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暗之匣》作者:吕天逸【完结】 简介: 短篇轻小说合集,没有固定的主题。 关键词是:暗黑、悬疑、诡计性叙述、心理变态、结尾反转逆袭、偶尔治愈…… 部分故事含有重口味因素,主角们的性别和性向都不能确定…… 起名无能星人,所以名字起得都比较怪,不要问我他们是哪国人,我也不知道呦~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第一个故事: 轻音之手 同学聚会散场之后,中学时代的同桌提出送我回家。 也许是为了表现某种高雅的品味,同学的高级小轿车中一首接一首地放着古典音乐。 我们不停地聊着,在聊天的间隙中,我将每首乐曲的名字都说了出来,还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用手轻轻在大腿上打着拍子。 "看不出来,你对音乐很有研究嘛。"同学说道。 "那是,我可是个钢琴家哦。"我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应着:"不止是钢琴,你说得出的乐器没有我不会的。" 同学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哈哈,少开玩笑啦。不过你现在比那时开朗多了,上学的时候你可是个阴沉得要命的家伙哦,好像全身冒黑气的感觉。" 听了同学的话,我不禁莞尔。 的确有过,非常自闭而阴郁的日子。 乌鸦般的音乐家。 上小学时,我是班级中缺席日数最多的学生,一周中在校的天数可能只有三、四天而已,而且在校时我所从事的一切只不过是寻找合适的理由早退。 像我这样的问题小孩极难交到朋友,所幸班级中还有一个叫千禾的女孩,在缺席方面仅仅略逊于我,我们两个轮番出现在教室中,每次看到她的空位时,我会有一丝类似于安慰的心情。 不过千禾的缺席是因为众所周知的身体原因,而我,是拒绝上学。 并非仅仅厌恶学校,而是厌恶一切人多的地方,我只想最低限度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呼吸、进食、维持心跳即可,至于梦想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则一点也没有。 我这种人不会拥有什么像样儿的未来,即使不被当做怪胎拉去解剖,至少也会因找不到工作和女人而穷困孤独地度过一生。 年幼的我曾经如此绝望地认为着。 由于我和千禾的家只隔一座大楼,因此为缺席的对方送课堂笔记是家常便饭,不消说,我十分厌恶这样的事情,对于因拐到千禾家再走回自己家而浪费掉的五分钟我感到痛心疾首,虽然回了家也无事可做,但至少能稍微自在些。 只是稍微而已。 因此每次我都只是把课堂笔记飞快地交到千禾母亲手里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而千禾母亲最开始的热情也渐渐冷却下来,不再邀请我进屋去吃茶点或者嘘寒问暖,而只是抛来一句冰冷的"谢谢"。 这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对待。 如果真心要谢谢我的话,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千禾,她像所有愚蠢的话唠一样每次来送笔记时都会站在门口与我母亲客客气气地聊上一会儿。 ——都是些废话。 在轻易不动用语言的我的眼中,人们每天说的话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废话。 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我的人生,那会是"安静",绝对的安静。 被声音的问题困扰着,没有人希望听到我的声音,因此我习惯于缄口不语,也不做任何多余的事。不知从几岁开始,我习惯了以最轻柔的力道去触碰每一件东西,先是用指甲的最前端慢慢贴上,然后缓缓倾斜,让指肚一点点覆盖物体的表面,我如同遵从着某种宗教的信条般贯彻着这一点,无论是拿筷子、翻书、挠痒……永远如做贼一般。 因为一旦弄出什么响动来,周围每一个人都会投之以惊惶与愕然的目光,或板起脸来,或抿紧嘴唇,无声地宣布道:"你是个怪物。"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怪物。 况且,就算世界上真的有怪物,仅仅冷漠地无视它,对于消除怪物存在这一事实也毫无帮助。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被冷漠地无视了,从家人到同学,每一个人都在无视我这件事上保持了高度的默契。 我的"静音模式"被解除,是那一天,千禾母亲难得有事外出的那天。 一如既往地,那天我抱着厚重的课堂笔记去千禾家,我无礼地把书脊重重地砸在门上,这是我独特的叩门方式,那本笔记的一个尖角已经被砸成了皱缩的圆角。 "来啦——"意料之外的,屋里传来千禾的声音。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过后,千禾微微气喘着站在我面前,一边大方地微笑着伸出手去接笔记,一边发出了庸俗的邀请:"进来坐坐吧?" 我摇摇头,转身要走。 千禾突然用一副委屈的腔调说道:"拜托啦,我妈妈今天要很晚才回得来,自己待在屋子里很恐怖耶。" 明快、清亮、充满热烈情感的音色,虽然表述的是恐惧的感情,但是很饱满。 她确实在认真地对我说话,即使明知我是一个孤僻的怪人。 我无法对这样的声音报以沉默与拒绝。 我转过身,别扭地看着她。瓷白瘦削的面容,头发帘修剪得整整齐齐,贴服在眉骨上,明丽的眼睛流露出驯顺与温和的神情,像一只无害的幼兽。 "如果你不想聊天,我不会打扰你的,只要稍微稍微陪我一下就好!"千禾见我开始摇摆不定,双手合十放在脸前做出"拜托你"的样子加强了攻势。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独自去别人家做客,完全没有经验的我,一进门就立刻局促地端坐在沙发上,连书包都没敢摘下来。 千禾从厨房中拿了水壶与杯子过来,倒了热水放在茶几上。 "请喝水吧。"她亲切地招呼道。 我连忙摇头,表示不喝。 "从学校走过来,那么远的路不会口渴吗?喝一口吧。"她的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我苦恼地望着那只杯子,就像望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目,脑中飞快地计算着解决方案。 我慢慢向杯子伸出手,怀抱着仿佛即将露出马脚的杀人犯一样痛苦的心情,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就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在堪堪接触到杯子时,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尖与杯壁轻轻碰了碰。 "叮"的一声脆响,如同踩下了脚踏板的钢琴,响亮而且萦绕不绝。 所以我最讨厌玻璃制品,无以伦比地讨厌,没有什么东西会像玻璃一样吵闹。 就像一架钢琴,一架诡异的无形钢琴。 "像钢琴的声音。"千禾先是怔了怔,随即立刻变成一副愉悦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而且音色不错哦。" "什……什么钢琴啊!你根本就……不明白!"对于善意的评价我的准备不足,不知如何应付,反而因害羞而催生出恼怒的情绪来,我的舌头打结,面颊涨得通红,立刻用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手掌接触到木质桌面,发出一段杂乱无章的如同十架坏掉的手风琴一起弹奏的喧闹噪音。 一切都糟糕透顶,明天、后天,乃至更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打算再出现在她面前。 "哦,手风琴不是这样弹的。"千禾温和而坚定地拽住我的衣角,微笑着说道:"如果有乐谱就好了,不是吗?" 并不是没有试过,把五指一根接一根敲在玻璃上,一边想象着玻璃是琴键。 只要这样想着,就会发出类似"do re mi fa so"的一串音阶,而拇指穿过小指触碰到的新领域,会发出"la",再过去一点,是"xi"。不过单单只是这样,对我没有任何帮助,因为没有人会欣赏这种诡异的音乐,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种可能性,毕竟,只是让家人们接受我的存在就已经够他们受的了。 "这是一种特异功能。"千禾的眼睛因为兴奋和喜悦变得亮晶晶的:"你是音乐天才。" 在她的要求下,我一有时间便跑去她家做各种各样的声音试验。 在光滑的物体表面拇指第一次敲击到的地方会发出"do"音,以此作为中央"do"渐次向右,音调会升高,渐次向左,音调则会降低,向上则是对应的半音。音量随我手指撞击物体的力度成正比,音节的长度则取决于手指停留的时间。至于音色则千奇百怪,玻璃制品的声音像钢琴,木头制品的声音像手风琴,而金属制品的声音像小提琴…… 当然也有纯粹给人以噪音感觉的东西,比如塑料制品,听起来非常糟糕,好像小鸡被人掐着脖子尖叫一样的声音。 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弹奏音乐给人听,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不过如何去弹奏呢?我们并没有乐谱,也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去购买那种奢侈的东西。于是在千禾的鼓励下,我们两个每到周末或共同缺席的日子便跑去市立图书馆,去搜寻各式各样的乐谱。书包里装了白纸、直尺与铅笔,我们面对面坐着,在图书馆最里面的角落里,趴在宽大而冰冷的木桌上抄写乐谱,千禾用直尺打出五线谱与小节线,而我则将音符飞快地誊写在上面。誊满乐谱的纸张被千禾按照顺序粘贴在一起,很快,我们有了一个厚厚的大本子,由千禾妥善地保管起来。 千禾的身体不好,以往不在学校的话必然是在家中休息的,现在由于我的缘故,经常向外跑。千禾母亲虽然不赞成,但是面对千禾的执拗也没有办法,不过天气冷的时候,非常容易发烧的她是被严禁外出的,没有任何余地。 到了天气冷的时候,我们躲在她的卧室中,试着练习那些曲子,千禾的学习桌上铺了一层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她从小到大的各种值得纪念的照片,十分可爱。望着千禾们可爱的笑容,我怀抱着温柔的情绪在玻璃板上练习着弹钢琴,渐渐地,我开始能够弹奏出整段简单的曲子,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儿童钢琴版本的《欢乐颂》,经过简化,而且曲调简单明快,我们都十分喜欢。 而就是在第一次完整地弹奏下这首曲子的那天,我发现我的能力其实远远不止如此。 "真好听啊。"那天弹完了《欢乐颂》,千禾陶醉地说道:"简直无法形容。" "……哪有这么夸张。"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是真的。我好像被琴声带走了,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什么也不剩,只看到很明亮的白色光芒,好像是女神的白色长裙,白光褪去之后,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从小婴儿的时候开始,一点点长大,被爸爸妈妈牵着手走在院子里,第一次背上红色的书包,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头上带着蓝色的头带……不知道为什么会浮现出这些画面,但是非常感动,感觉到非常非常温柔的情绪……"千禾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微笑着说道。 但是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十分惊讶。 明亮的白色光芒、穿着长裙的女神都是我的想象,不过听到《欢乐颂》时很容易产生如此共通的想象。而后来,我一边弹着一边看着玻璃下千禾的照片,脑子里都是千禾小时候的样子,婴儿的样子,学走路的样子,背着红色书包上学的样子,以及扎着蓝色头带穿着运动装要去参加运动会的样子…… 我的音乐,能将我弹奏时产生的想象,完美地传达给听到的人。 就像是陷入一种幻境。 在发掘出这项新能力之后,我们对音乐的痴迷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千禾甚至学会了撒谎装病不去上学,整天在卧室里和我研究乐谱,听我弹琴,不止是钢琴,我们尝试各种各样的乐器,我试着在弹奏的过程中制造各种美好的幻觉与感受,越来越熟练。 有时候我会有点嫉妒她,因为不知为何,作为弹奏者的我从来不曾身临其境地进入到我自己制造的幻觉中。 每当千禾的身体不舒服,我会制造出"我很健康""我没有病痛"这样的感受,让她感觉自己躺在云朵中,舒适温暖又惬意。精神的暗示对于人体有着巨大的帮助,被病痛困扰的千禾经常是听着听着便带着甜美的笑容渐渐睡去,她睡着之后我便离开。 小学五年级开始之后,她病得越来越严重,经常发高烧,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以为只是体质不好。 那天也是一样的,千禾高烧得厉害,我去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千禾母亲要去上班,只好拜托我帮忙照顾。千禾雪白的面容被高温灼烧得微微泛红,看起来十分没有精神,但是见到我时,她仍然挤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弹曲子给我听吧,随便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她的玻璃学习桌。她的手瘦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枝,平时我并没有发觉。"那里的录音机,只要按下录音键就可以了,磁带我放好了。" 之前我们都没有想过要给我的曲子录音,不过这是好事情,我坐到桌前,按下录音键,开始弹奏一首轻快的曲子,脑中想象着千禾睡在一朵白白的云彩上,十分温暖,十分舒适,没有病痛,我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心情去传达着我的想象与愿望。 神啊,我希望她好起来。 是真的很希望。 大约弹了半个小时,千禾睡了,我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轻手轻脚地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她时,她很罕见地不在家,没有人来应门,我失望又困惑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便是千禾的母亲来,挨家挨户地道别。 她们一家就要搬走了。 我躺在卧室里,心中十分恼恨,听见千禾母亲在门口和我妈妈说话,两个人的语气都十分沉重,我隐约听到几句"感谢你家小孩一直以来的照顾"、"不不,和那孩子没有关系的"、"也许会留下后遗症"……之类的话语。 后来问起母亲,她说千禾的病情突然恶化了,需要搬去大城市找专门的医院治疗。她将千禾母亲送来的厚厚一大本手抄乐谱交给我,没说什么,但是神情十分担忧,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这些乐谱也许让她认为我是一个疯子。 我有一种被抛弃与背叛的感觉。 千禾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弹奏过任何曲子,我重新将自己沉浸在黑暗中,我像一只乌鸦,在森林中畅快地飞翔与歌唱之后猛然醒悟,然后悲伤地回到了孤单的巢穴中。 乌鸦就是乌鸦。 浑浑噩噩地上了初中,又浑浑噩噩地考上了一所相当一般的高中,我的人生是一片蒙昧莫名的黑暗,我将自己越来越深地封闭起来,话稀少得可怜,仍然没有半个朋友。不会再有了,我痛苦地想,不会再有人愿意听到我的弹奏。 在我黑暗的人生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奇妙的音乐能力居然自行消退了。 十六岁的我,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阴沉的高中生。 当我的手指拂过玻璃,不会有任何声音产生。 无形的钢琴消失了。 再见到千禾,是在一次多家高中联合举办的市立历史博物馆参观活动中,我看到她时,她正仰头认真地研究着一张旧照片。多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许多,一直垂到腰际,乌黑发亮,与此不相称的是她仍然雪白而瘦削的脸,几乎没怎么变过样,个头也没长多少。 不过就算变了样,我也一样能一眼认出来。 因为在图书馆宽大木桌的对面抄写乐谱的那张脸,在我弹琴时坐在旁边静静凝望我的那张脸,我看过无数次。 "好久不见。"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意料之外的,千禾的视线并没转过来,而是继续耐心地看着那张照片,一张关于本市在五十年前地震后重建的老照片。 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而不想理睬我呢?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我尴尬地站在她旁边,像一只木偶般僵硬。她又一次抛弃了我,我这么想道。 算了吧。我正转身要走,千禾突然在后面大叫了一声。 "啊啊!是你!站住不要动!" 什么不要动啊……又不是在抓小偷。 我转过身,千禾笑得灿烂,她的眼睛明亮而温和,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刚才和你打过招呼,不过你没回头,我以为是认错了人……"我挠挠头。 "看得太专注了,不好意思!"千禾吐了吐舌头。她没有穿校服,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 "你现在在哪里念书呢?"我问道。 "我嘛,目前休学中,是一个星期前回来故乡的,今天听说这里有各个高中联合进行的参观活动,所以跑来凑热闹。"千禾似乎尽力地表现出一种元气十足的感觉,但我仍然觉得她的身体状态似乎并不乐观,雪白的面颊,削瘦的身形,纤细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没有比小时候更强壮,反而更弱小了一些。 "休学?还是身体的原因吗?今天来见到不少老同学吧……"我问道,心里有点酸涩。 "身体不好,回故乡来散散心。"千禾把额发小心翼翼地向耳后掠去:"老同学的话只看到你一个,足矣。" 还是老样子,这样就放心了。 不知道对什么放心,总之是放心了。 在与千禾重逢之后,我们恢复了联系,不知为什么她的电话永远打不通,所以只好每日交换手机简讯,每天放学都看到她在校门口等我,仅仅跟着我一起回家,走上一段路,说说话,或者在远离学校的饮品店喝点东西。 仅此。 而且苍白瘦弱的她,虽然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头漂亮的长发,不过仍然被八卦的女生们关注了。 那个乌鸦一样阴郁的少年交了女朋友的话题在学校里以半新闻半笑话的形式传播着。 "以后不要来找我了。"那天晚上看到千禾等在校门口,我这么说道:"换我去找你。" "那可不行。"千禾急切地摇摇头。 "怎么不行?你现在住哪里?" "总之不行。"千禾为难地咬着嘴唇。 又是这样子,好像有很多秘密的千禾,小学五年级时突然举家搬走,现在又突然出现,而且连一个住址也不能说,电话打不通,问起话来总是装听不见,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非常非常不负责任的家伙,擅自闯入别人的世界,又擅自跑开。 ——我把我的想法简明扼要地对她说了出来。 千禾不可置信般的瞪大眼睛看着我的嘴,苍白的脸越发苍白起来,最后她沉默着走开了。 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之后我再没见到千禾,我也赌气地没有联系她。 我说的没错吧,果然就是会擅自离开的人,这次也一样。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来自她的手机简讯,只有一行字。是一家医院的名字与病房号。 又病倒了吗? 我在教室中如坐针毡,最终决定还是逃了自修课,打了出租车前往那家医院。望见医院灰暗的建筑时,有一种不自然的恐慌忽地令我心脏缩紧。 病房里只有千禾一个人,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毛线帽下面似乎是空空荡荡的,那头乌黑美丽的秀发不知踪影,看上去单薄得可怜。 "头发……"我的嘴唇在动,但是我很确定我没发出声音。 "是假发。"千禾露出恶作剧成功一般的表情。"你上当了哦,哈哈。" "你的病?"我嘶哑的喉咙终于起了一点作用。 "从小就有的,不要太介意。医生说最多活到十二岁的,我已经超额完成任务,没有遗憾了。"她仍然在笑着,不过说话的声音细若游丝。"而且,你的曲子带我去了很多我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我很满足,比很多健康人还要幸福。"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其实心里早已有此猜想,从小就知道总有一天要面临她的死亡,她走了,反倒轻松下来不去思考,而现在,即将死别的痛苦又从心底阴暗的角落中蔓生滋长,想把我压垮。 "你的手,似乎不会发出声音了。"她有点遗憾地望着我。"其实我想过,如果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候,听着你的曲子,在你制造的美好幻觉中死去,那该多好呢。为了这个,我特意回到故乡,来找你……并不是想利用你的意思……只是,真的很怀念。" 此时此刻,我无比希望那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能力再次回到我身上来。 "我……我会恢复的,我会继续为你在玻璃上弹琴,像笨蛋一样。"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象着窗玻璃就是我的钢琴,我用右手大拇指碰了碰玻璃,想象那是"中央do",但是没有用,音乐没有再度响起。 "只要你希望我听见,我就能听见。请一定要相信这一点。因为你是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千禾这样说道。 都是谎言,都是安慰,我绝望地想,绝望地用手指在玻璃上疯狂地敲击着,像笨蛋一样。仍然只有单调的铛铛声,不是踩下了脚踏板的钢琴,但我没有停止,我想象着回到小时候,回忆着我们的过去,回忆着她坐在图书馆的大木桌对面,认真地用直尺打着五线谱,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她脸上时的样子。 "那时候多么开心呀……"千禾在病床上小声说道。 我想象着她睡在天上的云朵中,我想象着最美丽的晚霞是如何在她眼前徐徐展开,那些色彩是多么的温暖,我想象着她伸手去抓晚霞,美丽的绯红落在她的手中,片片碎开,像飞花一样,她很舒服,她很温暖,她没有病痛。 继续敲击着玻璃,我绝望地想象着。 "美丽的晚霞,我要睡了,晚安。"千禾说道。 那是我听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的确是晚霞。 但我什么也没听到,没有奇迹,一切只是巧合与她的猜测。 没有参加她的葬礼,那天我几乎是抱着逃亡一般的心情离开她的病房,我失魂落魄,只想逃离一切,逃离回忆与悲伤。 没能让她在临终时听见我的弹奏,在美好的幻觉中离去,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直到她的母亲找到我家。 我看着她,和小时候一样不想说话,甚至想不起请她进门坐坐。 "你这孩子,和以前一样。"她母亲嗔怪道,从手提包中拿出一盘磁带。"这是千禾要我给你的。" "谢谢。"我木然地接过磁带,这应该是那天她第一次提出要给我录音时留下的带子,那天我弹了半个小时,弹到她睡着才离开。 "不,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谢谢你。"千禾母亲说道。 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我迫不及待地从储物间中翻出尘封已久的古董收音机,将磁带放进去。这里是小学五年级时我弹给她的曲子。 但是,我只听到一片静默。 沙沙的,沉默的,电流声。 以及隐隐约约,指尖敲击玻璃的铛铛声,真的就是很普通的敲玻璃声,而且声音不大,被淹没在嘈杂的背景噪音中。 这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维持了半个小时。 怎么可能?难道之前的声音,全是幻觉? 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时,我听见了千禾的声音,应该是她后来加进来的。 "很惊讶吧?嘿嘿,我是千禾。 "我也被吓了一大跳,第一次听到这盘录音磁带时,我还以为是我精神出了毛病。难道之前听到的琴声都是幻觉吗?不过我很确定不是的,因为不只我一个人听过你的声音,所以你也一定不要怀疑。 "只不过,你的音乐是电子设备无法记录的。 "直达人心的,心灵之音。 "在我得知你的手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时,我是有点失望的,也许你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系,不想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这可不行哦……不过我相信只要你想让我听见,我一定能听见。 "因为,你是我唯一可能听到的声音了。 "那次突然搬走,很抱歉。不过也没有办法,那天不是简单的发烧,是脑炎,不过因为我睡得太香了,沉浸在幻觉中,所以没感觉到痛苦,后来不得不送到大医院。不过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看,那次事情之后我就听不见声音了,不过我有努力地学习唇语,因为想继续和你交谈,哈哈,你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我捏了一把自己的脸。 "所以,并不是不理你,只是没听见而已。既然声音的震动无法传递到我的耳中,但是心灵的声音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我这么坚信着,回来寻找你。 "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我相信你。 "和你一起在图书馆中抄写乐谱,一起躲在卧室中敲玻璃、敲桌子、敲书……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很高兴认识你。 "以后的日子请一定要过得开开心心。" 我抹了一把脸,紧接着又抹了一把,很快我发现自己根本抹不过来,我的双目刺痛,我告诉自己,只是刺痛而已,是长久栖居在黑暗中的乌鸦失去了巢穴,被迫暴露在阳光下时,产生的刺痛。 自那时起,直至现在,阳光下的乌鸦音乐家仍然每日唱着歌。 在没人的时候,我站在窗边敲击着玻璃,想象着在天堂或者其它什么地方的她能听得到。 因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我的声音。 而且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到我的,也只有她而已。 她的确是听到了,那天。 我将最近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融化在音乐中,告诉她这世界的变化,告诉她我现在的每天是多么的开心。 而每首曲子的结尾,她都在我的想象中躺在云朵中酣睡。 就如同很多年之前,每次我为她弹奏,哄她安眠时一般。 第二个故事:倒霉强盗与水果刀 夜深了,我将车停靠在公路的护栏旁,护栏的下面是深渊,在夜色中黑糊糊的一片。 为了安抚着自己糟糕透顶的情绪,我点了一支烟,笨拙地吸着。我平时很少吸烟,只有在情绪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才会用尼古丁麻痹一下自己。 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时,外面传来敲窗玻璃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转过头,看见车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的身材似乎挺魁梧的,半长不长的头发帖服在脑门上,一脸潦倒落魄的模样。 "做什么?"隔着车窗,我大声喊道。 "拜托你,我的老婆生急病,我要去看她,但是找不到车……"他挤出一副哭相。 "真的假的?"我笑了笑。 "求求你了!只要到最近的城镇就可以了,到了那里我自己去找车!求求你了!"男人哀求起来。 "上来吧。"我打开车门锁。在这样一个可疑的雨夜,让一个可疑的男子搭便车,只有在情绪万分糟糕时才能做得出来。 男人一进了车,立刻从怀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东西,抵在我的脖子上。 "开车!快开!"突然变了一张脸的男人暴躁地咆哮着。 "好好好,开就是了,你要去哪里?"我立刻举双手投降,其实这件事情发生得真是一点也不令人惊讶。 "少废话!开!"男人的表情非常惊惶,借着道旁微弱的灯光我能把他的长相看个大概,一双受惊野兽般睁得圆圆的大眼睛,嘴唇上方与下巴的胡子乱糟糟的,很久不曾打理的样子,衣着看起来倒是不坏,但是太脏了,散发着酒臭的气息,抵着我脖子的刀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排除一部分紧张的因素之外,恐怕也是个酗酒成性的家伙。 我吐了一口气,评判完毕,已经可以在这个家伙的脑门上贴一张上书"潦倒穷困的酗酒废柴大叔"字样的纸条了。 缺乏警惕性的普通市民偶然开夜车经过这条车流量甚少的公路,在靠路边停车休息的间隙,向装可怜的强盗敞开了车门,强盗上车后用刀挟持其驱车至无人荒野或者随便他想要去的什么地方,然后杀人抢车。 太完美了,我简直想吹口哨。 不过现在不是吹口哨的时候,我不应该刺激到他。于是我镇定地发动了汽车,一脚油门,车子平稳地开了起来,我能明显感觉到男人松了口气。 "我的包就放在车后座。"我尽量压抑住如野马般奔腾的情绪,用平静的口吻与他对话:"包里没多少现金,不过包本身是意大利产的高级货,里面还有手机、一块手表,还有银制的zippo限量版打火机,你都拿去就是了。" 男人迟疑了片刻,然后一把从后排座上把包抢了过来,死死搂在怀里。 "我们两个都应该放松一点,其实没多大的事。"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车子是奔驰,你可能看到了,如果你会开车的话等一下我给你停在哪里,然后你开走就好,我不会报警的。相信它能够帮助你。" 我抽空飞快地转移视线看了他一眼,男人的手仍然抖个不停,不过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神情不像片刻前那样惊惶了。 "我不会开车,少说废话。"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不说话?那么听音乐吗?"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打开音响。 "闭——嘴!不!许!动!"他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歇斯底里地吼道。 精神有问题,轻微的刺激可能导致歇斯底里的突发性狂躁,不过这种反应的出现不难预测。在我的想象中,男人的脑门上又多了一张写有以上字样的纸条。 我打算让他先平静一下,我着实沉默了一段时间,只是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大约开了十几分钟,我注意到男人手中的刀已经抵得不是那么用力了。 他累了。 当然会累,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维持一个姿势十几分钟,一动不动。 我尽量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凶器,真可笑,居然是一把单刃水果刀。糟糕,我不能笑出来,我轻轻哼哼了两声,用以掩饰自己的笑:"那个,你累了吧?" "你说什么?!" "你一直举着这把刀,很累的。我给你一个建议,其实就在你的脚下,有一把比这个长得多也锋利得多的刀,你拿着那把刀可以不用把胳膊抬得那么高,也能抵到我的脖子。"我说道:"那是我的朋友去旅游时带回来的,是一把藏刀。我平时放在那里防身用。" 男人直勾勾地瞪视着我,他也许把我当成了疯子,而且恐怕疯得比他还厉害,我也不继续劝他,因为这样会让他起疑心,而诚实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被人怀疑,我会伤心的。 如此这般僵持了许久,男人试探着用腿在座位下踢找着,很快他发现了那把漂亮的藏刀。刀身被擦得光亮如水,看起来锋利无比,刀柄上镶嵌着大颗大颗五颜六色的漂亮矿石,虽然不值钱,但是真他妈的漂亮,我一直很宝贝地藏在那里,而现在我的宝贝刀已经被他攥在手心中,用来抵着我的脖子。 很讽刺,我想,这是一个讽刺的夜晚。 车窗外掠过标示牌,距离前方最近的城镇只有十公里不到了,我不是很确定这家伙究竟打算停在哪里,我决定征询他的意见。 "还有不到十公里就到最近的城镇了,要去吗?"我语气温和地问道。 "废话!要!要!当然他妈的要!"男人被我突然的问话吓了一个激灵,再次咆哮起来,我知道他之所以这么不镇定,其中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我太镇定了,犯罪者就是这个样,他们总是告诉你不要乱动不要乱喊,可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些心理素质差的新手犯罪者反倒觉得你有阴谋,而愈发地狂躁起来了。 "你真的是去看你老婆吗?"我微笑着问道。 "不是!我没有老婆!" "看得出来。" 我不该多嘴,他的刀似乎带着怨念往我的皮肤里深入了一点。 啊不,是我的刀,我的。 心里有了底气,我踩油门踩得越发来劲了。九公里过后我终于忍不住,我要再对他说点实话。 "其实你的刀根本无法威胁我。"我说:"今天我停在那里时,本来是想开着车碾碎护栏从悬崖上飞出去的。我要自杀。" 男人怔住了,忘记了咆哮。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比我更倒霉,我的生意赔了钱,远远不是这辆奔驰能抵消的巨额欠债,而且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爱人也背叛了我。就在刚才我万念俱灰,本来想一死了之,所以现在我完全可以开着车带你一起冲下悬崖。" 那只拿刀的手突然抖得不成样子。 "你敢!快说你不会!你在开——玩——笑!"他的样子激动得似乎恨不得立即杀了我。 "当然,我已经改主意了,我不会的。"我连忙解释道:"你的出现,让我发现我其实不想死,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放轻松。" 是的,我发现活着也许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当他走上我的车,亮出刀的那一瞬间。 虽然是水果刀…… 车子的前方出现了明亮的光,像是军用电筒。 "那是什么!警察吗?!"男人见到前面的光景,暴躁地一手抓住我的头发,一手将刀横过我的脖子。 "不是……是森林警察而已,你如果不松手我就要撞车了。"我吃力地说道:"这片城镇往后是林区,现在已经进入干燥的秋季,车辆通行时要向他们出示防火证,经受简单的防火知识抽问。你只要在那里坐着别说话,也别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就可以了……你可以用它抵着我的腰或者其它什么地方。"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乖乖听话地照做了。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森林警察也是警察。 车开到那片亮光处,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站在那里示意我停车,我停下,用一只手按下车窗户,然后将那只手悄悄落在车门的把手处,蓄势待发。 "请出示你的防火证。"一个森警说道。 "嗯……防火证放在后面,我得下去拿。"我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拉开车门,我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车门上,失衡的一瞬间我立刻从车上掉了下去,那把藏刀只堪堪割破了我的衣服。 "救命!那个人有刀!"我就地一滚,到了安全的区域之后便放开嗓子以一个女人能达到的最大音量尖叫起来:"他杀了我丈夫!然后抢了车!逼我开到这里!" 森林警察们愣怔了片刻,但是当他们看见惊慌失措地拿着刀从车上跳出来的男人时,他们立刻采取了行动。 我用限量版的zippo点燃了一支薄荷味的女士香烟,望着落地窗外的夜色,慢慢地吸着。 这次我只是单纯地想吸烟而已,我的情绪很好,好得无法再好。 我没有对倒霉强盗说任何一句谎,我的确是想自杀的,如果那天晚上他再晚来五分钟,我就会驾着那辆奔驰冲进漆黑的悬崖中。我欠了巨债,而丈夫也在这时背叛了我,当我在黑暗的悬崖边抱住他时,那把藏刀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的肚子。 然后我将他推了下去。 我回到车里把藏刀擦得干干净净,但是我知道我破绽百出,难逃法网,于是我暴躁地点起一支烟。干脆一起死吧,我真的这样想。 不过当他拿着那把残留着我丈夫血迹,以及布满他的指纹的藏刀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我可以拿到丈夫的保险金,那是足以填补负债的一笔庞大金额。 "咔嚓",zippo吐出小小的火苗,我又点了一支烟,我将它高高举起。 "向倒霉强盗先生致敬。"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第三个故事:指甲盖绑架事件 一 关于我昏死前的最后一点记忆,是在深夜地铁站的洗手间里,我站在洗手池前洗手,余光瞟到一个黑影闪进男厕所,然后当我转身向外走时,脑后便挨了一记重击。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以虾米般的姿态蜷缩躺在地上,双手双脚被绳索死死捆住,嘴巴上粘着一块强力胶布,巨大的黏性拉得我脸皮发紧。我万般惊恐地打量起周遭的环境,这是一间昏暗的小屋,屋中除了我什么都没有,在与我视线平齐的地方有一扇边长大约30厘米的正方形小窗,窗上的铁条似乎是为了关人而刻意焊的,颜色很新而且焊得密集,恐怕连我的拳头都难以伸出。 我挣扎着立起身来,踉跄着蹦到唯一连通着外界的铁门前,试图用肩膀推开它,不出意料的,铁门在外面被什么人反锁了起来。我控制住自己想要疯狂撞击铁门的冲动,因为那恐怕不仅徒劳无功,而且还会过早将绑架我的人引过来——如果真的只是简单的绑架那么幸运。 我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决定还是先从窗子入手,我转身打算跳回窗旁。 从我被打晕到现在大概刚好经过了一夜,太阳刚刚在天边露出一条明亮的灼线,突如其来的晨曦使片刻前还昏沉暗昧的小屋变得亮堂起来,我这才发现,小屋的墙壁与地板上,似乎被什么奇怪的色块填满了,大朵大朵暗褐色的不规则图案,看起来像是干涸了许久的血迹。 事情真是糟糕透顶,也许小屋的主人是个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狂,否则无法解释如此之多的血迹来源,我呆立在门前怔怔地想象着在我之前流出这些血液的人的下场,不禁全身冰冷,心脏狂跳,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蹦着。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必须想办法求救。 我勉力扭动着身体向窗边靠拢着,不敢像最开始那样肆无忌惮地蹦跳,我被自己弄出来的细微声音吓得冷汗狂流,现在是黎明时分,如果犯罪者要杀人,晚上应该才是最好的时机。我向窗外张望着,这里似乎是郊区或者乡村,窗外没有看到什么建筑物,只有大片大片生满了荒草的土地,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山丘,太阳又从山丘后稍微跳出来一点。虽然看起来人迹罕至,不过最后的希望只凝聚在这里,窗外这片小小的土地上。 不过如何求救呢?我的皮包被拿走了,不过身上也许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也说不定,我试着活动双手,发现如果我将双手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力,还是可以稍微移动的,我勉力将手指插入牛仔裤的两边口袋搜索着,却只搜到了一张十元钱的纸钞,这是我身上唯一可以利用的东西,是进地铁站之前我刻意从零钱夹转移进裤兜里打算买地铁票用的。 毫无疑问十元钱绝对无法打动罪犯,也无法用它割开绳子或者发出声音,虽然可以设法将它团成一团扔出窗外,不过没有笔无法在钱上写下求救的话语,顶多是被人捡走展平揣进钱包。 我因紧张而汗湿的双手紧紧攥着那仅有的十元钱,我是如此地用力以至于我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肉中,轻微的刺痛感突然提醒了我一件事。 是的,我有十枚修长漂亮的指甲。 指甲长到一定的长度后做事要十分小心,因为很容易在搬动重物时劈开,轻则只是指甲本身断裂,重则会影响到连着肉的部分,令人疼痛难忍。 一定要让捡到钱的人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将最用不到的小指指甲尖端抵在血迹斑驳的墙上,咬紧牙关用力一按。 剧烈的疼痛从指尖一路延伸到天灵盖,我的嘴唇在强力胶带后无声地扭曲着,疼痛的汗水从额角流下。 冷静下来之后,我艰难地捡起那片染血的残缺不全的指甲,将它包在十元纸钞里面,试着从细小的窗栏缝隙中向外投递,在双手被绑在一起的状态下这是一件艰巨的任务,不过我有的是时间,现在天色刚明,反正不会有人路过。 二 今天和村里的小朋友们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像往常一样局促不安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他们笑就笑,看着他们说话便随声附和,虽然他们谁也没有理我,不过这样也很好,因为他们每次理睬我时都要叫我为"没妈妈的笨蛋"。 捉迷藏开始了,虽然当"鬼"的小朋友偶尔会忘记找我,不过我仍然打算藏得好一点,让他们知道我并不那么笨。这样想着,在"鬼"面对着墙壁数数时,我朝村子东边废弃工厂的方向飞跑而去,那里是我前几天发现的秘密基地,工厂里有几间荒废的工人宿舍,只要躲进那些小屋子里,谁也找不到。 我紧张地沿着工厂墙边走着,搜寻着工人宿舍的入口,突然,我看到某间工人宿舍的窗下有一团皱巴巴的钞票。 十元钱! 我惊喜地冲过去捡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边期待着等一下用这笔意外横财去买零食。然而当我发现包裹在钞票中间的"小惊喜"时,我几乎要呕吐起来。 那是一片指甲,几乎完整,只在贴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些不规则的缺裂,像是某人生生拔下来的一样,指甲贴肉的一面居然还残留着少许血迹与不明的人体组织,看起来恶心得要命,我第一个反应便是可怕的恶作剧,想扔下钱拔腿逃跑,不过刚刚转过身,我便意识到一个问题:世界上会有人为了做恶作剧而把手指甲拔下来吗? 我战栗着抬头望向钞票上方的小铁窗,也许就在那扇窗子后面的工人宿舍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说不定,而包裹着指甲的钞票是某人求救的信号。 我四下里打探了一圈,没有发现人的动静,于是壮着胆子踮起脚尽量贴近窗子,轻声问道:"里面……有人吗?" "唔……唔!"有微弱的人声从窗内传来,片刻后,一张惊惶苍白的女人面孔从窗中现出,她的嘴巴上贴着一块银色的大胶布,我被吓得险些尖叫出来,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立刻逃跑,不过女人在看出我的恐惧之后突然流出了两行眼泪,痛苦地摇着头,示意我不要走。 三 谢天谢地!我等待了大约整整一个上午,终于等到了。 当窗外传来问话声时,我激动地一跃而起立刻站在窗前向外望去,不过我此时此刻的模样一定很吓人,那个捡到钱的小孩子险些逃跑,意识到这是最后机会的我绝望地流下了眼泪,小孩子看到了这一幕,才犹豫地站定了。 "你……你被坏人抓了吗?"小孩迟疑地问道。 我立刻狂点头。 "我……"小孩局促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角,艰难地咽着唾沫说道:"我应该去找警察是吗?" 是的是的,对极了可爱的小天使。我一边点头一边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我会去的……你别害怕!"小孩说着,突然抬起头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又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如果能救你出来,他们就不会叫我笨蛋了。" 这样说着,小孩子飞快地用钞票将我的小指指甲包了起来藏进怀里,然后转身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我,似乎在确认地点。 得救了。 我全身无力地瘫软在地上,这一上午面对着沾染四壁的血迹我的精神之弦绷得几乎要断掉,一瞬间的放松令我的身体惬意无比。我靠着墙,默默地在心里计着秒数,要多长时间警察才会赶来呢?相信不会很慢,就算现在罪犯进来施暴,我也有条件去威胁他。 夕阳西下,警察还是没有来,我安慰自己说这里是村庄,也许警察赶来需要时间。 正在希望与痛苦间挣扎,铁门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响,开门的人似乎鬼鬼祟祟的,听起来不像是警察,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炸出一层冷汗。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用黑布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他的身材健硕,右手拎着一个长条的纸包。他并不将惊恐的我放在眼里,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好像屠夫扫视待宰的猪。他蹲下身,仔细地将长条纸包上的报纸展开,那里面是一把尖刀,夕晖在锐利刀刃上流动着,他握起刀,在空气中挥了两下,似乎在实验称手程度。 我终于压制不住心中的恐慌,大声呜呜起来,他饶有兴味地提着刀向我走来,眼中闪烁着疯狂暴虐的神色。我努力把自己的手伸到他的视线范围内,让他看我光秃秃的小指,果然他在看到我的小指时,眉头皱了一皱,然后一把撕下我嘴上的封口胶,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不要乱叫,不然割你舌头。说吧,你这个臭婊子干了什么?" "我用钱包着指甲扔到窗外去了,有人捡到并且答应立刻报警,如果你放了我我会悄悄离开,不会给你添麻烦,如果你要钱的话……"我不顾嘴唇的疼痛飞快地说道,但是还没等我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险些将我扇得晕死过去,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脸颊有如火烧。 "自作聪明的死女人。"他嘿嘿笑着,重新用胶带封住我的嘴:"我会去把那个家伙揪出来和你放在一起宰的。" 说完,他重新将刀用报纸包好,提起来走了出去。 大门关闭的一刹那,余晖仿佛彻底消散了,我的心与世界共同陷入一片寂静黑暗。 那个孩子究竟有没有报警?一个令我无比恐惧的问题挣扎着浮上心头。 四 我怀揣女人的指甲飞快地跑回了家里,却不知道如何去联络警察,如果去拨打报警电话,警察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吗?而我又真的有勇气将这件可怕的事情向警察复述清楚吗?缺乏自信的我打算等家人回来再说。 爸爸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又是很糟糕,阴沉着脸,进门后一句话也没说。我迟疑了片刻,终于决定不能再拖了,于是畏缩地来到他面前,将包在钱中的指甲拿出来给他看,并且结结巴巴地讲述着我看见的事。 不知为什么,爸爸在看到指甲的一瞬间,突然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快乐神情,他罕见地摸了摸我的头,微笑道:"乖,你做得很对,爸爸会尽快联系警方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快乐,爸爸的脾气原本就不好,而自从妈妈不堪殴打,和隔壁的叔叔一起偷偷离开后,爸爸更是成日阴沉着脸,我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展露微笑是在什么时候了。 "女人没一个好东西。"他用手握着那片血淋淋的指甲,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着:"全都该杀……嘿嘿,那么喜欢掰指甲,我明天就给你全掰下来,嘿嘿嘿……不过你嘛,你是我的乖女儿。" 爸爸又抬起手摸我的头,手劲儿一下轻,一下重,抓得我头皮发痛。 虽然不明白他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不过我很开心。 被爸爸夸奖,真的很开心。 第四个故事:迷竹之原 一、【楠竹】 午休时间。 我坐在讲台的教师座椅上,用手支着昏昏欲睡的头,向窗外的操场望去。 每天中午阿原都会在操场上踢球,只有这时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这个漂亮的少年,四肢看起来长而纤细,但卷起的裤腿下却有着线条相当不错的肌肉。 快到上课时间了,阿原捡起球,招呼队友们回教室。这时汐朔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冲了出去,递给阿原一瓶水。 我连忙直起身来,眯着眼睛费力地观察远处阿原的表情。 果然,他一副生气的样子,一把把水瓶砸到了地上,汐朔却不死心,拽着他不停地说话,阿原便一脸厌恶地推开她,径直向教室走来。 顿时,我的内心世界一片阳光灿烂,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但我只露出了一个克制而冰冷的微笑。 阿原进教室了,他看了我一眼,恭敬地点了点头。他是个温和的少年,人缘甚好,虽然班级上很少有人待见我这个美术教师,不过作为美术特长生的阿原对我却保持着与其他教师一样的尊敬。当然,我相信就算他不是美术特长生,这种情况也不会发生改变,因为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阳光般的暖意,对每个人都温和有加。 这份温和只有对汐朔是个例外,我听说这个女孩从进校开始便一直不屈不挠地追求阿原,脸皮之厚,天下无出其右,而阿原毫不掩饰对她的反感。 小小的邪恶的窃喜在心里扎了根,飞快滋长出黑色的藤蔓与腥香的花朵,妖娆曼妙。 我喜欢他,他不知道。 我厌恶她,她不知道。 我有点癫狂了,不过刚刚从美术学院毕业就被调来这所高中任教的我,因为长了一张十分显小的脸,偶尔也发生过被认作高年级学生的事情……我还不算老,我在心里想着,虽然暗恋自己的学生这种事的确令人十分、十分苦恼。 "咳咳,上课了,同学们。"我清了清嗓子,从讲台上站起来,学生们在下面,呆木如泥偶,下午第一节课十分适合补觉,我也懒得管他们,简单讲了两句就让他们自由绘画——其实是自由地上自习。 我不停偷眼看阿原,我才懒得管别人。 今天回家时,阿和像往常一样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回来,他立刻快乐地向我迎了过来。我皱着眉头敷衍了他两句,便忙不迭地跑进卧室关上了门。 阿和是在大约三年前和妈妈一起回家来的。 "父母都死了,无依无靠地多可怜哪!"妈妈爱怜地摸了摸阿和的头,如是说道:"你以后就当多了个弟弟。" "什么啊!就算他还小,也不能这么草率就决定吧?是亲戚家的吗?太突然了……"我徒劳地抗议着,可我知道我那固执得可怕的妈妈是一旦决定了什么就不会更改的。 "嗯,一个远房亲戚,你不认得。" 这样,阿和居然就在我们家住下了,好在那两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住校,眼不见为净。但我一直觉得他脸皮未免也是太厚了一点,因此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看,平时也尽量用单音节的词语尽量简单地与他交流。可阿和却一副完全不在意的单纯样子。 即使我讨厌他,但是仍然要承认,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或许比阿原的都要漂亮,黑得纯净无比,好像没有星星的宇宙,我所有粗暴的对待与厌恶的神情,落在那双眼睛里,便都被融化了。有时我会怀疑,从那么温柔的眼中看出去,是不是整个世界也就一样被柔化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倒也想要这么一双眼睛,那样我就不用恨汐朔恨得牙痒痒了。 而且我知道,阿和是喜欢我的。这一点不用他说,已经明显得就差写在脸上了。这一点,我决定要好好地利用一下。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破天荒地为阿和准备了他的那份早饭。平时如果是我起早了做饭,是绝对懒得理他的。阿和惊喜地看着我,我笑眯眯地给他夹菜。 "阿和,多吃点。"我说。 吃过了早饭,阿和又缠着我要送我去学校上班。平时他也总这样,妄图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为了阻止他往往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但从今天开始我决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 "真拿你没办法,只能送我到校门口。"我无奈地笑着,捏了捏阿和的鼻子。 "破天荒啊!小竹今天怎么这么好?"妈妈在一旁开着玩笑。 我笑了笑。 我的心脏愉悦地搏动着,将黑色的汁液挤进血管,流遍全身。 阿和的体型十分魁梧健壮,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大一些,所以虽然是个聪明又机灵的家伙,但却总给人一种笨手笨脚的错觉。我和他一起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心里怎么说都有点不舒服,感觉丢脸。不过为了我的计划,这算不得什么。 快走到校门口时,我遇到了本次计划的主角。 汐朔。 令我恼恨的是,她居然和阿原走在一起,不知道是一起走了很久了,还是刚巧在附近碰上。她不停地说着话,阿原自顾自地走着,看样子是被她烦得不行了。 我碰了碰阿和,指指汐朔说道:"你看见那个女人了吗?" 阿和点点头,疑惑地看了看我。 "要你帮我杀了她,没问题吧?"我问道。我知道阿和不会拒绝我的,因为他从来没拒绝过。 那一瞬间,阿和漂亮的黑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一种融合了惊诧和喜悦的奇异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我想他从我的话中闻到了一股同谋的暧昧气息。 二、【楠竹】 高三(二)班,这几天出现了偷窃事件,二班的班主任在办公室里唾沫横飞地抱怨着现在的学生真的越来越不好管。据班主任老师说,事件的受害人很集中,只有汐朔一个人,丢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一些文具啦,课本啦,小饰品啦,之类的。似乎并不是为了钱或者偷窃癖,而是单纯的欺负事件。 在美术课即将结束时,班主任老师突然敲了敲门走进来,他是个已经显露出秃顶迹象的中年胖子,向我点头示意后取代了我的位置站在讲台上开始训话,大意是谴责偷窃者,并且提醒同学们看管好自己的物品。我索然无味地站在一旁听着,一边满脸同意地点着头,一边望着坐在教室第二排面无表情的汐朔,感觉一阵恶心。 此时此刻,我放在办公室的皮包中还放着一只密封的小塑料袋,袋里装着一小块橡皮擦。 汐朔的橡皮擦。 她更多的东西在我家里,有七支不同样式的圆珠笔,两枚发卡,一本数学书,三本课堂笔记,和一串钥匙…… 在所有我能看到的范围内,我时时刻刻观察着汐朔,只要她一厚着脸皮去找阿原搭话,我就在心里暗暗记上一笔,然后找机会偷东西。最近她搭过几次话,我就拿走几样东西。 我的本意并非偷取物品,这只是一种惩罚,一种仪式。 我暗自希望着,汐朔能把搭话次数与丢东西数量联系到一起去,然后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但是对于那种蠢笨的女人来讲,这似乎不太可能。 班主任老师讲完话便走了,下课铃响起,我一边收拾着教具一边偷眼注意着汐朔,她此时此刻已经成为了焦点,和她要好的女生们纷纷涌了过去,替她发泄着不满,声音并不真切,但因为她坐得靠前所以还是可以勉强听见。 "真过分,到底是谁偷的?" "是心理变态吧?" "会不会是吃你和阿原的醋啦?所以这么报复你。"汐朔的死党突然嬉笑着故意大声这么说道。 我一直看着,汐朔原本阴沉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时一下子明朗起来了,她的目光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阿原那个方向。 她笑着说:"怎么可能!我和阿原不是那种关系啦。" 但那个笑容可不是这样说的,它带着一种好像"讨厌,不要说出来嘛"的意味。 阿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连看都没往那看一眼,但他应该是听到了,因为他那漂亮的面孔十分僵硬,眉头微微拧起。 我恶心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恨不得揪着她的头发一路把她拽到厕所里,用抽水马桶给她洗把脸。 怒火烧灼得我全身刺痛,黑色的血液带着极高的温度在血管内疯狂乱窜,激起的力道令我的身体都开始颤抖,左右摇晃起来,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颗大心脏,咚咚咚地抖着。 猛地,我想起来,下下节是体育课,我偷东西的好机会。这样想着,我从上衣兜里偷偷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零钱袋,扔到了讲桌下面。 上课铃声响起,我走到高三(二)班门口,四下无人,我向教室里扫了一眼,所有的学生都去上课了,教室门是锁着的。不过这难不倒我,前段时间那胖子班主任因病请了两天假,由我这个闲散的美术老师代看了两天自习课,为了方便起见给了我班级钥匙,我自然趁机配了一把备用。 打开门,我快步走到汐朔的座位,犹豫了片刻,我飞快地拿起一本课堂笔记,塞在怀里,然后走到讲桌旁边,捡起那枚零钱包,这样如果碰到有人询问不合时宜出现在这里的我,我可以以"不小心丢了钱包在这里"的理由完美地做出解释。 我平静走出教室,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一个人影飞快跑过走廊的转角…… 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令我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有零钱包的借口在,应该不至于露马脚。 事不宜迟,我把课堂笔记抱在怀里,用两手紧紧护着,向教学楼外走去。 在学校后面,有一个小池子。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池子旁边,定了定神,然后打开课堂笔记翻看起来,十分娟秀的小字,看得我心里不舒服,辛辛苦苦记下的课堂笔记突然不见了,会感觉很挫败吧? 我满足地笑了笑,把那些脆弱的纸张扯碎、揉烂,就像在揉烂她的认真与努力,然后恨恨地扔进池子里。池子绿幽幽的,浸饱了水的纸团一会儿就沉了下去,不知去处。就像我内心深处嫉妒与疯狂的黑洞,用多少卑劣的行动来填补也无济于事。 身为教师,嫉妒一个学生到如此地步,偶尔平静下来想想,真觉得可怕。 但为了阿原,我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三、【阿和】 今天楠竹回家时,我像往常一样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无聊的电视台播放着无聊的节目,在我的世界中只有楠竹是具有意义的。 楠竹今天的样子很憔悴,好像遭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向十分明亮的眼睛今天却是死气沉沉的,凌乱的碎发贴服在满是汗水的额头上。我忧虑地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我一向是如此的沉默寡言,毕竟我不是这个家的主人,所以总是怕做错事,惹得大家不开心。 "阿和,你看这个。"楠竹从包里拿出一个密封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橡皮。不用问,必然又是那个汐朔的物品。这段时间,楠竹一直在从学校里带回汐朔的物品交给我,这么做是有一定用意的,因为我有一种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值得夸耀、但是寻常人没有的特殊能力——我可以通过某人所拥有的物品来解读和感受这个人,每件物品在我这里都是有生命的,会说话的。它们告诉我,它们主人的生活习惯、经常去的地方、甚至是性别、身体健壮程度…… 我接过那块橡皮,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橡胶味儿,还有浓烈的人工香精的味道,简直呛得我脑袋发痛。而在这些东西之外,我还感受到了汐朔独特的气息,透过这股气息,我能在脑中清晰地描摹出那个女人的样子。 "记得吗?要牢牢记住她啊。"楠竹满脸担忧地看着我。"我希望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我可是没什么问题的,我早已准备充足,只要是楠竹要求我做的事。我也如此这般坚定地表达了我的想法。 "那么……干脆,就这周末吧。"楠竹握紧了拳头,走进卧室翻翻找找,拎出了一串钥匙,那也是从叫汐朔的讨厌女人那里偷来的,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入室杀人,没错,杀了她。 这天我睡得很早,我要开始养精蓄锐。 这些天,楠竹回家一直都很晚,而且每天一回家都一边嚷嚷着累一边瘫倒在床上。我试探着跟着走进卧室。 "跟踪真是累死人。"楠竹嘟囔着,翻了个身便沉睡过去。 这些天楠竹似乎一直都在放学后跟踪汐朔,杀人是件大事情,没有周密的调查是万万不可的,我叹了口气,怜惜地望着楠竹白瓷般纯净的睡脸。所有的罪孽都让我来承受也没关系,如此纯净的人,不应该沾染上一丝一毫的血腥。 很快,周末来到了。 调查的结果是,汐朔的父亲一直没出现过,她的母亲一般会在晚上八点之后回家,而家政服务会在六点离开,六点到八点,是汐朔独自在家的最佳谋杀时机。 这个时候,空气中正飘荡着家家户户准备晚餐的香气,可我们却要去杀人,怎么想,都觉得不那么真实。楠竹最后向我确认了一遍行动的要领,然后把从厨房偷来的一把水果刀擦得干干净净地放进包里,还将十指指肚都涂上了透明的指甲油,据说是《名侦探柯南》教的,这样可以防止留下指纹。 我是不是也应该涂一下比较保险呢?我自嘲地想了想,但楠竹很着急,我决定还是不去做这种无谓的建议,反正我的死活楠竹并不那么放在心上。 一路上我们默然不语,夕阳将我们的身影拉成一长一短两道墨线,延伸在暖色的路面上。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我们来到了汐朔的家门口。 楠竹示意我安静,然后自己悄悄走到窗口,向里面窥视了片刻,随后便招呼我过去,按响了门铃。 汐朔打开了门。 "老师?"她很惊讶。 "嗯,是我,有一点事情想问你,可以谈谈吗?"楠竹伸出一只手把住了门。 "哦,老师请进吧。"汐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我出现时,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戒备和疑惑。"老师,如果是家访的话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来么……" "差不多算是我弟弟,他叫阿和。"楠竹说着,拉着我硬是挤了进去,然后随手带上了门。这个动作让汐朔警惕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她的目光闪动着,向后退去,一副随时要大喊大叫起来的样子。 "阿和!杀了她!"楠竹也不说一句废话,冲我大吼道。 我顿时飞扑到那女人身上,把她按在身下,试图终结她的性命。但是杀人比我想象的难多了,虽然我的力量占据优势,但是意识到自己命在旦夕的人,即使是女性,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疯狂地抵抗着,试图用指尖戳我的眼睛,我狼狈地闪躲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楠竹冲了过来,手里握着那把水果刀。 扑哧一声,水果刀刺入了汐朔的胸口,那女人的身体软了下去,大量的血液喷涌出来。 黑色的。 黑色的血液。 真的是黑色的。 真的杀了人了。 我抬起头来,却发现楠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眼睛和嘴巴形成了三个因为恐惧而十分夸张的圆圈。 四、【楠竹】 我想我没看错,刚才窗口那里站了一个人。只是我没看清那是谁,但是同样强烈的窥视感,与前些天我偷东西时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一股强烈的,神秘的恐惧猛地握紧了我的心脏,我大口呼吸着,拉起阿和就疯狂地冲了出去,我们一直跑,一直一直跑,直到我感觉喉间充满了血腥的气息,才停住了脚步。 定下神来之后,我发现我已经回到了自家门口,阿和跟在我后面,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意识陷入了朦胧的迷离状态,总感觉好像还忘记什么重要的事。 我一转眼,和阿和的目光相接。 那双漂亮而纯净的黑眼睛,像没有星星的宇宙。 对了,是水果刀。我把水果刀落在汐朔家了,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她的胸口没拔出来!不过水果刀上没有我的指纹,应该不会有问题的,我这般安慰着自己。感觉到了阿和疑惑的目光,我慌忙冲他挤出一个笑容,故作镇定地说道:"没事,没事,刚才只是太害怕了。" 我杀了人,但是我对此毫无内疚之意,只有担心被揭穿的恐惧。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开始疯狂地关注新闻,汐朔遇害的事情很快就被媒体翻了出来。 "遇害者是一位女高中生……"没错。 "经法医初步断定,凶器是水果刀……"还用你断定吗?不就插在那里吗? "受害者身上有多个被水果刀刺穿的伤口……"不过我只刺了一刀而已。 "犯案现场没有找到凶器……" 我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一定有人目击了那场谋杀,但是他这么做是什么用意? 未知的命运,像一张巫婆的大嘴,黑洞洞,散发着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恶臭。我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一切可能到来的打击,却什么也没等来,汐朔的死亡,像一块石头落进一潭死水,咚地激起一片水花,便再没了动静。 我只是等来了她的葬礼,我亦只是抱着复仇成功的心态去参加,我想好好地看一看她可怜的尸体。 汐朔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几个和汐朔要好的女同学,大家都红着眼睛,一副悲伤的模样,我可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半滴眼泪的,当然我也懒得挤。在念悼词的时候,我无聊地四下打量着,没想到却看到了阿原,而他旁边的中年男子……似乎是他的父亲,我在家长会上偶然看见过一次,因为对阿原很介意,所以对他的父亲也是印象深刻。 这父子二人全是一副面色铁青的样子。 且不说阿原平时很讨厌汐朔,没理由面色铁青成这样,更奇怪的是参加同学的葬礼,会请自己的父亲也过去吗?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不过我没办法抓住阿原问上一番,况且,心头压着更多难以消化的重担,也懒得去想这件事。反正人都死了。 我在惴惴不安中过着日子,但是渐渐地,一个多月过去了,案情的调查陷入了胶着状态,不可抑制的,我放松了警惕。 杀人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 一切的障碍都排除了,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一个人。 辗转反侧地度过了许多个夜晚之后,我决定就算被瞧不起,就算被唾骂,就算这段感情再无望、再惊世骇俗,我至少也希望能够让他明白。 "阿原,能来一下吗?"放学后,我悄悄跟在阿原后面,心里激烈地交战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追到他身后。 "啊,老师好,有什么事?"阿原回过头,水亮的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来。 我们沿着人行道走着,两旁的行人不多,我想了想,终于开口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说,也许你会吓一跳……"我十分慌乱,语无轮次。 阿原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我,突然绽开一个微笑,那笑容与平日不一样。 那一个细微的弧度,好像在随着他嘴唇的翕动,不断地延展着,扭曲,盘旋,形成一只巨大的黑色旋涡,轻而易举地将我吸了进去。 "老师,你好笨哦。 "怎么会把凶器留在现场? "当时汐朔根本没死,你知道吗? "你知道是谁补了那么多刀吗?" 阿原笑意盈盈地,语气轻柔地说道:"就是我啊。" 五、【阿原】 如果有人问我,世界上最令我厌恶的人是谁。 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汐朔。 她是我的姐姐,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她随母亲姓。 从小我就知道汐朔母女的存在,这在我们家根本就不是个秘密。我们的父亲掌管着一个庞大的商业集团,在外面欠下了许多风流债,汐朔母女便是其中之一,但离开父亲便举步维艰的母亲,对此根本说不上半句话。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记忆中便充满了忧愁与母亲的泪水。 可是汐朔母女,却过着完全相反的生活。 她们母女二人每个月拿着靠欺骗与装可怜从父亲那里争取来的高额生活费,过着奢侈且毫无廉耻的生活。在情妇的眼中,尊严不是尊严。而在舍弃尊严的同时,人便也舍弃了许多痛苦。在我眼中,汐朔母女远远比我们过得快乐,而清白无辜的我们,却承受着本该由她们承受的罪孽,和心灵上的痛苦。 我从小便疯狂地,憎恨着她们。不仅是那个情妇,还有她虚伪的女儿,汐朔。 她是那么善于伪装,善于博取父亲的同情,她对我们家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到懦弱的程度,永远不轻易开口,永远带着弱质的微笑瑟缩在角落中,永远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私生女这张本来象征着耻辱的标签却被她运用得出神入化。 这两个糟糕透顶的烂女人几乎令我开始仇视起世界上所有的雌性生物,而且开始厌世,我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要小孩,因为自己一时的快乐而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肮脏的世界上是多么不负责的事情。 而我的高中,则更是一场噩梦。 汐朔不知从哪打探到我的中考志愿,和我填报了同样的学校,而且偏巧分到了一个班。 "你甩不掉我的。"她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撕掉伪善的面具。 "滚。"我说。 "我们的父亲说了,他死了之后,家产也会分给我和妈妈。" "滚!" "不要这样嘛,我们是亲姐弟呀,要彼此爱护才行。"汐朔笑意盈盈。 但我知道,她哭不是真哭,笑不是真笑。 她是一只缠绕在大树上的细藤,无耻地攀附着我们,疯狂地吸取着原本属于我的养料,还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想她死,想了很久了。 想到脑袋都发痛了。 为什么我会发现那个叫楠竹的美术老师杀了汐朔? 因为我家就住在她家隔壁。 因为我们是姐弟。 六、【楠竹】 听完了阿原的讲述,我呆立在原地,惊讶又心痛得不能言语。 正在我彷徨不知所措时,阿原突然问道:"那天帮你杀汐朔的家伙,还是一并结果掉比较稳妥吧。" "你是说阿和?" "也不要太小看那些警察啊,证据这种东西,自然是销毁得越彻底越好。" 我看着阿原的眼睛,身体打起颤来,他真的是个不可轻视的小恶魔,恐怕比我还糟糕几分。 我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杀死阿和的那一天,天空很蓝,几缕温柔的云丝浮荡在大树丛密的枝条尖端。 我只是把阿和叫出来,牵着他来到学校附近的小树林,阿原也等在那里。 我喂阿和吃了一块沾了老鼠药的肉。 很快地,阿和就不动弹了。 "对了,老师你那时偷她的东西,是为了发泄吗?" 原来那天窥视着我的人是阿原。 "不……我只是想用有她味道的物品来训练阿和。"我蹲下身来,抚摸着阿和雪白的毛,想着它对我忠心耿耿的傻傻的样子,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忍的。"啊,我妈妈发现阿和不见了一定会超难受的,我们养了它三年哪。我妈妈还总管它叫儿子,哈,但是也真没办法。" 阿和是一条漂亮的大狗,真的是很漂亮。 "我说。"正当我怅然若失时,阿原突然不自然地碰了碰我,我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有点红,表情也相当不自然。 "这么说也许会吓到老师你,不过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老师应该也是那种人吧?" 猛然意识到阿原所指的意思时我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沉默着,没想到在关键的时刻我居然还没有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高中生勇敢。 "如果不是的话,没办法解释老师为什么会帮我杀死汐朔……老师,其实因为那些事的缘故,我从小就十分十分厌恶女性。"阿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漂亮的眼睛漾起一丝笑意:"第一次看到老师那天,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同学的哥哥,老师看起来不仅年轻、有亲和力,而且很帅气呢。" "唔……谢谢。"我含糊不清地说道:"是那样的,我也是。" 我也是喜欢男人的。 "也许,如果老师你不嫌弃的话……"阿原说道,眼睛亮亮的。 我微微一笑,坚定地牵住了他的手。 我们的眼前是美丽的蓝天,白云,还有阿和的尸体。 第五个故事:小孩子都是小恶魔 N=1 犬吠与毒 上小学的时候,我家隔壁的邻居养了一只大狗,拴在门口。 每当有人经过时,那只凶恶的狗都会吠叫不停,直到那人走远。它的主人是一个喜欢穿高跟鞋,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 在所有的邻居中,那只狗似乎尤为敌视我的父亲,每当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从隔壁路过的时候,它都会不要命一样疯狂地大吼大叫起来,并且摇头晃脑地试图挣脱铁链,直到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走过去呵斥它,它才会停下来。 我生来就怕狗,也怕狗叫的声音,每当它叫起来,我都要冲到床上用厚棉被捂住头,再钻进枕头下面,躲避那令人心慌的叫声。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那天大人们都去上班了,我悄悄地背着手来到狗窝前,那大狗示威似的发出两声低吼,便懒洋洋地躺下了,并没将我放在眼里。它的食盆中盛着一点吃剩的稀饭。 我飞快地从背后抽出一只塑料瓶,将里面准备好的东西倒进了食盆中。我的心跳很快,紧张得要命,那只狗也戒备地瞪着我看,黑漆漆的狗眼中有点不屑,有点迷惑。 "它很吵。" 不知什么时候,我旁边突然蹲了一个人,起初我吓了一跳,但当我发现那不过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时,我立刻恢复了镇定。我以前没在院子里见过他,他穿得很好看,扭头看我的时候脸上带着一股贵族似的骄傲神气。 "是啊,吵死了。"我如遇知音,飞快地回应道。 "我叫葵。"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将食盆中的稀饭搅拌均匀。"狗鼻子很灵的,不拌匀可不行。" 那天晚上,狗对我父亲回家一事保持了难得的安静态度。 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紧跟其后的是穿高跟鞋女人的脚步声。 高跟鞋蹬蹬蹬地走到隔壁,然后发出一声尖叫。 "怎么了?"父亲醉醺醺的声音。 "狗死了!"高跟鞋回答。 随后就是一连串骂街的声音,高跟鞋女人气愤地诅咒着毒杀狗的人,凄厉的女声高高地回旋在黯蓝色的上空。 这比狗叫还要糟糕,我痛苦地钻进棉被中,堵住耳朵。 我讨厌受到敌视。 N=2 狗尸与粥 投毒事件过后,我和葵成为朋友。不过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他在单方面地联络我,简直好像地下党。我家住一楼,那天我睡不着,突然有人敲我房间的窗子,我望过去,发现葵站在窗外。他的面容瓷白,眼睛映着月色,闪烁着浮金样的碎光。 "来。"他只说一个字。 我点点头,悄悄穿好衣服走出去和他会合。他带着我在夜色中敏捷而无声地穿行,就像一场带有冒险意味的梦,我跟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一片垃圾场。我知道这里,有时候我会被父亲派过来扔垃圾。 "看。"他手一扬。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垃圾堆的上面摊放着隔壁家的那具狗尸,狗绵软的身体像一块破布,猩红的舌头从它的口中伸出来,长长的一条,在垃圾堆上蜿蜒出美妙的形状,如同一个死亡的符号。在月光照耀下,盘踞在垃圾山顶峰的狗尸如同神圣尊贵的王者,睥睨天下。 我为这个想法笑了起来。 葵疑惑地看着我,于是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他,他也笑了。 "喂,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毒死它的?"笑着笑着,葵的脸突然冷下来,不像个小孩子。 "当然可以。"我单纯地点了点头。 一天傍晚,我将葵带到我家里。家里没人,父亲应该又是去喝酒了,我熟练地从大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一把小钥匙,然后搬来一把高脚凳,站在上面用钥匙打开了厨房顶上的碗橱。一队排列非常整齐的瓶瓶罐罐出现在那里,好像一群等待国王检阅的士兵,每只瓶上都贴着标签,标签上是难懂的名字与化学式。 葵被这一幕震惊了,他忙不迭地搬来一只凳子踩上去和我一同参观着碗橱中形形色色的药品,他踩的凳子矮,柔软光洁的短发轻轻蹭着我的面颊,很舒服。 "杀死狗的,就是这一瓶。"我指了指最角落的那只试剂瓶。 "能杀人吗?"葵问道。 "不知道,又没试过。"我谨慎地答道。 "……什么糊了?你煮东西呢?"葵眼珠一转,突然吸了吸鼻子。 我跳下去,往厨房跑,我煮了粥。等我回来时,葵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他的神情有点不自然。 "我肚子痛,你家厕所在哪?" "挨着厨房。"我顺手一指,踩上凳子去锁碗橱的门。 葵走之后,我盛了粥等父亲回来一起喝。时间过了八点,他仍然没回来,我就知道我不必等了。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永远都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清醒的时候少得可怜。虽然他喝醉了也不会打我,不会骂我,但是他会用阴鸷的目光瞪着我,一直瞪着我,好像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把我从世界上瞪没。 不过听邻居们说,他曾经是个非常和善的人。 我叹了口气,低头喝了一口粥。 粥是甜的。 非常的甜,简直完全丧失了作为粥的意义。可是我不记得我放过糖,我把粥吐了出来。 唯一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今天下午葵借上厕所的机会,偷偷跑到厨房里,在煮粥锅中撒了一把糖,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可是够无聊的。 我冷冷地想。 N=3 医书与甜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医生。 有人告诉过我,不过就算他们不说我也能猜到。因为我家的书房里有好几本又厚又重的医书,我孤独寂寞的童年就是在书房度过的。那个房间的阳光中永远漂浮着灰尘,无论你做什么,一举手,一抖袖子,一翻书,就会引来一蓬蓬的灰。我经常坐在陈旧的地板上,一边看医书,一边翻字典,书本散发着古旧的霉味。 会这么做,只是因为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陪伴的我太无聊了。 拜医书所赐,碗橱里的药,我大概都能认出来。那些大多是一些急救类药物,或许是父亲还在医院工作时,从那里偷偷带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有一瓶,让我无法理解。那是一瓶不应该出现在寻常人家药柜里的违禁物,不过那只瓶子是满满的,看来里面的东西还没人用过。 父亲把碗橱的钥匙藏在大衣柜下面,不过他没想到穷极无聊的小孩子在家里是什么都翻得出来的。只是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从来没问过他,所以他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之所以一言不发,将所知深深隐藏,是因为身为一个孩子,我有很强烈的危机意识,我一直觉得有人要杀死我。 死神他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随时准备取我性命。 一天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而是下厨做了一顿大餐,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 "吃吧,多吃点。"他的手颤抖着给我夹菜。 他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我连装看不见都没办法,只能抬头关切地问了句:"手……没事儿吧?" 听见这句话,他又是剧烈地一抖,因长期酗酒而失去了光彩的眼中流露出惊惶的神情,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儿,你多吃点。" 我夹起一块糖醋鱼放进嘴里,甜的要命,糖放多了。 我只好又转战黄瓜炒鸡蛋,居然也是甜的。 那么,土豆炖排骨?还是甜的。 父亲紧张地看着我把每道菜都吃了一口就吐出来的样子,神情越来越阴森。 "我不想吃了。"我推开碗筷,不顾父亲阴得快滴水的恐怖神情,离开了饭桌。我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我最讨厌吃甜的东西了,尤其是本来不应该甜的东西。 后来,我趁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去看了那只碗橱,我发现那只装着违禁药物的瓶子被人动过,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少了些许。 从此以后,我对食物的甜味非常的敏感,我只吃绝对不会出现甜味的食物。我不吃糖,不吃冰棍,连糖醋鱼都不吃。 从此以后,父亲酗酒更凶了,他看着我的眼神也更阴鸷了。 N=4 死亡与葵 葵到我家参观碗橱的第二天,我的父亲死去了。 我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他倒在饭桌上,身体僵直,手臂上的皮肤黯淡又苍老,摸一摸,是冰凉的。他面前放着半碗粥,那是我盛给他的。他一定是喝醉了,在醉酒人的世界里,粥可以是甜的,可以是苦的,也可以是酒味儿的。他们才不介意。 我拿起他面前的半碗粥倒掉了,然后仔细地冲洗了碗,用手纸擦干,放在碗架上,又把我自己的那碗粥放在他面前。 然后我哭着冲出门去。 一群带着大盖帽的家伙来了,他们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瞅瞅这,闻闻那。他们中的一个逮住我问了几个无聊的问题,我一脸傻气地哭着答了,然后他们取了一点粥带了回去。 大盖帽们又来了几次,把院子里的各家各户问了个遍,不过似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和大盖帽们一起来的,还有不胜其烦的亲戚们,他们中的一些人想要收养我,我谁也不理,只缩在书房里,翻我的医书,翻我的字典。 邻家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来给我做过几次饭,我发现她的高跟鞋很漂亮,她的衣服很漂亮,她的腿很漂亮,她的脸也很漂亮。只不过这些漂亮都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穷酸味儿。她并不知道是我杀了她的狗,否则她一定不会这么好心了。 这件事平息之后,一天夜里,葵又来敲我的窗户。 我懒得出去,反正屋子里只有我自己,我就开了窗子和他说话。 "你爸爸死了?"葵问道。 明知故问。我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怎么死的?" "突然就死了。"我边说边怀疑我是不是应该装得悲痛一点。 "听说是食物中毒?"葵紧追不舍。 "啊,好像是这么回事。"我含含糊糊地答道。 "那你怎么没事?"葵问道。 "那天我坏肚子了,什么也没吃。"我说。 葵长长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前几天我家里遭小偷了,你家没事吧?" "我家好像没丢什么。"如果说丢什么,那么就是父亲死的那天,装违禁物的药瓶里药量少了不少,我相信是葵偷走了它们。 "哦,小心点。"葵说。 "哎,你家到底在哪呀?"我以前没见过葵,他穿的衣服又那么漂亮。 "我……我有个特别有钱的姨妈,我住我姨妈那。"葵局促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衣角。"我就是临时来这住几天。" N=5 女人与我 这天晚上我懒得动,所以晚饭没有着落。 隔壁传来饭菜的香味,我吸了吸鼻子,咽下口水。 突然我听见高跟鞋女人的喊叫声:"笨蛋!谁让你往饭里放糖的!让人怎么吃?真是猪脑子!我做饭给狗吃也不给你吃!" 随后门外是一阵拖鞋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打开门,高跟鞋女人穿着拖鞋站在门外,一脸愤愤的神情。 "来,小七,没吃晚饭吧?一块儿吃。"女人端着饭菜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像在自己家一样招呼我过去。 给狗吃也不给你吃。 她端来的白粥是甜的,我不喜欢,但是当着她的面,我全吃掉了。 "阿姨,那是谁?"我指指门外,一个小黑影一闪而过。 "那是我儿子。"高跟鞋女人的神情有点不自在。 "他叫葵是吗?" "是啊,你认识他哦?那个死小鬼,不知道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东西。早些年我没空带孩子,都放在我姐姐那里养着。真是烦死人。"女人唠叨着,涂抹着廉价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哦,我明白了。 葵是个和我一样的小恶魔,作为同类,我不应该欺骗他的。 我低下头,吸溜着甜腻的粥。 +1 葡萄与糖 我只在相片上见过我的妈妈。 我听说,她是难产死的。因为难产死,也就是说不难产就不会死,也就是说没有我就不会死。非常简单的逻辑,连我都觉得这个推断很完美,没有错。所以父亲会恨我,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仇恨自己这一毫无意义的存在。 发现碗橱顶上的秘密之后,我做了一个恶作剧,或者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把违禁药物瓶拿出来,将违禁药物倒进另一只瓶子,再将原来的瓶子清洗干净,然后将葡萄糖倒进了原来的瓶子里。 每一次我吃到不正常的甜味,都是有"某人"想要杀我。 我相信那天葵只是想试试毒药的威力,并没有真的想害死我,只不过我将错就错,把真的毒药放进了父亲的粥里。 我相信在我生日那天父亲做菜的时候一定不至于手抖到在每一道菜中都撒上一把白糖,而他既然有信心明目张胆地利用食物毒杀我,就意味着我可以对他做同样的事,虽然我并不清楚那种违禁药物会产生怎样的反应,不过父亲能用,我就能用。 几天之后,葵来敲我的窗户。 "你骗我。那不是毒药。"他说,脸上带着冷漠的蔑视。 "我骗所有人。"我对他宽容地笑笑,递给他另一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液体。"这回是真的。" 葵不信任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夺过小瓶转身走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浮金般的光,他的神情孤傲得像一个天生的贵族。 如果不是碰巧住在他家隔壁,我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是一个贫穷的妓女的儿子。 望着他的背影,我衷心地祝愿他得到幸福——在他富有的姨妈家里。 第六个故事:美少年连环肢解事件 Part One 肢解一级准备 在我床下的尸体已经停放了一整夜。 这样不是办法,现在是六月份,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很快会将肉块腐蚀分解,令人难以想象的恶臭将弥漫整个公寓。 我专注地蹲下,研究着尸体,那是三年级学长的尸体,个头比我高一点,但是瘦得像竹竿,原本很白的皮肤早已被大片尸斑染色,看起来糟糕透顶,尸体的右手上缺了三根手指头,那是昨天晚上我为了试验分尸的可能性而用菜刀砍掉的。 菜刀斩断骨骼的声音可以把死人吵醒,而且体力也要跟得上,分尸并不像小说或者"罪案实录"那种东西里记录的一样简单,切下来的三根手指被我随手扔到冰箱里,因为我暂时不知道除了冰箱还能丢在哪。目前看起来只有自己的家是安全的。 最令人痛苦的是,这还没有结束,我恐怕还需要再杀死两个人,而在此之前绝对不能被捕。 我绝望地站起来,脑部缺血令人头晕目眩,我重重地躺倒在床上,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发愣。杀人倒是简单得很,难的是处理,这件事我在小学时就知道得很清楚了,这么多年过去,我的技巧没有进步反而倒退了?这么丢人的事,我绝对不能接受。 今天是周六,我思索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今、明两天将分尸工作结束,所以必须要打起精神,我揉了揉脸,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然后去洗漱。 镜子里我那张该死的脸长得的确是好看,走在大街上被认作是女孩的次数已经不是手指头数得过来的了,但天晓得我有多厌恶这个。 穿上轻便的运动服,带上棒球帽,为了不让人错认性别我刻意将头发剪得很短。 我走出公寓,走了大约十分钟,在街心花园叫了辆的士,压低帽檐让司机载我去另一个区的艾森豪大酒店,到了地方之后,我下车步行到距离酒店两公里远的五金商店。 杀人犯就是这样的,想去趟五金商店都要费尽周折。 在五金商店我买了售货小姐隆重推荐的"家庭装五金工具箱",里面的东西很齐全,虽然看起来比较袖珍而且色彩太卡通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样就很可以了。 又走出了很远的地方打车回到离我家十分钟路程的超市,在那里我买了不少速食加热的米饭套餐,我想我看起来像个猥琐的宅男……鱼香肉丝、红烧肉、宫保鸡丁等等被注入了防腐剂的淡而无味的菜肴被封装在廉价艳丽的包装中,看起来完全不会引起食欲,不过我相信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去追求"食欲"这种奢侈的东西了。 步行回家后,我从箱底翻出了几大块去年野餐时用来铺地的塑料布,用透明胶带把这些塑料布粘合成一张巨大无匹的超级塑料布,然后我把它铺在卫生间的地上,大小还有剩余,于是我又用胶带将塑料布的边沿固定在卫生间的墙上、马桶上、壁柜上。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我回到卧室,将尸体从床底下拖出来扛在肩上,扔到卫生间的塑料布上面,打开色彩明快的"家庭装五金工具箱",开始干一件寻常家庭决计不会干的事。 Part Two 来给我收尸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 那天清晨五点,我突然收到了来自潮音的手机简讯:"来学校给我收尸。" ——言简意赅,充满破坏力与威胁性,像极了她的作风。 虽然我本人是非常乐意给她收尸的,但是她的双胞胎妹妹纪希一定不愿意,所以我只好套上校服向学校赶去,心中又窝火又暴躁,虽然我早已习惯被潮音在每一件事情上进行胁迫,但"习惯"不能缓解"愤怒"。 那个臭女人,如果能自然地出意外死掉是最棒的结局,这样纪希就不会太悲伤,而我的世界也清静了。 如果不是怕纪希悲伤,我早就杀了她了。 恼恨地胡思乱想着,我已经跑到了学校。清晨的大道空寂无人,学校也没开门,我翻墙进去,正要走进教学楼时,突然留意到教学楼侧面体育用品仓库的小门四敞大开着。 阴暗潮湿的体育用品仓库。 如果潮音那个臭女人想胁迫我的话,最佳的场所就是那里,她应该就在那。这样想着,我朝仓库走过去,刚迈出两步,突然一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重重地砸在我与体育仓库之间,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 是血。 而从天而降的是潮音。 她的长发在地上铺散出一个美丽的形状,与涂抹在地上的血液融为一体,从她纤细的身体两侧延展开来,像是生了一对黑红色的巨大翅膀。魔鬼的翅膀,跟她很相称。 看来今天是真的要给她收尸了。 我一边擦拭着脸上的鲜血一边想。 原来魔鬼也会有羞愧难当而自行了断的一天?正好死在体育用品仓库与我之间,难道是为了让我的良心受到谴责吗?可惜可惜,良心这种东西我早就没有了。 我走过去轻轻用脚尖踢了踢她的脸,然后淡定地拿出手机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 有人自杀,从教学楼顶的天台跳了下来,我只是无辜的目击者。 令人担忧的,是纪希的反应。 果然,当她得知自己姐姐的死讯时,整个人顿时崩溃的瘫软下来,如果不是我扶住她,她一定会直接扑到在地。她雪白的面容此时更是全然没有半点人色,嘴唇颤抖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眼中无声地溢出。在教师办公室我没办法安抚她,只能扶她坐下,然后递去纸巾。警察与老师们都同情地看着她。 谁不会同情她呢?纪希善良温柔得像天使一样。 "早晨接到了她的信息才会赶来学校的,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只是叫我过来…… "是的,我们没有恋爱关系,一定要说的话,她对我算是单相思……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向教学楼走过去而已,结果她就突然掉下来了……" 接受了警察毫无营养的盘问后,我陪纪希去教室收拾东西,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在我们进入之后瞬间平静了下来,可想而知,片刻前兴奋的吵嚷全是关于今天早晨潮音跳楼自杀的事情。 如果按照普通的道德观点来评判的话,我应该是属于冷血无情、无道德、无良心、无底线的混蛋——当然这一点只有我和潮音知道,平时我可是温柔安静的少年喔——不过看看教室里坐着的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有人死去的消息如同兴奋剂一样刺激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神经,近在咫尺的流血事件在青春与校园的土壤中蔓延得特别快,难道就可以说这些人是善良又无辜的好人?就比我高明许多? 不,他们与我的差距只不过是胆量而已。 他们看到摔成肉泥的尸体会尿裤子而我不会,差别仅此而已。 尽力安抚着纪希的情绪,我拿起她的东西随她走出教室。潮音与纪希父母早亡,两姐妹相依为命,出了这样的事情,纪希要处理的麻烦事很多,而且还要在家休养几天,我帮她向学校请了假,顺便送她回家。 一路上纪希沉默得像一块大理石,只有眼泪一直没停地持续流淌着。 那个该死的女人,即使死了,也要闹得活人不得安宁。看着悲伤的纪希,我的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对冷血的我产生一点作用,那么就只有纪希了。 她是我黑暗生命中的一道光。 送纪希回了家,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手忙脚乱地从冰箱里拿冰镇橙汁出来。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有些心痛地看着她。她是个天使,即使再难过,也时刻不忘为其他人着想。"这只是一个意外,你不要太过……" 纪希惨白着脸转向我,也许是我安慰的语气太轻快了,她的神色看起来滞涩而空洞。 这时,纪希突然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听在我耳中却字字像炸雷一样。 "其实,我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自杀。" "……为什么?"我强迫自己和她对视,试图从她的眼中找出一丝厌恶或怨恨的情绪,但却找不到。她的黑褐分明,深黑色瞳孔的最外边,环着一圈茸茸的碎光,像两口玄密的井,波澜无惊。 "和你没关系,并不是因为喜欢你却被拒绝。"纪希叹了口气。"你不必为姐姐的死感到内疚。" "那么,是因为什么?"听了这话并不能让我感觉安慰。 "因为一盘光碟。"纪希说着,手指在玻璃茶几圆融的边缘来回滑动着,新剪的头发帘齐刷刷地帖服在眉骨上。 光碟么? 我感觉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在疯狂地涌入大脑。 我这一生似乎从未如此恐惧过。 Part Three 本能深处的恶魔 我带上塑胶手套,只穿了短裤背心和防滑拖鞋走进浴室,虽然赤身露体会更方便一些,但是那样会令我失去安全感。 学长的身体有些肿胀,在苍白的浴室灯光下发出类似植物般油亮明丽的光泽。 根据直觉,我认为那些粘腻湿滑的内脏应该是最容易腐烂的,所以我先用刀子将柔软的腹部剖开,泛黑的血液溢出,带来浓重的腥臭味。虽然是第一次进行肢解,不过想来肠胃与膀胱中的内容物定然难以处理,早有准备的我用打包塑料绳将这些内脏的头尾系了死结,然后把它们从腹腔中拽出来,就像收拾鸡、鱼一样。当拽到最大限度之后,再用刀子将内脏与身体之间变得显而易见的联系切开,省时又省力。 学长的胸骨和肋骨非常结实,起初我想站在他胸口跳上两下,但又怕骨骼碎裂得不规则,为后面的工作带来困难,于是便还是采用了保守的方法,用锤子慢慢地敲击,直到我能够取出他色彩漂亮的肺叶和心脏。 当我拿着一颗心脏在水龙头下用细细的水流冲洗时,我不禁也怀疑起自己为何能够保持冷静,也许于我而言死亡并非最恐怖的事,所以我才能平和面对,而当某些会触动到我心中"恐怖点"的事发生时,我其实也会和普通人一样畏惧、尖叫、流泪。 昨天晚上,被电话里带着哭腔的纪希哀求着,立刻去她家看看时。我知道她一定是做了傻事,上次从学校送她回家之后她拿出一张令我头痛不已的光碟,然后声称要让制造这张光碟的人为她姐姐的死亡付出代价。 我当时一个劲儿地劝她千万不要那样做,我不希望纪希的手上沾染鲜血,我希望她能摆脱这个糟糕世界上所有的阴霾,平安地长大成人,与被我承认的某人结婚生子,幸福地度过一生,而我会在暗处默默地守护着她,这就是我最大的梦想。 但我还是低估了她,自从潮音死后她整个人都变了,而昨天晚上当我焦急地赶到她家时,她正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连房门都没锁,而躺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位倒霉的学长,全身散发着难闻的酒味儿,还有一地花瓶碎片。 显然是纪希诱骗学长和她一起回家,然后给学长灌了酒,又用花瓶砸碎了他的脑壳。 ——幼稚的杀人手法,简直破绽百出。 我抓住纪希的肩膀轻轻摇晃,迫使她看着我的眼睛冷静下来,我询问她是如何将学长带回来的,整个过程中是否有被熟人看见的可能,有没有在电子通讯设备上留下证据。她茫然地用手比划着,哽咽地说明她是在学校人都走光了之后,在回家的小巷子里碰见学长一个人靠在墙上抽烟,所以才临时起意上前搭讪。当时天已经很晚了,去便利店买啤酒时也只有她自己进去而已,而她所住的老式小区也不存在监控设备。 听起来还不错,虽然痛哭流涕的女人的话很难作准,不过反正我本来也没想过自己这种人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想尽量为纪希多做一点事,所以即使是再糟糕的后果,我也打算为她承担下来。 "纪希,听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这样对她说,看见她露出不安与心痛的神情时,我满足了。 还有人会为我难过,为我流泪。 纪希的家与我家只隔了一排居民楼,那天我在她家等到午夜,清理了各种可能的证据,然后在身上淋了不少酒,把学长僵硬得可怕的尸体背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带着酒醉的朋友回家一样。 一路上连个鬼影也没有,学长当夜就睡在我的床底下。 "唔,还是上下铺呢。"我对学长的尸体调侃道。 现在还是回到分尸上来,把内脏都清洗干净之后时间已过了中午,我将干净的内脏放在一只大盆里,然后小心地洗去身上、脚上的血迹,用卫生纸擦干脚之后光脚走出浴室。 虽然很恶心,但现在是午饭时间,我从塑料袋中拿出两盒速食米饭套餐,用加热包热了,鱼香肉丝和红烧肉都能令我联想起内脏和脓血,但我仍然皱着眉头一样吃了一半。吃好了之后,我回书房用笔记本联网,登陆了班级中男同学们聚集的一个游戏论坛,用我惯用的ID在几个攻略帖子下留言。 ……高中男生在肢解别人的过程中应该是不会有闲心去游戏论坛灌水的,这也是制造假象的方法之一。 下午的工作比较令人头痛,为了斩断四肢、头颅与躯干的联系,我用上了锯条,纤细的锯条切割骨骼与肌肉的确是颇有些为难,不过最后还是办成了。皮肤、肌肉、黄色的蜂窝状脂肪层被我一片一片切削下来,用自来水冲干净,然后和内脏分开放在另一只大盆中。 做完这些之后,我开始剁肉馅,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就会去买一台家庭用绞肉机了,不过现在才想起来已经晚了,绞肉机的目的性太明确,我懒得冒那种风险,于是就剁剁停停,不时摘掉手套掏出手机上网在班级群中插科打诨几句。 如果那群绵羊一样的蠢货知道我一边打屁侃大山一边和尸体打交道的话,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不过其实大家每天不都在吃尸体么,牲畜的尸体,植物的尸体,蒸着吃、煮着吃、炒着吃、炖着吃的,都是尸体,只不过因为不是自己的族群,所以才极少有人提出意见。 剁好的肉馅,一部分放在锅里加上油盐酱醋炒熟,然后和中午剩下的鱼香肉丝、红烧肉、大米饭混在一起,扔进垃圾袋。真可惜我实在是没有胃口,而且也没养狗,否则一切都会简单得多了。另一部分肉馅则用保鲜膜封装后放进塑料袋,明天早起晨练时可以拎去江边倒掉。 其余没剁好的部分,用保鲜膜仔细地封装好,放进冰箱冰起来,以后有时间的话可以慢慢剁,至于骨骼与头部暂时还是存放在浴室,等明天用微波炉弄熟,再一点点用虎钳碾碎。 至于现在,我要休息了,碎尸是个体力活,一天下来我的两条手臂以及肩膀已是酸痛肿胀,等到明天一定会痛得更厉害,如果只有纪希一个人的话她一定没办法做到。 我服下了安眠药。 一年前我被诊断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状,不过珍贵的安眠药我只会在极度难以成眠的夜晚才会吞服,因为我觉得它们"总有一天"会在更重要的地方派上用场。 Part Four 诱骗天使 晚上八点,是这所高中放学的时间。 我和纪希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等学校的人走得差不多,才一前一后往校门外走。三年级的学长阿絮已经等在那里,满脸的不耐烦在看到纪希的一刹那变成了假笑。纪希没迎上去,而是向他打了个手势便走开了,那蠢货大概以为纪希在害羞,便乖乖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像只贪食的野狗。 我跟在他们两个人的后面,阿絮学长的身材较为瘦小,这会给碎尸带来很大的便利,上次我真的累坏了,还有最后几块肉在冰箱里冻着。前几天我去了宠物市场,不过饲养大型犬需要办理一些复杂的手续,很容易暴露。 纪希的口袋里装着我家的钥匙,她将会带那个蠢货直接回我家,然后拿出冰箱里的安眠药冰橙汁好好地招待他,说实在的,只要在半路上碰上任何一个熟人,我都可能会完蛋,不过一来我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二来只要找不到尸体警。察什么都做不了。 碎尸时我还算心无旁骛,唯一令我产生厌恶感的时刻就是处理生殖。器,我对管不住那东西的人统统鄙视到家,觉得他们根本就配不上高等动物的称号,否则我也不至于遭遇到如此麻烦的境地。 一切的起源就是那张光碟,那天纪希在我面前播放了它。 "有一次我半夜偶然撞见姐姐在看这个……"纪希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是羞耻还是愤恨的奇怪神气。"你要看看吗?反正她已经死了,无所谓了。" 我就是不看也十分清楚那里面有什么,因为当时我也在现场。 光碟开始播放后,先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忽然略过一阵强光,大概能看清是学校教学楼后的体育仓库。端摄像机的人手不稳,一直在抖,从镜头外传来模糊语声,随后是一声压抑的尖叫。 少女绝望的哭喊,衣物碎裂的声响,和少年们不怀好意的怪笑,体育用品仓库斑驳的墙上光影交错。随后镜头一转,屏幕上出现了潮音挂满泪痕的脸,还有两张熟悉的少年的脸。 其实不止是两个人,还有一个高一年组的小头目在端摄像机。 那天,放学后走迟了的我,偶然撞见体育用品仓库里的这一幕,虽然潮音与纪希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但通过发型还是可以辨识的。经过初始的震惊后,"去救人"这个常识性的选项被我狠狠地无视了。 察觉到门外有人,三个不良少年暂停了动作,神色阴沉地向我望过来,口中被不明织物堵住得潮音满面泪痕地举起手向我求助。然而,我只是淡漠地笑了笑,随后说出了大约是我这一生说过的最残酷的话来:"两位学长要加油啊,还有你,好好录,以后可以用来胁迫她就范的。" 那三个人全都呆住了,他们知道潮音平日与我走得很近。 片刻后,他们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个最猥琐的胆小鬼,我也没多留,体贴地关好门离开了学校。 我的身体被无穷无尽的快。感冲刷着,激越的血流撞击着血管壁,令我几乎站立不稳。潮音受到了惩罚,或者说是"惩罚"还太轻巧了,她整个人应该会被这件事从内至外,干干净净地破坏掉吧? 果然,受到侮辱后的她,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如同化身成了一只绝望的母兽,扑上来对我又抓又咬,而我只是冷笑着站在原地,对她提出的每一个请求说"不"。 "求求你,抱抱我……" "不。" "对我说你爱我……" "不。" 再然后,她就跳楼自杀了。 见到她的尸体,令我十分愉悦。 将喝下了安眠橙汁后陷入昏迷的阿絮学长放在浴室的塑料布上,割开静脉进行放血时,我的心情十分平和。 为了不让本月的用水量激增,这些天一有机会我就在路过的每一家便利店购买瓶装矿泉水带回家,目前已经囤积了相当可观的数量。 放过血后的阿絮学长显得更加瘦小了,在放血的过程中他醒过来一次,不过当时他的失血量决定了他已经不能再做出反抗,因此我只是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绝望如同一盏忽然熄灭的灯,看起来非常可怜。 其实,即使道德沦丧如我,也有过如此可怜的时候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 Part Five 荆棘丛中的小王子 阴暗负面的童年回忆可能会造就扭曲的人格,这个结论用在我身上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当母亲因病去世后,继父与我之间的关系就变得相当令人尴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也并无半点感情维持,完全不过是被强制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继父的脾气暴躁,性情阴鸷,是一个酗酒而贫穷的男人。 然而那并不是最糟糕的。 在某个夜晚,喝醉了的继父如同往常一样踉踉跄跄地闯进我的睡房,我蜷缩在湿冷的被窝里装睡,因为一旦醒来定是一顿毒打或臭骂。可那夜他并没有,他嘴里喃喃地念着母亲的名字,被酒精与情欲浸泡得沙哑的嗓子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他凑过来,长满胡茬的刺人的脸在我的颈窝中暧昧地磨蹭着。 其实他并非思念母亲,他只是想要女人了,却没钱可买。 我感觉很恶心,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体内游移撕咬,当那个男人把手伸进我的睡衣里面时,我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喊大叫起来,而回应我的呼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头狠狠撞在床柱上,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牙掉了不要紧,还会长出来的。 因为那年我只有八岁。 从噩梦般的一夜开始,我陷入了荆棘丛,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无尽的痛,从身体到心灵。 噩梦持续了三年。 就在这三年间,我渐渐变成了一个脱离人类社会的古怪存在,我不觉得自己是人,我只把自己当成一袋垃圾,一团邪祟。 直到隔壁搬来了母女三人。 一定要说的话,我的眼中只有纪希而已,与她的双生姐姐潮音完全不同,纪希天性善良、敏感,却并不刨根问底。 那天我独自蹲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抱紧伤痕累累的身体颤抖时,纪希递了纸巾过来。 我冷冷地抬头看着她,我的眼眶早已干涸。 "对不起,我以为你哭了……"纪希讷讷地收回了纸巾。 随后,她把它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她在为我难过,为我流泪。 Part Six 孽生 这是最后一个人了。 当我看着纪希引着高一年组的小头目走在荒僻无人的小巷中时,我不无宽慰地想到。 这家伙的确是蠢货一个,如果换成是我,平日里要好的两个伙伴相继失踪后,我一定会提高警惕的。不过话说回来,以这三人素日的不良表现来看,偶尔旷个几天的课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杀死了最后一个人之后,我感觉很轻松。 接下来的工作还有很多,连续高强度的碎尸让我多日难以安眠,整个人都处于恍惚朦胧的状态,一根紧绷的弦梗在脑中,就快断开了。但无论怎样,帮纪希消弭了心中怨恨,我的命运会变得如何已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中。 清理了纪希可能留下的所有痕迹,包括钥匙、门框、杯具上的指纹,地板缝中的长发,玄关瓷砖上小巧的鞋印……做完这些后,我将纪希送出了门。 "直到今天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有很认真地将与你有关的证据清理干净……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纪希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我太累了,几乎要出现幻觉,几乎要从纪希的眼中看出一丝阴狠的光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纪希点点头,认真地一字一句重复着。 看着她可爱的模样,我有点憋不住地想笑,我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脸,但又担心自己的指尖残留着那个少年的血,于是便不自然地垂了下来。 纪希留意到这个动作,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 她走了之后,我回到浴室继续进行起我的切割艺术,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虽然我还有力气,但十一点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最后时限,晚于这个时间的话任何噪音都会被放大,让被吵醒的邻居向警察恼怒地抱怨着"XX家的小孩天天半夜剁肉馅"绝对不是我希望的结果。 洗去身上的血迹,我服下安眠药躺在床上。 我梦见了十二岁的夏日夜晚。 那天我放学回家,酩酊大醉的继父瘫软在沙发上,冲我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大喊道:"快去做饭!想饿死我吗?!" 我像往常一样根本不去试图与他作对,只默默地去做他吩咐下来的事,淘米,洗菜,做饭。我不知道这种屈辱的生活还要继续多久,也许是一辈子,毕竟我无法断言我的一辈子能有多长,就算立刻结束在那个男人的手中也不是不可能。 那天我煮了小米粥,我很累,望着一小簇不断跃动的蓝色火焰,我困倦地闭上了眼睛,伏在灶台上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灼热的刺痛惊醒的,当我睁开眼睛,我看见小米粥溢了出来,蓝色的火焰遇到米粥的汤水便刺刺啦啦地蒸腾出味道刺鼻的烟雾。 会挨打的,会因为"粥溢出来"而受到凄惨又屈辱的虐待。 我冲到窗前,想放进新鲜空气,但当我的手触碰到窗户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什么"就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猛地划破了我心底潜伏的黑暗。我冲进起居室,发现那个男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正对着头部的窗户大敞着。 没有时间思考了,我咬牙抵抗着强烈的眩晕感,跑到窗前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奋力合上窗子,跑到屋外关上了门。 会死吗? 他会死吗? …… 将我从关于往事的梦境中拖入现实的,是窗外凄厉的警笛声。 当他们冲进屋子四处搜索时,我仍然迷茫地陷入在昨夜的梦境中难以自拔,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连滴血也没见,却在我心中刻下了最难磨灭的一笔。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冰凉的手铐落在腕上。 这是早就应该来到的惩罚,对我十二岁那年杀人事件的惩罚,它来得太晚了。 晚得就如同纪希给我的救赎。 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它把一切都弄得迟到了。 纪希来见我最后的一面时,我有点认不出来她了,她变了,也许是发型,也许是神情,好像脱去了一件邋遢的旧衣服。她看着我的神情中带着一丝阴狠。 我困惑地伸出被镣铐限制在一起的双手摸了摸面前的玻璃,叫她的名字。 虽然很自私,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我希望还能看见她为我难过,为我流泪。 然而纪希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漠的微笑。 "真是太好了。"她说。 "你说什么?"我一时无法领会这句话的含义。 "你得到应有的制裁,真是太好了。"纪希这样说着,嘴角上挑出一个恶毒的弧度。"虽然你是个犯罪天才,不过总有人要揭露真相。" 我们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闷了,好像每一个原本漂浮在空气中的微粒都被某种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地上。我感觉呼吸困难,像一只搁浅的鱼。 "她出事那天,你明明看见了,却没救她。"纪希一字一句地说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大块沉重的负累,将我一点点压进意识之海的深处。"你们每一个,都要受到惩罚。" 我认真地注视着她的脸,但我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我无法看清楚,我试图用手去揉眼睛,有冰凉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淌在我的手上,这东西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我八岁时的那个夜晚,之后它再也没造访过我的眼眶,害得我几乎要忘记了它的名字。 ……是眼泪。 我看到我生命中的最后一道光正在迅速地暗下去。 没有救潮音,是因为我恨她,虽然任何解释都于事无补,但潮音与纪希完全不同,她的天性中带有一种甜美的残忍。 我的继父因"意外"中毒身亡的一幕被潮音看见了。 那天当我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外时,身后传来一个人兴奋的笑声。 "你杀了他!"那是潮音,扎着两只麻花辫,漂亮的大眼睛中闪烁着暴虐又邪气的光。 "……杀了。"我应答的声音是颤抖的。 "太好了!太好了!"潮音拍着手,快乐而亲昵地挽起我的胳膊。我理解她的这种快乐,我与她的快乐是同样的,在屋子里慢慢步向死亡的男人是一个残暴的恶魔。"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于是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个邪恶的秘密。 但这是一枚定时炸弹,我一直隐隐约约地担忧着。 终于有一天,潮音突然对我说:"我要把那件事讲出去!" "什么?" "你杀死那个男人的事!" "你疯了!" "你喜欢纪希是吗?"潮音执拗地望着我,她的眼中是赤裸裸的爱慕与一丝把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蔑视。 "……不喜欢。"我吃力地说。 "你最好不要喜欢她,我们才是拥有同样秘密的人啊。"潮音这样说道,她的眼中有两枚黑色的漩涡,暗沓涌动。 她开始提出各种各样荒谬的要求,迫使我满足她一切的欲望,她在需索爱。 然而爱是无法被需索的。我开始恨她,恨她说的每一个字,恨她的每一个表情,恨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与纪希一样的甜香味。 当看到她遭受凌。辱时,我是真正地从心底泛起了复仇般的快意,其实我比她更清楚那种感觉是多么恶劣。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纪希柔软的语调将我从崩溃边缘拯救了回来。"你究竟是如何分辨双胞胎的?" 双胞胎。 也许是根据发型和神情吧,纪希的神情是天真而温柔的,潮音是冷厉而暴虐的,是这样没错。 "所谓神情的区别,难道不是你的偏见吗?因为更喜欢纪希的缘故,才说服自己头发偏短的妹妹看起来更善良纯真,而头发偏长的姐姐看起来很坏。"纪希微微一偏头,好像有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要讲,而自己已经第一个憋不住了一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但是……我那善良纯真的妹妹,不是早就摔死了吗?" Part Seven 被人嫌弃的姐姐 清晨,潮音带纪希来到教学楼的天台。 前一天晚上她们去过理发店,潮音让理发师给自己剪了一个和纪希一模一样的发型。 "可以吗?这样就完全分辨不出来了啊!"开朗的理发师看看这两姐妹,笑着说道。 清晨的风很冷,吹动着二人一模一样的长发。 "纪希,你看,他来了。" 她们两个坐在天台的边沿,四条腿晃来晃去,纪希只知道姐姐有话对自己说,心中毫无防备,探头向楼下看过去。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潮音忽地跳起来,奋力将纪希往楼下一推…… 如果纪希死了,那么从此我便可以以纪希的身份活下去。 就让全世界的人都以为死去的是潮音吧。 肮脏的潮音,被人侮辱的潮音,偏执的潮音,被最心爱的人嫌弃的潮音。 名叫潮音的可怜虫,就让她死在人们的记忆中。 没有人会为我难过,为我流泪。 第七个故事:城堡入侵者 我那么喜欢她。 可是我知道自己绝对配不上她,我能做到的唯一的事就是潜伏在她每天的必经之路上偷偷看她一眼,像个窃爱的小偷。 她是个千金小姐,我曾经跟踪她去过她的家,那是一座华美的洋房,院子中是绿茵茵的草坪和华丽繁复的欧式雕塑喷泉,一扇大门冷冰冰地横亘在我与她之间,一个警卫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履行着开门关门以及用眼神威慑路人的职务。 她的家简直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我每天躲在远远的角落里远远地观望,看她像个公主一样被保卫得严严实实地进出城堡。她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或者说,她从来没看见过我,如果她看见了,她一定会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因为我生得丑陋,造物主并不总是那么公平的,在容貌方面,我比与我同龄的许多伙伴还要差上一些。 所以在跟踪她的时候,我总是万分小心,不敢暴露自己的形迹。 可是我不甘心,哪怕是一生一次,我希望能触碰一次梦中的公主,和她说一句话,这样,就算没白活。 于是我开始计划,我全方位三百六十度地研究那座城堡,可是大门有守卫,围墙高高的安装了尖刺,还有红外线报警系统,花园里养着凶恶的狼狗。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全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了。 只除了两个方向,是天然的缺乏保护。一是天,一是地。 从天上掉下去,从地里钻出来。 绝望的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两个方法。从天上,不可能,我没长翅膀,也搞不到飞机。 但是从地下呢?像犯罪小说里写的那样,囚犯在监狱中挖凿地洞以逃生。但是要不为人知地挖一条通往别人家里的地道,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这天,我在街上像往常一样灰溜溜地垂着头贴墙根走着,脑子里装满了入侵城堡,触摸公主的幻想,这时,马路上一个圆圆的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个井盖,不知道被什么人搬离了下水口,井盖半遮半掩着,好像一种诱惑。 我走过去,井盖下腐臭的垃圾与污水反射着金粉般的阳光,清凌凌地晃动着,像一块黑色的大果冻。 灵光乍现,我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 最开始,井盖下的恶臭几乎要把我熏晕过去,但我坚强地摸索着在下面行走,浓稠而滑腻的粘汤擦过我的身体,粪便与各种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垃圾漂浮在水面上,从我身边缓缓掠过。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习惯下水道里的环境,垃圾与污水温暖地包裹着我,仿佛就像最初在母亲体内的感觉,令人无比安心。 在这里,没有姑娘会被我的丑陋吓得尖叫起来,没有小孩子会恶作剧地笑着用木棍追着我打,朝我扔石头。 这里是属于我的世界。 我走着,按照脑海中模糊的方向,下水道中的骑士,披着垃圾的盔甲,勇敢地趟过恶臭的污水,向城堡进发。 终于有一天,在恶臭的下水道中,我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味。散发着香味的水热乎乎地从哪一户人家的下水口流出。 我好奇地捅开下水口的铁网,看过去。原来是有人在洗澡。 而洗澡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我梦中的女神。 我惊呆了,奋不顾身地从下水口中挤了出去,我已全然忘记了后果,我快步跑过去,轻轻用鼻尖碰了碰女神的脚踝。 女神惊讶地扭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尖叫起来。 "天啊!"她连衣服都没穿,就打开门跑了出去。 我"吱吱"地叫着,大声向她述说自己的爱意。 "来人啊!有老鼠!" 她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充满了憎恶。 第八个故事:伸手触摸黑暗 大约一年之前,我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亲人的我,由于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双目失明。这种心因性失明,可能会持续一生,但也可能会在某天突然康复。怀抱着这样的希望,我从导盲犬培训中心领回一只一岁半的拉布拉多,开始了独居生活。 我为导盲犬取名叫小彻,它聪明而温柔,在最初的日子里,每当我因伤感和绝望流下眼泪,小彻就会蹲坐在一旁轻轻舔我的手,呜呜叫着,安慰着我。在小彻的帮助下,我渐渐适应了在黑暗中生活,并且利用每日早饭及晚饭后的时间在家附近散步,因为医生说保持良好的心情是复明的重要因素。 有小彻在,一切都很好。 不过从来没豢养过宠物的我,被气味的问题困扰着,虽然小彻是短毛犬,而且被我收拾得很干净,但是仍然无法完全消除小动物特有的味道,因此阳台的窗子我每日都留一条小小的缝隙用来通风。至于安全问题则在考虑之外,因为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被偷被抢的价值。 今天也一样,带着小彻在附近的街心公园中漫步。 ****** 与那双手的相遇,被我认为是命运的邂逅。 那天从化学实验室下班回来,结束了一天疲累工作的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观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是我释放压力的独特方式。 不要以为我是色情狂之类的可疑人物,因为我的观望点只是"手"这一器官而已,至于面部相貌与身材之类的问题不在我考虑范围内,对于人的手我怀抱着一种独特的狂热,我认为那是人身体上最智慧与美丽的器官,手是除去大脑之外唯一能将人与动物完全区分开的事物,靠一双灵活的手,人类才得以使用各种工具。 就算有一天,鱼、狗、猫、虫子或者别的什么生物获得了与人类一样发达的大脑,想必它们也不可能灵活地用双手去敲击键盘、裁剪衣服、烹制美食…… 手,才是先决条件。 和往常一样,今天我也没有遇到合适的手,神色匆匆的行人们,他们的手和他们的神情一样,被都市生活压榨得干瘪而呆板。 直到我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小彻,慢一点,我跟不上了。" 小彻? 我好奇地回过头。 我的全名当然不叫这个,不过是幼年时妈妈用作小名,这般随意称呼我而已。 令我郁闷的是,叫小彻的那位似乎是一只奶黄色的拉布拉多导盲犬,它一副元气十足的样子,拉着它的主人快速行走着。正要离开时,我的目光落在拉着牵引绳的那只手上。 一只完美的手,纤细白皙,手指颀长,小巧的关节显得灵活而聪慧,皮肤看起来十分细嫩,可能因为是盲人的缘故,不经常从事体力劳动,才会拥有这样养尊处优的手,但又不像那些大小姐的手一样傲慢冷峻。这样的一只手,被牵引绳缠绕了两圈,勒得稍稍泛红,令我顿生怜惜之情,想去将它解救出来,就像勇士解救被恶龙绑架的公主一样。 就是这样,我下定决心,起身跟了上去。 ****** 今天小彻似乎很烦躁。 从街心公园走出来回家的这一路上,小彻动不动就突然停下脚步,拉着我在原地一边转圈,一边示威般地向着什么方向低吼。 于是我干脆和小彻一起站定了,用我看不见的眼睛四下里打量着。 黄昏的街道仍然能感觉到余晖的温暖,路上很安静,听不见车行或有人走动的声音。 "有谁在那里吗,小彻?"我蹲下身抚摸着小彻的头,轻声询问道。 "呜呜……"小彻发出低沉的声音,但因为感觉到我的安抚,重又平静下来,拉着我步态坚定地向家去了。 "就算有小偷强盗,有小彻在也不怕的。"我这样对小彻说。 回到家里,我解开小彻的牵引绳,便放它去吃东西,门口的食盆里装着狗香肠,我每天出门前都会备好放在那里,作为小彻将我平安带回家的奖励。 ****** 简直漏洞百出,乱七八糟。 连续观察了一个星期之久,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就是我可爱的公主的生活环境吗? 不仅一个人独居,而且阳台的窗子常年不关,又没有防范心理,每天散步都是一样的"家——街心公园——家"这样的路线,唯一具有威胁性的只有那只拉布拉多而已,不过即使再怎么聪明警觉,也不过是只狗罢了,只要有心对付,任何一个新手小偷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制定出潜入计划,连撬锁都不必学。 今天我决定开始行动,从化学实验室出来,走进更衣间,脱掉白大褂后是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软底的胶鞋十分适合悄声行走,里怀口袋里的玻璃瓶中装的是给拉布拉多准备的小礼物。 只要在家中无人时爬上二楼的阳台即可,在大学期间我可是学校攀岩比赛的一等奖获得者,这根本就难不倒我。而且根据我的调查,这座老房子的背阴面,平时鲜少有人路过,速度快一点,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确认那一人一犬出门散步了之后,我快速地攀爬上了二楼阳台,拉开窗子跳了进去。 "顺利得超乎想象。" 当我的双脚安全地落在阳台地面上时,我这样对自己说。 门口的食盆中放着几根狗香肠,应该是作为散步归来的奖励,真是单纯得可爱的主人,想到那只白皙美丽的手是如何灵巧地撕开包装袋然后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捡起狗香肠放在食盆中的,我就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变成一根狗香肠。 从里怀口袋里掏出小礼物,我将透明的液体尽数淋在香肠上。 打扰我与公主的约会,是罪不可恕的。 所以做个好梦吧,小彻。 ****** 今天回家之后,小彻的举动有些怪异。 以往一旦放开牵引绳它就会立刻跑去吃香肠,不过今天小彻对香肠的兴趣似乎减弱了,只是围着香肠呼哧呼哧地嗅着,迟迟不肯下口。 "小彻生病了吗?"我担忧地弯下身抚摸着小彻。 小彻沮丧地呜呜叫着,走进我的卧室趴在床边,似乎对没有胃口吃香肠一事感到深深的苦恼。我摸索着把食盆端了过来摆在小彻嘴边,顺手摸了摸它的鼻子。湿润的鼻头表示犬类身体健康,我稍稍放下心来,进行过简单的洗漱过后便躺在床上掏出耳机来听音乐,这是除了散步之外唯一的消遣,阅读完全行不通,因为我不想学习盲文,总觉得既然会某天突然复明,就没有必要去学习那种东西。 小彻却不像我一样,它不知如何消磨时间,只是满屋子溜达,像我的保镖,令我安心。 不知不觉,我开始犯困,摘掉耳机,我向床外伸手,摸到了小彻毛茸茸的头。 它正在吃盆里的香肠,看来是已经恢复了食欲。 吃过了香肠之后,小彻把食盆叼回门口,那是它的好习惯,比一些调皮的人类小孩还要懂事。 "当"的一声,是食盆落地的声音。 小彻突然大声吠叫起来。 "小彻!"也许是听见了邻居回家发出的脚步声,我试图喊它过来。 听见我的声音,小彻又意犹未尽地叫了两声,便向我走了过来。 "小彻乖,小彻乖……"我困得很,只像往常一样伸出一只手去。 小彻凑过来,温暖的鼻息轻轻打在我的手上,柔软的舌头安静地舔舐着我的指尖,我感到很安心,很快便沉沉睡去。 ****** 与公主的约会进行得非常成功。 狗的鼻子的确很灵敏,闻出了香肠上微弱的药味儿,不过再怎么样,毕竟只是一只狗罢了。 望着躺在我面前酣然大睡的拉布拉多,我有些轻蔑地想到。 把自己的安全全部寄托在一只狗身上,是自己的不对。 "小彻!"屋子里的人在叫它,我紧张地踮起脚尖走进去,蹲在床边。 离那双令我朝思暮想的手只有十公分不到的距离,但是如果我去抚摸它,或者被那双手所抚摸,那么手的主人一定会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然后我或者落荒而逃,或者被警察抓住,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人杀死切下手来逃跑……这些可能性都不在我的计划中,作为重点高校的化学教师,我还是颇有前途可言的,不可能丧心病狂地为一双美丽的手而杀人。 那么…… 美丽的手在我面前恣意地伸展着,美而不自知。 它在等待着什么?那条狗吗? 想到这里,我伸出舌头,怀抱着如同赌博一般的心情,轻轻地舔了一下那只手的指尖。 手的主人没有丝毫异样的表现,只轻声念道:"小彻乖,小彻乖……" 于是我按捺着激动如蒙圣宠般的心情,又舔了一下,一下,一下…… 我的身体因兴奋而颤抖得如同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如此这般,我的潜入计划又进行了一次,但是到了第三次时,聪明的拉布拉多就不再愿意吞食沾药的香肠了。那天我被迫在大衣柜里待了整整一夜,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才找到偷偷溜出去的机会。 这样下去,绝对是不可以的。 我想了想,决定要结束这段扭曲的关系,我要勇敢地站出来,光明正大地成为那双手的恋人,每日牵着她,吻她,抚摸她…… ****** 这天吃过了早饭,我如往常一样带着小彻去散步。 在回来的途中,我意外地被人叫住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不过我注意你很久了……这样也许会让你觉得唐突,但是,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可以吗?" 我的脸烫得要命,自从失明并开始深居简出的生活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异性像样儿地接触过,更不用提在大街上被搭讪。 "……呃,我的眼睛……"我有些词穷,怕对方根本没注意到我是个盲人的事实。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我不介意呀。" 女孩子娇俏的声音,如同天使的呼唤,虽然看不见,但是她身上传来好闻的清香,应该是用了森林系的香水。 不知为什么,感觉这味道很熟悉。 ****** 当我索要他的联系方式时,他的脸红得很有趣。 其实仔细看看,他长得也称得上帅气了。 也许,我会把对手的爱恋分一小点给他也说不定呢。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