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不语》作者:柳阿曼 文案: 是个前期文笔搞笑,后期虐到心梗的BE小故事。 冷贵无双谢慎明,芝兰玉树温南风。 男主是深爱女主但克制力超强的俏高僧,男二略微有点偏执的疯批属性,中间会穿插后宫娘娘们的故事线,文笔轻松诙谐,但我感觉还挺虐的呜呜呜呜呜! ——————————————————— 十岁就与我有婚约的邻国太子一朝战败被灭国,两年后归来的竟然是法崖寺的清冷俏高僧,我看着他光溜溜的脑袋,吓的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管他三七二十一,这辈子我非嫁他不可! “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神衹,我乃一介凡夫俗子,大抵是修行不够,心中仍有情有爱,亦有你。” ………… “是啊,我也想回家,我好像真的很累了,在这诡秘宫廷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家,后妃有娘家,宫人可以出宫,那我的家在哪儿呢,我生在皇宫,长在皇宫,这一生都被囚禁在皇宫,而爱的人也因为皇宫对我望而却步。” ………… 我恍惚听到了五郎轻轻柔柔的对我说:“太子妃,我们回家。” 好遗憾啊,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在宫中为人傀儡,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 ………… 全员BE,每个cp都没有好结局∠(+?+」∠)_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知黛 ┃ 配角:谢慎明温南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公主爱上邻国落魄太子的故事 立意:佛不可渡己 法崖寺伪高僧 “不许摸。”他一把执住我作乱的手,眸色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而我却仍在他怀里娇笑一声道:“圣僧,破戒了。”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神色,他也良久不曾开口说话,我以为他想通了,激动的想要大叫,但还是拼命克制住了,伸手就要去褪他的衣衫,以示我努力克制的奖励,月白的袈裟在此刻显得有些繁琐,就连他颈上挂着的檀木珠串都像跟我作对似的,怎么摘也摘不下来。 真的是很该死!本公主迟早要下令,让全天下的和尚以后都不准穿那么该死的衣服! “殿下,请不要戏弄贫僧,贫僧只是来贴驱邪符咒,保殿下岁岁平安。” 一贯的清冷嗓音传入耳畔,我的□□顿时就熄灭了大半,但我仍旧不死心,连忙抓住他的衣襟,委屈巴巴的装可怜:“我只想要你。” 已经八年了, 八年来,我只想要他。 床畔的符纸伴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他继续道:“贫僧已不是红尘中人,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殿下看开些便好。” 我呆愣在原地, 原来我的八年,只换来他一句看开些便好。 那你可知,雪亦隔年亦不可,相思易结易难解。 我握着他的衣襟发愣,直到他不自然的清咳两声,我的思绪才被拉回: “如若殿下愿意,贫僧可以许你来世。” 我立马打断他的话:“谢慎明,你知道的,我只想今生,不想来世。” 我从来不信这些关于轮回转世的无稽之谈, 窗棂边的夜风习习,吹的我轻轻打了个寒战,连眼前男人素色的高大身型,都在微微摇晃。 哦,我忘了, 他如今的法号,叫作渌清。 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他了,很早很早,早到他当年还是我的和亲对象,邻国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我们是典型的政治联姻,我叫明知黛,当年作为宫里唯一的公主,父皇为保两国永世交好,所以这门亲事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定下了,这与大多数不幸的和亲不同,我虽未成功嫁给他,但我们真心爱过彼此,以往每年的上元佳节,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 当奢靡的木质车轮滚滚碾过宫道,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铺洒大地,梅香氤氲在揽月楼的每个角落,意气风发的青衣少年急切下车,我就知道,是他来了, 是我最爱的少年郎,他来看我了。 谢慎明是我正当好的年纪,唯一遇到的,正当好的人。 他每年进宫看我一次,一次两个月,这是父皇特许的,而他每次来,我都抱着小暖炉,坐在渌水亭内假模假式的念书,羞怯的念着李白的《长干行》。 念到“愿同尘与灰”时,我在心里反复琢磨这句诗, 写得真好啊,我愿意和谢慎明同尘同灰。 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痴迷于朦朦胧胧的风花雪月,那几年的两个月,我们总是成双入对的进出于南梁皇城内的每个琼楼玉宇,他眉宇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喜悦,而我羞羞涩涩的跟在他清朗的身形后,佯装看着脚尖,眼睛却忍不住偷窥着他面上那抹月朗风清的笑。 他为我讲书,我替他磨墨,伴着萦绕书案的梅香缕缕,还有撩拨我心弦的唱诗声,我恍惚觉得,其实一辈子能就这么陪着他,也挺好的。 可还没欢欢喜喜的等到十六岁那年的如期婚讯,我就听到了一个惊天大噩耗, 邻国被灭国,一行皇子全部人头落地,战死疆场。 我从此一病不起,伤心欲绝的在榻上躺了两年,心底从未接受那个和我一起描眉唱诗的少年,他原来早已与我阴阳两隔,直到今年今月,父皇实在看不下去,认为我铁定是着了魔,请来法崖寺的一众高僧为我诵经,其中一个法号叫渌清的,被拨来揽月楼,亲自驱邪。 一个月前,我见到小和尚的模样,吓得差点从榻上滚下去, 整整七百八十三日,两年又一月二十三天,我与他在烟火渺渺中碰面, 我以为是初见,没想到是重逢。 真是天意弄人, 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渌清就是谢慎明。 他不肯告诉我这两年来所受的苦楚,只道世间一切皆有定数,我与他此生注定无缘。 你们听听看,这特么说的是人话?? 这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那我与他那几年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全部一笔勾销了?! 都不算数了?!! 本公主还真就偏不信这个邪, 我倒要替佛祖测验测验,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俗心。 我闭门不出三日,翻遍坊间话本,找到绝妙一招。 三月初三,是夜,昏暗的烛光妩媚色浓,折射在殿内多数金器上,略微有些奢靡之美,我额上带着密汗,盖着削薄的绒毛褥子,倚在柔软的美人榻上,让贴身侍女霜颜唤他来内室,美名其曰请教佛法。 细碎的脚步声如约而至响起,我懒洋洋的支着头,缓缓抬眼,隔着飘飘的绛色帷帐,圣僧青葱俊秀,温润儒雅,面如阗玉,一身灰袍衬的他恍若天人。 啧啧…不愧是让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 无论再见多少次,还是百年如一日的心动。 他微微低头,恭恭敬敬道:“殿下,夜深了,唤贫僧有何要事?” 我轻笑一声, 小和尚, 跟我谁是谁呀, 怎么还是这幅第三条腿断掉似的死样。 我敛起眼底戏谑的笑,神色转为少女缱绻的羞涩,慢悠悠的从被褥里探出雪白的纤臂,划过早已长成的曼妙身姿,手指拂过腰肢处,才掀开遮掩春色的被褥, 是的,豁出去了, 我堪堪穿了件清凉肚兜,一边冲他抛媚眼一边勾引道: “圣僧,今日想破戒吗?” 嘶… 我在榻上翻来覆去,久久睡不着,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魅力是不是有问题。 我方才使尽浑身解数,什么迷魂香啊暧昧氛围啊,只差脱的光不溜秋,玉体横呈的在他面前跳舞,到最后这厮只斜睨我一眼,冷冷的扔下一句: “殿下,自重。” 然后摔门而去,吓得我连头发丝都绷的紧紧的。 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他是不喜欢我这样吗。 还是他心里早就没有我了, 这些年我痴痴傻傻的,活在南柯一梦里, 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在等他吗。 其实我这个人很讨厌等,春日等轰轰烈烈的满城花开,一看到漂亮的花,就想着如若这朵花送给他,他会不会喜欢, 夏季等蝉鸣,满宫的细碎蝉声,我与一众兄长在院内品茶,那场面真热闹啊,但我总是歪着头,心不在焉的想着,这样的热闹,他如果在我身边就好了, 秋日等院中枫红,“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是他教我的第一句诗,渌水亭中,他亲手替我簪上了枫叶式样的花钿,信誓旦旦的对我说:“我会娶你做太子妃,等我。” 寒冬等他来千里迢迢的看我,那是我过往几年里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执着手一同笑,一同做任何事,我看着他的含情的双眸,心底暗暗有声音在说:“这辈子,就是他了。”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母后的春日宴,那时候看他温润的笑,模模糊糊的盯着他看了好久,心都要化了,我知道自那以后,我自己就没有了一件像样的心事。 我等了两年,终于把他等回来了, 失而复得后,他剃去了三千青丝,一身月白袈裟跪于佛前,低声呢喃佛经,早已不谙世事, 但我不会就那么放弃的, 我的八年,我过往爱他的八年, 一切勾勾勒勒,历历在目, 我们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很多个八年。 第二日,我困得迷迷糊糊,腿间夹着被子,稀里糊涂的顶着两个乌黑眼圈翻了个身,好巧不巧对上床畔边,母后的那一双杏仁美目, 我立马一激灵弹了起来,平定内心的慌张后才笑嘻嘻的陪笑:“母后,您的到来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母后是父皇自东宫的发妻,将门嫡女,位分尊崇,唯一缺点就是喜欢做个笑面虎,通常是笑脸盈盈的背后,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明知黛,说说吧,你昨晚怎么回事。”她眸色深深,当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浅笑着抿了口茶,我摸摸双臂,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果然我还是怕别人莫名其妙的叫我全名,这比发怒砸东西还要恐怖。 等下,什么昨晚?! ?!! 小和尚他多大了,怎么还玩告家长这一套?! 太阴险狡诈啦!! 我抿抿嘴唇,正要暗戳戳想个坏主意,囫囵给母后打个马虎眼过去,谁料还没等我张嘴,她就立马拍案而起,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儿大不由娘,这句话说的果然不错,我昨夜让霜颜唤你到凤宁宫用晚膳,我等你等了两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你再念那个谢慎明,也不能那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人死了,回不来了!” 我闻言长舒口气,原来是这件事,真真吓煞我也! 看来父皇母后他们还不知道,小和尚其实没死。 不对, 天哪, 糟糕! 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没有如愿睡到心尖上的人,也没能吃到凤宁宫小厨房的掌勺厨子——彩君姑姑的一桌满汉全席。 这给我气的!急急忙忙的跑去凤宁宫,差点鞋都跑掉一只,哼哧哼哧吃下三海碗小鸡炖蘑菇才肯罢休,最后还不忘一抹嘴唇,偷偷摸摸塞了两只大闸蟹到袖子里,准备带回去给小和尚尝一尝,然后继续笑哈哈的问彩君姑姑讨饭后甜点吃。 这满宫里,她的手艺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啦! 母后和彩君姑姑看着我这幅模样,惊得膛目结舌,欣喜若狂的问我病是不是好了。 这病怎么能好呢!好了她们就要赶走小和尚了,现在还不能让他们知道他还活着,于是我又病歪歪的斜着脖子,背过身舔掉唇上的绛色口脂,装着无精打采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对母后说我好累,我想睡觉。 与母后斗智斗勇那么多年,她平日里虽然凶巴巴的,但我知道她一见着我这幅病容就心痛,果不其然,她立即冲上前来,苦着脸轻轻拍我的背,连连叫着“心肝儿。” 我缩在她臂弯里吐吐舌头,颇有些得逞的意味, 但大闸蟹的钳子咯着手臂好痛呀! 我如弱柳扶风般,向母后行了礼就要回揽月楼睡觉(调戏小和尚),谁料偏偏是这时候,卿贵妃不识好歹的来请安,一进门见了我又欢又喜,又是摸摸我的脸又是问我还记不记得在我小时候,她抱我去御花园池塘后的假山下喂鱼。 卿贵妃是太子太傅家的女儿,宫里的老人,我那个蠢笨的草包大哥是她的儿子,她宫里最常见的画面就是她提着柳条上蹿下跳的揍大哥,伴随着嘴里不停的骂骂咧咧:“明承安,老娘今天不把你揍的屁股开花,名字就倒过来写!” 大哥已经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还时常被她打的哇哇大哭,抱着殿内的柱子不撒手。 我有些同情他。 但卿贵妃本人,长的好看不说,她真的是一个对任何人都非常自来熟的女人,自来熟到什么地步呢,为了社交玩乐,可以把八十岁的诰命夫人夸的像十一二岁的垂髫儿童,这点让我很钦佩,听完她一系列没话找话的提问,我瑟缩着身子,结结巴巴的回道:“卿娘娘…儿臣…儿臣不记得了。” 言下之意就是快放我回宫吧! 她大笑一声,笑的眼睛弯弯的,新月眉也弯弯的:“阿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罢了罢了,今日且放你回去吧。” 我听完这席话如释重负,脚底抹油,提起鞋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暗暗发誓下次再也不因为贪嘴跑来凤宁宫,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我揣着两个螃蟹,吃饱喝足后心情好的不得了,只差要哼小曲,一颠一颠的跑去佛堂找小和尚,路上遇到了修剪花草的霜颜,一拍脑门才想到, 揽月楼的人以前都是见过他的啊! 我立马跑上前,凶神恶煞的警告她及一众宫女太监,不准把小和尚的事情说出去,谁要是说出去了我就把他罚去刷一辈子恭桶。 看来他们都不想去刷一辈子恭桶,把嘴巴都抿的紧紧的才看向我,誓死不会吐出一句话似的,我心满意足的摘下腕上的琉璃镯,笑眯眯的塞到霜颜的手里,她眼睛闪闪发光的看着我,像看着一尊大佛。 我把打一巴掌喂个甜枣的策略进行的十二分好。 人嘛,谁会跟钱过不去,至少我不会。 狐假虎威的干完这一系列事,才发现原来小和尚就在不远处的廊下看我,我也佯装羞涩,扭扭捏捏的看向他, 嘻嘻,知道我对你多好了吧,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吧。 当晚膳时分,我高高兴兴的把两只大闸蟹献殷勤到他面前时,他却坐在原地,大惊失色的连连摆手:“阿弥陀佛,贫僧吃斋饭就…唔。” 他废话真的很多,我掰下蟹腿就往他嘴里塞,还好心的帮助他回忆起前尘往事:“你以前连干两碗红烧肉…” 他神情复杂的看看我,又看了看桌上绿油油的素菜,然后闭嘴了。 三月初八,正是春日花开好时节,我这个病也是越装越自然,日日翘着腿照着铜镜抹粉,把自己画的像吊死鬼白无常,小和尚也被我金屋藏娇似的藏在佛堂,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见父皇母后,美名其曰养病。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把他留在身边,反正父皇信佛,大不了我一直装病,就让他一直给我驱邪好啦, 治病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再等几年吧,再等几年,我就去求父皇和母后,把我许配给小和尚,以示他给我驱邪的嘉奖,毕竟他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而且这诺大的南梁朝,有什么礼物比我这个中宫嫡出的长公主还要尊贵呢。 可他愿意为我还俗吗, 我呸!管他愿不愿意呢!大不了下药!霸王硬上弓!做女流氓也好做什么什么也好!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他说我是好女孩 等午后时分,刚起床的我乖乖巧巧刚盖上小被子,准备再和和美美的睡上一下午,赵淑妃那个白莲花就莫名其妙的召集起后宫的一堆美人,还有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是结伴去御花园探春。 还点名道姓我,说我一定要去啊!呼吸大自然的花草香啊!吸收春天的天地灵气啊!这样有助于养病啊! 悲哉!我暗暗咽了三四口苦水到肚子里,一想到等会要在那么多娘娘面前,装病装将近一两个时辰,我就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巴掌,真是后悔得要死!早知道是这样的场面,我就应该让霜颜这个碎嘴巴满宫上下到处散播谣言, 就说我死了! 我重新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往脸上重重的拍粉,一边恶狠狠的骂着赵淑妃,恨不得把她死掉的一众父兄也从土里刨出来骂一骂,在一旁侍候的小宫女估计是新当差的,见状胆子都要吓破了,托着水盆的双手抖得像筛糠似的,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题我会,我熟门熟路的从抽屉里掏出已经上了灰的胭脂盒,连哄带骗的给小宫女抹胭脂,小丫头果然都爱美,她果然不哭了,婆娑着一双泪眼拍我马屁:“殿下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姑娘。” 我尬笑,其实也不必这样… 收拾完毕去御花园的时候,发现被我骂了半天的赵淑妃穿着一身白色霓裳,脸不红气不喘,稳当当的坐在水榭亭里弹琵琶,见到我来了连忙起身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拽着我的手套近乎:“阿黛你终于出门了啊!赵娘娘想死你啦。” 我看着她这幅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朝她脸上吐口水, 我跟你熟吗…你才大我两岁… 赵淑妃是骠骑大将军家的独女,是三年前选秀入宫的,没有孩子就能升妃位,不为别的,全靠她鹤立鸡群的茶艺,喜欢哭哭啼啼的在父皇面前臭不要脸的撒娇,偏偏父皇还就专吃她这一套,所以她那个蠢货居然是后宫里最受宠的女人, “陛下……嘤嘤嘤…皇后娘娘今日训斥臣妾啦。” “贵妃娘娘她们肯定是嫉妒臣妾得宠…嘤嘤嘤…臣妾什么都没有做……臣妾好怕…陛下会一直喜欢臣妾嘛嘤嘤嘤…” ……天呐诸如此类的还有一大坨,我一想起来就头痛。 我是真不喜欢她啊!我甚至怀疑自从两年前,她父兄战死沙场之后,她就疯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给她行礼,不动声色的抽走她手里的衣袖,扭头就落座到一边的围廊下,她冷不丁在我这里吃了个瘪,只能一个人站在那里不自然的微笑,我都替她尴尬,并且脚趾头已经在地上抠出一座揽月楼了。 我坐在席间百无聊赖的磕瓜子,把门牙都快磕烂了,才把死党张贵妃等过来,她穿着赤色的华服,与左侧的母后谈天说地,笑的花枝乱颤,旁边搀着走路都要摔跤的二妹妹知钗,知钗才三岁,此时此刻正咧着还未长全的漏风门牙,笑着冲我叫“阿姊。” 她没有什么高的出身,六年入宫前就是个茶馆说书的,我曾经一度怀疑她是因为故事讲的太精彩了,才被父皇带进宫,什么夜会私友啊才子佳人啊男扮女装啊,简直是如数家珍,我为了听她讲故事,心甘情愿的给她捶腿捏肩,做小伏低。 她是宫里唯一一个知道小和尚没死的人,我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坐到我身边来,她接到了暗号,冲我比了个耶的手势,身旁的大哥承安看不太懂这些弦外之音,忧心忡忡看着我,递来一方帕子:“阿黛这是怎么了,眼睛进风沙了吗。” 你还不如直接说我眼睛瞎了… 等一行人全部来齐后,我才恍然大悟,赵淑妃原来今日是借着春景,自己给自己搭了个戏台子,专门来唱戏给父皇看,一会儿花间舞啦,一会儿水袖舞啦,一会儿弹琵琶啦,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博父皇一笑,一众花骨朵一样的美人眼巴巴的看着她这样做作,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眼神厉害的只差把她扎成刺猬, 啧…好血腥啊,阿弥陀佛。 至于我和张贵妃嘛…我们在下面奋笔疾书,拼命传小纸条: “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叫我一声张娘娘?好歹我也是你庶母呀。” “你脑子被门挤了?” “………我们来说说小和尚吧,你和他怎么样了。” 一提到小和尚,我苦巴巴朝张贵妃发了一大堆牢骚,她十分同情的盯着我看,看我过得不甚如意,她也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水,良久才婉转悲戚的应用了一句万能回复:“人嘛,看开一点。” 然后她又与我顾左而言他,东扯西扯的扯到水榭亭台里,跳舞跳的满头大汗的赵淑妃身上:“你别瞧他死了爹又死了兄长,看上去惨兮兮的,其实她可鸡贼了!她晓得自己如今唯一的依仗就是你父皇的宠爱,又早就明白自己就算家族没落了,也是不会有孩子的,是她不想有么,她是药喝的太多了啊!阿黛你动脑子想一想!她父兄真的是战死沙场那么简单么?她只能卖力的讨你父皇欢喜,不然她只有吃冷饭的份,但她又太傻了,实在是蠢得可怜,陛下今天能爱你,明天就能捧她,宫里的女人总是像鲜花一样开不败的,红颜未老恩先断,那是迟早的事情,太傻了太傻了,我替她悲哀,她还不如收拾包袱回去洗洗睡觉。” 我扭头看了看对她人从头到脚评判了一遍的张贵妃,其实在赵淑妃没有入宫之前,她也受过宠,父皇那时候多爱她啊,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不然小知钗是怎么来的呢, 她现在回想起过往那段看似蜜里调油的日子,痛心疾首的想要给自己来两脚,恶心的想把这辈子吃的饭全部哗啦啦吐出来,还觉得父皇是简直世界上最脏的男人,今天亲亲这个明天抱抱那个,又花心又滥情,她恨不得半夜溜去御膳房往父皇饭菜里放巴豆,她只羡慕话本子里,才子佳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浪漫。 但我是学不来她这种拿的起放的下的潇洒本事的,好像这宫里那么多莺莺燕燕,只有她活的最通透,或许还有小和尚, 我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轻易忘记那几年的, 或许我真的该好好跟张贵妃上上课。 后面的几天,我一直跟在他后面吃斋念佛,看着他贵气而清冷的面庞,隐隐又要有冲他剖白心迹的念头,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的小九九,让我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战功赫赫的太子殿下了,我有些苦恼的蹲在院子里,无聊至极的用树枝和稀泥,这种事情,不是郎情妾意,两情相愿就好了么,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呢,再说了,我又怎么能控制的了对他的喜欢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无欲无求,在我心里,他的每一分每一寸我都想占有,爱哪里是不沾红尘的神殿,分明就是十里扬州,灯火不休。 他不想占有我,是因为不喜欢吗。 三月十五,我和小和尚偷偷溜出宫玩啦。 其实他是被我拐跑的,我听从了张贵妃给我想的好主意,屁颠屁颠的骗他说母后送的观音娘娘太重啦,我这种一天吃四顿,一顿吃三碗,身娇体弱的小女子实在是搬不动呀,他这才理了理原本就整洁无比的素色袈裟,面色冷冷的跟我一起去搬观音像。 哪里是搬什么观音像,我就是打定主意把他绑出宫陪我玩的,果然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张贵妃,小和尚此刻正经八百的坐在我对面,看我美滋滋的啃着烧鸡肥鸭炸酥肉糖醋小排辣子鸡小鸡炖蘑菇麻辣鸭脖。 我故意啃的奇香无比,还扇扇风让肉香味飘得更远些,别说他了我吃的满手是油,快被香迷糊了,恨不得睡在这一堆香喷喷的饭菜里。 没错啊我就是不当人啊。 没想到这厮气定神闲,一点反应都没有,定力实在是好到令我咂舌,还见他缓缓从衣衫里掏出一方墨蓝手帕,我眼睛顿时就亮了,还以为他要打包带走,好心好意的用筷子撇开了一部分,打心眼里佩服张贵妃,鬼使神差的觉得她说的不错,人性往往都是经不起试探的。 谁料他竟然一声不吭的开始替我擦手?! 他神情依旧淡漠,修长洁白的十指仿佛在用心擦一颗白菜,但我简直是心花怒放,我发誓我收到母后给我打造的纯金大花生摆件我都没那么开心,他或许是怕我把他当成一盘肘子煨火腿吞入腹中,一边专心致志的替我擦手,一边开口提醒我:“多有冒犯,是从前习惯了。” 哪里是冒犯啊!天哪我简直要放炮来好好庆祝这一天,今天是何时何月来着哦是三月十五,哦莫哦莫,我要将这个伟大的日子载入史册年年烧高香庆祝。 四月初三,小和尚等一众僧人进宫已满两月,我天天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装死,有时候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母后每次来看我都掩着帕子哭,哭完就扬言要去训斥小和尚,为什么驱邪驱了那么多天一点效果都没有,这哪里能行啊!于是我和张贵妃连忙眼疾手快的扯住她的袖子,也跟着一起嚎啕大哭,哼唧哼唧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仿佛揽月楼已经变成了一个灵堂,场面十分滑稽可笑。 卿贵妃有时候也带着承安大哥来看我,今天神乎其神的说这个药方有效,明天又咋咋唬唬的说那个汤药保管好用,好像死人都能给她说活过来,我生无可恋的坐在床上听她和承安大哥一唱一和的吹牛皮,然后一起张牙舞爪的逼我喝药,这是她们母子两最团结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掏空,甚至觉得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浸泡成了中药味。 但小和尚的这件事情终究瞒不了多久,但我也没想到那么快就要被发现,四月初八浴佛节,父皇下旨,宫里的高僧都要去为前线战死的兵将做法事, 所有高僧都要去, 都要去, 要去, 去…………… 初八这天早晨,张贵妃很早很早就匆匆赶来揽月楼了,我一宿都没有睡着,倚在床边浑浑噩噩的看着她,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好几天,因为愁的吃不下饭,裤腰带都松了两圈,我可能是真的生病了,我害怕父皇他们发现小和尚还活着,那我的病就装不成了,然后就要把他送到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去,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我出不了城,我上哪找他。 张贵妃看着我跟原来一样的病容,紧紧抓住我的手哄我:“阿黛不要怕,小和尚是陛下看着长大的,他也算是陛下半个亲儿子,陛下是信佛之人,不会拿他怎么样。” 我听了她这番话越哭越厉害,不顾形象的拿着她的衣裳袖子擤鼻涕,还一抽一抽的喘不上来气,差点脑仁缺氧哭撅过去,父皇怎么能拿他当半个亲儿子呢,那我和小和尚不就是□□吗呜呜呜呜哇哇嘤嘤嘤。 张贵妃看着我的操作也有些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好像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低沉的男声打断:“见过贵妃娘娘,见过殿下。” 原来是小和尚本尊来了,我立马呜呜咽咽的擦去眼泪,以光速整理完了额前的留海,坐的如同姣花照水般,张开手臂,红着一双眼和他撒娇卖萌:“圣僧抱抱我。” 张贵妃坐在一旁,眼睛瞪的像铜铃,也顾不得袖口的鼻涕眼泪糊做一团,像看着戏台上唱戏的戏子一样看着我们二人,小和尚显然有些不自在,手里捏着佛珠,微微轻咳了两声:“殿下,请不要戏弄我。” 早就知道的结果,但我还是忍不住“哇”的一下,像个小赖子似的哭的更大声,恨不得把院子里筑新巢的燕子吓飞,张贵妃看着我嘤嘤嘤个不停,秀气的眉毛拧作一团,头风都要发作了,他看上去也有些哭笑不得,喉头微微一滚,这才上前,哄小孩似的轻轻抱了我一下,但又因为小和尚的身型清瘦高大,我整个人都埋在他的胸口,差点给闷死,末了他离开时,我脸上淌下的眼泪水还隐隐约约的映在他心口的灰色袈裟上,像几条轻柔的杨柳枝暗暗撩拨我的心弦。 张贵妃一副磕cp磕到真人的思春表情,我城墙一般厚的脸皮此时此刻竟然也有些羞涩,激动的想要跺脚,小和尚就更不用说,面色虽一如平时,耳朵却红的可以滴血。 我,张贵妃,视死如归的往浴佛节典礼路上赶,我腿都发软,走几步差点要跌跟头,张贵妃看我虚,她也虚得要死,一边走一边拉着我的手说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这样一对比,小和尚明显淡定多了,步子沉稳又矫健,以我和张贵妃看话本多年的经验,一致怀疑他是大悲咒听的太多,连最基本的七情六欲都没了。 我像只死狗一样挪着步子,被张贵妃拖到了典司宫,到时发现席已至中场,大典中央放着烟灰袅袅的香炉,三个穿着月白袈裟的僧人围绕在炉边双手合十,像是在做法,父皇与母后穿着华服,坐在高位上观礼,一堆环肥燕瘦的莺莺燕燕在席边,叽叽喳喳的不停说话,赵淑妃卿贵妃携知钗承安,还有一众皇嗣,大家看到一向准时的我们姗姗来迟,目光带着些许狐疑,从左到右逐一划过三人脸庞,我低着头像只鹌鹑,如同芒刺在背,冷汗直流。 这是我平生头一次那么后悔,只恨不能把小和尚的脸用小刀刮花,当年八字还没一撇,我就不应该带着他神气活现的东窜西窜在皇宫的每个角落,以至于宫里的每个娘娘,只要不瞎,都能一眼认出他是我的老相好。 卿贵妃最先反应过来,吓得花容失色,像见了鬼一样指着小和尚:“阿黛快看!这不是邻国的太子吗?!” 我闻言低咒一声,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耳光,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身旁的小和尚微微一愣,但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原样,朝众人行礼道:“贫僧见过皇上,见过各位娘娘。” 席上皆是一片哗然,低声讨论着这场长达两年的大变活人的戏法,父皇母后也是一惊,我心虚的直淌汗,甚至希望时间能停止在这一刹, 母后不愧是母后,很快就反应过来,环顾一周,轻启朱唇,低声说了句:“闭嘴。”很有威慑力的一句话,六宫美人很快就安静下来,我心里淡淡一松,还好还好,再让她们那么传下去,明日晨起怕是会传成我跟小和尚连生出来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一直未曾说话的父皇此时此刻也回过神来,目光如炬的看着他提问:“慎明,你怎么会跟长公主在一起?还半路出家做了个和尚?” 小和尚温着语气,恭恭敬敬的回答了一系列问题,而父皇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不冷不热,中间我好几次想插话,没想到都冷不丁的被二人打断,都刻意像是不想把我引进来似的,话语末了,父皇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我约莫…约莫是太紧张,有些反应迟钝,没能分辨出来他的眼神里意思,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像是快从嘴巴里跳出来。 他犹豫良久才咽了口唾沫下决断:“你既已是出家人,往事就不必再提,阿黛的病还没大好,往后你继续留在她宫里驱邪。”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个出家人。” “是,贫僧不敢忘。”他开口回应。 我听到这番话,激动的恨不得绕皇宫跑三圈,天呐!父皇真的没赶他走!那这样是不是意味我以后就不用那么累死累活的装病,小和尚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 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大喜大悲,我一阵强烈心悸,伴随而来的是控制不住的头晕目眩,眼前蓦地一黑,双腿发软,整个人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酉时,我小猪似的,哼哼唧唧了半天才勉强睁开眼皮,看到宫里乌泱泱的围了一大堆姹紫嫣红的娘娘,场面属实壮观,张贵妃站的离我最近,也是最先看到我张眼,一个箭步就冲上来,莫名其妙的呼我后脑勺一巴掌,我被她打的眼冒金星,差点要去见阎王,刚要皱着小脸不满的控诉她,她就一副要跳起来的模样,不顾形象的暴骂道:“你他娘吓死我了!我真以为你翘辫子了!你在搞什么!” 她脸都气红了,扬手又要一巴掌呼过来,我这回幸亏反应及时,连滚带爬的抱着被褥缩到床角,卿贵妃见状连忙上前执住了她的膀子,哭哭喊喊的说你们不能再打啦不要在打啦! 张贵妃是不打我了,我刚要松口气,没想到扭头一看,反倒她们二人要开启扯头发大战,父皇母后主持大典不在场,没人能控制的住这个斗牛似的场面,一堆美人站在一边观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到最后多亏小和尚习武多年力气大,才堪堪把她们拉开。 她们打完架就扬扬帕子愤愤回宫了,张贵妃临走时还狠狠的啐了她一口:“戚白眉你简直是头猪!我再也不和你好了!”卿贵妃也抱着胸不甘示弱:“反弹反弹反弹!” 这二人一向如此,我敢赌一块炸茄盒,保证过三天她们就会感情好到像穿着一条裤子,但看她们打架,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三岁的小知钗蹲在御花园逗蛐蛐的场景… 至戍时人终于散去许多,此刻殿内只有我和小和尚两个人,他站在我的床边,低头向我告退之时,我看着他饱满的圆脑壳,突然萌生了一种恶作剧的想法,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顶,笑眯眯的念叨:“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抬起头一愣,红烛的火光摇曳,反复流连在阗玉般的颊边,睫毛也微微泛着金色,那双桃花眼仿佛看一只死蚊子都深邃多情的要命,我又情难自禁的越过他的身型,望向窗边的铜镜,光滑的镜面不大不小,正好将倚坐着的我和站立着的他装在里面,男俏女丽,宛若一对璧人。 我蓦地扯住他的衣袖,心血来潮道:“谢慎明,答应我件事好不好,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沉吟片刻,眼神中仿佛带着些克制与……忍耐?而后抿了抿唇,缓缓蹲下身,与我四目对视,黑色的瞳仁恍若一潭盈盈秋水,好像要将我看出个窟窿,这让我有些按耐不住的面红心跳,又想到了那年冬天,他给我钗花钿时的模样,他好似看着我,又好似看向别处,总之忘不掉他那皎月般的明眸,我大抵是从那时开始就沦陷了。 “殿下,你是个好女孩。” 望着他的眼眸,好像做了个冗长悠远的梦,又想不出来该用什么词藻,来回应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 “谢谢你啊。”我苦思无果,抓了抓头发。 狩猎 四月十一那天早晨,天还是灰蒙蒙的,我刚准备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知钗就用她的小手小腿,十分艰难的爬上榻,一边爬还一边揉捏我的脸,嘴里咬着肉包子,含糊不清的叫醒我:“阿姊,母灰让窝叫李起床!窝们粗宫玩呀!” 我哀嚎一声,没听清她的话就点点头,小伢儿古灵精怪的厉害,见我还没有爬起来的架势,立马吞下包子,又是扒开我的眼睛又是用小拳头堵住我的嘴:“阿姊快一点!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御林苑狩猎!我们出宫去买骑装呀买骑装!阿姊不想穿好看的骑装嘛?我好想骑马啊好想穿漂酿的骑装!但是我不会…啊#%^*~*%#。” 我听到原来是出宫玩,瞬间像被闪电劈中一样坐起身。 知钗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也许是眼圈周围肉太多挤出来的,坐的像无锡大阿福一样端正笔直:“我们出宫去玩呀!把太子哥哥也带上。” 我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太子哥哥指的是小和尚,当年知钗才一岁,在襁褓里睡的流口水,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哄她睡觉,她还狗咬吕洞宾的尿了小和尚一泡,但她记忆力也忒好了些,果然女孩子都对玉树临风的男人印象深刻。 张贵妃没过多久就来了揽月楼,还扔给我两套淡蓝男装,一本正经的竖着指头说这年头宫外坏人太多了,我们要保护好自己,我无语凝噎,为了不穿这套俗得要命的衣服,大言不惭的说小和尚可以保护我们,没想到她看上去比我还要无语,一脚把我踹进屏风内,一下就脱掉了外衫,作势还要扒我的衣服:“你脑子搞搞清楚好伐?他是个出家人,能杀生吗?” 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好吧,勉强相信你了。 我和她在内殿更衣,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穿男装,束胸勒的我难受的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吐血,张贵妃看着啧啧大赞,说我以后一定是个好生养的,一胎三宝不是问题,但我忍不住浮想联翩,肚子得多大才能装得下三个小宝宝,会不会不小心撞到墙反而被弹飞,那我肯定是不想生孩子的,所以这个画面还没想出来,我就想朝自己吐口水。 知钗蹬着小腿,没一会就把小和尚拐进来,不得不承认拥有三寸不烂之舌这点,她跟育儿专家卿贵妃十分相似,彼时我刚好在对镜描眉,她亮着葡萄似的大眼睛,“哇”的一声拍手夸赞:“阿姊怎么穿男装都那么好看呀,太子哥哥你说是不是?” 我闻言顿了顿黛笔,颇有兴致的扭头去观察小和尚的反应,他背对着晨光熹微,眸里有着浅浅的笑,唇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一丝弧度,但只是一瞬就恢复到了原样,缓缓低下头,像提醒自己似的自言自语:“殿下是个好女孩。” 怎么还是这句品不出味道的话,好生无趣。 但我怎么想也没想到,比这还要无趣的竟然还在后头,在张贵妃拍着胸脯的推荐下,我在成衣铺里哼哧哼哧把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骑装都试了个遍,累的茶都顾不上喝一口,知钗因为参加不了这次围猎,坐在一边十分羡慕嫉妒恨的看我试衣服,还恶狠狠的掰着毛毛虫一样的小指头,对天发着吃糕点被噎死这种毒誓,明年一定要学会骑马。 张贵妃见状连忙找到一张木桌,啪啪敲了两下:“孩儿啊,趁这句话现在还只有四个人知道,赶快呸呸呸。” 但我每次穿着新衣裳,蹦蹦跳跳欢欢喜喜的去参考小和尚的意见时,都是千遍一律,黑着脸回来换下一套的, 我真的怀疑他在敷衍我: “好看。” “这也好看… “都好看。” 我:“能不能具体形容一下。” 他估计没想到我会问这种没营养的问题,面上明显有些窘迫:“嗯…就是挺好的。” 最生气的是大家收拾包袱准备回宫时,他居然人都跑没影了,我和张贵妃急的几乎快把整座城翻个底朝天,连知钗都因为走的太急而摔了个狗吃屎,把衣裳跌破了一个大洞,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哭的我头风都发作了,到最后还是抱着孩子的张贵妃眼尖,在集市的泱泱人堆里看到小和尚,我在头风的催使下火急火燎的走上前,恨不得用力踹他一脚,但最终还是拼命忍住了,劈头盖脸的开始质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个让我勉强相信的借口:“太久不来上京城,原本想出去透口气,结果迷路了。” 但我明明看到他背后的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我问他要他死活不给我。 四月十三,是个天气极好的日子,我穿着素白间杂赤色内衬的骑装,看着铜镜里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映像,咂咂嘴恨不得给自己来个热烈的飞吻,怎么可以有人不但穿宫装穿的风华绝代,连穿骑装都可以穿的那么意气风发, 啧啧…还得是我啊。 出宫前我跑到佛堂,先朝佛祖拜了拜,给它贡上了一盒乳酪酥,希望它能原谅我在它面前跟小和尚你侬我侬的罪过,然后故作姿态娇柔做作的扯着小和尚的衣袖,冲他眨巴眨巴眼,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太想我,如果实在太想我就来御林苑找我啊千万不要憋坏啦, 他看着这番操作气定神闲,捧着经书斜睨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刚洒过水的御林苑,空气里还氤氲着若有若无的芳草香,虽才是春日,日头就已经毒辣的厉害,日光将小红马的瞳孔都照的像璀璨的琥珀石,我梳理着它柔软的毛发,与承安大哥一言一语尬聊,我真的不明白卿贵妃那么聪明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生出这种草包,他居然傻到堂而皇之的问我之前是不是在装病,我立马摇头否决,并且表示自己现在病入膏肓,早就已经被汤药腌入了味,现在的我如此神采奕奕,是弥留之际回光返照。 后来太子二皇兄承邺来了,他是众多皇兄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从小无论是读书还是骑马的成绩都是鹤立鸡群,但他的母妃崔婕妤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还好母后这些年一直把后宫的孩子们都视如己出,这不,这几天正在张罗着给他娶太子妃的事情呢! 他是驾着马来的,身旁带着个穿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他潇潇洒洒的骑在良驹的背上,不难看出身型极为挺拔清瘦,或许是天下英俊之人长的都有些相似,我竟然觉得他长的和小和尚有点像,但二人的气质却大相径庭,小和尚是冷贵中透着不谙俗事的温润,而他则看上去更好相处相近,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到他眼下有颗棕色的小痣。 男子不着痕迹的打量我,浅浅笑了一声,笑的唇红齿白,“殿下就是知黛公主?久仰大名,当真国色。” 虽是奉承,但没有一个女孩子不爱听这种话,我骑上马捋了捋小红马的毛发,睨着他的面容:“你是何人。” 太子承邺捏了捏缰绳向我介绍:“妹妹莫要无礼,这位是南阳侯家的小侯爷,温南风。” 原是簪缨世家,南阳侯家的小侯爷,我笑应看他,也回以赞美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名字!” 不多久母后等一众后妃也至此观摩围猎,我听说赵淑妃那个小白花,出自将门,却因为身为妃嫔不能上马而深表遗憾,前几日还去跟父皇讨好撒娇,父皇被她弄的无可奈何,这才为她破了例,这件事弄的满宫人尽皆知,张贵妃咬着牙在母后宫里把她骂得狗血喷头,她说自己虽然不喜欢皇帝,但最见不得她这种做作样子,她恨不得把赵淑妃的脸当作球给踩扁, 我觉得她是羡慕赵淑妃能来骑马,她也想骑,但拉不下脸去找她口中一文不值的皇上撒娇耍赖,母后拢了拢袖子,低笑了声哄她:“阿濡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呀,”还说父皇喜欢就好,让张贵妃这种话在凤宁宫说可以,莫要当着别人的面说了。 果不其然,赵淑妃的做作换来了父皇赐她一匹矫健白马,配上她一身鹅黄骑装恍若天人之姿,父皇坐在席上眼睛都看直了,获得这种这种殊荣,她今日一路都是得意洋洋,昂着鼻子骑马而来,张贵妃气的几乎要把脚跺烂,若不是母后看着她,她怕是要气冲冲的拿小刀去扎马屁股。 赵淑妃从我前面经过时,还撩了撩头发,好像多了不起似的,俗话说人不能对她太好,狗不能喂的太饱,我可不给她脸来恭维她,对天翻了个大白眼,她沉溺于自己的虚无缥缈的美色,没看见我的举动,却被左侧的温南风捕捉了去,他好像很是善解人意,埋头低声问我:“你不喜欢她?” 我虽然平时很拽,但平白无故的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差点把怂字写满全身,我有些心虚的缩了缩颈子,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狡黠一笑:“我也不喜欢,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好轻佻无礼的话语!本公主岂能由旁人那么戏弄调笑,我顿时对他没了好感,随着小红马一声低低的嘶鸣,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回他:“不算。” 他哈哈大笑,也不恼怒,直至围猎开始,数匹烈马一齐奔腾在长草地,我驾马耳边呼呼灌着风,他一直都紧随我其后,美名其曰要做个护花使者,但我看他面上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明显是要调戏我,行到林子深处只有我和他二人之时,我终于忍不住掉头冲他发脾气:“温小侯爷,本公主自小就会骑马围猎,现在还没软弱到需要你的保护,你大可以自行离开。” 他“噢?”的一声,一边整理着背上的箭袋一边笑着提问:“那殿下什么时候需要臣的保护?” 怎么会有那么不要脸的小纨绔?!承邺二哥居然还跟他走那么近?如今还莫名其妙的把这个包袱扔给了我?? “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他歪着头笑道:“果真?” 我实在不想跟他浪费时间,不耐烦的回他:“嗯。” 几乎是话音未落,我突然听到背后的马屁股上“啪”的一声脆响,下一刻是小红马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几乎快要坐不稳,于是急急忙忙回头看,没想到温南风这厮真是在作死,他竟然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了马儿一掌,他此时此刻用着戏谑之极的眼神伫在原地,仿佛看着玩物一般看着我离他远去。 小红马受激后奔驰的速度飞快,弯弯绕绕的穿梭在枝叶繁茂的树林中,我的脸被锋利的树枝划破,伴着一丝丝疼痛,血色立马沁出肌肤,大块滴落在紫色的马鞍上,两色结合晕成玄色,我来不及顾上这些,一心只想死死控制住马匹的走向,但终究是因为力气过小,它一点都不受我左右,像个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还差点一头撞在前面的树桩上,刚开始我的头脑还算清醒,时间一长,我被它甩的晕头转向,脑海里甚至都已经开始苦思冥想临死之前的遗言。 我!希!望!父!皇!母!后!把!温!南!风!剁!成!肉!泥!去!喂!鱼! 我被呼呼的风迷的睁不开眼,马蹄的踏踏声让我清醒现在是何局面,我勒不紧手中的缰绳,掌心被磨的血肉模糊,体力也渐渐耗尽,眼看着小红马就要把我甩出去,我死死闭着眼,仿佛这就能改变什么似的,心里拼命念着大悲咒,含泪希望佛祖能跟我这次的厄运刚一刚,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就在坠下马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耳朵嗡的一下,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月白身影。 那人骑着马,速度极快,背着光而来,看不清身型与面庞,就像话本子里威风凛凛的英雄,一时间世间万物黯然失色,我还没开口求救,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下马,趁我与他擦肩而过之际,扯走了我背上的箭袋与□□,几乎是未曾给自己瞄准的时间,飞速射了小红马一箭,恰好正中它的腹腔,马匹举着铁蹄竖起身,伴随着一声哀怨长鸣,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而我也不受控制,像个球似的滚下马,可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并未如约而至的席卷全身,那人把我紧紧揽在怀里,用力到像是要揉入骨髓,熟悉的檀香味争先恐后的往我鼻孔里钻,我大概已经猜出一二他是谁,所以抱着救命稻草般环着他的颈子,突然很想哭。 我像个兔子似的缩在他怀里,不争气的号啕大哭,眼泪断了线的淌到了唇边,咸涩的味道在腔中散开,激的我越发委屈:“你来了…慎明哥哥你终于来了…” 他微微喘着气,用原本吃斋念佛,却为我破戒杀生的右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脊,开口的语气颤颤巍巍,像是后怕我命丧于方才的劫难: “不怕…我在。” 他愣了愣神,犹豫了一会儿,干脆把我打横抱起,像抱着个摔不得的稀世珍宝,动作轻柔的不像话,我后脑的朱色发带如同一条乖戾的灵蛇,弯弯绕绕缠绕在他的手臂上,我自下而上去看他忧心忡忡的神色,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始终被泪哽住喉管发不了言,头脑也昏昏涨涨的,像有只毛毛虫在里面跳舞,话还没说出口,便在他臂弯里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一晕不要紧,我竟然还破天荒地的做了个美梦,估计是在张贵妃的带领下,那种话本子看得多了,梦到花好月圆的洞房之夜,殿内红烛彻夜未熄,事后的喜色被褥凌乱不堪,我泪眼朦胧,软绵绵的倚靠在他身上,他穿着亵衣,看着我这般模样,一改往日冷漠,映入我眼眶的是他为太子时轻柔的笑,揉捏着我鬓角的一缕青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凝。” 他还背李太白的《长干行》给我听呢,他说这首诗他五岁就会背啦: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背到这里,他突然不背了,我还以为是要让我背下去,刚想张口呢,他就撩开我汗湿的额发,眼神里还带着些事后餍足的暧昧,把我整个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看了良久才郑重其事的抱着我笑道:“写的真好,我愿意和你同尘同灰。” 我心口一悸,眸色含春,探出手用指腹在他胸口画圈,他暗暗闷哼一声,捏着我的手指头玩,我连指头上都是汗津津的,他玩的没劲了就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高挺的鼻梁刮的我痒痒的,然后心血来潮的让我唱歌给他听。 我感到有些尴尬,因为我只会唱一首歌,还是小时候母后教我唱的,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意思,大抵是唱三国时期的周瑜,但没办法,既然他让我唱,我就清了清嗓子开口唱了: “一樽青骓亭江月上,谁轻抚凤求凰, 江山如画如痴作响,怎独往, 映得红烛人醉棂窗,只叹此声绝唱, 生可像,这三国美周郎。” 我梦的很美,想的很美,身子周围炽热温暖,恍惚的梦境里,好像还有人挠我的脸,我从小就怕痒,忍不住用手去遮盖,不知道是谁在我耳边一遍遍的唤我,声音有些陌生:“殿下,殿下…” “嗯…?”我哼哼唧唧的回应他。 等了很久,没有人继续和我讲话,我逐渐清醒过来,却见现在我哪里还躺在小和尚的怀里,温南风跪坐在我的榻边假模假式的关心我,旁边还围坐了一圈老老小小,热闹的像是在等着开席,父皇捏着眉心坐在八仙椅上叹气,母后埋在张贵妃的肩头低声呜咽,还有卿贵妃知钗承安承邺,就连赵淑妃都在, 就是不见他,那他人呢。 我想开口问,但转念一想这种问题不能问,会拖累小和尚。 “你终于醒了…”温南风最先察觉到榻上的异动,激动得很,紧紧捏着我的被褥不放手,这个举动让我没由头的恶心想吐,也不看看我现在这幅落魄模样是拜谁所赐。 伴随着这一声,一大堆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都轰轰烈烈的簇拥而上,像是要赶来与我说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我被这架势吓得节节缩脖子,不小心因为这个动作而牵扯到脸上的伤口,是钻心的疼,母后跑的最快,哭哭啼啼的拉着我的手抱着我的头,开始哭丧一般的喊叫:“心肝儿啊!你要吓死母后啊!还好醒了…还好醒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温顺的像只小鹿,乖乖的哄她:“母后,儿臣不疼。” 父皇也快步走来,眼神飞快的划了我一眼,而后皱了皱眉毛瞥向母后,带着怒气的点了她一句:“一国之母,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当着满宫娘娘的面,母后被他骂的一言不发,只顾抱着我哭,但却不服输似的把颈子立的笔直,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我的头顶。 “马怎么会受惊呢。” “阿黛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 我被娘娘们细细的嗓音问的脑子嗡嗡嗡响,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知道该先回答谁,只能恶狠狠的瞪着左手边的温南风,越看这张脸越觉得心腔里像有只不知死活的蚂蚱在疯狂上蹿下跳,本公主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被人那么戏弄过,于是长指一伸,指着他开始打击报复:“关于小红马受惊,想必温小侯爷心里清楚得很!” 他听我说完这话,把眼睛张的老大,此刻像比窦娥还要冤,我甚至觉得他不去伶人馆唱戏就是在浪费资源,许久不说话的母后连忙为他开脱:“是温小侯爷救了你,他怎么会知道马儿受惊呢。” 这回轮到我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他好不要脸!一个人揽下所有功劳,还自己把犯下的罪过一笔勾销!现在正好借着自己救了我,到父皇面前领赏!本公主这是中了他的连环计啊!!我怎么能那么迟钝啊!!我竟然方才还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最讨厌从南面上吹来的风! 卿贵妃看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捻着帕子轻着声音哄我:“阿黛不怕了啊,果然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都没缓过来,被吓哭了呢。” 我哪里是被吓哭了啊!我是太蠢了!被自己蠢哭的啊!!我越想越气,气的要吐血三升,口水就在嘴边,恨不得现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一骨碌全部吐到他脸上。 众人在半个时辰后散去,独独留了个温南风在殿内,他站在一边挑挑眉像在挑衅我,我看着肝儿都疼了起来,想都没想就霍的坐直,扬手预备给他一耳光,竟被他一把攥住手腕:“这就是殿下的教养?” 我“呸”的一声骂道:“请温小侯爷看清目光所及,脚下所踏之处,我堂堂南梁朝中宫嫡出长公主,你这种小纨绔也配跟我谈教养?!” 他被骂的不说话,抱着胸看我笑,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手臂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权当今天是被狗咬了一口,连忙唤人把他赶走:“霜颜!快把这个小王八蛋轰出宫!” 霜颜闻言急急忙忙跑来内殿,或许是看着我和他二人如同冰点的对峙,对方又是南阳侯家唯一的小公子,身份贵重,小丫头畏畏缩缩的站在旁边,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在我要亲自下床赶他的时候,他才理理衣衫,悠哉悠哉的一边走出宫门一边又是一笑:“殿下好好休息,我们还会见的。” “蠢货,狗才跟你再见。” 破冰 把温南风送走后,我急不可耐的蹬蹬蹬就跑去了佛堂,果然见小和尚双手合十跪于青灯古佛前,我看着他这幅不争不抢的模样就闷气,拧着眉毛冲上去理直气壮的质问他:“今日是不是你救的我。” “是。”他道。 哈?刚才我还质疑自己是太过劳累而产生他来救我的幻觉,现在真相大白,非但没有开心反而更加来火,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可能是被温南风气的太狠了,心底尚有余火未曾发泄,亦或者是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小和尚, 我不管!我就想冲他发脾气! 我没话找话噼里啪啦的向他一顿提问:“你就那么心甘情愿的让温南风抢了功劳?!” 他神色复杂的睨了我一眼,撂下佛珠缓缓站起身同我讲道理:“殿下,我如今是个出家人,陛下信佛,如果让陛下知道了我今日为了救你而杀了小红马……“他顿了一刻:“后果不用我多说。” “他既然想要这个功劳,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好吧,被他那么一说我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自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无理取闹了,父皇信佛,如若他知道了这件事,是不会顾念往日与小和尚的情分的,轻则把他赶出宫永不入京,重则可能会赐死他。 可我看着温南风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浑身拧巴!我好难啊!!!!! “殿下还是生气吗。”他抬着眼轻轻的问。 我顿时来了劲,捶胸顿足道:“我生气啊!我都快气死了!” 骗人的,我本来就没生气,被他那么一问心都快化了啊啊啊啊。 他闭着眼睛摇头轻笑叹息:“是我考虑不周全了,那该怎么补偿殿下,殿下才会高兴。” 他意味深长的笑看了我一眼,然后装模作样的开始想,想的十分认真。 我微微一愣,现在的他相比刚进宫的他,已经温柔了许多许多,若说几个月前是块敲都敲不动的寒冰,那么现在则是一弯亮洁的清月,虽然比不上当年的柔情蜜意,但我初品滋味顾不上其他,像个采花贼,欢呼雀跃的踮起脚尖去搂他脖子:“把你送给本公主就好啦,今晚自己洗干净躺到我的榻上,一起洗嘛…也不是不行,看你抉择啦好不好呀,阿黛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他握拳轻咳几声,耳廓肉眼可见的变成淡粉,长长的睫毛也在微微颤抖,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一般,长手一伸便将我的膀子揽下去:“我可以为殿下作一幅画。” 虽说小和尚的画技我是亲眼所见过的清爽隽秀,但吃不到他的豆腐,我略微失望的低下头去看脚尖,以此希望他能察觉到我的不满意,但良久他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到最后还是得向他妥协:“好嘛,都依你。” 一炷香的时间后,已是黄昏时分,我穿着明黄色的坠珠薄纱裙,斜倚在西山薄阳边的美人榻上,夕阳熏的我昏昏欲睡,可一看到书案边斯文俊秀,正在执笔作画的袈裟身影,又联想到昏迷时的虚幻梦境,我就情不自禁的对他有非分之想, 嘶…他现在是那么的文俊淡漠,宛若神衹下凡,那他不穿衣裳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是清冷如旧,亦是风流潇洒,我就算在梦里都没见过。 啧…想到这里,我立马下定决心要见一次! 周围很安静,唯有他利利索索下笔时,笔尖与纸张摩擦所发出的刷刷声,伴着袅袅娜娜的炉香味,暖洋洋的太阳把我晒得舒舒服服的,我支着头闭着眼,几乎又要流着口水做个大春梦。 “殿下,画好了,你可要来题字?”他挥了挥袖子,将狼毫笔搁置在瓷笔架上,淡淡的开口说道。 我困得微阖眼,嘟着嘴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发出了睡眠不足的声音:“嗯……” 笔尖的悦耳声音暂停全无,我只听到了身边有着微不可查的低笑,我一下子就清醒了,以为他是在笑我像个小猪似的睡不够,坐起身皱着脸就嘟囔道:“你笑什么,你不睡觉嘛。” “殿下今日受惊,应当好好睡一觉,是我的不是了。”他捏着佛珠,眼底有着吟吟的笑,好像是在调侃我:“好了,不说了,殿下快来看看画。” 我艰难的爬起身走向案边,素素的檀香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间,几年不见,他的画技竟然又有了进步,炉火纯青到让我咂舌,雪白纸张上的妙龄女子身段玲珑有致,唇红齿白的笑中藏着无限的旖旎缱绻,眉眼仿佛春日一抹轰轰烈烈的阳光,铺铺撒撒的照耀世间美好的一切,又像光风霁月,明净清澈的塘面,偶有一两只鸥鹭掠过,令人温澜潮生。 在他眼里,我原来那么好看。 站在他身边,我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瞳孔是耀目的,还透着微微的水光,就像一株葳蕤的藤蔓,肆意生长在我心间,只不过这双眼时常带着浓烈的克制意味,被这深宫的条条框框而束缚的动弹不得,眸子也会跟着暗沉无光,我不喜欢那样的他。 想到这里,我不经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眼,质感是触手可及的温热柔软,他任由这轻柔的动作,视线渐渐由我转移向地面,我心中一空,以为他又会往后退,亦或是毫不留情的把我推开,没想到他竟然抿了抿唇不作出反应, 我一阵暗喜,心血来潮的调戏他道:“你的眼睛真好看,里面有晴雨,日月,山川,江河,云雾,花鸟,但我的眼睛更好看…”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话语,他果然又重新抬头与我四目对视,我昂着脖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因为我的眼里有你。” “……殿下,不可以这样说。”他低着头,进入我视线的只有他光溜溜的脑袋,啧,虽然我不爱看他这幅模样,但是…视线逐渐追随到他的脸边。 咦,又脸红了耶。 清冷如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峭寒的男人也会露出这般表情,还是因为我对他的挑逗,我笑的特别开心,恨不得要绕着皇宫跑几圈来缓一缓激动,哪里还记得什么见鬼的狗屁温南风,连忙乘胜追击提问:“是五郎心动了吗。” 他在邻国当太子时,众多皇子中排行第五,我以前最喜欢叫他五郎。 “我没有…殿下请题字。”他愣了一瞬,依然低着头,递了狼毫笔给我。 简直是在死鸭子嘴硬,我捂着嘴疯狂大笑着接过笔,上面还有他指腹带过的温暖,这触感让我想一辈子握着这支笔不放开。 天呐我不会是个潜在的女流氓吧。 他或许是看我发呆了好久,语气带着些许疑惑,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啊?”我回过神。 噢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要题字! 我就像是被读穿了心思,有些羞窘的看了他一眼,他眸色深深,好像会摄人心魄,不然为什么一与他对视,我的心就在体内扑通扑通的上蹦下跳,就像有股无名的火在到处乱窜,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提笔就在纸张右侧写下了前些天在书上学到的小情诗: “夜风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正经说起来,我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还是四年前他亲手教我的,那年我十四岁,他十七岁,少年少女在血气方刚的年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我身为尊贵的嫡出长公主,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四书五经女德女戒门门如数家珍,但偏偏我又是个不爱读书作诗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像满纸乱爬的蛇,整天只会偷偷摸摸的爬树掏鸟蛋,通常是以哭哭啼啼摔得一身烂泥而告终,他给我擦眼泪时抹药油时,看着我哭的像两个核桃的眼睛又好气又好笑,笑称我是一匹只有他能驯服的“小野马驹子。” 就算是这样,他也会不厌其烦的教我念诗练字,像在哄小孩走路似的鼓励我夸奖我,一遍遍的握着我的手,温润的不像话:“阿黛以后是我的太子妃,会这些当然更好,如果不会的话也没关系…有我就可以了,你就是你,我喜欢的你,不用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包括我。” 我窃喜,偏过头问他:“我真的像五郎说的那么好吗。” “真的,你好到我想把你藏起来,金屋藏娇听过没有?” “就是盖个金屋子,把阿黛藏起来,等日后我做了皇帝,你就是我宠冠六宫的皇后,我不会选秀的,我们会生同衾,死同穴,生死相依,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不分开,嗯?好不好?” “想想都觉得那样的日子无比快活,我有世上六万里江山,亦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啊。” 或许是有了上次勾引他的前车之鉴,这次我邀请他来我的寝宫坐坐,他吓得额上直淌汗,摇着头连连拒绝,没办法,到最后还是我这个弱女子哼哧哼哧的搬来木梯,把这幅画小心翼翼的挂在寝宫墙上,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欢喜, 只是不明白这张画纸为什么比寻常的画纸要厚啊… 四月十八,常年带着军队驻守北地的十二皇叔莫名其妙的被召回京了。 十二皇叔只大我十岁,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母后与我说他从小就聪慧机灵,勤奋好学,骑马念诗样样在行,还是原本的储君人选,只因为他母妃的出身是个御膳房的小宫女,太过低贱不堪,所以他才与前朝的东宫之位失之交臂,父皇登基后始终对他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好的是他只是个王爷,父皇却容他麾下有五万精兵,坏的是把他派去苦寒之地,与骠骑大将军在边疆驻守将近十二年, 他已有十二年未曾回京。 两年前敌国与南梁等国开战,边地死了很多很多人,有小和尚的父皇,有他的兄弟姐妹,就连赵淑妃的父亲骠骑大将军与她的一众兄长为救十二皇叔,也血洒于那场战役。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张贵妃之前和我说,赵淑妃的父兄不只是战死沙场那么简单。 我只知道当年战况之惨烈,就连南梁朝这等泱泱军事大国都被重创,周围几个邻国则更惨,尸骨无存,血流成河,俨然人间炼狱,所以我到现在都不敢想象小和尚当年是怎么突破重围活下来的。 今夜是为十二皇叔接风洗尘的家宴,对比我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十二年前,他的肤色被寒风吹黑了许多,粗糙了许多,身型高高瘦瘦的,穿着玄色的衣裳,显得他既冷酷又无情,但从气质来看,依旧不难看出从前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赵淑妃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宛若天仙下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没憋什么好屁,但我也没想到她不知哪来的自信,席至一半,她突然娇滴滴的起身,居然敢代表母后,越俎代庖朝十二皇叔敬酒:“今日王爷回朝,王爷自甘为我南梁朝驻守边关十数年,实乃明举,本宫愿王爷千岁。” 我正美滋滋的剥核桃吃,听到这一席话,“噔”的一下就想到了前不久看话本子学来的小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母后虽然平日里不注重这些虚礼,但在皇亲贵胄面前被这样驳面子,面色还是稍微有些不好看,微笑着举起酒杯陪礼:“本宫同祝王爷安乐。” 十二皇叔顿了顿筷子,不动声色的看了赵淑妃一眼,视线又划过坐在高位上的父皇母后,随后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臣谢过皇嫂,谢过…这位娘娘。” “怎么?十二弟与赵将军同住北地那么多年,竟从来没有见过淑妃?”父皇抿了口酒笑问。 “陛下!”赵淑妃蹙眉打断他:“臣妾作为家中独女,三年前还未入宫时久居深闺,因此并未与王爷见过面。” “我道是谁,原是风华绝代的淑妃娘娘,臣就算在北地也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方才是臣失礼了。”十二皇叔明显答非所问,吐出这句与他冷漠神色完全不符合的恭维之话。 父皇让我包括众人看不出心中所想,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睨着眼打量二人,良久才缓缓道:“噢,是这样啊…” 四月二十五,十二皇叔入京七日,居住在宫内的凌秋馆,父皇连召赵淑妃侍寝七日,破例下旨晋她为皇贵妃。 后宫这一群无聊透顶的女人顿时叽叽喳喳炸开了锅,恨不得拿刀去跟赵皇贵妃干架,她就算盛宠,就算她父兄忠勇为国,但如今没有家世背景,亦没有一儿半女,这叫她们如何能够心服口服,还神乎其神的号称此举史无前例,堪比盘古开天辟地,就算要封皇贵妃,当卿贵妃和张贵妃这两个生过孩子的宫中老人是死的吗? 我无语, 哎,真不知道她们为了父皇那个老男人有什么好争的,父皇虽然宝刀未老,但看来看去我还是觉得还是小和尚最好看。 一日后,十二皇叔被封为翊北王。 张贵妃掌握第一手消息,跑来揽月楼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发疯:“阿黛你晓得伐,赵柒柔她个蠢货!她快完蛋了!原来之前戚白眉悄悄跟我讲的八卦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我当时还藏着掖着没敢大肆宣扬,天哪话本子上才会有的情节,居然是真的!!我不敢相信!!” “赵柒柔和翊北王在西北是旧相好啊!私通是什么罪名她不知道吗,别说是赵柒柔家里的老寡妇娘亲了,就算把赵将军的骨灰刨出来再烧一百遍都不够死!” 彼时我正在喝水,一听到这话吓得把茶叶从鼻孔里喷出来,非常的不雅观:“你现在又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她是小跑过来的,现在插着腰胸口一起一伏的喘气,喘的脸都红了,她喘了好久,咽了口唾沫准备与我娓娓道来,这回我不敢喝水了,坐的笔笔直直。 “当年那个脑子拎不清的柳贵妃死,你还记不记得?噢…那时候你才十来岁,忙着跟小和尚早恋,估计是不记得了,她比赵柒柔还要蠢,居然傻乎乎的跑去干政,他父亲权倾朝野,狂的恨不得横着走路,你父皇怎么能容忍别人骑在自己头上,他就是这样的人,喜欢把人捧的高高的,再狠狠的摔下来,原来我还不信赵柒柔和翊北王有私情,你瞧瞧那日家宴她和翊北王眉来眼去的,那双眼睛就像是在说:“我活够了,你呢。”你父皇是老了,但他不傻啊!” “再看今日他被封王,她被封皇贵妃,赵将军和他在西北同驻那么多年,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两是一伙的,赵柒柔居然大言不惭的说自己不认识翊北王,演戏演的真好啊,我门牙都要笑掉啦!你真以为你父皇和他是手足情深才容他手下有五万精兵?” “陛下这是做戏给天下人看哩!他要立的是良善大度的贤名,阿黛你且看着吧,他们两个亡命鸳鸯的时日不多了!” 张贵妃说的嘴干,拿起我刚刚喝过的茶水对准嘴巴就是一顿猛灌。 五月初五夜晚的端午家宴,是皇贵妃和母后共同操办,由于今年十二皇叔回京在宫中,所以场面布置的十分奢靡华贵,皇贵妃头次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出现在我眼前,她穿着绿衫,满头插满了金簪红钗,娇弱无力的坐在母后右侧高位,小口小口的抿着酒,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端坐着的十二皇叔。 张贵妃在我耳边低咒:“尽做这些勾栏式样!俗的要死,以前当淑妃的时候就快把我搞死了,仗着自己是狗皇帝心口第一得意人,天天去他面前告我的状!谁晓得我被禁足了多少回,我打赌她这皇贵妃是没多少时日的,早点死去吧!” 我以看着小和尚吃饭更香的缘由,死皮赖脸的赖在他身边跟着他吃了几天素斋,我原本只是想和从前婚约在身的时候一样经常与他在一起,没想到几天过去,我惨到如今连打嗝都是素菜味,此刻面对这么一堆大鱼大肉,当然是吃的连头都顾不上抬,才没空理张贵妃的牢骚,我吧唧吧唧嚼着饭菜,恨不得打包带回宫,但现在真是倒了大霉, 我好巧不巧的嚼到一颗辣椒… 从小不能吃辣的我立即被辣的张大了嘴巴,拿来手边的茶杯,却见杯底空空,我欲哭无泪的四处寻找着水源,扭头一眼就看到张贵妃的膳桌上摆着瓷杯,里头的水满满当当,我被辣的头晕目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抢过来喝, 一阵苦涩的火辣感划过喉头,我才愣愣的反应过来… 这他娘是酒啊! 张贵妃见状,吓的一把夺走早就一滴不剩的瓷杯,看样子好像是想大骂我,但瞧到席上觥筹交错的欢乐场面,在痛苦的极力忍耐, 宴会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她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嗓音怒吼:“阿黛你不能喝酒的!你小时候只喝了一点西域果酒就发疯跑去庑房,把侍卫认成小和尚,还偷看侍卫洗澡,你忘记了?!更何况这是烧刀子!!是烈酒!你疯啦!!” 大狱 张贵妃胡乱编了个理由带我离开家宴,还大手一挥把小知钗扔给了卿贵妃照顾,卿贵妃看见啃肥鸭啃的满手流油的知钗,笑眯眯的把她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逗她:“你母妃不要你啦,以后都跟卿娘娘睡觉好不好?” 胆大如知钗,但又或许是全天下的孩子都惧怕这样的谎言,她像被雷劈了一记,嘴里蠕动着剔骨头的动作戛然而止,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可置信的看着张贵妃。 张贵妃才不管她,叫来轿子就跟我开溜,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二人稳稳当当的坐在轿上,我脑袋已经开始有些晕眩,腹中如同翻江倒海,嘴上还没边没界的说着胡话,她猛的一巴掌呼过来,刀子嘴豆腐心道:“你要发疯回宫,说好了啊,我不陪你在宫道上丢人现眼!” 这一拍非但没有让我清醒,反而更加眼冒金星,青色的帐子与她的身形混合在一块儿,我眼前逐渐出现了幻象,指着她就笑:“嘿嘿嘿…张濡沫你不是只会说书和写话本子吗…什么时候学会的□□,一分就是五个人…好玩!” 张贵妃啼笑皆非的看着我,闷声憋坏屁:“小和尚有没有见过你喝醉的样子。” 我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想不起来,意识不清的靠在她肩头,继续傻呵呵的笑:“我记不清啦!好像没有呀。” 过了好久,视线又缓缓恢复了清明,入眼即是一片赤黄色,熟悉的檀香味飞似的钻进鼻孔内,我虽然不甚清醒,但闻到了这种独有的味道,心中还是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朦胧的水汽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热的我抓耳挠腮,恨不得褪下华服裸奔。 额,这里… 有点熟悉…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和尚寝房的浴堂啊喂! 酒醉的头脑晕晕沉沉,我原本思量着非礼勿视快速离开,结果一转身就与坚硬的墙壁来了个亲密接触,我疼的直皱眉,吃痛的揉着脑门。 “谁在那里。”伴随着淅淅哗哗的水声,还有披衣裳的动静,他疾言厉色的开口问。 小和尚为太子时金戈铁马武功高强,一下就发现殿内有人并不算什么奇事,我又想到了上回的梦境,今夜简直是天助我也,不看岂非人哉,想到这里,内心突然萌生出了不甚合乎礼制的想法,但我明知黛又什么时候走过寻常路,借着酒劲,我理直气壮的悄悄将脑袋探进蒸汽腾腾的浴堂,所入眼帘的画面差点让我的鼻血喷涌而出: 男子如璞玉的脸颊此刻因热气点点泛着红,高挺的鼻梁上尚挂着未曾擦干的水珠,水珠顺着骨相完美的侧脸,逐渐滑落至我日思夜想的薄唇,再至清晰的下颚与喉结,他喉头微微一滚,连我的嗓子居然都变得干燥无味,再定睛一看,水珠又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于还未穿戴完毕的宽大衣衫内,衣衫并未将他的身形遮盖完全,襟边的胸口有着许多淡淡的刀疤,与小腹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形成对比, 但我不敢再往小腹下面看了, 我怕那个会吓着我自己。 “殿下?你怎么在这。”他明显有些窘迫,手忙脚乱的系着腰间的细带,妄图遮盖下身未着寸缕的尴尬。 我特别想逗逗他,走上前嬉皮笑脸的反问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他被我问的一言不发, 既然这样我就默认他允许我肆无忌惮的观察刚洗完澡后的他。 衣衫是浴袍式样,遮住了修长的双腿却遮不住精壮有力的上身,我没想到他居然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款,刚准备色眯眯的近距离细看,万物突然又迷糊了起来, 真是该死,我就应该少喝几滴酒! 揉了揉双眼后,画面才逐渐看清了一些,脑海中预料的劲爆并未如约袭来, 他胸口深浅不一的刀疤让我触目惊心,连带着我的心房都莫名狠狠一痛,这些伤口偏偏都错综复杂的集结在左侧,靠近心脏的位置,假想如若敌人的刀锋偏离了一分一毫,他或许就会即刻毙命。 他察觉到了我炙热的视线停留在他可怖的疤痕处,下一刻急忙用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语气有些慌乱:“女孩子不要看这些。” 即便是看不见,那些如同古老树根的伤疤,也烙刻在我心底挥之不去,我这才意识到两年前的那场战争到底有多么血腥,死里逃生的他到底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我一想到那些我举都举不起的重剑,在战乱中重重捅进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敌人的剑鞘,或许真的是醉酒良感颇多,我忽然就很想哭,我宁愿这些伤,这些痛都加以百倍的奉还在我之身,也好过亲眼见到始终被我放在心尖上的他有一点苦楚。 “五郎,你疼不疼…我去叫太医好不好。” 他顿了顿,缓缓收回了手,我的眼泪瞬间就止不住了,一个劲的啪塔啪塔的往下掉,哭的稀里哗啦,哪里还记得什么形象,什么好看不好看,漂亮不漂亮。 “早就不疼了…殿下不哭,殿下是不是喝酒了?女孩子喝什么酒,你忘了之前闹出的洋相了?嗯?……” 可能是命中注定今夜会发生些什么,也可能是我真的醉糊涂了怕他疼,他话还没说完,我就主动凑上前吻了吻他胸口的疤:“我不信你不疼,我小时候被瓷杯划破了手,好大好大的口子,母后亲了我一下我立马就不疼了…你现在被我亲一下,就不会痛了。” 我能感觉到唇边的体温在极速升高,但我依旧不想撤开这个有些暧昧的单方面的吻,见他没做出什么反应,干脆牙一咬心一横脚一跺,张开嘴巴,用湿滑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男子因为作战而略微粗糙的肌肤。 他微乎其微的闷哼了一声,被我捕捉了去,我抬头去看他,昏暗的灯光里,他连唇角都格外好看,我有些想吻他,又我更想让他主动一点来亲我: “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不可以。” “为什么?”我顿时就像被浇了一桶冷水。 但更多的是委屈,一想到他可能早就不喜欢我了,我鼻子一酸又要掉眼泪:“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两年我过的多苦,当年知道你死了,我差点陪你一起去死,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呢…你说我傻也好,怎么也好…我只知道我们的八年,我爱了你实打实的八年。” “我是南梁朝的嫡长公主,但我更是你未过门的太子妃,如若没有那场战争,我们早就成亲了,你不是信佛信命吗,那好,我告诉你…我们是上天注定的一对…而且我们本就应该是一对。” “如今我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了,你却不喜欢我了,你早就不喜欢我了,早知道这样…” “殿下,今夜的事情你会不会记得。”他打断我。 他的眼睛被月华和烛光照的很亮,大约是浸泡热水的缘故,他身上的温度也很烫,我紧紧扯着他的襟领,皱眉驳他:“你不要叫我殿下,你从前是叫我小野马驹子的。” 他好像是被我逗笑了,连胸口都笑的一起一伏的:“那小野马驹子,今夜的事情你会不会记得。” “不会,你干…唔…” 他托着我的后脑,微微阖眼与我贴近,我感受着他炙热而陌生的唇瓣轻轻啃咬着我的嘴巴,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一时间貌似有些失控,酒劲夹杂着心悸,我激动的要缺氧而死,张嘴就想回应这个我期待已久的吻,但又怕他尝到我唇齿边的浓郁酒味,再加上刚刚朝他哇哇大哭,面子里子全无,我想和他赌气,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借着酒醉发疯的小疯子,所以有些犹豫不决。 他的唇很软很滑,托着我脑袋的手还不断的摩挲着我的耳廓,我被他亲的双腿发软,倒头就要栽在他怀里,没想到他就像亲上瘾了般,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他不是个和尚吗?不是远离红尘吗?!不是一向克制力超强吗?!!! 我气都要亲断了,他的唇瓣才稍作离开,我本能反应就要追随着再亲上去,他轻笑一声,喷出来的气让我的脸很痒,他还缓缓用鼻尖蹭着我的鼻梁,声音有些暗哑:“阿黛,张嘴。” “我才不要。”我羞羞怯怯的低着头不为所动。 他吻走了我颊边欲滴的泪,我被他反抵在墙上,身体颤的不像话,他又抓住我的手举到头顶,跑到耳边吹气: “阿黛,忍了那么久,我忍不了了,也不想再忍了。” “两年前远赴战场,而后战败后的颠沛流离,我已经做好了与你生离死别的一切准备,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你,可至今时今日我才发现我放不下你,我一直都放不下你。” “我想带你走,我们出宫去,出了这天子脚下的上京城…就我们两个人,过荆衣布裙的寻常日子,你跟我走…我不做和尚了,你也不做嫡长公主,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娘子…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上天注定的一对,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闻言打了个激灵,惊讶于他态度转变的同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出宫,出了宫又能去哪呢,父皇和母后对我那样好,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小和尚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如果我向父皇剖白心迹非他不嫁,我们在宫里也能成亲呀, 他那么好,我相信过不了多久,父皇和宫里的娘娘们一定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他。 我抬头下决断:“我不想逃出宫,父皇和母后对我很好,我病了的那两年,他们替我操心了许多事,我不想再让他们为我担心。” 小和尚和我冷战了五天。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找他说话他也不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我有些难过。 这五天宫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二皇叔与皇贵妃谋反了。 父皇像是早有所察觉,早早加派一万羽林郎镇守皇宫,这场可笑的,里应外合的谋反当然是以失败告终,皇贵妃被贬为庶人,十二皇叔被削爵,两人囚禁在大牢,择日抄斩。 我十分苦恼的坐在凤宁宫剥松子吃,脑子里盘算的全是为什么小和尚不和我说话,张贵妃今早躲在承政殿的花丛里看戏,此刻正兴高采烈的展现出她说书的本领,说的唾沫横飞,说皇贵妃多么多么的惨,还一本正经的说她就是活该! “皇后娘娘您知不知道?当年赵柒柔入宫就是一场阴谋啊!他就是翊北王手底下的一颗棋!一颗用来谋反的棋!” “翊北王没坐上皇位他当然心有不甘!他论才情论政绩哪点比不上陛下,却因为生母的原因与帝位失之交臂,还苦巴巴的在边境吹了十二年的西北风,妄想谋权篡位,没想到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哎我还听说,他根本没爱过赵柒柔,从头到尾都是在骗她的感情来利用她!” “说来赵柒柔也是可怜,我还以为她这些年那么努力的向上爬是为了她自己呢,谁料是为了那个负心郎,两个人到最后还不得是一起去死。” “他父兄为什么被陛下弄死呀,因为功高盖主呗,在边境和翊北王沆瀣一气,要我做皇帝,我也要弄死赵将军。” 知钗坐在卿贵妃的腿上大笑:“这叫不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卿贵妃去刮她的鼻子,笑斥:“小机灵鬼儿,你跟母妃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贵妃抬脚就要去踹她,母后坐在中位上笑的前仰后合,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突然有太监进殿打破,他像是听了什么话,吓的路都走不爽快:“见过各位主子。” 我认识这个凤宁宫的总管太监,长得又肥又圆,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酒窝,母后见他跑的气都顺不上来,张口问:“那么慌慌张张的,是怎么了?” “大牢那位赵庶人吐话出来了,说…说…”他慌乱的看了一眼我, 母后道:“她说了什么?” “她为了将功赎罪,诋毁长公主和渌清大师有私情!人证物证具在…这会子话已经传到宫外去了!” 9. 我耳朵嗡的一响,再反应过来一行人已然是出现在阴冷的大牢里,赵庶人全身是伤,被绑在十字架上有气无力的吐血,打开牢门,母后冲上去就给了她一耳光:“贱妇,胡说。” 这一巴掌打的即清脆又明亮,我从未看过母后那么生气,还好卿贵妃把知钗抱了回去,不然她得吓的连续做一个月噩梦。 赵庶人的脸早已被抽的面目全非,母后这一耳光对她来说貌似问题不大,反而她还笑的特别开心:“皇后娘娘,臣妾有没有胡说您还不知道吗,这满宫里谁不知道您的宝贝长公主为了渌清大师…病了将将两年还没好?” “当年无人不道这是一桩金玉良缘,可娘娘…今时不同往日,那个太子现在居然落魄到去做和尚,长公主就算再喜欢他有什么用,她病死了也不管用了!且不说陛下能不能点头这桩婚事,就光光天下佛徒的吐沫星子都能将二人淹死!哈哈哈哈哈…” 我努力着辨别赵庶人说的话是真的还是死也要拉个人恶心一把。母后被她气的几乎要厥过去,怒气冲冲的与一旁狱守道:“看来不必等到三日后了,赵庶人即刻处以彘刑!” 赵庶人被拖走时,一双眼睛看着我不说话,只是阴森森的笑,笑的我全身冷汗直流,张贵妃抓住我的手哄我不要怕,说这是恶人有恶报,我是天下顶好顶善良的姑娘,我不会有事的。 母后发完火,脸像小苹果一样红,在小宫女的搀扶下乘轿回宫, 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我的心就像放在油锅上噼里啪啦炸,终于忍不住问张贵妃,我还能嫁给小和尚吗。 张贵妃略带些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叹气。 五月十四,虽然父皇下旨不许再议论此事,但我和小和尚的这段所谓的禁忌之恋早已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铺天盖地的诋毁正如同赵庶人说的那样袭来。 我被吓的连宫门都不敢迈出一步,从小被父皇与母后捧着长大,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哦,忘记说了,赵庶人死了,与十二皇叔死在同一天,两个亡命鸳鸯,一个死在水缸中,一个死在锃亮的大刀下。 我已有三日没见到小和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派霜颜带着一群人满宫上下翻个底朝天都没翻到,就在我准备亲自去寻他时,温南风那厮进宫了。 他笑嘻嘻的问我近来是否安好,我觉得他纯粹是来看我笑话,才没工夫搭理他,可他一本正经的说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 我眼睛一亮:“快说。” 他目光如炬的盯着我看,突然一笑,笑的唇红齿白:“你嫁给我,做我的娘子。” 我顿时像被人耍了,气的恨不得跺脚,一记耳光就那么打在他的脸上,真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的我的手都火辣辣的疼:“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的五郎相提并论,也配让我嫁给你?!” 那温白的面颊上顿然就出现了一个巴掌印,他摸了摸脸,不知道是被我打蒙了还是什么,居然又是一笑,笑罢开始同我讲道理:“我大可以与你算一笔帐,你且先听我说完再做决断。” “你此刻若是表现的在意他,越是会害了他…你是嫡出的长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天下没有人敢拿你怎么样,可那个和尚呢,他以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不错,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仔细想想陛下当初让你和亲的目的是什么。” “你真是个蠢货!陛下让你和亲是为了缔结两国永世之好,可邻国早已被灭国,这不过是两个国家互相利用的把戏,你知道陛下的,没有利益的事他不会冒险去做,饶是他再宠爱你也无济于事。” “陛下之前是把他留在宫里,那是因为他为了让你病愈替你兜住了这件事,谁料半路出了个碎嘴的赵庶人,死也要拉个人垫背,让这事给传了出去,难怪陛下要杀她,大逆不道还不算,居然草包到诋毁长公主,光这一条罪就够她死一万次。现在问题关键在于谩骂声来源于民间!来源于陛下最看重的百姓!” “陛下把皇家颜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一个嫡出的公主和一个法崖寺的出家和尚…你自己说说登不登对,而且你早就不该再想着嫁给他了,应该想着怎么保他活下来不是吗?” “而保他活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嫁给我,我南阳侯家乃簪缨世家,世代精忠为国,祖母又是先帝的阿姊景阳长公主,你我凤子龙孙再是般配不过,你嫁给我,民间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我彻底傻眼:“什么叫想着保他活下来?” 他看了我一眼,冷哼道:“你还不知道吧,告诉你也无妨,陛下眼看着事态严重了,下旨对他用刑,唯独不可伤了脸,直到他说出他对你没有情谊为止。” 我听罢头顶直转星星,差点又要晕过去, 我说为什么三天不见他人,他原是被父皇押去了大牢,大牢是什么地方啊!那里的狱守手段毒辣到可以让死人开口说话,看前些日子美艳到不可方物,在大牢里待了几日血肉模糊的赵庶人就可知。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满是刀疤的胸膛,虽然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但心莫名一揪,想到小和尚若是受刑后也是如此,便来不及辨认这句话是真是假,脚底抹油就跑去承政殿。 不顾太监的阻拦破门而入时,父皇正在和承邺哥哥商议政事,我泪水淌了满脸,什么都不顾了,噗通一声就跪下求父皇,脑后的步摇砸的脸生疼生疼:“父皇,我求求你,把他放出来好不好。” 父皇抿了抿唇不说话,承邺哥哥神色复杂的看着我,强乐道:“刚巧父皇与为兄正在商讨此事,阿黛你乖,父皇替你择了门好亲事,你见过他的,上次的狩猎,南阳侯家的小侯爷还救过你,他…” “我不要嫁给他!”我哽咽着打断他的话。 我怎么可以嫁给温南风那个王八蛋啊!我第一次和他见面就快被他搞死了! 父皇睨了我一眼,欲把我扶起来,我死活不依,把脸偏到一旁狂哭不止,他皱眉道:“道理你也应当明白,从前是从前,你忘了谢慎明吧,这对谁都好。“ 怎么忘得掉呢,忘记他牵着我的手,忘掉他和我一起念书唱词,忘掉他的声音,忘掉他的样貌,忘掉他对我的好,忘掉他说的会娶我吗。 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受,心口仿佛被人重拳出击,抬头就牙尖嘴利的回道:“父皇如今让我忘,可当初亲手把我推给慎明哥哥的不是父皇吗,让我以为我能与他长厢厮守,现在却要掐灭我最后一点点幻想,如若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处,我宁愿与他远走高飞!” 我不能接受自己就像一个礼物,被最敬重的父皇当作平定江山的道具而送来送去,先是五郎,又是温南风,往后会不会有更多更多的人。 父皇不说话,良久才缓缓开口:“阿黛,你是个公主。” 我跌跪在阶梯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滴,脑袋一片空白,只能痴痴的注视着他身后的龙椅,就仿佛这六个字,已经代表了一切,注定了我的一生。 但我若不做公主,还能做什么呢,我早该知道我和小和尚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抛去世俗与偏见,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或是心里依旧有我,甚至连我不经意德触碰都会使他想要躲开,他或许早就看明白了,他是个太子,他什么都会,我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是那么聪明,温南风说的对,我太蠢了,蠢到觉得他还在意我, 可我为什么不能一直蠢下去, 我甘愿一直蠢下去。 我依旧哭:“那父皇让我去见见他,好不好?” 父皇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让承邺哥哥引我去大牢,这一路上,即使脑海里已经预想了千百遍生不如死的苦刑,可真正亲眼见到,伴随着狱守毕恭毕敬的回报,我又忍不住的流眼泪,我没想到他们下手会那么狠。 小和尚的眼眸微微眯起,分不清是因疼痛昏迷还是因为打开牢门,被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照刺痛了眼。 三日未见,如隔三秋,虽然那张让我日夜牵挂的面颊一如往常,可不看五官,看脖颈以下,他几乎已经是个血人,双臂由比我胳膊都粗的铁链拴于梁顶,月白爽朗的袈裟被染的鲜红,衣角处还啪嗒啪嗒的向地上滴血,特别是他的双腿关节处,被木夹用刑而接近糜烂。 血, 都是他的血。 狱守面露难色的收起血淋淋的刑具,毕恭毕敬向承邺哥哥道:“见过二位殿下,这位……断了两节指关,左手手筋被挑断,但…恕臣死罪,臣依旧撬不开他的嘴。” 他从前是多么骄傲的太子殿下,从小锦衣玉食,出宫问政侍儿仆从无数,就连洗手的水都是经百花浸泡而出的温水, 他何时受过这种苦楚。 我哭的快撅过去,疯了般的奔跑到他的身边:“五郎我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都是我不好…你怎么那么傻…明明说一句你从未喜欢过我父皇就会把你放出来。” 我胡乱擦了把眼泪,慌乱到心颤,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减少他的疼痛,脑热的跪在地上意图伸手堵住伤口不断流出的血液,但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 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张开眼眸,轻轻笑了一声,含着一小口血,却丝毫不影响他把话语说的一字一句分外清晰:“我…从…前…做…过…很…多…傻…事…” “我…不能…说那种…话,再让你…伤心。” 他就像咽着小刀子,皱着眉把喉头的血咽下去,冲我又是一笑,我就像被五雷轰顶,背过身哭的更加凶。 多可笑,面对这种事情,我身为他们口中万人之上的长公主,除了哭,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我突然很像摒弃这个南梁公主的虚名,做个荆衣布裙的民间姑娘,而他是芝兰玉树的书生,我们远走高飞,从南到北,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现实狠狠的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想的脑子一片混乱,连滚带爬的爬到承邺哥哥的脚边,拽着他衣衫求他:“皇兄,我求求你…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你忘记了吗,慎明哥哥从小和你是要好的。” 真的不能再对他用刑了,会没命的。 他被我拽的身形摇晃,微微动容:“阿黛,你错了…其实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 我如同被五雷轰顶,愣愣的跪在他的脚边,承邺哥哥背着手略有不悦:“妹妹,起来说话,你是个公主,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耳畔回荡的全是小和尚被挑断手筋,还断了两节指关,压根没听清他和我说的话,脑海突然一闪,想到了父皇与我说的,嫁给温南风的事。 我鼻头一酸,无论温南风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如若真的嫁给他那个小纨绔,我余生怕是再无半点欢愉, 可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 只有让天下百姓信服我和小和尚早已没有任何瓜葛,他才能活命。 我前半生的欢愉全是小和尚带给我的,我爱他大过于爱自己的命,之前是太傻了,觉得父皇可以接纳他,而如今看清后,为了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真的。 他说不能再让我伤心,我更加不能视他的命如草芥。 其实细想想,我后半生的欢愉跟他的命比起来, 根本不值一提。 我自嘲一笑,落地的话语很轻,像飘飘的羽毛,可却扎的心很疼很疼,疼的要滴血,仿佛这三日我与他形为一体,感同身受: “我愿意嫁给温南风。” 分别 费尽心机把小和尚从大牢里救出来,太医说他伤的很重,刚小心翼翼的给他上完药,我默默遣散了内侍,此时此刻诺大的殿内只有我和他二人,他虚弱的厉害,却还是在榻上半支着身体,眼神里带着冷意,递给了我一把匕首,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开口: “杀了我。” 他小腿的伤口因为动作的幅度又有崩裂的趋势,额上泛着点点冷汗,我又有些想哭,我最近变得很爱哭,逐渐变得不像我自己,我还很想说些话让自己心安一些,但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 说很想和他私奔出宫吗,我确实很想,很想很想。 我好恨,我恨现在的自己太过清醒理智,可如果我参不透这些,他的命就会折在我最敬重的父皇手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大,除了宫墙内竟没有我和他的容身之地。 如若能以我的自由之身换他一辈子的平安喜乐,我想我大抵是愿意的。 我憋回眼泪装作没事人,一边起身拧干帕子替他擦汗,一边笑说:“你知道我不会的。” 谁料我刚一凑近他,他就一把捉住我的手腕,虽是带伤之身,气力却是意料之外的大,捏的我生疼,还把匕首强塞在我的手心里,刀口对着他自己,倔强又偏执:“我让你杀了我…” 手里的刀柄很凉,他的眼眸也很凉,眶里的泪水砸在唇边,我偏过头去抹掉,因为他说不想看我难过,他想看着我笑。 我用了天大的力气说话:“我做不到。” 他仍旧捏着我的手,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是让我看不穿的情绪,又是一股难以化开的浓浓情愫,两者交加使得他眼眶微红,他看着我不说话,良久才道:“阿黛,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真心爱一个人,这也算是非分之想。” 他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我的心很疼,我甚至觉得把我扔在大牢和他一起受刑三天都没那么疼,我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从而不使眼泪掉落,可余光里全是一旁的木盆里,他擦洗过的血水,红的刺眼, 我哽咽问他:“谢慎明,你是不是感觉不到疼。” “我会疼。” “因为疼,才会爱。” 我看着房梁深呼一口气,却不经意瞥到了窗外的一轮明月,月亮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就像我爱小和尚,他如今或许也爱着我, 但爱没用,没用也爱。 看得出来,他好像很想摸摸我的脸,但他左手的手筋断了,从前经常抱我的那只手臂,现在再也好不了了。 而这些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阿黛,你听话,我带你走吧,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两年前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父皇与兄长弟弟战死沙场…我畏首畏尾的苟活于世,进了南梁皇宫,我自以为见到你会克制住自己的情谊,却没想我低估了自己对你的爱,你如今是这个世上我唯一在意的人,就算我死了我也要你好好的活,你不能嫁给南阳侯家的小侯爷,你要我怎么办…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如若没有两年前那场战争,你应是我的太子妃, “你应是我的妻。” 他说的这番话,突然让我想到之前他还对我爱答不理的日子,我每日跟在他后面读的几本佛书。 佛曰人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悔,求不得。 我想大约还有第八苦,它名唤放不下。 我摇摇头,摸了摸他的眉眼,没有答应他。 五月二十八,我已是待嫁之身,听霜颜说,南阳侯听闻我要嫁给他们家做媳妇后欣喜若狂,光光备□□就备了几大车几大筐,全府上下的家丁又添了两倍有余,生怕是我嫁过来后怠慢了我, 据侯府与父皇商议后,婚期就定在十二月, 六七个月的时间,我想把小和尚的伤照顾好,然后把他送出宫,就像父皇他们所期盼的一样,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宫里宫外的人,大家都在欢欢喜喜的议论这桩凤子龙孙的金玉良缘,只有母后卿贵妃和张贵妃,或许还有知钗, 只有她们会为我难过。 我寸步不离的守在小和尚的床边,他刚上完药,已经沉沉的睡去,母后摸了摸我的手:“好孩子,好阿黛,我知道你难过,你哭一哭吧,你不哭怪吓人的。” 卿贵妃在一旁喂知钗吃饭,也忙跟着应和:“皇后娘娘说的是,阿黛,你不能那么熬着自己。” 我不是不想哭,经历了那么些天的大悲大痛,我已经哭不出了。 我靠在母后的肩头,乖乖的朝她们笑:“没有事的,我如今这条命,全然交代在慎明哥哥的身上,我嫁给温南风,是因为想保他平安顺遂。” 张贵妃拿着一盘刚出锅的小酥肉气的拍案而起:“要怪只能怪狗皇帝一天一个花样,一会儿小和尚一会儿温南风,那个什么狗屁太子也在他后面拍马屁拍上了天,难怪能做太子,我早就说了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还不如让卿贵妃家的承安来做!” 母后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轻斥道:“好了阿濡,这些话以后少说一些,险些让陛下听了去。” “我怕他让我去死?狗皇帝大不了也把我嫁给温小侯爷啊,阿黛做妻我做妾,我们两在府里混吃等死相依为命不要太快活!” 我被她逗笑,笑出一个鼻涕泡来:“张濡沫你说话怎么那么搞笑。” 六月初一,养了半个月,小和尚的身体被我一碗一碗的鸡汤骨汤养好了许多,不再是那么的有气无力,至少不会每隔一柱香的时间就想睡觉。 因为我拒绝和他一起私奔,所以他之前一直不太想理我,对我端过来的汤药也是视若无睹,我哪里能随他去,拿着个小银勺气冲冲的就把药往他嘴里灌,一来二去了十几天,他不知是看开了还是宫里的僧人都已被遣出宫去,没个人说话太无聊,突然掏出个素戒戴在我的手指头上,冷不丁道: “我有病,之前出宫时买来送你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何时出过宫,脑海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之前一起出宫买骑装,他跑丢的那次,我那时候看着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猜到他肯定背着我干什么事去了,果不其然。 我端详着无名指上的素戒,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送我礼物,心底还是没由头来的一阵欢喜,但又想到六个月后我即将是温南风的妻,我又很难过,我又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很难过,所以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聊天:“挺好看的,但为什么不嵌个珠子或是宝石?”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的像一滩波涛汹涌的潭水,像要把我看出一个洞来: “无镶嵌,无镶嵌。” 我刚要喂他喝汤就又懵了:“啊?”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有五个月,小和尚的身体被我照顾的已然大好,只是有半只手臂不能活动自如,我闭门不见客,就连温南风进宫寻我我也不见,我只伏在他的榻边,一边侍候他一边和他说了很多有的没的,暑往冬来,我仿佛是要把这一辈子的话全部说完,他看上去虽然仍旧介怀私奔之事,可他依然会耐心听我问他一系列没有营养的问题。 譬如我会问他,五郎五郎,你入宫后原本对我是那么那么的冷淡,曾让我一度以为你心里早已没有了我,后来怎么又突然说要带我走? 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就像是看着自己往后的寥寥余生:“阿黛,你摔下马那次,还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如若我不去那场该死的围猎,说不定也不会遇到温南风这么个小纨绔。 “我骑马在远处看着你坠下马的那一刹,心中早就忘却了什么道什么怨,我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做过什么可笑的和尚,父皇他们从小就说我冷静自持,明辨是非,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之前万般忍耐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喜欢那样的我。” “阿黛,我心里其实一直都放不下你。” 我木木的看着他,他这话如若早些说,我可能真的会不听天下百姓的流言蜚语,不问宫中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我会不顾一切的和他走, 可惜他这话说的太晚了,聪慧如他,我觉得他大抵也会明白,我如今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远走高飞。 南梁十五年十一月初三,上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谢慎明。 父皇早就预备好了马车,车停在宫门外,雪下的又紧又密,我不许任何人跟着,与他肩并肩,一步一个脚印,撑伞走在空旷的宫道上。 他站在我的右侧,身型瘦瘦削削,灰色袈裟里灌着寒风,遮挡住了大半的风与雪,我担心他身体未好,又着风寒,于是踮起脚替他披上了一件黑狐大氅,他任由我的动作不发一言,我们两都不说话,我挽着他的手,静静的开始回忆十岁那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上元佳节,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我从母后口中得知他是我日后的夫君,在梅花倩影中羞羞怯怯的低着头,但又忍不住窥探他英俊的脸庞,还问他:“小太子,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少年执着花灯,看着娇娇小小的我略微低吟,梅香醉人,那时候他虽才十几岁,眉宇间却就有了些气宇轩昂的帝王风范,浅笑着答非所问:“你就是南梁朝的嫡长公主,我日后的太子妃?” 我年纪小脸皮薄,哪听得这些话,立马踮起脚捂住他的嘴巴:“本公主还未出阁,不准你这样说。” 他又是一笑,捉住我的手腕,将花灯塞在我的手上,拢了拢身上的白狐大氅:“我叫谢慎明。” 我叫谢慎明… 我叫谢慎明。 我叫谢慎明! 那时候多美好啊,我真想回到那年大雪天,然后告诉他六年后会发生一场改变一切的战争,如果邻国能够及时避开或是提前有所准备,那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回到现实,我的嗓子像是被千斤石头压着,良久才淡淡开口道:“五郎,以后照顾好自己。” 朱色的宫墙不知怎得,衬的他的神色有些暗淡,枯树的枝头被峭寒抖落了几两白雪,悄悄的落在他的肩头,再不着痕迹的化去,他低头看我,握着伞柄的指腹微微泛白,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呼出了一团雾,随风消散。 “阿黛,我…” 我偏过头去抹掉眼泪,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我笑着打断他的话:“如果你在远方听到了我的哽咽,那就捂住耳朵,让我在你的记忆中一直骄傲,一直漂亮。” 他将伞交给我,用手掌轻轻的揉了揉我的头发,问道:“素戒呢?” 我连忙把手从暖炉里伸出来亮给他看:“在这里。”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无名指上,温柔的像是漂浮在河面上的一滩碎冰,看了许久,用食指在我的手心里写字: “无镶嵌,无相欠。” 归宿 我是最想和他有些羁绊的, 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是所谓的世俗道义,还是命运轴轮的滚动本该如此。 雪下的很大,我们的脚步也很慢,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宫门外,果不其然一辆马车驻在远方,与朦胧的地平线几乎混为一体, 他以往每年都坐着极奢华的马车来,如今是要坐着马车走,走到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法崖寺他是不能再回去了,我把伞递给他,问他今后要去哪里。 他轻笑着说自己安身之处还没有找好,只不过他第一想去西北,去布达拉宫,高山之巅,亲手为我系上祈福的经幡。 上面要写些什么,祝我与温南风此生长久,永远幸福吗? 我微微垂眸,只是这样想着, 他拂去了大氅上的雪粒子,注视着我: “我走了。” “珍重。” 预料中的悲痛并没有如潮如水的向我袭来, 我只想下辈子做个彻底自由的人。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没有回头,步子略微有些踉跄,但却走的毅然决然,仿佛与我素不相识,从未谋面。 这样也好, 祝君珍重。 小和尚离开的第三个时辰,我静静的躺在榻上,凝视着床畔边他为我画的那幅画。 我看的入神,想的也有些遥远,宫外的他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路程又走到了哪里,我给他备的干粮是不是太少了,天实在是冷,那衣裳有没有穿暖呢? 奇怪的是,我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这幅画挂在这里已经有好久,由于没有裱起来,边角都被风卷皱了,我爬起身,准备用手抹平四角,却意外发现这画里居然贴了两层画纸,难怪那天我摸着要比寻常的纸张厚。 我连忙抽出来看,见另外一张画纸上似乎还画了些什么,天太黑,殿内早已熄了烛火,我看不清。 已是深夜,唤来内侍点亮火烛,灯火通明后才见雪白纸张上赫然画着一男一女,一坐一立的俏丽身姿, 是为太子时的他,还有十三四岁时的我。 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年一手执书卷一手执着我,眉宇间是天选骄子的风范,眼神中亦有着为夫为君的温柔缱绻,而我兴高采烈的偎在他的身边,欢欢喜喜的闹着他,缠着他。 过往的一切如潮水般喷涌至脑海, 渌水亭,长干行,上元节,大雪天。 我愣愣的盯着看,身子忍不住的发抖,竟连手也抖动的厉害,我想起几月前亲手提的字,亲手拂略过他作画的健臂,那时我所天真以为的地老天荒,还有我们都不想忘却的曾经。 如若那时以为他爱我, 如若那时以为他心里有我。 一滴泪啪嗒打在画卷上,将画中人的左手墨迹晕开。 南梁十五年十二月初八,我将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众人所谓的“我疯了”的开始。 当朝的嫡长公主出嫁,所嫁之人还是世代忠勇为国的南阳侯家小侯爷,凤子龙孙的金玉良缘,饶是从前民间有再多的闲言碎语,如今也不攻自破,城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至深夜才得以安歇,我顶着沉重的凤冠霞帔,等候在父皇为我所修的,极尽奢靡的公主府邸。 父皇怕我在侯府里住不习惯,在城中为我打造了一所堪比金屋银屋的公主府,辟出了五间房来存放出嫁嫁妆,每月所受俸禄为一千贯,与母后相同。 但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垂眸低吟,恰巧在这时有人进房,还带着一丝丝的醉气,味道虽是熟悉,但好生难闻。 “请驸马安。”一旁的霜颜服身道。 我心下没由头的不安,连手心也跟着出汗,我瞧不见温南风的脸,只听得他遣散了房内众多侍婢,浅浅的唤了一句:“阿黛。” 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连忙啐他:“别那么叫我。” 他不说话,轻笑着掀开我的盖头,眼前终于得以恢复清明,随之而来的便是他英俊红润的面庞,他穿着一身喜服,眼睛笑的弯弯的,神气到几乎所有形容少年春风得意的诗句都可以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的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我从小爱慕的谢慎明。 我偏过头不去看他,房内无人,他喝了些酒,余光可见,他上下睨着我,然后静静坐在我的身边,拉过我的手,我刚要抽回,他的神色立马一变,我以为他不悦,但这又与我何干, 我对他顶多只有些替我出谋划策,雪中送炭的感恩之情,至于以后的日子,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各不相干就是了。 “手怎的那么冷,婢女没有给你换新暖炉吗?” 此话有些出乎意料,我舔了舔嘴唇:“被我放在一边了。” 他继续摩挲着我的手,我手汗出的更多,也愈发不自在,直到他摸到了我无名指上的素戒,动作才稍加停止。 温南风摘下素戒,我想挣扎开,但他的力气大到几乎快弄伤我,他不顾我对他的拳打脚踢,举着戒指端倪,神色复杂:“这是那个和尚送给你的?” 我极力忍着想呼他耳光的欲望,喘着气强装冷静:“你还给我。” 他看上去有些愠怒,捏着戒指的手关节也微微泛白,我刚要趁其不意上去抢,谁知下一秒他就将它掷出窗外,光洁的物什甚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无缺的弧线: “扔了它吧,我给你寻一个成色更好的。” 所谓的无镶嵌,无相欠,和小和尚此生此世唯一的羁绊,我就这样看着它被抛入院内的大雪堆中,消逝的无影无踪。 我气的发抖,刚要抬手扇他耳光,他就一把执住我的腕子,疾言厉色道:“如今我才是你的夫君,南梁朝嫡长公主的驸马,莫要在想着旁人了,我不比他差。” 我原本以为这场姻缘只是一比交易,我保住南阳侯家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而他替我保住小和尚的性命,我从未想过他会这般做,这像是嫉妒,又像是不容许别人侵犯他的占领之地,偏执的很,我疯了一般挣脱开,但我越是想逃,他就抱我抱的越紧,直到原是应该彻夜燃烧的红烛,“啪”的一声落在红木软榻边,他才渐渐放开了我的手。 火光顿时点着了银丝榻垫,如同可以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来势汹汹,亦是躲避不及。 走水的位置很妙,是在院门边。 我下意识就想到戒指还在院里,如若我现在走,它怕是会烧的连灰都不剩,所以没多想,下一瞬就冲到门边准备去寻它,温南风急急忙忙捉住我:“你要去哪里?!那边走了水,唯有从后门的窗口走!” 我急的直哭:“我走了戒指怎么办!谢慎明他走了!戒指是他送给我的,我不可以就那么扔掉它!” “在你眼里,那枚破戒指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不是戒指重要,是我的五郎重要,我已经把他弄丢了,我不可以再把戒指弄丢,把他唯一一件送给我的东西弄丢。 那我的心该有多疼,这还不如让我今日葬身火海。 “是!它比我的命重要!” 一片火光中,两人的周身很热,我见他的面庞一片呆滞,他缓缓放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与不信,而后平静的说了一句:“你疯了。” 周围的房梁坍塌,火星四射,他又清晰的重复:“你疯了。” 察觉到此处失火,前来救火的下人也越来越多,叫喊声与求救声此起彼伏,而我的脑袋此刻却清醒的可怕,眼眶里有泪有汗,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后来不知怎的,竟头一歪,悠悠的昏睡了过去。 戒指没有找到,那幅画也在这场大火中烧的片甲不留,长公主的新婚之夜,顿时沦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狼狈笑柄。 自那之后,就如温南风所言, 我疯了。 疯了也好,至少我能天天都见到小和尚。 他常常在院子里练剑,吹箫,问我成亲之后开不开心,高不高兴,还问我想生几个小娃娃,说是想和我生好多好多小皇子小公主。 我说要给他生十个小宝宝,然后捧着他的脸一顿猛亲, 他高兴极了,搂着我说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也特别开心,我从小就想嫁的人,他如今是我的夫君了诶! 他真好,我真喜欢他。 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他在我的眼里,依旧是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好像是不会老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女子领着一个陌生男子到我面前,两人好生郎才女貌:“娘亲,这是我要嫁的人,他叫谢渌行。” 这个女娃娃是谁,怎么还平白无故叫我娘亲? 我急的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但还没等我起身,就有一个自称是我夫君的老男人过来搀扶我,还扭头对那个陌生男人说:“渌行,你先与诺稔下去。” 我嫌弃的扔开老男人的手,然后问那个什么渌行:“你怎么姓谢?是何家世?家中父亲是谁?” 他恭恭敬敬的回答我:“草民乃今年中榜的状元郎,自小伶仃,幸得遇一养父,姓谢,名慎明。” 这不是纯纯放屁? 我“呸”的一声就要骂他:“年纪小小,说话没点分寸,邻国皇帝的名讳也是你可以提及的?莫要多说废话了,让谢慎明下朝就来见我,我还煨了他爱喝的银耳雪梨汤。” 他呆愣在原地:“草民养父…早在五年前就因病身亡。” 张贵太妃早是一头白发,连忙捂住他的嘴:“叫你嘴上没个把门的。” 我一脸茫然,扯了扯她的袖口:“张濡沫,这小孩儿在说什么。” 我们那一辈里,承安大哥和太子,哦不,当今的皇帝,已是儿孙满堂,只有知钗这一个单身狗,她铁定是羡慕我和谢慎明郎情妾意,和和美美了那么多年,于是连忙跑来我这里献殷勤:“阿姊,我们回屋去吧,不听他们说这些了,乖乖的。”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知钗搀我回去的路上,我还转过头,远远的看了那个谢渌行一眼。 我好像想起了些什么,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 很多年前,我自己也是这样把谢慎明带到母后跟前,骄傲自满的和她说:“母后,五郎他人很好,我以后一定会嫁给他。” 真好,我果然嫁给他了。 前些日子听宫里的人说,太后娘娘走了。 我记不起宫里的太后娘娘是谁,但张贵太妃,卿贵太妃,知钗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衫,跪在地上不停的哭, 我因为腿脚的老毛病,受了寒不能跪,站在一边很奇怪, 他们认识的人,为什么我不认识呢。 太后娘娘一走,卿贵太妃也病倒了, 春天的时候,卿贵太妃病的起不了身,承安大哥带着一群老老小小的人进宫侍病,她拉着我的手看向窗外,苍老的手不停摸我的脸:“阿黛,这辈子苦了你了…” 我捏了捏她的手臂,她病的真可怜,身上连肉都没了,但我依旧是乖乖的回答她:“卿娘娘,阿黛不苦,阿黛嫁给了慎明哥哥,他对我很好…” 她终于缓缓的合上眼,眼尾落下了几滴泪。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连知钗抱上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女,府里渐渐的开始有人唤我“老祖宗”。 我非常不高兴,因为这件事我还跟五郎吵架了,因为我看着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我却老的厉害,这哪里能相配嘛! 他捻着我的头发大笑,又念着《长干行》给我听: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好嘛…心软了。 我吻了吻他的眉心,柔柔的问他:“五郎,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好不好?” 他回我一吻,面容依旧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我们约定,来世再见。” 已经做了太奶奶的张贵太妃前些天送来了新出的话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对这种东西乐此不疲,她说下次看着好的,再给我送来。 我就这么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把她等过来。 宫里的人都说她走了, 她走去哪里了? 我躺在谢慎明的怀里暴骂张贵太妃:“她去哪玩好玩的啦,太讨厌了,居然不带我一起去!” 而后我看到他忍俊不禁,爬起身“吧唧”亲了他一口:“还是五郎最好,去哪都带着我。” “你怎么那么好啊!!!!” 我一直在笑,笑的很苦。 日子过得很快,上元佳节的黄昏,我听到院子里有车轮滚滚碾过宫道的声音。 我最后从床上坐起身,旁边乌泱泱围了很多很多人,有一堆男女老少,承安大哥与皇兄,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夫君”,唯独不见谢慎明。 “谢五郎呢,五郎去哪里了?” 皇兄抹去了眼泪:“上元节了,他就在院子里,马上来见阿黛。 “明年阿黛就十六岁啦,可以嫁给他做太子妃啦!” 我开心的拍手笑,知钗走上前替我掖了掖被角,我想悄咪咪的告诉她,我刚刚还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他蓄起了长发,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笑声之余,窗外的渌水亭边,高高挂起了大红的灯笼,上面点着朵朵白梅,远远看上去,好像下起了大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