演的层次就很有迷惑性——我作为发问人,可以理解为:他对您说过,也可以完全相反,理解为他没对您说过。” 戴巧珊脸一烫,她忘了眼前这个人是研究微表情的专家,没那么容易糊弄。 章瀚海舒展开姿势,语气变得轻快:“且不管他怎么跟你沟通的吧,我说我的第二个问题——段导要来掺和这个剧的发行成本,具体细节今儿晚上才能定。所以,之前讲好的价钱,可能要变——我不确定啊——但如果要变,你能不能接受?” 到这儿为止,也许是因为两人在无声中各自站好了导演和演员的位置,章瀚海十分自然不再用“您”。 戴巧珊挺直背脊:“全部由段导说了算,我都好。” 章瀚海:“嗯。最后一个问题——你能为一个角色付出多少?比方说,如果有必要,能不能脱?” 戴巧珊呆了一下,但她很快便点头,用一种拼了命的坚定态度:“只要是为了戏,什么都可以。” 这下,车里不但章瀚海,连前面的小姑娘,都像被这么一句听起来稀松平常的演员自白给镇住。各人的OS都似实化,在车厢内微微流动的空气里萦绕。 三秒后,章瀚海打破沉寂,说:“OK,那咱直接过去吧!” 戴巧珊听到“OK”的时候,全身就像卸下了千钧重担,听到章瀚海说“直接过去”,她微微纠结了一下,因为她什么都没带。但章瀚海说完这句话后,目光就调到前座,提醒道:“小阮。” 小姑娘哦了一声,发动引擎,渡向小区外的主道。 这么大腕儿的导演,又是这么没底的第一印象,戴巧珊实在不敢提任何异议。转念一想,章瀚海要去的地儿,就是稍后段正业要去的地方。等会儿找机会借台手机给段正业说一声,影响不大。 现在更要紧的是,她可能立马就会直面章瀚海的考题。她必须拿出最好的答卷。 于是,戴巧珊静下心来,开始培养情绪,准备进入角色。 大概因为小长假临近,一路无敌堵。 他们的小车进入车海,就像融入沥青,在前行,但更像在静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们的车绕过一圈酱红漆矮墙,到了一处大宅的后门。一个穿着唐装制服的帅哥冲他们的车点头哈腰,给他们刷开两扇黑格金楣的大门放行。 大门后窗外的景物,是一条宽阔清凉的林荫道。道路两边不知名的高高的树,繁茂的大叶片在十几米的半空拢成了凉棚。他们顺着林荫驶入一座草木丰沛,扎着花架的庭院。 院里一座五层楼高、长宽望不尽的中式挑梁建筑挡住眼睛。 青砖黑瓦红围栏,看不见窗洞里面是什么光景。建筑旁边是一幢小巧玲珑、由爬山虎和紫藤特意掩藏的立体车库,他们的车熟门熟路停了进去。 没想到寸土丈金的二环,还有这么铺张的地儿! 小阮在驾驶座,车停人也停。她回过头,明亮笑着说了句:“祝老板和戴姐都好运!”然后淡定地从包里摸出个平板,点亮,开始蹲守的日程。 旁边无声无息冒出另一个制服帅小伙儿来,给他们打开车门。这一次,戴巧珊看清了,他黑绸制服的胸口上,大红丝线绣着“醉京城”。 小伙子恭恭敬敬招呼“章导”,章瀚海简要地说了句:“胡老板。” 小伙子露出一副清亮的眼神,笑道:“明白。胡老板的其他客人还没到,您打算先试戏吧?” 章瀚海冲那小伙子满意笑笑,小伙子客气问过戴巧珊“贵姓芳名”后,轻快回道:“欢迎!我这就带您二位先去那一头儿!” 几句话的功夫,小伙子和章瀚海合力为戴巧珊揭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世界。他们穿过繁花锦簇的绿色游廊,一路曲曲折折,流金溅银,极俗至雅。 演员都是敏感的生物。在这样气势壮阔的环境里,戴巧珊胸口的情绪被触动,升起强烈的不实,似游走在梦中;与此同时,她落在家中的手机,正在书桌上嗡嗡震动。 来电显示“段导”,它消停后,迅闪过的桌面显示,这是第三个未接来电。 一只皮肤白莹、指头又圆又短、指甲虽不透明,但看得出它们正在优渥的照料中变得更好的手,拿起手机看了看,按亮的屏幕上提示输入密码或验证指纹,空中响起一声浑厚女中音的不屑冷哼。 那只手一声不响把它放回原处,转而覆盖到它旁边的那本淡蓝色封皮的剧本上,并毫不迟疑翻开了它。 第13章 全知的故知 车载音响里再次传出呼叫自动挂断的短促“嘟嘟嘟”系统音,段正业盯着堵得水泄不通的路面,皱起眉“啧”了一声。 他想了想,拨了另一个号码:“王阿姨,小戴人呢?” 王芳珍有点儿喘,不知是胖的还是老的。她声音吊高八度,分着叉儿,透着紧张:“出去啦!” 段正业不做声,她继续用那种唱京剧似的假嗓补充道:“忙里慌张地!什么没说!好久了,得有一个半小时了吧!您找她呀?” 段正业没好气道:“穿什么衣服出去的?” 王芳珍顿了一下,声调下调四度:“嗯……哎哟,我只听到门响,我先前在灶头忙呢!擦地呢嘛!听到门响,出来看到地垫儿上她的拖鞋,不知道她穿什么出去的——不然我怎么着,也得问问她干什么去吧!” 路面松了点儿,段正业忙往前跟两步,王芳珍答得严丝合缝,他摇摇头:“她手机没带?” 王芳珍:“您等等……没带,门也没关呢!” 段正业忍不住又“啧”了一声。 王芳珍语气热乎乎地:“要不我替她关上?手机给您送去?还是,您过来?您在哪儿,要我怎么配合您呐?” 段正业无语。他愁眉苦脸看着半天都再没有任何动静的路,一溜洋洋洒洒的各色车辆像被上帝废弃的旧铜废铁,再看看手表:“不用麻烦,谢谢您——内个,就一件,她要回来,让她立马儿打我电话,啊!” 王芳珍:“诶,好嘞!” 段正业心事重重挂断。 刚出亚运村,导航显示路况一片血红。到前门要一个半小时,中途要是再去一趟戴巧珊家,得再花至少一小时,而现在已经快4点了。约好的6点,虽说攒局的人是胡老板,但人家是为了他,做东的也是他——哪有主人比客人晚到的理? 接到评估机构的电话时,他也没有料到出去容易,回来这么麻烦!再说,那丫头临了临了上哪去了呢? 段正业动了动他紧紧黏在上颚的,苦涩麻木的舌头,泄了口气。 初夏的热氲贴着引擎盖和前方车顶蒸腾,透明的泡面状气浪似在诉说这种拥堵局面的廉价和寡味。身在其中,他除了一再劝自己淡定,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 发呆中,忽然右耳侧一声咔哒。段正业一回头,猛地吓一跳——一个身影像猫一样,滑进车门,坐到了副驾上。 段正业:“……” 一阵甜蜜香气扑面而来。段正业看清眼前这位,妆化得几乎看不出,面目却如63年版埃及艳后般夺目的女性,刚开始的惊吓平息下来,变成虚惊一场。 然而0.1秒后,却猛地变成更令人心悸的后怕!! 他手下意识一紧,不想握住了方向盘上的喇叭。 于是,他的爱车在万籁俱寂但剩焦灼的“首都假日停车场”上,发出洪亮威严却不合时宜的一声:“叭!!!” 段正业几乎是在安全带的捆绑下飞弹起身,落下时已满背满脸热汗。 副驾上的人一幕好戏都没落下,发出跟她的华贵着装和精致妆发差距巨大的一阵爆笑。 她像一只被挠着痒痒的虾,翻来转去抽搐成各种弧度的弯钩。 好不容易淡定些,拿个手指轻轻挨着眼角,沾着笑出的泪,边抽边说:“哎哟,段导,好久不见!您是不是欠我钱,这么怕我!” 段正业往左边挪了挪,以求尽可能离她远一点,说:“是好久没见。怎么着,您不是到什么了不起的台当台长去了么?怎么在咱帝都马路上从事撬锁业务?” 被损,她还大笑了一阵。 这一方面表示一个女人的心胸比某些男人还要宽广,另一方面,更是她当仁不让的胜者姿态。换言之,损人的段正业再一次落了下风。 段正业把着方向盘,皮质包边上都是手心皮肤暗暗喷上的热汽。他浑身皮肤蜕变成一层又硬又酥脆的壳。 他不太敢看她,更不敢不看她。用尽脊椎里和肌肉中长久积蓄的惯性支撑力硬挺着。 她闲闲地看看他,很仁慈没有戳穿。轻动玉葱,从她小巧的手包里掏出一张香气四袭的名片递来。上面霸气印着四个字,“张呼延晴”,没有头衔,看来是个凭名字就够吓人的人。 段正业淡定几分。 他右手翻动着这张毫不花里胡哨的纸片,勾嘴冷笑:“‘张’?”视线扫到字号小一些的公司名称,“‘醉九州集团’?”他忽然回过神,一愣,眼睛望向身边已冠上“张”姓的呼延晴。 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的笑模样,就像分分钟在遇到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似的,挑眉轻轻一点头:“没错儿!你现在去的,就是我的地儿!” 段正业:“……” 呼延晴:“不过也想多了点儿——‘张’是我义父的姓,他是‘醉九州’大当家。” 段正业不痛不痒道:“‘义父’,不就是‘干爹’么!正常!有什么好跟我解释的!” 话音未落,他眼角瞄到她本来静止的瘦削肩膀微微一抬。他浑身的皮肉一紧,呼吸自动隐退。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三秒后,他感受到窗口吹进裹挟着春季细微沙尘的燥风,撩活他差点碎裂的壳。 呼延晴还是把每一条好戏都尽收眼底,但这次,她没被逗乐,单似笑非笑望着他。 段正业面无表情平视前方:“你再这么看,我下去了啊!” 呼延晴这才笑出来,她舒展她柳条似的手脚,跟着他一块儿望着挡风玻璃外这么久都没动静的车海海面,闲闲道:“我跟你一条道,一个目的地,待会儿还要跟你见同一拨人。” 段正业:“嗯?” 呼延晴:“我的车就在后面——” 她说着侧了侧脸,段正业下意识跟着她往后晃了一眼——那么多车,天知道她说的是哪一辆。 呼延晴是低调的人,就像她的名片,绝对不会配那种让路人过目不忘的外在行头——她当然也没有要介绍坐骑的意思,只为说明自己的来历罢了。 她接着道:“——刚好看到你一个人从村儿出来。这形势,你还打算去接那个丫头?” 段正业静了静,老老实实道:“来不及,也联系不上她,”他重新感到心焦,“节骨眼儿上!嗨!” 呼延晴瞄他一眼,笑容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我撬车锁是特积功德的好事儿——我就是来探探风,没想到猜中了!” 段正业:“什么意思?” 呼延晴努努嘴:“有人跟我说,章导带了个神色十二分飘逸的‘戴姐’先进了场,用了套间。” 段正业一静:“套间?!” 呼延晴细细地打量着他,像扫描仪在检测他皮下神经一般细致。 语速倒是没受影响,特有节奏:“是啊!哦,你还不知道吧?噢,对对!这是你段导第二次光临我们‘醉京城’的内宾包,不熟——我们的内宾包厢,都带套房,以备贵客们的不时之需。土了吧?” 段正业狐疑地盯着她妆容掩盖的脸,试图从她的眉梢眼角挖出真相。 按捺着心里越升越高、越长越旺的邪火,他咬牙:“到底什么意思?” 呼延晴表情生动,微微吸着嘴唇,忽然放开,像一朵猪笼草绽放。诱人的花型,诱人的蜜香,在卑如蚊蝇的段正业眼里,那背后却是毁灭的危险:“你投2000万为她铺路,她就不能投入自个儿把这个机会捞到手?你全身上下拢共几块铜板?她的演技又有几江几海呢?” 段正业攥紧拳头:“……” 呼延晴不为所动,笑意明亮:“舍不得?哪怕这是她转型,最好的、恐怕是唯一的一次机会?海爷、江哥牌子那么响,而她,年纪不小啦!” 段正业盯着她,按捺着自己风箱似的胸腔。 呼延晴嘴角一翘:“果然舍不得!” 段正业一捶方向盘,他的车被打痛似的,又一声猛烈的“叭!!!”。他本人却没能说话,单是瞪着呼延晴,仿佛是她撺掇了这场“戴巧珊的投入”。 呼延晴坦坦接着他怒视里的无数把飞刀,吐出在段正业听来,更恶毒的话:“舍不得,但也说不出口——男人呐,总是模棱两可,口是心非!” 她有意停了停,笑道:“得了,你也甭着急!海爷找她去套间,究竟是吃戏还是吃人,到了你不就知道了吗?反正,我就是碰巧看到你,跟你打个招呼。毕竟‘醉京城’这种地方,海爷这么大阵仗带着你的人,你没跟着出现,我估摸着一准是你不知道呢!不撞见你,也会给你个电话的。” 段正业还是吭哧吭哧地,尽管心里的紧张和不甘因为长久的紧绷和几次暴怒,已有了几分疲态。 呼延晴意兴阑珊整整自己膝上的小包:“得,传完话儿,我走了——哦对了,”她本来在探身开门,却临时收住,回过头来,露出神秘的微笑,“这都多少年了,你真的,不打算,跟她更进一步吗?” 段正业微微一顿。 “哦,那么,”呼延晴靠近拢来,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也很想你!我的——前、夫!” 她的气息像荨麻布满软针的叶片,拂过耳廓便惹出全身电击般似刺还痒的过敏症。 段正业不看镜子也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脸,一定像烧红的铁盘上滋滋作响的牛排。 呼延晴毫不拖泥带水,冲他露出一个头狼注视羊羔的璀璨笑意。一推门,跟来的时候那样,大大方方穿过依旧静止的车流,影子飘向后方,出了他的视野。 他怔了怔。突然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按下车锁后,却呆在原地,很久,没喘上气。 第14章 人尽皆知的罩门 如呼延晴所说,“醉京城”的包厢接待,跟很多大店一样,分外宾和内宾。 外宾吃的是“食”,内宾吃的是“财”。外宾由伙计伺候,内宾,饭店老板也时常会来敬个酒。 当然,面儿上看起来区别并不大,但面对外宾的布局设计、服务安排,在于翻桌和进账间的平衡;内宾呢,接待的人非但富,还得贵,所以装修布局再好上一成,食材、厨师跟外宾区隔。 目的就一个,来这儿的人哪怕对翻桌进账没贡献,那也得伺候舒坦。于是,外宾的包厢,一个服务员盯4到8个包;内宾则最少一包一个,都是盘儿亮、条儿顺、眼力劲儿好、嘴又甜又严的资深员工——就这,还常被赶到门外候着。 包厢讲究风水,挡门一律是一扇1.818米宽的丝绸屏风,上面铺张着唐代名画《宫乐图》。绕过屏风,里面分里外两间。外间大,是囊括了配置西洋乐表演角和沙发茶几休闲角的主餐厅,老板们会客做局就在这儿。 跟外间隔两页隔扇的里间,隔扇大敞,里面是功能更单一的副餐厅。 副餐厅是助理们吃饭和待命的地儿,却内有乾坤。西北角里有一面绛紫木花屏风,一扇小门藏在后面。出这扇小门,外面是专属于这个包厢的盥洗室,除了常规洗手间外,还有玲珑华丽的化妆室。化妆室配休息卡座,卡座隔壁往深里再转个弯,还有一扇门,门里是一间配置超五星的小套房。 最初看到这种配套时,章瀚海也深感叹服。后来见得多了,大概知道,这种地儿喝挂是常事儿。饭店老板想得周延,为了保全主顾的面子,干脆把一条龙配齐了。让大家怎么来的,怎么颠儿;实在颠儿不动的,干脆在这儿住下。 当然,醉京城的这种套房之于章瀚海,则是他亲自试资方塞过来的人的场地。这个,店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轻车熟路跟着带路的小伙子进了他们这天要应酬的包厢,再由他亲自领着戴巧珊环环回回进了套房。 带上门,章瀚海便开始他的工作。 刚刚在车上,他已经初步观察过她的五官和气质,现在进一步察看她的外形。 不愧是长期从事这一行的人员,职业敏感度相当可敬——她被他这么临时找出来,装扮低调,却很正确: 拿掉薄薄的外套,她上半身穿着一件藕粉色贴身薄线衫,V领露出锁骨,衣袖上推,露出半截小臂,两处都展示出她维护得当的细腻皮肤;下.半身白色紧身长裤,肉是没露,但腰线、臀围、线条算得上完美的双腿,都在薄薄布料的包裹中呼之欲出。 全身看似清爽保守,却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出了她的身体条件。 由此,章瀚海扫过几眼便得出了观测结论。此外,她脸不大,五官协调,十分经得起看,小心一点镜头的角度和妆发修饰,造型空间可观;身架子看起来纤薄,好像一捏就会碎,但要是上镜的话,刚好在一个漂亮的尺度。 “有舞蹈底子吗?”他问。 戴巧珊柔声答:“我长年做瑜伽和形体,柔韧度还行……”章瀚海没表态,她马上追加道,“您要有要求,我立马儿练!” 章瀚海“嗯”了一声,放松坐到套房的扶手椅上,说:“成。内什么,咱还是做个自我介绍吧!” 戴巧珊站正,规规矩矩说:“导演好,我叫戴巧珊。今年22岁,身高168公分,体重46公斤。” 章瀚海:“嗯……”顿了顿,“22?” 戴巧珊微笑,他明白过来:“是前5集里,向薇长大后的年龄?” 戴巧珊点点头,章瀚海玩味想了想,看来这丫头已经赶在他出题前就准备好了。既然这样,他要增加难度,在表演基本功之上,考一考她的专注力,同时考考她的耐心。 于是他说:“好的,放松。‘向阳重生’的剧本还没终定,咱就先不用里面的情节——嗯,我给你个东西。” 他滑了几下手机,递给戴巧珊,上面是一段绕口令:“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了五斤鳎蟆(塔玛);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个喇叭……” 章瀚海:“这段儿熟吧?请你扣向薇大学时期的主要气质,即兴来一遍。” 戴巧珊二话不说,特顺溜对他走了一遍。表演完毕,章瀚海怔住。 当然不是因为她看了一眼就能脱稿——这段绕口令,爱玩儿舌头的小朋友都能背——而是因为他出的这题,不该这么快得到这么漂亮的表演! 凡熟的、老的、溜的东西,本身具有极强的场景惯性。跟它们不相干的情绪,很难挣脱这种惯性的拖拽力,容易被湮没、表现别扭。另外,这类时代的遗产也自带一种熟过头的陈旧气息,很难演出新花样。 但戴巧珊完全不受影响。 她临场设定的走位,配合眼神、微动作,把这段儿绕口令说得,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在向初恋吐露心迹。 语言失去了特定的含义,一个华丽转身,变成了纯粹的音符。由她把控节奏和轻重高低,把它们变成了抒发她感情的咏叹。 这还只是第一层次。 第二层次是她的神情和体态——她的举手投足,眉梢眼角,浑身四散出干净活泼,毫不做作的少女气性。 这是真厉害! 向来演艺圈复杂,多少人年纪轻轻就显现出远超年龄的老成;眼神逆生长?几乎没有,全靠演技——话说回来,戴巧珊这个当然也算演技吧? 嘿,他一开始居然没往那边想……有点儿意思! 戴巧珊眼中的调皮性情小鹿般跳跃,章瀚海反应过来,他没喊停,她便没停止表演。真是个敬业的孩子!章瀚海心里一喜。本来出个顺口溜段子代替剧本让人表演,已经够缺德的了。但就是忍不住想一再给她加码。 于是,多捱了几秒后,他想了想,又随手另找了几个段子,更进一步加大难度:让她分别用“课堂”、“家里有爸爸在场”以及“家中跟男朋友独处”三个场景让她发挥。 难点是“向阳”前五集里,无论父亲还是男友在场,向薇的处境都矛盾频发,充满张力。 而戴巧珊的表演,让他在右手的遮掩下张大嘴巴。 尤其是第二、第三个场景,章瀚海丢给她的是两个网络搞笑段子;她说出口,用的也是轻松的语气。 可几乎第一时间,章瀚海便听出她轻松的腔调里不容忽视的恐惧和讨好。“爸爸在场”中,恐惧的程度相对稳定,讨好中夹杂恨和爱;“跟男友独处”的场景中,恐惧一直在波动,讨好程度轻,爱和恨都有,区别是这种爱和恨里,又掺入了几分寻觅和期盼。她在抗拒,也在渴望,同一种东西——那种让她恐惧却熟悉的伪安全感。 “等等,小戴。”章瀚海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就在他俯视她的一瞬间,他这次更清晰地捕捉到,她连眼中都注入了纤细却无法缓解的脆弱和颤栗——“惊弓之鸟”,是最贴合她的形容。 章瀚海一愣:“您这是……” 他重启了“您”,不自觉地。 她眼睛闪着稀薄的水色望着他。章瀚海忽然朝她举起右手。 果不其然,她眼中水汽像一个晶莹的水泡破裂,她的身体跟着像张开的蚌壳忽然遭遇袭击般,猛地瑟缩。但蚌有地儿躲,她没有;他只是举起了手,没有落下,但威慑生效了。她眼中的惊恐和期待便刹那被激发,呼之欲出。 这样的表演不但精确,更有灵魂。 章瀚海觉得自己喉咙发苦:“你这是……”不知不觉中,他的称谓又变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是……” 戴巧珊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她眼中零零散散的光,像是拿出了最大的劲儿,解释道:“这是江哥……不,是‘阳阳’,第二次对我……呃不,对‘向薇’,动手,我的反应。” 章瀚海:“第二次?那第一次呢?” 话音刚落,戴巧珊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点。她的身体在颤抖,神情比“第二次”显得惊讶和害怕多得多,期盼却几乎不可见。 1秒后,章瀚海一声强有力的:“我、去——!!!” 戴巧珊脸上的笑意添了一分,显然,她明白自己拿到了什么。章瀚海还没法儿平静,忍不住一把抱住戴巧珊,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说:“诶哟、丫头!丫头!” 他欣喜若狂,右手一把一把狠狠抚摸着她被迫贴在他颈窝的脑袋,半晌才努力按捺颤抖的声音说:“好孩子!演得好、演得好!” 他几乎哭出来,但毕竟导过几十年戏,他职业病里有一项:不论演员有多猛,作为“生产者”(Producer),他必须尽可能理性。因此,短暂的冲动后,他满面笑容放开了她。 戴巧珊却低下了头。她哭了。听来很委屈。 可仔细听来,她的委屈是戏里的委屈,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被埋没多年后终于得到宝剑出鞘机会,在回顾过往被迫虚掷了多少光阴的委屈。 在章瀚海歪头看她的时候,她还立马朝他笑笑,身体也往后缩了缩。章瀚海怔住。她这是发自内心地在害怕他。 他突然想起来,刚才关于创作背景,她结结巴巴说,“这是阳阳对向薇第二次动手”,而她的原话其实是:“这是江哥第二次对我动手。” 就像摸到一把钥匙,章瀚海忽然打开了记忆库中,他听过的那些窸窸窣窣的传言。 他第一次见戴巧珊的时候,说过“久闻大名”——这不完全是句客套,他是真的早就听说过“戴巧珊”这仨字。 不过,跟这三个字相关的传言,就像所有剧组里会传的那些鬼都害怕、屁都不信的流言一样,耸人听闻又破绽百出,所以他没怎么走心;可他还是下意识记住了一些,因为关于她的流言更特别。 章瀚海皱眉思索着,重新坐下,抬头:“小戴,你前一部戏是什么角色?跟谁合作?” 面前的女孩拿手各种擦脸,吸着气回答:“段导的《此情可待》,演女二,是第三者,跟景笛老师搭戏。” 章瀚海听到“景笛老师”的时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深思着确认道:“您跟景笛,是恋爱关系?” 戴巧珊脸色微微一红,她又启用了在车里用过的“模棱两可式点头”。 章瀚海不甘心,进一步确认:“我意思是,现在还是恋爱关系?” 戴巧珊一愣,看样子有点儿慌乱,一时间竟什么都没说。章瀚海无语了。她果真还在上一部戏里,且不自知。 这怎么行? 这个圈子里,不是没有优秀的演员长时间浸在戏里出不来,比如家喻户晓的“周快快”——她的演戏方法常被大家伙儿戏称“耗命”。可那个,人家至少还有界线,区分“出”和“入”,大部分时间知道真实的世界、真实的自己。 而戴巧珊……章瀚海忍不住问:“那你们,怎么见面?” 戴巧珊又愣了一下,脸上有懊悔的神色,像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个不该泄露的秘密。她摇摇头:“没有啊,我们就工作关系。” 她给了他更早些时候希望的答案,但这个答案依旧是含糊的。 这孩子,编个瞎话儿都不在行! 章瀚海低头发了段文字给后院待命的小阮,让她赶紧找人拿一段景笛的台词。小阮办事利落,很快就给他贴了一段过来,说是直接找《此情可待》的编剧要的——那位听说是他想看,麻溜地发了整部剧的txt和一大串客气话。 章瀚海看看手机,轻吸一口气,站起身,笑道:“宝贝!” 戴巧珊眼中微微一亮。 章瀚海靠近她,一副风尘仆仆的作态,拉起她的手兴奋道:“终于又见到你了!这回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深井冰面前跑路啊!想我没?” 戴巧珊绽放恋爱中女孩才有的甜蜜笑容。她迅速凑近他的脸,戳了一个吻,再快速退开;章瀚海一呆,她风一样再次轻快掠近。这一回,她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脸贴着他的脖根,气息热烈亲近;章瀚海皱着眉绷着心,却挡不住自己的几分失神。 她的答案对,也不对。他摇摆不定。 直到半晌后,她自然地松开他,与他四目相对。 而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忽然发现她的脸上,之前被藏得十分隐蔽,此时微微显形的红色指痕。 第15章 所有人都心机落空 跟在章瀚海身后,开门出去的一刹那,戴巧珊就看到了坐在化妆区沙发上,一脸阴沉的段正业。 他怎么知道这儿?他来了多久?戴巧珊忽然想起她的手机,心跳一落。 段正业并没有怪她的意思,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处——戴巧珊留意到,沙发上跟一截乌木似的段正业目光炯亮抬起,首先直射章瀚海,再射向她,再望回去。 两个男人虽然立刻便相互笑着寒暄,段正业忙不迭站起身,对章瀚海几乎是鞠着躬在握手,但开头那一刹那,戴巧珊确定,段正业和章瀚海对彼此都产生了攻击性。 不,准确地说,是段正业对章瀚海有八成攻击性,章瀚海有五成;在打量她之后,段正业的攻击力降低到三,章瀚海却依旧维持在五,即便是在跟段正业握手寒暄时。 戴巧珊有点难受,段正业一下就看出来了,假借上前跟她说话,暗暗托着她;与此同时,章瀚海笑说:“你们聊,我先过去,嚯嚯嚯……”光速消失。 段正业四下看看,径直拉着戴巧珊再次进了墙后那个房间。 看到房间豪华全乎的内部结构,他毫不惊讶,但他的举动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不但一再扫视一丝不乱的床铺,沙发椅,写字台和扶手椅,他的鼻翼还在微微翕动,猎犬似的。似乎想确定这个空间里,有没有让他发飙的可疑气味。 戴巧珊不明白他究竟在怀疑什么,但这时只剩他俩,她的眼泪便没绷住,哗地落下一串。段正业一愣,问:“欺负你了?” 戴巧珊摇头,满脸火烫,断断续续说:“章导没看上我……对不起,您不该挺我……” 段正业呆了一下,脸色白了几度。他坐到旁边的扶手椅上,问:“他怎么说的?” 戴巧珊:“开头都挺好,我都以为这个角色拿下了,然后,他忽然说了一段景笛在《此情可待》里的台词……” 段正业脸一黑:“接着说!” 戴巧珊:“我差不多明白他的意思,他肯定听说了我的事儿——但我不清楚他是想要核实,还是想趁机来点儿什么……” 段正业意外地打量她,深思着问:“你没被唬住?” 戴巧珊摇头:“景笛已经走了。” 段正业的表情缓缓凝固,没说话,眼里是不确定。 戴巧珊向他肯定道:“已经走了!但我觉得,章导特意提这一茬,怎么着都是希望我配合吧!那一场,是小别重逢的吻戏……” 段正业眼光重新一凝。这一次,他的“杀气”连戴巧珊也躲不开。 她硬着头皮,把肩膀缩成一团:“我想,您为了这个机会,付出那么多——虽然我不知道多少,但‘稀释风险’,肯定很多——章导也说了,这剧可能赚不来钱……我就想,我怎么着都不能辜负您……” 段正业眼中似乎能射出冷淬的毒镖。 戴巧珊微微发抖:“且不提,章导拎了段吻戏,就算他什么都不拎,就以自个儿身份,要,要我,那什么……我今儿也……” 段正业一抓椅子的扶手:“能啊你!!!” 戴巧珊吓一大跳,哆哆嗦嗦,还是尝试安抚段正业:“您别气!别人能咽得下的,我算什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我想成全……” “成全个屁!!!”段正业一拍扶手站起身,眼里赤红,却说不出下一句话。 戴巧珊轻轻拽他的衣角:“这不没事儿么,您消消气儿……我,我就假装‘上身’,碰了碰他的脸,抱了他一下。没想到放开他,他就说我不合适。” 段正业一愣,冷静下来,转而,脸色又陷入新一轮的郁闷。 戴巧珊也冷静下来,重拾得到这个结果时的绝望。 她鼻酸,视界涌起抹不干的水雾,说:“我‘上身’演得好,我这么觉得。所以我不清楚他怎么就变了脸……对不起,段导……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圈子,”晶亮的液体滴落到她脚尖前的地毯上,“我好像也尝试够久了……我……” 头顶落下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很快,她的肩膀感受到段正业滚烫的掌心。 他说:“别这么想,你是个好演员。”戴巧珊心里一热,眼眶酸痛难忍。她抬眼,迎着他笃定的视线,他接着说,“我以导演的眼光保证,你是好演员,你一定会有属于你的‘那个时刻’。” 戴巧珊哭得更厉害,他却没有要消停的意思,继续说:“也永远别那么想——刚才那种,‘爬床换个机会’——我知道那种做法无可厚非。但是,有我在,你远不到那个地步,明白吗?” 戴巧珊大哭,捂着胸口抽抽,点头应:“嗯!” 段正业随即令人惊异地拿出一大叠白花花的纸巾,替她擦脸,笑说:“我就知道,今儿试戏,准有个爱哭鬼!”戴巧珊破涕为笑,他轻声说,“你这模样儿,我看你等会儿甭出席了,省得一桌人都吃不下饭。我找个人,先送你回去!” 戴巧珊点头:“我自个儿就成。” 到这时,她放松下来,觉得眼睛鼻子喉咙都在肿涨。 “章导那边,他翻脸的理由,我想办法问……”话没说完,段正业打住,擦着她脸颊的手也停住。像在她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恍然大悟般,神色一下变得轻快,“得,我差不多明白了——你收拾一下,回去等消息吧!” 又是等消息。有所求却缺少话语权的人,总是在等消息。 同一时间,姑苏城内,关心同一个问题的江凯旋,在古韵悠然的夜景中,也在等待着。 录制中场休息,他盯着宾少祺的嬉皮笑脸,找话题打发时间:“找你的时候,怎么老是顺子顶缸?你刚又哪儿去啦?” 宾少祺:“这怎么叫‘顶缸’呢?这叫‘雨露均沾’呢哥!” 旁边孙顺还配合笑出来,江凯旋瞪向他的时候,他笑容猛地一收,完了脸一红。 江凯旋:“……” 宾少祺绷得挺好,不像孙顺那样天真无邪地乐出声,他笑归笑,但那是表示积极向上的态度和回江凯旋话时的愉悦心情。这模样任谁看了都气不起来,哪怕早就看惯了的江凯旋也如此。 他笑着说:“好好,哥,我一点儿水不掺——我灭火去了!” 江凯旋挑眉,他得令接着说:“您说的呀,我的‘桃花儿债’!我想到这次这个,好像还真有点棘手,弄不好要抬头不见低头……诶哟,您瞧我这张臭嘴!”他特俗套,轻轻刮了下自己嘴巴,在江凯旋无奈的时候,又笑上了,“所以赶紧地把这朵桃花儿给嫁接出去了!” 江凯旋:“啊?”宾少祺闭眼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江凯旋难以置信,“这么快?” 宾少祺耸肩摊手,一副累觉不爱的表情:“嗨,棘手归棘手,要的东西倒是跟别人一样,没创意,殊途同归——土归土,尘归尘!” 江凯旋听得迷迷糊糊,但他还不至于八卦到刨根问底,只随口说:“那你今后老实点儿行嘛?” 话没说完,手里把玩的手机震动。一条微信语音,来自章瀚海,特务似的低声说:“江哥,那丫头,我没过;我已经跟段导说了,不合适——演得好,可惜她有点……嗨,情况有点儿复杂,回头找机会聊!反正你这儿,遂愿啦!还是找华曼吧!回头大家聚一聚,我请!” 江凯旋被他搞得也跟着纠结,听条信息还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的。末了自言自语说:“哈哈,好事儿……啧,什么‘有点’、‘可惜’的!烂七八糟……” 他把手机递给宾少祺:“给章导回话儿——打字啊,他可能不方便听语音——就回:‘这还不好说?赶明儿回来孝敬您!’” 宾少祺欢脱应:“得嘞!” 他低头开打,江凯旋靠着沙发背,霎时觉得古城更美,空气更清甜,人生更美好了。有点儿微醺的时候,宾少祺打到一半,另一条新信息进来。 还是来自章瀚海,宾少祺念道:“‘我收回刚才那句话!江爷,您的搭档定了!就她!您也准备好接驾吧!’” 江凯旋从闭眼放松的升级版北京瘫,瞬间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啊?!” 同样是等消息。这天早一些时候,在戴巧珊接到小阮的电话,一路小跑往门外奔、不知她将遇见的是什么样的机会时,牧蓓蓓也遇到了一个送到她面前的岔路口。来自宾少祺。 当时,她正在医院门诊部的输液区挂水。 她瘦了一大圈儿,披头散发缩在一大片眼泪鼻涕喷嚏咳嗽齐上的流感病友中,仰着脖子无神看着那根从自己右手静脉联结,一路连到头顶上,跟七八袋别人的盐水扎堆挂在一起的葡萄糖。还有整整两袋。 四周充斥着病毒和人类体.液蒸发的闷湿臭,几个角落里还有小孩在尖声哭叫。 简直跟赤身裸体坐在垃圾堆里一样!望着自己那根管子里缓慢滴下的透明液体,牧蓓蓓这么想着。她厌倦地把流速调节器拨到最快。就在这时,几近麻木的大腿外侧传来震动。 屏幕上的“George”,让她猛地弹了一下。 “咣!”长椅因她的激动一震,几个邻座一脸迷茫回过头看她。当他们看到她的举动和表情后,迷茫立刻变成了不爽。 牧蓓蓓无暇管别人,她的喘息快跟不上心跳,经历了脑电波绕地球猛转三千六百圈的几秒后,她左手抖抖索索滑开界面,听到自己憔悴沙哑却甜得发腻的声音:“George!” 不用猜别人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了,定是对一个人迷恋到谄媚的白痴相。 她为自己的当众表现感到耻辱,却别无选择。她想躲进一个深坑,没想到自己发出这个单词的时候,眼泪哗地一下掉了出去,跟她胸口的一团气一起,霎时,人变得更加脱力。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也愣了一下,很快,他温和的笑声精确混着歉意传来:“对不起啊宝贝儿,前一段儿出差,围着江哥忙得要死!手机落在北京,昨儿才让同事快递过来。虽说有别的电话用,可你的号码我又没记住……” 他说了一大堆,然而从那个“对不起”起,她就已经哭得没了人样。他住口后,她抹着眼睛抽搭着笑:“哦,呵……” 宾少祺有点儿寡味:“你跟哪儿啊?” 牧蓓蓓继续又笑又哭说:“医院。” 宾少祺:“啊?怎么了?”他声音听起来焦急又心疼,“哎哟你看,我人还在外地……江哥还有工作,我肯定一时来不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呃,不是有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最近大家都在等正式放假的消息?ヽ(°▽、°)? 第16章 强开的捷径 牧蓓蓓噗地笑出去,这个方向她倒还没想过,现在加戏也来不及。 她就着手机摇头:“没——我就是,”背景里是宾少祺舒一口气的声音,她抿了抿嘴角,松开,断断续续说,“和你分开以后,头天你没搭理我,第二天我就发烧发晕,莫名其妙病了……十多天,呵呵……现在你理我了,我感觉一下有劲儿不少……” 座椅两边的人同时动了动,四周气场变得有些暧昧。不知谁递给她一包纸巾。 牧蓓蓓拿起就擦眼睛,没有任何人能从她跟宾少祺的连线中分走注意力。然而,电话那头换来的,也是宾少祺跟刚才那句一模一样心疼又焦急的:“哎哟……” 接着是他长长的沉默,牧蓓蓓出神看着自己握着纸巾的左手。 翻过来,它的背面隆着一个发青的大包,包上一串儿排成血管走向的结痂小针眼。由于小创过多,这条血管临时性萎缩,今天针能进去,药却进不去,往皮下漏开,鼓成了这个包。右手背也够呛的,要再挂下去,她得被没常识的人当瘾君子看。 “宝贝儿,”电话那边终于起了点儿响动,“你受委屈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让一个哥们儿去看看你!” 牧蓓蓓有气无力:“不行,我最近丑得要死。除非你来,别人我不敢见。” 宾少祺轻笑了一声,再清清嗓,话音恢复风度翩翩,就像他们初次见面:“别介啊,那哥们是一特有路的选角导演……”牧蓓蓓一顿,宾少祺也特意停了停,慢悠悠接着道,“标准美女看得发腻,就想结交一些,多样化的美女——我看你能成!” 牧蓓蓓:“谢谢George,你对我是真好。不过,那么资深的人,能看上我么?” 宾少祺大松一口气的高兴劲儿,这回根本不再掩饰。 他笑着说:“这就对了!这么想就对了!哎我不是说你嫌自己难看啊!女孩儿嘛,捯饬捯饬,你们有的是办法儿啊!他会去找你!一准儿去!资深什么的,嗨,我江哥打交道的人,没菜的!现在市面上那么些美女,长得都像同一个锥子生的,愁都愁死他了!你发个时间地点,你俩见见!我稍后也给你发点儿对你有用的材料你看看啊!” 牧蓓蓓收拢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地深呼吸,她左手背上的包都快被她捏紧的拳头抻平了,总算表现出淡定:“这合适吗哥哥?” 宾少祺:“啊?什么?哦!”他语速变快,听得出他的耐性已走到尽头,“合适合适!好好表现!难得的机会,过了这趟没下班车了啊!他马上联系你!加油!一条泳道游到底啊!” 牧蓓蓓:“喔,好,谢……” 宾少祺:“不谢宝贝儿江哥找我我忙去了啊白白!” 脸上好容易熨服帖的笑容还没展开,电话已经断了。屏幕很快再亮起,进来一条短信,八个字,“人生如戏,信即是真”。 牧蓓蓓拧眉,“嘁”了一声,白眼说:“什么屁话!”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把她一脚踢开,好的是,给她找了条后路。看来她的穷追猛打起了作用。 他的确是垃圾,可她也没多少真心实意——她莫名其妙病了,是真的,头晕发烧恶心都是真的。甚至这场不温不火的小病真是因他不理她而起,但那不是因为她得了“相思病”——当时、之后、包括现在,她都清楚,她始终是因为不甘心。 她好容易压下注来赌的一条成名之路,舍身一搏的美人计,就这么被人大大地虚晃了一枪。她怎么能接受那是真相?那会显得她在这个人人精明的社会里,成了一个用身体来交智商税还高兴的傻逼。 她不是傻逼——说到傻逼,过得糊里糊涂、随便谁都能玩儿的,她蓦地想到一个人——没错,戴巧珊才是;她是谋女,精明起来连自己都怕。眼前的结果不也证明了这一点吗?只是不知道“George”被逼着贡献出来的这条后路,究竟怎么样。 她还是没概念,得亲眼去看看;可说到“看”,她又要怎么看呢? 刹那的迷茫中,手机再亮,一条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自称“英豪哥哥”,说“跟George哥是铁磁”,挺懂她的心,一句废话也没有,就说:“后天,27号,我回北京选角。你要有空,直接来吧!顺便试个镜!”完了是一条地址,在怀柔影视基地。 牧蓓蓓一愣,随即浑身一个激灵。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瞥过几道若有似无的好奇注视,最终把视线落到自己头顶的液体药剂上。 她喊:“大夫!护士!”有淡蓝色人影随即朝她移动,但她嫌慢,喊声未落,自己已“嚓、嚓”撕掉右手背上的医用贴纸,在周围一片惊悚的寂静注目礼中拔出飚水的针头,起身递给刚靠近她的小护士。 就着捏了半天的纸团按到右手背,她敷衍递出一句“谢谢啊”,往肩上甩起“卡柏男孩”,神气飘出这片她早就忍够了的“垃圾场”。 尽管“英豪哥哥”说的是“后天”,牧蓓蓓却在走出医院时就雀跃上了。 回到住处,她提前开始研究各种妆容,梳洗打扮。然而,衣柜里并没有什么好衣服。上次在戴巧珊家里看中不少,但没一件她穿得进去,只好作罢。 不知道娱乐圈怎么回事,演员都瘦得像鬼……哎,也许她也该减点儿肉……那,手感不也就不好了吗? 胡乱想着,挑来挑去,最后,她确定下来,还是穿那条红色的低领绷带连衣短裙。她决定,这条裙子就是她的战袍。 可惜身体不争气,在家两天窝下来,高烧反反复复。乏力的感觉,让她时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体重变轻了,还是浑身飘忽引起了错觉。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 终于盼来了27号,牧蓓蓓却掉了链子——一觉睡到中午近1点。醒来抓过手机,却发现“英豪哥哥”早在9点就又给她发了条短信,说:“我全天都在,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牧蓓蓓大松一口气,顾不上满眼金星,连忙起床打扮。 这天天气挺好的,太阳底下吹着热风,牧蓓蓓于是连外搭的风衣都没穿。 单穿“战袍”,搭一条薄丝连裤袜,套上她那双红色高跟鞋,对着粉盒抹上时下最流行的大红唇,完了重新挽着那只小香包。高跟鞋咔咔敲打着租屋所在的楼道,她意气风发走向离家300米开外的公车站。 影视基地在杨宋,离她住的地方近60公里。虽说有条快速路,但到目的地站点的时候,已经4点多了。牧蓓蓓吊在公交车上,踩着细高跟摇了2个多小时,几次眼前发黑差点吐出来,为了形象她生生忍住。 到站后,又花了10分钟才走到“英豪哥哥”说的位置。 约见地点在5号楼三楼西,电梯门一开,牧蓓蓓便看到一大群青春靓丽的男孩女孩。个个妆发精细,一脸正经,坐的坐站的站,守在一间试镜室外,朝圣般等待着什么。而这间试镜室,就是“英豪哥哥”地址短信的最终落点。 到这时,牧蓓蓓有了半分踏实的感觉。 她发短信:“英豪哥哥,我到了。” 几秒后,试镜室门被人“嘭”地打开,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子男人伸个头出来,越过瞬间朝他绷直了身体的姑娘小伙子们,面无表情喊了声:“牧蓓蓓!”闪身又进去了。 牧蓓蓓呆了一下,但她很快鼓起勇气,嗒嗒嗒身姿摇曳到自动掩上的门边,往里一瞅。 门内大约30平方大小,进门不远有台显示器,背着她;房间对角各支着两组镜头,各有两三个人守着。一组镜头对着靠门这面墙壁,一个男孩儿正在这一侧自唱自跳,另一组则对着男孩对面的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心不在焉的男人。一个四十岁上下,满脸疲惫,松垮垮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纸;另一个正是刚刚那个短腿儿眼镜男,他也没看正玩儿命表演才艺的男孩,而是一眼就跟靠近门缝的牧蓓蓓对上。 他回头对男孩说:“OK,你回去等消息吧!” 男生讪讪停下歌喉和舞动的手脚,尴尬又难以置信地鞠一躬,拖着脚步往外走,推开门跟牧蓓蓓擦肩而过。 眼镜男冲她招手,说:“进来呀!” 然后他扭过头去,跟疲惫男低声说什么,疲惫男抬眼看了看她,没开腔。 牧蓓蓓脑子一片空白,原来是真试镜。可她不但没经验,甚至不知道要干什么。 她呆了一阵,门里门外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越来越多,镜哥又催了一次,她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故作镇定把门关上,再拖拖踏踏到了那张桌对面。 跟两眼放空的疲惫男不同,眼镜男看着她,眼睛里倒都是热情。莫非“英豪哥哥”就是他?我的妈呀…… “请你自我介绍。”疲惫男肿声肿气开口,象征性地扫了她一眼,再低下头去。 牧蓓蓓:“我……”她忽然脑子里像是灵清了点,拿出自己认为对的姿势朝这二位微微鞠了一躬,端出她的漂亮笑,“两位老师好!我叫牧蓓蓓。” 随着她住口,现场出现凝固的冷漠氛围。她有点尴尬,眼镜男笑了,问:“年龄。”牧蓓蓓啊了一声,说:“25!”空气中再次出现裂痕,她怯生生补充,“周岁!” “噗……”对角线两头蹲守的人群里各自传出轻声的失笑,这声大大方方领笑似的“噗”,则是眼镜男发出来的。他虽然戴着眼镜,笑的时候甚至还拿手遮了遮嘴巴,神情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猥琐。 牧蓓蓓茫然中听他继续提示:“身高、体重。” 牧蓓蓓又啊了一声,尽力冷静补充:“身高168,体、体……三围92、63、91。”四周又响起低低的笑声,她浑然不觉自己哪里弄错,因为随着笑声,后面涌起的却是低低的“喔哇——”显然是称赞。 于是,牧蓓蓓放松不少。疲惫男难得有兴致又扫了她一眼,说:“你会什么,来吧。” 这一次,她的大脑很快接上了线,说:“我给老师们朗诵一首诗,《再别康桥》。”没人打断,她便站好丁字步,两手握在胸口,身心飘向近代那座她没见过真身的桥,全情投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她说着便朝远方挥了挥她白亮的胳膊,“作别……” 没念完,四面炸出几声爆笑。牧蓓蓓一愣,迅速收回手臂,眼看面前桌子后的两个男人。那二位憋笑脸都憋紫了。 她羞恼,突然恨起来。她好歹也进圈混了小半年,怎么就没想过试镜要怎么弄?成天围着那个魂不守舍的女人打转,耽误多少工夫!段正业说会让她教她演戏,那女人什么时候教了?她是死的吗? 她热血涌上脑门,晕了一下。幸亏晕得不厉害,她很快站稳脚跟,眼镜男又来保驾护航,说:“诗甭背了,你唱个歌儿吧!” 牧蓓蓓劝自己冷静——现在她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每个机会都绝不能放弃。 她重新吸一口气,让自己表现出自信:“唱歌也是我的特长,我就给两位老师唱一首,嗯,《痒》。” 她说唱就唱,又有人在笑,但她这回镇定多了。人家刚才是又唱又跳,她不能跟个木头似的杵着。于是,尽管只有蹦迪的舞蹈底子,她还是就着自己的歌声,给自己伴了她能做到的最性感的舞。 然而没唱跳多久,她就被一个男音喊停。 定睛下来的牧蓓蓓四面看,这一次,摄像也好,桌后的男人也好,包括把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往里看的外面的人在内,人们都像看什么感动中国人物似的,静悄悄盯着她,不但没人再笑,反倒有几分怜悯的意思。 “牧蓓蓓!”跟前又一声喊魂,回眼是猥琐眼镜男,他笑嘻嘻道,“得了,你外面找个座儿,等我一会儿。” 牧蓓蓓顿了顿。他没让她走人,那就是还有机会;至于那点机会要用什么换,她差不多心知肚明。牧蓓蓓不乐意,尤其在身体放松后,刹那从她脊椎溜走的力气,变成令她窒息的热浪,涌上咽喉和脑门;可她这会儿想要硬气摔门走人,也没劲儿了。 于是,她愣愣从命,到外间走廊的座位上呆呆坐定。 头脑昏昏沉沉,不知等了多久,候座的人越来越少,走廊尽头大玻璃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 这个过程中,很多她也打心里觉得条件好的人,都怅然若失地离开;条件一般的,有人出来就哭了。 牧蓓蓓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她意识到,这个机会要是再不紧紧抓住,她将被打回原始状态——要知道,她的初心是做大明星。靠着哄戴巧珊,过衣食无忧的小日子,不是她的抱负。 因此,她做了个决定。 后来,有人扛着机器走了;再后来,窗外亮起街灯,走廊亮起惨白的室内照明。终于,有人大声关上试镜室的门。 一张眼睛边儿闪着金属圈光的猥琐脸伸到她低垂的视线里,跟着,有滚烫的手掌抚上她凉在暮春夜风中的光.裸肩头,指头还用力捏了捏,像在测试她皮肤的水灵度。 他低声关心:“久等了,去我办公室吧!” 牧蓓蓓有气无力笑:“英豪哥哥……” 猥琐眼镜眼睛闪光:“嗯?我姓朴。” 牧蓓蓓低低说:“‘嫖’……呵,还真是你啊……”她微微摇摇头,“我今儿试镜弄成这样,成不了了吧!” 朴英豪:“瞧你说的!我说成就成!这个角色不成,下个角色准成!” 牧蓓蓓昏暗的视界中亮起一星希望,她精神好像因此又好了些,仰脸问:“真的?” 朴英豪就着手掌扶着她肩的姿势,手指在她背上大大方方按压滑动,说:“眼睛不呆、脸儿不木的,都能成角儿!关键看机遇,看——幸运男神赏不赏脸!跟我来,我慢慢儿告诉你!” 5分钟后,试镜室边,一处房门紧闭的办公室里隐约传出节奏奇异的对话。男音像不能自已,女音低哑无力。 “……真、真烫……你怎么、这么烫……” “说呀!您是我、幸运男神……吗?我……能成、吗?” “能……你一准儿……哥成全你……放、心吧……” 听到“能成”,牧蓓蓓笑出来,一股亢奋不知从何处窜上糊里糊涂的脑门。 她感到花火四散,却眼前尽黑。她听到朴英豪惊慌失措的大叫“喂……”从耳畔迅速飘远消散,她跌入无重量、无知觉的真空里。 第17章 便宜闺蜜 在朴英豪还是条陌生号码,朝牧蓓蓓伸去“橄榄枝”的同一天,被吩咐回家等消息的戴巧珊也遇到了始料未及的两件事。 头一件,是帮她看屋的王阿姨,破天荒放假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家。没看电视,也不像往常那样,晚饭过后到小区花园里遛弯。按铃就来开了门,屋里就客厅开着一盏灯,静悄悄的,真是奇景——不过也幸亏她在家,不然戴巧珊得找人开锁去。 第二件,一到家,她就看到手机上已经有了段正业的短信:“成了。后续等我消息。” 她欣喜若狂,又非常忐忑。段正业单说“成了”,却不提怎么这么快从“不成”到“成”的,那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戴巧珊按捺着没有打听。 她怕打听到的真相自己承受不起,不如先这么用鸵鸟埋沙的姿势,稍微躲一会儿,静一静。 不过没“埋”多久。隔天,章瀚海就牵头,约所有在京的主创27号一块儿聚餐。目的是先刷个脸熟,顺便看看这些“食材”碰到一起,能不能产生点儿意料外的化学反应。 聚餐地点又在“醉京城”。戴巧珊联系不上牧蓓蓓,微信追问了几次后,就得到一句回复:“有事。” 戴巧珊没辙。她不会开车,打车又贵又怕堵,只得在聚会当天搭地铁到了前门。 上回她到醉京城,是后门进,前门出,全过程都在琢磨章瀚海肯不肯点头这事儿上;此外,虽说她是一介土著,但对本地的高消费地界儿完全不熟。 这么一来,这回居然迷了路。兜兜转转好一阵,等她好容易找到门儿,进包厢一看,人都齐了。除了章瀚海,张张都是生面孔。 “就等你了,快进来丫头!” 尽管两天前才当着她的面说过“不”,再见到戴巧珊,章瀚海却很亲切,甚至这亲切也是真心实意的。他还给她留了身边的座位,真可谓相当照顾了。 他看看她身后:“怎么就你一个人?”见戴巧珊局促,他一指隔壁,笑说,“大家伙儿都该向小戴学学,看这隔壁一屋子,拖‘家’带‘口’!是我请的吗?——什么‘喝了酒不能开车,带助理是来开车的’,代驾市场各位就不能照顾照顾啊?” 众人哄笑。 拉戴巧珊坐下,章瀚海又说:“江哥人又去江苏了,今儿缺席,等进组的时候,咱们再让他请!”众人热烈回应,好像听到了多大的喜事。章瀚海接着拍了拍戴巧珊的背,“江哥不在,戴姐在——这就是咱们‘向阳重生’的女一号,戴巧珊老师。” 戴巧珊站起来鞠了一躬,章瀚海把酒杯倒满,递给她:“傻丫头,要敬酒!” 戴巧珊忙照做了,一口白酒入喉,辣得跟吞火似的。她硬憋住咳嗽,憋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满脸血红,还硬笑,说“请各位老师多多批评指教”,坐下。 热菜一道道上,饭局正式开始。 最初是章瀚海牵话头,很快过渡到编剧,这位能说会道的程度不输章瀚海,再接着就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段子一个接一个,大笑连连。席面松了,开始有人来来去去。 成年以来,戴巧珊是第二次赴这种局,第一次是上一部戏《此情可待》见资方。 当时,尽管段正业左边女一——当红小花耿雪,右边男一景笛,跟她就隔了一个不得不隔的人,她还是全程被邻座的咸猪手吃了豆腐。 邻座是资方下属的一个执行人员,头衔虽不大,但能决定段正业那部戏如果超支,或者有其他需要追加的资金,能否顺利拿下。 于是,她强忍着那只手在她的下三段游走。 那时,她的角色是个“被情妇”的女人,神志一半在角色里,顺便就把该角色的妩媚特质搬了点儿出来,哄得身边那人红光满面。 幸亏他一高兴,把自己喝倒了,戴巧珊得以全身而退。 再之后,那人貌似被鼓励,胃口见长。 在拍戏探班时,被耿雪吸引;进而又发现,岂止耿雪,组里姹紫嫣红——露脸有词儿的,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没一个是不漂亮的。他东扑西贴,看花了眼,忙得要死,让戴巧珊再逃过一劫。 今天她右边是章瀚海,左边是本剧的编剧,没有资方的人,想来很安全。 戴巧珊放下心,偷偷看了看现场环境。 这次的包厢跟上次那个没有本质区别,深红地毯,布纹墙面,丝绢大屏风,黑漆明式家具。一主一次两个以隔扇连通的套包,不过少了乐队表演区。主包厢是张18台的大桌,次包厢跟主包厢比,安静得没有存在感。戴巧珊瞄了一眼,却发现里面坐满了人,人数一看就比主包厢多得多了。 他们什么打扮都有,但特点是偏向功能性,相当朴素;此外,他们也不是不交流,那边的热络度比主包厢还高。不过他们都是交头接耳,时不时往主包厢看两眼,十分留意这边的响动——上回跟段正业的组,要比这正常得多。助理们不过是坐在邻桌,明面上大家平起平坐,没有这种被“清场”的情况。但怎么说呢,人人安之若素,轮不到她纠结。 “戴姐,我敬您一杯!”对面有人站起来,朝戴巧珊举起一杯红酒。 戴巧珊站起身举杯的同时,头皮一紧——好嘛,饭局进行到一半,车轮战开始了。 酒是粮食.精,是对演员体型的一大杀手;偏偏演员是避不开酒的,除非不想混了。 而自从章瀚海介绍过她后,现场人不论真的假的,都喜笑颜开盯着她,热情招呼;现在挨个轮番敬她酒,搞得戴巧珊又受宠若惊,又相当为难。 这都不算,等到她回敬的时候,窘了——在场没一个人做自我介绍,就眼光灼灼看着她,一副“美国人谁不认识华盛顿”的自信。 有助理从隔壁房间过来,挨着自家老板,一副随时准备挡酒的笑模样——可就连他们的助理,也就这么眼睛亮花花盯着她,根本没有要介绍老板的意思。 于是,戴巧珊敬完章瀚海和编剧后,眼睛看到下一个人就顿住。 “哎呀,各位老师不是欺负人家新人嘛!”章瀚海的另一边,站起来一个五官小巧的女孩儿。 戴巧珊定睛一看,姑娘留着弧度完美的齐肩长发,妆容立体漂亮。一身看似休闲的运动装,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举重若轻的心态、健康活泼的气质。 比起来,在场的人,不是太隆重就是太随便。戴巧珊就属于“太隆重”的那梯队。 “戴老师,我来给您介绍!”姑娘二话不说,亲亲热热贴过来,拉她出座位。 这时,次包厢立马出来一个人,自主自发地问主包厢服务员要了一瓶新开的红酒,站到她俩身边。两人的笑容都看似客气,实际意味深长。 运动装女孩儿拖起戴巧珊不知所措的手,拉她绕桌两边跑:“这位是我们的监制,AA老师……这位是制片主任,BB老师……这位是美指,CC老师……”介绍完上层建筑,介绍演员,“这位您总该认识了吧?啊?这也不熟?!啊哈哈哈……是我们的男二GG,替他挡酒这位是他的经纪人,大名鼎鼎的金牌经纪人TT——诶诶,TT老师,替人喝要喝三杯哒!……” 她每介绍一个人,戴巧珊就得自灌一杯;跟着她俩那位,立马给她重新满上。 三人就像搭了一条高效认人加灌酒的流水线。 运动装女孩嘴巴甜,又聪明活络,众人都被她调动得特高兴,戴巧珊跟着沾不冷场的光。 唯一问题是,连续十几小杯红酒闷下来,加上前半场喝的白酒,戴巧珊拿出全身力气,也有点儿站不稳了。 好容易走完流程,在众人大赞她“酒量好”的笑语里,戴巧珊再顾不上矜持。她强撑着三分理智,穿过坐满人的里间,往洗手间跑。 晕晕乎乎中,好像有人搀着她;到了洗手间,她抱着马桶狂吐三轮,有人跟着给她拍后背,轻声说“吐吧吐吧,没关系的”。像是安慰,但这个“吐”带来的心理暗示,搞得她不得不一再重新跪下,抱着马桶再吐了三轮。 等她泪眼婆娑站起身,奔盥洗台漱口时,身边人特细心,帮她往上一把捉住了头发。 戴巧珊渐渐消停,撑起自己。视野还是一动就会模糊一阵,要拼命定睛才能看清楚一点儿。她透过眼泪和洗脸的水珠,对拉着她头发的女孩说:“谢谢您,今晚上都靠您解围了——请问您是……” 旁边出来另一个人,像听到大笑话似的,说:“不会吧!戴姐!您连她也不认识?” 戴巧珊抱歉笑:“对不起,我平常很少看电视……” “哈?!”帮腔的那位继续大惊小怪,“您不是演员吗?”不等戴巧珊反应,她一副嫌弃的模样,笑说,“算啦算啦,听说您是影视行业里的一朵奇葩,我华妹不会跟您计较——她就是华曼呐,新一线女明星!” 戴巧珊听到这儿,是真的脑子里一亮。 她尽力定睛,但由于华曼本人始终笑盈盈拉着她的头发,她没法转身,只好就着盥洗台上的大镜子,点头微笑以示如雷贯耳和感激之情:“噢!听过、听过!华老师本人比荧屏上还要漂亮,我第一次见真人,没认出来!” 华曼若有所思听她说完,有意让空气安静了几秒。就在戴巧珊视线重新模糊,想着要找个地儿吹点冷风时,她忽然爽朗大笑,撒娇似的把戴巧珊束在她手里的发束猛地一拽:“讨厌啦戴姐!您说得我太不好意思了!” 戴巧珊:“……” 冷不丁被狠扯了一把,仗着酒精麻木,倒也不太痛,无非让她清醒不少。戴巧珊感受到面前这个女孩若有若无的敌意,不禁问:“华老师……” 华曼笑着猛地搡她一把,说:“哎呀讨厌!” 戴巧珊本来就站不稳,这一搡,整个人几乎飞上盥洗台面。幸亏后面那面镜子不那么脆,她肩头手肘嘭地撞上去,皮肉传来钝痛,镜子安然无恙。 戴巧珊无语看着她,华曼接着那个“讨厌”,就像甩飞戴巧珊这事儿根本没发生过似的,笑靥如花娇嗔:“您叫我什么老师啊!您埋汰我呢!” 戴巧珊揉揉胳膊肘,这时她已经十分想要离开这儿了,便动了动身子。好在零件儿都还听使唤,她勉强控着重心往外挪,哈拉道:“那咱俩在这部戏里,是……合作关系?” 话音未落,挡眼竟飞来华曼小小的拳头,噼里啪啦往她身上招呼。 她说:“嗨呀戴姐姐!您真是个大坏蛋!哪儿有您这样取笑人哒?咱俩在戏里不是合作关系!是姐妹!亲如姐妹的亲闺蜜!您装不知道,坏死坏死啦……” 在她第一记拳头飞到戴巧珊身上的时候,戴巧珊就一边惊愕一边疼得缩起肩膀。之后呼来那些小拳头小巴掌,招呼得她一声都哼不出来,直接缩到墙角。华曼撒完娇,戴巧珊也缩到了地上,眼前发黑,气都吸不动。 她听到来自头顶的对话,华曼和那位你一言我一语。 那位:“哇噻,戴老师这演技!” 戴巧珊蜷成一团,双手抱着肩,无力抬头:“真疼……” 那位俯下.身:“演得真,也太认真了点吧!戴老师,华曼这小手,能让您疼到哪儿去?玩笑也过分了啊!女一得了便宜,还跟我们家华妹卖乖!” 戴巧珊一怔,听到华曼说:“钱姐,您别提这个!不然,咱戴姐还以为我真放在心上呢!——戴姐姐,还演!太坏了啊!我不理你了!” 说着,依样娇嗔哼了一声,真生气似的,拉着那位出去了。 戴巧珊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半天才缓过劲来。下意识摸出手机,第一反应竟然想打120;稍微静了静,想打给段正业,点进桌面后,却又停住。 这些事,找谁有用呢?她苦笑,看了眼时间——当事人剧痛绝望,像捱尽了一生;实际上从她跑来洗手间起,到现在才过去十来分钟。 华曼这招叫速战速决,可她到底什么来历? 想不明白,但也不能就在这儿呆着。戴巧珊奋力爬起身,镜子里,她外在什么都看不出来,戴巧珊心情复杂。回席后,好在没再发生意外,她晕乎但平顺地坐到最后。 到场人相互道别时,章瀚海叫住戴巧珊:“小戴,你怎么回去?” 戴巧珊:“打……” “戴姐姐坐我们的车!”不知华曼什么时候又贴到了她身边,一副热情好客样,握住戴巧珊的手,冲章瀚海甜甜笑。 戴巧珊拨她的手:“不用,谢谢您的好意……” 她用了点劲儿,不料华曼纤细的手指竟纹丝不动。 章瀚海露出放下心似的表情,竖起大拇指给华曼点赞:“那就交给你了啊!小戴,到家给我个信儿!” 说完他就笑眯眯挥了挥手,一副“看好你俩情投意合”的满意模样。这么一来,戴巧珊只好由华曼拖着,出了饭店。 第18章 背后的人 出了饭店门,戴巧珊才闹明白,先前伙同华曼在洗手间堵她的姑娘,是华曼的助理,叫钱幻儿。 她口口声声叫华曼“华妹妹”,口吻却有点儿怪腔怪调,像是很顺着华曼,但微表情又总是带着嫌弃和怜悯。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感情色彩。 这二位究竟什么关系? 没等戴巧珊想出答案,忽然她耳边一声:“唔……”接着,她的手腕一松—— 饭局全程活泼可爱人缘好,眼波滴溜溜流转像是千杯不醉的华曼,一避开相继离去的主创大部队后,就一个飞扑,趴在路边的排水沟上吐了。 戴巧珊拔腿要溜,回眼看到华曼的齐肩长发垂在半空,被风一吹,像有几丝粘上了她猛然倾泻的秽物。路灯车灯的晃照下,她身影单薄,一手撑地,还要空出一只手来慌乱抓自己的头发——此情此景,让戴巧珊不忍走了。 何况,凭良心说,她真不确定她和华曼那场洗手间“偶遇”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时华曼一直在撒娇,小拳头落到她身上虽然令人惊讶地痛,骨头都像是要被她捶断了似的;但有人就是天生铁拳,下手重,自己不自知的。 这样的人撒起娇来,拿小铁拳“捶你胸胸”,你就是被她锤得吐血,又怎么好意思真较真呢? 她回撤一步,正想着是不是要帮她一把,忽然眼前下雪似的,飘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到地上。戴巧珊回头一看,刚才去车里拿东西的钱幻儿,拿了一叠纸巾回来。 可她不是蹲下递给华曼,替心肝都要呕出来的华曼擦一擦,而是腰都不弯,撒纸钱似的,就这么一叠,从半空中丢下去。 不顾戴巧珊惊讶的目光,钱幻儿对头上身上都盖了几张纸巾的华曼说:“他让你排泄完了,把排水沟擦干净,别当京城是你家厕所!还有,快一点儿!就等你呢!”说着扭身上了驾驶座。 戴巧珊顺着钱幻儿的身影望去,这才发现副驾驶座有个熊一样壮的身影,男性,正埋着头刷手机。 在她观测的过程中,华曼一声不响,真的捡起那些纸巾,找干净的擦了擦嘴巴。完了就着跪姿,把呕吐物弄脏的排水沟盖子仔细擦干净,最后特有素质地把所有脏东西都丢到了二十米远的垃圾箱里。 唯一不上道的,是她抓着扶她起身的戴巧珊,又箍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戴巧珊心里害怕的感觉打消大半。她甚至为华曼有几分担心,也就这么依依顺顺让她拉上了车后座。 关上车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回过头来。不打招呼,忽然不痛不痒一笑,说:“这就是我们的女一,戴老师啊!” 戴巧珊点头:“您好!请问您是?” 男人懒懒道:“我是华曼的经纪人,严昶。”他侧着身,伸过来右手,“幸会!” 戴巧珊没接他的手,问:“既然是她的经纪人,为什么刚才那么对她?” 严昶面皮白,人虽然壮,五官却长得文质彬彬。但这种不痛不痒的笑容,让他的面相特让人讨厌。 听到戴巧珊质问,驾驶座上的钱幻儿不动声色从中央后视镜里扫了她一眼;身边拽着她的华曼一愣,一直猛喘气的举动也停了下来,箍着她的手放松了些;而严昶,又不痛不痒地笑起来,像是嘴里长了个痔疮。 他盯着戴巧珊:“哟,还是个圣母啊!” 戴巧珊不卑不亢地回视着他。 严昶抬起他本来作势要与戴巧珊握的手,举到戴巧珊眼睛上,“啪!”地打了个响指,看到戴巧珊本能的一颤后,他满意笑着,把视线转到华曼脸上,然后说:“我们的公司文化,就是人人平等,自力更生;不给城市添污,不给社会添堵——不过,还是谢谢您对我们家华曼的关心!” 他说话一套一套地,戴巧珊本来就还在晕呢,一时不知要怎么接。 严昶本意也没有要等她说什么,自己说完就转回身去,从中央后视镜里递回来两只似笑非笑的眼睛,说:“甭跟这儿废话了!老计划,先去戴老师家吧!——啧,幻儿你傻逼了吗?快走啊!天儿这么晚了,正事儿还做不做?” 钱幻儿:“哦!” 窗外景色应声往后动。 戴巧珊左手暗暗拿出手机,准备随时紧急呼叫。然而全程都没有她担心的事发生。严昶一声不响刷手机,华曼靠着窗玻璃闭目养神,钱幻儿专注驾车,没有人说话。 很快,车就到了她家小区,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打听的;小区不大,回过神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她家的地下车库里了。 到地儿后,本来有气无力的华曼像是换了个人,顿时又变得活泼可爱,笑声如银铃,挽着戴巧珊,非要送她上楼。 钱幻儿也下了车,热情难以自持似的推推搡搡;倒是严昶安静了,笑盈盈举起右手,对戴巧珊说了句和蔼可亲的“白白”,注意力又回到映亮他白皮脸的手机屏幕上。 戴巧珊看看车库的摄像头,想想电梯里也有摄像头,加上她也真想了解到底华曼什么意思,只好同意了。 她想,这姑娘刚趴地上吐那么半天,该没劲儿了吧? 三人亲姐们似的到了12楼。戴巧珊知道这儿的隔音效果什么德行,便有意背靠着自家房门站住。她想,要真有什么响动,王芳珍一定能听见。 “这就是您家?”华曼和钱幻儿一同抬头看她家门上的“1203”。 戴巧珊笑:“嗯。谢谢华……妹子,天儿晚,我就不留您二位进屋坐了,反正剧组里咱们来日方长……” “传说是个破地儿,”华曼转下视线,笑盈盈打断她,“还真没夸张——这种鸡窝,您让我进我还不敢进呢!” 戴巧珊敛下笑,正色道:“您有话不妨直说。” “哎呀姐姐!”华曼撅着嘴搡她一把,戴巧珊这次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她的手劲儿弄得一缩肩膀,华曼重新拿出她的“撒娇”,举着拳头贴近一步,戴巧珊一退,钱幻儿却笑靥如花,堵住了她的退路。 华曼的拳头定在半空:“怎么,戴姐真怕我?” 转眼间她那拳头流星锤似的抡到戴巧珊下意识躲身侧过的背上,顿时,楼道里“嘭!”的一声闷响,戴巧珊感到脑瓜里火花四溅,又一次,气喘不上来。 她忽然想起前不久,段正业逼不得已“引导”她的那几下——跟华曼这力道比起来,段正业那个就跟摸似的。 戴巧珊恨自己,小看了华曼。然而这还没完,华曼笑问:“您看,一点都不痛吧!所以姐姐啊……” 戴巧珊绷紧身上的皮肉防御,可根本无济于事,华曼对着她身体搡来拍去的每一次接触,都能刷新她的防御认知。她没声,别说反抗了,呼吸都十分勉强。 这是她首次领教到,有些痛可以让人本能尖叫,而有些痛却让人本能锁喉。 华曼玩儿似的,手不停嘴不停:“都说您的戏忒好了,教教我吧姐姐!别光顾着自个儿演了!讨厌讨厌,还演是吗?您上瘾啦?哎哟,教教我教教我!不然下一部戏,我说不定又从女一跌倒女二,片酬从3千降到1千了呢……” 戴巧珊眼前发黑,大概明白自己是挡了人财路,别人来是为出口恶气。她本想息事宁人,没想到人家胆子真的很大。好在她身后就是自己家,于是,她拼尽全力,举拳往身后捶门——不料,手刚举起来,就被钱幻儿一把捉住。 华曼把她狠狠顶到门上,肩膀撞出“嘭”的一声。 华曼:“哦哟,表情这么狰狞!表演很到位,但是在我看来,形式大于内容……” 她改换策略,假装挠痒痒,然而手指不是狠狠戳在戴巧珊的肋骨间,就是抓住她脖颈后的斜方肌猛扯。戴巧珊疼得眼前全黑,忽然想到,她背抵着门,又蹭又挣的,加上这姑娘可能住惯了好小区,不知道“奋进一院”这样的地儿,墙跟纸皮似的薄,说着那些话,也没怎么收声——这么大响动,王芳珍不可能听不见。邻居们可能不想管闲事,那王芳珍呢? 自己不会就因为一次大意,被人弄残在自家门口吧?不会,毕竟楼下和电梯里都有摄像头呢! 可要是万一呢?万一这二位是那种主儿?来头大、背景强…… 不知自己以多少转速想清楚了这其中利害,戴巧珊这时已全身虚脱,只能恍惚看到近在咫尺的、华曼漂亮而扭曲的模糊笑脸。就像在噩梦中沉沦,戴巧珊暗暗竭尽全力,豁出去猛地往前一挣。 “快停!!!” 瞬间,积压在胸口的气也随即爆裂出去,对面的华曼顿住。抱住她的钱幻儿虽然没怎么受影响,但戴巧珊获得了半分自由。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戴巧珊看到那是惊愕的段正业时,面朝着她、背朝着他的华曼,额头红了。是戴巧珊刚刚挣起来撞的。 “干什么?” 段正业声音低沉,从电梯里出来,场面静了一秒。钱幻儿紧张兮兮回答:“段导……戴姐姐醉了,要打我家华曼!” 段正业看了一眼戴巧珊,再看了一眼钱幻儿,转脸就对华曼笑起来:“华曼妹子,哎呀,镜头外都这么漂亮!您不是个大忙人儿吗?怎么有空三更半夜跟这儿站着?” 他笑的当刻,就把三个彼此拉扯的女孩吓呆。戴巧珊不挣了,钱幻儿也下意识松了手,华曼捂着额头,颤颤巍巍跟他哈拉了几句。 老朋友似的寒暄完一轮,段正业爽朗说:“您在‘向阳’里演咱小戴的闺蜜,可要跟小戴相互帮忙啊!我手里有几部戏在码人,本来就想请您赏脸来演女主角儿!” 他一脸真诚,华曼和钱幻儿眼神同时就变了。有怀疑,更多的则是宁可信其有,脸上笑容跟着渐次漫上来。 段正业神秘兮兮笑,接着道:“到时候,钱好说;档期,如果您要出去轧戏,兹要时间过得去,我一准儿没二话——哪怕您要没空对戏、或者只有时间拍正脸什么的,替身管够!好不好?” 华曼和钱幻儿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眼里激动坏了,笑容还尽量绷得好看。 华曼:“早就听说段导是爽快君子,百闻不如一见!” 钱幻儿:“是啊是啊!” 段正业:“那就这么说定了?”他抬起蒲扇大的巴掌,在戴巧珊困惑的眼神里,冲华曼,一副要“合作愉快”的模样。 华曼还给他的笑容甜得能齁人了。她从额头上拿下她的玉色小巴掌,跟段正业吃力地握了一下。之后,带着额头上由红变青的包,华曼挽着跟她一样迷糊而高兴的钱幻儿迅速撤离。好巧不巧,对方刚进电梯,戴巧珊背后的门就往里打开了。 王芳珍探出脸来,笑容可掬点头哈腰:“段导,戴老师,我一听,就知道准是您二位!” 段正业扫她一眼,一声不响拉戴巧珊进她房间,摁到桌边坐下:“说吧,她们到底干了什么?” 与此同时,下到车库的华曼和钱幻儿,出电梯就看到靠在车边抽烟滑手机的严昶。 通风不好的地下车库里,一大片空间,都被他的混合型香烟搞得烟雾缭绕,熏得她顶住了喉咙。 但她还是笑着跑过去,跟眼睛都没抬的他,说段正业找她合作,条件多丰厚。 可等她都说完了,严昶也一动不动。空气龟裂好几秒后,严昶忽然开车门,从副驾下面拖出一块玻璃板,丢到华曼脚前,淡淡道:“上称!” 华曼一怔,乖乖脱鞋,踩上去。盘面亮起,液晶显示:47.8kg。 她恐惧抬起眼睛看严昶的同时,他正冲她不痛不痒咬着门牙笑,说:“超了3斤6两——不要脸!” 钱幻儿意识到什么,帮忙求情:“今儿赴宴,华妹为了讨老师们高兴,喝了好多……而且,晚上称不准的!” 华曼已经呆了,严昶手指往外掀了掀,她下意识从称上下来。怔怔穿鞋的时候,严昶已上了车的驾驶座,关上门,从窗口丢下她们的包,转脸看向钱幻儿:“你心疼她,自己去拖辆共享单车,陪吧!” 钱幻儿住口了,严昶头缩回驾驶座,从后视镜里反射给外面俩姑娘一句:“明儿一早上称,多一两,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头上那玩意儿,牛角吗?恶心死了!今晚上给我把它摁下去!”说完扭过头来,冲华曼邪魅一笑,在耳边捏了个拳头,接着说,“加油哦!” 一声轰鸣,华曼的车从她们面前消失。 钱幻儿从地上捡起各种包,拍拍灰尘,向华曼递过一只口罩,懊恼说:“别愣着了——我说你怎么喝水都增肥啊?被你连累死……跑吧!” 第19章 绝处逢生 同一时间,只身勇闯怀柔的牧蓓蓓,亲身体验了小学作文里出镜率奇高的一个魔幻现实主义场景: 她在医院里醒来,躺在病床上,头顶的支架垂下一管透明的点滴,点滴中的液体连通她的血液。 剩下的就不太美了。 首先她躺的是临时病床,挤在急诊部过道的一面墙边。没有鲜花,没有清静,没有隐私。四周往来涌动着又吵又闹携带各种病菌、病毒、病原体的下里巴人,她再次置身于一座大型“垃圾堆”; 其次,她身边守着的,不是什么慈爱的爸妈,而是一个脸上坑坑洼洼冒着油,表情是“我真他妈倒了血霉”的猥琐眼镜男。 猥琐男朴英豪走来走去打电话,甚至没发现她已经醒了,他声音穿透喧闹拥挤的病原体们,有一句反复传来:“……我能不管嘛哥?人被我干晕了……嗬!真没吹牛逼!……猛了呗!卧槽别扯远了……啧,是啊,我也没想过我能把人干晕,得亏没干死……嘿嘿嘿……” 牧蓓蓓心里一动,胸口涌起一阵恶心,她看了看朴英豪的后背,恨不得用她的鞋跟儿把他脑浆子敲出来。 对了,她的鞋呢……卧槽,她的包!! 牧蓓蓓骤然一动,移动病床“当”地一声,正好朴英豪转回头,忙挂了电话扑过来,一脸又嫌弃又得意的复杂表情:“醒啦?你怎么晕了呢!” 牧蓓蓓:“见到我包了吗?” 朴英豪结舌,像是根本没料到还有这种问题。 牧蓓蓓呆了一下,忽然想到那只包再好也就是件儿物,眼前的这人再糟也是条路。她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周围,眼神变温柔后,她才转回来,扫过杵在眼前的朴英豪,低眉顺眼笑:“哥,瞧我,真是被你弄糊涂了呀!” 朴英豪又是一愣,接着噗地笑出来,他脸上的嫌弃不见了,变作高兴与得意为伴。 他笑说:“我去……姐们你牛!没见过你这样儿的……对了,你的角色定了啊,跑个大龙套!明儿给你细说内容——诶,你这等于一上来,就拿下了多少科班儿生奔死了才能争取到的活儿啊!哥哥我是不是处、处、给、力?” 牧蓓蓓眼睛闪了一下,要换做以前,她得高兴得跳起来;但身体抱恙拖慢了她的反应,也给了她更好的表演灵感。 她没答话,抿嘴微笑。她对自己的境况稍作打量,便努力调整自己病卧的身体曲线。她转向朴英豪守着的一侧,左手枕在耳后,白净的右手臂轻轻搭在曲线漂亮的右髋上,抬眼,一声不响深情望向面前的朴英豪——他因为她的卧姿,能直通通看到白色被单虚掩着的,她深深的“事业线”。他咽了口唾沫,两眼看到玛利亚似的扫了扫她的双眼,无法受控般再次定向了她的胸口。 牧蓓蓓痴痴微笑望着他,说:“英豪哥哥,谢谢你救我,你是个大英雄!” 朴英豪理智有点回不来,说:“呵,还没谁这么说过我!” 牧蓓蓓挪着她挂着水的右手,轻轻握住朴英豪的手,朴英豪像是震了一下,牧蓓蓓楚楚可怜:“哥,晚上多陪陪我好不好?我在北京一个人,没地儿去……” 朴英豪面露难色,他挠挠头:“等你挂完这一袋儿,怕得十一二点了,我那儿远,又乱得不得了……” 牧蓓蓓冲他笑,像个如假包换的傻白甜:“怕什么呀……”她暗暗抠了抠他的手心,手腕用力示意他靠近。他俯下.身,她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哥哥。我帮你收拾,帮你做早饭好不好?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北京太大,我太孤单;哥哥有人味儿,让我多依靠一个晚上吧,就一晚!求你啦……” 话没说完,她眼看到朴英豪被她握着的手,暴起了硬筋,而她胸口感受到的他的呼吸,也重新灼.热起来。 当晚毫无悬念,牧蓓蓓以病西施的姿态,一路倚着朴英豪的肩,到了他通州北关一室一厅的公寓。之后的经历,如果说“George”是一个让她抱过希望,也因此让她失望而恼怒的人的话,朴英豪倒是普通得让她没有任何惊讶。 他的住处是真乱,桌上一层灰,地上一层泥,只有卧室、沙发、厕所和大门这四个点之间的连线,大致看得出地面是木地板,其他地方,她刚开始还以为是水泥;衣服、裤子、袜子甚至内裤,挂得到处都是,皱皱巴巴,散发出黏腻的湿气;沙发看不出颜色,茶几上放着三盒泡面带汤漂油的残羹,不知放了多久;被子乱堆、同样看不出颜色的床边,散落着数不清用过的纸巾团,这儿的空气中则飘荡着一股尿骚味儿。 进门后到被扶到卧室的过程中,她感受得到朴英豪的局促,虽然他那张并不清新的脸上,除了油什么都看不出。他让她站着,皱眉瞥了一圈自己的狗窝,慌忙用脚把床边的纸堆往一边儿踢,给她踢出一条道,语速略快说:“看我说什么,稍微等我一下……” 他转身要走,脚趾头都想得到他是要去拿扫除工具,可他迈出一步,又折回来,说:“要不我还是送你……” 他被迫住口,因为牧蓓蓓冲他无邪笑着,一屁股坐上了他的床。跟着,她撑起身用飞扑的姿势,面朝下把自己丢到他发黑的枕头上,再扯过他的被子,埋脸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配合全身舒展的姿势,她回过脸,给瞠目结舌的他一个满足的笑意。 “哥哥的味道……”她慵懒笑说。心里对自己的演技疯狂打call。 朴英豪像是感动坏了,原地哽了两下,便直扑过来。他紧紧抱住她,她进一步亲他的脸,他就像被激活了唾液腺的狗,跟着便对她胡乱又是舔又是亲,再之后不出她所料,他简单直接又把她压了。 臭烘烘的男人在她身边睡着,鼾声渐强,绵长有力,像是完成了多大心愿后的放松。 牧蓓蓓皱起眉,心想,这回她是上赶着睡到了一个真正的垃圾堆里。幸亏套儿是一次性的,但他那么多口水又怎么办?而且这么脏的地方,她有没有蹭到哪儿?会不会得什么病?会不会得艾滋啊他妈的! 她越想,越恶心想吐,干脆用胳膊肘把他往旁边捅了捅;不料男人被她僵硬嫌弃的举动打扰,忽然惊醒似的抬头看了看她,再接着,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意识知道她是谁,他竟然挥过一条胳膊,把她往自己怀里抱了抱。 牲口!他妈的我跟牲口睡了!牧蓓蓓想。 可不得不承认,牧蓓蓓忽然真的觉得冷,冷得发抖,抖得心惊;而这个陌生、肮脏的怀抱是滚烫的。一时敌不住困倦,她想,如果冥冥中真有天意,那么该她得的,不会少;不该她得的,脏病什么的,也绝对找不着她。这么着,她坦然在他怀里放松,沉睡过去。 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有人开灯,她听到塑料袋的窸窣声,有陌生的气息逼近她,蹲到了床边。她忽然想起这是别人家,对了,还有一个需要她练习演技和情商的对象。 于是她微微睁眼看了看,没错,是那张丑逼脸,她再把眼睛闭上,同时却冲他露出笑容。 她听到他的轻笑。 他摸她的额头,自己说“不烫了”,又说:“起吧,吃点儿东西!”接着他开了个也许他认为好笑,事实上很猥琐的玩笑,他说,“吃完了晚上你还得干活儿呢,嘿嘿嘿……” 真他妈是个牲畜!牧蓓蓓没睁眼又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多美的事儿。她顺他搀扶坐起身,抱着被子遮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拿手挡着嘴巴,哑着嗓说:“谢谢哥哥,看我,说好要给你收拾屋的,睡过了。” 朴英豪在塑料袋里掏,掏出一碗海鲜粥,再拿出一只一次性的塑料调羹,递给她;自己掏出一碗面,一盒煎饺,一瓶啤酒,一盒烤腰子,铺在离床不远、油腻腻的电脑桌上。接着,他拿出另一只塑料袋,里面一团红一团黑,得意在她面前晃:“看这是什么!你落在我办公室的!” 牧蓓蓓一愣,心中一阵大喜。她的鞋!她的包! 她冲他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伸手去够,不料他却把东西往桌下一扔,说:“急什么!命要紧!人是铁、饭是钢!” 牧蓓蓓是真激动,却不得不从命。喝下大半盒粥,冷静下来:说好了那些是“物”,她该重视的是“路”;他让她别急,她最好别急。否则惹他嫌弃,她这番努力很可能会打折扣——那得多冤啊! 朴英豪喝着啤酒,自顾自吃他那一堆,并不给她夹菜,反而笑说:“哟,你挺能吃的呀!” 牧蓓蓓盯他一眼,心想这叫能吃?老娘要不是身体不好,再穷也不喝你这破粥!牲畜就是牲畜!驴!猪!狗!…… 朴英豪喷着油气,哈哈笑说:“多心了?我是说你跟其他女的比——反正我见过的女演员,个个都跟仙一样,你这算大胃王啦!不过你当然不能跟我比!我爷们儿,要干体力活儿的!”他本来正经说着,忽然又油腻腻笑,像是为自己一语双关感到欣慰。 牧蓓蓓想到了纸片似的戴巧珊,立马把饭盒递给他:“我吃饱了,谢谢哥哥,我给家里收拾收拾啊!” 万万没想到,朴英豪竟然也没阻止,虽然嘴里含着吃的,含混说“一起干呗”,但她说“你坐着就好”,他居然也就罢了,完全没听出她呼之欲出的虚情假意。牧蓓蓓骑虎难下,只好照旧穿着昨天那身绷带性感短裙,天寒水凉里,吭哧吭哧给史上最脏猪圈狗窝做起了清洁工。 其实要照她的心理,这么个地方应该点把火全给烧了最好;可现实中,她都没敢偷个懒,偷偷丢掉那些裤衩袜子什么的。她使出吃奶的耐性干,干得五脏六腑都在互殴,干得眼冒金星,还百忙之中给那个把嘴巴吃得油腻腻的男人沏了杯茶,好让他把脚伸直搁在刚被她擦干净的茶几上,让他哈哈乐着看电视。 历经4个多小时,朴英豪家的阳台挂满所有可以洗的东西后,室内也焕然一新。牧蓓蓓直起劈啪作响的腰和膝盖,对自己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干一件事,必须感动上天。 朴英豪伸着脖子四处看,完了对她说:“没看出来,你还真适合干这个!” 牧蓓蓓:“……” 她有一刹那特希望自己手里有一杆铁钎,像《本能》里的女主那样,扑到他身上,把他戳成个爆出番茄酱的蜂窝煤。 朴英豪没眼力劲儿,笑嘻嘻追加:“现在屋里最脏的就是你了!去洗洗呗!干净了,哥哥我再看心情,给你讲讲戏的事儿——你那趴,后儿个开拍!” 牧蓓蓓霎时柔软,几乎行了个屈膝礼,甜甜道:“得嘞!” 她洗澡,洗完重新从里到外穿上她那套脏得不行的衣服,冷得打颤。可都这样了,她还不敢素颜就往他面前凑。她摸回他的卧室,从塑料袋里解放出她的“男孩”,掏出化妆盒,拿起工具沾着颜料,手法熟稔往脸上招呼。 蓦地,她发现自己这套化妆品,无论粉盒还是眼影盘,都见底了。她呆了一下,可眼下还得对付呀!就在她忍痛从所剩不多的物料里继续抠搜的时候,无意中拿起的手机因为重力旋转自动亮起屏幕。上面显示出最新一条信息,来自戴巧珊,是一个红包,附言:“劳动节快乐!” 牧蓓蓓忙不迭点开,红包金额“1888.88”——她知道戴巧珊的老底,储蓄卡里就剩一千零点儿,她也知道过去这近一个月她一直玩儿消失,根本没为戴巧珊工作。可她怎么就这么想骂人呢? 对了,她都这样了还给她个红包,那戴巧珊要不是有其他储备,就是又拿到了新的款子。她不是月初就接到什么活儿了吗,还是女一? 再不济,她的信用卡还能刷吧? 几秒后,就在客厅的朴英豪问“你躲里面干嘛呢,这么舍不得床啊”时,牧蓓蓓忽然想起来,3天前,王芳珍给她发过几张照片,说是“好不容易拍到的,她人走忘了关门,您提前预习预习!”。之后几天,她头疼脑热根本没看。 此时,点开图片放大,果然,是剧本内容。 剧本没有连页,照片目的就是为了展示剧中几个主要人物,及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显然,女主就是“向薇”,而凭戴巧珊入戏就进入角色人生的习惯,连王芳珍都已驾轻就熟一个关键点——剧本里发生什么事并不重要,她俩只用找到符合自己年龄段的角色,对号入座。其他的,只需要她们稍加引导,戴巧珊就会用她经年累积的剧情修补功力,为她们买单。 飞快翻完王芳珍发来的内容,牧蓓蓓找到了她的“新身份”。接着,她拨通了戴巧珊的手机。 戴巧珊:“蓓……” 牧蓓蓓抢断:“小薇!” 戴巧珊在那边顿住,没回应,也没反对。 牧蓓蓓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你这是干嘛?咱俩好闺蜜啊!你钱也不多,我给你打回去啊!” “闺蜜。”听筒里,她听见戴巧珊如是重复;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听到了戴巧珊的轻笑。看来她是“进来”了,牧蓓蓓心下一松,然而,下一句,她听到的却是:“蓓蓓,你怎么知道我剧本里的内容?” 牧蓓蓓一怔,很快,她全身一麻——戴巧珊没被带跑;而自己却“落马”了!! “我……呃……我怎么知道?”她尽力掩饰,忽然灵机一动,“是你自己说的呀!” 那一头没有声音,牧蓓蓓脑子却飞转着。没错,是该这么答。她真是天才!她追加道:“那天你让我回去拿红包,自己跟我说的——姐,不会这您也忘了吧?” “是吗?”终于,那头传来戴巧珊不很确定的声音,“噢……所以你刚才是跟我开玩笑?” 牧蓓蓓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可不吗?您一惊一乍地,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哈哈哈……” 戴巧珊:“……好吧!可咱们一个月没见,我也联系不上你,你最近忙什么呢——呃,是联系不上你吧?还是……我又记错了?” 牧蓓蓓大脑的转速飙上新高,嘴巴对答如流:“电话没怎么打,因为……我两三天就见您一次啊!过去看看您有什么需要之类的。但您都呆在家,说没什么事儿……嘿嘿!” 戴巧珊:“哦,好像是……那你今天来电话,就为了跟我开个玩笑?” 牧蓓蓓:“……哪儿啊!您不是发红包了么,我也想同祝您劳动节快乐……” 实在没想到,最后这电话打成了这种画风!牧蓓蓓竖起全身警觉性,跟戴巧珊周旋了几句后,心有余悸挂断。 好险! 然而,钱的事儿还没解决呢!戴巧珊刚才转来的这点小钱,最多够她挡一套彩妆就没了。好在刚才跟戴巧珊似交往甚笃的寒暄过程里,她已经想到了“结盟”时,王芳珍曾说过的另一句话。 “她有时候会很清醒,那种时候,你是骗不了她的。但我有一招,百试百灵……” 王芳珍当时眼睛熠熠生辉,压低的声音都因为亢奋而震动。 “你只要能抓住她——当然,嘴巴不要停,要一直跟她说戏里你们什么关系——嘴巴上做引导,行动上,你跟她肢体接触,拥抱、拉手,都可以,情绪激动一点、态度要坚决。几秒钟,就成了!” 是吗?牧蓓蓓想着。那要不,明儿登门一试? 第20章 龙套心机 做完决定,牧蓓蓓的心情明亮不少,这甚至影响了她的气色和化妆效率。等她重新回到朴英豪身边,贴着他坐下时,朴英豪就像第一次见到她,半天移不开目光。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跟家里人通电话?”他问。 牧蓓蓓冲他拿出一个爆款经典笑——她发现有一种笑容,是早就有人设计过,一直被有心人沿用至今,却被众口一词称为“好看”的。 一种反生理的笑法——脸中部不动,眉头微微往上皱,伴随嘴巴矜持往上扬。这么笑的人只要不是太丑,多半会被美化。因为她的下半张脸是淑女闺秀的温婉大气,纠结的眉头又显出她似有欲语还休的心事。意蕴特丰富。她给它起名为“真善美”,因为它让人显得楚楚可怜、委曲求全;她也对镜练习过不少次这款笑容,次次她都为镜中的自己感到心疼。 都心疼了,谁还会追问她笑而不答的问题?又有谁拉得下脸保持冷静,质疑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或她的内心是“傻白甜”还是“谋女打算盘”呢? 她尝试对过问她的朴英豪露出了这款笑容,果不其然,朴英豪一呆,小心翼翼揽住她的肩:“是不是家里管你要钱?” 牧蓓蓓绷住,倚进他怀里:“没,是看到哥哥,我相见恨晚,太幸福!” 朴英豪搓搓自己胳膊:“……得,你幸福我也幸福!就一件儿——咱以后没事儿别这么说话行么?用力过猛啊丫头!” 牧蓓蓓闪烁着“真善美”,摇头:“我说真的,哥哥!” 朴英豪牙疼似的“嘶”了一声,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一个无可奈何——不,在他脸上这不叫“无可奈何”,该叫“窝囊”——他露出一个窝囊废的窝囊笑,以示投降:“成,谢谢妞儿!赶紧地,我跟你说一说你后天的角色要达到的效果!你认真点,我可是刷脸给你抢来的,这次弄好了,才会有下一次啊!” 不用他多强调,牧蓓蓓已经一个激灵坐正,探过头看他递来的手机。上面一段字,她三两下看完,按捺住失望,眼神无辜看朴英豪:“就这?老爷要打小姐,我扑到他面前跪下,哭,求他别打,结果被一脚踢开,完啦?” 朴英豪看外星人似的看着她,倒是没忽略她的提问:“还有——小姐进宫那天,你跟着家丁在门口送的时候,哭,冲着她走远的马车喊小姐,追一段,边追边喊。” 牧蓓蓓不响,朴英豪认真一拍脑袋:“哦,还有一段,小姐家后来在大雨中被满门抄斩,你有一个镜头,是被砍飞起来,转半圈儿躺倒,死不瞑目咬破血包望着天。” 牧蓓蓓:“这么恶心的剧情……就这?” 朴英豪在听她说“这么恶心”的时候,忍不住笑起来。他抬手摸着她的脑袋,说:“不然呢?你以为什么叫大龙套?别小看这个,你刚进圈就有台词,三段儿戏还都特么是大特写,最次也是中景特写,你这是祖坟上冒青烟啊姑娘!” 牧蓓蓓一时只想说一句MMP,朴英豪看看她,不落忍,劝道:“聪明的演员,可以自己加戏嘛!有些导演讨厌加戏的演员,但这其实讲究一个度——只要你能给剧情加分,那就是双赢,导演不会吃了你,没准儿还抬举你!” 牧蓓蓓的热情重新点燃:“怎么加?”她刻意挽住朴英豪的胳膊,“哥,真想有你这么大的见识!” “哎哎……”朴英豪又冲她露出个窝囊废笑,对手机上的文字滑来滑去指点,“比如老爷那儿,你被踢开,可以自己爬回来,抱住他的腿啦;小姐挨打的时候,你扑上去保护她,替她挨啦;送她走的时候,你可以跑得比别人都前面,哭得比他们都大声,喊的话儿可以自己加‘小姐珍重!我会替你照顾好老爷太太’之类的——哦,这个要点儿演技,你能哭吗?” 牧蓓蓓眼睛已然华亮,她明白这么俗烂的剧情她救不了,但反正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跑龙套把自己跑闪跑亮,才是她的目的。因此,她直接忽略了朴英豪的问题,兴冲冲问:“那最后一幕,我是不是也能加一句,‘小姐,来生我还要当你的丫头’?” 朴英豪“噗”地一顿大笑,边笑边说:“靠,这还是别了,太假,而且,又不是拍百合片!” 牧蓓蓓:“什么片?” 朴英豪捂住他猥琐的嘴巴,恶心巴拉地害羞摇头,眼睛放着红光,却说:“不提这个——成啊,你开窍挺快!总之吧,你这两天练练,看怎么演得真,又好看。要是哭不出来,到时候自己准备瓶眼药水儿,趁镜头没带到、导演没注意的时候滴上——对了,你知道走位么?别到时候搞不清,追车什么的,出画了要挨骂。” 牧蓓蓓头昏脑涨:“哈?” 朴英豪笑,抚了抚她的胳膊:“还是我来教教你吧!谁让你不像别人,背后有个靠山,随你折腾!就跟George他老板……” 牧蓓蓓一愣。 朴英豪回头看看她:“对了,你跟George是有过……能提他不?” 牧蓓蓓媚然一笑:“怎么不能提,有过,那是逢场作戏!他跟英豪哥,没法儿比!” 朴英豪像是料到她会这么补,小眼睛贼亮却意味深长打哈哈:“新鲜!” 牧蓓蓓:“你怎么也叫他George?他本名叫什么?” 朴英豪顿了顿,观察过她的表情后,神秘竖起一根手指:“佛曰:不可说。别看他是个助理——他来头大,道行深,哥得罪不起!” 牧蓓蓓低下头,拿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梢,再伸出去绕绕他的手指,朴英豪望着她的举动,痴笑,却并不继续说。她只好嘟了嘟嘴巴,听到他可说宽厚可说油腻的爽朗笑声,偏头冲他挑逗催促道:“说呀哥——不是说他,他老板是江凯旋吧,江大明星怎么了,带资进组啊?” 朴英豪一副“你太嫩”的欠揍表情:“他那么大的腕儿,没事儿带资进组干嘛?不把整个组的资都带回家,就算那个组烧高香了!” 牧蓓蓓留心听着,晃了晃他的膝盖示意继续——至今她还是有点儿不愿直视他,能看别处看别处——朴英豪又笑起来,他似乎这辈子没被女人这么“萦绕”过,牧蓓蓓一撒娇,他就算看透她有所用心,还是把持不住地高兴。 他说:“简单呐你这个笨丫头,不是他,当然就是跟他合作的人咯!不过,”他忽然眉飞色舞起来,露出一张亢奋的八卦脸,“这次还真是爆了个冷门——圈子里有个被诅咒的女演员,演技好,但十多年都出不了头……” 牧蓓蓓又是一静。 朴英豪:“怎么?你不没进圈儿吗,莫非也听过?” 牧蓓蓓机警,想了想,说:“这种诅咒是真的吗?好可怕……英豪哥哥,”她煞有介事伸手圈住他的腰,把脸往他怀里埋得更深,冷不防吸了一口又酸又咸的气味,她暗暗皱眉,心想,该把这货拿去丢了!但很快,他的体温透过咸酸的衣服渡给了她,让她暂时放弃暗恨,注意力回到眼前,“我不会落个这种下场吧?那女演员,我们普通老百姓认识吗?” 朴英豪拍拍她:“你会不会落那种下场,还真说不准——演艺圈就是个离奇的地儿!” 牧蓓蓓:“……哥,你这直肠子,真让人稀罕!” 朴英豪哈哈笑:“她,你认不认识我不知道,但我认识——是个特清奇的姑娘。哦,条件不错,上镜,主要是演技!她那哪儿是‘演技’啊,她来真的——不管什么角色——像你接的这个,大丫鬟,她以前还不定能求得到呢——天生的演员!就这,人拍戏还跟玩儿命似的。准确!镜头里还特漂……” “哥!哥哥!嗨!”牧蓓蓓心里升起更加强烈的不爽,摇他胳膊,噘着嘴瞪他。 朴英豪油腻看下来,看看她的眼睛,揽着她肩的手伸到她的胸口,十分下流地弹了下她事业线那块儿的绷带领口:“当然咯,现实里,没你性感!你多好啊,肉乎!她瘦,人也稍微‘飘’了点儿!要她跟你似的来找我,我恐怕不敢动——担心把她捏碎喽!” 牧蓓蓓:“她叫什么?” 朴英豪挑眉:“嗯?你管这干什么?”得不到回应,他自顾自回到那个让他唾沫横飞的八卦,“现在她机会来了!真没想到,圈子里还有这么个痴情种——她老板为了她能跟江凯旋搭戏,咳,当然,还为了一个大导演的名气,自掏腰包,贴了2000万!” 牧蓓蓓忽地从他怀里挣起,迎着朴英豪的目光,定定说:“2000万!” 朴英豪喝醉了似的笑道:“这还没完呢!告儿你,刚才不是说了她有两手,结果一直出不来吗?没什么人敢可劲儿用她,是有原因的——这回也是,临到门口了,人大导说,这丫头不行,奇货,不敢用;江凯旋好像也跟她天生八字不合,一早就委婉表示,不想合作。就这么着了,这么难的境地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牧蓓蓓面无表情:“我哪儿猜得着!” 朴英豪:“猜不着就对啦!她老板二话不说,提出注资三板斧!第一,签合同,她演戏要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公司自个儿承担,绝对不赖别人;第二,他投的钱,第一轮发行,不收利润!第二轮起才上桌,跟其他资方共享——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损失吗?我们出片,钱都在第一轮里赚,第二轮卖不起价,能赚什么呀……” 牧蓓蓓脸都绿了。 朴英豪:“最后,就因为那位大导还是为难,他二话不说把投资翻了一倍!” 牧蓓蓓:“4000万?!” 朴英豪伸出一个巴掌:“——5000万!” 牧蓓蓓眼睛瞪得跟乒乓球似的,朴英豪气都不换:“狠不狠?明摆着的给所有人送钱!一桌投资人都被震得红了眼,说他是个情种;江凯旋本来不乐意拍了都,听说这一茬,也罢了。说工作是工作,他一介演员,人家都是导演和金主,他没有必要挡自家金主的财路;而且对导演,无论大牌小牌金牌胶牌,只要是认真的人,他都敬重三分——这么着,一板儿把事儿敲铁了!你就说,稀不稀罕!” 他跟个说书人似的,讲得热火朝天,浑身发馊汗;牧蓓蓓听到这儿,却全身连同脑子,都冷静下来。 她用笃定的语气,不容打岔再一次问:“她叫什么?那个女演员。” 朴英豪有点儿奇怪看看她:“叫戴巧珊。怎么,你真认识啊?” 眼见着他乌黑的嘴唇翕开,闪着口水光泽的舌头顶着发黄的上齿背面,做出“戴”的口型,跟着清清楚楚听到“戴巧珊”三个字从他苦臭的口腔里弹出来,蓦地,她笑了。 “不认识。”她说。 然而,朴英豪那双藏在眼镜后,因镜片反光显得更加猥琐的眼睛,这时划过一线智者似的清明之光。 他说了一句完全不符合他气质的话:“甭管认不认识,你也没必要羡慕她。她看似有贵人相助,但听清我刚才说的条件了么?首先她演戏本来就玩儿命,其次,他们还要签一个,她要出事儿,对外免责的条款。也就是说,如果她的福气没那么厚,经不起磨,却被人推那么高——也就是老一代说的,‘德不配位’——那别人的抬举,可就是她的天劫。下场,真不好说!” 牧蓓蓓淡淡道:“他们这么操作,不就是猫腻么?剥夺别人公平竞争的权利,这让没被‘诅咒’的新人,也没机会跟巨星大导合作了吧?不过无所谓啦!我呢,我是想到明天,本来有点那什么,现在——” 她朝他换了张魅惑万千的模样,真心实意道:“觉得挺好!”顿了顿,媚眼闪光,“嗯,认识英豪哥,真的太好啦!” 第21章 独.裁者 小长假最后一天,正好是劳动节当天。早上9点,戴巧珊忽然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桌上,两手捂着脸。手是湿的,眼睛是肿的,眼里还不断往外冒“热水”。 她想,我这是怎么了? 手机在书桌左手边,面朝下搁着。 戴巧珊抽纸给自己擦眼睛,顺手把手机翻过来看了一眼,屏幕上点亮今日提醒:“8点30分,给家里打电话”。 看到这行字,她的心像被人狠狠地锥了一下,眼睛痛、喉咙痛,她再次把手机面朝下,丢到一边,攥着纸,自动应付条件反射似的新一波热泪、鼻涕,还有止不住的抽搭。 不过她忘了自己为什么哭,也不想去追究,或者回想。在她朦朦胧胧的印象里,每个月、逢年过节,都有这样的提醒;而看到这行提醒的她,一直是这样的流程:哭,难受,继续哭,哭累了,去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这一次也差不多,她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看到电脑也好,房间里已经纯白到几乎没有记忆点的什物也好,或者把目光投向窗户外的天空,楼下的市井,听到耳边的鸽哨、车流、吹进窗口的微风……每一样似乎都是催泪.弹。哭得电脑屏幕都黑了,又被她点亮,又黑了,终于,她觉得嗓子干,胸口和眼睛都平息下来。 洗了把脸,刚要回房间,王芳珍擎着手机过来,一副强颜欢笑样,说:“段导找您!” 戴巧珊接过,段正业在那头声音略焦虑:“怎么了?” 戴巧珊嘿嘿笑:“没事儿。” 段正业:“你这声儿肿得——噢,今儿是给家里打电话了?” 戴巧珊:“嗯。” 段正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内什么,你有空的话,来趟公司,签一下合同!” 戴巧珊:“哦,好!” 段正业想了想:“另外,记得把手机声音打开,不然,我得通过王阿姨找你都算了,‘向阳’的副导演找你也找不到,打到我这儿来。” 戴巧珊赶紧回自己房间,翻过手机来看,果然,十几个未接电话。她心虚笑了两声,说:“副导演?找我什么事儿啊?” 段正业:“你等会儿不是来吗?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全程跟着她走、一脸关心她的王芳珍,回屋里打电话给牧蓓蓓,又是连打几遍都不接。戴巧珊叹口气,把自己静音的手机调成振动加响铃,想了想,又把响铃关掉,拿上零钱包换衣服出门。 公司今天理论上放假,实际上,连段正业在内,无论是幕前正在上升期的艺人,还是幕后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没有所谓的“假期”。 众人一如既往淡定干着自己那一份活儿。 全盘接手公司这几年来,段正业已经习惯了满场飞的工作节奏。 但无论多忙,他每天总有一个启动仪式:开工前半小时,坐进自己办公室,看一看这个房间内从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各样摆件、挂画、家具等。 喝杯咖啡,再进入“此情”的后期制作状态。 然而,今天刚进来,还没放松几分钟呢,埋头翻着一本6年前账本的他,意外嗅到有带着淡香的人味儿逼近。 刚要抬头,眼前的桌面上已落下一只硅藻质感的白信封。 一只由高级黑色蕾丝包裹着的白皙食指点着它,把它朝段正业面前推进一寸。香气更浓,他听到来人居高临下的优美嗓音:“借你钱,段导!” 尽管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也已经惊过了一轮,段正业抬眼看到眼前人时,还是一愣。呼延晴,永远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能让他一身冷汗。 但他是不会轻易承认的。 段正业把目光重新落下,看看这只信封,说:“这么厚,得有一两张儿吧!” 呼延晴眼睛一眯,向后直起身,站得亭亭玉立:“这是给你拟好的借据,5000万,签好字立马儿能转——好友助力,不要你利息!” 段正业的视线霎时便从那薄薄的信封上拔不开了。 他讪笑:“这么大笔银子,您投哪儿不好!”说到这儿,他警觉抬眼,“呼延小姐哪是做亏本生意的人!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呼延晴闪着她脸上霸气的茶褐色墨镜:“我是狼,你也不必是‘鸡’呀!”她毫不在意“小姐”二字,笑道,“千金难买我乐意!趁你还没到求人的时候,劝你收了,体体面面。” 她把后果说了一半,另一半是“等到你撑不住要求人的时候,就算不要‘体面’,钱不会再这么好借,代价当然更不好说”。 可不是吗?段正业心里翻腾,一不留神眼睛又被吸回到面前的信封上。 他知道,他真要收下,的确能平顺渡过眼下可能持续一年以上的窘境,以及公司关张的风险。 可呼延晴是谁?她步步踩着他的弱点,每句话都懂得他的顾虑,那么,她的诱惑又岂是他难以抗拒就敢往里跳的? 他现在顶多是透不过气的压力和难以入睡的焦虑,至少人还全乎;一旦接受了她的恩惠,也许压力和焦虑没了,但他也会像纵身跃入火山口的羚羊,什么都不剩下。 他依样把食指点到信封上,往外推出两寸:“谢谢好意,不用。” 呼延晴笑笑:“那让它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再拿。” 段正业苦笑,他现在就怕她说“放你这儿,随时签字,随时生效”这种话,偏偏她已经说一半了,他甚至没法拒绝。 他虚弱支起身,尝试逐客:“还有事儿么?要没事儿您先——” 呼延晴一如既往忽略了他的抗议。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灵气、杀气双逼人的眼睛,主人一般环顾着段正业的办公室,欣慰感叹:“就是这感觉!扎根在梦里,回回醒来都激动得睡不着觉!” 段正业:“……” 迎着他呆若木鸡的目光,她笑得更开心:“段导看起来是沧桑不少,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嫌。” 段正业努力缓和着自己的内心,上下打量她,试图寻找到什么脆弱点来进行报复。 她今天是有备而来。一身剪裁大气、设计精到的黑色套裙,服帖包裹着她的身体,像忠实的祭司拥护着自己的信仰;裙装及膝,往下光洁的小腿驾驭一双黑色绸面高跟鞋,贵气逼人。她手上戴着镶了一圈黑兔绒装饰的半掌蕾丝手套,它们淑女般交扣在她胸前,折起的手肘处闲闲挂着一只比香皂盒大不了多少的硬壳手包——她把黑色穿得闪亮,段正业不敢直视。 但他还是努力争取了一把,丢出一个“乜斜眼”,笑说:“瞧瞧您呢!谁死了?” 呼延晴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看进他的眼睛。她狐似的,水仙花精似的,冲他微微笑。她并不答话,而是身姿轻盈一转,从他的办公桌对面摇曳而过,径直摇向后面常年关着的一扇门。 段正业一口气堵在喉咙,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窝囊地贴着她;而她,当这儿是自己家,毫不犹豫按下门把,把门推开——门后,一个三面墙壁都放着置物架,架子上堆满各种器材零部件的小房间出现。 她往里迈了半步:“噢,被改成杂物间了?” 一刹那,狂风卷云般,所有主动权都从段正业的身上被她剥离,抽走。他彻底变成一个“他物”,不敢响、不能动;呼延晴惋惜啧了一声,摇进去。 小房间几乎被塞满,她的肩险险收容在左右两边置物架的空隙里。她转过身,眼神清亮望着他:“这儿有我们那么多美好回忆,你怎么舍得把它填了呢?” 段正业垂眼,低声说:“回忆并不美好。” 呼延晴抿抿嘴角,上前两步,跟他几乎贴身而立。客观来讲,她的身高还是得仰视段正业,然而实际状况恰好相反。他想起曾经,即便她赤脚坐着,也比他高大。 段正业下意识低头,缩成卑微的一团。因此,她依旧是俯视着他,轻声问:“要我唤醒你的记忆吗,段导?” 段正业像被雷劈了一下,他往后半步趔趄,鼓起勇气抬起头的同时,狠抽一口气。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显得底气特虚,眼睛私下找地面:“都过去了,再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呼延晴低声道:“看着我!” 段正业一震,定住。 呼延晴上前一步,拉近他刚才好容易拉开的距离,在段正业的屏气凝神中,她抬起右手搭上他的肩,一边满意地感受着他薄薄一层衬衫下肌肉纤维束的紧绷,一边慢慢把手抚上他暴露在天光下的脖颈。 她手指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蕾丝烙到了他的皮肤。段正业咬牙,腮帮肌肉鼓起来。 她一笑,轻声道:“承认吧,你快渴死了!你的小花儿天真无邪,满足不了你……” 段正业一声不吭,试图硬扛过这一轮肆虐——如果他表现得像具尸体,她的狼性就不会被激活。这么想着,他完全不明白其实自己早就原形毕露。 呼延晴:“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像从前一样。比如在这儿,这个小小的,真实的天堂……” 她说着,右手抠着他衬衫的开气滑下,勾住他的腰带,把他往小房间深处猛地一带,拖进两步。不料,段正业抬起手抓住她的肩,用尽力气把她推开。 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她。身上飙出热汗,视网膜涨出红色的蒙片,他像得了癫痫的病人。就着这么无助的姿势,他低声阻止道:“可以了小晴……”他咽着唾沫,徒劳摇头,“别再这样,求你!” 呼延晴丝毫不为所动,她眼中迸发出狼一样的璀亮光芒,朝他举起手。段正业心中最后的一丝挣扎咔地断裂,就在他闭上双眼要听之任之的时候,外间传来一个声音。 “段导,”是戴巧珊,“段导在吗?” 这一刹那,就像一股清新元气注入段正业的天灵盖,把他断裂的神经重新连接并加强、建粗;与此同时,呼延晴的动作也被冻结,她瞬间收起对他逼迫的架势,恢复到端庄的老板姿态。 她微微冲他抬了抬下巴,他像获了赦免般,立马转身出去。看到办公室敞开的门边,乖乖地站着举手作敲门状的人,他正神归位,笑说:“来啦!” 门边有台称,戴巧珊自觉上去,把同传到APP上的数据乖乖亮给段正业。他象征性扫了一眼,“46.5kg”,嗯,稍微长胖了点儿,挺好!他像回到安全港湾的鱼,行云流水拿出几叠纸,一支笔:“慢慢签!定金这几天能到。” 戴巧珊一脸高兴劲儿,过年似的,熟门熟路拿笔坐到一边的会客桌。 这时,段正业隐隐感受到压力场迫近——不用回头,他知道是她出来了。 他继续假装没事儿人,拿了两只杯子,压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埋头苦写的戴巧珊,一杯递给大喇喇坐到他办公椅上的呼延晴。 戴巧珊循声好奇抬头,两个女人的视线一下在空中撞上,并瞬间分出胜负——戴巧珊回头扫了扫段正业的怂样,立马起身卖笑:“您好!”打完招呼继续坐回去写她的。 段正业心里苦笑,偷偷瞄向呼延晴——她也被戴巧珊搞得苦笑了下。然而不期然地,她冲她开了口:“成啊!段导去年刚拿回主动权,就拼老命推你上了位;今年干的事儿比去年还猛……珊妹子,还记得我吗?” 戴巧珊停笔,笑容略尴尬:“您是……我们是不是在哪个剧组见过?” 段正业一窘,呼延晴大笑起来,点头不迭:“没错儿,算个剧组!段导自导自演!我是临时演员,扮他的新娘;您是没被邀请,但自己不声不响跑去观礼的群演!” 段正业:“……” 戴巧珊不明觉厉点头:“哦,啊?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段导什么时候自导自演过?” 段正业有点烦闷:“签完再唠!” 戴巧珊笑笑,低头继续动笔。 呼延晴饶有兴致两边看,话里有话:“还真是倒过来了呀!”她端起咖啡,品红酒般小小喝一口,舔舔红唇上的泡沫,笑,“那场戏是做给段导的大哥看的。本来主角是你,”段正业听得心惊肉跳,但不知为什么,他寻求自虐似的,生生压制住让呼延晴住口的冲动。于是,她侃侃而谈,“对,如果你是新娘,那就不算一场戏,是真真正正的大喜事儿!但当时……” 她话没说完,戴巧珊停笔,忽地站起身。 第22章 红白蓝 呼延晴被唬得一下住了口。 段正业也盯住戴巧珊,暗暗戒备,谨防她成功被呼延晴挑起来。要是闹出什么幺蛾子,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戴巧珊脸一下红得像猴屁股,眼睛水汽淋漓望向他,憋半天:“……段导,您有钱吗?哈哈,最近……我,管您先预支一点儿,行不?” 呼延晴:“……” 她一副“合着我说那么多,她一个字没听进去?”的郁闷模样,段正业见她吃瘪,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畅快。 他心里偷笑,下一秒,意识到戴巧珊说了什么后,他的脑瓜又疼起来:“你上部戏的钱都花完了?这才多久!” 戴巧珊脸憋得由红变紫,却半天憋不出下一句。 段正业忽然想起来:“哦,都给家里了吧?”戴巧珊一震,他深思着没看见,接着说,“倒也是,这是你头一次赚到点钱。到手拢共50来万,几个节假日红包发下来,剩下的就算全给二老,也没多少——也是应该的!毕竟他们……是不是还不够表决心?” 眼看戴巧珊被他越说脸越紫,眼睛也不敢看他;嘴巴微微动,没声响,像被油煎的活鱼。 段正业哭笑不得,心想这丫头脸皮也太薄了点儿。可是他如今也是够呛,为了挺她,他这回真的是棺材本都搭进去了。但这丫头呢,不到逼不得已,也是不会开口的。 于是,他纠结道:“缓两天行不?你这合同递出去,流程走完你就有了。” 戴巧珊忙不迭点头说“好”,坐下继续动笔。像是卸下大半口气,这事就这么翻篇儿了似的。 但段正业了解她,顿时心疼得有点恼火。特别是瞥见他办公椅上那个,不声不响笑着围观这场鸡零狗碎家常对话的呼延晴,更甚一步,瞥见呼延晴面前那只白信封时,他便气血上涌,声音压不住地响起来:“你怎么了?我怎么看你有点像,忽然穷得吃不上饭那节奏?” 戴巧珊的脸又憋成个紫茄子,弱弱说:“没呢……您多心了。” 段正业见不得她这样,他又瞥了好几眼那只信封,白生生地,像片玉圭。拿着就能为成为天兵天将,替玉皇大帝办事,人间一切烦扰都将归于小菜几碟;然而就在他以光电速度连续冲动,就要过去签的时候,呼延晴的笑容提醒了他——签了,就是灰飞烟灭。 他像困兽,焦躁往来于戴巧珊和呼延晴,生存与毁灭之间。 这时,戴巧珊再次站了起来,打断了段正业的世界崩塌的进程。 她急急忙忙合笔盖,急急忙忙理签好的合同,急急忙忙起身往他桌上放。不料行到中途,忽然抬眼对上桌子后慵懒坐着的女罗刹,她一个急刹车收住脚。 就像读懂了他有意要晾凉呼延晴的心,她机灵回头,冲他笑说:“要不您先过个目?” 好招。虽然离她近了点…… 段正业拖着步子过去接,用尽全身力气抵御着跟他一步之隔,正行使“坐着也能俯视你”权力的呼延晴。 够仔细也够耗时地把合同从头到尾看了3遍,他抽出一份递给戴巧珊:“拿去吧——哦,对了,恭喜啊丫头!” 戴巧珊喜庆乐,段正业心里软下来,跟着笑道:“7月中旬开机,我看你差不多7月初就要进组,定稿的剧本这几天会……噢,还有,副导演让你去学几段儿爵士舞。” 戴巧珊:“爵士舞?” 段正业:“性感点儿的——说是你这形象,太‘仙’,跟华曼的气质不搭,一看就是假闺蜜。” 戴巧珊笑:“我们是真闺蜜!” 段正业一顿,戴巧珊分辨着他的表情,很快敛下笑容,说:“我说戏里。生活中,我跟她,就是合作伙伴!” 段正业脸色松了,放下心来,继续跟她交代工作。他有意连续十来分钟絮絮叨叨,谁知呼延晴就这么津津有味围观着,专心程度能跟戴巧珊媲美。 戴巧珊听他啰嗦完,唯唯诺诺前脚走了;大概耐性终于被耗尽,呼延晴后脚也从他桌子后站起身,拎着她的小手包,抛下一个神秘的眼神,说“公司有事儿,回头聊”,也利落地走了。 段正业长出一口气,拿过戴巧珊签好的合同装袋,给胡雪松回电话。 胡雪松笑说:“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挺不好意思!本来是我起的头儿,原意是指望推一个你手里的人,出去给你赚一笔抽头;这人要是能红更好,对你也好!可怎么到了最后,剧本没变,卡司没变,倒无端端让你赔上老底儿搅进来了呢?” 段正业拿着手机站到玻璃窗边,看着四周林立的高楼大厦,苦笑:“您说的,有时候得信‘天’。天意要这么安排……” 在段正业跟他的贵人隔着空间跨度,借由电磁波,感慨万千叹“天”的时候,殊不知,他们这一坎儿的“天”本人,牧蓓蓓,正在脑壳里噼里啪啦打着几把算盘,揿响戴巧珊家的门铃。 来应门的王芳珍,脑壳里也正打着好几把算盘。因此两人一对眼,便有了共鸣和默契。 重返挤地铁大军的戴巧珊,在出三元桥站的时候,撞见了以圆规造型霸气等在出站口正中央的呼延晴。 她的双眼藏在两大片茶褐色墨镜的背后,让戴巧珊失神望着镜框内两个小小的、变形的自己。那两个小小的“自己”正笑容满面,说:“您怎么在这儿……” 呼延晴笑,一把揽过镜片中戴巧珊的肩:“妹子,我撂下车等你好久了!走吧,请你喝咖啡!” 戴巧珊:“我……我还有事儿,谢谢您……” 呼延晴:“跟你谈个合作。你随便开价。现钱。” 戴巧珊一呆,还是摇摇头:“我……” 呼延晴:“听了再说!走吧走吧!” 她不容分说,连搀带拖,拉戴巧珊进了一家咖啡店;半小时后,戴巧珊气急败坏、惊慌失措,跌跌撞撞从街角那家咖啡店出来。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楼下,扑进电梯,却忘记自己经历了什么。楼层数字跳到12,电梯门开,她松下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脚下一轻,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戴巧珊在电梯超时的尖锐提示音中渐渐澄清了浆糊似的脑子,咬牙支起上半身。 回了半天魂,才发现自己是跨出电梯前栽倒的。 她上半身伏在公共走廊,下.半身还留在电梯里,于是,这部可怜的电梯便一遍遍在她腰际关门,弹开,再关门,再弹开。直到它的系统经受不住开始尖叫,把她叫醒。 戴巧珊爬出电梯,它终于稳稳关上,下去了;而她,靠着墙根儿静坐了一阵,抬眼看到露台上的卷柏。 绿色茎叶亮眼,那枚蓝紫色的花苞边上,原先凋零的红山茶,花萼变得水灵灵,似乎有“断瓣重生”的面相;它旁边,新开出一朵白色的栀子。 戴巧珊莫名心惊,她鼓起勇气,抬手指着它,说:“假的、假的!你们都是假的!” 花枝摇曳,像在笑,又像在表示抗议。 戴巧珊瑟缩了,她忙不迭抠着墙壁爬起身,按响自家门铃。 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差不多。戴巧珊接收着来自各方的通知,再按照那些通知安排生活。 段正业说好“过两天就打”的定金,因为各种突发小状况,迟迟未打。他回回郁闷向她解释,让她再等等,她不但根本不敢说个“不”,还得赶在段正业抱愧前反过来宽慰他; 副导演的建议,据说来自华曼本人。认为“戴老师跟我的气质一点都不贴,她不像这个世上的人”。戴巧珊没二话,刷卡请老师。之后她的日常里,加了2小时增肌训练、4小时舞蹈,天天练到眼冒金星; 6月底,她的定金终于到账。然而,刨掉舞蹈课学费,她之前好不容易填平的几张信用卡,居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债坑。新到的定金“咚”地丢进去,灰都没溅起来。可是,当戴巧珊看着网银界面上那一长串支出项,想要报警时,跟以前一模一样,她隐约记得都是自己败的。她心疼,却谁也不敢讲。 这是个漫长的夏天。好在,7月来了。 7月1号,戴巧珊再次接到小阮的电话,通知她三天内进组。戴巧珊打算第二天就去。她把剧本打印成几大叠A4纸,平平稳稳放进行李箱,夹在她为数不多的夏装中间,长舒一口气。 这段日子,门口的卷柏,蓝色花苞绽开一朵鸢尾。 深夜里,卷柏的叶片陡然舒展,犹如藤蔓。 从那片小小的露台起,它们抓着地面,攀着墙壁,迅速铺满了整个公共楼道。挺过门缝和窗缝的碾压,它们钻进戴巧珊的家。染绿客厅,蔓进她的卧室。 “都是假的。是戏。”戴巧珊对自己说。 收拾完行李,她长舒一口气,眯眼憧憬望向窗外的金色阳光。她的卧室满地满墙满天花板的碧绿卷柏中,一朵接一朵蓝色的火焰绽放,从窗框蔓延到脚边。 有人在她身后长身而立,她赏心悦目回过头,看到“阳阳”扮相的江凯旋。 他伸手摇了摇她的行李箱,嫌重似的撇撇嘴,在一边地上盘腿坐下,抬眼望向她。 行李箱的锁孔中,蓝色鸢尾开出了最后一朵。 戴巧珊给段正业打电话,告诉他:“老段,我基本上……完全进入状态啦!” 段正业声音疲倦,但跟她一样高兴:“是吗,好啊!诶,什么叫‘基本上完全’?就是说还有余地?” 戴巧珊微微笑:“再等等火候,等他自己跟我互动。” 就在这天晚上,江凯旋真的出现了。在她躲在眼罩里即将睡着的时刻。 不是“明星江凯旋”,也不是戴巧珊入戏后用意念创造的虚拟形象,而是她真正爱得深沉的男友“江凯旋”,小名叫“阳阳”。 她和他热烈拥抱,彻夜缠绵。 到快要天亮的时候,他说:“好好照顾自己。祝你今天起,每场戏都顺顺利利!” 然后,他抽身下床,顶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夜色,匆匆离开;戴巧珊什么都没说,也没动。她静静躲在被子里,直到朝阳金光洒进房间,从眼罩下方的缝隙里透进来。 第23章 第一次亲密接触 “向阳重生”剧组就建在北京。 大部分室外取景在东三环和后海,室内则集中在三里屯租的几套房里。有公寓楼有四合院,全都按章瀚海的要求搭景、装潢。 几个地点的空间距离都离戴巧珊家不远,最近的地儿走路能到。不过当然,除非有假期,否则,为了保证自己全力配合剧组安排随叫随到,她也根本不会回去。 不仅是她,组里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家住北京,但不论住地远近,都统一住进三里屯的星际酒店。令她欣喜的是,她虽然什么都没提,但还是被当做一个有身价的艺人,安排在行政套房里。 在她兴高采烈出房间,赶到离酒店5分钟步行距离的剧组,偷听了周围人的闲聊后,才发现自己的心态实在朴素——她得到的待遇,也就跟市面上跑通告的流量十八线差不多。 到哪都是十八线呐……但不管怎么说,工作就要展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开机时间在7月14号,章瀚海要求提前十天进组,主创演员定妆并围读剧本。戴巧珊再提早了两天。 本来是想先熟悉环境,跟工作人员打打交道。不料,在她拎着几大袋咖啡到组里时,一眼就瞅见公共休息区里,章瀚海正在沙发上跟一个人有说有笑。 那个人占据了长的那块沙发,正在铺张了一茶几的饭菜里挑挑拣拣。他周围站了一圈人,统统一脸崇拜望着他。 这人就是江凯旋。现实活体版。他的饭菜围绕着一盆蓝色鸢尾,花朵像火焰,格外耀眼。 戴巧珊心情鹿撞,她分开众人,贴着江凯旋坐下,高兴道:“哥,你怎么来了,还拉着海爷唠嗑儿?海爷,您忙您的,甭理他!” 众人一静,像被施了定身法的木桩。 戴巧珊觉得奇怪,但她的目光都聚集在江凯旋和章瀚海身上。手脚麻利地拿出两杯咖啡,两套糖奶搅拌棍儿。一份站起身,双手奉给章瀚海;另一份,她依样贴江凯旋坐回来,一边亲手给他调,一边悄声说:“怎么才吃饭?你这样儿胃得坏!还有,哥你怎么跑到我们组里来吃啊!这么多老师都在……咱们换个地儿好不好?” 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憋不住笑的“噗!”,场面一时更加安静。 江凯旋从她打招呼落座起,就举着一筷子鸡胸肉,张着嘴却半天没放进去。听到她这么一说,反而痴呆一样,把那块鸡肉丢进了嘴里,也不说话,吭哧吭哧嚼。 所有人都意味深长看着他,戴巧珊替他害臊,忍不住用手肘暗暗拐了他一下,悄声道:“哥!” 江凯旋:“噗……” 这下好了,刚嚼碎的鸡肉沫子都喷了出去。站他对面的人们集体伸手,偷偷去弹自己的长短裤、大小腿、鞋。 众人一阵微型混乱,戴巧珊忙把茶几上的纸盒递出去,还拿出自己的湿巾清理桌面,抱歉说:“对不住,各位老师!哦对了,这些咖啡,请大伙儿自己拿!没分到的跟我说,我去补!” 江凯旋搁下饭盒筷子,七荤八素混一脸。 他盯着回给他一个亲热宽容笑的戴巧珊,嘴巴抽动好几次,却因为章瀚海一手抓着他的胳膊,憋笑憋得满脸发青,搞得他不知该说什么,也就进一步导致他的那帮老小们也不知该说什么。 几秒后,他无可奈何淡定下来,几分讥讽道:“我说戴大姐,您也太客气了……”他回过脸,郁卒盯了章瀚海几秒,突然扭过头冲他的人怒道,“收了收了!吃饱了!” 他一怒,他那帮无辜的老小立马行动,周围的同事们也识趣麻溜地散开。 戴巧珊帮忙收拾,并不受他影响。江哥向来脸皮薄,出点糗就恼羞成怒,叫她“大姐”就是他羞恼的表现。她懂,不会往心里去。 章瀚海捂着嘴,脸上的笑收敛了些,眼睛却笑出牙龈来了。 他拉过江凯旋,拢着他耳朵说了几句什么,江凯旋不耐烦地按下自己的炸毛,又郁闷盯了盯戴巧珊。这一次,他眼中的莫名怒火消了大半,掺进大剂量的好奇。 章瀚海放开他,起身打圆场道:“我通知的是后天,没想到,除了华……咳,各位基本上都到了——谢谢、谢谢!证明大家伙儿对咱们这个组是真重视!那这样,稍后,两点钟,咱们碰一碰,简单说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戴巧珊看看手机,1点半,她靠近江凯旋耳边低语:“咖啡不够,咱们再去拿一批吧?” 江凯旋一愣,他抬头看了看走开去跟其他人寒暄的章瀚海,像失去主心骨似的,看回戴巧珊,满脸惊疑难以置信。 他哗地起身走开,没走两步又一个急刹,差点把他身边亦步亦趋紧跟着的宾少祺和孙顺撞飞。 戴巧珊无辜望着他,江凯旋欲言又止,牙齿在嘴巴里空嚼半天,最后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戴老师,请自重!” 戴巧珊疑惑笑道:“……你今儿怎么了?这么狂躁。那我自个儿去拿——”她扣了扣自己额头,想起什么来,“对了,你下午还上班呢吧?去忙吧!你的鼓励我收到了啊!” 江凯旋一呆:“我……谁特么鼓……” 他嘴角抽搐,瞪着戴巧珊,就在这时,戴巧珊无意中瞥见了他身后窗口上,玻璃与合金窗框间的缝隙里,冒出的一支蓝色的柔嫩花朵。 脑子里随之出现一声警示:『假的!』 戴巧珊一怔。 她现在已经不能很明确这句“假的”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警示就是警示。 如今周围环境安全,那这警示就是针对她;针对她的,除了她意识过分沉溺于剧本里的世界外,还有什么呢? 总而言之,只要脑子里的声音是警示她,那就表明她认错了人。 是吗?阳阳哥不是阳阳哥? 突然,戴巧珊仰视着江凯旋的眼神一凝,她唰地站起身,冲江凯旋大幅度一鞠躬:“对不起!” 江凯旋后退半步:“你……您……啧!” 戴巧珊的脸红白参半:“我,我错了。” 江凯旋顿了顿,歪下脑袋盯着她:“是吗?您错什么了?” 戴巧珊:“我……肯定有错!不是人错,就是事儿错!” 宾少祺和孙顺同时抬手擦嘴巴,江凯旋无言以对看着她。这时,章瀚海回来,一眼看到又出新状况的两人,无奈笑了笑。 江凯旋看看他,又看看勇于认错却不知从何改起的戴巧珊,半晌,虚弱道:“……什么鬼!” 章瀚海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一手一个,揽着江凯旋和戴巧珊,把两人带进导演休息室,摁到沙发上坐下。 “我们对于小戴有很多不太能第一时间共情的事,”他笑说,戴巧珊忙再次道歉,他宽慰拍拍她的手,“但我听说,小戴特地给咱们写了一封信?” 戴巧珊眼睛都直了:“……哈?” 章瀚海继续提示:“段导说你老早写好了,存在备忘录里。” 戴巧珊忙拿出手机,果然在备忘录里有一条文字。 她赶紧点开,第一句写着“把这信读给大伙儿听:”,她就乖乖念出声:“‘先跟章导和江凯旋、华曼和其他有必要作解释的同仁们问好,具体吉祥话儿,略’……” 江凯旋、章瀚海:“……” 戴巧珊噌地脸一红,她嘿嘿傻笑,接着念:“‘我入戏后,可能会有真假不分的情况,会让各位在生活里感到困扰。但这种情况人畜无害。如果冒犯了您,请及时喊“停!”,或者“卡”,之类的导演指令,我会清醒,跟您赔不是’——喔!对哦!还有这一手……” 江凯旋:“咳咳!” 戴巧珊迷茫看他一眼:“哥,你嗓子不舒服?” 江凯旋郁卒:“……” 章瀚海:“停!” 戴巧珊脑子里一亮,重新定睛环视周围,呆了一小会儿,勉强把刚才念的文字和她的现状结合了起来。 她望向章瀚海,红脸赔笑:“就是这样……噢,给您添麻烦了!”她望向江凯旋,就着坐姿鞠躬道歉,“江哥,幸会!请多多包涵!” 江凯旋脸上郁闷一扫而空,眼神变得燦亮,慢腾腾说的却是:“跟真的似的!” 章瀚海一副早已明了的表情,不置可否,却颇有兴趣地问:“既然是入戏,那咱这戏有那么多发展阶段,你跟那个‘假江哥’现在是什么阶段?” 戴巧珊认真道:“‘向薇’这条线,主要讲她怎么克服困难,走出自身阴霾——这里面最大的障碍来自江哥,但我……她!!她跟江哥的感情是真挚的,也贯穿始终,所以我对江哥的感情也就保持在……”她脸更红,弱弱说,“最炽热的时候。” 章瀚海点头:“这样好,层次更丰富,冲突也更大,更有戏剧张力。” 江凯旋:“就是说,这期间您就主要听导演指令……您放松坐放松坐,我看着您挂个角,怕您跌下去!” 戴巧珊从命往里挪了几分:“嗯,毕竟我‘经历’的场景和反应,可能不是导演要的效果,所以我有根弦儿始终绷在导演身上——所有导演,”她微调坐姿看向章瀚海,“当然以您为主。您怎么指挥,我就怎么调整,请您放心。” 章瀚海点点头,疑虑打消大半:“我原以为你都是无意识的,听你这么一说,其实你该弄明白的都很明白。那别的就不打紧了。得,小戴你去忙你的,我再跟你江哥聊聊。” 戴巧珊应声出门,跟门口迅速为她让开一条路的江凯旋的老小们擦身而过。 重新关上门的导演休息室里,章瀚海看到江凯旋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笑笑:“江哥?” 江凯旋等待这番体己话等很久了似的,章瀚海刚一开口,他便冲口倒出去:“她跟上次见到不太一样,眼神变了,身段看起来也更有劲儿——您让她做了什么?” 章瀚海察言观色:“喜欢上了?” 江凯旋回过神来,脸色有点不自然,讪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活久见!感觉过两天要跟一个奇葩搭戏,我的演艺生涯……又多了件有意思的事儿!” 章瀚海:“有很多枝枝蔓蔓,都是从‘觉着有意思’开始的……你先别急,我告诉你,你别说出去——你跟她拍戏的时候,尽量别NG啊!” 江凯旋讪讪,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她这么厉害?” 章瀚海摇摇头,重新降低音量:“小段,她老板段正业,私下跟我交了底——咱们拍戏,很多场面动作,都用借位:亲不会真亲,打不会真打……” 江凯旋眼睛立起来,下意识掰自己的指节,说:“她要真亲真打?” 章瀚海抬手,作势要捂他嘴巴:“那她不得被打死!剧里被你打死,剧外被你的粉丝打死!不是说那个!——小戴入戏之后,你一拳捶在半空,或者对摄像比了个大耳帖子的手势,这些特写都碰不着她吧?在她看来,都招呼在她身上!” 江凯旋:“这么碰瓷儿!” 章瀚海认真道:“所以这种戏,你尽量一条过,否则我怕她……我还不想为了个真实度高的作品,把我的演员真真儿吓出毛病!回头再得个什么PTSD,我心里可过不去!” 江凯旋眉头挑起来,半晌重新开口:“我跟她是不是有激情戏?” 章瀚海:“市场需要,加剧情需要,是有几场——之前跟你说过,不露骨的,能替身就替身——怎么着?” 江凯旋拿手指摸摸下巴:“可她什么都当真——我感觉我被侵.犯了!” 章瀚海:“……” 第24章 有人真懵,有人假迷 第二天起,戴巧珊再出现时,左耳上挂了一只白色耳塞。 章瀚海留心看了几次,发现她什么时候都挂着。他组织众人串读剧本的时候,讨论剧本的合理性和精彩度该如何微调的时候,甚至休息时,别人跟她攀谈的时候,都有。 几天后,实在心痒的章瀚海逮机会叫住她:“小戴,听的什么呀?” 戴巧珊一窘,神秘兮兮往一边儿挪,赔笑道:“没,嘿……” 章瀚海狐疑,上前一步,直接从她耳朵上拿过来一听。里面安安静静,章瀚海挑眉望向王顾左右的戴巧珊:“这是……” 话没说完,耳机里忽然传出一声:“好!停!” 章瀚海:“……” “好,停”之后又是一片寂静。 仗着戴巧珊好说话,章瀚海朝她伸手,她倒也乖,心虚气短地,没挣扎就从兜里掏出个小玩意儿。是和耳机连线的iPod。 章瀚海接过,一通按,发现里面只有这么一段录音。大约一分钟长,开头有个“好、停”,别的就没了。 他疑惑盯着她:“我的?” 戴巧珊怕嗖嗖赔笑点头,不敢开腔。 章瀚海还是难以置信:“还剪辑过,就这?串剧本儿的时候录的?” 戴巧珊还是一副鹌鹑样儿点头:“嗯。” 章瀚海忽然想起来,戴巧珊上回读那段提醒,说过“我要有什么不合适的举动,请您喊‘停’”。他确认道:“你录了我的指令,循环播放,一分钟对自己喊一次‘停’?” 戴巧珊:“我怕给您和大伙儿添麻烦,就想了这么个招儿。” 章瀚海:“有用吗?” 戴巧珊:“啊。” 章瀚海笑起来,递回耳机和iPod:“行啊妞儿!不过,你这一分钟就要‘停’一回,感觉跟嗑药似的——不会产生抗体吧?” 戴巧珊:“拍戏的时候就不听了,‘戒断’一下。” 章瀚海笑笑,放过她:“行,你忙吧!” 他觉得新鲜,就多琢磨了一会儿。可戴巧珊在他身后还没走远呢,他却串联起“一分钟提醒一次”和戴巧珊应对他“会不会产生‘抗体’”的答复,眉头皱了起来。 好在研究剧本的阶段,戴巧珊挂着那只耳机,就像挂着个助听器,除了让人好奇之外,没出什么幺蛾子。行止得体,怎么看都不像传言里那样。原先围绕在她背后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有不攻自破的趋势。 这么着,十多天过去,角色定妆后,开机日来了。 7月14号星期六,阴历六月初二,黄历上说“宜祭祀,出行,修造,竖柱”。章瀚海熟识的大师净海算好了吉时宝地,剧组在雍和宫正殿外摆起祭坛。 吉时在上午11点,比平常的碰头会还晚,章瀚海干脆到江凯旋的房间,准备跟他一块儿吃早午饭。 不料,敲开门后,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跟来敲。开门一看,是华曼和她的助理钱幻儿。 华曼打扮得亮眼极了,钱幻儿一手各拎着超大一只餐包。不等众人反应,她俩就从那两只餐包里拿出一大堆吃的。饮料、汤羹,粥饭面点俱全,铺满了江凯旋的大餐桌,说:“请导演和师兄吃顿好的!” 这阵仗,把孙顺一早起来做的家常点心活生生逼回了厨房。 江凯旋笑说:“这个……导演嫌我前一阵儿胖了点儿,我这刚辟谷三天瘦下来……” 华曼亲自盛汤盛粥,以乖巧师妹的模样,拖着面有难色的江凯旋,把他按到餐桌主位:“师兄帅炸了,哪儿胖啊!而且这一顿也不要紧,下午不没你的戏吗?没事儿的!对吧导演?” 章瀚海饿得要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华曼对江凯旋在动什么心思。 他懒得掺和,打着哈哈,自己找个座儿坐下。就着钱幻儿给他盛的汤粥,甩开胳膊大快朵颐,含混着说:“吃人嘴短——姑奶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华曼哈哈笑,礼貌气氛滴水不漏。无奈江凯旋心里有杆秤,是真不敢乱吃。 于是,整个早午餐就浸泡在华曼甜蜜蜜的劝吃劝喝和江凯旋纠结万分的谢吃谢喝,以及被逼无奈被塞进几口后,华曼胜利的笑声里。 好容易搞定这不知什么滋味的“早膳”,章瀚海,江凯旋和他的俩助理、俩保镖,华曼和她的助理钱幻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 挡眼就看到了顶层4个套房中围的会客区里,不知等了多久的华曼的经纪人,严昶。 严昶身后带了两名临时保镖,看到他们,他恭恭敬敬起身打招呼,章瀚海和江凯旋乐呵呵回。俩保镖站到华曼身后,看似各就各位,但气氛依旧诡异。 宾少祺眼望天花板,不痛快地笑说:“来了又不进去,干嘛还来呀?哪儿守着不是守啊?” 严昶倒没回避,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这不是怕给您添堵吗?” 宾少祺热气腾腾笑着回敬:“别介!我对您可是向来喜闻乐见的!” 严昶:“真的?!那小弟我今后……” 宾少祺:“哈哈哈!严兄您看您真是,我就是虚伪一把!您实心眼儿了吧?” 江凯旋脸上挂不住,但什么都没说,就像眼下什么都没有发生。其他人有胆插话的都不做声;想要调节气氛的,又没胆开口。就这么别别扭扭,让严昶没皮没脸地加入了大部队。 一行人刚要进电梯,这时,一旁黑漆漆的安全通道哒哒哒脚步声由下至上,由远及近。 长袖长裤帽子,大热天全身捂得严丝合缝的戴巧珊,手里拎着把遮阳伞,从防火门后闪身出现。 气氛诡异的众人显然没料到是她,一时间都盯着她。戴巧珊今儿果然没再塞那个白色耳塞子,但也如她自己意料的,她的眼神跟之前相比,看他们的感情色彩不一样了。 江凯旋打破沉默,客气说:“戴老师,您怎么上来了?” 戴巧珊笑盈盈:“哥——噢,小曼也在!”华曼一静,戴巧珊的眼睛看了一圈,笑道,“海爷组织咱们这帮晚辈今儿去雍和宫拜神!你忘啦——咦,海爷也到了!” 她跟章瀚海打了个招呼,径直到江凯旋面前,自自然然挽起他的胳膊:“哥,你用过早了吗?” 全场人又是一静。 但章瀚海和江凯旋团队的人已经是第二次见识这种阵仗,不但没有惊讶,反而人人都做好了就等这场好戏的准备似的。不但俩保镖没动静,江凯旋本人干脆就从一开始的客气,切换成特熟悉受用的模样,任她亲热挽着。 他都这态度,宾少祺和孙顺还有什么好说的?各自绷着笑意,没吱声。 没想到,就这一瞬间的戏剧沉默里,华曼按不住了。她看看江凯旋,再看看他身后的人,再看看一脸不悦盯向她、眼里有话的严昶,决定宝剑出鞘! 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的妈呀!戴老师!疯了吧!!您这是干什么?!” 戴巧珊吓一跳,下意识把江凯旋挽得更紧,往他身后躲:“我怎么了?” 还是没人说什么,华曼更不爽,她瞪着眼睛夸张笑,边笑边去扯戴巧珊的胳膊:“您怎么拉拉扯扯的……您知道您拉的是谁吗?还不快放手!” 江凯旋跟个柱子似的,两边不掺和。戴巧珊躲,他由着当盾牌;华曼绕过他去抓戴巧珊,他也不制止。一副百花为之折腰的男主暗爽脸,被拖来扯去摇摇晃晃,挺嘚瑟。 他惬意,戴巧珊却相当不好过。被华曼碰过几次后,她忍不住惊叫道:“你干嘛呀小曼!痛痛痛……快放手!” 在场男人们四下一对眼,小曼? 她刚才露面时就这么叫过,但这一回的“小曼”听起来完全不像客套,更像真熟人之间的称呼了。 严昶一副明了的模样,钱幻儿也上前拉华曼,笑劝:“华妹!戴老师这是‘进去’了!你跟她说没用!” 华曼一脸怒容,还要抖着笑音说:“进去?什么进去?进哪儿去也不能这样儿啊!我师兄什么咖,要被拍了这她得占多大便宜啊!” 戴巧珊又是一声惊叫:“小曼,疼!” 华曼故伎重演:“戴老师,别闹了!您赶紧松手,我就不拉您……” 宾少祺在听到她说“我师兄什么咖,被拍了占多大便宜”时,就一脸不爽了;戴巧珊叫疼,他更看不下去,笑嘻嘻站出来,隔到两个女人中间。 “好了好了……喔!!!!!” 和事佬宾少祺刚隔进去,就被气急败坏忙着揪戴巧珊的华曼一把捏住了胳膊。然后,这个男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痛呼。 空气里回荡起宾少祺的狮吼,因为太突兀,场面一下陷入离奇的寂静。 华曼石化般顿住,接着,被烫了似的忙甩开他的手。 一圈人都盯上宾少祺的脸。 他一手抚住自己刚才被华曼捏过的地方,一脸难以置信,很快再笑起来:“哇噻!华妹子,你这是神力啊!男的我都少见这么有劲儿的!怪不得严老板不到大场合,都舍不得给你雇保镖!自个儿完全够用啊!你看,”他抬起手腕,“血点子都冒出来了!” 他指的那一小片皮肤上,是有几个血点子。但很难说是他本来就有,还是真是华曼刚捏出来的。 不明就里的众人又把目光盯到华曼脸上,现场四名保镖都不动声色看了看她的手。 华曼脸都白了,忽然回过神来,娇羞“哼!”了声,退开,鹌鹑似的钻到严昶身边:“昶哥!您看看,连George哥都欺负我!” 严昶换了副脸,乐呵呵抱住她的肩,安抚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太爱玩儿。戴老师和你师兄是官方CP,你还不允许人家提前进入状态啊?” 华曼一脸不服,却嘟着嘴点头,模样小巧可爱。江凯旋和章瀚海对视一眼,笑起来。 章瀚海打圆场:“再拖下去,吉时都要过了——小戴,来挽着我!你江哥在外面几十个亿的粉丝,一人一滴唾沫星子就够你喝好几壶的!没人的时候再挽他吧!” 江凯旋:“您也真够损的!都说了是唾沫星子,人干嘛要‘喝’呀?” 众人和稀泥笑,戴巧珊乖乖放开江凯旋,挽上章瀚海的胳膊。华曼还是不服这一幕,但严昶给了她一个眼神,她便噘着嘴别过头去。 第25章 第一场戏 到酒店门口,章瀚海和戴巧珊一车,江凯旋团队一车,华曼团队一车,拆开了的冤家总算相安无事到了雍和宫。 这时候,无数游客和各角儿的粉丝们已经涌满了外围,围观以章瀚海领头的祭拜。 开机仪式这一套,圈外人都当荒唐戏看,不少即将入圈的新人同行也不理解。 这不,他身后不到3米的地儿站的那一大堆从中戏和北影选出来的跟组演员,一张张年轻闪亮的脸孔,大都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不以为然。 其实章瀚海自己是可信可不信的。但对于剧组这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团体而言,设坛祭拜这种仪式,却能非常有效地捋顺众人的凝聚力。它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每个人为自己即将开展的工作,和服务的当部作品,打心底产生“我与它有关”、“我要为它尽心尽力”、“希望它万事顺遂”之类的责任感和祝愿。 所以哪怕所有人都是无神论者,这个环节也必不可少。 金色阳光中,雍和宫雄伟华丽的殿身投下的荫凉里,一片惊呼声兴奋四起。 这是江凯旋捏着香上场了。 由于《向阳重生记》的拍摄地点集中在市区,实在“亲民”,为保障拍摄进度,章瀚海带的组有一条圈内人人皆知的潜规则:不论什么咖位的明星,也无论什么情况,工作期间禁止粉丝探班。所有人进组前都在各渠道跟自己的粉丝团打好招呼,因此,今天将是未来半年内,江凯旋的粉丝们跟他的最近距离接触。 章瀚海两大拇指勾着裤兜,头都没回,单用目光挨个儿滑过烈日下,为江凯旋瞩目的人们脸上的各样表情。 话说什么样的明星就有什么样的粉丝群。 江凯旋的粉丝虽然也是“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各年龄层都有,但相比纯流量明星而言,他的粉丝一方面更理性,另一方面更疯狂。 她们也许不会疯狂做人浪,举牌尖叫,但可以闷声不响为他真格付出。 早年在钱还是钱的时候,他注资进一家房地产公司。钱刚投进去,竟遇到那家企业资金链断裂,他一时间窘得差点门都出不起。 然而,这消息在圈内的朋友里还捂着呢,宾少祺就转交给他一只香喷喷的粉色信封,说是贴在他房间门上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卡片,画着笑脸,写着一串号码,还有一句“爱你,加油哦!”,落款“凯旋娘家人”。 就在这天,江凯旋的私账上进来一笔匿名汇款,300万软妹币。盯着汇款页面挖空心思想这可能是谁的时候,江凯旋和宾少祺同时想起来,那张卡片上的号码,就是这个私账的银行账号! 圈内人听说这件事无不羡慕。 在江凯旋度过那场危机后,四处打听这位粉丝,却始终没有头绪。后来江凯旋建立起“凯旋娘家人”基金,花远超过300万新建并运维十多所希望小学,这事儿在他心里才算告一段落。 属于江凯旋的惊呼声平息下来,章瀚海没有错过下一个人的祭拜行动。这人就是戴巧珊。 不单章瀚海,周围人,连躲回宾少祺伞下的江凯旋,以及同样躲在伞下,墨镜遮住眼神、面无表情的华曼,也都在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她。 跟大部分走过场的剧组人员不同,戴巧珊拜天拜地拜四方拜红布盖着的摄像机,神情虔诚,却又淡定中透着临在。这是章瀚海从没见过的奇妙态度。 身后有声音在讨论这个女生是谁,为什么不是华曼演女一,章瀚海苦笑。见她拜完,把她到一边:“都拜了谁啊?” 戴巧珊笑说:“花神!” 章瀚海:“什么神?” 她笑盈盈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不远处躲在伞下跟粉丝淡淡互动的江凯旋甜蜜微笑。这眼神,很快引来华曼的瞩目,以及旁边“凯旋娘家人”们的低声嘀咕,但她毫无知觉。 章瀚海把她往远离人群的地方挡,装随口问:“求的什么呀?” 戴巧珊:“请她保佑我们……”她忽然打住,转过黑黝黝的眸子,“不能说,导演,说了就不灵了!您擎好吧,我一定不给您惹祸!” 章瀚海:“……” 不得不承认,他对戴巧珊的初面印象比较复杂;然而近期的日常接触,却让他对她产生了越来越强的好奇心,伴随一不留神袭来的怜惜之情。 这种情感,听江凯旋说他也一样——觉得她奇奇怪怪,却打心里乐得见这种奇怪。似乎她本人就是一出戏,他们观赏着她。因为“观赏”,带着距离,他们很安全;又因为她是戏,自带意外和冲突,他们又觉得刺激。 生活一乏味,就想见到她。近来竟真正开始关心她,希望她跟他们的交集能就这么平顺地进行下去。 可没想到,戴巧珊拜的“花神”,显然是位四六不靠的主——中午发布会她表现还算亮眼,下午开机第一场戏,就出了事。 开机第一场戏就是剧本的第一场戏。 当时是在“向薇的房间”打板的,演员没有第一时间入画,这一段,戴巧珊和饰演向父的老戏骨出声音就好。没想到这二位都挺敬业,直接从客厅第一句台词起,便全情投入。 “向父”往墙上砸烟灰缸,戴巧珊尖叫着躲开,在“向父”下一刻冲上前的扑打中,拔腿往“向薇的房间”跑。关门失败,跌倒,争辩,被扇,被压,惊哭,镜头一气呵成,围观的人都被紧紧吸引。 为了保全演员情绪和表演的连贯性,章瀚海向来就喜欢长镜头,较少采用换机位重拍的手法;现在同时还为了少给戴巧珊“增创”,他的机位设计和一个镜头的长度,比过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这种拍摄有三个挑战点:演员演技;机器配合的默契度;NG后接戏的难度。 他心里有掂量,只是没想到挑战来得这么快。 掐脖子的情节,有一组给“向父”自下而上的特写。摄像侧躺到地上,记录下一个给予观众既有代入感,又能保持围观者距离的第三者视角。 这时候,戴巧珊不在画里,不需要任何表演。 要是在别的组,或是别的演员,这一镜可能就不参与了,到一边儿歇着;她呢,在镜头完全没有设计她画面的角落里,依旧躺在“向父”身下,敬业为他配戏——努力挣扎。 但也许是因为她的挣扎让“向父”不得不真花力气来压制,也许也正因为这个,“向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下了重手,他表情一惊。 这么大景别的镜头,他的惊讶尽管细微,也足够让观众看得真真儿地。 章瀚海叹口气:“停。老师,再来一条!” “向父”的扮演者回过神来,有点沮丧。他深呼吸几次,调整好面部肌肉后,场记板一打,便“重振雄风”。 这一次,演员表演完美。 然而好死不死——因为天气炎热,现场空间小,人那么多,而且不是带着厚厚妆发的演员,就是鼓肌肉操机的工作人员;再加上窗户内外打的各种灯的温度,人们的体味儿便开始四散,相互交融,升温发酵——空气变得辣眼睛的同时,还招来了蚊子苍蝇。 “向父”的特写镜头里,一只蚊子不惧暴力,叮到了他怒气冲冲的脸上。 章瀚海:“……” 摄像师担心重来,帮忙扇风虚赶了一下。本来如果能把它成功赶开,只要镜头晃得不厉害,后期把这一小截剪掉、续接后面的内容,也完全没问题。 不想,点儿那么准——他指尖滚过那只插着管儿喝嗨了的小畜生,直接在“向父”脸上擦出一条血迹。 章瀚海:“……” 摄像师忍俊不禁自动停下,监视器后面的人们也都轻声笑了。 章瀚海没办法,递过一张湿纸巾,多此一举地说了句:“再来一条吧。” 白白的湿纸巾擦下演员脸上一层粉底,化妆师自动上前补了补。第三次,一条过了,质量不错。接着调用俯瞰机位拍女儿被掐晕,醒来,父女对话的剧情。 “现场安静!预备,开机!”“啪!”“开始!” 打板后,章瀚海看见监视器画面里,戴巧珊被“掐”得青筋微胀,一张脸通红,眼睛翻白,刚才踢蹬着的腿不动了。“向父”气喘吁吁放开手。这里理应有6秒窒息的停顿,然后是女儿猛抽气,咳嗽醒来流泪的镜头。 全场被戴巧珊的表演煞住。她一动不动,似乎真的没了生命迹象。 章瀚海知道她一定会来一场真正的“窒息”,然而,6秒过去了,7秒过去了,10秒过去了,那边还是毫无动静。 章瀚海无奈:“停。” 其他人松懈下来,章瀚海“小戴”两个字还没出口,就发现床上的“向父”和戴巧珊都维持着刚才一模一样的紧绷——不,准确地说,是“向父”越来越紧绷;而表演窒息的戴巧珊,“松”了。 章瀚海心下一顿,“向父”跨跪在戴巧珊身上,动也不敢动,头也不敢回,颤颤巍巍说:“小戴……导、导演,好像真晕了。” 章瀚海呼地从机器后跳起来冲进去,跟组的护师小唐也立马挤进来。 其他人不是没见过人在夏天晕菜。但这事儿出在开机第一天第一场,又是出在这么个人身上——众人面面相觑,开始神情诡秘地交头接耳。 章瀚海则有点尴尬。老演员都知道连戏的重要性不敢挪窝,在小唐对戴巧珊又掐又揉施救的时候,他没发话,“向父”也就原样跪着,一脸担忧郁闷。 章瀚海没话找话,流着汗说:“您被她带跑了吧,真下手啊?” “向父”几乎要哭出来:“冤枉!我就轻轻挨着……我搭戏演得真的演员,海了去了!再真,也不至于能让我在这节骨眼儿上犯这种错误!导演,我没使劲儿!就算使了,也就是不留神捏了两下,嗨哟……” 小唐回头:“导演,快不行了!” 围观众人哗然,章瀚海回眼一看,戴巧珊嘴唇变白的同时,脸却黑了。额头、脸颊、脖根上,都是大颗大颗的冷汗珠子。 他心里一空,挥手把“向父”赶开:“起开起开,先别管了!” “先别管了”是章瀚海对自己说的。因为他起先纠结的,除了连戏,还有对戴巧珊的照顾——他不希望戴巧珊重来一遍。现在事与愿违。 要是这个演员在这儿就出了事儿,以后还怎么弄! 小唐一脸严肃,放开手脚在昏迷的戴巧珊身上又按又掐。帮不上忙的章瀚海干着急,在一边陀螺似地转,时不时问一句:“怎么样、怎么样?” 小唐没空鸟他,章瀚海光是围观又无法得知进展,他越来越急。 最后,他崩溃了,像个神经病,拿着手里热汗濡湿的、卷成筒状的剧本,颤抖指向戴巧珊的脸:“怎么回事你,你你……这场戏除了晕过去,还要醒过来的你知道吗!哪有晕了就算……太不专业了!我要跟你老板……我要解约!” 第26章 对号入座 围观众人无语,就在这时,戴巧珊身体一挺,下一秒,她一声长抽,眼睛睁开,黑眼珠转了下来。 她眼睛无神地扫过一圈,定到章瀚海脸上,紧接着赔了个惨白的笑脸,哑着嗓子说:“我惹祸了?对不起对不起……海爷,重来吧?” 现场一片沉寂,章瀚海愣了两秒,回过神便一步跨上前,抱住她。 1秒后,放开,他脸色黑下来。 他红着眼睛瞪着她,咬牙切齿,却欲言又止。末了肿声肿气丢了句:“休息10分钟!”转身拨开众人,出门。 江凯旋和华曼下午双双请假,剩下的没人敢拦他。章瀚海两大步杀进电梯,冲到这栋居民小楼滚烫炙人的楼顶上。 瞥见追上来的助理小阮,他醒悟自己失控了。 这算得上稀罕事儿。 身为一个被公认“大”、“名”的导演,他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为工作情绪失控是什么时候。诚然,导演需要情绪表露,但有价值的那部分,跟他现在的状态完全不相干。 他现在更像一个一碰就炸的摔炮,毫无被视为基本的“导演的情商”。 而天台那头,发现自己已经被他看见,本来悄摸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小阮也是个灵光的丫头——她立马转换策略,大大方方过来,站到他身边。 朝着远处的天际看了看,她调动声带的中音区,说的却是:“您要抽烟吗?” 章瀚海:“……”他心想,嗬!来这一手,身为她老板这么久,没想到啊! 盯着她故作洒脱的小脸,几秒后,他破功说:“来一根儿吧!” 小阮从她棉布工装裙兜里掏出一包七星,通体白色的女烟,另摸出一只小巧的、画着漂亮女郎招贴画的Zippo,煞有介事地给他点上,自己并不抽。章瀚海呢,戒烟快二十年,这会儿拿出多年前的夹烟姿势,自己都觉得怪。食指中指接触过滤嘴的那部分皮肤,联动举烟的手腕儿一块儿痛起来。 但他还是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抽了几口,就像那句话:哥抽的不是烟,哥抽的是寂寞。 一分钟后,小阮打破“章哥的寂寞”,说:“我曾经认识一位姐姐,大我半岁,乡下来的。做事非常认真,为人也很直率,喜欢研究星座。” 章瀚海瞄她一眼,静静等着小丫头能扯出什么花。 小阮冲着刺眼的太阳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小猫,笑说:“她那时候挂在嘴边的自我评价,常常是:‘我是摩羯座!摩羯座都是工作狂!摩羯座就是容易得罪人!因为我们真!讨厌虚伪!’但是,您知道吗——” 她的“您”,因为台普口音,说得反而比惯常人们说“您”更有恭敬的味道;但她问的问题,章瀚海没法儿接。只淡淡地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小阮笑容更深:“后来我们替她庆生,才发现原来她研究的星座日期呀,全错了——她根据老家的习惯,全部照阴历来算的——她其实是水瓶座的外星人啦!” 章瀚海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阮一眨眼,继续把话题拉到她想说的事情上:“后来那个小姐姐呢,自从发现自己是水瓶座后,隔天就表现出书上水瓶座该有的样子,变得活泼可爱,思维跳跃。把‘我们水瓶座就是有创意’,‘我们就是享受生活’什么的,用来替掉了原来的口头禅,而且再也不主动加班了。” 章瀚海掐灭烟屁股:“你那小姐姐就是个脑残!” 小阮咯咯大笑,水亮的眼眸让人喜欢,她点头说:“老板犀利!不过我想说的是,我觉得戴姐她用这种方式表演,可能是认定演戏只有一种路子吧——她要是能相信还有其他路子,就不会这么执着了。” 章瀚海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你听说过她之前的事儿吗?”小阮忽闪着眼睛摇头,章瀚海想了想,“她10年前,就因为入戏深……好,就当那事儿是个意外,不提了——要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她之前合作的人,还有她老板,能不告诉她吗?如果他们告诉过她,她没信,我跟她说一句,她就能改?” 小阮一呆。 章瀚海看看手表,再抬眼看看远处正渐变颜色的天际,不甚烦扰敷衍道:“回去吧!” 回片场的途中,章瀚海浮光掠影地想了一遍小丫头的建议,还有他对戴巧珊近日以来的观察。他承认小阮说的有点道理。 戴巧珊这些年来籍籍无名,就因为十来年前出过一件事。那件事被传得神乎其神,真相却晦暗不明。 起因,就是戴巧珊过于投入。 据说当时因为机缘巧合而踏入演艺圈,还是个小姑娘的她,鬼使神差,跟上身了一样,当着众目睽睽,差点杀人。 可是过后她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或管束——如果众导演一致不敢重用她不算“惩罚”的话——没有人告她,也没有人帮她。人们只是在意她的存在,甚至也因此忌惮她那放到其他演员身上,会闪光的敬业和才华。 除了段正业。 章瀚海想到上一次,敲定合作后,他私下找到段正业,向他说明自己对戴巧珊精神状态的顾虑时,段正业的表现。 当时,按捺着性子听完他的话,段正业坚定,甚至有几分激烈,几乎要拍胸脯似的道:“她没事儿!她真的没事儿!您别信那些烂七八糟的流言!您知道吗,我认识她10年,如果我不是之前一直在填一些‘先头债’,这一两年才攒够劲儿的话,我早就启用她了!她说不定也早就做出了成绩,根本等不到现在!” 章瀚海拍拍他的肩,让他冷静:“这不是追责的问题,我就跟您掏心掏肺交个底——我有一个朋友,嘴绝对严,水平绝对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在国际上也富有声望,心理……” 他话没说完,段正业唰地往后抽身站直,眼睛射出冷光。 “谢谢!”他压低声音,以压抑愤怒,“但是不用!” 他扭身就走,没走两步,却又猛地急转回身,急火攻心般,声音都抖了起来。他眼神如鹰,钉进章瀚海的双眼,似乎想牢牢钩住他,不让他分半分神,以便让章瀚海全力听进他的话。 “她没疯,也没病!她就是想做一个最好的演员!她是很敏感、全情投入,精神也集中,这也不成?” 章瀚海:“我不是说……” 段正业没给人插话的机会:“她……特好一孩子,真的特好!求您,给条活路!以前崇尚‘全情投入’、‘用生命演戏’那会儿,圈儿里不都赞那什么、‘把自个儿生活都过成角色’那样么?老版《红楼梦》那样儿的?她是这么入的行,也是这么学的艺!现在突然又崇尚要‘抽离出来’,‘用肌肉表演’——她是演员,又不是时尚弄潮儿!她打小出来,信了‘真情流露’那一套——为了那一套吃了多少亏呀?哦,市场换个风向,就要人换个演法?她就用她那一套!免责合同也签了!碍着谁了?不就早年吓了人一跳,事情都过了这么久,至于一定要让她死吗?!” 章瀚海无语望着他。 段正业一丝恍神,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 于是,他一顿,深吸一口气,降低声调:“海爷,请您别介意我口无遮拦,我就是想表达这么个意思。她,也许未来会学着,用肌肉来做更‘外化’的表演,会变得‘正常’——你们所谓的‘正常’、‘健康’,‘professional’!但她现在不会,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了;可她的机会、她的节骨眼儿,都已经到跟前儿、到您这儿了!一下都闪失不得!您就行行好,睁只眼闭只眼,好好地使着她已经具备的才能;别的事儿,回头您要还有这心力,再来管行不行?” 记得当时看着眼里似乎不飚出泪就会滴出血的段正业,章瀚海有刹那,心里也猛地一软,还像被狠狠地揉了一下。 不知是为戴巧珊,还是为段正业,亦或是为他们之间这份难以简单表述的情谊。 然而,开机这天剩下的戏顺利拍完,收工的时候,他却再一次回想起段正业当时的神态。 统筹过来送明天的排班表,章瀚海匆匆掠了一眼,没错,戴巧珊从早上7点排到了晚上11点,这意味着她凌晨4点就得起床化妆。 而现在也快半夜12点了。 目送戴巧珊出剧组的背影,她正被几个中央空调型小后生众星拱月般的围着,有的问有的夸,一大队人马回酒店去。 她看起来应对自如,章瀚海却隔着远远的夜,嗅到她局促不安的气息。 拿过手机想了想,他还是点开一个号码:“哎,段导,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呵呵谢谢!没事儿、没事儿!甭紧张!我就想跟您聊聊,闲聊……真的!您看您什么时候得空,咱约个静吧见见……” 第27章 段导的偏方二 新一天深夜11点半,戴巧珊换了衣服从剧组回酒店。 刚到自己那一层,没走几步,就看到了走廊尽头,她房门口靠墙坐着的段正业。 他睡着了,头低低垂在胳膊环抱着的膝头上,像个无家可归的外乡人。 戴巧珊到他面前,小心翼翼蹲下,观赏他的睡脸。 睡着后的段正业既不像心无挂碍的婴儿,也不像因过度劳累陷入无智昏眠的苦人们。 他睡得并不安稳,却很沉静,羽扇一般又长又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鲜花绽放似的散开,一副容易受伤的,脆弱、防范的模样,随深长的呼吸微微起伏。 这时候的他,其实挺美的。美不是指长相,而是指由他延伸开来的氛围。 他像提着灯笼照亮黑夜的少年,微风细雨就能粉碎他手中的光。但你却知道,上天会庇护着他,让他提灯平安穿行于无人旷野。 他唯一要渡的劫,是来自心底的,对孤寂的恐惧。 无意识中,戴巧珊的膝盖跪落到厚厚的地毯上,探过身在他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蓦地,段正业醒了,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缝里是碎金子的闪光。 有几秒,他就这么用迷蒙的眼睛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戴巧珊。 忽然他眼光一凝,嗓音沙哑,不确定问:“你是……”他顿了顿,“你现在是……?” 他问的是,你现在是什么状态下的戴巧珊。然而,看透这潜台词的瞬间,戴巧珊的眼前和脑子里,喷雾似的由下往上呲出满世界白灿灿的水花雾粉。 她顿时茫然了,看看半跪在地毯上的自己,看看面前正小心翼翼等待她答案的段正业,再四顾酒店的走道和不时虚晃过的人影。 段正业的问题和潜台词都清清楚楚,她却忘记了自己刚才做过什么。呆了呆,笑用一个不出错的寒暄填满尴尬的寂静:“您这个点儿来,找我有急事儿吧?”她忽然想起来,“是……为开机那天,我闯的祸?” 段正业的神态因她的回应也变了。他收起袒露着的心胸,靠墙吭哧撑起身,俯视跟着起身的她:“进屋说。”他做回了她亲近而不失威严的老板。 一进房间,空调尚未启动的燥热气扑面而来。 戴巧珊插房卡的时候,眼见被她让进门的段正业在前面身子一晃,像要摔倒。 他伸手扶墙,忽然身体一抽,像热油中惊跳的虾,把自己抽成一道弯弓的同时,捂着口鼻猛打了几个喷嚏,接着就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软软贴到玄关的墙上,鼻音重得,呼吸声就能听出来。 戴巧珊关上门去扶他:“您这是热伤风?累坏了吧?”她想了想,“海爷说,您这程子见天就睡两三个钟头,他约您谈什么事儿都约不上……” 说着自己打住,忽然想明白章瀚海约段正业要聊什么。 尴尬中,段正业把冷热交叠的空气深呼吸几口,稳住神,挪腾两步到沙发上靠着坐下。 没事儿人似的:“不单怨我——他带着你们磨戏,也就后半夜有空。我今儿不一定见他……咳,我主要是来找你。” 戴巧珊一顿,她怕就怕这个。 老板专门为一个事儿来见你,这种事儿往小里说是“插曲”,往大里说可就是“事故”,弄不好得被骂死。 恍神间,果然听段正业轻悠悠问道:“你说你,都那么多回演死尸的经验——那些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玩儿过呀!” 戴巧珊腿肚子有点儿哆嗦。 她给他倒水,赔笑:“那天因为要连戏,我怕一松气儿,脸色变了,镜头穿帮,所以就一直憋着……不想憋久了就……嘿嘿,把大伙儿给吓得!对不起啊头儿,我不是故意的……呃,后、后来,也再没出过事儿,没再给您丢脸,嘿……” 段正业端坐在沙发上,眼睛都没抬,专注喝着她倒的那杯水,就这么把后背扎着刺似的戴巧珊晾在一边。 戴巧珊兀自颤了一会儿,其间被段正业喝水时,皱着眉拿手按太阳穴的病秧子模样分了神。 顶着骤然加强的莫名恐惧,她不得不为之地小声建议:“要不,我陪您去看看大夫……” 她再次自动断了话头。这一次是突然想起来,她好像踩了段正业的雷——这也是刚才恐惧骤然加剧的原因——果然,段正业听到“大夫”二字,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恰好是他要大动肝火的前兆。戴巧珊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然而,面无表情的段正业,上演的“暴风雨前的寂静”比以往更久。他依旧专注喝着那半杯温水。 空气安静得像被塑封。时间抻得老长,长到戴巧珊几次憧憬着,干脆躺到地板上睡一觉,或者玩儿命把茶几一掀,一脚踩到段正业脸旁边的沙发靠背上,说您要杀要剐赶紧地,给个痛快话! 这时,段正业终于抬脸,说的却是:“蓓蓓呢?” 戴巧珊:“……哈?” 段正业眉头一皱,掏手机开打牧蓓蓓电话。 接通过程中,戴巧珊回过神来,着急道:“您先别,这么晚……人家早就辞职了,也在拍戏……” 段正业脖颈一粗,声肿得像重锤,怒道:“搞什么搞!” 说话间,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接通了,刚好接全了这句“搞什么搞”。 牧蓓蓓那边开头一声不响,段正业本来怒火来源比较复杂,不全是怒她,一时有点尴尬。然而,不知是不是对方故意,他很快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窸窸窣窣不堪入耳的各种声响。 牧蓓蓓的声音在离话筒不远处,断断续续地呻.吟喘息。 她像无意间触开了手机,并不知情似的,对着她那个空间里的谁嘤咛:“亲哥哥……您真给劲儿!比我自家亲戚……给劲儿多了……您给我、挣这么多,好活儿,您呐,要我什么……都、拿去……” 段正业把手机挂断,啪地丢茶几上,脸色阴沉像要落霜。 戴巧珊往后缩了缩脖子,颤巍巍解释:“她……我忘跟您说,不,是打算说来着,但蓓蓓讲,她是‘我的’助理,跟您没关系,让我别给您添乱。我瞅着有道理,就……” 段正业冷不丁目光飞镖似的钉过来:“你在怕什么?” 戴巧珊一顿,两手在身前绞紧,两膝盖相互抵着发抖。 段正业把手里握着的杯子搁茶几上:“我对你没不好过,你究竟在怕我什么?” 戴巧珊迎着他的目光,忽然觉得胸腔里那口气倏地一散。她的视野中,段正业的身体外浮现出一层新的光色——是江凯旋的“躯壳”。 她今天白天全是跟江凯旋的对手戏,有两场就是近身冲突。江凯旋的演技不是盖的,尤其第二场,当时把她吓得要死。 这时,段正业就罩在这么一层越发神似江凯旋的躯壳之后。戴巧珊头脑有点混乱,浑身筛糠,灵魂似乎要从肉身中抽离出去。与此同时,她的大脑深处却硬生生喷出一片蒙蔽理智、教唆着她向他张开拥抱以示友好的驱动力。 段正业浑身带着怨气和委屈。 诘问没有得到回答,他便从沙发上站起身,山一样压近她。站到她面前时,戴巧珊没挺住,腿肚和后背一软,一个趔趄,向后瘫去。 身后是一面陈列墙,木格子稳稳接住了她。 可架子双面镂空,因此,在她本能用胳膊向后撑住自己的时候,几只用作装饰的瓶瓶罐罐被撞翻,一时间“咚!噼!啪!咵嚓!”,前赴后继、彼此磕碰砸碎到地毯上。 地毯薄,下面还有一层木板地面。深夜没什么声音,瓷器碎裂本来就够惊心动魄的了,再被木地板的共鸣一加持,一片巨响把段正业也吓一大跳。 在戴巧珊视野变红时,罩着江凯旋躯壳的段正业,两眼也红了。 “找大夫?干什么?” 他声音不重,怒气却没有饶过她,字字清晰咄咄逼人:“大夫帮过你什么吗?你进这一行多久了?来个人就能洗你的脑,你是没长脑子吗?” 戴巧珊两股眼泪唰地飚出去,他顿了顿,没住口,反而加重了声音。 “你表演没错儿!!‘走心’这一套,是前辈们、老一辈、这一行的祖师爷,传下来的!!现在时兴的什么‘表演外化’——那个,人也没错儿,混口饭吃!但那是蒙人的障眼法,小家子气,不走这儿!”他拿手按自己心口,“流于表面就没魂气儿,成不了经典!可你错在哪儿呢?你入行我就跟你说过,一部戏,‘走心’关键几幕——属于‘你的时刻’那几幕——其余的,跟着走,‘外化’就够!” 他忽然激动起来,逼上前,伸手捏住戴巧珊的下巴:“外化懂吗?控制皮相做做样子!甭他妈镜头带不到的地儿你都‘走心’,处处给人落口实觉得你是疯……疯子!!要看大夫!!特么什么演员,演晕的戏就真晕了菜!万一剧本最后是角色自杀了呢?你真去死?你这碗饭还吃不吃?!” 他一口气说了平常绝对不会当戴巧珊的面说的东西,捏着她的手指像铁钳。又惊又痛中,蓦地,逆着房间顶灯的他,身影外那层江凯旋变了模样。 巨怪般的剽悍可怖,他不再像江凯旋,也不再是段正业。他是来自无间地狱的阿傍罗刹。 红花化血,白花是奠,蓝花是鬼火,三色汪洋席卷,罗刹说话便要把她拐入无边火海,让她永死受劫不得安魂。 戴巧珊无法自控一声呜咽,段正业抬手一巴掌,硬生生半空转向,“乓!!!”地砸到她脑后的陈列架上。 还好之前能被碰摔的都摔了,剩下的盆景之类单是被震得跳了跳。然而这木架子连着木地板,背靠着它的戴巧珊简直觉得天地都被段正业一掌震碎了似的。 她吓得声儿都没了,褪了血色的脸上滚满路线混乱的泪水,浑身在段正业的手掌下猛颤。 段正业充血的眼睛瞪着她:“还能不能调整好自个儿?还是你要砸了这个饭碗,称了那些俗人的意,找大夫给你治治你走心的毛病?!啊?说呀!”戴巧珊瑟缩抽气,段正业揪住她的领口,一搡,“说!” 戴巧珊的视界渐次叠红,这一刻终于变成了厚厚的猩红色。 她尖叫着豁了出去:“啊——!!!” 她像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双手就着这反弹的力量把逼迫着她的段正业猛地一掀,竟把墙一样的段正业推开好几步。 在他一愣的同时,她尖叫冲上前,死命撞向他。 然而这时,段正业却微微张开怀抱,全力接住了这一撞,并顺应她的愿望被撞倒在地。戴巧珊一秒功夫没耽误,膝盖跪到他上臂,骑到他胸口,照着他脑袋就是一通噼里啪啦,巴掌如雨下。 极似咏春拳的绣花绵软掌中,她尖叫着骂了一堆胸口、脑后、不明来源处的暗黑空间涌出的话:“点卯……摔咧子大叔!畜生!变态!你丫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段正业暴着青筋:“打!打!打得好!” 戴巧珊一不留神瞥见他眼中悲悯的目光。阿傍倏然消失,身下人是段正业。 惊觉间,她又猛然被自己冲口而出的关键词震住。接着,她以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激动情绪,捂脸大声恸哭。 哭声穿透力逐渐加强,她明白这要被人听见,得多惊悚。可悲伤越压越重,她只能在它的操控下,在气血暴涨过后变得似乎气虚的段正业,抬手拍着她后背的安抚中,让悲情肆虐。 震动自身天灵盖的呜呜声里,她听到他说:“好孩子,好丫头,我会补偿你……撒完气就好些了吧?小珊,我都知道,都明白……你要怎么着都行,只要你好……你要我命都给你……” 段正业的安慰和戴巧珊的恸哭,换个人来看,一定会莫名其妙;可他们又似乎都能明白对方在表达什么,混乱中达成奇妙的和谐。 就在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戴巧珊和段正业同时一怔。 来人显然是个超急性子,一边按铃,一边还砰砰敲门。有男音压抑而急促地从门缝传进来:“小戴!戴老师!戴巧珊!……” 地板上一躺一骑的两人对视,接着以常年犯案同伙似的默契,同时迅速爬起身。 戴巧珊胡乱把脸擦了两把,深呼吸两次,靠近被人用内力猛敲的门。门开了,里外的人同时一静,像遭遇到意料之外却并不让人惊讶的谜底。 门口站着两个人。先入眼的,是站得远一些、眼中忧郁有话的章瀚海;而敲门的,则是难掩怒容的江凯旋。 第28章 桥牌 看到江凯旋,戴巧珊的脑子就断了片儿。 跟着,她就被他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抄到了走廊里。 这才发现,江凯旋随身“打包”的人,一个没少:门边一左一右站着他两大助理,照他的叫法,一个“小褀”,一个“顺子”;两个贴身保镖,走廊里一头一个。 保镖正在小褀和顺子的协助下,两两携手,态度极好又极其坚定地阻挡、劝说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人们:“对不起,请不要拍照!” “没事儿!响动大,是试戏呢!已经结束了!” “对不住!不会再有声儿了,请回去安歇吧您!” 手下人把麻烦尽揽,江凯旋从而有了处乱不惊的空间。他早就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收起了怒容,摇身一变,风度翩翩笑问:“哟,戴老师跟咱资方粑粑在聊工作?” 她看回房间,被称为“粑粑”的段正业虽然眉目间藏着忧郁,那一脸笑容也是专业的。他这会儿正跟章瀚海双手热切相握,一个喊“段导”,一个喊“海爷”。 章瀚海说:“段导,我是找江哥说明天的拍摄计划,他呢,想拉着小戴一起过。呵呵呵,没想到你二位在里面,热火朝天地,打扰了——”他笑眯眯扫了一眼戴巧珊,“过戏呢?” 段正业笑意生动:“不存在!今儿我恰好有空,是来扑您的!找她,是顺道!她不先上来了嘛,就聊了聊,让她换个思路,去理解江哥那角色!” 戴巧珊被这二位的演技唬得一呆。 “是吧,哈哈哈,”章瀚海不紧不慢接着他的话,“难得您来了,要不,咱找个地儿,弄点儿夜宵,把前一阵积下来的事儿聊一聊?” 像是怕他不乐意,江凯旋还立马跟章瀚海唱起了双簧。 他紧紧箍着戴巧珊的手腕,说:“那您二位聊,小的们——我跟小戴先自个儿走一遍,”他用黑黝黝的眼睛蛊惑她,“去我那儿!” 说着就拽着脑瓜完全跟不上趟儿的戴巧珊要走。 眼看局势无力回天,段正业这时已恢复满面春风,肿着与脸色完全不相干的、重感冒的鼻音,笑道:“必须的呀!被海爷单独接见,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好好,咱这就走……” 人只要不拧着,就不会特别难过。 戴巧珊放下心来,在江凯旋及他随身带的俩助理、俩保镖的簇拥下,浑浑噩噩进入了他的私人空间。 江凯旋的房间在酒店顶楼,占了四分之一层。 戴巧珊在接这部戏之前,住得最好的就是目前的行政套房,大多数时候就是睡个觉而已;可即便这样,她每次回自己房间,还是会一不留神被惊喜到。 等她飘忽着进到江凯旋的房间,在宽大舒适的会客区沙发上坐下,傻乎乎环顾比她套房总面积还要大的客厅时,看到满屋子的玲珑装饰,八人长餐桌和商务洽谈区,以及那形成了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纸醉金迷的皇城俯瞰景观后,她呆了,傻笑了一下,说:“哥住得真宽!” 江凯旋:“……” 他那帮跟进来的老小们都默不作声各忙各的。俩保镖跟第一次进房间似的,一脸严肃,东看西看,戴巧珊也就是一个需要“扫描”的物件儿。 “顺子”笑得和气加客气,主要在看江凯旋的脸色;“小褀”则自自然然去备餐区拿了两杯绿绿的液体过来,半蹲半跪着在江凯旋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再把另一杯递给大脑在断点续传的戴巧珊。 他说:“戴姐,您二位都没吃晚饭,用点儿夜宵!” 戴巧珊回过神:“谢谢!” 她喝了一口。本以为就是杯芹菜汁,谁知一口进去,她就像脑袋被人捶了一拳——这液体,酸甜里透着苦,清新带着呛辣,外加她虽然熟悉、但其实一直没能适应的西芹的冲味儿——而且是十倍加强版的——和青草在泥里被切碎似的土腥味儿,嗯…… 戴巧珊咽下的同时,就失语了。 江凯旋一脸淡定品着他那杯,客套问:“五青汁儿,怎么样,还喝得惯吗?” 戴巧珊用了半天劲儿,才弱弱憋出一句:“不懂……” 宾少祺轻笑了一声,表情谐谑耸耸肩:“看出来了!” 戴巧珊懵懂回头,宾少祺接着道:“我看您都跟着剧组嗑盒饭,虽说您饭量小,但这样儿不科学……现在年轻看不出来,再这么熬上两年,您得比海爷还老!” 戴巧珊像没听懂他的话,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看回江凯旋,皱眉说:“哥,你这样吃能行吗?国宝似的,品种这么珍贵,吃的却是草——要不,我学着做点低热量的菜?” 江凯旋眼神有点凌乱,稀里糊涂说:“海爷今儿早上嫌弃我,说我又胖了。这几天除了拍戏,也在见缝插针跑通告,吃得确实有点儿乱……嗨!” 他的“嗨”,是蓦然瞥见了宾少祺眼里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警觉,强行打住的。 他无奈摇摇头,笑:“活活儿被您带跑了!” 戴巧珊:“嗯?” 江凯旋:“有点儿分不清真假——得,不说那个。” 戴巧珊回过神:“噢对了!我剧本没带着……” 江凯旋打断:“也不说这个!” 戴巧珊:“啊?那海爷……” 江凯旋:“也不说他!” 戴巧珊:“……” 孙顺在角落里轻轻地“噗”了一声,抬手遮嘴巴。 江凯旋郁卒剜他一眼,整了整思路:“有个重要的事儿——前些日子看您都一人儿在组里,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开始我还以为是您比较独立,结果刚才看您房里也没带人——您是故意没带助理,还是根本就没人手?” 戴巧珊:“有啊,小曼嘛。” 众人:“啊?!” 戴巧珊被他们吓一跳,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她犹犹豫豫接着说:“她是我闺蜜,大学校友。不过前段时间她也出道了——她经纪人你们都见过吧——她一有空就会来看我,不过……也对,我现在算是没有人帮忙。” 江凯旋皱着眉,转了一会儿脑电波,抬手摸自己下巴,说:“您可是把里里外外烩了一锅呀!” 宾少祺似笑非笑,啜着嘴:“戴姐,您不是没读过大……” 江凯旋制止了他,拿着那杯草浆似的半流质,跟戴巧珊那杯相碰:“您还记不记得‘牧蓓蓓’这人?” 戴巧珊刚要摇头,忽然表情微微凝固。她最亲密的朋友是“华曼”,但为什么“牧蓓蓓”好像也是特别亲密的人,刚才段导貌似还打过电话给她?而且这个人,有两个姓……嗯? 江凯旋的一句反问,引出她脑子里一把问题,然而答案却并不确定,且自相矛盾。戴巧珊又卡了,卡在大脑里一片纷纷扰扰的雪花屏幕中。 江凯旋双眼晶亮,深深凝视着她,问:“我很好奇,我在您眼里是什么样的集合体。” 戴巧珊:“什……什么集合体?” 江凯旋微笑:“我是谁?” 戴巧珊屏住呼吸。在她脑海里,好像总有人问她“我是谁”。她猜这一定是她糊里糊涂的生活状态导致的。于是,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我男朋友……” 没有任何人笑,至少他们表情都绷得很紧。虽然他们那看似严肃的脸皮下,好像都藏着爆笑的冲动。 戴巧珊不确定自己的感受正不正确,但既然他们没有否定,也没有打断她,她只能继续:“我们是大学同一届校友。有一天,你被一个导演看上,处女作就跟一个大明星搭戏,一炮蹿红。现在,你既是我的男朋友,也是个大明星,这么多年来,盛名之下你也没有背弃过我们的感情。就是……我爸太固执,一直不同意你的求婚,加上你的粉丝们对你的期待……所以,我们现在属于真正的地下恋情。” 她越说,越有点儿难过,可听她话的人,尤其江凯旋身边杵着的那几位,人人嘴巴都听得尖起来,像一只只蚊子。似乎一旦获得允许,他们就会把嘴巴绽开成花,发出鞭炮炸裂的笑声。 还有些话,实在私人,戴巧珊忍住没说。 江凯旋努力动了动自己的面部肌肉,把同样尖着的嘴巴蠕动平下来,舒出半口气,点头:“完美!” 戴巧珊:“……什么意思?” 江凯旋:“没事儿。剧组解散后你会明白的。” 戴巧珊一懵,江凯旋毫无预兆换了个话题,闲闲道:“我看你这几天,递水递风扇的一个人没有,天气这么热,都快被弄死了。” 戴巧珊尴尬笑笑。入圈多年,这却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女一经历。 工作强度高,一个人真的顾头就顾不了尾。这么热的天,片场空调打到18度,但灯一照,温度又回去了。 脸上流汗,喉咙冒烟;饭点儿不敢碰油腻,也不敢碰太多碳水,尖着筷子在盒饭里挑点绿叶吃;到下午,一不留神就低血糖——尤其是对手演员不在状态,或者是应章瀚海的要求调整表演方式,NG数多的时候——全凭心口的痴念在撑啊!撑到半夜收工,回酒店还得洗衣服。 这还没刷夜呢! 要是身体吃不消,一头栽下去,洗把脸递口水都要拖累旁人不说,片场这机一开,哗啦啦流走的就是真金白银——要耽误了拍摄进度,她得在众人怨毒的目光里羞愧而死。 纠结中,冷不丁听身边人又问了个犀利的问题:“段导没给你配经纪人?我看你有点儿空,都去找那些胶牌主动卖笑?” 戴巧珊下意识小口吞咽的怪味绿汁儿差点喷出去。她脸噌地一红,口条捋不直虚弱辩解道:“有……就是段导哇!我没……没卖!” 听到“卖不卖”的,宾少祺和孙顺眼中闪现诡诈。 倒是江凯旋没忍住,剜了她一眼,训道:“什么话儿啊!得,咱不兜圈子了,就跟你说一声,以后让小褀来当你的经纪人吧!暗的,不抽你成!” 戴巧珊:“……哈?” 宾少祺也愣了一下,笑道:“我反对!” 江凯旋眼睛都没抬:“反对无效——”他依旧正经脸冲着戴巧珊,说,“他本来就打算转型成我的经纪人,但经验还不够,很多事儿不放心丢给他……你别担心,现在的他虽然还配不上我,但对于你这种被放养的人来说,足够了!” 戴巧珊正要说什么,被他霸气打断:“当然,他是‘半托’,主要精力还在我这儿;另外,顺子也劈一半儿给你当助理吧!” 孙顺慌乱:“哇?” 江凯旋丢下喝干的杯子,两手抱着后脑勺,放松瘫到沙发靠背:“我说一句你们‘啊?’一句,个个都有微词,都不想干了是吧?” 戴巧珊赔笑:“我是怕段导面子上、还有心里……而且,小褀哥(宾少祺面无表情插嘴:“叫‘祺哥’,我可不‘小’!”)和顺子哥(孙顺依样造反:‘我是弟!’)……”戴巧珊哭笑不得,“够忙的了,又都是男孩子……” 孙顺:“嗯!授受不清!” 宾少祺特真诚:“我也怕把持不住自己!” 戴巧珊左右看看他俩,回过脸冲江凯旋难为情傻笑。 江凯旋欣赏着眼前众人相互嫌弃又彼此配合地对他小心翼翼的挣扎,居上者的优越感这会儿特爽。他微微上提嘴角,不响动。 宾少祺正经脸:“江哥,您笑起来最帅了!但我想维护我们的人权!” 这时,有人按门铃。 离门近的保镖先看了看猫眼,审慎低声问哪位。没人回答,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缝下传入。保镖煞有介事开门往外看了一眼,表情是什么都没看到。接着他回来关上门,弯腰捡起几张纸,一脸严肃递给了江凯旋。 江凯旋看了看,笑笑把那几页纸朝外一扬,说:“‘人权’,我都没有,你们何必奢望——经纪人大祺哥,您先把这一茬给摆平下下!” 宾少祺脸色变得正经,这时,戴巧珊也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是几张模糊的彩打照片,几乎都是江凯旋拉着戴巧珊的手,从戴巧珊的房间门口起,到一同进他房间的全过程。上面还标注了几个字:“江凯旋深夜牵手来路不明女子共度良宵”,完了是一排缩写字母“bgtx 5M”。 接过纸张的宾少祺皱眉啧了一声,说:“妈的,又是这条狗!什么‘八卦天下’,还要价五百!” 戴巧珊有点儿晕:“嗯?” 宾少祺扫她一眼:“万!” 戴巧珊吓到,江凯旋抬眼,像个高明的老师在考学生,问宾少祺:“你打算怎么弄?” 宾少祺面不改色:“子虚乌有的事,本来随便他发,不过……”他目光转向戴巧珊,再看回江凯旋,忽然揶揄一笑,笑出狡黠的贱样,“现在我既然是戴姐……不,‘小戴’,的经纪人了,怎么能让她背‘来历不明’的锅呢?何况,岂止‘牵手’,简直是‘相拥’啊——我只好向公司申请买下来咯!” 江凯旋抿紧嘴角,眼光凝成冰箭,一副要揍人的模样;围观群众戴巧珊,忽然发现这事儿她不但不再是“观众”,反而还成了祸根,顿时傻了。 第29章 死角 另一头,段正业跟章瀚海还真到街边找了家店,亲亲热热练起了摊儿。 抛开戴巧珊的事不提,段正业跟章瀚海,一个有理想的新导演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之间,本身也有很多话聊。要不是看到段正业两眼圈儿黑得跟乌眼儿鸡似的,章瀚海还真想豁出半条老命,奉陪这个肯亲自剪片的走心后生聊个通宵。 眼看着段正业恭恭敬敬给他倒酒,两人举杯相敬的这点儿功夫里,他已无法压制地揉着脸捂着嘴打了一万个哈欠,一双眼睛在黑黢黢的夜里因为哈欠而泪汪汪、亮晶晶地,章瀚海欲言又止,最后苦笑出来。 他按住段正业的手背:“少喝点儿,喝多了浅眠。您本来就不够睡了,要质量再打折扣,不值当!” 段正业热情道:“老师在,学生这是……” “哎!”章瀚海哭笑不得打断,拉住他一言不合又要一口闷的豪迈手,“您说您……得,段导您要这么客气,那您还是金主呢——那您一杯,我三杯回敬,行不行?” 段正业一愣,察言观色后,笑着放松了手劲儿,真诚点头道:“得,谢谢海爷!那咱都甭客气了,随意!” 不料这一随意,两人情感上是惺惺相惜近了一步,却也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起头各自心知肚明的正事儿。 章瀚海抱着个杯子,自干了三杯,再撸了两串儿。就在他下意识打量着旁边亮着光,存在感却像都市中的萤火虫似的小店,琢磨着要不要冒着复吸的风险去搞盒儿烟的时候,顺着“烟”,他想起了那天和小阮的对话。 人的执念都是有原因的,而这原因也通常不止一个。 他打算先套个磁,看看另一个原因能不能松动。他往喉咙倒进半杯冰啤,一口爽劲儿带出一声感叹,引回段正业的注意,章瀚海笑道:“小戴,真是个好演员!” 段正业没说话,但笑容就像自豪的告白:可不? 章瀚海抿酒,毫无预兆切进一个跟他开场毫不相干的话题,说:“开机第一场戏出了那事儿,有些人就来找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听到的,说小戴开机仪式拜的,是自个儿捏造的假神。言下之意,出事赖她敬神不诚心——但他们呢,多的也不敢乱说,也不愿意轻易放过,就撺掇着让我在剧组里也设个神龛,说是驱邪……” 段正业不声不响也抿着他那点儿啤酒,面容平静,却看得出精神正高度集中。 章瀚海:“我想来想去,您说,演员这一行,好像从前就流传下来些,危言耸听的陈规旧俗。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鉴于都是对自己这个行当的畏惧之心,也无可厚非。可如今呢,好的没剩下多少,不好的……”他摇摇头,“别的不说,我要真供个香案在组里,到时候别人天天道德绑架、情义绑架什么的,净撵着小戴去上香‘驱晦气’,那成什么样儿?我就没让,跟他们说,那场不是什么事故,是戴老师敬业。有这么敬业的艺术家在组里,是剧组的福德——这么着,生压下来了!” 段正业眼睛深处的表情随章瀚海的事件讲述起伏,听到这里,立马双手举起一杯酒,感激道:“您受累!”仰脖干了。 章瀚海向来避讳交浅言深,可他对段正业维护戴巧珊的态度,又总禁不住动容。他一干,章瀚海脑子一冲,也把自己这杯干了个底儿朝天。两个有追求的文娱界人士,情到真处也不得不借助最俗套的方式,表达心中情义。 段正业捉瓶给章瀚海和自己满上。他没说什么,单是眼里的碎光多了几闪。 章瀚海话还没完,吸吸鼻子想了想,笑起来:“她敬业、肯吃苦那些优点,我都不说了。就一件——我是真羡慕段导,您遇见了——我不说‘栽培’,您我都明白,咱们一部戏合作那么多演员,小戴这样儿的,能‘栽培’出几个?——我羡慕您遇见了这么好的孩子!上回听您说,您二位十多年前就一块儿共事了?” 段正业眼里一开始的戒备,到这时候差不多都化了,脸上僵硬的线条也软和不少。他点头,两手先张开两个巴掌,再把右手的巴掌换成一个食指,笑:“10年零1个月——超过一个时代!” “真好!”章瀚海敷衍点赞。段正业的计时方式也值得玩味,但现在还不是他直击核心的时候。 他拉远焦距,说:“确实——不管什么戏、不管跟谁搭,小戴的反应甚至能根据现场道具、光线的变化,来做微调。我们组里多少见过世面的工作人员,自从这开机以来,但凡她的戏,不缺看客。而且也越来越多跟她示好、希望跟她交朋友的同行和工作人员——直到前天。” 他顿了顿:“前天本来是她跟几个‘同学’的早戏,她三条过了三种路数,都挺好,结果卡在那几个‘同学’那儿。我让她一边儿歇着,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您知道,最近这太阳,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亮花花毒辣辣地晒。她本来好好一边儿待着盯现场,素养很好,没不耐烦;但忽然一抬眼,跟着就起身,穿过我们的演员、我们架的镜头,进画、出画,完了到场边儿,扯起一根软管,浇起了花儿!她说,花被晒蔫儿了——您明白吗?” 段正业之前还内敛微笑,跟自己被夸似的,到这时,笑容早就暗了下去。他眼里重新升起一片可说焦虑,也可说心疼的紧张和戒备,脸几乎是黑的。接着章瀚海的话,他低声道:“花儿是假的,软管和水也是假的?” 章瀚海没直接回答,给他一个默认的脸色。 两人沉默了一阵,章瀚海明显感觉到段正业的沮丧。他擎着自己的杯口,冲段正业敬了敬,进到最后一步:“不瞒您说,段导,我作为一个父亲,看到她,会想起我自己的女儿。” 章瀚海胸口的惆怅在上涨,他之后的话,说一句停一阵,犹豫、伤神,却又有不得不说的艰难坚定:“她现在跟她妈妈住在温哥华——一直在治疗。从5年前大学毕业以后,到现在,时好时坏——咱们都说,孩子成年了,父母的责任也尽到了,能松口气儿,可她却得了心病!外加一些乱七八糟的并发症……我本来还以为她是上大学的时候,遇着了什么事儿,可大夫却说,她的病根儿都在小时候!归结起来,都是成长环境的问题!也就是我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您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向来认为,我很疼她,物质上也给她提供了别家小孩没有的条件——但事实上,打小我就没怎么陪过她。没谈过什么心,不了解她;在她人生很多需要我的时刻,没给过什么指引,甚至还有很多不妥当的作为。我太忙了,忙着拍戏,应酬,挣钱,拿奖,公关、危机公关……转个不停!直到她生病,大夫说了,我才意识到,我在她那儿一直缺席,还一不留神做些自认为很对、实际上给她带去创伤的‘侵入’,让她的病情越来越坏,等到后来大爆发的时候,已经没法儿收拾。” 他叹口气,沉默半晌,重新开口:“她妈怪我,但她也没错怪。我现在每次看到她,想到她在难过的日子里,没有父亲的关心、帮助,哪怕长久一点的注视……我也没办法用一个养家糊口的理由给自己脱罪。所以,现在看到小戴——您别多心,我不是说她一定有什么问题——她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也都是善良的孩子,我觉得,她也……”他顿了顿,迅速把话头缩小到他对戴巧珊的观察,“她好像很少把注意力留在当下现实的世界;而她躲的地方,也是普通人找不到的。” 他控制着感情,斟酌着言辞,最后却单是把杯中酒一口倒进喉咙,朝段正业底朝天示意之后,放下酒杯正襟危坐。 他意思明确:他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他要段正业给个说法。 段正业钝钝地回视着他,半晌,他抬起手掌擦过眼睛,低下头,一笑:“这是您第二回跟我说起这个问题,我明白您是打心底里关心、爱护她……我感激您,真的!您别着急失望!我感激您就像,感激我父亲。”他目光垂向地面,苦涩笑笑,“小珊她……这么说吧,有很多原因……保护她最好的方法,就是由她去!这么多年,她跑龙套,也认认真真过了那么多角色的生活,无非就是入戏后,会有个一两次神叨叨的举动——您也看到了,不就是装模作样用假动作浇个假花么!戏一拍完,下个角色进来,就好了。‘白花’那事儿,完全是意外!” 看得出他的纠结,他在搜肠刮肚想找到一个相对客观、让章瀚海信服的表达。可最后,他苦笑着咬了几次舌头,说的却是:“总之,还是请您海涵!让她完成她在这个戏里该干的,再把她放回她来的地儿,这就齐活儿了,好吗?对不起,我……我也是……” 他把自己杯子加满,冲章瀚海一敬,一口吞了,放下杯子再次满上,又对着章瀚海敬了敬,眼瞅着是要自罚三杯的意思。 章瀚海再次按住了他的手:“成,段导,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谁还没几样别人帮不上、碰不得、说不清的事儿呢?我理解,不让您为难!您也别自个儿灌自个儿了,都不容易!” 他又劝了一会儿,段正业领情,可感动归感动,却始终守口如瓶。章瀚海催他回去,给他拦了车,再目送他紧抱着他的,或是戴巧珊的,噢,又或是他们共同的,秘密,随出租车消失在霓虹染黄的夜色深处。 夜风里独自站了一会儿,章瀚海发出一条微信:“不出所料,铁板一块。” 不多久,对方弹了个电话过来,章瀚海职业性乐呵呵接:“江哥!” 江凯旋的声音慵懒而直接:“这么说,我倒佩服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还能为红颜咬紧牙关的,是条好汉!” 章瀚海:“不过护到这份儿上,先不说是不是单纯为红颜,但肯定不是普通的小难处了——那我觉得,什么‘白花’之类的,名堂估计也很深。” 江凯旋乐:“瞧您,说得跟特务似的!那咱还搅不搅这趟浑水?” 章瀚海沉默,几秒后:“你觉着呢?” 江凯旋也沉默了一阵:“心里过不去,就拉一把呗!谁还没个受惠于人的时候!我早些年还遇到过天使呢!” 章瀚海失笑:“你那头怎么样?” 江凯旋半吊着声音,嘚瑟得不行:“能怎么样?您把段导脾气摸得透,也得亏宾少祺这小子鬼点子多!咱提前合计的,都派上了用场——小阮那丫头,照片儿拍得不错呀!就是那打印机不行,糊得跟什么似的!” 章瀚海:“咳!” 江凯旋回过神:“我这头顺顺当当,妹子已经唬住了!” 章瀚海一下笑起来,夜风似乎都带上了几分甘甜。他望望帝都常日难以得见的稀朗星空,就着手机点头说:“那就按计划试试看吧!都到了这一步,就当积一功德……” 第30章 入局 江凯旋没夸张,戴巧珊是真被唬住了。 她这辈子没近距离见识过明星的生活,今天、此刻,也是她第一次被一帮子人圈住,通知她,她有了个经纪人;然后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主动帮她的人却因为她,遇上了麻烦。 宾少祺刚才那句“我现在是小戴的经纪人,怎么可能让她背‘不明来路’的锅呢”还在大脑里猛震,戴巧珊已经十分抽离地看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拨了个电话,一会儿嗔怒一会儿咬牙笑,明呛暗怼讨价还价,最后不甚烦躁说了个“OK”,挂了。 接着,他拿出一块平板,在上面点点按按,完了递给江凯旋,附上一支触屏笔,说:“哥,一锤定音给两百,他过来把卡交给我们处理。” 江凯旋闷着脸签了,宾少祺把板子秀给她,上面是一张极其复杂、写满密密麻麻中英文和数字的表格。戴巧珊一时找不到视觉落点,宾少祺指点出一处给她看,是一个数字——“2”后面有6个“0”。 “我江哥为你花的。”他说。 戴巧珊懵着:“啊……?” 宾少祺合盖子:“为了你。已经给了。” 戴巧珊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嗫嚅着说:“为……为什么要给……还是我,我们公……” 江凯旋和宾少祺都不动声色看着她,听她说,听她结巴,同时也并不催她把自己咬断的话说完整。戴巧珊怎么都觉得不对,更说不出“我来给”或者“我们公司来付”这种话,没钱、没脸,何况她觉得挺冤。 于是,纠结几大圈儿之后,她的话最后是:“就这么给啊……他们要反悔怎么办……” 说完一瞬间简直羞愤欲绝。 然而,并没有人跟她产生任何共鸣。 江凯旋像肉痛似的,看了看手机,一句话不说,进自己房间,在里面喊了声“顺子”,出来的时候,他已是一身鲜亮的运动装。经过还在等“反悔怎么办”答案的戴巧珊,丢下一句“你们聊”,风一样刮出大门。 他一动,他的两个贴身保镖自然闻风而动。 后面紧跟着从他卧室噼里啪啦冲出来,手里拿运动水杯,左肩搭速干毛巾,右肩背运动背包的孙顺。听到外面专梯的“噔”声,孙顺这边顺手带上了门。于是瞬间,江凯旋的顶楼豪套里,只剩张口结舌的戴巧珊,和自顾自盯平板的宾少祺。 敢情江凯旋说“你们聊”,真就只给她留下一人。关键是,这人好像也没打算理她。 戴巧珊:“……”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首先,江凯旋三更半夜着急忙慌出门,像是迫不及待要夜跑,但他什么都丢给了孙顺,却没忘记拿手机——那是为了要跟章瀚海勾兑关于她的事;第二,“狗仔”拍了她和江凯旋的照片,也是他们预先安排的。 偌大的空间里,她拘谨端坐,仰视着站在她面前,视她为空气的宾少祺。 不知过了多会儿,他依旧看着手里的大小电子屏幕,忽然毫无预兆开口道:“听说你不是录了段儿录音?” 戴巧珊:“啊?” 宾少祺俯下视线看看她:“是海爷的一句‘停’。” 戴巧珊懵逼脸:“有吗?” 宾少祺:“……”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表情像是遇到了史上最难沟通的一朵大奇葩。接着,他放下了他手里的劳什子,专门空出手心,按到她的肩膀,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小戴,你呀你——太不让人省心了!” 戴巧珊嘴巴动了动,心越来越虚:“……我?” 宾少祺深深凝视着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字地说:“你听清楚——接下来我的话,你全部要记下来,好吗?——别光顾着点头,傻乎乎的,你先竖起耳朵,好好听——” 戴巧珊不动了,她如他所要求的,打起全部精神,望着他。眼睛不敢眨,气也不敢出。 宾少祺:“我江哥,刚刚为你掏了200万,别着急,这只是开个头——让你别急、听我说完——为的是什么?”他顿了顿,“因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宾少祺——的艺人了;可我又是谁的人呢?江哥的。从今天起,江哥也好,我也好,还是江哥工作室里任何一个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好,我们和你,都是吃同一锅饭,流同一管血;我们共进退,同荣辱——了解吗?” 戴巧珊点点头:“不过……” 宾少祺手掌用力握了握她的肩:“嘘——没有‘不过’,你还是没懂,我给你说明白——你,我,我们都是江哥的人了;我和江哥在今后,会为你的工作、你的事业、你的钱、名气、机会负责;但刚才江哥也说了,我们不抽你的成——别问我为什么,我有时候也不懂他,但是——你也得做投诚,懂不懂?” 戴巧珊望着他,虽然还是有点迷糊,但她全神贯注在听。因为他即将说出他的要求。 宾少祺盯着她,沉默了一阵,忽然深吸一口气,抽回左手,摸到他自己的心口,拍了拍:“你要向我们交出你的诚意——你全力跟我们配合的决心,明白吗?” 戴巧珊没说话,眼神却被他拍着自己胸口的那只手迷惑一般,紧紧盯着。 宾少祺:“小戴,从今天起,现在这一刻起,向我,江哥,我们一条线上的人,交出你的信任、你的决心,听到了吗?你不再是一个人,你有我们;你完完全全地信任我们,跟我们相互配合……” 不知道他说了多少次类似“完全信任”、“配合”、“坦诚”之类的话,反反复复地说;戴巧珊张着眼耳,也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听着。 终于,她目光从涣散的边缘骤然凝聚,精神一振。 她笃定点点头,说:“好,知道了!祺哥今后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宾少祺微微一顿,嘴角闪过一丝不着痕迹的笑容。他放开她的肩,缓缓直起身,径直进了江凯旋的卧室。在戴巧珊困惑的时候,他的声音从半开的门后懒懒传出:“进来!” 戴巧珊一愣,眉头跟着拧起。她慌张四顾,不确定是该夺路而逃,还是该冒险去一探究竟。 宾少祺:“快一点!磨磨蹭蹭……刚怎么答应的?” 戴巧珊捏紧了掌心里的汗。 今儿晚上突然爆发的这么几出,她精疲力尽,脑子更不够使了。随着宾少祺又一次催促“小戴!”,她吓一跳,就这么浑浑噩噩挪到了卧室门边。 宾少祺在里面长身而立,正低头刷着手机。感受到她的气息,他乜斜过一眼:“上称!” 戴巧珊这才看到,原来在江凯旋卧室的门背后,有一台带全身镜的称,貌似就是坊间传言的那种,能精确了解一个人全身各组织状况的神器。 她顿时放松了,长出一口气,笑起来:“原来是……” 宾少祺:“赤脚上去——还‘原来是’!你想哪儿去了?我才不会跟我手下艺人乱搞……” 戴巧珊脱掉鞋袜,颤颤巍巍踩上微凉的称台,脸被宾少祺臊得发烫。她赔笑点头,以示对宾少祺误解的抱歉,不料,宾少祺接着便悠悠从她的脚踝起,目光电一样顺小腿往上,哗地经过她的腰线、胸部、脖颈到脸,最后精亮盯着她的眼睛,说:“要搞也不在我江哥床上搞!” 戴巧珊整个人猛地一缩,宾少祺满意坏笑了一下,翘着手机晃了晃:“站稳!” 镜子里出现一个通透的银色全息女体模型,分别在双肩和腰部有两处泛红。宾少祺盯着手机:“身高,168;体重,46;BMI,16.3;体脂,15.3……” 戴巧珊惊讶:“我的?” 宾少祺瞟她一眼,扯过来一条软尺。 接下来的时间,戴巧珊见识了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有经纪人管着”。 宾少祺不容分说,把她身上各部分的周长都量了一圈,记录进一个APP。接着,他引她重回客厅,再从次卧里拖出一只行李箱。箱子里全是简单有效的健身小道具,他不时丢过来一样,掐着表让她做他说的运动,每做一项,也同样录入手机。 丢下气喘吁吁的她,他点评道:“肩和腰有伤,要按摩,修复后要练肌肉,其他的……还不错。保持住!跟你说,这个数据要是有变动,特别是——变胖的话……”他忽地抬起刀锋般锐利的眼睛,轻声道,“我给你把肥肉片下来!” 戴巧珊:“……” 宾少祺目光回手机:“明儿早上你7点开拍,到晚上11点——靠!这么久——明儿起,楼下会有你专门的化妆车,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直接过去,有人梳化;顺子,或者我,会看着给你准备三餐;另外,你的身体情况表面上还过得去,但其实是在吃老本,所以,一旦有空,我可能随时安排你锻炼。” 戴巧珊无言以对,感觉超级不真实。 宾少祺继续给她布置作业:“每天必须敷面膜,贴牙贴,时间可以短点儿,但没有特殊情况就别断;有通告的时候,比如明天,每4个小时全身涂一次防晒霜,顺子会帮你——不要怕,他对女的不来电——嗯,今天先这样,明儿咱们再拉上江哥海爷他们,商量一下怎么弄你。得,去睡吧!” 尽管他言辞上不时会来一句出格的双关语,但到这时候,戴巧珊早已觉得他高大威武,笼罩了神的光环。 她对他言听计从,点着头出门时,他却忽然说:“还没问过——你想红吗?” 戴巧珊一顿,下意识摇摇头,忽然醒神过来似的,用力点点头:“想。” 宾少祺一挑眉,啜起了牙花子:“这么难办?到底你是想还是不想啊?” 戴巧珊:“想!红了……就有接不完的工作机会,一个接一个的角色;还能赚钱——我想赚很多很多钱!嗯,对,是这样,有很多工作,赚很多钱!” 宾少祺玩味歪头,看着她:“这么缺钱?‘很多很多’,是多少?一个亿?” 戴巧珊深思熟虑着说:“6000万吧!” 宾少祺:“哟?还真有码!来由是?” 戴巧珊:“5000万还段导——那个女老板说,他为了我,把房子和公司抵押了这么多……”宾少祺一静,戴巧珊盯着地面,声音低沉,嗫嚅了一会儿再接着说,“家里,爸妈老地方住腻了,想要换个地儿,住宽敞些。把原来那套卖了,至少也要再添1000万……” 宾少祺:“你住家里?” 戴巧珊摇摇头。 宾少祺眼神一暗,表情不着痕迹地松动。他声音有点儿飘:“就这?你自个儿呢?” 戴巧珊抬眼笑,说:“等我红了,能有很多工作机会,就够了。段导他不图我替他赚多少,就图我有出息;家里……”提到“家里”,她眼泪不受控制似的夺眶而出,她很自然地拿手擦去,就像毫无知觉般,说,“一套好点儿的房子,能收口了吧……这就好了。” 宾少祺望着她,眼神复杂。 他从一边儿哗哗抽了一叠纸,又到隔壁房间翻箱倒柜,拿出一只冰眼罩塞给她:“知道了。回去敷上!明儿要眼睛肿得跟灯泡儿似的,你得对不起海爷的关照——去睡吧!什么都甭想,啊!” 戴巧珊唯唯诺诺出门。 第31章 蜜糖套 宾少祺说,考虑到中长期的事业发展,戴巧珊需要被慎重地“人设”一把。 这么着,第二天,戴巧珊一收工,就被又传唤到了江凯旋的顶楼豪套。 “人性设定从灵魂开始。” 宾少祺拿出一副“经纪人”的派头,坦坦坐在苹果笔记本后面,笑得像个售房少爷——表面矜持可靠,实则眼里有算盘有套儿。 他说:“我初步想的是,‘灵女’,就是‘有通灵气质的神秘女’——这一类型市面上不多,有创新风险。但那些什么邻家小妹啊、知性精英啊、贤妻良母、机场时尚花、谋女郎……都烂大街了;夜店辣妹么,low了点,而且我们国家,很可能被封杀——” 他理由还没罗列完,包围戴巧珊的众人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整齐的:“嗯——” “嗯”得深思熟虑,完了还相互用眼睛对别人的“嗯”点赞,搞得十分有气势。 戴巧珊:“……” 宾少祺看向她:“我捋一下。这个设定的意思是,今后你的语言、神态和行为,要有点儿神经质和神秘感。包含不仅限于,公众面前,你要‘现实问题超脱答’。比方记者要问你,你的男友标准是什么,你就要望天憧憬,像这样,”他45°角仰起脸,朝江凯旋这间客厅270°宽幅落地窗眺望出去,一脸的少女心,说,“‘大概就像天鹅化身的那种男孩子吧’!” 戴巧珊被雷得头皮都焦了,不想在场几位汉子,竟没有一人对宾少祺的言行表示抗议,依旧锁着眉头深思状,相继点头。 孙顺接嘴:“或者,姐您可以转移话题,到一个模棱两可的角度,‘我喜欢《阿凡达》那棵生命树里长大的男孩’!” 章瀚海依葫芦画瓢:“‘像水仙花在水面的倒影那样的男孩儿’!” 江凯旋表示赞同:“反正就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套路。” 宾少祺严丝合缝接上:“完了呢,你要多练习练习那种,‘抓马’的感觉——就是有事没事地,‘顾盼生辉地放空’——明白么?要放空,但眼里得有灵气儿!有灵气儿就会像超脱尘嚣的仙子,大森林里的精灵。但一定得二者兼备!否则光有灵气没有放空,一对招子滴溜溜转,就成了精明小贩,豆腐西施;光是放空没有灵气,那就是一对杏核儿,傻大姐——懂吧?” 戴巧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不料,把她团团围坐的江凯旋、章瀚海、宾少祺,外加立一边儿的孙顺,同时冲她点头,说:“对,就这个模样!我看行,不大可能崩!”“这明明是本色出演!”“嗯!”“眼神要再空点儿,再亮点儿,简直无懈可击!” 戴巧珊:“……” 尽管她无法理解,但众人七嘴八舌说,她这个人设,优点是“纯洁、空灵”,缺点是“断片儿、装神弄鬼”,这让粉她或黑她都有抓手——艺人最好的发展空间不就是争议性吗?红里透黑,观众们才会来劲;有撕有捧,知名度和流量才会蹭蹭往上涨。 宾少祺视线转回到电脑后面:“完了你这学历是个黑,我想办法给你改,实在不行这部戏拍完你出去镀个金;嗯,年龄也得改,你今年26,减3岁吧!23,记得别说漏了——生日也改,我找大师推算一个,23年前最适合神棍降临的日子……” 江凯旋:“有没有仙女降临的日子?神棍怕黑得太狠。” 孙顺:“北阴圣母下凡!” 章瀚海:“这个还是让大师看!毕竟,专业人士吃这碗饭,定个合适的。” 宾少祺、江凯旋、孙顺:“嗯、嗯,海爷说的是!” 戴巧珊无语。到这个份儿上,她都不知道他们说的还是不是她。而且,他们对她是通盘改造,她连反对都不知道从哪一条反起。 宾少祺:“你自己回去设计一套公众话术,怎么夸人,怎么怼人,设计好后给我看。我通过了你才能用,否则,公共场合你就一律给我‘顾盼生辉地放空’过去!定下来以后,你就得这么活——除非吸粉效果差,或者将来要转型——这一套是对你职业道德的要求。你可要小心,要一不留神给崩了,你就完蛋了!到时候我不但不管你,指不定还在捧新人的时候,有策略地踩死你!” 戴巧珊:“我……” 江凯旋对宾少祺正经道:“先不要吓她!” 宾少祺立马给他一个灿烂向日葵笑脸:“哦哦!”转向戴巧珊,变讨债脸,“你有微博吗?” 戴巧珊惊:“哈?……没有!” 宾少祺:“给我。” 戴巧珊满头黑线,还没回过神,手机已经被他撑起身拿过去,点亮了:“打开!” 就这么着,根本没承认自己有账号的人,10秒内就被这位强势的经纪人,以及经纪人周围的一圈人,了解了她的私人ID,并光速扫了一遍她的后台。 扫完,换宾少祺无语了。 章瀚海探头乐:“嗬,100多个关注,12个,嗯……僵尸粉儿。哦,关注了我,也关注了江哥。还有景笛、耿雪……都是圈里人——都是跟你合作过的吧?” 听到这两个名字,尤其是“景笛”时,戴巧珊脑子里亮了一下,周遭的空气有刹那被什么搅动。然而仅仅一瞬间,就恢复原样。 倒是章瀚海友好调侃的“12个僵尸粉”让她窘了。特别是想到,就算她正儿八百开个认证账号,也有可能就这么点儿僵尸粉的时候。 宾少祺也毫不留情,刷着她的页面说:“全是按赞和转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内涵女孩儿,敢情您这是在兼职当水军呢!——还是秘密太多,不知从哪一件说起?” 刹那间,全场收下声来,空气中沁出几分蜜汁忧郁。 戴巧珊虽然一时间没明白他们什么意思,她却本能地屏住呼吸,低下头。 宾少祺四面看看,苦笑,把手机塞回给她,说:“这个你自己留着玩儿,我另外给你弄个官方的。” 他手速贼快,不过一天,就捣腾来一个有近百条神叨叨历史动态的认证账号,买好了十几万打底粉丝,还煞有介事置顶了“‘向阳’剧组谢绝粉丝探班”的公告——戴巧珊想,别的不提,以她现在的知名度,只怕拿钱邀请,也不会有“粉丝”来吧——此外,他还建好了分别位于百度、谷歌和维基的人物资料,开了贴吧,请了枪手拟通稿,找好了一票水军开启备战模式。 隔天塞给她一张房卡,说方便以后她到顶楼开会用,接着用非常大方的口吻告诉她:“你的房卡我也配了几套,反正我以后没事儿就会来找你,也方便顺子帮你打点吃穿——你要是哪天跟谁‘约’,提前说一声就行,我帮你安排。” 戴巧珊:“……” 这天起,戴巧珊的房间跟江凯旋的房间理论上隔着两层楼,事实上可以说连墙都是通的。不但她去楼顶的频率高,更大的生活冲击是,她呆在自己房间里,也常一回头就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要知道,她的房间在她眼里,常常不是别人眼里看到的那样。且不说它的装修、布置、乃至季节,大多时候取决于她某时某刻的心态;反正多个“人”,是常有的状况。区别在于,这多出来的“人”,是在她感知范围内的,她不用看他们,也知道他们在哪,什么模样、动作,接下来是会惊吓她还是温暖她。 现在多出来的人,总是不可控地撞破她精心织造的环境,让她失神、失措的同时,还不听她的安排。 通常是宾少祺,对她说:“明儿下午,咱俩去见见某某护肤品牌的老板……是杂牌,杂牌才用素人呢!何况连这个,你也别太抱希望,抢的人多了去,兹当练个手,积攒经验!”连开场的过渡句都没有; 也时常突然多了一屋子人,江凯旋和章瀚海在人群中心,直接逼退原本正跟她热烈互动的“江凯旋”。 江凯旋总是难掩疲惫地打呵欠,扇着手里的纸页,说:“来过戏!……我知道这是小褀给你排的广告,又不抢你的!这种十八线村牌……我免费给你配戏还不好?”或者说,“听说你明天要去见那家时尚杂志的主编,打算怎么沟通啊?说真的,你这种咖位,肯定贴钱都不让你上的,但我可以不辞劳苦给你传授一下巨星经验……” 而章瀚海常说的是:“江哥说他房间看腻味了,来你这儿换个环境!” 戴巧珊有点麻爪。 回想以前,围观那些小花小树被人拎着包着,她一个野战军别提多羡慕;可如今来了这么个厉害的人帮她,让她从“被签”那天起,就没无故起过大早、刷过大夜,每天跟明星似的,工作8小时;工作中也有人照顾,热了有人递小电扇、递冰水、冰毛巾;宾少祺甚至问了她的生理期,说那几天尽量跟主管统筹们磨,给她调节得松一些,让她不过劳、不排雨戏。 他们的关照细致入微,他们提的要求也都正当、坦诚,好得没边儿了,戴巧珊没脸说“不”——除了让孙顺帮涂防晒霜这一项,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唯一问题,是她不能把这事儿告诉段正业。“暗经纪人”的意思,表示江凯旋这一头也希望她保密。因此,段正业给她新找的助理,被她以“工作不忙,完全不需要人”等理由,坚持推了。 全面浸泡在这个秘密团队里。这样过了一星期,戴巧珊培养了多年的独立意志,彻底在他们面前垮塌。到了无论宾少祺还是江凯旋,这个团队里任何一个人对她提出任何一个要求,她就能马上回应的地步。 在京城的骄阳烤烫京城皎月的三伏天里,8月中旬的一天,组里又因为华曼的档期而临时调班。戴巧珊意外获得半天休息。 回到酒店,宾少祺进门就叫她:“上称!……好,热身!……来,4组高抬腿!……别喘,别松劲儿!现在4组俯卧撑!……OK!接下来4组平板,每组2分钟啊,开始!” 戴巧珊二缺一样听他使唤,到第3组平板撑的时候,她浑身抖得快把热汗甩飞出去,肌肉热得像要融化。粗气喘得眼冒金星不说,头皮连带意识,也有了相当飘的感觉。 偏偏这时候,宾少祺说:“当心别吹凉了。”直接关了空调,打开她房间的窗户。 轰的一下,室外的高温像火,呼地包裹住她的全身。戴巧珊眼见面前的瑜伽垫上,嗒嗒落下一串水珠。 她有点憋,有点晕,宾少祺一如往常淡淡鼓劲儿:“深呼吸,还有1分钟。” 忽然听到周围有异响,接着,她本就不牢靠的房门开了。戴巧珊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异响”,是刷门声。 敞开的门,在她视野里,进来了好几双脚。她认识第一双是江凯旋的,第二位是孙顺,第三是江凯旋的一个保镖,第五是他的另一个保镖,唯独第四进来的脚,穿着一双漆黑光亮的德比鞋,她完全不熟。 但因为这人是跟“江凯旋团”的,她脑子里的警报器完全没动静。 话说江大神怎么没事就往这儿跑,又有什么幺蛾子啊? 就在思维几乎失去动弹之力的戴巧珊这么想时,德比的主人蹲下了身,全镜出现在她视野里。 他衬衫西裤金边眼镜,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倜傥笑容,操一口港味极重的夹生普通话,声音低沉,温和,说:“消后我再寄我介笑——趁您正撑着,我们来捉一煮练习——请看着我的手,跟着我的节旧——来,呼——吸——呼——吸——好,放轻松,相信我,再来一煮,呼……” 搔得人心痒的磁性声线充满耳管,这个神秘正装男,冲戴巧珊上下缓缓挥动他修长漂亮的手掌,一下一下…… 恍惚中,听到他说:“我叫宋星文,你活以叫我Steven。现在请闭眼,怎么舒服,怎么躺……” 戴巧珊眼前黑尽,咚地一下,跌落到瑜伽垫上。 第32章 一次回溯 四下一片漆黑。戴巧珊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 这时,有一个男音,操着非常不标准,却异常流利的普通话说:“戴小姐,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能听到,就请你回答我。” 戴巧珊一笑,想起来了,这是刚刚自我介绍过的宋星文。她不仅能听到他的声音,她还能听到他旁边有人认真纠正:“别叫‘小姐’!这儿忌讳这个!” 奇怪,纠正他的,听起来是章瀚海。他怎么也在?他下午不用工作吗? 宋星文哦哦几声,换了称呼:“可以吗?戴菇凉?” 戴巧珊点头,宋星文继续用他的磁性治愈系嗓音发话:“能回答我吗?” 戴巧珊一愣,这一时刻,她觉得自己在很深的梦里,想跑跑不动,想发出声音,张了几次嘴,也没声。黑暗中,宋星文的声音一再鼓励她,她才拼尽全力,把四处飘散的神思和力气汇聚到胸口,终于,她成功地振动起她瘫软的声带,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可以。” 她的声音送出去,“外面”就安静一片。好像是孙顺轻轻说了句:“呀,跟喝醉了一样!” 宋星文的精力集中在她身上,让戴巧珊也认真起来,留神着他的指令。宋星文缓缓吐息,也像在说梦话,振动极松的声带,说:“你面前停下了一列地铁,有吗?” 随着他的声音,戴巧珊纯黑的视野里,哗地亮起白灿灿的灯光。强光过后,她看清自己果然身处地铁站。 戴巧珊:“嗯。” 宋星文:“什么样子?” 戴巧珊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竖着,上下运行,像电梯。” “外面”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有围观的人在表达不可思议。宋星文用他的声音尽量掩盖住那些声音,接着说:“门开了,请你试着走进去。” 地铁的门“轰”地应声而开,戴巧珊上前。地心引力在这时不复存在。她轻而易举顺着地铁横过来的门,漂浮两步,进去,在墙壁似的竖直的“地板”上站定。按正常的视角来看,她就像躺在了半空中。 宋星文的声音继续传来:“地铁站点全是数字,”戴巧珊的眼前,所有布景都随宋星文的话而迅速变动着,他接着引导,“请问,亮起来的有哪些数?” 戴巧珊目光锁定那排神奇的站点:“没有亮。全是暗的。” 宋星文顿了顿,不放弃:“那请问暗的都有什么数?” 戴巧珊:“0到……无穷?我走好几节车厢了,没瞧见尾巴。” 宋星文也笑起来,轻柔道:“好的,你先找个位置坐一下,休息休息。” 戴巧珊照做。明晃晃的车厢里,就她一个乘客;车厢外,是无尽的黑暗。 她端坐着,听到宋星文的声音在“外面”,像在对谁风度翩翩劝道:“您看,我试过了——本来我们这一行就特别注重隐私,那现在各位也看到了,戴小……菇凉她不放心,所以,各位还是请便,这里留我跟她就好!” 江凯旋有点儿不依:“啊?不是……我说,她会不会失心疯,突然跳起来打人什么的?” 宋星文:“哈哈哈……这个不好说,不过您放心,我扛得住!” 宾少祺:“您扛得住,我们可不确定她扛不扛得住——我们艺人那手,这么嫩,要打到您钢铁似的身上,肿了怎么办?诶我说,虽然有这么个小摄像机,但还是不牢靠——您不会对她趁机……” 宋星文笑得更爽朗,说:“我放松软点让她打;我尽量不对她‘趁机’,好不好?” 一帮人看西洋镜似的亢奋,围着宋星文还想贫。章瀚海看不过了,挡住他们,对宋星文客气道:“甭理他们!这帮孩子,不懂什么叫‘智商’!我们这就走,别耽误下去,把那位唤醒了!” 这么着,几个人又客气了几句,戴巧珊听到门锁的搭扣声,“外面”安静下来。 她嗅到宋星文靠近的古龙水味。这时,对面车厢上部的站点数字缩短了——从0到无止境的升序,变成了0到26的循环。这些数字,不同亮度、不同色温地亮起来。有三个数,“21”、“16”、“8”是金橘色的高亮,还有几个数字是不怎么显眼的中低等亮度。 宋星文:“请问现在站点亮了吗?” 戴巧珊:“嗯。” 宋星文:“有哪些数字?” 戴巧珊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唰地一声,本来亮着的数字几乎全部暗灭,只剩下一个。她望着它,说:“16。” 宋星文顿了顿,没有追问,而是用一种更软的,丝绒般的声音道:“好,我们出发吧!” 地铁门应声关上,车厢猛地向下冲刺;耳边风声一片,站点上“16”橘色光跳闪。在戴巧珊还处在地铁启动的眩晕中时,身体忽然随车厢一停——门开了,阳光从外面像洪水般倾泻进来。 戴巧珊踏进光的洪流里,视界一片金色。 “在16站,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耳边清晰地传入宋星文的提问。 金光里,有景色成形。是一条铺着厚厚织花地毯的走道。戴巧珊环顾,发现她正站在一家饭店的半包厢区,里面杯盘声响,热闹非凡。 宋星文:“看到了什么?” 半包厢区入口处立着欢迎牌,白纸彩字写着“热烈庆祝《白球鞋和花裙子》圆满收官!”。装潢古色古香的门后,有摆满热气腾腾饭菜酒水的大圆桌,窗外天光映亮白纱窗帘,窗帘内有占客人数近半的、十六七岁少年少女的闪亮脸庞。 宋星文:“除了这里,还有其他选择项么?” 戴巧珊的确站在一个岔路口。因为近在咫尺处,有一扇小门,开着,看得到门外的汉白玉雕花围栏。是一处露台。 但外面的天瞬间就黑了。不宜外出。她想。那就不是什么“选项”。 于是,她的目光再转回身边依然阳光明媚的聚餐现场。 “没有。”她回答宋星文。 宋星文:“那现在起,请你把看到的都告诉我。” 戴巧珊:“嗯。” 一名服务员应声上前:“您就是这个组的小女一,戴巧珊?”她的眼光里有羡慕,笑说,“里面请!” 戴巧珊正要顺应她的让请往里走,突然,一个女孩儿瘦瘦的身影穿过了她。 戴巧珊一怔。 看着女孩儿的背影,她恍然大悟——这才是16岁的戴巧珊! 女孩儿跟着服务员,她跟着女孩儿。她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虽然是当事人,但她即将带着相关的记忆,以旁观者的眼睛来看。 戴巧珊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观众身份。 这个年代,这家饭店三楼干嘛的,少有素人知道。她所在的剧组熟人熟路包了整层,用来办他们的庆功宴。 她被安排在一号桌。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戴巧珊望着女孩经过不断抬眼、起身跟她笑着打招呼的剧组工作人员、演职员老师、校友,往深处走啊走,一直到聚餐区的尽头。 虽说《白球鞋和花裙子》有十来个主角,戏份也不分伯仲。但这一桌除了投资方和导演等剧组重要领导外,演员只有两个,她,和男一周鹏。目前桌面上虚着她的座位,人们谈笑风生,只有周鹏,明明坐在下座,却扭头最先看到了她。 “小丫头,就等你了,快来坐!” 他站起身,指指他身边的座位。跟组里大部分小演员不同,周鹏在戏里是她的同班同学,实际上是名大一新生,气质上自然比大多数真正16岁的男孩要稳。 此外,他还是个特难得的、外在条件结合了“体育生的阳光帅气”和“理科生的高智商神色”两大光环,言谈举止还特有风度的大男孩儿。 随着周鹏招呼,同桌和邻桌的人们也都纷纷扭过头来。戴巧珊看到当年的自己,一时间被无数朵热情的向日葵包围。 但那个“小珊”没有多看,而是拿过一只玻璃杯,环顾之后看到附近的饮水机,牵了牵嘴角。 这家店果然规格不一样,一台机器,能同时提供常温水、冰水和沸水。不知冰水是不是现冰,反正沸水一定是现烧,保滚。 眼前的透明杯子里,水位一边升高,一边腾跃出洁白的小卷儿水汽。满了,脆薄的杯壁,手指碰上去像被火烧一样痛。 “小珊”瑟缩回手指,接着,整个手掌握上去。她稳稳当当端着它,安安静静走到近旁,她所在的重要人物一号桌。忙于相互应酬的众人毫无防备,她手微微一扬,把满杯热量源,一股脑倒到了抬头对她微笑的周鹏脸上。 反应刹那是无声的。但接下来就是大爆炸。自受害当事人周鹏起,到同桌、邻桌,再到邻桌的邻桌,所有人,惨叫的惨叫,哗然的哗然。 周鹏退开几步,蜷缩着腰捂着脸,周围有人涌上去帮他。“小珊”却就着手里已空的杯子,头也不回往身边的椅背果断一敲。 玻璃碎裂的声响在混乱的现场微不足道,但当她捏着半块手掌大的碎玻璃向无暇他顾的周鹏扑去时,还是有人发现了。她被无数人死命拖住,眼看周鹏脖子上暴起的血管,她运足了胸口的力气往前挣,愣是再一分也接近不了了。 听不清人们嚷了些什么,“小珊”憋着那股劲儿就是不肯放,忽然,有人劈头给了她一巴掌。 “咣——!” 这是当时大脑接收到的耳光音效。 “小珊”不觉得疼,却一惊之下,手掌用了劲儿,眼见自己捏着的那块儿透明玻璃,被挂杯效果特好的血液染成深红。 不管。她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在被人们围着急救的周鹏。她一定要弄到他…… “乓!!!” 又是一耳光,她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这一次,好像是刹那间,她胸口那股气蔫了。 不仅如此,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劲儿都像变成了棉花。她看到织着黄牡丹的红地毯扑面而来,之后看到她跟着落下的、仍握着玻璃片儿的手,看到甩在半空的红色血珠,看到一张模糊的脸逆光出现在饭店窗口,对她关切俯下身…… 她看到黑暗从四面沉降。 “小珊”失去了神志,戴巧珊却站在一旁,看完了全局。 画面静止。 两耳光把她扇晕的人,依旧面目不清。她依稀知道那是“摔咧子”,只是“摔咧子”是谁,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是想不起来。 不是段正业。他正拼了命地抱着她的腰,试图在不让她受伤的前提下压制住她。 宋星文:“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对那个男孩?” 戴巧珊望着眼前这幅,连午夜梦回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混乱场面,视线早就模糊,胸口锐痛无比。然而,就在宋星文问过之后,一股怒意却从她胸中腾升。 她压着心口,盯着众人围护中的周鹏,俯下身幽幽说:“你、该、死!” 第33章 狩猎者 谜底浮出水面——宋星文就是章瀚海的“计划”。 他是有催眠师执照的精神科医生,现职心理咨询师,跟章瀚海小有交情。 从章瀚海委托他起,他便指挥他们针对戴巧珊做了一整套前期布署;在那个江凯旋穿上运动衣火速出门的晚上,起初紧盯着平板的宾少祺,其实是在等江凯旋的指令。 如果是“放”,那他将依旧以暗经纪人的身份,关照戴巧珊直到这部戏结束——这是江凯旋说的,“人道主义关怀”;而如果收到的指令是“继续”,那他除了要管“暗经纪人”那一趴事之外,还要提前种下让戴巧珊深度信任的种子。 “播种”的方法,也是宋星文教的。 敏锐的人一看就能察觉,他对她的所说所为里,有催眠成分。因为这类手段,再加宾少祺他们在生活和工作中,对她实实在在的帮助,让戴巧珊从内部瓦解了对他们的防备。于是,宋星文这才获得一个成熟的时机,在初次见面就顺利把她“放倒”了。 就在戴巧珊猝不及防被人掏老底的晚些时候,这天半夜,猫在自己办公室的段正业,一不留神抬头,看到窗外霓虹璀璨的京城夜景。忽然感到大脑连通心口的地儿,踩了个空。 这种空的感觉,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仔细追忆又想不起来。几次三番后陷入疲惫,再来就觉得没意思。 他没有开灯,电脑屏幕也停留在桌面上。今晚,他什么都没做。 由于近来长时间熬更守夜的连轴转,加上他对成片质量近乎变态的完美主义,剪辑团队的哥儿几个都倒了。今天要么请假要么早退,都不在;而他自己的胳膊不知怎么,残废了似的,去了几趟机房,却就是不肯碰那些键钮。 他抬手使劲摩擦自己从额头到腮帮子的全脸,眼皮是木的,揉着无感;腮帮有点儿胡渣,扎着挺烦。纵使如此,他却有了一瞬真实的感觉。 血肉是热的,他是存在着的。然而,这种存在感一纵即逝,也落到空处。就跟脑子和心口原来的那个空,一样空。 空中出现了一个数字,“75”,接着是另一个,“900”。前一个是他每月要还银行的钱,后者是全年。“万”。 操!他想,真特么不让人活…… 窗外夜幕中紫红黄蓝闪动,段正业撇下自己被往事、工作、剧本里的故事和纯粹毫无头绪的联想塞得无法转动的大脑,逼迫自己活过来似的,他猛地长抽一口气,往前使劲推出十指交扣的双手,哗地后推电脑椅站起身。出门,下楼。 8月中伏天,夜风灼热在表面。段正业没有去拿车,而是眼望着黄色路灯斑驳照亮的路,牛似的,往三里屯犁。 视野周围的红绿闪动变得频繁,流光溢彩夹杂各色暧昧灯影。各家店门传出的动次打次声,在周围好奇游客们的谈笑和相互怂恿里闷震。空气里流窜出隐隐骚动的荷尔蒙的气味,还有黑色魔鬼狞笑的尖牙。 段正业暗暗调整着面部表情。他知道自己什么模样能糊弄人,让人认为他是块肥肉。 “啪!”果然,一只灯光下显得特白、深蓝指甲尖尖的手揽到他胳膊上,“大哥!进来看表演!”入耳烟酒嗓,手的主人力道不小,扯得他一偏。他一抬眼,看到对方路灯下几乎涂成戏妆的脸,眼里全是钩。 在看到他正脸后,女孩儿笑容放大,她抬手指撩了撩自己被风吹乱的长发。整个人增添几分妩媚,像强硬的背光为她特地勾过边。 “来听歌儿也行啊!”她对他说。 段正业扇动鼻翼,往喉咙里暗暗吸入这脂粉味混合着沙尘的热乎气儿。他傻帽儿似的冲她笑笑,轻轻摇头,移步离开。可他这一系列动作都不果决,不迅速,牵牵扯扯,藕断丝连。 于是,女孩儿也有点懵,不知是该果断放弃他,还是继续耗热情来劝。 她的态度和举动也因此影响了他之后蠕动路线上其他拉客的男男女女。一次又一次,各样的手、胳膊,甚至身体的一小部分;带着各样的温度,汗汽,体味;用各种力度、角度——横扫过他的手,胳膊,肩颈,以及身体的一小部分。 他在暗夜的欢场聚集地,被觊觎着今晚收益的人们招来拖去。 段正业全程保持着他暧昧的姿态,用这样的姿态暗示着更多的肉.体接触。没错,这就是他要的,廉价、直接、带着或真或假性暗示的,陌生人的触碰。 他在切切实实地“蹭热度”。 他承认自己可耻,可悲;可他浑身僵透了,凉透了,皮肉干渴。再这么下去,他怕仅凭喉管里那口热气儿,不够驱动他拖行自己快要变成石头的躯壳。 前面楼闪动夺目的金色大字,“太古里”。再过去一点,就是戴巧珊住的酒店。但现在不是想她的时候。 三里屯是个好地方!段正业转回念头想。才多会儿功夫,他麻木的躯壳软和多了! 然而,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屈服于暗处的魔鬼,向他讨糖吃后,那不够果腹却残留于皮肉的恶毒甜味有多折磨!段正业软和的身子在连路灯也穿不透的漆黑树荫下变得刺痒,轻浮,雀跃而抓狂。 更渴了。 不行。得再来一发。 脑中天雷赌咒般盘旋着这么一句鬼话,段正业心里一横,往近旁的工体西路浮动。 工体是胆子大、心气儿奇的姑娘们的聚集地,不分室内外,向来不缺优秀女孩以身狩猎。这不,远远地,他已经看到暗光中那些不甘于酒吧氛围,在散步道的树荫下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年轻身体。 段正业深呼吸,调整肢体语言,让自己显得玩世不恭潇洒混账。 他松软又漫不经心慢慢踱步,时不时瞄一眼每一个晃过他视界的猎物和猎人。很快,他的目光被一个穿着紧身短袖T恤加紧身长薄牛仔裤的清纯女孩儿锁定。 那姑娘离他大概五步远,梳着清汤挂面齐刘海,身材娇小却活力饱满,脸又小又干净。如果她在自然光下也是这模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通知经纪人过来签。但当然,现在也不是考虑那些事儿的时候。 这会儿的她吸引他的,除了顶破满分的外在条件,就是她隐藏在暗夜中还葳蕤生光的那双眼睛了。 它们深黑,却在盯着他的时候,闪出两线凶猛锐利的光。 这两道光带着倒勾,刺破夜空,锥入段正业的眼睛、下丘脑、喉咙和脊梁。她冲他微微眯眼,他顿时挪不动道了。这是他想要的,从她的眼神,他知道他也是她在找的。然而,他的两腿像着了魔,把他狠狠钉在原地,让他无法走近她,也无法假装频道不对,扬长而去。 他树一样站着。向日葵似的朝着她。他现在唯一怕的就是她主动过来。 她这样的“猎人”,不会轻易主动;他心里唱着莫名其妙的圣歌,仿佛冥冥之中有天使、上帝,试图净化他肮脏的灵魂,给予他重新迈步离开的动力。 然而,他纹丝不动,却看到她的双眸中,精光一闪,又一闪。她好像微微偏了偏头,接着,她竟肩膀一动,启动神一样的步子,朝他靠拢。 “你好!”她的声音动听极了,像微风中相互撞击的银线,她清甜的笑容后有他能看得到的火焰。 “跟我走吧!”多一个字也没有,她就这么对他说。 接着她转身就走,自信得像唤一条她从小喂大的老狗。 段正业像被人箍住脖子,抓住了小辫儿;他也多的话没有,心里充满感激,震颤和咒骂声,闷声不吭便随着女孩儿的脚步往前去。 然而,没走两步,他忽然感受到后背袭来一股冷风。 “老段!” 冷风是有来由的。段正业木然回头,迎面撞见呼延晴妖媚的笑脸。 他停住脚步。她坐在她的车里。右手摸着方向盘,左手夹着半支烟,好整以暇搁在洞开的车窗口。车以极慢的速度,无声无息滑动到他身边,停住。 她玩味往前看看,那是那个女孩儿的方向,再调回目光乜斜着他,闲闲笑。 她把左手收回车窗,吮了口烟,吐出一半:“干嘛去?” 段正业面无表情,喉咙滚动半晌,嗫嚅道:“见朋友。” 他下意识回头,那女孩儿正在他身边一步远,好奇打量过呼延晴后,听到他的解释,回眼不动声色笑看他。眼神带着挑剔后的满意。段正业咽了口唾沫。 呼延晴根本不吃这一套,她笑看着他,缓缓丢出两个字:“上来!” 段正业一顿,不想,这时女孩儿从他身后慢悠悠,用一种志在必得的轻松口吻,说:“我的车在前面,CLS猎装。”空气像被割裂了似的,出现真空缝隙,段正业和呼延晴同时一静,女孩儿大大方方补充道,“座套就是座套。” 言下之意,座套上什么都没遮。 什么时候起,年轻人这么厉害了!段正业和呼延晴同时朝女孩儿投过致敬的一眼。 呼延晴微微咬了咬下嘴唇,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依旧把目光看回段正业:“我买了一堆锅碗瓢盆,几台什么洗菜、蒸菜的机器,都在后备箱。你帮我弄家去!” 段正业讥笑道:“瞧您说的,您还缺劳力不成?就是缺,也不必找我吧!” 女孩儿插话:“走吗大叔?”吸引段正业目光的同时,她挑衅看着呼延晴,继续对他说,“忘了您今儿晚上找什么来了么?” 段正业卑微低了下头,冲着路灯照红的路面苦笑了一下:“没忘。”刚要跟女孩儿走,呼延晴当然没放过他。 她左手运指一弹,竟然把烟弹灭了,但又并非单单弹灭这么简单——烟纸破烂的烟蒂还在她手里,而原本作为热源的那颗火星被弹飞,险险擦过段正业裸露的小臂,在空中带起一小段抛物线后熄灭,却让段正业的那一片皮肤灼热起来。 呼延晴淡淡:“上车!” 段正业深吸一口气:“你还让不让人活?” 呼延晴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言语,段正业忽然怒不可遏,顾不上这附近人不少眼也杂,语无伦次狠狠道:“你特么什么时候跟上来,啊?这都几点了,开个车,跟着走!你特么是个特务还怎么的?人不能不务正业到这个地步!……求求你了!我不过在这儿,见个、你情我愿的好朋友,您开着车窜出来要干嘛?饶了我吧!您要什么没有啊!……” 他说着,罗里吧嗦絮絮叨叨,像个软弱无力的花子;她听着,脸上就那么一副若有若无的笑模样。忽然,他眉间不受控制地酸痛,他喉咙堵住。就在这间隙里,听到她用沙哑的声音,再一次无所谓、不容置疑命令道:“快上来!” 段正业一怔。几秒后,他闭眼叹口气,他投降了。 “跟人姑娘赔个不是!”她又说。 段正业照做。他回过身,并不像刚才那样直视女孩儿,而是盯着路面自己的脚尖,低头低声:“对不住。” 头顶传来女孩儿大度的原谅。她声音愉快:“没事儿!今儿遇着了对手!” 在回想起她随后说的“大叔您下回再来找我吧!”时,段正业发现自己已经坐到呼延晴身后的座位。车正沿着朝阳门外大街,开往御金台的方向。 呼延晴时不时从后视镜里扫他一眼。两人沉默一阵,她开口:“听说胡老板借你钱,你收了?” 段正业一怔,皱皱眉,没吱声。 呼延晴从他脸上得到答案,顿了顿,又笑说:“当初借你你不要,现在投个新项目,半分银子拿不出,慌吧?受了人家的恩,扭头就找个不认识的妞儿,帮你减压?” 段正业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咬了咬牙,阴着脸,还是没说话。 呼延晴:“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开那么野的车,你还真敢跟着去——不怕死啊你!”段正业不吭,呼延晴笑着啐了口,“不要脸!” 到这份儿上,段正业绷得笔直的嘴角,却忽然松下一分。 呼延晴抬起左手,掩着口打了个哈欠,接着说:“等会儿帮我把后面那堆劳什子安排好了,帮我煮个夜宵!想你做的炸酱面了……哦对,明儿早上我在星河湾有个约,早饭你就给我做个全麦吐司配鸡蛋沙拉吧!完了……等会儿帮我按按,洗完澡,我的衣服你给我手洗,晾好,哦?” 段正业静了静,抑郁到近乎净黑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星与他现今境遇不相称的光亮。 他听到自己低声说:“嗯。” 作者有话要说:段正业:“后来……没发生什么。” 第34章 就是那个人 在段正业意志力最脆弱的这个夜晚,呼延晴出乎他意料,行了个高招——除了把他当碎催使,没动她那套吃干抹净不留渣的大刑,直接放他去客房睡了。 明摆着,她在吊他胃口。 戏耍猎物是猫科动物都爱的游戏;说心里话,过去他很吃吊胃口这一套。吊着,悬着,没着没落,是折磨,也是馈赠。 但如今他不想再跟她有这一类瓜葛。 他们曾经的关系好比烟瘾,奶茶瘾,麻辣烫瘾烧烤瘾。极度焦虑和无助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被勾起瘾头。持续刺痒着,直到忍无可忍亮出利刃上前狠狠刮挠;然而,一旦被满足,又背负上相应的生理损伤和精神愧疚。 这种瘾一碰就成型,没有“偶尔来一下不要紧”的过渡带。他正处在漫长的戒断期,而她时不时出现,勾他一下。他要说“不”,需要的勇气和意念,好比快要饿死渴死的婴儿拿手主动推开送到嘴边的奶.头。 因此,前一夜他防线崩溃另说,这种时候她没进攻,正好给他留了个全身而退的换气孔。 新一天早晨7点,“幸存者”碎催段正业,伺候高傲花豹呼延晴用过纯素早饭。 开车送她到她要去的地儿,呼延晴说:“在这儿等着。” 段正业却转脸关上车门就走了。赶早打车回家,换身衣服捯饬清爽,再挤地铁,进公司。朝阳金光照进办公区的茶色玻璃,扫两眼不远处团结湖公园的潋滟水光,压一杯香气四溢的黑咖啡,回到自己该呆的地方,干自己该干的事儿。 昨晚那么大一坎儿,他没摔,没折;太阳升高了,他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太阳的等高点,同城的不远处,被迫早起的章瀚海,则没这么好的心态。 他昨儿启用了一位新的现场剪辑,人不太灵光。粗剪慢,又老好人,谁央都给看,谁指点都肯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早就过了虎脸骂人阶段的章瀚海不好多说什么,导致收工比平时还晚。 这么一搞,宋星文的战果他再关心,也不得不今儿个请早来勾兑。于是,他跟宋星文约,到中国大饭店咖啡苑吃早点。然而,坐在他对面,拿刀往面包上优雅抹牛油果泥的宋星文也笑得并不放松。 “海爷,我首战告吹。”他说。 接着,他本着不暴露戴巧珊隐私的原则,把能说的部分都跟章瀚海说了一遍。 章瀚海难以置信,抬手搔了下耳朵:“还想让他‘死’?” 宋星文:“是。不过说这话的,不是她自己。” 章瀚海皱眉:“可您刚刚说……” 宋星文:“是她说的,但不是以她的口吻——怎么解释呢……”他眼睛四下找,“嗯,简而言之,在催眠状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不是她。” 章瀚海:“……” 宋星文自觉解释:“她对自我的控制,比普通人厉害——我这样解释,海爷,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教导主任’,当我们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冒出来,比方说,我心里不痛快,想要拿这把刀突您一下——” 章瀚海看着他:“……” 宋星文笑起来:“打个比方——这时候,我脑袋里就会有个‘教导主任’跳出来,制止住这个邪恶的我——就像刚才您听说我要‘突’您,本能想要削我,但您没动一样——您的‘教导主任’让您冷静……” 章瀚海眨了几下眼睛,试图软化自己的眼神。他这会儿是真的在劝自己冷静。 宋星文默默往后靠,笑眯眯离他远了半尺,接着说:“一般我们的内心和‘教导主任’之间的关系都很直接,就是一个‘变坏’,另一个马上出来打压,就看谁能赢——那戴菇凉呢,比我们复杂。她心里有个更厉害的角色,打败了‘教导主任’,可这个角色,也不是她。” 章瀚海:“怎么,人格分裂啊?” 宋星文的目光重新亮起来,继续慢吞吞一丝不苟道:“海爷内行!不过,不如说,是一个穿上了他人身份的她——换句话,是她在潜意识层面,又‘入’了一次‘戏’——是‘入戏’后的她,对那个男孩说‘你该死’。” 章瀚海终于懂了,眉头松不开:“真实的她不这么希望?” 宋星文点头:“她说完那句话,又做回了自己,揪着心口,说都是她的错。” 章瀚海纠结半天,问:“然后呢?刚才您不说‘告吹’?这还不够?” 宋星文耐心解释道:“海爷,我先说,人的记忆是会出错的。有时候越具体,回想起来越真实的东西,错得越厉害。我假设她的记忆都对,这个前提下,如果全程都是她自己——回顾当时情况的,忏悔道歉的,都是她,那我们昨天的行动就成功了大部分。可事实不是这样——那个有执念的角色,阻止了她。” 章瀚海:“那个角色是什么人?” 宋星文摇头:“催眠状态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重身份。本来要是普通人,我可以唤醒后,让他们仔细回忆,仔细分析,基本上都能回想起来。可是她……” 章瀚海:“她‘醒来’后就又‘入戏’了?入到‘向薇’身上?” 宋星文:“向薇?” 章瀚海回过神:“哦,新戏的角色。” 宋星文深思着,缓慢点头:“原来还有这一重……”章瀚海期待地望着他,宋星文再摇摇头,笑说,“太复杂了,她的情况再套上她的工作性质,哈哈,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个案!”他满眼找到了奇葩标本的欣喜,撞见章瀚海的眼神,立马收敛下来,清了清嗓,说,“您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谢谢!不过,她的问题主要还不是这个。” 章瀚海看看腕上手表,给他把茶倒满。 宋星文明白对方是在催他有屁快放,放完大家还有工作要赶。于是,他长话短说道:“她被唤醒后,就变了个人,直接把我赶出房间,反锁了门。” 章瀚海一愣:“啊?” 宋星文笑得更苦了,一口干了章瀚海给他倒的茶:“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在为不由自主让人入侵了意识领域感到生气,搞得我措手不及——总之,海爷,我下一次见她的机会,还得请你们各位继续帮忙。否则,恐怕我再也没法接近她了。” 章瀚海配合点头,叫人买单:“方法您告诉我们就得。” 两人站起身,理随身的东西准备要走,宋星文忽然想起来:“对了,最近还要请您留意‘大叔’。” 章瀚海:“‘大叔’?” 宋星文回忆道:“在刚到‘站点’的时候,她说了句‘摔咧子大叔’——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摔咧子?”宋星文点头,章瀚海想了想,“北京老话儿,发脾气的意思。这话现在年轻人都不用了。不过……‘发脾气的大叔’,又是什么意思?她那个入戏的角色?” 宋星文:“不确定。她也想不起来。我直觉……您小心一点吧!” “小心一点”。 在这天的拍摄过程中,这话一不留神就会撞进章瀚海的脑子。其他时候,盯着监视器里的她,他却不住口地在说,真是个奇葩! 不是当今网络用语的“奇葩”,是传统意义上的“奇葩”。奇特而美丽的花朵,出众而迷人的人、令人咋舌的才华。 众所周知,影视拍摄环节的顺序,常常跟剧本上的故事线没有太大关系——受制于时间、地点、资金等条件,向来一个地点上发生的所有剧情会一次性全部拍完,确保材料都拍足后,才会转场到下一个地方。 哪怕像“向阳”这样,主要拍摄地点的征用时长完全由剧组说了算,那也不会按照故事线跑来跑去地拍。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演员们的工作内容是“跳帧”的。 同样拿“向阳”的故事线来说,第一幕,向薇和父亲发生冲突,是在她18岁的时候。同一个房间里,那场戏过后,剧本时间线出现的是“四年之后”的向薇,然而事实上,却紧接着拍了向薇闪回的记忆里,从5岁到28岁在这个房间里经历的所有故事。拍摄时间线也并非从5岁起顺着到28岁止,它们仍有很大概率颠来倒去。 章瀚海有一度担心,戴巧珊“戏作人生”,会不会有切换困难。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在割裂的剧情里,她在场与场之间,该完全相符、或该彼此区隔的部分,收放得都很干净。再临时的剧情增删——几乎每天都有扉页——她也没出过岔子。他甚至惊讶地观察到,她居然能在“前一天拍21岁,后一天拍20岁”之类的倒错安排里,令人恐怖地看到她的状态有“1岁”的区别。 “1岁”的差别是什么概念?去年的衣服,保养得好一点儿的,今年穿都看不出哪儿不一样! 她在镜头前没出过错儿……章瀚海想——她现在就在镜头前,所以,宋星文提的“小心”,不用留给她;至于“大叔”——剧组进出的人虽然不少,但今天反正没有新的“大叔”出现。这么一来,他就没什么需要小心的地儿了。 那就放心吧!章瀚海如是劝告自己,放下心盯监视器。 戴巧珊今天的戏一共有7场,眼下这一场,是20岁的向薇放暑假回家,跟父亲提到一个叫“阳阳”的男同学。 取景框内,她一身清爽合身的嫩黄色连衣裙,浑身散发着年轻女孩儿亮晶晶的活力。并拢光洁的膝盖,她乖巧坐在客厅老旧的实木凉沙发上,一边往簸箕里择豆角,一边不经意似的说:“……他丢下一把雨伞就走,走两步又折回来,从自个儿身上脱了外套,跟我说:‘披这个,我这是纳米防水布料,随便淋!’完了又走,闷头冲进大雨里!傻的呀,大伙儿都乐坏了!” 向父脸上也微笑,模棱两可道:“讲究!” 戴巧珊偷瞟他,向父的语气和表情都拿捏得不错,让人听不出他的态度倾向。于是,戴巧珊眼神闪了闪,看回手里的绿豆子,微笑说:“爸,这回学校不是要假期实践么,阳阳说想来咱们这儿实习——也……想来咱家,拜访您!” 向父手里活儿一顿,忽地站起身,声音沉闷:“你今年多大?”不等回答,他气息喘动,怒气说着便冲上了天,食指指戴巧珊,喉咙炸响,“过去,你这种孩子!叫……不守妇道!!往家里带男人……要浸猪笼的知道嘛!!!” 他瞪视着瞬时收声不敢动的戴巧珊,把手里的豆子往簸箕里一砸,砸得青豆四溅。接着,他怒气冲冲出画,“哐!”地砸上门。 章瀚海:“好!” 他抬头扫一圈,一如既往,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看得屏住了呼吸,脸上忿忿,忘了这是一场戏。 章瀚海招呼现场剪辑调素材,刚才后半段的主要注意力都被老演员带走了,这时候重看戴巧珊的片段。发现从“向父”起身起,负责察言观色和“反应”的她,眼里相继流露出忐忑、畏惧、防御、试图申辩、愤怒、受伤,向父砸门时她吓得一颤,随后眼中是浅而清晰的失望和无奈。 不多。不欠。好极了。 向来坊间人们在观看影视的同时,大赞演技好的演员,都是表演非常精湛的;但只有一种演员,能拿到“影后影帝”,那就是除了动人之外,还全方位嵌入场景的演员。 “嵌入场景”的意思是,他们完全在“剧情的当下”,观众在看的时候,不会意识到他们的特别存在。直到全剧终时回顾,反应快的人们才会一拍大腿,觉得哎呀,都忘记他们是演员、他们在“演”了!还以为自己刚才参与、或是亲眼围观了别人的人生——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叫“就是那个人”。 这时候,拖着粗剪材料进度的章瀚海,盯着屏幕上戴巧珊的表演,心想,完全嵌入场景。对,就是那个人! 怪不得段导不肯放开她,怎么可能让这种演员停工、甚至转行呢?章瀚海这部戏在拍,但他手里已积了好几个本子,他很想立马跟她约,下一部,再下一部,就这么一部一部地拍下去! 但当然,他明白戴巧珊不能符合这种期待,她的调整已经开始了。 宋星文给他打过预防针——如果他搞不定她,她就该去医院复检。 精神领域向来少为普通人所知,乃至国内多少人提到“心理障碍”,就以为它等同于“神经病”,并因此异化、物化甚至妖魔化心理上遭遇到困境的人。 前两年有一档相亲节目上,素人父母就理直气壮发起一条明文的偏见之风,“单亲家庭的孩子……不行”。真是可笑。如今国内离婚率多高啊,单亲孩子多正常的现象!这都能被污名化,更别提一个人明确的“心理障碍”。 对镜头前的人来说,这绝对是有毁灭效果的标签。 难以想象戴巧珊被贴上这个标签。如果真有那一站,至少别在这个组,毕竟,她还没有一部代表作呢…… 章瀚海抬起滚烫的手掌,把自己从下巴往上搓到后脑勺,再狠命揉了揉脸,回头跟副导演低声说了句:“过。放饭吧!” 场边传来欢呼,又有人忍不住上前对戴巧珊比大拇指,表达自己发自肺腑的赞赏。章瀚海扫了扫客气得体回应他们的戴巧珊,心下一松,脸上扬起微笑,起身走开。 不想,刚回导演休息室不到5分钟,他正打算吹着空调也嗑个盒饭的当口,出了事。 戴巧珊在众目睽睽下,抄起一杆魔术腿,劈向了场边对她毫无戒备的副导演。 第35章 “越狱”动机 魔术腿是不锈钢的,钢条击中肉身时,在场的人,无论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事后都说听到了“嘭”的闷响。 也有人说“咣”的,更有甚者说听到了“咵嚓”声,像是骨头断了。副导演疼得声儿都没发出来,据说是因为这一袭击突如其来,痛感又过于剧烈,除非一个人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否则无法传达这一瞬间的真实感受,干脆牙一咬,闷下来了。 副导演闷了,别人缓过了神。现场寂静1秒后,哗地爆发。 有人大喊“小褀哥!小褀哥!”,有人回“没在!今儿没来!”,有不怕死的直率喊了两声“江哥呢?”,有人回“休假!再说关他什么事儿!”,于是一团小乱后,人们纷沓往导演休息室来,喊着:“老板!导演!诶唷喂!……” 他们围着开了盒饭,举着筷子,卡帧似的定住的章瀚海,七嘴八舌说起眼下发生的事儿。章瀚海丢下手里的家什,往“案发现场”冲的过程里,他们还跟着,不住嘴地说。 向薇父亲家所在的居民小楼旁,紧邻一座三进四合院,也被剧组租了下来,用作剧务大本营。 院子里种着几棵古枣树。除了用作拍摄布景的西厢房外,用作公共休息室的正房,以及其他用作器材室、化妆间或办公室等的偏房,大都绕着中间百来平方大的内院。上回戴巧珊“浇花”就在这个院儿里,这回的事故也发生在这儿。 案发现场乱哄哄地,人们围了一个圈,见章瀚海,立马给他闪开一个口子。 进去一看,副导演正散乱跪坐在地上,像是先站不住才蹲下,完了蹲不住才跌坐下去的。 他左手抓着自己的左膝盖,咬着牙忍痛,脑门上青筋暴起,一张脸赤红惊怒,挂满委屈和热汗冷汗。他短袖外的右胳膊中段肿得老高,咖啡色皮肤隆起,像一个混了青白黑紫色素的馒头。跟组护师小唐正蹲在旁边,给他检查并处理伤势。 看到章瀚海,副导演一张苦脸,倒是一声没吭。 小唐说:“可能就是皮肉伤,也可能有隐性骨裂。肿这么老高,一碰就落汗,嗷嗷叫,不好判断——最好去拍个片儿。” 章瀚海心里骂着娘,焦急抬头,越过面前的包围圈,很快看到了右前方不远处,有另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戴巧珊的声音从里面细细传来,十分紧张和无辜:“啊?是我吗?人怎么样?让我去看看……”有人拦她,也有人在劝,他听见她说,“好好,我先不去——有什么需要负责的,请你们一定告诉我啊!” 章瀚海苦笑,你倒是什么都肯“负责”,提前点“醒”好不好?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人扯着嗓子问,章瀚海回头,是制片主任。 他无奈笑笑。事到如今,片子拍到这个进度,银子烧了那么多,功夫也耽误了那么多,大家的时间排期都是紧锣密鼓的,这当口,他要敢换掉女一,可想而知就是杀了他,制片主任也绝不可能同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到今日,他得硬着头皮把事儿给哄着顺过去。 于是,他先安抚“军心”,说:“大伙儿兜住,该吃饭吃饭,该歇歇会儿。小事情,我们来就得!哎内边那几位,”他示意围着戴巧珊的人,“看着点儿啊!谢谢!”完了赔着笑脸拉上制片主任,挨个儿唤人进休息室,关起门来过问。 先说这位副导演,确实是一位“临时工”,今天第一天进组——中国特色的副导演,是进能操机、退能管饭,什么活儿都得能干的工种。章瀚海的团队好点儿,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原副导演在近日连续的高温和高强度的连轴转操弄下,今早下床倒了。告病假的同时推过来一位自己信任、并且眼下就有空的替补救火——人专业素质挺好,走马上任,章瀚海连他名字都没记熟的情况下,已经跟他无缝合作了一个上午,就像老搭档;大概也是这种熟悉的错觉,让章瀚海放松了对他的关照。 可不管怎么关照,事发前后,直到现在,章瀚海无论是直接打量他的面相,还是从不多的回忆里调取对他的印象,都跟“大叔”扯不上关系啊! 哥们长得寒碜,但一脸油气背后有股子精明劲儿。这种精明说得好听点儿,叫“能识大体”,是一种漂着油花儿的清透。这种人也许为人处世比较油滑,但秉性不会坏到哪儿去。 加上活儿确实得劲儿,章瀚海看他也就挺顺眼的。不像“大叔”,更像“小哥”。 退一万步,就算章瀚海的印象评估弄错了,那当着剧组百八十号人的面儿,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就能惹到戴巧珊呢? “没惹她!”所有人都信誓旦旦,“要惹的是她,他也不至于闪都不闪地挨那一下儿啊!” 过问过所有见证人后,章瀚海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脑补了一下戴巧珊的所见所闻和行为动机。 他们是差不多12点放饭的,戴巧珊一如平常,回停在后院的车里吃饭休息兼补妆。但不知什么情况,宾少祺今天没跟来,孙顺跟着江凯旋去跑另一个通告,自然也没出现。戴巧珊看车里什么都没有,便打算去买点吃的。 四合院前院边上就有一家便利店,她要穿过整座院子出去。刚绕过耳房,她的视线就盯上了那个闲散站在内院树荫下的倒霉蛋。 他挂着工作证,戴着顶浅灰色的鸭舌帽,帽檐阴影中的脸色油腻不怀好意。 他对面是两三个饰演花季少女的龙套,远远地,戴巧珊听不清他在跟她们说什么,只随穿堂风听到他高一声低一声“哦?哦?”的语调,同样油腻,不怀好意。偏偏那三个女孩儿还像看什么了不得的人似的,饭不去吃,围着他傻傻听。 据目睹整个过程的人们说,平常温柔的、“眼中有灵气却时常放空”的戴巧珊,那一瞬,整个人阴沉下来。 她脸色阴沉,眼色阴沉,本来服帖的妆发也因她的气场而变得虚假,虚浮在她的躯壳之外。阴沉的戴巧珊就这么顶着入殓似的妆容,一声不响、步步接近这位来顶包的副导演。 副导演浑然不觉自己已是一头母狼的袭击目标。那当口,他正按捺着胸中的得意,脸色正经跟三个女孩儿训着话呢。他告诉她们,刚上大学就能到章导的剧组来做特约,已经很好了;但也不能满足于“坐稳了特约的时代”,要会来事儿,懂得在焦区内外跟主角们争奇斗艳,在各位“老师”面前装乖卖甜。 姑娘们咯咯笑,他得意望着她们笑,笑声刚要落,他又把目光盯上三个女孩儿里最水灵那个,拿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派头,傲着声音说:“我说的可是正经的啊!像你这么好条件,我看看……” 他说着,便就着右手握的卷成筒的纸卷——可能是剧本,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伸出去,当做他手的延长段,抬起了对方白净的下巴,像看一件器物。 十几秒过去了,他似察觉不到,依旧细细端详着;他微调着纸卷,戳着她,让她不得不随他的微调而转动脸孔,让他看。 女孩儿脸红了,她身边的两个伙伴,包括在场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把目光看向别处。有人是见怪不怪,有人则为了息事宁人。 就在这时,两条一组的黑色钢管,呼地破风,在天地间划出一道半透明的、黑色的扇形,“嘭!”,扎扎实实砸到他握着纸卷的右臂上。 这一瞬间,就像时空凝固,近处的女孩儿们,不远处的场工们,各部门的“老师们”,以及来探班的各平台采购人、各公司经纪人,全呆了。 副导演是过了一秒之后,才猛然张大口眼,边往偷袭者方向转,边爆发出超越人耳捕捉能力的次声波惨叫——准确地说,就是张大了嘴,但没有发出声音。 可事儿还没完呢——被“端详”的女孩儿本能退开,同时,第二黑棍,凌空在水平面上,反着金色阳光,再划了一个黑色的扇形,眼看就要正正砸到他的眼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挥棍人戴巧珊却像挨了一样透明巨物的撞击般,自己猛地停下。 魔术腿半空掉落,戳进地面。在好容易回过神的周边女孩儿的尖叫声中,她茫然四顾,抬手捂了捂自己嘴巴,却很快放下手,问:“怎么了?” 人群哗然。 再之后,就是章瀚海看到的情况了:山呼海啸业已平静,戴巧珊被人隔离开那位可怜的顶包副导演,一脸懵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制片主任皱着眉,冲章瀚海,一副敢怒不敢言的为难样,“海爷,不是我说……小戴‘懵’是什么意思?她二话不说揍了……得,人家要是难说话,打起官司,我们这功夫耽误起来,可就没完了!” 章瀚海脑袋里一锅浆糊,这才想起“受害者”还被他晾在院儿里呢,忙起身出去。 刚到门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线让他莫名心里一热。定睛一看,果然,围着那位副导演的人群里,赫然多了张“新”面孔。 就是宾少祺。他弯腰望着地上的副导演惊呼:“朴英豪!嘿哟哥们,你怎么在……你这是怎么啦?!” 对了!叫“朴英豪”!章瀚海一拍脑门。 只见朴英豪哭丧着脸抬头,立马对宾少祺扯出一个急赤白脸被强行打压的恭敬笑。在宾少祺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百感交集喊了声:“褀哥!” 救兵来了!一看有扛把出场,本来又忙又乱的众人都学着章瀚海的尿性,赶紧默默地、不显眼地退开,把舞台和话筒都留给这二位。 宾少祺:“怎么回事儿啊?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我兄弟,找死呢!” 朴英豪:“诶唷哥,您息怒……” 两人脸上都是老乡见老乡的激动神色,但章瀚海从宾少祺的微表情里看出了端倪——这小子应该是听说了戴巧珊惹的祸,现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套磁献殷勤呢!别的不提,换做以前,除了章瀚海这种咖位,或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人以外,他没事儿对谁这么热情过? 果不其然,宾少祺的嘘寒问暖,让朴英豪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脸色瞬间比刚才还红白不定。 脑门上的油汗闪着正午的太阳光,他支支吾吾没说几个字,宾少祺便架起他的胳膊,亲热往外面引:“先去医院要紧!走走走,路上说!” 两位好基友似的执手跌跌撞撞往外去了,章瀚海松了半口气。瞅一眼时间,没想到搞了半天,午休竟然还剩十来分钟。不说耽误拍摄进度,众人心态好的话,还能打个盹儿、抽根烟。 但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回头看看被热心吃瓜群众包围的戴巧珊,咬了咬牙,过去看着她:“丫头……”他叹口气,咽下“我该拿你怎么办”的心里话,说,“得,过来吧!先送你回酒店。” 他揽着她的肩,两人一路没话,戴巧珊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章瀚海送她进大堂,挥挥手:“上去吧,等小褀他们回来。” 戴巧珊眼睛充血,亮晶晶的,皱眉说:“海爷……” 章瀚海见不得她这么可怜,打断道:“这两天你先休息,等结果。甭乱想。想也没用!”他顿了顿,强调道,“呆着吧啊!别再惹事儿了!” 戴巧珊眼泪唰地滚落,章瀚海转身出了酒店大门。 第36章 人生如戏 宾少祺一点功夫没耽误,真拖朴英豪到朝阳医院走了一遭。 尽管一路上朴英豪忍痛多次客气推辞,到后来几乎要承认是自己灾星高照,怨不得别人不说,还得向戴巧珊道歉,劳她为了代替月亮消灭他,出力又受惊。 幸好,拍片的结果不坏。大夫说伤了筋但没动骨,淤血养一养,化了就成。 听完结果,朴英豪立马拿完好无损的左手冲宾少祺轻轻刮了下自己嘴巴,说:“我怎么说来着?我就一把贱骨头,您看您……害您担心,跑这一大趟;我还耽误了海爷!唉,实在对不住……”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中用,不过是被一位细得跟线似的姑娘劈了一棍,他就大惊小怪往地上蹲,哪像个爷们! 宾少祺无语看着他,被他过分低声下气的浮夸表演弄得笑出来。 他摇摇头,想着,人做成这样真不容易,便真心实意拍了拍朴英豪的肩,说:“走吧,海爷那边让他自个儿顶一阵儿,哥请你吃饭!” 不容推辞拦了车,直奔京泰府。 京泰府毗邻雍和宫,是富豪们以“佛系”姿态谈生意,以“尊上”面貌哄小姑娘芳心的名斋店。阳光照进饭店内院的竹林,穿透竹林间仙气飘飘的白雾,在地面的雨花石和桌面的汉白玉上形成温润的反光,晃得朴英豪差点落下泪来。 两个爷们儿,来这种环境吓人、价格吓人、饭菜滋味因此失去评判标准的素菜馆,不为吃,单为宾少祺赔礼的诚意。 宾少祺说:“酒就不喝了,咱俩过会儿和晚上都还有事儿。平时你就吃得挺好,今儿来点清淡的,去去油!” 朴英豪:“诶,祺哥您这……过得讲究!嘿,谢谢、谢谢!” 一道道精美的饭菜由盘靓条顺的仙子们飘着送上来,朴英豪一脸紧张还忍不住东瞄西瞄,宾少祺给他斟了一盏松茸汤,笑说:“看上哪个?叫过来聊聊!” 朴英豪吓一跳,眼里闪动不可思议,接着便像个老实人似的,呵呵笑起来,摆手:“戒了戒了,家里那口子还不够供的!” 宾少祺一口汤差点喷:“可以啊!才多久没见,家里都有人了?怎没跟哥们说过?结啦?” “哪儿能呢,就是处着,住一块儿!”朴英豪一黑脸的羞涩,眼睛闪闪烁烁,吞吞吐吐起来,说,“就您给介绍的那个,还记得嘛?” 宾少祺茫然:“哪个?” 朴英豪:“最后那个!4月底,姓牧,牧蓓蓓!就……被我干晕那个!” 宾少祺眼睛差点脱窗:“……你俩还在一块儿?”朴英豪嘿嘿笑,宾少祺打量他半天,不知怎么说,但也忍不了,面部抽搐了一阵后,“有那么好啊?” 朴英豪低眉顺眼吃菜,表情丰富笑:“好什么呀!就那样儿!……唉不,我意思是跟您之前‘介绍’给我的比,不算好的;但跟我自个儿能找的比,好太多了!” 宾少祺:“哎别介!说真的!那你干嘛还跟她绑一块儿?”他压低声音,“讹上啦?” 朴英豪笑得像哭似的,哑着声儿:“讹什么呀……哎也差不多!哥您别说,太豁得出去了!头一天,烧还没全退呢,非要跟我回家,我那屋、那床,我自个儿都嫌……” 宾少祺:“她不嫌?” 朴英豪斩钉截铁:“嫌得就差当场吐了!可她能扑上去!眼睛里喷火,硬挺着,笑嘻嘻,帮我干这干那,变着方儿地捧我!”说着,他百感交集起来,“唉哟,我就想,得,不就为个饭管饱的差事嘛!见过为了活命吃屎的,没见过为了活命这么高高兴兴上赶着吃……” 宾少祺伸手按住他涌动的灵魂,四面扫了一眼,幸亏没人听到这么激动人心的词汇。 他哭笑不得教训道:“哪有人这么埋汰自个儿?” 朴英豪收敛下来,眼里却变得亮晶晶地,像有水,说:“反正啊,哥们知道自己斤两。作为一个有选角权的副导演,我身上有便利可乘;但作为男女朋友来说,有点儿条件的姑娘都不大可能看得上——尤其是这个圈儿的、和想进这个圈儿的姑娘。哥您知道,有个说法儿,叫‘男人重财,女人重性’,有点儿道理!所以瞅着她为了混圈,把女人重视的东西就这么随时随地随我心情地开放给我,我是真过意不去!那么,只要她肯留下一天,我也就当她是真心;有什么好点儿的资源,都先紧着她。当她真是我媳妇儿吧!” 他傻傻一笑,宾少祺半天没缓过神。 从这一刻起,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面的人动了真情,后半场都是朴英豪在单喷牧蓓蓓的事儿。 说她多拼,铁了心要红:“……那些抗战雷剧,您知道,那种重伤员儿,浑身用白布条缠了就剩眼睛一眯缝的,她扎上胸也去演。完了呢,还逮着机会摆个S的造型,说是‘伤员也该有个性,这个伤员就喜欢摆S造型’,哈哈哈……镜头里根本都看不清,还被现场导演话里带刺骂死!” 但因为她的资质实在不怎么样,可以说完全没有亮点,年龄也不小了,没有经纪公司愿意签她。结果导致她更加豁出一切,去抓她能碰到的机会:“……甭说睡导演,上个月来大姨妈,她还睡到了河里,演浮尸……” 饶是如此,工作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长期疏于对身体的保养,连续几轮起大早、刷大夜下来:“人一卸妆,就像老了10岁,上了妆也比她实际年龄老好几岁。完了她听说明星们都在打美白针,瘦脸针,各种微整形,也卯足了劲,各种针打一轮儿,不知她哪儿来那么多钱!最近又说想要去搞什么电波拉皮、自体丰胸,还说要抽肋骨、割胃袋!卧靠,我光是听都受不了……唉,我看这一行,女人,太难做……” 宾少祺见他为了牧蓓蓓一脸愁云惨雾,像是真的心疼“自家媳妇”;可他说起那姑娘“为了机会一路睡”,又并不搓火嫉妒,甚至不别扭;就像在说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这两个人分别触动他内心里完全不相干的两种同情似的。 他实在无法理解,不禁回想起自己跟牧蓓蓓的那一晚。 她那一夜的表现倒像个普通女孩,拘谨,羞涩,经不起他随手给的一两个花招。把她丢给朴英豪,本来是想吓吓她,让她知难而退。谁能想到她后来会放浪形骸,走向这么一条看似笔挺、实则布满陷阱的血路? 的确有不少女孩儿在尝过用身体换资源的甜头后,会把持不住骨子里的定力而哗地崩塌,垮向但凡遇到这一类诱惑就忍不住再次用肉.体交换的偏道。直到成为习惯,变得跟窑姐儿一样。 不同的是,窑姐儿们多少还在憧憬着“上岸”的那一天;而她们,也许自始至终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问题,甚至会认为这层纸看破后,她们反而是用小成本换大回报的那个。 这样的姑娘,也许本质就不咋地,但也有不少人过着正常的生活。就看有没有人给她们提供那个垮塌的“机缘”。 嗯?等等……不是我给了她一把跳崖的推力吧? 这想法一冒头,宾少祺满脑子惯于充斥着这个那个事、这个那个人、这个那个通告、这条那条关系……的喧闹,霎时冷却下来。放进嘴里的饭菜像嚼碎了的蜡,周围的一切人事也变得没劲了。 他没滋没味地笑了笑,说:“这个圈子有什么好的?她这种混法儿,就是红了,回到家,灯一关,面对一个烂糟糟的自个儿,一段乌漆嘛黑的历史,能有多高兴呢?在别人眼里再闪,自个儿也哄不了自个儿啊!” 朴英豪点头:“我也这么劝,可她说,她‘宁可做一闪而过的焰火,也不愿做被水打湿的哑炮。总之都是要烂的,她就想在天上光亮一把’。” 宾少祺哭笑不得:“她倒‘励志’起来,有这样儿‘励志’的么?” 朴英豪皱眉,像愁自己老婆似的愁:“一根筋!还觉着自己是‘谋女’,‘曲线救国’,‘特有梦想’!” 宾少祺觉得奇怪:“都狠成这样,怎么当初没想过抱她表叔大腿呢?” 朴英豪筷子一停,满眼蒙圈:“她表叔?” 宾少祺察言观色,决定不捅破牧蓓蓓至今没跟朴英豪说的事。 他生硬换话题,瞎扯道:“老兄你再给点力啊,像今儿这种跟大导演合作的机会,别尽忙着揩小姑娘油,也给她看着点儿啊!” 朴英豪猛点头:“是这么打算,我先在海爷面前表现好,再看能不能给她谋个露脸带词儿的角色——呃,您说,今儿我吃了戴姑娘这一棍,我……可能赚海爷一点儿同情分么?对了哥,戴姑娘是怎么回事儿?” 宾少祺顿觉心里一松——他说要“赚同情分”,当然是“今天的事儿就这么算了”的信号——而这,几乎是宾少祺这半个下午奋力在求的结果。 总算没白费蜡! 他心里一松,脸色跟着一松,等他警觉回过神的时候,嘴角已经在起上扬之势了。他立马绷住。 几乎全程都用崇拜眼紧盯着他的朴英豪,像是什么都没发现,只放慢了语速,接着前面的话,缓缓问:“我想起来,怎么出事儿的时候,大伙儿一个劲地喊您,还有江哥?”他语速变得更慢,“您开始带人啦?” 宾少祺一顿。他没有直接点破到“戴姑娘就是您带的人吧?”这种地步,但也差不多了。 宾少祺干脆给脸色:“你小子想什么呢?且不说我跟那牧蓓蓓有那么点儿想起来就烦的过去,我又不是带‘夕阳红’团!那种货色,我钱多一心往她身上砸,我不如泼上汽油烧个三天三夜,还给这冷漠的人世间添点儿热乎气儿呢!” 朴英豪讪笑:“可不?哎,我问串啦,不是内意思!我就是顺口……” 宾少祺正经脸:“顺口也不行,这事儿没得聊。这部戏的群演特约什么的,你也甭想了,我江哥肯定不愿看到她,更别说小戴……” 朴英豪一愣:“嗯?” 宾少祺没停:“就是段导来探班,要撞见她,指不定得上演一出‘大义灭亲’的!当初要不是她冒名顶替来搅局,我江哥何至于误会小戴,段导又何必出那么大笔银子,来换本来就属于小戴的角色!” 朴英豪目瞪口呆,半天回过神:“那摊子事儿都因为她?” 宾少祺冲他摇摇手指,对他摆出“往事不愿再细讲”的表情:“看在你的份儿上,哥们儿帮你带只眼,看看别的地儿有没有活儿可以给她一口两口的。别的,不给她使绊子,就算她烧高香了。” 朴英豪意外听了一耳朵不清不楚的真相爆料,又意外听说宾少祺愿意帮一帮牧蓓蓓,一时情绪调整不过来,只好半脸懵逼半脸感激,唯唯诺诺说是,好像做错事的人是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宾少祺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有几分不落忍。 他一点点搛些菜沫丢嘴里:“看什么时候得空,带她出来吧!甭见我!以你的名义,想个什么理由,让我看看她现在到底条件变成啥样儿,还能不能修一修,提一把……” 朴英豪喜大普奔:“哎!哎哎!” 宾少祺懒懒道:“远远地就成啊,别让她知道,也别让她看见我。我不保证什么,要是瞅着修不好了,哥们也不逞能。先跟你说好,好吧?” 朴英豪:“那肯定!那肯定!那……您觉着什么时候方便?” 宾少祺吐口浊气,无奈:“出息!” 朴英豪察言观色顺杆儿爬:“要不就今儿?我恐怕接下来要在海爷手下忙一阵,就今儿赶巧轮个空——哥,我马上把她叫过来,好吗?” 宾少祺一顿,本来想推,话到嘴边,竟吐不出去了。 第37章 藤蔓 牧蓓蓓正忙活着,完全不知道自己正作为主角,在被两个男人讨论着来去。 她的外在条件看起来并不如朴英豪说的那么可怕。 不但不可怕,近来她还越来越能轻易在生活中引起路人眼光一惊的注视。那种眼神是惊艳,她确定;尽管它们持续的时间也就一两秒——那是因为她不够瘦,还需要几针美白、几针瘦脸,最好再来几刀——这个,她也确定。 她甚至不孤单。 这时的她,正跟两个甜甜喊着她“蓓蓓姐”的年轻女孩儿在一块儿。三人亲亲热热挽成一排,在国贸地铁站出口那一大片名品店外趾高气昂看橱窗。 三人中,牧蓓蓓是“排头兵”,挽着她的女孩儿个子比她高;挽着高个儿女孩的姑娘,年纪一看是三人中最小。 最小的女孩时不时睁着美瞳修饰后显得无辜的大眼睛,看看高个女孩,再看看牧蓓蓓;高个儿女孩的注意力大部分在牧蓓蓓身上;而牧蓓蓓的注意力,则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身边这一水儿富丽堂皇的店,一部分则是这附近出现的各种身影。主要瞄男性。 高个女孩:“蓓蓓姐,你今儿怎么穿成这样?”两女孩同时看着牧蓓蓓的抹胸连衣超短裙,牧蓓蓓脸色有点不悦,高个儿女孩紧接着却说,“也太性感了吧!” 牧蓓蓓本来乜斜的眼睛顿时高兴往上一翻,高个女孩无不羡慕碰了碰她的低领边缘:“怪不得我认识的导演都说,蓓蓓姐衣品好,让我们都学着点儿!” 最年轻的女孩看了两眼高个女孩的表情,立马望向牧蓓蓓附和:“嗯嗯!是超级漂亮!这种衣服,我们都不敢……” 高个儿女孩儿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年轻女孩立马住口。牧蓓蓓都看在眼里,脸上的表情却更得意了,傲然接口:“是啊,你们都是乖孩子,乖孩子就是听话呀!多土都敢穿!女人要独立,不要在乎别人眼光,懂不懂?” 两个女孩点头不迭:“是、是!” 高个女孩看看手机,面露难色:“蓓蓓姐,张总问你手机号,给不给?” 牧蓓蓓:“哪个张总?” 高个女孩:“就是前两天在怀柔,说自己刚投资一部网剧,参与码人那个。” 牧蓓蓓一顿,脸色有一瞬间失去生气。两个女孩察言观色,也没敢动,牧蓓蓓的脸色很快就又亮了回来:“今儿没空,明儿给吧!” 两女孩:“好好好!” 高个女孩试探:“蓓蓓姐今天是有什么安排吗?见‘少爷’?” 牧蓓蓓笑容一甜,没说话。高个女孩得出结论,笑得热情洋溢:“要不说我们羡慕你呢!哦——这身打扮,就是等会儿跟他约会?” 牧蓓蓓停下脚步,看向面前一家橱窗后面。金色的店堂里,一个中年男子正陪一个漂亮女人在里面挑挑选选。她目光在他们身上轮番移动,并不知道自己甜蜜又得意的脸上,掩藏不住的嫌弃和羡慕。 她说:“哪儿啊!他是直男癌,喜欢我这么穿,但得是穿在里面——出街玩儿的话,非要罩一件破衣服,事儿事儿地!所以等会儿我见他之前,还得回家一趟!麻烦!” 高个女孩:“那你……” 牧蓓蓓终于肯把目光收回来,垂眼看看自己胸口,说:“‘少爷’是未来,可我不能一步从现在跨到未来吧?还得为现在忙活呢!” 两个女孩:“对、对!蓓蓓姐就是有谋略!厉害!” 牧蓓蓓笑着翻翻眼睛,从高个女孩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组里一趟!” 年轻女孩:“姐,您的戏不是昨儿就杀青了吗?回去接‘少爷’?咦,不对,我记得‘少爷’今儿休假,而且您刚刚说,要先回趟家穿衣服……” 牧蓓蓓看着她笑笑:“你猜!”她说着就转身,往地铁口走去。 高个女孩冲着她的背影,大声欢送:“姐你注意安全!再约啊!”牧蓓蓓头也不回走远了。 这时,站在原处的两女孩儿表情同时松懈下来,高个女孩儿脸色露出不屑,年轻女孩看见了,问:“倩倩姐,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老约她呀?” 被称为“倩倩”的女孩冷笑说:“谁说我不喜欢?咱们仨里面,我最喜欢她了!” 年轻女孩半信半疑:“真的?” 倩倩笑,晃晃手机:“没有她,张总这种,我们不得亲自上啊?经纪公司都不签咱们,你说张总是冲什么来的?” 年轻女孩懵懂的脸上,忽然听懂了似的,她皱眉纠结:“可是我不喜欢这样。老感觉咱们是利用她,不道德。” 倩倩柳眉倒竖:“咱没硬逼着她去干那种事儿吧?嗨哟,还‘道德’!那我问你,咱们跑个龙套,等戏熬更守夜,拿到手的钱,供给她一半儿,她道不道德?” 年轻女孩被唤醒似的,眼睛一亮,表情已是不甘愿。她撇嘴摇摇头:“她也不该收那么多!” 倩倩无奈笑笑,揽住年轻女孩肩膀:“所以啊,这个世上的事,都是一个欠一个的——你觉得欠她,我还觉得‘少爷’倒八辈子霉了呢!那么纯的一孩子,老妈塞钱给他做男二,多好的条件!我们组那么多漂亮的,还那么多腕儿,他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见谁睡谁的主儿?她说什么他信什么,宝贝得要死!” 年轻女孩认真看着她:“倩倩姐,你……是不是喜欢‘少爷’啊?” 倩倩一怔,很快暧昧一笑:“他那样儿的,谁不喜欢?就是对女人的品位次点儿!” 年轻女孩定定望着她。 倩倩:“可咱哪儿有资格喜欢他呀!你听说了吗?上回,他昏头昏脑回去跟他母上大人说,想要娶牧蓓蓓……”她说到这儿,“噗”地大笑起来,笑半天才收,说,“把他妈气得呀!哎,她就是不太懂这个圈儿,觉得这里面关系盘根错节理不清,投鼠忌器!不然!你蓓蓓姐,得早八百年就被她赶出去!怎么可能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俩继续搞?” 年轻女孩点头,再拖着她的胳膊摇了摇:“倩倩姐,咱不说她了!万一‘少爷’真的非她不娶,那我们……” 倩倩:“‘我们’怎么?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就能跟着沾光吧?傻丫头!”年轻女孩又要皱眉,倩倩忙拍拍她挽在她胳膊上的手,妥协道,“好,不说了不说了!诶唷,陪她逛这一大半天,饿死了!咱们去吃东西吧!” 年轻女孩:“嗯嗯!好!” 经先前倩倩的一提,这时候地铁里,无视周围那么多没处可扶的乘客,牧蓓蓓几乎是全身都缠在一根扶手杆上,刷着微信里被标注为“资源”的联系人。最终,指甲镶着水钻的手指停在了“少爷”这个名字上。 他们组里一帮子人,都这么叫他,感情倾向各个不同。 住在朴英豪的小套里,细细篦过朴英豪能拿得到的第一手资源,还同时跟“少爷”混,不怪她不道义不专一,主要是朴英豪的咖位,能拿到的资源,从质量上或数量上,都实在有限。 牧蓓蓓想要做明星,但明星要运气。运气来临之前,饭还是要吃的。 她早就想过找个壕男友对她进行“爱的供养”,可京城里有钱又爱玩儿的爷们,对“捞女”们都防得紧着。没有人带,没有幸运女神加持,别提壕圈儿的门,她们连高档会所的门都摸不着。 会所进不了,可架不住某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壕少爷也想当明星啊! 牧蓓蓓点开和“少爷”的对话框,他们添加好友以来的所有信息,她都留着。有几条她甚至点了收藏,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她会挨个儿点开它们,听着他在话筒那一面的痴情和傻劲。 比如现在。 他说:“高兴什么呀!你知道我最讨厌锥子!又瘦,又尖……还是北鼻你好,你跟她们不一样!” 他说:“刚刚分开,我就开始想你了……想你在我怀里的感觉,又软,又香,又性感,哈哈!” 他说:“对不起哦北鼻,我妈一点都不懂你有多好!不过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你!我们一定会有一天……” 牧蓓蓓从耳边移开手机。这是唯一一句她听过头两遍后,再不敢听完的话。“少爷”的山盟海誓对她来说,太伤耳管。 她还记得他回去跟他妈提到她,结果他母上大发雷霆,命令他“不要混”。那天,她假装伤心,受气小媳妇似的跟他假意提分手。他抱着她安慰了好久,拖着她的手逛世贸天阶,说要让她来个“包治百病”。 牧蓓蓓东看西看眼冒金光,最后却生生闭起来,头靠在他的肩膀,说:“我只爱你。” 当时,“少爷”一下哽咽,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感动得差点原地化灰。这么着,任“少爷”再畏惧母上,那句“不要混”,还是被他毫无顾虑地抛飞到脑后。 他们依然“在一起”,等会儿6点半就有约。先去红邸吃饭,完了到新街口看什么话剧。“少爷”最近迷这个。牧蓓蓓摁亮手机看看时间,不到4点。但是得加紧,因为她去完剧组后,真得回一趟通州。她要是能雇得起一个助理就好了……烦人! 不过,好像也不是不能实现…… 脑子忽然被这么个想法占据,在敲导演休息室的门时,牧蓓蓓脸上的笑意有一瞬十分真实,让外面暗暗侧目她的其他人都愣了一下。 这个点儿,这个剧组有30分钟的休息时间,主要是给导演的。他说自己每天这个当口,人比较迷糊,只要不是赶工的日子,就一定会歇一阵。 有人来应门,打开一条缝后,就走开了。牧蓓蓓满面桃花,闪身进去。门再次关上。 之后的几分钟,门外经过的人们隐约会听见一些不太好听的声音。牧蓓蓓不在意。之后,导演递给她两页现打印出来的纸,说:“回去好好琢磨吧!这可是一整场戏!——那儿有矿泉水!” 说完,他就像初次感受到地心引力的一滩烂泥,任自己散开摊薄到沙发椅上,闭眼打起了鼾。 牧蓓蓓欣喜若狂,这还是她第一次交换到这么好的资源! 她一面看着手里填满字的A4纸,一面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裙子,居然忘了导演说的“水”,就这么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所有人,工作人员,演员,演员的助理,包括在这个组多干了两天的群演,纷纷朝她扫过来充满力量的目光,有轻视,鄙视,也有嫉妒、敌视。牧蓓蓓早就习惯了,都是废柴的不甘不爽;她可是赢家,吃到肉的人。 她仰起头,甩出个“关你屁事”的既得利益者优越冷笑,打算离开。这时,身后视野死角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蓓蓓!” 牧蓓蓓怔了怔,刹那间感觉像脚下踩空。 她强作镇定循声回头,不差分毫地拿出她往常对他的纯情姐姐笑:“你今儿不是休假吗?”本来她下一句话是“我刚找导演聊戏呢”,然而,没有说的机会了。 她目光所到之处,的确是“少爷”。可声音是“少爷”的,表情却不是。 以往的“少爷”,眼神总是像牛奶糖加黑糖,甜甜纯纯化不开,醇厚呆萌;今天的他,却砸进了一半周边人的总和——甜傻犹在,但就像混进了一只发育不善的青柠,又苦又涩又酸。 他不顾四周乌泱泱的看客,满脸痴萌执着:“是真的?” 牧蓓蓓假装懵懂,笑出“真善美”,伸手拉他:“什么呀?你来,我跟你说!” 不料,少爷像被烫了似的往后一缩,躲开她的手,声音失控:“你别说话!!你……你臭死了!脏死了!!!”说着,他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般,像是丢了天大的人,自己红着脸、白着嘴跑走。 四周的人意味深长窃窃私语,有人幸灾乐祸笑。 牧蓓蓓这一次是真的呆了好几秒。木然中,她舔了舔嘴唇,顿时知道了答案,脑子里惊雷炸响。 逃不掉了。 踏马的! “少爷”刚才肯定是受了谁的意,才不声不响靠着导演休息室门边的墙,蛰伏到她出现的那一刻——她穿着这么身昭示真相的衣服,刚完事儿就飘过他身边——可真是视觉加嗅觉的双重刺激啊! 大脑空白中,牧蓓蓓到洗手间清理自己。有几个人走过,不知是不是故意,她们笑着,用最恶毒的口吻,咯咯道:“哇!逮个正着!真是老天有眼,哈哈!” 牧蓓蓓不敢看她们。忽然,链条包微震,有电话进来,屏幕显示“英豪哥”。 “英豪哥?”听完对方的问候,她没滋没味地笑了笑,但朴英豪的下一句话立刻让她忘了这一切。她眼睛华亮,声音自动从先前的沙哑变得甜腻,“你怎么在那儿!……行,说话儿就到!” 第38章 “讨债人” 这个傍晚,宾少祺遇到两件奇事。 一件是他在没料到的地儿见到了牧蓓蓓。当然,还好如他所愿,远远地。 当时,朴英豪约她在星际门外碰头,由头是到松子庆祝她杀青并拿下新合约,宾少祺则按计划猫在酒店大堂装饰繁复的酒廊里往外打量。 听起来颇猥琐,但在宾少祺眼里,他打量的目的是为了“布施”,做慈善还挑剔个什么劲? 正当朴英豪在川流不息的车灯光里左顾右盼、宾少祺在酒廊里东摸西摸无所事事的时候,冷不防,宾少祺一眼看到她出现在前台后的电梯边,看样子是要上楼。 他忙闪到亚克力和电镀装饰组合成的酒架背后,不久,电梯门开了,门后……竟出现戴巧珊!两人一照面,同时笑起来。 她们……究竟什么关系? 不等他脑子转过弯,牧蓓蓓进电梯上去了。宾少祺眉毛打着结,心想她跟朴英豪是约好“马上到”的,就这样还见缝插针见戴巧珊,肯定不会呆多久。果然,大约5分钟过后,牧蓓蓓又在电梯门后单独出现。 宾少祺拿本杂志遮脸,不过多此一举——她一脸亢奋压根没往这边看。一出电梯,她眼睛就被大堂门外,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寻她的朴英豪锁住。因此,宾少祺得以大方看清她手里扇着的是一张异形卡。 她在离他不远处,临近出门的地儿站住脚,眉飞色舞拿着那张卡摁到嘴上使劲亲了一口。这才塞进钱包,雀跃着出去,从背后扑到朴英豪身上。 这么说,她找戴巧珊是为了拿一张让她高兴的卡? 这年头能让她高兴的,会是什么卡? 这年头能让人高兴、还有心思把自己做成异形的卡,又会是什么类型的卡? 总不至于是公交卡吧! 其实自个儿跟自个儿贫这些,纯粹因为难以置信。 宾少祺当下就看清了卡片上的金字和银行logo——那是一张信用卡的副卡。的确只有这种卡,才能让牧蓓蓓这种女孩儿高兴成那德行;问题在于,戴巧珊为什么要给她一张卡? 宾少祺拿食指和拇指揉捏自己的下嘴唇,打量着落地窗外——那儿,朴英豪故意不立刻去饭店,而是拖着牧蓓蓓转过来转过去,以便里面的“观察者”能看清她的体貌——他牙花子都快啜破了。 愁的。这么个姐们,甭管她条件怎么样,也不提她混得是不是辛苦,反正他还真不想帮她了。 这事儿还没整明白,听到电梯的“噔”声,下意识回头的宾少祺又呆住——戴巧珊着装轻便从电梯里出来,一脸忐忑出门去。 宾少祺好奇心起,从随身背包里摸道具,大热天地戴了帽子、拉上口罩,悄悄跟上。 没跟多远,就在转角的咖啡馆,大落地窗外经过的宾少祺差点跟窗边落座的她撞个正脸。一身做贼心虚的汗还没干呢,突然看清楚戴巧珊对面离他更近的人,刹那间,周身热汗唰地变凉——这个人,目光如炬,正直挺挺地穿透玻璃,看向他。 不知她看他是巧合,还是真的认出了他的真身。 宾少祺无暇判断,他步履不停假装路过,找另一个角度偷偷再看了一次:没错。戴巧珊对面的人,正是“醉九州”的实权当家,张呼延晴。 其实作为戴巧珊的经纪人,不论明还是暗,他要大大方方进去跟她并肩坐下也没毛病,关键就在于对方的身份。 跟戴巧珊结下关系后不久,他就把她的前世今生摸了一遍:普通家庭的孩子,16岁拍电视剧出道,一直在“正业影视”名下,跟大她7岁的段正业有过一两段明眼人不用问的关系。 之所以说“一两段”,是因为段正业在28岁那一年结过婚,新娘不是戴巧珊,而是此时正坐在戴巧珊对面的呼延晴——那时她还没有名望,也不姓“张”。 就这点儿事儿,简单得不得了。 哦,如果要说其中有什么蹊跷的话,就是段正业在娶了呼延晴后,不到3个月,两人就悄摸儿离了。跟着,呼延晴出了京城圈,沉寂几年后,突然在江东卫视作为副台长、在即将被委任为新台长的节骨眼上,宣布退任。这个选择让她一时名声大噪。 谁也没料到,她季札让位的故事面世不久,她一个转身,以“醉九州”的新掌门和“张·呼延晴”的新名字,重新出现在京城。长袖触及各个领域,她的过往被知名媒体写成传奇。唯独跟段正业的那一段,谁也没有提起,就像从没发生过。 所以究竟是什么风儿把这么头肉食动物吹到了戴巧珊身边? 她想要干什么?亲自干? 莫非跟段正业有关?嘿哟,之前可没发现段导魅力这么大…… 没容他胡思乱想太久,就见远处那扇窗后的呼延晴像遭遇了什么奇葩事件,姿态从一开始的志在必得变得僵硬。而戴巧珊却没事儿人似的站起身,从容不迫出店门,留下呼延晴原地发呆。 宾少祺赶紧跟着绕回酒店。不料,等他上到戴巧珊那一楼,刷卡开门一看,里面没人。宾少祺一愣,跟丢了?怎么可能?什么时候? 其实,戴巧珊就在离他不远处——酒店后面的僻静小路上,一辆长安面的里。她是被人骗来的。 进大堂前,有两个三四十岁,面相苍老的大姐点头哈腰拦住了她,眼里带笑嘴里生花地自称:“我们是您的粉丝!啊!我们不但年年看电视台重播的《白球鞋和花裙子》,我们还看过您所有的龙套!那么多的剧,我们主角都不爱追,就看您露脸的那些片段呢!” 她们随口就细数了好几部戴巧珊跑龙套,甚至做群演的片,完了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不但我跟她,我们两家的孩子也都特喜欢您!诶唷,刚才跟他们爸爸走得快,我们这出来散个步,又没带手机——求求您跟我们去见见孩子可不可以?就在旁边,十步都不到!求求您,让咱们跟您合个影!” 戴巧珊一时脑子转不过弯儿。 眼下这二位态度朴实诚恳,似乎能从满脸细纹里沁出窝头来。她们一边夸一边求,一边还热情过度对她搂搂抱抱。这么着,戴巧珊也不知怎么搞的,就跟她们到了南三里屯路。 等她被那笑靥如花的二位用力往这辆面的里推时,她发现车里除了两个男的,并没有什么“孩子”的身影。这时发现上当,已经来不及了。 面的门“轰”地锁住,她被丢到狭窄的车座,两大姐手脚利落地反剪了她的手腕,再一屁股在她身上坐下。 戴巧珊:“!!!” 她气被堵塞,发不出声,四个人嗤笑,不断有人说“真是个傻逼”。她吓坏了,用尽全力才断断续续用几不可闻的气音,问:“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坐在她胸口的、瘦一些的大姐讥笑道,“还真以为我们是你粉丝啊!您哪位呀!” 戴巧珊死命挣,艰难吸进一点气。 瘦大姐:“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江哥江凯旋的死忠粉!你跟他演戏,我们已经很不爽了,你还私底下跟他勾勾搭搭!呸!不要脸!臭婊.子!” 戴巧珊惊讶,懵懂摇头继续挣扎。压着她的两人抬手就在她身上招呼了几下。 瘦大姐威胁道:“你老实点儿,要不我们真下手了啊!我现在在跟你讲道理!” 前座有人从扶手盒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负责“主谈”的瘦大姐,她掂过,往戴巧珊脸上一搁。 是刀。薄刃冰冰凉凉,尖儿就指着戴巧珊的眼睛。于是,戴巧珊不挣了。尽全力压抑住本能的颤抖,让全身静止。 她“静止”了,别人没有。 坐在她身上的人一阵大笑,说:“嘿!都吓成斗鸡眼儿了!哈哈哈……”她们每一次抖动,这把小刀就在戴巧珊脸上蹭。戴巧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它的尖上,这时如果有人给她口喘气的空间,她的心一定能从喉咙里喷出去! 好容易,她身上的两座大山消停下来。 瘦大姐接着说:“我们今儿掳你过来,也没别的,就是让你今后没事儿离我们江哥远点儿!听到了吗?” 戴巧珊不敢动,瘦大姐就用她粗糙的大手带着风啪啪拍上她的脸:“说话!傻逼呀?” 旁边有人说:“怂!吓怂了!” 一群人又乐起来。 瘦大姐接着说:“噢,不敢动啊!行,那你先听着——最好呢,你去跟海爷请辞,说你演不了了,愿意赔剧组的全部损失;不然,我们见你一次掳你一次!这是第一啊!第二,最次,你今后出了镜头,就不能再跟我们江哥多说一句话,更不能碰他!不然,有你好受的!听见了眨巴眼儿!” 戴巧珊满身冷汗叠热汗,这时连眼睛都被汗水糊满了。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眼角.膜就被汗渍刺激得顿时飙出水去。 瘦大姐又乐:“呵,流马尿了——知道怕就好!” 她抬脸望四周:“咱怎么放她?把衣服全部剥光,丢出去?” 戴巧珊一震,凝视着眼睛上的刀尖,努力吸气,嘴唇无声说“不、不”,引得车里又一阵笑。 后座的男人说,太狠了点儿,压住她下半身的胖大姐夸瘦大姐,说,你真想得出。瘦大姐得意哈哈笑,顺手在戴巧珊腰上拧了两把。 戴巧珊这时一点都不觉得疼,因为瘦大姐手里虚虚握着的刀,刀尖随这场谈话过程中的小幅振动,已滑动抵到了她的左眼。 她死死闭上眼睛,不敢摆头,不敢呼吸。 意识开始陷入恍惚,她好像听到前座的司机回头低声说:“别闹太久,有条子。”再然后,她的记忆就模糊了。等有人拍她肩膀,把她从浑沌中唤醒时,她正蹲在马路边抱着胳膊,眼前漆黑一片。 拍她的人好像在看到她正脸时惊了一下。戴巧珊本能摸眼睛,发现她的双眼被贴了两张创可贴。 她哆嗦着手撕下它们,当然,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她无法回应拍她的人“要不要报警”的问题,糊里糊涂回酒店。 现在的她,需要一个壁障足够厚、足够坚固的洞穴。小小一个空间,不用通风,不用透光,什么都不用。让她一个人,团成一团,锁在里面呆上一会儿。最好再睡上一觉。谁都不要来打搅。 然而,就在她刷开自己房间门时,一条纤薄有力的身影从旁边靠近。 戴巧珊望向她:“小曼?” 口罩之上,华曼的双眼浅笑盈盈,也小声回应:“小凡!是我!” 戴巧珊一怔。小凡。华曼笑着点头,忽然张开双臂抱住她,说:“过一寒假,想死我了!明儿开学摸底测验,你复习没?” 戴巧珊一抖,片刻后,她犹犹豫豫重新开口:“媛媛?” 第39章 袖手旁观 戴巧珊“媛媛”一出口,华曼就推开她,“噗”地笑出来,笑得本就不确定的戴巧珊一脸茫然。 华曼:“小薇,你还真容易忽悠!哎呀,让我怎么放心你!” 戴巧珊:“……” 华曼拉下口罩,少女似的背着手,歪下脸,从下往上笑望着她:“向薇!我是小曼!你又忘啦!你戏里戏外的闺蜜呀!” 戴巧珊拍脑门,恍然大悟笑:“没有!你不是最近忙吗,怎么有空……看我!快进去说!” 插卡的时候,戴巧珊愣了一下——她的房间好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有卡持续取着电的;今儿空空如也,这表示什么?但她顺利插进去了,屋里各种电器应声启动。没什么异状,她也就没多想,拉华曼进屋。 “给你倒水……” 话没说完,手被拖住。戴巧珊回头,看到华曼笑盈盈地,一手箍着她的手腕,一手拿起手机贴到耳边。接着,她把手机放到了鞋柜上。 戴巧珊下意识打量屏幕,疑惑道:“通话中?你……” 华曼空出的手一把拉住戴巧珊的另一只手,两手一起用劲捏了捏,截断了她的话。她凑近,用神秘的低音说:“他们不想错过这种好戏!” 戴巧珊本能往后退:“什么戏?” 华曼乐,把握十足地拉着她,动都没动,笑问:“听说你今儿打人啦?” 戴巧珊一怔,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着,脸就噌地红了。眼泪使劲憋在眼眶里,说:“海爷被我气死……”她想要抬手捂脸,不料手被华曼握着,她只能低下头去,“我也没想老闯祸……” 华曼早有所料似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扯,凑近她轻声:“是吧!要不说你是个事儿精呢!多少人看你不顺眼,今儿就挨教训了吧?” 戴巧珊愣了一下,抬头:“你怎么……” “知道”还没说出口,华曼连忙大声抢白:“你呀!可会给大伙儿添麻烦了!还记得十年前,‘白花儿’……” 戴巧珊一僵。 华曼笑起来,语气变得不紧不慢:“我猜你是忘了,不然,你怎么想那么久,才想起来自己叫‘小凡’呢?” 戴巧珊又要退,但依然,她被华曼的双手紧紧禁锢着。她颤抖起来,摇头说:“我不叫‘小凡’,我叫小珊……戴巧珊!” 华曼:“是!你当然是戴巧珊!”她一字一字说,“就因为你叫戴巧珊,所以戴巧珊犯的事,你要负责——不然,周鹏顶一张烂脸过了整整半年,不就太冤了吗?” 戴巧珊没说话,眼泪几乎是喷射出去的。她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挣脱华曼的手劲儿上,喉咙因为用力,发出咯咯的声响;但华曼也花了更大的力气握着她,拖住她,继续说:“不愿听?这还没完呢!人家的心理阴影,你算过吗?又是开水又是玻璃……” 戴巧珊:“半年?……好像没那么久……他好像,也找过心理医生,治好……” 华曼笑:“烫伤至少养半年!你说治好就好了?就算他好了,你呢?为什么你一个定时.炸弹没被抓起来?哦我知道你要说,周鹏全家讲道理,没有起诉你——但你就敢这么不要脸吗?自由自在到处混,现在还混成了这部戏的主角儿?” 戴巧珊眼泪滚不停,却一点声音发不出来。 华曼:“你就是个神经病!知道吗?” 戴巧珊气虚摇头:“我不是……” 华曼:“那我来提醒你——你为什么要伤害周鹏?他在戏外有女朋友,就是你想弄死他的原因?你反社会呀!” 戴巧珊挣不开,拖不动,两人各自使力中,她被推搡着跪到了地毯上。 力气用光了,她只能就着两双相互抓扯的手,滚烫的额头靠上去,似乎她羞愧的灵魂连这一丝遮羞“布”也舍不得放过,试图深深地躲进去。 华曼用力一抖,推开她靠近的脸,强迫她抬脸看她:“你忘了,你在戏外也有男朋友啊!叫……” 戴巧珊终于绷不住,哭出来:“不要说!不要说!没有没有没有!!” 华曼被她的拼命挣扎吓得顿了顿,可她很快“振作”,铁了心说:“段……” “啊!!!” 戴巧珊一声恐怖的尖叫。 这回,华曼是真被吓住了。戴巧珊下一秒就松了劲,华曼手一抖放开,戴巧珊就这么汗涔涔瘫倒到地上。 门外有了一些响动,像是有人听见这个房间的声音,过来打探。华曼望着被她活生生说晕的戴巧珊,兀自颤抖着发了会儿呆,拿手推了推她:“喂!戴……戴老师?” 戴巧珊一动不动。 华曼胸口漏跳一拍,慌乱中,她抓过一边鞋柜上的手机,声音发颤:“昶……昶哥,怎么办?哦……好好!” 她边说边站起身,挂完电话,把戴巧珊失去意识的身体往门后推了推,拉上口罩,把门打开一条缝便急匆匆闪身出去,再从外面把门关上。 门外传进她着急忙慌的解释:“没事没事,戴老师飙戏,已经好了,休息了!” 于是,外面也平息下来。 这时,套房内,看似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响起一声低沉的男音:“诶,哥……是,我在她这儿呢……嗨,大戏一场,一言难尽……我回头跟您说啊!” 背对着门的沙发响起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有人站了起来。 是宾少祺。他无言望着眼前的情景。接着,他拿着手机拍了几张戴巧珊的照片,才到门边抱起她,把她轻轻放到卧室的床上。 戴巧珊还在晕菜中,一副深度昏迷的模样。 宾少祺摸了摸她的脉搏,放下心。她没有晕,或者说,即使晕过,也苏醒了。只不过她沉浸在不肯面对现实的情绪里,从而保持着晕菜的表象。就像普通人半睡半醒时,仅剩的一点意识在劝自己努力睡去的状态。 宾少祺没有惊扰她。他拿过床头的面纸,帮她沾掉不时涌出来,染到太阳穴、流进耳廓的泪。 忽然,他手停下,视线在她左眼睑上定住。 眼睛中间的睫毛“裂了”,像被什么利器划过,断了几根。“断口”对下来的卧蚕上,有一条大约半公分长的伤口。因为她眼泪的洗礼,眼妆晕染开来,这几处异常稍微离远点儿就看不见。 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样发现牵连起另一样,宾少祺看到她被箍红的手腕,在地上蹭脏的膝盖。为了防晒,她向来日常穿长裤长袖,所以他不知道她身上是不是还有哪儿有问题。 手边传来戴巧珊轻轻加急的呼吸声,他转回视线,看到新一波眼泪从她微微颤抖的脸上滑落。 对。她最有问题的地儿,也许并不在肉.体。 宾少祺拿过手机,调微距,一张接一张地拍下戴巧珊身上的创口。拍完后,他再摸了摸她的脉搏,给她身上搭了角毯子,起身退出房间。 十来分钟后,江凯旋差不多完完整整看了一遍两个女人画风清奇的斗争。好像是华曼赢了,但也没赢太痛快。 他拿手抚下巴,一副深沉老朽样:“不就说个‘段’嘛,她这么大反应!莫非她不肯承认,自己跟段导有关系?”说着自己觉得荒谬,“那段导斥巨资挺她又是为哪般呢?不是傻吧!” 宾少祺一本正经:“她现在就承认跟您有关系!” 江凯旋也一本正经:“那段导也是‘前任’,好合好散。我都没意见,她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宾少祺:“……哥,您比我还能胡说。” 江凯旋抬头,指着手机:“她俩鸡飞狗跳地这么大动静,你就一声不吭地躲着录视频?” 宾少祺:“我也不是有预谋,赶上了!”他笑笑,“哥,不是我说,这位您隔山隔水合作过一把,先前咱连见面次数都不超过一只手的三线流量,打蛇上杆腆着脸到处自称是您‘师妹’的人,来找小戴好多次了。回回都偷偷摸摸见,我特好奇,她们到底有什么好勾兑的!” 江凯旋表情丰富地听着宾少祺这通信息量,皱眉:“不至于每次都这么闹吧?不就一个角色吗?女二也补偿她了,片酬比小戴还高得多呢!何况,她又不缺戏!” 宾少祺语气挑衅:“那您觉着,一个连本职工作都老请假溜号的人,专门来找小戴,难不成有交情?” 江凯旋回过神来,作势道:“放肆!” 宾少祺立马赔笑,弯了弯腰:“诶唷,我就是义愤填膺,口无遮拦了!哥您懂的,当时女一您提‘华曼’,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人家听见风声就讹上了——我就是看不惯那些、给多少都填不饱、全世界都欠她几千万似的饿死鬼!” 江凯旋正色脸:“……合着你想说的都非得说完是不?” 宾少祺拿手捂嘴巴。 江凯旋:“好歹人家也是个流量,自给自足不成问题。何况,咱们这一行,管谁都叫‘老师’,人非要自称我‘师妹’,人也没大错!” 宾少祺:“可……” 江凯旋:“我知道你主要是看不惯严昶那副恨不得雁过拔毛、谁都算计、都想吃干抹净的嘴脸!看不惯他的多了去!可这跟华曼没大关系吧?她一个小姑娘,起码对我是真心实意的……” 宾少祺明白,这是江凯旋的点。谁对他真、真几分,他一定加倍还回去。 江凯旋:“她最多错在明珠暗投——得,不说了!看不惯的,咱没合作的时候躲远点就是,没必要把他放在心上让自个儿添堵。” 宾少祺表情松动,他微微弯下身,试探道:“哥,您这是……安慰我?” 江凯旋抬手在他脑门敲了一记:“说正事儿——你就把她一人留在下面?她要是醒过来,一时想不开,还没人拦着,你这段儿视频不就白拍了?” 宾少祺:“没事儿,她装睡着呢!” 江凯旋:“啊?” 宾少祺拿过手机:“也不知道她自个儿知不知道自个儿在装睡。” 江凯旋:“……你现在说话也跟那宋大仙儿似的,神神道道的了。” 宾少祺站起身:“我猜她,现在不愿见人吧!但反正跟华曼这一段儿,她应该是知道的——我何必把她知道的东西,再给她回放一遍?” 江凯旋脑仁儿疼似的抚额:“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宾少祺抬眼俯瞰向大落地窗外的京城图景,幽幽道:“她明知道自己怎么了,哭那么伤心,还骗自己睡着——这种状态,什么事儿能激醒她,什么人又能提醒她呢?哥,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搁她身上,多扣题啊?” 江凯旋:“你说你的,用不着跟我互动!” 宾少祺乐:“我就想看看,她到底能哄自个儿到什么时候!” 他重新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滑动戴巧珊身上那些小擦小蹭,最后,到她卧蚕的小伤口那张停下:“哥,我去请‘Dr.宋’来一趟,让他看看这视频,”江凯旋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宾少祺接着说,“今晚能不能借顺子到楼下守着那妞?” 江凯旋嫌弃:“刚才谁说‘她不愿见人’、‘装睡叫不醒’——临了还是放不下?” 宾少祺:“不是您说……” 江凯旋打断:“行行行!调顺子去,那你呢?” 宾少祺神秘一笑,转身就走:“我有刑事案件要侦破……谢谢哥,回见!”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朋友们回来~^0^~ 感谢各位小伙伴的长期支持!谢谢九九(九九啊九九)、隐心和Elsie等朋友的长期投喂!感谢十五给部分盆友的解惑(捂着心口微笑)~你们让这个夏天好美~o(*////▽////*)q 第40章 填空题 一整夜,戴巧珊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在做噩梦。 几次将醒未醒时,听到房间里有隐隐约约的异响,像电器件、空调风之类的噼啪声,有时候又像鞋底在地毯上摩擦的沙沙声。 戴巧珊听不真切,但每到那些声音骤然作响时,她都会被吓得一哆嗦。别提睁眼看了,她连动也不敢动,就那么僵卧着,冒汗。 直到早上五点,眼罩下方的缝隙里漏进一点点鱼肚白的天色,她才放心开睡。 然而,好像她还没睡多会儿,就听到有人开了她的门。就在她打算豁出去,扯眼罩看看到底对方是真的还是她的幻觉时,她听明白了:这次是真的有人。 有人在偷偷摸摸接近她。戴巧珊浑身寒毛直竖。 贼吗?还是鬼?记得有些鬼在晨光熹微时,只要不被阳光照到,它们也能现身行凶…… 一个常年从事感性职业的人,在一夜酷刑似的梦魇折磨后,作为偌大一间套房里唯一的住客,戴巧珊很自然地,已经没法去衡量自己的思路是唯心还是唯物。她直觉有危险,同时,她不具备跟它直面的能耐。因为她头昏脑涨,害怕得要死。 或者,是贼呢?入室盗窃? 那他手里会不会有刀?如果她一动,他会不会受惊,从而临时爆发灭口的冲动,把她给剁了? 戴巧珊狠狠闭着眼睛。全身每个细胞都在预警,并奋力扩张信号接收力。她的本能在强烈呼吁她“快逃!”,身体里残存的理性却劝她“装死”,大脑在这样的割裂里,浑成一团糊。 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那股危险的气场忽然撤离。 她清晰听到外间的房门门锁“喀”地弹上,之后,环境恢复平静。窗外的市井喧嚣也渐渐响起来,盖过了屋里那些电器啊家具之类的轻微响动。戴巧珊的一颗心,这才咕咚吞回肚子里。 身体凝滞,脑子发蒙,每块儿肌肉都超级酸、超级累,可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深吸一口气,扯掉眼罩,重新确认一遍环境——天光大亮;房间里的确没人,也没鬼。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打着哈欠拖着一大早就已疲惫的身体,下床。 刚收拾完自己,她的门被人刷开了。 戴巧珊从盥洗室往外探头:“祺哥,这么早?” “过来坐,”宾少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也不寒暄,直接拎着她到会客区,丢到沙发边,“用过早了吗?” 戴巧珊被他搞得眼花缭乱,有点儿愣:“还没。怎么?” 宾少祺:“那就好!” 戴巧珊:“嗯?” 宾少祺:“啊……就是,等会儿带你出去吃——得,小戴,今儿有个急事儿,你仔细听啊!”戴巧珊坐得笔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宾少祺顿了一下,抬手放到她肩上,“放松坐,再放松点儿,哎,往后靠着——你最好是瘫着听,注意力集中就成,身体怎么舒服,怎么放松……” 戴巧珊按着打了个哈欠,满眼眼泪,傻乎乎地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噢对了,今儿一早有人来过,是您嘛?” 宾少祺:“啧!集中精力!” 戴巧珊常见他的讨债脸,但他真正的严肃脸,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赶紧从命。 谁知,宾少祺接下来是什么节奏——他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里。就在戴巧珊好奇的时候,他折下他墙一样高的身躯,把自个儿的脸对到戴巧珊眼睛的斜上方,凑在她眼睛无法聚焦的极近处,开始说话。 “之前咱们就说过,咱们的合作关系,是建立在你情我愿,相互配合的基础上……” 他跟平常不一样,说话节奏很怪。不快不慢,不轻不重。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在唱歌,不,是念经。而说的内容,好几大句就这么不急不缓不高不低过去了,还净是过去的信息,一点新东西都没有。 戴巧珊拼了老命都抓不到重点,加上他之前让她“放松”、“瘫着听”——好像他“念经”的同时,还就着握着她肩膀的手,轻轻晃她。 很快,本就困倦、还要在宾少祺说那些正确而无用的话时配合点头的戴巧珊,撑不住了。 有无数个哈欠涌上来,她怕显得对他不尊重,努力压着。几波压抑过后,脑子里像煨了一锅热粥,唯有睡过去才能让它降温、澄清。 “……你看着这个。” 宾少祺从他的手心里朝她抖出一样小物件儿。是一条项链,吊坠大约5毛钢镚儿大,是一朵白色的雏菊。 戴巧珊:“嗯……”她压根想不动为什么要看这个。宾少祺让她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照办了。 宾少祺把它提溜起来,让白色坠子取代了刚才他的脸所在的位置,说:“我最近呀,跑了一个活儿……” 还是老节奏,一句话,非要绕着讲,半天出不来干货。倒是那枚吊在细细链子上的小白花,开始了节奏神秘的简谐振动。 宾少祺:“这朵小花儿晃着晃着就能变样。你好好盯着,变的时候,你说一声。” 戴巧珊眼里的光影早就暗得只剩眼前这一点儿了,要不是眼前还有个厉害的人,她一准儿能就地睡去。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在宾少祺说“它能变”的时候,戴巧珊的视界虚了一下,再追上这不停摆来摆去的吊坠时,它果然变了。 她努力调动她已经昏沉的躯体,吸进一口气,振动声带送出去:“……嗯……” 宾少祺:“变了?” 戴巧珊:“……嗯。” 宾少祺:“变成什么了?” 戴巧珊:“白色……栀子花。” 说完,她堕入了一个奇幻空间。四面和天花、地板,屋里一切都是虚的,就像聚焦出问题的VR场景。她动不了,也什么都想不了。宾少祺成为这个空间里的“总导演”,或者说,上帝。他说什么,什么就从一片虚无中出现,显出它们在真实生活中该有的质地、色彩和造型。 她,当然也完全由他指挥。 戴巧珊进入了“无我”之境,宾少祺一开始还不敢全信。 他能看出她的眼神变化,虽然它们现在也灵活明亮,貌似很正常。区别是在它们接收环境信息时,常人会有的预判、考量、感情色彩,都没了。它们很临在。中心是他。 幸亏宋星文教过他怎么检验。 于是,宾少祺收起了他的小白花,说:“从这儿过去,倒杯水给我!” 他指的“这儿”,是他们面前的茶几。 戴巧珊应声而动,踩着茶几就过去了,倒满一杯水,再踩着茶几回来,递给他。 就像她的往返路上,没有茶几这么个障碍物——或者说,她知道有这么个障碍,但它不是正常人绝不可能踩的茶几,重要性也没法儿跟宾少祺的指令相比。 宾少祺:“……” 他接过水一边喝,一边想,要不要叫她倒立啊劈叉呀钻火圈什么的,看这样子刀山火海都敢趟啊! 暗搓搓想着,一不留神对上戴巧珊“静候吩咐”的眼神,宾少祺差点呛到,干咳两声说:“成……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最近在开发一个新项目,我给你争取了个角色。不知道你能不能演,呃……能不能,给角色的诠释带来点儿灵感。” 他边说,边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之前商量的时候,宋星文说,你们这行我不太懂,你看怎么想个合适的场景,让她相信;江凯旋说,这还不简单?就说你给她找了个活儿,让她配合试试不就好了? 当时宾少祺也觉得挺容易的,随手拈。 谁知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知是因为一宿没睡还是别的原因,他编个瞎话还漏洞百出,舌头也捋不直了。 好在这时的戴巧珊,跟往常那个糊里糊涂的戴巧珊,也已经没法儿比了。 她爽快点头说:“好啊!什么样的项目,谁牵的头啊?” 宾少祺放下心来,开始发挥“上帝”的法力,往戴巧珊空荡荡的世界里泼墨着色:“跟栀子花和青春有关的故事,江哥牵的头。导演是……你男朋友。” 不知这些元素到底意味着什么,戴巧珊笑容敛淡,几个瞬间似有伤感。 但她始终微笑着,想了想说:“那这个项目里,我的人设有吗?” 宾少祺:“就等你创作呢!哦——导演说,可以先从你个人的经验找找感觉。等会儿我把你搭档叫过来,你们先碰一碰。” 他边说,边在微信里给宋星文发了个表情,几乎就在下一秒,有人按响了门铃。宾少祺把他引到戴巧珊面前:“这就是你的搭档,Steven。” 宋星文端出他的风度翩翩精英笑,朝戴巧珊伸出手:“戴老师您好,初次见面!” 戴巧珊眼里露出第一次见某人时的客气和礼貌性的好奇。她伸手跟他相握,打了招呼。 宾少祺一本正经说:“Steven呢,我们初步设定他是你的青梅竹马——所以,你对他是非常信任的,就像自己哥哥一样。” 戴巧珊奇怪,小心问:“为什么是好朋友?正常不都是对手戏的演员来碰吗?噢,是段导这么安排?” 她说“段导”,宾少祺和宋星文对视了一眼。 他今天一直有意说“你男朋友”,现在是戴巧珊自个儿把这个空填好了——在她心里,她男朋友就是段正业。 要知道,她以前呈现的状态是,要么她单身,要么男朋友就是“江凯旋”;而现在,她清清爽爽就这么说了,没有昨天华曼提到时她的崩溃,甚至连点儿纠结、迟疑都没有啊! 宾少祺又干咳了两声:“没错儿,他说的,先跟Steven聊……好,现在准备,用‘你最信任的人’来看Steven啊,来、三二一!” 他两手“啪!”地一拍,模拟打板。 戴巧珊看宋星文的眼神骤然一变——“打板”前他俩还是“初次见面”,现在已是看老交情的眼神了。 这么一来,宾少祺总算把接力棒传给了专业人士。 他松下脑子里绷了半天的弦儿,默默退到旁边。 宋星文一秒没耽误,他朝戴巧珊露出一副好人笑,说话的声音却自动变成了上回那种,极松的声带,极慢的振动,梦呓似的:“从现在起,今后,只要看到我,在这个房间里打响指,你就进入最深的催眠状态——” 他说着就“啪”地打了个响指。 戴巧珊应声闭眼,麻袋般垮下去。宋星文动作娴熟接住了她,把她放平到沙发上。 宾少祺兴高采烈在微信里给江凯旋发:“OK!顺利进入第二重催眠!哥,等我的现场报道!” 不料,宋星文安顿好戴巧珊后,大松一口气,先是傻笑着跟宾少祺说:“以后地球人都再没办法让她赶我走了!”接着,他彬彬有礼退后半步,“那么,现在请您离开!” 第41章 不靠谱的周边 赶走宾少祺后,宋星文拿出一台小型摄像机,放到书桌上,乔好角度。 这是心理咨询师的标配。为了给个案最大限度的隐私空间,咨询现场通常没有第三人。万一咨询双方出现什么意外,摄像机里的记录可以作为证据。 不过,摄像机本来是起到监督和记录的作用;在眼下,形式上,倒是真有几分拍戏的感觉。宋星文心里笑了一下。 回到沙发边,他弯下腰,说出下一条催眠指令:“戴菇凉,我数到一,您就可以在这个套房内,完全按照自我的意志来活动——三,二,一!” 戴巧珊应声睁眼,起身望着刚坐到一边椅子上的宋星文:“您哪位?” 宋星文坦坦把两手交叉,支到鼻尖上,笑:“您……你信赖的朋友,Steven。” 戴巧珊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是嘛……” 宋星文:“聊到角色,我刚刚听到一个新闻,”他忽然一笑,好像真是个熟络的好朋友,语气也变得更生动和亲密,“作为你最信赖的朋友,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过——你说,你跟段导是……恋人?” 戴巧珊一呆:“没呀?哦,”她想起来什么似的,苦笑摇摇头,“曾经是,后来断了……我有时候比较糊涂,分不清状况。那种时候说的话,都不能当真,你懂的!” 宋星文眼睛一闪不闪盯着她:“是吗?” 戴巧珊忽然把脸别开,无声点头。 宋星文慢慢试探:“可据我所知,你们的确是恋爱关系。好像,就是你刚出道,拍第一部戏的时候,就在一起啦?”他有意避开“白球鞋和花裙子”这串字眼。 戴巧珊笑得客气、克制,哑着声儿:“那时候小,而且我们那会儿都是精神恋爱,没什么‘在不在一起’的说法……” 宋星文:“现在没有了?” 戴巧珊声音更低:“嗯。” 宋星文凝视着她的每一丝微表情,看到她虽极力克制,眼眶仍在层层变红。他当然不会放过,试探着再前进一步:“可是我听说,你们处了5年,突然,他就跟别人结了婚。” 戴巧珊看着地板的眼神猛地一颤。 宋星文:“他从你16岁开始等,都等到了21岁,完全符合法定结婚的年龄,为什么好好地,却跟别人走到了一起?” 戴巧珊像座石像,全身上下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猛眨。 宋星文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进展,他狠狠心,更进一步:“而且,他们结了2个多月、不到3个月,就离了。此后两人天各一方——为什么会这样?”他顿了顿,“是因为你吗?” 话音未落,他听到一声小小的尖音。是一个人被极力压抑的哽咽,在接近窒息时,机体为了自保,而自行发生的超越自身控制的抽气。 就在宋星文以为他即将迎来一场失控的愤泪爆发时,戴巧珊却起身冲进洗手间,吐了。 宋星文忙跟过去,递水,递纸巾。见她吐得翻江倒海,不停掉泪。出于一个正常人的关怀,他俯下身拍了拍她的后背。 真正的崩溃出现在这一瞬间。 就在他的手刚刚触到她后背的下一微秒,戴巧珊像被电打了似的往后猛地一缩。 宋星文一呆。 戴巧珊两手护在身前,一边跌跌撞撞起身一边飞快往后撤。她起身的时候撞到了玻璃门上的钢管扶手,贴墙往外跑时,顾忌着宋星文的存在,一不留神又被门框撞了肩膀。 骨肉跟房子的框架相撞时,发出扎扎实实的闷响,听得宋星文头都痛。 好在他还是有筹码的。他抬起手心,朝向她,展示自己的无害,同时下指令道:“停!” 戴巧珊停了,正面对着他。满脸是泪,两手依然护在身前,原地瑟缩着。 宋星文说:“我们是好朋友,你怕什么?” 戴巧珊努力压抑着浑身筛糠似的颤抖,发出的却是悄悄话般的气音:“对不起,我没办法……” 宋星文:“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你放松、放松,别紧张!” 戴巧珊特配合,顺从冲他点头,但她的身体和情绪依然十分紧张。手指紧抓自己的衣服,嘴唇和脸颊都没有血色,颤抖更一秒没停过。她像蜷缩在他看不见的冰窖里。 宋星文无奈了。不说这么下去到底能不能把她从过去捞出来,单说她那副小身板,也不能长时间这么耗。 他决定先放弃。 宋星文叹口气:“戴菇凉,你先坐一下。我们先从‘剧情碰撞’里出来,透口气——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过去。” 戴巧珊犹豫了一下,乖乖坐回到沙发上,宋星文全程展示给她最无害的姿态,见她坐定后,开始恢复精力的唤醒流程:“请闭上眼睛,现在你能看见一大片蓝色的……” 20分钟后,宋星文奔赴顶楼。江凯旋的豪套里,除了章瀚海,都在。孙顺又被派去戴巧珊的房间。 “顺子,”宾少祺抛给他一部手机,把空了的手竖起食指封自己嘴上,“趁她不注意再放回去啊!” 孙顺得令走了,宋星文好奇张望,笑问:“找到什么了吗?” 刚才他俩在戴巧珊房间会合,宋星文请宾少祺走的时候,宾少祺忽然拿过戴巧珊床头的手机,问他:“能让她把这个解锁,然后她还不记得这事儿吗?” 宋星文本来想阻止,谁料他的催眠本事已经被宾少祺掌握得差不离了。 于是,看出他有话要讲的宾少祺转脸自己动手,到沙发边拿起戴巧珊的拇指,开了屏幕,然后对她说:“醒来后,你不记得我让你开过手机。”走了。 当然,他的指令,宋星文后来做了一个解锁。在条件合适的时候,戴巧珊会想起这件事。到时候她会不会找宾少祺的麻烦?宋星文耸耸肩。喜闻乐见、喜闻乐见! 他其实对于宾少祺能在戴巧珊的手机里找到什么,并不抱希望。 可谁知他一问,竟换来宾少祺和江凯旋同时皱起的两张脸。 “你来听这个。”宾少祺把茶几上的电脑转给他,屏幕上是音频播放软件页面。他把声音拖到最大。 界面上时间轴平扫过波形曲线,声道传出嘁嘁喳喳的场景杂音,像是话筒在布料上摩擦,另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不久,那怪声显出端倪——是有人在抽泣。从轻轻的换气音,宋星文听得出这就是戴巧珊。 抽泣没持续多久,就听到她对麦的悄悄话。 “你不能死……现在不能死……段导还没回本儿,你死了就是害他……记住!记住!……” 录音结束,三个大男人揪着眉头相互看。 宾少祺说:“我看了录音时间,是昨晚我走了以后。应该就是华曼说的那些玩意儿,让她这样的。” 宋星文昨天就看过华曼上门找茬儿的视频,据说跟她之前“动手”的风格不同。现在很显然,她的策略已改成扎心。 宾少祺:“宋哥,你也观察好几回了,她到底怎么回事儿?说她有病,她跟我知道的有病的那些,不一样;说她没病——她也就看起来正常了!” 江凯旋拿目光射他一眼。宾少祺赶紧离他远了两分。 宋星文挑眉摇摇头:“还不好说,她现在有一些抑郁,最多还有点PTSD的表现,呃,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可就连这,也还是猜测。” 江凯旋脸绷着,眼神掩盖不住关切:“也就是说,没病吧?” 宾少祺偷瞄江凯旋,那意思很清楚:您眼神有问题吧? 宋星文左右看看,笑说:“心理上的‘有病’、‘没病’,在形成‘障碍’前,弹性很大。换种说法,如果只是大家随口说的那种‘心理疾病’,我们或多或少都有。类似坊间说的‘心结’。只要不妨碍正常的生活,就没什么大问题。” 宾少祺想了想,牵牵嘴角:“可我怎么就不信呢!这年头儿谁不‘抑郁’?谁抑郁了就跟她似的——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真假不分?——不对,应该说,专信假的!” 宋星文:“抑郁的原因也有很多种,‘真的’不敢信,就信‘假的’喽!” 对面二位都冲他露出“愿闻其详”的期待,宋星文只好补充道:“前不久,不就有个真实案例吗?有个年轻人,每晚做噩梦,梦到有个女人喊救命,回回把他惊醒。后来查明真相——原来,他不是他父母亲生的孩子,喊救命的女人,才是他的生母。歹徒当他的面,杀了她,再把他卖给了一对夫妻。那一年他十岁,因为恨自己不能救母亲,所以把这段往事从记忆里擦掉了,或者说,埋进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直到长大成人,他才渐渐想起来。” 一席话说得房间氛围都阴森下来。 宋星文尴尬笑笑,自己收场:“咳,那个案例,噩梦并不是独立表现。其他的,比如说,小男孩在成长过程中,虽然很乖,但他时常表现出羸弱的模样。身体也确实很不好,他养父母说他常常生病,就像个林妹妹,有几次甚至被医院下病危通知。这跟他刚到他们家时,黑黑壮壮的模样完全走向两个极端——我们知道谜底后,得出结论当然很简单:他无意识地让自己那么弱小,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没有救母亲的理由。” 场面还是安静。在场不但江凯旋和宾少祺,两个保镖也目光漂移地盯着他,一脸的深思熟虑加百思不解。 宋星文无奈:“反正我想说的是,一个小表现,牵涉的事实,可能完全不是正常逻辑能推导的。因为生活的发展线路,往往没有逻辑。好了好了,”他笑笑,望向宾少祺,“她的手机里,还有其他东西吗?呃,我意思是,这通录音这种。” 宾少祺:“哟,之前您不是谴责我窥探别人隐私?” 宋星文滴汗:“我错了——我小人之心,您大人大量!” 宾少祺:“好好好,原谅你。可我就找到这一样儿,也许她有定期删的习惯。之前海爷说她录了条让自个儿出戏的指令,我刚才也没找着。” 宋星文想了想,说:“那能不能请你们帮我联系男主角?” 两人同时苦笑了一下。江凯旋看了眼宾少祺,宾少祺立马把之前章瀚海找段正业商谈的过程和结果说了一遍。 江凯旋接着说:“他俩的事儿,段导跟捂什么似的。他对海爷放话说可以做牛做马报答他的关心,只要他不再过问那些过去。我都奇怪了,他们是做过共犯还怎么的!” 宾少祺:“诶,还是害命那种!” 宋星文皱眉点头:“那位呼延老板呢?也不行?——还有谁知道当年那些事?她家里?” 宾少祺想起来什么似的,右拳往左手心啪地一撞:“对了!!” 宋星文调过视线,确认:“她家里?” 宾少祺回过神:“不是——她家里人我就听她提过一次,说要换套大房子什么的。我们近距离接触她这一个月,也没见她家里人的影儿。他们好像从10年前,‘白花’事故之后,就让她一个16岁的小丫头搬出来了。房租这么多年都是段导在供。呵,父母心大,貌似折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凯旋不动声色看了看宾少祺,宋星文则点点头:“跟我猜的差不多——那你刚才说什么‘对了’?” 宾少祺露出卖关子的笑,打岔道:“唉,反正,段导、她家、还有那个现在可牛可牛的呼延姑奶奶,你找不上人家,找上了也没什么卵用!咱还是各自想点儿别的辙吧!” 宋星文:“喂!大哥!” 宾少祺起身往门边溜:“甭咬着啦!还有急事儿,下回聊啊!” 第42章 烂账继承人 宾少祺说走就走。他胸有成竹,一心奔谜底。不料,在出电梯经过大堂的时候,他瞥见一条熟悉的身影从休息区站起来。 那人戴着蓝色高尔夫球帽,上半身同色Polo,下半身白色长裤,一副似乎从球场中途溜出来的模样。要是不看脸,外人绝对想不到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看到宾少祺,他远远就开喊:“哥!”并快步走过来。 宾少祺虽然早就扫视了他几十遍,但仗着自己戴着墨镜,他假装自己根本没朝那人看过。不但“看不见”,耳朵还“背了”,继续面无表情,沿着最初的路线,一步没顿,往大门外去。 然而,对方一阵小跑,已经贴了上来。颇用了点力气想拦他:“哥!” 宾少祺依旧把对方当空气。他知道他从不单独出现,周围还有好几双眼睛在围观这一幕。宾少祺也暗暗使力顶开靠近他的这名青年,自顾自往外冲。 大门近在眼前,青年急了:“哥!下周六家里团聚,爸让你回……” 他边说边干脆从正面堵住宾少祺的前进方向。于是,宾少祺怒了。他一把掀开他,打断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家”字,低声喝道:“滚!!” 出门,拦车,一气呵成。 宾少祺去的地方就在朝阳门边上,天行SOHO里的“工场娱乐”。 前台看到是他,忙站起身笑着招呼:“George哥!” 宾少祺理都没理,直冲里面一个房间。门也不敲,直接旋把儿推开。屋里几个人,站的站,坐的坐,像是在开会,看到宾少祺,都愣了。 严昶反应最快,惊讶之后一副笑脸:“哟,这是,大稀客呀!” 他还想寒暄什么,宾少祺朝他,以及沙发上呆住的华曼扬扬手机:“解释一下吧!” 严昶眼神一阴,笑不动了:“解释什么?” 房间响起窸窸窣窣声,宾少祺瞄了眼,刚才开会的人,除了华曼和钱幻儿,都自觉撤了。于是屋里就剩下他对立面这黄金三角搭档。 宾少祺也不多说,按开播放。 “‘……通话中?你……’‘他们不想错过这种好戏!’……” 这三位脸色通通白了。宾少祺按暂停:“光听声音就很有场景感吧?你们要看视频,也在!”他笑笑,“华大小姐嘴撕戴巧珊,每一幕,都清清楚楚!” 华曼满眼慌张,一声不敢响,求救望向严昶。 严昶微微活动了他僵硬的脸,露出一个跟哭似的笑容,几秒后,他竟然说:“没错!不过……戴老师因为几句话就崩溃昏厥,也在里面。您总不至于把她每一帧都剪了吧?” 宾少祺咬咬牙,认栽似的点点头,抬手指着他,回头冲华曼说:“看见没?”他看回严昶,“你丫可真是坏透心儿了!” 严昶轻松下来,笑得妖媚:“谢您抬举!其实您误会了,小曼那是跟戴老师开个玩笑,逗一乐子!您太认真,小事儿闹大,多伤筋动骨啊!” 宾少祺收回手机,闲闲划几下,也不再秀给他们看了,自己读上面的名字:“张大虎,李凤娇,‘皇城影视娱乐公司’,”他冷笑,“这名儿起得!”他回眼看脸色顿时比刚才还要灰土的三人,“那辆破面的里,还有俩名字暂时没问到。不过,既然是这张、李二人牵的头,他俩肯定认识啊!” 三人语塞。 宾少祺:“要我详细说吗?这张大虎、李凤娇可是局子里的老面孔了,开了这家什么狗屁‘娱乐公司’,专门骗圈儿外那些想进娱乐圈做明星梦的人。说是什么‘表演培训’、‘明星孵化一条龙’,结果呢,假模假式让那些素人到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写字楼里,签合同交‘学费’、交‘押金’,完了把人家一车拉到杨宋那边的村儿里,养起来,继续骗钱!把人都榨干了才放!那片儿的民警看到他俩就恨得牙痒痒!呵,要不是他们诡计多端,早早把那些人签的合同骗回去,没了证据,他们那伙人早进去了!”他冷笑,“跟他们合作,真有你的!” 严昶没滋没味笑笑:“什么‘合作’?我怎么听不懂?不会连这个,您也有视频吧?” 宾少祺晃晃手机,揣进兜里:“你说呢?昨晚上我可是为这事儿耗了小半宿——你们有没有听过‘天眼’?你们跟张大虎他们,从哪条路接的头,什么时候给的钱,他们什么时候堵的戴巧珊,堵到了哪条路、哪辆车里,车牌号多少,堵了多久,怎么把她丢回的路边,事后又是怎么跟你们‘开碰头会’的——要多少有多少!” 严昶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再开口时,他的声气已经软了。 他小脚媳妇似的颠颠儿跑过来,挽住宾少祺的胳膊:“祺哥,您门路也忒宽……哎呀,您气场十足,把我们这帮凡夫俗子魂儿都震碎了!您请坐请坐,小曼,快招呼你George哥呀!……” 他嘴抹了油似的,瞬间弹出一堆甜言蜜语;而从宾少祺一露面,就吓傻了似的两个女孩,这时也奋力活络,对他展现出夸张的亲热和甜姐儿笑。 一帮人拉拉扯扯,等宾少祺眼前终于消停点儿时,他已经坐在了沙发上,面前出现了一杯新沏的茶;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笑得青筋凸起的华曼和钱幻儿,她俩都亲亲热热紧贴着他,领口不约而同拉低,领口附近的部位则紧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给他沏茶的严昶一脸魅惑笑,在茶几对面,伏低半蹲半跪,说:“哥,您有什么话儿,您尽管开口!” 宾少祺心里嫌了一口,说:“你们这个团队的风格还真是……” 他不是信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人。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有些人就仗着这一类“君子风度”的说法,专门用来压迫信奉它们的“君子们”。所以,只要他认为该打,别人再怎么笑,他也是要打的。 只不过,眼下有点难办——他真正要问的话,在这种氛围里,有点儿气短了。 可再气短也得问啊! 于是,宾少祺在三双甜蜜而不怀好意的目光包围中,稍微做了下心理建设,轻咳了声,转向华曼:“我相信你是个不坏的女孩儿,我就想问问,你扎戴老师那些话,是怎么想的。” 华曼的笑容一直处于微痉挛状态。 宾少祺的问题,她像是没听明白,颤颤巍巍看了一眼对面的严昶。 宾少祺跟着看他,严昶的眼神意味深长,但显然,华曼没读懂,又颤颤巍巍笑回来,望着宾少祺:“怎……怎么想……” 宾少祺:“很多人多多少少都听过‘白花’那事儿——我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什么话能让她崩溃的。” 华曼静了一下,又六神无主望回严昶。 不想这一次,严昶听明白了宾少祺的言外之意,他立刻露出一副夺回主动权的诡谲笑容。也不蹲了,右手一推茶几桌面站起身,居高临下笑看宾少祺:“噢?George哥,原来是这个问题。” 宾少祺不屑抬眼:“要我求你吗?” 严昶:“岂敢,岂敢。哈哈,不过,我认为像George哥这么聪明的人……” 宾少祺站起身:“爱说不说!” 他一步跨过贴着他的钱幻儿,径直要出门,却被严昶一劈手拖住:“哥哥哥!有话好好说嘛……” 宾少祺停步,耐着性子转过身。 谁料,又见严昶一副涎脸笑容,宾少祺按捺着,冷冷看着他。 严昶耸耸肩,举手投降:“祺哥,您消消气!我想说!但我不敢造次!诶您别又急着走啊!您想知道的,关于‘白花’的事儿——您亲眼,去看看‘白花’,不就都知道了吗?” 宾少祺翻了个超级大白眼,也不跟他废话,转身望向华曼:“妞,你知道你江哥怎么说你吗?” 华曼一听江凯旋,整个人一震。 宾少祺笑笑:“看了你对小戴干的那些事儿,我们保镖都气坏了,他却说:小曼没什么大错,唯一错在‘明珠暗投’。”他回头挑衅看了眼严昶,再看向华曼,“你也看到了有些人是怎么在办事儿,怎么在做人。所以啊,你什么时候想‘弃暗投明’了,我随时欢迎你!” 严昶:“诶唷哥,您怎么当面儿挖我墙角哇……” 宾少祺说完就走,门摔得“嘭!”响。 房间里三人同时沉默了一秒,华曼紧张望向严昶:“昶哥,您这么回他,他没说要删证据,怎么办?” 严昶两眼还盯着被宾少祺摔上的门。华曼一问,他脸上的笑容就像装了刀片,让人光是看,就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他搅碎了似的难过。 于是,华曼瞬间收声了,钱幻儿也大气不敢出。 严昶冷笑,慢吞吞说:“诶唷,好害怕!不就几条破视频吗?他们那圈儿人,谁屁股后面还不烂账大把?要撕破脸,呵呵,”他眼皮搭回华曼的紧张脸,“别的不提,单那朵‘白花’,就够我们玩儿的了!” 华曼松了口气,忽然又醒神似的,紧张道:“咱们还要找戴老师麻烦?” 严昶看着她,忽然,他表情里连冷笑也撤了。两眼锐利,脸色落霜,盯得华曼一哆嗦。他说:“什么意思,那小子两句屁话,你还真信?” 华曼连忙摇头,钱幻儿则默默退开一个安全距离。 严昶两手抄在胸口,笑嘻嘻逼近华曼:“那就是,你真的很看重自个儿在你那什么江哥心里的地位?” 华曼:“不……不是,我是,不想再跟戴老师……她一神志不清的人,咱们这样……” 没说完,严昶伸出右手,食指拇指捏住她的脸蛋,扯开她的嘴巴,她眼圈一红,住了口。 严昶笑起来:“告诉你,我可不是非要去为难什么神经病;她要是当初没挡我财路,我何必跟她过不去?你不心疼钱,心疼她?” 华曼满脸通红,就着他揪着她的手,艰难地摇摇头。 严昶:“如果你真想走,我绝对不留你——你知道你这点儿名气和流量,公司刷了多少钱下去,钱停流量就停——完了呢,你家那屁股烂账是填得差不多了,但你跟公司的协议才是大头!多少债款,多少违约金,还记得吧?” 华曼眼里泪花点点,她声音颤抖,笑说:“我不走……” 严昶:“那你今后别让我看到这副嘴脸!吃里扒外的德性!” 他说着,随手一推,华曼因为始终没敢对抗他,轻而易举被他推了个大趔趄。沙发一绊,她膝盖别着失去平衡,一头撞到沙发后的墙上。 “啪”地一声,钱幻儿听得浑身一抖。华曼缓慢撑起身子转过来,表情想哭不敢哭,忽然,一条血流从她右边鼻孔哗地流下。 钱幻儿轻声:“呀……”她扑过去想帮她,这时,一包纸巾划过半空,啪地砸到华曼怀里。 钱幻儿赶紧停住,下意识看向纸巾飞来的方向。 严昶厌倦地打了个哈欠,懒懒把自己收进对面的电脑椅,发号施令:“让她自个儿弄!你动作快一点!” 华曼连忙奔进旁边的茶水间,里面响起哗哗水声。 严昶再瞟了一眼钱幻儿:“愣着干什么?去把那几个叫回来,继续开会!” 钱幻儿忙不迭开门出去。 第43章 越发隐蔽的幕后 8月下旬起头,连续多日的阵雨,总算把气温往下压了些。傍晚微风一吹,别处不知道,但江凯旋的顶楼,关上空调打开窗,舒服极了。 在如此惬意的环境里,宾少祺一动不动霸着餐桌的一角,塞着耳机,拧着眉,烦闷盯着电脑屏幕。 “小褀,”江凯旋坐到他身边,“还琢磨呢?” 宾少祺也不知是在聚精会神研究剧,还是在神思恍惚地放空。江凯旋一唤,他僵尸似的朝他转过一张麻木脸。就这么看着他。 1秒后,他眼睛忽地一亮,惊醒似的:“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凯旋:“……” 宾少祺见他手里拿了一杯蔬果汁,一片面包,忙噼里啪啦站起身:“怎么又吃这些!顺子呢?那丫头刚不是出去了吗?哥,您稍等一下,我去弄点儿……” 江凯旋一把拉住他,把他摁回座位:“没事儿,你坐!这一阵儿顺子两头跑,我看他够呛。给他放了两天假!” 宾少祺脸上一阵臊。 自从严昶丢给他“白花”的线索后,为了尽快找出谜底,还要避开戴巧珊和外人,他开启了闭关刷剧模式。身为准经纪人,他一心拉片子,不但日常工作不顾,现在连自家老板的死活都放开了。 宾少祺抱歉笑:“哥,对不住,您受累!” 江凯旋:“知道就好!我看你呀,为了个名义上的‘自家艺人’,一门心思钻进去了——”宾少祺又要道歉,江凯旋挥挥手,“你就汇报一下,这么些日子,你们进展到哪一步。” 宾少祺一顿,脑袋清醒了些,关切道:“哥,这一段儿我不闻不问,您过得怎么样?” 他答非所问,却是真诚的关心。江凯旋拿起蔬果汁喝两口,掩饰自己动容的表情,说:“没怎么样啊,正常——哦,海爷撂挑子给他徒弟广清,最近跟那孩子磨合呢!” 宾少祺嘴巴张成一个“啊”字:“什么时……海爷?” 江凯旋闲闲撕面包往嘴里放:“奇吧?他说,小戴老让他想到他女儿小菲,自打小戴劈了那个副导演后,他就看不得她在镜头里的表演。说别人表演是移情,小戴是磨命,他受不了;完了呢,又说放心我的表现,还想顺带考考广清有没有长进,嗨!加上华曼他们那伙人老请假调时间,他就干脆跑加拿大看小菲去了。” 宾少祺哭笑不得:“小戴、江哥、华曼、广清、小菲,好嘛,老爷子为了给自己准假,一把亮了五个借口!可就算他定的6个月绰绰有余吧,导演拍摄中途自个儿跑路,是什么节奏?” 江凯旋乐:“所以啊,他心里一准儿也是焦的!每天半夜,拉着广清,视频通话给他看粗剪;完了呢,掐着时差,一早又连线,过问广清拍摄计划,把那孩子烦得要死!”他看着宾少祺,把话题引回来,“这剧导演好歹是打他自个儿的牌子,我想,他就是在等小戴吧。” 宾少祺会意点头,接下话头又调坐姿又理思路,鼓了半天劲儿,忽然沮丧苦笑:“我们这头,一步没动。” 江凯旋难以置信:“……宋大夫那头?也没动?怎么可能!” 宾少祺叹口气:“一直卡在她21岁那年,段导跟呼延晴闪婚闪离那一段儿。不知道她心里装着什么,一提那一段儿,她就起生理反应!” 江凯旋一愣,宾少祺解释道:“不是掉眼泪,就是抱马桶吐,”看着江凯旋脸上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嬉皮笑脸,“您想哪儿去了!” 江凯旋皱眉:“啧!!别扯!” 宾少祺赶紧言归正传:“那宋大夫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他说一般抓马得多的他也见怪不怪。主要是这妮子,哭呢,不做声,憋着,气透不过来,甭提说话了;吐呢,您也知道,女演员嘛,胃里没什么东西,吐的不是胃酸就是胆汁。几回下来,声带都哑了。胃酸烧的。” 江凯旋表情像吃了一口苦瓜似的。 宾少祺:“所以啊,宋大夫说今儿再最后试一次,行就行,不行再看看有没有其他法子——怕她小命折他手里;我这头……”江凯旋眼神华亮盯着他,宾少祺尴尬滴汗笑,“姓严那丫挺的,一定掌握了什么!可丫打死不说,还反将我一军——您看看,这20集的《白球鞋和花裙子》,我连番几十遍看下来,词儿都背溜了!可我愣是什么都没瞧出来呀!” 江凯旋挑挑眉,跟着伸脖子去看他电脑。 屏幕上,是16岁的戴巧珊——跟现在的区别有一些,但知道是她,就越看越像,尤其像她少女扮相入戏后的模样——剧中的她正跟一个面相干干净净的帅男生说着什么,好像挺严重。两人伫立在唰唰的雨瀑里,小大人似的,两张小脸各自淌着水珠,结着愁怨。 江凯旋:“哟,这是哪一出啊?” 宾少祺回望一眼,斟酌字句:“两个彼此喜欢的青少年,因为背负不了‘早恋’的担子,在想辙处理他们青春期的朦胧情感。”他乐,“瞅着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哈?您还别说,这丫头,那么丁点儿大就这么能演了——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是不是也用现在这一套。”他看到江凯旋眼里的琢磨劲儿,好奇问,“这剧每年夏天都会重播一次,您之前也没看过?” 江凯旋不屑:“10年前,我都多大了!同龄对手还不够我琢磨的,看它?倒是听说过这片儿在圈内圈外很受好评,别的没注意。” 两人静静看了看画面,正巧这时一集结束,画面定格淡出。滚字幕的时候,视频一卡,浮出一条提示:“您是本站VIP,已为您自动跳过片尾”。江凯旋“咦”了一声,剧集自动跳到了下一集,新浮出的提示变成了“您是本站VIP,已为您自动跳过片头”。 江凯旋:“嘿!” 宾少祺明白他的心思,顺着说:“看剧是挺方便的,就是幕后工作人员唯一露名儿的机会也没了;音乐家们费劲写的歌儿,歌手全力表现的片头片尾曲,展示的机会也没了。” 江凯旋叹气:“这个时代啊,什么都追求‘快’,浮躁……”回眼盯宾少祺,宾少祺一张理解脸,也不知是真的认同他,还是刚藏好对他“老气横秋”的嫌弃。 屏幕上早就直入主题在播新的剧情了,宾少祺一直没把耳机戴上,看样子是真的熟溜得不行。 江凯旋有一搭没一搭地扫两眼剧,问:“段导那会儿也还小吧?他是负责什么的?” 宾少祺一顿:“不是听说是副导演?” 话没说完撞上江凯旋犀利的目光,他吓得赶紧伸手去摸手机,打算度娘,并赔笑找补:“呃,我听说小戴还是他发掘的,他们物色小演员的时候……” 江凯旋还在持续瞪,宾少祺自动收声闭嘴,咽了口唾沫,手忙脚乱去开网页。 江凯旋烦了,丢开手里的蔬果汁,撑起身,把他挤到一边。霸过电脑,把视频进度条一拖到最后。不料,页面又自动跳了。 江凯旋:“……” 宾少祺:“……” 江凯旋怒:“合着这些网站一副谄媚相,打着给人省时间的旗号,非要控制人怎么看剧?”边说,边重新拖进度条,可一旦过了正剧部分,就拖不动了,那条为“VIP跳过”的提示又浮出来,江凯旋咬牙,发脾气重来,“特么我就是爱看演员表!就要看职员表!我特么碍着谁了……” 宾少祺满头黑线不敢吭声,同时加快他在手机屏幕上的检索。 很快,他捧着手机给江凯旋:“哥!哥!这儿有呢!” 江凯旋搭眼一看,果然是《白球鞋和花裙子》的演职员表。挺全,而且不少名字是蓝色的,带超链接。这表示这些人还有专门的页面介绍,点击跳转,可以追踪到他们之前之后的动向。 江凯旋淡定下来,就着宾少祺捧着的手机,出一根手指,滑动表格查看。 不少当年的小演员都借了《白球鞋和花裙子》的东风出道,都有专页,不过几乎没一个火的。发展最好的几个他甚至合作过,但都是分配到不知几里地外的角色了,不经网页上作品的名字提醒,他都想不起来。 令他意外的是,戴巧珊居然也有专页。点开一看,无语了。介绍她的文字一大堆,列出的作品名字也是一大屏,可“代表作品”的表格里,就两行。第一行,《白球鞋和花裙子》,上线时间,10年前;第二行,《此情可待》,上线时间写的是,“敬请期待”。 这种介绍,明眼人一看就是高开低走,不知对演员究竟是捧还是杀。 江凯旋忽然发现宾少祺正小心翼翼地看他,回过神来:“这是你弄的?” 宾少祺汗了一下,江凯旋便得出答案,忍不住抬手想削他。 可掌风行至半路,宾少祺一缩脖子的当口,他又停了手,不痛快收回来:“她自个儿的命数长这样儿,你尽力了!” 宾少祺感激笑笑,想了想还是说:“哥,您看看创建时间——早就有了。” 他一指,江凯旋也看到了,宾少祺补充说:“我是‘最近编辑’这个,”他又指了指另一个角落,“就加了一段溢美之词,添了几张照片,别的,都是别人做的。” 江凯旋:“莫非她还有粉丝?” 他开始细看宾少祺指着的所谓“溢美之词”,这才发现,介绍戴巧珊的那一大堆文字,硬生生劈出了两个文风。宾少祺添的,都是看起来特权威,事实上就是往死里夸的水词;而另一个,则看得出对方对她专业水准和个人魅力的真正欣赏,字里行间甚至还透露出对她发展道路多磨难的遗憾。 江凯旋:“这是……”他跟宾少祺一对视,明白了,“段导?” 宾少祺用力点头:“除了他,没别人了。” 两人这才想起来,他们开网页其实本来目的是要找段正业的职务。 江凯旋迅速滑动页面,很快找到了段正业的名字。在《白球鞋和花裙子》这部剧里,他担任了多项工作,而他们首先找到的,就是“副导演”。其余还有什么灯光助理,美术助理,摄像助理,剧务,几乎事事都“助理”了一脚。 江凯旋乐:“哟,看来一位优秀的导演,总少不了一段儿什么都干的经历……” 表格翻到底,江凯旋复习似的往回翻。 翻到头,停住。手指点在一个黑色的名字上。黑色表示这个名字没有建立超链接,倒是名字前面的“导演”二字,蓝色可跳转,但那显然没什么用。 宾少祺察言观色,伸脑袋就着自己举在半空开始酸麻的手看了一眼:“‘石花’,导演?没听说过。您认识?” 第44章 一朵小浪花 江凯旋皱眉深思,像在远古记忆里抽数据,半天:“好像,是个大导演呐!” 宾少祺无语了,鼓起笑脸:“是‘导演’!这不写着呢嘛!” 江凯旋坚定摇头:“不是这个……我记得,这是另外一个名字……曾经有一个……一个不温不火的作家,叫‘石花’。” 宾少祺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脑回路,只好跟着他皱眉,跟着他冥思苦想。半晌,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江凯旋无意识扫他一眼,憋半天,又摇头:“想不起来了。” 宾少祺哭笑不得:“……哥,您在说什么呀?” 江凯旋一怔,想起什么似的,样子又不确定。他说:“搜一下、搜一下,搜这个‘石花’!” 宾少祺立即从命,然而不出所料,“石花”搜出的结果,一大片烂七八糟。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项符合江凯旋期望的。 宾少祺本来想劝他算了,毕竟不论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也好,还是一个没有专页介绍的“大导演”也好,都跟他们要找的答案没半毛钱关系!可不知江凯旋是着什么道了,好像非要想起这个人是谁不可。 只见他神叨叨从餐桌边起开,冲到沙发边,拿起自己手机捣鼓。宾少祺听到那边响起一阵微信的视频通话请求。 他跟过去,惊讶:“……您找海爷?” 江凯旋没搭理他。这时,提示音一断,章瀚海在那头切成了音频,声音压得低低地,一听就是睡梦中被虐醒:“江哥?啥事儿啊?” 江凯旋不计较友人竟然不肯看他的脸,也不废话,直接问:“海爷,您还记得‘石花’吗?” 章瀚海:“谁?” 江凯旋:“十几二十年前,一个作家。”章瀚海沉默,江凯旋继续追加,“一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但是从没火过;但其实他是一个很牛的导演,拍过……好些剧!就是,我现在脑子跟浆糊似的,一个名儿都想不起来!” 宾少祺十分不解地围观他老板。 不料,章瀚海居然跟他老板合上了拍,从黑漆漆的屏幕那端发出一个很有戏剧张力的恍然大悟声:“噢噢噢——!!”他说,“是有这么个人物!用今天的话来说,名气不小,随便说句话都被圈儿内人当宝。他感到找不着对手和坐标,有点儿迷茫。为了检验自己的水准究竟在哪儿,就披马甲写文章。可是呢,他的文章,虽然总能发表,却也没能引起什么响动。次数一多,圈内都当笑谈来传了。” 江凯旋激动冲着黑屏幕吼:“对对对对对!” 章瀚海:“是叫‘石花’?” 江凯旋:“……” 他脸色抽搐,宾少祺差点爆笑,使劲憋,不料,章瀚海的声音又传来:“哦、对!是叫这么个,要么大火,要么不火的名儿!完了呢,因为始终没火,他就把它做了封山之作的署名,兴许是对自个儿的某种提携——咦,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你也该还小啊!他都过身好些年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凯旋重新激动:“我也就是听说过这么段儿典故!您还记得他本名叫什么吗?” 章瀚海:“本名叫……哦!‘段宏德’!” 江凯旋静了一下,忽然感觉要起飞:“对对对!!!是是是!!!是叫‘段宏德’!是……” 蓦地,他顿住,回眼望向宾少祺。两人眼睛同时猛地一睁。 宾少祺:“‘段’?” 章瀚海似乎也听出端倪,就是还搞不清状况:“究竟怎么回事儿啊?” 江凯旋眼中闪光:“海爷,那您还记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过世的?” 章瀚海被问得一静:“唷,这……” 这一边,宾少祺已经就“段宏德”加“石花”同步搜索,轻易找到了“段宏德”的专属页面。他迫不及待点开,滑到生卒年月,一愣。 江凯旋十分机敏侧过头来,轻声脱口而出:“10年前。” 他跟宾少祺面面相觑,连同手机那端看不见表情的章瀚海一起,三人同时静了。 章瀚海先回魂,他建议跟宋星文连线,干脆开个“多方网络会议”,谁知宋星文压着声音接电话,答复:“等我一下,我过来‘面交’!” 20分钟后,在江凯旋刚吃上宾少祺火速现做的地中海晚餐时,宋星文居然赶到了。进门第一句话:“顺子还在跟!” 宾少祺:“……啊?” 接过宾少祺递上的苏打水,宋星文有点儿喘,跟两双灼灼的眼睛来回对视:“段导,戴菇凉——我偷偷跟踪,没想到,碰到了顺子!” 宾少祺:“在哪儿?”他狐疑看江凯旋,看出他眼里流窜过不自然的一星光亮,宾少祺惊讶,“您不是说放顺子假吗,敢情是干那种事儿去啦?” 江凯旋低眉顺眼扒拉吃的,装没事儿人:“哪种事儿?我还不是为了照顾她,为了给你们多找点儿线索!放假是指放我这面儿的假,让他专心顾那头儿!怎么,不算?” 宾少祺哭笑不得:“当然算!资本家来到世上……” 江凯旋白他一眼,注意力转回宋星文身上,态度变正经:“宋大夫,您这么晚还为个丫头兢兢业业当小晃,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宋星文:“您才是小晃,玻璃球噶渣子!”看到江凯旋的吃瘪脸,他真诚叹口气,“乜嘢都冇!” 江凯旋:“……您倒是接着溜京片子呀!” 桌上的手机里突兀传出一个咳嗽声,章瀚海:“各位,我还连着线呢!” 众人一阵哦哦哦,这才回到正题上。宾少祺拿电脑指指点点,把他和江凯旋刚说给章瀚海听的发现,重又说一遍给宋星文听。 宋星文皱眉点点头:“了解了。” 众人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等了一阵,却见他拿起水杯,若有所思地喝着,三人突然同时爆发:“然后呢?!” 宋星文差点被呛,艰难咽下后,慢慢解释:“其实催眠状态下,拿到的东西不一定有用。所……” 江凯旋:“嗯?” 宾少祺:“你拿到什么了?” 宋星文摇摇手,让他们淡定:“所以,我放倒戴菇凉,只是为了让她放轻松,不要赶我走。希望她渐渐认可我的善意,接受我在她清醒时和她交流。” 宾少祺:“为什么非要清醒?我觉着催眠之后更好使,直接诱供啊!” 宋星文两手在胸前打了个叉,表情严肃道:“绝对禁止!因为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灌输的。催眠态里,我们任何先入为主的信息,都可能给她植入不属于她的虚假记忆,而她本人会完全相信。所有人都这样,所以我们要非常小心。” 江凯旋和宾少祺望着他,两副不明觉厉的神情;黑屏那边的章瀚海又咳了个卫生嗽,说:“意思是……?” 宋星文:“迄今为止,我也没有办法更进一步了解到她。” 宾少祺:“然后您就干脆跟着人后边去偷窥?” 宋星文无奈:“我……好,先说回来——虽然我对她一步也接近不了,但她有个相当矛盾的特质。就是,如果她完全不信任我,她是不会被催眠的;但是呢,我回回这样,”他说着“啪”地打了个响指,接着道,“她都中招。” 江凯旋:“这说明?” 宋星文:“她知道我是什么人,不愿意我了解她的过去,所以之前才会把我赶走。可是,她回回都遵守我的催眠指令——这表示,她有话要对我说,只是她不敢。” 三个听众一声不响,面前的两个活人怔怔盯着他,都是一副费力消化的模样。 半晌,宾少祺催促:“大师,一气儿说完啊!” 宋星文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耸肩:“就这些,没啦!” 众人:“啊?” 宋星文:“我说过了啊,我一步都没能接近她,当然就没啦!” 宾少祺:“可刚才我们跟您说了那么多,‘白花’啦,‘石花’啦;您也说过,她有个什么创伤应激反应、刚才您不还跟着人家遛弯儿,什么都没听见?” 宋星文左右看看,好脾气解释:“各位找到的线索,都很有价值。但是!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推理小说家,不能就这么点线索去猜测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何况就这些信息,要脑补的空白也太多了,不准的!” 见他嘴里什么新鲜货都挖不出来,江凯旋和宾少祺无奈了。 倒是章瀚海淡定得多,听出停顿,就在电话那头问:“那宋大夫,这种情况您打算怎么破?我刚听小褀说,您今儿对小戴做最后一次尝试?试了吗?” 宋星文顿了一下,摇头:“把她催眠后,我实在不想再见到她前几天那种模样。所以,我这次都没有给她可以自由活动的指令。” 场面沉默了一刻,宋星文接着说:“我实在走投无路,我就……”他苦笑,“直截了当对她说,‘你已经长大了,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希望你把自己从过去的阴影里带出来’。” 江凯旋:“灌鸡汤?有用吗?” 宋星文摇摇头:“我诚意够啊,死马当活马医咯!以后,我只能暂时放松她这边,另外想办法。” 众人:“噢?”“你有办法?”“什么办法?” 宋星文在他们迫切的热情包围中,欲言又止。忽然,他邪魅一笑,目光转向江凯旋:“我跟踪他们,具体的话一句都没有听清——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们亲密无间的肢体语言,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但我听到一个称呼,是个惊天大爆料!” 宾少祺的目光顿时聚亮得跟探照灯似的,江凯旋倒是察觉到什么不安的气场,往后缩了一段,装作兴趣寡淡,提防问:“什么呀?” 宋星文十分满意他们的注意力被他带跑,这样就没有人会盯着过问他“下一步计划”。 他迎着江凯旋的目光,神秘笑道:“我一直认为,这几天段导每天来找戴菇凉出去吃晚饭、散步,是他们作为情侣、再不济也是作为上下级的情感交流。可是啊,今晚我偶然迎风听到一句——您知道戴菇凉叫段导什么吗?” 他的问题,激起一团暧昧又怪异的气场,在这群男人中腾升、晕染。 人人心中似乎都有答案,但人人都如宋星文,不敢开口说。 就在这时,江凯旋的手机震了一下,黑色的屏幕亮起,上端下挂出一条新信息推送。尽管它只是一闪而过,在场的人却都看清了—— “小戴:江哥,刚才没好意思跟你说……爱你!明儿见!” 第45章 幕布 宋星文的“下一步”其实本不必是什么秘密——他想要去戴巧珊父母家看看。 只不过鉴于对于此行的结果没有把握,而江凯旋他们一档子人又事先就这个方向泼过冷水,那他要再提,尽管明白他们都是好心,但解释成本和压力就相当大了。 因此,他单是秘密从戴巧珊那儿套到了她家地址,找了个空闲的下午,便开车过去。 戴巧珊爸妈家就在八里桥边儿上一座上世纪末的老小区里。小区房子旧,路面窄,绿化却非常好。家家户户都充溢着积极热情的生活气息,邻里间的相互招呼声也时有响起。 不过,宋星文很了解这样的环境,因此,他只是喜忧参半地做了下观察,便到她家的那个单元旁停下车。 拔出钥匙,刚要开门,旁边却忽然静静插进来另一辆车,稳稳贴着他停下。宋星文下意识等对方先离开。那人倒也没耽误,到后备箱拿了堆东西,在他近旁经过。 宋星文很自然地瞟了一眼,这一瞟,愣住。 竟然是段正业。 他就像个称职的女婿,拿的那一大堆礼物从进口食品到包装高档的生活用品,什么都有,手都快拿不下。到单元门口,他吃力地抬起胳膊肘,用肘关节去揿楼层按钮。接着,宋星文眼见他用力地鼓起满脸笑容。 门铃接通,他精神抖擞地问好。对方貌似没有多说什么,门弹开一条缝,他又借助自己的手肘,费劲而娴熟地把门拨开,再轮番使用他的肩膀和后背把门缝顶宽些,再宽些,最后总算把负担沉重而浮夸的自己弄进单元门里。 宋星文沉默地围观着这一段入门的过程,一时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作为一个男性,他稳坐在驾驶座里,替段正业苦笑了一下。他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怎么交流,但综合想了一通他对戴巧珊掌握的现有信息,明白现在不是他跟段正业“相认”的时候。 他甚至不能冒充住在这里的无关路人跟上去——这儿的邻里关系,说不定家家相互都认识,他要装,秒秒钟得被戳破。 只能坐等。 不料,段正业很快下来了,宋星文看了眼时间,距离他进门不到十分钟。 背过单元门,段正业的脸色有隐藏在意兴阑珊笑意下的忧郁。宋星文闭上眼睛,仰头假装打盹,避过跟段正业打照面可能产生的嫌疑。不久,他听到他身边的车发动,几秒后,段正业的车在他重新打开的视野里只剩个车尾。 宋星文目送段正业的车拐出小区,他立马振振精神,开门,下车。 戴巧珊家是402室,宋星文琢磨着自己要用什么身份来叫门,到单元门口却发现门居然没关严。看来段正业的确是脑中纷扰,外加小心翼翼,从而下意识不敢发出任何可能惊动自己、惊动楼上那二老的声响。 宋星文再为他难过了半秒钟,毫不犹豫拉门,上楼。 这栋小楼老得够可以,6层高,还是旧式的水泥楼梯。一层两户,要说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走道的白墙都灰了,连同铁杆扶手和水泥地面一起,都被岁月浸得乌油发亮。 另外,随宋星文拾阶而上,他发现每层楼的两户人家都对开着门。 里面传出谈笑声,电视声,洗洗涮涮的锅灶声。最夸张的是301,有人在里面吹着哨子打鼾,此外安安静静,似乎除了睡觉的人外,里面没别人。 例外出现在四楼。 在宋星文轻手轻脚转过三楼堆满杂物的平台时,他一眼看到402房门紧闭。不过,貌似整栋楼的隔音都很差,402屋里的响动隔着门,仍清晰地传了出来。一个穿着蓝布短袖衬衫的大妈手里理着小葱,正偏着微胖的身子把左耳往402门上凑。 冷不防跟宋星文照面,大妈惊了一下,尴尬笑着缩回身去,靠到敞着门的401门边。 躲回自己的地盘,大妈脸上赔的笑多出几分大方和防备。 她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突然被402突兀的“哗啦”声堵住。 那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宋星文冲她竖起一根手指,大妈立马会意,两人一同悄悄站到了两户人家相隔的楼道平台上,竖起耳朵听。 里面是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年男音,怒气冲冲说:“谁让你搁这儿的?丢了!都特么像丢你这张老脸似的,给我丢出去!” 没有人反抗,但有窸窸窣窣的纸袋响。似乎有人在整理刚才那掼到地上的东西。宋星文脑补着,段正业带来的礼物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 “我说什么了?”刚才那个男音在窸窣声中贸然重响起,身边的大妈被吓得一个哆嗦,男音的下一段骂声已经赶了上来,“听不懂是不是?!让你捡!!我让你捡!!”里面乒铃乓啷一阵巨响,有几样东西还飞撞到了门上,男音骂道,“你特么是脑子进屎了吗?……还捡!!!还捡!!!” 显然是咬着牙在骂,此外,屋内并没有停歇的摔打声,引发令人不安的闷震。 大妈看到宋星文在皱眉,她便用夸张的口型说:“动手呢!” 还怕他听不明白,她拿手里理好的那把小葱头指指402的门,拉拉他的胳膊,示意他弯下腰。 在宋星文俯下的耳边,她悄悄话说:“他家老爷子是这个!”她冲他比划了下胖乎乎的拳头,继续凑近他耳边,说,“老动手!忒坏了!” 宋星文:“打人?” 401室的大妈:“您不信?他家老太太不吭声儿的……” 然而这时,两人却听到骂声落下后的寂静里,有一个强作镇定的细柔女音轻声劝:“东西没罪啊,您也别太见不得他……说不定他真是咱家的准姑爷……” 怒气冲冲的男音抢白:“去他妈的准姑爷!我可告儿你,我戴家,没有这么不检点的姑娘!更不会把那些诱人当婊.子的畜生当姑爷!赶紧都给我丢了!……你是不是还护着你?!你一身老骨头痒痒了,欠收拾,是吗?是吗?!” 又是一顿震天响的叮呤咣啷,听得401室大妈满脸皱起褶子。宋星文听不下去,径直过去敲了敲门。 里面的响动静了一瞬,接着听到那个中气十足的男音冰冷应道:“哪位?” 401大妈显然没料到宋星文竟做出这种举动,连忙踮着脚尖闪进她家,轻轻掩上了门。当然,宋星文知道,她一定还在听。 宋星文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温和有礼:“伯父您好!我是戴菇凉的同事,有事来拜访您!” 门内出现了一阵奇异的安静,让人错觉里面根本没有人。 就在宋星文打算再敲时,忽然门锁咔哒一声,门先开了一线,在看到宋星文的谦和笑容后,门缝才打开了大约一尺宽。 来开门的,是一个眼睛晶亮、身材瘦弱的中年妇女。模样倒是看不出隔壁大妈说的“被动手”的情况。 宋星文微微鞠躬:“您是戴妈妈?您好!”不等招呼,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与门内沙发上抬起一双犀利眼睛的中年男人撞上,他朝男人点头,“戴爸爸好!我是小宋!” 戴母绽放满脸笑容,没事儿人似的,把门打开了些:“小宋,请进!” 进门后的一瞬间,宋星文有点迷糊。 这个家庭里的陈设非常古朴,跟他之前见过的各种风格的家庭内部都不太像,倒像是他看过的几部七八十年代背景的电视剧里,那些家庭的通用样式。竹木家具,刷漆地面,琉璃杯子,就像一步跨进了历史——而这,还不是最令他意外的。 最令他意外的是,他根本看不出这里几分钟前刚刚发生过鸡飞狗跳的事件。 入眼就看到客厅窗台上,摆满了郁郁苍苍的盆栽,其中好几盆正盛放着各式鲜花。蔷薇娇艳,桔梗如星,栀子花送进来阵阵芳香。 屋内摆设一应具有,件件整齐,干净得耀眼。 午后的日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在屋内擦得一尘不染的酱红漆地面上。 戴父赤着脚,戴母则穿着一双白袜,其实也相当于赤脚,就这么踩在地上——通常只有安全感极好、感情极好、特别受所有成员珍惜的家庭,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环境。 戴父面相威严,端坐沙发上,但对宋星文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他猜想的敌意。 相反,他还客气笑了笑,说:“请坐!吃了吗?”然后嘱咐戴母,“给小宋倒杯绿豆汤!”回头对又是推辞又是道谢的宋星文鼓舞说,“自家冰镇的,喝着舒服!” 戴母的冰镇绿豆汤转眼就盛在一只同样具备年代感、但也同样保养极好的印花玻璃杯里端了过来。 宋星文小口啜饮,赞说:“喔,好喝!” 戴父戴母脸上同时漾开欣慰的笑容,仿佛和他一下拉近了距离。二老你一言我一语地跟他拉起家常,和和气气过问他的背景;他敷衍带过的,他们也不强问。 这么一来,宋星文是真糊涂了。 好在他是个久经沙场的斗士,明白很多时候真相需要坚定穿透表象才看得到。于是,在一杯绿豆汤见底后,他便正式亮剑。 他风度翩翩笑:“叔叔阿姨,其实我是小戴即将到任的新经纪人。之前跟她交流短期目标的时候呢,她跟我提出,想要在今年为二老赚一套房。” 他注意到在他说出“经纪人”时,戴父戴母脸上的笑容还在,但明显冷却了好几度;提到“赚一套房”时,戴母微微回头望了戴父一眼,便垂下目光,戴父则发出一声“呵”的冷笑。 但他们毕竟没有撕破脸,宋星文也就继续推进:“我和公司方面都认为这是好事,小戴的孝心嘛!所以我们打算就这个目标,为小戴制定一整套的推高策略。这需要详细了解她,包括她的过往经历。可是,巧得很,她最近在一部戏的拍摄过程里,实在没空跟我聊;而且她以前的同事都说,她在工作中,是没办法回忆过去的——怕出戏……” “我说小宋,”戴父这时脸上已是真正的冷笑了,他打断了宋星文长长的铺垫,“甭费劲了!你也好,跟你前后脚的姓段那小子也好,你们都是外人,你们都有自己的父母——我看在你们父母的面儿上,也尽量给你们面子!但你们那些破事儿,别跟我提太细,好吧?提太细我骂人了啊!” 宋星文:“……” 这家人转变这么快,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表情。 戴父说着已站起身:“请你转告她——我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包括姓段那后生——以后就一件事有得聊:转行!别再混那个乌七八糟的圈子!别的,就当我们老两口没生过她,好吧?” 他边说,边一步跨到外面,在戴母面前停住:“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孝女!” 戴母脸色一暗,像是非常羞愧,眼里转瞬有了泪光。 眼看戴父要穿鞋出门,宋星文忙说:“叔叔,那房子……” 戴父侧头,射给他一道刀似的目光,一副“没药可救”的眼神,多的也不说,俩字:“出去!”他把门打开,忽然一笑,“小宋,我送你下去!” 宋星文感受到强烈的攻击性,似乎他再多说一句,老爷子就会冲进来给他几下。这可不是他要达的目的。 于是,他顺从站起身,说:“那阿姨,我先告辞,有机会再来看您。” 也许是门开着的顾虑,戴父保持笑容,什么都没说;而刚才一脸黑的戴母,也从她并膝危坐的小凳上扬起阳光明媚的慈母笑,应声:“哎!您慢走啊!” 宋星文又迷糊了一瞬。就在他边换鞋边对戴父说:“叔叔您进屋吧!我自己……” 戴父抬起手,热情洋溢地搡了他几下,满面春风打断:“我送你、我送你!” 从他搡来的力道,宋星文明白了,敢情人家是要亲眼看他“滚粗”才放心。果然,出门后,戴父“嘭!”地拉上了自家门。接着,他还往房门虚掩的401瞪了一眼,似乎知道隔壁没事儿就听他家墙根。 宋星文几乎是被戴父一路戳着下的楼,到一楼被顶出单元门,“叔叔再见”还没说完,铁皮单元门就“咣!!”从里面关上。 宋星文怔了怔,挪回车里,呆坐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淡淡抬眼看着眼前这栋外墙爬满绿色藤蔓的小楼,忽然脑中一亮。重新下车,回到单元门口,揿下“0401”。 门铃响了一声就通了,对讲机那端有人低低应声:“哪位?” 是那位大妈。宋星文对她的明知故问报以理解的微笑,他也低声说:“大妈,我想请您喝杯咖啡,可以吗?” 第46章 线人 401的大妈姓“劳”。 刚开始,因为自己的口音问题,宋星文还以为她姓刘,或者姓娄,直到大妈蘸着咖啡店送的柠檬水,用她葱香味的手指在桌面上写了个“劳”字。 宋星文有点傻眼。没见过用手指蘸水,还能写出这种字的!骨架刚劲,还有笔锋! 他忍不住双手打拱,赞道:“哇!劳大妈!高人!高人!” 劳大妈乐呵呵受了。 反复盘问过宋星文的身份和目的后,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前一小时都是劳大妈聊自己。原来还真是位民间书法家,退休前在北京某重点小学教语文;退休后,虽说全力投入锅灶间,但不但书法没丢,还开发出一样新兴趣:管闲事。 对方这么坦白,宋星文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表情了。 劳大妈大大方方,抬手轻拍自己胸脯,眉飞色舞:“管闲事可是好习惯!咱北京这么文明,可不都是咱们这些人管闲事管起来的吗?咱北京大妈对市容市貌、北京的精神文明建设,起的实质性作用可不亚于中南海的领导啊!” 宋星文满头热汗笑:“喔呀——” 劳大妈:“小伙子,您甭再拍马屁了,大妈不吃这一套啊!咱少说两句我的事儿,问吧!您想问的!大妈在这儿都住了几十年了,只要大妈知道,又不涉及到国家机密、不损害人民利益的,就告诉您!” 两人又推来挡去几句,这才进入正题。 劳大妈后来告诉宋星文的事,跟他已知的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换了个邻居的视角。 宋星文有些失望,随口提了句:“那小戴搬出去后这些年,戴爸爸戴妈妈都怎么过的?” 劳大妈:“怎么过?跟他们之前一样过呗!要我说这老两口也不是凡人,闺女赶出去,生活一点儿影响没有!” 宋星文有意无意:“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过的?” 劳大妈心领神会,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您说那个?向来这样儿过!就是以前,闺女还在那会儿,动静大一些!因为闺女会哭啊,劝啊,有时候闺女挨,她妈妈又会劝——嗨,比现在闹腾得多!” 宋星文皱眉:“那他们家这样,没有人管么?” 劳大妈笑得怪:“管啊!哎哟怎么没管?早些年,街道居委会,连片儿警都常来!结果呢,门儿一开,全家人集体换一副面孔,搞得别人倒像神经病似的!就这,我们几任居委会主任都不容分说,好好做过老戴的思想工作!” 宋星文:“强做?” 劳大妈:“是啊!强行开导!可有用吗?没用!管得多了,大伙儿都厌了,还有人说人老戴是治家严明!嫌我们多管闲事!唉,闺女搬走以后,她妈再吃苦头,连声儿都不响了。您说这还怎么管?” 宋星文点头。 劳大妈长吁一口气:“姆们家老爷子说了,人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啊,我也就是听到响动的时候,去长长见识——哈哈,这种见识啊,还是相当得劲的!可以时不时提醒我,我自个儿家的日子过得多好!” 宋星文脑子里纠成一团。 戴巧珊背后的事比他想象的棘手。但转念一想,除非当事人亲口供认,否则,隔一道墙,外人并不能真正知道一个关门闭户的家庭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何况,戴巧珊也搬出去这么多年,其中会有很多变数。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了解那些不确定的因素究竟是什么,然后才能制定下一步计划。 尽管不太抱希望,在跟劳大妈分别的时候,他还是拿纸写了一串号码递给她:“这是我的号码。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在合适的时候,悄悄转交给戴妈妈。” 劳大妈折好放进兜里,笑得像个小太阳:“得嘞!” 宋星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说:“您要是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打给我。我一定尽我所能为您效劳。” 这天,无意中收获一个“线人”的,不止宋星文——章瀚海在接完江凯旋的连线后,北京这边工作的一大摊事儿本来就拉得他神经紧绷;断线后,没过两天他就按捺不住,买了机票往回赶。 历经10小时的飞行,首都机场一落地,章瀚海就见到了他的“线人”——当然,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是个线人。 他只知道这是他这些年偶有合作,彼此欣赏,直到近半年来才较为频繁见面的合作伙伴,永远的甲方,胡雪松。 首都机场新推出一项管理制度,凡在出发层落客区的车,总共逗留时间不能超过8分钟,否则罚钱不说,还扣分。为此,胡雪松的司机开着他那辆低调的AMG运动商务,绕着机场一趟一趟兜圈子,直到胡雪松接到章瀚海后,给他发去个“OK”的图标。 其间,胡雪松的秘书小梁跑前跑后,又拿行李又提前上楼替司机和老板两边掐时间,完了还接过章瀚海的车钥匙,帮他把停在机场的车开回家去。 司机载上他俩往定好的饭店开,这么一搞,章瀚海挺过意不去的,说:“胡老板,您忒费心了!昨儿我问您记不记得‘石花’,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给您添这么大麻烦!” 胡雪松神秘笑,一路上尽顾着过问章瀚海的女儿、爱人、包括问候温哥华没有雾霾的天空,始终不肯给答案。 直到两人到了梅府,章瀚海意外,说:“哟,胡老板今儿这么有雅兴?” 胡雪松拿过服务员手里的茶壶,亲自给章瀚海倒,这才笑眯眯反问:“海爷,您听到什么了,突然给我出这么个哑谜?” 章瀚海盯着胡雪松在昏黄仿古灯的光照里忽明忽暗的笑脸,脑子飞转竟没转出什么名堂。 胡雪松并没有强等他的答案,反而像只是为了观察他的表现。 章瀚海茫然,他也就倒好茶就轻轻松松坐回去,继续以替章瀚海接风为主,聊些值得聊的话题。要不是他有那个“哑谜”的提问在前,章瀚海几乎要相信胡雪松真是全意冲他来的。 两个老男人,一隅古色古香的小屋,对开的门外是天上那千年不变的月亮。 各怀心思酒过三巡后,胡雪松微醺着眼,忽然拉着章瀚海的手,说:“不怕您笑我俗——我今儿本来想请梅派那位老板一道过来,就在梅家这院子里,唱一段儿!后来转念一想,”他指了指四壁挂着的梅老板照片,“佳人不再!代打再好,都是永远的遗憾!” 章瀚海赞同点点头,顺着说:“胡老板是念旧之人。” 胡雪松牵动着他在酒精干扰下已痴了好几分的笑容,拿壶继续给自己斟满:“是念旧!不过这次,主要还是海爷,您提到了老弟我的伤心事。” 章瀚海:“哟,这是怎么说的?” 胡雪松笑笑,一仰脖儿把刚倒满的酒杯干了,拿筷子搛菜丢自个儿口里细细嚼,并不着急答。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另开了个话题,说:“前一段儿,段导跑样片的时候,被人看上了。有部打算明年初拍的戏,人邀请他掺一脚。”他吸了下鼻子,“对方的意思,不但希望他执导,还希望他投点儿进去——您知道的,现在为保证片子质量,不少人这么干——我找他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到这事儿,”他又热气腾腾笑得眼睛眯缝,“我呀,私底下把对方要求投的款子打给他了!”章瀚海“嗬”了一声,胡雪松低低笑,“让他一心挣导演的钱!别的别分心!” 章瀚海问投了多少钱,胡雪松说了个数,章瀚海给他个惊讶的表情,真诚说:“您可真局气!” 胡雪松举小白玉杯跟他相碰,说:“那段导不当我是他贵人吗,贵人就该这个样!” 章瀚海哈哈乐:“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您这是‘进入角色’了!而且还是高段数的内种,叫‘上身’!” 兴许是酒酣耳热导致的笑点低,胡雪松听完哈哈大笑,跟章瀚海你来我往走了一个,再灌了自己一口,忽然像放下什么大石头似的,长叹一声,乐呵呵:“要不说海爷是演艺圈儿的这个呢!”他比个大拇指,“三句话不离本行!哈哈……不过,我上的还不是‘贵人’这身!我呀……说不定有一天,遗产也赠他一份儿!” 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同样喝不少,章瀚海眼睛有点儿迷,可精神头儿是完全清醒的。 胡雪松显然比以往的表现醉了几分,原因嘛——章瀚海脑中始终挂着“石花”,而胡雪松视“石花”为“哑谜”——他安静陪着就好,想必很快就有新料上桌。 章瀚海拿出洗耳恭听的态度,递话头:“此话怎讲啊?” 胡雪松还是老样子,非要走全套:啜口酒,吃点儿菜,在细细的梅老板选段背景声里晃晃脑袋,才笑眯眯开口。 他说:“海爷您不知道,我呀,在二十出头的时候,也学过一段编导!” 章瀚海:“哦?”他顿了顿,“跟‘石花’?” 胡雪松眼睛一亮,笑盈盈算作默认。章瀚海根据他的表情调整自己的表情,“惊讶”加“特有兴趣了解”,再加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决定要理解你”。 这种恰到好处的鼓励,胡雪松领了,接着往下讲:“那一年,伊人三十六——”他放低视线,目光似穿越到了遥远的地方,“人家都说,女人四十咋咋咋。可是呢,她不一样,成熟刚好,风韵绝佳……真是一个好人……” 尽管他的讲述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但章瀚海听到这儿,直觉让他的太阳穴突了两突。他暗暗捏紧指间的小酒杯,让神色跟紧胡雪松的情绪。 胡雪松的神情像是深陷当年无法自拔,好久才说:“那会儿老段导可是个大红人儿,作品好,身边莺莺燕燕,我也都看了不少。我就恨!家里放着那么一位蕙质兰心的佳人,您怎么就对外面那些良莠不齐的拒绝不了呢?”他顿了顿,又跳过了一段,没头没脑说,“她也是冷宫之中难敌我的一片真心。但那阵,社会环境跟现在没法儿比,嚼舌根子的人多,听得住别人嚼的人几乎没有。想让她离婚,但我那会儿,无名小辈……所以,过了一段儿后,她还是决定,结束跟我的关系。因为她不想让所有人都输。” 章瀚海点头。胡雪松的故事其实讲得还是很糊里糊涂,但该知道的,也很明确。 他为胡雪松斟酒,劝道:“不计感情的话,她的决定,在那个年代,倒也是万全之策。” 胡雪松眯眼干了,再睁眼时,眼中已有清亮的水光。他大出一口气,笑着点头:“现在来看,也没错儿!只不过啊,后来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人,我始终……” 他又吸一口气,稳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单是感慨笑道:“我屋里头那小子,要能跟小段这么成事儿,该多好!我有时候都在怀疑,那小子是不是我孩子!” 章瀚海:“诶——”他制止他,“菜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胡老板怀疑到自个儿头上,您是糊涂了吧!” 胡雪松哈哈笑,抬手抹了一把自个儿脑袋,忽然收下声来,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说:“时间。” 章瀚海:“嗯?” 胡雪松垂头:“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小段的年纪,算起来,差不多就是那一阵儿。人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有的时候,就因为觉得那是‘一家人’,人才往一处凑呢!您看我,有点儿毛票就都往这圈子里塞!”他自嘲似的乐了会儿,又叹口气,说,“这事儿一直堵在我心里多少年,当事人都不在了;唯一健在的,我又不能找他说!您忽然提起来,我实在寂寞,忍不住跟您诉个衷肠;您呢,兹当听个笑话,过了就忘了吧!哈哈……来来来,给您满上!” 胡老板讲了一晚上的哑谜故事,到这一刻,才全部定了音;而听了整曲儿的章瀚海,这一刹那,是真有点儿懵了。 第47章 藩篱 不过,从胡雪松这儿听说的秘闻,章瀚海自然是必须烂到肚子里的。 好在到了这个年纪,藏点别人的秘密,完全不成问题。 何况,正因为胡雪松的坦言,他俩才有机会结成这样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因此,当胡雪松再问到“怎么突然提到那个名字”时,他略略考虑了一下,就把他和江凯旋他们合力在做的事回报了他。 “这事儿也得瞒着段导!”章瀚海说。两人对视哈哈笑起来。 胡雪松摇摇头,拿起杯子再敬他:“您做的是善事!只可惜,这么些年,我心里装着鬼,小段的事儿,我就知道个大概,一点儿也帮不上您的忙。倒是‘醉九州’的女掌门,听说得多些!” 章瀚海:“对了,好像江哥他们也很好奇她——怎么回事啊?” 胡雪松脸上浮起一层可说鄙夷、可说好奇的复杂笑容,凑近章瀚海,低声:“听说在跟小段结婚前,她就玩儿得挺大……他们那个圈子里,遍寻不着对手……” 章瀚海听着他的耳语,眼珠子差点儿掉出去。 被胡雪松形容得像是称霸了银河系的人,此时正如一只蛰伏在冰雪天地里的加拿大猞猁,静守在段正业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下。 段正业出电梯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像一只忽然嗅到危险气息的兽,脚下一滞。他虚晃了一眼门外大圆月亮照耀下的京城夜色,猛一转身往回走。可脚程加速度还没起来呢,身后那股寒气已经逼了过来。 “老段!”呼延晴从大门边的视野死角里踱出来,笑笑,“哪儿去?” 有一瞬间,段正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但他迅速冷静下来,转过身,无所谓似的也笑了笑,仿照同样的漫不经心,说:“哟,张呼延总,什么风儿……”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收下声,“好好地,站在这儿算什么?” “扑你呀!”呼延晴脸上像遇到多好笑的事。 也不知道她说的“呀”是不是“丫”。段正业暗暗咬咬牙,在这个空隙里,呼延晴妖娆靠近,说:“站这儿等,因为您今儿独酌了点儿小酒,一准儿得打车走啊!” 段正业警惕盯着她:“你又想作什么妖?” 呼延晴经过他身边,绕到他身后:“楼上人都走了吧?上去坐坐!” 段正业朝她转身,她已经按下了上行键,他微微欠身,说:“那您走着!回见!” 他说着就回转身往外脚底抹油,不料,身后的人淡淡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段正业一顿,呼延晴接着道,“我们又何止‘百日恩’,您就这么对待您过去的结发妻呀?” 段正业脑袋一紧,勉强回头,呼延晴根本话都不是冲着他说的。她微微仰着头,看着几部电梯中的一部——它正为她下降中——忽然回头,笑道:“就算只当老相识,也不该这样!” 段正业叹口气,万般抗拒,可她说的话,句句带打脸之势,而他,是要脸的人。 段正业:“你想干什么?” 呼延晴一双猫眼柔柔地盯着他,这时,电梯发出“噔”的抵达声,她对段正业冲电梯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就迈着雍容的猫步进去了。 段正业眼眶一热,背后的寒毛根根竖起。他原地站了一阵,可那电梯门也始终没关。呼延晴在里面不再说话,也不催他,段正业再叹口气,最终还是拖着脚步跟了进去。 3分钟后,在段正业专门为呼延晴开锁的办公区,两人跟上次一样,呼延晴坦坦坐在他的办公椅上,段正业则站在她旁边,一副碎催样。 呼延晴:“喝点儿普洱?” 段正业于是给泡了两杯普洱,一杯递过去,一杯自己捧着,依旧站着听喝。 呼延晴:“普洱还是凉的好喝。你这茶也不够老。” 段正业:“……” 他给她一个晚娘脸。 呼延晴挑着眉把他无声的反抗都收进眼里,闲闲笑笑,毫不在意:“今儿怎么过的?” 段正业捱了一会儿,磨不过:“你不都知道吗?” 呼延晴:“说呀!” 段正业:“带她去了趟西山。” 呼延晴向往似的:“浪漫。美吗?” 段正业:“嗯。” 呼延晴:“爬山路陡要拉手,俯瞰山景动情处,又免不了揽美人入怀,是美!不过,”她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的拇指食指则在杯口上轻轻划来划去,又笑,笑容在段正业看来特别邪恶,犹如撒旦呲出尖利的白牙,她接着说,“和您依偎的佳人,究竟是哪位呀?” 段正业的心像被谁狠狠挠了一把似的,酸胀火辣感瞬间袭上脑门。他不知道自己正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人爬山你也跟?变态!” 呼延晴指尖在杯口一停,邪恶却没有停止:“活在意淫里有意思吗?” 段正业:“招你了?” 呼延晴悲情摇摇头:“啧啧啧……可悲!不过你既然问,我不妨跟你说——招我了!前一阵我约过她——别急!你不看到了吗,你的小白兔今儿还全须全尾儿的,没被大灰狼吃!”嘲笑完他的紧张,她接着说,“我这不是说不动你吗?您又身家性命都扑小白兔身上去了,我只好去动员小白兔啊!” 段正业瞪着她,全身暗暗使力,几乎把手里的杯子捏碎。 呼延晴扫扫他的手,笑意更深了:“你猜她怎么说?”她把唇形笑出一个更漂亮的弧度,“她说,她和段导是很久以前的关系了,那段关系结束于5年前,段导娶了别人——她完全不记得我,哈哈……然后她说,你现在是自由身,祝咱俩有个好结果。” 说完她挑眼看他。段正业知道,她向来没有好果子给他,但他第一反应仍是低眉把杯子凑到嘴边,啖了口茶。 杯口罩住部分表情的一瞬间,他没忍住伤感。 他回想起这一天,西山秋高气爽,层林尽染,多美的日子。今天他有个全天的空档,上门约刚好休息的戴巧珊爬山。一开头,戴巧珊还当他是她亲密的朋友,以及她的老板,段导。 可途中处着处着,当他表露出一个男人讨心爱的女人欢心的姿态时,她立马就变得局促、紧张。等他上山途中,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时,她倒一下放松下来,展现出她在恋人面前自在甜蜜的模样。 有很多次,段正业都以为这是真的,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什么都没遭到破坏。 直到他们登上香炉峰,被眼前烟雾袅袅的美景感染时,忽然戴巧珊偎进他怀里,微笑着悄声对他说:“好幸福啊,江哥。” 那一瞬间,段正业眼前的一切都褪去了颜色。 他忘记自己僵了多久,可最终,他还是放松筋骨,环住她,在她的鬓角落下一个又一个吻,说:“我也是。” 那是五彩泡泡被戳破的瞬间。然而那种瞬间并不罕见。这一阵他一有空就去找她,泡泡每天破一次,不是吗?他是不该骗自己,可她的“江哥”,其实是“向薇”叫的“阳阳哥”。不是真的。不是戴巧珊。他这样对自己说。 段正业一口茶喝了半天,胸口一口气也半天没提起来。 这就是他后来送她回酒店后,自己出去喝半天闷酒,还特意跑回公司放空的原因。实在没想到,呼延晴掌握了他的全程,路面上的,和心理的。 段正业收紧他目光的轴距,盯着眼前极近处,杯子里深棕色的茶汤。他眉目酸痛难捱,不敢吸气,怕自己哭成个娘们。 “回来吧,小可怜……”段正业的肩被一只散发着香气的手握住,他猛地一颤,拿下茶杯,不敢回头。 呼延晴的声音透着真正的怜悯:“就像她说的,你们早就结束了。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明白?这个世上,真正还在意你的,只有我了。” 段正业偷出半口气,梗着脖子:“她在工作,是我,有意不让她出戏……可她的幸福是真的。是真情实感。” 他肩上的手指抓紧,她下手向来不留余力,于是,很快,段正业右肩紧张的肌肉被拽出悲鸣。他疼得有点儿哆嗦,却也同时感受到一种释放的快感。 话说按摩不就是这种疗愈方式吗? 这当然不是呼延晴真正的手腕和功力。可段正业要的也不仅仅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拯救。 他想要解脱。 从他面对戴巧珊时,那种无止尽的、粉身碎骨却激不起半点浪花的投入中,那种永远不可纠正的错误里、无法弥补的遗憾中,解脱。 呼延晴:“这才是真情实感。你的她,不是她;她的真情实感,不是对你——你不会不知道吧?感情这件事,对的人,怎么错都对;不对的人,怎么对都是错。” 段正业身上冒出热汗,额头却感到一片凉意。 呼延晴:“你们的关系,是虚的,错的,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回馈。你一厢情愿为她付出,但事实上,你也霸占着她——也许她会遇上一个让她好起来的人呢?你这样,不是把她的人生也一并浪费了吗?” 段正业半晌缓缓说:“跟你就不浪费?” 呼延晴揪着他的肩头,绕到他正面,笑说:“我什么都有,不怕你浪费。” 段正业切齿低低道:“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呼延晴一瞬不瞬回应他的目光:“很简单,你是这么多年,唯一敢对我说‘不’,成功逃脱的人。”她笑,“你激起了我的征服欲。” 段正业眼眶连同喉咙一热,声音自动哑了。他用尽全力拿出嘲笑的语调,说:“就为这?” 呼延晴好整以暇:“不然你以为,我的‘感情’?不对~!如果我对你有爱,那我们这种关系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你最着迷的,不就是我什么都能给你,唯独不会爱你吗?” 她杵得这么近,咄咄逼人。段正业却垂下了目光。她再一次唾弃了他,也再一次说中了他。他快要投降了。 呼延晴:“怎么样,回来吧!” 段正业:“……” “段导!” 在段正业盯着脚下逐渐暗淡却忽然灵动起来的地毯花色,感受到身下巨大的坠落感袭来,他就要纵身一跃时,现实世界里响起一声清脆的招呼。 那声音像新鲜脆嫩的青苹果,在呼延晴和他共同营造的这片修罗场中显得十分突兀。 也像阳光,令周遭地狱般的蛊惑气场迅速撤离。段正业抬头,一眼看到站在门外的戴巧珊。她绿衣白裙,清爽极了,漂亮极了。 呼延晴没有放手,他看着戴巧珊,心中欢喜,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戴巧珊错开目光,跟他身边的女魔头交换视线,紧接着又把视线转回来,和他四目相对。 她没有把呼延晴的存在放在眼里,自顾自轻轻巧巧走近,脸忽然有点红。 抬起水亮的眼睛,她说:“今儿爬香山,是跟您一块儿去的吧?刚才顺子他们问,我才想起来,是您,不是江哥——告别的时候,您有些闷,我想肯定我说了不少错话。” 段正业的心脏忽然乓乓狂跳。周围的氧气有点不够,他身后直树的寒毛这时也都顺了下来。他僵直的身体变得柔软,暖和。 不等他回馈,戴巧珊不好意思笑了笑,真诚道:“我一准儿是把您当成别人了——我最近经常糊里糊涂……但我想亲口跟您说,今儿过得超开心的,谢谢您!下回我邀您出去,算赔礼,怎么样?” 段正业感到一片清冽的空气填充了他干涸紧缩的大脑,他一下笑出来:“就这么定了!” 呼延晴的手劲猛地紧了紧,忽地,松开了他。 第48章 梗阻 呼延晴丢下句“您二位聊”就走了。 但走时给段正业的表情,根本不是知难而退,而是反被挑起了斗志似的。果然,就在估摸着她刚到楼下的时候,段正业的手机震动,是她发来的微信消息:“追你不得劲。下回你自个儿洗剥干净了来求我吧!”后面跟了一串红唇。 段正业把手机按灭丢开,对他的救星笑笑:“来得正好。忘了跟你说,咱们之前那部剧,‘此情’,到正式宣发期了。过一阵儿要上的通告比较密集,你回头跟海爷打个招呼。具体请假时间,到时候我再安排人去商量,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啊!” 戴巧珊点头。 段正业看她看得眼睛顺,心里也舒坦,下意识就伸出手,想把她披散在肩头的黑发往后撩撩——她头发不乱,顺极了;这也不是他惯常的作风,一个大老爷们干这种细细柔柔的小事。 可他既无法界定、也难控制面对她时他身心萌生出的这种种悸动。历史上不也有很多大老爷们给自家媳妇点唇、描眉么?他有时候也想为她做那些与男子汉气概完全相反的事,只要她高兴——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靠近她的发丝时,戴巧珊眼中光点一闪,随之,她向后退了一步。 段正业一怔,很快,他放下手。不坏。他对自己说。证明这丫头现在至少有相当一部分神志清醒着。 他走开给她倒温水,笑说:“难得——本来我还以为,你这一整段儿时间都‘出不来’——”他招呼她坐,把水杯搁在离她一尺远的边桌上,自己跟她隔着一张桌子坐下,“可能我们之前想严重了,丫头你好着呢!” 戴巧珊默默捧水喝,这个间隙里,段正业意识到他得出的结论跟他这一天的经历自相矛盾。 但戴巧珊的事,他向来拒绝往坏处想。 他现在只想跟她多呆一会儿,哪怕多的他也没法儿聊,聊工作也好。对,好好跟她聊聊他即将对她投入的资源,毕竟这也是正事,他有太久没机会为她铺路了…… “那个女老板……” 就在段正业眼望着戴巧珊,脑子里进行着一波内心戏时,戴巧珊打破了沉默。她以他很久没见过的忧虑神情,说:“我觉着不是好人。” 段正业一愣,乐,点点头:“不过也不坏——你真的记不起她是谁吗?不久前你们还见过,就在这儿。” 戴巧珊摇头,并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走,而是抬起一双明晃晃的眼睛盯着他,明镜似的,照得他心底发虚。 她说:“如果你们是私人关系,我觉得您远离这个人比较好;如果你们是公事——”她顿了顿,认真道,“希望她不是您的甲方。” 段正业刚开始觉得新鲜,她好少跟他聊戏之外的事;听着听着,他也沉了下来,半真半假道:“如果已经是了,怎么办?” 戴巧珊没回答,单是望着他。 忽然她眼神像卷过一缕雾,尽管很快恢复清明,但段正业知道,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个戴巧珊了。 果然,戴巧珊打量了一圈四周,望着段正业出神两秒,然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站起身:“好,有通告的时候,您提前跟我说。我一定全力以赴,不给您丢面儿!” 段正业跟着她站起身,偷偷叹口气,笑:“好样儿的。” 戴巧珊:“那我走了啊老板!您也早点儿回!还有,喝了酒别开车啊!” 段正业一顿,哭笑不得把她送到电梯口。关办公室门的时候,他下意识抬手嗅嗅自己身上,琢磨着他不过喝了小二两,至于这么冲吗? 忽然,他的手停在鼻尖上,顿住。 戴巧珊今晚上出现的时候,提到一个人。她原话是“刚才顺子他们问,我才想起来,是您,不是江哥”——她说“顺子”,后面还跟着个“他们”。 什么意思?什么人? 男性朋友,“们”?一块儿拍戏的?不可能。她可不是那种高朋满座忽而嗨哟的交际女孩儿。 那是谁呢?组里有点儿地位的,统统都叫“老师”,她对他们向来是尊敬有余、活络不足的态度,不可能走这么近;那她总不能是跟场工打成了一片吧…… 一个小异常,竟然没法推出个简单合理的答案。段正业有点纠结,但他也不能就这事儿专门去问她,跟个变态似的。 正想着,手机一震,一条短信进来。点开一看,来自银行。提醒他三天之内需要还款的数额,以及对接专员的电话号码。短短几行文字,充斥着长长的数字链。 段正业愣了愣,立马把刚才的顾虑都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宾少祺就到江凯旋房间去请安,汇报他这天的安排。 “今儿剧组放假,我打算带小戴去拍一套沙龙照,中午见一个娱乐号的记者,嘿嘿……要蹭点儿您的热度,给她先弄点儿小话题;”他冲江凯旋笑得鲜花儿似的,江凯旋哼了一声,表示默认,宾少祺露出高兴三倍的笑脸,接着说,“完了陪一个四线城市的甲方爸爸喝个下午茶,聊聊合作意向就带她回。晚上没安排。” 江凯旋默了一下,忽然用一种明晰的眼神看着他:“既然晚上没安排——顺子说,有辆加长林肯今早6点起就守在楼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接哪国领导去参观升旗仪式呢——人家少博提前两星期来约,现在把你当外宾接待,你确定不回去?” 宾少祺“嗤”了一声:“别介!真当外宾,该用‘红旗’呀!什么破车,损我国格!” 江凯旋无语:“你这是要犯上作乱呐!” 宾少祺笑起来,起身:“什么‘团聚’,不就是吃饭吗?这么大阵仗!今儿可是七月半,鬼才忙儿慌地聚到一块儿吃饭呢!走了啊哥!” 他撒着邪火晃着出门,进电梯走了。 江凯旋心里理解他,可宾少祺的话也挺让他郁闷,冲着门外空荡荡的走道,他怒道:“谁是鬼呀?我这不还得替你绷着皮去嘛?!” 一边看好戏的孙顺伸个头围观江凯旋,哪壶不开提哪壶:“哥,主角儿不回家,咱还去?” 江凯旋郁闷:“他家老爷子是谁?老爷子叫了,我能不去吗?我又不是他!”他瞪向已经关上的房门,仿佛宾少祺身后的风照样能听他骂似的,“还不是替他擦屁股!个小兔崽子……” 这个周六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无所谓的人照常过,比如宾少祺;其他人,多少都会受点儿影响。 宋星文一早上连做两场咨询后,觉得自己就像撞了邪,状态不对。 前面那两位来访者都约好似的,递话要么不接,一双青幽幽的招子明晃晃瞪着他,嘴巴缩到鼻子后面,干瘪僵硬犹如石雕;要么提问三句答半句,还跟断了片儿一样,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最要命的,是这两位周身散发出来的生命力低下的气场……回想起来,其实人家那也就是一定程度的抑郁,常见;可大概是日子的关系,他就是忍不住连连打颤。 于是,趁着中午,他奔进另一位同事的咨询间,哗地把自己摔进沙发。 不让人吃饭了,先替他做舒缓。 刚做一半,助手来敲门,举着他的手机,说:“Steven,是你说无论怎样都要接电话的那位女士!” 宋星文恍惚了一阵,一下清醒跳起身,接过:“戴妈妈?诶诶,我是小宋……方便方便!” 北京分部的这个工作室楼下,有一家环境蛮不错的茶室。宋星文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约她到茶室见面,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下午1点半,服务生把戴母带到宋星文所在的包间。 她还是上次目光矍铄的模样,像一个身心都特别健康的人。宋星文十分好奇她的真实内心,但他首先观察到的,是她对于环境的易感表现——服务生在的时候,她跟他寒暄的模样,客气、大方;服务生出去后,包间门一关,她的神情竟也随环境变得松弛、被动和柔顺。 在听说过“经纪人”和“艺人”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后,她的表情又有了新的改变——柔顺变成“驯服”,更添了几分“认命”的模样。 “那珊珊她就要多劳您提携了,小宋!”她布满细纹的脸上,最后一丝防备褪去。 宋星文心虚做了一通保证,才入主题:“就是关于小戴很多事情,她没空说,我想要帮忙,也不知道劲往哪里使。而且据我所知,她过去的同事都不知道,所以要请您……” 戴母抬眼:“段导也不知道?” 宋星文一顿,为难似的慢慢说:“嚯,他是我的老板呐,不到最后一步,我们都不敢找他。而且,”他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语速更慢,“不知为什么,听说他也不喜欢聊这些事。” 本来他预料戴母会起疑,或是表示抗议,不料她只是点点头,说:“没错儿,领导是不该为手下人太浪费时间!” 宋星文无语,先问别的:“说到这个,戴叔叔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们这个圈子哦?” 戴母和蔼的脸色瞬间收紧。 宋星文试探追问:“但戴菇凉,她是很认真在演艺事业上进行她的艺术追求哦——这都是新社会了嘛,叔叔他是不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误会?” 戴母有点紧张,眼睛四处闪。但面对宋星文足够的和善和耐心,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似的解释道:“从前是没什么,这不珊珊后来犯错了吗?这个……”她闪烁其词半天,宋星文静静等着,她终于豁出去似的,说,“小宋,既然您跟我们珊珊是风雨同舟的战友关系,我也不怕您笑话——我们家呢,我爱人他家里,老一辈往上是有规矩的!谁坏了规矩,可不得好好领罚吗?珊珊她从小到大总体都是个乖孩子,这是应该的;可这孩子呢,一犯错就犯那么大错……” 她说着眼睛里就积起了星点泪光,宋星文忍不住提醒道:“您是说她16岁那件事吧?我听说,那是个意外呀,男生也没放在心上。” 戴母摇头,抬起颤抖的手,痛心疾首般:“就您说这一件儿,已经是触到我们家的底线了!但那个男同学、他们全家,包括珊珊爸,都原谅了她;可她犯的又岂止这一件?” 宋星文:“那……” 戴母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过了一会儿才说:“她是为什么要去伤害那孩子?是因为早恋!”她眼泪一下涌出来,她一面拿手擦,一面接着说,“她……还在怀她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是个丫头。家里人商量拿掉,但她爸爸宽容了我,也接纳了她,没拿……之后,我们可从没轻视过她是个闺女!娘胎里就教她,什么是女子的德行,读‘女四书’给她听。她学说话那会儿,常常随口就能说出一段段的经典……” 宋星文像听炸雷似的听着这些外星话,回顾往事的戴母却恨起来。晶亮的东西在她眼中打转,她颤抖道:“所以我们都想不通!她打小就刻进脑子里的东西,怎么长大就统统忘了?跑去跟那些男孩子,谈恋爱!不知羞耻!人家来历都不清楚,她就……她就……把女人应该保留给丈夫的贞洁,随随便便给了别人……” 说到这里,她悲痛欲绝,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人在手后面抽搐哽咽,眼泪嗒嗒往下滴。 宋星文不顾自己被雷劈出血的耳朵,忙拿纸巾递给她。戴母一边道歉一边努力收拾自己,从尽湿的纸团后抬起脸时,她眼眶又红又肿,表情却努力祥和有礼。 宋星文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不合理的东西,这位老太太是当做信仰的。那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无论戴巧珊的感触是不是失调,至少戴母本人没有恶意。 但有些细节他必须要了解。他问道:“小戴那时候恋爱,不是为了拍戏吗?包括后来那场意外……都是‘移情’吧——呃,就是都是‘假的’……”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戴母好容易平静些的面容,又嘴一撇,悲戚出声。她一手拿纸摁自己眼睛,一手在空中无力地招了招表示否认,最后长吸一口气,轻声说:“是‘移情’,但也都是真的……她跟姓段那家的孩子,嘎七马八……她当时是说‘没有’,可她还是搬出去了呀!能搬哪儿去?不还是姓段那孩子给她的去处?那不就等于,羊落虎口吗?一个姑娘家!哎,她爸爸说得对,我们白养她了……小宋,对不住啊,我这些话老是车轱辘……” 宋星文心里打着问号,说:“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她也长大了,您和戴叔叔还气?” 戴母振作了一下:“她犯了错,不肯低头。这么多年在外面也没奔出个什么名堂……她爸爸提‘换房’,也就是刺激她一下,你们甭当真!可她爸爸是真好一人,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允许我来见您。” 宋星文:“啊?噢……” 他本来以为,她要说戴父如今对戴巧珊的职业至少是默认的态度,谁知戴母接着就摇摇头:“他没有同意她继续干那行……他是希望您关照她,望她有朝一日能悔改——小宋,阿姨我求您一件事儿!” 宋星文头皮一紧:“您请说!” 戴母眼里又积起泪花:“您多劝劝她,让她赶紧忙的嫁了吧!只要不嫁段家人,嫁谁我们都认!也别为她跑什么资源了,让她没饭吃最好!彻底死心!别再在那个乌七八糟的圈子里混了……” 宋星文:“……” 戴母停了停,两眼聚起星光,用一种相信宋星文一定会同意的神情,补充道:“女人,就该清清白白嫁做人妇,相夫教子;家才是女人的主心骨,男人才是女人的天。每个人都尽自己的本分,这个社会才会和谐,国家才会好!这是每个有良心的人都该承担的责任!不能都图自个儿快活,自私自利……您说,是吧?” 宋星文望着她,努力半天,还是好一阵没能发出声音。 第49章 拼图 跟戴母会面过后,宋星文打开电脑,滚动着浅灰界面上戴巧珊的档案。 他手里有了几样确定的东西,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界定戴巧珊“失调”的那个度。 她身上出现的问题,很多人身上都存在。如果用正儿八经的“障碍”来界定,好像还不到那个地步。 她没有与现实完全失联的表现;她的“幻觉”都跟拍的戏有关;她能出色地工作;一般情况下也跟所有人无障碍相处……事实上,单从表面现象来看,如果说她就是一个有点抑郁的演员,也完全说得通。无非是入戏较深罢了。 但宋星文的工作不是下判决和贴标签。他想要好好帮她。 这不是个简单的个案,她跟绝大部分的个案不同。很多咨询者心理失调,往往是因为缺乏自我的价值感,或者说,他人的关注;而她,不愿意引起别人的关注。所以她拒绝别人靠近,即便她心底其实很渴望。 当然,宋星文的手段也不仅止于干等。看看时间,下午4点。他给宾少祺发去一个问号,很快收到回复。 宾少祺说:“一言难尽。你明儿早上5点过来,我带你去看现场!” 第二天清晨5点,天还是黑的,宋星文到了星际酒店停车场。没想到宾少祺已经在了。橘色路灯下,他穿件白色的短袖T恤,在微凉的晨风中一边晃一边跟守停车场的大爷聊天,看上去真不像个好人。 跟宋星文接上头后,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几次引起酒店安保人员侧目。 但也许是认识宾少祺,并没有人来拦他们。这么着,两个行为叵测的男人顺顺利利就到了戴巧珊的房间门口。 二话不说,宾少祺拿卡要刷戴巧珊的门。 宋星文拽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要干什么?” 宾少祺挣脱,白他一眼,拿食指竖到嘴边,做了个“嘘”,再凑到他耳边,特多余地提醒了一句:“你仔细看,别出声儿!” 宋星文满心狐疑,还是默认了。门禁发出轻微的滴滴声,验证窗上一抹金光一闪而过。宾少祺果断地一摁门把,就在宋星文惊讶这会不会惊醒房里的戴巧珊时,宾少祺已闪身进门,头也不回抬手朝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戴巧珊的套房总体朝南,一眼能看到客厅落地窗外正泛鱼肚白的天空。房内没有任何灯光,所有的家具和陈设都静静浸润在日出前的幽蓝光晕里。 宾少祺再一次打破静谧。他旋开了戴巧珊的卧室门——宋星文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出了好几身冷汗,有几秒甚至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 事后想起来,宾少祺的动静没有刻意放大,没有蓄意要引起谁的注意;但也没有刻意收敛。也不是“回自己家”的那种随意——对,他真是个这方面的天才! 他的举动恰到好处地把握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就像……一个男人深夜里,熟门熟路地幽会自己的情人。 他把握得真的太好了,莫非平常没少干这种事? 在当下,宋星文脑子里一闪而过这种念头,但眼睁睁看着宾少祺毫不犹豫靠近戴巧珊的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围观这种场景,实在太诡异了。 可他当然不能走,首先他不知道宾少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后,他还记得进门前宾少祺的嘱咐,“仔细观察”。 观察什么呢?床上侧卧的身影脸朝落地窗的方向,一动不动。 宾少祺就像个真有怪癖的男人,他沉默而大方地走到窗边,哗地拉开厚实的遮光窗帘。瞬间,窗外又亮了一度的光色,透过薄薄的外层纱帘染亮了这个离奇安静的房间。 于是,宋星文大致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况。 戴巧珊的床是三面上下式,除了床头靠墙,其余三面都不靠。她盖着薄薄的毯子,戴着一只大大的眼罩,就这么侧卧在床的靠右一侧。床左侧的位置也就虚了出来。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2米宽的床,任谁来睡都必然会在某处虚一块,但宋星文在“仔细观察”——他观察到,与宾少祺的大方完全相反,戴巧珊从他们贸然闯进这个本该私人的领域起,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而这种静态,并不是她睡着了。相反,她虽然纹丝不动,但光是看背影,就能感到她像一只炸毛的猫,每根寒毛都竖着,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紧绷至僵硬。她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变成了听觉神经,正努力地延伸进空气,以便不错过周遭的一丁点儿响动。 因此,宾少祺在她周围游走,让她像绷紧弦的弓,似乎随时会发射,或者断裂。 宋星文觉得宾少祺实在可恶极了,他狠狠地瞪他;对方却胸有成竹地站在床尾,冲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原地挣扎了一下,宋星文还是照办了。 他站到了床和落地窗之间。这时,他跟依旧僵卧着的戴巧珊正面相对——她尽力在展示平静,但她藏在眼罩后的表情,在以秒为单位迅速亮起的窗外晨光中,越发清晰地显示出她的濒临崩溃。 这时,宾少祺提膝跪上了床;这一头,戴巧珊的嘴角微颤着紧抿。 宋星文无言以对地眼望着宾少祺动作娴熟膝行到床中间,侧卧下去,从戴巧珊背后抱住了她。 宋星文怒,抬手制止:“……” “住手”还没来得及说,眼前的景象让他噎住—— 宾少祺抱住戴巧珊的同时,宋星文看着她的微举动,似乎能听见尖叫声从她心底发出。然而,也就那一瞬间几近喷薄的惊怖,紧接着,她做了跟她的恐惧完全相反的事——她不利索地抽出自己合十埋在枕头下的手,握住了宾少祺圈在她身前的双手。然后,她的嘴角上扬,凑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宋星文目瞪口呆。 可宾少祺那小子还不肯收手。他各种闹腾,换着百千种手势环抱她,几次作势要吻她似的,简直就是贴着底线在跟她互动;而戴巧珊,不但对他万分柔顺,还渐渐成功压抑住她的恐慌,就像应对她真正的爱人般,敞开热烈的怀抱。 宋星文差不多明白了宾少祺的意思,但他还是止不住愤怒地挥出手,手心在半空向下一压,让宾少祺停。 宾少祺停住。这时,戴巧珊已完全蜷缩在他怀中,两人是耳鬓相贴的状态。宾少祺一停,她也瞬时顿住。 宾少祺把她推开些,握住她的肩膀,问:“我是谁?” 刚松下半口气的宋星文一怔,心想,还没完? 戴巧珊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她微微笑笑,轻声说:“江哥!阳阳哥!” 宾少祺跟宋星文交换了个眼色,接着问:“那你呢?” 这种在任何人床上都莫名其妙的问题,戴巧珊却还是驾轻就熟:“小珊啊!戴巧珊!也叫‘小薇’,‘向薇’!” 宾少祺:“你刚才害怕吗?” 戴巧珊:“知道是你,就不怕了。” 宾少祺:“那你房间不挂链条锁,是为了给我留门儿?” 戴巧珊缩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宾少祺的眼睛又看了过来,宋星文真想翻他个大白眼,但他不得不承认,宾少祺这一趟,是好好设计过的。他来这么一回,抖给宋星文的信息,比宋星文各种迂回拿到的要多得多。 宋星文苦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指了指自己眼睛,宾少祺会意,看回戴巧珊,问:“为什么不摘眼罩?” 这似乎是个难题,戴巧珊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说:“害怕的时候会戴,还有就是……你知道的呀……” 宾少祺鼓舞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他的这句话,调用了一种富有吸引力和感染力的声线——他的中声区。宋星文听得鸡皮疙瘩,真想揍他一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宾少祺这蛊惑段数相当高。 不料,背对外侵力量始终柔顺的戴巧珊,这次却像受到冒犯。她低声道:“不说。”像是为了强调她的立场,她紧接着补充道,“你知道的。我不说。” 宾少祺跟宋星文递了下眼神,又转回去:“能摘吗?我想看看你。” 戴巧珊又恢复了柔顺,她点头:“能。” 宾少祺一愣:“真的?” 戴巧珊:“但是老样子哦……” 说着,她主动伸手摘下了那副盖住她大半张脸的眼罩。 宾少祺和宋星文都明白了她“老样子”的意思——眼罩摘下,她不但紧紧闭着眼睛,而且连抓着眼罩的手也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用力到细细的骨节泛白。 显然,她能满足“让我看看你”的要求,且这要求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有个前提——她不“看”回来;此外,她也做好了随时把眼罩再戴回去的准备。 真是捉襟见肘的鸵鸟埋沙! 宋星文和宾少祺同时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望着她。宋星文暗叹一口气,他对宾少祺做了个“走”的手势,宾少祺便对戴巧珊说:“我走了。你再睡会儿吧!” 逃命似的,戴巧珊唰地戴好了她的“障眼罩”,缩回到他们进房间时看到的姿势。 宋星文先退出戴巧珊的卧室,正打算等宾少祺出来后,两人一块儿出她的套房。然而这时,他听到宾少祺的声音重新响起。 跟之前假装情人的话不同,他这次饱含同情,说的是:“快点坚强些!我相信你肯定能办到!” 宋星文一愣。 等他们退回到套房外的公共走廊,脱离“入室盗窃”的“嫌疑”后,宋星文忽然捏起拳头,呼地朝宾少祺塞去。 宾少祺飞快抬手挡住。发现宋星文并没有使劲,他脸色一松,疑惑又恼火:“你干嘛?!” 宋星文:“谁让你说那种话?” 宾少祺:“什么话?” 宋星文:“最后一句!‘坚强’!!” 宾少祺愣了愣:“我这不是关心她……不是你也这么说过吗?许你说不许别人说?” 宋星文怒道:“……她要是出了问题,你负责!” 他一把推开宾少祺,大踏步冲向电梯。 第50章 盘根错节 然而没走出两步,宋星文自己就刹了车。 原地顿了0.1秒后,他果断一转身,冲回还没来得及表态的宾少祺面前。 “抱歉!”他有点脸红,但还是干脆利落说,“我不该冲你发火。”他努力笑笑,“其实你做得很好了,也帮了我很多忙,而且你也是善意。” 宾少祺悠悠看他一眼,抱起胳膊。 宋星文:“呃……我猜是今天起得太早,看的画面又太激烈……” 宾少祺无所谓接上:“外加没吃早点是吧?”宋星文一顿,宾少祺摸出自己手机瞄一眼,“不打不相识。宋大夫你有话要说,正好,咱去喝个早茶,边吃边聊。” 宋星文:“我请!” 宾少祺苦笑:“请什么请,去楼上吃!我哥6点该起了,我得给他做饭去——您别太挑,一块儿用点儿,绝对健康!” 宋星文:“噢噢,好!” 这么着,本来是两个人之间的谈话,生生多了4个听众:睡眼惺忪的江凯旋,跟宾少祺互补工作的孙顺,还有轮白班的两名保镖——宋星文给他俩起名字“阿勇”和“阿强”——这5个人,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宋星文吃人嘴软,态度极好地解释了不让宾少祺乱灌鸡汤的原因:“……我那次对她说,‘你已经长大了,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是因为她当时处在催眠状态。我们说过,催眠态容易把外面人给的信息植入到心里,所以,我是想要给她埋一颗种子;另外,也因为她只有在那种状态才会出现较多的自我意识,所以我那颗‘种子’等于埋给她本人。但我是做个尝试,不确定那么做的结果——您呢……” 宾少祺:“说‘你’就行。” 宋星文:“你刚好做反——她刚才是在被环境逼迫‘入戏’的状态。在和你热烈互动前,她是非常害怕的!而恰恰害怕的那个她,是睡梦中刚醒来,最接近自我意识的她——就是本来的戴巧珊——她被吓得要死!因为你的身体接触,本来的她一头钻进另一个‘身份’,你却对这个‘假’的身份说,‘你要坚强’……” 他叹口气,接着说:“我认为她不是解离性人格——‘解离性人格’就是人们说的‘多重人格’——因为她不是,所以她再怎么‘入戏’,潜意识里仍有一部分是她自己。因此,‘你要坚强’这句话在刚才那种情况下,可能鼓舞她的‘新身份’,更固执地侵入她的意识;此外,‘你要坚强’这种话,在一个心理失调的人听来,批判的味道会更重。弄不好,你会让她刚受过惊吓的那部分意识更加痛苦。这样的话,要么,为了自我保护,她会更封闭,我以后要接触她,会更难;要么,她会自责,也就更崩溃,那你们这部戏,就真的要换女一号了。” 房间里出现了长长的静默。宋星文默不作声喝咖啡,他现在已经习惯他每次发表完什么理论,这一屋子人就这么呆鸡一样围观他的状况。 宾少祺勉强动了动面部神经,说:“那,那现在怎么办?您不是吓我吧?” 宋星文:“这些都是经验,不一定非常准确,但也不推荐这么做——你这么干多久了?” 宾少祺抬手挠头,有点儿窘:“呃……就上周你来,一个星期吧。” 江凯旋看不过兄弟陷入尴尬,开腔道:“宋大夫,对不住,我手下人有时候异想天开——不过,这也怪您呐!他不过一句好心的话,按您的说法能引起那么不好的后果,可您之前也没提醒过他!” 宋星文:“……” 江凯旋拿手机开看,像是已转移了注意力,但话音还朝着这边,说:“小戴到底什么情况,除了小褀打探到的那些,”他转回目光,“我啊,海爷啊,顺子啊,我们都给您提供那么多情报——您光是听,别的什么都不说;您一跟小戴正面接触,就赶我们走,一个也不留——我们都是好意!”他又把头扭回去,不经意似的,“您也把您看到的事儿跟我们说说呀!” 江凯旋身上自带“老板”和“巨星”双气场,他一说话,语气重一点,宋星文跟他没有利益关系也顿感压力山大。 众目睽睽下,宋星文竖起全身寒毛,笑:“……Sorry,无可奉告!” 江凯旋:“……” 所有人偷看吃瘪的江凯旋,宾少祺和孙顺同时嘴角向上弯出一个弧度。他们都自以为自己的偷笑掩饰得很好,但事实上全部落入江凯旋和宋星文眼里。江凯旋四面看看,一脸郁卒,看样子打人的心都有。 宋星文继续赔笑,也假装不经意:“不过,江哥您有什么新发现吗?比如,”他目光转向江凯旋握在掌中的手机,抬手指了指,接着道,“戴菇凉传来的简讯之类——” 江凯旋一愣,被猜中了秘密似的,顿住。 前一天“鬼门大开”,晚上,段正业真收到一条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 那是条短信,开头就客客气气说:“小段,我优秀的弟弟,在这个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们这些远方的家人们也祝你发大财!” 当时,段正业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的,所有人忽然间重视起过所有节。可清明节有人祝他“假期开心”都算了,勉强说得通;这鬼节祝他“发大财”又是什么意思?靠什么实现?烧纸吗? 这位叫他“优秀的弟弟”的人,是他要打不知多少杆子才能打得上的亲戚。本人大他至少20岁,在他人生的前33年没出现过。 前两年国内火了一个“寻根”节目,明星们相继往上数三到N代,找到自己家了不起的牛亲戚,让名人们有了更牛逼的归属。这节目触动了电视机前另一些人的灵感,于是去年底,他就被这么一位离他几千公里的“亲戚”寻到了。 家谱和她随身带来的各种证据一合,还真是。往上数七代,到光绪年间,他跟她出自同一个祖宗。 其实凭良心说,他们关系也没那么远。至少到段正业的祖父那一代,家里人是知道有南迁的这一脉的。段正业的父亲在世时,提到家族过去的事,也提过他们。但他的话十分虚幻,每次都像是在说一个上古神话似的。 他会说:“听你爷爷讲,咱家在南面儿有些亲戚,都是当年……” 段正业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些神话会以实体出现。 可是从同一个源头捋下来,家族“开枝散叶”,跟她差不多远近的亲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然而人家并不认为自己是千分之一,而是“找到你的唯一”,然后,依着“亲戚”的“情义纽带”,对方丢过来一个人。 就是牧蓓蓓。 简单来说,牧蓓蓓是段正业天上掉下来的“远房表姐”的女儿。历史遗留问题,他大她几岁,却隔了一代。 但是说心里话,段正业一开始并没有对这样找事儿的亲戚太有成见。 牧蓓蓓想成明星——谁不想?问题是,凭什么?各方面条件都是个普通人,家庭条件也就是普通的家庭条件,靠段正业吗?他自己还想红呢!不老老实实一步步好好练着吗? 有想法也没错,他别的帮不上,扶她从剧组这条路入局还是可以的。 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看就扶吧?谁知道,他只不过出了道简单的考题,人家心性、人品,都过不了了。还给他找了天大一筐子事儿! 凝视着手里这位“表姐”的“祝福”,段正业正烦要怎么回呢,“表姐”又乐呵呵追了一条:“你表侄过两天要去天津的学校报到,我呢,陪完他,想到北京去看看你!顺便也看看你表侄女,我女儿蓓蓓,有没有沾你的光,好好长进!先说好,弟弟你别为我张罗什么高档酒店啊,奢侈大餐的,我们就见个面,谈谈心……” 段正业一口老血憋在胸口。让自己冷静几秒后,他给她打了个电话:“表姐……诶诶……您也节日快乐!……蓓蓓?嗯,我也正想跟您聊这事儿!这样,您不是过几天要来吗?什么时候?……行,我约上蓓蓓,定个地儿……不高档不高档!到时候咱们好好聊一聊……来了,您就知道了……” 一通电话打下来,显然,牧母觉察到点什么。可她陪小儿子报到后,仍在天津玩了好几天,玩到9月3号才来。 来之前又打了N个电话,段正业假装没听懂她那些似是客气、实是要求的暗示;约她和牧蓓蓓在三里屯的一家咖啡厅见面,也只是图那儿的环境适合说话。 牧蓓蓓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举一动拿腔拿调;偏偏看得她妈满心骄傲,眼睛从她身上移不开。 段正业不知道她怎么跟她妈说她的近况,反正见到他时,当着她妈的面,牧蓓蓓假模假式跟他拥抱,甜甜蜜蜜叫“小表叔”,把段正业膈应得够呛。而十分钟后,在咖啡厅里听完段正业的话,牧母脸上喜气洋洋颇有优越感的表情消失了,牧蓓蓓浓妆联动的假笑也终于消停下去。 段正业面无表情:“……当然,我不会把这事儿都算作蓓蓓的责任,她也担不起。”他看看牧蓓蓓,她低着头冷笑了一下,段正业接着说,“但是呢,不辞而别这套,在哪儿都行不通。我也不敢再用你……” 话没说完,听完“5000万乌龙”,吓得一脸青灰的牧母还是一口打断了段正业的话,说:“别呀!” 段正业一顿,牧母撑起身,抬手就给身边的牧蓓蓓一个耳刮子,颇为戏剧性地骂道:“你个死妮子!你……你怎么闯这么大祸,给你小表叔添这么大麻烦!……” 她骂骂咧咧,牧蓓蓓皱眉仰起脸,甩给段正业两道恶狠狠的目光。当然,这个举动立马又唤起了她妈新的一巴掌,打得她头一偏,染得焦黄的头发散乱满脸。 段正业也不劝,见有了说话的空隙,便继续平静道:“我说了,不全怪她,您呢,也就别怪我了。公司现在因为这个窟窿,运转艰难,哪天破产也有可能。” 牧母住了手,和虽然怒不敢言、但满脸不吝的牧蓓蓓一道盯向他。 段正业:“所以说实话,就算蓓蓓跟着我,也没好处;何况,她这么大一个人了,去哪儿说走就走,我指定也管不住。那么,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身,抖抖衣服,笑笑:“表姐,那您接下来好好玩儿。北京什么都方便,我就不奉陪了。” 出了咖啡厅,段正业的内心十分郁闷。 演艺圈很小,牧蓓蓓干的龌龊事儿又从不遮掩,他再不想管,也架不住传言流到耳朵里来;至于她让他陷入如今这个境地,他还能平心静气,把锅甩到“各种原因”和“运气”上,也确实是因为她太微渺,真担不起。 但这么大的乌龙,并不会为他今天对她们的冷淡态度换来任何人的理解。人们都喜欢“以德报怨”的故事,不是吗? 像牧母这种母亲,也不会真心怪自己女儿。因为那表示她教育失败。她到最后一定会站在牧蓓蓓那一边,到那些所谓的亲戚面前,控诉段正业这个“小表叔”,利用她女儿做苦力,同时一点好处都不给;她赴京“探望他”,他却只买了杯咖啡,就是他薄情的佐证。他在他们心里一定会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看透了这些,但还是不爽;而他不爽的时候,总能碰到一个人。 刚出店门,他就听到近旁处一声车鸣。段正业本能扭头看了一眼,却见眼前这辆车的后座车窗滑了下去。 呼延晴微微探出头,笑道:“段导,会晤您的乡下亲戚啊?” 段正业冷冷笑笑:“张老板,绕城遛弯儿建立品牌形象?” 他说着就转身,继续往自己停车位去,头都没回。 心里为自己的反击狂点赞的段正业并不知道,在他身后,呼延晴的眼光从他背影剥离开来,放远,直射那家咖啡厅的大落地窗。 落地窗里的人们,总下意识认为自己身处一个景观优越的环境——事实上这么想也没错,只要被他们当做“景观”的路人里,没有认识他们的人就行。否则…… 呼延晴看到,不久前段正业出现过的卡坐里,那个被她称为“乡下亲戚”的中年妇女,正言行激动地冲“乡下亲戚”的女孩儿比划。显然,那是一个母亲数落女儿的模样。而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儿根本无所谓,她右手托腮,嘴叼着果汁杯口的吸管,眼望窗外。 而她望的,正是呼延晴这个方向。 第51章 似春华 9月,京城总共下了四场小雨。前两场,段正业和戴巧珊都错过了。 为了《此情可待》想方设法挤时间,一行人马不停蹄跑宣传。 虽说这剧,人们的注意焦点都集中在景笛和耿雪身上,而他俩都各有一个团队在跟,基本上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段正业还是有一个相当大的隐忧。那就是戴巧珊。 不久前,他特地约过她,叮嘱:“这次机会千载难逢,对打开你的知名度也好,对铺垫你‘向阳’这部戏的影响力更好!所以丫头你要好好准备,有什么问题啊、放心不下的事儿随时找我——还有,千万千万别紧张!” 戴巧珊点头说好,可段正业并不能真正放心。 因为戴巧珊这辈子没有上过任何通告——本来在《白球鞋和花裙子》上线初期,市场反响大好,各媒体都争相跟剧组约采访。可惜出了“白花”那档子事,全组听到“媒体”俩字儿都恨不得躲,别提露脸宣传了。 而今,好容易等来了曝光的机会,她却在另一部戏里,没有多的时间精力给他。 9月“向阳”组总共给她让出近10天时间跑外地,还是满打满算的。这已是章瀚海最大的人情。 这10天里,段正业甚至也不敢反复跟戴巧珊“培训”,他怕说多了她记不住,更怕她紧张。再忐忑,他尽力绷着。 9月15号这一天,深夜10点半,在一座娱乐气息旺盛的南方城市,空气中挤满了活跃的水分子。 《此情可待》最终分别被南方一家卫视、南方一家视频网站以及那家网站在国外的分公司买下了上星首发、网络同步首播和海外发行版权。 电视剧的现状来说,虽说网播趋势正日益壮大,但电视台仍是最大的战场。 因此,3个“甲方爸爸”里,这家南方卫视的重要度最高。 段正业浑身每一丝肌肉都紧缩着,却努力表现出放松的样子,前前后后到处卖笑、送温暖、送宽慰、送吃的喝的、送展望承诺。 随着演播厅里已持续聚集了5个小时的灼热灯光,和几百个现场观众鼻息中二氧化碳的保温,空气中的水分子变得越发黏腻。贴到皮肤上,妆发上,让人浑身生出甩不开的不爽。 这导致候场的几分钟时间里,之前一直呆在私人休息室里的景笛和耿雪脸色都不好看。 但职业操守让他们通过深呼吸来调节心情,一边的跟妆师也见缝插针地让他们的脸色好看些,再好看些。 段正业拿一杯温水给戴巧珊;她喝完,他接回杯子又悄声问她要不要上厕所;戴巧珊无语对他笑着摇头,他后退小半步,打量她的妆发服装,从头扫到脚,又上前半步,问她要不要先脱掉高跟鞋,等串讲开始再穿。 周围人都冲他笑起来,段正业一窘,还好,人们眼里都是理解。戴巧珊也笑说:“导演,您别紧张!” 段正业呆了一秒,调头就走:“那我再用一下洗手间……” “好,现场的各位朋友,下面我们录制最后一组啊,大家坚持一下,打起精神——我们先来看一个片段!来,导播室!” 终于,他们这一趴正式开始。场内黑了,里面传出段正业精心剪辑的一段“此情”预告。如所有预告一样,它调出了几个主要角色和人气明星的最佳瞬间,请专业录音演员做了精简的剧情串联,张力、悬念十足,画面精美。 每部剧都会挑自己最好的内容来做预告没错,但剧和剧之间的“最好”是有差异的。 当然,决定“差异”的因素有很多,很多情况下导演只是背锅侠罢了。但这部戏、这支预告的质量,段正业心里有底。 播放预告的2分钟里,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播完后,外面的掌声和尖叫几乎沸腾。 身前一直安静站着的戴巧珊回头看了眼他,投过来一个赞赏的笑意。她的神情恬静,笑容纯粹,让段正业在如此躁动的环境中,也忽然感受到一阵沉静安宁的氛围。 他内心的担忧打消不少。 场内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场外其他人也相继转过头来,给他一个无声的笑容。 段正业回给他们同样肯定且高兴的微笑。然而,预告片的成功只是他们跑通告的目的之一,多少质量优异的片子在被观众听说之前,就落入了档案柜蒙尘的角落? 段正业偷偷看了看重新站好的戴巧珊——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场边挂着耳麦的工作人员听着倒数指令,抬起右臂充当“升降杆”。接着他从右肩扭过头,用这个别扭的姿势低声说:“各位老师别紧张,都是特上道的观众了。好,祝你们成功!”他放下右臂,说,“走!” 上方顶光“通”地泄下光瀑,伴随一阵热场鼓点,外面观众捧场的尖叫声立马响了起来,并且在耿雪和景笛进入演播场地后,尖叫升到了天顶。 耿雪一袭珍珠白的露肩曳地绸缎礼服裙,景笛一身纯黑夹牛奶斑的西装,两人把各自萌点发挥到极致,手挽手上台就像一对璧人。现场氛围真正沸腾,掌声和“美雪我爱你”、“泰笛我爱你”的凶猛表白此起彼伏。 “小珊!” 段正业侧头去低声提醒,同时轻轻拖了拖她的手,这才把戴巧珊的注意力从舞台中央的那二人身上剥下来。他让她挽着稳步上台。 这是全国范围内都超有影响力的一档周末综艺,叫做《今天超开心》。不过,演播厅并不大。 舞台大约七八十平方大小,占总录制面积的三分之一。观众席就在两步之隔的对面,里面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个个精力充沛,目光灼灼。段正业挽着戴巧珊上台的时候,他们也给予了相当大的热情,如刚才那位所说,“特上道”。因此,段正业又放下了一个顾虑。 场地正中是一张长沙发和几张短沙发,上台跟主持人打完招呼就坐下,采访轻松开始。 本次通告,节目组给了1小时的录制计划。前半段录访谈,后半段录游戏。不出意外的话,最后将剪出15分钟左右接进成片里——对于任何需要公众印象来存活的人来说,多1秒和少1秒的区别都是巨大的。 主持人先问候了段正业,问他的创作立意,完了一通猛赞伴随观众鼓掌,10分钟内搞定了他的部分。 接下来访谈重点转移到“此情”的两大主角身上,主持人深吸一口气,开问加铺梗,再加自己接话,以便让节目好看些;景笛和耿雪按照他们各自经纪公司的人设,不急不缓答。他俩有时机智,观众宠着,配合笑;有时高冷,观众配合尖叫;有时两人暧昧互动,满足主CP粉的期待…… 两人都很敬业,全程套路,但也可圈可点。段正业心中的套子一个个解开,只剩最后一个了。最忧心的一个。 主持人把目光转到他身边的戴巧珊身上,先替她做了简短的介绍,十分识趣把“白花”那一段一带而过,然后说:“我们注意到,段导带来了一大家子人,唯独挽着戴巧珊——”他面朝观众,遗憾摇头,“听说连耿雪啊、景笛啊,自告奋勇要跟他挽着走,都被他嫌弃了!”观众笑,主持人接着看回来,“非喜欢拉着戴老师的小手是吧?诶——段导您别回答!我们都看出来了,您今晚上就是来堵漏子的。刚才景笛、耿雪不好答的话,都是您在抢着带节奏——不行不行,戴巧珊这个,我们必须问她!” 段正业无奈笑了笑,往沙发后背一靠:“来吧!” 众人笑。 随着他一靠,一身精致白色蕾丝裙,乖乖坐着的戴巧珊便孤身立在主持人的“枪口”下。逃不了了,也自然成了全场关注的焦点。 段正业看似放松,但置于身前,轻轻相靠的拇指和食指,其实是在“使劲儿相抠”。 主持人:“戴巧珊,听说当初就是段导力挺你挑了女二的大梁。但刚才我也问过你们团队其他同行,大家都说,你入戏深都算了,关键是‘进去’了就‘不出来’!是吧?” 观众们又乐,段正业却默默更加紧张。 忍不住扭头一看,坐他左手边的戴巧珊,在顶灯和舞台耳光的勾勒中,漂亮却一脸状况外,像在梦中被唤醒似的说:“嗯?” 有人笑出来,主持人盯着戴巧珊,表情夸张抽搐:“……不是你……”他扭头看看观众席,那边笑声更强了些,主持人回头看舞台后方的大屏幕,指了指,“你在这剧里可不是这个形象啊!大伙儿刚才都看到了,这女二妩媚能干,牙尖嘴利,脑子里主意大把滴有啊!请问现在的一脸懵懂是……‘去哪儿了没出来’?” 戴巧珊笑脸微微明朗了些,但神情还是有点儿飘,回道:“啊!您刚说段导他挽着我——这是因为,景笛和耿雪他们获得了最终的幸福,而我这个角色,在戏里是孤单收场——这不符合一般的喜结故事,所以,段导他到了戏外,给大家一个补偿。” 主持人恍然大悟状:“哦,是这个意思!” 段正业见缝插针:“我是备胎!” 观众笑,戴巧珊回头看过来,一副理解加感谢的模样,认真开释:“我在剧里是‘备胎’,您在戏外是我们全组的‘备胎’……” 主持人:“……这是安慰吗?” 段正业一手摸心口:“……我们组都这么夸人呢!” 戴巧珊懵懂,全场观众有的都笑弯了腰。 主持人同情盯着段正业摇摇头,看回戴巧珊:“也就是说,坊间盛传段导对你照顾有加,是因为对你有不良企图,又有人说你们俩本来就是感情深厚的恋人关系——都是假的喽?” 戴巧珊笃定:“假的!!” 段正业不失时机再心痛似的捂了下胸口。 主持人:“段导,加戏太过了啊!咱们全场观众都懒得搭理你——大家别笑别笑,别理他——哎,我再问你啊巧、巧珊,也就是说,江湖上关于你的传言:‘天生妩媚、七窍玲珑心’,是假的;” 戴巧珊:“假的!” 主持人摊着手,手心朝上,先按下大拇指,再在大拇指上按下食指:“好,刚才还说,跟段导关系好——但因为他‘中央空调’、专职‘备胎’——所以也是假的!” 观众笑,戴巧珊:“假的!” 主持人按下中指,表示“三”:“一入戏就出不来,也是假的!”戴巧珊点头,主持人乐,“敢情我们今天是‘打假’来了——总不会你现在拍的戏也是假的吧?” 戴巧珊一顿:“什么戏?” 主持人愣了愣:“刚才介绍你的时候,江哥发来微信,特别要求介绍的《向阳重生记》——” 戴巧珊笑起来,用一种明晰的眼色说:“没拍戏啊,我最近在跟江哥谈恋爱!” 主持人:“嗨!这不就是‘进去了’、‘没出来’嘛!” 全场哄笑,又一波掌声响起。总控室通知“材料够了”,这一次,段正业真正跟着所有人舒心笑起来。 他心里那个勒得最紧的套子,终于松开,脱落,消失不见。 第52章 暗力 节目录完后,节目组总导演在后台等着,满脸笑容说:“这期质量可以!段导,你们这一部分特别好!没想到等了5个小时,你们的状态丝毫没受影响……” 人们被他夸得满脸红光。这时已到半夜12点,总导演号召“吃个宵夜”。在场没人说不,齐齐欢呼一声,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连忙换衣服去。 在“此情”原剧组的人们跟上甲方爸爸,攥足精神开刷大夜的时候,编外也有非这个剧组的人,为了差不多同一件事没有合眼。 其中,最不相干的,莫过于呼延晴。她却是最早看到段正业他们在《今天超开心》里表现的人之一。 几乎是现场粗剪完成后,她就在手机另一端看到了。 全黑的卧室内,盯着屏幕上频频引发场外笑声的戴巧珊,再看看旁边段正业那看似放松,实则随时准备“救驾”的模样,呼延晴脸上向来挂着的笑意逐渐干涸。 拖着进度条连看三遍后,屏幕光照里,她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 这是他们录的第三个节目了。 前两次是单独访谈,谁都可以无惊无险做好;《今天超开心》本来是最可能出纰漏的那个。因为它场面最大,又是集体访问,还有游戏环节——这些,都不是戴巧珊或者段正业的擅长项。 她本来期待他俩的镜头被剪得一秒不剩,没想到这粗剪版里,他们因为没有明星的包袱,反而成了带节奏的人。 呼延晴皱着眉,抿着嘴,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您这是何苦?自个儿找罪受。” 蓦地,身边的暗黑空间中传出一声意料外的劝慰。是个成熟男人的声音。 呼延晴没动。那人接着劝:“明儿一早您还有个会,再不休息该有黑眼……” 话没说完,呼延晴飞给他一记白眼,那人一下就住了口。 呼延晴冷笑了一下,回头继续看手机,随口说:“阿忠,你帮我找一个人——”她说了个名字,接着道,“得快,否则,”她晃晃手机,“这丫头指不定得火——那,最近一段儿,我就没得玩儿了!” 被称作“阿忠”的男人,本名其实叫“纪嘉明”。他默了一下,先说“好”,一秒后又说:“您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别人不行吗?” 呼延晴:“别人?”她大笑起来,挑眉问,“你想说,你?” 黑暗中,纪嘉明不做声。 呼延晴嫌弃,笑盈盈反问:“你干嘛又非要把自个儿跟他比?不跟他比,你,”她用悄悄话的气音说,“还是很好玩儿的!”说着,她按灭手机丢到床头柜,招呼道,“别赌气了,今儿赏你,来吧!” 第二天一早,华曼睡醒,摁亮手机看时间,忽然发现她的私人微信有人来加好友。 请求时间是前一夜凌晨2点多,备注是“‘醉九州’二当家的助理”。 华曼呆了一下——她的这个号,只有圈外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知道,这个“醉九州二当家”是什么鬼……诶?等等!不会就是那个“醉九州”吧? 满脑子问号,华曼偷偷看了眼卧室门锁,又犹豫了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点了通过。 对方立马发过来一句文字信息:“请问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华曼一怔,在对话框里输入“您哪位”,想了想,删掉,又输入“什么事”,正要发,对方已经追了第二句话上来:“很重要的事。您方便吗?” 华曼手一停,又下意识偷偷看了眼卧室门。回过来想了想,又把那句“什么事”删了,发出一个“==”。然后,她把手机从振动调成静音,塞进被窝,爬起身,打开门出去。 这是她的住处,但户主名并不是她。这套三室一厅,外部隔音极好,用严昶的话来说,“杀个人都听不见”;内部隔音却极差,不知是否也是严昶的有意安排。 主卧室里,住的是钱幻儿。 华曼过去小心翼翼敲了敲主卧室门,里面传出钱幻儿一声压抑的惊呼。接着听到乒铃乓啷一阵响,有人赤脚飞奔,刹不住车嘭地撞到卧室门上。 接着,门开了一条缝,看到是她,满眼惊恐的钱幻儿还不敢声张。 华曼轻声:“昶哥在?” 钱幻儿顿时放下心来似的大喘一声,猛地拉开门,用一种近乎哭的疯狂笑容摆手:“没,没有……我……”她下意识探头往门外客厅扫视一眼,确定外面除了华曼没别人后,重新大喘一口气,颤抖着笑起来,接着说,“我刚以为是他……嗨,起晚了,对不起啊妞儿,我这就起……噢,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儿?饿了吧?” 她边问边转身回去,当着她的面,飞快脱下严昶给她买的性感睡衣,从里至外一件件穿上便于活动也便于见人的正常衣服。 这些都是钱幻儿的角色和“工作服”,她需要按时在伺候严昶和服务华曼之间转换。 严昶并不常来,突然过来也不会提前说。但只要他出现,钱幻儿没有按照他规定的时间表准备好——上床后完全是他的,到起床点后,她主要是华曼的——他就会大发飙,让她俩都不好过。 所以,今早上她稍微睡过了一点儿,没被严昶撞见,她就像捡了条命似的庆幸,并立即让自己“归位”。 华曼同情地望着她,但什么也没安慰。单是点点头,撒娇腔轻声说:“姐,我今儿早上想吃天桥那家的烧饼……” 钱幻儿顿了一下,眼里透露出明白什么的样子。但她也什么都没说,犹豫着点了点头:“还有别的吗?” 华曼装乖:“你开车去,注意安全!” 钱幻儿:“行。那你得等上一阵儿了,别乱跑啊!” 华曼:“放心吧!” 钱幻儿打仗一样出了门,这是她俩在严昶的威压下培养出的默契。“犯忌”的话,哪怕在严昶不在的时候,也绝不会有人说;遇事彼此递台阶,暗中扶对方一把,没事儿彼此不折腾,也彼此不相欠。 华曼通过猫眼见电梯下去了,便反锁上大门,再冲回卧室里,反锁上卧室,这才从被窝里摸出手机,回了一个“嗯”。 几乎同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过来。 华曼:“呃……喂?” 听筒里传出一个颇有魅力的男音,自称是“醉九州二当家呼延晴的秘书”,接着,他表明来意:“我老板有件小事想要麻烦您——您甭紧张,其实是有几桩小生意想要介绍给您。” 华曼:“这个请找我们公……” 那男秘笑道:“要是能找您公司,我们又何必单独找您呢!” 华曼一怔:“但我没有独立接工作的权力,行程都要通过……” 对方又一次打断:“我们是这么想的,您可以先把事情接下来,跟公司说是在剧组里意外接到的case;然后,反正严昶不可能盯您的每一个工作。尤其像这些小活儿,据我所知一般都是您的助理陪您跑——那么到时候也一样,您挑严昶不方便盯的时机,跟助理出面就行。时间可以您说了算,我们帮您跟甲方去谈。事成之后,除了您和贵公司应得的报酬外,我老板还会有一份专门给您的额外谢礼。” 能得到送上门的工作,对于华曼来说本来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额外谢礼”更是听得她心里一动。她壮着胆小心道:“那您是有什么……” “要求”二字还没说出口,男秘又打断:“嗯,电话里聊不方便,要不咱们见个面?” 话赶话到这一步,华曼忽然脑中一闪。 对方能打听到她的私人微信,知道她的手机号码,知道她十分缺钱,现在又提出要“见面聊”……说不定就知道她的住处呢! 正常情况下,这可以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但事到如今又有点“恐怖”过头了——如果对方真的了解她的所有信息,躲见面怕是躲不过的。 她想了想,试探道:“就在我家楼下,怎么样?您现在有空吗?” 她当然从头到尾没提过她住在哪。 “没问题!”对方的能耐超过了她的想象,说,“10分钟内准到!” 于是,在华曼的助理钱幻儿,开着华曼的车,淹没在二环的早高峰里一步一停时,华曼一身低调运动装,在自家公寓楼下的小花园里,会见了一个自我介绍叫“纪嘉明”的男人;而同一时间,呼延晴亲自开着车,顺着东三环北路,特地从团结湖那儿绕过,并把车停到了段正业公司楼下的小街边。 这个点儿,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每条路都在堵,并且还在越来越堵;可真正赶到写字楼上班的人,还寥寥无几。 她相当悠闲地开着冷气听音乐,戴着墨镜的眼睛毫不避讳盯着车窗外往来的人。就像那些在加拿大、北欧等呆久了的华侨似的,回国后光是看着路面上乌泱泱的人影,就觉得踏实满足。 这栋楼,楼下的景观,楼上的那个办公区,都是她非常怀念的地方。即便现在它们看似跟她无关,但单是看着,呆着回忆,对她来说也是享受。 没呆多久,手机响起,呼延晴看了看屏幕,抬手接上车载。 “阿忠?”这称呼一出口,她便忍不住嘴角上提。 纪嘉明在电话那端窘了一下,还是毫无创意地直切正题。不过这一次,他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老板,黄了。对不起!”他说。 呼延晴意外:“哦?” 纪嘉明:“我们推给她的生意,她看过之后,就问我,是不是针对戴巧珊。” 呼延晴更意外了:“她怎么知道?” 纪嘉明:“我估计,那几个case,可能姓严那位也在争——您知道的,那人什么都吃;另外,他向来跟宾家大少爷关系也不大对,但实力悬殊,明的不敢来,就来……” 呼延晴抬手摁自己太阳穴,嘴里发出“嘶”的声音打断他:“不说那些,听着头疼——那她不接单,就因为那些合作是宾少祺给戴巧珊谈的?” 纪嘉明:“嗯。” 呼延晴像是猝不及防,呆了一下,笑说:“这怎么可能?” 纪嘉明:“她就说,不想再对不起她。” 呼延晴:“嗯??”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纪嘉明习惯性等着她的下一条指令。呼延晴难以置信琢磨了半天。 演艺圈向来残酷,人们的“抱团取暖”要在“先喂饱自己再说”或是“自己实在吃不着”的这两大前提下,才可能成立。再“铁”的关系,一旦涉及到利益冲突,场面总会很ugly。 这些事,人们早司空见惯了,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实在想不到,华曼跟戴巧珊还能建立起什么相互维护的革命友谊……话说,她不是不久前还因为戴巧珊抢了她的女一,导致她的片酬被斩,同时咖位受到威胁,恨她恨得要死吗? 因吹丝听…… 呼延晴发动引擎,把车渡回主道,掉头往回开。同时吩咐待命的纪嘉明:“先这么着吧,再看看。你先回去睡一觉——昨儿半夜完事儿后,就让你去她家旁边守着等时机,累着了吧?” 纪嘉明低声说:“不累。为您做什么都是我的荣幸。” 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在这个区域内很好听。呼延晴闲闲驾着车,这种低声下气的姿态相当对她的胃口,把她一大早遭遇的挫折感抹平不少。 她扯了扯嘴角,无声笑笑,说:“行。我开完会就回来……” 话没说完,她的车缓缓靠近星际酒店,忽然,酒店对面,跟她同一侧的路边,一个令人意外的身影抓住了她的目光。 那人似在寻找横穿马路的时机,脸自然朝着车流方向。令呼延晴意外的,不是那人也看到了她,还认出了她,而是对方原地犹豫一秒后,竟朝她龟速慢行的车走来。 呼延晴:“等一下阿忠——你上次调查清楚的那个,段导的‘乡下亲戚’,叫什么来着?” 纪嘉明:“叫……‘牧蓓蓓’。怎么?” 人行道上的牧蓓蓓这时已走到她的车边,弯下腰敲了敲副驾的车窗,还冲呼延晴扯着红唇笑。 呼延晴哗地锁上车门,顺着车流的速度继续往前开。牧蓓蓓跟了一会儿,在外面先喊“您好”,后喊“姐”,呼延晴没搭理她。车滑过酒店大门后,路面松了些,她头也不回往“醉京城”的方向驶去。 牧蓓蓓被甩掉了,浓妆的表情看不出多少真实情绪。 呼延晴从后视镜里饶有兴味地扫着她的身影,接着道:“她现在在‘星际’,刚追我车呢!你没得睡了,把她给我带过来吧。” 就像错觉——车载音响里,纪嘉明片刻前还颇有几分疲惫的声音,在得到这么熬人的命令后,却顿时来了精神。 “好,我马上!”他说。 第53章 外援 上午10点,纪嘉明带牧蓓蓓来到“醉京城”。 呼延晴的独立办公室在内宾区最深处。说是“办公室”,其实更像一间清幽的茶室。内部装饰从家具文具到古玩字画,一水明代风,兼顾轻简便利与雅致舒适。 客人进门一律换消过毒的棉拖,赤脚是呼延晴的特权。 但当然,这里她并不常出现,只是偶尔来落落脚,看两眼;她打交道的对象,真要聊什么事儿,都拣好的地儿去,谈也是嘻嘻哈哈松松快快地谈——这儿见的,都是外人。 但牧蓓蓓到的时候,为了显得重视,呼延晴还是让纪嘉明看茶、看茶点。招待假装矜持但抓住一切机会东瞄西看的牧蓓蓓坐下后,她还特意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说吧,”她递话给牧蓓蓓,“你找我干什么。” 牧蓓蓓端详着侧坐在对面茶几边,一声不响为她们洗茶杯、洗茶泡茶的纪嘉明,打量着他修长干净的双手,立体帅气的五官和低眉顺眼的神情,她眼里充满了露骨的惊讶和好奇。 纪嘉明坐的是木地板上的蒲团,在牧蓓蓓看来,他的姿态跟跪着也没什么两样。怎么会有人肯干这种工作?他一个月挣多少啊? 正想着,纪嘉明伸长手中的木夹,轻轻敲了一下她面前的杯沿,随后递给她一道严厉的目光。 牧蓓蓓一下明白过来,忙抬眼看向呼延晴。 可她并没有表现身为客人的风度,反而顺势就拿起纪嘉明敲过的那只小茶盅,自顾自举到鼻尖前,挑衅笑道:“不是该您说说,您费这么大劲,找我来这儿干嘛吗?” 呼延晴一顿,表情动都没动,扭开头去。 几乎同时,牧蓓蓓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力猛然一托,她的视角瞬间上升好几个度,跟着眼前一花,脚下磕磕绊绊——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连人带杯子,被刚才还病猫似的纪嘉明拎到了门边。 门被打开,外面站着刚才替他们换鞋的服务员。纪嘉明把她丢给他:“带她出去!” 说着,把她刚才顺手放在长椅上的包拍进她怀里,再抽走了她指间仍捏着的那只茶杯。 牧蓓蓓大惊:“喂喂喂!” 呼延晴办公室的门“嘭”地当她面关上,牧蓓蓓在门口“服务员”的握力中挣扎,大叫:“我错了错了错了!我说我说我说!” 男人握力惊人,二话不说要把她扭走,这时,那扇门重新打开。 男人一看,立刻放开她,重新站回门边墙根下。手帖裤缝,目视前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牧蓓蓓这一次是真的惊讶极了。 她一边理着自己一番折腾后蓬乱的头发,再往下扯扯她缩到腰间的超短裙,挽着包重新来到门边。 里面,纪嘉明在重新烫洗那只杯子,而呼延晴已经窝进她那把一看就很舒服的软椅上,小口啜茶,俯瞰窗外花木葱郁的饭店景致。 牧蓓蓓敲门,没人鸟她。她只好自己推开门,挪进去,自觉换了双拖鞋,不用吩咐就乖乖关上门。 她两边看看,然后热情笑起来,冲着呼延晴的侧影恭恭敬敬说:“我刚……刚是开玩笑,没、没分清场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呼延晴微微转过身,终于回过头来,脸上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还是那么微微笑着,但也不接她的话。 牧蓓蓓有点窘,好想回到刚才有吃有喝有座儿坐的境遇。但她已经错过了,现在只能就这么干溜溜地站着,古时候的下人似的,点头哈腰“回主子话”。 想明白“大势已去”,牧蓓蓓也不纠结什么待遇不待遇了。她脑子飞转,长叹一声,试探着说:“我,我其实是想要来求您,为我评评理……” 呼延晴脸上连根寒毛都没动,一副“你继续吹!”的神情。 牧蓓蓓:“我,因、因为,那天……呃,您跟段导好声好气打招呼,他,他却那么没礼貌,怼了您就走——所以,我想,您二位是不是有什么矛……呃,不!我想的是,您和我,大家都是被段正业恶劣对待的人,对!所以我想问问您,是不是也被他利用了;如果是,我们要不要,呃,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呼延晴就那么笑笑地盯着她,牧蓓蓓自己倒是越说越心虚。到这儿,看着呼延晴生动的假人脸,她已经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正紧张待会儿是不是又有很尴尬的收场,不料,呼延晴目光轻轻一抬,越过她,看向她背后稳坐原地的纪嘉明。纪嘉明顺应这一眼,笑了一声。 “过来坐吧!”他说。牧蓓蓓回头,见他在长椅边的茶几上新倒了一杯茶,冲她笑笑,“你的事儿,从头说!” 牧蓓蓓暗暗咽了口唾沫。 她顺从地坐过去,接下来,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控诉段正业的人品。说到他害她出去以身体为戴巧珊交换资源,害她被所有本来喜欢她的明星们嫌弃,害她众目睽睽下被她妈扇耳光,还害她这么大年纪还在外漂泊、回个家都没有脸面时,她好像要哭出来。 整个过程,呼延晴常常眼睛一瞬不瞬听她说,纪嘉明一杯接一杯给她注茶。 之后,她喝得好饱了,故事也实在编不动了,几次差点培养出的悲情统统转化为尿意,这时,呼延晴终于从椅子里起身。 她冲牧蓓蓓笑笑,下巴一指门的方向:“洗手间在那边。” 牧蓓蓓一愣,忙顺杆抱着她鼓胀的膀胱一路小跑出去。 她当然不知道,重新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里,呼延晴露出一副无言以对的冷笑表情,咬牙道:“个狗东西!满口胡说!” 纪嘉明也笑:“感觉有毒!您怎么打算?” 呼延晴默了一阵,撇撇嘴:“找机会用用看吧!她资质不怎么样,但谁让人家有那么强的作乱意愿呢?” 纪嘉明:“当心反噬。” 呼延晴:“她?哈!就算她敢,渠道是……谁配合她?” 纪嘉明想了想,一副“服了”的表情,点点头。 呼延晴乐:“冲你这脑洞,阿忠,少看点脑残剧!” 纪嘉明:“那您打算怎么‘用’?” 这时,门外传来安保人员的呵斥:“等等!” 显然,那位放完水回来了。 呼延晴若有所思回答纪嘉明:“你难住我了。” 纪嘉明微微笑笑,坐回蒲团上,冲门边放话:“进来吧!”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景笛和耿雪他们档期太满,前一夜“宵夜”过后就相互告别各奔东西了,因此,段正业只用单独送戴巧珊到机场,过后再自己打车原路返回。 青色天空飘下小雨,段正业在微震的车后座一不留神睡着。忽然看到一个可疑的黑衣人,手里藏进一把匕首,两眼盯着《今天超开心》舞台上的戴巧珊。段正业着急冲上前,黑衣人却突然一转身,将雪亮的匕首朝他捅来…… 锐痛穿胸,段正业猛地一震,手脚分别敲到车门和底板。 前座的司机师傅从中央后视镜扫他一眼,说:“嚯,做噩梦了?” 段正业没有回答。他的视野里,血红色叠加厚重的暗黑,过了好一会儿才消退。 司机又扫了他一眼,笑呵呵说:“小伙子,你人这么光鲜亮丽,风度翩翩地,结果上车一仰头就能睡晕过去,车子一磕绊又噩梦醒过来——光看外表,都没人信你压力这么大……” 想必是个寂寞的职业,司机师傅一看环境合适,便自顾自开了话匣;而段正业,睁眼就把刚才的梦抛到脑后,因为一大波工作的事挤到了眼前。 没有立即回京,是因为接下来半个月,他还有其他在湖南、浙江、江苏等地的“情谊卡”要打。毕竟除了“此情”,他还有别的戏要跑要舔;除了戴巧珊,他也还有别的艺人要去助阵。 在那之前,就在这座城市,他还得在原地逗留两天。 前天从北京出发时,心系戴巧珊的状态,他跟公关部的交接出了点问题——给《今天超开心》团队和合作媒体的记者们准备的礼物,落了一箱在公司,他却完全没发现。等到了这边后,几支团队一见面,人们纷纷拿出手信,他囧了——开箱发现自己带的都是些印了公司logo的纪念品,值钱的,一件没在! 眼看景笛耿雪他们,带着自己乌泱泱的助理团队,一个发卡地亚的钱夹,一个发LV的手袋;他呢,说是“亲自带戴巧珊的老板”,难不成真的要郑重其事双手递logo? 就在焦虑的时候,戴巧珊又一次给了他惊喜。她变戏法似的拖出来几只清清爽爽的纸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包装精美的McQueen围巾。 这礼物档次,跟景笛耿雪他们比起来,不输人更不输阵。当然顺势把段正业的围给漂亮地解了。 他们仨的礼物一贡出去,场子就像被火给点了似的。 各资源方一嗨,不但高高兴兴地收了段正业“跟McQueen配套”的“破烂纪念品”,逮着机会还总会猛夸段正业,“你们公司,作品质量好,做人更没得说!实在!”,更有无数声音开着玩笑“质问”段正业,“怎么这么亏待我们珊?全场艺人,谁跟她似的,什么事都没人帮?”。 段正业把这些话都当蜜糖,回想起来也满脑子都是甜味。 不过,虽说戴巧珊之前坚决推了他新给她找的助理,他也确认过,她现在的8小时工作安排而言,一个人呆在剧组里的确问题不大;但一出剧组接别的工作,尤其跟其他艺人扎堆时,还是得有人帮衬才行。 可是,也因为戴巧珊的周到,这个卫视的甲方爸爸对“正业影视”另眼相看。他们主动跟他提,要是有其他合作可能,可以多聊一聊。于是,段正业临时改变行程,准备再下点本,为公司将来的其他可能铺个路。给戴巧珊配备一个团队的计划,得稍微缓缓。 嗨,要早知道小珊这么给力,他又何必那么放心不下……只不过,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么一想,意外地,那个黑衣人的形象蓦地闪过他眼前。 段正业呆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把黑衣人从脑中驱散。开玩笑呢嘛,那不是梦吗?——刚才在想的是,小珊这几次出来,好像总有什么地方不寻常……哪儿呢?…… “小伙子,名品街到了啊!” 出租车司机回头,唤回段正业的魂。他道着谢下车,市井的天光和热闹暂时冲断了他的纠结进程。 一头扎进名品街,段正业搜寻着跟他们公司有友情价合作的几个品牌门店。都是大牌,很快就找到一家。他脚步踏入店堂内,下意识地,目光掠过柜台里那些金光闪闪的小物件……旁边的价格牌。 莫非是钱? 对了,她送的礼物没问公司申请,甚至没跟他提过。全部动用她自己的钱?她哪儿来的钱?又什么时候这么舍得烧钱了?嗯,不对,不是这个原因……话说回来,她又是什么时候学会那么自如地应对媒体的呢? 才过半天,段正业不久前打心底为戴巧珊自豪的劲儿,好像统统变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除了办正事外,他一有机会脑子就会转到这一系列“意外的惊喜”上。而且问题越问越多,越问越乱,心里也越问越没底。 好容易拿着经销商给他挑好的礼物回到酒店,段正业的脑子几乎要宕机。 公司群里忽然一片闹腾,众人都在艾特他,嚷着叫他赶紧上网,却又什么都不说。 段正业懵懂翻开电脑,好死不死,就在“桌面”点亮前的一瞬间,在笔记本黑色屏幕的反光里,他竟然又想起那个黑衣人帽檐下雪亮的眼睛。 第54章 灯下黑 段正业并不知道,回北京的飞机上,戴巧珊并不是“独自一个人”。 他更不知道,他偏心给戴巧珊订的商务舱,邻座这位黑衣黑裤、黑棒球帽黑口罩,打扮得像没带妆的低调明星、又像犯了案的流氓似的小哥,其实就是他潜意识捕捉到的“黑衣人”本尊。 他就是戴巧珊的“暗经纪人”宾少祺,跟着他们走完了《今天超开心》之行的全程。 一上飞机,宾少祺就把戴巧珊赶进靠窗的座位,从自己背包里掏出一堆耳塞眼罩颈枕腰垫之类,一样样给戴巧珊“安”到身上。戴巧珊不敢反抗,但看旁边的空乘,表情相当精彩,似乎就要脱口而出“您怎么不自个儿带张床上来?”。 宾少祺很受用对方那惊讶的神情,一翻口罩上的眼睛,淡淡丢出两字:“毯子!” 他这种二五八万的样子,其实在戴巧珊面前也是常态。但在这种场合,戴巧珊忍不住替他害臊,显得他像那些故意在公共场合,为难服务人员以获得优越感的脑残似的。 因此,她假装自己注意力下线,默默背过身去。 但显然,空乘见过不少大场面,根本没放在心上,很快拿来了宾少祺要的东西。 戴巧珊听到她细细的声音说:“宾先生,这是您要的毛毯,为您准备了两条。”身边微风一拂,像是两人交接毛毯的动静,接着,又听那空乘继续道,“这是我们为您准备的乘机用品,一整套耳塞眼罩颈枕腰垫,想要拖鞋或地板袜,我们也有。希望您在照顾戴女士的同时,也能享受到我们的照料!” 宾少祺默了一下,戴巧珊听到他不自然地咕哝:“嗯,谢……” 道谢尚未完成,那位继续笑盈盈说:“都是消过毒的,您放心使!” 宾少祺:“……嘿,杠上了是吧?” 空乘一再俯下身,回回带下来一股甜甜的香风,她说:“我叫甄臻,本次航班如果服务不周,欢迎您投诉!” 宾少祺:“……” 他像冷不防被人打了一下的老实人,呆了一下后,便在戴巧珊身边撑起身转来转去。似乎企图找人寻求共情,叩问公理何在。 然而,这一片8座舱位,乘客就他和戴巧珊两个。现在戴巧珊假装断电了,宾少祺的委屈无人能诉。几秒后,他叹了口气,朝一边儿没脾气地说了句:“消失!”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应他的吩咐“消失”,反正宾少祺扭头就扯过一条毯子,把戴巧珊裹得像个木乃伊。 尽管椅背还不能下放,困意却随着暖气袭来。宾少祺扳住她的肩,让她放松,接着丢来一个字:“睡!” 前一夜跟着大部队嗨到凌晨3点的戴巧珊应声睡着。 可是也没能睡多久。飞机刚一飞稳,宾少祺自嗨的声音就吵醒了她。 戴巧珊拨开眼罩,只见宾少祺唰唰刷着手机,边刷边雀跃;见她被抖醒,他干脆用手肘捅捅她,让她坐好。然后,他把屏幕凑到她面前,给她看那一条接一条关于她的娱乐报道。 “一小波流量靠近!”他乐呵呵地说。 戴巧珊看他指点的界面,呆了一下:以“戴巧珊”为关键字,搜索结果光标题就出现了好几页!看报道时间,都是这几天新鲜出炉的。 前几页标题几乎各不相同,这跟以前段正业搜的时候,最多出现半页的结果、且条条都是在正文里提一句“《白球鞋和花裙子》领衔主演”有多么大的差距! 宾少祺挨篇看,挨篇评论。 “这条特么谁写的?也太水了!记一笔!以后不跟丫合作!” “这条还行……嗯,照片儿弱了点儿,这个角度,怯了吧唧的!回头找他!” 看到一篇“知情人爆料,江凯旋戴巧珊假戏真做”的时候,他一拍大腿,大笑起来,指给戴巧珊,兴奋说:“这个怎么样!靠,这个写得不错!是那个丫头,你还记得吗?‘七月半’那天见的那个小记者!哇……我哥要看到,会不会弄死我!” 说是这么说,他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戴巧珊跟着有些激动,也感激,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激动很快凉了下来。尤其在宾少祺一条条往下,翻到关于她的“词条”时,里面的生日和年龄,让她有了更强的抽离感。 是她吗?好像是。 无非是每张照片都挑过角度,展现了她最好、最符合“无害且灵气”的那些设定而已。名字、出演的经历都是她的,她不该感到不真实。可那“23岁”和连月份日期都改过的生日,又属于谁呢? 宾少祺扭头看看她:“傻啦?” 戴巧珊指指那条词条,轻声说:“这个,段导会不会看到?” 宾少祺:“看到了又怎么着?噢,你就说你自己改的好了。” 戴巧珊摇头:“他不会信。” 宾少祺毫不在意:“多说几遍不就信了?延长你在演艺路上的生命线,不也是他追求的吗?这有什么!” 戴巧珊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如果是您呢……会怎么想?” 宾少祺:“嗯?我什么?” 他回过神来:“噢,如果是我——我兢兢业业给你搞流量,拼了老命给你捞机会;为了敲铁这些机会,到处替你赔笑赔银子。完了你告诉我,你在外面还有别的经纪人——这不是赤.裸裸的背叛吗?”他眼睛看回来,“没什么,你剩下的合约期就等着被埋吧!你要敢走,就告到你破产!!不,还是气不过……嗯,再找人折你一条腿好了!” 戴巧珊:“……” 宾少祺见她脸色都变了,接着说:“但段导不是我。我当你是我‘实验室’的小苗苗,你长得好嘛最好,能展示我的培育水准;长得不好,丢了就是!但段导……” 戴巧珊无语望着他,宾少祺开始掐指望天:“段导他把你当什么,不多说!我们,是用各路资源和我的精力来栽培你,段导呢,是用各路资源、他的精力、他的人品、他的名誉前途,噢,还有他的老底儿,在替你担保。所以,他要知道你背着他,在外面还有别的经纪人——说白了就是你认为他不称职呗,还防着他——那他,不会卸你一条腿儿的!他可能都舍不得雪藏你,”他一双眼睛炯炯盯过来,“嗯,他顶多就是心碎,吐口老血,没事的!” 戴巧珊:“……” 听完这些,戴巧珊死的心都有。回顾这几天宾少祺的“隐身术”,焦虑问:“祺哥,您这几天在现场跑,又跟电视台的人拉关系,又管摄影师拿照片,还帮我拿礼物,真的……一次都没被段导撞见过?” 宾少祺“啧”了一声:“我一身这么黑,他哪能看得见?再说你也看到了,现场那么多艺人,那么多艺人助理,还有那些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谁不打扮得跟忍者似的?大伙儿都只认通行证不认人——他跟我完全不熟,前几次碰面,我都这副样子,保准认不出!” 戴巧珊还想说什么,宾少祺也一再确认了几遍自己的经历,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他起身拿包,从文件袋里掏出几张纸,塞给她:“这个,你拿到段导那儿去报!不然才会穿帮!” 戴巧珊展开一看,是那几箱围巾的购买记录、收据和发.票。 宾少祺:“报到你个人账上,你记得立马转给我啊!好几十万呢!别到时候又一不留神被谁给骗走了!” 戴巧珊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一愣:“啊?” 宾少祺意味深长冲她笑笑:“我没证据,就不说了。你自个儿的事儿,宋大夫说你得自己看着办。” 戴巧珊:“……宋,‘大夫’?” 宾少祺:“哎,跟你们这些弱智儿童聊天真的很累!不说了不说了!自个儿呆着吧啊!” 他打定主意真的不再跟她多说,可他看回自己手机时,又觉得成就感十足,指点着屏幕转过来,看到戴巧珊的表情后,哗地又转过去了,跟斜对角端庄坐在专座上的那位空乘四目相对。 宾少祺:“……” 他吸了半口气,实在没忍住:“诶,杠精,过来!” 这个时候,跑完名品街的段正业回到酒店,正在公司同事们的催促中,打开笔记本。莫名的黑衣人一晃而过。 不知为什么,那个影子每出现一次,它在段正业眼前的清晰度就越高,真实度也就越高。 他几乎可以认定,所谓的“黑衣人”并不完全是他的一个梦。他一定在现实中见过他,对,就在《今天超开心》的录制现场! 然而,如果这么来看,倒没什么离奇的了——现场很多工作人员都一身黑,口罩帽子,挂张工作牌——可他怎么就对这个人这么在意? 没等他想到理由,点亮的电脑桌面上,有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他电脑右下角浮出的娱乐新闻,通常联网就有气泡,因此他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然而这一瞥,呆了。 新闻标题:《戴巧珊戏里戏外两个人,妖媚呆萌都是演技?》。 早在搜素引擎可以订阅关键字的功能面世时,他就订阅了跟他的公司、他的戏和公司所有艺人名字相关的关键字,因此,只要有相关的娱乐新闻发稿,他就能第一时间看到。 他们前两天刚见了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媒体,所以这么一条新闻冒出来,本来不是问题。 然而紧接着这一条新闻,右下角又冒出第二条:《演艺圈新人戴巧珊:状况外机智回答萌翻全场!》 第三条再在两秒后盖过第二条气泡,标题:《巨星江凯旋的官宣女友?戴巧珊首次正面回应!》 然后是第四条、第五条……段正业的笔记本右下角突突突狂冒,气势赶得上火山喷发了。几乎全是关于戴巧珊的,景笛和耿雪的也有,但差不多是5比1的比例在出——戴巧珊是那个“5”!难怪大家伙儿这么神神秘秘! 段正业一时感到胸口有东西狂跳,他把它们一条条点开:大部分内容还互不重合! 有这么好的事儿? 《素人期靠实力KO二线流量小花,戴巧珊究竟何方神圣?!》,《名导演说戴巧珊:早在少女时代她就已是荧屏经典》,《女士尚:戴巧珊十年磨一剑,一剑封喉》…… 段正业眼睛、鼠标不够用。 看看这条“《江凯旋戴巧珊拍摄现场撒狗粮,知情人称二人假戏真做》”——通常情况下,如果不是双方的经纪团队谈好的合作,这么写,简直是冒着被江凯旋的律师告破产的风险,来给戴巧珊赚眼球啊! 他疑惑又紧张地点开它,原来是“向阳”组里,戴巧珊和江凯旋戏里戏外互动的抓拍。 看照片和文章内容,显然是精心撰写的通稿。再看时间,有些日子了,原文发表于8月份,今天被另一个平台引用、重发。 但8月,也就是他们正式跑“此情”的通告之前……这是谁做的好事? 琢磨着,很自然地,段正业在搜索引擎里敲了“江凯旋”。 一溜图片通稿滑下来,蓦地,他的手指在一张江凯旋的机场造型上停住。 这张机场照,显然不是专业人士拍的。角度不对,画面粗糙,无构图,精度低,还居然带着闪光灯。这种条件下,江凯旋戴着墨镜还能气势冲破画面并不惊人,问题是—— 他身边那位助理一身全黑的侧影,全然跟段正业脑子里的“黑衣人”,重合到了一块儿。 刹那间,就像开了天光。他脑子里从N久前就升起、近来日渐吵闹到不可开交的众多疑惑,都有了答案。 第55章 没有花开的夜晚 回酒店的路上,宾少祺一直盯着手机,很大比例的时间里,他脸上都是怪怪的表情。 明确地说,他在憋笑。一脸龟裂的严肃,可见憋得很用力。可是为什么呢?直到回到酒店,答案才揭晓。 进电梯后,他说:“直接去江哥那儿吧!海爷在,说要赶你落下的进度,今天也给你排了工作,马上先试一下戏。” 戴巧珊呆了一下,再确认了一下时间,下午2点不到。正常这个时候不该在拍戏吗?她惊讶问:“这个点儿?江哥也在?” 宾少祺:“废什么话呀!还不都是因为你!” 戴巧珊脸一烫:“哦哦,那我放了行李就去。” 宾少祺一把把住她的行李箱,虎着脸说:“让海爷等?你以为你谁?!” 戴巧珊:“……我……以前……” 宾少祺凶狠打断:“以前是以前!以前是哥哥们惯着你!可哥哥们惯你那首先得是哥哥们乐意!不是哥哥们的义务!你自个儿得有点儿数不是?总不能老让别人给你脸不是?” 戴巧珊无奈望着他:“……” 宾少祺:“看什么看!低头好好想一想!” 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数落了一通,戴巧珊一路都没弄明白宾少祺发的什么颠。好在江凯旋的房间实在是近,几秒钟到了。戴巧珊敲门,没动静,宾少祺刷卡,一推门进去,里面什么电器都没开,空旷一片。 戴巧珊:“咦,没人……” “Surpriiiiiiiiiiise!!!” 突然之间,四面八方响起疯狂的喊声!戴巧珊被这波惊涛骇浪卷得倒退半步,却无意中发现,原来宾少祺在旁边也参与喊了——事实上,刚才把她吓得一抖的头腔共鸣的声源,正是他。 戴巧珊:“……” 正无语,里面“滴”地插卡声,江凯旋的房间终于正常了。 门后冲出来的人个个目光闪耀,笑脸热气腾腾,七嘴八舌相互接茬,章瀚海先爆了个:“丫头!你上热搜了!第十位!” 戴巧珊一怔。 孙顺:“然后瞬间就掉下来了!但您至少上过了啊!!” 江凯旋伸长一只手去削宾少祺:“小褀,你好好交代,这一波你花了我多少钱!!” 宾少祺:“哇呀哥!!热搜一分没花!” 孙顺:“姐你官微涨了10多万粉儿!” 章瀚海:“真粉!” 宾少祺:“哈哈,哥,海爷,这才第一波呢!什么硬菜都还没上!等《今天超开心》播出后,一准再来几波厉害的!” 江凯旋还是照样握拳招呼他脑袋:“你嘚瑟个屁!你哥我都快被你用掉咖了!” 宾少祺笑着躲:“不会不会!小戴给您长脸呢!” 里面都打了两轮了,戴巧珊这才差不多看清这波猴子一样东窜西窜的人。她汗颜笑说:“我还以为……原来……” 江凯旋停止对宾少祺的殴打,接茬:“你以为有好几十人,闹半天就我们几个老爷们儿是吧?” 章瀚海乐呵呵说:“那有什么办法,明面上知道你是小褀的人的,就咱们几个。” “是啊!”角落里有人接茬,定睛一看,竟然是宋星文。只见他拿手钻着耳朵眼儿,回头笑着抱怨说:“哎呀,这阿勇阿强声音太猛,一个人顶一个排,小心肝都被他们震裂了……” “阿勇阿强”看看他,眼里都是“我们不叫阿勇阿强”的神色。 果然这几位知情的,一个没落! 江凯旋晃着手机说:“华曼隔空发了个‘呵’,之后你又涨了一波粉儿——虽然不少是过来骂的,但这也是好事儿,你俩都有后续话题了!哈哈!那丫头挺给力!” 宾少祺:“哥,只要是她,您什么都能夸出花儿!” 江凯旋又一个栗子爆过去,宾少祺鬼哭狼嚎:“是给力!是给力!哎哟哟,华曼就是您亲儿子!” 江凯旋:“……” 他俩开始新一轮追打,众人哈哈傻笑。章瀚海制止道:“好了哥几个,得赶紧回组,事儿多着呢啊!” 众人立马收敛,应着“好好好”,雷厉风行收拾东西要往外走。 望着眼下这群人,戴巧珊忽然感到十分温暖,眼睛一潮,有点按捺不住哽咽,拦住他们:“你们……刚才,进屋的时候喊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众人:“……” 戴巧珊笑死:“费那把嗓子!我请大伙儿去补补吧!” 江凯旋先表态,说:“那晚饭咱就不安排了!把她吃垮!” 众人欢呼,呼完依旧喊着“快走快走,组里真金白银啊啊啊”,打仗似的下楼。 这是意义非凡的一天,但下午的工作还是晃眼就过去了。 鉴于“吃垮戴巧珊”队伍里的江凯旋实在惹眼,一行人决定就在星际酒店搓。这也不差了,星际酒店的海鲜餐厅在京城里算相当有名的。让人意外的是,宋星文也在受邀名单里。 为此,宾少祺还特地问宋星文:“怎么样?是不是我前一阵的鼓励见效了?” 宋星文还是不爽:“你是指那个‘要坚强’?哼,天知道!” 宾少祺:“……” 戴巧珊对宋星文不热情,但也没再像之前那样见不得他。好在宋星文的心理素质跟脸皮都很皮实,跟江凯旋他们打成一片完全没毛病。 说起来这一圈都是很熟的人了,彼此没有隔阂,包厢里相当热闹。“阿勇阿强”拒不上主桌,戴巧珊特别给他俩在一边放了一张小桌子,哥俩一边安安静静吃饭吃菜,一边还不忘机警东张西望,总体氛围十分欢畅。 酒过一巡,人们正放得更开,闹着要听宾少祺的“潜伏”过程时,宾少祺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就脸色一变,几分紧张:“……您好您好!这是您的号码儿啊?……哦哦……”这时,全桌人已经跟着安静了下来。宾少祺转过脸,朝戴巧珊晃了晃手机,她连忙过去接过。 竟然是段正业的声音。 “你没在自己房间?”他那边环境音离奇安静。 戴巧珊浑身的血液都凉下来了,她努力想要打破段正业通过电磁波传过来的那股死寂,大叫:“噢噢!”她扑回自己座位,手忙脚乱翻包,“我手机又忘了开声音……不是,段导,您在哪?……哈?!” 挂了电话,戴巧珊丢下一句“您几位好好吃着,甭管我啊”,拔腿就往住处跑。 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接下去不是有大半个月要在外地泡着吗?突然杀回来,果然是看到那些报道了吧? 那些报道,有些是前两天的公关结果,但另一些要怎么说?对了,他怎么会知道宾少祺的手机号码?他是不是猜到了她背着他,在外面搞“小动作”? 他这么护她,从不怀疑她,现在她要怎么跟他解释…… 十几步路,十几层电梯的时间,戴巧珊边跑边想边断片儿。然而,等电梯无情地一路顺畅到了她那一层,她鼓着勇气走出去,看到段正业靠墙刷着手机的身影时,还是什么招都没有想出来。 段正业一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是。对了,外面现在下着大雨,楼下附近都是小街,经常堵车。是等不及跑过来的吗? 手机屏幕的反光照亮他肌肉紧缩的侧面,看来他真的很生气…… 戴巧珊脚下一滞,他却回头看到了她,跟着,他毫不迟疑向她走来。 戴巧珊:“段……” 话没说完,戴巧珊感到自己像被一阵风卷起。回过神才发现,不知段正业什么时候脚下加了速,几步冲到近旁一把抱起了她。 “好样的!小珊!” 他紧紧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传递着他滚烫的体温。他像缺氧了很久,好容易碰到森林氧吧似的,贪婪呼吸着她身周的空气。喜不自胜,一遍遍低声说:“太好了……好样的……聪明妞儿……” 好一阵,戴巧珊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做梦。两人在公共走道里拥抱了好一阵,段正业才松开她,笑得像个二货,说:“你刚在哪儿?” 戴巧珊也傻笑:“请功臣们吃饭呢……” 段正业猛点头,再一次把她揽进怀里,虎摸她的头发:“是该请!是该请!噢,带我去见见吧,我也想谢谢他们!” 两人回到楼下时,桌面上的气氛正愁云惨雾。江凯旋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看到段正业,一桌人都愣了。 宾少祺站起身:“段导,您听我说啊……” 段正业一拍他的肩:“好兄弟!谢谢你!” 他揽住宾少祺的肩,亲热一捶他后背。放开后,宾少祺朝众人转过脸,他的脸上开起莫名鲜花。 段正业自己到桌边,倒酒举杯:“小珊刚刚在路上,跟我说了海爷、江哥,还有祺哥、顺子,您几位照顾她的前前后后。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今后各位有什么地方能用段某人,我绝对没有二话!” 说完连干三杯,这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回过神来,立马围着他叫好。 群敬完还不够,段正业让戴巧珊引着,挨个儿单独敬酒。他之前跟章瀚海有过交集,其他人,这次算是正式感谢和认识。戴巧珊按顺序介绍江凯旋,宾少祺,孙顺,接着就来到宋星文面前。 戴巧珊:“这位是宋大夫,心理咨询……” 话没说完,忽然看到段正业眼神一抖,戴巧珊回过神来,呆住。 ……大事不好!!“大夫”、“心理咨询”,对于段正业来说,是双重大忌!她怎么关键时候出这种岔子!!!但已经晚了,不该说的,都说了。 果然,接着她的话,段正业的笑容刹那失去了生气。表情没变,但他的脸像是变了好几度,眼里显现出戴巧珊瞬间就能看懂的惊怒。 这就是真正的,宾少祺之前在飞机上模拟过的,被背叛和被伤害的神情。 戴巧珊感到自己天顶上劈下来一道惊雷,而宋星文还什么都不知道,笑呵呵起身,说:“段导,幸会幸会!” 段正业眼神微妙,举着杯忽然瞳孔一缩,说:“宋……大夫,心理……医师?” 宋星文:“哈哈,混口饭吃……” 段正业:“我们见过?” 众人齐齐一愣。“阿勇阿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们的小桌子,不动声色地一人贴到江凯旋旁边,另一个则站到了段正业身后。 段正业脸上的笑容依然没变,吐字清晰,却让戴巧珊再打了个寒颤。宋星文在他说“我们见过”后,也没有申辩,只意味深长地笑笑回望着他,说:“哦?” 段正业:“在……小戴家楼下,就在上个月——您是去家访吗?” 戴巧珊:“……啊?” 段正业笑意加深,语音忽然变得活络:“我听说过那什么,‘家庭治疗’,哈哈,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对……” 宋星文:“噢,原来段导是内行!是有这个说法,不过,我去戴菇凉家,纯粹是摸个底。” 段正业:“摸到了吗?” 宋星文:“差不多吧!还有待了解。” 一边的戴巧珊越听越玄乎,越听越懵逼,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就是他俩别再继续聊了,否则…… 就像感应到她的崩溃,段正业冲宋星文一举杯:“敬业!敬您!” 宋星文:“分内之事!” 两人对着干了,全桌人又哄着叫好。 到这时候,戴巧珊脑子里的弦早已绷得尖叫连连,只等断裂。然而,今晚的段正业就像变了个人。他不但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现,反而在敬完酒坐下来后,成了后半场带气氛的那个。 一桌子人被他又是夸又是逗,狂乐不止。这顿饭,他陪完全场,最后是跟江凯旋和章瀚海勾肩搭背出餐厅的。 “我今晚还得赶回去,”他热情笑说,“小戴她以后还是要多拜托江哥和海爷!” 江凯旋和章瀚海客气回说“这有什么”、“应该的”。 段正业回过头来,望着戴巧珊:“小戴陪我打个车!” 显然就是“避退左右”的意思,于是,宾少祺他们迅速跟他道别,消失,电梯口只剩下戴巧珊和他。 戴巧珊使劲儿给自己鼓励,说:“去我那儿,吹干头发再走吧!” 段正业淡淡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两人默契上楼,先后进戴巧珊房间。然而,在关上门后,两人同时都感到空气凉了下来。 段正业不再往里走,戴巧珊也没有坚持张罗“吹头发”这件事。两人就这么静静望着对方。 忽然,段正业笑笑:“宋大夫?你还是顺着他们,走到了这一步……我给你的信心不够吗?” 戴巧珊胸口震动,她有点头晕,使劲绷着,摇摇头:“我信你。从没怀疑过。” 段正业:“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他无力笑笑,“还‘家访’……” 戴巧珊一口气憋在胸口,跟眼眶里的泪一同定住,都出不去。段正业深吸口气,最后说:“丫头,我把你转签给江哥他们吧!” 戴巧珊一怔。 段正业眼里有水雾,但态度坚定。他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望着你好。然后……以后你要有什么事儿,可以托人找我。我们近期,就不要再见了。” 第56章 没有赴的约 第二天清晨6点,星际酒店的全天候健身房迎来了第一批客人——江凯旋和宾少祺,以及跟“阿勇阿强”轮替的另两名保镖,宋星文赐名“阿猛阿壮”。 “阿猛阿壮”一个在入口处立着,另一个在江凯旋周边的器材周围“走站位”,惹得酒店自己的保安频频往这边看。 早就习惯他们像空气般存在的宾少祺突然也觉得可笑,他一边帮江凯旋戴防滑手套,一边两头看看,打趣说:“这个点儿,坏蛋们已经干完坏事回去睡了,你俩放松点儿。” 话音刚落,灯没开全的通道里出现一个十分精壮的颀长身影。等他从暗处走到健身房的晨光里时,宾少祺和江凯旋觉得自己眼睛都快亮瞎了。 两人同时:“宋大夫?!” 一身时尚运动装,身材完全不输江凯旋的宋星文冲他俩露白牙笑,还伴随挥手:“同志们森福了!” 江凯旋郁卒:“您普通话就不能练练?” 宾少祺:“你怎么来了?” 宋星文悠闲站上一台跑步机,开始慢走:“昨天撞见了那么猛的一个料,我就盼着来看后续。一不小心起得太早,外面雾霾又太重——诶?江哥,您不是每天6点起、起了就要饮我们小褀做的早茶吗?” 宾少祺:“……谁特么是‘你们’小褀……” 江凯旋也踏上一台跑步机:“我也是起早了,外面雾霾……” 话没说完,一个梳着马尾的身影从他俩跑步机前闪过,“嘭”地一声,江凯旋的跑步机杯架上赫然多出一瓶水。马尾的主人轻巧上了另一台跑步机,丢过来一句:“宋大夫早!祺哥早!哥,用过早了吗?” 三人同时回头,齐齐愣住。 戴巧珊夹上安全绳,聚精会神调跑步机面板,手指翻飞按得滴滴作响,接着她就慢跑起来,进入状态的速度比宋星文和江凯旋快了N倍。 宋星文眼睛微眯,不动声色,江凯旋则看向宾少祺。 宾少祺无奈,充当他俩的喉舌:“……你今儿怎么……” 戴巧珊伸手拿她放在自己杯架上的保温壶,开盖喝了一口,一股咖啡的香气在四周弥漫。 她边跑边转过头,笑着捏捏自己的眼皮:“刚起来发现肿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通告排了10个钟头,要提前开工,可不能让海爷见到我这副猪头样!” 说完她又伸手调快了一点速度。 宾少祺回头望宋星文,解释道:“敢情是来‘脱水’的!” 江凯旋见戴巧珊微肿的眼睛,伴随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他低头笑了笑,完了也抬手给自己加上了速度。 宋星文倒是无动于衷,懒大步慢腾腾走着。他用眼神勾了一下宾少祺,把他勾到自己身边,再示意他看卖力越跑越快的戴巧珊,低声说:“祺哥,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 宾少祺:“是不是多了些‘坚强’的样子啊?” 宋星文撇撇嘴,提高声调:“戴菇凉,我听说,昨天段导跟你进房间,一会会儿功夫就走了。你们聊了什么呀?可以share吗?” 宾少祺:“诶你这人……不是说好要‘尊重隐私’?” 戴巧珊微微喘气,额头上有了一点汗,表情却一丝波纹都没有,一五一十答:“他说回头跟我解约,会跟江哥和祺哥谈好怎么交接……” 宾少祺、江凯旋:“哈?” 戴巧珊步履不停,马尾在空中甩动:“他还说,近期我们不要再见面。就这些。” 宋星文默了1秒,跟宾少祺和江凯旋交流过眼神后,试探问:“为什么不见面?‘近期’是多久?” 这个过程中,宾少祺已经不着痕迹地漂移到戴巧珊的机器旁,谨防任何可能凭空出现的事故。然而并没有,戴巧珊依旧气喘吁吁努力“脱水”,同时不忘回答宋星文的话:“他说是为我好,要多久不见,也没说。” 她收下声,憋着气跑了几步,忽然好像很畅快似的,回头望着江凯旋,笑说:“那也挺好的啊,咱俩不就多点儿时间相处了吗?” 江凯旋回了她一个笑容,两人像一笑定公里数似的,接下来就不再说话,努力跑自己的传送带。 宾少祺倒是被江凯旋的那个笑容吓到,他看向宋星文:“……” 宋星文神色莫测,意味深长看回他:“这下,我感觉到一点‘坚强’的样子了。” 宾少祺:“……” 不知戴巧珊说的是真是假,但宾少祺打听到,段正业前一天专程回北京,跟他们吃完那顿饭后,的确是立马地就又往南飞了,马不停蹄继续在走他的工作日程;然而他并没有给江凯旋或是宾少祺发来任何关于戴巧珊解约的,或转公司的,或是什么交接的东西,也没委托别人代办。 准确地说,他什么都没提,只是说走就走了而已,和他之前的正常画风一个样。 那就是戴巧珊在瞎说?或是她的瞎想? 没有人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接下来十来天,戴巧珊的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也一切照旧。 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她跟江凯旋走得太近了。 只要江凯旋正常上工,戴巧珊不论当天有没有戏,都一定早出晚归全程陪伴。照顾、逗乐、陪说话,大有全面取代孙顺、部分取代宾少祺的趋势。 江凯旋:“有吗?我觉得还好啊!她以前就这样。” 宾少祺和孙顺对视一眼,嘀咕:“……您是瞎了吗?” 江凯旋好像没听到,扭头拿手机神神秘秘,不知道给谁发微信去;而在他的厨房,熟稔忙碌的戴巧珊,很快看着自己的手机笑出声。 宾少祺和孙顺再对视一眼:“这是当咱俩瞎了吧?” 其实这就是宋星文最近老盯着江凯旋问“戴菇凉传来什么简讯”的原因。她越发自然地当他是男友,可江凯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但不纠正她,反而相当配合。在微信里,她的表白,他都默认,暧昧回应。 这一段时间,貌似更有把暧昧实化到明面上的倾向。不知是被戴巧珊带着入了戏,还是有其他心思。 抛开江凯旋不说,戴巧珊变的也不止这一点。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过去不管有多少自我意识,她都总是顾忌这个的感受、留神那个的看法——现在她说话做事都越发轻快率性,整个人像蝴蝶翩飞在春日阳光里。 甚至镜头内外的她,也有了明显的区隔——当然,她在镜头里的表演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但她越来越像其他的“专业演员”——镜头里就算在哭,导演一喊“过”,她就能笑着冲身边人做个鬼脸。 这么一来,好不容易掌握了她节奏的人,熟至章瀚海、客气至某个灯光师傅,都被她搞得很迷。 9月30号是个相对特殊的日子。 这天中午,段正业之前码的一个宣传《此情可待》的访谈节目,主持人直接带着团队来“向阳”探班,请全组人喝咖啡。但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趁戴巧珊中午的休息时间,做她这一部分的采访。 采访地点就临时搭在剧组四合院的一棵枣树下,打光、别麦、测试后,在剧组没有清场的情况下,戴巧珊应对主持人侃侃而谈。 临到对方撤棚时,戴巧珊叫住主持人。 “姐,我有点糊涂,”她赔笑,“段导之前不是说,这两天要我请假跟他一块儿去您那儿拜访吗?怎么改成您带一个团儿的老师们过来,辛苦一趟?” 主持人是个非常干练的女性,她笑容明亮,眼神却看不透。她摇摇头笑:“段导也是十来天前找到我,说让我直接来找你,他就不露面了。” 戴巧珊一怔:“‘不露面’……是指……” 主持人把麦克风的线放在手上缠好,一副答完这句话她就要赶时间跑路的模样:“导演都是很忙的嘛,他说他用作品来发声就够。” 说着就要转身,戴巧珊再叫住她:“姐!……跟其他艺人,比如景笛老师他们,他会一块儿上吗?” 主持人:“我这里没有。不过他说,我们节目原计划给他分配的时间都给你——”她晃晃手,指指跟她来的设备车,笑道,“刚才咱们聊的这部分,管够,放心吧!” 主持人走了,戴巧珊呆立了几秒,如常回到工作状态。 这天还有一件大事——戴巧珊他们录的那期《今天超开心》当晚上线,不出意外的话,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此情”原剧组成员都会蹲守播出后的节目效果。 而明天的黄金时段,又将是《此情可待》正片第一二集的上线首播。 按宾少祺的说法:“准备好迎接一夜脱贫致富吧我滴乖乖!” 可好巧不巧,她今晚有夜戏。从晚上6点半,天擦黑起就开始准备了。 虽说时间预留了4小时,但是有群戏,容易乱。如果真不能按计划拍完,那个蹲守重大效果数据的事,再重要,也没她什么事儿了。 晚上第一场,很简单,两个场景。 一边是江凯旋饰演的“阳阳”,在大学毕业两年后跟几个朋友涮火锅,同步了他和向薇领证的消息。朋友们起哄,说既然都在一块儿了,干脆约出来大家见见;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见。 于是,江凯旋打电话给戴巧珊,说:“出来见我大学时候的几个兄弟——你捯饬捯饬啊,亮瞎他们的狗眼,让这帮一顿火锅吃我五百块的孙子看到你后悔心痛!” 镜头主体切到戴巧珊这边,她也一身刚下班的打扮,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要求,笑着答应。 第一场结束。 这部剧内核严肃,为了能吸引年轻人的关注,编剧特地往里面加了些热力酒吧、高级餐厅、艺术展、品酒会、时尚秀现场等等吸睛元素。 今晚的第二场戏,就是“阳阳”和他的朋友换摊儿去酒吧,戴巧珊加入,喝嗨了的年轻人们一段群舞。 这场戏说来简单,实际并不好拍。 首先,戴巧珊在戏里的人设,是个清纯活泼的女孩儿,这样的人设要在酒吧里博眼球,当然不能靠“艳丽性感”那种俗路子,偏离“清纯”太远,人设会崩; 然而,她的舞姿要有足够的感染力,撑起没有台词的画面,这种时候,跳得太“清纯”,又会像做广播体操,毫无魅力,当然更不会有观众缘。 因此,这一趴分寸要小心把控,多一分、欠一分,都得重来。 其次,既然是酒吧这种高密度场合的群戏,章瀚海“多机位一镜过”的惯性高要求就难以达到。即便演员们一个错误都不犯,条条完美,但每叠一个角度,就得重来一次。 于是,一场也许最终成品不过2分钟的戏,现场足足拍了3个钟头。深夜10点了。 好消息是,最后一场是戴巧珊和江凯旋的对手戏,在两人的住处。环境十分可控,而这二位,也是人人皆知的“一条过”黄金搭档。 不用刷大夜,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广清在摄像组确认机位、江凯旋和戴巧珊推敲走位的时候,也笑着说:“最后5分钟,马上就收工了啊!” 剧情很简单。 向薇在酒吧里跟阳阳的兄弟们友好互动,本来很正常,但在喝醉后的阳阳看来,她的“热情”变形成了“放荡”。于是,回到家里,关上门后,阳阳忽然把一路卖力架着他的向薇推开。两人发生口角,不占理的阳阳恼羞成怒,动了手,剧情结束。 “现场安静!准备,开机!《向阳重生记》第20集第18场第1次,开始!”“啪!” 戴巧珊搀着气喘吁吁脚步不稳的江凯旋进屋,两人跌坐到沙发上。江凯旋闭眼仰头往后靠:“水!” 戴巧珊挣起身去拿拖鞋,回来蹲到地上,边给他换,边说:“马上啊!” 江凯旋一飞脚往上踢:“水!!!” 拖鞋凌空飞出,本来半跪在地上的戴巧珊长发猛地往后一甩,整个人也向后失衡腾起,跌落。 木地板“嘭!”地一声,戴巧珊惊怒回头:“哥你疯了!” 江凯旋起身,逼近她:“我疯?我看是你不正常!我特么让你出去长脸,你是长脸吗?!臭不要脸!” 说着,他仰手从半空照着戴巧珊的脸扇下去。戴巧珊没能躲开,脑袋“受力”随之一偏,一下撞到旁边的玻璃茶几。茶几发出“咣!!!”的巨大声响,震得向来在监视器前稳如磐石的章瀚海和广清齐齐一抖,其他围观的人更是吓傻了。 江凯旋还在愤懑:“穿成这副鬼样!对谁都能笑!我他妈是让你出去现眼吗?!啊?!” 脑袋被扇到茶几边,有几秒没动的戴巧珊缓缓撑起身。镜头里,她的嘴角蜿蜒流下鲜血,她害怕望着他,声音颤抖着说:“你不讲道理……” 江凯旋反向又是一巴掌:“这就是在讲道理!” 这一次,戴巧珊额头撞到地板上,没再动。 一秒后,江凯旋回望她一眼,感觉到不对劲,顿了一下,惊慌失措扑上前:“小……小薇?媳妇儿!!” 章瀚海:“过!” 广清跟屁虫似的,说:“O、K!过!今天就到这儿,收工收工!” 现场人们如释重负般,同时抽一口气,有人鼓掌,有人拍自己胸口表示被吓坏了。 江凯旋的脸色却一点都没有恢复,保持着铁青的样子。他半跪半蹲在一边,望着从地板上麻溜撑起身的戴巧珊,伸手过去撩开她被甩乱的头发:“没事儿吧?” 戴巧珊冲他笑,摇摇头。而这时,所有人都瞧出不对劲。宾少祺挤过来:“怎么了?” 江凯旋先是撩开她最初撞到茶几的右脸,没错,一条血痕正在越肿越高。 章瀚海也挤了进来,宾少祺难以置信看看江凯旋,结结巴巴说:“哥,失手了?” 江凯旋瞪他一眼,有人替他回答:“江哥根本都没碰到。” 戴巧珊爬起身,冲众人微笑,摇摇手表示没问题。谁知她的右肘也正沁出血点子——最开始她往地板上的那一撑,擦破了皮。 宾少祺简直要哭:“我去……姑奶奶!你这又是闹的哪出啊……” 江凯旋摊开手掌伸到戴巧珊嘴边:“吐出来!” 戴巧珊一愣,紧张摇头。 江凯旋:“快点!” 她只好一低头,吐出一口鲜红色的唾液。唾液包着的,是一粒完整的血包。 章瀚海惊呆了:“你没咬?” 戴巧珊满脸通红:“没控制好……嘿……没事儿的。” 她试图笑笑缓和气氛。所有人却都凝重地盯着她——没有咬开血包,嘴角却流出了血,这意思很明确。 江凯旋怒,一把抱起她,说:“海爷,我们先走了——小褀快点!回去给她处理!” 宾少祺:“哎哎!” 江凯旋低头,瞪着怀里的戴巧珊:“胡闹!等会儿再收拾你!” 戴巧珊默了几秒,忽然抬起眼睛,轻声说:“江哥,能帮我约宋大夫吗?” 江凯旋一愣,很快,他高兴起来:“这还不好说?” 戴巧珊笑笑:“谢谢……”接着,她挣了挣,江凯旋懂了她的意图,放她下来,但不放心,还是搀着她。 戴巧珊看了一会儿地面,众人都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谁知,她忽然丢开江凯旋的搀扶,转身朝后走。在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眼看着她三两步到了窗边,拖过一把椅子,踩上去,站上窗台。 人们瞬间反应过来,目瞪口呆,江凯旋、宾少祺、章瀚海和“阿勇阿强”同时箭一般朝她射过去。 然而已经晚了,戴巧珊纵身一跃,跳下窗台。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底啦~) 第57章 有难同享 深夜11点,国庆长假的热闹提前攀上第一个高峰。 后海一家叫“螺丝钉”的清吧里,段正业一手握着电话,微笑听着那端的人给他收视报数,一手把玩着一只2盎司的子弹杯。杯子装了一半的琥珀色液体,在小桌正中跳闪的烛光里,别有质感。 这家清吧还真是冷清,加上他,总共三桌人。小演出台上两个自弹自唱的小姑娘,一个甜美,一个帅气,一首接一首唱着入耳无门槛的歌。她们偶尔停下来换谱,或是跟新入场的客人打个招呼,让这家酒吧多了几分暖意。 “哈哈哈……谢谢谢谢!这多亏您和各位兄弟姐妹的支持……是嘛?要明天的收视率真能破2,我请各位来登长城!……土啊?好,那兄弟姐妹们说了算!……可以可以,一言为定!……哎,好嘞!好,拜拜!” 从耳边拿下电话,段正业右手拿起酒杯,把里面的液体往喉咙里一倒,带着烟熏味的烈辣液体火炭似的顺食道滚落。 放下子弹杯,段正业的笑容在明暗交替的橘色烛光里变得意兴阑珊。 他伸手去够一边的黑方,瓶口凑近杯口,缓缓倾斜。不料等他把瓶子倒竖起来,才从瓶口的滚珠里抖出两三滴“发财酒”。 段正业眼色暗了暗。他无奈笑笑,把杯底那两三滴往喉咙里一送,放下酒杯,起身走人。 出门的当口,台上的歌手照例停下,就着麦克风,颇具活力说:“这位朋友慢走!欢迎下次再来玩!” 段正业乐,头也没回,就着后海上方的下弦月,给她俩挥挥手,拖着脚步离开。 《今天超开心》收视很不错。他们录的那一趴被各种剪做片花,正式播出环节还是爆了高。而且之前说好录1小时播15分钟,事实上播了18分45秒。就“此情”原剧组、公司和电视台三方面来看,是多赢的局面,所以,段正业心情挺好的。 然而,顺着西海东沿往马路上走时,他禁不住头越耷拉越低。 北京有时候挺邪,平时看三环以内哪儿哪儿都熟,可有时候冷不防站在东西城某个街口,只要没有标志性建筑,他总会驻足迷茫。 尤其是晚上。节假日的晚上。东沿是条岔路,还算僻静。后海边,乌泱泱的人。 头、肩、腿,抹着口红的小伙,叼着香烟的姑娘,步履悠哉的居民,买水问路的游客……北京是世界的北京,也许也是常年扎在本地的他,也回不了的故乡。 酒精作用下,闷着脑袋发着没溜儿的感慨,段正业有点儿眼晕。冷不丁两坨黑影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一侧身,从中间的窄缝里挤过去了,成功避开一次正面冲撞。 “对不……” 他话没说完,被其中一黑影打断,中气十足:“嘿!你丫怎么走道儿呢?” 段正业一顿,但看那黑影一骂,跟他并排走的那位、前面还有俩,都回头看停下来了。四个大老爷们,都跟他差不多高,一个比一个壮。 其中一个问:“怎么啦?” 第一个说话的胖子声音提得更高,接着骂,用来回答前一个的问话:“放着好好的道儿而不走,上赶着听蛐蛐儿去呀?” 段正业咬咬牙,什么都没说,扭头继续走自己的。前面就是德胜大桥了,赶紧打车回去,明天还上班儿呢。 “嘿!说你呢!”身后有人叫嚣,“孙子!” “怎么啦?” “丫往我怀里冲!喂!我说,你丫找抽啊!傻帽儿……” 到这时,段正业已经到了大路边的路灯下。他站住,轻吸一口气。转身。 那群人本来正走远,看到他转身,一直扯嗓子骂他的胖子顿了顿,又走了两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三个帮手,而段正业单枪匹马,他重新停下:“哟,丫还敢回来!” 话音未落,段正业大踏步回去,直走到他面前。 那人上下看看他:“你想怎……” 话没说完,段正业捏硬拳头朝他敦实的下巴飞揍过去。 那胖子好像被一拳打得咬住了自己舌头,一声都没发出来。段正业掰过他肩膀,挡在自己身前,让他挨了自己同伙的一飞踢;借机丢开胖子,段正业上前抱住那同伙的脑袋,额头猛地往他鼻子上一撞。他是先听到了“咔”的鼻梁骨断裂声,才听到掌中人一声走调的闷吼。 他照样把他丢开,四人中离他第三远的那位想要靠拢来,但他大概也觉得这场架打得实在莫名其妙,走近两步自己刹了车,后退摸出手机,不知是要摇人还是要报警。 段正业本来也只想揍这个胖子,见后继无人,转身要走。 冷不防身边黑暗里迎面抽来呼的风声。 段正业挥手挡,“乓”地一声,小臂传来一阵剧痛。定睛一看,是最初消失的那个老四,敢情丫是寻武器去了。 他拿的是一段锈迹斑斑的钢管,抽得段正业右臂有刹那像废了似的,让他忍不住咬牙一声嚎。对方迅速抽棍,又从他后脑勺劈过来。 段正业再颓废,这一下是万万不能挨的。显然,另外三个见这阵势,也有点愣。 说时迟那时快,段正业猛往下一跌,避开头顶过去那一下,跟着就不要命地滚过去掀翻那哥们。这个过程中挨了两棍,五六脚,但对方失衡跌倒,没多大劲。段正业压他身上,先用胳膊肘给他太阳穴拐了一下,再抽过他手里的棍子,往上一劈,把回过神来扑向他的胖子劈中,同时把那“老二”吓得弹开。 段正业这一次没有手软,起身抡起棍子劈中“老二”的背。只听暗夜中扎扎实实的“嘭”的皮肉闷响,“老二”一声咳嗽,趴地上去了。 这么一来,四个人,两个在地上横躺着蠕动;一个远远的还耳边贴着电话,不知打给谁;剩下的胖子脑门挨了一棍,昏头昏脑叉着腿坐在路边,不住往旁边“噗”地吐带血的唾沫。 段正业气喘吁吁,右手拎着管子,问胖子:“还打吗?” 问完扭头就走。 任何斗殴,一旦出现武器,事就不太妙。比如这根管子。要是落在对方手里,弄不好他得死;握在他手里,他不敢下手太狠,却也不能保证不出什么意外。 现在架打完了,还得提溜着。忽然觉得右小臂疼得锥心。 手机也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口袋里碎软了,捞出来一把碎屏幕。 站到路边,拎着一截钢管的段正业手动打车,心里猜测着,究竟是他先拦到一辆出租车呢,还是一辆警车先拦住他。 段正业不知道,就在路边不远处停的一辆GL8里,有人眼见了他被挑衅,从一个咬牙隐忍的怂包变身兰博的全过程。 “我靠……这就是你都这样儿了,还沿街遛弯儿要堵的人?” 说话的是宾少祺,他是这辆车的兼职司机。 副驾上坐的是孙顺,正扭头往外盯段正业,两眼里都是燃烧的火花;中间两个座位,其中一个坐着戴口罩的江凯旋。他也扭头往外看着,眼神也很闪,但比孙顺多了点对眼下状况的判断和担忧;最后一排坐着戴巧珊,也就是宾少祺问话的对象。 她看得更多的是离段正业后背二三十米远处那几个蠕动的身影。 这时候,那三个挂彩的正一一被唯一没动手的那位扶到路边。那位站着,那三位坐马路牙子上,不知道在说什么,也有可能没有说话。 四人相继扭头看段正业,而段正业则在不时亮起的车灯流中,抬着他滚满灰的手,企图让某个不怕事儿的、或眼神不好的司机敢停车载他一程。 孙顺好奇问:“那帮人说了什么?没听清,”他扭过身来看戴巧珊,“突然就把段导惹毛了。” 戴巧珊眼睛闪了闪。由于江凯旋同行,他们的窗玻璃全都关着,贴的又是隔音膜,她当然也没听清。 “傻帽儿。”她说。 孙顺一愣,皱眉表示反抗:“姐,您好端端的,骂我干嘛?” 另外两位听众反应过来,宾少祺乐,打趣孙顺:“你还真是傻帽儿!” 江凯旋觉得有意思:“说的跟真的似的,你怎么知道?” 戴巧珊默了一阵,语气笃定,声音却控制不住飘忽:“是啊。我就是知道。” 孙顺回过神来:“噢……”他刚想接着贫,却敏锐察觉到车内异样。 江凯旋听完戴巧珊的话,默默调转目光,看了她一会儿;戴巧珊盯着外面,眼神像陷入回忆;宾少祺看看江凯旋,再看看戴巧珊,默了。每个人都在各想各的,孙顺识趣闭嘴,继续围观段正业的打车进度。 戴巧珊心里有些抱歉。 无论是对段正业眼下这么小小一个回家愿望的爱莫能助,还是对大半夜拉着一车关心她的人满世界跑——何况,这一车后面还跟着另一辆,是晚8点到早8点的“阿猛阿壮”。今晚要不是段正业速战速决,他俩说不定会被江凯旋要求出去搭把手的——又或是对前座那个小伙子聊天兴致的无视。 她是想满足他们的,该陪的陪,该放的放。 事实上在段正业被那帮人激回头的时候,她的手就往前在摸门锁了——按到一半,江凯旋看到,抓住她的手。可就算他不阻止她,她也并不会真的下去。因为她不是神奇女侠,除了裹乱,什么正事儿也做不了。 两小时前,放开江凯旋的手,毫不犹豫从窗口一跃而出,却突然发现那近在眼前的水泥地面。那一刹那,戴巧珊的心是崩溃的。 傻缺啊!她打心里以为那是她和“阳阳”的家,一栋高层公寓楼——他俩租在第5层——矮虽矮,存心要怎么样,绝对够了。没想到,现实给她开了个玩笑——那不过是美术组照章瀚海的要求,搭的一个内景而已。 她当时当然除了冲动,什么理智都没剩。 从1.1米高的窗台放松飞扑而下,加上她自身身高的中心点,等于她差不多是从2米高的地方水平砸向地面。得亏身体本能做了点贡献,让她下意识撑了撑,才没有脸着地,没有脑震荡。 但砸到地面那一瞬间的“震撼”,相当难忘。 “哦,打到了!”孙顺忽然开口,牵动戴巧珊的眼睛回到段正业原来站着的地方。 只见车门关上的动静,接着,车窗滑下,一截钢管从里面直射到路边的垃圾箱里。 车里不知谁喊了句“帅!”,三个二货竟然同时鼓起了掌。 戴巧珊无奈,想了想,说:“祺哥,能请您跟着吗?” 宾少祺手摸钥匙刚要转,忽然眼睛通过后视镜瞅了一眼江凯旋,便作势冲戴巧珊抱怨:“合着我们大伙儿都甭睡了是吧?你把江哥当什么人?” 戴巧珊:“噢,对,”她猫腰起身,“我打车去,你们先回。” 宾少祺:“……” 江凯旋一把拖住她的手腕,冲宾少祺:“你别逗她!” 腕上裹着纱布,纱布下面是擦破的皮肉。戴巧珊忍不住一抖,江凯旋立马放开。宾少祺也见好就收,说:“好好好,去去去!擎好吧你!” 说着一加速,戴巧珊被惯性忽地甩进后座。她还是没敢忍痛系安全带,并又一次无视了江凯旋那双似乎有话要说的眼睛。 没跟几分钟,宾少祺“咦”了一声,微微侧头:“他怎么右转?” 像是为了强调疑问,宾少祺补充道:“亚运村上北二环干嘛?”边说,边拨转车头跟进右转向的主道,他回头,“段导不回家呀?” 戴巧珊一怔。 第58章 回环 宾少祺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什么,赶紧闭嘴,却带起更暧昧的氛围。 车里人都好像以为他们无意中开启了段正业的秘密生活一般,齐齐收声。空气异样安静。 宾少祺打圆场:“……说不定是去公司呢!哈,茬架过后,需要工作来冷静冷静,你别多想!” 戴巧珊胸口疼,却不愿再忽视众人的疑问,一字一字努力说清:“不。那是,御金台……他是……” 结果,她还是没能说完。 御金台是她的住处。 他是去找她。 她叫呼延晴。 想到这个,戴巧珊脑仁疼成一锅粥。话说回来,她怎么会知道那是呼延晴的住处?她之前都完全忘了呼延晴是谁。经过今晚这一跳,她意外没有“解脱”,跟着,好多事,都从忆海深处浮了上来,还在越浮越多。 其中不少,都是她只要活着,就无法轻易“解脱”的内容。 比如呼延晴的存在。 段正业去找她,表示他的心情差到极点。不,甚至是跌破了“极点”,要靠神奇女侠的挽救。 然而,戴巧珊知道,这位“神奇女侠”并不常用她的常规超能力搭救世人。她喜欢用的招,是祭出魔鬼,逼诱无助的人交付灵魂。 段正业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知道还去找,他是真的没辙了吧…… 话说回来,他今天的困境,多半是戴巧珊造成的。想到这一点,戴巧珊的太阳穴联动整个脑袋疼起来,上浮的那些光影开始出现下沉趋势。 她抬手掐脑袋,努力呼吸,往肺里填充氧气。之后的路程,戴巧珊都在浮沉中度过。 她本能凝视着自己脚边黑黝黝的汽车脚垫,注视着上面不时闪过的一线橘黄色路灯光。别的,她什么都不敢看、不敢想。 他们的车向东开了没多会儿,右转又开了一小段,左转;没多久,她感到车速明显慢了下来,伴随小幅度的转弯、掉头、刹车。 不对吧。这路径应该不是她所知的那个高档小区吧。她肯定是想错了,误会了他…… 戴巧珊依然没敢抬眼。这时,她听到宾少祺从前面回传的声音。“还真是御金台,”他说,“你对他还真是了解。” 戴巧珊胸口一紧。 宾少祺:“段导下车了,然后呢?我们……” 戴巧珊低头,拿手捂住眼睛,深呼吸几次后,她送出几不可闻的声音:“他,进去了吗?” 车里出现了一瞬寂静,像是几个男人在相互递眼色。 面前有微风浮动,地垫微震,像是有人坐到了她身边。 是江凯旋。 戴巧珊明白,但她没有力气动弹。 “这是谁的家?”江凯旋开口了。 戴巧珊怔了一会儿:“……” 黑色深潭里,有画面在减淡、消融;有些名字在远去……戴巧珊更用力地用手背按住自己的额头,摇摇头不声响。 江凯旋默了一阵,轻轻揽住她的肩,说:“来!肩膀借你靠!” 额头什么时候碰到江凯旋肩膀的,不清楚,但碰到的刹那,戴巧珊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 “现在开始,我跟你同步他的情况。”江凯旋的声音像温暖的光,在为她四散的纤薄神经充能,他说,“他下车后,本来是要去门卫那边,但他很快往回走了几步……他现在靠上了一棵树,眼睛盯着大门边,看起来像是在等人,但奇怪,他没有联系任何人……哦?他抱着胳膊在看大门;他蹲到地上在看大门;他站起来了,叹了口气,闭着眼睛靠上了围墙……” 戴巧珊被江凯旋的“同传”搞得坏心情渐收,他却接着说:“噢,他又去找门卫了,进门卫室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出来了;他手插着裤兜,又在看大门,还在看,还在看……” 这时,寂静的路面进来一辆车,车前灯照红了戴巧珊紧闭眼睑下的视界。 江凯旋肩膀微微一震:“咦?哦!他上车了!原来刚才是找门卫给他叫车!” 戴巧珊猛地坐直,睁开眼,果然,前面不远处是一辆出租车,“嘭”的一声,是出租车关门的声音。 戴巧珊:“啊!” 她傻子一样,发出了欢乐而诡异的叫声。身边的江凯旋,前排的宾少祺和孙顺都被感染,如释重负笑起来。 宾少祺发动引擎,远远总结:“他总共就找了一次门卫,就是叫车这回——小戴,他没打算内什么!高兴吧?” 戴巧珊猛点头:“嗯嗯!” 江凯旋笑她:“不是‘嗯嗯’就是‘啊啊’,你是傻了还是哑了?” 孙顺:“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人跟自己做斗争,最后理智战胜冲动呢!段导可真不是盖的!” 戴巧珊胸口那团恶气倏然消散。GL8轻盈出了兆丰街,方向无比正确地沿东三环辅路,远离呼延晴暗黑而强大的“势力范围”,一路畅行到了段正业的家门口。 眼看着他的背影轻松进小区,戴巧珊感到浑身从未有过的清爽。 她要不是身上挂满淤青,又被医院那位认真负责的值班小护士包扎得像个活体木乃伊,这时一准追下车去,给他打call点赞。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今晚,所有人都可以睡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宋星文如约到了星际,先跟宾少祺偷偷勾兑一番后,才敲开了戴巧珊的房门。 一如既往,他不动声色对她进行观察。 她穿着一身轻质的家居连衣裙,在房间里艰难行动。两手吃力给咖啡机水仓灌水,小步走动拿胶囊,每一个动作都使劲咬牙。终于压好咖啡给他端过来时,她的额角都出了汗。衣裙宽松的袖子往下滑半截,顿时露出一大片纱布,纱布边缘是没能完全遮住的紫黑色淤伤——在她行动的过程中,长至小腿随步幅飘起的裙角下,也不时显现同样的紫黑色边缘。 宋星文起身接过咖啡杯:“谢谢,你坐!”他抬手在自己身前比划,“听说正面全是?” 戴巧珊抱歉笑:“其实不要紧,但海爷又放了我假……” 宋星文啜了口咖啡:“喔!很香!”他起身拿出自己那台小摄像机,熟练地搁一边拨好角度,开机,回头建议道,“那等你准备好,我们就正式开始。” 戴巧珊好奇注视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到这时恍然大悟,笑道:“您误会了!我请江哥约您,是想请您帮帮我的一个朋友!” 宋星文:“噢?”他顿了顿,“谁?” 戴巧珊:“段导。” 宋星文:“段导?” 戴巧珊微微笑笑:“您别看他现在这样,他当年可是如假包换的‘傻白甜’——后来吃了太多亏,不得不悠着点儿。段导他,陷进一些麻烦很久了,感觉……他现在还没事,但他也支持不久。所以,想请您帮帮他。” 宋星文差点脱口而出“你还是帮你自己吧,傻姑娘”,但他忍话的功力是专业级别。 他认真点了点头:“哦?据我所知,段导近来步步顺——他遇到了什么事?听说昨晚他心情不是很好……打人了?” 戴巧珊连忙摆手:“他不是心情不好就打人的人!”像是害怕宋星文不信,她追加道,“这么多年,再坏的情况,我都没见他对谁动过手。昨晚头一回!” 宋星文早上已经在宾少祺那听过了他们前一夜的所有见闻,他装不经意提示道:“那是什么样的麻烦?对了,听说你们还跟车了是吗?段导一开始去了一处高档小区,但最终没进去?” 戴巧珊眼神一暗,眸子里却像是燃起了意识的明焰。她点头:“这是他的问题之一。御金台住的,是他的‘甲方’。” 宋星文:“甲方?” 戴巧珊像在说什么暗语:“她……能给他很难拒绝的诱惑,但我感觉,段导并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不喜欢被她引诱的自己。” 宋星文:“是什么样的引诱?” 戴巧珊安静了一阵,忽然说:“段导是个可怜人。他要的东西,总是在打架,不能两全。” 宋星文小心推进:“打架?” 戴巧珊好像快要说出什么核心的话,让他感到振奋;但他立即又控制着自己冷静,因为随便进入任何一个人的内在逻辑是很危险的。他要有同理,才能了解对方的心情;但也要保持警醒,否则除了连带拖垮他自己,他将什么忙都帮不上。 戴巧珊看了他一眼,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我带您去看一样东西,您就知道了!” 说着就去开衣柜,拿出一件薄外套。 宋星文有点混乱,说:“现在吗?去哪啊?” 戴巧珊已经把薄外套罩到了身上,戴上帽子和口罩,还拿了把遮阳伞,脚步轻快,就像身上没有受伤似的,拉开房门:“到了再说。咱们走吧!” 宋星文一呆,忙抄起摄像机快步跟上。 戴巧珊带宋星文去的是她家,离剧组不过3个地铁站的小区,“奋进一院”。 一出电梯,站到12楼的公共走道,她环顾着四周,问:“宋大夫,您觉得这里怎么样?” 宋星文跟着环顾了一下,说:“蛮好的。” 戴巧珊:“怎么好法?” 宋星文一副好人脸,斟酌词句说:“嗯……墙壁啊,地板啊,这些住户的门都灰扑扑的——是我的幸运色。” 戴巧珊:“……” 宋星文自己笑起来,说:“在我这,你是永远的主角,你说了算——在你眼里,这里什么样?” 戴巧珊没有回答,而是径直带着他往左转。经过1203时,她随手指了指,说:“这是我家。”可她完全没有要进门的意思,而是把宋星文带到了走廊尽头的露台上。 露台大约一平方米大小,角落里有一小盆毛茸茸的绿植,在金秋和煦的阳光里摇头晃脑。 戴巧珊直着身体的前面,屈膝跪到露台地面,坐到自己脚后跟——宋星文听宾少祺说过,她的淤伤集中在上半身,尤其两边肋骨、两边髋骨和两边手肘,相当严重,可想而知很难正常弯折。然而她费尽全力,只是为了捧起那只小花盆。 她把它托高,以便他仔细看:“宋大夫,您看这是什么?” 宋星文皱眉:“一盆……长得像鹿角的小草?” 戴巧珊微笑起来,把它轻轻放回去,说:“这是段导偷偷养的,跟我说它没主儿——叫‘卷柏’,俗名,‘九死还魂草’。” 宋星文点点头:“为什么要这样?” 戴巧珊看着它,深思了一会儿,这个过程中,她的视线蜿蜒向上,落到半空中一处完全没有视觉落脚点的地方。仿佛是那株小草正在她的注视下生长。然后,她的眼色骤然一亮,就像看到一朵花在她眼前绽放。 宋星文静静观察着她。 戴巧珊:“他跟我约定,它是我入戏的提示。这盆卷柏在我入戏之后,真假难分时,会开各种奇奇怪怪的花——段导的矛盾就在这里。”她顿了顿,“他常问我,外面那盆花开着吗?——您明白他的用意吗?” 宋星文皱眉深思着说:“他本意是想提醒你,你现在的状态跑偏了;可有时候他也借这个信号,来了解他能不能接近你。” 戴巧珊眼神一弱,笑道:“您一眼勘破,不愧是专家!” 宋星文静默。这么说来,段正业对心理领域的感受其实相当敏锐。“偷偷养”,兴许是他不希望戴巧珊花太多精力来照料它,但更大的可能是,怕她干脆把它抱进房间,时间一久,戴巧珊看熟了,它就会失去提醒的作用。 他咀嚼着戴巧珊的前一句话,越理解,越惊讶:“所以你常常陷在各种戏里不出来,也是因为他心底里有这个愿望?” 戴巧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人都有私心,在‘卷柏开花’这件事上,我的私心跟他的一样。我们都希望清醒和对方相处,但这不可能,我们……宋大夫,请您靠近我一步。” 宋星文应声朝她挪了一步。但他发现,自己从提脚起,到离她更进一步的地方站定为止,这个过程中,戴巧珊的神情骤变。她就像看到厉鬼,浑身颤抖,脸唇发白,一手“嘭”地抓上露台边缘锈迹斑斑的铁花栏杆,仿佛在强迫自己不要尖叫着跑开。 同时,她的眼睛在自动闭合,而她本人却在拼命地睁开它们。仿佛那是一层幕布,一旦合上就可能穿越到一个戏剧空间一般。而对于演员来说,戏剧空间,无异于真实的世界。换句话,戴巧珊在抵抗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本能。 宋星文小心翼翼:“你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戴巧珊猛烈换气,眼睛里一颗颗地滚出泪来,但她坚持着一眨不眨。浑身发着颤,她还是尽可能压平声音答道:“有一个秘密……”她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把手指放在栅栏铁锈上磨,但好像这一点刺激并不能很好地“挽救”她。很快,宋星文眼看着她干脆抬起手肘,往她扎着纱布的肋骨上顶撞。伴随着她身体的猛一抽搐,她低低痛叫了一声。 连宋星文都咬紧牙关,而她似乎对他的恐惧,因此降低不少。只见她微微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继续对他坦白。 “从,10年前开始,后来,越来越厉害……” 似乎每个字都要花掉她全身的大半氧气和力气,她一字一艰难地说:“如果有人对我……有强烈的侵入意图,比如说,想要攻击、利用我,或者……有亲密欲望的索求……不论多隐蔽,我都能感受得到……会非常害怕。如果他们碰到我,而我恰好不在别的角色里,我就会像掉进一个没有底的黑洞。再之后,就像做了个梦。梦里,总是在一处片场,有故事正在拍摄……我,入戏成了别人。” 宋星文窘了一下。因为戴巧珊向来对他的触碰,包括眼下对他的存在,也同样忌惮。大概他一心想要对她的内部世界刨根问底——而这,的确也是一种“侵入意图”。 他想要后撤一步,但又怕戴巧珊必须在这样的压力下才能获得通晓“两界”的觉知,他只好保持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她持续地在怖愄中挣扎。 宋星文:“是什么样的片场,还有,拍的什么。” 戴巧珊:“有时候我欠人很多债,不停地还他们钱;有时候我又成了义务劳动者,有做不完的服务工作。” 宋星文费解地猜测着这两种状况:“能想起来对方是什么人吗?” 戴巧珊摇摇头:“戏里的身份不确定。除了有段导参与的内容。” 宋星文:“嗯,详细说说。” 戴巧珊:“通常都是亲密戏,吻戏和床戏占大部分,也有单纯拥抱说悄悄话的时候……”她顿了顿,“我是女一,他是导演,男一,是故事里的人,或者正在和我合作的男演员。他指挥调度,为了让戏的质量达到最好;我作为他的演员,卖力表演,因为他如果能高兴,那就表示我们共同的创作有了好的结果。” 宋星文:“那你怎么‘回来’?导演喊‘Cut’?” 戴巧珊:“就像正常睡醒……”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最恐怖的东西已讲完,这时的她面对他,瑟缩,眼神却有了不少力量。她说,“……睁开眼,回到我们这个世界。” 宋星文思熟虑了一番,说:“我想给你一个拥抱,但你接受不了,只好算了!” 戴巧珊勉强笑了笑:“谢谢您理解。” 宋星文:“刚才你说,段导想要的总‘不能两全’,就是指这个吧?因为你不能被接近,所以你们本该最坦诚最亲近,但你们——主要是你,躲进了别人的身份;也因为你‘换了身份’,他不得不把自己变成和你那个身份对等的另一个人。” 戴巧珊一怔,像不期得到了一个准确的答案,并因此又联想到别的问题。也许她联想到的是,那种境况下,段正业的心境。他从她这里得到的回答,总是全对,又全错。 戴巧珊眼神伤感,理智却始终在线。她抓着铁栏杆吃力起身,后退了几步,回到一个免受宋星文“胁迫”的安定环境里。 宋星文松了口气,想到另一件事:“对了,你一直说的‘甲方’,是不是那个,他闪婚闪离的前妻?” 戴巧珊一呆,重新把手抓到栏杆上,深呼吸后点头承认:“您果然都知道——呼延晴。” 宋星文用一种明晰的目光看着她:“不要担心,我会陪你一起面对错了位的这些事,这是我的职责——再借问一句,那位‘甲方’都跟他离婚了,究竟还有什么诱惑,是她能给而他不能拒绝的?” 戴巧珊一手死死抠住同样油漆剥落、锈迹刺手的栏杆,另一手暗暗在身侧揪紧,眼圈又红了:“呼延晴说,是‘惩罚’。” 第59章 不速之客 众多新片云集的10月国庆档,《此情可待》前三天的收视, 第一集前10分钟从1.8冲到2.6,之后每一集稳定在2.1左右;网络播放量从单集2000多万起,每天稳定新增在20%以上。 视频网站的负责人打电话给段正业,笑说:“看看这数据,都用不着刷!” 为此,段正业带着公司负责公关和外联的几个干将,又去了一趟甲方爸爸们处,轮番感谢,外加为将来的合作相互投名。 酒精上头又伤肝,奈何人间就过这一桥。 幸运的是,段正业恰好最近也好这一口,就算不为工作,他每晚还自斟自饮到微醺;既然是为工作,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什么肝,拜拜吧!大伙儿都这么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一来,段正业在公司内外,分别收获了“比员工拼得多的老板”和“实心眼的实在人”两大俗掉渣的称号。 段正业没有什么要抱怨的,跟他合作的人,包括他自己,收益都在上涨。 但诸多满意中,他又有一点介意——一部戏的风口期总共就这么二三十天时间,现在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了,戴巧珊怎么忽然没影了呢? 他介意归介意,却强按着没有四处打听。他的结还没解。 或许永远都不会解开了,等他这一段的思念被时间和疲惫冲淡,这个结就会变成另一道坎,把他们彼此拦得更远,到再也无法重逢的地步。 然而他忘我快乐的“伤肝之旅”也没延续多久。 长假最后一天,回北京赶场,跟新项目的甲方见面的当口,段正业接到公司财务的电话,说:“老板,上面来人了。” 之后的几天,当着他的面,“正业影视”的公司各账目被查了个底儿掉。 本来一开始他没什么特别表现。民不跟官斗,再说人家也是公事公办,他好茶好脸地伺候是应该的。怪就怪在人家把他公司厚厚几沓资料提走时,算好心说了句:“准备交罚款吧!”他脸上突然就没挂住。 “什么罚款?”段正业声音一硬,拉住对方脚步的同时,把旁边财务的脸都吓绿了。 对方戒备看看他:“就是提个醒!” 段正业脸上在笑,但是个人都看得出,他笑容里明显带着刀。何况,人家公务人员都没跟他计较,每说完一句话就试图要走,可他不知怎么突然就轴了,盯着对方继续问:“请问,为什么这么提醒?” 财务:“……老板……老段!!” 段正业眼神不依不饶。 公务人员也站住了,目光凌厉回视着他:“提醒企业合法合规经营,是我们执法部门的职责所在。你有什么问题?” 段正业冷笑:“您的提醒没问题,您提醒的内容有问题——不瞒您说,我们公司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偷税漏税,也从来没有一分钱的账来龙去脉说不清。您开口就提醒‘准备交罚款’,是不是武断了些?” 他声音不小,语气也不小,顿时就吸引了同层办公楼一些其他公司的人的围观,也把那位公务员的同事引了回来。 其中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公务员打量了他几眼,拿过一本账本翻开,忽然说:“‘正业影视’,以前不叫这个名儿吧?嗯——‘段正业’……没记错的话,你们前身是‘宏德传媒’?” 段正业浑身一震,他的眼神变了,点头说:“是、是,名字是家父遗嘱非要改的——您……” 老公务员朝他微微笑笑:“‘宏德传媒’营运近30年,就如你所说,‘从没有过偷税漏税,也从来没有一分钱的账说不清’,是罕见的、作风优良的好企业。” 段正业听着,刹那就有点泪眼婆娑,声音也因为热血上涌有点哽咽。 “这是家父的遗训,”他说,“‘正业影视’也是家父辛苦经营的成就,我绝不会——也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家父的一世名节。” 老公务员赞许点点头,扬扬手里的账本,和蔼道:“有人举报你们账务有问题,我们是例行公事。刚才这位同志随口的一句话,不妥当,你别往心里去!只要你真像老段导那样做企业清清白白,稽查结果会还你一个公道,也会还你相应的尊重,好吗?” 对方拍拍他的肩,走了。 之后,段正业先是为“宏德传媒”竟然有人记得,关起门来克制独酌了一上午;回想起那句“有人举报”,又怒得差点掀桌。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从来不在该交的钱上动任何心思的。谁没事儿会从这个点上找他的麻烦? 查账不怕,查实物资产不怕,随时等候传讯,影响所有已经安排好的工作进程都不怕——唯一气不过的是“正业影视”的形象受到影响。 没错,比起被盘查的各种实质性的损失和麻烦,段正业只在意这一件。 这年头,公家找上门,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又有多少幸存者能全须全尾一点美誉度都不掉?再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听说过这事儿的人,介意的,可能绕着“正业影视”、绕着他走;不介意的,也可能随口就递过来一句神秘兮兮,好像颇具理解意味的“前一阵儿听说……没事儿吧?”。 那种感觉,不论你如何回应,都会被理解为“此地无银三百两”,想想就膈应。 可税务局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做随便一个举报就能出动人力的部门,必定是认为举报人有实锤才会响应。实锤可以是假的,但“搞锤子”的人花这么大心思,又是为什么呢? 里里外外搜寻半天,段正业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答案。他拨通一个号码,那边,呼延晴开口就笑说:“老段,稀客!哦,前两天听说,你那儿出了点儿事儿?” 一时间,段正业真是恨不得电磁波能实现真人传输的能力,他好出现在呼延晴面前,把她桌子——或椅子——或车子,给掀了。 但现实是他只能原地翻大白眼,然后说一句:“居然真是你。一程子没见,你low不少!” 挂完电话,气儿还没顺呢,有人来敲他办公室的门。 段正业拿手使劲搓了搓麻木滚烫的脸,让它柔和些,不要吓到无辜群众。谁知一打开门,他顿时就后悔了自己这个贴心的举动。 门外笑盈盈站着风度翩翩的那个什么心理咨询师,宋星文。 宋星文一脸闪光:“您好您好,段老板!好久不见!” 段正业看着他,没有握他伸来的手,在空气龟裂3秒后,他才往旁边让开半步,咬牙给宋星文肩上轻轻塞了一拳。 眼力劲差的会以为这是种亲昵,但只要宋星文知道这是“讨厌”就行。 他用力鼓起自己的假笑,说:“请进!” 宋星文像是早有所料,根本不计较,就这么乐乐呵呵地进来了。段正业重新关上门的时候,伸脑袋冲外面的文秘说:“那谁,小玫,今后注意着点儿!咱们公司好歹是家正儿八百的真公司,别特么随便什么人都往里放好吗?” 小玫吓一跳,点头不迭,外面办公区的、来往经过的同事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 段正业顾不上自己的人设在同事眼中会不会崩,反正这些话也是说给宋星文听的。说完转身,冷不防宋星文竟然贴在他身后站着——貌似刚才和他同一个造型在往外看人们的表情——吓得段正业几乎跳起来,忍不住道:“卧靠!” 宋星文趁机闪开,没事儿人似的,说:“听这声音,段导感冒了?” 段正业冷冷道:“您有何贵干?” 宋星文在他办公室里东看西看,看完摆着奖杯奖状的陈列柜,又去看书架,忽然看到他最近才设的、低调摆在角落里的小酒柜,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华亮望过来:“太好了!段导,快!两个酒杯!” 段正业莫名其妙:“有完没完?您到底干嘛来了?” 宋星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段导,我们有过一饭之缘啊!作为您朋友的朋友,您不是该给您朋友一点面子,对我客气些?” 段正业一顿。他猜是为她的事,但他还不想主动问。 宋星文:“您知道,作为心理咨询师,我的时间都是别人拿一沓一沓的钱才买得到——我现在视金钱为空气,专程来拜访您,您作为贵公司的‘地主’,不是该按我要求,拿两只该死的杯子来,招待我喝两杯吗?” 段正业默了,最终闷着去他的小酒柜,从里面拿出两只烈酒杯,搁到办公桌上。一抬眼,发现宋星文整张脸都乐开了花。 他说:“哎,戴菇凉的办法还真管用!” 段正业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宋星文抓过他的包,竟然从他随身的包里拎出一大袋50ml版的洋酒,哗啦搁会客区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接着说:“段导,是男人咱们把这些都干了吧!” 段正业:“……” 不知道宋星文是洗劫了哪家酒店,带来的全是迷你吧里面摆放的那种一两一瓶的袖珍酒;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他牵住了鼻子,大好的下午工作时光,什么事都没说,就这么莫名其妙和一个自己讨厌的对象,一杯接一杯地干了起来。 宋星文的酒量远比段正业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在段正业浑身热气上来,鼻子却又半堵着,大脑有些缺氧犯晕的时候,宋星文说着些不着调的闲话,还语速又轻又快,眼神晶亮。 “段导,您是真容易被绑架!”他说,“有没有觉得‘作为什么什么,你就该怎样怎样’的句子特别难以拒绝?” 段正业吸吸鼻子,酒劲一上头,人容易感性。好笑的更可笑,可悲的更可悲。 但他不想因为这个人人皆知的酒精作用而放弃他尚未掉线的理智。于是,他点点头,说:“都这么说,我认!她还说了什么?你们……又想要什么?” 宋星文像是没料到他这么爽快承认,惊讶了一下,很快再笑起来:“不关她的事。是我,想要请你帮她。” 段正业顿了顿,站起身:“坐也坐了,陪也陪了,地主之谊,我尽了——” 他尽力稳住走到门边,一手扶门把:“您跟我什么交情?我犯得上为谁的事儿受您的请?不说了,我还有事,请吧!”说着就把门打开,立在一边,打算用气势把宋星文压出去。 宋星文笑笑站起身:“化脓的地方,你敷再厚的粉有什么用?” 段正业皱眉:“我不听你那些废话……” 话音未落,宋星文到了他面前,抬手一掌重新按上了门:“你是时候正视一些事了。” 段正业咬牙捏拳:“……起开!” 蓦地,宋星文在他眼前抬起手机屏幕,上面是音频的波纹。职业病所致,段正业每每看到这些素材状的存在,下意识就会屏息凝神。 于是,戴巧珊低而绝望的声音清晰占据了他的耳管。 “……现在不能死……段导还没回本……” 段正业一惊,一手揪住宋星文的衣领:“怎么……她怎么了?!” 宋星文淡淡看着他:“现在暂时安全。你在意的事,她什么都不肯说。但她的问题里,有一部分的关键不是她,而是你——我知道你把一些东西看得很重,但是,我命令你,你知道的,必须!必须告诉我!” 第60章 驱动力 宋星文始料未及,在他说出两个“必须”之后,段正业抬手抚额顿了顿,茫然往旁边看了一眼,抬脚好像要干什么去,下一刻却像失重的木桩,自由落体栽倒。 宋星文:“……” 他一把抓住他,却像抓住一大床被子,软绵绵根本没有着力的感觉。好在他也算眼明手快,一只手拉不住,干脆就当段正业是被子,一把全部拖到自己身上。 总算稳住了,宋星文驮着他,把他轻轻运到沙发上。 手在碰到段正业的颈脉前,他已经醒了,推开他的手,扯过茶几边的垃圾桶,抱着一通吐。 “没事……”他吐完漱口,拿湿巾把自己和周围收拾干净,拴好垃圾袋拎出去,很快没事儿人似的回来。 关上门才显出疲态,靠着门闭目休息。这一整套行动十分娴熟,一看就是习惯自己照顾自己的人。 宋星文有点无奈,站在原地无所事事扫了圈四周,完了问:“你这是喝多了,还是感冒加重?” 段正业脸色惨白,他把自己移进长沙发斜对角的圈椅上,以便和宋星文说话,又不至于并排坐的矫情或是正对坐的对立。 安顿好自己,段正业再看过来的眼神像被抽掉了力气——准确地说,像“接受宿命”后,完全拿掉了防备后的样子——说:“她究竟,怎么样?” 宋星文想了想,把戴巧珊在片场出事,一五一十转述给他。 他说:“你走以后,她尝试‘坚强’的那十几天,我预料会出事,所以,我们全天候都有人盯。晚上是小褀或顺子,轮班偷偷在她房间守,白天有江哥的保镖们帮着盯,片场海爷也安排专人,做了相应的保护。我想她大概也都知道,所以在我们防守没有破绽的地方都乖乖的。但是,你知道,一个人如果真心想要伤害自己,‘创意’就会见缝插针。” 段正业努力按捺着,还是皱起了眉,眼睛紧紧盯着他。 宋星文:“加上之前十多天下来都平安,所以,不管我怎么提醒,大伙多多少少有些懈怠……那天晚上有一场群戏,拍了很久,现场也乱。等到她和江哥的戏在拍摄计划里压轴,人人着急收工的时候,负责暗中往窗外铺安全垫的场工没有及时把垫子抬过去……” 段正业眼眶有点泛红,半晌,他抬起手掌,狠狠把自己的脸、头,搓了几把。这是一种自我安慰的举动,好的是,“安慰”之后,他并没有拾起防备,依旧是坦诚的样子。 他长长叹口气,冲宋星文笑笑,说:“这么说,大夫是有用的。” 宋星文无奈望着他,静半天,也笑笑:“用处不大。尤其我们这一行,关键还在当事人。他们陷在困境里,一方面非常痛苦,愿意为此轻生;一方面,因为他们‘出来’之后要面对的问题,可能于他们本人来说太大条。这时候,外面有人帮一把,就很重要。” 段正业:“‘帮一把’,就像刚才你那样吗?” 宋星文意识到他说的是刚才自己扶他那一把,也意识到段正业在不着痕迹地表示感谢。 宋星文折下身,坐到段正业对面的茶几上,跟他目光平视:“关键是看当事人。想‘出来’,帮,才有意义。” 段正业微微笑起来:“所以,小珊她,想‘出来’了……这是,好事,好事……”他使劲眨眨眼,好像在逼退什么。他又静了半天,接着长吸一口气,说,“宋大夫,我们另外再约个地儿吧!明天!今儿……我,有人要见……” 他在下逐客令,但宋星文不是没有经验的人。他要稳住他。 他拍拍段正业的膝盖:“她很在意你。人家都以为她那一跳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当然,她确实有这样的冲动。但是,作为我的经验,人的潜意识是很强大的,常常能察觉我们的感官功能捕捉不到的东西。换句话,戴菇凉她是有意让自己受了这场皮肉伤。” 段正业一怔。 宋星文看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说:“‘向阳重生’里是没有这一段剧情的,她让自己在真实世界里做了这么毁损身体的事,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意识可以有一个连接点,从虚幻的内部世界回到现实。这件很多人见证的事实也好、她短期内身上那么严重的淤伤也好,都能帮助她,让她清醒。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绕城去找你;第二天又立刻找了我,目的,还是为了拜托我帮你。” 段正业苦笑:“我有什么需要‘帮’的?” 宋星文:“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个人觉得,生命是很可贵的东西,没有生命,什么都是无稽之谈。因为人并没有下辈子。” 段正业沉默听着他这些看似有关又无关的话。 宋星文:“过去的那些,接受它们本来的样子,错误才有可能修正。粉饰本来就是一种否定,表示它承认真相不合理。你们现在还堵上了两个人的生命来企图粉饰,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 段正业一怔。不知道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宋星文看看时间,打算放过他了。他起身说:“你刚刚说明天?言必信,行必果哦!你几点空?” 段正业:“……” 送走宋星文后,段正业头晕脑胀,喉咙刚开始像火在烧,后来就像刀在刮了。 但他没怎么耽误功夫,卡着时间点去了趟八宝山。 在邻近的两座墓碑前,他又喝了酒。 近期天天浸淫酒精,驾照就跟废了一样,没法开车;好死不死,临到下山时,夜幕四降,天又下起雨来。 雨点打在周遭茂密的小树林里,听起来颇有气势,但事实上也许并不大。但它们每一滴都非常具有存在感,啪地落到段正业的头顶,或者倏地顺脖根滑进衣领时,都会让他禁不住抖一抖。 视野渐渐因为雨水、黑夜、酒精、感冒病毒等等因素被搅浑,浑身鸡皮疙瘩因为一丝风吹、一点儿雨激起就下不去,终于,一步一软往地铁站靠近的段正业意识到,要平顺到家,有点难度。 用仅剩的理智评估出这个结论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湿哒哒的手机,懵头懵脑想着该打谁的电话。忽然脚下一绊,他一头栽下去,眼前顿时就黑了。 之后的时间,段正业就像进了地狱。 偶尔意识的光斑撑开全黑的视野,他不是感觉到有人在搬弄他,就是感到骨子里吃不上劲,又软又痛,偶尔又觉得全身冻得发抖。最要命的是那种闷震的晕眩感,让他几次差点吐,可下一次晃动,又让他再次“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到身上暖和起来。朦朦胧胧中,有人影出现在他的梦里。 是戴巧珊。 她轻手轻脚地忙碌,给他压被子,敷冷毛巾。 段正业眯着眼睛,用尽全力说:“丫头,你怎么……身上好些了吗?”说完就又闭上眼睛,歪头睡过去。之后也差不多就这么断断续续,一片黑暗后,眼前亮一点,看到戴巧珊的身影,他就想办法跟她唠上一句,再之后又继续睡。 具体唠了些什么,他都不太记得。但主旋律就是他的抱歉和忏悔。 戴巧珊怪怪的,整个过程几乎就是听着。vx公号:books186 大概这就是梦的好处,能尽可能地说清醒时说不出的话。段正业畅所欲言后,睡了好久没有这么踏实的一觉,等到有座机电话把他吵醒时,他烧也退了,汗也收了,环顾四周,好半天都想不起自己在哪,干了些什么。 他接起座机,那头有人客气问他:“先生,请问您今天退房吗?” 段正业懵懂:“……退!这是……哪家酒店?” 得知酒店名称,段正业看时间,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12点半,而这家酒店就在他家旁边。他花了十分钟,坐在床沿上想。记得有雨,有夜,有车灯,有人驮他……驮他的是一名男性,咦,莫非戴巧珊真是一个梦? 那他……还啰里啰嗦说了那么多掏心话,是真的还假的?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床单上。 不对。 昨晚貌似有一幕,他被人摇醒喂药,他凝神打量了半天那被子边上绣的纹样,似曾相识,好像是……呼延晴家客卧!卧槽!! 段正业惊得弹起来。 不能吧?! 但这就解释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附近。可是,也说不通她既然都“打捞”走了他,把他跟家里照料了,怎么又费老劲把他运回来了呢? 照她的作风,且不说趁机可以猫扑耗子似的耍一耍,单是留他在客卧里过一夜,也比送他回来给他开间房简单多了啊! 还有,昨晚没说什么要命的吧…… 想到这儿,段正业脑子里一亮。他想起有一幕,“戴巧珊”听完他各种发自肺腑的话后,忽然问:“那张呼延晴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他当时回答什么来着…… 噢,他好像是意兴阑珊说:“别提那些没用的!” “戴巧珊”静了一下,说:“可我听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挺嗨的啊!” 段正业回的是:“嗨个屁,她是我这辈子犯的最荒唐的错误……” 那时他晕晕乎乎,说完这些就又睡了。但好像彻底睡着前,他听到旁边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 对了,“嗨”这种词,他在“梦”里怎么就没警醒,它既不是戴巧珊的语言,也不是呼延晴会说的字眼儿? 还有!如果“戴巧珊”其实是呼延晴,她……怎么会自称“张呼延晴”? 眉头打着结,段正业三两下收拾好自己,下楼去前台:“请问,昨天是谁给我订的房间?” 前台递给他一张入住单,上面机打的姓名赫然印着,“牧蓓蓓”。 第61章 跑偏的路径 新一天夜里,宋星文抱着胳膊,把两腿架到办公桌上,上半身在调松了靠背的电脑椅上舒服一躺。两眼盯着笔记本上的记录,陷入沉思。 综合戴巧珊和段正业各自竭尽全力的回溯,他差不多看清了这个案子的全貌。顺便也定位清楚了N久前,那个像乱码字符似的称呼,“摔咧子大叔”,对应的真身。 “段导他……要的东西总在打架,不能两全。”这是戴巧珊的概括,可以说相当准确。 段正业的降生是个意外。那一年,事业和人气如日中天的名导段宏德跟发妻两看相怨、聚少离多,妻子却怀孕了。 这孩子就是段正业。 段宏德39岁收获段正业,在那个年月,按普通人的节奏说“老来子”也不算夸张。但他并不高兴。 除了外面关于“血统”的流言蜚语外,还有两个原因。 第一,段正业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15年前就出生了,也是儿子,所以,段正业没有带来“惊喜”; 第二,生他那时候,国家正推行计划生育。段正业的出生,让他罚了不少款,挨了不少批。就像那些没口德的人说的,这个小儿子,生来就是他的报应。 外加夫妻关系紧张、妻子产后抑郁、大儿子“段正才”正值叛逆期等等原因,段正业未足岁就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寄养。 宋星文的案例库里,这类出生就不受亲生父母待见的孩子,往往会走两个极端:特不吝,或是特乖巧。段正业走了后一种路线。 他爱爷爷奶奶。爷爷曾跟他说:“你别小看这一个饭粒儿。它从播种到土里,要农民伯伯浇水施肥松土捉虫,流尽汗水;好不容易长出来,还要脱粒、晾晒、去壳、包装、运输……变成你面前碗里的这一粒,它要历经十几道工序,大半年的时间,无数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关心、协作,是来之非常不易的。你要珍惜!” 那之后,一顿饭,段正业吃多少盛多少,一粒也不浪费。他自小就懂“惜福”,在这个基础上,童年时光可谓和美。 5岁住回自己家里,一是上学年龄要到了,更重要的原因,是爷爷奶奶开始频繁生病住院。 就在这一年,两位把他从襁褓一直养到能跳能跑年龄的老人相继去世。不过这时,家里父母的关系已经缓和不少,大哥也大学毕业,正跟父亲学习。 一家子大人,对他抱的心情是亏欠也好、好奇也罢,段正业记得爷爷奶奶说,“要听爸爸妈妈话,好好学习”——父亲是受人尊敬的英雄,大哥是父亲身强力壮的好帮手,母亲美丽慈爱,会写一手好字、做一桌好菜,这个家庭是所有小孩都憧憬的。尽管偶尔有人在他听得到的范围内,说这孩子真不像老段。他依旧惜福。 新一个打击发生在第二年。他在学校第一批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的那天,段母急病住院。没多久,也走了。 母亲下葬后,父亲递给他一把钥匙,说:“爸爸和大哥经常在外面,这个保管好,丢了你就进不了家了。” 段正业点头。 父亲凝视着他,忽然诡异一笑,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说:“看你能‘报应’到什么程度。” 段正业听不懂,他专注用绳子把钥匙穿好,红领巾戴脖子外面,钥匙就挂衣领里面。之后的年月,一次都没有丢过。 父亲没有再找新的伴侣,一家三个年龄段完全断层的男人相互拉扯着生活。 父亲依旧是英雄,大哥介于英雄和母亲之间,对他来说更像父亲。没有了女性的调和,男人世界与生俱来的权力秩序更加直接、稳固,也因此,段正业眼里,父亲和大哥受他崇敬的地位始终没变过。 但有时,所谓杯具就出现在,你对人家真心实意,人家对你相当随意。 渐渐长大的段正业曾因为大哥一句建议,到部队里当了两年兵。入伍通知书发下来时,气得段宏德差点把家给掀了。 不过,两年的服役生涯也带来不少益处。 段正业身体变好、性格更成熟的同时,一副面孔终于从婴儿肥里脱颖而出,长得跟段宏德年轻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于是,段宏德把怀揣了二十年的阴影彻底驱散,并花了大力气,把被定为预备士官的段正业折腾出来,要求他继续上大学,读导演专业,准备好跟大哥段正才一道,接他的衣钵。 段正业喜欢导演这个行当,父亲又早已打下夯实基础,大哥也算资深从业人员——本来到这儿为止,段正业的人生轨迹开始全面正向发展。他只要不过分掉链子,就能创造出普通人费老劲都不一定能得到的高效能人生。 然而,在他大学毕业这一年,他遇到了戴巧珊。 “嘘~!” 宋星文吹了个口哨,从椅子里站起身跳了跳,拍拍自己麻木的脸,自言自语说:“遇到戴巧珊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继续说下去就太尴尬。他硬生生住口,出门环顾了一圈。工作室大部分同事都走了,窗外早已霓虹闪烁,夜行动物们活动的时间悄然来临。 宋星文伸个懒腰,合上电脑。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就很清楚了,下班! 同一时间,呼延晴穿着一袭非常裹身的黑丝绒礼服长裙,不知是赴party刚回来还是立马要出去。 她放松坐在她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转着一柄精致的小叉,从面前的盘子里叉出一块水果,就着它指了指她目光的方向,说:“没想到啊阿忠——昨儿我不在,没工夫过问——不就让你跟着看看?你说他倒了,就让你帮一把!结果,你怎么跟牧蓓蓓在一块儿?还让她照顾?我这儿的人都死的吗?都死了不还有你吗?用得着她?” 纪嘉明规规矩矩站在她对面,低着头。 呼延晴上下扫扫他:“最近你俩老在一起——你不会想要‘定下来’了吧,跟她?” 纪嘉明一脸郁卒抬起眼睛:“您这是埋汰我,还是埋汰自个儿?” 呼延晴绷着脸不让笑容泄露,很快重新恢复平常的气势,吃两口水果,停下,叹口气:“行行,这些都不跟你们计较……但谁特么让她问那些碎嘴子问题?‘心里算什么’……她脑子有坑啊,把我推成个悲情女主?完了呢,还假装向我表忠心,把人又给我送走了!你们在演戏吗,这么跌宕起伏?要是传出去,我被人笑掉大牙,你不觉得跟着掉价?” 纪嘉明嗫嚅道:“我想过拦,但……我也想知道,你们过去……”说着又低下头。 呼延晴一脸不理解:“过去?你不都知道吗?他着急拉人结婚,我看上他了,觉得新鲜,陪他玩儿一把;后来他坚持要离,我正好有别的事儿,也得离,就离了啊!现在我空了——跟他的关系,还不如跟你亲近的一个零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纪嘉明闷着声音:“我就想知道,您‘看上’他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些年,还要找他。还有……”他鼓起勇气,抬眼,“牧蓓蓓说让人查他们公司——这种阴招,您以前听都嫌污耳朵,这回,怎么真就让她……” 呼延晴翻翻白眼,耐着性子:“我问你,段正业经得起查吗?他要经不起查,我会同意这一招?” 她说着把自己从沙发上推站起来,踱到他面前,用水果叉的柄支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笑说:“我是想搅一搅他的心情,让他别光是得意,忘了我的邀约……这是一个game,OK?你跟他的区别——他是总体不服、阶段性服;你是总体服,阶段性不服——你俩各有各的乐趣,懂没?” 纪嘉明眼里渐渐聚亮跳动的火化。在这样极不方便的姿势里,他努力平息难过的感受,吃力道:“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你……” 呼延晴一愣,很快大笑:“没错,阿忠,这种game就是要走点儿心才有意思。但你记住,太走心就黏糊了。有些人喜欢黏糊过日子,可对我来说,太无聊!所以啊,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过顺当日子了,我会放你自由;但你要是在我们这场game里,走心过度——我会抛弃你!” 纪嘉明微微颤抖,但他还是直视着她,倔强问:“您还是没说,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他现在不是想过顺当日子吗,您为什么不放他自由?如果您不想过顺当日子,为什么当初又要答应他的要求,跟他结婚?” 呼延晴脸色变了变,暗沉下来,放开顶着他下巴的力。但她没有立刻发难,而是转身窝回沙发,头疼似的闭眼。 很长时间过去,在纪嘉明站得脚跟发痛时,她才缓缓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说:“过来。” 纪嘉明应声靠近。 呼延晴:“脱了。” 纪嘉明一怔,还是规规矩矩照做。在他身上再没有一丝可做防备的东西后,呼延晴眼睛缝稍稍张大了些。她朝他勾勾手,纪嘉明偷偷吸了一小口气,再上前半步,并为了拉近两人视线的落差,折下身跪坐到她脚边。 呼延晴:“你的问题我记住了,我可能回答你,也可能不答。今后不许你再问。还有,跟那个牧蓓蓓在一起,不许你跟她说任何一件我的事。”她顿了顿,“我累了,帮我洗澡吧!” 纪嘉明眼里的小火顿时更加明亮。他顺从站起身,把呼延晴抱往浴室。 在伺候她泡澡的过程中,听到呼延晴懒懒说:“你昨天做错事,今天又问错话,罚你什么呢……3天,只能喝水。” 纪嘉明不吭声。 呼延晴:“还有……过来,看这个。” 纪嘉明抬眼,如愿见到一直在呼延晴手里把玩的那只小银叉在浴室的灯光里闪了闪。下一秒,一线细细的锐痛从他后背传来。纪嘉明浑身一抖,闷哼狠狠憋在喉咙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锐痛撤离,剩下小小的细碎的余韵在浑身流窜。痛苦实化变得具体,不再是不可捉摸的压力和恐惧;伤害因为微小且可控,从而带来安全和踏实的感觉。就像魔法,它们激起热血,驱散他肉.体的僵硬和寒冷;激起心跳,让他重新感知时光和自身。 呼延晴:“知道错了吗?” 纪嘉明睫毛上落下热气氤氲结成的水珠,他低声答道:“谢谢!” 第62章 人生若只如 经过一个多礼拜的悉心护理,戴巧珊的皮肤局部打粉之后,上镜已看不出异样了。 与此同时,拍摄工作进入后半程。 章瀚海有意半开放媒体探班,提前为各路曝光造势,同时让资方爸爸们放点儿心。剧组人们该干嘛干嘛,有野心的,可以造点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话题;没野心的,不掉链子就成。 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戴巧珊。 于是,章瀚海几次找宋星文,找完宋星文找宾少祺,再去找江凯旋和剧务,找完一圈还是不放心,最后甚至动了心思想要去找段正业——找前面的那拨人,是为了让他们一个盯一个,盯紧;找段正业,是为了递话让他尽量少出现,反正他跟戴巧珊不是那种黏腻的相处模式—— 然而就在这个环节,好像有点不对劲。找了几次,找不着段正业人。 打电话给他,不在服务区;微信没回音;打给他公司,说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差旅行程表他提前都安排好了其他负责人,像一场有预谋的消失。 这么一来,章瀚海有点乱了——他是该跟戴巧珊说,还是不说? 不说,不道义,段导万一正卡在哪个点儿上,就缺一把拉扯,怎么办;说了,剧组里整天访客络绎不绝,戴巧珊要是不淡定,出点什么事,传出去——这剧还有近一半进度,怎么拍? 可话说回来,段正业到底怎么样,他也不能确定。总不能满世界找去!难不成该报警?好像又不至于…… 于是,眼瞅着监视器里的画面,章瀚海相当纠结。 其他人倒是挺高兴的。 今天是外景,从“开学第一天”起,主要拍摄“向薇”和“阳阳”在大学时期的恋情。 取景地选了两处,科大和工大,今儿在科大。现场的孩子们素质都很高,围得水泄不通,但每每一喊开机,就会自动收声。 还有很多来看江凯旋和华曼以及各路鲜花鲜肉的粉丝。可频出状况的,反而是这些角儿随身带的各路工作人员。摄影、化妆、服装、经纪人,甚至某些初生助理,个个会来事儿。 章瀚海淡淡望着他们,休息时间承受他们商业互吹的同时,心里想的是,赶紧拍完收摊,否则,他可能会忍不住放戴巧珊!还是知道了段正业消失后,逼疯版的,嗯! 镜头里,戴巧珊和华曼在灿烂的阳光里,透亮的树叶下,背着书包抱着书,沿着操场边走,高高兴兴聊着什么。忽然,华曼面红耳赤停住,戴巧珊往她不敢看的方向看了一眼,坏笑,偷偷扯她:“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高中就暗恋的白马王……” 话没说完,一个梳着马尾的帅气男生骑一辆山地车慢腾腾经过她俩身边,扫了一眼她们,傲慢丢出三个字:“俩土妞儿!” 说着倏地加速,鸟一样飞远。 原地还红着脸的华曼偷偷回头看他的背影,渐渐松一口气,看回戴巧珊,奇怪道:“你……怎么也脸红?” 戴巧珊:“他说我土。” 场外“观众”同时无声笑,章瀚海看他们一眼,继续盯屏幕。 红着脸的俩女孩儿尴尬看看对方,华曼又忍不住扭头望向男孩飞远的方向,戴巧珊却在脚边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捡起来,是一个由红色爱心贴纸封口的无字信封,这一看就是一封情书。 她更尴尬了,递给华曼:“他掉的。” 情书看不出是写给谁的,华曼自然联想到于她不利的消极结果。她又羞,又有点怒,跺脚说:“讨厌!” 戴巧珊回头冲男孩扬手:“喂——” 从她们身边起,一溜过去的人们都先看她,再看她喊的对象。唯独男生没回头,还在可劲儿骑。戴巧珊回过味儿来,看华曼:“是不是给你的?” 然而还是不确定啊!华曼患得患失,脸红得跟番茄似的,抱着书,气急败坏往前小鸡啄米走远,说:“哼!” 戴巧珊:“哎……” 戴巧珊看看华曼,再看看手里这封干干净净的情书,脸上露出不确定。这时,不远处一个白衬衣男生也骑车从这边经过。 这位,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长相从20岁帅满40岁看起来依旧青葱如20岁的江凯旋大人。他一出现,场边顿时响起无数压抑过却没压抑住的尖叫声。 章瀚海早料到有这一出。好在是分轨收音。要实在不行真录进去了,可以解释为“阳阳”在学校也是个人气王。 戴巧珊拦住他:“同学,那个……” 江凯旋刹车,懒懒抬眼看看她,看到的却是个后脑勺。因为戴巧珊正拿着那只信封指向已经快要骑出画的长发男生背影,说:“就他!”她回过头来,挥了下手里的信封,“他的!你能不能……” 江凯旋打呵欠:“上来吧!” 戴巧珊:“……啊?” 江凯旋屁股一抬,腾出自行车座包,自己坐到后面的架子上,示意戴巧珊坐座包:“你自己送!” 戴巧珊:“不、这不是我要……” 江凯旋饶有兴致看看她:“我不跟扎辫子的男的说话!要送你自个儿给他!” 戴巧珊没话了,干脆坐上去,两腿并放在中间的下管上踩稳。江凯旋伸长胳膊抓紧自行车握把,圈住戴巧珊,脚下一蹬,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小马似的腾跃出去。 场边又是一阵尖叫。 章瀚海:“好,停!那个……江哥,再来一条啊,特写车后轮儿起速的瞬间,来!” 特写完后轮起速,再特写两人骑在车上的和谐中景,然后是航拍江凯旋酷炫的车技追上马尾男生。大队人马转场到“追击成功”的现场,重新布光、采景,之后,戴巧珊跳下自行车,把信封递给马尾男生,江凯旋也下车,在中景扶着车喘气。 马尾男生看到她递来的东西,脸色抽搐,很快也面红耳赤,说:“这……” 戴巧珊明白了:“你给小倩儿的?” 马尾男生涨红脸点头。 戴巧珊回头看了眼喘得像狗的江凯旋,一个反打镜头,两人眼神都是无奈。戴巧珊回头把信封拍他怀里:“自个儿送!” 男生一扫出镜时的酷炫吊,抱着情书青涩无主说:“别呀!” 戴巧珊蹦蹦跳跳跑开,回头笑说:“她等你呢!” 这时,江凯旋车头漂亮一拐,说:“得,还得送你回去!” 戴巧珊和他对视一笑,大大方方再跳上了车,说:“我叫向薇!” 江凯旋依样伸胳膊圈住她:“我阳阳!” 两人衬衫白裙飘飘,在阳光下飘远。 章瀚海:“好!”副导演拿对讲机同声通知的当口,他拖回进度条确认。画面上,两个年轻人眼神从刚开始的相互不吝,到好奇,到后面形成一见钟情该有的默契和好感,都恰到好处。 自然光已经不允许白天的拍摄了,到晚上的戏又还有好一阵。章瀚海的思路禁不住又拐回段正业失联这事儿上。这时收到宋星文的消息,说他现在空,来打探戴巧珊有没有时间。 章瀚海就像抓到救命稻草,说:“来吧来吧,我都快愁死了!” 自从有了宾少祺,戴巧珊的工作环境相当省心,现在还方便了宋星文——他一到场,直接进她的化妆车,赶走所有人,关门拉窗帘,打开摄像机,递给戴巧珊几粒药丸半杯水:“不会影响晚上的工作,我们开始吧!” 药片五颜六色,药身上标示着各种又长又陌生的字符,仿佛神奇的咒语。 宋星文:“大前天,段导把你们之前发生的事都说了。” 戴巧珊一呆,有点难以置信:“真的?” 宋星文笃定点头,眼里是宽宥和理解:“很艰难,但他很了不起。” 戴巧珊仔细辨别着他的表情,渐渐地,她信服了,不置信变成欣喜:“段导真是……”她没说完,咽下的话有一大堆,全是溢美之词——她不习惯这么表白。 宋星文黝黑的眸子里也有笑意,但他还是挑挑眉,十指交叉抱住自己一边膝盖,说:“但他的话只能算作一半,你知道,人的记忆靠不住。所以,我还需要你帮帮他。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戴巧珊犹豫了一下,很快点头,一把吞下手中的药片。不久,她感到脑子里有一股力量冲破各种框架束缚,灵蛇般生长游走。它们解开她的禁忌,放开她的喉咙唇舌,让她毛着胆儿跨越那一道道由岁月、他人目光和患得患失筑就的障碍。 “我……在学校外面的小书店……” 在宋星文的温和注视下,戴巧珊有一半意识进入回忆。 当然,她并不知道,宋星文给她的“药”,是一种安慰剂。换句话,什么效用都没有。 但他告诉她,这可以改变她大脑里的神经递质,让她在面对过去的时候,变得钝感,甚至抽离,从而可以清晰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 戴巧珊有她主动掩藏的、一定程度的抑郁,用真正的药当然没毛病。但他希望她能建立起防御机制,避免因为同一类问题,重复遭罪。 “……他的‘出场’真的很猛!”戴巧珊的眼神在远方,嘴角在微微上扬。 安慰剂有时候魔力巨大,是因为人的精神力量真正具备让人上天入地的能耐。一个人可以因为相信自己正被杀死,而没病没灾地生生死去;也可以因为坚信自己受天庇佑,从绝症里完全康复。 戴巧珊因为相信宋星文和他的水准,所以糖片似的安慰剂,也发挥了他编造给她的功效。 “小书店出租漫画和各种小说。老师最恨我们去的地方,一个是网吧,另一个就是这种小书店了……我躲在角落里偷偷翻,看到那会儿超喜欢的一个作家的系列作品,好多都是新进的货,没看过,高兴坏了!这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接着就听到‘啪嗒’一声,我还以为是班主任来抓人,谁知回头一看,没人——您猜怎么着?” 宋星文知道。那段时间,段宏德接了个不错的本子,就是《白球鞋和花裙子》,打算拍,四处物色小演员。 各方面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唯独一个小女一,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正着急上火,段正业奉命“全城搜捕”,就在这时候,他先看到的是戴巧珊的背影。当时觉得很不错,个子,身材,发型,举动,都合适,但她一直用背对着外面,能获取的信息也仅此而已。 就在段正业琢磨着要不要过去搭个话的时候,戴巧珊忽然着了魔似的在一个格子上狂抽书。于是,段正业看到了她的侧面,心里哗地一亮。 心到、脚到,谁料,这家店装了个毫不起眼的矮门槛,他霎时,就飞扑在地。 戴巧珊听到动静,回头顺着小店主惊讶的目光往地上看;段正业扑在戴巧珊脚边,却极力仰起脸。 段正业说起这一幕时,微笑道:“当时看到正面,我高兴坏了,心想,好啦!!女一!!这就是我们的女一!!!” 戴巧珊却望着他痴傻的笑脸,狐疑道:“笑什么……”忽然察觉自己穿着裙子,她一声惊叫后退,“变态!!!” 那就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说完“变态”二字,沙发上的戴巧珊忽然眼色一暗,沉默下来。宋星文明白,她应该是联想到了另一桩,一个大事件。 宋星文:“可以了,今天先到这吧!” 咨询工作不是听故事,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戴巧珊今天说的话,虽然离核心不近,但也已经不远,更是以往的她从不敢面对的。 宋星文决定见好就收。 他温和道:“接下来我有几个技巧要教你——噢,另外,海爷让我跟你说,段导不见了。” 第63章 “故人”来 宾少祺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碰到牧蓓蓓。 宋星文跟戴巧珊在她的化妆车里“作妖”;江凯旋也把“不必要”的人从他的车里赶了下来。其中包括他。他只好在附近东逛西逛,刷着手机。 以“戴巧珊”、“江凯旋”或“向阳重生”为关键字,能刷出的通稿不老少了,翻得有些麻木。不知翻到第几页时,冷不丁翻到一条爆料:《“向阳”女主跳楼未遂,戴巧珊为什么想自杀?》,宾少祺脑子里“咚”地一声闷响,连忙点开。 爆料时间是前两天,离事件过去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点上。 前几张照片的确是事发时的现场,可惜拍照的人应该是出手晚了,加上出事时ta的站位不够好、不敢开闪光灯,只拍到几张众人围成一圈、黑乎乎的混乱现场。 之后戴巧珊被众人扶了起来,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车里去了医院——大概是他们速度够快,对现场也足够机警,所以这个过程没有拍到戴巧珊的其他照片? 脑子里带着这样不确定的自我审查和忐忑,宾少祺往下翻。还好还好,他怕的内容一张都没有。 然而接下来的几张照片立马又让他悬起心——正是这几天拍的,恢复中的戴巧珊打着粉的手肘,以及风吹起的裙边下,她贴着隐形创可贴的膝盖。 这下明白对方为什么选这么个挨不上新鲜度的时间点来爆料了。就因为事故现场的照片没有实锤,说明不了什么,于是有意隐忍不发,直到戴巧珊重返岗位后找到证据来佐证。 真是有心。然而,看文字内容,却很奇怪。 它也用了什么“会不会是精神状态有问题”之类的犀利语句,但通篇文案下来,对于问题背后原因的猜测和暗示,撕得又不十分狠,寥寥数语——就像一人抓住机会想要放大招,事到临头却没有放。不知是良心上过不去,还是害怕自己被报复。 宾少祺“啧”了一声。这个小网站没有听说过,很像一家十八线的转载号;这篇文章曝光不满百,大概因为被爆料的主角也是个十八线演员吧! 十八线对十八线,结局就是——宾少祺“啧”完,转脸就无所谓冷笑了下,淡定退出页面。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宿舍楼下,采傍晚环境的副导演拿着扩音喇叭的吼声:“哎那个!对、就是你!”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红色纱裙的大波浪长发女应声往副导演那边跑。看到她正脸,宾少祺顿时一惊。 牧蓓蓓。 她气喘吁吁跑到副导演面前,一副清纯好嫁的表情,双手合十说:“老师,怎么了呀?” 副导演皱眉颇不满意打量她:“谁给你这么厚的妆?”说着瞟旁边的化妆师,化妆师小幅度摇摇头,副导演看回来,“口红卸了,眼睛也涂得跟个乌眼儿鸡似的,擦了擦了!噢对了,你走路就走路,简简单单从这头走到那头去,扭什么呀?” 听他的骂,二话不说从小手包里拿出湿纸巾利索擦完嘴唇,折好,把还没变色的部分用来继续擦眼睑的牧蓓蓓嘿嘿笑,说:“我设想的是一个爱美的女……” 副导演眼睛恨不得翻到天上,打断:“这是学校里的戏!好好走,好吧?” 牧蓓蓓猛点头:“哎,好!” 副导演挥挥手指,她连忙又一阵小跑回去。 副导演拿起扩音喇叭:“来,各就各位,预备,走!……停!怎……”他拿开喇叭才放开怒道,“么回事儿!还是刚才那个!过来!” 牧蓓蓓又噼里啪啦跑过来:“老师,又不对啊?” 副导演脸都气灰了,尽量压着火气,手里握着的剧本都在抖:“刚才走么,你要扭;不让你扭呢,你特么就端着走——你自己来看看这背景像什么?”他指着电脑,“哪儿来这么大戏份?你这是中邪还是要寻短见去?” 牧蓓蓓表情各种抽动,给副导演递眼色说:“我这次想的是一个家庭背景特好的大家小姐——真人!我刚刚看到的!有个女孩儿就……” 她说着转身抬手在半空中划圈,试图指向她的“灵感原型”:“咦,不见了……” 副导演看着她,静默了3秒,才用狠命压抑过、但其实一点儿都没减弱气势及音量的“低声”说:“大姐,你不是朴英豪推荐来的吗?” 牧蓓蓓妩媚笑,点头。 副导演:“他那人,专业水准不错,所以大伙儿都对他客气——你呢,就别太给他丢面,好吧?”他抬手拿卷成筒的剧本指远方,“再给你一次机会,这黄昏都要被你耽误尽了,好吗?” 牧蓓蓓连连点头,一阵小跑又杀回去。 看到这,宾少祺心里对夕阳中的这幅景象感到相当没劲,正要回头干自己的,却听到那边的副导演发飙了。 这回他连扩音器都没放下,直接罩在嘴边大怒道:“那谁——让她走!!赶紧走!!!” 这么着,剧务跑上前把牧蓓蓓拎开,奇特的是,向来抱团的群演,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求情。看她往这边过来,宾少祺忙背过身,不想她却一声欢叫:“George哥!” 无数熟人朝这边看,宾少祺只好回过身,点了下头,勉强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牧蓓蓓刚才擦眼睛,擦了满脸的黑色睫毛膏屑,配上湿纸巾擦掉了口红、再被秋风吹得几近开裂的无色嘴唇,她看起来特别像在水里泡太久的人偶。 但她在宾少祺面前仍抱持了相当分量的傲娇。脸一仰,笑容一扯,说:“英豪哥说海爷治组严明,让我来好的组感受感受,学习学习。” 宾少祺冷笑一声:“是吗?” 牧蓓蓓咯咯笑:“学什么呀,第二片场,自己化妆、自备服装,词儿没一句!上去没几分钟就被骂下来,钱都领不到……”她意味深长顿了顿,“说来挣吃喝的,还不如说是来‘探班’的呢!” 天到这里基本上是聊死了,宾少祺无所谓笑笑,上结束语:“不要紧,老朴资源多得是……” “再多也没您厉害呀,”牧蓓蓓打断,表情丰富,“我英豪哥哥说,本来他都替我抱上您的大腿了,就等着我出息的那天好‘反哺’他点儿房租水电费呢!” 宾少祺脸色一变,装糊涂:“什么时候的事儿?” 牧蓓蓓抬眼望天:“记不起来就当没这事儿吧!相声里的吃了吐,哈哈~反正,什么5000万的帽子也是随便儿说、随便儿扣,为了捧一个人呐——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捧个人,非要踩无辜的人呢?捧的还是个神经不正常的傻……” 接着“傻”字,她的嘴唇合拢,一看就知道接下来那个字是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的。 宾少祺难以置信厉声道:“你悠着点儿!” 牧蓓蓓果然打住,却还不走,神秘笑笑:“好好好,反正,我现在也……就是George哥,咱俩不是资源互换的关系!你忘了吗,当初咱俩好的时候,没提过资源这回事!是事后,你在意我,才为我开了英豪哥那条路,对吧?” 宾少祺看看四周,息事宁人道:“就算是吧!” 牧蓓蓓:“嗯。”她一点头,拉拉他的衣角,“那你也别总想着要给我资源才约我啊!任何时候,只要George哥你有雅兴,找我陪你聊聊天,喝一杯,大家都是朋友嘛!” 宾少祺无语望着她。 牧蓓蓓从包包里重新掏出口红,也不用镜子,就这么对着宾少祺往自己嘴巴上熟练涂抹:“资源什么的,是你的,这头丢了,那头就能找回来;不是你的,进你账上还得取出来。是这个理吧?” 宾少祺顿时脑子一紧,他后退半步:“你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没错儿,不是你的,吃进去,也总有一天得吐出来!” 大概是他的神情也够笃定,牧蓓蓓顿时收起了潇洒,狐疑打量着他。 但她很快再笑起来:“这个圈儿是水深,但会水的就唬不住了。都在剧组里混,咱们未来还长着!颠儿了啊!”她说着就凑近来,带过一袭闷堵喉咙的香水味,手指点着宾少祺的胸口,眼睛上翻凝视他,扯着新填补好的大红唇,低声一个字一个字道,“等你来找我!” “小祺哥!”孙顺在江凯旋的车门那儿喊他。 宾少祺回头应声:“来了!” 他下意识脚往孙顺那边走,与此同时,耳边牧蓓蓓的笑声妩媚勾人,把他的注意力一下勾回来。宾少祺停了停,就在他琢磨牧蓓蓓究竟是在散发信息素,还是在发战书时,她已转身,步步扭远。 这个时候,宋星文也完成了和戴巧珊的互动。 关于段正业“失联”的情况,戴巧珊先是皱眉,问了几个问题后,眉头松了些,不慌不乱,单说:“知道了。” 搞得宋星文也偷偷看了她一阵,心想,如果她的内心就是她表现的这个样子的话,他们的默契度应该很好。 但现在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 于是,他一出车门也十万火急找到宾少祺:“我听说,她每个月都会固定跟家里联络?” 宾少祺:“是这么说,我也就见过一回——哦不,准确地说,那天是顺子守她听到的。就是国庆节那天,你来酒店找她之前。顺子连续熬更守夜地,那天睡过了,被她打电话的声音惊醒,就躲在那个次卧里听了全程。” 宋星文紧盯他的表情:“是怎么样?” 宾少祺回忆:“说是刚开始还正常,笑嘻嘻道早、问安,然后就哭得一塌糊涂,尤其是挂了电话之后,好一阵才消停。而且啊,他说,她是后来掐了一把自己身上受伤的地儿,疼得叫起来,才止住。” 宋星文眉头打上结,沉默一阵才说:“OK,我现在在教她用划分边界、改变认知的方式,一面自救,一面为将来类似的侵害做预防——你别皱眉啦,拜托你一件事——你不是在她的手机里录了你的指纹吗?” 宾少祺:“……那也是为了照顾她!” 宋星文:“我没有judge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这么神通广大,有没有可能说服她干脆把通讯设备都交给你。这段时间,谨防她跟家里人接触?” 宾少祺一副“多大点事儿”的自信,一摁胸脯:“完全没问题!”他顿了顿,凑近宋星文,低声,“宋大夫,你说,怎么以前看她还挺正常,到了你这儿,不但她问题大条,那段导也是个玻璃心?而且,自从我们注意到这个领域后,就听说圈子里好像所有人都有毛病似的,都抑郁,都焦虑,都在看大夫?” 宋星文淡淡看着他:“你呢?” 宾少祺一顿,撤开和他的距离:“你别瞎说,我有什么问题?” 宋星文一副明晰的眼色,微微笑道:“你的亲密关系有bug。” 宾少祺再愣了一下,瞬间暴躁起来:“……狗屁!我……” 他话没说完,宋星文忽然望着远方,拍拍他的肩:“那个……是不是戴菇凉?” 宾少祺回头,两人看到在马路边上,一个戴巧珊打扮的口罩女,脚步匆匆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宾少祺:“不确定啊……卧靠!” 在他说的同时,他和宋星文自动同步拔腿冲向他们身边3米处的化妆车。嘭地扒车门进去一看,人已经没了。 第64章 空子 戴巧珊去的地方是朝阳医院住院部。在北门迎接她的,是一脸焦急的王芳珍。 看到她出现,王芳珍一下就哭了出来,上前试图拉她。戴巧珊给她递纸巾,本能离她1米远,问:“情况怎么样?报警了吗?” 两人边说,边由王芳珍带着快步往某个病房走。王芳珍压低声音颤颤巍巍哽咽:“还在昏迷……大夫说,他们能做的都做了,就看今天能不能醒;不能醒,就可能成……呜……呜呜呜……” 说话间,两人在一间病房前停下,戴巧珊疑惑道:“怎么是普通病房?” 王芳珍像是没听懂,顿了顿接着皱脸哭,推开房门。 这是间六人间,没来得及细看其他人怎么样,王芳珍风一样扑到靠窗的一张床边,哭得昏天暗地。戴巧珊跟过去,看到一张裹满纱布的脸,额头和后脑勺的纱布上都有血迹。脸上也够呛,只剩一双紧闭的眼睛,眼睑完好。 他整个人僵直躺着,浑身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像是药味里混杂着血腥味。也因此,让人无法确认他是睡着了还是陷入昏迷。 戴巧珊皱眉劝王芳珍:“为什么不报警?” 王芳珍回过满是泪痕又红又肿的眼睛,抽搭着站直身,挥挥手说:“不能报,没法儿报……我小军他,他都醒不过来。我怕警察啥事儿做不好,还打搅他……大、大夫说了……呜……” 她抬胳膊扯着袖子猛擦眼泪,擦完二话不说过来抓戴巧珊。戴巧珊往后一撤,她还要扑过来。霎时,她俩就在所有病人及其家属神色各异的目光包围中了。 戴巧珊往外退,轻声安慰:“出去说!” 王芳珍毫无异议,跟着就出了病房。 两人站到楼下小花圃边上,戴巧珊保持着跟她大半米的距离,头疼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王芳珍这才断断续续说:“小军他……晚、晚上我跟家一人吃饭,觉着孤单,打他电话,他说过来陪我。谁知道半天没来,再打电话,就是另一个人接的,说他欠他们钱,已经教训了他一顿,‘搁边儿上放着了’,让我赶紧去,不然说不定就没了……我立马出门去找他,就在八宝湾胡同里……人……都软了……啊……” 她哭得稀里哗啦,信息量却很大。单是“他欠他们钱”这句,就够戴巧珊消化的了。 她犹豫问:“那您不报警,也没跟家里说?” 王芳珍哭:“我家那位,说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反过来问我怎么办,我……我老太太命怎么这么苦哇……” 戴巧珊:“那您找我是想借钱吧?” 王芳珍顿了一下,继续呜呜哭。也不说是,也不说别的要求,甚至都不直视戴巧珊,而是闪闪烁烁扫一眼,继续痛哭。到后来都有点干嚎的意味了。 戴巧珊想确认时间,拿出手机发现宾少祺打了她N个电话,忙打回去,心急火燎说:“祺哥对不住,我又忘取消静音了——我这儿有点急事儿,办完就跟您说啊!” 她说完就挂,开催王芳珍:“王阿姨,我晚上还有工作。您需要多少钱,还有什么别的想法,直说吧……” 话没说完,蓦地,王芳珍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她脑子响起尖锐惊叫的时候,王芳珍上前一步贴住她的耳朵,在天崩地裂的世界倒错中,在她耳边低低叫了声:“小向……” 戴巧珊怔住,呆呆地凝视着握着自己手腕的这双遍布细纹、但白如珍珠润如玉的手。 “小向!” 她又听到手的主人在略高于头顶的地方唤着她。戴巧珊视界扭曲,忽明忽暗,黑暗中好像出现了一条亮绿色的线,在自动描画出鹿角形的卷柏状图样。 戴巧珊望向对面的中年妇女,黑暗中的卷柏被描绘得越发明晰。然而,同时有一大片如梦又如现实的耀眼光景在大面积铺占她的视野。亮绿色的卷柏图被光的洪流冲淡,即将消失——对了,见到卷柏,她要怎么来着? 对面人的形貌越来越熟悉,对她说:“傻了吗孩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阳阳妈妈呀!” 戴巧珊被她箍住的手已红得发紫,她下意识望着自己的拇指轻轻敲击食指——见卷柏,就要用大拇指敲食指。这是……干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她的情绪已经被对面的“阳阳妈妈”带动。 她犹豫地笑了笑,忽然想到,在“阳阳”重病住院时见到“阳阳妈妈”,那是他们都扯证儿后的事了。戴巧珊脑子里一惊,忙堆上笑容,甜甜叫:“妈!” “阳阳妈妈”脸上原本充斥不安的皱纹一震,很快松散开来,手劲也因此松了不少。 戴巧珊感到热血涌进她被箍凉的手掌,让她能更加灵活地用拇指一下下敲击食指的第二个指节;然而,“阳阳妈妈”并没有放开她,依然牵着,像和蔼的长辈客气拉着自己疼爱的晚辈一般。 “阳阳妈妈”的脸色很快再次皱紧,悲情慢慢说:“孩子,你这妻子是怎么当的?你丈夫都重伤住院了,你才来!” 戴巧珊心里一落:“啊?!” “阳阳妈妈”:“傻孩子!带钱了吗?” 戴巧珊:“有,有有!刚发工资……能刷卡吗?” “阳阳妈妈”:“刷不了!一笔也不够啊!” 戴巧珊:“哦,我,这就去取——”她要跑开,“阳阳妈妈”却没放手,于是她被自己的冲力一下扯回来。 “阳阳妈妈”:“我跟你一块儿去!你现在傻乎乎的,要再碰到个什么三长两短……” 戴巧珊不迭点头:“好!妈您受累!” 这么着,两人拉拉扯扯往医院边儿上的ATM机跑。进隔间,插卡,查到正好在前几天有一笔80万的款项打进来,她本来被取得空空如也的账户一下又变得相当好看——这是“向阳”扣公司抽成、扣税后的第二部分片酬。 取钱的这个过程,“阳阳妈妈”始终没有松开过她对她的肉.体钳制。因此,这时候她的账户余额,“阳阳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 戴巧珊有点懵,结结巴巴说:“这是什么钱?我记得……我们公司,好像是……一家贸易公司?” “阳阳妈妈”眼睛定在屏幕上,眼眸深处像是有蓝色的火焰在闪动。她晃了一下她握着的戴巧珊的左手,说:“哎呀!救人要紧!你爱人都快没了!” 她温热细腻的手部皮肤在戴巧珊的手腕上带起一阵不寒而栗的触感,于是,在几近空白的意识状态里,戴巧珊一笔一笔地取钱,总算取到了这天这家银行的上限,2万。 “阳阳妈妈”拿过:“给我就得。对了,这点钱肯定不够。明儿开始,你有空就来一趟医院,一是你要伺候他,他是你丈夫,知道不?” 戴巧珊点着头:“我会来照顾他……” “阳阳妈妈”接着说:“二来就是每天取一回钱,交给我,以备医院的不时之需!” 戴巧珊:“啊,好——妈,要不这卡放您这儿?” “阳阳妈妈”左手箍着她,右手握着刚拿到的那叠钱,别扭转身用自己的肩膀和胸部来挡戴巧珊递去的银行卡,连说:“不要不要!我不要!要取都得你出现!” 戴巧珊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做罢。忽然想起好像她已经见过了“阳阳”,病房里全身包扎,十分惨烈。她悲上心头,在“婆婆”的钳制里,一面哭一面收拾钱包和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自己。 问题是,在这么乱和无力的时刻,她还几次注意到自己右手拇指对食指不依不饶的敲击。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划分?划分什么?……不,好像是区隔? 一出ATM隔间,“阳阳妈妈”就说:“你去吧!你晚上不是有事儿吗?” 戴巧珊泪眼婆娑:“我要去看阳阳哥啊……” “阳阳妈妈”面部抽搐,没好气说:“哎哟,今儿你就别添乱了,我今儿心情是真差!……你明儿来吧,今儿我守着啊,闺女!我儿子,你放心……” 她说着,丢开了戴巧珊的手。这时,那片跟现实不相干的光的洪流撤离大半,头顶夜幕四降。暗黑的世界,暗黑的视界。角落里,戴巧珊看到自己的手指相互敲击,视野盲区的黑暗里,有一朵闪亮的绿色卷柏现身。 “卷柏……是你在戏里……用这个动作,你建立一个触发机制……触发的是‘区隔’,你戏里戏外的区隔!” 戴巧珊魔怔般盯着自己的手指,黑暗中的卷柏像绿色霓虹灯似的闪亮。 她如果在戏里,那……戴巧珊回头,看到还在跟她挥手让她赶紧走的王芳珍。 王芳珍边走边说:“去吧去吧,明儿直接取了钱再过来!” 说着她自己住了口,同时停下脚步,眼神变得狐疑。她有点不确定地看了看戴巧珊,原地顿了一下,忽然又拔脚朝她靠近。 “闺女……” 戴巧珊后退三大步,拿手指着她,大喊:“停!” 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扭头往这边看。王芳珍应声脚下刹了一刹,却突然朝她一溜小跑,笑着说:“闺女你怎么又发疯啊……你可别伤人啊!医院就快到了!” 戴巧珊连连后退,围着路灯杆、绕着花圃,试图躲过王芳珍。然而,不知道谁挡了她一下,已经冲到跟前的王芳珍成功一把抓住了她。 这一刹那,戴巧珊全身连同大脑都麻了。 王芳珍:“好了啊好了啊,妈在、妈在!” 戴巧珊眼泪流下来,她浑身颤抖,说:“王阿姨……” 王芳珍没料到这种时候还能听到这个称谓,她像被电打了似的放开手。戴巧珊大口喘气,用尽全力朝她举起手——她的拇指兢兢业业敲着食指关节,它们握着的手机亮着,上面正录音录像。 戴巧珊浑身发抖,飙着泪,努力让声音平稳,说:“王阿姨,你骗我……除了钱,还有什么?”她用力呼吸,笃定道,“给你一天,说清楚。否则,我会报警!” 第65章 滑翔的时光 戴巧珊开出“一天”的期限,没想到在她回剧组的路上,就收到来自王芳珍的一条音频。 她听了一会儿,忽然满脸通红,接着由红转白,颤抖着关掉。 回到组里,宾少祺连叨带怒地收缴了她的手机。还好没有迟到,戴巧珊匆匆喝了点粥,就投入拍摄。 白天的戏刚拍了初见,晚上的戏则是拍几集后,两人感情升温的内容。 戴巧珊和江凯旋肩并肩坐在校园里一处灯光覆盖不到的草地上,江凯旋眼里有细碎的水光闪动,他拔着脚边的小草,说完一大段有悔有爱的人生感悟,以低声的“我长大了,他们也老了”结尾。 戴巧珊理解地笑望着他,说:“家人就是这么相互依靠的吧……嗯……” 词没说完,江凯旋忽然覆过脸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嘴唇。 全场寂静。3秒后,江凯旋移开,戴巧珊眼神有点惊讶,然而,导演没喊停,她和江凯旋各有各的尴尬,但两人脸上都露出了青涩的甜蜜。 江凯旋忽然跳起身,人生赢家似的跑出画,远远喊:“明儿见!” 章瀚海:“好!收工!” 江凯旋往回跑:“您要再不喊过,我都编不下去了!” 章瀚海:“不能啊!您自个儿加戏又改词儿,还有什么编不下去的?” 众人嗡地笑起来,唯独宾少祺听到“加戏”,像听到了炸雷。他笑中带泪,找机会把还在跟章瀚海你一句我一句贫的江凯旋拉开,满头大汗问:“哥,那边有媒体的人在,您这‘主动加吻戏’,要我怎么圆?” 江凯旋顿了一下,像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也没纠结,静默之后,说:“她刚才那模样太可爱,我没回过神,就亲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宾少祺苦瓜脸:“那么远的机位,您是真亲?” 江凯旋:“啊!” 宾少祺:“……舌头?” 江凯旋正经摇头:“那倒没有。就是……”他抬手摸自己嘴唇,被宾少祺迅速把手扯开,说“要被拍啦”,他才又一次惊醒似的,说,“挺纯情一吻——怪事……” 他说着自己傻乎乎钻进化妆车,找个位置呆着了,剩下宾少祺和孙顺面面相觑。宾少祺接着江凯旋说的“怪事”说:“可不怪事吗?跟他这么多年,你见过他跟谁‘纯情吻’吗?” 孙顺也皱着眉:“拍戏的时候,‘纯情’的,不是大特写的话,都借位;不拍戏的时候,更没‘纯’的了啊!不,根本都没‘吻’的,都是直接……唔……” 宾少祺捂住他的嘴巴,把他往车里拖:“快别说了,赶紧回吧!” 手忙脚乱把江凯旋和孙顺的车先掩护走了,宾少祺再回头拖走还在草坪上傻愣着的十八线本线——收工现场混乱,几个记者回过神来到处寻江凯旋,倒没一人想起被加戏的戴巧珊——没想到躲回车里,回到酒店的路上,这位也是傻呆着,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宾少祺:“小戴!” 戴巧珊一惊:“……啊?” 宾少祺没好气:“明儿白天可是感情进度在前面的几场戏啊,能调整过来吗?” 戴巧珊:“能、能……不是,您又不是海爷,操心这个!” 宾少祺:“我……我告诉你!后面那几个追着跑的哥们儿的脸,记住了吗?咱跑得了今儿晚上,跑不了明儿白天!海爷可管不了你们跟媒体的关系,你们要是……” 宾少祺在江凯旋那边不敢说重话,在戴巧珊这边就成倍重着锤了。戴巧珊的神思却不听使唤地飞远。 向薇和阳阳的恋情发生在他们的18岁,她的则在各路人马的“催生”下,早了些。 起因是《白球鞋和花裙子》里,女一和男一之间有一段发乎情止乎现实的感情戏。它设定的目的,是完善那部青春剧的剧情,以及向那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之间自然萌生的“人之初恋”致敬。 那段戏其实位于整部剧的中后部。 但因为需要两个年轻人在一个大雨磅礴的场景里,做出“学业为重”的选择,上演一场“雨中分别”的青春伤痛。而老段导对真实的环境抱有相当高的坚持,所以,在开拍后不久,只要有合适的天气,就会提前拍戴巧珊和男一周鹏的这段分别。 7月总共来去了6场特别适合人心碎的中雨和暴雨,可不料,戴巧珊和周鹏的感情连着调的迹象都没有。 问题主要在戴巧珊。众人都开玩笑说她,“空有一套‘贤妻’把式、心里眼里都没‘夫君’”,白瞎了周鹏难得一见恰到好处的少年真情。 其实何止“把式”和“周鹏”啊,她还辜负了那一本本克扣早餐钱换来的言情小说呢! 其他剧情都一条接一条扎扎实实地过着。所有人都努力实践着“真听真看真反应”,完成的结果,老段导不是“相当满意”就是“特别满意”;唯独这段感情戏,不但没有进展,甚至到后来,戴巧珊看一眼周鹏,词儿还没说,就能换来全场人隔着雨幕的爆笑。 实在太熬人了。 天气预报说8月总共有8场雨,估摸时间和雨量合适的有3到4场;但因为是夏雨,每一场的时间不会很长。他们的机会不多了。 这时,一个意料之中的人站了出来。就是大学刚毕业,人生经历倒是跟戴巧珊他们差不多干净的“全场助理”,段正业。 他多的也不装裱,就这么站到戴巧珊面前,笨拙而真诚:“导演说,最好的‘通感’也不如真正的经历。如果你愿意的话,从现在开始,我可以陪你进行一场4D体验。” 戴巧珊好奇:“什么叫‘4D’体验?” 段正业:“就是放开你的所有感官,尝试来喜欢我,我们来谈一场恋爱。”像是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他有点脸红,但还是没有犹豫地说完,“你放心,我会好好‘接住’你,绝不会伤害你——然后,拍完这场戏,我也会带你‘安全着陆’。” 他的话,从字面上理解简直不可思议,离奇的是,戴巧珊全都听懂了。 她出神地深思着说:“那如果,拍完后不能‘安全着陆’呢?” 段正业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那就一直‘飞’下去。” 回想起那一幕,此刻的戴巧珊也微笑起来。车里本来充斥宾少祺苦不堪言的抱怨和灵感泉涌的支招,这时一下收了。他盯着戴巧珊:“……我说什么了,你这么笑?” 戴巧珊看看他,再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的夜景,笑说:“一件忘了很久很久的事……我怎么会忘了呢?” 宾少祺敲敲她的桌板:“别光顾着一个人发春,说来听听!” 戴巧珊:“祺哥,如果一段关系里,大家彼此都没把对方放在心里——会有人受伤吗?” 宾少祺眼神奇怪,抄起手:“据我的经验,不把别人放心里的关系,不叫‘关系’。” 戴巧珊:“所以要‘安全着陆’,前提得有受伤的可能。” 宾少祺回头看看司机,再四面看了看其他空位,回过来叹口气:“得,今晚上疯的不止江哥。我说,先放着你的小言情怀,听我跟你讲完明天要是被那帮娱记抓到,你要怎么回答,好吗?” 戴巧珊坐直:“您训您训!” 宾少祺:“哎,这就对……” 人是很奇特的生物。古时候那些男男女女面都没见过,一根棍儿挑开一块红布,布的对面就是“权威”指定的、你的终生伴侣。那种情况下,举案齐眉也孕育出无数恩爱故事。 但当然,当时收获段正业这个提议的戴巧珊,并不完全由这种宿命感带动。 女生普遍早熟,她在征得父母同意前,愿意牺牲一整个暑假,答应一个陌生人参演一部在她过往的人生经验里毫无概念的电视剧,很大程度上不就是因为对段正业有好感和好奇吗? 段正业说“一直飞下去”,可谓某种承诺,大意是“一直到你不再有所挂念为止”; 她的回答就相当水了,说:“行!试试就试试!” 那天起,戴巧珊就有了一个口头约定的男友。 刚开始,她还感觉自己在过家家。 照着在书里看到的桥段,跟他约早餐、约午餐、约晚餐、约夜宵,那年头可真能吃啊……休息日约马路、约公园、约摩天轮;抽风的早上约看升旗,抽风的晚上约看通宵电影……总之,凡人能想到做到的约会方式,他俩跟刷行程单似的来了一遍又一遍。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质变就出现在这样无所事事挥霍时间的游戏里。 段正业是她从没体验过的男生类型——当然他本来就比她同龄的男生成熟得多,但他身上丝毫没有沾染到成人世界里大部分男人都有的油腻、白目、自私等毛病。 她自小敏感,也像大部分女孩儿一样,相当情绪化。有时候光是想到自己父母的关系,她都会迷惘焦愁;而他总是关怀着她,聚精会神听完她的小抱怨,捧出足够多的好话,把她哄得重新高兴起来,再带她遛弯儿去。 那些平凡的日子在阳光下散发出时光的味道。 段正业的手修长、漂亮,常常在她一把抓上去时,它们瞬时就会把她的手握紧,掌心干燥、温暖;段正业的棉衬衫带着洗洁剂淡淡的香味,她一头蹭过去时,总能隔着棉布听到他的心跳。 它们都很让人安心。而“安心”,在戴巧珊以往的生活里,只存在于父母睡着后,时钟秒针轻微的运行声中;但即便是那种时候的安心也不长久。因为那往往是黑漆漆的深夜,父母消停了,其他难以名状的恐怖又会在黑暗里显形。 他说过,“我会好好接住你”,他以满分履行着这条规则。放下心的戴巧珊也开始尝试“喜欢他”。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不用“尝试”,她几乎是瞬间就陷落到,想时时刻刻见到他的地步。 想见到他,跟他待在一起。想一再体验她调皮时,他下意识地一把搂住她的肩,温暖的手掌狠狠抚摸她的脑袋的感觉——尽管做了“名誉男友”,他听任她对他的各种作和撩,自己却从不在举动上越矩。 直到有一天,他们一块儿看了部名为《空山无人》的、几乎可说是画面静止、情节难明的电影后,戴巧珊和他无语对视了3秒,她忽然认真说:“我超后悔——这俩小时要是就看着你,一句话不讲,也有意义多了!” 段正业错愕失笑,第一次没忍住,搂住她,在她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那一瞬间,戴巧珊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怦”的响动。 陷落是就是那一刻开始的吧!被一腔深情包覆,触不到底,还谈什么“安全着陆”! “我说大姐……” 戴巧珊额头“啵儿”地挨了一下,她聚回精神。四周天光大亮,宾少祺举着刚刚狠狠敲她额头的指节,对她满脸无语。 他努努嘴,示意车窗外面:“昨晚这样儿,我都没说你;今儿要开工了,你怎么还跟昨晚似的?” 科大已经到了,外面果不其然守了一圈拿着录音笔、甚至带着摄影师的记者。 戴巧珊深吸一口气:“您说的在理!录音的事儿晚上再说!先好好工作!” 宾少祺:“……录音?什么录音?” 被留下这么个悬念,宾少祺握着戴巧珊的手机,还没找到机会问呢,新的幺蛾子又出来了。 白天的第一场戏,是校际篮球比赛,江凯旋在球场上出尽风头。全场沸腾时,他忽然冲到为他鼓劲儿的戴巧珊面前,一手转着篮球,另一手托住戴巧珊的下巴,二话不说又盖上一个吻。 章瀚海:“好!过!” 宾少祺:“……” 他想,我尼玛……过个屁! 章瀚海:“刚才这一场,加条特写啊!” 宾少祺郁卒看着章瀚海一副赚到了的笑脸,心想,要死人了好嘛! 第66章 公饱私欲 好在章瀚海提要求“加条特写”,宾少祺对外的解释成本顿时就降了大半——昨晚的“加戏”可以推说是江凯旋的灵活创作,刚才的加戏,也就顺势可以把锅甩到导演头上,说“各位都听见了,导演要求的嘛”。 呼……好险! 休息的时候,他再把江凯旋拖到一边,低声悲情:“哥!” 江凯旋老脸一红,像被哪位大人物抓住了小辫子的人参娃娃似的,一迭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又失神了……接下来一定注意!” 宾少祺:“您真是得注意!不然一世英名都毁了啊哥!” 他语气凶狠,但江凯旋一点都没抵触,想来是真的自认为做得不妥,猛点头说:“是是是!不再犯!”说着还特焦愁地抹了几把脸,一副痛定思痛的诚意。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午休的时候,跟组编剧亲自送来的新的扉页——别的没有,就在原定的几场戏里加了括号,里面两个字:“吻戏”。 江凯旋扇着扉页望向宾少祺,凝重道:“现在是官方要求亲。” 宾少祺郁卒回:“嗯。” 两人静了一会儿,宾少祺:“哥,您心里在高兴吧?” 江凯旋脸上继续凝重:“没。我在设计怎么亲。” 宾少祺点头,隔了一会儿:“那是在高兴吗?” 江凯旋脸上花一样绽开大大的笑脸,声音乐出回勾,说:“没错儿!高兴死了!跟刚出道那会儿,能跟女神搭吻戏一样一样儿,哈哈哈哈哈……” 宾少祺:“……” 拍摄过程中,演员如果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强行加戏,是有悖职业操守的。但现在是一个有私心的演员,接到了一系列恰好暗合他私心的表演任务。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走运”就这么回事。 于是,阳阳和向薇的另一个约会,本来只有文戏,江凯旋亲了; 阳阳和向薇相约上自习,好好的走心感情戏,因为后面跟的“(吻戏)”,江凯旋又亲了; 阳阳陪向薇上一堂经济学课,意外被老师点中,回答非他本专业的问题。这出戏本来要表现的是他头脑好,谁知又因为那个括号,“阳阳”牛逼哄哄回答完毕坐下,在“向薇”为他感到骄傲的注视里,江凯旋又双叒叕亲了…… 宾少祺看一会儿现场,看一会儿扉页,再偷偷瞄一眼编剧,和对镜头质感隐隐表现“满意”的章瀚海,心想:尼玛这上的什么课!逮着机会就亲!就这么藐视我们国人的大学课堂吗?! 这都算了,关键是有一场戏,“向薇”寝室的几个女孩上课途中,聊着关于她们女孩儿的话题——这后面也标了“(吻戏)”。宾少祺想,这里面连“阳阳”都没有,怎么个“吻戏”法? 江凯旋很快身体力行给了他答案——女孩们谈笑风生时,他踩着滑板进画,突然停住,亲了戴巧珊一下,又风一样滑远。 众女孩儿:“哇——”“你们太甜了吧!”“阳阳好帅!”“我也要这样的男朋友!” 戴巧珊满脸通红微笑。 章瀚海:“OK,过!各位都发挥得非常好!” 跟组编剧:“江哥跟戴老师的吻戏角度都抓得不错,画面也好看,很自然,很清新,一点儿没有亚洲人普遍存在的尴尬,或者很欲望那种生硬感。” 章瀚海:“他俩是挺搭……嗯,这么看来,还可以多加点儿……” 宾少祺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再转回身,望着对着纸本指指点点的一圈儿人,撕心裂肺无声咆哮:等着吧!等我亲自做我哥经纪人的那天!老子按吻戏场次要价! 其实让宾少祺纠结的不是荧屏CP这回事。 之前为了给戴巧珊带点儿注意力,他早就借职务之便,蹭过好多次江凯旋的热度,而且用的就是“假戏真做”之类的CP梗。 但那跟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以前的江凯旋,可以说就是个“流量资源位”,谁离他近,谁沾点光;现在出问题的,是江凯旋本凯本旋;出的问题,是他貌似对他的荧屏CP动了本心。 这可太棘手了! 好容易捱过这一整段男女主感情培养期的校园戏。不过一周时间,宾少祺觉得自己身为观众都快被掏空。 转场到新的场景时,剧情进入“向薇”中后期的挣扎和反抗。很多配角进来,戴巧珊跟江凯旋的对手戏主要集中于矛盾频发和相互钳制的调调。 看着章瀚海本子上这两人的分镜,宾少祺微笑,内心OS:打吧打吧!电视剧无论战争、爱情、伦理、励志、古装,互殴才是王道啊!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如此肝火旺的剧本走向,主创们竟也找到了“激烈情感”的创意空间。 有一场,是婚后,阳阳对向薇的某一次动手。江凯旋照着镜头一巴掌过去,戴巧珊捂脸,眼泪不敢掉,贴墙噤声,微微颤抖戒备看着江凯旋。 这一段,原剧本写了三个字:“打,和好”。 “打”不用多说,“和好”这俩字儿,最初试戏的方案是:阳阳看着战战兢兢的向薇,忽然心软,把她搂进怀里,道歉,懊悔哭得像六神无主的孩子。 谁知主创团队临时开会,找江凯旋和戴巧珊重新提了要求。宾少祺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反正江凯旋是连连点头,而戴巧珊,都不用看她反应!只要是工作,那丫头什么不说“好”啊? 宾少祺只能看现场。 拍摄继续:江凯旋“忽然心软”,上前半步又是一吻。 貌似自从发现这对CP的荧屏接吻优势后,主创们恨不得无所不用其“吻”。而且这一次,吻的性质变了。不再是青青校园那种蜻蜓点水,而是真正的,成年人的吻法。 准确记录应该是: 戴巧珊被逼得贴墙噤声,江凯旋“忽然心软”,上前半步,一掌按墙。接着他弓下身仰起脸,在一个他较低的位置,带着一点点疑惑,深深凝视戴巧珊的眼睛。 他撑起身先清浅地碰了她嘴唇一下,再退回一点,观察着他钳制下的戴巧珊。他眼里的疑惑变成了缺乏安全感的爱和激烈而扭曲的占有欲。 接着,他带着爱和恨重新吻上去,狠狠啃咬。 宾少祺:“……” 江凯旋吻得激情而霸道,戴巧珊试图反抗,却被他顶得死死地。不久,她的挣扎疲软下来,显得欲拒还迎。 这非常符合两个人物的性格设定。 后半段感情戏少,但当断不断的感情纠葛,也是这两人之间的重要矛盾和看点。 江凯旋把控着全场节奏,不但镜头里张力四射,他还顾虑到镜头动态的重要性,边吻边把戴巧珊往卧室里引导。 论演技,宾少祺也不确定江凯旋有没有夹带私货,但反正第一重要的素材质量,是单看监视器就好得没跑的。 戴巧珊被江凯旋掀到床上,打戏蜕变成“床戏”。现场没有铺轨道,新的走位完全由摄像、跟焦和录音人肉把控。 就在一个摄像师找了床头由下斜向上的角度,试图用局部特写体现全景时,戴巧珊的手从床头挣扎伸出,表意丰富,按灭了唯一一盏床头灯。 章瀚海:“好!谢谢,非常好!” 全场人大松一口气,章瀚海乐呵呵说:“画面不错,收场也合适!一条过了!” 跟组编剧也大赞,说:“这么处理,内容比原来那方案更丰富!江老师和戴老师果然是黄金搭档啊!” 围观的众人都在夸,没料到,关了灯的卧室里,床上的江凯旋和戴巧珊都半天没动。章瀚海一看不大对劲,忙招呼清场,把无关人员都赶出去,灯都打开。 现场只剩自己人——章瀚海、宾少祺、孙顺和“阿猛阿壮”——江凯旋这才吃力爬起身,扯过被子盖住自己下盘,一抹脸,尴尬笑说:“嗨,没控制好……” 宾少祺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其他人也露出一副明了的表情。 章瀚海安慰:“没事!正常!这种近身‘交流’,是个正常男人都免不了的!”他说着扭头去看一边自己默默坐床边整理衣服、头发,同时整理情绪的戴巧珊,继续宽慰,“丫头,没事儿的啊!江哥他……” 他说着下意识抬手去拍她的肩。掌风行至一半,他似乎想起什么来,生生要刹车。但没刹住,还是结结实实拍到了戴巧珊肩上。 众人同时一怔。 不料,戴巧珊根本没有像他们害怕的那样——尖叫跳起,情绪崩溃,或是秒变“向薇”——她像换了个人,稳稳接住了章瀚海的“肢体入侵”,还抬手在额头一敬礼,大大方方笑说:“明白!江哥快消火儿,咱还要赶下一场呢!” 说着往外间跑了。倒是江凯旋,出神看着她的背影,脸红好一阵。 说实在的,章瀚海没夸张,他们今天遭遇的,是近身戏里常常出现的状况——男演员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在所有演员、剧组里,这就像个稀松平常的有色段子,没有任何从业人员正经当它一回事儿。 除了这一天的宾少祺。 收工后,他把戴巧珊送回房间,命令道:“在这儿好好呆着,谁来都不许开门!”然后杀到顶楼,冲着他的老板火力全开! 呃,当然,表现方式是“摇尾乞怜”。 他用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说:“哥呃哥!您是怎么了?拍戏的时候都不说了,怎么感觉不拍戏的时候,您看她的眼神儿比拍还燃?今儿那么一场戏,肉都没露您就没把持住?不像您嘛!” 江凯旋扫了一眼他暴走的手下,难得隐忍不发,小口专注吃着孙顺给他做的晚饭。 隔了一阵,才没事儿人似的,看一眼窗外,说:“可能是,喜欢上了。” 第67章 “贼碰头” 宾少祺料到有这么个答复,但听到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他吸一口气:“……移情,对,是‘移情’!” 他结结巴巴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归因,跟江凯旋强调:“首先,海爷这戏,尤其是小戴的部分,总是一镜到底,所以您二位呢,抒情部分很少断,沉进去了;第二,这戏本来就激烈,那个叫做……对,‘错误的性唤起’——宋大夫提过,我还以为是瞎掰;然后,你俩本来就走得近,最近卿卿我我的戏份又太多!所以您这是错觉!以为自个儿喜欢上了,但其实您这是‘入戏太深’……您就是小戴第二!” 他噼里啪啦鞭炮似的说了一大堆,江凯旋单是看他一眼,叹口气:“真喜欢上了。” 宾少祺:“……哈???刚才还是‘可能’,现在就‘真’啦?” 江凯旋深思着说:“我早超龄了,该定下来;她挺合适,性格好,处着舒服,也有意思。最近还突然变得,挺勾人……不成?” 宾少祺号丧:“不成啊我的亲哥哥!人家是有主儿的了,那主儿还是咱这部戏的金主,您忘啦?” 江凯旋淡定咀嚼了一会儿,说:“都什么年代了,什么主不主的,没结婚就不算!大家公平竞争嘛!” 宾少祺:“人家可是投了五千万!” 江凯旋冷漠脸:“那是他的事。生意归生意,人情,又不是他单方面能定得了的。小戴也是人,据我所知,他为她投钱的时候,她不知道这事儿吧?” 江凯旋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好像天生就是这样无情不讲道义的主儿似的;但他没敢看着宾少祺,脸皮也是五成熟的红——只能说,他看上戴巧珊这件事,带点认真的节奏,认真到尝试撇清人情的程度。 宾少祺哭笑不得:“好好好,就算您说的在理。那她跟您可算‘一家公司’的,以后您二位的前途还要不要?” 江凯旋:“这还不简单?她是有实力,但眼下不还没起来吗?可以先雪藏!顺的话,等结完婚,生完孩子,如果到时候她还愿意演戏,再多下点儿本儿,力捧她起来不就得了?” 宾少祺:“……” 宾少祺愣了好几秒,倒吸一口气:“咱们是话赶话地说成这样儿,但我也真没想到您已经想这么远了——来真的?” 江凯旋沉默。 宾少祺:“她心理有问题!” 江凯旋依旧没看他,看餐桌侧边的落地窗外:“我不嫌!而且她也在变好。” 宾少祺无奈:“可她要是没看上您呢?” 这一下,江凯旋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今晚上头一回,目光唰地射回到宾少祺脸上。里面是十二万分的惊讶,像听到了“地心引力不存在”、“世界上并没有太阳”这种颠覆性谬论。 但他还是尊重了兄弟敢问的勇气,绷着理智,笃定道:“不可能!” 宾少祺呆了3秒,冒死迎上:“万一呢?” 江凯旋拿筷头儿敲了一下宾少祺脑袋:“不可能有女孩儿不喜欢我!” 宾少祺看着他,沉默几秒后:“行,您这么认真,咱不妨试试!那我近期先不推她了,之前替她找的资源都先搁置了啊!看您二位怎么发展,成不?” 江凯旋没吭声,表情像是默认。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江凯旋忽然换了个话题,说:“最近有几个选秀活动在提案,都是全国性的海选,你去关注一下。不仅新人,培训新人的老师也要留意,有合适的就先圈进来。这段时间你对小戴的运作虽然没有出成绩,但思路和方法都没大问题,可以把公司这部分工作挑起来了。” 宾少祺意外了一下,很快堆出高兴的神情,说:“都快等不及啦!” 江凯旋看了一眼身后的孙顺,说:“顺子该跟着祺哥学学,别再干助理了,转型做经纪人。” 孙顺也脆生生说:“好嘞!” 江凯旋:“空出来的位置,大伙儿抓紧物色人吧!”他顿了顿,两边看看,“怎么不高兴?换坊间,你俩这是连升三级啊!” 宾少祺和孙顺于是又再活络了些,笑着相互吹了几句。可架不住地,这几句后又沉下来。 莫名的低压让人浑身不爽,宾少祺站起身:“我去找小戴聊聊,顺便给您探探口风!” 江凯旋挥挥手,宾少祺便出门往楼下跑。 没想到,戴巧珊不在屋里,打她电话又没接。正困惑,忽然听到旁边布草间有两个搞卫生的阿姨在闲聊。 一个说:“真的?住18888那位?” 另一个说:“哎呀没错儿!就是她!” 宾少祺有点邪火大,过去嘭嘭敲开门,问:“18888的客人怎么了?” 里面俩大姐绿眉绿眼地,其中一个犹犹豫豫说:“出去了……穿着一件儿羽绒服……还围了围巾……” 宾少祺一个电话飙给宋星文:“宋大夫,这个天儿穿冬衣的都是什么人?” 宋星文应该是秒懂了他说的是谁,免提里传出他带着笑的港式北京话:“体虚的人呗,怕冷!冬衣夏穿,赶时髦的人!二八月乱穿衣,正常人!” 宾少祺飞给两位阿姨一记警告的白眼,说:“听见没?” 那二位不明就里,但大概是明白自己招惹到谁了,忙赔笑脸。 宾少祺谢过宋星文,焦愁下楼。本来想生找人去,结果到了街面上,到处橘红色的路灯光和行色匆匆的人群,让他一下又迷失了方向。 这小戴最近老神秘消失,她究竟上哪儿去了? 其实戴巧珊并没有宾少祺想象的那么神秘,相反,她的行踪相当单一。多年的两点一线:不在剧组,就在家;不在家,就在剧组到家连线的路上。 倒是宋星文猜测的“体虚”,有几分接近——最近几天夜里,气温在15度上下,她身上穿着一件长款羽绒衣,还冻得直哆嗦。 家在眼前了。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起旧时的故事。那时候人们翻越荒山野岭,为了避免遇到野兽,会在每个分岔路或转折点提前亮嗓咳嗽一声,提醒豺狼虎豹“有人靠近”。这样一来,没有意愿跟人缠斗的猛兽,会自动回避,让双方好过。 戴巧珊也采用了同样的手段,在决定要回家的当口,她先给王芳珍发了条信息:“我回来拿点东西。” 王芳珍爱答不理回了条:“我在医院。” 于是,戴巧珊回家的行程,不出意外将相当清爽。 上楼,开门,进屋,开灯。戴巧珊忽略家里犄角旮旯里没藏好的、一看就是王芳珍儿子的东西——果然,她这次长时间待在组里,王芳珍干脆就把她那位独子给放到这家里来了——径直进了自己房间。 这回她甚至都等不及要去开灯,黑乎乎扑向床头。 没有任何悬念,她伸手到床头板和床垫间的缝隙里,摸到了一样东西。透明胶贴着,剥下来一看,是一块拇指大小的装置。上面有一粒指示灯,当戴巧珊发出声音时,它立马闪烁并长亮3秒蓝色微光,然后熄灭“隐身”。 看来是这个没错了。戴巧珊微微抿了下嘴唇。 上周发现王芳珍的小动作,到如今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因为王芳珍发给她一条录音。她看着手心里的这一小枚玩意儿——这个,就是那条录音的来源。 怎么会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隐藏着这种东西?而且她这么长时间没回家,它居然还有电。这证明有人在定期维护它,以备不错过她随时到访的任何响动。 都是什么人的点子?王芳珍吗?直觉不止。他们什么目的?还掌握了什么别的? 戴巧珊更觉寒冷,手僵得要死,浑身冻得筛糠。 然而,在她的大脑还没从这令人僵冷的问题里想到答案时,忽然听到防盗门大大方方的钥匙哗啦声,门开的同时,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传来:“王阿姨!” 戴巧珊一惊。是牧蓓蓓。 她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牧蓓蓓熟门熟路关门的同时,又喊了声“阿姨”,接着,她收声下来,戴巧珊听到她按手机的声音,打电话:“王阿姨,您不在家呀?那屋里怎么亮着灯?” 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人如何回应,因为牧蓓蓓问完这句话后,戴巧珊就听不见外间的任何声音了。 她进卧室没开灯,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引起牧蓓蓓的警觉;幸亏她反应快,蜷身躲进了床头另一侧,在进屋一眼看不到的视野死角里。这时,她虽然听不到脚步声,却似乎能感受到有人正蹑手蹑脚靠近她的房门。 木地板被集中于一个脚掌的人的体重压出形变,再因步履节奏,形变相互叠加出上下振动的波纹。 波纹一浪一浪,统统传到了戴巧珊缩身躲藏的那片地板。她感到脑中也有一个波段正上下摆动,摆荡越来越高,越来越危险。 “啪!”突然,四周一片强光亮起。 戴巧珊在她的羽绒服里微微一抖,回过神来发现有人打开了她的卧室灯。依旧没有任何声响,刚才还实实在在存在的牧蓓蓓,这时仿佛是个她幻想出来的人物了。 如果她没有开灯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地板的形变重新开始,戴巧珊感受到牧蓓蓓一步步接近她。 她气都快断了,一时也没去想为什么她在自己家,反而要躲起来——也许是她浑然不觉时,她的家已被其他猛兽占据,现在无意中,她们碰了头。 她现在就一个指望,就是天降大运让她像故事片里面那些九死一生的幸运儿一样,躲过这头猛兽的追捕。 牧蓓蓓的动线很奇怪。 她在门口站了那么久,进屋后,却首先往戴巧珊的大衣柜走。 戴巧珊听到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地拉开衣柜门的声音——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她穷归穷,衣柜倒是有顶天立地的整整四大格——拉开柜门后,牧蓓蓓像平添了很大的勇气,一口气呼啦啦把剩下三个都拉开了,然后,戴巧珊听到她的舒气声。 接着,她关上门,松弛下来,脚步轻盈往外走,同时像继续讲她之前中断的电话:“没人……估计刚好错开……诶,我就来找几件儿衣服,捎带洗个澡……小军哥好些了吧?好,那您忙啊!” 牧蓓蓓到门口,“啪”地再关上了戴巧珊卧室的灯。 视野刹那恢复大面积的黑暗,戴巧珊捡回一条命似的,偷偷落气。然而,就在她气匀一半,忽然感到周围气场扭曲时,一场袭击已经来不及躲开。 一团巨大的力量猛地降落到她身上,伴随牧蓓蓓呼啸而至的夸张尖叫声:“抓到啦!!!” 戴巧珊:“!!!!!” 她本就颤颤巍巍的意识,被这一吓,几乎生生看到自己灵魂出窍的样子。 这还没完,因为牧蓓蓓不但跳到她身上,还在她吓得几乎崩溃的时候,狠狠抱住了她,并把手长驱直入地从她领口探入,扯开她的羽绒服拉链,直伸进了她里层的衣服里。 里面是薄薄一层贴肉的针织衫。牧蓓蓓的手隔着这层针织衫,抓紧了她的皮肉。 戴巧珊猛地一抖。 不知哪里来的金色光斑,刹那占据了她视野里本该黑暗的现实。 第68章 “白花”另一端 光斑照亮的世界,是一条铺着厚厚织花地毯的走道。戴巧珊环顾,发现她正站在一家饭店的半包厢区,里面杯盘声响,热闹非凡。 半包厢区入口处立着欢迎牌,白纸彩字写着“热烈庆祝《白球鞋和花裙子》圆满收官!”。 她来过这里。 跟那次一样,欢迎牌后面即将发生“白花”事件,而近在咫尺处,有一扇小门,半掩着。门缝里看得到外面的汉白玉雕花围栏。 如果说上次她还能选择的话,这一回,戴巧珊感到冥冥中有一股拖拽的力量。内心强烈的抗拒中,她的身体却无助地被送到了门边。门开了,一大片耀眼的光冲刷她的全身。 渐渐适应新环境后,戴巧珊看清她置身于一栋别墅三楼的露台。 这是《白球鞋和花裙子》剧中,一个富有同学家的取景地。现在全剧杀青了,她收到通知,明天去那家饭店参加庆功宴,今天到这里来,是组里老师找她有任务。 挡眼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递来一杯插着吸管的冰果汁,跟她寒暄道:“小巧儿,你觉得这儿环境怎么样?” 近在眼前的是一张和蔼不失帅气的脸。 他皮肤略白,一副常年缺觉的样子。身上传递出的气质比较复杂,像太阳雨,阳光和阴郁潮气杂糅在一起。有人背后说,他这是典型的文人气质。 相较而言,段正业“干燥”得多——对了,眼前这个人,叫段正才,是段正业的大哥。 由于年龄差距大,组里的小演员都把他当真正的长辈来看;平时他对小演员们很和气,对此外所有人却很严厉,经常发火教训人。于是,戴巧珊他们一帮小朋友仗着他的“定向和气”,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摔咧子大叔”。 全剧组,“摔咧子大叔”是人气仅次于老段导的人。男生女生对他都是又敬又爱、爱大于敬的感情。戴巧珊也很喜欢他。 受他寒暄的暗示,戴巧珊下意识四处看了一眼,疑惑道:“环境?还要再用来取景吗?” 段正才露出一个表示“宽容”的笑容,说:“傻妞儿!这儿是导演家!就是我家!” 戴巧珊迷茫点头:“哦……挺好的。” 段正才对她的评价报以新一轮的宽容笑:“‘挺好’?口气不小!喝你的果汁儿吧,小屁孩儿!” 戴巧珊小口喝果汁:“大叔,您说导演找我,他怎么不在?” 段正才自己喝着一小杯红酒,晃着杯子,说:“是导演找你,可他也不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啊!今晚我们有一场家宴,都是圈内有头有脸的人到场——导演让我问问你,以后有没有兴趣继续往演艺方面发展。” 他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每一句跟下一句都似有关系又没有关系。寓意太复杂了,超出戴巧珊的理解范围。 她只能就她唯一能懂的半句回答:“有是有……可现在不还远着嘛!” 说着,不知为什么,脑袋里像是冲上来一团热气浪。 戴巧珊莫名有些头晕,外加眉眼酸痛,心里空落落的。大概是即将告别剧组生活,先不说跟段正业今后的关系怎么办,单是其他人的情谊,她也念念不舍。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裙子下白球鞋的脚尖,眼前有点儿迷糊。 她抬手揉眼睛,下意识用冰凉的手背敷额头,乏味踢了踢脚下似乎花纹在涌动的大理石地面,小声道:“大叔,你们接下来要再去哪儿拍戏啊?” 段正才仔细打量着她。忽然抽过她手里的果汁杯,和他手里的红酒杯一起搁到栏杆上。再顺势拉过她的手,揽着她的肩,把她往屋子里引:“外边太阳大,当心晒黑,进来说!” 戴巧珊顺从照做。她本来就习惯听从来自长辈或权威的指令,而这时候,她的大脑貌似成了团浆糊——没有晕菜,但也没剩下多少思考能力。 段正才拉她进了一个房间,看起来是间书房。里面摆着满满两壁的书,另外有一壁是窗台,窗台外是别墅外围的山景;窗台对面的墙壁挂着一幅字,字下面是两只由方桌隔开的单人软沙发。 段正才没有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而是把她带到这个房间的书桌边。他坐进书桌椅,让她站在他面前。 戴巧珊:“这是……?” 段正才笑眯眯望着她:“你不是想继续做演员吗?导演让我给你出道考题。” 戴巧珊点头:“噢。” 段正才眼睛灼灼地看着她,并没有马上“考”。看了一阵后,忽然笑道:“前两天拍完你和周鹏的戏,大家伙儿都高兴坏了!特别是导演——我们这才知道,你为了这个角色,跟我小弟谈恋爱啦?” 戴巧珊脸发烧,抿着嘴笑。 段正才:“好演员!敬业!”他大赞,拿巴掌拍她的肩,再拍她的脸,“你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悟性,真体验,了不得!祖师爷赏你这碗饭了!” 戴巧珊还是笑。脑浆子再动不了,也知道段正才是真在夸她。 段正才拉着她的手,把她往身前拖进一步:“给你……出的考题是……那几场感情戏你拍出来了,基本上在十年以内,就没有你演不了的戏了。但我们还不确定你的稳定性,因为不清楚你入戏的方式——你现在就把我当周鹏,再来演一次。” 戴巧珊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啊?” 段正才眼神闪烁,话却没停,越说越快:“还记得吧?真听真看,把自己就当成‘那个人’。” 戴巧珊点头:“记得。” 段正才:“好,准备,开始!” 戴巧珊轻吸一口气:“我们……” 段正才打断:“不是这一幕,这一幕都要分手了——喜欢上的那一幕。” 戴巧珊想了一会儿:“可剧本儿里,我们相互喜欢是心照不宣的那种。除了最后一场明确说‘不行’,我们没有特别的‘开始’,也没有具体过程啊。” 段正才一脸失望,很快像想到什么,眼睛又一闪:“那这样吧,你把我当我小弟,演你们自己的事。” 戴巧珊一愣。 段正才:“怎么?我听说你们就是约好了开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戴巧珊:“可是……” 段正才:“别‘可是’!专业演员不说‘可是’!就这样!带入,真听真看啊!来!……要不这样,你要是入不了戏……”他四处看看,像是找东西,可惜没找到,看回她,试探道,“你闭上眼睛找找感觉?” 自小,戴巧珊就不是一个能安心眼见别人在她面前失望、失意、沮丧、挫败……的人,她立刻答应:“那就试试吧!”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里,她听到段正才难以掩饰地重新高兴起来。他说:“等等,这个不能让别人看到!对吧,哈哈哈!要是别人看到我们小戴同学闭着眼睛犯花痴,多丢面儿的事儿是吧?哈哈哈……” 说话间,他好像是飞速离座去关上了门,再坐了回来。戴巧珊集中精力培养情绪,没太在意。 她听见段正才深呼吸,过后说:“好,现在我来引导你!记得要完全进入啊!好孩子,现在是小业他跟你表白——” 戴巧珊立刻就回想起段正业跟她提“我会接住你”那一幕,她微微笑。 段正才像在出神,几秒后接着说:“很好;你喜欢上他——” 戴巧珊回想起那怦然心动的时刻。 自那一刻往前往后看,跟他相伴的记忆都自动带上了甜蜜幸福的感觉。这一次,段正才隔的时间更久,他似乎在压抑着呼吸,空气里出现了奇异的宁静。 等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变得相当低沉和古怪,像是比她还入戏似的。 他喉咙里咕噜着低声道:“现在是你们约会,开始吧!” 戴巧珊睁开眼:“小业哥,”她把眼前紧盯着她的男人当做段正业,甜甜笑说,“你真傻……” 然而,“词”还没说完,她眼前这张苍白的、眼圈紫黑色的脸骤然放大,那带着胡渣的嘴唇覆了上来,戴巧珊的视野因为这张逼迫太近的脸而出现了刹那的黑暗。 上来的不仅是脸和嘴唇,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以及在她回过神前就已经伸进她单件衣裙的手。 大约有1分钟的时间,戴巧珊真真正正不知该怎么办。 这个人,算是跟父辈、老师一样的人啊! 她太熟了,过去的日子里,她也太尊敬和安心了——他现在在对她做的事,她好像在一些社会新闻或是人们非常不齿的奇谈里听过,是她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么一个对象身上和她自己身上出现的混乱场景。 她该叫吗?会不会引来很多人,那些人会知道她跟他有过这一幕……会引起轰动吧?他一定会身败名裂,但他们会怎么说她?说老段导?段正业又该怎么办? 等回过一半神,戴巧珊发现自己正用尽全力推挡着男人的动作。 但他太娴熟,力气也太大,他轻而易举半拖半抱着她,把她带往书房后面套的另一个房间,门打开,里面是间卧室。 段正才的头在乱钻,嘴巴乱啃,还抓到机会说:“小戴,继续啊……叔叔给你配戏!我现在就是小业!你别出戏啊!拿出你十天半月就能跟他搅和出‘爱’的本事来……” 戴巧珊被推上了软塌塌的床,她的挣扎陷入床垫被褥的绵软中,消散了。 她惊慌失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得喊!得大声喊!不然她就会像她妈说的那样,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这么一个,不知道坏不坏,但总之不好的人…… 于是,戴巧珊惊叫起来。她拼了命地尖叫,拼了命地反抗。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究竟大不大,有没有人听得到,她只知道男人有力的双手狠狠禁锢着她的身体,而她的玩儿命反抗好像有些力气使对了地方,更多的则踢打进空气和被子里。 “啊!!!救命!!!救命!!!……”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听到惊雷般的砸门声,那股她挣脱不开的力量随之撤离。 她的意识变得朦胧,但她清清楚楚看到段正才整理着衣服出去,段正业冲进视野里。看到她,他的双眼刹那充血,几乎没有迟疑,他扯过被单包住了她,再把她紧紧抱住。 他在她耳边说“没事没事”,就那么抱着她,直到长久的窒息后,她哇地哭出声。 极端厌恶谁触碰她,是从那天之后开始的。 神奇的是,随着时间离那件事越久,她的厌恶越深,到后来连段正业都无法靠近。 她讨厌别人的手,尤其怖愄那种指爪揪着她皮肤不放的感觉,就像多年以后的现在——牧蓓蓓装神弄鬼的恐怖袭击! 戴巧珊浑身战栗,恨不得化身炸弹,跟抓扯着她的这个人同归于尽。就像十年前一样,她尖声惊叫着挣脱这钩在她身上、阴鬼附体似的女人。 “滚——!!!!!” 终于,她拼命甩开了她,随手抄起化妆台上一只玻璃瓶指向她:“滚开!!!” 牧蓓蓓消停下来,却并不怕她,而是红唇一扯,在几乎没有采光的卧室里诡秘一笑:“果然一碰就疯——小薇,冷静!还记得我吗?” 戴巧珊抖得像丢了魂,她筛着糠,收拾自己四散的生命和冰冷僵死的皮肉。半晌,肺里终于吸足了氧气。 她咬牙道:“他没有得逞!!你也不行!!!” 牧蓓蓓一静。 戴巧珊狠狠拍亮了卧室灯。啪的一声,四面光亮,眼前厚妆的牧蓓蓓看起来也与厉鬼无异。 戴巧珊重新把手里的玻璃化妆水瓶指向她,瓶身在空中抖得像是要飞出去。 她的声音也是。但她咬牙稳住了,让她的每个字足够清楚:“骗子!强盗!!!” 第69章 孤家寡人 戴巧珊看到了牧蓓蓓浓妆下慌乱的模样。 但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挑挑眉毛,笑说:“你要报警吗?” 戴巧珊一顿,就在这时,她听到防盗门又响起了钥匙的哗啦声。 戴巧珊的脑子仿佛从没有过这么清醒。她掉头大步往外走,刚走到一半,门开了,王芳珍和她儿子小军出现。看到她,那二位一愣。 戴巧珊迎上去,笑说:“妈!阳阳哥!回来啦?” 王芳珍和小军脸上同时闪现异样的光。与王芳珍的狐疑相比,小军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惊喜,就像一个人亲眼见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传说在他眼前成了真一般。 王芳珍反应快,接口就说:“上哪儿去啊?” 戴巧珊一边快速往外冲,一边笑道:“小曼来了,我去买几样好菜!” 说着回头看,牧蓓蓓果然已跟了出来。跟王芳珍一样,她的眼神也在眯缝做判断。戴巧珊对她亲热笑:“稍微坐会儿啊姐们!” 说话间她踏出家门,并迅速进了电梯,长按关门键。 突然,他们中像是有人反应过来,她听到正在合上的门缝外有男人大喊:“你等一下!!!” 与此同时,电梯门合拢,外层电梯门似乎有人不甘心地拍打。很快,她的手机也响了,来电显示“王阿姨”。 幸亏她家住12楼,不算太矮,否则说不定她到楼下,门一开,人家已经堵门口了。 但她也一口气不敢落,电梯到1楼后,看外面没人,她拔腿就一通飞奔。她决定到小区门口看到什么车上什么车,不料,一出大门,首先看到的竟然是一辆巡查的警车。 她往后看,晦暗不明的小区夜景里,有人在跑,但不确定那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在跑;往前看,有四五个穿着警服的人似乎在查证件。其中有两个先看到着装奇怪的她,很快剩下的人也都跟着转过脸来。 戴巧珊心里万分纠结。刚才逃离现场,是她不敢孤身一人去试探那三位的人性底线;现在她安全多了,能直接去报警吗? 她没再跑,但脚步很快,与那辆警车越来越近,跟那群查证件的警察也越来越近。 很快擦身而过。就在这时,她听到其中有一个叫她:“同志!” 她真想飞扑过去,把她堵在胸口的那团怒火和恐惧一吐为快。但不行。理由跟她没有举报王芳珍一样。他们现在没有再继续打她的电话,不知是认为自己稳赢,还是认命了。 但显然这一场,他们赢了。 他们抓到的东西不多,可都是小辫子,戴巧珊鱼死网破不起。 因此,她现在必须麻溜地继续跑路,要是被警察拦住了,觉得她扮相、行踪可疑;或者王芳珍他们并没有放弃追她,赶上来众口一词说她是脑子有毛病的家人。 再往下发展,不管走向如何,她要付的代价都会比她赶紧顺滑地溜掉大得多。 于是,尽管眼角的余光都看见人家在冲她抬手,又喊了声“同志”,戴巧珊半秒没顿。 她假装没听见,照着刚才的速度快步拦住路边一辆出租车。 关上车门,师傅启动引擎,还好晚上不怎么堵。戴巧珊头靠车窗,用衣领盖着脸,暗暗松一口气。 元神归位,手心就感知到她握着一块什么东西。从兜里掏出来一看,拇指大的一块设备,在从车窗照进的不断闪动的暗淡光线里,大致看得到它尾部那一粒光珠。 光珠暗着。戴巧珊不确定它有没有正在录音。但很明白的是,之前王芳珍发给她的那一段,录音效果不赖。 透过粘着它的透明胶发出的窸窣声,那条录音记录下了一整场在外人听来可能非常热烈的床笫之事。 当然是她的。但关键问题还不在于这个。关键问题在,和她亲密互动的人,几次动情呢喃“小珊”,她的回应,却不是“阳阳”就是“江哥”。 光想想这样的录音要被发到网络上,她的形象和未来不用多说,一定是毁得寸草不生;但她更担忧的是和她亲密接触的对象—— 被她称作别人,却无法为自己正名的段正业。 他是一个视家庭名誉等同性命的人。自小受到的教育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他渴求的来自亲情的认同,残缺,并且来得太晚。 这几年由国外点亮火把、迅速蔓延至国内的各类反性侵运动,圈里圈外多少大佬被拉下马、又有多少“健在”的普通管理者风声鹤唳战战兢兢?而自始至终,段正业甚至没为这类事多分过一丝额外的注意力;前一阵从圈里轰动到圈外的税改事件,大部分人焦虑奔忙四处堵漏,段正业照样过得轻轻松松。 他一个干净惯了的人,怎么能容忍“段家后人原来是某桃色音频男主角”、“女伴当面给他戴精神绿帽”或“现场直播角色扮演”之类的污名? 他为了她,在宋星文面前做完一场关于过去的“坦白”后,自觉愧对父兄情义,都不知道跑哪儿去躲起来了。要再凭空添是非,也着实太可怜。 戴巧珊抬手为自己冷敷额头。目前发生的事,她一点应对的头绪都没有,但轻举妄动是万万不能的。 远的不说,眼跟前儿,除了段正业,她还欠着章瀚海半部戏、江凯旋他们一波成绩,以及伴随那波成绩该回馈给他们的抽头呢!一点差池都不能错…… 回到酒店,在大堂里迎面撞上了宾少祺,问她嘛去了。 戴巧珊拉他回房间,本着难得的全然清醒和难得的全然坦诚,把关于录音的事告诉了他:“主要是您这段时间在我身上投入不少,我担心要是出什么篓子,给您和江哥添麻烦。所以您看,要怎么处理,我全力配合;或者,您和江哥现在抽身也行,前一程子那些资源,您说个价,我尽量挣齐了补给您。” 宾少祺听完这些事,眼神相当复杂。有点愁,可愁的,好像有相当大一部分不是为她说的事。 他沉吟半晌,忽然问:“你喜欢江哥吗?” 戴巧珊一愣。她明白,这种“喜欢”肯定不是问“你粉不粉他”,她也没必要装糊涂走个暧昧路线,回答“江大明星谁不喜欢”之类。她认真地想了想:“还可以啊!” 这下换宾少祺愣了。他眼睛瞪得铜铃大,说:“什么叫‘还可以’,卧槽这事儿你得说清楚!” 戴巧珊:“‘还可以’就是指,蛮喜欢。他魅力大,没什么太让人计较的毛病,心善,又讲道义,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点。” 宾少祺皱眉盯她半天,忽然苦笑:“意思是,你愿意嫁?” 戴巧珊也认真道:“我愿意。” 宾少祺:“……” 戴巧珊:“但是我有段导了呀!” 宾少祺:“……那你说个屁!” 两人大眼对小眼傻笑了一阵,戴巧珊给宾少祺倒茶,问:“江哥动凡心了?” 宾少祺看了眼她端茶给他的自然仪态,没答,而是忽然叹口气,说:“你俩都没这福气!” 戴巧珊:“什么?” 宾少祺:“没什么。那什么,我估计,这一阵儿他得闹些小脾气,你担待着点儿。另外,已经谈下来的那些工作,你能接的,就都去接下来吧;还在谈的,估计悬了。” 他顿了顿,忽然又失笑道:“江哥对你的回答,心里想的是,‘绝对Yes’;我跟他说,是‘绝对No’。现在你答的是‘Yes,但还是No’,你让他那么直的一个人,脑回路要怎么拐才能整明白?” 戴巧珊赔笑。 宾少祺起身:“我先回去复命,会添油加醋让他死心的。之后……” 他低头看了看地板,再抬起眼睛:“看他怎么答复吧!毕竟咱们的合作,就是口头约定,什么凭证担保都没有。在他明确答复前,你做好心理准备——他要是心情很不好,那这一阵儿我们就都顾不上你了。” 他像是怕她不够重视,重复了一遍:“自己时刻想着照顾自己,啊!” 戴巧珊跟着起身:“请代我向他说声对不起。” 宾少祺摆手:“他先前帮你忙,也不是冲着今天来的,就是他的脾气……你我凡人不在意的点上,他很轴!你别往心里去!” 戴巧珊点头笑,叫住开门要走的宾少祺:“祺哥!”他回头,她深鞠一躬,“谢谢您!” 宾少祺静了一下,好像还想说什么,没说,扭头走了。 这是个难熬的晚上。先是在片场里,因为江凯旋突然爆发的、以她本人为欲望对象的近身戏,激活了她本该在戏里沉睡的自我意识。众人都以为她扛住了考验,但其实,那就是她今晚突感寒冷彻骨的原因; 接着,她回了趟自己家,目的是在已知的、王芳珍对她的牵制里找到点主动权。没想到自己差点落进虎口——当然,其实她已经在虎口里了。因为她现在明知道他们在“吃”她,还将继续“吃”下去,却一点辙都没有。 再之后,她忽然失去了一个事无巨细鼎力支持她的团队,还可能伤了一位大哥的心; 她在出租车上担心的问题,一个解都还没有,却已沦为孤家寡人。 她今天彻头彻尾地想起了那个在她记忆中空白多年的恐怖事件,包括最后,他抱着她,在她哭累了,不再动弹时,他像是鼓起了三辈子的勇气,说:“这件事,你要怎么处理,我都会支持你。要报警,我也会陪你去。” 戴巧珊视线模糊。那对他而言,是真正的“舍命陪君子”。像老段这样的人,要落到别人手里,不知道会不会三两下就被玩儿死…… 戴巧珊深吸一口气,脱下羽绒服,把自己丢进淋浴间从头到脚洗个干净。 不能再逃了。也不能再等待别人来帮忙。过去、现在、未来,都要好好正视。靠自己。要真栽了,大不了重新开始。 一夜过后。 第二天清早起,宾少祺前一夜说的都实现了。 之前每天早上都会自动出现的早餐,没了; 楼下专属她的化妆车和化妆师,没了; 只要不在戏里,江凯旋对她全程“空气眼”,包括孙顺也不敢看她; 章瀚海对此也讳莫如深,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但没想到的是,这天傍晚,她居然又上了热搜。 第70章 欲诉还休 虽然也只是一瞬间。 原因很简单。之前录的《此情可待》的演员访谈播出了,同时,这部剧的大结局也是今天播完。 黄金档时间过去后,观众们忽然对她饰演的先被小三、最后又因男主浪子回头而被遗弃的真情角色感到同情。 于是在这个最自然的时间段,相当自然地搜她、关注她。但没想到引发了“众人拾柴”效应,火焰烧热了她的名字。 宾少祺发过来她的官微账号密码,登上去一看,后台点赞数30多万,加关注和评论的通知数字,直接是小红点。另外,粉丝量在播剧期间每天稳定5万到8万的增量,现在加上这最后一击,已暴涨到400多万。 戴巧珊忽然有了一种“好像有人认识了”的感觉。 宾少祺在微信里说:“唉,要不是……多好的机会!” 这还没完,到午夜前,他一连给她转来几十家媒体的约谈邀请,末了说:“早知道有这么多,我该给你做张表……忘了改你官微上的联络方式,把我累得!江哥看我一直往外跑,还以为我背着他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说这么说,他还是飞快发了个整理好的表过来:“转你原公司去吧!” 戴巧珊回了个大笑脸:“谢谢!明儿请您吃火烧!”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了,谁知宾少祺犀利问了句:“你转给谁?”戴巧珊一愣,他紧接着发,“除了段导,还有别人带你吗?” 戴巧珊回说:“过一阵儿可能就有了。” 宾少祺无语:“过一阵儿?你自个儿想的吧?他没安排,你一准也不可能找别人问去,扫他面子……”过了一会儿,他发了个托下巴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似的,问,“话说你俩到底什么关系呀?” 他简单自然的一句吐槽,把戴巧珊问得呆了呆。 她点开段正业的对话框,上面还是很久以前,他对她说“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的那天,他千里迢迢从南方那座城市临时赶回来,问她的,“丫头,你在酒店还是剧组?”。 她出神地翻着和他之间的对话。 她好像从没主动删过,却也不多。总是隔上十天半月,问的也都是“在家吗”之类,别的,没了。 当然,他一向清楚她的大体行踪。 知道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上工,有工作的时候,不打扰她;没工作的时候,会问在不在。在,他直接过来,有什么话当面儿说。 所以,他们的聊天记录里,没什么内容;也因此,她无法根据这个,回答宾少祺的问题,“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也是。即使宾少祺没问,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在她21岁之前,答案还是确定的。问题出在他那一段迅捷如闪电的婚姻。他闪结闪离。但那之后,她也说不好他们究竟什么关系了。 因为首先,她几乎不间断地、越来越深地沉入各种剧目角色,连龙套、哪怕群演,她都会填满角色背景。因此,她的“爱人”多变;段正业在她意识里,唯一固定的角色,就是她老板。 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打破她构筑的幻境。因为她一“出来”,就不可触碰;一旦触碰,就会“进去”。意识不照面的两个人,算什么关系呢? 其次,他俩当然不算“没关系”。甚至他俩关系的更进一步,还是她推动的。 10年前在段家的那天,他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浩劫,也共同决定为了所有人的名誉保密;可第二天,紧接着又发生了“白花”事件。父母盛怒,她不得不从家里迁出,自立门户。 那时,她刚满16岁。这个“门户”,还是拿着6千块象征性月薪的段正业,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坏的价格给她找到的。自那时起,他的月薪虽然偶有微涨,但大部分都用来填了她房东的口袋。 老段导在同一年过世,公司名义上给了段正业,实际上却握在段正才手里。 因此,除了管她吃住,别的忙,他也帮不上。她辍了学,全力混剧组。本来寄希望能在实践中学习,同时挣钱养活自己,谁知,因为“白花”事件的影响力,再没有剧组敢轻易用她。 他们一同跌落到社会的最底层,艰难前行。但即便这样,他们对彼此的感情也从没动摇过。 18岁那天,段正业给她过生日。他们没有余钱,好在段正业早就熟悉了锅灶杯盘。 在她的住处。没有蛋糕。不过,他亲自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还破例准备了一小瓶二锅头。 他们都喝了一点,但两人的神志绝对清醒。尤其是她。自那场侵犯后。就好像她早就在企盼这一天似的。 她坐在长沙发上,他则坐在茶几对角的单人沙发上。 隔着1米的距离,她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 “哥,以这个作为凭证。”她迎着他深黑的眸光,说,“今天起,我成年了。以后不管我发生什么,别人都会认为,那是‘我的’事,不会再把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 段正业似乎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他一如既往安静听着。 戴巧珊心里毫无疑虑,笃定道:“所以现在,是成年人戴巧珊,对段正业的承诺:我把我的……交给你。” 段正业一怔,很快,他的眼眶红了。 戴巧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甚至有点啰嗦,但不要紧。 她就怕这短暂而氛围恰当的时刻过去后,她要再像今天这样神思清朗、心无旁骛,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因此,宁愿多说一点,也不能说不到位。 她说:“从今往后,任何时候、我的任何意识状态里,你都是我的另一半。只要你还想‘飞’,”她对他微笑,“这辈子就不变。” 段正业憋半天,最后说:“傻妞……” 戴巧珊也笑。别人的山盟海誓,都是紧贴在一块儿说的。再不济也得握着对方的手;他俩倒好,隔着八竿子远,还由女孩儿来说这种话。 两人望着对方,湿着眼睛傻笑一阵,戴巧珊再一开口,眼泪先喷。她鼓足勇气,说:“哥,我过不去……你来吧!” 段正业十分犹豫,问:“会不会伤害你?” 戴巧珊:“我有办法,你别介意就行……” 她说完,他点点头,撑起身靠近她,先吻住了她。之后,她的意识就陷入了其他场景。 这时,看着微信里她和段正业的对话记录,戴巧珊也忍不住对当年说出那番话的自己点赞。宋大夫给的药真有效,最近好像渐渐能想起这些早被尘封的往事。 不,其实应该说,这些事能被“尘封”才真的奇怪。 它们不论好的、不好的,每一件都意义重大。发生的当时,都觉得像惊涛骇浪,带来过人生的大转向——可是后来,怎么都“忘了”呢? 但他始终也没说过他那段乌龙婚姻的理由。虽说他跟她的关系几乎没被他那段婚姻影响,他对她怎么样,她再迷糊也不可能不知道。问题就在世人过问的,往往是一段关系的名义。名不正,则言不顺。 她不是他的妻子;公司层面上,她不是别人第一时间会想到的“合伙人”或者“(准)老板娘”。她在他亲自带的艺人之外,没有别的身份——她当然不在意这个,但在世俗眼光看来,就相当费解了。 她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友,因为她脑子里总是在跟“别的男人”过日子。 所以……宾少祺那句“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应该回“上下级兼‘炮友’”?也太扯了…… 对了,录音。她向他作出承诺的“信物”,是一段可以用作辅助证据的录音。 当时她的考虑是怕段正业被人误会,也怕自己脑子一抽筋忘了这一茬;多年后王芳珍他们钳制她的,不也是一段类似的录音吗? 戴巧珊无奈笑笑,她昨天就把王芳珍那通录音的风险向宾少祺说过,这时正好,回宾少祺说:“我们是18.禁广播剧配音搭档。” 宾少祺:“……” 戴巧珊想了想,接着发:“这些约谈我自个儿来处理吧!江哥不也很长一段时间都全部自己做吗,您不也是他徒弟?” 宾少祺又回了串省略号。 很快,她收到了他的语音信息。他压着声音:“我没法儿出门,这儿跟你说吧——这么好的机会,丢了再赶就难了!你真不打算跟你们公司其他负责人通个气?” 戴巧珊发个笑脸,回文字:“谈下来再报备。” 宾少祺:“段导到底嘛去了?你联系他了没?” 戴巧珊回:“他可能想静一静。” 宾少祺:“……我还想呢!可这不是非常时期嘛!多大点事儿啊要躲起来?他心愿不就是你好了他也好吗,他……” 他越说越激动,一口气直说到60秒断掉,还特地又发了句万般不爽的反问“啊?!”,来加强语气。 戴巧珊:“祺哥。” 宾少祺等了一会儿,见她没下文,又不甘心就这么断了,追了句:“三更半夜叫我干嘛?” 戴巧珊乐:“您有喜欢的人吗?” 宾少祺:“关你屁事!” 戴巧珊:“那就拿江哥来打个比方吧!” 宾少祺:“……” 戴巧珊:“您这么在意他,肯定希望他有一天能走上国际舞台。现在有一波机会来了,但前提是要您以您父亲接班人的身份,来替他撑场、站台,您愿意吗?” 宾少祺:“……谁特么这么大嘴巴?顺子?” 戴巧珊:“甭管是谁,您做什么决定我都跟江哥他们一样支持您!但我问您,这种情况,您愿意归愿意,纠结吗?” 宾少祺没回话。 戴巧珊笑笑:“所以啊。如果真有那种机会,江哥宁愿‘走’得慢一点,也绝不会轻易跟您开口,求您‘回家’的。” 宾少祺没再说什么。过了好一阵,在戴巧珊由于今天的谈话,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录音设备待研究时,他发来一个“机智”的表情,表示“懂了”。 戴巧珊研究的设备,就是从自己床缝里扒下来那个。它尾巴的光珠边上有个USB插口。她找服务部借了根传输线,把设备连上笔电,竟然一下就打开了。 有N多通录音,但最早的一通也在10月份以后,远比王芳珍给她那通要晚的多。 想来是声控设备的缘故,有响动就能录,所以碎片多。可10月份她都在外面,能录什么呢? 她插上耳塞,挨个文件听。 几个文件过后,戴巧珊渐渐坐直了她原本疲累瘫靠在沙发后背的上半身。 第71章 另一种解读 时间已过午夜。戴巧珊遇到困难也没忍心惊动的对象,倒是轻易被另一个人找到了。 当然,段正业这段时间并没有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无非把该坐班的工作统统搬回了家里,能外派的工作都丢给了别人,此外,对特定的对象,比如章瀚海,或者宋星文,“隐身”罢了。 找他的人不在“对其隐身”的名单内。 事实上,她不在他的任何名单内——以前在,但出现没多久就删了。因此,她找他,反而没能触发他的任何过滤机制。 这个人就是牧蓓蓓。 深夜,她打他电话,特有范儿抱怨说:“表叔!您这儿的门卫大爷也忒认真了吧!死活不让进,还不肯找您!说三更半夜不能打扰业主……” 段正业默默听她叨,直到听她跟旁边说:“大爷,您自个儿听!” 接电话的门卫小伙子特不爽,掷地有声地反驳道:“谢谢您!我今年20岁!” 大概又过了十多分钟,牧蓓蓓才找对门揿了门铃。 天冷了,她上半身穿了件亮红色的劣质机车皮夹克,里面一件起球的粉红色超短包臀毛衣裙,肉丝,配双同样劣质人造革的红色尖头短靴。手上挂的那只包倒不错,不过冲这身打扮,估计也就是仿得好点儿的配件罢了。 段正业习惯打量个人风格强烈的人。不过像这么个女孩儿,要让附近的邻居瞧见,不得以为是他深夜招那什么呢。 他有点头痛。 牧蓓蓓的鞋跟踩在他的木地板上,发出“咵咵”的塑料声。她东张西望,夸张说:“哇哦——小表叔,京城这种地段!外面还有天鹅湖!您这住的,好壕——哇!” 她每个房间都径自进出“参观”,每个房间都在“哇”。 末了回到一楼客厅,到他面前,站姿俯视着他说:“我听说国际公寓那面还有一栋?您一个人占这么多地儿,心不慌吗?” 整个过程,段正业都陷在沙发里。边桌上一瓶黑方,一只冰桶。他手里握着半杯,小口抿,淡淡看着她楼上楼下自主跑,动都没动。 这会儿牧蓓蓓脸色微红,有点儿喘,不知是兴奋,还是累的。 段正业无所谓笑笑:“甭惦记,都抵押了。” “说这么说,”牧蓓蓓雀跃坐到他斜对面的沙发,表情生动,“7、8、9、10,4个月,管银行贷的钱,您期期都还上了呀!” 段正业垂眼看着酒杯里浮动的冰块,微微叹口气,抬眼:“你怎么会跟她碰到……得,我不问,没兴趣!不过,你都跟她凑一窝了,还来找我干什么?她还缺什么给不了你的?” 牧蓓蓓巧然一笑,尖尖十指交扣,抱住一只肉丝膝盖,毫不顾忌几乎全现超短裙下的一切——段正业撇开目光——说:“缺!我缺资源,缺后台,除了自个儿,可以说什么都缺;她呢,什么都不缺,就缺您!” 段正业没掩藏住心中的厌恶,冷笑:“这种话,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 牧蓓蓓:“别呀小表叔,‘做’都敢,‘听’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段正业一顿:“什么意思?” 牧蓓蓓:“就这个意思啊!唉,我也不想跟您绕弯子了!和你们这些人说话,齁累!我打开天窗说吧——我表婶儿没找过您?” 段正业:“你‘表婶儿’?” 牧蓓蓓:“戴巧珊!” 段正业:“……” 不知为什么,他内心忽然有一种又气又想笑的感觉。就像被人挠痒痒挠得过了头,心理想发飙,生理上却想笑。然而,等注意力真正落到“戴巧珊”三个字上时,他重新沉静下来。 牧蓓蓓打量着他的表情:“没有?” 段正业:“直说吧!” 牧蓓蓓还在打量他,半晌,忽然端起了架子,不知道是模仿什么人。她端着笑:“有两个办法。您这么有能耐,抬抬手,推表侄女我一把,大家都光光鲜鲜地,过上好日子;或者劳驾您,回我张姐身边儿去,大家也都能光光鲜鲜地过上好日子!” 这一回,段正业真的差点被她逗乐。全社会语境高度近似的当下,极少有人能不管什么话都能说出自己的味道。牧蓓蓓就是其中一个。 要拿她当女主,能拍出什么样的片儿啊? 牧蓓蓓打断他的“创作热情”:“您选一个吧!” 段正业好整以暇:“让我等到这个点儿,就为这么个事儿。难道她没告诉你,就算她自个儿到我面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牧蓓蓓放下抱着的膝盖,坐正,两只手插进身下,让坐姿更加笔挺。以期在这种情况下,她能跟段正业平视,最好再高一些。 她甚至有几分严肃:“这个点儿过来,是因为我有工作要忙;给我张姐跑腿,只是副业——您别把人看太扁!张姐找您没用,因为她没有我有的本事。” 段正业不接话,她等了一阵,忽然有点生气,也有点神气。她捉腕翻包,从她的包里抠出一部装饰得花里胡哨的手机,尖着指甲点点划划,又哒哒哒好像是开音量,完了把手机搁到咖啡桌角,推到他面前。 牧蓓蓓:“昨儿个她特地回去……既然她发现了,咱不妨就现在挑明吧!” 说完,她收了声气,像是等待一出好戏。 段正业家空旷的客厅里,很快充盈牧蓓蓓的手机播放器被锐化过的响动。录音中有人敲门,紧接着是开门声,不确定是敲门人自己旋开的,还是另有其人。但接着,是戴巧珊轻而欣喜的声音:“江哥?” 段正业脸色一变。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回想起那个瞬间,戴巧珊从床头撑起身,眼罩下是半张幸福微笑的脸。 紧盯着他脸的牧蓓蓓随之眼睛如炬,嘴角上扬。 录音里,段正业自己的声音低,但并非听不出来。他好像在振作,接了句:“是我。” 牧蓓蓓:“噗……” 段正业手中杯子微微颤抖。他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响动,那些响动意味着什么内容。于是,他几乎是弹起身,抄过那只手机,按下停止键,并飞快把它删了。 牧蓓蓓两手撑着身体,两腿伸直,高跟交替磕着地板,笑说:“删吧删吧!您就是把手机摔了都没事儿!” 段正业把酒杯丢咖啡桌上,怒视牧蓓蓓。 牧蓓蓓:“要我说,我‘准表婶儿’现在运气来了,您看她的微博了吗?哗,几个晚上,就成了——三线?准三线?高是不高,但爬上去花了多久?” 段正业盯着她:“干出这种事儿,也真是小看你了。” 牧蓓蓓:“我干什么了?!跟您比起来,呵,简直没法儿比!”她站起身,仰头,抬起胳膊,虚虚在半空中转了转,“一人住两栋豪宅,您为社会做了什么贡献,享这么大福?哦,我知道,您想说,这是您的‘祖产’,继承得的!可我就不信,积累这些‘祖产’,你们就没拿过脏钱?” 段正业眼里聚起红血丝,但他一声都没吭。“讲道理”在他的字典里,首先要遇到一个能讲道理的对象才用得上。 牧蓓蓓看出他在忍,她的眼睛也更锐利,神情中竟有了真正的怒气。 她咧着红唇,声音也开始发抖:“您可别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搞得我倒像个小人!圈儿里现在多少人都说,您是个情圣!呵!为了青梅竹马,本来多孝顺一个人,肯把祖产给送出去!因为青梅竹马实力不行、颜值不行吗?不!是因为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逼亲戚,上赶着要去睡一个江姓大明星,捅了娄子造的孽!” 段正业上半身一松,重新拿过酒杯,靠进沙发。 牧蓓蓓像被他的轻蔑态度气着了,连翻好几个白眼,抬手指着他啜饮的动作,笑着怒说:“喝!您什么人呐?是真喝得下!我妈当初相信你会帮我,真是瞎了!可你不想帮就别帮啊,干嘛变着方儿糟践人呢?” 段正业笑笑,牧蓓蓓又意会成是在笑她,她闭了闭嘴,嘴唇打横咬出一记狠狠的笑容,一挥手,说:“得!总之呢,您这些脏事儿,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别人替您瞒着,我没那义务……” 段正业真正笑出来,朝她一举杯:“是吗,还有什么脏事儿?” 牧蓓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噢,这可是那天夜里,您亲口说的——‘对不起,小珊。当初你说那件事保密,我说是尊重你,但其实,我也有私心’——耳熟吗?” 段正业一怔。这是他上坟那天晕菜后,在呼延晴家,误把牧蓓蓓当成戴巧珊时说的“梦话”。 牧蓓蓓的笑容重新变得花样美艳。 她重新坐下,笑盈盈盯着他的脸:“‘我不该把家里的名誉,还有你的名誉,看得那么重。害得你假装没事儿,这么多年下来,落下这么个心病!’还要听吗?” 段正业抬眼看着她,视野渐渐变红。 牧蓓蓓迷人微笑:“人人都说您是‘情圣’,其实您才是罪魁祸首!花这些钱,是买个心安?不,不是!您口味重着呢!我嘉明哥都说了,跟张姐,噢,应该是我的‘前表婶儿’吧,结婚那几个月……啧啧……怎么,您现在敢听了?” 她笑得像个恶魔:“您敢听,我倒不好意思说了!总之,您的人设要崩!” 她笃定点点头,重新站起身,仿佛坐姿妨碍了她激动的心情,往旁边走了几步,再仙一样转了个圈儿,看回他:“情圣表叔,您跟这位十八线新晋准三线的关系,其实是‘迷、奸’!这通录音就是证据!” “咔嚓!!” 段正业手里的杯子拍碎在浅灰近白的咖啡桌上,金色液体四溢,很快,里面掺进了丝丝深红色。 牧蓓蓓吓得没声儿了。原地站了一阵,她看到他并没有要飞起身灭她口的意思,忙往大门边挪了两步,抖着声音说:“你,你别乱来!我刚进门的时候,跟门口那保安招呼过了,要今晚我没出去他就帮我报……” “什么选项?”段正业挪回手,抽了两张纸巾,擦掉手掌上的酒渍,再清出上面不慎扎进肉里的玻璃渣,打断牧蓓蓓的话,问道。 牧蓓蓓:“什……什么?” 段正业新抽一张纸巾捂住正往外冒血的几个小伤口,平静道:“刚才你说的两个,让所有人都‘光光鲜鲜活下去’的方法,”他抬眼看看她,“再说一遍。” 第72章 掘穴者 实在没想到,翻过一夜,戴巧珊的微博粉丝就突破了500万;一礼拜后,涨到800多万。最初那让人惊喜的10多万粉,眼下连零头都算不上了。 戴巧珊有了一种做梦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不敢去动她官微账号的后台。 不仅不敢发动态,不敢看评论、不敢看私信,到后来甚至有点不敢看主页——除了怕被骂,她还怕主页被她刷得多了,再刷新一下,数字就掉回去,然后发现之前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 这场梦很高压,但她怕从梦中惊醒。 可她不看,不代表她就能跟各路信息彻底隔离。 作为这个剧组里,所有人眼看着从尘土中一飞冲天的活案例,每天都有人用各种态度转告她,粉丝数又涨到多少,她哪条历史微博又被粉丝翻出来,怒赞、转发,评论里最高赞的粉丝们都怎么爱她,怎么夸她漂亮、身材好、气质干净、年纪轻轻就演技惊人等等。 每每听到这类消息,戴巧珊都像听训似的,神经紧绷。直到人家说完一整句,从头到尾没一个消极词汇,她才会吐口气。 可这也不简单,因为粉丝有时会用某些句子,比如“梦中情人”、“想娶”,或者截张《此情可待》的剧照,说“美,一点也不像第三者”,她就会纠结很久。 似乎粉丝的话就像某种神奇的咒语,会无形中隔空给段正业压力,或者给她贴标签。 她真心希望粉丝不要再涨了,这样身边人就不会再关注她“不断攀升的咖位”,也就不会给她转述粉丝的声音。 然而,3天后,粉丝数进一步突破1000万。 问了别人才知道,原因是在《此情可待》收官那周,因为数据漂亮,《今天超开心》节目组主动约了一期“此情”的创作团队过去录。 这一次加紧过审,在10月最后一个周五,也就是昨天,播出。 这个月戴巧珊排班紧,不好意思跟章瀚海开口,没去。没想到这个缺席,反而凸显了她的存在感。段正业当然也没出现。但去的几位都跟约好了似的,在节目里几次特意提到她多么“敬业”、“优秀”、“萌”,景笛甚至讲了几个她在剧组里的段子,引得现场观众直乐。 大明星和大节目一块儿给她灌流量,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至于同行为什么没事儿要占自个儿的时间提她,不用想就知道。 可是这么一来,她做梦濒醒的恐惧,升得更高了。 好在还有工作。镜头给她最大的安宁。只是一出镜头,她又重新落回孤身一人的境况里。她迫切需要一个团队,但她想不好该不该去找段正业,或者公司管理层其他人。 这天晚上,戴巧珊收工后回酒店。 从边门穿过大堂时,有一个真丝衬衫、外套长风衣、下搭阔腿裤的身影,步态利落朝她迎上来,中气十足笑说:“小戴!手机买来要用!” 戴巧珊难以置信,重新确认,发现没认错人,不由一愣:“蔚姐!您怎么……是公司……?” “蔚姐”全名“蔚蓝”,是段正业公司最资深的经纪人,也是合伙人。在戴巧珊的记忆里,她几乎没亲自带过艺人,带的都是经纪团队。三年前,“正业影视”自己发掘并栽培出一个相当不错的实力小生,交给她带成了国内一线,不料,小生却一个转身,“赘入豪门”退了圈。之后,她就专注带团队,没再带过其他人。 看到她,戴巧珊心里一动,大概知道有什么事。 果然,蔚蓝张开怀抱,亲热笑说:“快来!” 戴巧珊犹豫半秒,果断迎上前。和她拥抱后,蔚蓝亲热拉着她的手,带她往外:“走,去看看老板亲自给你搭的团队!” 隔天,戴巧珊的新动向就被呼延晴知道了。 就在她“醉九州”的办公室里。在场的除了她,还有纪嘉明,以及他们不大乐意待见,有意冷落了好一阵的牧蓓蓓。 呼延晴没事儿人似的,点划着她的手机屏幕:“最新一条动态是18号……12天前——之前每天至少1条。也就是说,她有12天没人管了?”纪嘉明点点头,呼延晴挑眉,“然后她昨天还把蔚蓝给拒了?” 纪嘉明默认,追加道:“就留下了蔚蓝推荐的一个助理,一个司机,还有蔚蓝命令她必须留下的4个贴身保镖——两两一班,因为听宾少祺说她之前被几个流氓堵过——对了,她的助理蔚晓柔,本身也是职业保镖。” 呼延晴脸上露出寡味的笑容。 她陷进专属于她的软椅,缩到笔电的屏幕后面。随手滑动触摸板,扫了扫她昨晚就下载下来的一份pdf文件——真正让她感到没劲的,是随这份pdf而来的电子邮件。 这是封“召唤”邮件。急召的对象是她本人。换句话说,她即使有心恋战,近期也得先搁置一阵。 但她是不会让对面卖乖的牧蓓蓓知道的。 她一如既往想拨一拨她,然后眼见这个女孩儿做出一些让她倍感新奇、亢奋、自叹不如的,头撞南墙的事情。 “所以,”她有意无意扫一眼牧蓓蓓,“你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任何人,以后想接近她都不太……” “那倒不一定吧!”牧蓓蓓的脸色在听到戴巧珊的新“装备”时就变了。现在呼延晴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果然把她激了起来。她冷笑打断呼延晴,“近身肉搏不是最低级的玩儿法吗?” 呼延晴:“你在做自我批评?” 牧蓓蓓听明白自己被嘲笑了,申辩道:“她在我这儿就是颗棋子而已,近不近身都不重要。” “哦,”呼延晴正色,“差点忘记你是个‘谋士’——刚刚你不是说,你一个多星期前去找过你‘小表叔’?他怎么说来着?” 牧蓓蓓嘀咕道:“我跟您汇报过呀!” 呼延晴:“你就给嘉明发了一句‘行动失败’……”她收紧嘴唇,为这样煞有介事的二逼措辞努力憋住笑,隔了一阵才放松面部肌肉,接着拨弄她,“我这一阵很忙,没工夫过问一个失败了的行动细节——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他的原话。” 牧蓓蓓:“我给了两个选项让他选,他差点把桌子拍碎——” 呼延晴一副过瘾的表情:“然后呢?他怎么选?” 牧蓓蓓眼光看向别处,声音低下来:“他让我滚。” 纪嘉明:“……” 呼延晴:“……” 隔了两秒,呼延晴:“然后你就滚了?”牧蓓蓓没说话,表情已说明一切,呼延晴有心要把笑料掏到底,“你不是掌握了他的什么短处,没使啊?” 牧蓓蓓:“我以为他会想明白了来求我,先饶他一礼拜……没想到……这一阵我也忙……” 呼延晴:“噗……” 牧蓓蓓回过神来,她有点生气,认真说:“我有后招!昨儿就发给您了——按您的要求写的邮件,您没看?” 呼延晴看了纪嘉明一眼,他面无表情,她意外,回头看电脑。 垃圾箱里果然有一封被自动屏蔽了的邮件,主题“下一步行动计划”。附件里,牧蓓蓓竟然做了个PPT!她好奇点开,本来抱着爆笑的心情,没想到三两下看完“梗概”后,她一丝逗乐的欲望都没了。 连眼神都懒得修饰,她垮着脸直接瞪向对面一脸企盼的牧蓓蓓:“不OK。” 牧蓓蓓一怔:“为……” 呼延晴:“下三滥。没劲。” 她说着就站起身,把牧蓓蓓的邮件带附件彻底删除,看看时间。纪嘉明严丝合缝给她拿来外套,替她围上围巾。 这个过程中,牧蓓蓓有点慌乱,也站起身说:“这……这是什么意思?” 呼延晴忙着收自己的东西:“行动取消,你以后也甭来了。” 牧蓓蓓大惊失色:“可、可是……姐,别、别呀!” 呼延晴:“阿忠,转了封邮件给你,你跟我一块儿去!马上订票!” 纪嘉明:“好!” 牧蓓蓓噼里啪啦跟着她的一举一动扑来扑去:“张姐您要去哪儿?张姐,嘉明哥……你们别不理我呀……那个什么行动计划不OK,我改还不行吗?别说散就散啊!” 呼延晴和纪嘉明已经换好鞋,牧蓓蓓急坏了,张开两臂拦住他们。纪嘉明一晃身就挡到呼延晴前面,命令牧蓓蓓:“让开!” 牧蓓蓓赶紧收回胳膊,但还是不甘心,忍不住大声说:“哪有用完就……姐!是您说的,您只管结果不管过程的呀!只要结果好,您管我怎么做……” 话没说完,呼延晴突然刹住脚步看着她,牧蓓蓓一下住了口。 不知道怎么的,望着这么一张极度渴望“赢”到不择手段的、可说是相当疯魔的脸,呼延晴有点动摇。 纪嘉明门开了一半,她没让他关上,直视着牧蓓蓓,她忽然一笑:“没错,我是这么说过。那你去做,嘉明看情况配合。如果你能拿到我想要的结果,之前答应你的,不会少;但如果你捅了娄子,或者没办成,”她耸耸肩,“这辈子就别让我看到你了,怎么样?” 牧蓓蓓瞪了瞪眼睛,大喘了口气,一跺脚表示决心:“放心吧姐!这回一定做好!” 呼延晴肩膀微微一动,纪嘉明立刻拉开门,两人配合默契。牧蓓蓓小跑跟在后面:“姐,你们怎么走?我下午在杨宋还有个活儿,能不能捎我一脚?” 呼延晴:“自个儿打车去,拿票来报!” 牧蓓蓓高兴:“哎哎!好,谢谢姐……” 两天后的中午,呼延晴跟纪嘉明一前一后登上飞往日内瓦的国际航班,刚坐稳,纪嘉明就收到了牧蓓蓓发来的第一封“战报”——是一条分享链接。点开一看,标题相当醒目:《新晋小花戴巧珊是撒谎精?27岁半老徐娘假冒23岁新鲜人!》。 呼延晴冷笑一声:“花了多少钱?” 纪嘉明:“说是找人攒了三四十家媒体——这些媒体里面,有不少是想要找戴巧珊做访问的。她近期没时间,统统推到了元旦以后——牧蓓蓓这一波爆料,不怕事儿大的直接说好免费发。” 呼延晴挑挑眉,笑:“呦,这我倒没想到——也是,咱们的传统就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纪嘉明:“这才刚红,转脸儿就黑了。” 说话间,牧蓓蓓又发了条过来:《年龄造假、学历造假——戴巧珊真把粉丝当白痴!》。 呼延晴就着纪嘉明的手看了一会儿。 跟第一篇比,这一篇其实也没什么新货,无非就是几张来自搜索引擎创建的人物生平截图,还有几张微博主页人物详细介绍的截图。 文案里的“实锤”,是翻出了戴巧珊10年前拍的《白球鞋和花裙子》,说“10多年前,出演这部校园剧的女主角,戴巧珊就已年满16岁,怎么今年才23?她跟粉丝们的时差莫非有3年?”云云。 纪嘉明看着牧蓓蓓一段一段发来的文字,念道:“‘给力吗,姐?稍后还有劲爆的!’” 呼延晴闭上眼睛:“关了吧!眯会儿!” 纪嘉明立即从命,蹲下身替她换鞋、盖毯子、起身调整空调出风。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即将起飞。 同一时间,正在午休的戴巧珊从跟她还不算特别熟、从而显然也不知该如何表情的蔚晓柔手里接过手机:“怎么了?” 还没来得及看,她的肩被人重重一拍,一回头,是宾少祺。 戴巧珊:“祺哥?” 宾少祺一脸惨黑,眼神像特对不起她似的,说:“出事儿了……” 这时,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段导”。戴巧珊几头顾不上,连忙接起:“段导?” 电话那一头,段正业的声音依然沉静。他多的话也没有:“小珊,23和26,你留哪个?” 戴巧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哈?” 段正业那边顿了顿,像是在跟另一个人说话,接着回过来:“算了,晚了一步,有人去了你家,拍了你的出生证。”他顿了顿,“咱们准备扛一场硬的吧!” 第73章 撒谎门 艺人改年龄是很平常的事。无关男女,为了机会,有人甚至几年一改。公司公关应对这种问题是相当娴熟的,简单来说,就是不理会。对外的资料赶紧改了就行。 但段正业非常在意。 因为首先,时机不对——戴巧珊是刚冒头,一篇添彩的文章还没呢,黑的就已经来了几大筐;其次,势头不对——这年头,大明星改年龄都激不起什么水花了,戴巧珊就是副新面孔,什么样的媒体会花力气来捣鼓这种小事? 打给戴巧珊的时候,他就让人同步联系戴巧珊家里,以及跟公司常年交好的媒体群。没想到,两边都拿了坏消息。 过问媒体群的同事说:“群里是有人接到爆料,但这边都是老朋友了,大伙儿动都没动。发消息的都是些小网站,平时没来往,也没关注到的。” 她家里,负责联络的同事说:“戴妈妈说拍了出生证,其他该给的也都给了。” 段正业有不好的感觉。对方似乎有备而来,今天这波措辞刁钻的新闻稿,说不定只是对方的探路石。 他对电话那端的戴巧珊说:“这几天你跟蔚晓柔好好配合,不要跟任何外人接触。要是被自称‘记者’或者‘粉丝’的人拦,也什么都别说,礼貌微笑,赶紧溜!” 就像错觉,他听到电话那端的戴巧珊轻轻笑了一声,才说:“好!” 段正业一顿,接着又听戴巧珊说:“哥,好久不见。” 段正业:“……” 胸口像是漏跳几拍,段正业咽了口唾沫,试着咽下往上涌的气血。 他很头痛——这不仅是个形容,也是真的——自从上个月得知她跟他所知的戴巧珊相比,长出那么多的不同之处后,他的头痛就没断过。 当然,也有可能纯粹是因为他最近总泡在酒里,外加入秋后始终没痊愈的伤风,还有就是银行每个月有一堆数字要去消灭,而手上的项目进展又一直磕磕碰碰导致的。 可就算抛开这些,单就戴巧珊的事,也够他伤脑筋。 他让自己静了静,笑:“恭喜你——打完这一仗,咱们再开庆功宴!” 挂完电话,段正业找蔚蓝商量了一下,让她分配三拨人,一拨去找各搜索引擎以及带搜索功能的社交APP,买关键字预警,一旦有关于“戴巧珊”、“造假”等等冒头的文章出现,让对方先限流量,同时反馈给他们来处理;一拨去找正在发戴巧珊这波黑新闻的记者,让他们撤稿,该给钱的给钱,能建交的建交;剩下一拨人则到主流媒体上带节奏,在不拉踩其他艺人的前提下,提一提艺人改年龄的无奈,重点在抛别的料,把这一波注意力引开。 至于学历……戴巧珊个人资料上写的是“北电表演系本科”。段正业抚额。 戴巧珊的确跟北电表演系有点关系,区别是,不是本科,是成教专科。这个……就当是“经纪人”弄错,让公关用公司名义来顶一下锅好了。 只要不出新纰漏,演艺圈每天这么多新料,人们会很快忘记这条旧闻。就算不忘,它也将退缩成一个无所谓的点,无所谓到稍微有点见识的普通人都不会主动聊。 备战一轮中场休息,段正业忽然想起一件事,惊得跳起来。他连忙拨电话到戴巧珊家。 依旧是她妈妈接的。 段正业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带笑:“阿姨,刚才您说‘该给的都给了’,是什么意思——对方是谁,您都给了什么呀?” 戴母声音温柔,语气却相当严厉:“是小段啊,诶唷,真愁人!这两天老有人打电话来,问珊珊这珊珊那的——我说你们怎么把我家电话号码给公布出去了!这都不算,今早还来了记者,急赤白脸地,说外界造谣说珊珊涉及……‘身份造假’!说她不是我们的孩子!我说怎么不是啊?他们就让我提供证据!” 段正业就着电话点头哈腰:“您和叔叔受累!我们也在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对了,您给了哪些‘证据’?” 戴母:“出生证,从小到大的奖状,还有初中毕业证,高一的成绩单。就这些。她还有什么证明?”她说着就郁闷起来,“她十六岁就跟了你,家也不要了,学也不上了,我们还拿得出什么证明?” 段正业抬手摁太阳穴,五脏六腑相互绞缠。他唯唯诺诺赔礼半天,确认道:“人家要这些,您就都给了?” 戴母:“哟,人家是记者呀!再说是人也是为了珊珊的声誉,能不给看吗?” 段正业继续掐自己太阳穴,有点上火,但又不能吓着二老,只好转移到下一个重点,问:“那人叫什么?哪个单位的记者?”戴母说了两个名字,段正业立马拿笔写到便利贴上,注明“证书”,去隔壁办公室递给蔚蓝,接着问,“除了拍照片,您还跟她聊了什么?” 戴母顿了顿,冷不丁,听筒里传来戴父震天响的声音:“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你们究竟要盘问到什么时候?!” 段正业惊出一身热汗,眨眼又迅速变冷:“叔……” 戴父:“我们小老百姓过日子,欠你们什么了?!见天来骚扰!” 段正业赔笑:“戴叔叔,是我,小段……” 戴父怒气更盛:“知道是你!说的就是你!我戴家一个女儿赔给你,还不够?这么多年,你们整出什么名堂没?我们老两口在家不招谁不惹谁,还让人堵门口,又是话筒又是录像机地,说‘你女儿撒谎成精’?” 段正业:“戴叔叔,那是他们瞎说,小戴好着……” 戴父:“小戴是谁?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告诉你!段领导!撒谎成性的女儿,我们没有!!!改自己出生年月、改自己学历学位、演个第三者还搞得人尽皆知的女儿,我们没有!!!” 段正业:“叔……” 戴父:“别再打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啪!”地一声,对面电话挂断。段正业恍惚了几秒,才发现蔚蓝在对面偏个脑袋看他。 见他回魂,蔚蓝笑说:“又挨骂啦?” 段正业笑笑,转身要溜。蔚蓝用话题拉住他:“领导,我发现啊,您跟戴妈妈聊天,回回脸红;跟戴爸呢,回回由红转白——诶,真虐!” 段正业哭笑不得:“别说出去!哦,对了,刚才那个——” 蔚蓝指指电脑:“找着了,她还没发,正约面谈呢——还是戴妈妈狠,要什么给什么。幸亏这小记者有点儿数,要到‘实锤’,但因为太清楚,反而不敢动了。” 段正业草草扫了一眼她的显示器,对方态度倒挺好,看来也只是为混口饭吃,没有要把谁往死里埋的意思。他舒了口气,点点头:“那就麻烦您啦蔚姐!” 蔚蓝挥挥手:“小事一桩!不过……” 段正业:“嗯?” 蔚蓝用一种明晰的眼神,朝他露出一个精神饱满的笑容:“这年头,跟谁在一块儿过都不容易!都得掉几层皮!” 段正业点头。 蔚蓝:“所以啊!能为自个儿真心喜欢的人掉皮,您已经很划算了!别的,顺其自然,尽力对付就行!” 段正业思索着笑笑:“嗯。谢谢!” 回到自己办公室,段正业调出戴巧珊辍学3年后拿到的成考学位证书,往事一幕幕浮现到他灼烧的脑仁儿里。来不及怀旧,他把它发给蔚蓝。 蔚蓝回过来一个大拇指,说:“您这是相当有经验了!” 段正业回了个笑脸。静下来后,他几乎立即想到了刚才接他电话的戴巧珊。 她……好像很高兴。 出了这么坏的事,就像好端端地天上下起了流弹;他带着一大堆为她抓紧神经的人,警告她“趴下”,她却笑起来,在炮火声中对他说“好久不见”。 段正业心里一动,随之脑壳一痛。 前几天蔚蓝领命去见她,却被她谢绝。 蔚蓝好像很理解,就给她留了最必要的人手,一台车,轻轻松松回来,对他说:“我被她‘炒’了。噢,跟我一块儿被炒的,还有您给配的化妆师,造型师,摄影师,营养师,健身教练和保镖团队的其他兄弟。” 段正业傻眼:“……为什么?” 蔚蓝嫌弃他似的,撇嘴摇摇头,没直接回答,而是感慨道:“唉,男人都是缺心眼儿!” 段正业苦笑。男人是不是普遍缺心眼他不知道,但戴巧珊的心意他当然是懂的。她不想“撤换”他。至少不是发生这么多事后,两人尚未重逢的情况下。 他是有意不去想,但他迟早要见她。实际上,他已经想念她很久了。他也永远做不到像上次说的那样,“把你转签出去”——如果真把她转签给哪家公司,恐怕他得带着自己的整个团队为那家公司无偿打工吧! 那他该不该去见见她,在这种时候…… “叩叩!” 段正业抬眼,蔚蓝站在门口,敲门唤他回魂。“果然有其他人发了,”她说,“不是我们联络上的那个小记者,是一个新注册的论坛账号——看来戴妈妈给了不止一个人。” 段正业:“也有可能就是这个记者转卖的。” “嗯,”蔚蓝想了想,接着说,“直接贴了丑闻标,‘撒谎门’。内容包括出生证和初中毕业证,以及文字方面说‘家人承认高一辍学’的记录。证书关键信息打了码,够不上违法但够得上‘实锤’,现在传播量惊人。” 段正业:“好!现在可以发公司声明。让小玫拟通稿,明后天把小戴的学位证贴上去,借热度打个翻身仗!” 蔚蓝乐:“都已经安排了。” 段正业:“蔚姐英明!” 他站起身,收拾东西,蔚蓝背靠门闲闲抱起胳膊:“唷,这么急匆匆地上哪儿啊?” 段正业擦过她身边,不忘冲她感激一笑:“履行经纪人的职责,替我艺人挡子弹去!” 第74章 重圆 蔚晓柔跟蔚蓝同姓不是巧合。她是蔚蓝以一己之力养大的女儿,随母姓,年纪二十刚出头。 不知是不是遗传了父亲那一半的娇小基因,她净高158,穿鞋1米6;肤白,还是个“黑长直”;整个人薄薄一片,平时一身运动装,戴上口罩不声不响缩一角时,看起来就像少女漫里剪出来的萌妹子。 这种模样,戴巧珊见到都忍不住想搂她一把,替她挡一挡风吹,雨淋,或人们路过时无意间的磕碰——如此娇花似的小丫头,弄碎了怎么办? 直到她亲眼见到蔚晓柔给保镖团队分配任务。 那时,她小小一颗,两脚分开,踩着她同样小码的白球鞋;两手闲闲抄裤兜里,眼神坚毅,话语简练。对面四个壮汉对她言听计从。看得不止戴巧珊,经过的人全愣了,都走过了还回头行注目礼。 但最吊诡的画面莫过于今天这样—— 蔚晓柔带着俩保镖,三人呈“品”字形围绕戴巧珊,在星际酒店B1停车场电梯口,跟对面同样被孙顺和“阿勇阿强”呈“品”字形围绕的江凯旋狭路相逢。 戴巧珊热情招呼:“江哥!” 江凯旋照旧一双“空气眼”,一脸演技笑:“嗬,小戴!” “阿勇阿强”避过焦点,小声男低音:“师姐!” 蔚晓柔一脸酷,低调女中音:“好!” 戴巧珊、江凯旋、孙顺:“……” 跟戴巧珊这几天,所有人都知道了,蔚晓柔跟“阿勇阿强”在当年是某所流弊武校的师兄弟——事实上,圈内大部分明星的保镖团队都来自那家武校。区别是,大部分人是退伍后去的,而蔚晓柔是在那儿长大的——但每当江凯旋身后这几位常年沉默的壮士们,一脸认真喊蔚晓柔“师姐”时,众人还是会暗暗被萌到。 江凯旋和他的“品”聚集在直通顶楼的专梯门口,戴巧珊和她的“品”则守着普通电梯。两部电梯都在下楼途中,空气里出现了蜜汁尴尬。 忽然,江凯旋破天荒开了金口,说:“晓柔这种助理,你敢使吗?” 戴巧珊一顿,笑起来。她一笑,她的“品”全员跟着微笑,特和善似的,搞得江凯旋一窘。 总算出现了——他俩和解的可能性。当然,戴巧珊把握不大,但她打算冒个险。 她笑说:“江哥,咱聊聊?” 江凯旋一怔,左右看了看,看得出他不情愿,懒懒说:“今儿出的纰漏?小褀不在——也就算了——你那边也得段导来吧?” 戴巧珊小口吸气,努力鼓动:“不是公事,私事!” 江凯旋又一怔,很快露出一个尴尬到狰狞的笑容:“又来这一套!咱俩有什么……” 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在跟自己团队还没混熟的情况下,戴巧珊这算在自己人面前丢脸。 但她豁出去了,浑身皮肤烫得像针刺,却不得不厚着脸皮抢白:“就咱俩!去您那儿!”她回头看蔚晓柔,“晓柔他们先回我房间——”蔚晓柔点头表示了解,她再看回江凯旋,“您房里留谁,您安排。我都不介意!” 江凯旋脸蹭地一红。 戴巧珊:“您要不肯,我还有您房卡呢!待会儿……” 江凯旋:“行行行!去去去!” 说话间,他的电梯总算到了,孙顺一个闪身过去按住门。江凯旋满眼复杂招呼戴巧珊:“来吧来吧!”他冲蔚晓柔他们说,“10分钟内她要没回,你们直接去一楼捡!” 众人配合满脸和善笑。 江凯旋:“……” 再次进入江凯旋的套房。孙顺跟过去一样,到厨房给戴巧珊和江凯旋一人倒了杯苏打水端过来;江凯旋照样随性把自己抛进沙发。 回眼看到还站着的戴巧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收起自己放松的姿势,坐正,脸色也收正,严肃道:“聊吧,什么?” 戴巧珊一鞠躬,诚恳道歉:“对不起!” 江凯旋无语,皱眉抬手:“啧,别……好了好了,平身!” 戴巧珊直起身,对上江凯旋心照不宣又相当挂不住的表情。他左右看看,干笑说:“好好地,道什么歉呐!要道歉也是我们——年龄、学历,小褀只管挖坑不管埋……当然,他也是没料到你窜起来这么快!还是经验少……” 戴巧珊静静听他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他说完结束句:“……给贵团队,添不少麻烦。” 戴巧珊笑:“您的意思,‘贵团队’收到了。” 江凯旋眼神回到她身上,一呆,脸红了一下,接着又惊醒过来似的,一脸不爽调开目光。他抽了半口气,却欲言又止。 戴巧珊只好自己捅破:“您说的这些,很重要。但不是我找您的目的啊。” 江凯旋沉默一阵,叹了口气。他好像想要息事宁人,但草草打发又于心不甘,最终,他怒视着她,咬牙说了句:“你!……” 戴巧珊收紧肩膀,绷紧头皮:“您骂!怎么骂都成!” 江凯旋一憋,再一次左右看看,还是绷不住对原地假装自己不在的“阿勇阿强”和孙顺说:“行行……你们出去待会儿!” 那三位影子一样迅速消失。房门重新关上,周遭彻底安静下来。 戴巧珊偷出半口气,脸更烫了。 从小到大,好像也就10年前,她当众被父母扫地出门那天,是这种如临大敌、丢脸丢到底的感觉。但当时,外面还有个段正业隔空陪着她,现在就她一个人。 她还要再努力一把,蒙厚脸皮对江凯旋赔笑鼓舞道:“好了,现在您放开了骂吧!” 江凯旋瞪着她:“你!……” 戴巧珊不敢抬头,听他原地气滞,憋半天憋出一个:“讨厌!”又憋了会儿,“这方面从来没有人拒绝我!!” 戴巧珊汗,继续赔笑——好嘛,她这张脸以后拉多长、往哪儿摔打都没问题了。 江凯旋怒视着她:“小褀……气死我了!说什么‘毫不犹豫’、‘毫不妥协’、‘十头牛都拉不回头了’!我……” 戴巧珊:“谁呀?” 江凯旋更怒:“你呀!!他说你拒绝我!!‘半秒工夫都没耽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戴巧珊:“……” 江凯旋抬手指身边的沙发:“你坐!坐下来说清楚!不就结个婚吗?圈儿里咖位对等的假结婚、假孩子都不老少了!就你真!我特么……哪儿配不上你,用得着这么跌份儿?!” 戴巧珊哭笑不得,这下算是彻底明白宾少祺说江凯旋,“你我凡人不在意的点上,他很轴”到底什么意思了。 江凯旋一脸真委屈在等她答案。戴巧珊理理思路,在他指点的地方坐下,振作道:“江哥,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这辈子才能遇见您。” 江凯旋:“……那我上辈子一定犯了什么错!” 戴巧珊:“不,您这样的人,上辈子也一准儿尽做好事了!” 江凯旋脸色一动,眼中怒火消减一半。 顿时,戴巧珊也明白了宾少祺为什么平时都这么跟他说话。 她心下一松,悄悄让宾少祺“上身”,干脆用上了戏词,说:“是我福报浅,配不上您的抬爱。您觉着降低点儿身份来就我,是您好心;但我要真恬不知耻攀上您,就怕福报用尽了,德不配位遭报应——到时候,我小命折了不要紧,就怕拖累您嘛!” 江凯旋看着她:“……” 几秒后,他重新放松坐姿,若有所思,抽冷子说:“‘德不配位’?北电成教表演班,就教了你这个?” 戴巧珊猝不及防:“……” 江凯旋顿了顿,淡定下来,认真道:“他就有那么好吗,让你连我都不要?……你甭来那套哄小孩儿的虚招子,我要听你说实话!” 迎着他执着的目光,戴巧珊想了想,摇摇头:“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您刚才也说,现在为了各种理由,假结婚的都多了去——过日子的话,没有什么离了谁就活不了吧;您的条件,当然好得没边儿了!” 江凯旋还在轴:“你意思是,段导不好!” 戴巧珊失笑,但还是好好回答:“他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当然他本身也很好——我知道,您,或者谁,永远有人比他更完美,更有魅力;但他,是不可替代的那个。” 江凯旋:“好好好,甭说了!都车轱辘!” 到这时,他眼里的不忿都已消失殆尽,目光变得迷惘而好奇。他问:“是什么感觉?” 戴巧珊:“嗯?” 江凯旋一脸正经臭屁:“他没我帅,没我有钱,没我有名气,”他想了想,低头看自己手指甲,“还没我有才……呃,演戏的才——你就这么死心塌地,是什么感觉?” 戴巧珊想了想:“这我可说不好。但既然您问‘感觉’,我想,您该亲自体验——对方有诸多不好,但您就是非她不可的感觉。” 江凯旋眼睛里出现了新的迷茫,还有一种相当年轻、可说是“少年”的憧憬。但他嘴还硬着,说:“扯淡!哪儿有那种人!” 戴巧珊微笑真诚道:“忘记那些条条框框,我信您一定能遇上!” 两人冰释前嫌,起身出去叫顺子他们。没想到一开门,正撞见宾少祺和段正业从电梯里出来。 看到他俩,那二位眼睛同时一亮。 段正业跟江凯旋打招呼,宾少祺则冲戴巧珊说:“哟,本来还说,到了就叫小戴上来——您二位这是……”他左右看看被赶到门外的孙顺和“阿勇阿强”,“聊嘛悄悄话儿呢?” 江凯旋煞有介事严肃脸:“没什么。小戴说,”他忽然冲段正业一乐,“我比您完美!” 第75章 瑶光 段正业是一门心思来找戴巧珊的。 但来酒店的半路上,也许是风冷,他的头脑热度降下大半,她那句“好久不见”的诱惑也剩得不多了。 他渐渐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久没再见她,也想起来自己前几天把她转交给蔚蓝的初衷。 然而,就在他到达酒店大门口,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偷摸跑路、假装从没有过这一场冲动时,他却被后一辆车上下来的宾少祺撞个正着。 “段导!”宾少祺见到他就热切握手,点头哈腰诚恳道歉,“操作失误、对不起、对不起!” 段正业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忙点头哈腰回去,摆手说:“不会不会!您没错儿……” 宾少祺是个反应极快的人,商业互吹方面也是高手,这么个人,还能办实事。于是,段正业眼瞅着他又是为“撒谎门”的娄子道歉,又是对他《此情可待》取得的成绩道贺,夸他慧眼识人、夸他气色红润,末了还拉着他,说上楼去跟江哥直接商量双方后面要怎么相互配合,帮戴巧珊把这一场劫给渡过去。 望着他不断翻动的嘴巴,段正业又愁又羡慕。等他好容易逮到空,想说我有事先走时,他俩已经到了星际酒店的顶楼套房外。 后面的事没了悬念。段正业跟江凯旋打完招呼,看向戴巧珊的瞬间,面上似淡然不惊,事实上几乎咬碎大牙。 该来的总要来。段正业劝自己振作。 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江凯旋他们商量正事过后,跟戴巧珊回到她的房间,看她和气放蔚晓柔他们假,说:“好好休息,明儿见!” 她轻轻关上房门。屋里只剩他和她,空气中那些外人在时会出现的彩色泡泡都被过滤干净。 氛围变得纯粹,也变得脆弱。他们太了解对方,因此,一个逃避的眼神就能让世界龟裂。 而逃避,恰恰是段正业现在最想做的。 戴巧珊在对面看他的目光,探照灯似的透彻,夜空似的宽容,让他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两人隔着1米远。 这是她清醒时的必要距离。 她现在就很清醒。这种时候,如果他忽视空气中那种细微的不合适,上前一步,张开怀抱,就可以把她拥进怀里。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 但那是表面现象——这一点,他老早隐隐觉察到了。 但“隐隐觉察到”,跟有人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就是事实”,是完全不一样的。“觉察”可以很主观,可以充斥足够剂量的侥幸心理;而事实则是墙,是山,一丝一毫都含糊不来。 戴巧珊的“事实”,就是宋星文以一个大夫的身份告诉他的。她叫错他的名字,堕入其他世界,不是因为工作需要或出戏难,而是为了保持和他最亲密的关系。 知道事实那一刻起,他和她的距离就确定了——一旦她感到不舒服,他就得滚远点。 这还不算难。难的是——不合时宜地,他脑中回响起牧蓓蓓那句话:“您跟这位十八线新晋准三线的关系,其实是‘迷、奸’!” “撕拉——!”段正业的脑壳电击般流窜过一线剧痛。 “老段?”视界重新成像的对面,戴巧珊盯着他,神色有些紧张。 段正业抬手搔搔神经痛的部位——难的是,戴巧珊需要的安全距离,并不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排斥力。放下手,他笑笑:“没事儿。” “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戴巧珊又说。 她黑色的眸光如星,段正业有点失神。 几乎忘了,她神采奕奕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他下意识抬脚,他的潜意识似乎接过了大脑对他身体的掌控权,这就要贴近她,把她揽进怀里。他想亲吻她的头发,触碰她的皮肤,感受她的体温,就像过去那样; 可理智偏偏杀了回马枪。他的脚刚脱离地毯的支撑力,又硬生生收回,踩了下去。 他再次抬手搔了搔后脑勺。看来以后得少喝点——或者干脆再多喝点儿。 以后是以后的事儿,眼下的时间无法跨越。忽然,一个在段正业脑中演练过千万次的念头闪现,他脱口而出:“晚上有工作吗?带你去个地儿。” 戴巧珊一脸意外,还是回答他:“本来有,跟江哥配合挺好,提早拍完了。” 段正业:“不是夜戏?” 戴巧珊:“不。是9月咱们请假欠下的。” 段正业点点头,赞道:“好!”戴巧珊微笑起来,段正业不再多话,伸长胳膊递给她一只口罩,“那咱走吧!” 他带她去的地方,其实就是他的住处。伯贾山庄的独栋别墅,对外名称“瑶光居”。一进村,戴巧珊便好奇四处张望,进屋后收敛不少。 说实在的,他并不很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带她来。 他有话对她说,瑶光居是个绕不开的头。他们的过去,99%都是两人共同参与的;可出问题的部分,几乎都在剩下的那1%。而这1%里,他知道在她那头,瑶光居和他那段婚姻占比不轻。 但瑶光居这个开头,并不好开口。因为这是他和呼延晴的“婚房”。 戴巧珊是第二次来。 段正业让她“随便坐”,她就老老实实坐下。段正业倒水递给她,却蓦地,在她隐忍不发的疑惑眼色里,回想起她上一次来时,那副心碎崩溃的模样。 他一抚自己滚烫的脑门,说:“对了,晚饭还没吃呢吧?”不等她表态,他丢下一句,“等会儿,我去去就回!”逃也似的冲出门。 小区超市走路大约3分钟。里面的即食食品种类丰富,而且不管从口味还是从用料、价格等各方面挑拣,都能买到相当不错的,段正业却直奔蔬菜区。 他有意磨洋工。 可惜“餐厨”这个选项于他而言实在没有难度。因此,10分钟后,他还是悲催地,拎着一大袋新鲜食材,出现在自家厨房里。现在只剩下做菜的时间可以拖了。 段正业打开水龙头,抖开环保袋。 刚才他进门的时候,戴巧珊正站在落地窗边,不知之前是在眺望湖景,还是正移步观察这室内的陈设。 她会不会察觉,这栋别墅的格局、装潢、摆饰,连窗外的景色,大都跟她的喜好有关?她喜欢天鹅,喜欢推窗有清风。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遇到这么一套房子,确实有缘。它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想过的大笔挥霍,但起因——不得不承认,带着某种报复的快感。 那是5年前的事。 段正业在厨房里忙碌,同时用后背捕捉戴巧珊在客厅里的响动。 他想告诉她,当时,他从没想过真的让呼延晴住进来,他只不过想走一个过场;他没想跟呼延晴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更没有想让戴巧珊知道那场闹剧;过场既已走完,闹剧也在戴巧珊面前穿帮,这里不再有任何积极意义,他想过尽快挪窝……然而,事事与愿违。 时间说起来漫长,又总是一晃就过。原来连最近的这件事,也过去5年多快6年了。 如果说他牵头的那段婚姻是个错误,那它发生的长度是3个月,阴影却拖到了现在。他相信只要戴巧珊能冷静听他解释,这片阴影就能被淡化,缩小,回归事件本身。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音容却从记忆里撞到了眼前。 “去,用爷们儿的方式解决这个!”那人对焦躁怯懦的他鼓劲,“你不是没爸的孩子!” “打今儿起,你就是个小男子汉了!”他俯下高高的个头,捏了一把他的脸,说,“走,给你买糖葫芦去!” “叫‘爸爸’!”他眼神熠熠,闪动恶作剧的笑容。那笑容里……多年后段正业才懂,与恶作剧相伴的,是显而易见的自嘲和绝望。 “嘶!” 段正业后脑勺又猛地一阵刺痛,把他扯回现实。 痛是一种奇妙的存在。它能提醒一个人,他的机体哪里出了问题,有时则单纯让人从无休止的烦扰中回神。 回过神的段正业发现,他居然靠着惯性,在半小时内生生变出了四菜一汤。清炒豆芽,糊塌子,京酱肉丝,胡萝卜酱,白菜炖粉条。每一样尝过,还不赖。 段正业眉结稍解,把菜转移到饭厅,却意外撞见戴巧珊正就着半杯水,吞下一把五颜六色的药。 刚放松的心不觉又暗暗揪紧。 “吃饭,丫头!”他按捺直冲头顶的恼火,冷静摆碗筷。 当然,这么做没什么用。戴巧珊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她的眼睛在看到桌上的饭菜时,眉目间流露出的高兴模样,让段正业为此又心下松动。 从哪儿开始呢? 段正业给她盛汤,忽然听戴巧珊在对面说:“那些药片儿,宋大夫开的……” 段正业抬眼看她。他的表情一定没控制好,因为他看到她故作镇定的眼神在对面一颤。他硬生生调转目光到桌面。 戴巧珊并没有被吓退,静默1秒后,她接着说:“说为了让我迟钝一点儿。挺有用。” “轰”地一声,几乎可以真的听见,段正业感到自己从里到外都被阴湿又灼热的地狱火焰吞噬。 她说完就蜷缩起来,默默小动作在对面开吃,就像嫩菜叶上一只无辜无害的蜗牛。 段正业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爆发。他不怪她;生的也不是她的气;被背叛、被冤的窝囊和憋屈,始作俑者也不是她。 始作俑者不在这儿、再也见不到。就算见到,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声讨。 段正业眼前一片酸雾。他机械地往胃里运送饭菜。当然,没有响动的一餐饭也够让人抓狂的,但无声已是他现在能做到的最好控制。 他不搭腔,戴巧珊也没再说话。于是,多年来,难得的两人小饭桌,在沉默中走了全程。 把锅碗瓢盆码进洗碗机,段正业看看时间,小口换气后,终于发出声音:“还是送你回吧!” 戴巧珊意外,但她并没有如她的神情那样,错愕问出诸如“就这?”“你不打算解释什么吗?”的问题。相反,她点点头,说:“嗯。” 然而,她的眼神让他炸了毛。 那是一种表示宽宥的眼神。刹那间,它跟很多人的宽宥眼神重叠在一起。 有爷爷奶奶弥留时,看他父母的;母亲弥留时,看父亲的;父亲弥留时看大哥的;大哥弥留时看他的……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医院病床上,在大夫只会摇头说无能为力的场合里,用生命最后的一刻,向他们此生最在意的人,用眼神表示宽宥。 对段正业来说,“大夫”意味着无助、绝望和永远地失去。跟这种宽宥的眼神一样。 段正业皱眉:“别这样看我!” 戴巧珊一怔。 段正业被烫了似的远离她两步:“我没什么需要你们指教!没什么需要你们宽容!你……”他气喘吁吁,努力压平声音,“让你离大夫远一点,你不听!悄摸儿地,背着我见!现在又这种眼神……你想说什么就说!想骂、想打!想把这房子点了、把那边那套一块儿点了我都奉陪到底!别他妈原谅!我他妈、不、需、要!你!原!谅!!!” 他气坏了,恨不得原地爆炸。 听到“那边那套”,望着他犹做困兽之斗的戴巧珊眼圈也红了。它正是那场侵犯的发生地。 但她却不似以往那么脆弱,而是直视他的眼睛,声音纤细冷静:“我没有宽容你,也没有原谅你,因为你根本没做……”她忽然打住,换了口气,坚定看着他,“送我回去吧——不,你跟我一块儿过去!” 这下,换段正业懵了。他紧紧地盯着她,被冻住了似的。 戴巧珊低声,神情犹豫,语气却不容反驳:“今儿起,你得跟我住!” 段正业虚弱道:“凭什么,要听你的?” 戴巧珊:“听我这一回。” 段正业沉默几秒:“……你才刚起步,被拍到怎么办?” 戴巧珊斩钉截铁:“管不了了。这一阵儿我不能再放你一个人,你也得撑着我——这是我的要求,没得商量。走吧!” 第76章 烤串之夜 这个傍晚的行程每一环都不在段正业计划内。 这让他在时过一个半月后,意外有了一个全无酒精的下午,还因此有机会重新摸到了他的爱车。 好在小区绿化挺好,他的MDX静静趴在车库里这么久,竟一点灰都没积,油也还有不少。 手握上抓控感优良的方向盘,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时,段正业感受到在这熟悉的狭小空间里,他浑身绷紧的肌肉似在松弛。 尤其看到戴巧珊恬然坐在副驾,眼里是他久违的晶亮光点,眉目间染着跟他一样熟悉而安心的愉悦——他感到自己原本顶在胸口和喉头的那股气,顿时撤了硬度。 渡车出库,近光灯的光像黄油,无声涂抹过沿路花草,把孤冷的夜变得柔软可餐。 段正业再看了一眼戴巧珊的侧面,有点气短,说:“对不起,刚才……” 没说完,戴巧珊侧过脸来,说:“嗯,我接受。” 段正业心下和脸上刹那间统统松了,静了静又问:“晚上的菜,味道还合适吗?” 戴巧珊:“太合适了!好吃得我都忘了咱俩在赌气!” 段正业:“……” 她乐了,没心没肺,好像刚才那场冲突于她来说,真的没什么。 段正业有点儿窘,回想自己反而跟个猴儿似的。尽管他们之间实质的问题一件都没解决,甚至都没触碰到,她创造出的氛围,却让他有了不少底气。 出小区后,窗外的景色在各种灯光下变得光怪陆离,流动而轻快。段正业感到自己笑肌上膨,嘴角舒展。 然而,这天晚上跟他们之前的所有晚上都不太相同。戴巧珊收拾完自己,趁他不注意,又吞了一把药,一副打算把自个儿药蒙的觉悟。但在他冲完澡出去时,她还是逃开了他的目光。 段正业也很犹豫,说:“要不,我睡次卧?” 戴巧珊看着别处摇摇头,才转回目光,笑道:“怪了,最近跟晓柔他们,还有其他人,磕磕碰碰都没大问题……”她没说完,自己打住,迎着他忧虑的视线说,“要不……试一试?” 段正业:“好。” 拉上窗帘,关上灯,室内全黑,段正业还是有些紧张。上床时他注意到,她侧卧的身影虽然柔美,却有显而易见的僵硬;此外跟以往不同的是,今晚的她,脸上没有任何东西遮挡。 她比夜更黑的目光沉静望着他。 段正业躺下,伸过一只胳膊,她默契地枕了上来,就像过去。但在他同样侧过身朝她靠近时,她搁在脸旁边的手,下意识在他充当枕头的胳膊上揪紧。 她很紧张。段正业想要安抚她,空着的掌心覆盖上她的肩。然而,她的身体却顿时更僵了,绷得像一张随时要发射的弓。 段正业苦笑了一下,默默把手拿开。 他打算抽走她脖子下的胳膊,起身去隔壁,她的手却再次把这只胳膊捉住。 “就这样睡,好不好?”她问。 她明明不舒服,却逼着自己在保持清醒的前提下,尽可能靠近他。他还有什么好啰嗦的?段正业心中一股暖流,说:“好。” 戴巧珊放下心似的,舒展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却依然枕着他的小臂,呼吸在他手腕上带来一阵凉一阵热的触感。 她的头发发质很好,凉凉地,散发着干净的清甜气。 段正业把他脸旁边的几缕归顺,在它们上面轻轻印下一吻,再把它们放到枕头后面去,闭上眼睛。 “我收到了。”黑暗中,面朝那头的戴巧珊声音带笑。 段正业也笑起来,说:“做个好梦!” 第二天早上6点有人来按门铃,段正业才发现自己睡着了。戴巧珊和他同时从床上跳起身,偷情被抓似的飞快穿好衣服。 门外人是蔚晓柔。 她进屋后没提大门头一回上了锁链的事,愉快道:“姐,我到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鱼,给您煮个汤!”戴巧珊道谢,她再正式看了一眼盥洗间窘迫洗漱的段正业,若无其事笑说,“姐夫早!” 段正业、戴巧珊:“……” 事实证明,戴巧珊“拖他下水”是很正确的决定。至少在这天早上踩对了。 才9点,剧组门口已经等了一群要向她要说法的记者。蔚晓柔他们把戴巧珊护送进组里,段正业则留下来,照先前的计划,以公司名义,把所有纰漏一肩挑了,再把所有记者的联系方式要过来,微信加上。转个背就给发了一波红包出去,挨个儿说好话,力图“敌军”变友军。 公司本来就有后手,这波现场拉拢是不得不为之的锦上添花。 等应付好这趴工作,段正业暗松口气,看到不远处江凯旋的化妆车。他正想过去溜一眼里面有没有人,不期然,旁边一个身影撞进了他的视野—— 长风衣长围巾,手拎一只公文箱,宋星文风度翩翩,像穿错了时空的许文强。 段正业微微皱眉,转身假装没看见。但当然,这没什么卵用。“许文强”直接杀到了他背后,笑道:“早啊段导!我就这么辣眼睛吗?” 段正业回过身,干笑握住宋星文大方伸来的手:“Steven!还以为是哪位来探班的大佬,没敢造次!怎么您也有牌儿进来?” 宋星文笑眼把他看透的模样,还不肯放过他,说:“没料到吧?哈哈哈!”他抬手朝戴巧珊的化妆车一指,反客为主说,“还不是戴总的面子!请请请,我们车上谈!” 段正业:“……她请您来的?” 宋星文摇头:“我只是说,因为她,海爷给的牌儿!今天不是因为她来,我只是恰好路过!意外碰到您,跟您聊聊!” 段正业:“您打剧组里‘路过’?” 宋星文一撑额头,叹口气无奈笑道:“您真够机警……我又没有恶意!而且我们这一行有保密的必要性,除非我不想混了!所以您啊,把心放到肚子里!请吧!” 段正业顿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跟着宋星文上了车,并照他示意关上车门。 抽给宋星文一瓶水,两人在餐桌边面对面坐下。宋星文翻出一台迷你摄像机摆好:“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这宋大夫,用词够讲究。平常没事,他都说“您”,一旦换上大夫身份,就开始“你”。 段正业讪讪:“我准备什么?” 宋星文耸耸肩,开瓶盖给自己喂水,灌了两口才说:“我之前告诉戴菇凉,说你全都坦白了——那是为了鼓励她畅所欲言。事实上你只交代了你认为该说的那部分。但海面以下,才是冰山的真面目,不是吗?” 段正业无语了。 宋星文说的没错。但他不想跟他打交道。他不想跟任何“大夫”打交道。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大夫除了说,“我们尽力了”之外,一点卵用都没有。 宋星文:“你对医生和医院,有创伤经验?” 段正业一愣。 宋星文还在对面给自己灌水,好像他干旱了好几十年,那种没滋没味的纯净水就是琼浆玉液。 对上他被戳中软肋的惊怒目光,宋星文依旧微微笑着,眼中是理解和试探的意味:“因为你在意的人,或者狗……噢,我意思是,你在意的任何生灵——在医院过世。你眼看着他受罪,医生没帮上一点忙?” 段正业怔了半天,冷笑道:“这谁说的?您不会真要改行当算命先生了吧?” 宋星文往胃里倒完一瓶水,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又含了几秒才咽下去。 但段正业已经察觉到,他是借着喝水的动作,以便花式盯着他观察。看似不经意,其实他那对招子根本连一毫秒都没移开过段正业的面部表情。 不过,发现这一点后,段正业对他倒有点佩服了。 宋星文:“看来是没跑了。” 段正业有点烦,不料,宋星文忽然问:“喝酒吗?”段正业一顿,就在这个间隙里,宋星文变魔术似的从他箱子里转出一瓶袖珍蓝牌。 段正业失笑:“这么高级!”他顿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说不定等会儿有事要开车。” 宋星文笑着把酒收回去:“也是哦!你现在是亲自挂帅——提到这个,你不觉得,她好些了吗?” 段正业刹那就回想起他俩前一夜,跟一根竹签上串的两块豆腐似的睡姿。 但可不是吗?好歹“签子”上串的是他和戴巧珊,不是“别人”。 段正业感到自己胸口那团气又有软化的趋势。他也注意到,宋星文跟个人精似的,正悄悄伸手在拨摄像机的开关。红灯亮了。 他还没这么容易妥协。段正业望向他:“宋大夫,干您这行的人,是不是心理都特健康?” 宋星文一愣,迅速调开视线,沉默2秒后,他看回来:“我很健康。”赶在段正业继续挑衅前,他自己接上,“我知道你要说,扯淡,健康的人哪有动力来研究这个——不错,我们同班同学、老师,学长学弟,接触这个领域的,大多数最开始都是因为自己陷入了困境。” 段正业默默听着。 宋星文目光望向车窗外:“我是因为一个菇凉。”他微笑起来,“她的个性阳光,幽默、活泼,动不动就能洒金子一样发出一堆畅快的笑声……让我打心里喜爱。可是有一天,毫无预兆,她自杀了。” 段正业看到,宋星文面部肌肉还保持着惯性的笑容,眼里却渐渐显出忧伤。 段正业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宋星文深吸一口气看回来:“从那时候起,我就想看清楚,到底什么原因,能驱使人们自我折磨,乃至放弃生命。这么多年下来,我渐渐发现,大多数人心里的坎坷,归根结底是一样的。” 他停了停,像是为了让段正业听得更明白:“就像在普通大夫眼里,病人无论多私密的部位,不过是功能出现问题的器官一样,在很多人看来,是‘家丑’、‘耻辱’,‘卑劣的至亲’或是‘更卑劣的自己’引发的困境,在我这里都是平常的‘结’。因为真正的恶人,根本不会为平常人认为的‘恶’而感到羞愧,更不会担忧致病。所以,正常人的这些‘结’都是值得、也是可以解开的。只要当事人有意愿。” 他忽然用一种深不见底的目光投向段正业,激得他浑身不爽。 但在挺过那抓狂的半秒后,段正业叹了口气,松开肩背的肌肉:“好吧。我投降。” 第77章 软底 “其实,我大哥,”段正业没头没脑开始,却喉咙哽住。他摆弄着自己那瓶尚未开盖的水,几秒后才接着说,“挺可怜。他对我挺好。喜欢捉弄我,是因为……” 听到外人态度暧昧不清说,“这小儿子真不像老段”,是段正业从爷爷奶奶家回自己家后不久;弄明白这种话的真正意义,是在六七年后,他都十三四岁的年月。 但段正才,则是在他这个弟弟还是个胎儿时,就在听说了。 那时候的段正才,也就十五六岁,处于什么都一知半解,急于脱离父母影响、寻找自我的年纪。 但当然,真实的心境,其实是比以往更期待来自父母的肯定。 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不期然小弟的来临、外人的闲言碎语、父母沉默不语间接带来的形象崩塌,统统都逆着他的需求,砸向他最脆弱的这段人生。 偏偏所有人都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叛逆期的孩子,叛逆花样本来就多。因此,段正才的“特别”叛逆,没有引起特别关注,就那么稀里糊涂过了。 “回家那年,有一天,爸妈不在。他从外面回来,把我拉到他面前,不说话,盯了我很久。完了他抄着手里卷成筒的一本书,突然敲了我脑袋一记,起身走了。” 阳光从窗边透射过手里装满水的塑料瓶,在蛋黄色的桌面上投出明暗交替的斑纹。 段正业回忆着:“下手不狠,但也不轻。平常也喜欢半开玩笑叫我‘傻帽儿’——我想,他是恨我的吧。不过没多久,妈妈走了……” 不经意间,他脱口说了“妈妈”。宋星文微微一怔,刹那间有种被针刺的感触。但他不着痕迹转走了这种感触,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段正业身上。 父亲段宏德是真的很忙,难得着家。 段正业再懂事,也就是个刚满7岁的小毛孩儿;段宏德心再大,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这期间,段正才成了父亲的代言人,一有空就回家拾掇拾掇小毛孩儿的生活。 段正业:“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很会做菜,家常菜的手艺几乎跟我母亲没有区别。当然,他也手把手地教我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黏他,就是他的铁杆儿粉,”他笑起来,“就希望快快长大,成为跟他一样的人。” 但事与愿违。小时候的段正业性格挺面,属于别人来欺负他就挨,挨了又不说的那种型。跟他梦想的身强力壮、进能监制、退能掌勺的大哥形象完全不沾。 孩子们就喜欢欺负这样儿的男孩。越退缩,欺负得越狠。 上初中的第一天,段正业下课后,背着书包贴着墙快步往家走。 途中,他班上一个诨名“威武哥”的刺儿头,伙着一群差不多的半大小子,带着修理地球的气势,大呼小叫着经过。 本来,一群少年眼里只有如他们的斗志般绚烂燃烧的金色落叶,可突然,威武哥不知中什么邪,看到了墙边那一抹低调溜过的麻杆人影。 他脚下一刹:“等等!” 同伴们跟着一刹。但段正业并没“等”,他甚至在暗暗加速。 威武哥觉得面子上有点儿跌,干脆一个雀跃,飞跑上去一把扯住段正业,就着墙一抵他的肩:“嘿!段家二少爷,你的司机呢?” 段正业低眉顺眼不吭声。威武哥的小伙伴们人人尝试做出嫌弃鄙夷的表情,最后还是一一变成满脸好奇。 威武哥尝试鼓舞团队气势,揪住他的衣领,呲牙说:“真是冤家路窄!”然后把他的书包扯下,丢到地上。 段正业偷偷瞄了一眼脚边的书包,还是没响动。 这么一来,威武哥一面得意,一面觉得没劲了,骂骂咧咧说:“段宏德是你爸爸?” 段正业抬眼,果断:“是!” 威武哥:“吹吧!” 他找到了收场的机会点,一把把段正业往旁边地上一推,往旁边地上“呸”了一声,说:“没脸没皮!没爸的孩子!”他往身后一招手,“今后不准走这条道儿!走别处!”他顺手指了指段正业家的反方向,“不然,哥儿几个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收队!” 那群始终当看客的半大小子们顿时又呼喝起来,跟着上前,踩一脚段正业的书包,或者踩一脚被推坐在地上的他,欢跳着跑远。 段正业看一眼他们的背影,无视来来往往路人们匆匆一瞥的目光,爬起身,拍拍衣服,再拎起书包拍了拍。 正要老老实实另拣一条道绕,不料一转身,看到旁边大概不到5米远的地儿,靠墙颀长站着段正才。 他貌似围观了全程。而在他的目光俯下,跟段正业对上时,蓦地,段正业有点鼻酸。 段正才眼神复杂望着他:“哪儿去?” 段正业:“回家……换条道儿。” 段正才眼睛渐渐凌厉。但他什么都没说,也不让道,就这么立着。 段正业有点恼羞成怒,哽咽:“他说到就能办到,打小……我还要回家做作业呢!”说着就喘着气,眼泪流了下来,他用手背狠狠擦。 段正才:“那以后呢?别人让你干嘛就干嘛,说你是谁就是谁?” 段正业焦躁:“我打不过他,我又不是小流氓!我他妈犯得着跟他一般见识吗?他也是没爸没妈的孩子!冤冤相报有意思?” 本以为他的一通乱咬会引来一个大耳帖子。段正业一边发泄经久积累的委屈,一边绷紧脸上和身上的皮肉,为挨几下做好准备。 然而,刹那间,段正才的脸色却显出一抹护短的愤怒。 他抬头看着“威武哥”他们在前面不远处的闹腾。 “去,用爷们儿的方式解决这个!”他对焦躁怯懦的段正业鼓劲儿,“你不是没爸的孩子!” “就为他那句话,我一宿没睡着。”段正业笑。 宋星文点头:“解决了?” 段正业:“嗯。” 第二天放学,段正业果不其然被荷尔蒙无处宣泄的“威武哥小分队”再次堵住。 威武哥:“昨儿怎么说的来着?你该往哪儿走?” 段正业顶着通宵未眠的黑眼圈直视“威武哥”,接着,他一把把书包掼脚边。 威武哥往后晃了晃:“哟呵,你想怎么着?” 段正业练习了一整晚的“单挑!”“决斗!”等酷炫吊的台词,霎时都在脑子里飞闪而过。 他以为闪过就是说过了,然而,真实情况,是威武哥问“你想怎么着”后,他就突然一声怒吼——其实,是正值变嗓期的少年,压力过度的一声跑调尖叫——扑到“威武哥”身上。 威武哥比那时候总体走“蔫儿style”的段正业高一头,壮一倍,可想而知那场架打得那叫一个不忍直视。 然而威武哥还是输了。吓的。 段正业在他雄厚的肩膀胸背又打又捶又顶,威武哥就是在他要攻到要害时把他挡开。但是,威武哥也好,他的帮众们也好,全体都一脸惊讶错愕,紧紧盯着段正业要拼老命似的疯魔表情。 段正业:“我有爸爸!有爸爸……你丫才没爸爸呢!混小子!你丫才改道儿……” 到后来,他没劲了,停下滚到一边,气喘吁吁,跟被他揉捶得同样满身是土的威武哥大眼瞪小眼,互喘。 忽然,威武哥一笑,爬起身,朝他伸来一只手。 段正业白他一眼,却二话不说伸出自己的手,和他握住。威武哥用力一拖,把他拖起身。 威武哥:“是爷们!咱讲和吧!” 这天,段正业跟给他俩做晚饭的段正才说了他的经历。 段正才笑起来,他俯下高高的个头,捏了一把他的脸,说:“打今儿起,你就是个小男子汉了!”说着一解围裙,“走,给你买糖葫芦去!” 说到这儿,段正业顿住,眼眶有点红。 宋星文理解点点头。不得不说,大哥在段正业的成长过程中,有不亚于父亲的影响力。这也是为什么当这个形象崩塌时,段正业那么无法接受。 何况他崩塌的方式,还是以弟弟爱的女孩作为“陪葬品”。 “但他……”段正业眼里水雾更重,他努力压平自己的声音,又过了很久,才鼓起几辈子的勇气似的,轻声道,“其实,小珊,没有那方面的风险。” 宋星文一愣。他把柔化过的疑惑目光递给段正业,并不催促。 段正业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郑重望向宋星文:“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收到小珊的短信,我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家——我在外面办事,她发来一条‘大叔,我出来了,半小时内到您家那一站’,想来是发给他的,不知怎么,发给了我。我直觉不好,但因为大哥他……就没多想。” 宋星文耐心推进:“是指……” 段正业:“ED。” 宋星文一愣。 段正业吐出这两个字母后,就像卸下了千钧重担,眼泪反而从眼角滑了出来。 他拿手擦,边擦边尽可能平稳把剩下的话说完:“我有一次,无意中见过他的诊断书——他完全不行。诊断的日期,是妈还在的时候。后来那么多年,他只谈过一场精神恋爱,当然没有结果。” 宋星文:“是无法疗愈那种吗?” 段正业:“嗯。吃过很多药,也寻过不少偏方,都没用。有一次吃了一副哪儿听来的民科秘方,中了毒,深更半夜送到医院急救。第二天我去看他,他突然恶作剧似的对我说:‘叫“爸爸”!’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他这辈子不会有后人了……” 段正业捂住脸,半晌,道:“后来,他再也没为这事寻医问药过。但实在没想到,他好上了那一口。借剧组的名义,跟小朋友走得特别近……” 宋星文忍住皱眉的冲动,段正业平息了一阵,重新坐好。 “刚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喜欢小孩子,后来才听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说,他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还会带十五六岁的孩子到家里,上楼关门。阿姨过问,他就让她‘该干嘛干嘛,不然滚蛋’。”他深吸一口气,红红的眼睛望向窗外,“他在给她们的饮料里放东西……小珊是他的第3个。” 也许是戴巧珊那件事在他的生命中,已经重播无数次的缘故,段正业这回是第二次提到这个,他已经趋于淡定。 上一次还是一个半月前,宋星文用N瓶酒,威逼恐吓各种招使尽,才撬开了他的牙关。 宋星文试探问:“那小戴她,知道令兄ED吗?” 段正业惊愕看向他,像听什么天方夜谭:“当然不。那是大哥的心病,也是我们全家的……再说,他对她的伤害,这件事说与不说,没有任何意义。” 宋星文想了想,表示理解地点头:“令兄可怜,也可悲。” 两人沉默了一阵,忽然,光彩重回段正业眼里,他说:“怪了,原来觉得多难的事,在您面前竟然都说了。也回想起不少好日子——以前自个儿想,想到他,就想到……”就想到那个时刻,戴巧珊在段正才床上,衣衫不整、灵魂崩溃的画面,段正业咽下这些话,接着说,“反反复复,想得出离,脑子都要爆炸——现在回头看看,也没那么厉害。” 宋星文也微笑起来。也许,他的“求助者”已经迈过了一个难关。 他看看时间,再看看段正业的精力状态,伸手去收摄像机,说:“今天先到这里吧!没错的话,咱们还有一个难题需要解决。” 他暗指的是段正业和戴巧珊的最后一道坎,段正业的那段婚姻。 段正业脸色果然变了变。但他这次跟往常不同,对宋星文点了点头。 宋星文偷偷松一大口气,就在这时,他看到戴巧珊的助理,那个小个子的蔚晓柔长发迎风飞跑过来,抬起小拳头敲了敲门玻璃。 一开车门,她猴子一样窜进,脸色凝重道:“老板,出事了!” 第78章 真的猛士 她从运动衣兜里掏出一部手机,看起来像是戴巧珊的。指纹验证后,打开。 段正业瞄她一眼,蔚晓柔忙乱中还承接住了他的疑惑,按掉手机界面上新进来的一个电话,解释说:“珊姐让录的我的指纹。说以前小褀哥就这么干过,她现在想起来觉得挺合适,挺方便。” 段正业:“哦。” 宋星文:“噗……” 回想起当初,宾少祺学走了他那套简易催眠的手段,干了这档子事儿。宋星文事后给戴巧珊输入的解锁指令,原来她已经无声无息地启动了。 可惜,本来他还指望戴巧珊在宾少祺在场的某个时刻解开,他好目睹或听说一出让宾少祺尴尬的好戏呢! 没想到戴巧珊明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却什么都没说。 对面两人没懂他的神奇破功点,同时抬头匆匆扫了扫他,又一同把注意力转进蔚晓柔打开的网页页面。 宋星文跟着凑过去一看,也无语了。 这是一篇刚刚发布的新闻稿,标题,《戴巧珊父母公开声明:这样的女儿我们不认!》。 内容倒没什么太大的新料,说的还是戴巧珊“改年龄和学历造假”的事,跟先前发出来的那些稿件一样。但区别是说话的人。 文章第一行,写的就是:“新晋当红演员戴巧珊昨天触发‘撒谎门’后,记者就接到了戴巧珊的父母亲自致电的访谈邀约。以下是戴巧珊父母原话……” 蔚晓柔忧郁道:“我妈……蔚姐找人核实过了,确实是戴爸戴妈主动找的人家。” 段正业眉头紧锁,他的目光锁住稿件正文的一句话——“戴父说:‘她(戴巧珊)以前再不像样,还会定期来个电话。现在,完全不过问她的父母,不孝!’”,露出一副愁煞人的表情,问:“她知道吗?” 蔚晓柔摇摇头:“正拍戏呢。但组里好多人都看到了,都在相互传。” 段正业眉头皱得更紧,蔚晓柔接着说:“等会儿就要休息了。我不说,她看人眼色也一定会问。而且……”她拎起手机,屏幕上又进来一个电话,“肯定是过问这事儿的。” 宋星文:“我能帮上什么吗?” 连他都知道,像这种家里人在公众面前说艺人不是的案例,有多少前车之鉴,几乎都是艺人因此折损。 折损厉害的,从此一蹶不振;韧劲强大的,也有人销声匿迹动辄数年。 那些,还都是光彩夺目的大明星。风波过后,几乎也没人能再回到当年的高度。 戴巧珊要怎么办? 段正业愁归愁,却一句不耐烦的话都没说。好像在远离戴父戴母的地方,他也不允许自己“忤逆”似的。 他喃喃自我确认道:“公众面上,这事儿要处理不好,‘撒谎门’加‘不孝女’,可以砸死人了……没辙,操作方式先走老计划,标签撕一条算一条。” 他打住,对蔚晓柔说:“等她一有空,就拉她去休息室,或者过来,找些话跟她唠。尽量别让她知道这事儿!”蔚晓柔点头,他回头看向宋星文,难为笑说,“那丫头,其实很在意家里。二老现在来这么一手……” 他还是没说完,宋星文明白,便接过话头说:“了解。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段正业冲他感激点点头,接着下意识摆出一副准备好慷慨就义的表情,说:“得马上去拜访二老……得,我还是先去瞄一眼那丫头吧!” 他跟宋星文打过招呼,着急忙慌往里面跑了,蔚晓柔紧跟着。 宋星文远望他俩的背影,也发着愁,下了戴巧珊的化妆车。这时,旁边一条身影朝他靠近,跟他同望向段正业他们飞奔的方向,说:“又有事儿?” 回头一看,是宾少祺。宋星文一时不知怎么跟他说,便“嗯”了声,简短道:“‘原生劫’。” 宾少祺显然没听懂,收回目光,却没追问:“让我先歇歇吧——话说,你怎么从这儿下来,刚才……不会是跟段导,在‘单练’?” 宋星文:“是啊!” 宾少祺:“真的?你摆平了他?怎么弄的?” 宋星文:“掏心掏肺。” 宾少祺挑眉,一副努力开动脑筋的模样,说:“不会是,又说了一遍你那个故事吧!”见宋星文没反应,他追加道,“一个姑娘,爱乐,乐着乐着,自杀了!” 宋星文:“有什么问题?” 宾少祺被他问得一愣,勉强重振笑脸:“嘁,没什么!你瞎掰扯的段子,也就糊弄糊弄我们这些外行……”他再偷瞄宋星文表情,“不是真的吧,那姑娘?” 宋星文垂下目光:“不是。”他接着道,“不是‘菇凉’,是我妈咪。” 宾少祺正舒一口气,听到后半句,气猛地一堵,差点肺炸裂。 不敢闹了。不敢动。假装自己不存在。 宋星文沉默一秒后,却大方笑起来,给他胸口轻轻塞一拳:“都过去了!话说,你什么时候跟我聊聊你的问题?令尊是不是……” 宾少祺回过神立马打断他:“我错了!还有事儿!颠儿了啊小宋!”说着,一溜烟往拍摄现场跑去。 赶在宾少祺之前的段正业,正碰上章瀚海喊“过”,紧接着副导演喊“放饭”,众人散开。 松下来的戴巧珊一眼看到他,脸上自然扬起笑意,但只扬了一半,过来问:“怎么了?” 段正业堆笑:“没什么,来看看!” 戴巧珊狐疑盯着他,段正业绷不住,干脆招呼她到旁边角落里,问:“丫头,这个月没给家里打电话?” 戴巧珊眼中狐疑消散,不自然往旁边看看:“嗯。” 段正业一怔,表情有点焦,问:“之前呢?” 戴巧珊:“都打了,就这个月还没——今天2号,昨儿白天有工作,早上没敢打,怕眼睛肿了影响拍摄;下了班就跟你一块儿了。今儿也一样,还没逮着空。晚上收了工再说吧!” 段正业叹口气,心想,这才拖一天,戴爸爸那句“现在完全不过问”,也未免严厉了点。 不过,就他对二老的了解,也懂,谁要是日子过得好好地,突然间,被人一天到晚打电话,问的还都是些夹枪带棒的问题,肯定会光火。 作为低调生活的普通人,戴父戴母他们并不懂得他们随口一句撇清关系的话,可能给身为公众人物的女儿会带来的影响。 他们也许就为图个清静而已。 戴巧珊又看了看他,再侧脸看了看静静站一边的蔚晓柔,忽然劈手过来把段正业的手机抽走,不过1秒就调出智能软件,说:“打给小珊爸妈。”然后贴到耳边。 段正业:“……” 他下意识跟蔚晓柔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她没有去晓柔那边抢自己手机。是因为蔚晓柔有功夫在身,她没有胜算。可她现在打给她爸妈,能说什么呢?现在请安,不得照样把脸哭肿? 戴巧珊:“妈!” 段正业愁,想要抢回来,晚了。 戴巧珊给家里去电话的总流程,段正业是熟悉的。 每个月1号,不安排工作,她会找些角色——有的是前一份工作的角色,有的是安排在之后的,即将拍摄的角色——让自己沉进去一半以上的意识后,再开打。 电话内容一般是,开头各种人物风格的问安,嘘寒问暖;中间被哽住,听数落;后半段主要掉泪。挂完电话再哭上半小时。有条件的话,会窝进一个角落,睡会儿。睡醒,等眼泡消肿后,这一劫算渡过。 但今天这通电话与往常不同。 她招呼了一声“妈”之后,就直接进入了“被哽住”阶段,再然后,她神情一震,豆大的眼泪唰地滚落。 段正业和蔚晓柔,还有她那两名被宋星文赐名“小礼小貌”的保镖,全看愣了。 有意无意经过的人们也愣住,不断往这边行注目礼。有人小声过问怎么了,被问的人有人指点自己的手机屏幕,有人沉默不语。 戴巧珊拿着电话,无声哭。段正业递给她纸巾,她接过按住,三两下就湿透。然而,没过多久,她哽咽着说了一句段正业打死也没想到的话。 她说:“妈,能请您开免提,让爸一块儿听吗?” 过了1秒,她接着说:“爸,妈,这么多年,说真的,做您二位的女儿齁累了。” 段正业怔住。 我天,性子那么火爆的戴爸爸听到向来乖顺的女儿这么说,将如何表情? 戴巧珊顿了顿,话的节奏没被打乱——看来,电话那端的二老也震惊了——她接着轻声道:“我出道十多年,终于有了点希望,还以为您二位会替我高兴。没想到……”她没压抑住,小口抽气,正要接着说,这时,手机的听筒里传出戴父洪亮的声音。 尽管听不清,但段正业太了解戴爸爸了,一准儿是在骂呢。 但戴巧珊没有让他骂太久,见缝插针道:“爸,您别急,也许有一天我能理解您和妈。但现在,我不能。接下来我会好好考虑一些事,考虑清楚前,不会再给您和妈去电话。请您二位保重!” 说完她就拿下手机,挂断,把湿哒哒的手机递回给段正业。 不顾周围人默然的关注,她痛快哭了一阵,渐渐收敛,问焦愁看着她的段正业:“会不会给公司添麻烦?” 段正业安慰道:“这你甭管。” 他心里苦笑。反正,“不孝女”的标签差不多是贴严实了。 蔚晓柔拿来一袋冰块,用一条手巾包住,递过去。 戴巧珊接过,敷眼睛上,半晌没说话。这期间,江凯旋团队、华曼团队的钱幻儿、制片主任都默默轮番来看过。 章瀚海过来,关切道:“小戴,下午有事可以请假。” 段正业心里一松,戴巧珊却迅速放下冰敷的手,吸了吸气,振作了下面部表情,笑道:“没事儿!谢谢海爷!照老计划拍!” 章瀚海有点惊讶,犹豫道:“行吗?” 戴巧珊笃定:“我尽快把眼泡搞定,哈哈!您甭担心,吃饭去吧!我也吃饭去,晓柔给我煮了鱼汤!” 章瀚海察言观色,确认局势已稳,也不纠结,比起大拇指,说:“吃得够好的!那有什么事儿丫头你们再找我啊!”出去了。 围观她安抚跟着过来打招呼的其他人,再看她轻松地回过身看向他。很快,段正业放下大半颗心。 戴巧珊:“饭?” 段正业笑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你该干嘛干嘛——对了,给你换个手机号吧!现在这个,被玩儿坏了。” 戴巧珊干脆道:“行!只要你不嫌麻烦!” 于是,段正业跟戴巧珊走向两个方向。 他的打算其实是硬着头皮去一趟她爸妈家,尽可能要到一份关于刚才这篇新闻,二老观点的口头撤回。蔚蓝在微信里跟他说,“能拦的都拦了,但这种稿子,一篇就够呛”。 所以,必须要有后招。最好是二老说,“那是我们被骚扰烦心的气话”。 不过……段正业头疼地脚下停了停——想要让戴爸爸“收回成命”,那比登天还难。 第79章 白费蜡 果然,段正业跟着别人进了单元楼大门后,任他好说歹说,二老这回就隔着门问了句“谁”,然后连家门都没开。 唯一成就,是他把另一个拿着记者证上门的小伙子拖走了。 到小区楼下的花圃边,段正业敬烟、加微信、发红包一气呵成,问:“您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小伙子痛快,推了烟,也不端着,说:“这您就甭问了,干这行的谁还没点门路!不过,简单地说,这个地儿已经不是个秘密了,想知道就能知道!” 段正业愁:“那这波儿您能不发吗?” 他看看微信里刚才发给小伙子的转账,他迟迟没收,应对段正业的这个问题,他也只是笑笑。 段正业叹口气:“不瞒您说,戴巧珊这个演员,起来太难了……人特好,演戏又是她的追求,我们都不知道这祸是怎么来的——她现在刚冒头,好家伙!您几位一棍子下去,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演员,无缘无故就折了!” 小伙子笑笑:“娱乐圈本来就是个乌糟糟的圈子,每天为各种事儿折的人还少吗?凭什么她就不能折?” 段正业一怔,脸色阴沉下来:“做人不用讲道理?您记者证是怎么得的?” 小伙子笑脸更大,干脆大笑两声,说:“我也就是一说——我今儿出外勤,没料回去要挨批,说不定连累月底、年底奖金!” 段正业立马再转了一个大的过去。 这回,小伙子瞥了一眼,两个都收了,说:“不瞒您说,您出的这个价,就跟‘爆料人’打个平手。收您的,是看您要跟我‘讲道理’的份儿上——这条我就放了。” 段正业重新赔笑脸:“谢谢您高抬贵手!对了,‘爆料人’是什么人啊?” 小伙子摇摇头:“这就真不能说了。另外,媒体这个圈子也不简单,圈套圈地——我建议您,还是想点儿好的后招。因为接下去您要再靠红包,怕您发不过来了。” 他说完挥挥手,走了。 段正业看看楼上,好像有几户邻居偷偷围观了全程,不知道他们能听见什么;唯独戴父母家完全没动静,不知这回是不是铁了心要杠到底。 琢磨着小伙子的话,段正业挑重要的发给蔚蓝,独自在戴家楼下又伫了半晌。 这期间,再没别人到这里来——这也是,全网媒体虽然多如牛毛,但很多出产娱乐新闻的小媒体,出于成本控制,都干人云亦云、甚至洗稿的勾当。 像北京这种大都市,东城跨西城的活儿都没几个人愿意赶,更别提其他地方的记者跨省来挖料了。何况,戴巧珊的咖位真不大。 对了,这么想来,说不定他们是高估了自身和这些新闻的影响力呢。 一厢情愿做着这样的自我安慰,段正业回到车里。想到小伙子说的“接下去”和“爆料人”,不甚烦扰。 他其实猜得到“爆料人”是谁——人家都现过真身了——负责想这么下三滥招数的牧蓓蓓,给她提供渠道和资金支持的呼延晴,以及唯呼延晴马首是瞻的执行者男秘纪嘉明。 段正业点开微信里呼延晴的对话框,输入文字:“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成这么一位主儿。有什么不忿的,冲我来行不行?” 敲完,想到呼延晴可不就是“冲他来”了好几回,但都无功而返吗? 另外,以他们那段历史作为底色,“冲我来”这种话,莫名就多了一厚层让人浑身不爽的暧昧色彩。段正业皱皱眉,把这句删了。 他又点开牧蓓蓓的微信对话框,想了想,干脆一个电话打过去。 刚刚接通,对面就接了起来。牧蓓蓓语音丰富说:“喂?小表叔?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段正业冷笑,这句词儿也太过时了,居然还有人在生活里用! 但他不是来吵架的,单刀直入:“你打算闹到什么时候?” 牧蓓蓓声音柔和下来,说:“您改变主意,要捧我了吗?” 段正业一静。说完全没有动摇,是假的。 听筒里传来牧蓓蓓的笑声,她没打算听他的回答,接着道:“觉着我们难缠、计划周密难破,想到当初我给您提的建议有多好,所以来讨饶?晚啦!呵呵!既然您现在打不过我们,就表示您那头儿根本没什么值得念想的!” 段正业:“意思是,你要亮出你那通破录音了?” 牧蓓蓓:“哈哈,您怕了?” 段正业不响。 牧蓓蓓:“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嘉明哥说了,私自往网上发这种东西,是违法的。传播范围广了还得犯罪——所以您那天,才敢那么硬气叫我‘滚’吧?” 段正业:“……” 没想到牧蓓蓓还有“知识体系升级”的时候。 牧蓓蓓:“眼看我进局子,就那么高兴吗?我们可是亲戚!小表叔!!”她突然就怒起来。 除了觉得可笑,段正业竟一时不知要跟她说什么——如果她要“进局子”,前提不得是她坚持要把他们往网上挂、亲手送他俩进入舆论地狱吗?她还怒? 段正业摇摇头,保持沉默。 牧蓓蓓停了停,好像是在平息自己,再开口时,声音又重新妖娆起来:“言而总之,上次谈崩,咱就没得聊了。我现在就信我张姐许的诺——或者说,您这回来讨饶,出的价码够好?” 这一瞬,段正业有一种久违的、瞠目结舌的反应。他实在没想到,临了临了,她居然还能毫无预兆地给自己来个反转! 他稍微想了想自己抽出公司的资源,卖力包装牧蓓蓓,把她漂漂亮亮推向市场的场景。 差点儿没吐! 于是,他笑了笑,说:“尽管放马过来!”挂断。 狠话是放了,但放与不放,在对手是牧蓓蓓,或是呼延晴的时候,差别不大。 傍晚流量点,早就预定好的各“友军”和惯性蹭所有热点的媒体,发布了一波关于“戴巧珊的年龄和学历纰漏是公司信息填充失误”的文章。 文章不仅从整个市场、社会审美和观众期待等大盘面,解读艺人改年龄的苦衷,还大篇幅夹带了“正业影视”旗下几个知名艺人在自身经历、私人生活等领域的爆料看法。稿子暗藏玄机,足够带着一大波关注力起驾去别处。 段正业一边在心里叫好,一边暗暗为新的“不孝女”标签紧张。 可事件发展的方向并不会因为谁的担心就改变——同一时间,“不孝女”的后续也出来了,段正业看得浑身皮肉绷得快裂开。 标题:《就在今天:新晋小花戴巧珊疑似与双亲断绝关系》。内容有文字版,还有音频版,全程展示了戴巧珊白天在剧组用他的电话打到家里的内容。 天越来越黑,段正业往冻得发僵的手里哈了几口白气,转脸望向棚内正在为夜戏跟章瀚海商量动作和走位的戴巧珊。 刚才宾少祺领江凯旋的命过来找他——之前江凯旋自己也这么说过——说,他们团队、江凯旋或是章瀚海,都可以随时为支持戴巧珊站台。 段正业心领了这份好意。但这步棋除了有损耗江凯旋名誉的可能性外,结果并不能确定。因此,他不能轻举妄动。 何况,他的心思锁定了另一件事——网上的音频,只有戴巧珊这头的录音,没有她家里那二老的。也就是说,这不是一通通过特别装置收取的通话记录,而是一通现场录音。 录音效果相当清晰,因为当时现场气氛安静;但总音量偏小,不知是故意处理过,还是录音的位置确实偏远。 等等……现场?! 段正业感觉不好。他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看了看这时四处活跃的的人们。看不出端倪,他便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中午在现场出现过的人。 江凯旋他们团队,肯定不是;章瀚海、制片主任他们?别闹了;华曼团队……对了,那个叫钱幻儿的姑娘貌似来过。 当时,她的神情像是来关心戴巧珊,但又关心得很别扭——他们公司,要说跟戴巧珊有交集的,不该是华曼吗? 她来的时候,也像在跟谁解释似的,轻声说:“小曼让我来看看,没事儿吧?” 那会儿正乱,没太注意。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什么类型的关心? 是她吗? 段正业想着,下意识往华曼的化妆车方向看去。不料,这一看,正好跟车边两束目光撞上—— 华曼的经纪人,严昶,正右手肘支着他们的车,摆了个老土的潇洒造型,左手握着手机,像在玩手机。段正业跟他目光相撞的时候,只见他的脸的方向冲着手机,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并没有觉察到,他的手机屏幕是黑的,因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光。也就是说,他借着这个造型,实际一直在打量他。 但严昶的反应相当快,几乎半秒不到,就朝段正业露出一个白牙晃眼的大笑脸。“段导!”他远远点头哈腰。 段正业朝他点点头,也奉还一个假笑。 是他吗? 缘由是? 段正业觉得自己疑神疑鬼,脑子都有病了。谁料严昶竟然还抖了抖手脚,干脆走了过来,和他握手,递给他烟。 段正业摆手:“谢谢,不会!” 严昶露出一副夸张惊讶的笑脸,说:“您生活习惯这么好?我看剧组里那些女孩儿都没几个不抽的!” 段正业敷衍着跟他哈拉:“有些是为了戏,被动染的。没办法,工作要求。” 严昶吐出一口烟圈,又乐了,说:“您说的是。工作啊,总是要求大家伙儿做些吃力不讨好,甚至,不光彩的事儿。好些都是不得不为之,”他意味深长顿了顿,笑,“不然别人就把你饭碗儿抢了。” 段正业笑说:“这感慨!合着您干什么了?” 严昶哗啦啦抖出一大串中了彩票似的笑声,笑得一脸花,貌似还因为自己是个老烟枪,大笑的过程里咔了两口痰吐一边儿地上。完了说:“段导您真有意思!干了什么不重要——您看看,有些坏人干的坏事,干了就跟没干似的!” 他说着,按亮了手机,展现给段正业一个页面。 段正业草草瞥过,一愣,干脆把他手机拿过来,仔细看。 戴巧珊的粉丝在今天这一天内,又涨了20万! 点开最新一条动态——那是蔚蓝把关po的一张“向阳”剧照。其实没什么特别,但按赞和转发的条数相当惊人。更惊人的,是被赞到前面的评论。 “矮油,改年龄又不是什么大事!都懂的!我们支持你!” “珊儿,听了那通录音,你哭得好可怜。抱抱!” “好多明星都栽在‘家事’上,也是神奇。家不该是一个安全的港湾吗?加油,我不会脱粉的!” …… 段正业简直难以置信,大半天高飚的压力,纠结的竟然是人们根本不在意的点。 他声音有点儿抖,笑说:“没想到,现在大伙儿的思考维度和包容度都……”看清楚暗夜中他感慨的对象是严昶后,他打住,把手机递还回去,“谢谢您!” 严昶挑着眉:“放心了吧?高兴了吧?天上掉馅儿饼了吧?” 段正业直觉到恶意,他微微笑:“因祸得福——您还没说呢,您都干了什么‘不得不为之’的坏事儿?” 严昶冷不丁被这么一还击,愣了愣,往后一撤,抬高下巴,忽然回头喊了声:“哎,来了!” 接着,他把手里的烟蒂用食指拇指掐着,吸了最后一口,往地上一掷,猛地踏上一脚,哗哗擦了擦。抬眼冲段正业诡谲一笑:“回见了您!” 段正业目送严昶的背影往棚里去——那边,钱幻儿正跟华曼对词,根本没人叫他。 这时,手机振动。是蔚蓝打来的。她说:“咱们订的关键词预警被触发了。” 段正业:“‘戴巧珊’加‘录音’那套?” 蔚蓝:“不。是‘戴巧珊’加‘私生活’——不瞒您说,‘私生活’有个后缀,‘糜烂’。” 第80章 勾拳 蔚蓝:“但其实,跟这组词同步出现,频率更高的,是您。” 段正业:“我?” 蔚蓝:“嗯。‘段正业’。” 段正业一愣。回过神就飞扑进戴巧珊的化妆车,翻开电脑。 登入搜索平台关键词管理页面,火速扫过那一篇篇标注了红色关键字、被拦截在后台的文章后,段正业从脑门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段正业做事偏好真刀真枪,推人推戏都这样。宣发就是宣发,新闻就是新闻,声明、辟谣,都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换句话,他不喜欢水军。 圈子里玩的自弹自唱自编自演,自黑引发争议后再拿出证据自洗的营销套路,也许无可厚非,但他就是不喜欢,也不干。 因此,戴巧珊的官微上,打气的都是真人,点赞和转发也是。这是他为此如获大赦又相当开心的原因。 也因此,这时候的他,盯着屏幕上那些荤段子,就像结结实实挨了一锤。 蔚蓝总结得没错,新的这波文章,真正的关键词其实应该是“段正业”加“戴巧珊”加“私生活糜烂”。 文章如出一辙,像是从一篇无所不包的母文案里,各有侧重地删减变出的新文章;而内容,其实跟戴巧珊没有任何关系。她之所以出现,是跟“导演段正业曾经的恋人”做了绑定。 没错。这一次,“段正业”才是真正的主角;稿子风格,是明面上用不齿的笔触,但实际极其吸睛、极尽香艳地描述了“段正业与一位名媛的重口味交往经历”。 文章夸张不实,但因为它暗指的是他和呼延晴的那段历史,用的又是“名人秘史”的调调,段正业有了一种亲历鬼敲门的感觉。 不管做没做亏心事,遇到鬼敲门,又有几个人不害怕? 段正业眼睛充血盯着发着强光的电脑屏幕,无意识语无伦次道:“什……靠……怎么会……” 耳机里忽然清晰传来蔚蓝的声音:“已经全部举报了。” 段正业早已忘记自己还连着线呢,被惊得一抖,冷汗上叠一层热汗,说:“……举报?” 蔚蓝:“是啊,所有这些文章,多多少少都涉及到不良竞争、人身攻击和淫.秽内容,我直接请平台那边的接口人通篇屏蔽了。” 段正业第一时间像没听懂,凭着直觉说:“哦,好、好事……” 可是,蔚蓝连说那三个四字短语的时候,尤其是“淫.秽内容”时,配合他此时正在观看的关键词订阅后台页面上的那些描写,段正业听一个词、出一身汗;等她解释完,他觉得“汗出如浆”就是自己的真名字。 蔚蓝:“对了,您刚才说什么?” 段正业抽纸捂脸、擦手,故作镇定:“什么?” 蔚蓝:“在我说‘举报’前。” 大概是身为这件事完全的局外人,蔚蓝的声音一直很稳定,于是,段正业的魂也被唤回不少,振作道:“怎么会出这种文章?我是说,当初定这组词,是怕有人刨小戴的老底,我们提前做个内容把关,怎么会……” 蔚蓝接茬:“我也没想到,您成了攻击对象。这一招挺迂回。挺高。” 段正业:“可用我黑她,也得有人认识我吧?” 蔚蓝在电话那头笑了,稳定的女中音持续传来:“您忒小看了自个儿——当然,不瞒您说,我先前也没想到这一点——刚才瞄了一眼,您名字的搜索热度,在9月那期《今天超开心》播出后,和《此情可待》首播结束的那几天,几乎不输小戴!” 段正业:“啊???” 蔚蓝:“我说,您真该去开个官微!指不定还能为咱们公司带一波流量……” 到这时,段正业渐渐回过神来。 在蔚蓝说“已经通篇屏蔽”后,为什么他还在“汗出如浆”——除了他的那段历史,每每回忆就够受的之外,他其实特别害怕的,是被戴巧珊看见。 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她摊开谈的事,怎么能让任何渠道,或者任何人赶在他之前给她传? 更何况,那都是些什么描写啊……换两个虚拟的名字,都够人看得心惊肉跳的;现在特直白地,全是“段正业”和“名媛”——任何认识他的人——对,他甚至不敢想象蔚蓝今后会怎么看他,何况戴巧珊呢? 是真实度低。 但就算通篇是假的又怎么样?架不住人会联想。看着他,联想。 关系远的不怕,关系近的,就致命了。而戴巧珊跟他的关系…… “哎哟!”蔚蓝突然在电话那边一声叹。 “嘭!!”地一下,段正业被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猛地撞到小餐桌,几乎把桌板撞翻。 蔚蓝:“……怎么了?” 段正业压平语气,小心重新坐好:“没事。又发现什么?” 蔚蓝声音带笑:“在豆瓣儿发现有网友给您建了页面!还有几个小组!最大的这个我瞧瞧……嗬,成员这么多!” 她说一句断1秒,每每在段正业要问时,又接着开口。也许是在边通电话边操作,在等待网页打开:“主题……大都是在……说您……这几年参与的片儿……跟您去年起,正式导演的不在一个档次……先前被埋没……哦!大部分热帖,都在犯花痴,小姑娘们说您……‘颜好’、‘儒雅’、‘身材好’,‘有骑士风度’……” 这些消息要放在平时,段正业没准儿会高兴一下。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段段白噪音,没有威胁,也没有意义。 突然想到一个点,跟着就又下了汗。 “蔚姐,拆字!”他气有点喘不匀,同时就自己动手在搜索引擎里开打,“还有拼音!” 蔚蓝愣了愣:“哦,对!” 连线两边一通忙碌,耳机里传来蔚蓝那边的键盘敲打声。 段正业气都不敢喘,挨个儿把“戴巧珊”拆成“戴工丂王册”,“段正业”拆成“乍殳正业”,以及用拼音代替任意一个字,全角半角、各种组合都试过。 还好还好,估计“敌军”没料到他们的第一波艳.情小说在“红”之前就消失了,还没上替代方案,搜索结果暂时没有。 段正业刚舒半口气,却听蔚蓝短促说了句:“不好!” 段正业:“怎么?” 蔚蓝:“小组里贴了,刚贴的。我点了举报,还没反应……我找到那个人了……呃,他拉黑了我……又有人发了新的!刚才那号儿注销了,但内容还在……” 段正业被她一句一个进度,搞得头皮都急麻了,也连忙去开豆瓣。果不其然,在蔚蓝说的关于他的小组里,看到一溜坏贴,好几篇甚至都有了留言。 蔚蓝:“稍等一下,我给那边去个电话!” 段正业:“嗯。” 剩他一人面对眼前的残局了。 然而,小组管理员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除了挨个儿点举报,他也没别的辙——忽然想起其他小组,手忙脚乱点开——果然,对方连组员为个位数的小组也没放过,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都在! 而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帖子内容跟着出现了新东西:“详情请加群,群号XXXXXXXXX。”几分钟后,群号在叠加新的。 段正业连忙申请群通过,通过就点举报。这个过程中,想到另一个点,又是一惊——豆瓣上有戴巧珊的小组吗? 他噼里啪啦输入,结果是,有。体量不如他的组,但是有! 而且随便进了其中一个后,看到那些主题帖都已经在了……豆瓣外,他猛地扑到戴巧珊的官微评论,之后是贴吧——也有了…… 简直就跟病毒一样!到处都在发! 段正业无暇他顾,忙得章鱼精似的。一边打各平台的管理电话,像微博这种有管理权限的,赶到后台关闭评论,人肉可劲儿删;一边还要跟在干同一件事儿的蔚蓝互通最新消息,并且满天满地点举报…… 等有人敲车窗玻璃,一抬眼发现是戴巧珊时,他的这番补漏工作刚暂歇一个回合——所有能立即处理的,都处理了。但如果有新的冒头,那么杀伤力还是一样,还得重复刚才的操作。 戴巧珊上车,看着汗涔涔的他,疑惑问:“又出事儿了?” 段正业失神看着她,傻笑摇头说没有,忽然又哗地拿起手机打给蔚蓝:“记得拆字和拼音!哦,蔚姐,您……您还是另找一个靠得住的,帮您一把!” 蔚蓝:“小戴收工了吧?您别担心,一定给您把好关!休息去吧!” 戴巧珊盯着他,在对面坐下,段正业暗暗摸着触碰板关上页面,正要挂电话,蔚蓝又补了句安慰,说:“咱人正不怕影子斜,小戴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害得段正业又出了一波汗,勉强笑说:“嗯。谢谢您!” 挂断后,戴巧珊已经在侧过脑袋往他电脑上瞅了。看到是桌面,她回过视线,重新坐好,又问了一次:“什么事儿啊?急成这样儿?” 这时,段正业在脑子里过着各条可能出纰漏的渠道。 结论是“没了”,都跟蔚蓝沟通过。她这方面经验本来就足,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能从哪个孔里爆出什么幺蛾子,那……就是命——不,不能认命!认了,他们就完了,臭名昭著……呃,不会不会,因为各条渠道都控制了…… 这么着,在戴巧珊问话后,段正业打算回答前,他脑子里着了魔似的来来回回车轱辘了N次“有没有做全?嗯,应该是全了”、“万一再出事要怎么办”、“没有那个万一,全了!”、“万一?”…… 终于意识到戴巧珊的眼神是近在咫尺的,他要再掉链子,那么,他操劳这么大半天的事,意义就会失去一半。 对,眼下只要她不知道,事情就算没坏到底。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于是,段正业飞速安抚了一下自己狂躁的大脑,朝戴巧珊笑笑:“跟你没关系,公司新签的一个艺人,遇到点儿麻烦。不大,就是有点鬼见愁。” 戴巧珊:“是吗?” 段正业:“扛过这几天就好了。” 他的描述相当虚幻,但很多时候人们对于真相的表述就这样。因为确信是“真的”,反而不会强调细节。 戴巧珊撤离了对他的注视,点点头,像是买了账。 段正业总算收了汗,这才感到浑身冷嗖嗖的,五脏六腑像空了似的,从内里虚脱出来。 这天晚上,他跟戴巧珊还是像前一晚一样,以他的右胳膊为“签”,烤串儿似的串着两个渴望拥抱却不能的人。 本来前一夜就像没睡过,今天一天又这么多事,到了睡觉的点儿,段正业一闭上眼就困得眩晕反胃,像要吐出来。 可偏偏,更睡不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劝自己睡觉越劝越清醒。 他怕惊醒她,就这么一动不动,气都不敢大声喘,静默望着她的背影。 戴巧珊也一动不动。要不是他手背上那拂过的,一阵凉一阵热的规律气息,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 在这无边的夜缓慢而干硬地耙过他们的身体时,蓦地,段正业轻声道:“小珊,有件事想告诉你。” “啪!”几乎同一时间,戴巧珊的床头灯亮了。她灵巧坐起身,转过来望向他。目光清透,根本没有一丝迷糊的样子。 段正业有点儿乱,也赶紧坐起:“你没睡着?” 戴巧珊微微笑笑:“你总算肯说了。” 第81章 实锤其“实” 段正业跟呼延晴的关系,还要从段正才说起。 5年前,3月的一天,北京刚停了供暖。段正才突然召集全公司文职开会,宣布:“我要走了。明儿起,公司就正式交给我小弟,段正业来打理。” 当时,常年被外派的段正业,听到这么一出,就像当头挨了一棒。 在人们面面相觑的时候,段正才闲闲拿起一张纸,说:“下面我念到名字的同事,公司感谢各位多年支持。下一个阶段,大伙儿分道扬镳。当然,公司会依据劳动法,给予相应补偿……” 那一刹那,会议室的空气像被倒春寒“唰”地冻裂了一般。所有人眼睛骤然瞪大,在听完段正才接下来念的那一串长长的名单后,会议室炸锅了。 公司几乎所有的元老,都在他“分道扬镳”的名单内。 众人又惊又怒,忿忿不平。 “为什么呀?”“凭什么?”“才哥,弄错了吧!”“我才不走,给多少钱都不走!”…… 段正才抬起手,手心朝下,在半空中作势向下按了按,笑笑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各位现在走,还能捞到点遣散费;否则,新老板一上任,想辙把各位挤兑走——赔偿没了是小事,今后在圈子里,各位老脸要往哪儿搁?” 有人说要“评评理”,他懒得搭理;有人怒气冲冲摔门而出,说“法庭上见”,他也乐呵呵说“请便”。 一场会议开完,“正业影视”办公区里人头清空大半。 剩下的人不是精神游移不定地缩在电脑后,就是神叨叨帮着清洁工收拾现场空座上的纸张、文具,人人一副不知下一个“裁员”是不是就会轮到自己的模样。 段正业跟进段正才的办公室,关上门:“哥,你怎么了?” 段正才扫他一眼,面无表情:“什么?” 段正业头绪很乱,一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公司能用的老手,基本上都没了。” 段正才笑:“呵呵,是吧?” 段正业紧盯着他:“你说要走,哪儿去?” 段正才:“隐居。管得着吗?” 段正业:“哥!” 段正才脸色突然变得厌烦,他生抽一口气,皱眉笑看段正业:“你是不是忘了,这家公司的继承人、法人,是你,连名字都是你?” 段正业一顿,调开目光。 段正才:“爸爸走了这么些年,怎么你从来没跟我争过?让你干嘛就干嘛,让你滚多远你就滚多远?你是没事业心,还是……”他冷笑,“不要告诉我,因为我是你哥。” 段正业:“你是我哥,我们是一家人啊!而且我觉着,你管着挺好的。” 段正才一怔,忽然咧嘴:“那你说,爸当初为什么不把公司给我,名儿也改叫‘正才影视’?” 段正业瞄他一眼,没说话。 段正才看着他,笑着站起身:“事实证明,爸的决策英明!他希望他创立的这家公司、他在意的这门营生,不但能经营得红火,还能往下传得远。最好能养活所有‘子孙’,再‘子子孙孙’传下去——这里面,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呗!” 段正业:“不是这样儿的哥!我相信爸绝对不是这意思……” 段正才:“你懂个屁!你就一傻帽儿!” 段正业:“……” 段正才仰了仰头,眯着眼睛打量他,像在看一滩愚钝扶不上墙的烂泥,也像一个不放心弟弟独立的严厉兄长。 他忽然表情振作了一下,从手包里哗地往桌上丢出一串钥匙,往旁边移出半步,做出一副让请的姿势,一指办公室里的各类文件柜:“以后都是你的,保险柜密码是妈的生日……” 他说着就拿起自己的东西,从办公桌后面出来:“对了,你今年28,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 段正业一愣。 段正才:“这么些年,你不是一直对那姑娘死心塌地的?叫……叫什么来着?成天疯疯癫癫,清醒的时候要跟人隔离三公里的那位?” 刹那间,段正业的世界变红了。 段正才还在装疯卖傻,两眼翻着天花板,手里抛着车钥匙,摇摇头:“随便吧!该娶娶!公司拿着,咱家备份儿彩礼砸过去,够砸死她们家的了,”说着转身往门边走,“呵,这姑娘福气也忒好……” 段正业:“哥!!” 段正才回过头来,冷笑着看了看他捏紧的拳头,抬眼挑衅道:“你想揍我?” 段正业瞪着他。 段正才:“来呀,揍!打死我算你毕业!” 段正业:“……” 段正才:“不敢?愚孝?不——‘愚悌’?”他往回走了两步,抬手拍了拍段正业的脸,拍得啪啪响,咬牙切齿笑说,“我往家里拢共带了三个,那两个我都没碰,就碰了她!怎么样怂货?!你打呀!!!” 令人意外的是,段正业的眼泪令他自己都感到错愕地滑落,啪嗒滴到他的鞋面上。他说:“哥。” 忽然,段正才眼中那咄咄逼人的光和嘴角锐利的恨意,倏地消失。取而代之是抽掉了精神的涣散目光和松垮的法令纹。 他像是站不稳,就着肩头靠到了一边的墙上,拿着手里的皮手套往段正业头顶一抽,虚弱道:“二货!” 他的脸色铅灰惨白,眼下淤青。这一瞬间,段正业看到他高大强壮的大哥垮塌了。就像一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蚁穴的佛像,到最后脆弱得连一丝风雨都禁受不住。 段正业被一堵浓厚的悲伤塞紧了口鼻:“你究竟怎么了?” 段正才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肩:“送我去医院吧!” 事实证明,亲人之间某些联系是难以言喻的。段正才说的“隐居”,原来是住院。看到病床上他丢出来的症断书,段正业觉得那几张打着黑字的纸,白得扎眼。 他眼鼻酸痛:“什么时候……你为什么……” 段正才若无其事靠在床头,说:“家里保险箱你看了吗?” 段正业:“……” 段正才:“密码也是妈的生日——这些年你不问,也没试试?” 段正业:“……哥!” 段正才抬手堵了下自己耳朵眼:“大夫说我最多就剩一个月,您行行好,给点儿清静成吗?” 段正业:“……” 段正才:“其余资产,你自个儿回去看吧!反正不管什么结果,你也没辙——你就一件事儿能做:赶在我死以前,把那姑娘娶回来。今后你俩要怎么恩爱缠绵,怎么用咱家的财产对她进行‘补偿’,我都喜闻乐见!完了呢,我下到地下去,也好跟二老做个汇报……” 段正业再次急红了眼睛。他从病房出去,嘭地摔上门。 这天晚上,向来不必要就不碰酒的段正业对夜独酌。 到后半夜,醉眼朦胧时,他忽然明白了段正才那些混账话的真正用意。 他嘴脸欠抽,眼神却没配合好——或者说,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对段正业的真正诉求,其实跟他白天说的那句话一样——“打死我算你毕业”。 也许段正才是恨他。理由有: 段正业的降生,割裂了他的家庭; 段正业的健全,对比他的缺憾; 段正业得到了父亲在事业上的托付,而他没有…… 最后,接下去的年月,段正业将继续生存,他却将壮年止步。 这么一看,命运对大哥的确不公。 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一副难聊难处的样子。 他喜欢捉弄他;随口建议他去当兵,说“强身健体,成为咱爸靠得住的小子”;他牢牢把住公司的各渠道和权利,分配段正业到处去为他揽的那些吃力不讨好的项目出钱出力;不让段正业碰核心业务;此外还总有事没事骂他两句,敲他几下…… 这些作为,说到底都是因为嫉妒,而实施的破坏。 可他的破坏都放在明面上,有心让他、让所有人都瞧见。换句话,他其实是在挑衅,目的是让段正业做出回应。 可这么多年下来,段正业的回应是什么呢?段正才要的是重视、瞩目,段正业要的却是感情。他希望大家都好好地。 然而这就让段正才轰轰烈烈的裹乱,立地化作了真空。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呲牙裂嘴就想和你来一场正面的较量,你没把它当回事儿,这才是最大的报复吧! 但这当然不是发起破坏的人期待的结果。 他期待的回应是:打死我算你毕业。 他很快就要死了。 那场侵犯后,段正才也再没敢提过戴巧珊。很显然,那也是他的雷区;而这天,他一口气连提两次,还都是用换个人说不定会气得杀他的语气。这也意味着,他犯的那个错,是他现今最大的块垒。 如果段正业真当着他的面把戴巧珊娶进家门,岂不表示他最大的那场破坏还是落了空? 他将依旧是干了坏事却没造成任何恶果、并且不被惩罚的透明人。 不。他想要看到自己的破坏实实在在在段正业身上显形,更想要看到段正业正面给他个痛快,把他这多年对他的亏欠,多少回击到他身上。 然后他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走了。 看明白这一点,段正业的行动计划也就定了下来——他希望他心无挂碍地走,所以他得立马结婚,而且,对象必须不是戴巧珊。 可对象哪儿找去? 段正业的“婚姻”带着条件:第一,签婚前协议;第二,有名无实;第三,整件事严格保密,根据实际需要随时离。这三个条件如果顺利完成,他会支付一笔可观的报酬。 对象怎么样无所谓。说白了就是请一个嘴严、不介意在人生履历中多一次婚姻记录的“演员”演一场戏。 问题是时间紧,他还得自个儿找,不能走漏一丝风声。 几天下来,鬼影都没找到。 麻烦还不止这一件。 段正才开掉了公司一大半骨干,剩下的三天两头有人提辞职。敢走的人通常都带着资源,段正业当时觉得,公司塌秧儿也不过早晚。 就在段正才住院一周后的那个晚上,深感孤立无援的段正业进了三里屯一家没去过的酒吧。 就是在那儿,他遇见了呼延晴。 隔天,他带着呼延晴去探病,迎着段正才几乎要洞穿他的目光,僵笑说:“证儿已经领了,赶明儿就接你回家喝喜酒——对了,我也查了账。这些年,大哥你小斗进大斗出,连爷爷奶奶的房子都卖了……也成,剩下那三瓜俩枣的,我全花了,买了套婚房。精装。” 在雪白的医院被套上,他搁下红彤彤的结婚证,一本在首页订着轻飘飘收款收据的购房合同。收据已付金额“33,000,000元”。 本来他期待段正才会一脸震惊,就像冷不丁挨了一拳似的那种表情。 然而,他失算了。段正才就像猜到了全部。 他眼里波澜不惊,沉沉看段正业几秒后,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眼神。 就像他12岁那年,在挨“威武哥”欺负那次,他眼里那种护短的心痛。 他看穿了他的用意——他宁愿牺牲一件人生大事的圆满度,来配合他的执念。 段正才摇摇头,眼里起雾说:“傻帽儿!” 接着,他像是承了情,眼色变得明亮,扭头对一边的呼延晴笑道:“祝你们新婚愉快!” 到这时为止,段正业的计划进行顺利。没想到的是,婚礼那天,戴巧珊出现在观礼的人群里。 段正业至今无法忘记她望着众人包围中的他和呼延晴,眼里的支离破碎。她转身走了。段正业没有去追。 三个礼拜后,段正才辞世。跟最初大夫的预测一样,一天也没多。 不过,他走之前的日子,是在段正业的“婚房”里度过的。兄弟二人真正有了一段和谐相处的时光。 那段日子,他总是对伺候他起居的弟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一天忽然告诉他:“公司里我开掉的那些人,先前都在我这儿表过忠心,说过你的不是。” 段正业点头:“嗯。” 他又说:“保险柜里那沓合同,给你未来三四年都排了事儿。可能赚不了什么,你就当练个手,聚聚人气和渠道。” 他还说:“可能我真的不擅长做业务……这些年,为了维持公司运作,我把爸爸好不容易挣的家当都又贴出去了。公司账面上去年赤字,今年人也裁得差不多了,以后都得靠你自个儿从头再起过。” 他嘱咐了一堆话,段正业一一说是,到后来,他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似的,有空就拉着段正业的手,拉一阵放开,说:“你忙吧!” 段正业站起身,他又仰着头紧紧盯着他。于是,段正业重新坐回去,说:“再牵会儿!小时候牵少了!现在牵一次补一次!” 段正才乐起来,拉着他的手乐得缓不过气,眼里噙着水花。 临走那天,他的意识从清晨起就不太清醒。可到段正业给他修面的中途,他突然醒过来。 像是回光返照,他两眼晶亮,说:“小业!小业是我弟弟!好兄弟!对不起……下辈子我再好好做你大哥!” 说着,他微微笑了笑,闭了眼。 三天后,丧礼结束。段正业强打精神,对一直称职陪他守灵的呼延晴说:“谢谢,明儿咱就去办离婚。钱会如数给你。” 呼延晴却笑道:“协议作废。” 段正业一迷糊:“什么意思?” 呼延晴凝视着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盯着被她看中的猎物:“我不要钱。我要成为你真正的妻子!” 第82章 穷追 听段正业正面说起他大哥,戴巧珊极力克制,还是把身前的被子泪湿了一片。听到呼延晴的要求时,段正业停了停,她却冲口追问道:“然后呢?” 段正业垂下目光,有点犹豫,渐渐有些紧张。 戴巧珊吸了口气,鼓足劲儿:“你们是,怎么开始……‘有名有实’的?” 段正业沉默了一会儿,直面她的问题,说:“大哥最后那段日子,因为和我们住一起,我跟她表面得装作夫妻的样子,住一间屋。本来都安排好了,我打地铺。可是……‘结婚’那天,大哥歪在沙发椅上,笑眯眯地,跟所有人迎来送往,我看了打心里难过;后面你抽冷子露面,我也没意料到……你一声不吭捂脸走了,我还装没瞧见,跟人哈拉。那天晚上,关上卧室门,我实在,没能,撑住……” 像是也担心自己卡在这里会引起误会,段正业艰难,却继续说道:“她一早就看出来了。从床上起来,对我说,可以把她当神父,父亲,或者我大哥,或者你……要我跪下,听我忏悔。那会儿我该是真疯了吧,我……想着你们,就真的跪了。对她说了一堆,平时我自个儿也没当回事儿的事儿……” 戴巧珊又滚落两行泪。 段正业:“说来也怪,那天晚上跟她倒完那些有的没的,我竟然睡死了。好久没有那么踏实过……可是,第二天一醒来,事情一件也没少,统统又都回来了。呼延,她像有读心术,几天以后,在我又一次心烦得要命的时候,她抱住我……拧了我的后背……” 他屏住呼吸,肩膀微微一颤,像是当时的感触延续到了现在。 戴巧珊忧心忡忡看着他,问:“很疼吗?” 段正业眼圈一红,一副后悔和生自己气的模样,说:“疼才好。我当时恨不得谁来往死里揍我一顿!她的招儿更好,够疼,但不用伤筋动骨。第二天还能体体面面去上班儿。” 戴巧珊捂眼睛,手背都湿透了。 段正业递给她纸巾,一副硬逼自己豁出去的样子,沉声接着“坦白”:“第三回 ,是大哥回医院做复查。一点儿好的迹象都没有,还是按原来的节奏在恶化。回来以后,他跟我说,小时候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打心里恨妈。没想到,妈走那么早。现在好了,他总算有机会当面儿寻求她的原谅。又为他把公司搞残道歉,完了拉着我的手,意味深长说,谢谢,但你不该这么做。我问他‘什么’,他笑笑,不肯说。我直觉,他指的就是我‘结婚’。那天,我垮了。和她发生了关系。” 他沉默了一秒,起身到床边跪下,低声道:“对不起。我高估了自个儿的能耐,背叛了你。” 戴巧珊一手撑着床,半跪起身,用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凝视他的眼睛,问:“你对她,有没有动过心?” 段正业眼光一闪,再看回来:“那种时候……不算。” 他没说全,但她听懂了。那种时候,动过;但那种时候,不算。 戴巧珊身体晃了晃,她闭上眼睛点点头:“知道了……” 其实,段正业跟呼延晴那些事,戴巧珊早在半年前就听过。就在她去公司签“向阳”的合同,打算顺道找他借点钱,却意外碰见呼延晴的那个下午。 那时,戴巧珊活在“别处”,对呼延晴的记忆统统打包尘封在另一个次元。呼延晴却硬拉着她进了一家咖啡馆,再用她强大的力量,把她封存的那段记忆扯了出来。 不过半小时,她笑盈盈把段正业跟她的相遇、相知和后来的相处模式,有全局、有细节、有声有色、有客观描写有心理洞察地讲过。那些话,活生生唤醒了戴巧珊沉睡的记忆,却又攻势凶猛地把她逼进另一个次元。 要不是她那时能不顾一切地进入另一个角色,换上另一种生活,估计根本捱不过那一击吧! 但现在,亲耳听到他说,感觉又是不一样的。戴巧珊觉得自己就像一团面,被一根擀面杖从头到脚哗地碾平,从神经到肌肉再到骨骼,统统碾碎了。溃不成军。 离奇的是,情绪上反而平静无波。只有眼泪像不受控制散落的尘土,扑簌簌往下掉。 段正业担忧紧盯着她,解释道:“我并不喜欢那种关系。我只是在那种时候,特别想要发泄一把……可是之后并不开心。小珊,她的意义和你完全不一样。” 戴巧珊:“我理解……我不怪你……” 她说的是实话。她不但完全不怪他,还为自己在他孤立无助的时候没有能力支持他,感到非常歉疚。也彻底明白了他对那段关系纠结的原因。 戴巧珊从被窝里爬起身,想亲手拉起他,却不由自主下了床,赤脚退到离段正业更远一些的地方,说:“那不是你的错……” 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个洞口。 黑漆漆的,但里面吹出温暖的风。风里有花香。那里,通往庇护所。 戴巧珊感到一股久违的吸引力拉扯着她,把她往里拖拽。洞口阴森森,暖风和花香里,夹杂着不易觉察的血腥气。她浑身从头顶到脚都在起鸡皮疙瘩,但她知道,一旦经过这条通道,她将进入通道后面那个阳光灿烂的世界。 “……小珊!小珊……”像是段正业在叫她。 外面太冷,太刺,太危险。但……她好像不该再往里躲。 戴巧珊眼前恍惚,忽然瞥见洞口的旁边有一大片深蓝色的鸢尾出现,它们组成了一个鹿角状的图腾。 鹿角?植物?好像有什么提醒。然而,鸢尾的蓝却浸入了洞门的黑,几乎看不见了。 戴巧珊眼皮一沉。 刚才说什么来着?噢……她该不该进去?…… 在戴巧珊下床往远离段正业的方向退缩的时候,段正业床头充电中的手机界面亮起,一条新信息进来。 这两天是非常时期,段正业下意识抄过手机瞄了一眼。时间:03点10分,信息来自蔚蓝。 她在这个点儿用发短信的方式跟他说一件事,至少传递了一个可能:事情重要;告不告诉他都改变不了结果;但他最好醒着。 也就在这时,赤着脚,下意识拽紧自己衣服领口、一副“防御升级”模样的戴巧珊小步后退,对他说“不是你的错”后,眼神貌似有刹那陷入空洞。 段正业感觉不好,他跃起身,冲到她身边,却刹住了。隔着一段空气,叫她。 大约连续喊了十几遍,她的目光才渐渐聚焦,看着他。 段正业有点眼晕,问:“你怎么样?” 戴巧珊盯着他,半晌,眼泪滚落,又后退几公分:“没事。” 段正业:“我是谁?” 戴巧珊:“……小业哥。” 一口气呼地松了,段正业这才有空为她新产生的抗拒怔了怔。气氛刹那回到刚才,讲述那段他不齿的过往时,浑身扎刺般的难受和尴尬。 看得出来她厌恶他,难以自控地在对他产生“生理不适”。 段正业有点懵,他凭着本能往一边挪开,经过她身边,出了她的卧室。 “我不碰你,放心,”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平静,“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戴巧珊用衣袖擦擦眼睛,可眼泪还是不间断地滑落。她说:“对不起,好好地,又给你添麻烦……” 段正业差不多弄明白了,对于她来说,他最好赶紧从这个套间消失。但他当然不敢,这种时候不可能留她一个人。 于是,他闪进次卧,关上门,不开灯,不出声,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的存在感缩为0。 他的努力还是起了积极作用。外面的戴巧珊很快冷静不少。 接着,她轻轻到他门边,声音从门缝透进来:“我真的没怪你,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哥,盖好被子,踏实睡一觉,或许明儿就好了。”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段正业却不敢回应她。直到感受到她的气息进了隔壁屋,听见卧室门关上、反锁,他才重新松一口气,无奈苦笑了一下。 蹑手蹑脚爬进次卧的床上,看看自重亮起的手机。尚未消失的信息提醒点开,段正业不得不接受,这又是一个注定不眠的夜晚。 蔚蓝说:“景笛他们公司刚刚联络我,他的官微下面也被人贴了那些玩意儿。我顺道到各个跟咱们有过合作的艺人和他们的后援粉丝群去看了看……简直一片灾难。” 段正业皱着眉,回她:“蔚姐,您睡了吗?方不方便通话?” 几乎同时,蔚蓝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蔚蓝:“拆字、拼音、带声调的拼音,能掐的都掐灭了。现在景笛他们态度挺好的,说配合咱们,能删的删,实在不行也把评论关上几天。但其他被殃及的艺人和公司,这个点儿都不方便找他们。” 段正业嗯了一声:“那咱们这几天安排一下,好好跟人赔个礼。以后有什么资源首先回报给人家。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尽管找我。” 蔚蓝:“这没问题。问题是咱们担心的那些烂七八糟的内容,又有了新的变种。”她停了停,以期段正业认真听,“那些小黄文儿,可以被举报的内容,他们全部改成了‘那个’。” 段正业:“……‘那个’?” 蔚蓝:“比方说,‘名媛’命令段导:‘过来,给我“那个”。’段导口干舌燥,热血上涌,眼放‘那个’,说着‘那个’,两大步冲上前,‘那个’了‘名媛’的‘那个’……” 段正业打断:“明白了!”他头皮发麻,“这种内容就没法让平台出面删了吗?” 蔚蓝:“删不了。而且,他们也有意放了各种群号,直接分享群资源,‘资源’内容就是咱们看到的那个原始版本了。群资源的服务器在国外,这个连举报都没太大用——虽然说不清是发布方真的在国外,还是用了假IP。” 到这个当口,段正业相当累,也相当麻木了。静着没说话。 蔚蓝:“您看,咱们要不要报警?” 段正业:“嗯?” 蔚蓝:“我感觉,这件事参与的人应该就在国内,要不报警试试?资源地址在国外,但群的IP可以追踪到具体的操作人……” 段正业揉揉脸:“不能报。”他无奈笑出来,“操作者我都知道是谁,报了……小珊她,不行。工作耽误不说,除了把自个儿名声上赶着搞臭,对咱没好处。” 电话那头,蔚蓝也静了静,对他说的“我知道是谁”没有做任何反应。两人沉默了一阵,她深思熟虑说:“那您能不能,妥协一步,向她低个头?” 第83章 继续往下走 这是又一次,妥协的诱惑摆在段正业面前。 1秒后,他就着手机摇摇头:“不能退。” 新一天开始,段正业看了看行程表,先在不到8点的时候就把戴巧珊送进剧组,然后自己再戴上口罩,到景笛、耿雪和另外几个受到殃及的艺人工作室去一一道歉,并商量对策。 好在这几位咖人品正,班底也正。即便本人不在北京的,电话会议里也都对他很客气。除了慰问,一句抱怨都没有。 能做的都做了,应对媒体关于新猛料的电话都由公司先过滤。过中午了都还没一个电话转过来,倒是有几条品牌商冲戴巧珊而来的代言询价,由小玫发到了经纪团队群。 也不知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段正业抬头看了看灰亮天幕上几乎找不到清晰焦点的太阳,决定先暂缓其余几样工作,去“向阳”剧组看看。 戴巧珊的午休时间刚过,章瀚海下午给她安排了一个专访。段正业到的时候,跟她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相互看了一眼。 气氛出现蜜汁尴尬,段正业什么都没说,戴巧珊则径直带着记者上了化妆车。 但记者上道,特地交代蔚晓柔“给段导留个门儿”。因此,那二位的对话,隔着一小段空气,还是能跟车外的段正业产生“交互影响”。 问题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她的。 昨天之后,他用鞋底都能想到,稍后必定还有一部分关于她和他的。他很在意,想听又不敢听,只好在半开的车门边转,竖着耳朵,希望靠天意来决定他该捡哪些漏。 就在段正业跟陀螺似的胡思乱想时,冷不防一个人影过来,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昨晚谈心了?” 段正业吓一跳!回头迎着宋星文无辜的眼神,把他过肩摔的心都有! 然而,宋星文显然没在怕他,一双眼睛直接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望进戴巧珊的化妆车。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戴巧珊正接受一个御姐气质的记者采访。隔开两人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只录音笔,旁边还有各种乔角度的摄像和端着大炮不时“咔咔咔”的摄影师。 宋星文接着就跟进一步,拿手低调指指化妆车:“这是什么采访?” 段正业:“……宋大夫,您手里有没有治好了自个儿心结,又被您吓出神经病的人?” 宋星文哈哈笑,眼神意味深长看着他,自顾自下判断道:“谈了。怎么样?” 段正业被这位一出场就一筐问题把他往死里掏的心理大夫搞得没脾气了。 他收拾了一番自己的情绪,最终苦笑道:“情势所迫,也不知道跟她坦白是福是祸。这么说吧,摊牌前,我跟她还能碰碰手;摊牌后,别说碰,她看我的眼神,都跟看到鬼一样了。” 宋星文若有所思:“是吗?” 段正业朝化妆车侧了侧脸:“您瞧,您来多会儿了,他们中场休息,她都不肯跟您打个招呼,就因为您身边站着我呢!我现在有点后悔,也许,根本不该跟她说。” 宋星文不置可否,沉吟着,忽然问:“所以那些小黄文写的都是真的?” 段正业:“……” 宋星文察言观色:“看来是真的。” 段正业:“……沃泥马……不是啊!!” 宋星文:“那你急什么?” 段正业:“我……那明显是恶搞好不好?那么恶心,谁特么……” 他气坏了,却又顾忌着旁边的这台车——这不,他偷瞄了一下,貌似看到戴巧珊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段正业一身冷热汗交替,闭嘴,把脸撇向一边。 这么一来,戴巧珊是看不见他的正脸了,但他却跟宋星文探照灯似的目光全面拥抱。 好在宋星文的表情里一丝批判的神色也没有。 段正业想起来,他刚才又切换了人称,“你”。也就是说,宋星文这时已经披上了“大夫”的马——这猴精! 宋星文认真地看着他,点点头说:“看来这件事对你的干扰还是不小。好吧,先声明,我只是知道这个状况,内容我可没看。” 段正业:“您从哪儿知道的?” 宋星文:“我微博关注了小戴,豆瓣儿上加了你的小组,度娘上加了你俩的贴吧呀。” 段正业:“……” 宋星文:“但今早起来我没看到他们说的那什么帖子,都被灭了——我就是从几条零星的讨论里看到的。但是讨论的人也在懵圈,所以,你先放松!” 段正业落下半口气。 宋星文:“退一步,假设我真的看了,”段正业一怔,宋星文话不停,“假设很多人都看了——又怎么样?” 段正业愣半天,最后也不知自己递出去了个什么表情,重复了一句:“怎么样?” 宋星文:“坊间开始传,说原来段导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其实呢,私底下是个恶魔,淫棍……”他顿了顿,好像在确认段正业会不会原地爆炸,或者给他一拳之类,发现暂时没有这样的危险,便接着道,“给已故的父兄、母亲、门楣丢脸……”段正业脸色一变,宋星文因此顿了顿,却又接着道,“戴巧珊怎么会跟这种人有一腿?估计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段正业半晌没吱声,单是盯着对面这个眉目俊秀的男人;宋星文则在他的目光中住了口,甚至偷偷把手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来,似乎准备要“格挡”。 然而,段正业却忽然连自己都没料到的节奏,笑了:“还好……没我想的那么难受。” 迎着宋星文探究的目光,他坦荡耸耸肩:“当然也不好受,可是就还好——毕竟我有作品推进市场,也露过脸,算半个公众人物——被骂是必然的吧。” 宋星文盯着他:“他们骂的,可是你的私生活。这里面,都是你关心的人。” “嗯,”段正业认同,“不过您刚才说的这些,在您说之前,我都在脑袋里想过一万遍了。除了她的部分,不舒服;骂我这一头的,就是‘还好’。” 宋星文辨认着他的面部表情,很快露出笑容,说:“很好!你已经学会了!”不等段正业弄明白他说的“学会”什么,宋星文接着问道,“那你刚才急什么?” 段正业:“就是……怕她看到。我跟她已经这样儿了,真的再经不起折腾!” 宋星文:“继续想下去!” 段正业一愣。 宋星文目光如星,说:“就像刚才一样——继续往下想!如果她看到了,你们会怎么样?” 段正业:“铁定完!” 宋星文:“好,完了,她跟你提了分手。然后呢?” 段正业望着他,虚弱道:“没然后。一段感情要找个对眼的人重来,我没心情。何况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就特在意她。如果连这样也能完,甭提别的了。全完。” 宋星文:“不!继续想下去!不必走‘全完’那条路,想想其他可能。现在回到她跟你提分手。” 段正业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宋星文,压抑着内心的焦躁,回想着他刚才这番话,半晌道:“我不答应?我把她追回来?可追不回来呢?” 宋星文眼神鼓励,没答话。 段正业脑子飞转:“她也是重感情的人,否则不会跟我磕磕碰碰这么多年……噢,她昨儿说了,‘不怪’我!” 他漆黑一片的眼前像被什么点亮了似的。 宋星文又一次看出他的心里话,认同道:“很多心结,就是没有或不愿、不敢往下继续想,导致的。一旦你敢往下多想一小步,再基于那一小步之后的情况来看一看,情况并没有之前自己想的那么糟。” 段正业身上已经卸下了大半块石头,他感激笑笑,却接着想到了戴巧珊。问:“这一招您也教她了吗?” 宋星文跟着把视线调回车那头:“她的情况再复杂些。有几个问题,至今我们都没有碰到核心——噢,对了,你还没说,这是什么采访?会问什么内容?” 段正业刚放松的大脑又重新缩紧。他先回答宋星文:“海爷给戏造势的角色专访。问题通常就围绕戏、角色、导演、同行打转,个人问题倒不大会往深里刨。” 宋星文:“可这是非常时期,万一刨了呢?” 段正业:“不要紧,这是友军。写好的稿、剪好的片儿都要先跟我们过——不对,您指的‘非常时期’,不是指这个吧?是指……她的状态不适合被问到某些问题?” 萧瑟秋风中,宋星文背向化妆车,正对段正业的脸上,显露相当的担忧:“今天凌晨4点半,她给我发了条消息。但我上午被约满了,包括开工前的2个小时,有个突然的case,所以——” 段正业一愣。果然,她也整晚没睡。他问:“她怎么说的?” 宋星文摇摇头:“就说有问题想请教,别的,我得等一下详细问她。只是……” 他顿了顿,像在思索,而就在这个空档里,大约是沉默带来的红利,随着一阵微风,段正业听到了车里漏下来的声音。 是那位记者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听说导演段正业从昨天开始,就亲自跟车来给您打气?”段正业下意识抬眼,瞧见戴巧珊微笑点头,记者又说,“除了老板和艺人,您二位有超越朋友的关系吗?” 戴巧珊的眼神一顿,段正业随着她的眼神,心口一停。 就在这时,刚才陷入思索的宋星文却忽然脑袋凑过来:“这些话不要让她知道——她周围,如果不是拍戏,有谁可能很正经、很恶意地说‘你该死’?” 段正业前一秒为宋星文“不合时宜”的“音轨覆盖”窝火,后一秒听明白问题后,呆住。 第84章 悬而不决 今天似乎注定是个悬而不决的日子。 关于“段导跟您什么关系”,戴巧珊的回答,段正业错过了。尽管他之后会从成稿里看到答案,但无论是什么答案,都跟第一时间亲耳听到是不一样的。 之后,每一件事都被“悬而不决”传染。 先是他无法回答宋星文那个问题;接着,记者收工后,宋星文一步蹿上车,把蔚晓柔和“小礼小貌”赶下来,煞有介事把门窗关上,连窗帘也合上,彻底断送了段正业“读唇语”、“观面相”的可能;再接着,副导演出现,急急忙忙拖走了戴巧珊。 再之后,“悬而不决”蔓延进拍摄现场。 一场老友登门拜访的戏,在剧组扎营的四合院里搭了景。开机前,戴巧珊和华曼研究台词和走位。顺倒是挺顺,可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感到有一种蛋疼的不对劲——华曼似乎心不在焉。反应慢、表情僵、眉头将皱未皱,不知道她要干嘛。 这在“向阳”组里,是从没出现过的稀罕事。 虽然华曼背负着“流量小花”的标签,但“章瀚海”这个名字还是要强悍得多,再臭屁的角儿,哪怕江凯旋,也不敢在组里“随性”。 何况,华曼其实实力也不差。抛开经常为了其他业务请假的毛病外,敬业精神可嘉。 让人郁闷的还不止华曼——段正业偷偷瞅几眼戴巧珊——她居然受到了华曼的影响!这也是“白花”之后,从没出现过的情况! 章瀚海无语看完试戏过程,假装没事儿人说了句:“行,先来一条试试!” 现场肃静,打板。 门铃响,戴巧珊应“来了”,从一边进画,扶着墙壁和沙发背,一瘸一拐挪到门边:“哪位?” 华曼压低声音:“查水表~!” 众人一愣。这里华曼本该表现的是好友玩笑的古灵精怪,可门外的她,声音不但毫无幽默感,有气无力,“表”字更是音到中途骤断,像是胸口漏了个窟窿。 这么一来,原剧情是听出她声音的戴巧珊无言一笑,惊喜开门——现在完全变成了,戴巧珊听出她的声音后,笑容刚出现就收住,变得忧心忡忡。 打开门的瞬间,两人也无所谓“惊喜”了:华曼苦笑,戴巧珊满眼担忧。 华曼还硬背词儿,用颤抖的声音说:“哈、哈!没想到吧……” 众人:“……” 章瀚海面无表情。接下去还是华曼的词。 她行动迟缓地上下打量开门的戴巧珊,接着刚才的“喜庆”语气,依旧气若游丝说:“小薇……你,怎么了……” 戴巧珊小心往楼道两边看了看,轻声招呼她:“进来说!” 两人进屋,华曼跟着一瘸一拐的戴巧珊,皱眉问:“不可能……又是他……” 章瀚海:“停!” 在场人同时松一口气。 章瀚海顿了一下才上前,对着不敢说话不敢动的两个女演员,绽放出花一般的笑脸,像个慈爱的圣诞老公公:“没事儿的啊!小曼,起头的时候,咱们再高兴点儿;然后小戴,开门后惊喜见到老朋友,所以呢,咱们再亲热些——”他抬起一根食指,逗小孩儿似的把戴巧珊和华曼两边指了指,“咱们都该亲热些!拉拉手,笑一笑,情绪不要一步到位到‘丧’上边儿!” 他尽力克制,旁人还是听见了他“没想到如今我居然要对这么两个人说这种话,真是日了狗了”的潜台词,众人都捏了一把汗。 两女孩涨红着脸,点头称是。 趁这个机会,其他部门也有人直接间接地表态。先是化妆师按捺不住,贴到华曼旁边,给她补腮红和唇彩,然后是录音师拿下耳机,“啧”了一声。 在章瀚海“有屁快放”的和蔼眼神里,录音师赶忙说:“小戴的声儿,怎么哑的?”像是怕人们没听懂,他补充道,“小曼声儿是虚的,气不足;小戴音色出了问题……” 被他点名的俩女孩,露出一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踩雷表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相继朝章瀚海赔笑。 章瀚海深呼吸,一脸恨不得杀人的笑容,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乐呵呵迸:“那咱们休息5分钟,调整调整!情绪、体态,先找准;声音实在不行,咱们后期再配。去吧,歇会儿!” 说着自己先跑路,散心去了。 段正业把水壶开盖递给戴巧珊:“怎么了?” 戴巧珊摆摆手,背过身,隔着自己的身体,朝华曼的方向指了指,轻声说:“小曼不太对劲。我不敢碰她,声儿都不敢大。” 段正业跟着看过去。 正巧这时,严昶不知从哪个角落挤过来。看到钱幻儿正递纸巾给忙着为华曼补妆的化妆师,而纸巾好像是给默默站着不动的华曼拭泪的。出人意料,本该关心自家艺人的严昶,发出一声不耐烦的询问:“呦,怎么了这是?哭什么呀?” 众人调转目光,钱幻儿好像嘀嘀咕咕解释了句什么。严昶冷笑道:“没事儿吧?我这一眼没见着,忙着呢!咱别给海爷添乱行吗?” 见戴巧珊在暗暗运气,段正业拽拽她的袖子,提醒道:“她在他手里,别人说不上话。” 戴巧珊一停。 骂完华曼,严昶看看手机,接起来挤出人群,笑得像朵花:“哦哟,是你呀小宝贝儿!啊?哥哥又跑了?个混……!爸爸上班儿啊,不然怎么给你买Elsa公主的……”就像换了个人,他拐出垂花门,正好撞见回来的章瀚海,抓紧机会跟他又打拱又鞠躬的。章瀚海笑说“您忙您忙”,于是,严昶又消失了。 戴巧珊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小声咕哝:“职业不着调。” 段正业新奇瞄她几眼,笑说:“好久没见你这样,涨行市了啊?” 戴巧珊一愣,收回目光:“哥,你去车里睡会儿吧!这儿有晓柔他们就够……” 话没说完,远远听到章瀚海在监视器后面招呼说:“好了吗?咱们开始吧!” 戴巧珊忙倏地闪进去,段正业却心中动荡。 虽说他连续2个晚上没睡,但继昨晚那事儿闹的,不知道这丫头是心疼他,还是嫌他。 但这个点儿要走,他也就是去公司,办不了什么事,还得担心再晚一点收工后,会有记者在门口堵她。 连宋星文都知道是“非常时期”,他实在放不下心,只能死乞白赖地原地呆着。 副导演招呼一声,现场各就各位,打板后,还是刚才那场戏。 这一次,华曼的表演方式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之前的太乏力,这次的又太用力了,几乎是狂笑着喊道:“查水表!!!” 戴巧珊开门,门缝里出现的华曼,面部表情有一瞬间微微抽搐,仿佛是刚才狂放表演的后劲。 戴巧珊“惊喜”,把门开得更大些,就在这时,华曼一声尖叫。 众人齐齐一惊。 华曼面色惨白,豆大的虚汗特戏剧性从额头冒出来,身体往门框上虚虚一蹭。 离她最近的戴巧珊回过神要上前扶,不料,在她的手刚碰到华曼指尖时,华曼又一声大叫。她甩开戴巧珊的手,自己扶住门,眼泪几乎是喷出来。 章瀚海忘了喊停,钱幻儿慌慌张张从外围冲进画面,推开戴巧珊去搀华曼。 接下来的场面略混乱。很快,连跟组护师小唐在内,三五个人围着华曼冲破众人的包围,到后罩房外的背街拿车去了医院。 在他们的车出小街的同时,章瀚海收到了来自小唐的反馈。 大致内容是,他在车上替华曼做了个先头检查,发现她断了根肋骨,原因不明,问题不大。 院子里闹哄哄的众人哗然,一时说什么的都有。有些没常识又不长眼的,还往戴巧珊这边看。 章瀚海过来,抓着头顶说:“怪不得呢!那,今儿下午安排的就你俩的戏,现在这情况……丫头正好,你回去好好休息——化妆的小陈刚还说,你黑眼圈快盖不住了。” 戴巧珊正被周围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得满脸通红,忙不迭说好,用眼神拉着段正业跑路。 一刹那,段正业觉得挺感动的。然而,回到车上,刚坐下的一瞬间,两人之间的蜜汁尴尬又出现了。 像是怕蔚晓柔他们跟着不自在,戴巧珊开口问起了工作。而这,恰好是段正业现在最怕她问的。 她说:“昨儿晚上,您挺着急的。” 瞧,这还“您”上了。 段正业察言观色,确认她说“您”只是客气,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又躲进某个角色里后,放下心来。迎着她认真的模样,以及周围人竖着的耳朵,段正业咬咬牙,豁出去了。 “有人写不好的稿子,捏造事实,散布我的谣言,目的是攻击你。”他说。 戴巧珊目光闪烁:“你有什么谣言?” 段正业喉咙一动,用一种矫枉过正的“正气”语调说:“就那一段儿呗!” 戴巧珊像是料到,但还是唰地脸红。 车内空气龟裂3秒,在段正业绞尽脑汁想要寻个话题带过时,戴巧珊的脸色降温一半,看着他默了一阵:“那你怎么样?” 段正业刹那间觉得很累,他抬手揉脸,笑道:“我……过去了。现在就看公司会不会受到影响。我们的艺人,还有在谈的项目,当然,最主要的,是你这头儿。”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这个过程中,段正业有无数问题想问,其中包括“你早上怎么回那记者的”,包括宋星文的问题,以及“昨晚以后,你怎么看我”。但他踌躇半天,一个都问不出口。 戴巧珊眼里也有很多话,但几次欲言又止后,她也什么都没说。 段正业笑笑,接着前一个话题:“蔚姐说,对方这步棋下得不是时候,刚好错过大众搜索你,或者我,的高峰期。完了呢,因为这事是他们拉着一帮无良媒体设的局,除了钱要管够,媒体方面不会像刨到真新闻那样起劲。除非真能造起‘势’来,但眼下也不可能——因为说白了,咱们咖位还小,也不稳。等海爷这戏杀青,咱们才有新的东西稳步推一波。” 戴巧珊点点头,笑笑总结道:“所以咱们最近夹着尾巴做人就成?” 她一乐,周遭的空气霎时变软和了似的。 段正业也笑:“是这样吧!” 脏水要“借势”才能大污染,所以眼下,他们只需要默默按捺,静待危机过去。 车在酒店的地下停稳。吃下段正业给的定心丸,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感受到难能可贵的刹那放松。 可没想到,以戴巧珊为焦点,可供各方造势的一波流量很快就来了。 第85章 兵临城下 流量的起因谁都没想到,是“双11”。 11月6号中午,蔚蓝忽然来电话,问段正业:“这些天,有几个词儿跟小戴的名字,中频、反复出现,您注意到了吗?” 那时,他正在跟一个项目的合作方开午餐会,专门从会议室里退出来。 蔚蓝的问题让他莫名联想起,前两天某鸡汤大号向戴巧珊发出侧重于“童年成长”的采访邀请。他当即就推了,还把转来这个邀请的小玫说了两句。这时鬼使神差答道:“不会是‘童年经历’吧?” 蔚蓝:“没错儿!” 段正业:“……啊?” 蔚蓝:“当然这是答案之一,其他几个热度再高一些的,还有‘和父母关系’、‘情感绑架’,低一些的,有‘亲子关系’,‘家庭创伤’;再远一点儿的关联搜索,出现了‘离家原因’和‘白花’。” 她前面说的话,段正业从字面意思听得虽然不高兴,但也云里雾里;等她下半句的末尾出来时,段正业顿时就愣了。 段正业:“‘白花’?” 蔚蓝一字一句:“就是那个‘白花’。因为热度再往下走,出现了‘白花事故’和‘白球鞋与花裙子’,还有,‘戴巧珊的白花事件是什么意思’。您有什么线索吗?” 段正业一窘。他能有什么线索? 自戴巧珊给家里二老打那个电话起,二老至今都不肯搭理他;戴巧珊也没有要在近期跟家里“谈和”的意思,他再一头热,也得说得上话呀! 再说,眼下又何止她家里那一件事?拿最近的说,戴巧珊对他,都还没过“呼延晴”那道坎呢。 然而,这个电话之后,每过一天,蔚蓝提的那些词,热度就涨一倍。 几天后,嘭地一下,“戴巧珊”和“情感绑架”这个组合,以及“戴巧珊”和“父母翻脸”,成了搜索引擎热词。 就因为双十一。各电商都在借这波东风,创造、瓜分流量。其中,某售书平台跟某知识付费平台,联合推出一档为期1个月的网民互动,主题是推广与家庭心理学相关的书籍、网络课程和演讲。 为了吸金,两大平台在造势上,除了推广渠道铺得宽,还请了相关领域的意见领袖来做背书,并用“写书评赢大奖”的方式,几乎没花任何成本,就引发了N多来自民间专业和非专业人士的投稿。 近几年,“心理学”本来在全社会范围内就是热词。只不过在之前,人们想要了解这个领域难得门法。好书少,门槛高,打着“心理学”旗号的伪科学、玄学充斥各个领域,信息散碎不成系统。 现在有了两个知识平台官方来做活动,还是大部分人关心的“家庭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主题三两下就火了。 可问题是,“写书评赢大奖”以及该主题带起的一片自来水,为了唤起人们的共鸣,大部分都就近找上了“戴巧珊”——戴父戴母那篇“这种女儿我们不认”和她那通“公开忤逆”的电话,简直就是手边现成的热点素材! 稿件都是先发表在各公众号或长微博、豆瓣、博客等有社交属性的平台,然后再在各平台用“#”或“@”的方式与主办方相链。这么一来,稿件内容一产生就被传播,场面也就变得无法控制。 段正业找这两家平台理论,可人家说,这是写手们自发采用的素材,平台没有侵犯戴巧珊的名誉权,不同意下线或修改相关文章;此外,这个话题在近期内已经是一个广泛的热点,很多文章写别的事,也非要拉着“戴巧珊”及相关关键词蹭热度。 全网几千万个号,比戴巧珊的粉还多得多,莫非要挨个儿去得罪?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蔚蓝跟他商量对策时说:“往好里想,这是好事儿。当年咱没名的时候,谁理咱们呀?这波儿人没说咱什么坏话,可以啦!——噢,是不是,咱小戴不高兴了?” 段正业摸着腮帮,有一种难辨虚实的牙疼。 他想,哪个正经人遇到这种事会高兴呢!她家里那摊子事儿,连他都不敢跟她提。现在倒好,她哭得胃疼的现场,先是被不知什么用意的人给录了下来,发到了网上;然后再被一帮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顺手抓过来,套上各种他们使得着的理论,可劲儿“剖析”。 而最要命的,是她的态度——就像对他似的,戴巧珊面对这一系列让人肝儿疼的变故,眉头都没拧过。 她见天一副活泼笑脸,一副积极向上凡事往光明处看的劲头,精神饱满去上工、收工,兴高采烈跟蔚晓柔以及任何找她的人聊闲天……多瘆人啊! 就算她真的没问题,她家里二老要是不小心看到,或者在邻居提醒下看到那些片儿汤文稿,还能有好事儿吗? 她刚冒头,又一直在剧组,没别的曝光,观众缘、粉丝缘都不牢固。大部分人市面上说什么就信什么。这种环境里,多少黑是兜头一下去,就没再白回来的? 然而,过后没几天,段正业担心的事,再次以一个十分迂回的路线出现。 就在双十一的购物狂欢夜过后,11月12日的上午。 这天,戴巧珊的工作主要是跟江凯旋等演员拍3个及以上角色的合体剧情,段正业逮空跟现场。忽然,有人往他肩头亲热一揽。 段正业回头,立马笑起来。是宾少祺。现场已宣布静音,他只得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打出一行字,指给宾少祺看。写着:“祺哥!好久不见,上哪儿发财去了?” 宾少祺一乐,朝外指指,示意段正业跟他出去。 到了由剧组隔断,清清静静的背街,两人这才放开声。 宾少祺:“哎呀,憋死我了!哈哈哈,段导您真够可乐的,打字您还跟我哈拉!”他说着,热气腾腾迎上来,在段正业肩背捶了一下。顿时,段正业的拘束也放开了些,带他上戴巧珊的车,给他倒咖啡。 宾少祺摸出手机,按亮的屏幕打开就展示给段正业:“这是您安排的?” 段正业瞄了一眼,一窘。 是十来天前那篇给“向阳”攒人气的采访,戴巧珊的部分。宾少祺指的,也是最后那个问题,“除了老板和艺人,您二位有超越朋友的关系吗?”,戴巧珊的回答是“(神秘微笑)这个,要跟公司合计合计才知道!”;记者追问,“这是答案还是……您跟我说的悄悄话?”,戴巧珊笑说,“这就是答案”。 宾少祺察言观色调侃:“有这么乱说话的吗?要么‘有’,要么‘没有’!答‘没有’,心里那关不好过,但公关好做;答‘有’就相对麻烦,但也不是不能操作——什么叫‘合计合计’?您也不管管!” 他哗啦啦倒了一堆,边说边偷偷打量段正业的神色,大概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什么来,迅速收敛道:“合着您……跟她的关系,真要‘合计’?” 段正业:“这不是您教的么?让她每个机会埋个钩子——” 迎着宾少祺明晰坦诚的模样,段正业干脆卸下防备,直率笑道:“是得‘合计’,而且还得她来定夺。怎么,听说您最近情场得意,都在天上谈恋爱,您给支一招?” 宾少祺“噗”了一声:“甭往我身上扯,我……”他抬手狂摆,摆到一半,打住,视线一凝,“雪藏吧!” 段正业一呆:“啊?” 宾少祺一拍脑门:“嗨!”他指指他的手机,意思是刚才给段正业看的报道,“我不是想说这个,这就是个‘切口’!我想跟您提的是另一件事儿!” 段正业被他绕晕了。宾少祺有点急,再按开手机,乱按一阵。 貌似一时找不到他想要的,干脆手舞足蹈说:“哎!是内个!嗯……这么说吧!昨儿我在上海,‘时尚光影’晚宴,带我们公司两个新人过去见见世面——您知道,那种地儿,‘狗’特多!什么样儿的都有。一不留神呢,我听见有人提到了小戴。” 段正业神情一振:“怎么说?” 宾少祺:“那人在跟另一个人说,这是个回报不错的活儿,问那人接不接。我听他口儿脏,直觉不好。但这种事儿,我又不能上去,掐他脖子让他从实招,就只好贴过去偷听。听得不具体……” 段正业:“您直说!” 宾少祺:“有人买了关联关键词,这几天就会上线——只要有人搜‘戴巧珊’,搜索栏下面的关联、搜索结果页的相关推荐,会出现‘戴巧珊不可描述录音’……” 段正业瞳孔猛地一收。 宾少祺也直直盯着他,拍着自己脑袋,像是在用这一举动鼓励自己一口气说对说全:“‘戴巧珊和段正业不雅音频’,‘段正业羞耻经历’……呃,就是这之类的。” 段正业:“……她还真敢发!” 宾少祺按着他的手:“您听我说完,这只是个钩子,第一轮儿——他说是掌握了什么诡秘录音,但那倒不一定真发——他们要的,是这波词热起来后,推一波‘戴巧珊精神分裂人戏不分’的主题。连带眼下正火的,她的家庭什么乱七八糟那些分析的文章,再推波助澜上线一波。主要就是想说,小戴是疯子,有培养精神分裂的原生家庭,有生活混乱的‘前男友’,哦,还说,‘白花’是实锤,已经安排人去采访当年那男孩儿了……” 宾少祺说完后,段正业抬眼看看天,半晌转下来:“所以,您起头说的‘雪藏’,是真心话。” 宾少祺也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点头:“实在不行,雪藏吧!避过这场风头再说。” 第86章 定音 晚上回酒店的路上,蔚晓柔频频透过车窗往后面看。 坐她对面的戴巧珊跟着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蔚晓柔说:“有人跟车。” 戴巧珊:“啊?” 段正业早看见了,他打量了一遍戴巧珊,说:“没事儿,咱这样不怕人拍!” 两个姑娘被逗得一乐,气氛松下来,段正业看看司机:“但咱也不想被他拍——刘师傅,能甩了他们吗?” “刘师傅”被叫得显老,其实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长得有三分像夏雨。车技跟个性一样,平时稳稳当当,不冒尖儿不出错儿,没有存在感;这会儿段正业一点卯,他嘴角微微一笑,悠扬应道:“试试!” 在皇城根儿,要想像电视电影里那样“飙车”是不可能的。刘师傅“试”的是另一门手艺,“兜圈子”。 说来也怪,他应声后,所有人就听到车轮下面传来“坑坑”两声,车头拐进了一条不打眼儿的巷子。不多久,又进了另一条刚好能过车的胡同。 后面跟的车一开始还能贴着追,随着刘师傅的三五个弯儿一拐,车里的乘客们眼睛全亮了! 这都哪儿啊? 合着北京城住了几十年,眼下刘师傅走的道儿——段正业他们面面相觑,相互传递满脸懵逼的兴奋劲儿——一看是大家伙儿都不认识! 就像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一整天工作的压力、疲惫一扫而空,回头看跟着他们的那辆车,早就没影儿了! 又“坑坑”拐过几条路况不太好的小巷,刘师傅终于肯渡车进主路——挡眼就看见星际酒店高耸的黑影。 一车人欢呼,直说:“刘师傅您真绝了!”“刚才是时空跳跃吗?”“您不是参与过市建规划吧?!” 刘师傅也不多话,乐呵着刷杆儿,打了两下轮,在众人夸奖声未落时,已经把车稳稳停好了。 无意中发现一枚这么厉害的干将,段正业心中愉悦。然而刚一下车,他就觉察到,地下车库也有埋伏。 好在停车位离电梯近,他和蔚晓柔他们几个把戴巧珊挡住不难。 不料,电梯上到戴巧珊的楼层,一进走廊,所有人又都察觉到诡异的氛围。 走廊长而曲折,这不奇怪,但今天目击到的“路人”跟往常比,远远近近,多了好几个。 远的,假装好奇和不经意,往他们这边扫视;近的、经过的,则完全不看他们这一波人。两种表现都不对。 段正业心情又郁闷下来。他带着整个团队先淡定进房间,关上门,招呼两保镖——“小礼小貌”的夜班兄弟,雅号“小文小明”——轻声说:“你俩先出去‘打狗’——别真打啊,抓现行!逮住了叫我!” “小文小明”得令开门出去,特老道,在门口说了声:“明儿见!” 就跟平常下班的节奏一样。 不到5分钟,那二位集力量与经验于一身的壮汉就给蔚晓柔发了信息。段正业开门,出去就见他们拎着一个穿着带帽大外套的身影。 手里DV还亮着,“小文”说:“趴那儿拍戴姐房间!” “小明”默契朝不远处一个角落指了指,那边是走道的一个死角,拐向后面的安全通道。从来没有人,几乎没有光,转角还摆着盆绿植。简直是狗仔的理想藏身之地。 段正业:“挺会挑地儿啊!”说着,他劈手夺过那台DV,“嗬,还是夜视设备。拍的什么呀?” 对方没立即回话,低着头,整张脸藏在帽子里。 段正业有意要给点颜色,作势抬手搡了他一下。不料,对方随之浑身一抖,抬起脸来,他才发现不是“他”,是“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 不知是吓的,还是趴的那块儿冷,冻的,她鼻尖、脸蛋微微发红,浑身颤抖。 段正业:“你哪个单位的?” 姑娘眼神惶恐,吭哧抖着喘气,像是没力驱动自己的嘴唇般,没答。 看来是个刚入行的新手。 段正业扫了一眼DV的录制时间,拍了快2小时。拖着进度条,发现同一个角度,2小时几乎没动,前面全是无所谓有无的空镜,直到5分钟前,戴巧珊他们回来。蔚晓柔开门,几个人鱼贯进去,而后是“小文小明”出门打招呼。镜头记录得清清楚楚。 段正业:“埋伏这么久,拍着了还不撤——哦,你是没找到想要的画面,想拍明儿早上我们5个同一时间再出来是吧?再起个名儿,‘2个房间进5个人,他们会怎么安排?’,是吗?” 姑娘还是一句话不讲,但眼里的惶恐更深了,应该是段正业猜中了她至少部分打算。 段正业:“不言语?我砸了啊!” 说着作势要往地上抡机子,姑娘慌了,一声尖叫:“别别!”她扑到段正业身上,试图抢住机子,段正业手一抬,她够不着,急道,“我错了,帅哥!您可不能砸!” 段正业:“那你说!” 姑娘两眼紧紧盯着他举在半空的DV,急急道:“我,我也是,前辈交待的……呜……别的一概不知道!您饶了我吧!我这就走了!” 段正业盯着她,不可否认,小丫头是真怕,但演技也够浮夸。他本来还想吓唬她一下,忽然心里一软,把DV递回去:“删了!” 姑娘赶紧照办,完了接着可怜巴巴望着他抖。 段正业叹气:“这么有毅力,年纪轻轻,干点儿什么不行?得,你走吧!可别再来!再来我送你派出所去!” 姑娘眼睛放光,几乎要当面欢叫出来,但她反应也够快,连忙压制住自己,维持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儿,一迭连声“谢谢您!您是好人!祝您幸福!”,颠儿了。 目送那姑娘的电梯楼层数字往下走,段正业左右看看空空荡荡但气氛诡秘的走道,打手势叫“小文小明”回戴巧珊的房间。 刷卡推开门的瞬间,明显听到里面有人狼狈后撤。推开门后,段正业看着乱七八糟朝他赔笑脸的蔚晓柔和戴巧珊,无语道:“八卦还真是人类共性!” 戴巧珊、蔚晓柔:“嘿……” 段正业关上门,没心思逗闷子。他指指书桌边的电脑椅,对戴巧珊说:“坐!”回头跟那三位说,“你们也一块儿听吧!站坐随意。接下来咱都没太平日子了。” 他自己到临近电脑椅的沙发上坐下,问戴巧珊:“正式顾上你这段时间,事情没个消停。忘了问你:祺哥他们最初帮你的时候,是怎么打算的?” 戴巧珊认真说了一遍。听到那套“有通灵气质的神秘女”和“顾盼生辉地放空”时,段正业苦笑:“那可就一点儿灰都不能沾。一沾,就成‘巫婆’。” 蔚晓柔在一旁认同地点头,戴巧珊问:“什么‘灰’?咱们要转型吗?” 段正业深思着望着她:“你在‘此情’里面的形象,是个……转也可以,就是有点前功尽弃——不说那个,我这么问你吧!今后如果要转型,大方向上,你是想做个纯粹点儿的演员,还是想做流量明星?” 戴巧珊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我想站着把钱挣了。” 段正业:“我还想上天呢!”众人乐,他没乐,“实事求是,咱初级阶段,得有侧重。” 戴巧珊想了想:“祺哥也问过我这个。我就想挣钱。” 段正业:“嘿!” 戴巧珊眼睛闪烁:“当然,如果是演戏,多烂的片儿,我尽全力演好。对得起钱、对得起观众,别的,我管不着。” 段正业:“你说的轻巧!底线呢?” 戴巧珊一顿:“……要。” 段正业:“同行、观众的尊重呢?” 戴巧珊:“要。” 段正业一股邪火儿窜上来:“合着您什么都要!你替我上天得了!” 戴巧珊:“……” 段正业默了一阵,叹口气:“得,我也知道你怎么想。之前你下了戏,我想着,你晚上没活儿的时候也要背词,别的事情都不忍心给你安排。但你既然‘既要也要且要’,我不能像从前那样惯着你了。明儿起,你尽早收工,完了听公司安排。” 戴巧珊一副又怕又期待的模样:“赶通告是吗?先前褀哥也拉我赶了!” 段正业:“还美!累不死你!……另外,还有一件事——今晚咱们也遇着了,至少明的就有两拨了吧?跟车的,和刚才那位搞埋伏的。” 戴巧珊敛下笑容,点头:“嗯。” 段正业欲言又止,踌躇半天,还是没能直击核心,含蓄道:“十来天前,海爷找来的媒体,那记者问你的最后那问题,还记得吗?” 戴巧珊没说话,神色比刚才再敛下几分。 段正业看看她,邪火又有点往上冒的苗头。 但他劝自己淡定,耐着性子说:“现在已经这么多人盯着咱俩了,接下来咱们又要增加你的曝光量,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关键影响,也决定我们的经纪团队接下去要怎么给你铺路。” 他没有直说的话,所有人都明白。 他俩的关系,如果官宣了情侣,势必影响到她后续的接片、综艺、宣传等等一系列的通告风向,甚至会影响到粉丝团的成分及热情度;如果不官宣,却被狗仔拍到他俩共处一室——这正是之前她坚决要求的,谁知两人这十多天处下来,比绝缘体还要纯洁——那就是人设崩的大问题。 因此,“悬而不决”在这种时候,弊远远大于利,而且完全没必要。 戴巧珊嗯了一声。 段正业:“……” 他再劝自己淡定。毕竟她整天忙于拍戏,又在他和蔚晓柔团队的隔离保护里,可以说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不知道多少笔化作的利刃正冲着她,稍有闪失,她就“死无全尸”。 她还不能体会她清清白白做艺人,别人却非要泼上三升墨的动机——即便这次没有牧蓓蓓,要走下去,也一定会有其他人。 段正业深吸气,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嗯’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也不会再有上次、那记者轻易被你糊弄过去的好事了。我选择权交给你,你来定,今后咱俩究竟什么关系。” 戴巧珊这才把目光从地板转上来,看了他一眼。 可也就一眼,一秒钟都没盯够,便被辣了似的又转向别处。 段正业的这个问题,听起来是在说公事,其实也暗示着他俩的私事——是要这么粉饰太平地僵持一辈子吗?她当然听出来了。 于是,她的再度迟疑,腾地让段正业努力按捺的火气从喉管往头顶冲。 段正业握住拳头,继续耐性:“求你了。什么都行。” 说着自己就热了眼睛。戴巧珊再看了他一眼,眼圈也刹那红了。 但她忍住,憋了几秒,淡定几分后,拿出一张勉强冷静的笑脸,轻声说:“我还没想好。让我再想想行吗?” 段正业咬咬牙。但他怎么狠得下心逼她呢? 他都没脾气了:“行。”他气滞顿了顿,“那在你想好前,咱们不能再这样。” 说着站起身,四处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对蔚晓柔说:“晓柔你搬过来吧!”蔚晓柔点头答应,戴巧珊看着他,眼里像是难过,却什么都没说。 段正业一下觉得有些无所适从,靠着某种惯性,他把自己往外送:“走了。背完词儿早点儿睡!” 他的手脚把他送出门,再把他推进走廊里。电梯门在眼前关上。 关门前的走廊空荡荡的。一瞬间,段正业忽然感慨,好久没这种感觉——北京11月的天气可以这么冷! 第87章 小流量的日常 第二天起,尽管段正业一有空还是会去剧组看两眼,但跟之前比,他出现的时长和频次都大幅下降。 戴巧珊工作之余问蔚晓柔:“老板他忙什么呢?” 蔚晓柔乐:“您叫他‘老板’,当然是忙老板的活儿呗!” 戴巧珊看着她。 蔚晓柔:“嗨!前俩月他不是把很多事儿都分出去了吗?那都是能分出去的。您也知道,老板他自个儿的事业也在上升期,除开导演那一趴,上游的走动也得走啊!何况他是真的有几个项目得亲自出面呢!” 戴巧珊点点头,目光盯上蔚晓柔的手,那手里攥着她的手机。 蔚晓柔往后退,傻笑。戴巧珊抬眼:“你们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蔚晓柔:“没!”她顿了顿,拿出一副专属于经纪人的严肃脸,“老板说了,您近期好好工作,不能上网,不能看新闻、刷微博、刷朋友圈……反正,他指定的,咱们能做;他没指定的,就别碰、别问!” 戴巧珊:“为什么?” 蔚晓柔想了想:“这也不能问。” 戴巧珊:“……” 她重新盯回蔚晓柔的手。抢不过;就算抢过来,也肯定还没看呢,就会被抢回去;问别人,不行,最近组里的人看她的眼神有点怪,说出来的一准儿没好话。 要是在收工之后,出去被什么记者拦,“小礼小貌”会替她挡;要是走慢一点,就能从他们的问题里听出点什么…… 不过,会恰好碰见这样发话的记者吗?还是只会碰到暗搓搓摁快门那种? “姐!”蔚晓柔打断她的“长考”,说,“您要不困,咱们再对一遍词?” 戴巧珊立马就被带跑:“哦好啊!!” 蔚晓柔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但戴巧珊已经没工夫管那个了:“下面这段儿戏,我有几个方案,咱俩先试试……” 本来想晚上揪着同住一室的蔚晓柔逼供,不料,第一天晚上,公司安排她拍摄几套春季新装的沙龙照。拍的过程不觉得,拍完回到酒店,全部收拾好,凌晨2点了。 第二天8点要上妆——平时7点,硬压到8点还是蔚晓柔的功劳——最晚7点必须起床。 不用蔚晓柔躲着她,戴巧珊一头扎进床铺,睡得不省人事。 这么着,戴巧珊多少尝到点儿“要流量先流血”的滋味。 蔚晓柔摇摇头,说:“夸张了姐,公司还没给您派活儿呢!老板压着,每天就给您多加了一件事。您现在还有午休的空档,等海爷这戏上线赶宣传啊……” 戴巧珊把因疲惫而自动趴下的神经拎起来,目光聚拢:“哦,好,”她抖抖手里刚发来的扉页,“下午新改的东西,我先捋捋。争取等会儿睡5分钟!” 这天晚上,公司派的工作是某时尚杂志的封面专访,然后跟宣传公司的人对即将外发的通稿内容。 访问的时候,蔚晓柔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偷偷眯觉。有一瞬,听到她轻而绵长的呼吸,戴巧珊真是打心里羡慕。 对面的记者问:“我看上次有篇报道说,您跟段导之间……” 身后“嘭”地一声,还没回过神,只见半秒前还在酣睡的蔚晓柔已经杀到了桌边。她冲记者虎着脸,说:“对不起,一开始说好了的,这个问题不能问哦!” 记者笑笑:“那下一个。不久前,您跟家里人通了电话,伯父伯母……” 戴巧珊喉咙一堵。 蔚晓柔看看她,冲对方赔笑脸:“小姐姐,要不,这个问题咱也过一阵再说吧!” 记者笑盈盈挑眉。 蔚晓柔:“……到时候要合适的话,给您独家!” 记者高兴了,手里的笔头轻轻一敲小本:“一言为定!那咱们下一个问题……” 蔚晓柔听了几秒,确定没有杀伤力,退回去,瞬间又眯着了。戴巧珊心里重新升起羡慕——虽说她睡不踏实……不过,睡觉还担着责任,一惊一乍地,也太可怜…… 因为这不能问,那不能问,记者觉得料不够,就变换千百种花样挖其他信息,导致时间比预定的长出一倍。 专访完毕,她振作精神进棚拍了一套对应的杂志封面。等跟宣传公司的合作伙伴对完信息后,回到酒店卸妆洗澡,一看时间,好嘛,又是凌晨2点。 第三天,北京开始供暖,本来靠点寒意来维持的神志,现在发现身边处处是睡觉的天堂。 戴巧珊工作的时候没事,一旦放松下来,就困成一锅粥。 这一天公司没安排,因为剧组有夜戏。她过戏快,但拍戏不是一个人的事,还要看同伴的默契。刷夜到凌晨3点,回到酒店把妆卸好,极速洗漱完毕,4点了。 蔚晓柔拿过来三个靠垫,一条毯子:“姐,沙发上靠会儿吧。待会儿该起了,现在正式睡,更难受。” 戴巧珊点头。于是,她就这么囫囵眯了一阵。 新一天下戏后,回公司开会。因为她前两天采访时爆点太少,经纪团队为此出了一整套应对策略,要求她当晚背熟。隔天收工后,又接受了一个采访,然后是一支代言广告的试镜。 剧组也增加了排班量,午饭时间被压缩掉40分钟。一旦有扉页发过来,中午别提眯眼了,吃饭都来不及…… 这么一星期下来,每天见缝插针地补,戴巧珊的平均睡眠时间仍不足4小时。 有一回下戏,扭头看到蔚晓柔正歪在她的椅子上酣睡,手里向来紧紧攥着的手机忽然“啪嗒”滑到地上,她都没醒。 戴巧珊过去捡起手机,好容易有了一次偷摸上网的机会,她却没看。一是怕今后蔚晓柔逮空都不敢睡觉了;二来也是因为,她困得在蹲下身的时候就眯了1秒的觉,实在没精力打探那个。 于是,她乖乖把手机“还”给山一样移过来的“小礼”,制止他和“小貌”去叫还在昏睡的蔚晓柔。自己找了个墙根儿坐着,一边想,一惊一乍的觉,她也好羡慕……一边一仰头,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蜷在车里的卧铺上,她惊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旁边蔚晓柔满脸歉意说:“谢谢姐!内什么,海爷做主,给您换了排班,让您先睡。不过午休就没啦!另外,”她冲她扬起手里一页纸,“这是今天的扉页。然后咱们晚上还有安排。” 戴巧珊深呼吸,气笑,咕哝说:“小流量们都这么过?大流量们该怎么办?” 蔚晓柔门儿清:“大流量反而好些。姐,挺住!” 戴巧珊:“嗯,好……” 她尽量表现积极向上,不过她身上每一丝肌肉都在酸痛、灼烧。它们似乎在提醒她,要是再累点儿,她会熔化。 于是,渐渐地,戴巧珊私下里能不笑就不笑,能不说话就不说了。行尸走肉般,匀速呼吸、“匀速运动”,尽可能维持最低能耗,把最好的精力都留到镜头前面。 在戴巧珊与超负荷的机体消耗锱铢必较相互撕扯时,段正业也在马不停蹄为她四处活动。 宾少祺建议的“雪藏”,很大程度是从推人的效率来衡量的。眼下推戴巧珊的阻力大,那就换个阻力不那么大的去推。作为职业经纪人,那么做当然合情合理。 但对于段正业来说,戴巧珊只有一个,阻力再大也不能收手。雪藏是最后一步,表示他们全盘皆输。 在那以前,哪怕是未定人设的盲推,他都要为她争取其他的正面曝光机会。即使只能平衡一点点“黑水”的黑度,也比她彻底消失来得强。 不过几天时间,“戴巧珊+不可描述录音”热了,“戴巧珊+段正业+不雅音频”也热了。宾少祺预警过的“敌军计划”在稳步上演。 此外,外界还出现了真正的负.面新闻。 包含不仅限于“别人拍戏她睡觉刚成名就耍大牌”,“1米6小个子助理公主抱戴巧珊上车网友怒:欺负劳动人民!”,“镜头里笑靥如花,镜头外臭脸无敌:戴巧珊告诉你什么叫‘戏子无情’”……还都有图有“真相”。 不用问人,段正业知道怎么回事。对付起来也简单:出一篇通稿,发布一下戴巧珊的日程回应就行。 真正上头的,是那波杀伤力强大的脏水。它们一刻不停,黑压压地朝着顶上碾了过来! “音频”火了;同步“火”的,还有“不雅照”、“不雅视频”、“羞耻经历全记录”……虽然不管是图片、文字,还是音频、视频,点进去的相关内容全是合成品,跟戴巧珊或段正业没有半点关系,细心一点的网友在官微下面帮忙举证辟谣,但架不住还是有更多的人信了。网上骂声渐强。 就在这忙乱中,一个段正业推不了的人来找他。 于是11月25号傍晚,段正业挤出时间,振作精神,赶往建国门外以俯瞰景闻名的餐厅,“璀璨帝都”。到地方后推开门,偌大一个包间。 两个人在休息区一坐一站,正候着他呢。 “胡老板!好久不见!”段正业热情洋溢奔向坐着的胡雪松,跟他双手相握,同时半直起身跟胡老板的秘书招呼道,“梁哥!您也来了!” 梁秘书微微笑,回说:“老爷子天天念叨您呢!” 胡雪松:“坐坐坐,这么好的关系,都甭客套了!” 段正业刚碰着沙发,就听胡雪松发话:“怎么回事啊?我听人说,最近什么‘戴巧珊段正业不雅录音’、‘不雅照’、‘不雅视频’,还‘流出’?” 段正业:“嘿!” 胡雪松:“还有什么‘戴巧珊段正业秘密关系’、‘段正业羞耻经历’?前一阵儿不是铺天盖地在说那姑娘跟她家里的事儿么,怎么就扯到这一头?‘不雅’是娱乐圈的死穴,你们是怎么经营的呀?” 段正业苦笑:“都惊动到您这儿了……通盘造谣!我最近四处跑,一边发律师函,责令那波儿坏水撤稿、公开道歉;一边使糖衣炮弹,求承接内容的各平台配合删稿。腿儿都累细了!这还架不住人家东边撤了西边又冒出新的,疹子似的!” 胡雪松伸过脑袋,压低声音:“得罪谁啦?” 段正业顿了顿:“还真是个人物。不能连累您。” 胡雪松:“得。不过,你还是得顾着点儿自己的名声,否则我今后都不好意思再跟你介绍门路……” 话没说完,就听外面有珠子似的声音落进来:“合着老哥我就是条‘门路’?” 包厢门被人推开,胡雪松嗖地站起来,满脸热力笑迎上前:“哎哟嚯嚯嚯……说曹操曹操到!那个,小段!”他揽着段正业的肩,引他过去介绍道,“这就是今晚的主咖!何止‘门路’,是‘神’!黎老板!” 眼前是个长大衣套围脖、笑容女相、皮肤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斯文男人。年纪看上去跟胡雪松差不多大,浑身上下气势不凡。 胡雪松没介绍全名,也不说是哪行业的老板,但看他的殷勤态度,段正业赶紧哈了哈腰,招呼道:“黎老板!” 黎老板眼角笑出鱼尾纹:“诶,好……您等会儿!” 段正业一愣,黎老板像是在他头上看到什么,朝他举起手掌,示意他继续往下哈腰。 段正业一时没转过弯儿来,照做了。黎老板朝他伸出纤纤玉指,段正业先是感到头顶发根有点痒,接着扎着似的一疼。他莫名其妙,直起身,看看胡雪松,笑说:“胡老板,黎老板真‘神’!可我不是羊,您怎么薅我毛啊?” 黎老板哈哈大笑,说:“我是看您长了根儿白头发……咦!”他举着空空的手,四下看了两眼,“怎么丢了?”不等别人给他台阶,他自己接着道,“得,丢了就丢了吧——呃,不对啊,刚才我听段导怎么称呼您来着?‘胡老板’?” 胡雪松点头。 黎老板:“那您怎么称呼他?” 胡雪松:“‘段老弟’!” 黎老板和胡雪松一对眼,同时迸发大笑,边笑,黎老板边说:“那辈分儿可不乱套了嘛……” 段正业:“辈分?” 那二位还在乐,段正业更加莫名其妙。今晚这个局,他总觉得哪儿有点蹊跷。在“黎老板”出现之前,这种感觉就已经在了。 一个陌生人,抽冷子拔他头发? “诶诶,小段,”黎老板反客为主,招呼他,“别站着了,来来,坐!我听老胡说,您最近发掘了一个很有实力的演员,叫戴……戴什么来着?” 段正业顿时就清掉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 他麻溜地一步跨过去,拿起桌子中间的茶壶,殷切倒茶,笑说:“戴巧珊!……” 作者有话要说:近几天,本文会不时有前面章节的别字捉虫等细小修缮,但完全不影响剧情~如果大家有看过的章节提示更新,还请不用理会~ 第88章 “一鸣”的邀请 一顿饭喝到半夜,段正业找代驾回家。路上忍着反胃,回头想,这个局还是不太对。 黎老板起势说聊戴巧珊,但之后是段正业单喷,黎老板和胡雪松,包括梁秘书,都用一种鉴宝似的目光看着他。 十来分钟后,关于“戴巧珊”的部分就从桌上找不到了。话题几乎全部转移到段正业身上。 他们到底几个意思? 没琢磨明白呢,到家大门口了。门卫小伙子叫着“段导”,递给他两个快件。 他拉拉杂杂说:“这是您秘书好多天前送来的。那天她等到半夜,没等到您。我交班的时候,让接我班儿的那哥们转交给您,没想到他忘了。我刚才看到,东西被搁在架子上,嘿!对不住!这么久了,您秘书没提过?” 段正业头昏脑涨,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儿。大约半个月前,小玫神神秘秘说要给他个“惊喜”, 第二天还打电话给他,问“惊喜”收到没。 那几天,恰好是小玫从外地出差回来——她文职,难得外派,段正业以为是她带回来的伴手礼。事情一多,转脸忘了。 第二天他也没去公司,她打电话过问,他只笑说“收到了,谢谢”,转脸又忘了。 这时,就着昏黄的路灯光,看到这两封快件,收件人分别是他和戴巧珊。奇怪。再看发件方,嗯。又看了一遍……顿时酒醒大半! 机打的面单上,黑色油墨赫然印着,“中国电视剧一鸣奖组委会”。啊?! 段正业:“完了完了!” 门卫小伙子:“耽误事儿了?” 段正业抬手揪头发,脑子里浆糊似的,对上小伙子又是歉意又有些怯懦的眼神,他缓缓神:“不怨你们,谢谢啊!” 回到家,撕开封皮,拿出里面又一层信封包着的卡纸。 果然是“一鸣奖”颁奖典礼的邀请函,寄出时间是11月9号。 段正业立马发微信给蔚晓柔:“晓柔,你要忙不过来就再找一人帮你——明儿起,你帮你珊姐去借身儿衣服,‘一鸣’颁奖典礼用。借之前,先打探一下其他女明星大致都穿什么颜色,确保咱们挑的衣服要适合你珊姐,还要在一群人里出挑……” 他说了一堆要求,刚发出去,就收到了蔚晓柔的回复:“好!保证完成任务!对了老板,珊姐正在跟今天的合作方过那档网综的台本,她越来越上手啦!” 段正业笑了一下,回过神皱眉来接着发:“得快,可能还要改尺码。” 蔚晓柔:“哦哦!‘一鸣奖’下个月10号,今儿都25了……是有点儿急。不过您先甭担心,包我身上!” 段正业:“成。忙完赶紧回去睡!” 他是担心。正常情况下,女星们都提前1个月挑衣服;一线、超一线常客,提前3个月选。难怪小玫要说“惊喜”,要不是这几个月太乱,他何至于完全忘了这件事?偶然想起来,还以为今年的“一鸣”推后了呢! 但也没别的办法,他按捺着疲惫的筋骨,在沙发上瘫下。 忽然意识到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太阳筋一跳! “一鸣奖”是国内所有电视奖中,最有影响力和公信力的奖项之一。跟近年来那些被流量和资本裹挟,无视评判规则、提前流出获奖名单、“人到就给奖”等乱象频出的颁奖典礼不同,无论在电视人或是普通观众心里,“一鸣奖”都是“高水准”的代名词。 能入围“一鸣奖”,就值得创作者骄傲;获得“提名”,便是殊荣;能拿下“一鸣”小金人的艺术家——圈内有句戏词,“可以终生吹爆”。 在段正业正式用自己名字执导的这几年里,前几届也每年都去。陪不陪跑不重要,唯独这一次,一同被邀请的,有戴巧珊。 天!虽说公司每年也都有其他艺人被邀请,但是戴巧珊……! 段正业激动,手指摩挲着邀请函的烫金红封。 忽然心里隐隐涌起不安。 颁奖典礼是盛事。到时候圈内大半电视人、国内有实力的明星和主流非主流的媒体人都会到场。虽说那种情况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量级咖身上,但千篇一律的报道内容之外,艺人、媒体和观众三方,哪一方又不在暗暗盼望着脱离控制的事件发生呢? 怀着“不知前方会有什么”的忐忑,见天过得跟打仗似的。12月10号转脸就来了。 晚会在地处沿海、冬天以湿冷闻名的华东举办。 这天从一大早起,到下午6点进场前,华东机场的热闹程度媲美历届正式晚会的红毯。 随着飞机一架架在这里降落,女艺人们都卯足了劲,超高跟、超薄、超短、超透视,隆重出现在恨不得穿两件羽绒服的普通人群中。 “机场秀”是现今娱乐圈的一道热门菜。越是严寒天气,这道菜越受欢迎。 艺人们通常被十来人的团队包围。 除了日常的助理和经纪人外,还标配3到4个角度的摄影师,若干临时新增的保镖。 但大家在镜头里还要假装只有自己和助理、甚至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模样,以便后期的“机场图”里,能呈现出“网友偷拍”、“她(他)风尘仆仆的情况下还美(帅)得那么惊艳那么不怕冷”的效果。 “向阳”剧组几乎全组到场。 为此,章瀚海提前大半个月每天加拍1小时,就为挤出10号这一整天。至于段正业,他担心的另一件事——宾少祺之前说的那个,牧蓓蓓他们准备的第三波对于戴巧珊的攻击——迟迟未上线。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为这一惦记,加上先头那一批假“艳闻”风波的发酵,各路热词已搞得人们真真假假分不清楚,现在多难听的话都有人说,段正业觉得他头发真的要白了。 戴巧珊的机场秀也经过公司的安排。公司其他艺人都交给蔚蓝和相应的经纪人照顾,段正业今天全力只顾她。 刚走完首都机场出发的那一趟,一进机舱,他就听到戴巧珊打钻似的牙齿磕碰声。问她冷吗,她说不冷,段正业心里不是滋味。 他给她裹了三层毯子,上天热空调吹了半小时,那张脸上才总算有了点血色。等到了华东,下飞机出通道后,戴巧珊第二次开走“不经意经过”的机场秀戏路。 这时,跟着“压阵”的蔚蓝拉了拉离她不远的段正业,递给他一个页面。 段正业皱眉看了一秒,同一时间,一大群媒体正守在出口,严阵以待什么都不知情的戴巧珊。 段正业闪电般扫过了就在他们断网落地过程的半小时里,网络上浮出的几十条几乎同一时间出炉的新闻——牧蓓蓓掌握的那条录音惊现网络!他霎时心下一凉,脑子都懵了。 蔚蓝说:“公司把能撤的都撤了,也发表了声明,但有人在国内多个站点上传了那通录音的磁力链接,一时半会儿灭不完,而且这是‘实锤’……” 她的话被旁边噼里啪啦的声音打断。 段正业看到一丛黑黝黝的麦克风像涂毒的箭镞般,指向刚出出口的戴巧珊。 “戴小姐,请问那通录音是真的吗?” “戴小姐,请你解释你不肯承认跟段正业导演的关系,是不是就因为你一直以为他是别人?” “戴小姐……” 一瞬间,段正业周遭的景物就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扭曲——哗地一下,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隔着三层人头盖到戴巧珊肩上。 他们早就一再交代过戴巧珊,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人、提什么问题,你都别回答,笑着走快些就行。 被他的衣服罩住头身的戴巧珊脸上笑容还在,眼中却闪出惊讶和一丝手无足措的疑惑。 大概这场“袭击”比较突然,众人齐齐一愣。借这个机会,段正业闪进去,一把抱住戴巧珊的肩,把她捞出包围圈。 他没忘留下一串杠铃般的江湖笑:“哎呀,这么冷的天儿,辛苦大伙儿!晚上见晚上见!哈哈哈……” “小礼小貌小文小明”见老板亲自出马,仿佛被打了个强心针,立刻连同蔚晓柔一起,拉成一道人墙,把一众回过神来,大喊“那就是导演段正业”的媒体记者挡在身后。 他逃遁得相当直接,不料,在他怀里的戴巧珊还在状况外。 她一边不由自主跟着他跑路,一边还暗暗使力隔着他厚厚的外套,拿手往外顶他——她还是忍不了跟他的肢体接触。 但她紧接着问出的一句话,让段正业揪紧的脑仁儿和心脏瞬间就放开了。 她说:“没想到‘一鸣奖’的影响力这么大!一下涌上来那么些人!同时开口说话!弄得我一个字都没听清!他们问的什么呀?” 段正业一愣,花半秒辨认过她满脸满眼的真懵逼样儿后,他顿时乐得冷风灌肺,上车后还咳了老半天。 “甭管那些,重点是今晚!”他说。 他瞒着戴巧珊,除了想要保护她外,在这裉节儿上,也怕她崩溃。本来觉得自己挺悲壮,没想到这一回,在他身后,默默站出两支援军。 章瀚海和江凯旋。 因为他们的航班时间跟段正业他们错开,他们正好目睹了这一波黑的出现。 大概因为宾少祺老早说过这事儿,于是,在跟段正业通气之前,他们第一时间就联合各自的工作室发表声明,以个人名誉担保,说:“这是小戴跟段导试戏的一段现场录音,当时我们都在。” 虽说很快有人反驳,说“什么戏试那么久”,章瀚海追加了一条微博,说:“戴巧珊的敬业态度,不正面接触就绝对想象不到——真正的‘戏魂’!” 这么一来,再加上留守在北京的公司公关部气势汹汹的辟谣,舆论又一度陷入是非难分的迷糊状态。 段正业松开一大口气,心中感激。但也因为这一击,这天剩下的时间,变得极不真实。 华南电视大楼停车楼一楼,所有明星收拾好妆容,按主办方的排序,一辆一辆地渡车进现场。 段正业他们的车到了大楼侧门的红毯边。他先下去,在门边微微欠身,抬起手,虚虚把戴巧珊引下车。 她漂亮极了。乌发如云,皓腕胜雪;眉眼含情,顾盼生辉。通身银白的绸缎礼服,小露白得几乎透明的香肩。曳地裙裾上缀着星光般的水钻和点缀其中的金叶片,把她衬托得像正在脱离凡尘的仙子。 段正业这才忽地想起,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被她惊艳。第一次是刚才在酒店,去她房间接她。那是他首次见到她完整装扮好的这副模样。当时,他那么紧张的大脑,都刹那松开,微笑起来。 四面狂亮起各种闪光灯汇成的光瀑。 走红毯;跟主持人和大楼门口相遇的几张熟脸问好;背板签名;转身向媒体人群微笑致意……每一个环节如流水行云。 段正业的大脑神经依然无敌紧绷。 他两眼全程没有离开过戴巧珊身周。自己的形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只要顾好她不出意外就成…… 好容易熬到工作人员引入座,戴巧珊按捺着兴奋劲儿,偷偷东张西望;段正业却避开她能看到的一面,抬手按压自己突突暴跳的太阳穴。 经过漫长的进场仪式,段正业他们四周渐渐坐满。根据入场次序,越大的咖来得越迟。 “正业影视”的几个艺人入席,段正业按着戴巧珊,没有高调声张;华曼入席;耿雪入席;景笛入席;江凯旋也进来了,现场同行有不少他的迷妹迷弟,远远叫他,他朝着座位胡乱挥了挥手,在黄金席位坐下;章瀚海进场时,竟引起现场大小明星的一阵骚动,人们纷纷起立迎接他,舞台上的主持人也仗着麦克风的便利向他问好。 整个场面跟段正业的心一样,忽而紧张,忽而喜庆,忽而亢奋,又乱糟糟的。之后又有几位大导入场,再之后是一些背景振聋发聩的领导……晚上8点,随着一场庄严的礼乐声,座位区灯光总算暗下来。 段正业开始集中精力琢磨眼前。 为了稍后能低调而麻溜地跑路,这个晚会,他和蔚蓝商量后,决定轻装简阵。就他和戴巧珊进来,蔚晓柔他们全部在电视台的停车楼里待命。 入场时,媒体注意力和镜头都被一众大咖吸引,他提溜着戴巧珊低头就窜过了;现在没事儿,但稍后典礼结束会有官方安排的一段群采。 虽说那主要是针对获奖人或当红明星发表感言的,但场面一定会很乱。 他需要第一时间拨通蔚蓝的手机,让他们准备好,同时,他自己拉戴巧珊够快、不失体面地逃过追击,杀到楼下跟蔚蓝他们会合…… “……正业!” 做导演的,内心戏总是过于丰富,无论设想什么,一不留神就陷入场景细节。 刚才他想着拉戴巧珊“逃”的场面,脑子里自动便画起了分镜,场面调度、镜头特写、声音特写;两人慌乱、气喘吁吁,戴巧珊的头发在寒冷夜风中飘扬。 他会不会踩到她的裙角?她会不会自己踩到?他们怎么跑,别人怎么截,他们怎么绕;这么绕好像绕不开,需要修改分镜,不,是修改路径…… 这时隐约听到“正业”二字,他蓦然想起自己好像在一个不得了的时空。 段正业下意识往戴巧珊脸上定睛,发现随着她望向他的,背景里有N多张客气的笑脸;她在鼓掌,他们也在鼓掌,段正业懵了。 头顶上无人机的镜头被调了过来。 戴巧珊一脸优雅微笑,却就着这个造型,嘴唇用几乎看不出的动静对他说:“上去!上去!” 段正业大约明白了。 他用眼神再次和她眼神确认后,大大方方回过头,整了整礼服前襟站起身,朝镜头露出一个笑容,这才看向主持人身后的大屏幕。 “优秀电视剧”五个字抢先映入眼帘。有那么一刹那,段正业心脏骤停。 然而下一刹那,他想的却是,完了,待会儿逃不了获奖采访了。怎么办? 第89章 阴影中的高光 赶在掌声落下前,段正业两大步窜上台。 接过对面被灯光照得白亮亮的手递来的奖杯和证书,段正业感觉自己的脑仁比那手还白。 他站到话筒边,干脆在万众瞩目中侧过身,望着大屏幕上那串字,用口型默念了一遍,回过头望着台下:“实在不敢相信,我一干导演的,今天得了个‘优秀电视剧’奖——这什么意思呢:跟我本人关系不大。” 台下笑,他举了举手里的物件,却在该看台下组委会领导、前辈们的当口,一眼瞥见了座位上望着他,拿手捂着嘴,像是为他又笑又哭的戴巧珊,刹那间,脑子嗡了一下。 这才想起,眼前好像是他奔命这么多年以来,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她是在意他的。而他却直到刚才为止,想的也是怎么尽快搞定这段感言,然后继续想辙,在不得罪同行的前提下,尽快脱身。 脱身是为了她。这么想来,两相不负,他该知足了。 近不了身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柏拉图一辈子! 脑中的“嗡”声忽然平息下来,眼里却莫名涌起白雾。 段正业努力微笑,接着道:“我一干导演的,最关注的奖项当然是——”他故意停顿,现如今他跟戴巧珊的关系传闻满天飞,干脆大胆些,拿自个儿开涮,“‘优秀女演员’!” 果然,台下同行大笑起来,不少人玩儿命鼓掌。座位上的戴巧珊一开始两眼担忧,四面看看,确认段正业没有“自断前程”后,也破涕为笑。 等沸腾的场子重新收声下来,段正业才接着说:“和——还有个‘和’呢!和‘优秀男演员’!以及,‘优秀摄像’、‘优秀照明’、美术、音乐……噢,最后还有,‘优秀导演’。” 下面又开始哄笑,段正业冲着镜头笑道:“身为导演真好,因为不用感谢‘我的导演’。但是,我想把各位优秀的同行,统统抱走!再创N部‘优秀电视剧’,每年都替大家伙儿上来!”台下一片喝彩,段正业挤着说完最后两个字,“谢谢!” 音乐响起,他迎着一大片友好的笑脸回到自己座位。 原处端坐的戴巧珊手里攥着纸巾,手忙脚乱擦眼角。段正业心中暖,凑过去说:“别哭了。再哭下去,妆一花,咱得现场拍恐怖片儿!” 戴巧珊又乐,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握成拳头,像是要跟过去那样,跟他的拳头顶一下,以示会心和支持。 段正业二话不说也举起拳,却在隔她的手一寸远的地方刹住。冲她的拳头对了对,算是隔空顶过了。 戴巧珊一怔,他冲她宽慰笑笑。 琢磨着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忽然想起,刚才他在台上,看到有人直接撩开礼堂左后方一处不惹眼的偏门的门帘,推开门帘外的防火门,出去了。 也许他也可以。等会儿在几个主要奖项颁完,穿插串场歌舞时,跟主要负责人打个招呼,带着戴巧珊,偷摸溜走…… “段导!”蓦地,有人在旁边低声叫他。 段正业茫然回头,发现叫他的人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正蹲在座席间的缝里,仰着脸,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 段正业俯下身,侧过耳朵:“啥事儿?” 工作人员凑近:“咱们先过去后台做个采访。领导说了,这样方便大伙儿散会后立马能走,获奖不获奖的都不用特地留下来。” 真乃天助我也! 段正业高兴得差点笑出来,忍住了,忙不迭点头。直起身跟戴巧珊低语了一句:“别乱跑,我马上回来!”猫着腰跟着那位从右侧门出去了。 组委会有心,在化妆间搭了个角,布了灯,做流水式访问。四周妆镜灯打出自然的背光,营造出代入感极佳的环境氛围,还不用挨冻。 问题倒也简单,主要是他的获奖感想,以及《此情可待》的创作构思、他以导演的目光看来的特别意义、创作过程中的困难或有意思的插曲,还有他通过作品想要对观众或同行说的话,等等。 一通采访花了大约30分钟,估摸着差不多了,却猛然听到藏身摄像机背后的节目组导演说:“好,最后一个:您公司签了10年的女艺人,戴巧珊今晚获得‘优秀女演员’的‘提名’,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段正业呆了几秒:“啊?!” 导演在对面微笑,一副“惊不惊喜”的神情。 段正业当然是真惊喜,可他紧接着想到的是:紧跟“优秀电视剧”后,颁发的“优秀女演员”已经出结果的话,戴巧珊获“提名”,不会也被叫去采访了吧? 他向导演求证,导演跟人确认了一下,回头说:“没错儿,是领到那一头儿的休息室做访问呢!去了一阵儿了。” 段正业起身就要跑,导演叫住他:“诶诶,段导,小戴获奖的感想!” 段正业一顿,重新坐回镜头前,绷着该有的理智,微笑道:“‘提名’是应该的,但还不够;折桂才是她的目标!” 导演笑:“您可真严格……诶诶,您怎么这么急!隔壁有其他主流媒体的记者们在等您,不过不是硬性要求,您去吗?” 段正业在他说套话“您真严格”时已经起身在跑了,因此,那导演后面的话都是冲着他背影喊的。 听到“其他主流媒体”是可选项,他头皮和后背同时一寒,加快速度朝后台走廊另一翼的休息室冲去。 休息室不是一个大房间,而是好多个沿通道两边排开、大小不一、彼此独立的房间。平时用来安排咖不够、又宁死不同框的艺人,今天好像大都搭了采访角——这可给段正业添了不小麻烦。 他不断冲刺、急刹、推门、道歉、关门。几个休息室都找遍了,有人的,都没有戴巧珊。 他患得患失正要往回找,忽然看见走廊尽头有工作人员慌张跑过,紧接着,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怀里打横托着一个人,身后跟着一堆人过来了。 看到那片垂挂下来的碎金裙裾,段正业迎上前,看到那张脸。刹那间,他感到全身热血唰地后退,回缩,浑身只剩僵冷。 她像睡着了,可整张面容罩着一层谜一样死气沉沉的灰色。 对面那哥们也挺合适,看到他,二话不说就把戴巧珊转交到他手上,像交出一块烫手的山芋。 段正业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听哥们语无伦次说:“好好做着采访,戴小姐突然晕了。不过已经醒来过……” 大概他的脸色很难看,跟着来的几个人偷溜走大半。哥们离得近,也在不着痕迹后撤,边撤边说:“医务室李医生也看过,说没大问题……” 段正业:“问了什么?” 那哥们:“……啊?” 段正业死死盯着他,多一字也没心情加,咬牙道:“问了什么?!” 那哥们:“哦哦!不是我问的!我也不知道、让我想想你不要急、啊啊嗯、哦!”他已经离开段正业一大步的距离,一手背拍另一手心说,“也不是某个人问的——戴小姐她在这里头采访完,我们工作人员建议她出去见见等在外面的那些……” 段正业:“谁建议的?” 那哥们一愣,连连摆手:“我没记住,别人么估计也没人记……我就跟你说他们问了什么吧!” 段正业盯着他。 那哥们:“有人问和你的关系,她不肯说,但好像也没什么事;有人提到今天早上,那通她叫你‘江哥’的录音……她脸色就不太好看,说‘不清楚’,但看样子好像也还行;后来就有人问,说机场拍到你们两个人,在路上狂奔,包括后来你们一起走红毯,还有你领完奖下来、你们两个隔空对拳……总之,正常人该接触的地方,你们都不碰!就有人问,她是不是心理上有什么障碍。” 段正业暗暗一惊。 那哥们偷偷打量他,接着道:“问完就炸了锅,有人说,听说她经常约那个业内非常低调、但其实相当有名的心理咨询师见面,是不是这个原因……” 怀里的人在段正业的臂弯里微微动了动,就像心电感应般,段正业闲话懒得听了,抱着她转身,往最里间那个休息室大踏步走。他记得那里面没搭布景,也没别人。 没想到那位工作人员打开话匣,一时还关不上,也许是责任感使然,自动跟着他,接着说:“戴小姐的脸当时就没挂住,站起来说要走。你也知道,媒体都什么人呀,一看,哎呀!有大料!就开始往死里挖!拉着她问,你拍戏过程中为什么想要‘跳楼自杀’?华曼肋骨断裂,据说是你推的?听说你之前还伤害过一名副导演?你爸妈那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跟你断绝关系?你家里人的相处模式是不是很与众不同,爸妈以前都怎么对你?你爸妈又怎么跟彼此相处……戴小姐一扭头就倒了。再然后,就是你看到的了。” 这时候,戴巧珊被段正业轻轻放到那一看就是大腕独享的单人休息室沙发上。就这会儿功夫,她眼睛没睁,眼泪是把脖子那一块儿的头发、衣领都染得湿透。 段正业心里窝火,恨不得化作一颗炸弹,把那呼延晴、牧蓓蓓,以及为了钱不要底线的一众黑心媒体全给掀了!再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那些人,挨个儿胖揍一顿! 但他也知道,他和戴巧珊当下正处于舆论风暴的中心。他作为一个凡人,既不能化身炸弹,也不能胖揍别人。 相反,如果他们不好好克制,最终被狠狠伤害的,还是他们自己。他甚至不能就这么抱着戴巧珊借机跑路。 谁让艺人吃的就是名利这碗饭呢? 于是,他给自己濒临爆炸的心罩上了一件无敌金刚罩,抬手抹了一把脸,对仍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那哥们说:“知道了。谢谢您。” 哥们一愣:“哦,呵,不要紧……” 段正业:“小戴她现在这状态不行,我能借您这房间给她休整休整吗?” 那哥们本能点头,点到一半,变为难:“这个是单独留给那李某某,天王巨星……” 段正业:“那隔壁……” 那哥们:“隔壁也不行,隔壁是留给另外一位,那谁谁,天后……” 段正业:“那……” 那哥们:“单间都不行!都有主了!还有好多大咖都没安排过来呢!” 段正业拉下脸来。 哥们怔了怔,脸苦得跟苦瓜似的,啜着牙花好容易点下头说:“到晚会结束还有将近1个钟头,你们就趁这空挡,休息一阵!但尽快出来啊!医生都说,小戴没事……” 段正业道了谢,借助自己的身高优势把他逼出了门。 刚把插销插上,回头就见戴巧珊缓缓把自个儿从沙发上撑起身。 “小业哥,你手机带着吗?”她声音颤抖,态度却很坚定,段正业说带着,她便点点头,说,“我想连线宋大夫。” 第90章 窘境中的“苏醒” 段正业有点懵:“现在?视频?……不是、丫头,你怎么样啊?” 戴巧珊撑起身拿过角落里被折出花的面巾纸,抽了两张把自己后颈擦了擦,再回头往专属巨星的妆镜里瞅了一眼,确定自己外形上没有任何破绽后,才回过身,坐好。 她抬眼望向段正业:“我今后不哭了。” 段正业一怔:“我没在意过这个呀!女孩儿嘛,”他笑说,“总不能抽烟喝酒,那挑费多高!” 戴巧珊笑了一下,摇摇头:“就是立个flag。遇事儿哭没用,除了给你添堵,就是给化妆老师找事儿。我……就是……这事儿吧……” 她尽力控制,但提到“这事儿”,就跟被人戳了心似的,心口联动喉咙,还是哽咽变了声调,眼泪立马在眼眶里打转。 为了履行刚出口的保证,她憋住,好一阵,眼眶凉了,眼泪往里收了,她才接着说:“这是最后一件……过了,我就不再没事儿就……呜……” 段正业皱着眉听,拿过一边的纸杯给她倒了杯水,在她面前蹲下递给她:“什么事儿啊?” 戴巧珊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抬头,诚恳道:“老段,这么多年来,我,我家里,都太委屈你了。” 段正业:“……这是干什么?好好地提这些!” 戴巧珊:“外面出那么多事,尽你兜着。‘谢’字太轻,我不多说了。不过,我不想做一个什么都担不起的人。” 段正业笑笑:“外面那些事儿,其实跟你没太大关系。都是别人的嘴、别人的眼、别人的心思在各为自己打仗,不过是借了你的壳。所以,你没必要知道,交给该管的人去负责;你管演戏就成。” 戴巧珊:“我说的是你啊!” 段正业一顿。 戴巧珊深深望着他:“大家都是人,没有我应当这么受你照顾的道理。就算不说‘道理’,你一个人前后左右枪林弹雨的……我也想替你分担,不管什么。好事儿,你高兴我也高兴;坏事,你受着我也受着。” 段正业半会儿没说话,再要表态时,脸一笑,眼睛就深了,说:“丫头,有这句话就够。” 戴巧珊摇头,轻声笃定:“不够。但我好像,还有些问题没解决。所以……我一心都向着你,可……”她没说下去,克制着歉意和难过。 段正业试探道:“是不是周鹏?”戴巧珊一愣,他接着道,“我这一阵也在找他,但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戴巧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不单是他,好些人……”她说着又难受起来,按捺着,长吸一口气,“哥,我知道你还是不大喜欢‘大夫’,不过……” 段正业:“现在?” 戴巧珊坚定:“嗯,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但你为了我,不但不能放开心享受,还得应对那么多明枪暗箭……我多一秒也不想等了。我想早一点儿好,早一点跟你并肩作战。” 段正业从口袋里摸手机:“成。你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待会儿你们聊,我替你俩把门儿!” 段正业打开了和宋星文的微信对话框,点击视频通话。然而,那头迟迟没有响应。 于是,他转而拨宋星文手机。这一次,有人接听,段正业打了招呼后,回过头来,捂着话筒说:“是他助理接的,宋大夫在见访客,手机在助理手里。” 戴巧珊想起之前见她时,宋星文也从没拿过手机,点头问:“那他什么时候有空?” 段正业过问后,回头:“说他今晚就安排了这一位,时间倒是不很确定。可能要等十几分钟,也可能一两个小时。” 戴巧珊失落,但也完全理解。之前他不也这么以她为重吗? 段正业道谢后挂断电话,看看手表:“要不,咱们坚持一下,回去再说?等会儿不管见到谁,只要是不认识的,你除了打招呼,笑一笑,别的一律别听、别想、别回……” 他在说“咱们坚持一下”的时候,戴巧珊都乖乖站起身打算跟他出去了,听到后半句,她一怔,像被一只带着倒钩的巨手拉住了脚步。 已拨开门栓的段正业敏锐察觉,停下:“怎么啦?” 戴巧珊恳求道:“哥,你来帮我好不好?” 段正业:“我?” 戴巧珊:“我想起来,早期宋大夫接近我,用的是催眠。他那套催眠的流程,我都听会了。我……”她想了想,“我把他的词儿写你手机里,你照着念。” 段正业犹豫:“这……” 戴巧珊拿过他的手机,开按:“别担心,宋大夫说过,只要不趁机使坏,正常的催眠一点儿也不难,全靠被催眠的人自己挖坑自己跳……” 她边往手机里输字,边断断续续把宋星文那套告诉段正业:“……除了第一次,上了他们的套之外,我后来不肯全力配合他,是怕他套出什么对你不好……”她坐下,抬起眼睛,递出一个微笑,“现在是你,我就不怕了。” 她把手机递回给段正业。刚开始,他还有些抗拒,但看完手机上的流程和注意事项,听到她说“是你就不怕了”后,像是一下就改变了主意。 段正业:“行,来吧!” 戴巧珊坐回沙发,深呼吸几次,几乎在段正业声音一进来的同时,她就堕入了那个没有重力的空间。 因为是依样画葫芦,她看到了第一次在宋星文的引导下看到的那辆上下通行的列车。 而且跟第一次一样的是,她“进来”这个空间,并不表示她完全在这个世界里。她仍然能感受紧邻的另一个“外部空间”。“外部空间”里有段正业的气息存在,甚至偶尔还有更远一些的声响。 进车厢,抬眼望向座位上方的站台列表。 她还记得,上次在宋星文问“亮着的有哪些”时,她看见的是“21”、“16”和“8”;这一次,“21”和“16”在她眼前渐渐暗下去,虽然也没有全灭,但只有那个“8”,仍是金橘色的高亮。 这个小小的谜题,用意和答案都很显而易见——数字,就是她的年龄。 但如果说“16”和“21”岁曾经高亮、现在半明半暗都事出有因的话,“8”岁那年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凭记忆都想不起来?而且,为什么想到这趟列车即将奔向那个站点,她就很害怕? 段正业的声音传来:“看到了什么?” “‘8’。”她说。 段正业:“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想哭,心中涌起的不止委屈,更有一种强烈的悲愤,被背叛的伤害,以及不得不最终屈从的强烈羞耻感。 段正业也许从她脸上看出了什么,立刻用一种宽厚的声音安慰说:“别怕,我们这就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戴巧珊就听到“外部世界”响起一阵喧哗,像是有很多人正朝这边过来。 正想着,“嘭”地一声推门声,接着听到一个年轻的男音抱怨道:“咦,怎么锁了呀?” 紧接着,门把哗啦响,又有人说:“没反锁啊!那就是插销插上了——啊?里面有人?!” “梦境”里的戴巧珊一呆,段正业也像是愣住了。她听他轻声嘀咕:“不说还有1小时才结束吗?怎么……” 他有点慌乱,她也懂。 她要从催眠状态苏醒,也需要走一套流程。这时候如果放外面的人进来,不用想那场面该有多乱;别人要看到他俩在这里一坐一躺,不知又该有什么话要说。 外面的人开始嘭嘭敲门,段正业回过神来,小声对戴巧珊说:“这休息室是李姓天王的,估计是他的团队来了。丫头别怕,我跟他们说一声啊!” 他好像起身离她远了,戴巧珊听见他好像是贴着门缝,说:“请问是李老师的团队吗?” 外面安静了些,但李天王什么声音都没有,倒是最初那个年轻的男音答道:“是啊!这是我们家李先生的休息室。请问里面是哪位?能开了门说话吗?” 段正业一窘,说:“呃,对不起,我是……” 话没说完,好死不死,戴巧珊听到了手机振动。离她近,清晰,想来就是段正业的手机。 段正业的声音显得牙疼:“诶唷……这可是……对不住,都赶一块儿了!那什么,李老师,请您稍等1分钟,我这儿有特殊情况……”接着,他像是接起了电话,“宋大夫,您好您好……” 外面嗡地不爽起来,有人问:“里面到底谁呀?怎么还说到一半去打电话了呀真是的!” 又有人说:“听着有点耳熟,是不是刚才哪位发表感言的?” 段正业:“……哦哦,是是,我也是不太懂,都听她的了……” 最初那个年轻男音:“是不是啊?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门上响起啪啪不耐烦的拍门声,“喂我说!里面的哪位老师,请先把门儿打开好吗?” 周遭有人附和抱怨。 段正业急急往戴巧珊这边来:“……好,稍等,我这就开免提……好了,宋大夫,您亲自来吧!” 戴巧珊听到近旁传来宋星文经过电流扭曲过的声音。 同一时间,段正业貌似撤回门边,去赔小心堵门了。 宋星文:“戴菇凉,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让段导这么做,不OK哦。一是操作规范上有风险,二来,你们的环境也有隐患。” 也许是手机的外放穿透力够强,加上这间小室的隔音显而易见不咋地,本来不怎么听段正业劝的乱哄哄的外界“场景音”,在宋星文对她说这些话后,竟安静下来。 宋星文:“所以我现在先带你‘出来’。等你们回北京,明天我第一时间去找你,好吗?” 戴巧珊身处半睡半醒之间,这时候潜意识的控制力更强,它们想要挖掘那近在咫尺,“坐车转眼能到”的神秘站点。 然而,仅剩的那一丝理智,还是坚定地向她提示段正业的难处,从而也夺回了对她意志的控制权。 于是,她嗫嚅着说:“……好。” 宋星文:“好女孩!那现在开始,听我的指令!列车门打开了,外面是一片……” 第91章 程咬金 不知过了多久,戴巧珊在纯黑的世界里看到一盏灯亮起。 接着,四周越来越亮,很快霞光铺满天地,再接着听到“清醒”的指令,那些原本飘在天上的云彩忽地凝聚,变作对面斜上方天花板四周的圈灯和灯下室内的各种摆设。 还有正对面。段正业正用肩顶着门、扭头过来关切着她的狼狈英雄样。 多一秒也不敢耽搁,戴巧珊忙拿起身边的手机,说:“我醒过来了,宋大夫。谢谢您!” 宋星文又耍起他的港味京话,舌头卷着就捋不直似的愉快应:“甭客气!咱俩谁跟谁!” 戴巧珊和段正业相视还没笑出来,门外传入一大群人同时“噗”的声音——要是一个人“噗”,算轻声笑;这时候门外不知有多少人,总之,异口同声的气音轻笑,相当震撼。 戴巧珊的脸一下烫到耳根。 连忙挂了电话,跟在打开门的段正业身后出去。差不多一米宽的走廊里,以荧屏银幕上早已见过无数次、跟江凯旋同咖的巨星——李天王——为中心的十多人团队,一同默不作声,目光灼灼围观他俩。 段正业笑得满面春风,哈拉道:“李老师!哎呀,实在不好意思……” 李天王傲娇一笑:“不会不会!段导才华横溢又风流倜傥,为佳人豪掷万金都不在话下,为同一位佳人霸占一间别人的休息室,又算得了什么!” 段正业前面说“谬赞谬赞”,中间说“不敢不敢”,听到最后:“您这么说,我得给您磕一个?” 李天王笑出几分天后的感觉:“别介啊!您让我瞅瞅,‘佳人’在生活中长什么模样,让我等凡夫俗子开开眼!” 戴巧珊早在踏出门的时候,烫到耳根的热血就已经扩散到脖子根儿了,听这一番调侃,简直恨不得变身一个火人穿墙而出。 但她也明白,不管怎么说,这都算“结交”的方式。何况这通废话下来,对方人多势众,又人人脸上一副挑三拣四似的表情,可再多的刻薄也没有了。似乎居高临下的调侃就是李天王及其团队的风格。 段正业肯定也早看出来了,听人这么喝,并不觉得被踩乎,立马侧过身,给戴巧珊闪开一条缝。 戴巧珊上前鞠躬:“李老师,我叫戴巧珊,很荣幸见到您!” 李天王冷笑了一声,他周围的老小们齐齐盯着她,跟着冷笑。他慢腾腾说:“这礼貌,真够传统的啊!”接着,他伸过手来,用指尖托起戴巧珊的下巴,微微看了看,放开,笑脸转回段正业那边,“好!眼里有善!这就没处找了!” 段正业本来杵在一边,急也不是,无视也不是,听到这么一句,顿时松下来,笑说:“您高见!” 戴巧珊被李天王的举动也搞得浑身紧张。 她从没想过,向来在镜头前以清俊示人的李天王,现实中竟这么阴柔。 可这时,就像变魔术,李天王的团队刹那间冲他俩露出友好的笑容。刚才那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气压,像是从没出现过般消失了。 李天王:“哪儿啊,还是您高见在先!段老板,戴丫头,您二位忙着,我们沾沾您二位刚才催眠的光,进去歇会儿!”说着,依旧天后似的,在他那团队众星捧月般的包围圈内往休息室里走,没走两步,停下回头,嫣然一笑,“哟,差点儿忘了——段导,我喜欢您刚才的演讲。将来您要有闲,请一定赏我口饭吃!” 段正业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毕竟李天王的价码也不是什么项目都扛得起的。但人家把面子递到这儿,他只得态度殷勤,却发出模棱两可的回应说:“哟,那……” 李天王:“‘软妹’好商量!”他说着一扭头,继续施施然往房里摇,留下一句,“谁让我喜欢你们这对儿CP呢!从开始到最近,内些新闻!啊哈哈哈哈,给劲儿!哈哈哈……” 门关上了,门外留下来李天王的大半跟班儿,跟他俩大眼瞪小眼。 段正业:“……” 戴巧珊:“……” 忽然门又开了,出来个形象挺好的男孩儿。刚才离门最近,估计就是戴巧珊他们在房里时,最初拍门那位。他叫住段正业,点亮一只手机,上面是个二维码。 他说:“段导,我们老板请您加他,以后有什么需求,直接找他谈……” 段正业忙不迭照办。 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这么一位主儿,不知是福是祸,段正业打算立马带戴巧珊跑路。 他俩假装有事儿似的绕着楼层走,经过一个楼道口,眼看四下没人,段正业便一推门,对跟上前的戴巧珊覆着耳朵说:“咱往上走两层,换个偏点儿的电梯再下去!” 戴巧珊点点头,紧跟段正业闪身进门。 谁知刚进楼道,两人就听到楼上的防火门轰地关上。 不知那关门的声音是因为有人进来还是有人出去,戴巧珊和段正业面面相觑,一时没动。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楼上传来女孩儿压低的啜泣。 段正业皱眉几秒,轻手轻脚扶着扶手往楼上看。但楼梯曲折,他貌似什么都没看见,冲戴巧珊摇摇头,又猫着腰无声往楼下窜几步,再窜了几步,确定楼下“安全”后,他朝戴巧珊招招手,临时改变路线。 戴巧珊拎着裙角、踮着脚尖,无声跟上。就在要下楼的时候,楼上新一声没能压抑住的抽泣,让她脑中一亮。 刚才就觉得那声气熟悉,这时大半确定。 瞬间,戴巧珊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依旧拎着裙角,转身就往楼上去了。 上几级台阶,看一眼,再上几级台阶,再看。终于看到了对方粉色的高跟鞋,光洁的小腿,再往上,是同款粉色的礼服裙…… 这回完全确定! 戴巧珊哒哒哒往上一阵飞奔,粉色礼服裙的主人放下手,露出一张挂满泪水又惊讶万分的脸。 是华曼。 可在确信从天而降的身影是戴巧珊后,华曼一脸的无助便转瞬不见,变得面无表情。她转身一把握上防火门的把手,打算逃跑。 但戴巧珊更快。 这时候的她,像一下获得了来自多个过去的时空里蓄积的能量和勇气,倏地窜上前一把拉住了华曼的胳膊。华曼声音颤抖,挣扎道:“你干嘛!放开!” 戴巧珊早料到她有这一手——很奇怪,就像她曾经跟她交过手似的,但除了一块儿拍戏,她对她没有别的记忆——用尽全力扛住了华曼的一挣,同时自知她力气不是华曼的对手,她干脆一把搂住华曼的脖子,把她紧紧抱住。 华曼傻了,之后犟着又挣了几下,但感受得到她的犹豫。很快,她不再挣扎,而是像瘫软了似的,就着戴巧珊的肩膀,“呜”地一声痛哭起来。 戴巧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华曼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放开她,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问:“又是他?严昶?” 华曼怔了一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新一轮眼泪哗地滚落。 戴巧珊:“你上次肋骨骨折也是他吧?”华曼犹豫了一阵,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边掉泪边点了点头,戴巧珊皱眉,问,“今天这种场合,又是为什么?” 华曼下意识用抱在胸前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腰间,似乎那片被衣料遮盖的地方有什么秘密。 “我连续两年都是入围,‘提名’都没拿过,他说……”华曼哽咽,“他说,公司花了那么多钱,我这么不争气,最近跟人要不起价,挡了他和公司的财路,就‘赏’了我几下……” 戴巧珊皱着眉:“让我看看。” 华曼顿了顿,点点头。她先撩起瀑布般披散的长发,示意戴巧珊拉开她的礼服拉链,露出后背。刹那间,身侧好几块青紫色暴露在安全通道幽暗的白色灯光里。 接着,不用戴巧珊说,华曼自己把拉链再往下拉了些,露出侧腰上的秘密——碘酒的药味扑鼻而来,她的腰间用胶带贴着一块纱布,纱布上有沁出的星点血迹。显然,这里有不得不包扎的外伤。 华曼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纱布,再示意戴巧珊给她把衣服重新拉好,解释道:“这里是前两天他烫的。因为拍照,摄影师在照片上多修了几次腰,他就说,我身为花瓶,还吃这么肥,不知廉耻。过后……他兹一发火,就往这儿拧……” 她咬牙,眼泪一个劲掉。戴巧珊眉间都要皱碎了,她轻轻抱了抱华曼,想不通在如今的时代里,怎么还会有这种事:“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华曼:“昶哥他是喜欢动手,但他以前不这么狠。我想过,兴许真是因为我和钱姐都怕他,不敢吭声,渐渐惯的……我算好的了。就昨天,他接到学校来的电话,说他儿子闯祸,聚众斗殴,要开除。他去学校求情,回来无缘无故给了钱姐一耳光,把她扇懵了;完了还嫌她杵着碍眼,又上一脚,把她腿给踢断了。” 戴巧珊气得发抖,说:“他这是犯罪!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干?” 华曼摇摇头:“钱姐是真有些喜欢他吧,他对她好的时候,又特好……我呢,是……珊姐,皮肉遭殃不算大事;要是被他冷冻,就完了!我还欠着公司好几千万——他只要给我工作,做什么……都可以。” 戴巧珊惊讶:“你欠你们公司?怎么可能?还欠这么多?” 华曼:“唉……当初,他签我的时候,我们家出了一场事故。本来就穷,我爸劳动力没了,还欠了一大笔钱。要债的天天上门,听他说我能当明星,我们都高兴坏了。全家人把他当救世主,加上我们本来就不懂行,签合同的时候,他说什么我们都信、都答应。进来以后,他也禁止我往外打听,也不让我跟外面提这个。这两年我才渐渐明白行规是多少,但想反悔,早就来不及了。” 戴巧珊:“是什么条件?” 华曼:“一九分成,我一,他和公司九,所以我们大老板也很支持他。另外,所有宣传、差旅、置装、培训,包括给各方的红包和回扣,都算在我头上。最初两年我什么都没有,他说,就算是公司借给我的,要算利息。到目前,我家里欠的债是填平了,但公司那些钱,才刚开始还……另外,我跟他的合作还有5年。” 戴巧珊不知该作何表情。 华曼“欠”他们公司的债,就算不提当年的分成是否合适,能不能靠打官司换回来公平,单单剩下的5年合同,要强行“分手”的话,恐怕也得赔上一大笔。 楼道里风冷,戴巧珊和华曼这时都快冻成柱子了。她艰难地匀了匀喉咙,拉着华曼的手:“小曼,大的钱,我帮不上忙,我身上也欠着好几处的债呢……但如果你忍不了现在这个环境,我建议你,长痛不如短痛。你要是下定决心要离开现在这家公司,我绝对支持。” 华曼怔了怔,忽然破涕一笑:“您怎么支持?段导的公司也不大,营运方式那么重,而且之前为了力挺您,他不是也快把自个儿给拖垮啦?” 戴巧珊也苦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走投无路,我包你吃住!反正,‘艺人’——‘艺’和‘人’才是咱们的财产。其他的,可以再创造。” 华曼脸上的泪痕干了,笑容也敛了下去,表情变得认真。 戴巧珊拍拍她的肩:“你认真想想吧,我说话算数。你先进去躲冷,我也得走了!” 到这时,戴巧珊忽然想起,不知道段正业都跑哪儿去了。她着急忙慌往下跑,不忘回头要叮嘱时,华曼朝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知道了!姐,一路平安!” 戴巧珊点点头,加紧脚步往下飞跑半层,蓦地看清下一楼防火门边站着的男人,她紧张的心顿时松下来。 段正业。他一袭礼服,抱着胳膊好整以暇靠着一边的墙角,看样子是默默听了楼上全程的心里话。 看到她,他嘴角笑意放大,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第92章 “冻人”一撑 收起大拇指,还得接着跑。 一对结伴“逃亡”的伴侣,在紧张落跑的路上,却不能拉着彼此的手。 段正业在前面引路,戴巧珊不肯拉他的衣角,但跟他配合默契——他尽量慢,她尽量快;他拉门,她闪身通过;他止步往前张望,她刹车屏气让自己“隐身”…… 换楼层,辨方位,挑电梯…… 一路上并不太平,甚至有不少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打招呼“段导”,“恭喜段导”,“这不是珊姐吗”,“您二位上哪儿去啊”,有眼睛贼的,甚至直接笑说,“先走啦?”…… 每个招呼他俩还都不能无视,毕竟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他俩要在这行混,就毫无疑问的“爸爸”的地盘。 于是,寒暄的问候一个一个回过去,混着戴巧珊和段正业的点头哈腰卖笑。陌生的脸一张一张闪,戴巧珊的冷汗一身一身地出。 等他俩终于冲到大楼后门,手脚发软地爬上自家蛰伏在暗处的商务车时,戴巧珊头晕目眩,热空调一烘,跟段正业一人一声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可别感冒了!”段正业接过副驾上的蔚晓柔递来的长羽绒服,裹到戴巧珊裸露的肩背,再把蔚晓柔从前排依样递来的、装着热姜汤的水杯打开给她。 车黑乎乎无声无息地开。 令人意外的是,戴巧珊忽然发现,园区里通往后门的车道上,像他们这样的商务车还不少。蓦地看到前面有一块熟悉的车牌,“东NB888”,她抬手:“咦,这不是……传说中……” 蔚晓柔、段正业和这辆临时商务车的司机异口同声接道:“李天王的私人保姆车!” 戴巧珊:“对、对!他也提前跑啦?” 商务车司机:“这有什么!‘一鸣奖’绝密评奖,又出了名地公平,但大咖还是要面子的呀!每年都这样,到了现场没有获奖的大咖都是提前跑路咯!” 车里人相继一副“受教”的表情点头。戴巧珊和段正业目光交换的时候,却明显看到对方眼里在提醒“不要多说,这司机嘴不严”。 蔚晓柔忙着高兴,扭过身子眼睛黑亮看着他们:“姐,老板,听说您二位一人拿了一个荣誉?” 段正业:“蔚姐呢?” 蔚晓柔一愣:“咱下午开会的时候不是说过,您带珊姐,咱偷摸先走;她留下等公司另外那几个,主要是怕那几位的经纪人太嫩,出什么事应对不周……” 话说到大半时,她察觉到戴巧珊和段正业的神情异样,最后几个字自动收声淡出。 段正业和戴巧珊都没接茬,而意识到车最后一排端正坐着“小文小明”后,蔚晓柔脸一红,赶紧扭回身坐好。 正好这时他们的车开到了电视台的后门边,没想到,门卫并不惊讶,二话不说就把杆升了起来。司机开口道:“今天这种场合,8点以后,车不让进,出么倒是不管……” 他话音未落,众人第二次“受教了”的头刚开始点,忽然就从旁边的绿化带后冲出一大群人。 仔细一看都是记者,追的大方向都是他们前面李天王那台“牛掰888”。 李天王的司机一准儿是自带的,突然车窗门打开,里面抛出五大叠红包,跟抛出两块儿砖似的。 车窗里传出悠扬破风的男声,喜气洋洋说:“各位亲哥亲姐亲弟亲妹,李哥今晚上是真有事,对不住各位。一点小意思,大家分了吧,还请美言几句啊!” 离车最近、被红包砖“砸”中的几名记者顿时肩负上出纳的任务,一时懵懂停了下来。 其余娱记都相当熟稔了,眼前景象像是一场大戏被按了暂停键,几位“出纳”从“砖”里抽出一只红封儿,顿时笑了,把剩下的传出去。 所有人一个节奏,五大块“砖”风吹似的被摊薄,变成寒夜中的一张张转瞬即逝的笑脸。 趁这个当儿,李天王的车一声轰鸣,出了园区外围,融入主道车流不见了;与此同时,冲着他车尾高兴挥手的人们一扭头,目光聚到了戴巧珊他们这辆车。 这辆车和司机一样,都是到了华东市临时租用的,车牌看不出什么名堂。 车窗三面贴膜,内外透亮的,就剩贴了半膜的挡风玻璃;蔚晓柔虽然坐在副驾,但她每当跟戴巧珊同框时,总有至少一方戴着口罩,这样避免被人轻易对标。 可就这样,还有眼神如炬、记忆如硬盘的好家伙,突然大喊了一声:“戴巧珊的助理!” 戴着口罩的蔚晓柔:“……” 刹那间,路面上刚还笑着的脸唰地变回战斗状态,统一一个动作:红包往口袋里一塞,接着竖话筒的竖话筒、扛机器的扛机器,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这边奔过来。 段正业:“师傅,咱们能快点儿吗?” 司机兴奋,还硬绷着,说:“哦,你们不用回答他们啊?不会得罪人哇?” 没人回他,他从中央后视镜里看到段正业的脸色,立刻敛了一脸的兴奋劲,冲着方向盘做出一副要力挽狂澜的架势。 然而就因为他之前那几秒的松懈,小小一条街,几乎所有在场的媒体都赶到了他们面前,把车围得水泄不通。 车当然不能“飚”了,可以说是动弹不得。 不少人伸手拉门,吓得戴巧珊四处看,确认锁都下了后,才松了口气;然而接着,人们又开始拿手拍打车窗。 这种情况下,硬冷着脸走是不可能的。 于是,段正业把车窗按下细细一条缝——就那么一点点动静,还有人试图把手指插进来!看得车里的人个个胆战心惊,生怕出事故。 段正业皱着眉说:“当心啊姑娘!” 与此同时,戴巧珊好声好气往前排递话:“师傅,您悠着点开;要可能的话,咱们尽快走。主要是怕航班来不及……” 她说着一捏自己手里的包,蓦然发觉是今晚用来配礼服的手包,为了造型,里面什么都没放。 蔚晓柔看出她的意图,二话不说抽出一只红包递给她,她立刻转交给司机,接着刚才的话说,“劳您驾!” 司机的脸色一时间相当丰富,他嘴上推挡,说:“哦哟,那怎么行!不好的!违规的!”手里已经捏了捏红封,刹那笑开了,还恋恋不舍地虚推了一把,“这个不好意思的!” 蔚晓柔帮腔:“不会不会!这是我们的额外需求,是您该拿的,只要您加把油就行……” 外面的记者各种声音往里问,段正业忙着对付,车里还在推另一条线。一时间倒也谁都顾不上别人,能把眼前的信息接住就不容易。 就在这么忙乱的当儿,忽然,挡风玻璃前面围的那群人里,有人往身后的地上看,紧接着又有好几人同时往地上看。 “出车祸了!你们撞人了!” 不知谁先喊的,戴巧珊头皮一麻。 司机:“啊?不可能吧!”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忽然静得可怕。 车头前被灯打亮的那群人渐渐退散开,相互对过眼神后,什么表情都有。但这时候,连戴巧珊也看出来了——哪有紧贴着车头的人毫发无损,隔着人的人反而“被撞”的道理? “真撞啦!人在地上起不来!段导你们还不下来看看!” 前面的人围成一个圈,车里的氛围气不打一处来。司机回过神,骂道:“怎么还有这种碰……” 他话没说完,段正业打断:“师傅!”他压低声音,“别介!” 司机:“那我下去看看!” 段正业顿了顿:“不用。” 说着,他忽然一开车门,下去,再嘭地一声把门关上,蔚晓柔眼明手快撑到驾驶座,重新揿下总控的锁门键——众人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段正业怎么明知是局、还一个磕巴不打下车了呢,好不容易出现的、“活捉戴巧珊”的机会就已经过去了。 众记者:“……” 现场一时没乱,甚至没声儿。大概同行的这种即兴发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配合,干脆统统回到了“看客位”。 段正业蓦地出现在车头众人包围圈里,明晃晃的车灯打在他身上,戴巧珊看到他被人群挡住大部分.身体,但能看到他低头担忧地看着地上:“真伤着了吗,姑娘?真伤着,我们可不敢随便动您、但马上给您找救护车,啊?” 话音未落,围着的人们散得更开了些。戴巧珊得以从人缝里看到一个女孩儿一骨碌爬起身,一把拉住段正业,喘着白气笑道:“哈哈!逮着您啦!段导!” 段正业苦笑,她还乐呵呵一回头,冲人群中一挥手:“那谁,愣着干嘛?快来呀!” 一扛着机器的哥们立马凑上去。但也因为她这一招手,其余记者统统回过神来,本来静止的看戏现场,忽然变成了“看看谁是最佳娱乐挖掘机”的竞赛。 段正业:“不急不急,当心拌蒜摔了!” 他主动招呼他们到一边的人行道,登上路边梧桐树高出路面一尺的花台:“大家这么敬业,佩服!来吧,一个个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大群人,就那么乌泱泱的跟着他到了路边,前后左右围着。 话筒林立,灯光耀眼,人们并没有一点客气。 “段正业导演,今晚8点网络上新出现的一波舆论您看过了吗?关于戴巧珊小姐精神崩溃,请问是真的吗?” 段正业:“今晚她获得‘优秀女演员提名’,直播镜头里,您看到她的模样儿了吗?有没有崩溃?” 有人笑。 “段导,这边!请问我们能不能直接采访戴巧珊小姐?” 段正业:“谢谢您的关心!不过今天她确实不方便——刚才穿那么点儿,上车就给我来了个喷嚏!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她要再把你们各位给弄成流感了,多不好!” “段导,你把戴巧珊看这么紧,是不是因为她精神状态不稳定?” 段正业朝那人一笑:“您哪个单位的?咱俩加个好友,立马儿把律师函发到您手机上您信不信?” “那怎么解释‘白花’事故?” 段正业:“我们早就解释过了那是个意外……” “请问如何解释她在‘向阳’剧组拿魔术腿打伤副导演?” 段正业一愣。车里,戴巧珊也一怔。这个事故,发生的时机特殊,没人跟段正业提过;刚才在后台“强占”李天王休息室时,那位工作人员倒是提过一嘴,但当时她那副模样,他肯定没逐字听。 “您不知道?那您又怎么解释戴小姐在‘向阳’剧组里‘跳楼’?” “啊???真的假的?” “有个透明号爆的……” 记者群哗然,居然现场开始交换这个新情报。 车外的段正业咽了口唾沫,车内的戴巧珊眼看着他开始难过,因难过而显得局促,从而也显得“心虚”起来。 段正业:“那是因为她入戏……” “‘入戏’是指那段剧情里有要她‘跳楼’的要求吗?” 段正业:“……” “段导,早期戴巧珊生日、学历的‘撒谎门’,官方解释说是资料填错,真实原因是不是因为她‘入戏’到不知道自己是谁导致的?” 段正业脸色难看:“诶,您……” “又来律师函那一套吗?这一套您打算用多久?” 段正业:“……” 司机因为明摆着走不了,落得个轻松,瘫在驾驶座上拿手抚着下巴,偷乐着看白戏。而戴巧珊目睹段正业的无奈和委屈,她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两手揪在胸口相互揉,眼泪就在眶里憋着。 她说过了不再哭。记者们的问题,不论她记不记得,每一个都像扎在心口上。就像伤疤一再被人挑开,暴露在刺骨寒风里。她浑身打颤,脑仁儿疼得有些糊涂,但她不哭。 不知道段正业从车里出去了多久,戴巧珊好容易透过一口气,听到外面的问题换了新的方向。 而新的问题,貌似是她更不能容忍的。 “因为您和戴小姐的‘那个门’——就是不雅照、不雅音频、不雅视频那个——有人认为您二位合作的《此情可待》也透露出三观不正,请问您怎么解释?” 段正业:“三观不正还那么多观众喜欢,刚还拿了‘优秀电视剧’,您是想说明什么?” “可不得不说,戴巧珊饰演的第三者角色,的确俘虏了千万量级的粉丝——这是不是说明您利用职务之便,有意洗白了这个第三者的形象?” 段正业还没来得及回答,戴巧珊手动掰开门锁,“哗”地打开车门。 本来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段正业那头,而段正业则正对着这边,也因此,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戴巧珊的动静。 戴巧珊:“各位!” 众人茫然回头。 寒风从大开的门洞灌入,她斜倚着车座靠背,有意展示出她低胸礼服所强调的光景,妩媚一笑:“有没有洗白,大伙儿再看一遍不就知道了吗?” 话音未落,眼前一道黑影,伴随着一声“我去”。段正业趁人不备,两大步就冲了回来。 戴巧珊感到他衣服的质料包覆着她裸露的手臂、肩膀,把她整个人挡住。 车门重新关上、锁上了。 愣在原地的众娱乐从业者们,反应快的拍下了她刚才为了替段正业撑场、舍脸出镜的性感“冻人”画面;反应慢的还在往段正业刚才回答问题时站过的地方和他们的车之间,两头看呢。 而这一次,听够了八卦的司机大概认识到他的救世机会来了,终于上了线。 他脚下油门一踩,商务车原地发出“嘎拉拉”刺耳的轮胎摩擦音,吓得重新围拢来的人们本能跳开。 车终于趁机冲出了包围圈。 第93章 被遗落的娃娃 飞机落地首都机场时,已是午夜了。 更早一点,从他们成功摆脱华东电视台门外那群记者起,不知是紧张的情绪一下放松所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戴巧珊一有机会就像自由落地般骤然坠入酣睡。 但又不是正常的睡眠。 因为四下漆黑,却没有梦,她能听到外界的动静。蔚晓柔悄声说“珊姐睡着了”,段正业好像做了个什么动作,接着,没人说话,但车里的空调开得更大了些。 下车、过安检、进休息室、换衣服、上飞机。一路上她总在需要她醒过来时,适时醒来。走该走的路,说该说的话,能听懂简单的指令,但别的也做不了。就像一个困到极致的人被强行唤醒后的反应。 而在下一个可以放松的时刻,她又猛地堕进深黑之境。 这次又不大一样。深渊更深处,有一团模糊的光亮,散发着强大的吸引力,在召唤她。 戴巧珊迫不及待想要顺势而下,但也有一个声音反复提醒着,眼下的环境不可能。她按捺着,竭尽全力让自己“浅眠”在深渊的最上层。 直到回到北京,出机场的途中,忽然听到相对清静、却并不安宁的近旁传来段正业针对她的说话声——之前有一段路,好像是他在打电话。 “小珊,我得出去一趟,”他说,“等会儿先跟你们到火车站,然后分头走。你们自个儿回酒店去。” 戴巧珊把自己从半黑半明的分界线里往光亮处揪,有点懵:“火车……你上哪儿啊?” 段正业神色略忐忑:“胡老板说遇到点儿事情,让我去帮一把。具体什么都没说,就挺急的。在大同。这个点儿航班没了,夜班火车还有。我得尽快。” 他每句话似乎都是一个决定,说得戴巧珊根本插不上,也无法反驳。她直觉不太好,更不好的,是她明确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甭担心,”段正业眼神璀亮看进她的眼睛,安慰道,“就一件儿——待会儿上了车再说。” 这时候的他们刚出机场。段正业话音未落,便绕过她的肩,手掌一挡,把她的脸盖住,助她躲过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快门喀嚓声。刘师傅渡着车适时出现,严丝合缝把他们一队人马接进他们自己的车里。 “接着说——”段正业气都不喘,把刚中途丢的话题给接上了,“丫头,等会儿你睡觉就睡觉,可千万别动别的心思。” 戴巧珊昏昏欲睡:“什么?” 段正业欲言又止,摇摇头:“我也不确定,总觉得你……得,”他调转目光看向蔚晓柔,“晓柔,我还是拜托你吧!……” 之后的路上发生了些什么,戴巧珊的见闻记忆断断续续。 她记得他们的车停下,段正业的身影融入对面火车站大厅里投射出的灯光,她心里有一股发不出的闷气——是冲她自己的; 之后在酒店门口,她好像看到了黑暗中握着酒瓶跌倒的宾少祺; 蔚晓柔好像劝她回房间,她却说“你们去睡吧!段导说请你今晚多关照着我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我‘掉下去’,那我还不如不睡……我陪会儿祺哥……”; 再之后,她好像在阑珊的灯光里,和宾少祺隔桌对饮,宾少祺又哭又笑; 最后有一幕,是宾少祺眼神坚定,说了句:“知道了。” 那时候,天已经亮了。戴巧珊强撑着理智,轻手轻脚回房。 蔚晓柔在沙发上睡着了,似乎等了她很久。戴巧珊绕过她,一头栽进自己松软的床铺。眼界四周的郁黑迅速合拢来,她则一步没停,踩空堕入身下深处那团模糊的光斑。 ——其实光斑不远。 而且真就是一块光斑。投在漆着绛红漆,但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戴巧珊坠落它旁边时,看到光斑外边缘有一只小小的鞣皮鞋。蓝色的,有漂亮的蝴蝶结。它缝在一只布娃娃的脚上。再往光斑外朦胧微亮的区域望去,她看清了。 金色的卷发,粉嫩的脸,黝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蓝色的套裙,又细又软的棉布手脚。 它胸口钉着一枚小小的珍珠纽扣。戴巧珊下意识伸出手指按按它。果然,纽扣下有一根柔韧的细丝,好像是用来撑起娃娃胸腔的。 这是她的娃娃。 不知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把它丢在了“焦点”外。 戴巧珊把它从地上拾起来。就在握住它的一瞬间,耳边“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戴巧珊惊回头,挡眼一片随风飘动的蓝底白花门帘。一根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拨开它,她看到骇人的景象。 这是父母的卧室,然而,所有父母惯常出现的那些高大的地方,都没人。 他们在地上。近在她眼前。 母亲头朝着她,脚朝着指向卧室后方,通往阳台的门。门虚掩着,随风不断开合,发出“嘭嘭嘭”与门框的撞击声,让人担心这样猛烈的震动,会把这栋老房子整栋击垮。但比这骇人一万倍的,是另一些声响。 父亲怒不可遏。他咬着牙,喘着粗气,跨坐在母亲身上。他左手揪着她的头发,右手握着一只玻璃酒瓶的瓶颈,把它们同时往地板上擂。 边擂,他边压抑着声音,切齿骂道:“蓝颜知己!蓝颜知己!你他妈就这么欠?!找到他头上!你以为他我就不敢动?!” 母亲的后脑勺跟地板撞击,发出“啪啪”的声响。不知是哪一方碎了,还是戴巧珊的记忆出了差错。 不过真正碎的,是父亲手里的酒瓶。 它从瓶底起,跟地板敲一次、碎一片,晶亮的玻璃渣,大的小的,四溅。有的溅到母亲后脑勺频频撞击的地方,父亲手上的节奏却没有因此“拖拍”。 母亲没有晕,也不叫。她无声流泪抽泣,偶尔随撞击哼一声。她反复用轻声,几乎是唇语,对父亲说:“不是……真不是……” 戴巧珊整个人都是木的。 家里父母的相处模式,其实跟邻居们认为的“老动手”不一样。父亲几乎从不动手。 他只会拔高了声音训斥、责骂。虽然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那种骂,也很痛。而且持续时间长,还动不动就会爆发。 但她虽然从小见惯父亲气势汹汹骂母亲,甚至见惯了他在骂人的同时砸家里东西,这却是第一次,她见到他打她。 这甚至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打另一个人。以这么危险而残暴的形式。 这两个人是她的父母。 她往常还能哭着帮母亲求情,今天,她掀开门帘后,就像石化了似的,动也不敢动。 不知这一幕持续了多久,直到父亲拿着手里碎得只剩一个把儿长的瓶颈,把支离破碎的那端按上母亲的左脸,说:“下回再让我看见你跟暗门子似的勾三搭四,我……” “啊——!!!” 尖叫声是戴巧珊的。 画面静止了一刹那。 父亲抬起脸来,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向她,仿佛这时才察觉到她的存在。 戴巧珊想哭,想干嚎,想变得力大无穷拉着母亲逃跑。然而,她叫出的那一声就像用尽了自己全部力气。下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她浑身筛糠似的,抖出喉咙里无法自制的呜咽。 就在这个当口,父亲目光重新转回他手里的碎酒瓶口。但他并没有立刻住手,而是右手把着瓶颈,手往左一挥—— “啊!!!” 这一声来自母亲。她身体猛地一抽,像一条泥鳅。 戴巧珊脑子还在懵,眼看着父亲骂骂咧咧丢了那截瓶口,右手却再抡起来,给了母亲的左脸一个耳光。他的巴掌下去是白亮亮的,经过“嘭”的掌掴声后,白光中带上了鲜红色。 “臭不要脸!”他啐了一口,起身到厨房洗了下手,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这天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 母女两人的晚饭,母亲像没事儿人似的,过问她功课。戴巧珊一再偷瞄母亲脸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细长血痕,哭了一会儿,说:“妈,老师说了,打人不对!” 母亲给她搛菜,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她,轻声道:“别出去瞎说啊!爸爸那是误会!——甭大惊小怪!妈跟你说,你长大就明白了:世上没有男人不打女人的,除非不在乎。你爸爸这个,是爱!” 戴巧珊满心狐疑望着母亲低眉顺眼的模样,听到耳朵里的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并不真实。 她试图轻声申辩:“可是……” 母亲严厉看了她一眼:“长辈说话,听着就行!记住,别出去瞎说,否则,我和你爸就都不要你了!听见没?” 戴巧珊一堵,顺从点头:“……嗯。” 眼前光影一虚,重新闪出另一幅画面。 家里来了客人,是父亲单位的女同事。两人呆在父母的卧室里,关上了门。母亲和戴巧珊在与卧室仅一门之隔的小客厅里择菜。 主卧里有一种奇怪的寂静,偶尔冒出“女同事”的笑声,或是父亲暧昧的低语;客厅里,母亲一言不发,指尖又快又准地在绿叶绿茎里翻飞;灶上坐的水开了,锅盖发出噗噗的声响。母亲没有关火,置若罔闻。 主卧里的动静后来有一阵变得更加诡异。 就像是一整个空间被怪物深不见底的喉咙吞噬了似的,什么都没有剩下。没有房间,没有人,只有一个时空断裂的黑洞。 戴巧珊忍不住了。她站起身,到那扇门前,轻轻敲门:“爸爸!” 一刹那,一直以佛眼垂顺盯着手中绿菜的母亲抬起意味复杂的眼睛,但那双眼里更大剂量的是惊恐万状。 母亲:“你干嘛?珊珊!” 戴巧珊更加用力地敲门:“爸爸!爸爸、爸爸!” 母亲脚下无声地杀到她面前,拖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你找爸爸干什么?爸爸在忙工作!” 这期间,屋内完全没有动静,就像真的没人一般。而望着母亲的脸,不知为什么,一股气顶在戴巧珊幼小的胸口。 她第一次体会“豁出去”的情绪失控。手腕被母亲抓住,不要紧,她直接用脚跟踹薄薄的木门:“阿姨!阿姨阿姨!开门、开门呀!” 喊着,她已泣不成声,又气又怕,全身打颤。 母亲也像惊呆了,除了死命箍着她的手,徒劳地试图让她安静外,对于戴巧珊飞踢的脚,她似乎一时间也没想到干脆把她拎开这一招,单是又怕又无奈地看着她继续对门疯狂踢踹。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流动缓慢。最终,眼前这扇门还是开了。 先出现的是强忍着怒火但底气不足的父亲,他目光像钉子,俯视着她:“你要干什么?” 他身后跟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女同事”,她尴尬地盯着她笑了笑,说话的对象却是父亲:“人丫头想你了呗!” 父亲不依不饶瞪着她:“说话!” 戴巧珊回头,冲依旧揪着她手的母亲:“妈,爸爸上次说不让您跟男的说话,为什么他跟阿姨在屋里关着……啊!!!” 冷不丁的,来自母亲的一记耳光,好像刹那间把她的脑浆都打出去了似的,让她无法自控失声惊叫。 从小到大,虽说母亲总对“姑娘家”、“女孩”、“女同志”等颇有微词,父亲也向来是严父,可她莫名其妙挨打,这是头一次。 刹那间,所有人都呆了,不动,不响。 但这刹那沉默很快被打破。打破它的人,居然还是母亲。 她大颗眼泪滚出来,再给戴巧珊脸上刮了一下:“丢人的孩子!让你乱说话!给爸爸认错!给客人道歉!快!” 戴巧珊:“……呜呜……” 母亲揪着她的肩膀一搡:“听见没!” 她下意识转身仰头,看到原本底气不足的父亲,这时已目光凌人,脸冷得像能落下霜来。 第94章 伴生 戴巧珊四处晃了一眼,好像没有别的出路。 她不可能离家出走。她才8岁,会被警察送回来;就算她走了,妈妈一个人留下,要再被打骂,得多可怜?再说,如果真要走,一头扎进陌生面孔密布的世界里,她其实……也舍不得爸爸。 “道歉!”母亲又搡了她一把。 戴巧珊有了一种从脸到身体到脚,各处都被扒光示众的羞耻。就像在最在意的人面前,现出最不堪的模样。 这种不堪本不属于她,她是被“陷害”的,但她百口莫辩。 她察觉到自己低下了头,听到自己像真正羞愧一般说道:“我错了,爸爸;对不起,阿姨!” 眼前的境况变得像一锅热粥,烫,黏,模糊不清。她好像听到了门铃声,但显然不是这个家里装的单元门铃。四周光影隐去了,就在戴巧珊认错的当刻。 “嘶!”她忽然指尖一阵锐痛,拿起来一看,呆住。 不知那只布娃娃是什么时候回到她手里的。这时的她,正用拇指紧紧按着娃娃胸口那枚小小的塑料珍珠。 “戴菇凉,听得见吗?”蓦地,耳畔外界的杂音消解大半,她听到宋星文的声音。 戴巧珊:“宋大夫?” 宋星文:“嗯。接下来请交给我来引导!” 原来门铃来自真实世界。 宋星文的声音重启了那种松软绵长、轻柔宽厚的质感,戴巧珊顿时感到,自己沉入当下的梦境更深了。她调动了很大的力气,极力发出一声“好”。 宋星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戴巧珊凝视着手里的布娃娃:“娃娃胸口的珍珠,下面是根针……这针,好像是那根细丝变的。”她凝视着手上的血迹,“它扎着我了。” 外界里,宋星文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顿了顿便问她:“能试试拔.出来吗?” 戴巧珊点点头,捏住眼前这颗小小的珠子用力一拔——“轰隆!!!” 一片震耳欲聋的惊雷,不知来自哪里。 戴巧珊从胸口到大脑,涌起翻江倒海的眩晕。她扑腾在踩不到底的失重空间,一时间身上汗泪俱下,氧气像是被抽干了,她无法呼吸,急促的心跳声惊天动地。 戴巧珊下意识堵住耳朵,狠命闭眼。 不知现实世界里她如何表现,但她很快听到另一个不期而至的声音,在暴风骤雨的间隙里传来。 她说:“小珊,别怕,咱们今天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冷静,再勇敢一点!” 戴巧珊惊觉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立刻止住了拼命的挣扎,恐慌的心跳也因此大幅度降低了分贝。氧气好像回来了,她大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还是最初那片黑暗,那块光斑。她趴在它旁边,手里攥着她的娃娃。 她再次听见了宋星文的声音:“好些了吗,戴菇凉?” 戴巧珊看着手里的娃娃,难过摇头:“拔不出来。” 宋星文愣了一下,很快跟上她的节奏,继续用那种宽宽厚厚的嗓音笑说:“好。事实上,它还是一个开关,可以打开时空隧道。” 戴巧珊毫不迟疑地摁了摁这颗珠子。 就在同一时间,漆黑的周遭亮了。 环绕着她出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宇宙,宇宙中分布着无数星云。仔细看去,它们五颜六色的光辉中,都有隐隐的影像。当她把目光看向其中任何一朵时,它就自动扩大,伴随着相应渐强的色彩和声音,朝她扑面而来。 戴巧珊只好赶紧调转视线。窒息的感觉再次从头顶压下。 还没适应新的环境呢,突然脚下一空,身体猛地往下一坠! 戴巧珊本能抓紧。这时,手里的娃娃像是有了向上的动力,拉着她急剧下坠的身体猛地一停,差点把她胳膊从肩头拉断! 戴巧珊定睛,看了看自己的处境,呆住—— 她悬挂在这个无边无垠、没着没落的世界;这个世界每一片诡谲的“记忆星云”都在以令人眩晕的引力场拖拽着她,试图把她一口吞下去;而她唯一的抗拒力来源,就是一个布娃娃。 但她很快发现,这个布娃娃也不是“自己人”。 它就像一架无人机,不知它的前进方向操纵在什么人手上——反正不是她。在她刚抓紧它的同时,它便拖着她,朝她最恐惧的引力来源,以极快的速度,极不稳当的“航线”,直奔过去! 戴巧珊:“!!!” “无人机娃娃”的运行路线十分诡异,但好像是因为它难以自控——四周各样的引力太强,它不得不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乱冲。 险险挂着它的戴巧珊惊恐万状,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脱手跌落。 不知出了几身汗,好容易避过几团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就朝她扑来的星云。还没松口气呢,顶上那娃娃猛地往旁边一送! 一股强大的力量袭近! 戴巧珊拼命转身,试图扭着头顶的“无人机”躲开,可就像梦里的逃跑——不管她多着急,多使劲儿,都在原地踏步!转瞬间,一片来历不明的星云张开“嘴”,呼地吞噬了她。 一蓬浓厚的血腥味兜头罩下来,戴巧珊喉咙顶得吸不进气。她的胃也趁机作起了妖,裹挟着五脏六腑一股脑往外翻腾。 戴巧珊一手捂住嘴巴。忽然看见绛红色油漆漆过的地板上,有长长一串形状不规则的黑色液体。血腥味就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戴巧珊反胃咳嗽,泪花糊住眼睛。 一片白灿灿的日光打开眼界。 定睛时,她发现自己正背着书包走进爸妈小区的大门。 这个季节,到处都暖烘烘地,漫天飘着杨树毛。 戴巧珊连打一串喷嚏都没在意,直到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得她头昏眼花,拿手碰碰额头,才发现原来不是杨树毛搔的。她是真的感冒了,烧得厉害。 所以这天下午,她课还没上,就被老师劝回了家。 绕过门口岗亭时,一阵不好的预感袭来,戴巧珊停住脚步。 一辆装着折叠窗帘的小轿车拐进大门,很快经过她的身边,进去了。 戴巧珊定定地望着那串熟悉的车牌号。一秒后,她失了魂似的拔脚往家跑。 然而还是晚了。 跑过3楼的楼梯拐角,她一眼看到手里拎着工具箱的父亲站在402门边,脸色铁青;而她家那扇隔音本就不怎么样的门,此刻居然虚掩着,因此,里面传出的说话声轻,却非常清晰。 她的出现,让父亲意外一愣。但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他只是把手指竖到嘴边,同时用凌厉的眼色给她一记“闭嘴”的警告。 时隔近20年,极少让自己回想起这一幕的戴巧珊,曾始终想不明白,父亲是怎么卡了这么巧的时间点回来。现在的她则一眼就明白了——他早就在守着这一刻。 他拿着工具箱假装上班,事实上,却在附近蛰伏。 戴巧珊打了个冷颤。 与此同时,门缝里正传出母亲丝一般柔和的声音:“项主任,今儿给您去电话,其实就想跟您说,咱俩以后……别再来往了。” 被称为“项主任”的男人,戴巧珊认识,管他叫“项伯伯”。他是父亲的领导,以前常来家里做客。跟父亲的刻板严肃不一样,他总是一副斯文笑脸。父母对他尊敬,戴巧珊也喜欢他。 那时候的戴巧珊,并不太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项主任显然急了,戴巧珊听到他说:“怎么了?他发现了吗?” 父亲嘴角收紧成一条直线,眼睛似乎能把面前的门烧出一个洞。 母亲静了静,不知是不是在冲项主任点头或摇头,丝毫没有察觉他们已经大祸临门。 她说:“就一个不情之请——请您别把咱俩的事儿,记恨到他头上。我是很崇拜您、崇拜您的才华,可这样终归是不好……” 项主任:“别介呀,起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觉着‘不好’了?老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咱们……诶?你的脸怎么……” 项主任话音未落,戴巧珊眼皮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因为父亲伸手“嘭!”地推门进了屋。 他咬牙怒道:“你丫、该、死!!!” 屋里先是一静,接着是男人失了风度的痛呼。刹那间,戴巧珊眼前的时空发生了叠加—— 她看到8年后,自己在《白球鞋和花裙子》的庆功宴上,失心疯扑向周鹏时,心里那句反反复复的“你该死”——因为那天,她意外撞见周鹏跟一个女孩儿手拉手逛街。入戏中的她,无心撞入了这段幼时无能为力的记忆,并把对父母双方的失望和不平,报复到了周鹏身上。 这也是她潜意识里,对亲密关系没有信心、乃至恐惧的最大根源。 “哗啦啦!!!”父亲的工具箱飞丢出去,震天响声把她重新拉回“捉奸”事件发生的当下。 她站在楼梯间。屋里传来的声音更乱了。 父亲怒骂,项伯伯痛呼,好像讨了几句饶,母亲一如既往只有极小的声音,好像在劝……戴巧珊懵着,像杵在一口bào炒豆子的焖锅里。 不久,焖锅里的战争就分出了胜负。项伯伯捂着口鼻,跌跌撞撞从门里出来。看到她,他惊了惊,脚下却没停,往楼下跑了。 他的落跑路线,由一串殷红的血迹串联。 本就发着高烧的戴巧珊,在经历过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现场后,更加手脚虚浮头重脚轻。她一步一停爬完最后的八级台阶。 周遭忽然没了声音,只剩耳鸣。家门大敞着,戴巧珊依稀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扬起的脸上一蓬乱发。 都来不及看父亲在干什么,她就这么晕倒在地,在一滩血迹的旁边。 “……啊!”这时的戴巧珊指尖又传来一线锐痛,看清是手里的娃娃。它胸口那根针,刺进了她的食指,从指甲盖后穿出来。 白色的小珍珠变得血红,接着变成暗红,逐渐转黑。 下意识回头看,她看到刚才的所有光影统统定格了——她看到家里的地上,满脸通红不省人事的自己,看到不远处纠缠的父母,看到家里打斗现场的一片狼藉…… 忽然一片接一片活动的光影叠加进来—— 其中有父母对峙的无数个混乱场景,有母亲对她无数次“女子该如何”的教诲,以及母亲无数句关于“咱家多好”、“你爸多圣明”的感恩; 有“摔咧子大叔”段正才,他近在她面前的脸,还有在她身上忙碌的手; 有从段正才那儿回来的那天晚上。母亲觉察她不对劲,在她洗澡时,冷不丁拿钥匙打开洗手间门,看到了她身上被侵犯留下的淤青…… 被误会、挨打挨骂,都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母亲提出“要检查”。 她说:“问你什么都说‘不是’、‘没有’,又什么都不说!那就检查!证实你的清白!” 她还说:“我们是母女!你都是我生的!在男人面前不害臊,在我这儿害臊个什么劲!” 她骂她搡她,不时扇来一耳光,但她自己也在抹眼泪。父亲听到“要检查”,扭头就出去了;戴巧珊最终没能抗过母亲的坚持和力气。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拿着电筒,从那个怪异的角度照了很久。最后,她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出去了。 戴巧珊依稀听见她对父亲说:“还在……” 回忆的场景越叠越多。大多是发生当刻尚可忍受,却在戴巧珊长大懂事后的岁月里,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羞耻的、噩梦般的经历。 孤立于黑暗记忆时空中的戴巧珊头痛欲裂。 忽然间,她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娃娃,胸口那枚珠子由深红黑色变成了彻底的郁黑;同时,它连接的那枚针也变了。 随着更多的记忆光影叠进眼前,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娃娃的胸口眼看要被它膨胀的体积撑裂。 这是潜意识给她的启示。戴巧珊大致明白了这表示什么。 在新一轮透不过气的锥心之痛中,戴巧珊咬牙一跺脚,抬头冲她身处的这片暗黑宇宙叫到:“停!” 周遭“星云”似乎应声真的停了停,可它们接下来却从四面八方同时张大,变成一张张巨口,巨口中的影像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相继朝她袭来。 戴巧珊没有机会后退和害怕了,她猛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不是来可怜你们的!我也不会再记恨你们……因为,我有一部分就是你们!” 第95章 哆啦A梦的口袋 “啪!”的响指声后,戴巧珊睁开眼睛,看到床头电子闹钟显示“11:25”。 她折腾了4个小时? 这时,卧室外传入套房大门关上的声音,戴巧珊往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收回目光后,这才看到身边逆光处,椅子上端坐的宋星文。 “我10点到的,之前是你自己单刷。” 他一句话就回答了她的疑惑,接着笑道:“原来‘你该死’在这里呀……但这么看来,‘白花’事故,是由多个坏时刻叠加促成的。因为你前一天的经历太剧烈,再由潜意识里最过不去的一段记忆,激发了理智和情绪的同时崩溃。周鹏和他的女友只是一个激活点,说你‘入戏深’也只是这件事最表面的现象而已。” 戴巧珊缓缓点头,宋星文温和鼓励道:“最后你做得很好!先接受现实,再尝试改变。这样就不会再有自己跟自己的激烈对抗,没有内心对自我全面否定的痛苦;正视缺憾,我们就能准确有效地做出调整。”他顿了顿,“所以那根针,怎么样?你拔.出来了吗?” 戴巧珊忽然想起她醒来时听到的关门声,问道:“刚才有人出去?是……” 宋星文:“晓柔。” 戴巧珊摇头:“不对……是段导?不可能——他不是在外地吗?”瞥见宋星文眼里的笑意,她脑子里疑云加重,催促说,“别光是乐呀宋大夫,是他?” 宋星文这才光明磊落笑出来,朝她比了个大拇指:“正确!他和我一起,陪你经历了最重要的部分。” 戴巧珊心里一暖。她的重要时刻,他一直都在。 但想了想,她又愣了:“这怎么可能?” 宋星文:“我跟他在楼下碰到。他说昨晚去外地见什么朋友,结果刚到那边,却被通知那位朋友已经被人带回来了。所以他又搭第一班飞机回北京。哪知道刚落地,就看到了你发的信息。” 戴巧珊难以置信:“我?” 宋星文:“你check一下好了。” 戴巧珊这才留意到她的手机就在床头。忽然想起来,前一夜她坚持要陪宾少祺,蔚晓柔拗不过,百般不放心也只好把她的手机还给她。这时她连忙伸手抓过来,滑开一看,无奈笑了。 微信里开着她和段正业的对话框。最新一条信息在早上8点35分,内容是:“祺哥,祝您一切顺利!我也要去解决我的问题了。”可她鬼使神差发给了段正业! 后面的事很容易想象,收到这么条消息,段正业一定是快马加鞭往这儿赶的。 宋星文察言观色,说:“是不是很像那一次?” 戴巧珊明白他指的什么——十年前的那一天,她被段正才骗去他家。本该发给段正才的短信,也像今天这样,发给了段正业。 宋星文:“所以说,人的潜意识真的很强大,回回在关键时刻帮你一把。” 没错。不过所有的“关键时刻”总是悲喜掺半的。戴巧珊被“英雄救美”的甜味,随即被其他相伴相生的记忆冲淡。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陷入那些杯具时刻,相反,她的注意力全部被手中的手机吸走。 对啦!难得身边没有蔚晓柔,也没有段正业,简直天赐良机!不动声色,她打开微博,顿时浑身一凉。 她劈头看到自己又上了热搜,而且占了好几个位置! 只可惜正向的“戴巧珊一鸣奖提名”排在第46,“段正业一鸣奖优秀作品”排在第37;排在第1的,却是“段正业逼疯戴巧珊”;“段正业的神秘背景”排在第3——这也太邪了,难怪段正业什么都不告诉她! 但这不可能是公司的推广策略吧? 回过头去看搜索引擎,也有!第6条,“戴巧珊‘白花’杀人事件”,戴巧珊头皮一紧;第2页第7条,“戴巧珊精神分裂”;第3页第10条,“戴巧珊早年遭遇性侵”……戴巧珊忽然透不过气。 如果说像热搜第1、第3的这种假新闻,跟真相之间只是信息偏向上的博弈的话,其他这些,包括点击搜索框时,系统自动浮出的关联关键词的导向,因为真假掺半,反而实实在在一箭箭射满了戴巧珊全身。 微博后台的新消息提醒里,无论评论区还是转发评论区,都是正反面意见厮杀,犹如修罗场;再打开其他几个主流搜索引擎,围绕她和段正业的关键字,出来的东西更加没法直视。 戴巧珊浑身冒汗,气喘不匀。 “戴菇凉,你在听吗?” 近在眼前的一声喊魂,戴巧珊这才撤回一秒的注意力:“嗯?您说什么?” 宋星文专注地看着她:“发生了什么事?” 戴巧珊沉吟着揭起被子,确认自己衣着整齐,便爬下床:“那什么,宋大夫,有点事儿,我得先去处理一下——对了宋大夫,请问,我是不是……全好了?” 宋星文还没回过神:“啊?” 戴巧珊坐回床边,竭力回忆起刚才的“梦境”:“娃娃胸口那根针,后来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小荷包。” 宋星文:“小荷包?” 戴巧珊:“嗯,就跟‘哆啦A梦’那个一样。” 宋星文这才露出听懂了的表情,他淡淡笑笑:“荷包肯定比针啊、撑着胸口的‘细线’什么的,好得多,但它也是个存在。如你自己说的,‘哆啦A梦的口袋’,那它能拿出来的东西可就多了。” 戴巧珊有点傻眼,宋星文却接着说:“但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哆啦A梦的口袋。当下再健康的人,下一秒钟,也可能出问题。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戴巧珊糊里糊涂点点头:“好,谢谢!那我就先不管您了,您请自便!” 她抓起手机往外跑,宋星文伸着脑袋:“你去哪啊?” 戴巧珊到洗手间飞快收拾了一下,紧接着换鞋、拿外套、戴帽子、戴口罩。临出门时听到宋星文说:“如果有问题,记得用那套防御机制应急。还有,尽管找我!” 戴巧珊回头朝他比了个“OK”:“挺过这一阵儿,我请您吃饭!” 在戴巧珊身后跟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蔚晓柔,着急忙慌往楼下冲时,段正业终于也跟胡雪松见上了面。 地点是朝阳区派出所大门外。 胡雪松刚被放出来,段正业就近带他到附近一家小饭馆,点了一桌热气腾腾的家常菜。大概是通宵讯问导致的饥渴和迷茫,胡雪松专注埋头吃喝,一句话没跟他说。直到5分钟后,狼吞虎咽的他终于被填补得缓过劲儿来,停止了进食。 但他好像一下子老了。 段正业皱眉:“胡老板,怎么回事啊?” 胡雪松头一回在他面前显出疲态,就像一张被揉了太多次的纸。满脸皱纹下塌,眼光暗淡,白发似乎都冒出不少。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也不知道……昨儿正跟一个老哥聊项目,抽冷子收到一条陌生号码提醒,让我赶紧逃。我人还懵着呢,抓瞎,也没想到别人,就打了个电话给你。完了出门儿就被拘起来了。” 段正业:“那他们问什么了吗?” 胡雪松:“问了。可他们光是让我自个儿说,什么关键字儿都没透露,我说什么呀!” 段正业望着胡雪松的眼睛,希望捕捉到一两个细微的表情,确认道:“完全没头绪?” 胡雪松焦愁呆了一会儿:“我都琢磨一宿、琢磨到现在——真没呀!” 段正业也呆了:“那您……得,反正现在人家也放您走了,那就没事儿。” 胡雪松目光闪了闪,压低声音:“就怕没这么简单。人说了,后续还有可能找我,还让我近期不要出境……说心里话,我也不敢确定,眼下明白的错是没犯过,但天知道,我手里多少业务是白手起家的?任何一个企业,进入正轨之前,怎么可能从头到脚清清白白?总有事儿!唉……很多事儿,可能糊里糊涂早就犯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段正业见胡雪松情绪低落,丝毫没有找他那些亲信、铁磁的意思,试探道:“家里……大嫂他们知不知道?要不,我帮您通个气?” “哼!”胡雪松的低气压刹那转成寒心的模样,目光如刀,冷笑道,“我打过,关机!” 段正业愣了愣,赶紧安抚:“您别多想,也许是家里有别的事儿……” 胡雪松声音抖动:“她关机!!那小子也关机!!!她几部手机!都关!什么事儿这么巧?!” 段正业被他情绪带动得有点乱,说:“那,我给梁秘书打一个……” 摸出手机的手被胡雪松轻轻按住,段正业抬眼,胡雪松摇头:“他和我前后脚被拘的。就算没事儿,也要过一阵儿才放出来呢。” 段正业:“那……” 胡雪松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他半晌没说话,段正业递给他纸巾,他接过擦,也不吱声。等眼泪落得差不多后,他整整衣服,掏出钱包喊买单。 段正业哭笑不得:“您这还真是习惯大方啊——收好收好,这不是掌我嘴嘛!” 胡雪松也不纠结,让收就收起了钱包。等段正业买完单,老板离开后,他揉揉鼻尖,抬眼朝段正业有气无力笑笑:“段老弟,要是我真一个跟斗栽进去……先提前谢谢你!你是真朋友!” 段正业:“言重啦!” 胡雪松:“不,你不懂!一个人风光的时候,不认识的人,隔山隔海都要抢着跟你当兄弟;落魄了呢,家人未必跟你站一头。这要是,吃牢饭的落魄法儿,就更甭多想了——都是奢望!所以啊,我老婆儿子今天这模样,我心里有数;提前跟你说谢,也是怕今后没有别的机会。” 段正业见他一副颓废还大义凛然的模样,想了想,说:“丁是丁,卯是卯。就算您真做错了什么事儿,您以前怎么对我的,那也是真好,不掺杂!” 胡雪松听着,点头,眼泪在眼眶里亮晶晶闪。 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几次深深看着段正业,像有什么重大的秘密要脱口而出,但最后又都放弃了,紧紧闭上嘴巴。 忽然,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当着段正业的面拨出去,按开免提丢桌子上。屏幕显示“儿”,然而,不到2秒,外放麦克风便传出机械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胡雪松冷笑了一下,把电话挂断,点了新一个号码,点免提,屏幕显示“老伴儿”,重新倾耳听那串同样的中英文提示音。 接着又是“儿”、“老伴儿”、“儿”、“老伴儿”……几回合重复操作下来,他眼眶越听越红,脸色灰白,重拨的手越来越抖。显然,他赌上了气。为他那关键时刻真玩儿消失的家人。 就在他新一轮伸手去点手机时,段正业按住了他,笑说:“好了好了,事儿还没弄清楚,您别气伤了身!您要不嫌弃,我做您儿子得了。” 胡雪松一愣。他表情愕然又悲戚,眼中却华亮,仿佛段正业戳中了他心中渴盼似的。 暮年落魄,是真可怜。段正业暗叹口气,但呈给胡雪松一副轻松的笑脸。 几秒过去,胡雪松半回过神:“这……不成、不成!我好的时候你没享过福,现在……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他湿漉漉的眼眶盯着段正业,神色中有对自家人的愠怒,对自己处境的焦虑,还有对段正业的感怀。他气息不稳说,“再有,哪有人认落魄的人当爹的,小段你也太实心眼儿了!” 段正业失笑,认真道:“多大点事儿!认您当爹,不亏!我打小和我爸交流得不多,也没享受过几天父子情呢。”过往的回忆拉着他停了停,才接着说,“得!您要不信……”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茶,双手捧到胡雪松面前:“喝了这杯茶,您就是我爹了。不管您落魄成什么样儿,我陪您!能对付对付,不能对付的,跟您一块儿捱。好吗?爸!” 第96章 自愈力 戴巧珊还是在有生之年、有意识的境况下,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小区。 重回这片小区的感觉,就像进了一间打理得当的旧厨房。熟悉、透亮,有无数回忆;但空气中也飘着难以忽视的,陈年的腻味。 这种氛围,摆脱了不爽,少了温度;黏腻着也不爽,多了窒息感。权衡后,戴巧珊决定让它黏着,因为她的心肺已不再如曾经那样脆弱易感。无非多花点力气呼吸,不会再憋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惯于紧闭的单元大门开着。戴巧珊拾阶而上时,却发现惯于打开的各家各户门,反而关上了。 一步一停,还是三两下来到父母家那层楼。 挡眼就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扒着402的门,往门上撕下一张卡片,再把它腾挪到她站直时眼睛能第一时间看到的高度,叠在另一小沓贴在同一个地方的卡片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卷双面胶,把它贴好。 而402的整扇门,几乎被各式各样的纸片、卡片盖满。 戴巧珊:“请问这是干什么?” 姑娘回头,望着戴巧珊的眼睛一下聚了光。她一声惊呼,小跑下来:“您是戴巧珊?” 身后的蔚晓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戴好了口罩,戴巧珊感激放下心,朝姑娘摘下她的装备,笑说:“您好,我是。请问您刚才……” 姑娘像是不期然间撞到了大运似的,兴奋说:“啊啊,那个……” 她小跑回去,把她那张刚贴好的名片撕下,紧张揉成一团塞到兜里,再跑下来,拿出一张新的递来,吞吞吐吐说,“我……戴姐,其实我是想采访您,或者伯父伯母,都行!关于您童年……额,我意思是,关于您的事,什么都可以!” 戴巧珊没搭腔,静静地看着她,渐渐地,姑娘变得有点局促。 为了打破沉默,姑娘逮着什么说什么:“最近好多瓜,关于您的;童年虐待啦,家庭阴影,哦!还有精神分裂!伤害……伤害倾向,还有您跟导演段正业的关系,还有、还有他的瓜……” 她自己说着说着,终于觉察哪里不对,弱弱找补道:“反正,风风雨雨地,您又一直不出面亲自澄清,所以……” 戴巧珊把手里的名片看了一遍,递给蔚晓柔,笑说:“游婧——我可以叫你‘婧婧’吗?” 姑娘:“吼……当然可以!” 戴巧珊:“婧婧,谢谢你关心我。你说得对,我是该正面做个回应——这样吧,我跟公司商量一下,尽快开一个记者招待会。到时候你愿意来吗?” 游婧眼睛一瞪,重现刚才那种撞了大运的惊喜神情。 记者招待会,不是什么记者都请的。到场的记者不但能收获第一手新料,还能收获一手的物质回报。那待遇,跟游婧这样的娱记餐风露宿被赶被骂的日常相比,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游婧:“那那那、那什么……我……” 蔚晓柔当面加了她的微信,姑娘更激动,半天凑不出一句囫囵话。 戴巧珊只好带节奏:“时间定了就跟你说,我现在回家见我爸妈去——今天就辛苦你白跑一趟。” 姑娘胡乱摆手:“没事!我一定来!……那我先走了!”她往下窜几步,又回头,用一种赌天发誓的坚决口吻说,“姐,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戏!也喜欢你们官微里塑造的你!” 姑娘跑了,戴巧珊的注意力重回眼下。 登完最后几级台阶,她没有急着敲门,而是仔细把父母家门上贴得层层叠叠的纸片轮番看了一遍。 都是各路媒体记者的联系方式,绝大多数都没听说过,好像全宇宙的媒体都在这扇门上打了卡。为了在她家门上脱颖而出,记者们甚至把其他邻居家几乎户户都有的开锁小广告都给她家撕了个干干净净。 戴巧珊抬手开撕这些名片、贴纸,蔚晓柔积极加入。但没撕多久,眼前的门忽然轻微一动,朝里打开。戴巧珊一愣,停下手,见到了门缝里母亲的眼睛。 戴母看着她,也像呆了一下,才说:“甭撕,撕了他们还贴。” 戴巧珊:“妈!” 戴母把门缝开得宽一些,眼里闪动光点。她声音依旧细软,但跟记忆中相比,多了不少上蹿下跳的抖音:“你最近怎么比电视上还瘦?” 戴巧珊刹那就被一股不知从哪里涌起的热气堵住了喉咙。再张口,眼泪先积攒起来。 她知道,要是放任这股气浪作祟,她一定没法完成今天过来的使命。于是,她使劲憋,用尽全身力气把喉咙里的气压下去,压得面目扭曲。 最终,她成功了,用还算受控的声音,笑说:“让我进屋吧,妈!” 戴母把着门的手应声放开,同时后退了半步。 门朝戴巧珊大开,比她无数次在心中模拟的,仿佛要轻易得多。 屋里的一切都没变,时间在这个家像是从未流动过。但当然,这都是表象。 在身后的蔚晓柔轻声向戴母作自我介绍时,戴巧珊看到茶几上摊开着一本书,书上压着一个放大镜,看得出不久前有人正在翻阅它。 而翻开的页面上,戴巧珊透过凸透镜,竟看到放大的“原生家庭”四个字。 戴巧珊回头,戴母正轻手轻脚给两只杯子倒水。那是给蔚晓柔和她的招待。 她屏息观察母亲的变化。 她的容貌倒是不让她陌生,仿佛不久前还见过——刚这么想,戴巧珊脑子里便浮现出很多幕在这个地方,时间由远至近的母亲容貌。连带着,她也想起来不少有这副容颜在场时发生的事。 戴母端来两杯温水:“坐吧!小蔚,请坐!” 戴巧珊:“妈,我之前,回来过?” 戴母慈眉善目的面容微微一怔,她下意识往紧闭的两间卧室其中一间看了一眼——那正是戴巧珊从前的卧室——才回过头来,眼神闪烁:“珊珊,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看来答案很明确。 再结合同一时间在脑海里出现的新场景,戴巧珊很快确定:每个月一通问安电话,每年的三节两寿蒙厚脸皮,在段正业的陪伴下回家——尽管每次接触都非常难熬,也不论她是不是每次都想尽办法把自己窝进一个盔甲里——其实,她跟父母的接触,并不如她先前想的那么少。 母亲的问题似乎也透露着什么信息。 戴巧珊摇摇头,宽慰说:“平常发生的事,忘了大半,但现在都在恢复。您别担心。”她顿了顿,微笑道,“刚才还想起,有一回幼儿园下学,您接我回家。走到半路,远远看到爸爸也下班儿回家呢。我叫他,他还特地往回走,塞给我一个果冻!里面有红红的樱桃,可好吃了!” 戴母惊讶:“这你也记得?你那会儿哪儿是幼儿园呐,是托儿所!小着呢!” 戴巧珊:“怎么您也记得?” 戴母露出一抹远伸记忆的微笑,说:“咱家条件……加上你爸,怹老觉着零食不卫生,你打小没怎么……”她总在关键时刻打住,戴巧珊明白,这些都是为了给父亲、这个家庭挽尊,但戴母还是把话答全了,说,“所以我也记得。” 记忆中,母女间这么有来有往的聊天也非常稀缺,戴巧珊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她始终提醒自己,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于是,她主动提起心里最怕提的人,表情显得平静和乐:“爸呢?” 戴母再往戴巧珊曾经的卧室看了一眼,嘴里却说:“出去了。” 戴巧珊点头:“妈,我看门口贴的那些东西,知道您跟爸这一阵儿受不少委屈。不过我也不想骗您,咱们这个地儿,今后难得清静。我给您和爸物色一个更合适的小区,您看好吗?” 戴母显出一副没了主心骨的模样,嗫嚅道:“这个,住着确实闹心;但搬与不搬,还得你爸说了算。” 戴巧珊:“嗯,那我回头再跟爸说说。” 讨论着一个假装不在场的关键人物,事情当然也难有任何进展或结论。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戴巧珊忽然笑起来:“妈,您变了。” 戴母:“啊?” 戴巧珊:“往常您劝我的话,今儿都没说。” 戴母露出一副秒懂了她指什么的表情,目光望向别处,若有所思,叹了口气。没想到她还真能回到老话题上,满脸细纹中暗藏着不甘心:“既然你提到这个——你还是要继续吃演员这碗饭?” 戴巧珊:“嗯。我喜欢这个,也就这个做得好些。” 戴母:“那,段家那孩子呢?你也非要嫁给他?” 戴巧珊愕然一笑:“他会待您和爸爸,像待我一样好。” 其实这些事,戴巧珊笑着在说,全身的皮肉却绷得跟什么似的。她不能预料躲在里间的父亲,会在哪个当口忍不住,山呼海啸杀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这两句回答,她不仅人生首次平静说完整了,没有任何人一声怒喝打断,甚至也没有引来更多的反对意见。 母亲没再说什么,父亲所在的小房间里也静悄悄的,就像真没人。 之后的时间,戴巧珊跟母亲就像那些长久不见的普通母女那样,嘘寒问暖了一阵;再之后,她也是16岁后首次,全须全尾、体体面面地向母亲告辞,离开这个家。 晚上,段正业来酒店找她,戴巧珊就把白天发生的事,拣重点跟他说了一遍。 段正业惊讶道:“我下午一不留神补了一觉,就错过你这一茬。你一人,回家?还这么……没被撕?” 见戴巧珊光是微笑,他点点头:“晓柔发了条微信,说你‘没出事儿’,我还想呢,既然一切顺利,你会来一场跟阿姨拥抱和解的戏。闹半天没有啊?” 戴巧珊笑:“我回家,不是为了跟爸妈和解——跟爸妈……他们说的做的,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的;我跟他们之间,只有服不服管,对还是错。他们没有恶意,标准是唯一的,没有矛盾,也就不存在和解。” 段正业:“那你是?” 戴巧珊:“跟自个儿和解。早上在‘梦’里也一样。我要做的是救自己,让过去的过去。宋大夫说过,也许我爸妈的关系也是某种平衡。别人看来诡异,他俩倒是正合适——我改变不了他们,但我今后会自我保护。” 段正业听到最后,定定地看着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么说,”他好容易重新发声似的,“你这是越来越好了……到底好了多少啊?” 戴巧珊凝神深思:“时时刻刻都有新东西出现,都是以前被我屏蔽的现实记忆,”她笑,“有不少‘糖’哦!另外有些没头没尾的,好像是拍戏的时候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以前多鲜活的人啊、事儿啊都有,现在都在变淡。好些……不使劲儿想,都快想不起来了。” 段正业高兴,却对着她欲言又止。好几次后,才说:“那,能……” 戴巧珊知道他想问什么,装听不懂:“嗯?” 段正业:“呃……” 戴巧珊拿手指摁太阳穴,忽然瞪大眼睛,皱眉:“哎!我想起来——哥,你是不是打过我?” 段正业吓一跳:“我?你说的是……为了让你入戏、拿下这部戏女主角儿那次吧?” 戴巧珊:“为了接部戏,你就打我……” 段正业又急又窘,汗都快下来了,嘴唇发白解释道:“不、我那是、我不是‘打你’,我那就是意思一下、带你入戏,我……我、那不也是没……” 戴巧珊凑上前,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再飞快退开。 在段正业发怔的当儿,她歪歪头,说:“嗯,是全好了。哥,谢……唔……” 回过神来的段正业一把抱紧了她,也动用一个吻,堵住了她的声音。 第97章 无准备之仗 在见过游婧后,戴巧珊的心思,就一直挂在记者会这件事上。 段正业和蔚蓝倒都表示全力支持。蔚蓝甚至在接到她的电话时,像等了很久似的,说:“哎哟,姑娘啊,你总算……你想什么时候开?兹要你愿意,我现在安排,后半夜都行!记者?人家就是干这个的!你有料,人家就有空……” 可时间却真不好定。 “向阳”这个组,演员起点高,“一鸣”颁奖后,组里把获奖的、提名的和入围的都算上,简直可说“人尽有奖”。 前天晚上典礼刚结束,剧组的微信群里就吵吵着,要从拿了优秀导演的章瀚海起,到各位获得入围的演员止,“挨个儿请客”、“吃流水席”——真要那么干,估计等全剧都杀青了,还没轮完呢!她的记者会要排到什么时候去? 难道要她从午休时间里挤?来得及吗? 还没想好,一天已经过了,戴巧珊重回到通告密布的工作日。 经过一天的回京调整,12月12号,组里的人总算齐了。 士别不过两日,人们集体重生了似的,个个面如桃花,相互打拱道贺。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了戴巧珊的那通录音。但在章瀚海和江凯旋的带领下,她几乎没遇到任何轻浮的冒犯。 众人都成熟淡定地对待这件事,有性子直率的,直接跟她说:“别在意这个,做错事的不是你们。混这一行,我们什么风浪没见过?” 戴巧珊一路道谢,心中温暖。 今天她有一个任务,就是找章瀚海商量记者会的时间。谁知刚到导演休息室门口,就被隔壁一声懒懒的招呼叫住:“干什么去?” 戴巧珊挥手卖笑:“江哥早!恭……” 江凯旋打断她:“进来!” 戴巧珊不敢推,应声进门,江凯旋随即就支孙顺和“阿勇阿强”出去,还说:“把门从外边儿关上!小戴你过来,坐!” 等众人都按照江凯旋的臭屁要求做到位后,他这才放下手里的杯子,说:“恭喜呀,‘优秀女演员提名’!” 戴巧珊:“哈……谢谢!跟您‘优秀男演员’差距还是大!” 江凯旋不再寒暄,直奔主题道:“我听说,小褀又给你添麻烦啦?” 戴巧珊也放下客套:“没呀!” 江凯旋:“你别护着他!他最近……有点儿不像话。我听说他前晚上还害你陪他通宵,好死不死还在这酒店2楼的休闲酒吧——270度落地玻璃窗!被人270度地拍!你都算了,他跟我混这么多年,心里没点儿数吗?!” 戴巧珊看江凯旋越说越怒,但显然,这怒是演的——向来江凯旋演技精湛,要真演,绝对不会让人看出来——戴巧珊明白了,笑说:“祺哥受了情伤。” 江凯旋故作深沉中的意外,眉头一拧:“哦?” 戴巧珊无奈,只好说完:“之前去南方录《今天超开心》,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一个很有个性的空姐,您知道的吧?” 江凯旋托腮:“噢,他们是这么认识的!” 戴巧珊:“……但其实,她原来是您的粉丝。曾经通过祺哥想要见您一面,然后……” 江凯旋抢断:“小褀跟她睡了。” 戴巧珊一顿,表示默认。江凯旋的脸色正经下来,眼中闪现复杂的神色,自己接着推测道:“睡了又把人忘了,甄臻气不过,就……设了局,来套他?” 戴巧珊:“嗯。” 江凯旋:“没想到小褀被她遛,反而动了真情……”他恨恨说,“该!我早就说过!他总有栽的一天!这下好,人往他心窝子上踹一脚!让他长长记性!!” 戴巧珊哭笑不得:“江哥口下留情!” 江凯旋收回神,讪讪:“那,你怎么说他?” 戴巧珊:“江哥,您关心他,直接点儿不成吗?”江凯旋一窘,戴巧珊笑,“祺哥难过,絮叨一夜,还是说忘不了她。我就鼓励他去追咯!” “啊?!”江凯旋难以置信,“这还‘忘不了’?我认识他这么些年,那么多好姑娘找过他,也没见他对谁动过凡心、喝过闷酒啊!” 戴巧珊:“这您得亲耳听他说。” 江凯旋注意力转回来,佯装生气瞪着戴巧珊:“那你也不该瞎鼓励!最近咱陆续都在杀青了,手头的事儿那么多!他签进来的新人嗷嗷待哺,他哪能什么都不管,反而一头热地去追那姑娘?” 戴巧珊该说的都说了,江凯旋表达关心的方式虽说跟普通人不同,但该怎么做,他向来不含糊。 戴巧珊琢磨着,她没有必要在这个话题里继续掺和,便敲敲自己额头,说:“我突然想起来——江哥,7月份,您安排祺哥做我暗经纪人那天,不是收到一沓照片儿,对方管您要走200万吗?” 江凯旋一愣,神情不自然地扭头看向窗外,回应远方的谁似的:“哎,好了好了!” 戴巧珊趁热打铁:“前天晚上,祺哥坦白,说那是您为了让我‘听话’,设的一个套……” 江凯旋起身拉门,冲外面:“来了!”回头给她一张正经脸,说,“不重要!小戴!戏比天大!快快,开机了,别磨蹭了啊!” 说着就往外跑了。 戴巧珊:“……” 终于有空找章瀚海。听说她要开记者会,章导十分爽快答应,还说:“我把后面这小街封了,给你们摆茶歇;最大那间屋也腾给你做会场;时间上,给你一个钟头——不够的话,可以适当拖一拖。” 戴巧珊过意不去:“这、太给您添麻烦……” 章瀚海抬手制止:“丫头,说句不中听的,你是该站出来了!不然,今后我们这个剧……大家都很被动!再说,别人要是你这种情况,至少问我要一整天假;你贴了自己的午休,就要这么点儿支持——组里当然给得起!” 这么着,话赶话地,这事儿彻底没了拖延的借口。 戴巧珊看看时间,刚过9点,她一跺脚:拼了!就今儿中午搞定! 刚跟蔚蓝说好,段正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心急火燎说:“小珊,这事儿咱就昨晚上提了一嘴,什么都没细聊呢!有必要这么赶着上吗?” 戴巧珊:“有啊!再不上就晚了。前晚跟祺哥被拍,这两天新闻铺天盖地说我‘与路人男子彻夜买醉’、‘拂晓回房神情呆滞,是不是精神崩溃?’,爸妈要看到,肯定闹心——就算是你,知道真相,看到这些字眼,也闹心吧?” 段正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戴巧珊听到他故作轻松笑了笑,说:“不会啊。跟你说过,这些都是外物,没必要往心里去。我要是你啊,根本就不看、不听,当他们是空气!” 戴巧珊知道他是怕她直面那些问题,心脏不够强大。 她笑说:“前天那些记者说你拍的戏,‘洗白小三’、‘三观不正’,你不难受?” 段正业默了一下,说:“不难受。文艺作品本来就不该用‘三观正不正’做唯一评判标准。”他顿了顿,“再说,‘三观不正’这个点,其实是‘此情’的二次发行商炒的,就为了第二波收视率。我总不能不让人宣传吧!” 戴巧珊:“他们攻击你过去的事儿呢?” 段正业:“……不难受。” 戴巧珊:“那你拿了‘一鸣奖’,高兴吗?” 段正业:“嗯……一般。” 戴巧珊无奈,笑说:“别嘴硬了小业哥,我知道你想什么。何况,你说得轻巧,‘干好自己的,舆论无所谓’——但谁又真能不受影响?你的创作、我们的创作,掏心掏肺地,不就是为了博观众认可吗?现在咱们捧着心过去,想要取悦的同一群人,对咱有了误会,还因为这误会唾骂咱们——再大的心,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啊。” 段正业在话筒里深呼吸,过后说:“明白了。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戴巧珊一愣:“呃……” 段正业:“有些问题,公司之前给了官方答复,你打算哪些保持口径一致,哪些圆个场后另外给更好的答案?” 戴巧珊望天:“啊……” 段正业:“得。我现在过去,咱们见面聊!” 上午的工作一如既往,戴巧珊的戏都是一条过。往常节省下来的时间,她用来观察别人演戏,今天不行。 9点半,蔚蓝带着公司的一帮同事,浩浩荡荡跟段正业前后脚到。记者们更猛,有几位在蔚蓝他们之前就来了! 戴巧珊抓住机会就跑来跑去,一会儿偷瞄后罩房里的会场布置,一会儿偷瞄签到记者数量,心里的小鼓越敲越急。 段正业指给她“必须保持口径一致”的问题差不多记住了,可相比他要她严守的内容,他给她重新发挥的空间更大,总是说“这个你看着办”。 本来决定今天把记者会干掉,是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可事情真到了眼前,戴巧珊不得不承认,她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首先,记者会这种东西,她之前几次有限的经历,都是为了宣传戏,跟着大部队一同进退的“集体面基”行为。那种情况下,都是郎情妾意,没有冲突;今天这款,却是她为了澄清那些围着她泼的脏水而生的,待会儿的提问现场,最不缺的是刀光剑影——而这,她一点经验也没有; 其次,蔚蓝之前打包票说“随时可以开”,但显然,戴巧珊的需求还是急了点。为了不食言,也为了不砸自家牌子,蔚蓝只好以“KPI”为导向。她一到场,就把蔚晓柔和“小礼小貌”征调走了,让他们分头行动。根据记者们发来的回执数量,该买礼物的买礼物,该提钱的去提钱。戴巧珊渐渐习惯依赖的团队,现在只剩一团空气; 最后,随着时间逼近午休的12点,戴巧珊的首席军师段正业,也不见了。 下了戏的同事,连江凯旋在内,逮着机会就张望着会场,有一搭没一搭跟戴巧珊寒暄“记者会呀?”、“是为什么事儿啊?”、“今儿中午?真够拼的啊!”之类。 戴巧珊耐着笑脸跟人哈拉。每次从戏里出来,一头扎进现实,四处找不着段正业,还不好频频问别人,心里急得快要吐血。 就在她上午的最后一条过了后,正要重启对段正业的搜捕活动时,忽然听到后院耳房里,隐约传来一个男人的呵斥:“你他妈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临近饭点,加上大批记者聚在背街里,周围有点闹腾,戴巧珊不确定有没有听错。但咂摸着刚才那声音,1秒后,她心里一“咯噔”——严昶! 她拔腿就朝后院跑。与此同时,她听到华曼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尖锐,答道:“说就说!我要解约!!” 这时,戴巧珊冲进跨院,一眼就看到东面最里间的耳房门口,严昶朝华曼举起了他厚实的巴掌。 第98章 夙怨们 戴巧珊:“住手!!!” 在她出声的同时,严昶被另一个忽然冒出的身影牢牢抓住了扬在半空中的手腕。场景进入瞬间的停顿,戴巧珊这才看清,拉住严昶的,是她半天遍寻不着的段正业。 随着她那声暴喊,在场这几位一愣,相继望向她。戴巧珊靠着惯性上前,把华曼往后拉,对严昶说:“你要再敢打人,我就报警!” 严昶显然没想到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他怔了怔,满脸不痛快地笑说:“谁打人啦?证据呢?” 他用力甩开段正业的钳制,刚要说什么,一边的华曼对戴巧珊,声音细,却坚定而清晰道:“珊姐,我跟他说了,我要和他一刀两断!” 戴巧珊:“好!支持你!” 严昶几边看看,臭着脸笑说:“几个意思?哦,我明白了!”他恶狠狠的目光从戴巧珊脸上瞪到段正业脸上,“我说这丫头最近怎么越活越抽抽,合着是您在挖我墙角哇!段导?” 段正业笑笑,变魔术似的朝严昶举起两只手机,再挥手朝旁边虚虚一晃:“这些,您都认识吧?” 戴巧珊这才注意到,离段正业不远处,畏畏缩缩站着一张陌生面孔。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忽然想起来,这小伙今早上似乎在华曼周围若即若离出现过,像是她的新助理。 严昶的脸色瞬间灰了。 段正业闲闲掂了掂他手里的第一台手机:“这是他的,”再掂掂第二台,“这是我的。一上午,他鬼鬼祟祟拿着这部手机,在组里东拍西拍;我呢,也把他的举动都拍下来了——噢,不好意思,现在还录着声儿呢!” 严昶怔了好几秒,面目扭曲笑:“您想干嘛?” 段正业的脸色也严肃下来:“祺哥跟我通过气,说这个组里有内鬼,今儿可让我抓了个现行——带狗仔进组,这一行你就这么混啊?” 这时,又有几个人留意到响动,跟进后院里来。他们中有资深演员,也有新晋小鲜肉的团队成员,听段正业这么一说,脸都垮了,互递眼色。 有人当着他们的面退出去,一看就是找管事的去了。 严昶:“呵,有意思!——他拍,关我什么事?” 小伙子急了:“昶哥!明明是您让我……” 华曼斩钉截铁:“就是跟他有关系!以前他还强迫我和钱姐拍!” 严昶:“啧!”他瞪一眼华曼,忽然软下来,冲段正业笑笑,“段导,不是冲您,也不是冲咱戴姑娘!有话好好商量……” 华曼再一次打断道:“段导,别信他!组里的黑料都是他爆的!前一阵他还跟风泼珊姐脏水!他到处找黑料,就为了在项目里要挟对手,抢资源!珊姐一开始没黑料,他就逼我折磨她!”说着她回过头来,戴巧珊这才看到她眼眶红红的,里面泪花闪动,对她说,“姐,我等会儿再好好向您道歉!” 严昶咬牙道:“诶我去!” 华曼再看向对面的段正业:“他说他跟您有梁子!见到您就心烦!” 严昶气坏了,似乎要扑向华曼。然而,他刚一动,段正业就上前用一个极别扭的角度拧住了他的手腕。 严昶:“嗷嗷嗷!嗷嗷!” 段正业:“是这样吗?” 严昶:“轻点儿、啊、断了断了!” 段正业放开他:“说来听听!” 这时,章瀚海身后跟着江凯旋和“阿勇阿强”进来。两人并不声张,望向严昶的眼色却十分严厉。 严昶揉着自己的手腕和胳膊,一脸狠劲儿撤退大半。正要申辩什么,章瀚海忽然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对他说:“出去!” 严昶换上一张恳求脸:“海爷……” 章瀚海:“带上你的狗仔!这个组不欢迎你!” 段正业本来想叫住他问清楚他们究竟有什么“梁子”,但碍于章瀚海都发了话,“阿勇阿强”也早就以体格优势,把严昶和那小伙儿往外逼,这会儿再截人实在有些滑稽。 琢磨着,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顿时脸色一变,望向戴巧珊:“到点儿了!” 戴巧珊:“啊?哎呀!” 两人急匆匆往后面赶,临进后院门时,段正业刹车:“那些问题,你都准备好了吗?” 戴巧珊一愣:“那什么、哥,重新跟回你以后,我的‘人设’有没有变?” 段正业笑了一下,伸手替她理顺肩上的发丝,说:“放松!这方面,你怎么舒服怎么来。我接住你。” 戴巧珊:“……” 好吧,现在不是怀旧和感性的时候。她深呼吸,眨眨眼睛,脚下坚实跨过院门。 3小时后,在日内瓦清甜的晨光中,起床洗漱完毕的呼延晴,喝着纪嘉明悉心煲的粥,快进着回看戴巧珊的记者会问答环节。 屏幕上,戴巧珊带着戏妆,但因为是现代剧,扮相不但不夸张,还给她添加了别样的魅力。 在林立的话筒上,频频亮起的闪光灯中,她浅笑应对记者的各种问题。 “请问网络上被疯传再被封禁的那通认错人的录音,是您吗?” 戴巧珊:“是我,但那是试戏!当初甄选咱们‘向阳’的女演员,章导、江哥都在场——我们之前也都说过了呀!” “听起来是段激情戏,请问会出现在‘向阳’的哪个部分?” 戴巧珊脸一红,笑意不减:“大家到时候去找找!” 这是呼延晴第3次看这个问题,她按下暂停,说:“她学会撒谎了?” 坐她对面的纪嘉明,停下他安静的进食:“是为了那部戏吧!” 呼延晴:“是为了戏,但是,”她冷冷笑笑,用过一种下结论的语调说,“她学会撒谎了。” 她重新在屏幕上点划,闲闲问:“那她那头,有什么反应?” “她”,指的是牧蓓蓓。纪嘉明严丝合缝答道:“有。说是找到那孩子了——呃,是曾经的‘孩子’,就是‘白花’男主。之前她找人调查过,说他还没从‘白花’的后遗症里出来,不但断送了自己的演艺生涯,精神状态也受到了影响。日子过得乱七八糟,还得了抑郁症……” 呼延晴兴致寡淡竖起手指虚虚一挥,“哦”了一声阻止纪嘉明继续说下去。 她把注意力收回戴巧珊的记者会视频,小心拖着进度条,找到她想重听的另一段。播放。 “请问您跟段导是什么关系?” 戴巧珊眼中水光闪动:“他是我的恩人,老师,老板,是我生活和工作都难以或缺的伴侣。” “简单一点,是情侣吗?” 戴巧珊微微一笑,望向站在一边的段正业,再回过头来看着那名记者:“没法儿简单!还请您记全——他是我的恩人,老师,老板,是我生活和工作都难以或缺的伴侣。” 现场记者配合笑。 由艺人公司发起的这一类记者招待会,本来整体调性就是倾向于发起人的。单身艺人的感情生活,向来更适配谜一样的属性,对于艺人、粉丝和媒体三方来说,透明度都实不如虚。 因此,呼延晴眼看着这个问题就这么被放过。 招待会早已结束,内容和进度她都没法干涉了。但她能掌控她想看的内容。于是,在现场记者问出下一个问题前,呼延晴再次按下暂停,微调进度,把画面停在镜头一晃而过的,段正业的脸上。 他听完戴巧珊的答案,那瞬间流露出的赞赏和溺爱,简直是要破屏而出,打到她的脸。 呼延晴闭眼,“啪”地甩过pad保护盖,把平板递给对面。 纪嘉明接过放到一边,不着痕迹转移话题:“再给您煮一杯牛奶咖啡吧!” 呼延晴不置可否,也换了思路,问:“咱们这边的资产交割手续还要弄多久?” 纪嘉明已经到流理台,两手在奶锅、咖啡磨和手冲壶间穿梭:“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星期,流程就能全部走完。” 呼延晴调转目光望向落地窗外。薄金般的阳光下,不远处湛蓝的湖水泛着细碎的波纹,晨风从微启的窗缝带进来阵阵清冽的滋味。 这种空气,在北京是极难享受到的了。可不知怎么的,她归心似箭。 纪嘉明忙碌的那头飘来越来越浓郁的咖啡香气,呼延晴目光却重新落在餐桌对面的平板上。一秒后,她吐出一口气,支起身把它拿过来,重新打开。 差不多同一时间,另一块屏幕上,也有人在拖动同一条视频的进度条,回看其中的部分片段。 是刚才一同出镜,被呼延晴重点关注的对象,段正业。 趁戴巧珊在拍戏,他正好躲进她的化妆车,一遍遍回看她中午的表现。边看,边挑着眉,时而微笑,时而沉静,但总体而言是相当愉快的神色。 当然,他看的不是“您跟段导的关系”那一段——那一段,在亲耳听到戴巧珊说出口的当下,他就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虽然他确实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得到她的答案,但除此以外,还有其他方面也需要关注。 “请问您跟家里父母的矛盾,是因为什么而起?和解了吗?” 戴巧珊:“谢谢您关心!我跟我爸妈,其实算不上矛盾。家人之间很平常的沟通不顺,最多算赌气吧!已经解决了,我们跟从前一样和睦。” “如果您从前的家庭关系‘和睦’,为什么您会离家出走?” 戴巧珊:“我没有离家出走啊,我只是决定提早独立,闯荡社会。身为演员,我很感谢自己比同龄人有更多的生活经历,可以用作我后来的体感储备。但当然,如果不是干这一行,没有这么幸运得到大家的关照和喜爱,那我当初早早进入社会,也许现在就会相当吃力,可能也会后悔。” “有人说您有心理疾病,您认可吗?” 戴巧珊:“如您所见,我现在非常健康、快乐、充实。” “您为什么会在‘一鸣’的采访现场晕倒?” 戴巧珊:“低血糖!那天为了穿那件礼服,我一整天都没吃饭。” “那为什么找心理医生?” 戴巧珊:“Steven是我的好朋友……” 忽然感受到车身微震,有人影靠近。抬头一看,是蔚蓝。 招待会结束后,她没急着走,而是去买了一大堆吃的,回剧组犒劳全组人。一方面感谢剧组,给戴巧珊长脸;另一方面,也是借机为她手下的经纪人们未来的合作可能探探路。 从早上9点起忙活到现在,这时的她,表情一如往常,锐利中透着和善,丝毫看不出疲惫或不耐烦。 上车后,她也不探头看他在看什么,直接丢来一句话:“没想到啊,像变了个人!” 段正业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点头。心想,其实是本来的样子,增强版。 蔚蓝在一边坐下:“今儿这表现,您二位是怎么勾兑的,让我学习学习!” 段正业想了想:“没呢。” 蔚蓝盯着他的表情,更惊讶了:“不能!” 段正业放下平板,笑出来:“就是有,你也得问她。她就问了我,她‘人设’要不要变。” 蔚蓝挑眉,迷茫样:“然后呢?” 段正业:“我让她自个儿看着办。她就说,‘不能让大家失望’。” 蔚蓝:“就这?”她想半天,才重新看回段正业,“厉害……不过,我今儿注意到有个细节——您站得离她近,可能反而不太好观察——有记者问到‘白花’事故的周鹏,您记得吧?” 段正业一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蔚蓝察言观色,也不多说:“那丫头答得不错,但我觉着,她心里……她这回彻底清醒后,周鹏那事儿,反而过不去了。” 段正业抿了抿嘴角,过了一阵说:“可能,还是得再找找他。要是实在找不到,再想别的办法。” 蔚蓝:“嗯,没错儿。前一阵……” 就在蔚蓝和段正业交换他们已搜集到的信息,试图找到周鹏存在的蛛丝马迹时,牧蓓蓓带着一名专业摄像师,正敲响一扇蒙满灰尘的单元门。 “周先生,”空荡荡的楼梯间,她让自己的声音又甜又滑,“您在家吗?” 第99章 回到原点 连续敲门十几遍后,牧蓓蓓终于跟她相当好奇的对象,“白花”受害人周鹏,见了面。 他胡子拉渣,头发又脏又长,整个人瘦得像得了癌。开门的瞬间,他随身带出来一股馊风,熏得牧蓓蓓眼睛睁不开,她身后的摄像直接咳了两声。 但她是带着任务来的,要勇往无前。于是,牧蓓蓓含泪进了周鹏家门。 不料,没聊两句,周鹏忽然开启情绪激动的单喷模式。 牧蓓蓓一时插不上嘴。在盯着他五官放空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个人长得还可以。 不,不止长得“可以”——让他打理一下,再将养两天,重新出道也完全可能!可惜……她环视他杂物堆得乱七八糟的房子,再怜悯看回他身上——被人害成这样,还不自知。真是个可怜的傻缺! 她收回神思:“诶,打断一下!周先生,我知道你生活被搞得很凄惨……” 周鹏两道目光定向她:“我刚说的,您听见了吗?” 牧蓓蓓:“……听到啦!” 周鹏:“我说了什么?” 牧蓓蓓一愣,整理思路:“你说你穷,得了病,工作失败,老婆也跟人跑了,都是‘白花事故’、是戴巧珊的错。她该好好赔偿你,但……” 结束这场谈话后,牧蓓蓓和她随身带的摄像站在周鹏家的小区里,有点儿愁。手机上是纪嘉明刚发来的消息:“聊完了吗?发过来吧!” 牧蓓蓓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可能材料不太合适。” 纪嘉明:“先发来看看。” 他一如既往语态温和,牧蓓蓓这才放下心,让摄像师压好刚才那段视频,给纪嘉明发了过去。一刻钟后,纪嘉明问她:“这段时间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报销?” 牧蓓蓓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懂事儿一把,盘算了一下,回说:“暂时没啦!” 在她想了想,在对话框里打出“等我下一步行动计划想好,再跟您合计”时,纪嘉明就她的上一句话,回道:“好的。那就到此为止了。” 牧蓓蓓蓦地觉得周身有些冷。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种疑神疑鬼不理智的感受,沿用她在纪嘉明和呼延晴面前的活泼劲儿,发了个“欧啦”的表情。 没想到,等她回到租住的酒店,一进大堂就被前台叫住。对方朝前台后方的空间里指了指,说:“请您看看您的行李对不对,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牧蓓蓓头皮一麻:“什……什么意思?” 前台:“您预定到本月底的房间,刚才由‘醉京城’的负责人来退过房了……” 在对方解释的过程里,牧蓓蓓以前所未有的麻利,拿出手机开打纪嘉明的电话。很长的接线音之后,服务器返给她的是忙音。牧蓓蓓胸口像霎时豁开一个大洞,原本充满胸腔的氧气,呼地消失一半。 她不信,手忙脚乱翻页面。 但她的身体像是不听使唤,在前台的侧目下,手指剧烈颤抖,好容易点开纪嘉明的微信对话框。 没法打字,这会儿要发语音她也担心自己声儿是抖的,于是,她还是滑了个表情出去。 然而,一如她最不愿看到的,表情旁边出现了一个发送失败的红点。提示的小字她没看,但反正也用不着看——事情明摆着,她被拉黑了。 牧蓓蓓觉得冻,她打着哆嗦,说:“怎……怎么可……” 重新翻纪嘉明的电话打过去。没有惊喜。对面返回的还是忙音。这时候,她回想起下午那句让她倍感奇特的“到此为止”——原来是真的。 他说的是她跟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而她在进酒店前,还在哄骗自己那是指周鹏的事“到此为止”。 前台:“女士,您还好吗?” 牧蓓蓓哗地抬起眼睛,几乎是扑到他身上,扯着对方问:“是谁,谁退的房?”对方好像被她吓到,嗫嚅了句什么。但不是她预想的答案,她也就没听进耳管,继续猛烈摇着对方,说,“连今晚都没放过?啊?!我……我我我订的是到这个月底!都过晚上6点了你们还能取消?!” 周围貌似有人影朝她围拢,被她拉扯着的前台对那些身影做了个“不用”的手势,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手从他身上拿开,客气说:“请您冷静一点。如果您现在要订房,请出示您的证件,我们现金刷卡都接受。” 牧蓓蓓一怔,边后退,边朝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冷血动物,助纣为虐……谁他妈要订你们的破房间!人渣!畜生!你们他妈的统统死了算了!!” 前台:“如果不续订的话,请您清点一下行李。” 牧蓓蓓:“我点……我点你妈!!!” 她气得头晕,刚要再次扑上去,却被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厚实胸膛挡住去路。前台在他们后面,依旧客气:“您要再不冷静,我们只好请警察介入……” 牧蓓蓓头皮一凉。 之后有一小段时间,她好像陷入了短暂的失忆。知觉回到身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出租车里了。她坐在副驾上,后座堆着她的一只行李箱,一个背包,一只鼓鼓囊囊的杂物袋。 7点多,路上还是堵。出租车几乎是一步步在挪。 牧蓓蓓撇头盯了她的行李半天,忽然想起来,这趟出租车已经没有人买单了! 她吓一大跳,直接打开车门下车。 然而同一时间,司机正巧跟着前面的车屁股腾挪了一步,于是,刚一脚触地的她一个趔趄,滚到大马路上。旁边一步开外就是另一队车流,幸亏这时都停着。但这一下,牧蓓蓓心都差点吓出嗓子眼儿去! 手忙脚乱爬起身,她这辆车的司机还不知道客人已经历了一回生死。是因为惯性而回弹的副驾门让他回头,才发现身边人不见了。 司机下意识一脚急刹,几乎没速度的车因此猛一耸动,差点没把昏头昏脑拉开后座门的牧蓓蓓再次带倒。 司机:“怎么回事儿呢您?” 经过这两吓,牧蓓蓓的理智倒都吓回来了。 她也不做声,二话不说把车后座上的东西都搬下来,嘭地关上车门。无视出租车司机见了疯子似的表情和口头上对她的关心,就这么背着挂着拖着她的行李,横穿车灯晃眼的马路,踏上人行道。 12月的北京,傍晚平均零下4、5度,牧蓓蓓反而不觉得冷了。或者说,她觉得自己跟这夜风融为了一体。 经过1小时的地铁,到北关出站。又经过了十几分钟拖曳行李的艰难步行,牧蓓蓓不容自己思考,一秒不停地把自己塞进这一片她最熟悉的公寓楼电梯,并立刻按下了那个数字。 再之后,电梯上行的过程里,她却再也不能什么都不想了。 这里是朴英豪的家。曾经也算是她的。至少她在这里吃住过、忙活过、围着一个男人打转过半年的时光。 为了遮风避雨、一点肉沫就什么都做的,狗一样的时光。 上个月初承接下呼延晴“全报销”的合作,她以为自己时运来了。毕竟她还从没跟一个这么有实力的人近距离接触过,而不论是呼延晴还是纪嘉明,好像都挺好说话——只要有道理,他们都认,都买单。 牧蓓蓓认为自己擅长讲道理,这一把合作也绝对不会输;退一步说,就算输了,她再跟呼延晴他们讲讲道理,争取下一轮的合作不就好了吗? 反正以后,她不会再缺钱、缺资源。 但即使有了这种条件,她本来也没打算从朴英豪这儿搬出去。 可朴英豪是谁?且不说处久了就会发现,他骨子里还残留着不少他自以为是的“人间正义”和“江湖局气”,单就一点——他是宾少祺的铁磁,而宾少祺是戴巧珊那头的人——她就不可能在这个家里排兵布阵、指点江山。 反复衡量后,她找了个理由,说要走。 当时朴英豪像被踹了一脚的狗似的,巴巴盯着她,一个劲问:“为什么呀?刚才那事儿?何至于走啊!好好好,算我错、我错了还不行吗?求你别……” 他说着就来拉扯她收拾好的行李,刚好这时纪嘉明电话进来。 看着屏幕上的“纪哥哥”,牧蓓蓓急了,跟朴英豪夺行李箱,夺不过,就冲着他的脸,说了她急于脱身的话。 她说:“不是为刚才那事儿,是、为、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儿!跟个被车碾过的大猪腰子似的!我看着恶心!” 朴英豪一下傻了,懵懂道:“我……可你以前说……” 牧蓓蓓已经开了口,就豁出去了。她尖利笑道:“我以前说什么,那不看在你是个破副导演的份儿上吗?你还真当真?哈!要当真也行啊,你资源好点儿呀!他妈的见天给个没正脸儿的群演算什么事儿?跟你活得像狗!我他妈不想再这么过了!” 一个长句,横是把朴英豪炸在原地。她预备他会甩过来一记耳光,不料,他只是杵着。在牧蓓蓓终于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东西,打开大门时,他忽然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在牧蓓蓓印象里,是他最怂最丑的模样。 当时,他没再拦,而是无声无息地跟着她到了电梯边。在电梯门隔断他们之前,别开脸不看他的她,侧耳听他说:“丫头,祝你今后少吃点儿苦。” 电梯门合上,牧蓓蓓忽然回神想起,纪嘉明的电话她还没接——那么重要的电话,就这么被那个窝囊废活生生耽搁了——但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拨过去,而是怔了怔,冲着电梯门,恨恨道:“去你妈的苦!你吃到死吧!” 之后回想起那个时刻,她承认自己是气急了,口不择言。但他也不对,为什么非要留下她,还要抢她行李呢? 当然,她自己也欠考虑,早知道有今天,她当初编个瞎话说自己跟组去外地不就好了吗? 话说回来,她也确实没想过会有今天。不知道时隔两个月,朴英豪还会不会收留她…… “噔”地一声,电梯门开了。牧蓓蓓深呼吸,按响了朴英豪家的门铃。 从门铃响起,到她的手指从按键上移开、放下的时间里,牧蓓蓓脑中过了好几种她将面临的可能:家里没人;有人,但开门的是沉浸失恋,颓废的朴英豪,阴着脸问她“你来干嘛”;有人,应门的不是朴英豪,而是一个陌生美艳的女的(或者男的,他不忌口),但不值得她担心,因为那一定是为资源——跟他们比,她好歹还是他的旧相好,有情分……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都猜错了。 来应门的就是朴英豪,他一边过来,一边不知在冲谁说:“咱爸妈遛弯可真准时嘿!到点儿就回……” 说话间,门开了。牧蓓蓓和他四目相对,两人都像被雷打了似的定住。 朴英豪先活动面部肌肉,笑说:“蓓蓓……”他瞟到她的行李,“你怎么……” 牧蓓蓓:“谁‘爸妈’?” 几乎同一时间,牧蓓蓓听到里面有女孩儿细细的嗓音,担忧问:“豪哥,谁呀?” 朴英豪刚被雷劈的脸,霎时就像注满了蜜,扭头冲里面说:“甭担心,一朋友……诶,不用过来不用过来、行行行,你来吧,慢点儿啊!” 半开的门里,出现一个——跟朴英豪的长相比——可说是美得惊世骇俗的姑娘。 牧蓓蓓眼珠子差点迸出去! 但她立刻发现了问题:姑娘两眼紧闭着,像个行走的睡美人。她一摸到朴英豪,便紧紧挽住他的胳膊,对原地炸焦了的牧蓓蓓羞涩友好闭眼笑:“豪哥的朋友,是个女孩儿?” 没错了。说话时,她一边微笑一边动了动眼睛。牧蓓蓓看到她因此微睁的眼缝里,透出一对没有反光的瞳仁。 牧蓓蓓半天才匀出声音:“你……您……” 姑娘:“您好!您是牧蓓蓓吧?” 牧蓓蓓:“……” 朴英豪冲姑娘热气腾腾笑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就别添乱了!”他轻而易举拎着她,把她抱回里间去,说,“好好呆着啊!我说句话就进来。” 说着,他换鞋出来,把门在身后关上。 牧蓓蓓还没回过神,憋半天,憋出一句:“瞎子?” 朴英豪脸色丝毫没有不悦,反而笑得更甜,搔搔后脑勺,有点语无伦次说:“就在你搬走后的那个星期,楼下遇见的。她家刚搬过来。个性挺要强,看不见也不让父母保护。但她不熟这儿的地形,一不留神摔了一跤。我帮了一把,她说……”他又油又黑的脸一红,“她说从没听见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一听就是特好的人……就这么,好上了。” 牧蓓蓓:“……你的声音?” 朴英豪:“啊。” 牧蓓蓓:“……要结婚?” 朴英豪又是脸红一笑:“开春就结。” 牧蓓蓓:“……在这个一室一厅?” 朴英豪还是饷足笑:“他们不嫌。不过我计划到时候换套大的。” 牧蓓蓓一下.体会到了什么是五雷轰顶。不知怎么的,她却笑了笑,说:“行吧。恭喜。” 说完掉头就去按电梯。 朴英豪如她所料没有作任何挽留,而是又跟上次一样,在电梯门合上前,对她说:“蓓蓓,希望你也幸福。” 轿厢下行的时候,对着合上的电梯门,牧蓓蓓恨恨道:“去你妈的幸福!你幸福到死吧!” 第100章 关注根本 往前推几小时,纪嘉明的笔电屏幕上,周鹏正激情洋溢发表观点。 “……人心浮躁,就知道攀比、无休止追求金钱、刺激、快感!全世界那么多地方的人饿死,我们呢?还在一车一车地浪费粮食……别人不管,他们过得下去,我不能不管啊!我的心思就是在更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她是知道的;何况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要跟我一块儿过吗?看我顺眼的时候觉得我伟大,现在又嫌我把家里东西都往外搬?怕自个儿那部分婚后财产缩水,她就急着要离婚,我……” 画面中,牧蓓蓓的声音再次出现:“诶,打断一下!周先生,我知道您的生活被搞得很凄惨……” 周鹏一顿,目光如刀:“我刚说的,您听见了吗?” 牧蓓蓓:“你说你穷,得了病,工作失败,老婆也跟人跑了,都是‘白花事故’、是戴巧珊的错。她该好好赔偿你,但……” 周鹏眉头一皱:“戴巧珊?哪个戴巧珊?” 牧蓓蓓呆了:“啊?”她顿了顿,“‘白花’的戴巧珊啊!” 周鹏盯着她,拿拇指摁着太阳穴,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不久,他眼睛渐渐聚亮:“是不是……‘小巧儿’?‘白花’……‘白球鞋和花裙子’?哦对,她是姓‘戴’,那时候大伙儿不这么叫——怎么了?” 牧蓓蓓:“你忘了?”她难以置信,重复了一遍,“你居然把她给忘了?!” 周鹏一副戒备升高的警惕样:“您问得奇怪!我认识她那会儿,她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因为一个什么剧组要拍戏,我跟她有几段单独的戏份。总共接触不到仨月,除了对戏,都没什么交流。这都多少年了,干嘛忽然提这个?” 牧蓓蓓:“可她不是想要杀你吗?拿开水浇,完了拿了把刀,要捅你——这也能忘?” 周鹏前面还在皱眉,听到这儿都笑出来:“什么刀!她是接了杯水过来,兜头往我身上倒……” 说到这儿,他表情收紧,像是想起一段痛苦的回忆。牧蓓蓓立刻追问:“烫伤了,很疼吧?” 周鹏沉重点点头:“是很难受,因为她那时候的眼神很崩溃,像一头受伤的小野兽……” 他目光回到牧蓓蓓脸上,神思却像还在远处,说:“也确实吓了一跳——因为她当时在戏里,没出来,一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样子。后来我想起来,那天跟我那时候的女朋友逛街,分开的时候,我看到她在附近出现过。” 牧蓓蓓摇摇头,加重同情的语气,重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拿刀?那烫伤哪儿了?” 周鹏:“没烫伤。她接的是冰水。” 牧蓓蓓:“啊???不……不可能!!” 周鹏觉得可笑,指指自己的脸:“您瞧像烫过的样子吗?她当时在气头上,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错把冰水当开水了——也因为这样,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也下意识以为那杯是开水……导致我当时反应过激,其他人也误会了,一时间场面很夸张……” 牧蓓蓓瞪着他,眼睛眨了好几下,才说:“那也就是说,她的动机,还是想要烫你、杀你,只不过运气……不,不是运气好,而是像你说的,她神志不清、疯了,所以……” “诶!我说,”周鹏脸色彻底变了,“您究竟是不高兴我没事儿、还是不高兴她没事儿啊?您今儿不是来采访我作为‘国际志愿者的苦与乐’的吗?我好不容易回趟国,您这问的都是什么呀?” 牧蓓蓓听到“国际志愿者的苦与乐”,有点急着要纠正,但她很快停下,转了转眼睛,笑笑,说:“是是!我就是想先确认一下,‘白花’事故究竟有没有影响你去当支持者——是不是她造成了你的精神伤害,才让你这么想要去同情别人?” 如果说之前周鹏的脸色是薄忿,这时,则彻底成了愤怒和鄙夷。 他冷笑道:“‘志愿者’!什么‘支持者’……既然您咬着不放,我就告诉您——不是!一小姑娘流着泪泼来一杯水,不但没阴影,还让我挺心疼!她也没疯!就是敏感点儿!而且那个被您称作‘白花事故’的事儿,我们当时就解决了。跟我比起来,她难过得多!” 牧蓓蓓藏着不耐烦的神色,见缝插针:“那你后来没有继续混演艺圈,是因为被这一吓,吓的吧?” 周鹏:“我不混演艺圈是因为我志不在……得,我还是甭跟您废话了!您呐,就不是冲我志愿者的事儿来的——”他站起身,对牧蓓蓓做了“请你滚”的手势,说,“不送!” 牧蓓蓓:“别呀!正事儿还没问呢!你老婆为什么要离婚,是不是因为‘白花’,让你那什么亲、亲密关系,出了问……” 周鹏声音蓦然放大:“神经病!”他冲镜头逼近,“北京雾霾都这么严重了,我说你们脑子里怎么还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就这么喜欢看人家破人亡、喜欢别人受伤别人疯?那你去加入志愿者好不好?绝对满足你的需求!不!你们还是别来!你们就是一窝苍蝇,飞到哪,哪儿就污七八糟……出去出去!滚!” 画面在周鹏的轰赶下剧烈摇晃,很快,那扇铺满灰的单元门就在镜头里冲他们“嘭”地关上。 屏幕黑了。 呼延晴和纪嘉明沉默了几秒,再同时倒吸一口气,相视无奈一笑。 纪嘉明:“也不是完全不能用。这人说话的语气,很有些得病的迹象,激动,车轱辘;表情也不大正常。”他顿了顿,“也许还真有心理疾病,甚至也真有可能是‘白花’的后遗症。找心理医生介入,也许就能知道。” 呼延晴:“你说他疯?”她懒懒笑笑,“如果他疯,那我们刚才就是被一个疯子上了一堂?” 纪嘉明沉吟了一阵,说:“那您怎么看?这件事,我们是不是,跑得太偏?” 呼延晴看着他,没言语。 纪嘉明干脆道:“我觉着,牧蓓蓓这丫头身上有股子邪气。咱们都不知不觉习惯了她的逻辑,做事都不是您以往的风格了——您的初衷不是想要段正业回心转意吗?现在这局面……” 呼延晴:“那就跟她算了。” 纪嘉明如获大赦一般,一把抄起手机。氛围出现几秒的沉静。 呼延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甘愿。她 冲纪嘉明冷冷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觉得接下来我就没空再管这方面,今后都围着你转了,是吗?” 纪嘉明顿了顿,没声响。 呼延晴:“你想看我输?” 纪嘉明:“……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呼延晴:“接下来‘醉九州’姓什么?” 纪嘉明:“交割完毕改姓‘呼延’,”他略略抬起眼睛,“跟您姓。” 呼延晴笑笑:“说点高兴的。” 纪嘉明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您没有束缚了。以前是有实无名;今后,实至名归。只要‘醉九州’集团的运转正常,您就是最大的Boss!‘醉九州’目前业务遍布大片养殖场、种植园、原材料加工基地、机械产业、酒厂、房地产、互联网和多家航空公司。这些领域及它们的连带产业,基本上覆盖了段正业所有已有的和可能的金主。您一句话,他得从这行出去。但他不会出去,因为这一行是他们家的家传。他小有成就,他在意的人也在圈子里。所以,他会来求您。” 呼延晴从听他第一句时,就在逐渐舒展笑容。听到中间,笑意最深;听到最后,笑容有点苦了,但最后她还是笑着,并长舒出一口气。 她重复了一遍:“‘他在意的人’。” 纪嘉明找补道:“您也是他在意的人。” 呼延晴咯咯笑起来:“阿忠,写言情不适合你。我要的,不多,也不杂:是我的狗,就老老实实呆在我脚边。至于他在意什么……我没兴趣。所以,你又说错了——过来领罚!” 纪嘉明眼神闪烁,露出克制的神情,低声道:“今儿要去一趟市政厅,过后还要去他那儿。快到点儿了。” 呼延晴看看表,脸色立刻回归正经。她站起身:“晚点儿也好!走吧!” 这时,在北京初降的夜色里,牧蓓蓓尚不清楚自己已经被金主“除名”,段正业也同样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已深陷十面埋伏。 他正快马加鞭地赴一个私人局。胡雪松攒的。 还是在“醉京城”的内宾包,包厢里已落座三个小老头,他都认识,也因此相当意外。 到的时候,胡雪松正在跟那两位低声说:“……突然把挑子撩给一个外人,说‘大隐隐于市’。完了呢自个儿拿了一亿瑞郎放在银行里,过上了细水长流的日子,说是‘修行’……您说气不气人!” 段正业过去打拱:“海爷!黎老板!胡老板!您几位爷安!” 章瀚海和黎老板都很给面子,站起身乐呵呵招呼“段导”、“优秀的段导”,胡雪松笑归笑,嘴上却没放过:“你管我叫什么?才翻一篇儿,就不认啦?” 段正业笑:“得——爸!您吉祥!”现场气氛暧昧一静,段正业没多做停顿,四面看看,“梁秘书呢?” 胡雪松眼神像煮沸了的水,冒着热气,从沙发上起身过来:“来了,抽冷子说忘记个什么文件,回车里拿!” 他说着,非常自然帮段正业脱下外套,递给一边的服务员。这一举动让在场人都看在眼里,段正业倒没回过神来,着急问他最在意的问题:“这么说,没事?” 胡雪松挥挥手,感慨笑笑:“没事。他也是昨儿下午放的。虚惊一场!有人进去了,想拉人下水,就污蔑我!坏蛋!哼!幸亏警察叔叔效率高!” 段正业一头雾水,但看场合不适合长聊,点点头说:“没事儿就好。那您刚聊什么呢,大隐隐于市的?” 胡雪松表情丰富,往下指指,再四面指指:“‘醉京城’的大老板,‘醉九州’的董事长,撂挑子了。自家的帝国说不要就不要——你知道接班人是谁吗?” 段正业:“瞧您说的,我哪能知道?” 胡雪松眼睛聚光灯似的亮:“你的老熟人,呼延!” 段正业一怔。 胡雪松拿手背碰碰他的肩:“去洗手!大伙儿都等着你倒茶呢!你一晚辈,懂不懂规矩!” 段正业赶紧应声,穿过里间餐厅,去后头的盥洗室了。他刚一走,外间几个老爷子表情霎时生动。 章瀚海:“叫您‘爸’?您跟他说啦?” 黎老板则望着段正业消失的方向,说:“我怎么看,都觉着跟您不像啊!” 胡雪松回章瀚海:“没呢还,”又转头去回黎老板,“那是您没见着我年轻的时候!” 说话间,有人敲门。梁秘书拿了只牛皮纸袋进来,弯下腰递给他:“前一阵儿被人各种找事儿,耽误了;今儿刚拿到。要打开给您过目吗?” 纸袋封面写着“DNA检测报告”,众人一看就明白了。 黎老板指指自己的脸,笑说:“毛儿还是我拔的!” 人人脸上都在笑,就像笑脸能给鉴定结果加持似的。约他们来,说“如果是喜结,就做见证人”的胡雪松,却在手指碰到纸袋的刹那,顿住。他眼神定向梁秘书:“你看过?” 梁秘书:“不敢!” 胡雪松伸个指头往里间指:“那你去堵他!带远点儿!” 梁秘书一溜小跑去了,听到他几乎就是在里间撞见了段正业,外间的三人松了口气。然而,胡雪松盯着手里的纸袋,还是半晌没动。 这似乎比他在生意场上做决策要困难得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终,胡雪松长吸一口气,拿过茶几上的陶瓷果皮缸,抬眼对注视着他的老哥俩笑说:“还是不看了!他那声儿‘爸’,是在我众叛亲离的时候叫的!” 黎老板震惊:“您是指,前几天您从局子里出来那会儿?” 胡雪松抿嘴笑着点点头。 章瀚海了解段正业,但也禁不住眼睛一亮,接下来眼圈儿跟着一红,勉强说:“好!现在这个社会,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胡雪松:“所以啊,有没有血缘已经不重要了!但这个见证人,二位还是要帮忙做,今晚我就让律师把遗嘱改好!哈哈!我先把这个给处理喽!” 说话间,他拿打火机把纸袋点燃,看着它和里面的亲子鉴定结果被火焰吞噬,落进果皮缸,化为灰烬。 第101章 新重点 耳边“开机!开始!”的指令朦胧退远,“啪”地一声,眼前白板移开,戴巧珊目光凝亮。 她正对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律师。姓田,装扮干练,眼神和嘴角的皱纹里,有岁月和职场刻下的坚毅和温柔。 噢,当然她真实身份是一名演员。跟戴巧珊演眼下这场对手戏。 她用一种平静却难掩不置信的语气,说:“向薇女士,我再向你确认一次:请问,你是否确定……” 戴巧珊微微一怔。她的记忆闪回到昨天。 昨天的午休时间,在她的化妆车里,对面坐的是宋星文。 当时,他先让她在网上做了几百道测试题,再在看过她提交的结果后,才说:“上次陪你完成催眠后,这十多天来,根本都约不上你了。最近怎么样?” 得到她的肯定答复,他笑笑,接着说:“我后来看了你第二天召开的记者会。问答环节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公司的要求?” 戴巧珊明白他事实上问的是什么,脸一烫,有点羞愧:“段导让我自己拿主意,我就设定了一个‘优秀的戴巧珊’。” 宋星文:“你本人就很优秀啦!” 戴巧珊摇摇头:“我还不够。那个‘优秀的戴巧珊’,成长在一个健康的家庭,从来只有小挫折、没有大障碍。不管她有哪些技能,哪些特点,重要的是,她阳光,勇敢,经历中没有阴霾。” 宋星文深深地看着她:“一个人身上有过阴霾,就那么不好吗?那个‘优秀的戴巧珊’周围,也有很多似真似假的闲话,在有些人眼里,它们都属于她啊!” 戴巧珊坚定道:“不是不好,是大家并不想知道。那个‘戴巧珊’,很大程度上是人们对自己的期望。我私人的经历,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干扰他们呢?” 宋星文仔细辨认着她的眼色:“所以,你认为,真实的你,不值得被人喜欢?” 戴巧珊微笑起来:“宋大夫,我明白您担心什么。只要我在意的人喜欢真实的我,就够了。至于那个‘优秀的戴巧珊’,她周围好和不好的东西,都完全属于她。我会在工作的时候,‘入戏’成她,然后替她以及她的粉丝们,去维护那个形象;但‘出戏’后,我还是我。” 宋星文合上笔记本,笑说:“看来我的任务圆满完成了。当然,如果今后你有什么别的事感到不舒服,也可以找我……” 注意力回到眼前,“田律师”正在说出第一句词的后半句:“……请问,你是否确定,要撤销我们对阳阳常年家庭暴力行为的起诉?” 戴巧珊回想着她在宋星文的尽责保护下,对自己过去的回溯和修补,百感交集微微笑笑,点头:“确定。” 田律师皱眉,眼里浮现出显而易见的不理解:“为什么?” 戴巧珊看着她,轻,但每个字都笃定而清晰:“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和他,为了寻找各自熟悉的感情模式,共同造成的困境。我们都犯了错,偷了懒,也因此,都吃了苦头。” 说到这里,喉头的一股气一顶,戴巧珊眼眶红了。她顿了顿,继续坚定道:“他也是受害者。我想原谅他。还想和他汲取这次的教训,一块儿寻求更好的办法,共渡难关。田律师,我相信我们会有重回阳光下的那一天。” 章瀚海:“好!收工!戴巧珊的戏份,提前全部杀青!” 现场工作人员都特配合,应景欢呼。戴巧珊从“律师”对面的座椅上起身,望着周围的笑脸,她跟着笑;四面冲她伸来的手,她也下意识地跟他们或热情相握,或高兴击掌,但脑子还是有好一阵没转过弯来。 她说:“导演,您这是什么结局?今儿上午不是已经跟江哥合拍了一个,是他被关起来,我探视的时候跟他说,希望他好好改造、后会无期吗?完了他后悔地望着我的背影离开,拿手抹了一把眼睛?这个‘撤诉、我原谅’是个什么鬼……神?” 章瀚海就着手里的剧本卷筒往她头上一敲:“我乐意!我的私心,就是他俩能好好走下去,不成?” 戴巧珊傻傻抬手摸被敲得刺痒的地方:“哦……成!那,这个能过审吗?” 章瀚海折回纸筒擦擦自己根根银针直树的头顶,发愁说:“不好说。能过哪个是哪个吧!” 戴巧珊:“如果俩都过了,您会选哪条?” 章瀚海一副回过神来的模样,看着她乐了。他上前揽住她的肩,用了点力气把她往导演休息室带。路上就着她的肩膀晃了晃,笑道:“问题一个接一个,还没演够啊?” 戴巧珊这才从懵懂状态回了一半神,可心里还是很空:“今儿才24号……您明儿还工作吗?” 章瀚海:“我当然要!江哥还有好几场跟别人的戏——还有华曼大小姐,之前动不动请假,欠下来一屁股债!哦对了,31号晚上,全剧杀青庆功宴,你空出来啊!还有后面的宣传通告……” 戴巧珊忙不迭点头说好。 说话间,章瀚海拉着她进了他的休息室,顺手带上了门,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他满意注视着她脸上恨不得不要结束的表情,笑道:“……我说,你要真舍不得呀——” 他哗哗拉开抽屉,一口气甩出三个文件夹:“这三部戏,都跟我签了吧!” 戴巧珊一怔:“啊?” 她定睛看着眼前茶几上一字排开的三个本子,幸福来得太突然,又有了一点要原地爆炸的亢奋。 戴巧珊:“三、三部!那我明年……全年……” 章瀚海:“嗯,明年全年还不够呢!我活儿出得慢,心又软,谁请假都好说话——你知道啊!你要实在不好决定,这么着!”他一根手指压到正中间这本,翻开文件夹的塑料壳,指着内页正中央的字,说,“这本最好!先签这本《开弓没有》,剩下的,我找段导聊了再说!哦——对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到了“段导”,章瀚海露出一副关联记忆被激活的神情,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丫头,有一个消息——我听说,呼延晴回国了。” 戴巧珊一呆。 章瀚海手掌在面前的三个文件夹上按了按:“所以呀,赶紧签!将来怎么样,谁都说不准!” 刚拍完戏,戴巧珊心还在戏里、这个组里,刹那间又是新合同、又是呼延晴的,加上章瀚海什么话都只说半句,搞得她的脑容量很不够用。 看时间还早,她决定去一趟公司,先把章瀚海递来的三个剧本给蔚蓝他们做主,顺便也给文职部的同事们送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这些身后的小蜜蜂。 刚到公司楼下,就撞见了文秘小玫。她吃力拉着一台手推车,车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码了一人多高。 戴巧珊上前帮忙,小玫说着“谢谢”,抬眼一看是她,顿时像遇到救星,说:“我的天呐!小戴,我正愁得要死!这些!”她气喘吁吁上下指手推车上的东西,“都是你的!” 戴巧珊:“我的?” 小玫:“粉丝寄的礼物,什么娃娃啊,卡片啊,还有些吃的和实用的,都很走心。公司向来是让艺人自己处理,因为咱们仓库里搁不下!前一阵儿,这些件,检查过内容后,我都转寄到你家。但昨天这批,今儿早上刚同城快递出去,这会儿就给退回来了!” 前面还糊里糊涂觉得惊喜,听到这儿,戴巧珊心里一暗:“前一阵儿的都有人收?” 小玫点头:“咱家里不是有个阿姨吗?昨天的都收了!今天这一批呢,听快递说,上门送货的是个挺认真的小姑娘,非要核对过身份证,才肯让人签。你那阿姨一听这要求,直接就拒了!” 戴巧珊微微笑笑:“差点儿忘了,我还有这么多事儿……早收工也是命运眷顾啊!” 小玫同意道:“可不嘛!你要不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戴巧珊:“老板在吗?” 小玫一副为难样:“在。不过他的办公室不方便放,要见客的!” 戴巧珊望着被她的粉丝礼物限制了脑回路的小玫,笑出来:“行,那我上去找他。劳驾你和晓柔把这一车东西拖到B1,交给刘师傅,我们等会儿自己拉回去!” 在戴巧珊的电梯上行时,另一辆车平滑地驶入了这栋写字楼的B1。 车上坐着呼延晴和纪嘉明。 低调地停好车,两人的目光就被从一边货梯出来的人吸引住。 纪嘉明打开扶手盒里插着的水杯递给副驾上戴着墨镜的呼延晴,低声提示:“那就是蔚晓柔,戴巧珊的助理;另外那个……” 呼延晴:“秘书小玫。还是当年我给他面的,熟!” 纪嘉明嘴角抿了抿。两人一时没话,就这么看着那几颗人把一板车上的盒子,一件件往车上传递、码齐。再然后,除了司机,其余人都乘电梯走了,纪嘉明才重新开口:“您要上去,还是等他下来?” 呼延晴沉默了一阵,表情读不出任何信息。就在她考虑完毕,伸手要去开门时,不远处那台电梯“噔”地打开了,出来两条人影。 段正业和戴巧珊。 纪嘉明偷偷扫了一眼身边的呼延晴,没做声;而与之前那帮人对他们的无感不同,出电梯的段正业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他们的存在。也因此,他身旁的戴巧珊也很快看向这边。 四双眼睛,怀着各自的心思,就这么隔着一面挡风玻璃,不足十步的距离,对成八道相互交错的线。 很快,这八道视线变换出新的稳定阵型:段正业主要看戴巧珊,次要看呼延晴;纪嘉明主要看呼延晴,次要看段正业。 倒是两个女人,对视的目光,几乎要在半空中激出火星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o^)/ 第102章 烟花平安夜 时间变成了一个主观概念。车里和车外的人都不知道过了多久。 就在段正业认为,眼前这一幕都是他引起的,正要放开挽着他的戴巧珊,上前单独会呼延晴时,他身体刚一动,戴巧珊就以比他更快的动作往前迈出去。 然而,下意识地,段正业又一下拽住了她。 与此同时,车里的呼延晴早已够向门把的手,忽然一松;随之,她本来已撑起的上半身也随之动摇。 “嘉明!”她说。 “呼——”地一声,纪嘉明闻声启动引擎。眨眼之间,灵蛇一般,他们的车在刚被段正业扯回脚步的戴巧珊他们面前一掠而过。很快游过车道,拐向出口,就这么结束了呼延晴本来胜券在握的战斗。 为了配得上“醉九州”新当家的身份,呼延晴启用了一辆高定的迈巴赫。性能和内饰极尽奢华,外观乍看之下却还是相当低调。但对于她来说,这些都只是外壳而已。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它们完全不重要。 纪嘉明小心地驾驶着。他不知道去哪儿比较好。晚高峰正在起势,偷瞄呼延晴正瘫在椅背上,他干脆做了主,一脚油门往城外开去。 谁知刚一转向,他立刻就听到身边幽幽的问话:“哪儿去?” 纪嘉明浑身一凌:“啊,哪儿都行,只要不堵车……”他又偷瞄了一眼她的脸色,“怕您闷。” 本以为她会像以往那样,露出利齿尖牙说“我为什么闷”,谁知,她什么都没说,像是默认下来。于是,纪嘉明胆儿肥了半圈,看气氛合适,接着道:“都见着了,怎么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呢?” 呼延晴神色寡淡道:“没劲。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纪嘉明静静听着。 呼延晴低垂着视线,神思飘远一般,忽然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老纠结,我当初到底看上他什么吗?” 她调整坐姿,让自身舒服地半躺着,用眯缝的眼睛过着窗外飞掠而去的景色,娓娓道:“我在那家酒吧里,第一眼看上的当然是他的皮相,所以过去跟他搭讪,然后我就看到了他的眼神。” 纪嘉明冷冷打断:“美吗?” 呼延晴没好气扫他一眼,却还是觉得好笑似的,笑了笑,才接着说:“他的眼神,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失去了很大程度的信心和绝大部分希望,靠一口气强撑着理智,急需一根主心骨的样子——这个人,从皮囊到内在,全是我的兴趣点。但他还有惊喜。” 听到这儿,纪嘉明反而不动了,呼延晴则看了看他的侧面笑起来:“你跟他说事儿,他会想着‘事儿’、‘他’和‘你’;你跟他说人,他会想着‘你’、‘他’和你说的那个‘人’。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一般人,不管干什么,要么总是想着自己,眼里、心里少有别人;要么就是多想了别人几分,少想了点儿自己,过后就觉得自己无敌伟大又无比委屈——他,平衡得太完美了!” 纪嘉明的声音变得有点闷:“我在您眼里是哪一种?” 呼延晴玩味看着他,看他随她沉默的时间一秒一秒拉长,他的肩颈也一点一点变得紧张。看他已经要紧张爆了,呼延晴才淡淡说:“你最近也越来越有‘平衡’的趋势。” 纪嘉明声音一扬:“是吗?” 他的肩膀松弛下来,看得呼延晴大笑不止。 她笑得够久了,眼角泛泪,才重新把注意力投向车窗外。那是薄暮初降中,混凝土建筑林立的都市景色。 她伸了个懒腰:“老张的心态太超脱,以后我是真没什么空。何况……他也已经找回了主心骨,那,就不好吃了。”她顿了顿,回眼时,视线恰好跟正偷瞄她的纪嘉明撞上,吓得纪嘉明一抖。呼延晴没所谓笑笑,“阿忠,你说得对,我们之前是跑得太偏——想要什么奖励吗?” 纪嘉明像早就在等这种话什么时候降临般,够慎重却又够快地反问道:“什么都能提吗?” 呼延晴:“提。” 纪嘉明:“和我结婚。” 呼延晴一顿。 纪嘉明身上很快起了一层汗,他追加道:“当初您都不认识他,他一句话您就真……” 呼延晴:“行!” 纪嘉明听明白的瞬间,像被水烫了似的,猛一扭头看向她。呼延晴看着他:“明儿就扯证儿。” 迈巴赫差点飞出去! 纪嘉明手忙脚乱把它重新控回手中,呼延晴在一旁幽幽接着说:“……如果我们能活过今天的话。” 纪嘉明刹那间大脑里像每个细胞都化成了礼花炮,自动在点燃、升空、四散绽放。 他不知说什么好,也没笑,就在这几乎完全属于他的烟花节里,板紧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神经,用一种带领仪仗队的态度,磨合着他老板的座驾。 呼延晴的话还在继续:“今晚签婚前协议,你的东西,婚后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然后呢,这辈子,你都不能跟我离婚;但如果我要离,就必须离。当然,只要你不犯错,正常情况下我不会乱来……” 不论她说什么,纪嘉明单是猛点头说“嗯”。他眼中的焰火在更加热烈地绽放,他们的车还在仪仗队似的开。 天色全黑。这个平安夜,北京竟然出现了久违的璀璨星空。 戴巧珊和段正业躲在“变脸大咖”的包厢里涮羊肉。戴巧珊出于工作惯性,除了喝水,什么都不敢动。 段正业便不断涮好了肉菜堆她碗里,说:“难得吃一次,欺骗餐,没事儿!再说,今晚咱不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吗?” 戴巧珊盯着碗里香喷喷的肉,好一会儿才真正发现它们的存在,一下高兴起来。 见她动筷,段正业更高兴了,主导着话题,跟她聊了会儿闲天。但不久,他们的话题还是回到两人都在意的那个点上来。 段正业说:“没料到你那么猛啊,那车里坐的,是头豹子!你倒什么都不在乎,冲得比我还快!” 戴巧珊:“你怕她?” 段正业一顿,笑笑:“我不想惹她。” 戴巧珊:“可她好像不是咱们能选择惹或不惹的。如果她非要让你惹,你怎么办?” 段正业若有所思,回过神来笑道:“不如你先说,刚才你二话不说要过去,过去然后呢?咬她呀?” 戴巧珊失笑:“……我倒是想!” 她拿纸沾沾嘴巴,敛下笑意:“我就想告诉她,‘感谢您之前替我安慰老段,但他再也不会回您身边了。然后,我不信您可以只手遮天;如果您可以,我们也不怕。封了他,还有我;俩人都封,那我们大不了离开北京,去南方发展。’” 段正业听得又喜又忧,接口问道:“她要南方也说得上话呢?” 戴巧珊一脸认真劲儿:“那咱俩就去国外。东南亚什么的……” 段正业:“……噗……” 戴巧珊:“要是国外还不行,大不了咱俩拍独立电影,实现你的银幕梦!很多很牛的片,不就是一两个演员吗?这她要还能干涉,咱们转行好了。” 段正业前面笑得肩膀直抽,最后一句话,他笑脸一下收了:“转行?” 戴巧珊:“躲一阵儿,等她注意力放松,咱们再卷土重来——总之不管干什么,你都不会再听她的了。” 段正业笑坏了:“你把咱俩说得跟瘟疫似的!”他伸出手,在她肩背轻轻拍了拍,“她是有能耐,但跟你开的脑洞比起来,就不够瞧了。放心吧,这一行,以咱俩现在的情势看,暂时还不会缺饭吃。” 戴巧珊放下心:“那你是怎么想的?” 段正业:“跟你一样!可没想到,她就那么走了。这倒像她以前的作风,嗅觉敏锐,判断快狠准——我都怀疑,前一阵搞破坏的人是不是她……” 本来是一顿不想吃的“庆功饭”,戴巧珊心里压着件她极不擅长的事儿,胃一直不舒服。但在呼延晴的问题提前解决后,段正业又完全不怕她发胖似的各种投食加持,很快,她底气足了。 吃完饭才不到7点,两人来到“奋进一院”1幢1单元的楼下。 抬眼就能看到戴巧珊住的那一间亮着灯。很快有一个逆光的黑色剪影在窗边出现,那儿,是戴巧珊家的厨房。那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看动作,貌似在刷碗。 戴巧珊从这里落荒而逃之后的时间,王芳珍还真就在这儿扎下了根。 戴巧珊拿出手机:“您好,我要报警。我在……” 5分钟后,两名民警跟着戴巧珊和段正业上到12楼。钥匙插进去,转不动,戴巧珊还没按门铃,里面就传出一声警惕的“哪位?”。 段正业把戴巧珊挡到身后,应道:“王阿姨,我找戴老师。” 王芳珍隔着门:“噢,是段导啊……戴老师不跟家呀,她进组拍戏了。” 段正业:“我有东西要拿,这锁怎么换了?您开开门!” 门内一阵窸窸窣窣,王芳珍说:“您明儿再来好吗?我,我不方便!我在洗澡!” 段正业真诚道:“那您披件儿衣服!我急用!不行我请师傅来开锁了啊!” 王芳珍在里面一阵啊啊啊,终于松口说:“您稍等一下,我来我来!” 她有意在里面又磨蹭了几分钟,在段正业重新按门铃时,才过来。门一开,看到同时出现的段正业和戴巧珊,她一下傻了。 然而,空气只安静了一秒钟,王芳珍大笑:“您二位这是在瞎闹什么呀!哈哈哈!逗我老太太开心呢!我……” 戴巧珊往门里看了看,门边堆着N多类似小玫转寄过来的箱子,不远处客厅的空地上,已经打开了很多个。 什么东西都有,王芳珍自己腕上戴的一只闪闪亮的手工手镯上,就有水钻粘合的“23,I?U”——“23”是“二珊”的谐音,也是网友给戴巧珊起的昵称之一。 戴巧珊回头,对身后有意隐藏的民警道:“警察同志,他们这是非法侵占他人财产吧?” 听到“警察同志”,王芳珍的脸灰了。 与此同时,身后的警察把他们的门开得更大。段正业率先进屋,戴巧珊跟进,正撞见王芳珍的儿子,小军,穿着背心裤衩,从戴巧珊的卧室里出来,愣愣看着他们。 王芳珍看到自己儿子,智商瞬时上线:“您说什么呀戴老师!这屋里都是您的东西,我们侵占什么了?家里钥匙也是您上回回来自个儿换的呀!新钥匙您走的时候忘了拿!是不是又入戏,把这一茬忘啦?”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王芳珍拨开把她和小军视线隔断的一行人,站到前面,笑靥如花对警察和段正业说:“我们戴老师啊,一入戏就入忒深!忘记自个儿做过什么、忘记自个儿是谁——上次您回来,叫我‘妈’,叫小军‘爱人’,还记得吧?您全忘了!待会儿该瞎说,我们动您钱什么的了……” 戴巧珊:“这是我家,小军为什么在这儿?” 王芳珍:“他恰好过来玩儿的!今儿不是那什么圣诞节吗?来看看我——我整天整宿地为您这位大名人守屋,他不得担心他老娘憋坏呀?过来陪我说说话,立马儿就走……” 戴巧珊:“那他干嘛进我卧室?” 王芳珍:“我今儿帮您洗过床单儿,让他帮我换一下——哎呀,您真是误会……不过,我也不能赖她!”她又转脸去跟两位民警诉苦,“咱家戴老师,哦,您二位在网上也该听过吧——她呀,连段导都会认……” 段正业低声怒道:“你住口!” 戴巧珊也一股怒火窜上来,但她还是拉了拉段正业的手,回过头:“警察同志,王阿姨的话刚才我也录了音。请二位进屋看一看,至少能弄清楚这个‘小军’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在这儿常住的。然后,我还有3通录音——他们趁我不在家,在我房间里装的声控录音笔录下来的——能说明很多问题。” 她转向段正业,一半阐述、一半是向他解释:“包括上次我回来,不得不叫她‘妈’的问题。” 第103章 离轨太远的人 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 戴巧珊的3条录音,内容很明确。第1条,是她上次回家,意外碰到牧蓓蓓“来找几件衣服,顺便洗个澡”的那条。那枚录音笔效果确实好,从牧蓓蓓进屋喊“王阿姨”起,到戴巧珊冲进电梯,小军猛拍电梯门大喊“你等一下”为止,一直在敬业工作。 不但对话,就连场景音都录得清清楚楚。 民警听完后,问录音里“小薇”和“阳阳哥”是谁,听完戴巧珊的解释,他点点头,说:“也就是说,这通录音里的另外三个人,利用您这个弱点,都在故意误导您。” 另外两通更清爽。 一条是房门打开后,王芳珍说:“儿子,今儿起你就住这儿!” 小军说:“可这不是那戴姐的屋吗?” 王芳珍说:“什么她的屋!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说不定以后这套房都得让她买给咱!住着吧啊,里边儿的东西随便使,想买什么妈给你买!” 小军有点懵懂:“为什么呀?她欠咱?” 王芳珍大笑,说:“对!她欠咱、欠你蓓蓓姐的!这个世道,所有傻子、疯子,都欠咱们聪明人!过一阵儿啊,我还能让她回来伺候你呢,让她干什么都行!……” 戴巧珊淡定听着,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怒视向一边突然变乖、脸色也变白了的王芳珍母子。 另一条还是这二位。 先是王芳珍一声戏剧性的惊呼:“小军!我钱呢?!” 小军像在睡梦中被吵醒,嘴里含糊又不耐烦说:“妈,您吵什么!花啦!” 王芳珍:“三千多块!我取了是要给你老子汇过去,他拿去买药的!你怎么一晚上没见就都花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败家,你妈赚点钱容易吗?!” 小军更不耐烦,怒道:“怎么不容易啊?不就换个地儿过自个儿的日子吗?花完了您找那戴巧珊再去骗不就得了!……” 这通听完,民警直接问戴巧珊:“你总共损失了多少财物?” 戴巧珊:“钱有130万左右,还有一些衣服首饰。这些也有近5万块。” 民警沉默了一下,正要再开口,一旁的王芳珍像醒过神似的,打断道:“没有!我记着呢!我拢共才拿一小半儿,别的,都是牧蓓蓓……我,我要检举!警察同志!所有的招儿,都是那个牧蓓蓓挑唆的!……” 之后的时间,戴巧珊和段正业偶尔回答一两个问题,大把时间做了观众。只不过两个人都不好受。戴巧珊还是很紧张,段正业则脸色铁青。 随着王芳珍越说越多,在场人即便不懂法,也明白王芳珍母子和被他们检举的牧蓓蓓是绝对逃不掉了。 最后,警察放走了戴巧珊和段正业,留下了王芳珍和小军。 经过这一出,两人都像跟人干了一仗似的虚脱。 可刚回到酒店,段正业就被一个甲方叫走;戴巧珊在换上轻便的衣服后,也意外接到了宾少祺的电话,叫她到酒店顶楼的星光咖啡座见面。 “有事儿要求你!”他神神秘秘说。 顶楼的星光咖啡座分两个部分,露天阳伞区和玻璃房禁烟区。这个季节,坐露天得冻成冰棍儿;玻璃房内倒是人头攒动,人人穿得跟夏天似的清凉。 灯光不明,远远看到有人朝她挥手,戴巧珊正要过去,突然被身边一股力量拽住。 她回头,惊讶:“祺哥!我还以为……” 她正要转头朝最初那个方向,宾少祺一把揽住她的肩,把她扳转过身,低声道:“你拉倒吧!上回咱在楼下被拍,江哥差点没把我骂死!你也是,一收工就把小礼小貌小文小明都解放了,完了连蔚晓柔你也不带,还见人招手就去——你以为你是谁,服务员啊?” 说话间,他把她拖到旁边一个小小的包厢里。 关上门,宾少祺把她推到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说:“又是好久不见,来,让我好好看看!” 他说着,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两眼朝戴巧珊露出一副老母亲的眼神,点点头说:“不错,是变了——我听说你把华曼也签进你们公司啦?” 戴巧珊失笑,心想,这大晚上拉她出来,不是问这个吧? 但她还是好好回答道:“瞧您说的,我哪儿有资格签!是小曼自己有这个意向。她说之前严昶把她封闭得太严,搞得她现在想要自立门户,却两眼一抹黑、一个可靠的人都不认识。段导还犹豫着呢!” 宾少祺深思着点点头,说:“是要好好考虑。接了她,就等于:一,跟她前东家过不去;二,背了‘签B咖’的名声,却要接受她现在价格断崖式下跌的现实;三,”他顿了顿,看向戴巧珊,“你俩还有那么一点点撞型。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万一商家看上的就是这一点呢?段导就该操心推你还是推她、这胳膊肘往哪边拐了!” 戴巧珊敷衍点头,她注意到昏暗灯光中,宾少祺倒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她笑说:“您呢?” 宾少祺四处看看,搔后脑勺:“我就那样儿呗!” 戴巧珊:“我是说甄臻!” 宾少祺哗地就笑开了,呼地窜到戴巧珊对面坐下,隔着桌子还似要整颗头扑到她脸上来,热情道:“过年见父母!” 戴巧珊也激动起来:“好啦?!” 宾少祺:“你这不废话!没和好见父母,复仇啊?” 戴巧珊:“恭喜恭喜!厉害啊祺哥!快说说!” 宾少祺高兴得快着了似的,满脸通红:“这有什么好说的……她本来就对我有感情,不然也不会第一天见面,就跟我……对吧?完了又花那么大力气,来‘情杀’我。那天你鼓励我一晚上,我也就没脸没皮回去了。求了她几天,她就,嗯,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戴巧珊敏锐道:“那您说,‘过年见父母’,是指……您跟家里——” 宾少祺翻白眼:“没错,也谈和了。看甄臻的面子——再说,你都这么大度,我不能太拿不出手啊!不过我还是不乐意回去,看到他们就心烦!” 戴巧珊笑说:“祺哥,您这匹野马,总算找到根厉害的绳子……” 宾少祺:“嗨嗨嗨,有你这么说祺哥的吗?!亏你还是我一手养大的,小丫头片子!” 戴巧珊:“……” 宾少祺换上一张正经脸:“好了好了,说正事——我听说,你把家里保姆告啦?” 戴巧珊一怔,放松的背脊也因此挺直:“不是、我刚从派出所回来,您怎么——”她边说,边回过神来,难以置信,“不、能、吧?!” 宾少祺认真道:“丫头,你说,祺哥对你好不好?” 戴巧珊:“……这不用说。您对我有恩有义。” 宾少祺拍拍她的手:“祺哥就求你这件事——我想签她。” 戴巧珊:“……为什么呀?!” 宾少祺:“她也是第一天跟我见面,就跟我滚了……” 戴巧珊思绪混乱:“可她跟甄臻的初始目的不一样……好,我明白、不说这个——可这样的女孩儿,江哥说,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您总不能……” 宾少祺一下乐了:“江哥把我夸成这样?” 戴巧珊瞪着他。 宾少祺:“好好、不扯犊子——你说对了。我现在开始偿还。还多少、是多少。当然我不会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但我会看在甄臻的面上,一视同仁。请你支持我!” 戴巧珊:“江哥也没意见?” 宾少祺:“我已经说服他了,现在就看丫头你的意思。” 这回,戴巧珊彻底没话了。 宾少祺等了一会儿,见她平静不少,便起身开门,冲外面说了声:“进来吧!” 他说完回来坐下,不久,一个全身灰色运动服的身影,端着一只托盘进来。 是戴巧珊相当不愿意见的牧蓓蓓。托盘上放着两杯咖啡。她显然很少干这种事儿,走一步停3秒。就这样,咖啡端到桌上的时候,杯子里的咖啡还是漾出不少到托盘里。 “请、请喝!”她笨手笨脚说。 戴巧珊没碰杯子,宾少祺吩咐牧蓓蓓关门。她乖乖从命,回来后规规矩矩站在他们桌边。 宾少祺冲戴巧珊:“换了个人吧?” 戴巧珊叹口气,配合看了她一会儿。不得不说,头发染黑后好好梳成马尾,卸了浓妆、脱了高跟、紧身裙换成普通衣服、最重要的是:脸上没了时刻算计人的精明样的牧蓓蓓,看起来并不招人讨厌。 当然,那可能是因为受过宾少祺嘱咐,她眼睛一直低着的缘故。 到这儿,戴巧珊要再不说话,就太不给宾少祺面子。于是,她想了一圈,问了句模棱两可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牧蓓蓓没动,宾少祺扫了她一眼,对戴巧珊笑说:“甄臻租的房子,在北关。她答应原谅我的那个晚上,我从她家出来,正好碰到她。拖着一堆行李,在小区花园里哭着给她妈打电话。” 后半句的“她”,宾少祺示意指边上这位,接着道:“好像她妈骂她不争气,她就咋咋呼呼边哭边说,能睡的我都睡三圈儿了,还不争气?我也想出名儿啊,可我现在住的地儿都没了,您还管我要钱、说我不争气,我今晚要死在外面呢?——我就想,我刚被一个善良的姑娘原谅,我也得善良。” 戴巧珊心里一动。对面的宾少祺立刻捕捉到了她的微表情,适时打住:“所以啊。刚才她也是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通知她去接受询问。” 他话没说死,但意思已经很明确。戴巧珊冲他无奈摇摇头,抬头看向牧蓓蓓:“你欠我什么?” 宾少祺:“对,说清楚!要少1分,你吃牢饭去吧!我也不管你了!” 牧蓓蓓这才抬起眼睛,看着她,结结巴巴说:“现金……差不多都是跟王芳珍对半分的,我拿了45万,她比我多拿3万!……5张信用卡,花的、套现的,38万3千多——但我现在没钱!吃的用的,大头给我妈,她都拿去输了!我家里也没钱!”戴巧珊和宾少祺都没接话,定定地瞪着她,牧蓓蓓收回神,继续说道,“嗯……衣服5件,都是针织衫儿;包1个;手链儿3条;太阳眼镜1副。没了。” 宾少祺都听不下去了,站起身,贴着她耳朵骂道:“衣服你还偷!要不要脸?!……哦,幸亏你俩不一个号儿,不然,你得把她柜子搬空吧?!” 戴巧珊也站起身,拍了拍脸气得通红的宾少祺:“算了祺哥。”她看着牧蓓蓓,淡淡道,“全部折现,还我。另外,你那儿还有多少我的录音?” 牧蓓蓓:“没了,主要是录音笔装晚了……呃,反正,能用的都传到了网上。你要不信,我我、我把电脑手机都给你拿去格式化!” 戴巧珊:“成。给我,我找人检查。” 宾少祺忙说:“丫头,这你放心!我三天内让她给你办妥。” 戴巧珊转向他,无奈笑笑:“祺哥,您对我实在太好,所以,您发话,我都认。但我以后不想跟她正面接触。您要是推新人,要用我友情支持的话,谁都好使,包括她——但我恳请您可怜可怜我,尽量少安排我跟她互动。可以吗?” 听到这句话,宾少祺眼睛哗地一亮,本来紧皱的眉结也瞬间打开,乐得几乎是跳起来说:“哎哟丫头!你是真懂哥的心啊!不、你是真懂哥那几招打法,哈哈哈……行,我一定少用!放心吧丫头!” 戴巧珊:“那你们聊,我尽快撤诉。” 她跟宾少祺道晚安后就下楼去了。 在只剩两个人的小包厢内,宾少祺盯着他早已知其秉性的牧蓓蓓,半晌,牧蓓蓓被盯得毛起来,突然跪下,抱住他的腿:“我知道错了哥!您可别再不要我啊!您知道的、赌注一压下去,那些事就都收不了手了……咱们合同都签了,您不会反悔吧?您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您可千万别抛弃我啊!现在只有您救我了!” 宾少祺根本不吃下跪这一套,但他还是抬眼看天花板,劝了劝自己,再回下眼神,拿脚踢了踢她,示意她站起来。 宾少祺:“我告诉你,以后你再这么做人,我一定不管你。你的下场也绝对比我捡你的那个晚上,要惨得多得多!!” 牧蓓蓓:“是是是!不会了、不会了!” 宾少祺:“凭你诈骗这些钱,性质之恶劣,判你个20年算少的我告诉你!别忘了是谁饶了你!” 牧蓓蓓:“是您是您!不会忘!” 宾少祺忍不住又踢她一脚:“啧!” 牧蓓蓓愣了愣:“哦哦,还有戴姐!您放心吧,我接下来一定好好干,赚好多好多的钱,来回报您!再送点儿给她,回报她!” 宾少祺已无心在这一刻周详纠正她的脑回路了,叹口气,笑了笑:“这么有信心!那你说说,接下来对你的艺人生涯,你有什么想法?” 牧蓓蓓:“什么都能说吗?”得到首肯后,她顿时笑得像花,眼里都是星星,“头一件儿,我要改名字!‘牧蓓蓓’一听就不会红;还要改年龄,27太大……” 宾少祺:“27?”他回想了一遍她提交给文秘的身份证复印件,黑乎乎地,他当时也没仔细看,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坑埋着,郁闷道,“你不是说你25吗?” 牧蓓蓓:“啊……啊啊,那个……嘿嘿……我一开始虚荣了一下下……”她顿了顿,发现宾少祺没有要破口大骂的意思,又重新笑起来,“哥,我还想整容。就是,脸要磨骨、焕肤、打美白针,还想缩胃和抽脂……” 宾少祺:“脸整了容易崩,一动刀你就陷入死循环了!” 牧蓓蓓:“不怕!只要能红,做大明星,崩了我及时去补不就好了吗?然后,哥,我腰太粗,想抽完脂能不能再抽两根儿肋骨……” 宾少祺无言以对。看着她,他心想,她是真不懂得这些伤筋动骨的事做下去,将换来多严重的后果;而在她为了名气,不惜命地去做这些“改动”后,谁又能保证她能红呢? 他反正不保证。 江凯旋的公司给每个新人的推广预算均价100万,有潜力的可以看情况追加。但如果花完了没有响动,那么,人品好的,和平解约,人品不好的,雪藏。 愿意把她当新人,已经是他对自己良心找补的上限。 如果红不了,她将要面对的,可能是连普通生活都难以为继的后半生。 可这些道理,她一准儿是听不进了。于是,宾少祺嘴巴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第104章 苏醒式人生 第二天,戴巧珊就撤销了对牧蓓蓓的起诉。 令她意外的是,派出所的民警说,前一夜的审讯里,小军脱口检举牧蓓蓓指使他“发录音”、“假艳照”、“黄文儿”等内容上网泼戴巧珊脏水。他力争表现,没料到牧蓓蓓矢口否认,他拿出的证据也只能证明他参与了这一违法行为。虽然事件还在调查,但警察说,除了“侵占罪”之外,“传播淫.秽物品罪”将大半落到小军身上。 据说王芳珍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在拘留所里当场崩溃,哭叫道,有机会一定让牧蓓蓓付出代价。 磨完这些糟心事,戴巧珊回了一趟“奋进一院”的房子。 这屋的房东10年前举家出国发展,没想到在外站稳了脚跟。本来他们一直想卖房,可正赶上那时候北京房价起来,一天三个价。于是,房东反而淡定了,说要等它“涨到不能再涨那天”再卖。 这一等,就给了戴巧珊十多年相当临时又相对幸运的固定居所。 凭一己之力,戴巧珊把王芳珍母子的东西从她的物品里剔除出来,整齐码好。整理剩下物件的过程中,记忆仍在一件件浮现。 这里是她起步阶段的避难所,见证了她经历各种自我催眠和被催眠后,不同程度的入戏生活;但她现在已经醒了。接下去她就要退租,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戴巧珊走遍房子的角角落落,最后在属于她的新物件,一大堆层层叠叠的粉丝礼物前停下脚步。 王芳珍他们把这些箱子全部翻过,拣出了部分他们觉得好的围巾、手套、零食等,自用了;纪念品之类他们统统堆到一边。戴巧珊则把它们一件件拿起来仔细欣赏。 有做得像她的布娃娃,刻了她名字的水晶球,还有圣诞袜,小皇冠……以及成堆的卡片和信。 戴巧珊一样样逐字阅读,边看边微笑。忽然,一封信的开头,让她手下一停。 “小巧儿:”它上面写道,“你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你镜头前的第一任‘男票’,周鹏。前几天被人提醒,我猜你可能还陷在10年前的那场意外里……” 他写了不长不短的恰好1页纸,戴巧珊看到第3句时,段正业也来了。他艰难跨过各纸箱到她身边,刚好,她最后一段不敢回顾的记忆,被周鹏特意提醒的内容彻底唤醒。 于是,她捏着信纸,眼泪滚落,对段正业说:“是冰水……原来是冰水!对!是冰水!!他没事!啊……” 段正业心疼地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是冰水啊!怎么……莫非你这些年,一直记错?”他顿了顿,“流言都彻底变形了,根本没办法管。但那天之后,你再也不提,我也就没敢提……前几天,还以为你对他就是想要清醒地道个歉……我该罚!” 戴巧珊挂着眼泪笑,在他肩上摇头:“他说他过得很好,让我放心。” 段正业也声音带笑:“还说了什么?” 戴巧珊:“祝我事事顺心——噢,还让我们多多关心空气、水和土地资源……” 段正业不断说“好”,把吻一遍遍印在她的头发上。 离开时,戴巧珊抱走了走道尽头的那盆卷柏。 之后的日子过得越发轻快。 戴巧珊刚签下章瀚海的三个本子,段正业自己又端了三个本子来。《开弓没有》最先开拍,男一是在“一鸣奖”中落跑的李天王。 “这一回,本王一定把面子挣回来!”李天王在微信里信誓旦旦。 拍戏的工作排到了三年后,其他通告、商务活动见缝插针。她的粉丝数在不断上升,《向阳重生记》上线后,更是引发了新一轮.暴增。粉丝声音中,好评批评都有,也有不少错把角色当本人的唾骂,让她做好了心理建设也难免委屈。 每天心情起起伏伏N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起伏越来越平缓。她在工作和自我成长方面的注意力也越来越集中。 华曼最终还是加入了“正业影视”,她跟原公司的合同被法院判定为无效合同,不需她补偿任何违约金。而她所说的,严昶和段正业的“梁子”,其实也并不绕。 “正业影视”在段正才撂挑子给段正业那天,裁掉的那一批骨干职员里,其中一位正是后来严昶的顶头上司。严昶对艺人和其他工作人员坏,对自己老板却很忠心。因此,他上司对“正业影视”的夙怨,他一肩继承了过来。再加上《向阳重生记》的选角,段正业力挺住了戴巧珊,却把华曼放倒到了女二,实实在在挡了他的财路,于是,他的报复手段才正式上线。 至于他曾说掌握了宾少祺他们什么烂账,不过是放的嘴炮而已。 新戏开机时间预计在新一年的5月中旬,比原计划推迟了1个多月。角色定妆和主创围读剧本后,骤然多出来的时间空档,让新剧组里的人们像赚了一大票似的。章瀚海率先拎起皮箱就跑去了温哥华,行使丈夫和父亲的义务,享受天伦之乐。在他的带动下,其他人基本上都在安排“踏青”、“赏樱”的旅游计划。 戴巧珊和段正业也没有另外排工作,而是偷摸领了证。这一小段空闲,他俩带着已转型成戴巧珊经纪人的蔚晓柔出游。 戴父戴母没有同行,说受不起车马劳顿那份儿洋罪,戴巧珊和段正业给他俩单独安排了一个24小时有人服务和照看的日本渡轮环岛游。二老嘴上什么都没说,但眼睛亮了,戴巧珊和段正业也跟着高兴。 4月是个欣欣向荣的月份,遍地的欢声笑语好像随着春花的绽放也四处炸开来。 在出发的航班中,戴巧珊冷不丁看到左前方一个乘客展开一份报纸的娱乐版。标题让她眼睛一亮,忙把自己手边的也打开,再匆匆指给段正业看:“江哥!官宣搞对象了!圈外人!” 段正业浏览着内容:“不是官宣,是被拍到之后,顺势官宣!” 戴巧珊:“嗯、嗯!” 报道里称,江凯旋到他资助的希望小学里“低调巡游”,意外遇见了现在这位“真命天女”。 她是海归,却做了学校里的志愿教师。那天带着孩子们在水泥地的小操场做游戏,笑容灿烂,一下击中了帽子口罩墨镜全武装的江凯旋。 之后,脱下了帽子口罩墨镜的江凯旋也一下击中了她。 报纸上的几张照片中,这对相互击“毙”了彼此的男女笑得又二又甜。 戴巧珊:“等会儿下了飞机就炮轰他!” 段正业:“这女孩儿,笑起来跟你有点儿像。” 戴巧珊:“……大伙儿都两只眼睛一张嘴,我跟您还像呢!” 段正业乐着,把娱乐版仔细搜刮了一遍,下结论道:“最近华曼的业务量起来了。等玩儿好回来,咱们再给你安排!” 前排传来蔚晓柔的声音:“OK!” 两人抬头冲她笑,谁知她正端着一台单反,直接给他俩“咔嚓”了一张,说:“完美!” 戴巧珊、段正业:“……” 再转回视线时,戴巧珊下意识看了看她关于江凯旋新闻第一手来源的方向。再看了一眼。一怔。 她激动,却仍压住了声音,不大不小冲他叫道:“宋……Steven!” 宋星文动都没动。 戴巧珊:“S…S…史蒂芬儿?” 四周传来一片轻笑。宋星文终于忍不住了,侧脸微红,他还是没回头,单是举起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挥。接着,他写了张条递过来。 “没猜错的话:祝你和段导新婚快乐!PS.愿你们终生安好,与我相忘江湖。” 看完纸条的两人沉默了一阵,戴巧珊回想起他说“我的工作暂告一段落”那天,她问他:“您对我和段导帮助这么大,咱们算好朋友了吧?能请您吃饭吗?” 他当时微笑道:“咱们是好朋友。但工作之外,咱们不约~!” 戴巧珊以为他说说而已,没想到生活中他竟然真的把自己变成了陌生人。 段正业想了想,在她耳边说:“听说这是心理医生的职业伦理。生活中,他们做回普通人,也许性格跟工作状态完全不一样;另外,他们知道我们最深的秘密。作为医生,他们会因为职业道德守口如瓶,但作为朋友,可能就难免不小心提起,甚至做个人评判。这些都很有杀伤力。所以,做了朋友,就不能再做回医生;如果朋友做不下去,我们也将永远失去这么一位靠谱的大夫了。” 戴巧珊点点头,回了张条,写着:“谢谢!您没猜错!也祝您终生顺遂,健康、开心!” 她看见宋星文把纸条折好,平整放进了他手包的一个卡片夹里。 之后每想起这一幕,她都会略感惆怅。然而生活充满规则;生活也必须向前看。 两周后,在回程中,机场的休息室里,戴巧珊心如止水看完娱乐新闻,又小小忐忑,拿小号去偷窥自己官微下的评论。忽然听到身后,跟他们背靠背坐着的好像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 是一群小姑娘,在相互交换着手机,叽叽喳喳讨论。 “……说她是助理起步,就是戴巧珊的助理!对!还是戴巧珊发掘了她的潜力,签给了她以前的一个经纪人!本人还真的挺好看的哦?身材也好!你们看这腰,哇!超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细的!” “是啊!最近戴巧珊的新闻好多哦!昨天还看到一篇说她和华曼的。说两个人动不动就同框互掐,话题多的来……” 戴巧珊微微挑眉,一左一右坐她身边的段正业和蔚晓柔都在偷笑。 她收到三人群里蔚晓柔的微信:“群众是很容易被引导的啊!祺哥最近是不是把咱们用得太狠了?” 这时,身后出现另一个女孩儿不屑的声音:“这一看就是整容脸啊!这腰,估计是抽了肋骨才这么细的!” 先前的女孩儿们一阵惊呼,喊“疼”的有,说“这么恐怖”的也有,最初赞牧蓓蓓的姑娘坚持意见道:“现在有几个不整的?好看就行!” 表达不屑的女孩儿接着说:“哎呀,你们别老看表面啦!我感觉,戴巧珊最近新闻多,估计是要上新剧!另外,她不见得跟‘牧涵美’真的关系好,可能就是一个捆绑营销,你见过她们正面互动吗?各自说对方好,都是分开说,很少同框!倒是她跟华曼见天掐,可那些话题你们仔细看,都在给对方加分儿!……” 三人群里,段正业发信息说:“这不,群众里也有眼睛如刀的!小珊,你觉着呢?” 戴巧珊笑。拿手顶了顶口罩,抬起头,休息室里的人们都在忙着看自己手里的各种屏幕。她望向透过层层玻璃,撒进室内地毯上的金色阳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舒展完毕,她满足收回胳膊,到群里回道:“‘开弓’就要开机,我准备好‘进去’了!你们呢?” —完— 【后记】 我们总是被告知“该怎么样”。从我们都还是一张白纸起,到我们有了主见也不曾停止。 要“乖”、“听话”、“懂事”;小时候,“女孩要文静”,“男孩要勇敢”;长大一点,“女孩就该玩布娃娃”,“男孩就该参与战斗游戏”;再大一些,“女生该相夫教子”,“男生该事业有成”…… 大到人生目标,小到穿衣走路,“该怎么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有些“该”,我们照做了;有些不那么该,甚至完全“不该”,可当我们选择不做时,就会遭遇山大的压力。 于是很多时候,不那么该的,我们也照做了。 我们照做的原因,是告诉我们“该”与“不该”、并期望我们以此为准绳去做事做人的,是我们重视和在意的人;而他们之所以期望我们照做,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们,照做,就一定能有好结果。 是吗?一个足够柔顺的人,尽可能照别人的期望生活,极端一点会怎么样? 于是就有了戴巧珊的初始状态。 好在她内心始终有一个真实面对自我的信念(也许本文初始状态的她那么惨,也是因为有这种信念),这让她一次次活了下来,守住自己,并最终走向强大。 但她的幸运是,她遇到不少好人,也寻求到专业的救助。普通人如果像她这样,当然会过得艰难,而结局也就更不好说。 感谢每一位认真看到这里的朋友,毕竟一个让人担心的女主、一个疑云重重的故事,换做我,在不确定作品质量的情况下,也不太敢轻易去碰。所以各位有超强的耐心、同理心,以及对一个新作者的强大包容力,是真正的天使!向大家180度鞠躬! 最后,生命珍贵,愿大家都过上自己乐于过的每一天! 【尾声】 两个月后,娱乐圈里爆出两条新闻。 一条主要内容是“牧涵美被某导演指控性侵,并流出不雅视频。其经纪公司已将她急速冷冻”; 另一条则是“资深经纪人严昶打人,遭到新人的正当防卫而致伤住院。该新人的律师表示,等待严昶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人们吃着瓜笑问:最近这么多料,贵圈是年中业绩考核吗? 但就像任何新闻那样,这两条新闻很快被湮没在信息的海洋里。人们丢掉瓜皮,扭头就忘了个干净。 世间如旧。 2019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