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王爷是反派头子》作者:闲中醉 文案 清伯府嫡长女沈飞柳,因为退了一门亲事,清白名声被毁,圣旨一下,将她指给了那又疯又傻的智王。 到了王府,沈飞柳极尽王妃之职责,将傻王爷照顾的无微不至,人都说,智王妃堪称贤惠之典范。 只有智王本人知道,她关爱浮于表面,她在装! 日子若照此过下去,本也轻松,可沈飞柳几番遇险,总被一个男人所救——秘府首领肃黎。 传闻秘府首领,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专与朝廷作对,沈飞柳却欠他几条命。 一日,在王府后门,捡到了晕倒在雪地的肃黎,沈飞柳偷偷将他拖回柴房里藏了起来。 夜里去柴房送药,却见那人退下面具,顶着自家傻王爷的俊脸,无比幽怨:“你是准备把为夫冻死在这里,另嫁他人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飞柳,智王 ┃ 配角:浅白,沈盛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装疯卖傻宠老婆 立意:为你卸下伪装,成为你的盔甲 第1章 定亲出游 春意渐暖,柳条抽出嫩绿枝芽,日光细细密密地穿透枝芽,斑驳点点地洒在地上。 清伯府上,一个粉衣丫鬟雀跃着跑进了东院,嘴上笑个不停:“浅白姐姐,你猜怎么着,皇上给他那个傻儿子封王了,你猜是个什么封号?一个‘智’字,智王!你说好笑不好笑……” 一脚迈进屋里,笑声戛然而止,抬眼望见窗前立着一人,一身月白长裙,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撩起袖摆,俯身提笔,正欲落笔之时,转头看了过来。 那眉眼生的极好,眉不点儿翠,眉下一湾眸色如水,本是一双多情眸,却偏生带了点冷意,拒人三分,令人不敢肖想。 这正是清伯府上嫡长女沈飞柳。 粉衣丫鬟缩了缩脖子,立在门边,小声唤道:“小姐。” 她本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到小姐平日的教诲,又一句也辩不出来。小姐喜静不喜闹,屋里院子里的人,言谈举止都需从容得当,谨慎守礼才行,她这样跑进来,还胡言乱语,犯了小姐的忌讳。 她求助地看向一旁静静低头磨墨的浅白,浅白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侍奉小姐的年岁长,深得小姐看重,只求她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拉上一把。 浅白正看过来,轻轻摇了摇头,放下墨条,缓缓走过来,轻声训斥道:“咋咋呼呼的怎么回事?也不怕惊到小姐,出去跪着吧。” 粉莹见她不帮自己,撇了撇嘴自出门挨罚去了。 浅白回头看了一眼,小姐正低头写字,心无旁骛,浅白心下有点慌,跟着粉莹出去了。 粉莹规规矩矩地跪在院中,双手举着一盆水,顶在头上。这是东院罚跪的规矩,跪要跪得端端正正,盆里水满盈盆,稍有歪斜便会洒出水来,洒出来便要重跪。 粉莹目不斜视,不敢擅动,待浅白走近了,才悄声道:“小姐今日不是要和李公子外出游玩吗?怎会还在屋里?” 浅白看着她颇有些很铁不成钢:“在不在屋里与你何干,守好自己的规矩便是。” 屋里传来沈飞柳的声音:“浅白,免了她吧。” 粉莹一听,立时把水盆放下,站起身来扫了扫身上的灰,笑道:“小姐还是疼我的。” 浅白却面露担忧之色,微皱起眉,欲言又止,看粉莹如此欢喜,浑然不觉,自以为逃过一遭,只得轻叹一声,回屋去了。 粉莹自去做事了。 不多时,前院传话来,着小姐速去前厅。浅白迟疑着劝道:“李公子在前厅等了半个时辰了,老爷都着人催了,小姐您看……” 沈飞柳稳稳地收完最后一笔,直起身,看着纸上的端正小楷,淡淡道:“那便去吧。” 浅白接过笔放回笔架,随小姐出了门。 沈飞柳走在前,出了东院,浅白错半步在后面跟着,上了长廊,沈飞柳开口道:“明日把粉莹调出东院吧。” 浅白一惊,忙道:“小姐……” “我知你想保她。”沈飞柳打断她的话,抬手拨弄了一下垂到廊下的柳枝,放低了声调,“我不是不念旧情之人,只是我们的处境你也知道。我这个嫡女,空有个头衔罢了,那续弦生的女儿,也算作嫡女,如今他们一家其乐融融,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不能有半点错处。” 浅白听着就红了眼眶,小姐七岁没了娘,第二年沈老爷就续了弦,接了个女人进府,那女人进府时,身边便已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了。 那对母女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初来沈府,不能服众,便拿小姐这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女开刀,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寻着小姐的错处,就要惩治一番以立威名,老爷也时常顾着那对母女,小姐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 浅白哑声:“是奴婢思虑不周。” 沈飞柳转回身,看着浅白,良久,轻叹道:“口风不严则易招惹是非,更何况她妄议皇家事,若被有心人听去,大有文章可做,也怪我,平日太纵着她了。” 浅白低声回:“奴婢明白。” “嗯。”沈飞柳低低应了声,出了长廊。 她走得轻盈又不失沉稳,脊背挺的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脚跟先落地,接着是脚掌,脚尖。迈出步子的长短,像是算好的一般,每个步子都一样的长短,稳稳向前,不疾不徐,远远看去甚是赏心悦目。 落在阁楼上二小姐沈飞嫣眼中,却是刺眼。 “每天这么假惺惺地端着,也不嫌累。” 沈飞嫣立在阁楼上,看着沈飞柳穿过拱门去了前院,转回身坐到榻上,恼道:“李公子再不受重用,那也是首辅的孙子,皇后娘娘的亲侄子,怎容她这般拿乔,摆的什么架子!” 她口中的李公子,便是内阁首辅李或,府上三房的长子李经,李氏一族权倾朝野,首辅家中各个有才能的儿孙辈,都在京中担当要职,唯独三房无能,在礼部谋了个闲职,至孙辈李经,已然年近十七,仍无一官半职。 前些日子,求亲求到了清伯府上,要与沈家嫡长女定亲,沈老爷贪慕他李氏的背景,不顾礼数周到与否,不加推辞,当场便应了下来。 今日李经来交换庚帖去合八字,顺道想约上沈飞柳出去走走。 他与沈飞柳曾有一面之缘,开春三月,他去游湖,他的游船与一艘扁舟相错而过。 那舟上倚着一女子,一袭水绿衣衫,胳膊搭在船沿,衣袖垂坠而下,沾到了水面,她看向湖水浅笑,晃动着衣袖,任水面波纹随着衣袖晃动。 那女子生得极好看,一双眼眸浸了湖水,眼波流转间,恍若这湖里的仙神,游荡在仙界,不似人间。 李经看得痴了,直到扁舟渐行渐远,仙神飘荡而去,只恨自己的游船太大,掉头不易,若是换上一叶小舟,船桨一划,便能追之而去。 如今甚好,亲事定下了,今日换了庚帖,择日便能成婚,也不枉他寤寐思服的这好些日子。 不知不觉已经在前厅坐了一个时辰,一壶茶凉了又换,对面的沈老爷已经从家里聊到朝廷,又从朝廷聊到坊间趣闻,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通,沈飞柳还是迟迟未到。 眼下早已无甚可聊了,两人各自喝茶,默契地互相躲避着眼神,不经意对上时,尴尬一笑,再齐齐看向门外。 沈盛利坐不住了,起身踱到门口,指了门口候着的小厮:“去问问,怎么还不来?让人等这么久,这便是打小她娘教她的待客之道?” 李经放下茶杯,起身劝道:“姑娘家慢些是应当的,小婿能等得的。” 沈飞柳还未进屋,就听到李经自称“小婿”,心下不喜,进门时,面上不显,立在厅中福身行礼:“女儿今早突感身体不适,缓了缓阵儿,故而来迟了。” 不待沈盛利开口,李经抢先向前走了几步,到沈飞柳身前,伸手便要去搀扶:“妹妹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李经个头不高,生得粗壮,虽不出众,但胜在白净。 一双白胖的手将要碰到衣袖时,沈飞柳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福身道:“劳烦公子挂碍,只是有些头晕。” 李经的手在空中一滞,收到了背后,摩挲着手指,垂眸思索着。沈飞柳拒绝的意思太过明显,虽说婚姻理应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若新娘本人不愿意,往后是否会有变数亦不可测。 这门亲事他势在必得,不容有失,眼下的局面,需得多费些思量。 沈盛利见女儿有意拒绝,上前拍了拍李经的肩,语重心长道:“如此……劳烦李公子路上多加照顾了。” 李经转忧为喜,朝沈盛利行了个大礼:“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定会细心照料妹妹,尽早送她回来。” 浅白未料老爷会为了攀附李氏,连小姐的身体都不顾,小姐眼下被架在这,只能跟着李经出门了。她抬眼看向小姐,小姐只是专心低眉走路,不露悲喜。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前厅,李经走在沈飞柳身侧,讲着方才听来的各色趣事,沈飞柳只是偶尔淡淡应一声,多数时候并不作答。 快到门口时,李经拦住了她:“妹妹身体不适,当心出门见了风,我车上还有件外袍,妹妹若不嫌弃,我让人拿来与妹妹披上。”说着就要吩咐小厮去拿。 沈飞柳叫住了那小厮,朝李经微微颔首:“不劳李公子费心,这些府上备的都有。” 侧首吩咐浅白道:“去取来。” “是。”浅白回去取件披风来给小姐披上。 沈飞柳拉紧了领口,随李经一起出了门,门口停着李家的马车,仅此一辆。 沈飞柳皱眉,竟然连一辆马车都未给她备,偌大的清伯府,就算不及她娘在世时富贵,也不至于连辆马车也备不起。 “叫王五过来。” 王五是府上专管马车的,听到大小姐着人来叫,不惊不慌地前来回话:“回大小姐,咱府上一共三辆马车,一辆是老爷专用的,一辆二小姐已经定下了,过会儿出门要用,还有一辆有些故障,正在维修,眼下是修不好了,但大概能赶得上去接小姐回来。” 一套话说的不假思索,怕是先前早已对好的,沈飞柳暗自冷笑,这若是沈飞嫣的计谋,一辆马车都不会给她留,听他这意思,还能留一辆去接她回来,多半是自己亲爹交待的。 若是无马车可坐,便要与李经同乘一辆车了。 沈飞柳道:“抬一顶轿子过来。” 王五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招,但好在脑子转得快,只愣神了片刻,便回道:“人家李公子乘的马车,咱弄顶轿子,怎么跟得上啊。” 李经也跟着附和:“是啊,妹妹身上不舒服,坐轿子不免颠簸了些。” 浅白柳气极,脱口道:“既知小姐身体不舒服,便该让小姐在家歇着。” 李经见沈飞柳没有训斥侍女无礼,知她有些恼意,低下了头,没有接话。王五更是不敢开口,一时气氛便冷了下来。 沈飞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沈府,她心里明白,即便她此时转身回府,她爹也不会让她安宁,逃过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 她缓了口气,放柔了声音:“既如此,去给李公子牵匹马来。” 说罢,带着浅白上了李家的马车,随手关严了车门。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预收,欢迎收藏——《纨绔都这么卷了吗?》苏缜缜随父进京,偶遇京城第一纨绔陆白羽。 自封“第一纨绔”的苏缜缜,不能容忍有人在“不学无术”上比她还强。 她当即下了战书,要杀杀对方的威风。 比骰子,她输。 比投壶,她还输。 斗蛐蛐,她依旧输。 从无败绩的苏缜缜,连输三局,真是奇耻大辱。 她气得跺脚,一旁陆白羽却悠然摇着折扇,看着她笑。 狂妄至极,此人真是狂妄至极! 自此,苏缜缜有了人生目标,她要把陆白羽挤下“第一纨绔”的位子。 知己知彼,是制胜法宝。 待她爬上对家墙头时,却见树下陆白羽心无旁骛,一手拿书,单手练骰子,甚是刻苦。 苏缜缜傻眼,现在当纨绔都得这么努力的吗? 陆白羽忽地眼眸一挑,手指一弹,苏缜缜从墙头跌落,气得大骂:“陆白羽,你个卑鄙小人——” 话未说完,落在一人怀里。 咳,骂早了。 她的人生目标还未实现,又被人发现俩人衣衫不整共处一室,然后稀里糊涂地成了亲。 对手成了夫君,别问,问就是开心。 洞房花烛夜,苏缜缜利落地脱了婚服,换上一身男装。 真正的纨绔,是不可能出现在洞房花烛夜的。 出门时,正撞到陆·第一纨绔·白羽掀起帘子进门,身上仍穿着大红喜服,苏缜缜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给纨绔丢人了,你知道不?” 第2章 另有图谋 马车缓缓穿街而行,李经骑着一匹棕马,伴在马车一侧。 “这醉香楼的香醉鸭当属上品,妹妹若喜欢,一会儿我们就去尝一尝。紫宝轩的首饰是一绝,当下京中贵族办喜事,新嫁娘的头饰几乎全部出自紫宝轩,妹妹也可去选上一选……” 李经絮絮叨叨地说着,车内的人懒得应声。车侧的小窗开着,靛蓝的布帘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晃动着,李经对着那块四方的布帘,滔滔地讲了一路。 正说着,布帘忽的被人掀开,一只细白的手伸了出来,搭在木框上,沈飞柳探出头来,微微侧着头,抬起眼眸看向李经。 李经自马上低头看下去,懒倚在车窗上的人儿,细眉杏眼,樱唇微微嘟起,似有些不满。只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去,后面要说的话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顿了半晌,仍找不回思路,只换成了一片笑意,望向她。 沈飞柳礼貌性地回笑了一下,她看着李经,在马上侧首看着她,难得的有几分真诚。 他是李氏三房之子,在家不受器重,可毕竟身后李氏家族支撑着,想娶个不大强盛的侯府嫡女也是可以的,何必要来娶她这个已经有些破落的清伯府之女呢? 沈飞柳莞尔一笑:“何故一直看着我?” 李经收敛了心神,赞道:“妹妹国色天色,无可比拟,让人挪不开眼。” 沈飞柳垂眸不言,放下了帘子。 方才的笑靥如花,瞬间被四四方方的布帘隔绝,李经怅然若失。 车内,浅白给小姐倒好了茶,沈飞柳看着那碗茶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方才李经说得略有做作,可眼神是带着诚恳的,李经是因看上了她的脸,而非要娶她吗? 她是不大信的。 且不说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即使他对她一见钟情,可单凭这一点,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在前厅等她一个时辰,还对她明面上的不喜与拒绝,表现出各种宽容与忍耐,未免太牵强了。 沈飞柳心底有一个猜测,她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只是她不愿去想。 踟蹰良久,她还是打算试上一试。 她端起茶杯,提了音量道:“浅白,许久不曾去看外公了,我打算过几日去他府上一趟,明日你去备些礼来。” 浅白轻声应道:“是。” 几乎与浅白同时,帘外李经的声音响起:“安国公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沈飞柳放下茶杯,面色冷如霜。 浅白知她是怒了,不敢出声。 帘外李经的话又多了起来:“我们既已定亲,我也理当去拜会一下他老人家才是,是我思虑不周了,过几日你我一道同去,礼我备上双份,妹妹就不必劳心了。” 掀开帘子,沈飞柳露出笑脸来:“李公子有心了,外公告病在家多年,不喜见客,这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李经喃喃接道,手指摩挲着缰绳,思索良久,忽又笑道:“这事不急,等我们成亲了,我也自是该去尽孝的。” 沈飞柳仍旧笑着,只是带了些倦意:“我今日本就不大舒服,出来这会子了,有些困乏了,怕是不能陪公子往前走了,送我回去可好?” 李经吩咐下人停了脚,自勒停了马,看向沈飞柳,面露忧色:“身体要紧,还是先送你回去吧,养好身体才行,免得他老人家为咱们这些小辈忧心。” 沈飞柳放下了帘子,敛了笑意,翻手将茶杯里的水泼了出去。 浅白悄声相劝:“小姐息怒。” 马车掉头往回走,李经骑在棕马上,神采飞扬,心情似是大好。 回到清伯府,李经翻身下马要去扶沈飞柳,浅白在一旁紧扶着不撒手,他寻不得空,待人下了马车再去扶,又有点刻意,他伸了伸手,终还是缩了回去。 “改日妹妹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逛遍东大街。” 沈飞柳福了福身,与他道了别,回府去了。 李经看着她进了门,才转回身上了马车,一进去便见地上一滩水渍,李经唤道:“来福,这茶沈姑娘不喜欢,下次把茶换了。” 沈飞柳回到府内,先去与沈盛利请了安,沈盛利心情不错,交待她回去好好休息,又命人熬了银耳粥送过去。 沈飞柳谢过,领着浅白回到东院。 浅白伺候着小姐净了手,换了日常的衣衫,扶着小姐至桌边坐下。 沈飞柳支着头,揉了揉眉心,若说早上是装头晕,这会儿倒是真的有点头晕了,看着桌上放着的出门前写的那半幅小楷,叹道:“心不静则字不正,扔了吧。” 浅白上前将字折了几折收到一旁,给小姐倒了茶,递到她手中:“且喝口茶润润,不要太过劳神了。” 浅白知道小姐的苦恼,可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如果改变不了现状,最坏的结果就是嫁给李经。但从今日看来,李经待小姐还是不错的,况且背后又有李氏家族,小姐若真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不自觉地劝了一句:“虽然有各项利益牵扯,但单论李公子这个人,待小姐还是不错的。” “才见了半天,就觉得他人不错了?”沈飞柳抿了口茶,笑道。 浅白脸上起了绯红,急道:“奴婢不是那意思,奴是为小姐想,小姐反倒来调笑奴。” 沈飞柳放下茶杯,正色道:“你怕不是单觉得他人好,你更觉得他背后的李氏家族好。” 浅白摸不清小姐的心思,索性去支走了院子里的下人,关了门窗,转回身直直地跪在了小姐面前:“小姐怪奴婢,奴婢也要说,小姐在这个家没有依靠,一个人如履薄冰地过了这些年,眼下有个现成的靠山,小姐为何还要犹豫?李氏一族是何等的泼天权贵,在李家的庇佑下,奴婢认为,小姐的日子定要比现在好过的多。” 沈飞柳轻叹了一声,招手叫她上前,浅白跪走向前,到小姐身前。 沈飞柳帮她理了理发丝,轻声道:“我知你想不明白,你以为这泼天权贵是好事呢?外面的传言,你多少也听到过些,这江山明面上姓景,实际上姓李。 “今早粉莹说的那些,你可还记得,皇上给五皇子封了‘智王’,五皇子疯傻,人尽皆知,注定这辈子一事无成了,又能挡到谁的利益呢,何需再平添这般羞辱?” 浅白听得有些明朗了,皇上没有道理专门去羞辱自己的傻儿子,让百姓去看皇族的笑话。 浅白心中一惊,哑声问道:“是皇后封的?” 沈飞柳缓缓靠回道椅背上,从桌上端起茶,轻轻品着:“还不算太笨,起来吧。” 皇后出自李氏,权势地位自是非凡,可若连下旨封王的事都能随意操弄,那李氏一族的权势早已在天子之上了,往后注定不会太平,小姐若真嫁过去,究竟是福还是祸,就未可知了。 浅白起身,去煮上茶,将桌上的纸笔收好,一应东西重新理了理,待茶煮好,给小姐添上茶,又去门口着人去问银耳粥是否做好。 方才没有细想,就劝小姐去依仗李氏的权势,她心里一阵懊悔,只想多做些事情,让自己心里舒坦些。 厨房那边送来了银耳粥,点缀着几粒红枣,浅白接过,仍旧关好了门,将粥端到了小姐身旁的桌上,一言未发。 沈飞柳知她心思重,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自己身旁,劝道:“你不必懊恼,我没有怪你什么。” 浅白眼睛湿了一层,看向小姐,声音有些哽咽:“小姐今后该怎么办?” 沈飞柳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窗外天色将晚,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洒在地上。 沈飞柳立在那片斜长的亮光之上,看着泛光的窗棂,缓缓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李氏已是只手遮天,大燕王朝如他囊中之物,上不敬君,下不爱民,终是不忠不义之辈,又兼家族庞杂,子嗣甚多,甚难约束。 “长此以往,要么时局动荡,朝代更迭,李氏出师无名,不能服众,未必能赢。 “要么从家族内部开始溃烂,燕朝忠义志士必定愿意从外再烧上一把火,让李氏万劫不复。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李氏都是一个进得去出不来的漩涡。” 浅白点了点头,她心下明了,如今李氏的权势早已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在皇权笼罩之下的富贵,才是稳妥的富贵,越过皇权至上,那就不可控了。 这么思量下来,李氏未必是个安稳之所。 以今日情况看来,李经求娶小姐的真正目的,是小姐背后安国公的势力,老爷之所以能爽快应了这门亲事,看上的是李氏家族的富贵。 唯独小姐,无人替她考量。 李氏不能去,沈家不可留,小姐本就自身难顾,又如何能与两方抗衡,想要退掉这门亲事,谈何容易? 浅白忽地心生一计:“要不去求求国公爷?国公爷若开口替小姐拒婚,老爷绝对不敢忤逆。” “万万不可,若是让外公出面退了这门亲事,那就与李氏对上了。外公告病在家不理朝政,为的就是,一不与李氏为虎作伥,二不与李氏两败俱伤,他老人家为了安国府,明哲保身这么多年,绝不能因为我而功亏一篑。” 浅白低头暗自叹息,身为女子,除了认了这薄命,又能如何呢。 沈飞柳看着桌上的银耳粥,天青色的瓷碗盛着透白晶亮的银耳,那不过她今天听话,乖乖同李经出去游玩的赏赐,她那个亲爹,为了让她接受这门亲事,甚至不惜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与素未谋面的李经同乘一辆马车。 沈飞柳眼神逐渐发冷。 “他可以攀不上李氏权贵,我外公不能卷进漩涡!” 第3章 罚关禁闭 沈李两家结亲,各为利益,她一个闺阁女子,想要退婚,单凭自己,希望渺茫,总得有些依仗。 可她孑然一身地活了这么多年,能依仗些什么,依仗父亲那点凉薄的亲情吗? 沈飞柳倚在长廊上,看着廊外随风摇摆的枝条,一如她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她也喜欢看这些软软垂着的枝条,可那时看来是欢喜,如今却是淡漠。 娘亲初离世时,爹爹多少对她还是有些怜惜的,直到一年后周氏进门,年幼的她还没想明白,为何她会突然多出来一个六岁的妹妹,就被周氏一把抱在怀里:“可怜的,这么小就没了娘,别怕,以后娘照顾你。” 那年也是初入春,周氏给她裁了一身绯红的衣裙,上好的金丝织锦,遍绣牡丹的马面裙,穿在身上时,沈飞柳虽然面上不显,心里是带着点感激的。 周氏带着她去给沈盛利看,拉着她的手转了一圈:“你看,咱们飞柳这么一打扮,京城那些个贵族小姐,谁能比得上?” 沈盛利眼中带着笑,年轻时候的沈盛利,眼睛是极好看的,眸中雾着水汽,如一湾清幽的潭水,任谁都能从中看出几分深情,情愿溺死在这双深眸中不出来,高鼻薄唇,再配上一把白扇,转身时便是翩翩风华,勾魂摄魄。 如若不然,也不会勾得安国公的小女儿,心甘情愿舍家下嫁。 沈飞柳就是随了他这双眼,小时候便透着灵气,招人喜欢,于是她总以为,世上的人总不会太坏,人人都是愿与人为善的,她以为周氏母女也是如此。 当天夜里,沈飞嫣去她房里,故意与她起冲突,她尚还不知忍让,待沈飞嫣带着胜利的笑容离开的时候,她那身新衣裳,已经被沈飞嫣剪成了破布缕。 气恼归气恼,可衣服是周氏送的,她总得去解释一下。未料次日一早,周氏抢在她之前,已经去沈盛利那里哭诉了一场,什么继母难当,什么掏心掏肺地待人,却被当成了驴肝肺,如此这般伤心欲绝地哭了一通。 沈盛利听之大怒,罚沈飞柳柴房禁闭,三天三夜只给水喝,不给饭吃,让她好好反省什么是孝道。 浅白大她五岁,比她能忍的多,任打任骂一声不吭,暗中不动声色地偷了两块饼来,从门缝里塞了进去,怕被发现,来不及叮嘱一句,就匆匆离开。 沈飞柳抱膝蜷在地上,看着掉在草垛子上的两块饼,她知道那是浅白辛苦弄来的,她心里感激,可她不想吃,她不是不饿,她只是不愿意吃。 心里好像有一股气,不知在跟谁赌气,她只要去咬上一口饼,她就输了。 她不能输,所以她不吃。 她挪了个方向,背对着那几块散着诱惑的饼,闭目靠在墙上,咬牙忍着,她要抗住,抗过三天,她就赢了。 可她究竟赢了什么呢。 三天后,门开了,沈盛利和周氏母女都来了,沈飞嫣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饼,指着那些“罪证”,喊着:“爹,她偷吃!” 几块饼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沈飞柳没想过要遮掩,任谁进来,一眼就能看到。 沈盛利又如何没看到,只是他看着女儿发丝凌乱,面色发青,虚弱的小身板挨在墙上,脸倔强地扭向一边,不看他,他便知道,女儿恼他了,她这么犟,八成是在跟自己赌气,地上的饼,一口都没吃。 “柳儿,饿吗?”沈盛利向前探了探身子。 沈飞柳不答话。 沈飞嫣抢着说道:“她能饿到哪去?满地都是吃的。” “住口!”沈盛利突然暴喝,周氏赶紧将女儿拦在自己身后,吩咐道:“浅白,还不快把小姐扶回房里去。” 浅白这才敢上前,低着头去搀扶小姐,暗自掉着泪。 沈飞柳没什么力气,脚下发软,整个人都靠在浅白身上,明晰地感觉到,身子在发抖,发抖的不是她,是浅白。 自那以后,沈盛利对她好过一阵,但也耐不住周氏母女三番五次地搬弄是非,尽管她早已学会了防备,学会了自保,可那么一点点亲情,终是经不住消磨。 若是现如今的境况下,她去求他,让他为了女儿的意愿,放弃李氏许给的富贵,简直是妄想。 沈飞柳倚在廊下,不由得叹了一声:“若真的是只看上我的脸就好办了,毁了便是。” 浅白领着一路下人走来,下人们端着托盘,托盘里珍珠玛瑙,各色胭脂水粉,应有尽有。在廊下立定,浅白行了个礼:“小姐,这些是李公子送来的礼物。” 沈飞柳看着廊外垂着的枝条发呆,摆手道:“退了吧。” 浅白有些为难:“老爷那里……”老爷在前院都已经应承下来了,如今再退掉,有点驳老爷脸面的意思。 “老爷那里随后再解释,这礼不能收,先退了吧。”沈飞柳叹了一声,理了理裙摆,站起身来。 “李公子不愧是李家人啊,出身可真阔绰。”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沈飞嫣迈脚踏入了廊上。 浅白一看到沈飞嫣,就下意识地站到小姐前面侧身的位置,将小姐挡在身后。 沈飞嫣走到那排托盘前,一个一个看了过来,挑了一串珍珠挂在手上试了试:“爹怕你想不开,叫我来劝劝你。” 原来爹早就知道她不想嫁,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亲口听沈飞嫣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心凉。 沈飞嫣把珍珠串绕在手腕上,抬起手映着光观赏,日光下珍珠个个圆润饱满,她有点舍不得取下来了:“李经长得是丑了些,送的珍珠倒是不错。” 沈飞柳冷笑:“你若喜欢,去向爹爹要来便是。” 沈飞嫣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要珍珠串是假,想把姻缘推她头上是真。 她今天若真去向爹爹要这串珠子,明天这个姻缘便会落到她头上。她这个姐姐,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面上不争不抢,一肚子坏水儿。 有一年冬日清晨,她从周氏房里请过安出来,见到沈飞柳立在水边,那年刚入冬,水还没有结冰,她立到最靠近水边的石头上,再往前迈半步,就能落入水中,她浑然不觉,似是在那里想事情,想得入了神,一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飞嫣一直以来,都气恼她不去给母亲请安这事,那天早上见到她,就想给她个教训。她蹑手蹑脚走到沈飞柳身后,使出浑身力气,猛地一推,力道全部推了出去,哪知沈飞柳刚巧转身,她来不及收力,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冬季的水冰冷彻骨,密密麻麻地渗进了她的皮肤,抽走了她所有的温度,她挣扎着露出了水面,沈飞柳就在岸上,一伸手就能够到她,可她不伸手,双手揣在袖子里,惊慌失措地叫人来救,害她在冰水里多扑腾了一阵子,接着病了一个月。 也就是在病中,她将此事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不对劲,到最后,她几乎非常肯定,那天早上,沈飞柳是故意站在水边引她来推的,可想明白了又能做什么,推人后掉水里的是她沈飞嫣,张罗着救人的是沈飞柳,她就是身上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想到这些,手上的珍珠串也不那么好看了,沈飞嫣褪下珍珠串扔了回去,笑道:“东西是好东西,但我看不上,姐姐自己留着吧。” 走到沈飞柳身边时,顿住了脚,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浅白,掩面笑道:“你们主仆可真有趣,奴婢站前面,主子倒跟在后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浅白是主子呢!” 浅白本欲是为保护主子,怕沈飞嫣使什么阴招,现下被她这么一挑拨,慌了神,回头看了一眼小姐,迟疑了一阵,只得退了回去。 沈飞柳在袖下拉住她的手,轻轻按了按,朝她笑了笑,轻声道:“无事。” 上前迎上沈飞嫣,面色柔和:“妹妹只当主子都得走在前面,但也不全是如此。你想,若是路上遇到了疯狗,那疯狗可不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的,谁在前面就咬谁。” 这么多年,沈飞嫣早就练就了沉稳心态,再也不是小时候,随意被激怒,被人伺机抓小辫子的样子了。 反倒沈飞嫣没什么长进,甚至还退化了,眼看沈飞柳一天比一天稳,她倒越来越急躁了。 这一句疯狗论,摆明了把她比作疯狗,偏偏她刚才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刚好是针对浅白的,不正好印证了疯狗是咬前面人的论证了吗? 她气得牙痒,一时不知该如何给自己辩解,指着沈飞柳,捏着帕子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敢把我比作疯狗!” 沈飞柳挑眉,双眸无辜地看了过来:“我几时这样说过了?” “你等着!”沈飞嫣气呼呼地带人出了长廊,在这个家,她治不了沈飞柳,有人能治! 浅白看着沈飞嫣出了长廊,担忧道:“她八成是去告状了。” 回头看站在廊下的沈飞柳,只见她,挑了挑眉道:“咱们也告。” “什么?” 浅白听不明白,有周氏母女在,小姐告状几时告赢过,这会儿怎么开始犯糊涂了。 沈飞柳迈步走向那一排排托盘,翠绿透亮的玉镯,嵌宝衔珠的金簪……还有,那串珍珠,个个圆润饱满,像是产自东海的明珠,价格不菲。 沈飞柳挨个扫了过去,目光停在了这串珍珠上。 “这些东西,给李家退回去吧,就说沈二姑娘看了,瞧不上,尤其这串珍珠,嫌弃的很,让我很没面子,气得晚上吃不下饭,所以一个都不想要,全退了。” 第4章 玉罗合婚 沈飞柳这几日难得有了好心情,新铺了一张白宣,用青玉纸镇压好,提笔沾了墨,垂露而下,临起了颜公碑帖。 浅白端着涮笔筒进来,筒里面盛着清水,搁在书桌边上,看着小姐临了会儿字,又转去收拾书架。 摆好了书,又擦拭了一遍,回头看小姐还没临完,终是没忍住,凑到小姐身边,轻声开口道:“小姐,昨天老爷去二姑娘房里了。” 沈飞柳没有停笔,只淡淡应了声:“嗯。” “因为咱们退了李家礼物的事情,老爷气得去二姑娘屋里大吵了一架,还要二姑娘在小姐您出嫁之前,不许出西院。”浅白撇了撇嘴,“她还嚷嚷着要告咱的状呢,老爷根本没理她。” 沈飞柳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浅白看小姐面色平淡,不解,从小到大老爷都偏着二姑娘,难得这次偏向小姐,小姐怎么看上去没有多开心呢? “小姐,你听到没有,老爷让她禁足啊!”浅白又重复了一遍。 “听到了。”沈飞柳勾完一笔,提笔另起一列。 一个恃宠而骄的女儿,怎能和家族利益相比?这次她能赢,不过是因为这次,她能为沈家带来利益罢了。 那个人善于钻研利益,精打细算,当初若不是外公看穿了这一点,故意冷落着他,估计他早就乘着安国公的势力飞黄腾达了。 沈飞柳临完最后一笔,搁下笔,起身将宣纸拎起来看。 还是外公看得长远,许他富裕,又不给他荣华,富裕让他衣食无忧,让嫁过去的女儿不至于受苦,而没有显贵的地位,又让他不敢造次,只能尽心善待着家世显赫的妻,以保富裕长久。 可外公还是把他想的太好了,料不到他竟有胆偷偷养外室,料不到女儿最后还是郁郁而终,外室登堂入室。 沈飞柳看着自己的笔墨,摇了摇头:“写得不好。” 浅白被她没来由的一句话,弄得迷糊了,又听她说写得不好,往桌上看去:“奴觉着写得挺好啊。” 沈飞柳放下宣纸,吩咐道:“去备辆马车,两身男装,一会儿咱们出去。” 浅白愣愣地看着小姐,这么开心的事情,小姐反应怎么这么平淡呢?不说激动吧,起码的高兴得有吧? 可是小姐脸上始终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 莫不是被他们欺压惯了,心里出毛病了?这……是得出去散散心才行,浅白挪步出门张罗去了。 一辆马车缓缓向城南玉罗山驶去,山脚有一道观,名为玉罗观,求签算命最是灵验,香火鼎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马车在山脚下阔地的山门前停下,浅白穿着褐色布衣从马车上跳下来,打帘扶小姐下来。 沈飞柳穿着靛青色锦衣,头戴玉冠,手持一把折扇,从马车上跃下,脂白唇红,折扇打在手心,抬眼看向山门:“就是这了,走吧。” 浅白只当小姐来散心,没多想,跟着去了。 主仆二人穿过山门,拾阶而上,玉罗观门前的石阶足有七七四十九阶,沈飞柳不常往此地来,一口气上到二十阶已经是极限了,再也迈不动了,扶着一旁的树干,微微调息。 玉罗观里求姻缘最为灵验,来往的女香客不少,沈飞柳一身男装打扮,体力不支,少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冷冽,一双明眸半睁似微醺,这双眼本就生得多情,脸上又染了一层红晕,有种雌雄莫辨的朦胧,停在半道上的台阶上,在来来往往的香客中,颇为扎眼。 路过的女香客,抑制不住多往她这里看两眼,猜测不知是哪家的娇生惯养的贵公子,闲时来此地游玩。 秋波流转间,对上那双眸,就是一阵心跳难耐。有些心思隐晦的,路过时放慢脚步,不经意间飘落一方手帕。 沈飞柳眼前泛晕还没缓过来劲,浅白倒是尚有力气,捡了帕子追上去还给人家,没等来谢意,却莫名遭来一道白眼。 浅白忍气吞声惯了,倒是不计较,只是略有疑惑,因操心着小姐的身体,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自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小姐额头上的细汗:“找个平地游玩一番多好,偏要来这里受罪。” 沈飞柳就着浅白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口水,喘了口气道:“你当我是来玩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玉罗观啊,京里出了名的求姻缘的地方。”浅白把水壶收好,随口答道。 “你可知京中王孙贵胄们成亲合婚,找谁去推演八字?” 浅白恍然,一拍脑袋:“张玄师!” 京中贵族们合婚,自然不会去像寻常百姓一般去找街边的算命先生,多数会暗地里找礼部祠祭司郎中推演测算一番,也会找一些坊间有名气的大师,张玄师就属于这一类。 近几年,玉罗观自张玄师接管以来,名气越来越大,自张玄师手里测过适合婚配的,大多过得顺遂和美,因此来求他合婚的络绎不绝,现如今,求张玄师合一次婚已叫价千两,还不能保证当日出结果,多数要等个三五天。 如此高的价格,令平头百姓望而却步,张玄师的人气却不降反升,贵族们反而觉得这价格更能彰显其地位,自是京中大多数钟鸣鼎食之家,合婚都在此处。 李氏也不例外。 算算日子,离上次李经来交换庚帖的日子不过三日,那份合婚书,此时很大可能就在这玉罗观中。 沈飞柳歇了一阵子,缓过来劲儿,继续往上走,进了正门,是一处宽阔场地,两边种着四棵银杏树,高又直地耸立着,正值春季,树叶苍翠如盖,三五香客坐在树下休息。 往前直走,到了正殿,张玄师平日不在正殿,沈飞柳没有多停留往殿后走了。 浅白拉了个小道士询问张玄师所在,道士指了指后面的圆形拱门,拱门后面是众道士的休憩之所,里面正房便是张玄师的住处,只是香客不便入内。 两人在拱门前逗留了一会儿,不得入内,沈飞柳自袖中取出一张红纸交给浅白,上面是她随手写的八字,又让浅白取了锭元宝交给门前的小道士。 浅白先不动声色地把银子往小道士手里一塞,又拿着红纸在小道士眼前晃了晃:“劳烦道长通融通融,我们找玄师有事相求,需要面议。” 小道士看到那红纸便知何意,又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锦衣少年,头戴玉冠,立在那里故意装作无所事事般,把玩着折扇,应是位富家公子,且出手阔绰,小道士在袖下掂了掂元宝,足有二十两。 富贵人家来合婚,也不全然是直接拿着庚帖来的,也有为了更妥帖些,先暗中合一合再交换庚帖的。 像这位锦衣少年如此,只带个贴身奴仆,不敢声张,亲自来送八字的,一般都是不知与哪家姑娘暗通款曲,瞒着家人先来合婚的,若合适才好禀告家里去提亲。 这种风流纨绔最好拿捏,要多少钱他都敢应,带去给住持,住持说不准还会给他赏钱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仍旧显得为难,假意推拒一番:“这不合规矩。” 浅白面露惶恐,慌忙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道长通融通融吧,我们也是没别的办法了。” “这……”小道士勉为其难地松了口:“那好吧,你们随我来。” 沈飞柳这才佯装矜持地走过来,与浅白一起,跟在小道士后面,进了拱门。 浅白悄悄伸出两根手指给她比了个数,撇着嘴一脸不乐意。 事还没办成,只是进个门,就送进去两锭元宝,花了四十两。 沈飞柳把她手指按了下去,笑着摇头,无妨。 白日里,后院很是清静,众道士多在正殿和前院忙活着,主仆二人跟着小道士一路走来,只遇到了一两个洒扫担水的道士,都低头干着活,不受干扰。 后院西北角有处阁楼,楼上垂着纱帘,风吹纱帘轻轻飘动,帘后有个人影忽隐忽现。 那人影微微一侧脸,院子里往正房去的三人就映入眼帘,看了一会儿,突然皱眉,放下手里的茶杯,唤道:“承风。” 一旁抱剑而立的侍从,上前施礼:“主上。” “去盯着。” 严承风顺着主上目光看去,院子里来了两位生人,心下了然:“是。” 领了命,持剑而去,刚走至门口,身后传来一句:“做什么都由她,不必阻拦。” 严承风一愣,显然是没接到过这种命令,但短瞬即回过神来,不多过问,应了声“是”,出门去了。 第5章 女扮男装 小道士引着两位香客,进了正院中间的厅房,安排他们落了座,提了茶壶来添茶:“二位在这里稍坐,我去禀告。” 小道士出门往书房去了。 沈飞柳打量四周,墙上挂有几幅字画,起身走过去细看,落款处的印章是“玄羽子”,正是张玄师的道号。 浅白见小姐盯着看了良久,凑过来看去,不过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古诗,字写得也没什么突出的。跟着小姐久了,名家大师的作品看过不少,浅白的眼光早就锻炼出来了,这副字确实没什么值得细究的地方。 “这字比小姐差远了。” “嘘——”沈飞柳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幸好无人。 浅白一时忘记身着男装,说漏了嘴,不敢再吱声。 约有一炷香时间,才有人自门外走了进来,来人不是方才的小道士,要比小道士年长些,身量也比他高。 那人一进门就施了一礼:“是这位公子要见住持吗?” 浅白回头,见一高个子道士立在厅中,和和气气地弯腰施礼,不是之前那个小道士,她不禁攥住了荷包,心疼不已。 刚刚花四十两才喂熟一个小道士,才转眼功夫就又换了一个。 沈飞柳倒是不慌,她早就料到,一个生人来玉罗观,想直接见住持,是不会那么容易的。 今日的钱带的足,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个道士有什么喜好,看他笑意盈盈,行为得体,应与前面的小道士不同,心下琢磨着,嘴上不动声色地回道:“正是。” 那道士一侧身,笑道:“如此,请随我来。” 沈飞柳与浅白对视了一眼,一向沉稳的沈飞柳也有点摸不准了,悄声提醒浅白提高警惕,跟着道士出去了。 高个子道士在前领路,左转到了书房门口,也不回禀,直接撩了帘子请二人进去。 沈飞柳看了一眼那道士,只觉此地处处透着诡异,事情顺遂的让人不敢置信,她预先设想过的各种阻碍,全都没有,提前想好的对策,在此处,一个都用不上。 虽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也没法推辞,要求见住持张玄师的是她,如今到门口了再推脱,难免不被人怀疑她的动机。 打着帘子的道士冲她笑了一笑,沈飞柳转回神,谨慎地迈过门槛,浅白跟着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一股檀香,迎面一排书架,一侧临窗摆着一个漆黑木桌,桌后坐着一人正在奋笔提书,那人身着印有八卦图案的法衣,头戴混元巾,眉长目精,下巴留着一缕山羊胡,抬头见来人,放下手中笔,笑问:“是你要见贫道?” 沈飞柳知这便是张玄师了,收拢了扇子,上前施了一礼:“正是小生,小生有事相求,还望玄师能相助一二。” “不急,不急。”张玄师张罗着二人落座,又让门口候着的道士给二位添了茶。 沈飞柳在一侧椅子上落了座,浅白立于身后。沈飞柳端起茶,缓缓品了一口,见张玄师未开口,她放下茶杯时,带了恭敬的笑,直接表明了来意:“小生此事不难,但有点羞于启齿,只要玄师应允,酬劳方面不是问题。” 她今日扮演的是一个纨绔子弟,若在这里与张玄师虚与委蛇,不像是纨绔的作风,故而在张玄师开口前,她先急躁地说明来意,给张玄师一个掂量的时间。 张玄师见到他之前,听守门的小道士汇报了一二,对他们的来意早已了然,这种惹了风流债的纨绔子弟,他见得多了,好应付的很。 只是阁楼上那位好像对他特别关照,此事还不能立下结论。 张玄师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笑问:“哦?不知公子说的是何事?” 沈飞柳脸上起了一层红晕,这红晕不是装的,她毕竟是一个闺阁女子,虽今日着了男装来,可若让她开口说自己与别人私定了终身,说出口的时候,脸还是有点烧得慌。 她朝浅白伸手,浅白将那写了八字的红纸放在她手心,她起身往前,来到张玄师书桌前,不敢抬眼,只低头看着桌上的毛笔尖儿,压了声音说道:“小生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故而想请玄师合一下八字。” 张玄师面露难色,捻着胡须:“这……” 张玄师暗暗给门口的道士使眼色,道士会意,掀了帘子出去了,悄然走到一处暗角,一位抱剑男子正靠墙等着。 道士将屋内的情况给那人讲了一通。 “在这候着。”那人吩咐了一句,转身回去复命。 须臾,又折返了回来,向那道士说道:“主上要看那纸上八字。” 道士不动声色地折回,轻轻挑帘进了书房。 屋里,沈飞柳正在书桌前跟张玄师周旋,桌上多了张百两的银票:“这是定金,只要玄师应允,酬金方面尽管放心。” 嘴上这么说着,沈飞柳的眼睛也没闲着,桌上摊着一沓洒金红纸,比寻常的纸要厚些,应是特制的纸,最上面的一张是写了一半的合婚书。 而写好的都统一折好,放入红色的信封里封好,上面由金色的笔写着“某某公亲启”的字样,扔在桌脚旁的木筐里面,待择日送出。 沈家三日前才与李家交换了庚帖,按照玉罗观的速度,那份合婚书要么还没做好,要么就在这边的筐里面。 张玄师不敢直接收钱,仍与沈飞柳推脱着。 道士上前,俯在张玄师身侧轻声说了几句话,张玄师瞟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带着折痕的红纸,这是方才俩人推脱是放在桌上的。 此时若把它直接收起来,有点太刻意了,可主上要看,也没办法,只好盯着红纸将上面的两个八字默背了几遍。 沈飞柳见他注意力在纸上,以为他准备接下这个差事,也不甚在意,她的目标并不在此。 经过方才的一些观察,她已在心中想了两个对策,如今想要退婚,只有在八字上动手脚。 能取到合婚书最好,直接把里面的内容改了再放回去,无人知晓。 如果八字不合,克公公克婆婆,克丈夫又克家运,触这么大的眉头,李家应该也不会冒这个险娶她,但这毕竟在张玄师的眼皮子地下,不太好操作。 如若不能操作,也可以在送合婚书的半路上,想办法掉包。 不论哪一条,都需要一份假的合婚书,方才在厅房,沈飞柳对着张玄师的字画,已经将其笔迹,揣摩了个大概,临摹不成问题,外面这个信封也好办,只是里面这张洒金红纸,这般厚度,市面上应是买不到。 眼下——得把纸搞到手。 她看着桌上的洒金红纸,正琢磨着如何转移张玄师的注意力,忽见张玄师突然起身,面露歉意:“真是抱歉,外面有点急事需要贫道处理,公子先小坐,贫道去去就来。” “哪里那里,玄师先忙。”沈飞柳笑着抱拳,送他至门口,替他掀了帘子。 张玄师施了一礼,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沈飞柳主仆二人,和方才传话的高个子道士了。 沈飞柳看了眼书桌上的洒金红纸,又看了看立在一盘的浅白,和自去添茶的道士。 一切也太过顺利了,她说要见张玄师,张玄师就直接在书房接见了她,她刚刚才决定要偷两张洒金红纸,这边张玄师就自己出去了。 难道他们有读心术? 疑惑归疑惑,不能耽搁正事,张玄师出去正好是个机会,得抓紧时间把洒金红纸搞到手。 沈飞柳看向浅白,浅白也正看过来,那道士背对着沈飞柳往杯子里添茶,沈飞柳朝道士斜了一眼,浅白会意,拉着道士问道:“这是什么茶?” “是雨前茶。”道士回浅白的话,没有转身,浅白攀着道士闲聊了起来。 沈飞柳摸到桌边,悄然从那一摞纸中抽出来两张,随意折了一下塞到袖中。 道士转身回来放茶壶,沈飞柳赶忙打开折扇挡着,轻轻摇了摇,装模作样地看着桌上的字,赞叹道:“张玄师这字着实不错……” 道士将茶壶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取了新的檀香放进香炉里:“住持每日都要写上好几份合婚书,练久了自是如此。” 西北角的阁楼上面,一身黑衣的男子坐在四方桌前,看着手里纸上写着的八字,蹙了眉。 小骗子! 黑衣男子将纸团成一团扔了出去,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看着飘动的纱帘,若有所思。 张玄师弓腰立在一旁,看他将纸扔掉,迟疑着问道:“那这个……接还是不接?” 黑衣男子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空杯落在桌上,胳膊懒散地搭在桌上:“你若是闲得没事做,就把这俩胡诌的八字合上一合。” 那黑衣男子脸上带着玄色面具,遮了大半张脸,从面具后面透出来的眸光,带了几分冷冽。 张玄师弯腰拾起了地上那一团纸,应道:“属下明白了,那属下这就去拒了他们。” “不用急。”戴面具那人开口道,“再待会。” 第6章 改合婚书 春日正好,习习微风撩拨着阁楼上的纱帘,张玄师垂首立在一侧,余光看着窗前的人洗茶、煮茶、倒茶。 浅褐色的茶水透着粼粼的光,落入绿玉杯中,在杯底缓缓荡漾着。 那人端起一杯茶放在对面,请张玄师落座:“张机,来尝尝此茶如何。” 这世上知道他本名的人不多,认识主上时,张机还只是个街边摆摊的算命先生,现如今已是鼎鼎大名的玉罗观住持,人人都称一声张玄师,没人知道他的本名。 他自问,在揣摩人心上,无人能出其右,往常主上一个眼神,他就能明了其中意思,今日却摸不清主上心思。 他依言落了座,端起茶品了一口,他心思不在茶上,没品出什么味,只是问道:“莫非我书房那人……另有身份?” “不过是个来合八字的,能有什么身份。”那人端起身前的茶,恰似无意间换了话题,“最近合婚的都有哪几家?” 合婚的人多,一下也说不完全,张玄师捡重要的说了几个。 “礼部左侍郎的次女和右侍郎的长子订了亲,倒也算门当户对,只是这么一联姻,礼部又成了铁板一块,想从中离间,怕是不大容易……还有,最近李阁老家的三房相中了清伯沈盛利的嫡长女,替李经求了亲,前日才将二人的庚帖送到我这里,这清伯府日渐落魄了,三房倒是不嫌,不知作何盘算。” “李经……”那人食指摩挲着杯沿,念出名字的时候带着寒意,“他也配?” 张机知道主上素来看不惯李家,不再多言,三房本也不受重视,翻不出什么风浪,无需多在意。 张机正欲继续往下讲,却忽听主上开口问道:“沈李两家,合的如何?” 张机一时没回过神来,听主上的意思,似乎很重视这两家,沈李两家联姻有什么影响吗?莫不是自己思量不周,漏了什么? 说起沈家,张机焕然一笑:“沈家这个嫡长女,可是千年一遇的命数,有飞凤在天之相,只是前期会有些困境,但不妨碍后期富贵在身,这般命数嫁入李家,自然是旺夫又旺家,于李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于李家百利?”那人冷眼看过来。 张机谈及自己的专业知识,有点兴奋过头了,李氏家族已然权倾朝野,主上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不是要看着李家越发兴旺的。 张机一拍脑门:“改,立马改,属下这就去把合婚书改了。” “不劳你动手,坐着吧。”那人给张机续上茶,“你书房里现在几个人?” 张机不解,如实道:“除了那主仆二人,就是清风在伺候了。” “让他出去转转。” “嗯?” 正在房里跟浅白闲扯着的道士清风,突然被人叫了出去。 “二位稍作,我去去就来。”清风掀了帘子出去了。 浅白凑到门口看了一眼,那道士没有在院子里逗留,跟着传话的人直接走出了院子。 机会来了! 浅白道:“小姐快去找合婚书,奴在这守着。” 见小姐不行动,反向她走了过来,浅白疑惑:“小姐?” 沈飞柳蹙眉,在浅白身侧立定,压低声音道:“你觉不觉得,今天太顺利了吗?” “他们恰好有事而已,小姐别多虑了,机不可失啊!”浅白劝道。 “可是我总觉得,好像有双眼睛在暗里盯着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不可能,咱一路过来都没亮出身份,还会惹着谁去?”浅白将小姐轻轻推了一把,“快去吧,一会儿张玄师回来就不好办了。” 沈飞柳将信将疑地往书桌走去,虽然心里感觉不对劲,可也只是感觉,看上去一切都这么自然,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沈飞柳往窗外看了一眼,空无一人,为了谨慎些,她悄悄关上了半扇窗,刚好把书桌这边挡住,俯身在木筐里翻找了一番,找到一封信,上书“承德郎李公叔逢亲启”。 承德郎是六品的散阶,而李经的父亲就是礼部精膳司主事,正六品,李经与她的合婚书,应当是这一封了。 沈飞柳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取出里面的合婚书,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恨道:“算的什么狗屁姻缘!” 另取了信纸,仿着张玄师的字,写了一份八字不合到祖宗十八代的合婚书,放入了信封,细心封好,看不出什么破绽。 浅白担心人来,回头小声催道:“小姐,好了没?” “就好,再盯会儿。” 改好的合婚书,塞进了木筐里,沈飞柳又就着这里的纸笔信封,另写了份新的,藏于袖中,以防万一。 把桌上的物品,一样样归位,收拾妥当,这才起身起打开了那半扇窗。 事情进展顺利,张玄师和那个道士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谈及方才委托的八字合婚一事,张玄师婉拒了。 沈飞柳来此的真正目的已经完成,她暗自摸了摸袖中收好的另一份合婚书,面露遗憾,推托了一番,只得作罢。 辞了张玄师,主仆二人仍旧有道士领着出了后院。 直到出了玉罗观,上了马车,浅白才问道:“方才小姐为何多写了一封?” “以保万无一失,你这几天找人盯着,如果小道士去李府上送合婚书,务必跟着,中途造个事故拖延一下,趁乱看一眼那合婚书是不是我写得那封。” 沈飞柳在重新封装合婚书的信封时,特意在背面暗角留了一个小印,不细看看不出来。 她交待好浅白,又拿出多写的那一封递给浅白:“如果不是我写的那封,拿这封换掉。” “明白。”浅白将信封收好,“如果是的话,这封就没用了,我把它烧了,保证不给别人看到。” “不能烧。如果是的话,这一封就找人扮作李府的人,送到沈府上,给我爹看。” 浅白看向小姐,点了点头。虽然听着有点多此一举,但小姐这么做,必有她的道理。 今天出来带的钱足够,雇一两个人办事不是什么难事,为保周全,浅白特意找了平日与她交好的小厮家里信得过的亲戚,安排妥帖,付了定银,方才回府。 玉罗观的阁楼上,一封上书“承德郎李公叔逢亲启”字样的金色信封,在一黑袍男子手中把玩着。 信封背面的一角,有一个又小又浅的墨印,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一个小点,很容易被人忽略掉。 张机坐在对面,迟疑着问:“不打开看看?” 黑袍男子看着那墨点,淡笑:“随她。”将信封一抛,扔回到张机手里:“明日便送去吧。” 次日辰时,玉罗观的合婚书送到了李府,李经让下人取了几个金裸子,打发走了小道士,拿着信封去书房找父亲李叔逢。 李叔逢是李首辅的第三子,按照李氏现今的权势来说,他李叔逢再不济,也不应该在六品的位置上待了近二十年仍无变动。 可他是庶子,生母出身低微,自己也跟着不受重视,他大哥管吏部,二哥管兵权,两人在朝堂上好不威风,可独独他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从小到大,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 他也认命了,精膳司主事虽然地位不高,但毕竟掌管着宴飨,那些美酒膳食各应餐具,都得从他手里过,能捞的油水不少。 自己虽然认命,但儿子不能步老子的后尘,如今正是奋发向上的时候,却只有翰林院的闲职。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三房没背景,因是想趁着儿子成亲,找一家合适的联姻,给三房加点底气。 寻了几家背景不错的,都不了了之了,人家顾着李阁老的面子,话说得委婉,可暗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无非是嫌弃三房不受宠,没实力。 最后只能在几家落魄户里,挑挑拣拣,最终看上了清伯沈家。 这个沈盛利空袭了个爵位,没有一官半职,早些年沾了亡妻的光,由安国府扶持着,置办了几处田宅铺子,日子过得尚可。这些年早已败的七七八八了,本来没什么便宜可占,但他亡妻给他留了个好女儿。 这可是安国公唯一的外孙女,小时候经常跟着安国公进出皇宫参加各种宴席,明眼人都看得出安国公喜欢的紧。 清伯府虽然不怎么样,这个长女倒是有点价值。李家与安国府多年不走动,如果能通过他们三房,重修了与安国公的关系,那可是大功一件,到那时谁看谁还敢小看三房! 李叔逢笑着从李经手里接过了合婚书,一边撕开信封,一边道:“这可是为父给你精挑细选的亲事,可还满意?” 李经想起沈飞柳那双秋波流转的水眸,面上红了红,垂首道:“一切单凭爹作主。” 半晌,屋里静无声,李经诧异抬头,见爹脸色煞白,捏着洒金红纸的手微微颤抖,忙上前扶住:“怎么了?” 李叔逢抖着手把红纸扔了出去,气急:“你……你自己看。” 李经捡起红纸,一行行看去,照合婚书上所讲,沈飞柳命里火旺,而李家属木,她若嫁进来,不光是克夫克公婆,她那一把火能把整个李家的气运烧得一干二净。 “这、这……”李经半晌说不成一句话来。 沈家长女那小模样他很是喜欢,暗夜里不知想过多少回,一想到就要成亲了,心里就抓耳挠腮地痒。今日这封合婚书,简直是晴天霹雳,把他所有的美梦都劈碎了。 “爹,怎么会这样?”李经全然没了主意。 李叔逢很地一巴掌拍到桌上:“妈的,我李叔逢不可能一辈子都这么窝囊!” 第7章 静待消息 好好的婚事黄了,李经正六神无主,见爹爹突然暴起,忙问:“爹可是有新的人选?” “新的人选?”李叔逢冷哼。 满京城能排的上号的人家,都被他筛落个遍了,最合适的就是沈家长女了,还能有什么好人选。 李叔逢撑着桌子站起了身,挑起两指从李经手里把合婚书夹了回来,眼神渐渐变得狠厉起来:“怎么?沈家那姑娘你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可……”李经撇着嘴,眉眼耷拉着,“那不是、八字不合吗?” 李叔逢忽地笑了,将手里的合婚书撕得粉碎,往空中一抛:“这不就合了?” 李经看着空中飘落的红色碎屑,有些傻眼。这可是玉罗观的合婚书,玉罗观张玄师亲自测算的姻缘,张玄师是何等人物,经他手下测算过的姻缘有上百起,从未有测算失准过,爹怎么忽然就不信了? “爹,这可是张玄师测的,不可信其无啊!” 李叔逢坐回椅子上,顺手拿了桌上两个玉石球,在手里悠悠地转着:“你爹我不会拿咱李家的运势去赌的,但是,咱们也不能一直看着他们两房人的脸色过活,安国公这条路子——不能丢!” 李叔逢招手让儿子凑上前,父子俩在桌前碰头,李叔逢抬眼看着儿子,压低声音道:“这婚还得结,结了之后,你要尽快通过沈家女与安国公搭上线,最好找到他安国府的把柄握在手里,这样后面就好办。” 李经点头,这个不难,刚成亲他肯定要与那沈飞柳浓情蜜意一阵,哄着她多往安国府走动,不是什么难事。 可沈飞柳这个命数,必不能在李家久呆,李经思忖道:“那之后,我再与她和离。” “和离?亏你想得出,和离了,你不就跟安国公成仇人了?前面做的不都白费了?” 李经恍然:“那可如何是好。” 李叔逢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写了个“病”字:“让她生一场大病,得上一个不治之症。” 李经一听,直起身子,嘟囔道:“爹您糊涂了吧,这还不如和离呢。” 李叔逢摆了摆手,笑道:“她病了,我们给她治,至于怎么个治法——人在我们这里,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对外,你要把戏给做足了,拿出甘愿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给她治病的架势,让你这痴情之心感天动地,她死了,你发誓三年不娶。” “三年?!” 前面的都好做,后面这三年不娶…… “爹,您要给儿子憋死吗?” 李叔逢一掌拍到儿子脑后:“没出息!娶妻和搭上安国公这条线,哪个重要?” 李经撇着嘴,极不情愿。 李叔逢瞪着儿子,补上一句:“回头给你屋里换上两个模样俏点的丫头,还能亏着你?” 李经乐了:“都依爹的。” 合婚书送到李家不久,沈家也收到了一封合婚书。 门房从一个小厮手里接到信封,说是李家送来的,要给沈老爷过目,自是不敢耽搁,忙不迭地送到了沈老爷手里。 沈盛利正在院子里拨弄着鱼食,往水缸里喂鱼,看到门房送来的红色信封,信封上面还写着李公亲启的字样,便知是李家的合婚书。 只是一般合婚书送往男方家里,定了日子来送好,是一整套的礼节,断没有这般送法。 莫非有什么内因? 沈盛利将鱼食递给一旁候着的丫鬟,接过门房手里的信封,拆开一看,脸色大变,忙吩咐道:“快去叫夫人来书房。” 周氏正在西院跟女儿闲聊,忽听得丫鬟来报,说是李府送来的信,心里猜想定与大姑娘的亲事有关,动身便要往前院去。 沈飞嫣拉着她的衣摆不依,央求道:“跟爹说一声,解了我的禁足吧!我上次真的是被她坑了,爹误会我了,我怎么会阻挠她们的亲事呢,李经长得五大三粗的,配她正合适,我巴不得她赶紧嫁过去呢!” 周氏在女儿鼻子上轻轻一刮:“你爹几时对你这么严格过?只要你不去东院招惹她,在旁的地方溜达,你爹他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飞嫣面露喜色,开始得寸进尺:“我跟娘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出出主意。” 周氏将衣摆从女儿手里抽了出来:“这事你别掺和。” 周氏从西院出来,往前院去了,一进书房,就见沈盛利立在窗前嘘声叹气,愁眉不展。 “何事让你愁成这样?” 沈盛利将手里红纸放在桌上,坐到书桌后的太师椅上:“你自己看吧。” 周氏上前拿起红纸细细看了,面上不露喜怒,只是碎碎念叨着:“飞柳这孩子的命啊,真是苦,从小就没了娘,现在好容易找到一门称心的婚事,却也……” 一句话噎在喉间,只余一声叹息。 沈盛利被她那句“从小没了娘”点醒了一些:“你说的对啊,飞柳看来是本就命不好,人家这八字算的并没有错处。” 周氏紧跟着说道:“虽不知她命数究竟如何,也得赶紧给她嫁出去的好。” 沈盛利顺着周氏的话,思索着,这个大女儿打小克母,临到成亲了,又克夫,不仅克夫,还克夫家整个家族,这得是多硬的命,才能活成这样子! 这命留在家里,指不定也会克娘家。 沈盛利兀自点了点头:“是得赶紧嫁出去。” 可嫁给谁去?本来商量好的李家,一合八字就这么合没了,这节骨眼儿上,还能嫁给谁去。 沈盛利看着那张洒金红纸,思绪又被拽回来一点:“现在这档口,是李家要退婚了!原本咱们顺着这条线,能跟首辅家走动走动,现如今,这婚事是成不了了,可如何是好。” 周氏一时也没有主意,谁家摊上这么个命硬的新媳妇,也不敢要,这亲事本就仓促,从俩家合议到交换庚帖不过五六天时间,什么礼数都没走,想退婚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并不难办。 于李家来说,不过是弃了个命硬的媳妇,没什么损失,可于沈家来说,李家那么粗的柱子,可就攀不上了。 沈盛利在椅子上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着,忽地灵光一现,拉住周氏道:“让老二嫁到李家去如何?嫣儿这孩子命数应该不错,合婚这一关定能过去。” 周氏一惊:“不可。” 她做娘的对女儿的心思一清二楚,嫣儿是断然看不上李经的,要她嫁过去,不是折磨她吗? “有何不可,嫣儿到今年秋也就及笄了,正是找婆家的时候,再晚一年,像飞柳如今这么大,不好找了。” 周氏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不能把嫣儿嫁过去。” 沈盛利把周氏按到太师椅上,好生劝着:“我知道你做娘的舍不得,但闺女总得嫁人不是?李家也不是寻常人家,李阁老在朝堂上可是一手遮天,嫣儿嫁过去,定会享福的。” 周氏被他叨叨地急了,一拍桌站了起来:“你急什么?李家就送来了一封合婚书,连个只言片语都没留,你就急着换亲!换不换亲的另说,起码得先弄明白李家是什么意思!就是退婚也不是这么个退法,咱们好歹也是清伯府,看不起谁呢!” 沈盛利被她这一通吵,说愣住了,但细想也觉得有道理,当即挺直了腰板:“我这就找人去李府问个明白。” “慢着!”周氏扬脸看着沈盛利,缓缓坐回到了太师椅上,“这事,该他们来给咱们解释,咱们是女方,犯不着巴巴地去问他。” 沈盛利被周氏这气势折服地五体投地,凑上前去给她捏肩捶背:“夫人说的是,说的是。” 东院里,沈飞柳在屋里呆了一整天,哪也没去,临了一天的字。 听浅白说着前院的热闹,知道自己写得那一份合婚书起作用了,心情明朗,顺带觉得今日写得字也好了许多。吩咐浅白将字一幅幅地挂起来晾着,挂了一整排书架。 第二日,李府那边无消息,沈府平静如常。 第三日,李府没有动静,沈府依旧平静。 沈飞柳觉出了不对劲,一早起来便没有心思练字,略有些烦闷,让浅白打开了所有窗户透气。 看着窗外太阳升到当空,又从当空落下,外面已经没有任何消息。 不应该啊…… 沈飞柳轻摇着团扇,在屋里缓缓踱步。 李府是真的不在意她的八字,还是想要拿李家的运势赌一把?就算李府真的不在意,沈家这边也该有点动静啊,当爹的看到女儿与未来夫婿八字相克,总得有点行动吧。 沈飞柳只觉自脚底升起了一丝寒意,可她不愿顺着自己思路去想,猜想会不会有旁的可能,比如…… 合婚书造假,被发现了? 那沈李两家也该去玉罗观找张玄师对质,她远没有细致到做事干净不留任何把柄的地步,顺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地搜寻,也该找到她这里,但这几日并未听说家里派人去了李家或者玉罗观,一切平静得出奇。 怎么会毫无动静? 窗外光线渐渐暗下去,初春夜里的风有些料峭寒意,新抽出来柳条嫩芽在寒风中荡了几下,把风送进了屋里,拢在了她周身,遍体生寒。 浅白打了热水进屋,看到小姐坐在床边脸色煞白,放下水盆,赶过来:“小姐,你怎么了?” 沈飞柳颤抖地伸出惨白细长的手,紧紧地攥着浅白的手,微红着眼眶,声音暗哑:“他们……想让我死!” 第8章 有点点累 他们?谁们? 浅白听得糊涂,伸手摸了摸小姐的额头,冰凉的。 “小姐,你怎么了?莫不是癔症了?” 沈飞柳想稳住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止不住浑身地抖,声音发颤:“明天……可能明天李家就下聘礼了。” “怎么会?”浅白攥着小姐冰凉的手搓了搓,哈了哈热气,“咱们改过的合婚书不是都送过去了吗?没道理还非要娶你不可。” 沈飞柳缓缓吸了口气,只觉心口发疼:“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把自己逼上死路了。” 浅白虽然听得有点云里雾里,可她知道小姐向来是个思虑周全的人,这么说肯定是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小姐像今天这么慌乱,小姐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有大事情发生。 “不如,我们去找国公爷?”浅白知道小姐最初的目的是不想把安国公牵扯到这个泥潭里,可如果涉及到生死,一个闺房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只能依仗靠山。 沈飞柳抽回了手,低头垂眸,神色不明。屋内光线昏暗,浅白进门时还没来得及点灯,此刻更是没什么旁的心思。沈飞柳一截细白的后颈没于夜色之中,那般细窄脆弱。 她抬起头,明眸含着点水光:“不可,先前我不想让李家得逞,自作聪明想了个改合婚书的法子。改了合婚书,他们还是不肯放手,宁愿冒着李家家运破败的风险也要娶我,那就说明他们想从外公身上谋划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我不知道李经在谋划什么,能让他甘愿冒这么大风险的,必定对外公有很大威胁,这一步是我走错了,事是我惹的,该我担着。” 浅白看向小姐,眼前蒙了层雾气。在她的印象中,小姐自从七岁丧母之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每天都要盘算许多事情以护自己周全,可就是这般地机关算尽,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一旦触及真正的家族利益,困于深闺也只能任人摆布,无计可施。 沈飞柳说了许多话,心情平复了许多,只是胸口还微微发闷。 里间正说着话,外面传话来:“老爷夫人来了。” 浅白慌忙起身,前去点灯,沈飞柳起身整理衣摆,调整了神色,向前走了几步,带着浅笑立在当中。 丫鬟打起帘子,沈盛利和周氏前后脚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进来了周氏房里的大丫鬟珍珠,手里捧着个木匣子立在后侧。 沈飞柳福身行礼,不待她弯下腰去,周氏就笑意盈盈地上前将她搀了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周氏搀着沈飞柳,送她去桌边坐,沈飞柳不敢坐,给沈盛利和周氏让座。 沈盛利在上首坐了,周氏在左侧落了座,沈飞柳立在一旁。 周氏眉眼瞧着沈飞柳,笑道:“还是飞柳懂规矩,不像嫣儿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撒娇耍横,没个正经小姐的样子。” 沈盛利道:“嫣儿尚小,不必太拘着。”转过来向着沈飞柳道:“你也大了,该嫁人了,这些规矩以后到了婆家也当恪守,不可逾越。” 沈飞柳以为沈盛利会先问些日常,已经准备好了回答看书写字这些,未料他直接就把她当做待嫁女教育了一通,一时没转过弯来,张口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氏只当她害羞,推了沈盛利一把:“瞧你,跟女儿说话还这么一本正经的,也不管女儿家羞不羞。” 浅白上前倒了茶,沈盛利端起杯子:“这些话早晚得说,李府家大,规矩多,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遭人闲言碎语,该学的地方多的是。爹这么说是为了你好,李家的家世不会亏了你,虽然爹给你找了个好婆家,但你切不可沾沾自喜,以后嫁过去也一定要谨守妇道,孝顺公婆才是。” 沈飞柳总算是跟上了节奏,这是在等她表态。周氏那假装慈爱的表情中,多少带了点窃喜,这个她早已习惯,她看向了自己的亲爹,那一张严肃的脸,像极了一位严肃的父亲,对自己待嫁女儿的谆谆教诲,话虽冷,心是热的,把对女儿的爱,浓缩成了一句句叮嘱,这就是最深沉的父爱。 装得可真像啊! 如果她不知道沈盛利看的那封合婚书长什么样子的话,她大概也会很感动吧。 他既然看了那封合婚书,又默许李家婚事,难道不知后果如何?他是压根没想过,还是根本不在意? 沈飞柳将指甲嵌进肉里,攥着帕子,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女儿记住了。” 沈盛利夫妇这才满意,周氏招手,让珍珠把木匣子拿过来放在桌上。 打开匣子,里面有一个晶莹翠绿的手镯,那手镯与一般的手镯不同,周身翠绿,但里面有一处含了一缕墨绿色的暗纹,丝丝缕缕向前舒展开来,似竹叶,也似柳叶。 沈飞柳记得的,这是母亲生前常戴的镯子,她没有上前去拿,而是抬眼看向父亲。 沈盛利低头喝水,又看向那手镯:“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她留了话说要把这个给你,那时候你还小,爹就先帮你收着,如今你要嫁人了,留着这个也算有个念想。” 说罢,便只顾喝茶,不言其他。 周氏见他不说重点,只好补充道:“你跟李经的合婚书下来了,你俩八字和顺,是天作之合,李家那边找人测了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三,现在算下来只剩十天了,日子是有点赶,但下个月的好日子实在不多,也没旁的办法了。” 周氏说完,喝口茶润了润喉,看向沈盛利。 她虽早已习惯沈盛利此人怪常扮白脸,让她扮黑脸,但这毕竟是长女的婚事,她只是个名义上的继母,这事再怎么考量,也该是亲爹说更合适,他却偏偏还要扮慈父,借她的口说出来,她说完,遂了他的意,可她心中还是觉得憋屈些。 沈盛利这才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坐直身子道:“明天李家来下聘礼,这些日子家里给你筹备婚事,会有些忙,你就别出门了,在屋里好好学学女则,修身养性,多为夫家积善积德。” 沈飞柳应了声,垂眸立着,不再言语。 桌上的茶杯空了,浅白心有旁骛,提着茶壶立在一旁发呆,也不倒水。 周氏瞥了她一眼,回头看沈盛利坐在那跟个木头疙瘩似的一动不动,知他心虚,便道:“也不早了,让女儿好好休息,咱们先走吧。” 沈盛利应声起身,阔步向前走,步子比平常着急了些,周氏急着追,不留神被桌脚绊了一下,气道:“这屋里的东西真该好好修理修理了。” 沈飞柳恭敬地行礼送人:“是,女儿会着人修理的,不牢周姨费心了,爹爹慢走。” 沈盛利急着出门,没有回话,不等丫鬟掀帘子,自掀了出去了,周氏跟在后面,被落下的帘子结结实实地拍在脸上。 她恼极,自掀了帘子出门,回手一巴掌打在了门外候着的小丫鬟脸上:“事不会做,话也不会说,杵在那当桩子呢!” “夫人恕罪。”小丫鬟捂着脸赶紧跪了下来,周氏不理,带着珍珠走了。 屋内,沈飞柳拿起木匣子里的玉镯,戴在手腕上,冰冰凉凉绕着手腕,心里也跟着静了几分。 帘外,小丫头还跪在那里。 她领着浅白掀了帘子出来,把小丫鬟拉了起来,看了看她脸上的指印,安慰道:“疼吗?你不要怕,她不是冲你。” 小丫鬟这才敢哭出声来,噙着泪不敢埋怨。 “这边不用伺候了,去歇着吧。” 小丫鬟平常不在屋外伺候,东院的人都知道,小姐房里只要有浅白在,屋里屋外都不用他们伺候。 今日若不是突然听到老爷夫人来,小丫鬟忙跑过来打帘子,也不至于挨这一巴掌,心里觉得委屈,得了小姐的安慰也好受些,忍着泪告退了。 小丫鬟走后,院子里空荡荡的。 有风回旋,卷起一两片落叶,风停,再一片片飘落下来,不过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物罢了。 “这里不能待了。” 长廊尽头拐角处,贴着墙边吹起一片粉色衣角,只是一瞬,风停了,衣角落了回去。 夜幕已下,西院还亮着灯,沈飞嫣一向早睡,今日却反常,披了件袍子从床上起身,听了来人回的话,惊喜道:“她真这么说?” 粉莹从东院一路小跑过来,脸上潮红:“奴婢亲耳听到的,方才她站在院子里说的,说这里不能待了。” 粉莹自从被东院赶出去后,在后院里干些洒扫的活。有一次,被沈飞嫣遇到了,沈飞嫣想着粉莹曾是在沈飞柳屋内伺候过的,说不定能有点用,就把她带到了西院。 粉莹感激二小姐,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一天到晚都在想方设法打探东院的消息。 今晚,老爷夫人往东院去的时候,她趁人不备,溜了进去,躲在墙角,碰巧听到了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不敢擅动,一直等到大小姐回屋,才捂着砰砰跳的心脏跑回了西院。 “她这……可是想要逃婚?”沈飞嫣双眸发亮,又压制着情绪,缓缓坐了回去,“你最近常盯些,有什么动静都来报我。” 第9章 三人密谋 夜已深,沈府上下除了夜巡的,均已睡下,东院却悄无声息地亮了盏昏暗的灯。 “你可看清了?”沈飞柳批了件外袍,倚在床头,问向正点灯的浅白。 浅白把灯罩罩上,点头回道:“那身形,跟粉莹丝毫不差。” “往哪个方向去了?” “西院。”浅白悄步走到床沿坐下,“前阵子就听说粉莹被带去西院了,想着她能安心做事,没想到是个不安分的。” 沈飞柳看着灯罩下燃着的火苗,竖直着向上燃着,安安静静发着光,这光映在了沈飞柳眸中。 “该听的大概都被听到了,暂时不能走了。” “小姐,当真要逃婚?” “沈家不让留,李家要我死,左右去不得,不如死外面痛快些。”沈飞柳扯掉了外袍,躺回被子里,侧身朝里,闭上了眼。 浅白不知小姐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但她知道小姐心里的苦,看着小姐从被子里露出来的单薄的肩,她轻轻拉了被子给她盖好,若是有个人能护着她就好了,哪怕只是像这薄被一样,给她一点点温暖也好。 天亮了,是个晴朗天,沈盛利心情不错,吃罢早饭,在临水的游廊里侍弄他的盆栽松树,正是春季,光线尚好,枝叶葱郁。 沈盛利拿着剪子,剪掉直愣愣往上长的枝丫,留下弯弯扭扭的姿态。周氏在一旁坐着,倚着柱子,描绣花样子。 一顶紫流苏宝盖小轿至沈府门口停下,随轿的丫鬟上前施礼:“奉国公夫人之命,接表小姐去府上小住。” 安国公夫妇时常隔一两月,就要把自己的外孙女接去住一小阵儿,是以守门的认得前来接人的丫鬟。 守门的把人带到偏厅稍后,自去廊下找老爷。 沈盛利看守门的慌里慌张往这边赶,以为是李家来送聘礼了,放下手中的剪子,整了整衣衫。 守门的一路小跑至廊外,在台阶下行了一礼:“老爷,国公爷府上来接大小姐去小住。” “什么?”沈盛利没料到,周氏也是一惊,站起了身。 安国公向来不喜与李家有攀扯,这点沈盛利夫妇心知肚明,自是这次婚事一直瞒着安国公,想着等生米煮成熟饭了,俩家结了姻亲,他也只能接受。 到那时,顶多挨一顿训,安国公不可能去夫家把人给带走。何况,那是李家,新妇若是被人直接上门带走,下的可是李家的面子,真到那时候,就是李首辅和安国公俩家的矛盾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事就与沈府没有干系了。 这些年,安国公早已不扶持沈府了,唯一跟沈府有点牵连的就是他这个外孙女了,若是没有沈飞柳在,安国公怕是恨不得将他这个女婿踢出京城,省的碍眼。 若非如此,沈盛利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李家头上,眼下沈府入不敷出,坐吃山空,再不找个靠山,偌大的家就要败在他手上了。 这档口,要是让安国公知道他们要把沈飞柳嫁到李家,这事非黄了不可。 周氏与沈盛利对视了一眼,上前搭上沈盛利的胳膊,小声道:“可不能去。” 沈盛利按了按她的手:“我知道,可眼下人都到门口了,得想想法子。” 周氏松开手,向守门的招呼道:“去跟他们说,大小姐今日去玉罗观上香了,叫他们改日再来。” “是。”守门的应声就要走,周氏忙又把他叫住了。 依着安国公府上人的性格,这里接不到人,肯定要去玉罗观守人,若是等到天黑还没接到人,必定又要折返回来。 周氏忖度着,又补充道:“就说上完香,还要去街上转一转,置办些东西,可能去听琴,或者去买些字画也未可知,这几日天气好,老爷还准备带一家人出去游玩几天,叫她们不必等着了,回头让飞柳去府上拜会。” 守门的应声去了。 沈盛利打从心里有点惧怕安国公,虽是一时把人打发走了,但总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心下不安,搓着手来回地踱步。 游廊不算宽敞,沈盛利步子又快,直晃得周氏眼晕:“人都打发走了,你慌什么?” 沈盛利冲到周氏脸前,手指在空中舞着:“哪是慌这个,等到下个月成亲,还有十天,这中间若是被他知道了,他非把我这沈府拆了不可!” “那就……把婚期再往前提一提?” 沈盛利正是觉得夜长梦多,周氏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爹,娘,你们都在呢!”沈飞嫣在廊外招呼道,提了裙子,欢快地上了台阶。 入了廊下,看父亲的脸色不大好,问向周氏道:“爹怎么了,看上去忧心忡忡的。” 周氏叹息:“还不是为了你姐姐的婚事,你姐的婚事可让你爹操碎了心。” 沈飞嫣一向敬重爹爹,看到爹娘为沈飞柳忧心,想到昨夜听来的消息,气不打一处来:“爹都为了她愁成这样了,她还不领情!那人的心真是石头做的,就只为她自己打算!” 周氏起先只当女儿是发牢骚,不甚在意,可当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察觉出了不对劲,问道:“你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没、没有啊。”沈飞嫣原本是想盯着东院的动静,趁着沈飞柳打包逃走的时候,抓她个现行,好让爹爹狠狠地治他一治。没想到这么快被母亲察觉出来了,她硬着嘴不打算说。 现在说了,她沈飞柳若是死不承认,说不定还会反过来给她扣个搬弄是非的帽子,这些年她可没少吃这方面的亏。 周氏看女儿神情不对,追问道:“可是跟飞柳的亲事有关的?” 沈飞嫣没有周氏精明,被她两三句诈得头皮发麻,心里不知该如何答复,嘴上说的不成句子。 沈盛利心疼女儿,拦住周氏劝道:“嫣儿这么小,又天天待在闺房,能知道什么呀。” 周氏不理,只管问道:“你方才说,她为自己打算,她有什么打算?” 沈飞嫣不吭声了。 沈盛利看女儿沉默了,知道周氏问对地方了,夫妻俩双管齐下,终于把话从沈飞嫣嘴里撬了出来。 沈飞嫣说之前,先给自己摘干净:“是我昨天从东院听来的消息,如果你们听了,去找她对峙,她不认,你们可不许偏听她的回来罚我。” 周氏轻轻点了下她的脑袋:“这傻孩子,赶紧说。” 沈飞嫣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朝二人招手,三人围城了一个圈,脑袋凑在一处,沈飞嫣这才低声说道:“她,想要,逃婚。” 沈盛利与周氏俱是一惊。 沈飞嫣怕他们不信,又将这消息是怎么得的,说了出来,说到消息的来源,就不得不说东院的丫鬟粉莹是怎么到西院的,如此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 沈盛利和周氏听到后来,发现没什么有用信息,便没再听下去,就思绪起“逃婚”的事情来了。 若是沈飞柳逃婚,他们攀附李家不成不说,李家娶不到人,难免不与他们沈府生嫌隙。安国公那边只会认定是他沈盛利,用亲事把女儿逼走的,更不会饶了他。 沈飞柳若逃婚,沈家就把李阁老和安国府两家全得罪完了。 周氏想的是另一层意思,沈飞柳逃婚,影响的是沈家女儿的名声,只怕会连累到飞嫣的亲事。 三人凑在一处,各怀思量。 没人注意到廊下不远处,立着一个人。 周氏余光瞥到一个人影,吓得跳脚:“啊——” 三人被这一惊,齐齐转头看去,沈飞柳就立在不远处,双手上平摊着一副字,浅笑看着三人。 刚刚讨论的主角,忽然出现在面前,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心虚,互相拿眼偷看,没人先开口。 晨间的阳光透过游廊,一根柱子在地上打出一道斜斜的阴影,将沈飞柳隔绝在外。 沈飞柳立在这里多时了,看着自己的父亲,继母和妹妹,三人凑在一处亲密地“关心”着她的婚事,她像一个外人。 这门亲事,除了她本人不愿意,别人都很愿意,沈家可以得到财富地位,周氏可以凭此真正地打入贵族妇人圈子,顺势也能给沈飞嫣在王孙贵族里,物色一个不错的对象。 一门亲事,三方得益,只有她本人不识好歹。 “爹,这是我新临的颜公碑帖,您看如何?”沈飞柳笑着上前,呈上自己的新作。 沈盛利避开她的眼神,接过她手中的纸,双目专心地看字,赞道:“不错不错,形似更兼神似,神韵兼备,你母亲生前也是写得这般好。” 周氏扯出嘴角一丝笑,问:“你几时来的?” “刚来。”沈飞柳看向周氏,面上依旧带着笑,不辨真假。 沈飞嫣起先心虚了一小阵,但随即一想,自己占理呢,心虚啥,扬脸便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沈飞柳仿似刚看到她,略有惊讶,“你怎么会在此处,爹不是罚你禁足了吗?” 沈飞嫣一时语塞,看向周氏。 周氏正欲开口解释,沈飞柳没给她机会开口,抢道:“爹既已将你禁足,你便该守规矩在西院好好待着。现在倒好,顶着禁令,明目张胆的四下乱跑,这不是打爹的脸吗?” 沈盛利突然被自己呛到了,咳了一声,转过身去专心看字画,好似没听到一般,周氏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第10章 禁足西院 沈盛利惯常在这三个女人之间和稀泥,除非一方完全占理,立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他才会出来表态,以展现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 目前这个状况,母亲三人立场不同,定要争吵一番,他恨不得赶紧消失才好,等到最终胜利者去找他评判,他再站出来辨个是非对错即可。 偏巧在此时,守门的下人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跑了:“老爷,老爷,李家来送聘礼了!”。 “快走,快走!”沈盛利宛如得了救星,不假思索,催着守门的赶忙去往前厅去了。 周氏作为当家主母,理当去前厅待客,临走时嘱咐了一句:“嫣儿毕竟是你的亲妹妹,她尚小,有些事你莫与她计较。” “放心吧。”沈飞柳笑得端庄,目送走了周氏与沈盛利,直到他们出了二门,这才转头看向了沈飞嫣。 她虽然平日里忍让的多,今日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沈飞嫣,看向沈飞嫣时,敛了笑意:“你如今这般跋扈,身为长姐,我也有责任,怪我平日里对你疏于管教,以至于你连爹爹的脸面权威都不顾,如此肆意妄为。” 沈飞嫣未料今日这个长姐会揪住这个小事不放,不服道:“我又没有出府,只是来这游廊转悠一圈,你至于吗?” “禁足西院,便就是在西院。”沈飞柳走到她身前,一字一顿地道,“多走出来一步,都、不、行!” 看着沈飞柳的双眸逼近,沈飞嫣背脊起了凉意,身子往后仰了些,避开目光,绕过沈飞柳往后看去,这一看不打紧,这才发现,沈飞柳后面不远处,立了一排的下人。 四个粗使婆子,三个使唤丫鬟,除了浅白,东院的人几乎全部在这了。 她这个长姐,她了解,出门的时候,一向只带浅白一个人,今日却带了这么多,肯定心里憋着什么坏! “你、你想做什么?”沈飞嫣是一个人跑出来的,连个丫鬟也没带,对面人多势众,她不由胆寒,身子往后靠到了柱子上。 “罢了。”沈飞柳长叹一声,“如今我就要嫁人了,你这般性子,我着实不放心。在出门前,好好教导你,也算是我尽一点长姐的责任吧。从今日起,你禁足于西院,三日不得进食,静思己过。” “沈飞柳!你敢?!”沈飞嫣浑身不服,手指却紧紧地扣在柱子上。 沈飞柳淡淡一笑,朝后招了招手,丫鬟婆子们一起上前,把沈飞嫣从柱子上掰了下来,左右拿住她的胳膊,令她动弹不得。 “送二小姐回西院。” 沈盛利与周氏在前厅招待李家的人,收了聘礼,陪着聊天寒暄,至午时,又留了午饭,半点脱不开身。直到午饭罢,送走了李家的人,才听到后院来的消息。 “大小姐把二小姐给关起来了,锁到了屋里,中午也不给饭!” 周氏一听,这还得了,忙吩咐道:“快去备饭!”拉着沈盛利一同往西院去。 “便是嫣儿犯了什么大错,也不能给锁起来不给饭吃不是?更何况嫣儿为何出了西院?那还不是探听到了那丫头想逃婚的消息,怕出了什么大事,想赶过来告诉咱们?”周氏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着。 “便是这么一片孝心,被她捉了错处,关到西院,这大半天了,连口吃得都不给。”周氏说着委屈答答,几欲落泪。 沈盛利心有不忍,也道:“这次飞柳真是过分了。” 到了西院门口,守门的是东院的一个婆子,看到老爷夫人来,不敢阻拦,安分地开了门。 西院的一众下人被锁到了一间屋里,东院的人全部都搬了过来,沈飞柳正张罗着小丫鬟们收拾出来一间侧房,给自己住。 沈飞嫣被锁在了主屋,门前一把又粗又重的大锁,所有窗户都被封住了,门口两个粗使婆子,什么都不用干,专职守门。 被锁在主屋里的,除了沈飞嫣,还有丫鬟粉莹,粉莹如今是西院的人,自然是该在主屋里伺候着,主子没有饭吃,丫鬟也自然连口汤也喝不到。 周氏到主屋前,喝道:“开门。” 粗使婆子们回道:“夫人,非是奴们不开,钥匙在大小姐那里,奴们也拿不到。” 屋内沈飞嫣听到周氏的声音,哭喊道:“娘救我!” 周氏愤愤地看向沈盛利,沈盛利清了清嗓,厉声道:“把沈飞柳叫过来!” 沈飞柳忙活了一上午,天气又热,出了层细汗,脸上带着红晕,看上去倒有点欣欣然,来到沈盛利前施了一礼:“爹爹叫我。” 沈盛利黑着脸问:“为何把你妹妹锁在屋里?” 沈飞柳不慌不忙地解释:“爹爹前些日子说了要她禁足,她竟不理,肆意出了西院,我想着既是爹爹的责罚,理当好好遵守才是,便把她带了回来。” “你妹妹不是不听话,她出去那是有原因的……”沈盛利脱口道。 “什么原因?”沈飞柳笑问。 沈盛利语塞,原因不可言说,又想不好用什么来搪塞。 周氏接过话来:“不管是什么原因,你也不该将她锁在屋里,什么吃的都不给!” “周姨这话是怎么说呢,水是让喝的。” 沈飞柳招手让丫鬟挎来一个篮子,揭开篮子上的盖布,下面一是一筐饼,沈飞柳捏起一张饼:“我怎么会真舍得饿着她,待会儿每隔几个时辰,我就会让人从门缝里塞一张饼进去。有饼吃,再就着水喝,肯定饿不着,周姨就放心吧。” 周氏看着她这副用着最诚挚的嘴脸,说着最“体贴”的话,恨得想冲上去撕了她的嘴,可她是主母,也是继母,里外的面子得顾着,怒气得压着:“一张饼,一口水,连狗食都不如吧?” 沈飞柳把饼扔回筐里,用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上饼渣:“周姨一看就没养过狗,寻常巷陌里的狗哪有这么好的饼吃,都是捡屎吃的。” 周氏的火气至冲向头顶,再也忍不住,伸手上前就要去抓她,沈盛利赶忙拉住了,朝沈飞柳怒喝:“你这次做的过分了,说的什么话!还不快把你妹妹放出来!” 沈飞嫣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她被沈飞柳欺负了一上午了,肚里的恼意不比周氏少,拍着门叫喊道:“沈飞柳,你才是狗!有本事放我出去!等我出去定让你不得好死!” 沈飞柳摆手让丫鬟下去,朝沈盛利福身行了一礼:“爹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长这么大了,还一点规矩都不懂,回头就要说亲了,这么疯疯癫癫地嫁到婆家去,那是要吃亏的。 “她这般顽劣,我身为长姐是有责任的。我已经决定了,我出门前,就在西院住下了,白天黑夜地守着她,哪也不去,但求能把她教好,只要她能变好,我挨几句骂,受点累又有何妨?” 周氏白了她一眼,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些虚情假意。 沈盛利却动了别的心思,沉思了一阵,问道:“你当真在西院住到成亲那天,哪也不去?” “爹爹为何如此问?”沈飞柳抬眸询问,“自然是把妹妹教好要紧,我又能去哪呢?” 沈盛利先前听到沈飞嫣说大女儿要逃婚,还想着如何能不动声色地防着她逃,既不能让她知道,避免把关系闹得太僵,以后嫁过去了不帮衬娘家,又不能让她真的逃走,到时候人财两空。 反复琢磨着,没有想出来合适的法子,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此事。 现下听到大女儿说,要在西院守着哪也不去,那就妥帖了,可以每日派人来盯着她,面上只需说成是担心沈飞嫣的状况即可,一件悬着的事落了地,沈盛利念道:“甚好,甚好。” 周氏忽听沈盛利念了两句“甚好”,气得瞪了过去,面子里子干脆都不要了,当着女儿和下人的面就吵道:“她给嫣儿吃这种东西,你觉得‘甚好’?从今天起,你顿顿吃饼,休想吃旁的!” 沈盛利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下人们都在院子里忙活,周氏这一句嗓门可不小,沈盛利碍于面子,拉着周氏去了一旁拐角处,压低声音道:“你没听到她刚刚说什么?” 周氏气恼,嗓门都根本压不住:“还要问?我再给你重复一遍?” “不是这个。”沈盛利附到周氏耳旁嘀咕了一阵,把重点引到了沈飞柳说的“哪也不去”这句话上。 周氏冷静了下来,若真是如此,倒也省去了不少心思。可如此以来,嫣儿就要受苦了。 “你就忍心看着嫣儿被锁上十天?” 沈盛利顺口道:“你就当让飞柳这些年受的委屈发泄发泄,没几天时间,忍忍就过去了。” “你说什么?我几时让她受委屈了?”周氏被踩到了尾巴尖,委屈不已,“我自从来到这个家,尽心尽力地帮你操持,两个女儿我一般对待,甚至有好几次过年,为了让飞柳开心,单给她做了身新衣裳,嫣儿连个新帕子都没有,我劳心劳力这么多年图什么?我们母女俩受的委屈只往肚里咽,把你们父女捧得高高的,到如今,竟这般糟践我们。” 周氏说得眼泪涟涟,想到女儿还被锁在屋里出不来,更是委屈加心疼,眼泪止不住,哭得泣不成声。 沈盛利揽着她的肩,哄着:“好好好,是我错,是我错。这不是权宜之计吗?肯定不会让嫣儿在里面待十天的,我这就修书一封给李家送去,把婚期往前提一提,最多五天……五天,行不行?” 周氏渐渐地止住了哭,细想之下,若是嫣儿受五天的苦,能平平安安把沈飞柳嫁到李家,也不是不可,就忍她这五天,往后再好好补偿嫣儿。 周氏用帕子拭去泪珠,委屈中带着娇嗔:“也不能只吃饼。” “怎么会呢,这个我想办法,放心吧。” 第11章 连夜遁逃 沈飞柳把全部家当都从东院搬到了西院,带着一众下人在西院落了脚,安安分分守在西院。 前院派来的人是周氏身边的大丫鬟珍珠,说是不放心二小姐的身体,但大多数时间都跟在沈飞柳身边,除了给沈飞嫣偷偷送吃食的时候。 清晨吃完饭,沈飞柳会在院子里先逛一圈,然后拉一把躺椅,悠悠然晒会太阳,在树荫下看会儿书。到了午时,去主屋前,透过门缝,给沈飞嫣塞一张饼。 屋里的沈飞嫣,总会异常不屑地,把饼再从门缝里扔出来,中气十足地把沈飞柳骂一顿。 沈飞柳也不计较,到了晚上依旧来给她送饼。 一切平静,沈飞柳安分如常地令所有人都满意。 “沈飞柳——你别以为仗着你未过门的夫家,你就能在这里耀武扬威,你给我等着,等我出去了必然饶不了你!” 尽管已经第三天了,熬过今夜就能出去了,沈飞嫣还是愤愤不已,在屋里骂骂咧咧,骂累了就歇会儿,睡醒了就接着骂。 院子里的人早已习以为常,全当没听见,沈飞柳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接过小丫鬟沏的茶,怡然品着,好似此时是一处僻静之所。 屋里的沈飞嫣骂累了,愤愤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盯着对面花盆里的一株兰草,兰草恍惚间映出了沈飞柳的脸,沈飞嫣扑上前把兰草拔了个精光,在手里揉烂撕碎,摔在地上,还不过瘾,又狠狠地踩上两脚。 桌上放着几盒点心,那是夜里珍珠偷偷从后窗的破洞送来的,粉莹盯着桌上的点心,默默地咽口水,这些天送来的点心并不多,每次只有沈飞嫣吃不下了,才会赏她吃几块,并不能果腹。 每天门缝里塞进来的饼,虽然无味,粉莹也想吃的不得了,可每次都会被沈飞嫣毫不客气地扔出去,以彰显她的骨气。 这些日子,沈飞嫣没怎么饿着,粉莹是实打实地饿。 沈飞嫣发泄完,恼意减了不少,转回头看见粉莹蜷在角落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点心,没来由又恼了起来:“要你有什么用!” 粉莹此时只有一个需求,也不管沈飞嫣是不是厌烦,爬到了她的脚边,拉着她的裙摆央求着:“小姐,赏奴一块吧,一块就行。” 沈飞嫣向脚边看去,小丫鬟跪趴在她脚边,瑟缩成一团,像只乞怜的狗,被打压了这么些天,忽地从这小丫鬟身上,找回了一点优越感。 她坐回到桌边,捏了一块桃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粉莹,慢条斯理道:“我这点心也不是白吃的。” “不白吃,不白吃,奴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粉莹这些天为了吃食什么好话都说过了,然而沈飞嫣也是不好哄的,并不是每次讨好都能换来吃食,是以今日她换了方向,把目标放在了沈飞嫣的死对头身上。 她扒着门缝看了一天,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沈飞嫣来了兴致。 粉莹不说话,只盯着她手里的桃酥,沈飞嫣冷哼一声,把桃酥丢给了她。 粉莹接住,把桃酥一口塞到了嘴了,满口的香甜,直到桃酥进到了胃里,她嗦了嗦手指,才开口:“小姐你有没有发现,外面少了一个人?” “少人?”沈飞嫣起身去扒门缝,外面是沈飞柳半眯着躺在树荫下,惬意至极。 沈飞嫣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转回身厉声喝:“接着说!” 粉莹往沈飞嫣身前凑了凑,低声道:“这几天,浅白都不在。” “不是在东院看院子吗?”这几日也有人问过,沈飞嫣记得外面那女人答得是“留她看院子了,别人我不放心。” “不对。”粉莹摇头,“奴以前是大小姐屋内的,小姐对浅白的依赖奴知道,只要有浅白在,小姐从来都不用我们在身边伺候。你且想想,小姐以前去哪不带着浅白?看个院子而已,用得着让她去?她什么时候离开小姐这么长时间过?” 沈飞嫣把这几日的情形细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从她那日被押回来锁屋里那天,就没有见过浅白,而除了浅白,东院的人全部在这了。 好像是有猫腻。 可一时又想不出,她把浅白一个人留在东院能做什么。 “此时先不要声张。”沈飞嫣只是脾气大,脑子并不蠢,现在外面全都是沈飞柳的人,她若喊出去,只会打草惊蛇。 作为奖赏,沈飞嫣把桌上的点心,给粉莹分了一盘,粉莹欣喜不已。 直等到夜里,沈飞嫣拨开后墙窗前挂着的一副牡丹花鸟图,图后的窗板上露出来一个破洞,这洞是她被锁的当夜,被人从外面凿开的。 每天夜里亥时,珍珠就会来这里给她送吃食。 今夜亥时,珍珠如约而至,把怀里包着的点心,一块一块地塞进去。 粉莹蹲在下面接,沈飞嫣则急着道:“快去跟我娘说,让她去东院看看,沈飞柳把浅白一个人留在东院了,她肯定憋着什么坏水儿,说不定是要逃婚呢!” 珍珠一边应着,一边着急忙慌把点心往里塞。 “快别整这个了!”沈飞嫣记得直跺脚,“趁她这会儿睡着了,赶紧去,以免夜长梦多!” 珍珠走后,沈飞嫣没有心思吃东西,心里总悬着,怕有什么事情发生。 正思绪万千,门锁突然开了,珍珠被绑了手脚从正门丢了进来。 沈飞嫣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粉莹先去扶珍珠起来。 紧跟着,后窗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窗板上的洞被用木板钉上了。 她们才刚说完话,珍珠就被绑了,原来她沈飞柳每日看似悠闲,不大管事,实际上对她们偷偷送吃食的事情一清二楚,甚至极有可能在一边监控,不然怎么会这边一说,那边珍珠就被绑了呢。 沈飞嫣从来都不知道沈飞柳是这么心狠的一个人,她忽然感觉这夜太深了,周遭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沉闷的夜里,一阵风卷过,树影晃动,一个人影悄默地进了东院。 “浅白,进展如何了?” 浅白闩上门,拉着人走到东北角墙下,挪开堆在那里的七八个花盆,地上出现一块方形木板,浅白揭开木板:“小姐,通了。” 板下的地面露出一个黑洞来,洞口很小,仅容一人通过,沈飞柳捡起地上的棍子往下探了探,深度也够。 “辛苦你了,计划有变,我们得提前了,今夜就得走,越快越好。” 虽然西院那边沈飞嫣和珍珠都被锁在了一处,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但沈飞嫣毕竟是主子,真要整出寻死觅活的气势,闹出来什么动静来,外面守着的那些下人们根本不敢招架。 她从东院带去的仆人,虽则也算忠心,但毕竟是沈府的人,沈飞嫣若真闹出什么事情来,她们必定慌乱。 所以,需得赶紧走,不能停留。 浅白会意,去收拾包袱,事出紧急,一切从简,除了一些好带的不占地方的首饰银票,简单几件衣服,再加上日常吃的用的,旁的一律没拿。 主仆两人换上了粗布男装,钻入墙下的的洞里,浅白留了半身出来把花盆往洞口拉近了些,才盖上木板下去了。 东院的东墙离院墙只有一条小径相隔,这些日子,沈飞柳在西院吸引注意力,浅白就默默地在东院挖洞。她在东北角找了最近的一处下手,白天怕动静太大,只敢晚上挖,等到白天就把废土从洞里一筐筐运出来,堆到屋后的杂角处,有屋子遮挡,若不特意绕道屋后,便发现不了这里。 堪堪三天三夜,她几乎不眠不休,挖通了将近两丈长的地道。 沈飞柳从地洞里钻出来,已经到了沈府的院墙之外,她回身去拉浅白,摸到浅白手上大大小小的水泡,心疼不已,却是什么也没说,出了洞,把洞口遮掩了一下,一起钻入了月色里。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们会在城南一家暂租的院子里小住一夜,明日一早便去码头,乘船南下,水路比陆路要快得多,也要逃得远一些。 婚期将至,此事很快就会败露,最好在短时间跑得越远越好,沈飞柳准备在找到落脚处后,给外公书信一封,以免他老人家担心。 如此计划着,唯独少了去城南的马车。 时间仓促,来不及事事具备,主仆二人只能靠脚力往城南去,沈飞柳尚有精力,只是心疼浅白,劳累了这些天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小跑了一阵就软绵绵地发晕。 “歇一阵儿吧。”沈飞柳扶着浅白,在一处小巷倚墙坐下。 “不行,不能歇,我还能走。”浅白挣着要起来,只觉浑身无力,头晕目眩,连撑起身子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瘫软在地上,喘着气,暗骂自己没用,拖了小姐的后腿。 沈飞柳取出水壶,给浅白喂了水,从包袱里翻出来防身用的剪刀,紧握在手里,尖刃藏在袖里,机警地站在浅白身前护卫着。 月光洒在她清白的脸上,如白瓷映出了清冷的光,一双明眸不放过周围任何一个角落。 黑暗的夜,能够隐藏住很多东西,越是见不得光的,便越要在暗夜里猖狂。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似是在头顶上飘过,由远及近,沈飞柳竖起了全身的汗毛,屏息往浅白身前靠了靠。 声音渐渐又消散了去。 浅白累极了,靠在墙上竟昏睡了过去,沈飞柳听得声音消失了,收拾了包袱去叫浅白:“快醒醒,这里不能待。” 浅白被晃醒了,迷糊地睁眼,四周漆黑的巷子让她一激灵,就地爬了起来。 沈飞柳拉着浅白就要走,一道黑影突然落在了巷子口。 “去哪?” 一个沧桑沙哑的男人的声音。 第12章 夜里遇袭 巷子口突然出现的黑影,把主仆二人吓得挤在了一处,浅白趴在小姐肩上不敢睁眼,沈飞柳壮着胆子往前了半步,把浅白挡在身后,颤抖着睫毛向前面的黑影看去。 那人身量高挑,一身黑衣,面上覆着一个纯黑的面具,遮蔽了整张脸,只余双眼处留了两个黑洞,黑曜石般的双眸映在面具后面,背着月光,像一双无底的黑洞。 沈飞柳面上强撑着,握着剪刀的手关节发白,在袖下微微抖着,她看了眼那人身前的影子,确认这是人不是鬼,稍稍镇定了些,去思索方才他的问话。 “去哪?”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赘述,似是在熟人间的对话,沈飞柳心中猜测着,强忍着惊骇,调了调息,发出声时仍是抖着:“这位壮士,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丝毫没有掩饰周身烦躁的情绪,加重了语气:“为何出来?” 黑衣人往前的那一步,踏在了沈飞柳的心尖上,直让她漏了一拍,她掩着浅白往后挪了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衣人没有再动,沈飞柳亦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起,夜里的风在俩人之间盘旋着。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喊声:“在这里,快来!” 四名身着紫纹服,手持虎啸刀的人出现在巷子口,隔断了黑衣人的退路。 沈飞柳眼前一亮,这是紫骁卫!紫骁卫是皇帝的侍卫营,只听从皇帝的命令行事,紫骁卫要抓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这暗夜里,紫骁卫要比眼前的黑衣人可靠些! 沈飞柳正欲呼救,忽听其中一名喊道:“这二人定是秘府的接头人,抓活的!” 一声令下,四名紫骁卫齐齐持刀攻进了巷子,黑衣人利落地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刀光剑影间,黑衣人招招狠辣,四人应付不及。 “啊——”一声惨叫,一名紫骁卫手腕捂着手腕,龙啸刀掉落在地上,鲜红的血自他指缝流出。一把匕首突地刺了过来,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另三名紫骁卫手下发狠,接连出了数招,可仍不是黑衣人的对手,不多时,封喉倒地,余下最后一个活口,眼看打不过,准备跑路,黑衣人哪里给他机会,一把匕首直接从背后穿膛而出。 沈飞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满地的血,四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便毫无生气,而那黑衣人只是嫌脏了匕首,在他们身上的布料上蹭了蹭,可能面具下的眉心都没皱一下。 “本想放你们一马。可惜今夜,你们不走运。” 黑衣人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径直向巷子里走来。 眼看着黑衣人一步步逼近,周身黑暗的气压,压得人几欲昏厥,沈飞柳挡在浅白身前一步步往后挪,直到贴靠在墙上,无处躲藏。 浅白本就筋疲力尽,又受了方才那般的惊吓刺激,在黑衣人还没走到跟前时,就昏了过去。 浅白贴着墙瘫在了地上,沈飞柳只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剪刀,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再走近,直到两人余下半步的距离,沈飞柳突然出手,手里的剪刀直直地朝那人胸膛刺去。 黑衣人一抬手,轻易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往前一带,沈飞柳不受控地往前扑去,忽地脑后吃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沈飞柳再睁开眼时,一片白茫茫,迷蒙中一阵嘈杂,一只手轻抚上了她的脸颊:“小柳儿,你醒了?” 熟悉又亲切地称呼,恍然好似还在梦中,娘唤她:“小柳儿,快来看,漫天的飞絮。” 沈飞柳睁开眼,入目是藕合色幔帐,窗外的光透过窗纸铺洒在地上,已是白天了。 床边坐着一位身穿华服的老妇人,双目微红,沈飞柳开口唤道:“外婆。” 老妇人绵长地“哎”了一声,扶着沈飞柳坐起身,眼眶红了又红,还是没忍住,落了一行泪:“这苦命的孩子。” 老妇人正是安国公夫人王氏,王氏共育了两子一女,沈飞柳的母亲就是她最宠的小女儿,当年风华正茂,艳绝京城,来求亲的王孙贵族几欲踏破门槛,偏她眼光清奇,执意要嫁给落魄的沈盛利。 沈盛利生的一副好相貌,在一众求亲者中是显眼了些,但清伯府已然落魄,论身份地位,半点不相配。 安国公夫妇打心底里不同意,捱不住女儿哭求,最终也没拗过女儿的任性,让女儿嫁了过去。 想着总归娘家能帮衬着,又能让女儿委屈到哪去? 哪知遇到了个人面兽心,不知感恩的东西,竟然偷摸地养外室,可怜女儿嫁过去不到十年便郁郁而终。 那狗东西戏做得足,直到女儿去世一年后,周氏进门,国公夫妇才知道那狗东西养了个外室,当时气恼的只想把他清伯府给砸了,打死沈盛利去给女儿陪葬,可碍着外孙女还在沈家,便要先把外孙女接回来养。 七岁的沈飞柳也是有主意的,和她娘一个脾性,一样的执拗,非要留在沈家,每每来安国府小住,也只是报喜不报忧。 王氏虽然看不上沈盛利那狗东西,但听外孙女讲自己过得衣食无忧,想来虎毒尚不食子,狗东西对女儿应是没有外心,这些年便就这么过着。 直到今天,王氏才知道外孙女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若是能过得下去,焉能半夜逃出沈府。 王氏不想惹外孙女心闷,没有提及此事,只是问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沈飞柳刚醒转过来,有些怔懵,脑后有点痛,她揉了揉脖子:“我怎么会在这?” “你晕倒在府门口了,还好被守门的老李头发现了。” 沈飞柳想起了昨晚见到的那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还有旁人在吗?” “没有。”张氏转身向丫鬟吩咐道,“快去把热好的粥拿来。” 沈飞柳觉得昨夜的事情蹊跷,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打晕了我,然后把我送到外公府上? 似是没打算伤害我,并且还认识我。可既然认识我,为何第一反应不是把我送回沈府,而是送到安国府? 张氏自丫鬟手中接过粥来,看她出神,打断道:“别费脑子了,喝点粥。” 沈飞柳忽地又问:“浅白呢?” “没醒呢。” “我去看看她。”沈飞柳掀开薄被就要下车,张氏把她按住:“先顾好你自己的吧,那边有人招呼着呢,甭操心了。” 沈飞柳不忍拂了外婆的好意,听到浅白没事,安生地倚在床头,就着张氏端来的碗,喝了小半碗粥。 暖粥入胃,舒适感蔓延至全身,看着外婆眼角的皱纹都带着真实的关切,不用像在沈府那般谨言慎行,不用去考虑别人对自己示好有什么目的,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尽情享受着关怀,沈飞柳渐渐放松了下来,暖意涌上心头,润湿了眼角。 张氏看着外孙女把小半碗粥喝下肚里,才放下心来,给她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到她那委屈的小模样,气得捶了她两下:“这傻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来家里找外公给你撑腰!” 沈飞柳倏而紧绷了起来:“外公呢?” …… 清伯府门口,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两只手按在一根红木拐杖上,挺直了腰背立在门前,眯起眼看了看门上的匾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人身后一顶八人台轿子,两列分站着站着两排奴仆,这些奴仆不是一般的仆役,一个个膀子结实,块头也不小,是从安国府的护院里抽出来的。两排壮丁往那一站,四周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这等排场,不用通报,守门的远远看到轿子,就不敢怠慢,一路飞奔去通报了老爷。 沈府院内正是一团乱,夜里寅时正睡得熟,沈飞嫣带着珍珠一路闯到了他的寝室前,疯狂地拍门,直把他吵醒,迷迷蒙蒙开了门,听得一句:“沈飞柳跑了!” 吓得他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此事不敢声张,只能找几个信服的仆人,同去东院找人,找了一圈没找到,倒是找到一条隧道,洞口太窄,沈盛利下不去,找了个精瘦矮小的小厮,钻进去一探,没多久那小厮就钻回来了:“老爷,这里通到府外面了。” 沈盛利听了险些晕过去。 一夜折腾到现在,沈盛利已是两眼乌青,恰在这个时候安国公到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沈盛利只能硬着头皮迎了出去。 “岳父大人来怎么不提前通报小婿,好去路口迎接。”沈盛利满脸堆着笑,弓着腰要去搀扶安国公。 安国公顾慈言一甩袖子,拂开他伸过来的胳膊:“叫个丫鬟来接人,你们看不上,老夫不得亲自来你这高门走一趟?” 沈盛利听此意,安国公大抵还不知道沈飞柳逃婚的事,此来只是对上次没接到人感到不满。 沈盛利将人送到前厅,敬到上座,上了茶,门口一个小厮探头探脑,沈盛利摆手让他下去。 “上次不是小婿故意怠慢,实在是不凑巧,柳儿刚好出去了……” “那今日应该在家吧。”安国公拐杖往下一杵,打断了他的话。 沈盛利额头冒了层细汗:“你看这、这今日一早忙到现在,还没顾得上,我这就着人去看看。” 借口去后院看看,沈盛利出了前厅,方才那小厮在门边候着,沈盛利把他扯到拐角处:“说,什么事!” “二小姐,她、她闹着要出府找人!” 第13章 强行退婚 前院还未安置停当,后院又闹了起来,沈飞嫣嚷嚷着要出去把沈飞柳给抓回来,周氏拦不住,这才叫人去通知了沈盛利。 沈盛利一头焦躁地到西院时,屋里半点不消停。 “娘,让我出去找吧,你们都不了解她,我就说她指定不会去安国府,你们还不信,吵了一上午,这下信了吧?安国公都找上门了!” 周氏拦在门口,不许女儿出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少添乱!” 沈飞嫣出不去,也说不清,说出来也没人信,急的直叹气:“她这个人心硬着呢,比石头还硬。她都决定逃婚了,肯定不只是为了吓唬你们,那是真的要逃,她一定会去一个你们想不到找不着的地方,你们在城里四处找没有用,得去城门、码头这些出城的地方堵人才行!” “这件事你少掺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周氏拦着门不撒手,知道女儿这些天被关禁闭受了气,但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 “娘,你怎么不明白呢?”沈飞嫣眼看拗不过周氏,转身坐回到椅子上,“行,我不出去,行了吧?您现在赶紧派人去堵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现在谁也不许出去!”沈盛利厉声正色到了屋门口。 安国公就在前院,府上有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如果这个时候出去寻人,只怕会被他猜忌。何况安国公一向看不惯他沈盛利,因为女儿的死更是与沈盛利有芥蒂,若是再让他知道了外孙女逃婚的事,以安国公的性子,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眼下得先按兵不动,瞒着他老人家,先把人打发走再说。 周氏也明白其中利害,与沈盛利想法一样,不宜声张。只有沈飞嫣急得快哭了,说来说去没人相信自己的话。 怕沈飞嫣闹出乱子,沈盛利命人把她的屋子落了锁,与周氏一同商议对策。 正商议着,管家慌里慌张跑了过来:“老爷夫人,快去看看吧,国公爷领着人把您的书房砸了!” “什么?!”沈盛利脑袋“嗡”地炸开了,周氏搀着他,急忙忙往前院去。 原本安国府上来人,周氏知道自己不得趣,一般都会避上一避,今日事出突然,周氏也顾不得了,搀着沈盛利去了前院。 书房门前,沈盛利养着的几缸鱼,被尽数砸光,院子里清水横流,几尾小红鱼在残破的缸片里拍打着尾巴,他最心爱的那盆青松,碎裂在正中央,精心修剪的枝芽此时已是支离破碎,沈盛利捂住胸口,由周氏搀着,艰难地迈过一地狼藉,进了书房。 虽说进来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的看到满屋杂乱时,心头仍是一颤,尤其是看到那个他寻了许久,重金买来的天青色花瓶,已是一地破碎的肢骸的时,他眼前一黑,闭上了眼。 安国公坐在屋里唯一干净的地方,书桌后的太师椅上,拐杖靠在扶手边,带来的护院,一半守在门口,另一半立在他的身后。 沈盛利调了调息,正待开口,却被安国公抢了先:“好端端的院子,为何摆这么多碍眼的东西,差点没把老夫绊倒。莫不是你知道老夫腿脚不便,故意摆这些个劳什子,防着老夫?” 沈盛利的话被噎了回去,半响没想到怎么回嘴。 周氏倒是比沈盛利反应快了些:“院子里那么宽的道您走不了,倒是被这放到一旁的东西绊了脚?” 她原本不想与安国公起冲突,只是进来这一路狼藉,碎的都是些值钱的东西,她心疼。 她原本就是小家小户长大的,东西贵贱她比谁都在意,眼看着这些个东西好端端地被砸得稀巴烂,她本能地上了火。 安国公没看她一眼,只是看着沈盛利:“如今你这家里,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沈盛利前些年,受着安国公的恩惠,对着这个岳父,一直抬不起头来,现在往来不甚密切,但余威仍在,老岳父一发怒,他仍是胆寒,只能先吩咐周氏:“你先出去。” 周氏气恼,替你出气反而不领情,甩了沈盛利的胳膊,跺着脚出门了。 沈盛利经过方才的刺激,好似被要去了半条命,开口时有些虚弱:“不知小婿哪里慢待了岳父大人?” 安国公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着沈盛利态度诚恳又唯唯诺诺地样子,当初就是被他这副样貌给蒙蔽了,以为是个老实听话的,狠了狠心把女儿嫁了过去…… 想到此,安国公便胸闷气短,提起拐杖,将桌上的书纸尽数扫落在地,书纸纷纷扬扬飘落间,两张红纸甚为扎眼,落在沈盛利脚边。 沈盛利只扫了一眼,赶紧转过眼去,装作没看到,弯腰施礼:“岳父大人息怒。” 沈盛利那些小伎俩,被安国公尽收眼底:“屋里没有旁人,把你那副样子收一收。去,把那两张红纸捡起来。” “啊?”沈盛利表情迷茫,四下找寻了一番,好似刚刚看到地上有两张红纸。 那两张纸,一张是合婚书,一张是聘礼清单。 两张红纸只是随意放在桌上压在书下面,没有特意藏起,他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会被人闯进书房,眼下这个情形,只能硬着头皮捡,一张八字不合的合婚书和一张冗长的聘礼单。 安国公看着沈盛利脸上神色变换,撑着拐杖站了起来:“老夫竟不知,清伯府落魄到卖女儿的地步了?” 沈盛利为了瞒住安国府,费了不少心思,想到了事情败露后,安国公的各种反应,奚落他,辱骂他,他都能受着,只要能攀上李家,这些他都能忍,这些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 但他没料到,会败露在成亲之前,只差两天,就两天时间。 一张白纸飘落在地上,一位壮丁递来了笔,沈盛利接过笔,抬头看向安国公。 “看老夫作甚?退婚书不会写吗?” 沈盛利握着笔,看着地上的纸,迟迟不动。 定下这门亲事,图的是李家的富贵,但也不是全无代价,代价就是断了安国府这条后路,这是他权衡再三的抉择,安国公是三代老臣,虽则告病在家多年,不问朝政,但威望仍在,权势不减。 原本他以为攀上了安国府,能飞黄腾达,可安国公看不上他,即使把女儿嫁了过来,仍是防着他,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仍就是这般景象,什么也没捞着。 安国府如他而言,如同鸡肋,而李家则如肥肉,舍鸡肋,求肥肉,世人都会这么抉择。 现如今已经舍了鸡肋,再写上一封退婚书,肥肉也飞了,两下落空。 沈盛利大略是从废弃的鸡肋身上找回了勇气,十年来第一次顶撞了安国公:“婚姻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不用小婿多说,小婿没有亏待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安国公冷笑,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若是依着父母之命,你娶得了青青?” 青青是安国公小女儿的闺名,当初嫁他时,安国公夫妇坚决不同意,是顾青青自己在家里抗争,拼死也要嫁给他,才成全了这门婚事。 他们这门亲事,跟父母之命沾不上半点关系,沈盛利未料安国公会提起这一茬,一下子被噎得不知如何开口,握着笔在那呆立着。 安国公拐杖杵到了地上的白纸上:“写吧。” 地上的纸被安国公杵了一个圆形的小印子,沈盛利迟迟不肯下笔。 “去帮帮沈老爷。”安国公一挥手,两侧的壮丁跨步上前,踢向他的腿弯,一人按着他的头,一人按着他的手,令他跪趴在地上不能起来,手里的毛笔不受控制地在纸上画了一道。 安国公皱眉:“换张纸来。” 沈盛利被两名壮丁压着不能动弹,除了这两个,屋里屋外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余壮丁,他这才明白了,今天安国公不是来接人的,也不是来讲理的。 带着这么多壮丁,打着来接人的口号,却直奔他的书房,翻出来那张合婚书,逼着他退婚。 这阵势,今日退婚书他若是不写,只怕连书房都出不去。 沈盛利心里千百个不愿意,手下笔却还是听话地,在新换的崭新的纸上,写下了“退婚书”三个字。 …… 安国公走后,周氏进来看到沈盛利跪趴在地上,慌忙上前扶起:“发生什么事了?” “全完了,全完了……”沈盛利叹息着,由周氏搀扶着坐到了椅子上。 待周氏问清了方才发生的事,知道沈盛利给李家写了退婚书,气得捶了他一拳:“怎么这么糊涂,那退婚书不能写!” 沈盛利也急了,嚷道:“我不知道不能写?我不写他们能把吃喽!” 周氏气极,但她心思转得快,事已至此,安国府是完全得罪光了,但李府那边…… 也不是不能挽救。 周氏心生一计,附在沈盛利耳边悄声道:“咱们只要找到飞柳,把她悄悄送到李府上,李府那边得了人,总不会再记恨咱们,还得念着咱们的好。咱们总归是被逼的,只管把事情往安国公头上一推,咱们就摘干净了。” 第14章 脱离掌控 李叔逢手里捏着退婚书,皱着眉心,一旁李经沉不住气:“过两天就要进门了,怎么好端端地退婚了?” 李叔逢踱步沉思道:“沈府那边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犯不着剩这两天了才下退婚书,于理不合不说,退婚于他沈盛利来说,是百害无一利啊……” “就是啊。”李经附和道,“要不我去问问?” “不用。”李叔逢站定,看了一眼手里的退婚书,“这字写得仓促,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你找人打听打听那边的动静。” …… 沈飞柳在安国府上心神不定,国公夫人不许她出门,又怕她闷,找来她的几位表妹,拉着她学琴练字。 沈飞柳心不在焉地写了一幅字,听到下人通传国公爷回来了,放下了笔。 安国公一入府就来看沈飞柳,沈飞柳也自然要去找外公,当着表妹们的面不好多说,沈飞柳跟着外公去了书房。 安国公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便道:“你安心在这住下,旁的无需担心,外公帮你解决。” 听外公如此说,沈飞柳明白,外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外公一大清早就出了门,便是有应酬也不必赶在大清早,这匆匆出门一趟,八成是去了沈府,说她与李家的亲事去了。 她担忧的事情,还是没能躲过。 “外公,您既已知道了,孙女也不再相瞒,只是那李家并非诚意求取,而是另有图谋。”沈飞柳将她与李经上次一同出行的大概情况讲与外公,将李家的最终目的剖析了出来。 “所以,孙女判断,他们所图的不是我,而是外公您,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图谋什么。” 安国公对李家了如指掌,自然知道他们在图谋什么,当年先皇薨逝,将幼帝托付给他们三位辅臣,除他之外,一是内阁首辅李或,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严义。 统顺二十七年,那场立嫡立长之争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左都御史严义强行谏言撞死在大殿,局势失去控制,安国公张慈言便告病赋闲在家,远离朝政。 李氏一家独大,到今时今日,已然把控了整个朝局,推行的政令多半是以李家利益为主,虽也能实施,却收拢不了所有的人心,必然会有人暗里滋生怨气,面上不说,暗地里互诉,一来二去,极易形成一股暗涌。 首辅李或怕的就是这股暗涌,难以掌控,难以预测,而安国公在朝堂的威望,恰能涤清这条暗流,若安国公能返回朝堂,又能暗地里靠向李氏这边,李或能心安许多。 最便捷的办法就是联姻,但他安国府上的孙女断不会嫁到李家去,而沈飞柳,恰好在他控制范围之外。 安国公不免冷笑:“倒是会盘算,主意都打到这上面了。” 祖孙二人正聊着,外面小厮送来了李叔逢的拜帖,跟着拜帖一块到的,还有那张沈盛利亲笔书写的退婚书。 沈飞柳忙道:“外公,不能见!” 安国公本是不想见,只是多了这张退婚书…… 沈李两家对婚事都是愿意的,若是他逼得太急,又不许点利益,只怕适得其反。 若是两家一合计,撕毁退婚书,强行完婚,即便找个人代嫁,顶的也是沈飞柳的名号,那沈飞柳这辈子都不能堂堂正正地嫁人了。 安国公拿着退婚书,背在身后,向沈飞柳道:“去找你表妹们玩吧。” 沈飞柳出了书房,忧心忡忡,她没有心思弹琴练字,如今的局势无法掌控,自己筹谋了这么久,最终怕还是要连累外公,沈飞柳兀自长叹一声,绕道去看看浅白。 进门时,浅白刚醒,正倚在床头喝白粥,见小姐进来,忙放下碗,翻身要下地,沈飞柳上前按住了她:“再躺会。” 浅白自醒来就满是疑惑:“小姐,咱们怎么会在安国府上?昨晚后来发生什么了?你有没有受欺负?” 沈飞柳摇了摇头,劝她安心,倒是浅白的话让她起了思绪,浅白醒来,第一反应是问她昨夜的情况,问她有没有受欺负。 为何外公外婆一句都没问过? 外婆说,发现她夜里晕倒在门口,按常理来说,也该问问她这一路是如何来的,有没有遇到什么坏人,为何会晕在门口才是。 可为何外婆没有问,外公也没提及,而是一早去了沈府,刚回来,李家就带着退婚书来了。 沈飞柳理不出头绪,只觉得自从昨夜遇到了那个黑衣人之后,什么都变了,一切疑问的起点,都在那个黑衣人身上,那人究竟是谁? 昨夜好像听到紫骁卫提到了“秘府”,秘府又是做什么的? 浅白看小姐愣神,唤道:“小姐?” 沈飞柳转回神来,把桌上的半碗粥端回给她:“把粥喝了,好好休养。” 别的没说什么,叮嘱了几句,出门去了。 出门问了小厮前院的情况,只听得国公爷正在会客,沈飞柳心下了然,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为的就是不想把外公牵扯进来,没想到最后还是未能躲过。 如果这会儿执意要走,外公外婆定是一万个不答应,若事情都让外公担着,她又心生愧疚。 沈飞柳坐在廊下,任微风拂去,一片嫩绿的柳叶飘落在水面,缓缓地打转,激不起水面半点涟漪,于池水而言,又略显多余。 沈飞柳觉得自己好似累赘,对自己恼的人造不成半点伤害,对自己爱的人,带去的尽是麻烦。 抬起手腕,翠绿的玉镯挂在纤细的手腕上,带着丝丝凉意,透着微弱的光。 事情向着她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着,沈李两家婚事作罢,绑在她身上的这门亲事,就此解决了。 但外公,又重新上朝了。 安国公重回朝廷,任翰林院大学士一职,那些受李氏压迫许久的底层官员,心生振奋,难掩激动,明里暗里站到了安国公的阵营,安国公的回归仿似一道光,破开了这混沌黑暗的朝廷。 沈飞柳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了满满一屋的字,字显根骨,笔画润和却不藏锋,温润中透着锋芒,锋芒下是一片柔情,这是沈飞柳母亲自创的柳叶体。 到了十五,沈飞柳把这些字收起,带着去看母亲,每月的十五她都会去祭祀母亲,这是她这些年来撑着她走下去的勇气。 国公夫人派了护院跟着,沈家的祖坟在西城郊外的树林中,母亲就埋在那里。 一早出发,堪堪午时方到,沈飞柳一身素衣,由浅白扶着下了马车,向坟茔行去,护院们不便上前,远远守在马车旁。 沈飞柳至坟前跪下,浅白放下篮子,取出白蜡和火折子,点上蜡,将小姐这些日子写的许多幅字取出,放在小姐身旁。 沈飞柳一张一张烧给母亲,浅白跪下来磕了头,又返回马车取祭品。 突地连声炮响,起了一阵浓烟,浅白被迷得睁不开眼,挥散了浓烟,向前一看,坟前空无一人,只有地上还在烧着的半张残字。 …… 黒篷马车急急地穿梭在郊外崎岖的小路上,行至一人迹罕至的破屋前停下,赶车的是两个草莽汉子,一高一矮,高的皮肤略黑,人称黑老大,矮的便是老二。 勒停了马车,老二去破屋里收拾,黑老大急不可耐地掀了帘子进了马车。 车内一个素白衣衫的少女,躺在一角,头发被颠簸得有些凌乱,几缕覆在她净白的脸上,闭着双目,静谧地睡着。 黑老大忍不住伸出手指蹭了蹭她的脸颊,想到方才掳她走时,她那双水眸中带着惊恐地看着他,让他瞬间愣了神,那双眼睛可真好看,现在即使闭目,长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也引得人心颤。 老二收拾妥当,钻进马车时,看到黑老大的手已经滑到少女的领口:“老大,不要钱了?” 黑老大收回手,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女,一阵叹息:“要,开到这个价钱,不要是傻子。” “那就管住你的手!” 黑老大不忿:“摸摸咋了,又没少块肉!” 嘴上虽然这么说,黑老大着实不敢下手,怕一下手就忍不住,弄坏了人是小事,钱飞了可是白折腾了。 两人正吵着,少女忽然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手指动了动。 老二一下子就看到了,黑老大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这少女,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对视一下,取来浸了迷药的帕子,死死地捂住少女的口鼻,直到她又昏死过去。 老二担忧:“酉时交货,我们都在外面守着,别再节外生枝。” 夕阳西沉,黒蓬马车停在林子入口处一棵大槐树下,另有一辆马车驶来,一方交钱,一方交货,一沓厚厚地银票到手,黑老大细细地数了数,老二把人扛到了金主的马车上。 黑老大把钱踹进怀里,不舍地看了一眼马车放下的帘子。 不过是金钱交易,银货两讫便可,没什么多余的话,接到人的马车掉头一转,往城西行去。 李经在马车内,两颊绯红,看着静静躺在一旁的沈飞柳,心痒难耐:“小美人,你可害苦了你相公。” 李经挑起她的衣衫,一股淡淡幽香袭来,李经贪婪地吸了满口,脑袋仿似昏醉,再低头细看,细白的脖颈,削薄光滑的香肩,勾得人简直失了魂。 正要下手,马车突地勒停,李经不受控地甩到了后壁上,李经撑着身子坐起,扶了扶被撞歪的冠,破口大骂:“你他奶奶的,怎么驾车的!” 外面一声惨叫,一道血渍飞上车帘,李经吓得一愣,哆哆嗦嗦往后退到角落。 第15章 混乱救人 李经在夜里梦回时,肖想过多少次与沈飞柳的床笫乐事,梦中温香软玉在怀,醒时空落落。 这场亲事彻底作罢,爹爹神清气爽,既不用冒险娶个丧门星回来,又能攀扯上安国府,两全其美,只李经心里有点遗憾。 说来也巧,那日去茶楼听曲儿,刚入雅间,便来了客人,一个意外之客——沈家二小姐沈飞嫣。 沈飞嫣的长相,虽较之其长姐有所不及,但樱唇红润微翘,多了些刁蛮之意,也甚是可爱。 也只是可爱罢了,身后没有令他可图的利益,他便没多少兴致。 未料,沈飞嫣单刀直入,告诉他了一个消息——每月十五,沈飞柳都会去沈家祖坟那里祭奠母亲。 李经的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如果想要美梦成真,这是一个机会。 一切计划顺利,此时,昏睡的沈飞柳就躺在他的马车里,只可惜,美梦变成了噩梦,沾血的帘子被风吹起,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人如鬼煞般出现在帘后。 他还来不及惊叫,一道寒光闪过,匕首直刺过来,穿胸而过,将他钉在了车壁上。 张口的呼救没有叫出来,鲜红的血汩汩地往外冒,他还不知道此人是谁,还没想明白这人为何会杀他,便断了气。 那鬼煞蹲在沈飞柳身旁,帮她把衣服拉好。经过大半天的折磨,又滴水未进,沈飞柳脸色煞白,嘴唇发干,鬼煞扶起她的肩,她软绵无力地靠在他的手臂上,仍是安静地睡着。 那鬼煞也不知为何,停了动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外面忽然火光大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过后,有人喊话:“肃黎,今日你就是插翅也难飞了,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这鬼煞名叫肃黎,是秘府首领,紫骁卫通缉的头号人物,追捕了这些年,紫骁卫也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和大概身形,根据他的声音,推断他大概有四十多岁,旁的信息一概不知。 甚至他一直带着遮盖严实的黑面具,紫骁卫连他的长什么样也不知道。 肃黎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外面紫骁卫已经围了两层,后层拉弓,前层持刀,手里拿着火把,将这一片空地照得透亮。 带队的是紫骁卫都督郝吉胜,短时间内集结了这么多人围攻,颇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架势。 都督身旁有人看清了马车,小声向郝吉胜道:“都督,这是李阁老府上的马车。” 郝吉胜皱了皱眉,他得到的消息是,今夜肃黎要出城,却不知他会在首辅家的马车里,秘府素来与李家做对,李家的人落在他手上,只怕不会安稳。 肃黎也心知紫骁卫忌惮首辅,只是李经早已被他钉死在车壁上,现下手里半点筹码也无。 但观外面紫骁卫,围而不攻,怕也是担心李家的人在车里。 肃黎拔下匕首,揪着李经向外摔去,露了半颗头出去,带着沙哑的嗓音吼道:“后退!不然就杀了他!” 不待外面人看清,又将他拽了回来。 都督郝吉胜不敢上前,也不打算退,他追捕了肃黎这么多年,这是离他被擒最近的一次,他不想放弃。我强敌弱,断没有让步的道理,如今之计,唯有攻心为上:“肃黎,咱们交手这么多年,我对你多少还是有点钦佩的。今日形势你心里也清楚,你是逃不掉的,何苦在那拖延时间呢?不如把人放了,乖乖出来,我一定保你活命。” 马车内,李经因胸前的匕首被拔掉,血不停地往外涌,渗到了木板上,若是渗出去,定要被他们发现,瞒不了多长时间。 以肃黎的身手,并非闯不出去,可——还有沈飞柳。 肃黎看着仍在昏睡的沈飞柳,摸向了腰间的短刀:“忍着点。” 抽出短刀,平划过去,沈飞柳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子,钻心的疼直冲向脑门,沈飞柳蓦地清醒过来。 入目一张黑色的面具,她惊叫了起来,双腿蹬着要起来,却浑身无力,手脚软绵不堪,胡乱踢蹬的脚,踹到了一条胳膊。 趴在地上毫无生气的,李经的胳膊。 沈飞柳这才看到满地的血红,惊惧既要袭来,一双手忽然覆上了她的眼,隔绝了至怖的世界,眼前的黑暗带来了一丝宁静,沈飞柳喘息着:“你是谁?” 肃黎放柔了声音:“不要怕,一会儿随我出去,你会没事的。” 马车外的人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叫声,顿觉不妙,莫非是肃黎失了耐性,开始下手了? 都督郝吉胜忙喊道:“肃黎,不要动手,万事好商量。” 马车上,肃黎挟持着一名女子,钻出了马车,手里的短刀横在女子的脖子上,女子脸色惨白,不敢挣扎。 “全部后退!” 郝吉胜不知道马车里的情况,不知道里面有几个人,又都是什么什么身份,不知道肃黎手里的筹码究竟有多大,不敢妄动,摆手让全部后退。 外围的人员后退约有五步,停了下来。 双方僵持着,寂静的夜,一串马蹄声疾,一人一马急急跑了过来,马上人还未到跟前,便嘶吼着:“刀下留情,莫伤了表小姐。” 郝吉胜回头,正待询问,却那人身后不远处,一队人马朝这边行来,那人自报了家门,是安国公府上的家奴,来救自家表小姐。 一队人马停稳,竟是安国公亲自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郝吉胜忙上前行礼,连声保证一定护表小姐周全。 肃黎突然冷笑:“紫骁卫一帮无能之辈,还叫了帮手?” 沈飞柳看到外公来,在眼眶里忍了许久的泪,再也没忍住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但她全身没有半点力气,能立在这里,全靠身后的人在支撑。 他看似在挟持她,手上并未用力,短刀离她的脖颈也有一段距离,故而她转头去看外公时,没有被伤到。 郝吉胜有点难办,如果不知道此女子的身份,或者假装不知道此女子的身份,都好办,只要把肃黎抓到,就是大功一件,伤了旁的什么表小姐之流的,根本无关紧要。 现在安国公在身旁,只能装模作样,让大家再往后退三步。 肃黎挟持着女子下了马车,往他这边缓缓行来,郝吉胜精神紧绷,抽出龙啸刀,拉开架势准备应敌。 安国公却在一旁皱眉:“郝都督把刀收一收,莫伤着我宝贝孙女。” 郝吉胜握刀的手紧了又紧,骂人的话在嘴边忍了又忍,还是乖乖把刀收了回去。 恰在此时,肃黎突然将怀里的女子往前一推,急速往一旁攻去,围攻的猝不及防,须臾便被打开一个缺口。 四下忽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十来个黑衣人,往那缺口冲去,一男子持剑凌空而下,左右一扫,荡开了围攻肃黎的紫骁卫,与肃黎并肩攻了出去。 见人已经出来了,这群黑衣人并不恋战,迅速撤离,消失于黑暗夜色之中。 眼看到手的鸭子飞了,郝吉胜急得大喊:“快给我追!” 紫骁卫乌泱泱向夜色追去,有个人路过马车时,发现马车在往下渗血,掀开帘子一看,忙喊都督。 “乱叫什么!”郝吉胜烦躁不堪,上了马车查看情况,先是一愣,继而心烦意乱,叫人回来处理。 紫骁卫乱作一团。 安国公接到了人,亦不多留,转回安国府。 …… 宽敞的屋里点着昏黄的灯,桌上温着一壶酒,肃黎换了一身白衣,坐在一旁看书。 严承风抱剑靠在一旁书架上,看向肃黎道:“今日杀李经是不是冲动了些?” 肃黎看着手里的书,没有答话。 严承风又道:“李经无足轻重,何必动手,更何况,遇到紫骁卫,他还能派上点用场。” 肃黎专注着手里的书,仿若未闻。 严承风看着肃黎出神,思索良久,忽而唇角一扯:“你今日自己一个人出马车,岂不更方便些?” 莫要说什么带着人质,能够威慑住紫骁卫之类的鬼话,肃黎出手速度之快,他是知道的,以肃黎的身手,猛然出手,打对方个措手不及,能够撤离得更快些。 放着最快最方便的路子不走,反而带着个没有多少震慑力的累赘,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见他不语,严承风又道:“怕紫骁卫怀疑,她与秘府有牵扯?” 肃黎“啪”地将书扔到桌上:“你很闲?” 严承风忙换了脸色,笑道:“这不是瞎聊吗?这都后半夜了,不至于再给我找事做吧,让我休息会儿,再说了,这酒还没喝上呢。”说着,殷勤地去倒酒,盛了满满一杯放在肃黎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肃黎静静地看着他一杯酒下肚,才开口:“最近紫骁卫的消息太过灵通了些,去查一下细作。” 玩笑归玩笑,此事事关重大,耽误不得,严承风嘴上抱怨着,面上却收敛笑意,一刻也不耽误,出门查探去了。 第16章 流言四起 那夜城郊挟持之事,有挟持姑娘的香艳情节,有秘府出马手起刀落的刺激,就连那被杀之人,也不是普通的人,而是首辅之孙,如此香艳刺激,又与权贵相关,吊足了人们的好奇心,任谁都想去打听一番,细细揣摩每一处细节。 京里传的沸沸扬扬,左右绕不开三个核心人物,李阁老的孙子李经,安国公的外孙女沈家姑娘,秘府首领肃黎。 知道秘府首领名字的人不多,但都知道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提起他时,众人声音都会不自觉地放低,伸长脖子,将头凑在一处,围成一个圈,好像这样就能形成一个屏障,谈话内容不至被秘府的人听了去,给自己带来麻烦。 茶馆酒楼,每个闲人都在互相打听着那夜的信息,有那一两个放言说,自家亲戚亲自去过现场的,立时就被围了起来。 知情.人讲得绘声绘色—— 却说那夜,李经贪图沈姑娘的美色,将她挟持到了马车上,行至城郊,正欲行不轨之事,恰被路过的秘府首领听到,秘府首领侠肝义胆,杀了李经,救下沈姑娘,沈姑娘为了报恩,便要以身相许,两人正在马车上卿卿我我之时,被紫骁卫发现了…… 有人说不对不对,应是这样—— 李经已经得手,准备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沈姑娘时,被秘府首领救下了。 这番言辞一出,旁边就有人冷笑:“道听途说,胡编乱造。” 众人一听,这语气,定是个高人,便一哄而来围上了这位高人。 高人一杯茶饮毕,故作高深:“你们以为这秘府首领是个什么好货色?那日他听到马车里的旖旎之声,心里痒痒,便进马车杀了李经,自己快活起来。” 有人信,有人疑,互相争执不下。 高人一句话,压下了各方争论:“身为男人,在那种情况下,你们谁把持的住?” 酒楼里登时静了下来,设身处地一想,在那般前后不着村,无人知晓的地方,遇到这等香.艳之事,又是有沈家姑娘的美色,谁不想快活快活? 须臾沉思之后,对于秘府首领有没有进去快活的问题,已经没有人在乎了,人们关心起了另一个问题。 “听说这沈姑娘,生得极美,比那红香楼的花魁牡丹还要美上几分。” “秘府首领都把持不住,牡丹可没法比。” 有人怅然:“若是让我在她那里快活一番,死也甘心。” 众人哄笑。 流言越发不堪入耳。 李经已经死了,秘府首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像是个虚幻人物,故事的主角里,唯一让人感觉实实在在存在的,只有沈飞柳。 尽管她被人挟持,身不由己,尽管她是个纯粹的受害者,人们为了让自己处于道德高地,总能从受害者身上挑出些毛病,以证明正是因为她自身的问题,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安国公下令府内上下慎言,若有只字片语流言传入府内,立打四十大板逐出府去。 即便下了如此严令,沈飞柳仍知晓了些外面的流言,浅白气得不得了,又无处发作。 “这些人没有良心吗?长了一张嘴,只会凭空编排?” 沈飞柳倒是淡然,舀了一瓢水向□□根处浇去:“莫气了,外面的人说得自在,你倒给自己找一肚子闷气。” 浅白端了一盆水跟在小姐身边,供她取水:“小姐不气吗?” “气有什么用,还能一个个去把他们的嘴堵上吗?”沈飞柳转回身取了一瓢水,抬眼看浅白气得脸颊鼓鼓,伸手捏了捏,笑道,“像个小□□。” “你还取笑我!”浅白把水盆放到小姐脚边,不给她端了! 可转念一想,能让小姐开心一下,也挺好,又没那么气了,担心小姐蹲着取水累着,又去端水盆。 “不用端着了,这么舀水挺方便。”沈飞柳把面前的花浇完,往一旁挪了挪,把水盆也拖了过去,“外婆养的这些花,开得可真好。” 直到把墙根下一排花浇完,才扔了水瓢,站起身来,浅白递来帕子给小姐擦汗。 沈飞柳接过帕子,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这事有利有弊,外面传的越广,我这亲事就越没人惦记了。我爹从出事到现在没来看过我,大略是嫌我丢人,不想要我了,只要他不找我,沈家与我就没甚关系了,以后我可以自由过活。 “但是留在这里,总会成为外公的累赘,何况现在外公已重新上朝了,我总不能成为别人攻击外公的把柄,这里也是不能留的。只是现在去跟外公说要走,他老人家定不会同意,待缓两天,风波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浅白觉得留在安国府是最安稳的,但她还是依着小姐:“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沈飞柳笑中带着一声叹息:“京城是不能待了,别的地方也未尝不好,我听说江南风光不错,咱们可以去看看。这些年幸得外公接济,我们也攒了不少银子,以后天高海阔,咱们想去哪里都行。” “嗯。” “表姐——”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远远地跑过来,正是沈飞柳二伯的女儿,顾宁兰。 自从表姐进府,顾宁兰就接了一个重大任务,陪表姐散心,让表姐开心,她每日尽职尽责,拿着各种有趣儿的东西去找表姐,可表姐对这些东西,没有太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总让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表姐倒地喜欢什么东西。 今日她得了一幅画卷,知道表姐喜欢写字,便抱了字兴冲冲地跑来了:“表姐快看,我今日在库房里翻出来的,欧体的真迹。” 顾宁兰把画卷展开给表姐看,面上盯着表姐的表情看,看表姐眼睛果然一亮,她喜欢! 顾宁兰好像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兴奋不已,把画卷往表姐怀里一塞:“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还有什么喜欢的,想做的,尽管跟我说,我都能给你搞定!一定要开开心心在这住着!” 沈飞柳笑道:“每天看到你我就开心。” “那是,我可是开心果,外公说的。”顾宁兰一点也不谦虚。 外面有丫鬟来报,礼部尚书家的张二姑娘送来拜帖。 “来的正是时候。”顾宁来开心不已,“快去请进来,陪表姐解解闷。” 沈飞柳把画卷一点点细心卷好,笑道:“你们去玩吧,不用专门来陪我。” “人多热闹嘛!” 顾宁兰找了个亭子,让人摆了茶水甜点,拉着表姐入座,下人领了张二姑娘过来,顾宁兰欢喜地扑过去拉住了她:“今日你来的可巧了,我表姐在家呢,咱们一同玩耍。” 张二姑娘一面应着,一面偷偷打量着沈飞柳。 沈飞柳被这斜飞过来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但面上仍是挂着笑。 顾宁兰见张二姑娘看表姐,心思单纯,便得意道:“我表姐好看吧?” “嗯,是。”张二姑娘收回目光,低头去品茶,眼神不知道落在何处合适,四下乱晃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杯中的水面上。 顾宁兰觉得今日张二姑娘安静了许多,想来是有生人在不大适应,便积极地帮着二人笼络感情,于是向表姐道:“人家都夸你好看了,你还不给人家倒杯茶表表心意?” “好。”沈飞柳应下,抬起手腕去提茶壶,张二姑娘浑身紧绷,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提茶壶的手。 沈飞柳察觉到了她的不自然,她们从未见过,这张二姑娘第一次见到她却如此反常。 沈飞柳提着茶壶,停在半空,看张二姑娘年龄尚小,不打算与她计较,便道:“张二姑娘杯里尚有茶呢,先不添了吧。”说着就要把茶壶放下。 顾宁兰不依,取了个杯子来,放在张二姑娘面前:“这不就有个空杯子了?” 见二人仍旧没有动作,顾宁兰左右相劝:“你俩干嘛这么矜持,都没法一起玩了。一个是我表姐,一个是我朋友,你给她倒杯茶,一会儿再让她给你敬杯茶,这不就熟了?” 沈飞柳不想让顾宁兰为难,妥协了:“好吧。”提起水壶,往那空杯子移去。 张二姑娘盯着那壶嘴,黑黑一个洞,像一张小口,往前一点一点飞了过来,下一刻就要咬她一口,她突然抓起杯子,起身后退,尖叫:“不要给我倒。” 动作太急,碰掉了一盘点心,盘子掉在地上,成了碎片,点心胡乱洒了一地。 “你干嘛?!”顾宁兰起先被张二姑娘的尖叫吓了一大跳,平复过来后,看到她有些发抖,心中不忍,起身去她身边,轻声安慰:“你怎么了?怎么在发抖,是不是生病了?” “病根大概在我这。”沈飞柳调转手腕,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不在这扫你们的兴了,先回了。” 顾宁兰看着表姐带着浅白走了,心下纳闷:“表姐?” 张二姑娘这才回过劲来,拉着顾宁兰小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表姐……被、被两个男人给糟蹋了。” 顾宁兰脸色登时黑了下来,甩开她的手,气道:“你说什么呢!” “是真的,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张二姑娘上前一步去拉顾宁兰,“她左右不是你们顾家的人,别让她住这里了,赶紧让她走吧,再住下去,是要坏了你们顾家小姐名声的。” 顾宁兰气得推搡了她一把:“你给我滚!” “你……”张二姑娘从来没被她这么吼过,自也气得不行,“我都是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二姑娘出了亭子,顾宁兰仍在背后气得跳脚:“敢编排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再不跟你玩了!照我们安国府的规矩,四十大棍你是少不了的!” 第17章 下旨赐婚 沈飞柳到主屋门口时,国公夫人王氏正在钻研一本兵法,她是武将世家出身,虽是女儿身上不了战场,但对兵法的热爱丝毫不减。 面前的沙盘,模拟着战场的地形,左右分布着代表红蓝双方战士的小人偶,王氏一边看书一边摆弄战形。 沈飞柳在门口,踟蹰着不想扫了外婆的雅兴,几番犹豫正要掉头回去的时候,屋里王氏开口道:“杵在那做什么?” 沈飞柳迈过门槛,向王氏走去,面上带着笑:“外婆。” 王氏放下书,拉着外孙女的手去桌边:“来来来,外婆这有好吃的。”说着,夹了一块糕塞进沈飞柳嘴里。 清甜的香气溢满了口鼻,沈飞柳细细咀嚼着,思索着如何开口合适。 吃了点心,又喝了茶,陪着外婆闲聊了会儿,沈飞柳才迟疑着开口:“外婆,我在这住的有些时日了……” “才住几天?安心待着,旁的不要想。”王氏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又去摆弄沙盘了。 沈飞柳只得跟着过来,又道:“我是想着,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嫌闷?宁兰那小妮子不陪你玩?”王氏摆弄着手里的小人偶,眼也不抬。 “不是,不是。”沈飞柳慌忙解释,自己支支吾吾半天,话没说完整,倒把顾宁兰给连累了,只得再另想一番说辞,上前看着沙盘,赞道:“外婆真是女中豪杰,各类兵法都了然于胸,这些东西我都看不大懂。” 王氏笑道:“你若想学,外婆教你。” 沈飞柳带着笑,凑到王氏跟前,若无其事道:“这些高山沟壑,我都没见过呢,真想出去看看。” “真的想出府?”王氏把书往沙盘上一扔:“还是怕连累安国府的名声?” 王氏一针见血,沈飞柳不好再装,今日来的张二姑娘,只是相信流言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位,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等着看安国府的笑话,一切皆因她起,她不能继续待在这。 更何况宁兰还在闺中待嫁,更不能因她连累了宁兰的名声。 可这些又如何说得出口,沈飞柳索性跪下了:“外婆,让我走吧。” “你能去哪里?沈府你还回得去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爹那狗东西,来问过你一次吗?”王氏一提起那狗东西,火气就下不来,不自觉语气加重了。 沈飞柳湿了眼眶,她面上不显,心底还是有一丝期盼,被王氏挑明了,心内悲凉,鼻子一酸,一滴泪没忍住滚了出来。 王氏觉得自己说得重了,放软了声音,扶她起来:“就你这小身板,还没那个本事能毁了我安国府的名声。你哪也甭想去,就在这住着,这里就是家。” “可是,外婆……” “没什么可是,这些孙辈里,数你心思最重。”王氏带她到门口,带她看看院子里的一园春光,劝道:“甭想那么多,没事做就侍弄侍弄花草,找宁兰玩去,万事有你外公担着。” 安国公自从上朝之后,不大表态,多数都顺着首辅一派,亦或打哈哈和稀泥,忠义之士心中那点期盼的光,在安国公一次次令人失望的表现中,渐渐湮灭了。 朝中重位都被李家的人把持着,忠义之人位卑言轻,空有一番忠义之心罢了,安国公回来又能如何,不还是混入了泥潭之中?这些人,唯有在自家庭院里醉酒以后,大骂这朝廷黑暗,悲恸大燕王朝将亡李或之手罢了。 只是今日,朝堂上有些微妙,安国公难得的与李阁老一派的人对立了起来,起因只是礼部提了一句“智王年已弱冠,尚未婚配”。 此事以前也提过,向来是被一句带过,谈及其他更关乎社稷的问题去了。 今日安国公却站了出来:“皇族子嗣延续,难道不是重中之重?”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并不是智王娶妻此事有多么关紧,而是安国公今日的态度大有转变,李阁老摆明了不想管这件事,安国公却有些不依不饶之势,殿内上下无人发声,偷瞄着为首的两人,各自心里盘算着。 皇上体弱,多年不理政事,龙椅虚空,太子监国。 太子坐在龙椅左下首,此时被架在这里,他只能表态:“智王确已弱冠,照理是该娶妻了,只是智王……情况特殊,既是亲王,娶妻之事理当慎重,方不失了皇家体面,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言外之意,王妃的身份也得门当户对才行。 智王是个傻子,人尽皆知,能够门当户对的,也只能从有爵位的家族里找,或者从朝堂上各重臣的家眷里寻,不论从哪方面找,都不大好找,地位是匹配上了,人却匹配不上。 谁愿意让自家女儿嫁给傻子呢? 家里有女儿待嫁的,都低着头,目不斜视看着地板,生怕引人注目,引火烧身。 工部尚书赵光扫了一圈,站出来道:“臣以为,皇族子嗣重要,重在质而不在量,智王的情况,诸位都明了,若是此病症传给了下一代,损的亦是皇家的体面。” 此言发出,殿内官员多有附和之声,太子见情形已定,正欲开口拍板。 安国公适时插口道:“赵尚书所言,老夫不能苟同,若如尚书所说,此病症是代代相传,而智王乃是圣上之子,赵尚书此言——莫不是在污蔑圣上?” “你——”赵光没料到安国公一下子就把此事拔高到了圣上,气得吹眉瞪眼,“你血口喷人!” 安国公双手交叠握在拐杖上,与赵光相比,显得淡然闲适,慢悠悠地道:“赵尚书方才开口前,先观望了一番,见到家中有适龄待嫁家眷的官员,都默不作声,才开口说了一堆污蔑圣上之语,为的是什么?” 安国公冷笑:“赵尚书为了收买人心,简直是‘忠义’二字都不要了!” 安国公火力全开,殿内那些一心期盼安国公能挑起大梁的人,暗中叫好,谁人不知工部与吏部两位尚书是亲家,而吏部尚书更是李阁老的长子,人称“小阁老”,赵光摆明了是李阁老的人。而安国公针对赵光,背后的李阁老不知道能不能坐得住,他们心里期盼的光,终于回来了。 赵光.气得指着安国公叫骂:“顾慈言,你休要妖言惑众!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何时收买人心了?” 太子见双方要互骂起来,忙制止:“此事尚有争议,容后再议。” 赵光觉得委屈,想为自己辩驳,吏部尚书李伯隆给他使了个眼色,李伯隆是李阁老长子,也是赵光的儿女亲家,赵光自是以他为首,不再多言。 散朝后,太子往凤仪宫去,皇后正召见紫骁卫都督郝吉胜,见太子前来,挥手让郝吉胜下去。 太子心中憋闷,把今日因智王引起朝堂相争之事,讲与皇后,又道:“倒不是不给他指婚,只是这人选也得选上一选,顾慈言却不依不饶起来,先前都不怎么开口,今天怎么就针对起赵光了?” “他哪是针对赵光?”皇后自宫女手里接过玉杯,轻饮了一口,放回到宫女手里,“他是因为外孙女的事情,恼着咱们呢。” 皇后出自李氏,是李阁老的嫡长女,太子年少时也多亏外公李首辅的扶持,才坐上了太子之位,自是与李氏一体。 “他有什么可恼的,他外孙女好胳膊好腿地回来了,李经连命都没了。”太子今日被搞得颇为头疼,如果安国公以后不受控制,专搞对立,往后将更加头疼。 皇后斜躺在软塌上,金丝绣凤大红长裙在身下铺开,专注地看着自己指甲,随口道:“顾慈言回来上朝是好事,但万事不能太过,得压上一压。” 母子正聊着,外侍进来禀告:“礼部精膳司主事李叔逢求见。” 皇后蹙眉:“不见。” 皇后近些日子,被李叔逢烦的头疼。 太子听到禀告,猜道:“为了他儿子?” 皇后冷哼:“非要本宫给他儿子赐婚。” 太子诧异,李经已经死了,如何赐婚,便是赐婚也是冥婚,估摸着是李叔逢怕儿子在地下孤寂,才想的这个法子,可自古以来,也没有下旨给人配冥婚的。 “想给儿子配个婚是什么难事吗?怎么求到母后这了?” “他不要旁人,他要顾慈言的外孙女。” 安国公还有用处,若是给他外孙女配个冥婚,怕是再也拉拢不回来了,若是为了给李叔逢出气,损失一个安国公,实在不值当。 太子思索着,忽又对安国公的外孙女起了兴趣,李经为了她而死,那秘府首领见到她,能直接杀了李经,要把她占为己有,也不知这女子是何等姿色,竟引得男人都乱了方寸。 “不如……”太子起了私心,思忖着开口。 “不如就——”皇后突然坐起身子,眸光焕采,“赐给智王!” 第18章 傻王迎亲 太子本想开口,把安国公的外孙女要过来给自己当侍妾,不料被突然被皇后抢断,一时怔愣。 但转念一想,此计着实妙哉,他安国公不是骂反对给智王赐婚的赵光,是不忠不义吗?这门亲事落在他头上,他若敢反对,那便是不忠不义。 既能让他哑巴吃黄连,无可辩驳,又能借机打压他一番,若他识时务便可,若不能,下一个赐婚的就不是外孙女,而是亲孙女了! 智王的娶亲问题也同时解决了,实在是一石二鸟。 赐婚圣旨下得很快,宣读完圣旨,安国公招呼传旨公公进屋喝茶。 顾宁兰沉不住气跑到了沈飞柳房内:“姐,可不能嫁,智王他,脑子不大好……” 圣旨下得突然,沈飞柳记忆里对智王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记得小时候跟着外公去宫里参加元宵会,彼时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在世,两人与当时还是五皇子的智王年纪相仿,智王痴傻,常被他们戏弄,也是个可怜人。 “表姐?”顾宁兰伸手在她脸前慌了慌,见她回过神,继续道,“听闻智王,长得倒是不差,只是有点可惜。外婆说他是七岁的时候,大皇子和他母妃接连去世,他受了刺激,才疯掉的。人是挺可怜,但也不能因为可怜,就要嫁给他呀。” 沈飞柳忧心是另外一件事,外公今日刚下朝,就突然下了圣旨,把外孙女指给傻王爷,多少有点威胁之意。 顾宁兰见她不说话,以为她难过,便拉着她要去找爷爷:“你不要怕,去找爷爷,让爷爷做主。甭管他什么圣旨不圣旨的,爷爷总会有办法。” 沈飞柳按住了她,摇头道:“不可。先前因为我的事情,外公已经妥协一次了,不能再让外公为难。” “想那么多干嘛,自己幸福最重要!”顾宁兰话音刚落,门外通传,国公爷让表小姐去书房。 去书房的路上,沈飞柳已思量妥当,外公为了给自己退婚,本已在家养老的他,又重返朝廷,如今再不能为了赐婚的事,让外公忧心。 进门时,沈飞柳面上已是一片喜悦之色,声音也带着雀跃:“外公,听说智王容貌俊美?” 安国公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安抚她,倒被她这一句给逗笑了:“你呀,跟你娘一个样!” 沈飞柳上前给外公捏肩:“外公啊,柳儿觉得当王妃也不错,吃穿不用愁,智王又是那个样子,我去了岂不是直接当主母?以后在王府能横着走了。” 安国公回头看她:“你真的不介意?” “介意什么?介意我夫君是个傻的吗?”沈飞柳喜形于色,眸底一丝忧愁也无,“傻的才好呢,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什么情绪都会表露出来,没什么心机,多好相处。若是真找个摸不清看不透的夫君,柳儿才不愿意呢。” 安国公转回头,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不语。 沈飞柳摸不准外公在想什么,怕外公不信,绕到外公前面蹲下,抬头看着外公:“外公,我愿意嫁。” 安国公摸了摸她的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好孩子,他是个好归宿,只是苦了些。” 沈飞柳摇头:“不苦的。” 沈飞柳又在外公跟前雀跃着闲聊了一阵,彻底打消了外公的顾虑,方才出来。 出了书房,沈飞柳收敛了喜色,刚才跟外公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京城关于她的流言不堪入耳,她早已不打算嫁人了,如此,嫁不嫁给智王,又有什么分别? 坊间的流言一泼未平,一波又起,赐婚圣旨的消息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先前的传言里,故事版本众多,但关于沈家姑娘容貌的问题,却很统一,必定是个祸国的绝色,不然也不会引出这一场风波。 如今一个绝色美人,就要嫁给智王那个傻子了,多少男人觉得惋惜。 一杯酒下肚,一头发蓬乱的醉鬼盯着空杯,落寞之情难以言表:“可惜喽!” “嘿,老三,人家成亲,你可惜个什么劲儿?难不成不嫁傻王爷,还嫁给你不成?你家里的母夜叉答应吗?” 众人哄笑。 楼上雅间里坐着一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头戴玉冠,手持折扇,折扇铺开时,花香沁鼻,摇了两下,又合上,在桌上一敲,吐出两个字来:“庸俗!” 同桌之人多是些贵族纨绔,每日里寻花问柳无所事事,对这等香艳之事最是上心,听得“庸俗”二字,便问道:“二少爷,可是见过这沈姑娘?” “倒未曾。”被称为二少爷的正是吏部尚书李伯隆的次子李遥,因着祖父是内阁首辅,他在这群纨绔之中,自然成了中心人物。 李遥端起酒杯,却不急着往嘴里送,只道:“我是说,楼下那臭男人庸俗不堪,至于这沈姑娘,我倒想见上一见。” “可那沈姑娘就要嫁给傻王爷了,如何得见?” 李遥一杯饮尽:“嫁便嫁了,又如何,嫁了人便是那男人的私有之物了不成?” 桌上熟人皆知,李二少爷向来不拘礼法,纷纷敬酒以示钦佩,李遥来者不拒,尽数饮尽。 成亲的日子定的很近,沈家人不愿出面,一应嫁妆全部由安国府操办。 沈飞柳心里觉得愧疚,想把自己这些年存的体己钱拿出来,又怕外婆嫌,思来想去,只能拿去给几位表姐表妹买簪花。 浅白将礼物挨屋送过去,回来时恰逢智王府送来凤冠霞帔,浅白伺候小姐穿戴,看着镜中小姐鬓云香腮,唇润欲滴,珠宝流苏垂在鬓边,倾城佳人也不过如此了,可惜要嫁给一个傻子。 浅白转回身偷偷摸了泪,回头笑道:“小姐真好看。” 沈飞柳拉住浅白搭在她肩上的手,柔声道:“浅白,外公说了,智王是个好归宿。夫君是傻的,也未尝不是福气呀,总比在沈府日夜担心被人算计的好。” 沈飞柳转身拉住浅白,替她擦了眼角的泪:“浅白,以后我们可以安稳过活了。” 成亲那天,从智王府出来的娶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安国府出发,路两排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门亲事,近些日子里被传得家喻户晓。 男人们半寒酸地替沈姑娘不值,说出口时又是另一番意思:“一个清白尽毁,一个痴傻疯癫,也是绝配。” 有人直接开荤:“沈姑娘也是经历过那事的,尝到过滋味甜头,只怕洞房夜里,正急不可待地宽衣解带,这傻王爷还在一旁斗蛐蛐儿呢。” 周围人从吼间传出低低的笑声。 周遭的女人们则故作害羞,转过脸去,在他们看来,沈姑娘如今这个情形,着实是她不守妇道的报应,若是当初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正经经地嫁到李府去,何苦会有这般下场。 人们肆无忌惮地谈笑着,而此事的正主智王爷,傻乐呵地骑着高头大马,走过这些人群,半点也听不懂。 智王是傻,可相貌不差,眉目清俊,凤眼薄唇,就连握着缰绳的手,也润白修长,甚是好看,引得路边少女俏妇挪不开眼。 智王几乎不出府,见过他的人甚少,今日但见智王生的如此俊美,人群里一阵阵细微的叹惜:“真是可惜了……” 至于可惜什么,没人说出来。有些男人看不过,指着骑马的智王喊道:“嘿,你们看,傻子骑马还挺稳。” 又是一阵哄笑。 智王依旧只管骑马,不管旁人哄笑,许是骑得无聊,松了缰绳,低头玩手指去了,马夫在前面牵着继续走。 到了安国府,安国公夫妇亲自送外孙女出来,智王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抠手去了,好似这个新娘与自己无关,玩了会儿手,又烦躁地四下看了看,像是不耐烦了。 按规矩,新郎理当下马给女方长辈请安,可傻新郎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马夫悄悄催了两声,见王爷没反应,只得作罢。 安国公倒是不介意,夫妇俩一路把外孙女送到了花轿上,才转回去。 花轿旁立着一管事嬷嬷,此人膀大腰圆,面色黑黄,目光凶悍,唇角下拉,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 浅白扶着小姐入轿,抬眼看了一眼管事嬷嬷,满脸凶相吓得她心头一跳,去了花轿另一侧候着。 接到新娘,管事嬷嬷一声令下,整个迎亲队伍规规矩矩地向安国公俯首行礼,马上的智王似是觉得有趣,也跟着下马叩首,一旁的马夫忙把他扶起,于理不合,贵为王爷,不必行此大礼。 智王这傻乎乎的举动,把周遭百姓都逗笑了。 安国公扫了一圈,向智王的方向点了点头,向迎亲队伍摆手:“去吧。” “起轿——” 一时锣鼓喧天,唢呐吹打,又加鞭炮齐鸣,两边仪仗向百姓撒铜板,百姓哄抢不迭,好不热闹。 轿内沈飞柳穿着金丝绣线的大红礼服,盖着红盖头,手里揉搓着帕子,听着外面的声响,恍然觉得好不真切,就这么……嫁人了? 回想自己年幼时光,好像从未想过嫁人的事,母亲在世时,只知道玩乐,母亲不在了,又疲于应付那对母女,少有开心的日子。 成亲当是女子顶重要的日子了,可于她而言,似往常吃饭睡觉一般平常,心里静得出奇。 外面喧闹,轿子里面静的发闷,她扯掉盖头,看着前面轿帘晃动,依稀能看到外面那匹绑了红绸的白马上,一个同样穿着红衣的男子,这应当就是智王了吧,她以后的夫君。 她只是看着,没有任何想法,甚至没有去猜测他高低胖瘦,长相如何,只是看着。 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不会是她的依靠,她以后只是个他王府上的一个身份象征,仅此而已。 迎亲队伍行至转弯处,迎面撞上了另一支娶亲的花轿,互不相让,前方闹作一团,管事嬷嬷领着人去前面查看情况。 智王忽然闹了起来,不想骑马了,车夫拿他没办法,扶着他下了马。 智王刚落地,两边人群里突然闯进来几个持刀的练家子,见人就砍,迎亲队伍没防备,被截成了两段,抬轿的车夫扔下了轿,只顾逃命。 智王似是吓得不行,连滚带爬地往轿子里钻去。 沈飞柳被扔下的轿子甩得七零八落,扶着凤冠刚坐起,轿帘陡然被掀开,一个眉目清朗,俊美如玉的男子闯入她的眸底,她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就直扑过来,将她抱了满怀。 淡淡的清冽香味萦绕在她鼻尖,似雪水融化成清泉,绕过松木,穿过林间,叮叮咚咚,惹人心乱。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抚上他的大红喜服,这便是她的夫君吧。 外面乱做一团,他应是被吓到了,沈飞柳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柔声哄道:“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你老公不怕,你老公担心你怕 第19章 洞房夜色 轿外一阵混乱,有恶徒持刀到了轿前:“小美人,咱们又见面了。” 沈飞柳惊恐看去,一把明晃晃的刀撩开了轿帘,身边的智王是个傻子,外面来了恶徒可怎么办,护不了他。 智王突然回身一脚,那恶徒还没看清楚轿内的人,就被踹飞了出去。 沈飞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幸好傻子还会踢人,又怕恶徒爬起来报复,她赶紧将智王拉回来,护在身后。 路两侧冲出来七八个带着面具的人,直奔这帮恶徒而来,出手极快,没两下便把人制服在地,大喜日子不宜见血,都留了活口。 管事嬷嬷临危不惧,吩咐下人把这些恶徒全部绑起送官,戴面具的人迅速四下散去,混入了人群中,不见踪迹。 沈飞柳听得外面平静,向智王道:“你待在这里别出去,我出去看看。” 沈飞柳起身就要出去,袖子却被人拉住了,她回头看智王,智王似是不大情愿。 傻子做事是没有道理的,沈飞柳尚有些耐心,尤其是对着一个长相俊美的傻子,她坐回去,想扯过自己的袖摆,柔声道:“你不要怕,我不走远。” 智王还是固执地不撒手。 沈飞柳正思索着如何哄他,轿外起了清朗的声音:“已经无事了,王妃可受惊了?” 一纸白扇打起了轿帘,李遥一身竹枝暗纹长袍,立在轿外,俯身向轿内看去。 轿内一角坐在一身金丝绣红裙的王妃,立领裹着纤弱细白的脖颈,尖俏的下巴,樱唇微启,眉眼含春,尤其柳叶细眉下那一双眸,清澈幽深,如一泓清水,不染任何杂尘。 李遥一时看痴了去,天下竟有这般绝美女子,怪不得他那堂弟李经能为此舍了命,便是他自己,也甘愿为了一夕销魂,舍了性命去。 若能得此美人,此生又复何求? 智王忽然要出去,李遥挡在门口,智王顺势将他推搡了出去。 李遥这才发现轿内还有一人,立在轿外,看着轿帘晃动,美人被隔在轿帘后,隔在他和美人之间的,不光有轿帘,还有旁边站着的这个傻子。 一想起美人要与这不通风情,不懂风月的傻子过活一辈子,就不禁生出无限惆怅来。 轿帘忽地掀起,沈飞柳露出半张脸来:“方才是你把这些人制住的?” 李遥欣喜,看着歪着头询问的智王妃,立的玉树临风,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身前潇潇洒洒地打开折扇,轻轻摇着,笑而不语。 智王已经骑到马上了,马儿忽而发起癫来,四处乱窜,直把李遥逼到了迎亲队伍外面,车夫才追上了马,队伍重新整理,继续行进。 到了智王府,礼数颇为简单,行过礼后,把新人送入新房就结束了,没有宴请,没有人闹洞房。因为傻王爷没什么朋友往来,甚至连送贺礼的都几乎没有,只有宫里送来了一份贺礼,才不至于太过冷清。 把新王妃送入新房,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只有浅白留在屋里。 沈飞柳扯下了盖头,浅白忙阻止:“使不得,还不到时候呢。” 沈飞柳把红盖头往一旁椅子上一扔:“盖着闷,一会儿再戴。” 沈飞柳打量这间屋子,屋内宽敞,足有她在沈府屋子的两三倍大。雕花红梨木大床,红绸自顶下垂,一旁靠墙摆着黄花梨木雕凤纹镜台,横放着一个花鸟屏风,将里外隔开。 沈飞柳绕过屏风,外面的挂画及各类摆件,精巧奇致。 沈飞柳完全没料到王府里会是这个样子,她想象中的,不受宠又给皇室蒙羞的傻王爷,过得可不会这般富贵。 “想不到王爷府上还挺气派。”浅白也是没料想到,猜测着,“如今王爷这一辈的,就剩下太子和王爷俩人了,想来宫里养一个闲散王爷也不甚费力。” 那些贵重的什物,沈飞柳一样也没碰,只叮嘱道:“这些不是咱们的,不要贪恋,你若有要使钱的地方,从我嫁妆里出。” 浅白点头:“我知道的。” 桌上摆着花生红枣,沈飞柳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浅白抓了几个红枣,又端了盘花生给小姐送去,再去倒茶。 浅白手上忙活着,嘴也不停:“小姐,今天我可是瞧清楚了,咱们王爷长得可真好看。” 沈飞柳想起了今日他突然闯进轿子的情形,唇角浮起淡淡一抹笑。 浅白自顾自说着:“若是这样,日子也不算难过,只要哄着王爷高兴了,咱们日子也就安稳了。不过……那个管事的嬷嬷,看上去凶得很哩。” 沈飞柳在轿中倒没注意,但今日她也明显感觉到,整个迎亲队伍秩序井然,主子是个傻的,肯定管不了,这个管事嬷嬷定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想到这,沈飞柳放下手里的茶杯,又嘱咐道:“王府上,应是这个嬷嬷当家,你可留点心,不要与她起冲突,但若真是欺负到你头上,你不要擅自行动,尽快来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我能与她起啥冲突,只要她不欺负小姐,我们就没什么矛盾。” 俩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了,沈飞柳泛起了困意,问道:“几更天了?” 浅白看了看天色,估摸着:“约有三更了吧,王爷怎么还不来。” 沈飞柳困得不行,摆弄起头饰来:“把这玩意儿给我摘了,带着沉的很。” “小姐再忍忍,王爷还没来呢。” 沈飞柳看向窗外,知道外面有人在守门,便招呼浅白去问。 浅白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往外一看,门外没有别人,只有白天那骇人的黑脸嬷嬷一个人像个铁棍一样,站在外面,吓得浅白一哆嗦,“咣”地关上了门。 门外嬷嬷听到了动静,看了看月色,悄默地一声叹息,在窗下道:“王爷许是在北院睡下了,王妃早点歇息吧。” 智王府北院的书房里,智王景晞早已换下了大红礼服,着一身月白常服,坐在书桌前,指尖捏着一份名单,扫到了一个名字,倏而皱眉:“孙正谊也有嫌疑?” 严承风站在对面,依旧抱着他那把剑:“那天知道你去城郊的,除了我和你,名单都在这了。” 景晞将名单放在一旁,抬眸看向严承风,语气发冷:“今日为何擅自行动?” 严承风自知理亏,低着头去看脚尖:“我那不是担心你们出事。” 为了将功补过,严承风赶紧又补了一句:“事情查清楚了,是李叔逢干的,要劫你家王妃去给他儿子陪葬。” “做梦。”景晞取下一旁的灯罩子,把写了名单的纸,放到火苗上点燃,甩了几下扔到桌边的铜盆里,“派人盯紧了他。” “是。” “李遥是怎么回事?”想到今日李遥在花轿外面,搔首弄姿地摇扇子,景晞就不大舒服。 严承风也没搞明白李遥到底想做什么,该查的他都查了,李遥与李叔逢虽是叔侄俩,但关于这件事,着实没什么牵扯,只能猜测着回道:“大概是,闲的慌,想露个面?” 景晞略一沉思,眉心舒展了些:“这个李遥,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你的意思是……” “今日之事宫里必定会查,秘府早晚会被怀疑上,不如就放个假消息,把李遥推出去挡一挡,也能顺道把细作揪出来。” “妙极!”宫里若怀疑到秘府头上,就把李遥推出去,顺道把假消息放出去,细作不便真假,定会上钩,到时候既能洗脱秘府嫌疑,又能查出细作。 严承风不禁赞道:“真是好计谋!” 两人就此事,商议了细节,不知不觉已然夜深了,严承风把计策捋顺,很是亢奋,红光满面,恨不得现在就去做。 景晞却道:“急不得,太急容易暴露,需静待时机。” 严承风只得忍住,一时屋里无言,景晞兀自看书,不管他。 严承风有些无聊,准备回去,临到门口,忽又想到一事,瞟了他一眼:“我说——你这洞房花烛夜,准备跟我过不成?” 景晞手里的书直接砸了过来,严承风伸手接住:“洞房夜把新娘子晾在屋里面,任是再刚强的女子怕是都要哭一夜吧,你可真行。” 说罢,严承风随手将书扔到一旁桌上,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回去睡了。 景晞停住了拿书的动作,顿了一顿,起身去到门口,到了门口忽又折返回了里屋,换上了白天穿的红喜服,开门出去了。 夜里寂寂无声,景晞出了北院,往后院寝屋去了。 寝屋门口,只有管事嬷嬷英娘一人守在门口,见王爷过来远远地便行了一礼。 “今晚怎么你自己当值?”景晞问道。 “旁人,奴婢不放心。”英娘回道,又问,“王爷要进去吗?” 景晞看着屋门闭着,里面有微弱昏黄的光透出来:“她怎么样,睡了吗?” “已经睡下了。” 景晞在门口踌躇了一阵,准备转身回去。 英娘叫住了他:“王爷!”英娘上前,弓腰施了一礼:“奴婢以为,王爷进去比较妥当。” 景晞想到严承风的话,又看向那闭着的门,终于迈步上前,抬手去推门,向英娘道:“下去歇息吧。” “是。”英娘应声而退。 景晞推门时很轻,屋里是一片喜庆的红,在昏黄的光里红得有些泛黑,他低头望着脚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床头点着一盏灯,床上的人儿缩在红绸的软被里,只露出来一张嫩白小脸,眉心微微皱起,睡得不大安稳。 景晞极轻地慢慢在床边坐下,抬手抚上她的眉心,拇指触之有些冰凉。 已是春末,天气转暖,裹着薄被睡着怎么还不暖和。 第20章 十年之约 正诏二十六年元宵会,他九岁,三哥四哥捉弄他取乐,将他从宴席骗至偏院,哄着他往前走,直至落入他们提前准备好的泥坑。 他是个傻子,他只能傻着跟着他们走,傻得什么都不懂地跳进泥坑,三哥四哥在廊下,笑得几欲断气。 他恼吗? 习惯了,左右今日不是泥坑,也还有旁的东西在等着他。 那天他从泥坑里爬起来时,廊下站着一个小女孩,穿着厚厚的粉青色棉衣,身子圆鼓鼓的,小小的脸蛋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年她五岁。 他的样子肯定很好笑,他以为她也会跟着笑。 可她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弹弓,想都没想直接打向了他三哥的后脑勺。 “哎呦!”三皇子摸着脑袋转过身,看到一个小女孩,气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敢拿弹弓嘣我!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欺负人就是你不对!”她嚣张的很,声音稚嫩却不输气势,小手一翻,又打了一个豆子过去。 三皇子想去把她抓起来,她一点也不怕,喊道:“我外公是安国公,你要是敢抓我,我就告诉外公你欺负我!” 三皇子和四皇子虽贵为皇子,比他这个傻皇子又尊贵到哪里去?父皇不闻不问,母妃无权无势,能依仗谁去?况且若真告到宴会上去,谁又会相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能把十几岁的皇子给欺负了? 他们不敢去闹宴会,走之前为了挽回面子,还留下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小女孩爬到横椅上,扶着栏杆,伸出小手拿掉了他头上的杂草:“你不要怕,他们不敢回来。” 又取出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泥:“你记住我叫沈飞柳,我外公是安国公。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他演傻子演了两年了,第一次拿捏不准一个傻子此时应该用什么表情才好,他低头看着她棉衣下摆系的小铃铛,叮叮当当,一晃一晃。 小女孩的家人来寻她,她应声要走,手里的帕子脏了,不想要了,她随手丢在了一旁。 绣着柳叶的方帕沾着泥土,飘落在地上,他盯着那个帕子,突然抬头问她:“你还会来吗?” 小女孩回头笑:“会的,你等着我。” 一直到第二年元宵会,他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五岁小女孩的记忆能持续多久,一年了,那些约定,她一定早就忘了。 他装作没看见,她却特意跑到他面前,骄傲的不得了:“我说过我会来的,你看,我来了吧?” 他很开心,可又不能表露,只能把桌上的枣糕塞给她。 他们一起从宴席上溜出来,一个小孩一个傻子,走了也没人在意。 他带她去看宫里的夜色,那是让他最放松的地方,鲜少有人去的一湾湖水,嶙峋怪石堆在湖边,月亮正圆,照得湖面如镜,他用杂草给她编了一个小兔子,她立在石头上去摸他的头:“傻傻的,也怪可爱的。” 走得时候,约好了明年再见。 他期盼了一年,到了元宵节,她没来,后来一年又一年,她都没来。 他以为两人的缘分就到此了,他继续当他的傻王爷,日子颠簸而行,这些年来,偶尔会听到她些许消息,知道她安然地生活在沈府的院墙内,便也无他求了。 不料十年过去了,机缘巧合,她竟穿着喜服,上了花轿,成了他的王妃。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忘了吧。 看她睡得正酣,景晞不忍打扰,虽已夜深,但多年夜间行动练就,还不是很困,满屋的大红,让他很不安宁。他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心,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去外间点了灯,在书架上找了本闲书来看。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沈飞柳便醒了,因是今日要进宫谢恩,不可怠慢,她醒的比往日早些。 她从床上坐起,打着哈欠下地,绕过屏风时怔住,外面竟坐着一个人,她慌得躲回屏风后面,偷偷瞄眼看。 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衣服也没换,莫不是在这里坐了一夜? 难道……昨夜王爷回来洞房,她却睡着了把王爷晾了一夜? 不对呀,明明是昨天她等了许久,一直没人来,她才睡下的。 ……傻子也知道洞房吗?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给自己换了件常服,又取了件外袍来,出了里屋,整了整睡得有些乱的发,轻手轻脚过去,无比贤惠地给王爷披上一件外袍。 手指刚刚碰上他的肩,一道力量突然袭来,将她胳膊扭到了后背,疼得她半跪在了地上。 一声惨叫袭来,景晞才清醒过来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松了手。正待要扶她起,瞥见丫鬟站在了门口,景晞收回了手,故作闷闷,嘟囔着:“不好玩。” 出门去了。 浅白早起打了水,来伺候小姐洗漱,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小姐喊了一声,慌忙撂了水盆往屋里跑。 到门口就看到小姐抱臂蜷缩在地上,王爷站在一旁—— 小姐被王爷打了! 王爷一走,浅白慌忙跑过去,扶起小姐:“小姐,没伤着吧?” 沈飞柳看着智王的背影远去,叮嘱道:“要叫王妃,切莫被人挑了错处。” “他怎么还打人呢?”浅白抱怨着,把王妃扶到椅子上坐下,“他怎么会在这?没欺负你吧?” “无碍。”沈飞柳揉着左膀,“赶紧收拾一下,一会儿还要进宫谢恩。” 洗漱完,沈飞柳换上了一身湖碧色金丝拖曳长裙,宫装繁复,行动不便,由浅白扶着出了寝屋。 外面雕梁画栋,翠柳长廊,看似再正常不过,只是一夜之间,满院悬挂的红绸皆不见了,仿似昨天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王府一如往昔,只是多了一个王妃而已。 浅白跟着走出来,看着这一番素净,很是困惑:“哪有成亲第二天就把东西撤干净的,这也太……” “太欺负人”几个字没有说出口,想到成亲前满京城流传着那些不堪的流言,浅白闭了嘴,王府这般做派,八成也是因为这个不满。 管事嬷嬷英娘领着一干小丫鬟行来,至王妃前规矩行了礼:“娘娘,这些丫鬟以后供娘娘差遣,日后若有奴才欺主,或者有什么让娘娘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差人来告知奴婢,奴婢自会处理。” 四位小丫鬟向王妃行了礼,沈飞柳颔首道:“有劳了。” 英娘又道:“今日要进宫谢恩,尽早入宫方为妥当,早饭待娘娘回来后再摆吧。” 这些事宜本该是主子吩咐下人去做的,英娘反倒自主把一切安排妥当,主子只用按她的安排行事就行。 浅白看不过英娘这做派,但初到王府,也不好直接跟管事嬷嬷起冲突,只看向王妃不语。 沈飞柳何尝看不出来,只是这王府的主子痴傻,担不起事来,管事嬷嬷这样做派,大概也是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也能理解,便简略回道:“可以。” 府外马车早已备好,沈飞柳由浅白扶着出了府,外面不见王爷身影,便问道:“王爷呢?” 英娘回道:“王爷身体抱恙,早已多年不进宫,幸得皇后娘娘体恤,从不计较,今日劳烦王妃独自走一趟……” 英娘话未说完,府内智王欢跳着跑了出来:“去哪玩,怎么不带我!” 智王面上不大乐意,不由分说直接跳上马车钻了进去,大有占山为王,谁也别想拉我出去的架势。 英娘却是一愣,方才要说的话全部忘光了,一时看着马车出神。 “英嬷嬷?”沈飞柳唤道。 英娘回过神来,颔首道:“还请娘娘多多照拂王爷。” “这是自然。”沈飞柳由浅白扶着上了马车,吩咐道,“出发吧。” 马车里,沈飞柳端坐在一侧,对面智王景晞支着头看着她,唇角还带着笑。 若不是那笑透着几分傻气,沈飞柳差点都以为他是故意的了。饶是知道他是傻的,被这么一直盯着,也怪不好意思,沈飞柳错开眼:“莫看我!” “哦。”景晞老老实实放下了手,低着头,规规矩矩坐着不动。 沈飞柳看过去,见他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乖乖坐着,想着是不是自己方才语气偏重了,有心想哄哄他:“外面有许多好玩意儿呢,你瞅瞅。” 景晞果然乖乖地扒着窗口看向外面去了,沈飞柳看他如此乖觉,没压住唇角的笑意,傻归傻,还是很听话的。 正是清晨,街边多数店门还未开,那挑卖的小贩早已开始吆喝了,一家包子铺早早地开了门,男人掀开笼屉,一股白气升腾,女人在一旁拿起帕子给男人擦汗,男人接过帕子,低低地笑。 简简单单的小日子,令人艳羡。 景晞忽然闹了起来:“我要吃包子!” 第21章 孔雀开屏 下人买了包子,送进马车,景晞打开油纸,热气散开,待没那么烫了,景晞捏了一个喂给沈飞柳。 沈飞柳摇头:“你吃吧,我不饿。” 说不饿是假的,昨天大清早起,忙活了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晚上吃了点花生核桃垫了垫便睡了。 这会儿饿是有点饿,只是没心情吃,马上就要进宫了,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虽然小时候跟着外公来过几次,可那时候太小,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沈飞柳心里惦记着进宫的事,没心思吃,把包子推了回去。 哪知景晞突然发起癫来,将包子撂在一旁,赌气扭头,一口也不吃。 沈飞柳见他气成这样,仍旧肤白唇红,嘟起唇来,无意间带了些撩拨之意,修长的脖子侧向一旁,根骨分明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颇有些受气小媳妇的感觉。 沈飞柳忍住了笑,跟一个小傻子计较什么呢,她从油纸上捏起来一个包子,送到唇边咬了一小口:“不错,挺好吃。” 景晞侧过头,看她吃得香,便不气了,取了水壶来给她倒了杯水。 马车行到宫门口停住,一干随行不能入宫,只有智王夫妇二人可以入内。 下了马车,行至宫门口,沈飞柳小声道:“英嬷嬷说你许久不曾入宫了,你若是怕,就拉着我的袖子,跟在我身后。” 景晞笑,只道:“好。” 景晞轻轻拉住她的袖摆,跟在她身后。她走路平稳不躁,每一步都走得像是量好了一般,距离相当,不多半步,亦不少半步,上身笔直几乎不动,衣摆随着步幅轻微摆动着,一派沉稳之像。 跟小时候咋咋呼呼,爬椅子翻栏杆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个嚣张不讲理的小丫头,怎么长成了这般谨慎沉稳的模样。 在景晞看来,更像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小女孩,被繁重的外壳紧紧缚住,硬生生装出了另一个样子。 他突然停住不走,手下暗自用力一扯,沈飞柳被带得向后一仰,景晞忙伸手去接,但沈飞柳迅速后退半步稳住了身子,在她转身之前,景晞收回了手,背在身后,好似无事发生。 这丫头要生气了,景晞饶有兴致等着她发作。 沈飞柳回身看了一眼,见他无事,柔声开口:“是我走得太快了?” 景晞一愣,旋即冷哼,真是好脾气! 沈飞柳见他似是气恼,又劝道:“不急,我走慢些。” 领路的内侍,只在一旁低头候着,一语不发,待他们调整好步伐,又重新领路,直到凤仪宫外,内侍才退下,守门的太监上前行礼:“烦请王爷王妃稍后,奴才进去禀报。” 凤仪宫内,皇后正被一人烦得不可开交。 那人一身紫衣,绣着竹枝暗纹,头顶玉冠,青碧色的飘带自顶而下,垂在两侧,脚蹬着一双姜黄绣靴,手中折扇展开,扇面上画着牡丹花鸟图,开口时带着点娇嗔:“姑母,遥儿这不是许久没见着您,想您来着。” “够了。”皇后看着立在阶下的侄子李遥——这个不成器的浪荡公子,颇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说吧,今天打扮的跟个花孔雀似的,一大早来干嘛来了?” 恰此时,内侍来报:“智王携王妃,进宫谢恩。” 李遥理了理发带,自觉立到一侧,给智王和王妃腾出来位置。 哪知皇后只是一摆手:“依着礼数打发走吧。” 李遥慌了:“姑母不见他们了?” “一早被你烦得头疼,本宫想清净清净。”李遥正待开口解释,皇后打断道:“罢了,你退下吧。” 李遥只得行礼告退。 皇后揉着太阳穴,挥手屏退了左右,一侧的帘后,走出来一个人,正是紫骁卫都督郝吉胜。 “接着说。” 智王的花轿当街被冲,闹事的被送到了刑部,几百双眼睛盯着,此事不能不查,刑部连夜审问,查出了幕后,尚未来得及往宫里禀报。 郝吉胜为了抢功,一大早天未亮就候在了凤仪宫外头。 方才正汇报着,被李遥打断,郝吉胜只得依着皇后的意思先躲了起来,待李遥离开,他才从帘后出来,在阶下行了一礼,继续回道:“牢里那群地痞,全都指认……李大人。” 李叔逢虽是庶出,但也是皇后的亲弟弟,郝吉胜不敢直接说出口,只能说得模棱两可,拿眼去瞟皇后的脸色。 皇后一早被缠的烦透了,郝吉胜说话又是这般半遮半掩的样子,皇后登时怒起,抓了一旁的杯子摔了出去:“这是要让本宫猜吗?!” 郝吉胜赶紧跪下,以头叩地:“奴才不敢。幕后主事正是礼部精膳司主事李叔逢大人。” 皇后靠回椅背,关于这个幕后主事,她早已猜到了李叔逢头上。 智王与朝中人并无来往,也没什么朋友仇家,这伙人敢去冲撞花轿,必定是奔着王妃去的,而敢冲智王花轿,又与王妃有过节的,只有他一人。 自从他儿子李经死后,李叔逢像条疯狗似的,什么都敢咬。 “给我盯紧了他,再出什么幺蛾子唯你是问!” “是是是。”郝吉胜的头叩在地上,抬也不敢抬。 皇后端起桌上的茶,杯盖轻轻拨着杯沿,悠悠问道:“那另一帮制服了地痞的人呢?查出来了吗,是谁的人?” 郝吉胜不料皇后会有此一问,心里一慌,额上冒出一层汗。那帮人散的一干二净,刑部连根毛都没抓着,无从审起,根本没有定论。 郝吉胜在地上趴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在地。 皇后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拿眼看他:“嗯?不知道?就拿了这点消息,就敢来邀功?你这紫骁卫都督,当得可太容易了些。” “娘娘息怒。”郝吉胜连磕了三个响头,事关乌纱帽,他脑子转得飞快,三个响头的功夫,灵光一现:“那日,二公子在场,有人说见王妃问二公子,那些人是不是他派来的,二公子他、他承认了……对,他承认了……那帮人估计跟二公子有关!” 二公子,指的便是李遥。 李遥是皇后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子,皇后一清二楚,平日里逗猫遛狗,正事不干一件,吊儿郎当的样子能这么有效率地组织一帮人? 听到郝吉胜想都没想就一口咬向李遥,皇后冷哼,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郝吉胜知道皇后不信,为了让自己的说法立住脚,不假思索地补了一句:“为何二公子常年不进宫,智王成亲第二日就要进宫来看娘娘?莫不是为了打探什么消息?” 此番思路清奇,倒让皇后怔住了,若是往这个方向想,李遥却也有那么点嫌疑。 在这里辩来辩去也不过是无端猜测罢了,皇后将杯子放在一旁桌上,提醒道:“这帮人出其不意,能迅速地消失无踪,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经皇后点拨,郝吉胜恍然明了,这种行事作风,总也抓不住,滑溜的跟泥鳅似的,不就是他多年的死对头——秘府! “臣明白,臣这就去查。” 却说李遥,自昨日撩起轿帘,见到那惊鸿一瞥之后,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寤寐思服”,打起轿帘时,轿内人抬头,润水明眸略带惊慌,娇艳红唇微启,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咪,惹人怜爱。 李遥自问也是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昨天却平白地害了一夜相思,今日一早便拾掇了一番,早早进宫,只期能再见佳人一面。 从凤仪宫出来,怕佳人离开,李遥走得略微急了些,行至门口,终于见到了人,佳人正同太监说着什么,她妆容较昨日淡了些,眉目更清秀了些,一身湖碧色曳地长裙,衬得她肤色冷白,若说昨日是娇嫩似花惹人怜,今日便是清冷如出水芙蓉,不可亵玩。 凤仪宫里的内侍太监正在将皇后的奖赏一一赠给智王夫妇,又说皇后今日早起略感头晕,已经歇下了。 沈飞柳心里明白,智王在宫里的地位无足轻重,皇后自然是懒得应付,与她在沈府的尴尬地位相比,智王在宫里活得似乎更加尴尬,她尚且是个正常人,能准确察觉到别人对自己的喜怒,而智王,一个心智不健全的傻子而已,别人厌弃他,他也不知道,只会傻乐呵。 沈飞柳看了一眼正蹲在地上,拿着棍子刨土的智王,暗自一阵叹息,他不懂这些人情冷落,也算是一桩幸事吧。 沈飞柳谢过赏赐,又提出要去跟陛下谢恩,太监只道,陛下常年缠绵病榻,不易叨扰,沈飞柳便作罢。 她提出要去找陛下时,心里也多少有点猜测,按照规矩,进宫谢恩,首先当去跟皇帝谢恩,而太监直接把他们领到了皇后居住的凤仪宫门口,竟无人觉得不妥,看来皇帝在宫里是完全被架空的状态。 纵然是来之前心中早有猜测,但当真切地感受到皇帝在皇宫里可有可无的状况时,沈飞柳心底还是起了一丝冷气,看来李氏权力已然滔天,只怕江山易主不久矣。 太监走后,李遥上前行了一礼,颇有风度:“王妃,今日是首次进宫吧,不若鄙人带您去转转?” 沈飞柳看向李遥,认出他是昨日制服恶徒的恩人,既是恩人,不便怠慢,回了一礼,问道:“昨日承蒙公子相救,还未及道谢,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李,家中行二,人称一声李二。” 沈飞柳福身唤道:“李二公子。” 李遥只觉这声音软软甜甜,让他如坠云端,向前一步走近了,方道:“这时节宫里花开正艳,不若王妃随我去赏玩一番?” 不待沈飞柳答话,智王景晞蓦地起身,手里沾着泥的棍子随手一甩,不巧正好甩在了李遥的袖子上,斜斜蹭上了一道泥,李遥忙拿帕子擦拭。 智王闷闷道:“我要回家。” 第22章 回门备礼 李遥邀请去赏花,沈飞柳想拒了,刚好智王又闹着要回家,沈飞柳便装着无奈:“今日起得早,王爷许是累了,烦请二公子告知家住何处,改日必登门道谢。” 李遥知道沈飞柳曾经拒过一门李家的婚事,又因为这个婚事毁了名声,猜想她对李家没什么好感,不想在它面前提及家门,只是说道:“东大街上云逸琴坊,近日新得了把上好的古琴,王妃可有空与我去听上一曲?” 沈飞柳不大想去,若单纯地致谢送礼,她是愿意的,可这种约着去听曲儿,有些不妥。 偏巧这会智王乖乖站在一旁,不闹人了,她连个托词也没有了。 见智王妃面露难色,怕被拒,李遥忙补了一句:“只当是答谢我昨日相救了,王妃莫要再推辞了,三日后,云逸琴坊见,必不会叫王妃失望。” 李遥走后,沈飞柳看了智王一眼,本来就是个傻子,怎能指望他来给自己解围呢,只柔声道:“我们回家了。” 景晞跟在沈飞柳身后,往宫外走,想着刚才她看过来的那一眼,含着愠怒。 方才……这小丫头在瞪我? 装得贤良淑德,审慎守礼,也敢瞪夫君? 是觉得傻子就不能振夫纲了吗? 自宫里回到王府,英娘命人摆上早饭,这是王爷和王妃在一起用的第一顿饭,英娘准备的极其丰盛,只是早饭就摆满了整整一桌子的菜,还炖了一锅鸡汤,摆在正中央。 沈飞柳落座时看见一大桌的菜,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当中还摆着一锅老鸡汤,王府的早餐,这么丰盛的吗? 偌大的桌子,只有智王和王妃两人落座,一干下人在旁伺候。 早上出门已经吃了几个包子垫过了,沈飞柳不大饿,但看到桌上有拔丝丸子,喜好甜食的她,没忍住,拿起筷子,夹了一颗。 细长的金丝坠在金黄的丸子下面,透着诱人的光,沈飞柳夹了丸子,正准备放自己面前的碗里面,忽听得身旁一声:“啊——” 智王正张着口,巴巴地看着丸子,等着被喂。 沈飞柳的手顿在半空,极不舍地看着手中的丸子,忍了几忍,还是把它塞进了王爷的口中。 放下筷子,这饭她不想吃了。 景晞看她有些恼了,不再逗她了,示意英娘盛汤,英娘给王爷盛了一碗,王爷把汤推到了王妃面前。 这汤一看便知是英娘亲自下的厨,英娘的手艺是顶不错的,景晞禁锢在一个傻子人设里,没办法开口告诉她,只能把碗推到她面前,让她亲自尝一尝。 沈飞柳看着身前的鸡汤,又看王爷一直望着她,以为又得喂饭,便端起碗,捏着勺柄,舀了一勺汤送到了王爷唇边。 看着沈飞柳那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样,景晞鬼使神差地就着唇边的勺子喝了一口。 汤汁沾在了唇边,沈飞柳放下碗,取出帕子轻轻在他唇边擦拭。 帕上带着幽幽清香,凉凉软软地划过他的唇角,她曲起的手指无意间触碰着他的下颚,一双浸水的明眸毫无杂念地看着他的唇,周遭的一切好似都慢了下来,静的只剩下他与她。 他面上冷漠,但放在腿上的手,青筋凸起,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蓦地起身,动静太大,站了一阵子终于恢复了思考,留下一句:“不吃了。”夺门而去。 沈飞柳怔愣,转回头去问英娘:“王爷可是生气了?” 英娘看得清楚,王爷出门时,耳尖红的几欲滴血,跟生气可沾不上边,摇头回道:“许是不饿。” 沈飞柳面露担忧:“给王爷送点过去吧,一早上进宫都没吃多少东西。” 英娘命人将各样菜式都盛了些,着人送了过去。 沈飞柳这才心安理得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她最想吃的拔丝丸子,甜甜腻腻入口,心情大悦。 遣退了下人,独留浅白在一旁伺候,沈飞柳许久都未吃得这样自在舒坦了,什么都不用顾忌,吃了个大饱,最后是由浅白搀着回了屋。 王府的日子过得挺舒坦,不用晨醒昏定地去婆婆那立规矩,也没有其他妯娌相处的烦忧,智王不受宫里待见,自是以后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智王是个傻子,人尽皆知,没人愿意跟傻子做朋友,没有朋友应酬,作为智王妃,也不用张罗宴席。 对于一心只求清静的沈飞柳来说,这个王妃当得实在是太值了,莫说是个傻子,就是个躺床上不会动的病秧子,她也愿意嫁。 只是王爷吃饭需要人喂是个问题,以后得教会他自己吃饭才行。 可是接下来一整天,王爷都在北院用膳,没有给她这个教学的机会。 到了回门这日,浅白一早来伺候洗漱,给沈飞柳梳着头,问道:“娘娘,今日咱们……回沈府吗?” 浅白问的时候,带着犹豫,毕竟从流言四下传开时,沈府就对她们不闻不问了,小姐成亲的时候,沈府连份嫁妆都未曾添置。 现在要回门了,若真要回到沈府去,只怕连门都进不去。 沈飞柳低头看着腕上的玉镯,绿玉中间透着一缕墨绿的柳叶似的纹路,这是她娘的遗物,带着这个玉镯,她就有了底气。 “不去。” 若说一定要回个娘家,沈飞柳想去安国府,出嫁便是从安国府出的,回安国府也合情合理。 但毕竟安国府是外公家,不是名正言顺的娘家,这么突兀地在回门日大张旗鼓地去也不大合适。 沈飞柳着实有点想外公外婆了,过些天去安国府一趟吧,至于今日——哪也不去。 “不必绾髻了,今日不出门。” 话音刚落,外面下人通传,安国府来了两位少爷接娘娘回门,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浅白欣喜:“咱们可以回安国府了。”心里激动,手下更卖力了,给王妃绾了个漂亮的堕云髻。 梳洗妥当,沈飞柳去前厅见两位表哥,外公一大早遣表哥来接她,必是料着她心里犹疑,给她铺一个回去的台阶。 沈飞柳眼眸润湿,进入厅内,给两位表哥行了个礼。 表哥忙起身:“小柳儿来了。” “乱叫什么,小柳儿现在都嫁人了,当叫‘王妃’。”另一位表哥打趣,聊了没一会儿,两位表哥便催着要带她回家。 沈飞柳暗恼自己思虑不周,回门礼都还未准备,安国府人口众多,一时半会怎能备齐。 表哥见她迟疑,便道:“家里一切都备好了,不要忧心,爷爷大清早就把我俩揪起来了,今儿个要是没把你带回去,我俩连家门也不用回了。” 沈飞柳还是让浅白临时备了些薄礼带上,随表哥一同往外走。 踏出府门口,沈飞柳顿住了脚。 外面除了出行用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三车装着满满当当礼物的马拉车,礼品统一放在木箱里,用红布扎好,摞得整整齐齐。 莫说安国府上下二十余口人,便是三十余口,这些礼物也够分了。 智王府上下一向是英娘打点,能提前备好这么多回门礼,可见英娘心细,沈飞柳看向英娘时,润湿了的眼眸里多了份感激:“辛苦你了。” 英娘只低头回道:“娘娘快上车吧,莫让国公爷多等。” 英娘说话向来生硬,往日听来不顺,今日听之却颇感温暖,沈飞柳由浅白扶着上了马车。 浅白之前一直看不惯英娘说话没分寸,跟主子说话也不斟酌词句,今日这满满三车礼品放在眼前,是她也没料想到的,因是对英娘起了几分敬佩之意。 沈飞柳俯身将要钻入马车时,便停住了,智王景晞正斜躺在马车里,手臂支着头,沉沉地睡着。 沈飞柳放轻了脚步,悄悄在一侧落了座,安静睡着的王爷,跟“傻子”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 俊眉下眼眸轻闭,浓密的睫毛静静地铺开,眼下略显乌青,是夜里没睡好吗? 皮肤冷白近乎无血色,如至纯透亮的白瓷般不真实,高高的鼻梁下,薄唇泛着润红,被白皙的皮肤衬得越发显得粉嫩。 若是王爷不疯傻,当是这世间最美的男子了。 马车内静谧如水,沈飞柳觉得如此甚好,一早她还准备今日哪也不去,而现在,她带着夫君,带着三大车的回门礼,要去她最喜欢的外公家。 车队出发,车夫拽着缰绳一甩,马车动了,智王忽地睁开了眼,怔怔地看了沈飞柳片刻,复又闭上了眼,唇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扯。 沈飞柳恍了神,刚刚他是……笑了? 第23章 当嫁妆了 安国府门口热热闹闹,一堆人立在门口张望,车队缓缓驶来,至门口停住,前面骑马的两位表哥翻身下马,浅白扶着沈飞柳下了马车。 沈飞柳回身去扶后面跟着的智王,智王只是看了一眼她伸出来的手,自己跳下了马车。 表嫂表妹们围了上来,欢笑着拥着她去见外婆,才几日不见,沈飞柳也甚是想念,扑进了外婆的怀里,一屋子妇人小姐,聊得欢声笑语。 聊完了近况,沈飞柳才想起智王没有跟进来,不知去了哪里。若是在府里乱跑,万一迷路了,必定着急,沈飞柳赶紧着人去寻。 而此时,安国公的书房内,智王景晞坐在桌旁,手里稳稳捏着一杯茶。 安国公关上了书房的窗,背对着他,话却是说给他听的:“这门婚事没提前同你商议,不会怪老夫吧?” 景晞将茶杯放到一旁桌上,垂眸浅笑:“哪会,求之不得。” 安国公叹道:“柳儿的性子有些闷,许多事情都会先考虑别人,自己有什么事却不说,需得人猜。你们今后若是闹了什么误会,你甭吵她,把她送回来,老夫来管教。” 景晞想到沈飞柳的一颦一笑,眉眼透着温柔,唇角不经意带了笑:“我怎舍得。” 正说着,外面传来沈飞柳的声音:“他怎会在书房里,没捣乱吧?” 安国公去开门,正巧沈飞柳一脚迈进来,被外公挡住了路,她透过外公手臂下看去,景晞正专注地抠桌角,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划拉着。 那可是上好的红梨木,沈飞柳从外公手臂下钻进去,赶去制止。 安国公笑道:“着什么急?找你夫君聊一会都不行?” “他什么都不懂,冒冒失失的能聊些什么,别让他把这里的古玩字画给弄坏了。”沈飞柳把景晞的手按到他的腿上,一松手,景晞又去抠桌子,沈飞柳只得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 他轻轻挣了一下,便老老实实让她抓着,眼眸落在两人双手交握的地方,努力拉平了唇角,抑制着心中的激荡。 沈飞柳此时只想赶紧把他弄走,攥着他的手不松,催道:“刚才外婆说要摆饭了,咱们一同去前厅吧。” 安国公看他们拉扯着的亲密样,笑着摇头,转身出门去了。 屋内无旁人,景晞乖觉,沈飞柳小声教导着:“你莫要乱跑,要跟着我,知道吗?” 景晞把目光从两人拉着的手上移开,抬眸看向她,唇角微微上扬:“好。” 沈飞柳牵着景晞到了前厅,府上大大小小二十余口人都在这里,那三车礼品早已搬了下来,浅白一一送到沈飞柳手上,再由她分发下去。 发礼物整整发了半个时辰,安国公出门时惯常拄拐,收道的是一根沉香木刻八仙纹拐杖,国公夫人是一柄玉如意,几位表亲都是古玩字画、苏绣蜀锦不等,下面小辈们皆是笔墨纸砚,就连一旁伺候着的下人也都分到了赏钱。 一众人得了好玩意儿,欢喜道谢。 沈飞柳坐得沉稳,笑得端庄,心里实则慌得一批,这些礼品,在拆开之前,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每拆一个就倒吸一口凉气,样样都是珍品,这些这东西加起来,几乎抵得上沈府半个家当了。 以她的嫁妆来抵,自然是抵不过,她虽已嫁到王府,可毕竟两人不是实质上的夫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她心里却算得清晰,她的嫁妆是她的,王府的东西是智王的,她不习惯拿着别人的东西来充自己的门面。 可今日已经架在这了,她只能笑着承情,心下琢磨着以后再还回去。 摆上了饭,碰了杯,众人纷纷落座,等着安国公动筷,安国公道:“今日开心,都是在自己家里,别拘着。” 小辈们这才敢嚷嚷着要鸡腿,要甜食。 沈飞柳记着王爷吃饭需要人喂,夹了些菜到碗里,侧身准备喂饭,却见那人正低头自己吃饭,用筷子的熟练程度一点不输给正常人。 会吃饭啊。 沈飞柳放下了碗筷,有一种被人戏弄了的感觉。 想必王爷这疯病也是时好时坏的,比如在宫里的时候,就疯得厉害些,到安国府的时候,就轻一些。 一个小辈盯着智王看了许久,疑惑问道:“表姑父怎么不会说话?” 桌上瞬间安静了,智王疯傻大家心里都明白,但都默契地没有点破,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哪懂这些,直接问出来了。 顾宁兰拽了个鸡腿塞到了小孩儿嘴里:“吃你的鸡腿!” 小孩把鸡腿吐出来,认真回道:“小姑,我不爱吃鸡腿。” 大家偷摸看沈飞柳的脸色,怕她难堪,沈飞柳笑着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小宝都会说话了,比表姑父还厉害呢,是不是?” 小孩得了夸奖,瞬间开心了,嘚瑟道:“我还会背诗呢!” 接着背起了新学的五绝,旁的孩子不甘落下,纷纷比较了起来,回门饭变成了孩子们的才艺表演赛,好不热闹。 景晞于热闹之中,悄默抬头看了一眼,沈飞柳正在给孩子们鼓掌,笑得灿烂。 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各种眼光和说辞。 但她不是,她本该有正常的夫君,过正常的生活,可如今,嫁给他,还要跟他一起面对这些。 景晞捏紧了手里的筷子。 快了,三年,最多三年,他就能摆脱“傻子”这个称号了。 用罢午饭,沈飞柳要带着王爷回府,一众人送到门口,把他们送上了马车,又嘱咐她常来安国府走动,才笑着道了别。 马车上,景晞闭目养神,沈飞柳以为他困了,没有打扰,从午饭开始,她就发现他有些闷闷不乐,也不知为何。 到了王府,景晞直接去了北院,沈飞柳有些好奇,北院究竟有什么,能让王爷整天都呆在那里。 “北院是王爷的养病之所,不便被人打扰。”英娘是这么回的。 沈飞柳没再多问,回了寝屋。 关上了门,浅白憋不住:“乖乖,那些礼物可都价值不菲,咱们王爷这么有钱!” 沈飞柳思索的却是旁的事情:“王府里有这么多珍品,王爷不管事,全都是英娘在打理,若英娘照看不周,或者有人生了二心,想趁王爷不留意,把这些东西倒卖出去岂不是很容易?” 浅白想了想,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王爷也没有田宅铺子可以收租,单靠俸禄,怎么能攒下这么大的家业?” 浅白听了也觉得有理,但却越听越疑惑,这么说的话,王府的钱是哪来的? “想弄清楚,也不是没有办法。”沈飞柳半边身在倚在桌边,摆弄着腕上的玉镯。 现在王府里明面上,都是英娘在当家管事,而她嫁过来便是王妃,在英娘之上,又与王爷的情况不同,她如果想把账面要过来看,是名正言顺的。 除非王爷现在立马跳出来制止,否则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只是现在她不想。 这次回门,多亏英娘张罗,她暂时不想让英娘为难,不想去提及账面的事。 这一趟回门,花费的可不少,纵然没人向她这个王妃讨要,她也不能就此乐享其成,总得还上一部分。 带来的嫁妆多少,她心里还是有数的,纵然抵不了多少,拿来当个本钱,谋个源源长久的生意还是可以的,挣了钱不仅能自己傍身,还能还王府的这份情,两全其美。 “浅白,把那几箱嫁妆理一理,算算看能换多少钱。” 浅白惊道:“娘娘,你要当嫁妆?” “这些都成死物,放着也无甚用,你去算算,能当的都那去当了,换了银钱回来。” 浅白摸不准王妃在想什么,但还是依言去做了,此事交给旁人不放心,少不得自己亲自一趟趟地跑。 英娘看到后院的东西,成箱成箱地往外搬,觉得不对劲,上前查问了一番,原来竟是王妃要当嫁妆! 这还得了! 她忙不动声色避过人群,往北院去了。 到了书房门口,她不敢擅闯,又怕等王爷议事完出来已经来不及了,急急地踱了两圈,终是下定决心,在门口站定,在门外喊道:“王爷,王妃那边出事了。” 门刷地一下开了,景晞迈出门槛,拧眉问:“何事?” “王妃,她,她要把嫁妆都当了!”英娘说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 “为何?”景晞眉心拧得更紧了,饶是精于筹谋算计的他,也想不通为何她会突然想要当嫁妆。 “奴婢不知。”英娘低头垂眸,等候王爷吩咐。 景晞问道:“当多少了?” “还未,刚刚才从后院出来,这会儿应该是拉到府门口了。” “拦住她!”话刚一出口,景晞略一思索,觉得不妥,又道“不必,不必拦,引着她去兴源当铺。” “是。”英娘匆忙离开了。 景晞在门后站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转回屋内。 屋里严承风按着腰间的剑,面上带憋着笑,语气颇为轻浮:“咱们王爷连媳妇都养不起了,都沦落到让媳妇去当嫁妆过活了!” 旁边站着玉罗观的张玄师,此时一身小厮的打扮,普普通通,半点没有道观住持的风采,他比严承风要沉稳许多,只是道:“此乃王爷家事,咱们不便议论,时间紧迫,还是赶紧议正事要紧。” 景晞心里记挂着后院的事,无心跟严承风闲扯,将桌上的折着的纸铺开,用纸镇压住,语速放快道:“长话短说,名单上有五个人,这边有五个曲目,给每个人放出不同的消息,待云逸琴坊琴声一起,看紫骁卫自哪首曲子开始行动,便能知晓哪个是细作。 “琴坊留守三个人,其余的人今夜全部转移到玉罗观,由张机负责安顿。” 余下的琐碎细节交给严承风安排,说罢,不管他们两个了,慌忙往后院去了。 严承风将桌上的纸收起,嘴上还不忘调笑:“这两口子过得可真有趣,一边闹着当嫁妆,一边还往自己家当铺里当,左兜里的钱换到右兜里,肥水不留外人田,还能给自家当铺添人气,不亏。” 第24章 琴坊赴约 景晞自安国府回来就去了北院,安排完事情,从北院出来时,身上还穿着早上出门的一身靛蓝华服,衣服繁重,走得急了,有些出汗。 景晞到后院时,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沈飞柳看他来了,没在意,只道:“王爷别往当中站,当心碰着。” 倒给他当成个无用的闲人了。 景晞见着她,反而不急了,看她面色灿然,生龙活虎地指挥人搬东西,不像是生气赌气的样子,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 景晞进屋里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毕了,抓了盘子里两个核桃,坐在一旁抛着玩。 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的东西上头横放着一个锦盒,沈飞柳顺手把锦盒拿下来,放到了屋里桌上:“这个先留着。” 锦盒就放在景晞身旁,景晞玩着手里的核桃,余光却不住地瞄着那方锦盒。 里面是什么? 别的嫁妆都当了,为何要独独留着它? 东西渐渐搬完了,沈飞柳出去跟下人交代些事情,屋里暂时只剩景晞一人。 景晞把核桃搁在一旁,抬手挑开了锦盒,锦盒里躺着一块方形玉佩,莹润光泽,色泽通透,是块上等的料。 但也仅此而已,称不得极品,这种料子,府上库房有许多,景晞在这里闲坐时,眼神没闲着,从屋里搬出去的东西,他都过了眼。 若是说嫌这个玉佩贵,舍不得当,可说不通,方才搬出去的,有比这破石头更值钱的,也没见她留着。 景晞心里疑惑,手上动作轻轻一拨,把锦盒盖上,继续玩核桃,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沈飞柳在外面先是检查了东西是否照数,然后在一旁叮嘱道:“从角门抬出去,不要声张,躲着人群走,不要打着智王府的名义,当铺老板若问了,就说家里做生意的周转不开,旁的不要多说。” 景晞在屋里听着她这几句话,暗自冷哼,还知道给他留点面子。 浅白带着人,抬着东西走了。 沈飞柳忙活的有些口干,回屋里落了座,抬手正要倒茶,却发现手边有一杯早已倒好的茶,她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独自玩耍的王爷,端起杯子送到唇边。 英娘派了小厮跟着,细心交待了把人带到兴源当铺去,安排当,这才进了屋里。 进门时,先悄悄看了一眼王爷,然后又低头走到了王妃身边:“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无事了,去歇着吧。” 英娘不敢走,景晞朝她使了个眼色,眼眸往王妃那瞟了一下。 英娘会意,代王爷问了一句心声:“奴婢斗胆一问,不知娘娘……为何要把这些嫁妆都当了?” 沈飞柳没有多想:“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当了银钱去置办些铺子,也算是个进项。” 倒挺会打算! 景晞接住落下的核桃,捏在手里,闭上一只眼,瞄准对面梳妆台上一支步摇,手上一掷,核桃一个弧线砸向步摇,那支步摇应声落地。 沈飞柳心疼不已,赶紧去看那步摇有没有损坏。 英娘看向王爷,只见王爷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在桌上的锦盒上点了两下。 沈飞柳捡起步摇查看,还好只是磕了一下,没有坏,沈飞柳愤愤地把它放到了妆奁里,往回走时不大放心,又折回去,把妆奁抱到了柜子里。 转身刚好看到地上掉着的核桃,沈飞柳漫不经心地走着,只是“刚巧”走到了核桃前,“刚巧”自然地抬了一脚,核桃就被带飞了老远,滚到了远处的花架下面。 景晞忙跑去追核桃。 英娘思忖着开口:“桌上这东西,奴婢瞧着像是娘娘嫁妆里的,是不是漏下了,要不要奴婢给他们送过去?” “不用,这是给一个朋友准备的谢礼。” 沈飞柳看着景晞蹲在地上,费力地伸手去够花架下的核桃,她踢得太靠里了,看他铆足了劲,也只将将碰到了指尖。 沈飞柳一扫方才的恼意,笑意浮上唇角,以至于都没听清楚英娘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奴婢说,既是谢礼,让奴婢着人送去吧。” 沈飞柳看了一眼桌上的锦盒,才想起来刚才在聊什么,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左右过两日就见到了,直接给他就行。” 景晞突然起身,把捡起的核桃拍在了桌上,出门走了。 拍那一下声音可不小,吓得沈飞柳怔愣了一下,桌上的核桃都碎裂了。 英娘见此情景,连忙告退,去追王爷。 …… 沈飞柳之前去宫里谢恩时,恰巧遇到李二公子,那日推脱不得,定下了三日后琴坊之约,沈飞柳想着去道了谢,送了谢礼,两人便两清了。 是以到了赴约之日,沈飞柳一早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早去早回。 沈飞柳一身竹青色暗纹长裙,让浅白拿上那个锦盒,打开门,迈过门槛,却站住了。 门外,景晞的摇椅横躺在树下,他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根长枝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树上的叶子。 听到门开了,景晞转过头看了一眼,吐了一个字:“丑。” “你……”沈飞柳气得语塞,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说过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装扮,转回屋里去了。 似是为了赌气,沈飞柳特意让浅白拿了一身妃色百合裙,拆开发髻重新梳了个时下新颖的,又插上金钗步摇。 浅白对自己的手艺很自豪,这一身打扮,华丽又娇媚,王妃肤色本就莹润嫩白,被妃色衣裙衬得更是娇俏可人,收拾妥当,随着王妃开门出去。 景晞偏头看了一眼,冷哼一声,连个字都懒得说了。 沈飞柳怒极反笑:“他懂什么,吃个饭还得让人喂呢!”飞了一记白眼,带着浅白就走。 景晞手里长长的枝条,拦在了浅白面前,枝条敲了敲浅白手里的锦盒:“拿来我看看。” 浅白觉得今日王爷似与旁日不同,虽然一样的说话不着调,但以前颇有亲和力,今天怎么跟掉进冰窟窿似的,浑身冒着寒气。 浅白迟疑着看了王妃一眼,沈飞柳把锦盒抢过来抱到自己怀里,当他不存在,只同浅白道:“咱们走。” 看着自家王妃穿得娇艳动人,要出去跟外面的野男人约会,自己却困在一个傻子的人设里,什么也做不了,景晞“啪”地一声折断了手里的枝条,摔到地上。 他从摇椅跳下,一路狂奔,追到了府门外,马车刚刚启动,被他强行勒停。 他翻身上了马车,嘟囔着:“我也要去。” 浅白见王爷进了马车,正要起身去外面,被沈飞柳拉住:“坐着。”浅白只好自觉地捡了靠门口的位置坐好。 沈飞柳肆无忌惮地看着对面的王爷,他正扒拉着小桌上的干果吃,捡了核桃花生吃,会把偏酸的葡萄干放到一边。 人的心里一旦起了疑云,就会为自己心里的这点猜想,搜寻更多的证据。 人都说智王又疯又傻,人人都这么说,但又有几人真的见过智王? 不过多是人云亦云的传闻罢了。 沈飞柳手肘抵在桌上,身体前倾,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王爷:“王爷今天……很不一样。” 景晞避开了目光,没有作答。 马车很快到了云逸琴坊,经过一上午各种折腾,到琴坊时已经接近午时了,琴坊里荡着袅袅琴音。 沈飞柳正要下车,景晞忽然捂着肚子躺下缩成一团,沈飞柳以为他又是像之前一样,故意逗弄她,于是只在一旁看着,等他自己起来。 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像是假的,王爷面色痛苦万分,除了几声闷哼,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飞柳赶紧上前,把他扶到位置上。 景晞顺势把头歪在了沈飞柳肩上,整个重量都倒在她身上,痛苦地哼哼着。 沈飞柳揽着王爷的肩,朝浅白吩咐道:“把谢礼给李二公子送上去,就说我有急事去不了了。” 景晞突然一声惨叫,似是疼得受不了,一条腿抬起,正巧压在了桌上的锦盒上面。 浅白小心翼翼地抓着锦盒的边角往外抽,可王爷的腿死死地压着,半点也抽不动。 沈飞柳担心王爷受不住,只道:“罢了罢了,先回府。” 马车掉头往回走,刚刚转过路口,琴坊里一阵叮当杂乱之声后,琴音戛然而止。 第25章 沈家上门 却说这日,李遥一早就来到云逸琴坊,掌柜地随即迎了上来:“二公子,今日怎么有雅兴来琴坊了?” 李遥见人不似往常多,便道:“今日怎地冷清了许多。” 掌柜地叹了口气:“别提了,最近生意不好做,连着许多日,一把琴都没卖出去,学徒们嚷嚷着要回家看老娘,小的就放他们回去歇几天。” “清净点也好。”李遥思及要去佳人见面,清静总比热闹的好,想来今天运气不错。 “本公子今日要在你这儿宴请一位贵客,别藏着掖着了,把你前些日子得的那把古琴拿出来。” “若是旁人要,小的可舍不得,但是二公子要,那没二话,小的亲自给您取。” 掌柜的亲自抱了琴来,又将李遥往楼上雅间请。 李遥却道不妥,后院寻一处四下通畅的亭子即可。 掌柜依言将李遥送到了后院一处倚水的凉亭,奉上古琴,焚上香,取来曲谱:“这几首曲子可是小的藏的珍品,孝敬爷的。” 李遥翻了翻,都是些大家的名作,笑着扔了一锭银子过去:“算你小子孝顺。” 掌柜的领了赏钱,又去沏茶。 此时琴坊前院,气氛诡异,进店里来听曲儿的或是买琴的,都有点心不在焉,深思凝重,屋里或站或坐足有十几位客人,却是静得出奇。 一位客人走到门口与对面卖糖人的小贩对了个眼色,远远瞧见路口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 “哪来的马车?”这人低声问道。 一旁倚在门边的乞丐模样的人低声回道:“像是智王府的马车。” 马车停在了琴坊门口,立在门口的人警惕了起来,迅速与乞丐分开了一段距离。 盯了许久,却不见人下来。 马车里不安宁,有几声轻微的撞击声。 从窗帘晃动的缝隙中,能看到有一男一女搂在一起,而后又是几声稀疏的哼哼唧唧。 “他娘的,这傻子还挺会!”那人啐了一口。 这香艳的画面,没有给他看多久,智王府的马车就掉头回了。 门口的人觉得没劲,咒骂了一声,往回走,琴坊里急急地跑出来一个人。 “队长,队长,曲子换了,换了——十面埋伏!” “快走!” …… 智王府的马车在路上疾驰,离云逸琴坊远一些,王爷的病情就减轻一分,到智王府门口的时候,已经完全好了,可以活蹦乱跳地下车回府了。 浅白看着王爷欢跳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王爷这是……好了?” 沈飞柳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又被耍了,登时怒火中烧:“回府!” 浅白鲜少看到王妃这么生气,回到府里,给王妃煮了碗梨水,加了冰糖,放凉了,给王妃端过去:“喝点这个,败败火。” 沈飞柳好甜食,夏日最喜欢喝的就是这个,接过碗一口气喝了半碗,待放下碗的时候,一怔,看着碗底半碗残水,自己刚刚是在牛饮吗? “我……”沈飞柳对自己刚刚牛饮的行为,不敢置信,问浅白,“我现在是……这个样子吗?” 浅白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如实回答:“最近娘娘喝水是豪放了些。” 沈飞柳一口气提到了胸口,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不顾形象地喝水,又问:“吃饭呢?” 浅白避开王妃的眼神,低头道:“吃的……是比以前多些。” 浅白不敢说,最近吃饭,只要王爷不在,王妃吃饭可谓是肆无忌惮,以前的矜持谨慎荡然无存,上次竟然自己下手撕了一只鸡腿啃。 沈飞柳小声嘟囔着:“那是因为这府里的饭菜做得太多了,以后得给英嬷嬷说说,别做那么多,太浪费了。” “但奴更喜欢王妃现在这个样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管他什么破规矩,合不合身份呢!自己过的开心就行!” 浅白顿了一下,凑近王妃,斟酌了再三地道:“虽然现在有一小点爱生气,但也比以前过得潇洒多了。” 生气? 她是沈飞柳,她怎么可能生气? 她可是走路吃饭说话都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沈飞柳。 在沈府,她早就被打磨成了不会肆意表露情绪的物种,就连沈飞嫣使出浑身手段捉弄她,在她面前膈应她,她都不会生气。 而现在,竟然会因为王爷的那些小把戏,火冒三丈,生气而不自知。 沈飞柳抱膝缩在椅子上,喃喃道:“太可怕了。” 人怎么会在这么短时间里,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呢? 浅白以为她在说王爷可怕,劝慰道:“咱们王爷好着呢,长得好看,对娘娘也好。虽然有时候会犯疯病,但心里清楚着呢。娘娘进宫谢恩的时候,王爷跟着,娘娘回门时候,王爷在马车里等着,王爷虽然行为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但他心里是记挂着娘娘的,他一直都陪在娘娘身边,不会让娘娘一个人的……” 沈飞柳听着浅白絮絮叨叨地夸王爷,满面怀疑。 怎么感觉跟我认识的王爷,不是一个人呢? 可浅白说得也有理有据,沈飞柳边听浅白絮叨着,边把剩下的半碗梨水喝了,很刻意地小口小口地喝的,甜甜的梨水入了胃,流到了心底。 浅白把先前给李遥准备的谢礼,那个装玉佩的锦盒摆了出来:“娘娘,这个怎么处理?” 沈飞柳看了看外面天色,还不算晚:“着人去一趟云逸琴坊,如果李二公子在,把这个送过去。” 浅白着人跑了一趟,谢礼没送出去,倒带回来个消息,云逸琴坊被紫骁卫封了,说是与秘府有勾结,李二公子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李阁老的孙子,吏部尚书李伯隆的次子,现在被紫骁卫带走审问了。 沈飞柳一阵自责:“他定是在那里等我赴约,才被怀疑上的。” 但他毕竟是李家的人,想来紫骁卫不会太过为难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仍是不大放心。 “再去打探消息,如果李二公子被放出来了,回来告知于我。” 到了傍晚,才有消息传来,李二公子已经被放出来了,被送回李府看管起来了。 终归是放出来了,也算是个好消息,沈飞柳放下心来。 智王府,北院。 “王妃现在如何?” “回王爷,已经得了李遥被放出来消息,应是不再挂心了。” 景晞冷冷道:“她倒是挺上心。” 下人匆匆进了北院,进门行礼道:“王爷,沈府的人在门外,说要接王妃回去小住。” “哦?”景晞挑眉,手指敲在桌上,“他沈盛利倒是想起来自己有这么个女儿了?来了几个人?” “一个小厮。” 景晞皱眉:“王妃可知晓?” “暂时不知。” “将人轰走。”说罢,又补了一句:“此事不必告诉王妃。” 沈府小厮在门外的石阶上蹲了许久,结果被守门的毫不留情地赶走了,言辞恶劣,一点脸面都不给。 小厮气呼呼回到沈府,将自己如何受到怠慢,如何连门都没进去,王妃的面都没见着,就被粗鲁地撵走了,说了一通。 “老爷,非是奴才说话不中听,奴才是替沈府去的,他们这么对奴才,下的可是咱们沈府的脸面哪!” 沈盛利听得一头焦躁,让他退下。 周氏自里屋走了出来,怨道:“我说不让去,你要去,上赶着把脸伸过去让人打。” 沈盛利一挥手:“你个娘们懂什么!去里屋呆着去。” 他哪能不知道这次去会吃个闭门羹,但女儿心软,向来不爱计较,他的希望就压在女儿心软的性子上。 可没想到,这次女儿是真的狠心了。 沈盛利不由叹了一口气。 想到前两天回门,他本来不想让大女儿回来,毕竟现在外面关于大女儿的流言四起,家里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女儿,若是跟王府走得近了,多少会影响到小女儿的婚事。 但他完全没有料想到,智王府竟然拉着三大车的回门礼,招摇过市地往安国府去了! 沈盛利特意差人去打听送了些什么礼,安国府管教的严,下人一向口风紧,但旁的人打听不出来什么,他沈府却可以。 毕竟府上还有当年从安国府陪嫁过来的下人,着这些人去安国府找熟人叙叙旧,言语间不经意就透了些东西出来。 听着那么丰厚的回门礼,沈盛利后悔不迭。 没想到一个傻王爷能有这么丰厚的家当,王爷是傻的,那王妃嫁过去不就是当家主母了吗? 王府的东西,送给谁,往哪送,还不都是王妃说了算? 沈盛利懊悔自己失策,遂派了个小厮过去智王府试试水。 没想到女儿竟然真做的这么绝,门都没让进,直接把人给轰回来了。 遭了周氏一通埋怨,沈盛利心情烦躁,夜里睡到了书房。 …… 夜静无人,兴源当铺的后门悄悄开了,搬了几箱子东西出来,悄无声息地运回了智王府北院。 一排箱子齐刷刷地摆在北院书房里,景晞扫了一眼,命人合上箱子收起来,又叫来了英娘。 “明日寻个由头,把库房钥匙交给王妃。” 第26章 傻还是不傻 这日,早饭已经摆上了,景晞早已落了座,等了许久,不见王妃身影。 英娘着人去问,得到的答复是:“娘娘今日早起,突感身体不适,躺下歇着了,娘娘说,早饭不吃了。” 景晞起身便走,英娘忙小跑跟上:“王爷。” 出了门,景晞低声道:“去叫承风去把太医院的张太医带过来。” 没多久功夫,一辆马车飞奔到了张太医家门口,张太医背着药箱上了马车,车内还有一个人,带着半边面具。 张太医认得,是主上身边的人,马车上没旁人,遂问道:“主上为何让我去那傻王爷府上给人看病?” 严承风没好气:“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正准备去抓细作,上次琴坊一试,便试出了真正的细作——孙正谊。 那日,紫骁卫根据细作传递的消息,在云逸琴坊拉网,准备逮一条大鱼,不巧刚好听到了《十面埋伏》,在紫骁卫得到的消息里,十面埋伏,是秘府撤离的信号。 当时疑似细作的名单上有五个人,分别给他们说了五个曲目,只有孙正谊接到的消息,是《十面埋伏》。 紫骁卫闹了个乌龙,秘府的人没抓着,抓了李遥回去问话,这消息一出,孙正谊便知自己被设计了,连夜逃走,人去楼空。 事不宜迟,严承风赶紧着手安排追踪,偏巧就在这节骨眼儿,英娘说,王妃身体不适,让他来寻张太医。 只是身体不适,又不是头疼脑热缺胳膊断腿了,用的着找张太医? 找便找了,这样的小事,随便遣个人去就行了,何必要让他亲自跑一趟? 更何况,张太医不是秘府内圈的人,若他把秘府和智王府联想到了一起,岂不多了层风险? 严承风气得无处发作,一脚踹翻了车内的方桌。 张太医吓得一哆嗦,他本想再问一句,那个智王妃跟秘府有什么关系,现在吓得一句也问不出来,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呆坐着。 到了智王府门口,严承风说不便露面,把张太医一个人赶下马车,便驶走了。 张太医由下人引着到了内宅,隔着珠帘给王妃号脉,单从脉象上来看,并无大碍。 沈飞柳在珠帘后躺着,有几分郁闷,她不过是思及自己近日老是被王爷捉弄,想扳回一城罢了。 结果现在府里大张旗鼓地,给她请了个太医来号脉,她只能硬着头皮装病。 “太医,我今日早起,觉得头晕胸闷,躺一躺便好些了,也许只是起的猛了。” “娘娘莫忧心,下官开几服药,娘娘按时服下就能好转了。” 号脉结束,英娘领着去一旁侧屋写方子,在一旁给太医磨墨:“娘娘身体如何?” “身体无甚大碍,许是近日忧思过多才会胸闷,吃几服安定宁神的药即可。” 英娘听闻娘娘身体无碍,心下舒了口气,付了诊金,送走张太医,忙去取药煎药。 煎好的药送到了王妃手上。 沈飞柳捧着药碗,内心极度崩溃,她最怕苦,不爱喝药,她每日早睡早起,按时吃饭,把自己养得康健,就是为了不生病,不喝药。 可现在,明明身体棒的不得了,还得喝药。 英娘立在床边,看着王妃喝药,她面相本就凶,立在床边像个行刑的监刑官。 沈飞柳几欲哭出来:“英嬷嬷,你出去转转。” “奴婢等娘娘喝完药再走。” 沈飞柳盯着那褐色的汤汁,忍着难闻的气味,下了决心,死就死吧,一口气喝完就扛过去了! 沈飞柳拿出了赴死的勇气,端起碗送到了嘴边,咕咚灌下去一大口。 苦味从喉咙流到肚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飞柳把碗扔到一旁桌上,缩回被窝里,翻身面向里壁,硬气道:“不喝了,拿走吧。” 英娘端起碗,劝道:“娘娘,喝吧,喝完才能好得快。” 沈飞柳蒙在被子里,无动于衷。 门开了,景晞走了进来,撩起下摆在外间落了座。 紧跟着,下人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早饭在外间重新摆了一桌子,而后退了出去。 景晞给自己盛了碗汤,然后自顾自吃了起来。 沈飞柳从被子下露出来一条缝,饭香萦鼻,一边是苦药,一边是饭香,想也没想,掀开了被子,煞有介事地说道:“许是躺了一会儿,这会头不太晕了,好多了。” 沈飞柳下来床,绕过屏风,飞奔到桌边落了座,拿起筷子的时候,还矜持了一下,夹起一块甜糕,放到了王爷的碗里:“王爷,这个好吃。” 景晞不说话,面色平淡地夹起甜糕吃了。 早饭罢,沈飞柳趴在窗前,看着外面日光透过树叶,有些晃眼,伸手挡了挡。 英娘端着一个托盘进屋,走到王妃身旁站定:“娘娘,这是府里库房的钥匙和库房清单,以前是奴婢保管,现交还给娘娘。” 沈飞柳挑眉:“给我吗?” “娘娘是家主,自然是娘娘的。” 浅白去接了过来,英娘正要告退,沈飞柳却又问道:“既然我是家主,为何不是成亲第二天就给我,而是现在才交给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 英娘忙恭敬行礼:“娘娘说笑了,这些日子事情多,是奴婢疏忽了。” 沈飞柳没多刁难她,放她走了。 想她昨日当嫁妆,今日库房钥匙就送到她这里,若真是英娘的主意,英娘在王府的权力竟有这么大吗,库房钥匙都可以随她处置? 若不是,王府又是谁在当家? 沈飞柳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的情绪总是被挑拨,像个孩童般幼稚,鲜少会像以前一样冷静思考。 王府的疑点太多了,自己竟都被表面的样子给糊弄过去了。 浅白正在收拾库房钥匙,把东西往柜子里放,沈飞柳悄声移步到她身后,忽地朝她左肩一拍。 浅白吓得跳了起来,回头看是王妃,拍了拍胸脯道:“吓死奴了。” 沈飞柳的笑在唇边荡开,施施然到桌边落了座,半边身子斜靠在桌上,手腕轻转,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淡道:“破绽太多了。” 犹记得她嫁过来的第一个清晨,也是这般情况。 她醒来发现王爷在桌边浅睡,出于一位贤惠王妃的自觉,她取了件外袍给他披上,就在她手指刚刚碰到他的肩时,还未醒转的王爷腾地起身,利落地一个反扭,就把她按在了地上。 而刚刚她同样立在浅白身后,碰了她的肩,她吓了一跳。 只是吓了一跳。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沈飞柳换了一身清爽的常服,准备出门。 浅白以为要去查看库房,问道:“要带库房钥匙吗?” 沈飞柳笑:“不必。” 沈飞柳带着浅白在院子里闲逛,走累了便倚着廊下的柱子,看水里的鱼儿游动。 要去北院吗? 非要现在去证实自己的猜想吗? 如果去了,证实了自己猜想是真的,又该如何? 沈飞柳看着水面发呆,心里犹疑不决。 一颗石子入水,吓得闲游的鱼儿四散逃开。 沈飞柳顺着水面看去,对面一个顷长的倒影,王爷正立在水边的石堆上。 好似觉得挺好玩,又扔了一个石子过来。 沈飞柳计上心来,扶着栏杆往水面上看,身子探出去了大半,忽然一声惊叫,整个人将要往下掉去。 景晞见她要落水,慌忙往这边跑,紧跑了几步,又见她手臂稳稳地握着栏杆,把自己撑住了,立起身来。 景晞顿住脚,找回了方才停止的心跳,见她好似无事发生般,在廊下与丫鬟嬉笑,觉得无趣,将手里的一把石子往水上一撒,调头走了。 沈飞柳笑着与浅白说着话,余光看向了王爷的背影。 方才那一刻,她是刻意,他却是无心,他一时的慌乱,完完整整地落入了她的眸底。 第27章 一醉解千愁 天气转暖,水清柳绿,京郊的碧青湖成了人们踏青出游的好去处。 一封请帖送到了智王府中,顾宁兰在家里坐不住了,约着沈飞柳去游湖。 浅白把一切吃得用的收拾妥当,随王妃一起出门。 马车停在门口,沈飞柳不急着上车,回头望了一眼,府门开着,下人们规规矩矩站在两侧,中间一道宽阔路,空寂地铺在地上。 往常她出门的时候,即使不特意去叫王爷,王爷也总会出现在门口,嚷嚷着要一起出门。 沈飞柳觉得,今日王府格外安静。 她轻叹了口气,上了马车:“走吧。” 到安国府,接上顾宁兰,顾宁兰舍了安国府的马车不坐,非要钻到沈飞柳的马车里,扯着她的胳膊,粘着她坐在一起。 “听说碧青湖景色可好了,我早就想去了,可我娘不让我出门。幸亏有你,我说要跟你一起去,我娘才同意了。” 顾宁兰开心地往沈飞柳身边贴了贴:“我娘也真是,我是她亲闺女,她都不放心。” 沈飞柳笑道:“你还小。” “我不小了,再过俩月我就及笄了!” 马车行到碧青湖,下了马车,乘上船,湖水碧波荡漾,绿柳映水,微风习习,景色怡人,令人畅快。 顾宁兰伸了个拦腰,痛痛快快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旁沈飞柳支着头,怔怔地看着湖面。 “表姐?”顾宁兰发现表姐今天似与往日不同,刚刚在马车里话也不多,来到湖边又只顾发呆,“你心情不好?” 沈飞柳转回神,笑道:“哪有。” 两人在湖上玩耍半天,午时在湖边寻了个酒楼,顾宁兰难得离了家,没人管,嚷嚷着要喝酒。 沈飞柳不依,顾宁兰闷闷地吃了一顿饭。 饭后太阳有点大了,沈飞柳提议回家,顾宁兰还没玩够,说要去湖心亭里坐坐。 沈飞柳先到了湖心亭,顾宁兰推脱肚子难受,耽搁了一会儿。 少倾,顾宁兰走到亭下,双手背在身后。 沈飞柳一看便知她又要耍心思,故意绷着脸问:“后面拿的什么?” 顾宁兰知道瞒不住,堆了一脸的笑,才敢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一坛女儿红。” 不等沈飞柳发作,她忙哄道:“就尝一口,就一口。表姐,我难得出来了,就只游个湖也太不值了,你不知道我在家多难,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学琴……” 顾宁兰把的在家憋屈这么长时间的苦水全倒了出来,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唇角向下撇着,极尽委屈之相。 沈飞柳看这丫头实在是被管得太狠了,一心软便松了口:“好吧,就一口。” 顾宁兰喜于言表,摆出来两个碗,给自己倒了半碗,为表谢意,给沈飞柳也满上。 有了第一口,顾宁兰有的是法子喝第二口,第三口…… 两人一来二去的,越喝越上头,直到天色将晚,两人烂醉成了两摊泥,大手一挥,还要接着喝。 浅白实在看不过眼,把酒抢了过去,酒坛早已空了,一坛酒被俩人喝了个精光。 浅白看顾宁兰醉成这样,不敢送她回安国府,把俩人一同送回了智王府,又让人给安国府送了个口信,说她们表姊妹聊得开心,不忍分开,明日再回。 顾宁兰被安顿在厢房,老老实实睡了。 这边浅白把沈飞柳刚按到床上,沈飞柳就突地坐起,踉踉跄跄就要出门。 “去哪?”浅白忙上来扶住。 “去找人,去北院。” 浅白听不清楚王妃到底是要去找人,还是要去北院,或者是要去北院找人,王妃一个劲儿地要往外面去她拉不住。 到北院门口,面对着门前的守卫,沈飞柳推开浅白,靠自己勉强站稳,双手环胸,面色冷漠:“让开。” 北院门口有两个侍卫把守,见王妃前来,上前行了一礼,不打算放行。 礼数周到,纪律严明。 “娘娘,请回吧。” 沈飞柳还偏就不走了:“我为何不能进?” “这是王府的规矩。” 沈飞柳立都立不稳,还用手指戳自己:“你看清楚,我可是王妃!” “王妃。”守卫低下头,不敢抬眼看。 守卫为难,若是旁人来北院,远远就被撵走了,敢靠近就是一顿板子,可现在站在北院门前的是王妃,总不能给王妃一顿板子。 北院一干人都是王爷心腹,说话简练,少说少错,答不上来的干脆闭嘴,另一守卫在一侧小声道:“你在这守着,我去叫英嬷嬷来。” 沈飞柳头晕,站不稳了,也不要浅白扶,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让我进,我还不进了呢!” 说完,软绵绵地躺在了地上,闭上眼一下子睡过去了。 门忽然开了,大门双开,让出后面一条铺了青石板的路,往后延伸到一片竹林。 冷清的青石板路上,那人一身白衣,踏月而来。 “怎会醉成这样?”景晞皱眉,弯腰将人抱起。 浅白忙回道:“今天与表小姐去游湖,两人不怎地就全醉倒了。” 景晞抱着人进了北院内,及至人消失在青石板路尽头,浅白还在门口傻站着,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北院的内室装潢简单,除了几排书架,一个方桌,一张床,便在没有其他了。 景晞抱着人进了内室,怀里人儿两腮绯红,唇润欲滴,雪白香颈露在外面,毫无防备。 景晞喉头微动,收回眼眸,将人放到床上。 沈飞柳刚挨着床,便翻了个身,将枕头抱在怀里,睡得香甜。 如此睡着大概不舒服吧,景晞伸手想帮她把衣服解开,将要碰到领口时,蓦地缩回手。 脑子清醒了大半。 景晞把薄被扯过来给她盖好,起身出门。 外面夜色正好,月牙初上,这夜多了一抹色彩,驱散了往日的清冷,多了一丝暖意。这暖意自脚底升腾而起,轻柔而上,填满了整个胸怀。 景晞端着醒酒汤回来的时候,脚步都不自觉轻快了许多。 酣睡的人儿仍保持着他离开时候的姿势,景晞把托盘放在一旁桌上,扶她起来。 沈飞柳被腹内酒气烧的脸颊滚烫,骤然挨到了冰冷的触感,无意识地将整张脸都贴了上去。 看着怀里的人儿像只小喵咪乖巧地依偎着,景晞有一瞬不想叫醒她。 景晞抬手轻柔地将她脸前的碎发拨开,理到耳后,手指划过她的耳垂,软绵柔嫩,揉捏着不忍放手。 可她再不醒来,醒酒汤就要凉了。 他手指用力,在她耳垂上掐了个红印子。 一阵锐痛,沈飞柳皱紧了眉头,极不情愿地睁了睁惺忪的眼。 眼前的模糊还未变清晰,温热的汤勺就到了唇边,沈飞柳唇微张,酸酸甜甜的汤汁便入了口,入到腹内暖流散开,很是舒适。 沈飞柳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傻呵呵一笑:“王爷。” 景晞低低自喉间应了声“嗯”,专注喂她喝汤。 酸甜的汤喝着舒适,沈飞柳连着喝了好几口,又不喝了,看着景晞笑。 “王爷。”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景晞低头看她,她半睁的眼眸说不出的媚,她歪着头斜斜地看着他,细长的眼尾像是一个钩子,他的心,他的魂,他整个人都几欲被勾走。 “你该睡了。” 景晞俯身将她放下,正要起身,她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长长的手臂绕着他,像盘丝洞里的蜘蛛精,箍得他动弹不得。 她手臂忽然用力,将他拉向自己,在他耳边轻吐:“王爷,你露馅了。” 第28章 你露馅了 “王爷,你露馅了。” 说完这句话,沈飞柳就软绵绵撒开手,睡了过去。 景晞还僵硬着刚才的姿势,两人离得如此近,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 你露馅了。 他不想隐瞒她什么,可又不想让她参与到自己的筹划里面。 便一直这么瞒着。 他当傻子当了十三年了,从他七岁开始,从他亲眼目睹兄长被活活鞭笞至死起,他就是一个傻子了。 人们说他受刺激了,说他疯了,傻了,皇后哄着他穿着一身红裙去大殿上疯癫,他去了,满朝文武都笑他,他也跟着笑了。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必须活着。 一个傻子有什么威胁呢,一个傻子而已,谁会在乎呢。 只要能活下去,旁的都不重要了。 他从不奢求什么,从未想过求上天赐予他什么,凡是他想要的,他会忍,会自己谋划,会把它们弄到手。 可唯有她,他想争而不敢争,想求而不敢求。 就这么远远旁观就好,就这么一辈子想不起他也好,只要她能一生顺遂,嫁一个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夫君,生几个可爱伶俐的孩子,安然过一生就好。 直到那一天,安国公寻到他这里,说她被劫走,他第一次乱了分寸,以至于粗心到被紫骁卫盯上都没有发现。 这个疏忽,让那晚的事情传遍了京城各个角落,流言四起,她清清白白的名声被毁,成了人人都可以诋毁臆想的□□。 他恨不得杀光所有满嘴恶臭的人。 他能懊悔自己那天没能顾及周全。 他想带她回来,把她守在自己身边,可自己这个样子,如何能配得上她。 许是老天垂怜,经安国公一番谋划,她成了他的王妃。 从她进入王府的那一刻起,他只要一想起冰冷的王府里有她在,便觉安宁。 他开始越来越讨厌“傻子”的身份,越来越奢望以一个正常男人的样子护在她身边,但又不想把她拖入当下这个危险境地。 偏偏她言,你露馅了。 他胸中翻腾,有几分忧虑又有几分欣喜。 清晨日光,穿过窗洒向桌面,他坐在窗下看书,书页已许久不曾翻动,微风钻进来拂乱了书页,他也不管,任它乱着。 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搅乱了屋里一方宁静,严承风大咧咧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他娘的,孙正谊又跑了!” 景晞眼眸骤然变冷。 严承风没看到景晞现在想杀人的表情,自顾自一杯茶饮毕,道:“这货真是属泥鳅的……” 景晞抬手合上了书,冷声道:“出去!” 严承风这才发现王爷的脸色不好看,以为是因为细作跑了而生气,继续道:“昨晚已经查出来他的方向了,今天肯定能抓着。” 话音未落,内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哼咛。 一声女人的哼咛声。 女……女人?! 严承风整个人像是淋了一桶冰水,起了一层鸡皮,浑身毛都竖了起来,话都说不完整了:“她,她,她……你,你……” 屋内人似是要醒了。 景晞飞了一记眼刀过去,严承风立马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出了屋门,严承风扔心有余悸,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抚着胸口,靠在了柱子上。 太吓人了,他屋里什么时候有过女人,北院连个丫鬟都没有,他屋里该不会是夜里钻进来的女鬼吧! 沈飞柳听得外面吵闹,挣扎着欲醒,可头疼欲裂,头上像是绑了几十斤的大石头,坠着抬不起来,索性赖在了床上。 以前在沈府,她是从不赖床的,现在也不知为何,想赖就赖,想躺就躺,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睁了睁眼仍觉得困,复又闭上眼睡去。 等等…… 这是什么地方? 沈飞柳突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几排书架,一个方桌,而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这是哪里? 看清了事实,脑袋瞬间就不困了,提起了警惕。 外面有脚步声渐近,沈飞柳扫了一眼这屋子,躲无可躲,干脆闭上眼装睡。 景晞走到床边,见她仍睡着,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 沈飞柳听得此人正一步步往床边走来,她滞住呼吸,不敢喘息。 那人在床边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听得脚步声远了,沈飞柳才敢睁开一条缝瞄了一眼。 一个熟悉的背景,沈飞柳认得出,是王爷。 沈飞柳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从床上坐起,这才觉得喉咙发干,似是被火燎了一夜,干的有些疼。 桌上的一杯清茶,被她一饮而尽。 低头整理衣衫,发现自己衣着整齐,仍是昨天穿的那一身,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唇角带了笑。 下了床,沈飞柳轻手轻脚地掠过那几排书架,出了内室,外间广阔,但依然素净,除了倚窗的一盆兰,再没有旁的装饰。 窗下王爷持书而阅,轻白的日光拢在他身上,飘飘然似要羽化登仙。 “躲在那里作甚?” 谪仙转头向她看来。 沈飞柳莫名慌了一下,理了理鬓角:“就刚……刚睡醒。” 景晞唇角微扬,转回头继续看书,不再管她。 沈飞柳察觉出来了不对劲,走近了几步,靠在他身后的书架上:“王爷,不装了?” 景晞低低“嗯”了一声。 沈飞柳摸了摸鼻子,他今天这么反常,难道是我昨天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沈飞柳是第一次喝醉,完全不知道喝醉酒后的断片能这么严重,昨天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这里是北院吗?” “嗯。” “昨天我有没有……说什么很奇怪的话,或者做了很奇怪的事?” “有。” 沈飞柳等着他讲,等了许久,他仍在专心看书,一个字都没说,顿觉无趣,留了一句“我去看宁兰”,出门走了。 景晞放下书,看向门口,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仍未收回视线。 直到一个人从门口蹦了进来,景晞烦躁地把书砸了过去:“你怎么还没走?” 严承风一伸手稳稳地接到书,扔了回去:“我担心你被人挟持,刚一直在外面蹲着,你非但不感激我,还拿书砸我。” 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想看看王爷屋里的女人到底是谁。 景晞懒得理:“以后这里不要随便进来。” 严承风扯了椅子正准备坐下,听到这话,不淡定了:“你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些年都是在这里议事里,你不让我进了?” “议事以后去东北角小屋。” 严承风一只手抓着椅子,呆立在那里,怎么一夜之间,王爷就变了个样? 沈飞柳从屋里出来,就见浅白焦急地在北院门口跺脚,看到她,赶紧招手。 沈飞柳出了院门,浅白上前拉着了她的胳膊,一言不发往前走。 走了离北院有一段距离,浅白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跟王妃说了一句:“娘娘,王爷有古怪,昨天晚上抱你进北院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傻,看上去比正常人还正常。” 沈飞柳的脸瞬间烧红了:“抱,抱我?” 浅白疑惑地看向王妃,这不是重点,重点难道不是王爷有古怪,王爷昨晚不傻了? 一想到王爷可能是装傻,而王妃昨晚跟王爷待了一晚上,浅白心有余悸:“娘娘,他有没有欺负你?” 这话问出来,浅白又觉得不妥,明面上来说,人家是夫妻,哪里有欺负一说。 “无事。”沈飞柳又问,“宁兰呢?” “这会儿还没醒呢。” 沈飞柳带着浅白去寻宁兰,叫她不醒,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将将转醒,嚷嚷着要喝水。 沈飞柳给她倒了水,面上训道:“以后一口酒也甭想喝。” 顾宁兰头疼得厉害,胃里还翻涌恶心,摆手道:“给我喝,我也不喝了。” 喝完水,又躺了回去:“让我躺会,晚点再送我回去。” 沈飞柳回到寝屋里洗了个澡,泡在浴桶里发怔,脑子里还在想早晨在北院时,王爷坦诚没有伪装的样子。 当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时,她竟逃了。 沈飞柳把头埋进了水里,不去想他。 一整天,她都刻意地避着他,可是一整天,他都没有出现。 夜里明月高照,升到半空,照向幽深的山谷。 一个人影,在林间穿梭,一身粗布衣,手里抱着只已经咽气了的兔子,疲惫的脚步一瘸一拐地往林间山谷的小院走去。 关上木门,把手里削尖的木棍扔到一旁,把兔子绑在了门边的柱子上,瘸着腿进了屋。 屋内突然大亮,火光之下几个黑衣人立在当屋,那人暗叫不好,转身冲向门口。 抱剑的男人靠在紧闭的门后,弯起唇角:“孙大人,别来无恙。” 孙正谊无处可去,只能向着当屋椅子上带着玄色面具的人跪了下去,哭求道:“主上,饶命。” “饶命?你且说说,如何饶?” 椅子上坐着的正是秘府首领肃黎,孙正谊没料到首领会亲自来处理他,他给紫骁卫当细作,得了不少钱财,若是被秘府旁的兄弟们追到,以他巧言利诱的功力,有七成逃脱的把握。 可今天,首领竟亲自来了,肃黎的行事作风,他再清楚不过,利诱绝对起不了作用,他登时声泪涕下,跪趴在了地上:“是属下蠢笨,受了紫骁卫的迷惑,属下知错了,还望主上看在属下这么多年追随的份上,饶属下一命。” “四年,你跟了我整整四年。”肃黎起身,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孙正谊,“当初你不过是个吏部司务厅的九品小司务,我扶持你到如今的考功司主事。” 肃黎低头,看着趴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孙正谊:“是嫌官太小吗?” 阴冷的声音,自头顶而下,孙正谊抖若筛糠:“不敢。” “起来。”清冷又威严的声音。 孙正谊不敢忤逆,抬头看了一眼,哆哆嗦嗦站了起来,坦白交底,以求一线生机:“主上,属下拢共只给他们传过三次消息,第一次是秘府打入吏部的名单,但属下给的都是六品以下的,并未给咱们造成太大损失。 “还有一次是主上突然要去京郊,就是主上顺手杀了李经那次……” 肃黎突然出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收紧,孙正谊连一个完整的音都发不出来,后半截话憋在喉咙里。 他脸色憋得涨紫,额间青筋暴露,恐惧的窒息感让他无暇去思考,为何主上会亲自动手,连一个坦白的机会都不给他。 严承风原本好整以暇地靠在门后看戏,看到肃黎突然动手,意识到情况不对,立直了身体。 以前也处理过几个细作,大多情况上,肃黎并不亲自到场,可今日不仅亲自来了,甚至还自己动了手,着实反常。 严承风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早上在北院见到的,从他房里跑出来的女人,他的智王妃。 他那日去京郊,本就是为了去救她,若不是惊动了紫骁卫,这件事不会发展到失去掌控的地步。 严承风以为,他会去救沈家女,是因为安国公的原因。 严承风以为,沈家女被赐婚给她,纯粹是皇后为了恶心他。 可若真是如此,那天智王妃只是身体不适,为何会让他亲自去接了张太医进府? 为何智王妃会夜宿在封闭森严的北院? 又为何,孙正谊刚一提到京郊的事,肃黎就直接动了手? 已经断了气的孙正谊,跪倒在地,肃黎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冷声道:“走。” 严承风让开门,随他一同出去。 第29章 可愿同我一起游湖 夜沉沉,智王府里静谧如水。 景晞一身黑衣缓缓走向后院,停在了寝屋门口。 静立良久,抬手轻推了一下门,门露出一条缝,景晞闪身进屋。 景晞步履轻缓,绕过屏风,在床边站定。 床上的人睡得香甜,浓长的睫毛垂下,小巧的鼻子,莹白的脸颊,胸口随呼吸均匀地起伏着。 她如此安睡着,在他的王府里。 景晞轻缓地在床边坐下,不知为何,看着她如此睡着便觉心安,竟贪婪地想多看一会。 她乌黑的长发,大半压在身下,有几缕弯曲在胸前,景晞手指勾起她的发,一缕缕捋顺,安放在她身侧。 沈飞柳睡梦中皱了下眉,不自觉翻了个身。 景晞忙缩回手。 夜正深,沈飞柳不知为何醒了过来,翻过身看了一眼窗外,弯月悬在半空,房间里空寂寂,只有她一人。 沈飞柳侧身,将枕头抱在怀里,复又睡了过去。 …… 自上次云逸琴坊的事情结束以后,紫骁卫接连几天都没能联系上孙正谊,考功司主事失踪,吏部派人寻到他家里,家门落了锁,而人不知去向。 如此不寻常,吏部将此事报到了刑部。 事关朝廷六品官员,不容推脱,刑部受理了此案,当即封了孙正谊的家搜集线索,又找来与他相熟的人一一问话,查了许多天下来,仍是毫无进展。 吏部坐不住了,联合工部向刑部施压,内阁拍板要求刑部十天内破案。 刑部侍郎史卿汝,临危受命,顶着压力,不眠不休,仅花了三天时间就在京郊一山谷的小院里找到了孙正谊的尸首,又持续抽丝剥茧,怀疑到了秘府头上。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秘府的嫌疑却是最大,当史卿汝提出“秘府”两个字时,整个朝堂都静了。 史卿汝字字铿锵:“秘府扰乱我朝多年,如一把悬着的剑立在京城半空,今日被杀害的是六品大员,明日难保不是你我。为了朝堂清静,江山清明,肃清秘府,刻不容缓!” 如此一番义愤之言,说得首辅李或十分熨帖,紫骁卫那帮蠢材追踪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擒获肃黎,消灭秘府。 而这个史卿汝,这么短的时候,就能把事情查到秘府头上,看来是有点才能。 李或斜睨了一旁的长子李伯隆,李伯隆会意,出列禀道:“臣以为,史侍郎说话句句在理,秘府危害极大,亟需肃清,臣提议,由刑部打头,肃清秘府!” 朝堂上,依附李家的官员纷纷出来表态附议。 另一些则在犹豫,一方面秘府主要打压的是李家的利益,他们乐见其成,可是另一方面,史侍郎说的不错,今日他敢杀孙正谊,明日指不定会落在谁的头上。 正犹豫之际,忽听安国公站了出来:“臣以为,李尚书提议极好,秘府确实该肃,交给刑部也合情合理,何况史侍郎的才能,大家有目共睹,若是能让史侍郎全权处理此事,臣无异议。” 那些人见安国公都站出来了,不再犹豫了,毕竟身家性命最重要,也一起站了出来。 整个朝廷意见统一,肃清秘府的重任,直接交到了史卿汝手上。 史卿汝接手的第一件事,不是全京城排查秘府,而是拿着皇令去了紫骁卫,压着紫骁卫将这些年与秘府交手的全部资料调了出来。 郝吉胜一百个不愿意,也得乖乖配合。 一时间,史卿汝风头无俩。 朝堂上的风波,影响不到智王府。 沈飞柳依然努力地做着贤惠知礼的小王妃,只是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越发懒了,早起开始赖床,吃饭开始放飞自我,就连以前每日练字的习惯,也快被她忘到脑后了。 多年一直清心寡欲的她,现在总会莫名其妙冒出许多小情绪。 就比如近来,时常与王爷见不到面,两人明明都在府里,却互不相关,沈飞柳莫名地生气,又莫名地失落。 “浅白。”沈飞柳躺在树下的摇椅上,咬了一口苹果,“我最近是不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浅白斟酌着词句回道:“跟以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太一样。” 不待小姐开口,急忙跟了一句:“但是,娘娘现在这样才像个正常人,挺好的。” 沈飞柳咬着苹果,琢磨着浅白说的话:“我以前……不正常吗?” “以前娘娘被人欺负了都不会发火,那些日子里满京城谣言四起,娘娘还能心平气和地侍弄花草,一天到晚清清冷冷的,都快赶上修道的道士了。” 沈飞柳不这么觉得,她觉得以前清心寡欲,不喜不悲,遇事也不恼不怒,有个沉稳的样子。 而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动不动就发火使性子,跟个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唉,越活越回去了。 “给我研磨,我要练字!” …… 景晞进屋的时候,看到窗下的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身淡紫纱裙,不着粉黛,斜枕在一边胳膊上,长发只用一根金簪随意绾起,几缕细发掠过脸颊,垂在细长的颈间,睡得恬淡怡然。 腻白的手指捏着毛笔,笔尖斜斜地搭在纸上,洇染了一片墨。 桌上的宣纸上写着半句残诗:“梨花淡白柳深清。” 是东坡先生的《东栏梨花》。 景晞俯身轻轻从她指间把笔抽出,补上了下一句:“柳絮飞时花满城。” 浅白端着新煮的茶,迈入门槛,正欲唤王妃,却对上了王爷看过来的眼眸,王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噤声。 浅白放轻了脚步,小心地把茶壶放在一旁桌上,不发出声响。 饶是王妃说过,王爷之前是装傻,现在看着不再傻里傻气的王爷,浅白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浅白垂首立在一旁,听候主子吩咐,许久,屋里仍是很静,王爷并没有叫他做事。 再抬眼看去,王爷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把折扇,正轻柔地给王妃扇风取凉。 入了夏,天气转热,正午当头,睡久便会起一层细汗,王爷扇子轻扇,带出来一阵阵缓缓的凉意。 浅白觉着自己站哪都有点多余,思来想去,还是出门候着了。 窗外的树上,飞来两只画眉,停在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沈飞柳迷蒙地睁开眼,抬起头时,只觉脖子酸疼,刚揉上脖子,半边臂膀细细密密的麻意袭来,沈飞柳倒吸一口凉气:“麻了。” 半边胳膊搁在桌上,动一下就酸麻。 景晞放下扇子,一只手扣在她肩上,一只手抓起她的小臂,强行给她活动开。 一时间,整条胳膊像是被千万根同时扎,说疼不疼,说酸不酸,说麻不麻的,总之就是很难受,沈飞柳忍不住一阵惨叫。 但下一刻,整条胳膊难受的感觉都消失了,这条胳膊回来了。 浅白听到声音跑进来的时候,王妃正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的胳膊嗔怒,王爷立在一旁浅笑。 浅白觉得,自己还是出去比较妥当。 “你知不知道胳膊麻了,不能碰?”沈飞柳抱着自己的胳膊,心疼不已。 “这样好得快一点。”景晞在笑,看着眼前人儿,眉眼蕴着薄怒,半边脸颊还带着刚才睡出来的红印子,嫩红的唇微微嘟着,可爱至极。 为了不让她再恼,他已经极力地把唇角压下去了。 “我就不要好得快一些,偏要让它慢慢得好。”沈飞柳起身要走,看到了桌上的字,在自己睡前写的那句诗旁边,多了一句诗,应是王爷写的。 那字如松般刚劲有力,沈飞柳瞄了王爷一眼,字还不错。 再往上看,纸上多了一片晕染的墨,沈飞柳摇头叹道:“可惜了。” 拎起宣纸,折了几折,扔到了一旁废纸筐里。 睡得久了,喉咙有些干,沈飞柳去桌边寻茶喝。 景晞俯身将那张两人一同写诗的纸,从废纸筐里捞了出来,背在身后,追到沈飞柳身边,笑问:“可愿同我一起游湖?” 沈飞柳听到“游湖”二字,就压不住欣喜,上次跟宁兰去那天都没顾上看风景,再加上这些日子在家着实憋闷,想去是想去,可太快答应了,又显得不大矜持。 沈飞柳垂眸,缓缓将额前的发别到耳后,似是沉思了一番,淡淡回道:“好吧。” 景晞一双眼眸都在她身上,将她的所有神情都收入眼底,看她故作矜持,起了坏心,忽而思索着皱眉道:“今天是不是太晒了,不若改日再去吧。” “哪里晒了?天气好着呢,游湖正好不冷不热。”沈飞柳急着说了一通,看了看外面的天,转回头时撞见了他眼底的坏笑,一张脸瞬间通红。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索性一跺脚,气道:“不去了。” 沈飞柳气呼呼要去里屋,却被王爷挡住了去路,一时没立稳,撞到了他怀里。 自投罗网可别想跑。 景晞将她打横抱起,抬脚就往外走:“偏要你去!” 大白天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沈飞柳扑腾着脚要下地。 “别闹。”景晞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又不是第一次抱。” 沈飞柳想到那夜醉酒失态,瞬间泄了气,揪着他的衣服,把脸埋了进去。 浅白正坐在屋檐下绣帕子,见人出来了,放下手里的活计,呆愣在当场。 我看到了什么? 王爷抱着王妃走了? 第30章 酒楼遇险 这次去游湖,除了赶车的车夫,没带任何随从。 马车上,俩人相对而坐,景晞支着头看着自己的王妃,而王妃低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这一阵子一直躲着我?”沈飞柳双手捧着杯子,看着茶面上荡漾的水纹。 “有事在忙。”景晞欺身向前,离得近了,放柔了声音,“往后这阵子都没什么事了,可以一直陪着你。” 两人几乎快碰到了鼻子,沈飞柳向后躲开,整个脊背都贴到了车壁上,低头饮了一口水,看向一旁:“谁让你陪了。” 出城的时候,马车行的缓慢,这段日子去游湖的人不少,城门又比往日管的严,盘查的仔细,马车几乎行不动,只能停下来等着。 沈飞柳无聊,掀了帘子透过小窗往外看,恰好正对着告示栏,正中央最醒目的位置贴着一张海捕文书。 与旁的海捕文书不同,这份海捕文书,没有被追捕人的画像,只有简短几句描述:“秘府首领,肃黎,年约四十,身高八尺,常带一玄色面具……” 沈飞柳细细读着,在记忆里搜索有没有见过这号人。 景晞见她专注,凑过来看,看到了那张海捕文书,嗤笑一声:“看此作甚,你还要去抓他领赏不成?” 沈飞柳双手扒在小窗上,喃喃道:“我总觉得,他认识我。” 景晞敛了笑意,收回眼眸,看向沈飞柳时,眸色幽深。 沈飞柳在前并未察觉,忽听外面官兵喝道:“车上是谁?” 守城的官兵在盘问,车夫忙答话:“咱们是智王府的车,车上没旁人,是王爷和王妃。” “智王?”官兵唇角带了讥笑,与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呵道,“智王的车也得查!咱是奉命办事,别耽误公务!” 说着,就凑到马车旁去撩帘子,这傻王爷娶了个漂亮王妃,满京城都知道,只是不知这王妃到底是个什么相貌,能让秘府首领都把持不住。 官兵伸手掀帘子时,带了几分私心。 车内沈飞柳听得外面说要查车,端正坐好,毕竟是公务,也不好驳斥人家,可这么端坐着巴巴地等着人来查,总是有些不自在。 沈飞柳端起了一杯茶,想缓一缓尴尬。 茶杯刚拿起来,智王恰巧转身,手肘猛地碰向了她端茶的手,她没拿稳,手里的杯子带水齐齐地飞了出去,直打到刚把头伸进来的官兵的脸上。 “哎哟!”那官兵被茶水泼了一脸,紧接着茶杯也砸到了脑门上。 官兵捂着额头退出来,智王妃长什么样还没看清,就被泼了一脸的水,这女人还挺泼辣。 部下围了上来问发生何事,官兵觉得丢人,气恼着摆手让他们走。 车夫打了马,往前行去。 车里,沈飞柳正愠怒着盯着王爷:“你也看着点,险些让我伤了人。” “车里就这么大点地。”景晞无辜,“下次换个大点的好了。” …… 入了夏,碧青湖的色彩更浓了,湖水被日光照射出细密的粼光,岸边的柳叶比之间更加密了,向湖面投下一片阴凉。 一艘小船划过湖面,荡漾斜斜的纹路向外铺开。 车夫在船尾撑槁,俩人坐在船篷里,有外人在,景晞收敛了许多。 沈飞柳看他瞬间换成木讷笨傻的样子,颇为好笑,想着自入府以来,频频被他捉弄,今日终于有报仇的时候了。 沈飞柳眉一扬,轻快喊道:“小傻子,倒茶!” 景晞本就要倒茶,听她这一吆喝,提壶的手顿在半空,看了过去。 沈飞柳眉目嚣张,神采飞扬,颐指气使,挑衅地对上他的目光。 不知死活。 景晞垂眸倒了杯茶,放在她手心里,她捏着杯子往唇边碰了碰:“太烫。” 景晞又倒了一杯,与方才那杯茶没有任何不同,递给她,她只摸了摸杯子,便道:“太凉。” 景晞手腕翻转,泼了这茶,放下茶杯,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 沈飞柳被看得有些发毛,气势弱了几分:“看什么看,倒茶啊。” 话音未落,景晞突然发力,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把人带到了怀里。 小船明显的在水面上摇晃了几下。 沈飞柳上一刻还坐在他对面,这一刻就倒在他的臂弯里,她整个人是懵的。 景晞一只手箍着她,腾出一只手倒好了茶,送到她唇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知这杯茶,温度可合适?” 声音低沉又带着点磁性的蛊惑,沈飞柳缩着脖子,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不敢大声说话,自己接过茶杯:“合……合适。” 景晞松手放开她,沈飞柳抱着茶杯一个人缩到角落,小口小口地把茶乖乖喝了个干净。 湖边的广源楼是这一带最出名的酒楼,各种鱼肴做的是一绝,到了傍晚,凉风习习,舍舟上岸,伴着湖景,吃上一顿鲜美的鱼宴,是游湖之行的一大乐事。 游罢湖,两人在广源楼楼上的雅间落了座,临湖的窗占了整面强的大半,沈飞柳双手搭在窗棂上,感受着自湖面吹过来的凉风,带着湖水的味道。 “景色真好。” 景晞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将一木匣子横在她眼前。 木匣子敞开,里面摆着一支极其精美的步摇,簪柄点翠莲花托着一颗珍珠,流苏坠子上垂着三颗蓝宝石,圆润如水滴状。 沈飞柳回身问道:“给我的?” 景晞未料她会转身,他一只手扶着窗棂,一只手绕过她的肩将步摇托在她面前,她一回身,他两条胳膊几欲将她环在怀中。 两人离得近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景晞扣着窗棂的手紧了几分,低低应了一声:“嗯,赔你的。” 沈飞柳想起那日他故意装傻,用核桃将她的步摇打掉,那支步摇只是珠子磕掉了一小块,但不碍事,不细看看不太出。 可他赔她了一支。 人都说智王疯傻,她嫁过来时,也以为如此,那时觉得嫁给傻子又如何,那时无路可去,嫁给傻子亦觉安稳。 她会安心给傻王爷当王妃,这一辈子平平稳稳地过了便罢了。 她看着王爷,王爷亦低头看着她,眉宇俊朗,睫毛浓密,睫下一双深眸,映出的全是她的身影。 沈飞柳由心底升腾出喜悦来,不可与外人言说的喜悦,她拿起流苏步摇戴在头上给他看。 “好看吗?” 刚对上王爷的深眸,沈飞柳就脸红了大半,不待他答,就从他怀里钻了出去,往桌边走去,转移了话题:“这边的酒楼临着湖,鱼应该很鲜嫩。” 景晞看着流苏下的三颗宝石在她发间轻轻晃着,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回道:“好看。” 景晞走向桌边坐下:“这里的鱼宴也很出名。” “你天天闷在府里,也能听说过这里的鱼宴?” 景晞笑笑不答。 自沈飞柳嫁进王府以来,王爷十天有八天都把自己闷在北院里不出来。 以前想着许是他的怪癖,毕竟不能以正常人去看待。 现在知道他是装傻,天天闷在北院不出来,不憋得慌吗? 对于他为何装傻,沈飞柳没有问,心中猜了个大概。 原本皇上有五位皇子,如今只剩行二的太子和行五的智王了。 智王是除了太子,唯一活着的皇子了。 “为何一直看着我。” 景晞发现,自落座起,自己的王妃就一直看着自己,眼中眸光变幻,末了竟还生出一种怜惜之意来。 她到底在想什么。 沈飞柳被问怔住了。 两人正在屋内聊着,外面楼下突然起了喧闹,尖叫声喊话声登时四起。 察觉外面情况不对,景晞去门口查看情况。 透过门缝,看到楼下多了十几名蒙面匪徒,手里拿着家伙事,楼下的人们四下乱跑,被蒙面匪徒持刀给逼了回去,在厅中央抱作一团。 领头的往楼上看了一眼,景晞躲到了门后。 跟过来的沈飞柳也看清楚了楼下的情况,不自觉往景晞身边靠了靠。 景晞将她护在身后,轻轻拍了拍:“别怕。” 外面匪徒控制住了一楼,为首的喊道:“我们秘府只求财,想要活命,就来老子这买命。破钱消灾,拿钱换命,天经地义!” 外面匪徒们三三两两开始往二楼上,挨个雅间翻箱倒柜地搜罗东西,时不时地有柜子闷声砸地的巨响,粗暴至极。 沈飞柳二人呆的这间雅间,离楼梯口距离稍远,景晞关上了门,在外面杂乱声音的掩护下,把屋里的东西也砸了一通,把屋子里一人多高的柜子放倒在墙角,刚好与墙角形成了一个空隙。 景晞把沈飞柳抱了进去,又撕了大半窗帘往柜子上一搭,只盖住了空隙的一角,就像是窗帘刚好掉在了那里。 沈飞柳就躲在柜子后面,帘布下面,这只容她一人落脚,王爷怎么办。 她伸头往外看,被王爷一把按了回去:“不要出来。别怕,等我回来。” 沈飞柳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只听得门打开的声音,却听不到外面关于景晞的任何声响,沈飞柳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猜测他还在房里,还是躲出去了? 这屋里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可是出去万一碰到匪徒怎么办。 “他奶奶的,这屋哪个龟孙子搜过了!” 沈飞柳陡然听到一声咒骂,离得如此之进,吓得止不住颤栗,她狠狠咬紧了牙关,才强行让自己平复下来。 匪徒并没有走,提着刀在地上划拉,翻找一下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门口一个人路过喊了他一声:“楼上搜过了,走下楼去。” 屋里的匪徒应了一声,踩着地上的碎渣,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跟着一股猛力拧向他的脖子,轻微的“咔嚓”声响过,须臾没了生气。 第31章 擒贼先擒王 楼下的匪首拉了椅子坐下,两条腿搁在桌上,大刀重重地磕在一旁,吓得屋里的人们缩了一缩。 “老子很讲诚信,拿钱买命,给钱走人,一条人命两百两,小孩五百两,价钱很公道,但老子耐心有限。” 匪首命人点上一炷香,又道:“老子的耐心只有一炷香时间,这香烧到一半之前,是这个价,烧了大半之后,价钱可是得翻一番了。” 此言一出,人群里有些异动,此时谁还能顾得上谁,都是自身难保。 有人信了匪首的话,安抚好家人,独自一人站了出来,自怀里拿出银票和银子,凑了全部的钱,勉强够买家人活命。 匪首见到钱就笑开了,眯着眼收了钱,吩咐道:“去,把咱们的财主,安顿到楼上雅间去好好歇着。” “你!你刚刚不是说交了钱就能走吗?” “老子说交了钱,让你活命!让你走?走去哪?去报官?”匪首拿出一个布袋子,把钱装进去,看那交钱的人满眼愤愤,又吩咐道:“给咱们财主送到楼上风景最好的房里,享受享受。” 厅里的人们挤在一起,眼睁睁看到那一家人,交了钱也走不了,这群匪徒出尔反尔,谁也不愿意再去犯傻拿钱出来。 二楼搜罗的人下来了,把手里提溜的布包倒在了匪首面前的桌上,一应首饰金银器具散落开了。 “老大,楼上值钱的玩意就这么多了。” 匪首扒拉了几下,东西有点少,不是很满意。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身长袍站了出来:“你们当真是秘府?” “呵。”匪首笑了,“这还有假?” “他们叫你老大,那你就是秘府首领肃黎?” 匪首看了一眼兄弟们,均是笑了,匪徒们哄笑着:“对,我们老大就是肃黎,怕了吧?” 厅中央的百姓听到此言,与家人抱作一团,素来听说秘府首领杀人不眨眼,今日怕是没有活路了。 那书生却是不怕,反问道:“你们既然是秘府的,为何不去李阁老家里抢上一抢? “大家都知道,秘府打压姓李的打压的最厉害,前些年李家表少爷就在这碧青湖西边跑马圈地,是秘府的人一箭射倒了他的马,才把他吓得滚回家去。” 书生又道:“你若能一箭射到李阁老家的匾额上,我就信你是肃黎。” 匪首听此言,脸色一变,显然是对这种激将法,不太满意,他拿起桌上的刀指向书生:“成啊,去之前,老子先宰了你!” 书生虽有辩论的胆量,但却没有舍命的气魄,看着那令人发憷的刀尖,书生还是退缩了。 匪徒们见书生被吓了回去,嘲笑道:“我当是个英雄呢,原来是个怂蛋!” 桌上燃着的香,快要过半了,人群里没人愿意出来交钱。 匪首没了耐心,提着刀走向了人群:“几个意思?都不怕死?成,那老子就成全你们。” 说着扯了边上一个人出来,按在的桌上,大刀扬起,利落地一刀砍下,就身首异处。 “使不得!”那家人刚喊出声,就昏了过去。 人群里有人哭喊,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些人,哆哆嗦嗦把钱全部交了,也没数够不够,或者多不多,哪还顾得上。 匪首点了点钱,满意地放了人,挥手道:“送楼上去!” 却是无人应。 匪首回头,方才负责送人的麻子不知道去哪了,再看兄弟们,刚才立在他身后的足有二十人,现在少了近一半。 “人呢?!”匪首大怒,“都跑哪浪去了?!都给老子滚回来!” 除了酒楼里空荡荡地回声,无人应。 一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跑,满脸是血:“救命,老大!兄弟们——” 一柄大刀飞了过来,直插入他的后背,那人话憋在喉咙里呜咽一声,直挺挺倒地。 匪徒们见此情形,不敢上前,拉开架势准备迎敌。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楼梯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走到尸体旁,一脚踩到他背上,握住刀柄,把刀拔了出来。 这黑衣人穿着打扮与匪徒们一模一样,手里的刀滴着血,持刀而立,周身凛冽的气势,让匪徒们胆寒。 匪徒们将武器横在身体前,绷紧了身体:“你是何人?” “既是秘府,不知我是何人?”那黑衣人开了口,声音苍凉而沙哑。 声音独特,又是秘府的人,匪徒们心一凉,猜了个大概。 京城里各大告示栏都贴着秘府首领肃黎的海捕文书,上面没有人头像,但写着他的身高,嗓音,年龄等各类信息。 饶是匪徒们记忆不大好,心里也默默地将勉强记住的几个特征,与眼前这人比对了一番。 这一比对,心更凉,今天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但见肃黎突然行动,朝他们这边冲来,速度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匪徒们四下逃散,不成章法。 肃黎不恋战,转而向匪首攻去。 擒贼先擒王,道理很明显。 匪首刚从桌下钻出来,肃黎一刀就劈开了桌子,他躲又无处躲,迎战又不敢,情急之下,拉了一个躲在柱子后面的兄弟,往前一送,正向着肃黎的刀口扑去。 那人直到死都不敢相信,用最后一口气转回头:“老大,你……” 肃黎将人踢开,这一耽误工夫,匪首已经逃窜到了二楼。 趁方才他们在门口打斗的时机,厅里的人一窝蜂往二楼逃去,找了几间屋子躲了进去。 楼下的匪徒们,见肃黎追着老大上了二楼,连一点上楼营救的想法都没有,趁此机会,赶紧逃命去了,走之前还不忘把桌上的钱财搂走。 躲在二楼的人们,早就把房门闩严实了,眼看着后面肃黎追了过来,匪首急得一脚揣到了门上。 旁边的门突然开了,露出来半颗头:“老大,来这里。” 匪首赶紧躲了进去,把门闩好。 总算松了一口气,转回头看去,屋里人还不少,一家一家地抱在一起,足有十二个人! 这些人既能当人质,又能放在门口当盾牌,如果肃黎杀人不扎眼,这些人质威胁不了他,也可以让这些人去挡门,给他们争取点时间。 屋里的两个匪徒是刚才趁乱跑上来的,匪首拍了拍他们的肩,赞许道:“做得不错!” 门外响起了肃黎的声音:“出来。” 声音冰冷至极。 匪首冷笑了一声:“当老子是傻子?出去?让你把老子砍死?” 肃黎一刀扎进了门缝,看样子是想把门闩砍断,匪首随手抓了个人摔到门上:“去挡着!” 被摔过去的妇人,猝不及防一声惊叫。 门上的刀迅速收回,外面的人停了手。 匪首听外面没了动静,惊奇道:“哟,还挺管用?” 短暂的平静,让匪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另两名土匪把屋里的人质逼到角落里,人们瑟缩地蹲在一起。 匪首开始将桌子柜子,凡是屋里能用上的东西都推过去堵门。 墙角有一个倒着的衣柜,匪首搬了一下,没搬动,柜子向前倒下,发出一声闷响。 “过来帮忙。”话音未落,匪首盯着柜子后面突然出现的人,挑了挑眉。 柜子倒下,布帘被扯下,帘下竟露出一张娇俏动人的小脸,那双水眸中藏着一丝惊慌,脸色煞白,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不知在哪摸到的盘子碎片,微微地颤栗。 匪首见但看她娇艳明媚,动了几分心思,又看她衣着华丽,不似小门小户地打扮,心知这是条大鱼,当即裂开嘴笑了起来。 “小娘子,不要怕,来哥哥这里。” 沈飞柳躲在这里许久了,听到楼下混乱尖叫,听到屋里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她努力地分辨哪些声音,没有王爷的声音。 她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心跳,缩在这个角落,直到这个匪徒弄倒了桌子。 沈飞柳缓缓起身,往后退了一步,退无可退,后背贴到了墙上,冰冰凉凉,她咬着牙,没有说话。 屋里旁的人质,各自护着家人,相比之下,立在墙角的沈飞柳孤单可怜。 匪首一把抓住她的用碗,手指回缩,箍得她生疼,逼得她放开手,扔掉了手里的瓷片。 “小娘子,不要玩这些东西,当心伤了手。” 匪首面上带着笑,手上用力一扯,把沈飞柳拽过来,反剪了她的双手。 另两个土匪早被这边的景色吸引了过来,一个匪徒看清了那女人面貌眼前一亮,凑到匪首身边道:“这娘们长得不错,能不能换咱们一条活路?” 匪首被此语点醒,看了眼闭着的门,拇指摩挲着美人儿细白的手腕,有些不舍。 但闻秘府首领肃黎残暴,今日他们假装秘府被正主逮了个正着,以肃黎的性子,不把他们杀光定不解恨。 秘府不缺钱,能养得起上百号线人的肃黎,肯定看不上他们今日搜罗的这些财物。 既然钱财行不通,那色呢? 方才也不是没试过,一个妇人撞到门上都让他收了手,更何况这个绝色美人呢? 匪首嗅到了一线生机,喊道:“肃黎,今日假装秘府是我们有错在先,老子——小的在此给您老人家赔个不是。” 匪首将手里抓着的美人扯到门后,手指划过美人脸颊,舔了舔唇:“不叫您老人家白白忍这口气,小弟这有一份大礼送上!” 作者有话要说:肃黎:等死吧 第32章 寻不到人 屋里静悄悄,只等着门外肃黎开口。 等了许久,没有声音。 匪首怕他怀疑自己诓骗,一边解释着,一边掐弄手里的人,想弄出一些娇吟引肃黎上钩。 偏偏手里这个女人极其地不配合,生生受着疼,愣是咬着牙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匪首没了耐心,一巴掌扇了过去,骂道:“别给脸不要脸,再不叫,老子有的是法子!” 沈飞柳唇角沁了血,脸上火辣辣地烧着,一双眸发狠地瞪着匪首,紧咬着牙关,愣是将那声闷哼给咽了回去。 她听得很清楚,这帮人在冒充秘府,而外面想要攻进来的人,就是秘府首领肃黎。 现在这个匪首抓了她,想拿她去换自己活命。 沈飞柳偏不如他愿! 更可况,外面的人,是肃黎。 上次她被劫持,那夜场面混乱,看不清是与非,但只需静下心来细想,便可知那夜是肃黎救了她,将她从马车里带了出来,送到了外公身边。 她知道匪首不会傻到,将她白白送出去。 既然是活命的筹码,那在性命无忧之前,必定不会放手。 她若遂了匪徒的心意,她就成了掣肘肃黎的工具,她早已下了决心,绝不开口。 匪首见她硬气,火冒三丈,一把抓住她的发髻往后扯。 沈飞柳头皮被扯得生疼,向后仰去,头上的蓝宝石流苏步摇掉落在地。 沈飞柳抓着头发,伸着手去够那支步摇,匪首向前一步踩了上去。 窗边瑟缩着的人质,忽地起了一阵惊呼,一个黑影从窗下跃了进来,还未落定,那人手上青筋暴露,刀柄一转向前砍去。 匪首惨叫不已,一只手飞了出去,空洞的手臂血液喷涌。 沈飞柳头上一松,侧脸湿黏黏地被溅了半边血,她用袖子蹭了蹭,去捡那支步摇。 俯身时,步摇已被闯进来的黑衣人捡起,递给了她,她手上一顿,抬眼看他,那人整张脸都蒙了起来,只露了眼睛。 即便这人将自己裹的严实,没有开口说话,她还是强烈地感觉到,此人是肃黎。 她接过那支步摇,收在袖里,整了整被扯乱的头发。 肃黎看她头发凌乱,半边脸肿着,唇角还渗着血,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被匪首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肃黎的怒火直蹿到头顶,双眸充血,抬手砍了匪首的双脚,又一刀穿透他前胸后背,取了性命。 另两名匪徒,哪还敢硬拼,扔了刀,跪在地上求饶命。 肃黎怒气未消,抽出带血的刀,正要发作,却看见沈飞柳捂着耳朵缩在一旁,应是吓坏了。 肃黎看了看手里带血的刀,换了个手,不让她看到,仍是挑断了俩匪徒的脚筋才解恨。 屋里的人质们贴着墙逃了出去,两个断了脚的匪徒在哇哇地惨叫。 沈飞柳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缓缓起身,避开眼不去看地上匪徒的惨状,稳住自己的身形,向肃黎行了个礼:“多谢。” 肃黎把刀远远地扔到一旁,喉头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想起自己每次一身黑衣地见到她,都是在杀人,她应是怕的吧,她会怎么看他? 肃黎低头看她,她强装镇定的外表下,微抖着的手努力地攥着袖口,想让自己平静。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沈飞柳道了谢,见肃黎不理,应是厌烦,便后退两步,往门口走去。 “去哪?”肃黎回眸开口叫住她。 沙哑苍老的声音,让沈飞柳起了一身的鸡皮,一如她哪夜从沈府逃出来,第一次遇到肃黎,他亦是如此问:“去哪?” 沈飞柳没有回头:“去寻我的夫君。”提了裙摆,抬脚出门。 肃黎在屋里怔愣半晌,忙追了出去。 外面的匪徒并未清理完,她怎么就敢如此往外跑! 沈飞柳挨屋去寻,肃黎跟在她身后,酒楼上下都被这个如同鬼煞的黑衣人给吓破了胆,肃黎所到之处,一片惊叫。 几乎是屋门刚开,里面的人就叫喊着往外跑。 尽管肃黎手里空空,连个武器都没有。 沈飞柳起先还有些怕他,不敢与他说话,但见他一直跟着自己,什么也不做,又把屋里的人吓得四处乱窜,渐渐没那么怕了,面上仍是客气道:“这位大侠,您办大事要紧,不必跟着我了。” “我没什么要紧事。”肃黎抱臂立在那里,有些无赖。 楼上找了个遍,没有王爷身影,沈飞柳下楼去寻。 楼下一片狼藉,当中桌上地下还淌着一滩血,沈飞柳的心揪了起来,这帮匪徒不是善茬,动手砍几个人是有可能的。 沈飞柳知道王爷可能会点功夫,她嫁到王府那天清晨,王爷几下就把她扭在了地上。 方才听到酒楼被匪徒闯入,王爷定是仗着这点功夫,出门逞英雄去了。 匪徒那么多,他一个人,纵然功夫再好,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匪徒一哄而上,他如何抵得住。 而现在,到处都找不到王爷的身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沈飞柳越想越后怕,走到铺满血的桌边时,已是泪眼婆娑。 沈飞柳红着眼,弯着腰,忍着恶心,桌上地下搜寻有没有王爷的线索。 肃黎立在她身后,冷眼看着她对着那堆血迹研究,似乎认定了这滩血就是她夫君的血。 肃黎相信,若是真让她找到什么能确定身份的东西,她下一刻就会扑上去哭坟。 为了避免自己活生生地被哭坟,肃黎还是开口提醒了一句:“这不是你夫君的血。” “啊?”沈飞柳回眸时满眼泪,恍恍惚惚,似是没听明白。 肃黎示意她往门口看,沈飞柳看去,才发现门口旁边有一个人守着一具尸体,默默落泪。 许是哭得久了,那人没有出声,只在默默地抽搭。 沈飞柳看了看桌上的血,又看了看门口,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对那跪在尸体旁边的人,生出了无限的共情来。走到门口去,心里不忍,给他们留下了些银子,那人盯着尸体一动不动,放在身侧的银子也不看上一眼。 沈飞柳叹了一声,没有打扰。 再回看这酒楼,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王爷到底去哪了? 外面突然一阵喧嚣,有人在喊:“刑部查案——” 有人在喊:“紫骁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却——” 竟是双方查案碰在了一起,刑部侍郎史卿汝与紫骁卫都督郝吉胜,并列站在门口。 史卿汝冷笑:“紫骁卫的消息倒是挺快。” 郝吉胜面上笑着,脚下却是不相让:“有人报案秘府在此作乱,缉拿秘府一直是我紫骁卫多年的职责,自是不敢怠慢。” “郝都督是记岔了吧,如今清理秘府,是我刑部职责。”史卿汝抬脚进了酒楼。 郝吉胜赶紧跟上:“你清秘府,我抓肃黎,两不耽误。” 两列官兵自门口有序进入,迅速控制了整个酒楼。 沈飞柳看到紫骁卫进来,连忙去看肃黎,但一转头,哪里还有肃黎的身影。 智王府的车夫,跟着刑部的人走了进来,看到沈飞柳就忙跑了过去,一面又想史卿汝致谢:“多谢史大人,王妃无恙。” 史卿汝扫了他一眼:“既如此,快些回府去吧。” 沈飞柳看出来进来的两列人互相不对付,紫骁卫之前频频跟秘府交手,沈飞柳对他们不太信任。 又听车夫管另一个身穿朝服的官员为“史大人”,应该也是能管事的。 沈飞柳上前行了一礼:“史大人。” 史卿汝年纪三十有余,生的浓密大眼,脸盘方正,无形中带着威严之势,他面上冷淡,礼数周全,向沈飞柳回了一礼:“娘娘不必向下官行礼。” 沈飞柳为求人帮忙,自降身份面上客客气气:“今日我与王爷一同来游湖,在此地遇到了这帮匪徒,慌乱之中走散了,到现在还未寻到,还请史大人办案时帮忙留心一二。” “这是下官份内之事,自当留心,娘娘还是先回府等消息吧。”说罢,也不等智王妃开口,自去指挥人办事去了。 沈飞柳听出来敷衍之意,但也不好再上前与人纠缠。 刑部的人上来简单了解情况之后,把人往外赶,除了被抓拿的匪徒,和几个自愿作证的百姓之外,其余人一律赶走,不得逗留。 沈飞柳不放心,守在酒楼外,又吩咐车夫去湖边找一找。 待酒楼里两路人马办完差,已是黄昏时分,智王仍是半点消息也无。 沈飞柳想,他毕竟不是真的傻,不至于直接去找匪徒拼命,既然没有消息,说不定是正躲在某处,怕被人发现是装傻才不敢露面,或许等人走干净了,他会自己走出来。 沈飞柳宽慰着自己,守在马车里,撩起窗帘,看着酒楼门口。 酒楼里人进人出,忙忙碌碌,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等了许久,官道上远远地一人一马急急奔来,到智王府的马车前勒停,那人翻身下马,半跪行礼:“娘娘,王爷已经回府了,特着小人来接您回去。” 沈飞柳认得他是府里的人,问道:“他几时回府的?可有受伤?” 下人一一回了,王爷没有大碍,沈飞柳这才放下心来,放下小帘:“回府。” 回府的路上,方才揪着的心放松了下来,紧跟着万般的委屈涌了上来。 他明知道我还在这里,竟自己回府了? 即便没有在那间屋里找到我,也该同我一样,里里外外寻找一番才是,怎么就能不管不顾地自己回府了呢? 马车里,沈飞柳捻着那根蓝宝石流苏步摇,颇觉无趣。 回到府里,沈飞柳将步摇扔给浅白:“收起来吧,收到最里层,别叫我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柳芜 投的地雷感谢 亲爱的小妮 ,灌溉营养液--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很感动。 第33章 分桌吃饭 景晞避开紫骁卫先行回到了王府,褪下衣衫,左臂有一道长长的血口,是方才在酒楼外侧往楼上爬窗时,心里着急,不留神被人突袭砍了一刀。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小伤,他取了药来洒在伤口上,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吩咐外面人道:“叫承风过来。” 秘府消息灵通,景晞还未回府,严承风已经将广源楼发生的事情了解了大概,进门时,看到景晞正用嘴咬着纱布,往胳膊上缠绷带。 严承风将纱布接过来,帮他处理:“对付这帮喽啰也能受伤?” 景晞习惯了他说话这个劲儿,不与他计较,只谈正事:“传出去,谁再敢假扮秘府,杀无赦!” 严承风虽然嘴上爱奚落人,办起事来却是利落不拖沓,领了命,将他伤口缠好,即出门办事不耽搁,出门前又嘱咐道:“你既然说了这些日子叫弟兄们收敛些,也别自己一个劲儿往外跑。” 严承风走后,英娘入内回道:“娘娘已经回府了。” “我去看看。”景晞去里间换了衣服。 英娘在外间等到王爷换了一身常服出来,迟疑着开口:“娘娘自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似是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 景晞思索了片刻,许是那会在酒楼找他没找到,担心他出事,才会心情不好。 待会儿见到他好生生的,肯定就转阴为晴了。 看外面天色将晚,折腾到这个点了,又或许是饿的了。 景晞道:“摆饭吧。” 前厅摆了饭,景晞早早入了座,等了许久,沈飞柳才领着浅白进来。 自从他不用再在沈飞柳面前装傻以后,吃饭不用那么多人伺候,只留浅白与英娘候着,其余人一路屏退。 沈飞柳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进门,端端正正入座,没有看他一眼。 景晞先开口打破了冷清的气氛:“听闻你在酒楼寻我?我无碍,莫要担忧了。” 沈飞柳夹了青菜到碗里,小口吃了起来,细细地嚼完咽下,放下筷子,问道:“王爷几时回来的?” 景晞见她神情闷闷,有心逗一逗她,诓道:“我看那匪徒人数众多,就溜回来报官了,刑部和紫骁卫的人都是我着人叫去的,厉不厉害?” “所以,我呢?”沈飞柳眸中含着薄怒,“王爷让我躲起来等着,然后一个人回来了?” 景晞一愣,这才明白沈飞柳到底在恼什么,可刚刚那句话已经出口了,撤不回来了,只能再补救一句:“我一到家,就让人去接你了。” “那倒是谢谢了。”沈飞柳起身就走。 在酒楼里,她被匪徒折磨,没有觉得委屈,在酒楼寻不着他,也没有觉得委屈,可她在酒楼外等了那么长时间,却被人告知他早已经独自回府的时候,她的委屈不断涌出心口,挡也挡不住。 他自己回家了,没有来找她,只是叫人来知会她一声而已,直到她回府,他也没有来看她一眼,问一问她有没有受伤,她于他而言,算是什么? 如今想想,她今天在酒楼看到那根流苏步摇时,心里止不住的欣喜,是多么的可笑。 景晞以为她只是一时气恼,却没想到她这一走,没再回来,到第二天摆饭,也没有出现,只是着浅白来回了一句:“王爷,娘娘说了,以后在屋里摆饭,不来前厅了。” 景晞脸色冷了下来,倏而起身。 浅白见王爷起身,与王妃料想的不差,忙按照王妃的吩咐,补了一句:“娘娘说了,王爷身体尊贵,不便与她在屋里同食,如果王爷去了,娘娘……便不吃了。” 景晞气恼半响,才缓缓坐回去。 这女人,当真好得很! 浅白不敢抬头看王爷的脸色,只能匆匆告退。 接连几天,王爷和王妃都不曾见过面,一个待在北院,一个待在后院寝屋,同生活在王府里,却仿似对方不存在。 浅白看着王妃每日清晨即起,除了侍弄花草,就是看书练字,在没有旁的事情可做,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浅白在桌边给王妃研磨,看着王妃专注练字,稳稳地写下一撇一捺,默默叹了口气,这样子跟以前在沈府别无二致。 “明天什么日子了?”沈飞柳突然开口,提笔蘸了墨,又继续往下写。 浅白回过神:“回娘娘,明天十五了。” 沈飞柳淡淡“哦”了一声,写完一幅字,放下笔,一手扶着腰直起身来:“明日去看看母亲。” 以前在沈府,每月十五都要去祭拜母亲,可自成亲以来,几个月不曾去了。 浅白以为王妃写了许久的字,要歇息会儿了,自去奉茶,哪知端着茶回来时,见王妃又另铺了张纸,写的是先夫人自创的柳叶体。 这一写,从清晨写到了傍晚,天色将暗,才收了笔,这哪里是练字,倒像是惩罚。 沈飞柳趴在床上,浅白给她按着酸痛的腰:“娘娘也该及时歇歇,写上一天的字任谁也受不了。” 沈飞柳把头埋进了臂弯里:“我这些日子,失了本心。” 浅白觉得自来到智王府,王妃活得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有喜有怒,更加鲜活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从王妃从碧青湖回来以后,就回到了以前的样子,缩回到原来的壳里。 景晞在北院得知自家王妃要去祭拜母亲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旁的闹归闹,这般大事也该夫妻二人同去才是,他一早收拾妥当,在屋里等着。 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请,只得着人去问。 打探的人回来报:“娘娘已经到府外了。” 景晞哪还顾得上什么颜面,撩起衣摆一路追至府门口。 马车绝尘而去,景晞只能远远望着马车转过拐角,消失不见。 景晞脸色晦暗,袖子一甩,背在身后,回府去了。 英娘在门口看了这一幕,忍不住开口:“王爷,要不要再派辆马车去追上?” 景晞冷声道:“谁说本王要去!”径自回了北院。 从智王府出城到西郊,走了大半天,直到日头当中,才到了沈家祖坟,沈飞柳马车上坐久了,腰酸难忍,下马进了林子。 到了林中的广阔地,远远地就看见坟前白烟袅袅,三五人或跪或立在坟前,有人先她一步在此祭奠。 坟前立着的人,察觉到后面有人,转过身来,看到沈飞柳,眉眼逐开,向她迎了过去:“柳儿来了。” 沈飞柳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亲爹沈盛利,后面还跟着自己的继母,还有几个沈家的下人,心里五味杂陈。 她犹记得,母亲刚过世那几年,父亲每到母亲忌日还会来祭奠,但年岁长了,渐渐就懒得去了。 而她的继母周氏,自进门起,一次都未曾来过。 如今二人竟然在寻常的十五来祭奠,真是奇事一桩。 周氏搀着沈盛利走来,轻拍了一下沈盛利的胳膊,纠正道:“该叫王妃娘娘了!” 沈飞柳后撤了半步,心中冷笑,王妃的身份竟然也成了,能叫他们过来祭奠母亲的筹码。 在母亲的坟前,她不想发作,只淡淡行了一礼,绕开他们往坟前行去。 沈盛利装作没看到女儿的冷淡,跟着来到了坟前,由周氏扶着,跪在女儿身边。 浅白备好火盆,又将提前备好的纸钱和王妃写得许多幅字,拿出来放在盆边,点燃了火盆。 沈飞柳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火盆里,她本来同母亲有许多话想说,现在亲爹和继母在一旁,她一个字也不想说。 倒是沈盛利长叹了一声,从浅白跟前扯了幅字过来,放到了火盆里:“青青啊,如今柳儿的字练得顶好了,你在那边也该欣慰了。 “青青啊,柳儿嫁人了,是圣上赐的婚,嫁的可是王爷,如今是王妃了,吃穿用度皆是锦衣玉食,你也该放心了。 “青青啊,这些年,柳儿跟着为夫确实受委屈了,她心里恼我,我知晓。不然也不会在回门那天,把咱府上去请她回门的人给赶回来,连王府的门都不让进。 “这些都无妨,只要女儿过得好,认不认我个爹都行。” 说到此,沈盛利用袖子抹了抹泪。 沈飞柳顿住了手里的动作,看着火盆里伸出的火舌,把手里的那幅字燎燃,卷入火盆中,化作灰烬,顺着灰烟往上飞去。 她知道沈盛利今天来此,必定有目的,她不急着问,她也不想听,却没料到沈盛利自己讲出了回门一事。 回门哪天她是恼着的,那日若不是外公派了人来接她,她根本无处可去,她一直以为是沈府嫌她名声不好,不愿让她回。 可今日从沈盛利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版本。 沈府着人去叫了,连门都没进,就被赶走了? 她为何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此事没发生过,纯粹是自己亲爹杜撰,那他为何要编这种很容易就拆穿的谎话?如果此事发生过,沈府真的派人去请她回门,她为何不知,王府的下人竟敢私自做主吗? 亦或是……王爷? 沈飞柳心思转动,面上不显,继续取了纸钱扔进火盆里,又拿起细木棍挑了挑,让火烧的旺些。 沈盛利一颗心都在女儿身上,掩在袖子下偷偷打眼观察女儿神色,见她神色不变,觉得没趣。 女儿还是老样子,冷冰冰的一张脸,永远什么表情都没有。 周氏见沈盛利出师不利,眼珠一转,上前去扶沈盛利:“节哀些。咱们做父母的尽自己本分就是了,将孩子们抚养成人就够了,儿女们早晚要跟咱们生分的,都是一家人,不该计较的。” 沈盛利由周氏扶着起了身,立在沈飞柳身侧,叹道:“你若是过得好,不念着清伯府也罢,若是过得不好,一定要让爹爹知道,爹爹一定会去给你撑腰。” 看女儿挺直了脊背,跪在坟前,仍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沈盛利无奈摇了摇头,由周氏扶着往回走。 沈飞柳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的端正的黑字,开口道:“今冬母亲的忌日,您会来吗?” 沈盛利愣住,回过头,看向女儿,一阵风拂起她的发丝,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然会。” “我记住了。”沈飞柳没有回头。 沈盛利越过女儿,看向那方坟茔,那里埋着的女人曾也一心一意地爱着他,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笑靥如花…… 周氏听这父女俩的对话,一头雾水,心里没底,环着他的胳膊,靠近前来,正待要问。 沈盛利突然抽出胳膊,独自向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景晞:本王是绝对不会去追这个不讲理女人的! 第34章 我醋我自己 马车返程时耽搁了些时间,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些,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马车还没跑到城门口。 车夫拉着缰绳有点慌神,越是急越是尿急,他已经忍了一路了,再也憋不住了,只得勒停了车,向车内央求道:“娘娘,小的想去方便一下,实在撑不住了。” 须臾,车里传来浅白的声音:“娘娘准了,去吧。” 沈飞柳原本倚在车壁小憩,车停以后醒了过来,车里昏暗,车夫在小解,她不便掀窗帘,问向浅白:“什么时辰了?” “约么戌时了。”浅白取出火折子,打算点灯。 突然一声马嘶,前面的棕马腾空跃起,疯疯癫癫向前跑去。 车里的人被带的东倒西歪,浅白这一歪,火折子点燃了座上包着的锦布,粽马跑得飞快,风呼呼地往里灌,火苗被风卷起蹿向车壁。 马拉着车狂奔,后面扬着阵阵浓烟。 车夫正提裤子往回走,看到一团黑影,不知是野狗还是野兔,直奔向马下。车夫心头一紧,暗叫不好,裤子也顾不得提,急急往车前奔去。 棕马受惊,前蹄腾在半空,紧跟着向前疯跑去了。 车夫追赶不急,眼睁睁看着马车起了火,滚滚浓烟飘在车后。 粽马屁股后面火热,蹄下更是着急,跑得飞快。 车里的人被甩在角落里,稳不住身,车内四处起火,无处可逃,沈飞柳把死死地浅白护在身下,被浓烟呛得几欲晕过去。 路的尽头,一匹黑马相向而来,马上的人一身黑衣,路过时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从黑马上一跃而起,跳到了燃着的马车上,立在车前,抓起缰绳,稳稳向后拉。 粽马感受到后面强势的力度,渐渐安定下来,停住马蹄。 黑衣人钻入车内,将里面的人救出来安置在路边的树下,随后又返回去,解开套索,将车远远地推向一旁,任其自毁。 沈飞柳靠在树下,昏沉沉中半睁了眼,看着向她走过来的人,一身黑衣,带着面具,不知为何,竟觉得安稳下来,闭上沉重的眼皮,睡了过去。 昏睡过去之前,虚弱地吐出来两个字:“肃黎……” 再醒来时,已是天亮了,沈飞柳睁开眼,熟悉的杏色纱幔,已经回府了。 她舒了口气,转过头,看到浅白红肿着眼在一旁抹泪。 她张口喊了一声,却发现嗓子已经哑了。 浅白发觉王妃醒了,赶紧扑到床前:“娘娘,可又哪里不舒服?” 沈飞柳看了看桌上的茶水,浅白会意,给娘娘倒了一杯。 沈飞柳润了润喉,方开口问道:“怎么回来的?” “府里又派了辆马车来接。”浅白把靠枕拿过来放在王妃身后。 沈飞柳靠在了床头,又问:“府里怎么会知道咱们遇险?” “许是算着时间,发觉娘娘还没回来吧。” 沈飞柳没再问,闭上眼眸打算在睡会,一个模糊的黑影浮现在脑中,她忽然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看到的那个人,为何又会遇到他? 浅白见娘娘睡下,帮她盖了薄毯,自出门去,端了盆满水,跪在院中,将水盆举过头顶,自己认罚去了。 昨天那个马车是她不小心点燃的,害的娘娘差点丢了性命,她从昨天醒来就内疚不已,眼下娘娘终于醒了,她总算放心了。 英娘端着药进来时,看到浅白端端正正跪在院子里,便问:“娘娘罚你了?” 浅白不答,看她手里端着药,只是道:“娘娘才睡下了,等醒了再喝吧。” “药得趁热喝,哪有放凉了再喝的道理。”待娘娘喝了药,英娘还得回北院复命,那边的主子还等着她的消息呢。 英娘进屋时,故意放重了步子,沈飞柳本就没睡熟,听到声响,睁开了眼。 “娘娘把药喝下再睡吧。” 英娘伺候着王妃喝下了药,又观她面色尚好,放下了心,伺候娘娘歇下,端着空碗出了院子,随手将药碗递给了一个小丫鬟,自去北院复命了。 “娘娘已经喝了药歇下了,奴婢看娘娘气色尚好,无甚大碍。” “嗯。”景晞应了一身,目光仍盯着手里的书,随手翻了一页,“下去吧。” 英娘应声告退。 景晞坐在窗下看书,一旁榻上严承风手里捏着块手掌大的木头,拿着小刀在上面雕来刻去,声音时大时小,嘈嘈杂杂。 景晞听得烦躁,捏了捏眉心:“出去。” “我那院子怪冷清的,这里好歹有个人气儿。”严承风专注着手里的木头,头也未抬。 景晞皱起眉:“就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能有什么事?都照你的意思安排好了,等着刑部来查就是了。” 景晞看着他手里已经成型的女身雕塑,冷声道:“再不走,我就把你这破木头给淑玉郡主送过去。” “不刻了,我不刻了,行了吧!”严承风气呼呼地把木雕和刻刀往怀里一收,仰脸躺到榻上,“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没趣!” 屋里终于恢复了安静,景晞继续看书,偶尔端起手边的茶,饮上一口。 严承风是个闲不住的,屋里越静,他越躁,在榻上翻来覆去,总也不得劲,忽又想起一事,翻身坐起,支着下巴歪着头看向景晞:“你那王妃不是醒了吗,你不去看看?” “不去。”景晞平静的眼眸下,没有半点波澜。 这倒是奇了,严承风根据自己这些日子的观察发现,这位王妃对他们这位王爷来说,那是相当的重要。 不然也不会因为王妃一点不舒服,就走秘府的路子,寻张太医来医治。 更不会因为婚前王妃名声被毁,而亲自杀了李经,又处决了孙正谊。 这会儿王妃真的遇险了,昏迷了一夜,他倒是镇定,不去看了。 严承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你们……闹别扭了?” 景晞不说话,翻书另起了一页看。 严承风唇角爬上了笑,看来猜的没错,如果他是只长耳朵的兔子,这会儿耳朵肯定是竖的直愣愣的。 他拉了一把椅子,跑到景晞书桌前坐下:“快说说,为啥闹别扭了?” 景晞不理,继续看书。 严承风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对他这冷冰冰的死性子了如指掌,不管景晞面上冷不冷,他这边只管瞎猜:“你惹她生气了?” 说完,看了看景晞的脸色,没有波动,应该不是这个,只能再猜。 “她对王府不满意?她不喜欢你这类型的?她不想跟你一起吃饭?” 严承风一双眼睛钉在了景晞的脸上,只求能看出点蛛丝马迹。 景晞半合上书,端起了一旁的茶杯。 严承风觉得自己猜的大方向可能不错,又追了一句:“她心里有别人了?” 景晞垂眸,饮了口茶。 他垂眸了,他垂眸了! 严承风激动的跳了起来:“哈哈哈哈,我猜对了!她心里有别人!是不是!” 自顾自狂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大合适,自家兄弟的妻子喜欢上了别人,他这么兴奋干啥。 严承风挠了挠头,坐回到椅子上,强迫自己悲伤起来,满面春光又强行皱着眉头,表情怪异:“她——喜欢上谁了?” 严承风问这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关心,并不奢求景晞能回答,毕竟这种事情,是个男人,都不愿提及,更何况是景晞这种不愿表露情绪的人。 “肃黎。” 严承风听得有人说了两个字,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屋里就他们两个人,谁在说话? 再看景晞,一脸忧伤地看向窗外…… 严承风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了,景晞竟然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问题,还摆出了这副表情。 严承风呆愣半晌,才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里,干咳了几声,掩饰一下尴尬,故作深沉道:“这也不是不能挽回,她反正在这王府里面,你近水楼台怕什么,朝夕相处还比不上她心里那点喜欢?没多久她就把那个人给忘了,那个叫什么名来这……肃黎?对,肃黎……等等,肃黎?!” 严承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吼道:“肃黎?!” 景晞一声叹息,自顾饮起茶来。 严承风起了一肚子火,踢开了椅子,摔门而出:“你他娘的有病去看看病吧!” 第35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 府上前院的管事赵老三,正给车夫训话:“英嬷嬷说了,以后出门一辆车至少陪两个车夫,你们以后两人一组,按三班来……” 正说着,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厮喊道:“赵老三,浅白姑姑叫你过去!” 浅白是王妃娘娘的贴身丫鬟,他们不敢怠慢,赵老三虽比浅白年纪大,但也尊称浅白一声姑姑,浅白找他,那就等同于王妃找他过去。 赵老三撂下了众人,往后院跑去,至二门外,见到了等在这里的浅白,赵老三远远地行了一礼,笑嘻嘻道:“浅白姑姑,近来可好啊?” 浅白不与他多攀扯,直接道:“娘娘出自清伯府,你是知道的,个中缘由你不必知晓,但如果清伯府来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浅白绷着脸,把王妃教她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赵老三笑着应道:“知道,知道,像上次一样,直接轰走。” 浅白显然没想到会套出来这种话,一时接不上来。 听赵老三此言,清伯府之前确是来过人的,而王妃这里没有收到半点消息。 清伯府待王妃是不好,可名义上也是王妃的娘家,娘家派人来府上,该怎么处置,起码也得过问一下王妃才是吧。 赵老三等了许久,不见浅白开口,小声问道:“浅白姑姑?” 浅白回过神来,面无表情道:“无事,你去忙吧。”说罢转身回了内院。 赵老三摸不着头绪,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可从浅白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现在人家已经走了,他一个外男待在二门外也不合适,便回了。 浅白回到后院,将赵老三的话转述给王妃。 沈飞柳沉默许久,她原本料想,自己亲爹说了谎,是为了转圜与王府的关系,才在母亲坟前说了那一通话。 在她心里面,智王府和清伯府相比较,她觉得智王府比清伯府要可信些。 现如今,已然明了,清伯府确实曾经来过人。 而她,毫不知情。 王府里敢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 午饭时,依旧是老样子,各自分开吃饭,后院的饭摆进了寝屋,沈飞柳打了帘子出来,今日的菜样比前些日子多了些。 “我不是说过,四样菜就可以了,多了也吃不完,怎么整这么许多?” 英嬷嬷招手让丫鬟们都下去了,向王妃福了福身:“娘娘,是王爷交待的。” 提到王爷,沈飞柳不想多说,由浅白扶着在桌边落了座。 一只锦靴迈进门槛,沈飞柳抬眼看去,正对上王爷一双眸。 景晞错开眼,径自走到她身旁落座,英娘给他摆了副碗筷。 景晞一言不发,但拿起筷子时,先给沈飞柳夹了一个她爱吃的拔丝丸子。 接着就自己吃饭,时不时遇到好吃的,给一旁的王妃夹一筷子。 虽然他现在想起来,昨天自家王妃昏沉迷蒙之际喊了肃黎的名字这件事,就心痛不已,但严承风有句话说的不错,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就在他府里,他担心什么,日久月累,她总会发现他的好,回心转意看他一眼。 近水楼台的重点,就是要“近”,吃饭都不在一起,怎么能叫“近”? 景晞想了一上午的借口,仍旧没想好该用什么托词去陪她吃饭显得正常些,临近中午了,也不管了,硬着头皮直接走进来了。 尴尬虽然尴尬,但是只要自己心中不尬,那么尴尬就不存在。 沈飞柳面前的碗堆成了小山,她一直未动筷。 自上次说了分桌而食后,王爷从未逼迫过她,可不过几日,王爷竟直接打破了约定,并且没有给她任何解释。 有一瞬,她觉得自己在王府里当王妃,就如同这屋里桌上摆着的花瓶,如同窗外的那棵树,不过是王府的摆件而已,只要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就行,至于有没有什么思绪,又有什么关系,做又不会有人在意。 沈飞柳低头夹了一口青菜,青菜翠绿的叶子在嘴里怎么嚼都难以下咽,她强行咽下去以后,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她先开口了:“王爷,这是为何?” 景晞被此一问,耳朵尖烧的通红,但面不改色,手上动作也故作从容,装作听不懂:“嗯?” 沈飞柳看他耍赖,知道他不会答,改问了另一句:“王爷,清伯府是不是曾经派人来过?” 景晞未料到她会问及此事,她突如其来一问,必然是知道些什么,放下筷子道:“来了一个小厮,叫人打发走了。” “既如此,我为何不知。” 景晞听出了几分疏离的味道,看向王妃道:“你是觉得,我做的不妥?” “不敢。”沈飞柳低头垂眸,“是你的王府,你决定了就好,自然是不必知会于我。” “我的王府……”景晞细细地品着她这句话,心里莫名起了火。 她从来没有将这里当做家吗? 王府是他的,与她没有关系吗? 整个王府都是他的,所以…… “所以你才要当嫁妆是吗?” 景晞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忍到了极限,起身夺门而去。 沈飞柳还在怔愣,人已经出去了,怎么就突然扯到当嫁妆的事情上了? 这还是王爷第一次给她甩脸子,不知为何,她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委屈,鼻子酸涩,眼里瞬间不受控制地浸满了泪。一吸鼻子,竟哭出声来,这一哭再也止不住。 这些日子的委屈,全部自胸腔溢了出来。 浅白吓得忙上前安抚,她许多年不曾见王妃大哭过了,以前在清伯府,最难过的时候,也不过是无声地掉几滴泪,哪会像现在这般,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浅白手忙脚乱地递帕子,抚后背,思路乱纷纷,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英娘见王爷生气,本欲去追王爷,但见到王妃状态不对,就留了下来,与浅白一起,把王妃安抚住,将王妃扶到床上去。 沈飞柳哭了一阵子,便止住了,倚在床边发愣,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哭的莫名其妙,不过是甩个脸子,有什么好哭的。 以前在清伯府,被沈飞嫣阴阳怪气的捉弄,被周氏陷害,被自己亲爹稀里糊涂的关禁闭,受的委屈多了,都不曾像今日这般哭过。 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娇气得很。 沈飞柳接过浅白手里浸过水的帕子,抹了把脸,朝里躺在了床上。 夏日午后,阳光正躁,英娘取了把扇子来,坐在床边给王妃扇风,缓缓说起了王爷的事:“王爷小的时候啊,顶聪明的,那时候安国公给皇子们教书,国公爷首个夸的就是王爷,可王爷却不怎么开心。 “那个时候,贵妃娘娘和大殿下尚在,贵妃娘娘一门心思都在大殿下身上,王爷话又少,不会讨好,常常被忽略。 “有一次,国公爷夸他字写的好,他拿着被国公爷夸过的那副字,兴冲冲地跑去找贵妃娘娘,娘娘却一直忙着给大殿下量新衣,都顾不上看他一眼,只说让他把字放桌上就行。 “王爷只好把那幅字放到了桌上,退到了门外,但他没有走,一直在那等着,娘娘早就忘了这件事。 “一直等到天黑,娘娘也没让他再进去,后来大殿下见他执拗,便哄他说,贵妃娘娘觉得他写的顶好。” 说到这,英娘故意卖了个关子:“您猜王爷怎么说?” 沈飞柳听得入神,翻过身朝外,问:“王爷怎么说?” “王爷什么也没说,而是回去练了一夜的字。” 沈飞柳听王爷这性子,倒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又倔又嘴硬。 英娘见王妃情绪缓和了,才劝道:“王爷的性子就是这样,有事情就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奴婢斗胆说一句,娘娘进门也许多时日了,依奴婢看来,您与王爷是一样的性子。 “你们两个人都把事情闷在心里,开口时还能说些什么?只剩下吵架的话可以讲了。” 沈飞柳这时着实听进去了,她觉得英娘说的在理,再一回想刚才吃饭时候的情景,不气不恼心情平静的时候,竟想出来另外的感觉来,王爷或许是为了缓和关系,才硬要来与她一同吃饭的吧。 他不说,她也不说,她又正在气头上,反而曲解了王爷的意思。 英娘安抚住了王妃,寻个由头退了出来,急急往北院去,北院那个,才是正经油盐不进,难伺候的主。 她不由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吃个饭能发这么大的脾气。 到了北院,英娘在书房门外轻轻叩门:“王爷,能进来吗?” 屋里无声,停了几息,道:“叫严承风过来。” 叫严承风来,又是谈正事,都这时候了,还闷在心里不说,只顾着谈事,英娘毕竟只是个管事嬷嬷,只能听从吩咐,去叫了严承风来。 从北院折回来,连王爷的面都没见着,英娘思来想去,还是去王妃那下下功夫,总得有一方主动点才有戏。 北院书房里,严承风歪在椅子上,从怀里摸出来未完成的雕像和小刻刀,故作迟疑道:“我这要是雕起来,也挺吵的,我还是回去弄吧。”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起身要走。 “坐下。”景晞看着窗外,冷声开口。 “那好吧。”严承风坐下来,吭哧吭哧地雕刻起来,声响弄得比上次还大。 秘府现在一切事物暂停,严承风算准王爷叫他来不是谈正事,越发放肆起来。 屋里无人说话,只有刻刀在木头上刮出来的沙沙声。 严承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王爷一个人坐在窗下的书桌后面,没有看书,一双眼眸放空地看着窗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水,满脸心事重重。 “跟王妃吵架了?”严承风伸长了脖子问道。 景晞捏着杯子的手,滞在半空,犹疑着道:“她为何……不把这里当做家。” “我当是什么事呢。”严承风歪回到椅子上,随口道,“八成是因为没同房。” “咳咳咳……”景晞一口水刚到喉咙,就被呛到了,慌乱中放下杯子,抓了本书来看。 严承风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王爷,半响,终是忍不住提醒道:“王爷,书拿倒了。” 第36章 七夕灯会 严承风见惯了王爷缜密筹谋,心思镇定的样子,很少见王爷乱了分寸,还是为了一个女人乱了分寸,有趣至极。 “你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滚!” 撵走严承风,景晞扔下书,同房的事情他怎会没想过,他若真的想要,她既然已决心嫁过来,不会不同意。 但他不愿,一是硬来会吓着她,二是他不想让她只是忍受,他想让她从一开始就觉得美好。 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一夜未眠,次日一早,景晞出现在后院,立在院中,寝屋门紧闭着,屋内没有什么动静,想来是里面的人尚未起。 他本该调头回去,晚会再来,可他不想动,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屋门,想着她若醒来,必会先伸个懒腰,慵懒地抬起细白的手腕,打起帘子叫丫鬟们进来…… 毫无征兆地,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景晞愣在院中。 沈飞柳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后:“王爷,晨间露重,何不进来?” 景晞虚虚握着空心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自喉底闷闷地应了声,耳尖微不可查地红了些,抬脚走进屋去。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她就已经穿戴整齐,应是早就醒了的。景晞进到屋里,便转头看她:“没睡好?” 沈飞柳掩上门,去桌边倒茶:“怎会?我以前在清伯府,也是从不贪睡的。” 景晞眸色暗了暗:“这里不是清伯府,你想睡到几时都可以。” “话虽如此,但也不该太过骄纵。”沈飞柳倒好茶,摊手请他入座。 景晞的目光,在她露出来的一小截白藕般的腕上停留了一会儿,转去入了座,目光正经地平视前方。 沈飞柳端起茶杯,轻轻滴拨着茶叶,定定半响,方才开口:“昨天……” “昨天是我的错。” 甫一开口,便被王爷接过了话,沈飞柳后面的话愣是被噎了回去,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她本也是想对昨天的事情认个错,但她性子如此,若是直接开口认错,她说不出来,少不得得铺垫上几句,未料铺垫还未开始,就被王爷抢了对白。 “过些日子就是七夕,届时有灯会,你可愿与我同去?”景晞转回眸看向沈飞柳。 沈飞柳看向王爷,王爷幽黑的眸底漾着水光,如同一坛陈酒,让人无可自拔地沉浸去,再也爬不出来。 她点点头,弯起了眉眼:“好。” 她笑得灿然,景晞也不自觉跟着勾起了唇。 七夕弯月如钩,夏日的夜,退去了白日的躁,如凉水般柔柔地裹着整个街道,街道被一排排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左右小贩吆喝声不断。 到了灯会街口,马车行不动了,前面乌泱泱尽是游玩的人。 景晞将帷帽扣在头上,下了马车,转身去扶沈飞柳。沈飞柳莞尔,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由他扶着下了马车。 景晞握着软软的手,再也不撒开,白纱下唇线弯起,无人知晓。 夜里灯会人多,有出行不愿见生人的女子,多数会戴着帷帽,至于男子,若有什么隐疾,脸上长有麻子或者满脸痘想要遮掩的,也可以戴帷帽。 是以景晞带着帷帽在人群中并不突兀,他不想在二人难得的游玩时间里,因怕被熟人认出来,还要继续装傻,下马车时便戴上了帷帽。 走在人群中,他有些后悔了。 过往的人们,尤其是男人们,总会往他们这里瞟,确切地说,往他的王妃脸上瞟。 他的王妃今日一身水绿裙杉,淡然的妆面,唇红轻轻一点,眉心画着花钿,发丝挽起,只素素地戴着一根蓝宝石流苏步摇,行动时衣裙飘摆,如水波荡漾,灵然若仙,像是出水的芙蓉,又如飘落人间的仙子。 景晞解下帷帽,重重地扣在了沈飞柳的脑袋上,随手拿了一旁小摊上的老虎面具带上。 沈飞柳正在挑糖人,眼前忽地垂下一片白纱,心情不悦,正待开口,手里被人塞了一个糖人,拿起一看,是个七仙女。 沈飞柳笑了,转过头看到身边人带戴上了一个老虎面具,那老虎面具画的不算生猛,只不知为何,王爷戴上去,一双黑眸在老虎眼睛眶里透着冷光,倒有几分吓人。 沈飞柳只觉背后抽了一阵冷风,凉飕飕的,旋即去面具摊前挑了个小兔子面具:“你换个吧,喏,那个小兔子不错。” 景晞不依,这不符合他的气质。 沈飞柳偏要给他换,景晞来回地躲,沈飞柳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箍住,一双手捧着他的脸不让她动弹,踮着脚尖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 说来也奇怪,刚才他劲儿还挺大,这会儿竟一动不动了,沈飞柳没有多想,抓住机会,一把将他的老虎面具取下,抬手时不小心打落了自己的帷帽。 四目相对。 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来的热气。 景晞盯着沈飞柳樱红莹润的唇,身侧的手握了几握,抬起向她腰上搭去。 卖面具的小贩适时地插了一句:“您两位感情可真好,不如买两个兔子面具吧,小相公一个,小娘子一个,成双成对。” 两人瞬间像两只红透了的桃子,迅速分开了一段距离。 分开后才注意到周围,已经围了一小圈人在笑。 景晞扔了一粒碎银,牵起沈飞柳走出了人群。 小贩抓起碎银掂量了掂量,笑开了花,一个面具不过十文钱,这一粒碎银才买他一个面具,赚的可不少,于是丝毫不吝啬地多说了几句吉祥话:“您二人可真是登对,郎才女貌,伉俪情深,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这辈子会的几句好话都说完了。 沈飞柳按着头上的帷帽,听着身后小贩的话,恨不得长了翅膀赶紧飞离这个世界。 景晞倒是不慌不忙,夺过她手里的兔子面具,戴上给她看。 软萌的兔子面具,脸颊上还有两坨红胭脂,头上两根耳朵高高的竖起,戴在他脸上,颇为好笑。 沈飞柳笑出了声,刚才的尴尬气氛消散了不少,景晞故意歪着头给她看,她扯了扯他的兔耳朵,笑道:“还挺适合你。” 两人避开人群,沿着小道慢悠悠地晃着,刚走到路口,见一波人流往一个方向跑去。 “醉香楼今日有灯谜赛,听说最普通的奖品都是苏绣,大奖更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走,赶紧去!” 人群嚷嚷着,都往前面醉香楼跑去。 沈飞柳本是不爱凑热闹的人,今日却闲心大起,想要去醉香楼看看。 她往前走去,不想手臂被人一扯,又倒了回去,她不解看向王爷:“闲逛着也没事,去看看?” 景晞顿了一会儿,才道:“我订的不是这家,在北边那条街。” 沈飞柳笑道:“哪也无妨,我们先去醉香楼看看灯谜赛,再去你订的那家。” 沈飞柳仍旧往前走,景晞忽然又道:“我饿了,我现在就要过去吃饭。” 沈飞柳觉得他在耍赖:“到了醉香楼先给你弄点吃的垫垫。” 眼看醉香楼那边已经开始敲锣打鼓,灯谜比赛要开始了,沈飞柳牵着王爷往前去了。 景晞任她牵着,面具下的脸色暗了几分。 到了醉香楼,楼上楼下人都满满当当,想要个雅间是不可能了,景晞揽过沈飞柳的肩,在一角落站定,以防她被人碰着。 台上的比赛开始了,醉香楼老板在台上喜气洋洋地说着开场词,景晞身量高挑,略过人群,能够看清楚台上的情况,沈飞柳踮起脚尖也勉勉强强,正惆怅之际,景晞踢过来一把凳子,她,扶着他的肩,立上去,瞬间高出人群一截,视野开阔。 酒楼老板说完开场词,又把奖品一一亮过,尤其是那块和田玉,不是普通货色,整块玉料有成人手掌那么大,通身晶莹剔透,价值不菲。 人群热烈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当中有几个心不在焉的人显得有些扎眼,沈飞柳没被和田玉吸引过去,到被这几个不看台子的人给吸引了去。 那几个人时不时地会往楼上同一个雅间看一眼,沈飞柳又看向楼上那间屋,有人进去又出来,门开合之间,沈飞柳看到了屋里坐着的一人,那人方脸浓眉,很是眼熟。 沈飞柳从椅子上下来,思索着到底在哪里见过此人。 景晞低头轻问:“怎么不看了?” 沈飞柳指了指楼上那间屋,小声道:“那屋里是刑部的史大人。” 穿的是常服,但又不像是来凑热闹的,准是在筹划什么事情,听闻刑部最近在抓秘府的人,这次会不会也跟秘府有关。 恰在此时,台子上的三盏灯竟同时被人隔空打灭,屋里暗了一半,人群一阵惊呼,五六个黑衣人同时冲到台上,将台上的奖品一扫而空。 景晞把沈飞柳揽在怀里,转身向外走。 楼上的雅间门忽然大开,史卿汝从里间走了出来,大喊道:“肃黎,你今日休想逃!” 第37章 抓肃黎 酒楼里一片混乱,厅里的人一窝蜂往门外跑,人太多了,互相推搡,难免受伤,不时传出几声惨叫。 门口已经被人群堵住了,前面的路走不了,景晞带着沈飞柳只得先避开人流,免得被冲撞。 忽听楼上史卿汝一声喊:“肃黎,你今日休想逃!” 沈飞柳陡然紧张了起来,回头看去,乱糟糟的人群,昏暗的厅里,有几人在打斗,看不大清楚。 景晞感觉到沈飞柳的肩膀缩着,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本想安抚几句,开口时没忍住带了股酸意:“他们抓肃黎,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沈飞柳坦然:“他救过我几次,不是大恶之人。” 景晞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台上传来几下鼓声,厅里暂时静了下来,大家回头看去,只见台上站着一排身穿官府的人,喊道:“诸位不必惊慌,今日我刑部只为抓捕秘府首领肃黎,无关人等,从门口有序撤离,不可互相推搡!” 有人管理秩序,厅里人们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在官兵的指引下,排成两队,向门口走去。 景晞带着沈飞柳悄无声息地混进了队伍,慢慢往前走,眼看快到门口,突然一声呵斥:“全部回去!” 整条队伍的人都慌了,门口被一排紫骁卫拦住,紫骁卫都督郝吉胜走了进来:“今日抓秘府首领,难保他不会混迹在你们当中趁机溜走,所以今天晚上,在抓到肃黎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谁都不能走!” 紫骁卫行动迅速,已经将整个酒楼给围住。 老百姓们出不去,被赶回了厅里,酒楼里面是刑部的官兵,外面是紫骁卫的人马,老百姓如被鱼肉的百姓,挤在厅里,哪里也去不得。 景晞把沈飞柳护在身后,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史卿汝从楼上缓缓而下,自从他接手彻查秘府以来,紫骁卫就像是屁.股后面的尾巴一样,走哪去哪,怎么都甩不掉。 史卿汝对紫骁卫不满已久,到了楼下,拿鼻孔看郝吉胜:“郝都督消息可真是灵通啊,狗鼻子怕都不及你好使!” 话说的不留情面,郝吉胜却不敢恼,只因自从史卿汝查秘府开始,短短几个月,已经端了秘府三个联络点,皇后和李家都对他赞不绝口,他俨然已经成了皇后面前的红人,紫骁卫得罪不起。 被人骂了,仍得赔着笑:“史大人搜查秘府辛苦了,小弟只是想来帮衬一二。” 史卿汝冷哼,整了整衣摆,连个正脸都不给。 究竟是来帮衬还是来抢功,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郝吉胜被下了脸,面上不恼,招呼手下送来个玩意儿拿在手中:“史大人请看。” 史卿汝半搭着眼皮看了一眼,是一个黑色的面具。 “现在肃黎混迹在这酒楼里,很好办。”郝吉胜道:“这面具是仿着肃黎的面具造的,可以让这里的人一一试过,我手下不少人与肃黎交过手,保证只要他戴上,一眼就能揪出他来!” 史卿汝的视线从面具上掠过,在酒楼里扫了一圈,不置可否。 郝吉胜权当他是默认了,转身唤道:“大彪,把面具拿去给他们试。” 眼下人都聚在大厅里,大彪从最外侧开始,一个一个给他们试戴,凡有戴帷帽,戴其他面具的全部都要取下来。 人群后侧,景晞揽着沈飞柳的肩,将她护在怀里,拇指在她肩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沈飞柳觉得他在出神,便问:“怎么了?” 景晞低头看她,突然笑道:“好端端的七夕,碰上这群东西也是晦气,来了这么多人,不见点血光怕是不好交差。” 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人人自危,不知他话里的“这群东西”指的是秘府还是官兵,亦不知他说的“见点血光”指的是哪一方,只听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若是被官兵听到了,少不得一通打骂。 为了不受他连累,周围人自觉得往一旁挪了挪,离这个男人稍远些。 酒楼的掌柜就在他们不远处,揣着袖子,仰天长叹:“被这群人搅和的,我这店是开不下去喽!” 说话间,大彪已经拿着面具挨个试到了这里,看眼前这对男女,男的戴着兔子面具,女的带着帷帽,气不打一处来:“刚喊了半天你们耳朵聋了?让你们提前把帷帽面具都摘了,咋还直愣愣地戴着呢?净瞎耽误功夫!” 大彪骂了一句,伸手去摘女人的帷帽,手还未碰到白纱,就被一旁男人猛地攫住手腕,停在半空。 大彪正要开口骂,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被那蛮力一带,脚下不稳,整个人向一旁摔了过去。 掌柜的躲闪不及,大彪整个人摔到了他身上。 大彪趴在地上没有起身,大脑灵光一闪,忽然转头看向那个男人。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探究不出来什么东西,可刚才那股力道,还有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带着威胁的气势,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掌柜的“哎哟哟”地叫着,推开大彪爬起来,疯疯癫癫往后院跑去:“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彪思绪被打断,只能先去追掌柜:“给老子站住!” 前厅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大彪突然追着掌柜跑向后院,郝吉胜差了两人去看看情况。 那二人刚到后院就听到一声惨叫,慌慌张张折返回来禀报:“大彪……大彪死了!” “什么?!”郝吉胜恼的气血冲顶,人不过才去后院没多久,就死了? “还有,刚才后院有个戴面具的黑衣人翻.墙跑了,小的瞧身形,像是肃黎!” 这边刚回完话,门外又跑来一个紫骁卫:“都督,后院有个人跑出来了,三队的人没拦住,已经去追了。” 郝吉胜几乎认定了跑的就是肃黎,吼道:“那点人怎么能行,传我令,醉香楼内外紫骁卫所有人全部撤了,去追肃黎!” 只须臾间,呼呼啦啦紫骁卫撤了个干净,酒楼里当官的只剩下坐在楼梯旁的刑部侍郎史卿汝了。 老百姓们抬头看向他,觉得这个大人似乎比紫骁卫那帮带刀的看上去和顺些,有人开口央求道:“大人,草民真的跟秘府没有牵扯,放草民走吧。” 有人开了口,一个个就都跟着磕起头来。 史卿汝本就不想为难这些人,若不是紫骁卫插手,他早就把人放出酒楼了,现在紫骁卫走了,他心情转好,摆摆手道:“都走吧,今日吓着你们了。” 众人一听刑部的大人不仅放他们走,还宽慰了几句,便道他是个好官,一个个同他道了谢,出门去了。 景晞揽着沈飞柳从他身边走过,未说只言片语,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笑着应酬旁的百姓去了。 沈飞柳总共见过这位史大人两次,一次是在郊外的广源楼,一次是在这里的醉香楼,上次他板着脸,说话冷硬,今日对着百姓倒是和颜悦色。 想来是上次自己挑明了智王妃的身份央求于他,让有种被权贵欺压的感觉,所以没有好脸色,现在因对着百姓,故而和善。这位史大人应是个为百姓立命的好官。 在李氏掌朝的这些年里,这种好官不多了。 沈飞柳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 景晞不悦,掀了白纱,钻进了她的帷帽里。 沈飞柳被突然出现在脸前的大脸,吓得一怔:“你做什么?” 若不是王爷长得好看,她定能吓得一脚踹出去。 景晞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看着我。” 沈飞柳睫毛轻颤,抬眼看去,王爷皮肤甚好,离得如此近,仍如白绸般无暇,薄唇带着笑,高挺的鼻梁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尖,一双深眸直直地看着她,眼尾带着威胁,让她不敢反抗。 她避开眼去。 景晞极力地克制了自己咬向她唇.瓣的冲动,恋恋不舍放开手,退到了帷帽外,任性道:“以后只能看着我。” 沈飞柳琢磨着这句话,琢磨出来一股醋意,可问题是,他哪来的醋意? 门口人们冲得急,险些撞到了沈飞柳,景晞把她护在怀里。 史卿汝见百姓们散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人从酒楼撤了。 这次醉香楼抓捕,让肃黎逃了,一无所获,史卿汝毫不客气直接告到了皇后那里。 “这次抓捕行动,臣部署了半个月,结果被紫骁卫拖延,让肃黎逃了。这次打草惊蛇后,以后再想抓就难了。” 一旁郝吉胜见他把责任全部推给自己,很是不忿:“史大人这话说的不妥当吧,当时肃黎从后院逃跑,是我紫骁卫上下去追捕的,您刑部可是未出一人啊!” 史卿汝冷哼:“你紫骁卫若不去捣乱,肃黎能跑?” 郝吉胜还嘴:“你这……” “够了!”皇后呵止,“以后刑部行动,紫骁卫不得插手。” 这是明显的偏向刑部,郝吉胜听了颇感委屈,正待开口辩解,皇后却摆手让他下去,他只得气呼呼地忍下这口气,退到了殿外。 眼看着刑部越来越受重视,紫骁卫无人待见,郝吉胜气得一拳捶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守门的太监尖声提醒道:“凤仪宫的树可比您金贵多了,郝都督留心哪!” 郝吉胜只得忍了,所有郁气都积在胸口,出宫去了。 副手在宫外候着,见都督出来时面色很差,忙上前问道:“刑部果然把责任全推给咱们了?” “以后紫骁卫上下,明面上按兵不动,全力发展暗线!”郝吉胜咬着牙道,“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他们的痕迹,他秘府就算是属泥鳅的,我也要揪几条大的出来!” 却说智王府,上次七夕夜回府,景晞送沈飞柳到后院,两人牵着手,静默地在院子里立了许久。 明面上来说,二人是夫妻,一同进寝屋也理所应当。 沈飞柳想,若是他要进去,那便一同进去。 他没开口,她亦低着头。 景晞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将她往前一送,柔声道:“早些睡。” “嗯。”沈飞柳低低应了声,向前推开了寝屋的门,回身关门时顿住,抬头看去,王爷已经转身出院子了。 次日一早,屋外人声吵闹,沈飞柳唤浅白来问道:“外面何事?” 浅白一派喜气洋洋:“王爷搬来隔壁住了!” 沈飞柳霍地起身,似在梦中般不清晰,又问了一句:“什么?” 浅白给她披了件外袍,拉着她起身:“您出来看看。” 沈飞柳被浅白搀着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外面人忙碌,往隔壁屋里搬东西,院里树下,王爷拿着一本书在看。 英娘在院子里指挥着,转眼见娘娘出来了,上前道:“虽是夏天,清晨露水也带着凉气,娘娘先回去歇着吧。” 景晞循声看过去,见门口沈飞柳一身素白中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垂至腰间,不施粉黛,面容皎洁,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还带着点惺忪,像是无意跌落在凡尘的精灵,失了方向。 景晞把书扔到一旁石桌上,向她走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吵到你了?” 沈飞柳任由他牵着进屋,景晞把她送到床边坐下,抬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再睡会?” 沈飞柳摇头:“怎么这么早?” 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搬屋子了?怎么想到要搬这里了?怎么不住北院了? 沈飞柳有一堆问题,许是才醒脑子有点不清楚,也许是旁的什么原因,只问出来半句。 景晞眸中带笑,难得的坦诚:“我若说我昨夜一夜未眠,你可信?” 沈飞柳瞧着他眼下带着乌青,应是一夜未睡,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很足,气色比睡够了还要好。 沈飞柳又问:“以后一直住隔壁屋吗?” “不一定。”景晞只是笑,也许哪天就搬到这间屋子了。 沈飞柳听之,以为他不久还会回北院,心下有些落寞,拉了被子,朝里躺回床上,道:“你去忙吧,我再睡会。” 夏日的被子只有薄薄的一层,盖在身上贴着身形,将整个人的曲线勾勒得一览无余。 肩膀缩成一个惹人怜惜的弧度,线条顺畅而下,至腰间凹下,细腰盈盈一握,上面若搭上一只手,肯定很舒服。 景晞坐在床边,在沈飞柳背后,肆无忌惮地看着,用目光掠夺着…… 沈飞柳许久未听见他起身,转回头看,刚触上他的目光,就见他一怔,仓皇起身出门去了。 沈飞柳疑惑,慌什么。 第38章 中秋宫宴 英娘在廊下候着,浅白在她旁边坐着绣花,难得的闲暇好时光,两人的目光看向同一处。 树下,王爷王妃像小孩子一样追逐打闹,王爷绕着树干跑,王妃提着裙子在后面追,手里捏着笔,非要给王爷画个花脸不可。 起先,他二人在树下,一个专心练字,一个在旁边不远处看书。英娘端过去一叠干果,王爷放下书,静静地开始剥松子,剥好了自己不吃,放在一旁的空盘里。 王爷剥好了小半盘松子,抬眼看王妃,王妃仍旧专心练字,心无旁骛。 王爷盯着王妃看了许久,王妃毫无察觉,不知怎地,王爷突然抓起一把松子皮扔了过去。 王妃停了手,将松子皮拂到一旁继续写字,王爷又扔了一把,不待王妃抬手,又是一把扔了过来,松子皮四零八落地躺在未干的墨迹上。 王妃恼了,抓起笔就也要去给王爷画个花脸。 看着两人跟个孩童似的你追我赶,浅白笑笑,低头继续绣花。 脸上从来没有表情的英娘,唇角也浮起了一丝笑意:“这王府里总算有点人气儿了。” 浅白绣完一小朵梅花瓣再抬头时,王爷已经把王妃按到了树干,浅白直直地看着,拉出去的针都忘记收回来。 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近,几乎快亲上了,这边观赏区的俩人比树下那两人还紧张,连呼吸都忘了。 却见王妃的手偷偷摸到了王爷的腰间,挠他痒痒,趁王爷松懈,从腋下逃出来了。 浅白收回的手,捶到腿上装线用的竹筐里,一声短叹。 英娘只是笑笑,去做事了。 每天看王爷王妃打闹,已经成了英娘和浅白的主要任务,王爷每天有一百种方法把王妃气得跳脚。 私下里,英娘连连叹息,谈及王爷,很铁不成钢:“王爷就不能好好哄哄娘娘?跟个孩子似的,就知道惹人生气。” 浅白倒不恼,看着王妃生气,总比以前在清伯府的时候看着她冷冷清清,没什么生气要好得多,况且每次打闹完,俩人脸上都是带着笑,或许王妃也喜欢这般呢。 “嬷嬷崩操心了,我瞧着他俩好着呢。”浅白笑道。 英娘有英娘的忧心,叹道:“这般下去,几时才能同房?” 浅白毕竟是娘家人,听了此话不悦:“那您倒是去问问王爷,成亲这么久了,睡在隔壁是什么意思?” 俩人一聊到这个话题就争论不休,但谈及王爷王妃打闹,却都是带着笑。 转眼到了中秋,一轮圆月当空,夜风爽朗,宫里有宫宴,智王换上一身石青色蟒袍,智王妃则头戴着式样繁复的各样金簪步摇,身上穿着厚重的绯红曳地长裙,二人上了马车,缓缓向宫门驶去。 马车上,二人相对而坐,景晞垂眸闭目,似在假寐。沈飞柳见他眉心微皱,知他心情不悦。 进了宫,势必要继续扮傻子,演给那群人看,王爷应是因此事郁闷,沈飞柳想去他身边安慰他俩句,起身时,被裙子绊了脚,猝不及防向前摔去。 正闭目养神的景晞,准确地环住她的腰,把人捞到自己怀里。 沈飞柳稳住了身形,仰头看着他,将方才想好的话说出了口:“王爷不必忧心,往日你自宫里日子不好过,以后不会了,以后去宫里都有我陪着你,我护着你。” 景晞看着怀里的人,扶正了那支歪掉的蓝宝石流苏步摇,低头吻向她的额头。 他忧心的不是宫里的那些人,他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什么不堪的事情都做过,应付区区一个宫宴,于他而言,与寻常吃饭没什么分别。 他恼的是,要带上自己的王妃,要在她面前扮傻子,要让她看到自己最不齿的一面。 偏偏他的王妃还如此贴心地说,以后去宫里都会陪着他,叫他忍不住想要把她揉进怀里。 吻了额头,又贪心地看着她的红唇。 马车停在宫门口,沈飞柳从他怀里挣出,坐在一旁理了理衣裙,车夫打开门,沈飞柳起身往外出,又回头伸出一只手,柔声道:“把手给我。” 声音软绵诱人,景晞像被蛊惑了一般,把手放在了她的手心,逐渐收拢手指,握住了那娇软的柔荑。 下了马车,沈飞柳在耳边轻声道:“有我在,你不必似以前那般。” 陆陆续续有马车抵达宫门,景晞藏起眸底地笑意,乖乖地跟在沈飞柳身后。 来赴宫宴的皆是皇族贵戚,或是三品以上官员,从许多年前开始,他们习惯了五皇子景晞见人就傻笑的毛病,今日在宫门口遇到,却奇了。 这傻王爷像个温顺的小狗一样跟在王妃身后乖乖走路,一双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家王妃。 官员和贵族们三五成群地议论开来:“倒是奇了,傻子娶了媳妇也能被制的这般服帖。” “傻子也知道好赖,你也不瞧瞧,智王妃那般样貌……” 话说到此即可,无须点透,他们身份显贵,即便有点龌龊的思想,也不会说出太降低身份的话语。 提及智王妃,谁人不知她的风流事,能叫李阁老的孙子和秘府首领两个人神魂颠倒,为其痴狂,必不是一般长相的女子。 今日一见,那周身清冷的气质,眉眼间偏又带着点娇媚,像冰里淬着火,平白勾起人想要破冰取火的欲望。 众人行至大殿,互相寒暄着落了座,上首两张桌子是给皇后与太子留的,智王景晞作为太子唯一的弟弟,坐在左侧首位,沈飞柳挨着他坐下。 宫宴还未开始,桌上摆着果品,景晞似往常一般,不管不顾,直接上手去抓。 沈飞柳拦住他,握着他的手拉了回来,用帕子细细地帮他擦手,劝道:“王爷莫急,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喂你。” 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在少数,心中不免喟叹,这傻子真是好福气。再看向智王妃,又一阵叹息,这样的美人儿,嫁给这不解风情的傻子,真是暴殄天物。 但也只是添些遗憾罢了,当时智王妃未嫁,正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在座的达官显贵,谁也不敢去娶了这般女子回家。 外面宦官一声高呼,皇后与太子步入大殿,一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沈飞柳给智王擦了擦唇角,拉着他起身。 皇后向两边点头示意,而后目不斜视上台阶落了座,太子则在经过这一桌时,似有若无地朝智王夫妇这边扫了一眼。 一篇颂词咏毕,宫宴开始,乐人奏乐声起,众人举杯相庆,觥筹交错间,无人在意智王这一桌。 没人会无聊到来给傻王爷端杯酒,沈飞柳也乐得如此轻松,只需这么不起眼地熬到宫宴结束,就能回去了。 景晞在她的照料下,渐渐适应了这种不用出丑,只用乖乖吃饭的状态。 只是她那双手,恼人的很,腻白细长的手指,给他端茶时会碰到他的手,帮他擦嘴时会挨到他的唇角,替他整理发冠时,指尖便会从额际一直划到耳后,凡过之处一片酥麻。 偏偏场合不允许,心下被撩拨起了火,他也只能这么生生受着。 沈飞柳夹起一粒花生送入他的口中,瞧着他看着自己眼眶有些发红,悄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松弛,乐师奏着清平乐,舞女穿着粉紫纱裙袅袅娉娉随乐而舞,微醺的人手指在桌上敲着节拍,笑着起身与前来敬酒的人寒暄,整个宴会气氛刚好。 但也仅仅是气氛刚好,与往年相比,少了最热烈的一截。 总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左侧最安静的一桌,智王妃把智王这个傻子当婴儿一般照顾,不给他任何出丑的机会。 往年宫宴最开心的莫过于看智王的表演,工部尚书赵光晃着手里的酒杯,斜眼看向智王一桌,智王妃肤白唇红,面色冷淡,但那一汪秋水看向智王时又说不出的媚,这傻子当真是好福气! 他任工部尚书有十年了,参加的宫宴不在少数,每次宫宴笑声最多的莫过于智王的表演环节了。 去年中秋宫宴,智王桌上的橘子掉落在地,向前滚去,智王像只狗一样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去追橘子,逗得满场大笑。 那橘子滚到了赵光的脚边,赵光脚尖一拨,就把橘子踢到了舞女的裙下,他朗声笑道:“五皇子,你的橘子去那边了!快钻进去取来!” 这些年,看智王犯傻,成了许多人宫宴最大的乐趣。 最好笑的一次,莫过于他七岁那年头一次发疯,彼时皇上身体还算康健,尚能亲自上朝,朝堂上正在议事,七岁的五皇子穿着一身红裙就闯了进来,脸上不知是谁给画的红胭脂,左一坨右一坨,活像戏台上的老媒婆,一群老臣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五皇子一进门就嚷嚷着说自己是九天玄女,在大殿上闹了一通。 赵光那时还只是工部侍郎,怕自己笑出声惹怒龙颜,弯着腰把头埋得更低些,五皇子绕到他面前,轻松一跳,揪下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赵光抢夺不及,五皇子转身就往上首冲去,还要往龙椅上爬,皇上黑着脸让人把他给押了下去。 而现在,智王被管得乖巧温顺,整个宫宴都无聊透顶。 赵光仰头,一杯酒饮毕,却见一名宫女,端着托盘,停在了智王的桌前,那托盘上整齐地叠着一件红衣。 宫女福身道:“王爷,这是您最喜欢的红裙,皇后娘娘赏的。” 第39章 赏红裙 整个宫宴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只有乐师的奏乐尚未停,陡然转急的乐曲,跳跃在人们的心尖上。 沈飞柳还未从刚才宫女的话中反应过来…… 红裙?赏给王爷? 沈飞柳感到桌下,王爷握着她的手紧了又松,面上隐晦不明,忽然放开了她的手,似是要去接红裙。 沈飞柳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笑着看向宫女,装作没有听明白:“我可最喜欢红色了。” 景晞转头看她,沈飞柳笑着对上他略带诧异的眸,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让他安心。 随后起身,绕到桌前,不待宫女解释,接过宫女手里的托盘,挺直了脊背,不徐不疾地走到上首阶下福身行礼:“谢母后赏赐。” 殿里的人见智王妃此举,均以为是她听茬了,毕竟如果没有见过之前王爷的红裙表演,任谁也想不到给女子穿的红裙会是赏给男人的。 只是不知皇后娘娘会不会挑明。 皇后娘娘从扶手上支起身子,懒懒道:“智王妃接了红裙,是要代智王献舞吗?” 话说的很明白,红裙是给智王的,你智王妃敢接,难道没有先掂量掂量自己接不接得起? 景晞在座下看着沈飞柳被刁难,几欲要起身,却见沈飞柳跪倒在地,双手仍旧举着那红裙:“若能解母后乏闷,妾愿意一试。” 沈飞柳跪地垂首,发间的蓝宝石流苏步摇轻轻在耳边晃着,皇后眯了眯眼,冷声道:“步摇呈上来,本宫瞧瞧。” 沈飞柳不明所以,已有内侍端了托盘下来,沈飞柳放下红裙,取下步摇放在了托盘里。 内侍将其呈了上去,皇后只看了一眼就瞥过眼去:“哪里得的?” 沈飞柳不知皇后为何单独要看这一支簪,直觉告诉她,王爷送给她的这支簪子不简单,于是开口时,留了个心眼:“在府上库房里见到的,瞧着好看,就戴上了。” “你倒是会挑。”皇后摆手,内侍会意,把簪子送还给了智王妃。 沈飞柳取回发簪,低头抬手将发簪插好,细白修长的手指摆弄好,从发间抽离,放回在膝上,方才因抬手露出的半截皓腕,被垂落的衣袖重新盖住。 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忽然开口问道:“不知弟妹想跳什么曲子?” “方才听到乐师所奏清平乐,这曲子重奏一遍即可。”沈飞柳垂首回道。 太子笑道:“曲调平顺,最难出奇,不知——” “去准备吧!”皇后突然打断。 沈飞柳叩首行礼,端着托盘站起身来。 智王有些坐不住了,巴巴地跑过来拉住了智王妃的袖子,举着手里的月饼喊道:“吃月饼。” 工部尚书赵光正看得起劲,被智王傻不拉几的举动一打岔,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端着半盏酒没有动。 他仰头喝了残酒,扭了扭有点泛酸的手腕,再看去,但见智王妃朝智王莞尔一笑,一手拿着托盘,一手反握住了智王的手,牵着他出了大殿。 智王妃笑得明媚,智王笑得呆滞,这一对比,衬得智王妃更像是仙子下凡般的人间绝色。 便宜了个傻子。 赵光摇了摇头,一声短叹,周围一样觉得惋惜的,不止他一个。 出了大殿,智王夫妇由内侍领着进了一间屋子更衣,进了门,景晞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抓起红裙扔到了地上:“不必换了,我们这就走。” 沈飞柳知道他心里有气,也知道傻子有傻子的办法,可以无赖地直接走,那以后呢? 总有躲不过的时候。 一味地退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不如来一招当一招,让他们招招使偏,才会断了他们的念想。 沈飞柳捡起那条红裙,摸着上面的绣线:“绣工还不错,我换上给你看?” “非要跳这支舞?”景晞没有看那裙子,只是看着沈飞柳的双眸。 沈飞柳点了点头:“是。” 景晞害怕从她眸中看到同情的意味,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从来没有像今天感到这么屈辱,他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这些屈辱会转移到沈飞柳身上。 早知如此,他那时就不该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默认了安国公筹谋的婚事。 沈飞柳从屏风后面款步走了出来,她已换好了一身红裙。这衣服分明就是按照女子身形剪裁的,衣袖宽大,腰线贴身,要是把一个男人塞进这衣服里,那必定是整场宴会最滑稽的场景了。 “好看吗?” 景晞没有回头。 沈飞柳悄声走到他的身后,抬眼看着他的背,想着他会是怎样的心境,叹声道:“你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用你来同情我!”景晞转身,一身红衣的沈飞柳陡然闯入眼帘,他未料两人离得这么近,最后一个字说得都没了气势。 屋里灯光昏黄,映在她的眸底,像一汪清泉映着落日,清澈中带着柔美,配上红裙,便如燃烧着的晚霞似火,腰间盈盈一握,衣袖垂在两侧,繁琐的褶皱衬得细腰越发勾人。 沈飞柳红唇轻启:“没有同情,只是想体会一下你的过去。” 景晞刚才下定决心要带她离开,想好了以后不论再参加什么宫宴,他都不带她来。 下一瞬,又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回了大殿。 一身红衣的智王妃,出现在门口,立马吸引到了全场的关注。 一个女人清冷,如冬日寒梅,傲然独自盛开,独有喜爱此寒梅的人来欣赏,亦或是活泼热烈,另会有旁的人喜爱。 可智王妃,看着清冷,眼中带媚,一身红衣又似骄阳烈火,将世间万般色彩独揽其身,若是美得如天上仙,有了距离,便也少了凡人肖想,但要命的是,这女人身上还有极其香艳的故事。 每个人心中多少都有点自命不凡,尤其是在面对让人有占有欲的美人时,李府三少爷可以,秘府首领可以,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偏偏这女人又嫁给了不通风情的傻子。 她,需要他们来拯救。 随着曲调放缓,沈飞柳在大殿中旋转,她心知自己跳得不会有多惊艳,但尚能入眼,她本也没打算靠这支舞让自己出彩,她只是让那上首坐着的至高无上的女人知道,以后智王不会那么容易被戏弄,有她在,她来挡。 李氏权倾天下,皇后把持朝政,众多大臣参加的宫宴,皇后戏弄一个亲王,如同逗弄一只小狗一般随意。 若王爷只是傻的,也便罢了,他会快乐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这些讥笑和戏弄,他感受不到。 可他不是,他是装傻,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个人的嘲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要乐呵呵地傻笑。 沈飞柳知道,自己于皇后,如同蚍蜉撼树,形成不了任何威胁,但她也要站出来,挡在前面,她不愿再让王爷一个人承受这些。 景晞在座下,看着她袅袅起舞,旋身时衣裙翻飞,像一只娇艳的鹤,想要冲破这如牢笼般的宫殿。 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智王妃的身份,也许是她的一个枷锁。 他只要看着沈飞柳,就容易走神,为了不被人看穿,只能强行把目光移开,换上呆滞憨傻的表情,环视了大殿一圈。 殿上这群男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流连在他王妃的腰间。 景晞眸光暗了几分,打碎了一只茶杯。 傻子打碎了一只茶杯,没什么新奇,大殿上没几个人在意,几名宫女围了过来将碎片收拾妥当。 曲调延绵不绝,舞袖翻飞不止。 一名内侍神色慌乱地跑进来,跪在阶下:“娘娘,太子殿下,东宫走水了!” 乐曲戛然而止,沈飞柳也停了下来。 皇后皱了眉心,太子直接站了起来,毕竟走水的是东宫,他哪里坐得住。 中秋节走水,不大吉利,若是其他什么不起眼的宫殿出事也罢了,但是东宫走水,事关重大,皇后由身旁的内侍扶着起身,扬声道:“去看看。” 太子陪着皇后走在身侧,座下一众官员纷纷起身,随着皇后与太子一同出了大殿,内侍和宫女也跟着去了一大半。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殿,瞬间冷清,沈飞柳乐得轻松,不用跳舞,但也迟疑该不该去东宫那边看看,做做样子。 转看向景晞时,却见他悠悠地喝了杯茶,放下茶杯,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出了大殿,景晞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揽着她的肩,趁着夜色往宫门口去。 沈飞柳以为是要跟去东宫,没想到竟是直接出了宫门,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沈飞柳想问这么直接出宫合适不合适,刚要开口,就被景晞扣住后颈,拉向了他的怀里。 他欺身向前,低头吻住了她的唇,攻城略地般占据了她唇齿间每一寸空隙。 沈飞柳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响,便只剩空白了,仅留的一丝清醒,察觉到他方才并不是在喝茶,而是在饮酒。 那份清醒也被他度过来的酒气侵染,醉了七八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过了她的唇,手依然扣在她的后颈,拇指在她脸颊摩挲着,恋恋不舍。 沈飞柳听到自己咚咚响的心跳声,她喘着气,垂眸不敢看他。 马车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招进来一缕亮光,铺在沈飞柳身上。 景晞放开了手指,放开了她,向后靠在车壁上,隐在阴影之中。 半响,他沉声道:“我们,和离吧。” 第40章 你个毒妇 沈飞柳脑中纷乱,耳朵开始嗡嗡地耳鸣,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得懂,连起来却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嫁妆还在府里,那家当铺是王府的产业,其实东大街半条街都是王府的,全部归你。往后你无需劳神费心,单靠收租就能一生无忧……” 沈飞柳头疼欲裂,为何出门前还好好的,现在就开始分割财产了,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只是问道:“是我刚才做错事了吗?” 景晞顿住,道:“没有,你很好,是我不好。” “既然如此。”沈飞柳觉得自己急需要出去透透气,朝外喊道,“停车,我要下车!” 马车乖乖停了,沈飞柳起身要出去,景晞拽住她的手腕:“这么晚了,去哪?” 沈飞柳恼道:“都要和离了,你管我去哪!” 景晞无言可对,又不放心她一个人下车,尤其是穿着一身诱人的红裙,还任性地脱掉了他裹上去的外袍。 沈飞柳手腕被握得生疼,挣脱了一下没有挣开:“放手!” 景晞绝对不可能让她穿着这一身红裙下车,手上紧紧握着不撒手,又讲不出什么理由来,只能生硬地道:“不放。” 沈飞柳看他似孩子般无赖,反倒被气笑了,索性回到他对面坐下,单手托腮,举着这只被他握着的手腕,细细端详着:“都要和离了,你这么抓着别人家妇人的手,不妥吧?” “有何不妥?”景晞怕她再发疯要下车,不敢撒手,转头吩咐车夫继续赶路,直到车子又平稳地向前行进,他才放开了手。 景晞虽然放了手,仍旧一刻不停地盯着她,怕她突然再反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些什么,理不清楚,索性不去想,只要她不闹着大半夜下车就行。 但见自家这小王妃忽然就安静了,靠在车壁上休憩,像是在假寐,又像是真的累了在休息,不管如何,总比方才闹腾的要好。 马车到智王府门口停下,俩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景晞条件反射地走向了后院,到了院门口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提出的要和离,再住的这么近显然不合适,便转头往北院方向去了。 “站住!” 一路没有说话的沈飞柳,突然开口。 景晞顿住脚,没有回头。 沈飞柳道:“你若是今夜去了北院,明天我们就真的和离,往后我们就是陌路人,这辈子你都不要再跟我说一句话,以后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面!” 沈飞柳说得绝情,景晞听得心口发疼,尤其是那句“这辈子都不要再跟我说一句话,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面”,像一把剑刺向了他的胸口,尖锐的痛感蔓延到了全身。 和离是他提的,和离是他提的,只有和离才能让她以后免受这些屈辱……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许多遍。 最后,他掉转头,回了后院,低着头一言不发从沈飞柳身边走过,径直回到寝屋,关上了门。 圆月当空,一缕薄云飘过,如纱般将其掩在云后。 东宫的火势发现的早,很快就被控制住了,宫宴也就此散了。皇后踱步在宽阔的石板道上,只带了一名内侍,凉风扑面而来,皇后有些微醺,拔了头上的凤钗,问向内侍太监:“本宫这凤钗如何?” 内侍不敢抬眼去瞧,只低头回道:“娘娘用的东西,必然是这世上极好的。” 皇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随手一抛将凤钗向后扔去,内侍连忙跑去接住,双手托在手心。 泰安殿门口有两列侍卫把守,皇后踱至门口,问道:“他醒了吗?” 侍卫回道:“回娘娘,半个时辰前醒了。” 侍卫推开殿门,皇后抬脚迈入泰安殿,入门扑面而来一股药味,大殿没有点灯,侧间的小屋点了几盏昏黄的灯,进了侧间,药味更浓。 屋内一个小太监正在煎药,见皇后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皇后摆手让他退下,径直走到床边,撩开床帏,冷声道:“不是醒了吗?” 床上躺着的人穿着明黄中衣,面容枯黄,身形消瘦,长年卧床显得比皇后要苍老许多,听到皇后之言,睁开了眼,没有任何表情,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见他睁开了眼,皇后方满意地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下:“今儿个中秋,也就我来看看你了。”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皇后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自顾自道:“你猜我今儿晚上看到什么了?你送给那贱人的那支簪子,今天竟然戴在了智王妃的头上,她倒是不嫌丑,还大咧咧地戴着来参加宫宴。” 皇后伸出保养的极好的手,细细地看着染着丹蔻的指甲,叹了一声道:“说起这智王妃,模样倒是周正,配你这傻儿子绰绰有余了,倒是不必谢我。” “不过……”皇后故意顿了一下,斜眼看向床帏,“晙儿倒是对她有些上心。” 皇后撑着扶手起身,慢悠悠一步一步踱向床边:“你知道的,做母亲的总是喜欢为儿女筹谋,晙儿想要太子之位,我便替他夺了,如今不过是看上了一个区区智王妃……又算得了什么?” 床上的人眼神陡然从无神,变得愤恨,狠狠地盯着立在他床边的这个女人:“你——” 沙哑的嗓音只喊出来一个字,喘了几喘,才将句子完整说完:“你个毒妇!” 四个字说完,便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皇后眉心舒展,逐笑颜开,到后来止不住笑出声来,笑声越笑越大,听之却似鬼号,带着几分凄厉。 皇后从泰安殿出来,心情不错,夜空中的薄云散去,明月已然皎洁。 皇后转回凤仪宫,还未到门口,远远就见一人跪在凤仪宫门口,内侍慌忙上前来报:“太子妃殿下前来请罪了。” 皇后的好心情顿时散了个干净:“只她一人来了?太子呢?” 内侍道:“许是今夜东宫事忙……” “叫他过来!”皇后没心思听这些人替他遮掩,迈步向凤仪宫走去,路过太子妃时,冷声道:“起来吧。” 太子妃轻轻拭了下眼角,垂首跟着皇后进了凤仪宫。 “你是太子妃,中秋宫宴这般场合,理当出席,听他哄上几句便不来了?成何体统!”不待太子妃开口,皇后先数落起来。 太子妃慌忙跪下:“这事不怪太子,是儿臣贪懒,才央着太子说不想去的。” 皇后听她言语间还在维护太子,怒喝道:“他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本宫比你清楚,不必护着他!” 太子妃见被看穿,也不好再说此事,只说起了来意:“今夜东宫走水,是儿臣照看不周,烦请母后责罚。” “火势没有完全烧起来,不碍事。只是起火的原因,须要细细地调查,东宫今夜当值的人员要一一审问,严防有人暗中作祟。” “儿臣知道。” 宫女端了茶上来,太子妃忙起身接住,亲自送到了皇后身边,双手举过头顶,敬了上去。 皇后着实有点渴,拿过茶杯饮了几口,心中的火气才消散了些,叹声道:“这么些年了,你那肚子怎么就一点动静没有?” 太子妃未料皇后会提及此事,面上羞赧,往皇后身边靠了半步,低声唤道:“姑母,这事……也不能只靠儿臣一人。” 正谈论间,外面来报,太子到。 皇后让太子妃出去,只让太子一人进来,太子妃出门时正与太子擦肩而过,对上太子淡漠的眼光,便低下头出门去了。 皇后屏退了左右,待屋里只剩他们母子二人,太子躬身行礼:“母后唤儿臣来何事?” “何事?你明年即是而立之年,膝下仍无子,母后不该催吗?” “此事儿臣自会尽力,母后不必忧心。”太子对答如流,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 这一套敷衍之辞,皇后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这次再不想饶过他,冷声道:“从今天起,每月初一到十五,你只能夜宿在太子妃那里。” “这——” 太子刚一开口,皇后劈头来了一句:“再往你那群侍妾堆里去,本宫见一个杀一个!” 太子只能服软,乖顺回道:“是,谨遵母后懿旨。” 太子立了一会儿,见皇后没有再开口,便请示道:“母后若无旁的训诫,儿臣就先告退了。” 皇后不置可否,太子行了礼,转身往外走。 “太子!” 皇后很少如此称呼他,太子立住脚。 “你是一国的储君,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自己心里掂量掂量,不该起的心思,最好不要起。” 第41章 买东西不付钱 智王府最近不太平,英娘和浅白时常一起叹气。 后院住着的两位主子,已经连续三天不打照面了。 若是王妃在院子里练字,王爷开门出来时,王妃便转回到屋里不再出门,直到王爷回屋,王妃才会再出来。 吃饭也是如此,各自在各自屋里吃,不像往常一样一同吃饭。 甚至俩人之前若是有什么话要说,也不自己去说,还要靠她们俩人来回传话才行。 廊下,英娘和浅白凑在一处,精疲力尽。 浅白无力地道:“你说中秋节那天出门的时候,两人还好好的,上马车的时候,我眼瞧着王爷是扶着王妃上去的,王妃还回头笑呢,怎么回来就成这样子了呢!” 英娘素来不爱讲闲话,今日也没忍住,跟着一声长叹:“唉,同房怎么难!” 浅白神情复杂地看了英娘一眼,英娘面相这么凶,天天脑子里却在想些什么东西,除了同房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 门房那里送了请帖过来,英娘接了,浅白疑惑着凑了过来,智王府很少收到请帖,莫非是安国府送来的? 英娘看完,见浅白凑近了,忙收到背后,不动声色道:“需得禀报王爷。” 浅白一眼就看到了抬头写的是“智王妃”,这请帖是给王妃的。 趁英娘擦肩而过时,浅白一把抢回了请帖,跑远了才快速将请帖快速看了一遍。 原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李遥,要集宴云游,召集一干好友三日后爬红叶山。 浅白看罢,把请帖护在怀里:“这是给王妃的,需得给王妃送去。” 浅白一路小跑去王妃门前敲门,英娘眉心紧皱,眼看着浅白进了屋,只能赶去隔壁将此事禀报王爷。 沈飞柳瞧了一眼那请帖,笑意爬上了唇角:“既然是李二公子盛情,不去岂不是没有道理。” 浅白对李遥的印象还不错,毕竟婚礼上救过王妃,之后相约听曲,是王妃爽了约,还连累了李二公子被紫骁卫怀疑成秘府的人抓了起来。 浅白道:“于情于理,咱们欠李二公子一份人情。” “那是自然,礼也是不能少的。”沈飞柳倚在窗棂上,看着外面秋风拂过树梢,笑意更浓。 “你听着,去东大街瑞祥成衣铺,给我挑一套赴宴穿的衣服来,好不好看不重要,要布料最好的,店里最贵的。然后去紫宝轩,把店里的镇店之宝,上档次的东西,挑上四样,当作给李二公子的谢礼。万一李二公子看不上眼,兴源当铺的东西也可以挑上一挑,当做备选……” 浅白一样一样认真记着,渐渐呆住了,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这些东西买齐了,可得不少银子。 之前当嫁妆是得了一笔钱,但王妃都让她拿去置办田宅了,一时半会儿钱收不回来。就算现在能立马全部变现,那所有资产加起来,买这些东西也够呛。 别的不说,单是紫宝轩的镇店之宝,都够买东大街一条街的了,王妃那点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浅白犹豫着开口:“娘娘,咱们这钱……” 沈飞柳水眸一转,笑道:“你只管去要,一文钱都不要出。” “啊?” 这是什么操作?去人家店里,点名说要镇店之宝,然后说一分钱都没有?掌柜的不把人打出去都算是客气的。 浅白越听越迷惑,但还是依言将王妃吩咐的东西一一记在纸上,皱着眉头出了门。 甫一出门,英娘就迎了上来,急切地道:“娘娘怎么说,去还是不去?” 屋里王妃突然转了性情,让她去东大街买东西,还专买贵的不付钱,屋外一向沉稳的英娘也转了性情?那一脸焦急的表情是从哪来的? 英娘见浅白发怔,又问了一遍:“愣什么,娘娘怎么说的?” 浅白回过神来,扬了扬手里的单子:“娘娘要去的,但是得先置办些东西。” 英娘一把夺过单子来:“我看看。” 粗略扫了一眼,不管浅白,直接去了隔壁王爷房间。 浅白抬眼看了看天,秋高气爽,白日浮云,与旁日没什么不同,这院子的人怎么就变得让人看不明白了呢? 英娘在隔壁屋里好久都没有出来,浅白等着出门采办,单子还在英娘手里,王爷在隔壁,她催又不好催,眼睁睁看着天色将晚,耽搁地她什么事都没做成。 直到黄昏,英娘才出来了,出门就快步向外走去,浅白追上去要单子,英娘头也不转从袖中随手抽出一份单子给了她。 浅白接过一看,内容还是那些内容,但是字却变了,不是她写得那一份,明显是誊抄的。 浅白越发看不明白了,在她看来离谱到出奇的单子,却被英娘护在怀里跟宝贝疙瘩似的,还要再专门誊抄一份。 天都快黑了,外面的铺子大半都关门了,这会儿出去什么事也办不成。 浅白回屋给王妃请罪,王妃却毫不在意:“无妨,今日耽搁了,明日再去。” 夜里浅白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王妃到底想做什么。 第二日一早,她还是硬着头皮出门了,毕竟这种买东西不给钱的行为,需要极其厚的脸皮来支撑。 浅白哪里办过这种事,只期盼自己早点去,店里人少一点,丢人丢的小一点。 到了东大街,浅白在各家店门口踟蹰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选了一家掌柜看着最为面善的瑞祥成衣铺,当做厚脸皮训练的第一步。 浅白进了店里东看看西逛逛,心不在焉,掌柜的是个发福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在浅白转悠了第二圈时,迎了上来:“喜欢什么样式的?” 浅白干咳了一声,吸了口气,道:“你们店里最贵的是哪一套?” 掌柜的笑得更灿烂了:“最贵的不在一楼,在二楼,客官请随我来。” 浅白跟着掌柜上了二楼,入门便见一套紫色齐胸襦裙挂在正中央,裙面上绣着飞鹤,振翅欲飞,配上藕色外袍和云纱披帛,气质高贵又不失灵动。 真是好看。 可惜没钱。 但看裙面上绣的栩栩如生的飞鹤,便知价值不菲,浅白连价钱都不敢问,搓了搓手,硬着头皮道:“这套倒是不错,我们家主子肯定能看上,不如……您先借给我,容我带回去给主子瞧瞧?” 浅白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只要后天赴宴结束,再把衣服还回来说不定也行得通,顶多赔个折旧银子。 掌柜笑眯眯地招手让伙计来将这一套包好,亲自送到了浅白手上:“承蒙你家主子看重,便是有缘,这一套就送您了。” 浅白托着衣服呆愣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听茬了,跟掌柜的又确认了一遍。 掌柜明确地又说了一遍,送给你了。 浅白出门时,只觉得脑袋发蒙,脚下像踩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不真实。 她接着又去了几家,胆子渐渐大了,到了就问人家最贵的是什么,看完就说能不能借,掌柜的无一例外,全部送了。 浅白看着马车渐渐装满,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挺疼啊,不像做梦啊,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开店都不图赚钱了? 到了最后紫宝轩,浅白干脆进门就气势十足地喊道:“把你们镇店之宝拿出来!” 掌柜长得严肃,话不算多,但也忙不迭地把镇店之宝一一包好,双手送到了浅白手上。 竟然这么顺利。 全部都“买”完了,那就…… 回府吧。 回到王府,浅白央了几个下人把东西搬下来,去后院寻王妃,路过游廊时,见王妃正在廊下喂鱼,心情似是不错。 “娘娘,都置办齐了。” “嗯,放库房去吧。”沈飞柳把最后一捧鱼食洒进水里,拍了拍手,看了一眼鱼儿争相恐后地抢鱼食,便准备起身回去。 浅白迟疑道:“娘娘……不看一眼吗?” “不看了。” 王妃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叫浅白摸不着头脑,以前王妃从来没有让她做过这么没章法的事情,现在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邪了? 浅白心下琢磨着,仍旧让人带着东西去了库房。 沈飞柳回寝屋,一路走得畅快,推开门,过门槛时甚至跳了一小步,抬眼却愣住了,整个房间被塞得满当当的。 映入眼帘的是成卷的苏绣,莹润光泽的丝绸,桌上堆满了各种玉石金器,正中央一块半人多高的八仙过海玉雕颇为显眼,这么大块的玉实为难寻,只怕是价值连城。 桌子摆满了,几张上好的桐木琴只能放在椅子上。再往旁边看,书架上新添了青瓷花瓶,文房四宝,各大名家的拓本。 沈飞柳没忍住心动,拿起了拓本翻看了一会儿,里面竟都是些失传已久的碑文,沈飞柳惊喜不已,摩挲着拓本,不忍放下。 转过屏风,里屋也照样被塞得满满,胭脂水粉堆了满桌,衣柜敞开着,只因被新添的衣服太多了关不上,多出来衣裳的只能挤在柜门上。 沈飞柳握着拓本,正疑惑,只听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 沈飞柳自屏风后探出身子去看,来人身姿修长,一身鸦青色锦袍,单手背在身后,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贵气,是好几日不见的王爷。 “都是给我的?”沈飞柳问。 “是。” 沈飞柳翻着手里的拓本,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阵:“那岂不是……即使不和离,这些东西也都是我的?” 景晞眼眸暗了暗,听出来她的故意,向前走到屏风后,夺下她手里的拓本放到一旁:“闹够了没有?” “还没呢。” 沈飞柳嘟着嘴,不大乐意,屋里椅子上都是东西,无处落脚,她提裙走到床边,转身坐下,双手撑在床上,抬头看着王爷:“这些我都收了,但还是不喜欢,再去弄点新的来吧。” 第42章 入夜 景晞已经记不起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只知道现在她不理他,他便整个人犹如浮云游丝毫无生气。他受够了这些日子她的冷淡,她可以打他,可以骂他,但是不能不理他。 景晞欺身上前,把沈飞柳困在床边:“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突然靠近,沈飞柳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后又觉得自己失了气势,又扬起下巴迎了上去:“我就想看看,我和离划算,还是不和离划算。” “我说了,那些铺子全都给你,府上有的你想要的,全都可以带走。” “哦?”沈飞柳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你能不能带走?” 景晞领口突然一紧,她滑嫩的手指贴着他的皮肤,那一片好似火烧,烧的他眼眶发红,声音低哑:“我放你走,你为何执意如此?上次的宫宴,你还没有感受够吗?” “没有,一次怎么能够。”沈飞柳顺着手腕的力量,上前靠近了他,仰着脸看着他的眸,“以后我还会去,和你一同去,所有的折辱我来替你挡。” 景晞看着她明媚又坚定的双眸,明明柔柔弱弱,却偏要固执地挡在他身前。 如同他九岁那年,与她初见,她拿着弹弓挡在他身前,嚣张跋扈地吓走了捉弄他的三哥。 景晞抬手托住了她的后颈,抵着她的额头:“偏要和我一起堕入地狱吗?” “你去哪,我便随你去哪。” 沈飞柳挺起身子吻上了他的唇,景晞的睫毛有些颤动,托住她后颈的手发力,将她推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另一只手环上了她的腰。 沈飞柳双手环向他的脖颈,失去了支撑,两人顺势滚进了床里。 床帏落下了半边,遮住了半边旖旎,窗外秋风起,摇得树枝晃动不止,情动之时,景晞一遍一遍地唤她:“柳儿……乖柳儿……” 被秋风撩拨的枝丫,颤动不已,只能忍着风浪的侵袭。 待窗外风平息静,夜色笼罩,月华初升,景晞倚在床头将人揽在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疼吗?” 沈飞柳脸颊绯红,埋进了他的臂弯。 景晞将人搂紧了,柔声道:“要睡会吗?” “嗯。” 景晞将人安顿好,帮她掖好被子,起身去穿衣,沈飞柳自被间露出头来:“你去哪?” “有些事情要做,你先睡吧。”景晞穿好上衣,将乌发撩到背后。 沈飞柳扯住他的衣袖,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他:“能不走吗?” 她实在受不了刚才还春意暖暖的被衾,下一刻就得她一个人独自忍着秋寒。 景晞回眸看她,见她双眸快凝出水来,唇角下撇,脸上还染着红晕未退,委屈又惹人怜爱,终是没把持住,又躺了回去,轻轻拍着哄着:“睡吧,我陪着你。” 沈飞柳困意袭来,攥着他的衣袖,渐渐被他哄睡着了。 待她睡熟,景晞在她发间轻轻吻了吻,轻到几乎刚刚碰到她的发丝,便离开了,生怕吵到她,而后从她手里抽走了衣袖。 秋夜凉如水,景晞却觉周身温暖,暖意从心底涌向全身,让他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北院书房,严承风百无聊赖地用毛笔玩投壶,手里捏着毛笔,瞄着远处地上的笔筒,瞬时一抛,毛笔稳稳地落在了笔筒里,打了个转。 门开了,严承风千思万盼的王爷终于回来了。 他生出了一肚子的委屈:“不是去去就回,让我在这等着吗?你看看外面的天,我生生从白天等到了黑夜!” “有些事耽搁了。” “什么事?”严承风这是才发现,王爷的衣服还是刚才出门时的鸦青衣袍,发冠却不见了,如墨长发散在身后。 严承风瞬间发现了不对劲:“你这……该不会是方才遇袭了吧?” 那发冠必定是被打掉了。 “算是吧。”景晞虚咳了一声,捡起地上的笔筒,放回到书桌上。 桌上平摊着一张地图,景晞看着地图,问道:“消息准确吗?” “核实过了,准确无误,下月初六秋狝,在云松山脚下的猎场举行,那地方离近京营只有五公里,十有八九是近京营负责护卫。” “这倒是个机会。” 桌上摆着的正是云松山附近的地形图,景晞的手指沿着山脉在地图上游走,分析着局势:“西南平阳王手里虽有十万兵马,但离京城路途遥遥,难以迅速调用,而京郊三大营全部被皇后牢牢握在手中,若是能趁此机会拿下近京营总督何大……” 严承风跨步到书桌前,激动地颤声道:“那咱们的计划便能提前五年!” “话虽如此,但这个何大不是省油的灯,多年统领近京营对皇后忠心耿耿,寻常招数对他来说不一定奏效。” 严承风点头思索着:“是有点棘手……” 近京卫这块肥肉,他们盯上了好久了,只是何大这人胃口很大,不见到实际到手的利益,又绝不交底,很难处理。 景晞又道:“而且不一定会有足够的时间,若短时间拿不下来,叫他回不了近京营。” 严承风会意,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景晞勾起唇,“拿他没办法,也可以换一个思路,从太子这边下手,离间计也不是不可以用。” “待拿下何大,便要推举我们自己人上位,总督位置一向是皇后亲点,到时候需要先生配合,你需提前给先生递个消息。” “明白。” 余下事情有王爷筹谋,严承风立时便出门去传消息了。 景晞在书房盯着地图写写画画,又将书架上近京营的资料找出来,一本一本细细研究,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出了北院。 沈飞柳许是累坏了,一直睡到天大亮,醒来时,见到王爷身穿石青暗纹锦袍,在梳妆台前,摆弄那些胭脂盒。 看着小小又粉嫩的胭脂盒子,在王爷修长的手指间转动,沈飞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慢慢红热起来。 王爷衣衫齐整,自己却半个膀子露在外面,沈飞柳脸烧的更红了,整个人缩到被子里,不愿出来了。 景晞听到动静,捏着胭脂盒子转身看过去,床上一坨被子,自己的王妃像只小乌龟似的,缩到了壳里。 景晞放下手里的胭脂盒,去拉她的被子,轻轻拽了一下没拽动,柔声问道:“不闷吗?” 沈飞柳裹着被子往墙边挪了挪,在被子里瓮声道:“你先出去,叫我起来。” 景晞笑:“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被子下面伸出来一只脚,踹到了他腿上:“出去!” 景晞见那只嫩脚缩得太快,不给人抓住的机会,笑道:“好好好,依娘子所言,为夫这就出去,方便娘子更衣。” 景晞从里间出来,去开门,一路上唇角的笑都没有下来过。 刚一打开门,门外忽然起了一声尖叫:“啊——” 接着咣当一声,浅白吓得水盆掉在地上,溅了王爷半裤腿的水。 浅白赶紧扑通跪在地上:“王爷息怒!” “无妨,去服侍王妃更衣吧。”说罢,转去隔壁屋里换衣裳去了。 浅白愣愣地忘记起身了,王爷今天怎么看上去春风满面,刚刚竟然还……笑了? 自打她随着王妃嫁进王府以来,只见过王爷对王妃笑过,今天竟然跟她说话也是笑的。 浅白觉得自己这些日子过得有些不真实。 可地上的水是实打实的真,尤其是刚才慌不择地一下子跪在了水坑里,秋天的早晨,风可真冷,湿透了的裤子也冷,浅白打着哆嗦,拎着空着的水盆往回走了。 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浅白又新打好了水,前往王妃屋里去,还未到门口,刚巧看到英娘打对面走来,浅白笑着给英娘使了个眼色。 英娘不明所以,走近了低声问道:“何事?” 浅白方才见到王爷从王妃屋里出来,又见王爷神采奕奕,心里便猜了个大概,也跟着喜上眉梢了来。 见到英娘,本想脱口说出王爷王妃可能昨天同房了的事,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叫你天天着急着催他俩同房,偏不告诉你! 浅白笑着看了英娘好一会儿,道:“无事。”而后推门进屋去伺候王妃洗漱了。 英娘觉得自己好似被戏耍了一番,正待要问个究竟,隔壁屋的门开了,王爷走了出来。 英娘走到王爷身侧:“王爷。” “嗯,你起得挺早。” 英娘呆愣在原地,看着王爷步伐轻快地进了王妃屋里,嘴角还带着笑。 英娘果断地伸出手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是疼的。 王爷竟然会说那样的话,还会对着除王妃以外的人笑?英娘觉得世界恍惚了。 正愣神之际,浅白自王妃屋里走了出来,抚着胸口道:“乖乖,今天可真开眼界了。” 浅白看见英娘,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娘娘屋里什么东西都有,看着都是顶贵的东西,摆了一屋子!” 这个英娘倒不惊奇,只是问道:“你不是在屋里伺候吗,怎么出来了?” “哦!”浅白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刚才王妃说叫人来把屋里的东西搬进库房里去。” 英娘道:“行,我去叫人来,你去屋里伺候着吧。” 屋里的东西陆陆续续被搬了出去,里屋屏风后面,沈飞柳一身柳青衣裙坐在铜镜前,浅白给她梳头,景晞靠在一旁衣柜上看着。 浅白手指有点打颤,但还是给娘娘梳了一个好看的堕云髻,戴发簪时,浅白拿起了一支金簪,只听娘娘道:“要那支蓝宝石步摇。” 浅白放下了金簪去拿步摇,给娘娘簪好。 景晞笑道:“好看。” 沈飞柳还是头一次被王爷看着洗漱打扮,一整个早晨,他都在这里看着她。沈飞柳偏过头,看了看铜镜里头上轻轻晃动的步摇:“你没有旁的事要做了吗?” 昨晚完事起来就要走,说有事要忙的可是他。 景晞摇了摇头,浅白提笔要给王妃描眉,景晞直起身子道:“我来。” 从浅白手里接过笔,蘸上黛色脂粉,俯身一点点描画着她的眉。 沈飞柳有些担忧:“手下可留点心。” “放心吧,刚刚练了好一会儿。” 沈飞柳想起早上刚醒时,他在梳妆台前摆弄着那些胭脂盒子,竟是在等着给她画眉吗? 景晞专注在一双柳叶眉上,无心旁骛,不知不觉离得近了,沈飞柳微微抬眼,便见到他眼下憔悴:“没睡好吗?” 景晞一双眉画完,才回道:“很好。” 俩人用完膳,景晞便说要出门,牵着沈飞柳,走到府门口,早有马车在候着。 沈飞柳问:“要去哪?” “红叶山。” 第43章 秋狝 最近想去红叶山的人可真多,李遥想去红叶山,王爷也想去红叶山。 到了红叶山脚下,沈飞柳望山看去,山上的绿叶还未褪完,红叶夹杂着绿,绿的不纯粹,红的不彻底,若说好看,这红绿夹杂着,有点勉勉强强,若说不好看,比旁的光秃秃的山来说,也还行。 沈飞柳跟着王爷上山,她脚下吃力,拽着王爷的手臂,艰难地往上走,还未走至半山腰,便累得两腿发软。 “我不行了,我不上了,我要歇一歇。”说着,往一旁的石头上去,不留神脚下忽然踩到滑不溜秋的石头,一下子崴了脚,跌坐在地。 景晞赶忙过来查看,脱了她的鞋子,把她的脚掌握在手里活动了活动,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沈飞柳在地上坐着,翘着脚让他检查,忽而生了逗弄的心思,撇着嘴装作不乐意道:“你今日就是想让我崴脚,好让我去不了李二公子的宴请。” 景晞抬头,眼眶发红:“我没有。” “你……”沈飞柳没想到他都快哭了,赶紧正经起来,柔声道:“我没事,只是有一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景晞帮她穿好鞋,转过身蹲着:“我背你。” 沈飞柳眼下一只脚使不上力,没办法下山,只能乖乖趴到王爷的背上。 景晞背着沈飞柳走得很稳,每一脚都踩实了才落下,生怕再让她受伤。 沈飞柳环着他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肩上,宽阔的背,让她很安心,她觉得红叶山的风景也不错,半绿半红,别致有趣,甚是可爱。 “王爷。”她唤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嫁给你,我很幸运。” 景晞低头弯起唇,声音很轻:“是我三生有幸才对。” 沈飞柳觉得心安又愉悦,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脚虽然没伤到骨头,但还是要养伤许多天才行,李二公子的集宴云游定是去不了了,沈飞柳着人去给李二公子回了话。 景晞一颗悬着的心下了地,笑意不自觉地爬上了唇角眼尾,沈飞柳坐在树下,崴了脚的腿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他藏不住地笑意,冷哼道:“就是故意的!” 景晞心情不错,见她状态也好,脚腕恢复得不错,便笑道:“你说是便是。” 沈飞柳在他转身时,兀自嘟囔着:“其实我也不想去,只是想气气你,这样也挺好,省的去编借口。” 景晞顿住脚,忽而转身回来将她抱起:“外面冷,回屋去。” 这才刚出来,回什么屋! 沈飞柳挣扎着要下来,反被王爷眸光一扫:“再乱动,后果自负。” 沈飞柳捕捉到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欲望,打了个寒颤:“你是不是人,我脚受着伤呢!” “一会儿不动你脚。” 景晞噙着笑,把人抱近了屋,脚一踢,关上了门。 沈飞柳觉得,日子就是苦,脚上受着伤,换药的时候都没哭,结果在床帏里哼哼唧唧哭了许多次。 景晞从隔壁搬过来住了,什么行李都没拿,只带了一幅字,带过来挂在寝屋正中央的白墙上。 沈飞柳瘸着脚走过去一看,差点没气死,正是她那天无聊时写得一句诗:“梨花浅白柳深青。” 下面有王爷接上的一句:“柳絮飞时花满城。” 那天许久没练字,写得不说丑吧,与她正常的水平来说,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平常写得那些字,稍有不如意的,她都要扔,更何况写得还不如她的正常水平,更要命的是,上面左上角还有一片洇开的墨迹。 这种残次品挂在当屋,沈飞柳是受不了的,扔了拐杖,扶着桌子便要去抓那幅字。 景晞挡在她身前,扶稳了她的身子:“这幅字现在是我的,你不可以扔,但可以换。” 沈飞柳顿住,问:“怎么换?” “你给我写一幅……”景晞俯到她耳旁,轻声说了几个字。 沈飞柳半边脸颊顿时绯红,扯起一旁的拐杖,转身离去:“呸,不要脸!” 秋狝的日子很快到了,皇后不爱热闹,留在宫里,由太子主持这次秋狝。 智王府日常照旧,秋狝一向与智王府无关,今早却突然有内侍太监来传话,智王也在受邀之列。 沈飞柳见王爷沉思不语,便道:“不怕,我陪你去。” 这次秋狝防卫工作由近京卫负责,近京卫的要求比往常要严格的多,说是因为最近秘府被打压的厉害,怕秘府借此机会反扑。除了太子的随行人员不定数以外,其余一家只能带一个贴身仆人,行李一律简化。 要求只能带一个,沈飞柳思来想去,觉得王爷应该更需要英娘照顾多些,决定带英娘。 那知,走的那天,英娘也没有去,跟去的是一个眼生的小厮,生得倒是魁梧,走路也快,刚出府时,还会时不时瞟她两眼,被王爷一眼瞪回去,他便老实多了。 王爷说,叫他小风就行,他叫严小风。 秋高气爽,云松山下猎场,尘土飞扬。 一群士兵赛马归来,一个青壮小伙拔得头筹。这是秋狝第一日的活动,看看赛马,晚上摆上宴席,吃好睡好,明天开始狩猎。 沈飞柳随着王爷坐在台上一侧,喂他吃桔子的手滞在半空,一双眼眸被那名拿了头筹的壮小伙勾走。 少年意气风发,骑着马在赛场上尽情驰骋,拿了头筹,翻身下马,身姿矫捷,心中的喜悦洋溢在脸上,毫不隐藏。 沈飞柳不禁叹道:“年轻真好。” 景晞盯着她看了半天了,手里拿着桔子要喂不喂,一个劲儿地盯着别的男人看,末了还要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是嫌他老了吗? 想到自己已经弱冠,还比她大了四岁,心里不免五味杂陈,赌气般一口咬向了那瓣桔子,顺带咬到了她的手指。 沈飞柳指尖吃痛,忙缩手,在台上不好说什么,只能摩挲着被咬痛的手,皱眉看着王爷。 看到了王爷的唇语:“专心点。” 沈飞柳愤愤,抓起一整个还未剥皮的桔子,放到了他面前。 你自己吃! 景晞看了桔子一眼,毫不做作,一把抓起来就当苹果一般往嘴里塞。 沈飞柳赶忙去夺,喊道:“哎哎哎——这个皮不能吃!” 台上台下的人听到这边叫喊,知道是智王又犯傻了,不免一阵窃笑声。 沈飞柳抢下桔子给他剥好,转头时见到王爷已经乖乖张着嘴在等着。 他是故意的! 沈飞柳撕了一瓣桔子塞进他嘴里,不等他咀嚼又塞了一瓣,剩下的一多半懒得掰了,一口全塞进了他的嘴里。 景晞未料突然被塞了满口,一口咬下去,桔子喷出来的果汁只呛到他的喉咙。 他闷咳了几声,囫囵咽下,喝了好几口水才顺下去,转向看他的王妃,又盯着台下的比武擂台了。 罢了罢了,自己娶得王妃,该自己受着。 景晞突然脑袋一沉,直愣愣趴在了桌上。 沈飞柳被吓了一跳:“王爷,你怎么了?” 桌上的人,一动不动,晃着也不醒。 沈飞柳赶紧着人去请随行的太医,让人来把王爷抬回了行宫。 回到屋里,沈飞柳用面巾给王爷擦了擦磕红的额头,刚才怎么喊都喊不醒的王爷,这会儿突然睁开了眼,抓住她的手腕。 沈飞柳惊得一缩,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景晞摇头,指了指额头:“就是这里挺疼。” 沈飞柳靠近了帮他吹吹,一丝丝细细痒痒的气息,吹得他心痒难耐,探手环上她的腰,将她捞了上来,翻身压上。 沈飞柳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那一晕,是装的!不然怎么还有余力做这事,撑着他的胸口想要逃脱。 哪知王爷的胸口像铁板一块,任她怎么推,他都纹丝未动,只是笑着看她胡乱捶闹。倏而将她的手抓住,扣在头顶,俯身吻了下去…… 门外一道声音响起:“娘娘,太医到了。” 沈飞柳赶紧把人踹下去,景晞松开了她的手,滚到一侧躺好,沈飞柳下床整了整衣衫发髻,前去开门。 沈飞柳走出门,却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太医问道:“娘娘,王爷怎么样了?” 沈飞柳叹道:“是老毛病了,无碍,躺会儿就好了。” “那便好,若有事,娘娘再着人来唤我。” 沈飞柳低声应了,差人送太医出去。待人走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忽而笑了:“躺着吧。” 景晞在屋里听到了那句饱含了雀跃情绪的“躺着吧”,又听到外面王妃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气得捶床。 到嘴的鸭子飞了,不仅飞了,还很有可能是飞去看旁的雄鸭子去了! 他只能躺在床上,只能捶捶床,什么也不能做,谁叫他装病呢!现在去追,不明摆着告诉所有人,老子是装的吗! 沈飞柳惦记着刚才的比武,她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竟然喜欢看这种血脉喷张的比赛,为了胜利,即使自己处于劣势,也不会放弃,即使自己被一次次打倒在地,也要靠着意志力再重新站起来。 力量已是次要,人的韧性和意志力,才是决胜的关键。 沈飞柳正在台上看得起劲,一位内侍太监无声无息地到了沈飞柳身旁,送来了一杯果酒,轻声道:“王妃娘娘,这是太子殿下赏的。” 沈飞柳诧异,转头朝上首看去。 太子正看过来,笑着对上她的眸。 沈飞柳一愣,想起上次中秋宫宴,太子特意与她闲聊那几句,握着酒杯的指尖有些发凉。 转看向那太监,又挨着去另一张桌子那里送果酒,一模一样的果酒,每一桌都有,应该不是特意送她的,是她误会了。 出于礼貌,沈飞柳朝太子微微颔首,以示尊敬。 第44章 王妃失踪 沈飞柳的专注力又回到了擂台上面,再看去时,不似刚才的激情,心情倒有些平静了。 若心弦不随擂台上的较量波动,这场比赛便越看越没意思了,还不如回去陪王爷聊天。 沈飞柳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左右看了看,准备悄然退席。 刚欲起身,忽听得下面一阵惊呼,她抬眼看去,半空中竟有一人越过了人群,飞落到了擂台上,脚尖刚一点地,另一只脚跟着就是一个扫腿,将一名士兵扫倒在地,紧跟着一掌,另一名也被打飞下了擂台。 台上台下的人们惊叫着一团混乱,乱的不是因为这人功夫多好,而是他—— 一身黑衣,带着特有的玄色面具,将整张脸遮住,面具上两个幽黑的洞,像黑暗丛生的地狱,仿若要把人吸进去,令人不敢直视。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人是——肃黎! 肃黎站在台上,手里的匕首握在胸前,刀尖对外,一言不发,台下的人竟是无人敢上。 防卫士兵大多被部署在外围,未料秘府首领肃黎竟然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直插心脏。 近京卫总督何大紧急调拨二十余名士兵护在太子前面,形成一个半圆的屏障,看台上的达官新贵们纷纷往太子身后躲,只有那里最安全。 只有沈飞柳一个人站在原地,一颗心都揪在了台上,满脑子都是无法解答的疑虑,他为何会来这里?他想做什么? 太子这边暂时安全,转看向一旁,看到那边只有智王妃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没有过来,便唤道:“飞柳,快过来!” 竟是直接唤出了闺名。 一旁的太子妃皱起了眉心,随着太子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边沈飞柳听到有人唤她,循声看去,是太子。她听得清楚,太子唤道是她的闺名,若说是紧急情况关心则乱,也解释得通,可沈飞柳总觉得不大舒服,对上一旁太子妃如同带刀的目光,沈飞柳一步也挪不动。 只是福身回了一礼,继续看向台上局势。 太子妃冷声道:“殿下,您担心她作甚?她无碍的,她毕竟与那肃黎是老交情了。” 言语间,暗指着那时间京城里最火的流言,沈飞柳在京郊被劫持的那件事。 太子烦躁:“住口!” 太子妃噤声。 近京卫总督何大护在太子身前,看着台上局势,肃黎在擂台正中央,目标清晰,是最好的靶心,可弓箭手被他全部部署在外围防御,此时调弓箭手来,尚需要时间。 为拖延时间,何大喊道:“都给老子上,只要能伤他一道口子,赏银白两!” 金钱利诱下,有人大着胆子往台上跳,但都不是对手,肃黎极其擅长近身战斗。他明明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里,攻上来的人就是伤不到他一根汗毛,每一击都能被他轻巧避开,招招落空,反是自己不注意留了空,被他一下击中要害。 何大在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的兵,被打得不堪一击,肃黎出手干净利落,上台的人都撑不了几回合,何大急了:“都愣着干嘛,一起上啊!” 命令一下,围在擂台周围的士兵齐齐爬了上去,肃黎丝毫不惧,脚尖一点,凌空跳起,跃到了擂台边缘,大家正要往朝他扑过去,却见他自擂台跃起,旋身朝看台攻去。 何大心里一紧,连忙抽刀护在太子身前,自己的兵在肃黎手里如同被宰的小鸡崽子,何大面子上挂不住,尤其是太子还在这里看着。 他近京卫就这点水平? 何大一声嘶吼,持刀正面迎向了肃黎,肃黎与他交手时,频频后退,台上台下所有人都看着肃黎节节败退,但却无人欢呼。 只因肃黎让得太明显了,即使是对招法一窍不通的沈飞柳,也看得出来,肃黎是故意退的。 过招时刀枪无眼,肃黎一把匕首直直逼近何大喉前,快要伤到他时,慌忙收手,逃了出去。 何大喊道:“快给老子追!” 此时两列弓箭手齐刷刷跑了过来,何大催促他们赶紧跟去追。 肃黎逃走,一帮人乌泱泱地追了去。 看台这边暂时安全,太子由士兵们护送着回行宫,走下看台时,太子朝一旁的内侍扫了一眼,内侍低下了头,悄悄退到了人群外面。 沈飞柳眼睛渐渐有些模糊,脑子开始不大清醒起来,想来是自己方才喝酒了,有些醉了。肃黎还在这里,总归是危险的,王爷在屋里休息,得马上回到王爷身边才行。 沈飞柳脚下软绵绵地往回走,她走得慢,渐渐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撑着走到行宫,脑子越来越沉,胸口发闷,似有一团火憋在那里出不来又下不去,憋得难受,沈飞柳扶着柱子坐在廊下,眼睛缓缓一闭,昏了过去。 拐角冒出来几个人,利落地用麻袋将她套住,抬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智王妃带来的小厮在门口张望,忽而听到后面有响动,转身去了偏房。 偏房里王爷正在扣领下的扣子,显然是刚换的衣服。 智王府带来的小厮,不是旁人,正是严承风。 严承风方才在擂台那里,目睹了肃黎是怎么把近京卫搅了个乱七八糟,兴奋劲儿还没下去,一进门就滔滔不绝:“今儿个这招虽然险了点,但效果不错,太子那边绝对将今天何大的反应看了个一清二楚,后面甭管何大怎么想,太子这边就先起了隔阂。” 景晞穿好衣服,示意他噤声,出门去了正屋,屋里空空无人。 “王妃呢?” 严承风跟着走了进来,愣愣地回道:“不是应该……在屋里呢?” 景晞又提声问了一遍:“我问你,王妃呢?” 严承风心底发虚,王爷出去前交待过,一会儿前面擂台混乱的时候,让他护着王妃回来。 他一门心思只顾看打斗了,一直看到肃黎逃走,心里又惦记着去寻他,把王妃这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许是回来路上去哪玩了,我去找找。”说着就要出门,外面天色发灰,快要黑了。 有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传太子令,今晚宴会取消,各位贵人今夜待在屋里不得出门——” 太监传完令便调头要走。 景晞抬脚便要出门寻去,严承风忙起身过来拉住:“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出去?更何况这么大地方,前有猎场,中间有行宫,后面还有一整座云松山,你去哪寻?” “放手!”景晞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 严承风道:“我比你行事方便些,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问问。” 严承风跑出门去,叫住那个传令的太监,问道:“这位公公,我们家王妃还未回来,能不能让太子殿下着人去找找?” 公公甩了一下拂尘,冷笑道:“殿下是你能吩咐的?自家的王妃自个儿找去!” 这么一问,便明了了,太子那里不在乎人有没有完全回来,不可能借助太子这边的力量,要找人只能自己找。 严承风回屋时,景晞已经冷静下来了,方才人还在看台上,回来却不见在行宫,必定是回行宫的路上出了事。 借着夜色掩护,景晞闪身出门去了,严承风叫不住他,也跟着去了。 今夜戒严,路上几乎无人,景晞二人沿着回行宫的路寻了两遍,终于在一廊下,柱子底下的角落里,看到了一根簪子,景晞弯腰捡起,是那支蓝宝石步摇。 簪子尚在,人却不见了。 景晞捏着簪子的手青筋暴露,眼眸暗了下去,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启用东宫线人!” “这……”严承风知道此事不妥,太子多疑,东宫的线人能不动就不动,留着到最后一刻有大用处,此时启用,万一被太子怀疑上,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严承风想劝上几句,可见到王爷这般极力隐忍的状态,知道他心中早已怒火中烧,此时说什么也无益,唯有寻到王妃要紧。 严承风只得回了一个字:“好。” 太子屋里,太子妃正在一旁相劝:“如今秘府首领肃黎都混进来了,这里是万分不安全的,不如咱们回去吧,将此事禀告于母后,她也能谅解。” 太子扶着额,眉心紧蹙,在太子妃又要开口的前一瞬,抢先道:“叫何大过来!” 一旁内侍去传何大,太子妃见太子愚顽不灵,怎么劝都没用,气得一跺脚,出去了。 出门的时候,一名宫女抬头看了太子妃一眼,太子妃侧眸看去,不动声色出了门。 回到寝屋,那名宫女跟了过来,太子妃端起茶,问道:“何事?” 宫女左右看了看,仍是不放心,凑近了,俯身在太子妃耳边道:“太子殿下掳了智王妃。” “什么?!”太子妃气极,手上的杯子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无人敢上去收拾。 太子妃气得坐不住,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他竟然……他竟然……无耻!太无耻了!” 太子妃气急攻心,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一旁宫女提醒道:“眼下先找到智王妃才行。” “对,对!”太子妃缓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复着宫女的话,“得先寻到智王妃,先寻到她。” 平静下来后,太子妃又问:“你可知她藏在哪?” 宫女摇头。 太子妃缓缓坐下,分析着:“以太子的性格,必不会将她藏在自己屋里,但也不好太远,应该就在这行宫某个地方。” 宫女适时问道:“那下一步该如何去找?” “行宫比起皇宫来说可小得多,想偷偷藏个人可没那么容易。” 太子妃渐渐找回了思绪,吩咐道:“一会儿你带着我宫里的人出去,就说去吩咐膳房给殿下做些吃食,你们将这行宫各处走一遍。 “屋子虽多,但以太子的性格,不会做得很明显,门口若有许多侍卫把守的,必不会有,只留意那些位置不起眼,门口无人把守,但门窗紧闭的屋子,找到了即刻回来报我。” 宫女施礼回道:“是。” 第45章 中毒 近京卫难得受此重任承担秋狝的防卫工作,何大本想趁此机会在太子面前好好表现一把,结果被秘府首领混了进来,又在擂台上给他的面子里子砸了个稀巴烂。 何大一肚子闷气,无处发作,接连处理了几个外围防卫的千户才解气。 这边太子传他,他不敢怠慢,着急忙慌跑了过去,进了屋,远远地便跪地行礼:“殿下,近京卫防卫不周,请殿下责罚。” “哦?”太子面上带着笑,语气冷淡至极,“你是诚心要责罚?” 何大硬气道:“请殿下责罚。” “你若非要一个责罚,那孤就先削了你这个总督的职,让刑部来接手秋狝的防卫。”太子悠然地喝了口茶,陡然转怒,“一帮饭桶,到头来都没有一个史卿汝好用!” 何大未料太子会直接削了他的职,仰着头看着太子,竟忘了磕头。 太子见他不愿接受,冷声问道:“怎么?觉得亏了?” 何大这才找回了反应,低下头去:“下官不敢,只是下官想求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殿下留下官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几天,下官不是贪恋官位,只是希望能亲手抓住肃黎!” “你能抓住肃黎?”太子冷笑道,“今日与他过招的人数不少,大多身上带伤,为何只有你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何大低着头,他答不上来,他也没搞明白为何肃黎那么怕他,频频相让,最后还逃走了。 何大百口莫辩,只得跪在地上哭喊:“下官冤枉啊!” 见他嘴硬,太子失了耐心:“你觉得冤?让你做好防卫,你连肃黎都敢放进来!让他大闹擂台,险些伤到孤,你还敢喊冤?” 这是实打实的罪责,何大一个“冤”字也说不出口,只能跪在地上,任打任骂。 太子扔了手里的茶杯:“滚!” 何大赶紧磕头告退。 太子揉了揉眉心,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了,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候着的太监回道:“殿下,戌时了。” “太子妃呢?” “应是睡下了。” 夜里风寒,一盏昏黄的灯笼,只能照亮前面一小片路,太监在前打着灯笼,太子缓步走在后。 之前已经下令戒严,行宫除了守卫,没人会在夜里出来,空荡荡的路上,只有一盏小灯晃晃悠悠地照着两人向前走着。 走到西墙边一排平房前停下,这排房子不起眼,是临时给下人居住的房子,稍微体面点的宫女太监,都不住在此处。 此时一排平房都没有点灯,无人居住,只有尽头一间屋子落着锁,太监上前去开锁,太子接过灯笼,待太监打开门,吩咐道:“在此候着。” 而后,提着灯笼进了屋里。 进门是扑鼻的幽香,钻入鼻孔,直冲到头顶,令人有些飘飘然般微醺。 太子弯起唇,办事的太监考虑的倒是挺周到,知道先点上此媚香,虽然他进门也不免要闻到此香,但不碍事,难得的地方,难得的机会,用上香会更有一番滋味。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上的人面朝里躺着,像是睡熟了。 太子往前走了一步,顿觉好似一脚踏空,天旋地转,扶着桌子才稳住身形。 他现在脑子混沌,已没有办法去分辨那香到底是不是媚香,又或者是掺杂了什么旁的东西。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使劲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再向床上看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床上的人儿像是带着一片光晕,转过身来朝他笑,笑得飘飘忽忽不真实。 那半截皓腕露在外面,很是诱人。 太子凭着直觉向前扑去:“飞柳,飞柳……你对孤笑,你也想着孤是吗?” “在那傻子身边终是折磨,孤会好好疼你的。” 太子撕扯着衣服爬上了床,急不可耐地弄了起来,到了兴起之时,允诺道:“飞柳……孤还没有孩子,给孤生个孩子吧。养在智王府,无人知晓,待孤即位,再恢复你们的名分。” 身下的人身形一僵,太子浑身似火,烧得他快炸裂了,他只想赶紧泄了火,泄在他贪恋了许久的美人身上。 屋内春宵荡漾,外面寒气透心,夜色掩衬下的阴影里,一道人影匆匆穿过。 景晞抱着沈飞柳,避开巡逻的侍卫,回到寝屋。 怀里的人始终昏迷不醒,景晞将人平放在床上,路上他唤了许久都没将她唤醒,应是中了什么迷药,药效还挺大,睡了这么久都没醒。 景晞握着她软绵绵的手,担心这药会不会损害到身体,此时一定要快些醒来才行。 外面太子下令夜间戒严,此刻去找太医动静太大,此毒是太子下的,此次随行的太医都是太子的人,听从太子差遣,太子那么爱面子一个人,怎么可能允许被人发现一丝不端的迹象?更何况能昏睡这么久的迷药,景晞也是第一次见,叫那些饭桶太医来他不放心。 “承风。”景晞向外唤道,“去请先生过来。” 严承风原本守在外面,听到此言,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冲进里屋劝道:“万万不可,先生不能暴露!” 景晞如何不知,整盘计划都是他布置的,走到这一步,先生是最关键一招,若此时和智王扯上什么关系,或者暴露了身份,他多年的计划将会功亏一篑。 可床上的人,面色发白,唇无血色,气若游丝。 景晞一字一句,重复道:“去请先生!” 严承风看着景晞,请先生过来风险极大,这不是在京城,万事可以筹谋完备,这是在猎场行宫,到处都是太子的人,一旦先生暴露,所有人都只能跟着等死。 “你确实想好了?”严承风难得地冷静。 景晞拉开被子轻轻给沈飞柳盖上,掖了掖被角:“我想复仇,为了这个我筹谋了十多年,但我肖想一个人,也肖想了十年,若要我从中做个取舍……” 景晞回头,看向严承风:“去请先生,万事有我担着,我要她平安地活着。” 严承风定定地站了会儿,叹道:“我明白了。” 转身走到门口,严承风没有回头:“此事因为我失职所致,我必定会把先生万无一失地送来!” 景晞握着沈飞柳的手,摸着她跳动地越来越微弱的脉搏,鼻子发酸,眼眶噙了泪:“快点醒过来,你还欠我一段记忆,你还没想起我来,你不能这么……吓我。” 半个时辰后,严承风终于把人带来了,门开了半扇,严承风请先生进去,他守在门口。 先生一身黑色斗篷,面容隐在帽里,进里屋时,恭敬地唤了声:“王爷。” 景晞侧身让他过来,先生走到床边,将手里提着的一个木箱放在身旁,抬手去翻王妃的眼皮,又切了脉,而后回道:“中了迷药。” “这不是寻常迷药。”景晞补充道。 “是不寻常,不仅药不寻常,下药的手法也不寻常,此药发作晚,药效大,但不至于危及生命,但若下在了酒里,两下掺和,就会变成要命的毒药。” “毒药?!” “是,王爷先容臣诊治一番。”先生说着,取出了箱子里的银针,扎向了曲池、合谷、劳宫几处穴位,又拉起王妃的手,在少商穴处扎了下去,只见王妃突然眉心一皱,唇角溢出一丝黑血出来。 景晞忙用袖子给她擦了:“柳儿,柳儿,好些了吗?” “应是还未转醒。”先生回道,“余毒还未清,臣这里有一味药丸,捣碎了给娘娘服下,撑上一夜不会有什么问题。臣再写个方子,天亮了让严承风去太医那里搞些药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景晞这才略略心安,接过药丸,冷声道:“太子为何要向她下毒手?” “依臣之间,下手的人应是无心。太子今日给每张桌子上都赏了一杯酒,药应是下在了酒里,但若是想下毒,直接下毒药即可,太子手里什么方子没有,何必要专门找来一副与酒水相克的迷药?” 先生说完这些,又有些担忧:“王爷……” 景晞垂下眼眸,敛去了一抹厉色:“放心,我心里有数。” 先生去外间写了方子,收拾好东西,告了退,严承风送他回去。 外面起了风,严承风在前探路,确保安全了再给后面打手势,先生会迅速跟过来。 风越刮越大,呼啸地吹得人睁不开眼来,忽而卷起了地上的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先生手里的药箱上,“咚”地一声闷响。 “什么人!” 一列侍卫调转头来查看,寻着声音渐渐逼近树下昏黑的角落。 避无可避之时,严承风自树后跳了出来,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诸位爷,行行好,奴才也不愿意摸黑出来,只是我们主子失踪了,到现在还没回,奴才担心,这才出来找找……” 侍卫们持长.枪抵着他的胸口:“没听说哪家有人不见的,分明是在扯谎。” “是真的,真的还没回来,要不然我大半夜来这吹冷风干嘛?”严承风顶着枪,往前挪了几步,离树下稍远了些。 “押回去审审不就知道了?”侍卫把他推到前面,长.枪抵着他后背,往前去了。 许久之后,先生拢了拢帽子,从树后出来,沿着墙根走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三更 第46章 为他生孩子 昨日秘府首领出现在擂台,到现在也没抓住人,若是今日按照计划继续开展狩猎活动,危险极大。 太子一早叫来了刑部尚书史卿汝,商议此事。 史卿汝在下首落了座,回道:“ 以臣之见,如今秘府在暗,我们在明,狩猎还是往后推推的好,秘府向来行踪飘忽不定,当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即刻回宫,秋狝取消或者延后在办。” 太子靠在椅背上,没有像往日一般挺直了脊背,而是将半边身子都倚在扶手上,他眉心紧皱,眼下乌青,合着眼听他分析,手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史卿汝说完,停了好一阵子,太子才开口道:“没有旁的办法了?” 史卿汝起身行礼,劝道:“殿下,当以性命为重,毕竟行宫的防卫不比宫里,殿下三思啊。” 太子头疼欲裂,没办法思考,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史卿汝观他脸色不好,上前了一小步,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适?” “无碍,大约是没睡好。” “臣幼时曾看过几本医术,略通医理,不如让臣为殿下切脉?” 太子顿住,缓缓睁眼,他昨夜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昨日那媚香应是有什么后遗症,才会这般难受,若要叫太医来治,免不了要刨根问底,倒不如给这个半吊子史卿汝看看,说不定真能有缓解的法子。 太子放下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史卿汝上前,弯着腰给太子切脉。 太子脉象混乱,时强时虚,像是中了致幻香,史卿汝不敢直接说出来,只是思索着道:“殿下可有觉得头疼的厉害?” “有,孤今早起来就一直犯头疼。” “有没有觉得胸口闷,心跳时而快,时而慢?” “也有。”太子被问中了两句,起了疑心,这史卿汝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只听史卿汝回道:“容臣想想,以前医书里也写过这般病症,一时怎么又给忘了……” 史卿汝说着来回地踱步,想了许久,才猛然醒悟的样子,唤道:“快拿纸笔来,臣想起来了一个安神的方子。” 太监送来了纸笔,史卿汝写完方子,双手呈给太子:“殿下,臣没有十足的把握,药煎出来后,要先让身边人试吃一下方为妥当。” 一旁内侍收下方子,太子又道:“秋狝的事,你说的在理,孤决定取消这次秋狝,下午便启程回宫。” 史卿汝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殿下英明。” “但——”太子冷笑道,“孤回宫,其余人须得留在这里,给你三日时间,一个一个给孤审,直到找出肃黎为止。” 史卿汝先是一愣,随即回道:“臣,领命。” 太子摆手:“去吧。” 史卿汝告退。 待他走后,太子招手让内侍过来,吩咐道:“把这方子送去让太医看看,旁的事不要多说。” 内侍应了声“是”,将方子拢在袖子里,又道:“昨夜侍卫抓了一个的小厮,那奴才说是出来寻他们家主子,侍卫们觉得可疑就带回来了。昨夜怕惊扰了殿下,是以……” 太子听到说是出来寻主子的,心里就猜了个大概,不待内侍说完,便道:“带上来瞧瞧。” “是。” 不一会儿,严承风被绳子绑的结结实实,被人连推带拽地摔到太子面前。 “哪家的奴才?”太子接过宫女递上来的茶,捏起杯盖拨着茶叶。 这小厮显然是被吓破了胆,跪地哭喊道:“殿下饶命,奴才是智王的人,来寻我们王妃的,王妃昨天夜深还未归,奴才放心不下,才出来寻的。” 太子听到“智王”二字,便停住了手,放下茶杯,问道:“那你们王妃现在可回去了?” “这奴才不知,奴才从昨夜就被绑了,到现在都没放奴才回去看看。” 正说着,外面一位侍卫进来传话道:“殿下,智王妃求见。” 太子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宣。” 但见智王妃一身藕色衣裙,自门口缓步行来,妆容素净,不施粉黛,头上只用一根玉簪绾了个髻,两侧碎发摆在脸颊,柔弱惹人怜爱。 沈飞柳在严承风身边立住,扫了一眼严承风,低眉行礼:“殿下。” 太子坐直了身子,像旁边人招手道:“赐座。” 太监搬来了椅子,沈飞柳仍站着回道:“殿下,昨夜……妾确实回去地晚了些,所以这忠仆才会顶着宵禁的命令,冒险出来寻我,还请殿下宽恕。” “既是忠仆,理当宽恕。”太子道,“放了吧。” 松了绑严承风起身,怯懦懦地站在王妃身后。 智王妃行礼谢恩:“谢殿下。” 太子看她脸色发白,起身走到了她身前,放柔了声音道:“没有休息好?早些回去休息吧。” 智王妃后退了一步,道了声“是”,领着严承风转身走了。 太子望着她的背影,身姿款款,仿似回到了昨夜的颠鸾倒凤中,其中细节许是因为媚香的缘故,忘了大半,但早上醒来时,床边空余的残香,仍旧让他心神荡漾。 想来她是早起怕羞,先跑回去了。 想到这,太子又吩咐道:“下午,智王与智王妃随孤一同返程。” 沈飞柳昨夜中了毒,服下了先生留下的药丸,将近天蒙蒙亮才醒了过来。 初醒来有些怔愣,看到王爷在身侧,才找回了心安。 渐渐地她觉得有些不对劲,直到喝罢一碗粥,她才反应过来,严小风不见了。 起初景晞不愿让她费神,没有说,但挨不住她追问,又不想骗她,只说严小风昨天因一些琐碎事被抓了,无须担心,到晚上就放回来了,他原本计划便是晚上去救。 沈飞柳不知晓他的计划,只知道抓人容易,放人难,如今王爷在外是个“傻王爷”,不能出面救人,只有她能去。 她瞒着王爷,偷偷遛了出来,没想到竟顺顺利利地把人救出来了。 严承风跟在她身后往回走,见她步履轻飘,步子放得有些慢,知她身体不适:“娘娘,可好转些了?” “好些了。”沈飞柳脚下步子不停,没有回头。 严承风四下看了看,兀自抱怨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抓个药也麻烦,得赶紧回去才行。” 从出府起,沈飞柳就觉得严小风有点怪,说话言行,全然不像个小厮,尽管他每天装得做小伏低,胆小怕事,但总有那么一两瞬,有些肆意,说出来的话,不该是从小厮嘴里出来的。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厮,这般行为做事,早该赶出府了,可王爷看上去与此人很熟稔,那种极大的信任感,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沈飞柳知道,王爷有秘密。 下午,传出消息秋狝取消,但因秘府的人仍混迹在猎场,所有人不得返程,除了太子与智王。 消息一出,怨声连连,来的人不是贵族,便是重臣,虽然只用多留三天,但人人都亲眼看到那日秘府首领大闹擂台,秘府的人早就混进来了,我在明,敌在暗,危机四伏,待在这里就有性命之忧。 偏偏这个史卿汝办事,是个不讲情面的,任谁求到他头上,都无济于事。 他端端正正的四方脸,不苟言笑,公事公办,任许多人吃过钉子。 史卿汝手上有太子谕令,说拿人便拿人,不论你是什么品阶,到了他手里,一律按疑似秘府审问。 不出半日,朝廷上下怨声载道。 李氏一派对李阁老和皇后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却被怀疑与秘府相勾结,难免不心寒,中立派纷纷倒戈站到了与李氏对立的拥护正统的一派,原本势微言轻的正统派,借此机会势力壮大,气焰高涨。 皇后只骂太子糊涂,好好一个秋狝,搞成了这般模样,下了懿旨,让史卿汝把所有人都给放回来。 太子面上受着,心里憋屈,他向来觉得母后看不上他,做什么事情都得先过问母后,万事都由不得他做主,加上此次秋狝,他原本也差点被肃黎要了性命,母后却全然不关心,她心里只有她的朝廷大局,没有他这个儿子半分。 回到东宫,太子一番闷气,全部撒到了太子妃身上,娶太子妃李氏,也是遵着母后的意思,他反抗不得,可他不愿,便与她疏离,时常与那群侍妾混在一处。 他不想让太子妃得到他一点情感,更不想让她生下他的孩子,他不想,不想待他登基以后,皇后外戚势力大过皇权,而他只能成为第二个父皇,日日夜夜缠绵病榻,连个傀儡都算不上。 想到此,他又想到了那夜的颠倒温存,那夜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那心悸的爽感,自胸腔溢出的喷薄而出的惬意,令他久久回味。 他还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 他想让智王妃为他生一个孩子。 当时只是一句感慨,如今细想来——智王疯癫,不通人事,智王府容易被人忽视,又有丰厚的俸禄,正是养私生子的好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47章 屈辱难忍 太子妃出身名门,从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半点委屈,她平生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在她嫁入东宫之后。 太子恨她怨她,尽管她什么都未做过,她只是嫁给了他,却生生受了他这么多年的冷落。 她十七岁嫁给太子,如今十年了,她什么都忍过受过,独独秋狝时那一夜…… 那一夜的屈辱,至今想起来,都让她从里到外地觉得恶心,太子是那么浓情蜜意地掐着她的腰,用她从未感受过的力量,贯穿着她,一声一声地念着另一个女人的闺名。 “娘娘,乐坊到了。” 太子妃断了思绪,掀开小帘看了一眼,由侍女扶着出了马车。 东宫的日子乏闷憋屈,她时常会换上寻常百姓家的衣服,到乐坊来听听曲,消散一下心中郁气。 宫里不是没有乐师可以弹琴,只是在宫里,总觉得连拨弄琴弦的乐师心里都含着一丝苦闷,令人不畅快。 太子妃按照惯例,由侍女引着去了二楼临街的雅间。 乐师隔着屏风和珠帘,在外间弹着一曲广陵散。 太子妃坐在临街的窗边,推开一条小缝,外面缕缕的风,顺着这条缝吹了进来,她方觉得能透出一丝气来。 透过这条窄缝,看着外面来来往往地人群,各有各的欢乐,各有各的苦闷,她飘飘然仿似到了云间,如同天上的神仙一般,俯视着世间,凡人的苦与乐,她只是看看,都与她无关。 突然一张洋溢着灿烂笑意的脸闯入了她的视线,她陡然从云上跌落下来。 扶着窗棂的手逐渐收紧,渐渐发白,指甲几欲要扣进木头里面。 沈飞柳带着浅白在街上闲逛,到街上捏面人的小摊前,拿了一个“猪八戒”面人,笑得开心:“我要把这个带回去,送给我夫君。” 卖面人的摊贩只当这位美得跟仙女似的顾客,嫁给了相貌如同猪八戒一般的相公,心里惋惜之余,也不忘推销一款价格更贵的:“您看这个‘猪八戒背媳妇’怎么样?” “甚好。”沈飞柳笑盈盈地接过了,转身走了,“浅白,付钱。” 浅白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随着主子闹,谁让王爷惯着呢。 付完钱,浅白跟上来道:“前面拐角有家甜糕不错,娘娘要不要尝尝?” 沈飞柳在她头上轻轻一戳:“你想吃了吧?” “娘娘不想?”浅白揉了揉头。 沈飞柳笑:“想。” 两人开开心心向前去了。 “待会给王爷也带一块,对了,还有英娘,还有严小风,也给他们也带一块。” 沈飞柳一边算着人,一边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刚刚拐进来的巷子口。 浅白呢? 沈飞柳抬脚就要去寻,脑后突然挨了一闷棍,晕了过去。 ……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窗户,密不透风,沈飞柳迷蒙转醒间,有些困顿,只听得屋里有人说话。 “究竟是哪位雇主这么赏脸,花钱请咱们享受这种美人?” “可不是?这种好事也不是天天有的,老子都舍不得划烂这美人儿的脸了。” 沈飞柳只觉一直湿黏黏的手摸到了她的脸上,起了一阵恶心,想使劲儿睁开眼,可眼皮沉沉,怎么也睁不开。 “哟哟哟——你瞧瞧,摸个脸都这么大反应,那要是摸了旁的地方,不得爽翻天了去?” “刺啦”一声,胸前一片凉,沈飞柳极力挣脱了起来,两只脚胡乱瞪着,眼睛终于睁开了来。 眼前骤然出现一张油脸,冒着痘,满脸胡茬,脖子上两圈横肉,一只大手按住了她乱踢腾的脚,这有脸后面,还立着两个男人,皆一脸□□地盯着她的胸前。 沈飞柳胃里翻涌,紧咬着牙,用力想护在自己时,手腕吃痛,才发现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粗粝的麻绳已经划破了手腕的皮肤,勒出来了几道血痕。 那大油脸嘿嘿一笑,向前扑了过来,沈飞柳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走开——” 一声巨响,屋门直挺挺倒在地上,拍起了一片灰尘,外面一道宽阔的光照进了屋里,一把匕首飞过来,直扎向大油脸的后背,整根没入,只留刀把在外面。 大油脸猛地一打挺,双目圆瞪,大股的血往嘴里涌,就在他憋不住要喷出来之时,沈飞柳被人从地上捞起,大油脸一口血喷在了地上,只溅到她裙摆上一些。 沈飞柳浑身颤抖,用尽极大力气睁开眼睛,一点一点抬眼看去,看到救她的人一身黑衣,带着那张熟悉的黑色面具。 是肃黎。 不知为何,她陡然松了一口气,脚下发软起来。 肃黎一手揽着她,单手解决了另两个恶徒,抽出带血的匕首准备给她解绳子,匕首到了半空,却是一滞,刀上的血浓稠地顺着刀刃往下流,甚是刺眼。 肃黎扔了匕首,徒手给她解了绳子,握住她的手,盯着手腕上的血痕恼了好一阵子,才让自己平复下来,脱了外袍给她裹上。 许是屋里光线不好,人的触感便被放大,沈飞柳忽然觉得身边的这个人身上有说不出的熟悉感,握着她的手,她不那么反感,竟都没有及时把手抽回来。 沈飞柳理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理智告诉她,这虽然是救命恩人,但也毕竟是外男,她已嫁为人妇,应该与他保持距离。 沈飞柳想退后半边跟在他身后出门,可肃黎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打横将她抱起,走了出去,塞进了外面候着的一辆马车上。 沈飞柳连一个谢字都没说出口,马车就开走了,不用她开口,直接将她送到了智王府。 沈飞柳下了马车,一直在门口着急踱步的浅白,赶紧上前扶住:“娘娘,娘娘……” 喊了几声,什么也说不出来,泪先流出来了。 沈飞柳见浅白衣服破损,浑身狼狈,忙抓住她的手:“你可也出事了?” 浅白摇摇头:“我被人用帕子捂住口鼻,弄晕了,扔到了城墙根儿,醒来以后我自己跑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飞柳犹自胆寒,拉着浅白的手进了门,“先回去吧。” 回到寝屋,沈飞柳思索着如果王爷问起,该如何同他解释这件事,她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王爷都会相信,只是关于肃黎一件事,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讲。 沈飞柳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着挂在衣柜旁的那件黑色外袍,不自觉想起了许多次相同的场景,不同的只是她遇险的地方不同,相同的是,他总会在关键时候出现,免她受伤,护她周全。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住在哪,该如何答谢。 沈飞柳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王爷问起了肃黎的事,她照实答了,王爷气恼不已,往日的温存烟消云散,王爷对她怒吼恐吓,还把她锁在屋里,不许她再出府,她哭得泣不成声,哭着哭着就醒了。 醒来时,已是夜里,窗外没有月亮,屋里没有点灯,里里外外黑乎乎一片,床上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王爷没有回来。 “查出来了吗?” 北院书房里点着灯,景晞坐在书桌后,声音发冷,周身散发着冷气。 严承风和玉罗观住持张机立在桌前,均是摇头,查了一夜,毫无头绪。 景晞起先以为沈飞柳只是路上突遭歹徒,于是当下出手时,一个活口没留,可当他抱着沈飞柳出去时,不远处有个背影匆匆跑了。 那个小屋偏僻,不会有人特意去那里闲逛,极有可能是有人在监视。 他当时一心只想把她送回去,免她再受惊吓,没有及时去追,等送走了马车,再去追时,那人已经毫无踪迹了。 回来再一细想,丫鬟浅白没出事,单单沈飞柳一人出事了,若是寻常歹徒,没道理专门把一个丫鬟扔到旁的地方,连着一起办了岂不更省事? 为何会有人单独朝她下手? 景晞思索了很长时间没有想明白,按理说他的王妃嫁人前,没什么仇家,最多会有点清伯府内部矛盾,但清伯沈盛利还不至于找人来如此残害自己的女儿。 成亲之后,她又一向深居简出,没有见过多少人,也没与谁发生过什么口角之争,怎么会被人算计。 这人究竟是谁? 严承风也想不出头绪:“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朝王妃下手?难道是冲着您智王的身份来的?” 张机摇头道:“智王的身份有什么招人记恨的,一不挡人财路,一不挡人权路,谁会犯得上费这个功夫来对付‘智王’这个身份?” “那你的意思是说……”严承风顺着张机的思路,说出了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结论—— “这人是冲着秘府来的?” 这么一想事情就严重了,得到这个结论的前提是,有人知道,一旦智王妃遇险,秘府必然会出手相救,再或者说是,认为智王妃与秘府有关联,亦或是整个智王府都与秘府有关联。 景晞打断了大家的思绪:“目前表象上是有人要害王妃,别的不要瞎猜,抓到人再说!” “是。” 第48章 分床睡 东宫太子妃寝屋内,太子不常来此处,自上次秋狝回来,也只有按照皇后的要求,初一至十五,每天来坐半个时辰,喝完茶一句话不说,到了时辰起身就走。 此刻,太子妃忧心的不是这些,她骤然从椅子上站起:“你说说什么?你说清楚,你确实看到是秘府的人把她救走了?” 阶下立着的内侍很肯定地道:“奴才看得很清楚,不是旁人,是首领肃黎,他是这么抱着智王妃出来的。” 太子妃没料到只是想整治一下智王妃,就碰上了秘府,她心焦如焚,心神不定,慌乱中吩咐道:“快,快去,把此事告诉太子,让他定夺!” 内侍得了令,正欲出门,又被太子妃叫住:“还是本宫亲自去吧!” 怕下人们分析不出来利弊,太子妃决定还是自己去的好,将其中利害关系同太子梳理一番。 太子屋内灯宵帐暖,时不时就传出几声女子的娇笑声,如一盆凉水,将刚到此处的太子妃,浇得里里外外透着寒气。 夜里寒风吹着,冷得刺骨,风再冷,也不如心冷。 太子妃身旁的嬷嬷察觉到不对劲,悄声唤道:“殿下?” 太子妃逐渐找回了心智,看了一眼通亮的窗纸上落上的女子娇柔的剪影,她强迫自己转过头,平静地道:“回吧。” 回去的路上,太子妃一言不发,廊下点着灯,廊外是无尽地夜幕,没有人会同她并肩站在这里。 回到寝屋,太子妃带着嬷嬷进了里屋,嬷嬷是她从李府带过来的,她最信任的一个人。 找回冷静的女人,理智地过了头,她拉着嬷嬷悄声道:“眼下绝不能让秘府的人查到这里来,你去把今天此事所有参与的人处理掉,一个不留,而且处理方法要利落,不能留痕迹被人查到。” 嬷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冷静的太子妃,下令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忽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太子只顾寻欢作乐,太子妃只能一个人来抗。 “殿下放心,老奴一定完成,绝不会留下一点线索。” 夜幕渐渐往西边褪去,东边显出了一道红光,天快要亮了。 景晞轻轻推开屋门,屋里的暖和驱散了他身上的凉气,他轻声走到里间,看到沈飞柳朝里睡着,不忍打扰,悄声在床边坐下准备脱鞋,抬眼时看见了衣柜旁挂着的一件黑袍。 他起身把黑袍胡乱卷了,掐着出去了。 门再次关上了,床里的沈飞柳睁开了眼,她虽背对着外侧,外面的一切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他起身,扯下了那件肃黎的黑袍,然后出门。 他,心里应该还是会介意的吧? 外面天渐渐亮了,王爷看样子不会再回来了,沈飞柳睡不着,索性不再装睡了,起身下地,走到门口,双手扶到门上,正欲开门,却又停下了。 为何要开门?他都走了,开了门他也不会再回来。 沈飞柳松开手,转身往回走。 门忽然开了,沈飞柳回头,王爷立在门口,她忽然眼眶就红了,委屈至极。 景晞推门便见沈飞柳光脚站在地上,回头望着他,眼眸凄凄欲落泪,惹人怜惜。 他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往里屋走:“不冷吗,鞋都不穿?” 沈飞柳看着他,眼角的泪没有憋住:“你去哪了?” “有些事要处理,回来晚了。”怕她恼,景晞又补充了一句,“刚一结束,我就回来了。” “你刚刚明明都回来了,然后你又出去了!”沈飞柳撇着嘴,像是在告状。 景晞还未在床笫之外,见过她这般娇柔模样,心痒难耐,到了床边忍不住逗弄起来,捏了捏她的脸蛋:“你在装睡?” 沈飞柳沾着床,顺势一滚,朝里面躺着,不理他。 景晞也不恼,三两下踹掉靴子,把自己剥了个精光,掀开被子就要往里钻。 沈飞柳回头按住被角:“你做什么?” 景晞一愣,诚恳地保证着:“我什么也不做,真的,我就是冷,想进去暖暖。” 沈飞柳见他光着膀子在外面冻着,着实有点可怜,才将信将疑地放开了被子。 景晞扯住被角钻了进去,人已经进来了,剩下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她被折腾地快散了架,只有哭闹的份。 这一觉睡到了日头当中,浅白带着伺候的丫鬟们守着门外,专注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沈飞柳先醒了,还窝在王爷的臂弯里,王爷睡得很沉,可能是真的累了。 沈飞柳抬手自他眉心滑下,越过高耸的鼻尖,到了薄唇,沈飞柳在上面轻轻点了点,软软的。 一只大手突然伸了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贴到了他的胸口。 沈飞柳仰脸看去,王爷还闭着眼,不知是醒了还是未醒。 “是不是觉得为夫挺好看?”景晞睁开了眼,眼眸带笑,看着怀里的人儿。 沈飞柳抽回手,翻身给了他个后脑勺:“不知羞。” 景晞扳着她的肩,把她转了回来:“为夫得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羞。” 看着她鲜润欲滴的红唇,低头啃了下去。 门外浅白听到里面有动静,唤道:“王爷,娘娘,早膳备好了。” 沈飞柳趁机推开他,朝外喊道:“进来吧。” 穿戴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景晞准备出门:“这些日子,我有些事要忙,你在府里待着,不要出府。” 沈飞柳忽然就想起了昨天她做的那个梦,梦里面王爷把她关在府里,不让出去。 可王爷对她还是如此温柔,没有梦里那般狂躁,沈飞柳猜不出缘由,究竟是不是与肃黎救她有关。 她还是回了声:“好。” 接连几天,王爷都忙到深夜才回,沈飞柳本不欲多想,但天天无其他事情可做,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一个清闲的傻王爷,能有什么事情要忙呢,而且一忙就是好几天。 是真的有事在忙,还是故意躲着她? 他如果真的不在意,那天他为什么要把她故意留在那里的黑袍收走,而不是直接问她? 一连许多天过去了,沈飞柳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先开了口。 “为何不让我出府?” 正在吃午饭的景晞放下筷子,看向王妃,这些日子她闷闷不乐,话也比平常少了,应该是在府里憋坏了。 景晞便道:“你若是真想出去转转,一会儿吃完饭我陪你出去。” “我问的不是这个!”沈飞柳忽然提了音量,盯着自己碗里的米饭,用筷子捣来捣去。 景晞也看着她手里的那碗米饭,不明所以:“那想问什么?” 直到那碗饭捣得软烂,沈飞柳才开口道:“我那天,出事那天,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 景晞没有说话。 “我那天挂在衣柜边上的黑袍你见了吗?”沈飞柳又问。 景晞夹了块鸡肉放在她碗里:“尝尝这个。” 沈飞柳看着他拿筷子的手,细长的手指搭在筷子上,甚是好看。 只是她没心情欣赏了,她明显地感觉到,王爷在转移话题。这个话题如果不说明白,会一直是两人心中的芥蒂,沈飞柳放下碗筷,转身正对着王爷,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那天是被秘府首领肃黎救了出来,我带回来的那件黑袍,是他披在我身上的,你可是介意?” 她看着王爷,期待从王爷脸上看到些细微的变化,王爷平静地看着她,道:“不介意。” 沈飞柳急了:“那天我被吓得双腿发软,是他把我从那个小黑屋里抱出来的,你不介意?” 怕王爷没听清楚,沈飞柳又重复了一遍:“是抱着出来的。” 景晞觉得她这般认真地解释,双眼睁得大大地仰脸仔细地看着他,很是可爱,不自觉眼尾带了笑:“不介意。” 沈飞柳不想说话了。 起先她觉得这件事得说出来,说清楚说明白,两人心中才会没有芥蒂,可当她真的说出来了,忽然又觉得没趣。 莫名又生出了一层恼意来,沈飞柳忽地起身就走:“不想吃了,没胃口。” 景晞不知她为何恼了,却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喊道:“待会儿带你出去玩。” “哪也不去。”沈飞柳冷冰冰回了一句,抬脚迈出了门槛。 景晞知她心情不好,想来是因为自己这些日子忙着查线索,忽略了她,是以今夜没在北院待多长时间,早早地回了寝屋。 回到屋时,王妃已经睡了,景晞怕吵醒她,轻轻地在床边脱了鞋,解了衣裳。 他那睡着的王妃却突然回头:“今后我们分床睡,你若睡这里,我便出去。” 景晞手臂上搭着上衣,怔愣在原地。 为何突然就要分床睡了? “是为夫夜里的表现,令夫人不满意?” 沈飞柳本来准备冷着脸与他分床,忽然被他来了这么一句没羞没臊的话,想起夜里之事,登时烧红了脸,钻回到被子里去:“你这人怎么这般没脸皮!” “夫人都要分床睡了,要脸皮作甚。”景晞扯开被子,趁势滚了进去。 第49章 暴露 上次王妃遇险的事,查了许久都毫无头绪,好像不论从那条线查,查到半道线索就断了,总也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严承风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叹气:“倒是奇了!这些年咱们在京城布下的网,虽不说完善,但上到宫廷大内,下到码头市场,触及到方方面面,各方消息畅通,向来是不会受阻的,这次怎么会什么消息没有?” 景晞揉着眉心,低声问道:“东宫那边有消息吗?” 景晞原本没有怀疑到太子头上,他没有道理这么做,从上次中秋宫宴,到秋狝沈飞柳中毒,他看得一清二楚,太子的所作所为,想要的是沈飞柳这个人,没必要叫一批地痞流氓来害她。 可眼下各处线人都查不到线索,只有东宫不明朗。 严承风无奈叹道:“太子多疑,上次从秋狝带回来的人全部都监视起来了,咱们在东宫的线人,全在里面,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放出来。”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景晞摆了摆手,叹道,“罢了,小心防范吧。” “那幕后之人若敢第二次出手,必然叫他有去无回。”严承风愤愤地道,他还从来没有办过这么丢人的差事,这么小的事情都没查出来。 “近京卫那边有什么消息?”景晞问道。 严承风烦躁的脸总算舒展开来:“一切顺利,何大的总督是当不成了,先生趁机举荐了我们的人上位,皇后也允了。” “甚好。” 转眼入了冬,这日清晨一起,地上下了厚厚一层白雪,沈飞柳从床上爬起,下地去开窗,外面白茫茫。 “快来看,下雪了!” 景晞拿了件棉衣给她披上,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哈气:“不嫌冷?” 沈飞柳扑到他怀里,抱着他暖暖的身子:“这就不冷了。” 景晞笑着揉了揉她的发。 沈飞柳仰起脸来:“明日是我母亲忌日,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自然是要一起去。” 景晞将她抱起放回到床上,塞进被窝里:“不用急着出来,一会儿早膳好了在床上吃。” 沈飞柳摇了摇头:“不好,显得我这王妃没规矩。” 景晞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要什么规矩,在王府里,你就是规矩。” 沈飞柳嘴上说着不妥,身体还是诚实地在床上吃了早饭。 吃罢饭,又躺了一会儿,稍暖和了,沈飞柳才起。浅白在书桌前铺上了纸,沈飞柳穿好了去写字,写的是她母亲自创的柳叶体,每年母亲忌日,她都要写上许多字,带去给母亲看。 写了大半天,又张罗着明天祭奠用的东西。 睡前还让浅白去叮嘱车夫,明日路不好要早些走,路上不要急,缓缓行。 景晞抱着她,低头吻了她的发:“赶紧睡吧,甭操心了,明天万事有我。” 到了夜半,深夜寂寂无声,忽地有一石子撞到了窗户上,景晞骤然睁眼,抓住了床头的匕首。 窗外传来一声鸟叫,景晞侧身看了看熟睡着在身侧的沈飞柳,悄声下床,帮她掖好被角。 出了后院,严承风就从暗角冒了出来,近身低声道:“先生要暴露了。” 景晞知道他夜半来叫他,必定是事态紧急,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关键的事情,先生这一步棋,是他所有计划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若出事,整盘计划,这么多年的筹谋运作,全部都将功亏一篑。 “谁查的?” “紫骁卫。”严承风继续说道,“紫骁卫一直贼心不死,这些日子悄无声息,竟然悄悄控制了与先生单线联络的线人。如今传出了假消息,让先生去西巷一处废旧的院落取东西,以前常通过这处院落传消息,先生不会怀疑。” 景晞又问:“先生那边联络彻底断了?” 明知是假消息,严承风必定会派人给先生传信,但他如今夜半站在这里,说明消息没有传出去。 严承风回道:“紫骁卫将咱们几个联络点全部盯死了,一个人都出不去,我赶到先生府上时,他已经出门了,先生像以前一样谨慎,四辆马车同时出门,分从不同的方向走,我不确定他在那辆马车上,追错一个就来不及了。” 景晞略一思索,便有了对策:“现在只有从紫骁卫下手了。” “紫骁卫?”严承风没听明白。 “我先去那院子里把紫骁卫勾出来,先生到时,看到此处混乱,必不会现身。” 时间紧迫,景晞说着,便要去换衣出门。 严承风拉住他:“他们必定有了万全的埋伏,你去太冒险了,我来!” “你去风险更大,他们不会因为你现身的,里面形势不明,万一你中了埋伏,只有死路一条。而我的价值,于紫骁卫来说,比先生更重要,他们为了抓我,必定会甘愿舍弃先生,暴露全部实力。” 严承风无从反驳,去给王爷牵了匹马来。 景晞换了衣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西巷的破落院子许久无人住了,大门早已腐朽,摇摇欲坠,门框上布满了蜘蛛网,灰蒙蒙地垂下来轻轻晃动着。 一身黑衣,带着面具的男人,悄然落在门前,抬手欲推门时,顿住,瞬时换了策略,一脚踹了上去,半朽的门呜咽着拍在地上,动静比用手推门大得多。 肃黎立在门口,院内一片寂静,暗影中有人看清楚了门口立着的人,心中难掩兴奋,但却强忍着一动不动,只待猎物上钩。 夜色笼罩之下,闹出这点小动静,远远不够,路上空寂,只要先生的马车出现在街口,暴露在紫骁卫的视线中,便会被盯上,顺藤摸瓜查下去,不难发现先生身份。 肃黎冷笑一声,大步走了进去:“几日不见,郝都督真是让本座刮目相看,往常一见到本座就火急火燎地追上来,今日竟然能沉得住气。” 院子里无人回应。 肃黎常年在的夜里行动,夜间视力较旁人要好的多,他往前走了几步,余光便已将暗角里藏着的几颗人头数了一遍。 “郝都督这次带的人,可不算少啊。”肃黎沙哑的声音未落,迅速闪身到了门后暗角,手起刀落,三人倒地,刀刃抵着余下一人的脖子,退到院子里。 那被挟持的人吓得浑身颤颤:“都督,快救我——” 郝吉胜不得已,露出声音来:“肃黎果然还是好身手,这么快的速度就能伤三人,擒一人。我若继续藏着,岂不是对不起你这身功夫?” 若是继续藏着不现身,难保院子里的人,不会被他一一击破,对付肃黎,他们向来是群攻而上,单干绝对活不下来。 可是若全部现身,他们今晚要抓的大鱼,必定要溜了。 但是哪条大鱼,能大得过秘府首领肃黎呢? 郝吉胜心里一盘算,从破屋后面站了出来,一摆手,院子里各处呼啦啦跑出来三十余人,将肃黎围了两层。 肃黎手里虽然有一名人质,但以郝吉胜的性子,关键时候,人质也是可以牺牲的。 他手里这个算不得筹码。 他趁着夜色,将院子里的情形扫了一遍,紫骁卫的人数,院子的地形,院墙的高矮起伏,后门的方位,一一记在心中。 郝吉胜见他不露惧色,久久不语,笑道:“肃首领不必去研究逃跑的路线了,你今日到此地来,无非是为了救你那位在朝堂上的卧底。你估算的没错,对我来说,你确实要比那卧底重要得多,只是有一件事你估算错了——” 郝吉胜举起手,击掌两下,院墙上霎时冒出来了一排弓箭手,为了方便弓箭手看清院子里的形势,院里点起了火把,把正中心的位置照得透亮。 肃黎抬眼看到墙头上的弓箭手,瞳孔陡然一缩。 郝吉胜笑出声来:“我摸不准你那卧底的底细,怕他像你一样滑不溜秋抓不到,临时决定带了两队的弓箭手过来。你说这不是巧了吗? “堂堂秘府首领,功夫了得,近身者皆丧命,可是谁会知道,他最怕的,会是弓箭手呢?秋狝那时,你敢去大闹擂台,不就是算准了弓箭手全都部署在外围,一时半会儿调不过来吗?” 肃黎手里的小兵,看到弓箭手更是腿软,这要是一放箭,他同肃黎一起成了靶子,瑟瑟地求着:“都督救我,都督……” 郝吉胜安抚道:“莫怕,为抓肃黎牺牲,你死的不冤,我会给你老母发厚厚一笔抚恤金的。” 小兵自知绝望,吓得哭出声来。 肃黎一转念,攻心为上,冷声道:“你们这般卖命又有何用,人活着尚不救,死了发不发抚恤金,发多少,又有谁知道?” 有人听进去了,微微垂下头来,墙头上有几个弓箭都瞄得低了些。 郝吉胜急了:“都给我振作起来,肃黎这些年杀了我们多少人,你们不想为你们曾经的兄弟报仇吗!” “对,本座是杀了不少人!”肃黎立马接上,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但郝都督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把手下人推出去送命,你好去皇后那里邀功不是?” 这些年,郝吉胜确实这么做了,但被人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肃黎一番话,将杀人的罪责又转回到了郝吉胜身上。 人群中已经有人愤愤地眼神看向了郝吉胜,但敢怒不敢言,仍是无人反抗。 空寂的夜间街头,一辆马车缓缓而过,车内的人撩起帘子,远远地就看见西巷的院子灯火通明,他赶紧叫停车夫,悄默调头回府。 第50章 搜府 西巷的破院里面人心浮动,肃黎趁机放手,将手里的小兵推了出去:“本座不杀你,回去为让你死的人卖命去吧。” 小兵怒火升腾,抓着武器向着郝吉胜吼道:“上次赵三哥的抚恤金,你扣了一半!这事儿我一清二楚!” 此言一出,人群一片哗然,活着要去送命,死了家属连抚恤金都领不够数,还干个什么劲儿。 紫骁卫手里的虎啸刀哗啦啦被扔在地上,郝吉胜眼看着紫骁卫失了斗志,连墙头的弓箭手都垂头丧气,怒喊道:“都把刀给老子拿起来,今日要是抓到了肃黎,就是大功一件!皇后娘娘会大赏的,到时候我全分给你们,全分给你们,老子一分不要,行了吧!” 无人心动。 郝吉胜发狠吼道:“今日谁若是扔了刀,退缩当了逃兵,那他就是秘府卧底,老子会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将秘府卧底全家问斩,不留后患!” 不上就要死,还是全家一起死。 紫骁卫们左右互相看了看,有人已经悄悄地捡起了虎啸刀,一个人捡,大家就都跟着捡了起来,毕竟谁家里没有老母,没个亲人。 肃黎见势不对,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率先打出重围,紫骁卫有的刚捡起刀,有的刀还在地上,反应不及,被他冲了出去。 郝吉胜大喊:“放箭!” 多年训练下的条件反射,抵过了内心的挣扎,密集的箭雨四面八方朝肃黎袭来。 肃黎避到了一口破缸后面也没能保全,肩头中了一箭,他抬手将箭柄掰断,提起匕首护在身前。 明亮的火光下,肃黎肩上那一箭落在了郝吉胜的眼底,他血管下沸腾起来:“他受伤了,快上!抓住肃黎重重有赏!” 紫骁卫与秘府纠缠这么久,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擒住肃黎的机会了。 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扑了上去,肃黎左肩不动,单靠右手就能轻松地把人打到,踩在脚底,一刀插了下去。 眼看着他脚底的人惨叫一声,没了生气,余下的人有些胆寒,纷纷去看都督的脸色。 郝吉胜忽然冷静了下来,下令道:“全部后退,弓箭手放箭!” 肃黎趁他们犹疑的一瞬,已经到了后门边,箭雨霹雳而下,木门挡住了大半,待木门倒下,后面哪里还有肃黎的身影。 “给我追!” 天色渐渐泛白,沈飞柳自梦中惊醒,睁大了眼睛看着床顶,喘了几息定了定神。 屋里的炭已经熄了,寒意渐来,沈飞柳往身侧一摸,空的,人呢? 外面天快亮了,沈飞柳无心再睡,披了件衣服下床来,打开门,寒风卷入屋内,外面雪未化,中间有一条昨天扫出来的小道,沈飞柳抬脚出门,道上结了冰,有些滑。 一旁耳房里浅白听到声响,起来查看,开门便见王妃迎着寒风站在院中,她忙去取了手炉塞到王妃手里:“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睡不着。”沈飞柳抬头看了看天,灰白蒙蒙的天,让人心头压抑。“你可知,王爷去哪了?” 浅白一头雾水:“王爷,不在房里吗?” 沈飞柳摇头。 “没听到有什么动静啊?”浅白琢磨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劝道,“娘娘先回屋吧,当心寒气入了体。” 沈飞柳没有动,只是问道:“今日出门的马车应该备上了吧?” “娘娘昨个儿说了要早些出发,应是已经备上了。” 屋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进雪地里的声音。 沈飞柳与浅白对视一眼,相扶着绕到屋后去。 雪地里露出一片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了才看出来是个人,浅白吓得将王妃拉了回来。 定了半响,见人不动,沈飞柳壮着胆子上前,将人翻了过来。 一副黑色的面具映入眼帘,在雪地的映衬下,甚是吓人! 浅白吓得躲在王妃身后不敢看,哆哆嗦嗦着道:“娘娘,报官吧。” 沈飞柳盯着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勉强稳住了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报官!” 因为,他是肃黎! 肃黎的手死死地压在胸口,手下衣服被他抓出了褶皱,渗着暗红的血。 沈飞柳把他的手拉开,下一瞬,一股鲜血就从他胸口的布料下渗了出来,在雪地上洇开一片血花来。 他就是靠着手上这股力气,死死地压住伤口才没有让血流出来吗? 一丝血腥味钻入她的鼻下,沈飞柳拧眉,胃里翻涌,重是没忍住,呕出来一口酸水。 浅白忙上前:“娘娘没事吧?” 沈飞柳摆了摆手:“无碍。” 她拉起他的手腕摸向他的脉搏,虽然跳动的虚弱但还活着,沈飞柳不敢耽搁,低声唤浅白:“过来,帮我一起把他抬到那边柴房里。” 浅白觉得应该第一时间去报官,救他没道理,但王妃要救,她便随王妃一起救。 耳房后面不远处的角落里有间柴房,里面放的是银炭,为了方便主屋取炭,才将这屋子腾了出来。 屋内空间狭小,没有窗,只有一扇小门。 沈飞柳同浅白一起把肃黎拖了进来,拉扯的过程中,沈飞柳碰到了他肩上的半截箭柄,手下一抖,小心避开了他的伤处。 安置好肃黎,沈飞柳吩咐道:“你去将外面的血渍处理一下,不要告诉任何人!” “奴这就去。”浅白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耽搁。 临出门,沈飞柳又补充道:“去煮完姜水过来。” 浅白出门时顺手把门关上了,屋里一片昏黑。 沈飞柳看着这个昏死过去的男人,冷静了下来,方才一时冲动把他藏到柴房里…… 然后呢? 他伤得这么重,得去找郎中才行。 可他是秘府的人,出去随便找个郎中过来治,万一暴露了呢? 还是先联系秘府,把他送回去? 可上哪能联系到秘府? 这个男人身上全都是迷,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好。 但是,他为什么会来智王府呢? 难道是为了寻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给按了下去。 怎么可能…… 沈飞柳正一筹莫展,外面浅白匆匆跑了回来:“娘娘,紫骁卫到门口了,说要搜府!” 沈飞柳陡然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昏睡着的肃黎,吩咐浅白道:“先找个不起眼的东西把他遮起来。” 出了柴房,沈飞柳回屋里换了身衣服,将手上沾到的血渍洗净,才往府门口去了。 紫骁卫早已不耐烦了,一边砸门一边喊道:“咱们奉命搜府,你们要再不开门,就甭怪我们不客气了!” 门内的人早已挡不住了,见到王妃来,有了主心骨,纷纷让出一条路来,一旁英娘上前来回道:“紫骁卫一早就来砸门,嚷嚷着要搜查秘府逃犯,奴婢看他们纯粹是无理取闹,所以没让开门。” 沈飞柳点了点头,向守门的喊道:“开门!” “娘娘——”英娘想要制止,沈飞柳看向她道:“放心,万事有我在。” 门开了,紫骁卫正要一拥而入,门内走出来一个女人,挡在门口。 那女人迎着寒风立在门口,眉目清冷,薄唇凌厉,让人不敢上前。 尽管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门外的紫骁卫还是忍不住往她脸上偷瞟,不用多猜,这人定是早已在整个京城出了名的智王妃。 那些流言淫词诚不欺人,智王妃果真艳绝。 带队的换了副笑脸,上前行礼:“王妃安好,咱们奉命捉拿秘府逃犯,正经办差,还望王妃不要阻拦。” “捉拿秘府逃犯,与我智王府何干?” “王妃不知,昨夜我们捉拿秘府逃犯,被他逃了,逃到这边便没了踪迹。不是针对智王府,这条街每一户都是要搜的。” “是吗?”沈飞柳向前走了几步,下了台阶,守在门外的紫骁卫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沈飞柳立在街上左右看了看,这条街上都是大户,一个智王府就占了半条街,整条街不过三户院落,又都是达官显贵,紫骁卫不敢擅动。 另两户门前,确实有紫骁卫把守,但却没有强攻,只有智王府门前的紫骁卫气焰嚣张。 沈飞柳缓缓转身上了台阶:“你说的有理,抓秘府逃犯是大事,搜是该搜的。” 领队的一听这话,知道这个王妃好糊弄,笑得更浓了:“还请王妃配合咱们办差。” “配合?”沈飞柳冷笑,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整条街,你们只敢在智王府门前叫嚣,是看我智王府好欺负?” 领队的一愣,旋即辩道:“总得一家一家搜过去不是?” 沈飞柳冷眼扫过:“你既是奉令搜府,奉的是谁的令?” 说起搜查令,领队的没有底气。郝都督虽然已经去东宫了,但实际上搜查令根本还没到,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们才临时决定先搜智王府。 虽说智王是个傻子好糊弄,但毕竟身份是个王爷,若智王妃真计较起来,他们也是理亏。 沈飞柳见他答不上来,不给他狡辩的机会:“那就等搜查令到了再说吧。” 说罢,后退一步回到府内,下令关门。 王府的门重重地合上,将气焰嚣张又无可奈何的紫骁卫挡在了外。 沈飞柳眼前蓦地一黑,向一侧倒去,英娘赶紧上前扶住:“娘娘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 沈飞柳缓过来劲儿,摇了摇头:“许是起得早了。”推开英娘,又吩咐道:“你在这守着,若是他们有了新动向,再来报我。” 沈飞柳惦记着后院的肃黎,往回走时,看到旁边站在末位的一个小厮,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严小风。”沈飞柳走过去唤道,“你随我来。” 第51章 有喜 严承风听到紫骁卫来闹事,就悄然来到了府门口,他与紫骁卫交手颇多,不宜出面,一直在暗中观察,不料被王妃认了出来。 沈飞柳带着他走远了,才问道:“王爷去哪了?” 严承风斟酌着,不知该如何答。 “你不想回答我也不逼你,我不知道你们在筹谋些什么事情,我只问你一句,王爷今天会回来吗?” 严承风抬头望着天,白日升起,天已大亮,紫骁卫都寻到王府了,他应该暂时安全吧。 “也许会吧。” 二门口,浅白面色焦急跑了出来,沈飞柳怕被严承风看出端倪,没有多停留,只道:“王爷若回来了,要让我知晓,你先去忙吧。” 说罢,匆匆别了严承风,迎上了浅白,压低声音往回走:“慌慌张张的,何事?” “他,他……他醒了。”浅白左右看了看,与王妃靠得更近了,“也不算完全醒,迷迷糊糊地在说胡话,我害怕……” 沈飞柳按住她的手:“莫怕,他说什么了?” “我,我没听清。” “你跑过来有没有被人发现?” 浅白摇摇头:“应该没有,这会儿人都聚到前院去了。” 前面空地有人在扫雪,沈飞柳示意浅白噤声,往后院去了。 外面天已大亮,柴房里仅从门缝里透进去几缕亮光,肃黎躺在地上,很安静,似是又睡着了。 旁边放着煮好的姜水,在托盘里冒着白气。 浅白试探着往前走了走,捡起一旁地上的半截枯枝戳了戳他的腿,没反应。 奇怪,刚刚明明都在说胡话了,现在怎么又睡得这样沉,该不会是回光返照了一下,然后没气了吧? 浅白回头看王妃,眼睛里尽是惊恐。 沈飞柳看了看一旁的姜水,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肃黎,走上前,在他身侧蹲了下来,抬起手腕,去揭他的面具。 指尖甫一碰上冰冷的面具,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肃黎尽管仍在昏迷,手上的力道不减,沈飞柳的手腕被捏的几欲粉碎,疼得她没忍住,自喉间喊出声来。 肃黎陡然睁眼,凌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旁边这个女人,下一瞬松了手,又闭上了眼。 沈飞柳被他刚才的眼神吓得心跳停了几拍,但就在后一瞬间,他就卸下浑身防备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沈飞柳感觉不到威胁,长舒了口气:“你既然已经醒了,先把姜汤喝了暖暖身子。这里是智王府,你不能久待,更何况你身上的伤口还需医治,如果需要我帮你给秘府传信,你可以交待于我。” 沈飞柳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到肃黎又缓缓睁开眼,右臂撑起身子,半靠在墙上,只见他抬手,伸向自己脸上的面具,依旧是那般沙哑的声音:“不让我待在智王府,你想让我去哪里?” 面具被揭开,面具下一点一点显出了肃黎的脸,弯起的薄唇少了血色,高耸的鼻尖,如墨的黑眸,弧度刚好的眉骨,是她夜里一遍遍用指尖描摹过的样子。 是王爷! 沈飞柳惊的说不出话来,秘府首领肃黎,竟然是她日夜相伴的夫君,智王景晞。 他就是肃黎,她几番遇险,救她的人其实都是她的夫君。 景晞看她惊奇的表情,亦觉可爱,笑道:“你是打算把为夫冻死在这里,好另嫁他人?” 沈飞柳莫名湿了眼眶:“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情笑。” “你闭上眼。”景晞哄着她闭上眼,抬起右手摸到左肩的断箭,咬起牙关,闷声用力一拔,断箭被他扯了出来,箭尖还带着几小块血糊糊的碎肉。 一股股血从箭伤涌了出来,浸湿了后背。 沈飞柳被浓重的血腥味勾的胃里翻腾,睁开眼就见王爷已经撑不住身子,往一旁栽去。 她赶紧双手拖住,让王爷倚在她身上,胃里酸水翻涌,朝一侧呕了几下,竟是什么也没呕出来。 景晞怕她闻到血味恶心,自己往一旁挪开了些:“我说了今日陪你去祭拜母亲,绝不食言,待我休息一会儿咱们就走。” “都伤成这样了,还往哪去。”沈飞柳叫浅白去另一侧撑着,先把王爷扶到屋里去。 屋里烧着炭,暖和许多,沈飞柳和浅白合力把人安顿在床上。 景晞撑不住,闭上眼的前一刻留了一句:“叫严承风……” 沈飞柳吩咐浅白去找英娘:“王爷说的严承风应该就是严小风,你不相熟,去找英娘,英娘应该知道去哪寻他。” 浅白出门寻人,屋里只剩下二人。 沈飞柳将茶水倒在盆里,浸湿了帕子,坐在床边给王爷擦洗手上的血渍。 景晞在西巷院子里伤得不轻,回来的路上怕血流出来滴在雪里暴露踪迹,肩上的箭没有拔,身上最大一处伤口被他死死地按住,能回到王府已经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 从睁眼看到沈飞柳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人的意志力一旦熄灭,所有的痛楚就全部席卷而来,疼得受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严承风带着张机进来的时候,见到王妃趴在床边,王爷还未醒。 沈飞柳此时此地见到了玉罗观的主持,有点诧异,但见他提着药箱,知他懂医术,忙让出来位置。 张机撕开开了王爷的外衣,胸前长长的一刀伤口狰狞地露了出来,沈飞柳看不下去,偏过眼去。 浅白见王妃脸色煞白,扶着她在一旁的榻上躺下。 王爷前面的伤口处理完了,上了药缠上纱布,接下来就是肩上的箭伤,这处中箭时间久了,需要先用刀割去伤处的腐肉。 沈飞柳支着身子看了几眼,恶心地干呕,浅白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张机侧目朝王妃这边看了一眼:“娘娘先去外间歇着吧。” 浅白也小声相劝:“娘娘,咱们还是出去吧,免得大师分心。” 沈飞柳点点头,扶着浅白,去外间暂歇。 张机在里间给王爷处理伤口,上了药,缠上纱布,递给严承风一个瓶子:“每两个时辰给王爷换一次药,如果夜里发热,就从这瓶里取一粒给王爷服下。” 严承风一一应下。 张机起身去了外间,沈飞柳心里感激,欲起身相送,却被张机迎上前来。 “可否让贫道为娘娘号脉?” 沈飞柳自今天早上起,便觉头晕,胃里翻涌,着实不大舒服,她依言伸出手来:“有劳了。” 张机隔着帕子将手指搭在王妃腕上,捻着一缕山羊胡,过了一阵儿,收回手来,笑道:“娘娘,您有喜了。” 屋里的人均是一惊,沈飞柳谢过张机,往屏风后看了一眼,王爷还在昏迷中,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让他开心。 屋内没有平静多久,外面英娘匆匆来报:“娘娘,东宫来人了。” 太子既然派人来了,紫骁卫进门是早晚的事,而王爷身上的伤绝不能被紫骁卫看到。 情急之下,沈飞柳问向张机:“紫骁卫早已经将王府围住了,你是如何进来的?” 张机如实答道:“回娘娘,王府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道。” 沈飞柳顾不得详细询问密道之事,安排着:“你们先带王爷进密道躲起来,我去前面拖延时间。” 唯今之计只得如此,张机向王妃行了一礼:“请娘娘务必保重身体。” 沈飞柳领着英娘去了府门口,门外,太监尖细地声音正在训话:“殿下说了,搜府可以,但要守规矩,这是王府,不是寻常什么府邸,任你们打砸。待会儿进王府以后,收起你们的性子,不可惊吓到智王妃。” 沈飞柳在里面静静听了,心里有了对策,等着紫骁卫来敲门。 外面太监训完话,静了一会儿,果然来敲门了。 沈飞柳仍旧只让开了半扇门,自己走了出去。方才东宫来的太监说了太子的意思,可以搜府,但不能伤到她。虽不知太子为何会下这道命令,但这不失为一个拖延时间的关键点。 沈飞柳立在府门口,看着外面一圈紫骁卫,东宫来的太监立在正前,福了福身算是行礼:“娘娘,抓捕秘府是大事,还请娘娘多担待。” 沈飞柳点了点头:“既有太子谕令,我自是不会阻拦。” 紫骁卫见智王妃这一次如此配合,心里都松了口气,领队的上前行了礼:“还请王妃让一让,让咱们进去搜一搜。” “搜府是可以。”沈飞柳顿了一顿,又道,“但如果搜完以后,秘府的人影儿都没搜到,我可是要问责的。” 领队的后面准备好的感谢配合的话被噎了回去,看来该碰的钉子还是得碰。明明之前智王妃千百个不愿意搜府,怎么太子命令一下,便如此配合了?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领队的解释道:“下官是奉太子之令搜府。” “搜府可以。”沈飞柳面上无辜,“太子有没有说,搜完府不许我王府追责?” “这……”领队的暗自看向东宫太监,刚才传话只说可以搜府,没有保证他们紫骁卫搜完不被追责。 他们只是追肃黎,追到这一道街失踪了,所以才临时决定搜府,至于肃黎究竟逃去了哪家躲起来了,还是从别的道路偷偷逃走了,他们完全没有把握。 东宫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半搭着眼皮站着,似乎这边的争论,与他毫不相干。 领队的见太监不回应他,这边智王妃又逼着要问责,一时两难。 这时,浅白从府内走了出来,给王妃送上了一个手炉,在对上王妃视线时,微微点了下头。 沈飞柳心下明了,王爷已经安顿好了,当即命令打开府门,让到一侧,向领队的道:“请吧。” 领队的看着府门大敞,却是不敢进,智王虽不受待见,但终究是王爷,而他们算什么品阶,在紫骁卫办事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何必要跟皇亲国戚硬拼呢。 领队的回头下令,先搜其余两家,智王府放在最后再搜。 若是在另两家拿住了肃黎,便没有再搜智王府的道理,若是在那两家没有搜到,再搜智王府,搜到的几率也大一些。随即留下了围府的人,带着其余人一同往别处去了。 沈飞柳松了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搭在了小腹上。 太监眼尖,一双鼠眼在智王妃小腹上转了一圈。 第52章 东宫 搜府的事情暂时搁下,浅白扶着王妃去前厅里稍坐一会儿,等着紫骁卫搜完另外两家,再折返回来。 到那时王爷说不定都已经到玉罗观了,余下的事情都好处理。 谁知没有等来紫骁卫,东宫却先派人来了。 “智王妃恶意阻挠紫骁卫办案,德容有失,即刻去东宫听候问话。” 太监读完太子手谕,躬身让到一侧:“娘娘,请吧。” 沈飞柳可以仗着智王妃的身份,跟紫骁卫周旋,却不能忤逆太子谕令,只得起身去东宫。 外面东宫的马车候着,沈飞柳上了马车,浅白欲跟去,被太监拦下。 沈飞柳将手炉放回到浅白手里,在她手背上按了按,想让她好好照看王爷,却无法当着众人的面开口。 浅白知道王妃担忧什么,也气恼自己不能同去东宫照顾王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朝王妃点了点头,让她安心。 怕被人看出端倪,沈飞柳简短道了别,钻进马车。 东宫的马车渐行渐远,门后候着的紫骁卫虽然面上不显,腰背都挺得直了些,浅白默默擦了泪,转回府去。 王爷昏迷不醒,王妃被传到东宫问话,外面还有紫骁卫虎视眈眈,好好的一个智王府,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浅白心里担忧王妃,恍恍惚惚地走着,看到前厅一侧的小道上,英娘正在同严小风说着什么。 对了!浅白忽然醒悟,他们王爷是秘府首领,秘府整个京城最大的暗势力,触角遍布各个角落,他们必定也能得到宫里的消息,知道王妃的状况应该不是难事。 浅白一路朝他们小跑过去,严小风却掉头走了,只有英娘等在那里。 浅白一把抓住英娘:“你们能救娘娘,对不对?” 英娘摇了摇头,她知道浅白在想些什么,可也得照实讲:“若是别的地方,救娘娘回来不是什么难事,东宫却很难,东宫是秘府势力最弱的地方。” 浅白懵了,连秘府都搞不定,那娘娘铁定要受苦了。 英娘宽慰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先等消息,待王爷醒来就好办多了。” 英娘见浅白听得快要哭出来了,好似下一秒娘娘就要遭遇不测似的,又上前劝道:“你不要多想,说不定太子殿下问完话,就把娘娘放回来了呢,刚才你也看了,娘娘说了同意搜府,明面上没有阻拦紫骁卫办案,不是什么大事。” 浅白细想来,是这么个道理,把眼泪憋了回去。 东宫,沈飞柳被请到一处偏殿稍候,宫女刚打起帘子,屋内浓郁的熏香就扑面而来,直冲得沈飞柳头晕眼黑,五脏翻涌,立时掉头扶着柱子呕出一滩酸水来。 自清晨天微微亮,沈飞柳醒来到现在,滴水未进,又一阵阵地干呕,身体发虚,头也晕乎乎的,勉强扶着柱子,方能站直身子。 身后跟着的太监,突然惊呼:“娘娘莫不是病了?快去请太医!” “不可!”沈飞柳赶紧阻止,说出口觉得自己说的语气不合适,放柔了声调道,“我无碍,只是平日里不怎么熏香,对这般浓郁的香味有些不适应罢了。” 太监依旧执拗:“娘娘身体要紧,得请太医来看看才妥当。”说着,便着一旁宫女去请太医过来。 沈飞柳阻止不迭,一颗心悬了起来,太医一来,必然会查出她的身孕,王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王妃却怀孕了,沈飞柳一时不知道这般情形该如何跟人解释。 太监贴心地给智王妃换了一件清淡的屋子,没有点熏香,只烧着银炭,屋里暖烘烘的。 说来也快,沈飞柳刚一落座,太医就到了,像是住在东宫一样。 太医行了礼,隔着珠帘在外间落座:“请娘娘伸出手来。” 珠帘后,沈飞柳迟疑,太监走到她身侧低声劝道:“娘娘,莫要叫太子殿下忧心。” 这话是从何说起? 沈飞柳抬头看向太监,太监并不回应,只是让一旁的宫女来“帮”一把。 沈飞柳的手臂被压着伸出了珠帘,两名宫女一边一个,压制着她不能动弹。 她蓦然觉得,太子叫她来东宫这一趟,不止问话这么简单。 若只是问话,何必要请太医来给她诊治,又要强压着她配合切脉,仿佛问话不重要,切脉要重要的多。 便是查出来怀孕,沈飞柳心中已经想好了对策,王爷是傻的,但也终究是个男人,至于她是怎么怀的孕,不过是床笫秘事罢了,只要丢了脸皮不要,总能圆回来。 太医号完脉,只道:“娘娘身体虚弱,需要好好疗养才行。” 太监送太医出门,在一旁廊下,太医低声道:“去回殿下吧,智王妃身孕已有两月余。” 屋内沈飞柳揉着被压痛的手臂,重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捋了捋,现在她更加断定,太子叫她来东宫,绝对不是单单问话那么简单。 方才那个太医绝不可能连个喜脉都摸不出来,却只说身体虚弱,并不挑明。 这些人莫非是冲着她怀孕来的?可怀了智王的孩子,为何会惊动到东宫? 正思索间,外面有人喊话,太子殿下到。 沈飞柳在珠帘后起身,但见太子进来时,却是只身一人,进来后,屋门就被从外面关上了。 沈飞柳心头一紧,正待行礼,太子竟径直上前,撩开珠帘走了进来,握住了她的手。 沈飞柳愣在当场,将手抽了出来,向后退了一步。 太子不恼,柔声道:“太医说你身体虚弱,需要多休息,快些坐下来,别站着。” 太子为何会如此行为,沈飞柳想不出头绪来,又不好忤逆太子,缓缓落座在椅子边缘。 太子笑道:“真是太好了,听到消息孤就来了,没想到那一夜竟然真的怀上了。” 哪一夜? 哪一夜似乎都跟他没关系啊? 沈飞柳想得脑袋发懵,皱起眉心,揉了揉太阳穴。 “身体不舒服吗?”太子关切道,“待会儿叫他们给你送些粥来。” 随即又道:“不,不行。宫里的吃食难保完全,你须得回智王府,孩子还得在王府养着。” 沈飞柳抬眼看向太子,不明所以,孩子当然得养在智王府,难不成养在你东宫? 太子以为她是委屈,宽慰道:“是委屈了你,待孤登基,一定会给你们娘俩名分。现在,孤需要这个孩子……” 太子说着,蹲了下来,看着她小腹的眼神中几乎带着请求:“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好吗?” 沈飞柳终于听明白了,太子前前后后的意思加一起就是—— 这个孩子是他的。 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孩子是他的? 沈飞柳飞速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着实没有跟太子有多少有交集的记忆,但现在,太子认定了孩子是他的,并且有想送她会智王府的打算。 她何不趁这机会,先回王府去,也好照看王爷。 沈飞柳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应声道:“好,我把他生下来。” 太子情之所至,伸手要揽她入怀。 沈飞柳慌忙起身躲开:“殿下还是先送我回去的好。” “对,东宫到底不大安全,这里多得是别人的眼线。”太子朝门外喊道:“来福——” 门开了,进来一位太监,正是领着沈飞柳进东宫的太监,名叫来福,来福是太子在东宫里,极少数信任的几个人之一。 来福在珠帘外行礼:“殿下。” “送智王妃回府。” 来福应了,太子又交待道:“切记,莫招摇,避开人,安全把人给孤送回去。” 沈飞柳谢过太子,随来福出门,一路上垂眸看路,目不斜视,只期盼着别在出什么幺蛾子,早点出宫的好。 可偏偏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刚走到东宫门口,太子妃带着一干宫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来福让到一侧,躬身行礼,沈飞柳也跟着福身行礼。 太子妃朝这边扫了一眼,一声冷笑,立在了沈飞柳面前:“怎么?这么迫不及待把人带宫里了?” 来福不动声色回道:“回殿下,是今日紫骁卫因公事要搜智王府,奉的是太子殿下的手谕,智王妃却在门口阻拦,所以太子殿下叫智王妃前来问话。” “问话?”太子妃冷哼,看着智王妃低头时露出来细白的后颈,细又脆弱,一掐便会断,“可问完了?” “已经问完了,原是一场误会,现在命奴才把人送回去。” “既然问完话了,那太子殿下这边的事情就了了,本宫同智王妃也许久不曾见了,让她留下来陪本宫说会话,解解闷吧。” 来福还未开口,太子妃身后已经走出来两名宫女,立在智王妃身后,大有她不去,就要把她强行架去的趋势。 来福忙道:“殿下这样,奴才不好跟太子殿下交差呀,交不了差少不了一顿罚,您就疼奴才一次吧。” “太子那边本宫来说,你不用管了。” “这——”来福还想阻拦,太子妃一记冷眼扫了过来:“怎么?本宫的话没有说清楚?” “奴才不敢。”来福低下头,不敢造次。 太子妃看向沈飞柳时,换了一副柔和的笑脸,伸手去牵她的手:“你应该是第一次来东宫吧,本宫带你去走走?” 沈飞柳福身:“谢殿下。” 虽然太子妃对着她一团和气,但她总感觉太子妃眼神发冷,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她缓步跟在太子妃身后,小心应付着。 太子妃在前走着,并不说话,只是走着走着,就与身后的宫女们渐渐拉开了距离。 沿着一条几欲干涸的溪流向上走,到了一处八角凉亭,太子妃回头笑道:“咱们在此处歇歇脚。” 沈飞柳落座时,瞥见宫女们早已在外面远远地站住,不再上前,说是在一旁伺候,离这么远,到有点把风的意思。 凉亭透着寒风,桌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太子妃眼眸一抬,单刀直入:“紫骁卫要搜的是秘府的人,而这人,就在你智王府上。” 第53章 去母留子 沈飞柳未料太子妃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不是问句,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她怎会如此肯定地认为秘府的人在智王府上? 沈飞柳面色不变,笑着应付道:“殿下说笑了,智王府怎敢与秘府勾结?” “你无需同本宫绕弯,本宫自有本宫的渠道,秘府的人在智王府上,这一点,本宫还未同旁人讲。” 沈飞柳沉下脸,看太子妃的神态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八成是知道些什么。 “但是——”太子妃话锋一转,“本宫可不是一个能够保守秘密之人,这件事太子会不会知道,可不好说。甚至是母后那边,她若说知道智王府与秘府相勾结,怕是整个智王府都要被一锅端了,智王妃还是自求多福吧。” 沈飞柳没有被吓住,太子妃若是想说,直接去告诉太子,告诉皇后就是了,没必要单独把她叫到此处,说这一番话。 于是,沈飞柳开口道:“殿下什么条件?” 太子妃笑了:“果然是个聪慧之人。” 太子妃起身走到凉亭檐下,眺望远处的天:“旁人艳羡宫里荣华富贵,无人知晓这宫里烦闷透顶。” 太子妃回头,莞尔一笑:“你来陪陪本宫。” 沈飞柳起身,问:“这是何意?” 太子妃转回身,一步步靠近:“意思就是,你偷偷来本宫这里,陪本宫解闷,本宫若是开心了,就放你回去。” 沈飞柳手指轻轻搭在小腹上,垂下眼眸:“我若不从呢?” 太子妃冷笑:“那你,要不要看看后果?” 后果就是,太子妃会将她知道的一切告诉太子与皇后,以太子妃与皇后的亲密关系,只要一句话,不需要什么证据,皇后便能深信不疑。 若是此时查抄智王府,王爷尚在昏迷中,怕是会应付不迭,再顺着智王府的线索去查秘府,不仅王爷会深陷险境,整个秘府都难以脱逃。 太子妃见她深思不语,笑道:“看来智王妃已经想明白其中利害了。” 远远地有人匆匆走来,宫女们纷纷行礼。 太子妃敛起笑意,眯了眯眼,看到远处走来的太子,眸底发寒。 沈飞柳背对着外面,没有看到,只是问向太子妃:“为何是我?” 太子妃笑笑不语,目光随着太子渐渐逼近,太子妃向前一步,在沈飞柳耳旁轻声道:“待会儿到了智王府,本宫会派人跟着,太子的人一走,你便上本宫的马车,不许同任何人说,不许有任何小动作,你知道本宫会做什么。” 太子走近凉亭,太子妃带笑迎了上去:“殿下。” 沈飞柳转身看到太子,垂眸行礼。 太子目光落在沈飞柳身上,笑道:“起来吧。” 一切都被太子妃看到眼里,但她仍是笑语盈盈,站到了沈飞柳身边:“殿下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你们在此做什么?”太子目光移到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的笑意更浓了:“叙叙旧而已。”说着,把沈飞柳往前一推:“聊完了,本宫也乏了,还给你吧。” 太子妃走时,不忘回眸叮嘱沈飞柳一句:“记得我们的约定哦。” 太子以为她们聊些闺房趣话,笑问:“你们还有什么约定?” “玩笑话罢了。”沈飞柳回道,“殿下,妾有些乏累,想快些回去。” “孤送你。” 太子将她送至宫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离,太子却迟迟不愿回去,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想着车里坐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儿,他便觉入冬也没那么寒冷了,日子也有盼头了。 马车内,沈飞柳没有太子这般心境,她拔下头上的蓝宝石流苏步摇,握在手心里,拇指摩挲着簪子的尖端,心绪不宁。 按照太子妃安排,她不能进府,只要太子的人一走,她就要去上太子妃的车,太子妃爱笑,但绝不是什么善人,必定不是让她去简单相陪这么简单。 若是以前,她去便去了,没什么好担忧,万事都能抗,可是现在…… 沈飞柳摸向小腹,她想要这个孩子,这是她和王爷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得谨慎些。 马车停了下来,沈飞柳撩开小窗布帘看到了智王府的匾额,又往侧后看去,拐角侧门处孤零零停着一辆颇为朴素的不扎眼的马车,车夫戴着斗笠,一动不动,像是倚在车头休息。 沈飞柳握紧了簪子,出了马车,立在府门口,太子的马车掉头往回走,沈飞柳瞥见角落的那辆马车上,车夫的斗笠抬了抬,自斗笠下一道目光看了过来。 沈飞柳没有动,车夫不耐烦地敲了敲车壁。 府门大开,沈飞柳只需向前迈几步,上了台阶,便能回家。 拐角处马车上那个车夫,仍旧一动不动地在那坐着。 她向前悄悄迈了一小步,余光瞥见那戴斗笠的车夫,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马车边,带着威胁意味地看着她,手心里露出来半截刀柄。 沈飞柳把脚缩了回去,抬头看了一眼智王府的匾额,移步朝那马车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沉重,忽而脚下一歪,摔倒在地。 浅白从府内跑了出来,她听说太子把王妃送回来了,就忙不迭地来门口相迎,到了门口没看到人影,左右找了找,看到王妃摔倒在不远处。 她慌忙跑去搀扶,还未到王妃身边,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迅速冲到了王妃身前,一记冷眼扫了过来。 浅白起了一身鸡皮,待反应过来,王妃已经跟着那个戴斗笠的人,往前走了。 “娘娘——” 王妃没有回头,而是上了一辆马车,戴斗笠的人一扬鞭,马车飞快地跑远了。 浅白怔愣着,不知发生了何事,王妃为何不理她,又为何要上那辆马车,那马车又要驶往哪去。 浅白目光下移,忽然看到刚才王妃摔倒的地方有字迹,她走近了看去,雪地上极其潦草地写了个“东”字,旁边还有一道,似是没写完的字。 …… 屋里檀香袅袅,床帏后躺着的人,身量修长。 门开了,进来的人一身道袍,端着药碗,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熟悉的檀香,姜黄的床帏,一双长眸看向撩开床帏的张机:“为何会在此?王妃呢?” 张机见王爷醒来,扶着他坐起身,把药碗递过去:“紫骁卫把王府围了,只能从密道把你带到这里了。” 景晞把药碗搁在一旁,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今日要陪她去祭拜母亲,不能在此耽搁了。” 景晞穿上鞋子,就要出门,张机在背后叫住:“王爷!” 景晞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 “王妃被带去东宫问话了。” “为何?”景晞回头。 “紫骁卫要搜查王府,王妃在门口相拦,太子以此为由,叫王妃去东宫问话。” 以景晞对太子的了解,太子绝对不可能会因为这种小事,专门把女眷叫去东宫问话,必定另有图谋。 柳儿此去必定凶多吉少。 一刻也不能耽搁,景晞冲出门去,张机在后叫住:“王爷,王妃怀孕了!” 澄澈的天空,扑棱棱飞过去一只孤鸟,不知飞了多久,也许累了但它不肯歇,终于,捡了根寒枝停了上去,生命从此有了支点。 景晞挺住脚,心中的焦躁瞬间消散,软绵绵的暖意溢满胸腔,他从未有过如此满足的感觉,只是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再迈步时,沉稳了许多。 黑暗的屋里,沈飞柳昏沉沉醒来,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碗汤,不知放了多久,已经没有热气了。 屋里冷透了,沈飞柳缩着肩膀,紧抿着唇看着那一桌吃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门开了,太子妃披着一身黑色斗篷走了进来。 沈飞柳缩在角落,警惕地抬头,开口时嗓子有些干哑:“这不是东宫。” 太子妃笑:“本宫几时说要带你去东宫了?” 沈飞柳初上马车时尚还清醒,数着时间算着路程,如果是往东宫去,断不会走这么长时间还未到。 她心底有些发凉,临走时她留下的字,是想告诉王爷,她在东宫。 现在看到太子妃这般穿着出现在这小黑屋里,她更加确信了,这里不是东宫。 若是王爷根据她留下的线索,寻到了东宫,不仅找不到她,恐怕还会自投罗网。 沈飞柳暗骂自己糊涂,眼下必须得想办法出去。 在此之前,她得先搞明白,太子妃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曾有过节?” “过节?”太子妃冷笑,她日日夜夜因这个女人所受的折磨,这个女人竟一无所知,甚至还暗地里快活着,与野男人珠胎暗结。 更讽刺的是,她的夫君,当今太子,竟然还以为这女人肚子里是他的种。 “这可真是太不公平了。” 侍女搬来椅子,用帕子细细地擦过,太子妃闲适地坐了上去,眼尾瞟了一眼桌上的吃食:“饿了吗,想吃吗?” 沈飞柳本想套出点什么话来,可太子妃明显不愿意讲,沈飞柳合上眼靠在墙壁上,不愿去看桌上的吃食。 她实在太饿了,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她怕自己多看两眼都忍不住,索性闭上眼。 太子妃挑眉:“怀着孕还能饿一整天,你倒是能抗。” 太子妃走上前去,在沈飞柳面前蹲下来,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细细看去,肤色莹白,紧抿的唇有些发白,令人望之生怜,尤其那一双眸,生得多情,偏生透出一股倔强。就是这种与柔情外貌相左的清冷倔强的气质,让人挪不开眼,徒然生出探索或毁灭的欲望。 太子妃松了手,不想再看,站起身道:“论长相,本宫不输你。” 沈飞柳冷笑,这一句话她听明白了,起先她一直想不通,自己与太子妃有过什么过节,现在想明白了,是嫉妒,太子越是照拂她,太子妃越是嫉妒。 “殿下千金之躯,何必要跟我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比较呢,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你说得对,你着实不配与本宫相较。”太子妃笑道:“看来留你一条小命还挺有趣。” 太子妃心情转好,天色不早了,她也该回东宫了,临出门时回头道:“饭菜里没有毒,你在此处安安分分把孩子生下来,本宫自会放你回去。” 出了门,太子妃向门外守卫的管事低声道:“屋里的人给本宫看好了,万事低调行事,切莫张扬引起秘府注意,待她生产后,去母留子,办事要利落。” “是,殿下放心。” 第54章 计划全部提前 入了夜的东宫,静谧如水,太子难得地没有叫侍妾,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看书。 太子妃回宫后,叫一旁嬷嬷过来:“去叫李太医来,给本宫切个喜脉。” 点名要切喜脉,嬷嬷心底有了琢磨:“殿下打算用她的孩子?” “母后需要这个孩子,李家也需要,偏偏太子厌恶我至极,这么些年想生个孩子,难如登天。若是能有一个孩子,或许他能转变性情好好待我,即便不能,我李家的根基也稳住了。” 宫女趁夜去太医院请李太医,李太医匆匆前来,如偿所愿地切出了喜脉。 宫女领着李太医去给太子报喜,进门便齐刷刷跪下,喜气洋洋:“恭喜殿下,太子妃殿下有孕了。” “什么?!”太子站起的太猛,桌上的一摞书被带到地上。 李太医以为太子是太过激动所致,又重复了一遍:“太子妃殿下怀孕了。” 太子失态了一瞬,迅速收回了情绪,这东宫有许多母后的眼线,他不能失态,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李太医了,赏。” 李太医领了赏,磕头了道谢,便告退了。 太子从书房出来,直奔太子妃住处而去。宫女守在宫门外,远远看到太子过来,忙跑进去报:“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妃欣喜,慌乱中不知是该躺床上好,还是该坐在榻上好,及至太子进门时,她尚站在榻旁,回身看见太子,行礼道:“殿下万福。” 太子在她小腹上扫了一眼,冷笑道:“都出去吧。” 宫女嬷嬷应声而退,带上了门,把屋子留给了太子和太子妃。 左右退下之后,太子陡然变了脸,向前几步掐住了太子妃的脖子:“说!哪来的野种?” 太子妃站立不稳,向后仰躺在榻上,喉咙被掐地几欲断气,说不出话来。 太子欺身上前:“胆子可不小,竟敢与人厮混?” 太子妃冷哼了一声,放弃挣扎,眼角不生不息地落出来一滴泪。 太子松了手,太子妃就这么躺在榻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说出的话不带一丝温度:“你愿意认智王妃肚子里的杂种,都不愿意认我肚子里的孩子。” 太子不为所动,自去桌边倒了杯茶:“消息挺通透,看来在孤身边安插了不少人。” “你以为,秋狝那一夜,陪着你的是智王妃?”太子妃从榻上坐起,看着太子的眼神中带着嘲讽。 太子握茶杯的手指收紧,斜眼看了过去:“你跟踪孤?” “哪夜你急不可耐,还嫌我衣服穿得繁复,我喊疼,你叫我忍一忍,兴起时你说要跟我生个孩子,偷偷养在智王府,等到你登基,就给我们娘俩名分……” 太子妃一条一条细细地讲着,每讲一句,就把自己的尊严碾碎一分,直到碎的拼不起来,如同她来东宫这些年,虚幻的愿望一样。 “住口!”太子青筋暴露。 “你咬着我的耳垂说,恨不得死在我身上……” “孤叫你住口!”太子震怒,摔碎了茶杯,一掌甩在了太子妃的脸上。 太子妃歪倒在榻上,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唇角溢出了血。 太子对她只有戒备和敌意,没有半点温存,她的心早已凉透,早该凉透,只是她不死心,如今这一切她该受着。 从今以后,再不会去幻想什么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她只要一个孩子,她只要一个孩子帮李家稳住地位,她便能成为第二个母后,到那时,她必不会如母后这般仁慈,留着皇上的性命…… 太子哪里知道,眼前这个阴险柔弱的女人,在筹谋着什么,他只觉得羞愤,羞愤至极,恨不得杀了她而后快。 但他不能,他不能随心所欲的事情太多,他只是个傀儡太子,在朝堂上要向着外祖父一家,大事要事等下了朝还要去后宫与母后商议。 这些年,他什么都做不了主,他只是想要一个与李家不沾边的儿子,仅此而已。 可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女人给毁了,他期盼的孩子不存在,他甚至还如李家所愿地让太子妃怀孕了。 太子眼底猩红,抬手掐向太子妃的脖子。 “太子,把手放下去吧,你不敢杀我。” 太子妃冷静地嘲笑,让他愤怒,他手指一点点握成拳,砸到一旁墙壁上,手背破了皮,流着血,他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太子揪起太子妃的衣领,愤恨看着她:“孤是不敢杀你,但你好好看着,孤敢不敢杀你李家的孩子。” 太子重重地将她扔回到榻上,摔门而出。 太子出了门,循着廊下的亮光,往书房走去。 屋顶的阴影里,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抬起头来,映在月光下。 他终于知道,上次究竟是谁,在暗地里算计他的王妃了。 他查遍了所有利害相关的人,都没能想到一个女人头上。 屋里太子妃静静地躺着,直到嬷嬷进屋,连唤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以后本宫的吃食你亲自负责。”太子妃理了理两鬓乱掉的发,“做戏也该做全套。” 嬷嬷看着她红肿的脸颊,心疼不已:“他打你了?” 太子妃不以为意,扯起唇角:“倒是把本宫打醒了。” 被打了反倒笑,在嬷嬷看来,太子妃是被打魔怔了。 太子妃整完鬓发,拍了拍压皱的衣摆:“小院那边你也费心盯着,莫要出什么差错。” 此时小院,最靠里的那间小屋里,沈飞柳把桌上的冷菜凉饭吃了个精光,只要孩子还未出生,她就是安全的。 冬夜,小屋里冷透衣衫,沈飞柳又吃了一肚子冷饭,从里到外透心凉,她缩到靠墙的小床上,将床上那条发硬的破旧被子裹在自己身上,昏昏沉沉地勉强睡了一夜。 早上,太阳顺着窗缝照到床上,沈飞柳挪到那仅有的一线太阳地,妄图攫取一丝暖意。 门锁开了,一个老妪进来送饭,沈飞柳与她攀谈:“您高寿?” 老妪不语。 “外面雪化了吗?” 老妪仍旧不理,摆好饭菜,转身时看到床上那人望着她,她指指耳朵,摆了摆手。 聋的。 一整天,除了这个听不见声音的老妪来送饭,沈飞柳再没见过旁人。 她不信这里只有她们两个,外面必定还有人把守。 她走之前给王爷留了线索,王爷必定会循着线索找到东宫去,只要让这里的人频繁联系东宫,王爷肯定会从中发现端倪,寻到这里来。 到了夜里,沈飞柳突然大叫,外面的人听到声响,赶紧打开门锁,冲进来查看。 进门便见屋里这个孕妇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喊着疼。 这孕妇一整天都很老实,吃完就睡,不哭不闹,不像是会作妖的人。那漂亮的小脸蛋,都疼得扭曲了,两个守门的互相看了一眼,去门外商议。 一个决定找郎中,另一个却说不妥,这地方不能被旁人发现,还是先报给太子妃。 两下一合计,都觉得报给太子妃更稳妥些。 趁夜,守卫一身黑衣匆匆出了小院。 夜里想往东宫传消息着实不易,消息层层传进去,答复再层层传出来,守卫的在宫外不起眼的角落里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太子妃的答复是:“不见红就让她受着,见了红再来报。” 守卫的白跑这一趟,只得回了。 回到小院,向另一个守卫抱怨道:“嗐,白跑一趟,殿下说了只要不见红就让她受着。” 另一位答道:“不算白跑,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孩子没保住,咱们可没责任。 小心——” 一道白光闪过,对面的人颈间喷血,瞬间倒下。 被喷了一脸血的守卫还未反应过来,那把带血的匕首就抵住了他的喉,身后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开门!” 守卫哆哆嗦嗦取出腰间的钥匙,血糊住了眼睛看不清楚,插了几下才把锁打开。 身后的人一脚踹开门,昏暗的屋里,沈飞柳在床上缩成一团。 她起先喊叫只是想引起外面的人注意,没想到后来小腹真的疼了起来,扎针似的疼,疼得她咬着牙,一声也喊不出来。 “柳儿,柳儿!” 景晞踹开守卫,扑到床边,将人捞在怀里,怀里的人出了一头的冷汗,几缕头发被润湿了,贴着脸颊。 沈飞柳死死地拽住他的袖子,浑身发抖,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保住……孩子……” 景晞将人抱起,那守卫正爬出门外,听到脚步声,忙跪倒门边求饶。 景晞扫了他一眼,不打算动手:“回去告诉你主子,此仇必报,叫她好自为之。” 景晞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带王妃去了玉罗观,把人安顿在西北角的小楼里,那是他在玉罗观时,常驻的地方。 张机切了脉,写了药方,吩咐小道士去抓药煎药:“胎气有些不稳,需要卧床,不易劳心过度。” 景晞听到孩子能保住,悬着的心落了地,红了眼眶,他强行将就要溢出的泪咽了回去,带张机去了外间:“计划全部提前,叫严承风连夜把王府的人疏散,按计划把消息散出去。” 张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按照先前的计划,疏散王府是他们起事的第一步,张机问:“有把握吗?” 景晞回身往里间看了一眼:“不能再等了,这么多年了,该有个了结。” 第55章 要变天喽 后半夜,智王妃被救走的消息,传到了东宫,那句“好自为之”一字不差地传到了她这里。 一瞬间,她困意全无,好好的计划全部乱了,还惹到了秘府,慌乱之后她渐渐冷静下来,叫嬷嬷来给她更衣,她要去凤仪宫。 皇后睡眠不大好,点上安神香,入睡也要许久,最烦被人扰了清梦。 内侍们怕挨责罚,拦着太子妃不愿进去通报。 太子妃恼极,再晚就来不及了,她索性推开内侍,闯了进去。 “母后,母后,快醒醒!姑母,快醒醒!” 太子妃一声急过一声,皇后睡觉刚刚睡沉就被喊醒,抬手捏了捏眉心:“你最近越发没规矩了。” “姑母。”太子妃扶着皇后坐起,“事态紧急,我有秘府消息。” “秘府?”皇后皱眉。 太子妃点了点头,将自己如何发现秘府与智王妃有勾结的事情,一股脑全都讲了出来,末了推测道:“秘府首领肃黎必定很早就与智王妃有勾结,智王妃还未嫁的时候,肃黎不是就曾经从李经手里救过她一次吗,他们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皇后并未完全被说服,问道:“他与智王妃勾结,能得什么利益?” “这……”太子妃想不明白,猜想道,“说不定他喜欢智王妃吗?” 皇后冷笑:“成大事者,必不会把私情放在眼里,必然还有旁的缘由。” “能有什么缘由?智王妃都怀孕了,说不定怀的就是他的野种。” “怀孕?!” 屋内屋外一片静谧,外面树枝上,几只寒鸦扑腾腾飞走了,扫下了几片枯叶。 皇后起了一阵冷笑,笑得太子妃心底发毛,于是小声唤了句:“姑母?” “好,很好。”皇后掀开被子下床,推开窗,任冷风呼呼地往里灌,“这些年你倒是装得辛苦。” 太子妃听不明白,但见皇后对着外面虚空的夜色说话,心里发憷,不敢向外看,生怕外面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缩着头道:“姑母,你在同谁说话?我听不明白。” 皇后转回身,笑颜逐开:“你只需把肃黎与智王想成一个人,很多事情就通了。” 说罢,不再管太子妃想不想得明白,朝外面吩咐道:“传本宫旨意,让紫骁卫速速去查抄智王府,里面的人一个不能放,全部押回来待审。” 紫骁卫之前就要搜智王府,被智王妃挡了一道,后来太子又下令不得叨扰,让他们撤了。今日得了皇后的旨意,名正言顺地查抄,气焰较上次更盛,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直接砸门而入。 进门后却扑了个空,里面人去楼空,除了马厩的马尚在吃草,半点人气都没有。 紫骁卫不甘心,在王府里一寸一寸地搜寻,终于在北边的一处院落,发现了一些未烧毁完的一些资料,残缺的页上,写得是朝廷三品大员的信息,都是些基本信息,没有什么价值。 其余的书都被烧毁殆尽,屋里并排放着四个已经灭了的火盆,里面只有黑色的灰烬,郝吉胜气得一脚踢翻了火盆,任灰烬飘起又落地。 “都督,都督——”门外有人来报,“发现了一条密道。” 总算是有点收获,郝吉胜带人去查看密道。 点起火把,沿着密道往下走,一直走到了尽头,上了台阶,却推不动顶上压着的石头,于是又叫了几个人过来,众人合力,才把上面压着的石头给推翻了,众人钻了出来。 原来是一处枯井,四下看了看,这密道通向的地方是一处院落,但较王府要朴素的多,显然已经出了王府了,唯一相似的,是与智王府一样空无一人。 “去查查,这院子是谁的。” 搜了一夜,总算是有点收获,天将亮时,郝吉胜去向皇后复命。 虽然人都跑了,一个没抓着,但这处院子却好得很,正是已故的都察院前左都御史严义名下的房子。 严义此人性情刚烈,十三年前的立储之争,严义力撑大皇子,坚决遵古训,立长为先,与李阁老争执不下,被李阁老污蔑清白,不惜撞死在大殿上,以死明志。 而后形势急转,大皇子暴毙,时任翰林院大学士的安国公顾慈言,推病不再上朝,立嫡为储之事,再无争议。 皇后记得此人,立身正,不徇私,是天生的做御史的料,只可惜,性子太直,容不得沙子,是把利刃,但不太好用。 “严家那处院子有人住吗?”皇后问道。 郝吉胜回道:“回娘娘,一面炊具及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应是有人在住。” “本宫没记错的话,严家人不是都已经搬走了吗?” “是的,十年前就举家回江南老宅了。” 既然严家的人都搬走了,那严家的院子是谁在住?还挖了条密道与智王府想通,此人必定与智王,与秘府私交甚密。 皇后迷蒙间脑海里蹦出来两个孩童并肩走在路上的情景,忽而问道:“当年严义是不是有个小孙子,在宫里当伴读?” 郝吉胜无法回答,他任紫骁卫都督不过七年,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哪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不待他答,皇后已经想起来了:“是了,有个孙子给五皇子当伴读,叫什么名字来着?” 皇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一旁的嬷嬷上前小声提醒道:“娘娘,奴婢记得,叫严承风。” 时间紧迫,严承风没有时间去封那条密道,只能拿块大石头先压着,院子里的东西来不及清理,被查到是早晚的事,院子是不能回了,严承风躲进了玉罗观。 临走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带,只往怀里揣了一个木雕,木雕已经完工,上了色,栩栩如生。 严承风躺在枯树枝上,手里摸索着那只木偶,淡紫衣裙,杏眼圆脸,飘飘欲仙。 天边露出半边红日,晨曦微露,这一开始便再无回头路,事成事败,生死未卜。 严承风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木偶鹅蛋般的脸,仔细用布包起,揣回到怀里,翻身从树上跳下。 小楼里,沈飞柳醒转过来,睁眼迷蒙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手被人猛地抓起,她才感受到熟悉的温度。 沈飞柳侧头看去,王爷眼底布满血丝,下巴脸颊起了一层青茬,她还从未见过王爷如此憔悴的样子。 “你老了。” 沈飞柳恍惚觉得这一觉睡了许多年,醒来王爷竟老了许多岁。 景晞双眼模糊,把自己布满青茬的下巴搁在她的手心,笑问:“扎不扎?” 沈飞柳摸着他的脸,手指划过他的眉,他眼下可见的乌青:“你多久没睡了?” 多久没睡…… 景晞也忘记了,从他听到沈飞柳被人带走开始,从他得到她留下的线索开始,从他埋伏在东宫开始,他便没有好好入睡了。 他生怕漏过什么线索,暗藏在东宫两日,日夜不敢合眼,终于顺着来传消息的人,找到了她被关的小院。 现在她终于醒了,景晞再没有比现在更安心了。 沈飞柳下腹突然一丝疼痛袭来,让她瞬间完全清醒起来:“孩子!” 景晞忙安抚:“别怕,孩子还在。” 景晞坐在床头,将她揽在怀里,沈飞柳把头搁在他的腿上,双手环上他的腰。 门外有声音传来:“主上,先生来消息了。” 景晞没有动,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难得的温存,他不想走。 沈飞柳自从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以后,她有许多疑问,但她知道,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她愿意等一切风平浪静了,等他讲给她听。 沈飞柳从他腿上爬起来:“你去忙吧,我等你回来。” 景晞拥她入怀,手掌抚在她的后颈,在她耳边道:“自从有了你以后,我的一切都渐渐乱了套,计划一变再变,提前到这一步,我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保你们平安。” 拥着她时,那份安心与满足令他沉醉,他狠了狠心,放开她,起身要走。 沈飞柳拉住了他的袖子,一双水眸看着他:“你要保自己平安。” 景晞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好好休息。” 今日的京城,天亮的晚了些,雪渐次化了,空气比昨日更冷了,注定不太平。 清晨的街头巷尾,各大公示栏,入目可及地贴着一份清单,百姓们大多好奇,三五成群地围着识字的先生,听他们念那上面的字。 一念不打紧,众人大惊,上面条条列列写得都是皇后和李阁老家族做过的坏事,上至宫廷秘事,下至纵容族人欺压百姓,桩桩件件写得清清楚楚。 百姓们对李家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敢怒不敢言,没想到有人竟然把这些事全部都讲出来了,心底都跟着愤慨起来。 愤慨过后,又对上面的宫廷秘事起了兴趣:“上面说,大皇子不是暴毙,是被皇后活活鞭笞至死,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死也是皇后所为,这皇后可真够歹毒的。” 旁边忙有人噤声:“可小点声。” 左右看了看,将墙上贴着的清单揭了下来,众人就近回到一家院里,关上了门聊。 “那五皇子呢?” “五皇子可不就是智王,傻了吗不是?要不说傻人有傻福呢,就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也不一定。”有个打更人往中间凑了凑,低声道,“昨夜,紫骁卫查抄了智王府,若智王真是个傻的,查他干啥?” 众人一阵唏嘘。 有个年纪尚小的,刚开始学认字的少年指着最后一排字问道:“这句写的是什么,什么‘立’,什么‘清明’……” 那识字的老者回他道:“写的是,‘读书立命,当为生民,肃清毒疴,还天下清明’。” 少年一腔热血沸腾:“没错,这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情!我辈读书人,当为生民肃清毒疴!”说着,将那张纸折了几折放进袖里,就要出门去。 他老娘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他:“你才认得几个字,你就要去?跟当官的斗,是要死人的!” 少年固执的很,挣脱着要走:“读书立命,岂能贪生怕死?” 他老娘眼看拉不住,忙喊人来帮忙:“张叔,快去拿绳子,把他给我绑起来!” 几个壮劳力起来帮忙,将少年绑在了院子里的树干上,院子外面响起一阵呼喊:“肃清毒疴,还天下清明!” 打更人趴在门缝瞧着,一二十个读书人振臂高挥着,从门前过去了,打更人吓得一哆嗦:“乖乖,这些人都魔怔了。” 识字的老先生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叹道:“要变天喽。” 第56章 不要撇开我 清晨即起顺天府府尹就忙昏了头,看到那张写满了清单的纸时,差点昏了过去,赶紧派人去撕。 整个顺天府的人全派出去了,也来不及清理,各大街道贴的实在是太多了,究竟谁有这个本事,一夜之间,四面楚歌。 已经有读书人听到号召,聚集在了宫门口,并且有越来越多之势。 为控制形势,皇后已经下令紫骁卫同顺天府一起去街上清理反书,调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挡在宫门口,防止事态失控。 读书人们坐在宫门口,静静地与五成兵马司的人对抗,他们的诉求很简单——“面见圣上,废除皇后,清算李或。” 这些年读书人过得压抑,首辅李或任人唯亲,科举弊端丛生,读书人的晋升之路几乎被堵死,想要为官就得攀附李家,李氏家大业大,不是谁人都能攀附得上的。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到头来一无所获,读书人心中的憋闷,无处可诉。 是以今日一句号召,众人响应,为公为私,为天下还是为自己,都该搏一搏。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读书人,看着在宫门前站着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冷蔑道:“不知指挥使挡在此处,奉的是圣上的圣旨,还是皇后的懿旨?” 指挥使知道他在挑衅,不打算与他争执,只是扫了一眼他身后众人,冷声道:“不自量力。” “我辈渺如蚍蜉,也要舍命去撼一撼大树,纵然无果,命丧黄泉,但精神不息。子辈,孙辈,自会继承我辈遗愿,行正义之事,终有一天,大树将倾,指挥使不如奉劝后辈在那阴沟里躲上一躲,免得被砸。” 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指挥使说不过读书人,索性闭嘴不言。 玉罗观这边得到先生传来的消息,皇后将要下令全城戒严。 聚集在宫门口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一开始只能劝回,奈何他们铁了心的以死明志,劝亦无用,反会激得他们斗志昂扬。 为避免后续宫门口百姓越聚越多,皇后在各种方法使尽,极有可能要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在街上行走。 届时宫门口的读书人何去何从,该是兵马司手里的武器说了算。 景晞等得就是这一刻,他手里的筹码是定西王手里的二十万大军,虽然听着气势,但远在西南,紧急调用显然用不上。 京郊的近京卫,才刚刚控制住,一旦另两个营卫的兵前来支援,近京卫可以在外面顶上一阵。 而京城里,就是他的地盘了,只需要对付紫骁卫即可,但速度一定要快,要在两个皇后嫡系营卫破城之前,稳住朝廷局势才行。 不然,等定西王收到消息,带着大军赶到,只能替他收尸了。 对于一向稳扎稳打的景晞来说,这一步极其冒险。 午时,下了全城戒严令,到了酉时,宫门口的人无一退却,反而相互鼓劲,誓要肝脑涂地留青史。 皇后显然失去了耐心,让五城兵马司拿起手里的红缨枪,把几个挑头闹事的给修理掉。 五城兵马司闻令而动,抓了几个鼓动的最欢的文弱书生,指挥使点名把刚才对他阴阳怪气的书生也揪了上来。 “叫什么名字?” 读书人体质柔弱,骨气不减,不卑不亢啐了他一口:“一条狗,也配问我的名字?” 指挥使用袖子蹭了蹭脸,笑道:“没几两肉,倒是装模作样的硬气。” 一旁传旨的太监提醒道:“赶紧动手吧,娘娘的意思是……” 指挥使摆手打断道:“不急,咱难得有机会跟文化人唠唠。”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杀鸡儆猴,这鸡都抓起来了,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在那磨磨唧唧就是不动手,太监等得焦头烂额,溜回宫里给皇后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通。 皇后拍案而起,下懿旨让五城兵马司将抓起来的这几个人,按造反罪砍头,头颅悬挂宫门口,以示警告。 懿旨宣读下来,五城兵马司也挡不住,一排五名书生被按在宫门口。 众书生群雄激愤,骚动起来,书生人数众多,闹起来,兵马司的人也挡不住,宫门大开,禁卫军跑出来支援。 禁卫军统领办事利落,压住这几个书生,举起大刀就要砍下。 “住手!。” 一声浑厚的呵斥,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纷纷向后看去,安国公顾慈言一身朝服,立在人群之后。 顾慈言任翰林院大学士,是天下读书人所敬仰的典范,书生对他天然有一分敬重,让出一条路来。 顾慈言自人群中穿出,走到宫门前,看着被按在地上的书生:“他们所犯何罪?” “造反。”禁卫军统领目不斜视,他向来只听皇后差遣,旁的人入不了他的眼。 顾慈言道:“一群人手无寸铁,在这坐着,想要面圣,造什么反了?” 禁卫军统领辩不过他,只道:“这您得去跟皇后娘娘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顾慈言冷哼:“老夫不光去跟皇后娘娘说,老夫还要面圣!老夫把话说在前头,老夫要去求一道赦免圣旨,若是在老夫出来之前,圣旨下来了,你动了他们一根汗毛,你就是抗旨!” 顾慈言是辅佐三朝的老臣,无人敢逆,禁卫军统领再不乐意,也得等着人出来。 宫门口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玉罗观,能这么快把全京城的书生组织起来,必定有人在暗中操作,而人群中带头的大多都是秘府的人。 先前宫门口被按住要砍头的五个人,全都是秘府的人,现在形势还处于劣势,不是与皇后正面起冲突的时候,就连景晞也觉得流血不可避免的时候,安国公出现了。 听到这个消息,景晞心安不少,接下来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就是把紫骁卫分散控制住,第二件,是要把皇上安全转移出来,以防止皇后狗急跳墙,狠心弑君,及时让太子登基以压住局面。 皇上住的泰安殿,由禁卫军把手,里面只有一位小太监伺候,他们早以在凤仪宫安插了线人,有一线人沉稳的当,深得凤仪宫管事嬷嬷的赏识,是以向泰安殿传话,亦或是送东西这类事情,管事嬷嬷不得空的时候,就会派这名宫女去。 宫女一来二去,就与里面的小太监混熟了,小太监没见过什么世面,几锭金子就搞定了。 按照原定计划,这名宫女接到指令,会去泰安殿假装替皇后传话,将殿前守着的禁卫军支走,随后将悄悄皇上转移出来。 为防止事态变化,决定今夜动手,指令传进宫里没多久,就传来了那名宫女被杀的消息。 原是皇后被宫外的书生逼宫后,午休时噩梦连连,为防出意外,醒来,就将泰安殿的守卫,换了一遍,把凤仪宫里常往泰安殿走动的宫女内侍,全部灭口,一个不留。 如此关键的一环,陡然断了,玉罗观里,大家只能抓紧商议新政策。 张机将形势分析了一番:“据凤仪宫的线报,皇后向泰安殿传话,除了是派贴身的嬷嬷和熟识的宫女去传话以外,还有一种紧急情况,来不及调拨熟人,也会派生面孔过去,但需要拿着皇后亲写的手笺,加盖凤印,方才有效。” 景晞指尖摩挲着杯沿思索:“凤印倒是不难,只是手书这一项,得仿得极其相似,以假乱真才行,稍有差池,便会打草惊蛇。” 沈飞柳在里间讲外面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悄悄下地,掀开帘子出来:“我来试试?” 景晞看她出来,当即放下杯子,走过来将她抱起回里屋:“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歇着吗?” “我躺了好久了。”沈飞柳勾着他的脖子,语气放软,“让我试试嘛,给我半个时辰临摹,我保证能以假乱真。” 景晞将她放回床上,她搂着他的脖子不下去,大有不让去就不撒手的意思。 景晞弯着腰与她僵持着,怕她累着,手托在她的腰后,良久,终是软下声来:“很危险的。” 沈飞柳松开手,跪坐在床上,仰着脸看着他:“那你这么短时间里能找到可以仿字的人吗?” 景晞没有答,确实找不来,没有十足把握的人,他不敢用,他在心里已经把这个办法给否掉了,准备另辟蹊径了。 沈飞柳仿佛看穿了他:“能用最简单的办法,何必要舍近求远呢?你既然是肃黎,这里既然是玉罗观,你该知道我的仿字能力。” 这些日子,沈飞柳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重新理了一遍,秘府的根据地在玉罗观,当时与她周旋的住持张玄师,现就在外间议事。 先前她为了毁掉与李经的婚事,女扮男装来到玉罗观,仿造了一份假的合婚书,那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幸运,一切顺利,现在想来,八成是王爷在后面推手。 虽然还没想通那时的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伪造的那份合婚书,肯定经过他的手,他必然是看过的。 景晞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之前那份合婚书他确实看过,虽然没有拆,仅是信封寥寥几字已经足够以假乱真了。 但他还是不想让她参与进来,如果不是此次起事仓促,不得已才把她带到玉罗观来,他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先把她安顿好,不让她沾染任何黑暗之事,若他事成,风风光光接她回来,若事败,也会在死之前保她后半生安稳无忧。 只是,一切都乱了,现在连六成赢的把握都没有,不能让她去冒险。 “不行。” 景晞生冷地留下一句话,怕自己心软,转身就走。 沈飞柳忙起身追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我要同你在一起,不论何时何地,不论什么结果,生一起生,死一起死,你若死了,我不独活。” 景晞转回身,捧着她的脸,红了眼眶。 他这一生,一直都是一个人,小时候不受母妃重视,疼爱他的兄长又惨死在皇后手上,他暗地里筹谋这许多年,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个人面对一切,从没有想过会有人,想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风雨。 “不要撇开我。”沈飞柳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唇,蜻蜓点水般,“你偶尔,也可以……依靠一下我。” 景晞拥她入怀,下巴抵在她的颈间,手臂收紧,想要把她揉到自己的心底。 第57章 智王 仿皇后的字不难,沈飞柳就着他们找来的只字片语,练了半个时辰,已经了然于胸。 难得是,皇后写字用的纸,那是内务府专供凤仪宫的纸笺,淡白的纸上印有凤纹,凤仪宫的所有纸张都是管事嬷嬷亲自打理,想偷出来甚难,即便能够偷出来,写好再送回去,也需得万分小心才行,一出一进多了两层风险。 而最保险的办法是,把人送进宫里,拿到纸,写好直接去泰安殿,不需要往回走,即便被凤仪宫的人发现了,调查以后,再追到泰安殿来,也晚了一些。 以秘府这些年的布线,塞个人进宫里,不是什么难事。 屋里几人商议过后,一直认为送人进宫是最稳妥的方法,只需静等王爷拍板。 景晞担忧,不肯发话,把人送进宫里就失去了掌控,他不能保她万分安全。 沈飞柳走出来立在他身旁,挽住他的手,语气坚定:“我可以的,相信我。” 严承风知道,王爷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只是一旦事情牵扯到他的王妃,他就会变得不像他自己。 张机觉得王妃都同意了,此事皆大欢喜,正准备附议赞同,被严承风一眼瞪了回去。 此事,谁来劝都不合适,不如把时间留给他们自己。 严承风开始把人往门外推:“出去等着。” 张机无奈被严承风推出了门,严承风走在最后,临关门时,不忘煞风景地叮嘱一句:“也别腻歪太长时间,都在外面等着呢。” 沈飞柳朝严承风一笑,转回头安慰景晞道:“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还迟疑什么呢。” 景晞抚着她的脸颊道:“不放心你。” “我很厉害的,宫里我很熟。”为了让王爷放下疑虑,沈飞柳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英勇事迹。 “我小时候好几次跟着外公去宫里赴宴,趁他们吃饭,我就溜走,到处转悠都没有迷路,很厉害吧?我胆子也大,还教训过几个皇子呢!” 景晞唇角噙着笑,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哦?你还挺厉害,怎么教训的?” “我用弹弓打的,打得他们嗷嗷叫疼,他们都是活该,谁让他们欺负……五……” 谁让他们欺负五皇子的! 这句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跟五皇子的关系颇深。 进宫那几次,她年纪尚小,许多事情,不刻意想很难想起来,今天提及,好似洪水泄了闸,所有的回忆都涌了出来。 那日她溜出宫宴,踏上走廊就听到有人嬉笑,她看到一个少年自坭坑里抬起头来,白皙的皮肤沾着泥污,头上粘着几根枯草,一双眼眸似受惊的小鹿般看着她,她觉得可怜,拿起弹弓就去打了那些欺负他的人。 后来他们约定了,来年再见,以至于小时候的沈飞柳,一到宫宴就去求着外公带她来。 直到七岁那一年,母亲病逝,父亲接了周氏母女回府,她再也无心记起这些事情了。 那边,景晞还等着她的话,挑眉问:“五什么?” 沈飞柳全都记起来了,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了,这么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解释通了。 沈飞柳扑进他的怀里,仰起脸问:“你一直都记得我?” “你说呢?”景晞揉了揉她的发,“谁都像你这么没良心?” 外面严承风搞出了些动静,煞有介事地长叹道:“戌时的夜里可真冷啊!” 沈飞柳笑,他点名了时辰,分明是在催促。 她抱着景晞的腰,央求道:“让我去吧,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景晞将她抱在怀里,没有再说什么,良久,自腰间取出一把贴身的匕首来,塞给她:“你藏在身上,以防万一,他们不会搜你身。” 夜幕侵袭,冬夜寒冷至极,宫门外静坐着书生们,有的已经受不住了,浑身打着哆嗦,但无人退却。 凤仪宫里灯火通明,安国公顾慈言、刑部尚书史卿汝,分列而坐,阶上皇后头疼欲裂,斜躺在榻上,嬷嬷给她按头,太子坐在另一侧。 几人商议了许久,都不能统一意见。 顾慈言主张,给宫外那群书生发放棉衣厚毯,以彰显上位者怜悯天下苍生的心胸。 史卿汝略显耿直,他主张让圣上出面,暂且安抚住那群人,让他们先撤走,剩下的事随后再议。 太子既不同意给书生发棉衣,也不同意把父皇抬出来,他有另一层意思,但不敢讲出来,只能听从母后的意思。 皇后被他们吵得头疼,她想索性把人全杀了干净,但殿里的另三个人全部反对,怕激起民愤。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拖得越久,书生们情绪越发激进,将会愈发不好控制。 顾慈言开口道:“现已是深夜,外面的人若是冻死几个,百姓会怎么想?史官会怎么写?君如舟,庶人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娘娘,三思啊!” 史卿汝似是忽然想明白了,转了话锋,同安国公一道:“顾大学士此言在理,当务之急,还是先发放棉衣棉被的好。” 皇后听得皱起眉心,不愿松口。 太子犹豫半晌,下定决心起身道:“不如让儿臣先去安抚住那群书生,儿臣乃一国储君,自当为父皇母后分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这话说得露骨,这个关口,他要代替皇上去答复那些书生的诉求,内里想法不言而喻。 皇后睁开眼眸看向她的儿子,这个诸君之位,是她给儿子争来的,孩子当了太子,继承皇位,她怎会不开心呢? 只是这些年,随着儿子年岁渐长,与她不似以前那么亲密了,甚至连她给他安排的婚事都不满意,面上恭顺,暗地里却无声地反抗着,成亲这么多年了,连一个子嗣都没有,不就是防着他外祖父的吗? 若真叫他当了皇帝,恐怕第一时间就要反过来拿李家开刀了。 皇后坐起身子,看向帘外:“体恤苍生当是皇家本分,就照大学士的提议,将棉衣棉被点个数发下去吧。” 太子一番话无人搭理,只得讪讪地坐了回去。 皇后余光扫向太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她怎会阻挡他登基,着实没必要如此心急。 殿里众人又商议起余下的事情来,内侍宫女进进出出,奉茶,上宵夜,保暖的衣物点好了,列了清单呈上去给皇后过目。 凤仪宫内外各自忙活,无人注意一个宫女偷偷拿了盖着凤印的书笺,出了凤仪宫。 泰安殿门口两名禁卫军分站在门两侧,站得笔直,一言不发。 远远地一名宫女,带着两名侍卫走了过来:“娘娘有令,宫外事态紧急,稳妥起见,自凤仪宫调拨两名侍卫过来,与你们一同防卫。” 禁卫军见眼前宫女眼生,正待要问,那宫女拿了皇后娘娘亲书的纸笺出来,上面的字迹以及凤印都准确无误,没有起疑。 宫女带来的两位侍卫默默占到了禁卫军身后,宫女嘴甜站在前面柔声道:“您俩位辛苦了。” 那宫女长得俏丽,禁卫军不自觉说话温柔了起来:“都是给主子办事,应当的——” 话未说完,最后一个音呜咽在喉咙里,后面两名侍卫下手利落,一手捂嘴另一手用力,直接将人的头拧到了后面。 沈飞柳眼睁睁看着两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瞬间毙命,心跳得厉害,纵然她知道成大事不能计较这些,若是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会害了更多人的性命,道理都明白,但真的身在其中时,还是免不了心惊。 沈飞柳冲到一旁树下,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两名侍卫在旁催她:“须得赶紧将皇上带出来,不可耽误时辰。” 进到里间,小太监很配合地把东西收拾妥当,皇上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着,一直未醒。 他们按计划形势,将皇上就近转移到泰安殿西边的冷宫。 这里曾经也是金碧辉煌,皇贵妃在世曾居住于此,大皇子暴毙后不久,皇贵妃自缢于房梁,此处就成了无人打扫的冷宫。 两名侍卫守在门后,小太监在屋内伺候,沈飞柳独自站在院中,空中昏暗的云层遮蔽了月光,不知外面的事情可否顺利…… 屋里传来几声轻咳,随后又加重猛咳了几声,沈飞柳听到声音转回屋内。 床上躺着的皇上咳得满脸通红,由小太监扶着支起身子,倚在床头,望着房梁双目无神:“怎会在此?” 沈飞柳进门,见皇上无大碍,便谨守着宫女的本分,垂首立在一旁。 皇上却从她进门起,目光就追随着她:“抬起头来。” 沈飞柳依言缓缓抬起头来,皇上见她气质清冷,一双眼眸却透着娇美,双手叠放在小腹前,手指嫩白细长,不似一般宫女经常干活的手。 大半夜把他转移到此地来,绝不会是皇后的意思。 转念间,皇上心中已猜了个大概,感叹道:“老五出息了。” 皇上犹记得上次中秋,皇后特意来告知他,太子看上了智王妃,想来智王妃必是绝色。再看向眼前此人,一身宫女打扮也掩盖不住眼尾眉梢的娇艳,着实是个红颜祸水。 皇上眯起了眼:“见到朕,也不行礼?” 沈飞柳听他提及“老五”,便知他猜到了自己身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叩见父皇。”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送朕出宫,还是挟朕上位?” 沈飞柳听到此言,心底生出一阵悲凉,她真切地明白了,皇家父子之间只有心计,没有亲情。 她不是替皇家悲,她只是心疼景晞,自幼大哥暴毙,母妃自戕,唯剩的父皇,也不值得依赖,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沈飞柳不想再跪,站起身来,声音冷了几分:“父皇无需多虑,王爷必会保您无恙。” 京城夜静,但却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明日睡醒会是个什么样子。 一路十几个紫骁卫在街上仓促奔逃,如无头苍蝇般一头扎进窄巷,被人断了去处。 郝吉胜持刀护在胸前,眼睁睁看着那人带着熟悉的黑色面具一步步逼近:“肃黎,今日你放我一马,我保证解甲归田,再不与你作对。” “郝都督这是与本座谈条件吗?”肃黎陡然出手,一跃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一掰,虎啸刀掉落在地,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划向他喉间,一击毙命。 “可惜,本座赶时间。” 郝吉胜双目空洞,一只手奋力地举着,想去揭那张面具,可是直到倒地他也没能碰到那张面具,至死都双目圆睁。 处理完紫骁卫,有探子来报:“京郊两大营有调兵迹象。” 皇后并不是被那群书生堵在宫里坐以待毙,暗地里早已向外传了密信,京郊三大营一同收到密信,只有近京卫按兵不动。 “让近京卫分两拨去拦截,竭力将他们抵挡在城外,坚持两个时辰。” 安排好外围,景晞叫严承风上前:“定西王的人马什么时候能到?” 严承风道:“派了一支先行部队正往这边赶,最快也要明日辰时才能到。” “来不及了,先去宫里。” 他的柳儿还困在宫里。 宫外的对峙已经到了后半夜,书生们有了棉被可以裹身,有些扛不住困倦的,已经歪到一侧暂且小眠。 大半禁卫军已经撤回到宫内,宫外五城兵马司倒是一个不少,仍旧保持着白日的包围态势。 安国公顾慈言领着内侍到宫门外发完棉服后,就一直同这些书生待在一处。 远处行来一队人,五城兵马司率先立起手中的长.枪,挺直脊背站成两排。 书生们听到动静,纷纷向后看去,安国公也睁开眼来,看清了来人,为首的人披着黑斗篷,一身素黑,长发束起,衬得肤如白瓷清冷至极。 书生们未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但见安国公迎了上去:“拜见智王。” 智王拖住安国公的胳膊扶他起来:“外公请起。” 书生们窸窸窣窣起了议论声。 “这是那个智王吗,那个傻王爷?” “今早还听人说,智王的傻是装的,没想到是真的……” 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突然下令列队,分列两队的士兵齐刷刷屈膝跪地:“恭迎智王!” 过半书生惊得愣在当场,也有人反应及时,叩拜行礼。 如今皇上病重,皇后失德,太子登基必定继续纵容李家张扬跋扈,细想来,若真能还王朝清明,智王将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想明白这个道理,书生们跪倒一大片,俯首叩拜。 智王景晞穿过众人,来到宫门前,看着这一群怀着赤诚之心的年轻人们,感慨之情浮于心头:“大家快快请起,今日感念大家心怀百姓,忧心社稷,为求世道清明,不惜以身试险,尔等赤诚之心,本王铭记于胸。” 书生们凭满腔热血汇聚于此,挨冻受饿,热血难凉,从白天抗到黑夜,那些手握皇权之人,无人出来表态,等到深夜将明,终于等来了智王,肯定了他们所做的一切,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听着智王一番陈词,纷纷红了眼眶。 “然则皇后失序,怀执怨怼,残害我兄,放任外戚权势扩张,欺压黎民,复又独揽皇权于身,肆意妄为,扰乱朝纲,皇后失德如斯,何以母仪天下?李氏不除,何以为国?” “李氏不除,何以为国!” “李氏不除,何以为国!” 众人群愤激昂,振臂高呼。 “智王——”一声浑厚的喊声,打破了众人的激愤。 众人回头看去,李阁老一身大红朝服,率领众多官员立在那里,乌纱帽下双鬓斑白,但威严不减,他半眯着眼,语气掩饰不住地傲慢与威胁:“智王,你这是要造反吗?” 第58章 退位诏书 皇后下令调拨三大营进京,却迟迟不见动静,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无人来报,一切都静得出奇。 这般躁动的夜,越是静,越是让人心慌,她着人去叫紫骁卫回宫,信号发出去了,却等不来人。 皇后再也坐不住了:“禁卫军,把禁卫军全部调到凤仪宫来!” 禁卫军收到指令,迅速聚集在凤仪宫外,这才让皇后心安了不少。 她犹记得方才困顿,睡过去之前史卿汝和太子尚在大殿,此时却不见一人。 “史卿汝去哪了,去把他叫过来!” 内侍上前回道:“方才见史大人随太子去东宫了。” 东宫里,太子坐在书房,手里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迟迟不语。 史卿汝在一旁相劝:“殿下,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这当是唯一的机会了。皇后娘娘查抄了智王府,却没找到智王,说明智王已经逃了。他这些年都是在装傻,若被他反扑回来,您这边怕是连太子之位都坐不稳了,更不用说继承大统了!” 太子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口中喃道:“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史卿汝正待要劝,书房的门却被人推开了,太子妃倚在门边,带着嘲讽道:“他哪是怕于礼不合?他心里早乐开花了,只是想给自己的虚伪找个台阶罢了。” “住口!”太子恼羞成怒,上前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太子妃捂着半边脸,冷笑出声。 以前他虽然冷漠,但在她面前还愿意装装样子,现在连样子都懒得装了,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这般烂人,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看上他的! 太子妃红肿着半边脸,仰起头,啐了他一口。 啐完之后,她自己也愣住了,没想到自己规言矩步了半辈子,到了竟然还会这般粗鄙的动作。 愣神过后,又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可真过瘾,真过瘾!” 太子看着她疯癫得不成样子,不再管他。 史卿汝在此地看他们夫妻争吵,着实尴尬,寻着个空隙,上前劝道:“殿下,下决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对,你说得对,但此事还需得同母后商议,去凤仪宫。” 太子厌弃李家,惧怕李家,但他不得不承认,关键时刻他必须得依赖李家,单靠他一人,顶着太子的名头,就想坐上那把龙椅,是痴心妄想。 凤仪宫外戒备森严,宫里皇后坐立难安,智王出现在宫门口的消息早已传到了这里,没想到与那群书生对峙这么久,倒被智王捡了便宜,收获了名声,看来他装疯卖傻这些年,为的就是这一夜。 外面五城兵马司没有任何异动,怕是早已被智王收买了。 如今她手里的筹码,只有皇上了…… “娘娘,太子来了。” 皇后眼眸望见了光:“快请进来。” 史卿汝随着太子一同进殿,太子说话含蓄,史卿汝代太子说明了来意。 如今智王逼到了宫外,又掌控了大半个京城,若想与之抗衡,太子即刻登基是最佳对策。 只要太子名正言顺的登基,智王就师出无名,届时智王控制京城的防卫,未经允许闯入宫里,等同造反。 皇后亦有此意,两下一合计,首要的事便是寻皇上下一纸退位诏书,即刻传位于太子。 若皇上不从,那也有旁的法子,只是撕破脸以后难看了些。 三人商议完,摆驾往泰安殿,前行的宫女上前叫门,刚到门口,就踩到了黏黏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黑红的一滩血,吓得一声尖叫,跑了回去。 皇后意识到情况不对,派人去查看,门口守卫被杀,殿里的皇上不知所踪。 皇后捏着帕子的手指渐渐收紧,冷声道:“手都伸到宫里来了,可真有本事!眼下这档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上带出宫,可没那么容易。他们必然还在宫里,给本宫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皇后一声令下,各个宫里全部点灯,所有人都在各自宫门口排开等待被查。 宫外,安国公率领书生与智王站在一起,同以首辅李或为首的朝臣对峙着。 “李大人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本王可担不起。”智王负手而立,看向李或的眼神带着凌厉,“若主张罢黜皇后,也算是造反的话,那不知李大人嘴里造的是哪个反?” 言外之意,若罢黜皇后也算是造反的话,那不就是把皇后等同于皇上? 李或何尝听不懂,在此番上理亏,冷笑道:“王爷装疯卖傻十几年,实乃常人之不能忍,隐忍十几年的居心叵测,欺上瞒下,为的就是这一刻吧?” “本王行事,自由本王的道理,还犯不上同你解释一二,你我在此争辩属实无意义,李大人既然来了,咱们便一同进宫面圣吧,由父皇定夺。”智王说罢,侧身让出道路来。 李或甩了袖子,不与智王相让,径直入了宫门。 安国公安抚书生们道:“如此已夜深了,谁人家中无有老小,社稷为重,亲人亦不可轻,如今智王爷在此,诸位应当放心,王爷自会为诸位发声,为百姓请命,大家不妨先回去歇息一番,且看明日。” 安国公此言中肯有理,书生们听进了心里,事实也确实如此,一群白衣书生在此呐喊,都不如一个王爷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足。 锦衣玉食堆里长大的王爷愿意替被权势压迫之人发声,实乃万民之福。 书生们不再相抗,接连向智王和安国公行过礼后,回家去了。 白日里,与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斗嘴的书生,临走时朝总指挥使脚上踩了一脚。 总指挥使疼得弯腰,又不敢大声叫唤,只能低吼道:“咋?你兔崽子还演上瘾了?白天没演够不是?” 那书生总算是报了白天被吊起来的仇,眉眼带着得意,嘚瑟地走了。 内务府总管太监将各个宫里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人,回去复命。 皇后张口便问:“冷宫呢?” 总管太监摇头:“余下几处冷宫还不曾去过。” “那还不去搜?!” “是是是……”总管太监应声而退。 宫里的冷宫无人居住,平常也疏于打扫,院子里荒草丛生,屋内空荡荡的,一眼能望到头,搜起来也不费力。 总管太监最后带着人,来到了贵妃生前住过的宫殿,宫门紧闭,无人敢上去敲门。 传闻皇贵妃自缢后怨气不减,阴魂不散,尤其到了秋冬,冷风虎啸,似鬼哭狼嚎,夜里经过此地的人,都觉得颇像贵妃的哭声。 在这群太监看来,如今这宫里阴盛阳衰,皇后当权,少了龙阳之气,定是镇不住这些鬼怪,但禁不住总管太监的威压,站在最末尾的小太监,只能壮着胆子上前推门。 小太监推门前,心里默默地把天上的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通,抖着手推开了宫门。 一缕冷风顺着打开的门缝钻了进去,门开的越大,灌进去的风呼呼地响,直冲进去吹得屋里的木门吱呀呀地晃。 小太监吓得往人身后躲。 总管太监拿眼横他:“有什么好怕的?!” 嘴上这么说着,他脚下却是往后退了半步,吩咐后面人道:“进去看看!” 小太监被人拖着,大家互相挽着手,往那门内走去。 总管太监跟在最后面,前面的互相打气,脚下踩着枯草根和地上的残雪,发出了稀碎的声音。 突然起了一声呜咽。 小太监打了个哆嗦:“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又一声呜咽。 这下大家听得清晰,齐齐顿住了脚,警惕地看向四周,尤其是那扇半开着晃动着的木门。 屋里黑洞洞的,哭声渐大。 大家听得真切,声音是从屋里穿出来的,有几个已经准备往回跑了,碍于总管太监在身后,不敢动。 突然一声巨响,一个白衣女鬼出现在门后,半吊在空中,长发覆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 院子里的太监吓得连滚带爬往宫外跑,总管太监溜得最快,第一个跑出了宫门,跑得最远。 小太监跑出来时,哭得满脸泪:“我……我尿裤.裆了……” 总管太监瞟了一眼他湿漉漉的裤子,掩住了鼻子:“瞧你那点出息。” 又转身指了另一个人:“去把门锁上。” “啊?” “啊什么啊,不锁上,那东西万一跑出来怎么办?” 那人直接跪在了地上:“师父,奴才不敢。” “得了,你只要去把门锁上,咱家就升你当掌案。” 他要是升了掌案,就是连升两级,好歹是个官儿了,没人敢欺负了。 巨大的诱惑面前,他还是提起了胆子,决定去锁门。 “你们……你们在这等着我,可别走远,我一个人怕。” 他迅速的跑到宫门口,快速关上门。 关门的时候向里面瞟了一眼,屋里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他吓得手指冰凉,锁了两次才锁上。 总管太监又吩咐道:“此事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记住了吗?” “记住了。” 总管太监满意的点了点头:“嗯,不错,走吧。该怎么向娘娘复命,都知道吗?” “知道。” 到凤仪宫复命时,自然掐过了这一段。 整个皇宫搜了一遍,没到找人,活没有见人,死没有见尸。 皇后已经从恼怒转为了冷静,摆手让太监下去,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苟延残喘的人,能有多大能力,还能颠覆当下局势不行?反正玉玺都在她手上,有什么好怕的。 外面来报,首辅大人带着一干朝臣在宫外与智王对峙。 “好,很好,爹爹来的正是时候!” …… 五城兵马司的人开了宫门,首辅李或与智王景晞并肩而入。 宫里灯火通明,大殿门敞开着,禁卫军分列两侧,皇后立在当中。 “没有召见就敢闯入宫里,智王你胆子不小啊!” 智王倒是按照礼节行了一礼:“与母后相比,儿臣犹不可及。” 皇后没有耐心同他周旋:“今日治你个造反之罪,你可有说辞?” “自然是有。”智王不慌不忙一一道来,“你挟天子以独揽朝廷,玩弄皇权而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我身为皇子,自当出此一份力,拨乱反正,迎父皇归位。” “你倒是有孝心。”皇后冷笑出声,朝一旁总管太监招了招手。 太监双手托举着退位诏书上前,大声宣读了一遍。 按照诏书上的旨意,皇上自认身体虚弱不宜操劳,决定退位,由太子即位。 皇后盯着智王的脸色,智王脸上难掩慌张:“这不可能!必定是你们作假!” 皇后悠然道:“拿给他看。” 太监将退位诏书摊开来,呈至智王面前。 智王上前细细查看,玉玺不假,退位诏书是真的。 皇后命太监收起诏书,登时变了脸色:“智王景晞胆敢造反,给本宫拿下!” 禁卫军听命而上,将智王围了起来。 皇后劝道:“智王,别在做无谓的抵抗了,今日你踏进宫门,便有来无回了。” 禁卫军人数众多,智王不敌被擒。 首辅李或在一旁煽风点火,跪地恳请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即刻登基。” 背后的文官们也纷纷跪倒:“请太子即刻登基。” 智王一干人被禁卫军困在殿外,太子在一群李氏利益集团的簇拥下,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龙椅上。 首辅李或带领众官齐齐下跪,叩拜新君,并提议即刻召集文武百官上朝,叩拜新帝。 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彻夜未眠,听说首辅带人进了宫,对立党派坐不住了,但碍于宵禁令,不能动弹。 忽听得宫里召见,赶紧收拾妥当入宫去了。 天边已然泛青,漫长的夜终于退去,黎明就要来了。 百官进了宫,眼睁睁看着太子坐上了龙椅,智王被抓起来,绑在了殿门口的柱子上,每个从他身边路过的人,无不叹息。 或是叹智王计策失败,亦或是叹王朝永难再复清明,除了在心底叹息,面上不露神色,口中不言一语,每个人谨言慎行。 文武百官齐聚朝廷,正式宣读了退位诏书,殿里殿外无人有异议,紧接着太子登基。 事出紧急,一切从简。 太子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 李氏掌权已成定局,智王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纵然有人心里有气,但又无可奈何,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无非再多忍几十年罢了。 百官叩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再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拜还未落地,殿外突然一声大喝:“太子——” 新皇已即位,谁干这么大胆仍叫君王为“太子”。 众官循声望去,一女子推着一张轮椅缓缓行来,轮椅上之人,一身龙袍,头戴金冠,鬓边花白却威严不减。 百官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人正是许多年不曾上朝的皇上,只是消瘦了许多。 智王景晞恰在此时挣开了绳索,立到了轮椅后,站到了推轮椅的女子身旁。 那女子一身白衣,头发松松用一根枯枝挽起,智王却悄然牵起了她的手。 第59章 恭迎皇上 沈飞柳虽然躲在冷宫,但好在还有两个侍卫功夫了得,能去打探消息。当听到智王被擒时,沈飞柳坐不住了,催皇上现身前殿。 皇上却摆了摆手:“不急,再等等。” 等到天将亮,百官上朝,皇上叫沈飞柳到跟前:“你们,还有什么筹码?” 沈飞柳并不知道全部计划,她只听到他们议事时提到过近京卫,便把知道的和盘托出。 皇上沉思道:“若手里只有一个近京卫,抵挡不了多长时间,不能再等了,去前殿!” 沈飞柳等的就是这一句,从智王被擒,她就心急万分,虽然知道景晞是故意被抓的,但还是止不住担忧。 她之所以能沉住性子,等皇上发话,是因为她静下心来时,也考虑到了,若是不等文武百官上朝,直接冒然露面,届时太子坐在龙椅上,大殿里全是李氏的利益党派,怕他们狗急跳墙,皇上也自身难保。 尽管心里担忧,还是忍着等着,一直等到这一刻时机到来,她推着皇上,在侍卫的护卫下,去了大殿。 大殿上,龙椅上的新帝与轮椅上的旧帝,无声对峙着,昔日的父子俩,如今已是最大的对手。 新帝攥紧了膝上的衣料,强忍着没有让自己站起来,他避开了父亲的目光,看了眼母亲。 皇后才刚刚荣升皇太后,看着眼前轮椅上的人,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你终于肯出来了?” “朕若再不出来,江山恐怕就要改姓李了。” 皇上扫向总管太监:“二毛子混得不错,都当上总管了。” 二毛子这名字不雅,自从当上总管,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叫他了。可如今从皇上口里说了出来,他不敢造次,头埋得更低了。 “手上那狗屁诏书,拿来朕瞅瞅。” 二毛子抬眼去看皇后,皇后冷眼扫了过去,他迈出去的半只脚又乖乖收了回去。 “你们就当宝贝一样护着吧。”皇上眼睛眯起,“晞儿——” “儿臣在。”景晞单膝跪在轮椅前。 “太子伪造诏书登基,实为大逆不道,给朕拿下!” “是!” 景晞动作迅猛,冲上台阶,一把匕首横在太子脖颈,逼着他离开龙椅。 “莫伤钧儿!”皇后喊出声时,已然红了眼眶。 首辅李或悄然移到了总管太监身侧,事已至此,若遂了他们的愿,恢复帝位,李家必然要被清算,皇后、太子甚至他李或本人,恐怕都难以活命。 既然背后是深渊,那就只能铤而走险。 李或一把夺下太监手里的退位诏书,喊道:“诏书已然生效,新君即位,智王胆敢行刺皇上,外面的禁卫军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捉拿智王!” 话音落定,殿内外寂静一片,皇后率先反应了过来,被逼到了这份上,只有拼死一搏了。 “拿下智王,重重有赏!” 皇后把持朝政多年,余威尚在,况且首辅分明是站在皇后这一边,李氏的势力有多大,没有人会怀疑。 值得怀疑的是,皇上势单力薄能否真的拿回皇位。 禁卫军不再多想,冲进来要捉拿智王,但碍于太子在他手上,众人不敢上前。 李氏造反之心昭然若揭,殿内自有忠义之士看不下去,想要站出来将李氏的嘴脸骂上一番,却被安国公给按了回去。 李氏想要上位,首要事情就是杀鸡儆猴,此刻谁出头,谁就是那只待宰的鸡。 安国公不出头,他也不许旁人出头。 幸好殿里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五城兵马司闯进了大殿,将禁卫军围了起来,五城兵马司由东西南北中五个指挥司组成,禁卫军那点兵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能暂且调转枪头朝外,不敢率先出手。 形势陡然变了,如此一来,只要五城兵马司把禁卫军拿下,不论李氏在外权势再大,也没有命走出皇宫了。 景晞呵斥禁卫军:“还不束手就擒,是想跟李或一起造反吗?” 禁卫军被前后夹击,投机的念头撑不下去了,有几个颤巍巍放下了手里的刀,紧跟着全都放了下去,如一盘散沙。 景晞挟持太子下了台,让人绑起,五城兵马司押着禁卫军和太子退出殿外。 景晞叩拜在皇上面前:“恭迎父皇上朝!” 安国公带头跪下:“恭迎吾皇上朝!” 文物百官跪倒一片,只有首辅李或和皇后李氏立在大殿。 李或看向龙椅,眼睛布满血丝,多年筹谋,就差了一刻,满心不甘。 皇上多年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行走,轮椅被抬到了阶上,龙椅就在眼前,他不想让人扶,自己撑着扶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终是没站起来,跌坐了回去。 皇后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条软鞭来,长鞭一挥,绕到了皇上脖颈处,跟着回手一带,皇上从轮椅上被带落再地,额头磕在了龙椅扶手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 景晞见到这条鞭子便猩红了眼,他反手缠握住了鞭子中截,与皇后抗衡。 沈飞柳上前把皇上救了出来,搀回到轮椅上。 皇后冷笑:“你竟敢拦?本宫这就送你去见你那便宜哥哥!” 于景晞而言,一切历历在目。那年大殿之上,兄长在她挥下的长鞭之下,避无可避,一道道血痕绽开在他身上,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惨叫之声也渐渐呜咽,直至无声,如一滩死肉爬在地上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这是他多少年午夜惊醒的噩梦,惊起时一身冷汗,长夜寂寂再无心睡眠,一遍一遍地练习杀人功夫,只为有一天能手刃仇人。 景晞的杀人功夫,沈飞柳是见过的,手法利落速战速决,眼前的皇后根本不是对手。 景晞三两下就夺下了她的鞭子,抽出匕首,直逼向前。 “景晞!” 沈飞柳一声大喊,喊醒了他,他手里的匕首,划断了皇后一缕发,停在了她的颈边。 薄薄的皮肤下面,血管跳动着,他只需要再用力一分,便可取她性命。 但他不能,起码此时不能。 他这一下只要划下去,他就背上了弑母的罪行,再不能翻身了。尽管皇后行凶在先,但弑母是大罪,他的计划还没完全走完,他不能出差错。 他从来不求全身而退,只是现在,他没那么有勇气了,以前他孤身一人,可以玩命,现在他背后有他想要护着的女人,那女人给了他一给家。 他有家了,他不能再这么冲动。 他紧咬着牙关,强逼自己放下了手。 一直不发一言的皇上,突然开口向沈飞柳道:“小丫头,把你怀里的刀,借朕一用。” 沈飞柳虽不知皇上要做什么,还是把进宫前景晞交给他的匕首,拿出来,放在了皇帝手上,一双眼仍旧看向景晞。 看着景晞慢慢放了手,沈飞柳松了口气,若此时不是在大殿上,她想冲过去抱抱他。 悬着的心放下来的不止沈飞柳一人,皇后和首辅均松了口气,然俩人神情却有差别。 皇后眼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想起自己半辈子争强好胜,无趣至极。 皇上冰冷到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若是婉儿在世,定不会向你这泼妇这般歹毒。” 皇后瞬间怒火中烧。 “是你,全都是因为你!是你毁了我,是你!” 皇后疯疯癫癫朝前轮椅扑了过去,一双手狠狠地掐住了皇上的脖子,下一瞬,鲜红的血从她唇角流了出来。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插着冰凉的匕首,她不觉得痛,只觉得冷。 好冷,这世间真的好冷…… 景晞没想到皇后会以这种样子死去,死在了皇上手里。 地上鲜血缓缓留到了阶下,景晞的手心里塞进来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他侧眸对上了她星眸灿烂的眼,轻柔一笑,整个人的戾气都消散了。 皇后仰面倒在地上,所有人都被这边吸引住了目光,有一人趁人不备已经溜到大殿门口,一直脚轻轻抬起,迈到门槛之外。 皇上却没有忘记他:“李首辅,哪里去?” 李或没有笨到认为自己可以活着溜出宫去,他只是想暂时避一避,等待一个时机。 京郊营卫都是他次子李仲军的亲信,皇后调兵的事情他一清二楚,算算时间,就算近京卫叛变,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必然能攻破城门。 到时候两大营的兵力在手,智王手里五城兵马司的人根本不值一提。 这是他的底气。 是他即使暂时落魄,仍旧挺直腰杆的依仗:“老臣痛失爱女,心中憋闷,只是想出去透透气而已。” “哦?”皇上冷笑,“怎么,这皇位不要了?” 李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皇上不可如此污蔑臣,臣也是被人蒙蔽,没能及时识别那份诏书真假,是臣一时糊涂。” 殿里官员们听到首辅说话前后不一,只当是他为了保命胡言乱语,嗤笑出声。 以前曾追随他的那些人,战战兢兢,不敢替他说一句话。 皇上没有笑,他知道这老狐狸必有后手,略一沉吟,招手叫景晞上前,压低声音问道:“他有京郊营卫,你除了近京卫,还有什么?” 景晞不冷不热地回道:“父皇静心等待。” 皇帝琢磨透了那头老狐狸,竟没有琢磨透自己的儿子,自幼他就忽视了这个儿子,这些年更是连个面都见不上,他猜不透,偏偏儿子还爱卖关子。 皇帝盯着智王,智王连个余光都没往这边瞧上一眼,反倒去偷偷摸摸地拉起了自己王妃的手。 “这红印子哪来的?”景晞刚才就注意到沈飞柳手腕上有几道红印子,像是勒痕。 沈飞柳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将手腕盖住:“说来话长,我吊在梁上扮鬼来着。” 皇帝不想再看这节骨眼儿上的卿卿我我,既然不知道智王有什么筹码,就无法估算能否与李或手里的营卫抗衡。 但气势该装还得装,皇帝唇角带起笑,神情惬意:“你不会还指望那几个京郊的营卫来救你吧?” 第60章 闲时读读诗 李或被说中了心思,面上不显,仍旧维持着君臣之礼:“陛下说笑了。” 皇上却变了脸:“来人,将李或拿下!” 如今皇后已死,大殿上形势逆转,皇上已经坐稳了龙椅,内有智王在旁辅佐,外有五城兵马司候在殿外,谁敢不从? 外面进来几个士兵,三两下就把首辅绑了起来,拉着他往外走。 皇上见他犹自气定神闲,叫住道:“慢着,把他送到朕跟前来。” 众人不明所以,只当是皇上受辱多年,想将首辅羞辱一番,出一口气。 皇上心中另有盘算,李或的次子李仲军掌管兵部,除了京郊三大营,还有西北三十万大军,若京城的消息传到西北,难保他们不反。 暂且将李或压在此处,也算是个谈判的棋子。 远的不说,京郊的营卫若攻进来,推李或出去也能抵挡一阵。 皇上心中盘算着,忽听外面来报:“漱玉郡主宫外求见。” 漱玉郡主是定西王的长女,定西王常年驻扎西南,偏巧这节骨眼儿上,漱玉回京? 皇上看向智王,眼眸带笑,原来是在这等着呢,这步棋走得险,但也不失为一招好棋。 “宣。” 漱玉郡主进殿,叩拜皇帝。 沈飞柳只见一女子昂首进殿,长发束起,不着脂粉,箭袖束腰,英姿飒爽,扑面而来的坦荡自在,女子活成这般样子,着实令人羡煞。 漱玉叩拜之后,直说自己在边疆待得烦闷,想回京探亲,便轻装简从,只带了一支轻骑兵护送。 “原本走得仓促没备什么礼,没想到了城门外,倒被我捡着了,陛下看了定然喜欢。” “哦?那朕倒要瞧瞧。” “去将宫门外那几头蠢驴带进来!” 不一会儿,七八个男人被五花大绑拽了进来,第一个扑到地上的就是李仲军。 李或看到儿子,闭上了眼,神情绝望,阶下一直没有说话的吏部尚书李伯隆身子虚晃,额际渗出了汗珠。 紧接着被扔到地上的是京郊营卫的几个重要将领,近京卫总督在后面走了进来,单膝下跪回禀道:“臣昨夜发现另两大营有异动,未接到圣上调令,竟敢调兵进京,于是臣紧急率兵出营阻拦,无奈兵力有限,撑到今晨实在撑不住了,幸得漱玉郡主相助,才将这帮贼子擒住。” 皇上看李或脸色不大好,心情不错:“你倒是忠心。” 漱玉又回道:“漱玉以为,兵部尚书李仲军与西北驻军来往密切,既然李大人有不臣之心,西北不得不防,所以漱玉私自决定,将带来的兵马埋伏到了通往西北的官道以及其他几条私路上,以切断他们与西北的联络,请陛下责罚!” “好!”皇上一掌拍到了扶手上,若是他两条腿能用,这会儿必然要兴奋地站起来,“做得很好,朕不但不罚你,还要重重地赏!” “真的?旁的赏赐漱玉不要,这次回京,漱玉就想在京城安定下来。”漱玉难得地扭捏了起来。 皇上满面红光,没有细想:“那朕就赏你一处宅子。” 漱玉不好反驳,只喊道:“要严府旁边那处宅子。” …… 这一天一夜过得漫长,从宫里出来时已是午时,赏赐宅子的事一时半会还整不完,漱玉暂时无处可去,挽着沈飞柳的胳膊,小嘴甜如蜜:“王妃可真好看,我以前还想着,智王都长成这样了,配谁都亏了不是,干脆别成亲了。今日一见到王妃,才知道还有人能长成这般样子,配智王绰绰有余了。” 沈飞柳红了脸:“郡主说笑了。” 景晞道:“听她瞎捧,定是有求于人。” 漱玉白了他一眼:“王妃长得美是事实,还不能夸两句?” 景晞不能反驳。 漱玉挽着智王妃凑近了道:“能不能让我去你们府上小住两天?” 沈飞柳没有异议,毕竟府上地方大,安顿个郡主绰绰有余,这郡主性格还不错,她挺喜欢。 沈飞柳看向景晞,景晞牵起她的手:“你说好便好。” 景晞步子迈得大,沈飞柳被带着走得快了些,漱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及时跟上,被甩在了后面。 “哎——你们等等我。” 回到王府,严承风迎了上来:“一切可顺利?” 不待王爷答,见他面上轻松,便知事成。 “严承风——” 王爷身后,突然露出来一张脸来,严承风见之愣住,回过神来,调头就跑,漱玉直追过去。 他二人走后,景晞脸上的笑收敛了些,不多言直接将沈飞柳打横抱起,往寝屋去。 “大白天的,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景晞不放:“你不知道自己有孕,还敢吊在梁上扮鬼?” “那不是事出紧急,不然就被搜到了。” “我会让他们搜到?二毛子贼眉鼠眼的模样,没有点秘府不干好事的风格?” 沈飞柳这才反应过来:“是你的人?装得可真像,连我都被骗住了。” “你当自己多难骗呢?”景晞踢开屋门,将她放到床上,拉起她的袖子,“给我看看。” 沈飞柳抽回手:“不碍事,这会儿都不疼了。” 景晞吩咐英娘去北院取来药膏,细细柔柔地给她上了药。 沈飞柳看他低眸,细碎的睫毛偶尔一颤,甚是好看:“你既然一直记得我,怎么不来沈府提亲?” 景晞抬眸看了她一眼:“傻子去提亲?” 沈飞柳忘了这一茬:“也是。那你第一次在京郊救我的时候,为何不直接把我带走。” “带去哪?浪迹天涯?”景晞听她越说越离谱,上好了药,将她衣袖卷下,坐在床边,将人拦在怀里。 “现在这样,不挺好的,你还是我的。”景晞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轻吻她的额头,“孩子怎么样?” “挺好的。” 景晞摸了一会儿,皱眉:“怎么不动?” “才几个月!” 接连几天艳阳,雪化了个干净,皇后的那节长鞭,被景晞扔到炉火里也烧了个干净。 李家被清算,被李家权势笼罩了十几年的京城,焕然一新,街头巷尾都在聊着好日子要来了,读书声又渐渐响起,读书人的晴朗前程也不远了。 太子谋逆,被废赐毒酒,太子妃出自李家,难逃一死。皇后越权揽政,假传诏书,残害皇子,妄图行刺君王,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废后,累及九族。 西北将领被逐次换洗了一遍,李家这些年培养的全部势力被连根拔除。 世人都说皇上此举是在给智王铺路,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可接连几月过去了,年都过完了,皇上扔不提立储之事。 反倒是智王明明勤王有功,却要被追究私自调兵一事,最后功过相抵,不奖也不罚。 这日,智王府内,景晞正捧着一本诗选,对着王妃的肚子念诗,皇上传他觐见。 景晞放下书,给沈飞柳盖上被子:“你躺着歇歇,等我回来再给这兔崽子念。” 沈飞柳哭笑不得:“我躺了一天,该下地走走。” “成,让英娘、浅白都跟着。” 沈飞柳推他走:“快些去吧。” 临出门时,又叫住了他:“回来给我带个酥糕,要南街桥边的,旁的不要,味道不对。” 景晞笑道:“属那家的酥糕最难吃。” 皇帝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气色也没好转多少,这些年身子亏的太厉害,不见光,天天喝药,再好的身子也垮了。 他自知时日无多,立储不能再等,他本想等智王沉不住气来找他,却发现这孩子不是一般地能沉住气,清算完李氏,朝中职位空缺不少,这孩子连来推荐人选都不曾有过。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 智王进门叩拜,皇上在榻上支起身子:“起来吧。” 赐了座,智王在旁落座,静待皇上发话。 皇帝见他不语,起了火:“你天天在府里忙活些什么?” 智王唇角不自觉弯起:“闲时读读诗。” “倒是好兴致。” 屋里又静了下来,皇帝不说话,智王亦不开口。 皇帝看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竟有些陌生,打小就忽视了他,一门心思想把老大立成储君,结果一场嫡长之争惨烈收场。 到头来,还是靠这个一直被忽视的儿子一力扭转乾坤,稳住了局面,他才不至于被那歹毒女人折磨致死。 想到这里,皇帝语气软了下来:“你对……储君之事有什么想法?” 智王似才回过神来,唇边的笑还没有收住,只道:“父皇做主就好 。” 皇帝见他心不在焉无心同他谈事,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 智王立时起身告退。 出了宫门,直奔南街桥头,买了酥糕就回府,别的地方一概不去。 回到府里,提着酥糕到了后院:“这酥糕摊大概被你一个人养活了。” 刚进屋,浅白一声嘘声:“娘娘睡了。” 景晞放缓了脚步,把酥糕递给浅白:“一会儿待她醒了再热一热。” 浅白接过酥糕,景晞悄声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酣睡的人儿,脸比之前圆润了不少,他取了剪刀来,在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给她剪指甲。 沈飞柳没睡多久,醒来看到景晞在床边:“酥糕呢?” 景晞笑道:“那可能吃不到了,那家今天没出摊。” 沈飞柳气呼呼地撑着身子起来:“我不信,我自己去买。” 浅白听到屋里动静,就将酥糕热上,往主屋来了,进门就听到王爷在逗王妃,眼看着王妃要恼了,浅白忙道:“娘娘,酥糕热上了,一会儿就好。” 沈飞柳气仍旧不散,抄起枕头扔了过去,景晞笑着接了:“仔细闪着腰。” 沈飞柳不理他,挪到床边准备下床,景晞上前扶住,沈飞柳白了他一眼。 一直到酥糕吃到嘴里,沈飞柳才没那么恼了,转头看王爷一直支着头看着她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景晞不掩喜悦:“可爱至极。” 沈飞柳随口问道:“父皇叫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闲聊几句。”景晞停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上次岳母的忌日没去成,我前天代你去了一趟。” 第61章 逆子 沈飞柳心里一直记着这事,只是月份渐渐大了,长时间坐马车太过颠簸,没有提过。 沈飞柳扑进王爷怀里:“谢谢你。” 景晞伸长手臂把沈飞柳整个环住,手指绕着她的发丝:“我跟岳母大人说了,柳儿嫁给了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叫她老人家放心。” 沈飞柳从他怀里钻出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说反了吧?” 景晞笑着又把她的脑袋按回到怀里:“好好好,说反了,是我娶了我朝思暮想的柳儿。” 沈飞柳这才满意,偷偷笑了。 被偏爱的人,暗地里得意。 王府门前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是清伯沈盛利携妻带女,来到了智王府门前。 太子被废,皇帝重新掌权,皇子们接连死去,只剩下排行第五的智王,但凡长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智王是储君唯一的人选。 先前沈府曾派小厮来递帖子,却连王府的门都没进去。 今日沈盛利为表诚意,拖家带口前来,也不怕被下了面子,跟未来的皇帝比起来,面子算个什么东西。 英娘去后院禀报,智王听了,没有立即安排,想起之前两人因为沈府的事情闹得不愉快,这次他处理起了谨慎的多。 他回屋将此事告知了沈飞柳,沈飞柳许是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又许是怀了孕,人变得包容了许多,放他们进府了。 沈盛利虽然是正牌岳父,但自己理亏在前,这次来姿态放得很低,不求别的,只要跟女儿关系能稍稍缓和,就算没白来。 周氏进门就被王府气派的庭院给震住了:“真是不得了,到底是王府,寻常人家比不得。” 沈飞嫣一向觉得沈飞柳长得不如自己艳丽,偏生运气好,捡漏嫁了个装傻的假王爷,如今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她沈飞柳都能当凤凰,这凤凰岂不是谁都可以当上一当。 沈飞嫣不自觉放慢了步子,走得摇曳生姿。 沈家人被安置到了会客厅,绕是沈盛利端庄了一路,此时摸着那红梨木雕花椅子,也是爱不释手:“这雕工真是绝。” 下人来上了茶,就退了出去。 周氏怕沈飞嫣使性子,交待她一会儿见了姐姐要笑,要态度好。 沈飞嫣颇为不屑:“凭什么让我巴结她?她能嫁到王府来,还得谢我呢!” 周氏训道:“说什么胡话!” “你们没听说吗?”沈飞嫣跟爹娘凑到一处,“外面都传,说这秘府首领肃黎其实就是智王。” 沈盛利同周氏思索着这话的分量,沈飞嫣一甩头走到对面坐下,端起茶品了一口:“那日若不是我将她去西郊祭奠的事透给李经,她能被劫持,让肃黎恰巧经过将她救下吗?不然那京城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时候,智王是个装傻的,又不是真傻,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娶了她?肯定是之前在郊外,俩人就……” 周氏赶紧出声打断:“姑娘家混说什么呢!” 沈飞嫣也自知方才差点将浑话说出口,面上有点臊,仍强装镇定,饮毕了一杯茶,放下茶杯道:“你们说她该不该谢我?” 门外,行至此处的沈飞柳将这一番话听的一清二楚,气得一步也迈不出去,指尖都在颤抖。 景晞担心沈家人会出什么幺蛾子,就跟着一起过来了,不曾想还未到门口就听到了这些话。 景晞低眸敛去眼底的厉色,牵起沈飞柳的手,想让她先离开这个地方。 俩人刚一转身,屋里忽然传了一句。 “捂我嘴做什么?!”沈飞嫣大概是气恼了,音量提高了几分,“那不是爹爹的意思吗?生米做成熟饭,让李经如了愿,咱们也不算得罪李家。” 让李经如愿,不得罪李家。 字字如刀戳在沈飞柳胸口,至她清白于不顾,只是为了不得罪李家? 景晞忍无可忍,迈步向门口去,沈飞柳拉住了他,轻颤的睫毛下,泪流如线:“我来。” 屋内周氏压低了声音吼女儿:“混说些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提李家做什么……” 沈飞柳一脚迈进门槛,再没有力气往前走,手撑在门框上,用尽了能喊出来的所有力量:“滚,都给我滚!” 沈盛利未料大女儿会突然出现,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见她神情激动,又挺着孕肚,试着上前安抚道:“你听到什么了?都是嫣儿这孩子混说的,她从小就是这种臭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甭听她瞎胡说。” 说着又招呼沈飞嫣过来:“快来给你姐姐道歉,一个姑娘家的,怎么什么话都敢瞎编,看把你姐姐气得,万一气出个好歹。” 沈盛利越走越近,沈飞柳觉得恶心,但又迈不动脚,只能喊道:“停!别过来!” 沈盛利哪里会听这些,伸出胳膊想要掺她进来,一个宽阔的胸膛突然挡在了眼前。 他抬头看去,是智王,模样周正,只是那双眼睛像是要杀人,沈盛利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沈飞嫣本来还打算在这个姐夫面前好好展现一番,现在看着他这般凶狠的样子,吓得头也不敢抬。 景晞看着沈盛利,声音冷得如寒风割面:“在本王改变主意之前,快滚!” 周氏偷偷扯了扯沈盛利的衣角,沈盛利没料到智王这般吓人,不敢多做他想,晚走一步怕是连命都没了。 周氏拉着沈飞嫣,跟在沈盛利身后,从门边溜了出去。 “爹。”沈飞柳转身,沈盛利顿住脚。 “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爹,以后再不会这么叫了,你担不起。从今以后,我与你清伯府再无瓜葛。” 沈盛利苦笑,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孩儿朝他跑了过来,还未到跟前,又调头跑走了,身影也消失了,再也寻不见了。 他算计了一辈子,临了一场空,他扯了一把周氏,大步出门去了。 周氏被他拽了个踉跄,知道他又是无处撒气,才故意扯她,瞪了他一眼,也不好发作,还得跟他一起出门。 沈飞嫣被智王吓得头都没敢再抬一下,缩着脖子跟在周氏后面走了。 沈飞柳彻底与沈府割舍以后,心里很平静,没有很轻松,也没有很难过。 景晞捧着她的脸,帮她擦了泪:“若是不开心,我给他们找点苦头。” 沈飞柳摇了摇头,只觉得累:“我想去躺会儿。” 景晞将她抱起往回走,沈飞柳现在比以前胖了许多,问道:“不沉吗?” 景晞顿了一顿,照实说道:“是有点沉。” “那就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不放。” 景晞将沈飞柳抱回到后院,安置到床上,又去找了张机过来诊脉,从张机口里听到“无碍”二字,犹不放心,逼着张机给开了几服宁神安胎的药才作罢。 皇帝的身体一日不见如一日,到了春分,连按时上朝都不行了。 每日里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只能下旨让智王监国。 智王没了往日清闲,不能陪在王妃身边,日日黑着脸处理国事,是以朝臣上奏,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讲,生怕哪句话说得啰嗦,被智王当众训斥。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暖,这日,下了朝,景晞依例去汇报朝廷之事,皇帝躺在床上摆了摆手,不急着听这些,他打断景晞道:“朕知你王妃即将临盆,本不欲此时与你讲这些事,但朕身体……大不如前了……咳咳……” 皇帝咳了一阵子,喘息了几瞬,复又说道:“如今安国公声望颇高,而你王妃与安国公又关系密切,朕有意传位于你,但朝廷不能再经历一次李氏之祸,他日你若即位,记着朕的叮嘱,安国公的外孙女不能当皇后。” 在皇帝看来,他与儿子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儿子理当遵从,可哪料到平日里闷不做声的儿子,突然变了个脸,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以为李氏之祸,全是他们酿成的,与你无关?你以为只要不让李氏当皇后,这些就不会发生?” 智王冷笑出声:“若不是你精于算计,又怎会去招惹李氏女,若不是你贪得无厌,又怎会接我母妃进宫?最后我大哥死于非命,全是你一手造成。如今又怕我重蹈你的覆辙?” 一席话,说得皇帝胸中憋闷,想咳又咳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 智王俯身,在他耳边道:“我同你不一样,我若即位,我不但要让她当皇后,我还要让她当后宫唯一的女人,你大可以传位给任何人,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我只劝你一句,你最好不要动我的王妃,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智王转身阔步走出宫门,皇帝在床上喘息良久,才喊出一句:“逆子!” 智王妃临盆在即,智王不愿在宫中逗留,干脆连给皇帝汇报这一步都省了,每日一下朝,就直奔回府。 这日,天朗气清,刚一上朝,殿门外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不敢进来。 智王眼尖,招手让他进来。 智王曾交待过这个小太监,若是智王府有事,无需层层汇报,直接上大殿禀告。 尽管有特权,小太监进大殿时仍是小心翼翼,腰弯得几乎要头触地,远远地没走几步,便跪趴在地:“回王爷,王妃要生了。” 小太监声如蚊蝇,百官还未听清,就见智王忽地起身,如一阵风跑出了大殿,朝冠跑歪了都不管,只留下一句:“奏本呈上,随后批复。” 礼部尚书最先摇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还是太年轻,生到第二个就不会这么急躁了。”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年纪偏大,捋着胡子笑道。 安国公不同他们闲聊:“老夫外孙女临盆,老夫先行告辞。” 吏部尚书与他交好,调笑道:“你一个做外公的又急什么?” 智王妃身体算康健,孕期没染过什么病,生孩子却难得出奇,从早上一直到午时,还未露头。 智王听得里面叫声暂歇,放心不下,要冲进门去,被接生婆挡在了门口:“男人见了这些不吉利,王爷还是别进了。” 智王哪管这些,讥讽道:“你是说本王的孩子出生不吉利,还是说本王的王妃为本王生孩子不吉利?” 接生婆不敢接话,跪在一边。 智王拎起她的领子,一同进屋去:“还不去看着王妃,跪在此作甚!” 智王进屋,见沈飞柳脸色煞白躺在床上,几缕发丝贴在出了汗的脸上,智王心疼不已,帮她把头发理到耳后:“饿吗?给你买了酥糕。” 沈飞柳摇头:“吃不下。” 浅白端了茶来,沈飞柳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向王爷说道:“我若是死了……” “不许这么说!”景晞打断了她的话,正待安慰两句,却见沈飞柳陡然皱眉,面色痛苦,又一阵宫缩来袭,屋里的所有人如临大敌,全都围到了床前,将智王挤到了边缘。 景晞想帮忙又无从下手:“柳儿,你撑住,我就在这,哪也不去。以后咱不生了,再不生了。” 沈飞柳用尽了全力,一声大喊,屋里响起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各自忙活起来,有人照顾婴儿,有人给王妃擦拭。 景晞扑到床头,沈飞柳虚弱地转过头,竟见他满脸泪,笑道:“哭什么?” 景晞将她搂在怀里,不言语。 沈飞柳道:“让我看看孩子。” 英娘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恭喜王爷、娘娘,是个大胖小子。” 沈飞柳伸手想要抱抱,但却提不起力气,英娘将孩子放到她身旁。 景晞只撇了一眼,一脸的白毛,皱眉:“真丑。” 沈飞柳白了他一眼:“没你刚刚哭得丑。” 第62章 遗诏 有了孩子,智王上朝越发不尽心了,若不是智王妃每日的敲打,智王干脆连智王府的大门都不想出。 “这皇位谁爱坐谁坐,远没有在家陪你们自在。”景晞嘴上说得轻松,两条胳膊却僵硬地抱着奶娃娃,走路时膝盖都不知道该怎么弯。 英娘在旁看不下去,上前做了个示范:“这样拖着头,这条胳膊从这边抱过去,这不就舒服多了。” 景晞换了个姿势,果然顺畅了些。 沈飞柳躺在床上喝汤,笑道:“不会抱还偏要逞能。” 景晞抱着孩子,稳稳地走了过来:“我抱得好着呢。” 外面小厮一阵疾跑,在门口站定,行了礼:“王爷,皇上到府门口了。” 景晞皱眉,将孩子递给英娘:“我去看看。” 虽说春日已过大半,棉衣早已不穿了,皇帝坐在轮椅上,仍旧盖着毯子,立领高高隆起,受不得风。 景晞到了前厅,见皇帝这身打扮,也没顾上行礼:“身体撑不住还跑出宫来做什么?” 皇帝也不计较:“让朕看看孩子。” 景晞未料到父皇会是来看孩子的,一时没接上话。 “孩子呢?”皇帝又问。 “在后院。”景晞命人将孩子从后院抱了过来。 皇帝看到那粉嫩嫩的小脸,眉眼就笑开了来,嘟着嘴逗孩子,全没了往日的威严。 在景晞的记忆里,父皇从未这般笑过,终日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什么。他小时候孤僻,见到父皇常常躲着走,再后来李氏祸起,便再也没见过父皇了,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与父皇相处过多长时间,一点也不了解他的父皇。 皇帝逗了一会儿婴儿,想要伸手抱抱,笑道:“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景晞不乐意:“我可没这兔崽子这么丑。” 直到孩子睡着了,皇帝才让人把孩子抱了回去,前厅留下了他们父子二人,气氛安静了下来。 “罢了。”皇帝先打破了僵局,“朕回宫了。” 景晞行礼恭送。 皇帝经过他身边时,转眸看去:“不论朕做什么,都不要怪朕,朕只是想最后为你打算一次。” 景晞抬头,皇帝坐着轮椅已经被抬出了前厅。 看着父皇出了府门,景晞疯了似的往后院跑,“哐当”一下推开门,冲到里屋,对上的是沈飞柳责备的眼神:“都不会小点声,孩子都已经睡了。” 景晞扑到床边将她抱了个满怀,沈飞柳察觉到不对劲,问:“怎么了,手这么冰?” 景晞收回手,怕冰着她:“没事,就是……突然想你了。” 景晞说罢,又去看孩子,睡得一动不动,粉嫩嫩的脸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他终于松了口气。 三日后,皇帝宾天,留下遗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众宣读,遗诏上只说了两件事—— 一是,传位于智王。 二是,智王妃沈氏赐毒酒,理由是八字与国运不合。 不过是想赐死,胡乱编个理由罢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景晞被文武百官推举到皇位上,百官跪拜。 另一行内侍,托盘拖着一杯毒酒,准备执行遗诏上第二件事。 景晞扫向那端酒的内侍:“朕记住你了,你去吧,回来之后,朕要以谋杀皇后之罪,诛你九族。” 那内侍吓得匍匐在地:“皇上,奴才是奉先皇遗诏。” “去吧,朕没有拦你。” 内侍哪里敢动弹。 百官们看不下去,皇上这分明是在耍无赖,纷纷站出来引经据典,从孝道讲到治国之道,讲道理可是这些人的强项。 安国公向来受读书人敬仰,最是遵经守训之人,今日却站到了对立面,舌战群儒,一一给他们驳了回去。 “杀妻便是孝?一群男人治国不力,却怪内宅女人运数不好?你们读的是圣贤书,学得是治国理,若国运昌隆,便是你们的功劳,若国运衰败,便是某个内宅女人八字相冲?害不害臊啊你们!” 安国公战力太足,景晞乐得其成,有这般好外公在,他着实不用拉下脸皮与这群愚儒们掰扯。 直到后来,多数人都已经禁言,只留安国公在堂上指名道姓地将人挨个儿训了一通。 但遗诏毕竟是遗诏,它的效力不在于说服几个人就可以作废了,到了晚上,景晞看着满满一桌的奏折,尽是劝他遵循遗诏的谏书,他终于了然了遗诏的功力。 其中一份奏折,写的最是犀利,通篇从“礼”字讲起,礼制是这个王朝的根基,只有守礼为先,上行下效,这个王朝的运行机制才不会乱,而皇帝就是礼仪之典范,若皇帝行事出了差错,不守遗诏,万民效仿,驳斥父权都有了依据,长此以往,家将不家,国将不国。 到了第二日早朝,百官等着皇帝表态。 景晞不急不忙与百官闲聊了起来:“先帝忧心国运,朕何尝不忧心,是以昨日叫人将诸位及家眷的八字都测算推演了一番。” 景晞摆手让一旁内侍宣读,内侍朗声读道:“吏部尚书嫡长子八字与朕相克……” 刚念到第一句,吏部尚书就站不住了,他年过半百才有了这一个嫡子,皇上这话一出,是要他儿子的命啊。 内侍继续念道:“礼部尚书次子与皇后八字相同,于国运不利,刑部左侍郎嫡子……” 内侍一连点了十几个官员的家眷,朝堂上鸦雀无声,景晞道:“怎么不说话了?” 礼部尚书站出来道:“臣以为,一国之兴衰,不能归责于一人的出生命运之上。” “哦?”景晞觉得好笑:“昨日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臣糊涂。”礼部尚书跪了下来,“臣刚才想明白了。” 吏部尚书也趁机站出来,替礼部尚书说话,昨日那些上谏书的人也纷纷改了口,大殿上下其乐融融。 遗诏风波平息没多久,百官又操心起皇上的后宫起来。 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急需充盈后宫。 景晞在朝堂上冷眼扫过众官:“李氏之祸才过去没多久,就有人居心叵测想往朕的后宫塞人,其用心之歹毒令人发指!” 百官缄默不言。 接连近半年,无人敢在提充盈后宫之事。 时间久了,渐次有人又开始提及充盈后宫之事,景晞阴晦不明地道:“既如此,也该先测测八字于国运合与不合。” 百官想起那日早朝念的各个家眷八字清单,犹自胆寒,遂无人再提。 沈飞柳纵然在后宫,也听到了点风声,抱着孩子扭到一旁:“左右不过是我们娘俩亲,你早晚要同别人过去。” 景晞将她扳了回来:“孩子还没周岁,这就不要他爹了?也太狠心了些。” 新帝除了后宫单调,无可挑剔。他重振朝纲,整治科举弊病,还天下读书人清明,连续三年减免税赋,给百姓以生养的依障,王朝国运逐渐走向昌隆。 《完》 作者有话要说:到此就完结了,感谢你一路的陪伴,很感激。 新文预收,欢迎收藏——《纨绔都这么卷了吗?》苏缜缜随父进京,偶遇京城第一纨绔陆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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