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新文案: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 昔大小boss,落泪成海 男主绝艳,说话太骚 一代女帝季沧亭,只识弯弓射沙雕 须晴日,看天下更迭,谁主妖娆 标签:#健康向上的1v1# #我变强了也变狗了# #骚话一套一套,活该被人举报# #我错了不要带我去雷文吐槽中心# #但是我还敢比比# 旧文案: 成钰:“亭亭,不告而拿是为偷。” 季沧亭:“我都这么大了,叫什么亭亭,正经点儿。” 成钰:“那敢问我该如何称呼?” 季沧亭:“叫我宝贝儿︿( ̄︶ ̄) “……” 【早八点整日更,求收藏文章和作者~~=3=】 标签:1v1,奶狗系女主因何变成老狗币,骚话一套一套,退休女帝屁事多,想当年一顿操作猛如虎,回头一看死成狗。 正经文案—— 元昌四年,炀陵四狗 同窗好友,大打出手 胡人南下,汉民奔走 千金贵子,剑寻封侯 塞外征风,驱虎破楼 归来大胜,权争临头 杯酒绝义,九五冠旈 君隐天涯,我老中州 家奴乱朝,假死藏偷 闻卿葬北,夙夜寻仇 寂兮廖兮,伊人在洲 十年相逢,再续酒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沧亭,成钰 ┃ 配角:石梁玉 ┃ 其它:退休女帝和她当年的狐朋狗友们 一句话简介:听退休女帝讲那青春期的故事 ================== 第一章 先帝已经走半年了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举国哀鸣,四海彷徨。匈奴饮马于关外,鹰视狼顾;奸臣掌玺于江北,乱象丛生,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正是粮米丰收的时节,桃西县一片欣欣向荣之态,前两天趁着吉日,几家新婚还没热闹够,县令便捋起袖子亲自上山下乡,几杯酒下肚,县令满脸愁容地提出几点要求,千家万户挂白绫,村头巷尾飘魂幡,连门上新挂的红对联都挨家挨户地抠下来。 办喜事的人家大惊失色,好一顿解释后,大家才晓得如此大费周章,倒也不是县令的老母出了有什么事,此乃是国丧。 刚进了不少红布的布庄老板们纷纷翻起了白眼:先帝都崩殂小半年了,县老爷是不是反应太慢了。 村口说书先生说:你们懂啥,这妥妥是朝中的天要变了,有人想借着纪念先帝清洗朝堂,拿礼法给下面的官员穿小鞋,今天县里白幡不飘得好看些,改天县老爷老家怕是要飘白幡了。 村口老槐树下听说书的百姓们急了:“陶先生,你说书才说一半呢,先帝崩了、危急存亡之秋后面呢?” 陶先生喝了口茶,继续抑扬顿挫道:“然先帝之后宫,人才济济,年少之同窗不懈于内,蓝颜之知己忘身于外……” 四周百姓欢欣不已:“这段好,就喜欢听这段,陶先生,今天别讲先帝当年在关外一杆铁枪穿人头糖葫芦串儿的事了,就讲她九九八十一个后宫吧。” 一片祥和的气氛里,后排一个正端着碗吃面的女子听到这,差点没当场呛死。 待她咽下一口汤面,擦了把嘴哑着嗓子大声提议道:“陶先生,后宫的事能不能不提了?就不能讲讲先帝当年百里奔袭活捉匈奴大汗收服北原十四州的正经事吗?” 她一吱声,前排的百姓们倏然一静,全体回头幽幽地看着她。 “这女娃咋不合群呢?” “许是没嫁过人,羞的吧。” “看着不小了哇。” “瘸是瘸了点,长得倒是好看的,眉间还有点朱砂痣呢。” 此时前排一个大婶站起来道—— “诶这不是季七丫头吗?咋还在这儿听说书呢,快回摊子上去吧!你家穆赦大夫拿着笤帚到处找你呢!” 季沧亭闻言,哎了两声,从脚边的熊孩子嘴里扯过拐杖,一路拄着回了街角的摊子那边。 一个挂着银耳环、年约二十许的男子远远看见她了,跳着脚骂道:“死瘸子!蠢瘸子!又溜出去听书!摊子没人管,村口那些个皮孩子又在偷摊子上的龙阳散吃,要你有什么用!不如关回去当药人!” 季沧亭倒也不怕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瞅了一眼摊子上被翻开的药匣,道:“那说明咱这炉甘草丹不错啊,甜甜香香的,娃娃们都围过来了,你瞧隔壁点心铺的老唐都瞪我一下午了……” 穆赦连忙四下环顾了一下好奇地看过来的村民,强调道:“是龙阳散!” 穆赦是个苗医,江湖上的说法乃是苗疆的蛊师,会养各种虫子杀人救人的那种,来中原的目的简单粗暴,就是为了赚钱救他远在苗疆的姐姐。他的医术毒术都十分高超,本该大受有钱人欢迎,无奈对算账之道一窍不通,没多久便被当地的奸商骗得凄惨无比。 那会儿季沧亭还在老老实实地在他的药庐里养伤,直到有一天她瞧见隔壁村的人贩子来问穆赦是不是有意向把她转手时,她终于看不下去了,卷着药庐的账簿半夜去敲奸商的门,言辞如刀,把商法律典倒背如流,一副欠她二两银子便要抄人全家的架势,吓得奸商赔礼道歉,从此桃西县再也没人敢惹穆家的药庐。 季沧亭等他碎碎抱怨完,揉着发酸的耳根不耐道:“好好好我晓得了,再扔下摊子去瞎逛我就是狗行了吧。话说你不是去州府订药材吗,莫不是路上又被人骗了,怎么提前半个月回来了?” 穆赦的火气从不超过一盏茶的时辰,很快让季沧亭收了摊子回家。 “废话少说,回家把去年的账目对对,我去采买点单子上的药,过两日咱们出远门。” “出远门干啥?你瞧我这腿,走的了远路?”季沧亭抓了把甘草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瞅着穆赦拿来的清单,嚯了一声,挑眉道,“白龙参,雪霞露,龙血虺……这得百十两银子吧,你转性了,这么舍得?” 穆赦心情转好,到了院子里后,神神秘秘道:“咱们家要来大生意了……” 季沧亭:“有多大?” 穆赦一边哼着歌儿一边笑眯眯道:“我不是上个月去州府里嘛,被师父的旧识找上来,让我收拾收拾去给一个大人物治病。要说你们汉人的大官就是痛快,见面就给了半斛珍珠当定金,那一个个又大又圆的,带回苗疆能买好几个山头呢……” 季沧亭搬了个小马扎坐下来看他到处忙活,好奇道:“是哪家的大官儿?” “我哪知道,人家说是个好大的官儿呢,要是治好了,得的银钱足够去买齐救我姐的药引,到时候咱们就回苗疆去。”穆赦乐呵呵地数着那半斛明珠,道,“我姐有我娘照顾,少说还能保三年平安,等干完这一票,咱们没准还有余钱去上京纸醉金迷一圈儿,带点伴手礼回苗疆,你们国都叫啥来着?汤陵?” ……是炀陵。 大越王朝的都城,四海之内最为繁华的所在。 她曾在整个炀陵最高的地方,见过这片城池繁花似锦,也见过这片城池狼烟四起。 季沧亭回忆入神,想起往事,正欲手抚膺坐长叹之时,忽闻穆赦在房子里惨叫一声,吓得院里的母鸡拍着翅膀咕咕哒地掉了个蛋。 “怎么了怎么了?”季沧亭撑着拐杖站起来,嘴上恨不能下一刻去救驾,行动上却是先追着母鸡拐了两个弯儿去捡她今晚的蛋炒饭食材。 “你快来!快进屋!!!”穆赦叫得宛如失贞的烈妇。 季沧亭把新鲜的鸡蛋揣好,一瘸一拐地进了屋,举目四望不见衣食父母,直到脚边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横行霸道地叼着一枚甘草丹溜过去,她才看见穆赦竟蹿上了房梁。 “快把老鼠打出去!!!”穆赦抱着房梁咆哮道。 季沧亭唉了一声,道:“你不是山上长大的吗?一个老鼠而已,你怕个蛇?” 穆赦吓得嗷嗷叫:“我没见过!我们苗疆的老鼠都被蛇叼光了!你快抓住它别让这东西咬老子的药材!!!” 季沧亭无奈,拖着行动不便的腿,扶着柜子拿拐杖敲老鼠,她虽慢得像个老年人,但每一拐杖下去,刚好点到老鼠的尾巴,眼见得老鼠吃痛快被赶出屋子了,忽然旁边的药匣里紫光一闪,一条滑溜溜的大蛇蹿出来一口咬住那老鼠的后腿,迅速将老鼠卷住,在地上嘶嘶绞杀起来。 季沧亭:“……” 穆赦震惊地看着她一个瘸子以一种非人的速度迅速蹿上了柜子顶,怒道:“你上来干啥?你怕个蛇?” 季沧亭一脸狰狞地看着地上和老鼠战得难分难解的蛇,道:“我城里人娇气!就不能怕个蛇吗?” 穆赦:“那就是个蛇而已!能跟老鼠比吗?!” 季沧亭:……虽然很不爽,但是你这话我不知道该从何反驳起。 两人一个怕鼠,一个怕蛇,互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始终不能说服对方下地收拾残局,直到县衙里的主簿来访,想问问穆赦攀交的权贵的情况,才把屋内一窝蛇鼠收拾好,解救了这俩人。 “小穆大夫。”老主簿脸上堆满了笑,“以您的医术,将来想是要在贵人身边照顾,正所谓近水楼台,县尊便想托您带一封投名书。倒也不敢劳您扰了贵人,只带去给贵人身边的管事,让县尊混个眼熟就好。自然也不敢亏待小穆大夫,门外已备好了豪车良马,加上这点县老爷的一点心意……” 穆赦被那一匣子金条晃花了眼,虚伪地推辞了一会儿便收了下去,等送人回来后,却见季沧亭直接把县令所谓的投名书打开看起来了。 “你干嘛?怎么随便拆人信呢。” “放心,我一会儿再用蜡重新封起来就是,没人看得出来。” 季沧亭迅速将信件扫了两眼后,嘴唇微微抿起来,半晌,幽幽叹道:“穆赦,这活儿你不该接。” 穆赦正数着金条开心着,闻言懵道:“怎么了?” 季沧亭慢条斯理地封着信口,道:“县令这封信是写给建昌节度使庾光的,庾光持虎符总摄西陲军务,势力不小。如今京中动荡,太尉扶了一个痴愚的亲王想继位,下面的诸州府本就动荡不安,桃西县离得这么远都开始送投名状了,我猜庾光怕是要起兵谋反。” 穆赦没明白:“所以那关我啥事?” 季沧亭对他的智慧感到绝望:“要是打起来,这一趟怕是得给将来的叛军头子治病去,你仔细想想这到底关你啥事。” 穆赦:“你们汉人真严苛,就不能让大夫们治病拿钱一别两宽从此天涯吗?” 季沧亭:“你也不必太悲观,万一谋反成功了,你没准还能进宫混个太医当当。” “那不成,我去当了太医,谁去救我姐姐?”穆赦在屋里团团转了一会儿,问季沧亭道,“咱手头还有多少银子?” 季沧亭拨拉了一下算盘,道:“你要的药引太过名贵,还有几样是贡品,如今黑市子的行市不佳,估摸着还不够。” 穆赦咬了咬牙,道:“富贵险中求,这浑水得淌,管他打不打仗,我治完就走人,你就在家里待着——” “不。”季沧亭将信口抹平,让信口的痕迹恢复如初,“这一趟,就算你不去,等我养好了手脚也得去。” 穆赦道:“你一个瘸子又跑不动,去添乱吗?” 季沧亭:“这说来话长,我在京中有一个仇人,刚好我同庾大人家管家的小姨的大侄子的隔壁邻居的王婶婶有故,我想托他们家参军的小儿子趁谋反帮我杀了那仇人……” “行行行别编了,去收拾行李吧。” …… 十天后,一队百余侍卫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路过桃西县,季沧亭还以为那庾大节度使何时转了性,这般礼贤下士,等到扛着穆赦的大包小包的药材和宝贝蛇加入了车队,才发现这一队护送的不止穆赦,足足有五六家各地的神医。 “……这怕是给皇帝看病吧。”穆赦瞅着那些个胡子都快垂到肚脐眼上的老大夫,震惊不已。 季沧亭心道皇帝也用不了这么多大夫。 穆赦转了一圈,道:“这么多老头子抢一个病人,咱们还拿得到诊金吗?” 季沧亭懒洋洋道:“小场面,宣帝在位时,好搜罗那些丹石妙方以求长生不老,什么寒食散神仙丸,什么灵芝祥瑞、妖道蛊师,皇宫里献丹药的队伍能从宫门挤到城门去,当年在京里可风行着呢。” 穆赦翻了个白眼,道:“我师父说了,二十年前还能养些药人练练手,就你们那半年前暴病的狗皇帝一登基,到处毁道观禁药人,弄得我们这些蛊师生意都没得做。” 季沧亭:“就是,先帝要是还在,哪轮得到你成天逼我试药。” 穆赦:“我日哦,就让你尝尝甘草丹够不够甜就叫逼你试药了?整天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会,半年了叫你养个小青蛙蛊虫试试手,你还怕它咬你,说你两句又立马翻脸骂人,你看我现在敢惹你吗?” 穆赦从他师父手里接过药庐的时候,他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把季沧亭药死了,其执念之深,哪怕是后来行将就木,穆赦揣着根老姜在在病榻边酝酿泪水时,他师父仍是三度瞑目又三度诈尸,直到穆赦对着蚩尤大神的石像拿下半辈子发誓绝不把季沧亭弄死,这才驾鹤西去。 季沧亭两人拌嘴的声音有点大,远处聚在一起的老大夫们纷纷侧目。 “蛮夷之人,聒噪……” 车队里的老大夫们都是杏林名门,有些看不惯恶名昭彰的苗疆蛊师,是以一路上隐约有孤立他的意思。 他们刻意疏远,穆赦也不喜欢上赶着攀谈,如是在那些护卫的护送下,很快便见到了目的地建昌的界碑。 一路上大家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某日在一个茶馆里歇脚时,季沧亭从那些议论穆赦的大夫们口中听到一些言论,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黄口小儿,怎与我中原名门同台相较。” “杏林之术,若无三四十载阅历,难有成就,老夫却看不出来这苗人有何独到之处,竟惹得贵人青眼。” “滥竽充数之辈,国公爷面前自然优胜劣汰,诸位饮茶、饮茶。” 穆赦听得耳朵起茧,转头却见旁边平素总是一副懒洋洋模样的季沧亭忽然挺直了腰板,用一种让人发寒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老大夫们那边。 “你要是搞事情,我就说你羊癫疯犯了,建议官兵把你就地掩埋,你安心去吧,他年我衣锦还乡,会给你带半条鸡腿上供的。”穆赦道。 若是放在往常,季沧亭或许还会耍两句贫嘴,今天却神色古怪,低头端起茶盏润了润苍白的嘴唇,她说:“我想回桃西。” 穆赦:“你干啥?都离家百里地了,你一个瘸子想爬回去?” 季沧亭长吁短叹:“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这队里就我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 穆赦指着门口站岗的侍卫道:“你他娘的不是天天在摊子上吹牛批,说这种五百斤的大汉你十六岁的时候能艹十个吗。” 季沧亭:“你又不按点发工钱,我还不能跟娃娃们吹吹牛批打发时间吗?实不相瞒,其实当年我是我们那儿方圆百里最烈的妞儿……” 方圆百里最烈的妞儿最终没有找到机会临阵脱逃,队伍的领队侍卫很快进到茶馆里来,催着大夫们上了车继续行进。 过了半个时辰,人烟渐稠,远远便瞧见了建昌的城池。 建昌乃是南国名都,穆赦来中原不过两年,很少到这种极尽繁华的地方,时不时掀开车帘四处观望,嘴上不停问着各种风土人情。 穆赦:“大都会就是好,真不晓得你们汉人的炀陵是什么样,比这儿大?” 季沧亭:“要大上三倍吧,随便把你扔个地儿,你凭双腿怕是走个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穆赦:“我记得十年前汉人的地盘有半数被匈奴踏平了吧,那会儿我还小,听行脚商说匈奴屠了好几座城呢,这儿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是啊,匈奴南下打进建昌,城墙破,官衙毁,青壮枭首取乐,妇孺掠走为食,官军来时,城中屋舍,十室九焚。” 她说得轻描淡写,穆赦却是听得后颈发麻。 “难怪你们中原人们如此爱戴你们那皇帝,要是没有她,这大越朝是不是就没了?” 季沧亭笑了笑道:“这片山河从来不是缺了一个女帝就灰飞烟灭的,先帝不在,自有其他血性之士拔剑赴战,一人奋起,万众景从,又何惧疆外群狼?世道风雨难休,千秋万世,天下汉民便是这般走来的。” 南疆势力混乱,每隔上几年,有些弱的苗寨便寨毁人亡。穆赦来中原一者是为了唤醒他长年沉眠的姐姐四处寻药,二者也是为了能安心研究医毒之术。 他听了季沧亭这般言语,不免觉得有些酸,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些北地口音的百姓也正往建昌去,细一听,便听他们正谈论着北方税收太重,不得不拖家带口南迁云云。 穆赦遂撇撇嘴道:“可惜你们汉人最好争权夺利,眼下这大好盛世,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季沧亭看着车窗外赶着收最后一茬秋粮的农人,轻声道:“国仇已靖,家恨未平……也是时候该讨了。” 穆赦:“你说啥?” “没什么,我先睡一觉,到地方了记得叫我。” 作者有话要说:开场一副拐杖,剧情全靠回忆杀 篇幅不会很长(上次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写了70多万字) 马上就结束(管他凉的是不是flag插了再说) 本文算是《一看就不是啥正经宫斗》和《升官发财死后宫》的前朝世界观,暂时还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前期的时代。 朋友们,准备好迎接又一个乱世了吗? …… 1.季沧亭是外人眼里亲切敦厚的靠谱先帝,内人眼里满脑子黄涩肥料满嘴巴云霄飞车的老狗币 2.互撩有,互宠有,各种性↑质↓的打架有,心理承受能力低的观众……先试试看嘛=3= 3.上篇文我发作者单身诚信征婚被站短警告了,这次我知道错了 4.今年继续单身,继续征婚 第二章 讳疾之人 开煌四年春,越武帝驾崩,宫中缟素漫天,一片肃杀。 炀陵的帝宫深处,带着新鲜花香的风顺着窗缝吹入室内,拂不散一室的阴谋诡算。 “石太尉放心,我等下刀有分寸,只会废去陛……她的武功,不会伤及到她的身体。” “那她的吐血之症……” “无妨,一时悲恸过度引发当年征战时的旧伤,血气上头而已,静养数月当可无恙。” “若治不好,你当晓得后果。” “下官必当、必当竭尽全力!” 季沧亭面无表情地盯着华丽的幔帐顶,直到帘外的人拿着一碗药靠近,她才坐起身来,冷冷地看着那人。 榻前已经谋朝叛乱的臣子一改刚刚的冷峻,低着头,卑微得宛若婢仆一般,徐徐在她足边跪下来,将汤药高举过顶,尽量柔声道。 “这些药材,是我从南疆派人特地寻来的,对你的旧伤极有好处,多少用一些……” 语未尽,石梁玉便被她一下子踹中心口,药汁泼在手上,立时便烫起一片红。 季沧亭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满眼俱是至今仍难熄的恨火,片刻后,她发出一声冷笑。 “……接下来只要扶持通王继位,你便可坐上首辅之位,眼下宫中禁军半数为你所用,却不知留下我这无用的先帝做什么?是了,我还是个女人,便是当不了鹰隼,还能当只笼中雀。如何?要不要给石太尉唱支小曲解闷儿?” 石梁玉红着眼睛爬起来,一张温和的面容此时苍白如纸:“……我从未想过害你,我在你身边四年,你要太平盛世要国泰民安,我拼了命也会帮你挣来,可……可你不能把成钰召回来。” 季沧亭将身下的床褥握得死紧,道:“把他……把成钰召回来,以他的敏锐,若是发现你欺上瞒下残害他一族忠良,你就全完了,是吗?” 石梁玉一听到这个名字,便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柔顺的眼尾立即浮现扭曲的神色,他冷静地抓着一侧的灯台站起,整理了一下衣冠,道:“此时此刻,不想他回来的,不止我一人吧……他四年前就隐约发觉了,他想去见你,可你怕他怨你未能及时回京救下他兄嫂,给了他一道远封的旨意便把他隔绝在宫门外……他回来,我完了,你们也完了。” “……” 宛如实质的杀意一瞬间如跌入湖中的烈火般消失无踪,石梁玉看着季沧亭眼里翻涌的憎恨逐渐空洞,他半跪下来,露出一丝哀求的神色。 “国事繁杂,我知道你本就不喜这些,只要你……你忘了他,我会为你向南疆蛊师求一枚忘忧蛊,你忘了他也好,忘了我也罢。到时候我会送你离开这里,梦里山河,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 石梁玉跪在地上小心地握着她一片衣角,病态地重复呢喃着这些话,直至天黑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季沧亭从那一日起,便一言不发,她慢慢地觉得服食的汤药让她过于心平气和,甚至有一种精神正在被剥夺的错觉。 她开始注意到起殿外新来的洒扫内监,每日都会要一壶烧喉烈酒,每每石梁玉来时,她便大醉一场,一句话也不同他多言。 十日后,后宫起了一场大火,她所在的宫室一道化作焦土。 时任太尉的年轻权臣在焦土旁跪了整整一夜后,转身投入朝堂,筹备扶通王为帝之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风声传出帝都,各路诸侯震动,一时间天下不安…… …… “醒醒、醒醒。” 季沧亭自残梦里睁开眼,她的皮肤还依稀记得那一夜宫中水渠的冰冷,眸中那一丝血煞之气还未褪去,吓得穆赦一抖。 “有没有人说过你瞪人时很凶?” 季沧亭眼底的目光一敛,徐徐转为慵懒,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道:“怎么了?” “不怎么,咱们到地方了,他们说这儿叫什么‘北山行宫’,咱们下去瞅瞅……” 行宫素来只有皇帝或地位高贵的皇族才有资格入住,大越卫氏皇族几经内外之乱,血脉寥寥,断不可能出现在建昌,他们这些大夫却是被直接召来行宫,可见行宫里现下居住之人是何等藐视皇权。 一路上谈笑自若的那些大夫们纷纷噤声,跟着侍卫的指引下进了行宫。 这北山行宫从□□皇帝时便在了,后经历代修缮扩建,已成帝王南巡必经之地。如今时节正当深秋,霜桂送香,满塘红叶,让穆赦一路看花了眼,直到被安排进一个精致的小院里,还在啧啧称奇。 “我改主意了,你说的这个叫庾光的节度使想造反我就真的跟他造反去,到时候混个皇宫住住岂不是美滋滋?” 季沧亭见他自我陶醉,没有多言,从他的行囊里翻了翻,找出一个竹筒,皱眉闻了闻,道:“易容粉是不是这瓶儿?借我用用。” 穆赦:“你用这干什么?这粉儿敷脸的话,一个月洗不掉的。” 季沧亭:“我怕被反贼看中了美貌,万一捉到宫里当娘娘——” “滚滚滚,你那易容术丢我人,一会儿我亲自给你整脸。对了,这几天风尘仆仆的,没来得及治你的腿,你先进屋拿药料泡会儿手脚。” 季沧亭很快被赶进屋里,屋内陈设虽简单,却也干净周到。听着外面传来穆赦各种抱怨找不到东西的动静,季沧亭笑着摇摇头,烧了点热水,将一大包灰紫色的药粉倒进热水里搅匀,随后褪下鞋袜,把足踝泡进药水里。 她的腕脉和脚筋上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伤口细小难以辨认,下刀的位置却是极端毒辣,并不像是经年的交战中所受,而是被人故意废去。 显然下手的人最是忌惮她的武力,怕她逃走,可她终究是逃出来了。 “……可惜了,可是有多少匈奴,曾对这只手挥出的铁枪闻风丧胆呢。” 泡着手脚的药水凉了后,穆赦风风火火地提着一大箱药品进来,像翻猪肉一样来回查看她手脚的伤势,看样子十分满意。 “不是我吹,单本蛊师这七毒续脉散,那些老头想秃头都未必研制得出来,寻常人像你这样的早废了。” 季沧亭道:“那我什么时候能抡石锁?” 穆赦:“你要是能接受我的龙蚕蛊王,莫说抡石锁,就是赤手空拳撬人城门也是……” 季沧亭:“你上回还说吃了你养的蛊王人是变强了,可脑子也变傻了。” 穆赦:“变傻有变傻的治法,强才是永恒的——” 季沧亭:“朕意已决,不必多言,搞快点给朕整。” 穆赦的医术涉猎极广,上至疑难杂症,下至美容养颜,造诣之深,俱已入化境。这易容粉自几十种药物毒物里提取,辅以揉骨手法,可让人肌理产生轻微的变化,持续一月之久。 季沧亭生着一双极有压迫感的凤眼,让常人很难和她对视超过两息。她不笑的时候沉静端肃,似有些不怒自威的气质,笑起来却隐约见得两颗小小的虎牙,一下子冲淡了这副煞艳容貌带来的凌厉感。 “……我觉着吧,还是不能弄得太过,虽说没什么人注意你,但也最好别让队伍里的人发现换了个人,不好解释。” 两个时辰后,季沧亭接过穆赦手里的铜镜看了看,他动的地方不多,却都十分巧妙,单看这容貌,故人乍一看或许觉得眼熟,第二眼便会觉得错认了谁家的碧玉佳人。 季沧亭觉得挑不出什么错儿,又照了一会儿,对穆赦道:“挺好,就是能不能想法子,把我眉间的朱砂痣去了?” “不成,你这痣是小时候刺上的,染料已入皮下印堂穴,随便乱动非死即傻,你拿条发带遮一下算了。” 季沧亭安下心来,也或许是行宫的氛围有一种令人熟悉的安心感,待头一日收拾罢,她一把老骨头便一觉歇到次日晌午,直到穆赦在门外敲了第三轮门了,才慢悠悠起了榻。 “怎么气哼哼的,那贵人是美着你了还是丑着你了?” “我都没见过病人是人是鬼!就被一匹马咬出来了!岂有此理!” 穆赦一大早就说跟人出去,想见识见识那个被十几个大夫伺候的娇滴滴贵人,却不想到了贵人院中,人还没见到,便瞧见通往贵人居处的走廊中间站了一匹高头大马。 这马鬼的很,堵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见到扛药匣的人便咬,逼得群医纷纷退散。府中侍卫也派了人来想把那匹马牵走,哪知这马身姿飘逸,走位风骚,一时竟无人驯得住。 穆赦当时气得想放蛇咬它,却被告知这马乃是御马,身价不菲,地主庾光庾大人在外,谁也做不得主,哪怕是剐了蹭了,都得赔一半的诊金。 可这些大夫无不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来,互相都提防着唯恐对方抢了先,谁也不愿先走。 如是一马当关,万夫莫开,对峙了一上午,人族阵营先就败于饭点儿,遂鸣金收兵,各自回家吃饭。 “……你说气人不气人?”穆赦一边嚼着荷花酥一边道,“我回来前还去问这行宫的一个主簿,人家说这病人就这样的脾气,谁也奈何不了他,哪个大夫能想法子兵不血刃地闯过那匹马的堵截,必有重赏。” 季沧亭听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出十分眼熟,当年哄他家小侄子吃药也是如此,家里大人束手无策,只能广邀天下豪杰群策群力,不把药送进小侄子肚子里决不罢休。 “如此大费周章,就不能用强吗?”季沧亭道。 “能用强还用得着找这么多大夫?你不是会相马么,教教我呗。” 穆赦脾气暴躁,能让他安分下来没撂挑子走,多半是被财帛动了心。 季沧亭对他的医者贪心十分动容,道:“有点意思,我也想确认一下这般矫情的到底是何方妖人,你且将那匹马儿的形貌细细说来。” 穆赦拿了张废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就是匹白马,毛色忒怪,全身雪白,只有眉心一簇红毛。” 穆赦时常勾画草药,倒也有几番画画的功底,季沧亭接过来一瞧,发出一声百转千回的哦,复而道:“腹圆臀窄,谅必是匹妙龄母马,却不知可有许配人家?” 穆赦:“……能换个简单的问题吗。” 季沧亭:“你这画得不全面,罢了,你就告诉我它屁股够圆吗?” 穆赦:“挺圆……呸,流氓都流到马身上了,你还是人吗?” 季沧亭的手指在桌案上轻叩三下,听穆赦催着她一起去会会那马中吕布,摇了摇头道。 “我肩膀疼,不想出去,不过有个法子你可以试试。当年匈奴南下时,曾带有驯狼上阵,若那匹马是上过战场的马,必对狼的味道极为憎恨,找些狼肉或新鲜的狼皮卷在象草里丢出去,这马儿必会扑过去撕咬,你趁机闯过便是。” 穆赦大喜,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季沧亭一个人在屋里慢腾腾地摆设药磨药杵等杂物,待到了入夜时分,她刚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个兵士喜气洋洋地敲门拜访。 “请问可是穆大夫的得力手下季姑娘?” 季沧亭披上衣服,拄着拐杖推开门道:“正是,军爷有何见教?” 那兵士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穆大夫被贵人看上了!” 季沧亭微微色变:“他不是去给人看病的吗?怎的还多催发出来个断袖之癖?” 兵士连连摆手:“姑娘误会了,穆大夫是因为医术高超才被看上了。” 季沧亭:“哦、哦。” 兵士眉飞色舞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国公爷半年前大病一场,后来一直忙于公事,疏怠诊治,庾大人四处寻良医,始终无法说服国公爷安心养伤,今日穆大夫妙计安宝马,国公爷听了,头一次放下公事松口让人诊治,庾大人高兴得不得了,务必让小人带厚礼来留住穆大夫……” 兵士说得高兴,季沧亭却只听进去前半部分,尤其是听见那人半年前大病后一直拒绝诊治,握着拐杖的手不免便紧了许多。 “请代我等多谢庾大人,不知军爷此来可是我家穆大夫还需要我去帮忙?” 兵士道:“可姑娘看上去行动不便,是否……” 季沧亭道:“无妨,待我收拾些东西便来。” 兵士本想帮忙,却没想到这跛足女动作挺快,随手装了个药匣便出来了。 “……想来一路上姑娘也多有所闻,受诊的并非庾光大人,而是成国公。”兵士路上细细叮嘱季沧亭莫失了礼数,见她听见“成国公”三字后,身形微微一滞,笑道,“姑娘莫怕,公爷虽然闻达于天下,却素来是个好相与的人,从不苛待下属,姑娘只要少言守礼,便不必太过拘束。” 季沧亭微微点头,被那兵士引着走过数道侍卫关卡,便来到一处水榭外。 这水榭极大,足有五层高,月色下显得灯火迷蒙,其中流泉飞瀑,金叶满池,足可见得主人品味高雅。只是在此之外,又特地开辟出个马厩,之前穆赦所描述的那匹白马正安安静静地埋头在马厩里进食。 “就在前面,姑娘慢走。” 季沧亭的目光在那匹白马身上停留了若久,直到穆赦在水榭二楼朝她招手,她才收敛神色,顺着廊角同穆赦汇合。 穆赦的模样十分高兴,避开打哈欠的看火童子,把她拉到角落里唧唧歪歪道:“咱们遇上有钱人了,老规矩你配合着我点儿,咱们诓他点儿好药材。” 季沧亭拿过他开的药方,抿了抿唇,道:“心火郁结,五脏迟滞,迟早要完……这是你写的?” 穆赦:“人都是迟早要完的,我这么写不对吗?” 季沧亭道:“没什么不对,那人……真的情况很严重吗” 穆赦道:“那倒没有,这公爷从前有练武的底子,年岁也不算大,莫说只是区区心病,便是真有个什么五劳七伤的,那也比咱们县太爷那酒色肚皮好治多了。” 季沧亭浅浅呼出了一口压抑了多时的郁气,道:“这儿可不是普通地方,人家也是有神医傍身的,你就不怕被戳穿了?” “所以你得帮我看着他喝药呀。”穆赦把一份熬好了的宁神汤药塞到季沧亭手里,把她往楼上推,“我已经和他们说了,要想好得快,大夫不能换,万一他们喊了别的大夫,你就拿你那条三寸不烂的毒信子帮我忽悠忽悠。” 这种诓有钱人的套路,他们之前也做过两票,穆赦没有察觉到季沧亭脸上尴尬的异色。 “其实我有点怕生——” “怕个啥?你就当给财神爷上贡,去吧去吧。” 季沧亭托着一盘热腾腾的药盏,慢慢挪到楼上,有两个抱着一些公文路过的侍者让她折去东厢稍等,边扔下她匆匆离开了。 这地方颇有些奇怪,分明只是一层之隔,楼下人声绰绰,此地却灯影阑珊,清寂得宛如隐士居所。 季沧亭犹豫了片刻,推开门,一股清冷的气息迎面扑来。 “……” 屋内陈设古雅,看得出来极有讲究,却不知为何,季沧亭觉得这地方没有一丝人味儿。 她将药放在桌上,转头看向一侧,整个人浑身一震——那是一杆残破的枪,枪缨已断,枪尖亦磨损,通身如干涸的血一般凝成一抹杂乱的暗红。 季沧亭伸手握住,只往上提了数寸,还未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沉手感,便感到手腕伤处传来一丝酸痛。 ……这是她的枪,而今连提起来都做不到了。 季沧亭苦笑了片刻,蓦然一阵清冷的夜风掀起一侧的幔帐,帷幕翻飞间,露出一侧梅花瓶后,一个静悄悄地坐望窗外的修长人影。 “放下。”那人轻声说道。 沉重的枪尾咣当一声磕在地上,季沧亭僵在原地,浑身仿佛浸在腊月的冰水里一样。 成钰,果然是你。 第三章 渊微 一别经年,她曾压下心结,想着若再见,必是红烛摇曳,洞房花前。 未意如今世事生变,竟是这般相见不相识的情境。 “抱歉——” 季沧亭刚出声,便打住了话头,唯恐对方认出了自己的声音。 沉默蔓延了不到片刻,成钰淡淡道:“不必惊慌,并无责怪你的意思,那枪……是一件陪葬之物,外人触之不祥。” 陪葬之物? 也是,那年他领旨离京,多少儒士门生挂印相随,他谢而辞之,只带走了她的枪。 这也确然是该是她最合适的随葬之物,想来有朝一日他回京,是要去皇陵还给她的。 季沧亭低下头,从药盏中取出半杯,自行饮下以示无毒,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穆大夫开的药,请国公趁热服下。” 她上一次同他说话,已是数年前了。 想想那时候,那时她的声音尚怀着一丝讨嫌的天真,不似如今这般,连一声叹息,都仿佛蕴藏着说不尽的遗憾。 如是怅惘间,她又听对方道—— “劳你将灯点亮。” 季沧亭疑惑地抬头,但未多言,依言将桌上的灯点亮,见他不动,皱起眉来,转身又将身后的铜灯树全部点亮,才见他缓缓起身走来。 烛光照见一张端静清冷的面容,芝兰玉树,朗朗如月,唯有眼尾下一颗泪痣显出几许人间烟火。 “多谢。” 没有白日里种种表现所预料出的讳疾忌医,他缓步走来,手先碰到桌上的药盏后,才转过身服下药。 季沧亭终于发觉他哪里显得有些怪异了,掐紧了手心,整理了一下言辞问道:“……国公的眼睛感觉如何?” “白日尚可,不至于耽误公务,一至昏暗处,便视物不清,夜夜皆然。”成钰缓步越过她身侧,轻轻抚摸着架子上的旧枪,声音略略一顿,道,“姑娘为何对这旧物有兴趣,可是有故?” “山野草民,怎会与贵胄有故。”季沧亭心绪翻涌,不敢多留,道,“我便告退了。” 她仓皇告退,成钰微微侧过头,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跛足离去,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立时,一个一身黑甲的人影自暗处出声:“主人?” “同那苗疆蛊师一道来的,只有她?” 暗卫道:“那蛊师早上来时,同其他大夫一般束手无策,中午回了一趟院落,出来便自信满满,想来是受了点拨……主人可要查查这女子的身家出处?”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然,暗卫复又询问道:“主人?” 成钰拂灭了桌上烛火,浓酽的黑暗遮掩了他面上的情绪。 “缓几日吧,若是她,让剑宗出关后去炀陵,砍了石梁玉的双脚……若不是,便容我多痴妄些时日吧。” …… 子夜时分,穆赦趴在榻上数钱数得正高兴,忽然身后的门砰一声被踹开,季沧亭一脸森然地杀进来。 “干嘛干嘛?”穆赦被她一身杀气吓了一跳,抱紧了小被子怂道,“你突然生啥气?真被人瞧上了?” 季沧亭缓缓吐出一口气,坐下来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完。 穆赦见她没如往常一般说些没头没脑的批话,道:“你真被瞧上了?哇……那人会后悔的。话说我瞧着那贵人生得也挺好,也就比我差那么嗯……一丢丢,听人说他到现在还未娶呢,连个侍妾都没有,你算赚了啊。” 季沧亭定了定神,道:“成钰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谁?”穆赦回过味来,嘴角抽搐了一下,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季沧亭,“难怪你非要易容起来,你、你俩认识?老相好?” 见季沧亭冷冷地看着他,穆赦咳嗽了一下,道:“既然是故交,那我就实话实说。其实也没什么,听他的病史,想来是早年在关外的时候,被草原上的冰风刮坏了眼睛,战后又未曾好好疗养落下的病根……” “有……几年了?” “也不长,我瞧着有三五年吧。”穆赦见季沧亭听了他的话后忽然一脸失魂落魄,从未见过她如此,忙补充道:“区区眼疾而已,比你那断手断脚的好治多了,之前是那些大夫疗法太保守,冲不散他郁结之症,眼疾才久久未愈。” ……三五年前,关外冰风。 那一年,匈奴踏破长城,直驱崤关,朝中奸臣从中作梗,以至于他们血战百日,始终望不到援军,不得不率一支轻骑围魏救赵。 夜袭百里,他们活捉了在王庭醉生梦死的匈奴大汗,惹得整个草原余下部族疯狂追杀。 那时,成钰强行让她挟着大汗回援崤关逼迫匈奴退兵,自己却为了引开追兵,失踪在草原上…… 待战事稍定,她曾再次出关,在茫茫草海中找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加之京中急报传来奸臣构陷成家谋反之事,她才急匆匆回京。 原来那时,他的眼睛就坏了。 “喂、喂。”穆赦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挠了挠头心想那国公别是个什么吸魂的妖孽吧,怎么这平时臭不要脸的老狗比去了一趟像是失了魂似的。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得找条蛊虫给她通通脉时,季沧亭这才恢复了常态,道:“实不相瞒,我当年乃是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 穆赦:“那高门大户也够倒霉的。” 季沧亭:“你闭嘴,瞪着眼睛听我说就是。我年少时,曾经强行拉着这人私定终身过,指天誓地要一起投胎的那种。” 穆赦:“一起投胎来世可能是兄妹……” 季沧亭:“我强调这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的严重性,你给他诊治的时候别整那些花架子,该怎么好好治怎么好好治。” 穆赦:“哎早说嘛,小事一桩,有我神蛊教少教主在,不出三个月我保证还他个火眼金睛。” 季沧亭:“哈?你们神蛊教是什么教?我怎么没听说过?” 穆赦:“你见识太少了,我们神蛊教在苗疆很有名呢。” 季沧亭:“贵教占地几何?有几个人?” 穆赦:“占好大一个山头呢,现阶段教中人才济济,我娘是教主,还有我姐,我妹,我妹的小姐妹花花,你加入进来就有六个了,到时候封你个右护法。” 难怪堂堂少教主要一个人来中原卖假药,原来是全教上下只有他一个男丁。 季沧亭十分服气,继而又道:“汉民尊左,为什么不封我左护法?” 穆赦:“我妹的小姐妹花花想当左护法,你大人别和小孩计较,委屈委屈嘛。” 季沧亭:“那你妹妹为什么不当左护法?” 穆赦:“我妹是护教圣女啊,你想当圣女可不行啊,你年纪大了。” 季沧亭:“……” …… 季沧亭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收拾好心情,一大早便催着没睡够的穆赦起来去看诊。 他们去的时候,本以为要等好一阵子,却没想到成钰已醒了,身边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为他诊脉。 “二位便在这里稍待吧,待黄老看完后,便轮到穆大夫了。” 本来昏昏欲睡的穆赦立时惊醒,心中十分警觉地看着那黄老大夫,十分担心他的财神爷看上了别人家的大夫要把他换掉,侧头靠近季沧亭唧唧歪歪起来。 “……黄老是他家的客卿,因为实在年长,没精力了才召新的大夫来,不会换掉你的。” 季沧亭小声安慰着,却忽然感到帘后一道极为强烈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一侧,黄老收起脉枕,捋须道:“这苗疆神蛊确有独到之处,却不知是何妙方,竟令国公多年未解的心症这么快便为之舒缓?” “确是一记良方。”成钰的目光穿过薄薄的琉璃帐,借着清晨的曙光,细细看着这张昨夜未看清的面容,待目光定在她额上那条欲盖弥彰的额带时,眼底沉敛的光徐徐明亮起来。 黄老见他心情愉快,笑了笑便告退而去,等到穆赦提着药匣开始看诊时,门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渊微!我听说你总算肯受诊了,你这药可真不容易喂进去,比皇孙还难啊。” 季沧亭一抬头,便瞧见一个英武的紫衣男人带着两男一女三名文士走了进来,很是感谢了一通穆赦后,坐下来便开始说正事。 “既然人好了,那就一边治病一边谈事吧,我军中新来了一些策士,你身边亦需要,这三位皆是个中名家,十分仰慕你大名,特地托了我来自荐,你选一个吧。” 备的位置不多,这些人一来,季沧亭便不得不站了起来。 成钰看了一眼,道:“庾光,你很闲?” 庾光没有察觉到气氛有哪里不对,道:“谁说我闲,我马上还得去操练兵马呢,你就一边治病一边听我谈事吧。宣帝还在的时候,虽然说过你成渊微是大越首智,但这么多年下来,外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早就不如当年了?我这是为了维护你的名声,来来来先给你介绍介绍这些聪明人——” 季沧亭捕捉到“策士”、“操练兵马”等几个字眼,心想她猜得没错,他们果然是要起事。 “这是诸葛茂先生,听说是孔明九代传人,了不得啊了不得。” “这位是闽郡梁夫人,腹有韬略,在纵横学派极有盛名。” “还有这位连中三元的徐翰林,你也听说过,先帝驾崩后,听说您强令炀陵那边下旨同意你承袭国公之位,便知道你要干件大事,连夜挂印逃出京城来投奔。” 成钰一一颔首致意,道:“成钰身有恶疾,诸位见笑,今日既非明堂,索性便随意些,我出个题,请在场诸位解答一二可好?” 这三位名士自然无人反对,尤其是那位徐翰林,神情异常激动。 “十年寒窗,幸得君之著作方有今日,能得座师指点,徐某死无憾矣,请座师出题。” 季沧亭记得这个人,写得一手好文章,那一届科举无人能出其右,可虽是文采风流,但为人年轻冲动,又是先代成氏大儒的狂热拥趸,对官场之事过于耿直,她便先把他调去翰林院历练两年磨磨性子。 没想到她一驾崩,这人看朝中无人可制奸佞,就直接辞官跑来投奔成钰。 先帝心好凉,先帝死不瞑目。 季沧亭幽幽地瞄了这徐翰林一眼,便听成钰缓缓说道—— “自武帝崩殂,君位之争已有半载,太尉石梁玉据帝都炀陵,欲扶通王卫渑,然通王先天心智有缺,如是登基,朝政必落权宦之手。” 所有人面色肃然起来,庾光看了一眼穆赦这些外人还在场,讶异道:“喂……这么直接吗?” 成钰未理会他,继续道:“欲北伐者,必师出有名。请诸位想个由头,合意者,成钰当取之。” 他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季沧亭就知道,就算他不拦着,庾光也不会让他们走的。 季沧亭此来本也是想隐于幕后,借助庾光的军力回攻炀陵,只是没料到主导此事的是成钰,她又因那些陈年旧事不敢主动相认,便落得如今这般尴尬的场面…… “……妾身日前在建昌大营中见过皇孙卫瑾一面,皇孙不愧是在国公身边教养过的,虽然年少,却已有明君之资。国公何不将皇孙美名在炀陵中散播,那通王痴愚多年,百姓心中自有公论。”谋士梁夫人道。 徐翰林道:“国公何必为此心忧?当年奸臣石莽祸国,险教我朝纲倾覆,他的儿子又岂是良善之辈?我愿写一封讨贼檄文,届时必有万众响应……” “徐翰林文采风流,可还是太过激进,老夫以为……” 三个谋士侃侃其谈,成钰皆不置可否,转眸见季沧亭听得出神,便慢悠悠地问道—— “那你呢?你觉得如何破题,当是合宜?” 作者有话要说:【人物档案】 成钰,字渊微,序章时年岁二十九,大儒世家之后,与季沧亭是青梅竹马,小时候翻个墙就能见面的那种。 年少便负盛名,给人的感觉如清风拂面,徐然如拥,是一个就算呷醋也要保持优雅的君子。 他和季沧亭一者性情如水,一者性烈如火,曾经是剑和盾的关系,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ps.苗疆神蛊教激情招生中?(^v^*) 第四章 谋士 庾光诧异地看向怔立在一侧的季沧亭,挑眉道:“这姑娘不过寻常百姓,你难为她做什么?” 成钰温声道:“天下之事,天下人论,寻常百姓所想,恰恰是至为精要之处。” 随着其他人的目光好奇地转过来,季沧亭心里五味杂陈。 成钰的心思她太了解了,装的再像,便是毫无马脚他也能勾出些蛛丝马迹来。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她还是想找个机会和庾光单独接触,而不是现在这般直接被抬到明面上来。 季沧亭斟酌了一下言辞,压低了嗓音道:“国公说笑了,草民斗大的字不识——” 穆赦忽然出声道:“哎呀那你可真有眼光了,我们家老季要不是瘸了,那就是文成留侯转世!我们家门口那些小娃儿从她那儿学了排兵布阵之后,出去打群架那是从来没输过……” 季沧亭:我踏马&¥%*&%…… 气氛一时尴尬,等穆赦一通海吹完,季沧亭感到屋内空气都冷了几分。 “没、没想到看个病也能误打误撞出个民间军师……”庾光又打量了一下季沧亭,想起穆赦所言,问道,“刚刚未听清,姑娘贵姓?” 季沧亭硬着头皮道:“免贵姓季。” 庾光忽然神色凝重道:“哪个季?可是禾子季?” “……” “子习。”成钰出声打断道,“三位名家光阴宝贵,何必穷究于她。” 庾光撇撇嘴道:“我这不都是为了你……罢了,确实不像,算我多嘴。” 季沧亭本来以为可以混过去了,成钰却又再次向她发问道:“继续先前的话题,若是你,觉得师出何名为宜?” “……草民以为,”季沧亭轻咬了一下舌尖,抬眸对上成钰的双眼,道,“,若将论点放于储君之事上,局势势必为分化为两派。自古从龙者为王,从蛟龙者为寇,朝中亦有被迫支持通王之臣,倘若打着拥立皇孙的旗号,只会让炀陵更为凝聚,更有甚者……恐会造成南北双朝并立之局面。” 此言一出,庾光与那些谋士皆是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唯有成钰一脸平静地看着她,道:“继续。” “储君之争不可取,不妨且自奸佞乱朝论,适才徐翰林所言欲清君之侧,固然师出有名,可古来辅佐幼主之人,必受万人所疑。今日能以清君侧之名诛杀石太尉,他日皇孙继位后,是否会令有心人同样以此之名,谋害成国公?” 成钰素来平静的眼中,终于浮现一抹久违的笑。 “……我等可宣扬建昌得一密告,石梁玉谋害先帝,自立为辅政大臣,党同伐异,祸乱朝纲,弃暗投明者有功,为虎作伥者同罪。此招风声一出,先破其根本,退可动摇人心,进可占据大义。”说到这儿,季沧亭顿了顿,垂眸道,“一人愚见,见笑。” 良久,成钰打破这片寂静道:“……我还以为,世上唯有故人知我心。” 世上也唯有那么一人,能与他这般纵论江山事。 “好!”庾光刷一下站起来,道,“我早就觉得先帝死得蹊跷,莫说是炀陵的官员,便是我都觉得个中必有内情,徐翰林,你文采过人,撰写檄文之事交你,梁夫人,你人脉遍布九州,散播之事……” 庾光如今办事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番交代下去后,目光发亮地看着季沧亭道:“姑娘胸有丘壑,竟是庾某看走眼了,这般谈吐,必非池中物,不知可愿来我帐下做一名谋士?” “不愿。” 季沧亭一扭头,这一声“不愿”却是成钰代她答的。 庾光:“……你怎么了?” 成钰垂眸道:“我有言在先,合意者,成钰当取之。” 庾光:“……” 庾光把季沧亭拉到一边咬起了耳朵:“季姑娘,我同你说道说道,这人可难伺候了,自从他老相好凉了,这人就要死要活的——” “子习。”成钰道,“你应该不是很闲吧。” 庾光面色古怪道:“我是很忙,可再忙也得先把你这边的事了结了。你心当真这么大?都不问问人家身家来历吗?” 说话间,忽然外面来人禀告。 “……炀陵那边派了人以通王的名义来宣旨要修文武庙,追封当年石莽之乱受害的功臣,请国公和庾大人进京受封。” 来者不善,庾光听了脸色一青,回头看向成钰。 成钰示意穆赦暂时停止诊疗,眸光掠过季沧亭的侧脸,道:“我同子习有事商议,且回去吧。” 季沧亭没有多言,和其余众人一起离开,出门不远,还隐隐听见庾光恼火的骂声。 梁夫人和那名诸葛谋士先就离开,徐翰林稍稍落后半步,对季沧亭好奇道—— “姑娘学识不凡,为何会是杏林学徒?” 季沧亭随口编道:“家父曾是军伍之人,我于父亲处学得些许兵法皮毛,不值一提。” 徐翰林道:“或许是徐某见识浅薄,姓季的武官……当年唯有枉死的冀川侯季蒙先,莫非姑娘是季侯的族人?” 季沧亭道:“徐翰林说笑了,家父不过一寻常武官,因当年石莽之乱得罪上官,被贬至边陲永不录用,如今时过境迁,国公问及,我才诳言一二。” 徐翰林道:“也是,不过眼下建昌正在用人之际,姑娘有此才华眼光,当投效明主,闯出一番事业。” 徐翰林说完这些便匆匆告辞,同样跟着他们出来的穆赦凑过来道:“我刚刚偷偷问了一下门口的小童,他们给谋士的俸禄是这个价呢,要不是我刚刚机灵,你要找机会自卖自夸就难了。” “穆赦。” “咋?”穆赦见她神色有异,一边往远处躲一边警惕道,“我这不都是按你想的说的吗?哪里做的不对?” 一片雪花从远空上不期然地飘落在季沧亭鼻尖,她缓缓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点感叹,即便我这般藏头露尾……到头来我最想瞒着的人,还是第一个发觉我的形迹。” “啥?”穆赦道,“不可能啊,我的易容的手艺没道理比你差吧……” 穆赦边说边走,打算回去再研究些新疗法,刚到了一处宽阔的院落,忽听远处一声愤怒的马鸣,那匹眉心生赤焰纹的骏马直直朝穆赦奔来。 一个半大的小孩儿正紧紧抱着马脖子,高声怒喝道:“快让开!!!” 这马奔来得突然,穆赦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反应过来扔下药匣想跑时,那匹马已经闪电般奔到五丈开外,眼见得下一刻要踩他个骨折筋碎时,旁边传来一声口哨声。 赤焰白马听见这声,猛然一刹,前蹄高高扬起,背上那小孩倒也敏捷,见势不妙主动从马上跳下来,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定下来。 一群大惊失色的仆役从后面慌忙围上来,好在地上是草地,小孩儿除了些皮外伤并无大恙。 “本宫无事,让开让开,可有人被‘袭光’踩着了?” 小孩拨开人群,看见那匹叫“袭光”的马焦躁地围着季沧亭转了几圈,慢慢低下头,整个人便是一愣,随后瞧见一边恼火地想揪马尾巴的穆赦,不禁啊了一声,皱起眉来—— “你就是那个给袭光喂了毒草的苗疆蛊师?” 穆赦惊魂未定,怒道:“说什么呢,你这小屁孩放疯马踩人,栽赃谁呢?” 那小孩罕有遇到别人顶撞他,恼道:“本宫……我是看在你医治国公有功,才忠告于你,那日你喂了那沾了狼血的草后,袭光才焦躁不安,若它有个什么好歹,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穆赦翻了个白眼道:“这马双眼清澈,泪槽康健,哪里有中毒之象?小娃娃骑术不精就该学,怪到别人头上算什么意思?” 小孩语塞,气得脸瞬间红了,旁边的奴仆见状,大声道:“区区贱民,敢对殿下大呼小叫,简直目无尊卑!来人,把他拖下去杖责百棍!” 小孩:“等等!” 他说话的同时,奴仆们已经围上去想把穆赦按住,就在这时,季沧亭摸了摸袭光的耳朵,在它耳边说了什么,袭光登时转身绕到穆赦前面,在众人惊呼中一蹄子撂翻了三个人,然后又拐回到季沧亭身边拿头不停地蹭着她的手。 穆赦:“你泡马子的功夫真是越来越恐怖了……” 季沧亭:“你闭嘴,它会吃醋的。” 穆赦:“哈?” 那小孩愣了半晌,不顾旁人阻拦径直跑到季沧亭身边,仰头仔细打量了她片刻,道:“你是何人?袭光从来不让外人碰,你使了什么苗疆的妖术,让它这么听你的话?” ……当年只会哭的小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季沧亭笑眯眯地弯下腰来道:“我并非苗疆的人,略通些驯马之术而已……小殿下若想学骑马,何不从那些矮马驹学起?” 卫瑾仰头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何本能地闪躲起她的目光,道:“七姑姑……先帝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随军纵马驰骋了,我想继承先帝的遗志,将来也上战场杀敌!” 季沧亭低声叹道:“……继承遗志就好,继承遗孀就不必了吧。” 卫瑾:“啊?” 季沧亭轻咳一声道:“我曾听闻先帝南征北战,无暇成家,每有朝臣劝其大婚,便称自己效仿古人梅妻鹤子之说,以骏马为妻,这匹马随着先帝征战四方,所谓好马不侍二主,殿下想驯之,恐怕很难。” 卫瑾道:“可你不是一招手它就听你的话了吗?你一定有什么独门秘法,教我!我可以封你……封你弼马温!” 季沧亭:“……” 穆赦小声问道:“弼马温是什么官儿?” 季沧亭:“……就是全天下小孩儿心目中最叼的官儿,急眼起来能拆皇宫的那种。” 卫瑾极为磨人,季沧亭推辞了良久,他还是不愿放弃,无奈之下,季沧亭随手在地上捡了根竹枝,拿在左手上,找了个石兽坐下来道:“这样吧,我见小殿下腰间带着短剑,想来有几分习武的底子,你若能胜过我,我便教你骑这匹马,如若不能,请殿下打消这个念头。” “莫开玩笑了……”卫瑾有些恼火地看着她放在一边的拐杖,“我堂堂七尺……堂堂五尺男儿,怎能欺凌一个跛足女子?” 季沧亭笑道:“草民未开玩笑,只当是为了给我家穆大夫的冒犯之言抵罪。殿下无需顾忌,只要打断我手中的竹枝便可。” 卫瑾看了一眼乖乖站在季沧亭身后的袭光,咬了咬牙抽出腰上的短剑,扭头对身后的仆役道: “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国公知道!” 言罢,他便朝着季沧亭手上的竹枝砍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脉络—— 本文涉及到大越朝四代皇帝 熹宗(晚年怠惰于政事,任人唯亲,以至于不得不连番送出宗室女向匈奴和亲) 宣帝(残暴荒淫,继位后屠戮宗室,几乎把同族杀光,又喜好炼丹长生,亲近佞臣,以致于奸臣祸国,让匈奴杀入中原) 武帝(季沧亭,身世极为曲折,后文会一一揭示,登基后太庙改为“卫沧亭”,征战三年,治国三年,让大越朝几乎是死灰复燃,所以得到了“武”的追谥。) 宣帝朝时原来有一个贤德的太子,不过宣帝听信谗言把太子逼死,唯一的皇孙卫瑾因母亲乃异族,生下来很久后才接回皇宫,被朝臣和民间质疑血统,只有文臣一脉的成家肯收容他在身边学习,这些故事后面也会根据剧情的展开介绍。 第五章 所谓破镜重圆 ——小不点想上战场打匈奴?行啊,等你何时扛得动我这口枪,何时就带你去。 卫瑾今年已满十一,他记忆里至为深刻的背影有三。 一是母亲,二是父亲,三就是他的七姑姑。 七姑姑是世上顶厉害的人,他那些年总是万分担忧地在城头看着她策马扬鞭率军出京,会想着那如狼似虎的匈奴会不会伤了她,会不会像那些部将一样缺胳膊瞎眼睛,而她却总会平安回来。 七姑姑那几年征战,但凡亲临战场,便绝无败绩,后来战事平息了,匈奴俯首,四海夷平,姑姑坐上了世上最尊贵的位置,他满心以为余下的这个亲人再也不会扔下他,她却还是冷不防地离开了。 他们说,卫氏皇族几乎死光了,你几乎是最后的了。 “……皇孙,你手上的是剑不是柴刀,这般胡乱挥动,再来一百招,你恐怕也打不断我这枝细竹。” 卫瑾额头大汗淋漓,咬着牙挥动短剑,只觉眼前那杆细竹虽看似缓慢,但他每每动念去砍,竹子却总会灵巧地闪开,转而敲在他脱力处。 很快,卫瑾手背被打了一下,嘶痛一声,短剑脱手落在地上。 “大胆!竟敢伤及皇孙!” 内侍们本来被命令站在一边不许动,见卫瑾手背被敲了一下,立马围过来细看,瞅了半晌,发现他手背上被蹭起指甲缝那么大一点皮,便觉得不得了了,尖叫道:“大胆!竟敢伤及皇孙!来人,把这两个夷族妖孽关进——” “何处吵闹?” 庾光满脸不悦地从月洞门里走出来,恰好看见眼前这一幕,皱眉拨开人群,半跪在卫瑾前面道:“皇孙这是怎么了?” 卫瑾拍拍袖子道:“没什么,我见这位姐姐会驯马,缠着她教我,是内侍们大惊小怪了。” 庾光见他完好无损,数落他身后的内侍道:“这儿不是皇宫,你们跟着皇孙从炀陵而来,这都半年了,那股子娇惯的习气也该改改,往日是我瞧见了不跟你们计较,若让国公看见你们又仗着主人欺压他人,你们明天就可以滚了。” 成氏一族从开国以来便掌控宗室礼教,规矩极为严苛,内侍们闻言一阵哆嗦,讷讷不敢言。 庾光回头看向季沧亭二人,尤其是瞧见袭光依偎着她十分亲昵的模样,面露疑惑道:“刚刚我就想问,你究竟是——” 卫瑾拉着庾光道:“子习叔,是我不好,劳你这么忙还要操心,我这边回去抄写策论十遍。” 今日也的确是诸事繁杂,庾光转眼便忘了该说什么,道:“哦对了,我同国公商量过,他成家的客卿几乎都在炀陵,眼下身边正是缺谋士的时候,今日所提之事,姑娘不妨考虑考虑。” 季沧亭道:“说笑了,国公身边人才济济,草民一介残废之身并不值得一提。” “虽说只是匆匆一晤,但姑娘之远见卓识,并不输我寻来的那几个谋士。姑娘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 季沧亭笑了笑,捋了一把身侧袭光的柔顺的鬃毛,道:“就算我要这匹马?” 庾光面露难色:“这……” 季沧亭道:“我对它一见倾心,不可以吗?” 庾光苦笑道,“金银珍宝都好说,这坏脾气的马是成钰的命,我可做不了主……不过你既然是跟着穆大夫的,恐怕每日都要见到成钰,大可向他提一提。我事务繁忙,先告辞了。” 他说完,便带着皇孙离开了。 回到住处后,穆赦吃饭的时候察觉到季沧亭眉间总一缕拂不散的郁色,连肉都不跟他抢了,心中便有些惴惴。 “你若是真不喜欢这地方,咱们可以换个地方骗啊。”穆赦道。 季沧亭从回来就一直神思不属,她如今心如乱麻,若身份不道破,她想杀回炀陵惩奸除恶之事就束手束脚,若是当真剖白旧事,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季沧亭揉了一下脸颊,道:“穆赦,你晓得怎么跟老相好不着痕迹地和好如初吗?” 穆赦兴奋道:“你们以前关系不好吗?是你绿了他,还是他绿了你?” 季沧亭道:“我就不晓得了,你们年轻人哪儿来那么多精力绿来绿去的?我们当年那是为了大局才各自天涯,现在就是想找个自然一点的方法破镜重圆……就、就这么难吗?” 穆赦道:“两情相悦有啥好纠结的?村口陶先生说了,很多轰轰烈烈的故事都是从一杯酒开始,一杯酒结束,再一杯酒续写的,只要胆子大,贞洁寡夫咱不怕。” 季沧亭:“这个方法果然十分自然,我有胆子,你有酒吗?” 穆赦闻言从箱子里翻了好久,抱出几个瓷瓶,依次隆重介绍道:“这是赤练蛇酒,这是金蟾酒,这是花蝎酒,都是我家地窖……我神蛊教有年头的珍藏,足斤足两绝不掺假,你我姐妹情分,随便挑,不必说谢。” 季沧亭:“咱们家……咱们教有不那么珍贵的珍藏吗?我晕蛇,蟾蜍也晕。” 穆赦:“你咋那么多破讲究?这也怕那也怕,你咋不吃素出家呢?”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前来。 “穆大夫打扰了,庾大人说国公爷近日打算出远门,请您费些神确保国公病情安稳无虞,今日的夜诊也请早些过去。” …… 一个时辰前,枫池水榭。 “……赵太后沉疴已重,急召皇孙卫瑾回京侍疾。” 庾光将白日里接下的圣旨来回看了三遍,越看越气,把圣旨往成钰的病榻边一放,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 “我知道这江山是你们当年呕心沥血平定下来的,你再恨也不愿妄动干戈掀起兵祸,可如今石贼都把算盘打到幼子头上来了,你说说该怎么办?” 成钰白日里仿佛听到了什么好消息,今夜精神甚好,拿起圣旨随意看了看,道:“不必焦躁,石梁玉长于内政,短于军务,她……当年既将虎符给了你,你只管练兵备战便是,若他日真到了短兵相接之时,该慌乱的是炀陵里的那些人。” “话是这么说。”庾光喝了口茶,道,“我恨极时,倒真是希望石梁玉学学他爹,哪怕做出一两件倒行逆施之事,我们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师出无名……罢了,眼下局势,无非是去或不去的问题,国公爷,为之奈何?” 成钰将圣旨徐徐卷好放下来,目光不经意扫过房内兵器架上那一杆陈旧的破枪,不自觉地一心二用起来,接话道:“我并不觉此事令人为难,去或不去,皆是可行之道。” “去?”庾光瞪圆了眼,“皇孙还那么小,去就是羊入虎口,只要皇孙一死,他们便立马扶通王称帝,到时候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是叛军行径。” 成钰:“嗯,那就不去,瑾儿的《明辞典录》还没背完。” 庾光一阵发寒:“他才十一岁,你让他背你写的那又臭又长的《明辞典录》?你还是人吗?” 成钰:“很早吗?沧亭十一岁的时候……” “好了好了这个话题可以停了,我怕你又吐血昏迷个三天三夜,咱们继续说回京侍疾的事。倘若不让皇孙回去,那也不妥,当年皇孙因身世存疑,朝中之人本就大有不满,这回若抗旨留在建昌,安全是安全了,却又落得个不孝的声名。” “嗯。” 庾光拍着大腿叹道:“石梁玉此人擅察人心,更擅长引导人心,一旦抗旨,他必会大肆宣扬皇孙顽劣不识礼,到时对通王登基之事便又可借此推进一步……喂,怎么都是我在说?你这个当年拿书山题海把我们逼得死去活来的堂堂督学怎么一言不发?” 成钰十指交叠,平静的面容上微微凝起一丝困顿的神色,道:“比起此事,我还有另一道难题,此题不解,我无心正事。” 庾光凝重道:“什么难题?” 成钰并不直言,迂回地说道:“你知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庾光:“什么日子?” 成钰:“是我叔父成晖和婶母李氏年少时断情又破镜重圆的三十七周年。” 庾光:“???” 庾光崩溃道:“我又不是你家的人!我为什么要知道这种无聊的日子?!” 成钰:“你听我慢慢说,我有个朋友。” 庾光:“先帝跟我说过,这种借口朋友如何如何的情况,九成九都是在说自己的事。” 成钰充耳不闻,继续道:“我这个朋友,同我叔父一般,年少时心高气傲,同伊人一时误会,便负气远走,多年后误会解除,两人见面如陌路,想要破镜重圆又不知如何开口,你有什么想法?” 庾光拔腿便往门外走。 成钰:“你去何处?” 庾光开了门朝门外喊了一嗓子,让人把穆赦再请过来,又回头对成钰道:“我怕大夫误诊,喊他来再诊一遍。” 成钰:“嗯?” 庾光:“因为我看你成渊微不是失明,是得了失心疯。” 一声幽幽逸叹自病榻上传开,成钰缓缓阖上双目,道—— “枉我督学英才三百,竟无一人能解我困境。你所言回京之事我心中有数,去让瑾儿准备应诏启程吧,石梁玉想污瑾儿声名,我便给他声名,这一回,我亲自陪他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流氓女帝×黑心竹马这对cp我叫他们批话组,批话是真的多,下面会更多︿( ̄︶ ̄)︿ 第六章 故人相见 季沧亭废了的头三个月,被迫戒酒戒油腻,平日里除了各式各样口味猎奇的汤药,连喝的水里泡的都是胖大海或金银花,整个人很长一段时间被迫成为了一个散发着草木清香气的女子。 “……其实你两个月前就能喝酒了,但是你们汉人说修身养性,你既然吃得苦中苦,不妨从此戒酒保命。”穆赦道。 季沧亭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搁下手里扇着药炉的蒲扇,道:“你是打算让他喝还是让我喝?” 穆赦:“当然是让你喝,你老相好已经被我药倒了。” 季沧亭:“???”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穆赦去给成钰看了晚诊后,便开了不少安神的药,估计这会儿就算季沧亭在他耳边吹唢呐都不会醒。 季沧亭:“我就想和他聊聊当年的旧事,你把他药倒了我踏马聊个蛇皮?” 穆赦打了好呵欠,暴躁道:“你们中原人屁事怎么那么多,吹灯上炕的就能了结的事,磨磨唧唧这么久?不去就把我的酒还给我。” 最后季沧亭还是拎着一壶草药酿制的酒慢悠悠上了楼,果不其然成钰房外一个人都没有,也是知道她会来,连门都是虚掩着的。 季沧亭就着冰凉的夜风在门外喝了好几口,直到夜风捎来些许沁凉的雨丝,她才轻咳了一声,推门而入。 室内灯火寂然,映着雾蓝色的月光,安神香袅袅自博山炉中逸散而出,散落在帐内的烟丝亦渐渐融入暖光莹然的炭炉里。 季沧亭走入室内,发现之前放置着她的旧枪的沉木架上,多了一张长弓依偎着,那张弓尾端有竹叶纹饰盘刻,上点银亮的雪色,看上去十分特别。 “雪、归。”她抚过弓身上篆刻的两个古字。 礼乐射御书数,比起他在外的文名,季沧亭知道成钰的弓术亦是当世无匹,她曾多次问询这张弓为何叫“雪归”,成钰却从不告诉她,只要她猜。 季沧亭叹了口气,转而绕过屏风,撩开帘子一看,却发现穆赦没骗她,还真把人给药倒了。 她放下拐杖,缓步挪到床前,只见成钰早已和衣而眠,手中还压着一叠修订成册的文卷。 季沧亭瞧着那文卷眼熟,小心抽出来一看,正是她年少时交上去的策论课业,上面批红的字字句句,大多是当时代行太傅管教学子的成钰批给她的。 “你呀……”季沧亭拉过一边的被衾轻轻给他盖上,随后靠着床榻边坐在地上,借着炭炉里的微光徐徐翻看着当年的课业。 他批改她的课业时总是格外严厉,一词一句一用典,错了就十遍百遍地重来,满京城谁家管教儿子的老父亲都没有这般苛刻。 季沧亭知道他睡沉了,放下文卷,靠着榻边坐下来,撑着脸瞧了他许久,直到自己都有些犯睏了,方喃喃道:“这老妖精,要不是你病着,这会儿早把你拱下去了。” 她小时候便是个极其无法无天的性子,好翻墙去拱他的床睡,稍大点之后依然死心不改,逼得成钰每每得去外间过夜。 “你知道那会儿我为什么总喜欢抢你的床睡吗?” 季沧亭一边想着往昔,一边喝着酒自言自语。 “别的地方,总有无数只眼睛在暗处看着我,只有你这儿我才睡得安稳……” 带着药香的酒气逸散在空气里,季沧亭微微眯起眼,把手虚虚扣在他指背外。 “……你恐怕不知,我这些年未曾有一夜安眠。你说若还是小时候多好,你搬去的新家只比原来远了一条街,我都哭得好像生离死别。” 细碎的念叨渐渐消失,继而伴着翻涌上来的酒意,室内便只余她均匀的呼吸声。 成钰自黑暗中徐徐睁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到榻上,犹豫了许久,才握上她的手。 便是寻常的农家女子,也应不至于从掌心到指尖都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茧,这必是练武所致。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尤其是在碰到她手腕处一线细细的断筋切口时,薄唇便抿成一线,反复确认后,高悬于深渊之上的心才渐渐找到了落处。 “几辜梦别,你又焉知我经历的不是生离死别?” …… 季沧亭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身处一片血海,血海下面的炀陵,四处都是骨骸,她不停地跑,跑到一处熟悉的大门前,梦境便忽然放晴。 她的青梅竹马对她说:鸳盟有信,必不失期。 待到天光照眼,季沧亭醒过来,记忆回笼后,发觉昨夜竟在成钰房中睡了一宿。 “娘哎……” 略略感叹后,季沧亭也没有觉得不自在,心情反倒是轻盈了许多,她拢了拢睡乱的长发,起身绕过一面好似新搬来的屏风,远远便听见书房外一群人在谈论皇孙回京之事。 她在屏风后无声无息地听了一会儿,便知道了近期有圣旨发至建昌,要求皇孙卫瑾回京为病重的太后侍疾。 显然这是个陷阱,而成钰的应对方式,则是亲自陪皇孙回京。 “……若是告诉使者,两个月才到京城,会不会被人拿住话柄?” “他人有心构陷污名,去得再早也会为人诟病,先应下那使者,待他们离开建昌百里后,再追上去告知他们,皇孙要沿途寻访名胜灵山为太后祈福,炀陵那边便无话可说。” ……想以孝礼逼人,也不看看大越朝的礼制是谁制定的。 季沧亭在屏风后感慨若久,等到他们商谈完毕,只剩下成钰一人在书案前随手翻看公文时,她便清了清嗓子,冒出半个头。 “炀陵山长路远,刁民遍地,冒昧一问,国公可需要人陪同?” 成钰本来在写什么文书,闻言放下笔,看了她好一会儿,道—— “既是自荐,当有所长。” 季沧亭:“季某身长六尺,形貌昳丽,人不挑食,不怕颠簸,给钱就干。” 成钰同她对视了良久,做了个请的手势:“钰门下不乏文武双全之人,阁下有何才华?” 季沧亭:“宜文宜武。” 成钰:“文如何?” 季沧亭:“耳聪目明,十尺之内,但有贼人,一逮就准,贼人若现,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刺客闻之,立时悔悟。” 成钰笑问:“若贼人执迷不悟?” 季沧亭:“骂他全家,激而怒之。” 成钰:“激而怒之,继而以武服之?” 季沧亭:“不,若气不死他,你背我跑,我们必全身而退。” 那年也是如此,乱军之中,她杀至最后一人,一言激怒敌将,生死交关时,还真是成钰带着她全身而退。 对方也似乎想起旧事,将余下文字添补上,随后将纸张转过去,莞尔道。 “你可以签了。” “这是?” “聘书。” 季沧亭不由得想歪了,欢欢喜喜地拿起来一看,却见是个规规整整的聘用谋士的文书,只是书中给她安排了个真身份——岐山郡太守徐鸣山的外孙女。 她自来熟地往他书案上一坐,拿着聘书反复察看,回忆了一下,记得徐公确实有个女婿也姓季,摩挲着下巴道:“……我这个年纪当徐公的外孙女?别折腾他老人家了吧。” “恰好而已,左右此次回炀陵给你出气,是要先去一趟岐山郡的。” 他这么一说,季沧亭便立时通窍了。 大越王室风雨飘零多年,一连三代暴君,蚕食同胞,在她之前上一代皇帝宣帝卫权,年幼时亲眼看到生母被宫妃虐打致死,后来机缘巧合登基之后,迷恋丹药方士,其弟通王年幼时误食丹药以致痴愚,终日疯癫,当时皇帝虽笃信奸佞,但清流重臣权势亦不小,徐鸣山看不下,亲自为通王教习数年,后来通王虽不改痴愚,但却一向对徐鸣山又敬又怕。 季沧亭恍然:“相传汉帝欲废长立幼,王后为保全长子储位,特意邀请四位名宿为长子造势,在去炀陵之前,四处拜访那些朝中有名望的重臣,回京之后,先夺其势,可最大限度避免战乱……” “你不愿回到那个位置上吗?”成钰忽然出声问道。 季沧亭一时哑然,目光一敛,笑了笑,摇头道:“若是十年前,这个问题我都不会去考虑,现在……瑾儿如果能过得了这一关,我会全力助他,他若仍扛不起这个江山……抱歉,我会再抛下你一次。” “这是你的坚持?” “对,故人已远,现在我独独不愿你如那些人一般跪我。” 这句话说得极其坚决,以至于带上了些许旧时征战时的杀伐之气。 三年前他自请离京,她将他远封至南国,自那之后只能通过他人口述,知晓她已在九霄为王。中间不知有多少臣子奏请将他调回辅政,她却一概不理,宵衣旰食,未曾有一日懈怠,三年耕耘,证明没有他自己也能坐稳江山,终现越武中兴之世。 欣慰有之,惆怅亦有之。 “……你或许可以争取一下,我没有你想得那般高傲。”成钰抬手抚触着她的脸侧,欺近了身子,在她耳畔轻柔道,“也没有你想得那般能忍。” …… 两日后,穆赦看着被打包上马车的行李,对换了一身利落的文士装的季沧亭一脸苦大仇深。 “这才几天?屁股还没坐热,咱们就得跟着他走?” 季沧亭道:“你不是一直想去炀陵吗?” 穆赦:“我想的是自己驾车去游炀陵,这一团团人一道走是非多,我新买的那一筐蛇都没来得及取毒。” 季沧亭四处打望:“怎么哪儿都能让你找到卖蛇人?你买蛇的时候就不能让老板把蛇处理好只带蛇肉回来?” 穆赦:“卖蛇的人取毒的手艺太差了,还是新鲜的好,左边杀右边入药,再右边炖蛇羹,再再右的右边烤蛇尾……” 季沧亭在药房里兜了一圈没闻着蛇腥味,疑惑:“难怪你都胖了一圈,话说你把蛇放哪儿了?” “你不是在你老相好哪儿彻夜未归嘛,我琢磨着你的房间也用不着了,就塞你屋里去了。” 季沧亭:“……” 季沧亭拖起他往外拽:“你失去选择的权利了,马上收拾包袱跟我走。” 穆赦挣扎道:“我觉得这地方挺好的,干嘛非要跟人上路?不给那国公治,给那庾大节度使治不行吗,咱吃他的饭,赚他的钱,这不就够了?” 季沧亭:“不够,没干到他的人,我死不瞑目。” 穆赦:“……” 作者有话要说:穆奶爸:自驾游永远好过跟团游。 …… 成钰和亭亭这对我叫他们【批话组】 珍惜这会儿还是个人的残废亭︿( ̄︶ ̄)︿ 第七章 岐山郡 按大越朝旧例,入朝为官之人,外放做地方官时,为免受乡里旧识滋扰,不得在故乡为官。岐山郡太守徐鸣山是个特例,当年以年迈之身为不平事直言进谏,遭宣帝杖责重伤,一直在家中休养,直至北方大捷后,心情大好之下,身体也渐渐康复。越武帝登基后,念及徐公年事已高,便特准他于故里岐山郡做太守颐养天年。 一路自建昌行来,山明水秀,梯田云集,颇有桃源之状。 穆赦最不喜欢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走,路边瞧见喜人的小食摊子,也没能停下来吃两口,遂从建昌出来便蔫了一路,直到来了岐山郡,见满目喜人的翠绿,情绪这才好了一点,又习惯性地向同车的季沧亭问这问那起来。 “……老七,那些坡子上的高塔是做什么的?” 四匹同色雪骢齐拉的一辆沉香木大车上,季沧亭正一页页翻看着成钰给她的文书,闻言正想开口,一边刚服了安神药闭目养神的成钰在她回答前开口道—— “岐山郡乃鱼米之乡,匈奴南下践踏建昌时,欲到此劫掠,然此地多山,匈奴马匹难以施为,几百骑士一入山,便被这些木石堡垒上的弓箭手射杀,此地也得以保全。” 穆赦惊奇道:“看来你们汉人的官儿也不都是吃干饭的。” 成钰却道:“此言也无错,渺渺宦海,多是尸位素餐之辈。” 季沧亭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总还觉得成钰是那种绝不会让人看到他的锋芒的人,多日相处下来,也不得不承认,几经世事,他如今的棱角反倒是锐利了许多。 “当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徐公预见匈奴有南下之危,多次奏请被无视后,便擅自使用职权命各州府组织乡勇建筑工事以抵御匈奴,反倒被石老贼在宣帝面前告了黑状,连建昌已建好的工事也被石贼派监察使拆除……”说到这儿,季沧亭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当年她打开了建昌的城门时,入目所见的人间炼狱。 这些小郡县听了徐公的话保下了平安,而仅仅百里之遥的建昌,繁花似锦的一国南都却陷落了。 “石莽!我小时候就听村头的毒姥姥说过这个人!”穆赦想起小时候的旧事,骂道,“就是这个狗贼,到处抓小姑娘,要求属国每年要上贡一百个美女,要不是这老畜生,我姐姐——” 此时马车一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国公,徐公府里来人,请国公过府一叙。” 岐山郡的郡城中正是繁忙时,他们这一行,一个皇孙,一个国公,数百人的队伍一进城,便引起不少百姓惊呼。 百姓们议论纷纷,沿街酒楼上正在谈论科举之事的学子听见楼下骚动,纷纷面露不满之色。 “……躲到这岐山郡来,都能遇到官宦扰民,自先帝崩殂后,这世道怕是过不下去了。” 这些借酒浇愁的俱都是准备明年进京赶考的举人,只是自先帝崩殂以来,帝位空悬,朝政大权被太尉石梁玉牢牢握在手中,近日又传出其借着办官学的名义将朝中大臣的儿女押在官学中不允父母相见,已隐有其父当年之风。 “难得在此相聚,下次相见只怕就要等到贡院之前了,少说些糟心事,饮酒,饮酒?” 有人一脸苦楚道:“赶什么考?连去年的状元徐翰林都挂印南投了,我们空有报国之志,又何必北上入那虎狼之地?” 此言一出,酒楼里的举人们面笼愁云,甚至有人掩面痛哭。 有人道:“十年寒窗,十年寒窗啊,就此放弃功名,如何回报父母?” 有人亦道:“若让父母知晓我们便是考上了,也不过是石贼门下鹰犬,更无颜相见!” 还有人道:“我是仰慕先帝才读书,呜呜呜先帝……” 举人们满腔愁绪一止,纷纷看向那有志于加入先帝后宫的最后一人,正要义正词严地教训一番,窗边一个正在看热闹的举人忽然啪一下摔碎了手里的酒杯,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一样。 “成……成、成成!” “你怎么了?” “成国公!成渊微!咱们苦读的《明辞典录》的作者!” 对于天下的读书人而言,成国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科举里一半的考题,是从他写的诸多著作里抽选的。 成钰的传说很多,乃是他十四岁时自己参与了科举,不出意外地拔得头筹,自己考完还不算,又把考试时的心得记录下来,写了半年弄出一整套科举指南,又全又广,又臭又长,深得文臣喜爱,他之后届届科举都有考生试图在号房里上吊,逼得贡院不得不重新修葺,把所有的房梁都拆了。 尤其是那一本来自地狱的《明辞典录》,上下六卷,晦涩难懂,让无数考生□□。 派人打听了一圈后,举人们方知,成钰这是要带着皇孙应诏上京。 “成国公要上京了,那……咱们还去赶考吗?” 有人一咬牙道:“考!大越武有先帝卫沧亭定江山,文亦有国公成渊微转乾坤!我就不信,这天下还真就那么多磨难!” …… 皇孙的车驾先入了附近的驿馆,而成钰这边入城后,便直奔郡守府。 如今徐鸣山早已不必日日在官衙理事,里面几个主簿皆是前几年科举榜上有名的才子,他便有意放手让他们处理公务,历练人才。 季沧亭没有直接去见徐公,怕见了他之后,一显露身份便惊吓了老人家,入府后便找了个借口去别处闲逛。 路上穆赦看了她的手脚筋恢复情况,便告知她可以放下拐杖,如今只需走得慢些,看上去倒也与常人无异。 徐公的府邸和其人一般,四四方方,端端正正,目力所及之处,连院旁的黄枫都修剪得颇具对称之美。 她缓步游逛了半晌,便瞧见花坛后有个美髯中年正在教一个小娃娃在沙地上认字,好奇之下探头过去看,却见写的是大越的国姓。 “贝贝,你得记得这个‘卫’字,此乃大越的国姓,若做皇帝的不是卫姓,那就是乱臣贼子,明白吗?” 叫贝贝的小孩儿“叭”地叫了一声,在地上一滚,那个“卫”字瞬间被压成了一个扭曲的“丑”。 旁边端点心的小丫鬟捂嘴笑道:“少爷还小呢,姑爷教他这些,少爷哪里懂?再说了,先帝之前还和老爷一个姓儿呢,莫非也是乱臣贼子?” “见识鄙陋。”那美髯中年哼道,“岂能一概而论?先帝乃是襄慈长公主所出,是正统的大越皇族血脉,毋庸置疑。” 小丫鬟道:“可我听老人们说那些宫闱秘史,先帝是宣帝和长公主他们——” 那美髯中年急急斥责道:“胡言乱语!莫听那些嚼舌根的胡说八道,襄慈长公主清清白白,你这话若是放在京城,是要下狱挨鞭子的!” 小丫鬟吐吐舌道:“姑爷息怒,翠儿不敢了,这就去给小少爷热糕点去。” 季沧亭瞧了一会儿,等那小丫鬟离开,上前道:“请问,阁下可是文和院季凡季编修?” 权贵遍地走的京城,编修不过是个小官,季沧亭也是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徐鸣山有个女婿,是在做京城的编修,由于老丈人名气太大,作为一个上门女婿,季编修一直不甚得意,清闲度日而已。 季编修早就听见一院之隔外喧闹的声音,兴致缺缺道:“是今日来拜访的客人吧,徐公在西苑休养,姑娘怕是走错了。” “是走错了。”季沧亭瞧着这叔叔十分老实的模样,心里对成钰这个安排有几分满意,道,“还未介绍,我亦姓季,家中排行老七,随国公前来拜访,恰好与大人是本家。” 季编修本来还兴致缺缺,不大想理人,却又鬼使神差般问道:“国公?我记得几位老国公都在炀陵,这年末的,为何会到这南方来?你家国公是?” “是成国公,成钰。”季沧亭道。 季编修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中榜是在成钰之后,闻言和所有经历过科举魔考的读书人一样,先是一阵僵硬,随后满脸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原来、原来姑娘是成国公的谋士,实在失礼,容我去一趟书房,马上带姑娘去见徐公。” 当老爹的一溜烟走了,留下季沧亭和在地上玩泥巴的季贝贝大眼瞪小眼。 季沧亭贼喜欢玩别人家的孩子,蹲下来戳着季贝贝的小脸,想起那些年她教育过的小娃娃,道:“小不点,你多大了?” 季贝贝:“叭……” 季沧亭:“你带我认祖归宗好不?我教你如何打架骂人处于不败之地。” 季贝贝:“叭!” 季沧亭抱着孩子跟在季编修身后,只见他揣着套十数年前初版的《明辞典录》在徐公门外忐忑了许久,里面正传出成钰和徐鸣山的对话。 “……渊微此来,总不至于仅仅是来劳动我这把老骨头的吧?”徐鸣山年逾古稀,但在故乡修身养性多时,精神矍铄,不输年轻人。 “徐公见笑。”成钰说着,起身道,“成钰此来,实是有一要事,恳请徐公恩准。” 徐鸣山面露困惑之色,道:“你虽是老夫的晚辈,但如今辅佐皇孙,亦是国之柱石,何事需得如此郑重其事?若为皇孙故,老夫纵然老朽,为扶正乾纲,自然义不容辞。” “并非为此,乃是成钰私事。” 徐鸣山:“哦?” 成钰颔首道:“我想向贵府求亲。” 徐鸣山以为自己听错了,成钰当年和季沧亭那段十几年连载的爱恨情仇满京城都知道,一时哑然。 成钰让随从送上一只锦匣,内中有生辰八字与一块散发着迷蒙柔光的玉佩,道:“父母不在,还请徐公为晚辈主持。” 徐鸣山一见那玉佩,立时便晓得成钰是认真的,苦思冥想数息,道:“老夫府中,莫说适龄了,未嫁的女儿都没有,渊微此言,老夫着实不解。” 徐鸣山说完,忽然发觉季编修呆呆地站在门外,一时误解,怒道:“季凡!莫非是你在外面养了外室?!” 季编修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明辞典录,连忙进来道:“岳父明鉴!季凡对珍珍一片痴心,膝下只有贝贝一个孩儿,哪里来的适龄女儿?” 成钰尔雅道:“岳丈放心,女儿已经备好了。” 季编修:??? 季沧亭抱着小娃娃走进来,笑脸上露出一点小虎牙,开口就喊:“爹。” 徐鸣山:“……” 季编修:“…………” 季编修战战兢兢道:“你……你不是成国公的谋士吗?” 季沧亭道:“是,我仰慕徐公门风,想认季编修做生父,不知您是否嫌弃?” “这不是嫌弃不嫌弃的……你父母会同意吗?” 季沧亭:“您放心,我之前的爹们都凉了,不会来找您麻烦的。” 季编修瑟瑟发抖道:“季姑娘芳龄……那个贵庚?” 季沧亭微笑道:“我今年二十六,这孩子是爹的幼子?多大了?” 季编修:“上个月刚满两、两岁。” 季沧亭包着季少爷的小手手拍了拍,道:“好的,择日不如撞日,你以后就是我大哥了。” 包子脸的季少爷开心地晃起了小肉腿:“叭!”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下,季沧亭又转头对成钰要求道:“叫大舅子。” 成钰从善如流道:“小舅子好。” 正当季编修如梦似幻之时,一边的徐鸣山忽然抓紧了扶手,整个人激动地似要起身,随后又强忍着激荡的心情坐了回去。 季编修:“岳父,这……” “你先出去,我有话同这位姑娘说。”徐鸣山道。 季编修:“岳父?” “先出去!” 待闲杂人等出去关上门后,徐鸣山忽然扑通一下跪下来,季沧亭连忙蹲身扶住他。 “徐公……” 徐鸣山奋力挣脱她,重重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臣徐鸣山……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成钰的人设…… 大家听说过有个叫葛军的高考数学卷出题人吗? 这位大爷可牛逼了(以下来自网上资料) 2002年,葛军团灭河南百万雄师 2003年,葛军秒杀江苏52万考生 2012年,葛军十年后再次出山,河南82万考生凉凉 2013年,葛军横扫安徽51万士子 2015年,葛军角逐中原,坑杀浙江三十万精兵 据说葛大爷后来去出全国卷去了…… (我为什么要给男主整这么个恐怖的属性) 第八章 徐公的考验 “……原来如此,这半年也多亏陛下福泽深厚,得神医相助,当年战场上的旧伤当真已调养无碍了吗?” “徐公放心,我那神医朋友的医术值得信赖,至于我这腿脚……只是逃出时不慎跌坏了,有他相助,指日可愈。” 季沧亭挑挑拣拣地把她这半年在桃西县药庐里养伤的事交代了一二,徐鸣山闻言,不免忆起当年。 想当年崤关大捷,季沧亭率军突破重围,自关外百里驰援帝都,当时围城的五万匈奴一个都没有活着回到厄兰朵草原上。 登基之后,内治奸佞、四出炀陵,战场上嘲风旗一展,便宣告此战不败。枪锋所指之处,霸占了三洲六郡的匈奴闻风丧胆,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地威慑天下。 而现在…… 徐鸣山看着眼前虽然依稀带着故人惯有的神态,却仍掩不住心事疲倦的女子,一事感慨万千。 “老夫愿以残烛之身,助陛下重归龙宇,只是老夫亦不得不问——陛下还有重掌天下的心思吗?” 季沧亭余光扫过成钰的衣角,道:“成国公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我的答复仍旧不变——我愿以最严苛的要求,将那个位置让瑾儿去坐。如果他不可以,我会和当年一样,放弃一切回到那里。” 她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偏转过目光,而一侧装饰的铜镜里,映出成钰微微皱了一下眉的模样。 徐鸣山叹道:“可皇孙实在过于年幼,羽翼未丰,说实话,老夫并不放心,也不忍让他独自翱翔。” 季沧亭道:“那个时候,我也是少不更事,可没有人允许我后退。” 哑然半晌,徐鸣山起身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定,老夫无话可说,这便邀集一些宿老,准备一同上京。” 这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岐山郡一地,如今是不少朝中引退的老臣择居之地,夫曰大越以礼法教化天下,官场中亦有一个传统,乃是后进的官吏须得择一座师,这些引退的老臣一旦入京,京中那些原来自称学生的晚辈官员,依照规矩必须前来拜见。 “不过,老夫素来顽固,需得考究考究皇孙。”徐鸣山语气一转,立时一股严师之风自发而现,“诗书礼义云云,有你成渊微教导,老夫自然没资格置喙,便考考皇孙的实务策。” 季沧亭脸上淡定的笑立时绷不住了,徐鸣山和成钰他叔父成晖,为人严厉古板,一个执掌四海人才云集的国子监,一个执掌世家纨绔聚众的三顾书院,信条是人不死就要往死里学,学不会就淹死在学海里把英魂留下,给季沧亭年幼的心灵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又因他们科举时审卷严苛,朱笔下斩落无数才子,名落孙山者漫山遍野,人称孙山二老。 实务策,顾名思义就是考执政做官的能力,教化民生时要因地制宜,刑狱判案时要有根有据。 “……昨日老夫那女婿说岐山郡衙门里接了桩案子,城郊有一李姓贫户前来报官,说其孙女李婵娘带着其祖母伍氏离家出走,官差搜遍城郊,发现李婵娘带着祖母伍氏在一处尼姑庙里,官差想送他们回家时,李婵娘却语出惊人,叩得满头是血,要为其祖母和离。” 季沧亭一听,神色便认真起来,好奇道:“听起来伍氏年纪不小。” “没错,伍氏年届八十,且日前重病昏厥,衙门中为其请了名医,只说药石罔医,活不过这个月。即便如此,李婵娘也坚称若不为伍氏办和离,待伍氏撒手人寰,便也一头撞死在家门里。” 徐鸣山捋须道,“官差查证之下,说那伍氏十几岁时嫁入李家,六十年来一直受李翁虐打,养了儿子,儿子见父亲恶行,也有样学样,唯有孙女李婵娘待祖母伍氏极好,伍氏重病时,李翁父子为了省一笔药钱,想将伍氏用草席一卷便下葬,李婵娘便带着祖母逃了出来。” 这事儿只是听着就让人火冒三丈,季沧亭肃容道:“若依着我的脾气,打残了丢山里喂狼也不为过,徐公嫉恶如仇,自然不会令那恶父恶子好过。” “人间自有律法在,李氏父子伤人之事,老夫自不会轻易相饶,只是这李翁得知老夫要判他们充军后,便咬死不愿与伍氏和离,要她死也做李家的鬼,否则便绝不承认虐妻之事。眼下伍氏时日无多,便交给皇孙,若他有法子令李翁同意和离,那争位之事,老夫便无二话。” 徐鸣山说完,又道:“另外,皇孙审案期间,国公与陛下不可以任何形式插手,让皇孙自行解决便是。老夫这便差人去安排此时,告辞。” 季沧亭有点虚,问成钰道:“你教瑾儿实务策了?” 成钰道:“瑾儿还小,执教要有限度,劳逸结合。” ……那就是没有教。 当皇帝没必要非要把那成千上万条律法一一倒背如流,但是徐公想从这件事里看出储君的心性。 强权压人使之屈服者,乃暴君。 以德服人使之屈服者,乃仁君。 敷衍了事者,乃庸君。 成钰忽然问道:“若是你,当如何处之?” 季沧亭想了想,道:“我有一万种法子能让李氏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那不是伍奶奶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一个世间的公理,是不愿带着李伍氏的名字离世的权利,这点我一时想不到要如何做,毕竟连我这种刀口舔过血的人,自己都不晓得脑子里是正是邪……这题对瑾儿来说太难了,你这做师父的可有锦囊妙计?” 季沧亭本想开玩笑的语气,却不想成钰的眸光渐渐浮上一层她所未曾见过的漠然,甚至……露出了一丝隐约的杀意。 “我年少时,也总觉得人间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地,而现在,我只想他们死。” 枝头的枯叶悄然落进冷雨打过的泥土里,那一缕幽冷的寒风吹拂过耳畔的瞬间,季沧亭忽然觉得,她回忆里不曾口出半句恶语的人,如今也染了尘愆。 “那……”季沧亭怕他一时想窄了,犹豫了片刻,抿了抿唇道,“你那家传的玉佩,还给不给我了?” “……嗯。” …… 卫瑾自从听了成钰派人来说要交给他个案子去办,莫要丢了为师的脸云云,整个人便宛如打了鸡血一般,穿了寻常官宦人家的服饰,假装是某官员家的小衙内,兴冲冲地杀至衙门了解详情,岂料了解了之后,自个儿先气了半天,招来的李家亲戚邻居,一个个也都好似和稀泥一般,让人火大。 “都年纪一大把了,离什么离?不嫌丢人?” “清官难断家务事,小大人就别操心了吧……” “伍奶奶向来是个脾气好的,依我看,是那李婵娘心气高,嫌她爹给她找的人家是个麻子,才刻意编出的瞎话。” “就是,收了村东那吕麻子不知道多少彩礼,总得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卫瑾到了衙门里的大牢去审讯那李家父子时,只觉得这两人说的话比大牢里的空气还恶臭。 李家父子在牢里坐了两天,憋了一肚子怨气,见有人来了便精神一振,大叫冤枉,待卫瑾问询李翁虐妻时,他本来还有几分畏惧的神情便立时消失不见。 “……不值一提的家务事而已,便是先帝显灵,老夫也行的正坐得端,有本事就让伍氏那婆娘自己开口来和离!” 李家儿子叫道:“小闺女家闹脾气,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还编出什么,那老东西……不,那伍氏可是我娘,咱虽不是读书人,但也晓得孝字是怎么写的,哪敢打老母?” 卫瑾气得差点没去砸门,但想到此案关系着他师父的面子,只能负气离去,直到日暮时分,官差们都先回家了,卫瑾还在公堂翻那又重又厚的律条法典。 “小殿下,不用晚膳,哪儿来的力气查案?” 卫瑾想得头都快劈了,从案卷里一抬头,见季沧亭嚼着一块酥饼晃进来,把食盒往案上一放,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不要我去邻县雇个人来宰了那李家父子?杀手行价一百两,殿下应该出得起的。” 卫瑾大摇其头:“不行不行,那李家姐姐说了,若只是为了报复,六十年里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机会在饭食里投毒,总好过这些年的折磨……我师父说了,我们学诗书礼义,一半是为了传承古圣先贤之志,一半是为了护着这些世间还相信善之为正道的人。” 他为温善之人时,要这世间皆为善所教化。 他为杀伐之人时,却只愿自己孤身入无间。 一股暖流自肺腑荡开,季沧亭道:“那我便不打扰殿下了……对了,所谓人君,未必要事事躬亲,识人善任,亦是人君应学之道。” 这声音…… 卫瑾有些愣怔,等到季沧亭离开后,反复咀嚼她留下的话,便好似想起什么,立时便冲出去,一路乘着月色回到驿站四处询问。 “那个,咱们车队里,为国公诊治的那个苗疆大夫在哪里?” “在、在的,可……好像听人说,那穆大夫不在房里,刚刚拿着把刀去了马厩,说是要取点最好的马血入药治中风什么的。” 卫瑾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又跑到马厩,本来想开口求助让他去治一治那昏厥多日的伍奶奶,岂料一到马厩,便瞧见穆赦拿着把锥子呼哧呼哧地追在兜圈子的袭光身后。 这马厩里最好的马血……除了袭光不作二想。 “别跑了、你那马缰都打结了,听我的,歇歇让我接一点儿,偶尔、偶尔放放血延年益寿……啊这个浪蹄子怎么这么能跑!” 这马儿是他七姑姑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纪念,卫瑾见袭光的毛都掉了几缕下来,气得眼睛都红了,可他又不会骂人,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终于骂出一声自以为有威慑力的话—— “你这个……你这个戴耳环的男大姐!又打我家袭光的主意!你、你再这样,我就打你了!” 穆赦:“……” 穆赦:“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和离案是我最近才看到的一个微博上的真实案例。 现实里在孙女和有爱心的律师的帮助下,那个老奶奶在病床上离婚了,可我仍然觉得家暴的那对父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就引进小说里了。 希望终有一日,所有的正义能得到公正的声张,而恶者也会付出和他们的恶行相等的代价。 第九章 人君的决断(上) 季沧亭回去找穆赦的时候,便瞧见他满身狼狈,一向好干净的他无心收拾,而是对镜子惹愁闲,满脸幽怨。 季沧亭:“……” 季沧亭走过去踢了一脚他的凳子:“我就走了半日,你这满脸抓印哪儿来的?去招谁家的猫了?” “我谁家的猫也没招,就那个小皮崽子!他竟然喊我男大姐!!!” 于是季沧亭就听穆赦先是痛斥了汉人教育之缺失,让这么小的娃儿就口出此等伤人恶言,你大越上国前途堪忧云云,直到季沧亭出声喊停,他才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穆赦做了多年游医,每到一个新地方,便习惯性地四处寻觅新药材,顺便去四处打听有没有昏迷不醒的傻子给他试试新药。 他的姐姐穆瑶,多年前因州府征辟美人,被捉去了中原,穆瑶性情刚烈,不肯屈从,半路上便服毒自尽,被人送了回来,幸得其母妙手回春,勉强保下性命,自那之后便是一个活死人。 这些年来,穆赦四海奔波,就是为了研制秘药唤醒她姐姐,在来岐山郡的之前,他便趁着给成钰治病搜罗了不少药材,研制出一个偏方子,他在牲畜身上试过,疗效不差,便打算找人相试。只是一路上人多眼杂,一直未有机会,直到今日出门,有个毁容的小姑娘在药堂前跪着,打听了一下,便晓得这小姑娘在为她时日无多的祖母找神医相救。 左右他四处找不到合适的病人试药,便哄骗那小姑娘带他去看了一下她祖母,那祖母的确时日无多,穆赦瞧着还有那么一成的希望,便劝小姑娘死马当活马医,说得小姑娘哭了小半时辰后,得到她的同意,这才回到驿站来配药。 “所以,你为了让药性温和一点,就去捅老子的小老婆?”季沧亭面无表情道。 “什么你小老婆!我就取那么一点子血,就那么做血糕都不够的那么一点子血,那小王子就嗷嗷叫地来咬我。”穆赦愤愤不平地露出胳膊上几块小小的牙印,“你看他给我咬的!” 季沧亭听了,略一想,便不免感慨这事儿真是有缘分,复又疑道:“你以前不是说马浑身可入药,就是马血没用吗……” “普通拉车的马当然没用,你看那匹叫什么西瓜的娇贵马,高颈长膝,和别的马都不是一个精气神,我怀疑是匈奴那边的马王血脉,你再看它的待遇,食必精麦药草,饮必清泉雨露,就这两日,喝的水都是随从特地带来的,人都没这么金贵,它的血能和寻常的牲畜比吗?” “好吧好吧,人命关天,这事儿我做主了,取血就取血吧。”季沧亭又赔笑道,“不过它还是个宝宝,能不能少取一点,要不然抽我的血也行,我小时候也是吃着我老相好做的山珍海味长大的。” “滚滚滚滚,人血太酸,别污了我的药……”穆赦转头一想,忽然觉得今天季沧亭殷勤得不正常,脑子冷静下来想了想,狐疑道,“不对,你今儿怎么这么热心?我回来前好像听路过的书生说什么郡里有桩老婆子和离案,和那李姑娘的情况差不多……你快说怎么回事,不说我就不治了!” 季沧亭无法,只能把徐鸣山给卫瑾的考验一一道出,又好言相哄,承诺去不计代价狂吹一波枕边风给穆赦加钱等等,穆赦这才勉强接受,不过脸色还是不爽。 “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们中原人真的觉得打耳洞的男人都是男大姐吗?”穆赦幽幽道。 季沧亭:“我摸着良心告诉你,北边的匈奴也戴耳环,没人觉得那是男大姐。” 穆赦:“我不管,你去给那皇孙耳朵上打个耳洞,不然我不信。” 季沧亭:“……” 季沧亭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唉声叹气道:“你要真在意,那我刚才特地在驿站对面的首饰店买的银耳环就退回去了,这可都是厄兰朵的精品——” 穆赦一把抢过来:“医者当悬壶济世,怎能和小娃娃计较,给我两天,我保那老奶奶能跑死鬼差。” …… 岐山郡百姓们这两日便指着李家的热闹看,每日都有闲人在官衙前游来荡去,果不其然,第二日晚上,便有人看到官差们把李氏父子放了出来。 “看吧,我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到底还是得给人放出来。”百姓们心想。 李氏父子一放出来,便满城找寻李婵娘和伍氏的下落,打听了一下午,遭了无数人白眼,才听说她们被接到城东接待官家贵人驿馆里去了。 李氏父子为这两日牢狱之灾火冒三丈,坐在驿馆门前便闹了起来,逢人便叫说狗官强抢他家女儿,闹到半宿,仍闯不过驿馆门口的护卫看守,便有乡邻嘲笑道—— “只知道撒泼有什么用?有本事,你也学你家小孙女,去衙门告啊,左右那炀陵城的石太尉昭告天下说要大赦,今年的囚犯罪减一等,小罪从无,估计你们就是因为这个被放出来的。没钱没权,想找婵娘,不妨再去官衙那儿闹一闹,也许他们怕了你们了,也就把人交出来了。” 李氏父子出身贫贱,但李翁平时颇有狡辩之才,受了鼓动,一拍大腿便扯了人家一块白布,逼着路边驿馆算命的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冤”字,倒系在额上,便带着一干好事的百姓冲去了衙门,砰砰砰地敲起了登闻鼓。 围观的百姓们嗑瓜子的嗑瓜子,抱孩子的抱孩子,挤在一拨儿看热闹,还没聊上两句李家父子平日里恶行,官衙前三扇大门便齐齐打开,收拾得十分精神的官役鱼涌而出,分列两侧,一个主簿走出来宣告道—— “今日太守徐大人亲自审理,郡中百姓,皆可入堂旁听。” 人群中倏然一静,在他们看来,徐鸣山几乎是当地人眼里的地仙,德高望重,以一人名望让这偏僻的岐山郡成了文人墨客如织的风雅之地,而今竟然亲自审理这桩百姓眼里的小案子。 李氏父子被带至正堂,见公案后坐着一个不怒自威的皓首老者,眉目庄严,四周阵仗亦与之前截然不同,腿立时便有些发软。 “下跪何人,状告何事?” 李家儿子先前在衙门外叫得声音最大,现在左右环顾一番,总觉得旁边衙役手上的棍子红得血亮,讷讷不敢言语。那李翁见儿子不吭声,但想到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立马便挺直了腰板子。 “我父子二人乃是郊东李家之人,我家有一个女娘,小名婵娘,之前带着她祖母私逃出家门。我父子二人担忧之下,打听到婵娘如今在城东那个大驿馆里,我们想进去找人,那驿馆里面的官儿仗势欺人,扣住我家婵娘不还,还请徐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所以是你们二人状告驿馆主人?” “对、对对,”李翁道,“我家婵娘年前虽自己跌倒撞坏了脸,但遮一遮还是俊俏的,那驿馆里的官儿若是看中了我家婵娘想纳了她,也得按照规矩办事,怎有强行便把人掳去了的道理?” 李家儿子嘀咕道:“怎么说也是个活人,总得给个二三十两银子……” “哼。”徐鸣山面若寒冰,道,“被告上堂陈情。” 堂外的百姓忽然一阵喧闹,被差役分开两侧,一个穿着儒衫的小公子帮忙扶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木竹床走上公堂,身后跟着一个高他两个头的少女,那少女嘴角到下巴有一条难看的伤痕,看见李氏父子的瞬间,眼里便涌上仇恨。 别人还没说话,那李家儿子见了少女,便暴怒而起,扑上去就要扇她的脸。 “小畜生,原来你在这儿——” 旁边的衙役眼疾手快地把李家儿子挡了回去,同时旁边的主簿冷冷道:“咆哮公堂,一次杖责二十,若公堂行凶,少则入狱十年,只警告一次,李生,好生思量。” 李家儿子面皮抽动了一下,便蹲在其父身后,目光怨毒地看着他女儿。 卫瑾小小的身躯在李家儿子动手时,就挺身挡在李婵娘和伍氏之前,见他被制服下去,才转身叉手行礼道:“学生卫瑾,日前审理伍氏与李家和离之事,未得结果,唯恐李氏父子被释出后报复行凶,特将李婵娘与伍氏安置在驿馆里。” 李婵娘满眼悲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竹床,将白布掖好又展平,才跪下来向徐鸣山磕了个头:“民女李婵娘,拜见徐大老爷,卫小郎君仗义保护我与奶奶,并非如李氏父子所言。” 李家儿子怒道:“你这白眼狼,怎么喊你祖父和父亲的?!是谁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李婵娘道:“养育我的人是奶奶,与你何干?你们二人只会拿祖母卖绣品的钱去学贵族买人家什么寒食散的药渣,服了药便借故殴打我和奶奶,地里的田这几年你们可有碰过半分?!” 李家儿子还在叫嚣:“反了反了!若是放在过去,老子早就把你丢进河里喂鱼!!” 主簿冷眼瞧着那叫嚣不断的李家儿子,手里的墨笔一刻未停。 “够了。”徐鸣山无需惊堂木,用指节敲了敲公案,堂上便安静下来,“李氏父子,你二人刚刚状告卫小郎君掳掠民女为妾,如今李婵娘矢口否认,可还要继续告下去?” “这……” 卫瑾看上去只是个小孩儿,而李婵娘已经十七八岁,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掳掠民女之事。堂外人群里传出嗤笑声,李翁面红耳赤,道:“草民无话可说,只求能带婵娘和伍氏回家。” 这时,卫瑾道:“既然无话可说,那边该轮到我们这边了——学生日前负责审理李家夫妇和离之事,如今已多方查证,欲状告李家父子杀人之罪!” 李翁从他们进来时便一直盯着那铺着白布的竹床,见李婵娘神情,便猜到伍氏可能已经死了。如今听卫瑾亲口确认,呆了一小会儿,便扭头故作不知。 李家儿子见没人再拦他,挪过去把白布掀开了一个角儿,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到他爹身后:“爹、爹,娘她……咱们怎么办?” “闭嘴!”死无对证,加上之前听人说有大赦的恩典傍身,李翁气定神闲,“小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知道农家人干活总免不得个磕磕碰碰的,老夫与伍氏六十年夫妻,难免平日里有所磋磨,让人传歪了去。我看大人还是莫听信小儿胡言乱语,死者为大,看在她多年为李家操劳的份儿上,让老夫把伍氏带回祖坟安葬吧。” 作者有话要说:季沧亭残废了:奶爸!救命! 成钰夜盲症:奶爸!救命! 伍奶奶昏厥了:奶爸!救命! 穆赦(自闭.jpg):你们还欺负人,还让我奶你们,气气 第十章 人君的决断(下) “你们有什么资格让奶奶回去……”李婵娘红着眼睛,忽然重重地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直叩得额头见血,“今日皇天后土所共见,徐大老爷在上,民女要状告李氏父子谋害亲人!若今日能得公道,民女从此遁入空门,为徐大老爷祈求长生,若不能得——” “李婵娘。”徐鸣山打断她,道,“公堂之上,详叙案情便是。” 李婵娘声声泣血:“五天前,他们二人为换取吸寒食散的钱,欲将我卖与邻村人做续弦,我不愿,他们便拿绳子捆了我架上驴车送到邻村,奶奶趁他们路上休息,想偷偷把我放走,却被他们二人发现。李生追上来先拿柴刀砸了奶奶的后背,李翁后到,用拐杖把奶奶打倒在地,又拿石头一下下、一下下砸奶奶的头!起初奶奶还能说话,我求李生快去找大夫,他就在一边冷笑,直到奶奶没声音了,才愿意把她抬上驴车带走……” 说到这儿,李婵娘抽泣起来,堂上一片静寂,只剩下主簿的毛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 “……回家后,李氏父子便出门喝酒,到了晚上,奶奶便不行了,我拿了彩礼的钱,去到处求大夫,大夫来开了几帖吊命的药,可奶奶却还是没醒。李氏父子回家后,发现彩礼钱被我换了药,又将我打了一顿,李翁让儿子去外面捡张草席回来,我就知道他们想把奶奶直接埋了……就连夜带着奶奶逃出了庄子。” 李婵娘说得声泪俱下,便是连堂外怀着看热闹心思的人也为之动容。可这里是公堂,凡事讲求以证服人,徐鸣山听后,神色并无变化,转而对旁侧道—— “主簿。” 那主簿停下笔,抽出一卷案宗,道:“李婵娘所言,昨日衙中已派差役核实,郊东村中的确有村民看见了伍氏被装在驴车上带回宅子,但目击之人听李翁言,是伍氏自己摔伤,并未承认出于殴打。至于案发之地,由于连着两日秋雨冲刷,血迹难以辨认,并无切实证据可以指证。” 徐鸣山道:“李氏父子,你们如何说?” 李家儿子眼神闪烁了一阵,沉默不语,那李翁此刻却是气定神闲道:“草民冤枉,婵娘自幼便受伍氏溺爱,目无父兄,以至于养出她这个骄纵任性的性子。自从嫁的人不合她的心意,她便哭闹不休,岂不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恩将仇报,罔顾她奶奶的疼惜,借着亲人之死生事,依草民看,若是大人由着她这般装可怜,往后天底下的儿女一旦受了委屈,就都敢理所应当地不遵孝道、谋害父母了!” “你胡……” 李婵娘气急,一旁的卫瑾抢先一步,肃容道—— “那你是不承认杀人之事了?” 李翁叹道:“小郎君,前几日看你前呼后拥的,无非是想充英雄,强按一个罪名给我们这些贫弱之人,可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便是伍氏在公堂上显灵,也会为我这个结发夫君证明清白。” 李家儿子帮腔道:“对对对,我家的事,本就该按着家法办。” 卫瑾年纪虽小,但毕竟身怀皇族教化,无形中便流露出一股贵胄应有的威严。 “杀人是国事,不是家事。” 被他审了两日,李翁虽老成精了,但也有点怕他,便道:“小郎君口口声声说老夫杀人,验伤的大夫是你们的,仵作也是你们的,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草民命贱,也容不得你这般糟蹋,除非拿出证据来,否则就算闹到阎罗殿前,老夫也占着理儿!” 卫瑾回头看着堂外挤挤挨挨的百姓,朗声道:“家师说过,我朝之所以与匈奴蛮荒不同,乃在于我们知礼义,明廉耻,人如树木,一生走来,不知消耗多少父母之精血,百姓之耕耘,故每一人性命皆是珍宝,不可轻弃之。一人行恶有悔,天子便以仁教化,使之明礼知耻。而不知耻、继而毁伤他人性命者,不配教化,只配刑罚。” ……是个仁君,与先帝相比,若是临朝理事,显然欠些威慑。 徐鸣山静静看着卫瑾,心中刚浮现此评语,便又见卫瑾大步向前,掷地有声道—— “大越刑律,杀人者囚二十年,杀亲者边关徭役终身,杀亲而不认者,腰斩弃市!李氏父子,最后再问一次,你们选择教化,还是选刑罚!” 腰斩!弃市! 李家儿子胆寒起来,莫说腰斩弃市,以他的懒惰,连那边关徭役数年都不能接受,惶惶然望向其父。 李翁咬牙道:“小郎君没有证据,就不要随意诬赖人,我等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那日是婵娘路上意欲逃婚,祖母为了追她回来,才不慎跌落,以至于摔得重伤,我等念及亲情,才为婵娘瞒下此事,没想到这小畜生竟不知好歹,反而诬陷长辈!此等不孝不义的恶毒之女,我李家不要也罢!” 徐鸣山道:“公堂之上,不容谎言,这就是你的证词?” 李翁看了一眼李婵娘身后的伍氏遗体,那白布下海露出一截伍氏常戴的破烂手镯,便笃定伍氏已死,发誓道:“没错,若老夫与伍氏之死有一分关联,愿受油锅烹炸!” “你、你们还要不要脸面?我脸上这道伤,是你们吃了那劣品寒食散,发起疯来用剪刀划烂的,等我伤一好,便想匆匆把我嫁了个麻子……那人可已经六十有余了!奶奶不愿意,你们便动辄毒打喝骂。”李婵娘气得声音颤抖,转而指着李家儿子道,“还有你,你除了生下我,和我有什么父女情分?还不如街边的一条野狗,那是你母亲,祖父打她,你却在一旁叫好,喝了酒,还要学上一学……好在我娘早年便远走他乡,否则早就被你有样学样地打死了!” 在场的所有人,李家儿子都怕,可唯独李婵娘,他从前便打惯了,也习惯了女儿的顺从,猛然这般激烈地叱骂他,一时间所有的焦躁不安都化作怒火。 “反了反了,老子今天不打醒你,枉为人父!”李家儿子手掌高高扬,正要去扇她的脸时,李婵娘身旁的竹床发出一声响,忽然踉踉跄跄坐起来一个老迈的身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翻下来,紧紧地把李婵娘护在怀里。 李家儿子满腔怒火骤然熄灭,腿一软一软倒在地上:“爹、爹,娘她……娘她索命来了!” “奶奶……”李婵娘呆住了,反手去抱住了尚未完全清醒的伍氏,直到感觉到伍氏的身躯还是温暖的,这放声大哭起来。 世上只有她的奶奶,即便是去了鬼门关,只要她在哭,便是爬也要爬回阳间护着她。 “奶奶!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在这世上的……我知道……” 怀里孙女的哭声逐渐唤回伍氏的神智,她抬头缓慢地看了看四周,略显茫然,最后定格到李氏父子惊骇的面容上。 多年的虐待,伍氏已习惯了压制住那些本能的恐惧与乞怜的冲动,尽量平静道:“你们以为这些年我……我当真不敢去反抗、去杀你们泄愤?只不过我若走了,世上就没人护着婵娘了。这些年,你们欺我比你们多留了一分善,要我的命,我便给你们,可婵娘……我不能让她重走我这一辈子。” 对于行走于黑暗里的人而言,只要有那么一束光,就足以支撑她渡过难熬的长夜。 无数个血腥味的夜里,他们就是彼此的光。 刚刚口口声声说伍氏若醒来必会证明他清白的李翁此刻面红耳赤,随着四周鄙夷憎恨的目光投来,李翁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适才伪装的狡赖面孔登时崩裂,怨毒道:“贱妇!你们串供敢骗我!当时就该把你们都杀了!” “放肆!”徐鸣山猛然一拍惊堂木,古井无波的神情骤然转怒,“阴狠小人,事已至此,不思悔恨,还敢污蔑他人!容你在世,人世间焉有法理?!口口声声说与你无关,现在还敢在公堂之上狺狺狂吠,左右!拿下杀人恶徒!数罪并罚,三日后腰斩弃市!” 李翁被几条水火棍架着按在地上,大吼道:“石太尉三日前就已经颁布诏令大赦天下,你们判我死就是和石太尉作对!是和朝廷作对,就是叛党!” 徐鸣山冷笑一声:“莫说通王还未登基,便是登基了,也不敢管到老夫头上。至于你口里的石太尉,马上就要下去陪你们父子了,到时尔等尽可在阴间喊冤。” “腰斩、腰斩……”李家儿子看着他一向跋扈的父亲被人抓了起来,当即冷汗俱下,双眼血丝弥漫间,恍惚想起来之前那些岐山郡百姓的闲言碎语。 建昌这边要和炀陵打仗了,若是仗打起来,谁管得了你是黑是白,是达官显贵,还是流寇要犯,到时身份一洗,谁都不知道…… 李家儿子趁还没有人注意到他,立时恶向胆边生,冷不丁地抽出一个正押着其父的衙役的腰刀,转而扑向他觉得最容易制服,但身份也最显贵的人。 “拿下!” 徐鸣山昂然怒喝,四下差役唯恐误伤了卫瑾,犹豫的那么一息,忽然堂外有个女子自人群里闪身而入,就近的衙役只觉得身侧冷风一掠,手里的水火棍便被冷不丁地抽走了。 “你——” “借用一下。” 季沧亭用左手快速掂了掂那沉重的水火棍,不早不晚,刚刚在李家儿子离卫瑾只有一尺前,一棍扫出。 堂上谁也没看清楚她的动作,只听得呼地一声撕风响动,同时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响彻鸦雀无声的公堂,李家儿子整个人直接被打飞了一息,重重跌在地上,两条小腿弯折成怪异的方向,他呆愣了一两息后,从未有过的剧痛袭击了他的脑海。 “啊……啊啊啊啊我的腿!我的腿!爹!!!!” “我没你这孝子。”刚刚那个动作,似是用力过度,季沧亭将水火棍交换给发呆的衙役,活动了一下微微发酸的左手,“为免误会,我先说了,《刑堂九律》三章六节第九十四条,公堂之上若已定罪的犯人行凶或逃逸,在场之人皆有权阻挠,生死勿论。” 季沧亭出手的瞬间,徐鸣山几乎是立刻便站了起来,紧紧盯着季沧亭,见她伤情未再犯,便暗自松了口气。 “人证已指认,相关物证由伍氏堂后指认入档,今日到此为止,主簿,结案。” 刚刚一直奋笔疾书的主簿翻了翻之前的笔录,恭顺道:“回太守,李家郎君三次咆哮公堂,共计二百二十杖,分三次受刑,敢问先从那一笔开始清算?” 季沧亭微微露出意外之色,随后便恍然——这徐老头还是有点私心,难怪比平日安静了许多,原来是为了多记几笔这李家父子的帐。 堂上李氏父子的咆哮声渐渐化作哀求痛哭,而堂外的百姓也都拍手称快。看到教化百姓、声张正道的任务已完成,卫瑾送了一口气,不再关注李氏父子的下场,待交代人去安置好伍奶奶和李婵娘后,便急急追出门去。 “刚刚那个季谋士去哪儿了?本宫有话想问问她。” “皇孙容禀,季谋士本想多留一会儿,但国公的马车过来把她接走了。” 卫瑾面上疑惑更深,老实说他自己一点学武的天赋都没有,可饶是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刚刚季沧亭使的那水火棍横扫一式,即便常人看来是随手施为,但仍是难掩一股无匹的霸烈之势。 ……他必须得问问成国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皇孙卫瑾主张程序正义,恶人再穷凶恶极,不能以权势倾轧,不能以武力相迫,先教化,教化不成再刑罚,所以他会是个守业的人君。 —————— 而季沧亭主张的是非法正义,遇到这种又贱又狠的人,她都是打了再说,反正不亏。 越武帝早期的作风杀戮极重,遇匈奴侵扰百姓,从不留俘虏,一律杀之,也造成了后期执政时举步维艰。 第十一章 雪归·其一 入夜前,季沧亭被接到了驿馆。 岐山郡的驿馆也自有些风情,假山上凿出几许凹陷处填上沃土,秋冬一来,便满栽绣球白菊,只是如今已是冬初,枝干上花蕊摇曳,凌冬湿冷的风一过,金白二色的花瓣便铺满了去成钰所落脚的别苑前的砖石道。 季沧亭跨进苑中时,正巧看见随队一同来此的徐翰林。 徐翰林当状元前,也算是徐鸣山的同族后辈,此次借着回乡的这两日四处奔波,拜访岐山名士,好说动他们出山匡扶朝政。 季沧亭记得这人在她手底下做翰林的时候便是个刺儿头,因为文章写得着实精妙,她曾有意提拔他去吏部历练,派人去暗示他准备接班时,这人却屡次称病推举他人。后来她才晓得,这徐翰林早年是成氏的门生,对当年石莽逼宫、血溅宫门之事犹有旧恨,恶其余胥之下,对石梁玉也有诸多抵触,不愿深入朝中的权力中心与其共事。 他醉后曾说:出淤泥而不染者,乃是圣人,可世间焉有这般多的圣人? 眼瞧着他在她手下消极怠工,跟了成钰后,却宛如打了鸡血一般忙前忙后,季沧亭有点酸了。 徐翰林见了季沧亭,也是眉梢一挑,与之前相见时相比,有了些许古怪的意味:“……季姑娘去了何处?竟累得国公亲自派人相寻?” 季沧亭:“徐公想考校皇孙的德行资质,我便去了郡衙关注一二,徐翰林有事交代?” 徐翰林微微皱眉,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等身为谋士,只管做好谋士的本分便是。” 季沧亭:“……徐翰林的意思是?” 徐翰林面色冷峻起来:“那徐某不妨说得更直白些,国公为人和善,带姑娘在身侧,不过是看上姑娘的才华,国公与先帝年少时相知多年,外人不可能踏足,先帝和成国公他们、他们……罢了,还望姑娘看在大越危急存亡之秋时,暂时摒弃儿女私情,以国事为重,告辞。” ……哈? 直到徐翰林快步离开,季沧亭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这家伙别是因为自己凉了之后,暗中了多年观察的佳偶团聚无望才挂印逃跑的? 季沧亭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叹着气推门而入,对着正在擦拭一张长弓的成钰道:“你都跟徐翰林说了什么?” 成钰闻言,唇角牵起些许,道:“他今日一来,便说你日前特意买了首饰送给穆大夫,又待与我形影不离,其心不正,劝我用人当慎之。” 这都哪儿跟哪儿出? “……我哄他还不是为了瑾儿能通过那徐老头的刁难?” “你没向徐翰林解释吗?”成钰问道。 “他需要什么解释?一个医痴,这辈子就两件事,一个是赚钱,一个是救家里人,等去了炀陵,我就把他要的药给他。对了,我跟你说说,瑾儿今天可给你长脸了……” 季沧亭坐到成钰旁边的椅子上,想起今日卫瑾一步步安排,仿佛看着自己的崽子长大成人一般,欣慰不已地同成钰分享起来。 “瑾儿跟着你到底还是比跟着我好,今日堂上那一番话,持国法之正,安庶民之心,既不刻板受教条圈束,又不以势压人,若我是徐老头,估计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你说是吗?” 成钰听着季沧亭对卫瑾的成长赞不绝口,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侍者片刻后便端来了一盏茶。 “慢慢说,用些茶水润润嗓子。”成钰道。 季沧亭说得口干舌燥,接过来也没多想,一口喝下去,一股牙倒的酸味呛得整个人一抖,强行咽下去,嘴角微微抽搐着看向成钰。 “……我又没吃鱼卡着刺,你这碗醋是几个意思?” 成钰放下手中的长弓,慢条斯理地把擦弓的绢布折叠好,轻声慢语:“不好喝吗?” “……” 不等她憋出来一句怨言,成钰便自问自答道:“我也觉得不好喝。”。 ……好了,她明白了。 季沧亭想起她在桃西县时说书先生说的关于她那九九八十一个男后宫的风流谣言,陡然升起一股愧疚,尽量轻地把那盏醋放到桌上去,双手撑着脸揉出一个赔笑的表情:“成二哥,别人造谣传谣的就算了,你还需要哄吗?” “不该哄吗?”成钰慢条斯理道,“你我相别三年,可知我是如何过的?” 季沧亭忽然背心发冷,道:“您说,您说,我给你端茶倒水。” 成钰:“第一年落脚繁都,人言武帝取士,非青年俊才不点。” 季沧亭头皮发麻:“那些老头子半截入土了还不放权,我不征辟点年轻人来,哪儿熬得过那些死老头?” 成钰道:“我知晓此乃误传,为免谣言扰心,第二年便避至隔江之畔,江畔旅人往来,闲谈间又言,武帝宠侍近臣,合意者当夜纳入后宫,以致京中贵女难寻婆家。” 季沧亭说话声音开始抖:“……那王矩、那谢侯玄、那温咏臣几个狗东西不干活,我散朝后把他们抓来陪我熬夜理折子也不行?勤政也有错?” 成钰点头道:“这个我也知晓,故而第三年又避至南山乡野,某日与友人谈琴论道,路遇樵夫和歌,问所歌为何,樵夫曰——此乃武帝后宫三宫六院七十二郎君百俊歌,民间人人可哼出一二。” 季沧亭:“……” 季沧亭:“这皇位太过凶险,还是等瑾儿长大些再担此大任吧,朕这就回去做个暴君,大兴诗文狱,这帮乱臣贼子,一个都别想逃。” 成钰握上她的手腕,拇指在她腕侧轻轻摩挲着,眼底的情绪宛若沉在最幽深的海底,定定地看着季沧亭。 “那,我有一个想千刀万剐的乱臣贼子想向暴君讨,暴君可愿给我?” 季沧亭一愣,继而低声道:“石梁玉的事,自我而起,也该由我来了结这份因果……无论如何,在百姓眼里,他曾大义灭亲,间接报了你的仇,你,不可以。”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成钰不可以,他肩上是成家六世清名。 那一瞬间的锋利言辞仿若错觉一般,成钰敛起眸光,道:“你知我今日为何擦这张弓吗?” 季沧亭想起自己那杆饱经风霜的旧枪,苦笑道:“可惜我如今再不能同你如当年那般并肩作战了。” 成钰却道:“你听说过王车易位吗?” “何解?” “我曾识得一个西域人,他说,操局的王者与悍勇的战车,有时换个位置,或可破开新局。”成钰顿了顿,道,“这局万年劫,我欲以杀止杀。” 当年的季沧亭,战场上悍勇无双,而成钰在她背后亦是神机妙算,这才以最短的时间逆转了关外战局。 世人知季沧亭之勇武,而不知其智,同理,世人知成钰之智,却不知其亦擅杀道。 季沧亭抿唇想了好一会儿,起身拿起他的弓,用左手拉了一下,却只开了不到一石便不得不松了开来,不免有些苦笑。 “的确是不行,倒是要劳烦你这弹琴写字的手了……说起来,当年我的功夫底子还是缠着你教的。” “我让你学剑,以证君子之道,你偏要学枪术。” “一寸长一寸强嘛,剑术在马上施展不开。”季沧亭似有不甘心,找了支没箭头的箭四处找空地儿想试试这张弓,转了一圈儿跑到窗户前,“让你那些黑鬼暗卫躲躲,我射起箭来六亲不认的……” 成钰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腰间系得紧紧的一面满月玦,眸底的神色渐渐柔了下来。 好在你还在,否则那杆旧枪便要委屈与他同葬了。 那个时候,季沧亭还在龙椅上,或许是终于放下了些许心结,才鼓起勇气让卫瑾来找他,信里磕磕绊绊,皆是探询他愿不愿意回去的意思,唯恐惹怒了他。 他愿意的,即便她为天下人负了他的山水之约。 他想了一夜如何措辞,那一封回信里,欣然的笔韵在卫瑾哭着冲进来告诉他,季沧亭暴病离世时戛然而止。 山水之约犹待来日,回首却忽觉过隙,世事已已。 恍惚的神思游离未远,便听见季沧亭开窗后一声讶异的声音。 他抬眸瞧见季沧亭伸手从窗外接了什么,又怕它稍纵即逝,兴冲冲地转身捧到他眼前。 “成钰成钰,你看,外面下雪了。” 成钰没有去看那雪化的模样,而是抬手从她耳际寸寸抚过,解开她头上的发带,露出她眉心那一点铭刻在心里不知道多少年的朱砂。 “是啊,每次落雪时节,你都会依约而归。” …… 宣帝元昌十七年,冬。 炀陵是个极有故事的地方,大越开国时,开国先帝立国都于此,便有个方士说,炀字常封于暴君,择都于此不祥。开国先帝笑曰,历朝历代皆因暴君而终,此为天命,国都号为炀陵,乃警示子孙后代,莫因倒行逆施而得此恶名。 开国先帝的确一世贤明,执政三十年,国库丰盈,百姓安乐,俨然一副盛世景象。可不知是不是方士真有几分预言的本事,自那之后三代皆是暴君,一代比一代荒唐得匪夷所思,到了宣帝这一代,卫氏的皇族几乎已经因宫廷倾轧死得不剩几个了,宣帝杀无可杀,后几年除了笃信佞臣外,在朝中清流的助益下,大越朝的江山倒也安稳了十余年。 这一年腊月,寒风呼啸,雪籽早早地越过高高的城墙,吹打在千家万户门前的纸灯笼上。搭着驿站的货车颠簸了数百里,天没亮便等在城外,赶着第一波进了炀陵城的石梁玉,抱着一卷冻得直掉渣的书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京城的石板道上。 他身上的棉衣早已冻成了硬板,再这般走下去,也不晓得是不是能熬到太尉府去见他那个杳无音信的爹。 “卖炊饼了,一文钱两个,隔夜的一文钱三个。” 腹中的饥饿让石梁玉不得不顿住了步子,他数了数怀里的余钱,犹豫了片刻,缓缓走到卖炊饼的老婆婆摊子前。 “请给我一……三个隔夜的。” 老婆婆一抬头瞧见是个冻得脸色发青的俊秀书生,瞅了眼他递来铜钱时手上的冻疮,眼里露出几许怜悯之色,收过他冷冰冰的铜钱,夹了三个热乎乎的炊饼包在纸包里递过去。 石梁玉愣了愣,道:“老婆婆,这……” “你是进京赶考的吧,这年头可不好考呢,现在科举是石太尉管着了,这几年只有大官家的孩子才考得上。”老婆婆怜悯地瞧了他一眼,道,“两个馒头值不了啥钱,公子趁热吃吧。” 石梁玉咬了咬下唇,垂首道:“多谢婆婆,晚辈铭记于心……” 此时一阵细微的马蹄声踏雪而来,因着雪地细软,直到骑马的人们靠近了,石梁玉和老婆婆才发觉。 “哎,小心些。” 老婆婆连忙把炊饼车往回拉了拉,道:“京中常有权贵子弟当街跑马,你可别冲撞了贵人。” 石梁玉嗯了一声,正要伸手帮老婆婆推一把摊子,却忽闻一声响亮的鞭子声在近处一响,只见一匹额生火焰纹的白马,从他身后掠过,马上一人极快的马术身法弯下腰来,捞起一只炊饼,风一样从他们旁边卷过去。 那匹马快得不可思议,石梁玉反应过来时,已被溅了半身细软的雪花。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权贵子弟吧。 他刚刚正这么想着,却又见那已经跑出五丈外的骑马之人勒住马头,扭身抛了样血淋淋的东西过来,直接落在摊子前,老婆婆脸色一变立马颤巍巍地追上去。 石梁玉本以为老婆婆要怨怪那骑马的人,却不想老婆婆却是认得那骑士的,连声道:“小郡主,去年不是说别送这野物了吗!” 郡主? 石梁玉微微一怔,抬眸却看到那马上轻甲负枪的骑士转过身来,掀开头上戴着的嘲风面甲,露出一张沾了些许尘土的清艳面容,她啃了一口热腾腾的炊饼,清脆爽利地回道—— “余婆婆,这狼是我刚从三十里外打的,我还要急着赶院内大考,不多说了,给您添个年菜!” 作者有话要说:1.徐翰林cp粉cp生死永别,哭唧唧辞职 2.开始切入回忆篇,这是一个青春期奶狗少女逐渐变成老狗币的悲伤故事。 …… 王车易位:国际象棋术语,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由车来战斗, 【国际象棋历史据说已有两千年,用在古代背景并不违和。】 万年劫:围棋术语,意思是久久未分出胜负的棋局。 第十二章 雪归·其二 石梁玉目瞪口呆地看那少女一骑绝尘而去。 余婆婆又气又笑,掂了掂地上那足有五十斤的灰狼,对呆怔着的石梁玉笑道:“公子莫怕,那是灞阳郡主。” 石梁玉没瞧清那少女是什么模样,一边帮着余婆婆将那匹缺了尾巴的灰狼搬起,一边疑道:“……晚辈来炀陵前,只听说皇家血脉单薄,今上唯一的亲弟通王先天似有痴愚,并未婚配,这郡主是?” 余婆婆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左右你往后也会知道的,小郡主乃是襄慈长公主和冀川侯之女,只是因天生眉心一点朱红,和陛下的圣颜分毫不差,又因她出生时,天上有大日坠于蜃气海的异象,被方士称为天祥,陛下本想封她为公主过继到膝下,可朝中的成太傅反对此事,陛下才不情不愿地封了个郡主。” 石梁玉略一点头,道:“婆婆同这位郡主很熟?” 余婆婆笑了起来:“不如说小郡主和半个京城的百姓们都熟,当年京中采花使横行无忌,四处捉拿未婚少女入宫炼什么丹,我家那小孙女都被拉上花车了,是小郡主看见了,义愤之下,一枪取了那胡作非为的采花使性命,若非如此,我家那小孙女恐怕就……” 石梁玉微愣,道:“她竟敢杀人?” “小郡主可是冀川侯之女,武艺在京中是排的上数的,那年百姓们也都担心这个,可陛下对小郡主宠爱至极,不许刑部追责,甚至在那之后便把采花使的职位都取缔了,也算是一件大好事。”余婆婆想起当年事,又是感念又是惋惜。 “不过,陛下虽是没有追责,但小郡主的父亲冀川侯回来却是痛打了她一顿,送去了成太傅的门下,从此春夏在成太傅家苦读礼教,秋冬又被带去北边的军营□□,哪有女孩子家被这么管教的?我们这些老百姓看着就心疼。” 一面之缘,石梁玉也只当个异闻听听而已,帮余婆婆把那头狼尸送去家里后,婉拒了余婆婆留他用饭的好意,道:“……晚辈尚有他事,不便多叨扰了,只是仍想多问一句,石太尉的府邸,是不是就在前面?” 余婆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就在前面隔两条街最繁华的府邸就是了,可……那门第,有才无钱可进不去,你若有才华,还不如去成家的‘小龙门’去等等外院录取学子的机会,那儿是成太傅家的书院,小郡主也在那儿呢。” 石梁玉扶了扶肩上的包裹,感受着里面一路从家乡背到这里的、属于母亲的冰冷牌位,低声道—— “无妨,我去石太尉府,是去寻亲的。” …… 红笼绿锦飞银絮,白马飒沓入盛京。 季沧亭跟着一老一少两个骑马的人,自炀陵北门一路马不停蹄,待远远瞧见“成国公府”四字时,空甩了一下马鞭,突然加速,硬生生从前面两人中间挤了过去,随后猛一勒缰绳,只听□□白马一声嘘溜溜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在国公府大门前停下。 “郡主,怎么了?”前面一个满是络腮胡子,身背板斧的老兵同样勒住马头,操着一口粗犷的北方话道,“你不今天不是急着去书院上交大考的作业吗?” 季沧亭掸了掸衣袖上的碎雪,道:“那不都怪你读书少?把我的‘平胡三策’夹在土产里加急送回去,害得我连夜赶回京。若让成老头发现我交上来的课业是这个,此去必死无疑。” 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徐哈哈大笑道:“今年踏平了多少北境的贼寨,哪次不是郡主一马当先地杀在前面?贼寇的长刀都不怕,郡主还怕文人的教鞭?” 季沧亭摇头晃脑道:“所谓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壮烈无妨,小老婆无人托付,如何是好?” 老徐瞄了一眼季沧亭屁股下面的“小老婆”,伸手想去摸一把它的鬃毛:“咱们冀北军啊,人人皆是老实男人,郡主这小老婆油光水滑、倾国倾城,我等必不让它虚度青春,郡主只管去吧……” 季沧亭骂道:“滚滚滚滚,老子还没死呢,想骑我小老婆,先投他十七八次胎去吧。” 季沧亭去年随军出塞外时,曾误入野马群中失踪了两天,等冀川侯急吼吼地派人去找时,便瞧见她拐了马王的一匹小马崽子美滋滋地溜回来。 塞外是匈奴的地盘,何其凶险,女儿为了追逐骏马脱离大部队,冀川侯季蒙先气得把她好一顿打,罚她扫了半个月马厩。扫马厩的过程中,季沧亭同小马崽子培养起了深厚的感情,稍稍长成后,便只准季沧亭骑,其他人碰一碰便要尥蹶子。 军中人人爱马,眼见得绝世良马给看不给骑,个个眼红发酸,便称这匹小马儿是季沧亭的小老婆。 老彭也是眼红者之一,见季沧亭下马去挠国公府的门,心痒痒地试图去拍一把小老婆的马屁,被一蹶子踢得后退两步,撞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上。 他们一行三人,除了季沧亭和老彭外,还有一个小麦色皮肤、浅色眼瞳,看上去不似中原人的小孩儿。 这小孩儿被撞了也不吭不哈的,退了两步环顾了一眼古朴隽雅的国公府,用不甚熟练的汉话道:“……彭哥,郡主的……小老婆是这个,那,大老婆,是谁?” 老彭脸上浮起一丝坏笑:“等会儿你就见到了,对了阿木尔,咱们汉人规矩多,进门吃饭的时候记得喊人。” 叫阿木尔的小孩儿一脸迷茫,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进了府。 起初阿木尔眼里还带着点本能的防备,可瞧见季沧亭像是进自己家一样,每个擦肩而过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还是主人奴仆,她随口都能叫出他们家人口几何,是病是孕,便慢慢安下心来。 不多时,阿木尔跟着季沧亭进了一处燃着银炭的暖阁,同时也嗅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肉香。 “成老……太傅还没回来?” 仆人恭恭敬敬道:“今日朝中有急事,本来下午的书院大考推迟到三天后,太傅和大爷尚在宫中商议匈奴来使之事,无暇分神。” 季沧亭听成太傅还没回家,便松了口气,踢了一脚朝她挤眉弄眼的老徐,握拳在唇边假咳了两声,问道:“那成二哥可在?” 仆人笑道:“二爷上个月便回京了,晓得郡主不爱素,早听说郡主要回来,二爷一早便炖上了羊肉,今年的香蕈腊鸭也不错,郡主可要来点?” “那是自然,”季沧亭像是在自家似的招呼老彭和阿木尔坐下,又问成府的仆役道,“他自己做的,自己不来?” “今儿午后太子殿下说想把皇孙送到府中启蒙,二爷尚在安排,稍后便会来见。” 仆人说完,便告罪离开,老彭刚咬了一口肥而不腻的羊肉,正香得四体舒畅时,忽然反应过来,震惊道:“这桌肉菜,是成二爷亲自下厨做的?” ……如今的士族男子,墨都不愿自己磨,哪有人亲自下厨的。 “那是,我成二哥什么不会?”季沧亭一脸骄傲,“这事说来话长……” 老彭一边和阿木尔往自己碗里扒拉羊肉一边哄道:“郡主,长话长说,有多长说多长。” 季沧亭沉浸在回忆里:“想当年成二哥带我去什么流觞宴见世面,路上雨大风急,我俩坐着的船翻了,被顺流冲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死活找不到出路,当时我就寻思着,我俩怕是要做一对世外鸳鸯,在山沟沟里建立一个桃花源终老一生了……” 老彭:“唔,那么你们这对野……世外鸳鸯是怎么还俗的呢?” 季沧亭神往道:“我拉着他到处指着那山沟的地形,说这儿种柳树,那儿种菊花,树上盖房子,坑里养青蛙,走着走着我们就饿了。我就觉得我得有点担当,下水叉了不少鱼回来,然后问题来了。” 老彭:“你们俩因为抢吃的打起来了?” 季沧亭:“不,我们俩都不会做饭,研究了一个时辰,成钰给我弄出来一堆炭来。” 老彭差点呛死:“所以成二爷回来就发愤图强去学厨艺了?” 季沧亭:“单那一堆炭其实还不至于,主要是我觉得不能辜负大老婆的心意,想起圣人教诲,一饮一食,无不是天地精华,便一咬牙吞炭求道……” 老彭差点噎死,强行咽下一口肉,道:“郡主好气魄,爷们!” 季沧亭抒发完毕,接受了一会儿老彭崇拜的目光,道:“我吃了那条鱼后腹痛不止,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到家了,成老头说成钰是一路跋山涉水给我背回来的。” 老彭:“哦哦,所以从那个时候起……” 季沧亭肃然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得想办法把这男人搞到手,哎都给我说饿了……嗯?我肉呢?” 暖阁里乱作一团,阁外正欲推门的手随着主人莞尔一笑,缓缓收回了袖中。 “二爷,不进去见见郡主吗?” “你同她说,不必等我叔父回来,她的课业我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年前线人物资料: 季沧亭:灞阳郡主,长公主和冀川侯的女儿,出生起就受尽宠爱,冀川侯为了能培养出个通晓兵法的女婿,把一身绝世武学兵法都传给了闺女,指望她将来教给老公,却没想到闺女自己扛枪保家卫国去了XD 人物设定:凤眼,小虎牙,眉心朱痣,轻甲红衣,戎装时常戴嘲风面甲,属于她的军队大旗也是嘲风旗(注:嘲风,龙九子之一,平生好险,有说法认为它是有龙血脉的凤凰)在军中混迹多年,年纪轻轻便精通无数黄段子…… 第十三章 雪归·其三 天色渐晚,成府的下人安排老彭等人去客房下榻,季沧亭听了仆人带来的话,略略犯困神态为之一振,沿着幽静的石子路,一路穿花拂雪地过了后堂,来到一处挂着“星楼观微”匾额的雅苑。 苑中一株虬曲的巨榕,几乎盖住了半边屋舍,季沧亭远远看了一眼门口打盹儿的小厮,没从正门进去,轻手轻脚地绕过院墙,足下一点,三两下便顺着大榕树攀上了三楼。 烛光从厚重的帘帐后透出来,季沧亭猫着腰从木花廊下溜过去,行进的过程中,忽然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捂着脑门抬头一看,却是门上挂着的一张长弓。 什么东西,怎么挂在这儿。 季沧亭气恼地把弓取下来,拨拉两下弓弦,一时觉得眼熟,对着月光瞅了瞅,又闻了一下,顿时一对小梨涡从脸上欢欢喜喜地浮出来。 这是她去年猎的野鹿,没想到成钰竟拿来做了这张长弓。 她摸了摸弓身,见得上面刻着“雪归”两个字,心下微微疑惑,把弓背在身上,找了一处未锁的矮窗,猫儿一样翻了进去。 这书房不小,一眼望去,三面墙壁皆是堆得满满的书籍,竹简古卷、乃至兽皮骨片。 这地方她熟得很,随手翻了翻桌案上堆着的一叠打着“三顾书院”红章的纸宣,上面满满的批红旁,正是她熟悉的笔迹。 “啧啧……用典不当、堆砌辞藻、行文浮夸,庾光这狗屁文章写的,明年别想出师外放了……” 她小声嘲笑了同窗两句,翻来翻去却还是未能寻到自己的文章,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退后几步,拨开灯影重重的幔帐,只见烛火幽暗处,月光缓然照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和衣枕卧于榻上,窗外病梅疏影,将侵不侵地恰好遮住了那人的仿佛是在沉睡的眉眼。 季沧亭收敛气息,摸到榻边后,先是撑着脸眯眼笑了一会儿,便起身试图伸手扯他手掌下压着的一纸薄宣。 就在她堪堪将自己的纸张扯出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期然地抬起,捏着纸张一角的手微微往回扯。 “……你醒着啊。”季沧亭满脸赔笑道。 本该沉睡的人睁开眼,漆黑的眼瞳沿着微垂的眼尾转向她,端雅里带着一丝慵懒的音调靡靡哑哑地自唇间逸出。 “亭亭,我应当教过你,不告而拿,是为何者?” 一个偷字,说得婉转三折,让人耳朵一酥,几乎误听得多出了个情字。 季沧亭一瞬间就把自己那大逆不道的荡胡策抛至脑后,道:“我都这么大了,就不要叫我亭亭了。” “那,敢问我应如何称呼?” 季沧亭:“叫我宝贝儿。” “……” 成钰难得愣神儿的这么一小会儿,季沧亭已经不要脸地脱下鞋袜拱上了榻,把冰冰凉凉的双脚蹭到他怀里。 “我一回来连大考都没去就来找督学聆听教诲了,你就没什么好说的?” 怀里的小脚来回乱蹬,这次成钰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拉过一旁的被裹住她的小脚为她取暖,面上却神色淡淡道:“冬日大考是需当堂解读策论的,你那荡胡策若直接在院中念出来,挨骂也是该然。” “那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里面先砍内患以安人心什么的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是彭护军弄错了,你看我这张‘春日踏青见织娘节俭持家有感’才是成老……咱叔父想要的。” 季沧亭悻悻说着,从怀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一张纸拆开后宛如棋格,形容极其不堪,成钰扫了一眼,通篇行文流畅,只是阅至途中,就变成了因织娘赚钱太多,她夫君不得不在家里带孩子的励志故事。 “叔父这两日与石太尉矛盾日盛,每每回府便痛斥奸臣误国,本就心情不佳,再瞧见你这个不省心的,敝府的大夫又回不了家过年了。” 成钰阅罢,抬手轻戳了一下季沧亭的脑门,继而绽出一个恬淡的笑,“不过,你写的东西,我喜欢。” 灞炀郡主十分宽慰,又往他那边多蹭了一点,道:“不枉我回来的路上,还专门去山上打了条恶狼给你做新笔,诶对了,你门口这张弓是今年新做的?” 成钰低头细看她交上来的策论,随意道:“去年你送我那头鹿,我托名手用鹿筋做了张新弓,本想约你同试,却不料季侯早早把你叫去了边关夏训,是以未来得及相告。” “我爹成日念叨着唯恐一身兵法无人传承,恨不得按着我的头学那些兵者诡道,说是将来嫁了人好传给夫君什么的,再这般学下去,用不了传给谁,过几年我都能接掌他的冀北军了。” 季沧亭嘴上抱怨了一阵,拨了拨弓弦,好奇道,“别人家的弓都是什么龙舌神臂、落日震天,你这‘雪归’听着不够厉害呀,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成钰笑望着她:“你可以猜一猜。” “前人有诗云,‘我欲招夷齐,稷之南山汀。一洗万古贪,诵雪归东溟’。”季沧亭见他笑起来,笃定道,“我猜……成督学是以此明志,想以此箭射杀万古之奸佞,还人世一个朗朗乾坤,可对?” “不对。”成钰笑着摇头。 季沧亭蔫了:“那是什么意思?” 成钰道:“你何时猜得到,我便允你一个诺言,绝不失约。” 分明晚上吃了不少,季沧亭这会儿却发现自己又饥肠辘辘起来,此情此景,脑中闪过无数军中那些老油子绘声绘色描述过的郎情妾意云云,耳尖一红,心头痒痒地道:“你看我过了年就满十八了,是不是……”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一两声碎瓷响,随后一个暴怒的声音遥遥传来。 “石贼该死!!!” 季沧亭同成钰对视了一眼,后者道:“是叔父回来了。” 成家乃百年世家望族,族中之人好文学,知礼法,当年大越开国皇帝立朝之后,三番五次拜访,才邀得喜好山水的成氏一族入朝,开国皇帝驾崩后,成氏一族便举族归隐,直到大越出了两代暴君,以家主成晖为首的那些名士才重新出山,辅佐了如今的宣帝继位,结束了十二年的朝政混乱时局。 宣帝早年还听从成晖的教导,任用了徐鸣山等良臣,一度让国力有所恢复,但很快宣帝一次出猎时,遇上了一个拦虎救驾的校尉,这个校尉便是石莽。 季沧亭有记忆以来,便看着石莽依靠向宣帝推荐方士丹药、珍奇美人等糜烂心志之物而步步高升,当时朝中那些清流自然不愿坐看此人祸乱朝纲,便打法其去平定当时据报有叛乱之嫌的乌云小国。本想着石莽不通兵法,好借机将其问罪,却不想石莽此行极为顺利,不止把乌云国叛军平定,更使其献出国宝称臣,还带回来一个姓赵的美人。 这姓赵的美人其实并非乌云人,而是乌云王从汉人那里娶来的王妃,年纪也有三十了,宣帝却对之一见钟情,不顾群臣激烈反对,强行封为贵妃,并开始不停加封功臣石莽。到季沧亭拿得动枪时,石莽早已坐上了太尉的位置。 跟着成钰一路到了正堂,只见一个穿着秋香色襕袍的青年正同一个玄衣老者说话,地上正摔了一地的碎瓷片。 “陛下糊涂!莫说太子已立多年,那赵妃方有身孕,便又开始质疑皇孙出身,还暗中劝说陛下易储,简直嚣张!” “太傅冷静,父皇……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季沧亭进到正堂里,诧异道:“太子哥哥?” 说话的正是当朝的太子卫融,他听见身后有人唤,一回头,略带病色的面容上同样浮现一丝讶异。 “灞阳?你是何时回来的,我刚从襄慈姑母那里过来,怎未听说你回来?” 作为太子的堂妹,一回京先跑别人家蹭饭吃确实是有点不合适,季沧亭干咳两声,道:“我本是想赶书院的大考的,没想到延期了,就索性来……对了太傅,我爹让我给你送个小孩儿来,你看什么时候安排到书院里呀?” 成太傅一见自己的侄子又和灞阳郡主出双入对的,气得胡子一翘,瞪了只能微笑的成钰一眼:“渊微,由着你辞去功名,不代表书院督学之责可以松懈,偏私更不应该,大考前去写策论三篇记罚!” 季沧亭炸毛了:“诶你这老头讲不讲道理?他跟我站在这儿连呼吸都是错吗……” 成钰安抚住季沧亭不让她继续说,又道:“叔父教训,成钰谨记,沧亭带了冀川侯手信,叔父不如先听正事?” 成晖冷哼一声,接过季沧亭不情不愿递过来的那封信,飞速浏览了一遍,皱眉道:“季侯想把乌云国的王储送来书院接受教化?” 这却是季沧亭来成府的主要原因,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晃着腿儿道:“你们在炀陵纸醉金迷的怕是没听说过,匈奴这半年已踏平了数个北方的部落,收编了三十几万人,两个月前更是攻破了乌云国,把乌云王族洗劫一空,我爹出关巡逻时,正巧看见匈奴追杀一群乌云人,那匈奴见了他的旗帜便闻风而逃,留下一些乌云人,献出了王玺和一个叫阿木尔的小孩后便自杀了。” 季沧亭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里,看着天花板道:“太子哥哥你真该去边关过两年,厄兰朵草原上那些部族头领经常互相征伐,若是不敌其他部族,头领会当面将妻儿送给敌对的部族,而自己就会自杀,以求得妻儿活命。乌云国和厄兰朵毗邻,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想把唯一想血脉留给汉人,这就是他们的酬谢。” 她爹的意思是,如今乌云国被灭,可见匈奴扩张之意比往年更加强烈,不如留一个乌云国的王子,让他在汉人的地盘上学习礼教培养成人,将来大越作为宗主国,便有理由为其出兵复国,如此他们应对匈奴的战略会更灵活一些。 “我知晓了,那孩子在哪儿?” “在呢在呢,我这就把他喊来认师父。” 季沧亭蹿出门儿去,不多时便拽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那小孩儿五官深刻,显然不是汉人,懵懵懂懂地看了一圈儿,便缩在季沧亭身后。 “不好意思啊,我还在教他讲汉话。”季沧亭尴尬地笑了笑,回头对阿木尔道,“进门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见人得喊人,这是礼貌,你喊我不是喊得挺溜的吗?” 阿木尔眨了眨眼,对季沧亭道:“阿爸!” 空气凝固了一阵,季沧亭解释道:“老彭教的,不是我教的,这孩子逃亡的时候饿坏了,谁给他吃肉谁就是他阿爸……阿木尔,别叫我,去叫别人。” 阿木尔紧张地环顾了四周,忽然朝着成钰走了两步,笨拙地模仿着汉人行礼,却误把两个拳头怼在一起,弯腰喊道:“阿妈!” 成钰:“……” 第十四章 桃李之庭·其一 阿木尔年纪尚小,亲信将其带出乌云国时,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直到随行的乌云人在他面前自杀,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亡国灭族了。 跟着冀川侯进入了大越的领地,曾经被关外异族口口相传的世上最繁华的乐土也并未让他恢复精神,如是浑浑噩噩了许久,有一日站在城头上看着厄兰朵草原彼方的仇人时,他远远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马蹄声随着落日的余晖飞快靠近,扑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面黑底红纹的大旗,旗上绣着一头狰狞的异兽,猎猎卷动间,逆光凯旋的骑士如铺开的黑夜之影,在那其中,一匹额生火焰纹的白马当先驰入关内,它后面拖着三条长长的绳索,绳索那头,各拖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匈奴人。 阿木尔一眼就看到,那三个匈奴人里有一个什长,正是杀了他十数个护卫的人。仇人当前,阿木尔没有多想,飞快地从城墙上翻下去,等到那骑白马的骑士一入关,便冲上去想杀了那什长。 可他虽出其不意,但那马上那戴着面颊的骑士仍是及时反应过来,随手拿枪尾一扫,他便倒飞出丈许外狼狈地摔在地上。 “你就是我爹捡回来的乌云王子?” 那骑士发出一声嘲笑,竟是个女子,她从马上倾过身来:“小孩儿,这儿是大越的地盘,这些匈奴是我带人追了百里地才抓到的,要杀要剐,轮不到你来决定。” 那时阿木尔半句汉话都不会说,只能如受伤的野兽一般愤怒地盯着她。 女子好似十分喜欢逗他这种一脸凶相的小孩儿,拿枪尾敲了敲他的胳膊,又道:“根骨倒是不错,这样吧,我让你一只手,走过十招,这几个匈奴归你处置,反之,你若是输了,就跟后面那些给我扛旗的人一样,喊我叫爹。” 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后果当然是输了,直到几天后,阿木尔才知道,冀北军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冀川侯的女儿每个月就会到军营里找人对练,那人若是不幸被点到,又在武艺上输了她,不止要改口喊爹,还要摘衔加入嘲风军一年。 大越饱受匈奴侵扰劫掠,而这嘲风军平日里屁事不干,就是喜欢出关神出鬼没地骚扰匈奴大小部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人跑我撵,人追我跑,按他们的首领灞阳郡主的话说——扰边是互相的,大家切磋一下耍流氓的技巧,看谁贱得过谁。 乌云人没有汉人那么强的自尊心,爹叫得多了,就适应了。 阿木尔适应了,但不代表季沧亭老家的人就适应了,无端多了个儿的成钰还没深刻体会一下慈母情怀,他叔父成晖成太傅先就勃然大怒,把季沧亭一顿血骂,吼声震天,比刚才骂朝中奸臣之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再说一次!去把礼则六品抄一百遍!三日后大考前我要看到!不然老夫就亲自拜见襄慈长公主!!!” 季沧亭被骂得三魂出窍,七魄无主,直到成晖要去家访,这才一个激灵怂了下来,随后便被赶了出去。 她在门口吹了会儿冷风,凄凄惨惨地想着大概就是所谓的天道好轮回,当爹一时爽,回家火葬场,仔细想想自己这些年累累恶行,委实有点对不住军中那些七尺男儿,等下次回去就得改一改这个称呼了。 嗯,就让他们改口喊爷爷吧。 季沧亭畅想未来时,成钰已经带着阿木尔出来了,见她还在等着,道:“叔父已经答应可以让阿木尔入书院,朝廷那边自会周旋。” 季沧亭放下心来,随后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灞阳这般性子,多半是你惯出来的。”太子无奈地笑了笑,对季沧亭道,“你呀,也莫要总是给渊微找麻烦,难得年节,别总在外面闲逛,回了家,要先去看看姑母。” 提到母亲,季沧亭低下头,拿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碎雪:“不是我不想见,是我娘本就身体不好,听嬷嬷说,我娘每见我一次,晚上回去总要在佛前熬一宿,谁劝都不听,还不如索性就不回去,省得给我娘添堵。” “父皇他,很想我们一家人一起过这个年节,想了很多年了。”太子说到这,眼底笼上一层深刻的悲郁,“或许是我任性了,自己都做不到的,还强求他人代我去做,代我向姑母问候吧,今年除夕,我又要缺席了。” 季沧亭的小动作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哥哥,今年还要带瑾儿去梅雪山看嫂子吗?” 提到了梅雪山三个字,太子声音轻了下来:“要去的,瑾儿长高了,要带去给她看看。” 季沧亭哽住了,只能低声道:“不去就不去吧,我瞧着年年宫宴上那些人,也是恶心得慌。我这次回来带了两朵飞白雪莲,说是什么北厄兰圣药,你说过我那无缘的嫂子爱搜集这些奇奇怪怪的药材,明日我送让人送去东宫,你带瑾儿去拜祭时捎过去吧。” 太子眼底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灞阳,他们都说,瑶儿是个异族的妖女,只有你愿意认同她,我……谢谢你。” 季沧亭知道这几年朝中暗流汹涌,其中最大的事就是御史台百折参奏太子行为不端之事——太子卫融,赴南方赈灾途中遇刺失踪过一段时日,回来后不久,在一次陪同宣帝祭祖的过程中忽然冲出太庙,回来后竟带了一个婴孩,说是自己的孩子。 这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人都在猜孩子的生母是谁,太子却绝口不说,若非皇孙和卫家人模样委实相似,只怕早就被宗法所忌秘密处死了。而太子也因此,饱受石莽等小人弹劾不断,加上他本人坚持不续娶二妻,如今若非几个老臣苦苦支持,地位早就不稳。 唏嘘了若久,不多时,一辆马车从街角拐来,却是长公主府的马车,知晓季沧亭在此,这才前来接她。 母亲有召,季沧亭自然不敢再磨蹭,把阿木尔塞上马车后,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去,对成钰道:“三天后我带阿木尔去书院,你得来啊。” “一定。”成钰道。 时辰不早,太子也该回宫去了,告了辞正打算离开时,成钰忽然叫住了他。 “灵初。”成钰看人极为通透,点出太子所面临的抉择,“叔父让你续娶一名门女子,将瑾儿养在她膝下,想以此化解朝中非议,你可做得到?” 太子停住脚步,抬头看向灰白色的天穹:“你可会为了不负天下人,去如陛下那般,纳得后宫万千?” “不会,本就为时命所负,莫说延祸万千,便是连多累及一人,都是罪过。” “我亦如是想。”太子的神情复又平和下来,笑道,“你倒是没有我这般心结,灞阳从小便恨不能满京城地宣扬你是她的人,吓得各大世家的贵女见你如见鬼,现在连街头卖炊饼的老妪都知晓了,这么多年了,你便不管管?” 细碎的雪花落在成钰肩头,他无意识地碾了碾犹有余温的手指,道:“确实不妥。” 太子:“嗯,我觉得也是——” 成钰:“此事本该我来做。” “……你认真的?” 成钰抬眸,一眼望进季沧亭离开的雪深处,答道:“所谓立身处世,宜端宜正,于情亦然。” …… 民间相传,襄慈长公主与冀川侯虽为夫妻,育有一女,但经年以来,夫妇情薄,连居处都是分侯府与长公主府两地,以至于后来冀川侯索性便不回炀陵,侯府往往只有季沧亭一人居住。 季沧亭在父亲托她捎回的一些北地的伴手礼里挑了件柔软的雪狐皮,想去看看她娘时,却被告知她娘在抄写般若心经,准备除夕时供与佛祖,不宜打扰。 “……好吧,请嬷嬷向我娘带句话,今年北地风寒,父亲的箭伤恐要复发,请她有空的话,趁官道未被大雪封住,就写一封家书吧。” “小郡主……” 年年如是,季沧亭的记忆里,别人家的娘亲总是一千个心疼,一万个怜惜,而她的娘亲,却总是对自己淡淡的,对父亲亦然。她几年前尚怀有怨怼,但每每回家时,一觉醒来却总能看见榻下摆着一双精心绣制的新履,三五不时的新衣,都依稀有着儿时自己锁习惯的服帖针脚。 如果母亲不喜欢自己,为什么对她的身量尺寸这般细致周到? 季沧亭不解,在家里待了两天,被一群姑姑嬷嬷按着搓胰子敷脸,在边关熬出的几许晒痕很快被宫廷秘方给压下去,等季沧亭吃着山珍肉喝着海味汤地腐烂到第三天晚上,她才一拍大腿想起第二天要考试。 于是第三天一大早,阿木尔便被换了一身朱红襦裙的季沧亭薅了起来,叫了几个女侍把他一头杂乱的卷毛勉强梳成个文生发式,便急吼吼地杀奔书院而去。 大越朝的成氏的书院,本为寒门学子而建立,后来因为书院人才辈出,曾经有一届科举试中,从状元到第二十九名都是成氏书院的学子,一时间震惊朝野,以至于被收归朝廷专门用以培育英才,故被百姓们称作“小龙门”,意为能入成家书院者,半只脚便踏入了朝堂。 如今小龙门里也不再只有成家的族人在授课,其他大儒也会来负责礼乐射御书数等教学,又因阶级不同,隔着一条穿城河被分为内院和外院。外院中大多是地方小官的弟子,或有才华的寒门士子,而内院中便大多为世家弟子,宗室外戚之后。 季沧亭自从十三岁那年干出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杀官壮举,便被她爹扭送到小龙门内院来接受礼教洗脑。四年来气跑无数先生,那些先生打不敢打,吵又吵不过她,是为书院一霸 ,一度被纨绔子弟封为小龙王。 直到成钰自请来内院管教学术,内院各路妖魔鬼怪见龙王仿佛被捏住了筋一般成日里软哒哒腻歪歪,深觉龙王创业未半而中道堕入爱河,此后一统书院无望,这才纷纷学乖。 阿木尔一路上听着季沧亭讲述小龙门的峥嵘历史,只觉满心茫然,直到被她牵着下了车,看见眼前恢弘的建筑,才晓得何谓地大物博。 两座七层高塔拔地而起,遥遥相望,以塔为中心,各建有几百间大屋的建筑群,中间被一条飘着莲花的清水河隔开,在建筑中穿梭的每一个人都气度非凡,谈笑间不掩上国轩昂之意。 “厉害吧,瞧见右边那蓝顶的书院了吗?那是外院,我告诉你,正经做官的人都是那儿的……啊你说什么是正经做官的?就是那些头发林儿要比咱们往后退一二三四五点的,要记得这些头发是为了百姓掉的,咱们得尊敬他们,明白吗。” 阿木尔只能呆呆地点头,被季沧亭带着走过中间足可跑马的宽阔三孔桥,不一会儿,便走入了一座挂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对联的朱门里。 “你可得注意这内院的门槛,这里面的人十有□□被绊过,也不知道哪个砍脑壳的修的,干他老子地高……”季沧亭本还想带他去见识见识内院最好吃的膳堂,却不料一进门便看见一群熟人围在一起。 季沧亭刚想找个人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人群里传出一声怪里怪气的问话。 “听说,你是石太尉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宣帝在位时期:元昌年号 女主武帝在位时期:开煌年号 分卷以xx纪年表示时间线、章节标题xx·其一二三四五,表过去的回忆篇 第十五章 桃李之庭·其二 三日前。 石梁玉在太尉府不出意外地被赶了出来,寻了个凶恶门僮看不见的角落等到了天黑,在怀里最后一个好心婆婆送来的炊饼也冻得像块石头时,他才看见太尉府的轿辇摇摇晃晃地从远处而来,轿辇上一个拥着美妾的肥胖中年和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有说有笑地出现。 他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两眼发黑地走上去,拿出母亲交代的旧荷包递了上去。 拥着美妾的中年瞥了一眼,眼角微微抽搐,在同行的官员问起时,让正准备冲上来按住他的仆人丢了一袋子铜板,便笑着离去。 “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应该去找个活计,莫要当街行乞,惹人笑话。” 让一个人自尊尽碎,一句笑言足以。 石梁玉想,若那时他只是孑然一身,恐怕会就此负气而去,可他还在等他这个七岁起便离家远走的父亲给他母亲一个名分,这是他母娘一辈子想着的东西。 于是他留了下来,就站在石府的门前,待天蒙蒙亮时,一个石府的管家送那个官员醉醺醺地离开后,便一脸冷漠地让他进入府中。 外面的雪如此大,石府里却连一块普通的地砖,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这里随意一个转角的花瓶、一尺薄纱,都足以让他病弱的母亲熬过这个隆冬。 短短几十步,他已明白了生父对他们母子的态度。 “梁玉,你从小就聪明,那袋钱是铜包金,足够你在故乡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应该捡的。”石莽开门见山道。 “我来不是为这个。”石梁玉握紧了包袱,却不知为何没有把他娘的牌位取出来,“我娘逝世已经数月,你何时……打算让她入宗祠?” 石莽轻拍着怀里醉眠的美姬,笑道:“入宗祠?我就算让怀里这个贱婢入宗祠,她都不可能入宗祠……你以为我远在炀陵就不知道,她为了供你读书,夜里去卖笑?” 假寐的美姬耳尖动了动,石莽看着如遭冰封的石梁玉,从手边的矮柜里取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道:“如果让我的政敌知道,我的元配做下这样的羞耻之行,那我在朝中便无法立足了……而你得知道,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要死,你猜,亲生儿子会不会例外?” 好了,这就是他千里迢迢赶来炀陵所得到的答案。 石梁玉闭上眼睛准备受死,而下一刻,却听到一个女人的惨叫声,他猛然看去,却见石莽刚刚还宠之如珍宝的美姬此刻被割了喉咙,睁大的美眸里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骇然神情,她滚落在地上,一手捂住脖子,一手指着石莽,不消片刻,便死在了石梁玉脚边。 石莽满不在乎地擦着自己的手指,让人来讲美姬的尸首清理出去。 “你娘是我石家的耻辱,你如果不想和他一个下场,后半辈子都不要提。现在,你可以是石府的嫡子了。” …… 没有一个人为他的到来而欣喜,这石梁玉被石府的马车送到所谓“小龙门”之前就知道,可他没料到的是,只因为坐着石府的马车而来,他便被未来所有的同窗所忌。 那是一个还背着长弓的少年人,拎着他的书匣晃着,挑衅般道:“石太尉几时有这般大的儿子?我记得他眼光可高着呢,上个月还有个刺史想把女儿送给他,他还嫌人骨瘦如柴,你娘是哪家的贵女?” 石梁玉被推推搡搡着,余光瞥见远处看热闹的所谓书童,见他没有来解围的意思,也就沉默不语。 “喂,你别是个哑巴吧。”庾光和旁边人挤眉弄眼的,“咱们书院虽然什么蛇鼠都能混进来,可却是不收哑巴的,不然今天考射乐数的时候,督学一点名,你不吭声,他寻不见人,还得上你家里去抓,那石太尉家里的门槛可了不得,人进去、鬼出来,白的进去、黑的出来,大家啊说是不是啊?” 四周一片哄然大笑间,忽然人群背后一个女子高声大喊—— “狗儿子们!成老头来了!!!”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们纷纷回头,只见季沧亭一脸惊恐地跑过来,纷纷大惊失色。 “灞阳,你你你你回来就算了,怎么把成老头引过来了,娘诶点名钟要响了,快走快走!!!” 在场众人立时作鸟兽散,整个前庭就剩下三个人。 季沧亭把余下的发钗扯下来,随意挽了挽,挑眉看着石梁玉道:“你新来的?” 石梁玉刚刚没认出来,一听见这声音,抬头看见季沧亭的面容,便很快与那日长街上打马而过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是那个送狼肉给余婆婆的郡主。 “多谢解围。”石梁玉眉目低垂,想提起那日的邂逅,又唯恐对方觉得自己刻意攀附,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季沧亭却先认出了他来。 “等等,我见过你。”季沧亭自问还算是过目不忘,细一回忆的确见过这个落魄书生,便嘶了一声,“我今儿早去余婆婆那儿买枣泥饼的时候还听她夸过你,没想到你竟然是石莽的儿子?” “……是。”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季沧亭重新审视了一下石梁玉,倒也没因为他爹的所作所为对他有什么偏见,牵过阿木尔道:“我家小孩儿也要入学,我带你去吧。” 石梁玉迟疑了一下,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起初他还怕气氛尴尬,但很快便发现季沧亭跟谁都是一副无话不谈的模样。 “……庾光这几个狗东西,家里面多是受过你那爹的气的,你若是心宽呢,该放下放下,多吃两碗饭;若是憋不下这口气呢,内院后门小花园是我们平时打架斗殴的地方,同窗好友不留隔日仇,都是当天报的。” 把阿木尔送到内院年幼的小孩该去的蒙学之地报到后,季沧亭便带着石梁玉往射艺校场走去。 “今天你来的不是时候,按照书院的规定,不管是新入学还是后入学,到了日子都要过大考,上午考君子六艺,下午考策论。若是考得不像样,成老头可不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一律逐出书院,苦学半年后有所成,才能再获得资格考进小龙门里。” 石梁玉尝试着接她的话:“那……刚刚他们说,射艺大考已经开始,郡主不怕迟到?” “他们那群废物,让他们先考三轮都不一定比得过我,我也就是数术不大行。不过数术考不过也不怕,我跟督学有一腿。” “……” 石梁玉只当她是开玩笑,在监考那里莫名其妙领了个号牌,便被推上去靠射箭。 射箭是贵族才会专门派人教授的,他自然不会,只是射箭的时候,看着那靶心,总是本能地想起了石莽的脸,除了一开始的六箭外,后面四箭不至于脱靶,勉强得了个“丙下”的评价。 他本以为会如之前般受到其他人嘲笑,但很快发现所有人都围在隔壁的靶场,定睛一看,只见穿着红襦裙的少女正挽袖搭弓。由于来得晚,考官将她的靶子比其他人后移了五十步以示惩戒,可季沧亭不以为意拿起弓箭随意一瞄,箭矢如流星赶月一般,接连命中红心,惹得一阵欢呼。 之前特地背着家传宝弓来考试的庾□□得差点没摔了传家宝:“灞阳!我家老头说,只要我六艺有一门拿了甲就让我嫁娶自由,你是不想让我好好过年了!” 季沧亭嘲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四周又是一片大笑,不一会儿考官们便来呵斥众人,带着他们去了数术考场。 季沧亭一坐定,便四处打望,见成钰没来,心里有点失望,发下来的数术卷子也是看得一头雾水,本以为是自己状态不佳,却听见四周低语声骂了起来。 “数术考题谁出的?这啥玩意?” “这么难,肯定是他成钰!” “啊这个祸害,害死多少秀才举人不够,连我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也不放过!” ……原来不想让别人过好年的不止她一个。 季沧亭自己看了看数术上五道题,看了不到十息就觉得脑壳儿疼,一扭头瞧见坐在她斜后面的石梁玉,一扫刚刚考射艺时的无能样子,起笔便写,中间毫无停顿,不一会儿,面前的纸面上便写满了算法。 这个落魄书生在季沧亭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她左顾右盼了片刻,扭头对着石梁玉疯狂使眼色,挤得眼睛都快干了,石梁玉才注意到季沧亭这边的动静。 (好……人……救……我……) 石梁玉不明其意,茫然地看着她。 季沧亭只能更直白一点:(借、我、抄……) 此时整个考场里倏然一静,季沧亭本能地背后一凉,只感到桌案旁边坐下来一人,拿起她空白的试卷观赏了片刻,和和气气地出声问道。 “亭亭,你想抄谁的?” 季沧亭:“……” 跟督学有一腿的后果,就是考试的时候,督学他总会密切关注你的动向。 尴尬间,另一个跟在成钰身后的考官冷哼道:“这题分明上个月才考过,换一个说法就都不会了?全场竟没有一个能做出来的,督学这般辛苦教导,也不知道都学到何处了?” 季沧亭不服:“还是有人做出来了的。” 那考官刚要发火,成钰却站起来绕过季沧亭,走到石梁玉跟前,扫了一眼他做下的数术题。 “你叫什么名字?”成钰问道。 ……好年轻的督学。 不过,让他一个外人做出来这些题,他定是面上无光吧。 做好了受刁难的准备,石梁玉低头道:“学生是石太尉的……” “我是问你的名字。”成钰倒也不待他回答,拿起他的试卷看到注名,点了点头道,“不错。” 四下顿时发出倒抽气的声音,成钰倒是颇为欣赏,复又问道:“二、三、五题,乃是我今年新出的,应该未流传至书院以外,你是如何想到有如此解法的?” “我……” 石梁玉瞥了一眼成钰身后的季沧亭,后者趁成钰没注意,找了张纸写了五个字——我、给、你、撑、腰。 “学生是从明辞典录数术篇四章所看到的。学生觉得、觉得明辞典录关于数术这一章有纰漏,应该以五五推算之法……” 石梁玉缓缓叙述自己的见解,说到最后,却发现除了成钰和季沧亭,四周所有人的表情都怪异起来,有些人竟浮现出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错,明辞典录是作者早年之作,彼时所思所想随意了些,多谢斧正。薛文士,石梁玉不必考了,数术一科记为甲上,下午的策论试允他推迟五日再考,我想看看他的实务策。” “啊?”那考官愣了愣,但也没多加反驳,惊异地看了石梁玉一眼,对其他人板起脸,“看什么?都给你们提示了,还不快写?!” 啥?他提示的是啥? 全场纨绔子弟个个如坠云雾,成钰转过身来,对一脸推荐有功的季沧亭道,“你,今晚策论试后来我那儿拿二十道数术题。” 季沧亭觉得胃痛:“……自家人,要这么残暴吗?” 成钰:“你知道我的,求学之道,谓之大义灭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说说文中出现的几个官职。 太傅,成钰的叔父成晖所担任的太傅这个职位,主要就是皇帝的老师,与之差不多的有太师、太保等,是朝廷的重要辅臣,主管制定礼法并颁布施行。 太尉,太尉这个职位是三公之一,其他两个是丞相和御史大夫。太尉主要掌管军国大事,平时听皇帝的命令,战争时主管战事调配。石莽是军伍出身,却以佞幸晋身高位,地方军并不服他,所以目前他能管到的范围就是军饷和后勤这一部分,打仗还要依靠兼任大将军的冀川侯。 督学:顾名思义监督学政,成钰年少的时候就已经科举首甲了,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两年,看清朝中局势,为免因为自己锋芒太盛引起宣帝对成家的猜忌,避而不愿出仕,留下一套五三后索性自请做了个闲职去监督学生高考。 _(:з」∠)_明天要去忙同学的婚礼,大概率赶不上更新,先请个假,后天肯定有更新。 第十六章 桃李之庭·其三 石梁玉在小龙门待到傍晚,因白日里数术得了成钰的认可,一时间在内院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专门训教纨绔子弟的地方,能出一个如外院苦读学子一般的人物也着实不易,老教习们一一考校了他的学问,发现其算学与实务策都不差,稍加历练足以出仕做官。 “……你的算学和实务策皆不差,内院里尽是些逞凶斗狠的纨绔,长此以往,恐怕有损你的才学,你可回去向你父亲说不必在此消磨光阴,外院更适合精研学问。” 带石梁玉来的数术考官道:“这恐怕不行。” “为何?” 考官道:“这位石公子,是石太尉的亲子。” 一瞬间,石梁玉便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惊疑视线,仿佛他就宛如一块本就不该出现在芝兰之地的淤泥。 有人冷笑道:“老夫却不知道有什么官是石太尉张口要不到的,却要来这寒窗苦读之地受罪?却不知是谁批进书院的?督学可知道了?” 考官指了指上面,道:“督学自然知道,让我带一句话给各位教习——莫忘圣人之言。” 那些大儒教习们抬头一看,学堂正中央挂着四个字——有教无类。 被无话可说的教习们告知明日需按时来听课后,石梁玉一脸平静地从书院离开,离开前发现顶沿上刻着“灞阳”二字的车驾还停在书院门口时,又折回去数步。 “请问,灞阳郡主还没出来?” 被询问的人白了他一眼:“托你的福,灞阳为你说话,被督学叫过去课业加四倍,等明日成太傅来时,还要挨太傅一顿骂。” 石梁玉道:“为何?” “为何?”那人啧啧两声,“看来你是不知道今日考场里遇上的人是谁,在明辞典录的著者面前说他的文作有纰漏,还问为什么,真是愚昧无救。” 石梁玉一僵,这才反应过来,那年轻的督学竟是成钰。 他是偏远的西北之地出身,本以为能写出明辞典录的著者少说也要不惑之年,谁料得让天下所有读书人共同尊敬的座师竟是这般年少。 ——好一个“有教无类”,只怕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在他们眼里一开始就是一个异类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书院,去寻石府本该在此等他的马车时,又被书院的门房告知石府的车夫见他久久不出来,早就驾车先回府了,让他自己走回去。 ——好一个石府嫡子。 这世上的荒唐之事太多,仿佛也不差他一人。 白日里季沧亭为这座书院添上的一抹亮色随着落日的余晖缓缓沉入黑暗里,石梁玉抱着书卷,走过川流不息的街道,与谈笑的行人擦肩而过时,他看到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除夕共话的期盼。 一切与他无关。 恍惚间走到石府的正门前,只见大门紧闭,只有远处一扇侧门开了半面,石梁玉正待回府时,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飒沓马蹄声响传来,他正要避让,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还真是石莽的儿子啊?”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人影逆着光打马而来,光芒收束后,他看见一身红装的少女下了马,汹汹冲来。 石梁玉本以为又要挨一顿奚落,却见季沧亭冲到他跟前,猛然刹住,一脸期冀道:“壮士救我!” “……嗯?”石梁玉退后半步,“郡主有何指教?” “没有指教,我哪敢有指教,这趟是想向你请教才对。”季沧亭踮着脚尖在马背上挂着的狐绒袋里找了找,翻找出几张写着数术题的纸来,“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咱们有缘为同窗,有难也得同当,我家督学有时候不干人事,拿这种人神共愤的数术题毁我青春,你能不能——” 石梁玉愣了愣,道:“郡主是想让我替你做这些数术题?” “不不不,你告诉我怎么做就行,我见你对那本又臭又长的明辞典录还挺有心得的……”季沧亭挠了挠耳垂,道,“你可有什么手抄笔记?我想借来看看。” 石梁玉怔了片刻,道:“那我回去拿,郡主是不是进、进府……” 这里不是他的家,那一句留人歇脚的话,溜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用不用,我跟你爹有旧怨,在外面等就好。” 石梁玉心里松了口气,道了声请她稍待,便从侧门进入了石府,进门之后,他回头看了看,便见季沧亭等在一面落满了碎雪的藤墙前,一身红衣宛若夏日最热烈的花,见他回头,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石梁玉莫名觉得有些惊怕,心潮一波波拍在封闭已久的神思上,宛如一个被冷不丁喂了满腹沸酒的雪人,浑然不觉肚肠已融化。 这种恍惚一直持续到他踏入自己的院落时,嗅到一股不正常的炭烧味,整个人才陡然清醒过来。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太尉大人嘱咐本夫人操持少爷的起居,你们可得给我仔细检查好了,什么破衣烂衫的,全都烧干净。” 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其中便有季沧亭想要的手抄笔录,和他娘给他缝制的旧袍,如今却被一一从房内搜出来,丢进了屋外燃烧的炭盆里。 一个披着熊裘的美貌女子,坐在院中的铺了暖垫的圈椅上,小口嘬饮着侍婢奉上的香汤,见了石梁玉来,笑道:“咱们石府可不是什么乡下地方,太尉大人位高权重,我这个做庶母的,也得帮着给大人分忧解劳,今早大人还说了,少爷怎么说也是他的嫡子,这些旧物该处理的就都处理了。本来是想等少爷回来一起商议的,却不想少爷竟这么晚才回来——” 在这石府里,石莽就是天,短短两日,全府上下便知道了,他是个不受宠的、乡下来的嫡子,既没有惊人的才华,也没有石莽的偏爱,相比而言,这个据说是某个地方节度使庶女的嫣夫人,好像更值得巴结。 整个院落里飘散着一股如野草一般的恶意,石梁玉宛如被钉在原地,直到仆役从他屋内搬出来一面写着“梁氏”二字云云的牌位时,他才瞳孔一缩,猛然冲上去。 “按住他!” 这些人早有准备,石梁玉动身的瞬间便一拥而上将他制住。 “少爷,你别怪我们,这都是大人亲口吩咐的。” 仆役们找来柴刀,将牌位放在地上,或许是石梁玉的目光太过于骇人,他们迟迟未下手,直到嫣夫人出声一喝,才闭上眼睛劈了下去。 “一群酒囊饭桶,砍个东西也磨磨蹭蹭的……” 作为石莽的新宠,嫣夫人来炀陵并不久,平日里风闻石莽落魄时曾有妻有子,见了石梁玉后,便隐约猜到了这是石莽那元配的牌位,起初石莽暗示她做这事时,她还是怕的,但探查了口风后发现石莽是真的厌弃这元配,她又依仗着身孕,便放肆起来。 石莽给她撑腰,灭去元配留下的一切痕迹,那是不是就在暗示要把她扶正? 太尉府女主人的位置太过诱人,只要她得了石莽的欢心,往后她的母家也会一步登天。 如是想着,嫣夫人面上又浮现出得意之色,见那牌位被劈成四五节,又向左右斥责道:“咱们石府是短了银子不成?这炭盆烧得这么冷,想冻死本夫人和肚里的宝贝吗?” 残渣木片和着泥尘一起被扫进炭盆里,噼啪的燃烧声里,石梁玉将木然的脸埋入掌心,混沌中他听见嫣夫人古怪的指点声。 “这东西是不是铁石心肠?怎么叫都不会叫的?” 叫什么?为什么要叫?反正……也没有什么神佛来救他,从来没有。 随后他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翻,继而四周一片片惊异的呼喊声,随后便是嫣夫人凄厉的尖叫。 石梁玉茫然地抬起头,只见满目如缟素般的雪庭里,那些先前还不可一世的石府之人伤的伤跑的炮,尤其是嫣夫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被马鞭甩出一个齐齐整整的叉,崩溃地怒指着不速之客。 “你敢在太尉府行凶?你疯了吗!!” “一回生二回熟,我也不是第一次打你们家的人,这种事习惯就好。” 直接破门而入的季沧亭说着,一脚踢翻烧着石梁玉母亲牌位的炭盆,一张本来清艳如夏花的面容,在看出那堆木片本是一面牌位时,立时笼上一股肃秋般的杀机。 她回头对石梁玉道:“你家的事我本不该管,只是圣人有言——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人之立世当怀捭阖之志,此等恶臭不堪之地,我劝你还是早断为宜。” 那嫣夫人捂着脸尖叫了若久,却只见闻声而来的侍卫只在院落外看了一眼便不敢进来,立时目眦欲裂道:“你是何人?可知道你这般撒野,太尉回来了,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季沧亭将地上的木片一一捡起,拂去上面的炭屑,甩着被烫了几下的手,满身俱是来自战场上的浑然凶煞之气。 “你最好在你家石太尉哭得更响些,若他真有这个胆子敢来讨,灞阳季沧亭随时候教!” 石梁玉在人群后呆呆地看着季沧亭的背影。 他从不信神佛,可此时却不得不承认,神佛就在这里,她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季沧亭:三句圈一次成督学,五句带一次成二哥,你懂我的意思吧。 石梁玉:没get到,她真好。 第十七章 桃李之庭·其四 这一日过得既漫长又倏忽,石梁玉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热酒酿,和对面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的季沧亭。 灞阳郡主又凶又能打,果非虚言。 大约是刚刚连打带骂地消耗了一些体力,季沧亭的胃口格外地好,面前的海碗已经摞起了三层。 “……我是真没见过有哪家官宦人家的儿女有你这么惨的,比惨我比不过你,不过我跟你嗦,我爹娘也是长年分居,过得要离不离的。小时候我常常因为这个赌气,这时候邻居就会牵着我去这条街上,我想吃什么他带我去,所以后来慢慢地,一来这儿我心情就好多了。” 石梁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季沧亭是在安慰他,低声道:“谢、谢谢你。” “你也不用谢我,我在石府里打了人,或许会累得你难堪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三个月后正是春闱,左右束脩都送过了,我看你不如就住在书院,成家的在炀陵设有德光、钧平两座学苑,我去请督学给你安排一下?” 若没有白日里那番白眼,石梁玉或许便答应了,但此时在听到那是成氏的学苑时,他的手指不由得扣紧了碗沿:“多谢郡主,那学苑我就不去了,我……我还是要回去的。” “为什么?”季沧亭不解,皱眉道,“便是今日没有这出,在那样的家门里,你能安心修习学业?” 石梁玉道:“这是我娘的遗愿。” 提到一个娘字,季沧亭不由得想起了襄慈长公主,戳着碗里余下的酒酿,道:“你娘是什么样的?她跟你亲吗?” 石梁玉抿了抿唇,道:“我娘待我很好,父亲当年离家上京前,留给我娘一块璞玉,说那块璞玉打磨光滑时,他必闯出一番功业来接我们母子。因这一句话,我娘便日日擦拭打磨那块璞玉,又从她与父亲的姓氏、共那块璞玉一道为我起了个名字。” “原来你名字里是这个‘梁’字。”季沧亭笑了笑,道,“实不相瞒,会帮你是因为我总觉得名字里带‘玉’的大多是好人,你娘说不定冥冥之中在天上保佑你呢。” 或许吧,如果她真这般有灵,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保佑自己? 石梁玉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继续道:“只是后来我年纪渐长,父亲仍无音讯,家中越发落魄,那块早已被打磨得晶莹剔透的璞玉也当出去了,数月前,我乡试中举,回家后,母亲便撑不住了。听人说,她最后的遗愿,便是死后能与父亲同葬。” 季沧亭动容道:“原来这就是你上京的理由,抱歉,今日是我莽撞了。” 石梁玉来到炀陵后,第一次自然流露出一丝笑意:“我才要谢谢你保住了我娘的牌位。至于太尉府……我会回去,答应我娘的愿望,总要做到的。只是郡主今日为我得罪了太尉,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报恩才是。” 他既然如此表示,季沧亭也不好多说什么,看着月上天心,结了饭钱翻身上马,朝他粲然一笑。 “我平生最喜纵驰天下,你若想报答我,那就即日起振翅图强,学他一身惊世才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令得天下太平,好教我他年出关,能白衣放马。” …… 那一日季沧亭帅气地回府,到家和阿木尔吹完自己的壮举后,忽然发现那几张本该请教石梁玉的数术题还是一片空白,此时也不好再去把人叫出来,只能哭唧唧地熬到半宿把题赶完。次日一早便满脸困倦,去书院领策论试的批复时,果不其然因为态度懒散,被到书院检视学业的成太傅单拎出来一顿教训。 “这写得什么东西?你看看坐你同堂的婉婉,礼学三法,写得头头是道,陛下今早还问你考得如何,你让老夫怎么开口?” 季沧亭被训得两耳发麻,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进来,向正骂在兴头上的的成太傅行了个礼。 “督学派小人来问问,太傅的训导结束了吗?督学想检验郡主昨日的数术题做得如何了。” 成太傅一噎,季沧亭捉机往门外挪步:“太傅,数术也很重要啊,将来我嫁去您老成家,不会勤俭持家可不行,您说对吗?” 成太傅气得拿毛笔试卷把她砸了出去:“明年就把渊微送去南方,我看你们怎么腻!” 季沧亭嬉皮笑脸地跑了出去,去成钰处的路上,忽然瞧见廊角出三两个在书院读书的贵女,正在安慰一个正哭得伤心的少女。 “……三年一征乃是朝中所定,婉婉你得想想家中父母。” “我知道,呜……可那赵贵妃不知道挞死过多少秀女,我不想进宫,我不想……” 季沧亭没太听清楚,撑着走廊翻身而下,走过去问道:“婉婉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庾光还是王矩啊。” “灞阳是你啊。”其他少女招呼她坐过来,“婉婉今年十六岁了,她家本该进宫的长姐前两天忽然得了重病,天使说选秀不可耽误,就将她家秀女的名字改成了她的。” 季沧亭愣了愣,她知道按例三年一选,官家与民间的女儿七三分成,像她这般家里还是有些显赫的重臣门庭,十有□□是得中选入宫的。 比自己还小一岁多的同窗要做舅舅的妃子,这感觉颇为怪异。 “我常年在军中,选秀的事儿没怎么听说过。”季沧亭捏了捏耳朵,忽然想起向婉婉的父亲向大人掌管户部,正是成太傅之前建议太子续娶一妇好巩固地位的门庭。 旁边的少女轻拍着向婉婉的背,叹息道:“灞阳你不知道,之前婉婉听说成太傅来她家里问她是否介意入东宫为太子继妃时有多高兴,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第二天那负责选秀的人就上门了,仔细想想,别是石莽怕太子得了向家的助力,特地来捣乱的吧。” “这还用想,铁定是石莽这狗贼刻意的。”季沧亭转头道,“婉婉你要是不想嫁,我过两天请太子哥哥托人把你的名字划了不行吗?” 旁边安慰少女说:“哎这可更使不得,选秀的事向来是石太尉负责监督的,之前徐相家里那大女儿知道自己被选上了,硬是在天使到来前一天,在街上抓了个落魄秀才成亲,结果被石太尉参了一本不遵国法,徐相那么德高望重,都被罚了三年俸呢。” 罚俸事小,清名有损事大,石莽在官场中嗅觉极为敏感,若季沧亭今日敢插手,他明日就能编出一个婉婉父亲与宫中私相授受之的罪名。 向婉婉闻言,红着眼睛抽泣道:“灞阳,你不用、不用为我周全了,我十二岁时心里就有殿下,可殿下只当我是妹妹,我……这些年,我事事都做到最好,可他还是对谁都淡淡的。” 谁都知道,宣帝嗜食寒食散,当年更荒唐时,甚至在石莽的建议下派出采花使巡游天下,但遇好颜色的妇人,无论是否有家小,一律掳劫回宫。 采花使听上去是因季沧亭当年杀官之事而停任,实际上她知道,这是成太傅等人死谏数年的后果,一度将宣帝逼得罢朝一个月,才捡了她这个台阶,下旨取消了这种延续十几年的制度。 如今无论哪家贵女,都知道如今的大越后宫,便是一个巨大的火坑,恩宠如日中天的赵妃和石莽里应外合,将帝心把握得牢牢的,宫中原本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儿日子都不好过。 向婉婉擦干净了眼泪,道:“……父母之命,我不敢违背,太子殿下不愿娶我,我也不勉强,只是想到将来若是在宫中行走,难免会时常见到殿下,到时我便是他的庶母,连祈愿他平安都需得谨守分寸。一时伤情,让你们看笑话了。” 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婉婉你不用怕,很快就到了除夕宴,陛下必然会和往年一样让我进宫守岁,到时我直接同陛下说说此事,若是能成,我会尽力为你争取,若是不行,你再考虑考虑。” 朝中石莽极得圣心,向婉婉并不怀什么希望,挨个抱了抱季沧亭等几个闺中密友,道:“季侯在边关抵御匈奴,朝中又苛扣军饷,本就处境艰难。国事为重,灞阳你还是别开这个口了,以免惹得圣上不快,又迁怒于季侯。我明日就会去退学待选,你们要好好地,尤其是你灞炀,太傅都是为了我们好,你别再惹他生气了。” 其他少女也红了眼眶:“为什么朝廷倾轧,要殃及到婉婉身上,她甚至都不求什么太子妃的位置……” 看着向婉婉离去的背影,季沧亭心头蒙上一层阴影,直至进到成钰平日督学所在的晚钟堂时,小孩子的声音传来,她才眉头舒展开来。 “七姑姑!!” 穿着小黄袄的小皇孙迈着短胖短胖的腿儿一个猛子扎进季沧亭怀里,狗崽子似的拱了几拱,抬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都回来几天了,怎么不去东宫看我?我的小弓箭能射到十五步啦!子习叔跟我说,等我再长得和窗台一样高,就把他家传的连珠箭教给我呢。” “你子习叔的十八般武艺,有十七般被我暴打,跟他能学到什么……哎呦这小胖子,让姑姑掂掂几斤了。”季沧亭把卫瑾抱起来转了个大圈,逗得他咯咯直笑,“昨天跟你父亲去梅雪山了?” 卫瑾嗯了一声:“父亲说我娘没见过梅花,才把衣冠冢立在那里,我把梅花摘回来让宫女做了好几个,给我娘烧去一个,这是个给你的。” 他从怀里掏出个拳头大的香囊,隐约有新磨的梅花香料气息,季沧亭又是一顿狠夸,知道成钰就在里面,把卫瑾抱进内厅,熟门熟路地翻出个九连环给卫瑾拿着玩儿,随后便绕过屏风,走到正在闭着眼睛写字的成钰面前。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议。” 成钰并未睁眼,一边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写着什么,一边问询道:“那几道数术题应该不至于让你愁思至此,发生何事?” 这是成钰的小习惯,他在想事情时,为了集中精神,会盲默一些诗词,若能完美地写下一首,那便表示思考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答案。 季沧亭低头一看,只见他所默的乃是屈原的《九歌·国殇》,旁边已经堆了五六张同样的废纸,大多都是写到“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一句时,笔迹开始不稳,继而废掉重写。 “你听说过向婉婉要被选进宫里当我舅舅的妃子了吗?” “听说过。灵初今日送瑾儿来时,她曾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如果她当时来向灵初剖白心意,或许可以自救。” 季沧亭往成钰的肩窝上捶了一下:“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懂事的人倒这个霉?她是不想让太子为难,连我说要进宫替她说话,她都怕累及到我爹,你这么聪明,总该告诉我怎么才能帮婉婉啊,不然我以后抄谁的作业去?” “帮她不难,可石莽不会轻易罢休,你可知晓?” “我又不是第一次得罪他。”季沧亭隐约察觉出成钰心中有事,问道,“你这样的闲人,不是很早以前就打算过两年归隐山林过神仙日子吗?怎么今日写起了‘九歌’?是朝中有什么异动吗?” 她话音一落,成钰那一笔便多了半寸,他停顿了片刻,抬眸看着“严杀尽兮弃原野”这一句中写毁了的“杀”字,片刻后,他收了笔,双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前倾看着季沧亭的眼睛。 “朝中内外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你如今觉得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插手后也必然要承担之后的代价,你可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女孩子之间不撕逼,不互婊 没有插入男女主感情线当中的情节 大家都亲亲热热的当正经闺蜜 (反正我上学的时候跟所有女同学关系都挺好的) 第十八章 桃李之庭·其五 ——我从来都不是怕事的人,再说了,你不是还在我身边吗? ——我知道,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这句话。 除夕前炀陵总是最忙的时候,书院里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项时务策后,不情不愿地下了回家休沐的告示,这一天书院的狐朋狗友们一早便约好出门寻个好去处吃酒,不到中午书院开始赶人清扫,人就都溜出了学堂。 “年前儿最后一聚,姑娘们都难得答应了,还差谁呀?” “我去马厩看了,马厩里袭光还在啊,灞阳是不是先走了?” “没有没有,你看成钰都没走,她肯定不会先走的。” “管他呢,一会儿她自己会去行云居的……嘿嘿,她现在要是不在的话,咱们能不能把她小老婆叫出来骑一下?” 当年季沧亭第一次骑着袭光回炀陵时,就在京中纨绔圈儿里掀起了大浪,毕竟没人见过马王是什么样儿,只知道几个驯马的名家所饲的神驹都败在了袭光蹄下,是以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季沧亭的这些狐朋狗友们,眼看着袭光越发油光水滑,委实心痒难耐。 淑女们一脸鄙视地看着那些起着哄,拿顶级皇竹草把袭光诱哄出来的纨绔子弟们,阻挡不及,只能怒指道—— “你们这群流氓!混子!就等着灞阳回来大开杀戒吧!” “别别别,我们就想和她小老婆亲近亲近、没有别的意思……哎你们看这毛发,看这腿儿,哎呀——” 除了被季沧亭带着,袭光很少自行从马厩里出来,它好似对炀陵这儿的石板地面十分好奇,一边嚼着被送过来的皇竹草,一边在他们的引导下踱上了街。 瞧得出袭光心情极好,逛到临街的东安坊时,纨绔里一个叫王矩的世家子舔着脸去牵袭光的缰绳,讨好地叫着袭光的小名儿道:“西瓜啊,西瓜瓜啊,你想要什么你就叫一声,就让我骑一下,就一小下,咱们不跑多,就溜达两条街……” 本以为它没什么反应,王矩搓了搓手,刚刚在众人的眼红里骑上去,就见袭光左右扭头查看了一下四周,没感觉到季沧亭在,便忽地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在罕有人迹的大道上纵驰起来。 袭光势如闪电,眨眼间便已身在街尾,纨绔们大惊失色:“王矩!你快让它停下!抽鞭子啊!” 王矩:“我哪舍得抽它!!” 众人:“你要死别吓到百姓!” 王矩:“没事儿它能跳一人多高呢,都不用我拦它自己会躲人……哇呀好快啊!爽!” “你去死吧!” 众人骂了两句,又见书院里有个不大的小孩儿抱着沉重的书匣出来,看了看人群,皱眉问道。 “你们,把郡主的马,带走了?” 这两天书院的人都知道阿木尔是灞阳带来的,纨绔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吭声,女孩子们连忙道:“阿木尔,你快去把灞阳叫出来,王矩骑着袭光往市西去了。” 阿木尔踮脚往西看了一眼,随意在人群里找了匹面相不错的良马,用手心捂了一下马的额头,便行云流水地骑了上去。 “借我用一下,马上回来。” 阿木尔说完,便去找季沧亭去了。 被借走爱马的人呆了一会儿,等他离开后,才挠头道:“哎不对啊,我的马不是脾气很差吗?怎么他一摸就跟他走了?” “听说这孩子是乌云国的人,他们那儿盛产战马,更擅长驯马,更产有一种指笛,一吹起来,就算走散出去几年的战马,都会闻声回来呢。” “可惜我听我爹说,乌云国被匈奴踏平了,国内那万匹战马也被洗劫一空,那么多宝驹,也不知道匈奴那贫瘠之地怎么养得起,真是替乌云国肉疼。” 那边厢王矩只觉两边的景物在飞速后退,本来不大的风此刻呼呼啦啦地吹在脸上,终于晓得为什么季沧亭要戴出征时必要带着面甲,否则连路都看不清。 心头感叹间,他忽然听见左侧一声声百姓们的惊呼传来,同时有一句口音古怪的汉话传入耳中。 “这匹好马怎会在这儿?” 随着那说话的人话音一落,绳索甩动声传来,王矩只觉得头顶罩下一只旋动的绳圈,整个人被收紧的绳子和马颈捆在一起,随着袭光发出一声愤怒的啼鸣,便连人带马撞在街边的廊柱上。 这绳索还是用荆棘编的,用这种绳索套马,明显意在让马叫痛,而马上的王矩更惨,胳膊当即被扎得染血一片,暴怒地看向身后一个高大的异族身影。 “哪儿来的蛮夷?想当街杀人?!放开你爷爷!”王矩骂道。 那异族人长辫深瞳,右耳上打着两枚骨钉,留着一脸络腮胡子,是最正统的匈奴人样貌。他刚刚在路边的酒楼上作乐,见了袭光远远跑来,果断拿来了套绳,连人带马套住后,握着绳尾绕过二楼的柱子一跃而下,这才借力拦住了袭光。 他听了王矩的叫骂声,倒也不生气,绕过来看了一眼挣扎不已的袭光,脸色古怪道:“这马王的主人是你?” 王矩动弹不得,见袭光哀哀叫出声,雪白得毫无杂质的脖颈上被勒出一圈细细的血痕,立时心疼得不行:“关你什么事?快把它松开。” 匈奴人蹲下来拍了拍马颈,道:“你下盘无力,这马定不是你的,厄兰朵的神物不该在汉人的地方受辱,我愿意买了它,你出个价吧。” “你妄想,这马早就是我们这儿的了,入籍了的!” 匈奴人抬了抬下巴道:“不卖也行,我叫兰登苏邪,你告诉我,这匹马真正的主人是谁,我就放过你。” ……坏了,匈奴人找上门来了。 兰登苏邪见他不答,描述道:“那应该是一个戴着面甲的红袍小将,数月前他带着百骑漏夜偷袭我们一处营地,被发现之后还敢杀回来,并活捉了我的一个骁勇无匹的十夫长亲卫被他带走,至今杳无音信。你放心,本王不是想找他麻烦,只是觉得如此智勇无双的汉人很有意思,想认识认识他。” 本王? 王矩这人平日里不靠谱,但他也知道季沧亭在塞外时常随着大军出征历练,手下亦积攒了不少匈奴人头,若是让这什么王发现她的身份,多半会是个□□烦。 于是王矩便道:“这马就是我的,没有别的主人。老子好好地打马逛个街,你名其妙就把人捆起来,就说这些听不懂的话,匈奴人真是没规矩。” 兰登苏邪道:“哦?你说它是你的,那我怎么看你好像驾驭不了它?不然你吹一声马哨,我听听它会答应吗。” 王矩一噎,面孔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尿意上涌的嘘嘘声。 袭光听了,耳朵扇动了一下,低下头来,一口咬上了王矩压在它脖子上的手臂。 “……你们汉人的马哨真别致。”兰登苏邪摸了摸下巴,道,“我本也不想苦苦相逼,你不说也无妨。对了,你们大越鸿胪寺的人很是热情,我要什么他们都愿意给,待我回去问问,你猜他们明天会不会把那小将连人带马都给我献上来?” 就在此时,街尾辘辘行来一辆四驾马车,拉车的四匹马儿皆是乌蹄踏雪,雄俊非凡,一行至此地,车中先就传出一声指哨响。 袭光一听,猛地甩起了脖子,竟很快把牢牢的套马索甩得松脱了,又一个跳动将王矩甩下背,才颠颠跑到马车边上,委屈地把马头从车窗伸进去,发出哀哀的声音。 兰登苏邪眼中一亮,背着手走过去道:“小将军,厄兰朵草原上数度遥会,早就想拜会拜会,不想将军行军鬼神莫测,一直未能相见。” 马车里传出一声清朗的笑,兰登苏邪随后便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拨开车帘,走出一个如满月清华的年轻文士。 “‘将军’个‘小’字,在下皆不敢当,左贤王误会了,这马儿原主乃是其帐下一无名小卒,早已退伍回乡议亲,留下这马儿无人料理,又不服管教,冀川侯这才送到我这儿来。” 他说话不疾不徐,行止优雅,而兰登苏邪又注意到,其行动时气息圆融,丝毫没有越人惯有的文弱之风,不禁道:“缘悭一面,倒是可惜了,请问阁下是哪家名门之后?” “不过是书院一个闲人督学而已。”成钰瞥了一眼正龇牙咧嘴拔着胳膊上荆棘刺的王矩,道,“我这劣徒白日间纵马驰于闹市,本该送到衙门杖责二十以示惩戒,左贤王若胸怀广阔,愿为我大越百姓计,成钰先在此谢过。不过,你那套马索上编着的灰刺萝乃是毒物,为了让我这劣徒能顺顺当当去衙门受刑,可否赐予解药?” 王矩哈了一声,还当真觉得扎进胳膊的刺尖头发紫,伤口周围也仿佛开始痒了起来,遂大惊失色道:“我中毒了?” “那是让牲口听话的,毒不死人。”兰登苏邪饶有兴致地看着成钰,道,“套马索上编有灰刺萝乃是今年才在我东厄兰朵部兴起的做法。没想到大越与我们匈奴相隔千里之遥,消息竟也如此畅通,让先生看了一眼便晓得来由,当真厉害。” “我所知者,套马索的编制之法乃是乌云国驯马之秘,相较而言,左贤王十日灭乌云国之举才是令人惊叹。” 兰登苏邪豪气地笑了笑:“好了,名士配名马,也不算辱没了它,兰登不会再纠缠此事。先生之风仪令人激赏,看来不是寻常世家子,不知今日宫宴上是不是能再见?” “自然。” 聊罢,兰登苏邪便留下灰刺萝的解药,被迟迟赶来的鸿胪寺官员接走了。 王矩只觉得浑身又麻又痒,皱起脸喝下了兰登苏邪留下的苦药,艰难地咽下去后,便靠在街边的柱子上不动了,哼哼唧唧道:“渊微,你要还是兄弟的的话,就扶我上马,反正灞阳来了我就再没机会了。” 成钰:“劣徒,还不回头吗?” 王矩:“人在马上死,做鬼也风骚,袭光刚刚也受伤了,我去给它糊点药……” 成钰转身敲了敲车壁,对里面的人道:“那兰登苏邪已帮你诓走了,趁巡城卫的人没来,你可以骂人了。” 王矩身形一僵:“刚刚、刚刚那马哨声不是你发出的啊……” “是、我。” 车帘徐徐向一边分开,大约是因为马车内壁吊着的玉璧配饰成色太好,映得车里的季沧亭满脸绿光,对着王矩森然而视。 “狗东西,趁我不在,骑我小老婆?腿不想要了??” 第十九章 寒食·其一 “我还没死呢,骑我的马!让你骑我的马!我这两天听说匈奴人出来逛,都没舍得牵出来,你倒好,生怕谁不知道,还往闹市上撒丫子飞!要不是阿木尔及时跑来告诉我,闹到鸿胪寺那儿去,我往后就再也去不了关外了!你知道我每年出关要捞回多少被掳走的崤关百姓吗?!” 王矩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呦哎呦地躲到了成钰身后。 “成钰,你可看见了,那匈奴人威逼利诱之下我都没把灞阳供出去,这还不足以表明我的赤胆忠心吗?” “看到了。”成钰见他生龙活虎的,和和气气道,“你伤势沉重,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上车吧,我们先送你去衙门挨那二十棍。” 王矩崩溃道:“你是督学不是都督,要这么军法严明吗?再说灞阳就没骑马上街横冲直撞过?凭什么只有我被送去巡城卫那里?” 季沧亭理直气壮:“我横冲直撞自有成钰管我,你算哪儿根小青菜?” 好,很好,他无言以对。 把受伤的王矩赶上马车,季沧亭回头对慢慢牵马走来的阿木尔招了招手,扶住他的肩膀道:“看清楚了?” “嗯,是他,匈奴左贤王,厄兰朵的第一战神。”阿木尔的眼睛死死盯着兰登苏邪离去的方向,他的手还按在腰间的短刀上,恨不能直接追上去砍掉他的头。“我的父王、母后、哥哥们……都被他喂了驯狼。” 常在塞外奔波,季沧亭也有所听闻,匈奴的左贤王兰登苏邪,看起来热情豪爽,重士好交游,可战场之上手段极为凶残,单是征伐一个乌云国,屠城之举就不下三回。 成钰对阿木尔道:“昨日让你习练的一百个‘忍’字,看来你皆照办了。” 阿木尔抬起发红的双眼:“成先生,我的武功不如郡主,箭术也不如你,所以我听你们的话,可我不知道,你让我读的书有什么用。” “沧亭幼时,也曾如你所想,那时我同她说……”成钰的目光转向季沧亭,“学武是为了停止杀戮,而读书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长长久久地活着。” 季沧亭一脸过来人的模样揉着阿木尔的脑袋:“你要想想你的同族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即便将来有幸杀了仇人,你还要面对如何重建你故国的问题,成先生教你的就是这个。” 阿木尔闻言,垂首想了片刻,规规矩矩地向成钰行礼,像其他学院的生员一样道:“学生受教,今后会好好跟着先生读书。” “乖~阿爸没白疼你。”季沧亭安抚了一下阿木尔,复又凝重道,“这个匈奴左贤王我听关外的牧民说过,这些年东征西讨雄心勃勃,且能为不小,能一下子将袭光拉住,便是我也做不到,恐怕只有你家那位剑宗能与之一敌。” 成钰似是又想到日前他写废的那几篇九歌,阖目喃喃道:“兰登苏邪,非池中物。” 阿木尔忽然朝北方跪了下来,向他远在千里之外埋骨的亲人叩首,言带苍凉。 “雄鹰半岁振翅高飞,狮子一岁离群捕猎……乌云人的成年礼是十八岁,六年之内,我乌云阿木尔,必报此仇!” …… 腊月廿五,大越皇室惯例在每年的这一日宴请群臣与外邦来使。 季沧亭进宫时,金红色的宫灯刚高高悬起,但凡有宫殿的所在,地上都铺上了细细的绒毯,名贵高雅的香味混着道观里才有的线香味道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在通明的灯火里,她看到心事重重的朝臣、首次朝见上国的夷人,还有竭力隐藏着掠夺之欲的恶邻。 她是同成钰一起来的,刚一踏入宴厅,便有个内监急匆匆赶来。 “成督学可有闲暇?” “何事?” “是那匈奴的左贤王,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您是大越读书人共同敬仰的人物,一直同鸿胪寺的大人说白日里唐突了云云,非要再见您一面。” 季沧亭酸的慌:“……癞子巷的流氓也也不过如此,你若是被他绊住了,我这边怎么办?我可不想喊婉婉小舅母。” 廿五饮宴,有个必经的戏目就是需得在世家贵女中挑选出类拔萃御前献艺。季沧亭早就打听好了,向婉婉已听其父母所命,被安排在压轴献艺,她的琵琶是整个炀陵年轻一代弹奏得最好的,而宣帝也最喜器乐一道,想来石莽等人便要在宴上就送她入宫。 “看来是躲不过了。”成钰取出一卷曲谱,递给季沧亭道,“本想同她面谈间细细安排,如今恐怕来不及多解释。这样,我去会会那左贤王,你将这份曲谱交给向婉婉,御前献艺时让她弹这个,她是此道大家,看一眼就会了。” “征人令?这啥玩意,怎么只有半卷?” “你同她说,献艺时换奏此曲,她便不必再进宫了。” 成钰只来得及说到这儿,听见兰登苏邪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传来,便让季沧亭先离开。 季沧亭将曲谱塞在衣袖里,在人群后面远远看了一眼成钰被一群朝臣团团围住的背影,啧了一声,便沿着侧殿的走廊绕去了女眷贵妇们所在的花阁。 她打听了一下,得知向婉婉便在花阁里与其他待选的秀女一道,本想直接进去找人,却不料刚一开门,就见花阁里极为安静,两列身穿蛱蝶锦绸的侍女所簇拥的地方,一个戴着翡翠竹叶耳环的的贵妇正坐在主位上,拉着向婉婉的手说些什么。 季沧亭一怔,情绪瞬间冷了下来,颔首道:“贵妃娘娘。” “我道是谁,原来是灞阳郡主,当真难得一见。”赵贵妃放开向婉婉的手,端起茶盏轻轻拨着上面的茶沫,“本宫是听说新进的妹妹们里,有出身小龙门的才女,这才趁着正式纳妃前和未来的妹妹们多热络热络。你来得正好,向小姐晚上要奏清平乐,本宫听着,想为她点一名舞姬相伴,你来帮忙掌掌眼如何?” 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侄女,这般鼎贵的身份,季沧亭其实并不需要搭理一个来自蛮国的妃嫔,只是赵妃为人并不似史上飞燕妲己之流,虽说私下有谣言说其偶尔会十分狂躁,平日里除了与石莽交好巴结宣帝,倒也没有什么其他荒唐之事。 唯一让季沧亭感到不适的,是她总觉得赵妃是在模仿她母亲襄慈长公主。 襄慈长公主端静素雅,最是好竹,季沧亭记得她小时候常见她母亲穿着一袭青白色的绿竹宫装,她就常常趴在母亲的膝头数着她衣袖上的竹叶入睡,而正得盛宠的赵妃衣饰也大多以竹为意韵,加上其与襄慈长公主五分相像的容貌,恰好合上了民间那些皇室谣言。 驱散心头翻腾而起的阴郁,季沧亭道:“娘娘怎不陪在陛下身边伴驾?” “陛下午后刚服过散,正在露台小憩,本宫闲极无聊,便出来走走。”赵妃笑了笑,低头抚着小腹道,“女人怀孩子时就是闲不住,这便先去见其他命妇了,还望没扰到郡主和好友见这闺中最后一面,往后宫里宫外的,多少要生分些许。” 季沧亭见她要离开,垂眸道:“多谢娘娘体谅,望保重龙胎。” 赵贵妃微微颔首,被人搀扶着出门后,复又回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我倒真希望腹中能是个女儿,能如郡主一般像陛下。” “……” 向婉婉见季沧亭的手指微微收紧,脸色微白,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道:“灞阳,贵妃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坊间盛传,灞阳郡主和宣帝生得颇为相像,出生时便有朱砂在眉心,长成又得宣帝偏爱,疑为宣帝血脉。 季沧亭自幼便是听着这些谣言长大的,有时在学堂受了气,别人骂她是皇室丑闻,她便同人打了起来,最后被父亲带回家后,气不过质问他与母亲两地分居多年,是不是介意这些谣言……可她父亲总是一再否认。 ——你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毋庸置疑。 慢慢长大后,季沧亭在外面见多了广阔的天地,认识了更多的人,便不再纠结于此事,年尾回京后也试着弥补小时候伤及母亲的那些话。 “这么多流言蜚语,我若句句放在心上,早就气死了。”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婉婉,我听你的,没有去陛下面前闹。可回去后总想着也不能让你真的被选进宫里,这宫里妃嫔为讨陛下的欢心,大多年纪轻轻就服起了散,你……” 如今的炀陵,因帝王迷恋丹药,便是连这数九寒冬,高台处处也可见服散乘凉的王公贵族,更莫要说皇宫之中,妃嫔为求肌肤白皙,服散致病弱者不计其数。 便如刚刚那赵贵妃,常年服散以至于行动亦需人搀扶,贴身衣着必要价值巨万的薄纱轻绸,稍硬一些的布料都可使皮肤蹭破。 向婉婉咬了咬牙,道:“我不愿让父母为难,若我入宫,我当劝谏陛下勤政为民。” “行了吧,莫说陛下这些年那个样,就凭你这么规矩的人儿,能斗得过赵贵妃?”季沧亭拿出成钰交给她的那卷曲谱,道,“留着力气回书院吧,你不是梦想着若是不能嫁给心上人,就在城南的平民巷,像闽郡名士梁夫人一样开一间塾学,教些平民孩子们开蒙吗?” 向婉婉抿了抿唇,道:“那只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愿望罢了,不可能实现的。” “哪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你看成钰也是这么想的,他当年都考榜首了还童心未泯想退隐去大山里办学,继续拿他那本死沉死沉的明辞典录去虐人平民家的孩子,气得他叔父差点烧了他的书斋。” 本来还面带郁色的向婉婉噗嗤一声笑出来,接过季沧亭手里的曲谱,打趣道:“督学归隐山林之日,是不是就是灞阳郡主解甲归田之时了?” 季沧亭摊了摊手,道:“那我还能怎么样?他那个脾气,去找他那帮隐士朋友一起纵情山水,我就只能去山里抢亲了,往后他教人吵架,我就教人打架,看谁凶得过谁。” 此时门外飨宴丝竹声响起,一个年迈的太监在门外道—— “灞阳郡主,陛下有召,请随老奴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时候大家的青涩的愿望—— 季沧亭:到关外自由自在地骑马 成钰:当乡村教师(给山里的孩子出全国卷) 向婉婉:办贫困子弟小学 第二十章 寒食·其二 大越宴请群臣的宫殿在水天宫,这座宫殿地如其名,修在一片常年无波的镜湖上,亭台水阁左右分列,中间三座精巧的机关莲台立在水面上。 哪座莲台开始上演戏目,莲台旁出水的蓬柱便升上明灯,待结束后,明灯便降下,如此交错辉映,令人眼花缭乱,观者无不引以为奇。 此时正中央最大的莲台上,正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那台上一个持弯刀的光头匈奴人正和一名大越禁卫军里有名的勇士斗得你来我往,起初大越的勇士以巧妙的身法占了上风,但那匈奴人打斗中,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顿时一道鹰唳从云层中传来,随后一头黑鹰俯冲而下,一爪在大越勇士脸上挠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不待旁边的武官叫停,匈奴人立马捉隙占得先机,险些削去了对手的一只耳朵。 此时天穹浓云掩月,季沧亭只听得一阵阵惊呼,无暇细看,跟着老太监一路穿过回廊,从女眷妃嫔掩着纱帘的那一侧走过,远远地,便在高位上看见赵贵妃左侧一个皮肤苍白的中年人。 “……郡主,通王殿下宴前对着水天池里的锦鲤呼喊厉宗皇帝,惹得陛下不快。石太尉正小心伺候着,郡主面圣时要谨慎些。”老太监提醒道。 “多谢赵爷爷。”季沧亭点了点头。 老太监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郡主大了,就莫再像小时候那般,喊奴这般卑贱之人爷爷了,让贵人们听了会不高兴的。” 此时恰好有人来召,季沧亭匆匆朝赵太监点了点头便跟着去了。 宣帝年近不惑,却保养得益,若非这些年以来为寒食散所惑,还会显得更为年轻些。 季沧亭来时,一个穿着锦袍的肥胖中年正恭恭敬敬地同宣帝说着什么,宣帝神色索然地听着,待季沧亭上前见礼是,他才微微展颜,好似连眉心那点同季沧亭一般无二的朱砂痣也格外鲜亮些。 “灞阳,前几日召你,你总说书院要大考,今日总算是休沐了。”宣帝一边命人为季沧亭赐座,一边道,“刚刚石卿还在同朕说,他平日里公务繁忙,不想下人欺压乡下来寻亲的儿子,若非你仗义出手,他还不知道此事,正要谢过你呢。” ——下人欺压石梁玉?还感谢我? 季沧亭看着笑眯眯的石莽,不咸不淡地呵了一声:“一时冲动,只怕惊扰到了石大人府上有孕的爱妾,大人雅量,不同我计较,沧亭在此谢过。” 宣帝道:“石卿,这是何事?” 石莽道:“陛下见笑,我府上有一妾室,因身怀子嗣,对元配之子便骄横些,臣早想教训于他,但一直顾念她怀胎辛苦,未曾想却欺压到嫡子头上。” “贱婢之子,怎能比得上嫡出血脉?做父亲的,总是要把偌大家业托付给信任的孩子。”宣帝这话却是看着季沧亭说的,继而又道,“不过朕听说了,如今正是朝中用人之际,难得你这个不学无术的粗人有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嫡子,回头你将他引荐引荐。” 石莽遂连声称是。 宣帝又对季沧亭道:“灞阳,朕还听说,去年年节时赐你的金,你都拿去赈济北边的贱民了?” 去年冻灾严重,不止边关军士难熬,还波及到了周边的数州,朝廷赈灾银两被石莽手下的人扣下,以至于季沧亭不得不特地发了信回灞阳,让他们开仓赈灾,一直到青黄不接的时日结束。 不过季沧亭知道宣帝最不吃勤政爱民这一套,便换了个说法道:“灞阳是我的封邑,若是路有饿殍,让我那些闺中密友来了一看灞阳是这么个穷乡僻壤的所在,沧亭的面子往哪儿放?” 果然,宣帝抚掌笑道:“倒是朕的不是,灞阳太过偏北,当年就该坚持赐你两淮富庶之地。这样吧,为了补偿于你,朕可赐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季沧亭嗅见空气里的酒味带着一丝特殊药粉的气息,远远又看见一些宫娥端着的铜盘里,摆着一叠叠的寒食散。 离开炀陵不到一年,没想到这样宴请朝臣的重要宴会上,寒食散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了? 季沧亭见宣帝习以为常,道:“沧亭不白要陛下的愿望,刚刚来的路上,我见莲台上匈奴人唤鹰协战,颇为不齿,愿陛下赐一张弓,若我能一箭射下那头讨人厌的鹰,陛下便答应我往后宫中禁食寒食散如何?” 周围一静,谁都晓得寒食散成瘾,宣帝一日不服便麻痒难熬,之前有人劝谏,甚至被活活打死。 但此时宣帝却未有半分怒色,道:“哦?为何?” 季沧亭仰头道:“灞阳不喜欢寒食散的味儿,倘若让我日后的夫君沾上了,我怕是要天天让他睡书斋了。” 这回答像是胡闹玩儿的,宣帝笑道:“难怪满朝清贵,独成钰洁身自好,原来是你管得严。朕虽不能答应你永禁寒食散,但可以赐你半块虎符,你若出炀陵外,见谁家用服散碍了你的眼,只管调兵去抄他的家。” 石莽身子瞬间绷直,因为虎符为他所管,道:“陛下,这可开不得玩笑……” “朕没开玩笑,你不是时常说宇内安定,那半块虎符在你府里都落了灰么,给灞阳玩儿个一年半载又有什么妨碍。”宣帝话头一转,对季沧亭道,“不过前提是,朕只给你一箭,你若开得了祖皇帝那六石的神弓,射得中天上的鹰,这半块虎符才能归你。” 今夜无星无月,那匈奴人带来的老鹰又是通体黑羽,便是禁军中的个中好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夜色里射下那头鹰。 旁边察言观色的石莽不敢拂逆宣帝的意思,勉强笑道:“郡主虽勇武,可这般夜黑风高,那恶鹰出没暗处,如何能射得中?今日欢宴,何必再劳累了自己。” ——啊,看见这条老狗不开心,心情真是舒畅。 心情舒畅的季沧亭回头看了一眼云层里翻飞的黑鹰,一脸志在必得道:“我的箭术是成钰教的,若我射得中,就出京带兵抄人家去;若我射不中,陛下就重重罚成钰,以消我小龙门里被他苛刻管教之恨如何?” 宣帝抚掌大笑,道:“好,朕就答应你!拿祖皇帝的鸣江宝弓来!” …… 开宴时,因着兰登苏邪死缠烂打,成钰不得不同他聊了片刻,半晌便听闻通王闯了祸,惹得宣帝一怒之下把通王吊在冷宫里受罚,直到他认错为止。 宫中传言,宣帝登基前,曾有人看到他将生父僖宗皇帝按进池水中活活淹死,但后因太医诊断僖宗皇帝乃死于马上风,众臣也是看着其被葬入皇陵,此等谣言便从此销声匿迹,只有通王这个疯病难医的失常之人还时不时提起此事。如今宣帝要通王认错,可他是个疯子,哪里懂得认错,近旁之人便只能来请成钰去想想办法。 而这边厢,已为成钰博古论今的风采有所折服的兰登苏邪尚未尽兴,身边便只剩下一些脑满肠肥的庸碌越臣,自然十分扫兴。 “本王同成督学相谈甚欢,他只说去去就回,为何还不回来?” 此时夜宴已到了氛围最盛之时,端着美酒佳肴的宫女来来往往地在王公贵族中穿梭,偶有喝到荒唐者,一把拉过就近侍奉的宫女,便强要其侍酒。 “右贤王不喜欢这酒?”喝得有三分上头的越臣搂着美姬笑道。 “倒也不是,中原的清酒佳酿无人不知,只是比起故乡草原上的马奶酒,这儿的酒味太绵了。”兰登苏邪道。 旁边微醺的越臣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一个侍女在附近每一个桌案上放了一只精致的漆盒,漆盒里放着一剂药末一般的物事。 “酒味绵软,乃是因不得其法,若知其法,方知个中之妙。” 兰登苏邪见左右的王公贵族都仿佛习惯了一般,酒足饭饱后,便纷纷打开纸包,待看到里面一些粉末,大多双眼发亮,同左右点评一番后,便仰头服下。 他见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服用,跟着用舌尖尝了一点,便立即吐掉,古怪道:“你们越人真奇怪,饮酒便饮酒,吃这石灰粉做什么?” 旁边的朝臣笑道:“左贤王头一次来中原,却是少见了,这可是好东西。” 兰登苏邪道:“我却瞧不出来哪里好。” “此物名为寒食散,以酒送服,左贤王便能体会到做神仙的舒坦了。” 兰登苏邪心下疑惑,环顾四周,只见那些人服了散后,敞开衣襟,一脸飘飘欲仙之态,问道:“这便是越人当下最时兴的东西?” 旁人正享受着寒食散带来的瘾性,软倒在圈椅里,由着侍女打扇,片刻后面上浮现出一层酡红:“左贤王,快来与我等一道飞升去也!” 兰登苏邪看着这一切,脑中豁然一片明亮,蓦然大笑一声:“好东西!确实是无与伦比的好东西!” 堂堂大越的皇都,无数异邦人所仰慕的世间至为富庶之地,这些统治着这样广博富庶的大地的贵族,因为一撮小小的粉末,如俎上鱼羊一般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 自他为王庭打下厄兰朵,后来哪怕是东踏高丽,西灭乌云,被奉为草原上的战神,也从未有今日这般兴奋。 一直在他身后侍立着的匈奴战士本来满脸嫌恶,跪在哈哈大笑的兰登苏邪身后,用匈奴的俚语低声起来。 “……王,我见这大越宫廷有古怪,到处都是恶心的药味,我们不如直接去面见越帝,要了这次的岁贡就回王庭准备发兵吧。” “不。”兰登苏邪眼里涌动着一股让人闻之胆寒的暗芒,“我们能要的,可不止是那点塞牙缝的岁贡。” 作者有话要说:寒食散,又称五石散,这个大家应该耳熟能详。 历史上尤其是魏晋时代盛行服散,服散必配冷食,常年服用可使肌肤雪白,但同时身体会虚弱,严重者有舌缩入喉的恐怖症状。同时因皮肤易破裂,不能穿新衣,只能穿轻薄柔软的衣料,是以魏晋时代遗留下的画卷上的古人,大多衣袂飘飘。 第二十一章 寒食·其三 “王的意思是等河水解冻时就发兵?会不会太早了?” 兰登苏邪笑道:“怎么会?你见过睡死在草原上的肥猪吗,瞧瞧这些越人,就像他们听的这些咿咿呀呀的丝竹曲调一样,我们踏平乌云国时,他们还会拿着马鞭朝我们挥舞,而中原……哈,我和冀川侯也算是十年的劲敌了,今次一来,我才晓得,父辈们畏惧的崤关之神,背后守护的竟是这些个东西。” 莲台上匈奴战士越舞越狂的刀势,四周因寒食散发出迷醉的声音的越人,与靡靡的丝竹声响奏成一团包裹不住的野心搏动之声。 他持着酒杯走至水天宫中央,穿过欢饮的人群,待得到允准后,踏入殿内,在离帘后正服了散的宣帝三十步远时,鹰隼般的眼睛盯住御阶之上的位置,在旁边戍卫的宫中禁卫和越臣察觉古怪之前,俯身行了个大礼。 “兰登苏邪十分感念大越皇帝的礼遇,只不过如此盛宴,苏邪不免想起了故乡正在忍受饥饿的同族。中原地大物博,这里的王者也如苏邪所想一般富有仁爱之心,不知陛下可否视厄兰朵的子民如您的子民一样呢?” 顶级的寒食散,药力发得极快,宣帝斜躺在暖椅间,闻言,哑声道:“能让你说出这样的话,那厄兰朵是否从此后,以我大越为尊呢?” 石莽今晚是费尽了口舌,才哄得宣帝有了几分好脸色,闻言寻机道:“崤关南北虽素来摩擦不断,但只要陛下布施仁义,厄兰朵的百姓也会感念陛下的仁爱之心,诚心归顺,左贤王,你说是吗?” “正是如此,从前战乱不休,乃是因为厄兰朵的子民不知道大越皇帝的仁义,如果陛下愿意在危机之时赐予粮食与冬衣,往后我们愿永休干戈。” 永休干戈! 一些避战派的越臣立时精神一振,你看我我看你,见石莽在上面大力称赞起了兰登苏邪的明事理,便有掌管国库之人走到帘后,向宣帝低声进言。 “……陛下,日前崤关那冀川侯又以乌云国被灭为由,持续要求增兵增粮草,如今崤关守军已近十万,比炀陵的五万常备还多呢。如此大军,一日消耗便抵得上一州百姓半年劳作,国库实在是吃不消啊。” 石莽亦道:“陛下,冀川侯年年上奏匈奴会南下,可匈奴年年不来,微臣忝为太尉,虽如今不掌兵了,却也知晓匈奴征服乌云,消耗必甚巨,没有一两年决计无法恢复元气。冀川侯总是以此为借口增兵不休,臣虽不知他怀着什么打算,但为百姓休养计,难得这匈奴左贤王肯低头,我们不妨以和为贵。” 一提到国事云云,宣帝便满脸烦躁,左右看了看,道,“灞阳呢?不是想去射鹰吗?” “陛下那神弓鸣江多少年没人用过了,郡主说出去找个空地儿试试呢。” 宣帝远远瞧见莲台上比武结果见了分晓,那匈奴战士一刀将大越武士砍压在地,索然地摆了摆手,道:“别在朕面前总是提季蒙先,这匈奴蛮夷……替朕拨些粮衣打发了他吧。” 五万石米粮,棉衣五千件,石莽宣布出声的同时,身后不远处的水池莲台上,匈奴战士一刀劈下对手的发冠,举着它宣告胜利时,宛如在战场上举着人头一般,而空中盘旋不休的黑鹰也落在他的手臂上。 ——今日我虽跪着,但很快,你们越人将知晓,你们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兰登苏邪暗暗想着,正要叩头谢恩,忽然莲台另一侧,丝竹声戛然而止,随着众人一片因疑惑而蔓延的安静中,一阵急促如千军万马般的琵琶弦声陡然杀出,一下子惊飞了匈奴战士手上耀武扬威的黑鹰。 那黑鹰急急冲上天空,四处寻觅声音来源,慌乱间竟扑向了旁边奏乐的乐伎,就在一片惊呼声中,隔壁百步外的亭台上,一声弓弦响,那黑鹰惨叫一声,被钉死在灯柱上。 鸦雀无声间,琵琶弦转悲凉,似是勾勒出塞外战事之凄烈的画面,令得寄出饮宴中为寒食散所迷的越人都勉强找回了几许清醒。 兰登苏邪神色一冷:“我等怀诚意而来,陛下却让人射杀我带来打算作为国礼的神鹰,这便是越人的待客之道?” 刚刚修得所谓和平的避战派越臣进言道:“灞阳郡主说笑便说笑,当真射死了国礼,未免太过胡来,陛下——” 就在此时,殿外一道清润声调传入,含笑挡下那人的话。 “钰曾闻厄兰朵的雄鹰矫健非凡,塞外商旅队伍中但有婴儿,为怕雄鹰夺子为食,必得套上藤笼方敢抱出来。未意厄兰朵神鹰大名在外,原来竟是这般胆小,竟连女儿家的琵琶声都怕,如果这便是国礼,着实令人意外。” 女儿家? 众人凝目望去,此时右侧的莲台明灯升起,一弯破云而出的满月下,向婉婉着一身水色衣裙,眉眼如画,纤纤十指奏出的却是一曲宛如扬刀怒马一般的战曲,此曲杀意之重,惊得远处寒鸦乱飞,以至于得她四周的乐伎都不敢合奏。 兰登苏邪不是第一次来中原,却是第一次在催人欲眠的雅乐声里听到如此铿锵而富有杀气的弦音,那感觉就像是某个缠绵病榻的娇贵之人,突然穿上了战甲,提起钢枪说要出门去战个不死不休一般。 “这位小姑娘的琵琶苏邪刚刚也在别的乐伎手里见过,弹出来的好像并非这般……杀气腾腾的曲子。” 成钰缓缓踏入殿内,先是朝闭眼欣赏此曲的宣帝行了一礼,方对着兰登苏邪道:“器乐有万般变化,以人作喻,单以一面之交,断言其羸弱可欺者,说到底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 此人…… 即便刚刚有所激赏,但兰登苏邪也始终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文人雅士罢了。而他如今的言语里意有所指者,竟好似早已将他的心思意图看穿。 是巧合? 正这般猜测着,帘后的宣帝忽然让人扶着起身,撩开半面帘子,道:“朕的访乐使昨日才遍寻朝野交上些新曲,俱是些靡靡之音,不堪入耳。朕猜想,这曲子必是你新写的,可对?” 成钰垂眸道:“近来某夜听友人谈起边关时局,有感而作,不过友人说到一半便周公有约,无奈只写了半阕。” ——不是巧合。 兰登苏邪细细一想,不禁心中微沉。 如今边关局势的确紧张,冀川侯一日在崤关守住南侵的入口,匈奴便一日得龟缩于关外荒原上忍受贫瘠,他此行也是为了寻求别的办法,想从内部突破,哪怕将冀川侯调离短短的时间,他手上蛰伏了多时的铁骑便可踏平关隘,长驱直入中原。 这个人刚刚同他谈笑风生间,想来是已经看出他南侵之所想,才以琵琶战曲示威,这是否代表大越早已对他们有所防备? “陛下。”兰登苏邪想了想,改口道,“我等带来的黑鹰乃是鹰中名种,传说能射落它的人,能得到昆仑神的庇佑。便是王庭里最好的猎人,也不一定有把握一箭射落,我想会会这位射鹰的英雄。” “左贤王有所不知,射箭的正是冀川侯的——” 旁边的石莽正要张口说出灞阳其人,宣帝便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淡淡道:“朕这宫中禁军足有三万余,人人通骑射,你若在他们间能寻得到便寻吧。” 兰登苏邪告罪离开后,宣帝瞥了一眼石莽,言语中不无警告。 “此等蛮夷,岂配见灞阳?你真是年岁越长,越不如当年机警了,下去吧,贱民出身就是欠些气度。” 石莽面皮抽动了一下,告退道:“臣有罪,臣这就回府反省。” 宣帝今日心情甚好,让人拿来笔墨,听完这半阕琵琶曲后,欣然陶醉:“渊微,此曲何名?” “征人令。” “不错,你极少亲自谱曲,未意竟是这般激昂之风,着实让人酣畅淋漓,改日定要将这《征人令》作完。” 成钰轻描淡写道:“臣遵旨,只不过此曲好谱,乐师难寻,向家女儿乃是小龙门学子,不知陛下可否允她再在书院里修习两载,好深研弦上妙道?” “向家女儿?” 宣帝回头看向赵贵妃,后者见石莽这个主心骨不在,便卖了个人情道:“是刚刚弹琵琶的少女,也是太尉为陛下拔擢的秀女,宴前臣妾还见郡主与她依依不舍呢,想来是她的闺中知交。” 宣帝恍然道:“原来是灞阳的密友……罢了,这般曲风偶尔闻之,可振奋人心,日日对闻,便让人头疼了,就让她回家去深研弦乐吧。” …… 厄兰朵的黑鹰,向来是让越军极为头疼的存在。 两军交战于草原之上,地形上毫无遮挡,行军进度便极为重要。匈奴战前惯会放出这样的驯鹰四处打探,一旦发现越军踪影,便鸣叫示警,而他们的骑兵速度又极快,是以越军出塞时总是败多胜少。 季沧亭在军营里混大,最烦的就是这样的驯鹰,索性驯鹰数量极少,随着匈奴势力扩大,难以每支队伍都配备,故而在她看来,多杀一只驯鹰,就多一分胜机, “郡主,那匈奴人失了鹰,正托了石太尉派人四处寻你,还是先回府暂避吧,老奴自会向陛下禀告郡主偶感风寒,回府休养了。” “没事儿赵爷爷,我在西宫芜园等成钰,他不擅饮,待会儿若是被陛下赐了酒,我怕他回去被人拐跑了。”季沧亭拨弄了两下鸣江弓,递还给赵公公,“祖皇帝的宝弓好是好,就是珠玉镶嵌太多,显得硌手,不如成钰家那张。” 赵公公无奈地笑道:“祖皇帝的宝弓几乎无人拉开过,许是老奴久居深宫,见识短浅了,不知郡主如今的武艺在炀陵可能排进前十之列了?” “哎不是我吹,若我当年是修剑,就没有成家那个死都不愿意出门的剑宗独孤楼什么事儿了。” 季沧亭嘴上是这么吹着,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虽喜枪之悍勇,若论武上巅峰,大越第一人应是剑宗独孤楼,此人原本是山中隐士,因得成氏名士点拨得悟剑道极致,故而从此做了成家的宿老。 独孤楼性情极其孤僻,出门行走必让马车封得严严实实,曾有仰慕他剑术的后生前来拜访,在他居处门前苦等三天三夜,逼得他直接跳窗另择居处。 季沧亭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四十许岁的英俊大叔常对成家的人说:除了取人性命,余事勿扰。 喊我杀人可以,出门交朋友?休想。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曾经试图拿糖哄年幼的成钰做他徒弟继承他的剑术,后来成钰专心学业,倒是启蒙了一边看热闹的季沧亭成日里拿着糖葫芦棍儿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比划。独孤楼看她身份贵重,牵涉太多朝中权贵,不便收她为徒,不过惋惜她的资质,寻了一本听说是什么百年前枪中霸主的枪谱丢给她学,季沧亭也很是争气,短短几年便已得枪道精髓。 “……后来因为君子六艺要考‘射艺’,成钰去学了箭术,可把剑宗气得好一阵走火入魔。我白日里瞧着这匈奴左贤王武气沉雄,改天应该介绍给剑宗让他们相杀,赵爷爷你说是吧?” 赵公公面带微笑地听到这儿,道:“郡主说得是,宴会快结束了,老奴不多陪了,郡主再躲一阵,老奴这就去唤成督学来接您。” 作者有话要说:查驯鹰飞行高度时获得的小知识点: 通常来看,鸟类的飞行高度:鹰等猛禽类>鹤类>雁类 但是据说大天鹅、蓑羽鹤和高山兀鹫都能飞过珠穆朗玛峰。 【我小学放学路上看到过一群大天鹅越过建筑群飞向夕阳,之后好几年那个时节都会去那个地方看,可是再也没有看到过天鹅了嘤】 第二十二章 寒食·其四 “那郡主就在这儿稍等吧,时辰差不多了,老奴这就去请成督学来接郡主。”赵公公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季沧亭翻上一处亭台顶上,躲在枝叶暗处。拨开树枝远远隔着水岸远远一望,瞧见向婉婉正听了内监传话开心地跑向几个闺蜜,便晓得成钰在宣帝面前不动声色地保下了她,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下去。 脚下的瓦片被她不经意间蹭得松脱了一片,季沧亭忽然闻到一股怪怪的油味,待借着偶尔乍现的月光瞧见瓦片下一滴滴的红色火油漏了出来,微微一愣便恍然。 小时候赵爷爷带着她玩儿的时候,曾告诉过她,宫里有些老宫殿亭台,建起时因当时局势飘摇,为免新皇宫被敌军所占,在木头芯子里都是灌了火龙油的,一旦点燃,转眼间整个建筑就会烧起来。 这些老亭台属实是个危险的地方,季沧亭不打算多留,正想也去接受一下向婉婉等莺莺燕燕崇拜的目光,却忽然感到一股沉重的武者气息靠近,正是一脸阴郁的兰登苏邪,很快她便看到了石莽也正朝这边走来。 “……本官有杯好酒请左贤王共饮,不知左贤王可赏脸?” 他们选中会面的地方不巧正是季沧亭所在的这座亭子,让她趴在亭子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被迫听了一耳朵。 兰登苏邪道:“本王的酒只与天下英雄共饮,可与冀川侯饮,也可以和今日那位成先生饮,和石大人……还是有话直言吧。” 石莽冷笑一声,倒也不客气:“你们匈奴人有什么资格评判世间英雄,左右依我看来,这人间胜者便是英雄,败者便是猪狗,倘若我是胜者,你便是拿你厄兰朵上最好的烈酒进贡,我都不一定放在眼里。” “哦?”适才殿上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没引起兰登苏邪的注意,如今他这一番话,倒是让他起了几分兴趣,“石大人竟有枭雄之风,倒是小王看走眼了,算我今日欠石大人一杯酒,不知石大人想同小王聊什么?” 石莽摆了摆手,让周围侍卫离开五十步远,压低了声音道:“冀川侯。” “季蒙先啊……”兰登苏邪忽而长叹一声,道,“冀川侯所守关隘固若金汤,让本王在单于那儿几次没脸,看来石大人在朝中也是因为季侯而备受排挤,和苏邪都是失意人。如何?要合作吗?” 如今大越两片虎符,一片在冀川侯那处,可统领北方三十六州常备军,而另外半片在身为太尉的石莽这里,可调动京师守军与南方诸州兵力。 石莽一想到今夜宣帝要将自己的虎符送给季沧亭去“玩儿”,心里便焦虑非常,唯恐这是宣帝不再相信自己的征兆,便道:“合作谈不上,你左贤王也不是吃素的,冀川侯若有个万一,难保你不会有剑指中原的想法。本官也不是那般自毁长城之人,只是唯恐其拥兵自重,不得不为陛下分忧而已。” 兰登苏邪道:“哦?你待如何?” “本官便直言吧,冀川侯今年几度请求增兵,早就劳民伤财,惹得陛下不喜,教你也不好过。若是将来有所冲突,望左贤王在关外佯攻几波,造成南侵假象,几波假的紧急军情过来,季蒙先之威信自然会遭受打击,也好教炀陵这边削一削他季蒙先的傲气……本官也不迫害他什么,只让我等到时寻个理由派驻监军过去便足够了。” 兰登苏邪道:“你们汉人可真有意思,不过本王觉得你们大越皇帝也不算是傻人,你能说得动他打压边关重臣?” 石莽自信满满:“倘若是别人,本官不敢说,不过冀川侯……本官自有本官的办法。今日那些岁粮应该满足不了厄兰朵吧,左贤王何不先开个价?” 兰登苏邪笑道:“罢了,也是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事,今年春后,我便依石大人的要求行是……至于报酬嘛,本王此行,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报酬了。” ——这狗东西,又想搞我爹。 季沧亭在亭子顶上嘴角一抽,下意识地想摸怀里的利器时,不期然地掏出来到一块闺蜜送她的行军火石。 火石上雕作麒麟模样,还用细细的珍珠打了流苏,看样子便是个好彩头的款式。 每年一回炀陵,她那些小闺蜜们就缠着她讲关外的故事,有时候她懒得讲,姑娘们就弄些小礼物送她,以前是些做毁了的荷包香帕什么的,后来知道她要上战场戴不起这些玩意儿,便开始送腕带靴垫儿,或者精致些的野外行军所用之物。 季沧亭听着亭子下兰登苏邪和石莽正谈他爹的一百种死法,审慎思考了十息,觉得在外领兵打仗,在内端庄淑雅,不能总喊打喊杀的。 她决定放把火烧死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男。 …… “多亏了督学,通王殿下已经被赦回府了。另外……郡主自从射下了黑鹰,便被那匈奴战士四下寻找,连石太尉也唤了人手帮他一起寻。郡主不得不躲在宫中,您是否能去西宫门稍等,老奴这便去找她来西宫门与您汇合?” “有劳赵公公了。” 成钰走出西宫门,宫外沁凉的寒风拂面而来,一时让他清醒不少。 虽说答应季沧亭把向婉婉从选秀中捞出来的事算是达成了,顺带多少也震慑了一下心存不轨的匈奴,成钰却仍未放松,同宣帝应付着聊了小半个时辰的乐理,席间不免被宣帝劝进了几杯酒,离开时便有两分头疼。 他平日里并不擅饮酒,便是被朋友相劝,为免面上醉红有失端重,也是点到为止,今日天子赐酒,一出殿门被冷风一吹,一抹薄红便沿着脖颈爬上耳根。 “二爷,用些醒酒丸吧,小的刚刚得到府里传讯,太傅他让你回去见他一面,莫失去了仪态。”驾车的驭夫道。 “我知道了。” 驭夫看着成钰服下醒酒药后,不免问道:“刚刚我见向家小姐和几个贵女出宫时,还在说着待郡主成婚定要包个大大的红包,如今郡主也快十八了。小的见太傅这些年待郡主学业的上心,也并非如外人所传的那般厌恶,咱们怎么还不去侯府提亲?” 成钰微垂着眼,倚在车厢壁上,徐徐道:“叔父总是说若我娶了灞阳,便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却又总不告诉我缘故为何,仿佛他们认为灞阳永远做个孩子就可保得平安了。” “那是不是和坊间那些传闻有关?莫不是郡主真的是陛下和长公主——”驭夫说到这儿,自己打住了话头,低头道,“小的不该妄语,请二爷责罚。” “君子,当知慎独,回去衔笔两个时辰。”成钰淡然道。 驭夫认罚,复又道:“那若是太傅一直拦着这桩姻缘,二爷当真就打算这般虚耗下去?” 成钰一脸平静道:“也不尽然,实在到了山穷水尽之时,私奔也不是不能考虑。” “……” 驭夫一脸复杂之时,忽然西宫门里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内监大喊着“走水了”匆匆押着水车从附近跑过去,片刻后,驭夫感到头顶劲风一掠,一个带着几分焦煳味儿的黑影落下来,不由分说便钻进车里。 “没时间解释了,快驾走!” 驭夫呆了两息,直到车里发出一声哑哑的“走”,这才回神快速驾车离开皇宫。 炀陵城大街上明明灭灭的灯火,顺着车窗照入车厢内,两人相顾无言。 季沧亭薅了一把被火舌燎到的发尾,默默地把脑袋上的发钗一个个揪了下来,道:“我今天干了件好事。” “我看得出来。”成钰波澜不惊地望向车窗外,“所以,一会儿我们是右转去官衙自首,还是直接出城逃亡?” 季沧亭:“你听我解释,我没有胡闹,我是看到石莽狗贼和那匈奴左贤王眉来眼去,为了大越为了朝廷,深思熟虑之下——” 成钰点头道:“深思熟虑之下,你放了把火,让所有人都看到石莽和左贤王私相授受,如是明天御史台就可以将此事昭告天下了?” 季沧亭声音弱下来:“我听见他们想联手对付我爹,是我做得不妥?” “我知你平生好行险,此事虽悖离圣贤教化,但非常人行非常手段,也不能说错。”成钰抬手从她发间抽出“只是……非臣子不谏,天子欲保佞臣,此计恐无劳。” 季沧亭闻言,神色黯淡下来;“成钰,你说天子在其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真就不能明辨是非?” “我亦不知,或许有朝一日当真有明君登位,或可窥见其真。”成钰道。 大越数代昏君,弄得民生凋敝,宣帝只能算是一筐烂柿子里挑出来的一个不那么烂的,但放得久了,毕竟还是会烂的。 怅惘许久,路过一片灯火通明之处时,季沧亭忽然瞥见眼尾有些不正常的潮红,映着窗外的烛光绰影,仿佛那张平素里端静自持的面具偶然裂开了一角,竟显出几分冶艳。 她看愣了片刻,爬近了点凑过去嗅了嗅。 “成钰,你喝酒了?” “嗯。” 季沧亭觉得他说话声音也低了下来,心头好似被小火苗猛然撩了一下,只感到一丝痒意发散开来,想起日前那出没调完的情,又抵近了一点。 “你喝的是什么酒?” 马车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似乎比中原的马匹要闷一些,成钰听了片刻,稍稍坐直了些许,看着季沧亭近在咫尺的脸,手指顺着她耳后冰凉的发丝梳了进去抽去她最后一枚玉弁。 季沧亭只来得及感到自己满头青丝落散下来,随后整个人便被推躺在绸垫上,略带薄茧的拇指尖稍稍把她的下唇拨开一点,随后对方倾下身子来,呼吸抵得近到只余一根软毫的距离。 “池阳春。”他低语道。 酥了,酥了。 灞阳郡主满脑子都是些什么尺有所短情有所长,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郡主不早朝云云,以至于车门外的异响都没听见,等到马车忽然一停,车外传来兰登苏邪阴沉的声音,这才浑身一凛。 “本王还没来得及好好和成先生告别,先生怎就自己走了?” 兰登苏邪其实并未看清楚纵火者谁,只是听说成钰恰巧在此时离开了,还以为是他纵的火要急急离开皇宫,便想追上来一探究竟,哪知一开门,便见马车里一副你侬我侬的景象,当场被震退几步。 “……原来成先生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失敬失敬,小王改日再访。”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从此成老二在匈奴人眼里的形象成了一个无女不欢的风流浪子(误)。 第二十三章 棠棣·其一 石梁玉写罢最后一篇策论,等待墨干的时候,本想习惯性地找剪刀剪短油灯的捻子省些灯油,抬头一看,却见照明的却是印着金箔的白蜡,面上不免浮现一抹苦笑。 在家中苦日子过久了,总觉得读书写字要省着用,好教母亲少负担一些。现如今他有用不完的灯油火烛,可再也没有人对他嘘寒问暖、夜中补衣了。 不,这偌大的炀陵,或许还是有好人的吧,比方说…… 石梁玉拿出那片季沧亭从嫣夫人手里抢回的牌位木片,微微出神。 世上怎会有这样煌煌如骄阳照眼的姑娘? 石梁玉面上刚刚不自觉浮现的笑意,很快被门外的吵闹声打散。 “看什么看,都出来看本官的笑话?大公子对庶母不敬?那就忍着,一群贱货就知道生事,哭什么?滚!” 不多时,吵闹声靠近,石梁玉身后的门被撞开,石莽一脸暴戾地冲进来,见他手边放着一本成太傅亲自编撰的《史记拾遗·汉室篇》,怒上眉山,一脚踢翻了书案。 “读书,读什么狗屁不通的破书!书里有什么?能帮老子把虎符拿回来吗?没用的东西!” 看着刚写好的策论被压在桌下,石梁玉已是十分麻木,静静地看着石莽发泄了一通后,道:“父亲生气归生气,莫要毁了我写好的策论,明日太傅要看的。” 他说话时语气总有一股冷冽疏离的感觉,石莽清醒了稍许,冷哼道;“若不是看在灞阳郡主为你出过头,而为父身家富贵皆来自于她们母女,岂会容你多时?你写的是什么策论?” 石梁玉木然答道:“是史记里未曾记载的汉惠帝之篇,当时吕后擅权,为稳权位,强令惠帝迎娶侄女为后,此为逆伦之事,以至于风气一时礼崩乐坏,太傅要我等以此立论批驳旧时礼法之缺——” “你说什么?”石莽忽然问道。 石梁玉道:“太傅要我们批驳吕氏擅权令礼法有毁之乱象。” “不、不,你说汉惠帝曾迎娶过亲侄女为后?” 石梁玉道:“史上确有此事。” 石莽眼里闪烁起了一股古怪的亮光,起身亲手将石梁玉的策论捡起,认认真真将每一个字都看透了,笑道:“好、好。成太傅德高望重,想来最不能见容于这等有违礼法之事,梁玉,你可真是给为父送福报来了。” 他话里的恶意太过于明显,石梁玉有几分不明所以:“何出此言?”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靠着朝中那些只会阿谀逢迎的小人,我还是无法立足,随时都有可能被皇室见弃。这偌大的太尉府,还是应该有一个顶得住门面的长子……本官可没那个闲情等贱婢之子长到能用的时候。” 石莽想伸手去拍石梁玉的肩,后者却后退半步躲开,他也不在意,复又挂上一副关怀的神情。 “你不用怕,今日为父同陛下说起,托灞阳郡主的福,陛下说改日想见见你,便是你今年春闱考不上,只要陛下一开口,到时六部侍郎还不是任我石家挑选?” 石梁玉扣紧了手心:“我能考得上。” “凭你那穷山恶水积攒的一丁点儿墨水,也想和成家的门生在科场竞逐?放弃吧傻孩子,为父教你的可是比那些酸书生更快晋升的青云大道。”石莽将他的书卷随手丢在一边,道,“学这些没用,明日你去和府里的马天师学些丹术长生之说,倒是莫要在陛下面前露了怯。” 离春闱还有三个月,这个时候让他去学些方士献媚之说。 石梁玉本以为自己会屈服的,可耳边偏生回响起了季沧亭的话。 ——“我平生最喜纵驰天下,你若想报答我,那就即日起振翅图强,学他一身惊世才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天,令得下太平,好教我他年出关,能白衣放马。” 石莽见他双手握紧,垂头不语,不满道:“怎么,还在为梁氏的事怨为父?为父难道还会害你?” 石梁玉一字一顿道:“我、能、考、得、上。” 石莽一愣,继而冷笑道:“和梁氏一样,真是个偏执的性子……好吧,你要考科举,为父也不拦你,不过当我石莽的儿子,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现在的坚持都是笑话。” …… 时间很快过去半个月,除夕当天,一大早季沧亭便抱着好几副亲手写的对联到了大门前,捋起袖子便贴了起来。 “郡主慢点,咱们府里有梯子,何必要冒这个险,唉慢点儿……” 阿木尔并着几个长公主府的家仆站在门口看季沧亭倒挂在房梁上,贴好了一边的又像猴子一样荡到了另一边,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 季沧亭倒是稳得很,贴完了对联,正要往正门贴门神的老嬷嬷吓了一跳,埋怨道:“好好的年节,若是摔出个好歹俩,公主该多难受。” 季沧亭眼睛一亮:“我娘今日愿意出来了?” 老嬷嬷拍了拍她衣服上沾着的灰,道:“公主近来调养得极好,往年的寒症今年没再犯过,是以除夕一早便起了,亲自去包了青笋鸡蓉馅儿的饺子,配着金大厨拿棒子骨和母鸡熬出的鲜汤,隔着院子都能闻着香呢。” “真哒?”季沧亭听了,一个燕子翻身落在地上,拉起阿木尔往后院跑,“儿砸走呀,咱们找我娘要红包去。” 阿木尔这段时间虽然在长公主府里混熟了,但还从来没见过深居简出的襄慈公主本人,知道她是季沧亭的母亲之后不免有点紧张。 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开着半园子梅花的清幽所在,远远便传来一阵诱人的食物香味,季沧亭拉着他进了一处暖阁。拍了拍着靴子上的残雪,绕过一片屏风,阿木尔看到一个同季沧亭有三分相像的青衣妇人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手里熟练地抱着一个个拇指长短的小饺子。 “娘!”季沧亭撒着欢儿拱到青衣妇人跟前,“我在成钰那儿吃的炖羊肉可好吃了,只有咱们家的葫芦鸭才能与之一战,今晚有吗?” “像什么样子。”襄慈长公主放下饺子,将她额上的乱毛捋到她耳后,却忘记自己手上还沾着面粉,不慎蹭了她一脸,无奈道,“自是为你备下了的,只是这几日京中乌云人的厨子难寻,这位小友不知吃不吃得惯我们中原的年菜。” 这位公主声音好温柔,像他母亲…… 阿木尔眼睛微酸,道:“谢谢公主关心,阿木尔吃得惯的。” “习惯就好,这府里往年冷冷清清的,闲来无事绣的红包都不知给谁,来,多拿几个。” 被塞了五六个绣着金猪纹样的红包,阿木尔被催着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每一个都抓装了一对金银锞子和一张洒金笺,洒金笺上用簪花小楷上写着:梅雪争春。 再打开几张,俱是写着一些“平安顺遂”、“心想事成”的祝福之语。 那边季沧亭不停地和襄慈长公主说等年后定要从成老头那儿多抢几个红包云云,开到第三个红包时,瞧见手上写的是“阖家团圆”四字,忽然打住了话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襄慈长公主一眼,道:“娘,我爹还在边关戍守,恐怕回不来,你……来年若是身子好些了,要不要趁春上去崤关看看我爹?” 襄慈长公主刚刚还微微放松的神情登时显得一片疏淡,继续包起了饺子:“他在崤关抵御匈奴,我不应去打扰于他。” “可你们都三年不见了。”季沧亭眼神黯然,“寻常百姓家,谁家是这般的?倘若你们当真不愿举案齐眉了,也不必为了我多虑什么,我不想见你们都这般拖下去。” “你不必多想,崤关我也不会去。我同他……同你父亲不会和离,卫氏一族需要他继续戍卫边关,如是而已。” 这句话仿佛触到了季沧亭的痛点,她让旁边的丫头带着阿木尔去外面,深吸了一口气,对襄慈长公主道:“外面那些乱臣贼子骂得再难听,外面都可以充耳不闻。可是娘……您最不该质疑我爹对大越的忠心,你不知道,他每次出关,老彭都要把他的棺材擦拭一遍,就怕他死的时侯,连棺材都是冷的。” 襄慈长公主低下头,并不接季沧亭的话,只留下一句“别说了,我去烧年菜了”便离开暖阁去了。 季沧亭没有拦阻,只是她离开后,重重砸了一下桌子。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季沧亭回过头,却见襄慈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点走进来递到她面前。 “郡主,吃碗酥酪消消气吧。公主也有她的难处。” 狠狠地舀了一大口,季沧亭心情稍微好一点了,问道:“我娘是不是还在意当年和亲的事?” 老嬷嬷叹了口气道:“郡主,你这么大了,也该知道公主她当年,被僖宗皇帝送去关外嫁给匈奴大单于做阏氏的事吧。” “我知道,当年匈奴表面上是和亲,实则只待匈奴大单于接了我娘回王庭,就立刻集结大军破关南侵。”说到这一节,季沧亭眼里跳动着对父亲的骄傲,“若非我爹识破匈奴动向,当机立断出关截杀单于夺回我娘,使得匈奴大军群龙无首,恐怕今日便无崤关,也无炀陵了。” 老嬷嬷道:“侯爷的确是当世的英雄,可公主一直对此有心结,你应知匈奴都是些什么人,落在他们手上的女子即便不被糟蹋,羞辱也是难免的。那时侯爷和公主还不熟,将侯爷带回崤关后,战事便打起来了,那时候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公主,全城的老幼妇孺都在修城墙做军备。” 僖宗末年那场匈奴南侵的崤关之战,季沧亭从小听到大,她父亲也正是在那一战中成名。 “那场守城战打了半个月,匈奴的进攻才慢了下来,这时候侯爷却发现,堂堂一国的公主,在这样随时可能被攻破的危城里,不顾身份,不止为将士们缝制鞋靴,还亲自到伤病的棚子里帮人处理伤口,那些百姓直到他们大婚的当天,才知道为自己洗衣喂药的是一国公主。” “理所当然地,年轻气盛的侯爷便喜欢上了公主,只是碍于战乱,并未说出自己的心意。直到匈奴彻底溃败后,僖宗皇帝派使者要赐死私逃回来的公主时,侯爷站出来了,他说他已经与公主私定终身。公主那时的神情,老奴这辈子都忘不了。” “当时侯爷手握重兵,僖宗皇帝虽盛怒,却不敢动他,在臣子的建议下给侯爷和公主赐了婚。其实当日侯爷知道自己冲动了,使者走后,他有半天都坐在房顶上不敢见公主,到了晚上,才去和公主道歉,说自己一时嘴快毁了公主的名声,但并不后悔。” “老奴看得出来,公主心里不是没有他的,为侯爷补的战甲总是格外仔细,一根多余的线头都要细细剪去,可或许公主认为自己曾被匈奴大单于带走过,心结使然,始终不愿意接纳侯爷。” “侯爷没有说什么,带了自己的亲卫出关,满身是血地回来,说是把当时随着大单于迎亲的匈奴人都杀了,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公主在那里遭受了什么,而他会一直等到公主愿意同他举案齐眉的时候。” 老嬷嬷说到这儿,对震撼不已的季沧亭道:“公主并没有犹豫多久,崤关满城飞花之时,他们便成亲了,不久,公主就有了你,又因为你早产了两个月,所以京中才会有那些流言,你不必在意。” 季沧亭一口气把酥酪吃光,一张清艳的面孔也为这样的好消息明亮了起来。 “谢谢嬷嬷,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最最最好的消息了,嬷嬷您就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们一家能吃上团圆饭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大概是除女主本人外全员苦情 副线全员苦逼爱情,主线才在拯救苍生 本来想周四入V不幸晚上键盘坏了,能修好的话应该……大概……能赶得上吧。 3月14日,晴。 经过爆肝我赶上了入v,有三更 第二十四章 棠棣·其二 除夕夜,繁忙的不止长公主府一家。 炀陵城里, 西为商宦百姓聚居之地, 东部便是世家贵族府邸所在。小龙门高高的两座塔往南、隔着两条街的所在, 便是成国公府。 成家自开国以来便是国之柱石, 当年开国皇帝打天下时,曾败走岭南, 听闻山中有贤士遗族, 便想效仿先人三顾茅庐,解甲寻访。不想途中山雾干扰, 迷失方向,饿晕在山道上,醒来后便见得一处仙境所在。 檀梁玉池、龙鱼珍禽, 更有往来仙人,谈书论画, 抚琴作歌。开国皇帝以之为奇, 寄居数日,方知此地乃隐士大族择居之地,与其族人聊及外面乱世, 成家当时的家主叹曰“生民俱苦, 何以安心读书?”,投笔于溪, 便出山协助开国皇帝攻取了天下。 可惜开国皇帝晚年沉浸在扫清六合的喜悦中, 渐渐不听成氏臣子忠言, 某次小人污蔑成氏收罗人心, 开国皇帝以之问罪成家,成氏家主深感君负臣心,北面朝皇宫长叩一夜后,次日一早,炀陵百姓看见成氏无论男女老幼,举族白衣出京,吓得皇帝赤足奔出皇宫痛悔挽留。无奈成氏态度坚定,只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此封山归隐,待天下再次动荡时,出山三十年,以报当年岭南山中,煮酒相知。 如是大越后来历经两代昏君,六十年山河空蛀,直到四方百姓怨声载道,在一些当年的文臣后裔拜访下,成氏一族再度入世,很快号召起了一批有志救世的越臣。只是此时的大越皇族,个个暴戾恣睢、贪婪腐败,曾有人劝成氏取而代之,但以成晖为首的成氏族人恪守先祖教诲,只为明灯长照,不贪权位,最后不得已,才在僖宗一干荒唐的儿子里找到了如今的宣帝。 宣帝性情阴郁,刚登基便趁成晖外出赈灾,在城门处埋伏重兵,想杀了回京复命的冀川侯季蒙先,事后虽不知为何及时收手,但此时还是让匆匆赶回的成晖知晓了,甚至请出开国皇帝赐下的戒尺责打宣帝。自那之后,宣帝便对成晖有所忌惮,索性袖手朝政,如是文有能臣,武有悍将,使得宣帝登基以来,本身虽然没什么政绩,却反而让大越的国力稳定恢复了十年。 有番邦来的使节曾笑曰“不要以为大越的皇帝像猫就加以轻视,他周围的虎可不好惹”描述的便是大越君弱臣强的局面。 这样的传奇的世家,过年的时候也和百姓家一样,贴春联、包饺子、发红包样样不少。 送走了最后一波非要赶在除夕上门送年节礼的朝臣,成家的大公子、成晖的长子锤了锤疲惫的肩窝,回头看见他夫人庾氏在台阶下笑望着他,立时提着衣摆走下去,将他夫人的裘衣裹紧。 “天寒地冻的,怎么出来了?动了胎气怎么办?” 庾氏推搡了他一阵,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成日里都是些汤汤水水的,喝得手脚都肿了,还不让人出来走走透透气?再说了,我还不是担心你被风吹着了,特地去从阿钰炖着的锅里偷了一碗给你。” 成家大公子看着他夫人给他献宝似的拿出一盅笼在袖子里的鲜汤,无奈地捧过来:“若是让父亲看见他又进庖厨之地,只怕又该罚他了……” 他刚喝了一口,还没品出个什么滋味,就听见身后悠悠传来一声。 “成钦。” “噗——”成家的大公子险些一口汤喷出来,回头斥道,“君子当光明磊落,何以背后窃窃如贼?” 当年成钦出生后,成晖为了取‘钦天承德’的涵义,便给他取了“成钦”为名,等到这个好名字已经刻在族碑上入了家庙后,家里人才反应过来,成钦二字很难不让人理解成“成亲”。 成钦从小到大最讨厌别人喊他的大名,见成钰挑这个时点来,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道:“有话就直说,还有,不许直呼兄长的名字,没大没小的。” 成钰立在檐下,看着他堂兄道:“成钦,我想成亲。” 成钦一阵恶寒:“为兄就出门送了个客,五十步不到,你应该还不至于如此思念家人吧。” 庾氏笑道:“装什么傻,过了年灞阳就满十八了,其他人家的姑娘早就定下了,阿钰是想让你去替他向父亲说情呢,我去同母亲合计合计劝劝父亲,你们俩好好商量。” “长嫂知我。”成钰略略颔首,然后便无言凝视起了他堂兄。 成钦一脸苦色:“有他一个就够了,再加一个胡闹成性的灞阳,这家里没法儿过了。唉成老二,你不是素来巧言善辩吗?” 成钰道:“三天前我同叔父从家国天下谈到百姓疾苦,最后见叔父老怀大悦,方提及沧亭之事,我便同叔父说,侄儿最重清白,她得给我一个名分。” 成钦:“然后呢?” 成钰嗯了一声,指节抵住依稀有些发红的下唇,道:“自蒙学以来,第一次被罚衔了一个时辰的笔。” 成钦呵笑一声,道:“你成老二都被罚了,我成老大能干什么?” “今日是除夕,我想劳烦兄长你……去把叔父灌醉。” 成钦面上笑容消失:“你要做什么?” 成钰徐徐呼出一口寒气,眸光悠远。 “这些年叔父不愿灞阳与我成亲,必有内情,他书房里,曾有一册记载当年襄慈公主诞下沧亭前后的起居注,我想知道……他多年来的隐衷,究竟为何者。” 天色渐暗,纷纷扬扬的雪花似乎是知晓人间这一年的平安终究来之不易,在第一波橙黄红绿的烟火飞上天穹时,雪色便知情识趣地减淡了些许,街上追跑打闹的孩子大多被叫回了家中吃年菜时,长公主府这边的气氛也重新热烈起来。 季沧亭:“阿木尔,跟我念——生、意、兴、隆。” 阿木尔:“生、意、兴、隆。” 季沧亭:“早、生、贵、子。” 阿木尔跟着念:“早、生、鬼、子。” 季沧亭:“不对,是早生贵子,阿爸教你的这些四个字好话都背好,明天一大早,我就带你去挨家挨户地串门要红包,尤其是小龙门里跟我打架的那几个□□崽子,一个别放过,记住了吗?” “沧亭,莫要胡闹,让太傅知晓了,又该挨手板了。”襄慈长公主从帘后走进来,待身后的仆役将最后一份芙蓉酥放在餐桌上,挽袖给阿木尔的碗里夹了一个,见季沧亭张着嘴啊啊叫唤着,无奈又给她喂了一个。 “慢些吃,莫积了食。” “娘你放心吧,您什么时候见我吃坏过肚子?”季沧亭下午识趣地没在提起她爹的事,到了晚间,见母亲神色已如常,方才敢带上一句,“其实我爹今年也喜欢吃甜的了,以前那些奶糕果干都不吃的,今年倒是因为有些牧民的姑娘,受冀北军庇护,成日里挎着吃食篮子在军营不远处晃悠,偶尔心情好了就跟部将们吃着点心推算沙盘,教那些大姑娘们好一阵春心荡漾,其实要说我爹这风韵犹存的——” “沧亭。”襄慈长公主打断了她,轻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哦……” 一桌三个人沉默地吃了一阵,襄慈长公主忽然垂眸问道:“你父亲这些年独居之时,身边当真没有他人相陪?” 季沧亭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他不止自己守身如玉,连手下的兵也守身如玉呢,像我们崤关城里之前开的那几个暗巷,都被整肃军纪的时候直接抄了,你们不知道,那暗巷里有个涂着红脸泡儿的老鸨——” 阿木尔被季沧亭教导得不管她说什么,吹就完事,一脸真诚敬佩道:“阿爸真厉害,那种地方也进去玩过。” 季沧亭一瞬间被襄慈长公主盯得浑身发冷,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对成老头的教鞭发誓我没去过那种地方,都是老彭拉着我去的,我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两百斤的老鸨来拉我都没进去……” 大概这便是把孩子交给父亲带的后果。 襄慈长公主正想教训她一二,便听外面家仆进来,报信道:“公主,宫里赵公公亲自来送明年的朝服了。” 朝服一般是每年元宵过后,才由宫中的织造发往各个有爵位的府邸的,何曾有过这般,大年初一还未到,便派宫人送到府上。 季沧亭看了一眼襄慈长公主的面色,停了箸让人将赵公公迎进来。 赵太监顶着满头风雪踏入正堂内,连长眉梢都结了一层霜,见了襄慈长公主,欲言又止,在季沧亭好奇地目光下,拉下左右小内监手中托盘上的绸布。 “陛下近日偶感风寒,无力如往年那般看顾着公主明年的朝服,请公主掌一眼,左边这翠羽百罗的是您的,右边这青竹揽月的……是给小郡主的。” “给我的?”季沧亭让人给赵太监端了杯热茶,走过去将朝服抖开一瞧,挑眉道,“赵爷爷,是不是弄错了?我只爱宝甲,陛下往年也是由着我的,只有我娘喜欢这青竹——” 桌上不期然地传来一声杯盘交击的轻响,襄慈长公主淡淡道:“沧亭,到时辰了,你带阿木尔去外面放烟火玩儿吧。” 季沧亭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娘,这朝服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只是我同你赵爷爷有些话要说。”襄慈长公主道。 季沧亭被赵太监从小照顾到大,不觉得他会做什么不利之事,犹豫了片刻,便带着不明所以的阿木尔出去了。 确认季沧亭离开后,赵太监让带来朝服的小内监也一并出去,随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当年之事都过去了,请公主莫要气伤了身子,要以小郡主为念!” 襄慈长公主一言不发地起身,拿了一把剪子,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那绣着青竹的朝服前,一寸寸将那朝服剪烂、撕碎,最后,修佛多年得来的枯寂双眼里,涌起一股令人心惊的悲怒,口中仿佛要将之咬碎一般,说出宣帝的名讳。 “卫棠……你欺人太甚!” 与此同时,满城庆贺的烟火炸响开来,迎接新年的欢喜氛围伴着轻柔的雪花飘散到千家万户,却飘不到成国公府的书房里。 雪光照上纱窗,因着焰火而乍明乍暗的面容,无端透出一股冷冽。 “叔父,此等昏君,你糊涂——” ——僖宗和光十五年,匈奴固若可汗欲兴兵犯越,帝使公主襄慈出塞和亲。时皇子卫棠和光六年宫乱中得襄慈庇护,跪请僖宗收回成命,未果,复冲入寝宫求见,为僖宗乱棍逐出。公主和亲前夜,皇子棠醉后闯入公主寝宫……次日,公主亲随四十二人皆为僖宗杖毙,出塞和亲。 ——宣帝初年,冀川侯退匈奴于崤关之北,皇子棠登基后,急召公主襄慈与驸马季蒙先回京,公主先发回京,路上舟车劳顿,诞下一女,路闻炀陵城上兵甲林立,得信知宣帝欲斩良弓,急令随从庄嬷以针为女儿眉心点朱。回京后,宣帝亲携“血魃”,入府欲杀沧亭,见其眉心朱红似己,圣心转喜,撤兵封赏,季侯父女此后得以为安。 第二十五章 棠棣·其三 季沧亭往年总是不到子时,便耐不住睡意同周公会面去了, 今年无端端有些心慌, 在门外带着阿木尔放了不到半个时辰的烟花, 便匆匆赶了回来。 襄慈长公主并无异色, 只说宫中织女针脚粗陋,落了针头在衣内, 已让赵公公带回去重新做了。 季沧亭对此半信半疑, 但见母亲今日忙于年节布置,早已神色疲倦, 便不敢多追问。一家人坐在廊下,看着窗外飞蹿而升的朵朵烟花,赵公公带来的怪异氛围也逐渐散了个干净。 冷清的长公主府里难得有个孩子, 仆人们便从仓库里搬出了一箱箱烟火在院子里摆开,不一会儿满院落就为火树银花载满, 一时间如梦如幻, 瑰丽非常。 阿木尔生于厄兰朵极西,那里有澄澈得可看见天悬星河的夜空,却未曾想到千万里之外的中原汉民早已将星光搬到了人间。 “嘶——”阿木尔学着季沧亭去点了只烟花, 却不小心被蹿出来的火苗燎了一下, 灰溜溜地回到了暖炉边,小声嘀咕道, “原来真的是火……” 这话招了季沧亭好一阵笑话, 而襄慈长公主此时也好似格外随和, 甚至同年幼的阿木尔讲起了中原的民俗传说。 “……从那以后, 人间的百姓每到过年就放起了烟花爆竹,再也没有年兽来滋扰了。” 长公主真的好像母亲啊…… 阿木尔再一次如是感觉,小声道:“我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明年还能再、再讲一次吗?” “腊月听长辈围炉讲古是中原的传统,我娘不能分给你,你还能找老彭讲嘛。” 阿木尔猛摇头:“我、我不听彭哥讲,他总是讲‘莺莺巷’那些事……” 季沧亭一阵猛咳,恰巧此时皇宫的方向,象征子时的盛大烟火也开始照亮天穹了,外面街头巷尾传出孩子们追逐坠落火花的欢呼声,季沧亭拿胳膊肘捅了一下阿木尔。 “过年了,你明年有什么愿望,可以现在许了。” 阿木尔道:“我……我希望我乌云国的族人,能平平安安活下来等我回去,郡主有什么愿望呀?” “我?”季沧亭揉了揉眉心,道,“我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愿望都是把成钰娶回家,让他给我天天做饭,大概是我的诚心惹怒了上天,成钰这一年还是没有上我家提亲。” “那成先生明年要是还不来呢?” 季沧亭怒上眉山:“又不娶我,又守身如玉得像个庙里的和尚,他想干嘛?我就再等一年,管他成老头唧唧歪歪,不娶我就带兵抢他家的去,到时候你就帮我抱住成老头的腿,对了他左腿是老寒腿,一换季就不好使,你记得抱右腿……” 少年人困得快,闹了好一会儿,待烟火声渐渐淡去,便一左一右趴在襄慈长公主膝头睡着了。 襄慈唤人为他们披上锦裘,缓缓用手指梳理着季沧亭的长发,无声喃喃。 “娘的愿望,就是来年,也这样……能和你们在一起。” …… 炀陵城大年初一铁板戏目之灞阳郡主巡街讨红包,天不亮就上演了起来。 她今年带着个娃儿,要起红包来底气十足,甚至戎装都穿上了,左边让阿木尔背着筐,右边让老彭扛着枪,胯下骑着被刷洗得油光水亮的小老婆,目标明确先找上了她的同窗。 “王矩!王矩!王四傻,在吗?看看零花?你屁话,骑我小老婆想不给钱?以为我不算账了吗?” “谢九郎不至于这么狠吧,昨晚住王矩家了?呵,我刚从王矩家过来,骗谁呢他床下没人……破财挡灾就对了嘛,来阿木尔祝你谢九哥哥早生贵子……哦他是佛门俗家弟子啊。” “温咏臣!温咏臣,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开门我就……诶你家这新门环是昆山玉的啊,谢谢了。” ——“季刮皮你回来!” 滋儿哇滋儿哇地先扰了一圈民,扰到庾光家时,昨晚刚闹了一阵,没睡两个时辰的庾光气得拿蜡头箭满院子追着季沧亭乱放。 “一大早的!就不能!让人安生点!本来心情就差!见到你!更差!” 季沧亭身形灵活,一跃上房顶,轻轻松松几个腾挪转移,让庾光半袋子箭矢都射了个寂寞。 “干嘛呀,同窗好友何必大打出手,你又打不过我。”季沧亭看着庾光扶着廊柱气喘嘘嘘,坐在墙头上晃着腿儿道,“阿木尔一个孩子,给点喜面儿怎么了?至于这么大气性么,要不要我待会儿带你去成钰家说说理去?” “还说成钰!”庾光暴躁地把弓扔到雪地里,脸色挣扎了一会儿,道,“太傅和我爹不许家仆去公主府通传,你不知道,成钰昨晚犯了家规,顶撞长辈,被他叔父罚了!太傅搬出他父亲的遗书,要他明年回岭南祖地去静修三年!” 手中把玩着的蜡头箭矢落了一地,季沧亭面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一收,倒也没有过于激动,只问道:“成钰凡所行事,必事出有因,而太傅虽然固执了些,并非不讲理之人,究竟发生何事?” 庾光酸道:“你倒是真信重他,我还以为你这个被女娲拿火药捏的人儿马上就会去拆成府的大门呢。” 季沧亭一脸深沉道:“兵法有云,攻必有备,战必有兆,只要不是他们给成钰按了一门亲事,凡事都要徐徐图之。” 庾光:“那他们要是真的给成钰在岭南祖地安排了个女人呢?他们那地儿才女佳人可不少。” 季沧亭更加深沉:“那我就去拆他们家大门。” 可以,很好,这很灞阳。 “好了好了,同窗一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让你家彭护军把钱扛走,五百两不能再多了,算是我今年贴补你封地灞阳郡收拢的那些灾民的。”庾光让仆人去从他房里搬钱,“渊微这会儿估计还在祠堂跪着呢,等会儿我陪你走一趟成府,把你那六十斤重的破枪给老子放下。” …… ——“……皇帝视襄慈公主母女如他所有之物,以至于常年吞服寒食散,以求幻梦里实现心中所想,即便我们这些老臣苦劝了二十年,他都不愿面对襄慈公主已嫁与他人的事实。” ——“为何不效仿伊尹废帝另立?渊微,你以为我们没有做过弑君之事?你父亲、我、我们,都是亲眼看着僖宗皇帝被灌下‘血魃’,你恐怕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毒药,服下的人,会喉咙干渴如狂,自行投水而死……你猜的没错,通王就是那个时候被吓疯的。” ——“我们背负着的,是天底下所有百姓的信重,君王有错,只要他一日不卖国求安,我们都不得妄言废君,不是因为他不该死,而是……我们要给后世的臣子立一个规矩,不让后来有野心之人效仿我辈谋取皇位。你记住,君王在,社稷存。” 雪花夹杂着昨夜满城的硝石气味,顺着祠堂的窗户落在摇曳的烛火里,落在成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上,落在祠堂里闭目沉思的成钰肩头。 君王在,社稷存……这是他先考郁郁而终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先考曾助宣帝逼宫毒死僖宗皇帝,本以为这般便可以让宣帝放下当年对襄慈公主出塞和亲的怨恨,没想到这恰好成了唤醒宣帝承袭自祖先的暴戾昏庸的契机。先考生前与诸多贤能之臣一直试图将宣帝导回正途,却因他难以放下对长姐的逆伦执念,而化为泡影。 同样地,太子卫融也因宣帝当年的命令,无意中逼死了他此生所爱,对皇位政事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疏淡,有时……成钰甚至觉得他对这个朝廷是憎恨的。 如果他是辅政大臣,他不会选灵初,太子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必然要面对对亡妻的不忠,他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一旦信仰崩塌,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通王痴愚,而皇孙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这天下,会选择谁呢…… 不期然地,祠堂外的雪地里传来轻柔的的脚步声,成钰徐徐睁开眼,回首只见门外满目刺眼的雪光里走来一个轻快的身影,头上簪缨摇曳,剪影中竟仿佛天子头上九旈。 “成钰!”光芒收束,季沧亭那张仿佛杵进蜜罐里酿了三天三夜的笑脸出现在门内,“听说你向我求亲被罚跪了呀,我让人回去收拾包袱了,咱们什么时候私奔呀?” “……” 战靴,戎装,匕首铁爪等细碎背了一身,怎么看,都像是得娶回家好好教的样子。 见成钰看着她不说话,季沧亭见左右无其他人,也不嫌她自己一身甲胄让人硌得慌,蹭过来靠在他后背上碎碎念道:“等天气转暖了,我便北上去看看边关的情况,倘若匈奴今年的马儿没长好,我爹就能回来了,到时便给所有人说一说。我是不会绣嫁衣,不过婉婉她们会帮我的……对了,我还没当过新嫁娘呢,听庾光他姐姐说当新娘的一整天都不给饭吃,要不到时候你坐轿子里我去骑马开道?” 成钰细细听着,时不时含笑点头,一一默记在心里,似乎下一刻便要出言应下她多年的等待,可祭台上的烛光此时却熄灭了一盏——那盏灯,正是他父亲牌位之前的。 “沧亭。”成钰轻声唤道。 “怎么了?” “草长莺飞时,我会告诉你我的决断。” 第二十六章 棠棣·其四 时间过得极快,待炀陵的第一枝新芽抽长出时, 提前开学十日的小龙门异乎寻常地紧张起来。 不为其他, 乃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开始了。 无论士族寒门, 气氛陡然在此时紧绷起来, 尤其是小龙门隔壁外院的学子,每个人都板着个棺材脸, 季沧亭上课时, 还顺道救了一个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以至于跌进刚解冻的水池里的倒霉人。此人在学海中泡得太深,唯恐落水风寒影响考试有愧江东父老, 精神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烦得季沧亭把他扛起来就往小龙门医署塞,大夫见多不怪, 两剂老姜汤加一桶药汤,这人第二天便生龙活虎起来, 甚至还考了外院小试第一。 相较而言, 内院的气氛就懒散了许多,阖院上下只有一个不合群的石梁玉每日在角落里奋笔疾书,弄得原本看他不顺眼的老教习们也无话可说。 “……老夫前面讲的要点, 你们不想听, 有别的人要听,整个书院就你们最吵, 再让老夫听到一声嗡嗡响, 全部给老夫滚回家!” “春闱还有十五天了, 十五天能干的事情很多, 以前你们有个前辈,在小龙门学了三年,玩了三年,可到了春闱前夕,人家一夕顿悟,连熬了数宿把历年考典都死记硬背下来了,然后科场上他突然发现肚子里有货,殿试上对答如流,成功踏入了一甲。”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那就是想学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你们想想,学习是为了夫子吗?是为了太傅吗?那都是为了你们自己——” 季沧亭举手:“夫子,我是为了督学。” 夫子:“季沧亭!说了一万遍不许目无师长!你今天留在这儿抄论……给我抄兵道十二略,你不是喜欢打打杀杀的吗?抄三遍!不抄完不许走!” ……抄就抄呗,那兵法是她爹写的,总好过她相好那十万字天书巨著。 在同窗的嘲笑中,季沧亭留堂留到了日落西山,待抄得剩下最后一百字时,回头一看,却见学堂角落里的石梁玉犹在低头写作,好似在思虑什么难题。 除了那回仗义相助,季沧亭平日里为免打扰他备考,并没有同他有过什么特别的交集,见他笃学,面上不由得欣悦了几分,悄悄走过去,弯腰一看,道:“啊这道题我听督学讲过,你不会吗?” 石梁玉肩头一颤,其实他早就知晓季沧亭留堂了,有些无法专心,以至于拖到现在,听她如此问话,不免有几分羞惭:“让郡主见笑了,此题‘天子不仁,为臣所不臣’,委实闻所未闻,不知如何立论。” 季沧亭摸着下巴道:“你不会也无妨,这题是老徐头多年前出的,天子即便不仁,为臣者又哪敢不臣?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就这一道题,吓得科场的考生不敢下笔,只有一个人,以武侯兴蜀汉起论,相比较于王莽篡汉,笔力如刀,剖明了为臣者为社稷而不臣,而不臣者为权位而不臣,不可混淆一论。” 石梁玉茅塞顿开:“原来如此,若是我在科场之上,见此题目恐怕六神无主了。却不知,这位考生是——” “是成钰,你别看我成日里这个德行,其实他的策论我都背下来了,便是陛下直接给我个文官当,我也是当得起的。” ……又是督学。 石梁玉本能地握紧了笔,这段时日石莽对他的嘲讽变本加厉,就在今早,石莽上朝时见他拿着书本出门,还在讽刺他“给你官儿做你不要,偏要去和那些人比试,再拼命,能比得上那些世家贵子?都是名字里带玉的,到底是比不了人家镶了金边的”。 同样是弱冠出头,他这个寒门出身的,还在为了科举名额苦苦求索,而名字里镶金带玉的,早已名满天下。 石梁玉微微低头,不去看季沧亭那迎着夕照而显得过分耀目的面容,道:“郡主好像很……很仰慕督学?” 季沧亭:“恭喜,全炀陵城你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对督学图谋不轨的。” 好一个成钰,为什么……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是他的? 石梁玉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爬上的阴翳。成钰并没有待他如别人一般苛刻,他对自己这般无端的嫉恨自省了片刻,道:“我曾听闻,今年春闱,督卷的是督学本人?” “是啊,这种翰林院该干的事,年年都想喊他来,今年总算是说动了,难得啊,我都不晓得他是不是想开了要出仕了。”季沧亭拍了拍石梁玉的肩,又道,“批览试卷的官吏要提前十五日到翰林院的小黑屋里待着,不得见任何外人。我偷偷告诉你,成钰喜欢沈嘉的字,按如今的典试规,考诗词的时候不必写楷书,我记得沈嘉的字帖就在书架上随便让人看的,等等啊……” “郡、郡主。” 季沧亭正翻着书架里的字帖,闻言回头道:“怎么了?” “我……”石梁玉压下喉咙里陡然泛起的涩然,道,“我会考上的,如果我能做一个能臣,一定让你有朝一日……能塞外放马。” “你和石莽真的不一样。”季沧亭嘴角微扬,将字帖潇洒地丢过去,“好呀,我就等着呢。” …… 三月廿二,在科场里闷了三天,又回家忐忑了数日的学子们终于等到了放榜的日子。 贡院前熙熙攘攘,待衙役将漆红点金的榜单一展开,所有人都专注地盯视起了榜单,随后人群里有人狂喜有人愁。 “娘!我考上了,考上了!” “唉就差一科乙中就能进三甲了。” “三年又三年,不知道要考到何时去……还是明年先试着考考小龙门吧。” “等等,一甲第一……石梁玉?这是谁?外院里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后面有个同样出身小龙门的学子长大了嘴,愕然道:“石梁玉?那不就是……石太尉的儿子?” 适才还有哭有笑的人群倏然一静,随后人群里愤怒的声音炸了开来。 “什么东西?!贼臣的爪牙都伸到贡院里来了?” “这一定是作弊!走,去国公府请愿,请太傅彻查此事!” 民间学子激愤,直至官府承诺殿试结束后公示考卷,这才平息下来。一日后,一甲学子入殿试,天子亲自考校。 石梁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下首,他是第一次见宣帝,唯一印象较深的是,宣帝眉心有着和季沧亭一模一样的朱砂痣,令得他本能地放松了不少,是以殿试自信发挥不差。 只是唯一让他疑惑的是,他那伴驾的父亲看着他时,虽有改观,但依然未减的嘲讽之色。 “这两日朕也听说了,外面那些刁民,只知抱怨,不知自省,渊微定的卷子怎会有错?左右朕是看不出差错。”宣帝终于悠悠发话,甚至面带微笑,“石卿,你这儿子,当真是亲生的?” 试卷封头封尾,有专人监督,而今年的试卷,由翰林们批改后呈给成钰亲自审读,外人不知,他排除的名次,但凡懂点文试的人都挑不出错儿来,只是即便是外面懂行的人,看着这般群情激奋的架势,谁也不敢为石莽的儿子说话。 石莽知道这些,笑道:“陛下打趣微臣了,臣是个好酒肉的粗人,自然和年轻人有所差别,哪比得上陛下菁华正茂,能和郡主那般相像。” 宣帝显然愉悦起来,转而对着殿中被其他一同参加殿试之人用复杂的目光看着的石梁玉:“你叫石梁玉是吗?你的文章确实是个中翘楚,来,上前来,朕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他做到了。 听到这样的声音,石梁玉感到整个人好似轻盈了起来,多年压在心头的枷锁陡然一空,就在这一刻,他就可以向他母亲有个交代,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薄凉的生父面前。 “臣……”熟悉了一下这个即将伴随他终身的自称,石梁玉道,“拜见陛下。” 宣帝微微点头:“不错,确是个少年英才。你的文章朕觉得不错,便是挂出去昭告天下,也是无话可说……可是啊,朕,得给外面那些不识字的贱民一个交代,你明白吗?” 石梁玉身形一僵,宣帝又继续道:“即便你是最好的,朕还是会赐你一甲二十九名,因为,你是石卿的儿子,朕不能让那些贱民觉得皇家独断专行。” 他看着石莽嘴边那一丝意料之中的冷笑,轰然一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因为你是石莽的儿子,你所作的一切努力,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白费。 “不过,为了补偿石卿,朕会让你挑选你喜欢的官职,和今科状元一个品阶,你想去六部何处历练?” 耳边的一切都在嗡嗡作响,石梁玉刚想张口去抓住唯一在心中向季沧亭许诺,可得天下太平的刑部,便听石莽轻而易举地断言了他的前程。 “陛下厚爱了,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历练,不过最近仙游府缺一个奉丹廷尉,陛下若是同意的话,我这犬子也算伶俐。” 奉丹廷尉,顾名思义,是管理那些炼制寒食仙丹的方士的官吏,岂止算不算什么为国计民生有助益的官吏,根本就是国之蛀虫。 父亲……石莽,你为什么要连最后一点光都要夺走? “石梁玉?”宣帝复又唤道,“小石卿,你父亲为你求的这个官职,你可满意?” 心里那埋在角落的腐烂种子终于发出了一截小小的黑芽,而四周的枯枝败叶,和无数个夜里的怨憎正在疯狂地滋养着它。 石梁玉徐徐朝宣帝跪下,直至额头触在冰冷的宮砖地面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也仍然紧紧锁着他的生父,。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谢主隆恩。” 第二十七章 风骨·其一 科举的风波喧喧嚷嚷闹了数日, 正如宣帝所预见的那般, 即便事后将本次春闱的试卷整理成册发下各地学院, 也仍有人认为石梁玉是被提前泄了题,不过最终官府对此有所表态, 各地的舆论也暂时按了下去。 季沧亭这段时间忙着看自己的封地灞阳那边送来的灾民安置情报, 等关注到这件事时, 听人说起石梁玉考进了一甲,还吓了一跳,毕竟一甲可是全国上下的才子同台竞技才能比出来的前三十名。为了这事儿,还特地去问刚刚结束了主持春闱事务的成钰。 “……当时他的试卷是我所评,其余翰林皆无异议,便是去了殿试上, 也不应脱出前三之列。” 小龙门的春日极其雅致,成钰同季沧亭徐徐走过夏蕊初绽的木花廊,谈起石梁玉之事时,他虽没有, 但语义中夜不免带上半分惋惜。 “朝堂之中,父受子累者芸芸, 子受父累者却是罕见。他若当真出淤泥而不染,日后必成大器。” 季沧亭跟着点头:“如此,只能祝阎王早日战胜石老贼了……哎你敲我脑壳干什么?” “那仿沈嘉的字, 是你教唆他学的?”成钰凉凉道, “几时也没见你对其他同窗这般上心, 今日内院出师礼, 往后你们袭爵的袭爵,议亲的议亲,恐怕再难如此相聚了,棱角便收着些。” 季沧亭不由得蔫了下来。 春闱过后,小龙门里便要清寂许多了,他们这一拨里唯一留下的只有年前御宴上逃过一劫的向婉婉,能跟着乐道的大师开始学着做教习。其他的女儿家们几乎都要被接回家议亲,而臭小子们也要被派到朝中各个官职上历练。像庾光这种冠军将军的儿子,下个月就要离京去南方入伍,其他人同样家世显赫,或早或晚都要离开。 远远听到学堂里熟悉的打闹声,季沧亭稍稍往成钰这边靠了一点儿,道:“那你呢?你不是一直厌恶官场,很想离开炀陵吗。” 淡泊世事,清净修学,这是所有人对成钰的印象。 成钰莞尔:“在你眼里,成某人就是一个如此漠然于世情之人么。世道不平,武人持干戈,文人亦可操刀笔,只要君王不负臣心,便不言归隐。” “我就知道,你要是真被太傅遣走了,太子哥哥岂不是任人欺负了去?”季沧亭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虽偏疼我,但我是真的希望太子哥哥能早日继位,先弄掉石莽这贼人,后收拾那匈奴左贤王,到时候我们就去关外跑马,你家那匹赤乌牙也该拉出来放放风了……” “灞阳!杵在那儿眉来眼去啥呢,快来收完内院试结果咱们吃酒去啊!” 季沧亭摊了摊手,快步离去了。 成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正要离开时,远处一个成家的小厮匆匆到来,将他请到一边去,附耳道:“二爷,冀川侯发来增兵的奏章,石太尉多番阻拦,污蔑季侯拥兵不轨,要采取权宜手段,太傅为季侯说话,被陛下用镇纸砸了……” “什么权宜手段?” “石太尉……”小厮咽了一下,“说要郡主入宫,制衡季侯不臣之心。” “……” 适才还晴空万里的长天倏然涌现一抹阴云,刚决定了不久要耐着性子等下去的人,缓缓将手中新写的、打算呈与朝廷的兴邦策慢慢撕碎。 成钰安静地看着那些苍白的纸片纷飞融入身前的莲花池里,随着墨色散离,随着鱼群啃食,一点点坠入污泥之中,轻声道:“备车。” 小厮颤声道:“太傅交代了,谁也不许替他去宫中面圣求情,尤其是您。” “不面圣,去东宫。”他低声说着,抬起右手对着逐渐被乌云吞噬的日头,“是不是那些人都忘了?成钰这双手,能提的不止是毛笔,还有长弓。” …… 小龙门长街外,隔壁的清平坊市,有一家行云居,楼高五层、有百余雅间,放眼整个大越,也是数得上的豪华之地。 纨绔们平日里最喜来此地饮宴,今日为了结业,提前好几日便包下了临街最大的雅间,赌书泼墨,投壶为乐,好不自在。 “各位,今天过后,咱们就是个当家立业的大人了,再不能像那些□□崽子似的为害乡里,要从此做一个好官!” “对对对,虽然我扯大姑娘的头绳,但我是个好官,明年去了御史台,我就干三件事,吃饭睡觉参石莽,天天参,夜夜参,参到他死!” “参到他头七过完!” 世家子们这边厢还在畅想未来,忽然就瞧见女孩子那桌不知道谁喝多了呜咽了第一声,紧接着就地就哇地哭了一片。 “哇亭亭我舍不得你去打仗!” “我给你缝了膝甲,去年的做大了让你绊了一跤,今年不会了,要记、记得带嘤……” “亭亭你要是有个什么不测,我们下辈子再做姐妹!做亲的!” 季沧亭一手一个妹子,如拥美眷三千,让旁边的庾光酸得不行。 “我也要去参军,咋没人给我缝新甲……” “管你去死!亭亭是去塞外,你是奔着南方的貌美小娘去的。” 庾光自封是小龙门的男人里最能打的,站在椅子上对季沧亭下了战书:“灞阳,我庾子习三年来一直不服你小龙门扛把子的名头,如今姐妹们在上,兄弟们在下,你我不妨就在这里一战定高下,生死无怨!” “就你?”季沧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十八般兵器里十七般败给过我,还有脸挑战,呵,弱者。” 向婉婉问道:“还有一般兵器是什么呀?” 季沧亭:“你听说过那钉耙吗,就猪八戒用的那个,这个我比不过他……” “季沧亭!” “别生气别生气,子习啊,本郡主对你算是好的,你瞧瞧我们冀北嘲风军那些个大老爷们,哪个不是来时风风光光,败时凄凄惶惶,乖巧认爹才是正理。” 庾光恼道:“你这么总强行按着人喊爹,就没被人套麻袋揍过吗?” 季沧亭:“你看你这就不对了,你平日里喊庾老爷子什么呀?” 庾光:“叫爹啊,怎么了?” 季沧亭正色道:“你看爹这个字,是由父亲的父,和许多的多字组成的,也就是说‘爹’就等于‘许多的父亲’,你在喊爹的时候,就等于承认了有许多的父亲这个事实,也就默认了打败了你十七次的我,是你的老父亲。” “……” 众人震撼不已,一片死寂中,庾光抄起凳子砸向她。 “你给我死!!!” 同窗好友大打出手至深夜,赔了人行云居老板不少桌子椅子钱后,季沧亭终于送走了哭喊着“打匈奴的时候别死得太远,老子以后要在你坟头放鞭炮”云云的儿子们,一个人牵马走过杨柳拂面的长街。 就在堪堪靠近公主府时,季沧亭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时便见中央大道上一个背着百里加急小旗的骑士飞速打马而过。 本有些微醺的季沧亭倏然为之一醒,她在军中多年,知晓这种黄旗加急的,必是极为重要的军情。 “边关恐怕……” 季沧亭咬了一下舌尖,即便她再担心,也绝不敢、也不能拦下百里加急的军情差探究竟,思虑了片刻,她决定先回公主府整装,一旦边关烽火燃起,她便立即启程回灞阳,带着自己在当地灾民里征召操练的乡勇驰援崤关。 她这些年两地奔走,早就看清了及冀北军受朝廷派饷掣肘,始终碍于朝中佞臣监视,不敢有太多动作,便一直试图在自己的封地灞阳郡以赈灾为表象实行耕战之法。北方边境的百姓常受匈奴侵扰,有些偏远的地方举村为匈奴烧杀,官吏又怕是不敢上报,只能无奈背井离乡,到了灞阳一地,看见有官吏派发耕地,又有崤关屏障,惊喜之下自然愿意定居下来,家中青壮也乐于为保护耕地去当地守备军里学些本事。 若是当真要开战,儿女私情恐怕要不得不先放在一边,不晓得成钰会不会怪她。 夜风一吹,季沧亭不由得感到有些冷,骑着袭光慢慢走回公主府时,却见府门前灯火通明,成太傅的马车停在巷口,甚至她家门前还有一些手捧黄绢的司礼太监。 季沧亭一愣,随后下了马疾步走了过去,还未开口,便见司礼太监转向她,行了一个极为周正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拜见公主殿下千岁!” 季沧亭脚步一顿,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绕过那些司礼太监走上家门前的台阶,便看见襄慈长公主正由嬷嬷搀扶着,背对着自己同太傅成晖说话。 “娘,怎么了?他们……为何唤我公主?”季沧亭对着襄慈长公主的背影唤道。 襄慈长公主的背影一僵,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凝滞,她什么都没说,甚至都不敢回头看季沧亭一眼,便对太傅微微颤声道。 “太傅为我们做得已经足够多,襄慈铭感五内……” 成晖也看见了脸上逐渐褪去血色的季沧亭,走过去道:“从今日起,你便搬出去吧,陛下已为你择取了当年雍王的旧邸作新的公主府……往后,你便除姓过继给陛下了。” 什么东西?怎么就过继给了……皇帝? 季沧亭的脑子轰一下空白了,待看见成晖将写着“卫沧亭”三个字的文牒直接交给大越卫氏宗庙的人之后,勃然冲上前:“成老头!你什么意思?我有父有母,凭什么要除我的姓氏!这是谁的决定?是不是石莽在搞鬼?” 成晖面如寒霜,道:“这是老夫的奏请,陛下已经允准了,即日起,灞阳郡主季沧亭不再是冀川侯季蒙先之女,过继至陛下膝下,择日册封公主爵。” 季沧亭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直到被爆起的木屑扎得鲜血流出,才晓得这不是她醉酒成梦。 “不给我理由,我便告诉你们,季沧亭就是季沧亭,庙堂之上,囚牢之下,我都以季蒙先的女儿为荣,任你郡主公主,便是把龙椅给我,我也不换!” 第二十八章 风骨·其二 东宫。 太子放下手里的民谣词话,为睡沉了的卫瑾掖了掖被角, 挑暗了灯烛, 披衣出了门。待看见庭院里站在一株病梅下的成钰后, 拱手让道:“我想过会有很多人来劝我逼宫夺位,没想到第一个会是你, 渊微。” 成钰正凝视着树梢上的一叶焦黄的芽,闻言,回首道:“为何第一个不会是我?” “他们总是或为权位,或为名望, 还有他们理想中的大局,而你是真淡泊。”太子笑了笑,“我记得你当年科举时,文压群雄, 一纸昭天檄文令得殿试场上众举人俯首称师, 便是素来不喜政务的父皇, 也连称天赐柱石。可不久后, 你去外地督学, 历经官场诸事后, 便急流勇退,甘心做个学政,再不闻朝中风云。” 成钰道:“我非不能入仕, 只是大越之沉疴, 非一人之力, 非一代人之功。古来王朝, 由疲弱至中兴者,非谋朝不得改,非战乱不得革。若不愿引起谋朝战祸,如叔父这般,长夜独明非长远之道……尚需燃起更多的火。” 推行天下的明辞典录、那些各地参照小龙门所兴起的学塾……正是他在意兴阑珊前,至少作为一个曾经想要改变家国的读书人,所埋下的种子。 “那你现在又是为何改变主意了?”太子定定地看着他,“因为……灞阳?” “……成钰非是化外之人,尚看不穿这凡尘。”他答道。 “灞阳的事我听说了,石莽又多了一笔该算的账。不过你大可放心,太傅已为她作保,过继到卫氏皇族……往后,她便是我亲妹妹了。” “她性情暴烈,必不认命。而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渊微,你还是冷静些吧。我同父皇之间,尚未到那么一步。” 成钰抬眸遥望天边黯淡的星辰,眉心轻轻蹙起,“破军主杀,时局已显内外交迫之象,势不可挡。灵初,时势迫人之时,众生皆无选择,你,我,皆是众生。” 一口犹带凉意的夜风进入肺腑之中,太子闭上眼道:“太傅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不愿在外患未平时,再生内乱。我素知但凡你开口,我必会被你说服,只想问一句,你当真要拂逆太傅的意思?” 成钰按住心口莫名的不祥预感,低声道:“我从未愿成氏风骨因谋逆蒙尘,只是这段时日总有预感,叔父他为规避战祸已不在乎自己的声名,走的恐怕是一步死棋。” “何意?” “尚无头绪。灵初,先给我一份教令,调岭南粮秣,以行商之名驰援塞北,我猜……乱必自北方生。” …… 长公主府。 太庙来的司礼太监捧着印鉴宝册从清晨立到中午,期间无数次嘱人去规劝季沧亭接受封位,她却大门紧闭,谁劝也不听。 “凡事出必有因,行必有理,这是太傅所授,如今事出无由,便叫我稀里糊涂认下?季沧亭一人一命,非是未见过生死的闺中娇娥,想我低头,让成老头自己来给我交待!” 外面的司礼太监你瞧我我瞧你,道:“郡主为难奴等了,太傅朝事繁忙,岂会在此久留?陛下已定下了日子,三日后昭告天下,下个月初五便是册封大典,郡主若执意是抗旨,便是陛下再偏疼您,恐也是后果难料,请郡主即便不为我等,也为襄慈长公主想想。” “你们还敢提我娘?”季沧亭一脚踹开门,吓得捧印的太监差点没跌在地上,爬到院子里的高大石兽上,对着皇宫的方向怒道:“成老头!死老头!你凭什么一句话就让我认别人当爹?你知道我娘这些年受得流言蜚语有多少?为了让她放下心结,你知道我努力了多少年,为的不过是一家团圆?你如此行径,岂不是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坐实了那些谣言?往后要她如何自处?!” 这是季沧亭至为所恨之事。 她娘这些年因宣帝受的指摘,她见多了也看够了,总觉得只要自家人能团聚,外人怎么说是外人的事,她最多冲过去撕了人的嘴,而现在成晖一句建言,一家人还未团聚,她自己就先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太监们站得远远的,谁都不敢先去惹盛怒中的季沧亭,就在此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戎装大汉抱着头盔从院落外走进来。 “各位公公让让,我家郡主最近两天上火脾气差,公公们先去花厅喝茶,让我老彭劝劝。” 老彭一脸自来熟地将满院子宫人劝了出去后,小心翼翼地挪到气得抱着石兽不下来的季沧亭身边:“郡主,你先别气,老彭跟你讲点正经的。” 季沧亭眼下是个谁劝咬谁的状态,便是老彭来,也是转头一阵恶犬般的汪汪叫:“我不听!你要是我亲生的部将,马上跟我去拆成家大门去!” “唉、唉,这娃子咋不听劝呢。”老彭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这公主不公主的呢,咱们先放在一边,左右不过是个名分,我老彭来呢,是想跟您说说边关的事。” “嗯?”提到边关之事,季沧亭便想起了昨夜那百里加急的快马,立即翻身下来,整个人气质便倏然正经起来,“可是厄兰朵以南的神女山解冻了?” 厄兰朵草原,匈奴世代栖息之地,在那里有一座终年覆雪的圣山名为神女山,每至春夏,神女山积雪融化,若是雪水化得少,整个厄兰朵的牛马便没有足够的牧草可饲养,这一年匈奴便会衰弱不少,而倘若积雪化得多,整个草原便会牧草丰美,匈奴一旦吃饱了,大概率便会南侵。 提到此事,老彭也严肃起来:“今年神女山化雪极早,三条主河灌溉千里草原,加上匈奴去年掠夺了乌云国大批雄健的战马,这些战马一旦被养起来,崤关的压力可想而知。” 季沧亭面色一沉:“我去年跑了二十多个厄兰朵的头人领地,他们下马是牧民,上马便是骑兵,加上一个兰登苏邪以战养战,只要他再拿下一战,便可挟战胜之势,令得东西两部落兵力合一,到时可参战的足有三十万大军。” 三十万…… 老彭听了这个数字,只觉头皮发麻:“我们在灞阳虽有练兵,也不过五千之数,当真遇上三十万大军,这五千恐怕是杯水车薪。” “你晓得我当年为什么偏要选灞阳这个地方当地头蛇吗?”季沧亭摸着下巴道,“灞阳虽贫瘠,但与崤关可互成掎角之势,而且外围多梯田,对骑兵是来说就是死地。即便往坏了想,当真有朝一日让匈奴攻破崤关,也可接应崤关败军,在匈奴的手伸进中原腹地时,冷不防地给它咔嚓一刀,锁死在中原腹地。” “这是侯爷教你的?” “这是我自己教我自己的。”季沧亭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枪轻轻一跃上了墙,“不过这都是我一人的想法,现在最主要的,是崤关增兵的问题。” 老彭颓丧道:“我就想说这糟心的事,天杀的石莽,想让侯爷靠着那点兵力硬撼三十万大军,又掐着粮草不让战士吃饱,这仗我看先就输了一半。” “缺粮又缺人,确实没得打,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老彭震惊的目光下,季沧亭掏出半片黑金相间的虎形铜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咱们不去宫里受石莽那批的气,直接去偷他的人,他直辖的京畿大军正在炀陵外百里的潞洲练兵,我跟那京畿卫的铁公鸡很熟。” 老彭被被虎符晃瞎了眼,想再看清楚一点,却见季沧亭马上把这宝贝收起来了:“要说骚还是咱们家郡主骚,老彭我服气,不过人家铁睿堂堂骁骑大将,你老叫人铁公鸡,确定和人很熟吗?” “熟~熟得很,当年就是败了他,我才当上炀陵枪术第一的。” 老彭翻了个白眼:“好吧,你有信心就行。不过光有人没用啊,那粮草怎么办——” “粮草的事我也没办法,实在山穷水尽了,大不了……”季沧亭露出屈辱的神情,“我去卖身给成钰,让他借我钱,别看他一副两袖清风的德性,他家岭南巨富,当年包养过祖皇帝二十万大军,可有钱了。” 老彭:“我……靠,说实话我真看不出来。” “好了。”季沧亭吹了一声指哨,墙外袭光闻声跑来,她直接便落在马背上,摸了一把正磨蹄子的袭光,磨着牙再次朝皇宫的方向扬声道,“成老头,你的账等我回来再讨!你就等着我拆你家的门,抢你家的人吧!” …… 皇宫。 “陛下,这是三黎国请求大越支援其抵抗匈奴的奏表,他们的使节……已经在殿前一头撞死了。” 宣帝神色阴沉地看着面前染血的奏表,道:“兰登苏邪,实乃反复无常的小人!” 内殿之中,成晖为首的文臣,和石莽为首的武官分列两侧,俱是满面霜寒。 宣帝沉吟许久,对成晖道:“太傅,对此大患,你可有除削减京中军备外的良策?” 成晖起身,道:“臣要说的话都已说尽了,请陛下停止修葺夏宫,废除丹药方士,查封京中各处违律敛财的道观,调集粮草,并令离崤关最近的京畿卫率军驰援,这边是最大的良策了。” 宣帝冷哼一声,将手边的奏章扫在地上:“朕还以为你这段时日给朕带来了唯一的好消息,是从此转性了,没想到还是这般顽固!” 石莽看宣帝的脸色,忽然道:“其实不瞒陛下,臣也觉得太傅说得有几番道理。今日这求援的三黎国北连匈奴东部,南接瀚海平原,若是三黎国被征服了,不需要途径崤关,匈奴便会沿着沿海一路南下,到时京师危矣!” 成晖道:“老夫虽非武人,却也知晓三黎小国地处山川,匈奴擅长平原奔袭,如何翻山越岭?崤关关系中原腹地,一旦失守,绥凉建昌等十六州百姓必遭战乱。” “太傅有所不知,匈奴新得了乌云国的战马,他们那里的战马与寻常战马不同,可翻山越岭,这才决意对三黎国用兵。”石莽痛心道,“即便崤关失守,我们仍有江河天堑相隔,只要南岸的炀陵无虞,必有收回之时,倘若匈奴从三黎国直逼我大越帝都,这般损失,便不是那区区十六州所能比的了。” 坐在旁侧的丞相徐鸣山一双厉眸看向石莽:“石太尉,注意你的言辞!十六州百万黎民,绝不容失!” “徐相息怒,我是个粗人,不过就事论事。”石莽心念一转,对着宣帝道,“既然诸位文臣大人相信冀川侯的领军之力,陛下何不赐他一次机会,若冀川侯三个月内能助三黎国驱退匈奴,朝臣百姓们也可安下心来,到时我们再派精兵强将去崤关——” 徐鸣山勃然怒道:“亏你还是个武人,焉不知贻误战机乃是大忌耶?崤关区区数万兵力,守关已是勉强,还支援他国?满口恶臭废言,小人之心昭然,老夫不屑与尔同朝为臣!” “徐鸣山!朕敬你是元老,平日里处处忍让,你竟不知礼数,胆敢御前咆哮!传旨,徐相年事已高,不宜操劳,即日起荣归故里,不得回京!” “陛下三思!”后面年轻些的文臣们连忙跪地求情,“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可在此时内斗啊!” “请陛下速速发兵,有冀川侯在,我大越方可无虞!” ……什么都是有冀川侯在,有他在,自己才能坐稳这个帝位。 一片嗡嗡哀求里,宣帝脑海里又浮现了当年站在城头上,殷切地等过了一整个雨天,却等来襄慈和季蒙先结为连理的消息。 是不是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军权、名望、挚爱,都是他的?甚至自己坐拥的天下的安危,也要仰仗他? 宣帝沉喝出声“拟旨!朕膺昊天之眷命,兹令冀川侯季蒙先,率军援三黎……” 旁侧负责伴驾拟旨的翰林闻言一愣,知晓这是一张让冀川侯送死的诏书,一时未能下笔,刚要出言相谏,便被宣帝抢过纸笔。 “朕乃天子,言出无人可逆,朕亲自写!” 石莽看着宣帝在下面文臣的哀求声中毫无动容,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就在此时,一直冷眼站在一侧的成晖,从袖中拿出一截青白玉尺,在一片倏然扩散的死寂里,“啪”地一声,重重打向了宣帝的手背。 “你!” 宣帝本能涌上的暴怒在看到成晖手中的青白玉尺后,瞬间压了下去,手背上传来火辣的疼痛下,他咬着牙道:“成……晖,你敢带着祖皇帝的玉尺上殿……” 第二十九章 风骨·其三 “请陛下下三道旨意,其一, 命西北沧夔两周守备军驰援崤关。” 这玉尺一直被成晖笼在袖中, 便是露出一截,也被人认为是笏板, 是以一直无人察觉。直到亮出来时, 所有人才看到上面刻着“天授律君”四字, 刚想出口的谋逆之言便不得不生生咽下去。 这玉尺乃是开国皇帝当年赐予成家,作为帝师的象征,以前打过晚年昏聩的僖宗,强令他传位,而现在, 也打到了犯了糊涂的宣帝头上。 宣帝宛如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恶狼一般死死盯着成晖, 握笔握到手指发白,好似要与他刻意对抗一般,笔势执着地要坚持让冀川侯分兵去三黎, 那一笔“率军援三黎”尚未落定,接着又是一尺落下。 只要宣帝笔势朝自毁长城的意图一转, 成晖手中的玉尺便再次打下, 同时口中宛如教训学生一般训斥道—— “字要规整, 人要为正!重写!” “姿仪不够端正!重写!” “为人君者需心悬百姓, 此字有怨毒之意,重写!” 祖皇帝是卫氏最初的荣光, 他所赐之物, 荒唐如前代厉宗、僖宗, 也不敢违逆。 更何况……成晖有这个资格。 太傅、太傅,在最初的最初,他便是宣帝的师父。 死寂的殿阁里,群臣呆呆地看着成晖一尺一尺,敲得宣帝手背皮开肉绽,直至宣帝在这场对峙中,屈服于成晖带来的莫大压迫,咬着牙一字一句写下成晖的话。 “……诸州务竭尽全力,御敌于崤关之外,永保大越安危,钦此。” 看着玉玺和着手背上蜿蜒流下的血重重地盖在诏书之上,石莽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足心蔓延而上,想到自己身家性命系于宣帝,强自定了定神,道:“好了,太傅的气也算平了,那——” “臣还未说完。”成晖又道,“其二,太尉石莽,战前动摇军心,多年来又以方士妖术蛊惑圣听,消磨国力,请陛下秉公执法。” 石莽惊慌道:“陛下!” 然而宣帝并没有理会石莽,口气漠然道:“太尉石莽即日起禁足百日,自查身家所设方士道观,无诏不得入宫上朝。” 石莽脑中轰然一声,在眼里对于宣帝的怨恨浮上来之前,猛地转向成晖:“太傅,莫要欺人太甚!” 可此时无人在乎他的说法,在殿中侍卫请走他之后,宣帝蓦然冷笑一声,道:“那,其三是什么?要朕自己扒了这身龙袍,如僖宗先帝一般离开这龙椅是吗?” “其三……”成晖低头看着玉尺上露出的细小裂痕,深吸一口气,徐徐摘下头上峨冠,多年来让人畏惧的严厉目光在此时倏地一缓。 “臣,自陛下十二岁时,始执教皇室,六年师生,恍然已这些许年。成氏族人,素喜闲散,经年以来,自兄长仁公成晔仙去后,族人虽无过错,亦乏功绩,请陛下允我族人即日起卸下朝中一切官职勋爵,放归岭南。” “太傅!”徐鸣山便是素来最为耿直,却也未见过成晖这般决绝的姿态,“太傅要弃下朝中诸事?岂不是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成晖对微微有些发怔的宣帝道:“郡主若愿勤勉,何来小人可乘?” 宣帝面如寒霜道:“朕已不是当时登基时任尔等摆布的稚子了。成晖,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说教?” “人之一生,即便再沦落于世,也终归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为了这件正确之事,师者便不会放弃。”成晖言罢,躬身行礼道,“臣今日伤及龙体,本该腰斩弃市,然身上犹有国计苍生压身,且先自领百杖,待内忧外患一解,便即刻授首,臣告退。” 荒唐,即便他沉溺于寒食散逃避人世、即便他听信奸佞疏远贤臣,成晖还是觉得他是有救的? 待成晖拿着圣旨离开后,宣帝驱走了所有还想劝谏的大臣内监,一个人自晌午坐到入夜,直到门外一声轻响。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孙天师为陛下新炼的丹药已齐备,不知陛下可有暇一观?” “不看,滚出去。”宣帝甫说出口,复又道,“罢了,进来吧。” 石梁玉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捧着丹盒的内监走入其中,见了宣帝,先是跪地一礼,随后看向了宣帝双手上已干涸的血迹。 “陛下不宣太医吗?”石梁玉问道。 宣帝的面容隐在屏风落下的阴影里,半晌,道:“朕听石卿说过,你在成晖座下学过一段时日……成太傅待你如何?” “太傅教书育人,素来尽心竭力。” 宣帝道:“即便你是石莽的儿子?” 石梁玉道:“是,若无太傅,臣恐难学得进士之资。” 宣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宫中杖责虽素来不重,但太傅年事已高……你去把孙天师那炉罗芝升白丹给太傅送去吧。” “是。” 与此同时,宫中专门为皇帝贵族炼制丹药的“仙游府”中,石莽正与此地掌炉的孙天师抱怨。 “……今日我遭遇如此,天师可别笑。你我身家性命皆依靠于陛下,若陛下今日被成晖那老贼打醒过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这孙天师原本是个江湖上游手好闲的骗子,因在一处有名的医庐里当过两年学徒,精通五石散提炼之法,便被石莽发现献到御前,从此他们二人沆瀣一气,借着媚上欺下,做下的恶事不计其数。 孙天师闻言,心中也十分惶恐,为石莽斟茶道:“老夫只会炼丹求仙,不通朝政,还请太尉给指个明路。” 石莽面色也是十分阴沉,此次恐怕是他迄今为止的为官生涯中最大的危机,莫说禁足百日,便是禁足十数日,宣帝也可能就此冷落于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拥趸,闻风便会做鸟兽散,根本顶不上什么用。 “天底下只有我石莽是认同陛下心里对长公主的念想的,陛下一日放不下这份情,一日就离不开我石莽。只是成晖这老匹夫太过可恶,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便如我肉中之刺……” 说话间,门外有个小童敲门进入,行礼道:“天师,石奉丹刚从陛下那里回来,陛下说要将您新炼制的那去腐生肌的罗芝升白丹赐给太傅养伤。” “好了,知道了,下去吧。”让小童出去后,孙天师面带忧色道,“若我是成太傅,只怕这会儿都以为陛下会赐他□□去死呢,没想到一顿板子,反而换来一颗补药,唉……老夫难得正经炼炉好药,竟要用来资敌。” 他说着,取来一只玉匣,将丹炉中回好火的一枚白色丹丸放进匣子里,正要唤人进来取药时,石莽忽然挡住他的手。 “太尉,怎么了?” 石莽眼里映出炉子里的火焰,跳动着不明的暗芒:“孙天师,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 孙天师一愣,随后喃喃道:“太尉说得对,天子所赐的药,谁敢去查,谁又敢不吃呢……” …… 京畿卫离炀陵百里之遥,好在季沧亭马快,一路连夜加鞭,天亮后,便瞧见了潞洲的城门。 季沧亭路边买了两块饼子,寻人问清楚了京畿卫大营如今定下的操练之地,一边填着肚子一边往大营的方向行去。 “郡主,这潞洲不是石太尉节度之地吗?怎么城墙都这般失修了,还不补一补?敌军见了这样的城墙,和见了块无主的肥肉有什么两样?老彭我原先待的那匪寨都比这严密些。” “你久在塞外,不晓得中原腹地的治军和边塞有所不同。”季沧亭喝了口刚买的竹筒豆浆,胃里暖和了些许,方继续道,“石莽出身贫贱,没有其他拉拢的同僚的手段,便接纳了一些不上进的贵族子弟在这儿历练,这些人觉得潞洲在腹地之中,必不会受战乱侵害,便一代一代懈怠下来。” 老彭看了一眼城门角里斗骰子的守卫,道:“那照你这说法,铁将军不行啊,以侯爷那要求,这些臭鱼烂虾还都够赔顿粟米饭的。” “兵可你架不住铁公鸡手上辎重多啊,他有五千架元戎弩,万箭齐发之下,任他兰登苏邪马再快,百步外就得给我趴下。还有他营里那十座攻城床弩,上回看得我那叫个口水直流……” 季沧亭无限神往间,已经踏入潞洲京畿卫的营地,岗哨的人不认得她,老远就把她拦下来。 “将军正在操练士兵,不管二位出身何处,皆不能进入营地打扰,还是请回吧。” 季沧亭哦了一声,指了指军营上飘得高高的风筝:“本将军久在边关,却是不知如今中原腹地,有哪家将军新想出了练兵法门,操练起来要用到放风筝的?” 老彭在一边帮腔道:“对,我们刚刚从潞河边走过,还瞧见你们的士卒连甲都不穿,在河畔跑马偷闲会姑娘呢。” 那哨兵怒道:“总之!外人就是不得入军机重地,违者军法处置!还不快离开!” 季沧亭发出一声嗤笑,往身后一伸手,老彭知趣儿地将背上的弓箭取下来递给她。只见她将张弓搭箭,在哨兵拔出武器之前,便一箭流星赶月般射中了天上飘飘荡荡的风筝。 风筝打着旋儿落下来不久,远处一阵马蹄声响,一队醉醺醺的骑士打马而来。 “何方贼人,胆敢扰了本将军的雅——”头前一人,气势汹汹地提枪杀来,待看见一身赤甲的季沧亭后,雷霆万钧地大叫一声,回马撤退。 区区地方军的马,怎能和袭光比快,季沧亭空鞭一甩,转眼间便追了上去拦在他前面,拿枪尾一横,一脸亲切和善:“见到我跑什么呀?我找你有事。” 骁骑将军铁睿一脸苦色,大约是早就听到了风声,知晓季沧亭的来意:“我没钱,也没人,太尉不下令,我哪怕动一兵一卒去边关都是谋反。” 季沧亭将他拉到一边去:“你晓得我是来干什么的了?” “还能干什么,就那城门口,我都瞧见三五次百里加急的文书了,今年匈奴的动静可不平凡呢。”铁睿叹道,“不是我不愿意出兵,我父母家小都在京中看石太尉的脸色而活。再说了,你瞅见左边那座门口站着俩侍女的营帐了吗?” 顺着铁睿的手指过去,季沧亭只见一个华美的营帐,里面隐约传出丝竹之声,皱眉道;“军中岂能有伎乐?那是谁?” “石莽去年新拨下来的左右手,督军苟正业,这人可是个眼睛里长刺的杠子头,每年例行提拔军官,全都给了他裙带的那些权贵子弟,我说扩军多设一些,他就怀疑我要谋反。我这偶尔放放风,他才不那么多屁话。” 季沧亭骂道:“什么玩意儿,回头我想办法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以势压人。你,今日起整顿能用的兵卒准备北上,过来点儿,我给你看个宝贝……” “哎我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明白,没有诏令我不可能……”待看见季沧亭拿出来的小物事,铁睿吓了一跳,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石莽的东西吗,你把石莽宰啦?” “我没有,这是陛下赐的,见虎符如见君,先给我备好三千架元戎弩,待我回炀陵后自会取得通关怕凭证,这京畿卫腐烂之地没什么好待的,带着你还有志于报国的兄弟,到时候就去跟我爹混去吧。” “真哒?”铁睿兴奋了一下,又咳道,“那你得等我一段时间,辎重库房钥匙在吕正业手上,我得想办法徐徐图之——” 季沧亭暴躁道:“军情紧急,说尼玛崩裤衩的屁话?那狗督军在里面是吧,让开,让我去教他为官之道!” 铁睿连忙拦阻:“哎哎哎这可不行,那是朝廷命官,我身为京畿卫骁骑大将——” 季沧亭:“我给你弄独孤楼的剑谱,带署名的。” 铁睿:“郡主请。” 第三十章 风骨·其四 苟正业原籍并不在炀陵, 乃是一个二流世家搭上石莽的线捐上来的官儿,因着平日里帮石莽打点产业, 颇得信重,便提拔上来做个督军。 督军虽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却能监督主帅, 一旦发觉主帅渎职犯律,便可直达天听。 在铁睿之前,京畿卫里已经有过几任将领,因着被苟正业连续抓着了纰漏之处,几通上表后, 便被罢官外调。 此时帐中两个乐伎, 一个弹琵琶,一个奏萧,中间一张堆满了酒肉的矮桌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后面,他留着三绺修剪齐整的胡须,若非因为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美姬, 这面貌倒还有几分耿直模样。 美姬道:“……大人,烟儿可没来过军营这种地方呢, 咱们就在这儿饮宴作乐, 不会被抓起来打军棍吗?” 苟正业道:“铁睿毛头小子,哪敢管得到本官头上, 本官这就叫他进来倒酒。” 美姬:“嘻嘻, 男人倒酒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倚荷楼今年新进了一匹苗女,烟儿听说是大人有召,特地挑了个出挑的,请大人鉴赏。” 苟正业捋须笑道:“新面孔?那倒是要一见了,听说当年那个勾引走太子的女人也是出身苗疆,今日便要见识见识了——” 美姬掩唇一笑,拍了拍手示意外面准备的人进来,等了片刻没有反应,又拍了一次后,帐帘门倏然一开,一个女子身影带着马鞭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脚踢翻苟正业面前的酒肉,踩在桌子上拿鞭首指着他道:“自己把衣服脱了交东西,别逼我动手。” 苟正业正饮得发醉,闻言迷茫道:“你们倚荷搂的新人这般奔放吗?” 季沧亭:“……哈?” 美姬在一边吓得坐在地上不敢说话,苟正业此时还没醒,只觉面前站着个辣性子的高挑美人,嘿嘿笑道:“别急呀美人儿,本官这就陪你玩儿,来~” 这一声“来”骚得季沧亭险些没闪了腰,片刻后反应过来,轻呵了一声,在一片尖叫声中,一鞭子卷上苟正业的脖子,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个人甩出帐外。 “来玩呀!谁叫停谁是狗!!!” 帐外替季沧亭看马的铁睿看着被一鞭鞭暴打的苟正业,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百窍通畅,眼看快出人命了,才调整了一下神情,扑过去拦住季沧亭的毒手。 “郡主息怒,苟督军已知错了,这都是误会、误会呀!” 季沧亭从头到尾没有给苟正业说话的机会,从他脖子上粗暴地拽断武器库的钥匙,道:“还叫正业?正你倒霉祖宗的业呢,搁我们冀北军,早拖出去杖毙了,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是是……” 苟正业全身上下被抽得没一块好皮,自然也痛得发不出别的声来,直到傍晚醒过来后,才知道打他的人是灞阳郡主。 石莽给他所有手下的党羽都告知过,朝堂之中,惹谁都不能惹襄慈长公主母女,他们的圣宠都是来源于此。 可苟正业素来睚眦必报,缓了好一会儿,一股子屈辱的怒火便在心里烧了起来,听闻了灞阳郡主还在京畿卫中阅军,不顾军医劝阻,让人把伤痕累累的自己往马车里一塞,就这样直接上炀陵去了。 次日傍晚,一副凄惨模样的苟正业就见到了正在家中禁足思过的石莽。 “太尉大人!”苟正业哭号着扑过去抱住石莽的腿,“灞阳郡主如此嚣张,简直是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我苟正业为大越、为大人宵衣旰食辛苦十余年,如今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如此羞辱!下官何颜面对官场同僚,何颜继续做这个督军!” ……朝中的这些官,有时候当真比怨妇还难缠。 石莽虽这么想着,但今日心情甚好,将苟正业扶起来,笑道:“正业啊,你久在京畿,不晓得这灞阳郡主素来嚣张,连本官都惹不起,你今日是撞上了。” 苟正业想起今日在士卒面前如此丢脸,面露怨毒道:“可大人,我们要忍气吞声到何时?” “不急,一个一个来,马上就轮到冀川侯了。”在苟正业疑惑的目光下,石莽刮去茶盏里的浮沫,冷笑道,“陛下如今是无奈派大军支援崤关了,可那加起来十余万大军,怎能没一个督军?正业,你这伤不要急着治,待本官寻个机会,让你去督崤关的大军,这也是安为了圣上的心。” 苟正业愣道:“大人,你不是在说笑吧?崤关的军队治得像铁桶一样,就算圣上愿意点我去督军,那成太傅和徐相又岂能点头?” 石莽忽然放声大笑:“你且等着晋升吧,死人是不会摇头的。” …… 朝中这两日安静得可怕,宣帝已经三日不朝,而没有了石莽后,各个衙门的风貌并没有多大改变,仿佛是大家都觉得,只要还有成晖和宋相这样的人在前面顶着,无论怎样的剧变,都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废除方士、取缔寒食散的政令三天内第五次被下面的臣子驳回,成晖饮下半盏冷茶,他将今日的诸事处理完毕,着人给家中送了一封信后,便独自行走在了宫中。 大越的皇宫,比之前朝的粗犷大气,多了一分文人所喜的雅致,无论是抬头,还是低头,总能找见一隅月色。 “逝者如斯,恍然已是百年王朝了……”成晖如是慨叹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回头,见一身官袍的石梁玉捧着一只玉匣站在他身后。 “太傅,学生正要寻您,这是陛下所赐的丹药。” 赐丹…… 成晖眼里波澜不惊,并未去接他的丹药,而是徐徐道:“梁玉,陪为师走一段路吧。” “太傅……”石梁玉因这段时日做奉丹廷尉以来而显得麻木的双眼,陡然浮起了一丝波动,“太傅还愿意承认学生是受您指教的?” “为何不承认?”成晖朝他招了招手,道,“老夫诸多生徒中,你不算特殊,论顽劣,更是与沧亭那一干纨绔相去甚远。” 成晖教导他时间不长,虽然算不上有什么师生之情,但心底多少是对他的倾囊相授有所尊敬的。 石梁玉垂眸道:“可惜,到底是辜负太傅的期待了。” “一时的沉沦不会辜负任何人的期待,继续沉沦才会。”成晖看着他道,“吾成氏门庭这一代中,有诸多族人不满于君王,越是日久,越是倦怠于朝政。若老夫不在,恐无人劝谏于陛下,你若有心,即便是以奉丹廷尉的身份,也可尽到劝谏之责。” “学生自当尽力,只是太傅门庭中还有督学那样的天纵奇才,何不劝他出仕?” 成晖摇了摇头,道:“渊微看似中正温和,超然物外,实则柔中带杀,对于是非曲直从不妥协。加上一个凡事能行险绝不偏安的季沧亭,这两个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最是让人不放心。” “他们……”喉中一丝轻微的苦涩徐徐蔓延,石梁玉道,“太傅的诸多门生中,便没有一个太傅认可的足以扶持得起朝纲之人吗?” 中夜的清光随着浓云渐破,逐渐洒落在安静的宫室中,成晖沉默良久,忽道:“老夫诸多门生中,渊微有其才而无其志,余者有其志而无其才,真要说的话……沧亭若是身为男儿身,吾必倾尽毕生才华将其教导为国之柱石。” “郡主?” 成晖道:“遇小事时颇见真性情,遇大事反倒波澜不惊,为人心志极坚,无论何种境地,败而不倒,莫说是国士之资,便是王者资质也不为过。倘若当年遇到的是这样一个……是这样一个君王,我成晖,必能再开一个青史盛世!” 这一句“盛世”说得铿锵有力,可当夜风拂过时,那一腔燃烧了数十年的热血,却又命中注定地冷了下来。 宫中袅袅的丹炉青烟仍在,宫外权贵们的醉生梦死仍在,塞外的号角之声仍在。 君王仍未觉,臣子……当死谏。 听着成晖陡然爆出的咳嗽声,石梁玉按下心中忽而涌起的悲凉,劝慰道:“太傅快服下丹药吧,我见太医们说,这药是能消百病的。” 成晖无声望着玉盒里的丹药,红得像是血凝成的一般,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宣帝钳着僖宗的脖子喂下的“血魃”,这些年,他自诩清洁,却一意孤行地包容了宣帝太多的阴暗,而今,他终于累了。 崤关援住了,季沧亭保下了,经过这般教训,宣帝应也不会再敢对襄慈长公主抱有非分之想了,他会从此带着宣帝弑父害姐的秘密离去……然后在天上,看着这片土地再延百年。 “太傅?”石梁玉疑惑地问道。 成晖问道:“你知道让一个软弱的恶人洗心革面重新来过需要什么吗?” 石梁玉:“我不知。” “那就是让所有知道他恶事的人都死去,他就会回归到初心。”成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服下丹药,大步向宫门外走去,“君命不可违,然,来者尚可追。愿我此去,能唤醒天下不醒人。” 看着成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正在合拢的宫门后,石梁玉本能地追上两步,他无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心慌,只能站在宫门后,在心里说道。 “老春来雨寒,路上慢行……老师。” …… “……总算把铁公鸡那边交代完了,有那些辎重精兵,只消从成老头那儿批一道通行令,至少崤关今年是无虞了。” 搁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季沧亭复又恢复到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彭护军,十天后他们要强行封我做什么劳什子公主,你先回府打点我的行装。” 老彭道:“啊?郡主你要做什么?” 季沧亭牙根痒痒得狠,道:“就是他们给我改姓的事,咱们躲不过去还不能逃吗?有本事来追我啊,我看谁追的上我小老婆!” 被季沧亭这无赖行径十足震惊到了的老彭刚要劝上几句,忽见纹着成国公府家纹的马车自巷口缓缓路过,季沧亭认得这是成晖惯用的马车,立即打马上前,直接去扒车窗,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问车夫道—— “现在不是太傅惯常回府的时辰吗?太傅人呢?” 车夫一愣,道;“太傅忽然说想去小龙门住一宿,嘱咐小人先回府取些惯用的香来。” “小龙门?” 季沧亭心想都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了,这成老头不内阁通宵理事,去小龙门偷什么闲? 好奇之下,季沧亭转头去了离此地不远的小龙门,寻了个守夜的人问了后,便见远处教授小儿蒙学的学堂灯火通明,她还以为是成晖丧心病狂地这么晚还把小孩子拉出来学习,待她轻手轻脚地溜过去,却见学堂里只有成老头一个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成晖斜坐在台上的圈椅里,对着空无一人的下方桌案问道,“有谁知道,为何总是严师,才出得了高徒?” 成晖今日的口气格外温和,季沧亭在门外听得有点傻了,探进去半个身子,举着手接话道:“回太傅的话,因为荀圣说,人性本恶,要先懂得了害怕,加以教化,才能将善传承下去。” 成晖看见季沧亭从窗户迈进一只脚想进来,便道:“出去,从门入。” 季沧亭瘪了瘪嘴,刚退出去,便想到自己本该是来找事算账的,怒而翻入,道:“门是通气儿的,窗也是通气儿的,都是通气儿的为何要分个高低上下?我就从这儿进了,成老头你倒是打我呀。” 成晖闭上眼道:“抄一遍千字文,此事揭过。” 季沧亭刚想反口,忽然反应过来是抄一遍,和成晖平日里动辄十遍百遍的残暴作风相去甚远,懵道:“一遍?我没听错,你是真的成老头吧?” 成晖仿若梦呓般轻声道:“一遍,不抄完,打手板。” 季沧亭从未见过这般轻的惩罚,将信将疑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磨墨取笔,写一句,便看一眼成晖。 成晖并没有睡着,但他仿佛晓得季沧亭的小动作似的,不时提点—— “执笔之人,姿态要端正,手稳心定,不可左顾右盼。” “再重写一遍,不许用草书……” “写字,心中需有字,需晓其中至理,重写。” 直至成晖的声音逐渐消失,季沧亭方写完千字文,满肚子抱怨道:“都按你说得做了,我总可以抱怨了吧,无论如何这个公主我是不会当的,你再逼我我也不会……嗯?” 成晖这边一片静寂。 “太傅?”季沧亭久久得不到回应,一股她所熟悉的,属于安息之人的气息蔓延开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是错觉了,复又问了一声。 “……老师?” 萧冷的风带着靡落在地的落花飞入学堂里,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季沧亭一瞬间感到四周都在往下朝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崩塌滑落。 “老师?!老师,你别吓我!我做错了,你怎么打我都行,就是别吓我!我去找太医,你等着我!来人啊!来人!” 成晖的头渐渐垂了下来,在季沧亭一路踢翻桌椅冲过来的同时,他袖中的玉尺终于滑落在地上,彻底断了开来。 “真正的人君,不需要戒尺……”他说道。 三月廿九,两朝首辅、四海共师太傅成晖突然逝世,举国震动。 第三十一章 心意 成太傅头七的这一日, 梨花飘了满城, 街头巷尾,尽是一身白衣的读书人。 “……人生之如蜉蝣,往乎天地, 吾之抉择皆出本心, 门中子弟无须哀悼。吾走后, 成氏族人不可追查死因, 祖训亦如故, 族人入仕不可蒙荫, 须经科举, 小龙门由成钦代掌,为朝中择选英才, 成钰了结督学诸事后, 可辞官归于岭南治学。” 成钦在族人面前宣读罢了成晖的遗书,对着正在续香的成钰低声道。 “伯父当年也是这样的遗愿,你当理解。为兄也会看管住你, 不许和东宫来往。” “兄长。”成钰那双仿若一片镜湖的眼睛看向成钦, “你我幼学圣贤,碌碌二十许年, 你当真修成圣贤了吗?” 家训有曰;为圣贤者,怨莫出于口, 恨莫留于心, 所思所计, 皆为天下苍生。 成钦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怎能不恨?那是他的父亲。 “我即便成不了圣贤,也绝不会让你背上谋反的罪名!就像父亲,他宁死也要证明,除了谋朝篡位以外,还有别的办法!” 成钰闭上眼,他对这个朝廷所有仍在燃烧的期冀又再一次被肩头与生俱来的枷锁扑灭,他无声说道。 “叔父,你终于做了圣贤,可我呢……” 低低的哀哭声从前庭传来,扶灵而出时,他看见了漫天纷飞的苍白,一时间让人看不清是冥纸,还是花瓣。 “渊微!你别走,拿上你的剑,咱们去太尉府算账!”庾光将成钰从队伍里拽出来,满脸憎怒,“姐夫说成氏全族不会追究太傅的死因,这算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别人不报,你总会报的对吗?!” 成钰安静地看着他,就在庾光面色微变时,一个清冷的声调从他们身后传来。 “子习,老师头七,先不杀人。” 季沧亭这几日显而易见地清减了许多,但除了那一夜在小龙门中听说成晖无救而放声大哭了半宿后,便再也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沧亭。”成钰轻声道,“我要走了。” 季沧亭沉默了片刻,道:“我也是,你去哪儿?” 成钰道:“我回岭南,你呢?” “我去塞北。”季沧亭早就有所预料,将自己本能的不舍藏得好好的,只干硬道,“这次我们离得恐怕有点远了……我知晓太傅的遗书里,不许你们寻仇,可没有说不许弟子寻仇。恕我可能杀不了元凶,可你放心,帮凶我绝不会放过。” “你们都猜错了,我不想杀人……”成钰垂下眼眸,重新回到扶灵的队伍中,“我想杀的,是这个混乱的朝纲。” …… 成太傅下葬后的第一日,石梁玉便双眼通红地冲入仙游府。 孙天师正围着丹炉四处转,时不时低头捡起地上一颗颗发亮的明珠,又是高兴又是愁道:“王爷、王爷别玩儿了,这丹药可都是马上要分发下去的,不是用来打弹珠玩儿的……” 他炼丹房里足有三座丹炉,正查看炉子里是否藏了人时,便见石梁玉冲了进来。 “孙天师!那罗芝生白丹是你下的毒?” 孙天师仿佛早有预感,见他脸色苍白,沉默了片刻,心想无论如何儿子也是该站在老子这边的,而唯一的旁听人又是个傻子,便坐在一侧的茶几边,还悠闲自得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廷尉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仙丹只为有缘人所用,太傅这不是……无福消受么,你看陛下一年服六次这样的丹药,从来没有出过篓子,你是掌管这仙游府的廷尉,应该知道才是。” 石梁玉握紧了手指:“毒杀国之柱石,你莫非就没有半分羞愧吗?” 孙天师吃笑一声,道:“毒杀?这罪名扣得太大了,孙某说过,孙某只是个炼药的,陛下下令,孙某又岂敢不炼?再说了,我是凶手,你这个把□□端过去的人又算什么?听说灞阳郡主这两日可是要扬言将真凶碎尸万段呢……” 如果季沧亭知道,亲手将□□给了成晖的人是他…… 一股莫大的恐慌袭击了脑海,随后化作饵食再次养活了久久盘踞在心底的恶障。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觉得回头时看见了对岸的光,都会有一道滔天巨浪再次把他甩回漩涡里? 看着石梁玉的神情逐渐空洞起来,感到他身上渗出一股令人无端有些发毛的阴寒之气,孙天师起身道:“想开点吧,做太尉大人的嫡子,想要什么样的恩师没有?” 见石梁玉沉默,孙天师笑了笑,道了声告辞,便出门想要回到在宫外置办的府邸,岂料刚一踏出仙游府,便听见一声惨嚎,随后一个烧火的童仆被丢了进来,在地上惨叫着滚了一圈。 一个逆光的身影,盈着满身自尸山血海里踏过的杀意,缓步走进来时,右手执着的枪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灞阳郡——”一个称呼尚未说完,最后一个字眼便随着眼前寒芒一闪,整个人被一枪钉在后面的墙上。 孙天师凄厉地惨叫出声,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人敢直接在宫中行凶。 “你这是谋反!” “谋反?你配吗。”季沧亭眼中血光隐然,徐徐转动着枪头,“说,那天,是陛下让你去毒杀的成太傅?何人指使,是不是石莽?其余参与的人还有谁?” 她是真的要杀人! 肩头的剧痛,和血肉被搅碎的感觉,让孙天师不得不确定——季沧亭是真的要杀他! 想起自己的身家还攥在石莽手里,孙天师忍痛咬着牙道:“我不过是听从皇命行事!为难我一个方士做什么?!灞阳郡主,欺软怕硬是冀川侯的家教吗?!!” “皇帝、石莽……哼,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季沧亭面色冷峭,“对了,纠正一下,我是欺软,可我绝不怕硬,滚下去给太傅赎罪!” 一声凄然惨叫,缩在一边的童仆吓得抖如筛糠,惊恐地看着季沧亭提着带血的枪朝他走来。 “那枚毒丹是从仙游府送出去的,参与毒杀太傅的人,还有谁?” 看着孙天师的下场,童仆颤抖不已,刚要说出此事涉及之人,忽间孙天师的丹房里,一个脸上抹着丹灰的锦袍男子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怀里抱着一大盒丹药,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孙天师,哈哈大笑着抓起一把丹药砸起了尸体。 “孙大傻!哈哈哈被我打倒了吧,让你拿毒丹吓我,哈哈哈……” “通王殿下?”季沧亭一挑眉,知晓通王的确时常在宫中四处游玩,走过去捉住通王的衣袖,“通王舅,八天前你在仙游府?” 通王拿了颗丹药啃了一口,又呸呸呸地吐了出来,迷茫道;“八天前是哪天?是有雪蛤银耳甜汤的那天吗?我看到了呀,看到那天太傅一个人从内阁出宫,手上拿着一个盒子……对了,我瞧见孙大傻把那颗不让我舔的丹放进了盒子里,那是不是糖呀?” 季沧亭抓紧了他,皱眉道:“只有他一人?此事奉丹廷尉不知情?就是……石莽的儿子,你认识吗?” “哦哦!是石大傻的小呆子!”通王皱了皱鼻子,猛摇头道,“他都不陪我玩儿呢,天一黑就一定要回去看书,我不喜欢他……” ……那看来石梁玉也不知道此事。 “我知道了,多谢。”季沧亭点了点头,正想去丹房搜查一下孙天师下毒的罪证,忽闻宫中钟声连绵,细一听竟有六钟之响。 宫中置鸣天终,一日一响国泰民安,三响天灾人祸,六响外敌入侵,九响亡国之危。 ……边关终于打起来了。 季沧亭深吸一口气,国难当前,太傅之仇只能先杀一个孙天师作罢,便立即转身离去。 通王看着季沧亭匆匆离开,把剩下的仙丹灵药哗啦啦地倒在孙天师身上,嘴里哼着奇怪的歌谣,又拿脚尖小心戳了戳,觉得没意思了之后,又跑回到丹房里,对着滑坐在门后的石梁玉道:“嘘……你可藏好啦,咱们说好了躲猫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灞阳……” 石梁玉将面容埋入手心,宛如一头走在绝路上的困兽:“你说得对……不能让她知道,永远不能。” …… 四月初十,沉静了一冬的匈奴突然向三黎国宣战,大越下令调解未果,边关全面戒备。 “渊微,你当真决定辞官了?” “岭南族中尚需人主持,京中非我欲求之明主,多留无益,待灵初下定决心后,成钰有召必回。” 太傅逝世后,宣帝彻底颓靡,日日在寝宫中靠寒食散与后妃度日,下诏令太子监国。朝臣们有所猜测,史上但凡太子开始监国,就昭示离继位不远了,是以京中时局竟也稳定了下来。 太子抬头看见枝头梨花凋残,颇见感慨,道:“今日是灞阳受封公主的大典,你竟要牵马去城头送故人,她听了怕是要闹。” 成钰多日来因叔父的猝然逝世而显得有些寡淡的神情此时竟有些回暖,他笑了笑,牵了马道:“她不会闹,我只知道今日京中恐怕要热闹些了。” 太子不解,待到成钰离开后,身后慌慌张张有人来报:“殿下!不好了!灞阳郡主不见了……太庙那边都找疯了!!” “……嗯?” …… 炀陵北城门外,杨柳依依,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而城门处也正有不少百姓在此地送即将上战场的父兄、夫君、孩子。 从太庙大典开始前就逃跑了的季沧亭眼见四周尽是一片生离死别的悲伤画面,不禁同受其感,同成钰道:“……匈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去恐凶险非常,若我有个不测,你会为我守多长时间的寡?” 成钰道:“七天。” 季沧亭听着旁边不远处一堆新婚燕尔的山盟海誓约定来生来世云云,痛心疾首道:“你我十几年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只有七天?头七过完就找下家?” 成钰颔首道:“对,你若有个不测,我便立时寻个待我无心的人成亲,所以……以身涉险前,务必好生考量。” “好吧好吧,原想今年能给你个名分,没想到兰登苏邪这闹心东西又来折腾。罢了,我就不打扰你追求你的万水千山去了,等来年再说吧。”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告别,年年许约,年年如此,各有各的责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看着袭光飒沓而去,成钰如是想着,转身登上了城楼,似是想远眺她离去的方向,却不想走上城楼时,却见远方一人,白衣赤甲,策马而回,朝着城头上的他大声喊道—— “成渊微!老子喜欢你!不许不等我!!!” 第三十二章 万水千山 炀陵北去八百里平原, 沿山岭官道而上三五日,便是灞阳郡。 此地正是季沧亭当年所求的封地,整个郡包括周边数县, 都分布于一个巨大的阶梯般的平原上,本因是一片广袤的贫瘠之地,自从数年前季沧亭从成家要来了几个监修水利的人才,此地原本的黑土荒原便逐渐被绿荫覆盖。 四月份正是春果收获的季节,老彭跟着季沧亭踏进灞阳地界,便仿佛回了家一般, 沿途只见夹道树木, 挂着的都是红得诱人的果实, 见左右无人想伸手去摘一颗时,被季沧亭拿马鞭打了手。 “毛病多, 跟着我爹行军这么多年了, 还改不了那点草寇时的匪气。” “郡主, 你和心上人惜别, 别拿老彭撒气呀。我那点匪气已经改了不少了, 侯爷还夸我有长进呢。” 老彭当年是太荒山北麓以待的绿林草寇出身, 因为村子被匈奴抢烧了,又没遇上个做主的好县令, 便不得不到山上落草为寇。老彭当山匪那些年,过路的富商只抢不杀, 路过的匈奴又杀又抢, 如是逍遥了好几年, 直到某次他们老大酒后说大越没救了,不如效法先人揭竿而起,于是众匪把碗一摔,抢了官军的粮草。 时季蒙先带着一小支部队在附近勘察地形,听闻自家一支粮草被山匪抢了,自然要去拜访拜访,这一拜访之下,便带着三百官军把一千人的匪寨给端了。 山匪凶悍,被关在笼子里押解回崤关的路上不停叫嚣,老彭是其中嗓门最大的,其他人都累厥过去了,他还在不停叫骂狗官云云。直到路过一片草海时,他们不期然地遇上带兵打草谷的一个匈奴千骑长。彼时老彭觉得自己死定了,锤着囚车门让季蒙先放他出来,他死也要和匈奴拼命而死。 季蒙先却说,即便他们在囚车里,大越的子民也轮不到让匈奴来决定生死。随后老彭便见到了有生以来最为震撼的场景——季蒙先麾下三百军士,面对怒马冲来的上千骑兵,无一人面露惧色,更无一人后退,而是将囚车里呆滞的山匪护在身后,迎着匈奴的兵锋冲了上去。 那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越军死伤五十,匈奴留命五百,残军溃败而逃。 自那之后,老彭便心悦诚服,季蒙先见他前科不算罪无可赦,武艺也算高强,便许他服刑一年后,招安到帐下做了个火头军。 “……要征服一个主帅的心,那就先征服主帅的胃,要不是我老娘当年没好好教我烧火做饭,这会儿老彭我就不会整天跟着你个驴脾气的小娃娃到处流浪了。”老彭回忆往昔,不胜感慨。 季沧亭骂道:“当年你自己做饭难吃被我爹从火头军赶出去了,怪我挑中了你当亲卫?要你有啥用,还不如找我娘把家里的阿嬷要过来,好歹阿嬷还会做饭。” 老彭笑道:“我做饭不好吃,可成二爷会就够了呀,往后你们俩归隐山林了,老彭我就当个护院……” 互相埋汰了不久,郡中的百姓便发现了季沧亭,彼此奔走相告,仿佛来了救星一般。 “郡主,崤关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我那大儿子才走不到两年,小儿子还没满十五岁……” “说的这是什么话,国家危难匹夫有责,郡主一个女儿家十二岁便随军出关了,堂堂男儿怕什么?” “田里的秋粮才抽芽,若是匈奴来了,这地要如何耕种呀……” 季沧亭不得不下马一一安抚郡中百姓,待稍晚些,设于灞阳城中的郡主府熙熙攘攘来了一大波主簿差役,好说歹说将忧虑万分的百姓劝回了家,季沧亭这才缓过来一口气。 大约是前几年闹饥荒的时候,季沧亭突发奇想把郡主府里的装饰物件都变卖去赈灾了,弄得整个郡主府成了天底下最简朴的贵族府邸,进门连影壁都没有,中间一个五百尺见方的校场,再往里走就是几座百年红木盖的老院子,庭院里连朵花都没有,池塘更是早就干涸了,好在仆人们打扫得极为干净,不然和城北的义庄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郡中的几个主簿倒是不在乎这些,待季沧亭坐定喝了口水后,便按部就班地报起了季沧亭回京前交代的事。 “……三个月前匈奴左贤王佯攻三黎国,可侯爷没有中他的圈套,而是引出他一小部分部队后,使了招回马枪,硬生生咬掉他两个千骑。他似乎恼羞成怒,接连派人袭击了两处城池,但一直没有大动作,好似在拖时间。” 季沧亭想起那天夜里兰登苏邪和石莽这二人狼狈为奸时,估计便晓得了大越内斗激烈,冀川侯可战而不可久战,故意拖延消耗崤关物资,而匈奴那边若有短缺,还可以靠攻打三黎等小国以战养战,此消彼长之下,战势便会朝他们那边倾斜。 这样的局面,让她一时有点头疼,道:“先说说我走之前交代你们查探的边贸动静吧。” “是,自开战始,匈奴尤其是左贤王部全面禁止了同大越往来边贸,尤其是铜铁器物,一旦发现厄兰朵的百姓向越民贩售,便格杀勿论。我们按郡主的交代,联系了王庭那边的眼线,这是他们带回来的匈奴新铸的弯刀。” 季沧亭从主簿手里接过一把普通木鞘的弯刀,这是一把典型的马上用刀,策马驰骋而过时,弯刀一勾轻易便可取人首级。 “……薄、利、韧。”季沧亭也算半个识货的行家,屈指在银亮的刀身上一弹,一声好铁材特有的清鸣之声传入耳中。 主簿道:“对,细作猜测这种铁材是匈奴王庭那边的锻造大师用乌云国特有的矿产锻造而成,恐怕兰登苏邪想让他的大军换上这种新的快刀,到时对我们的威胁便更大了。” “不是想,他们的兵刃已经换新了。”季沧亭将那把弯刀平放在桌子上,道,“如果这样的刀产量极少,那必然由贵族先拥有,刀鞘应是金银镶宝石的,而这种木鞘是普通匈奴骑兵所用,说明他们的骑兵早已普及开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石莽在朝中掐着军中后勤供需,区区粮草,年年要上表数十次才有批复,而与此同时,北边的恶狼已经抛去了骄奢的惰习,不惜代价地磨尖了利爪想要扑食中原了。 “匈奴本性自私自利,敢耗费巨万增强军队……兰登苏邪,眼光非常人也。”眉间凝重了许多,季沧亭复又道,“我早有所感,故而此次回炀陵,已说动了骁骑将军铁睿带着大量□□支援边关,可没想到匈奴准备得比我们想象得充分……这恐怕就麻烦了,崤关还缺多少辎重?” 主簿犹豫了片刻,道:“太傅生前最后的政令里,已尽力将粮草辎重调往边关,只是官场层层盘剥,到时能抵达边关发到将士们手上的,不知余下几成,郡主放心,侯爷已下令开源节流,待夏粮全部收获,灞阳还可支援崤关一阵子……” 可还是不够。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山雨欲来般的压力,他们都预感到,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季沧亭闭目沉思了若久,道:“往好处想想吧,如今太子监国,石莽又被关在家里了,粮草辎重应该好商量得多。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所谓兵马未至,粮草先行,我们已经晚了一步,你们且先整理一下物资,有多少带多少,三日后我亲自押送去崤关。” …… 灞阳郡中推行耕战已有数年,百姓们见季沧亭才刚回来便要启程去崤关,一早便在城郊外等着送行。 老彭眼馋了许久的果子一筐筐地被放进载满了粮草的马车里,还有几百件手缝的棉衣,清点物资的将士都不免红了眼眶。 季沧亭拉下面甲挡住面上的情绪流露,跨上马背正要下令出发,便听见旁边人群里有个孩子,牵着亲人的衣角,从人群缝里钻出半个身子,朝她招手老道—— “郡主姐姐,你要去哪儿呀,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围的人同样投来问询的目光,他们似乎坚信着如果季沧亭平安回来,那战事便可结束了。 “我呀……”季沧亭顿了顿,道,“等把匈奴都赶出去了,我就回来了。” 小孩又道:“可听我爹说,匈奴可凶呢,他们要是一直不走呢?要不要去求求庙里的天师,他们说神仙无所不能呢。” 季沧亭笑了笑,躬身道:“你听你爹娘讲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一天不成,便两天,一年不成,便十年八年,一代人做不了,便千秋万代……自孔圣以来,汉民便从不信什么神佛鬼怪,天行有常,神佛从来不救世,唯有你我自救。如是同理,匈奴一日不滚出关外,我便一日不南归。” 老彭催促的声音传来,季沧亭不得不先下令让粮草队伍出发,在灞阳城的影子逐渐消失在群山之后时,老彭不由得感慨道。 “郡主,你知道吗?侯爷决定亲自率军北出关外,直捣王庭,八成可能是一条死路,咱们确定还要去崤关吗?” 季沧亭道:“我知道啊,我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老彭道:“如今这般唇亡齿寒的时候,你真想让成二爷一个人在岭南守寡呀?” 季沧亭:“那岭南一带地形诡秘,他族中历经数朝数代,早不是头一回遇见这般战乱之世,即便大越没了,他们也可等到新的王朝建立后再次出山匡扶社稷。何况,他本就不喜欢红尘俗事,回了岭南后自有他的万水千山可追寻,我……” “这大概就是同人不同命了吧,太傅的事也算是陛下负了成家,他们此时归隐,老百姓们也无话可说,就是……嗯?前面哪儿来这么多车队?”老彭抬眸一望,只见远处一条比他们更庞大、更殷实的粮草大军正乌压压地在通往崤关的官道上行进。 “乖乖,这是多少粮草?”老彭震惊得合不拢嘴,还当是朝廷的粮饷发到了,细一看却发觉那旗帜不似官军,正要问旁边的季沧亭时,却见她早已一骑绝尘地冲到前面去了。 “郡主?” 袭光冲上一处落满了天光的丘陵,季沧亭将面甲往上抬了抬,只见天光所接之处,有一人驻足于此,长弓、乌骓马、雪裘轻甲,安然如画。 被无奈和欣喜涨满的心房让季沧亭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只得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战场是文人墨客来的地方么,这儿只有尸体和黄土,没有你喜欢的万水千山,你可想好了?” “我想过了。” 兜帽徐徐滑落,露出成钰那张一贯云淡风轻的面容。 “万水千山,终归比不得同你共赴国难。”他说。 第三十三章 文定 “……那百年中, 三代帝王, 强于内斗耻于外争,年年岁贡、万国来朝带来的上国美梦, 将北方饿狼的野心不断饲大,以至于匈奴之乱, 自元昌四年始。” 开煌年间的月色好似比之元昌年间更为清朗些, 如水的月色落在庭院、照进窗间,窗里的卫瑾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季沧亭将宣、武两帝的本纪初稿一一阐释, 好奇道—— “这份本纪初稿是师父所撰,为什么姐姐解说起来,反倒比师父还更了解一些?” 季沧亭揉了揉仍旧有些隐隐酸痛的右手腕, 道:“小殿下到我这般年纪时,也会有这般阅历的。” 卫瑾看了看窗外已入深夜的天色,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师父这两日无暇相顾我的血液,姐姐代课辛苦, 早些休息吧。” “殿下慢走。” 卫瑾走到门口时, 复又期期艾艾地道:“姐姐真的要……和师父订亲了吗?” 自从把自己的身份挂在徐公女婿的膝下,成钰周围人的气氛就越来越不是那么回事, 想到这两天出门受到的诡异目光,尤其是那个徐翰林, 虽然正事没耽误, 但瞧着自己的目光便仿佛是什么祸国妖姬一样。 季沧亭心头暗笑, 道:“我做殿下的师娘不好吗?” 当年卫瑾还小, 对季沧亭和成钰之间的关系感受不深,倒也没有周围人那般对她警惕非常,只低头道:“姐姐的学识见地,卫瑾无话可说……只是,师父素性淡泊,退隐这几年也有其他名门世家想打听他的心意,可师父都是心如铁石。实不相瞒……我怕师父他是将你看作了我七姑姑的影子,才……” “瑾儿。” 门外轻柔的一声,带着萧冷的寒风吹拂入室内,卫瑾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转头对着门外行礼道:“师父。” “不必多想,去休息吧。”成钰缓缓道。 卫瑾有些怕他,连忙离开,只余下季沧亭慵懒地蜷缩在圈椅看着成钰走了进来。 “……想当年炀陵三月,城外相别,说好的我头七过完你便另寻新欢,这都半年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打趣道。 成钰凭着感觉随手挑亮了门内的蜡烛,一片模糊的眼中映出点点摇曳的烛光,想起当年之事,徐徐道:“因为那时,你又折回来让我等你。” “当真这般听话,那我让你回岭南去修书,你怎么追来了边关,跟我打了一年的仗?”见他没反驳,季沧亭小声道,“骗子。” 成钰听了她的抱怨,笑而不答,拿起桌上越武帝本纪,道:“修史非我所长,你若觉笔下有所偏颇,改日我将审稿史官叫来,你同他谈谈。” “别了吧,虽说史上帝王泉下有知,十有八九是想从棺材里爬出来捶后世史官的,可朕毕竟是个讲道理的明主,还不至于这般小气。”季沧亭伸了伸懒腰,走到偏厢的卧房里,“人年纪长了骨头就易松,瑾儿的课业我都批过了,你若看不清莫勉强,我先睡会儿。” 但凡良药,大多有几分助眠之功,季沧亭这两日困得甚早,说了两句犯了困,也不将成钰当外人,在成钰检查卫瑾所学时,便倒头在榻上睡了过去。 灯火很快便熄了,直至月色偏西,季沧亭方感到被衾那头被压住了一部分,药材与冷梅交融的气息随着腰间箍上的手臂靠了近来。 她意识醒了过来,但并没有睁眼,转过身来低喃道:“圣人可没教过,爬床是哪门子君子之行。” 成钰默然无言,摸索着找到她略有些冷的手,扣在手心里,随后他的气息这才平顺了许多。 “何必每晚都要来确认一番,我是真的还活着。” “我不放心。”成钰在黑暗里只看见她一个轮廓,饶是如此,也比不见她时安心许多。 季沧亭稍稍靠近了些,抵着他的额头,轻轻道,“我小时候,很怕府里那些说闲话的仆人,怕他们哪一天恶极了,会冲进我房中,把我丢进湖里溺死……皇室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总会这么做。所以我总是去找你,本想着捱过一夜是一夜,可直到后来变得无比强大了,却还是喜欢这般腻着你,好在你那时没嫌我。” “……我几时,让你错觉我嫌你了?” 他是一个极为淡泊的人,凡事但凭随缘,心仪之物亦然。毕竟那时季沧亭就像是高悬于天穹的太阳一般,那些围绕在她身边、隐藏在打闹表面之下的灼热目光并不少,倘若有哪一天,她忽然说自己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他也不意外。 帘外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清冷的轮廓,随着一声紊乱的呼吸,成钰低头吻在了她唇角上。 季沧亭感到唇边像是被花瓣轻轻扫过一般,睁开眼看着他逆着淡蓝色的月光的身影,甫睡醒还带有一点靡哑的声音呢喃般发出。 “……我有点东西没学会,教我吧,仔细一些。” …… 皇孙卫瑾回京的车队不紧不慢地靠近京城,沿途收了一路投诚帖子,其言词之谄媚,马屁之响亮,看得季沧亭忧国忧民,心想自己铁腕治下这么多年,竟还有这些昏官揣着不臣之心,真真气得她寡人多吃了两碗饭。 “……你瞧瞧这封,还有的建议让瑾儿直接在建昌登基称帝,与炀陵隔江相望,直接形成南北朝之势。真是个拆家人才,这谁?瓀州刺史?当年我怎么没发配到边关充军去?” 同车的徐相道:“墙头野草,随风飘摇,看看便罢,不必过多理会,需要稳住的是京中的那些握有实权的世家重臣。” “只是我在时,将他们弹压太过,让他们如今权欲越盛。通王久久不能登基,恐怕也是那些世家想要以瑾儿为凭,向未来挟天子的石梁玉索要更多的筹码。只是即便最后石梁玉得逞,以通王的现状,不免让那些人怀了主弱臣强,效法曹操之想。” 徐相放下手中的热茶,从袖中取出一张红封面纸页,道:“话是如此,不过世家虽势大,值得注意的也不过是石梁玉手上的京畿卫,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渊微早已有数。比起这个,老臣倒是觉得陛下的终身才是大事,看到你们阔别多年还毫无隔阂,老臣总算放下心了。” 夜夜交心,能有隔阂吗…… 季沧亭干咳两声,拿过徐相手上递来的文定书,正看一遍,倒看一遍,先是夸赞了一声徐相的字写得好,随后便感慨道:“私定终身这么多年,这婚书拿得可真不容易。” 作为名义上的婆家人,徐鸣山像是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道:“这还不能算数,待京中诸事平定后,迎吉纳采一样都少不得,需寻个合适的地方,绝不能委屈了陛下。” “徐相有心了。” 徐鸣山见她眉眼安然,复又道:“不过,此去京中,要先去拜祭父母师长,这也是老臣和渊微的意思,让他们泉下有知你有了托付,也便安心了。” 父,母,师,长。 每个字都像是埋在血肉中的一把刀,日日凌迟着让她不敢忘却。 季沧亭将婚书叠好,定了定神道:“徐相,去炀陵之前,我想知道那年我和成钰离京支援崤关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宣帝二度临朝,以至于时局丕变?” “这……”徐鸣山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元昌十八年,匈奴屡屡扰边,冀川侯上表,称守关消耗甚巨,愿率十万大军出关,趁兰登苏邪大部在三黎国徘徊,直袭王庭,彻底了却战事。 主战派称,匈奴狼子野心,此为拖延之策,等到兰登苏邪的军力集合完毕,踏平三黎后,虽地形有碍,但若以其一贯的极端手法,奴役三黎民日夜开凿大道以实现南侵也不是没有可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可避战派称,如今崤关守军十五万,守住中原隘口绰绰有余,不妨拖到匈奴愿意求和为止,如此可避免双方消耗。若是当真让冀川侯把十万大军带出去了,余下那五万军队极有可能要面对三十万之数的匈奴攻城大军,若这五万军队沦陷,那么匈奴入中原,如入无人之境。 两方各持一词,互不相让,负责监国的太子虽相信冀川侯的选择,但也不敢断言这样的选择便是对的,直至争论的第三日,离炀陵不过两百里的洮郡忽然爆发了起义。 起因是一场小小的瘟疫,当地官吏为免自己治下出现有损政绩之事,在未曾上报的情况下,便将得了瘟疫的垂死百姓一把麻药下去,运到城外焚烧掩埋。当时洮郡中染病的足有上千人,直到有病人逃出后,消息传开,足有上万百姓围堵郡衙,混乱中郡守被掷石砸死,冲突瞬间爆发,有人高声喊道——反正官都杀了,怎么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揭竿而起,杀昏君,立新朝。 叛乱像是燎原之火一般,迅速染遍了周边数地,到处都出现了“杀昏君、立新朝”的纸张,待到下方官吏来报时,传说叛军规模短短几日已聚集近十万。 本就因匈奴而紧张的炀陵一时间大乱,太子一面派人去洮郡诸州安抚人心,一面调集京畿卫准备控制局面,而就在此时,原本自圈于后宫的宣帝忽然下诏,命禁足中的太尉石莽出京率京畿卫镇压叛乱。 皇帝毕竟仍在,而石莽当年远征邻邦曾大胜过,领军上也的确有些才华,而石莽在家中痛表已对往日之不堪知错,不平叛乱绝不回京云云,如是朝野一致的意向之下,太子不得不解除了石莽的禁令,允他戴罪立功。 “……彼时陛下在崤关与匈奴作战,恐怕不知,石莽率领京畿卫在短短十日之内,便将叛军碾压殆尽,斩敌五千,得胜而归,重新坐稳了太尉的位置。” “徐相,你知道挂羊头卖狗肉吗?”季沧亭冷笑一声,道,“洮郡及周边数州的官吏皆是石莽一手提拔而来,一场夸大其词的叛乱,加上五千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成叛军的百姓的人头,便足以让他重回朝中。石莽此人,心狠手辣,孤注一掷,我当时还道以太子哥哥的敏锐,怎会如此被栽上一个谋反逼宫的罪名,原来是心不够狠,恐怕他根本就没有猜想过,这场叛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怪只怪在老臣无用。”想起当年旧事,徐相目露痛色,“石氏父子之祸,当年便有端倪,早知今日,当时便该血溅五步,了断其罪!” 余音未定,季沧亭忽感马车一停,一骑飞马而来,在他们的马车边一停,下马行礼道—— “徐大人,石太尉昨日已亲自到了前面的潞洲,想为与新婚的国公接风洗尘。” 第三十四章 武帝祠 “和尚下山渡野鬼, 野鬼哭说死得冤。 问一声,冤从何, 老鬼说,挑得山货出山卖,路遇大石路中横。 大石出声要钱财,过路需留买路财。 老汉家财有十分, 三分偷偷藏在怀,大石怒将老汉变老鬼。” 潞洲街头, 孩童戴着面具, 一边哼着歌谣一边在街头耍弄, 有人手中举着个纸扎的大肚人儿,青面獠牙,很是狰狞。 “别抢别抢,这是老石纸扎是要送到祠宇烧给先帝的,别给我扯坏了。” “烧给先帝娘娘?能收的到吗?” “上个月周铁匠家烧了五对儿呢, 他们家小女儿病就忽然好了, 灵着呢。” 一群小孩簇拥着那纸人走过街头, 岂料刚拐了一个弯儿, 便撞上一派脸色肃杀的银甲军士, 还未反应过来, 带着纸人的小孩便被一个统领样的人一把拎起。 那银甲军官抢过小孩手里的纸人,厉声道:““大胆!竟敢私扎太尉大人先父的纸人, 行巫蛊之事!此谋逆之行当论重罪, 你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 小孩儿被吓懵了, 只见银亮的刀已出鞘,吓得哇哇大哭:“我不知道,放下我,那纸人是烧给救苦救难的先帝娘娘的!” “于统领,放人。”银甲卫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一声。 那于统领一僵,回头恭恭敬敬道:“大人,这是谋逆之行,何不让末将拿这几个贱民来为大人立威?” “不必了,童言而已,何必计较。”石梁玉道,“先父生前种种,皆已烟消云散,不必大费周章惊扰百姓。先父的忌日也快到了……待接洽皇孙事定后,本官再拜祭一番便是。” 于统领道:“太尉大人胸怀宽广,不与贱民计较,末将敬服。” 说着他将哭得满脸狼狈的小孩丢得远远地,待那小孩爬起来一溜烟跑开后,方靠近了马车低声道:“朝中还需大人主持大局,何必亲自来这潞洲之地?那成国公为拉拢徐鸣山,娶了他外孙女,为的便是针对通王,其心昭然,依我看,不如就在这潞洲设下刀斧手,给他来个鸿门宴!” “太过明显的意图,只会自讨无趣。再说,你真当成钰如先太傅那般高风亮节,宁折不弯?” 于统领道:“难道不是?” “……两张面孔的人总比一张面孔的人活得久远,这是生存之道。有时为了时局,他也需要作出妥协,你看,他也不是那般世人所想得那般钟情不渝。” 石梁玉徐徐展开探子送来的一张图卷,上面画着一个女子,生得杏眼桃腮,颇别有一股病梅之美。 他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边,命于统领将纸人拿进来,端详了片刻,道:“我同他早已是不共戴天,何时收场不过是转眼之事。先父曾言,杀凡人,当以利刃,杀非凡人,当先诛心……宣帝如是,先太子如是,成钰亦将如是。” 于统领道:“一切尽在太尉大人的掌控之中,只是近来地方官吏向建昌递投名状之事太过频繁,长此以往大势渐失,不知大人可有对策先锉他成国公一波锐气?” “先去找潞洲刺史,本官命他将嫡子送至小龙门教养,此人却左右摇摆不定,必有异心。先拿他开刀,以儆百官。” “末将这就去布置,太尉大人尽管放心。” 车轴又开始徐徐转动,石梁玉慢慢将那形似石莽的纸人一点点撕成碎片,而同时,他又听见巷尾又传来刚刚那些孩童的歌谣声。 “……儿子出山四处寻老汉,小石河中绊他落水滩。 儿子说,我自家中寻老父,河中小石何必相为难。 小石恻恻曰,恐你见得大石杀你父,学那愚公把山铲,而我拔地巍如山,杀你免得后日烦。 大鬼小鬼哭一团,和尚叹说世道难,木鱼敲烂渡不得,回山再把经书翻……” …… 再度踏上潞洲城,这里的气象已与当年所见有所不同。 辘辘行过新修的石板道,季沧亭挑开车帘,看着已经修补好的城墙,和森严的城门守卫,眼底莫名多了些感慨。 “看来我也倒没算白来过这一遭……” 季沧亭胸中正回荡着当年指点江山的奋发豪情,眼前江山却忽然杀来一个叼着糖葫芦的穆赦。 “老季!!我都不知道北边还有武帝祠宇这种好东西,三个月一次庙会呢,咱们去逛吧!你那蹄子这么久没好,估计是我们苗疆的蚩尤大神不护你这中原人,不如去拜拜他们说的那武帝娘娘,你去多磕几个响头,没准儿隔天就好了呢。” “哈?” 穆赦本就憋了好久,一到潞洲被告知可以出来松快松快了,便立即下车去找好玩的,不由分说拉上季沧亭便脱离了队伍。 开煌年间,武帝外修武功,内勤于政,从炀陵开始大刀阔斧地革除积弊,昔日糜烂的官场中,官吏畏惧武帝当年在炀陵城外杀得血流成河,便是尸位素餐者,也不得不为了保命没命地干活,之后也好似天公作美,连着三年风调雨顺,百姓们也很快从战乱中恢复过来。 潞洲地处交通要道,乃是外地人进京前最后一个贸易之地,季沧亭一路缓行,偶尔还能看见沿街两侧叫卖的商人中,还有带着宝石与香料的西域商人。 “朋友。”季沧亭在一个大胡子的西域人摊子前驻足,蹲下来指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棋盘道,“这四方棋卖不卖?” 西域商人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话说道:“卖、卖,这是象牙和水晶做的,很值钱,不过我们不要钱,要瓷器、帛或者大越特有的药。” 这些西域人为了贸易而来,季沧亭手头没有这些,扭头一看穆赦在一个摊子前猛吃胡饼,便从他那儿摸了瓶甘草丹给了西域人。 “虽然不是大越的药,却是南苗神药,在大越也是万金难求,朋友,你看这个可以吗?” 西域人接过甘草丹,闻了一下,胡子翘了翘:“味道不像药,倒像是糖,这是治什么的?” 季沧亭挡住嘴悄声道:“壮阳。” 西域人:“……” 西域人:“成交。” 如果不是干了卖假药这一行,季沧亭根本就不知道壮阳药这么畅销,便是只南边山里产的杂毛兔子,只要冠上壮阳二字,不出三天便绝户了。 穆赦塞了满嘴食物目睹了季沧亭恶行,等到她抱着棋盘回来,道:“你咋骗人呢,那甘草丹才一百钱一瓶。” 季沧亭:“我哪儿骗人了,那瓶子可是羊脂玉的。” “啥?那不是在你相好家那架子上随便拿的吗?”穆赦见她呵呵了一声,崩溃道,“那、那些让我随便装药末的都是羊脂玉瓶子?一个值一座院子的?” 见季沧亭点头,穆赦赶紧把腰上那些瓶瓶罐罐塞进腰上的药囊里,见刚刚那西域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恼道:“出来玩一把就破了个财,唉你这败家的,走走走,咱们去武帝祠里转转运,插它十斤香烛。” 季沧亭是一万个不情愿的,无奈她当年战无不胜,早就被传得如天神下凡一般,北边曾受战乱的城池里也到处是她的祠宇,眼看着穆赦要拖她进庙拜自己,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祠堂里人来人往,好不容易在一群求高中、求送子的百姓里挤进去,季沧亭便瞧见一尊顶天立地的泥塑彩像,无论哪个地方,武帝祠的品味都惊人地一致,不管祠堂盖得有多小,雕像一定要大,马一定要白,枪一定要长,人一定要胖。眼前这尊,乃是一尊以赤白二色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彩塑泥人,正骑在马上提枪欲刺马蹄下一个修罗恶鬼样的匈奴士兵,身后带着披帛也不晓得是出身朝堂还是出身后宫的白面男子,有的弹琴,有的起舞,好似正为她助威。 饶是老脸皮厚惯了,季沧亭也难免感到一丝羞耻。 “小姑娘。”背后一个老妇人见她占着蒲团久了,不满道,“你拜不拜?不拜就让开吧,老婆子等着给儿媳求子呢。” “拜、拜拜拜。” 季沧亭心情无比复杂,正要叩首,忽闻外面一阵吵闹,随后两排壮丁排开人群,随后一个披头散发的蟒袍男子夹着个孩子梨花带雨地冲即来,不由分说,直接在季沧亭身边的蒲团上跪下来,砰砰砰砰叩了四个响头。 季沧亭震惊不已,却见那人额头见血,凄凄惨惨道:“先帝!我郭文柏对大越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做那背主弃国之事!石太尉,你将文武百官的嫡子带去小龙门,以教养之名行□□之实,实在有悖人伦!若当真问心无愧,你敢在在先帝眼皮底下把我家孩儿带走吗?你敢吗!” 谁? 季沧亭一把将穆赦拎到人群后面,在靠窗的位置拨开窗纱,只见武帝祠外围来了一队穿着禁军银甲的军士,而他们中间,一架紫顶马车停在门口,随着于统领脱盔行礼,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马车上走下。 苍白的皮肤,瘦削的面颊,在阴郁的目光所及之处,围观的百姓本能地避开他的视线。 “郭刺史何必如此激动,御史台参奏于你,本官虽相信你之为人,也需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小龙门乃历代英才所出之地,是除了帝宫外最周全之地,你若再执意错解好意,下次相见,便需得在牢狱之中了。” 第三十五章 针锋 季沧亭犹然记得那年她因时势草草登基后, 为扫荡大越中残余的匈奴与其他趁机扰边的夷邦,曾一年内自炀陵出征九次之多,彼时她根基不稳, 时常有大臣密奏有人暗中筹谋让世家大族代卫越立新朝,而作为世家之首,成钰便成了野心者的目标所在。 有传言说,左右季沧亭与成钰患难情深, 不如让成氏代越, 开辟新朝。 那个时候, 人心思危, 有忠于大越的臣子奏请她当机立断赐死成钰,以免发生宫变之事。 提出这种建议的臣子并非是恶人,反倒是些早年为大越鞠躬尽瘁的老臣。季沧亭虽是绝不可能做出此事, 也是日夜难眠,后来只得将成钰远封出去, 以免遭到臣子的暗杀。 提出让成钰远离炀陵建议的人, 就是石梁玉。 彼时他拥立有功, 又素来兢兢业业, 办事仔细,让季沧亭出征时后顾无忧, 比较起其他人激烈的手段, 他的建议显然圆融许多。季沧亭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建议, 只是未想到昔年同窗, 那般当年寒雪里倔强不屈的面目, 偏偏在所有人都对得起他的时候,猝然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嘶……你掐我胳膊干什么?”被扯到人群后面的穆赦被季沧亭抓得吃痛,挣开她小声道,“你们中原人的官场里不是看资历的吗,怎么这年纪大的反倒怕这年轻的?” “呵,当你本觉得是棵小白菜、炒熟了吃到嘴里却发现是棵黑心菜进而被毒死时,旁边吃菜的人当然会怕了。” 季沧亭眼底杀意弥漫,只是不会武的穆赦在身边,她晓得冲动会连累于他,并未动手。而就在那抱着孩子躲到武帝祠里的刺史将要被拖走时,有人却动了。 一个黑影从人群里冲出,手中拿着银亮的匕首,大喝着直直朝石梁玉冲来。 “石贼乱我朝纲!我成氏门生代天下人取你人头!” “大胆!”一直站在石梁玉身后的于统领拔刀一斩,当即一刀贯胸,将那刺客当场斩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尚滞留在武帝祠里的百姓们静了一瞬,立时炸了开,惊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里,季沧亭被周围惊慌的百姓们推搡着离开武帝祠,离石梁玉不过五六步时,听见他神情冷漠道:“本官为迎接成国公入朝辅政,未意遭此行刺……刺史,你若当真不愿为朝中继续效力,便代本官给国公带句话——读书人本为黎民□□,何因私仇陷苍生于战火?” 季沧亭低头看了一眼那倒在血泊里、穿得仿佛像是个儒生的人,目光扫过他耳后隐约露出的一小片刺青,眼底暗沉了下来。 几个时辰内,潞州城就传遍了成国公要杀石梁玉的消息,一时间街头巷尾流言纷飞,好不容易从战乱中恢复了几年生计的百姓不免有几分怨言。 ——石太尉便是真有什么不是,也是先帝身边的遗臣,直接行刺杀之举,成国公名声在外,原来也是个为了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之人。 “……这是诬陷!” 驿馆里,徐翰林气得走来走去,“徐某素知石莽当年惯会引导谣言,而今他竟也使出此招中伤座师清名!真真小人行径!座师莫急,我这便去写一篇檄文痛斥此等恶行!” 刚刚回来的季沧亭看着徐翰林气哼哼地冲出去,坐到气定神闲的成钰旁边,道:“我当时就在那里,瞧着那刺客是石莽当年蓄养的死士,如今应是留下来由他儿子继承了。” 成钰道:“你怎就不怀疑真的是我派出去的?” 季沧亭:“怎么会,你又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你能派谁?你一家子上下除了笔杆子耍得溜,还有……等等,我自从回来开始,怎么没看到剑宗?” 昔日朝中成家手中并无兵权,但罕有武将敢登门挑衅,乃是因他家宅中坐镇着一个当世剑道第一人。 石莽年轻时曾为禁军,初得圣恩,一路扶摇直上,自负武勇,某次陪同宣帝去成家赴成家长子的婚宴,宴上为宣帝助兴,拔剑作歌,见他满门儒生文士,意在挑衅,拔剑欲佯刺成晖。却不料成晖旁一个沉默寡言的清俊中年,随手取了案上铜筷一丢,当场一声崩然碎响,石莽剑断,人退,连同握剑的手也从此留下隐伤。 世间武人的眼中,在成家当了几十年客卿的剑宗独孤楼是真正的侠者,从不生事,也绝不怕事,他答应护下的人,必保周全,他立言要杀的人,也绝无生机。 “你让剑宗去杀石梁玉?”季沧亭摆手道,“这不好吧,让他出个门就够难为他了,你还让他去杀重重保护之下的当朝重臣,不合适不合适。” “无所谓合适与否,我没有要在这时候杀他,无非是想让他知道,成钰不是叔父兄长,处处清正皎洁,他敢造一次谣,我便敢坐实一次。至于百姓以何看待于我,天长日久,自有公论。” 季沧亭道:“明日同他接洽,我与你一道——” 成钰道:“你去了不妥。” 季沧亭:“有何不妥?” 成钰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争风吃醋,恐场面难看,我怕你劝架。” …… 次日,徐鸣山与成钰如约前往潞州名胜“鱼龙台”与石梁玉会面。 一到鱼龙台,徐鸣山便看见上下三层皆站满了全副武装的京畿卫甲士,其中甚至还有禁军,其军容之整齐,气氛之肃杀,配上潞州当地的地方大小官吏战战兢兢的神态,就差没在门口插面写着“鸿门宴”的牌子了。 相较之下,成钰一行人倒是显得淡然许多,因为他们身边今日多了一个抱剑的中年人,此人面白无须,眸中神光内敛,几缕白发落拓地垂在眼前,所过之处,连石梁玉带来的禁军高手也不免为之注目。 最高一层里,石梁玉坐在椅子上,神色比之昨日更为阴郁,见了徐公等人来,并未起身,只拱手道:“见过徐公、座师。” 他说得犹带几分诚恳之一,但一个是两朝元老,一个是当年他参与科举时的考官,即便是政敌,但不起身相让,便是公然的无礼了。 徐鸣山仿佛知道什么,瞥了一眼他的双足,特意打趣道:“听闻太尉昨日遭刺,还当刺客早已府主,没想到竟惊吓至此么?” 石梁玉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于统领便恶狠狠地盯着成钰身侧的抱剑人:“太尉大人为国事日夜操劳,怀诚而来,却遭成氏门下刺客袭击,该是成国公给我等一个解释才是!” 昨日敲打完潞洲刺史等人,石梁玉一众正要折返时,忽见无人的道中站着一人,道了句听闻数年前他认定的对手冀川侯季蒙先死于他手,非要拦路比剑。 石梁玉文人出身,哪里会武?荣华富贵系在其身的于统领当即大怒,正要拔剑驱赶,孰料剑刚出鞘三寸,眼前抱剑人便身影一幻,穿过重重拦阻,一剑挑了石梁玉足筋,转身离去前,还留下一声“季兄一世英雄,折于竖子之手,可叹”。 白日里刚布置的局,晚上便坐实了,以至于今日本想陷对手声名于不义,自己反倒落得个无礼之罪。 成钰请徐公落座后,方坐下道:“孔圣门下弟子三千,尚只有七十二人成就贤士,成氏门下弟子诸多,有一两个多行不义之徒,也并不奇怪,无非是欠些教训罢了,可对?” 刚刚称了他座师,他便来一句门下出恶徒,噎得这边有气难出。 石梁玉冷下脸,道:“国公素来以高洁自许,何必逞口舌之快,今日会面,为家国大事,行刺之事本官可暂时按下,且来说一说国公打算何时交还国玺,让通王殿下继位?” 这便说到重点了,季沧亭还在位时,让卫瑾去建昌,并让他将国玺带在身上,想表明她在京中始终不愿屈就于时局另觅他人,愿意让卫瑾继承皇位,而在卫瑾离开后,京中便猝然传出她驾崩的消息。而石梁玉等人想扶通王继位时,却发现继位必须的国玺被卫瑾带走了,没有国玺,便名不正言不顺,朝臣世家皆不服,而他们又必然不愿卫瑾回来继承帝位,是以帝位空悬至今。 “通王?”成钰声音淡漠道,“为君者,上承天命,下护黎民,通王之痴病,朝野已说得够多。何况若我没记错的话,令尊生前也曾说宣帝膝下无可担当大越之人,因而有称帝之想,如今太尉执意辅佐通王继位,不知是否是因家学渊源,欲继承先父之志?” 他一言一句,无不带刺,石梁玉扣紧手中茶盏,道:“石某对大越忠心如何,多年前灭亲迎先帝继位时,天下人已有公论,而今四海甫承平,实不愿因帝位风波再起战祸。若成国公愿为百姓放下干戈,共辅通王,石某愿对天地君亲发誓,此生必行周公之路,绝不生篡位之想。” 他说得掷地有声,成钰却忽然笑了一声,一双素来平静的眼里,宛若凝起了砭骨的冰雪一般,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石太尉,所谓天地君亲师,你……哪一个对得起过?” 话音一落,铿然数声兵刃出鞘响动,但谁都没有先动手,如是气氛凝滞了数息,徐公开口道—— “此次会面,本为休止兵戈而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倘若真的各执一词,便互提条件,先做到的人,便先在百官面前自陈其理,到时众望所归者,便拥其为新主。” 第三十六章 卫瑾的身世 通王年长, 皇室血脉纯正,但其人痴愚, 倘若得登皇位,必注定在位期间永受摄政大臣压制。 而皇孙卫瑾虽聪慧异常,自岐山郡处事也颇见分明, 却因生父先太子早逝,其母族为外族,血统不明,至今饱受宗亲世家非议。 “……好, 那便相约三个月为限, 三个月后武帝忌辰之日, 本官自会让通王熟背先帝功业祭文, 完成祭典。而同样的, 国公也当拿出切实的证据, 证明皇孙卫瑾乃天家所出。” 先帝纵横捭阖, 生前出战四方, 逼得四邻立下百年不犯之约,其祭文由翰林院大儒亲自所撰, 洋洋洒洒一万两千余字,便是普通人也很难背出,要让一个痴愚之人做到, 几乎不可能。 而卫瑾之事更难, 因为他实际上并未出生在炀陵, 而是由太子自南方带回, 连生母是谁都未能昭告于天下,幼时便饱受非议。即便从当年旧人里找到一些的证据,也会被轻易驳回。 两方都没有休战的诚意,但有徐公见证,多少在这三个月里可安下朝野之心,不至于提前发生叛乱冲突。 “好,那就三个月后,渊微,走吧。” 话不投机,交换了条件后自然不必多留,就在成钰离开数步后,石梁玉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成国公,她若泉下有知你连她三年五载都等不及便另娶他人,不知她对这经年的坚守是否会后悔?” “……” 一句令得成钰驻步,石梁玉蓦然生出些许报复般的痛快,“你可知当年你负气一走……带走了多少朝中能用之人?逼得她日夜呕心沥血去学、去做那些她根本没有学过的政务,便是旧伤发作时还坚持上朝,成国公,她的命有一半是你夺去的。” 冬月的寒风自千家万户吹刮上鱼龙台最高处,衣袂翻飞间,成钰声音清冷地回道—— “石太尉,若是无力起身,跪送亦可。” …… “……潞洲再往北三十里便是梅雪山了,本以为今年赶不上,却没想到还是能回来拜祭娘亲,姐姐你看这个好不好?我爹在时,年年都会亲手做一盏孔明灯去梅雪山放飞呢。” 季沧亭心不在焉地帮着卫瑾往孔明灯上涂浆糊,心里对于成钰和石梁玉的会面总觉得发虚。 她和成钰各自有帐要算,如今的局面,是她当时没能压抑住旧伤,又被石梁玉以言语所激,以至于吐血昏迷被关起来所致,若是有可能,她更想自己清算。 “姐姐?” 见季沧亭有些发呆,涂灯笼用的浆糊都滴到手上了,卫瑾连忙帮她把浆糊拿开,却不慎碰到了她的手,忽然整个人一愣。 “嗯?” 季沧亭回过神来,道:“哦,抱歉,这两日夜里没休息好,怎么了?打算什么时候去拜祭你娘?” “啊……”卫瑾迟疑地看了她一眼,道,“来潞州前就同师父请示过了,他说只要多带些侍卫便允我前去,明日就打算启程。” “好,左右无事,那我便跟你一起吧。” 卫瑾点了点头,闷头继续做起了孔明灯。 这段时日相处,他也并非全然没有疑惑,虽说面貌极为不同,但季沧亭给他的感觉,无论言谈气质,还是神态动作,都太像他七姑姑了,只是平日见她跛足伤弱,面貌又相去甚远,故而一直觉得只是性情相似而已。 可就在刚刚,他不小心碰到了季沧亭的手——他七姑姑的手,全天下的女子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她的骨节极为有力,从掌心到指腹全部均匀地覆盖着一层硬茧,其他武器很少会如此均匀,只有练枪棍这种需要在掌心转动的兵器才会练出来。 只是这张脸…… 卫瑾不时观察,他听谋士们聊起过,所谓□□必在发际或耳根处有所边缘,肤色也有所细微差别,只是他再怎么看,都觉得这张秀致如大家闺秀的面容乃是她本相。 如是困惑到了第二日,去拜祭他娘衣冠冢的路上,卫瑾悄悄去问正在看从潞州集市淘来的梅雪山风光览胜图册的穆赦。 “穆大夫,我有事想请教你。” 自从上回男大姐事件后,穆赦懒得理这小孩,翻了个白眼道:“草民的医术只传家里人,你要想学,得等我妹妹长大后你入赘进来,我娘才可能允许你参习。” “我不是问这个……”卫瑾讨好地拉着他,“穆大夫,我想问你和季七姐姐她以前习过武吗?” “就她?还习武?”穆赦不屑道,“成日里和县里的小孩吹她力能扛牛,一拳能撂倒仨壮汉,结果哪一次进药材都得我一遍遍扛。” 卫瑾眼前一亮:“那!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她之前是在哪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从苗疆来是为了投奔隔壁寨子里一个在中原混的便宜师父,到了他开的药庐时,老季就在那里了,我猜她应该是从小家里穷被卖给我师父做试药的吧。”穆赦说到这扼腕道,“你们中原对什么炼丹药人的事掐得太严了,我师父凉了之后,老季就开始欺压我,吃个蛋炒饭还得让我炒得七分熟……” 卫瑾心头一跳,道:“那……你觉得季姐姐平日里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吗?” 穆赦一拍掌心道:“还真有,她睡得很轻,有回晚上睡觉我屋里进老鼠在咬药材,我怕老鼠被惊跑了,就敲摸去找她,才刚到她床边,就看见她在乌漆嘛黑的屋里睁着眼看我……后来我才知道她睡觉轻,问她为什么,她说是防刺客练出来的。” 卫瑾咯噔了一下,想起初见季沧亭时苍白的脸色,一个诡异的猜想浮出脑海——别是他七姑姑有什么冤情未了,特意还阳附身到一个女子身上,想让他了结怨恨的吧。 “穆、穆大夫,实不相瞒,我那师父……也就是你主治的成国公,他看似随和,实则多年来对我七姑姑始终如一,对其他女子也十分疏离。可自从他遇上季姐姐,整个人便仿佛魇住了一般,会不会、会不会季姐姐是被我七姑姑的鬼魂附身了的?” 他这么一说,穆赦心里也犯了嘀咕:“说得也有点道理,老季自从来了你们这儿,就有点古怪,人也不懒了,就好像粘定了你家那国公似的……若不是她被鬼上身了,那就是你家国公是狐狸精变的。” “我师父不可能是狐狸精!”卫瑾急急反驳道,“师父清白皎洁,百邪难侵,非要说有什么古怪,那定是我七姑姑显灵了,我、我我我得帮七姑姑达成心愿超度她往生!” 穆赦对中原这神神鬼鬼的事多少还是有几分信的,见卫瑾说得笃定,捡起掉在脚边的梅雪山风光图:“那……那要不请个道士?你们中原的道士这两年都被驱赶干净了,梅雪山还留着个正经的道观,要不咱们去请里面的天师做做法?” 卫瑾没有多犹豫便应下来了,炀陵盛行道教,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帝王魂魄归天后便是半神,便是请道士来,也绝不会伤害他七姑姑的魂魄。 “那就说定了,咱们把季姐姐哄道庙里看一看。” 与此同时,季沧亭独自坐在一辆马车上,看着临行前成钰交给她的信件,那上面说着他同石梁玉有赌约,虽说他不打算以此取胜,但能落实卫瑾的血统,对他以后坐稳皇位更有益处,这些年他早已调查出些许眉目,知晓可从当年太子去南方赈灾探询起,让她先放下心。 瑾儿的身世…… 季沧亭苦苦思索,太子对卫瑾生母的身份素来缄口不言,亲近如她,也只知道卫瑾的生母名中有一个“瑶”字,似乎出身平凡人家,喜好药材,便再无其他。 不过说来,这些特征,倒是听起来有些耳熟。 思索间,马车已经在梅雪山停下。 如今是梅雪山正当花开的季节,朵朵梅花争相绽放,腊梅的香,白梅的洁,红梅的艳,渐次绽放于被白色的霜覆盖的山峦上,宛若仙境。 除了他们这些来祭拜的人,游人亦不少,沿着山道信步上行,不多时便在道旁看到一座新起的太上老君道观。 季沧亭闻了闻道观里的香,不是那种歪门邪道的丹药味道,便知晓这应是个正经道观,一回头发现卫瑾和穆赦挨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走着,不免奇道:“二位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我们……一直都挺好的,不打不相识哈哈哈。” 季沧亭道:“哦,你们高兴就好,我看今日的风不小,晚些似乎要下雨,这道观便不进去了,直接去祭拜吧。” 啊,果然所有的鬼都不愿意进道观。 卫瑾抱紧了穆赦的胳膊,道:“七……嗯季姐姐,我想起给我娘的香烛黄纸没有备足,咱们就去道观里补一些吧。” 季沧亭一脸古怪,听他这么说,也只得跟着走进去。 这道观四四方方,占地不过半亩,进门前还以为是个寻常求子还愿的地方,未意进去后却发现道观经营得比他们想得丰富多了。 “祭拜上坟,香烛纸钱,一百文一扎,满五两可派小道上山同祭。” “驱蚊除臭符、助产平安符、灶神除晦符……便宜卖了。” “头疼发热的右边后院请,有外邦神医云游到此,我们家观主的偏头疼就是神医治的。” 游人往来如织,季沧亭还看见两个道士在偏殿正给一尊比潞州还胖还壮的武帝骑马陶像刷彩漆,自暴自弃地对道观里管香烛的小道士指问着那武帝像:“道长,贵宝地不是尊奉太上老君吗?怎么也立起武帝像来了。” 那小道士揣着手道:“那能有啥妨害,老君在正堂坐着,又不会串门,潞州城里的那武帝祠本来也是道观,后来官府打道士的时候为了自保才立的武帝娘娘,官府就不敢查他们了。观主说了,咱们这儿虽地方小,可也指不定啥时候官府的人要来查,不如立个武帝娘娘消灾躲劫呗,反正百姓也喜欢,求子可灵了。” 季沧亭:“……贵观主当真高瞻远瞩,定是位修行得道的高人。” 一旁的卫瑾环顾了一圈,看着四周都是些做生意旺香火的平凡道士,本来有些失望,听了季沧亭这边的对话,便特意问道:“贵观主道行很高吗?能不能让我们见一见?” 小道士道:“你们想见观主?那可不巧,观主还在治他的偏头疼,那苗疆来的神医要价可贵呢,二十两雪花银子才愿意动用她那虫子给治一次,可不能打扰。” “用一次蛊要二十两?”穆赦啧了一声,道,“也是苗疆来的?我这同行要价够黑的啊,咱们在桃西县治个头疼脑热的,一次也就收个五百文诊金,这靠近京城的地方就是有钱,连这么小的道观都出手这么阔绰。” 小道士听了,见穆赦的打扮,笑道:“这位香客可别小看天下英雄,当心让神医听见,一把毒蛊让你吃苦头。” 穆赦这人最是激不得,一边往所谓神医的地方快步急走一边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招摇撞骗的东西坏我苗疆蛊师的名声!” 季沧亭一看他这架势,多半是要搞事,只得慢慢跟了过去,不料一跟到后院,一只脚刚踏进门里,就看见穆赦跌跌撞撞地奔出来,后面追着一个穿着蜡染蓝裙的老妇人,正举着一只熬药用的长木勺追打着穆赦。 “让你就知道玩!就知道玩!忘记你姐姐了吧!生你还不如生条金蚕!!” 穆赦抱头鼠窜:“娘别打了!我记着家里呢,只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得把钱赚够了再回去哇!老季,快来给我作证,我天天都在拼命攒钱呢!!” 原来是家里人追到中原来了。 季沧亭哭笑不得,正要上前去劝架,那苗疆老妇人的动作却忽然停下来,目光直直地穿过季沧亭身后,落在甫跟过来的卫瑾身上,手中的木勺也啪一下落在地上。 卫瑾呆呆地站在门口,在几人震惊的目光下,他努力回忆着什么,不自觉地摸上了常年藏在衣领里的、戴在脖子上许多年的一小片银锁,迟疑着唤出声:“姥姥?” “娘?”穆赦手指僵硬地指了指他娘,又指了指卫瑾,“他、你……诶?” 第三十七章 旧酒 “我没说过吗?我姐穆瑶,以前是苗疆这一代最有天分的蛊师。” 穆赦被季沧亭抓着老实交代了家中情形, 又悄悄指了指气氛凝滞的穆姥姥和卫瑾。 “那个时候我拜到了隔壁苗寨的一个老蛊师那里, 也就是之前养活你的那个老东西门下学艺, 等我学有所成回家的时候,我娘就说我姐被中原人的大官给害了, 服下了尚未完成的假死蛊, 从此变成了活死人。” 心中颇受震动的季沧亭道:“那令姐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又怎么会和先太子有所关系?” “那你就得问我娘了, 不过我娘顽固得不行, 估计很难说话。” 他们在道观里找了间清净的屋子, 穆姥姥欲言又止地看着卫瑾, 最终还是后者先开口。 “……抱歉, 年代久远,或许是卫瑾记错了, 若是唐突了老夫人, 还请见谅。” “孩子, 你没记错。”穆姥姥看着和自己的女儿有几分相似的卫瑾, 一时间心中满是复杂, “你可还记得, 那个时候姥姥一转身去做饭,你就蹒跚着跑去扑东院篱笆上的蝴蝶?” 卫瑾呆了呆,将衣领里一片小银锁取了出来:“您……真是我姥姥?” 穆姥姥向他走了两步, 复又转过身去, 冷硬道:“不是, 不过一两年抚养的功夫而已,我们南苗百姓,怎有资格与天家贵胄扯上关系?皇孙请回吧。” 她说着,进了屋重重摔伤了门,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卫瑾也是懵了,下意识看向季沧亭,后者思考片刻,对他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到此一游反倒寻出点线索,穆赦,你怎么说?” 穆赦揉着被锤得发青的脑门,一脸复杂地看着卫瑾道:“我就说这娃儿看着怪眼熟的,你这片银锁,好像是我姐姐小时候戴的……没准你还真的是我大外甥。得了,反正我娘肯定是知道,老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哄哄她——” 季沧亭:“不,你在这儿陪他,我去交涉一下。” 穆赦:“这关你啥事?” 季沧亭一边走一边道:“全家就剩下我一个顶梁柱了,可不关我一屁股事么。” 屋内,穆姥姥呆坐了片刻,听见外面人声远去,叹了口气,从箱笼里取出一件一两岁孩子穿的小衣服,适才还冷硬的神色逐渐化作一抹悲凉。 “老人家,真的舍不得,何不将话言明?” 穆姥姥猛地站起,却见身后窗子被打开了半面,刚刚院落里站着的姑娘正靠在窗台上,见了她转身,那姑娘便撑着窗台自顾自地跳进来。 “你……”穆姥姥眯起眼看着她,片刻后,道,“若是为皇孙游说,你可以离开了。” 季沧亭道:“别急,我就几句话——老夫人可还记得?十多年前,石莽麾下的一名采花使曾经到过南苗为皇室选秀,据说特意选在南苗一带寻访了数月,最后带回了一个苗女,而苗女宁死不屈,路上便服毒自尽了。” 穆姥姥闻言,眼中怒意燃起,手上银铃微微颤动,屋内她带来的大大小小的箱笼里,一声声令人脊背发冷的“嘶嘶”声传来。 “穆赦虽然傻了点,但不是什么人都会轻易信任的,尤其是让他拿出幻颜散,你是谁?” 季沧亭未见半分后退,道:“那逼死苗女的采花使,是我杀的。” “灞阳郡主?”穆姥姥盯着她,本是不信,猛然上前数步,抓住她的腕脉把了片刻,脸上渐渐现出惊容,放开她连连退后几步。 “老身虽在南苗,却也知道越武皇帝早在去年便驾崩了,你……你虽经脉被断,可骨相沉雄,世上罕有女儿家能有这般的武骨,你……”穆姥姥迟疑了片刻,道,“老身有个师兄,在那年匈奴南侵时,波及南苗诸边,他全家被杀,只余他一人,后来越武扫荡六合,他便远走中原说是要去报恩,去年还曾来信,说要老身准备一副王蛊续脉散,你……” “是宁老大夫。”季沧亭道,“说起来丢人,去载宫变之后,处处皆敌,我拖伤混出炀陵后,正好瞧见宁老大夫在城外施医救人,便蒙他救治了一段时日,若不是他,恐怕我早便死了。” 穆姥姥缓缓坐下来,道:“我等虽非中原之人,亦敬服于武帝平乱救世,倘若你真的是武帝,那便是卫融的亲族,想探听他的旧事也在情理之内,看在战乱里南苗数万得以受恩保全的百姓,老身可以据实以告。” “多谢老夫人体谅,”季沧亭面上逐渐染上一层隐藏了多年的沉痛,“那请告诉我,当年我表兄卫融到南方赈灾,是如何与您女儿相识,又是如何阴阳两隔,成了奸佞将他逼死的把柄?”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 元昌初年,石莽得封太尉,圣宠如日中天,更是献出丹方秘药、天命邪说等,使得大越劳民伤财,怨声载道。 那时宣帝与朝中忠臣清流的矛盾日益加剧,但凡朝臣劝谏,必然反其道而行之,其中便包括根据石莽的提议设下采花使,命其在民间甄选擅长医术的女子进宫冶炼仙丹。 这些民女说是进宫冶炼仙丹,实则便是充入后宫,即便是后来选不上的,也一并被当时同受追捧的方士道人瓜分去了。 正巧同一年,南方阴雨连绵,灾延数州,太子当时年轻,正是立志一匡社稷之时,与诸位重臣苦劝宣帝未果,便请命亲往南方河工巡查。彼时南方诸州中,有不少地方官与石莽有裙带关系,听闻太子要亲自来巡查,一个个便如锅上蚂蚁,密信雪片般飞向京中的石府。 太子的动作很快,又加上成太傅派了得力的河工人才随行,赶赴南方诸州后,立即命令州府守备军疏浚堵塞的水道,开仓放粮,安抚百姓,数月后南方水患得解。太子趁着巡查河工,抓到了几个与石莽有关系的贪渎罪证,回程路上,有地方官吏来报发现瘟疫,是否要烧村以防瘟疫蔓延。 天高皇帝远,有些地方的官吏为防止自己的辖地出现瘟疫蔓延,当真是做过杀人烧村的事。太子幼受儒家教诲,岂会容得草菅人命之事,便折道前往瘟疫村落查看情形,待去了之后,惩治了提出烧村的恶吏,交代可靠之人防疫诸事。如是操劳了五六日,正要回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也染上了瘟疫。 太子玉体有损,吓得随行官吏连忙劝他回最近的建昌让御医诊治,而太子却不愿将瘟疫带入入口繁杂的所在,毅然决定留在瘟疫村中,命令未染病的随从带着他的指令先回,直至瘟疫退去。 便是在随从们退出瘟疫村的第一夜,村中那些得了瘟疫的病人,连同诊治的大夫忽然露出了杀手的面目,太子始知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瘟疫,只是为了引他而来的一个圈套。 那一夜的混战里,所幸天降暴雨,扰乱杀手视线,太子成功趁乱逃了出去,只是山路泥泞,他也不慎跌下山涧,待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一处简陋的山间小屋,而门外传来一阵悦耳的小调。 那是一个在河边浣衣的苗女,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像是五月的夜里暗暗绽放的花儿一般,卫融一眼就看见她露出的雪白脚踝,连忙避开视线,对她道谢,并请她带他出山中。 那苗女却十分霸道:“你是我捡来的,以后就安心做我的药人吧,我养你一辈子。” 卫融跌下山涧时扭伤了腿脚,一时也奈何她不得,起初还觉得这是个穷山恶水特产的刁民,相处了数日,才发现这个叫穆瑶的少女,剧毒的蛇虫都不怕,遇见了老鼠却吓得半夜钻进他被子里怎么扒都扒不下来。 卫融在成太傅的礼教教养下长大,何曾见过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起初是全身心地抗拒,试图以君子淑女之道教化于她,谁料讲着讲着,穆瑶却总因为觉得他讲课的样子很好看,冷不丁地亲他一下两下的……日久天长地,卫融就顺其自然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太傅也教过他,顺天承命,放任自然。 太傅还教过他,君子当坦荡如日月,有话直说。 于是在一个风朗月清的夜里,卫融就含蓄地问起了她的八字,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介不介意炀陵人不爱吃辣云云。 儒门弟子追求心仪之人时,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拐弯抹角。 穆瑶云里雾里地听他从开天辟地伏羲女娲讲到周公定下婚仪礼教,之后总结了一下,掰着他的脸问道:“说到底,你是不是想跟我生娃娃?” 卫融:“话不能这么说,圣人云——” 穆瑶:“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生娃娃?要是不想,等我回了家,我们隔壁寨子里的小伙子还排着队哩。” 卫融:“……” 卫融:“卫某想跟你生娃娃。” 遇见穆瑶之前,卫融还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会因为一个人的一颦一笑,将他所有对现实的苦闷、对朝廷的激愤一并治愈……从此,模糊不清的前路忽然就有了光。 “……瑶儿带着他回到苗寨,即便老身并不同意,他们还是在月神的见证下拜了天地。那几个月,老身也未曾有半分怀疑,天底下最庞大帝国皇帝的儿子,竟能像一个平常百姓人家的丈夫一样,心甘情愿地为妻子挑柴打水。” “他就是那种只要为了值得的人,便能豁尽一切的性情。”季沧亭徐徐道,“我曾派人彻查过他当年之事,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他的亲卫捉到了刺客,找到了苗寨。” “没错。”穆姥姥目露痛苦之色,“老身并不怨恨他,因为他是为了不让苗寨受到石莽那狗贼的注意,才留书告别的,只是瑶儿傻,说要她等他回来,她就没有说……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第三十八章 新愁 元昌十二年, 秋。 太子自回京后, 便处理起了在南方诸州治水时所寻得的贪渎罪证, 其中桩桩件件,皆直指石莽。他好似急于解决掉奸臣误国之祸, 连熬了三天三夜,终于拟成一份详实的奏章去面见宣帝。 路上遇见当时尚以榜首的身份在翰林院的好友成钰时,谈及南方官吏贪污诸事,太子对手中证据极有信心, 可成钰却提醒他不宜在此时揭露。 “……帝心不在百姓, 你此去恐适得其反。” “多谢你的提醒, 我会言辞婉约一些,只是石莽之祸不得不除, 我怕晚一些便来不及了。” “灵初。”成钰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你从前行事总是留有余地, 何以脱险而归后这便般急进?” 太子并未提及穆瑶的姓名来历, 只说自己在外巡视时, 遇见了一生挚爱,提起她时,眼里满是温柔。 “……便是不为百姓, 我也不想她卷入朝中风波里,更不想石莽之事波及到她身上。” 成钰道:“我便直言吧,你的身份注定想保护她是异想天开, 若是当真担忧, 不如就放弃她。” 太子笑问道:“情之一字就像是长在心上的一块肉, 要撕下谈何容易?易地而处,倘若灞阳不是郡主,只是寻常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你会因门第之见放弃吗?” 成钰无奈笑了笑:“倘若她是普通人家,那便简单了,只消仗势强抢民女,可省去这些年枯等。此次算我着相了,他日你若要冒天下之不韪时,算我一份。” “那我便记下了。” 同成钰作别后,太子踏入了宣帝的宫殿——他父皇的宫殿还是一如既往地飘散着一股令人不适的丹药香气,从一片服散后昏睡不醒的宫女佞臣里走过,太子看见石莽正向宣帝敬献最新的寒食散。 石莽见了他来,并不畏惧,便是听他向宣帝一一念述贪渎要证时,也是谈笑如常。 “……殿下未免太过严苛了,陛下是大越的根基,臣不过是请那些小地方的官吏取些祥瑞灵物为陛下祈福,怎算得上有负于家国?难道在太子殿下的眼里,陛下的安危还比不上区区数州的贱民?” “官吏贪渎岂能与此混为一谈?你可知灾区之中多少黎民家破人亡,只因堤坝里塞的是稻草——” “太子。”沉浸在寒食散里的宣帝终于出声道,“把你要呈上的罪证放下吧,朕稍后自会细看。” “父皇!” “放下吧,难得你脱险,去让御医看看是不是落下了病根。” 太子离开前,仿佛看见了石莽脸上古怪的笑容。 三日后,他从宣帝身边的赵公公那里拿到了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半本奏章,之所以是半本,乃是因它有一半已经被烧毁了,他问为何如此,却被告知说宣帝服散的药力退去觉得冷,便随手将它丢进了炭盆里,而这半本……也是赵公公暗中派了个小内监抢救下来的。 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不为狂风雷电而断,不为泼天大雨而熄,而只消父亲的一个小小的蔑视,便能轻易掐灭它。 那一年朝中发生了很多事,石莽的势力在宣帝的纵容下飞速扩张,渐渐地,朝中便容纳下了他的存在,与此同时,更多的倾轧和阴谋不断上演。 卫融开始对他那不听忠言的父皇感到疲惫,浑浑噩噩间时他很想见穆瑶,很想听她靠在自己后背上唱着那些她自己编的小调,有时一封手书写到一半,句句情切,却又怕自己周围都是些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眼睛,只能自己烧掉,如是过了半年,听见宣帝打算为他物色一个太子妃,他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元昌十三年的太庙大祭,卫融看着终于神智有些清醒的宣帝,正想向他婉拒即将安排给他的婚事时,石莽忽然给了他一把小银锁。 “……陛下知晓太子殿下素来疏淡,特地为殿下从南苗甄选了些异域女子,今早已经到了城外,殿下不妨祭典后去挑一挑,封两个宝林,省得总是这般寂寞。” 在他拿出那银锁的瞬间,卫融的理智便空了,顾不上宣帝惊怒,抓起银锁径直驰离了太庙,一路奔向炀陵外,他看到了一顶顶红色的轿舆,石莽提拔上来的采花使正对他笑得谄媚。 “这些都是南边那些被殿下照顾过的刺史们精挑细选的,都是尤物,就是有个倔的,被带到潞州时就吞毒自尽了,石大人说了,无论是死是活,总要带回来给殿下看看。” 十里红妆,在轿子里的哀哀哭声中,蜿蜒成一片刺目的血色。 采花使道:“就是这个丫头,刺史说是什么蛊王的女儿,专门派了三百士卒去请,偏不给面子,说什么已经嫁人了,问了是谁又说不出来。呵,咱们可不讲这个,只要我大越的国君想要,就是夷邦小国的王妃也要给我们献上来……不过说来也怪,这苗女妖术多,这么多日了,竟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 颤抖着掀开第三座轿舆的帘子,命运没有眷顾于他,他许了白头偕老、许了有朝一日带她去北方看她没见过的梅花的妻子,无声无息地坐在轿中。 ——你给我额上画的这是梅花?我从客商那里见过的,只不过都干成香料了,听说你们中原那里,一到冬天漫山遍野的都是梅花呢。 ——你若想看,待出了南苗过寒沧江,去了建昌就能…… ——傻子,我不想一个人看,我想跟你去看。 他梦见过生离死别,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早,这般轻易,这般撕心裂肺。 后面追来的臣子推开一脸莫名的采花使,道:“殿下快回去吧,陛下本来决定今日要为殿下赐婚,如今众目所见,不可如此胡闹!” 卫融徐徐挣开那些人的劝说,踉跄着走到轿子前,宛如梦呓般道—— “我不娶别人,我有妻子,她叫穆瑶……我们说好了,要白头偕老。” 元昌十三年,太子失礼于太庙大祭,且不顾劝谏出走炀陵,宣帝勃然大怒,意欲废太子,为成太傅等重臣劝阻。 同年,灞阳郡主季沧亭武道艺成回京,街头见采花使掳掠民女,义愤之下当街格杀,震动朝野。 …… 药茶的轻氲袅袅浮上,模糊了季沧亭听故事的面容。 “……那些采花使是故意的,不止我们这里,还带走了许多其他苗寨的女儿。瑶儿被带走前,将孩子藏在屋后的茅草堆里,他虽年幼,应该还隐约知道他娘当年的如何被带走的。”穆姥姥饮下一口药茶,道,“老身当时外出行医,等回到家中,只看见哇哇大哭的瑾儿,那时候,当真是恨不能役万蛊血洗越境州府。” “是朝廷欠了黎民的性命。”季沧亭满口苦涩道。 “姑……陛下不必自责,若非经过后来的战乱,老身可能还在怨恨汉人,而现在,老身只想寨子里的百姓们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毕竟我们只活几十年,而这片土地的日子还有千年万载。” “夫人大度,沧亭受教。”季沧亭沉吟了片刻,忽道,“老夫人,我知道可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嫂子她是不是还活着?” 陈年旧事随着浊气徐徐吐出,穆姥姥的眉间也舒展了些许,提及此事仍旧苦笑道:“是,她的确没死,可也和死去没什么差别了。瑶儿服下的蛊是她自己所培的无名蛊,虽能使人长年驻颜,但也会从此变成活死人,再次苏醒的可能微乎其微,等太子将瑶儿送回后,我便骗他瑶儿没救了,用了个空棺在他面前下葬,好让他放下。” 季沧亭闭上眼道:“他一生就认定了这个人,生离死别只会让他耿怀至此,何时放下了,何时便该命绝了。我亦曾……感同身受。” “陛下久居沙场,见过的生死自然比我们这些乡野之民要多。”穆姥姥说到这儿,起身行礼道,“如今故人已逝,老身作为母亲,无非是希望能够将女儿救活,陛下若是宽仁,老身愿治好陛下的旧伤,还请陛下切勿以世事打扰我们一家人如今的安宁。” 季沧亭看得出来穆姥姥的确是厌倦了这么多年来的风波,回礼道:“老夫人放心,该瑾儿得到的,我自有法子让他名正言顺地拿到,只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请说。” “穆赦早就告诉过我他长姐在苗疆由老夫人照顾,想来身边恐怕离不开人,如今老夫人来了中原,我猜想嫂子也在,而且就在这里……我想让瑾儿见见他的生母。” 穆姥姥沉默了数息,徐徐呼出一口气,道:“陛下果然敏锐,穆赦这些年寄来的珍稀药材不少,我已研制了秘药将瑶儿唤醒了。只是……老身怕她心绪过激,给她下了蛊让她忘却前尘,瑾儿见到的,也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道观外的梅花山道上,穆赦带着神色愁苦的卫瑾缓缓拾阶而上。 “你也不必太难受,我娘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凶,老季若是碰壁也是该然。说起来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外甥竟然是皇帝,这说出去谁还敢惹我……” “我还不是皇帝。”卫瑾将胸前挂着的小银锁握得发热,“师父说了,只要我的血脉一日不明,朝中就永远有非议,通王叔公还是会压我一截。” 穆赦:“那还不容易,让我这个亲二舅过去作证,一定给那些个妖魔鬼怪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哎你去哪儿去?” 卫瑾远远看见一道素衣身影踩在他娘的墓碑上想去摘上面高枝上的梅花,整个人一震,便愤怒地跑了过去。 “你是谁!快从我娘的衣冠冢上下来!” 摘梅花的是一个女子,身形清瘦,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一般,闻言,她徐徐转过身来,有些口齿不太清楚地反问道—— “这儿……是你的地方?我夫君说要给我折一枝梅花,我等了好久,他还没有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第三十九章 西风烈·其一 时至天暮, 季沧亭离开道观上山去寻他们, 一路沿着结了霜晶的石道而上, 蜿蜒行过几条曲径,一片衰草尽头,季沧亭顿住了脚步。 孔明灯飘摇飞上天穹, 而旧冢之侧,似也因经年遥祭有了回音。 ——你可曾想他? ——想呢, 日日夜夜都在想,只不过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是不是我任性得太过?他怎么还不回来? ——他也很想你,只是天太黑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骨子里的血脉牵系让卫瑾几乎忍不住要将这些年心中藏下的委屈一并告诉母亲,可模样如今的状况,却让他不敢说破。 “她睡着了?” 待季沧亭走来时, 卫瑾才揉了揉眼睛,帮着穆赦将那女子背好, 道:“回去吧。” 季沧亭半晌无话, 点了点头, 对着沉默的穆赦道:“她如今可还记得?” 穆赦背好了他姐姐,道:“我娘给她用了忘忧蛊,恐怕往后几年睡的时候都要比醒着多,只是我意外的是, 她还记得她有过一个夫君。” “穆老夫人说, 曾给她用过忘忧蛊。”季沧亭道。 穆赦道:“我娘说忘忧蛊是生者的解脱, 从来无人能从蛊中挣脱,我想,恐怕是她自己不愿解脱。” 季沧亭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无缘的嫂子,她有很多关于卫融的事想告诉她,可千言万语,终究不敢将她从陈年旧梦拉回到无可挽回的现实。 待穆赦将沉睡的穆瑶带去让穆姥姥查看病情后,卫瑾整个人便颓然起来:“……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父亲那年不敢去找我娘了。” 可笑他更小些的时候,还曾对他父亲的选择有所怨怼,轮到自己后,却也发现自己不过一样是凡人之见,唯恐世间的风波再次侵扰到她身上。 “瑾儿。”季沧亭唤出了她对卫瑾惯有的称呼,“倘若你要去夺那个位置,她就是大越当朝的太后,可穆姥姥不想我们再将她拉进炀陵如今的乱局里,你要如何做?” 卫瑾一直小心地牵着穆瑶的袖子,哽咽道:“父亲当年将母亲送回苗疆,对她的来历三缄其口,我也不想让她再蒙受一次非议。” 季沧亭道:“那你要面对的局面会艰难百倍。” “不是有师父和你在吗?”卫瑾定定地看着她,“七姑姑。” 季沧亭一怔,随后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神色:“对,有我在。” 她转身走进夜色里,留下一句话。 “卫瑾,永远记住,一入帝王道,便不容后退,你身后不止是黎民苍生……炀陵三千忠骨之血,崤关十万陷阵之士,他们亦在。” …… 元昌十八年,夏。 匈奴一个月来十数次叩关挑衅,甚至逼得大越靠近边关的两三州府被迫迁走百姓,却始终没有大规模的动向,几次短兵相接,皆啃不下崤关这块大越咽喉要塞。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来的消息,相传匈奴隐有放弃南侵的意向,被拖战不断消耗国力的大越朝廷内部又兴起了和谈的声音。 城外茔草深,掩骨不归人。 季沧亭抓了一把崤关城门外染成赭石色的沙土,碾了一把,任细碎的砂石从指缝滑落,嘴里喃喃出声。 “今年的土地比往年旱得早,匈奴的马匹又要没粮草了……” 老彭笑道:“都打了一个月,两方都折损不少了,等到匈奴的马饿瘦了,咱们就有盼头了,郡主何必如此担心?” “是不是真的担心,此次出关和匈奴王庭干上一仗便知。”季沧亭跨上袭光,“走,回城。” 崤关横拦于两山之间,北面厄兰朵草原,南接朔北诸道,可直达炀陵,乃是匈奴南侵必经之路。自大越建国以来,崤关便直面匈奴威胁,几乎全城皆兵,居住在崤关的百姓,也大多是军属之家,生死安危皆系于崤关。 季沧亭牵马行至崤关最高处的楼阁,远远便有部将前来相迎。 “郡主总算回来了,侯爷已决定三日后出关讨伐王庭,正在四处派人寻您呢。” 季沧亭摸了两把马鬃,将马鞍解下来放袭光自由去溜达,闻言道:“别是让我留在崤关吧,我爹又不是不知道,在关外作战,我比你们这些个歪瓜裂枣顶用多了。” 歪瓜裂枣的部将汗颜道:“郡主的能为这么多年末将们自然是晓得的,只是此次出征着实凶险非常,胜则一劳永逸,败则大越有亡国之危,侯爷不愿让您卷进来。” 季沧亭心中起疑,推开那部将直接闯进议事阁中,刚上了楼,便听见一声阴阳怪气。 “……我大越乃礼仪之邦,如今好不容易有和谈的机会,侯爷却横加阻挠,不止劳民伤财,还罔顾麾下将士性命,吕某虽素来敬佩侯爷赫赫战功,但身为陛下御旨亲封的督军,也不敢拿家国安危为赌注,侯爷若仍执意要出关挑衅匈奴王庭,吕某也只好秉笔直书,上达天听!” 季沧亭在楼下的栏杆缝里看过去,眉梢本能地一挑——她看见那所谓督军,正是才被她揍过不久的吕正业,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这厮不止没有被追责,还被高升至此。 议事厅的中间有一张厄兰朵与崤关地形的沙盘,中间有一个面容坚毅的戎装男子,听着那吕姓督军的言论,手里指点战局的推尺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掌心,待他洋洋洒洒说完,方道—— “吕督军,若是本侯没记错的话,年前兰登苏邪也称要与大越和谈,几个月不到便悍然撕毁和约,如此之辈,凭什么说休战,我大越便要随之休战?” “侯爷这话说得有失偏颇,若当真时局所迫,主动出战也不是不行,只是如今崤关大军也就十几万,侯爷硬要带出去十万,要如何确保崤关的安危?又如何保证陛下的安危?” 吕正业说得振振有词,连他自己都说服了,话语中竟好似带上了些忧国忧民之态。 “吕某受皇恩浩荡,赐下圣旨,让吕某可随时为侯爷分忧,既然侯爷为了军功不择手段,吕某便不能坐视不管堂堂冀北军走上歧——” 吕正业话说到一半,忽感肩上一紧,一个仿若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幽凉声音在耳后响起。 “你还记得上次本郡主同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让我再见到你,见一次,揍一次。” 吕正业的恐惧还没放大开来,便感到肩骨一阵被挤压的怪响,随后整个人被直接抓起来从二楼丢了下去,随着砰地一声后背触地的闷响,他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听着楼下的惊呼,冀川侯季蒙先看了他越发嚣张的女儿良久,道:“嘲风将军。” 季沧亭:“末将在。” 季蒙先道:“本侯说过,军中少耍你那一套那郡主爵位的威风,论官位,他比你大上三品,冒犯上官,军棍五十记下,待战后一并清算。” 季沧亭觉得委屈:“爹,我让你准女婿拉来足够崤关一年的粮草辎重,就不能抵了吗?” “他是他,你是你,自己犯错少攀扯他人!”季蒙先拿手边的木标连着朝她砸了两个,方收住训斥,“你过来,听完部署,今天起到北城守城去。” 季沧亭一听脸色便苦了下来,守城只需要一个镇得住的主帅坐镇,其他将领不过听命行事,说到底对她而言便是个闲职。 只不过军令如山,她也没有当面驳斥,同其他将领一道听着季蒙先的战略部署。 “……整个匈奴能参战的军力足有五十万,其中三十三万被兰登苏邪带走四处征伐,而匈奴王庭素有左右贤王、左右日逐王,皆各有部落,又要分散一些兵力出去,所以王庭实则空虚非常,一旦得破,可解时下僵局。” 有部将道:“可兰登苏邪非寻常之辈,我们能想到的,他也必然会想得到。” “没错,所以战机便至关重要,其中王庭如今最受宠的乃是单于的侄子日逐王忽卢,这日逐王虽为匈奴,却娶了个北地的汉家贵女做王妃,对诗词十分如痴如狂,时常通过边关向中原名士下拜帖,崤关一直没有理会于他。” 季沧亭:“胳膊肘都拐出天边了,这个呼噜王到底是怎么受宠的?” 季蒙先:“他是单于的私生子。” 季沧亭想起自己这些年受宣帝偏疼的原因,一时间不敢再吱声,便听季蒙先继续讲述。 “……探子日前回报,说是日逐王与兰登苏邪隐有争夺单于接灶人的迹象,个中或许有机可乘,我会选一个有名望的大儒应下他的邀请,伺机在王庭内部挑动他们的斗争。”说到这儿,季蒙先瞥了季沧亭一眼,道,“沧亭,没你的事了,今天起去城楼扎下,无论何种情况,给我死守。” 凭什么? 季沧亭憋了一口气,道:“末将听命,但末将还想多嘴问一句——主帅把末将的家眷塞到哪儿去了?” 听到“家眷”二字,季蒙先额上青筋寸寸爆出,直接一巴掌拍到她头上:“太傅……罢了,太傅若泉下有知,早就被你气活了,成钰有大才,天天跟你厮混成何体统,他自有大用,不需要你操心。” 季沧亭挨了一顿奚落,被赶出了议事厅,去城楼的路上,忽见袭光正跟在一队豪奢的商旅队伍里乱转。 她眯起眼看了片刻,径直走过去,穿过一看就都是些扮作商人的熟人,钻进一辆燃着青木香的马车里。 “我就说我爹哪儿来的大儒可以选,原来有你这么个送上门的……你是不是不知晓草原上有狼,最喜欢书生的肉?” 成钰像是刻意在等她一般,眸光寸寸在她面上扫过,笑道—— “书生羸弱,故而在此久等,烦请将军护我一程。” 第四十章 西风烈·其二 “老彭, 我只去一日, 待送他过了白河谷就回来, 这段时间替我顾好守城的事。” 老彭心里莫名有些担忧, 却也知道关外凶险, 成钰虽是极可靠的,但关外之地凶险异常, 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便道:“郡主素来比我们这些老粗细心,废话便不多说了。使节出巡带不得那么多的护卫, 若是遇上匈奴人的大部队,恐怕要麻烦些,你带件胡服,实在不行便伪作匈奴人省得惹人注目。” 季沧亭吸了一口春末夏初干燥的空气, 道:“我爹虽未明说,但我也多半猜得到,此战虽说是大部队出关, 但关键在于崤关的接应——出兵王庭是假, 引兰登苏邪在崤关外与我们在决战是真, 届时一旦双方短兵相接,崤关余下数万守军必须全力出关切断兰登苏邪后路, 一旦匈奴战神陨落, 这一战可保中原百年无北狄扰边。” 老彭听得一愣:“郡主这都料到了?” “我爹是什么心思, 我心知肚明, 唯一担心的是, 我爹重信诺,恐怕料不到关内有小人生事,届时他出关时,若关内那些保守的将领还会听朝廷派来的督军的话固守不出……”季沧亭眯起眼,看向新任督军吕正业的居处,“就杀了他。” 一言杀字出,她便再不是炀陵年少赌书泼墨的鼎贵娇娥,而是在战场上搏杀的将士。 老彭咧嘴一笑,拿拳头同季沧亭碰了一下,道:“老彭山匪出身,这都是拿手活儿,大不了到时再上山落草。” …… 匈奴以王庭为尊,王庭单于之下,分左右贤王、左右日逐王、左右骨都侯及各地大小游牧部族的头人。 成钰此行需穿过崤关左侧打草谷的马贼出没的地带,一旦进入到日逐王的领地,作为左贤王的兰登苏邪部便无法伤及到他。 匈奴日逐王忽卢,在匈奴诸部中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 他的王妃乃是自大越一个郗姓富商处求娶的,越人王妃嫁来后颇有手腕,以大越的奇珍异宝吸引于日逐王,灌输中原文化,日久天长,便透过这个单于面前的红人扩大了郗家的生意。 “……郗家乃商贾出身,在河西一带本不受当地士族待见,打开了厄兰朵的贸易通道后,近十数年便扩张得极快。” 车队一路平稳地行过崤关西部的草原,路上季沧亭听成钰将他所知的关于日逐王的背景徐徐道来,时而提出疑问。 “商贾之事我虽不通,但现下战乱不休,恐怕这郗家的风向也不好判断,你打算搬出哪套说辞让他们为大越卖命?” 成钰缓缓道:“郗家依托匈奴起势,忠君体国之言对郗家毫无意义,他们最想要的便是不打仗,而兰登苏邪在王庭中主动兴战,让郗家断了财路,故而这郗王妃便时常在日逐王耳边抱怨兰登苏邪的不是,故而王庭之内,日逐王和兰登苏邪便成了政敌。” 季沧亭听得唏嘘不已,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刻意往成钰身旁拱了拱,道:“没想到你平日里这人模人样的,说起这些权势争斗来这般不含糊,你这么厉害,当年怎么没继续在朝廷里任职?你要是在了,那就没石莽什么事了。” 成钰笑道:“倘若我说,是为了有朝一日同你私奔时不必负那般多的责任,你可信?” 他说话时眸光温和明亮,语调徐而坚定,教季沧亭好似心头被轻轻用羽毛扫了一下,心里撩得喵喵叫,表面上还得维持端庄。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若是我,便是坐在龙椅上,只要你一招手我就抛家去国地跟你天南海北去了……”季沧亭正耍嘴着,耳尖忽然一动,转身撩开车帘望去,只听马车旁一阵马蹄响,一个护卫来报。 “二公子,前面半里外,好似有一队匈奴的商旅正遭受秃鹰的袭击。” 秃鹰? 季沧亭探出身子去看了一眼,只见远天外苍穹上,如嗜血恶魔般的黑影不停盘旋,正是草原上天空的霸主,若是平日里三五只倒不至于这般畏惧,今日却不知为何,盘旋于此的秃鹰几乎有五六十只之多,个个钢爪利喙,凶残非常,甚至有的俯冲下俩试图将车队中稍微瘦弱的妇女抓走。 呼救声传来,季沧亭判断了一下,道:“听着像是匈奴这边老实做生意的百姓……罢了,你在这里等等,我骑袭光去将那些秃鹰赶走。” 两国交战,祸不及百姓,上了战场是你死我活,下了战场便需不忘为人之根本。 季沧亭记得她父亲对她的这段教诲,刚了提枪打算下车管这些闲事,便被成钰拉住。 “怎么?” 成钰握住她的手背,“你的身份不宜出现在匈奴人面前,让我来吧。” 草原上有三大凶邪,冰风、狼和食人鹰。 冰风在秋冬偶有出现,一来便覆盖千里草原,便是熟悉草原地形的牧民,遇上冰风,也必然会因迷失方向困死在风雪中;而草原狼在厄兰朵被匈奴尊奉为神,史上曾有勇士立志屠狼,杀狼归来庆贺当晚,便有狼王率领群狼攻击部落,几百人被咬杀殆尽,以至于连匈奴的军队见了狼都要退避三舍,唯恐惹怒狼王。 而秃鹰,其威慑力不及前两者,但却是草原上最凶恶的悍匪,常常几十只成群结队捕杀牧民的牛羊,甚至攻击商旅,专挑幼童掠食,且羽毛厚重,箭矢很难射下。而一旦望风的秃鹰发现有大部队来救,便高叫一声让其他秃鹰四散飞走,被攻击的人想逃逃不了,想杀又追不上,只能任由这些恶鹰催折。 季沧亭深知这草原上的三害,听见成钰要动手时便感到微微讶异,只见他此车厢里拿出那张新做了半年的“雪归”长弓,下了车后又唤人取了一盒羽箭。 “你当心些,秃鹰报复心很重,你——” 季沧亭刚想提醒一下,便见他抬头看了看澈蓝的天空,挽弓搭箭,只听一声新弓被满开的声响,羽箭嗖地一声,穿云裂空而去。 远处一头正啄咬妇女秃鹰,其利爪正抓起女人的胳膊,飞出不到数丈时,忽然暴叫一声,盘旋着坠落下来。 盘旋在天空上的秃鹰顿时大叫起来,利眼锁定这边,怒翼一张便朝成钰俯冲过来。 护卫里登时有人打算架起随身的□□,但成钰已经行云流水地再开一弓,这一次是双箭。 控弦之术属君子六艺,他的动作宛如在文人儒士的校场上一般,沉,静气,意先发,开弦不躁进,收弓不染尘,拒敌于百步外而杀意不显。 厉害。 护卫们大多看傻了眼,只见得成钰除了第一弓外,再来便是双箭并出,连发十数次,那五六十头秃鹰在转眼间便死伤大半,惊慌中四散飞去。 季沧亭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去扯他的袖子:“就你这手神箭还需要本郡主亲自保护?” “弓术之上,你应不输于我。” 季沧亭道:“我虽能射得下来,可十箭之后便做不到这般稳了,你有这般本事,还磨磨蹭蹭不愿和独孤楼学剑,他知道后又要气到闭关了。” 成钰莞尔,此时那些被秃鹰袭击的匈奴队伍里出来一个额上戴着宝石的老者,他带了三五个身上满是血痕的青壮,刚想行一个大礼,便瞧见是个汉人的队伍,言辞中便谨慎起来。 “我是左日逐王领地的头人绪缇,多谢恩人救命,不知恩人来厄兰朵是行商还是访亲?” 成钰把季沧亭轻轻按回到马车里,道:“大越成氏门庭,应日逐王之邀,特来贵地拜访。” 那绪缇头人听了这般来历,又见了他身旁的随从出示了金文帛书,惊道:“原来是王的上宾,老朽失礼了。我等一行人是为了给王进献西厄兰朵的美人珍宝,若是贵客不嫌弃,便由老朽引路吧。” “多谢。” 因日逐王喜好大越的汉文化,他领地里的民众多少受了些影响,那绪缇头人见他们队伍多是文人打扮,言谈中又多了几分恭敬。 “……在我们的部落里,能射下一头秃鹰的赐黄金十斤,能射下两头的封十夫长,若能一次射下十头的,不止要封百夫长,还要开一夜的宴会庆贺。贵客看起来文弱,没想到竟能射下这般多的秃鹰,实在是闻所未闻。” 比起使节出访,匈奴人还是对他这般的神箭更为感兴趣。 “把秃鹰清点清点,送回王的领地,王必然十分高兴。” 匈奴人受秃鹰之害日久,一次性弄死这般多的秃鹰,虽立场不同,但也不由得感到十分痛快,正清点见,忽然有个青壮慌慌张张道:“头人,有头鹰好像抓了匹幼狼。” 正试图和成钰混个脸熟的绪缇头人当即色变:“在哪儿?” 越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慌张,不一会儿,一头被射中脖颈死去的秃鹰被扛了过来,绪缇头人拨开它的羽翼,只见它死硬了的爪子间正钳着一头灰扑扑的小狼,那小狼好似刚被抓来不久,精神还正好,嗷嗷叫个不停。 “哎呦坏了,幼狼可是狼群的宝贝,让头狼知道幼狼被捉来了咱们的领地,那是要闹狼灾的。”绪缇头人神色凝重起来,从腰后摸出一把镰刀,“去拿火石来,得把这小狼烧杀了,不能让头狼闻到它的气味追来。” “且慢。”成钰抬了抬手拦了一下,“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宜如此草率。” “唉贵客不能有妇人之仁啊,那狼灾可不是闹着玩……” 成钰的神情悲悯如菩萨,道:“然也,此地离日逐王领地太近,成某队伍里有快马,应该埋得远一点。” 第四十一章 西风烈·其三 “……草原上凶险异常, 送到这里便足够了, 莫让季侯担心。” 成钰为季沧亭的离开找了个到远处埋狼的借口,她军令在身, 便顺杆子下坡, 骑着袭光向崤关方向跑出二十里地后,她便停了下来, 从怀里把试图咬自己胳膊的狼崽提溜出来, 戳了戳它的肚皮,打算找个地方放生。 她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巨大的石岩,正在夕照下被照出红霞般的光彩。 狼喜欢高的地方,将这小狼放在岩石上, 既可防御鬣狗毒蛇,也可让它的叫声传到更远的地方,很快狼群便会找来。 “算你走运,遇上了我们。” 季沧亭将袭光放在一边, 徒手攀上了巨岩, 寻了个岩石缝隙将小狼放进去。 “躲好了记住是谁把你从老鹰爪子里救出来的。不还是别记了, 万一成个精过来以身相许地报恩……哦你是公的, 那算了。” 小狼犹在呜呜叫着, 季沧亭无法,喂了它一点水和肉干, 算着时间觉得她爹该发现她不在关内了, 正打算走, 忽然感到足下岩石传来一阵细微的、颇有规律的震动。 季沧亭骤然全身紧绷, 吹了声哨子让袭光躲进一旁茂盛的灌木丛里,自己在高高的岩石上趴下来,寻了个视线好的地方观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大批清晰的马蹄响,一杆漆黑的大旗首先出现在地平线上,随后千骑自草原上奔腾而过,目标好似是日逐王的领地。 季沧亭眯起眼盯着那自远方横掠而过的千骑队伍,隐约看到大旗上有字。 近三四十年厄兰朵受贸易朝贡,汉化十分广泛,匈奴王庭自上而下开始使用汉楷,是以她很容易便看清楚,那大旗上写着“兰登”二字。 黑旗镶金边,不是普通部队,是兰登苏邪亲卫……他到底是巧合,还是听得了风声直接去了日逐王的领地? 那成钰…… 待兰登苏邪的亲卫队消失在视野里,季沧亭权衡了片刻,觉得崤关那侧就算没有自己,也可有老彭替她顶上守住城楼的职责,便一咬牙,顺着河谷低地绕回了日逐王的领地。 她走得很是小心,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其他人,待天色渐暮,她远远瞧见日逐王领地篝火明亮,便换上了随身带着的胡服和毡帽。 草原上行军大多需得带一身胡服以免不测,正如现在这般,季沧亭换好了衣服后,等到天色渐渐暗去,将袭光的马饰拉下来遮挡住它额心那抹眨扎眼的红,伪装成普通的猎人缓缓向匈奴营地靠近。 匈奴的领地和大越不同,四面并无城墙,只有牧羊犬书用以示警,连绵的白色营帐坐落在草原上,有万人的规模便是极大的“王”级部落了。 季沧亭以前混进过一些小部落,从牧人那里学得几句俚语,自称是来日逐王的部落里寻夫的,给巡逻的人贿赂了包碎盐块,便成功混了进去。 此时日逐王的领地好似正在举办宴会,不时传来牛羊肉烤出来的油香,季沧亭虽然没顾得上吃什么,正有点饿,但也无暇在乎这个,寻觅了一会儿,她便看见一队熟悉的马车,正是白日里为日逐王上贡珍宝美人的绪缇头人的队伍。 季沧亭心思一转,便趁车夫离开去小解,钻进了队伍末尾的一辆马车,一把将马车里戴着面纱的女子捂住口鼻劈晕了过去。 “……婉婉蕊蕊,你们给我塞的安神药终于用上了。” 季沧亭将一颗立时见效的安神药塞进那女子口中,又扒她的外衫和面纱,趁火光黯淡,把她塞进旁边马厩的牧草堆里,便李代桃僵地坐了进来。 她的动作很轻巧,并无人发觉,片刻后车夫回来了,整个车队缓缓驶入了领地的中央。 那是一个巨大的营地,所有的营帐上都印着日逐王忽卢的族纹,而最中央一顶足可容纳百人的巨大帐篷,则是镶着一圈金边,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耀目的光晕。 不多时,她便听见了大帐内传来了高亢的歌声—— “……神女山高耸入云,年年送来乳香……远方的客人请把酒加,牧民的歌儿飞向远方……” 听着这样动人的祝酒歌,绪缇头人看着从西厄兰朵各地精挑细选而来的美人,忧心忡忡的同时,也安慰着她们。 “今日王有贵客,其他部落的头人也献出了美女,不一定能挑得中我们,不过姑娘们放心,咱们厄兰朵的舞蹈是他们比不过的,只要有机会献舞,咱们便能留在王的大帐,对了,你们先报上药献的舞,待会儿让乐师合着你们……” 季沧亭悄然站在末尾阴暗处,她和其他美人一样戴着面纱,一时倒也不必担心被人怀疑,只是听见待会儿可能要献舞,顿时头就大了起来。 “你会什么?” “头人,我会神女歌。”“我会跳彩鹿谣,跳得可好呢。”“我阿娘是汉人,教过我胡笳十八拍。” 绪缇头人微笑点头,待问到季沧亭时,见她沉默许久,道:“怎么不说话,你不舒服吗?若不舒服,就回去吧,莫丢了我的人。” 季沧亭的声音细如蚊呐:“头人,我可以表演下腰半个时辰,您看行吗。” “……” 绪缇头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总觉得这脸掩在阴影里的女人口音有点古怪,正要追问,便见大帐内一个女官召他们进来,无奈只得瞪了她一眼让她不会就好好跟着别人跳。 季沧亭等人是从侧门绕进大帐的,一进去便见五六个乐师在角落里吹拉弹唱,中间一个白裙子的长发匈奴女正在帐中不停旋舞,秋波频频送往主位左侧的一个芝兰玉树的人影。 “……哈哈哈哈,先生说得匪夷所思,亲生的兄弟,七步以内做不出诗来便要杀他?”主位上坐着一个圆眼健壮的中年,他束着一个不夷不汉的古怪发式,好似与成钰相谈甚欢,回头看向左首处坐着的魁梧男子。 “我说左贤王,到底还是汉人风雅,这事若是放在我们厄兰朵,王位接灶人觉得哪个兄弟不顺眼,只怕会直接提刀杀去了,你说是吧?” 大越方面久不上当,兰登苏邪本是想将进攻崤关的日子提前,让日逐王供他些粮草,半道上却听说日逐王把成钰给请来了,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彼时他到大越探得了大越贵族上层被寒食散腐蚀殆尽,不代表他愿意让成钰窥知匈奴王庭也存在接灶人明争暗斗的情况。于是宴上听成钰随口讲起曹丕与曹植的故事时,他便心中警惕起来。 他虽不是单于的儿子,但他母亲却是单于的续弦阏氏,他名望虽高却没有接灶人的资格,相较而言日逐王忽卢却是单于和侍女所生,彼此的关系就像是战功卓著但不受宠的曹丕和生性浪漫颇得父心的曹植之间的关系。 “厄兰朵诸王的手足之情非是汉人那般薄弱。”兰登苏邪遥遥朝成钰敬了一杯,道,“成先生教化天下,大概也是想让我等重视兄弟关系,莫学大越历代先帝那般手足相残,以至于让家国积弱的情形在关外重演。说起来,本王一直未成先生感到可惜……分明是柱国之才,越帝却不知珍惜,委实令人惋惜。” 漆金的酒杯里酒水微微摇晃,成钰轻轻转动酒盏,道:“成钰不过是一庸才,赋闲非我不愿,而是朝中能人太多。” 日逐王一摆手,让人换了支稍微平缓些的舞蹈,对成钰道:“可本王却从王妃那里听说越帝放任佞臣戕害忠良,如今大越朝廷中已不余什么能人了。” 与成钰一道出使的文人知道他们暗示的是成太傅之死,不免有些被说中了痛处,但转眸一看,成钰却波澜不惊,应对自如。 “年年皆有此传言,可历数大越近三十年数得上的大战,也并非外界所传之积弱——华盛三年,竺南国五万大军自海上欲割据我朝东沧列岛,至沧南峡湾,便被奉海水师拦截,彼时那名主战的都督不过二十许岁,第一次主持海战,便令三万竺南水兵葬身海底,三年后,竺南国灭。” 一个灭字,说得兰登苏邪眼中一沉,道:“可这不过是海战——” “陆战亦有之,左贤王通晓军务,应知昔日西南边陲的霸主吐罗国,其国民出自瘴疠之地,天生带毒,人人勇武非常,号称‘十夫灭城,百夫可灭邦’,吞并周边十数邻国后,意欲染指中原,可率军三万踏入中原不到半个月,便败亡于其擅长的山林之中,至今其国主还被关在我朝荆州一带养老。” 兰登苏邪自己帐下就有吐罗国的战奴,深知他们的厉害,但仍旧硬气道:“三万军卒,不过小打小闹……” 这时日逐王却猛然咳嗽了起来,兰登苏邪这才想起来,十八年前,前代单于率大军二十万南下,连崤关都没摸到就被季蒙先单枪匹马杀了,一时沉默后,不怒反笑。 “先生果然厉害,两三句话让本王都有些胆寒了。依我看先生在大越乃是屈才了,既然千里迢迢到此,不妨就从此在厄兰朵住下,好教我等也同受教诲如何?” “牵系犹在,不便远游,还请……嗯?”成钰话语忽然一顿,视线落在了从自己身前转过的一个匈奴舞姬身上。 “成先生,怎么了?”日逐王看着他一副被舞姬吸引走的模样,诧异问道。 “……成某今日多言了,已不胜酒力,请王见谅。” 第四十二章 西风烈·其四 日逐王忽卢今日很是不悦。 难得邀来了汉家大儒,其间相谈甚欢, 甚至约好了日后加大同他的领地通商, 只要他的势力再发展数年, 便可凭借强大的财力收拢王庭诸王, 竞争单于之位。日逐王快要被说动的时候, 政敌却偏要登门扫了兴。 他本就看兰登苏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送了成钰的使节团下去休息后, 话里就多少带了点嫌弃。 “去年王庭议事时,单于信重于你,粮草出了、人马也出了, 如今打打周边这些小国便罢了, 那崤关岂是你想打便打得动的?如今自家的粮草不够用了,还想将本王这点家底榨干么?” 日逐王借着他王妃的渠道同中原通商, 家底是匈奴诸王中最富的,当时王庭参会时,也足足出了八万战士为兰登苏邪攻打乌云等国助阵, 而打下了乌云后,兰登苏邪却借着要攻打大越的名义始终抓着他那八万军士不放, 让他颇有怨言。 兰登苏邪见他一副不情愿之态,心中暗叹真如汉人古话所言,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道:“忽卢, 单于命你负责我大军南下的粮草, 你几次无故拖延, 我不曾禀告单于,也不愿在大敌当前时同你计较这些,只是你需懂得时局为上。” 日逐王嗤笑一声,叫住正要退场的那些舞姬,让她们上前倒酒:“你知道为什么本王帐下各部的美人这般多,却永远独宠我的王妃郗氏吗?” “为何?” “因为只有透过中原人,你才能真正了解中原人,就像你面前这杯池阳春。” 兰登苏邪一低头,只见一个眉心有一点朱砂痣的戴着面纱的舞姬往他面前的金杯里倒满了一种带着花木香气的清酒,道:“这酒如何?” “你面前的这杯酒,需要五百户农人从万斤的粮食里精挑细选出一千斤,再从一千斤的粮食里酿出百斤稠酒,从这百斤稠酒里再提炼出那么十坛,这十坛要送往百亩梨花林立由百名花农轮流日日照料,选出最香沉的一坛,才能作为贡品呈往炀陵。”日逐王饮下一口,道,“你从炀陵归来,品出的或许是贵族的糜烂,本王品出的却是里面的人力和积淀,那样大的国土,而我们的民众加上妇孺,甚至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 兰登苏邪道:“猪羊虽多,岂能与狼群比肩?你素来不服于我,可如今正是大越几代积弱,百年未有的入主中原的良机,难道你当真愿一生龟缩于这关外苦寒之地?” “看来我的意思你没懂,我信你能打进关内,可那之后呢?你打算抢一波就回来,还是……打算入主中原自立为王?” 这一言仿佛正中兰登苏邪心思,他饮尽面前的清酒,目光如鹰道:“你若不相信我的忠心,我兰登苏邪可对昆仑神发誓——一旦打入关内,将让单于坐上炀陵那把黄金打造的龙椅,诸王可尽享中原的土地和百姓!哪怕我兰登苏邪分毫不取,也要为厄兰朵立下这份功业!” “……” 伪装成舞姬的季沧亭眼底一沉,手不自觉地按上衣下的匕首。 这样的敌人是最可怕的,他不为名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自己在汉人的史书上狠狠地划上一刀,而上天,往往会眷顾这样的异数。 听到这一节,季沧亭已经知道了这一战的核心就是兰登苏邪这个人,他的生死就是这一战的关键,他一死,来自诸王部落的三十万匈奴大军便会土崩瓦解。 如何?是要现在就以自己和成钰的性命为代价了断了他,还是…… 权衡间,那日逐王又道:“看来我的担忧你没明白,不过本王欣赏你的决断,大越的使节这边,我会替你佯装答应他们谈和的要求,等取得优势,本王会再派本王的长子带一万精锐随你入主中原。” 兰登苏邪长出一口气,只要日逐王大事上不糊涂,他就不必动用非常手段,随后他看了一眼帐外,又道:“我还有一个要求——请你今夜就杀了成钰,此人留不得。” 季沧亭心中一凛,却见日逐王大摇其头:“不行,王妃说过,他所在的世家是汉人的第一世家,无关紧要的人杀谁都无所谓,唯独杀汉人的大儒,不止毫无意义,还会让汉人举国上下拧成一股绳。” 兰登苏邪眼中阴晴不定,忽然叹道:“此人的文章我听帐下军师念过,乃是国士之才,他若是生在我厄兰朵,何愁不能兴旺。本王也不忍杀他,只是唯恐他回了大越后成为我等心腹大患,若是你执意要留他性命,我有个条件。” 日逐王不以为然道:“什么条件?” 兰登苏邪摩挲着手中金杯的边缘,huanh道:“我同他在炀陵匆匆一晤,虽不甚了解,但也晓得炀陵繁华之地,士族之人必定十分好色。你若执意留下他,不妨效仿先人,在部族中寻一个绝色女子今夜许给他,他们汉人最重名节,一旦事成,将此事传回大越。” 季沧亭:“???” “嗯?”日逐王听得一脸莫名,皱眉回忆了片刻,质疑道,“可本王见他谈吐风雅,不像是会因女色误事之辈啊……” 兰登苏邪笃定道:“本王亲眼所见岂会有错,你就按我所言,设下美人计,待本王为单于打下大越,也可借他的名望为我厄兰朵统治汉人,此人便交你,切勿让他再回到大越。” 日逐王沉吟了片刻,便应了下来,唤人送了兰登苏邪离开后,看向下首站了一排的舞姬。 “本王记得宴上成先生看了你们之中的人一眼,是谁?站出来,本王赐你十斤黄金。” 舞姬们你看我我看你,她们虽也见过成钰,适才所见也颇有心动,但她们都是各地小头人和小领主的女儿,本是为了做日逐王的侧室而来,如今却将她们许给一个朝不保夕的汉人,一时多少有些为难。 日逐王见她们犹豫,不满道:“本王是爱民如子才问你们的意见,若是放在其他部落,还由得你们选?若是伺候得好,你们的父亲加官进爵,若是能怀上他的子嗣,你们的部族可举族迁入王庭周遭。” 众舞姬眼中一亮,又想到成钰那如姑射仙人一般的风姿,面上霞红飞起,其中一个舞姬刚要迈出步子,忽然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去,怒视着旁边一个率先开口的高挑女子。 “你……嗯?我怎么没见——” “王,成先生看的是我。”季沧亭抢先道,“他临走前还对我说了句诗,我不懂什么意思。” 日逐王隐约记得这女子是刚刚舞跳得最差的一个,本不想挑她,听她这么一说,面上顿时浮现出感兴趣的神色:“成先生真的看中了你?他跟你说什么?” 季沧亭:“他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日逐王哎呀了一声,拍手道:“本王从王妃那儿听过,这句是出自洛神赋呀……这、这中原的文人挑美人口味虽说有点特别,既然看中了你,你就去吧。” 季沧亭低头道:“多谢王,小女以昆仑□□义发誓,若是勾引不了他,小女提头来见。” 日逐王大喜:“好好好,我厄兰朵的女儿果然有志气,这壶酒你带走,改天本王自会提拔你的部落,去吧。” …… 三更清澈的月光落在草原上,远处不时传来苍凉的狼嗥。 季沧亭拿着日逐王的令牌,穿过一道道哨岗,等到身后各个营帐中的灯火一一熄灭时,她终于来到了越使的临时住处。 帐外巡逻的匈奴战士得了日逐王随从的嘱咐,识趣地撤到远处去,留季沧亭一人端着酒慢慢朝成钰的营帐走去。 “人呢?” 她本以为这个时间成钰会和他的随从通宵议事,却不想帐篷里却是一片黑暗,而且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 这香气初闻和寻常的安神香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待了片刻,她立即反应过来匈奴是不喜欢用汉家安神香的,这香必有古怪。 她立时警觉起来,刚要退出去,忽然有双手把她抱住往暗处一带,随后一条带着醒神草药香的薄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嘘……”轻轻的气声落在耳边,季沧亭听到的瞬间就放松下了身体,半晌,她看见帐门微动,第三个人影悄然溜了进来,随着一声细微的刀刃出鞘,那人影往床榻隆起的被衾上一阵乱刺乱砍,听到刀刃入肉声了后,便立即溜走。 良久,外面的声音消失后,成钰才放下捂住她嘴巴的手,只是仍从背后轻轻环抱着她未放开。 “有人跟着我来暗杀你?” “嗯。”成钰低低应了一声,“兰登苏邪宴上对我杀机已露,虽不敢直接在日逐王的领地动手,入夜必会想方设法暗杀,让匈奴诸王全面与大越决裂。” 打开窗户让月光落入帐内,季沧亭看见榻上一头冤死的羊,挑眉道:“那你也该知道此行游说必然失败,还有人暗杀,待在这儿做什么?” “大军还需要他,兰登苏邪一次刺杀不成,今夜便不会来了。”成钰瞥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道,“我本就知道日逐王虽受汉化,但心仍在匈奴,并不寄希望于他,只是想借他的路子去王庭。” 季沧亭一听便恼了:“日逐王领地离崤关近,倘若有个万一,不过半日便可接应,那王庭还有百里之遥,是匈奴腹地,你去了可想过回来?” 成钰自黑暗里看着她道:“我此来并非无备,王庭内自有接应之人……倒是你,回来做什么,还有这身扮相是?” 能不回来么?不回来她脑门子就绿了…… 就这般停顿的一小会儿,气氛便悄然古怪了起来,便是窗外的夜风也难以将这逐渐升温的空气吹走。 “我……我就是回来瞧你一眼,你若没事,那我走了。”季沧亭扯下的劳什子面纱饰品,正想离开,却被成钰拉住了。 他饮酒后的声音总是靡靡哑哑的,月色里眸光悄然浮现一抹灼人的异色。 “他们让你来做什么?不……给个说法么。” 第四十三章 皆兵·其一 季沧亭眼里成钰一直都是一个极守规矩的人,虽然偶尔也会乘兴说两句俏话, 但从不主动做什么越轨的事。 除非他喝醉了。 “成钰?” 季沧亭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只见他眸光只凝在自己身上,分毫不动, 她稍稍意外过后,心里就陡然发起飘来。她尤其喜欢在成钰醉饮时磨着他, 因为他这时候最绵软也最是坦然。 池阳春的后劲一点点自体内发散出来, 成钰看似清醒,实则细一看从脖颈到耳根早已泛出一层薄红,眼神亦变得温温软软的。 “你回来, 我心里很欢喜。” 季沧亭此时已经无暇去看窗外如洗的月光,任他扣紧了自己的手,道:“那好,趁你欢喜,我就问了……这么多年,我年年出塞, 年年失约, 你有没有怨过我?” 成钰声音轻缓道:“未曾。” 季沧亭笑了一声, 同他额头相抵,道:“真的?我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便是在喜堂上, 家国但有召, 我必戎装北战。” “钰亦不是寻常人家的夫郎。人生百年, 何处归尘皆是命定, 无非一道归家,或者同埋沙场。” 回应他的是唇上微凉的柔软触感,就像无数个夜里梦回时隐秘的期冀那般……他嗅见了她身上除了寒甲之外的,属于少女的清香。 “‘死’都打算同穴了,‘生’是不是还缺点什么?”季沧亭眼尾微微泛红,道,“还是你觉得现在应该先去找个主婚人过一套三媒六聘?” 成钰低头看着月光下她瓷白的颈窝随着微乱的呼吸起伏着,半晌方道:“不找了。” …… 次日一早,绪缇头人心神不宁地来到越使的营帐前,老远见得几个文士,恳求他们让他再见成钰一面。 他等了许久,待被允许见到成钰时已是日上三竿,他一进来便手抚胸行礼道:“绪缇疏忽,让不明身份的人混到恩公身边,实在失礼,还请恩公看在。” 昨夜那次献美,他本是高兴的,毕竟小头人的女儿被王看上是好事,即便被转送给了成钰,他也觉得并不亏。哪知今早刚喝了两口小酒,就看见那本该被送走的美人从马厩的草堆里哭哭啼啼地爬出来,一番诉说后,他才知道出大事了。 若是让刺客借着他的手混进王或越使的身边,那他整个部族都要被问罪,要知道匈奴战时的刑罚是极为苛刻的,一旦发现伤到上级贵族,涉事者大多是用牛皮闷死,再狠些的,还有可能被钉在荒原上喂狼。 他忐忑不安地在越使营帐外观望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行止如常,并没有遇刺的端倪,这才冷静下来,心觉这多半是个想攀高枝的女子,便想请成钰在日逐王面前为他瞒下此事。 “……事情便是如此,绪缇愿意再送上两名美人,还请恩公莫要向王说出这是我的过错。”绪缇头人将肚子里早就拟好的说辞一一向成钰解释,半晌见他垂眸不语,心里更加恐慌,“恩公?” “嗯?”成钰好似才回神,他今日着的是一身青鹤暗纹的白衣,襟口处遮得要比常人更严实一些,闻言答道,“此事与你无关,说来乃是我的过错……昨夜那女子乃是我夫人,因不放心我出塞,又怀有一些功夫,便特意追来,得罪了老翁部族之人,是我应致歉才是。” 绪缇愣了一下,心里的大石陡然落下,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误会了……如今恩公乃是王的座上宾,老朽可不敢让恩公致歉,只盼此事大事化了便好。” 成钰颔首道:“昨夜宴间,我曾听日逐王话中之意,乃是想争夺单于的接灶人,故而这几年四处延请汉家大儒为他扬名,可有这回事?” 诸王都想做单于的接灶人,这在匈奴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便是他不说,成钰随便打听一下也便知道了。 绪缇头人便道:“是这样的,大单于原本是有太子的,只不过太子去年便得了痘疮夭折了,而阏氏年岁大了,恐怕再难生养,单于膝下没有嫡出的血脉,就打算在诸多私生子里选一个。” 这一代的匈奴单于是个四处留情的风流种,足有十六个儿子,其中最宠的就是总是拿汉地珍宝讨好他的日逐王忽卢,太子夭折后,诸王和各部头领本该看好日逐王做接灶人,无奈阏氏不同意,说日逐王的母族是贱民,要选一个贵族血脉的继承人才能获得昆仑神的认可。 厄兰朵的所谓王室血统其实并不纯粹,大多数时候是谁强谁就能做单于,阏氏属意的是她被誉为厄兰朵战神的儿子兰登苏邪,虽然这个儿子并不是单于的血脉,但他的名望和实力足以统领整个草原。 听到这儿,成钰便明白了日逐王为什么一定要亲近大越尤其是儒家——因为儒家讲求血脉宗法,不是单于的血脉,从根本上就无权继承王位,只要将这些想法灌输给单于,他就能在兰登苏邪的威胁下找到站得住脚的理由。 “老朽虽然不知道王在想什么,不过他已经嘱咐我们将今年从商道获得的珍宝和美人准备好,三日后便动身去王庭,到时候……可能也会请恩公一起去王庭见单于吧。” “多谢,如此我便有底了。” 让人送走了绪缇头人后,与他一道来的谋士进入帐中,道:“王庭方面也来了信,随时可以接应我们,到时候无论是暗杀单于还是——” “单于不能死。”成钰道,“不止不能死,还要保他性命,只有他活着,厄兰朵的争斗才不会休止,兰登苏邪才会有所顾忌。” 谋士道:“难道不是单于一死,厄兰朵便会陷入诸王混战的局面?” 成钰道:“来此所见所闻,哪一个王可以和兰登苏邪相比?对一个把家国看得重过一切之人,你杀了他的至亲,他只会将仇恨化为无匹的兵锋……然后你会见到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出世。” 谋士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在下还有一问,郡主的事,二公子打算如何处理?” 提到季沧亭,成钰又再度恍惚了一下,继而道:“……她的命星从来旷照如大日,便是绝处亦有逢生相,不必担心。” 相命玄学之说,谋士并不擅长,只是他深知成钰素来对此不轻易开口,开口必应其果,一时也无话可说,便依照原定的筹谋下去布置了。 正事理罢,成钰转身,一撩开内帐的帐帘,便瞧见季沧亭坐在榻边急匆匆地穿着鞋袜。 不待成钰开口,季沧亭便道:“别留了,我已经因为你玩忽职守了一天了,外面随时可能打起来,我得回崤关驻守去了。” 成钰听她嘶了一声,斟酌着语气道:“那你……还能骑的动马?” 季沧亭:“……” 很是需要将养一两天的季沧亭自暴自弃道:“算了我等我爹出关后去找他汇合吧,反正守城还不如多收几个人头。” 成钰笑了笑,伸手去拉她,却发觉她故意往后一躺不愿意起来,道:“既然要劳烦你再护我一程,总不能亏待了你,想吃什么?” 季沧亭:“你做?” 成钰道:“稍后事务繁杂,恐怕顾不上,使团里带了个会南岭菜的厨子。” 季沧亭也没有磨他,萎靡地躺了下去,哼哼唧唧怎么都不愿意起来,成钰轻声哄了两句无果,便转身道。 “此地匈奴的集市上出现了乌云国的战马,我且去看看情形,你若饿了,帐外便是随从——” 季沧亭听了,一个猛子扎起来,穿上鞋袜往他背后一扑:“我骑不了马还骑不了你么,走走走背我去,相马哪能丢下我这个伯乐……” “……” 日逐王的领地是除王庭外草原上最大的商贸之地,季沧亭本以为他们这一行会很扎眼,没想到去了市集后,竟发现了不少来厄兰朵通商的越人。 这些越人大多都是通过郗王妃的关系在这儿经商,又怕此时回越会遇上战乱,于是便在此地驻留了不少,向匈奴兜售一些瓷器茶叶和布匹等物。 季沧亭昨天晚上还没来得及填自己的肚子,就喂饱了别人,这会儿回过劲儿来,饿得恨不能喵喵叫,路过集市时每路过一个摊点就哀鸣不已。 季沧亭:“成钰,你看这羊羔不错,可可爱爱的,适合红烧。” 成钰:“嗯。” 季沧亭:“这牛也不错,炖起来肯定很香。” 成钰:“嗯。” 季沧亭:“这马也不错。” 成钰:“……” 季沧亭:“这狗也不错。” 成钰:“……” 路过一群正在玩汉人带来的拨浪鼓的匈奴小孩时,季沧亭刚想说这孩子也不错的时候,她便被唯恐她饥不择食要去吃人的成钰放了下来,买了一包奶糕放在她怀里。 季沧亭感动不已,待浓郁的香甜味道安抚了她的胃后,她刚拿了一块递到成钰嘴边问他要不要来点,便见他微微侧身,没有取食她手上的东西,而是咬了一下她的手指,继而道—— “你也不错。” 第四十四章 皆兵·其二 “卖乌云马了, 十金一头, 中原的客商看一看咯。” 匈奴的集市上,马是极为重要的物资, 在草原上行走不能没有马, 一匹好马能帮人躲过很多危险,比如狼群。 滞留在匈奴的中原客商们在马贩子里挑迷了眼,他们和其他许多外邦人一样,都是奔着乌云马的大名而来的,只是放眼望去, 尽是些皮毛漂亮腿长有力的马儿, 一时间便分不清哪种是真正的乌云马。 有一个越商来回打量着一匹被强烈推荐的黑马, 半信半疑道:“你这当真是乌云马?” “这当然是纯种的乌云马。”匈奴的马贩子将身后的铁笼上的湿牛皮一揭开,露出铁笼里被锁住的奴隶, 道:“你看我这儿, 还有乌云国的战奴, 这马就是他家养的, 当然是真的。” 越商皱了皱眉, 但身在异邦, 也不敢多说什么, 道:“我要的可是五十匹,听说乌云国的战马都被征用去打仗了,你这儿当真有这么多吗?” “有有有!”那马贩子眼睛一亮, 搓着手道, “你看这腿长, 这毛色,不信我让人牵出去跑一圈。” 说着,他还真的让一个年轻贩子将黑马牵走,就在就近的马场里跑了起来。 这黑马起速极快,第一声鞭子响时就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转眼把同样在马场里试骑的马匹甩在了后面。 “怎么样?”马贩子得意洋洋道,“这样的速度还能骗人?” 越商考虑了一下,虽然十金一匹太贵,但是只要是纯种的乌云马,带到大越后,倒手就可以翻倍,正要唤人取金子来订下,忽见一个女子撑着栏杆翻进马场,绕着黑马打量了起来,又是看牙齿又是摸尾巴。 “这位姑娘,挑马请去马厩里,这匹乌云马是别的客人订好了的。” 季沧亭嗤笑一声,道:“你管这叫乌云马?” 马贩子脸色一变,道:“这当然是纯种的乌云马,不懂不要乱说。” 那越商也是个仔细的人,当即让人停止交割,上前问道:“姑娘看着像是我大越之人,对这相马有讲究?” 季沧亭摸了一把柔软的鬃毛,按着它喘个不停的胸膛道:“乌云马是最好的战马,之所以最好,不是因为它跑的最快,乃是因为它耐力足。你这马虽然面窄毛顺瞧着挺像的,但尾巴要比真正的乌云马短了一截,更像是东厄兰朵的黑河马,更重要的是,它才跑了两圈就喘成这样,估计不到越境就得累趴下一半。” 普通的黑河马好的也至多几十两银子一匹,决计卖不到乌云马这个价格,而最重要的是,正值战乱,马力如果不足,遇见兵祸那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马贩子急道:“我厄兰朵的大军踏平了乌云国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有乌云马有什么奇怪的,莫不是你们汉人要压价才搬出这套说辞?!” 他这么一说,周围其他的匈奴马贩都看了过来。 “虽然有王妃庇佑,不代表你们汉人能在这里随意放肆!” “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倒是把你口中更好的马牵出来比一比啊。” 季沧亭有袭光这种草原马王的神驹,足可甩最好的乌云马百十里地,眼前这些市集上的凡驹就更不必提。不过袭光太过扎眼,此刻被她放在日逐王领地外围的偏僻林子里藏着,此刻并没有带过来。 不过,成钰却是有的。 他惯乘的那马车上四匹黑云盖雪就是乌云马,此次出使时也带了一匹过来。 一群马贩的盯视下,不等季沧亭开口,便有个随从牵了一匹白蹄乌来。这马一进场,众人便觉出不同来,它的头颈始终高昂,四蹄要比在场所有的马匹要大上一圈,其步伐稳健,光滑油亮的长尾摇摆间几乎扫到地面。 其实马贩子们大多也是识货的,只是想赚中原人一笔,这才沆瀣一气挂羊头卖狗肉,此时一见这匹马这般神骏,立即便有人低叹出声。 “这匹乌云的品相,至少七百金!” “谢了。”季沧亭接过缰绳,对那愣了神儿的越商招了招手,让他来看马蹄上的蹄铁,“外行也不必怕,乌云国人驯马有道,虽说不是全部,可因为马蹄宽,跑起来本就很稳,马蹄铁都是薄的,有的甚至打了几个洞减轻重量。” 越商恍然,瞪了那马贩子一眼,道:“原来如此,在下姓殷,乃是陇东的粮商,幸得姑娘相助,让我不至于损失惨重,有机会必会报答,请。” 她这匹马一亮出来,众马贩便知道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围观了片刻便散了去,只留下刚刚那拿黑河马骗人的黑心马贩唉声叹气。 季沧亭却没离开,走到他摊子前问:“险些忘记我来是做什么的了,你还卖不卖?” 马贩郁闷道:“姑娘好眼力,不过我的马儿虽然不是乌云马,但也是难得的黑河良驹,贱卖是不可能的。” 季沧亭道:“我不要你的马,我要这个乌云国的战奴。” 马贩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人奇怪,乌云国最值钱的就是马匹,而他们的战奴远不如吐罗国的强壮,只能用作去危险的地方探路。不过既然有人买下,他也没多问,收了三两银子便把战奴交给了季沧亭。 季沧亭一得到战奴,便马上将他的镣铐解了,在战奴警惕的目光下,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不是乌云国的驯马人?” 国破家亡,这个乌云人对人的防备心极重,闻言扭头道:“我不会驯马。” “不必隐瞒,刚刚那马贩吹捧那黑河马时你就一脸不屑。”季沧亭也不多说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角笛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认得这个吗?” 那角笛通体玉白,好似由象牙磨成,尖头呈琉璃色,尾端钻了个孔,系着一条缠丝绿松石穗子。 那战奴的眼中明显波动了一下,季沧亭又道:“它的主人告诉我,只要有人吹响白马笛,乌云国遗留下来的战士就会开始复仇。” 那战奴看似羸弱的双肩忽然挺直了些许,看着季沧亭道:“告诉你这句话的人是谁?” “伊陵阿木尔,你们国中最后的王室的血脉。” 战奴缓缓跪下来,将那白马笛的坠子贴在额头上,虔诚地念着些什么,随后他站起来,对着季沧亭用不甚流畅的汉话道:“我从匈奴这里听过,大越的英雄冀川侯救走了太子。我感谢你们,也相信你,如果你们与匈奴为敌,乌云国的战士将全力协助。” “这片领地内还有多少同族,你尽管找回来,另外……”季沧亭丢给他一把弯刀,“战士可不能没有刀。” 那乌云国的战士一时动容,向季沧亭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 “竟还真的有用。”季沧亭将那白马笛的穗子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甩到手心里,却怎么也瞧不出什么神异来,直到她将这白马笛送到嘴边吹出个呕哑嘲哳的破音,身边那头一直高贵优雅姿态的乌云马却冷不丁地小步溜来拱了一下季沧亭。 季沧亭弄得一脸莫名,只得转头问博古通今的老师:“阿木尔把这东西给我时,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可晓得这白马笛的来历?” 成钰抬手抚摸了一下身边的乌云马,道:“厄兰朵有传说曰——曾有仙人乘白马渡过草原圣河,恰遇天女坐着青牛顺流而下,一见钟情后结为夫妇,他们的后代便成了厄兰朵诸部。据传二位仙人逝去后,留下青牛琴、白马笛两样遗物,前者乐声美妙,在祭祀上演奏可使献祀的部族来年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如今收在匈奴王庭。而后者则更为神异,相传若有昆仑神真正的血脉演奏,便能召唤万马奔腾。” “真的?”季沧亭试着对旁边一匹小灰马吹了几下,却只得它一个白眼,“看来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不过召你这说法看来,乌云国也算是厄兰朵的一部分了?” 成钰点了点头,道:“草原诸部分属同脉,若他日阿木尔复国成功,携大军踏平王庭成了新的单于,也不必意外。” 即便这都是些没着没落的后话了,季沧亭还是很给面子地展望了一下,表示回去就开始让阿木尔学着处理政务准备将来当单于云云。 “……言归正传,你这么配合,想来一句猜得到我为什么要收归乌云国的残部了?” “日逐王这般富庶的领地,都难得见到一匹纯种的乌云马,所以你断定兰登苏邪将乌云国所有的战马都征为军用了,也即是说,兰登苏邪那三十万大军中,最精锐的数万骑兵都配备上了乌云国的战马,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和这样的骑兵正面相抗。” 成钰说着,仿佛看到了季沧亭那一肚子坏水正咕噜噜地冒泡。 “然而,但凡有马,必有驯马之人,兰登苏邪的骑兵虽然无解,但是他们的战马却是有主的。试想与兰登苏邪正面交战时,待他一下令冲锋,就让乌云国驯马人齐齐吹响召唤马群回栏的号角,其兵锋便会立即为之一滞。” 而在战场之上,气势一滞,便是生死分晓。 季沧亭道:“你可真没意思,这都被你猜到了,你这心机城府不来战场上坑敌岂不是人生一大遗憾?依我看不如直接回崤关把我爹捆了送回家吃饭,我们扛大梁算了。” “临阵指战非我所长,季侯的处境亦非外人可轻易窥知。另外,兰登苏邪为了这一战已准备了三年,你可怕过他?” “怕?”季沧亭笑了一声,眼底神光灼然,“他准备了三年,我准备的可不止三年,自十二岁上阵杀敌起,我便知道孰王孰寇,终有一日会在战场上见分晓。” 第四十五章 皆兵·其三 炀陵。 卫瑾在栏杆边踮脚看着水里的游鱼。他记得年年此时, 皇宫里的湖面上总会荡起一叶叶舟船, 会有年轻的宫女采了新鲜的莲蓬来,问他午后送到去哪处的宫苑去。 而今年的皇宫, 却静得只剩下蝉鸣与鱼儿拍打水花的声音。 “父亲今日也不回来和我用膳吗?”卫瑾问旁边的嬷嬷道。 “匈奴要打来了, 太子忙于国事,小殿下还是回宫吧,莫等了。” 卫瑾的脸色暗淡下来,被嬷嬷牵着正要离开这处可以看得到议政殿的长廊, 便瞥见议政殿的大门开了,他眼睛一亮立即跑了回去, 但并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而是看见了意气风发的石莽与其党羽走出来。 照顾他的嬷嬷为免麻烦,连忙把他抱起来藏到一侧的假山石后,不多时,石莽那一干人徐徐走近, 口中讨论着今日议政时提及的建议。 “……陛下已落了话,太子何时答应迎娶新的太子妃, 何时谈论继位之事。东宫空悬已久,皇脉血统不明难安人心, 太尉大人怎就笃定了太子不会答应?” “哈~你不晓得, 在这官场文可以不通,武可以不就, 唯独看人需得通透, 识人不清, 就无法在官场中混下去。帝王心亦然,说起太子这为了女人不管不顾的性子还是传自陛下——” 石莽得意洋洋地说到这儿,忽然打住话头,便道,“说来你倒是提醒我了,冀川侯拥军近二十万驻守边关,若是继续和兰登苏邪那边对峙下去也罢了,万一以他的用兵之才得了大胜,那不止对我等,对陛下也是个心腹之患。” 他的党羽压低了声音道:“今年本是想让灞阳公主留下来牵制住冀川侯,可公主她跑了啊……” 季沧亭虽然人跑了,但其名册到底还是被宣帝执意登进了卫家宗庙,朝中大臣也不得不跟着改口。 石莽冷笑一声,道:“难道炀陵里能牵制冀川侯的就一个公主?莫忘了……谁?!” 石莽本是武人,隐约听到些许异动便警惕起来,对着身后一个神情麻木的青年道:“梁玉,去看看可是什么内监宫女?” 这处假山地形简单,石梁玉闻言,一言不发地绕到假山后,看了一眼山角暗处隐约露出的小孩子的鞋,顿了顿,回道:“无人,是风吹叶子罢了。” “罢了罢了,这皇宫现在还不是咱们能畅所欲言之地,先回府吧。” 石梁玉稍稍落后几步,待石莽一众人走远,便听见假山后卫瑾在小声叫他。 “石奉丹,太尉要对七姑姑做什么呀?” 他神情一滞,回身道:“皇孙不必担心,并不是要对她做什么,太尉只是想让襄慈长公主进宫小住几日而已。” “原来是这样……”卫瑾像是信了,朝他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 石梁玉皱了皱眉,道:“皇孙信我?” “七姑姑说她信你。” 季沧亭…… 他又想起了那盒由他亲自交到成太傅手上的毒丹,日日夜夜都像一把埋在心底的锥子一般,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 听到季沧亭逃去了边关,他甚至还为此庆幸了许久,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焦虑,好似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他做下的恶事,随时要将真相告诉季沧亭。 ——她这么相信你,你做了什么? 告别了卫瑾后,石梁玉回到石府中,正要回房,石莽便把他召了过去。 “陛下明日便会以礼佛的名头下旨让襄慈长公主进宫……他同长公主的旧事,为父应该同你说过。你也该知道为父的处境,倘若冀川侯得胜归来,便是你我殒命之时,不过现在还有一丝生机……那就是长公主。” 石梁玉一瞬间明白了石莽的意思,手指一点点握紧:“长公主与世无争,为何要杀她?” 石莽靠在软榻上,看着石梁玉微变的神色,嗤笑道,“不愿?还保留着读书人的傲气么。我且这么一说吧,长公主的生死就是那两个男人的生死,为父不可能等到解除了崤关的危机后让冀川侯回来会合太子的势力清算我等……所以,崤关战事一解,冀川侯必须死。” 朝堂之上亦是你死我活,石莽把太子和宣帝的矛盾拿捏得极好,所以他总有能喘息的机会,而战争结束后就不一样了——手握军权的冀川侯加上颇得朝中清流支持的太子,这股势力会彻底压倒他和宣帝。 “可你想杀的,不止是冀川侯。”石梁玉对石莽一字一句道,“你刚刚说,两个男人。” 石莽脸上一瞬间浮现一种久埋了多年的渴望,他看着石梁玉道:“秦皇出于质子,汉室出于乡野,自古开国多草莽,那这天下,为什么不能姓石?” 一股凉气顺着足底缓缓攀升,石梁玉定定地看着他这个生父,道:“你疯了。” 石莽蓦然大笑一声:“这话为父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你知道为什么与你说吗?不是因为虎毒不食子,是因为你和为父是同一种人,你心里想什么,为父看得明明白白的——那灞阳季沧亭对你没有门第非见,你喜欢她,可你想想,你一个贱民出身,不行非常手段掌握绝对的强权,怎么压得住这样一个鼎贵的女人?” “我没有——” “你想过。”石莽并无长才,唯独对人的欲想看得最为真实,“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吧,咱们的荣华富贵是系在一根绳上的,为父倒了,将来你就只能在囚车里看着她嫁进成氏的门庭,你的一生就打算这样不了了之吗?” ——你一辈子都别想摆脱石莽的儿子这个身份。 周围的空气一点点稀薄起来,眼前生父的面容仿佛逐渐扭曲成了一个个深红的色块,被即将到来的山雨卷入了无底的漩涡里。 “好父亲。”石梁玉低若无声道,“我会让你如愿以偿。” …… 长公主府。 “公主、公主,赵太监已经在外面备车等着了。” “……我知道了,让我走完这最后几针。” 襄慈将香囊上最后一针竹叶绣好,配上昨夜新打好的绦子玉坠,装进研磨好的香料,仔细整理干净后,便细细查看起了这只香囊有何处不妥,针脚是否松了。 老嬷嬷在一旁道:“公主素来只喜欢做些实用的鞋履衣物,怎么今日做起荷包来了?” “这是我欠他的。” 襄慈说完,将发簪取下来,在老嬷嬷的惊呼中,一剪剪下一缕夹杂着一线霜白的长发,用红线绑好放进香囊里。 “公主!这是做什么!”老嬷嬷心疼得不行,“这头发可是女人的命啊。” “不,他才是我的命。”时隔了多年,在老嬷嬷惊讶的目光下,襄慈终于念起了自己那久别的夫郎,眼里几许笑意恬淡,“那时候我绣活不好,特地将做好的军中鞋袜放在最下面,他却总能翻出来,翻不到便把将士们挨个查过来,查到了就非要和别人换。” “……他见了别人家的女子送情人香囊,就总找我要,那时我故意冷着他,不愿让他卷进我的事里,就总是不允,哪知他竟敢在父皇的使节面前说出那样的话。” 战时什么都是草率的,寡淡的水酒,带伤的宾客,还留着箭孔的喜堂,还有一个冷漠疏淡的新娘,可没有人知道,她那时是那么欢喜。 老嬷嬷叹了口气,道:“侯爷这些年是觉得是他强娶了您才让您郁郁寡欢,不敢在您眼前多留,可……都这么多年了,公主也该放下了。” “我早就放下了,只是别人还不想放过我。” 襄慈将香囊贴在心口,沉吟间,外面有人来催促。 “公主,宫门快落锁了,进宫吧。” …… 厄兰朵草原中部·神女河畔。 “——娘!”季沧亭猛地从梦中惊醒,待眼前的景物回拢,这才发觉是场噩梦。 “魇着了?”成钰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觉得有几分发烫,便从车内的花梨木柜里拿出一瓶药丸,倒出一枚递过来,“虽说还在盛夏,但前面便是终年不化的雪山,还是要多注意些。” 季沧亭晃了晃脑袋,就着冷水将安神的药咽下,揉着眼角的穴位道:“没事,可能是没睡好。咱们到哪儿了?” “你看。” 顺着成钰指的方向,季沧亭看见了厄兰朵最大的雪山下,宛如星河光带般的神女河所环绕的所在,一大片灯火通明的地方。 那是匈奴的王庭,是大越多少年心腹之患的核心之地。 他们这一行人跟着日逐王亲自带领的队伍缓缓抵达到此,还未靠近,便见一个秃头大汉带领的匈奴骑兵远远戒备而来。 “这是日逐王向大单于进贡的车队,还请放行。” “日逐王?”那秃头大汉冷厉的视线扫向队伍后方,“那怎么会有汉人在队伍里?” 日逐王所在的大车里传出一声冷哼,道:“本王先前便为单于送过口信,要带汉家的大儒来为昆仑神进贡祈福书,这位大儒已经纳了我厄兰朵的女儿,与外面那些汉人不同,这些单于都是知道的,也同意让他来觐见了,亲卫长你敢违逆单于的意思?” 那秃头大汉策马向越使的队伍走去,恰巧看见从车窗里往外看的季沧亭,他一脸狐疑道:“娶了我厄兰朵的女儿……就是她?怎么长得这般像汉人?” 季沧亭的长相的确是汉人相貌,只不过她常年在外征战,眉眼间要比寻常汉女多了不少凌厉感,一时也教人难以分辨。 日逐王此时下了车,见那秃头大汉为难,不悦道:“我看你是故意找碴,是不是其他王子让你在这儿故意为难本王?” 那秃头大汉也是王庭中的贵族,平素便倨傲无比,此次怀着目的而来,拿鞭子朝季沧亭一指:“日逐王,末将也是为了单于的安全考虑,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到了单于身边,这样,汉家女羸弱不堪,这女子若能挽得动我这张小弓,我便信了你们,如何?” 他所谓的小弓,足有一石重,莫说女人,便是稍微瘦弱些的匈奴男人也开不了,显然这秃头大汉就是不想让他们进入王庭。 日逐王大怒:“亲卫长,本王要见单于岂容你在此阻拦,给本王滚开——” “慢。”季沧亭一身胡服,利落地从车上翻下来,“王既为我寻得了良配,也该是我报答的时候了,这位亲卫长,若是我能开得了弓又当如何?” 那秃头大汉心中诧异,但见她毕竟是个女子,便道:“若你能开得了弓,我不止信你是我草原儿女,还会对你嫁去的汉人夫家一视同仁,当然,前提是你得拉得开。” 这一把上路炀陵自爆,中路季爹对抗,下路亭钰偷家【襄慈进宫】 【太子和宣帝的矛盾爆发】 【冀川侯小胜一场,兰登苏邪中计】 第四十六章 皆兵·其四 冀北军里有一个传说:厄兰朵上的男人分两种, 季沧亭拱过火的,和季沧亭没拱过火的。 很快, 这秃头亲卫长就要变成前者了。 “二公子,郡主她……” “无妨, 她知道分寸。” 成钰隔着帘子同季沧亭对望一眼, 彼此都隐约感到了这王庭的异常。 日逐王是单于最宠爱的儿子,这个情报已经有十数年了, 应不会有错,纵使有诸王不愿日逐王进入王庭参与争夺继承人的位置, 单于也不至于要特意派一个亲卫长来王庭外阻拦他们。 季沧亭同样也感觉到了这亲卫长的怪异, 接过他的弓后方在手上掂了掂,便四处打望了起来。 “拉不动就回去吧,若不是给日逐王一个面子,本将军早就把你们这些汉人扣下献祭昆仑神了。”那秃头亲卫长道。 季沧亭拨着弓弦道:“有弓无箭射来何用?大人都容我试弓了,何不再给支箭?还是大人怕我拉开了这张弓,一箭出去射伤了人?” 那秃头大汉冷哼道:“只怕你狂言闪了舌头!给她箭!” 季沧亭接过那支箭,动作刻意放得生疏了些, 箭矢搭在弓上摇摇晃晃,引得不少人面露嘲讽之意。 秃头大汉像是放心了些许,对着面色阴沉的日逐王道:“日逐王, 我这是为了你好, 正值左贤王对越用兵, 你寻些汉人来王庭, 已是不妥, 与其等到时惹单于生怒,不如现在及时回转,省得到时——” 他言未尽,忽听一声弓弦响,季沧亭那一箭擦着他身前半尺破风飞过,直直飞向他身后的矮林,随后林子里传出一声痛呼,随后便是归鸟乱飞,无数火把便从矮林中突然出现,直照得一方静寂的草原如同白昼。 日逐王放眼一看,只见远处王庭里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同时发出了影影绰绰的兵卒涌动的迹象,立时大惊失色:“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要伏击本王?!” 秃头亲卫长连忙让人吹响号角,很快那些火光又灭了下去,他怒瞪了一眼满脸无辜的季沧亭,但继而化作一副冷笑的神情,下马将日逐王拉到一侧。 “王误会了,此计是左贤王所设,事情是如此……” 他们离得远,季沧亭并没有听到什么,但见这明显是在王庭设下埋伏的架势,她不难猜想此刻的匈奴王庭乃是一个陷阱。 不一会儿,日逐王面色恢复平静,回来后特意走到成钰车前:“成先生,本王乃诸王之一,到底也该听从单于的安排。如今正是非常时刻,还望先生能谅解我等。” 他说完,也不顾其他越使倏然变化的脸色,回头对那秃头亲卫长道:“那成先生就留在王庭一段时日,直到战事结束,亲卫长,成先生是左贤王也敬重的人物,务必以礼相待。” 匈奴的腹地,看这情况不答应就是死,越使们并没有多说什么,眼见得日逐王带着他的人离开,随后便被那秃头亲卫长派了三百骑兵“请”进了匈奴王庭。 和外面所见的不同,王庭里渗透着一股极其肃杀的氛围,过路的只见全副武装的男人,并没有女人和小孩。 被请到王帐后面一处把手严密的营帐后,他们便被分隔开来,只余下季沧亭和成钰在一起。 直到待到了次日入夜,匈奴的把手仍然严密,不许他们互相交流,他们便知道恐怕出不去了。 “很明显了。”成钰道,“把守如此严密,连诸王都不告知,多半是等着大越奇袭军到此,便一举围而歼之。” “这倒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所担心的是……”季沧亭只觉心头顿时压了一块巨石,“崤关里有人向兰登苏邪泄露了我军的战术,如今我们这些知情者被关在这里,恐怕无人向崤关报讯。” 季沧亭在帐内来回踱步,见成钰并不似她这般焦躁,便问道:“我来时见你带着好几笼鸽子被他们扣下了,要不要我脱了衣服去放个鸽子报信?” 成钰抬头问道:“为何是脱了衣服?” 季沧亭:“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些塞外打架的以免万一被俘能够及时逃跑,里衣都是黑的。哎实不相瞒,我想当刺客很久了,小时候独孤楼经常跟我说的那些江湖上的大侠都是一身夜行衣……” 她正想跟成钰提一提她小时候当大侠的梦想,忽见成钰将手指送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便识趣地藏到了里帐内。 “成先生可在?” 来的正是白日里那秃头亲卫长,此人仿佛是核实了他的确受兰登苏邪敬重,比白日里客气了许多,搓着手进入帐中,一张满是横肉的脸笑得让人不安。 “王庭后面便是雪山,比不得你们大越温暖,先生可还住的习惯?” “尚可。”成钰看了他片刻,好似会读心似的,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道,“将军有何事?” 那秃头亲卫长朝他身后望了一眼,笑道:“先生是左贤王看重的风雅人物,和那些越地的两脚羊不能比,我也佩服先生。其实……今夜拜访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白日里那姑娘,是日逐王送给先生的,想来先生出身名门世家,这一个姑娘委屈了先生,这样,我愿意拿两个、不,五个美人和先生换了她如何?” “先生不必害羞,左贤王都和我们说过了,我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很快整个王庭都晓得先生是个无女不欢的风流人物,一个哪够啊,五个才可够!” 成钰:“……” 季沧亭在里面听傻了,偷偷摸摸看了一眼成钰的背影,本能地读出几个字——兰登苏邪你今年必死。 “如何?我昨日一见这姑娘之勇悍,就觉得对我的胃口,晚上回去怎么都睡不着,还请先生成全了我,等左贤王带着冀川侯的人头一回来,我立马将五个美人送给先生。” 成钰面无表情地盯了他片刻,不怒反笑,道:“好啊,不过在下不喜别人家的姑娘,将军要换的话,我见将军腰间的黄金匕很是喜人,在越地也极为少见。” “你说这个?”那秃头亲卫身上带了不止一把兵器,又素来觉得越人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便取下腰间的黄金匕首递给他,“区区一把割肉的匕首,先生喜欢可以拿着玩儿。” 黄金匕的刀身镶满了细碎的宝石,尖头微弯,是匈奴贵族平日里随身携带,用作切割肉食的物件,成钰缓缓将之拔出,漫不经心地问道:“这般品质的匕首,只用作食器?” 秃头亲卫长一脸骄傲道:“这是我王庭里的大铸剑师弄出的新铁,削铁如泥,砍起人头来更是一刀一个,你们越地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当真这般锋利?” “那是自然,不信先生可试一试——” 秃头亲卫长的声音在第二个“试”字说出后戛然而止,捂着脖子踉跄着倒退两步,因喉咙在一瞬间被割断,连声音也发不出,便瞪着眼睛徐徐滑落在地。 “的确削铁如泥。”成钰言罢,将那黄金匕首随手丢到秃头亲卫长身上,对着一脸诧异的季沧亭道,“到时辰了,走吧。” 季沧亭少见他生这么大的气,一时间不知作何评价,只得道:“这里是匈奴王庭,杀了他必然打草惊蛇,下一步是不是该放鸽子去崤关示警?” “不需要,我并不是有了消息才放出鸽笼,而是每日午时准时放归一只信鸽到崤关报信,季侯看到有信鸽未如期而至,便知道我们所到之处必然有事。” 成钰抬手遮了遮烛火,让整个帐篷的光每隔一息便闪一次,第三次时拂灭了帐内的烛火,不一会儿,帐外有一队穿着匈奴贵族服饰的人来到帐外,见了成钰身后秃头亲卫长的尸体,竟不拔刀,而是唤人将那秃头亲卫长的尸体拖走处理了。 那其中有一个为首的匈奴贵族对着成钰微微颔首行礼。 “二公子见谅,兰登苏邪的人把手甚严,消息传出晚了,单于并不在王庭内,如今的王庭是个陷阱。” “单于何在?” “单于被兰登苏邪说动,以整个王庭为饵等待季侯上钩,而他本人就在后面雪山上的昆仑神庙里等着季侯自投罗网。” …… 此时的崤关,正弥漫着一片血腥。 “喝啊——!”“杀!”“换□□手!” 喊杀声从拂晓至天暮,季蒙先站在城头,看着那些悍不畏死的匈奴一次次进攻,一次次倒在崤关高高的城墙之下,待象征着兰登苏邪的大旗再一次垂头丧气地离去,他才缓缓转身回到城楼内。 “侯爷,这匈奴铁骑也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凶悍嘛!”初到崤关的铁睿数日内参与了三次守城之战,只觉得冀北军被季蒙先治理得军纪严明行止有序,起初对匈奴的忌惮也慢慢松懈下来了,“只要这城墙不塌,有五万守军便可将这崤关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季蒙先并没有驳斥他这句话,因为这的确是事实,也是他为何坚持要出兵将大越的北方边患一举消灭的缘故——因为他不知大越将来还有没有第二个季蒙先能如他这般死死守住国门。 旁边的参将亦道:“有于老将军坐镇,加上有铁将军这样的少年英才从旁辅佐,侯爷尽可放心。如今兰登苏邪败军颓势已显,正是我等杀入王庭之时,事不宜迟啊。” 季蒙先并没有回应,而是转头低声询问身旁的亲卫:“渊微的信鸽昨日一整日都没有到?” “是。” “知道了。”季蒙先将堂上诸位参将一一看过来,道,“明日一早,我将领军十三万,北出崤关,直袭王庭,崤关便托付给诸位了,如前计一般,以于老将军为正,参将铁睿、陆晔为辅……” 说话间,门外喧闹起来,却是伤愈不久的苟正业在门外闹腾。 “本官乃是京中派来的督军,为何不许本官参与军国大事?!让本官进去!” 铁睿听得刺耳,啧了一声:“郡主是不是下手轻了?都打两顿了还这么活蹦乱跳的……侯爷,我去把他赶走。” “嗯。” 季蒙先并不在乎苟正业的叫嚣,正要继续布置军事布防,便见一阵骚乱,那苟正业竟然从守卫缝隙里挤了进来,大叫道—— “季侯如此独断专行,如何安天下百姓的心,如何安陛下的心?即便不听陛下的圣旨,难道就不顾襄慈公主的死活了?!” 第四十七章 皆兵·其五 苟正业说出在炀陵的襄慈公主安危的同时, 冀北军中一些老将先就怒声道—— “将士在前线拼杀, 炀陵却在胁迫家眷,是何道理?此为诛心之言,苟正业, 你可敢为你所言负责!” 这几日京畿卫也陆陆续续派来了八千援兵, 但这些援兵从没上过战场, 且领军的将官大多是朝廷权贵麾下的世家子为混军功而任职的,如今前线紧急, 不可能让这些生丁顶上去误事,本想让他们多练几日, 可总领这些京畿卫的督军苟正业却不安于练兵, 作为文官偏想取得在前线的部分指挥之权, 今日更是闯入议事厅大闹一场。 汹涌的杀气扑面而来, 苟正业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季蒙先,道:“本……我不是这个意思, 诸位将军误会了,我是说公主身体不适,如今被接入宫中休养,倘若前线守不住, 即便不为百姓,季侯也得让我从旁尽督军之责, 好让公主放心。” 他话虽说得圆融了些, 但背后的意思到底是让他们听懂了。 宣帝并不信任他们这些守关的将士, 竟要拿主帅的家眷来牵制他们。 将领们闻言皆是一腔经年愤恨难抒,几乎是只消季蒙先一声令下,便会即刻拔剑斩了苟正业。 季蒙先闭目沉默了两息,撑在沙盘边缘的手收紧后复又放开,道:“军中不论亲眷之事,苟督军,你领京畿卫援兵,若非要尽一份心力,便去驻守西城门,无需亲自督战,跟着守门的副将侯景做便是。其余点到的将领,随我北出厄兰朵……” 西城门一侧倚靠悬崖峭壁,另一侧工事完善,只消百人的□□手和辎重兵便可轻松守住,比之之前派给季沧亭的西北门还要更牢固一些。 这在崤关已算得上是闲差中的闲差,众将虽不满但也不便多言,领了命便去准备点兵了。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劳烦于老将军坐镇指挥守城,切记,见红烟示警,则需闭城不出,任谁叩关也不可开城门,见黄烟则需立即出城包夹敌军,此役关乎我大越千万黎民安危,乃重中之重,无论谁人干扰,即斩之。” 留到最后的铁睿听着季蒙先交代事情,不免多问了一句:“季侯,可郡主还在关外,难道她回来也不开城门吗?” 季蒙先摇了摇头道:“无妨,她的马快,便是兰登苏邪亲自带人去追堵也追不上她——” 作为崤关二把手的于老将军捋着胡须道:“话是这么说,可毕竟郡主和成家那小子情投意合的,难免互相顾念误事,依老夫看,不如就让铁将军领了郡主的那一千嘲风军随中军出关,待出关后,若战事都在意料之内,便令嘲风军沿着王庭方向抄小路追索,他们熟知郡主好行的那些捷径,或能接应上。” 季蒙先皱眉道:“岂能为她一人误事?” 于老将军道:“崤关披甲上阵者,只有军人,无分男女老幼。便是郡主不是冀川侯的女儿,那也是军中几十年难遇的将帅之才,但凡领军出征,你几时见她败过?侯爷舍得,老夫可舍不得如此将才陨落塞外。” 终于得了季蒙先点头,铁睿高高兴兴地领了命去点季沧亭旗下的精锐,他以前成日里跟着京畿卫那些二世祖推杯换盏,心下鄙视已久,好不容易来了崤关这种聚集了整个天下的精锐的所在地,便觉得到了乐土一般。 嘲风军是打着亲卫的名头建立的,几乎每个人都被季沧亭收拾过,一个个戴着漆黑的面甲,浑身都带着一股凶悍无匹的气场。 铁睿觉得很合他的胃口,正要摸摸季沧亭那杆让匈奴各个小部落闻风丧胆的嘲风大旗时,身后一个讨人厌的声音叫住了他。 “铁将军留步。”苟正业阴阳怪气地凑过来,“季侯已打算只让崤关留五万守军了,将军带着这些精锐去哪儿?” 铁睿脸色一僵,回头道:“苟大人说笑了,所谓骑兵,在平原冲杀无往不利,在关内便施展不开了。再说季侯已布置周全,五万守军已经足够守住崤关。” 苟正业一脸忧心忡忡道:“本官虽不通军务,但也晓得兰登苏邪率领的是三十万大军,若是到时一旦攻起城来,便是死尸也堆上城墙了,多一些人多一分力,依本官看,将军不如还是留下来守城吧,也许拖过今年冬天,匈奴便退兵了也未可知。” 铁睿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苟大人,您以为咱们崤关下那条五丈宽的护城河是做什么用的,无非就是用来填尸体用的。再者说,匈奴虽人多势众,但法纪不严,一场仗杀他们五千人,余下二十九万五都得偃旗息鼓了去。” 苟正业哪听他讲理,道:“本官身为督军,需得为崤关考虑,这一千精锐看着便勇悍胜于旁人,不如便调到西城门去做本官的亲卫,这才稳妥。” ……这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铁睿是憋着没骂出声,与他对接的嘲风军副将却是恼火道:“我等皆是嘲风将军的亲卫,督军若是畏死可回炀陵,何必占我们沙场之士的功夫?” 苟正业道:“嘲风将军是谁?” 铁睿解释道:“正是灞阳郡主……哦不,现在是公主了。” “什么?”苟正业像是终于抓到了什么把柄一般,马上寻了旁人要来纸笔,“原来如此,季侯看似两袖清风,原来为了自己的女儿违制蓄下私兵,若不是本官到此,还不知竟有此事……多谢各位告知,来人,去将此事快马回报太尉面呈陛下。” 铁睿眼见那嘲风军副将恨不能马上冲过去给苟正业一刀,连忙拦住他,直至苟正业见势不妙快步离开,方道:“没事没事,让他奏,郡主如今已经被陛下加衔封为公主,还赐了姓氏,亲卫一千本就符合礼制。等她回来后,这家伙没好果子吃,找到郡主为上。” “……都要出征了,却不知郡主如今在何处。” …… 匈奴王庭,大雪山。 “……匈奴与季侯有血海深仇,兰登苏邪在单于面前立下军令状,说是十日内让单于目睹大越最强的军队死在昆仑神庙之前,所以单于这才暂时住在此。”那匈奴贵族打扮、实则是大越多年派驻在此的眼线指了指眼前的山上,“单于就在上面,守卫并不多,只有三百。再往上便不能跑马了,只能沿着那山道上去。二公子这次带来的人大多文武双全,自不必怕行这一趟险,可这位姑娘——” 那眼线本想说他们带着个姑娘恐怕会拖累于人,便见那姑娘下了马,摘下头上的绒毛风帽三两下攀至一处搞搞的险峻岩石上回望王庭所在的地方,对成钰道。 “你看,这雪山想来是冬天才发生过雪崩,撞坏了一处山岭出口,咱们沙盘上的地图已经过时了,从这儿雪山上一看整个王庭就是个马蹄山谷,进来了就是九死无生,兰登苏邪能以王庭为饵,好大的手笔。” 好身手…… 那眼线见季沧亭的动作轻巧而稳,不输他所见的顶级高手,不禁暗自感慨。 “说的对,此役凶险非常,所以必须要拿下单于解开僵局,前面右边就是一条可以向东部下山的小道,姑娘可以先从这里离开,绕回崤关。” 不待成钰开口,季沧亭便翻身而下,道:“可以啊,若是你们谁的身手比得过我,我就放心把我们家督学交给你们去行险。” “这……” 成钰下了马,将季沧亭的风帽戴好,方道:“不必相劝了,她不会走的。” 那眼线无法,只能待到了岔路口让队伍里救出来的儒生谋士先走后,便继续往雪山上走去。 “我们先去见单于,但必须要等接近单于身前十步后才能动手,他身边有个高手,是草原上的宗师……” 匈奴的昆仑神庙修在半山腰,说是神庙,实则是一片不小的行宫群,想来是这些年接受了不少汉家风物的影响,不多时,季沧亭他们便瞧见一处平缓的山腰处,出现了木石筑就的几十座楼阁。 眼线在王庭里的地位虽高,但也只能为他们争取来一个时辰的时间,如今一刻钟后便要换岗,到时候王庭里的匈奴便会察觉到越使们已经消失了,必然要分出一部分人向山上寻去。 “右骨都侯乌牙带着左贤王推荐的大儒来觐见单于,还请放行。” 那眼线一路几乎畅通无阻,待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华丽殿宇时,季沧亭便听见了一阵阵丝竹乐声,随着侍女的引导走进去后,发现左右皆是杂乱无章地堆放着金银珠宝,除了部分还带着小国的装饰,大多来自于大越。 而在正中央,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倚靠在他的侧妃膝上,他旁边一位头上戴满了宝石的妇人正拨弄着膝头一把二弦琴,琴声略有滞涩,但也勉强能成曲。 “见过单于,这位是左贤王推荐的大儒。” 老者连眼皮都不抬,道:“今日心情不好,不见,推下去杀了。” 左右顿时涌出十余名匈奴甲士,季沧亭正算着距离,堪堪要动手时,成钰忽然出声道—— “单于何以不悦?可是因青牛琴无法奏出合意的祭乐?” 那单于闻言,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打量了一下成钰,摆摆手让左右的甲士退下。 “我王庭一年一度要献祭给昆仑神祭乐,只要是这青牛琴演奏出的曲子,所有的部族都会听得如痴如醉。去年演奏的琴师得了伤寒死了,再无人能拉得出合适的曲子,听说汉人对器乐十分讲究,你若能拉得出好听的祭乐,本王就留你在王帐做琴师。” 季沧亭注意到刚刚那一拨,单于身侧不远处坐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中年,这个人一边擦着刀一边饮着酒,若不是她特意看过去,根本就没有发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 能做到行止无声无息境界的武者,在她的记忆里,她父亲季蒙先做不到,之前被她评价极高的兰登苏邪也做不到,只有剑宗独孤楼才能做到。 难怪这个单于只需要三百护卫,原来是有这样的高手护在身侧,好在刚刚他们没动,不然这会儿早就死了。 “如何?”老单于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风雅的年轻人,见他不卑不亢,道,“还是你只有越人纸上谈兵的本事?” 哎坏了,这青牛琴恐怕天底下只有一把,琴师也是专门研习了多年才会拉出曲子的,见都没见过怎么奏得出来? 季沧亭已经在盘算着打算退而求其次抓了旁边的阏氏时,成钰出声答应了。 “依照我汉家所收集,匈奴祭乐有十二章计二十六曲,青牛琴能奏出的有十七曲,单于想听哪一支?” 老单于旁边的阏氏诧异道:“我王庭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三支祭乐,中原竟保存有这么多?” 老单于也是听得一愣,当真叫人把青牛琴带去给他,道:“你若真的弹得出来,本王给你一个封官拜爵的机会。” 季沧亭见成钰丝毫不慌,接了琴一脸平静地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擦了一下琴弓,还以为他真的就会了,不想拉出的第一个音就歪到了天边去。 季沧亭:“……” “你——” 老单于正要发作,却见成钰丝毫不慌,起身将青牛琴递过去,煞有介事地皱眉道:“难怪阏氏曲不成调,单于请看,这琴身里被虫蛀坏了。” 是吗? 青牛琴乃是匈奴历代至宝,单于不敢轻忽,起身刚要凑过去一看,便听旁边坐在那里擦刀的独眼男子厉喝道—— “单于莫靠近此人!” 第四十八章 绝处·其一 ——这世上的但凡二十岁以前达到顶峰的武者, 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若你不满于此, 那就趁年少时去挑战一些你自认为战之必死的强敌, 活下来, 你就能摸到宗师的门槛, 战而胜之,你十年内必成宗师。 想着独孤楼曾经教给过她的这段话, 季沧亭身形瞬动。单于面前的交手,只在转瞬之间,独眼刀客本已失先机, 但他身法极快,正要直取成钰首级时, 冷不防斜刺里一枪斜挑, 直袭面门, 逼得他不得不后翻躲开。 可此时局势已定,锋利的琴弓将老单于脖颈上拉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而季沧亭则是夺了旁边卫兵手里的一杆两头开锋的枪, 头端直至那独眼刀客,尾端尖头处正好卡在阏氏喉咙口。 刚刚那一招气势惊人,独眼刀客还以为对方也是宗师级别的高手, 没想到定睛一看,却是个年轻的少女, 沉声道:“刺客求死, 智者求生, 求命还是求财,开出条件吧。” 季沧亭示意让发抖的阏氏站起来,挟制住后,道:“自是求生,七匹快马,出三十里后自会放单于一条生路。” 独眼刀客道:“不可能,十里外必须放了单于。” 季沧亭道:“我们这儿有两个人质,要不要先杀一个让你看看现在是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老单于目眦欲裂地怒视着旁边的骨都侯:“你是我厄兰朵的人,竟背叛本王!你对我宣誓的忠心呢?!” 那充作卧底的骨都侯冷冷道:“单于,王庭贵族将我的汉人生母拖去喂狼时,您应该想到会有今日。” “请移驾吧。”成钰道。 缓缓挪出去时,整个昆仑神庙已经被火把照亮,上百匈奴战士张弓搭箭,持刀备战,但谁都未敢先动。 待他们七人跨上马驰离神庙时,旁边有的卫兵正想吹响牛角号向山下示警,却被独眼刀客夺过旁边的兵器当场掷死。 “冰风就在这附近,想引发雪崩吗?!跟上!” 马匹骑出去两里地后,季沧亭看了一眼身后跟得极紧的匈奴骑兵,骂了一声,回身道:“这马是黑河马,就算走的是下山的主道也跑不快,一旦被王庭那边堵住了,就再逃不出去了。” 成钰抬眸看了一眼天空,在几朵淡云里勉强辨别出方向:“天象所示,三面皆绝路,独向西有逢生之相。” 季沧亭笑了一声:“这时候了,看星星有用吗?!” “那你敢不敢信一回天命?” “我不信命,我信你,走!” 马蹄飞溅出银白的雪花,山道一转间,扑面而来的横风如霜刀雪剑,一瞬间彻寒至骨。 季沧亭的马匹隐有畏惧不前的意思,好在她熟知马儿习性,死死勒住马头的动向,勉强通过了这横风区域,但后面的同行者就不行了,其中有两人的马儿被雪花迷了眼,一阵惊叫后,竟把人从背上甩了下来。 骨都侯直接命令其他人下马,道:“二公子,昔日成太傅游学时救我一命,今日还命于你,前面过了吊桥便是一条下山的小路,你们先走,我们在此断后!” 火把的光芒就在山道转弯处,季沧亭甩了一鞭子逼得成钰的马先过了吊桥,回头道:“义士留名!” “我母亲建昌庾氏,为我取了汉名叫怀乡。”那骨都侯顿了顿,从怀中抛了只瓷瓶给季沧亭,“带我母亲回建昌,勿让战火烧至那里。” “……谨诺之!” 留下这一句话,季沧亭转头冲入了风雪中,待过了吊桥后,她听见轰然一声响,吊桥被割断了绳子毁坏了半截,只留几根绳索在雪风中飘摇。 一手刀劈晕了想要挣扎的单于和阏氏,季沧亭道:“现在那刀客应该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打算放单于回去了,那几条绳索拦得住寻常匈奴战士,恐怕拦不住宗师阶的高手,把单于的大裘和阏氏的换过来,我们分头走。” 成钰回望了悬崖那头一眼,眼里有着说不明的情绪,道:“不,杀了他。” 季沧亭道:“你这个读书人杀性怎么这么重?” “读书人便不能睚眦必报么?” “可以,你怎么着我都喜欢。”季沧亭将马儿赶进一处茂盛的雪松里藏起来,“还有,季沧亭掌兵,从无让义士白死的道理。” …… 炀陵。 “太子殿下,已经是连熬了三宿了,该去休息了,余下这些南方的粮米之事有我收尾便是。” “太傅的丧期还让你来宫中助我理政,辛苦你了。”卫融按上发烫的额头,对成家现在掌事的成钦道:“……父皇还是打算下个月让石莽接替季侯在崤关的主帅位置?” 成钦本在丧期,但国事繁忙,便自请提前回朝助卫融打理政务,道:“听赵公公说,自从公主入宫以来,哮喘便犯了,几次拒见陛下,陛下的寒食散便越用越多,被石太尉哄着下了不少荒唐的旨意。” 卫融撑着椅子起身,但很快又因为连夜劳累重重坐了回去,道:“父皇为何就是看不破石莽的谗言?石莽到底把持着什么,让父皇这般听他的话?” 成钦沉默了一下,道:“或许和长公主有关。” 卫融沉默,关于长公主和宣帝的风言风语,宫内外传言太多,他曾始终选择相信他的姑母,也寄希望于他的父皇还怀有做人的底线,只是通过上次在季沧亭出走的情况下,仍将季沧亭封为公主的事后,他的心中便开始动摇了。 将余下的政务交代给成钦,卫融缓缓走出了宫殿,回宫的路上,忽然听见有哭声传来。 “谁人在哭泣?” 卫融循声而去,只见宫苑后偏僻的小道上,两个内监压着一个遍体鳞伤的药童,他认出这药童的衣饰来自于专门为宣帝炼制丹药的仙游府,便出声问道—— “他犯了何罪?为何不让他说话?” 小内监少见这种大人物,闻言不免将药童的嘴捂得更紧些,道:“回禀太子殿下,此人偷盗炼丹用的明珠,被奉丹廷尉告发了,奴正要将他押至内廷监依宫规惩处。” “是这样……” 卫融点了点头,刚转过身,那药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出来,扑到他脚边,满口是血地大声叫道:“殿下救命!成太傅是石太尉指使天师毒杀、奉丹廷尉去执行的,他怕我说出去,就诬告我偷了明珠要杀了我!” “你说什么?!”卫融猛然回身,让东宫侍卫将那两个内监按住,抓住那药童的领口道,“奉丹廷尉何在?带我去仙游府!” 一路急奔至仙游府,卫融却发现此地灯火通明,门口更是站着一队妃嫔的仪仗,细一看竟是赵贵妃宫里的人。 东宫侍卫道:“殿下,贵妃身怀六甲,不宜惊动。” 被救出来的药童惊慌无比,但为求生,道:“殿下,仙游府的侧门可直达后殿,小人原地带殿下去。” 纵是满腔郁愤,卫融仍是勉强维持住了冷静,跟着药童一路从侧殿门进入到仙游府,穿过冒着青烟的殿阁,直到了奉丹廷尉处理事务的屋前时,他忽然听见里面赵贵妃悲愤的声音—— “回去告诉石莽,你我等价交换,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让我用性命冒这个险!毒杀帝王,岂不是要我九族尽诛!” 卫融要推门的手一僵,随后便听见在仙游府炼丹的一个天师的声音。 “贵妃娘娘,你还想让这种做襄慈公主替身的日子持续到几时?皇帝要什么人,终究是会要到手的,现在是公主还坚持着等冀川侯回来,哪一日她想通了不坚持了,这宫中还能有你的位置?如今石大人坐拥京城三万禁军指挥权,随时能杀入宫中改朝换代,只消你一个念头,现在如履薄冰的日子就到头……谁?!” 天师的话未说完,便惊恐地看着东宫侍卫一拥而入,银亮的刀刃架在了他脖颈上。 “石莽要谋反?!” 难怪这几日那么多奇怪的各地灾情奏折,派人去查验的时候却发现那种洪水地震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卫融感到自己像是迷失在一片片巨大的蛛网中,眼前一片晕眩,待人扶住他后,才气得发抖道:“去……传本宫诏令,拿下禁军统领于知荣!通晓京中兵马司全城戒严,调集东宫五百禁卫去守住陛下寝殿!” “是!” 此时的宣帝寝宫,丹药的烟雾仍袅袅飘浮。 “……陛下,季蒙先昨日已经出征了,不愧军神之名,初战首胜,打得兰登苏邪前军损失惨重。如此看来,取胜指日可待,陛下可想要了要封赏他什么?” 宣帝站在窗前,虽是夏季的时令,他却满心寒冷,没有回答石莽对战事的禀告,只问询着襄慈的近况。 “公主的喘症,太医们怎么说?” 石莽的面目掩在黑暗里,道:“公主无非是心病,太医们说,或许等季侯回来,她的心结解了,病情便会转好。” 又是他。 一连几日皆是这样的情报,盖世功勋是他,伊人心意是他。 空气中新调的药香仍在蔓延,石莽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看着宣帝道:“陛下,太子仍不愿娶那指婚的贵女,而且态度也渐渐强硬了起来,派人去劝说时,竟将陛下的使者赶了出来,今日更是调集了军队,不知要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阵灯烛瓷器被打翻的巨响,宣帝仿佛是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发了狂一般打砸手边的一切。 “我看他们就是在等朕死!所有人都是!朕死了,她就能和季蒙先团聚了,还有这个逆子!凭什么只有他能堂堂正正地为他的女人守住余生,凭什么只有我,连碰一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石莽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后宫人来报,他神色剧变道:“陛下,太子带东宫侍卫来逼宫了!” 说话间,寝殿外宫人尖叫奔散,卫融带着东宫侍卫直接闯入殿中,见了宣帝开口便道—— “父皇快远离石莽,此人要谋——” 宣帝正在怒头上,见了卫融来,丧失理智一般抽出旁边的剑直指卫融。 “逆子!你要谋反?” 第四十九章 绝处·其二 成钦是一刻之前才被太子派人告知宫中有变,要送他出宫, 快到宫门前时, 忽然有一个侍女匆匆拦住他的去路。 “成大人留步,奴婢是赵贵妃宫里的, 能否借一步说话?” 重重宫殿后正晃动着不祥的灯火光芒,整座宫殿里的气氛随着四处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肃杀起来, 成钦虽焦心, 但见那侍女形容惊惶,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何事?” 那宫女左右看了看,道:“我家娘娘托奴婢带个话, 说她虽喜欢权位荣华, 但这些年受石太尉胁迫, 做下不少错事。如今石太尉想要谋反, 她恐怕知道得太多,等石太尉得势后便自身难保, 想为成大人做个人情,到时若事有转机, 还望成大人留她和腹中孩儿的性命。” 成钦听得一愣, 道:“姑娘请细说。” “是这样的, 贵妃娘娘今日被石太尉派人约到仙游府,本以为是拿些新方子的寒食散,谁料去了后那天师便给她一剂毒药, 说是要娘娘毒杀陛下好便宜行事, 当时太子殿下派人闯入后拿下了那天师, 此刻正带东宫侍卫去陛下寝宫守护。” 成钦道:“那这有何不对?” 宫女面容紧张道:“娘娘深知石太尉为人,料想必不会这么简单,回宫时留了个心眼,让奴婢等人前去审问那带着太子来的药童……用了些药才套出此为石太尉想要构陷太子谋反的圈套,他想让陛下误以为逼宫谋反的是太子殿下,待陛下赐死太子后,才会真正谋反篡位!” 掩月的浓云里随着渐渐潮湿的雨雾逐渐酝酿着什么,在阴谋揭晓的那一刹那,一声炸雷闪电,照亮了成钦惨白的侧脸。 “我这便去为太子伸冤!” 成钦正要动身,那宫女却道:“大人,贵妃娘娘审问出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陛下近日又连服数剂药石,现在心性成狂谁的话也不听,大人能做的就只有先把皇孙带出宫去!娘娘已经打通了关卡,只待大人将皇孙带出去避难!” 石莽这桩谋算连赵妃都要瞒着,想来待他成事后是不会留下赵妃的,此事多半是真的。 心中快速衡量了一下,成钦语速极快道:“我这便去接皇孙出宫,还请姑娘转告贵妃娘娘,速请长公主去为太子殿下求情,切勿让陛下自毁长城,务必要保住太子!” …… 宣帝寝宫,殿外骤然大作的雷声夹带着铁锈味的雨水冲入殿内,吹熄了摇摇摆摆的宫灯。 “逆子,你是不是也盼着朕死?” 脖颈上粘腻的血液顺着衣领落了下来,那锋锐的剑只差再割入一寸,他就没了性命。 卫融对上宣帝赤红的双眼,他听着宣帝让石莽带兵去杀光东宫的人时,一瞬间感到的不是心寒齿冷,眼前浮现的却是他幼时也曾被父亲抱在怀里教书习字的情景。 “父皇……没有人谋反,也没有人盼着您死,太傅从没放弃过您,我也是。” 宣帝此时是真的疯魔了,一幕幕往事让他分不清孰是孰非,只凭着自己偏激的心潮疯言疯语起来。 “朕不信!如果他真心要辅佐朕,为什么要让朕看着襄慈嫁给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骗朕娶了个根本就不认识的贱妇,还生下你这么个东西……” 手中的长剑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脱手落下,宣帝捂住面庞,嘶声道:“这么多年,朕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是个耻辱……是不是因为有了你,襄慈才不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是不是……” 是真的,那些不愿为他所承认的谣言,都是真的。 卫融颤声道:“父皇,你在说什么……姑母她、她是你亲姐姐……” “她不是!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不是我的儿子,只有沧亭,沧亭才是我们的孩子……是季蒙先抢走了她!是你们、是你们逼得我们生不能见面!”宣帝咆哮着,一眼瞥见架子上摆着的用来赐死宫人的毒酒,便冲过去拿在手中,一步步朝卫融靠近。 “朕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季蒙先,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拦阻朕……” “父皇……父亲,你要杀我?”长久以来保持着的希望,在父亲的一步步靠近中被踩得粉碎,卫融哑声道,“父亲,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 “孩子?哈……哈哈哈哈……”毒酒递至他面前,宣帝惨笑道,“孩子怎么会不听父亲的话?你才不是我的孩子……那苗女死后,你不是早就心死了吗?现在朕要你死,你怎么不去死?” “父皇,你不该提起瑶儿……”卫融痛苦地闭上眼,“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想向您报复,想杀了奸臣,甚至如果不是为了瑾儿,我可以马上去死。可我的位置一直在提醒我,我身后还肩负着万民,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扛起——” 就在此时,殿外火光重重,石莽佩剑而归,他并没有急于暴露意图,而是冲上来便跪在宣帝面前。 “陛下,太子谋反证据确凿,东宫兵力已拿下,其党羽已逃出宫外,恐怕会煽动朝臣逼宫,还请陛下早下决断!” 石莽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卫融看着仍然疯魔不醒的宣帝,心中了然了一切——他今日不死,石莽必会逼杀于他,而一旦石莽动手,宣帝也难以保住。 “好……”卫融接过宣帝手中的毒酒,他看着殿中森立的甲士,对石莽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也请石太尉谨记。” 石莽那维持了十数年的恭顺神情好似在心腹大患倒下的一瞬间露出了獠牙,他看着宣帝,宛如在看一个可怜可悲的破烂人偶。 成太傅走了,太子也将离世,季蒙先远在关外苦战,天下落到谁手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到了这一步,石莽竟生出诸多感慨,最后一次以臣子之礼向宣帝叩首:“陛下,臣受您信重了十六年,没有您,臣可能时至今日还是一个禁军里的无名小卒。陛下放心,你平生至恨之人,臣一定会为您除去……于统领,封锁皇宫,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得任何人进出。” “……” 或许是记忆的漩涡里埋得最深的那股夺人性命的酒香唤醒了宣帝一丝神智,昏蒙的视线里,那些被他臆想的狰狞面目随着药石的效力逐渐消退而回归到原来的面目。 “陛下、陛下?” 赵公公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宣帝的神智渐渐回拢,刚刚发生的一切随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复现在眼前,他抬头看了看赵公公,还有他身后正跪坐在卫融身边的人影。 她的衣摆上绣着一丛青碧色的竹叶,虽然细弱,但是从未屈折过。 “是谁?是赵妃么……”宣帝缓缓睁大了眼,从喉咙深处艰难地说出这个他执念了一生的名字,“襄慈……” “卫棠。”襄慈缓缓放下卫融已失去了气息的身躯,面容一如深冬的雪,“我只知你不配为人君,如今,连为人父也不配了。” “……”宣帝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涌出一股甜腥,待听她如是言辞,只觉满目苍凉,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骂的,只管骂出来,只要是你说的,哪怕是恶言,也好过这些年的沉默。” “我不需要骂你。”襄慈轻轻碰了碰卫融的额头,只感受到一片冰凉,随后提起他手边的毒酒,在赵公公的惊呼下,递给了宣帝,“他们才是需要被骂的,因为他们不想让前代帝王的晚年再度在你身上上演,所以对你的荒唐一再宽宥,一再心软,以至于如今的局面。晃眼十八年了,你我之间,就此了结吧,我来不及和季蒙先走了,就……先送你下地狱吧。” 二十余年前,帝王践踏同胞,屠杀宗室,一场场血腥的宫闱斗争里,多少次是她这个姐姐拼死护住他这个弟弟,漫长的黑暗年月里,她就是唯一一道光。 可他终究错解了她的温柔,觉得那是可以霸占为己有的东西。 “血魃……那个时候,我用它杀了父皇,现在,又杀了孩子,最后终于落到我头上了。”宣帝正了正衣冠,看着襄慈道,“你要我死?” 襄慈哑声道:“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这样也好。 “赵公公,将朕放在密匣里的第二份传位诏书取来,昭告宫人,无论何人,无论贱籍奴隶,但凡持此诏书斩杀叛逆助新君登基者,封万户侯,加一品衔,赐丹书铁券。” 他说完,血魃的毒在喉咙里渐渐化作一片灼烧的干哑,宣帝倚靠在柱子上,百般依恋地看着她。 “襄慈,我这一辈子都输给了季蒙先,至少这时候,我赢了……” 待宣帝的气息逐渐消失,赵公公将遗诏递给襄慈,她摇了摇头推开道:“不必看了,他是知道石莽必反的,只是不愿意从其编织的梦里醒过来而已,否则也不会早早便留下这一代诏书。石莽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天子已驾崩,当令徐相、成氏长子等能臣为辅,辅佐皇孙继位,内惩奸佞,外拒夷狄……” “那公主你呢?”赵公公眼眶红了,“弑君者必死无疑,老奴有法子让宫中失火,公主可从水道离开。” 襄慈凝望着窗外滂沱的大雨,将宣帝放在膝头上,像是他尚且年幼时一般,从怀里取出一只绣着青竹的香囊递给赵公公,低声道:“我不走,我已很久没有听过宫中的雨声了,让我一个人多待一会儿吧。若有机会,把这个交给我夫君,告诉他……罢了,也不必说什么了,他都知道。” 赵公公跪倒在地,朝他们长叩了许久,拿着遗诏缓缓从侧殿门想要出去,一开门,却看见一个被雨水淋湿的人影伫立在门前。 赵公公惊怕地往后一退,握紧了手中的遗诏,“你……” “赵公公勿怕,是我放长公主进来的。”石梁玉的声音宛如鬼魅一般,他看着赵公公手里的遗诏,“陛下的遗诏,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赵公公只觉得一股阴寒的气息让他浑身发抖,不断后退着,道:“石大人,作为太尉的儿子,恕老奴不敢轻信于你。” “那公公以为……现下这种局面,能将遗诏带出去吗?”石梁玉没有动,轻声道,“我不会强夺,否则早就喊人了,只想知道陛下的遗诏里,将皇位传给了谁。” 宫外石莽所控制的禁军将寝宫围得水泄不通,赵公公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咬牙将遗诏打开,待借着骤然雪亮的闪电看清楚遗诏上的名字时,不禁骇然失声道—— “这……传位的不是皇孙,怎么会是她?!” 第五十章 绝处·其三 浓云掩月,暗夜里一声弓弦鸣动, 在风雨里飘摇了半宿的宫灯被一箭射落, 跌入地上的泥潭里,被仓皇逃出皇城的马车瞬息轧碎。 “成大人, 后面追兵太多了!石莽誓杀皇孙,东宫的侍卫抵不住太久!” 成钦用斗篷将年幼的卫瑾裹在怀里, 夜色里看不清他通红的双眼, 但却仍维持住了冷静。 “太子恐已遇害,皇孙必须要保住……走,不逃了, 回成府去!” 与他一同逃出的还有赵妃派来的忠心宫女, 闻言立即道:“大人, 您的家中皆是妇孺, 又无足够的私兵,何以引火上身?” 就在前夜, 他怀孕妻子还在殷殷叮嘱他应换新衣,他甚至没来得及保住他的家人, 便要将这场宫乱提前引到家中。 成钦咬着牙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回成国公府, 至少能挺得过今夜。” 宫女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但见他心意已决,便道:“那就听大人的话, 若能保得住皇孙, 奴婢也算不负娘娘所托。” 这一夜的寒刃舔舐了太多人血, 属于石莽的本应拱卫炀陵的京畿卫与禁军得了宣帝诏令,只知道有人谋反,他们的任务便是肃清所有的叛逆,即便发现有什么古怪,待饮罢第一条人命时,一切都已不可收拾。 成,则从龙登天,败,则尸骨无存,要选何者,并不需犹豫。 “……将士们,事已至此,若不想来日被株连九族,今日便需肃清叛党余孽,即便是成府,也要一视同仁!”领军的禁军于统领眼里燃烧着野心,眼看着成钦的马车逃入通往成府的巷口时,面露狠戾之色,“我们有三百京畿卫,七百禁军,便是一个郡府也足可打得下,区区成府,一群酸儒罢了,上!” 这一千追兵是石莽不知悉心培养了多久的心腹,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成府的人头就是他们晋升的凭据。 “杀!” 雨夜里一声冷冽的“杀”字落下,追兵,森寒的长刀如亟待填饱贪欲的恶狼之牙,乌压压地涌入巷口,而就在他们远远看见成府门前的如豆的灯火时,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惊慌逃窜之声。 因为其门前阶下,有一个人宛如枯木如定般,细听着檐下的雨声,即便面对千军,也丝毫未有动摇之意。 冲在最前方的军士本应无视于他,但近其身前二十步时,却本能地自这个人身上感到一股逼命的危机,而这种气势仿佛会传染一般,很快头前的军士胆寒着停下了脚步。 “还愣着做什么?!”于统领打马上前,雨水让他看不清那坐在阶前听雨的人是谁,一鞭子让麾下军士上前以他开刀,“就一个人而已,怕什么!就拿此人开刀!第一个取下人头者,赏十金!”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诱惑,拔刀朝着那人劈了上去,可下一刻,谁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眨眼睛,那冲上前的军士便身首分离。 坐在台阶上的人,手中不知何时托着一口映照着寒光的长剑,起身间,剑尖徐徐在积雨的地面上拖行过一条长长的水波。 他缓缓走入雨中,雨水沐湿了他耳侧的一缕白发,却避开了他视千军如无物的双眼。 “十息之内,退可自保,进则留命。” 于统领终于想起,成府里住着一个绝世剑道宗师,他尚年轻,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力,故而轻忽至今。可如今若是不带着皇孙的尸体回去,石莽必会要他的命,便咬牙道:“你是何人,竟敢一人挡关?难道不怕石大人将你千刀万剐?!” 雨声仿佛更密集了一些,对峙了片刻,十息已过,剑者抬眸,淡然道—— “闲人独孤楼,昨日新得剑器,愿以诸君之颅相试。” …… 厄兰朵的冰风此刻正盘踞在雪山上,风刀霜剑很快将断桥上悬挂的绳索吹出一条条冰凌。 这对寻常人而言是绝不可能通过的天堑,但对宗师阶的刀客而言不是。只见他宛如翻飞的黑鹰一般,无视寒风吹拂,沿着荡在两道悬崖间的绳索一路飞驰跃上对面的悬崖。 独眼刀客本以为目标已经离开了,待看了一眼不远处从风雪里持枪独立的女子,露出意外的神色,继而内力发于喉舌,高声道:“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女娃儿,武者当有自知之明。”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刚刚才惊艳了他的枪者是为了让成钰能带着单于和阏氏离开而留下来阻拦他的。而远处雪地上马蹄痕迹依稀,找到单于不过是时间问题。 季沧亭细细听着每一片雪花的落处,她能感得到扑面而来的庞重杀机,如果不在这里击杀对手,一旦离开这片风雪的遮掩,他们将无所遁形。 ——大敌当前,谁去直面那刀者,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男女亲疏之分,犹豫只会贻误战机。 余光瞥过不远处的雪坡,这是她固执之下的选择……他们只有一箭的机会。 如是想着,季沧亭一步步向前:“狭路相逢,鱼死网破,若阁下不屑同小辈一战……那小辈这副面目,是不是能让阁下想起什么?” 独眼刀客眯起仅剩的一只眼,待看见白色的雪风里,她面上带着的狰狞的嘲风面甲时,不禁失声道:“这些年来不断侵扰草原诸部的那名是你!你竟是个女子!” 季沧亭的枪尖将雪地缓缓划出一条杀气腾腾的弧形,做了个请战的手势:“死在我手上的匈奴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何,宗师可要为匈奴诸部报仇?” “好胆识,不过……挑衅强者,太愚蠢!” 昂声一喝,战声,只在一片雪花飘落的时间里打响,交击的第一瞬,锋利的刀光将枪身压得弯折到了极限,而同时扑面而来的浓重杀机,也让季沧亭感到自己的每一分本能都在尖叫着逃跑。 那般薄的弯刀,将她的力道全面压制,这就是宗师的实力。 “年轻人,你的枪术不错,可终究还欠几十年的历练。”一招摸清了实力,独眼刀客面露狞笑,继而有意耍弄于她,随手施为,目不暇接的刀光让季沧亭且战且退。 “你的眼神让老夫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崤关见到的一个人……那时老夫还是个老单于身边的寻常侍卫,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越人的大将季蒙先将单于一剑斩杀,那时老夫只敢在他的剑锋下逃跑,而如今,他为越人的军务拖累,再让他与老夫对垒,只有饮恨于老夫的刀下。” 独眼刀客步步紧逼,季沧亭避锋而战,就在他絮絮回忆的某一刻,她忽然不后退了。 “那可真是巧了,即便是拖了二十年,该欠的命,总还要还到我老季家手里。” “哦?这么快便习惯了老夫的刀势?”独眼刀客心中暗暗诧异,若说前一刻他击败对手的把握是十成,现在已经微微动摇了些许……因为她学得太快了。 仰头避过横来一刀,季沧亭身形灵巧地在雪地上一个翻身退开数步。 “后生晚辈还能学得更快,前辈敢赐教吗?” 独眼刀客目露杀机:“是你找死!” 如第一招一般,他再不留手,刀中之势,乃如冰之凛然,乃含如山之崩塌,但季沧亭却是越战越凶,一开始的狼狈过后,她总能在即将溃败的底线上稳住,继而锐意渐发。 惊诧中,独眼刀客被她枪尾溅起的雪花迷了一瞬,怒道:“卑鄙!” “不然呢,你以为我在和你喂招?”季沧亭拖不起,枪者凭的便是一鼓作气,她只能再和独眼刀客对上百招,百招过后,颓势便会显现。 她必须在百招内找到独眼刀客的破绽,然后将他的死门给暴露出来。 “猖狂的丫头,老夫要你见识何谓宗师!” 耳边风雪声呼啸而过,独眼刀客气一沉,弯刀竟在腕上如指臂使地旋转了一周,朝着季沧亭以一个刁钻角度直直割向她的喉咙。 不躲会死,若躲开了,又要再接一百招,一样是死。 电光火石的刹那,季沧亭心中倏然一静,没有选择强行躲开,而是直接合身迎上刀锋,将刀刃背面夹在臂间,就在刀刃贴上皮肤的刹那,灵光乍现般将铁枪脱手换至左手,朝前一刺。 独眼刀客大吃一惊,但很快发现捣向自己心口的是并不足以取他性命的枪尾,大笑道:“好招,可惜你杀不了我!” 季沧亭歪头一笑:“谁说的?” 下一刻,一道夹带着不属于匈奴之地冷香的箭尖躲在雪片里出现在独眼刀客眼前……这是他生命中见到的最后画面。 数息后,独眼刀客的身影轰然的倒下,季沧亭长出一口气,往后踉跄着退了一步,左臂下的割伤这才随着血液流下而作痛起来。 待靠进一个失了冷静的焦躁怀抱里时,季沧亭还笑得出来。 “绝处有生路,这回你算的倒是准……嘶。” 成钰那一箭是强行稳住心神才放出来的,好在是最后一举射杀了独眼刀客,若是晚了半分,让那独眼刀客躲过这一箭,季沧亭此刻就没了。 他平生罕有心绪翻涌,此刻回想起来却觉得让人备受折磨。 “望你还记得我在炀陵城外同你说过的话。” 那刀伤不算致命伤,止了血后并不妨碍她的行动,只是如是一番消耗下来,季沧亭明显感到体力随着风雪渐大而迅速流失。 这时候雪山下远处有一阵光芒闪烁,在黑夜里分外明显,季沧亭爬到高处一望,道:“红烟示警……是大越的军队来了,走,我们快下山和大军汇合吧。” 季沧亭扶着松树下来后,忽听成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牵着她放轻了脚步,撩开雪松一看,只见刚刚被放在松树下的黑河马少了一匹,但单于和阏氏都还在。 “跑了?” “不,是被狼拖走了。”成钰观望了一会儿,把单于和阏氏都放上同一匹马,“他们身上的浓重香料味狼应该不喜欢,所以只拖走了马,我们恐怕要步行下山了。” “……真是屋漏偏逢雨。”季沧亭活动了一下肩膀,又见成钰背朝着她让她上来,疑惑道,“怎么了?” “上来,背你下山。” 季沧亭:“这可是雪山,下面还有几十里路呢。” “即使山非昨日之山,只要人是昨日之人,这便够了。” 第五十一章 绝处·其四 “前军情形如何?” “回禀左贤王, 如王所料, 季蒙先率军奔袭王庭, 但探子来报其中军在王庭外围徘徊,我们的伏兵不敢轻举妄动,我们是要如前计一般去王庭包抄季蒙先部, 还是直接去偷袭空虚的崤关?” 言下之意, 竟是将“放弃王庭”这一个可能考虑在内。 旁边的人道:“当然不能让王庭落于危险之中,毕竟有单于在,这三十万大军中的各部首领才能服从于王……” “不,放弃王庭,去崤关。” 听到兰登苏邪这句话,左右尽皆诧异,有人道:“王,当时您可没有和单于如此报备过——” “苦寒的雪山之下并非王庭,富庶的大越才是配得上大单于的至高礼物,拿下崤关,我们会在关内建起更多的王庭。” 兰登苏邪既紧张又亢奋盯着眼前的兽皮地图, 双目血丝漫溢, 匕首在季蒙先的大军和崤关之间狠狠划下一刀,“季蒙先,你果然猜到本王会在王庭伏击你, 不过……你恐怕没想到过, 你的弱点, 就是你所拼死捍卫的大越。” 崤关这边, 季蒙先的大军开拔两日后,不断有小股的匈奴军队试图攻城,但崤关城高地险,这些进攻不过是不痛不痒。 “好刀!这些匈奴是不是劫了哪里的王国宝库?连个普通的下等骑兵也富得流油!” 这两日崤关里用绳索下到城墙下打扫战场的士兵大多捡了些好处,而站在城头杀敌最多的城门,也按军功得到了丰厚的奖励,唯独只有苟正业负责戍守的西城门,只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守军立功,不免有些眼红。 他们这里是最为坚固的城门,没有哪一支傻子军队会选择从他们这里进攻,所以这两日便闲的发慌。 苟正业头几日还不敢到城头督战,待看到其他将领轻轻松松便击退了来犯的匈奴,慢慢地也胆大了起来,看了两波将领指挥守城,便觉得只不过是安排两波□□兵,敌人一多,便倒些滚水、扔些礌石等等,心里便慢慢野了。 “原来这帮边军成日里就是这般轻松的,竟每年还向朝廷索要这么多的粮饷,啧啧……” 第二日傍晚,一小股一二百人的匈奴在西城门外徘徊了一阵,个个服饰精良,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活动的军功靶子一般,让苟正业探身在城头上观望了好久,可那些匈奴始终在□□射程之外,这让他心痒难耐,便回去找了主持崤关军务的于老将军要求主动出战。 于老将军是比季蒙先资格更老的将领,连面子都不给苟正业,直接让他滚出去。 “什么不见青烟不开城门,明明到嘴的肉就在外面……”苟正业心中不服,刚出了议事厅,便忽见一队穿着不同于崤关守军的锦袍人策马驰入崤关里,细一看,为首的一个持着黄绢圣旨的人竟是个白面无须的宦官。 苟正业嗅了嗅,待一股熟悉的寒食散味道入鼻,他便知道这是石莽派人来助他了。 “……崤关主帅季蒙先无视大越安危,擅自领军出关,置大越腹地黎民于不顾,今令崤关督军苟正业暂代主帅之职,主掌军务,钦此。” 此时尚不知炀陵发生何事的崤关守将闻言脸色剧变……让苟正业当主帅? 最为震怒的是于老将军,但他有家眷在炀陵,虽满腔怒意,却也只能强自压抑着:“冀川侯出关不过两日,其部署皆十分周全,天使可否容老夫些时日,待时局稳定后,自会将督战指挥大权交给苟督军。” “于老将军想抗旨?”那宦官露出一丝冷笑,“陛下又不是让老将军告老还乡,有什么事苟督军不懂的,老将军从旁指导便是。还有,督军的奏折中显示崤关的粮秣好似账目古怪,无故多出了一年份的大批粮草,不知所用来为何,老将军如此抗命,其心可疑,是想让本官追查吗?” 那多出来的粮草是成钰送来的,虽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也让苟正业盯上了作为攻讦崤关守军居心不轨的凭证。 于老将军不敢让此事累及此时下落不明的成钰,咬着牙道:“末将……接旨!” 苟正业终是喜滋滋地接过了崤关在指挥大权,在季蒙先平日里发号施令的主位上坐了片刻,又听闻有那小股匈奴还在崤关四周,便直接下令出城追击。 “督军!侯爷临走时有令,无论何种情形,绝不可开启城门!” “你是在质疑本官的决定?陛下相信本官胜于冀川侯,难道于将军自认为眼光要比陛下强?冀川侯出城杀匈奴是杀,本官出城也是杀,有何不可?” 崤关的城门仍是随着苟正业的指挥打开了,兵器磨得锃亮的五千京畿卫直接冲出,不消半日,便将那五百小股匈奴部队杀得片甲不留,满载而归。 这一下苟正业算是彻底自满起来,当即喊人来书写起了自己的功劳簿,一笔丰厚的功勋刚写罢,又听说足有上万的匈奴叩关报复,听说人来得多了,而且带着的是兰登苏邪的旗帜,苟正业心里还本能地怂了一下。 “督军,兰登苏邪的中军还不知会去王庭还是来崤关,这恐怕是些诱敌之军,我们还是以坚守不出为上。” 崤关的将领们异口同声地支持于老将军的对策,苟正业见这些人还是在听于老将军的话,那按下去的兴战之心又再度昂扬起来。 “不就是一万匈奴?我们出兵两万,哪有打不赢的道理!出关!违令者斩!” 两万大军出城,还未与那匈奴短兵相接,便见那匈奴军队望风而逃,阵型散乱,甚至还落下了大量的马匹。越军困惑不已,追上去一看那些马儿,不禁大吃一惊……那都是些血统极纯的乌云马。 “三百匹乌云马!哈哈哈看到了吗!便是炀陵也没有这么多良马,区区兰登苏邪算什么,看到我苟正业的兵威,还不是吓得丢盔弃甲而逃!” 自古以来,美人财帛,都比不上功业二字对人的诱惑力大,两次以功业相诱,苟正业再难把持,直接下令所有的城门尽数打开,整个崤关的大军现在就在城外待命,一旦发匈奴,直接追杀殆尽。 荒唐!哪有在城外待命的道理?! 所有冀川侯的部将都焦虑不已,可他们崤关的守将虽不听,无奈属于苟正业领导的京畿卫却正战意高涨,听了苟正业令下,二话不说便出了城。他们苦劝若久,可苟正业根本就不听,执意让两万京畿卫出城,美其名曰这是以逸待劳。 直到夜幕降临,崤关森严的军营里响起饮宴的杯盘交错声时,无数将士在暗处呸了一声。 “好一个不学无术的狗官!” “……这时候骂狗官管什么用?骂上十八代祖宗,还不如一口钢刀来得利索。” 崤关里所有还有所理智的将士都在愤怒,可老彭并不,他从听说苟正业开始掌控崤关军权后便一直在磨他那口当山贼时用顺了的短刀,待磨到吹发即断的地步时,便揣在身后慢悠悠朝苟正业的营帐晃了过去。 “老彭,去哪儿呢?”负责戍守苟正业营帐的巡卫远远看见了他,特地走过来问道。 老彭道:“有酒吗?” 那巡卫道:“侯爷说了,军中饮酒者杖一百,你想犯例?” 老彭指了指被乌云掩盖的月色:“今夜是个好天,饮酒最为合宜。” 那巡卫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挥挥手让本该拱卫苟正业营帐的的守卫暂时离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瓶抛给他,道:“这是我家乡的酒,这一路恐怕很长,喝了酒会好走些,到时去了下面,记得还我。” 老彭哈哈一笑:“酒倒是好酒,怎有些马奶酒的味儿?罢了,这样的好酒我可还不起,来日让小郡主还你吧。” 那巡卫背过身起,老彭喝了一口烈酒,将空瓶子丢在一旁,刚踏入苟正业的营地,便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像是白日里宣旨的宦官。 “嘘……隔墙有耳,这话可莫让外人听到了。如今石大人在京中着手收拾那成家一干叛逆,无暇北顾,不过卫氏皇族死得就剩下了一个逃亡的皇孙,石大人代越而立是迟早的事,本官是提前为大人清除了后顾之忧。” 苟正业道:“那这份圣旨……” 宦官笑道:“那当然是皇帝的旨意,只不过,是未来皇帝的旨意罢了。” 营帐里一愣,随后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又继续喝起了酒。 老彭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也反应过来那圣旨是假的……而如果这宦官说的是真的,那炀陵那边恐怕已经出了大事。 石莽篡越打算自立为帝,那、那宣帝和太子?? 不行!得把这消息告知于老将军! 老彭转身的刹那,忽然见眼前一个黑影罩了下来,随后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打晕他的正是刚刚借酒给他的巡卫,他摸了一把腰间的金鞘弯刀,深吸一口气,将老彭拖往地牢的方向,喃喃道:“老彭对不住了,先去地牢睡一会儿吧,还是小郡主厉害,早有预见安排你去杀这狗官,若不是让你撞见了我,左贤王的大计可算完了……” 战事在天蒙蒙亮后打响,苟正业睡梦中听见战鼓如雷,衣履不整地出了营帐,便看见崤关城墙外火光冲天。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送上门的军功了?” “回禀大人,是匈奴大部队在崤关外和我军交战起来了,京畿卫难以撑持,于老将军无奈只能率军出城支援。” 苟正业顿时来了精神,穿着衣服道:“怎么本官一来便是大获全胜,他一上却是苦战?能力不足何必出城丢人,还是看本官的吧,引路去。” 第五十二章 绝处·其五 “让开让开,教本官来看看这匈奴左贤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苟正业酒劲未散, 远远只模糊着看见一片红光漫天, 嚷嚷着拨开人群踏上了城楼, 正要训斥一番守将无能, 孰料刚从城墙上探出头去, 便被一颗带血的人头正面砸中, 溅了满脸的血。 “这——?!” 刺鼻的血腥味终于让他酒醒了,放目望去的战场让他所有的狂言都卡在了喉咙里。 象征着厄兰朵至为凶恶的虎狼之师的漆黑王旗在黎明的夜里猎猎作响, 旗下望不到边的匈奴骑兵一扫前几日被追打得颓丧无比的态势, 乌云马蹄所过之处,踩踏出一条血肉道路。 他们的弯刀格外锋利, 刀起刀落间, 冲在最前方的京畿卫宛如进了绞肉场的牲口一般,转眼被杀得血肉横飞。 有人上半身已经被两个匈奴骑兵联手砍没了还踉跄着往前冲的、有头颅被箭矢射成了刺猬只余下双臂乱舞的,还有拿着自己半条腿往崤关的方向苦苦爬行的…… 人命在这里是这样的不值钱。 苟正业跌坐在地上,直到旁边的护卫摇着他的肩膀催促道:“大人,于老将军快顶不住了,咱们关城门吧!” “对……对!要关城门!现在就关!”苟正业踉跄了一下, 双腿被吓得虚软至极, 甚至都没能站得起来,被人扶起来后,才嘶声道, “快关城门!现在就关城门!!!” 远处头盔都被射落的崤关守将闻言, 听见城楼下传来护城桥被铁链挂起的声音, 大惊失色地冲过来到—— “于老将军还在外面!我崤关的将士还在厮杀!你要他们死吗?!” 苟正业缩在重重围护后,惊惶道:“你们不是苦劝了好久要本官关城门吗?!现在不关难道还让那些匈奴打进来吗?!” “你这是让于老将军去送死!” “那是他自己看不清形势……”苟正业下令让城内自己麾下的守军把守住所有的城门后,不敢去看那守将赤红的眼睛,匆匆让人扶他离开。 “谁敢在这时候开城门就是抗旨!是要株连九族的!” …… “崤关完了。” 远处的高山上,遥望着这座百年雄关的兰登苏邪收起手上的地图,鹰隼般的眼睛仿佛穿过了这座城池看到了中原的北国风光、江南烟雨。 “王,守崤关的现在不过是个废物,只要再给我们两日,我们足可以打进去!”匈奴各部的首领露出了同样贪婪的神情。 “不,现在还不能打进去。”兰登苏邪压抑住眼底对中原的渴望,回身望向王庭的方向,“本王不能给季蒙先翻身的机会,汉人说成王败寇,便在此一役了。” 左右的匈奴领主不解:“万一季蒙先回来和崤关里的守军形成包夹之势,我们该如何是好?” 兰登苏邪冷笑一声,扬鞭指着崤关方向升起的狼烟:“放心,永远不要高估汉人的脊梁,他们一定不会开这个城门。” 崤关北去百里外。 清剿完右翼的匈奴王庭大军,一个参将从后方惊慌失色地赶来。 “侯爷,崤关方向燃起狼烟了!” 随军而出的铁睿扶了扶头盔,抬首望去,不禁失色道:“什么?怎么会这么快就有狼烟了!这不可能!” 季蒙先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道:“我同于老将军有所交代,无论发生何事均不可开城门,崤关中必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怎么办!崤关可是断然不能有失啊!一旦被攻破,那中原就——” 此刻他们正是进退两难,毕竟王庭在眼前,两日来他们已经稳稳拿住了上风,只消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便可彻底攻占王庭。 兰登苏邪拥军虽多,但大多来自于各地的封王领主,一旦单于和王庭贵族落在他们手里,三十万大军便会瞬间土崩瓦解。 只是任他用兵如神,也没料到崤关连这几日的都撑不过去。 无数双眼睛都在等着季蒙先下决断,是选择继续去打王庭,还是回援崤关。 “……”季蒙先闭目沉默了片刻,睁开眼道,“王将军!” “末将在!” “王庭如今约合多少兵力?” “回侯爷,先前侯爷预见王庭有所埋伏,故而这两日被我军出诱围歼,应只余三万匈奴,且兵势已颓,不日即克。” 季蒙先深吸一口气,对铁睿道:“出关者九万,其中三万乃至为精锐之师,若将这三万大军给你,可否在两日内将王庭拿下?” “我?”铁睿掌兵多年,但也是第一次承接如此重任,他看了一眼远处雪山下的王庭大营,深知此刻不是犹豫之时,抱拳道,“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不负侯爷所托!” 旁边的王将军道:“侯爷,您要只领六万将士回援崤关?兰登苏邪部可能有二十万大军在崤关以逸待劳啊!” 季蒙先调转马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崤关的布防,道:“无妨,敌军虽众,但只需从河谷道突入,在崤关外形成掎角之势,至少能多为你们争取数日。” 铁睿似有些担忧,但王将军也颇为赞同:“如此也好,还有于老将军坐镇,他若是见到我们回援,只消在西城门出兵布下□□阵,便能以点破面,守住城门不是什么难事。” 一瞬计定,便不再更改,季蒙先命令后军转前军,正要离开前,不禁又回望了一眼匈奴王庭,这一眼,他仿佛看见了雪山一侧有一个白点正在飞快移动,转眼间飞驰过了山麓。 “铁睿。” “末将在,侯爷还有何嘱托?” “这死丫头……”季蒙先久久凝蹙的眉心立时舒展开来:“看见那匹马儿了吗,那是沧亭的马,她必活着!就在雪山后!” “郡主的安危交给末将,侯爷只管放心便是。” 此时此刻,雪山一侧,那冰风好似故意一般,始终跟着雪地中行进的二人,直至天色再一次黑了下来,在体力耗尽前,他们终于看见远处茫茫的冰原边出现了一片疏淡的草色。 一处巨大的朽木树洞里,季沧亭重新换好了绷带,坐到火堆前道:“草原上的冰风邪性得很,人进去了就会被困死在里面,没想到你第一次来这里,竟能这么快找准方向逃出来。” “比预想得要晚些。”甫从冰风里走出,用眼过度,成钰一直闭着眼睛养神,听季沧亭说起,垂眸心算了片刻,总觉得有几分隐约的焦躁,“你我虽暂时脱险,但山中风雪阻行,已有一天一夜。” 季沧亭道:“你同我爹是如何约定?” “季侯给我的时间是十五日内,无论是否能将单于一举成擒,都需回到崤关,眼下已过了十日。” 季沧亭看了一下地形,道:“我沿途一直在吹马哨,也不晓得袭光能不能找过来。若它能听到,一日内我们便能回去。” 袭光日行千里,尤其是在这平坦的厄兰朵草原,更是如鱼得水。 成钰沉吟了片刻,道:“沧亭,对这一战……你可有种不安的预感?” “何出此言?”季沧亭一愣,继而本能地回道,“我爹是战无不胜的,只要他在,崤关就绝不会倒。” ……但愿是他多想。 成钰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的火光有几分模糊,隐约有些看不清东西。 “你担心得也有点道理,还是早点把这老单于和阏氏送到崤关去为安,你看月亮出来了,我体力恢复了不少,接下来这一路就交给我吧。”季沧亭活动了一下手臂,刚要回去检查依然昏迷的单于和阏氏时,耳尖一动,听见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 这种狗吠的声音极为特殊,她多年从军,对此十分敏感,很快判断出这是追兵的猎犬。 “不好!”季沧亭飞速将装不下去的阏氏提起来,一眼看见她腰间破开的香料袋,“成钰,他们一路都在撒香料给匈奴做记号!” 成钰也不多言,立即踢灭了篝火,道:“走!” “不行,走不远。”季沧亭提起枪,正要说出她来断后的话,却见漆黑的枯林里,比狗吠声先至的是一串轻微的马蹄响动,顿感绝处逢生,“你选的这条路还真是九死一生,袭光找来了,咱们能逃出去了!” 袭光一听到季沧亭的声音,立马加速飞奔过来,围着她转来转去。季沧亭摸了它两把,将单于放在马背上,骑上去道:“袭光能带我们离开,上马吧。” 眼前的模糊感更为严重,凭着过人的听觉,成钰仍是成功上了马背,道:“沧亭,把单于和阏氏的披风换过来。” 季沧亭道:“为什么?” “先别问。”成钰不等她答应,将阏氏的披风抛过去,“追兵来了。” 林子里宛如百鬼出巡一般,蓦然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摇曳光点,猎犬在附近悄然放慢了步伐,像是在追寻阏氏一路留下的香料味道。 四面八方都传来马蹄和猎犬吠叫的声音,季沧亭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匈奴是最精明的猎手,他们一旦确定猎物在什么方向,便会包抄过来。 不多时,大约几百仗外传来匈奴的高声呼喊:“我乃左贤王部的亲卫,只要肯放了单于和阏氏,我等可留你们一命!” 有上百……不,上千追兵。 尚未交战,季沧亭便感觉到了这股追兵截然不同的气势……如果真的是兰登苏邪的亲卫,和那些普通的泥猪瓦狗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可能逃得出去。 这时,成钰道:“沧亭,你的马快。” “别说了不可能!”季沧亭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我不信,这么多关都过来了,偏这道关过不了!杀出去!” “崤关百姓等不起。”成钰的声音格外平静,“你失约了那么多次,总该让我报复回来一回。” “成渊微!” “玩笑话,随我而来的那些人中,已有人寻到了我的踪迹,很快便会来接应,你先带单于走,十日内,我们崤关相见。” 火光已经隐约照出了匈奴士兵森冷的轮廓,季沧亭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一字一句道:“若十日不见,我只再等你七天,过了这个数,我真的会嫁人去,你记好了!” “余生本就寡淡,我怎舍得将你让给他人。”成钰借着靠近的火光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随后将她推远,“去吧,别回头。” 口中弥漫出血腥,季沧亭闭上眼,一鞭空响,袭光宛如离弦之箭,猝不及防地冲出了匈奴的包围圈。 “他带走了阏氏!快拦住他!放箭!” “不行,太快了!这到底是什么马?!” 匈奴的惊呼声传来,他们的首领亲自追出了几百丈后,不甘地看着袭光的白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转身道:“还有一个!先救单于!” 猎犬的声音再度响起,枯林中不时传来有匈奴北箭矢射中的声音,可那黑河马始终不及袭光,很快落在包围圈里。 就在追兵堪堪追上时,成钰直接将裹在披风里的人质放了下来,但也只是让他们停顿了数息,很快追兵便发现放下来的不是单于而是阏氏。 “竟敢欺骗本将军!追!将他碎尸万段!” 很快这场追逐冲出了枯林,而此时恰巧云破月出,月光将整个厄兰朵草原勾勒得广袤而苍凉,也将成钰的身形完全暴露在追兵的视线里。 追兵的首领势在必得,刚要命令追兵张弓搭箭,忽见脚边的猎犬呜呜叫着,夹紧了尾巴往回撤退,随后一声令人胆寒至极的狼嗥响彻了夜空下的草原。 气势汹汹的匈奴们猛然一顿,不自觉地退后:“将军……是狼群!” 厄兰朵三灾,秃鹰、冰风,再来便是这狼群。 那是被匈奴人世代信奉为图腾的存在,狼嗥响起之时,活人均需退避三尺。 “将军,我们还追杀吗……” “不追了,他进了狼王的领地,必死无疑,回去吧。” 第五十三章 绝处·其六 “门外的杂兵已经清了, 如何?可要进宫去宰了石莽?” 一夜血战,成府之外血腥冲天, 直至天色拂晓, 独孤楼才提着满是鲜血的剑回到成府里, 而此时成钦正抱着皇孙卫瑾在等他。 “辛苦独孤前辈了。”成钦也看到了门外的惨烈情景,一时震动不已。 独孤楼生平罕有开杀戒,更怕接踵而至的麻烦,这一次算是破例中的破例, 道:“如何?接下来要不要杀进皇宫里宰了石莽这厮?” 成钦深吸一口气,看得出独孤楼平静神情下略略露出一丝疲倦之色,道:“皇宫中足有上万禁军,前辈虽剑术举世无双, 但也不可能接着以一敌万,还请先生不要在炀陵空耗体力,稍后我会安排人去开启密道,请前辈带着皇孙秘密离开炀陵。” “只带皇孙一人?”独孤楼看向成钦身后,那房中好似还有孕妇的身影一闪而过,“你夫人庾氏和家中老小如何是好?” 成钦握紧手心, 道:“成钦虽出身岭南,幼蒙家训需超然世外, 但我身长于炀陵,我心从于大越, 如今家国有难, 岂能逃避?夫人她……” “我与夫君一体同心。”庾氏不知何时将满头珠翠卸下, 长发挽起,道,“独孤前辈尽管带皇孙离开,我庾氏一族在炀陵好歹是军伍出身,今有奸臣祸国,若此刻只顾周全自身,那置炀陵百姓于何地?” “风眠……”成钦唤了一声妻子的闺名,道,“是我连累你了。” “你是因为我父母族裔也在炀陵才留下来,何谈连累。”庾氏握住夫君的手,目中慢慢的皆是柔色,“天下兴难,非止匹夫,妇孺亦当共进退。” 成钦此时方才真正定下了神,对独孤楼道;“熬过这一夜,炀陵中还可依托于风眠母家所在的兵马司撑住些时日,只是如今守城的恐怕皆是石莽的人,要派个合适的人将炀陵城中异变之事传到崤关去……” 说话间,独孤楼忽然抬头看向一侧的院墙,道:“何人?” 一个异族面孔的少年顺着院墙跳了下来,他眼圈红着,哑声道:“我要去崤关,成大先生,求你让我去崤关,让我去告诉郡主,长公主病逝了……” …… 一个时辰前,宫中。 “大人,这不合规矩,太尉大人不允任何人将长公主的遗体带离。” “她是长公主,多少给一个体面。” 石梁玉缓缓将棺盖合上,对着身后的勉强露出几分感激神色的赵公公道,“带公主离开吧,她毕竟是郡主的母亲。” 赵公公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拱手深深一拜:“多谢廷尉相助,恕我多言,若廷尉当真看在小郡主的份上,还请劝石太尉莫要对大越皇室赶尽杀绝。” 石梁玉摇了摇头,自看到遗诏以来,他的眼底都透着一股诡异的狂热,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除非遗诏上的事能成真。” 赵公公一惊,道:“这怎么可能?莫说小郡主是个女儿身,难以服众,便是她是个男儿身,这炀陵城里里外外都被封锁住了,遗诏要如何送到崤关去?” “所以,我要一样可以取信崤关守军的信物。”石梁玉紧紧盯着赵公公道,“父亲今天已经在试龙袍了,必然不愿意亲身冒险远赴崤关接手那里的大军,我会向他要来这个差事……长公主托付了公公什么东西,不妨让我转交。” 赵公公犹豫了若久,将怀里的青竹香囊交出来:“侯爷与长公主虽分居多年,但伉俪情深,骤闻公主死讯,必然心情激动,侯爷若问起,请廷尉转告侯爷,公主走得很安详。” “自然。”送走了赵公公后,石梁玉转身前往前殿。 刚刚靠近,便听见石莽一声盛怒—— “一千人被一个人杀得片甲不留?拿什么昏话糊弄于我?!” “不!石大人,末将没有说谎,那剑宗独孤楼一人横剑当关,□□甲士都试过了,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不是末将不尽力,是将士们不敢上啊!” 石梁玉循声行去,只见殿内身上还搭着件赶制龙袍的石莽正暴跳如雷地将丢盔卸甲的于统领踢翻在地。 “那独孤楼我也见过,我知他是个高手,可也不至于如你所言的这般宛如神魔,定是你与那成家叛逆达成了什么图谋想谋害于我!左右,推出宫门外斩首以儆百官!” 石梁玉将于统领被带下去时对石莽露出的一丝仇恨神色看在眼里,垂眸踏入殿内:“父亲。” “你来得正好。”石莽喘匀了一口气,坐到皇帝所坐的龙椅上,抚摸着龙头道,“崤关军情紧急,为父要你去崤关一趟,再带五万南方诸州的守军去支援苟正业,有了这部分军队,加上苟正业的手腕,便能将季蒙先架空,最好让他在关外和兰登苏邪同归于尽,季蒙先一死,大事便可成了。” 如今宣帝驾崩之事尚在消息封锁中,朝臣百姓还以为是宣帝委托石莽惩治叛乱的太子余党,等到季蒙先一死,石莽再无后顾之忧,届时便可谋朝篡位。 石梁玉看着他道:“父亲打算对卫氏宗族如何?” “卫氏一族余下的皇脉,傻的傻小的小……哦,真要说还得算上一个新入宗祠的卫沧亭,到时若有朝臣不服,倒是可以让你娶了她。”石莽刚说出来,复又否决了这个主意,“算了,她同成钰素来不清不楚的,还是莫招惹她了,你且去崤关吧。” 石梁玉前面点头,后面却问道:“父亲,即便你登基后,也对成氏无从下手吗?” “你舍不得灞阳公主?”石莽冷笑一声,道,“你见过的女人太少了,待改口叫为父父皇的时候,自会有无数美人好挑的。为父不是怕他成氏,而是以那岭南成氏在南方的势力,一旦听说炀陵易主,恐怕要裂土为王,所以为父才要将炀陵中的成氏族人抓起来逼他们臣服。” 石梁玉道:“我知道了,这便动身去崤关。” “慢着。”石莽靠在龙椅上,眯起眼看他,“梁玉,为父相信你,可莫要因感情误事,在这世上,只有为父和你是一条船上的,莫要自毁前程。” “梁玉谨记。” 石梁玉缓缓退出去,回望了一眼在夕照里字迹逐渐在阴影里扭曲的正殿牌匾,一言不发地离开,直至行至宫门前,看见头上罩着黑布正要被推出宫门斩首的于统领,唤人截住了他。 “廷尉大人有何吩咐?”那些侍卫知道他是石莽唯一的儿子,说话里多少带出些敬畏。 “父亲吩咐我去崤关,路上凶险,让我留下于统领一路调度军务,放了他吧。” 侍卫迟疑道:“可石大人刚刚还盛怒不已……” 石梁玉道:“一切后果,由我担保。” 侍卫们无话可说,只得放了于统领。 “多谢廷尉!”死局逢生,于统领眼里的绝望一扫而空,起身刚要拜,却被石梁玉托住手臂。 “父亲没有赦免你。”在于统领诧异的目光下,石梁玉声音冰冷道,“人的命和权位,都是自己争的。我去崤关这几日,请你至少为了自己的命,帮我做几件事……” …… 崤关。 老彭在地牢里被铁窗外的火光和喧闹声吵醒过来,这是他被关在地牢里的第二日,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一个哑巴狱卒开门来灌他麻药。 这会儿也不知是习惯了药效还是他体格好,清醒得早了些,他拱坐起来,揉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瞥了一眼铁窗,看见一片小小的天空上,几条红烟窜天而上,一下子清醒过来。 青烟紧闭城门,红烟开城迎战,这是季蒙先走时通令全军之事。 如今城外红烟已经足足有四五条了,唯一的解释是……城外苦战多时,崤关城门还是未开。 “彭护军。”隔壁牢房的囚犯也认识他,略略有些畏惧道,“我见你被药翻了许多次,应当不是因为犯事被送进来的,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了,老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呸了一声道:“崤关里出了匈奴的细作,诓着那狗官要害死我们!还有那天杀的石莽老贼,在炀陵篡位假传圣旨……呸,老子都不知道该先骂谁了,妈的,怎么这么多坏事全凑在一起了!喂,你想不想趁乱逃出去?” 囚犯立即激动地凑过来:“彭护军,我晓得你是山匪出身,怎么想通了?你要愿意一声令下,咱们这些地牢里的兄弟们都愿意和你上山去。” 老彭道:“那行,你先把衣服脱下来咱们换换……” 一刻钟后,哑巴狱卒端着麻药下了地牢,地牢里的牢房都差不多,他寻到穿着甲胄的那间时,本来装昏的穿着老彭甲胄的囚犯一跃而起,掐着狱卒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反手就把药喂给了他。 “快快快,把他钥匙抢了!” 老彭在隔壁见目的达成,连忙让对面囚犯把门打开,待牢门一开,拔腿便往外跑。 地牢里别的狱卒看见他跑出去,愣道:“老彭,你什么时候在地牢里的?外面闹得很,别去城门啊!” “为什么不去城门?” “是侯爷打回来了,咱们自己的守军想出城去接应侯爷,可苟正业这狗东西派了两万的京畿卫堵着城门死活不让开,大家都在城门口对峙着呢。” 阵前内讧,是兵家之大忌,也是到此时崤关守军为何没有和京畿卫冲突起来的主要原因,一旦他们城里也打起来,那就真的全完了。 老彭拖着被麻药给药得发虚的四肢,在一片混乱的人群里靠近城门,此时他已能听见城外震天的厮杀声,而城中那些麻木的人还在固执地守着城门。 “你们都疯了吗?侯爷就在外面,你们害死了于老将军,还想害死侯爷?!侯爷若有个万一,到时候谁来守城?!” “匈奴就在墙下,开城门才是送死!” 他们不知道,他们正在把大越最强的守卫送入死关。 老彭眼前发昏,转身奋力爬上旁边的鼓楼,从鼓手手里夺过鼓槌,一通征鼓响动敲了起来。 京畿卫的守将一愣,待看见鼓楼上是老彭,大怒道:“谁?!谁在敲出征鼓!难道不怕督军降罪吗?!” 老彭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按着气喘吁吁的胸口,大声道:“去他娘的狗督军!石莽弑君篡位,派的天使传的是假圣旨!他根本无权指挥崤关,我在他们帐外都听到了!这时候还管什么罪不罪的,匈奴要打进来了,不开城门救侯爷,大家都得死!都得死!!” 第五十四章 浴火·其一 王庭的战场上, 铁睿焦头烂额地指挥众军冲杀,虽然之前王庭的军力已经被季蒙先亲自率军削弱得只剩下三层, 按理说王庭唾手可得。 可这毕竟是厄兰朵的王都, 铁睿又担心崤关的情势, 急于拿下王庭,亲自带兵冲入王庭后,便晓得自己冒进了些。 一对肉山似的双胞胎摔角士率军堵在王庭入口处,一身皮甲刀枪不入, 板斧一挥,人马俱碎,一时间伤了不少部将。 “□□手呢?!上火箭!倒刺箭呢,侯爷将精锐都留给了我们, 怎能被这两座肉山堵死在这里贻误战机?快!” 铁睿暴躁地调令,然而那巨汉摔角士身形虽大,但实际上脚下功夫并不慢,很快锁定了铁睿是主将,便如战车一般隆隆杀入军中,不顾浑身被砍得遍体鳞伤, 朝着铁睿就是板斧一挥。 “铁统领!小心!” 铁睿只感到面前一片巨大的阴影压下,好在他身形灵活, 一矮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不过他那匹爱马却是当场被砍翻在地。 “你!” 巨汉可不会等他呼救, 第二斧已经挟千钧之势, 就在它堪堪落下时, 忽然斜刺里寒光掠过,巨汉痛叫一声,只见他握斧的手腕不知何时被一杆枪钉穿,被带着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 “铁公鸡!给我滚起来!” 袭光掠过一条长长的残影,转眼间杀入场中,马背上的季沧亭按了一下面甲,从马背上取了自己惯用的枪,一手拎着被她带来的单于,一跃而起,只一枪,惊鸿游龙般直接从第二个巨汉咽喉处没入,再从他后颈处穿出,满眼血红飞绽间,季沧亭站在那巨汉尸身上,朝着还在王庭中鏖战的匈奴将领道—— “去告诉你们的左贤王,单于已经落在越军手中,及时休战,尚可挽回,若不然,不死不休!” 杀红了眼的匈奴将领只远远看了一眼,便骇然失色。 “大单于!!” 季沧亭二话不说便夺过了指挥权,让左翼打开一条通道,让几百个王庭匈奴人逃了出去,随后走向发呆的铁睿。 “怎么是你?我爹呢?”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铁睿知道那两个巨汉的厉害,没想到季沧亭一个照面就能把他们全杀了,这恐怕连昔日炀陵中排名犹在她之上的高手都做不到……唯一的解释是,这段时日不见,她变强了。 他定了定神,将崤关告急,季蒙先为了救崤关将王庭托付给他指挥的事据实以告。 “……崤关告急?确定是崤关里有叛徒?”季沧亭将自己的舌尖咬痛,她心里此刻本能地要铁睿分兵给她去救成钰,可此时崤关的情势紧急,背后牵系着无数中原黎民,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你看那红烟,都这么多次告急了,崤关城池里没道理不出兵,除非城中有变。”铁睿看了一眼脸色发紫的大单于,“你做什么要放这些人去给兰登苏邪报信?” 季沧亭目光杀气森然,道:“攻心之计,让兰登苏邪一个人专美于前,岂非不公?”季沧亭眼中杀气凛然,转而对大单于道,“老头,你猜兰登苏邪看到你在我手里,会不会救你?” 老单于被季沧亭颠簸了足足两日,此刻刚缓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恨声道:“苏邪对本王素来忠心耿耿,你能冲破道道封锁,算你勇武过人,但若是对上吾儿苏邪,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季沧亭再次向北方的草原看了一眼,咬牙跨上袭光,道:“那就跟我走一趟崤关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当真这般父子情深!” …… 崤关的血战还在继续。 城外喊杀震天,城内龟缩不出,最绝望的局面就在城下上演。跟着季蒙先而来的冀北军已经发出了最后一道象征着求援的烟火,自知城内必然出了变故,只能将一腔悲怒化作战力与匈奴正面交锋。 以往的战局中,冀北军一局城池之险,赢多败少,可匈奴的马匹和刀都太过精良,阵前交锋中,数度以力破巧,如是从正午杀至黄昏,冀北军人困马乏,加上崤关的城池上那些袖手旁观的友军,满腔绝望难以倾泻,只靠着一口不屈的怒气撑持着。 “冀川侯,能在二十万大军包夹下撑持这般久,可说古今之未有,何不出来一见!” 一片血火硝烟里,兰登苏邪的身影从飘飞的黑色王旗里越众而出,鹰隼般盯着陷入苦战的冀北军,不多时,他看见对面一个赤红披风的身影应声而现。 绝境当前,季蒙先却丝毫不见慌乱,道:“左贤王,久违了。” 兰登苏邪拂退四周想要跟过来保护他的侍卫,道:“中原里尽是些两脚羊,唯有季侯才是本王眼里的真豪杰,这一局对本王意义非凡,不知季侯有何评价?” 论兵法他要胜过兰登苏邪,可对方终究占了地利人和,甚至在崤关的布局,也是始料未及。 胜利者急不可待地想从对手嘴里得到一句不甘的认败,季蒙先回望了一眼屹如山岳的崤关,道:“左贤王熟读中原经典,应知何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兰登苏邪面上的笑为之一顿,继而道:“侯爷有血性,不代表大越人人如侯爷这般,崤关城门不开,侯爷今日必然殒命于此,还不认输吗?” 季蒙先甩去剑尖上的血迹,道:“冀北军未战至最后一人一卒,绝不言败。” “好气节,凭这一句话,待本王打下大越后,自会善待侯爷家眷。”兰登苏邪大笑一声,抬手一指,立时匈奴大军排山倒海般将冀北军困为一座孤岛。 就在兰登苏邪麾下的核心精锐杀出时,冀北军忽然一个变阵,宛如燕子展开的双翼一般,将兰登苏邪的精锐分割成三处,随后之前藏在中军里的辎重步兵齐步上前,手上一把长镰咔一声展开,冲着最前方的一排骑兵便是一砍。 “砍马刀!” 匈奴前部一时间人仰马翻,但兰登苏邪身边的部将却嘲讽道:“还有十几万大军,他们以为还能逃得出去?不过困兽之斗罢了。” 兰登苏邪却一眼就看出来季蒙先的意思,因为匈奴最大的缺点就是各部彼此勾心斗角,平日里全靠他麾下的亲卫军牵系着,一旦这部分亲卫被削弱,整个厄兰朵大军就会松散不堪,这对后续的进军极为不利。 他刚要指挥大军应对,忽听身后喊杀声出,只见崤关我五座城门里有三座轰隆隆打开,被禁锢在城内的冀北军满身狼狈地冲出。 “□□手!上前齐射!” 冀北军动作极快,转眼间便在城池下列好了箭阵,一轮齐射,箭矢如雨如蝗瞬间落在匈奴大军之后,逼得他们阵脚大乱。 “侯爷!援军出城了!” 季蒙先身侧的部将大喜,立即整军朝着崤关的方向靠近,然而就在此时,阵前的弓箭阵中,一支冷箭悄然转了方向,掩在乱军中,一箭朝着筋疲力尽的季蒙先射去…… 这一阵变生肘腋,教他的亲卫前军陷在阵中进退不得,但兰登苏邪仍是强自定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指挥重骑兵去冲击弓箭阵,僵持了未多久,忽见季蒙先阵前一阵骚乱。 赤红的“季”字大旗在他望过去时,竟倒了下来,而旗帜后,一支黑羽长箭在季蒙先心口穿胸而过。 ……完了。 直至此时,兰登苏邪才真正松下一口气,颇有些悲悯地上前高声道—— “季侯!昆仑神庇护的终究是我厄兰朵!今日成败已定,你若有的是个儿子,尚可为你报仇,可惜听说你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生只能饮恨了。” 待看到季蒙先心口处流下的是象征着中毒的黑血,冀北军的部将们骤然红了眼眶。 “我的女儿……”季蒙先挣开部将的扶持,握紧了长箭削去心口处的箭尾,“她要比世上所有的男儿都强得多,我以她为傲!众将士,今日若败,泉下何颜见父老?!可敢随我赴死!” “愿从季侯!!”“死战!”“杀!” 将士赴悲歌,擎刃猎群狼。肝脑涂地紫,碧血酬苍黄! 这是护守了数十年的崤关才能养出的铁血之士,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这样的一天,将性命交付在这片土地上。 兰登苏邪视线内,匈奴的战马不自觉地后退,他抽出封尘了许久的长刀,道:“杀!” 最后的血战打响,兰登苏邪死死盯着季蒙先的动向,慢慢地,心里竟然生出些许敬畏——他分明已经被箭射伤要害,应该倒下才是,为何还不倒下? 心头逐渐开始焦躁的时候,匈奴后军中忽然挤过来几个匈奴王庭留手的贵族。 “左贤王!”那贵族满身狼狈地靠近,抓住兰登苏邪的马缰,“王庭陷落了,我们的伏兵被一举歼灭,大单于也被越人抓去了,他们正要带着单于来崤关逼我们退兵!” 旁边离得近的部将大惊:“不可能!有宗师在大单于身边守护,不可能有人将单于劫走!” “我说的是真的,一个骑着神驹的面甲小将带着单于直接杀入王庭,我们的阵脚大乱,这才被……”那匈奴贵族话说到一半,骤见寒光照眼,下一刻,他的人头高高飞起。 “王?!” 兰登苏邪收回斩下人头的长刀,冷然道:“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大单于在神庙中何其安全,此人必是奸细!” “这……”那些部将一下子被镇住了,他们知道这贵族说的可能是真的,但对此时的兰登苏邪而言,崤关的战场、大越的最后一道防线才是最重要的。 ……甚至比大单于的安危更重要。 没有人敢再说话,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头雪白的神驹远远驰来,随后大地隆动,乌压压的冀北军踏平了王庭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支援崤关。 “兰登苏邪,大单于已被活捉,还不收兵?!” 这一声仿佛带了内力,遥遥回荡在战场上,后面的匈奴大军的目光震惊地扫去,只见一个戴着面甲,手执铁枪的小将拎着一个穿着裘衣的人。 “真的是单于?!” 厄兰朵上所有的部族以大单于马首是瞻,如今大单于仿佛当真被拎到阵前,这让在场的大小领主纷纷止住了手头的战事。 就在此时,中军之中的兰登苏邪冷冷地看了远处一眼,接着竟毫不犹豫地夺过旁边军士的长弓,张弓搭箭,隔着百丈远,一箭射杀了季沧亭手里提着的人。 “左贤王你!” “本王说过了,这是越人诡计,阵前动摇军心者死!” 无论是真单于还是假单于,反正此时都已经死了,即便有什么不服,那也是秋后再算。 兰登苏邪做事果断,这一手本该一瞬把军心安定下来,但很快,被射杀了手中俘虏的季沧亭蓦然冷笑一声,抬手一招,身后冀北军左右分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并着几十个匈奴贵族被让了出来。 刚刚还一脸漠然的兰登苏邪此时首度变色:“你是何人,竟敢诓我?!”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大单于亲眼看见他信重有加的左贤王为了稳定军心,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他,瞬间心底发寒。 “你……兰登苏邪,这就是你对本王的效死的忠心?!王庭诸部,还要跟随一个谋反的废王吗!” 第五十五章 浴火·其二 “左贤王, 可要再续战?” 崤关战场前, 三十万匈奴大军因单于一句话人心浮动,尚未投入战场的匈奴后军尤其散乱,在大单于说话的同时, 便已悄然脱离了大部队。 苦苦筹备了多时,临战一击, 眼看要开辟厄兰朵的历史,骤然横遭拦截, 兰登苏邪不甘, 却也不去申诉, 而是高声对身后无数匈奴战士喝道—— “兰登苏邪唯一夙愿,便是带领我厄兰朵的战士踏入中原!如今崤关就在眼前,最强的对手已败在我们手下, 难道你们便甘愿就此退回到苦寒之地?!愿与本王一道杀上大越的留下,不愿者, 尽可继续向汉人称臣!” 他始终是厄兰朵几十年来唯一的战神,在所有的生长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眼里, 兰登苏邪所立之处,从不言败。 “……郡主, 这老单于恐怕还无法瓦解眼前僵局,兰登苏邪不打算退兵。”铁睿额头见汗, 他紧紧盯着匈奴的大军即便在老单于一声令下当场脱离了数万, 但余下还有十余万聚拢在兰登苏邪身后, 且杀意更为坚定。 战场上以计决胜者少, 以势决胜者多,而眼下,拼的便是军心士气。 “而且侯爷他……” 不用铁睿说,季沧亭也已经看到了,只是她并未动,也不能动,枪锋一指,道:“众兄弟,尤其是在我嘲风军里混过的,还记得我是如何对敌的吗?” 身后一杆嘲风大旗重重落在沙石地上,有嘲风军将士道:“战场之上,舍死无生,此旗所立之处,绝不后退半步!” 袭光的马蹄高高扬起,季沧亭扬鞭道:“我且先行,他年故乡或今朝泉下相逢,诸君自便。”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后,有多少人愿随她赴死。 诸多的诡计与筹谋,在这一刻的战场上,双方终究清算归零,余下的,便是白刃与血肉的原始较量。 兰登苏邪整军后,带着彷如十万大山般的气势策马走出军队之中,长刀一扬,身后军士立即退避开去。 他看着这个搅了他大计的小将单枪匹马冲来,直至近前,才发现那竟是个女子身形的人,立时暴怒道:“女子焉能在战场之上放肆?!” “败者更不应该在战场上大放厥词。”论嘴上狠话,季沧亭从没怕过谁,一射之距,她枪锋一指,“听说你是厄兰朵的战神?这名头不错,我要了。” 狂,已经有十数年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这般狂了。 兰登苏邪认得她那匹眉间生着火焰纹的白马,定定看了片刻,道:“这几年间草原上有个传言,嘲风兽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俨然将成厄兰朵第四害。三年前乌牙部落被袭、去年六月蒙兀部的粮草,还有这几年外出打草谷的巡游骑兵……那支从无败战的嘲风奇袭军,是你所领?” “正是。” 袭光不断地在地上磨着蹄子,似是与主人一道感受到了来自兰登苏邪的莫大压力。而此时季沧亭更知道自己不能退。 “好!”兰登苏邪不怒反笑,“骁勇之士,本王赐你首败!” 之前那一阵应对宗师级的高手,乃是有成钰从旁策应,赌上性命才赢下的,而现在,身后拥军虽众,但她并不能以此为倚仗……因为唯一的战胜之法,就寄托在她是否能当着两军的面将这个厄兰朵的战神击而败之。 “袭光。”战意燃至顶点时,季沧亭俯身靠近袭光耳边,“我是打不过他,可我有你,告诉我,你能把他那匹乌云马踩在地上玩儿吗?” 袭光刨着梯子,平素水灵灵的大眼此时也染上些许凶悍如恶兽般的战意。 一旁,冀北军里,铁睿崩溃地看着季沧亭独身迎战兰登苏邪,直接就不忍去看。 “她疯了,她肯定是疯了,我猜她十招内就会被砍到马下……” 此时的战声已经打响,后来的冀北军精锐和匈奴大军已经开始了厮杀,铁睿不得不投入到战事指挥当中,满心里都已经开始想着如何为季沧亭收尸时,忽感面前正在交战的匈奴大军气势一弱,再回身看去,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马?!” 铁睿放眼望去,只见季沧亭和兰登苏邪的战圈,十丈之内已无人敢近,刀枪交击声中,只见季沧亭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苦苦支撑,凭着一口豁命的气势越战越凶。每次刀锋险险从她头颅前划过,她座下的袭光便会提前带着她先躲开一尺半寸,反而是兰登苏邪的那匹据说是来自于乌云皇室的乌云马,竟如瘸了腿一般被袭光绕得团团转。 一番交手下来,兰登苏邪本就大感惊讶,道:“这匹神驹本王在炀陵见过,应是在成钰手上,你——” “他人都是我的,马儿自然也是我的,有意见?”季沧亭此时已经上了头,枪势如疯魔一般朝着兰登苏邪扫去,“不过左贤王,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一枪直刺心房,兰登苏邪横刀一挡,他的长刀被打得弯折过去,心中越发骇然——这女子学得好快!这几招间已将他的霸烈之刀学到了枪术上。 “死前大可直言!” “如果单于在我手上,那他身边那位宗师此刻何在?” 一念差池,袭光掠出一道残影,再次让他一刀刺空,兰登苏邪面色阴冷起来,五指一抓,竟将季沧亭的枪首死死箍在掌心:“你是说……” “当时那位宗师,也是这么死的。”季沧亭面具后的脸笑了一声,□□脱手,身形直接从袭光的马背上跃起,一个出其不意的膝撞将兰登苏邪撞下了马,同时腰间一把匈奴制式的弯刀出其不意地架在他脖颈上。 这一招那宗师中过招,兰登苏邪也不例外。 “名字?”兰登苏邪咬牙道。 “名号太多,你只需记着,是季侯那个不成器的女儿逼得你败北,如是而已。” 兰登苏邪从未在战场的正面交锋上输过,匈奴的众军一时甚至陷入了迷茫。 此时收编了小半匈奴诸领主的老单于策马而来,颇有些惊惧地看了一眼季沧亭,亲自下马道:“灞阳郡主,此人本王带回王庭发落,此后我厄兰朵与大越就此休战,如何?” “休战?”身后的血腥味冲在鼻端,季沧亭知道城里的人是多么渴望这句话,如果她拒绝,那么之后必会遭到无数质疑责骂。 铁睿看得出季沧亭杀意未减,连忙道:“郡主!休战吧!” “休战吧郡主!损耗太大了!我们没办法和余下的二十万匈奴耗下去!” “休战可以,但……”越军需要休息,季沧亭还在说话间,便直接扬刀一斩,直接断去兰登苏邪一臂,“得收点利息。” …… 战声暂且收梢,待身后的崤关城门缓缓关上,季沧亭在一片迎接她凯旋的欢呼声中,眼前一黑从马上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一早。 “郡主,感觉如何?” 季沧亭此时毕竟年轻,听到有人说话的同时,脑子便彻底清醒过来,猛地起身,捂住自己酸痛的右臂,认出照顾她的是成钰当时带来崤关的大夫,急切道:“大夫,我爹如何了?我看到他——” “郡主且安心。”那大夫当真是有几分本事的,让季沧亭稍稍冷静下来,道,“侯爷的箭伤虽毒,但好在二公子来时准备周全,让我等带了解毒圣药,我们三个大夫忙了一夜,总算暂时将侯爷的毒伤稳住,接下来只要半个月内金疮不破,侯爷便能慢慢将伤势养好。” 救回来了? 季沧亭眼眶一下子红了,朝着那大夫重重道谢后,起身道:“我去看看我爹。” “郡主,你虽是武人,但迎战那兰登苏邪,已超出极限太多,这才过劳昏厥,应当养好身子再动……” 季沧亭却是不听,披衣开门,咬了咬牙道:“他等不起……” 季沧亭一路来到季蒙先居处时,竟见父亲没有在病榻上,而是带着伤交代部将巩固崤关防御。 她在门外等到部将们都离开,才走了进去:“爹,你怎么不休息?” 毒伤难愈,季蒙先虽是脸色惨白,却并未有半分苦痛之色,摸了摸季沧亭的头,欣慰道:“当爹的躺着,让女儿上去顶事,算怎么回事?” 季沧亭眼中一酸,道:“爹,崤关还在,咱们守住了。” 季蒙先看出她隐约的痛苦,道:“那,渊微呢?” “他……他同我在挟住单于的时候,引走了追兵……”季沧亭握紧了手心,道,“他答应我到时崤关见,绝不失约。” “你想去找他。”季蒙先是知道女儿的性子的,轻叹一声,“今次一战,兰登苏邪士气已折,再想从匈奴单于处集结大军南侵,难上加难,你现在就可以领你的嘲风军去把渊微找回来。” 只有季沧亭知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想立即出关去寻他,但心里总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盘绕,道:“匈奴士气虽断,却可随时来攻,我怕……” “放心吧,有我在。”哪怕季蒙先躺在病榻上,也是崤关的最值得信重的依靠,他看着季沧亭道,“渊微之远见卓识,非凡人也,必不会困死在草原上。你去把他带回来,待……咳咳,待崤关之事抵定,爹为你们主婚。” “好,还有娘,我们一起回去。” 季沧亭言罢,刚一起身,季蒙先又叫住她,取了自己的披风为季沧亭披上。 “沧亭,草原上冰风清寒,走得远了,记得加衣。” 目送着季沧亭离开不久,外面一个年迈的军医走进来,对季蒙先道:“侯爷,您不该硬撑着,崤关的军务哪有理得完的时候?” “还有三天……”季蒙先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眼里逐渐有了亮光,“撑过这三天,失去王庭后盾的兰登苏邪,便再不足为虑。” “可侯爷你的毒伤?” “再有三天,三天就好。”季蒙先摇了摇头,道:“给我一剂寒食散。” 军医一怔,寒食散为炀陵贵族所好,但它的确又是一种对症的良药,可暂时缓解他如今邪气冲上的症状。 “好……寒食散虽可镇痛,但也易让人陷入幻觉,侯爷切忌心绪波动。” 短暂的收埋过后,崤关再次进入了备战态势中,而就在此时,中原腹地的援军姗姗来迟。 “石大人,这边请……” 石梁玉刚下了马车,迎面便有崤关的小孩砸来一颗石头,那石头虽然只砸中了车轮,但也引起了后来的京畿卫的暴怒。 “小畜生,干什么?!” “莫动。”石梁玉生性敏感,对崤关的官吏道,“先前听闻驻守崤关的京畿卫封锁城门,以至于于老将军战死沙场,此事当真?” “当真,自然当真。”那负责接待的官吏也是满身不自在,“眼下郡主击败匈奴左贤王,声望大振军心,侯爷也死里逃生,马上就该清算苟督军的帐了,百姓们这两日正骂得厉害呢。” 季沧亭…… 单单是想着这个名字,石梁玉便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化开了,这一瞬间,他终于理解了宣帝为何会下那般的旨意——季沧亭值得世上最好的。 “那……”石梁玉掩去眼底的期冀,道,“那郡主现在何在?” “郡主啊,她带着亲卫去草原上救成二公子去了。” “……关外凶险,还王郡主能平安。”石梁玉复又恢复到那副麻木的神色,“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季侯,请带路吧。” 第五十六章 浴火·其三 “彭护军, 你说此人是沧亭的同窗么……” 季蒙先伤势刚一稳定,就即可整顿崤关军务,拿下阵前误事的苟正业, 正亲审时,便听闻炀陵方面来了人,而且是石莽的儿子。 自崤关大军开拔之后, 炀陵方面就仿佛断了消息一般, 送回的军报也是有去无回,这让季蒙先已经产生了些许疑惑。 老彭在先前的崤关守城战中被流矢射中大腿,如今是一心想让阵前畏缩的苟正业去死,便道:“侯爷, 这石莽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替苟正业求情来了, 侯爷可千万勿理会他, 苟正业一身血债累累, 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季蒙先按了按发昏的额头, 道:“于老将军之仇, 我自不会轻放。苟正业贻误军机, 今日日落前军营正门处斩首, 至于其他京畿卫部将, 他们本是石莽麾下, 我欲以此来让石莽再让出一步兵权。” “好, 那这苟正业?” 之前老彭说出炀陵中有所变故, 石莽可能已经篡位并假传圣旨意欲接管崤关, 季蒙先几乎是立即就信了, 但如今崤关守军有不少家眷在炀陵,匈奴的危机还未解除,他连季沧亭都不敢告知,更不敢直接公示于众,以免军心浮动。 还有,襄慈也在炀陵…… 季蒙先握紧了手指,道:“石莽既将自己的儿子送来,便该趁此打探清楚炀陵之军情,你带苟正业先下去听候发落。” 此时苟正业正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在这之前,他本打算从崤关直接往中原腹地逃跑,但堪堪逃脱时,却被崤关的百姓团团围住了车驾,这才被后续赶回来的老彭率领将士截住,一路押送到了季蒙先面前。 此时他已知晓自己的下场,正抖如筛糠,一听说石莽的儿子来了崤关,便立时觉得有了生的希望,刚想挣脱嘴上的束缚辩解些什么,季蒙先却让老彭将他带走塞先听候发落。 “你假传圣旨之事有待核实,说辞若与石莽之子对不上……” 杀意灼然,苟正业又惊又怕地缩进了屏风后,不一会儿,门一响,一个紫袍年轻官吏缓缓走入,进来后,见了季蒙先,先是叉手行礼。 “晚辈宫中廷尉石梁玉见过季侯。” 这让季蒙先倒是颇为意外,他本以为石莽的儿子多少有其父几分倨傲,未意竟是个礼数周正的书生,道:“若不是你是沧亭的同窗,如今只怕会在地牢中相见了。本侯便直言了,崤关之中,只有说真话的人,可以活着出去,石廷尉,好生思量。” 他虽伤重,但一身军人的煞气还是让石梁玉紧张地握紧了袖中的遗诏,道:“侯爷若想知道炀陵的情况,晚辈亦可坦言相告——太尉石莽构陷谋反罪名,致使陛下误杀太子,如今太子一死,皇孙出逃,满朝清流群龙无首,石莽已控制了炀陵内外局势,只待苟正业接管崤关,他便会即刻称帝。” 果然如此。 甫从匈奴那侧死里逃生,大越又逢内乱。 心血翻覆,背后金疮隐隐作痛起来,季蒙先强忍下喉中弥漫而出的血腥,道:“你应是石莽之子,岂不知若我挥师回京勤王,凭石莽麾下的军力根本不堪一击,而你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石梁玉此刻却异常镇定,道:“昔日石莽纵容妾室践踏我生母牌位,是郡主相救,此恩永不敢忘。” “沧亭好管闲事,但应不值得你弑父。”季蒙先撑着桌面盯紧了他的神色,“你会为此豁命?” “我并不打算因此而死。”石梁玉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一件重要之物献上,请侯爷屏退左右。” 季蒙先掌兵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他暂时看不出石梁玉有说谎的必要,挥挥手示意门外的侍卫离远些,将门合上,道:“说吧。” “陛下驾崩前留下这份遗诏,便是侯爷名正言顺地肃清炀陵的凭据。”石梁玉将遗诏展开,待看见季蒙先满面震惊时,道,“此遗诏是赵公公当时与我一道打开的,侯爷若不信,自可向赵公公核实。” 几十年往来奏折文书,季蒙先一眼就确定了那是宣帝的和国玺之印,饶是如此,他一时也不敢相信。 “可怎么会是……” 石梁玉的语调逐渐高了起来:“在侯爷看来是不可能,但遗诏只会传位于名正言顺的皇储,郡主乃是长公主嫡出,而长公主更是先皇后的嫡出,血统无可争议。只要侯爷愿按此诏行事,我愿回到炀陵,在适当的时机,刺杀反贼,扶郡主登——” “且慢。”季蒙先抬手让他暂时住口,心口不住起伏,“容……容我想想。” 只要按着这份遗诏来,他便可以大义灭亲的名头斩断和石莽的关系,而按遗诏所示,他也可继续以高位留在朝中……最后,成氏百年世家,代代皆有家训不可与帝王通婚,如是以来,他纵然不敢表露什么心意,至少成钰也得不到。 寡君,孤臣,这样很好。 “晚辈来时已经听闻了侯爷已将匈奴击退,王庭也已平定,往后匈奴至少有数十年光景不敢南侵,不妨即刻启程回炀陵——” “不。” 大越几代帝王皆不得善终,季蒙先可以想象得到留给季沧亭的会是什么,她将被彻底抬上权力的风口浪尖,被辱没的出身、野心者的暗算、当世的非议,还有……她和成钰,即便不是死别,也是生离。 石梁玉听了这个不字,眸底即刻阴沉下来:“郡主身为成太傅的门生,又有侯爷相助,何愁不能坐稳那个位置,侯爷有何顾虑?莫不是因为成钰?” “……” 季蒙先的沉默让石梁玉心里彻底冷了下来,道:“一己私情,和让中原百姓落在叛贼之手,若是让郡主选孰轻孰重,她会选择后者。” “不必说了,如你所言,匹夫未亡,家国重担岂能落在一个女儿家身上。” 他这些年,从未尽过一个父亲的本分,她说要为他分忧,他便允她上战场,允她在刀锋箭雨奔忙,如是这么多年过来,竟未发现她已经十八岁了,多少次白首之约许出去,又多少次失约。 她不是喜欢,只是因为她父亲守在边关,她便扛起了别人家儿郎的责任,那本不是该属于她的重担。 把定了心思,季蒙先道:“年轻人,这份心意我记下了,他日自会保你一命。你若当真有心,在我率军辅皇孙平叛时,远离炀陵,万勿卷入朝廷是非当中。” “侯爷!” “下去吧,本侯命人送你出崤关。” 他不允,他要护着女儿……一旦季沧亭把成钰找回来,说什么都晚了。 一路走来,如履薄冰,到了这一步,怎能因为他一念之差而全盘皆弃? ——你知道让一个软弱的恶人洗心革面重新来过需要什么吗?那就是让所有知道他恶事的人都死去,他就会回归到初心。 成太傅的话言犹在耳,石梁玉满脑子都是季沧亭被成钰带走的画面,眼前一片空寂,鬼使神差地,一句虚言就已说出了口:“家国重任,季侯不让一个女儿家承担,又为何让长公主一个女人担下?” 季蒙先蓦然睁大了眼睛,冲过来抓住石梁玉的领口:“你……说什么?!” 一隙寒风在令人窒息的屋内陡然蔓延开来,石梁玉幽然如鬼魅的声音徐徐荡开。 “您知道这段时日,为何再也没有炀陵发来钳制崤关用兵的圣旨吗?您不知道,您在边关当英雄受尽万人尊敬,您不知道……您的妻子,襄慈长公主,她怕石莽再次挟天子加害于你,亲手把陛下送走后,服毒自尽了。” 那年三月春城飞花犹然在目,好似昨夜还依稀梦见过他解甲归乡后,伊人在家门处青衣相候的画面,今日梦醒,却已是物是人非。 “襄慈……自尽了?”季蒙先松开他,无神地喃喃着。 石梁玉脑中一片混沌,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将季蒙先看作了抛妻弃子的石莽,口中的话语也不自觉地越来越残忍。 “侯爷原是这般在意么?她在炀陵忍受风言风语时,侯爷没回来,她被囚禁在宫中时,侯爷还是没回来。离世之前,她还在问,可侯爷还是以所谓大局为重,连最后一眼都没来得及见她,您可知道,她最后……死、不、瞑、目啊。” …… 苟正业在楼下一众兵士恨不能寝皮食肉的目光下,浑身颤抖,他已经看到远处有行刑的刀斧手磨着斩首所用的刀,深知不久后这把刀便要落在自己脖子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想晕过去,但看守他的老彭一见他有晕过去的迹象,马上便是一桶冷水浇下。 “还敢睡?死在崤关外的将士们可是连瞑目的功夫都没有!” 此时,两个侍卫正送了石梁玉下楼,苟正业一见,连忙咬紧了堵嘴的麻绳,朝着石梁玉呜呜叫了起来。 石梁玉抬起一双麻木的眼,定定地看了苟正业片刻,转步走过来。 老彭对石莽也是恨之入骨,连带着石梁玉也防范了起来,横在他面前,满眼警惕:“你要干什么?即便侯爷松口,我老彭也是绝不会放人的!” 石梁玉微微低着头,道:“我知道他罪不容诛,无意带他离开,只是他家眷托我带来一只香囊,便是他即将就死,也请将军网开一面,让他带着家眷送来的东西上路。” “死都死了,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老彭虽是嘴上不愿,但也让了开来,让石梁玉将一只香囊挂到苟正业脖子上,又问他身后的侍卫,“怎么,侯爷是不是打算治他的罪了?” 侍卫答道:“侯爷说石廷尉与石莽之事无关,让他直接回去。” 老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也从季沧亭处听说过石梁玉的身世,知道这个可怜人跟石莽也不算一条心,满腔火气稍减,道;“因为郡主当你是朋友,我老彭才没对你直接动手。我劝你直接回老家隐姓埋名去吧,别跟着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了,等我们将崤关守下来,马上就会回炀陵收拾他。” 石梁玉的五指在发抖,他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看到那份遗诏的一刻,所有的事都注定了。 ——我将让你升为天上的大日,即便是余晖,除了我,也没有人能离你更近。 …… 厄兰朵,草海。 “郡主,我们回去吧,使节团的人都找到了,还是没有成二爷的消息,他恐怕……” 雪山上萧冷的风掠过茫茫的草海,沙沙作响的叶子扫过满是细小割痕的双手,季沧亭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听不到。 跟着她一路到此的将士不敢再说下去,直到天色渐暮,路过的牧人告知他们这个地方是狼王的领地,几乎无人可从狼群的口中逃出,所有人才确定下来。 成钰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郡主……”有人艰难地开口,想要劝告几句,却忽然看见天边处的方向传来微弱的红光,正要开口,忽见季沧亭下了马,单膝跪在草地上。 “嘘……别说话。”季沧亭的声音嘶哑异常,但语调却是冷静的。在身后人诧异的目光下,她拨开面前的草丛,抓了一把地上的泥土。 “郡主,不找了吗?” 季沧亭紧紧握住手上的泥土,没有回答对方的询问,起身面无表情道:“情况不对,王庭已毁,单于已献上降书,为什么王庭附近还有调兵的粮草?” 她手中的泥土掺杂着一些新鲜的青稞麦,这是匈奴的主粮。 将士们立即警惕起来,道:“莫非是单于撕毁和谈?” “不会,那老单于安于享乐,没那个胆子,除非……是兰登苏邪谋反了。”季沧亭重新上了马,道,“走,转去王庭一探究竟。” “那……成二爷不找了吗?” 季沧亭一僵,连袭光都不动了,转过头来想看她,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茫茫的草海彼方低声喃喃道—— “你不准骗我,不准……” 第五十七章 浴火·其四 两日前, 厄兰朵雪山圣河边,火把熠然,南侵饮恨的匈奴诸部在这里汇聚, 聆听着匈奴单于对兰登苏邪的最终判决。 “几十年来,本王待你如亲子,为何要背叛于本王?” 匈奴大小领主的视线下, 兰登苏邪被捆在高高的柴堆上, 只需单于一声令下,草原上最强大的战神便会灰飞烟灭。 “单于待我如子,我又何尝不是事单于如父?”兰登苏邪丝毫没有惧色,“数十年为单于开疆拓土, 让王庭的统辖之地扩张了数倍, 西至乌云国大漠, 东至沧海, 五一不在我们手中。” 老单于勃然大怒:“若非因此, 本王便不会留你到现在!你应该知晓这一切都建立在你的忠诚之上……兰登苏邪, 你的心太贪婪了, 大巫师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王者应该去做的。” 崤关战场上兰登苏邪那果断的一箭, 让本就生性多疑的老单于大为失望, 他原本有意将王位传给他, 可如今的局面, 却是他自己断了后路。 匈奴人不那么重视血统, 但是他们重视忠诚, 在这样吃人的草原上, 忠诚是他们衡量交往用人的唯一品质。 面有纹彩、满头羽毛坠饰的匈奴大巫师上前道:“左贤王,无论如何,你背叛了单于,这无可争议,必须死在这里。” 作为他的生母,大单于旁边的阏氏绞紧了衣角,但在诸部领主面前,她并未丧失作为一个阏氏的姿态,只是满眼悲戚地对单于道:“他犯下的罪无可饶恕,可看在吾儿多年为王庭征战的份上,请单于不要让他的身躯埋在泥壤里。” 大单于点点头道:“大巫师,免去火刑,改赐他天葬吧。” 比起痛苦的火刑,这是一个体面的厄兰朵人应该有的死法。 大巫师点点头,命令一些匈奴的壮汉举着大桶的鲜血泼在兰登苏邪身上,不一会儿便吸引来了远处窥伺盘旋的秃鹰。 “左贤王,饮下这碗离魂药,你将不会感到任何苦痛,让神鹰带着你的躯体回到昆仑神身边,这是王庭敬你的最后方式。” 无数的匈奴人双手交叉紧贴肩膀,对着兰登苏邪垂首行礼——他缔造了厄兰朵无数胜利的神话,让无数匈奴人衣有服、食有肉、行有奴,可这一败,却让他落得这个下场。 满身沐血,饥肠辘辘的秃鹰仿佛习惯了草原上这种献祭的形式,知晓这时候下来啄食不会有猎手来打扰,便盘旋着靠近,刚一落在他绑缚在木架上残破的手臂上,坚硬的喙正寻觅着何处下手才能一下子咬去一块鲜肉时,兰登苏邪蓦然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们枉为昆仑神的子民,还不如汉人,至少汉人的庶母还能说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而你们,空有虎狼之性,却安于在苦寒中狩猎放羊!” 这笑声惊退了旁边打算灌他离魂药的巫师学徒,即将俯冲下来啄食猎物的秃鹰亦为之一惊,嘎嘎怪叫着又飞上天空。 “你……”单于猛然咳嗽起来,“你已为越人所重创,再无法提刀上阵,还有何志气能说出这等狂言!” 兰登苏邪眼前一片血红,漫长的执念,对中原的无限向往在死刑架上迸发。 “我没有臂膀,还有我的双足能走到崤关之前,没有王庭,还有我的部族聆听我的冲锋,我的血肉愿为成为马蹄下的土壤,我的骨头能撬起那座城墙!” 每一个领主、士兵、牧民都抬头看向他,那些掠夺的根性逐渐减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拨云雾的开明。 他们不知道,这在中原的教化里,被称为开蒙。 读书可以养气,而言辞,可以励志。 “我的儿子——”阏氏站起来,颤声道,“这是你的愿望吗?” 阏氏听罢,拔下头上的金簪,冷不防地用力刺进单于的后颈里,在四周的惊呼声与单于不可置信倒下的视线里,阏氏对着兰登苏邪泪落如雨。 “我的儿子,你想要去建立厄兰朵的不世功业,那就尽管去吧!” 仿佛是某种骤然被点燃的信号一般,四面八方涌出无数人影,冲上死刑架,将兰登苏邪解救下来。 兰登苏邪残臂举刀,对着仍犹疑不定的诸领主高声道—— “我和我的部族,将为那座城战死!你们余下的人尽可袖手旁观,那座城门之后的财富,你们尽管去掠夺!现在告诉本王,你们敢一同赴战吗?!” …… 秃鹰啸叫着穿过天空上不祥的浓云,远野上传来夜夜皆然的狼嗥,散发着新鲜泥壤气息的夏风躁动不安地拂过茫茫草海。 季沧亭虚虚拢住双耳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一切异响,也许是草原上的风夹带了几缕不安的沙粒,一眨眼间,一滴泪悄然顺着脸颊滑落。 “郡主?”旁边的人还当她是终于意识到成钰可能回不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吧?” “无妨,许是风太大了。”季沧亭按住心口,她本能地感到自己忽略了什么,道,“你说,当时我听从他们的建议,放走兰登苏邪,是对的吗?” 部将略略松了口气,道:“郡主担心什么呢?草原诸部明争暗斗是事实,让单于亲眼所见自己亲自养大的左贤王阵前反叛,不杀他,以后厄兰朵诸部便难以震慑了,他的单于宝座也坐不住。” “可我总觉得,我放走的,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季沧亭的不安无端端开始扩散,但此时,她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片仓皇的火光。 “郡主,匈奴来了!” 他们带的人不多,本意也只是为了打探而来,立即藏入草丛中,可季沧亭伏地听了半晌,却突然又起身上马:“不对,匈奴的军队不该是这种散乱的脚步声。” 这时候那片火光靠近了,部将也看见了那一大片队伍中,甚至有攒动的牛羊,问道:“这是在迁徙?” 季沧亭眼眸微沉,道:“不,是逃难。” 她不多言,直接策马朝着逃难的匈奴牧民方向冲过去,边走边看,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一杆熟悉的王旗。 “谁?”一脸仓皇的卫兵想拦阻,但却只见眼前神驹一晃眼间便冲入阵中,几番兵器交击的叮当作响后,这片部落的领主,单于的私生子日逐王的王驾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日逐王,久见了。”季沧亭无视其满面震惊的模样,道,“长话短说,数日前兰登苏邪已经败战交由单于发落,你该是在王庭等候受封接灶人才是,怎会率领部众逃难至此?” 马车里的日逐王已没了当时在领地般的威风,季沧亭看到的是他满头血污,他身侧一个汉人面孔的美妇抬头见了季沧亭,认出她一身越军衣甲,立时便想起了数日前崤关一战,惊异不定道:“姑……将军可是灞阳公主?” 对方眉宇间不怒自威的沙场戾气让郗王妃本能地改了称呼,而季沧亭心中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追问道:“正是,你们为何会向西而逃?我大越派去王庭监斩兰登苏邪的使臣呢?” 郗王妃是汉人出身,自然不必隐瞒,脸色惨白道:“是、确实如此,单于本已签下了停战书,可刑场上单于却被阏氏突然刺杀,兰登苏邪的部从趁机救下他,让他在半日内整合了残军,如今只怕已经在崤关打起来了!” “当面刺杀单于,匈奴诸领主岂会服他?” “左贤王不可以常人论度,他不要那些领主的支援,只率领他部及臣服于他的五万军队,直扑如今尚待休养的崤关……”郗王妃艰难地咽了一下,道,“他说,半生征战,唯愿南伐,誓死也要叩开那座城。” 季沧亭怔在原地,她身后那些随扈追上来,恰巧听到兰登苏邪卷土重来之事,震惊过后,迅速冷静下来道:“没想到兰登苏邪贼心不死,竟有此事……不过郡主放心,崤关虽甫经大战,关中残兵已送往就近的灞阳养伤,但有侯爷在,又依凭城池,应该可以……” “坏了。”季沧亭埋在心底的那一丝不安在这一刻陡然放大,她调转马头朝着崤关的方向,“走,我们回崤关!爹熬不过这个疯子!” 扈从不解,但季沧亭深研季蒙先的兵法,她太清楚匈奴的弱点了——他们的弱点不在山川、不在天时,而在于他们本性贪婪、自私、惜命,故而只要挫其锐气,他们便先输了一半。而如今兰登苏邪率军死战,等于教会了那五万大军陷阵之志,那么这个弱点将不复存在。 换言之,这样的军队是无可匹敌的。 好似天公也知道季沧亭那不祥的预感即将成真一般,在她想要回崤关时,远处的秃鹰宛如幽灵般嗅见了日逐王部族中的牛马与血的味道,转眼间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月下的光云。 数息间,秃鹰便开始尖啸着扑击起了整个车队,那些幼小的羊只被抓上天撕碎,而它们仿佛更青睐于没有皮毛的活人,一时间,哭喊与怒吼声响彻原野。 季沧亭这边马快,并不怕秃鹰的拦截,只需一加鞭,便即刻能脱困,只是…… “郡主,若是在平日,救一救便罢了,如今崤关出事,便别管了吧,虽会损失些妇孺,日逐王的兵力足以驱逐这些秃鹰。” ——那是仇人的土壤所养育的人,与大越无关,与她更无关。 “你们……先走,靠近崤关后发出烟火示警,若是崤关守不住,令灞阳守军接纳崤关百姓。”季沧亭牙关咬紧,冲了回去,纵身一跃,从秃鹰利爪下抢回一个在襁褓里的婴儿。 “我的孩子,多谢……诶?”匈奴的牧民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愣愣地看着她一个越人悍不畏死地回来帮他们驱赶秃鹰,不禁想起了这些天传遍草原的那个名字。 她就是……那个击退了左贤王的灞阳公主? 这片秃鹰恶灾不同寻常,仿佛是几十个鹰群同时捕猎一般,恐怕不到天明,这些秃鹰不会散去,除非以最快的速度射杀其中的鹰王。 只是此刻月色晦暗,她目力再强也难以在四面八方的鹰啸里寻到全部的鹰王,缠斗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堪堪射下两头鹰王,而那些秃鹰仿佛源源不绝。 比起现下的情形,那日使团所见的确是小场面了。 季沧亭正打算再坚持一刻钟便离开时,忽然远处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狼嗥。 草原上夜夜皆有狼嗥,这道狼嗥声却尤为不同,苍凉得宛如从远古传来,在这一声结束后,十方远野皆响起了狼嗥声,牧民仓皇逃窜的牛马一时间仿佛被钉在原地,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日逐王部落中的巫师连忙朝着狼嗥声传出的方向五体投地地跪下来,口中用匈奴的古语高喊着,大意约为:我等无意冒犯狼王!请狼王留下吾部族一半生灵,来年愿奉献牲畜供奉! 秃鹰们仿佛被这一声惊到了,拍打着翅膀惊惧地慢慢退去,季沧亭抬眸望去,只见云散月出的远方高坡上,一匹浑身雪白的巨狼独自走上高坡,它仿佛已脱离了野兽的模样,优雅神秘得仿佛来自于神话传说一般,它面前是整个狼狈的日逐王部落,但并没有号令狼群进宫部落的意向,而是坐卧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将军……狼王新月之夜从不狩猎,我部可平安了,今日之恩妾身代王记下,将军可回崤关了。” 季沧亭不多言,跨上袭光,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里。 她离开后不久,日逐王部落里的巫师,几经请示后,按照古旧的规矩,挑出最好的羊羔和小牛,还有一对一岁大的童男童女,巫师们带着这些贡品敬畏地靠近了那匹狼王。 狼王并不动容,倒是它身后一匹银灰色的小狼从它蓬松的尾巴下钻出来,见了那对童男童女,从斜坡上滑下来,围着童男童女嗷嗷叫了两声,便摇着尾巴好似想同他们玩。 “这……”巫师们跪在地上,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如果狼王不用贡品,他们也不敢走,就在他们交头接耳要不要直接把童男童女杀了时,如洗的月光下不期然地出现了一条修长的人影。 狼王好似有所感,优雅地站起身,让那人扶着它身侧的绒毛,引着他缓缓走下来。 这是人,还是神?如果是人,为何狼王不撕碎了他?如果是神……又为何一身汉人服饰? 巫师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哑口无言,却又见那人俯身,一招手让贪玩的小灰狼钻进他怀里,开口轻声道—— “我视物不清,请问,眼前可是日逐王的部族么?” 第五十八章 浴火·其五 崤关。 烽火是在天黑之后燃起的, 此时尚有许多人家在和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父兄丈夫团圆,没过多久,却被接连不断的擂鼓声敲醒。 匈奴又来了,不比上次那般三十万大军的声势浩大, 这一次仅仅有数万敌人来犯。 守城的将士很自信, 连同即将被治罪的京畿卫也觉得这一次一定能守得住, 几个被关在一起等候发落的京畿卫将领没太在意,苦闷地喝着自己所藏的最后一坛酒, 抱怨着跟错了主子。 “这苟正业是真的没用,什么正业,根本就是不务正业, 狗屁用兵法,石太尉还叫他来夺冀川侯的军权, 呸!” “呵呵,这时候就别背后拍他冀川侯的马屁了,你我为什么在这里大家都心知肚明, 眼看着炀陵的天都要变了,谁先解决了石太尉的心头大患, 谁就能居首功, 若不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我们会抢着来崤关淌这个浑水?” “那苟正业被腰斩了吗?” “不晓得,听说石太尉的儿子亲自来求情也没保得住……他要是被腰斩了,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按季蒙先的脾气,三百军棍是跑不了的。” “三百军棍?那不是要我们死??” 京畿卫将领们自然不甘, 他们在军营中钻营多年,好不容易混到如今的地位,岂能轻易就死,待苦闷地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有人恶狠狠地提议道—— “我有一计可保身家富贵,不知道诸位敢不敢做?” 其他将领纷纷看来,那提议者道:“横竖都是死,索性趁匈奴攻城的时候,咱们夺了崤关的兵权,一来,季蒙先手下的精锐在之前被消耗了七七八八,论起数量还不如我们京畿卫,二来,反正那些匈奴一群残兵败将也打不进来,不如就趁他们被匈奴牵制之机,我们先控制了崤关,再回头把匈奴慢慢磨退。到时候朝中问起,就说主帅伤重,我们临危之际行便宜手段击退匈奴,如是谁也不敢向我们问罪。” “这……”其他人犹豫道,“冀川侯的确损失了大批精英手下,要不然也不会拖着伤重之躯事必亲躬地安排战后之事,只是他在崤关的威望太重,咱们恐怕只有不到三成把握能成事。” 众人皆沉默,他们怕季蒙先,毕竟这个人在崤关经营了那么多年,只要他在,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千军万马,崤关守军皆不会退缩。 提议人急了,正要为自己争命,却听见门外主帅的楼阁中传来一声惊呼,随后门前的脚步声急促了起来,他们推开门一看,只见远远地有提着药匣的大夫,未穿鞋袜便飞速向楼阁中奔去。 “怎么了?” 提议者咽了一下口水,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我觉得,现在的把握有九成了。” …… 元昌十八年夏,甫经战乱数日的崤关,再次迎来了匈奴一波悍不畏死的进攻,主帅冀川侯拖伤备战,布置战术中突然金疮迸裂,伤重不治,而同时城中京畿卫意图趁机夺取崤关控制权,与原守军爆发冲突,崤关大乱。 而这场最终的战役,对城外的兰登苏邪也一样艰难。 这座梦中的城池依旧高高在上地横在他南望视线的前方,他们的铁骑走过极西之地的乌云,见到过极东之地的沧海,甚至踏足过北方茫茫的冰原,让那里的住民奉若天兵,却始终无法登上这座把守着富庶中原的咽喉要塞。 “不去管西城门!就算烧得只剩下一根攻城木,也要打进去!那座正门,杀进去!!” 他的眼白已经全然变成了赤红,而他信奉了一生的昆仑神好似也在此时响应了他的召唤,随着一声轻雷响动,天上落下了雨滴,浇灭了最后那根攻城木上用以阻敌的火苗。 最后一声闷重的响声落下,城门里沉重的铰链被强行逆转,那座厚重的、经历了百年战火的城门被生生挤开一条可容一人的缝隙。 满面鲜血与残暴神情的匈奴人终于看见了门后羔羊们的惊恐神情。 “杀啊!” 战马们随着无数声几乎是同时甩出的鞭响刨动了铁蹄,而就在此时,一声怪异的号角声响了起来,第一个听到这号角声的战马,陡然从战意高昂的状态冷静下来,无论背上的匈奴怎么抽打,都不为所动,并转头向号角声源的方向跑去。 “谁?”兰登苏邪立时反应过来,但事态很快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因为他自己的乌云马也开始不安了起来。 这仿佛某种信号,一时间战场远处的地方也同时响起了这种悠远苍凉的号角声,匈奴人引以为傲的乌云战马,作为他们敢与整个天下最强大的帝国扳手腕的绝对助力,此时却背叛了他们。 乌云人被灭国的诅咒这才降临。 偏偏在此时、偏偏就在他们撬开大越城门的此时,半数的骑兵废了,这直接宣告了接下来他们已无力再攻进崤关。 “王,我们……” 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兰登苏邪的面容照得狰狞,他举起仅存的能够战斗的右臂,一刀将坐下的乌云马刺死,高喝道:“本王不信,这一生就要被困在这座城池后!下马!随我来!” 此时崤关的守军就快要将那根卡在城门间的攻城木挪开,却不想兰登苏邪带着的匈奴亲卫顶着如雨的□□生生卡在了城门间,雪亮的弯刀溅起血红,三五名匈奴人跳了进来,而他们的王,匈奴的战神则是一人顶在狭窄的城门处,用他的独臂将那座城门狠狠地撑了开来! “昆仑神的子民!踏着我兰登苏邪的尸体去中原!将厄兰朵的名字刻在炀陵的龙椅上!去啊!!” …… 季沧亭在草原上一路狂奔,袭光的白影仿佛割开昏晓的利刃,它知下一步便能看到崤关城池熟悉的檐角,那是它无数次回家时都能看到的地方。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某一刻,袭光忽然感到握着马缰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的力气,它疑惑地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向背上的季沧亭,后者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地空白。 季沧亭赶了一夜的路,天将拂晓时看到了一片赤红的光。 她本以为那是迎她回家的朝霞,待烈火焚烧的味道随风卷来时,她才知道……那分明是中原的黄昏。 城墙外已无一人,沿途皆是那些欣喜若狂的马蹄痕迹,甚至还有各个领地的领主留下的刻着部落印迹的兵刃。崤关之前的护城河里堆满了马匹和匈奴人的死尸,唯一一扇被毁的城墙前,单膝跪着始作俑者的尸首。 季沧亭呆呆地踏过血色的城门,看到的是一片地狱的残像。 “郡主!!”有人拖着残躯跌跌撞撞地从城楼边的角落里奔来,他形容枯槁,满脸泪痕,“我们该死!我们没守住……是京畿卫忽然发动了叛乱,我们……” “崤关守军还有多少?”季沧亭怔怔问道。 “还有侯爷他,侯爷他……” 季沧亭突然抓起他的衣领,重复道:“我问你,崤关守军,还剩下多少?” 那伤兵呆住了,而此时铁睿满身沐血地从一侧巷角带着残兵朝她奔来,艰涩道:“侯爷突然伤重离世,又逢关中内乱,以至于守城失责,我等罪不可赦,有愧于百姓……我们已尽力阻拦了,但那些匈奴人根本不想在崤关缠战,昨夜至少有十数万大军进了中原,我们……” “整军,三个时辰后,能拿得动兵器的,在南城门集结。” 铁睿哑然,他愣道:“郡主,您可听清楚了……侯爷他过世了!” “我知道了,所以给我马上整军。”季沧亭眼底一片灰寂,她定了定神,下马对着身侧兰登苏邪不倒的尸身,抬手让他瞑目。 这一刻,仿佛才是真正的战神名号的交接。 有人看着她肩上那曾属于父亲的披风,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图:“郡主,你要做什么?” 一张张饱经硝烟血火的面容从一栋栋焦黑的屋室后现出,他们仿佛在等一个前所未有的宣告。 季沧亭站在一片焦土上,她知道为她正风挡雨的父亲不在了,那个当时和她说要共赴国难的人也回不来了……但她还在这里,此后的岁月,她将长夜一肩承。 “崤关不再,已为过去,如今匈奴南下,山河飘零,你们是想继续自怨自艾下去背负千秋骂名,还是愿随我继承吾父荣耀,驱除胡虏,挽家国之危亡?” 她那模样,让一些老兵陡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乳臭未干的年少小将,也是这样扛起了崤关的大旗,单骑出关杀了匈奴的汗王,以至于令厄兰朵二十年不敢南侵的。 “愿随……主公!”不知谁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听着耳边不断响应起的声音,季沧亭再次看了一眼兰登苏邪,眼底涌现出一抹凛冽如中夜刀锋的暗光,喃喃道,“从现在起,时无英雄了,又岂能让竖子成事?” 第五十九章 纵横·其一 厄兰朵。 乳茶在炉子上不安地冒着气泡,一片片或迷茫或敬畏的目光里, 草原上最令人震怖的传说, 那头雪白色的狼王旁若无人地坐卧进了日逐王的部落里, 金黄色的兽瞳懒洋洋地看着面前的狼崽撕咬着一条比它大数倍的生牛腿。 郗王妃小心翼翼地将乳茶奉至唯一一个不惧狼王的人面前, 然后又立即坐回到不停深呼吸着的日逐王身边,谨慎道:“……妾身从王那里听说先生之前消失在狼王的领地, 不想竟有此奇遇, 着实令人惊叹, 不知先生以何手段能让狼王如此青睐?” 成钰眼眸低垂,眼前虽是一片模糊的人影,但他已经习惯,道:“机缘巧合得以偷生, 不过亦在草原上流离若久, 敢问……眼下崤关情形如何?” “这……”郗王妃同日逐王互看一眼,皆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此时,远处马匹奔腾的声音遥遥传来,一匹雄骏一马当先, 马上是个高鼻深目的少年人, 他们来时并不执兵刃, 日逐王的部众便放了他们进来。 “成先生!”阿木尔远远看见了成钰, 立即冲过来道,“我在附近的牧民那里听说有个一身汉服的神人驯服了狼王……没想到真的是你!” 阿木尔是数日前便抵达了边关的,彼时季沧亭不在关中, 反倒是她救回来的那些乌云人残部找去了崤关,他便出关收拢族人,一连辗转数个部落,寻回数千同族,恰巧此时崤关烽火再燃,他便急急赶回驰援,但依然是晚了。 “……兰登苏邪独臂擎起城门,他虽当场阵亡,但城门已毁,十五万匈奴如今已南下,中原,保不住了。” 大越诸州并不是没有守军,只是中原已经百年未有战事,且崤关以南皆是广阔无边的肥沃平原,不出半个月,以骑兵见长的匈奴就有可能直接打到南方去。 成钰想起了他最后一次看见的星空,那片亘古未灭的星光早已宣告了这将是一场无可避免的劫难,他看到了,但却和芸芸凡人一样,并未信奉过所谓的天意。 所以他就来了这里,做了他能做到的事……可最终还是没能挽得回。 阿木尔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先生,他们说你能洞彻天象,你还能看得到今后中原会如何吗?” 成钰轻轻摇了摇头,又问道:“沧亭呢?” “她……”阿木尔咬了咬下唇,道,“郡主整合了崤关残存的兵力,打算去中原了。” “她又上了战场?”成钰道。 “是。”阿木尔感觉到了面前素来沉静儒雅的座师似有意向,又道,“先生现在不可回中原!我离开炀陵前,您的兄长曾交代过,若是我见到您,万不可让您在此时回中原!” 石莽在炀陵篡权夺位,眼下他最忌惮的便是成家在岭南的势力,一旦成钰回到中原,他便会即刻对炀陵的成府出手。 “剑宗挡住了石莽的人一次,以致他现在不敢对朝臣轻举妄动,但若是先生的行踪被他抓住,难保他不会用成府的家小胁迫先生。”阿木尔唯恐他不听,又道,“成钦先生说,如今长者已去,他是成家的家主,请先生听从他的意愿,内乱平定前,切勿回到中原。”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匈奴。 这十数年来,匈奴屡次出征,四方诸国,每踏平一城,十有八九便会有屠城之举,他不认为大越的黎民能免受战乱。 成钰抬眸道:“沧亭去了战场,他却让我留在塞外?” 阿木尔哑然,沉声道:“这是成钦先生的嘱咐,郡主……她继承了侯爷的遗志,已经挺过来了。” “……你们觉得她没倒下,就是挺过来了?”成钰看向仿佛在雾中的南方,他能感受得到季沧亭现在面对的是什么。 她的父母离开了,他也不在身边,崤关失守的骂名、中原的战火一下子都落到她的肩上……国破,家亡了。 阿木尔低下头来,王庭已破,他的仇人兰登苏邪部全数倾覆在崤关,他仇已平了大半,可季沧亭却又背负上了新的仇恨。 “他们说,中原还有一些隐居的老将,不止是郡主一个人在作战。” “你不懂她。成钰轻声道,“只要是她能肩负起的东西,就不会假手于人……” “那先生还会在此时回中原吗?” “我只留在草原一个月,在此期间,至少不能让她留有后顾之忧。” 这边郗王妃正不住安抚着双手发抖的日逐王,忽见成钰与阿木尔交谈回转,正待询问,后者却先开口道—— “对现今厄兰朵之乱,王如何看?” 日逐王先前被狼王的事镇住了,对成钰的态度比先前多了几分敬畏:“如今单于已亡,兰登苏邪也已战死,诸部群龙无首,即将陷入混战,而我日逐部落素来依靠与中原通商立住脚跟,并不以武力见长,失去王庭的庇佑,往后恐怕会被其他部族……尤其是那几个还保留着兵力的部族蚕食殆尽。” “那……我欲辅乌云王脉于西厄兰朵重建王庭,若王愿合并部落于乱局中求生,阿木尔会奉你为左贤王,联手称霸草原。” “什么?” 阿木尔满脸惊讶,日逐王也猛地站起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阿木尔:“他……他就是厄兰朵六部的乌云部遗脉?” 阿木尔一瞬间想起了成钰曾教给他的史书所云——欲征强国,必令其内乱在先,如今正是厄兰朵百年未逢之大乱,倘若趁此机会将整个厄兰朵的势力分为东西两部,两部之间彼此争斗不休,那对中原而言,所保的就不止是几十年平安,恐怕是数朝数代之安宁。 日逐王也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不足以和其他王庭贵族相争,但他毕竟也有过称王的心思,道:“乌云战马之力虽闻名天下,但毕竟主幼族残,先生乃成氏贵胄,王妃曾与本王说过,成氏一族有建国之雄力,何不辅佐本王?本王愿与先生共享厄兰朵。” 远处的曦光破晓而出,随着天色渐明,成钰隐在夜色里的空灵双眼渐渐浮现出了一抹不容置疑的漠然。 “日逐王,成某非先贤,并无仁善之心,也并非在与王谈论条件。草原上愿听从这个建议的领主大有人在,得用则留,无用则弃……王,想做有用者,还是弃子?” …… 崤关。 那一夜的血战,最终是由崤关的守军和兰登苏邪麾下的精锐两败俱伤,最终摘取了胜果的却是远处观望的匈奴大小领主。 他们并没有参与这场大战,直至崤关城门被破,嗅见了南方吹来的中原泥土的芳香,才杀入崤关之中,短暂的杀掠后,便一路直入关中,朝着更富庶的地方奔去。 “……关中还未撤离的平民死了两千,加上战死的的五万,这样的炎夏,若不在出兵前火化,不出三日便要要引发瘟疫。” 战争是惨烈的,但终究要有人第一个去对这块已经腐烂的肉动手。 “不要抢我的孩子!他还能醒过来的,他还没死!”街头巷尾皆是失去亲人的哭号声,季沧亭目光所及之处,面对想带走尸体去火化的士兵,一个母亲抱着自己已经流光了血的孩子,怎么也不愿松手。 嗜血的蚊虫在整个崤关的哀哀哭声中穿行,在俯拾皆是的尸首上大快朵颐,搬运尸体的将士路过一户户门庭,却不知晓如何开口。 季沧亭拨开人群,俯身对那爵位的妇人道:“这位夫人,节哀顺变,往后……要为生者考虑。” “我送走了我爹、我丈夫,现在连孩子都要夺走吗?!”那妇人伏在地上哭号着,“为什么要烧了他们,你也有亲人死了,怎么不先烧了你的父亲!” “……” 谁都失去了亲人,她也一样。 那些百姓们围了过来,数不清的茫然、怨怼、悲伤全都压在了季沧亭背上。 “郡主,让我们土葬吧……至少,能留个祭拜的地方。”百姓们苦苦哀求着。 眼前的蚊虫依然在满城新鲜的尸体里狂欢,好似正在等着它们腐朽发烂,季沧亭看了一眼远处尚懵懂的幼儿,握紧了掌心,起身道:“如果我先火化了我的父亲,你们愿意听我的话吗?” “郡主!这怎么可以!”跟在她身侧的部将先就反对,“侯爷乃勋贵之身,岂能随便火化了!” 季沧亭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宛如吞了一口沙子,半晌,才一字一顿道:“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仅仅半日后,在又一个黄昏时,崤关城门外的荒野上,无数擎着火把的将领、士兵、百姓,聚在一起,面前的是他们的家人、乡邻,乃至过命的战友。 苍凉的送葬祭乐里,季沧亭跪在柴堆边,对着她宛如沉眠的父亲低声道:“爹,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在你走后流一滴眼泪?” 四野频频传来崩溃的哭声,季沧亭听在心里,却没有半分表现在脸上,只哑声道。 “他们可以哭,我不能……也不敢。爹,你不用担心我无人托付了,你的战甲,我会穿得更好,而你的兵法,也不需他人传承。” 某一声象征着火化开始的钟响后,季沧亭亲手点燃了面前的柴堆,而在此时人群里一阵骚动,那是刚从伤榻上爬起来,听说季沧亭要火化冀川侯后,疯了般闯过来的老彭。 “啊!唔啊!!” 他在守城战中被流矢射中了面颊,舌头断了一半,已经无法再说话。他想扑过来扒开那柴堆,却被人拦抱了下去,只能瞪大了眼睛祈求季沧亭不要这么做。拦住他的其他部将们也忍不住道—— “郡主,那是你父亲!你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难道……你当真想去姓卫?” 快二十年了,她那么以自己的姓氏为荣,到头来却只有那个“卫”姓,才能赋予她处置一切的权力。 “如果能保住还活着的人,那让我改姓什么都可以。”她干哑道。 火光冲天而起,所有人模糊的视线里,这一日的耻辱晚霞永远地融为一体。 人们静静凝视着最后一丝火光,随着缓缓向中天靠近的月亮熄灭,季沧亭拾起了父亲的佩剑,在无数人的目光追随里,缓缓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一个女人,凭什么敢统率你们?现在我来重新告诉你们,我是谁——” “我的母亲病逝在中原,父亲战死在边关,因此我不是女儿。” “我的夫郎被狼群带走,因此我不是妻子。” “我没有孩子,以后也不会再有,我也做不成什么母亲。” “但是我手里有父亲的剑,肩上有这些年战死在边关的十万英魂,所以我的余生,唯与上阵杀敌,唯与乱世一战!” 战马的嘶鸣声远远传来,季沧亭回望了一眼余烟未了的崤关,将父亲的剑高高举起,面容满是倔强。 “我季沧亭,将继承我父亲镇压厄兰朵二十载的威名,驱除胡虏,扬我上国之威!” 第六十章 纵横·其二 战火来得极快, 昨日日暮时, 田间尚有劳作而归的农人, 一夜马蹄声踏碎蝉鸣,留下的便是一片被抢掠过的焦土。 崤关以内, 除了一些州府城郭外, 皆是千里平原, 世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挡得住在草原上奔袭惯了的匈奴人。 离崤关最近灞阳亦如是。 灞阳郡在北方诸重镇中已算是地方乡勇最为完备的地带之一, 匈奴入关时, 起初还按部就班地在塔楼上阻击了一部分匈奴前锋, 可直到匈奴的大军越来越多地杀入关中, 崤关那边警示的烽火燃起,他们才不得不借着崤关梯田为主的地形, 将附近的百姓召集起来撤回到郡城内。 这一夜极为漫长, 老人们抱着嘤嘤哭泣的孩童躲在郡城内,颤抖地听着一波一波来自于北方的恶邻在城下的谩骂挑衅, 直至天明时分,那些匈奴仿佛看得出灞阳是个硬钉子, 抢光了城郊还未来得及搬走的粮草, 留下了一个领主率领一万匈奴士兵打算慢慢将灞阳这喉舌之地打下来,其余大部队便急急往南方更富庶的地方奔去了。 “注意后山!别让他们从后山上绕上来!” “还有多少□□!别用弓箭, 他们的弓箭更快!露头会先死!” “滚水呢?!别让他们的云梯架上来!快!” 平日里那些自诩能以一敌百的人都不说话了, 关内已经百年无战事,不需要开城迎战,他们也已经知道任何人下去就是死。 “大家不要慌!我们已经挺过了第一夜, 就按照郡主前几年布置下去的一样,守好四面城郭,点好烽火等待附近的州府来援!” “可州府要是不来怎么办?” “是啊,崤关都已经全军覆没了,我们完了……” 匈奴这边打头阵的也不好过,看着其他部落的匈奴人已经绕过灞阳进入中原劫掠了,他们还苦哈哈地留在这里,不免有些发酸。 “领主大人,我们已经打了一夜了,这灞阳守备森严,已经损失了五百战士,再这么下去得不偿失啊……” “是啊,凭什么其他部落的人吃肉,我们就要啃这块硬骨头!” 负责进攻灞阳的拔汗领主对部下道:“你们可看见这些汉人怕了我们了?和崤关那些家伙不同,关内的只不过是些两脚羊而已。左贤王虽已经为了厄兰朵的基业战死,可我们还有英明睿智的右贤王殿下,殿下承诺我拔汗部如果能占下灞阳,便会赐我们三个州!那时就有喝不完的美酒,享用不尽的女人!” 匈奴对汉人的士气最是敏感,他们本不愿揽下攻城这般的苦差事,但瞧得出灞阳郡城的城墙上守军脸色颓暗,便暗中窃喜,只要拿下灞阳,便可以慢慢回控已经不堪一击的崤关,到时厄兰朵的通道一打通,他们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支持他们统治中原。 部将们也是精神一振:“那领主有何对策?” “老规矩,忘了当年打乌云国的时候是怎么做的了?拨三千军士绕到城后去,至于我们这里……”拔汗领主冷笑道:“中原的粮食青菜我厄兰朵的战士吃不惯,去周围的村子里、山上找找,我不信大越的人都这么快躲光了,抓些大越汉民来,在城下架上十口大锅,今天就喝两脚羊的汤了!” 战争最残暴的一面在第二个天明时终于揭开了面具。 匈奴半日没有进攻,熬了一宿的灞阳守军刚轮换了不到半个时辰,正要交接时,便看见远处的土坡上,匈奴人架起了十几口从附近村庄里抬来的大锅。 “他们在干什么?” “在起灶做饭吧。” “那为什么不在他们营地里做?” 疑惑间,守军们从城墙上探出头去,很快,他们便看见一些匈奴人从土坡后拖上来十几个浑身染血的百姓,老少皆有,待对上他们的视线,不待守城的士兵有所反应,便手起刀落,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被肢解扔入锅里…… 一瞬间的空白后,守军们十之五六惨白着脸呕吐起来,余下的那些上战场见过血的当场红了眼睛。 “畜生当千刀万剐!!” “操他娘的,让我出去跟他们拼了!!!” 不出意料地,匈奴这边一边煮着人肉汤,一边看着灞阳城头的守军一片大乱,暗暗提好了手里的弓刀。 “果然上钩了……”他们心里窃喜,“等到他们的军力都集合到城门处,只等领主在后山发动奇袭,一切就都结束了。” 此时,灞阳郡城后山,拔汗领主算着时间,很快便收到了前军传来的信号。 “领主!当年进攻乌云国的这招当真百试百灵,现在灞阳的守军已经准备出城和我们硬碰硬了!” 拔汗领主懒洋洋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道:“走吧,他们后山必然守备薄弱,我派出去开城门那两千先锋这会儿也已经该把后山拿下了,听说灞阳还是什么公主的封地,想来也算富庶,今晚城里的美酒美人,将士们随便挑。” 一片哄笑里,拔汗领主带领这着他麾下剩下的两千匈奴士兵悠悠然转过后山的山阿,待天光裹着穿过山谷的风拂过,一股带着青草味的熟悉血腥送入鼻端,他们立时为眼前的画面愣住了。 如他们所愿一般,他们的确见到了满地的尸骸……只是没有一具来自于灞阳城。 逆光的寒刃上,血色悄然低落在棕红色的泥土里,看似孱弱不堪的城郭下,静静伫立着一支气息死寂的军队,他们每个人腕上都缠着染血的布条。面容森然,一如炼狱里走出的杀神。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是我的封地?”季沧亭一字一顿道。 …… 灞阳防守战,历时两天一夜,灞阳守军战死一百一十八,百姓十二被杀害……匈奴拔汗部一万三千又二十人,几乎全军覆没。 “我这个人的算学在小龙门里就没学好,杀我汉民一人,我必要百人血偿。” 同理,杀我百人,我要你万人同葬。 十二口大锅再次在灞阳城内煮起,这一次,觉得打进了崤关就不可一世的匈奴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城外堆积的尸山上,火焰冲天而起,漫天飞散的尸灰里,拔汗领主被按在滚水边,看着参与煮人的部下一个个如猪羊般被活生生丢下了锅里烹杀,终于对着坐在前方观刑的女子崩溃哭道—— “几百年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两国交战,哪有把人都杀光了的?!” 在他们看来,战俘对他们而言是重要在奴隶资源,直接杀光除了震慑毫无意义,如果今天是季蒙先来主持这场战局,也决计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是,你说得没错。汉人是有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汉人也有一句话,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季沧亭抛了抛从拔汗领主那里缴来了一把黄金匕首,道,“往日同你们打交道的那些善人已经被你们骗光了,就剩下我这个恶人了,将就着认了吧。” “我不信你们汉人的皇帝会不惩处你们!就算你们赢了,也只是会和谈而已,到时候你们的新皇帝为了缔结合约一定会把你献出来!你们大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做的,一定会——啊啊啊啊啊!” 季沧亭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颗叫嚣不已的头颅迅速在滚水里发红,四肢痉挛、浮起黄色的水泡,最后爆开,化成一锅血水,满眼冷漠地转过身去。 “还剩下二十个活的没有杀,给匹快马,让他们昭告已经进入中原的匈奴……冀北军、嘲风军,乃至在崤关一战里未临阵脱逃的京畿卫,今日起全数易名‘吞狼军’,军规第一条,战场见血者,不留匈奴战俘。” 没有人苛责于她,因为他们知道,中原数千里沃土,他们将见到的,是比今日这杯烹杀的百姓们更为惨烈的地狱。因此他们需要、也必须变成更残暴的修罗,才能震慑住那些敌人。 灞阳的战事收梢,季沧亭立即回到她惯常待的谋战堂里,此时各地的军报如雪片般飞来。 “……匈奴的行动太快了,短短几日便已经连续进攻过太荒山以东沿途十四州府,保守来看,至少已经有三个郡县被彻底踏平。今日我们震慑了一次,等两三日后消息传开,他们或许会收敛一些,不至于干出屠城之事。” “如今进入中原的这十几万匈奴,由匈奴的右贤王统一调度,此人之前地位一直被兰登苏邪压着,声名不显,我们只知其极为贪婪好掠夺,在厄兰朵时就放纵自己的部族劫掠商旅,几乎和马匪没什么两样,到了中原就可想而知了。” “另外,如我们先前所料,地方上的州府守军果然都是些废物,给了狼烟示警,他们的动作太慢,收拢不了附近的乡镇百姓,主公……或许我们商议对策的功夫,中原就已经有不少百姓家破人亡了。” 商议至此,气氛皆是一片惨淡。 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死的人会越来越多,我知道那里面或许有你们的亲朋好友,你们会不好受,但……唯一的办法,就是赢下去。” 这两日将士们已经感到季沧亭的手腕和其父的不同,季蒙先凡所行事须得端正自持,自律且律人,而季沧亭则是杀伐果断,对手狡诈,就比对手更狡诈,敌人残暴,她就比敌人更残暴。 恰巧匈奴们怕的就是这种能把他们打疼且不依不饶的对手。 “夔州一带江湖绿林势力不小,不是什么任匈奴捏的软柿子,可暂且放一放,我们去泷州府这些富庶之地,待平定了泷州三地,我料匈奴会兵分两路,一路去炀陵,一路去南方的建昌等地,到时看他们的主力在何处,我们就去何处。” 众将得令散去,季沧亭撑在沙盘上闭目定了好一会儿神,才出了门,本想去问问主簿粮草诸事,却不想出门便看见两三个亲卫围着坐在墙角的老彭劝说些什么。 “主公,您劝劝彭护军吧,他都几天不用药了,总是抱着侯爷的骨灰盒。” 季沧亭脚步一顿,握紧了手心,随后呼吸稍定,摆摆手让亲卫们离开,坐到故意背对着她的老彭身边。 “老彭,还在生我的气吗?” 老彭伤了舌头,因为季沧亭火化了季蒙先之事一连生了数日的闷气,直至现在也没消气,是以也没理会于她。 季沧亭将头靠在冷硬的石墙上,哑声道:“我爹二十年来一直都觉得是他当年借着形势娶了我娘,那时我还可笑地觉得日子还长,他们终有一日能像话本里那样知道自己的心意,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团聚在一起。我却忘记了……他们是一个在战场,一个在宫墙,这两个,都是吃人的地方。” 老彭眼圈一红,回过身来,默默地看着她流眼泪,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不用了老彭,主帅是不能哭的,要哭,也得等到大家都哭完了再轮到我。”季沧亭轻声道。 “……”老彭抹了一把脸,指了指北边,复又担忧地看着她。 “放心吧,我不会寻死觅活的。”季沧亭的眼睛黯淡下来,按了按心口,“我只是……只是很想他。” 老彭看她将脸无声地埋进膝中,抬手折了片叶子,放在嘴边吹起了季沧亭小时候经常吹给她的小调,如是渡过了一个短暂的黄昏。 粗糙荒诞的山野小调,却是让季沧亭慢慢平复下来,待三遍吹罢,她露出一个淡笑,告诉老彭她已经不难过了,随后她看了看老彭怀里护得紧紧的父亲的骨灰盒,多日来忙乱的脑海终于捋顺了些许,她冷不丁地问道—— “老彭,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爹当时……到底是怎么突然伤势恶化的?” 第六十一章 纵横·其三 崤关陷落只在转眼之间, 老彭只记得那一天石梁玉走后, 过了许久, 侯爷才让他们带着等待宣判的苟正业进去,起初还没有什么异状, 待腰斩弃市的判书一下,老彭却见他看着苟正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老彭慌忙奔出去叫大夫,大夫来看了之后, 跪在地上哭诉说金疮已破, 回天乏术…… 小半日后, 季蒙先回光返照, 复又清醒过来, 他好似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想将守城诸事交代给他人, 却发现身边得力的将领大多已在日前战死了, 迷茫之下, 让老彭扶着他去城头走一走。 老彭问他是不是想去看看厄兰朵,他却说想去看看身后的大越, 那里有个他来不及见的人。 ——二十年恍然过隙, 道至穷途, 家国两负,此生已矣。 老彭那时来不及劝慰什么, 那一日大越最强的边境支柱轰然倒下,就像命数已定一般,黑夜吞没夕阳的一刻, 地平线上出现了同样行至绝处的匈奴。 “……这是你托主簿将那时的事写下来的?” 老彭如今已经哑了,他的字认不全,崤关一战后寻了个主簿将季蒙先逝世前的事连笔带划地记录下来。待季沧亭问起,便将这份生前注交给她,怕她不明白,便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石”字。 “石莽狗贼……”季沧亭见他写的是个石字,便以为他指的是石莽指使苟正业将崤关搅得乌烟瘴气之事,攥紧了手里的纸张,起身道,“为争权夺利,害我生父,害我崤关将士,令我大越生灵涂炭,此仇非千刀万剐不得解恨!” 老彭一愣,他本想写石梁玉三字,但想到他们都是一家人,这仇算到石莽头上也不差,便重重点了点头。 怒罢之后,季沧亭忽然想起一事:“彼时匈奴突然进攻崤关,那苟正业是不是逃了?” 老彭锤了一下大腿,眼里满是愤恨,那时匈奴突然攻城,紧急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守军里还有京畿卫的亲信,应该是趁乱将苟正业放走了,那之后城中急于疏散百姓,苟正业恐怕是混在难民里逃回了中原。 “总有机会收拾他,我会让他后悔当时没死在崤关。”季沧亭眸光森然,杀气腾腾道,“现在,跟着我杀匈奴去。” …… 大越腹地·夔州。 苟正业披头散发、满身破烂地跟在一群逃难的灾民后等着夔州当地的富绅开设善棚舍粥,那些粗粟熬制的清粥他平日里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此刻却不得不指着它活命。 ——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粗粝的粥下腹,他跌坐在一侧,脚心上的水泡燎着了一般疼,他想表明身份,但眼前流落的这夔州素来是大越法外之地,绿林横行,若是让人知道他是导致崤关倾覆的那个苟督军,恐怕当场就会被人撕碎了去。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负责舍粥的几个青年汉子一边盛粥一边愤然喝骂—— “真真是奸臣误国!崤关二十年来没出过事,石莽派去个狗督军一闹,将咱们冀川侯和一干将士关在崤关外,世上怎有如此蠢钝之人!” “这天煞的狗督军又蠢又毒,我们舵主听说了消息,气得砸了碗,当晚就飞鸽传书去盟会里召死士去了。” “召啥死士?” “盟会里本来商议着怎么对付匈奴,论到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先上炀陵想法子把石莽狗贼宰了再说……” 眼下这时刻,天下想宰石莽的人多了,人人都这么想,他们自也不避忌了。一旁缩在一棵老槐树后的苟正业听在耳朵里,冷笑一声:“无知愚民,石大人为大计备下高手护卫无数,岂是尔等蝼蚁小民所能测度,待本官回到炀陵,先拿你们夔州开刀……” 与此同时,炀陵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废物!季蒙先真是个废物!不是说匈奴都已经被打退了吗?!”已然换上了一身五爪龙袍的石莽狠狠将各地报来的求救折子摔在地上,神色狰狞道,“到底有多少个州受到波及了?” 空旷的议事殿上,寥寥十余臣子站在下面,见石莽暴怒,众人沉默了许久,有人道:“匈奴右贤王率领十五万大军,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那些……那些地方节度使平日里只修内政,哪管这些军务要事,州府守备至多一两千余,如今匈奴的大军除了在夔州碰了个钉子转道向南,其余罗云六州已经沦陷了……估计,再有十余、□□日就到炀陵城下了。” 石莽恨恨地锤了一下龙椅的扶手,道:“梁玉!你是去过崤关的,怎会如此?!” 石梁玉看着脚下光滑的青石砖上,属于自己的晦暗影子,道:“儿子到崤关时,季侯已伤重,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兰登苏邪的铁骑。究其原因,皆是因苟正业遵循父亲的吩咐,将季侯及其麾下精锐戕害殆尽所致。因果至此,父亲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匈奴。” 石莽一噎,苟正业也的确是他指使去崤关夺权的,只是谁也没意料到兰登苏邪对中原的执念如此之深,一前一后巧合之下,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他在炀陵的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如今天下唾手可得时,竟逢着外族入侵,不免露出几分颓丧,道:“罢了……区区几州的贱民,给他们便给他们了,命炀陵周遭五州及南部诸州,即日起封城不出,不接收一切贱民。待这些匈奴多碰几次壁,就商量和谈之事。” 下面的人一惊,道:“封、封城?那那些县镇的百姓岂不是……” 谁也没敢再问下去,显然石莽这是要保地不保人了。 “不然你们有别的法子?”石莽冷哼一声,道,“朕和那匈奴打过交道,不把他们喂饱,他们是不会停下的,一切等到割地之后,他们愿意休战再说。” 石梁玉猛然抬起头,道:“割地?” “怎么,你又想搬出你那套圣贤说辞?为父告诉你——” “不。”石梁玉声调平静道,“父亲误会了,我只是好奇,父亲想割哪一地安抚匈奴?” 石莽烦躁道:“就在北方诸州立选几个州吧,左右匈奴那点人,那几个州够他们吃的了,往后眼不见心不烦。” 石梁玉道:“为何不割建昌岭南之地?” “建昌可是在南边——”石莽刚开口驳斥,转念一想,建昌岭南之地乃是成氏与其交好的世家的势力范围,他猛然站起,大笑着从龙椅上走下来,拍了拍石梁玉的肩头道,“对、对你说得没错,建昌好,他成家不是号称有建国之富吗?就让他们秀才遇上兵,来个鹬蚌相争~哈哈,梁玉啊,为父怎么没发现你何时这般腹有奇谋呢?” 石梁玉不说话,淡笑着低下头,他好似从地上的阴影里看见了自己面容上那鬼魅般飘荡了许久的杀念。 ——父亲,不是我变聪明了,是你……变蠢了。 …… 襄州。 “王!王!拔汗领主他——” 一个满头大汗的百夫长闯进了襄州府的府衙,一路踢翻了满地的酒坛,被台阶上什么绊了一下,一低头瞧见是个被凌虐至死的汉人民女,不耐烦地将她踢到一边,随后便匆忙走进了满是酒臭味的大堂里。 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字的匾额歪在一侧,曾经被用来审讯犯人的衙门大堂此刻放了几张软榻,满地都是滚落的玉杯瓷器、金银元宝,几个匈奴的贵族敞着肚皮横七竖八地醉卧在榻上,满地都是撕碎的布料,甚至还有拖行的血迹。 “怎么了?”正堂上太师椅里一个额头挂着宝石链子的中年男人醒过来,悠悠喝了口手边的酒,“拔汗不顺利吗?” 报信的百夫长朝他一鞠躬,道:“尊贵的右贤王殿下,拔汗领主他没能拿下灞阳郡,现在冀川侯那些残余的冀北军已经将厄兰朵和中原的通道彻底封锁,我们恐怕……回不了草原了。” 右贤王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你看看这中原的美酒、美女,还有那些听见我们的马蹄声就吓得发抖的两脚羊,这可不是什么异乡,这是昆仑神的后花园,我们留还来不及,回去做什么?” “没错没错……”旁边的贵族拿着一只盛满了美酒的玉碗强行塞到百夫长手里,“我们应该遥敬左贤王殿下一杯。哦对了,季蒙先死后大越应该没有可以匹敌我厄兰朵的大将了,你刚刚说拔汗是被谁击败的?” 百夫长艰涩道:“是灞阳公主,就是那个断了左贤王一臂的凶残女人!” “原来是那个骑着神驹的女人,听说她是季蒙先的女儿?” “是了,昨天这可心的美人跟我讲过这些。”那醉酒的贵族从床榻里扯出一个从城里抢来的青楼女子。 “美人,你说说这灞阳公主的故事。” 那青楼女早就醒了,匈奴来时,她是为了保住养在青楼里的私生子,才不得不强颜欢笑陪着这些匈奴,此时被人拖出来,她定了定神,低眉顺眼道—— “回禀各位大人,灞阳公主原姓季,乃是季侯和襄慈长公主之女,因出生时有祥瑞之兆,故而备受皇恩。年初时更是被陛下赐皇姓进了宗庙,因其的确是大行皇帝直系后人,故而说是公主也没有错。” 贵族们面带笑容道:“大概左贤王殿下当时就是轻视了这个女人才兵败的,不过能驾驭那样的神驹,这位公主确实也值得称道。依我看到时候右贤王殿下进入炀陵后可以娶她做皇后,到时名马美人都可——” “这、这就算了吧。那些汉家儒生说得对,太强悍的女人固然可靠,但还是柔弱娇媚的更好。”右贤王不免想起了单于被阏氏刺杀的那一幕,背后隐隐发寒,喝了口酒道,“百夫长,喝了这碗酒,让拔汗带着人马回来吧,边关的苦酒喝够了,还是南方的更香甜。” 百夫长一直苍白着脸,看着满堂的纸醉金迷,终于忍不住大声道—— “回不来了!就在灞阳,他们说拔汗领主和其他部将兵败后被当场烹杀,整个拔汗部除了二十几个活口,全部被这个妖魔一样的公主杀光了!!” 第六十二章 纵横·其四 “……北方各地战火已起, 正是用人之际, 宫里下旨,今年春闱沿袭祖皇帝临时擢拔制,下个月便提前举办春闱,诸君去备考吧。” 已至初秋的小龙门里,再没有往年那般诗画迎秋的氛围,连同院子里常开不败的花儿也露出些许灰败之色。 满座白衣,如今余者寥寥,而就是这寥寥的学子, 也无心于此时的仕途。 “夫子。”有人起身行礼道,“学生昨夜读来一则故事, 言某地有一农夫,勤勤恳恳耕作半生做了地主, 雇佣了佃户, 携手蓄下万贯家财,后来有更多的佃户仰慕初代地主的名望,故而为子孙效忠,然而其继承家业的子孙却坐享其成, 不问农桑, 以至于农田荒芜, 佃户饿死。不知老师可否解答,这样的地主,是否还值得佃户冒着饿死的威胁继续耕作?” 教习的夫子放下书册,看着下面一张张隐忍着义愤的脸, 面颊抽动了一下,道:“在地主的手下,你或许会饿死,可若是到了外面拓荒……佃户会遇上狼。去备考吧,明日老夫会来收尔等课业。” “夫子!”学子们站起来,大声道,“陛下在宫中生死未知,如今奸臣祸国,我等如何安心读书?!便是去赴考,焉知到时殿试上是为谁来做这个官!” “我族世代忠良,焉能为石贼作伥!走,但有血性者,随我至宫门请愿!请陛下出宫一见以安人心!” “对!季侯不能就这么冤在奸臣作乱!去劝陛下明正典刑,诛杀贼臣!” 一声号召,投笔之声不绝于耳,夫子亦拦不住,转眼间小龙门里各个学堂的学子闻风卸冠,百八十人乌乌压压涌向正门口,正要冲过护卫撞门时,大门却自行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他面色苍白,却仍掩不住威严之气:“放肆!都给本相站住!” 堵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因被宣帝罚在家思过的丞相徐鸣山。激愤的人群一时间哑火,没人敢冒犯这个小龙门里和成太傅齐名的元老。 “徐相——”有人委屈道,“国将不国,我们读书又有何用?不如拼了这身血肉去炀陵外战匈奴。” 徐鸣山走入人群,捡起一本掉在地上的论语,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尘道:“朝中之事,还没有轮到白身如尔等来扛的时候。” 石莽隐瞒消息,而他们这些知情人没有敢将宫中之变传扬出去——因为帝都是不能生变的,一旦被诸州各地的官吏知晓炀陵如今已无天子,瞬间整个大越就会四分五裂,甚至可能有地方军难抵匈奴铁蹄之下,开城献降之事。 而这些孩子,都是将来能让大越延续下去的力量,不能在这个时候拿命去对上石莽的钢刀。 这段时日,徐鸣山已苍老了许多,他同成钦一样,都在为维持炀陵作为天下中枢的运作焦头烂额地奔走,而宫里正在不断集权的石莽似乎也乐于见他们为来的大局而不断消耗。 ——徐相,学生这半载几度测算,总有北方灾象,故而需得随沧亭去一趟厄兰朵。倘若到时中原有何祸事,请务必守住炀陵,大越气数未尽,只待破而后立,便可再延百年王朝。 ——若有灾殃,何时有转机? ——我曾问过岭南天机隐士,他们曾言,若有我测算不得之事,多半与我有关。 徐鸣山太了解成钰了,深知他于天象玄学从无妄言,如今这番局势丕变,他本人除了相信成钰有朝一日能辅佐逃出炀陵的幼储拥军回朝剿灭奸佞,也别无他法。 “徐相!如今百姓在外面受匈奴践踏,我们岂能助纣为虐!就算倘若要我们等,总要给我们一个时限!” 徐鸣山深吸一口气,道:“就等到考罢春闱!若天要灭我大越,本相血刻宫门,必要奸佞知晓何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 十月初八,匈奴入中原已过两月,作为领袖的匈奴右贤王,在两次尝试与吞狼军交锋未占到便宜后,终于认清了厄兰朵与中原的通路被灞阳死死堵住这一事实,知晓他们不可能再从厄兰朵得到任何援军,便一路转头南下,沿途洗劫了五六个州郡,直至远远看到了界碑上“炀陵”二字,这才停了下来。 “炀陵,这就是炀陵啊……”右贤王抚摸着界碑上那盘刻了几百年的字迹,道,“往年总听见那些汉人美姬说炀陵是天上和地下唯一可以媲美昆仑神宫殿的地方,那里河沟里流淌的是黄金,树下埋藏的是珍珠,有玉石一样的美人,和藏满了瓷器的房屋。” “王,我们已经见过不少富丽的地方了……” “可那些越人的官吏说,那些小州府和炀陵比起来就像是乞丐住的破庙。” 几百年的塞外游牧,祖先的血脉里用斑斑血迹告诉他们的子孙,南方那片富庶的领土,是游吟诗人的流淌着黄金的畅想,是每一代草原王者都梦到过的地方,是匈奴世代追逐的所在。 匈奴们除了几度对上季沧亭率领的吞狼军,几乎没遇上什么有力的抵抗,那些州府地方上高高的城墙,有些甚至不输崤关,但偏就仿佛是纸糊的一般,往往死了几百守军,便闭城不出,被他们围困不久便献降了。 是否炀陵也会如此? “本王开始理解兰登苏邪为何拼了命也想去到炀陵了。”右贤王抓起一把地上肥沃的泥土,道,“我们穿过了千里平原,踏过了无数看起来坚固无比的城郭,为什么不去大越的帝都呢?” 询问间,远处有骑士来报说炀陵方面来了使者想要与他们谈判。右贤王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微笑,让人将使者放过来。 不多时,一队载着珍宝的车队驶入匈奴大军里,一个山羊胡的官吏从车上战战兢兢地下来,对右贤王行了一礼,命人打开车队里的箱子,箱中皆是让人看花了眼的金银珍玩。 “下官代陛下传旨,两国本为毗邻,不应妄兴战乱,如今我越民怨声载道,贵军亦人困马乏,我大越素来以和为贵,愿与右贤王划江而治,往后只取江北之地,而南方建昌岭南等十六州归于贵主,两军就此休于干戈可好?” 越朝素来如此,无论胜败,他们皆要以言和为上。 一听到这番熟悉的话,右贤王这段时日在吞狼军那里动摇的心境立时又定了下来,俯身道:“大越皇帝陛下的慷慨本王在厄兰朵也早有所闻,只是建昌太远,且我等大军不善水性,恐怕去不了吧。” 那使者被匈奴大军里的马匹的兽臭熏得有些头晕眼花,强忍着道:“这个右贤王放心,商江两岸已征用了大量商船可供贵军南渡。” “哦?”右贤王疑道,“可本王怎么知道大越不是趁我等渡江时有所图谋,若是我们渡河到一半,你们将船凿沉了如何是好?” “右贤王说笑了,我大越以信义为先,再说贵军拥军十数万,岂是能为区区沉船所阻的。若是右贤王不信,石……陛下也曾说过,将往来商水两岸的湘州暂借几日也可以。” 旁边的谋士向右贤王耳语道:“王,北方诸州封城不出,只靠抢掠那些郡县村庄,恐怕维持不了太久,不如南渡寻求机会。” 右贤王略一点头,脸上又挂起笑容:“既然如此,那就替本王向大越皇帝陛下‘谢恩’了。” 送走使臣后,刚刚已经被说得心动的其他部将不甘心道:“王,都到炀陵了,难道连城门都看不到就要渡江去南方了吗?” “当然不。”右贤王笑着将手里的黄绢圣旨丢在地上让马匹嚼着玩,道,“我们可以先去湘州,等到确定了其他诸州真的封城不出,互相不支援,就留下五万将士去炀陵……和区区建昌比起来,炀陵才是我们此来的最终目标。” …… 襄州。 “打死她!她伺候过匈奴,这等不知廉耻的东西该烧死!” 襄州陷落了一个月后,没有盼到炀陵的救援,反倒是北边的吞狼军,在几番依靠着对地形的熟知击退了匈奴的后军后,一步步解救了襄州周遭五六个同遭战火的郡县,并经过五日的攻城大战,全歼留守襄州的五千匈奴,重新让襄州回归了大越的控制。 与此同时,饱受了战火犀利的襄州百姓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男女老少迎接吞狼军的同时,也有小部分人走上街头将战乱里投敌的人揪出来秋后算账。 首当其冲的,便是被匈奴掠去的女子——良家的被逼自杀,娼门的拖上街头殴打。 莺娘就是这样的女子,她被迫伺候了匈奴半个多月,某一日匈奴们忽然连夜离开了,天一亮,她就被一些当地的百姓拽着头发衣衫不整地拖上街头,和一些同样没有人家认领的青楼女子一样,成为了发泄愤恨的目标。 “匈奴的床软吗?!狐媚子,以前就勾引男人,老娘不划烂你的脸!” 身后传来相熟女子的惨叫声,莺娘浑身发抖,那些打骂得最凶狠的都同样的女子,而人群里她认识的熟客纷纷都避开了眼神。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而就在这时,清理完躲在城中最后残余匈奴的官军从街尾朝州衙而来,见此一幕,头前的官军们自动上前分开人群。 “大家让一让,时间紧迫,让我们主公先去接管州衙诸事。” 人群本想欢呼,可当那一匹半身溅血的白马出现在人们视线里,大家却都本能地敬畏了起来。那条染血的影子煞气太重,只单单瞧一眼,就知道那定然是个手下饮命无数的杀神。 眼见那人要走,莺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人不备从军士的胳膊下钻了过去,一下子扑在袭光身子边,袭光本能地就要踢人,而马背上的人却及时道—— “别踢,不是匈奴。” 这声音,女子? 莺娘愣怔间,季沧亭转过头来,摘下脸上的面甲,迅速打量了她一下,道:“何事?” “我……”莺娘战战兢兢道,“贵人,我不是细作,也从未害过人,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孩子……” 季沧亭抬头看向人群,人群里立时有个老妇挺直了身子高声道:“贵人,她是个娼门出身的,匈奴来时她为了活命脸都不要去陪匈奴了!还不知道这段时日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匈奴的野种,贵人千万别放过她!” 四周立时掀起一片附和声,旁边的军士犹豫了一下,问季沧亭是不是要将此女拿下,季沧亭稍稍抬了抬鞭子让人避开些。 她问莺娘道:“你是被匈奴掳去的还是自愿?” 莺娘立时落下泪来:“谁愿意去伺候那些匈奴,我们六个姐妹,只活下来我一个,其他的都……都被虐待至死了。” “战乱所致,非你之过,若愿就此从良,带着你的孩子和户籍去后军织布局找个修补军衣的活计干,往后不得再入娼门了。” 莺娘一怔,随即满脸泪痕:“您、您说的是真?” “北方诸州多的是你这样的人,和活下去比起来,名分并不重要。”季沧亭言罢,对身旁的将士道,“州衙陷落,拨两百人出来巡城,先把这几个打人抓起来服三个月劳役,杀人的处斩。” 将士们在前几个州时也曾遇到过好不容易将匈奴打跑了,一回头看见当地人在打杀被掠走的女子的情形,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劝导,多的竟搜出来几十户人家将自家丢了清白的女儿按在祠堂上吊。 ——我们在战场上拼杀是为了救人,为什么好不容易敌人被打败了,自己人却在杀自己人? 军中的男人们曾经也觉得清白是女人的命,而在几番战祸后,人人都开始反思改观——和命比起来,真的什么都不重要。 闹事的人被抓起来后反应了好久,才慌了神,大喊不公。 “凭什么?我们犯了什么错,放到十八层地狱里我也有理!” “那就到阎王面前去伸冤吧。”季沧亭神色冷漠道,“匈奴来时,怎未见你们这般勇悍?欺软怕硬的东西,也配做人?” 州衙的门缓缓关闭,跟着季沧亭一路进来的谋士们先出声道:“主公,这数月以来,您的脾性真的是……” “越来越像我爹了?” “不。”谋士摇头苦笑道,“您比侯爷要杀伐决断多了,若是侯爷来处理,也只是将那些动手的百姓关起来,最多罚个一两年徭役,您却是素来喜欢以杀止杀,这不是为臣为将之道,更像是……” 后面的话谋士想到了什么,但没敢说出口,季沧亭也不在乎,道:“我有那教傻子学圣贤的功夫,不如上战场去砍几波匈奴,几个白痴的人头能解决的陋习,没必要占用我们太多精力。这事传开了以后,其他地方苛责受害男女的情况自然少多了。” “好吧。”谋士心里暗想是不是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只能叹气道,“江北四州有世家名门愿意资助我军,借襄州盘桓半个月,我军便可收拢至七万大军。” 灞阳大捷、连挫匈奴,吞狼军的声名正在飞速上涨,中原各地受害之地接连响应,他们中有些季沧亭本来就相熟的故交正在从大越各地率军而来,在炀陵还在勾心斗角的时候,一股不知名的“势”正在暗暗成形。 “话虽如此,他们毕竟没有抗击匈奴的经验,练兵的事还是要分些可靠的将领去做。”季沧亭已经开始一心二用,和人讨论军情的同时,手上还在不停写着和各大世家的回信,“谢九哥已经给了我回信,军需已在路上,让我不必担心,王氏也已经派出族人游说江东四周将军权交给我调度,只要湘州能守得住,我们三个月内就能把匈奴在商水以北全部歼灭。” 谋士这才看到了些许曙光,当即给季沧亭深深一揖:“我等两个月前初来吞狼军,还一度以为主公不谙军务,这段时日几番奇计驱虎吞狼,好教我汉民扬眉吐气,世间男儿弗如君也,我等再不敢有所异议,往后无论刀山火海必效死力。” “行了吧,初见时你们几个酸儒在骂我不好好在家绣花上战场舞刀弄枪的事我还记得死死的呢。”季沧亭翻了个白眼,道,“马屁话等打完仗再说,我现在担心的是炀陵那边的情形。” “是的,根据各大世家传来的暗讯,石莽确实已经谋反了,现在成大人和徐相等清流怕事情传出去导致诸州动荡,一直在京中苦苦撑持。” 提及石莽,季沧亭眼里溢出一丝血光,道:“现在我们的处境也很危险,不过好在厄兰朵那边不知道什么缘故要分东西两部,他们打起来我们这边后方就无忧了,只要炀陵再稳住一段时日,我们便能步步为营,彻底将中原肃清。” 谋士们互相看了一眼,道:“只是石莽不可能放任我们坐大,他必有什么动作——” 说话间,一个满身是血的传信兵被人扶进来,众人涌出去将染血的军报送进来,谋士接过来一展开,勃然大怒道—— “岂有此理!石莽狗贼,竟将湘州拱手让出,还将南都建昌割与匈奴了?!” 短暂的沉默后,季沧亭面前的桌案突然被她一脚踢翻过去,一双眼冷得宛如雪山上料峭的冰峰,她并未多言,提起枪便走。 “郡主!我们在此时内斗,必为匈奴渔翁得利啊!” “我不是在赌气。”季沧亭走到门口顿住步子,回头道,“石莽这是找死,他和匈奴提建昌,等同坦承炀陵孤立无援,除割地外别无他法。匈奴会是什么守约之辈吗?只要去一趟湘州摸清了这不是陷阱,必会撕毁条约杀他个回马枪,炀陵要完了!” 第六十三章 为王·其一 深秋的炀陵, 桂子如故, 但住在这座苍天之下最大城池的百姓们今年却短了迎秋的兴致。 宵禁已经有一个月了,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窗, 午夜梦回时, 总是听到窗外传来石莽派出的士卒踹开了某家门庭的声音。 然后次日天一亮, 人们便会发现街道上又新添了血痕, 而百姓们也从起初的当街唾骂, 到了如今的麻木不仁。 百姓,官吏……整个炀陵就这样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大多数声音都消失了,无法沉默的还剩下一类人——那就是读书人。 秋闱甫过了一日, 朝中便传来噩耗, 石莽代天子传旨,为免炀陵等北地受战乱侵扰, 将建昌等十六州割让匈奴,从此与匈奴右贤王部率领的大军划江而治。 “江南一岸, 不许动一兵一卒, 黎民百姓,拱手让与财狼?” “江南六州九郡尽数封城,唯有建昌乃庾氏本家, 坚持开城收拢流民,只盼援军,没想到却盼来的是一纸割地诏书!” “吞狼军在北边拼命,炀陵却先就认败了?!凭什么!” 成钦满身疲倦地回到府中, 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团取自贡院的试卷,他已不必再尽到考官的责任,因为秋闱参试者五百一十三人,五百一十三张试卷,每一页都写着六个字—— “杀匈奴,诛国贼!” 他仿佛听见了一片压抑已久的浪潮正在逐渐包围风雨飘摇的大越,他不知吉凶,只知那并非人力可阻,伫立良久,闻得身后有人轻声慢语道—— “夫君,你头上有白发了。” 成钦回过身来握住妻子的手,眼中不免有几分涩然:“无妨,眼下中原情势紧急,待孩子诞下后,我让族人接你去岭南祖地。” 庾氏的身子已经足月,随时有可能临盆,闻言,一如既往道:“国难当前,我虽为女子,也不应独善其身。” 成钦没有多言,他知道庾氏的秉性如此,道:“这段时日,累你为我操劳了。” 庾氏乃建昌大族,如今炀陵消息封锁,圣旨到了建昌诸州时,若非庾氏及时传讯,他们还不知建昌已割据出去之事。 “夫君,你可有计量了?”庾氏轻声道,“我族中传讯,如今南方诸州大多锁城不出,建昌已不指望朝廷能派兵增援,打算……索性向沧亭求助。” 在中原全线溃退的情况下,到处追着匈奴尾巴打的吞狼军风头却是一时无两,匈奴以勇悍著称,他们却更凶更猛,即便是稍有失利,也非得咬下敌人一块肉才愿撤退。 匈奴嚣张,但他们也知道疼,与其和这块石头硬碰硬,不如去啃那些软柿子,是以每下一城,便再不敢如先前那般盘桓数日杀人取乐,而是抢了就走。 季沧亭如今的势头是成钦这边唯一欣慰的事,听妻子说起,道:“我知沧亭素来不输男儿,只是她身后崤关守备薄弱,匈奴随时可自厄兰朵重新杀来,若是让她南渡去救建昌,北方甫遭战乱的诸州难免有后顾之忧。” ……不能再给她压力了。 庾氏自也知道,忧色爬上眉梢间,却见成钦身后有风夹裹着一张张白纸飞过院墙,她一怔,让下人拾来。 “石贼祸国,弑君篡越,守国门者,当为天子。” 庾氏喃喃念出上面的字迹,只见散落在院中的纸页上皆写着这十六个字,满脸错愕道,“夫君,这可是反石清流所为?” “不,徐相与我绝不会这么做。”成钦脸色瞬间凝肃起来,他想得极快,道,“炀陵里那些年轻人本就一腔义愤难抒,若让他们看见此等言论,必会与石莽控制的禁军硬碰硬,让石莽担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只是读书人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倘若是有心人欲借此造势起事,恐怕布计者连这些读书人的性命也算在里面了。” 为谁造势?守国门者? 一想到后果,庾氏亦是满脸苍白,成太傅与宋相呕心沥血在小龙门为大越培养的那些足以中兴王朝的力量,决不能如此牺牲。 “大人!大人!”下人匆匆赶来,面色惊惶,“炀陵城中已有千余学子白衣赴宫门死谏!” 不祥的预感终于化作现实,成钦转身走到门前,又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妻子,嘴唇翕动了一下,道:“我会回来。” 庾氏与他对望了片刻,轻轻按住腹中不安的胎儿,用尽力气抿出一个淡笑:“你还没带我去吃岭南的荔枝,当然要回来。” …… 天不亮时,余婆婆一如既往地蒸好了几笼炊饼,装在食盒里推出了门。 她儿子儿媳总是劝她这两日不要出摊,可她总觉得今年的老寒腿越来越严重了,怕自己等天冷了就没那个力气,便趁着儿子儿媳没睡醒之前,便悄悄出门摆起了炊饼摊。 余婆婆本以为来得早了,却没想到一开门,便见到三三两两的读书人,手执论语、中庸等经典站在街上。余婆婆见他们为免惊动百姓,只是低头默读,并没有出声,随便寻了个就近的年轻人问道—— “小公子,不是昨天便考完了吗?这是去哪儿呀。” 那年轻人双手有些颤抖,但并未对余婆婆实言,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婆婆,我们是去看榜,今年……今年的榜放得早。” “原来是要看榜了。”余婆婆包了两个热腾腾的炊饼递过去,笑眯眯道,“看完榜就该做官了,好人做好官,好官做好事,等打完了匈奴,大家好好过日子。” 年轻人眼眶微热,低头咬了一口松软的炊饼,道:“是,读圣贤书,当不负百姓。” 余婆婆只觉得自己是年纪大了,抬头看向街尾,只见得满城桂子送白衣,迤逦过往,盈目茫茫。 “好呀……好官多了,天下就太平了。”待最后一个白衣读书人消失在街角,余婆婆望了许久,捶着腰回到摊位上。 而就在这时,三五个巡城卫从巷子里转出,见整条街上只剩下余婆婆一人,冲过来高声喝问:“婆子,你刚刚和那些反贼说什么?” 余婆婆一愣,道:“什么反贼,那不都是小龙门的儒生吗?” 巡城卫们侧头互相交谈了一下:“上面要杀鸡儆猴,还差二十个反贼……就抓她去吧。” 他们也不多言,硬说余婆婆是反贼的眼线,前面两人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将余婆婆架起来,正准备拖走时,忽然发现身后的同僚未动。 “你怎么了?” 那最后一个巡城卫僵在原地,右手颤抖地从胸口前挪开,只见胸口前一支厄兰朵制式的箭矢从他后颈斜斜刺如,从心口处狠狠穿出,他摇晃了几下,便轰然倒下。 余婆婆抬起头,她宅子后几百步开外的城墙外,传来一声从来未听闻过的苍凉号角,而号角声中,隐隐传来极北之地带着草原气息的叫战声。 “奉右贤王殿下之命,大越的皇帝若有心交好,请将挑起战乱的祸首成氏一族和灞阳公主卫沧亭阵前斩杀,为我厄兰朵大单于之死雪耻!” …… “还没学会吗?这么多年交手下来,匈奴若是有心挑衅,自会有一万个借口,所谓的盟约,对他们不过废纸一张。” 马蹄溅起遍地枯草碎叶, 北方诸州尚有小股匈奴四处流窜,时不时入侵一些防守薄弱的郡县,季沧亭在听到炀陵要将建昌割据出去的同时,就已大致勾勒出匈奴的意图。 他们会派出前军约五万进逼炀陵,而后军盘踞在湘州观望情形,倘若吞狼军选择救援炀陵,他们便可趁机北上再次进攻大越腹地,而若是吞狼军袖手旁观,他们便可挟兵锋打下大越国都。 北方的兵力不能分散,留给季沧亭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调兵……只是季沧亭调兵,从来不会说“请”字。 离炀陵不远的潞洲城中,潞洲刺史被吞狼军死死按在地上,一只眼拼命瞪向季沧亭,从牙缝里道—— “我们可是奉了圣旨封锁城门的,你……你即便为公主之尊,做下此种行径,与谋反何异?!” 季沧亭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刺史,目光宛如结霜。 “我不在乎,我只要赢。” 潞洲刺史咬牙看着他们将他的兵符搜出,最后声嘶力竭道:“我潞洲的兵岂能和你那吞狼军相比?他们见了匈奴便腿软,去了也不过是枉送人命!” “国已不国,为军者袖手偷生,留命何用?”季沧亭语调冷漠道,“死也要给我死在战场上。” 那刺史被拖下去后,州府里有个当地的潞洲小官突然开口道:“殿下,可否听小人一言?” “求饶的话便省省吧,我没时间听。” 季沧亭转身欲走,那小官又道:“殿下误会了,小人不是在求饶,只是仰慕殿下为大越征伐劳累,想在殿下面前以智计自荐罢了。” 季沧亭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 “多谢殿下,适才刺史大人所言也有道理,纵然殿下对上匈奴兵法超然,但常言道天时地利,人和为上,潞洲坐拥三万雄兵,可自匈奴南下,种种凶残之事传至此地,将士们未曾上战场就已闻风丧胆,便是殿下点了他们去对上匈奴,士气不振,胜算恐怕也不高。” “说下去。”季沧亭道。 “将士们参军无非为博取功名,如今他们大为所患者,无非是听了殿下的军令后,有违忠君之道。而诸州如今已隐有传闻,奸贼石莽暗中篡位代天子行诏,殿下既有心平乱,不妨假拟传位圣旨,便说陛下早已有意将帝位传与殿下,如今肯归附殿下者,皆为从龙之臣,若得战胜,自可论功行赏,如此万众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府衙堂中所留的大多是季沧亭心腹,闻言面上虽有震动,但瞥了一眼季沧亭的背影,心头竟不意外。她在捡起属于父亲的大旗号令千军万马前,谁都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接手了军务。 季沧亭盯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你的言辞尚算流畅,但双足内缩,隐隐有色厉内荏之象,此计断不是你所想,是何人在背后指点你?” 那人尽力保持冷静,心头暗暗诧异,咬了一口舌尖,想起那人交代给自己的话,道:“无人指使,小人昔日出身宫中百工局,三五不时便要打理国玺,对国玺印鉴了如指掌,炮制诏书亦是轻而易举,故而有此一想。另者,诚如殿下所言,如今匈奴大军压境,时不我待,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若不是我从没见过你,我恐怕会以为你是我的故交了。” 也只有季沧亭的故交,才会如此了解她的秉性——她为了大局,从来是无所顾忌。 是啊,她还在乎什么呢?父母不在,成钰也不在,她的余生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唯一惦念的,不过是这片他们曾守过的山河。 “主公,您当真要听他的?放眼千古,可从没有过一个女皇帝!” “那是因为……千百年以来,也只出了我一个季沧亭。” 第六十四章 为王·其二 “……都是熟面孔, 你们应该认得我是谁。” 分明已是入秋的清寒天候, 潞洲城的校场上,最前一排的将官还是满手汗水。他们紧张地用余光扫了扫左右, 尽是些潞洲及周边其他州府的将领校官。 这两三百位将领统辖着炀陵周围诸州六七万守军, 他们并非自愿前来,毕竟看到过那些嚼着人肉从城下耀武扬威穿境而过的匈奴,谁都更愿意待在更安全的城邦里,而非被一个疯子用军籍名册逼着他们上战场。 “所谓家国大义, 我从不指望你们能感同身受, 毕竟你们连直面匈奴的经历都未曾有。”马蹄缓缓自校场上走过, 季沧亭脸上那张凶恶的面甲仿佛就是她本人此刻的神情。 紧随她身后的人抬着一箱军籍册, 分发至跟着她来到潞洲的一千吞狼军手里,这些军士乃是冀川侯在时的旧部近卫, 每个人都身经百战,手下饮血无数。他们收到军籍册后,大多迅速地通过上面的名字找到了对应的军官。 这批人能调动的军力太大,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可靠的将领接管,故而之前有她麾下的谋士建议她礼贤下士收拢将心,却没想到刚一到潞州, 便遇上有叛将欲用她的人头向献降的情况。 季沧亭的人头何其值钱?匈奴早已放话取她人头献降者受厄兰朵永世庇佑,加官进爵更不在话下,即便不献给匈奴,石莽那边也乐见她去死。好在季沧亭足够敏锐,一看风头不对立马先发制人, 半个时辰内就破城将叛将诛杀,并假石莽的命令,令中原诸州的那些中小将官全数云集于潞州。 中原的诸州将领八成是石莽的人,接到潞州来信说匈奴已经答应割地不会再北上,而石莽要集中力量拿下炀陵,众人为了捞个从龙之臣的富贵,立时马不停蹄地带着人马奔赴于此,却没想到所谓誓师宴上来的是季沧亭。 “灞阳公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有个潞洲的校尉惶惶然道,“若我们不听号令,就让这些军士去刺杀军籍册上之人的家小?可是当我们是死士?” “别误会。”季沧亭将枪首上因刚处决过一个叛将留下的血迹随手擦了擦,道,“你们还不如死士,更恰当地说,诸位不过是一盘散沙,可就算是盘沙子,我也得不择手段地让你们动起来。” 不上战场,就是株连九族,一个也逃不了。 “那……”那人艰涩道,“我们怎么保证,听了您的命令后,能保住身家性命?” 季沧亭冷笑一声,道:“身家性命是在家国无外患的情况下才得以保全的,还是你们觉得,就凭石莽和他那些长于内斗的党羽,能拦住匈奴?此战过后,我对你们的处罚止于除没军籍,要在我手下继续效命,就堂堂正正地拿军功来换!” 原属于石莽势力的那些将官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他们也曾听闻过季沧亭的作风,她与其父不同,凡所行事但凭利害,不以教化为先,何况她如今父母俱亡,孤身寥寥,更不在乎什么胁迫。 “公主若能留我等性命,自然但凭吩咐,只是却不知您以何为凭?又以何取信?若当真能成,新主将如何对待我等?” 石莽夺国弑君,害死太子,他们为石莽效命,就已经在根本上得罪了如今已逃出炀陵的皇孙,倘若季沧亭打算保皇孙继位,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季沧亭本没打算同这些人在这上面纠葛,对于软骨头而言杀一儆百比什么都管用,但此时先前所约的那个号称自己会假制宣帝遗诏的人好似已经成功了。 “陛下有旨!陛下有旨!”一个尖着嗓子的宦官将一封明黄色的圣旨高举过头,脚步仓促地从校场一侧奔来,“奉大越宣宗皇帝遗诏,众人听旨!” 一时间没人敢动,直至有人低低惊叫出声:“那不是赵公公身边的宣旨太监吗?怎么会……” 季沧亭看了那太监一会儿,她隐约记得这个宣旨太监并非是他人假扮,却不知她的谋士是从哪里把这人挖出来的。 她下马,单膝跪地道:“灞阳接旨。” 她一动,四周所有的人也不禁跟着跪下,只听那宣旨的太监高声道—— “朕承皇天眷命,三十春秋,未有建功,今得祖宗梦召归于五行。谨于元昌二十年春,上告天地,下诏百姓,高祖六世孙、僖宗皇帝嫡孙、朕之皇女卫沧亭,伦序正统,文武得彰,是日起即皇帝位。昭告天下,今大越内外交困,尤以乱臣石莽为首恶。凡辅佐新君登基者,可得大赦,诛杀首恶石莽者,位列三公,后世越氏子孙不可追责。列公当承先祖遗志,革故鼎新,平叛除乱,共图中兴,钦此!” 全场倏然一静,有人颤声道:“公公可否……可否让我等核对印鉴?” 诸州的外臣时常受军令,大多随身带着核对玉玺的官印笺,如此一核对,与其往日接到的军令分毫无差,一时间都呆住了。 遗诏上写得很清楚了高祖六世孙、僖宗皇帝嫡孙、朕之皇女卫沧亭,再无辩驳余地——他们将迎来一个千百年未有的女帝。 “还有疑问吗?”季沧亭不再多言,上马后,用枪尖挑起那些人手上的圣旨,“臣服我,你们尚可选择立场;背叛我……就与匈奴同亡。” …… 炀陵城。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城楼上,烽火四燃,乌压压的来自北方的匈奴团团包围着半座城郭,城墙上的士兵听着外面的嘲笑声,恼火、愤恨,然而并不敢站起来。 “两脚羊们,这就是你们的胆量?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从城下传来,守城的城门禁卫将领刚被石莽从宫中调出来封禁城门,恼火地踢了一脚墙壁,厉声发泄道:“现在点烽火有什么用?早就通令州府不许接收难民,现在谁会来救?!谁会来?!早知如此,当初就——” 其他普通的士兵不敢听,有人瞥了一眼脚下飘来的写着“守国门者当为天子”的纸张,悄悄捡了起来塞进袖筒里。 有其他副官问道:“宫里怎么说?是打是和?!” 禁卫统领道:“不知道,太尉大人已经下令派禁军搜捕成钦了,但今年那些小龙门的读书人却拦在宫门口,不许他们动成家人……” “这、唉……这些成家人天天说为国肝脑涂地,到头来还不是苟且偷生。罢了罢了,不过的人之常情,要么城里先打起来,要么咱们这边先开战。” “开什么玩笑!我们这里可不是崤关!难道你打得过匈奴?!” 争执间,城下的匈奴已经一如既往地推出了百十个在炀陵附近抓到的百姓,几乎是驾轻就熟地在城下点燃了篝火。 “还不交人吗?我们可是人困马乏,快到晌午了,再当缩头乌龟,我们可要起灶烤‘羊’了!” 哭喊声从城墙下传来,有士兵悄悄从城头上望了一眼,在那些所谓“两脚羊”里看到了熟识的小贩,牙关紧咬着贴着城墙转过身去。 绝望,彻头彻底的绝望。 这座在中原大地上无风无雨了百年的孤城逐渐在每个人心里崩塌——或许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离大争之世这般近。 正午的大日终究未偏颇于大地上任何一个族群,一如既往地在漫长的拖延中攀升上天穹的中央。 “先烧了这一百人吧,往后每隔一个时辰,就烧死五百人、一千人!天一黑就开始攻城!” 嘶哑的哭声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同人不同命的道理谁都懂,他们已不再期待炀陵里的贵人能对他们这些蝼蚁草芥的性命有什么反应。渐渐地,哭声微弱下来,就在灼烈的火舌舔舐上第一个百姓的衣角一刹,城头上陡然传来了鼓声。 那鼓点并非战鼓,沉闷、有力,仿佛倾泻着无尽的悲憾。 “你……” 成钦将鼓槌还给鼓手,他缓缓越过跌坐在地的一众守城卫士,行至城墙边,望着城下正要行凶的匈奴—— “听闻草原上的勇者以与虎狼搏斗为荣,今日一见,不过是些欺凌羔羊的懦弱之辈。” “你说什么?!”上前叫阵的匈奴将领一抬头,勃然间直接命人一箭射去,他并未瞄准,意在震慑,却没想到那一箭擦着成钦的肩侧掠过,他却丝毫不避。 “你是何人?” “成国公成钦。” 成国公?那就是现下成家在炀陵的族长了。 诧异过后,那匈奴将领知道这就是他的目标,道:“……处变不惊,果然是成家君子,你既来此,想来是做好了为我厄兰朵大单于所受之辱偿命的准备了吧?” “我此来,无关单于,只为百姓。”成钦的语调意外地平静,“阵前饮无辜人之血,为战之耻,我不会活着下城墙,还请放人吧。” ——本王此去恐将一去不归,他日尔等有幸凌驾中原,务谨记一事……想坐稳中原江山,需先除成氏族人。 兰登苏邪离开王庭前对他们这些人最后的话,所有匈奴人都刻在脑海里。 “你愿意用你的性命去换这些贱民?”那匈奴将领扯起一个汉人妇女的头发,大笑道,“如此轻视我大单于,你惹怒我等了!好,如果想救人,那你就从城墙上跳下来啊,你看你身后,一个拦你的人都没有,跳啊,跳下来我就放人。” “可敢以昆仑□□义发誓?”成钦道。 匈奴将领嘴角一僵,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其他人,他们一贯没有遵守信诺的意思,打算逼死成钦后就把这些累赘的汉民都杀光,不过以昆仑□□义发誓,大多匈奴却是不敢的。 “怕什么,他们哪里知晓昆仑神的仪式?我等回去献上祭品就可以了。”有人低声道。 匈奴将领安下心来,道:“好,我等以昆仑□□义发誓,只要为你以命相偿,我等就不杀百姓。” “好。”成钦拔出一把匕首,在掌心划开一条血口,随后高高举起,吐出的却是厄兰朵的古老语言,让城下听到的匈奴面色大变。 “祭告无上昆仑诸神所共见,以我汉人成钦一命,换厄兰朵之民阵前不染汉民百姓之血。今时今日以命为鉴,违者入阿兰地狱灰飞烟灭,后世子孙受狼神永世蚕食……祭礼已成。” ——他怎么会?! 匈奴将领握紧了缰绳,道:“……左贤王说得对,成家人学识渊博,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厄兰朵古语都会,就不该让他开口。” 汉人们或许不理解他们的信仰,这是匈奴誓师中最严苛的祭礼,是信奉昆仑神的厄兰朵子民绝不敢轻易碰触的禁忌。 成钦无需回头,就知道身后的人必定大多垂首不语,他迎着从北方卷来的、带着些许征尘的风,语调格外平静道:“诸位,抬起头来。” “成大人……”身后的城门将官满腔艰涩,“是我等失职了。” “没有什么好歉疚的,若有心续我中原火种,务请敬告官民,匈奴非不可胜,愿我之后,有千万人一心同往,众志成城。”成钦握紧了肩上的衣裘,眼前闪过了妻子最后的面容,“余者……虽有所念,不必赘言。” …… “主公,我们能诳多久?若是这些大军到了炀陵,打退了匈奴后反而被石莽收编,那我们就彻底完了。” “不管,我本就不在乎那些将官的意向,我要的是军心……掌握住军心,我只需要一场胜仗。” 马蹄扬起的沙尘弥天盖日,很快他们便看到了炀陵的城池边缘,不出意料的,乌压压的匈奴大军开始向炀陵城进发,无数箭矢飞入城头,但出乎于季沧亭意料的是,炀陵在反抗。 箭弩、滚木、礌石,沸水不顾一切地守住城墙……比之她离开时那副糜烂的歌舞升平气息,甚至多了几分鲜活。 “……我本以为要来不及了。”季沧亭来之前严密计算过炀陵能撑持的时间,她就算计划顺利,成功收编了诸州的守军,最好的指望也就是救下炀陵的内城。 外城城墙只有内城城墙的一半,且地形过于开阔,只要匈奴想打,这会儿外城已经是战火遍野了。 “他们是怎么扛下来的?石莽想开了?”谋士疑道。 “不管他们是怎么扛下来的,我们尽快按原布置行军,看见那主城门下的那杆黄旗了吗?那是右贤王麾下的骨都侯,我所料不差,他便是此次攻打炀陵的主力,此人作战虽猛,但好大喜功,只需从侧翼派一支——” 派出的探马在此时连滚带爬地奔回来,惶急道:“主公!” “何事惊慌?” 探马颤声道:“开战前匈奴曾叫阵要炀陵献出成氏族人的性命,成国公成钦为保百姓不受屠戮……殉道了。” “……” ——成钰,我还是什么都没保住。 一片死寂里,季沧亭双手垂落在身侧,想说些什么,却陡然感到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一把握紧,猝然咳出一口血来,引得身旁的人低低惊呼出声。 “主公!” “无妨。”季沧亭强行压下,抹去唇边的血迹,眼前一黑复又一明,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坚毅神色。 “传我军令——军人未战至最后一人之前,炀陵不得再失一民!” 第六十四章 为王·其三 “骨都侯, 这都是你的错!这些狡猾的中原人已经向昆仑诸神血祭, 现在谁敢冒犯诸神的威严?若是就这么撤退,看右贤王殿下不剥了你的皮!” 骨都侯匆匆向后瞥了一眼,跟着他来的诸多匈奴领主大多眼神不善, 有的还在双手按肩垂首祷告, 仿佛是在恳请昆仑诸神原谅他们的冒犯。 在厄兰朵, 昆仑神的威严不可亵渎。 那骨都侯沉默了,依照约定让人放了抓来的所有大越百姓,但他并没有就此离开。 “厄兰朵的儿郎们。”他深吸一口气, 道,“你们知道我的部族出过侍奉昆仑神的数代祭司,对昆仑神的忠诚在草原上无人能出左右,这个越人让我们不得对两脚羊出手,否则会受到神罚……我知道你们怕, 我也怕, 可你们想想,若是左贤王殿下在这里,他是不会退却的。” 匈奴人们停下了祈祷,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是的, 如果不是那个至死都要撞开征伐中原的大门的人在,他们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 骨都侯道:“我相信,他的英灵已经升入了昆仑神庙,正在天上看着我们的选择,所以即便是神将为我们的忤逆震怒, 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离开!” 被强行收拢住了浮动军心的匈奴逐渐又找回了些许战意,而炀陵城上,守城将官听着城下杀气再掀的呼号声,一咬牙回头道—— “他们放人了,但是没有走!成大人遗言,说倘若匈奴不走,必为灭我大越国统而来,城中能当守城之责者,只剩庾氏世家!你们守好,我去求援!” 他匆匆离开后不久,城头守军自发开始架设重弩,正当防御备战时,一个白发苍苍的官吏气喘吁吁地被人扶上城墙,擦了一把冷汗,喝道:“谁让你们开打了?让匈奴看见了怎么办?!” 军士面面相觑,道:“大人,匈奴都是不守信用的,再等下去岂不是坐以待毙?” 那官吏道:“石大人说了,不要轻易起战端,待我等去问一问!” “再不备战就来不及了!” “退下!”老官吏喝走了军士,爬上城墙,清了三遍嗓子,才对城下恭敬而委婉地表示去湘州的渡船已备好,为何不退兵之事。 “中原自诩好客,我等千里迢迢到此,不请人进城歇脚就罢了,客人要远行了,连送都不送一程,是何道理?” “这……”老官吏脊背发颤,“可汝等刚刚分明说过只要我们交出成家之人——” 无需任何回答,城楼下匈奴们的哄笑声中,炀陵城里的人已经得到了答案。 “儿郎们,你们的神鹰还没有试过大越国都里幼羊的味道,岂能就这么离开?!要送,也得让皇宫里的大越皇帝亲自相送!走!” 阵中数十只黑鹰展开雄健的双翼,振翅冲上云霄,它们是匈奴人在天穹上的眼睛,被放出的瞬间,十数只黑鹰便训练有素地往布防较弱的城墙飞掠而去,其中最为雄壮的几只,已经穿过越军的箭雨朝城内飞去。 “攻城木、云梯……”城上的守军看见匈奴阵中抬出的这几样辎重,狠狠地砸了一下城门,“他们掠走了不少辎重,若是城墙上守不住,就都完了。” 炀陵城中,单单外城就生活着四十万黎民百姓,他们自知不能退,可攻城木一次次撞击着古老的城门,那些令人胆寒的声音就这么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每个人都在自问等那扇城门被破开之时,他们是否敢同那匈奴一战? “若外城当真守不住,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不如……”献降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战意颓然的城头,忽来一声凛冽的女声——“你们要屈服到什么时候?崤关的时候议和,北方十数州沦陷议和,到了国都下还议和?!我一妇人尚知匈奴恶性难改,尔等当守家卫国的七尺男儿,莫不觉羞愧吗?!” “是成夫人,您的身子——” 庾氏身怀六甲,强掩面上悲色,道:“我庾氏兵法传家,虽妇孺亦通晓之,将士们,今石莽篡位,宫中律令已不可信,如今守城者,为炀陵百姓,亦为我等争命,不可再退一步!” 守城的校官咬了咬牙,一把扯下头上簪缨,如一个普通军士般拿起□□:“愿听夫人号令!” 这一战,便生生将匈奴们以为的三个时辰破城时间往后拖了半日,直至最后一线日光坠入地面,匈奴们终于狂躁了起来。 “都怎么了?怕昆仑神的责罚吗?!连群两脚羊都打不过!若是魂魄升去了昆仑神殿,看诸神不用天火罚你们!” 骨都侯气急败坏地命令弓箭手再次一轮齐射,却发现城头的越军已习惯了他们的进攻方式,在他们列阵开弓的瞬间,一排排盾兵就齐齐上前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越军的顽强出乎他们的预料,但匈奴也并非无备而来,多次试探之下,阵中的驯鹰人终于确定了坐镇城头的越军指挥者所在,唤回了一直监视越军调军行动的黑鹰,为黑鹰的指爪装上了草原上带有秘毒的甲套。 黑鹰的速度极快,出其不意地从空中袭击之下,只需划破一点点目标的皮肉,就足以让对方阵脚大乱。 唯一的缺点就是黑鹰驯服极难,刺杀成功的黑鹰也是有去无回,骨都侯虽十分肉痛,但此时却是解开僵局的最好办法,他摸了摸身旁的黑鹰,咬牙道:“去吧,本侯会让这些贱畜为你们陪葬。” 黄昏下最后一波猛攻,庾氏在城头指挥得喉咙干哑,她是将门出身,自知此时匈奴已是气竭之时,虽然她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但仍勉强打起精神。 “再坚持一下,他们右军已虚,右三塔楼换□□,将伤兵送下去……” “是,夫人……夫人小心上面!” 庾氏一怔,恰巧腹中的胎儿猛地动了一下,让她不由得弯下腰去,却恰巧因此避开了一道从天而降的黑影袭击。 护在她周围的守军大惊失色,只见几十头黑鹰疯了般朝庾氏扑来,利爪上幽幽地闪着寒芒,力道之大,直接将前面举剑于拦的军士带翻在地。 “夫人快躲!” 话出口的瞬间,庾氏已来不及离开城墙了,那黑鹰速度太快,箭矢穿翼也拦不住它朝庾氏扑击的速度,就在利爪堪堪离庾氏一丈之遥时,猝然一声尖锐的鹰哨响起,让黑鹰的动作顿了一顿,就这么一顿的时间,周围的军士连忙赶上来将恶鹰打下来。 庾氏靠着墙喘着气,脑中轰鸣过后,传入耳中的号角告诉她战况有了转机。 “是援军来了?”她颤声问道。 此时的城墙下,骨都侯也停下了进攻,咬牙切齿地看着远处夕阳余晖里逐渐靠近的那杆绘着屠狼纹样的大旗,和旗下缓缓策马步出的戴着嘲风面甲的人影。 “灞阳卫沧亭!”骨都侯恨恨地高声道,“吞狼军在北方分散太多,凭这些中原各州的守军,你们这是寻死!” 季沧亭无视了对方远远传来的叫嚣,微微侧过头对身旁隐约有些颤抖的潞洲军官口气平静道:“匈奴战法素有二,一为恐吓,阵前烹杀活人,先挫敌之胆气,战前先弱三分;二以骑兵冲杀,当今天下盛传正面冲杀无人敢撄其锋,故攻无不克。倘若恐吓不凑效,骑兵无用武之地,他们便没有什么好怕的。” “主公为何在阵前说这些?” “因为你们怕,所以我在教你们,要怎么才能不怕他们。”季沧亭说着,弯弓搭箭,道,“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一箭破空,刹那间战声打响。 …… 炀陵城外的喊杀声终究传进了城内,三道巨大的城墙后,坐在整个天下防备最严密皇宫的石莽双目赤红地等着殿外的消息。 不必等到确切的战况,殿外黄门郎焦灼的脚步声和略带着一丝血腥味的穿堂风传入时,他便已经知晓事不可挽。 “大人!匈奴几次三番不守信诺,如今五万大军围城,守城军士已经顶在第一道城门,请决定是否要出战!” 石莽撑着龙椅上的扶手起身焦躁道:“潞洲的援军还没到吗!” “援军到是到了,不过……是灞阳公主率领的。” 石莽重重坐回到龙椅上。 尽管自匈奴破关以来,石莽自认为这段时日行事已经谨慎了许多,没有立刻让自己在潞州等地的势力进京拱卫他登基称帝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可之前因宣帝、太子、成太傅、季蒙先这些昔日藐视他的人物俱已败在他手下,他便不免自满了多日。 他一介草莽出身也有即将写入帝王本纪的一天! 常人都难免有失本心,何况石莽。按照他本来的设想,该是匈奴与如今在北边打得声势浩大的季沧亭两败俱伤,再由他登基后以帝王之令号令天下归附于他共抗匈奴。届时若季沧亭不从,便是不顾大局,只要他占得道义,再与匈奴周旋取得几次胜仗……哪怕是假的胜仗,天下百姓接受起他来就容易得多。 只是没想到,沉浸在帝王大业没几日,贪婪的匈奴竟然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建昌富庶之地,派出五万大军来打炀陵! 炀陵何其难打?三道城墙,近百万黎民,破得了外城破不了内城,破得了内城,也统治不了百姓……可炀陵怕围困。 任谁没想到厄兰朵里出了一个兰登苏邪,以至于为掠夺而战的匈奴开始将眼光放得长远——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中原的鲜花着锦,开始觊觎起了汉人曾建立的王朝,而王朝的代表,便是国都。 如今援军虽已至,却是与他有死仇的季沧亭所带领,此战无论输赢,他都注定会是阶下之囚。 “诸卿,有何计策?”石莽喘着粗气道。 殿中一片默然,他那些平日里夸夸其谈的拥趸们此刻宛如一只只秋风里的鹌鹑一般,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 “大人,卫沧亭威望日重,北方蒙吞狼军所救的诸州皆对她心悦诚服,倘若让她进城,我们恐怕……” “我不是在问你们现在有什么困境!”石莽提高了声音:“有奇策者,封侯拜相!” 一片沉默里,石莽暴怒地踢翻了脚边的铜灯树,喝道:“一群废物!平日里一个个吹嘘能抵十个灞阳公主,现在呢?!我若过不了这关,你们都得陪葬!” “父亲息怒。” 殿外石梁玉幽然的声音传进来,石莽见了他,立即跑下去抓住他的双臂:“吾儿有何良策?” 石梁玉垂眸道:“当下情势,于父亲而言皆是困兽之局,能走的路子无非有三。其一者,趁灞阳公主在城外与匈奴鏖战,保存实力出逃至东海郡再谋后路。” 石莽皱眉道:“逃又能逃到何处?我不信我石莽还能命绝于此!” 意料之中的回答,石梁玉继续道:“其二,静待灞阳公主与匈奴战至两败俱伤,再出兵城外,以得渔翁之利。” “那也不可!她率领的并非她本部吞狼军,潞洲守军乃是我翻身的本钱,岂能就此空耗?!”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石梁玉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生父,“父亲与灞阳公主有不共戴天之仇,绝无和解可能,唯一的法子,便是先助她击退匈奴,待她进城时,请父亲放弃皇位,拥立通王称帝。以通王的名义下诏封赏于她,名正言顺地收回潞洲大军。” “……”石莽显然也想到了。 他弑君篡位的事还处于流言阶段,百姓们关注着的是匈奴,只要没有彻底昭告天下登基称帝,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即便通王是个痴愚之人,他也毕竟是季沧亭的舅父,有他登上帝位,季沧亭绝不敢乱来。 “公子此计大善!”群臣纷纷附和,“通王素来是个好哄的,只消让他下诏封大人为辅政大臣,往后之事可徐徐图之。” 一句徐徐图之,让石莽的面色平静下来,他理了理衣冠,背过身去:“梁玉,你去把通王找来吧。” “是。”石梁玉躬身行礼,复又问道,“父亲,传国玉玺可在?” 石莽咬了咬牙,唤掌玺太监去取玉玺,道:“拿去拿去!” 得到了玉玺后,石梁玉缓缓退出殿外,呼吸了一口深秋清寒的空气,回望了一眼大殿,殿中隐约传出“待她赴宴便摔杯为号”的讨论声,他脸上缓缓凝出一线极冷的笑。 “娘,我这就送他来见你。”他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唐长安城人口——185万宋汴梁人口——140万 占领并统治一个百万人口的一朝国都或许做不到,但绝对有可能攻陷得下来。 …… 抱歉大家最近两三个月更新太鬼畜了,今后会慢慢把速度提一提的_:з」∠_ 第六十五章 为王·其四 半日前, 通王湘州的岔道。 “再加把劲, 快!”穿着吞狼军甲胄的将士在高坡上远眺,坡下一群人互相呼喊着将写着“炀陵”二字的界碑费力挪动着,待挪出一尺半寸、拖出一条土痕后, 那些大汗淋漓的将士这才作罢, 同其他人一起转移到了附近的林子里。 此时林子里已藏了不少吞狼军的将士, 不过他们并非前来伏击谁,而是征集了附近城镇里擅长制作风筝的工匠。 这些工匠是紧急从附近的城邦里征来的,连夜加急赶工出了百余面妖物图腾的风筝, 这些风筝大多描绘得巨眼、长喙,约似大雁的模样,且扎风筝的竹条上缠着些带血的碎肉条。那些工匠们最后检查了一下手里风筝的结实程度,趁着风高之时便放上了天。 随后整个林子静寂下来,将士们抬头看着天上飘飘荡荡的风筝, 有人不禁问道—— “那些求救的黑鹰会上钩吗?” “不知道, 主公在边关也算与匈奴打交道多年了,素知匈奴驯鹰勇悍,所过之处不会放弃一切猎物,但愿这些加了麻药粉的风筝能拦下一两只来。” 匈奴足有十万大部队仍在湘州观望, 只待炀陵方面派出的那五万传出捷报,便会立即放弃南下建昌,直奔炀陵而来。到时国都倾覆,整个中原群龙无首,势必会被占领了国都的匈奴进一步蚕食鲸吞。 越军也知道眼下面对的状况有多艰难, 匈奴传讯依靠的是人力与驯鹰同时传讯,以确保军情无误,人力好拦,而驯鹰则是素来让越军无从下手,这才熬出来一出风筝计,打算让从来没见过中原风筝的草原鹰见识见识汉人的智慧。 但是,一切的前提是,季沧亭要率领着那些畏畏缩缩的潞洲等地守军在正面战场上将那五万匈奴全面压制,他们才会派出驯鹰传讯。 将士们焦虑地等待着,不少人早已汗流浃背。 “太阳快落山了,炀陵那边再不占上胜机,天一黑,驯鹰就看不到风筝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远处的山阿吞噬掉半个落日时,远处陡然传出一声声厉啸,将士们连忙凝神望去,只见天边三四只驯鹰朝着前往湘州的必经之路而来,它们飞得歪歪扭扭,时而俯冲,时而怒拍翅膀,显得异常狂躁,甚至中间特意暴躁地绕飞了一圈,撕碎了一只归林的山雀。 “来了!” 放风筝的工匠们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手里的风筝轴,他们俱是个中老手,轻轻一扯,妖面风筝便斜斜拦在驯鹰必行的空中,装在风筝上的铃铛也随着细线的扯动不住响了起来。 驯鹰们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横在前面的几十面风筝,立即发出刺耳的叫声,似乎注意到了空气里诱人的血腥味,这让参战了半日未进食的驯鹰们立时耐不住了,它们仔细盘旋着观察了片刻,其中有一只先行试探,利爪一张,迅速扑过去撕碎了一只风筝,并撕扯下了一小块风筝上缠着的肉条。 很快其他的驯鹰们感觉到了这些大风筝不过是些纸老虎,肉虽少但唾手可得,便立时扑向了那些风筝。 很快一面面破碎的风筝从空中落下,那些驯鹰也不知不觉越飞越低,终于接二连三地从空中栽倒下来。 “摔死一只,还有三只,快!” 将士们动作极快,从下方的林子中早已布置好的网址里小心取出那些驯鹰,打开它们腿上拴着的字条,有通晓匈奴语的人阅读了一番后,大喜道—— “主公出手果然所向披靡,先是言语激那骨都侯阵前决斗,连斩匈奴三名大将后率军掩杀,现在那骨都侯被两面包抄在炀陵附近的景观山上不敢下来,只盼那右贤王来救!” 适才还萎靡的士气顿时为之一振,他们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假情报换了下来,弄醒了那些驯鹰放飞后,便藏了起来,等到远处的官道上,两个匈奴的传信兵快马加鞭从官道上飞驰往湘州,他们才安下心来。 “网已布下,就看炀陵之战后,匈奴大军上不上钩了。” …… 炀陵。 战事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这个问题骨都侯想不通,也不敢去想,他也能感觉到,季沧亭手下的那些兵将并没有那么强,一对一的话,他匈奴战士一换二并不成问题,可差别就在于对方的主帅敢冲到阵前,而且无人可伤她分毫。 ……简直就如魔神降世一般。 “这……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愤怒地摔了手里的令旗,“弓箭手呢!谁能射杀她,赐一州之地!!” 匈奴军中从来不乏神射手,可无奈那个戴着嘲风面具的人几乎是陷阵于匈奴之中,倘若乱箭太过密集,射伤了自己人,反而有可能为越军打开豁口,给人可乘之机。 耳边不断传来战线崩塌的消息,骨都侯一咬牙,道:“弓箭手!不论敌我,不惜代价,全力射杀灞阳公主!” 部族间结成的脆弱联盟最怕出现阵前这般临阵让人去送死的事,骨都侯命令一下,马上便出现不少质疑的声音,但毕竟听从他命令的人居多,一声声弓弦拉满的声音响起,占着优势从上往下飞射而去。 山下的季沧亭一枪挑飞一个匈奴,抬头望见自己的强势终于激怒了对方,回头道:“盾!” 身后的盾兵立时整齐划一地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步兵团团护住,箭雨维持了百息后,势头便减弱下来。季沧亭继续指挥着越军按刚刚的节奏继续将余下的三万多匈奴往景观山上逼。 “主公,景观山乃是个谷堆的斜坡,他们的战马尚有余力,倘若把他们逼上山顶,他们借着下坡之力冲杀下来,我们恐怕无法抵挡!” “我知道。”季沧亭的面容没有分毫动摇,“相信我。” 山上的匈奴也正有此意,他们最强的手段永远是骑兵冲杀,这一点在依靠地形俯冲的情况下尤为致命,任是季蒙先再世,也绝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与匈奴的骑兵正面相较。 “这是你们自己找死!”骨都侯此时已经退到了山顶,一拳砸向手边秋季的枯木,残枝败叶纷纷而落中,他高喝道:“收缩阵型,精锐聚集到山上来!准备冲杀!只要冲出去与右贤王的援军汇合,我们就赢了!” 此时右贤王还没有给他派出去求援的驯鹰有所回应,不过他仍有信心突破季沧亭的包围圈,毕竟季沧亭率领的人虽多,如此绕着景观山包围上来,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兵力绝不可能挡得住他的骑兵。 只要突围出去,他必让这些汉人知晓惹怒厄兰朵儿女的代价! 山下,季沧亭终于停下了搏杀,拍了拍意犹未尽的袭光,退回到阵中,眼睛死死地盯着漫山遍野的三万匈奴最终在景观山的山顶上汇聚起来。 这场战役分晓的时刻终于来临,战马的嘶鸣声仿佛在那山顶的枯林里酝酿着,准备饮尽他们连日来的心血。 一阵干冷的秋风从衣领与袖子间灌入,季沧亭面具后的眼睛轻轻闭上,高举右手,道:“放火——” 带着桂子香的风一路从惊惶的炀陵里掠过,掠过颓圮的城墙,掠过骇然失色的人群面孔,夹带着火油与干柴的气息,伴随着四面燃起的火焰,一路投身进被烧灼的皮肉所发出的悲鸣声中。 炀陵人曾年年为之乐道的景观山红叶,在季沧亭一个“火”字之下,陡然间化作了一片死亡火海。 三万匈奴,一路从北方烧杀抢掠至此,未曾伤筋动骨的匈奴,终于在国都前为他们的罪业付出了代价。 …… “结束了。” 庾氏在炀陵的城墙上,看着漫天飘飞的灰烬,听着渐渐消失的悲鸣,捂着腹部脱力地滑坐下来,这个时候,她终于被允许了哭泣。 “我……带他回家,余事勿扰。” 她仿佛用尽了力气,带着她永远见不到生父的孩子,一路蹒跚着跟着其他一样筋疲力尽的人,扶灵离开了。 没有人再去劝她留下来主持大局,所有守城的人,包括以前或许是石莽麾下的人,此时都只能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下,静默了良久,才有人堪堪回过头来,劫后余生的喜悦这才缓缓爬上面颊。 “我们活下来了!是……灞阳公主!是她!” “烧得真是痛快!” “还等什么,我们下去开城门!” 然而此时城门前已经轮不到他们城墙上的人了,数不清的将士、百姓、官吏挤在城门前,在景观山上的大捷传遍炀陵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动手自发地打开城门迎接胜者了。 此时已是月上天心,季沧亭等到景观山上的火光渐息,读了一封来自于湘州的传讯后,旁边有心腹低声提醒道—— “遗诏。” 看着周围的军人中那些或狂热或期待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虽然她知道,走出这一步之后,她或许就要彻底和从前自由自在的自己诀别了。 ——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比起她来,来自潞洲等地跟着季沧亭取胜的守军则是更为无措,他们原先应该归属于石莽所领导,一开始也没有指望自己能打赢这场仗,无非是被季沧亭胁迫到这里来,等回过神时,昔日被他们想象得如洪水猛兽的匈奴就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们从没做过英雄,甚至在当地还被当做兵痞,而今走入炀陵这个世上最繁华的所在,两边的夹道欢呼反倒是让他们迷茫起来了。 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到内城时,他们才陡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要去见的是石莽。 策马走在最前方的季沧亭则是分外冷静,直直走到了宫门前,对她而言现在才是真正的战斗。 而在内城之中,最为惶惶然的自然是石莽,此刻他不得不捡起了自己摒弃了多时的朝服,让人将仍在玩皮影小人的通王架好,再次整理了一下他身上不大合身的朝服,连同一个战战兢兢的司礼太监,一起到了宫门前。 “通王殿下,门前有上千儒生等候,到时门一开自会有人牵头高呼万岁,待所有人跪下,你必须及时说一声‘众卿平身’可知晓?!” 通王一脸懵懵懂懂,直到身边的太监强行哄了两句,才嘿嘿笑道:“众卿平身!” 石莽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石梁玉,他有心杀季沧亭,现在怕的就是石梁玉坏事,故而没将埋伏刀斧手的事告知于他。不过这番捧通王登基的计策到底是出自于石梁玉,石莽此时也不得不流露出几分父子亲情。 “梁玉,若是为父能挺过这一关,明年就把你母亲的坟迁过来。”他说。 石梁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父亲有心了。” 厚重的漆红宫门向两侧缓缓打开,炀陵外的万家灯火将整个城池照得如同白昼,石莽勉强堆起一脸笑意,让人扶着他认为理所当然是为正统的新君步出宫门,令他意外的是,左右两侧的大道上,那些他本以为傲气的儒生,此刻却跪得笔直,仿佛就在等待着他们一般。 “诸位,今匈奴南下之际,宣帝重病驾崩,为保天下不至于震荡,故而隐瞒多时,如今危机既解,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保社稷安危,今本官愿辅佐通王殿下——” 他还未说完,宫门两侧的儒生便已开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莽诧异非常,还以为要废些唇舌才会让这些素来硬骨头的儒生承认痴愚的通王,没想到他们直接开始山呼万岁了。 “石、石大人……你看——”有幕僚颤抖着指向远方。 石莽这才惊怒地发现这些儒生虽然是跪着,但却是面朝城外的方向,而从灯火通明处缓缓策马而来的,便是他曾经瞧不起,如今至为恐惧的人。 时隔近一年,他眼里的季沧亭此时已经全然脱去了当初的少年气,只远远一瞥,那股宛如实质的杀意就仿佛逼在眼前。 “你们都疯了吗?喊谁万岁?!宣帝陛下的胞弟才是唯一的皇帝人选,她?!她不过是个公主的女儿!”石莽几乎扭曲了声音。 有儒生握紧了手里已被洒满全城的字条,寒声道:“吾受圣贤书,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守国门者,方为天子,敢问石太尉——今守国门者谁?!” 第六十六章 为王·其五 “天子守国门, 君王死社稷。守国门者, 方为天子, 敢问石太尉——今守国门者谁?!” 山之将崩时,未有一草一木得以安逸。 随同季沧亭得胜进城的潞洲守军们明显发生了一些气氛上的变化,他们本该是石莽麾下,里面有些将官进城时仍在犹豫,若时局不妙, 季沧亭抵不过这一关,他们该如何向石莽解释他们听从季沧亭命令之事。 但现在,情况似乎不然。 石莽面色发紫, 他并不在乎这些儒生的叫嚣,但他在乎的是时局,是他未能掌握的大势。 “诸位可看清楚了,自开天辟地以来,天地有常, 阴阳有序, 断无女子称帝的荒唐之事,诸位饱读圣贤文书,今日竟如此倒行逆施,难道不怕百年之后无言面见孔庙圣贤吗?!” 人群的愤慨声一滞, 但事态并没有如石莽所意料的那般,人群左右分开,丞相徐鸣山仿佛是刚从炀陵另一侧的城门赶来,脸上依稀带着些许征尘, 他看了一眼情势,目光如鹰般看着石莽,声嘶力竭道—— “百年?!石太尉,你睁大眼睛看看,若是没有这个女子在城墙下拼杀,孔庙何来百年?!炀陵何来百年!相较而言,你又做了什么?成钦力保百姓之时,你偏安于宫中做了什么!” 徐鸣山并非腐儒,匈奴来时,他允了儒生们去皇宫请命,自己召集城中能调集的兵马,只是他年事已高,无奈之下将正门的守御交托给成钦后,能就近去了另一座城门坐镇。 成钦的噩耗传来时,他几乎不能撑持,但季沧亭的到来,又让他坚持了下来,拖着年迈的身躯指挥其他人击退了在侧城门骚扰的匈奴。 “我来说说石太尉做了什么!”跟随军队回到城中的还有城头上的守军,他们大多身中流矢,拖着伤躯嘶声道,“他要我等准备献降,准备拿外城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献降,如此可换匈奴不进攻内城,军令在此,他的爪牙亦在此!” 徐鸣山喝道:“石贼,今日天不谴你,天下黎民亦不容你!” 潞洲那些最后一拨犹豫不定的将官们终于认清了情势,他们奉若神明的权阀石莽,在季沧亭得胜的大势面前,那些色厉内荏的喊话听起来就像是顽童对着狮子的叫嚣。 听着周围儒生们此起彼伏的指责声,那些人终于下定决心。 “民心向背已昭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就让灞阳公主黄袍加身,干他一次前无古人的大事!” 看得出潞洲守军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上露出的不明意味,石莽勃然大怒,若不是身后幕僚紧紧抓住他,那一声放肆早已破口而出,如今千夫所指之下,口中生生憋出几丝血腥味。 “大人,大局为重,莫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幕僚们焦急道。 石莽仍然无法冷静,这和他之前官场上无数次明争暗斗不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使他面临了前所未有有的巨大压力,既来自于炀陵里的人,也来自于季沧亭。 毫无疑问,那张狰狞的面具后的眼睛,想撕碎了他。 有内监紧张地推了推仿佛是站得脚酸正在揉膝盖的通王,后者痴愚的脸上浮现了几许如梦方醒的神色,被塞进一杯酒,随后通王被人推搡了一把,带着无奈的神情,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季沧亭。 “灞阳,你……你得胜回来,他们说,列祖列宗在时,总要为回京的将士奉上一杯庆功酒。”通王看起来心不在焉,酒爵对着季沧亭,眼睛却追着袭光摇来摇去的尾巴瞧。 旁边的人脸色一青:“主公,石贼欲毒杀于你,不可饮!” 季沧亭没有动,她此刻出奇地冷静——她知道石莽这种状态是决计杀不了她的。 在此之前,她曾想过很多次和石莽对垒时的场面,不顾一切当场将之碎尸万段,或是困于他又一场料所未料的谋算里。潞州军的临阵变节、大越朝廷对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径的不容,她什么都设想过了,却没想到再见对方时,她竟是这样俯视的姿态。 这还是那个草民出身与她的恩师成太傅分庭抗礼了十余年的朝中枭贼? 双颊浮肿,眼窝深陷,酒色侵袭的身躯本能地佝偻出了一个草寇才会有的细微弧度,在所有人痛恨万分的目光下,他已失去了当年那份无视举世皆非之的小人之傲慢,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大局已定,天命在我。 季沧亭盯着石莽,缓缓道:“通王叔,金爵沉重,何不让家臣代敬?” 所有人刷地一下再度看向石莽,后者脸色亦是几番变化,他不能说不,如果他连靠近季沧亭的勇气都没有,就永远失去了竞争天下之主的资格,他的拥趸会彻底抛弃他。 好一个季沧亭! 石莽推开身旁的幕僚,咬紧了牙关,挪步上前,接过通王手里沉重的金爵,道:“耽误多时,本是为灞阳公主庆功,却未意闹至如此地步。皇位乃天下大事,亦是大越卫氏家事,灞阳公主何妨移步进宫,待论功行赏过后,再谈立新君之事?” 季沧亭抬手笼住金爵上端,感觉到石莽蕴含着一股怒气,将金爵握得死紧,面具后的嘴角本能地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嘲,随意一发力,就将金爵从石莽手里取出。 “石太尉,我小时候曾经怕过你。和小龙门的同窗一样,那时候你可以向对付向家姑娘一样,轻而易举略施小计将我一介女子的终身许于某户门庭……可现在,我可以随便一句话,就把你像条狗一样从这里的宫门拖到城外火烧山上的坟场里。你——怕了吗?” 脑袋里那根弦一瞬间绷紧,任谁都能听出她话语中的轻蔑。 或许连石莽自己都没发现,此刻他掩在怒火之后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就在这时,藏在季沧亭身后的一个军士悄然随着人群靠近,趁着所有人关注着季沧亭与石莽对峙的时候,悄然拔出匕首,突然刺向一旁推开来意欲摸袭光尾巴的通王。 旁边的人全神贯注于季沧亭的安危,待反应过来已阻挡不及,就在暗杀者的匕首堪堪刺向通王的刹那,离得最近的季沧亭反手一甩将酒杯砸向暗杀者,那人痛叫一声,手腕被砸出骨裂之声。 这一切太快,远些的人并未看得清楚,便见石莽猛然退步,指着身后大喝一声:“来人啊!灞阳公主谋害新君,意欲篡位,宫中□□手何在?!即刻射杀!” 人群一炸,纷纷抬头看向宫城楼上石莽发声下令的方向,但很快骚动的人群发现城楼上并没有石莽所言的□□手。 一阵死寂里,石莽蓦然睁大了眼睛,再次大吼:“□□手何在!还不出来诛杀叛逆!” 原本护在石莽周围的亲卫里,突然有三五个冲出来,手起刀落,一刀砍中了石莽的膝盖,疼得他大叫出声,被按得跪倒在地。 同时,皇宫的五扇宫门全数徐徐打开,宫中禁卫鱼涌而出,中间一个绛紫官袍的年轻人从宫门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石莽,转头对季沧亭俯身拜迎。 “臣奉旨,诛弑君罪人石莽。” 他无需多言,石莽就红了眼睛,嘶声道:“逆子,你不得好死——” 石莽还未说完,便被押住他的一个禁卫一膝盖顶在腹部,张嘴痛叫的瞬间,那禁卫迅速用匕首在他口中一搅,舌头瞬间被割碎。 “啊——” 石莽满口是血,抬头怒瞪时,那动手的禁卫低头抬高了头盔,露出之前被他贬谪问斩的于统领阴冷的脸。 “石太尉,没想到有风水轮流转的一日吧,下官的从龙之功,就托付在您……不,是小石大人身上了。” 石莽眼前一黑,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的儿子,这个平日里看似顺从的儿子——城中那些“守国门者当为天子”的字条、那第一个高呼万岁的儒生,还有这一天天、一步步的暗示,都是他所为,他就这么不声不息、潜移默化地布下一张弥天大网。 石梁玉亦等着一天等了太久,他托着怀里怎么也捂不热的玉玺,缓缓走向沉默不语的季沧亭。 “宣帝陛下遗诏,传位灞阳公主,传位诏书及玉玺俱已在此,国不可一日无君,公主宜早日昭告天下,即刻登基。” “你说什么,那诏书——” “是真的。”石梁玉抬头看着季沧亭道。 仿佛是早就安排好的一样,季沧亭身后的人不可置信地取出曾经得到的传位诏书,递给在场唯一的三朝元老徐鸣山。 “徐相,您看看,这诏书是?” 徐鸣山也诧异非常,不过他阅历过人,迅速查看了一下诏书,确定了上面的笔迹印鉴,合上诏书,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撩衣摆,对季沧亭屈膝:“宣帝陛下早有心传位,老臣无话可说,恭迎新皇登基!” 宫城上的寒鸦冲天而起,充斥着颓靡与恐慌的炀陵里,一盏盏明灭摇曳的灯火,随着山呼而来的万岁声再次挑亮至千家万户。 登基一切从简,她踏过皇宫大殿石阶缝里新生的野草,在所有人或激动而兴奋的声音里被拱上那张龙椅,听着别人在她幼时在宣帝龙椅后听腻了的盛赞。 天光稍亮时,她遣散了那些论功行赏罢的人,抬头看了一眼龙盘虎踞的殿顶。 她终于来到苍天之下只容一人而立的最高处。 时势磋磨了她,也造就了她。 季沧亭把玩着自己的面具,心里想着她大概不需要这张了,左右以后就有新的面具了,如是出神了许久,才转头俯视着一个人跪在殿里的石梁玉。 “你想我怎么对你?”季沧亭道。 ——你可曾还记得,有朝一日我入朝为官,挣个太平天下,好教你塞外放马? 石梁玉一度很想这么说,但他并不敢,就像是所有的为臣者一般,道:“奸臣石莽,屡出奸计,毒杀太傅成晖,谋害先太子,于冀川侯北伐间,逼宫弑君,又致襄慈长公主病逝,诸番恶行,俱已在录,宫中舍人及禁卫诸所共见,请陛下布新朝第一诏,诛……石莽九族,以正乾坤。” “九族,包括你吗?” 石梁玉垂眸道:“是。” “我不知为什么,很想迁怒于你。”季沧亭缓缓出声,良久,接着道,“可赵公公说,是你给我娘收的尸,我自不会杀你,反而欠你很多人情。” 她第一天坐到这个位置,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个位置的压力——家国法度让她不能公然报仇,帝王席位也让她无法腾出时间吊祭母亲。 太阳升起后,她马上就要去应对匈奴主力对炀陵的报复,连现在的对谈,都已经算是休息了。 ——先帝遗诏,讨伐叛贼石莽,拱卫季沧亭登基者,位列三公,脱贱籍、封爵,荫庇子孙。 如今的结果看来,杀石莽、送遗诏给季沧亭,在城中为她登基造势,如今局面的最大功臣,毫无疑问就是石梁玉。 季沧亭素来用人不疑,却不知为何对石梁玉放不下那一丝说不清的芥蒂,她脑子里的事情太多,那些些微的疑点没有时间细想,只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留在炀陵,我如遗诏所言封你三公,但你会因此饱受炀陵人的诟病。二是,远离这里,让你荣归故里,享一世安宁……我希望你选第二个。” 石梁玉抬起头,声音有些细微地颤抖:“我……臣早已没有什么故里,世人诟病又如何,总不至于会比做石莽的儿子差。但求你……但求陛下留我残躯一用,无论做什么都好。” 他的神情卑微到了骨子里,季沧亭一怔,虚虚捂住脸,苦笑一声:“你在害怕什么?我还不至于对故人摆出帝王架子,你我都是没了娘的人,留下便留下吧……你还想要什么吗?” 石梁玉久悬于火海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他定了定神,重重叩下了头。 “请赐臣个恩典,让我为生父行刑,送他最后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亭亭登基√ 石梁玉这个崽种要开始作了 第六十八章 九五之尊·其一 石莽的处决之日定在一个雨天。 整个炀陵城的雨水仿佛在这一天沸腾了起来, 那些因匈奴带来的恐慌畏惧在这一天终于被审判日的激愤所彻底吞噬,曾经凌驾在炀陵百姓头上作恶的石莽党羽被一一揪了出来,手上沾了人命的被铁索套着, 未沾人命的畏缩在家中称病不出。 谁都不想和城外景观山上那几万匈奴的亡魂挤一条奈何桥。 “太尉, 请。”狱卒特意回避了那个“石”姓,也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这个大越开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尉。 “有劳。” 作为一个弑父得来的太尉,石梁玉并不在乎这个官衔下本该有的权力被季沧亭架空的事实, 相反从他亲手将石莽打落云端之时起, 他这辈子就已经达成了一半的宿愿。 阴暗的烛火在过道里随着左右牢房深处传来的痛骂声、呼救声不住跳动, 石梁玉跟着狱卒足足穿过五道关卡,才看到了石莽如今的模样。 牢狱里并没有给石莽过多的刑罚,狱卒们知道他的下场,只用两条铁链牢牢捆缚着石莽的双手, 饶是如此, 他也把自己弄得十分凄惨。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将罪人押往正天门行刑了, 太尉大人请尽快。” 狱卒交代罢,便识相地退下去, 石梁玉缓缓推开牢门, 缓步走过去, 低声唤道:“父亲。” 石莽一头乱发下, 那双充满不甘与憎恨的双眼在听到石梁玉这一声呼唤后,蓦然充血,他残缺的舌头让他满腹恶言无处发泄, 只能疯狂地扯动锁链,试图去抓这个毁他霸业的亲生儿子。 “啊——啊啊!” 石梁玉在离他五步的地方静立着,仿佛要将石莽现在的丑态一分一毫地记在心底,随后他靠近了一步,道:“不必如此激动,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在奈何桥上等我。” 石莽狠狠地盯着他,逐渐安静了下来,一张口,唾沫混合着血液从牙齿缝里渗透出来,口齿模糊地说出了几个音节。 “你想说,凭我做下的那些事,季沧亭也不会放过我?”石梁玉冷嗤了一声,道,“放心吧,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都会下去陪你,而她也会选择相信我。” 石莽的眼里逐渐涌上一丝嘲讽之色,随即干哑地笑出声。 石梁玉的冷笑逐渐消散,他猛然上前一步,掐住石莽的脖颈,仿佛压抑了多时一般,恨声道:“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手上本不该有季蒙先的血债!都是你!” 指甲在他脖颈上深深掐出一条血痕,随后出于谨慎冷静的本能,石梁玉爆发的愤怒又很快平复,嘲讽道:“现在,成为宿敌的踏脚石感觉如何?我不妨告诉你,她会稳稳坐在那个位置上,接受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万民朝拜,史书上会写满她一人盛名,而你……只是陪衬在她身后的一个败者。” 甚至还不如正面交锋过的匈奴,他的宏图霸业就已如河中流沙一般,终结在一场不为人知的阴谋之下。 石莽浑身巨震,连日来被愤怒覆盖的、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真相被石梁玉字字如刀般灌进耳中,搅得心血翻腾,这一瞬间,他仿佛老了数十岁,良久,他张了张口,用尽力气模模糊糊地发出声音。 “是……为了……你娘?” 石梁玉缓缓松开了他,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用绢布包得仔细的牌位碎片,掰开石莽的手指让他握紧。 “那一天,我娘为我备好了盘缠,说是打算让我上京寻父。我问她,家中清贫,哪里来的这般多的盘缠?” “她不许我问,那天夜里,镇上的屠夫来敲门,在门外污言秽语了半宿,让我认他做爹。当夜她就吐血病倒了,我要去叫大夫,她死死地拉住我,说那些银钱是为了让我上京找生父用的。” “我以为只是小病,直到半个月后乡试放榜,我回家时,老人们说她暴病而亡了。后来我去掘过墓,才知道她是吞针自杀的。”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上京来找你,但这是我娘的愿望,所以我来了……对了,我走之前,找到了屠夫的家,送了他一把火。” 石梁玉说起旧事,语调平静得仿佛局外人一般。 “所以那日你想用一条人命镇住我时,我只觉得可笑,人死如灯灭,死了便无需挂念在心上,你杀的婢仆如是、我娘如是,即将被凌迟的你亦如是。” 石莽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石梁玉一般,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已成了个无血无泪的怪物,他不在乎自己手上沾过多少人命,只要是他能利用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你……很好。”石莽道。 此时牢门外狱卒的脚步声靠近,石梁玉深吸一口气,道:“凌迟非我本意,只不过它是用来平民愤最好的手段,左右皆是一死……喊疼的时候,记住这是你欠我娘的那条命。” 石梁玉离开后,石莽低下头,看着手里那片写着元配姓氏的牌位碎片,无声说道—— 吾儿,你足够厉害,可你永远无法摆脱为父,你血脉里流动着的恶兽……终有一日会让你走上比为父更远的不归路。 …… 石莽被处以极刑的那一日,午门大街上,人山人海,夹道两侧的商家酒楼,全数正门大开,楼上楼下7一片熙熙攘攘。 凌迟的过程极为漫长,从一个完整的人,慢慢剔去皮肤、血肉、最后直至刮骨,一刀一寸,平息的是百姓们积蓄了太久的愤怒。 宫门城楼上,季沧亭并没有待太久,看了两眼便打算去往正殿处理奏章。 “陛下不观刑了吗?”重新回到朝中主持文政的徐鸣山道。“可是觉得凌迟残暴?” “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离得太远,未能手刃仇人,心里不痛快。”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徐相,是不是戴上了冠旈,就再也不能做匹夫一怒之事?哪怕是杀亲仇人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 徐鸣山道:“陛下当然可以,只是若那样做了,就离暴君不远了。为君者,当为百姓表率,家国之恨,百姓可破口大骂,可怨天尤人,而为君者不可。太傅当年为太子融讲学至这一节时,陛下比先太子记得更快……且今石莽伏诛,陛下得天下民心,往后日子尚久,但有所愿,可徐徐图之。” 秋风卷着枯叶飞过高高的宫墙,季沧亭闭上眼,道:“徐相,我非圣贤,今立于此,乃时势所造,必不长久。我所能为者,乃施仁政于仁人,施□□于不仁,三年五载之内,望徐相勿以后嗣之事相扰。” “皇孙卫瑾年幼,常年不得朝中支持,如今更是远避在外,必不会以陛下相争。倘若陛下是担心成家世代保皇党之传统……臣有罪。”徐鸣山见季沧亭一滞,自知不该提成家之事,微微低头道,“容老臣直言,成家先祖与开国大帝有约,当襄助卫氏五百年王朝血脉不绝,若陛下此生不愿再屈就他人,他们势必会带皇孙回京争这个帝位。” 季沧亭回眸看向徐鸣山:“这是臣子该为帝王考虑的事,我已说过,三年五载之内,勿以后嗣之事相扰。他们本族若来,徐相当为我逐客。” “那陛下打算?” “朕只是传达一个意思,并非针对成家——朕欲南下踏平胡虏,平复山河,止争乱世,谁敢以琐事牵绊,便是与我为敌。” “哪怕是渊微来劝?” 季沧亭握紧了手心,她已经几近百日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了,刻意回避了多时,那日草原上的苦痛仍然新鲜得让人心惊。 “他不在了,所以我才更不能倒下。” …… 潞州城。 远处的马蹄卷起大片硝烟,来自北方让人闻风丧胆的匈奴大军气势汹汹地杀来,却在潞州城十里外早就挖好的壕沟陷阱里败得损失惨重。 “好!好啊!” 季沧亭昔日的同窗,王矩从潞州城外带着大胜的喜悦回到城中,提起瓷壶灌了一大口冷茶,一巴掌拍在沙盘边:“这计可真是刁钻!先截下黑鹰放出假消息,说那些主动投奔的汉奸向导都是奸细,让那匈奴左贤王疑神疑鬼,他们的主力本来是可以救到炀陵那骨都侯的,结过来了之后,一看炀陵的界碑被人挪过,便直接把那些汉奸们都杀了,没头苍蝇似的转来了潞州,咱们潞洲可是军事重地,两条护城河环城而建,千机铁弩架在城头,来了就是送死!” “咱们城门上那牌匾啥时候能换回潞洲呀?总挂个帝京的牌子,好教人觉得犯上似的。” “换什么?三天前是犯上,现在可是圣旨!” 潞洲的军官之前被季沧亭胁迫上了贼船,忐忑了几日,等来的却是季沧亭登基称帝的消息,当时所有人都吓懵了,再三核实之后,八百里加急带着称帝换代的皇榜昭告天下,一个个才如梦方醒,如今老实得如笼子里的母鸡一样,再不敢造次。 王矩也是颇多感慨,当时季沧亭入京时,他人还在炀陵城外追击残兵,等回来一听说宣帝遗诏传位给了昔日的打打闹闹的同窗时,整个人都傻了,紧接着连季沧亭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一纸调令送去了潞州。 他老爹原来还担心他是个不成器的,没想到来了之后,潞州已被从北方赶来的吞狼军进驻,将领们个个经验老到,根本不怕匈奴,一交手,就占着地利把来犯的匈奴主力揍出了中原地界。 此时议事厅里一片战胜后的热烈氛围,王矩正和众将琢磨着下一步如何追击时,外面有个吞狼军的将领带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王大人,这位是厄兰朵的使者,千里迢迢从崤关到此,差点被巡逻的人当匈奴杀了,他说是有机要消息要报给陛下,眼下只有大人有上奏直达天听之权,这才带他过来。” 王矩打量了来使一阵,挑眉道:“这打扮模样,不就是个匈奴人吗?” 来使汉话说得不太流利,磕磕绊绊道:“我不是,我……单于部下……来使向大越皇帝陛下讲、讲和。” “你是匈奴单于的人?你们单于不是早八百年被弄死了吗,怎么又这么快整出个新单于?”王矩想起匈奴斑斑劣迹,黑着脸道,“怎么?又想假意讲和,骗点粮草物资回去,养肥了再入侵中原?” 那使者直摆手,又说不出汉话,拿出一封信递给王矩,道:“不、不是,我是乌云单于部下、不是东厄兰朵、是西厄兰朵……我们单于,在越地学习过……” “丑话说在前面,管你什么东厄兰朵西厄兰朵的,血债血偿,我们可不接受讲和。”王矩虎着脸撕开那封信,正要继续开骂,忽然觉得信上字迹眼熟,还没看内容就匆匆看向最后的落款。 “王大人说得没错,那右贤王刚被我大越打得满地找牙,现在就是只秋后的蚂蚱,只敢往南边逃,客死异乡只是时间问题,王大人你说是吧?”旁边的人正想拍王矩一句马屁,却看见他一下子失神地坐在地上。 “王大人,怎么了?” 王矩揉了揉眼睛,瞳仁不住跳动,紧紧抓住信纸,呆了片刻,激动地猛然跳起来。 “他没死!我就知道!他可是无所不能的成渊微!!” 众将闻言,尤其是跟着季沧亭打了半年仗的吞狼军将领,立刻一拥而上看起了那封信。 “三个月内带着乌云残部拉拢了西厄兰朵所有部族,打得王庭残部节节败退,我说匈奴怎么可能一连几个月都没出现在崤关外,还担心得夜不能寐,我的天……” “这……他怎么做到的?不是说他已经被匈奴杀了吗?!” “我听说是被狼群吃了,都没敢告诉陛下。” “不要拿寻常人来衡量他,这就是我们家督学能干出来的事!”王矩一把抢过那封信,抓住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乌云来使,按着他坐在主位上,满脸堆笑道,“哎呀贵客喝茶,真是太失礼了,你说,你详细说说我们家督学,对,就是成钰,就是你们小单于的老师,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众人竖起耳朵仔细听,谁都晓得,把这消息报给季沧亭,不说升官发财,也能在新皇面前混个脸熟。 乌云使者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十分紧张,握着茶杯抖个不停:“我……我听单于的近卫说,成大人被、被王庭骑兵追杀至狼王的地盘,那个地方很厉害,几乎没有人从里面活着出来。” 王矩:“嗯嗯然后呢?” 乌云使者,道:“然后,王庭骑兵就不敢追了,成大人深入腹地,被一个母的救了?” 王矩:“哈?被一个什么救了?” 乌云使者熬干了脑汁组织词汇,随后道:“被一个……哦,是被一个女狼救了。” 王矩:“……被一个女郎救了?” 乌云使者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对,就是一个女狼,单于遇到他的时候,那个女狼带着一个小狼,小狼还和成大人还特别亲,呃你们汉人的话怎么说……情同父子?” 众人如遭雷劈,王矩瞪着眼道:“成钰在草原上落难的时候,被一个女郎救了,还当了女郎儿子的后爹?!” 吞狼军的将领们震撼了片刻,有人出声道:“王大人,末将有军务在身,此等好消息,还是由大人这股肱之臣报给炀陵较为合适。” “末将旧伤复发,也告辞了!” “大人保重!” 转眼间,议事厅里人走了大半,王矩脸色复杂地让人送乌云使者去休息,扯住最后一个想走的谋士,道:“本官身为陛下昔日同窗,对她的终身大事责无旁贷,这种噩耗,还是早点告诉陛下,你替我写封奏折,请陛下好好做个千古名君,不要再想些儿女情长之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狼=女郎 也没毛病 第六十九章 九五之尊·其二 国号定为开煌的第三天, 百姓们头两日对石莽的愤怒这才逐渐退散,开始注意起了这位新晋的女皇,民间对此的声音大多意外, 但同时又十分好奇。 “余婆子, 听说陛下当郡主的时候还经常在你那摊子上买炊饼?” “哎,今时不同往日了, 贵人们的事,哪里是我们平头百姓能评头论足的。” “唉若是别的女儿家, 那些私塾里的夫子怕不是得骂上天了。这世道, 管他龙椅上谁做主,总比前几个皇帝好……” “今天是出征的日子了, 陛下还没歇歇, 就要去南方打匈奴去了, 咱上不了战场,送送也好。” 天不亮, 炀陵城中街头巷尾、包括城外的位置,都已经挤满了百姓, 尤其是城门外挂着新皇登基的皇榜前,更是人山人海。 “嚯……要我说,等了一百年了,终于有一个能跟匈奴人硬起气来,还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真龙天子了,就冲那城外葬身在景观山上的狄狗,我都愿意把我家独生子送进宫侍奉陛下。” “嘻嘻, 公卿世家哪个不是上赶着奉承,还轮得到你……” “聊点正经的吧,我家表侄子在宫里当值,说陛下这几天为国为民,都没好好休息过呢。” 皇榜前涌动的人群后,有一个嘴唇干裂、皮肤蜡黄的中年男人,这个人抬起斗笠看了看城楼上的巡卫,再三确定,那的确是石莽麾下的人,又隐隐约约听见人说新皇已登基,惊疑不定下,扯了个百姓问道:“老丈,他们说的新皇登基是谁家的新皇,石太尉呢?” “新皇当然是卫家的新皇,你连这都不知道?”被扯住的百姓皱了皱眉,随手指了个方向,“至于你说石太尉啊,现在就剩下一个石太尉了,就在那儿呢。” 问话的人正是从崤关千里迢迢逃难至此的苟正业,说起他这一路的辛酸,实在难与外人表,一面要避开吞狼军的耳目,一面又要躲过乱砍滥杀的匈奴,不得不混在难民堆里,有条件就靠州府施舍的粥填饱肚子,没条件就去偷别人的干粮,为此还被人打得脚趾骨折,待到了炀陵,便成了个皮包骨头的跛子。这下即便是熟识他的人,一时也认不出这乞丐模样的人是昔日作威作福的苟督军。 不过这些辛苦,在苟正业听到炀陵的石太尉还在时,一切都仿佛值得了。毕竟如果没有他苟正业,石莽至今仍会被季蒙先所威慑,哪里还能继续坐稳这个太尉的位置? 苟正业一路上在大字不识的难民堆里藏身,听到的只言片语,让他误以为眼下的情形,不过是石莽挟天子以令诸侯,辅佐了一个傀儡上位,继续把持朝政。 “终于……终于!”他看着四马开道、依然风光无比的石府车驾,激动得语无伦次,拨开人群,从清道的守卫胳膊下面钻出去,一下子扑到石府的马车面前。 “石大人!下官找您找得好苦啊!” “喂!你是谁?!”守卫诧异无比,他们今日负责清散皇帝御驾出征的大道,也负责护送前来相送的朝中大臣车驾,见此情景,连忙喝骂出声,“兀那乞丐,御驾出城的大道也敢闯!” 苟正业憋了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紧紧抓着石府车驾的车辕,伸手想要去拉扯车帘:“石大人!下官为你鞠躬尽瘁!若不是下官为您除去季蒙先那肉中之刺,今日您岂能坐稳这个位——” 车帘刺啦一声被扯散,苟正业对上帘子里那双宛如万年冰霜一样的年轻面孔时,突然哑了火。 “你——”苟正业脑中一片空白。“怎、怎会是你?石大人……石莽呢?” 一双孔武有力的手直接把他掐着脖子按倒在地,于统领恶狠狠道:“原来是你,真是自投罗网。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新皇是谁。至于你指望的石莽大人,现在是在街边野狗的肚子里呢!” 什么? 苟正业呆滞了许久,直直被拖离了人群,才在远处渐次响起的号角声中,看见那一面崤关中依稀在目的嘲风大旗——此刻那九子之一的嘲风如今被五爪龙纹名正言顺地包围着,受万民礼敬。 季沧亭昨夜批改奏折至深夜,睡了一个时辰便起来点兵出征,此时犹带些许倦色,好在她如今是坐在御驾龙辇里,一身倦色也不至于让他人看出来。 “那边是什么骚动?” 旁边迅速有军官凑到车窗前道:“回禀陛下,有个反贼叛逆疑欲冲击圣驾,已被石太尉拿下。” “不是说了朝中重臣不必相送吗,他怎么来了?” “石太尉说拱卫帝京是太尉之责,眼下炀陵初定,唯恐有乱臣贼子不安份,必要亲自前来看着陛下出城门。” “一介书生,倒担心起武人来了,罢了,随他吧。” 这两日季沧亭偶尔也在观察石梁玉,这个人自从监斩了石莽后,就一直安抚朝中被石莽牵涉到的旧臣,兢兢业业地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她处理政务,能力范围外,也尽力为季沧亭的顺利施政默默奉献。 他辅政时可谓有条不紊,对人对事毫无棱角,纵然季沧亭总莫名对他有所隔阂,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有能臣之资。 “陛下,彭校尉来了,好像是有什么事,要见见吗?” 季沧亭将手中看了一半的奏折扣在旁边的小桌案上,靠近车窗,果然看见已经升为校尉的老彭骑着他那匹老马跟了过来。 眼下的情况,所有人都换了一种既尊敬又惊惧的眼光看待她,只有老彭还是那个老彭。季沧亭见他来了,趁过城门时,从车窗里伸手握住了他的马缰。 “老彭,怎么不听太医的回去好好休息?我可不能带你出征。” 老彭在之前的一场战役中,带头冲阵时被一支流矢射进了口中,若非牙齿咬住了箭头,那箭就不止是伤了舌头,而是贯喉而出了。 此时他咧出个笑,拿出一张字条,上面托人写着一行字:我还能打。 季沧亭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成,太医们说了,只要你好好调养,舌头还是有救的。这段日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等你好了,还能陪我聊聊天。” 老彭一脸失望,随后朝队伍后面努了努嘴,露出询问的神色。 “没事,兵将都是练出来的,铁睿看着不着调,坐镇后军还是稳得住的……啊?你的意思是他不在呀。” 季沧亭从车窗里探出半个上身,叫了个亲卫过来:“铁睿人呢?” “铁将军……刚刚路过成府的时候,说是要再去祭拜一下成钦大人,马上就跟上来。” 提到成钦,季沧亭眼里略有黯淡:“老彭,我是不是挺没用的?草原上救不了他,现在连他家人都保不住,真不知道到时去了下面,拿什么脸面去见他。” 老彭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担忧的神色,季沧亭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下来:“放心吧,我挺得过来的,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说完,瞥了一眼队伍后面,远处百姓的呼声仍然不休,季沧亭将憾事暂时排解在脑后,送老彭回去之前,忽然道—— “等等,铁睿早不去晚不去,这个时候去成府……怕不是去独孤楼的住处巡礼去了吧?昨天听庾嫂子说起独孤楼单剑当关千夫莫进的时候,这个崽种眼睛都在发绿光。” 世上几乎没有武夫对独孤楼有抵抗力,毕竟男人就喜欢这种孤胆英雄。 “老彭。”季沧亭唤老彭附耳过来,“我怀疑铁睿这个崽种玩忽职守,但是我没有证据……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打一顿?” 老彭闻言,又笑了笑,双手抱拳点了点头。 “放心吧,匈奴兵锋已挫,如今不过是些土鸡瓦狗之辈,你就等着我回来享福吧。” 老彭看着季沧亭早已褪去了年少稚气的面容,鼻子莫名有些发酸,推到一侧目送圣驾的车队缓缓驶出炀陵,回头走向成国公府。 成府门口那数月前被独孤楼一人一剑斩杀殆尽的石莽鹰犬之血,此时已被前几日的秋雨彻底冲刷干净,门前也渐有人声。老彭到时,正好见到铁睿牵着马站在门口,正同成钦的遗孀、此次炀陵之战中立有守城之功的庾夫人说话。 “……让独孤先生带着皇孙逃去建昌是夫君的遗命,建昌乃是我母族庾氏祖地,若不出意外,当能护好皇孙…” 铁睿满怀敬意地朝庾氏行礼道:“夫人大义,天下人有目共睹。末将来此,除了瞻仰独孤先生之外,也是为了了吾皇……建昌一地,文人风气固守旧习,加之山长路远,乍闻女帝登基,恐会有所非议,眼下外敌当前,还望夫人能手书一封,” “将军放心,我早已想到这一节,我庾氏在建昌也算是一代门阀,这封信你代我交给吾弟庾光,他是陛下同窗,自会力劝族中长者顺从大势。” 老彭远远地听着,知晓季沧亭手下的人想得足够周全,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许,正要上前,便听见身后一马蹄声急促而来,只见王矩的使者匆匆下马。 “铁将军!铁将军!” 铁睿转身道:“怎么了,潞洲出事了?” 使者不及喘口气,奔至他面前,又转向庾夫人:“夫人!大喜,二爷自厄兰朵生还了!” 正要回府的庾夫人闻言身形一震,扶着肚子急忙问道:“说清楚些,你说的是渊微?!” “是!陛下的车驾已出城,未来得及通报,是以先回来告知夫人。二爷从厄兰朵失踪以来,便暗中扶持乌云王脉遗孤,如今那位寄养在季侯门下的乌云王子,如今已经是西厄兰朵乌云部的单于了!”使者说完,从怀中掏出两封信交给庾夫人,“一封是我家王大人所写,另一封是二爷手书,夫人请看。” 庾夫人双手颤抖地展开信封,迅速阅览了一遍,眼眶一红:“好、好啊……回来了就好。渊微不愧有辅国之能,一旦西厄兰朵向我大越称臣,边境可从此无忧!” 老彭也同样冲过去,可他不识字,拽了一把铁睿,后者震惊过后,也长吐一口气道:“对,我得马上赶上去告知陛下。” “等等!”庾夫人又看了一遍信上内容,叫住他道,“铁将军,渊微与陛下是自幼便许下的终身,感情之笃非同寻常有情人,此时正当南征,陛下素有积伤,心绪波动之下,恐有伤龙体。你只需告知于她阿木尔已平定厄兰朵,至于渊微之事,待她凯旋归来之时,再慢慢告知于她。” 铁睿连连点头:“乍然告知陛下确实不妥,夫人思虑得周到,我这便出发,今后吞狼军无后顾之忧,此役必胜。” 庾夫人送走了铁睿后,见老彭眼巴巴地指着信,目露柔色:“彭校尉,是真的。渊微还活着,这一封是王矩所些,这一封是渊微手书,他的笔迹我识得,我知道,他断不会留沧亭一人在尘世受苦。” 老彭抹了抹眼角,指了指信,又指了指天上。 “你想给侯爷和公主看看,让他们放心?”庾氏看他点头,将信纸折好递给他,“是该给他们看看,不管沧亭将来如何,渊微总是在的。” 老彭珍而重之地接过来,告别了庾夫人,跨上马转身一路朝昔日襄慈公主府的方向奔去,路上经过一处拐角时,他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好在本官从那倒霉死的江湖郎中手里借了点麻药……” 百姓们今日大多集中在南城门送圣驾,如今城北这条街道并无人烟,四周静得吓人。老彭听得分明,细一回忆,脸色剧变。 ……那是他死都不会忘记的声音,那个间接害死季蒙先的苟正业。 苟正业此时正从篱笆墙里翻出来,手上拿着一把从侍卫身上摸走的刀,仓皇四望,正要寻找出路时,忽然肩头一痛,被人一拳狠狠地砸中了眼窝。 “啊!你——”他疼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惊怖地看向老彭,“是、是你!” 若说世上有谁是最想杀他的,除了季沧亭外,就只有老彭了。老彭这一年来,一直为当初匈奴破崤关时让苟正业脱逃而自责,如今见他送上门来,岂有纵放的道理,一拳一腿,直接让苟正业痛得站不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话说!” 老彭说不出话来,只觉满口血腥,一双虎眼死死地盯着对方,恨不能直接把他掐死。 苟正业趁他还没动手之前,忙道:“彭护军,听我说!我受石莽的胁迫夺权,可从没想过要害侯爷……真正害侯爷去死的另有其人!我有证据,你当时看见了的,就是那个石梁玉,他知道侯爷重伤,故意给了我一个香囊,我没有害死侯爷,是侯爷当时看见我脖子上挂的香囊,才突然伤势恶化的!可我家里十六个妾室,没有一个会绣香囊的,这不是我的香囊!” 老彭一怔,脸上的诧异缓缓放大——他想起来了,当时石梁玉知道季蒙先要审苟正业,临走前给了苟正业一个香囊,那香囊上绣的是一丛青竹。 他跟着季蒙先许多年了,知晓襄慈公主最喜青竹。 “石——梁——玉?”老彭从喉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本以为石梁玉大义灭亲,尚有一丝善意,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在这里,竟然就潜伏在季沧亭身边,还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 他又惊又怒,嘶哑地吼出声,一把抓起苟正业的头朝着最近的衙门方向拖行,很快,他便看见了路尽头有循声而来的禁卫军。 来的正好。 老彭毫无防备,任由他们近身,但苟正业却忽然尖叫一声:“就是他们,他们是石梁玉的人!” 然而此时为时已晚,寂静无人的街道里,忽然涌现出三四条黑影,他们动如飞梭,一下子钳制住老彭,另外一人让苟正业握住官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捅向老彭。 “彭校尉,对不住了,今天谁走这条路都得死,偏偏是你。” 老彭倒在血泊里,一片猩红的视野里,他看见于统领取了他的佩刀将苟正业一刀解决掉,随后来到了他身边,随后仿佛发现了他衣领里漏出的信封一角,取出来看了一眼后,脸色剧变。 “这……可坏了。”他仓皇地收起信,和其他人一道快速消失在街道尽头。 老彭感受着一点点冰冷下来的四肢,满腔的愤恨无法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只能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沧亭,小心…… 第七十章 九五之尊·其三 “……事情便是如此, 本以为成家的顶梁柱都死光了,没想到那成钰九死一生从厄兰朵生还了,还一举解决了边患。他若是回来, 我们苦苦经营的一切都——” 于统领艰难地说着,偶尔瞥了一眼看信的石梁玉, 心里越发没底。 他本是石莽手下的人, 任务失利被石莽赐死, 又被石梁玉救下,于他而言,对石梁玉是既感激又害怕, 感激的是他的救命之恩, 怕的是他的城府心计。 “你真是个蠢货。”石梁玉听罢于统领的话,神色森然地靠近他, “你把这封信带回来, 岂不是说明了杀彭校尉者, 便是成钰的敌人?现今炀陵中,谁与成氏有仇?你怕不是忘了, 你曾率军围堵过成府。” 带了一千精兵想去成府夺走皇孙,却反被独孤楼一人一剑杀得血流成河,这在炀陵中早已是人人皆知的笑谈。若非他当时拿下石莽有功,现在只怕早就是阶下囚了。 于统领满头冷汗:“陛下此去出征, 少说也要三个月方归,末将必会在这段时日内将彭校尉的死处理干净!绝不敢牵涉到大人半分!” “成钰智冠群伦,一旦回到炀陵, 与陛下联手成势,清算起他成氏之血仇,你我皆逃不了。”石梁玉深吸一口气,“不过,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一早便预见到了……” …… 开煌元年第一场战役来得及快,铁睿带着消息快马加鞭与大军汇合的同时,便见到季沧亭已经回到了杀伐决断的统帅该有的状态。 “……你们来之前或许觉得南方多山,匈奴到了南方乃是自投死路,此去必是马到功成。朕现在不妨告诉你们,不擅山路的不止是匈奴,我们也是。” 大越百年间的战事全数发生在北方边境,偶尔沿海一带有海寇侵扰。而南方地带素来是一片升平,至多是因商队繁多,偶有盗匪劫掠。在南方丘陵之地作战,除了是自家的大越领土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 “我们如今兵威正盛,不惧与他们交手,但炀陵一战之后,那右贤王必定有所胆寒,不敢正面迎战,依照匈奴的秉性,自会一路寻觅富庶的州府沿路烧杀劫掠过去……这样的气,大越已经受够了。所以这一回南下,朕不止要求此战必胜,而且要以最小的伤亡取胜。” 这一年,季沧亭在军务上的统治力在南下途中显露无疑。 半个月后,官军沿着匈奴烧杀的路径,一路南下直达建昌。而此时的建昌,因着石莽一道割据的命令,正在一片内乱中。 建昌地势清奇,一水穿城而过,由三座大桥连通,分南北二城。城南的庾氏是建昌第一大族,原本在此地有极强的声望,而自石莽篡权以来,屡行荒唐之令,在城中其他世家看来,庾氏宗家在炀陵为重臣,必与石莽沆瀣一气,即便庾氏百般呼吁此时需同心对外,建昌恶化的形势也无法阻止。 而在炀陵之战后,情势稍稍有了变化。匈奴在炀陵受挫,前锋屡次兵败,皆是有去无回,右贤王率领的主力本以为能稳上一阵,但此次却没等到大越求和的使团,而是听闻季沧亭登基后马上追杀而来,一时间望风南逃。等到一路烧杀至建昌城下,他们才冷静下来。 这一次他们没有直接去建昌城下叫阵,而是驱赶了一大批灾民,先派遣使者说此次南下是因为关外饥荒苦寒,不得已才叩关南下,如今已受大越教训,愿意退还劫掠来的财物,请建昌名宿开城让他们与灾民暂得落脚之地,等待炀陵新君派人议和。 此时本已绝望的建昌乍见匈奴收起指爪,立时分为两派。一是以庾氏为首的大族,认为匈奴狼子野心不可轻信,需坚守城池等待官军消息。二是当地几十个略小但人多势众的氏族,认为当以和为贵,匈奴既已知错,当以教化为先,并大骂庾氏高门大户不顾灾民死活。 如是拉锯了数日,两方矛盾仍然激烈,最终建昌北半城的豪绅抵不住匈奴送来的财物诱惑,又见匈奴许诺愿暂时交出一半兵器,便直接开了城门让匈奴入城。而同时,庾氏听闻此事,当机让人烧毁了南北半城之间的大桥,只留一座,派出为数不多的守军和乡勇死死固守。 季沧亭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建昌。 “……有点意思,谁说不识字的夷狄不通计谋?倘若三国的时候匈奴不是一片式微,恐怕今日青史上就有他们一笔荣光了。”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你忘了,现在谁在建昌里?”季沧亭的手指徐徐抚摸过沙盘,轻轻点了点建昌的所在,“我如果是右贤王,这个时候夹起尾巴进建昌,所图者无非是想挑动建昌之人拥立新君。独孤楼能带着皇孙杀出重围,但他挡不住那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欲望……石莽的位置,人人不得而诛之,而人人欲得。” 几代帝王荒唐,主弱臣强其实早已存在,只不过前几代帝王都摊上的是成晖、徐鸣山这样的铁骨忠臣,他们也一生致力于捍卫皇帝的权威,是以石莽得势之前,此患并不明显。而如今时局不同,朝廷股肱凋零,徐相年迈,而且连石梁玉这样本应问斩的罪臣之后也因势利导坐上了三公之位,一时间人心就浮动了起来。 女帝之事前所未有,未必天下人都能接受,而皇孙年幼,谁能辅佐他登基,谁就是半个皇帝。 “陛下是说,匈奴会向建昌的世家暗示,愿意辅佐皇孙——” 季沧亭道:“没错,如果朕是他们,朕会这样对建昌那些酸儒们说——我虽为夷狄,也知道女子称王乃大逆不道之事,恳请诸位名宿让我等戴罪立功,辅佐真正让我厄兰朵臣服的帝王登位。” 众将一听,立时面露难色:“陛下,从前咱们这些老粗只管行军打仗,提头去和匈奴真刀真枪地交手咱不怕,可倘若那些人听了匈奴的胡话,反过来非议陛下,末将等人就不知如何应对了。” “不必担心,朕已有定计,他们出不了建昌。”季沧亭抬头望定了建昌的方向,道,“瑾儿是朕最疼爱的侄儿,朕可以给他一切,但若有人假借着孩子的名头来篡位,朕就只能说——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 建昌城里。 一只彩球抛上了台阶,又一路顺着片片枯黄的霜叶滚落了回去,直到卫瑾脚边。 而一墙之隔外,有一些人在激烈地讨论着炀陵的局势。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女子,竟敢窃据天下之主的位置!大越皇室后人岂有颜面对列祖列宗?!” “可她……可越武毕竟军功彪炳,如今她手握重兵,炀陵以北人心皆归于她,我们又能如何?” “那也是情势所迫,现下皇孙在我建昌,若是给那些京官选择,哪怕是同那些匈奴人合作,他们说不定会……” “嘘,别在这里说。” 吵闹声远去,卫瑾抬头看向倚靠着山亭,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的独孤楼,道:“独孤先生,七姑姑她当皇帝了吗?” 独孤楼缓缓擦拭着手里的长剑,道:“季沧亭天性随性自在,却又担当过人。说实话,大越卫氏之中,无一人比她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 卫瑾倒也没有太多意外,他在小龙门里修学的时候,也曾听见太傅成晖在私下时常将季沧亭的策论翻出来细看,喃喃着些可惜的言辞。 她身上有一种前三代帝王所不具备的君王霸道,没有人能从心境、甚至武力上去动摇她,这种强大的自信会支撑她走上一条陡峭的不归路。 “要是我再长大一些……要是我……”皇族的孩子在这一年间飞速脱去了稚气,卫瑾咬着下唇,带着些许强自压抑的哭腔道,“可我什么都帮不了她,我在这里就、就是个包袱。” “蝇营狗苟之辈,吾自不会让他们用你胁迫于她。”独孤楼自是没将建昌这薄弱的军事守备放在眼里,对于世上至强的剑宗而言,天下间无人可挡他半分,哪怕是带着个孩子。 不过他现在并不急于带卫瑾离开这居心叵测的地方,他更想让卫瑾早些见识见识这世上的黑暗……至少成钰在的话,会这么选择的。 想到成钰,独孤楼无声叹息,那是他唯一入眼的传人,他的忘年知交,而今却殁于蛮人手中。 沉思间,月洞门里走个带着重礼的中年,见了他们,先是对卫瑾行礼,随后脸上堆起笑:“天色已晚,多有叨扰,不知独孤先生可愿拨冗一谈?” “吾受人之托,不会离皇孙半步,有事直言吧。”独孤楼道。 那中年脸色一僵,反倒是卫瑾说:“先生,我去屋中取本书。” 独孤楼也没拦他,中年见卫瑾离开,又凑上前来,让身后两名侍女揭开手里端着的托盘盖布,左边是金银珍玩,右边是名家神剑,看来来之前是刻意投其所好。 “老夫素知先生剑法通神,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如今天下大乱,妖孽祸世,我等眼见乾坤颠倒,有心而无力。” 独孤楼淡淡道:“你还有三句废话的机会。” 中年人连忙道:“是这样的,匈奴右贤王日前已写好降表,愿助皇孙会炀陵登基,只是那越武拥兵自重,恐怕不会听从天下大势,且……且此人勇冠三军,我建昌以文为重,恐怕无人能与之为敌。城中名宿合计一二,便想请先生出山相助,趁她主动入建昌谈判的时机,出手除去这妖孽。” 独孤楼面上依旧不辨喜,道:“你怎知吾一定会助你们?” “先生不惜千里从炀陵护送皇孙而来,自也是如我等一般,愿在真正的天子面前取上一份从龙之功。”那中年人笑意越浓,“岭南成氏与皇越有保龙裔之约,即便没有我们,他们隐居的本族闻知如今天下大乱,也势必会出山辅佐皇孙,而那仓皇登基的灞阳公主退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在他看来,作为保皇党的成氏客卿,他没有理由拒绝。 “你们认为她不行?”独孤楼冷不丁地问道。 “天地伦理,三纲五常,古圣先贤所言,皆有其奥妙。我等也只是顺天行事,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先生为我大越中兴出上一剑。” 布巾自雪亮的剑刃上一抹而过,留下一声清越的剑鸣,独孤楼闭上眼沉思了片刻,徐徐睁开,道:“她曾与我故交成钰有旧,她的遗体由吾带去塞北成全他二人死同寝之遗愿,若同意,我便为尔等出一剑,必取其命。” 中年人略一犹豫,但想到如今也没有第二个人行刺季沧亭有胜算,一咬牙,点头道:“得先生此言,老夫必会说服众人,请先生务必守诺。” 作者有话要说: 葱鸭~ 第七十一章 九五之尊·其四 正月十五,月隐星沉。 季沧亭的车驾在一片昏暗的夜色里缓缓驶入了建昌的城门。这座大越王朝最富庶的南都, 今夜似乎无人安眠。 “告诉庾氏族人, 今夜无论发生何事,不可轻举妄动。” 季沧亭同随从交待罢, 掀开车帘一望,刚巧看见路边的楼阁上,有个睡不着的孩子正趴在门窗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上陌生的军士。 她幼时曾来此游玩,曾见灯市煜熠,行客如织。像那孩子的眼神, 她不知见过多少, 又有多少如这样的幼童,在一片战火绵延里,失去了家。 “陛下,已经到了。” 车外一个贵族门阀模样的男人走了近来,却也不下跪,满脸笑容地只叉手弓腰道:“下官建昌都左仆射费良, 特来迎接殿下。” 气氛一时冷凝,跟着季沧亭来的军士斜睨此人:“费大人, 你可是目无圣上?” 那费良早有准备,道:“这圣上不圣上的,我建昌路遥, 尚不晓得炀陵如何作论。何况炀陵早就弃我建昌于不顾,我方诸多周旋,乃为天下大乱止定纷争, 争取到今日停战之机,殿下莫不是想耽误时辰?” 军士们怒目以视,车里季沧亭淡淡道:“此行舟车劳顿,确实不宜耽误时辰,你过来。” 费良本想激她,却见她听上气定神闲,无奈之下只得依言上前,孰料刚一到车驾前,左右军士直接出手将他按跪在地上。 “你——”费良刚出声想大叫,背上直接被踩了一脚。 这一脚不急不缓,踩在他背上却宛如被擎天石柱压下一样,费良当即感到脊骨一阵酸痛,一口血涌上喉头,双膝咣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费卿辛苦了,平身吧。”季沧亭神色如常地踩着这块“下马石”走了下来,道,“……如果费卿起得来的话。” 她带来的军士们俱都满身带着战场上人命堆砌起来的血杀之气,更莫说季沧亭本人。一见她当真如传说般一副杀神之姿,建昌门阀们只同她对上一眼,便觉浑身颤栗如筛糠。 府中早已备好盛宴,季沧亭到时,一眼便瞥见站在一侧的匈奴代表。 “如此重要的和谈,右贤王本人不来吗?” 匈奴代表是个秃头的年轻人,见了季沧亭,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乃右贤王世子,由我代替父王,有何不可?” 季沧亭蔑然一笑,同左右道:“既然都能代表了,当时就该听你们的话,派条狗来也是一样的。” 右贤王世子勃然大怒,被旁边的人按住,恨恨道,“看来大越是没打算和谈!” “左右提出求和的非吾大越,你父王没教过你求和就要有跪着的样子?” “你!” “世子息怒,世子息怒……”建昌门阀们连忙安抚,见季沧亭态度强硬,以至于比匈奴更难应付,权衡之下,想来预备好的毒酒也用不上,使了个眼色,让后面端着毒酒的扈从先撤了。 为首的当地门阀拱手请坐,季沧亭也不客气,直接在主位上就坐,旁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好声好气地劝着。 “……今日两方既来此,无非是为了少造杀戮,缔结和平。如今右贤王方已献出诚意,愿迎娶宗室女奉为阏氏——” “先停停。”季沧亭直接打断,“第一,炀陵没有适龄的宗室女,第二,即便是有,朕也绝不同意和亲。大越建朝以来,嫁了五位公主及诸多贵女入厄兰朵,厄兰朵犯边之举却仍未休止,老调重弹没有意思,下一条。” 态度强势,不留余地,为人亦如传说中一般霸道无两。 得出这样的评估后,建昌门阀们互看了一眼,口气反而放缓:“右贤王的确是诚心求和,倘若殿下不允和亲,那便派遣世子为质子,入大越十年,这已是厄兰朵最大的让步了。” 说起来也算是大越建国以来头一遭,往年都是派公主去匈奴和亲,如今却被逼迫得献出质子求和。 季沧亭瞥了一眼那右贤王世子,冷笑一声:“匈奴人亲情淡薄,你虽为右贤王的接灶人,但十年质子,足以让你其他兄弟取信于右贤王。而你只能被软禁在炀陵不得自由,逢年过节还要向朕磕头谢恩,这样的日子,你愿过?” 那世子脸色发紫,忍着怒火道:“我为厄兰朵愿牺牲一切,父王已献出最大的诚意,大越莫要得寸进尺。” 季沧亭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虽有怒却无悲色,便知道此人必不可能来做这个质子,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好,朕也非是专程为寻衅而来,降书献上吧。” 匈奴人们听得满腹恼火,但谁也未敢动手,乃是因季沧亭一到这里便毫不掩饰她身为武者的杀意,即便是自诩虎狼的匈奴人,也不敢轻易将脑袋送到她的面前当第一个祭品。 “降书就在此,不过,盖玺印者,当为卫氏正统嫡子。” 听到这一节,季沧亭晓得他们终于是聊到正题了,看着那些人微微躲闪的目光,道:“不必阴阳怪气,朕知晓皇孙现下正在建昌,何不让他来见见朕这个亲姑姑?” 一阵沉默,有人道:“皇孙的确在此,只不过微臣敢问一句——倘若见了皇孙,殿下当如何待之?” 季沧亭道:“你们希望朕如何待之?” “我大越以礼法制御天下,殿下的确拥盖世武功,可一时以收拢民心,但长久以来,以女子之身凌驾四海,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 季沧亭没有反驳,继续笑问:“那依你看?” “依臣等而言,殿下此时已足可名留青史,待厄兰朵归顺我大越之后,不妨急流勇退,将皇位禅让于皇孙,做个镇国长公主,以周全声名,吾等岭南文儒自当为殿下歌功颂德。” 此言一出,连同匈奴这边的人亦连声附和,学着文人腔调道:“是极、是极,连年征伐,我部早已是一众老弱残兵,并非不肯归顺,乃是畏惧殿下雄师,倘若有皇孙登基为我等作保,右贤王旗下诸领主也好讨个心安。” 满堂气氛似因此转暖,片刻后,一片劝和的声音里,季沧亭有一搭没一搭地鼓起了掌。 “法子是好法子,只不过朕单知晓你们顽固古板,却不知你们还蠢钝如猪,还是半座城的猪,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季沧亭眼底一冷,“按你们的说法,反倒是朕成了令天下不安的源头了?” 堂中似有一阵朔风掠过,灯火摇曳间,照见众人各异面色。 “事实如此,我等不过据实以告。” “哈。”季沧亭一起身,众人皆是一惊,随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便见她缓步走下来,“朕乃军武出身,平生所信奉者,乃是一个‘争’字。皇位非不可商榷,只是朕既已登临九五,当为大越挑选合适的皇储,皇孙自也在朕的考虑范围之内。朕信皇孙,但不信尔等,除非让皇孙亲自在朕面前阐明所志,否则朕大可视尔等有曹魏之野心!”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白得让那些暗怀心思的投机之辈纷纷低下头来。 “皇孙年幼,我等怎知殿下不是为取他性命以绝后患?” 季沧亭挑眉道:“你想如何?” “请殿下屏退护卫,我等自可让皇孙到此与殿下一见。” 季沧亭带来的护卫忙道:“吾等岂可离开陛下左右!” “一众儒生罢了,加上个匈奴质子,也不过泥猪瓦狗,无须在意。”季沧亭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当真依言屏退了左右。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一会儿,门外有个人抱着个孩子走了进来。 他们逆着光,身影在这深夜里有些模糊,季沧亭眯起眼正待看清楚那是否当真是卫瑾,却闻身后一声大喝—— “逆贼谋刺皇孙!杀!” 刷刷无数道弓弦拉满的声音响起,季沧亭眼底一凛,一脚踢起桌案挡下迎面飞来的□□,就近把离得最近的一个贵族一把抓住挡在身前。 “都是些老套路,这么小的阵势,你们可是看轻了我季沧亭?”她大笑一声,抽过一旁伏兵的剑,随手施为,取人命只在呼吸之间。 ——这是什么怪物?! 躲得远远的建昌门阀们满脸骇然,他们多方打听过季沧亭悍猛,却不想强到这个地步,这下终于晓得为何一定要请宗师级的高手出手了。 这边季沧亭已挟着人杀至门前,一眼瞥见是个满脸惊慌的假皇孙,便将人丢至人群后,从袖中取出焰火筒,借着战中被波及到的灯笼火点燃,向空中一抛。 “拦住她!”围杀者脸色惨白,他们知晓若信号一发出一切都完了。 就在此时,院墙上忽然鬼魅般飘落一个人影,他逆着月光,只闻得一声细微的剑器出鞘,捉眼一刹,已飞上半空的烟火瞬间烟消火冷。 没有人看清他的出剑,便是连季沧亭,也只来得及转身挡下一招,随后的一个错身间,剑断人殒。 一切寂静得太快,刚刚还在逃命的贵族们戛然止步,回望时已见宗师收鞘,涓滴鲜血从季沧亭心口蜿蜒而落。 “她……死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匈奴的世子,他凑近了一看,睁大眼睛诧异了半晌,便面露狂喜:“她死了!哈!她终于死了!快,砍了她的头!” 相较于发愣的伏兵,匈奴人们激动尤甚,一拥而上间,却骤感杀机临身,本能地站住脚步。 独孤楼横剑挡在跪倒在地的季沧亭身前,淡淡道:“越武行逆天事,但为救世故。七步之内,犯其遗躯者死。” “……” 他们先前便有所约定,独孤楼为他们出这一剑刺杀季沧亭,而他们需承诺由他带走季沧亭的遗体,不得毁伤。 匈奴世子不依不饶,一反先前求和的姿态:“那我们怎么确定她的确是死了?!” 倒也无需确认,众目睽睽之下,季沧亭受一剑穿心,任谁看了她背后的伤情,都晓得她必死无疑。 “世子,越武厉害之处,只在其武功盖世,如今她即便不死也是重伤,再无力统御大军,我们不妨先以拱卫皇孙登基为先……” 匈奴世子眼里闪过异芒:“这是自然,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聊聊了……” …… 天色拂晓时,一辆马车从风云诡变的北城一路驶入建昌南城。 过了一路关卡,独孤楼挑开车帘,外面深蓝色的天光映入,他深吸了一口气,排开一卷金针,运气凝指,连刺季沧亭数处大穴。 片刻后,季沧亭逐渐恢复了气息,徐徐睁开了眼。 “我便知道先生晓得我的意思。” “倘若成钰尚在世,吾断不会为你行此险途。”独孤楼收起金针,道,“醒了就起来,吾晓得你的体质强于狮虎,这点避开要害的伤情还碍不到你的事。” 金针闭穴,兼有痛觉封闭,季沧亭感到伤口一止血,便爬坐起来,定了定身,道:“虽说不是最妥当的计策,但却是最快的法子,多谢先生体谅。” “你怎知他们必会找上我出手?” “我这个月已经遇见了四拨杀手,其他三波皆是越人,终于在到建昌前等来了匈奴的。”季沧亭按着伤处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冷嗤道,“我嘲笑他们厄兰朵无人,想杀我需得寻一宗师出手才有机会,说起宗师,他们怎不找上你?” 此计并非巧合,季沧亭十二岁时,在成太傅府里听他讲习三十六计,听得兴起,自撰旁门左道三计,一曰诈死,二曰奇袭,三曰绝户。意为敌我僵局之中,为免伤及无辜,主帅当身先诈死,趁敌方以为我方群龙无首之时,先发奇袭,再断其后路,剿杀殆尽。 彼时独孤楼在侧,看着季沧亭被成太傅追着拿教笞打了一下午,印象尤其深刻。 如今匈奴最大的优势便是其跑得快,季沧亭不怕他们来战,但怕他们望风便逃,他们一旦逃了,沿途州府势必遭受战火蔓延,所以她不能一直表现得太过强势,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以最小的代价全歼对方。 “你这样做,一是不想留这十万匈奴活口,二是不想留建昌这些逆贼的生路。”独孤楼一语道破,“你知道此一去,匈奴必露出獠牙,依照他们的性子,首先便会拿建昌门阀开刀。如此你便可将朝廷的权力全部收归到自己手中……这是否表示,你已经下决心做皇帝了?” 车驾一停,远远地,外面将士们森立的刀枪映出火把的光芒照在季沧亭脸上。 “无需可怜我,也不要用成钰来牵绊我……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办法好好过了,不妨就为天下百姓活下去。” “按成钰的话说,历经百折而登大宝者,乃是有大气运压身,必不会轻易就死。”独孤楼素来了解她,亦未多作挽留,“作为成钰的忘年交,吾为你惋惜,但作为汉民,吾敬你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 远处旧友庾光的身影匆匆迎上来,黎明的曙光下,随着北城熟悉的战火弥漫开来,季沧亭洒然一笑。 “那就温酒一壶,敬我凯旋而归,或祭我沙场留名。” 第七十二章 九五之尊·其五 这一出鸿门宴惊变过后, 众人仍是久久无法舒缓心绪, 毕竟自匈奴破关以来,大越王朝诸路内防在匈奴铁蹄面前不堪一击, 所过之处生民流离失所, 只有季沧亭一路所向披靡, 以至于百姓们皆知有吞狼军所过之处, 必得太平。 而她, 还未能完成彻底驱除匈奴的大业,就这么死在了建昌。 越人多有唏嘘,不过也仅有一瞬如此作想, 接着便开始了他们长久以来所期盼的趁乱世入主炀陵的大计。 “那么,如今窃据帝位的妖妇终已伏法,现在世子可否代右贤王一谈奉皇孙回炀陵登基一事了?” 按他们的想法, 季沧亭一死, 她麾下大军群龙无首,她本人亦无得力的副手, 必会彻底失控, 届时由他们出面拥皇孙为正统, 由平息了匈奴战乱,炀陵诸势力无借口拒绝他们。 匈奴世子此时方从季沧亭已死这件事里回过神来,脸上强抑着几乎控制不住的笑意, 转过头来看着建昌这些老迈的门阀,箕踞而坐,道:“谈, 当然谈。诚如先前所言,我厄兰朵部已将军中半数兵器交由建昌,父王麾下也只余老弱残兵,诸位据地利在此,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建昌门阀虽见他语气有异,但听他言辞,一时也未有所怀疑,笑道:“此番有赖世子协助,方可诛得妖妇,待新皇登基后,我等必为世子表功。也该让皇孙见见世子,以成我大越与厄兰朵永世之好,来人,请皇孙。” 此时,忽有一人连滚带爬地从门外冲进来,脸色苍白道:“不好了!看守皇孙的护卫一不留神,让刺客把皇孙劫走了!” “怎会如此?!皇孙被带去何处?!” “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像是建昌南城!” 众人一愣,随即同时想到了劫走皇孙的人。 “能趁乱在此时劫走皇孙者,必是庾氏宗家!” 怒火一时蔓延,但庾氏在建昌城里的力量和他们不相上下,这些门阀思虑了一二,只得转身求助匈奴世子:“皇孙之事事关重大,那庾氏妄图窃取我等功劳,还望世子能代右贤王出兵平定叛贼,夺回皇孙!” “诸位希望我等出兵?”世子脸上露出一抹诡异莫测的笑,“出兵是该然,只是不知晓到时诸位许诺于我等的栖身之地在哪儿?” “这……”当时协议里无非是些模糊言辞,谁也没想到季沧亭这般轻易就被了结,在匈奴涂炭中原百姓的天下非议里,此事谁也不敢直接断言。 “世子,此事恐怕得从长计议,如今还是以迎回皇孙卫——” 话未尽,那世子已冷笑一声,拔出身上匕首,直接一刀将近旁的门阀抹喉,大笑道:“不必多虑,我代你们答了,择地不如撞地,不如就先封我个建昌王当当可好?” …… “……你真当皇帝了?” “朕看起来不像是真龙天子的样子吗?” 北城方向已生内乱,而南城这边,季沧亭早已布好了局,是以并不紧张,甚至有闲心和久时未见的故友聊上一嘴。 庾光虽早有耳闻,但在见了季沧亭之后,还是如坠云雾,围着季沧亭前看后看,看得眼角抽搐,方道:“为了以防万一,容微臣确认一下,您是微臣那糟心的同窗,明明游手好闲却非要压我一门射艺的故交季沧亭吧?” 季沧亭白了他一眼,一胳膊肘怼得他弯下腰来:“不然呢?” 庾光委屈道:“我就奇怪了,你的水平我是知道的,可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单刀赴会安然而出吧?” “这都是你们最爱的独孤前辈罩得好,废话少说,带路。” 庾光一听她说独孤楼也来了,立时大喜,目光粘向季沧亭身后的马车:“独孤前辈在里面呀?真是有失远迎,合该去拜访一二,你看我衣冠正不正?” “呵,男人。”季沧亭才不给他机会,拖上他便往兵刃林立处走去,“等四海抵定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舔剑宗,先去把建昌的乱局料理了。” “不是都安排好了?还要做什么?” 季沧亭冷笑一声,道:“我要让这一波打草惊起的蛇儿们晓得,什么叫逆我者亡。” 建昌的烽烟起得快熄灭得也快。起初,在城外驻扎的匈奴们监视到了季沧亭的军营里传来喧闹的乱象,谨慎地确定了季沧亭的死讯后,匈奴的先头部队即刻以勤王的名头进入建昌城。 他们之前的确为表诚意上交了一半的兵器给建昌官衙,但问题是匈奴的马刀用起来多有技巧,建昌的府军仍用着几十年前的旧式兵刃,即便临时换上了匈奴的兵刃,但和对方的虎狼之师一比,却如一卷薄纸一般,巷战中被砍得七零八落,最后此次参与谋刺季沧亭的建昌门阀,皆被拖进建昌州衙里,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 这是背叛的代价,也彻底敲响了建昌的警钟。 就在天亮时分,匈奴们习惯牵马放牧的时辰,清洗了一夜确保建昌北城的豪门贵勋彻底被击溃后,他们终于真正露出了獠牙。 守城的建昌士兵看着城外的吞狼军大营,直至天色渐蓝,也未等来有所异动。 “大人们说,伪帝的部署若没有进攻的苗头,今夜大概是无事了。” “唉……只盼战事平息,哪怕牺牲那伪帝一人。” 守城的士兵略松了一口气,正交接换岗时,忽闻身后城内马蹄声传来,黑黢黢的一片人影转移到了城门前。 四下灯火晦暗,守城士兵刚出言欲问来者,便见一物飞来,定睛一看那滚落在地的熟悉面目,言语瞬间凝在喉咙里。 “这?!这……是建昌诸公的人头!” 雪亮的银刃出鞘,先前那一副平和面目的匈奴人马,终于在山中无老虎之刻露出了豺狼的獠牙。 右贤王世子大喝一声:“儿郎们,越武已死,今后中原再无人是我厄兰朵敌手!抢他们的金银,夺他们的羔羊!老人、男人一律不留!女人孩子抢回去做奴隶!今日这建昌城,祭与昆仑众神!” 战声就此打响,建昌的守军终于正面见识到了何谓足以踏平中原四十州的匈奴铁骑。 ——吞狼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手?! 未经烽火的傲慢在血肉飞溅的一刻,被击得粉碎,而匈奴人动作亦是极快,转眼间攻破城墙,大开中门,并即刻放出驯鹰。 但一刻间过去,右贤王的中军驻扎的方向却始终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城门都开了,父王怎还未到建昌?” 疑惑间,世子隐隐觉得不对,但也知战机不可失,立时带着人马回冲南城,意欲先解决南城庾氏所在的驻防。而就在他们抵达南北城上大桥时,彼岸处幽暗的千门万户中,灯火倏然一明。 接着伏兵四出,将城中匈奴人马团团包围,一个年轻将领持弓披甲立在桥头。 “想过此桥,先问过庾光手上长弓!” 世子猝然一惊,然定睛一看,却发现并非他们所忌惮的吞狼军,嘲笑道:“自以为是,不过是群羊羔罢了,岂堪与我为铁骑为敌?” 扬刀一喝,整座建昌城中,进驻于此的三千匈奴人山呼海应。 “杀汉奴,祭我昆仑神!” “大开城门,迎右贤王!!” 双方短兵相接,越军这方缠斗片刻,察觉失利即刻后撤,匈奴乘势追杀而上,队形拉成一条直线长驰过桥,岂料人马过半时,陡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火光爆散,整座大桥熊熊燃烧。 匈奴世子马匹受惊,仓皇间也只得扒住断桥接处,惊怒不已地抬头看向庾光:“我乃右贤王世子?你若敢动我,我父王定血洗你建昌城,杀你满门!” “豺狼已入室,刀刃不磨得亮些,岂能一刀给个痛快?”庾光言罢,回头看向身后随手封喉一人的煞艳人影,“素闻吞狼军不留俘虏,此人乃右贤王世子,亦如是?” 匈奴世子见那人回身而来,眼里的惊惧逐渐放大,嘴唇不住颤抖:“你、你……” “若所料不差,此刻我军当已恰好截击到了右贤王主力,他们来不了建昌了。”季沧亭眼底一片冰冷,挥剑一斩,匈奴世子在惨叫中只留下了一排指节,直直落下去。 “少自作多情,朕来建昌,可不是为了尔等。”季沧亭淡淡道,“走吧,去给北城权贵收尸吧。” 庾光后心一冷,终于明白季沧亭的意思——她之所以寻险来此,不止是为了歼灭匈奴,还为了借着匈奴的手一举铲除所有反对她称帝的势力。 “那倘若还有活口呢?”庾光谨慎地问道。 她踏着血火缓缓前行,半晌,她自怀里取出一瓶骨灰,徐徐扬入血流漂杵的江南河泽里,最后的少年意气,尽酬王权霸道。 “朕……会周全他们身后声名。” …… 建昌的战事极快地弭平下来,尽管建昌城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右贤王所率的十万匈奴大军依然是狼狈吞败,五万匈奴埋骨城下,残部向西南逃去。 同年腊月,厄兰朵新单于的使节队伍抵达了炀陵。 徐鸣山一早便侯在炀陵城外,待使团一到,顾不上寒暄,即刻朝着目标而去,待抖去车帘上的风雪,见到那人时,却是一怔。 “你的眼睛——” 修长的指尖碰在唇上,成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倒也未盲,只不过周折许多,用了些域外秘药而已,徐相请安心。” 徐鸣山眼中复杂,竟是拱手道:“汝为大越弃山水之志,捭阖于塞外,安中原百年祥和,此非常人可为之,老夫敬你。” “言重了。成钰眼里,从来无所谓什么山水之志,弃便弃了,徐相当知,我挂在心上足惜者唯一人尔。” 徐鸣山心头一涩,道:“渊微,时易世变,你当放下。” 成钰的神色一如往昔,伸手接了一片故里的飞雪,声音缓而坚定道—— “把她还给我。” 第七十三章 同尘·其一 腊月初, 炀陵的内书省里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凯旋捷报,繁忙了一年的大臣们也终于得以第一次休沐。 “……多谢诸位同僚勠力同心,我大越山河, 终于守住了。” “徐相何必如此,如今匈奴大势已去, 皆是有赖于陛下与将士奋不顾身,方得太平。” “话虽如此, 接下来仍有炀陵中近日关于陛下得位不正的流言, 在陛下班师回朝之前,还请诸位妥善处理。” “谨诺之。” 打发完一众同僚,徐鸣山锤了锤酸痛的肩膀,看向内阁一角里勤勤恳恳辛劳了百日的年轻权臣, 不禁叹了口气。 “石太尉。” 石梁玉闻言,起身恭敬道:“徐公,学生不敢当。” 小龙门里出身的官僚, 按惯例无论如何要对昔日座师有那么一声敬称,是以徐鸣山也当得起。 徐鸣山道:“无需这般谨小慎微,朝中众人也不是瞎子, 这段时日以来, 京中多少顽固权贵反对陛下,皆是由你一一登门拜访劝服,这才没出乱子,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学生不敢,如今只盼代父赎罪罢了。”石梁玉顿了顿, 复又道,“另有一事,陛下凯旋归来,必会问起彭护军当时死因,学生虽已查清此为国贼苟正业所为,但陛下毕竟看重彭护军,依陛下性情,回京之后恐会对京中一番大清洗……” 徐鸣山道:“陛下非不明事理之人。” “学生非为此担忧,只是如今京中谣言四起,曰陛下待匈奴不留余地,何况对石莽之旧部。待陛下回归之后,势必要对炀陵一番清洗。众权贵为求保命,意图前往成氏门庭,请他们出面匡扶正统。” “放肆!”徐鸣山沉喝一声,“陛下便是正统!何人敢尔!再者言,石莽害成钦性命,炀陵人所共见,死仇之下,竖子安有面目请求成家!” “徐公息怒。”石梁玉待徐鸣山稍稍消气,缓缓道,“为今之计,为免弹压生乱,学生改日愿代徐公拜访成府,请督学出面回应民心,也好断了这些人的妄念。” 督学,指的便是成钰。 “这……”提及成钰,徐鸣山便是一阵头疼,从前的大越,乃是昏君太多,现在的大越,偏生是两个明君待选。季沧亭之雄才伟略,天下有所共见,而皇孙卫瑾在成氏门庭教养之下,也逐渐显露出美玉之光,只消稍加辅佐,不失为中兴之主。 问题就在与成钰和季沧亭之间的情分,彼此皆曾视权名如负累,眼下季沧亭因时事而登九五,成家如今家主的位置也马上要落在成钰肩头,以成家祖上代代家训,断不可以外戚之身干政,辅佐卫氏正统社稷。 而要成钰亲口承认季沧亭的地位,便是要断了他们之间的牵系,自此以后,便只能君臣相见。 石梁玉见徐鸣山出神,道:“督学素来以天下为重,必会助陛下挺过此等难关。” 徐鸣山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渊微的确以天下为重,只不过他失亲在前,已付出良多,如今又让他为大局断情,此事不仁,不妨让陛下回朝后与他私下商议。” 石梁玉不置可否,待徐鸣山走后,看着窗外初含的冰絮,眼里神情莫名。 “……苍天为公,我已输你半生,后半生,岂能事事尽如君意?” …… 腊月初一。 季沧亭冒着细细绵绵的雪回到军营,路上察看了沿途乡里的农田,从百姓口中得知今年乃是瑞雪,来年必会丰收,一时也洗去了征战带来的尘埃。 “……经年狄祸,终于结束了,余下残部,无非是些落草为寇之辈,再过两年,待民愤稍息,一并招降充为徭役,让州府军备看着安排清剿便……嘶。” 随扈见季沧亭下马时轻轻皱眉,忙问道:“陛下连日奔袭,已是疲惫不堪,本就不该再去乡间巡视民情,末将这便去请军医。” 季沧亭本想说一句不妨事,但想到回京后面对的内政更为耗神,一时便应下来。 刚踏进军营里,便见卫瑾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跑过来,一脑袋扎进她怀里:“七姑姑,你可算回来了!” 季沧亭哎呦了一声,把卫瑾托起来拎了一圈,抱在臂上一边走一边道:“先前不是让独孤先生带你先回炀陵吗?怎么又拐回军营来了?” 卫瑾重重点了两下头,道:“是的,前辈是要带瑾儿回炀陵的,可路过大临府时,遇见一队赶考的书生,得了件天大的好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回来报给姑姑了。” 季沧亭刮了一下卫瑾的鼻尖,露出些许笑意:“什么好消息,算得上是天大的?” 卫瑾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师父回来了!这段日子,那个所谓在匈奴的地盘为阿木尔哥哥纵横捭阖的国师就是他!” “……” 季沧亭唇角的笑意仿佛霎时被一阵极寒冻在脸上,眼前满地的雪光,宛如在嘲弄她的命途被捉弄得如此荒唐。 ……他还活着? 卫瑾未料到季沧亭竟是如此失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姑,师父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有那么一瞬间,季沧亭如坠梦中,却又不敢轻易去戳破这突如其来的幻梦。 一口冰凉的朔气灌入肺腑,季沧亭将卫瑾放下来,哑声道:“……收发军务者,谁?” 左近之人低头道:“回禀陛下,今日一早,骠骑将军便铁睿已自陈有欺君之罪,正戴罪跪于帐中,听侯发落。” 卫瑾被季沧亭身上散发的暴戾之气吓住了,直到季沧亭走远了,方才忙不迭地追上去,跟进营帐时,才看见铁睿自己将自己枷好跪在季沧亭面前。 “臣有罪。”铁睿突然跪在地上,低首道,“当时臣窃以为军务为上,唯恐儿女情长耽搁陛下宏图霸业,是以刻意隐瞒至今。如今匈奴大势已去,臣也当如实以告——当日陛下大军自炀陵开拔之后不久,京中便传来消息,言及成督学在厄兰朵襄助乌云阿木尔复国,以绝边患之事。” “……开拔已有百日,人人皆知,独朕蒙在鼓里?”季沧亭指尖颤抖,瞥见卫瑾也跟了进来,强行按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道,“单你一人,绝计无法促成此事,还有谁?徐相?” 铁睿一闭眼,道:“一切与徐相无关,臣罪犯欺君,但有责罚,臣愿一肩承担。” 季沧亭凝立若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怒时,她却蓦然笑出了声。 “成钰,你好啊……我便知道,老天断不会收你这祸害!” 卫瑾见季沧亭似是缓了过来,连忙上前拉她的衣角:“七姑姑,铁将军是也是关心你,你就饶了他吧。” “我几时说要罚他?”季沧亭一脚把铁睿踢翻在地,“不过你欺瞒在先,朕意难平,你该当挨一顿打,自己滚出去领罚吧。” 言罢,季沧亭转过身来,对一早便在的独孤楼再次确认道:“先生,瑾儿所言,可是当真?” “吾自不会拿童言儿戏来相哄。”独孤楼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淡然姿态,只不过语调里也略有了些不悦起伏,“若非见你心若死灰日久,恐你折寿,吾也不愿多走这趟。” 她的确是心如死灰太久了。 起初的时候,她也曾起过一同沦亡之念,是以战场冲锋从不畏生死,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倘若真的战死沙场,也好下去见他。 而后来,入目疮痍江山,家仇国恨,却是一鞭鞭打醒了她,不容她后退半步。 她本已决定此生尽济于江山社稷,生于沙场,死于宫墙,岂料不归路上人已深,又闻那人尚在人世。 独孤楼缓缓道:“虽则你面对的苦恼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你与他都尚在人世,一切皆有余地,现在,你当以宽心为上。” 将来很难,她甚至不知道见了成钰要说些什么,但至少在这般无常世事里,他们都活下来了。 “先生说的是,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待回了炀陵,我该是同他去父母碑前还愿,还有老彭,他念叨了不知多久,这下总该放心了……”季沧亭说着,忽见铁睿仍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便问道,“你怎么了?” “臣相瞒者,还有一事,彭护军他……”铁睿重重叩在地上,“彭护军他,早已遇刺身亡了!” “……铁睿,朕希望你今日所言,俱是真话。” “臣不敢妄言,当日彭护军为追缉害死先侯爷的仇人,与其缠斗时被误杀,双双殒命。”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季沧亭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刚一开口,骤然身形微晃,竟似摇摇欲坠。 独孤楼身影疾动,出指如点瞬间点在季沧亭后背数处大穴处,随后猛地一叩,逼得她当场吐出一口血。 “陛下!”其余众人纷纷失色,想要围上来却又唯恐惹得她状况恶化,“独孤先生,陛下这是?” 独孤楼让人将她扶坐下来,冷然道:“吾事前之言,你怕是全然忘在脑后了。以吾剑术,虽可刺心而不死,但伤后却断断不可动气,适才那口血若淤在肺腑中,你怕是余生都动不得武了。” 季沧亭平复若久,抹去唇边血迹,道:“说……清楚,老彭是如何死的?” “陛下——” “说,我撑得住。” 铁睿一时无法,只得将当时之事详细复述——苟正业寻至炀陵,被抓后复又逃脱,路上被老彭缉拿而下,一番搏斗后二人同归于尽。 老彭……被杀了? 铁睿的声音逐渐被脑海里渐渐放大的嗡鸣所取代,一股莫大的郁气随着他的讲述灭顶而来,季沧亭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越发模糊的重影,许久,方道:“你做的对,军情紧要,不当有后顾之忧。只是彭校尉与朕亲若父女,依你所述,疑点亦多,此仇断不可轻纵。” 独孤楼旁听若久,道:“何以见得疑点颇多?” “杀人者苟正业我曾见过,体虚力乏,不过一酒囊饭袋,如何能与军伍出身的老彭相较?便是打他十个都绰绰有余。”季沧亭脑中一丝一缕的脉络逐渐清晰起来,寒声道,“若我所料不差,京中想要苟正业即刻就死者,必与其生前罪业有所关联,唯恐苟正业牵涉到他们,这才痛下杀手……回京,彻查石莽旧部!” 作者有话要说:正片开始︿ ̄︶ ̄︿ 第七十四章 同尘·其二 “李侍郎, 战事已平息, 陛下也不日将回京论功行赏,你等为民生奔波,劳苦功高,何以这般匆匆告假回乡?” “张兄, 你我乃知交, 为保命计, 关于这京中时局, 有些肺腑之言李某不吐不快。” “李兄请直言。” “女帝初立,虽有不世战功, 但百姓们不知她执政如何, 又无子嗣以安天下人心,近日来颇有风言传说成氏要挟开国先帝大律为大越重择帝君,倘若女帝不让位,京中恐有风波了,你若不想夹在中间被逼上了谁家的船,不妨也一同告假回乡暂避风波吧。” 成国公府。 一大早, 仆人们拿着扫帚打着呵欠去了门前,打算换下已被雪水打湿的丁忧谢客牌,岂料一开门,便看见一个紫衣官吏站在门前的雪地里。 这段时日,常常有些不知所谓的官僚求见成钰,想要在季沧亭回朝后,让他出面为他们这些石莽旧部求情, 仆人们早已不胜其烦。但当朝三公亲自拜访,还是让他们愣了一下,方认出来其人,行礼道:“石太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未知太尉何事驾临敝府?” 石梁玉双手笼在袖中,神色平静道:“石某唐突拜访,乃是为了国事,不知老师是否愿意拨冗一见?” 石梁玉曾在小龙门修习过,按照大越尊师重道的国风,官吏们称呼旧日恩师也并非不妥,只是他如今已位列三公,仍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倒是足显诚意。 仆人们犹豫了片刻,唯恐耽误什么重要国事,便让他稍等前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有人引着石梁玉入了府中。 成国公府乃是炀陵里最为雅致之处,眼下正值隆冬,府中连廊之下,冰湖结霜,楼阁渐次间,红梅送香,乃是读书人最喜的那般景致。 石梁玉随着成府的管事进入一处暖阁,才一踏入,便隐约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随后便见风帘后,有个人影正独坐自弈。 “学生石梁玉,见过老师。” 闲叩棋盘的声音稍稍一顿,成钰那平静里带着三分清冷的声调徐徐传出:“太傅已故,我这里不必持弟子礼。若为汝父旧部之事,便不必谈了。” 一句话里两个人,字字如蜂,蛰得心底一痛。 石梁玉神色平静如故,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吾自除国贼之后,便不以石莽之子自居,自也不是为其旧部说话。今日前来,不为其他——陛下回朝在即,但朝野内外流言纷扰,皇孙的存在亦是时刻威胁帝位,老师与陛下相知,断不会令她为难。” “……” 袅袅茶云自杯盏里徐徐模糊了眼帘,成钰道:“我不在时,你们将整个天下压在她肩上,如今也想让我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是了,就是这样的反应。 石梁玉陡然生出些许报复的快感,道:“这是陛下自己的选择,督学在或不在,陛下都会以天下苍生为重,从前如是,而今亦然。徐公等宿老便是知晓陛下之为人,才这般勠力辅佐,如今天下仍有儒生非议于陛下的正统,只消督学以自身名望为陛下登高一呼,大越盛世即在当前。” 徐公说,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季沧亭将自己熬人的情念生生撕裂,凭着一腔死志活到现在,命途又给她开了个玩笑。 多余的话徐鸣山只是没说出口,在这个炀陵,有无数人期待着他能走出这个空寂的府院,去承认季沧亭已做了皇帝的事实。 皇帝是什么?那是一个将万民压在肩头,不妥协就撞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陛下看重彭校尉,而杀他的苟正业乃石莽旧部,京中那些旧部虽早已归顺,但听闻陛下回京后要清洗朝堂,人心惶惶,故而才骚扰督学意欲讨保。督学若不出面表态,待陛下回京,天子一怒之下,必将其他观望者推向拥立皇孙登基这一方。” 石梁玉说到这儿,顿了顿,道:“有些话徐相不便说,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江山风雨飘摇,然一地不容二主,请督学公开向陛下宣誓臣服,并……自请丁忧退隐。” 帘里陡然传出一声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石梁玉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知道到火候了,又出言相激道:“当然,督学也可留在炀陵,自此与陛下君臣相见,徐公都放下身段了,督学当不会介意区区三跪九叩之礼。” 但良久,他仍未等来成钰的怒形于色,只闻他轻声一笑,道:“石梁玉,你这份妖智,最好放在正途。” 石梁玉心头一沉,道:“……督学何出此言?” “无甚,只是忽觉你前言虽大义凛然,却将个中紧要之处片语带过,譬如彭校尉之死,或是京中谣言出处,事未厘清便要我表态,未免有布局之嫌,略感好奇而已。” 石梁玉沉声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也许是督学早对我有所成见,故而有所偏见。” “不是偏见。”成钰纠正了他,“我确实是开始见恶于你了。” 石梁玉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今日本官之言皆为陛下霸业所虑,倘若督学一意孤行要与陛下作对,本官也无话可说,只望督学切勿泯灭良知,徒生祸乱,请。” 石梁玉拂袖而去,良久,门外庾夫人抱着孩子走出,一张略带沧桑的眼看向成钰,道:“我都已听到了,渊微,你好似对石太尉颇有疑虑。” “此人言辞间前恭而后倨,及至探问间,恨意昭然,想来对我早有旧怨在心。” 庾夫人不解:“为何?你应未曾得罪过他。” 小龙门里桃李繁生,对石梁玉此人,成钰印象不深,只是他曾偶尔留意过那些投注在季沧亭身上的热切目光,或许这个人也是其中一员。 “缘故不必深究,我隐隐记得此人面相多舛寡亲,若能守住本心或可善终,若不然,便是他的不幸了。” 庾夫人道:“抛去此人为人不说,他所言确实句句为真,便是他不说,他日天下人亦会要你表态……渊微,你若有心,早就去推演沧亭的帝王气数了,如今卦爻生尘,你仍是迟迟不愿为之,可是不愿面对于她?” 他这双眼,早已看不得星象万千了,又何谈推演气数?徒增烦忧耳。 “岂止不愿?那时我常笑世人徒夸山河,却不及她半分气魄担当,然经年时转,未想到我也成了庸碌世人之一……如今却是只觉得,天下兴亡,不及她。” 当年论兴山河,戎马越天山。 而今一炉香尽,相许隔重山。 …… 腊月廿九,越武回京。 “……三军犒赏俱由兵部礼部共同排布,依律而行。另外臣等已代陛下处理民生政务若久,各地甫经战乱,来年一应雨水工事,尚需陛下亲览。” 回到炀陵的第三日,季沧亭始终未提起成钰的事,一头扎进政务里,熬得几个年纪稍大的老臣都叫苦不迭。 “徐相所言,朕已连夜批改完毕,再有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杂务,若再拿来搪塞拖延于朕,便是不妥了。” “这……”徐鸣山等人早有预料,而今也只得起身低头,“陛下,眼下民心归附,不宜节外生枝,何不再压上一阵?待坊间流言稍息,再步步铲除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季沧亭按了按自己连日未曾平息的眉心,语调冷漠道:“彭校尉,是朕为数不多的亲人,朕携天下之势,不代表朕要将不臣之人也一并视若子民。” 季沧亭虽民望如日中天,但她既不立储,也无意于婚娶,一时间弄得京中流言四起。徐鸣山与几个重臣也深知季沧亭如今杀性极重,唯恐她回京之后为彭校尉之死不管不顾,才特意放了些政务拖住她的时间,想让她暂息雷霆。 岂料她心志坚定,要做的事必定设法为之,而对她理政的天赋,徐相等人也大为惊奇,短短两日间,百余封奏折毫无错漏。 “陛下若想调查此旧案,其实也并非不可。”徐鸣山道,“当时经办此案的,乃是石太尉,因他亲自布计擒杀石莽,所交彭校尉一案的卷宗亦是详实非常,故而我等并未多言。倘若陛下不信他,亦可派遣一值得信重且有能为之人重审此案,这个人……就在炀陵。” 老彭的案子并没有这么简单,倘若季沧亭真的亲自下场清洗炀陵,便是正面和炀陵里那些暗藏着的不服于她的势力对上,几番谣言推波助澜之下,如今已隐约变成了保皇派和女帝派的党争之势。 而最大的保皇党,那个从开国以来辅佐了所有正统卫氏皇脉的成家,就是她称帝的大道上不得不面对的敌手。 季沧亭闭上眼,道:“成钦兄长为战祸所害,成府尚在守丧之中,何必相扰?” 徐鸣山道:“陛下处事雷厉风行,何以在此事上游移不定?先前石太尉曾拜访过成府,渊……成国公明言之,若非陛下亲口令他出面以平天下腐儒之口,他绝不出孝。” 那就又回到她一开始纠结难放的问题了。 成钰一定会问她,可是要将这条王途霸业走到尽头?是不是,从此君臣相成,后会无期? 若她来得及救下成钦,她是有那个底气说——你留下帮我。 可如今…… “事情很简单,只消陛下一句话,由成国公出面再合适不过,且他素来智谋过人,彭校尉的旧案托付与他,陛下也可腾出精力来稳坐帝都。便是陛下待他有情,天长日久,臣可慢慢为陛下搫划。” “徐相。”季沧亭起身道,“你今日要他为我一对天下悠悠之口,他日一旦我同他议婚,天下人便可说他是为私情而废弛风骨,成家百年清名顷刻间便毁于一旦,此为诛心之论,万勿再提。” 徐鸣山道:“老臣只是在成家与陛下之间选择了陛下,说句不通人情的话,陛下也当为万民有所取舍。” “为何一定非要朕与他对立?” 徐相陡然一声长叹,道:“陛下啊,渊微亦如陛下一般,乃历经磨难方才归来,心境早有不同。到了炀陵第一句话便是要我等把陛下还他,区区谣言何值我等这般费尽周折,实是因他……不愿认陛下为主啊!” 大越之江山几经昏君乱朝,依然屹立不倒,其中少不了成家的支持,而成家亦可说为社稷鞠躬尽瘁,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就代表季沧亭几乎是孤身一人与天下文儒为敌。 “话已至此,陛下当早做决断。” “……尔等无需多虑,天下之大,不容二主。这阵风波隐患虽大,但也并非毫无余地,朕自会与他一谈。” 泠然月光透过镂窗,落在黑金交错的龙纹衣袖上。 喋血的战火在眼底褪去后,涌上心口的那股冰冷,寂寥得让人窒息。 殿外入更的烛火依次曳过宫闱,石梁玉是最后一个离开内阁的,临走前有意留了一封军务奏折,想要借此去看一看季沧亭是否回去寝宫了。 结果一如既往地,帝王理政的殿阁里灯火长明。 “……陛下这是第三日了吧?” “是,每日不过在上朝前休息一两个时辰。赵公公早看不过去,叫我们今日送壶安神酒过去,陛下等会儿估摸着便该就寝了。” 军伍出身的人没有那般脆弱,可国事毕竟耗神,石梁玉凝望了良久,道:“陛下何必如此?徐相留下的不过是些不缓不急的折子,拖上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引路的小内监笑道:“奴也不知,只是今日在内殿奉茶时,听徐相说,陛下是为了早日料理彭校尉的案子,才这般劳累。” 内殿里灯火幽微,小内监引他到此后便收了声。 “陛下?” 季沧亭并未在御案后,石梁玉环顾了一圈,终于在殿侧露台上寻见了季沧亭,她正仔细篆刻着一面木牌,身边一壶温酒正在穿帘而过的飘雪里散发着氤氲雾气。 “陛下,冬夜清寒,何以在此……”石梁玉依旧是那副恭谨的姿态,待瞥见她篆刻的乃是彭校尉的牌位时,心底不免一沉。 季沧亭吹拂去牌位上的木屑,道:“无妨,就快好了。你来此是有本奏?” “……臣,臣是来奏报炀陵布防之事,近日传出谣言的几大世家,已派京畿卫全力监视,断不会生乱。” “这本是朕明日要知会下去的,你竟已做好了,短短为官时日能熟稔至此,你办事的确妥当。” 石梁玉道:“这是臣分内之事,倒是彭校尉之事……这本是臣该为陛下分忧之事,如今落得如此局面,惹得陛下忧劳不已,却是臣的渎职之过。” 刻刀细细修整着牌位上的字样,季沧亭口气放缓道:“老彭走了之后,我如今也没多少能说得上话的人了,你我多少算得上是同窗,不必如此谨慎。” 她说着,让了杯酒给石梁玉。 “老彭的事我自会彻查,倒是你,看着这牌位,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你为你那糟心的生父所辱,我本不指望你能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你却是能做到这个地步,如今得证权宦,你感觉如何?” ——“我平生最喜纵驰天下,你若想报答我,那就即日起振翅图强,学他一身惊世才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令得天下太平,好教我他年出关,能白衣放马。” 那年她策马回身时留下的这句话,本是为成全于他,却没想到几番周折之下,却将她死死圈锢在这长夜无明的深宫里。 石梁玉偶尔会想着,倘若季沧亭当年没对他说这句话,是不是她今日就能得以一身飘逸,白衣放马?而不是被他数度布局之下,将天下苍生死死地扛在肩上,从此不得自由? “臣,不曾后悔。”他一字一顿道。 季沧亭只道他说的是石莽,自斟自饮了一番,道:“我若是有你这半分养气的心境,倒也不至于纠结至今。不瞒你说,自从我做了个这个皇帝,因人而起的求死之念便少了许多,好不容易让自己为那苍生大义熬下去了,却又逢造化弄人。” 石梁玉捏紧了衣袖,道:“陛下为成……督学,起过轻生的念头?” “虽是主因,却也不单为他。失了他之后,父母又先后离世,有那么几次我在战场上冲入敌阵,若非老彭把我硬生生拖回来,如今的炀陵,恐怕便非我君临于此了。” “……”提及季沧亭的父母,石梁玉顿觉手中的温酒亦冷了三分,转开话题道:“陛下切勿作此想,否则岂不是徒将山河让与有心人?” “有心人?你指成钰吗?” “臣不敢,只是成氏承先帝铁条,且门下旧儒众多,若他再不表明臣服,天下舆情必是大患。” “倒也不至于杞人忧天。”季沧亭口气平淡地说着,沾了金墨,一笔笔描进牌位上的刻痕。“今日徐相提及他的事,所有的人都劝我顾全大局,确有其理。可我总想着,老彭若还在,他必会叫我索性将龙椅一甩,国玺一扔,便随他去了。” 石梁玉脸色隐隐一白,季沧亭虽听似是玩笑话,但他感觉得到,她是认真思考过为了成钰放下一切的,想及此,心里便有一股暴戾郁气难以释放。 都到了这般地步了,一个居九五之尊,一个承百年清誉,竟还不放弃? “陛下,国不可无主,若因一人使得朝纲不稳,臣将不惜代价以清君——” “石梁玉。”季沧亭打断了他,带着半分醉意的眼眸带着半分疑惑,“朕视你如友,才同你倒些苦水,何必如此激动?” 石梁玉收敛神色,低头道:“臣逾矩了。” 季沧亭打量了他一阵,沉湎的神态随着她一声慢放的醉笑而冰解,她将壶中烈酒泼向栏外雪夜,笑道:“我这小半生,虽有行差,却绝无踏错,凡所行之处,便是绝境也断无后悔,何况如今?阴谋奸诡,难颓我志,我相信成钰亦然。” ——不该啊,你为什么就不能认命一些?我已将天下最好的放在你面前了,哪怕日后肝脑涂地也罢,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他? 石梁玉一瞬间有些茫然,他不晓得季沧亭这份不熄的豪情究竟从何而来,但很快,他确定下来,不能任由季沧亭这般理性下去了。 “那臣就……拭目以待了。”他缓缓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鸭~~ 第七十五章 同尘·其三 季沧亭昨夜一宿没合眼, 大约是心有负累, 今日退朝后也并无睡意, 见诸事暂定, 便叫上赵公公, 带了些香烛纸钱出宫往冀川侯府而来。一路上瞧着许多人家将白绫拆下,换上了新的门神,依稀捡回了炀陵本该有的盛京风貌, 心下多少有了些许宽慰。 虽是除夕当日,道旁的酒肆茶寮却是座无虚席,隔着热腾腾的羊肉炉子, 都能看到里面争辩得是何等的面红耳赤。 “这些儒生不回家过年, 聚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季沧亭问道。 “回禀陛下,如今炀陵里的儒生们分为两派, 多数是支持陛下清洗石莽余孽, 以匡正朝纲。听老奴身边的小黄门说, 还有些老做派的,担忧石莽那些旧部有的在西南边境任职边防,倘若操之过急, 恐使边境不安,是以希望由成国公出面劝说陛下暂缓或放弃追究此事, 两方已争执月余,待开春后怕是有得头疼了。” 赵公公说完,见她面露沉思,又道, “朝务虽纷繁,但今日是除夕,陛下且将朝政放放,祭拜为先吧。” “嗯,我知晓。” 季沧亭暂将杂念排解,待马车的颠簸驶上熟悉的青石板道,她方睁开眼,下了马车,先入眼的不是冀川侯府的牌匾,而是侯府两侧老树上无以数计的平安符。 见季沧亭看得出神,赵公公提着香烛,笑道:“陛下,老国公半生戎马,并未空负,百姓自是看在眼中的。” 季沧亭出神了片刻,道:“这些,都是百姓们挂的?” “是啊,已有一年了,都是百姓们自发前来挂的,老树枝头都被压断了几根。今日是除夕,本想着该是无人前来,没想到还是有不少人来瞻仰遗风。”有个年纪大的老兵本在门前扫雪,见季沧亭在此,揉了揉眼睛细看,犹疑不定道,“姑娘你……你是?啊,郡主,你回来了!” 那老兵手里的扫帚啪一声落在地上,恍惚想起如今的皇帝姓甚名谁,一屈膝便要跪下来,却让季沧亭马上扶住了。 季沧亭道:“我回来看看府里,听赵公公说,已将母亲的牌位供上了?” “是、是。”老兵激动道,“长公主的牌位早就供在侯爷身边了,小人们擅自主张,请示了京里的大人们,也将老彭的牌位供在了府里。” “那便好。” 老兵见季沧亭没有多说什么便走进府里了,回头对赵公公道:“公公,郡……陛下同从前相比,气态已颇有些侯爷的模样了。” “自匈奴南下以来,陛下南征北战,个中辛苦,岂是外人所知。”赵公公又瞥了一眼府门口停在远处的马车,问道,“适才没注意到,今日可是有别人来拜访侯府?” 老兵道:“是成府的车驾,一早便来了。” “这……”赵公公一时语噎,随后叹道,“罢了,老人家我便晚些再进去。” …… 堂前冬柳枝条零落,檐上旧巢亦久无新羽。 季沧亭一步步踏过无人的庭院,虽则从前便是常常孤身一人,但至少彼时墙篱之外,便能听见亲朋欢笑,那道爬满藤萝的院墙,她只要稍觉清寂便能翻过去,同别人笑闹在一处。 而现在,她分明站在了最高处,却始终翻不过那道高高的宫墙。 晃神若久,她方看见祠堂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时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心头莫名一阵酸楚涌上,推开门时,恰闻一声风铃响动,袅袅香火拂面而来,一时间模糊了双眼。 “……成钰?” 成钰闭目于香案之前,仿佛等了她许久,轻声道:“若是我今日不来,你是不是……便不会来见我?” 诸般愧疚恼恨,连同漫长的麻木于征战之中的疯狂思念,在此时猛然冲至眼底,却又因越发沉重的脚步压进了胀痛的肺腑里。 季沧亭慢慢缩回即将碰触到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跪到他身侧的蒲团上,对着父母的牌位缓缓叩首,方才道:“你我之间,我不想用物是人非这种字眼来对谈。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活着?” “我曾向中原去信,应是为人截下了。”成钰合着眼,道,“有人认为皇帝不该有其他负累,而我是这个负累。” 季沧亭有一瞬间的茫然,她从未自成钰口中听到过这般明显带着愠怒的言辞。 “对不起。” “同理而言,你我之间,无需任何歉疚之言。我只想知晓,倘若我早些告诉你我还活着,你会做这个皇帝吗?” “……”季沧亭陡然沉默下来。 成钰轻声一笑:“是了,你是这样的人。山河飘零,你做得比任何人都理智,天下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份选择,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对的……可偏偏,为何是你?” 旧时那片片无法言说的卜辞扶乩,她偶然间展现出的为王者的气概,皆化作一柄柄剜心的刀刃,日日夜夜宣告着这个天下要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的事实。 “事已至此,我不会放弃这个帝位,如今见你平安,我便——” “我不安。”成钰的口吻依然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压抑,“当年你失约,我知你总会回来,再不然,舍下负累随你去也无妨。而今你此去凶险万分,我非燕丹,岂能以易水之志送之?” 季沧亭咬了一下下唇,道:“我知晓你的担忧,若我说希望你留下来助我,你可会答应?” 成钰抬手似要去抚触他黯淡的双眼,又放下手,道:“同样,若你答应跟我走,炀陵之事我自有法可处理,你可愿意?” “我历百折,见人间炼狱,血骨山河,方得治世之心。大越或并非是非我不可,但却绝无第二个人能比我更合适。” 早就知道的结果,本就无需再问。 意料之中,成钰缓声道:“你可知我为何久留于塞外,为阿木尔筹谋一统厄兰朵?” 季沧亭抬眸看着他的侧脸:“愿闻其详。” “彼时我本该回来,只不过心中半分为民,半分为你。我知晓你在那片草原上遗恨太多,若不彻底荡平边患,你将永无归期。当是时,也恰可借了结厄兰朵之功,携你挂剑林泉。” 阿木尔在草原站稳脚跟,又留下一部分匈奴力量制衡阿木尔以后的势力。这番布置下来,足抵她十年征伐,却不想他这般作为,却使得季沧亭炀陵一战后解除了后顾之忧,直接登基称帝。 季沧亭道:“山河靖平之志,你亦有之,那何不遂我志向?” 成钰道:“于你而言,成钰不过凡夫,不欲让自己的心上人超凡入圣,修苦行之道,错了吗?” 季沧亭道:“此非世间男儿之言。” 成钰道:“汝亦非芸芸女子之志。” 雪雾夹松香拂开半面虚掩的窗,吹散了半室熏香,两厢沉默许久,季沧亭捂着额头道—— “我发现,便是再过上十年八年,我还是喜欢你这么个冥顽不灵又满口鬼话的性子。既然你我都说服不了对方,那便老规矩,赌上一局,胜负由人如何?” 成钰道:“轮你出题。” 季沧亭抬眸看向父母的牌位,又挪向老彭那里,道:“杀老彭的凶手,我或有猜测,若我猜中,你当不再阻我帝位,或归隐南岭十年,容我天下大治。” “可以。”成钰颔首道,“彭校尉之死,我亦有所猜测,首恶者,我赌石梁玉。” 季沧亭神色一凝,道:“可有证据?” “无,直觉如此。” “那我只有赌凶手非他了,倘若你猜中,私奔之路,山长水遥,记得多备好我喜欢的酒。”季沧亭起身离去,行至门前,复又道,“我明白你的怒意,今日不强求,下次,至少睁开眼看看我。” 她走得略显仓皇,因她而来的熟悉暖意未曾稍驻便消散了开去。 成钰仿佛又看见了那片永无尽头的死丧雪原,唯有孤寂的狼嚎相伴。 “我又何尝不想见你……” …… 季沧亭甫踏出了府门,便一阵止不住地猛咳,吓得赵公公连连找药。 “陛下,可是旧伤?” 她缓过一口气,眨了眨泛红的眼睛,推开赵公公递来的参片,道:“无妨,独孤楼都说没事,与旧伤无关,恐是昨夜受了寒而已。” 赵公公担忧道:“那不如先回宫让御医请个脉?” 季沧亭道:“晚些再说吧,先去刑部,我要亲眼查一查老彭案件的卷宗。” …… 除夕夜还差几个时辰,刑部大堂的官吏尚未回家,一个个嗅着邻街上的饭香,翘首以盼着那一声清脆的放衙钟,手里的公务也无心处理,不知谁先开了个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都到了除夕了,王大人怎么不回府?” “别提了,年年除夕,我家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十八路堂表姐妹就把家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可恨家门虽大,无我七尺男儿一方容身之地。” “嘿嘿,依我看,王大人是怕回去被人抓起来审问终身大事吧?” 被戳中心事,王矩一脸菜色,先前战时尚可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挡上一挡,如今战事结束,长辈们意欲趁着年节的喜气来冲一冲这些年的丧气,加上他眼看着受到重用,前途无量,便日日拿着些名门贵女的拜帖闹他。 王矩苦哈哈地把桌上的文牒丢到一边,刚好碰掉了一封压在底下的信封,捡起来一看,却是许久之前他想上奏给季沧亭知晓的关于成钰在厄兰朵得“女郎”相救之事,后来这封信被徐相截下来的奏表,很是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没事找事,是以便一直放在一边吃灰。 当年小龙门的时候,他们明面上不说,心里总想着有朝一日定会吃上成钰和季沧亭的喜酒,如今造化弄人,以至于这两个人眼看着缘分渺渺,不禁让他多有嗟叹。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王矩叹着,忽听旁边一阵桌椅乱响,一屋子刑部官吏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矩后心一麻,刚要起身见礼,就被季沧亭按住了。 “什么旱的涝的?” “没有没有……”王矩赶紧把信揣好,结结巴巴道,“陛下好,陛下安,给陛下拜年了……那个,陛下今日来此视察,不知所谓何事?” 季沧亭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挥挥手让闲人都推下去,道:“左右不是专程来给你发红包的,去把老彭案子的全部卷宗给我拿过来,我要亲自过目。” 老彭的案子本来是由石梁玉督办,当时也算是查得声势浩大,只是动静虽大,到头来却也只抓了几个背后非议季沧亭皇权的所谓反贼下狱而已,连仵作都断定老彭致命伤的那一刀乃是搏斗中意外所致,加之当时国难当前,此案便草草了结。 王矩回京后一直挂着个刑部侍郎的名头,兼之刑部的老尚书过劳回家休养,刑部一应事务便由他暂时负责。季沧亭说要看卷宗,他自是颠颠地跑得比谁都快。 “……凶手苟正业搏斗中与老彭同归于尽,心口要害处利刃入肺腑,伤口长二寸,直入心脉,当场毙命。”季沧亭翻看卷宗,记载颇为详细,又道,“近身搏斗凶器是何物?” “是一口官刀,苟正业本是一进炀陵就被抓起来了,无奈他为人狡猾,押解过程中用石灰粉迷了士兵的眼,夺刀逃窜,恰巧撞上彭校尉,才酿成此等惨祸。” 季沧亭蹙眉道:“常规而言,近身搏斗当以短兵为上,按炀陵兵制,官刀少说有手臂长,若是搏斗致死,也该是劈砍致死,而非利刃入腹。何况苟正业废物一个,狗都比他能咬,岂有那个本事去杀老彭?” 王矩没见过苟正业,好奇道:“苟正业不是军伍出身吗?石莽在的时候,听说他还是一员猛将来着。” “呵,嘴上猛将倒是真的。”季沧亭合上卷宗,道,“当时的仵作安在?” “仵作两个月前告老还乡了,人在岭南,陛下若想召回来,怕是得等上三个月。” 季沧亭自是没有那三个月的闲心去空等,道:“那苟正业如今葬在何处?我想去开棺验尸,总不会火化了吧。” “那倒没有,这样的罪人死后统一葬在京郊回雁山,只是此地大凶,开国时便盖了座道观在山头镇着,陛下实不该亲身而去。” 季沧亭道:“战场上尸山血海都走过来了,还怕一群土埋的死人?” 此时旁听的赵公公忽然出声道:“陛下,关于那道观,有一事老奴不得不奏。” “怎么了?”季沧亭问道。 “陛下可还记得先帝的赵妃?” 季沧亭一怔,那个生得极像她母亲襄慈长公主的宣帝宠妃,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宫变一事后,她便一直没什么消息,自己也没有过多关注。 赵公公慢慢说道:“说起来,当时石莽弑君篡位,皇孙岌岌可危,若非赵妃派人通知成钦大人偷偷将皇孙及时接出宫外,想来皇孙也活不到现在了。那之后赵妃沉潜宫中,直到数月前,诞下一女婴。” 季沧亭道:“卫氏血脉单薄,赵妃诞下公主,此乃大事,怎未回报于朕?” 赵公公叹道:“赵妃诞下的皇女,没过三日便夭折了,按赵妃从前同石莽的关系,她不愿张扬,自那之后便自请去了回雁山上的道观清修,听说大约是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 季沧亭闻言思虑片刻,道:“此事不妥,她既改邪归正,也算对瑾儿有恩,加之丧子之痛,不该在道观里受这般清苦。左右都是要去一趟回雁山查看苟正业的死因,倘若诸卿认为朕亲临不祥,不妨就以接赵妃回京的名头去回雁山一行,对外也好安先帝旧臣之心。” 赵公公笑了笑:“陛下谈吐,越发有真龙气象了。” 季沧亭道:“那便就此定下了,王矩,你寻个靠谱的仵作……不,就去成国公府上,他门下能人辈出,朕记得以前太傅身边有个黄老医术通神,你便去找成钰要人,就说是我要的。” 王矩陡然一个激灵:“啊?陛下您、您已经去过成府了?” “去倒是没敢去,不过我同成钰也见过了。”眼底一抹黯然掠过,季沧亭抬起头道,“如今想想,倒是我对不住他,否则若我们联手,岂容奸宄这般作乱。” “陛下不必伤怀,这个谁对不起谁还不知道呢,这……”王矩脱口而出,马上反射性地捂住嘴。 “嗯?”季沧亭再次古怪地看向王矩,眯起眼睛道,“王矩,从刚刚你就不对劲,在紧张什么?” “不敢不敢,臣就是……天气太冷以至于好打摆子,小时候就落下的毛病。”王矩连连摇头,边说边退,可他哪里躲得过季沧亭,后者撑着公案一跃而过,一把抓得他臂膀吃痛。 季沧亭:“我们是不是同窗好友?” 王矩:“是是是!” 季沧亭:“是不是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王矩:“是是是是!不、微臣岂敢和陛下称姐道妹?” 季沧亭:“不称姐妹,那就是君臣,这欺君之罪——” 王矩扑通一声跪下来:“姐姐,这事不是妹妹故意相瞒的!实在是因徐相他们护着那成钰老贼,一意将那厄兰朵女郎之事瞒下,非我所愿啊!” 季沧亭一脸懵:“说清楚?什么女郎?” “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吧,是阿木尔他曾派使者来中原,顺便就说明了成钰从厄兰朵得救并非偶然,他当时迷失在雪原上,受一女郎相救方才逃出生天。阿木尔见到他时,他还带了个崽子呢!!!” 季沧亭:??? 作者有话要说:王矩:我要说的这件事,您千万别生气。 季沧亭:朕是天命之子,断不会为区区小事生气。 王矩:忠言逆耳,臣虽不忍,却不得不说成钰之所以活下来是被一个女郎救了,他还瞒着你有了个崽儿!这事在厄兰朵人尽皆知! 季沧亭:…… 王矩:皇上您去哪儿? 季沧亭:……朕、朕思前想后,总觉厄兰朵不灭,实为我大越之患,这就去起兵。 第七十六章 同尘·其四 王矩这两天过得战战兢兢。 那日季沧亭盘问完他成钰和女郎事件后, 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好似并未采信便回了宫, 之后也没传出什么要大动干戈的风声。 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据说季沧亭因为几个河工农桑, 还有科举舞弊的案子大发雷霆,当场发落了几个昏官去崤关修城墙。 王矩觉得, 季沧亭不可能一点也没信, 此时此刻必然将气憋在肚子里,谁出头就喷谁。 偏生过完年后,他需得面圣述职, 于是这一日便揣着奏本如丧考妣地进了宫。刚走到正殿门口, 忽然正门大开,一个官吏直接倒飞出去在雪地上摔得滚了几圈一头磕在了石栏上晕死过去。 “赵公公,这……” “哦, 王大人莫慌,蒋学政今年本该监考,乡试前纵容儿子打杀同窗,被陛下审出来了,实是罪有应得, 这才被踹了出去。” 王矩惊恐地看了一眼那蒋学政被踹得口歪眼斜的惨状, 心想以季沧亭那等凶人, 这一脚下去,岂是伴君如伴虎能形容,但有不从圣心者, 她管叫你当场暴毙。 战战兢兢地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季沧亭一声暴怒—— “春闱乃国之根本,岂容尔等这般轻忽!看看你们批的这是什么卷子?” “诗人不惜命,持笔向远方。李杜棺中跳,老子美名扬?” “这等狗屁不通的诗词也能给个秀才名头?!岂有生员连考二十年都这般奇葩!编胡话也要编得像样些,即日起彻查江南考场!待春闱过后,百官亦要再考!朕必亲自督考!” 王矩:“……” 季沧亭一通大发雷霆,吓得王矩怂在门口,直到季沧亭心绪稍定召他进来,才打着摆子一步一晃悠地挪进去。 “……明日朕就会启程往回雁山去,关于赵氏册封太妃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放心,皆已妥当,除了太妃典仪之外。日前说的,从成国公府上借来的那位黄老神医,也已经答应了,明日便会随驾。” 季沧亭一目十行地看罢了奏表,嗯了一声,不经意地问道:“成国公没说其他的?” “成国公服孝期间,本就不宜同外人多谈,臣并未多——”王矩咳嗽了一下,忽感一股杀气袭身,连忙改了口,道,“虽未多言,但偶有提及近日京中谣传纷纷,国公神色自如,只言‘如人照水,清浊自知’,余者未多言。” 季沧亭听了,道:“倒是他的作风,不过今年科举虽闹出些让人不快之事,成氏教出来的门生里倒是仍有几个顶用的。他门下有个今科的西川会元投了封《平谣策》,言称天下虽定,却有谣言纷飞,若放纵日久,恐不利于社稷。究其缘故,乃因民智不开,令妖言当世,仁德难扬,建议朝廷专设衙署,令邸报不止限于朝廷,而是通售于民间,朕深以为可行,你觉得呢?” 谈起政务,王矩严肃起来:“臣非掌管教化,此策极为大胆,虽可令百姓眼光转至国计民生之处,但也颇有隐患。臣斗胆直言,以徐相等人对前朝历代先帝之评断,倘若百年之后,朝廷之中奸佞再出,如此掌控舆情之衙署,恐成朝中弄臣口舌。”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是把双刃剑,不过天下百年分合,皆有气数。天子之德,一朝一夕着芸芸,一生一世者渺渺。倘若朕晚年昏聩,为祸江山,倒也希望朝中仍有耿直进言,于社稷不屈者……” 王矩心头一震,却是从年轻的女帝眼里觑出几许根本就不该属于她这个年华之人该有的苍凉,道:“陛下言重了,陛下功在千秋,本就已是为前人所不敢为之事,无论执政过激与否,后人必定敬服瞻仰。” 季沧亭深以为然:“你这么一说,却是朕短视了,事已至此,毁誉由人,即便朕做些激进之事,也无需太过顾忌。爱卿,朕有一事当得请教。” 王矩以为她想问设置邸报衙署的事:“陛下请说,只要是陛下决定的,臣定当竭尽全力。” 季沧亭:“好就等你这句话了,你认识那种接单的杀手吗?能去厄兰朵打十个来回不晕的那种。” 王矩:“……”你原来还没忘记草原女郎那回事啊!兜了山路十八弯话题又拐回到那顶绿帽子上了啊!!! 王矩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陛下三思!便是成钰他是个妲己转世,也断不能因一人带头败坏朝廷纲纪,还望陛下顾及四海声望,恪守正气啊!” “啧。”季沧亭满脸不悦,“此事不清,朕意难平,让朕不动可以,你负责去说动独孤楼前辈赴草原一游,他为人正派,你总该放心了吧。” “陛下圣明!” …… 女郎事件暂时揭过,季沧亭这边块垒未平,一腔醋意全数发泄在政务之上,趁着老臣们还在家里给子子孙孙发压岁钱的时候,电光火石般把邸报衙署的事安排下去,随后圣旨一撂,人便杀去了回雁山。 此时山雪正稠,皇驾一并从简,出京三十里不到,便见到一处雪雾缥缈的山峦,道旁时不时可见进香的百姓。 “英烈大多葬在山南,藏风聚气,气象极佳。再往前三里,绕过此山,便是敌军掩埋之处,按风水来看,这些敌军死后魂灵便会为我朝英烈铺路,有樵夫称此地阴气不散,故而才建了回雁观,里面养着许多为先帝们祈福的妃子,以祷告之力方可镇压邪气。” 黄老神医一讲起这些神神叨叨的风水学问,便大有一副滔滔不绝的气势,不过好在回雁山路短,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衙门里派来的典书翻阅文册,指出当时所埋葬苟正业之地:“陛下,前方松叶林处,便是苟正业的坟头了。” 季沧亭命大部队先去回雁观安置,自己带着几个亲随去了苟正业坟前。抬眼一看,只见雪埋荒坟,连墓碑也歪在一旁,像是被谁刻意踢了一脚似的,若是放在十年前,谁也没想到,生前叱咤风云的苟督军,如今竟落得这个地步。 “开棺吧。” 苟正业下葬已有半年,一开棺,先涌出来的是一股腐朽恶臭,但好在入冬严寒,恶臭散去后,一具冻干了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随行的文官大皱其眉,倒是季沧亭这个见多了死人的对此司空见惯,率先过去拿着工具挑开苟正业的致命伤。 “黄老,您来看看。” 那黄老神医查看了片刻,道:“刀入肺腑,竖刺心脉,想是一刀毙命,同彭校尉的佩刀倒也对的上。” 季沧亭道:“但有一点,老彭的右手十年前被匈奴的马蹄踩过,落下旧伤,与常人使刀的手法有别,往往是斜刺下来的,这个竖着的刀痕,并不是他惯用的手法。” 黄老虽赞同,但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话虽如此,扭打之中,什么都有可能,陛下只是基于同彭校尉多年相交方有此论断,刑名上不足取信,可还有别的证据?” 季沧亭沉思片刻,似乎有些头痛,随手扶了一下旁边的雪松,咳了一声,道:“既然并无线索,那今日就到这里吧,朕略感不适——” 正说着,忽然雪松枝头一晃,顿时树上积雪轰然滑落下来,浇得众人一头一脸,苟正业的尸体恰好被盖了个正着。 “快把雪拨开,莫毁坏了证物!” 众人顿时手忙脚乱,有两个护卫下收拾的过程中,忽然诧异地发出疑声:“陛下,这苟正业腹中似有鼓胀之物。” “什么?”众人来了精神,得了季沧亭点头,黄老戴上羊肠指套,在苟正业胃部开了个小口,摸索一番,竟从一堆腐肉里摸出一枚红色的蜡丸。 “陛下,这蜡丸素来是军中用来传送隐秘情报所用,里面封着的似有一物。” 季沧亭教人剥开蜡丸,里面果不其然是一张薄薄的绢布,上面空无一字,道:“黄老,你看这绢上有何玄机?” 黄老摸了一把,道:“有些许药石之味,像是西域秘药。应是以药水涂写,需要对应的药石处理,才能看见上面的字迹。” “此行不虚啊。”季沧亭抖开绢布,“这大概是苟正业用以东山再起的底气,没想到刚一进京就被杀了,这份蜡丸书便没用得上。” 黄老道:“那陛下的意思?” 季沧亭丢给刑部的人:“妥善保管,回京后让专人解开绢上之谜,不得有误。” “是。” …… 此时的回雁山道观里,一片严阵以待。 “娘娘,奴婢便知道您是个有福相的,咱们总算熬出头了。” 香案前佛香袅袅,遮住一张素淡的面容。赵妃如今已近四十,容色虽未减,但多少积淀了几分岁月痕迹,她点燃了一根线香,回头看了一眼禅榻上堆放的来自于观里其他修行妃子的礼物,渐渐蹙起眉来。 婢女却在一旁不停忙着,一脸喜形于色:“当今陛下是个念旧的,也好在娘娘和襄慈长公主长得想象,陛下失了亲娘,这番亲自来请娘娘回宫休养,可不是把娘娘当做了娘亲吗?这绿竹簪子被那伙房老尼惦记了几个月,好在奴婢保住了它,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 赵妃却道:“把那绿竹簪子扔了吧,陛下还是郡主的时候就并非池中物,些许小把戏,恐怕反倒惹她厌烦,我保皇孙的这份人情,已足够我们受惠终生了。” 奴婢好奇道:“总算脱离了这冷僻的道观了,娘娘怎么还反倒忧虑起来了?” “唉,倒也不是——”赵妃话音一落,忽然门窗一响,她的侍女刚刚还说着笑,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捂着脖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赵妃神色巨震,紧接着便看见三条诡异的身影跃进禅房里,其中两人抬起侍女的尸体离开,剩下一个女子身形的人扯下遮面的布,表情冷淡道:“赵贵妃,别来无恙。” “是你——”赵妃蓦然激动起来,惊怒过后,复又跪了下来,哀求道,“我求求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也不过是石莽的一个棋子,如今恩怨已清,只想带着女儿过平静的日子,就不能放过我们母女吗?!” “奴婢只是听大人的吩咐行事,太妃娘娘这一跪,奴婢受不起。”那女子熟练地改换装扮,道,“至于小公主,娘娘放心,太尉大人自不会为难孩子。今后由我跟在娘娘身边,往后只要娘娘愿听大人的话,好日子还长着呢……” 第七十七章 同尘·其五 季沧亭再次见到赵妃的时候, 只觉得她比印象里消瘦了许多,那张依稀好似她母亲的容颜,此刻也仿佛堆积上了许多人事沧桑的刻痕。 “参见……陛下。”赵氏心里五味杂陈, 同样是身世飘零的女子, 季沧亭如今却坐上了这个谁都不敢想的位置,兵权在握, 谁也不敢二话。 赵妃那几分肖似母亲的样貌让季沧亭多少有些不忍,环顾了一番此处的道观,道:“你我昔日虽有些旧怨,但瑾儿承你救命之恩方得以在宫乱中逃得生机, 算朕欠你一份人情。” 礼部官员捧上太妃金印:“德功必有善报, 往后太妃娘娘便可回宫颐养天年了。” 赵氏眼中一酸, 正要谢恩, 却是心绪激动,忽而双颊浮红,眼内失神,一晃便要倒下去。 “哎呀, 娘娘晕过去了。”旁边的侍女连忙扶住她,满面焦急, “陛下恕罪,近日冬寒,娘娘身子虚弱,还请容奴婢扶娘娘回房服药。” “且慢。”此时季沧亭身旁的黄老忽然出声,“可否让老夫为太妃一诊?” 黄老乃岭南杏林名宿, 季沧亭自然同意:“听闻太妃失子,恐是因此身体虚弱,请黄老务必细心诊治。” 黄老略一点头,上前望闻了不到片刻,忽然皱眉,道:“太妃日常服的是什么药?” 侍女忽然眼神躲闪:“不过是些补中益气之物。” 黄老微微挑眉,道:“心乏气燥,肤薄生疡,此非内因,必为外物所致,还不说实话吗?” “嗯?”季沧亭道,“到底是何情况?” 侍女慌忙跪地叩头道:“陛下恕罪,回雁观地处偏僻,观中那些老尼时常宣扬服散可登仙,在此休养的先帝妃嫔们不免沾上些以打发长日困寂。有的身后无娘家支持,又成瘾难戒,便只得用金银向观中老尼换取寒食散服用……我家、我家娘娘也是被逼的啊。” 回雁观这地带自立下之日起,便一直是先帝后妃养老之地,莫说帝王之尊,寻常人烟亦是罕见,久而久之,这地方的尼姑便成了土皇帝,知晓这些后妃们失势后无所依靠,便以寒食散敲诈勒索以获利,如此已有数代光景。 很快,回雁观里的主事尼姑便被传唤而来。 那老尼姑只知是喜事,眼见周围礼部官员捧金挂红,还以为是皇帝要赏赐她们,喜滋滋上前跪拜,只见一眉间煞艳的女子随意靠坐在正堂上,虽是饮茶不语,却无端透出一股杀伐王风。 黄老直言道:“……钟乳、茯苓,辅以桔梗、干姜、人参、防风,这份寒食方子倒是新奇,是尔等自制?” 大越服散之风已有几十年,名门贵胄以服散为风尚,尼姑们自然也只觉得这是贵人们对她们的寒食散感兴趣。 尼姑听了,堆起一脸笑意道:“陛下见笑,此乃我观中秘制之散,以玉泉素酒冲服,可活血散郁,乃是本地名产,陛下若不嫌弃——” 季沧亭:“朕嫌弃。” 尼姑微微色变:“这——” 季沧亭将茶碗扣在桌上,轻轻一声碎响,连茶碗带下面的桌案一并被扣出一道道裂纹。 屋内噤若寒蝉,只闻季沧亭缓声道:“京中三令五申,所有药铺俱不得兜售私制寒食散,莫不是圣旨一下,只有京中面子上遵行,连京郊也未能传达?” 她说话时,隐有一股慑人的愠怒之意,随从们脸色一白,慌忙跪了一地。尤其是代行此令的礼部官员,更是惶惶然连忙叩头:“臣等有罪,令使早已下达,但寒食散成瘾难戒,推行之下有诸多困难,还望陛下再宽限些时日,臣等必然……必然……” “朕说过了。”季沧亭寒声道,“尔等为朕之臣属,俯仰间只需顾忌天下,若有忤逆之辈,礼部解决不了的,就派刑部解决,刑部解决不了的,就让兵部去办。寒食散之害,朕恨之久矣,此毒不除,大越之官吏,永负病躯,亡国祸端,岂容轻纵?!即日起,自京中始,销毁一切寒食散,所涉道观及私药坊,一并捣毁,不得延误!” …… “太尉大人可知,陛下接回赵太妃后,发了雷霆之怒?” “嗯,当年服散之风,亦是激起外族野心的恶因之一,而后的战乱,让她失去一切,自是厌极了服散之风。” 夜过三更,石梁玉拨亮了桌旁的烛光,融融烛火,却照不进他眼底。听属下回报完这些时日的情报,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又道:“战乱过后,京中那些权贵本就损失惨重,急欲靠压在手上的寒食散赚回一笔,这个时候陛下的严令,虽可一除服散之弊端,但过激之下,也为自己埋下祸根了。” 下属回道:“话虽如此,但京中那些药舍里,却早在一个月前,便有人襄助设下专人医寮用以戒除药瘾症候,收效还颇为明显,倒也有不少服散的贵胄愿意遵从新政。” 石梁玉写字的笔锋一顿,道:“一个月前便预见到陛下推行此政的弊端,又不着痕迹地默默相助,能有如此远见者,是成氏?” 下属头皮一寒,道:“成氏对陛下的皇位归属一直态度冷淡,岭南那边的声音仍是属意皇孙,难得他们愿意相助陛下新政,看来似有软化,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何处不妥?倒不如说,哪里都不妥。”石梁玉声音一沉,“尔等皆为先父麾下,随我如履薄冰至此,难道不知,只有成氏与陛下两虎相争,才有我们的存活余地?否则又何必从赵妃身上布计?” 森然含杀的目光,让人不由得心中一颤,低声道:“属下……属下只是见大人日夜为陛下之政务操劳,还以为、还以为欲效先太傅成晖鞠躬尽瘁之风。” 成晖为先帝稳守内政数十年,直至遇害后,朝纲方逐渐崩解。这一点上,石梁玉仿佛也继承了这份师风,若非涉及争斗之事,分内政务确然无可挑剔。 提及成晖,石梁玉闭上眼,道:“闲话休提,成钰或许料到彭校尉之死同本官有所关系,但他既拒绝承认陛下帝位,便表示他如今乃朝外之人,不在其位,难谋其事,必有疏漏之处。” 他顿了顿,拨开案上卷册,道:“公卿世家,多少沾有寒食散,先帝在时,常赐寒食散至庾郡公府邸,而庾郡公的侄女正是成钦遗孀,明日你承抄检寒食散之责,可将庾府列在其中。陛下未能及时救回成钦的性命,本就有一份心结,而这,就是火引。” “妙啊,待斗败了成氏,接下来便是剑指帝位——”下属谄媚的话未说完,便忽地挨了一记耳光,愕然道:“大人?” “石莽的结局,你没看到?”石梁玉慢慢握起手指,低喃声里,隐约流露出一股执狂,“我要的不是大越江山,只要她更依靠我一些,而非是成钰,甚至……她自己。” …… 正月初,京中便出了一件大事。 先帝笃信丹药之术,整个炀陵一度处处烟香,道士盈街,而一开春,新组建的京畿卫便一身戎装地满京城抄检寒食散,其中尤以先前阳奉阴违的各大道观药房为甚。 短短数日,抄出的寒食散价值无计,甚至塞满了一座粮库。那些寒食散当众销毁之时,不少药商心疼到背过气去。 寒食散向来为贵胄专供之物,最风行时,几乎每门每户都用以待客,如今动到了根本,教这些道观药铺背后的名门贵胄损失惨重,既惊又怒,越武专横之传言徐徐发酵。 而这边宫中,季沧亭在安排了御医专程为赵妃解除寒食散的药瘾之后,便又开始回头处理横亘在眼前的政务。 “两件事,其一,便是此行从苟正业身上搜得蜡丸书,刑部三日内便会给出结果;其二,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寒食散之祸,朕已决意根治,不可久拖。” 此时的议事殿里,从刚回京述职的铁睿、庾光,到新提拔的谢九,俱是季沧亭的自己人,谈起政务来便少了在外时那般深沉严肃。 铁睿道:“京中各处已安排下去,虽有不少世家震怒非常,但到底不敢和官军起冲突。至于百姓们,他们用不起寒食散,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倒是最支持陛下的。” 庾光从回京述职以来,便耳闻季沧亭种种激进政策,憋了许久,方道:“陛下,臣对寒食散一事仍存疑议,便拿我家的产业为例。我家太公出身行伍,即便不喜寒食散,也有两三间药铺经营此物,前些年先帝在时,一年所获之利也足以养起一支分家。以小见大,可知若一夜之间将寒食散彻底禁绝,便是断了某些世家族系的活路。” 自家人敞开天窗说亮话,季沧亭自是乐见其诚意,道:“你我幼年时何曾不知这个中利益牵系?寒食散禁绝,或许会断了一部分人的生计,但人之为人,本就怀有趋安恶习,如今战后百废待兴,朕岂容这些瘾君子以寒食散为由避世而去?此政非为行险,而是万象革新第一步。” 铁睿目露尊崇:“臣同意陛下的观点,会在此时反对的势力,想来当时匈奴南下时也是第一批做那软骨懦夫之辈,彼时能为一时之安服膺于外夷,此时又凭什么不能服膺于陛下之治世?如今京中雄师在手,谁敢作乱,不妨先拎出来以正视听!” 庾光驳斥道:“铁睿,朝政之事非独杀伐一道可周全,你当多劝谏,而非仗着武夫之气怂恿陛下将自己陷入孤军之境。” 季沧亭听他们彼此争吵了一会儿,回过头问新任的户部尚书:“谢九,你这个平时人称小成钰的怎么说?” 谢九道:“臣体质羸弱,打不过二位大人。不过昨夜已拟好了善后之策,这些道馆药铺抄没后,那些失去生计的百姓可随官商经营,陛下沿路顺手打服的那些小国正朝贡而来,急缺人手呢。” “还是聪明人办事妥当,以后尽管直言,打不过的朕帮你去打。” 谢九笑了笑,忽然道:“既然陛下允许,那臣便直言了,诚如陛下所言,治世当一鼓作气,无论是寒食散,还是由彭护军所起的谣言,其实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当前最棘手的,乃是成钰的态度。” 铁睿和庾光瞬间便不吵了,齐齐看向季沧亭。 “陛下当早做决断。”“陛下三思,成氏股肱之臣,不可自毁长城啊!” 截然不同的声音,正是季沧亭矛盾所在。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略显狰狞的龙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成钰那疏离的侧脸,连一个目光都不曾予她。 季沧亭一生罕有恐慌,也从未质疑过成钰待她的心意,而如今却总是不免想——他是在叹息她的无能,因为她没能救下成钦的性命? 恍惚片刻,忽闻恶讯杂沓而至。 “见过陛下,今日查抄寒食散时,撞见昌德郡公庾象私下收受寒食散,自称是药用,与京畿卫争执间,庾老郡公心绪激动,吐血垂危……” 庾光猛地站起来,跪地道:“臣家中药铺早已遵行律令关闭,叔父乃是因患病方得药用少许——” “朕知晓,你先回去探视郡公吧,铁睿也跟着去吧。” 庾光与铁睿匆匆告辞后,谢九叹息一声,行了个大礼,道:“臣斗胆猜测此事并非偶然,庾夫人巾帼英雄,亦难抵小人算计,想来有心人已开始针对成国公布计谋害。他若留在京中,今后要面对的,不止是今日小人之害,他日恐怕铁睿等自陛下大业中得富贵者,也会逐渐视之为政敌。” 季沧亭的势力对她皆是死忠,乃因他们一身荣华,都是和季沧亭的帝位绑在一条大船上的,季沧亭沉,则他们沉。而在季沧亭看不到的地方,他们要比她更在意这个皇位的稳定,在他们看来,成钰现在的态度就是不识抬举。 “一语点醒梦中人,多谢你。”季沧亭,“今日他们对庾老郡公下手,再来,恐怕就是庾夫人,最后便算计到了成钰身上。朕不怕小人中伤,只怕大势之下,他的固执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拟旨,成国公为国谋得北境百年平定,朕愿拜他为太师,他若愿意,便联手一开大越盛世,若不愿,便送他先归故里养老吧。” “明智的决断,不过依臣的了解,成钰断不会如此轻易被说服。”谢九口吻苍凉,“倘若到时当真逆世而行,那他就不得不与天下为敌了。” “不。”季沧亭道,“他永远不必与天下为敌,因为到那时候,与天下为敌的,先会是我。” 第七十八章 困龙·其一 “我今日打算启程去厄兰朵,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来同你告个别。” 自庾氏老郡公的丧仪上吊祭回府,成钰便遇见独孤楼立在门前, 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成钰对他话里的“厄兰朵”三字思索了片刻, 便知道了他的目的,道:“我记得我应同你解释过, 那桩草原女郎的奇遇乃以讹传讹。你我知交多年,你应了解我的为人才是。” 独孤楼:“没错,你我知交多年,我当然知这天下之直率, 季沧亭独占八斗, 世人共分二斗, 汝倒欠八斗。” 房檐上的冰凌趴地摔出一声脆响, 成钰沉默片刻,方道:“独孤楼,你若是太闲,自可去朱雀大街走上一遭, 有的是京中才俊哭着喊着拜你为师。” 独孤楼道:“免了,我没有那个精力耽搁于俗事。今次一别, 再会有期,我有两句废话同你交代。” 成钰道:“你都自陈是废言了,想必知晓我不会听。” 独孤楼道:“让你为了天下大势放弃季沧亭的劝词,这些时日想必你已听得耳朵起茧了,我亦看得腻烦, 只说一句话——有话不直说是读书人在朝堂门阀的生存之道,但有时,却是会既误了别人,又误了自己。” 成钰:“……你想我如何直言?” 独孤楼:“直接告诉她,你瞎了,需要她照顾,问她愿不愿意了却仇怨后,放弃这些本就不属于她的责任退位归隐,做回她自己。” 这不可能。 午夜梦回时,成钰偶尔会憎恨起自己的家学教养带给他的那份不得不兼顾天下苍生的理性与自矜,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这江山没了季沧亭坐镇后的乱局。 她在那个位置上镇压着一切蠢蠢欲动的人心,只要她在,这片江山就再无外夷敢觊觎,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祭品,人们顶礼膜拜,只为她的牺牲。 “我自同她相识以来十数年间,从未要挟过她为我做任何妥协,这次也一样。” 独孤楼语带一丝看破世情的咏叹:“君子之风,剖心裂腑,你可想明白了?” “无所谓什么明不明白,所有人都想从她身上分一杯羹,从而获得自己寄望的利益。我只是……不愿也做那个分食她的人。” 此时,门外一声急促的马蹄响,却是赵公公亲自带着圣旨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成国公,陛下的心意皆在其上,老奴不敢多言,这封圣旨请国公自鉴。” 独孤楼直接伸手取了那圣旨,替成钰迅速览罢,叹道:“你不愿分食你的心仪之人,却不想她比你更果断,先给你两个选择——留在朝中承认她的皇权,或荣归故里,从这场乱局里脱身。不过依我看,在她认定天下苍生凌驾在她个人私情之上的一刻起,给你的选择就注定只有一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眉梢眼角,熟悉的庭院里,恍惚间还回荡着那年依稀年少时的欢声笑语。 “独孤楼。”成钰缓缓睁开他那双久浸世事的双眼,道,“黄老说,我这双眼受风霜割冻,要彻底恢复,少说三年。三年后,你的剑可愿为我出一次?” 侠以武犯禁,独孤楼从不在乎什么天下之大不韪,反倒是露出几许兴味的神情:“只要三年后,她的武学别成长得太恐怖,我的剑就为你出一次。” …… 元宵过后,伴随着逐渐从一冬的冰雪中融解的枝丫,回朝的老臣们明显察觉到朝中的不同。先是上朝的朱雀大街旁,竖起了一座座邸报公示栏,上至春闱大事,下至国境四方的农桑菜价,还有一小版写着四方夷狄的动向与见闻,百姓们围在邸报前聊得眉飞色舞,往常对于越武帝的窃窃议论声竟再罕有听见了。 有的顽固老臣起先还不觉得什么,差人一打听,大惊失色:“这……这分明是朝廷内政,岂能告知小民知晓,若让这些无知小民妄议国政,岂不是闹得人心不稳?” 于是开春第一次朝会前,便有不少老臣揣着在马车里临时写就的奏本,打算在季沧亭面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将愚民之政恢复过来。 谁料刚一上朝,季沧亭人却没上朝,只有赵公公颁布了一道圣旨,说近日之改革诸事,皆是经由陛下新拜的太师成国公修订实行,但眼下政绩未显,或引起骚乱,成国公梦见先帝与先太傅争论此次革新,深感不安,日前已引咎辞职。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尴尬。 先帝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晓得,半辈子听信奸佞,除了传位给季沧亭算是成了件挽救江山的功德外,半辈子听信奸佞,更害死先太傅,弄得山河凋零。 成国公上任太师后,以雷霆之势布下所有改革措施,又一肩扛起了改革带来的所有反对声浪,如今先帝入梦示警,已算是代满朝文武反对过了,而成钰业已领罚辞官,一时间让朝中众臣没办法再僭越开口。 “那,关于近日这些取缔寒食散、捣毁道观、在民间发行邸报等等措施,陛下可有意再三思?” 赵公公笑眯眯代皇帝口谕道:“太师辞官,陛下彻夜难眠,深感痛心。针对今次之革新,议可再议,但需在暮春官闱过后再谈。” 百官困惑不已:“何谓‘暮春官闱’?” 赵公公道:“此乃成国公辞官前最后一折,唯恐百官春节后怠惰政务,遂例同新科春闱一般,百官亦需再考以检验为政之心,关于出题的重任,成国公虽人在岭南,但心在天下,也愿一并担下此任。” 这一日,百官都想起了,当年在贡院里冒着倒春寒的苦楚奋笔疾书的恐惧。 一套招式连消带打,退朝之后,百官如坠云雾,只有小龙门昔日学子兼季沧亭的发小们出了宫门后怒吼出声。 “成钰,你走就走!怎就不当个人!” …… 与此同时,称病不朝的季沧亭正站在炀陵城的城头上,目送的车驾已走了许久,她却分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从日出到日中,城墙下行人匆匆,百姓们的脸上虽有风霜,却始终洋溢着对日后的向往。 赵公公处理完宫中的杂务,前来寻季沧亭,见她的衣衫已被濛濛细雨浸湿,无声叹息着将伞撑起送至她头顶。 “……陛下,朝中之事皆按陛下的安排进行,一切亦皆在陛下与太师的预料之中,官闱之事,群臣自顾不暇,待官闱过后,革新之事大局已定,他们再难撼动国策。” “赵公公,你说作为天子,是不是不该放走这个不世出的辅臣?”季沧亭道。 “那陛下,可曾真正将国公视为辅臣?” “他是授我治国之能的恩师,也是我至今仍认定要誓同生死的人。”季沧亭无喜无悲,道,“这样重要的人,却连再见我一面都不曾,便要去到千山万水之外了。” 赵公公道:“陛下若是心里难过……” “我不难过,我只是在想,这些年我每每离开炀陵往塞北而去时,他是不是也如我般站在这里……那时的他,是否也抱着我这样的心情?” “情深易伤,陛下,朝中还有要事在等你。” 季沧亭轻声道:“再等等吧,我那时都回头过了,他欠我一次。” 那一日直至夜幕初开,远去的人也再未曾回头,枯等了许久的季沧亭,也不得不再次披上一身华贵的衮服,回到了深宫面对她的王途。 …… 二月初十。 刑部突遭大火,好在着火的档案库救援及时,只烧去了部分陈年旧卷,并未有多少损失。次日,整理库房的差役忽然发现,之前由御驾亲自带回的苟正业体内蜡丸书受热竟显现出些许字迹。 朝中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季沧亭大怒,一边让人追查纵火元凶,一边让人查验蜡丸书上的人名,但字迹模糊不清,校对之下,符合条件的嫌犯足有上百人,大多涉及石莽曾经的党羽。 刑部全衙上下动身前往各地捉拿嫌犯,很快传出消息,称有一人乃是苟正业连襟,为保全家小,愿意供出当年苟正业自石莽处授意谋害冀川侯的始末。 二月十七,刑部官员押解着苟正业连襟在炀陵外的驿馆落脚时,驿馆里有一仆役深夜摸进了证人客房,正欲下杀手灭口时,四周光烛骤亮,却见榻上的乃是刑部的衙役,一声大喝之下,伏兵尽出,直接将之制服。 很快,消息传入京中,某夜,一个官员趁夜慌张冲入太尉府,一见石梁玉就跪了下来。 “大人救我!” 回应他的是太尉府暗卫两个响亮的耳光,以及石梁玉阴沉的声音。 “本官早就说过,本官经手此事,做得绝对干净,这分明陛下刻意布局,你们这些蠢货,偏要去咬这个饵!” 官吏目露绝望:“大人你不能不救我,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我被陛下发现了,那您也要一同牵涉进来!” 石梁玉漠然道:“本官那时何来兵权,皆是报给兵部经手的,杀人的都是你的士卒,便是查到了,只消把你抛出去,便能摘得一干二净。” “下官……下官是看陛下有那蜡丸书,苟正业又是与下官昔日一同在石莽大人手下效力的,想防患于未然——” “自作聪明。”石梁玉抿了一口茶,道,“你去准备万两白银,就当是买命钱,本官保你家小无殃。” 官吏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石梁玉身后的屏风阴影里走出一个满面阴霾的武将。 “太尉大人,为何要收他的银钱?” “我受他的贿,是为了保你。”石梁玉道,“明日你来查抄太尉府,把这人的万两白银抄走,然后报至刑部弹劾本官收受贿赂需严惩。” “这是为何?陛下并无切实的证据。” “收受贿赂,恰巧暗示我与此事无关,以陛下的敏锐,恐怕一早便怀疑到了我身上,所以这半年来一直拿我周围的势力开刀,早晚要同我正面冲突。此时此刻断不能让她觉得我在反抗,断尾求生,方为上策。” 武将虽不懂他的意图,但出于对他心计的信重,仍是夸赞道:“太尉大人的神机妙算,从不输于那成家璧玉,也不知世人是不是眼瞎……” “不准拿我和他比!” 突如其来的怒声,教武将一惊。 “末将失言,不知……不知太尉大人若遭贬谪,几时能回京?” 石梁玉一声迸发的怒言过后,语调又缓了下来,冷淡道:“不会太久,吏部上下已打点好,此事若顺利,之后便会将我贬至慈陵做太守。” “啊?慈陵,那不就是最近传言在闹瘟疫的……” “没错,本官不止要消弭瘟疫,还要自己亲自染上瘟疫,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逆势而上。” “大人,此举风险甚大,陛下又是个杀伐之人,可值得一赌?” “当然。”石梁玉拨弄了一下案上的烛火,微微的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我赌她,是个重情的人。” 第七十九章 困龙·其二 “于统领?倒是少见了, 今日不检阅禁军,怎的来请求面圣?” “末将自是有要事急欲面呈陛下,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陛下在殿外桃满园练剑, 请随我来。” 于统领按在剑伤的手有几分颤抖,一言不发地跟着内监去了桃满园,只见初绽芳华的桃枝间, 季沧亭一人立在庭间,手中剑器缓缓挥动。 “陛下,末将有要事相禀。” 季沧亭充耳不闻, 兀自阖目沉浸在剑中意境中, 剑锋自初春的风中轻轻划过,勾、抹、挑,尽连一片枝头上的花叶都未伤到。 于统领越发焦躁, 上前一步弓身道:“陛下,末将追查日前彭校尉一案的涉案凶手时,意外得到线索, 顺藤摸瓜追查下去, 竟发现朝中有重臣得其贿赂为其讨保——” 铮錝一声剑鸣, 一闪而逝的杀机临身,于统领只觉喉间微麻,季沧亭的剑锋停在他喉间一寸外, 剑上寒意仿佛随着剑主莫测的杀意一涨一息。 “你说,是谁敢在此时冒着天子之怒,保朕要杀的人?” 于统领一时不敢贸然出声, 他也算是武道老手,在季沧亭面前却彷如蝼蚁一般渺小。 “是……是石太尉。” 季沧亭唔了一声,似是有些意外,挽了个剑花,挑得他佩剑出鞘三分:“陪朕过过招。” 于统领愕然道:“末将不敢。” “若朕记得没错的话,石梁玉从前提拔过你,更是与你联手制裁了石莽,因着这份从龙之功,你才得以官复原职。”季沧亭声调一沉,不辨喜怒道,“朕给你十招的时间,说说你为何要举报于他。” 这可不是陪太子读书,哄哄便能混过去,武者本能告知他,若是不出全力招架,他可能今日便会直接死在季沧亭剑下。 “末将献丑了。” 季沧亭少执剑器,较之世人所推崇的君子之道,她的剑中却是多了几分杀伐与霸道之意。与她过招的于统领更是暗暗叫苦。 天子手上桃花剑,杀人之器亦杀心。先前酝酿好的满腹诡词,在这样暴风骤雨般的剑压之下,根本无暇说出口。 “末将奉命接洽刑部要犯,途中那嫌犯说与石太尉有贿赂之实,为免要犯转移罪证,这才擅自去搜了太尉府,并搜出脏银。如今石太尉还在宫中公干,陛下不妨传他来对质。” 季沧亭道:“你没听懂朕的问题?朕问你为什么要反咬一口与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再说。” 锒铛剑吟中,于统领被逼得左支右绌,一路暴退,声音越急:“末将忠于朝廷,自然要为朝廷效忠!见重臣为一己私利阳奉阴违为害朝纲,自然要为陛下清除污浊!” “你又不是成氏门生,这套借口实难取信,再说。” “末将险险死在石莽手下,狼父岂有犬子?末将唯恐他有朝一日会如其父一般,是以一直多有关注——” “路人皆知之事,轮得到你一个禁军统领操心?再说。” 杀意一节一节上升,逼得于统领满头冷汗,混沌中,忽然想起临走前那人给自己的交待。 ——倘若陛下逼问你理由,你就说实话,说……你这个门阀出身的贵族子弟,对本官最真实的怨怼。 “末将……末将……”于统领眼见季沧亭剑刃无情挥下,蓦然大叫道,“末将妒恨他!妒恨他乳臭未干,还是一介寒门出身,竟能高居三公之位!不止末将忌恨,朝中何人不忌恨?!” 季沧亭的停了下来,拄剑静听了片刻风声,道:“你们不服?” “是,我们不服!他只不过是借着大势得登高位,当年科举也非因实力所得,如此弑父无才之辈,我等一腔忠心许国,就因为曾经屈从于石莽号令,便要对他俯首帖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末将不服!朝中之人亦不服!” 是了,这就是石梁玉所处的境地,如履薄冰,挣扎求生。 季沧亭耳中不断回荡着成钰警告她小心石梁玉这个人的话语,如今想来,似乎找到了那么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他真的只有贪渎?和……彭校尉的死,无关?” 于统领喘着气,谨慎地答道:“他既受贿,或许与彭校尉的案子亦有关联,还请陛下……严查之。” “朕知道了,下去吧。” 于统领走后,赵公公拿着一件羽氅过来,道:“陛下,御医说了,您应多静养少思虑,心口瘀血总是不散,终归是个隐患。” “朕何时就成了个药罐子了?”季沧亭接过羽氅,揉了揉眉心道,“老彭的案子钓出这般多的毒瘤,是该了结了。” 赵公公道:“那老奴刚刚在旁听的……那石太尉要如何处置?” “他么。”一声惋叹,季沧亭道,“朝臣们常说我宵衣旰食不顾自己,殊不知他才是真的夙兴夜寐啊……”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岂独石梁玉一人?朝中上下连一个石梁玉都容不下,何况她季沧亭。 …… 三月初十,彭校尉遇害案最终落定,乃是因石莽党羽追杀苟正业过程中路遇彭校尉,为消灭罪证一并杀之。自此涉案者四十余人,朝中在职者六人,前朝遗留诸罪并罚,四人处斩,二人流放抄家。 当中一涉案者为保性命,向太尉、刑部侍郎等三四名朝廷重臣行贿,皆按律罚俸贬谪,其中尤以太尉石梁玉受罚最重,被贬至此时瘟疫横行的夔州为太守。 时间一转过了五月,春闱过后,朝廷又多了不少新血,年轻人们奋发向上,任职令下,只要是留在京中的,三五不时便要奏一本改革新策,季沧亭一开始还觉得朝中气氛不错,后来多了便越发烦了。等到上个月老臣们的官闱卷子一发下来,更是烦上加烦。 “徐相,虽说为官之道,多已经验事务见长,诗词歌赋为短,但这些庸官们未免也太怠惰了。不考不知道,按这个评等,只怕再过几年,这些人连三字经都不会写了。” 见季沧亭苦恼模样,徐鸣山咳嗽了一阵,道:“陛下,官闱怠于学确实是弊病,但这样的评等,其中原因与官闱出题也有所关联,成门风容,在于精研学问,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拿到卷子之后,也是大为头痛。” “哦?”季沧亭道,“成钰先前不是一直自称身体不适吗?出的卷子能有多难,拿一份朕亲自做给他们看。” 随后徐鸣山就看见季沧亭拿到卷子后,先是皱眉,再是困惑,捏着下巴思考再三,神情越发凝重,半盏茶过后,最终将卷子揉成一团丢开。 徐鸣山:“陛下以为如何?” 季沧亭:“也不能说难,总觉得每道题他都讲过,但是一思考便茫然不已,让人不禁想冲出去火化了出题之人。” 徐鸣山:“陛下息怒,众臣皆是深有同感。” 季沧亭叹道:“泱泱大越,满朝文武,甲等评级之人寥寥,成何体统。” “陛下倒也不必多虑,除了老臣与户部的谢尚书外,倒是还有一人,官闱六试无可挑剔。” 季沧亭面露疑惑,翻了翻手边的卷册,终于找到徐鸣山所说的那人。展卷一览,滔滔文思,立意高远,诗词文赋上虽短了谢九那等世家子弟几分,但实务策深入民意,确如徐相所言,无可挑剔之处。 手指轻点卷上“夔州刺史石梁玉”几字,季沧亭凝眉道:“有一说一,虽然他受贿已是事实,但此人能为卓越,若无污点,假以时日,必为大越股肱之臣。” 彼时季沧亭对石梁玉的确有所怀疑,包括他那时果断弑父求取权位,乃至于处理老彭的案子时似有包庇石莽余孽的嫌疑等,教她始终对这人抱有一分戒心。可自她登位以来,这人又以非人的勤勉让她无从下手。 这次贬他去夔州,季沧亭也想给自己一段时日冷静思考一下对此人是什么看法。 “说到此人,便不得不提夔州瘟疫之事,日前有一份御史弹劾,请陛下务必圣裁。” “哦?何事?” 徐相让人取了那份弹劾折子给季沧亭,道:“陛下可还记得上个月因查抄寒食散,被判押送边关充军的道人?这些罪犯足有二三百余人,路过夔州时,因当地瘟疫肆虐,夔州刺史见这些人多有些医术底子,竟做出了惊人之举。” 京中这些道观乃是先帝遗毒,道观里的道人大多靠着炼制寒食散谋财害命,判个充军并不足惜。而折子中弹劾夔州刺史,乃是因其竟滥用职权,截下这些懂得些许医术的道人,带着他们去当地的瘟疫村落救治染病百姓。 季沧亭将弹劾的折子看了两遍,道:“好胆魄,他难道不知,此事若成,他最多是将功折罪,若败,他除了失职外,还要扛起这三百条人命的罪状。” 擅越职权,倘若这些道人死在夔州,被查出来便是足以革职下狱的大罪,而季沧亭一直以为石梁玉是个谨小慎微之人,被贬谪之下还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一试,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徐鸣山略有隐忧:“如此看来,夔州的疫情比前一任刺史上报的要严重得多,石梁玉去了夔州之后,疫情没有再进一步蔓延,想来他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季沧亭颔首,道:“百姓为重,他既有这个决心,朝廷也不得因夔州偏远而轻忽此事,传朕旨意,令就近三州医署全力驰援夔州,定要将瘟疫断绝。” 越武令出,地方上自然不敢不响应,短短两个月内,各地的医署大夫、药材粮秣均往夔州而去,终于赶在三伏天到来之前,将大多数瘟疫源头扑杀干净。 而与此同时,西北边境外,季沧亭收到了继位以来第一封附属国求援书。 “……说来此事还是与厄兰朵有关,乌云可汗建立西厄兰朵后,一直与王庭残部有所摩擦,而王庭残部也意图再次积蓄力量,乌云可汗虽年轻,但师承名宿,可说兵法上有我汉室之风,王庭残部不敌,便只得转向吞并境外小国。” “匈奴王庭如今的情况可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是被乌云可汗压着打,但随时有反扑的可能,大越若出兵救援沙陀,一来展示我大越兵威,二来可震慑匈奴王庭,三来也可借此事向境内外宣告大越江山已在陛下掌握,好打消某些人的不臣之心。” 漫长的内政治理下来,季沧亭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领兵打仗出身的皇帝,这封附属国求援的国书一来,立时便提起了不少精神,一番召兵点将分析敌情,接着客套性地警告了一通匈奴王庭,不待他们回应,立即昭告天下要御驾亲征。 百姓们兴奋起来了,毕竟越武帝沙场之上的战神之姿,早为世人所传扬。而季沧亭也展现了王者气度,甚至并不动用京师兵力,轻装简从地只带着亲卫从炀陵出发,就近调集了崤关的三万旧部,大军刚一到求援的沙陀国边境,正在该国抢掠的王庭闻风便吓破了胆,一路向北逃窜,一头钻进西厄兰朵乌云部的包围圈,损失惨重。 这场战役三日之内就结束,王庭忙不迭地派出使者向大越求和,而季沧亭无视了他们承诺不再犯境的许诺,开口便要他厄兰朵东南五百里砂铁矿脉,态度极为强硬。 王庭思虑多时,权衡局势,唯恐陷入大越与乌云可汗的包夹之下,便割肉般答应了割地。 那片山脉曾在百年前由前朝割让给了匈奴,而百年后,却由新朝再度拿了回来,一时间举国欢腾,周边诸国同感上国威仪,纷纷来贺。 “陛下说的对,我们的确不该在炀陵坐困愁城,功勋本自马上得来,便该由马上确立。此后天下,再无人可动摇陛下的威信。” 班师回朝的路上,季沧亭路过夔州,忽然想起数月前此地的疫情,便带着少许人马顺路前去夔州查看情况。 六月的夔州城一如中原诸多富庶的州府一般,虽则马蹄之下多有纸钱碎屑,但在季沧亭来时,此地已经有了百废复兴之象。 空气中飘散着药味,街上到处都是喷洒药水和烫煮衣物的百姓,季沧亭边走边看,不时点头。她在崤关时为预防瘟疫,强令百姓火化所有城内外的尸体,知晓推行防疫有多难,沿路所见必定有官府推动之功。 亲眼所见疫情平定,季沧亭终于放下心来,正打算去表彰一下刺史的政绩,待去了刺史府,主簿却诚惶诚恐地告知石梁玉不在衙内。 “如今看来,疫情已定,不主动请功或可理解,为何人也不在?” “……刺史亲自在那瘟疫村住了整整一个月,最终虽瘟疫消解,但到底也因瘟疫灭绝了几个村落,大人善后时便病倒了,眼下的病患里,他是最后一人了。” 第八十章 困龙·其三 八十章困龙·其三 “陛下龙体关乎江山社稷, 瘟疫虽已平定,但难保不会有所残存,何必要亲身涉险?” “无妨, 朕不见他,远远看一眼便走,聊表心意。” 夔州城内外防治得当, 季沧亭一路观视,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满意的同时, 心里也生出些许疑惑。 ——他若为百姓如此不惜命, 又何苦做那包庇罪人的小人? 跟着当地官吏的指引,季沧亭一行走走停停,一路行至城外近郊的村落, 只见百座扎着艾草的棚屋坐落在附近,空气中散发着比城内更清苦的药味。棚屋里寥寥一些百姓进进出出领取着药物,脸上虽依稀仍有病容, 但皆已行动如常。 “这是用药水煮过的纱棉, 罩在口鼻处可, 只是略有些刺鼻,陛下还是在外围——” “无妨,拿来吧。” 比起战场上的死人骨头, 区区药棉而已,季沧亭还不至于这般娇气,戴好之后挨个观察了就近的棚屋, 只见棚屋排布井然有序,断症、制药、照料病患的区域泾渭分明,棚屋之间洒满了烧过的草木灰,为免百姓迷路,每个棚屋前还立着图文并茂的木牌。 “防疫之事,便是炀陵医署的人来也不过如此了,此人确是个能臣。看来他在这偏远地带,也是留不久了。” 言下之意便是迟早要把他调回炀陵,旁边相熟的随扈听了略有不服:“若不是陛下下令让周边资源驰援夔州,岂能让他立下这番功绩,陛下是过誉了?” “过誉?”季沧亭笑了笑,道,“朕后来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瘟疫一事,只要经历过的就晓得是爆发之初最为艰难,要安定人心,协调上下,本就不易,何况他到此是新官上任,能在短短时日之内稳下局面,就朕所知,朝中能做到此的官吏寥寥可数。” 最重要的是,夔州作为北方边境的必经之路之一,石梁玉是赶在季沧亭向北用兵之前稳定住局面,倘若此时换了别的庸官处理夔州瘟疫,季沧亭出兵震慑匈奴一事便不得成行,她称帝的威望也会因沙陀国灭而受损。 一步一细思,不多时,引路的主簿停下来指路道:“前面的门庭就是石大人养病的所在了,刚刚虽听说石大人的病情已将将痊愈,但为陛下龙体计,还是由微臣前去通报一二为好。” 季沧亭刚一点头,忽从那院子的花窗里瞥见有人影晃动,一望之下,眉间微蹙,不顾旁人阻拦,一脚踹开那院门,道:“你们在对这孩子做什么?” 院子四四方方,四处充斥着煮沸的药汁的味道,旁侧的药棚里,有个打扮怪异的老头,正从一个婴儿臂上取下一只扭动的血蛭,见季沧亭闯进来,很是诧异。 “你们是谁?” 后面的人连忙跟了进来,一见此景,惊呼道:“你!你怎的往婴儿身上放虫子!岂不是害人?!” 那老头闻言,把竹镊一扔,怒道:“老夫真真受够了你们这些无知越人!这孩子先天不足,病血淤积不散,若不用血蛭吸出来,神仙难救!你们不要我医,好啊,这孩子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找大夫救!” 说着,他竟直接将那婴儿就近塞给了愣住的季沧亭,拖着脚踝上的铁链子呼呼啦啦地往门外走,走之前还扭头道:“吸完淤血记得给那娃儿敷止血膏,就在你旁边竹罐里!” 脚镣……此人是征召来的犯人? “这个人简直无礼!哪有救人是用虫子,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此人御前无礼,乃是死罪……陛下?”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季沧亭已经坐下来把那熟睡的婴儿放在膝上,当真如那老头所言给婴儿上起药来。 “此事是朕欠考虑了,看这老者的手法,像是南疆的蛊医。”季沧亭细细为那婴儿上好药,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婴儿眉宇间略有几分熟悉的影子,道,“成……成国公旧时曾同朕讲过,蛊医行医,善用虫蛇,因而常常被越人误会。其存世不多,但精微之处,也确有其妙。对了,你不是说这地方是石梁玉养病之地,这孩子莫不是他的女儿吗?” 主簿一脸尴尬:“陛下误会了,这、这孩子的父母皆死在瘟疫之灾中,石大人便打算收她为义女,只是她体虚病弱,便时常委托刚刚那位崇山大夫来照顾。” 他说完,旁侧的房门内传出一声轻咳,一个病弱的声音嘶哑着问道:“外面是谁?” “石大人,是陛……” “你们退下。”季沧亭把婴儿递给主簿,发话道,“朕有话同他说。” “可陛下,他——” “退下。” 众人不敢不从,只得退出门外。季沧亭摘下药棉,直接推门而入,看着满面诧异的人,道:“一别数月,没想到你竟操劳至此。” 书生之姿,如今已清减了不少,石梁玉恍惚了片刻,病容上带上惯有的恭谨之色,退身振袖下拜道:“罪臣石梁玉,见过陛下。” 季沧亭并没有让他平身,神情更是让人看不出喜怒:“自称罪臣,你的罪是指私放罪犯用以治理瘟疫,还是指其他?” 石梁玉道:“陛下心有定见,无论对臣有何种处置,臣皆无怨言。” 读书人本就清瘦,这番重病又消磨了他不少,言辞之间一副死息环绕,季沧亭看着他脖颈上青白色的血管,只消她抬手一拧,他就能立时下去见阎王了。 季沧亭眉心深深蹙起,漠然道:“言下之意,就是承认给你包庇那些参与谋害彭护军之人是事实了,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在南方征战,京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倘若那时便将那些人揭发出来,于时局无益。” 他这般病弱,言辞之间亦是毫不犹豫,比那日论武审问的于统领要更镇定一些。 季沧亭看不出什么端倪,道:“那时多数人也是这么想的,朕可以理解。只是你若当真问心无愧,朕回京之后,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朕说明,为何不说?” 石梁玉道:“臣与彭护军并无情分,他之死臣虽知晓,却认为没必要大肆伸张出来。臣斟酌局势,总想着待朝廷稍稳,再慢慢将那些人移出权力中心各个击破也来得——” “石梁玉。”季沧亭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方道,“朕来之前,一路上总想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想用你,却始终放不下对你的疑心。斟酌你的言辞,莫激起朕的杀心,只问你一句——你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的女子不再是当年那副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模样,她的言辞之间开始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开始染上了帝王应有的心术,试探、威胁、恫吓因人而异地在她惯看了风波的眼里一一流转而过,最后曳长在夕照里的影子无可回头地刻满“孤家寡人”四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他。 “回答朕,你在想什么?”季沧亭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问道,“日以继夜地忙于政事,度日清简,府中连妾室都未曾纳得一个,若说你留在朝中是为了受贿朕是不信的。但若说你是为了一弭心中父辈带给你的不平,朕觉得好像也不对。朕想疏远你,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想重用你,却始终摸不清你的意图。” 空气静默了数息,石梁玉缓慢地垂首叩拜在地上。 “臣……这些年,曾无数次想过去死。”石梁玉语气轻柔,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臣年少失亲,带着母亲的牌位上京寻父,屡遭侮辱,最绝望之时,连母亲的牌位都要受石莽的妾室糟践……那时,只有陛下帮过我。” “或许对陛下而言,那只是闲暇时顺手而为,但却是在臣屡次寻死时唯一的寄望。” “那时陛下说,望我能入朝为官,有朝一日挣个太平天下,好换得陛下能塞外放马……臣一直记得,所以臣想做这个官,去追寻陛下寄望的盛世。” 他说话时,眼眸深处仿佛燃着一团执狂的火,表面上虽然平静,却让季沧亭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背过身去道:“你的志向朕知晓,只是未曾想过,你能为这一句话,连弑父都做得出来。” “除了陛下这句话,臣不知为谁而活,石莽想称帝,想祸乱天下,臣就要杀了他,再来一回,臣也会这么做。不止石莽,为了陛下的千秋盛世,从今以后,陛下想杀谁,无论他是正是邪,臣都愿意做那把刀。” 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转瞬即逝的耳鸣声里,季沧亭仿佛听见了王座后那些帝王们都要经历的一步——一个帝王一生之中要有两个臣子,一个匡天下之正,一个除江山之患。 前者为镜,照君王之得失,后者为盾,为君王之恶负天下骂名。 先帝重用石莽,是因为石莽愿意为他铲除一切他所不喜的人事物,就好比父母溺爱杀子,百依百顺,纵然起初是为了捍卫帝王的权威,最后也会养出一个昏聩无道的暴君。 更何况,石梁玉太好用了,只要她需要,他随时可为她铲除异己,分担骂名,且……无怨无悔。 “臣,什么都愿意做,即便是第二个石莽,陛下想要,臣就会去做……” “起来吧。”季沧亭睁开眼,道:“你的心意太沉重,恕朕无法接受。成钰曾教过我,骄纵人欲,乃取毁之道,虽亲者亦同罪。你的确是我见过的罕有的能臣,只是你这份心意,我受不起。” 指尖深深刮过粗砺的地面,石梁玉喃喃道:“成……成国公对陛下的影响,当真如此之深?” “我不讳言,只要他在世一日,心魔就毁不了我。” 石梁玉无言。 ……她拒绝了,她还是选择了她的光风霁月。 季沧亭走出门外,天光洒落间,她回头道:“石梁玉,人之一生漫漫数十年,前半生命途坎坷,并不代表你后半生便要沉沦下去,,时犹未晚。我父母已逝,彭护军亦离我而去,身旁余下的亲朋寥寥,有朝一日,朕希望你能真心审视心境,放下过去,真正将山河万民放在心里。” 脚步声逐渐远去,暮风吹拂中,随着她的离开,所有的光被关在了门外。 ——你知道吗?你的父母亲朋,每一个……每一个都死在我手上了。 无人的静室中,石梁玉将头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上,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背上,几分苍凉的笑融进喑哑中。 “时犹未晚?我这一生……早就迟了。” …… 夔州城外。 跨上袭光的季沧亭回望了一眼城池,对随扈道:“此人非池中物,明年就让他回京吧。” 随扈仍有不服,但季沧亭既然发话,他们也不敢多言,只道:“陛下深入疫室,如今可有不适?要不要传那蛊医来看一看?” “朕的龙体是否平安,尔等是想过过招经验一二吗?”吓得亲卫们连称不敢后,季沧亭付之一笑,“话说回来,尔等不是对那蛊医嗤之以鼻吗?怎的这会儿态度转好了?” “回禀陛下,说来也是有些意思。匈奴南下时,四处掳掠百姓,一小波匈奴曾劫杀过苗寨的商队,把那蛊医老头的唯一女儿劫走了,那蛊医虽有些毒术本事,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追了三天三夜到中原找女儿,正绝望的时候,陛下雄师踏平了匈奴余孽。他的女儿也被放回了苗寨,这老头从此对中原人大有改观,便来到中原行医……听说,是想找陛下报恩呢。” “哦,那还真是有缘。可他又是为什么入狱呢?” “哈,那是他倒霉,蛊医行医艰难,不得已跑到道观里给人打下手赚钱度日,发现道观里卖的寒食散不是好东西,就和道士们打得头破血流,还毒傻了其中一人,正逢抄检道观的衙役上门,便一并被捉了来。” “此人爱护婴孩,想来也是古道热肠之人,可法外容情,待瘟疫之事结束后便放他自由吧。” …… 季沧亭一行离开后,蛊医崇山急匆匆地奔至城门口,城门守卫看他脚上带着锁链,连忙出来阻拦。 “崇山老头,你又想回大牢蹲着了是吧!快回去!” 崇山急道:“那群官儿走了吗?!就是骑着匹白马,颇威风的那个女娃儿,主簿老爷说她是……她就是越——” “嘘——”城门卫连忙把他拉到一侧,“为尊者讳,陛下白龙鱼服,可不是我们该置喙的。” 崇山扼腕不已,抚摸着怀中一个木盒,叹道:“我苗人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千里迢迢而来,没想到却失之交臂,可惜了老夫这救命的宝药,还是没送出手……罢了,再攒些路费,去炀陵碰碰运气吧。” 第八十一章 困龙·其四 时年流转入了第二年秋, 匈奴之乱带来的遗祸终究是在一片天下大治的氛围里逐渐抚平,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大越渡过国难之后,这份不幸转移到了四方边陲的小国处, 这两年总是听闻小国旱涝,时常发生夷民为逃难进入大越边境之事。 起初大越的意向是以安抚送回为主,但夷民多了, 便抱团在一处,眼馋着大越肥沃的土地,公然划分地盘, 文儒出身的地方官规劝不得, 等奏折千里迢迢传到炀陵时,西南边陲已发生了夷民劫杀官吏侵吞官粮要占地为王的消息。 连匈奴王庭都差点被季沧亭打得亡国,何况区区边陲夷民。起初大越朝廷上下觉得无需大动干戈, 只调了州府军前去围剿,却不料边陲地势险峻,夷民顽强, 整整半年竟毫无进度, 反叫夷民自原受灾国呼朋引伴, 聚集了数万之众。 恰巧此时季沧亭手头的军事重整完毕,正需要练兵,便再一次挂帅亲征。 越武亲征, 在此时的大越子民眼中,早已是战无不胜,人心振奋之下, 大军一路汹汹奔至边陲,不出两个月,夷民便开始求和。 “……上个月黎呙、鬼夷诸国在迈伽郡惨败,愿献上举国妻女归附大越,只求一方喘息之地……唉,你们说,这是真归附还是假归附?” “匈奴玩剩下的,先低头圈块地老实一阵,等陛下大军一走,又故态复萌了呗。” “听我在兵部站岗的侄子说,陛下虽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却要他们所有参战的青壮分散至全国各处服徭役三年,正好现在秋收,到处都缺人手呢……” 茶馆里的百姓们也不再如多年前一般避讳,而是通过张贴在京城各处的邸报就天下大事侃侃而谈,面上皆是一副大国之民的自信神采。 喧闹的长街中,卫瑾骑着一匹小马,随着徐相家的车队缓缓穿过人流,那些称赞越武的声音流入耳中,让他既骄傲又心疼。 “徐相,真的不等姑姑班师回朝,便要离开炀陵吗?” 卫瑾这两年身形抽长了几许,季沧亭在京中时,也会不时传唤他去听政,见识上日益精进,已可担任一些小事——譬如今日送朝中重臣徐鸣山归乡。 徐鸣山的旧疾是劳累出来的,大越疆域辽阔,尤其是季沧亭这两年四处出兵,几乎把大越十方周遭的所有小国全部打怕了,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有某国使臣前来朝贡,或是意欲结亲,负责外务的鸿胪寺忙得已两年无休假,何况徐相这等需兼顾内务的国之重臣。 终于在这一年冬到来之前,徐鸣山彻底病倒了,不得不在同僚的劝说下,向尚在前线平乱的季沧亭提出了请辞,言明朝中年轻一辈已经熟悉诸般庶务,让季沧亭不必担忧,他也可安心归乡养病。 缠绵病榻若久,徐鸣山听着卫瑾的挽留,回望了一眼巍峨的炀陵城门,道:“殿下的心意老臣知晓,只是长留炀陵,朝中那些年轻人碍于老夫的面子,也难以施展拳脚。” 卫瑾脸上已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惋叹之色:“独孤先生去了塞外,师父也回了岭南祖地,现在连徐相都要离开了,卫瑾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潮来往不休,一片喧闹中,偶尔有地方上新调来京城的甲士列队走入炀陵中替代被季沧亭调走去镇压平乱的军队。 徐鸣山再度看了一眼熙攘的炀陵,道:“人有悲欢离合,殿下不必过于伤怀,倒是临走之前,老臣尚有三件事需交代给殿下。” 卫瑾略有些迷茫:“卫瑾虽时常聆听训诲,但于政务仍是生疏,徐相何不同谢尚书或石太尉说?” 徐鸣山沉默了稍许,卫瑾提到的这两人正是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能力出色,政绩亦是无可挑剔,但或许是在朝多年练出来的直觉,他近来总觉得有一股暗潮在朝中汹涌。 徐鸣山目光肃然,道“天下是卫氏之天下,有些话,也只能同皇族之人私下说。” 卫瑾神态端正地垂首道:“请徐相训教。” “当今天下虽已有百废复兴之态,但仍有几件事,老臣不得不交代。首要之事,便是子嗣传承,依老臣对陛下的了解,她若无意于另择婚娶,那将来的希望便会放在殿下身上。” 卫瑾一惊,道:“我……我不及姑姑雄才大略,恐怕难以担当此等……” “皇孙不必惊慌,此事为时尚早,老臣所要说的,不止是想让皇孙做好准备,还需建议陛下回朝后——杀通王。” 通王是先帝唯一的弟弟,只是他乃是个痴愚之人,当年季沧亭回炀陵时,石莽狗急跳墙也曾想过扶持通王做傀儡皇帝。 卫瑾愕然,随即摇头道:“徐相吓着我了,莫说祖皇叔有恙,便是寻常人,姑姑也绝不可能做出杀亲之事。” “是啊,陛下之为人,外严而内柔,对敌铁血,但若涉及亲朋,却往往心慈手软。”徐鸣山叹道,“杀通王是断绝有心人作乱的最快法子,倘若陛下狠不下心来,老臣希望皇孙能寻得合适的时机,将成钰请回炀陵。” 心惊肉跳地听到这儿,卫瑾稍稍舒缓:“可卫瑾曾听徐相说过,师父本不愿认同姑姑的帝位,乃是为社稷期稳,才归隐岭南。” “成钰确实对我等为万民将陛下拱上帝位的事心怀芥蒂,但说到底,他毕竟是成氏之人,再沉溺于儿女私情,他也必须以天下为重,这是成家人世代摆脱不了的宿命。”徐鸣山说到这儿,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已经给了他两年时间静心接受事实,如今也是时候了。” 徐鸣山不能肯定成钰接受了事实,但他能肯定的是——成钰绝不会害季沧亭半分。 卫瑾将徐鸣山的话放在心里,郑重道:“徐相的话,卫瑾铭记在心,待姑姑回来,我便一行岭南。” 闻言,徐鸣山略感欣慰,道:“最后一件事,也是老臣最为忧心者。一国之君,身心皆属万民,断不可轻忽。平复西南边陲夷国之乱后,军务上那些将领已可独挑大梁,陛下需暂放军务休养龙体,以免如老臣这般虽有心力,却不得不服于旧患。” 提起季沧亭的旧疾,卫瑾也是满面苦色,她乃戎马疆场之人,在臣民眼里,俨然是当世无敌的战神之姿,但卫瑾却知晓,她时常会在批改奏折时昏睡过去,宫仆怎么都叫不醒,御医悉心调养之下效用也不大,只说是思劳成疾。 卫瑾眼眶微酸,叉手深揖道:“卫瑾再不敢玩物丧志,有朝一日定学有所成,为朝廷、为大越江山分忧。” 陛下如他这般幼时,还是个只知道玩闹的孩子呢…… 几多沧桑在眼底流转,徐鸣山道:“老臣言尽于此,此番一归故里,不知何时还能再见炀陵。山高水长,愿我大越……国泰民安。” …… 八月中秋一过,夷狄在大越几番包夹瓦解之下,不得不开城献降。 季沧亭对外政策不比以往帝王为求四海臣服而粉饰太平,俘虏纳贡割地赔款一套下来,夷国根基直接被连根拔起。 “陛下,我们带着这几万俘虏,沿着西南六郡一路北上分发到各部洲当徭役,这事要是鸿胪寺和徐相知道了,会不会被非议啊……” 季沧亭正在看此次战胜的军报,听属下如此担忧,头也不抬道:“有何不妥?各地都催讨着加派人手赶秋收,这些壮劳力来得正是时候,莫说徐相回乡养病,便是徐相在朝,朕也敢这么做。” 两载治世,她的眉间已平添了一股不同世俗的威严,往往让周围人不敢反驳她的任何激进手段。 将领们转移话题道:“话说到这儿,那些壮劳力俘虏好处置,那些夷国趁乱来越的王室怎么处置?难道也要一并带回炀陵去?” 此次战祸,季沧亭将夷国包藏的祸心看得分明,他们想借大越怜悯之心,让难民先进入越地占据一块肥沃之地,随后王室主力再出动渗入其中,让郡县之地以为只是普通的难民作乱,实际上却是有精兵良将在幕后控制。考虑到此地偏僻艰险,用兵代价极大,他们本以为大越朝廷会拖延不理,待十年八年后此地便实际上属于他们的了。 但季沧亭这个狠人眼里难容沙子,直接挥师南下打得他们损失惨重,所有进入大越境内的夷民,一个也没回得去。 思索间,季沧亭便听见军帐外一阵骚动。 “何事?” “回禀陛下,是日前俘虏来军中的那些夷国的王公,其中有一个来自鬼夷国的国师,愿意献上鬼夷国的国宝,请求陛下放其他小国的王室回国。” 听到最后一句,季沧亭面露异色:“他要献上自己国度的宝物,来为其他夷国的王室求情?” “据他所言是这个意思。” 夷民自私之性古来皆有,其他人同季沧亭一样略感诧异,有人笑道:“陛下,这些夷国虽然穷山恶水的,珍奇之物倒也不少,尤其是这儿的药材,儿臂粗的山参,末将这辈子都没见过呢。” 鬼夷这个小国在季沧亭的印象里有些特殊,它曾在史上数度爆发战乱,有时是被邻国攻打,有时又伙同其他小国四处撩火作乱,国力上不值一提,却莫名其妙在史上存续了三百余年未亡国。 季沧亭心生好奇,让人传了那鬼夷国师觐见。 不一会儿,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跟着侍卫迈入军帐,见了季沧亭这个前无古人的女主,沟壑纵横的蜡黄面孔竟上毫无波动,当即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 “降臣鬼夷国师,拜见大越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的汉话略带一丝口音,但却熟练非常,教季沧亭不由多看他一眼,让他平身道:“朕就直言了,你的来意朕已知晓,只是身外之物,朕并不看重,若是想换走那些夷国王族,你的筹码不够。” “降臣既然敢面见天颜,对于我鬼夷国的国宝就有自信。” 他这么一说,季沧亭麾下那些年轻的将领也起了兴趣,道:“兀那老头,大越地大物博,敢称珍宝之物无数,你那鬼夷地小国寡,能有何物?” 鬼夷国师不卑不亢,抬头对上季沧亭道:“陛下可听说过‘石中龙’?” 季沧亭眉间一蹙,却见那鬼夷国师唤了个随从抱着一只沉重的木盒进入帐中,一打开,先入眼的是一大块晶莹的琥珀,这琥珀足有成年人头大,表面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磨洗,已毫无棱角。 琥珀虽罕见有这般大的,但在大越也并不是没有,当即有人嗤笑道:“老者,便是此物被鬼夷奉为国宝?” 鬼夷国师仍是一脸平静,小心翼翼地捧出琥珀:“请陛下细看。” 他将琥珀放稳之后,便退至一侧,旁人正要继续嘲笑两句,却蓦然见那块琥珀无风自动了一下。 季沧亭凝眸看了片刻,终于看出端倪:“这块琥珀内中……有活物?” 满堂皆惊,在季沧亭的示意下,众人细细观视,只见对着烛光一照,琥珀内中隐约有水胆晃动,更令人诧异的是,水胆里一方小空间中,一条手指长的细长蛇形正在内中活动着,竟是一条活蛇。 “真的是活蛇,看这蛇头上有两粒凸起,这是要化蛟龙啊!” “果然是至宝!” “陛下,龙归大越,这是百年难闻的吉兆啊!” 与众人的激动不同,季沧亭从刚才看过这所谓的石中龙后,便一直观察着那鬼夷国师的神态,片刻后,她屏退左右的将领,待军帐里只剩下她与那鬼夷国师时,方问道:“天命吉凶之说,朕自取缔五石散道以来便不再信过,你想说什么?” 那鬼夷国师再次跪下来行了个大礼,道:“降臣想献给陛下的,并不仅仅是这石中龙,而是想借石中龙为陛下做一则预言。” “愿闻其详。” “此蛇据传乃万年前一枚蛇蛋,破壳之前便为桃胶包覆,本应死在其中的蛇,不平于命数不公,顽强地在琥珀中的这片小天地活了下来,千年万年,它不知它能活到何时,不停地逼迫自己的生命,一至于如今。”鬼夷国师看着季沧亭,接着道,“它一昧逼迫自身的潜力,便是在困境之中,也要做九天之龙。” “但即便千年万年抗下来,石中世界,也有生灭定数,有朝一日,它便会迎来自己的死期。” 他的言下之意,自己便是这条挣扎求生的蛇,季沧亭垂了眼,道:“那何时是它的死期?” “化龙破石而出,便是死期。” 鬼夷国师见季沧亭听了之后沉默不语,以一种仿佛看破一切的语调缓缓道:“陛下,人力终有尽,肩负苍生大业,纵然如今君临天下,四海莫敢不从,但陛下的气数,已经到了亢龙行险的地步,陛下……您的死期不远了。” 背后隐藏暗卫的地带隐约渗出利刃出鞘的声响,杀气弥漫间,季沧亭冷嗤一声:“好一个大放厥词,你虽是鬼夷国师,口口声声气数却尽是周易玄理。那朕不妨大胆猜想,西南这些小国平日里安分,忽然作乱,是否便是为了引朕御驾亲征而来,好让你与朕见上今日这一面?” 好一个敏锐的帝王。 鬼夷国师面露狂热:“实不相瞒,降臣所学正是出自中原,今日所言,句句剖自肺腑。而为今之计,陛下若想渡过死厄,唯有封吾易道为国教,方可——” “妖言惑众!便是为今日这套说辞,汝便纠集夷国轻掀战乱?”季沧亭扬眉一怒,道,“来人,将这贼子拖下去从严论罪,国境之内再有借故宣讲邪教者,杀无赦!” 那鬼夷国师竟不挣扎,只是被拖出去前,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似乎并不为自己的死而畏惧。 “大越女帝,原来是无知之辈,你永远不知,你今日错失了什么……” 待那鬼夷国师走后,季沧亭向后一仰,那股熟悉的晕眩伴随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骨肉疲倦如潮水一般席卷了她。 她曾战过匈奴的宗师,战过兰登苏邪,这些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而她当时却还不满双十年华——能战而胜之,正如鬼夷国师所说的一般,她是把自己逼狠了。 她的执念比任何人都强,而在天下抵定时,她冲破了那方困锁她的一方石壳,做了九天之龙……而今,也是她开始为自己的一时执念付出代价的时刻了。 在外见得季沧亭大发雷霆的将领不安地进来:“陛下……可是那人说了什么?” “不,没事,朕有些事要交代给谢尚书等人,你们——”言及于此,眼中的一切开始模糊至一片黑暗。 随着季沧亭昏倒在桌案上,石中龙也在混乱中啪一声摔碎在地上,内中龙蛇疯了一般冲游而出军帐,在粗砺的地面上拖出一路残碎的鳞甲血肉,最后,它慢慢僵死在……千万年来第一眼看见的夕照中。 作者有话要说:同一个历史线中,我的另一篇文《升官发财死后宫》中曾提到过一个叫“易门”的组织原型取自纵横家,暗中影响着历朝历代的盛衰运转但手段极其残忍,属邪道阵营,这个组织的结局在《升官》一文中也有交待,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后的事了。 本文有提到但并非主线剧情,只是出来搞一下亭亭心态的,提醒她:您的健康指数已透支,推动一下剧情发展。 第八十二章 困龙·其六 “……这就是炀陵啊。” 辗转数月, 跟在一众番邦客商的队伍里,老苗医崇山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炀陵城。初至炀陵这个天底下最繁华的城池的人,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这座城池太大了,即便是经过匈奴兵临,战火也仅仅止于巍峨的城墙之下, 丝毫无损它的威严。 脚下平整的青石板让走惯了山路的双脚不知该怎么放,不过好在炀陵城的人们见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外邦异客,对于他这一介蛊医也未另眼相对。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文牒路引都拿出来, 别耽误了时辰。” 崇山当时来到中原乃是偷渡入境,本是要坐个半年牢就遣返的,所幸后来在夔州时新来的刺史敢用他, 这才因功抵过,还获得了在大越的身份文牒,从此以后可自由行医。 虽说一开始是因报恩而来, 但眼下大越的这片山河行游下来, 崇山方觉大山之中实乃井底世界, 只盼这次来炀陵了结这段恩情后,便回乡授业,光大他蛊医一脉。 大越对医者工匠多有优待, 接引番邦客的小吏看了他的文牒记录,一见是在夔州瘟疫中立过大功的大夫,便立时热情起来, 听他说在炀陵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便热情地派人将其送到城中最大的药行分号。 崇山被炀陵人的热情弄得不太热情,边走边好奇道:“……老夫这蛊医一脉,因多使用虫蛇行医,常被世人污以为巫,在其他地方更是处处碰壁,怎的阁下却这般热情?” 那引路的小吏笑道:“您看看这满大街的番邦客,谁不是仰慕吾皇天威而来炀陵的,近年吾皇鼓励与列国通商,您这样的不算稀奇,就说这灵芝堂药号,上个月还聘了个天竺大夫坐诊,据说有手独特的按摩之法,专治阳虚之症,每日都供不应求咧……” 说话间,人已至一处占了足足半条巷子的大药号,正要进门,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男子疯疯癫癫地从灵芝堂里跑出来,嘴里不住喊叫着什么。 “……血、都是血!!!我的阳寿没过完!阎王爷爷别抓我!啊!!!” 崇山耳朵一动,只觉这男子声音略显尖细,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不一会儿,那疯子便被药号里的学徒制住了,紧接着另一个白面无须的老人家被药号的掌柜搀扶着从里面走出来,苍老的面容上略带一丝焦急。 “马掌柜,已经去过五家药号了,我这义子可还有救?” 那药号的马掌柜显然不敢得罪面前这位贵人,点头哈腰道:“这疯症来得奇异,敝号的名医眼下虽无头绪,但必定竭尽全力,不会让公公您失望!” 公公这个称谓一出,领着崇山来的那小吏顿时眼睛一亮,快步过去深深一拜,谄媚之情溢于言表:“原来是赵公公大驾,小人城东鸿胪寺小吏,见公公似有难处,不知可有小人代为效劳之处?” 赵公公今日也没什么虚与委蛇的兴致,看着疯癫不已的义子,道:“不必了,只是私事而已。若实在不行,” 赵公公是天子近侍,平日里只在深宫难得一见,小吏满面堆笑道:“不瞒公公,小人常常做那接送外邦医者的琐事,公公不妨一说,万一有小人可效劳之处,不也是给了公公方便?” 赵公公看了一眼挣扎不已的义子,叹道:“我这义子司文,乃是陛下身边的掌墨太监,平日里办事灵巧,本想退下来之后让他接替我宫内总管的位置,岂料突发疯病,宫内御医也查不出病根,只得到民间来碰碰运气。可眼下炀陵内的药号已经去过五家了,却都没有法子。” 马掌柜急得满头大汗:“赵公公,请务必相信敝号,小人这就传唤总堂的大夫前来,不出半日,便会有这癔症的腹案。” 他刚一说完,便有个苍老的声音反驳道:“胡说八道,这不是癔症,这是中毒。” 三人望去,只见崇山正绕着那疯子来回查看,还时不时在他身上嗅来嗅去,颇为怪异。 马掌柜挨了这一怼,不悦道:“你是哪里来的外客,我灵芝堂是炀陵最大的药号,堂中的名医可是御医的备选,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崇山啧了一声,道:“那老头不是才说过,御医也没办法吗?那看来你们这儿的大夫还不如御医,连中毒和癔症都分不清楚。” “你!” 赵公公听他这么一说,沉吟片刻,想到司文乃是平时伺候季沧亭的,倘若他是中毒,那季沧亭岂不是…… 他立时站起来,道:“马掌柜,可否让这位大夫为我儿一试?” “赵公公,此人来路不明,如何使得?” 小吏见机得紧,忙道:“马老板,就让这位崇山大夫试试吧,他可是从夔州那闹瘟疫的地方来的,文牒上有地方主簿的表功呢。” 马掌柜哑然,见赵公公坚持,不得不让出一处房间让崇山施为。 初至炀陵第一诊,崇山活动了一下筋骨,见那疯子闹腾不休,当即从随身虫龙里倒出一只怪虫,往他脖子上一刺,对方立时安睡下来,再用银针探穴,手法行云流水,让后面的赵公公颇为讶异。 未几,一番诊断下来,崇山笃定道:“这毒下得妙,悬命八蛊里竟只有食香虫略有一点反应。” 赵公公稳定心绪,道:“神医,可否能为老朽解释?” 崇山捋了一把乱七八糟的山羊胡,道:“老夫本以为你这义子疯癫是因为吸寒食散之类的瘾物,几番试验下来,才断定出他不是服散,而是中了一种能迷人心神的幻香,他是不是时常梦魇?” 赵公公心中一跳,道:“确有此事,在司文之前,也有内监时常梦魇,是以掌墨太监一职时常轮换,不瞒神医,宫中常有流言,说陛下战场血戮之气太重,凡人莫能承受,是以才会有此梦魇。” 崇山道:“便是我们蛊医一脉,也没有这么玄乎的说法,他的症状,和我在北方游历时见过的一种名为‘红云香’的东西略有相似之处。此物本是一种菌菇,生长在竹林之中,晒干晾制后隐约带有竹香,其性本无毒性,但人若长期食用或吸闻,便容易在睡梦间血气上涌,看到一团团红雾,是以得名。” “既非毒物,那何以会致人疯癫?” “这还用问?”崇山不以为然道,“夜夜入梦都是一团血雾在眼前徘徊,便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也会怀疑自己撞鬼了,长期下来可不就是吓疯了?” 赵公公握紧了拐杖,季沧亭宫中的一切由他打点,一应饮食汤药,皆记录在案,倘若真有人在饮食里下毒,而且是如崇山所说的长期下毒,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神医,老朽尚有一问,这红云姑是否因人而异?老朽尚有一个……义女,平日里也和司文做一样的活计,为何她便没有这般疯癫症侯,只是偶尔疲累昏迷?” 崇山摇头道:“红云香并不是毒物,并不会被体质所排斥,女子大多血气有亏,吸服此香,作用要比男子更大一些。你说的这种情形,老夫不能说绝对没有,只是少之又少。倘若真有人丝毫不受影响,那多半只能说明此人心志之坚超乎常人,方不会表露出来。” “那这红云香,可有解药?” “刚刚老夫便说过了,红云香并非毒物,像是你这义子这番情形,远离红云香,休养个十天半个月,多睡少思,便没事了。” 深吸一口气,一抹忧色涌上眉间,赵公公撑起身子,向崇山叉手一拜:“今日能得见神医指点,乃承天之幸,还望神医能在炀陵多盘桓些时日,一应酬劳花用,老朽稍后便会遣人送来。” “稍等,老夫有一问,刚刚听那小吏说,你……您老人家,是大越皇帝身边的近侍是吧?”崇山搓搓手,得到对方疑问的眼神,忙翻了翻药箱,爱惜地捧出一只玉匣,道,“这是我苗寨至宝,世上只得三只,虽然你们大越地大物博可能看不上,但此物救命,还盼您能代我转交给皇帝。” “这……”未经检验,赵公公自然不敢随便将陌生物事带到季沧亭身边,只得致歉道,“抱歉,非是老朽不相信神医,陛下龙体事关社稷,民间物件,非贡品不得面圣,今日事急,他日若有机会,自当为神医引见。” 他说完,便匆匆告辞而去,留下崇山一脸不平。 “哼,就知道没这么顺利,老夫若想害你们岂会这般直接?真真不识货……” …… 宫中。 赵公公回到宫中后不久,便以扫除宫室为名,将季沧亭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皆细细查验了个遍,尤其是她宫中的熏香,更是一一调出来,委派得信的御医亲自查验比对,可即便这般细致,三日下来,却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季沧亭征讨夷国大捷后忽然病倒,被急急送回炀陵。 此事虽被军中下了缄口令,但季沧亭病重不醒的消息仍然如长了翅膀般飞进了有心人的耳中。 “……我就说该早点劝陛下大婚立储,看看,陛下虽然功勋盖世,但毕竟天年有限,倘若真有个万一,我等是该拥立皇孙好还是通王好?” “通王?你开玩笑吧,江山社稷,岂能交到一个痴愚之人手上?” “可皇孙又还太小,眼下和通王又有何区别?眼下只有谢尚书一系坚持支持皇孙接续储位,而石太尉则坚持尊奉陛下为正统,认为江山只能交给陛下的血脉。” “这两位都有意接替徐公的丞相之位,所谓神仙打架莫过如此,接下来怕是不太平。” 朝中一时暗中沸议,而此时的季沧亭却刚刚清醒过来。 这数日间,她时昏时醒,偶尔入梦得久些,战场上的漫天红云便成了她久久不去的梦魇。她自问不是个畏惧杀戮之人,却不晓得为何三五不时地会有这样的梦境。 “陛下,陛下?感觉如何?” “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近来盗梦越发频繁了。” 御医小心翼翼得问道:“可是梦魇?” “怕了才算梦魇,便是十万匈奴恶鬼梦中索命,朕又不怕,算什么梦魇?”季沧亭饮下一盏安神汤,道,“还是宫里的安神汤管用些,睡了这两日,朕觉得好多了,日前堆积的奏折有多少,都拿来吧。” 御医劝了几句,但也知道季沧亭一向勤政,便无奈退了下去。 新来的内监熟练地将榻几架设好,捧来一匣贡品,道:“陛下,熹州进贡的牡丹新墨到了,可要换一换?” 季沧亭瞥了一眼,道:“不必,还是照旧用夔州墨吧,朕喜欢那竹香。” 季沧亭喜欢那竹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风雅,只是因她母亲襄慈长公主好竹,只要嗅着那丝竹香在,她便会舒适许多。 她离开炀陵这段时日,所幸两位能臣实在顶用,留给她的政务并不多,不过小半时辰,便一一处置得当,唯有徐公回乡后留下的相位之争,倒是让朝中顶梁柱的两位争得分毫不让。 正思量间,主角之一的谢尚书便前来叩问觐见。 “陛下此去平夷,可是吓得臣等心惊肉跳。” 季沧亭想起之前所阅奏章,其中就有他这一份催婚帖,顿时看他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谢允。”她直呼其名,“你别是来看朕没死,特地前来申领托孤的吧。” 谢允毫不避忌:“那也要有孤可托付,当年陛下不立储,乃是为皇孙的安全计,不愿他早早卷入风波中,而今天下抵定,臣觉得,也该是时候担当起徐公为大越延续千秋万代的使命了。若陛下不想立皇孙,那也需得留个血脉以备万一……毕竟,若皇孙最终不得帝位,臣不想将余生官途托庇于通王殿下。” 季沧亭表情扭曲:“你还是人吗?朕还病着呢,农户家养猪配种也没你催得这么急。再说了,你谢允从十六岁起抗婚至今,比朕还大,有什么立场来指摘朕!” 谢允一本正经道:“家父四十余岁方寻得毕生挚爱,故才有臣。臣今年二十有五,少说还有十数年逍遥,不急,不急。” “……谢允,你谢家人丁单薄怪不得别人,全是你举族放任自流所致。” “见陛下尚有闲心说笑,臣就安心了,闲话不提,陛下病重之事朝中已传遍,据当下矛盾,臣拟定上中下三策,请陛下一听。” 季沧亭略略正色,道:“说。” “先说下策,朝臣之所以人心浮动,莫过于不知该上哪条船才能保证官途,倘若陛下一时不能决断,请务必短期内在臣与石太尉中抉一辅政大臣,不可形成分立之势。” 季沧亭道:“朕以为石梁玉会比你积极谋取相位一些,没想到是你先开口,朕会思量,中策呢?” “中策就是广纳后宫,转移众臣关注,以陛下的天威权势,世家贵胄必定回择选英才充裕后宫。他们得闻自己有机会成为天家血脉的一员,必不会再逼迫陛下决断,而臣也有信心在此期间整顿朝纲,还陛下一个清净。” 季沧亭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好一个中策,等朕六十岁以后开始昏聩享乐的时候,自会想起你今日之暴言。在朕没起杀心之前,你还有机会讲一讲你的上策。” “臣就知晓陛下会是这种反应,是以上策便是——”谢允振袖跪地,叩首,道,“臣与石梁玉皆不选,陛下召回成国公拜相,并即刻大婚。如是一来,便会立刻摧毁朝中一切不安根源,便是再有人想借着皇孙或通王卫氏正统的身份起事,也失去了成氏这个最大的靠山。” “……” 谢允娓娓分析局势,季沧亭却罕有地没听入耳中,心尖上那突如起来的涩然,恍惚间抬头望见窗外,便见又是一年开败。 “陛下?”谢允察觉了她的神游,道,“陛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轻轻倚在靠枕上,道:“我同他,真是分开太久了。” 可有一千个日夜了?仿佛要把那些年你等过我的漫长岁月,都在这龙椅上一一还给你一般。 第八十三章 夺朱·其一 ——若是以往这般时节, 回京后该是能喝上他今年的新茶了。 或许是因为卧病的缘故, 往日不曾在意的那些细微的旧伤此刻分外敏感起来。那妖人的关于石中龙的预言,季沧亭未放在心上, 却时不时出现在她日益真实的梦中。 睁开眼时,周围人那小心翼翼的猜测目光, 确确实实让她感觉到——他们觉得她要死了。 帝王心思走神了不过片刻, 关于自己病情的臆想便沉淀了下来, 季沧亭饮了一口清苦的药汤, 继续了刚刚的话题。 “谢允, 你是想让成钰回来?” 谢允道:“是。” 季沧亭的口吻依然平静:“那你可知何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两年他闭关研学,天下士庶学子无不靠着他的策论学义谋取仕途。人虽不在朝中, 但名望却是未曾稍减。朕太清楚他的能为了,若非怕他留在京中饱受功高震主的非议, 当年也不至于允他远走岭南。” 谢允抿唇点头,却又道:“一山不能容的是二虎, 但毕竟那也是两年之前的旧事, 如今陛下御龙在天, 又岂是猛虎所能撼动?” 正如他所言,季沧亭现在并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地位再受他人质疑。因为她的民望已经远播四海, 对外战无不胜的同时,对内的民生也未有松懈, 在位仅仅数年便将被战火践踏的山河为之一洗。 百姓们日子渐入佳境, 对季沧亭的敬重便一日重过一日, 有些地方甚至自发地盖起了生祠。 季沧亭听着谢允的意思, 像是真心希望她做出决定把成钰请回来,道:“上次朕试图把你的奉承当真,接着你塞来的政务就差点没把朕累倒。朕可以说,你是为了天下把帝王当工具使吗?” 谢允抬头,一字一句道:“总好过某人为了陛下,将天下当工具的好。” 季沧亭抬眸道:“你指的是谁?” 谢允深吸一口气,纳头下拜道:“当下朝中,手握重权却又洁身自律,一心只为陛下操劳,连臣那才满京华的堂妹当面示好也不愿拒绝的,除了那位痴人石太尉,还有谁?” 谢允有个堂妹小谢氏,今年方满十六,在京中如今年轻一代的才女里数得上名列前茅,且家世显赫,谁若求娶了去,便有数不尽的人脉与财富。大约是去年朝会上在一众老家伙里瞥见了个品貌过人的年轻人,这一眼便看上了。 谢氏门庭对儿女亲事素来不闻不问,并不因朝中立场有所管束,小谢氏便大胆一连半年日日投了花笺去了太尉府,只是春去秋来,竟无一次回应,弄得满炀陵的人猜测那太尉府里的主人真真人如其姓,乃是块顽石。 谢允这种心思细腻的人,当然看得出来石梁玉对季沧亭是怎样的一个态度。 手指在药盏边缘摩挲了片刻,季沧亭声调平静道:“那你是认为朕不该太过重用于他?” “不是不该重用,而是不能用。”见得季沧亭微微拧眉,谢允继续道,“他对陛下太痴了,臣不是在赞许他,只是觉得此人手段极端,易酿祸源。日前同友人偶尔谈及太尉,友人给了四个字,着实引人深思。” 季沧亭:“何字?” 谢允:“痴,而不诚。” 季沧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没有问谢允他的话意中是何处不诚,眼底只略多了几分遗憾,道:“不能回应的心思,即便再痴,朕也不能回应,更无需回应。” “那成国公呢?陛下这些年……可忘了他?” 说来奇怪,分明已经那么久没见了,季沧亭一想到他,还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死后是必然要和这个人葬在一处的。 竟一分一毫,都没有动摇过。 季沧亭失笑,避开了谢允的询问,道:“你既然主动提起此事,想必是带着腹案来的,有话直说。” 谢允道:“臣的堂妹小谢氏年满十八后便要袭县主位,若陛下有了决断,还请为石太尉与臣的堂妹赐婚,以绝此人的痴念。” 季沧亭听得眉头一挑,道:“朝政之事朝中决,他们既非两情相悦,赐婚不过是造就一对怨偶,这么多年了,朕看过的怨偶太多,如今更不会做那始作俑者。” 谢允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臣私心里也不愿同太尉结为亲家,只不过是因为这是最快的法子,故有此一言。” “好了,你的建议朕日后会斟酌,若有合适时机再向太尉提出,倘若他仍是不愿,此事便不必再——”季沧亭忽然一顿,捂住口闷咳两声。 “陛下?” 刚在榻上批了一大摞奏折,季沧亭这会儿也是精神不济,摆摆手道:“就说到这里吧,成钰的事……朕只有一句话,让瑾儿去问问他。” …… 谢允不便再扰,退出殿外时,恰好见得宫中御医恰巧来请脉,便叫住了他。 “……近日朝臣一片不安,御医可否告知,陛下的龙体何以迟迟不愈?莫不是真因为战场旧伤?” 御医垂首恭敬道:“陛下乃行伍出身,身子虽强健,但一直未注意休养,加上国事劳烦,一至于此。下官等必竭尽心力以保陛下龙体。” “御医并未正面回答本官的问题。”谢允皱眉道,“本官记得梁御医乃是自黄老神医离京后才接手陛下的龙体,从前黄老神医在时,陛下也是这般宵衣旰食,但并无大碍。现在战事平定,反而有此衰病之象,梁御医可否给个说法?是需要什么奇珍宝药,还是需另请高明?” “这……”那梁御医脸色一青,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旁侧一道平静的声音出现。 “谢尚书,刺探陛下病情,非臣子本分。” 听到这声音,谢允眸光微敛,转身颔首道:“原来是石太尉,失礼了。” 石梁玉凝视了片刻厚重的殿门,嗅见内中传出的袅袅药雾,道:“听闻陛下已经醒来,本官以为本官来得算是早的,未想到谢尚书更是早了一步。” 谢允道:“太尉来得不巧,陛下一醒便处理了半日政务,眼下精神疲乏,恐怕没有那个心力应付朝政,眼下天色不早,恰巧下官也有事想和太尉相谈,不如一同离宫吧。” 石梁玉自然没理由拒绝,落后了半步,跟着谢允缓缓朝宫外走去。 “……平日里政务繁忙,倒是很少有机会同谢兄对谈。” 斜阳西照,拖长的影子一步一步,缓缓自雕龙画凤的石柱上映过,两个人,两般心思,言谈间各自机锋。 “毕竟谢某从小龙门学成得早,确实也没什么同窗旧谊好回忆的。” 石梁玉道:“那石某可以称谢兄一声学长了。” 谢允嘴角牵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道:“虽是师出同门,但毕竟物是人非,如今石兄位列三公,想必连成晖太傅在时,也未想到今日有这般际遇。” 成晖…… 石梁玉默默听着,神色并无波澜。 “对了,提起先太傅,谢某记得先太傅的忌辰也快到了,陛下想在小龙门中为先太傅起一英烈阁,英烈阁中需有合适的人选题字,石兄以为推举何人为宜?” 石梁玉道:“若是徐公在朝中,当以徐公为宜,如今徐公告病,名望与地位合适者寥寥,何不请陛下亲题?” “谢某也这么想,只是陛下龙体抱恙,不宜出宫,且陛下本人也不愿以弟子身份惊扰先师。思虑再三,谢某倒是想推举一人,届时还望得到石兄共同举荐。” 石梁玉已有预感,袖下的手指轻轻握起:“谢尚书请直言。” “成国公成钰,他虽避世治学多年,但却是桃李满天下,名望自不必说,更是你我座师……最重要的是,陛下也期盼他能回京共襄盛世。” 一句话,谢允的声调缓而长,侧眸看向石梁玉时,试图从对方面上寻觅出不一样的神色,但对方却仍是波澜不惊。 “……石兄以为如何?” “成国公。”石梁玉道,“谢尚书想让成国公千里迢迢回京,应不止是为题字一事吧?” “当然不是。”步步试探,到这一句,谢允方才说出目的,“陛下也是人,为国思虑日久,身边却无一人是知音,长此以往恐怕抑郁成重疾。谢某自幼看着他们二人相知,如今既有机会,何不成就一场美事?太尉不这么以为吗?” “……美事?”两个字在齿间轻轻咀嚼,石梁玉阖目道,“非吾等相阻,徐公在时,已给过成国公机会。可惜国公不愿放下身段为国尽力,石某……也深感遗憾。” 谢允道:“那么也就是说,只要成国公愿意,石太尉必定会全力支持这桩亲事了?” “谢尚书。”石梁玉的语调终于冷了下来,“此乃大事,当需朝□□议。” 谢允笑了笑,道:“是谢某失了分寸,只是谢某有可能与太尉结为亲家,故而今日才多说了几句,还望太尉海涵。” “亲家?谢尚书何意?” “也没什么,好事成双而已。谢某今日顺便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句我那堂妹对太尉有意的时,言谈间问了问陛下是否愿意赐婚,陛下她……”看到对方身形一僵,谢允放慢了语速,“陛下说,她会考量,还望太尉大人有个准备。” 第三次了,这一次,终于要把他彻底排除在她的世界外了。 “……谢尚书有心了,只是士庶有别,石某平民出身,且家中也已收养了一名义女,实不愿耽搁了令妹。” 谢允见谈得火候差不多了,道:“无妨,闲聊而已,重要的是……太尉大人当知晓,世事汤汤,非人力可毁,有时接受命途安排,平稳度日,也并无不可,告辞。” 天幕吞噬了最后一道夕照,石梁玉一个人仃立在夜风冷冽的宮中,他恍惚中看了一眼足下的青石砖。 他太熟悉了……这是他害死成晖的地方,是他亲手将毒药送给了恩师的那个地方。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畸形的路,一步步像个怪物一样,吞噬了季沧亭的一切。 “我错了吗……” 饮下一口冷入骨髓的风,他缓缓抬起手臂覆在面上,暗紫色的袖袍遮盖住眼前朱红的宫门,也遮住了眼底最后一丝光亮。 “如果我真的错了,我早就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你们一个一个死的死,走的走,却还是没有人来惩罚我,那我会继续走下去,只要我走到最后,我……就是对的。” …… 岭南。 “……成晖先师当年逝世之谜已有所眉目,布局已下,宫中有贵人已应允相助,若成可除朝中隐祸,君安心休养,待回京时,必予君一片朗朗乾坤。谢允敬上。” 水榭楼阁中,一个身穿青衣,姿态优雅的妇人缓声念着来信内容,阅罢,若有所思道:“这些年彭校尉案的线索已经是个死结,再查毫无意义,反倒是谢尚书另辟蹊径,关于成老太傅的死因查出些许眉目,这小半年布置下来,终于要成局了,国公以为如何?” 眼前的山河依然是一片模糊的色块,但比起数年前,眼、心、神魂已平静了许多。 成钰接住一片檐上飘转而落的枯叶,依稀的枫红色,恍如记忆里季沧亭盔甲的颜色。他闻言,徐徐道:“依谢允的性子,他必是开局前先挑衅对方了。” 青衣妇人神情一肃:“国公以为这是打草惊蛇?” “不能说谢允这一步走错,挑衅是看对方的心性,倘若对方心性不稳,挑衅就是打乱对方阵脚,谢允得一先手;倘若对方足够稳重,或者过于疯狂,此举则可能造成意外的变数。” 青衣妇人面露奇色:“妾身自闽郡而来,经由庾夫人才投至国公门下为谋士,自问所见智者也不少,朝中那大患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让整个大越的名门世家都感到这般棘手?” 这青衣妇人乃是闽郡一姓梁的奇女子,少时嫁予闽郡太守为妻,太守曾病重无法理事,妇人便越俎代庖,不止将闽郡当地内务打理妥善,更是制定新政,将贫瘠的闽郡在短短数年间改善成富庶之地,但后来作为夫君却依靠妻子才获取政绩的太守受人议论,深感面子受损,便休了她另娶他人。 而这梁氏也是狠人一个,被休的同时一封举报信告至御史台,让尸位素餐的太守丢了官,而同时为免报复,自己早就带着娘家人跑到了岭南投奔闺中密友庾氏避难。 成氏乃是世家中的巨头,那太守也不敢追到岭南来,只能任由梁夫人做了成家的门客。 成钰听了梁氏的话,道:“时势造英雄,亦造祸端。那人深知求生之道,将自己和皇帝的立场捆在一处,他若败,则皇帝先伤三分。谢允毕竟是世家出身,不曾知晓百姓疾苦,做个贤臣绰绰有余,但政斗上难免天生输对方一筹。” 梁夫人道:“国公虽有眼疾,但,何不借此上京与谢尚书联手,将这些年的所有猜测彻底揭露?” “揭露?”放掉手中那片枫叶,成钰看着它模糊旋落入廊下的湖中,轻声道,“如果我所有的推测都是真的……那样的真相,她承受不了。” 他太了解季沧亭的性情了,她对自己的压榨是没有底线的,如果她真的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是她所有悲剧的源头,她的恨火会先毁了她自己。 沉默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响,紧接着清越的熟悉声音传入门内。 “师父!瑾儿来看您了!” 卫瑾如今身形已有所抽长,腰间挂着一把短剑,快步奔入水榭里,见了成钰,便是躬身想行礼,但一打眼,却看见有个青衣妇人也在水榭内,忽地脸色便是一白。 “这、请问这位是——” 梁夫人看他神色,笑了笑解释道:“妾身闽郡梁氏,乃成府门下谋士,见过皇孙。皇孙远道而来,想来有很多话同国公说,妾身这便告辞了。” “哦、哦原来是谋士,失礼了。”待梁夫人走了之后,卫瑾小声嘟哝了两句,“可吓死我了……” “瑾儿。”成钰转过身来,道,“你前些年也算跟在独孤楼身边一段时日,竟未学得他半分稳重吗?” 卫瑾凑过去,酸溜溜道:“独孤先生才不稳重呢,前些日子从塞外来信,还说见到了师父那位草原女郎,连他也一见钟情不能自已了呢……” 谣言往往如此,不知所起,一传而广,一广而歪。 回想起草原上那狼王奇遇,成钰也是恍如隔世,思及独孤楼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但估计此时在塞外的他,对毛茸茸的狼恐怕并不抗拒,决意给他留几分面子,遂不再解释此事。 “你来岭南,若只是为了探查成某人是否有主,那你今日便可回去了。” 卫瑾连忙认错,道:“不不不,师父别生气,瑾儿来是有要事的。” 成钰坐下来,半阖着眼端起茶盏道:“为师稍后还有他事要忙,你还有三句闲话的时间。” 卫瑾:“是这样的,徐公回乡养病之前交代过瑾儿要来岭南关心关心师父——” 成钰:“两句。” 卫瑾:“我来之前请示过谢尚书了,这可是家国大事!” 成钰:“一句。” 卫瑾急了,忙道:“别啊师父,其实是七姑姑她想让我带封信,就在这儿!” 鹧鸪盏中的茶汤轻轻烫了一下手指,成钰推开卫瑾送至眼前的信,声调不见喜怒:“你念吧。” “姑姑说,她……” 纸短,信亦不长,卫瑾稚嫩的读声里,成钰一时恍惚。 三年了,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终于……为自己考虑了一次。 她说,长夜无尽,鸿雁四海无觅处。 她说,塞外京华,地北天南不是家。 她终于能坦然面对了自己不能承担的苦痛,和自己终究是个凡人的事实。 “……师父,就是这些了,姑姑说了,师父若是决定了,就要那天下最好的一封聘书,她想你慢慢写,写得久一些,她还有很多时间来等。” 烟消茶冷,成钰沉默了很久,才将未动一口的茶盏轻轻放下。 “还是快些吧,她……从来都是没什么信誉的。” 第八十四章 夺朱·其二 “赵公公, 寝宫本就有专人清扫, 您年事已高,何必亲自做这些小事?” 或许是因为习武之人体质着实强悍, 季沧亭醒来后不到三日便行动如常,这一日与群臣议事过后, 回到宫中正巧发现赵公公正亲自收拾殿中大大小小的香炉。 殿中忙活着的大小内监宫女纷纷行礼, 赵公公转过身来, 颔首道:“回禀陛下, 最近新上贡的香潮坏了一批, 老奴怕陛下闻了睡不安稳,就查得细了些。” 季沧亭瞥了一眼地上那些香炉, 道:“公公多心了,朕平时也不好这些熏香物事, 潮便潮了,撤了就是了。” 赵公公点了点头, 让人端来热茶, 看着季沧亭又坐进了那一堆奏折堆的小山里, 面上带有些许忧色,询问道:“大病初愈, 陛下也该好好将养两日,怎的就又忙上了?” 季沧亭揉了揉眉心, 道:“明年春后, 西厄兰朵便要正式送来国书作为大越的附属国, 但……地方上有传言西厄兰朵的兵马侵扰劫掠, 但军方却未收到此等讯息,如今虽知是谣言,却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身在帝位,要忧心的何止千头万绪,西厄兰朵部乃是以阿木尔为首,他的为人季沧亭自然相信,但他毕竟出身匈奴,百姓们智慧不足理解国事外政,只知道匈奴人踏上大越的国土就该死,就该由她这个力挽江山的战神出面弹压。 让西厄兰朵顺利成为大越正式的属国是第一步,在此之后,她还会派遣封地将军与驻军前往驻守,再逐步让大越文儒之学通过阿木尔在厄兰朵传播,如是百年之后,西厄兰朵会逐步同化至大越疆土之中,到时仍然信奉游牧的东厄兰朵便再不足为虑……或被后人吞并,或彻底归化。 这是成钰留给她未尽的百年大计,战争是手段,但绝对不是目的,在此之前,所有关于匈奴的仇恨与压力,都要她一肩担起。 赵公公看她仍是脸色苍白,心疼得不行,道:“谢尚书能为不凡,石太尉也是出了名地勤勉尽责,难道不能为陛下分忧?” 季沧亭道:“不行,他们一个忙着年尾的十数国通商,另一个管着三十三州水利工事,好好的活人已经被朕当耕牛使了,再加一个厄兰朵,忙死过去谁来替他们干活?何况这两个都是文弱书生,外事上都是外行,还不如朕亲自处理。” 赵公公叹了口气,他心里在意那红云香的事,又不敢打草惊蛇让背后下红云香的人察觉,只能试着探询起了季沧亭的病情:“国事上老奴也不懂,却是想问问陛下日前那些梦魇症候,这两日还犯吗?” 季沧亭手上朱批不断,头也不抬道:“邱御医虽然平日里总啰嗦什么朕的底子都是征战时虚耗的,但他治梦魇还是有那么一手,每次服完他的药,便不再犯噩梦了。” “那便好、那便好。”赵公公嘱咐侍奉的内监照顾好季沧亭,便退出了殿门外。 ——红云香并非毒物,唯一的作用便是致幻,随便休息两日便好了。 走出殿门未两步,赵公公回想着崇山老者关于红云香的判读,忽然步伐一凝,电光火石间,一个古怪的想法划过脑海。 季沧亭的红云梦魇是从当年成府那位黄老神医离京后才出现的,因为症状轻微,季沧亭又体质强悍,是以所有人都不在意,只以为她是历经杀戮太多所致,而那个时候也正是如今的主治御医邱御医崭露头角的时候。 赵公公还记得,这个邱御医一开始只是个太医院的副职,因为诊治季沧亭的梦魇有功,才一路升至如今的地位。 那么反向而想,什么样的大夫,会对于同一种病症,每一次都无法准确地说明病因,却又每一次都在极快的时日内药到病除? 赵公公身形僵硬,转身去了太医院,但去了之后却被告知,邱御医被宫里的太妃传走了。 “赵太妃……” 徘徊了片刻,赵公公叫来一个小内监:“我去赵太妃宫里一趟,你替我带个信儿去宫外东昌坊灵芝堂,给一个叫崇山的苗医,就说……” …… 又是一个落日,季沧亭从繁重的政务里抬起头来,沉淀下杂乱的心绪,正想起身,却又是一阵熟悉的疲惫涌上来,不得不又坐回了椅子里。 旁边侍墨的宫人吓了一跳:“陛下可是有所不适?可要再传邱御医来?” “不必,只是坐久了而已。”季沧亭阖目定了定神,喝了口参茶,偶然瞥见旁边一封关于小龙门培育新血有成的表功折,随口道,“朕若是没记错,今日该是小龙门入学的日子吧?” “是,炀陵的大小士族英才、还有各地举荐的佼佼者,都是要去小龙门拜侯的。” 小龙门。 一抹余晖穿过花窗零星散落在季沧亭面上,她缓缓念着这三个字,莫名在唇齿间莫名咀嚼出一股苍凉的意味,彻寒的峥嵘年月过后,恍然回想起那般无忧无虑的年岁,竟还未超过十年。 “陛下?”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赵公公交待了,若陛下当真不适,万不可勉强。” “无妨,朕……想出宫走走。” 这个时候,卫瑾去了岭南,徐鸣山也告老回乡了,她身边再无一人会管教她让她好生休息,想到这一节,季沧亭唇角也带上了一丝苦笑。 轻装简从地出了宫门,一路上灯火通明,炀陵的风貌总算对得起满朝文武这数年的辛苦耕耘,单单是过眼一望,盛世气象便已显现。 心中快慰,疲劳自然也随之慢慢消退,季沧亭一时兴起,便让随扈让出匹马儿来,戴上帷帽打马走上了她曾无数次走过的炀陵长街。 鳞次栉比的楼阁中饮宴的欢声,合着小贩的叫卖声一一融入耳中,季沧亭放缓了步调,一路缓行,直至转过一处牌楼后,看见盈满了年轻的白衣儒生们的小龙门,这才停下来。 “女儿啊,进了小龙门好好学规矩,莫丢了家里的人……” “父亲、娘亲,女儿来小龙门,也是想和那些子一定好生历练,将来没准也能做官哩。” “说什么傻话,送你来一是想让你收收性子,二是想让你多结交世家贵子,以后好找个好婆家……” “哼,我就要!” 道旁街角,一户送女儿来小龙门的官宦人家车队里,少女一番壮志豪言,惹得旁人一阵阵笑声。 季沧亭在不远处静静听着,又不免回想起自己那时候入学时的情形。 她十四岁便同其他京中的贵女一并被送来小龙门学规矩,当时父亲在边关,母亲又病弱,第一次拜入门中时,她是自己一个人骑着袭光跑来的,因着袭光那时第一次来到炀陵,人多惊马,带着她直接冲进了小龙门里,而且一脑袋冲进了当时已经执教的成钰的学堂里。 事后她被成晖老头罚抄百遍女则,到了天黑时,成钰一个人过来找她,见她迟迟不动笔,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女则。 她说崤关铁血女儿,岂能抄这条条框框的东西。 成钰笑说不巧,他今日同样被叔父罚了,要抄的战国策也是他不喜的,能不能和她换着抄。 现在想想,或许她今日能走到这一步并非偶然,天下墨守,只有成钰,从不是将她当做一个闺阁弱女子看待,在他眼中众生平等,没有因她是女子而让她必须去做什么样的人、去听从什么样的安排。教,便是实实在在地教,天下大势、国计民生,只要她有心要学,他便知无不言。 成钰对待人事物时总抱持着一种透彻的平等,即便她离经叛道以女子之身上战场,他也从未说过半句不该,也正因如此,他早早远离了朝堂。 ——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这天下是否会那般地不同,再无士庶之别、男女之分,浓妆执竞可,粉黛掌舵亦佳……只是这样的光景,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 季沧亭已不记得成钰何时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了,左右是不敢在长辈面前提起的,想到这里,她不免露出些许笑意。而就在此时,街尾传来一阵喧闹声,季沧亭回身望去,只见左右的儒生们纷纷翘首以王,脸上多有薄红。 “那就是现在的炀陵第一才女吗,真是国色天香!” “还是尚书大人的堂妹,名门贵胄之女,若非陛下是个女子,这小谢氏必是帝后之选!” “好在陛下是女儿家啊,我们还有机会……” “可惜人家眼界高啊。” 莫名被安了个帝后备选,季沧亭定睛细看,只见小龙门里正逢女学放课,一群端庄淑雅的名门贵女三三两两走出,其中有个最为出挑的少女,粉蝶香衣,雪肤花貌,双眸清亮若一弯剪水,同女伴说话间笑意盈盈,让人一见便如沐三月春阳。 小谢氏,这大概就是谢允提到的堂妹了,真是个小仙女,怎地就眼神不好看上石梁玉了。 一想到谢允提到的那些关于石梁玉的心思,季沧亭直觉这事不能细想,正欲打道回宫,却见一人风驰电掣地从街那头驰马而过,差点没把她头上的帷帽带飞。 “今日兵部事忙,好在本官紧赶慢赶将杂事理毕,总算赶上了。小谢妹妹,昨日游湖之约可还作数?” 季沧亭本还心想谁敢在朕年轻时专用的大道上跑得比她还快,结果一看,顿时心里骂娘——难怪今天兵部的破事折子那么多,他娘的就是因为你铁睿想骚扰同僚的妹子?? 那小谢氏到底是大族出身,气定神闲地回道:“铁将军有礼了,小女昨日与众姐妹之约,非是为游湖玩乐,乃是为义卖书画,为向姐姐的新私塾筹集善款,将军国事在肩,岂好轻扰?” 铁睿:“无妨无妨,陛下勤政,舍不得我等操劳。既然是义卖,想来龙蛇混杂,你们一群女孩子太过危险,还是本官陪同保护吧。” ——崽种,朕记住你今日的操劳了。 季沧亭本来都想回宫去了,横遭铁睿这么一气,顿时拳脚发痒,就这么跟着那为难的小谢氏一起去了附近的景观湖畔。 此时景观湖畔百步长廊挂满了书画,引人驻足,他们到时,卖字画获得的善款已经积满了两个功德箱。 季沧亭频频点头,姑娘都是好姑娘,就是她的麾下太丢人了。 “小谢妹妹,听说你们这儿还有评榜?若让我看,你的书画必是第一的。” 小谢氏:“哦,那小女的书画好在何处?” 铁睿:“这……好在人美心善。” 小谢氏:“……哦。” 炀陵第一才女,对一个行伍出身的人讲诗词歌赋自然是对牛弹琴,两三句话聊僵了,小谢氏便欲抽身离去,忽而瞥见一架熟悉的车驾停在一处挂画面前,车里的人对着一张风雪策马图观视良久,不一会儿,车里的人伸出手虚指了一下,下人便下了车,想将那画买下。 “请留步。”小谢氏眼睛微亮,快步上前,娉娉婷婷行礼道,“车内可是太尉大人?” “……”车里一片沉默。 石府的下人道:“大人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县主请了。” 这样的拒绝小谢氏不是第一次遇到,略有可惜,但也没阻拦,正要让开,身后不远处的铁睿却是怒上眉山,高声道:“太尉大人,是何要事?竟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 石府的下人犹豫地看了一眼车内,道:“大人的确有要事,还请将军让行。” 铁睿握紧马缰,道:“大人忙于国事,我等自然不敢阻拦,只是谢县主次次以礼相待,太尉却一直冷漠至此,是否太过失礼了?” 小谢氏:“铁将军!” 铁睿压低了声音道:“铁睿是军伍出身,不会说话,这一年来县主的心意整个炀陵有目共睹,铁睿敬佩县主的勇气,但却不觉得这份勇气可以被随意践踏!” “那……”石梁玉仍未现身,只有清寂的声调从车里传出,“本官只能说,县主身份尊贵,从今以后,请莫要自践。” “你!”铁睿大怒,一声断喝,震得手上牵着的马匹一惊,长嘶之下,竟直直朝石梁玉的马车冲过去! “小心——” 小谢氏惊呼未尽,忽见斜刺里一条长鞭横空甩来,瞬间卷住疯马的后腿借着巧劲一拉一扯,疯马顿时身形一歪,再背上一沉,脖颈被一道无匹沉力一锁,哀哀嘶鸣数声,冲出几步后,便安分下来。 整个炀陵最好的驯马师,即便有份手艺,也断无这种武功修为,再加上那身影不知从前校场上揍过他多少遍,铁睿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快步走过去,声音都抖了起来。 “末将铁睿,参——” 季沧亭一个手势制止了他,好似是因为刚刚那一手牵动了之前没好全的隐患,缓过片刻,才翻身下马,压了压帷帽道:“姻缘之事,在乎彼此尊重,朕的麾下,不存不知轻重之臣。” “臣明日便会自行请罪!” “太尉虽被朕解除兵权,但毕竟位属三公,不容随意冒犯,你要做的不止该向朕请罪,明日下朝后,你当亲自去他府上请罪,记住这次教训,以后方知分寸。” “是……”铁睿垂头丧气道,“陛下今日何以出宫来?身边护卫如此单薄,岂非不妥?” 季沧亭道:“朕需要向你交待行踪?项上人头还想要的话,你该知道知错即滚的道理。” 所幸他们在的地方柳杨遮掩,注意到的人不多,铁睿先就告辞而去,而那小谢氏心思聪慧,见铁睿的反应,似也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正要开口行礼,便见石梁玉下了车,朝季沧亭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多谢陛下解围。” 季沧亭便装而来,自然不便泄露身份,走近来道:“今日之事乃铁睿之过,我已让他改日向你登门道歉。” “此乃意外,铁将军实无错处。陛下不必为臣费心。” “若真不想让他人费心,就不该有我眼前这一幕,也不会让谢允把事情提到我面前来。” 季沧亭看了一眼呆怔的小谢氏,上前一步,对她道:“今日之事,乃是朕御下不严,朕已教训过铁睿,还请县主莫要介怀。” 屈膝至一半,小谢氏听到此言,忙垂首道:“因臣女劳烦陛下出手,如今岂敢介怀,倒是陛下,为何……” “随意巡视一二,偶然遇上罢了。县主若还有画展的事在身,可先离去了。” “那……小女告退。” 小谢氏离去的背影带着几分萧索,季沧亭看了略显可惜,对着石梁玉道:“朕记得这会儿你也还是该在宫中或府中处理公务,,今日怎地得闲?” 石梁玉掀开车帘,里面有个两岁大、穿着小红袄的女娃儿酣然而睡,季沧亭歪头看了看,道:“这是在夔州收的义女吧,都长这么大了。” 石梁玉道:“孩子幼弱体虚,府中往来甚多,嘈杂不断,只得送到郊外的别馆静养。” “原来如此,让你这般忙碌,倒是朕的不是。”季沧亭轻轻放下车帘,“知情识趣,端庄昳丽,朕实在无法理解你为何会拒绝这样的佳人。” “陛下说笑了,臣的心思不在此上。” 季沧亭轻轻摇头,道:“此事朕本无权置喙,但还是想多说一句——石梁玉,有时给别人留一分余地,人生或有不同。” 石梁玉抬头看向她,道:“臣不知什么是余地,至少臣……从来没有得到过。” 第八十五章 夺朱·其三 “臣不知什么是余地, 至少臣……从来没有得到过。” 斜阳堤畔, 焦褐的柳枝上依稀还留存着些许萎靡的枯黄,穿巷而过的风一吹拂, 便在地上刮出宛如日出前送葬的冥纸摩挲地面的声响。 她最为倚重的权臣之一,就站在这样的柳枝阴影里,枯朽得宛如一具空壳……这是她曾在战场上嗅见过的, 那些随时会跳起来给人一刀的, 假死者的气息。 季沧亭漆黑的眼仁里映出对方的身影, 在一片秋叶落地的时间里,一丝因危险而自生的本能杀意在心底缓缓蒸腾而起, 只是尚未凝聚成形时,马车里便又传出小孩子无法安睡的啜泣声。 “义女病弱, 让陛下见笑了。稍晚些臣还有一些秋收上的折子, 待送完孩子就回来, 不知陛下可否拨冗一议?” 幼子的低啜带走了季沧亭的注意,她往马车里望了一眼,道:“倒是怪朕让臣子劳累过度,竟让你连关心孩子的时间都挪不出来。” “多谢陛下关怀, 倒是陛下自南伐归来,方卸甲便又立即处理国事。相较而言, 臣不过日日案牍琐事,不敢说累。” 季沧亭道:“你说的是, 有时候朕也好奇, 为何会有那么多琐事, 让人整夜不得安眠,倘若这江山真是这般千疮百孔,那以先帝之作为,是如何撑持过这十数年的?” “……”石梁玉微躬的身形一顿,继而将身段放得更低,“是臣等无能,若是先太傅还在,必不会让陛下劳累至此。” 若先太傅还在……若他们都还在。 季沧亭深吸了一口泛凉的秋息,语调平静道:“提及太傅,朕一直有句疑问,不知你能否解答。” “……陛下请说。” “太傅的忌辰,你为何从来没来过?” 枯黄的柳梢蓦然哗啦一声被乱风刮动,尾端的纸条扫过深紫色的袖摆,一口霎寒的气息蔓延至四肢百骸,石梁玉眼前的画面模糊了一瞬。 观察一个人的情,就能控制一个人,也能知晓她的意图是什么,但现在,他开始渐渐读不懂季沧亭的情绪了……这绝非是一个好兆头。 他已非昨日那个街头流离的书生,而对方的进步更快,不知不觉间,已经蜕变到了可以察觉到笼在她周围那层牢笼的地步。 “臣……为罪臣之子,不愿以污秽之身,侵扰恩师英灵。”诸般艰涩之下,石梁玉如是答道。 “原来如此。”短暂的试探过后,季沧亭并未深问,道,“老师的胸怀还不至于如此之窄,余生若坦荡,便无需忧惧。今年谢允提议的先太傅公祭,朕希望你不要缺席。” “臣,谨遵陛下之意。” 斜阳渐暮,季沧亭不宜再多打扰,辞别后走出数步,却又回过头,似乎是一语双关道:“对了,忘记多说一句。此去路虽崎岖,国不可失重臣,早日回来。” “……” 直至季沧亭的身影消失在逐渐稀疏的人群里,石府的下人方道:“大人?可还要先把小姐送去城外?” “你去送吧,我忽感不适,去问一帖药。” “大人要治病何不回府?府中亦有名医。” “这病寻常大夫治不了,要治的是——” …… “隐患。” 季沧亭拂去茶盏中袅袅而升的烟气,对着一脸错愕的谢允道:“若不是朝中有隐患,朕也不会打扰你。假设一下,如果现在有人想谋朕的反,你觉得胜算有几成?” 府中突遭皇帝拜访,而且这个皇帝还是翻墙进来的,进来就熟门熟路地坐到他家饭桌旁,开门见山地问他谋反云云,谢允花了一点时间,才把思路整理过来。 “这是不可能的。所谓谋反要素有三,一是人望,二是旗号,三是兵力。陛下的江山乃拳脚打下,为大越一雪百年之耻,苛刻如史官都恨不能写出朵花来,何况芸芸百姓?人望一道,便是一手打散厄兰朵局势、教化天下的成国公也难及陛下之项背。” 季沧亭道:“这项吹得好,那旗号上便也不必多说,朕虽比不得史上贤君,待民生也还算勤勉,百姓日渐富足,便是有人谋反,师出无名,亦难服众。” “而最后的兵力,北有崤关、南有建昌,俱是重兵在守之地。崤关乃陛下出生入死的亲军,而建昌由陛下的同窗把手,皆属死忠,但凡有谋反的风声,一个月内便可支援平乱。而即便不论这两地,炀陵里唯一的太尉也让陛下彻底架空——” 谢允说到这儿,觉得话有些太直了,正斟酌说法之际,季沧亭便接话了。 “是,朕一开始的确因石莽之故芥蒂过石梁玉,所以架空了太尉的职权,把整个炀陵的军力给了铁睿,而铁睿随我出生入死,其麾下亦是亲如兄弟,断不可能反。也是因此,朕给了他这个太尉极大的内政之权,让他专注于民生内务,而不能有任何不轨心思。” “这是正确的抉择。”谢允沉思片刻,想起季沧亭一开始提及的问题,诧异道,“那回到陛下一开始的问题,臣即便不同意他的政见,也仅仅认为他的目的是为夺权,陛下竟直接认为他有谋反的隐患吗?” 季沧亭道:“诚如你刚刚所言,朕没有理由与证据,只是如你一般……在怀疑而已。” 谢允深吸一口气,起身,振袖,深深一躬道:“陛下还是察觉了,先太傅公祭之日,臣的确有个局在等待对方入瓮。” 季沧亭道:“怀疑的理由?” 在位这些许年,季沧亭那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血残之气全数收拢在日渐浓重的威严里,三步之距,谢允便感到了季沧亭的不悦。 天子一怒,这位是真正能做到血流千里。 谢允肃然道:“恕臣现在不能明言,此局若成,为朝廷除一隐患,此局若不成,则陛下日后可放心任用此贤臣,臣亦可放下心来,承担全部罪责。” 季沧亭盯着他,身子微微前倾,道:“只此一次,朕相信你的分寸,如有下次,朕会杀你。” 言罢,季沧亭转身离去,谢允好似想到什么,抬头道—— “还有一种情况,可能会造成陛下所担忧的谋反之事。” “何事?” “刺杀。”谢允道,“陛下正当年少,自不必担忧老病之事,只是若万一于刺杀中出了意外,朝纲必乱。” “这种担忧太多余了,你知道独孤楼为什么能放心离开炀陵吗?”平缓的语调,掩不住季沧亭王者气态,“因为他知道,关内之中,朕已天下无敌。” 谢允一时被震住,继而哑然,他一文弱书生,关于武道之事自然无从置喙,只得苦笑道:“陛下好自信,那臣便放手施为了。” “公祭还有七日,朕要你将你的布局尽书于岭南,若你事败,叫成钰出手来捞你。还有……”季沧亭伸手接了一把窗外自檐上飘落的碎雪,缓声道,“落雪了,让他晚些回来。” …… 入夜的炀陵,灯火通明,东市最大的酒楼中,杯觥交错。 铁睿到时,厢房里聚着的炀陵多数的实权武将正聊着边关的近闻,谈到热议处,更是群情激奋。 “我实在想不明白,那匈奴都已经嚣张到这种地步了,陛下为什么不允我等出战?!” “都已经三个月了,北边的商旅说是屡屡遇见西厄兰朵部扰边抢掠妇孺,还不让崤关守军去教训教训这些狄狗!” “可我听吞狼军退下来的老将军说他们在边关没听闻过这种事啊,西厄兰朵部单于还乐于与中原通商来着,这事……怕不是谣言吧。” “哼,空穴来风,理有固然,匈奴的话哪能尽信!难道你们都忘记了那些死在崤关的英魂了吗?!” 众将闻言,细一想匈奴往日种种劣迹,加上酒气催发,那点子理性便彻底丢在脑后,跟着一起痛痛快快骂起了匈奴。随后酒过三巡,有将领发现铁睿在自斟自饮,笑他道—— “铁将军,早说了咱们这等下阶士族出身的人,是攀不上谢氏那种百年世家的,何况那谢仙子心有所属,你还是放弃了吧。” 这话仿佛一把戳心窝子的刀,剐得铁睿心口生疼,闷闷饮下一口苦酒,道:“下阶士族又如何?我等身上功勋皆是拼杀出来的,同为陛下尽忠,谁又比谁高贵!” 将领打哈哈道:“是啊,那太尉还是个罪臣之子,白衣出身,现在位列三公又得陛下器重,那谢允名门天骄,见了还不是得口称上官?听我们营里那庾家的羽林郎说,谢允还亲自去向陛下请求过给自己的堂妹赐婚呐,说到底,是咱们做的官还不够大,那世家看不上罢了。” “谢允向陛下求过赐婚?!”铁睿蓦然抬头,又想起白日里被季沧亭撞见自己行为不检点那一幕,更是一口苦水钻入五脏六腑里,握着杯子的手都略有颤抖,“那……陛下是如何回复的?” 将领啧了一声,道:“这我们哪儿晓得,不过那谢仙子一腔痴情,只要石梁玉点个头,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吧。唉,也是咱们做武夫的倒霉,只要天下不乱,那些文臣就能平步青云,咱们却只能在战场上取功勋,可如今四海臣服,又去哪里找仗打?只怕今后要一直被那些个文臣一脉压着了。” “哎,你这话可过分了啊,咱们打仗不就是为了护佑我大越吗……” 众人嬉笑起来,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至少铁睿是听进心里了的。 如今天下靖平,好不容易边关传来匈奴扰边的消息,朝廷却说是谣言,不许他们这些武将出战,这让大越自季沧亭登基以来的军事储备几无用武之地。而一旦朝廷开始认为这些军备冗余起来,那他们这些武将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诸位。”也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如何,铁睿昏昏沉沉间,道,“明日我会上奏请战边关,诸位兄弟,可敢再为大越,再为陛下随我一战再取功名!” 杯觥声停,众将愣了一阵,有人一砸酒盏,道:“你我兄弟,皆愿为陛下死战,但凡你一句话,性命亦可交付,何况请战?!我们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多谢!” 豪言欢声至深夜,战友间总有说不完的沙场搏命事,待夜阑人寂,宵禁之前,众将领醉醺醺地散场,铁睿独自一人提着半壶冷酒晃晃悠悠地回了府。 即便如今官至三品征虏大将,铁睿仍是同他老父住在京中小士族的宅子里,并非因为官邸不够豪奢,而是他家从开国时便一直从军,这宅邸是祖皇帝赐下的,他的老父也是一辈子守着这份家传的荣耀。 冷风吹拂过家门前的灯笼,铁睿远远瞥见一个驼背老者拄拐守在门口,立时酒醒了一半,慌忙过去扶住。 “爹,您怎么出来了?刚刚落了雪,若是滑倒了该如何是好?” “哼,臭小子还知道回来,饮酒乃军中大忌,即便不在军中,也需得自律才是。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你少不得一顿板子!”铁父哼了一声,道,“成日里尽知道出去鬼混,贵客来了家里,老子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铁睿最怕他老父生气,捋着老父的后背,道:“儿子错了,您且消消气,上回匈奴攻城您非要上城墙,留下的病根到现在还没好,可要注意着些。对了,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来家里?” 铁父道:“来的是太尉石大人,去把衣服缓缓,别一身酒气见客。” “哈?他来做什么?”铁睿一脸古怪,想起白日里的事,一时发酸便觉得对方是来因谢家姑娘的事示威的,道,没好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事,爹,您先去休息,我这就去打发了他。” 铁父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怕丢人,老子还怕被人说自己的儿子没教养,现在当朝廷大员了脾性大了?忘了咱们铁家是忠名是祖皇帝赐下的?你要是还这么个样子,等老子土埋半截后,怎么和祖上交代——咳咳!” 铁睿语气顿时软了下来:“爹、爹莫生气,儿子知错了,这便好生待客,您快去休息吧……” 好不容易哄走了老父,铁睿叹了口气,一转身,便见正堂门口站着一个刺眼的身影。 “太尉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石梁玉站在他家正堂前,正欣赏着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苍遒有力的“忠”字,似是先前便听见外面的动静,道:“铁将军是个纯孝之人。” 铁睿心情阴郁,嘴上不自觉地便带起刺来:“寻常父子家也是如此,何必大惊小怪,可能石大人身世特殊,没有体会过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才有此感慨吧。” “将军说的是,漏夜前来,确有要事。”石梁玉不置可否,让人听惯了的平稳语调忽而一沉,带上些许罕见的锋利来,“本官想说的是,将军上奏陛下请战边关的心思,实乃寻死。” 铁睿一震,他对石梁玉的了解仅止步于他的勤勉和保守,如今却是头一次见这个人露出些许獠牙的影子,立时便有了十分的酒醒。 “为陛下解忧乃我辈武人职责,太尉此言何意?” “哗取功名,也算本分?” “你?!” 石梁玉背对着烛光,面上的神情埋在阴影里,让人想起幽暗巷角里的不知名野兽,语出如刀:“将军祖上原本并不是士族,乃是祖皇帝开国犒赏三军时,才得到的士族晋封。在此之后,大越数代龟缩关内,铁家并无施展拳脚的机会,名为士族,在其他同僚眼中,恐怕也与本官这样的平民出身并无二致。” 铁睿背过身去,冷哼道:“夜深露重,本将军没有同太尉讲古的兴致!” 石梁玉无视他的冷对,继续道:“及至将军这一代,因一□□法出众,偶得上官青眼,令堂瞒着令尊变卖了嫁妆,给将军捐了个武官,从那时起,将军对官位仕途的渴求便异于常人。嗯……本官想起了,那时候家父还当权,将军也算是家父的旧部。” 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铁睿勃然大怒:“石梁玉你!” “石府里还留着令堂行贿时辗转得来的家传宝玉,本官也是偶然得知。”石梁玉接着道:“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自幼便立志要做人上之人,而陛下初露峥嵘时,将军也赌对了,一跃而成了人人欣羡的从龙之臣。不过,自两年前至今,将军的仕途便停滞在此了。” 铁睿是冲锋的将领,武艺在军中首屈一指,可他终究不是出身世家,兵法上别说同庾光那等世家贵族之后相比,连吊儿郎当的王矩也比不过,是以季沧亭出征时会选他当副手,但绝不会让他一个人独挑大梁。 石梁玉一言说中他的心事,铁睿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诚如先前所言,如今庾光已经成了建昌都督,将西南军事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崤关则有老将坐镇,将军便晓得——无论自己再怎样努力,终究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的天之骄子。”石梁玉说到这儿,抬头道,“你在想,如果你能更上一层楼,或者有朝一日能压在谢允那些人头上,是否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名声,荣耀,女人?” 不知不觉间,铁睿已退后了数步,被他一通言辞刺激得头脑昏胀,哑声道:“直言你的来意,否则恕末将送客了。” “本官这么说吧,如果你能坐到本官这个位置,上面提到的一切,确实……任你予取予求。可是你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天下太平了,那些边关的传闻皆是谣言,此时上奏陛下请战,你不止得不到晋升,凭你今日在陛下面前对谢氏女的作为,还会被杀鸡儆猴。” 耳中嗡鸣不断,铁睿道:“你怎知是谣言?” 石梁玉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那谣言,是我散播的。” 铁睿几乎是瞬间便退至正堂的兵器架旁,按刀而立:“你这个疯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不怕我这就押你去陛下面前?” 石梁玉道:“不听听我的理由吗?” 刀出鞘一指,铁睿想起石梁玉刚刚藏在言辞里隐约的威胁,只得咬牙道:“你说!” 石梁玉道:“我散播谣言,是为了让陛下保持对边关的关注,换言之,便是保持陛下对于军权的掌控之力,这样一旦有人行谋逆之事,陛下也可随时挟武力强势镇压变数。” 铁睿寒声道:“休要妖言惑众,陛下大权在握,炀陵一片清平,岂会有逆党兴乱?” 石梁玉将一封信递出,道:“将军可知,谢允等世家将联名于成太傅公祭上上书请立皇孙为储。” 铁睿看了一眼那信,内容大约是邀请对方联名上书立储云云,道:“那又关我等武将何事?” “但是皇孙没有回来。”石梁玉缓缓道,“请立储君,而皇孙却在南方,南方有何者?建昌,而建昌拥三十万重军,都督庾光本就是世家派系中坚,只要他一声令下,凭炀陵五万常驻军,变天只在顷刻。” “笑话,天下大军皆听陛下号令,她岂容此事发生?” 石梁玉不紧不慢道:“那将军知道陛下是如何登位的吗?” “陛下是战场上得到民望而——” “错,是因为我手上有先帝传位给陛下的诏书,所以陛下得位名正言顺。”石梁玉看着铁睿煞白的脸色,道,“现在他们也有,只要在公祭上公布,陛下就只有确立储君,而陛下一旦确立储君,她就活不久了。” 铁睿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石梁玉道:“天下人常常非议陛下不愿大婚,认为女子年华易老,但这其实是陛下聪明之处,她知道女人有了后嗣,相对而言其价值便会有所降低,所以便一直拒婚至今。另一方面,百姓们仰慕崇拜陛下,但你们这些武人可能不知晓,陛下和因她而来的那些日渐增长的军备给国力造成了多大的负担……其实那些在背后支持着大越运转的权阀,有很多人,恨不得陛下死。” “这、这是大逆不道!” “这就是世态炎凉,他们只希望英雄能当一时的英雄,确立储君之后,他们会想方设法地让陛下去死,她一死,那些人就会立刻削减冗余的军备,举国极端尚武的风气也会为之一缓。”石梁玉缓声道,“而陛下,除了一世英名,什么也得不到。” “你所说的太虚无缥缈,并不能构成谋逆的理由。” “却是对国计民生最好的搫划。但我,不希望陛下成为这个牺牲品,而你们这些跟随陛下而取得功名的武将,即便是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更没有理由让这样的事发生。” 铁睿咬牙道:“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都不懂,我只想知道,要针对陛下的是谁,你又要如何证明的确有人要谋反?我不可能听信你一面之词,便随意动兵。” 石梁玉道:“我今日也并非来请将军为我提前出兵平乱,只需等到七日后公祭那日,倘若那一日只是我被群起而攻之,将军无需理会。但若陛下出了意外,那就是逆党开始行动之时了,到时,还望将军能见机行事。” “你怎肯定我一定会帮你?”铁睿问道。 石梁玉踏出门外,渐渐融入黑夜之中。 “青云之路,除了平外患,还有除内忧,将军背负的太多,会愿意尝试的。” 一晌长谈,示强,威胁,共情,利诱连番上阵,铁睿被庞大的说辞冲击得无所适从,到了最后,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石太尉,以身犯险,你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月光照见他半截苍白得失了人色的脖颈,他缓缓重复了一句,似乎是听到了某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低喃数声,方答道,“我只是同你一样,是个求而不得之人。” 因为求而不得,所以,什么都想要。 作者有话说: 我很喜欢写这样的恶人 一面沉醉在自己还有人性的执着中,一面又在行动上放任自己的恶,整夜无法安眠怀着刀听着另一只鞋落地的声音。 他相信自己是一个有故事的恶人,但没有指望会有听众。 第八十六章 夺朱·其四 “师父、师父……” 卫瑾冒着南方细细的微雨, 抱着课业来到成钰居处时, 还未进门便听见了一声异响, 放目望去, 意外地发现了他师父正在掷爻。 卜卦这种事成钰极少做,按他的话说, 身在局中,卦象不见全貌,不如不信。 卫瑾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些,见成钰凝视着案上卦爻,露出惊喜之色:“师父, 您能看见了?” “今日忽觉好些了,已能勉强分辨书文。”随意回了一句, 成钰拨开案上的阴阳爻,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因眼疾转好带来的喜色, 起笔沾墨, 写下又一行卦辞。 卫瑾察觉了他的情绪, 只是他一向对这些三爻伏吟的神秘之物不甚了解,是以只能凑到成钰身边道:“听庾夫人说, 师父自匈奴南下以来就未曾卜过卦了, 今日怎想起来做这些?莫不是为了姑姑?” 笔锋微顿, 成钰轻轻摇头道:“她同我性命相牵系, 为她卜卦, 难得结果。这一卦, 是为友人。” “是什么友人?” “谢允。” 卫瑾轻咦了一声, 从成钰落书的纸上瞥得一二不祥的字眼,道:“谢尚书又没上战场,难道还会有什么血光之灾不成?” 成钰并未回答他,卫瑾等了片刻,未得到回应,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说到谢尚书,他日前来信不是想请师父回京为了成老太傅的公祭主持吗?眼见时日近了,师父怎还未动身?” “你姑姑不准。”成钰摊开另一封信,那信上字迹狂放不羁,又不好让人代读,看边缘的捏痕,像是研读了许久。 “自岭南至炀陵一路平川,雪白伤眼,待雪融山青后,愿君赏春而归。”成钰微眯着眼念道。 卫瑾伸头过去想看内容:“这是姑姑的原话?” 成钰嗯了一声,将信折起不给卫瑾看,道:“大约是这个意思,甚至还特意下令,不许官道放行,我猜……她该是有些动作不想让我知晓。” 这是季沧亭以前就有的习惯,她从不忌杀人,但却不太喜欢在他面前杀人。此时不许他回京,说明她最近要沾血了……这场血雨,应是与谢允的布局有关。 “瑾儿记得谢尚书是最尊敬成老太傅的,在京中时,即便再忙,只要到了太傅忌日,谢尚书总是最早到的。” “谢氏一族素有隐士之风,若非为继承太傅济世大愿,以谢允的性情断不会将一族带入朝堂风波之中。” 因为成太傅的死,谢允对先帝一直有所芥蒂,当年季沧亭率军回京解围,石梁玉杀父献传位遗诏之后,谢允便是第一个响应的,私下游说百家,极快地压下所有不平的声音,从那时才展现出他的才干。 卫瑾疑惑道:“既然师父也认同谢尚书的才干,怎会突然担心他会有什么天灾人祸呢?” “谢允确有长才,只是他长在治国,归根究底,乃是君子作风,实则并不擅长谋算对手。”成钰将镇纸下压着的三封信交给一头雾水的卫瑾,“去替为师将这些信寄给关外,嘱咐下人用驯鹰分三次在同一日发出,必要赶在太傅公祭日前送至阿木尔那里。” “这有什么用?” “保命符。” 卫瑾还想再询问,见成钰翻看起了他今日的课业,想起成钰眼睛还好时对他外宽内严的要求,立时浑身一颤,只能打了个哈哈连忙离去了。 人去阁静,成钰想起谢允给他许诺定要还成晖一个真相的诺言,合上眼轻叹一声,取了之前写就的卦辞在旁边的烛火上点燃,待卦辞在火焰中一点点燃烧,最终剩下一指灰烬,余烟里,他低声喃喃道—— “你的局确实不差,但怕只怕……你赌一半,对方赌全部,你若赢,他全盘皆输,你若输……他不止要你满盘皆输,还要你的命。” …… 炀陵。 “太妃娘娘,小臣今日又来叨扰了。” 时值年末,越是即将迎接年节,宫外热闹的氛围多少也传入宫中一些,但后宫深处太妃养老的所在却仍然是一片清寂。邱御医小心翼翼地绕过宫庭下那些略有黯淡的娇贵菊花,一如往常地去了赵太妃宫中叩问。 “下次记得办事稳妥些,前殿里的赵总管好似注意到你了,若非我出手为你遮掩,眼下你就该在宫内监里受审了。”出来接洽的仍是赵太妃身边的侍女,邱御医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虽然私下交流已有两三年了,但这侍女却总有一股寻常婢女无法相较的凶狠劲儿。 ……也不知赵太妃是被人捏住了什么把柄,要这般对幕后的人言听计从。 邱御医想不通,但猜测之下大约同自己一样,无非家人在别人掌握之下,不得不听命行事罢了。 “听说赵总管这两日忽然告假养病,原来是姑娘出的手?”邱御医略有恐慌道,“他莫非发现了什么?” “无妨,他年纪大了,忽然发病实属寻常,待大人的大计抵定,这点小事无须在意。” “劳烦石竹姑娘了,不知……那药,这个月是不是还要继续下?” 那侍女石竹冷冷道:“这一次上面吩咐,要下重一些,你且稍等,我这就去取。” 宫里运送物品的管道颇严,但对后宫奉养的太妃们却十分宽松,便是太妃们想回乡探亲也不难。自然,宫外的人想私自运送些东西进宫,通过太妃这条管道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侍女回来得极快,邱御医接过她递来的药包,掂了掂分量,又闻了闻味道,脸上微微变色道:“这好像同往日的不同……莫非是?” “没错,是精炼过的红云散。” “可、可大人只说让小臣解毒,从来没说过要小臣下毒啊!”邱御医面色煞白,躬身惊恐道,“石竹姑娘饶了小臣的吧!这欺君之事,小臣万万不敢啊!” “嘘——”那石竹冷笑道,“事到如今,三年下来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要不是你那独门养气汤可把红云散一次发散干净,大人会用你这废物?已经上了同一条船,到了风口浪尖,还容你退却?” 她说着,丢出一枚小金锁,邱御医看到那金锁,立时浑身颤抖起来:“大人说过,不会动小臣的家人的——” “这种小事,犯不着让大人动手。这回事若有差池,下次送来的就是你那老来子的手了。” 邱御医抖如筛糠,讷讷不敢再言拒绝,小心将药收回到药匣里,道:“小臣必定照做,还请姑娘莫要伤及小臣家人性命。” “你知道就好。”石竹瞥了一眼传出木鱼声的宫室内,阖目低叹。 加了红云散的夔州贡墨,化入水中,以季沧亭勤政的习惯,日积月累之下,体内便会积累红云散药力,进而时常有梦魇幻觉扰心。而邱御医的养气汤的确是解红云散的上品,但方式却是一次将药效发挥彻底,而同时受到的梦魇效力也会大大加强。 先下毒,再治好,再下毒,再治……谁也诊不出的病症,本就是为了让这位疆场上打不倒的战神虚耗在王座之上。 这番谋算本该早在两年前越武根基不稳时就该执行的,可任谁也没想到她体魄强悍至此,两倍的药量扛到第三年还没疯……再不赌一把,石大人的仇何时才能报? “稍等。”石竹咬了咬牙,心思电转,叫住即将离开的邱御医,“你是御医,该知道下到什么程度,会让人彻底人事不省。” “这……”邱御医道,“红云散并非毒物,但万物若服用过量,则必致中毒,尤其是陛下的身体,经过这数年药力渗透,红云散发散得比常人更快,只消五倍——” “不。”石竹的目光里隐约涌动着一股狠戾,“想让你家人活命,这一次,你要下十倍进去。” …… 成太傅的公祭日这天,雨雪交加,一向热闹的炀陵城也为这样恶劣的气候而消减了热情,街上难得见到零星几个行人,多的是各家公卿大夫赶赴小龙门公祭的车影马迹。 “谢大人,公祭典仪已备,不让成氏亲族来见证当真好吗?” “陛下有她的考量,你且去吧。” 简单地交代了下去,谢允细心打理好先太傅的魂幡,趁着众人还没来之前的些许空闲,对着牌位无声低语。 “……老师,无论结果如何,今日过后,学生们必会给您一个交代。” 一柱清香上罢,谢允理了理衣冠,回身迎向堂外喧闹而来的炀陵掌权者们。 故作悲恸者有之,谈笑自如者有之,或为名,或为利,来客们熙熙攘攘炖作一炉红尘,直教旁观人暗叹入瓮者再难见本来面目。 成太傅的祭日已是第三年,拜祭的人们大多神色平静,言谈间聊起太傅生前种种,无不惋叹。 “太傅一生桃李满天下,乃为我大越燃尽一生才华点育英才,本该是长命百岁啊。” “可不是满门英才么,陛下自不必说,现下朝中中流砥柱,便是政见不同,那谢尚书与石太尉……” “嘘,石太尉可是从来没来过太傅的公祭呢,莫乱议论,小心惹祸上身。” “毕竟是石莽的儿子,虽说大义灭亲了,这种场合也有些自知之明,省得颜面上不好看。” 谢允聆听着雨帘后的只言片语,不多时,终于等来了他所要等待的人。 “太尉石梁玉,为恩师奉祭而来——” 人声忽至,四下的议论声便好似被掐断了似的,只余下庭中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石板的声响。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一名童仆持幡在前,而议论的焦点,当朝太尉终于第一次踏入了先师的祭典。 朝中暗涌的风云在此时的静默中显露出几分端倪,而作为风暴的中心,石梁玉却是一直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即便是在现下的小龙门里,到场者几乎有一半属于谢允在朝中的拥趸,他看上去也毫无一脚踏入鸿门宴的直觉。 “太尉大人。” “谢尚书。” 比之平日更少的寒暄过后,石梁玉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公祭是谢尚书亲自主持,不知何时开始?” 小龙门里一声清钟响,代表祭典的时辰已至,谢允沉吟间,向旁边的人问询道:“陛下还没到吗?” “早在一个时辰前便着人去宫内探问了,可要再等?” 谢允环顾了一眼现场,轻轻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拱手道:“劳烦诸位莅临先太傅成晖公祭大典,现下时辰已至,开——” “等一等。”说话的却并非文臣,而是铁睿。 谢允略有些意外,毕竟铁睿并非小龙门出身,今日却不知为何要到场,问道:“铁将军有话说?” 铁睿道:“谢大人,末将听闻陛下也要到场,为何不等陛下到了再开始?” 担任副祭的人道:“将军非世家出身,恐怕有所不知,自古公卿祭典皆需在良辰开始,这是祖皇帝时便有的规矩,便是陛下,也需得尊重典仪法度。” 周围的人面露异色,有世家出身的人轻嗤出声,虽无人正面讥讽,但对于下阶士族的轻鄙已在空气中蔓延。 好在此时从宫内回报的人恰好回来,化解了些许尴尬:“诸位上官,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偶感不适,恐怕无法到场,一切事务仍请谢大人主持。” 又是一阵对皇帝勤政的赞叹中,铁睿将握紧的手背在身后,干硬道:“末将并非出身公卿世家,只知效忠陛下,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诸位莫见怪。” “继续吧。” 对这样的小插曲,谢允并未太注意,立在祭台一侧,随着香烛渐短,念告着万字祭文。 “……宣帝初年,太傅佐帝于燕南,平庸吏,除奸佞,推行大治,国力稍复,帝奉以为贤。及至冀川侯击匈奴单于于崤关,朝中尚武之风峥嵘。时冀川侯拥兵盛,帝欲忌其兵势,曾伏兵于京师,先太傅极力劝阻,方止大祸……” 祭文越念,参与祭典的人们便越是安静,因为这封祭文不同于往年那些堆砌辞藻的追念之作,而是详叙了太傅当年在朝中几度为宣帝的昏庸善后的举措。 ——谢允是真敢写啊…… 众人心里暗说谢允大胆,但也没人多事到敢当场提出非议,毕竟另一个主角冀川侯正是季沧亭的父亲,谁也没傻到为了一个已辞世的昏君和当今圣上过不去。 平静的长读中,成太傅昔年的门人弟子一个个安静地上前进香,叩拜在逐渐炽烈的冥纸火盆前。 “……太尉大人,该您了。” 檐外雨势逐渐大了起来,祭堂里白幔飘飞,石梁玉步调缓慢地穿过人群,在谢允的念告声中,跪在灵位前的蒲团上。 而谢允的声调也在此时陡然一冷。 “又十年,匈奴乱而黎民殃,时石莽弄权,屡次阻拦冀川侯增兵之请,以至崤关兵力不足。太傅摄右丞,为拒北患而直谏帝阙,持祖皇帝玉尺击宣帝于殿上。内监称,帝虽怒,但念及太傅扶持教养之情,乃遣宫中赠药丹于太傅。” “然石贼闻知,恶念作祟,趁机将先帝赐下的良药换成了毒丹,而太傅见先帝赐毒与他,便以为先帝无可救药,不忍见山河飘零,欲以一死唤醒先帝济世初衷——” 青烟袅袅自眼前升起,石梁玉面上殊无异色,待指间的冥纸烧尽,他正欲起身时,谢允的手按在他的肩上,竟是让他继续在太傅面前跪着。 “谢大人?”石梁玉一侧首,正对上谢允泛红的双眼。 不知何时,谢允已放下了那篇祭文,寒声道:“石大人,当时作为奉丹廷尉的你,是否与石莽合谋,亲手……毒杀了先师成晖?” 一片死寂中,喧嚣的唯有檐外躁动的冻雨,随即,满堂哗然。 “谢尚书不可乱说,太傅之死时过境迁,史官已作定论,便是翻旧账也该交由御史台查证!” “弹劾当朝重臣当有实证,谢大人三思啊!” “谢某敢诘问,必有举证。”谢允话音一落,身后一个内监样的人捧着一本书册上前,竟是宣帝当年的起居注,“元昌十九年,帝受玉尺,酉时召丹使,命其赐补元益气丹于太傅,但事后仙游府查证,短缺的却是皇室秘毒‘血魃’,而不久后,当日值勤的仙游府药童在投奔赵太妃宫中避难不得,亦惨遭石莽杀害,当时的宮禁出入中,亦有侍卫称见过你石梁玉带着丹盒亲自去寻太傅,你,有何辩解?” 人群大乱,有人验证了起居注的真伪,一时无法反驳。 “啊?这……石太尉,你、当时你的确是做了奉丹廷尉,这件事除了你外人无法插手,莫非真的是?” “谢大人调查得不少。”石梁玉将又一张冥纸折起,送入火盆里,随后轻轻拨开谢允的手,起身道,“帝王起居注乃宫中秘藏,大人是如何得到?” ……他为何这般平淡? 谢允拧眉,道:“自是请示过陛下才得到此起居注,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眼角余光瞥见人群中铁睿的神情凝重起来,石梁玉道:“确如谢大人所言,石某当年乃受命赐药,但即便有人看见我亲自带药盒去寻太傅,又能说明什么?众所周知,那夜成太傅乃于小龙门逝世,乃陛下亲眼所见,莫非谢大人要指责我是强行投毒的吗?” “先帝赐药,石莽矫诏下毒,太傅见毒丹而心灰意冷,故而受死。在这之中,你难道要说对此一无所知吗?” 针锋相对,石梁玉深吸一口气,道:“太傅为国之柱石,我若知晓那药丹有毒,何以要惹祸上身?谢大人的意思是,石莽与我乃是同谋,然而他若明知个中凶险却非要派我前去,岂非坐实了其乃食子之凶虎?而我若为弃子,又谈何同谋?” 众人转念一想,继而恍然。 “谢大人,太尉于家国之辛劳,这些年满朝文武皆看在眼内,何况当年他乃是大义灭亲,可见在此之前已深受石莽之恶,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 谢允盯着石梁玉道:“从前未发觉过,太尉的言辞口舌,竟也有这般锋利的时候。” “谢大人手中物证不全,而前言提到的药童也已亡故,若欲加罪,证据恐显不足。”石梁玉说到这儿,已得七成支持,转而对谢允道,“面人犹有三分气性,你我政见不同,争斗本无法避免,只是若因一些陈年旧事此便想指责石某的罪名,这番布局,太浅。” 谢允道:“这就是你全部的辩驳了吗?” 石梁玉道:“或者谢大人尚有证据?倘若是大人提到的药童曾投奔的赵太妃——” “哈。”谢允发出一声轻笑,“你果然对赵太妃下手了。” “……” 不知何处的风吹得雨珠横飞,飘进堂内和倏然而下的冷汗一并打湿了石梁玉的后颈。 “同为文臣,你我能动用的资源相等,你是凭什么以为,你能监控当年的人证,我就不能?”谢允道,“请通王殿下!” 屏风后由远至近地传出一声声拨浪鼓的响动,众人愕然间,却见两名内监扶着一个四十余岁,样貌憨厚的中年痴愚儿上来,正是卫氏谁都没在意的那位亲王,宣帝的同辈皇帝。 “你可以想到我找的人证是赵太妃,却没在意过,当时在丹房中玩耍的还有通王。”谢允说着,差人送上两只不同的药盒上来,“宫中秘药蜡封前均会以不同药盒盛装,而秘毒血魃的药盒尤为特殊,外人或者难以分辨,但通王决计不会看错。” 在场之人纷纷一窒,谢允说的话他们都暗中知晓,通王之所以疯癫痴愚,乃是当年目睹了宣帝弑君,而弑君所用的,正是“血魃”。这是通王一生都无法遗忘的阴影,也是大越皇室最黑暗的一面。 铁睿听到这一步,却是一头雾水,他与在场的老狐狸们不同,说到底乃是地方上的外臣出身,对于先朝的腥风血雨并不十分清楚,出声道:“通王殿下素来……有恙,其言词可足够采信?” 谢允冷冷地看着沉默不语的石梁玉:“一试又何妨?还是说,太尉不敢试吗?” 咚咚的拨浪鼓在四下纷乱的人声里响得刺心,石梁玉转眸看向一副痴愚之相的通王,脑海里闪过当年的画面。 那一晚,通王在丹房里,看到过石莽也看到过他,谢允并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他的证据只要足够让他下狱受审,那他的一切就都经不起任何查验。 “太尉大人若没意见,那就开始了。”谢允走到通王面前,深深一拜,指了指石梁玉道,“殿下可还记得他是谁?” 通王咬了咬手指头,茫然道:“知道,是石小儿。” 谢允道:“殿下这些年在王府中休养,上一次见到石大人,该是在他还是奉丹廷尉的时候,交集应还不至于模糊。那此处有两个药盒,殿下可还记得,他拿过哪一个药盒?” “……” 石梁玉低头不语,他身后围靠的朝臣们也感觉到了他颓败的趋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出数步,而下一刻,通王果不其然扑到装着血魃的漆红盒子面前,捡起来兴冲冲地举起来。 “石小儿,你拿的是这个红盒子对不对?石老头不舍得给我,却给了你,哼,现在还不是在我手上了。” 真相露出端倪,群臣一度为这急转直下的形势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石太尉,你当真是杀害先太傅的凶手?你……你怎能如此?!” “果然反贼之后难见清骨,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真真辜负了陛下的栽培!” “两朝太尉,尽是阴险之辈,岂有此理!” “看来你已无话可说。”群情激奋中,谢允回身对成晖的牌位深深一拜,“学生不负恩师,已为大越拔除此患——” “等一下!”通王忽然大叫一声,倒了倒空空如也的药盒,冲到石梁玉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叫道:“我的糖呢?你今天怎么没在里面放糖?是不是把我的糖偷吃掉了?” “通王殿下,你——”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糖盒,石小儿经常拿给我的。”通王言罢,又跑到谢允面前,料所未料地忽出骇人之辞,“你明明说的,按你教的话说就有糖吃的,坏人!都是坏人!” “殿下,你在说什么?!” 通王一屁股坐在地上打起滚来,对着周围包括谢允在内的人一通乱指,“你、你还有你,把我绑到这儿来,说什么扳倒了石小儿后让我做皇帝,我不要当了!我要回家找奶娘!” “你——” “原来如此。”整个祭典中唯一的武将,也是掌控着炀陵最大军力的铁睿越众而出,鹰视四周,“看来今日下狱的不止石太尉,尔等的目的,当真是为了谋反叛乱!禁军卫,来人擒下这班乱臣贼子,押送至陛下面前听候发落!” 话音一落,顿时小龙门里发信的烟火骤响,转眼间,披甲的军士鱼涌而入,一片惊怒声中,将满堂公卿大夫纷纷制住。 “慢!”寒刃架在脖子上,谢允勉力冷静下来,高声道,“通王之言辞,谢某愿配合查证,只是将军断不可相信此人——” 铁睿眉头一皱,还未回应,骤然听见小龙门外四下传来惊呼声。 “你们看,宫中是不是着火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楼阙夹缝里,隐约看见皇宫的方向涌起一片片黑烟。 “怎么回事?!”铁睿震怒,一把抓住谢允,“自古谋反必有兵乱,是不是你们要逼宫?!” “不对……”谢允目露惊色,不顾脖颈被割出一条浅浅血痕,猛地抓住铁睿道,“快去支援宫中保护陛下!” “你最好有资格说这句话!”铁睿一咬牙,松开他,丢出一面足可调动千余炀陵京畿卫的令牌给石梁玉,“宫中既无信号也无钟声示警,想来有异状,我这便带禁军卫入宫,石太尉,此处交你看顾。” 铁睿匆匆离去,石梁玉握着那面军令,仰首,阖目,跨入门外的雨帘里。 身后的谢允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你在想为什么你会输?”石梁玉的声音宛如幽灵一般,散入炀陵腊月的冷雨里,“你赌的没有我大,所以……你死,我活。” 第八十七章 夺朱·其五 颓暗的天云, 远处的荒草, 无法瞑目的将士, 冷冷映着一弯血月。季沧亭宛如一个幽灵般飘荡在这片陈年疆场上, 残梦中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剜人的红。 许多人从她身边一一擦肩而过, 可每每等到她转头想去看这些人的面容,却又只看到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将士们的,百姓们的, 老彭的, 还有父亲的…… “……如果真的是有人下毒, 是不是只有用这样的方式, 我才能再见你们一面?” 喃喃自语间,季沧亭知道她又做梦了, 出现红云幻梦的第三年,她已经可以清醒地面对着这样的梦境, 甚至逐渐拾起久违的警醒。 青甲, 衰发,季沧亭看见父亲的身影逐渐转过来, 仿佛是在朝她招手。 “父亲, 你来接我了?”季沧亭模模糊糊地看见他身上悬着的一只青竹绣样的香囊,她记得母亲每年都会绣上一只,托她捎去边疆。 季蒙先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只是继续朝她招手, 甚至于在他身后, 一个孱弱而坚定的女子身影也一样缓缓浮现,熟悉的崤关城里,她所有熟悉的人都在。 时近年节,他们都在,看起来真好。 “……你们来得早了,我还不能跟你们走。”季沧亭抬手覆在面上,眼角的残泪几乎冻伤了她的手指,随即四肢触到的丝绸缎被又提醒她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季沧亭从一片浓黑中睁开眼,待到瞥见殿内的铜灯树时,满腹的残梦骤然退却,随即,困惑中带着一抹不可置信。 “灯,怎么是红的?” …… “谁——呃啊!” 放下最后一名暗卫的尸体,有人跨过殿外满地血污,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口音有几分古怪。 “这就是越人武者的实力?凭这些废物,竟有人能击杀我厄兰朵的大宗师?按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杀鸡焉用牛刀。” “你应该庆幸越武自恃武力,目空一切,便是在宫中也只设下这点暗卫保护。另者,若非宫中护卫被抽调大半去应对铁睿闯宫,你我岂能这般顺利进入此地?要为你师父报仇,进殿便是。” 塞外的刀客转了转手上饮血的弯刀,冷笑一声:“你们家石大人说,只废她之武功,可刀剑无眼,我厄兰朵人可不知什么叫分寸。” “你若杀得了越武,本总管代石莽大人赠你三生享不尽的财宝。” “原来是是石莽的旧部,难怪这般不听话,哈……不过也不关我事。” 寝宫外的天色昏暗如未明的凌晨,雨水杂乱无章地拍打着殿外的回廊,而踏着雨声而来的杀手,带着一身陌生的杀机踏入了殿阁中。 刀是关外的弯刀,薄而利,单面开锋,宛如浸透了一冬的残月清光。杀手挑开层层叠叠的纱帘,趁着内殿的灯火被含着冻雨的风吹得明灭不定间,身影瞬动,横刀开斩! ——越武,为我厄兰朵亡者偿命来! 交击的声音只在烛光摇曳一刹,刀入帐,未见血,却只闻一声铮錝过后,伶仃一抹余音轻颤。 帐外的杀手瞳仁震颤,帐内的帝王刚刚将宝剑完整抽出,冰冷的语调里夹杂着一股自恼。 “朕,睡过头了。” 一击不得,杀手心中一震,撤步,再次旋刃横斩,随着刀光划过,丝缎横裂,寒芒过处,照见一双全然血红的双眼。 “你——”杀手诧异间,锒铛脆响,刀刃被格,难以寸进,而帝王起身,剑出如破冰,招式一如乱花扑面,狂态难掩。 “能进到此地,宫中必已生变,说,是谁?” 杀手仓促间狼狈抵挡,不住后退,带翻了龙榻边的药盏,待药盏打碎的声音入耳,加上对手的异状,这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越武已中毒,还不快来帮手!” 刹那间,诸多黑影入蝙蝠般撞破镂花窗,季沧亭只觉身后劲风扑耳,飞起一脚踢起桌案,挡下袭身而来的□□暗器。 “匈奴口音,难怪会有那些匈奴扰边的传闻,当真是有勾结。”一语定,眼前血色因心绪翻涌而越浓,季沧亭反手一剑刺穿一人胸膛,力道之大,直接撞出殿外。 “射!”殿外早有伏击,她一现身,立时漫天飞箭落下。 “意料之中。”轻哼一声,季沧亭以人作盾,势若出笼之虎,将已被扎成刺猬的刺客抡足了力气狠狠砸向一侧殿顶。 只闻一声声被撞飞的惨叫,有个尖细的声音叫道:“不要乱!不要乱!” ——刺客首领就在这儿了。 眼前的血色随着她不断动作越发浓烈,甚至连地上的尸首也将要模糊成一块块深红的色块,季沧亭知道她不宜久战,直奔着首领而去。 “快!快杀了她!”察觉到季沧亭朝自己而来,虽隔着十数丈,首领仍感到那股弥天杀意,震怖之下,匆忙后退。 然而其余刺客并非季沧亭对手,加上中毒药性致使心神混乱,下手丝毫不留余地,所过之处,一片血流成河,身上腾龙白衫,更是半面浴血如修罗鬼刹。 而就在此时,起先还在一片大雨中了无人息的宫殿外,忽而传来一阵纷沓人声,于统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护驾、快护驾!!” “嗯?”一抹疑惑从心底升起,但脑中陡然而起的尖锐疼痛却是不容季沧亭多想,待宫中禁卫匆匆涌入,方才拄着剑问,“谋逆者,谁?” 于统领按着剑上前三步,待看见季沧亭的神色,不由得又退后半步,将剑握得更紧,道:“回禀陛下,大将军铁睿率军欲闯宫不得,在朱雀门外同禁军短兵相接,臣无能,还请陛下随臣等退入后宫避难!” “……”眼前的人脸开始模糊,季沧亭走上前来,一手按得于统领不得不跪在地上,“你说,是铁睿?” 血腥味渗入口鼻,于统领只觉肩骨欲碎,咬着牙道:“正是大将军铁睿,臣虽不知他为何谋逆,但情况甚危,加之刺客中有匈奴之人,恐怕他已同匈奴人勾结一气里应外合,意图——” 耳中嗡鸣一声高过一声,季沧亭紧闭着眼,打断他道:“石梁玉在哪儿?” 骤然提起这个名字,于统领宛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咬牙道:“太尉已入宫协助平乱,陛下似有伤情,何不……” “滚。”季沧亭一把推开于统领,按着越发混沌的头,哑声道,“传旨,第一,暂夺大将军铁睿兵符,押后受审,二……调羽林营、京畿□□营进宫换防,三,传……传旨岭南府,召皇孙卫瑾回京,由镇南都督庾光派军护——” 于统领万万也没想到季沧亭能挺到现在,正等她下一句宣判时,却久久未闻余音,只是背对着他拄剑不语。 “陛下?”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旁边的禁军上前,小心试探了一下,骇然道:“统领,陛下昏厥了,殿外禁军卫还在等候命令,是否先护着陛下去后宫传太医?” ……再不昏厥,这怕不是个妖物了。 冷汗浸透衣衫,于统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惊魂甫定,想起此次带来的禁军卫大多仍是忠于季沧亭的,才擦了擦汗水,强作冷静道:“众将都听到陛下第一条旨意了,随本将传旨,取大义之名肃清贼首铁睿,至于兵符嘛……陛下如今状况,只能依循祖例,由太尉暂摄了。” “宫中现在不安全,陛下要如何安置?” 忽然殿外的军士分开来,赵太妃披着毛氅快步走来,瞥了一眼被禁军卫擒下的刺客中,有个熟悉的少女,银牙一咬,道:“于统领,眼下宫中情势危急,唯有后宫离朱雀门最为遥远,不妨将陛下暂且安置于本宫处,待你等平乱后,再请陛下圣裁?” …… 此时此刻,朱雀门下,一片战火。 “将军!已擒获朱雀门禁军守将庾长林,但他始终不愿让余下禁军打开城门!是否要杀?” 铁睿望着还不知状况如何的皇城内,满心焦虑,见朱雀门久攻不下,道:“兄弟们,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同这些反贼耗下去,城墙上叛军心志已疲,将反贼庾长林阵前斩首,叛军必失其志!” “可此人是镇南都督庾光的伯父……” ——铁睿,我铁家承祖皇帝赐下的忠字,当由你传承下去,切莫有负家风。 老父殷殷叮嘱犹在心上,铁睿一咬牙,挥手下令—— “谢允都要谋反了,他庾氏一族又岂能轻信?!这几日本就是禁军换防之时,宫中守卫空虚,谁知是不是早被反贼渗透!便是错杀,也由我一肩担起!” 麾下众将本对围宫之事有所疑虑,见他如此,同样抱拳道:“愿随将军救主!” 季沧亭治军向来严谨,铁睿令下,将士即行,阵前箭雨中,盾兵们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将领推至阵前,那中年将领看着一片混乱的朱雀门,大声叫骂—— “你们这些叛逆!什么勤王诛贼,都是谎话!天佑吾皇渡过此劫,必尽诛尔等反贼!” 他的声音未持续太久,便被一刀砍下了头颅,而在同时,城门上的禁军见守将被斩,心神俱丧。 “你们……你们当真要造反?!” “贼喊捉贼,荒唐!”铁睿从军多年,见对方守势一颓,立时捉准战机,一声令下,众军群起而攻城,不消片刻,便突破其中一扇城门。 “城门已破,众军,进宫保护陛下!” 大军如潮水般从朱雀门涌入宫中,直奔各处黑烟浮起之处,铁睿率领中军直接朝季沧亭所在的寝宫进发,路上内监宫女四散奔逃,偶有抓到询问的,却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都以为是铁睿要逼宫,惊惧非常。 “禁军卫呢?!叛军呢?!” “回禀铁将军,禁军卫收缩兵力往后宫去了,寝宫之中也无陛下踪影,怕不是被叛军一同掳走了。” “那还等什么,快!” 越走越是焦躁,铁睿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逐渐扩大,待转过一道宫巷,看见于统领率领禁军卫严阵以待时,这种不安更加猛烈。 于统领一见他率军而来,抢上一步,高声道:“大胆反贼,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逼宫叛乱!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套说辞在朱雀门处,铁睿就已听守军说过了,当即提出质疑:“本官目睹小龙门中有谢氏反贼欲构陷重臣,并欲推举通王夺位叛乱,故而前来宫中平乱。朱雀门守将庾长林拒不通报圣上,已被我等诛杀,尔等还有何话说?!” 于统领道:“陛下病体欠佳,如何面见尔等!休要为叛乱找说辞!” “笑话,本官日前方在市集上见得陛下微服私访,怎会忽然病重?!交出陛下!” 禁军卫听铁睿如此说辞,有人面露迟疑之色:“于统领,铁将军说的可是真的?我等看他好似并不像是反贼……” “岂能听他一面之词?将刺客带上!”于统领冷哼一声,叫人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刺客推上阵前,“说,你是谁派来刺杀陛下的?!” 女刺客一身狼狈,目光四下逡巡,最后定格在铁睿脸上,忽而高声道:“尔等谋逆已成事实,若不随铁将军成事,他日尽皆死无葬身之地!” 女刺客言罢,一头撞死在地上咽了气。 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每一张骇然的脸,随后,一股恐怖的气氛骤然在铁睿身后的三军中蔓延。 “我们,真是谋反?” “不可能……胡言乱语!”铁睿只觉周身如陷泥沼,身后的目光更是刺得他浑身剧痛,单骑上前,道,“小龙门之事有目共睹,通王亲口说乃是谢氏欲送他上位,此事暂押在小龙门的群臣有目共睹。” “通王?”宛若听到什么笑话,于统领冷笑一声,“世人皆知通王痴愚,他的说辞也拿来做理由,将军真是将我等当做三岁婴孩了,除了此等疯言疯语,还有别的证据吗?” “石太尉亦在当场!他必有证——” 话未尽,忽而一骑飞驰而来,将一物事高高举起:“报!石太尉已从反贼等处搜罗出伪造传位诏书一张,还请将军过目!” 铁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将领忙道:“我就相信铁将军岂会与谋逆有关,看,这证据不是来了,于统领,你来一道观看,此乃谢贼欲拥立通王篡位的铁证!” 黄绢展开,那将领高声读起了那所谓诏书的内容。 “……朕自北徂南,东征西怨,常负于民力。天悯命数,溺病久矣,故特禅于通王卫畴,皇叔为尊为长,念其不足,特令尚书谢允与——” 那将领念到此处,愕然看了铁睿一眼:“令尚书谢允与征虏大将铁睿为辅,共摄朝纲,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你说……我?” 于统领一把抢过诏书出示三军:“原来如此,你与谢允本是合演一场谋逆大戏,却想独揽大权,所以先扳倒了谢允,你再踩着他逼宫?现在三军与你同罪,便想带着众军一道逼宫了?” 死寂,一片死寂。 刀头还带着朱雀门守军的血,铁睿身后的将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铁将军,你……真的要谋逆?” 大越的军人,首重的便是对季沧亭的忠诚,这是他们抵抗外族,随着季沧亭南征北战得来的荣耀,在皇帝生前死后,这份荣耀荫庇的不止是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家族与子孙后代。 可这一切,在闯宫的那一刻、杀上朱雀门的那一刻、将守将斩首的那一刻,都不复存在了。而铁睿的罪状若被证实,他们失去的不止是性命,还有这份荣耀。 “我……我倘若真要谋逆,又为何放任你等将传位诏书昭告于天下?!”一片混乱中,铁睿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而于统领接着又咄咄逼人而来。 “是啊,你都带着众军杀到这里了,还在乎什么?即便大家知道了你是谋反,倘若不跟着你继续下去,便是株连九族!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难保不会有贪生怕死者跟你一不做二不休反了!” “你!” 于统领接着道:“尔等身家性命皆是跟着陛下从战场上搏杀而来,如今放着好好的人不做,竟要做背主的畜生吗?听闻你铁家历代以忠为名,不知老太爷知晓后辈子孙忘恩负义,可会生生气死?即便你铁睿能成事,今后又要如何面对你铁家忠名!” 哗然中,一将领忽而向天一吼,拔刀道:“末将褚义父母妻儿皆遭外族杀害,若非战场上陛下与铁将军救过我一条贱命,断不会活到今日,如今忠义两负,无颜苟活于世!今日便追随众兄弟去了!” 鲜血一泼,几乎溅伤了铁睿的眼,他慌忙下马接住自刎而死的人,慌乱道—— “兄弟……兄弟……是我蠢,是我受蒙骗,你别死、别死啊!!” “误杀忠良,当以命抵命!劳烦家中有妻儿的兄弟代我赎罪,我随褚大哥而去!”又一人刎颈而亡。 于统领也被震住了,他也没想到这些跟着季沧亭在疆场上亡命的将士竟是这般狠绝,半晌,才捡回自己的声音,嘶哑道:“铁睿!我若是你,还有半分血性,今日便会自刎当场!” “铁将军,勿信他的话,留得性命,方能厘清真相,别忘了铁老太爷还在家中等你啊!大、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我们拼了!” 铁睿知道,此时他若真如于统领说的那般,当真一不做二不休率军进逼,必有大批贪生者愿随他求生。 但,他能吗? 父亲,始终以他为骄傲,他却辜负了这份骄傲。 铁睿提刀,苍凉地笑了数声,跪告天地:“众军听令,今□□宫,连累兄弟,误杀忠良,血债尽归吾身,愿勿牵连三军及家小……吾皇,万岁!” …… “原来你想对付的,从头到尾都不是我。” “谢大人终于想明白了。” 静室之内,茶烟袅然于案上,对坐若久,谢允终于在一片静默中开口。 “当今天下,若欲谋逆,上取民心,中取大义,下取兵力。这三件你本都没有,但倘若设局让铁睿中计,一旦他逼宫成为事实,你再以平乱为名,民心、大义皆在你手。至于兵力,杀我,你什么都没有,而杀铁睿,他的兵符马上就会落到你手中。” 青碧的茶水斜斟入瓷盏中,石梁玉将茶盏推至谢允面前,缓缓道:“然后呢?” “是我害了将军。”谢允闭上眼道,“铁睿入宫,乃为勤王,但倘若宫中根本未有叛乱,或者有叛乱,但刺客却反咬一口乃是由铁睿派来,那他的处境将极其险峻。不过当时我并未顾虑到这一步,乃是因有陛下在,这点布局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同样,倘若陛下不在,那铁睿入宫则必死。” 石梁玉道:“但陛下之能为,非是刺客之流所能为难的。” 谢允道:“所以要用病,或用毒,之前我曾有所风闻,陛下之沉疴并非病症,而是中毒,但天下神医看过了,皆无法诊出中毒。现在谢某已入九死无生之局,石大人可否为谢某解惑,你是如何毒害到的陛下?” “我从不曾想毒害陛下,我只是……想让她好好地,用一个合适的病躯活下去而已。”石梁玉将掌心置于茶盏上,看着烫手的新烟从指缝里穿出,道,“我曾偶遇异人,识得一种名为红云香之药,服用无伤身体,却易生梦魇,会让人回想起以前的事,生离死别,山河飘零,太多了。” 谢允皱眉道:“区区致幻之物,陛下断不会如此轻易便摧折。” “那样的摧折,她受了三年,这上千个日夜,她从无一日安寝。”茶烟渐尽,一如石梁玉失温的声音,“没有人能打倒她,除了她自己……按武人的说法,这叫走火入魔。” “你简直丧心病狂!” “愤怒,是无能之人的哀嚎。”静室一开,石梁玉接过来人奉上的玉符,起身向谢允微微颔首,“待她过两日醒来后,铁睿、你,还有那些人都不会在了,龙椅之下,终将只剩下我。” 谢允握紧手指,朝着石梁玉的背影喝道:“还有成钰!还有庾光!还有天下万民!谢允虽败,黄泉之下,亦会看着你的下场!” “那,也改变不了你已出局了。” 大门合上,石梁玉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珠串般的雨滴,待有人为他撑起伞,方才问道—— “宫中结局如何?” “铁睿自刎谢罪,只是……石竹阳奉阴违,叫了关外的刀客下杀手,却惊动陛下,听眼线说,陛下毒患在身,仍是悍勇无匹,血战之下,布下的刺客几乎被反杀殆尽。不过好在一战过后,陛下也油尽灯枯,被出面赵太妃带走养伤了。” 石梁玉猛然转头,复又闭上眼,冷静道:“赵太妃……这个女人又有她的谋算了。随我入宫,断不能让陛下醒来后先听到此女的说辞。” 第八十八章 夺朱·其六 赵氏坐在宫殿里, 听着宫室外的动静从喧嚣到平息,手里绣帕上的花纹已被绞得面目全非, 直至门外一静,她才整理好脸上的神色,饮了一口桌上的冷酒,将积攒了多年的怨恨掩盖在平静的神色下,迎向来人。 “陛下呢?”“我的女儿呢?” 两人同时开门见山, 赵氏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音道:“石竹告诉我, 我的女儿染病了, 你将她——” 石梁玉打断她道:“在此之前,向我解释你为何将陛下带到这里来?” 赵氏双手颤抖起来, 半晌, 冷笑道:“我将她带到这儿来,当然是为了履行承诺,她不死,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岂非白费?” 心头陡然被什么蛰了一下,翻搅出让人茫然的苦痛, 石梁玉愣了许久,方问道:“你将她——” “难道不是你让石竹给她下了十倍的药量,那本就非凡人所能承, 到我这里时, 只能让她少些痛苦地上路。” “……” 脑中一阵晕眩袭来, 石梁玉推开挡在他面前的赵氏, 直往寝殿而去。 殿中的药味混杂着血腥,一路狼藉延伸至床榻上,沾着血的白幔盖着的隐约能看出是个人形。 这是……季沧亭? 不,不会……怎么会就这么死了?那些,那些分明就不是毒,尸山血海都过来了,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无数的疑问萦绕在心头,石梁玉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木然上前,正要去揭那白幔,却被随后赶来的赵氏紧紧扯住衣袖。 “是,她死了,现在你大权独揽,得偿所愿。那我的女儿呢?是不是可以还给我了?!” ……这算什么得偿所愿? 闻声而来的亲信护卫闯入寝殿,一左一右将赵氏架住,后者见石梁玉对她的问话不语,隐忍多年的神情露出一丝癫狂:“你果然只是拿女儿来利用我!三年了,我忍了三年了,我昧着良心帮你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石竹说……你把我染病的女儿扔到郊外的庄子上自生自灭,你给我一句话,她现在是生是死?!” 石梁玉依然不言不语,赵氏声音更加凄厉:“你没有管她死活对不对!是……你连陛下都下得了手毒杀,我的女儿你又岂会放在心上?现在这副样子做给谁看,你身上的血债,我黄泉之下,自会一一向陛下揭发!” 半晌,石梁玉回神,道:“你说够了?” “够?这岂能算够?!”赵氏笑得凄凉,“你与石莽不遑多让……当年石莽逼宫,是你引襄慈公主为了大局与先帝饮鸩同死,又凭借那道遗诏弑父得位,石莽至多算个畜生,你呢!你不过是个恶鬼!” 左右亲信将赵氏按在地上,寒刃出鞘,恭敬地对石梁玉道:“大计已成,请大人下令,是否还要留赵太妃活口。” 石梁玉按在旁边的桌案上,眼前一黑复又一明,慢慢俯下身来看着赵氏:“这样,就目以为恶鬼?你想得……太浅了。” 赵氏狼狈地抬头,仿佛想通了什么,愕然道:“赵公公说,襄慈长公主死前,曾留下一件遗物……” “我按照她的遗愿,送给了季侯,当然,是在季侯重伤的时候。”石梁玉的声音越发木然,似是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个时候,只有彭护军看见了,可惜他没多想,所以你看,是天要我权倾天下,我又岂能不杀他?” 赵氏恨恨道:“我真后悔未听谢允的话,便是将你一同拖进黄泉也值了!” “太晚了,成太傅死的时候,你畏死,没出来指认于我,一切早就晚了。”石梁玉起身,对身后人道,“拖下去,别让她就这样……轻易死了。” 赵氏听到他这句话,蓦然爆发出一声凄冷的笑:“哈哈哈……报复?原来你还会恨,你恨我送了陛下一程是吗?!分明夺走了别人那么多,现在这般惺惺作态是为了谁呢?你本想着杀了皇帝身边所有的人,她就只能依靠你了是吧,笑话,你这样的罪行,必是——不!得!善!终!” “你——” 指甲在手心里抠挖出见血的痛,石梁玉瞥见赵氏笑得狰狞的脸容,猛然意识到什么,上前一步揭开那榻上白布,却不料下面露出的是一张苍老的脸——那并非季沧亭。 一丝恐惧陡然在瞳孔里扩大,石梁玉回头看向赵氏:“你诈我?” “轰!” 一声巨响,惊叫中,殿侧的屏风随着一声锋刃斩断的巨响碎成两半,耳闻了罪行的帝王,满目亟欲癫杀的恨色,直烧得眸色赤红。 “石!梁!玉!今生若不撕碎你四肢百骸,季沧亭枉活一世!!!” “大人!此处交给我等,她中毒在身,撑持不了多久!” 耳边的嘈杂声入耳,石梁玉被人推向后方,而惊恐的人群后,季沧亭宛如一尊杀神,一步一血,扯裂在手中的人命一度淹没在越来越尖锐的耳鸣中。 那层映着刀光的窗纸终于被她一把扯了个干净,这一刻,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 “陛下想听,他们死前说了什么吗?”石梁玉迎上季沧亭的双眼,鬼使神差地,在一片混乱里开口。 腥甜的血味渗入齿缝间,季沧亭夺刀斩退一人,厉声道:“住口!” 石梁玉没有逃,就站在人群后,声音宛如炼狱中的鬼魅。 “成太傅至死都以为我是无辜的,他那般严苛,却是教我顾好这个江山。他或许从没同你说过,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你住口,别说了……”季沧亭眼前的血色已渐至浓黑,仅余下的力气朝着声源处厮杀去。 石梁玉接着道:“后来,我同长公主说,先帝想杀季侯,唯一的办法便是弑君令太子继位,公主也没多言,慨然赴死之前,只托我带一只青竹香囊去边关,她所有的话都在里面了。” “我未曾见到季侯见到那只香囊时悔痛至死的模样,但看彭护军死不瞑目的样子,我想,他走得并不安详。” “陛下身边总是有这么多大义赴死的人,刚刚那些同您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也是这般,只是他们没料到,千军万马里偷生而来,却死在太平盛世。” “陛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心不够狠,如果你不是愿意信我,他们都不会死。” 殿内的侍卫几乎被季沧亭一人屠杀殆尽,余众肝胆俱裂,四下逃散,独留她一人,踉踉跄跄地走到石梁玉面前,染血的白刃高高举起。 “我要你死——” 血液滴落在石梁玉脸颊上时,他看着瞳孔已涣散的季沧亭,落下最后一句诛心之言。 “……所以,他们的血债,你也有一半。” “……” 最后一丝气力随着这声血债,宛如泼天大雨将燃烧至尽的命火浇熄在泥淖里如熄灭在泥淖里。 “是我错信奸人,是我……” 长刀落地,那些经年累月的痛与愧疚,终于压倒了她。 石梁玉慢慢滑坐在满地尸骸里,呆怔地看着纵然已失去意识,却仍是睁着不甘双眼的季沧亭,埋首在掌中,一阵惨然又荒唐的笑声回荡在已无人息的殿中。 “我又赢了……我又赢了……” …… 二月初一,岭南大雨。 岭南罕有落雪,深冬时却常见大雨淋漓。今年的春雷来得尤其早,檐外雨声已连绵了数日,心湖亦是夜不安澜。 ——只要国公心思放轻,再细心将养半个月,眼疾便可痊愈。 或许是下个月回京后便能见到季沧亭的缘故,眼前的光景一日比一日明亮起来,时至如今,成钰已可勉力提笔写字了。 “师父师父,你同师父成亲了,我是该唤你七姑父,还是叫姑姑她师娘呀。”对于回京这件事,卫瑾显得尤为兴奋,撑着小脸在成钰案边不停询问。 一封聘书写到一半,成钰用笔尾戳得卫瑾捂住额头坐直了去,温声道:“你若闲极无聊,就去马厩照顾袭光,这两日它总是躁动不安。” “好呀。”卫瑾披上斗篷钻入门外侍从的伞下,复又顿了顿,回头对成钰道,“师父你这两日脸色苍白,要记得吃药。” 成钰应了一声,待卫瑾离开后,那股盘桓在心头多日的不安终于还是影响到了满腹混杂的思绪。 笔尖的墨汁悬停在纸上摇晃了片刻,便滴落在一个“归”字上,洇作一片深渊般的色块。 他凝视着那写毁的纸张许久,模糊的灯火中,目光移向案旁闲置了多日的卦爻,自言自语道—— “天,你究竟,想瞒我什么呢……” 良久,他拿起那张污去的纸页,丢入旁侧的炭炉中,待银丝炭中金红色的火虫一点点吞噬那张未写完的聘书,火苗顺着纸页一路疯燃,蹿起的焰尖烧向他悬在上方的掌心时,廊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此时传入。 冒雨而来的庾光,脱力一般跪在地上,声音嘶哑。 “成钰……炀陵传来消息,谢允叛乱,宫变中陛下遇刺,血战之下,伤重不治……已驾崩了。” 惨白的雷电在雨幕中炸响,本以为尖锐的灼痛并未附着在掌心,而是宛如在心口开了一个洞般,一如那年呼啸在冰原上的夜风,他记得每一片割在血肉里的雪花,是如何的锋利。 ——喂,你怎么来了,你的万水千山呢? ——万水千山,终归比不得同你共赴国难。 ——那好呀,国难之后,我还你一个万水千山。 耳畔的声音太杂乱了,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噩梦,还是真实。 “成钰!你做什么!”旁人慌乱地把火炉推开。 成钰低头看了一眼烧得几近见骨的掌心,困惑了半晌为何不痛,迟疑了片刻,道:“……沧亭?” “她……”庾光有所不忍,转过头道,“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若你不想听……” 成钰看向窗外,道:“你说吧,我在听。” 庾光沉叹一声,缓缓说起了炀陵传来的消息。 “……当时便不该将朝廷的军力分驻南北,不,一开始你就该留在炀陵,唉……”庾光猛地锤了一下地面,道,“太尉石梁玉以扫除叛逆为名大肆清洗朝堂,炀陵以被十二州猝不及防,军权直接被收拢,眼下听说召皇孙回京奔丧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不会有圣旨的。”烧得皮肉尽溃的掌心贴在室内横斜的一口旧枪上,成钰的声音显得极轻,“国玺,在瑾儿身上。” “你是说,她早就有所预料,叫卫瑾带着国玺离开以防万一……”庾光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下了决心,起身道,“成钰,待你定下心,我们,杀回炀陵。” 血痕凝在旧枪上,成钰合上眼,低声轻喃—— “你且等等我,我不像你,不会失约。” …… 整个二月,炀陵皆是一片混乱。 满城的白绫,是百姓们自行悬挂,悲恸过后,面对满街被关在囚车里大喊冤枉的权贵,便是铺天盖地的怨声—— “天煞的乱臣贼子!最好一个都不要放过!” “没有陛下,大越江山何来今日光景!杀杀杀,最好全都杀个干净!” “她还那么年轻,天公凭什么收走啊……” 一切进行得合情合理,而顺应着这样的民心,石梁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将朝中所有的权力统归至手中,直至处斩台彻底染红后,他终于得到了石莽,甚至成太傅也没得到的权位。 “通王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该好好谈谈?” 宫殿之中,稍有闲暇的年轻权宦穿过朱红色的宫门,而促成他得到这一切的源头,卫氏如今在炀陵唯一的正统皇脉,却仍然一副痴呆模样,在宫道上玩着一面破破烂烂的风筝。 “咻……飞了!”通王一副几十年不改的孩子样,对石梁玉的话置若罔闻,拖着沾了灰尘的风筝到处乱跑。 旁边有随扈恼火道:“通王殿下,太尉在问你的话!” 石梁玉摆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捡起已不成形的风筝,对通王道:“殿下三番五次助我,为了什么?若为了皇位,如今形势,只要殿下一句话,臣可以送殿下坐上那把交椅。” 通王凑近来,嘻嘻笑着,并不正经回答:“有人啦,太挤了!太挤了!” 他说完,便蹦蹦跳跳得跑离了石梁玉的视线。 “一山不容二虎么……你若不是真的疯了,便是这世上至为谨慎的人了。”石梁玉心思一沉,转而走向后宫一处最为不起眼的宫室。 虽不起眼,却是日日夜夜皆有亲信严密把手,不曾假手过任何外人。 见到一个深紫的人影走来,负责照顾这处宫殿起居的太监忙不迭地上前来行了个大礼,还未开口说话,宫门里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一个脖子被扭断的人出来。 “这个月第三个了,刚刚好不容易喂了药,虽没那个力气再杀人,但……还是太危险了,梁御医还是不建议大人直接进去。” 太监心有余悸,石梁玉却道:“那她……药有好好在用吗?” 太监心有余悸道:“贵人毕竟仁善,调了两个新进宫的十岁小童伺候,倒是再没为难过送药的。” 石梁玉道:“这件事你做得好,宫里的赵公公病重,待过完最后时日后,你便接替他吧。” “多谢大人赏识!今后小人必定为大人当牛做马!” 绕过满脸喜色的太监,石梁玉亲手接过尚温的药盏,一步步走入宫室内。 “……今日臣在外面见到了通王,待他的王妃下个月生产,便有竞夺皇位的资格。” 锁链的轻响从殿内传来,石梁玉转头望去,那让人发寒的杀意一如往常地落在他身上,但比之一个月前,这股杀意更为内敛,也……更为致命。 “但臣想,陛下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该不会轻易就死。” 杀意涌动的双眼自乱发里死死锁定石梁玉,季沧亭动了动刚刚被包扎不久的手腕,道:“我若非老死山间,也该死在战场之上,你,还不配。” 第八十九章 夺朱·其七 “……陛下的性情果然还是这般坚韧。” “恩仇未泯, 朕岂能就此干休。” 窗外又下起了雨, 惨淡的落雨声随着斜风吹打在窗棂上, 压低的云层一如殿内肃杀的气氛。 石梁玉站在十步之外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如果再进一步,即便会被季沧亭立时拧断脖子也毫不意外。他低着头,沉默片刻, 道:“臣还以为,陛下的盛怒还要多发泄一段时日。” 季沧亭的确仍处于恨怒之中,但她向来很是能忍, 尤其是在正视了对方作为对手的角色之后, 一切都必须重新思考。 “短短一个月内,构陷谢允等支持朕的公卿世家、掩盖宫变的线索、伪装朕的驾崩……这不是短短数月能做成的事,你筹谋了多久?一年?三年?” “四年。”石梁玉道。 季沧亭闭上眼,长嘶一声:“那就是从朕称帝之前,你就开始了。” 石梁玉道:“陛下想知道臣是如何开始的——” “朕不感兴趣, 你死之后,朕会慢慢了解。”季沧亭打断了他之后,见他未有任何反驳, 便道。“所以朕可以推断,在石莽谋反之后,他留下的那些遗产势力都由你吞下了, 而这些人, 便是你谋反的筹码。”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的精力全然为征战所累, 便给了臣喘息的时机。而等到徐相接手炀陵内政之前, 石莽与其势力所留下的所有往来罪证早已被抓在臣手里。陛下杀业过重,震慑天下,权贵畏死,自然便都成了臣的人。” 季沧亭道:“饶是如此,选择在四年后江山稳定时才动手,你能成事的几率也不到一成。如果是石莽在你这个位置上,也绝不敢轻易行事,你用什么说服你的人,你能扳倒朕?” 石梁玉敛眸道:“石莽对臣说过很多有用的话,譬如——自开国以来,每一个大越皇族,都有一种原生的病,偏执,易怒,杀人如麻。陛下也有,只是从未发泄在大越的子民身上。” ……对,是石莽,没有人比石莽更懂得如何对付大越的皇族。 卫氏皇族,自开国后数代皆是暴君,骨子里都有一种疯狂偏执的病态。石莽用药石蛊惑了宣帝十数年,而石梁玉接手过石莽主持的丹药之物,他知道怎样才能让季沧亭一步步虚弱下去而无所察觉。 他不是从四年前开始准备的,这是整整花了二十年对于卫氏皇族的杀手锏,从一开始,便料准了她适合什么样的毒。 “……陛下一直对死去的将士有所歉疚,冥冥中必然觉得红云香造成的幻觉乃是发自本心。其实,若换了常人,无论是梦魇还是繁重的国务,只怕早就被压垮了。但陛下,实非凡人。” 年少时便以枪术惊艳帝京,文承太傅,武随剑宗,国之将倾时亦是一肩挑起大梁,长驱破胡虏,一鸣荡山河,天下景从,这是何等人物? 石梁玉曾试探过其他不愿臣服的势力,而那些人数年后却都不再提谋逆之事,可见动摇她的江山是何等艰难。 “……故,臣便从来未考虑过谋反的路子,而是将陛下的声名推至云巅,在这样的情势下,如果陛下有朝一日被刺,臣便能代民愤而行事。而陛下无后宫负累,皇孙卫瑾远在外地,只要再挟赵妃之女,要她昭告天下陛下是被刺驾崩,待皇陵镇龙石一落,世人纵有怀疑,又有谁能验明皇陵中死的是谁。” 精钢打造的长链哗啦一响,季沧亭不怒反笑:“这一手直接抹灭朕的身份,之后即便朕再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臣会在近期,让一个死士伪装陛下起事并败露,即便陛下脱困,朝中百官已站好了立场,为身家性命计,陛下也不可能取信任何人。” 这一手布局,全然断绝后路,季沧亭冷笑一声:“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扶持通王登基,大越军力分南北大营,皆不是你之势力,你又有多少筹码能替他守住这个皇位?” 石梁玉道:“臣不想这么快便扶持通王登基,如果通王登基,那建昌方面必然会同时让皇孙登位,那局面便会对臣不利。所以臣在赌,赌建昌主事者,会受制于陛下在臣手中这件事。” “……” “别人臣不知,至少成钰,不敢与臣对赌陛下的死活,他根本输不起。” 这就是石梁玉全部的后招,他夺权之后,只需稍稍透露出一点季沧亭在他手里的风声,建昌方面就绝不敢轻举妄动,从而被他拖入文斗中。 白色的闪电划过天穹,将季沧亭盯视对方的双眼照得惨然如修罗恶鬼,随后轰然一声惊雷响,她低下头,笑得浑身颤抖,嘶哑道—— “好……好啊,好一局空手博天下,你若非满手沾着我季沧亭的血仇,我都要开始欣赏你了。现在开始,你最好躲远一点,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找到你,将你剜骨抽髓,血涂炀陵!” …… 石梁玉缓步走出宫殿,殿门口守卫的人仿佛听到了殿内嚣狂的笑声,一个个抖如筛糠,脸色惨白。 “你们,怕了?”石梁玉问道,守卫不敢答,他复又转向刚刚赶来不久的于统领,“你也怕了?” 于统领显然也领略过季沧亭的杀意,强自镇定道:“末将跟随太尉至此,早已是同舟共济之谊,岂敢言怕?只是越武之血勇举世皆知,即便再用药,也难保她不会脱困,不如……” “那你要拿谁来挟制建昌那边的势力?”一句话说得于统领低下头去,石梁玉又瞥见他怀里露出一卷剑谱的边角,“独孤氏剑录,你去过成氏府邸了?” 于统领忙遮掩了一下,道:“独孤楼是剑道宗师,更有万夫莫敌之勇,末将只不过也想精进一二,好辅佐大人的大计。”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下去,石梁玉徐徐说道:“窃人剑谱,是因为怕死,是吗?” 于统领惶急道:“大人言重了,末将是——” “倒也没什么,怕死,才好拿捏在手里。”石梁玉让人撑起伞,神情一转,去迎向他滔天的权势,“让自己毫无筹码可输,自然处于不败之地……就看成钰,放不放得下自己的筹码了。” ……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朝中已清洗过两遭,民愤亦随着被大肆屠杀的涉反者而逐渐平息。 “……太尉大人,关于首恶谢允,恐怕暂时还动不得,厄兰朵的乌云可汗称谋反的刺客里有匈奴人在,为表两国交好,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说是,希望将谢允押送厄兰朵,交给他们处置。”禀告的官员小心翼翼地看着石梁玉的脸色,道,“下官知道,大越的内务本不容异族置喙,但一来乌云可汗和陛……先帝情同姐弟,一直有意同大越交好,二来,倘若此时同厄兰朵交恶,我们没有陛下在,而乌云可汗又是骁勇之辈,恐怕难以得胜。” 石梁玉道:“可以答应他们的请求,但……我要谢允无法活着出关。” “是,下官自会安排人路上伏杀。” 安排完朝中事宜,石梁玉复又问道:“陛下近日情形如何,我要的药可研制好了?” 谋逆成事已有两个月,石梁玉口里“陛下”这个称呼却始终未曾改过,下面的官员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多问,道:“医术一道毕竟术业有专攻,红云香之事,梁御医已经是尽心尽力了,若按大人的要求,非要那洗人神智的东西,恐怕还得求助南苗蛊医之类的……” “你是说?” 官员神色一整,献宝般说道:“说到这儿,下官日前看病时,恰巧听说过大人之前在夔州用过的那位崇山蛊医刚好云游到炀陵,或可一试。” 上之所好,下必从之,得了石梁玉的首肯,官员办事极快,当天便联系上了崇山,但不敢去轻易透露要他下药的是越武帝,便借口是冷宫里发疯的废妃,要他赶制一种洗人神智的药。 隔了半日,崇山那边满口答应,只是要了个死囚做药人来先试药,官员只觉得这老蛊医邪里邪气,不敢再多接触,安排下去便早早离开了。 …… 二月廿九,今年似有大旱的征兆,天候一日比一日干燥起来,宫中也时不时有水车巡逻。 “贵人,这是今日的药,新来的老大夫说,这是必须喝的。” 季沧亭的目光从一册兵书上移开,瞥了一眼来伺候她的人,见服侍的内监又换成了个十来岁的小宫女,随口问道:“上次那小孩呢?” 小宫女抬起略红的眼睛,细声细气道:“统领说,是因为没伺候好贵人,让贵人不愿喝药,便叫人打杀了。” 刺啦一声轻响,季沧亭放下手中破碎的书页,道:“我会喝的,告诉他们,今后不必再用小孩的性命逼我就范了。” 小宫女连忙磕头谢恩,正要离开时,季沧亭又叫住了她,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头上的绒花样子有些别致。” 小宫女道:“是赵公公教我们编的。” 季沧亭问道:“赵公公近来如何?听人说,他好似病重了。” 小宫女道:“嗯,赵公公一个月前便中风了,双腿不能动弹,只能教我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奴婢些规矩。” 事到如今,赵公公病成这样,石梁玉也没必要再杀人灭口,季沧亭略一思索,对小宫女道:“我挺喜欢你头上的花的,送我可以吗?” 小宫女自然无从拒绝,待季沧亭喝下汤药后,便告退离开了。 待到天色渐暮,季沧亭感到门外暗处监视她之人的气机暂时消散,便拆开那绒花,从铜管里抽出一张细小的纸条。 ——三月初二谢君危,横梁三尺火龙油。 三月初二,他们要杀谢允,这季沧亭倒是暂时不担心,公卿世家能跨越数个朝代屹立几百年,自有其手段,断不会坐视自家嫡子被戕害,能保证自己顺利脱身,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赵公公曾对她说过,大越的皇宫有一半乃是自前朝翻修的,前朝战乱不断,为免敌军占领,便会在宫殿隐秘之地灌注火龙油,这些火龙油一点即着,瞬息便可延烧数处宫殿。 “……兵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 两个日升日落倏忽即过,与一个月之前的群情激奋有所不同,来城门围观谢允被移交至匈奴的百姓寥寥,倒是石梁玉却是亲自前来送行。 “谢大人可还有遗憾?” 自知此去命绝,谢允倒是神情平静,回望炀陵时,眼中唯余自责:“政斗之败,累及陛下的性命,谢允便是枭首城墙,亦难抵此过。” “石某必须承认,倘若今日我为阶下囚,便是不破口大骂,也断不会如谢大人这般平静,谢家门庭风采,令人叹服。” 身在囚车之中的谢允,面上虽有疲惫,却无颓丧,道:“其实在正式与你交手之前,谢某曾想过无数中棋路,却万万没想到,临阵落子,敌手却是掀了棋盘。这段时日,谢某想得最多的败因,不是败在不够狠绝,而是谢某错算了石大人的情。” “哦?” “这数多同朝岁月,我曾误以为陛下当年对你的恩情,至少让你会顾忌到她,却没想到陛下之于你,从来都无法与权位相比。现在,谢某忽然十分好奇——”谢允语调一转,言出诛心,“见到陛下的遗体时,大人是什么想法?” 想法? 石梁玉从来没有过什么想法,他向来知道季沧亭的命硬,几次三番冒着性命危险同她交谈,也是确定了对方断不会自杀,才放开手脚去做。 厄兰朵突围,崤关死战,建昌烽火,乃至三年噩梦缠身,诸多死劫,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又怎么会轻易就这么死。即便再有更多的催折,她也还会十年、二十年地同他这个同样命硬的劫数纠缠下去…… 想到这一节,石梁玉道:“谢大人此去若见陛下,请代石某向陛下谢罪。” “那可能不会同路,陛下功德圆满,来世自可托庇于神灵。炼狱十八重,谢允等石太尉同行。”谢允言罢,洒然一笑,“庙堂青史无人记,稗官野谈下黍黎……哈,愿后世之人,得渡此劫。” 辘辘囚车碾过道上荒草,又一个对手早他一步入黄泉,石梁玉心底已无波澜。正如他之前所宣告的一般,他还会继续赢下去,因为天,总会站在他这边。 “接下来,终于到你了,座师成钰。” 同样是名中带玉,一个受天之眷顾,一个却是看尽了世态炎凉,谁能想到贵贱分明的两日,而今却即将在权力巅峰这般对垒? 与谢允和季沧亭时有所不同,石梁玉至今仍记得成钰指教他时清淡如云风的神态,那是他头一次体会到何谓怨妒……毕竟对方,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 石梁玉回到皇城的路上,头一次这般满怀战意地盘算着手上的筹码,可就在他甫过宫门时,扑目而来的,却是仿佛烧透天空的火光。 “太尉大人!后宫不明缘故失火,侍卫虽极力扑救,但火势太凶,陛下被锁在宫里,只怕眼下……凶多吉少了。” 第九十章 桃僵 炀陵皇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水车匆匆自宫门中进进出出, 却始终无济于事, 直至天亮时分下了一场小雨,火势才缓缓熄灭下去。 “宫里又失火了。” “先帝都枉死了, 这皇宫怕不是风水不好, 烧便烧了吧。” 这并不是值得城外百姓挂心的事, 就着半边火红的天穹下了碗滚烫的宵夜, 便又都各自去忙各家的柴米油盐去了。 风云变幻的这两个月中, 宫城内的禁军卫总算找到了一样让他们不那么迷茫的任务,将宫室被波及到的的众太妃、宫人一一安置停当,便去请示现在炀陵实际上的掌权者。 “……只是烧了四五座旧宫殿而已, 太尉大人日理万机, 何必亲自坐镇?”新晋的禁军卫将官礼貌性地劝着,“国事为重,大人不如先回府处置。” 许是被弥漫的火烟熏坏了,石梁玉的双眼此刻布满了血丝, 即便是有宫人递来热茶,双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灭顶的恐惧充斥在每一口焦灼的夜风里, 而随着宫人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焦尸时,这种恐惧终于吞没了一切杂音。 旁人虚情假意的担忧还在继续—— “毕竟先帝这一世峥嵘已结束了,今后大越山河万民还指望大人带领我等再延先帝打下的盛世……” 结束了。 他终于还是, 敲尽了她的骨, 吸尽了她的髓。 所有的一切, 那些他曾自以为是的誓言, 和她的鲜衣怒马,一起焚烧在漫天大火里……结束了。 “等一下。”石梁玉叫住正要将尸体抬出去处理的禁军,仿佛被冻硬了的手伸向白布,可白布下的尸体几乎是一碰即碎,隔着布料,他只抓到一蓬烧焦的碎骨。 新调来的禁军卫略有困惑,低声道:“这处宫殿荒僻,大约是死了个养老的宫女而已,大人请放心,自会处理掉的。” 另一侧的将官疑道:“大人同这死者有故?” 石梁玉的亲信满头冷汗地挤过来:“大人怎会和宫里的人有故,只不过哀怜此祸而已,宫中既无人认领,将军还是快将这尸骸丢弃了吧。” 石梁玉一言不发地看着凝视着那截惨白色的尸布消失,他们会把她丢在某处乱葬岗,连最饥饿的乌鸦也不会来啄食。 他转过身,裹紧了衣衫了,却始终融化不了袭身而来的砭骨冰寒,缓缓步入深宫之中…… “你真的不该遇上我,真的不该……” …… 一辆驴车从宫门的角落里缓缓驶出,驾车的老苗医怀里揣着打赏的银锭,脸上却未见有什么喜色。 “崇山大夫,这么快就出来了呀。” “要我治的人暴毙了,没得治,那不就被扫地出门了吗?” “那你这车里的是?” “嗨,试药的猪仔罢了,反正这女囚之前当人牙子害死了二十多个娃儿,早该死了,宫里那冯长史忙得紧,索性作主送我了。” 宣帝在时,宫里炼药的地方也养过药人,大多生不如死,老资格的内监见怪不怪,啐了一声,便和崇山告别了。 驴车晃晃悠悠穿过两道宫门,新来的守卫们大约是欠些管教,检查得漫不经心。出了宫门后,崇山刚没松一口气,街角三五个武官带着一身酒气打马而来。 “哈,不瞒大人,下官曾在先太尉麾下从事,这么多年几无一日安寝,而今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嘘……国丧期间,诸位不宜多言。” “文臣便罢了,我等武官怕什么?等于大人洞悉了独孤剑宗的剑谱,太尉大人也能放心将兵权交给大人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这几个武官们心情极好,簇拥着,马儿和人都高高昂着头,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直至这几日到了近前,为首的于统领见了崇山的驴车,勒住马头,疑道:“生面孔?” 崇山握紧了车辕,道:“将军有事?” “宫里虽然没了主子,但也不是贱民随意进出的地方。”于统领狐疑地看向车内,“车里还有人?” 他伸手正打算去查看,忽然一张蜡黄脸孔的村妇探出车窗,直直朝于统领抓挠而去。 “放肆!”于统领啪地抽了一鞭,打得那疯妇一下子缩回车里。“这是什么东西?!” 崇山见他脸色不善,瞥了一眼车内,道:“这是冯长史送给老夫的药人,昨日刚试了帖新药,毒性还没散,冯长史叫我赶快把她带走,文牒都在这儿。怎么,将军没被她抓到吧?” 一听到是药人,于统领连忙策马远离了几步,满脸嫌恶地让崇山走远些。 “冯庄这只会阿谀逢迎的废物,什么脏东西也带到宫里来,真是病急乱投医……” 身后的议论声消失在街角,崇山赶着驴车一路无言地驶出了炀陵,直至黄昏,炀陵的城池在极目所望之处掩盖在落日的余晖里,他才停下来,在管道旁的茶舍里打了半葫芦凉茶递进车里。 “没想到啊,原来天下闻名的越武帝也会落魄到这种地步。”崇山递茶过去,对方没有接,随后马上发现她的手腕古怪地弯折着,这才脸色一变,“老夫收回前言,见过狠的,没见过陛下这般狠的。” 车里披发的女子声音抬起脱臼的双手,低哑道:“劳烦了。” 山里人正骨是一把好手,崇山抓住她的手腕摸准了一怼,一声骨头乱响,便将位置正了回去。 季沧亭全程一声没吭,崇山暗自赞叹,仔细观察了她的伤情,惋惜道:“尝闻陛下勇冠三军,但这一手一足之前被割断了筋脉,又为了脱困自己把自己弄脱臼了,往后怕是再难动得了武了。” “人力本有穷尽,强如剑宗,匈奴南下之时也无法仗剑杀尽胡虏,能得出生天,已是天眷。” “陛下倒是放达……既然炀陵已无人可信任,陛下打算去投奔何处?” 塞北,东郡,建昌……大越疆土的势力一一在脑海中划过,似乎都可以,但又各有顾忌。 石梁玉早预料到今日局面,必然布计于天下,即便是最能指望的建昌,也必定有石梁玉的暗桩,眼下她的状况,武脉已废,软禁时的药又瓦解了她的底子,随便来个人都能了结了她。 “老夫在中原也待了这些年了,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与成门世家交好,不如往西南建昌而去——” “嘘——”季沧亭让他小些声,闭目细听了片刻,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还知道派人来跟踪,这姓于的能活到现在,多少有点本事。” 她对马蹄的声音极敏感,隔着几十丈,连马蹄蹄铁用的是何种规格的官铁都立即听出来。 崇山从车窗缝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远远在后面跟着,呸了一声,目露凶光:“老夫也不是吃菜的,敢追来,就叫他们知道苗蛊的厉害?” 季沧亭道:“打草惊蛇,非用兵之道。只是权位征伐,一旦事败,必以斩草除根作结。老翁为季沧亭甘冒此险本已不易,若因我之故有个万一,季沧亭要如何向老翁家小交代?” 崇山哈哈一笑:“陛下以为老夫是为何来到中原?老夫年事已高,为成就蛊王,以身牧蛊,本就只剩下三年寿命,便是客死中原也属意料之中。陛下若过意不去,待老夫的徒弟来接手老夫一生积累后,护他一时,莫让我苗蛊一脉断绝便是。” 季沧亭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脸色一白,猛咳两声,捂住嘴的指缝里溢出几丝血。 连忙把了手脉,崇山叹道:“……腐脉化功散药力属热,落水一激极热转寒,反成大毒……依我看,还是哪儿也别去了,一切保命为上。我们便往东南去,路上若有合适的郡县便暂时安身吧。” 驴车缓缓轧过烟尘飞漫的官道,这一季的成王败寇终于落幕。 …… 百日暝昼,即便朝中的暗流汹涌不断,炀陵的风貌仍是一如既往。唯有在大漠上盘桓走商了一年的异国商客,在听闻越武已成先帝时多有唏嘘——对于饱受匈奴威胁的西域小国而已,先帝也算是有恩于他们。 炀陵本地的百姓们对先帝被刺的愤懑犹然未减,蓝眼睛的客商们随口一打听,便滔滔不绝地骂起了当时谋反的那一波反贼。 食肆窗外不远处的城门处,一辆马车上轻轻跳下一个轻巧的人影,她一落地,叉着腰精神抖擞地回望炀陵的城门匾。 “阔别日久,我炀陵一霸又回来了!” 卫瑾和穆赦双双从马车里伸出头,“嘘、嘘”了数声。 “七姑姑快回来啦!低调、低调一点,这里是炀陵。” “我当然知道是炀陵,现在谁也不认得我不是?” 季沧亭说完便闻着熟悉的打卤馕的味儿晃去了隔壁摊子上去了。 “给我拿三个夹鹿肉酱不要葱的,多少钱来着?” 摊主:“五文一个,承惠十五文。” 季沧亭:“放屁,五年前不是买三送一吗?” 摊主:“……原来姑娘不是外地人啊哈哈,各地官道封路,进货不易,咱也是讨生活不是?多给您加点肉酱,莫计较了。” 穆赦震撼地看着季沧亭杀价如砍瓜切菜,道:“她以前就这么狂的吗?” 卫瑾满眼仰慕:“这大概就是我还没有学到的王者自信吧。” 不一会儿,有个青衣婢仆匆匆上前,见了卫瑾,道:“殿下,国公府已打理停当,国公请您和徐小姐先入府休息。” 徐吟,这是季沧亭托庇在徐鸣山族中的化名,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晓,成国公即将带着徐家的女儿回京完婚,而他们也做好了应对所有暗算的准备。 同卫瑾和穆赦分享了一大包昔日在炀陵吃惯了的街头小吃,路上顺便看了看炀陵的风土——大概这位石太尉与他爹不同的地方乃是他并不看重个人享受。失去一国之主,百姓们虽有些许物价上涨的抱怨,却也没到民不聊生的地步。 先帝看在眼里,又看了看吃得满嘴油光光的侄子,道:“瑾儿,考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你姑姑和你师父没有选择从建昌举兵直接打进炀陵吗?” 卫瑾差点没噎着,道:“这个庾光叔叔教过,先帝驾崩消息传出之后,四方诸国蠢蠢欲动,倘若此时用兵于炀陵,一来伤及民心,二来所耗甚巨……” 季沧亭摇了摇头,道:“这是庾光搪塞你的言论,石梁玉一系多是权阀文臣,手下几无可用之将,更何况有我在阵中,即便不上战场,炀陵城对我而言也不过是纸糊的一般,一个月内,我便能杀尽叛逆重夺炀陵。” 卫瑾羞惭地低下头来,片刻后,试探着问道:“那……是为了我?” 季沧亭略有欣慰,道:“我在位时用兵太多,几度南征北伐,那几年是靠着匈奴等诸国赔款以养军,战事结束后,国库之亏空,冷静如谢允都要骂娘。我可以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也有把握在最快的时间里拿下炀陵,但我回归之后,当下所有在石梁玉手下苟且求生的朝臣官吏,都将被血洗清算。” 卫瑾脸色一白:“所以师父冒险前来炀陵,是为了我选择和石梁玉文斗?” 车停在成国公府门前,季沧亭下了车,对还在苦思的卫瑾道:“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如何完成你师父给你的考验,也想明白那个皇位于你的意义何在。” 敲打完侄子一通,季沧亭脚步轻快地踏入国公府门内,刚一绕过影壁,前庭十数个形貌昳丽的仆从分列两侧,躬身行礼,齐声道—— “恭迎主母!” 声浪打在脸上,季沧亭被这个新鲜的称呼震了震,轻咳一声,道:“众卿……诸位免礼,国公何在?” “回主母,国公听闻主母今日休养归来,势必饥肠辘辘,正在厨下。” 季沧亭疑道:“这般时局,他人在厨下?” 仆从头低得更深:“在厨下。” 季沧亭倒是忘了,作为世家嫡系、千金贵子,乃至如今雄踞一方的权臣,成钰是会做饭的……而且这辈子就只为她学做过。当年她每年从崤关回来,成钰便会亲手做些她喜欢吃的,经年不改。 年少时是没心没肺,后来是缺乏天时地利,时隔多年,同样的情景,却好似灌了满腹陈年旧酒,别有一番滋味。 季沧亭放轻了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厨下,隔得老远便闻到枣花羹的甜香,贴在门口停驻了一会儿,见得一个清俊挺拔的背影,手头正熟稔地用面坯做着什么。 竹片轻划两下,折出一只虎儿酥,成钰刚放好,便看见面板边探出个脑袋,似是朝他笑了笑,下巴枕在双臂上,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国公爷,你老实说,当年学着下厨,是不是为了等着有朝一日跟我私奔来着?”季沧亭抬眸看着他笑道。 成钰撑在案上,俯身凝视着她,徐徐道:“你可让我,等了太久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鸭~ 祝大家新的一年学业顺利事业有成姻缘美满一夜暴富~ 第九十二章 剑宗之道 “……狼、狈、虎, 一种虎儿酥你是故意做了三个样儿的, 是想考我先吃哪个?” 成国公府的长史领着当下御史台的蔡中丞来见成钰时, 远远地便听见堂中传来女子的轻笑声, 想来是那位徐家的新夫人。 身后的蔡中丞,也正好是现在石梁玉一系的主要喉舌,听见女子笑闹的动静, 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国公好闲情,还是一如既往地风流,该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长史不免有些愠怒,他在成家已有三十余年, 乃是看着灞阳郡主长大的,季沧亭驾崩一年不到, 自家主人便着即新娶, 虽不能说错, 但也多少让老人家寒了两分心。 偏偏那蔡中丞还在旁边话里带刺:“这些年来民间传的那先后几任红颜知己,从厄兰朵的救命女郎,到如今这徐家小姐, 国公爷身边倒是红颜不断,却不知传闻中自幼便感情甚笃的先帝泉下有知, 会是如何感受呢?” 长史心里一痛, 道:“如今虽时过境迁, 但先帝声名不容冒犯, 请蔡中丞慎言。” 蔡中丞不以为意, 跟着国公府的长史走进堂中, 只见帷幕之后,隐约见一女貌若桃李,手上还捏着半枚点心,正在同成钰对弈谈笑。 “下官御史中丞蔡知本,见过成国公。” 成钰在棋盘上落下一白子,趁季沧亭苦思的功夫,端起茶盏对着访客道:“朔日风寒,蔡中丞有话不妨直言。” 对方开门见山,蔡中丞愣了愣,清了清嗓子道:“此来叨扰,乃为两事,一是国公归来炀陵已有数日,朝野士族名宿无不殷殷期待为国公接风,同时也是听闻国公宣告与徐公世家有此喜事,下官谨代表石太尉等一系因国事耽搁的朝臣向国公奉上贺礼。” 闻弦歌而知雅意,成钰垂眸凝视着盏中青碧色的茶汤,徐徐道:“蔡中丞有心了,既代表石太尉前来,想来另有寄语?” “这便是第二桩事。”蔡中丞堆满微笑,“如今大越之江山胜景,乃是先帝与大越将士呕心沥血打下,国公爷也在当年一役中留下眼患旧伤,此番既愿意主动前来炀陵,想必也是与石大人不谋而合,不愿因帝位谁属而轻兴战端……” 成钰道:“不妨直言,石梁玉与通王开出了何等价码,让你有这个底气来说服我支持他们。” 蔡中丞一皱眉,仍是勉力笑道:“国公爷快人快语,下官便不再曲折。这半年朝中无主,上下百家士族,皆已认同通王殿下登位,而从龙这种事,只要选了边,便再无反悔,否则若届时是皇孙得位,这些世家大族的颜面立场,又何以面对新君?” “使人犯错,再以错相挟,令朝中众臣不得不为保身家性命将错就错……”成钰抬眸道,“所以,汝等当初,也是用此等手段对付先帝的吗?” 季沧亭半倚在榻上,抛接棋子玩儿的动作一停,眼底的平静之下生出些许微澜。 陡然感到一股宛如要将人斩入深渊的视线落在身上,蔡中丞本能地一颤,色厉内荏道:“国公爷此言过甚了,倘若太尉真有叛逆之心,又何必竭尽全力维护卫氏正统?这半年来执政之清廉,朝野自有公论。倒是国公受成氏累世贤名,真要为一己之仇,徒造战乱,置天下人于不顾?” 一声天下人,蔡中丞仿佛找到了坚实的论据,身姿也挺直了起来。 “这番话很是耳熟。”成钰转过头,对季沧亭道,“我从前教过你的,小人挟天下大义之时,当如何驳斥之?” 黑玉棋子在指间弹起又落下,季沧亭道:“蔡中丞,我妇道人家说话直,你且宽心些——所谓能代天下万民者,必受万民所仰望,你那狗主人,还不配。” “你!”蔡中丞大怒,但在成国公府里还不敢发作,只得拂袖转身道,“徐公家教,也不过如此!这般量狭,到府中美姬无数之时,不知能容下几何?!” 眼见那蔡中丞气冲冲而去,成钰向季沧亭疑道:“我当时是这么教你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师出于君而悍于君,乃是常理,国公教化英才无数,该当惯看了才是。”季沧亭将吃掉的白子丢到成钰那侧的棋盒里,随即脸上有露出几分兴味的神情,道,“听那狗东西刚才话意,结合路上听闻你的风流传闻,敢问你这风评到底是怎么沦落至此的?” 成钰:“你不知道?” 季沧亭嘶了一声,掰着手指头回忆道:“我只记得起初乃是兰登苏邪撞见你我二人酒后共乘一车,当时没认出我来。再之后,就是厄兰朵那出,咳……旧事都不提了,那厄兰朵的女郎之事,你是不是该当面给我个说法?” 成钰道:“此事,你可以去问独孤楼,他自厄兰朵回来后也对那女郎念念不忘,想来深有体会。” 午后季沧亭去找独孤楼的时候,意外瞧见这位蝉联二十年炀陵年轻人最仰慕剑客的宗师坐在檐下喂猫。 “剑宗,我怎么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起这些带毛的小东西的?”季沧亭略有震撼,至少在她记忆里,独孤楼就是个剑痴,除了剑道造诣,凡俗之事从来不萦于心。 刚喂完两条小鱼干,独孤楼正捋着柔顺的猫毛,一副现世静好的模样,瞥见季沧亭的神色,道:“你若不是来问我你的筋脉何时可以动武,便是对那厄兰朵女郎的传闻有兴趣,是也不是?” “都问、都问。”季沧亭凑过去道,“寡人从前耽于政事,出于相信成钰为人,从来没追查过。那厄兰朵女郎真就那么美?一个个传得颠倒众生的。” 独孤楼陷入回忆中:“吾与它相遇于雪原月下,其姿容皎洁如月,世无其二。若非它无法适应中原气候,我倒有心思将它和它的孩子接到中原一游。” 季沧亭:“……您认真的?” 独孤楼:“待此间事罢,世间再无敌手之时,吾愿与它终老与北境。” 季沧亭觉出些许不对味之处,道:“那敢问,这位女郎身长几何,出身何处,又是何芳名?” 独孤楼:“成钰没告诉你?它体长近一丈,毛色雪白,厄兰朵人称狼神,乃是北境的万狼之王。成钰落难时蒙它所救,那些年成钰在厄兰朵四处吃得开也有它一部分功劳。” 季沧亭差点没一口气梗死当场,只觉得五脏六腑突突地疼,心里骂了一万遍把厄兰朵女郎传遍炀陵的始作俑者,道:“好,这笔账回头再说,只是既知此事是笑话,成钰怎么从来也不辩解,就任由那些庸人碎嘴?” 独孤楼膝上的猫似是觉得睡得不爽快,伸了个懒腰便跳上檐梢跑了,余他靠座在廊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喔?大约他是曾怨过你不拈他的醋,不屑于辩解,没想到你原来是在乎的。” “我的人关起门来怎么训诫都是我的事,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季沧亭不悦道。 ……好吧,看来这揣了十几年的份子钱总算有盼头送出手了。 独孤楼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言归正传,手伸来。” 季沧亭摊开右手,她的手腕上至今还缠着一圈薄薄的纱布,随着她的动作伸展,纱布下面压着的蛊随之动了一下。 “十年一生的苗疆生脉蛹,倒是头一次见。”略略感慨了一下造物之奇,独孤楼又让她活动了一下五指,随即点了点头,“疗效比我设想地高出数倍。” 季沧亭道:“我何时可以动武?” 独孤楼道:“现在便可用轻剑,斗起来水平在二流之列,若想恢复至当年那般只身敌万的程度,还有得养。” 季沧亭道:“这不够。” 独孤楼抬眼看她,片刻后,便读懂了她的意思,叹道:“你想手刃仇人?” 季沧亭道:“不然我来炀陵是为了什么?” 斜阳拖出两条长长的阴影,独孤楼沉默片刻,随手将身侧长剑掷在她面前,起身负手道:“来。” 季沧亭闻言,丝毫不二话,正了正手上纱布,提剑起招,一瞬间飞叶叠影,势若杀伐。 而一侧独孤楼招不轻出,轻移腾挪间,身形矫若游龙,任凭剑锋只耳畔喉间呼啸而过,从容自如。走至第五十招时,独孤楼忽而有意引起季沧亭的杀机,出声道。 “十数年前吾试你天分时,便知你的武骨霸烈非常,于战场生死转瞬之间,便可超越寻常武者深山苦修数年。彼时你斩杀匈奴大宗师时,分明已触摸到宗师门槛,困于龙椅之后,却无论心性武力都不进反退,这就是你败给石梁玉的原因吗?” “……” 独孤楼心知激她还不够,继续道:“你的剑器要杀的是谁?” 季沧亭:“石梁玉。” 独孤楼:“为何杀之?” 季沧亭:“杀父害亲,谋害忠良,当诛。” 独孤楼:“说清楚,他杀了谁?” 封在心底的旧恨为这一问,刹那如海啸般吞没心堤,季沧亭手上招式越发狂乱,咬牙数息,答道:“他谋害我旧部,杀了老彭,更……害死我父亲!” “你因仇出剑,这般心境,能败于他第一次,便能失算于他第二次。” 独孤楼语调平缓,落在季沧亭耳中却无异于最极端的嘲讽,立时杀意寸寸暴涨,回身一转,剑行枪势,锋刃如东山新月,眨眼间撕风而至。 “急躁了。” 不紧不慢地一句评语,指背一敲剑身遏制住季沧亭攻势,须臾间,人静剑凝。 杂然锋鸣中,独孤楼淡然道:“忍得了仇,剑才会利,否则便只是莽夫之血勇。” “……” 独孤楼转身进了屋,道:“三日内悟透你的剑,否则只是拖累成钰。季沧亭曾天下布武,当不至于志短于此。” 细密的雨丝滴落在眉梢,一抹沁凉随之流入眼底,季沧亭阖目,长饮一口秋氛,收剑背回身后,颔首:“学生受教。” 作者有话说: 剑宗喜欢一边打徒弟一边盘问 亭亭也学到了这份坏习惯(不) 第九十二章 红衣冥驾夜行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的炀陵长街, 更夫打着呵欠穿过一户户闭锁的酒肆, 摸着荷包里剩下的铜钱, 本想等着收工后去打壶小酒,却恍然想起炀陵已经宵禁了三日,只得叹着气作罢。 刚过了三更半,走至康乐坊门口时, 更夫忽而瞧见坊口走出三三两两的权贵, 身后半开的门里,仍然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 虽都是权贵, 个中也分三六九等, 只见有三人点头哈腰地将一锦袍中年扶上了马车, 脸上的肥肉褶子里都挤满了谄媚之色。 “……请冯御史放心,无论时局如何, 我等皆愿为太尉大人效犬马之劳, 明日必参那些不识时务的文人一本, 往后还请冯御史在太尉大人面前为我等美言啊。” 更夫在暗处翻了个白眼,现今谁不知道那位太尉大人为国平乱,美名满四海,话虽说得好听, 可税赋比之先帝争战时却不减反增, 也不知道是养哪里的大军去了。 升斗小民心里纵有不满, 也不敢在权贵面前表露, 只得匆匆路过那歌舞升平之处, 继续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直至四更时,更夫游荡过第四处坊市,刚转过一个街角,忽而一阵阴风刮过,带起不知谁家的灯笼壳,簌簌滚过无人的长街,撞在街正中的一骑白马蹄下。 那是一个红衣轻甲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沥血铁枪,绒白氅领裹挟着一身仿佛来自极北冻土冰原的气息,好似察觉到更夫到来的气息,骑士转过头,凌乱的乌黑长发下,戴着一张狰狞的嘲风面甲,而更夫也同时看到了他手上提着的……正在滴血的人头。 “杀……杀人了!!!!” …… “听说了吗?冯御史昨夜私自去康平坊找乐子,路上被人杀了,身子挂在马车上,人头被丢到了城门边……” “我怎么听说是鬼杀的?那鬼红衣面甲,座下的那匹马更是来去无踪,根本抓不到。” “照你这么说,红衣、面甲、铁枪……这,这不是?” 穆赦早上一上街便听见百姓们满大街地议论起了昨夜的凶案,虽不敢直接指出那鬼骑士的真身是谁,但看每个人脸上的兴奋之色,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听了一圈子各路说法,最广为流传的乃是先帝遭叛臣所负,死后心有不甘,大闹阎罗殿,自黄泉逆流而上回到人世,意欲复仇云云。 “……还有这么一讲,乃是先帝下了冥府之后,遇阎王善恶判罚,阎王说先帝有救世功德在身,来世当位列仙班。但先帝怨气不散,阎王正让鬼差押着她投胎之际,先帝脸上的面甲掉了下来,活活吓晕了整个阎罗殿的鬼,如此先帝便回了阳间,誓要斩杀大越所有的奸佞之辈。” 话传到成国公府里,正在被几个绣娘围着量体裁衣的先帝觉得分外没有面子,休息的间隙,扭头瞪向此案的最大嫌疑人。 “……朕在民间的风评真的就这么惨?” “彼此,彼此。”成钰答得心不在焉,比起外面的风波,他倒是真的好似认真在为婚仪作准备,将图册上一页指给她看,“我仍是瞧不太清楚,你觉得嫁衣上用这绣样如何?” 季沧亭低头一看,朱凰燎天图,一看就是明摆着要违制的样子。 “……我现在可不在龙椅上,真的要这么嚣张吗?”季沧亭道。 “先帝坐拥四海,区区纹样罢了。”成钰言罢,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绣娘,“不必再量了,按此尺寸纹样做便是了。” 绣娘满脸疑惑:“可国公怎知道徐小姐的身量……呃,奴失言,奴告退了。” “噗……咳咳咳咳。”季沧亭呛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说回正题,第一个死的冯御史乃是如今百姓心中保皇党砥柱之一,指向太过明显,你难道便不怕百姓怀疑到你身上?” 成钰笑了笑,道:“民心如月,虽有清辉照世,却亦有暗面。无论是冯御史,石梁玉,或是我,过往功过早已是昨日黄花,现下在万民眼中都是‘官’而已,死谁都是多一份茶余饭后之谈资,差别不大。当然,先帝扫荡六合之功业除外,尤其是崩殂之后,在百姓心中从此如万古星辰之永耀,何其——” 季沧亭往坐榻上一瘫,翻着白眼道:“懂了懂了,失去的永远是最完美的。我之后也曾好好想过,石梁玉究竟是以何手段钳制朝中文武百官站在他那一侧的,无非也正是因为我这份声名。” 先帝之死令大越臣民举国悲痛,以至于北方数州乃有活过战乱的民众自发戴孝,甚至袭击押送叛臣的充军队伍。当时那种举国民愤,如同海啸一般死死压在大越朝堂之上,强如谢氏门阀这等百年大族也曾被愤怒的民众火烧数处别苑,若非谢氏尚掌控着东海盐漕这等民生根本的财权,早就被石党赶尽杀绝了。 成钰道:“自前朝至大越数代以来,皇权素来是倚靠世家而建,如王矩等并不需要苦读考取春闱,也能因家族爵位而得重权。甚至弑君谋反这等大罪,朝廷也只能杀个首恶祭天,因为军权也握在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手中。越武驾崩,其实开了个不好的头。” 季沧亭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但说无妨。” 成钰道:“五百年间,天下更迭四朝,而在这四朝中,称得上世家的大族,如成谢王庾李陆陈这类却长盛不衰,历朝历代之君主,为取得世家族系支持,无不许以高官厚禄方可稳定朝纲,而世家也会借此扎根在每一个王朝中。之所以说越武驾崩开了个不好的先例,乃是世家在此一事中知晓了所谓弑君的后果也不过如此,而石梁玉在之后昏了头,没敢在当时就挟大义直接血洗世家,便注定他失去了制衡世家的机会。” 季沧亭阖目道:“你说话倒是很客观,确实如此,当时没能一口气吃下谢氏这等大族,以世家之奸猾,必定暂避风头等待局势,而石梁玉胁迫朝臣的计策,功在一两年间,待百姓将此事淡忘,朝野上下便不会再容他作威作福,届时的局面……啧,通王痴愚,瑾儿年幼,都太好控制了。” 季沧亭在位时的情形不一样,她是鼎贵出身,自幼同各大世家嫡子女感情极深,如今各地掌兵者更是她一手提携,死忠自不必说,只要她在位一日,天下就断不会翻出乱子来。 她可保在位时山河无恙,可之后呢? “……日前排演时局,我曾想过,倘若你在位再有二十年光阴,待瑾儿根基立稳,大越当有三百年国祚。反之,无论是由瑾儿或是通王上位,世家必定趁虚而入,要知道,王朝一至中期,世家腐蛀江山之快,非人力所能及。” “哦?”季沧亭为他这番言辞表示意外,“岭南成氏可是全指望于你,那些族老听到你这么想自家门庭,可是要气掉胡子了。” “那现在你拿捏住我的话柄了。”成钰笑道。 季沧亭:“不敢不敢,吾还未见谁家熟人六亲不认似汝,是以震撼非常罢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是打算借石梁玉之害,挑几个幸运世家出来陪葬?庾光对你那么够意思,你下得去手?” 成钰道:“无妨,庾光对自家世族中迂腐之人不悦已久,一早便托我顺手解决。” 季沧亭掰着手指头道:“王矩呢?” 成钰道:“王矩灵台未萌,且如今他族中庶母掌权,野心勃勃,三五年间必动手除他这个嫡子,且让我代他处理了。至于谢允,你不必担心,他在乌云部适应得极好,闲暇之余还致力于助阿木尔推行匈奴归化。” “好吧,他本也不是个喜欢困在官场里的人。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你这种避世的性情,也会想到这一步。” 说到这儿,成钰叹了一声,“不把江山社稷铺陈好,你又岂会安心随我回岭南看梨花?” 季沧亭一愣,半晌,抿出一个笑,又侧头去看成钰的眉眼,他待人素来温和,只是独一双眼不爱笑。当年小龙门里正值芳心萌动的女学员们成日里指点男人江山,却独独很怕他,谁晓得他会不会前一句问你晨安,后一句请你交作业来看。 只有季沧亭这个喜欢迎难而上的逮着机会就在卷子背面写塞外牧民的情歌,便是被他叔父追着打,也矢志不移。 “嗯,这个事……”季沧亭抬臂想去摸对方的手,不料门外一声喧扰,一个人影风一般刮进屋内,一见成钰,涕泪四流地朝着他扑将过来。 当今潞洲节度使,三镇知事,王氏大族嫡子,先帝之忠臣王矩哭得宛如个七尺的婴儿,嘤嘤道:“老师啊!先帝崩殂未半,你咋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了呢?说好的守寡三年呢!先帝如何瞑目,先帝如何咽气啊!” 第九十三章 光影 “老师啊老师,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风流债呢?!上有卫氏老子祖宗, 下有太傅老人家, 先帝在时虽然冷落你独守空房, 但那也是为了天下万民!她那是真心待你的啊,小龙门书桌下面还刻着她当年写的情诗三百首呢!你这样、这样着急,先帝尸骨未寒便另寻那徐家小姐,先帝是死不瞑目啊!!!” 成钰:“哭完了?” “还没!我——” 声声泣血,王矩嘤得抑扬顿挫, 好不凄惨, 正要再加把力时,陡然感到后脑勺被一道杀机锁定, 茫然回顾, 只见得是个艳若桃李的陌生女子, 大马金刀地坐着,杏核眼里杀气腾腾,好似要择人而噬一般。 王矩本能地抖缩了一下,干咳一声,站起来拱手道:“这位是?” 成钰余光瞥见季沧亭正要启唇来一句“狗东西”,便在她之前开口道:“这便是徐公的孙女, 你可以称师母了。” 王矩:“……” 季沧亭冷冷地盯着他若久, 道:“还没过门, 不必急于一时, 这位……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 能从国公腿上先起来吗?” 王矩忙不迭地爬起,掸了掸衣摆,神态端庄起来:“原来这便是徐公家的千金,在下三镇节度使王矩。与老师阔别日久,一时失态,请徐小姐见谅。” “坐吧。”成钰老神在在道,“当着夫人的面,旧事无需再提。你如今手上有三万兵力,炀陵这边诸方势力必有拉拢你的意图。一回京便来见我,若非有什么重要密报需面谈,你现在便能走了。” 王矩的眼睛四下乱瞟,道:“我也不是专门诉苦来的,确实是有几件事,就是——” 季沧亭面无表情道:“我本是要走的,可王大人刚刚那一席话,让徐吟心下不安,万一走了之后,王大人趁我不在,给国公硬塞什么莺莺燕燕的,又该如何是好?” 这女人声音虽沙哑,却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王矩正迷惑间,又闻成钰道:“她是徐公孙女,本就不是外人,你且说吧。” 王矩点点头,道:“……还是上次你交代的那些事,先帝被刺后,炀陵里牵涉到的京畿卫等各大将领,还有谢氏那边栽进去的文臣,他们那时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家眷拉拉杂杂两百余人牵连下狱,秋后发往崤关充军。按你的交代,我本想找些道上的人把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人给救下来,无奈道上那些人平日里干的打家劫舍的勾当,一听说是要去救刺杀先帝的罪族,银钱也不要,还把我的人打了出来。” 说到这儿,王矩叹了口气,捶了一下大腿:“只有我们知道铁睿谢允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可现下莫说百姓们,连马匪都不信,我只能带着亲信亲自去救人,但走到关北道的时候,押送罪人的队伍却忽然被一大批黑衣人袭击,嘴上虽喊着为先帝报仇,但下手极为狠辣,连押解犯人的官吏兵丁也都一并屠杀,好在我们到的及时,总算救回来大半。”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茶案,成钰缓声问道:“铁睿的父母救下了吗?” 王矩道:“救下了,铁睿的老爹失子又遭人唾骂,本来眼看着怕是不行了,一听我说是为他儿子伸冤,硬要跟着上京来,眼下已派了专人照顾,正化名寄住在京中的客栈里。这些暂且不提,我还秘密带了两个当时被俘虏的杀手回来,就是嘴硬得很,实在撬不开。” “那便先寄在府中吧,至于刑讯之事……”听见季沧亭一声轻咳,成钰道,“自会安排人处置。” 书香门第哪有会刑讯的? 王矩的疑问在脑子里徘徊了一息便甩了出去,接着便道:“那这件事完了,便说第二件事,这次回京是我家那老子娘说二房那边上赶着想把自己家闺女送去给宫里相看,说是即便搭不上石梁玉,也可以送去给通王做侧妃,好为王家留条后路。” 季沧亭:“真是混账事,王公老爷子若知晓此事,怕不是要提刀从琅琊杀过来,把这些卖女求荣的败类杀个干净。” 王矩:“就是!” 他附和完,复又觉得自己对先帝忠贞不二,实不该觉得这徐家女的爱憎分明甚有优点,又板起脸来:“其实也不止我家二房,京中其他望族也有意,所以刚刚入京的时候,便遇到宫里的掌事太监带着赵太妃的帖子去各家府上,想邀请王公贵族们入宫一聚,石梁玉那边说不准,但通王一定会到场。” 成钰见他双眼灼灼,如有成竹在胸,道:“那你的意思是?” 王矩呼地一声起身,满面红光道:“这是刺杀通王的好机会啊!只要派一个高手高手高高手入宫,等到通王那傻子被花红柳绿地一迷眼,咱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时他们群龙无首,我再和庾光大军入京,岂不美哉?” 成钰毫无诚意地拍了拍手,道:“果然好计策,徒儿甚有卧牛之才。这样,你且回家多吃多睡,养精蓄锐,待万事俱备,为师届时还需你之臂助。” 王矩欢喜过后,愣道:“那……我千里迢迢回来,你不留我吃个饭?” 成钰和蔼道:“不巧,今日厨下已被我烧了。” 王矩:“……” 王矩:“那我不能白来,先帝走都走了,那我去拍一拍袭光的马屁总可以吧?” 他说完,好似生怕成钰拒绝似的,扭头就蹦出了屋外。 早春的喜鹊在窗外啾啾叫了两声,成钰转头问季沧亭:“王矩的的消息便是这些,你可有什么想法?” 季沧亭起身道:“这个泼货崽种,还在惦记老子的爱妾!我得弄他。” “且慢。”成钰早有预料般按下她的肩膀,道,“天长日久,有的是时间,再者,你不在的这些时日,袭光三贞九烈,从不容他人骑御,你且放心。” 季沧亭嗯了一声,接着转念一想,瞪向成钰:“它要是不让人骑,那昨天夜里那红衣骑士你找谁演的?” “……”成钰捧着一盏温茶,“若非宗师阶的高人,何能在炀陵城中穿梭如鬼?” 季沧亭往后一仰,道:“妙啊,红衣王驾夜行京都,又是来无影去无踪,一是为引起百姓注意,震慑当年真正参与弑君的乱臣,令其自乱阵脚,二是为了钓出敌方可能隐藏的宗师,而对方一旦确定是独孤楼在杀人,他们的精力必会被牵制,毕竟天下人都知道独孤楼是成府的客卿,抓住了他,那便有了扳倒你的铁证。” 说到这儿,季沧亭又眯起眼道:“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说动独孤楼出手的?我记得剑宗一直不大愿意出门。” 当年剑宗声名最盛的时候,甚至有京中贵胄试图爬墙进府哭求独孤楼收徒之事,拥趸之多,让独孤楼最长在府里待了一年都没踏出成府一步,便是皇帝下旨,也是爱答不理的。 成钰悠然道:“剑宗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人在江湖,不意味他便是非不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加上我日前从叔父的文库里寻了一册古今名猫大观相赠——” 季沧亭绷直了后背:“等等,他这个爱好原来是你培养的吗?什么古今名猫大观,还是成老头的藏书?这些个老男人怎么年纪一大专爱玩这些猫猫狗狗的。” 成钰道:“确然,侍弄猫犬爱宠耽误正事,所以我觉得袭光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时候给它寻个如意良马了,陛下以为然否?” ……你为什么隐隐有一股正室想借机发卖主君爱妾的意思? 季沧亭有点不爽,对峙间,成府的谋士闽郡梁夫人叩门而入,眸光落在季沧亭身上。 “宫中赵太妃发来帖子,想请徐小姐入宫赏花。” 赵太妃如今仍然因女儿的事受石梁玉掣肘,自己断不会有招惹是非的想法,想来是被授意而为之。 “到底是来了。”季沧亭塞下最后一口点心,拇指抹了一把下唇的糖碎,眸光熠熠,“这盘棋无我,岂能成局?” …… 石府书房的灯火总是幽暗的,府中的下人知道,这间冷清宅邸的主人,不太喜欢光。 “大人想问什么,妾知无不言。”跪在地上的是与冯长史同车的美姬,事发前刚被冯长史从欢场里被赎了身,正准备带回家享用的路上,冯长史就被一枪断首,这美姬亲眼看到雪亮的枪首从冯长史喉间穿透,转了一圈后连皮带骨地把整个头颅挑走,吓得肝胆俱碎,当场昏厥了过去。事后她本想着牵涉进此等大案,必是死路一条,哪知大牢还没坐热,便被提审到太尉府里。 上面墨笔叮地一声敲在了笔洗上,石梁玉淡淡问道:“你见到的红衣骑士,身量几何?”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夹杂着干冷的霜雪,灌得耳中冰凉,美姬垂首道:“妾当时深受惊吓,只记得其身量颇高,气态不凡,隔着帘子如探囊取物一般,连车夫都没反应过来,他便、便杀了冯长史。” “虚张声势。”低低嘲讽一声,石梁玉又问道,“不是女子身形?那马如何,额上是否有一绺火焰毛?” “绝不是女子身形,至于那马,有没有火焰毛没看清楚,妾只见到一个残影,当是一匹浑身雪白的神骏才是。”美姬小声回答着,见石梁玉又沉默不语,鼓起勇气一抬头,忽而瞥见书房墙壁一角挂着一幅丹青,上面所绘者,便是一个驭马而行的红衣女子。 欢场里常有王公贵族聊起上峰的逸事,常有人说石太尉血洗叛臣一党,乃是因倾慕先帝,为报仇所致。 美姬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她常被权贵们追捧,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被人夸赞面容同先帝有几分相似。 她一咬牙,心想左右是被牵涉进这种要案里面了,左右为了求生,不妨赌一把,这石太尉可谓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又如此年轻,不知比那脑满肠肥的冯长史好过多少。 “……大人理政已有一个时辰了,妾有一手推拿,甚得长史大人之心,大人可愿一试?” 美姬含羞带怯地瞥了上方一眼,膝行过去,刻意摆出婉转之态,将面容展露在烛光里,眉间点妆的一点朱红在灯火里尤其妩媚。 年轻的权臣终于抬头看了一眼,但令美姬诧异的是,对方眼里的情绪却与预想中的相去甚远……那仿佛是一种埋葬在心底深处的恐惧。 身后的屏风中传来一声低低的细问:“大人?” “带出去……带出去。”石梁玉抬了抬手,抓起朱笔,却因为手指发颤而握不住,笔尖的朱砂在面前的奏折上滚出一条宛如伤疤般的血痕。 “带出去,捂住嘴,杖一百。”他握住自己的手道。 美姬霎时脸色惨白,一句求饶还未出口,便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很快,压抑的哭叫声便从门外传了进来。 不多时,屏风后的暗影接了一封传信,低声道:“大人,今夜巡城的右将军贺桂也死了,和冯长史一样被砍了头,遇上红衣王驾……随行的五十军士,根本追不上那匹马。” “贺桂功夫不低,也一样被杀,那便无需再查证了。” 那人又道:“谁都知晓天下只有一匹神骏能这般来无影去无踪,也只有一个宗师有这样的本事,成钰为何要做得这样明显?” 常年冰冷的双手握在一起只会越来越冷,石梁玉闭着眼,道:“用这样的方式,百姓们只会乐见下一个杀的是谁,怪只怪那时用了陛下的名义杀了太多人,把百姓的胃口惯刁了,眼下无论死的是不是谢允一党,百姓们都只会拍手称快。拿起这把双刃剑时,我便有了自伤羽翼的觉悟。”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石梁玉缓缓吐出一口寒气,道:“本官好奇的是,拿陛下的声名行杀戮之事,成钰待她的情分,真的就这么浅,就这样,把她当做为皇孙搏前程的工具?” “大人为何在意这个?” “因为这条计,本是我想对成钰用的,他却用在了我前面。你前一任主公什么都没有教给我,除了谋算人的‘情分’。如果他真的爱重过她,断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毁她身后的声名。” 石莽的智计并不出众,但是他看人极准,因为看准了宣帝的执念,故而夺得高位,因为看准了成太傅放不下宣帝,便算准了他必慷慨赴死……长公主、冀川侯,太多的一时之人杰就这样惨亏在他手中,现在这种天赋在他儿子身上也未曾失色。 暗影又道:“成国公治学一道无可挑剔,但却为人风流,近日又因与徐府千金的婚事,广发请帖,遍请京中名宿观礼,看来是时过境迁,没再将先帝放在心上了,大人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这不是细枝末节,此事必须弄清楚,否则接下来我便无法布局。你告诉通王妃,明日宫中宴请,将……陛下的遗物里……”石梁玉说到这儿,捂住嘴猛地咳嗽了两声,艰难地继续道,“从陛下的遗物里,挑一件骑装送给徐府千金,务必让她穿着回府。” “是。” 门外的哀叫声已停了许久,有人在门外禀告道:“大人,那女证人挨了五十杖,断气了。” “……真的死了?”石梁玉动了动失血的嘴唇,在黑暗里哑声道,“那就,再打十杖。” 第九十四章 故人音容 “徐小姐, 宫门到了, 请下车吧。” 季沧亭定了两日心性, 直到经年征战的杀性完全收敛,这才应了赵太妃的帖子。来时日头已近西斜,还是那条旧宫道,上次狼狈离开,现下再回,又是别一番滋味。 “徐小姐, 奴婢是太妃身边的大宫女石蕊,今日跟随伺候, 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迎接她的是个脸上带笑的宫女, 季沧亭刚一下了车, 先看向她的双足, 姿态轻巧, 落地几乎无声,想来是有武艺在身的,而且……又是一个姓石的,来历昭然得让人连查都没兴致去查。 若非当年战事紧急, 她就该彻底清查一遍石莽到底给石梁玉留了多少东西。 往事不可追,说出来丢的是自己的脸,季沧亭也只得摇摇头, 跟着那石蕊进了宫。 皇宫她自是熟得很, 但后宫却很少去, 从前宣帝后宫明枪暗箭的所在,如今也只是六宫太妃们养老的地方,虽没个镇场子的,却也没堕了皇家颜面,该有的规矩还是有。 那石蕊不时回过头观察她,半晌,笑道:“徐小姐不愧是名门之后,第一次到皇宫内苑,也这般气定神闲。” “先熟悉熟悉环境罢了,待皇孙承得大宝,总还要进宫受封的。”季沧亭随口答道。 石蕊被这番嚣张言辞一噎,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东苑已到了,小姐这边请。” 穿过一座石桥,修剪得极其别致的一塘枯荷后,东苑的暖阁水榭里隐约露出衣香鬓影,见石蕊带了个陌生的贵女前来,这些炀陵里权势新贵的女眷纷纷面露诧异之色。 “……虽是清丽可人,倒也无甚惊艳之处,也不知光风霁月如成国公,怎就瞧上了她。” “徐公的门第,还有什么好说的,虽不是实权,却也是天下文人共仰之。” 细细的私语在香帘响起,她们的声音放得极轻,却逃不过季沧亭的耳朵,很快她便注意到了上首两个贵妇人。 左侧的一个吊梢眼的妇人,身怀六甲,或许是因为出身显贵,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傲气,而正听她说话的,正是这次名义上召她进宫的人——赵太妃。 现下贵为太妃的赵氏比上次见到时又清瘦了许多,手上的佛珠串缠了一圈又一圈,却仍是松松垮垮的,全然没有皇宫主事者的气势。 “徐小姐,这是太妃娘娘,旁边的是通王殿下的王妃。”石蕊提醒道。 “这便是徐家小姐吧,果然是大家闺秀。”先开口的是通王妃,眼睛上下打量了季沧亭一遍,笑道,“以前未曾听说过徐公膝下有个孙女,几岁了?” 通王妃算是季沧亭的舅母,本是大家族的庶女,嫁给痴傻的通王后一直深居简出,没想到如今通王有当皇帝的可能,她便前途大亮,加上石党支持通王登基的凭据之一便是她腹中的贵子,满京城的女眷都忙不迭地拍她的马屁。 想起这位舅母从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季沧亭心情复杂,垂首道:“回王妃的话,徐吟已满双十年华了。” “哈?都二十了?”通王妃面露诧异之色,继而嗤笑道,“现今这天下都是些什么歪风邪气,女儿家的都这么爱虚耗光阴,子嗣传承乃祖宗规矩,都这般轻忽,这礼法真是该修修了。” 赵太妃咳嗽了两声,喝了口热茶,淡淡道:“通王妃,何必说些有的没的,徐小姐与国公佳偶天成,本该祝贺才是。” 下方有别的贵妇接话道:“祝贺归祝贺,王妃说的也对,人家徐小姐虽然二十了,可也找到夫婿了,您看在座的向小姐,连我家孙女都改喊姑姑了,还守着她那一方下民学塾呢。” 季沧亭一听,眸光迅速扫了一下四周,在一侧的角落里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向婉婉。 当年小龙门同窗一别,已有这般许年。她曾说过,想开办一间小小的私塾,像学堂里的夫子一样教书育人,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只是在那之后受了多少如今日这样的非议,季沧亭身处高位,却是未再听闻了。 向婉婉如今也仍是那一年小龙门里最美的那个,经年的洗练更让双眸多了几分□□通透,即便是被这样当面针锋相对,依然沉静如故。 “娘娘明鉴,知鲤学塾乃是先帝准下的百间民塾,而今虽及不上京中其他名门,却也教出了上百童生,若就此因许嫁他人而任由荒废,恐有负先帝。” 就这几年,教出来上百童生? 季沧亭震动不已,她在民间待的时间长,知晓就算是名门学究办的私塾,也很难在短短几年里教出上百个童生,地方上的私塾就更别提了,百里挑一就算是好的了。倘若是真的,这样的才华,就算在小龙门里任职也绰绰有余了。 那发难的贵妇听不懂这些,啧啧数声,嘲笑道:“还先帝呢,那么多男人,由得你一个女流之辈去张罗?要我说,女儿家好好相夫教子才是正理,该是多向王妃娘娘学才是,十年如一日侍奉夫君,这不,就终有福报了吗?” 通王妃闻言,立时红光满面,连连摆手:“李夫人言重了,不过话也有道理,只要人愿意积德行善,终有一日会有福报。今日倒是得了提醒,我现今身子重,为将来计,也该给我家王爷选个知书达理的侧妃才是。” 通王妃这话一说出口,季沧亭就一皱眉,果不其然,接着她就把目标放在了向婉婉身上。 “京中各家的贵女虽好,但论才女之名,思来想去还是向小姐最为妥当,不如今日便在此请各位做个见证如何?” 谁都知晓通王是个傻子,女儿嫁过去就是往火坑里推,但这个通王妃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出身,一旦各家门阀把贵女往王府里插,凭她的家世根本压不住,不如就找个如向婉婉这样年纪大,家里空有文官清名的人家,既得了名声,以后也好掌控得住。 季沧亭是什么脾气,一听这般话头,冷笑一声,正要放下酒杯开口打岔,孰料向婉婉却先一步起身开口。 “王妃娘娘好意,小女心领,只是小女父母尚在,娘娘这般在闲宴上便断了婚事,有两不妥。一来,小女曾为宣帝陛下秀女,虽当时未入宫,却也曾登记在册,若依王妃之令,恐为无知者诟病有弟夺兄妇之嫌;而来,当下徐相、成国公归京,京中文人正是激扬文字之时,今日之事若传出落人口实,也对通王殿下声名有所牵累,望王妃娘娘慎思。” 一番话不卑不亢,利害陈明,轻轻巧巧将自己撇开来,叫在座的贵妇们哑口无言。 通王妃面子上有些下不去,她本就没什么见识,被掐住了话头,一时间无从反驳,一个“你”字没说完,眼一翻,直直昏了过去。 “娘娘!”一时间宴上慌乱,季沧亭身后的石蕊冲过去的同时,不小心带倒了她面前的青梅酒,立时洒了季沧亭一身。 不过这些此时无人在意,连忙叫了太医扶通王妃下去歇息,只说是小小地动了些胎气,又吃了太多甜腻之物,一时被痰迷了才昏过去,众人虚惊一场。 赵太妃见事态平定,转向季沧亭:“今日本该是为了徐小姐庆贺新婚,没想到闹出此等变故,徐小姐这衣裳……是本宫手下的人笨手笨脚,冲撞了贵客,还请徐小姐到侧殿换一身吧。” 季沧亭本也不在意这些,一句婉拒刚到嘴边,忽而察觉刚刚的石蕊气息一轻。 到了她这个境界,武者呼吸间俱能察觉异状,眼下情形,必是这石蕊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恭敬不如从命,请带路。”季沧亭脸上一派自然,心里却是不由得猜想对方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出了些什么端倪。 在看到石蕊端出一件她自己的故裳时,季沧亭一度觉得对方是识破了的,她倒也不是特别紧张,正揣摩到底是何时暴露时,却又听那石蕊道—— “事出突然,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见小姐身量,便取了件太妃娘娘的旧裳,还望小姐见谅。” 赵妃的? 季沧亭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对方是识破了她的身份,如此反倒像是刻意隐瞒着想让她去穿先帝的衣裳似的。 若想按徐吟一个大不敬的罪过,何必要她换这区区一件常服?这么一想,对方倒像是来试探的……不是在试探她,是想通过这件衣裳,试探成钰的反应。 ……真是熟悉的歹毒手段。 一言不发地换好了衣裳,再出去时,适才的混乱已恢复正常,倒是赵太妃见她着了一身红衣出来,脸上一怔,似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只是说出些客套话。 “今番失礼,徐小姐暂且委屈些,大婚之时,本宫另有补偿。另外……刚刚通王府派人来接王妃回府,如今京中有鬼神怪谈,徐小姐不妨与王妃同行吧。” 通王妃身子贵重,自然不便多留,今日一会,季沧亭大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将计就计,自然也不必多留,一一告辞后,便跟在通王妃一行身后离去了。 到了宫苑外,刚要上马车,便听见一个沉静的女声出现在车外。 “徐小姐,可否留步?” 季沧亭一怔,回头只见向婉婉裹着一身雪氅,娉婷如一枝白梅一般站在宫门处,见了她驻步,眸光先是落在她穿着的红衣上,继而低声道:“向婉婉有一句忠告,宫中水深,今日切勿穿着太妃赐下的红衣回府见国公。” 季沧亭不动声色道:“可有不妥?” 向婉婉垂眸道:“徐小姐大婚在即,向婉婉本不该多言,只是有心人欲加害小姐,思量再三,还是想告知小姐一声。这衣裳……乃是先帝旧物,若是让成国公见到小姐是穿着先帝遗物回府,恐难解释。” 她到底还是如当年一般心善,季沧亭不便相认,抿出一个笑,道:“多谢向小姐提醒,稍后我自会换下。” 见对方不是顽固之人,向婉婉心里松了口气,道:“徐小姐也是明事理之人,我也不便多言,就此告辞了。” 浅浅一晤,她已尽了人事,正要离开时,忽而宫门角落里蹿出一只黑猫,一下子惊了季沧亭这边车前的黄骠马,马蹄高高扬起,正要撒蹄子飞奔时,季沧亭眼疾手快地一把勒住车夫手里的马缰,随后捂住马儿的双眼,行云流水地按下马匹的躁动。 她的动作也不大,外人看来也不过是随手扯了下马缰,是马儿自己安静下来的,但向婉婉却看得愣住了,在季沧亭注意到她之前,她忽然上前扯下腰间的香囊,道—— “我又想起一事,刚刚在东苑捡到一只香囊,听人说是徐小姐的,险些忘了奉还。” 入夜光线昏暗,季沧亭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下意识地刚伸出手,便被向婉婉一把捉住,在碰到她的掌心时,她整个人一颤。 季沧亭的手太特殊了,手掌从指尖到掌心都是粗糙的,手腕的骨节也异常坚韧,从前常常给她缝护腕的小龙门姑娘们都知道,向婉婉自然也不例外。 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时,季沧亭便知道瞒不住了,只是此时千言万语,也只得压在心底。 “对不起。” 向婉婉闭上眼,复又睁开,看着她的眼睛,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总算……总算听到一桩好消息。” “事态至此,咎因在我识人不明。早知你有这样的才华,倘若我那时再果断一些,索性启用你,说不定也不至于牵累了这么多人。”远处通王府的车驾已经发动,四下虽无人,季沧亭也不便多谈,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上被当做幌子的香囊,翻过来,却是绣着“灵初”两字,心底不由得一酸——那是瑾儿的父亲,太子卫融的字,也是向婉婉十年未送出的心意。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他。”季沧亭道。 “其实倒也无所谓什么放不放下,教书育人,也算不枉此生。”向婉婉收了眼里的泪光,眸底深处几许释然,“前些日子,我去探望在东市颐养天年的赵公公,他告诉我,殿下心里有个至死都挂念着的人,但也至死都未再见到一面,比起他们,我双亲俱在,这区区三寸年少的心思,不提了,不提了。” 世事练达的并非只有她一人,向婉婉也如是,她虽未亲身经历过战场,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瑾儿如今大了,也越来越像他了,有时间便来国公府坐坐。” “国公本就是我的器乐座师,时机合适,自当拜访。”向婉婉紧紧握住她的手,到底还是落了泪,“你们都还在,真好。” 季沧亭低声道:“放心吧,我们不止在,还会讨回该讨回的,那些屈死的人,终需沉冤得雪。” “那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向婉婉眉间凝起一缕忧容,“自那之后,我一直在京中……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人,毒如蛇蝎,冷若坚冰,那些被冤死的罪族,曾经试图绑了他的义女,可他根本不在乎。” 这是一个最疯狂的赌徒,无论你有多少筹码,他都只和你赌命。 “赌命么……”季沧亭沉吟片刻,突然一皱眉,蹲下身来,手掌贴在地面上感受着青石板下传来的细微震动。 “战马,九两重的蹄铁……”季沧亭闭着眼继续感受,嘴里喃喃道,“步距……是乌云种,想模仿袭光?啧,不妙了。” 向婉婉低头问道:“怎么了?” 季沧亭钻进马车,片刻后,套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衣,把自己的雪氅塞给向婉婉。 “婉婉,劳烦你进马车装作是我回国公府,我去走一趟夜路。” 第九十五章 当年误 因为自幼的马背上长大的, 季沧亭的轻身功夫没怎么认真练过, 但五感极其敏锐, 绕过两队匆匆过街的巡城卫后,到了事发的地方已经晚了。 季沧亭到时, 附近的巡城卫已经闻讯而来, 在一处街角发现了先离开的通王妃车驾。此时华贵的车马已经翻倒在地, 随行的七八名仆妇歪倒在地上, 胸口各有一致命血洞, 正汩汩地往外冒鲜血。 “王妃呢?!” “侍女替王妃挨了一枪, 只伤了肩膀, 吓昏过去了。” “看这杀人的手法, 像是□□的!伍长, 我们要不要追?” 这些巡城卫们好似是刚提拔上来的,连伍长也是懦弱怕事, 早就风闻夜里有红衣王驾出没杀人, 手段残忍, 见者几乎无一生还, 之前的炀陵精锐也莫可奈何,更何况这些新丁。 伍长咬了咬牙道:“王妃既然性命无忧, 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先去奏报副统领救治王妃!” 季沧亭在巷口看了片刻, 摇了摇头, 事发不久, 这时候追击是最合适的, 偏偏这些兵卒懦弱不敢追,想来今夜也找不到凶手了。 只不过……这起凶案断不是独孤楼所为,剑宗自有风骨,断不会杀伤妇孺,说不准是有人见红衣王驾四处杀人,一时心虚,索性反客为主,又派了高手来假装了一个。 可是为什么是对通王妃下手呢…… 季沧亭将手掌按在地面上,再次细心感应,随后深吸一口气,轻身一纵攀上房檐,朝城南方向追去。 此时刚过了宵禁的时辰,街上还未被巡逻到的地方,偶尔还有开窗察看城中骚动的百姓,就是在这样灯烛还未灭的时分,一驾马车从南门缓缓驶入。 驾车的家丁看了看寂静的长街,小声对车里道:“老爷、夫人,刚刚听城门卫说,近日炀陵城中有先帝鬼魂怨恨未散,出来到处杀人,咱们刚从地方上布政回来,这个时分回炀陵,是不是?” 车里传出一声细细的咳嗽,叹息道:“又能怎么办?太尉有令,便是星夜兼程也要赶回来,何况如今京中动荡,我们又岂能放婉婉一个女儿家独居在后宅里。” 老夫妇语带忧虑,家丁点了点头,更快地挥动了鞭子。就在马车正要走出这片寂静的坊市时,忽而黑暗里传来一声裂空弦响,一支□□从黑暗里穿空而来,箭矢闪电般贯穿马匹的头颅,马儿长嘶一声,连带着马车一下子翻滚在地上。 车里的向家老夫妇彼此搀扶而出,正要去救被压住腿痛苦不已的家仆时,一个鬼魅般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上。 “你——”向家的老大人颤抖地看着面前一身红衣轻甲,俨然穿着先帝战甲的骑士,愕然中,紧紧将夫人护在怀里,“你到底是谁?” 红衣王驾无言,将手中的枪高高举起,锋尖依稀带着点滴血痕,正要一举击杀向大人时,斜刺里陡然铿然一声剑吟,游龙般杀出一个矫健的身影。 那骑士吃了一惊,回枪接站,只见对方剑如狂花乱雨,斩如雷霆,勾如赤练,一时竟分不清来者出处,加上武器并非自己惯用的,而对方又极其了解枪法,交手瞬间便落下风。 走过二十几招后,那遭刺的向大人已高声呼救引起了附近巡城卫的注意,骑士只得暗恨一声,艰难脱身打马逃离。 “……分明是个剑客,却偏要用枪,他们是无人可用了吗?”低声嘟哝一句,见身后的向大人走近来想道谢,季沧亭抓了一把刚刚战中削落在地上的马鬃,便也腾身离去了。 …… 成国公府。 卫瑾被府中的谋士教了一天当今朝政局势,等到听说季沧亭被赵太妃召进宫里赴宴时已经到了晚上,心里着急得紧,饭也没吃两口,生怕他七姑姑在宫里忍不住掀桌子打人,便在门口翘首以望地等着。 好在他并未久等,不一会儿便看到马车回府,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一下子冲过去抱住那人影的胳膊。 “七姑姑,现在宫里龙潭虎穴的,你身上带着伤,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去了啊!” 他刚抱上去,忽然觉得手感不太对,待眼前的女子摘下斗篷兜帽时,卫瑾整个人一愣,继而脸颊爆红,连退五六步,愕然道—— “原、原来是向姐姐。”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如今虽仍显稚嫩,但眉宇间已经有了少许其父的灵气。 向婉婉微微一晃神,行礼道:“见过皇孙,陛下之事……我已知晓,正欲向国公禀告,可否带路?” “好、好的。”卫瑾低着头带路,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暗骂自己冲动,刚刚万一要是外人听到了,岂不是一下子就暴露季沧亭的身份了,这下让人看笑话了,而且还是向姐姐…… 这边向婉婉不禁又看了几眼卫瑾的背影,她记忆里总是还觉得卫瑾仍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小龙门的女学生里大多喜欢逗他玩儿,唯独见了自己却总是远远地便跑开了。 向婉婉转念一想,卫瑾丧母早,从小在流言蜚语中长大,对父亲的爱慕者有所芥蒂也是该然。 想到这一节,向婉婉无声轻叹,道:“殿下,过往是向婉婉忽视了殿下的心意,如今看来,该是向殿下说一声抱歉。” 卫瑾僵在原地:“啊?向姐姐,你、你怎么了?” “年轻时任性骄纵,只看得到自己的得失,一意孤行反倒给他人造成烦恼,终究是我的不是。”向婉婉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多年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块玉珏,托在手上递给卫瑾,“当年梨落堂诗会,他留了这枚玉珏挂在我琵琶上,一时痴妄,相扰多年。如今原物奉还,了却了这十年份因缘,我也可从此心轻。” 卫瑾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直到向婉婉被成钰的侍从叫走,才反应过来,惊恐万状地一路跑到后苑,差点把正在泡脚解乏的穆赦吓得踹翻了洗脚水。 “……都快熄灯了,你这是犯什么癔症?”穆赦看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出于医者父母心,悄声道,“怎么了?” 卫瑾一口气喝光了穆赦熬好不久的甘草茶,冷静了一下,道:“我刚刚发现,我造了一桩孽。” 穆赦擦完了脚,拿被子往身上一裹,道:“哦,我还以为啥事呢,跟你姑姑学学,孽造多了,就天下无敌了。” 卫瑾:“不是不是,事情得从我六岁那年说起……” 穆赦往枕头上一躺:“你咋不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呢。” 卫瑾陷入了回忆:“是这样的,我小姑姑当年想小龙门中乃是一霸,号称全院的小姐姐都是她的小老婆,有一次,我跟着父亲去宫中梨落堂看诗会,有一个向家的姐姐被点出来表演盲弹琵琶,一手丽人行满座惊艳,就有个坏权贵想想借机把她送进宫里当娘娘。” 穆赦打了个哈欠:“嗯嗯,然后呢?” 卫瑾道:“然后我姑姑那脾气,见到这种场面必要搅局,借着由头拉着那权贵去耍大刀,暗示我赶紧送向姐姐离开。我没办法送人出宫,就悄悄拿了父亲的玉佩,告诉向姐姐拿着那面玉佩出宫可畅行无阻。” 穆赦闭上眼:“……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姑救美。” “问题就出在这儿。”卫瑾一脸惭愧,“我那时才六岁,什么都不知道,向姐姐是蒙着眼弹琵琶的,什么都没看到,就……就误以为是我父亲保护了她,还把玉佩送给了她。” 穆赦垂死梦中睁开眼,撑着脑袋道:“哇哦,听起来是一个美好后娘的开始,之后呢?” 卫瑾对着手指,声音越来越小:“父亲只以为是玉佩丢了,因为当时涉及宫中权贵,向姐姐也没敢多说,向姐姐就因此一直倾慕于父亲……而父亲对我娘至死不渝,自然对向姐姐的心意是婉拒的,到现在,怕是误了有整整七年了。” 穆赦瞪大了眼睛:“你爹对人家没有心思,就因为你小时候没跟人说清楚,把人耽误到现在?” 卫瑾把脑袋重重磕在桌子上:“我后来长大了点之后,也曾想跟向姐姐说明白,但是我一见到她就结巴、就说不出话来,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少,后来那么多的事,就……” 穆赦越听越觉得古怪,一脸迷惑地看着卫瑾,道:“你说的这个向姐姐,她漂亮吗?” 卫瑾陡然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抱着脑袋,朝臂弯里重重拱了两下。 穆赦一脸沧桑地躺回被窝:“你现在还小,恐怕还没发现,被耽误了七年的,可能不止是她。” “诶?”卫瑾眼睛还红着,一脸迷茫道,“什么意思?” “你不信啊,那我作为大夫问问你,你见到一个姑娘,脸红心跳,语无伦次,胡思乱想,这说明了什么?你仔细回想一下,你姑对你师父有没有过?” 卫瑾茫然摇头:“没有,我有记忆以来姑姑都是逮着机会就夜里去拱隔壁师父的床睡的。” 穆赦佩服不已:“你姑真乃有我大苗疆女子的风范。这样吧,你都十三岁了,想来也到了认识男子汉真谛的时候了,你身后第二层架子上有个粉瓶,你吃半粒下去,记得不要吃多。” 卫瑾:“……这药有什么用?” 穆赦道:“左右不会害你就是了,吃完就回屋睡觉,梦回告诉你答案的。” …… “……事情便是如此,老师,如今炀陵局势紧张,让陛下一人行动太过危险,还请马上派人去保护她回来。”向婉婉将今日之事一一向成钰说明,说话间背后总有一阵冷风呼呼吹拂,更是心忧。 “她就是这样耐不住性子。”成钰阖目一叹,与此同时,有人进来禀告。 “国公,我们的人奏报说,有红衣王驾夜中行凶,先是杀了通王妃府的下人,伤了王妃本人,之后出现在南城附近,意图截杀向大人夫妇。” 向婉婉神色一惊,慌忙起身:“是我父母?!” 禀告的人答道:“向小姐放心,在我们的弓箭手动手之前,向大人夫妇被夫人救下来,现在当已平安。小姐此时不宜出府,明日一早,自会安排小姐回府与双亲相会。” 虽是心如火焚,但向婉婉也认得清局势,冷静下来道:“我父素来与世无争,怎会成为目标?” 烛光下的案几上摊着一张炀陵地形简图,成钰的手指轻轻叩在图上,徐徐反问道:“你认为今晚的红衣王驾是石梁玉的手笔?” “我父崇尚无为道学,从不涉入党争之流,虽是洁身自好,却也在朝堂上可有可无,石梁玉拿我父亲开刀,既无需担忧报复,又可以达到震慑的目的。”向婉婉道。 成钰道:“那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一夜之间作案两起?” 向婉婉沉吟片刻,道,“今日遭刺的,一个是通王一党的指望,另一个是朝中的清流,这两个遭刺,前者是对老师这方有利,后者是对石梁玉那边有利……我知道了,他先后作案两起,是因为他是要做给通王一党看!” “你很冷静,假以时日在高位锻炼一二,也可成就谋士之才。”略略一声赞赏,成钰道,“他们弄出了一个假的红衣王驾行凶,代表在他们看来,现在京中的红衣王驾实际上是有两个的。作案两起,受益者都不同,表示他们想制造一个事实,也就是今晚两方的红衣王驾都在为了自己一方的利益而行动。” “至于为什么要作案两起,第一起乃是通王妃受刺,乃是为了激化通王一党同我的矛盾,让他们认为我如今迫切地想断了他们的指望。而第二起,杀一个向大人,就是为了证明第二起是他们的人做的。” 向婉婉拧眉思索了片刻,又疑惑道:“可万一今夜老师也一样,派出了自己的红衣王驾继续前几日的刺杀呢?” 成钰道:“因为我放出消息,独孤楼每年在今日都会在郊外祭奠故友,所以石梁玉知道,今夜京中只会有一个红衣王驾。” 也就是说,造成今晚局面的,是成钰有意为之? “所以,老师是料定了他们今夜会对我父母动手,才提前暗中派人去保护?”向婉婉苦笑一声,道,“那老师设此局是为了什么?” “太多了……其一,作案两起是为了取信盟友,说明石党和通王一党并非一条心;其二,他们派出的即便是高手,也断断比不上宗师,要想逃得过追捕,必是巡城卫纵放,不是安排了新丁巡城就是刻意为之,说明京中一万两千巡城卫已尽在他们掌控;其三——” “其三,这种情况下派出假装的人,几乎被我这个半步宗师吊起来打,证明石梁玉身边确实没有宗师阶的高手相护,可以放心排布杀局了。”窗外一个爽利的女声传入,季沧亭的身影直接轻轻蹬开矮窗跨了进来,一把按住刚要起身的向婉婉,把手上的马鬃拍在成钰桌上。 成钰见她气息尚稳,推了盏早已温好的淡酒过去:“下次便是临时起意,也该差人告诉我一声。” “我要是告诉你了,不就查不到这条重要的后手了?”季沧亭一口喝光温酒,拨开马鬃,对着光比对道,“看见了吗,毛色尾端淡金,毫无分岔,光泽隐约有七彩之光,只有乌云国马王血脉,才能出产这样的马。而这种良马在数年前便被兰登苏邪掠夺入他们军中,至今仍属匈奴王庭的余孽,连我当时二次北征时想抢,他们也藏着掖着,现在却出现在了炀陵,这说明什么?” 季沧亭执政后期,边境屡屡传来匈奴扰边的传闻…… 当时被刺杀时,也出现了匈奴武士…… “他同匈奴王庭,早有勾结。”灯花噼啪一响,成钰起身道,“厄兰朵钳制之势由我所起,旧王庭如今不思求存,反而意图入侵大越之心不死,也当是时候……报以颜色了。” 第九十六章 狮口 向婉婉这一夜没能回得了家,便索性同季沧亭如小时候般同住了一宿, 两人躺着聊到了天蒙蒙亮。 季沧亭每日的汤药里都掺的有安神的药材, 等到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大亮, 随后便被告知向婉婉不想打扰她, 已经被府里人一大早送回家了。 叙过一晚上旧, 季沧亭显然精神好了许多, 在庭院里舞了套慢剑, 便饿得不行,提剑去找成钰想蹭个点心吃的时候,远远地便从花荫窗里瞥见卫瑾低着头在聆听说教。 “师父之前告知瑾儿要取得权位,可瑾儿驽钝, 虽曾试图结交朝中重臣,可重臣如今皆受石太尉所制,即便有忠义之辈, 也只愿同师父这样有名望的人交游,瑾儿思虑再三,确实不知该如何着手。” “……你想分忧的心意为师了解, 可你至今还是没明白我们让你来炀陵的意义。” “瑾儿驽钝。”卫瑾低下头道, “如果不能为师父拉拢权贵重臣,那瑾儿在此有什么意义?” “这个答案不能由他人点破,而是你自己要知晓你要做什么、或者说去牺牲什么, 才能取得权位。”成钰言罢, 似是察觉了什么, 道, “平日未见你这般上心,是因何让你急于自立?” “我……我只是不愿成为师父的负担。”卫瑾磕磕巴巴道。 成钰略一点头,道:“权当是如此吧。你今日的话却也有几番道理,与其让你在府中枯等时机,不如出去开阔些眼界。这样……从即日起,你到向婉婉在城南开设的私塾,那地方收容了许多这些年征战下的遗孤,待你在那处有所收获,再告诉为师你的答案。” “啊?”卫瑾一瞬间误以为是心事被点破,见成钰神色并无异状,才按下咚咚直跳的心脏,起身行礼道,“学生必不辱使命!” 季沧亭见卫瑾快步走出来,闪身在一旁的假山后躲了躲,待见他一路连撞了两三个家仆后消失在月洞门后,才慢悠悠走出来,晃进成钰房里,不客气地往他案上空置的地方一坐,道:“他还这么小,能明白你到底想要他走哪条路去当这个皇帝吗?” “十三四岁,灵初在他这般年岁,已有鸿图在胸,愿为生民立命了。”成钰道。 季沧亭听到这话,茶盏送到嘴边,又放了回去,轻声道:“我对太子哥哥有愧,始终不忍心让瑾儿也经历风雨,现在想想,到底是我做错了。” 成钰复又道:“人各有志,他便是有凤凰之才,久居笼中,便缺了些狼性。我不愿他重蹈灵初的覆辙,只要他能亲身体会到前朝之遗害,便当知晓该如何着手,而臣子之间的争斗,有我足以。” 那是他很久之前就告诉过故太子的话,他要做皇帝,便该将眼光放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因亲情故,将心血空耗在整顿吏治上,妄图以不染血的方式斧正朝纲,到头来只会把自己虚耗至死。 季沧亭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你不是拐弯抹角地想说我穷兵黩武戕害百姓吧?” 成钰:“在下质疑的是先帝,和徐小姐何干?” 行吧,打仗是个烧钱的事,因为胜仗打得太多,导致大越青壮不思种田,人人想着参军报国,这也的确是她当年疏忽的地方,成钰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要是成太傅还在,凭着她三番五次身入险境,早就拼着老命把她腿打断了。 “不用质疑,朕确实有错,当批则批,此乃荀圣传承。”季沧亭当场认错,端正坐好,“不过话说回来了,你让瑾儿去婉婉的私塾帮忙,我见他离开时走路都打着飘,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成钰淡然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你十三岁的时候也这样。” “我十三岁的时候怎么了?不过就是在你榻上写了‘季沧亭到此一游’而已,太傅他老人家打都打回来不知道多少次了,瑾儿这老实孩子哪能跟我比。”季沧亭对于当年的战绩十分骄傲,喝茶喝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连连呛咳了几口,瞪大眼睛道,“这小子喜欢婉婉?” 向婉婉算是她们那一届小龙门最小的闺秀,即便如此,也足足长了卫瑾七岁,至少在当下的人们眼里,这已是跨了辈分了。 “他今日旁敲侧击,看起来心意倒是很坚定。”成钰倒是不以为意,语调平淡道,“所以我便暗示他这个身份地位,若是夺不得皇位,便是死路一条,更遑论风花雪月之想。大约也是因此,他便笃定了心意要去争上一争,也算是好事。” 季沧亭依然还在震撼当中,喝了口茶压压惊后,长出一口气,自我说服道:“想想也没什么,你不也大我五岁,我娘当年是觉得你年纪大了点,想给我找个同龄的人处着。好在我机警下手得早,不然凭你这花容月貌,指不定有多少糟心桃花债呢。” “托卿杀伐决断之福,成某与有荣焉。”闲谈至此,成钰拱手请她暂时让让位置,在案上铺开一张巨幅画卷,这画卷之大,长约丈许,铺开之后,季沧亭不由得眼睛一亮,出于军人的爱好,当即扑过来如获至宝般查看。 “哇……厄兰朵,神女河……崤关……一直到南岭,山川脉络这般精确,这是什么宝贝?怎么不早拿出来?” 成钰道:“失踪那些年,我走遍了厄兰朵,乃至西北域所有小国,均有绘制,只是因雪盲之故进展缓慢,一直无法完工。最近好些了,这份坤舆图终于完工,另附三册厄兰朵诸部风土局势总录,有这些东西在,只要瑾儿日后详加参悟,在他天年之内,应对关外之敌自是游刃有余。” 季沧亭脸上的笑容一滞,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你是为了让我安心?” “之后再说吧。”成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敛眸道,“我昨夜翻阅了近日的线报,察知厄兰朵有可能参与到当年刺杀之事中的势力,有可能是王庭的阏氏。你杀了兰登苏邪,又使王庭从此掉了半壁江山,她必是恨你入骨,也唯有这般血仇,才能使其不惜代价再次派人犯险入大越,至于之后石梁玉许诺了他们什么条件,阿木尔自然会代为查明。” 其实放不下百姓的何止她一人,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说了千遍万遍要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但一看到路有饿殍,家国遭劫,他还是一样追着她去了边疆。 眼底有些泛酸,季沧亭想说些什么,却忽而听见外面有人奏报说是通王那边有官僚秘密来访。 “……通王一党怎会这时候派人来?” 成钰笑了笑:“消息够快,也够果断,若是真的,你这位王叔当得上‘卧薪尝胆’四字。” 季沧亭知晓他要开始了,抱起地上的坤舆图卷轴,宝贝一样地夹在怀里,恰巧有侍女过来请她去看嫁衣的草样,便暂且离开了。 出门刚过了中庭,迎面便见到两个人影被拦在门口。走在头前的是一个锦衣官袍的中年,眼细唇厚,一看就是擅长言辞之人,而更吸引季沧亭目光的乃是他身后的人。 这是一个黑衣中年,头部戴着严实的铁面具,年岁不小,身形有些矮胖,但看得出走动间气息雄沉,只单论拳掌功夫,此人恐怕不在独孤楼之下。 当然,独孤楼是剑客,长剑在手,他仍是天下第一。可同为武人,季沧亭却是一瞬间便知道此人不容小觑。 “……薄侍郎,请莫要为难敝府下人,您带来的昆仑奴身份不明,岂能随意带去面见国公?” 那薄侍郎一捋美髯,傲然道:“远道来之曰客,成国公府向来以孔孟之学享誉天下,竟是这般无礼吗?” 当真是个恶客。 季沧亭远远听着,甚感不悦,恰巧一眼瞥见袭光正在隔壁院子里啃国公府的珍贵花木,微微一笑,并指吹了个婉转的马哨,那边厢袭光听见了,竖起尖耳迈着欢快的步子往外钻,刚把头伸进月洞门,便撞见了想往里闯的薄侍郎。 对方一身绿衫,绣的兰草栩栩如生,袭光一见,当即叼起他的袖子不客气地啃了一口。那薄侍郎只见一个马头伸过来,还没反应过来,袖子直接缺了一块,当即大惊失色—— “贵府里怎会有马乱走?!” 他刚说完,身后的昆仑奴一步上前,右掌抬起,一股内力在指掌间凝聚,而袭光还一无所觉,还想咬一口时,季沧亭连忙提着裙摆跑下来牵住马缰。 “贵客见笑,我这便带它离开。” 那昆仑奴见了她,右掌悬停在半空,好似愣了片刻,慢慢收了回去,退到薄侍郎身后上下打量着她。 国公府里除了仆役没有其他女眷,唯一的可能便是成国公即将过门的新夫人。薄侍郎一见之下,道:“这位……难道是徐小姐?” “正是。” 薄侍郎干巴巴道:“果然是徐公膝下,颇有风仪。听闻小姐不日便要同国公完婚,薄某在此先道一声恭喜。” 季沧亭注意着他身后那位昆仑奴的动静,唯恐袭光这小傻子被伤着,客套了两句不敢当,刚要牵着袭光离开时,袭光忽然一顿,就近在季沧亭手上狠嗅了一通,忽然一阵嘶鸣大怒,低头往前冲了半步,直接把季沧亭整个人拱进一丛绣球菊里。 季沧亭:“……”完了,忘记把手洗干净了,它怕是闻出昨天晚上她摸了别的马了。 薄侍郎本来生着气,一看此情形,笑道:“刚才没瞧清楚,原来是先帝御马,失敬失敬。小姐有所不知,这马儿颇有灵性,除了先帝,罕有人能驯服。徐小姐柔弱之身,还是多练些闺房女红吧,莫要东施效颦,落人笑柄。” 言罢,那薄侍郎似乎心情大好,长笑而去。至于他身后的昆仑奴,似是回头看了一脸尴尬的季沧亭一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哼声,便不再理睬。 季沧亭:“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替先帝她老人家呷我的飞醋?自己人也就算了,政敌也敢来嘲笑我?” “这……”侍女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道,“准夫人莫气,都是些外面的谣言。如今朝堂上虽然党争不断,但毕竟国公爷当年和先帝感情甚笃,希望他们能姻缘美满的也不在少数……如今国公求娶了您,有些人意难平之下,说些酸话也是常理。” ……你啊嘛的,有这份心,当年朕试图下旨立他为后的时候,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朕都驾崩了,跑过来酸这些有屁用! 季沧亭拍了拍身上的泥屑,不由得又看向那昆仑奴的方向。 “没想到通王府也有暗藏的宗师,王妃家也并非显赫大族,这宗师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 “薄某便开诚布公了,昨夜王妃遭刺的事,想来国公已然听说了。兵马司那边称有士卒看到红衣王驾乃是骑着一匹通体雪白、额生红焰的神驹,而众所周知,有此神驹者,唯有寄养在国公府中的先帝御马……此事事关王妃娘娘腹中的皇裔,还望国公给个交代。” 薄侍郎来势汹汹,作为通王党的中流砥柱,他如今比通王本人都更看重王妃肚子里的孩子。毕竟一个痴愚的王爷是无法说服天下人的,但只要王妃的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往后便是太子,他们也有了为从龙之臣的位置一争的底气。 可若是通王妃腹中的贵子有个万一,那他们的指望就全完了。 空气略略凝滞,桌案这头的成钰看罢了薄侍郎带来的目击了红衣王驾的士卒证词,不紧不慢地往博山炉中添了半炉青木香,方道—— “这番话,还不够开诚布公。” 薄侍郎一愣,道:“请国公示下。” 成钰道:“通王妃之子,关乎皇位之争,汝等若当真想为此一搏,今日该是石太尉带着兵马司来此问责。所以你今日来此之事,其事前并未告知过石太尉,至于目的……我替你开诚布公地讲吧,你们发现昨夜袭击王妃的红衣王驾是石太尉所派遣,一怒之下,想到我这里来寻个备用的盟友。” 薄侍郎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开口,干笑数声:“国公此言过了,下官区区一个侍郎,如何敢胡乱猜测上官?” “不敢胡乱猜测石太尉,倒是敢捕风捉影地随意让成国公府给个交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引导我去猜测你今日之所为,背后另有他人授意?” 一句话,宛若寒刃出鞘,优雅地抵在喉间,让薄侍郎临到口头的辩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一阵变幻后,起初的气焰瞬间被打压下来。 “国公饶了下官吧,帝位空悬已久,下官也只是忧心国事而已。”薄侍郎将官帽摘下来,低头道,“实不相瞒,国公不在京中的这些年,恐怕不知石太尉的作风……他简直将先帝的名望捧得像是神明再世一般!以至于每每提起储君之事,民间便有声浪反对,宁愿让他这个位先帝复仇的臣子代行朝政,也不愿再立储君。” “……他不是勋贵出身,帝位空悬得越久,于其揽权越是有利,一旦他能平衡旧勋与世家的大权,他才能安心送通王上位。”成钰道。 “我们也算是看出来了,怕的就是他为了构陷国公,连皇储也搭进去,昨夜红衣王驾的事……唉,京中还能有此身手者,无非就是得了于统领了,那可是石太尉的亲信。”薄侍郎一下子老了几岁一般,叹着气继续道,“他走的尽是些亡命之徒的路子,与其再这样与虎谋皮下去,我等思虑再三,还是希望国公能改变想法,放弃皇孙。” 成家有这个名望,祖辈辅佐了三代暴君,硬撑着没让大越垮下去,一个痴愚的帝王,并不会妨碍他们施展拳脚,让大越重回盛世。 仿佛早在意料之中一般,成钰捧着杯温茶,道:“首辅之位自不必说,卫瑾自幼受我训教,事事唯我马首是瞻,我为何要为了通王放弃他?” 薄侍郎道:“国公何必相瞒,今日不是将皇孙逐出府外,看来皇孙是年纪长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不是吗?” “消息倒是很快。” “异族之后,不知感恩,古来有之。”薄侍郎越说越是激愤,“太子当年与苗女私定终身,更是将血脉流落在外,这是何等耻辱!我大越百姓受异族侵扰百年,如何能容忍江山就此传承于异族血脉之手!” “扰边的是匈奴,与南苗何干?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温茶入喉,成钰抬起眼,道,“我叔父为宣帝与石贼所戕害,此仇难咽。如果你们提不出更好的条件,我指引你们一条明路。” 薄侍郎背后发寒,恭敬道:“请国公直言。” “……西陵薄氏,带着你身后所有支持通王的陇右名门,交权与我,待我合权在手,杀得石贼,可用卫瑾一命,定尔等之心。”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薄侍郎硬着头皮道:“这、国公的要求未免太——” 成钰微微倾身,似是无神的双目徐徐渗出一丝冷意。 “我曾在厄兰朵周游诸部,各部之间,吞并杀戮乃是常事。我欲斧正朝纲,便什么也舍得,什么都做得出,今日你大可不点头,因为……今日你来此寻求结盟之事,我已派了信使在告知石太尉的路上,凭他对权位的掌控欲,你猜他会不会为了维持你们这可笑的联盟而留你满门的性命?” 第九十七章 盛世下的悲声 “……本想着来炀陵开开眼界, 也过过那纸醉金迷的日子, 没想到卷进这么个天大的事儿里。我有言在先啊,您这假脸撑不了太久了,停了药之后, 睡个三五天就会慢慢复原成老样子, 若想不被人当鬼抓去泡黑狗血, 还是找个机会早早离开吧。” 季沧亭借着被马惊了的名义去找穆赦复诊经脉,一听他这么说, 便问这假脸还能撑多久,穆赦报了个日子,她斟酌了一二, 道:“成吧,徐吟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实在不行, 到时装病了事。” 穆赦道:“倒是你家那相好的, 就这么由着你这么到处闲逛, 成日里也不晓得在干什么。” 季沧亭:“不知道,现在也许是在装恶人吧。对了,刚刚我获知了一件晚辈的趣事,想跟你参详一下。” 穆赦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后仰, 不由得本能地坐远了一些, 道:“你都知道了?” 季沧亭点了点头, 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今孩子长大了,情窦初开的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婉婉昔日情伤甚深,后来战乱之时多见世态炎凉。如今这京里的事也说不准,我不想让婉婉再受波折——” 穆赦:“呃,所以你是想纳这位向小姐为妃是怎么的?” 季沧亭眯起眼瞧着他:“我都没说过婉婉姓向,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还是说,卫瑾这事儿是你推波助澜的?” 哦豁,全中。 再三盘问之下,穆赦终于把卫瑾昨夜反省的事描述了个大概,季沧亭听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待听他讲完,她闭上眼道: “你忙吧,我出去一趟。” “你干嘛?”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去当个恶人。” …… “……事情便是如此,如果方便的话,请绒絮卫瑾在私塾里叨扰几日。” 这段话虽短,却是卫瑾在私塾外足足酝酿了小半时辰的结果。向婉婉抱着一摞书册,看着他沉思了片刻,本是想婉拒的,但听他说此来是得了成钰的授意,料想老师这样安排必有深意,考虑了片刻便点了头。 “眼下私塾繁忙,年前又辞了两个先生,确实有些忙不过来。只是皇孙身份尊贵,如此公然在此,是否有所不妥?” “向姐姐不必担心,师父自然派了人周护我的安全,至于身份……眼下暂且称我姓穆便是。” 姓穆……大约便是他母亲的姓氏吧。 沉静的眼底情绪微微浮动,向婉婉笑了笑,道:“殿下既然有心,便替我去丙舍授课吧,左右是些千字文云云,按我编撰好的教案教授便是。” 竟是自编教案吗? 卫瑾跟在向婉婉身后,翻开她递来的书册,上面字迹娟秀,将三字经、千字文等诠释得十分详实易懂,其中比喻引用之处,也并不枯燥,足见在教书育人之上是下了功夫的。 低头看着看着,便到了学舍里,这间私塾收拢了不少战乱的遗孤和军人家的孩子,按年龄自甲至丙,向婉婉带他来的是年纪最小的丙舍。 此时恰是小休时分,孩子们正在玩闹,见了向婉婉来,纷纷回到位置上做好,有模有样地齐声拜道:“向夫子午安。” 向婉婉微微颔首,道:“刘夫子回乡守孝,这几日由小穆先生暂代授课……嗯?李螺儿呢,怎的又缺课了?” 下面有个孩子奶声奶气道:“上午蒋学督来了,考校‘越武十四功’的时候,李螺儿不愿意背,惹怒了学督,被许夫子好一阵教训,刚刚便跑出去了。” 向婉婉眉头一蹙,放下教案,对卫瑾道:“京中因红衣王驾之故巡逻极严,我怕那孩子出去冲撞了巡城卫,你且暂时在此授课,我去将逃课的学生找回来。” “我也……”卫瑾还没说完,向婉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了满堂小娃娃齐刷刷地看着他。 好吧,既然是老师让来的,讲课便讲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卫瑾摊开向婉婉给的教案,慢慢讲起了千字文。他素来乖觉,却也并不死板,讲罢了教案,觉得引经据典不甚亲民,便即兴讲起了先帝的趣事。 私塾里的娃娃们年纪小,见了卫瑾这样面嫩的生面孔,天生便有些亲切,很快便混熟了,放了课也不走,粘在他身边要他多讲一些。 “小穆先生,别光讲战场里的呀,我想听先帝和她九九八十一个宠妃的故事!” “那有啥意思,先帝一口赤峫枪,就这么歘!歘!歘!在万军之中取敌首如探囊取物!要我说,读什么书,好男儿要在疆场上取功业,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将军!” “呸呸呸,你去当兵了,让你娘一个人做绣活?王大娘最近眼睛可不好呢……” 小孩儿们叽叽喳喳闹作一团,卫瑾却是从他们只言片语里听出几分涩然,忽而外面门一开,一个七八岁,满脸泥印子的小孩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满堂喧闹的小孩都安静了片刻,待卫瑾问起,便悄悄告诉他道—— “……他叫李螺儿,是潞洲来的,战乱的时候,全家都被杀光了,只有他爹带着他逃了出来。我娘说,本来是有家染坊收留了他们父子,原是能好好过的……可轮到先帝去南边打仗,他爹咽不下那口气,便跟着参军去了。” 卫瑾:“那他父亲后来是战死的?” “不不不,说是连匈奴的面都没见到,就病死在路上了。” 卫瑾哑然。 莫看季沧亭成日里好似没心没肺的模样,一旦坐上主将位便是天底下最苛刻的统帅,且她出身崤关,一旦军队开拔,往往便是百里疾行,连最夯实的庄稼汉也难以忍受这样的行军强度。 对已经知事的孩子而言,越武帝既是为他们全家报仇的恩人,也是夺走了唯一亲人的仇人。 转思几度,学堂里的孩子已三三两两地散去,不一会儿,私塾外传来向婉婉和一对夫妇的对话声。 “是我这侄儿不懂事,他爹死在南征路上,没人管教,脾气向来倔的很,再怎么教也就这个样子。要不……女先生行个好,这学我家螺儿就不上了,折合成钱粮,等他长大之后给他买个一亩三分地,还是回老家种田去……” 向婉婉罕有地严肃起来:“军中遗孤,朝廷素有资助,即便先帝已去,此制却是保留下来。往年巧立名目夺占遗孤钱粮者,按律均判以重刑,王家娘子,好生思量。” 一句话吓退心怀鬼祟的亲戚后,向婉婉叹了一声,本想再开解开解李螺儿,待提裙入了学堂,却只见卫瑾坐在那孩子对面,像是已深谈了许久。 “……所以因为你父亲是因南征而死的,你便觉得参军不是一件好事?” 李螺儿狠狠抹了一把发红的鼻尖,道:“……我跟婶母回过潞洲乡下,乡里的男人都想当兵,地里不是阿翁阿婆,就是带着娃儿的阿母,地已经没人种了。算了,看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又要说先帝乃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我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不……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卫瑾心里忽然一片明朗,“先帝固然盖世武功,可一力吹捧,便是过犹不及。毕竟百般赞誉,不能当饭吃,人要活下去,便要吃饭,要老老实实耕织生产,如果家国在该休养生息的时候仍然奉行穷兵黩武之政,那积贫积弱也近在眼前了。” 卫瑾说完这席话,忽闻身后一声轻咳,连忙回头,见向婉婉看着他笑,立时心头好似被暖阳熨烫了一下似的,起身结结巴巴道:“向姐姐,你……你聊完了?” “没想到小穆先生竟已有这番见解了,老师若听见,必是欣慰不已。” 向婉婉说罢,坐下来对着一脸茫然的李螺儿温声道:“你可知晓,适才你婶母说,想把你往后一年在私塾里的补贴换成钱粮,回乡下种地去。” 李螺儿咬牙道:“……我知道这座学塾名气大,是因为向先生下了无数心血,那蒋学督想夺这学塾才来找麻烦。我这次闯了祸,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先生!” “你跑出城去,原是为了这个?”向婉婉叹了口气,拿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李螺儿的脸,“你家先生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但父亲也是三品大员,师从的是成国公府,区区一个学督,至多仗着太尉府那位颁行的政令耍耍威风,要治他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卫瑾磕磕巴巴道:“礼部管民间教化的侍郎是、是东宫的旧部,其……其实实我倒是可以……” “近来京中风云莫测,殿……小穆先生的安危为上,这点小事,无需劳烦。”向婉婉道。 ——你自幼便生于长辈庇护之下,是以素来看轻权位……不过也无妨,终有一日,你会发现,当皇族之人没有权力在手时,性命便比草芥更轻贱。 成钰那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卫瑾本是抛在脑后的,此时却不由得回想起来,轻言一句,越品越是苦涩,越品,越是……不甘心。 向婉婉自是未发觉卫瑾的沉思,对李螺儿循循善诱道。 “你自幼颠沛流离,难得知世故而不世故,在学塾中求学,不因亡父迁怒先帝,是为忠;不愿因强权而有愧亡父,是为孝;不愿牵累他人,是为义。读书,是为了让你知晓你仍有这样难得的品性,为了让你今后的命途中,能有多一份机……你向来善于自省,不必现在就回答,回去思虑再三,明日给我答复吧。” 李螺儿眼眶微红,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向她行了个弟子礼。 “学生回去后,会好好想想的。” 向婉婉目送李螺儿离开,回头见卫瑾若有所思,便道:“殿下今日有所心得?” “我……”卫瑾心里装着事儿,垂眸看着地板,倒也不是很结巴了,道,“我来时,总在想老师想让我参悟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民生疾苦,那我的确是看到了。石太尉固然在内政上是一把好手,能在帝位空悬之下让大越运转如常,就此点而言,我便远远不及。” 向婉婉略略惊讶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可来了炀陵之后,却又觉得事实并非如此。石太尉之所以镇伏四方,让南北军镇不敢妄动,靠的乃是大肆宣扬先帝的声名功业,将其本人塑造得宛如先帝托孤之忠臣。而先帝之旧部,碍于大义,碍于天下万民之非议,便决计不敢妄动。”卫瑾沉声道。 能说出这番见解,向婉婉心中暗自赞叹,道:“所以究其根本,石太尉实则是利用了先帝的声名,为的便是制衡四方,巩固自己的权位……如此一想,真相竟是如此令人齿冷。” 卫瑾道:“先帝的声名就是他最坚固的战甲,所以你看,连这小小的学堂,都会有学督来抽检垂髫幼童对先帝的忠诚……长此以往,如李螺儿所言,人人欲学先帝,想在战场上取功名,那还有何人耕作?” 与他的父亲那种总是笼着一层忧色的神情相比,许是因为眉眼多似母亲的缘故,这孩子谈起家国大事,眸光清亮,像是盛着一轮朝阳一样。 向婉婉微微晃神,道:“殿下已有救国之腹案?” “我……”卫瑾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张了张口,却又未敢说出口,朝着向婉婉深深一揖,道,“向姐姐,我想去市井走走。” “毕竟是在民间,万事小心为上。殿下稍等片刻,待我处理些杂务,稍后与你同道吧。”向婉婉言罢,不待卫瑾反应,便先起身出门去了。 此时斜阳已深,卫瑾独自在廊下徘徊,心里半是迷茫,半是感怀,看着空荡荡的学堂,想起向婉婉的问话,自言自语道—— “救国之腹案么?生民之多艰,要如何让天下人知晓呢……或者,明日去太尉府一行,晓以大义让石太尉自白于天下?” 卫瑾是随口一说,岂料这句话一说出口,房檐上哗啦一声碎瓦响,像是有人脚一滑踩了个空。接着一条矫健的身影从房顶上顺势滑下来,旋身一落地,便忍无可忍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卫瑾的领子,戳着他的脑门道。 “老娘在房顶上听你长篇大论唧唧歪歪了半天,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杀伐果断之言?!结果就这?就这?!!”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熊,卫瑾连声叫痛,捂着脑门道:“七姑姑,你怎么来了?” 季沧亭暴躁道:“你这干的都是些什么好活,跑过来讲了一下午千字文,是心也没定下来,是妹儿也没捞到!再想想,成钰让你来听听民间的声音,是为了让你知道,若要夺权,你!卫瑾,到底要对付谁!” 卫瑾目光飘忽了一下,呆坐了片刻,道:“要对付的,是石太尉。” 季沧亭长吸一口气放下双手,道:“你已经知晓石梁玉立身之本乃是越武之霸业名望,但他是朝臣,要在不发动战争的情形下扳倒他,唯有以臣对臣,而作为君王的目光,不能单单被一介臣子所牵制。” 卫瑾道:“那我岂能坐视他继续败坏先帝的声名!” “已经败坏的声名除了草菅人命屁用都没有!你早有结论了不是吗?再说一遍,今时今日,戕害天下的到底是谁?!” 戕害天下的到底是谁?石梁玉有着天下最坚固的盾,这面盾为他遮挡了太多阴霾……即便如此,这面盾同他一样,也是有罪的。 “可你是大越的英雄,我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一个帝位,就去让你的荣耀同恶徒共沉沦?”卫瑾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我怎么能……我怎么能看着后人骂你?” 空气凝滞在这一刻,季沧亭逆着光的轮廓终于出现了一丝放松的弧度。 “铁睿自杀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死了。他一死,就再也没人能阻止那个人……那些以死捍卫我这一声戎马声名的人,他们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得那般荒唐。” 卫瑾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墙边,道:“崤关十万人命,关中千万生民,还有那些每一次出征死掉的人……姑姑,你后悔过担下这一切吗?” “我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再死成千上万个李螺儿父亲那样的人,我也还是要南下,军人上战场,便是刀剑无眼。主帅要做的,就是要把他们每一条人命葬送在最有价值的地方。”季沧亭漠然道。 “……那是人命,我可能扛不下来。” “扛不下来,就先拿我这个死人开刀。权势征伐不是说说而已,为君者兵不血刃根本就是笑话。”季沧亭俯身看着卫瑾的眼睛,“现在再告诉我一次,你要杀的谁?” 卫瑾狠狠一抹将要冲出眼眶的泪水,直视季沧亭:“我要杀的,是季沧亭,是先帝那……已经给大越造成隐患的身后声名。” 季沧亭笑了:“那你要怎么杀?” “我要……以皇族之身,痛斥先帝穷兵黩武之弊端,开新朝之气象,一扫举国尚武之风。以百姓为本,重农桑,削军支,我要对付的……”卫瑾抬起通红的双眼,发颤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是,你。” 作者有话说:危机合约真好玩 网游新版本真好玩 啊…… 第九十八章 战声前夕 地牢。 杀手老七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木架子上, 他被这样捆着已经很久了, 与他一同被捉来的同伙已经在昨夜找了个机会吞瓷片自杀了, 捉他来的王矩很怕他这个剩下的活口也没了, 便一直差人看着他。 今日第三次被水泼醒,老七琢磨着这些世家子到底还是书生气, 手软,没敢对他下死手,正酝酿着今天的狡赖言辞, 便忽觉审他的换了个人。 往常看顾他的人也不在地牢里了,斜对面的灯烛暗处, 有个跷腿坐着的人影,看不清容貌几何,只觉得自己宛如被一头冷静的野兽盯上一样。 “……数个月前, 大批杀手在寒山道伏击乌云可汗派使节押送谢铁弑君案的要犯,若非节度使王矩率部救援,谢允早已成汝等刀下之鬼。我原想着这是石太尉斩草除根的决断,后来想想, 以他的功利, 若想把世家彻底得罪死, 又何必答应厄兰朵要人的提议,所以我猜想,你们这些杀手背后另有其人。” 原来是个女人。 老七沉默了一会儿, 道:“阁下不必试探, 杀手只管取命, 其余的我等一概不知。” 季沧亭轻嗤一声,取过桌上的匕首把玩着:“杀手只管取命是没错,但头领却不一定,听王大人说,在所有的刺客中,只有你是不使刀剑的。刚刚我瞧了一眼你的手,掌根有重重厚茧,指节壮实。当时被你杀的谢氏族人,颅骨碎得像是摔烂的鸡蛋一般,像这种火候的掌功,没有二三十年不可能功成。而恰巧日前我刚刚见过一个同你一般……不,犹胜你许多的人。” 老七低着头道:“姑娘眼光敏锐,敢问是江湖上何方名宿?” 季沧亭口吻随意道:“名宿谈不上,无非是个想在成国公面前讨些前途的草莽客而已。” 老七的表情一时难以言喻:“……原来外界传闻都是真的,成国公都是要成婚之人了,还是这般一身风流债。” 季沧亭:“……” 什么炀陵名伶,厄兰朵女郎,匈奴美人……成钰的的风流谣言够多了,也不欠这江湖女侠一个,季沧亭也放弃解释了,端着架子继续道:“那你也该知道,国公门下能人异士甚多,为夺青眼,你背后那人,我势在必得。” 老七那一直漠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二流武者,若遇吾主,你便知何为蚍蜉撼树……” 老七刚说完,忽闻隐藏在暗处的季沧亭发出一声轻笑,随即脸色大变:“你套我话!” “石梁玉不会武功,而能被你称作你主人的,绝非江湖人,必是一方权位掌舵者。”季沧亭伸了个懒腰,起身,倒提着匕首走到老七面前,“通王府的泥猪瓦狗整日里忙着勾心斗角,断没有这般宗师的本事。卫氏皇族血统武骨都不差,只是宣帝被寒食散腐坏了经脉,不得习武,符合条件又有那么多闲工夫练功的,那就只有通王了。” “你——” 季沧亭晃着匕首道:“这就能说得通了,狡兔死走狗烹,乃是有心帝位者的必修之术。通王若能成功靠石梁玉获得权位,必会忌惮他的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得势的时候,借着他的名头将谢氏族人赶尽杀绝,那些世家必恨他入骨,到时朝中便不至于让石党一门独大,装了那么多年傻子,通王想得够远啊。” 老七瞪视着她,最后一腔怒意只能化作怨愤的讥嘲:“便是你知道又如何?宗师不是尔等草芥可轻易降服的——” 他话没说完,便见季沧亭随手一挥,一把匕首精准地插在他喉间,血液顺着匕首蜿蜒留下,断绝了一切声响。 “早这么老实不就省事了。”轻描淡写地一句,季沧亭头也不回地离开地牢,出了月门时,便见成钰像是在特意等她。 一个照面,他便心有灵犀地问道:“杀了?” 季沧亭道:“当然要杀,不杀他,怎么让他背后的人相信我们采纳了他的说辞?前脚刺杀通王妃,暴露出太尉府和通王府不和,后脚就派人来想表诚心想和你联手灭石,加上就这么刚巧的时机,俘获的杀手透露出通王确实也有心想搞石梁玉。” “巧合过多,便是刻意。”成语道。 季沧亭道:“最曲折的是,一个杀手,任务失败之后既不自杀也不吐实,他之前的同伙一一自尽,就是为了搞得王矩这个傻子心神不宁,非把他这最后一个活口送到你面前让你处理,如此一来这个杀手的话便有了十足的可信。明君如我,若非看你态度怪怪的觉出些端倪,也难免受些蒙蔽。” 成钰从她袖里取出一面帕子,慢慢地擦着她手上被溅到的血迹,道:“芸芸众生,皆逃不过情理二字。他知晓欲置我于死地,‘动之以情’行不通,便开始晓之以利害。此人棋路之灵巧,确有值得嘉许之处。” 季沧亭皱着眉道:“别文绉绉的,就是说,他们要你相信他们的布局,你也要他们相信你相信了他们的布局……呸,怎么这么绕得慌,就是说你们在互相下套是吧。” “然也。” 季沧亭一脸疲倦:“我放弃了,搞这些弯弯绕的确实不是我的长处,你直接说吧,什么时候动手,我想和我那皇叔真真正正过个招。” “在此之前,我得让他一先,让他知晓我只剩下他一个选择了。”成钰意有所指,对着逐渐震惊的季沧亭深情款款道,“我仍是觉得,瑾儿体验民情体验得不够彻底。恰好南城那些旧塾也该翻修了,依我看便放一把火,让他假死后拐到乡下种一段时间的地,卿卿觉得可好?” 季沧亭听得后背冒冷汗,这等中宫正房,谈笑间尽搞地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倘若当年听信了佞臣的批话,纳他个三宫四侍的,那这后宫还不得血流漂杵。 为小侄子掬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季沧亭道:“那你得记得,要赔婉婉一套更好的私塾……” “不止如此,之后,我会给她一间更好的。” …… 寅时。 向婉婉猛地从梦中惊醒,后颈被接连不断的噩梦吓出了一层冷汗。 梦里她不断地回忆起,先太子被逼死的那天,还有季沧亭被刺杀伤重不治的那天……都是这样清寒的凌晨。 “小姐,可是魇着了吗?”屏风外传来丫鬟惺忪的声音。 心里没来由地慌乱,向婉婉想起还在学塾小住的卫瑾,索性坐起身,道:“今日怕是要倒春寒了,我要洗漱,你去拿些温腹的吃食,带套厚被衾来,一会儿我要去学塾里。” 丫鬟道:“这才卯时不到呢,小姐这样宵衣旰食的,累坏了如何是好……” 学塾里还住着个天潢贵胄,向婉婉自然不敢轻忽,道:“去吧,莫惊扰了我爹娘。” 不一会儿的功夫,向婉婉挽好了长发,刚将斗篷取在手里,便听见贴身丫鬟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小姐!学塾那边失火了!好大的火,听说烧死个人!!” 向婉婉眼前猛然一黑,跌坐在绣凳上,呆了片刻,猛地一咬下唇,让疼痛拉回一些理智,便匆匆披上斗篷出了门。 向府离学塾不远,向婉婉到时,整座学塾已经只剩下一片焦土,大批人马将附近重重包围,在人群里,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师!”向婉婉疾步走向成钰,“他……” 她说到一半,话便哽住了,因为她看见成钰正将一面白布盖回到焦尸上。 熟悉的苦痛再一次在心头重演,向婉婉掐紧了手指,颤声道:“我以为老师回来了,这些……这些事,都会过去的,终于,有了个盼头。” 成钰侧对着她,道:“终究会结束的,你脸色不佳,去郊外的庄子上休养一段时日吧。” 向婉婉执拗道:“他们已经从我这里,夺走第三个至为重要的人了,我想留下来。” “……这里留下的,都是一些没什么筹码的疯子,想想父母亲人,报仇不适合你。”成钰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身影逐渐消融在一片深蓝的夜色里。 这一日过后,向婉婉是真的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彻夜咳嗽,让向家的父母十分担忧,听大夫说这是风寒,需要静养,加上据说是向婉婉新认识的手帕交,徐府的千金也建议她去郊外的庄子上养病,便很快送走了向婉婉。 京城的贵胄人家多有土地产业,向家也不例外,出京七十余里,便是连绵数十里粮油茶棉的田地,只是路上所见,本该是准备春种的季节,田地里却无一青壮耕作。 向婉婉抱着书本想了想,总觉得需要点闲事来分散一些自己心里想郁苦,便差仆从去问。 不一会儿,仆从带着庄子的管事来了,管事擦着汗道:“……回禀大小姐,是这样的,这一个月京里来人征兵了,说是当年刺杀先帝的乱党可能在京中起事,地里这些一二十岁的青壮,都是遭过匈奴之乱的,那兵曹一来,便纷纷撂下农活要去入伍。” 向婉婉皱眉道:“胡闹,我在京中多时,何曾见过有什么乱党?先帝南北布武,京中禁军三卫自不必说,潞州更是兵力充足,又何必征调农户……你快带路,我去见见那兵曹。” 马车辘辘行至庄上,不一会儿便见庄头的槐树下,一片人山人海,粗粗看去,连附近其他家的庄子上也来了不少农户,竟有上千人。 而在最中央,一群捂着肚子仿佛犯了痢疾的兵士里,一个少年人目光明亮,被上千双眼睛看着,丝毫不怯场,用百姓能听得懂的话大声道—— “……是,先帝是救了大越,也为诸位报了家破人亡的血仇。可在那之后呢?莫说我们自己,我们家里的父母,还有妻儿是要吃饱饭活下去的,吃穿从哪儿来?是从土地里来。大家都去参军了,家里的人何来吃穿?今日一时冲动,听信了这兵曹煽动仇恨的话,那明天呢?若饿死了更多的人,岂不是更辜负了先帝拼死救下的这许多人命?!” 慷慨激昂的话语中,不时传来妇孺的哭泣声,本来聚集在此的青壮面露羞愧。而地上仍在腹痛不止的兵曹恶狠狠道—— “兀那小儿!你滋扰军务,按例是要下狱流放的,你有本事……有本事就报上名来!” 少年不卑不亢道:“世间公理,不在强权!不在盖世功勋!不在声名巨万!错了就是错了。我穆瑾今日若能以此身警醒天下百姓,莫说下狱,就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我也敢直面先帝,力陈她穷兵黩武之过!” “别的不说,这少年好胆量啊……”“李家媳妇难产,也是他带着他家那医术了得的穆姥姥治好的。”“人俊心也善,这些话早该有人说了。” 围观的年长者和妇孺们纷纷低声赞叹,而在人群之外,向婉婉从掀起车帘开始,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眼里……波澜起伏。 管事道:“就是这个小子,杠得很。今早李家媳妇难产,李家汉子却要丢下妻儿去参军,要不是他到得巧,怕不是要闹出人命,跑来为妇孺讨公道,闹得鸡飞狗跳的。” 向婉婉:“……” 向婉婉:“管事,这少年是何时来的?” “哦,前几天庄子上来了有对姓穆的母子盘下了几块地,听我那口子说,这是他们家侄子,孩子长得倒是俊俏,就是有点傻,喜欢挨家挨户地视察农桑,还帮人干活下地。见到兵曹来征兵就冲上去和人理论,也不是第一次了。” 向婉婉的口气逐渐冷漠:“没人管过他?” 管事:“是啊,怪得很。他舅舅一直跟在他身后,也不管管他……不过他也挺走运的,这两天想抓他的兵曹总是刚想动手就肚子疼,这才一直无法无天的。” 说话间,附近的庄头又来了不少兵士,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把穆瑾和他那一脸无聊的舅舅绑上就走,不少有良知的村民想劝,也没劝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绑走了。 “小姐,那些军士看着像是马侍郎辖下的,马侍郎和咱们家大人交情不错,咱们……就干看着?”管事试探着问道。 向婉婉冷着脸道:“倒是难得见你心善。” 管事腆着脸道:“那小子的死活不关咱的事,就是他那舅舅,配得一手苗疆好秘方,我那口子天天赞不绝口的,比之前温柔贤惠了不知多少。就这么平白被治罪了,太可惜了……” “很好。”向婉婉放下帘子,声如腊月三尺冰,“不是体察民情吗……牢狱之灾也该好生体察体察才是!” 第九十九章 杀! 炀陵郊外, 南巡防营地牢。 卫瑾站在木床上,全神贯注地趴在地牢的铁窗下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此时火光幽微,数不清有多少新兵聚集在校场上。 “……什么事儿啊,大半夜的不让人消停。” “将军说是有什么机密的事要告诉我们, 说是让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哦?咱们这么快就能上阵杀敌?就能像隔壁村老郑一样,砍个人就能有官当?!” 这些士卒在前几天还大多是些农户, 至少在卫瑾被抓进牢房之后,就未曾见过这些士卒哪怕练过一次兵, 倒是好吃好喝地被供养着, 每日营寨里多的是些来路不明的读书人,高声宣扬着如今朝中有贼子作乱, 意图颠覆先帝打下来的江山云云。 卫瑾观察了许久, 在今夜已经察觉到了不祥的苗头。 被征来的农户已经有了千余人,拿到武器之后也只会新奇地瞎比划,连个教官都没有, 倒是群情激奋, 摩拳擦掌地想建功立业。 心里已有猜测,果然很快,校场上来了一张熟面孔。 “……诸位将士。”似是很嫌弃广场上这些农户的所谓军容,本不该漏夜在此的于统领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但仍是继续道, “本将乃先帝身侧禁军统领, 总摄炀陵宫禁内外防卫, 当年,也曾亲眼目睹乱贼闯宫!” 此言一出,下面的新兵们立马骚动起来:“大家听说过!是平叛有功的于大人啊!去年在东市口看您砍了那些反贼狗官的头,真是痛快!” 待呼声稍歇,于统领继续道:“将大家召集在此,实属无奈,当下虽无外忧,却有内患。大家都晓得,先帝功勋卓著,人所共见,但偏有那些庸碌的旧臣,不知感恩,意图灭尽卫氏嫡系。这大越盛世,乃是先帝和将士们以血换得的,岂能容那些旧贵权阀摘了果子去?” 新兵们听到这儿却是有些不解,于统领继续道—— “近日市井中有些许传闻,称太尉大人想辅佐通王登基,而成国公却是支持皇孙,两方争夺不休,在此我便直言了——此乃谣传,无论皇孙还是通王,只要是卫氏皇朝血脉,为臣者皆当扶持。只是问题在于,卫氏皇族血脉凋零,而当即世家权贵,又以某几家为首,倘若这三条血脉为阴谋所绝嗣,那……前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世家夺国之事!” 一片喧闹之中,地牢里的卫瑾听得脑子一片空白,继而所有的真相,一时间都宛如拨云见日般展现在眼前。 “难怪他一直按兵不动……难怪他们从来不在夺位之事上正面争斗……难怪……”卫瑾跳下木床,道,“舅舅!我们不能等了,这是个陷阱!通王和石太尉从头到尾都是个局,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老师!” 卫瑾走到牢门口观察环境,外面的狱卒正不耐烦地往里嚷嚷着让他们安静,尤其在听见外面隐约有行军的势头,心里更是担忧。 “舅舅,咱们得马上回炀陵告诉老师这个消息,要是晚了让他们取得大义之名,不止师父要中计,外面这些农户们可能就是他们开战的祭品……舅舅?” 穆赦此刻正缩在墙角,道:“有……个问题。” 卫瑾:“对,这里面确实有问题,舅舅的意思我懂,我们现在无兵力在手,需得想法子阻止这些农户进京。” 穆赦:“我不是、不是指这个……” 卫瑾转念一想,恍然道:“哎呀,多亏舅舅提醒,我真笨!王大人带来的北方部队就驻扎在城外梅山大营,何必舍近求远?!” 穆赦:“什么玩意儿,我说的是老、老鼠——” “老师?”卫瑾皱眉道,“是啊,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想办法通知到老师才是……” 刚说到这儿,忽然牢门外烛光窜动,狱卒嫌弃的声音传过来。 “嘘,外面大人们在讲正事,今天本不该放你们进来探监,这里面有闹事的刁民,明早是要押出去受审的,送完饭赶紧走!” 狱卒不耐烦的话语和掂铜钱串的声音逐渐远去,两个仆妇身后,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提着食篮走过来,环顾了一圈,径直往卫瑾这边走来。 向婉婉抬起头,在卫瑾诧异的目光里,道:“长话短说,包子里是配好的牢门钥匙,外面的狱卒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你们可以从伙房小门出去,那伙夫以前是我家的忠仆。炀陵天亮前要彻底封锁,只有我这个官眷可以出入,把你要说的话告诉我,快。” 她动作极为利索,卫瑾在她递过食篮的瞬间,握住她的手腕,极为认真道:“炀陵现在进去便是九死一生,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谁都不去送死,才会有人死。”向婉婉搭在他手上,一点点掰开,“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决心,至少,给我一次报仇的机会。” 卫瑾一咬牙,将身上一只绢袋放在她手心里:“这是东宫正玺,如果你有危险,就把它交出去,没有它我就是庶民一个,而他们若敢杀持玺之人,便是天下诸侯共诛之。” “你……”向婉婉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厢无言间,穆赦终于颤抖出声—— “有好心人……来帮、帮帮我,赶走墙角的老鼠吗?” …… “我从不喜这样的雨天。” “为何?” “因为你曾经也是在这样的雨天离开的。” 铮錝一声弦音响,遥遥散入帘外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季沧亭一边听着久违的琴声,一边将旧甲系在身上,这一身轻甲,艳烈得一如当年的鲜衣怒马。 那时季沧亭年轻,心里模模糊糊地装着边关,装着百姓,他不愿让她为难,便从未说过任何挽留她的话,或是拿终身去绊她。 救国救民之道,他未能分神去做的,她想学便倾囊相授。总想着,女儿家很快便大了,等一等也无妨,只是没想到流年使转,一至于今日。 随着弦声渐起,门外亦是整装待发,成钰看着她戴好面甲,将剑器倒提在手,声音沉静地回道—— “那你要从今日起喜欢上雨天,因为我也是在这样的雨天回来的。” 像是落进土壤里的春种,心里忽然便定了下来。 成钰单手抱琴,牵起她的手:“这一回,莫再走远了。” …… “太尉大人,成国公的人马开拔了。” “他可是亲自来?” “尚未可知,我们只看见他的车驾确实在队伍中。” 半杯温茶在掌怀里逐渐变冷,石梁玉阖目若久,对着尚有些不安的下臣们淡淡道—— “他到底是上钩了。” 新被召来的巡城校尉乃是头一次上了石梁玉这条船,掌握五千兵马的他,此刻有些慌乱,不由直言道:“太尉大人,恕末将直言,成国公既已坐视皇孙葬身火海,那便表示他已经同意与通王联手,那我们岂不应立即先下手为强?” “放肆,大人的安排,你这莽夫懂什么?” “嘘——”石梁玉放下茶杯,示意幕僚们安静,“皇孙没死。” 那校尉大惊:“什么?!” 石梁玉道:“本官一开始就知道,他答应支持通王,乃是为了控制住他背后那些不安分的世家。一旦世家尽落他掌握,无论今晚我和通王谁死,他都是赢家。而如果我是他,确定利益大于对先帝的挂念时,无论如何就不会先选杀我。” “成钰敢杀通王?” “当然,通王是个痴愚之人,百姓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希望大越不可因一个傻子而误国,死便死了,至多嘴上骂两年。而先动我就不同了……我是先帝最信重的旧臣,在座的诸位,也因为先帝雪仇而洗脱了当年追随先父的污名,无缘无故杀我,他师出无名。” 校尉听得心焦,半跪下来道:“太尉大人,末将虽见识浅,也深知成家乃三代辅臣,其能为不可轻忽。末将身家性命皆托付于大人,还请尽快下令,一一破去您说的这两个赢面啊。” “破?”石梁玉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一抹阴郁与癫狂的味道,“我不止不会破他的局,还要给他第三个赢面……” 这一夜的炀陵,风雨凄号,雨幕里,街头出现了无数提着灯的人影,细一看,竟都是朝中数得上的权贵,他们并未像是要血洗朝纲一般,而是各个朝服加身,穿过雨幕,齐齐涌向成国公府。 “请成国公携皇孙一见!” 这几百人,宛若惯行夜路的鬼魅一般,齐声高喊。 片刻后,国公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驻守在国公府的徐翰林冷着脸走出。 “诸位上官,若下官记得不错,诸位皆是石党中坚,何以冒雨前来?” “我等,奉太尉大人之令,恳请国公即刻带皇孙卫瑾,入宫继位称帝!!” 徐翰林脸色一沉,这些老家伙嘴上说着好话,语调里的恶意却满得快要漏出来了……他们明知道,皇孙刚刚被“烧死了”。 徐翰林冷冷道:“今日实非吉日,诸位大人若有心,明日朝堂上——” “我等今日一定要见到皇孙!还是当真如传言一般,成国公刻意将皇孙逐出国公府,换取世家支持!而皇孙,已经被尔等杀了!” 雨水小了,这诛心的声音,已是惊醒了不知多少百姓人家的好梦。 徐翰林道:“尔等休要胡言!国公为国为民——” “倘若真的为国为民,何不出来一见?!还是说,已率领府兵前去围杀大越皇室最后的血脉!” 徐翰林沉默不语,因为此时此刻,成钰的确不在府中,而他们的兵马,也的确去了通王府。 沉默便是默认,于是攻讦的声音无限扩大—— “自成国公回京,交结权臣,勒令世家归顺,以红衣王驾之名威吓百官,更是谋害皇嗣,妄图断绝卫氏血脉!证据便是成国公欲使通王与皇孙鹬蚌相争,待两败俱亡之后,便顺理成章由你成氏窃据江山!你成家枉担三世忠名,而今落在你成钰手中,竟想杀尽皇族自己称帝!尔何敢有此虎狼之心!” “大越卫氏,岂能亡于逆贼之手!” “杀反贼,振皇纲!杀反贼,振皇纲!!杀!!!” 潮水般的杀声从街巷那头传来,马车里的石梁玉深吸一口气。 “成钰,我不杀你,皇位代我杀你……这一局,你可想到了?” 第一百章 最后的谋算 纵观大越百年国祚,岭南成氏在其中始终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开国越帝三请成门贤士出山, 并立下规矩, 成家世代为大越卫氏之帝师。即便卫氏后代子孙不肖, 屡出昏暴之主, 令得朝政千疮百孔, 却始终不倒, 其中也确实得益于成氏的辅佐。 上至乾纲国政, 下锱铢民生,皆能看得到成氏的影子。以前从无人质疑成氏的首辅忠心,直至上一代……成晖为阻先帝□□,让宣帝将包括其父皇在内的的皇族几乎鸩杀殆尽。 一个世家, 为了将太子推上皇位,弑君杀皇族, 之后仍然稳坐首辅之位, 并且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过成晖的不是。 “成氏一族, 但凡出了一个有野心的,顷刻间便能让天下落在掌中。”所有世家大族的人都这么想。 成晖当年放权于石莽,更多的是为了稳固黄泉,以灭有心人不臣之想。但如今情状又有所不同——成钰丝毫没有掩饰夺权的动作, 一入京便勒令诸世家低头称臣,而与此同时, 又不让卫瑾去交结大臣, 一副要将卫瑾架空的态势。 至少在外人看来, 卫氏皇族剩下的这点单薄血脉已经可有可无, 成钰的作为就是要篡位的兆头。 “从通王向老师求结盟……不,从通王妃遇袭开始,这就是个局。”送走向婉婉后,卫瑾找到个时机,一边用她送来的钥匙解着门锁一边分析道,“通王一党假意造成与石太尉的不和,甚至赌上通王妃的母子安危,就是为了取信于老师。” “他们知道老师不可能真的相信通王一党的表态,但只要老师做出回应,牵扯到针对卫氏皇族的事里……这样,至少那些因先帝之死饱受石梁玉打压的世家就会认为成家已下定决心篡越!” 之前如坠云雾,走一步算一步,到此时刚窥见一斑,之后的推断就让卫瑾脊背发冷。 这是个什么妖物才能想出来的算计,怕不是从逼得季沧亭死遁时就想到成钰必会清算此账,索性便以天下作赌,一旦那些世家认为成钰想谋反,必会群起而拥护之,到时岂止炀陵,只消一个月,那些坐拥着封地、兵权、钱粮的世家大族便会撕开效忠卫氏的伪装,将成氏彻底拱上皇族的对立面! “舅舅,我们不能等了,这件事的引子必然会从那一千个农户开始,这些百姓识字不多,只会以为要对付的是乱党,可他们岂能和炀陵的精锐比?一旦动起手来,便是彻彻底底的祭品,我们必须想办法——” 锁头刚一落地,正欲推开牢门逃出去的卫瑾便听见通道那头传来缓慢的抚掌声,随后于统领那张讨人厌的脸出现在光亮处。 “不愧是成国公一手教出来的高徒,假以时日,殿下的智计必会超过太尉大人。” 卫瑾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一阵,但声音仍是沉着:“于统领,你早就知道是本宫。” 于统领冷笑一声,身后出现几个面容冰冷的军士,缓缓逼近牢房。 “是太尉大人料到成国公护徒,一旦时辰到了,那一千愚民死伤殆尽,成国公又交不出来活生生的皇孙以证清白,那场面就精彩了。哦对了,那向家小姐手上的东宫玺印,正好可以拿来佐证成氏叛乱的罪行,倒是多谢皇孙周全了。” 那些军士很快便将卫瑾和默不作声的穆赦捆在木架子上,随后便开始准备一些细小的刀具,不知要做什么。 卫瑾紧紧盯着于统领:“要对成国公动手,则当先对付剑宗,你于统领也算是一流高手,你不在场,何人是剑宗之敌?” 石莽之乱,独孤楼一夫当关,一夜千军破,当时也恰好是这位于统领率军应对,他可是吓得在死尸堆里装了一夜的死,才苟活了下来。因此一听卫瑾提起独孤楼,于统领便不由得满腹恼恨。 “这倒不需要皇孙操烦了,真要说的话,成国公爱徒心切,今夜必会让剑宗前来护你,而半路上,我们也准备了另一个宗师等着他。” 卫瑾冷静道:“世上已无宗师是剑宗前辈之敌。” “加上你这个杀招,便够了。”于统领背过身去,对那些黑衣人道,“动作要快,面皮剥下来后,以黄烟为号,立即赶赴交战处。” 其中一个和卫瑾身量差不多的黑衣人咧开嘴笑道:“将军放心,咱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取人面皮只消片刻即可,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断认不出来真假,淬的毒也是上好的,任他剑宗刀宗,必叫他难逃一死……” 于统领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卫瑾,便快步离去。 卫瑾心思电转之际,忽地被一双粗糙的手扳过脸去,随即额角贴上一口锋利的小弯刀。 那黑衣人露出一口黄牙:“皇族就是皇族,若是那些乡绅,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小殿下别怕,我人皮梁的手艺好得很,管教殿下没那么痛……嗯?什么声音?” 其他两个正在忙活配药膏的黑衣人疑惑地抬起头,只听寂静的牢房里,忽然响起了“嘶嘶”的怪声,一听源头,便凑到低着头的穆赦面前。 “这人疯了?嘴里嘶什么呢。” 穆赦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小白小青,咬他们。” 黑衣人们正不明所以时,忽地感觉到小腿贴上了什么细长条的冰冷东西,那东西直接缠住腿一下子钻进了衣服的下摆里。 他们低头一看,只见身后牢房的稻草堆里,几十条幽灵般的蛇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在他们看过去的一瞬间,立时密密麻麻地游了过来。 “蛇啊啊啊啊!!!” 一盏茶的时辰后,卫瑾手脚有些发软地从地牢里出去,跨上马出了已经差不多走空的军营后门。 “舅舅,”卫瑾一边快马加鞭往向婉婉的方向追去,一边不免又对这个平日里只会赚小钱钱的舅舅起了敬畏之心,“妲己之虿盆,不过如此,舅舅你有这手绝活,为什么还会怕老鼠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穆赦:“放屁,蛇很老实的,老鼠吓人多了好吗!” 卫瑾:“……” 打马往炀陵方向纵驰了二十余里,卫瑾二人正拐过一道山坡时,蓦然见得前方火光通明,于统领正将一处丛林团团围住,而就在卫瑾看过去的瞬间,一株杉木轰然倒下。 那不是人为砍伐,而是被功力极深厚者一掌拍断的。 独孤楼正一手拎着向婉婉,一手倒提长剑,立于高处俯视着那掌力雄厚的宗师—— “吾三十三岁入京,乃为讨教卫氏皇族之绝学,朱鸣玄水式。然宣帝沉湎寒食散,荒废武学,本以为今生无从得见,未想到竟让一个装疯卖傻之辈练成了。” 一道并不高大的人影纵身越上树梢,与独孤楼遥相对立,杀机一触即发。 在卫瑾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火光照见了那人的真面目。 “古有越王十年卧薪尝胆,后世之越朝,出本王一个异类,也不意外。”通王脸上已毫无痴愚之相,眸如鹰隼,道,“成钰小儿无你相护,今夜必死无疑,本王敬你独孤楼一代宗师,只要你愿收手退隐,之前种种,一笔勾销。” “护?”独孤楼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忽地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却也没多言什么,提剑起手道,“进招吧。” …… 农户们挨挨挤挤地走进夜幕里的炀陵城。 脚下的青石板不同于乡间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土地,平整而冰凉,每隔十数步,便能踩上瑞兽的地砖。这里是炀陵城的官道,平日里乃是仅供朝臣权贵上下朝所用,平民百姓很难有机会走上这条道。 兴奋的讨论声此起彼伏,直至被带到写着“通王府”的亲王宅邸之前。 带他们来此的将军正对着通王府前那些精悍将士中,一个年轻的官吏道—— “王大人,你们今夜袭击通王府,意图断我大越皇室血脉之事,已被太尉大人料中。三天前,成国公一党欲谋反篡位的文书便已经上了八百里加急,各地驻军的统领诸侯,此时已到炀陵之外,你等毫无胜算,末将还是劝你束手就擒吧。” “胡言乱语!”将士后的王矩大怒,“这是污蔑!” “王大人,别白费力气了,谁也不是瞎子,驱赶皇孙致其被活活烧死的是成国公,现在派兵包围通王府的也是成国公,这都不能算谋逆,那到底什么才算?” 王矩道:“成国公孤身入厄兰朵,为大越之边境立下汗马功劳,若非有他,今日岂有尔等狂吠的机会?!” 石党的将官冷笑道:“成国公虽有功劳,但他辅佐乌云可汗,谁晓得是不是勾结外敌?开口闭口汗马功劳,和先帝又如何想比?天底下的好名声都让你们世家占去了,尔等是从未把流血的平民百姓当人看啊。” 兵器还没用熟练的这些农户纷纷怒目而视,高声道:“江山是先帝救回来的!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流血的时候你们这些世家装死,现在倒是出来想摘桃子,呸!” “杀!就当把这条命还给先帝了!” 杀字落地,巷口那头太尉府的车驾看完了这出戏,便缓缓驶离了此地。 “大人,不坐镇于此吗?” 车里一张棋盘,并无任何棋路,石梁玉将一枚白子放于正中,拈起棋盒里的黑子,每数出一份算计,便在白子周围落下一枚黑子。 “杀招其一,杀皇孙,隐瞒死讯在前,派兵围剿通王府在后,事实已成。” “杀招其二,世家求存,必会竭尽全力令其篡越,触民生之大忌。” “杀招其三,以通王牵制独孤楼,断其后路,他身边已无高手可带其逃遁。” “杀招其四,各路诸侯均效忠于先帝,一旦成氏灭皇族之事昭告天下,便是天下共诛之。” …… “四面楚歌,他已无生路,可为何……” 为何,他却仍是不放心,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意外。 此时马车一停,幽幽火把从窗外照进来,石梁玉整理衣冠,下了车,面前乌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便是被他召集前来京中勤王的北方众军。 他们是季沧亭死忠的旧部,对于石梁玉的召集本是半信半疑,此时此刻,几十名将领齐聚于此,等待着石梁玉证实对成氏的指控。 这些将领半信半疑道:“石太尉,我等至此乃为保护大越剩下这一点微薄血脉,倘若事情当真,我等必会诛尽叛贼,倘若为假……也断不会轻饶辱没帝师之人!” 石梁玉抬眸望向眼前的冀川侯府,他知道成钰若不在通王府,便必然在这里。 “本官的话,一如既往,只将事实摊在众位眼前,如何行事,皆由各位心证。” 一如他当年对铁睿的诱导一般,这一次,他仍相信自己能赢。 第一百零一章 情仇终雪 疾雨拍打在林间, 浇不灭汹汹火光。 森立的军士们早知独孤楼之强,围而不攻,张弓搭箭守在去炀陵的必经之路上, 全神贯注瞄准了独孤楼手上的负累。 独孤楼本不欲同对方颤抖,但向婉婉在手,出招间多有顾虑,而一至宗师境界, 招起招落间,差之毫厘便有取命之危, 是以缠斗二十余招后, 便不得不一个收势后撤开去。 “独孤先生。”向婉婉出声道。 独孤楼还道她是不想当负累,道:“小辈不必多言, 有人托吾先保你性命。” 向婉婉轻咳两声, 道:“小女并非是有轻生之想, 只是眼下两方既都奈何不得, 不如让我同通王殿下说上两句话。” “哦?”独孤楼想起临行前成钰曾让他不要小看向婉婉这姑娘的胆识, 又见她冷静□□,毫无慌乱,心有激赏, 放她下来。 对面的通王鹰踞于杉木树梢,时刻关注着独孤楼的动向,见他放下向婉婉, 道:“向小姐, 你亦是勋贵之后, 向来聪颖谨慎,同沧亭姐妹相称,按理说你该唤我一声叔王才是,现今京中乃是一出死局,不如劝劝独孤先生,良禽择木而栖。” 向婉婉直起身子,回道:“通王殿下这许多年韬光养晦,想来京中的人大约已知其一二秉性,便是今日当真投诚,殿下他日又如何安心?眼下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们彼此脱身不得,何不一述京中此局?” “你?”通王见她不卑不亢,隐有谋士风范,道,“若非当年选秀时横遭沧亭捣乱,你如今该是我皇兄的后宫嫔妃……罢了,成国公既收你做弟子,必有过人之处,倒是说说看。” 向婉婉捋了一把被细雨打湿的发梢,寻了处背雨的岩石旁坐下,道:“适才殿下过招间,小女抽空看了看四下的兵力布置,约有千余。若按殿下的话说,仅仅是为了截击我等、哪怕是加上皇孙,无需出动这等兵力,只消数百武道高手,加上殿下这等宗师,便可十拿九稳。” “哦?” “那么问题就在于,既不是目的在我等,石太尉又何必出动这些兵力?我适才还不得其解,直至想起先帝曾在闺中余暇时曾教过我等‘林中藏兵者,常有十显其一’,此地荒山虽林木茂密,但以南便是西山,先帝常言西山之上,是炀陵最好的伏兵之处,倘若有敌自南方而来,挟俯冲之势可当头冲阵,罕有匹敌。结合当下之时势,南来者无非便是建昌水陆都督庾光,而反推之,庾都督为何要攻炀陵?除石太尉要对成国公下手这个理由,别无他想。” 通王轻嘶了一声,抚掌道:“不愧是成国公的高徒,本王倒是小看你了。推敲得不错,但你只知其因,无法改写其果,便只是空谈而已。” 向婉婉继续道:“石太尉所控的兵力是不少,但那些人听命于他,乃是因里面多是先帝的死忠之士,让他们去剿灭谋害先帝的仇人,他们自无二话,但若要他们围杀同样与先帝立下不世功勋的成国公,石太尉还需要拿出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 眼下大越卫氏只剩下通王和卫瑾两条血脉,而成钰态度强硬,有收化自先朝以来世家贵族垄断家国的意向。只要杀光这一病一幼,得登大统只在须臾之间。 话说到这份上,通王也不再遮掩,冷笑道:“成氏自诩世间难得之良辅,却令我大越屡出昏庸残暴之君,自家族裔却是声名势力不断坐大,今日我等不先动手,他日成家一样会借大义之名夺我卫氏王统,本王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合理,通王爷有此抉择确实合理,若我猜得没错,石太尉应是许诺将手中所有的兵力交给殿下,打算孤身依靠计谋来应对成国公,听起来当真是舍生忘死,可……”向婉婉忽然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通王不悦道:“你笑什么?” 向婉婉道:“没有,只是好奇在通王爷心里,如今的局势,到底是城外危险还是城内危险?” 自然是城内危险,石梁玉的胜算在于他能操纵舆论,硬生生将杀皇孙的罪名安在成钰头上,但与此同时他必须承担世家或者他邀来的各路大将一不做二不休,临阵倒戈于成氏的风险。 那是世家,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那是大越的中流砥柱。 通王道:“向小姐何出此言?” 向婉婉继续道:“殿下若是没想明白,小女便再问一次——现在到底是城内危险还是城外危险?” 通王脸色凝重起来,石梁玉这个人布局一向赌得很大,这一次为表拥立他称帝的诚意,将手下的于统领连带所有兵力全部交到通王府这里,而他本人则打算仅仅依靠少许人马和北方诸路将领拿下成钰的势力。 石梁玉去对付成钰,而他则守在炀陵外围应对即来的变数…… 沉思若久,通王猛然抬头,那边向婉婉见火候差不多了,道—— “待在城外,则要应对建昌大军的勤王威胁,虽说这世上常有侠以武犯禁之事,可面对十数万大军,独独通王殿下一人逃生,便等同宣告放弃皇位的竞逐,况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可能——” 通王冷冷道:“此时施展挑拨离间之计,太晚了。” 向婉婉道:“石梁玉和石莽的区别,就在于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地位不会得到世家大族的认可,不可能觊觎皇位。在这个前提下,王爷可能认为他除了你就别无选择,可王爷好像从没有设想过——当皇孙、你、成国公三方皆亡的时候,石太尉将如何做?” 通王沉默了。 他确实没想过,他知晓石梁玉或许对权位不择手段,却断无谋取皇权的想法,所以他必然需要一个能让他值得辅佐的盟友,不会有比一个痴愚的通王更合适的选择。 可,石梁玉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向婉婉的话此刻恰好像是冰锥一般扎进耳中。 “老师曾言,智者不排无退路之局。倘若城外的局势有可能造成殿下阵亡,那就表示石太尉已经猜想到这种结果,并且,他腹中早已有备案……甚至于,他才是那个乐见于卫氏血脉断绝的人。殿下比我等更熟悉他的为人,不妨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他还有什么选择。” 脑中忽地一阵嗡鸣,一瞬间,通王终于想到了他一直忽略的一件事。 石梁玉手上有个义女,这个义女的作用不仅仅是拿来要挟赵太妃为他办事的……这个义女,她是宣帝的正统血脉! 雪亮的闪电从浓暗的云层中划过,在通王惊怒的同时,照亮了炀陵外远山上飘摇的旗帜——那是来自于建昌的大军,早已不知何时渡江而来,城外这万余兵马,一时间竟显得如此渺弱。 “竖子误我!!” …… 炀陵城中,渐浓的细雨浇不灭森立的火把。 “石太尉,这里是冀川侯故居,我等不敢贸然打扰将军英灵,倘若成国公在内,不妨请太尉带他出来对质如何?” 成钰此刻并不在成国公府内,出乎意料地,探子来报说他去了冀川侯府。 此地并没有什么战略意义,思量再三,石梁玉心中存着一分谨慎,应下了众将领的要求,独身踏入了冀川侯府。 在炀陵盘踞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传闻中季沧亭年少时长住的所在。 此时的宅邸看上去仿佛空无一人,虽不能说荒废,倒也是落叶寥落,青苔横生,放目所及之处,散立着三三两两的练武木人,看每一尊心口要害都已被磨练到开洞的地步,想来这地方的主人年少时在武道上未曾松懈。 暗卫们如影随形地跟在四周的墙上暗角里,查探过后却发现成语特地选的这个所在,并无任何埋伏。 “大人,此地并无成国公的暗卫,但他本人仿佛也没逃出去。” “……知道了。” 石梁玉一步一缓,思索着成钰来到冀川侯府的用意,就在此时,一声古朴悠远的琴声遥遥传来。 “……”石梁玉摆手示意那些正欲拔刀的暗卫收手,缓步循声绕过一道影壁,便在翻飞的纱帘后隐约见到了一个人影。 “学生见过老师。”石梁玉微微颔首,环顾四周,先行挑衅道,“学生本以为老师会有一些惊喜,却没想到老师是自行入了死局。” 琴声未绝,半晌,成钰方回道:“吾进京后,你便以退为进,不断示弱,让外人觉得你与通王起了嫌隙,进而令通王向我寻求结盟。在我想以杀皇孙的罪名拿下通王的同时,你却黄雀在后,早就游说好了皇党将领,这样我的行径便成了自己想篡位的铁证,不得不说——” 石梁玉以为他会给一句不甘的赞许,却未料到成钰轻叹一声,道—— “你能活到现在,当真是靠运气。” 弦声忽而一转,音调紧凑起来,成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场布局里,你赌性太大。将全部的杀招赌在今日我拿不出一个活的皇孙来给保皇党交代,你甚至没有想过,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你的指控落实。” “学生当然想过。成氏为世家之首,名满天下,族中人才辈出,朝中更是桃李满地,倘若国公振臂一呼,京中世家必会蜂拥而至,拥立国公。定计之前,所有人都这么警告于我,可我……不信。”冷雨顺着石梁玉那宛如死者般灰白的面孔落下,他一字一顿道,“因为那是夺走了先帝性命的皇位,很多人想要,但唯独国公嫌脏。” 崩地一声弦断错音,抚琴人沉默稍许,扯了新弦,一匝匝缠起。 “你应知若无此事,我今日便该与徐吟完婚。” “国公用了很多手法,迎娶他人,甚至连我让徐家女带回的先帝旧衣都不屑一顾,让我手下几乎全部的谋士都认为国公是个薄情寡义之徒,但我不信。”石梁玉缓缓阖目,“在我那年知晓她一心挂在你身上时,我就明白那种苦痛。” 季沧亭对他有恩,那也曾是他误以为的唯一救赎。 彼时他还不晓得,自己与生俱来的泥淖竟是如此之深,深到把他彻底吞没殆尽……那双本该结草衔环的手,反而把季沧亭一并拖入了地狱。 “我以为,在谋害冀川侯,杀彭护军的时候,你就已经想明白自己不配说这种话了。”成钰慢慢道。“我不会说你是疯子,疯子做不到这般清醒地为恶。” “是,从太傅开始,我已无退路了。” 他根本无法退,从那时起,只要季沧亭知晓太傅的是他害死的,那一切就都完了。 “……你可能体会不到,毕竟你拥有她全部的心意。那种杀了一个人,要用杀十个人、百个人来掩盖的感觉——” 成钰道:“太傅的死,她知道是你。” 宛如一瞬间被无形的手卡住了喉咙,石梁玉猛然抬头,又听成钰徐徐道—— “她说过,那时她只知道是你把毒药送到了太傅手上,一度很想杀你,梦里都想把你千刀万剐。可她醒着的时候,翻出你的春闱试卷,一遍遍地读,说那策论文辞晈然,有济世之心,要为百姓留下一个贤臣。所以……这也是她无颜见我的因由,彼时我单知她为天下负我,却不知也曾为你负我。” 仿佛是腐烂的肺腑里被悄然剜走了一块血肉,沉沦得太久以至于当旧事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时,石梁玉甚至感觉不到任何触动。 朱紫衣袖垂荡在身侧,恍惚间,重重院墙外传来喊杀声。 “卫氏血脉已断绝!众世族随我拥立成国公登基!” “大胆逆贼,尔等不臣之心,竟敢如此!杀!” 眼前的模糊只存在了一瞬,石梁玉木怔的神情再次恢复了麻木,道:“晚了……成钰,你已经输了,你是最后的了,我会让你,下去陪她。” 廊外的火光炽盛,刀光剑影伴随着利刃入肉的血影泼向阴沉的天幕。 抚琴人这边仿佛终于上好了弦,拨弄了一下,道:“有不臣之心的世家欲保我登基,而一旦我拒绝,他们便会任由你带来的军力蚕食殆尽。等城外通王和庾光的大军两败俱死,你便会放出你手上最后的底牌……我想,应该是你要挟赵太妃的底牌。” 是那个赵太妃与宣帝的公主,卫氏皇族的正统,唯一的遗脉。文武百官们别无选择,他会把这个孩子过继给季沧亭,按照她的样子缓缓养大。 石梁玉此刻脑中一片混沌,麻木地望向成钰。 “我手上确实还有底牌,但于你,或许还有转机,可……你会接受这个皇位吗?” 成钰不言,犹自抚琴。 他输了,他终究还是败在文人的自持上。或者说,在季沧亭死时,他便不想活下去了。 “……我与你们本是相同的,可惜你们、你,所有人都为情所制,而我与你们这些败者的分别就在于——只有我逃过了情。” 永别了,还未曾以命相搏的宿敌。 石梁玉已是笃定对方只剩下一身文人贵胄的气节,一阵索然的沉默后,微微一躬身,便要离开迎接他的下一个傀儡,回身刹那,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杀机隔着厚重的红木大门涌入。 耳畔的雨声戛然而止,古朽的门庭在发出一声不支的吱嘎后,大门缓缓打开,却并不是如他预想中那般对成钰的千夫所指,而是…… 在门后颤抖跪地的人群中,那个穿着红得刺目的衣甲,戴着嘲风面甲的人,用一种他刻进了骨头里的声音,含着深渊般的恨意道—— “你说你逃过了情,那你……逃过我的恨了吗?” 作者有话说:终于快完结了。 第一百零二章 讨命 炀陵城外。 “独孤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本是为截杀卫瑾,却没料到反中了石梁玉算计的通王急于回京, 却被独孤楼横剑相阻。 “临行前成钰说吾来此所遇境地无非有三——若见到的仅仅是石梁玉的人, 便是下签, 若救到的是卫瑾,乃平签,倘若见到的是通王……便要不计代价将通王留在城外。”独孤楼道。 向婉婉恍然,之前提在悬在喉珠的一口气终于落了下来, 道:“是我多虑了,连我都看得出来的局,老师必也有所预见。古有齐桓公争位, 王不在京,便无法争王, 以皇孙为饵,看似引石出动, 实则意在王爷……老师的气运一向很好, 此计成乃天意, 王爷, 石太尉欲令你亡于炀陵之外,何苦又在此同室操戈?” “同室操戈?”通王神色狰狞,“卫家的阴私血账, 本王什么没见过?弑父杀兄灭族, 这便是每一个卫家人的宿命!但凡有一个卫氏同族活在世上, 本王便至死不得安!” 向婉婉听到这一节, 便知晓通王年幼时目睹宣帝登基后屠杀宫闱的旧事, 卫氏几代昏暴,血债相承,在通王身上看见宣帝的影子,她也并不意外。 悲怜的神情只存在一瞬,随后便被决绝取代。向婉婉对独孤楼道:“前辈,此贼不除,天下必有后患。” “吾便是为此而来的。”独孤楼示意向婉婉从山崖一侧退出战圈,回望通王,“武人失其气度,掌出便弱三分,你死之后,卫家的绝世武脉又少了一个令吾有兴趣的对手。” 通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今夜卫瑾与本王回不到炀陵城,炀陵世家贪图权位,成钰便是无心帝位,也必被石梁玉栽一个篡位之名,你若不回京,现在那死忠于我那侄女的诸路军阀不可能会让成钰活过今夜!” 独孤楼抹去剑锋上的雨水,请招道:“那是在此剑饮败之后的事。” …… 炀陵城中,浓云掩月,摇晃的火把伴随着铁甲交击的声响,宛如某种久伏的恶兽,终于嗅见了权位的血腥,趁夜出洞觅食。 “报!各路北方重镇的大将约领五千精兵包围成国公府,若是石太尉不收手,成国公必死无疑!” “我们的人有多少?” “石梁玉已将兵马派出城外,我们手上的两万精兵足够了,待成国公死讯一出,立时飞报岭南,成氏断不会坐视宗家族长又被卫氏王朝害死!今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誓要借此时机重振我世家大族,将武帝一党军权灭绝殆尽!” 与此同时,通王府中,正被那一千农户拖住的王矩骤见北城火光滔天,隐约有喊杀声传来,急道—— “成国公不是说会发信号吗!怎么什么都没有?” “大人放心,成国公身边应有剑宗护持,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反倒是我们这边,真要放任这些愚民挡道?” 王矩知晓眼前这些人只是普通百姓,因受蒙蔽故而在此,眼下大越的正规军俱是饮血之辈,突围出去不过顷刻之事,只是成钰那边没发信号,真要开杀,后期事态绝难收拾。 “再等一刻!”王矩稍稍犹豫,便一咬牙道,“兹事体大,一刻后他们再不发信号,便开杀!” 话音一落,乌压压的通王府外传来一声苍老—— “不必费事了。” 同时乱箭如蝗,迅速射倒最后方一大排农户,立时痛呼声,惊逃声纷至沓来。 王矩迅速命阵型收拢,愕然看向来人,警惕道:“叔父?你……你们哪里来的兵马?” 来人惋叹一声,召弓箭手瞄向王矩的兵马,道:“你跟着成家人同石梁玉争得死去活来,却忘记了这大越是依靠谁建立的吗?无论是卫氏皇族,还是这些愚民,若无世家庇佑,何能活到今日?卫氏血脉绝于今夜,此乃天命。” 王矩睁大了眼睛,道:“成氏断无篡位之想!反倒是尔等,莫非是想僭主称帝吗?!” “醒醒吧,今夜卫氏絶脉已是定局,石梁玉与成钰已拼至搏命地步,主力皆在城外决战,城内乃是我们说了算。老夫本寄望于你,可惜你上错了船……” 王矩恼道:“无耻之尤!” “……替叔父去黄泉下向先帝谢恩,谢她搏命换来的太平盛世,名门世家笑纳了。” 弓弦绷紧,寒箭映火光,在场众人的冷汗将落不落时,骤然远空飞起一道烟火,在细雨里炸开一道火花。 王矩一皱眉:“这不是我们约好的信号,这……” 他一转头,却见人群那头,王家叔父脸色剧变,向身后人失声道:“这……那些军阀见此乱象必会以为成钰乃谋逆之首,他如何脱险?是谁能救他!不是说独孤楼已离京了吗!” …… 冀川侯府。 “……那你逃过我的恨了吗?” 耳边鼓噪着一些风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一股好似比那年的大雪更冷的寒意,顺着宽大的袍袖攀爬入石梁玉的四肢百骸。 ——没想到你是石莽的儿子啊,哈,别在意外人眼光,只要今后但行好事,你我便是同窗了。 ——有朝一日,真希望你能真心放下过去,将山河万民放在心里…… ——石!梁!玉!今生若不撕碎你四肢百骸,季沧亭枉活一世! 这些话无数次在梦中不断回响,此刻却如百鬼出巡一般同时嗡嗡作响。 “太尉大人!”暗卫们护持在他身前,林立的刃尖朝向红衣的身影,“这是假的,是成氏的诡计!” 石梁玉混混沌沌地想他应该否认的,可这个声音,这个身形,他连看都不敢细看,余下的理性就告诉他,成钰不可能在逼命之局中弄一个假的季沧亭来断绝后路。 “……孰真孰假,你们可以问问这个自以为知我们甚深之人。”古朴的弦音被徐徐抚平,成钰的身影自亭台中抱琴而出,缓缓步入细密的冷雨中,一言一语,如剖人心。 “你的谋算固然有其巧思,但所依凭者,乃是基于越武遗臣的身份,一旦这份依凭不在了,一切将土崩瓦解。” “这些将领大多乃越武旧部,他们肯因你的一句栽赃,来此审问于我,也会因越武仍在世的事实,转而将你的势力杀个片甲不留。” “石梁玉,汝将自身化作藤萝时,可曾想过,点燃寄主,便注定有朝一日要与火同焚?” 石梁玉身前的暗卫焦心不已。 “太尉大人!切莫失了分寸,先帝岂能死而复生,她——” “……算了。”石梁玉合上眼,将那道红衣身影隔在眼帘之外,“成国公应不至于蠢到排下这等无退路之局。” 这一句话,从他见到先帝却并无欣喜的反应开始,被他召集到炀陵的北方将领们便马上回过神来。 “石……石太尉,你在说什么,你——” 输了,全盘皆输。 石梁玉设想过很多败局的时刻,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收场。 “既不是第一次做我的帮凶了,何必这般惊讶。毕竟是后来者,若是铁睿仍在世,当有血性为之前错杀的忠良再刎颈一次。” 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之前,曾因先帝被杀一案,受石梁玉驱策搜捕那些卷入此案中的朝臣,甚至有些人后来觉出其中不对,却也不敢深查。 此时,在死而复生的越武面前,更无一人敢抬头。 “石梁玉,你害我等、你害我等无颜面对先帝!” 石梁玉没有回应讨命,亦没有回头去看越武,对成钰道:“你从头至尾所倚仗的,都是她还活着……好,我败得无话可说,只能说,这一局,是天仍眷顾于你。” 片刻后,这话却换来一声淡若无声的轻笑。 成钰凝视着他,半晌,道:“所以你判断,在此时此刻,到了逼命时分,我已无退路,所以眼前的越武必是真的。甚至,你连怀疑都不敢怀疑?” 三魂六魄被成钰这一句话陡然拉回来,随着那红衣的身影缓缓取下面具,露出的陌生面容,让石梁玉的神情骤然狰狞。 “——成——钰!” 外面适才还激愤不已的众将领愕然抬头,却见面甲下的乃是一个陌生女子。 “妾身成国公府谋士,曾粗通杂学,善仿人口音,石太尉,献丑了。”那女子笑了一声,退至一侧,“诸位将军既已识破石贼面目,妾身不再多言,告退了。” 他本是要赢了的!成钰身边无宗师!无兵马!根本是一个死局,可他……就这样眼睁睁放手了! “我相信你之为恶,诚如你相信我不会辜负沧亭。你之所以连怀疑都不敢怀疑,便是因为你心虚。时至今日,你仍在拿过往那份交情粉饰自己的贪婪与阴狠,而想象中那份重逾性命的情深——”成钰一字一顿地说出那诛心的四个字,“不过尔尔。” 成钰的口吻依然是矜持而淡然的,但每一个字都好似钢刀一般,将他裹在身上的人皮一刀刀割下来,露出血淋淋的恶兽血肉。 石梁玉踉跄着后退几步,被暗卫抓着杀出去的同时,最后口吻荒凉地问他—— “……这就是你大费周章的布这个局的原因?” “沧亭是否在世,左右都不影响我的布局。” 成钰转过身,疏冷道:“只是顺便想让你认清楚……你作的恶是你自己的,我不允许你带着对她自以为是的情去死。” 石梁玉终于见到了,成钰那种看污泥一般的眼神。 他本以为很多年前就见过了,现在想想,确确实实是第一次。 无论是寒门的身份,或是奸臣之子,成钰始终不曾先入为主地断定他的为人,人品才学,才是他评判人的标准。 ……季沧亭也一样。 提到这个名字,石梁玉本以为自己会心口一痛,但油然而生地,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成钰又说中了,他从未真正爱重于过季沧亭,他真的……只是一个从她身上吸血的恶人而已。 “不过尔尔……哈哈……” 旁边的暗卫对他突如而来的惨笑不解,但眼下并非追问的时刻,杀出重围后,同其他石党的人汇合,逃往皇宫的方向。 一路上唯见世家人马向来京的诸路将领包抄过去,石党均成功避过兵锋,直至逃至宫城,见路上几无人迹,皇宫仍在石党的辖制之下,他们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大人,就快到大殿了!既然那个先帝是假的,我们就还没输,只要让赵太妃下懿旨——” 石梁玉木然地被人带至宫殿前,回望了一眼那从天边的雨云中漏出的一线曙光。 ——太吵了。 他心里不由得想着,茫然间,身后的人马随扈随着殿门推开,那些焦躁的言语陡然收声。 殿内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骸,沿着流血的玉阶向上看去,暗金色的龙椅上正斜坐着一个人。 暗卫们虽看不清她埋在阴影里的面貌,但武人本能所感,一时竟觉得这人比那假越武要恐怖十倍不止,一时慌张道—— “谁在那儿?!” 那人顺手拔起插在就近的一具尸体上的兵刃,眨眼间随手掷出,凶狠力道,一刀结果了一人,尸体倒落在石梁玉脚边同时,曦光照亮了她凉如夜雪的面容。 “故人。”她说。 作者有话说:一个搞崩心态 一个提刀收割 很棒。 第一百零三章 轮回 “石梁玉, 你怕我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了。 上一次, 是含着滔天的恨怒要将他千刀万剐时。 再上一次, 是她带着一身征尘回来, 叫他去做她的辅臣。 再远些的, 石梁玉本以为早忘记了,听见这一平平淡淡的一声问询, 才不由得慢慢回想起来,她也曾笑着叫过他的。 ……她并非自幼便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但她还有亲人,还有好友, 还是会笑的。 而非是像现在, 连报仇都带着压抑之下的冷静。 “石大人!她是假的、我们明明都看着先帝被烧——”党羽们带着显而易见的绝望, 一边退一边用渴望的目光看着他, 好似指望他再一次展现奇迹。 石梁玉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似的,耳边恐慌的鼓噪不断扩大,最后, 所有的杂音正在被一道剑刃拖行在石砖上的杂音缓而决绝地吞噬殆尽…… “是不是在想, 眼前的我是真的,还是假的?石梁玉, 午夜梦回时, 你没有梦到过我这张脸来杀你吗?” 周围的党羽终于无法承受逼近而来的杀意, 雪亮的刀刃亮起, 恶狠狠地冲上去。 “她只有孤身一人!就算是真的, 那也难有当年之勇, 杀!!” 季沧亭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仇人半分,刀影罩身间,抬手扬剑,手腕间淡淡的断脉之伤映在石梁玉眼里,后者下意识地一合眼,再睁开时,飞扬的血色袭面而来,滚落的人头再再昭示眼前所立,仍是那个曾饮血疆场的战神。 只一合间,求生的战意便被摧枯拉朽般碾碎,党羽们哆嗦着退往殿外。 “石大人!逃啊!” “别管他了,他没用了,快去找赵妃!!” 树倒猢狲散,但绝杀之局,岂有退路?逃出去的人,很快迎面撞上箭雨如蝗,随后远处传来徐公沉怒的声音。 “乱臣贼子,授首来!” 没路了,在他自以为能逼死成钰的时候,对方也在观察着他,他料到对方会用计,但却没想到对方会敢于他赌命。 世家贵胄都是惜命的,可成钰恨他,以他惯有的计,还施彼身,最后还要把他用于麻醉自己的感情血淋淋地揭开,然后让他看着自己的肮脏下炼狱。 半晌,石梁玉道:“成钰,怎么敢同我赌命?” 季沧亭拂开脚步的人头,一步步靠近道:“你都爬到这个位置了,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像从前一样,躲在谁的影子里暗算对手吗?你之前从不排有退路的局,而一旦开始排退路,那就表示你已失必胜之心。” “至于退路,那就太好猜了。” “一旦杀成钰不成,代表通王那边胜算也不大,不如连夜带着赵妃和宣帝的那个公主远走东海六郡建立小朝廷,同时令那些早与尔等勾结的东厄兰朵小王庭兵犯边境,如此一来就算南北大营都受成钰调度,唯恐开战会让尔等破罐子破摔放开边境让匈奴再次南下,也不敢对尔等动手。” “何况,南北大营的人,一派是军功出身的,一派是世家嫡系的,本就水火不容,而夹缝中求存求胜,向来是你的好把戏。” “你知道你这种种排布,落在成钰眼里,叫什么吗?叫不战而败,而反推之,如果你这般惜命,代表你对我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败你,只消一个照面。” 一言一辞,每一句都让石梁玉退上一步,最后抵在逐渐放亮的镂花殿门前。 季沧亭看着他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忽然顿住了步伐,随后声调一沉,剑锋指向他喉间:“你怀里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石梁玉轻声笑起来,取出一只血红的药瓶,“卫家的人,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吗?” 血魃。 是宣帝屠杀卫氏宗族的毒,是石莽害死成太傅的毒,是石梁玉步入泥淖的起因……一瞬间,季沧亭便晓得他为什么带着这瓶毒。 森然杀机陡然爆发,季沧亭压抑的恨怒终于在此刻炸开,横剑一挥,毫不容情,竟将石梁玉的腿齐膝砍断! “畜生!还敢害人!” “你们知道,太傅的死……成家人的死,是我用血魃害的,那坐实它,不好吗?”双腿俱断,血流如注,石梁玉此刻似乎毫不在意,一仰头将血魃吞入口中,“反正今日……不是他,就是我。” 他又回到了当年那种穷途末路,亦无所畏惧的时候,世间所有的恶,仿佛偏爱寄生在他心里一般,日复一日地长成无数张难填的欲口,将他周围的一切拖入深渊,哪怕是试图拯救他的人。 就像是他承袭自石莽的血脉一样,终究成了一个无解的轮回。 血魃的药力见血即溶,石梁玉开始感到一股熟悉的冰冷,他仰起头,看着被深蓝色的薄光照亮面庞的季沧亭,哑声道:“……他对你好吗?” 季沧亭垂眸道:“你不配问。” “也是……哪怕道旁的乞儿,待你都比我对你好。我想……想把世上最好的权位给你,可说到底,是我自己想要。可我还是想知道……” 石梁玉咳出一口血沫,隐约带着一丝眷恋般凝视着她。 “那时,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叫石梁玉,是因为我是季沧亭。”她说。 是啊,她的盛世诗篇,本就无需他来成就,他却贸然闯进来,做了那个十恶不赦的焚稿人。 石梁玉感到他的血肉在烧,勉力抬起手似要碰触什么,最终还是放下了,对着季沧亭的影子喃喃道:“我死后……剜去我的眼睛,砍掉我的双手,别让我找到投胎的路,下辈子,我不会再害你了……” “我送你。” 季沧亭闭上眼,伸手捂住石梁玉逐渐失神的眼睛,血剑一落,斩下这颗她恨了太久的头颅。 而后,她提起这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步一步迈出殿外,同他一道踏入破晓的曙光里。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季沧亭仰头浸入冰凉的细雨里,口气有几分苍凉,“成钰说,文章胸臆,终不悔骗人,我信你曾有心许我一个盛世天下,可我……到底还是恨你,等我不恨了,就让人送你回家。” 徐鸣山从殿侧拄着拐杖缓缓到来,看了一眼正殿中那无头尸身,再看到季沧亭手中提着的头颅,面露不忍:“陛下,这又是何必。” “他杀的人太多了,我必须……”季沧亭咬重了这个字眼,“我必须,亲手杀了他。” 徐鸣山长叹一声:“老臣带来的人,有死忠于陛下者,早已万事俱备,现在便可以让陛下重临帝位。” “让卫瑾选吧,我真的想……回家了。”她说道。 徐鸣山哑然,只得看见季沧亭疲惫而索然的身影缓缓消融是初晨中。 …… 炀陵。 绵绵阴雨里,来自南方兵家重镇的战船,沿江而上,火炬连绵数十里,包围京城。 卫瑾一路疾驰而来,刚一到,便远远听见庾光的部将正激烈讨论着什么。 “于姓贼子,竟告知那些妇孺说她们的父兄讨贼反被成国公的人所杀,骗来后让她们挡在城门外,真真岂有此理!我辈军人岂可滥杀百姓?” “都督,战机一失不可挽!成国公断不能有失!” “我等也曾随先帝征伐,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行!咱们从建昌来,那些妇孺不认识我们,根本不听人劝,咬定要和我们拼命!” 焦头烂额之际,庾光见卫瑾灰头土脸地前来,看了他片刻,未等他喘匀一口气,便一撩衣摆跪下行礼。 “庾——”卫瑾诧异间,周围的部将见都督带头行礼,连忙齐刷刷跪下一片。 “这是何意?”卫瑾道。 “末将知道殿下漏夜前来你,必是想通报城中危局。可……末将必须要说,先帝在时,从未因战事滥杀一平民,国公之危局虽不可解,但我等愿推崇殿下称帝,为国公报仇雪恨。” 卫瑾脸色变了:“你——” 庾光说得极为直白,也不断在观察卫瑾的神色:“若是强攻,一个时辰内我等便可救之,但炀陵现在有世家投机意图拥成国公称帝,对我等保皇党而言,救之无益。” 卫瑾陡然沉默,他不是傻子,知道庾光当着这么多部将的面说,就是在逼他当众表态——要恩师,还是要皇位。 不、不对,这不是庾光在逼他,是成钰在逼他! 成钰从一开始就布好了这个局,他将城中所有不安分的潜藏势力一口气逼出,就是为了看他有没有这个决心去对他下手! “你们,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卫瑾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三军将士,忽然感到一股莫大的压力,“这才是老师给我的考验?他们根本没打算让我对上石梁玉?” 庾光道:“臣对臣,只是考验之一,他们的恩怨自己会处理,无论是越武帝还是成国公,文武声名太盛,便是阻后世之霸业。臣带来的这十万麾从,今日皆交到殿下手上,殿下应该知道我们进城后该如何做。” 铲除世家大族!灭季沧亭黩武之风! “那是我最亲的人,已经是……仅存的了。”卫瑾低着头哑声道。 “一山不能容二虎,自古皆然,要皇位,便保不得他们。” “……” 庾光叹了口气,他也料到了卫瑾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忍心对他的师父下手,正欲抬手让后面准备好的人直接抬出灭权宦的旗号,却是手上一轻,只见卫瑾夺过他手上的剑,道:“那我要是都要呢?” 庾光:“这……” 他愣神间,忽然有人来报:“都督,刚刚有个苗人去城门处晃了一圈,竟将那些妇孺劝开了。” 卫瑾似是早有预料,回头对着大军嘶声道—— “三军将士听令,吾乃宣德皇帝嫡孙,越武唯一嫡传后人!今袭先人之志,欲平世家权宦之乱,尽扫当朝瘴疠!欲信我者,三年内减税倡农商,十年内,凡我大越子民,有家小者可得粮田自专,二十年争它三代天下太平!我不信我泱泱大越卫氏百年只得一个季沧亭,我卫瑾欲取帝位,愿许大越一个盛世!” 庾光愣在当场,回头看下面的士卒,也是满面震惊。 无他,先朝列代以来,士族权贵把控朝纲,所有的政务由他们决断,从来没有一个高贵的皇族要将自己如何执政,如何许诺告知卑弱的贱民。 他们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确确实实……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天家子孙如此真诚地对他们这样说。 云层翻涌,一抹曙光照亮了天穹,云下三军将士,白刃林立,朝天一呼—— “新皇——万岁!” 作者有话说:回家了,都回家了。 第一百零四章 终章·同归 “于大人!那些妇孺散了!建昌大军要攻城了!” “什么?她们不管自家父兄的安危了吗?!” 情势变化只在转眼间,于统领在城头上, 咬牙看着远方乌泱泱的大军前进, 原本对于石梁玉的信任在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中不断瓦解。 只是他并非真正的将才, 要他带兵突袭围剿可以,但守城之事, 尤其对上的是熟知炀陵军事布防的庾光, 便一丁点胜算都没有。 不安的气氛在麾下众将中间蔓延开,有人战战兢兢道:“大人, 建昌大军射来了劝降书,我们兵力不足,太尉大人那里……说好的丑时便会有消息,可现在已经过了寅时了, 我们不如……” “愚不可及!你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他们能放过你们?!世家诸族沆瀣一气, 石大人是为了我们博生路!”于统领焦躁不已, 城防指挥得错漏百出, 不一会儿便教大军的先锋抵至了城墙处。 “大人!这些建昌军都是跟过先帝的精锐, 城里那些北方的统领不出手, 我们熬不到天亮啊!” “再等等!通王有绝世武功, 石大人更是算无遗策, 一定会——” 语未尽,城中战鼓忽鸣, 黑甲涌动, 四面八方竖起北国的各地的军旗, 如洪流般涌向城头。那些来自北方的将领,个个面色森寒,全副武装地登上城头。 “来了、来了!”于统领见状大喜,“我就知道石大人向来算无遗策,诸位将军必是已知晓成贼欲灭我大越王统,勤王守城就交托给——” “拿下!”那些将领们一见他,便如见了仇人一般,咬牙切齿道,“石贼害吾等险险叛离大越!今日不将此奸佞贼子铲除殆尽,众军何颜面见先帝?!杀!!” …… “……彼时,因宣帝私生女之风闻,她常为人所欺。我初见她时,同叔父一般,以为她一弱质女儿,受此非议,今后多是坎坷命薄。岂料——” 院墙外的烽火与天光一同淡去,成钰点燃一柱清香,祭与季蒙先灵前,喃喃低语,亦多些许温沉。 “那时,她撕了裙裳,抡起拳头便打了过去,将那些嘲弄她的孩童都打哭了,自己才哭出来。” “我问她,何以泪不轻弹?她答说,恶人未遭报应前,哭,是对自己的妥协。” “您看,这样的性子,多固执呀……” 起初,成钰也只是怕这丫头走上歧途,便想拿些旁事让她想开些。教书习字,乃至于谈论国事天下事,也并不避忌着她,渐渐地,她笑得多了,心里再不装着那些身世怨愤,相反之,她心里开始装起了天下。 他救赎了她,却也因此害了她……教她背起了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 “她十二岁时,第一次随父上了战场,肩上受了箭伤,京中的贵妇迂腐,嘲曰闺中女子舞枪弄棒以至体态有瑕,恐遭夫家嫌恶。我怕她听了挂心,见到时,她只兴冲冲地向我炫耀她新得的神驹。” “她总是不让人担心的,不叫苦,也不叫痛。便是每回问起,她又笑着说,世上黎民百姓吃的苦多了,她这般衣食无忧的人岂有叫苦之理。” “可终究是苦的,不是吗……” 一柱烟华缓缓烧至一半,絮絮低语间,身后一道疲倦的人影自门外走了进来,涓滴血腥,一路蜿蜒至祭台边。 “结束了?”成钰轻声问。 “多谢你,把雪仇的机会让给了我。”季沧亭将滴血的人头轻轻放在供桌上,染血的手接过成钰递来的三柱新香,插在灵前,随后撩起仍溅着血滴的衣摆,跪下来重重地叩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至额间见红,她扯下发簪,任青丝铺下,拔出匕首削去一缕长发,丢入燃着黄纸的铜盆中。 成钰见了,并未阻止她,凝视着她的侧脸,问道:“既已亲自斩首雪仇,又是何必?” “我为君,他为臣,明知其有过,不直言指出,致令其遗祸无穷……故,他手上之人命,有我一份。以发代首,算我欠太傅的。” 季沧亭看着那截长发在铜盆里缓缓化为灰烬,看着看着,眼前便模糊了起来。 十年了,亲缘离,山河飘零,孤家寡人……太多了。 她想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暗,一双修长温凉的手轻缓地捂住她的双眼,缓缓把她僵冷的身躯拥入怀里。 “没事了,可以哭了。”成钰说道。 她本是想拒绝的,一张口,却仅仅发出了一声迟来了多年的崩溃呜咽。 “我……我对不起他们……我谁都救不了,爹……娘,老彭,那些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下的人,要是……要是我再做得好一些,他们……他们本不会死的……我欠他们的性命,我……” 成钰缓缓抚平她沥遍了风雨的长发,静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声,温声安抚着。 “你不欠谁的,若真的难受,我们便去塞外,去江南,去每个失去他们的地方,为他们点一盏灯……山长路远,这一次,我们同去同归。” 烛光逐渐淹没在放亮的天光里,墙外的喧嚣逐渐远去,太阳再一次落下的时候,城头挂起了崭新的皇旗,而很快,不安又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赶至门外。 “师父。”卫瑾略有局促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宛如交功课一般,惴惴道,“……庾大都督率军勤王,京中通王余党与趁机造乱篡位的世家均已掌控,不服造乱者俱已正法。” 里面半晌无声,卫瑾探出半个头,见成钰背对着他,略有慌张道:“师父,我登基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将你削爵软禁,我怕你们不高兴,就来……” “嘘……” 成钰抬起手指放在唇边,在卫瑾讶异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徐徐绽出一个久疏问候的淡笑。 “小声些,她睡着了。” …… 怀武初年三月,文帝定乱于京都,登基后,平世家、通王之叛乱,整肃朝纲,驱逐权臣。而后一年,削军支,重农桑,一改百年间世家荫庇取仕途之风气,以科举录仕,仅一年间,治下气象一新。 同年间,软禁在国公府的成钰,因卷入世家夺国之案,为新朝臣工所忌,再三弹劾之下,为一洗新朝气象,新帝终于下旨,夺天下世家蓄兵之权,命成钰放归岭南,从此治学,不得复用。 冬腊月,城门外,雪松荫,老地方。 “……世家的时代结束了,往后惟才取仕,像王矩这种傻子大概不会再出现在官场上了,真是本朝一大幸事。” 季沧亭自城门处看罢来年春闱的新政布告,压低了头上的帷帽,刚一回到马车边,就被前来送行的向婉婉塞了一只手炉。 也不是第一次别离,只是此一回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向婉婉多有伤别之想,将自己手绣的护膝放进季沧亭的马车里,红了眼眶。 “虽说穆大夫医术高深,但你早年那些刀伤冻伤,都是需成年累月地静养的,岭南路遥,莫要冻着了。” “她才没事,那独孤老头说她现在是什么内功先伤后发,不破不立,要不了两年便壮得像头牛。”作为一个真正的南方人,穆赦揣着袖子抽了抽鼻子,眼热地看着季沧亭的手炉,“他还说,经此一役,对你们老卫家的绝世武功又有了新的期待,去塞外见他的梦中女狼之前给你留了战帖,你可瞧见了?” 季沧亭:“还有战帖?我怎么没看到?” 向婉婉瞥了一眼城头上正在被卫瑾躬身拜别的成钰,道:“那定是被老师截下来了。” 季沧亭啧了一声,又注意到卫瑾在城头探头探脑地,却不是看她这个亲姑姑,一时心情复杂,小声对向婉婉道:“我听说卫瑾这小子学着理政之余,日夜攻读历朝历代情诗名篇,想是等毛长齐了之后就向你剖白心意的,你可知晓?” 向婉婉唔了一声,道:“他那诗文老师拿给我看过,行文虽青涩,但胜在日练一阙,意志坚定,天长日久当有所成就。” 季沧亭自从发现自家侄子觊觎自己闺蜜,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越发想把侄子抓起来打一顿,闻言酸道:“你可想好了,你若答应了这小子,往后可是要进宫的。我是在位短,日子再久些,别说那些朝臣了,徐相都恨不得给我安排十个八个男人,何况这小崽子——” “哦,已经有了,鸿胪寺安排了两个番邦的嫔妃,昨儿午后我便见到了。”向婉婉一脸淡然道。 季沧亭:? 向婉婉继续道:“还是陛下带我去的,那两个番邦女子,一个母族擅长制钢,比匈奴当年用的乌云钢还好些,等进了宫,就安排去工部。” 季沧亭:“……哈?” 向婉婉继续道:“另外一个,虽然三十有六是大了些,但航海之术出类拔萃,陛下建议让她去帮着督造战船。至于大越这边的,谢家那妹子经此一役大约是看破红尘了,自请入宫,打算随我去拿下小龙门……” 这什么东西?进宫是去创业的? 季沧亭直接听傻了,万万没想到现在年轻人是这么玩的,而一边的穆赦一脸神往道—— “当时选嫔妃的时候我也在,大侄子有出息啊,一堆姑娘往哪儿一站,他就问‘你们有没有梦想’,然后姑娘们就傻了,他就明示说混吃等死的不要,得会读书写字有才能,能学先帝骑马打仗的更佳,后宫官……嗯妃位,能者得之。啧啧,你们中原人的后宫原来都是这么选的,学得快的这两日都已经开始在查宣帝朝时候的旧账流水了,这比招官员划算啊,给供养就行了,连官邸宅子都不用配的。” ……人家当他是未来夫君,他把人当长工。这小崽子,是个狠人。 季沧亭肃然起敬:“还是年轻人脑子活泛,反正长辈们都先一步见了列祖列宗,先帝我创业未半而中道与情郎一道远走高飞,以后也管不住他了,你愿意答应便答应,若他真因为世俗愚见给了你委屈受,只管来岭南找我们便是。” 向婉婉抿唇一笑,她那时也曾问卫瑾,红颜易老,何况她长他那般许多年岁,她终有一日会先他一步白发苍苍,到时对比着满宫花苞儿般的女子,他便该知晓何谓厌旧了。 彼时卫瑾没听完便红眼睛,哑着嗓子说,他也不晓得以后会如何,但现在只是单单想一想她要离开这件事,便觉得天都要塌了。如果她因为这个不安的话,就像师父支持姑姑一样,爱重于她,便也爱重于她除了儿女情长之外的志向,无论她的梦有多离经叛道。 “……老师早有意将小龙门托付于我,只是我朝从未有女子执掌小龙门的前例,可谓道阻且长。难得陛下他愿全力助我,我便觉得,人生在世,当得为之一搏。” 季沧亭观察了片刻她的神情,稍稍释然:“我倒不意外,成钰早些年便建议让女子读书入仕参军,不是他因我之故偏重女子,而是觉得放着一半人力在家相夫教子实属靡费,为此长辈们唯恐他入仕便闯祸,便不准他当重臣。而今卫瑾敢这么做,也算是承袭了他的衣钵了。” “有这般奇思者,当世也只得老师一人。”说到这儿,向婉婉眼底又浮现出些许心疼,“也幸而世上还有人体谅于你。” “体谅?”季沧亭笑着摇摇头。 她知道那不是体谅,而是相知。 雪片渐浓,诉不完的别情,也终有别时,待人城俱寂,百姓安然归家,季沧亭回顾了一眼逐渐模糊在风雪里的炀陵城,看那青砖渐素,看那灯火渐稠,看那故人渐稀,此情此景,竟意外地不觉寂寥。 “我本以为离开了自幼长大的地方,我总又会大哭一场的,却没想到心里竟是高兴的。”她说道。 “你心知这座城、这泱泱山河活过来了,自是高兴的。” 季沧亭抬头凝视着他的侧脸,抬起手指,一遍一遍描摹着他的眉目,待被他捉住手温在掌心,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月牙一般。 “我从未去过岭南呢,那里也有这般大的雪吗。” “岭南么?那里没有雪,有的是文人狂歌,隐士琴和,依依霞山花海,荔枝青团鱼脍,酒的味道未如北方的豪爽,百越的祭酒舞却是更胜塞外孤饮时的苍凉。” 季沧亭听得双眼发亮,继而好奇道:“既是那般得你的心,那你为何不早些回去?” 成钰指了指她的心,笑而不语。 ——便如你每每想邀我同去看草原上的满月一般,你不在,再好的山河皆失色。 季沧亭打了个哈欠,困倦地靠进了他怀里,拨着他带来的旧弓,小声道:“岭南多虫虎,这一趟去,你这把老弓要派上用场了。话说既名‘雪归’,按你们文人的做法,总该刻上一两句酸诗才是,不然前人的也行,你看‘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可好?” “不好。”成钰正欲说什么,却见季沧亭已经和着窗外的雪声安然入睡了。 他便将她又拢紧了些,在她手上慢慢写下一行字。 当然不好,该当是—— 山回路转又见君,雪上同归马行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磨磨蹭蹭终于完结辣!懒作者这一年更新节奏鬼畜得不行,真的很对不起一直追更新的大家! 这文整体来说是个虐文,亭亭身边真的不是天使就是魔鬼(当然真正魔鬼的是姨姨我),本来想写个老狗币,但人狗归狗,本质还是个圣光无法掩盖的天使。 亭亭和成钰从头至尾都是纯粹的爱情,因为周围都充满了阴谋算计,不断失去亲朋好友,这种绝对的信任和相知相许就更珍贵一些。 虽然波折很多,但成钰当了十年望妻石(笑)到底还是拐了亭亭回娘家(?)了。 爱情是全文里最不重要的筹码,却也是贯穿了全剧情的一条线。 所有的三角cp里基本上都有个搞事的病娇,比如宣帝对襄慈悖逆于世情的恋慕,襄慈为了夫女十几年的忍耐,从亭亭的身世起,就是一个死结。 还有石梁玉,他的到来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冬日,是在大雪中被摧毁、在大雪中被救赎,最后死的时候却是在融雪的春天。他从血统上就是原生之恶,偏偏在混沌的时候见到了唯一的光。可惜此光有主,而且是个足以让他自卑得无地自容的主。 想为母亲正名,遭到生父的嫌恶,想做个好官,却被生父随便一句话归结到佞臣一党,十年寒窗付诸流水,尊敬的恩师也被生父哄骗之下失手杀了。 有志于屠龙的少年成为恶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下的选择。从作者角度来讲这是我最近几年比较嘎意的反派(以前有读者说有点像三个龙傲天竹马里的应则唯,可以说有点像,应是否认自己的感情,这位是贪婪且畏惧)。 好在最后大家固然有所遗憾,但并不拖泥带水,恶人死得干净,好人得偿所愿,相爱的人放马南山,旧王已逝,新王当立,人间气象一新。 ——2020.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