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灯》作者:灯似 文案: 世间有盏兔儿灯,燃尽故人未散魂。 林涂有一盏灯,能将枉死之后魂魄在世间不散的人送入轮回。 只是她一觉睡了近千年,醒来却发现兔儿灯的灯芯不见了。 听闻鬼王大人治下严明,林涂提着灯便去告状。 谁曾想,那鬼王大人竟是林涂千年前的夫君 是自己曾为了他,硬闯冥河,生生捞回魂魄才得以活着的夫君。 也是一纸休书,将正在病中,毫无自保能力的自己丢弃在敌军营帐中的夫君——准确地说,该是前夫。 毕竟那些爱也好恨也罢,灯火尽,笙歌冷,不过大梦一场。 听闻那日,鬼王殿的守卫们亲眼见着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鬼王大人失态。 他们面前总是毫无表情的鬼王大人,竟是拉着那姑娘的衣角,红了眼角,却说不出句囫囵话。 而那姑娘却是甩开了鬼王大人的手,道了声自重。 鬼王顾言风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在他还活着时,被他亲手丢弃的人。 他找了近千年,那人的一缕头发都没能找到。 直到那日,听闻有人闯进了鬼王殿。他本不耐亲自去,却听下边的人多嘴提了一句,是个提着兔儿灯的姑娘。 到了大殿,日日出现在他梦里的姑娘正好生生地站在当中,如同过往。 他啊,死了又活,谁曾想,到头来,山河依旧,爱也依旧。 1v1 he 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涂 ┃ 配角:顾言风,沈朗月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生前不努力,死后没坟地。 立意:坚持自我 第1章 玄猫 七月半,中元节。远春山上的槐花树纷纷开花,惹得半里全是槐花香。 背着背篓的老人抬头看看阴沉的天,加快了步伐往山顶赶,背上的小竹篓里装满了药材,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颠动着。 “阿黄爷爷。”这深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成了精怪的花草,一只刚刚百岁的人参精正等着粗胖的胳膊腿,扯着老人的衣服往上爬,老人叠声制止,“小人参,今儿快回家。回头子时百鬼夜行,被吃了可没处哭去。” 坐在老人肩膀上的小人参精小脸蜡黄,抓着老人衣服的手抖个不停,连声音都带了哭腔,“阿黄爷爷,树爷爷说今儿是他的命劫,我没地儿回了。” 头顶不知哪儿来的乌鸦群扯着嗓子飞过,两三片鸦羽打着旋落到老人面前,阿黄抬起头望向天边,太阳的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在山边,他打了个激灵,顾不上别的,将小人参精也塞进了背篓里。“那你先跟我回去,今儿晚上可得静悄悄的。” “哎,哎。”小人参精迭声应着,乖巧地在竹娄角落里做好。圆滚滚的手里还抱着一只根还带着泥土的草药。老人颤巍巍地将背篓的盖子盖好,背上竹篓,慌慌张张赶往远春山山顶的竹屋。 等他到了竹屋,月亮已经高高悬挂在空中。老人抬头看了眼发了毛的月亮,将竹娄在一旁茅草房里放好,取上放在墙角的一盏纸扎灯笼,推开了小竹屋的院门。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合抱粗的槐树。满树坠着白色的槐花,带着夜间清凉的风吹过,噗簌簌掉下来满地的白色槐花瓣。老人提着灯笼坐在石凳上,守着槐树。 不知过了多久,乌鸦群从山顶飞过,扑棱翅膀的声音让老人从睡梦中惊醒。他看向槐树,竟是发出淡淡的光。 梆—— 老人只觉得脑门里传来一声钟响,夜半子时,鬼门大开。他慌慌忙忙在槐树下跪倒,脑门紧贴着湿润的泥土,不敢动弹。 只见一穿着烟云蝴蝶裙的女人在层叠槐花中坐起身来,眉间一点翠钿在月光下,映出丝丝湖蓝的光。 “姑娘,您可算醒了。”老人依旧以头触地,直到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黄,你怎这般老了?”女人眼如水杏,眉如春山。她伸出一双手将跪趴在地上的老人扶起,见记忆中穿着一身月华锦衫的翩翩少年竟是老成这样,有些惊讶。 “姑娘。”阿黄声音有些许苦涩,“离您上次见着我已经过去了千年。” “这般久了?”女人有些诧异,慢悠悠地抬起手,随着她的动作,只见星河上有萤火样的光随着她的动作倾泻而下,落在阿黄的头上、肩上。 那些光亮刚一落下来便消失不见了,而原本佝偻着腰的老人身形渐渐拔高,不过片刻就比女人还高上了一头,原先的衣服也短了一截,一身鸡肤也变得光滑如幼童,一头鹤发从根部开始像是有人用墨笔涂抹一般,变成了黑发。 “多谢姑娘。”阿黄名叫黄路,是千年前修炼成精的一只黄鼠狼,饶是精怪,近千年的岁月流淌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现在见自己的容貌音色都变回了初初成精的样子,不由十分惊喜。 黄路往前两步,对着女人更加谄媚。然而黄路初成精怪时的相貌俊朗,饶是做出这般举动来,也一派风光霁月,赏心悦目的模样。 “我这是又睡了多久?”槐树上吊下来一张槐花打底的床,女人坐了上去,随着她的动作又有不少花瓣掉落。她颇为嫌弃地打量了两眼黄路身上的衣服。 黄路图方便穿着布衫,这时颇有些羞地揉了揉鼻尖,“姑娘,距离我找着您已经快百年了。” “竟又是这么久。”女人走了两步,一双秀气的玉足踩在泥土上,压出浅浅的坑来。她重新翻身躺上槐花床,头顶星河闪烁,女人轻叹一声,不再看向黄路。 槐花吊床摇摇晃晃,夜空星辰明明亮亮。 林涂睁着眼望着那轮长了毛的月亮。七月半的夜风有些凉,吹动她的裙摆在半空中摇荡。风里掺杂着些许纸钱香火气,有那么几缕鬼气混在其中,被风送进了这小院子,林涂眉头微皱,只觉得那股味道难闻不已,她挥了挥手,有银光自她指尖落到地上,泥土地里竟是长出大片大片的花来。 黄路回了自己的茅草房,从床底摸出一个上了锁的水楠木做成的箱子。小人参精从竹娄里探出脑袋,他嗅了嗅,眼神变得有些迷离。“阿黄爷爷,这边灵气怎这般浓郁?”等抱着箱子的人转过身,人参精瞪大了眼睛,一个趔趄往后两步,摔了个倒仰。 黄路没好气地瞪了没眼色的小人参精一下,“收声,快回去躺好。” “诶——”小人参精迷迷瞪瞪的,在原地打着旋。没法子,黄路上手提起了小人参精,将它塞回了自己的小竹篓里。黄路的小竹篓虽然看着平平无奇,但在这竹篓中,能避免被林涂散发出来的灵气诱惑地迷了心智。果不其然,小人参精没躺一会儿,眼神便清明起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黄路,“阿黄爷爷……” “行了,你个顽皮的,倒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乖,等明儿,我再带你去见林姑娘。”黄路伸手重新把竹篓盖子盖好,然后抱着水楠木箱子重新朝着院子当中的槐花树走去。 “姑娘!”黄路小心翼翼地穿过花丛,把箱子高举过头顶,“您的兔儿灯,我都给好好收着呢。” 林涂并没有说话,反倒是槐树伸出一条枝干将那箱子卷起抬了上去。 咔嗒一声,扣紧的锁舌弹开。黄路半低着头正准备退出去,却听见树上的人难得抬高了声音说话。 “阿黄,我兔儿灯的灯芯呢?” 林涂是灵,自打她在世间凝结成人形时,这盏琉璃玉的兔儿灯就在她身边了。众神陨落,妄念横生的世间难免有许多游荡于人世的游魂厉鬼。而林涂则会用这盏兔儿灯点燃那些游魂的魂芯,将他们送入轮回。 可现在,灯芯却不见了。 黄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这箱子我总是贴身收着,不可能会有东西丢失啊!” “怎么动不动就下跪。”林涂从树上探出一个脑袋,青丝垂落,被风吹起,在空中晃荡。“起来吧,我知道你做事细心。能从你这儿偷走,定不是什么小精小怪。” 黄路慢慢站起身,苦着一张脸,“姑娘,这灯芯丢了咱是不是去找鬼王报案?如今那鬼王将妖鬼两届治理得明明白白,这种世风日下,妖心不古的事儿告到他那儿去,一定会给咱一个交代的。” “嗯,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想想。”林涂将没了灯芯的琉璃兔儿灯从箱子里取了出来,那灯刚一到她手上,便消失不见了。仔细再瞧,才发现那灯只剩半个手掌大小,正挂在林涂腰间。 林涂半闭着眼,斜斜靠在树干上。她睡了太久太久,做了无数的梦,骤然醒来,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兔儿灯被她握在掌心中把玩,林涂一点一点缕着脑子里那些杂乱的记忆,只是无论她怎么去梳理,脑子里总有那么一块记忆是雾蒙蒙的,就好像那不属于自己。 喵—— 猫叫声细细弱弱的,在黑夜里传来。林涂翻坐起身,她腰侧的兔儿灯发出淡淡的荧光。 那是一只猫的魂魄。 林涂从花海上轻掠而过,玄猫的魂魄缩在院门外,见她走进了,又轻轻喵了一声。只是那气息极为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林涂落到地上,慢慢走到了玄猫的魂魄前。那玄猫看着怕极了,瘦削的灵魂不停抖动着,可见林涂来了,依旧用脑袋蹭了蹭她露出来的脚踝。只可惜,它是魂魄,不是实体,蹭了个空。 没有蹭到林涂的小玄猫似乎是有些懵,它呆愣在原地,抬起头,紧盯着林涂,又是细细喵了一声。 “你也有未尽的心愿吗?”林涂俯下身子,抱起了小玄猫。被她接触到的小玄猫竟是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实体。 林涂取下腰间的兔儿灯,兔儿灯在她手中变大。等大到能装下那只玄猫时,方才不再变化。 林涂轻轻将玄猫放进了兔儿灯,轻声道,“先睡一觉吧。明儿我带你去见想见之人。” 那玄猫像是听懂了林涂的话,轻轻呜咽一声,蜷成一团,很快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林涂蹲在原地,没有急着离开。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玄猫的头顶。而睡梦中的玄猫则是不自觉地昂起头轻蹭着她的掌心。 林涂有些怔愣,在那团模糊的记忆里,她好像也曾这样摸过一只浑身是毛,软绵绵的小兽。 巨响让林涂从怔忪间脱离,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和远春山隔了好些个山头的那座大山,浓烟滚滚。 “我的天爷!”黄路听到了动静也跑出来查看,“那山上听说关这个大妖呢,可别是出啥事儿了吧。” 林涂收回视线,神色淡淡。黄路见状也不再说话,只是依旧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灰尘滚滚的山头。 第2章 李家大小姐 远春山山脚,是个小镇子,名为远春镇。远春镇依山傍水,十分富庶。只是今儿较之往常,要冷清不少。黄路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昨儿晚上,那山头的震动竟是影响到了远春镇,镇子里,李员外家的屋子都倒了两间,不少人被李员外请去修房子去了。 林涂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玄猫的脑袋,那玄猫已经不像昨儿那风吹就散的模样了。在兔儿灯里休养了一晚,已经凝出了实体,往日滑顺的毛皮依稀可见。 “你要见的人就在李员外家?” 林涂坐在馄饨摊外边的长椅上,玄猫在她怀里昂起脑袋,想要去蹭她的脸颊。 店家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开口道,“李员外家这些天可忙了。” 林涂看向店家,精壮的汉子挠了挠头,耳朵尖鲜红一片,“李员外的小女儿没两天就要出嫁了,加上昨儿地动,这些天,人来人往的。姑娘,您是来探亲的吧?没在镇子上见过您?” “多谢店家。”黄路嘿嘿一笑,截住了店家的话头。从随身的小竹篓里翻出双竹枝筷子,递到了林涂手中,“姑娘。” 穿着短打的店家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手,转身离开桌边,只悄悄抬头看着林涂。面前的人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都让人挪不开视线。 馄饨的热气氤氲着向上,扑在脸上。小玄猫讨好似得蹭了蹭林涂得手腕,林涂从碗里分出一颗馄饨,小玄猫立马扑了上去,大口吃了起来。 “等会儿去李员外家一趟吧。” 林涂并没有急着动筷子,她并不需要进食,也不会感到饥饿。只是以前……想到以前,林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黄路并没有察觉到林涂突如其来的心情转变,囫囵吞了两颗鲜香的馄饨,有些为难道,“姑娘,您有所不知。这如今妖魔鬼怪多,道士也多。我怕咱使了法术进李员外的家会惹来不长眼的道士。” 林涂轻嗯了一声,拍了拍玄猫的脑袋,“放心吧,我有法子。” 黄路并没有想到,自家姑娘说的有法子是让自个儿扮成神棍,去敲李员外家的大门。 见那开门的小厮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黄路强撑着不露馅儿,姣好的脸上露出了光风霁月的笑,“我瞧这后院妖气冲天,如果不早些处理,必定后患无穷。” 只是那小厮依旧抵着门,一脸警惕地盯着黄路。女子黄莺般动人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人对峙的局面,“你家小姐近日是不是茶饭不思,消瘦得厉害?” 林涂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变出个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即便如此,那小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抵住大门的脚也缩了回去。 “这位姑娘,您随我来,我去通报老爷一声。”说完还瞪了黄路一眼。黄路被瞪得莫名其妙,抱着他的小竹篓有些委屈地跟在林涂身后。 “姑娘,早知道就让你来敲门了,我平白被人鄙夷了一番。” 林涂手里抱着玄猫,有风吹得她脸上的面纱抖动,露出光洁的下巴。“你呀,也是快千岁的妖了,还计较这些。” “可他分明是瞧不上我,不然怎么姑娘一出来,他就不用那种眼神看人了呢。”黄路依旧愤愤不平,林涂见劝不住他,便由他去了。兀自看着李府中央的池塘,池塘里长满了粉白色的荷花,偶尔有通体泛金的锦鲤跃出水面,溅出的水珠落在荷叶上,一颤一颤,晶莹剔透。 “姑娘,老爷请您进去。”那小厮很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领着林涂进了屋子。 堂屋中央,坐着个中年男人。男人手里捧着茶碗,听到动静,抬眼去看。在见到林涂的那一瞬间,明显愣了两秒,而后轻咳了两声。 “姑娘,公子。小厮说,你们知道我那孩儿病着的原因?” “李老爷,贵府千金是心病,这病只有我们能医。”黄路即便絮叨了好半天,见到李员外时,还是往前半步,站在了林涂身前,挡住了李员外那黏腻的目光。 “这位公子。”李员外揉了揉鼻子,“还请你们跟我过来。” 林涂并没有说错,李家小姐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李员外也不是没请过大夫,只是这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大夫他们李家请了个遍,可是都捋着山羊胡,脸色一个赛一个地难看。 那些道士和尚的,也不是没找过,只是都不奏效。眼瞧着李家姑娘进气儿没有出气多了,李员外也是没有办法,才见了找上门来的林涂和黄路。 房间里窗户被牢牢关着,果香在这不透气的小房间里闻起来有些腻人。林涂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李小姐,那姑娘肤色苍白,脸颊瘦得微微向下凹陷,还没有二两肉。 李小姐听到声音,转头看了眼来人。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响。李员外颇为心疼地上前两步,在床沿边坐下,握紧了李小姐干巴巴的双手。 “李老爷,还请您先出去。咱们姑娘看病,向来是不能有外人的。”黄路站在林涂的右前方,规规矩矩地对这李员外做出了请的姿势。 李员外咽了咽口水,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梭巡,最终叹了口气,连哄带骗地将一旁面色憔悴的李夫人带出了房间。李小姐抬起眼皮看了眼林涂,眼里并无半分波澜。就好像,林涂来这儿并不是为了救自己。 房间里只剩下林涂,黄路还有李小姐三人。黄路往外推了两步,随着他的动作,两侧的纱帘落下,将林涂和李小姐二人挡在了里面,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个影子。 林涂伸手接下了腰间的兔儿灯,兔儿灯刚一落在她手上,便开始变大。李小姐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那兔儿灯里突然冒出了玄猫的脑袋。 李小姐猛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在床上做起,“小黑……”一番动作下来,李小姐胸膛上下起伏着,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两抹红色,她总算正眼瞧了瞧林涂,“你是谁,小黑为何在你手中?它明明……” “它明明死了?”林涂伸手将玄猫从兔儿灯里捞了出来,那玄猫昂起头蹭了蹭林涂的掌心,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风,垂在床侧的白色纱幔被吹得飞舞起来。林涂足尖轻点,斜斜坐在了被吹起来的纱幔上,好不慵懒。 李小姐见面前的人生得曼丽,那纱幔在她的摆布下又如此诡异,好不容易有了两丝血色的脸上又变得苍白。她往后挪了挪,紧紧盯着林涂,“你和小黑一样是妖怪!” 林涂将玄猫抱在了怀里,微微抬起头,看向李小姐的那双杏眼闪着光亮,似有悲悯又似嘲讽。“我本以为,能让这小玄猫记挂着,不愿投胎转世的那个人,该是个待它极好的人。” 似乎是能听懂林涂说的话,那小玄猫轻轻喵了一声。而这声猫叫却让缩坐在床头的李小姐打了个冷颤,声音陡然凄厉起来,“我待它如何与你何干?” “自是与我无关。”林涂轻轻抬手,另一侧的白色纱幔像是活过来一般,轻柔地裹上李小姐的双腿。李小姐挣扎着,却不能撼动半分,那薄若蝉翼的白色纱幔紧紧箍着她,让她不得不直视着玄猫那双绿色琥珀般的眼睛。 小玄猫从林涂怀中跳了出来,似乎不解曾经的主人此刻的歇斯底里,它凑近了李小姐,想要凑上去舔舔她的手指头,却被那人形若癫狂地低叫吓得停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向林涂。 屋外,李员外显然也听到了自家女儿的惨叫声。他正迟疑着要不要去瞧一瞧,一旁形容憔悴的李夫人再也按捺不住,“你们在这儿呆愣着做甚?!李家请你们回来白吃白喝当祖宗的么?还不快闯进去!” 梨花木门被拿着木棍的李家下人一脚踹开。黄路拦在纱幔前,面色不变,低声道,“姑娘?” “拦着。”林涂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我和李小姐话还没说完。” “得罪了。”黄路对着六七个拿着武器的李家下人笑眯眯地做了个揖。下一秒,一个率先冲上来的人如同秋日落叶般直直飞了出去,嘭一声撞在了梨花木门上。“既然姑娘的事儿还没办完。”黄路站得笔直,笑盈盈地对着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上的其他人道,“那么今儿,便是皇帝老儿,都不能从这儿过。” 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声音,李小姐的脸色不仅仅是苍白了,她嗫嚅着嘴唇看向林涂,“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说过了么?”林涂从白色纱幔上跳了下来,脚腕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响。“我是来替李小姐治病的。” 随着清脆的铃响,林涂凑近了李小姐,小玄猫两人间走了两圈,跳上了林涂的肩膀,翠绿色的猫瞳却是紧紧盯着李小姐。 “只不过我原先以为,李小姐的病是因为这小玄猫的横死。”林涂凑到了李小姐的耳边,轻声道,“只是不曾想,这小玄猫竟是李小姐自个儿杀死的。” 第3章 不过是个畜生 听清楚林涂的话,李小姐猛然抬起头,恨恨盯着林涂,林涂平静地回望回去。一层纱幔外,嘈杂声不绝于耳,在时不时穿了的惨叫声中还夹杂着李夫人的哭喊依旧李员外的叫骂。 “父亲!”李小姐猛然抬高了声音,她瞧着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比起之前躺在床上那半死不活的形状却又好了太多,“我没事儿!还请您和母亲在外面稍等等。” 外间的吵闹声渐渐消散,黄路揉了揉鼻尖,他许久不曾动过手了,如今不过对上几个普通人,竟出了身薄汗。“还请诸位去外间等。” 不等李员外发话,黄路长袖一挥,仍旧站在屋子中央的李家家丁被一股风推搡着吹到了门外。梨花木大门也缓缓阖上,留下一串悠长的吱呀声。 “小黑不过是个畜生。”李小姐眼眸漆黑,紧紧盯着蹲坐在林涂肩头的玄猫,词句间满是厌恶憎恨,“何况,它还是个成了精的畜生!” “我的天爷,可真是造孽。”黄路站在纱幔外,听见那李小姐咬牙切齿地一口一个畜生,不由轻叹了口气。林涂却是安静极了,她看着李小姐,白皙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小玄猫。 似乎是被林涂的安静刺激到了,李小姐冷笑起来,“我杀只妖精有什么错?!如果不是它,嫁给方家哥哥的怎么会是李予慈那歌贱人!” 小玄猫极聪明,它似乎终于明白了面前的人恨不得将它挫骨扬灰——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林涂察觉到肩头一轻,回头看才发现是小玄猫跳了下来,正扒拉着被她随手放在地上的兔儿灯,像是想要跳进去躲藏起来一般。 林涂领着小玄猫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李家大小姐恨恨盯着林涂,如果不是纱幔将她缠了个结实,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林涂和玄猫一道扒皮饮血。 “看起来,李小姐并没有生病。”林涂声音淡淡的,但站在外间的黄路不由往外走了两步,他知道,这时候的林涂相当不高兴。 “既然李小姐并未生病,那我也没有什么多待的必要了。”捆住李小姐的纱幔散开,一动不动地垂在了床边。李家小姐张开了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被外间骤然传来的吵闹声打断。 “不好了,老爷!二小姐投河自尽了!”屋外,婆子的声音极大,就连屋内的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李家大小姐先是一愣,而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死得好!那小贱人……” “李小姐。”林涂抱着玄猫正往外走,听到李大小姐那压抑到有些癫狂的笑声,停了步子,回身道,“玄猫性灵,它阻止你嫁给方家那小子,自是知道了什么。好自为之。” 只是那李大小姐哪儿还听得进林涂的话,整个人陷进了巨大的喜悦中。林涂怀里的玄猫小声喵了一声,林涂收回视线,不再看床上的人。“阿黄,我们走吧。” “哎。”黄路应了一声,跟上了林涂的步子。门刚一推开,李家夫人早就按捺不住地冲了进去,险些撞到林涂。林涂瞥了眼那满头金饰的夫人,没有言语。 整个李家已经乱作一团了。有哭喊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进了后院儿,黄路抖了抖,“姑娘,都说鬼哭狼嚎,可我瞧着,这动静可比鬼啊狼的瘆人多了。” “阿黄,我们走吧。”林涂对李家死了个小姐这件事儿并没有多大兴趣,提脚便想走。 “姑娘,那这小玄猫该怎么办啊?”黄路快走两步,抬了抬下巴,伸手逗弄着没甚精神的玄猫。“我瞧着,若是点了魂芯,该去冥河了吧?” 林涂没吭声,视线落在正伸出肉垫和黄路嬉闹的小玄猫身上。 万物生灵在死后,魂魄会进入轮回。然而有一部分,他们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们的魂魄无法再次进入轮回,只能流进冥河当中。在冥河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下,消失殆尽。 而小玄猫的魂芯只剩下细细一丝,就连黄路都能看出来,这小玄猫再无下一世了。林涂指尖微凉,小玄猫伸出舌头轻轻舔着。 “它不该这般早死的。”林涂轻声道,“离修成精怪只差临门一脚,我真是睡得久了,糊涂了。只想着满足它再见李家小姐的愿望,却忘了先看看它是如何死的。” 亮光从玄猫头顶升起,停在了林涂的掌心。 “这李家小姐也忒狠心了些。”黄路凑了上去,小玄猫生前的记忆一股脑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起初,并不能说李家大小姐对玄猫不好。毕竟,吃的喝的玩儿的,李家小姐从未亏待过玄猫,甚至还挑了两个做事细心的小丫鬟,特地照顾玄猫的生活起居。 玄猫过得舒心,它自然认为主人是爱着它的。一只心智尚未开全的小玄猫全心全意地爱着它的主人。直到,方李两家相看那日。 方大人是远春镇的知县,李员外是声名在外的富户。两家的孩子又正当年纪,一来二去的,两家夫人动了心思。 原本,两家人商谈的是李家大小姐李予念和方家独子方梣的婚事。只是那小玄猫引得方梣在李家院子里乱转,撞上了李家小女儿李予慈。李予慈是姨娘的孩子,身份地位远比不上李予念,怎么算,这婚事都不可能落在她的头上。 可惜,她长得极美。绕是黄路,在记忆中瞧见那李予慈样貌时,也不由叹一句美人。 只不过是草草一眼,方梣便记挂上了李予慈。方家夫人又是极其疼爱这个独子,在方梣闹了两次后,便同意了转娶李予慈的事儿。 李家自然不同意,尤其是李夫人。只是不同意又能怎么样,李家即便再富,也只是平民,如何能拒绝方家?是以,方梣和李予慈的婚事便这般定了下来。 李予念自是气急,她原就倾慕方梣,谁曾想,这板上钉钉的事儿,竟被一只畜生搅和了。再看着小玄猫时,李予念只觉得这畜生碍眼,从前玄猫那些聪慧,惹人喜爱的表现,都成了妖物作祟。 玄猫是怕水的,平日里沾上点儿水,照顾它的丫鬟就会赶紧替它擦干,生怕惹了风寒。可那日,往日总是抱着自己,逗弄自己的人。却将自己狠狠按在了水里——直到不再挣扎,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晃荡。 即便如此,李予念依旧不解气,她找来锋利的小刀,将玄猫的皮完整地剃了下来,又将那一团血淋淋的肉块丢进火里,烧了个干净。 玄猫就这样成了一缕残魂,可它却不明白,往日那般疼自己的主人为何要对自己下毒手呢?这么一点执念,促使它的残魂在远春山下游荡。 昨儿夜里,远春山上骤然冒出许许多多的灵气,残魂循着那令它心安的浓郁灵气上了山,遇到了刚刚醒来的林涂。 林涂也看出了它的执念——小玄猫想见一见曾经的主人。 黄路有些愤愤,“这李家大小姐可真是狠辣。玄猫好歹陪了她这么久,竟下这般狠手。” “走吧。”林涂回头看了眼李员外家的红色大门,里头的人早就乱作一团。她的手掌在玄猫头顶轻拍,下一秒,怀里的玄猫开始飞速缩小,很快就只剩巴掌大小。 只不过,原先有些虚影的身子渐渐变成了实体,胸腔也开始小幅度跳动起来。身上的黑毛炸了开来,像个毛团子。 “姑娘,你这是……”黄路话还没说完,那只小奶猫便被林涂塞进了他的怀里。暖意贴上他的掌心,黄路明白,这意味着现在缩在他掌心的玄猫是活生生的。 “如今修炼成精怪甚是难得。”林涂收回目光,宽大的袖口散落下来,盖住了她的双手,“就这般灰飞烟灭了未免可惜,以后你好好教导他。” 也不知这黄路是想起来什么,这般人高马大,看着却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姑娘,这么多年了,您还是和当年一样……” “好了,顾着讲话,现在想走也走不掉了。”林涂轻轻抬头,示意黄路往树下看。 那是一棵槐树,在树身下投下一片阴影。 不知从哪儿来的水滴在阴影下汇聚,一汪小水坑突兀地出现在了树荫里。 林涂走了过去,在水汪旁蹲了下来,黄路跟着她的动作探头去看,银镜般的水面上并没有倒映出自己和林涂的影子,反倒是有个穿着白裙的瘦削姑娘出现在了水汪里。 黄路认出来水面里的那个人影是李家的小女儿,李予慈。 只是,水面上晃晃悠悠的影子,瘦削的骇人,只剩那么两分还有些像黄路脑海里的那个美人。 兔儿灯在林涂手中变大,那些汇聚的水滴像是有生命一般,纷纷流进了兔儿灯里。“先回山上吧。”林涂站直了身子,寻常的动作在她身上显得风情万种,“我不过刚醒一日,便撞见了两道游魂。”兔儿灯重新被她挂回腰间,林涂眉心微蹙,言语间有些担忧,“按理不该这般频繁才对。” 第4章 李家二小姐 林涂醒过来后,远春山上,黄路守着的那间小院儿开满了花。小人参精几时见过这般风景,一时间玩儿得忘了黄路给它交代的事儿。 等黄路打开院门时,小人参精正在昨儿新开的牡丹田上打滚,地上更是落满了花瓣。 “我的天爷!”黄路差点儿把手里的小玄猫给丢出去,“姑娘,我的错,我把这小人参给忘了。” 林涂抬起手,无数光点从她掌心中落在花田上,那些打蔫的花骨朵像是汲取到了生命般,重新绽放。就连身上有些磕绊破皮的小人参精也变得完好如初。 “阿黄爷爷。”小人参精似乎也察觉到自个儿做错了事,耷拉着参须站在一旁。林涂倒没有在意花田被糟蹋的事儿,反而很新奇地看向黄路。 “也是,都快千年了。阿黄也是能当爷爷的年纪了。” “姑娘,你怎么竟拿我寻开心。”黄路一只手提起小人参精,将它塞进了背篓里,然后将背篓放回了自己的竹屋。等他收拾完出来,林涂已经在院子中央坐好了,兔儿灯也立在花田里,而那滩被带回来的水正从兔儿灯里一点点流出来。 “姑娘。”黄路在一旁站定,“刚刚您说不对劲是发觉什么了吗?” 巨大的槐花树垂下一根枝条,花液落进了玉盏当中,林涂捧起杯子小饮一口,“阿黄,你在我身边也八百年了吧?” “姑娘,是七百六十三年。”黄路轻叹一声,“只是姑娘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 “你独自在这远春山上呆着的时候,可曾见过几次游魂?” “姑娘这样说,我便想起来了。”黄路变出了些鲜花饼,搁在了石桌上,“这般频繁地遇上需要您引渡的灵魂还是百余年前您突然消失的那一阵。” 说话间,先前水面里的人影出现在了花田中央,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林涂。黄路见她身上的衣服还不住往下滴着水,一时有些不忍,抬手招来一阵暖风,吹干了少女身上的水迹。 “你们是谁?陆家哥哥呢?” “你是李予慈。李员外家的小女儿。”有云挡住了太阳,李予慈渐渐放松下来,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花枝纷纷从她身体间穿过,一时呆愣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 “你已经死了,投河死的。想起来了吗?” 死了—— 投河死的—— 李予慈不敢相信地后退两步,眼眶微微发红,她想起来了。今儿早上,是她自己决然跳进了镇西边的河里,任由那河水将她吞食。 “这儿是地府吗?”李予慈虽然眼眶通红,看着随时会落泪的样子,但人又或者说鬼倒是还算冷静,还能主动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李予慈,你是自己寻死的。”林涂放下了手中的玉盏,“那为什么,会被执念困扰,不入轮回呢?”李予慈愣愣地看着林涂,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是黄路轻轻叹了口气,解释道,“李小姐,我们姑娘会送您入轮回,那之前能全了您的心愿,既然您自个儿神志清明,那请您自个儿说说吧。” 李予慈端站在花田中央,一看便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姑娘。风吹动着她四周的花田,发出飒飒的声响。然而那风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因为,这世间的风,怎么能吹动地下的人。 “姑娘,我想知道陆家哥哥陆玉玦是不是还活着。”李予慈站得笔直,瘦削的身子被白裙罩着,像是随时会消散一样。 “若是他死了,你便不会在这儿了。”林涂轻轻拍手,地上的兔儿灯飞到她的手中。 听了她的话,李予慈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眼神变得暗淡无光。 “你想见他?”见李予慈长久沉默着,林涂指尖在兔儿灯的灯身上轻点,“我可以带你见一见他。” 只是,李予慈沉默着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未尽的心愿了。” 听了她的话,林涂有些诧异。她渡过各种各样的人,却少有李予慈这般的。 “姑娘知道我是李家的小女儿,应当能进李家吧。”不知过了多久,李予慈突然又开口了,“如果可以,能给我姨娘带句话吗?” 林涂和李予慈对视上,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李予慈几次张嘴,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这么个女儿,还是不给她留什么话了。” 黄路看了看李予慈又看了看林涂,手掌轻挥,将自己的声音拦在其中,只有林涂能听得到。 “姑娘,那要渡走她吗?可是现在,灯芯不见了……” “我有法子。”林涂从掌心抽出了一条发着细微光亮的白线。指头轻轻一拧,那白线便成了一股。 林涂提着灯走到了李予慈面前。李予慈面色平静,只是眼眶还红着。 淡蓝色的火苗蹿起,李予慈的身影逐渐变淡,直到消失。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落在了地上。黄路走上前,颇为可惜地捡起了那块石头。 “如斯美人,只是可惜。” 握住石头时,黄路便看到了李予慈的死因。 说来,李予念李予慈这对姐妹,一个想嫁方梣却嫁不得,一个不愿嫁方梣却不得不嫁。 原来,李予慈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陆玉玦。陆玉玦是个穷书生,就连冬日的炭火钱,都是李予慈卖了首饰给他的。 只是那时的李予慈并不觉得苦。她一心一意地等着陆玉玦高中后将她带离李家。只不过还没等到放榜,先等来了方梣要取自己的消息。 李予慈跑过,但被李员外抓了回来,甚至姨娘因为自己的事儿被禁了足。饶是如此,李予慈依旧不愿意嫁给方梣。一是她满心满眼都只有陆玉玦,二是那方梣最是好色,家里妾室成群。 然而,坏事成双。陆玉玦落了榜,更没了上门提亲的底气。一个是没有半点功名的穷书生,另一个是知府独子,任谁来说,李员外都不可能同意两人的事儿了。 恰逢府里屋子倒了两间,李予念又病着,李员外和李夫人心思都在李予念身上。对李予慈的看管松懈不少,终于是让李予慈寻到机会跑了出去,李予慈下定了觉醒,如果跑不掉,即便是死,她也不要嫁给方梣。 走上那座孤桥前,陆玉玦牵着她的手万分坚定,会同李予慈一起,即便是死,也不会和她分开。 李家的下人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追了上来。 “玉玦。”李予慈眼中含泪,她侧过头看了眼陆玉玦,万分坚决,“若是有来生,我还会找到你。” 陆玉玦脸色苍白,他回头望向正不断逼近的李家下人,脚底是奔腾着的河水。“予慈……”只是,不等他退缩的话说完,李予慈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被奔腾而至的河流卷了进去,几个水花过后,再也看不见人影。 而说着要同生共死的陆玉玦,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他怕了,他不愿意和李予慈一同赴死。 在李予慈失去意识前,她见到那个口口声声要与她同生共死的情郎,像个丧家犬一样,手脚并用着爬离了孤桥。 黄路的思绪从李予慈的记忆中抽离,猛然发现林涂脸色苍白得吓人。也顾不上石头不石头了,慌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林涂。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得这般苍白。” 林涂摆了摆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没事。” 黄路却是不放手,“您都这般模样了,怎么能叫没事?我带您去找百年前修炼成精的灵芝医仙看看?”黄路有些六神无主,自个儿絮叨个不停,“可那医仙长年神龙不见尾。不然我们下山找个普通大夫?” “我真没事儿。”林涂无奈。哄小孩似的拍了拍黄路搀住她的手臂。见黄路依旧紧张得不敢松手,她继续道,“兔儿灯灯芯不见了,我托大用自己的魂丝渡走了李予慈,一时间身体有些受不住,缓缓就行了。” 不说还好,林涂刚一说完,黄路眼尾立马红了,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姑娘,都是我不好。您把兔儿灯交给我看着,我还把灯芯给看丢了……” “不怪你。”林涂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不是说了吗?如今的鬼王大人本领通天,我们去找他,定能找回灯芯。” 黄路吸了吸鼻子,蹲在了林涂面前,“那姑娘,我去收拾收拾,咱们早点动身早点找到灯芯。免得又有游魂撞上来,平白耽误我们时间。” “黄路。”林涂脸色微沉,“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日后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了姑娘。”黄路耷拉着脑袋,如果现在他是原型,那么平日里蓬松的尾巴此时一定是耷拉着的,就连耳朵也是向下垂着。 “好了,去把你带回来的小人参精安置好。”林涂看着黄路,轻轻叹了口气。自己七百多年前救下了刚刚修炼成精的黄路后,却没怎么陪过这只黄鼠狼。这漫长的岁月里,多是黄路一人守着她沉睡的槐树。黄路会害怕自己再次突然消失也是理所应当。想到这儿,林涂又放缓了语气,“去找鬼王大人之前,我们去见一见那个陆玉玦。” “姑娘?”黄路抬头,有些不解。 林涂笑了笑,“我啊,最见不得这种狼心狗肺的负心汉。” 第5章 真是傻啊,为了个男人,受…… 陆玉玦几乎是爬回家的。 李予慈跳河后,李家众人只顾着下河捞人,并没有注意到瘫软在一旁的陆玉玦。等李予慈的尸体被捞了上来,众人才想起他,只是那时,陆玉玦早已跑回了自个儿的小破屋中。 陆玉玦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冲进了家徒四壁的屋子,那扇竹门在巨大的力量下,几番晃悠,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声音刺激着陆玉玦,让他几近疯魔。李予慈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不停在陆玉玦脑海里闪回。 竹门被踹倒的声音让陆玉玦从无边的惊恐中清醒过来,他望向门口,是方梣带着人找上门来。 方梣倒不见得多么喜欢李予慈,只不过李予慈的美貌的确让他垂涎。而现在,自己看上的女人却为了个穷酸秀才投了河。这让方梣相当不满,向来只有他玩弄丢弃别人的份,李予慈的做法让他十分恼怒。可惜惹恼他的正主已经白骨一副,只剩下陆玉珏供他磋磨。 林涂找到溪流旁的那间小破竹屋时,陆玉玦已经被方梣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青色的布衫上沾着大片的血迹。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黄。”林涂在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上看了许久,见那方梣依旧不打算放过陆玉珏,身旁的人甚至掏出了手臂长的砍刀后,才轻声喊了喊一旁伸着脖子看热闹的黄路。 黄路明白过来林涂的意思,足尖在枝条上轻点,轻盈地落进了小竹屋的院子里。 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人将方梣吓了一跳,但在看清黄路的脸时,又放松下来。轻佻着开口,“这位公子,更深露重出现在这小子的院子里,莫不是两位有些什么私情?” 黄路斜斜瞥了一眼方梣没接话,方梣也不恼,笑嘻嘻地走到黄路面前,凑得极近。他就快贴上黄路的衣服,细细嗅闻着。“这小子倒是艳福不浅,又是有李予慈那种美人以身相许,又有公子这般风姿的人半夜相会。可真叫我艳羡。” 说话间,方梣狠狠踹上陆玉玦的腰窝,趴倒在地上的陆玉玦发出一声闷哼,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挣扎着抬头,下意识地开口求饶。 “方少爷…我和李家二小姐没甚关系,我劝过她和您一道好好过日子的!” 黄路难得冷哼一声,他看向方梣,“方少爷,还请您先回避,我们姑娘有话要和这位陆公子聊。” 方梣饶有兴致地站起身子,抬手做了个手势,屋子里方家的下人纷纷走了出去。黄路看向依旧站在屋内方梣,“方公子。” “我又不是什么外人。”方梣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蹲下身子,用刀侧轻轻拍打着陆玉玦的侧脸。冰冷的触感让陆玉珏心头发毛,他拼命挪动着身子,想要避开。却被方梣扯住头发,动弹不得。 “何况我和陆公子还有私事要解决,可不能放他出我的视线。”方梣看向黄路,月光透过窗户撒在他身上,显得分外怪异。 黄路渐渐有些不耐烦,甩了甩手想要动手请这位方公子出去。只是还没动手,林涂就已经从柳树上落了下来,缓缓走进了屋子。 哐当一声,方梣手中的小刀落在了地上。再看方梣,则像是痴傻了一样,直愣愣看着林涂。黄路抬脚踹在方梣的小腿上。方梣吃痛半跪在地上,只是他浑然不觉,依旧痴痴看着林涂。 林涂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眼看向方梣,方梣直愣愣地盯着林涂,只觉得有什么咸腥的东西顺着嘴唇流下去,伸手一摸,竟是两道鼻血。 黄路嫌恶地挡在了林涂面前,右手上抬,方梣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提住了衣领,扔出了门外。屋外的人间自个儿主子被扔了出来,慌忙围了上去。只是方梣仿佛丝毫不觉,竹门缓缓阖上,他趔趄两步还想冲进屋子,可竹门上却像是有层阻隔,无论方梣怎么去推,那竹门都纹丝不动。 陆玉玦已经缩进了阴影中,林涂看向他,眼神中没有其他的情绪,只是开口时,声音略带惋惜,“李予慈若是见着你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会后悔自己居然会为了你这样的人去死。” 陆玉玦不知是不是看出来了林涂黄路两人不会要他性命,说话时虽依旧没什么气力却不像之前那样带着令人鄙夷的怯意。 “你们是什么人?远春镇上从没听说过有你们这样的人物。” 林涂挥了挥手,屋子中央的油灯上窜出两丝火光,“陆玉玦,你看起来丝毫不伤心的模样。” “伤心?”男人咳嗽两声,声音从阴影处传来,“我和李小姐清清白白,她死了我自是惋惜,但何来伤心一说。” “姑娘,这人忒不是东西了些。”黄路愤愤,看着陆玉珏像是在看一摊垃圾。 林涂看着那悠悠窜起的火苗,声音压得很低,险些叫黄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真是傻啊,为了个男人,受这么些苦。” 林涂站起身,悠悠走到陆玉珏面前,蹲下身子。 陆玉珏看向她,面前的女子容貌极美,就连李予慈和她都没有可比之处。若是平时陆玉珏还有闲心品评一番,可现在他一颗心全放在自个儿的小命上,面前的人再美,也是来者不善。 思及此,陆玉珏看向面前人那双如有星辰的眼睛,“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今日来此却是救了陆某一命。此番恩情,陆某定是必不敢忘。他日定当回报姑娘。” “瞧瞧。读书人就是会说话。”林涂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她看着陆玉珏,却又像透过陆玉珏在看别的人,“只可惜,我不是来救你的。” 林涂缓缓张开右手,右手手掌中停着一条一明一暗的长丝。黄路眯了眯眼,认了出来,那是应当是一条情丝。 “李予慈那姑娘傻了点,以为这世间感情是我予你一分,你回以一线。却忘了,在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眼里,她的那点爱意,一文不值。” 陆玉珏紧盯着那条发光的长丝,下意识地绷紧了背,想要离它远一点,再远一点。只可惜,林涂并不给他逃离的机会,那长丝自个儿飞到了陆玉珏眼前。陆玉珏只觉额角一凉,那长丝不见了。他慌忙伸手在脸上胡乱摸着,声音里尽是慌张。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对我做了什么!” “放心吧,死不了。”林涂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陆玉珏。不知为何,陆玉珏在她的视线下,声音逐渐矮了下去,他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着,胸膛因为情绪变换而上下起伏着。 “李予慈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没见过几年花开就这么死了,可你呢,骗了她的满腔情爱后依旧好好活着,说不准日后还能高中,日子过得万分滋润。到那时,你可还记得在这远春镇里,有个小姑娘,死在了你的满嘴谎言中?” 夜风从破陋的窗户闯进来,吹得浑身冷汗的陆玉珏一个激灵,他看着林涂,想争辩,想解释。可那夜风却狠狠黏住了他的上下唇,让他无法动弹。 “没有这种道理。”林涂轻轻摇头,“既然你因为薄凉所以活了下来,那便生生世世不遇真心,错失所爱。”林涂看向陆玉珏的眼底没有其他情绪,仿佛是在看一株枯草。 陆玉珏心头有如鼓擂,他想问清楚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转身走出了他的破旧竹屋。 方梣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眼巴巴看着竹门紧锁的小屋子,像是成了尊石像。不知过了多久,竹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方梣一下从石凳上跳了起来,甩了甩衣袖,拦在了款款走出来的女人面前。 只是不等他开口,不知哪儿来的掌风将他狠狠掼了出去。等他被带来的人搀扶起来,哪儿还有林涂的影子。“难不成今儿小爷我见到了神仙……”方梣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外,低声喃喃。 “少爷,这时间也不早了,咱要不回府?夫人该担心了。”有随从小心翼翼地开口,方梣回过神,一巴掌将人打了个趔趄。 “真是一群废物!连个弱女子都拦不住。”方梣理了理衣服,“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再去瞧瞧陆玉珏那孬种。” 脚步声由远及近,陆玉珏猛然喘了口气,那股控制着他的夜风骤然消失,让他半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镶玉的靴子停在他前面,陆玉珏掩住唇口的手微微握成拳。 下一秒,那双能买下四五间自个儿的小竹屋的靴子,踹在了自己的右脸上。陆玉珏舌头抵着右脸脸颊,吐出口血沫子。 “陆玉珏,刚刚那姑娘是什么人?”方梣收回了脚,大剌剌在屋子中央坐下,“说说看,能让爷满意,李予慈的事儿,爷就不同你计较了。” 陆玉珏抬起头,方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方少爷,我不认识那姑娘。” 这话一出,方梣的脸色一下变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再给自己来上两脚,“不过听话音,李家人该是认识那姑娘。方少爷不若去李家问问?” 方梣不耐地摸了摸鼻子,随手将手中握着的茶盏扔了出去。陆玉珏的额角一阵剧痛,茶盏在他身边碎成几片。 方梣走了过来,大步一跨,笑道,“陆玉珏,这样,你从我□□爬过去,咱这事儿就算了。” “方公子……”陆玉珏抬起头,手掌按在了茶盏碎片上,钻心的疼从他的掌心窜起,可陆玉珏浑若不觉。方梣脸上挂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陆玉珏垂了眼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刚刚那个女人说的话。 情爱……陆玉珏想笑,他缓缓弯下腰,一双黑眸与夜色相融。情爱算什么,为了活命,为了日后有望出人头地,他便是将自己的脸皮撕下来,再踩上两脚,也没什么不可。 夜风将方梣的笑声传进了这间破屋子,陆玉珏跪坐在地上,仿佛成了一座雕像,和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第6章 顾言风,我来找你成亲了。…… 月明星疏风,远春山上那些不应季的牡丹谢了一地。小人参精坐在枯萎的花丛中,轻轻拉了拉黄路的裤脚,“阿黄爷爷,美人姐姐怎么看着甚是不开心?” 黄路瞪了小人参精一眼,“今儿也不是七月半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待着不回家?” 小人参精赶忙捂住嘴,示意自己会保持安静。黄路小心翼翼地将装有花液酒的玉壶送到了林涂面前,“姑娘,这酒我埋了快百年了,您尝尝?” 林涂自打回到山上,便枯坐在槐花树下的长椅上,快一个时辰了。听到黄路的话,才斜斜看了眼那装了酒的玉壶。酒尚未倒出来,酒香已经在她鼻尖萦绕盘旋。 “今儿不年不节的,怎么还拿出宝贝来了。”林涂记得,黄路打小爱捣鼓这些,万分宝贝。 黄路在旁边的石凳上坐好,将酒盏推到林涂面前,“姑娘,你今儿是不是因为李小姐的事儿不开心了?” 林涂端起酒盏,看了眼头顶那轮圆月,没有说话。小人参精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一节人参须须里还捆着不少杂七杂八的野花。 “美人姐姐,这些给你。”小人参精尚未化作人形,平时动作都靠那些人参须须支撑着,爬上爬下颇为费劲。林涂伸手帮了它一把,小人参精一股脑将那捆野花塞进了林涂手中,而后摆了摆手,“美人姐姐,我须上都是泥巴,把你衣服弄脏就不好了。” 林涂视线落在那簇野花上,那些花林涂也叫不上名来。花还没有指甲那般大,白的黄的蓝的各色都有。再去看站在面前的小人参精,身上左一块泥巴,右一块被蹭破了皮。 林涂伸出手掌,馥郁的灵气倾泻而出,小人参精舒坦地连须子都软哒哒的。黄路伸手将小人参精捞到怀里,“姑娘,先前送走李小姐你已经消耗过渡了,现在还给这皮孩子耗费灵气,不妥。”黄路难得硬气一回,林涂看了眼他收回了手。 “阿黄,几百年不见,你也是大人了。” 听到林涂的话,黄路刚刚还笔直的身子一下就软了下来,像是脊骨被人抽走了,“姑娘,您别说这种话。”黄路低垂着头,“我只是担心您。” “我知。”林涂伸手揉了揉黄路的脑袋,“我只是感慨,当年捡到你,你才丁点儿大。”林涂微微眯眼,像是陷入了回忆,她伸手比划了比划,“也就和小人参差不多大吧。” “转眼间,你都这般大了。都有小辈要喊你爷爷了。” 不说还好,听林涂这般讲,黄路看着就快哭了出来,“姑娘,我之后会勤加修炼的。” “这般大的人了,不知羞。”林涂带着笑收回手,“我没嫌弃你的意思,有我在,你就是日日荒废也没什么问题。我只是在想啊,我这一睡就是这么多年,还是真是和李予慈那傻丫头一样,不值得啊。” 黄路也不讲话了,他默默在心里计算着年月,快七百年了。中间虽然林涂消失过几十年,但黄路找到她时,她依旧沉睡着。若是这样算起来,林涂醒着的岁月还不到自己的一半。 林涂抿了一口花液酒,唇齿间满是花香,她斜斜靠着槐树上,望着头顶明月。 林涂诞生于千年前。起初,她只是一团灵气。居无定所,四处飘着。过了十来年,才能幻化成人型。而兔儿灯从那时起就在她身边了。说来也怪,林涂天生天养,从她有意识那天起便知道,自己该将那些在人间游荡不愿离开的魂魄送入轮回。 她本该游走在世间,无定所,无牵挂。可她遇见了一个人。 化形那天,林涂只着一件浅绿的薄衣。早春的山里,白雾皑皑,即便是光看她这幅打扮,都觉得手脚冰凉。她正想着该怎么从这看不见头的深山里出去,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横在了她眼前。林涂诧异,抬眼去看。面前是一穿着红色戎装的少年。少年头发被束起,眉眼分明,紧盯着自己的一双星眸里带着光,似乎驱散了这深山大雾。 那少年便是顾言风,或者说,是最初的顾言风。 顾言风是大梁国戍边将军顾艋的小儿子,幼年时就跟着顾艋上阵杀敌,十七八岁时,已经成了周边国家听到便会胆寒的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顾言风是林涂见过的最俊美的人,是以,当那少年提出带她下山时,林涂同意了。到了山脚,那少年问她家在何处,林涂沉默着摇头。那日之后,少有女子出没的将军府,住进了个相貌迭丽的女子,那人便是林涂。 那时林涂初入人间,她留在了顾府,就连本该去渡人魂魄的事儿都被她抛在脑后。那两年,她似乎忘了自己是灵。在顾府的林涂就是个普通姑娘家,她跟着府里的老太太学着刺绣,闲暇时跟老太太一道抄一抄佛经。 只可惜,大梁国国君昏庸,国已不国,何以为家。临边厌火国大军来袭,而顾家军却因大梁国军听信谗言,粮草被压,被困邺城。 顾言风带兵突袭,离家前偷偷溜进林涂闺房,向来规矩克制的他,那日将林涂抱在怀中,“阿涂,我归来后,你愿嫁我为妻吗?” “顾言风,这话得等你回来再问一遍。”烛光下,林涂的眼睛亮得惊人,在顾言风走后,她便开始悄悄给自己绣嫁衣。 她曾听顾老太太说过,嫁衣啊,得自个儿亲自绣,夫妻此生才会和和美美,举案齐眉。林涂绣工不好,十个指头被扎了个遍,终于是在顾言风说好的归期前,将那歪歪扭扭的嫁衣绣好了。 只是那天,她没等到顾言风,却等来了破城而入的厌火军。 林涂渡走的第一个魂魄,是那顾府老太太。那老人家最后牵挂的,竟是她这个半路住进来,来路不明的姑娘。 “阿涂,你容貌艳丽,我本担心言风不在,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护住自己。”老人的魂魄和她生前没什么区别,慈眉善目地看着自己,“现在知道你有这般本事,我也放心了。只可惜,世道动荡,我见不着言风与你成亲了。” 渡走魂魄,本会让林涂灵气大涨,因为每一缕被兔儿灯点燃的魂魄都会充盈林涂自个儿的灵魂。可是,送走顾府老太太时,林涂却痛得呕出鲜血。血洒落在被大火烧得焦黑的顾府地面上,像是一朵朵地狱里开出来的花。 而后,是平日不苟言笑,私下却暗暗关照林涂的顾将军顾艋。 还有后巷面摊总爱给林涂多浇上两勺汤汁的老夫妻,曾经领着他们一道进山打猎的顾言风挚友…… 那时,林涂才知道,原来纷乱的战火,会诞生那么多游荡于世间无法进入轮回的灵魂。 顾家军全军覆没,顾言风也下落不明。很快,厌火军便攻下了邺城,直捣长安,听闻大梁的皇帝连夜南迁,将长安拱手让人。林涂听到了许多消息,可这些消息里唯独没有顾言风的。她的小将军似乎被众人遗忘了。 林涂决定沿着顾言风当时出城的路,去找顾言风。 林涂一路风餐露宿,边渡走遇上的魂魄边悄悄打探消息。终于,在一处小镇上,她从卖豆腐的大娘那儿打听到了有关顾言风的消息。 “有见过哩,前些天从这儿过,往山里去了。”大娘给林涂指了个方向。 暮色四合,林涂看不清山路,不知摔了多少次。玉脂般的手臂上被划出口子,衣服上也满是污泥。她有些茫然,兔儿灯里燃起火光,照亮了她四周,可是任她四处张望,这无边的黑里只有她一个人。 正当林涂沮丧地蜷缩在大树下不知该如何时,马蹄声由远及近。林涂连滚带爬地冲到小路上。果不其然,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疾驰而来。林涂大喜,张口欲喊顾言风的名字。 却远远瞧见跟在顾言风身后的副将勒住了大马,对着疾驰的顾言风,拉下了弓弦。 “顾言风!回头!”林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惊动一片夜鸦。只是,马背上的人并没有听到她的话。那箭从顾言风的后心穿过。 林涂拼了命往前跑,顾言风那匹名叫听风白马朝着她飞奔而来,然后从林涂身上穿过。 林涂放慢了步子,她愣愣回头看向听风,听风依旧向前奔跑着,而后消散在风中。林涂一下没了力气,跪坐在地上,直直看向前面的人群。 厮杀的人群也被风吹散了。林涂明白过来,自己见到的是他们留下的残影。顾言风应当是死了。林涂心想。 月光清凉,月光下的少女满脸是泪。 林涂的猜想没错,没过多久,马蹄声再一次由远及近。 顾言风再一次在林涂面前,被他信任的副将一箭穿心,滚落马下。而后,副将手下的人万箭齐发。她的少年将军啊,死在了自己信任的人手下,万箭穿心,直到合眼时,他依旧望着北方。林涂知道,那是邺城的方向。 “顾言风。”林涂轻声开口,唤着小将军的名字。面前的幻影消散了,那些打斗中扭曲着面目的人随风消散,顾言风的魂出现了,明明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苍白了些。那身红色戎装多衬他呀,林涂眨了眨眼,紧盯着面前的人,“顾言风。” 夜风飒飒,顾言风的魂魄立在林涂面前,看着林涂的眼神如同看着稀世珍宝。 林涂的声音在夜色里四散,鸟虫花月都听到她说的话。林涂说,“顾言风,我来找你成亲了。” 第7章 林涂,我们俩之间本就未曾…… “阿涂。”顾言风轻声唤林涂,声音轻柔,似乎怕惊到她,“我们阿涂果真是仙女下凡。”顾言风轻轻叹了口气,“真是万幸,我的阿涂这般厉害,即便没有我,一定也会过得很好吧。” 顾言风伸手想要拍一拍林涂的手,却从她的发丝间穿过。一时愣在原地,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苦意,“原来人死了,便再也碰不到所爱之人了吗?” 林涂抬头看他,突然伸手握住了顾言风的手,被林涂触碰到的地方渐渐有了实体,只不过,这动作让林涂脸色苍白,浑身沁出冷汗。 顾言风将手从林涂手中抽出,他看着林涂,小声道,“阿涂,不要这般。” 林涂看着顾言风,右手按在心口,似乎这样,心里那丝丝顿顿的疼就会消散一样。她红着眼眶,将身后那个沾满泥土的包袱翻了出来,颤抖着手解开了包袱,里面躺着她绣好的嫁衣。 嫁衣上的牡丹图案歪歪扭扭,花瓣时大时小。封边的金线也毛毛糙糙,可林涂却万分小心地将嫁衣抱进怀里,她看着顾言风,往日总是亮亮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是装了汪洋大湖。有泪珠顺着林涂的鼻尖滴落在嫁衣上,她慌忙伸手去抹,只是越慌乱那泪珠晕染的地方越大。很快,一整朵牡丹花都被洇湿了。 顾言风轻轻叹了一口气。林涂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全想起来了。他领着一队人从邺城南边出城,想法子去劫了停在半路的粮草。有了粮草,顾艋率领的银虎大军就有了冲出去的底气,邺城的平民百姓也不至于陷入恐慌。 只是,顾言风从没想过,自己的副将,早已背叛了自己。 中箭倒下的那一刻,他望着邺城的方向,想起了初见林涂那天。大雾皑皑,荆棘丛里躲着的姑娘,眉眼如画,杏眼微眨。 顾言风死了,可他的魂魄却困囿于此,日复一日重复着死前的景象。因为他临死前,让他流连世间的,便是回到邺城,迎娶他的姑娘。 嫁衣红深胜于莲,夜星明朗,月色如银。月光洒在嫁衣上,也洒在了顾言风被血染红的白衣上。 林涂知道,被她渡走的灵魂会从连接人鬼两界的漆黑小道上走过,重入轮回。她不舍顾言风独自一人上路,想法子来了漆黑小道,想送顾言风最后一程。 她穿着嫁衣等了许久许久,她甚至见到了当时害死顾言风的副将,但是顾言风的魂魄并没有出现。可是,她明明用兔儿灯点燃了顾言风的魂丝。顾言风的魂魄怎么都该出现在这儿了才对。 漆黑小道尽头有间茅草屋里,里面住着个白发长髯的驼背老头。那人每日天刚亮便会拉上他那条木头小船离开,等到夜里,才会回来。 林涂等了又等,终于按捺不住,在早上拦住了正准备出门的老人。 老人家似乎早就猜到她要问什么,只让她跟着自个儿。 那是林涂第一次见到冥河。在冥河里,她见到了顾言风——像是睡着了一样,躺在冥河水流中,只是冥河水每从他身上穿过,顾言风的魂魄便要透明上半分。 “老人家,这是……”林涂伸手想要去捞,可刚一接触到冥河水,手上皮肤便像被火烧冰冻一样疼痛难忍。那老头瞥了林涂一眼,划着他的船桨沿着冥河捞出朵朵鲜红的花。 “冥河的魂魄都是无法再入轮回的。”老人又一次从冥河里捞出一朵花,那花刚一离开冥河水,立马枯萎,如同被火烧一样,成了灰烬。“他们会在这儿被冥河水冲刷,直到消散殆尽。” “消失殆尽……”林涂愣愣看着冥河中,魂魄变得愈发暗淡的顾言风,回身看了一眼老人,义无反顾地跳进来冥河当中。 “年轻人啊。”老人摇着头,撑住船桨一点点划远,他没回头也没停留。仿佛打一开始就知道,林涂见到了冥河当中的人,一定会跳入冥河一样。 跳入冥河的林涂险些痛呼出声,从她身边流过的冥河水如同利刃,每一滴都会在她身上开一道口子。挂在她腰间的兔儿灯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困境,变成一艘船的大小,带着林涂逆流而上,停在了顾言风身边。 林涂颤巍巍伸手想将顾言风捞上来,却发现只能捞出一捧冥河水。冥河水从她指缝间稀拉拉落回河中,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林涂看见自己的手上的皮肤被河水吞噬,鲜红的血混在河水中一同滴落在河里,血珠在河水中漾开,林涂看见顾言风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了一下。 来不及多想,林涂重新将双手伸进了河水当中。她感觉到自己手指上的肉感一点点消失,磕碰间,是坚硬的触感。水波下,林涂瞧见自己的双手,只余白骨。 痛意从指尖传到林涂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只是她并没有心思去担忧自己的双手,她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顾言风的那缕残魂。从她指尖剥落的皮肉在残魂上,本虚无缥缈的残魂竟有了一抹实体。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摇着船回头经过她,瞥了眼面色苍白,却依旧不放手的林涂,轻叹道,“用冥河花托住他的魂。” 林涂这才察觉,先前被老人清理过的河面上,又重新长出了莲花形状的鲜红花朵。她用已是白骨的手摘下一只,那血红色的花刚一落入她手中,便像生了根似的扎进了林涂的骨头当中,来不及多想,林涂俯身用那多花去舀顾言风的魂。 好在,老人并没有骗他。顾言风的魂变成了小小一团,在冥河花中央安睡。 回到老人的小木屋后,林涂并没有什么时间休养。那老人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被冥河水冲刷过的魂魄,即便被捞了上来也很快会消散。只不过,林涂是灵,能生万物,她的魂丝能做出万物生灵的身体。 夜风清凉。 林涂骤然回神,身侧的黄路正小口抿着花液酒。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黄路怔怔抬头,林涂揉了揉隐隐发疼的太阳穴,“你先前说如今的鬼王……” “姑娘,那鬼王大人本领通天。”黄路放下酒盏,轻手轻脚摸着不知何时跳到他膝头的玄猫,“咱们灯芯不见了,找他帮忙一定事半功倍。” “那明日,抽个时间去会会他。”林涂将酒盏中的花液酒一饮而尽,那些遥远的记忆让她脑子里如同有针乱搅。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过初初化为人形时的事儿了。 她的手臂犹如上等白玉细细雕琢出来一般,丝毫瞧不出曾经只剩白骨森森。林涂轻轻揉着额角,过往的许多记忆似乎因为她长时间的沉睡都变得模糊不清,就好像想起顾言风,除了起初自个儿为他流下的那些血肉外,就只剩后来的他将病重的自己丢弃在被敌人团团围住的困城当中了。 当时顾言风是怎么说来着。林涂眼中神色微冷,装着花液酒的玉壶微凉,贴在她的手掌上,那凉意沁入心头。 ——今日起,你我互不相干。我顾言风宁愿从未与你结为夫妻。林涂,我们俩之间本就未曾有过什么真情。 林涂兀自摇了摇头,重新蓄满了酒盏。一旁的黄路还在讲着那位鬼王大人的过往,林涂支着脑袋听着,耳边是不是传来虫鸣蛙叫。 “景尧大人。”有身着铠甲的男人急匆匆闯入以暖玉做壁的大殿内,大殿上方空无一人,一旁的桌案前坐着个穿着藏蓝色长衫的男人。 听到动静那男人抬起头来,看向闯进来的男人。跪着的人声音都带着喘,“景尧大人,出事儿了。苍山上前两日地洞,经过两日的搜寻可以确定,被锁着的那位,逃了。” 景尧提笔的手顿了顿,“确定了?” “是。”跪着的男人抬起头,神色万分焦急,“那日地动后,那位的气息消散,属下不敢耽搁,忙带人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那位的确是不见了。” 景尧迟迟没说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跪着的人有些按捺不住,“景尧大人,这么大的事儿,是不是该通知鬼王大人?” “我有分寸。”景尧放下了手中的笔,挥了挥手,“你再带些人将苍山……不光苍山,周围的山头都好好搜一搜。这事儿我会亲自告知鬼王。” “是。属下明白了。”得了令,男人抱拳退出了鬼王殿。景尧看向鬼王殿大门,轻叹了口气,而后身子化成一道黑雾,消失在了通透的鬼王殿当中。 不出景尧所料,本该处理事务的鬼王大人又跑来了冥河。 “景尧。”男人穿着鲜红长衫,像是被血染的一样,孤身立在冥河边。还不等景尧化形,便叫出了他的名字。景尧无奈,“顾言风,你能不能有一次让我能瞒过你突然出现啊?” 顾言风回身看了一眼景尧,没有接他的话,“何事?” 景尧倒是知道他这脾气,也不在意,“苍山上那位逃了,冥河有的是时间逛,但是你作为鬼王该先将那个祸害解决了吧。” “沈朗月逃了?”顾言风面上依旧没甚表情,只是不等景尧回答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原地。只留景尧对着河水汹涌的冥河发愣。 冥河上常年撑着木船清理冥河花的老人缓缓出现在他视线里,景尧远远作揖,而后跟着顾言风一道消失在了溅起的水花当中。 第8章 我倒要问问如今那鬼王,是…… 五百年前,顾言风这只以前没几个人知晓的大鬼以不可抗拒之势肃清了鬼妖两界。那时,上任鬼王身死魂灭,鬼妖两界正陷入无人管理的疯狂境地。无数大妖大鬼想要从幽深的暗处爬向世上,他们垂涎于世人的鲜血新肉。 然而,他们占领人世的梦还未做完,顾言风骤然出现,再次重申了前鬼王的禁令——不得同类互相戕害,不得伤人害人。 起初,没有妖鬼将那个新面孔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无数违反禁令的大妖大鬼被那人一招制服,众人才明白过来,这个横空出世的家伙,有足够的实力成为新鬼王。 这么些年,也曾有过一次大叛乱。前鬼王的三位下属明面上认了顾言风这个新鬼王,但背地里却暗自筹划着如何扳倒他。 大约是四百年前,那时顾言风已经在鬼王的位置上呆了一百年,在他的治理下,鬼妖两界难得少有生事。一时间,就连世间的降妖师都少了不少。这让原本的那三位大鬼更加不满,前鬼王虽也明令禁止在人间生事。可像他们这样的大鬼,自是可以时不时在人间打打牙祭的。 可顾言风不光不再让他们协助妖鬼两界的事物,甚至拿他们的下属杀鸡儆猴。三只大鬼筹谋许久,终是循着个鬼王殿空虚的时候,将顾言风拦在了鬼王殿前。 他们带着同样不满顾言风的妖、鬼与顾言风对峙。那些妖鬼里,不乏有修炼快千年的大妖,也有和前鬼王一同打拼过的大鬼。他们本以为胜券在握,未曾想,那个堪堪在妖鬼界出现不过百年的顾言风,一柄折扇,孤身一人,对着那乌央乌央的妖鬼毫不胆怯。 那日,无数魂魄被顾言风打散,送入冥河当中,再无翻身之日。那鬼王殿前的白玉台阶竟是硬生生被散去的妖鬼魂魄染成了烟黑色。 而顾言风,一身红衣,手腕轻动,白色折扇在他手中划出一道弧线,他连衣角都不曾多一道皱褶。 那之后,妖鬼两界均对他心悦诚服,不敢再有异心。直到百年前,一只横空出世的大妖从冥河里捞出的许多早就灰飞烟灭的妖鬼魂魄。 那大妖和先前的顾言风一样,无人知他是谁,却以一己之力在短短数日里,让自己的名声响彻妖鬼两界。他领着那群被他救活的妖鬼,与顾言风分庭抗礼。一时间,势头竟压了顾言风两分。 毕竟,即便是鬼王,也不能从冥河当中将早已灰飞烟灭的魂魄重新捞出来。 只不过那大妖算是昙花一现,短短十来年,就被顾言风封印在苍山,那些被他救活的妖鬼也再一次神魂俱灭。 然而,他的名字依旧成了鬼妖两界中如同禁忌一般的存在,依旧有不少妖鬼认为,他会卷土重来,毕竟在顾言风手中活下来的大妖,只有他独一只。 只是顾言风当年没有下死手的原因只有他一人知晓,就连景尧,都不知当时为何顾言风没有要了那大妖的性命,而是将他镇压在苍山之下,常年派人看守着。 顾言风许久没回鬼王殿了,突然出现时,不光他一时有些恍惚,那些守在大殿外的鬼将们也开始腿脚发软,畏畏缩缩,不敢抬头。 “鬼王大人。”先前将沈朗月逃脱的消息报上来的大鬼被顾言风唤来问话。五大三粗的鬼将半跪在地上,神色难看。 “说说。”顾言风盘腿坐在茶几前,茶水氤氲着热气,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前几日苍山地动,属下第一时间前去排查,发现先前困住……”鬼将咽了咽口水,“困住沈朗月的山洞空无一人,属下不敢拖延,忙回来一一告知了景尧大人。” 顾言风在听到沈朗月名字时,抬眼看向了那脸色更加苍白,更显鬼气森森的大将,没有说话。那鬼将见状,垂在身子两侧的手心沁出汗来,他舔了舔嘴唇继续道。“我又领着先前守在苍山的人手仔仔细细搜了山,先前景尧大人吩咐过,让周围山头也搜一搜,他们现在应当正在其他山头上搜寻。” 见那鬼将似乎没什么能再说的了,顾言风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那鬼将退下。等大殿内只余他一人时,顾言风方才轻抿了一口依旧温热的茶水。 茶汤泛着深色,应当是苦的。顾言风的舌尖抵住牙关,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唇舌向下,没有半点味道。 黄路此时如果是原型,那么一定会被眼前这群油盐不进地鬼将气得浑身炸毛 这一大早上,昨儿的酒还没醒呢。远春山上就浩浩荡荡地来了队鬼将,二话不说就要搜山。黄路活像个孩子可能会被老鹰叨走的母鸡,硬是将这群鬼将拦在了半山腰。 “鬼王下令搜山,还请别阻碍我们办事。”为首的鬼将武器应当是一根粗长的铁链子,铁链在被他缠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远春山向来不让外人上山。”黄路抬手,以自个儿为界在半山腰升起一道结界。 被拦在结界外的鬼将们神色均不好看。如今他们看守的大妖跑了,还不知鬼王会不会怪罪他们。搜山时,还要被不知什么来历的黄鼠狼精干扰。这让他们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更有脾气极差的,已经抽出大刀,准备强行突破结界了。 黄路见那半边骷髅形状的鬼将抽出了泛着寒光的大刀,心头估算了估算自个儿一个人对上这一群人时的神算,脸色也有些难看,方才的嚣张气焰也矮下去不少。 那拎着大刀的鬼将咧了咧嘴。半边的骷髅脸猛地凑到黄路脸上,黄路下意识退后两步,险些扳倒。见这只不知天高地厚阻拦他们的黄鼠狼精出丑,鬼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黄路沉了脸,“各位鬼将,这远春山便是鬼王大人亲自来了,我家姑娘不点头,他也不能上山。” “区区一成了精的黄鼠狼,也这般大的口气了?”说话间,那提着大刀的鬼将已然高高举起利刃,朝着黄路作出的结界狠狠劈了下来。 利刃接触上透明结界,发出了刺耳的声响。那鬼将被震得后退两步,大喝一声,举刀再来。 锵—— 又是一声。 鬼将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大刀竟是从刀口处碎成几截。黄路的情形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这结界与他内丹相连,这两番下来,他嘴边也溢出一丝鲜血。饶是如此,黄路并没有退后,伸手揩去嘴角的血迹后,重新站稳了身子。“我说了,今儿,谁都不能从这儿过。” 黄路的视线从面前众鬼将身上一一扫过,林涂正休息着,先前渡走李予慈让她耗了不少元气。虽说这些鬼将在鬼王的管理下,不敢做什么烧杀抢掠的事儿,可是,他们终究是杀人如麻的鬼将,黄路不敢冒这个险。 被震飞的那鬼将,大腿骨裂开了一道口子,正有丝丝黑气往外窜着。其余人脸色变得凝重,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小一只黄鼠狼竟能伤到他们自己人的魂魄。 僵持间,一缕黑雾在鬼将们中出现,凝出人形。是先前慌忙回鬼殿见鬼王的端巳。端巳刚到便看见了躺在地上,魂魄受损的手下,眉头微皱,“怎么回事儿?” 忙有人将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黄路心头直叫苦,面前新出现的这鬼将显然比原先那群要厉害不少。果不其然,听完事情全程的端巳轻一甩手,一对双刀出现在他手中。 “区区小妖。”他动作快如雷电,刀刃与结界不停碰撞发出的声音震得在场的人眼前发花。黄路直觉心头直跳,仿佛自己的内丹正被人千刀万剐。慌乱间,忙变出枝条想要阻拦那鬼将的动作。 然而端巳的双刀削铁如泥,那枝条还未靠近他,已然被双刀削落在地上。山体轻轻一震,结界破碎的同时,黄路呕出一口鲜血。 下一秒,那对双刀已经横在了黄路脖子上。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耳边是清脆的撞击声。黄路睁开眼,端巳的双刀被突然出现的兔儿灯撞飞了出去。林涂的声音徐徐响起,“闯我的山,还打我的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姑娘。”黄路伸手擦去嘴边的血迹,后退两步,在林涂身侧站定。林涂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端巳面上不显,心头却翻起惊天海啸,面前这姑娘他瞧不出是个什么来历,却能轻松将自个儿的双刀震飞。显然实力远在自己之上。 端巳双手虎口处依旧隐隐作痛,他双手紧握成拳,盯着林涂许久,才抱拳道,“这位姑娘,苍山上关押的重犯逃脱,鬼王大人令我等仔细搜寻四周的山头,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林涂看着面前弯腰行礼,姿态十足的鬼将。偏头看了眼黄路,语调清凉,“这边是你说的鬼王治下有方?” 端巳心头微紧,慌忙抬头。却发现那不知来历的美貌女人已经带着被自个儿打伤的黄鼠狼精原地消失,只剩声音被风送进他的耳朵。 “你们且去搜。我倒要问问如今那鬼王,是如何治下有方的。” “端巳将军,我们……”众鬼面面相觑,有胆子大的凑上前发问。端巳的视线凝结,像是刚刚回神。他回身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你送他先回鬼域,其他人随我上山。” 第9章 鬼王大人,自重。 鬼域口有不少鬼将守着。不知是不是顾言风在的缘故,往日也会偷奸耍滑的鬼将,今儿无一不坚守着岗位。见有人想要进鬼王殿,话没说出口呢,武器倒先亮了出来。 林涂手里提着琉璃兔儿灯,胭脂色的纱裙衬得林涂身姿曼妙。拦住她的鬼将愣了愣,见她一双杏眼水汪汪地望过来,才磕绊着开口,“何人擅闯鬼域?” 黄路一直跟在林涂身后不敢开口,一路上他鹌鹑似得缩着脑袋,生怕林涂责怪他。可这时候,平日里代替林涂回答的毛病又犯了。黄路往前走了两步,拦在了鬼将和林涂中间,“我们姑娘想求见鬼王大人。” 那鬼将看了眼黄路,后退了两步,颇为嫌弃,“哪儿来的黄鼠狼精这般狂妄。” 林涂听到这话,抬眼看向了剑已经半离剑鞘的鬼将,那没了灯芯的兔儿灯里,窜起了幽蓝色的火苗。那鬼将本还因林涂的样貌有些心猿意马,下一秒,幽蓝色的火苗从那精致的兔儿灯里窜了出来,火星子落在了自己黑色的铠甲上。 鬼将慌忙伸手想要去扑灭肩膀上的火星子,却发现那簇悠悠的火苗并不能被扑灭,反倒透过他的铠甲灼烧着他的魂魄。鬼将慌了,手忙脚乱地想解开盔甲,闹出的动静引来不少人。他们一拥而上,想要制服面前这个实力不知深浅的女人。 兔儿灯从林涂手中飞了出去,狠狠砸在鬼将们的背上。一时间,哀嚎声四起。蜂拥上来的鬼将被一盏兔儿灯打得人仰马翻,而被他们围住的林涂立在原地,连裙脚都没被他们挨到。 “鬼王大人,不好了——”有鬼将强忍着魂魄被抽打的疼痛跑进来内殿,顾言风正坐在桌案前,见守门的鬼将一副丧家犬的模样,微微皱眉。 “何事?”顾言风掌心一转,原本握在手中的东西消失了,鬼将也不敢多看,低着头跪倒在地上。 “鬼王大人,有人闯进鬼域了。”那鬼将不敢抬头,生怕顾言风瞧见他的脸,拿他开刀。 “将人赶出去就行了。”顾言风有些不耐,“你们打不过?” 下方的鬼将抖得更厉害了,顾言风冷笑一声,“端卯呢?” “端卯大人今日出了鬼域,还未回来。”那鬼将听出了顾言风的不满,整个身子都佝偻了起来,“鬼王大人,那女人太邪乎了,带着盏兔儿灯,不消她出手,那兔儿灯就先将我们教训了个遍……” 大殿里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那鬼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上方哪儿还有什么人,空荡荡的大殿只有自个儿跪在当中。 顾言风几乎是在听到兔儿灯的同时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了大殿里,等他赶到鬼域口时,只见躺了一地的鬼将,并没有看到提着兔儿灯的女人。 “鬼王大人。”原本歪七扭八着喊痛的鬼将们慌忙从地上爬起,半跪着行礼。 “人呢?”顾言风神色难看。跪了一地的鬼将们见他这表情脸色都白了三分。 “鬼王大人,人朝着鬼王殿的方向去了。” 有胆大的见听不见声音了,悄悄抬头去看,发现鬼王已经不见了,“行了,鬼王走了,瞧你们那怂样。” “你不怂那你倒是别跪啊。”有鬼将冷哼着回嘴,“还是想想怎么赎罪吧,就是鬼王大人懒得处理我们,端卯大人能放过我们?带的一队鬼将被一个女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鬼王殿里空无一人。 林涂不知什么时候变出张藤编的椅子,正怡然自得坐在大殿当中。 “姑娘。”黄路跟在后面总算给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设,“咱们这样打上门来,不好吧?咱们还有事儿求于他呢。” “不好?”林涂瞥了眼黄路,见他衣襟处沾着血迹,像是绣在衣服上的花,不觉又软了语气,“他的人先打上门来,我们这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见黄路依旧耷拉着脑袋,林涂伸手替他治好了伤,黄路伸手拦了拦,却没拦住。灵气顺着他的骨骼,填补进了他出现裂痕的内丹,完好如初。 顾言风落在了大殿门口。抬头望向白玉台阶之上的殿门,缓缓抬步向上走。顾言风大多时候,赶路都是靠飞,已经很少像还活着的时候那般,一步一步向前走了。 可现在,他却一步一步,沿着那台阶,一阶一阶走到了大殿门前。 大殿中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回眸望了过来,直直撞进了顾言风的眼睛里。叫他立在大殿门口,久久没有动作。 林涂听到声音,从藤编的椅子上站起身,回眸望去,来人穿着红衣,日光在他身后闪耀,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眯起眼,等那日光不再刺眼,来人的容貌才渐渐和记忆里的那人融为一体。记忆里逐渐模糊的面容又再一次清晰起来。林涂微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黄路也看清了那人的脸,面色微变。当即手中凝出柄长剑,直直朝着来人刺了过去。面前的人,即便化成了灰他也认识。就是他,在林涂重病虚弱时将林涂丢在了厌火国。等他找到林涂时,林涂被厌火国那些国师道士戕害,奄奄一息。只能陷入沉睡,缓慢恢复。 折扇在顾言风手中展开,挡住了黄路的一击。与此同时,林涂开口阻拦,“黄路,退下。” 黄路落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身形。“姑娘,我不知道他是……” 林涂止住了黄路的话头,她看向顾言风,轻叹了口气,“你的人大清早浩浩荡荡上了远春山,还打伤了我的人。这于情于理,不合适吧?” “我……”顾言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是该说我不曾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打上山,还该是说我找寻了你近七百年,却不知你在远春山上。 只是林涂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收回了手中的兔儿灯,朝着顾言风轻轻行礼,“鬼王大人,我用性命担保,远春山上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还请大人让手下撤回来,我不喜山上有外人。” 顾言风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撅住,那大手几乎要将心脏捏碎。剧烈的心跳声叫他有些头晕目眩,他看见日思夜想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双腿却像是被站在了白玉地面上,动弹不得。 “阿涂,你不用喊我什么鬼王,更不用称我为大人。”顾言风艰难地开口,女人从他身侧走过,顾言风下意识伸手去拉,手底一片温软。 林涂停住了,她的视线落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修长的手微微颤抖着,握住了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林涂手上微微使劲,挣脱了顾言风的手,“鬼王大人,自重。” “我一直在找你。”顾言风有些手足无措,林涂的衣袂从他眼前飘过,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黄路却是执剑拦在了顾言风身前。 “你别再跟过来了。”黄路恶狠狠地瞪着顾言风,“早知道你是现任鬼王,打死我也不会让姑娘来这儿。” 景尧从殿外走进来时,恰好撞见了离开的林涂和愤愤的黄路。正疑惑着呢,就瞧见平日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顾言风怔怔看着自个儿的来路,跟丢了魂一样。 “这是怎么了?”景尧又探出头去看,只能瞧见林涂的背影了,“那不是嫂子吗?嫂子她……” 顾言风看向景尧,景尧将满肚子疑问咽了回去,“想起来了,你们早就和离了。不能再喊嫂子了。” “我去苍山一趟。”顾言风的声音里像是压抑着什么,他深深看了一眼景尧后,化成一道黑雾,消失在原地。 “顾言风!”景尧还想说什么,人已经不见了,他有些无奈地看向大殿外,平日总是不着调的人难得正经。景尧轻声叹了口气,顾言风那微微泛红的眼角在他心头萦绕着许久消散不去。 顾言风赶在林涂之前到了远春山,拦住了正想往更深里去的端巳一行。 “鬼王大人。”端巳见顾言风亲自来了,心头一紧,慌忙上前行礼,“属下无能,还没能找到逃脱的犯人。” “远春山不用搜了。”顾言风双手背在身后,淡淡看着端巳,“回鬼域之后,自己去找景尧领罚。” “是。” 端巳神色不变,低声应是。而后领着一行鬼将化作黑雾,消失在茫茫深山中。顾言风立在山头,看着翠绿的远春山,没有同他们一起离开,而是足尖轻点,寻了棵粗壮的树,站在了树顶。 七百年前,他被当时还是厌火国将领的沈朗月一片片割下来身上的肉,折磨致死时,都未曾像如今这般无措过。 可如今,林涂一声生分至极的鬼王大人却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言风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山风吹动他的发丝,他立在大树枝头,许久没有动作。 这晚春的风可真大啊。顾言风想。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风吹得钝钝生痛。 许是这山风太凉,叫他脑筋不清醒。那些七百年前作为人时经历的事儿,一幕幕走马灯似地在顾言风脑子里出现。 第10章 重逢,初见。 景尧找到顾言风时,这人立在一颗比人粗的歪脖子柳树下,肩上挂着些许白色的柳絮,也不知是呆站了多久。 “喝两杯?”景尧晃了晃腰间坠着的酒葫芦,顾言风失去焦距的眼睛渐渐回神,伸手轻轻一挥,那棵歪脖子柳树上的柳叶开始疯长,很快就将两人圈在其中。从外面看,丝毫看不出有人在这儿的痕迹。 “这些年,我从没问过你,当年和…和林涂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景尧凭空变出个矮塌,盘腿坐了下来,将两人面前的酒盏倒满了酒。“顾言风,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带走了梁静知,反倒将林涂留在了那儿。” 顾言风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阿涂她,不是寻常人。当时……”顾言风看着手里那樽酒盏,“当时,梁静知是大梁公主,而我是大梁臣子,不该也不能将她留在敌军处。”烈酒入口,本该醇香四溢,可于顾言风而言,却与白水无异。 七百年前,大梁国与厌火国以溴水为界,大梁国将当时年轻帝王的亲妹妹嫁给了厌火国国君,两国结秦晋之好,战火暂歇。 顾言风便是在那段难得和睦的日子里长大成人,在顾言风的记忆里,并没有战火纷纷的记忆,他一路顺遂,从襁褓中的奶娃娃,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林涂是在他最是意气风发时出现在顾言风身边的。那日,顾言风同书院中的好友一起进山打猎,只可惜他虽满腹经纶,却不善骑射,瞧见了一只兔子,射出去的箭却偏进了一旁的树丛里,射中了一个美貌姑娘。 那姑娘便是林涂。 林涂肩上受了伤,那点痛却在看见顾言风时消散了。她从冥河捞出顾言风后,用了近百年的时间才面前将顾言风的魂魄凝成婴孩般大小的实体。只是这一番下来,她自己虚弱得都快无法聚成人形,只能将婴孩顾言风交付给曾与她有过交集的一对夫妻。 那妇人是曾经邺城富商的后人,邺城被厌火国占领后,富商举家搬迁至永安。百余年后,那富商的孙女已为人妇,只可惜,妇人的孩子却因一场意外溺死在河里。林涂渡走了那孩子的魂魄,并让那妇人在孩子重入轮回前,再见了那孩子一面。 是以,妇人视林涂为仙人。林涂将襁褓中的顾言风托付给她后,妇人更是将顾言风当作自己的亲生子般悉心照料。 林涂再次出现在永安时,那妇人两鬓已经染上了白丝。而当时只有人小臂大小的顾言风如今更是有了曾经的模样。 只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再见到顾言风时林涂才发现,如今的顾言风并没有百年前的记忆。她细细探查了顾言风的魂魄,魂魄是完整的。因此,林涂并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也不打算告诉顾言风曾经邺城的事儿。林涂想,那些悲惨的过往就同顾言风消失的记忆一起消散,许才是最好的。 顾言风救回林涂后,还不等他从自己打猎却打伤了人这件事儿上回过神,那个被他伤了肩膀的女人给他塞了半块玉佩,那玉佩和自个儿从小戴着的,恰恰是一对。 听林涂说,那是家里长辈交予她的,两家娃娃亲的信物。如今她家中糟了难,只能独自一人来永安投奔自个儿这个未曾谋面过的未婚夫。 顾言风带着玉佩去找了自个儿的母亲——那时他还不知自己并不是陈夫人的孩子,只当陈夫人是自己的生母。 见到玉佩的陈夫人竟是在一屋子下人面前失了分寸。也顾不上一头雾水的顾言风,径直去了林涂在的厢房。直至今日,顾言风都不知道当时陈夫人和林涂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日陈夫人从厢房里出来后,将半块玉佩塞还给了他,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林姑娘与你指腹为婚,如今你又伤了别人,于情于理都要好生照顾着她,明白吗?” 顾言风原本打算着等林涂身子好了,自己和母亲好好说说,认林涂做干女儿,自己定会像亲大哥一般照顾她。 只不过,很快,亲大哥顾言风发觉自个儿愈发关注起林涂来了。每日只是听小厮禀报林姑娘今儿又去了哪儿,顾言风都能听上大半晌。更遑论亲自带着林涂在永安游逛了,带着林涂出门,顾言风的视线几乎不能从林涂身上移开,哪怕林涂只是对与自己同行的好友笑笑,顾言风都觉得自己心里酸涩不已。 在于林涂的相处中,顾言风发现,林涂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清冷模样,唯独在自己面前,是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像是春日盛开的花束,叫人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林涂来到永安的那年元宵,顾言风带着她逛花灯会,那日,街上人影幢幢,各色花灯发出悠悠的光,将这夜幕照得透亮。 那应该是林涂第一次逛花灯会,看什么多觉得新奇,一会儿凑过去看看张家扎的花灯,一会儿又从李家铺子拿出来一包零嘴。一个错眼,刚刚还在自己身侧的小姑娘就不见了。顾言风当即沁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别的,在人群中高声喊着林涂的名字。只是久久没有回应,他一颗心不住下坠,林涂一个小姑娘,若是走丢了,定会吃上不少苦头。 这般想着,顾言风更加焦急,忙让身边的小厮分散开去找林涂。 “顾言风——”听到清亮的女声时,顾言风觉得自己即将离体的魂魄终于落回了原地。他回身张望声音响起的方向,本想板起脸,好好教训一下乱跑的林涂,整个人却在视线接触到林涂时愣住了。 视野里的人不知又从哪里寻摸来了个木质的狐狸面具,那面具被她斜斜得半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只亮亮的眼睛。 四周人潮拥挤,可顾言风眼底只能瞧见那如同山野精怪坠入凡间般灵动的姑娘,四下嘈杂,人声鼎沸,可顾言风依旧将自个儿的心跳声听得分明,咚,咚犹如惊雷,在他耳边落下。 “顾言风。”林涂好不容易挤到了顾言风身边,手里还举着刚刚买到的糖葫芦,“你尝尝,可好吃了。” “林涂。”顾言风望着含笑看向自己的姑娘,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将人拉近了自己。林涂身上淡淡的花香几乎盖住了周围所有的味道,一时间,顾言风不管是看到的,听到的,还是闻到的,都只有林涂一人。 见顾言风许久不说话,只是喊了声自己的名字后,就呆傻了似的,直直看着自己。林涂有些奇怪,踮起脚,凑到了顾言风脸上,想要仔细瞧瞧,顾言风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可下一秒,自己却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们俩早就被人群裹挟着走进了一个僻静的院子,一时间外面的喧闹和他们似乎割裂开来了一般。顾言风和林涂靠得极近,他听见自己凑近林涂的耳边,小声道,“阿涂,你愿嫁与我么?做顾夫人好不好?” 身后夜幕上,焰火升空,乐声四起,烛影纵横。 那时顾言风,刚刚加冠之年。 第二年,顾言风殿试时入了当时大梁国国君的眼,点了他第一名。同年,陈夫人替他和林涂合了八字,两人在腊月里完婚。 那日,林涂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与顾言风为妻。 林涂的嫁衣依旧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绣的,比起上次,林涂的绣工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嫁衣上的牡丹盛放,金线围边,美得夺目。 那时,顾言风只觉得这世间不会再有人比他更知足称意。然而世事无常坏陂复,没过两年,嫁给厌火国国君的和亲公主,如今大梁国国君的亲姑姑死了,这让两国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同盟关系再次破碎。 陈夫人病倒那天,永安飘起了大雪。她强撑着一口气,等到了顾言风上完朝归家。 因为烧了炭而很暖和的房间里,只有躺在床上的陈夫人,和一身风雪匆匆赶回来的顾言风。 “母亲,您且宽心,我已经托人去请太医替您诊治了。” “言风,你过来些。”陈夫人费劲地支起上半个身子,拼了命握紧了顾言风的手,“言风,我照顾了你二十四年,如今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母亲。”陈夫人并不给顾言风说话的机会,她紧紧盯着顾言风,浑浊的双眼竟是有些泛红。不知怎的,顾言风觉得陈夫人不像是在看自己,反倒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若是阿谷还活着,如今应当有你这般高了。”陈夫人握住顾言风的手微微颤抖着,“言风,你不是我亲儿。当年是林姑娘她亲手将尚是幼儿的你托付给我。” 顾言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面前的人说的话他似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紧握着他双手的人还在说着话,可他只觉得那声音像是从千里之外透过风雪传来的,不然为何听起来那般荒诞可笑。 “言风,我早已当你是亲生子。如今我把知晓的都告诉你,只盼望你与儿媳能坦诚相见,日后和和满满,莫要生了嫌隙。” 永安的那场雪,是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第二日,顾府挂上了丧幡。 第11章 那沈将军与自己长得十分…… 夜里,顾府大堂停着那樽黑色的棺木。原本一同守夜的下人被顾言风屏退了。屋子里只剩自己和林涂二人,林涂跪在软垫上,听到动静回身望向顾言风。 许是顾言风脸色太过憔悴,林涂有些担忧地喊他,“顾言风,你先去休息吧。”顾言风背着烛光站在林涂面前,神色隐没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楚。 两人成婚已经两年多了,林涂依旧喜爱连名带姓地喊顾言风的名字。平日里,顾言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林涂喊出来,只觉得心头发甜,可今日,却又苦又怒。 “顾言风是谁?”夜风在屋外嚎叫着,林涂不解地看着顾言风,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问你,顾言风是谁?!”顾言风猛然上前两步,将林涂拖拽着从软垫上拉了起来,林涂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拽得一趔趄,痛呼出声。 顾言风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视线落在被自己紧紧攥住的瘦削手腕上。手底的力气不由得放了放,“林涂,我问你,顾言风是谁,你又是谁。” “顾言风,你今天是怎么了。”林涂挣开顾言风的桎梏,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浮现出了红色的五指印,林涂眉头微皱,退后两步,拉开了自己和顾言风之间的距离,“母亲走了我知你伤心,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在这边守夜就行了。” “你不怕?”顾言风苦笑,他看着那樽黑色的棺椁,那黑漆似乎是新刷的,倒映在他的眼中,黏黏腻腻,扯得顾言风的眼珠子钝痛。“林涂,母亲临死前告诉我,我不是她的孩子,当年是你亲手将我托付给他。” 林涂明白过来顾言风为何这般反常,她看着顾言风,白色孝衣衬得她脸色更显苍白。顾言风伸手想去想要触碰林涂的脸颊,却停在半空,像是被什么阻滞了一般,再也无法向前伸半分。 “顾言风,我就是林涂。”林涂看出了顾言风的挣扎,她握住了顾言风悬在半空,进不得退也不得的手。顾言风的手远比林涂的要温热,两人掌心相贴,逐渐趋于同样的温度。“当年的确是我将你托付给了母亲。你忘记了从前的事,我便没有再与你提起过。” “从前的事?”顾言风看着林涂,眼底挣扎着燃起的亮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有什么从前的事是我不记得的?” “百年前,厌火国大举进犯,你也因此丧生,我想了些法子救回了你。只是我能力不足,只能将你的魂魄凝成孩子般大小,那之后……”林涂想了想,并没有说出自己为了救顾言风耗尽了自己大半的心力,致使如今这般弱不禁风,囫囵着继续道,“那之后,我有些旁的事儿,只有将你托付给母亲。” 顾言风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他透过烛火那微弱的光看着林涂,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顾言风,从前那些事我不曾告诉你,只是不想你再想起那些苦痛。”林涂走近了顾言风,几乎是贴着他。“只是夫君,如今你知晓了我不是人,当如何?” 顾言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林涂冰凉的脸,而后缓缓向下,磋磨着林涂细细的脖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黑暗中嘶哑着嗓子开口,“阿涂,我只在乎我的妻子是否是你,至于你是人也好,是山野精怪疑惑九天仙子也罢,我都不在乎。” 那夜之后,顾言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仿佛那日在灵堂里的一切,只是林涂的幻觉。 但顾言风知道,那不是幻觉。他信了林涂说的话,却又没有全信。那日之后,只有他们二人相处时,林涂时常会在他面前躲懒用些小法术。 顾言风有时会看着林涂的背影发愣,却又在林涂转过身时装作无事发生。只有他自己满心满口全是苦涩。顾言风想,怪了林涂会突然出现找到自己,原来自己是她从前恋人的替身,是从前那个少年将军顾言风的替身。 顾言风私下里查过那个少年将军,和自己完全不同。那位小将军擅骑射,通兵法,而自己却是粗于骑射,便是打猎也远远比不上同门。 传言里,那位小将军爱着红衣,肆意张扬。而他却是喜白色一类素净的衣衫,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也许,两人确实有点联系,但是,顾言风确信,自己并不是那位小将军。 那以后,林涂满心满眼望着他时,顾言风总是心头酸涩。他知道,林涂是在看别人,在透过自己看她的爱人,而自己不过是她满腔爱意的载体罢了。 同风雨飘摇的顾府同样情形的,还有整个大梁国。新大梁国君虽不像前两任国君那般昏庸,只知歌舞升平,纵情享乐。可大梁国确是从内里腐朽了。如同溴水上的一棵浮木,现如今,两国再次开战,这棵浮木在湍急的河流当中,上下起伏着,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大梁国善战的将军只剩年过半百,胡子斑白的徐将军。其他的,竟是些从未上过战场,只知贪懒享乐的王公贵族。那年轻的帝王无奈之下,只得做出来和他父亲同样的决定,将大梁的公主送去厌火国,以求数年的安稳。 “言风,静知还有大梁国便交给你了。”年轻的帝王数天之间老了许多,说话时,都带着不可忽视的疲惫。 顾言风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定不负圣望。” 厌火国的领军大将已经攻下了津门,听说那将军也是初及冠的年纪,但做事却心狠手辣,不久前屠了梁国三座城,遑论老人小孩,只要是大梁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而现在,自己只有带着大梁双手奉上的公主去江河,这个大厦将倾的国家才有一线希望。 “你要去津门?”顾言风领了职便回府收拾行囊,听了他的话,林涂有些讶然,她自然是听说过厌火国那位沈姓将军的事迹,当即要收拾行李同顾言风一道去。 顾言风没有阻拦,毕竟林涂决定的事儿,从不会轻易更改。即便她表面上答应了,暗地里也会偷偷跟上去。如今天寒地冻,永安外,遍地饿殍。与其让她独自一人跟上来,不若一开始就将她带在自己身边。 顾言风同意了林涂的要求,只不过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他无时不在懊悔当时的决定。 一路上,林涂总是时不时消失个一时半会儿,回来后会更加憔悴。脸色让顾言风心惊,为了看住林涂,顾言风这段在路上的日子,总是和她共乘马车。两人之间有些变扭的关系,似乎也变回了起初那般如胶似漆。直到他们和亲的队伍到达津门。 那位年少的沈将军早就等在了城门之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风尘仆仆的使君队伍,玩笑似的举弓对准了队伍中央最为华丽的那辆马车。 弓弦缓缓拉满,负责守卫的士兵一颗心无一不是提到了嗓子眼。顾言风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对着城墙上的人抱拳行礼,原本心中打好的草稿却在抬头看清沈将军的脸时忘了个干净。 那沈将军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 城墙上的少年将军显然也是刚刚看清顾言风的脸,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从城墙上踏步而下,如同仙人,轻盈地落在了顾言风面前。 “顾言风?”沈将军脸上戴着不明意味的笑,他凑近了顾言风,轻声喊出来他的名字。 “承蒙将军厚爱,竟是知道我这无名小卒的名字。”顾言风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拉开了和沈将军之间的距离,心头却是一紧。 “大梁的公主呢?”沈将军直起了腰,猛然解下了挂在腰间的长剑,挑开了离他最近的那辆马车的车帘。顾言风想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那辆马车里坐着林涂。 顾言风站得极近,自然没有错过沈将军瞬间亮起的眼睛以及因为惊讶而直起身子的林涂。顾言风如置梦魇,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沈将军吓到内子了。” 他的魂魄仿佛离体一般,看到自己僵硬着身子挡在两人当中。四周风雪呼啸,仿佛要将这天地吞噬殆尽。 一行人终究还是进了城门,在津门最大的客栈下榻。那沈将军显然是对林涂的兴趣高过前来讲和的自己,离开前,特意凑到林涂边上,“阿涂,我在郡守府等你。” 顾言风双拳捏紧,指甲狠狠嵌入皮肉当中,等只剩林涂和他时,他看着林涂,一字一顿,“你要去找他?” “顾言风,这人有问题。”林涂忧心忡忡地站在顾言风面前,手心里捧着的汤婆子早就凉了。 “有问题?”顾言风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光彻底灭了,“林涂,有问题的是我对吧?你发现了,我不是你以前的恋人,那个姓沈的和我长得极像,初次见你便那般缱绻地喊你阿涂……”顾言风后退两步,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有湿润顺着纹路布满整片手掌。寒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掌心的湿润仿佛快要凝结,“林涂,你爱的是我,还是那个顾言风。” 第12章 我带公主走。 林涂看着双目猩红的顾言风,伸手想要拉住顾言风正在滴血的手,却被他侧身避开。 “顾言风,我不明白。”林涂有些无奈,手中的汤婆子已经比手还凉,她葱段般白皙纤细的指头按在小巧精致的汤婆子上,指肚微微泛白,“你就是顾言风啊,没有什么其他的顾言风了。” 顾言风沉默着看着林涂,他本还想问一句,那若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小将军和自己这个只懂舞文弄墨的书生同时出现,你林涂又会选择谁呢。 只是,顾言风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问出来,他看着面前的女人,“津门不比在永安,我们尚且不知厌火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近日好好在客栈里待着,不要出去乱跑。” 弯月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天幕,林涂看着顾言风转身想走,“顾言风,手上的伤记得处理。” 顾言风轻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林涂看着他离开后,在桌子旁坐了下来,津门比起永安,寒意更甚。林涂只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结上了冰霜,手边的热茶早就凉了,两三片茶叶飘在暗色的茶汤上。林涂等了很久顾言风都没回来,就在她准备放弃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林涂还没来得及起身,厌火国那位沈将军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阿涂,我苦等了你大半夜,可真叫我伤心。”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四下无声的夜幕里分外刺耳。林涂站在屋内,裹紧了身上的白色斗篷,冷冷看着面前含笑看向自己的人,“沈将军,更深夜重,您独自来找他国使君的妻子,不合情理。” “哈。”沈将军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意,他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林涂愣了一瞬,沈将军的眼睛同顾言风的那一双,一模一样。“阿涂,你可真叫人心伤,当年在邺城的情谊,你可当真忘了个干净。” 客栈走廊尽头,顾言风整个身子隐没在了黑暗当中,他看着沈将军敲开了林涂所在房间的门,顾言风几乎要飞奔上前拦住那个沈将军,可是他的脚却像是被什么抱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林涂不是普通人,一个沈将军不会轻易伤到他。 顾言风没有上前,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跟着沈将军一道离开,只剩下敞开的房门,被灌进走廊里的风吹得轻轻摆动。 他藏匿身形的圆柱上,只留下一滩暗红色的血迹。而顾言风垂在身侧的右手却是血肉模糊。 “顾大人。”女儿家娇俏的声音让顾言风从失神中清醒过来,他看向门口,门外的人裹着粉色的斗篷,脖子处为了厚厚的兔毛,说话时,吐出的气在脸前凝成白雾。 “静知公主。”顾言风站起身,对着屋外的人规矩行礼。 梁静知忙摆手示意顾言风不用多礼,她探头看了眼屋子,见只有顾言风一人,“不知顾大人方不方便,我有些话想对顾大人讲。” “公主,更深露重。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顾言风并没有看着梁静知,自然错过了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毒。 “顾大人,顾夫人呢?若是大人心里顾忌,我和顾夫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顾言风愣了愣,他抬起头看向梁静知,正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脸色苍白,唯有唇色红如泣血,眼里似乎噙着泪,正咬唇看向自己。 “内子遇见了旧友,同故人叙旧去了。”顾言风收回目光,再次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公主先回去休息吧。” “顾大人。”梁静知往前走了两步,跨过了门槛。“我心里有事儿,哥哥只说大梁国的未来就交给我了,可我害怕。” “公主无须担忧。”顾言风见梁静知进了屋子,贴身照料的小丫鬟正低着脑袋站在门外,不由抬高了声音,语气也变得严厉,“还不快带着公主回去休息!天寒地冻,若是公主受了风寒,你们这群躲懒的下人可担当得起?” “顾大人。”梁静知见顾言风似乎动了怒,藏在宽大斗篷下的手狠狠掐在了手肘软肉上,两颗晶莹的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落下,“顾大人,若是厌火国不同意和亲的事儿,我还能见到哥哥,见到母后吗?” 顾言风不耐急了,抬头想呵斥公主不该胡乱言语,却撞见了美人落泪的情形。一时间苛责的话在喉咙里哽住,吐不出来。他眼眸微垂,轻声道,“公主放心,若是和亲不成,顾某一定会将公主平安带回永安。” 林涂回来时,正好撞上梁静知同侍女一起离开,见到她时,梁静知特意停了下来,等林涂朝她行了礼后,才继续离开。 “顾言风。”林涂推开虚掩的门,顾言风依旧坐在桌边,手里握着那盏早已凉了的茶杯。见林涂回来了,并没有抬头,只是小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水,苦意在他唇舌间蔓延开来。 “林涂,我们和离吧。” 屋内屋外俱是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相互交错。林涂看向顾言风,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只是一阵风吹灭了那摇摆着的烛火,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等回永安后,我会将和离书给你,我们以后再不相干。” 林涂沉默着看向顾言风,顾言风垂下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林涂的脸,生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一眼动摇。他心知肚明,自己一旦和林涂的视线对上,那么用不着林涂开口,他自己便会改变想法,选择将林涂困在身边,管什么其他人。 “顾言风,你最近太辛苦了,我当你在……”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顾言风站起身,他没去看林涂,径直走出来房门。许是林涂落在他背上的视线太过强烈。顾言风在跨出门槛时停下了脚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阿涂,那个沈朗月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天……”说话间,顾言风自嘲地笑了笑,“罢了,我便是锁住你,你想走也便走了。保重。” 那夜之后,林涂没再出过客栈,却也没有来找他再说什么。 顾言风本以为,即便两人注定要分道扬镳,也还有一段日子,总要等回到永安。可不曾想,那沈朗月竟是突然发难。在众人面前射杀了同他一道来津门的另一位大人,不等他们反映,又派人掠走了客栈中的林涂和梁静知。 他派人传信给顾言风,约顾言风在郡守府相见。 郡守府的花园里,有片莲花池。枯萎的花叶蜷缩在冰面上,颤巍巍地托举着白色的雪。顾言风独自一人去了郡守府,刚一见他,被捆住双手的静知公主当即红了眼,哀戚地喊他,“顾大人……” 顾言风没看梁静知,视线落在背对着他的沈朗月身上。“沈将军,不知你这是何意。” 沈朗月身着鹤氅,听到声音转身看向顾言风,扬起下巴,“这公主陛下他不想要,还请顾大人将她带回去。” 梁静知小声啜泣的声音从顾言风身后传来,顾言风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我夫人呢?”刚刚他大致扫过花园,并没有瞧见林涂的身影。 “顾大人怎么这般贪心。”沈朗月从顾言风身边走过,停在了梁静知面前,“我听说大梁国的这位公主,有位心上人,不知顾大人可知这件事啊?” “顾大人……”梁静知依旧小声唤着顾言风,沈朗月伸出手,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可真是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沈朗月猛然松开了手,梁静知小巧的下巴上赫然出现两道红痕。“顾大人,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大可放心,我会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到永安。至于阿涂和这位公主,那就要看大人您选择带谁离开了。” “我夫人在哪儿?”顾言风看着和自己七成像的沈朗月,神色淡漠,似乎毫不在意沈朗月的话。 沈朗月也不闹,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侍从点头示意,没一会儿,梳着双丫髻的丫鬟领着林涂出现在圆形门洞外。 林涂看着和往常一样,只是身上那件鹅黄色的袄裙是顾言风从未见她穿过的。林涂停在了门洞外,看向顾言风。 “顾大人,阿涂是我故人,我自是不会亏待她的。”沈朗月笑吟吟地挡在了林涂和顾言风中间,阻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他开口催促道,“顾大人,该选人了。这冬日长夜漫漫,梁国国君想必对你翘首以盼。” 梁静知抬起眼,看向顾言风,粲然一笑,“顾大人,您自管带着顾夫人回永安吧。静知能与大人相伴这一路,早已知足。” 顾言风看向梁静知,一双黑眸里情绪翻涌,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静知唯愿大人平安顺遂,遇难成祥。”梁静知猛然起身,朝着一旁凉亭的柱子撞了过去。只是那沈朗月身手过人,又怎么会让梁静知寻死呢。 从他指尖飞出去一块石子,撞在了梁静知肩头,女人摔倒在地上,没能撞上凉亭的柱子。 顾言风的声音响起,被风送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带公主走。” 沈朗月大笑起来,他越过顾言风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林涂。林涂的脸色未变,只是看着顾言风的背影,雪花飘落在她的睫毛上,她也浑然未觉。 第13章 你可知,阿涂十分后悔当…… 直到顾言风带着梁静知离开郡守府,林涂依旧站在门洞下,没有动过一下。沈朗月带着笑走到林涂面前,凑到她身前,“瞧瞧,那就是你的好夫君,任由你在这儿。”沈朗月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阿涂,他不值得。” 林涂身子晃了晃,后退了两步,竟是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血渐在雪地里,宛若一朵朵盛开的冬梅。沈朗月笑眯眯地松开手,手心中躺着一丝银白色的细线。 “哎呀,真是抱歉。”沈朗月那双桃花眼笑成了弯月,语气恶劣地把玩着掌心中的一根魂丝,“不小心攥得紧了些。不过阿涂你灵气充沛,即便我捏碎了这根魂丝,想来也不会伤到你半分吧?” 只是这一切,离开了津门赶往永安的顾言风并不知晓。离开前,他写下和离书,遣人送去了郡守府。 永安城内,和顾言风离开前相比,萧条了不少。往日繁华的长宁街上,铺子关了不少,偶有行人均是行色匆匆。 “顾大人。”梁静知掀开了马车一角,马车停在了顾府的角门。顾言风已经提前送了信回来,年轻的帝王一早便等在了顾府。 “殿下。”年轻的帝王背对着站在顾府的水池前,手里捧着一捧鱼食,池子里鳞片泛光的锦鲤昂起头,想要蹦起来去吃鱼食。顾言风对着年轻帝王跪下行礼。 “哥哥。”梁静知眼眶红了,也顾不上别的,凑到了年轻帝王身边,挽住了那人的胳膊,“哥哥,都是静知的错,不能替哥哥分忧。” “起来吧。”梁国国君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扶起了跪在了雪地中的顾言风,“言风,朕打算御驾亲征。” “殿下……”顾言风抬起头,年轻的帝王鬓角竟是染上了白发。 “哥哥,太危险了。”梁静知小声啜泣着,她拉着国君的袖口,仿若小时候那般,妄想着撒撒娇想要的便都能得到。 两国国君摸了摸梁静知的头,帝王家自古亲情淡薄,梁静知却是他亲手带大的,如今梁国岌岌可危,叫他如何不替唯一的妹妹忧心。 年轻帝王的视线落回站在他们兄妹面前的顾言风,“言风,我将静知许给你当妻子如何?” “殿下,臣此生心中只有臣妻一人。”顾言风重新跪了下去,自然没有瞧见那梁静知还没来得及染上绯红的脸颊苍白一片,圆润的指甲狠狠掐住了锦衣袖口,那绣着金线的袖口被搓揉得不成样。 “罢了,起来吧。”那年轻帝王没有强求,拎着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梁静知回了宫,只留下顾言风一人站在了花园当中。 在陈夫人死后,顾言风启程去津门前,遣走了顾府的大多数下人。剩下的那些,也颇有眼色地不敢往小花园凑。 顾言风不知独自一人站了多久,仿佛世间只剩他一人。肩头积落的雪花渗进了衣衫当中,顾言风默然抬眼,看向不远处凉亭边挂着的那盏白灯笼,晚风骤起,暮色四合间,那盏白灯笼在大雪当中飘摇,仿佛下一秒被会被这寒风扯碎。 顾言风动了动麻木的双腿,每一步都似有万只毒虫在他的骨缝中钻来钻去。他抬眼看向尚未掌灯的屋子,一时有些怔忪,往日总是早早点上灯,等候他归家的人已经不在这顾府当中了。 顾言风望向津门的方向,抬手掩在口鼻处剧烈咳嗽了起来。在抬头北望时,眼前星光点点。在这漫长的黑夜里,顾言风将失去林涂这件事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反复品尝,心头苦味却丝毫不减。 大梁国的士兵被沈朗月带领的精兵打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冬雪化冻那日,大梁国的帝王战死在战场上,大梁国兵败如山倒。沈朗月带着数万精兵直捣永安。 那日,永安的积雪全化了。护城河边的柳枝抽出了早春的第一道嫩芽。永安城城门从内打开,吱呀吱呀的声响沉闷地敲在众人心头上。 不远处,纯白大马上坐着身披铠甲的沈朗月。站在城门前,曾经属于大梁国的臣子们逐一跪了下来。唯有顾言风站在人群最后,挺立着背,直直看向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沈朗月。 沈朗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穿着统一的士兵俱停在了城门外,沈朗月一人走进了永安城城门。腰侧佩剑走动间发出清脆的响动。跪了一地的梁国旧臣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这位笑面将军一言不合取走他们的性命。 队伍最前面跪着的人垂着脑袋,梁国的传国玉玺却被他高举过头顶。沈朗月停在了那人面前,那位胡子花白了的老先生,曾经在朝堂之上指着梁国国君的脑门破口大骂也不曾有过怯色的老臣,俯下了他的脑袋,“沈将军,我等携传国玉玺恭迎厌火国君入主永安。” 沈朗月伸手接过那半个手掌大的传国玉玺,在指尖把玩着。他腰间的剑已离鞘,沈朗月右手执剑,左手把玩着暖玉雕刻成的传国玉玺,在跪倒的人群前,闲庭散步起来。 尖刃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声响。声音骤然消失时,面前停了一双镶有玉石长靴的大臣,头埋得更深了。官服并不能挡住那位大臣的颤抖,剑刃比冬日大雪更寒冷,抵在脖子上时,叫那大臣面如土色。 “顾大人。”沈朗月的声音是清亮的,仿佛这世间没什么阴霾挡得住他,可说出的话,却让在场的人噤若寒蝉,魂不附体。“你为何不跪?” 顾言风和沈朗月的视线隔着跪倒的人群对上,沈朗月扯了扯嘴角,右手轻轻往前一送,鲜血从他面前大臣的脖子处喷涌出来,有两三滴渐在了沈朗月侧脸上,他满不在乎地伸手抹去,那被梁国众人视若珍宝的传国玉玺被他随手丢在了血泊中。 “既然你不跪,那我便随意杀几个人给你陪葬吧。”说话间,又有两三个大臣歪倒在地上,鲜红的血蔓延在他们身下。 顾言风看着昔日共事的同僚一个一个倒下,藏在袖子当中的短刀刀刃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袖口滴落在地上。 顾言风没有动,依旧冷冷看着沈朗月,大有你今日便是杀光在场所有人,他顾言风也绝不下跪的态势。顾言风心里明白,梁国虽已覆灭,但总要有一梁国的旧臣,撑住梁国曾经的脊骨。 沈朗月又杀了几人,见顾言风依旧不为所动,有些失了兴致。提剑走到了顾言风面前,剑刃的寒光闪过,下一秒,长剑已然横在了顾言风的肩头。 沈朗月并没有当即动手,他凑近了顾言风,“你可知,阿涂十分后悔当时找错了人。” 顾言风握紧了捏有短刀的手,抬眸看向沈朗月,沈朗月看向他时,眼里满是自得,“她和我说,当年认错人,将顾言风这个名字给了你,真叫她悔恨不已,食不下咽。” 听到沈朗月的话,顾言风几乎就要站立不稳,他猛然从袖子中抽出藏有的短刃,狠狠扎向沈朗月的胸口。 沈朗月并不躲闪,右手轻抬,长剑在半空中划过,叮当一声,短刃落在了地上。而顾言风的小臂被割出条长长的口子,片刻之间,整条小臂都沾满了鲜血。 “阿涂不会说这种话。”顾言风伸手扶住受伤的右手,他看着沈朗月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轻声道,“我也绝不会跪你。” 沈朗月失了兴致。抬手做了个动作,城门外的士兵鱼贯着走了进来。 不一会儿,那些躲在家中的平民百姓被那群士兵押解着来到街上,众人皆是战战兢兢,面如土色。 “你们听好了。”街上乌央乌央被押出来了不少人,沈朗月抬高了声音,“这一路,我是屠城屠过来的。”有小孩的哭声炸裂开来,沈朗月斜眸去看,脸上抹了草灰的妇人忙伸手掩住孩子的口鼻,哀戚地看着沈朗月,跪倒在地,口中喃喃求饶。 “大人,孩子不懂事,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沈朗月收回视线,继续道,“今儿,我可以给大家一个机会,谁走上前剜下顾言风的一片肉,我便不杀他。” 街上一片寂静,没人动弹。 沈朗月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短刃,走到刚刚那个妇人面前。那妇人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沈朗月也不急,耐心十足地伸着手,手里握着那柄顾言风用来偷袭自己的短刃。 终于,那妇人颤抖着接过短刃,抱着孩子走到了顾言风面前。 “顾大人,孩子还小……”那妇人开口时仿若带泪,人群中,有人小声啜泣起来。 顾言风垂下眼眸,伸出了受伤的手。那妇人颤抖着用短刃从他小臂上割下一坨肉,而后逃也似的远离了顾言风。沈朗月见状拍手叫好,“来人,送她回去,再给她拿上一锭金子。” 有了第一个动手的人,后面的人动作明显变得快起来。顾言风唇色惨白,他已经察觉不到右臂的存在了,额角的冷汗顺着睫毛滴落,顾言风痛得几乎看不清东西,仿若衣不蔽体地躺在漫天雪地里。 他低下头,想去看看自己的右臂,入目却是白骨。 第14章 顾言风死在了冬雪初融,…… 顾言风的身子晃了晃,栽倒下去,半跪在地上。沈朗月依旧在远处看戏。 “顾大人不是说绝不跪我吗?这般大礼我可受不起。” 顾言风没有吭声,他的两条胳膊都已成了白骨,鞋底甚至被鲜血浸湿。他有些恍惚,甚至于疑心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血在流,怎么还活着。 “大人,胳膊上没有有好肉了,我刮下些肉沫子,您看能行吗?”失去意识前,顾言风听见有人带着谄媚这样说着。 再次醒来时,顾言风口中带着草药的苦涩,他用舌头将口腔中的东西推了出来,是参片。恍惚间,有人伸手盖住了他的嘴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我在参片里混了会让人丧失痛觉的草药,您能好过些。” 原来,沈朗月为了让顾言风受足这割肤剜肉之苦,竟是找来了永安最好的大夫,让他们在一旁给顾言风灌下续命的草药。见顾言风痛得昏了过去,又让大夫施针强行唤醒他。现在见他醒了,沈朗月悠悠走上前,手里提着一桶水。 “顾大人,你瞧瞧你这雪白的衣裳。”沈朗月蹲下身子,一旁的大夫往后缩了缩,不敢说话,“都被血给染红了,我给你洗洗?” 桶里装着的是新兑的盐水,被沈朗月尽数泼洒在了顾言风已是白骨的手上,腿上。饶是顾言风嘴里含了止痛的草药,他的眼前还是因为剧烈的疼痛猩红一片,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看见几个大概的轮廓。 “该谁了?”沈朗月欣赏了片刻顾言风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满意地回过身,对着身后脸色苍白不忍再看的人群道,“顾大人身上好肉还多等很,不想死便继续。” “将军,让老夫来吧。”先前递上传国玉玺的老人颤巍巍爬了起来,他从血泊里捡起那柄不知经过多少人的短刃。 沈朗月后退了两步,饶有兴致地盯着躺在血泊当中,目光失了焦距,只剩胸膛微微起伏的顾言风。对着拿短刃的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大人。”老人蹲了下来,“辛苦您了,这满城的百姓都瞧见了,大梁国是站着死去的。”短刃狠狠扎进了顾言风的胸膛。 四周的一切渐渐离顾言风远处,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林涂的声音。 顾言风努力地偏过头,想要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入目却是猩红,而后漆黑一片。 顾言风死在了冬雪初融,柳枝生芽的春日里。 他再次醒来时,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沈朗月是个疯子,但厌火国如今的国君却是个贤君,他并没有对梁国从前的皇族赶尽杀绝,甚至依旧让他们住在那个豪华的宫殿内。 顾言风睁开眼,对上了梁静知的脸。 梁静知脸上的惊愕一闪而逝,“顾大人,你醒了。” 顾言风的手按在了床榻上,记忆里,那难以沉受的疼痛让他下意识抬起了手。手掌是完好的,双腿也是。他伸手轻轻按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是软的,但也是冰凉的——没有人的温度。 “顾大人。”梁静知猛然超前微倾,想要去握住顾言风的手,却被顾言风后仰着避开。 “公主,这是怎么一回事?”顾言风垂下了眼眸,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脉搏,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温度。 “那天……”梁静知说话时眼神有些闪烁,她半咬住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扣动着床边垂下来的被角。“那天等我到场时,只剩大人你躺在街道上。我和……当年那些替父王炼药延寿的道士一起将你带了回来。” 顾言风垂着眼眸,没说话。梁静知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继续道“那些道士,看起来也不是全坑蒙拐骗。至少还是救活了大人。” 顾言风并没有接梁静知的话,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想要下床。 “大人。”梁静知按住了顾言风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哆嗦,下意识想缩回手,可当视线落在男人的侧脸上时,梁静知颤抖着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顾言风抬眼看向面前的人,不知怎的,梁静知在顾言风淡淡的目光下,竟是自己松开了手,原本做好的打算一时间梗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 “他日顾某定会回报公主今日的救命之恩。”顾言风神色冷淡,仿佛他虽然又活了过来,可曾经那个温润的灵魂却是真正死去了。先前,他对着公主,尚且还能和颜悦色,可现在,他却只觉得烦躁。 不知是不是被顾言风的神色吓住了,梁静知愣在原地,直到顾言风走出了房间才猛吸一口气。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方帕子,恨恨盯着顾言风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一道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她才大梦初醒般地丢开了手中的方帕。 若是顾言风还在,那他一定能听出那是不久前将他折磨致死的沈朗月的声音。但已经趁着月色摸出宫门的顾言风并不知道,死后再次醒过来的他只想找到林涂。 许是那长久的凌迟折磨,让他心底的阴暗放大了无数倍。他突然不想放林涂走了,即便她找错了人,即便自己被当做了替身,那林涂也只能在自己这个替身身边待着,即便怨他恨他,也不能离开他半步。 顾言风很快适应了身体的变化,甚至于向来不擅长刀枪的他身手也变得敏捷,可以轻易避开层层侍卫,摸进了沈朗月落脚的府衙——曾经的顾府。 顾言风对顾府十分熟悉,即便沈朗月带的兵将顾府里里外外围了个遍,他依旧摸进了府中,将短剑横在了沈朗月的脖子前。 沈朗月似乎对顾言风没死反倒成了半妖半鬼这事儿丝毫不意外。即便脖子上传来刺痛,他依旧泰然自若。 “阿涂呢?” “死了。” 顾言风握着刀柄的手猛然向下,鲜血顺着刀尖留了下来。沈朗月脸色不改,手背从修长的脖子处略过,舌尖在手背上轻轻一点,唇上被鲜血染红,看着比顾言风更像妖鬼。 “你说什么?”顾言风几乎要握不住短刀,他似濒死的凶兽,瞳孔骤然放大,几乎要撑满了整个瞳孔。 沈朗月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顾言风,丝毫不在意那短刃再往里一寸自己就会被顾言风割喉而亡,“阿涂她啊,时候到了,死了。我想想,就是你血染长街那日,她啊,就死在顾府里。” 黑气从顾言风身上一丝丝溢出,沈朗月收了笑,眼露痴迷,似是想伸出手去捞那些黑雾,然而那黑雾甫一碰到他,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啃噬他手上的皮肉,不过片刻,便露出了森森白骨。 “阿涂的尸体在哪儿?”顾言风几乎就要控制不住体内溢出的黑雾,那些黑雾在房间里肆虐,叫人看着心惊。 “自然是烧了。”沈朗月透过层层黑雾看向窗外,他似乎半点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仿若他才是彻头彻尾的怪物,“顾言风,你杀不了我的。” 下一秒,那些黑雾反噬一般涌进了顾言风体内。在剧烈地疼痛下,顾言风陷入了黑暗。再醒来时,人躺在永安外一间常年无人的破庙里。 见了人顾言风才知,离他死去的那个春日,已然过去了三年。 顾言风再也没能见到林涂,津门一别,竟成了漫长岁月里供他回忆的最后一面。 顾言风用了两百年,从一只谁都能上来踩两脚的瘦弱妖鬼,成了叫妖鬼两界闻之变色的大妖鬼。 众鬼皆说顾言风是天降妖鬼,无人能敌。却不知曾经,随意从妖鬼界寻摸一只,都能将顾言风的魂丝打断。 这么些年,顾言风从冥河里捞出了景尧的魂魄,将他凝成鬼魂。也捞出了梁静知的魂魄,算是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可偏偏,他从没见到过林涂的魂。 就连鬼王殿里,代代鬼王传下来的无字天书上,都找不到林涂的魂丝。仿佛这时间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可顾言风知道,林涂真实存在过,正是与林涂在一起的那三年支撑着他度过这孤苦无边的漫长岁月。 这五百年,顾言风大半的时间都在冥河边,他踏着冥河上的莲花将那条河水奔腾的冥河走了一遍又一遍,却从未找到过林涂。 “姑娘!”林涂和黄路刚刚回到远春山上,林涂便支撑不住,软到在了槐树下。黄路慌了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姑娘。”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黄路回头去看,这平日里无人造访的远春山上竟是来了只大鬼。 林涂强撑着看向来人,她认出了那只大鬼是当年被顾言风护着的梁国公主梁静知。 “林姑娘。”梁静知和活着时一样,喜好穿金戴银,林涂叫她满身的金线晃晕了眼,伸手抵住额角。“您出现的可真是巧,我与鬼王大人不日即将成婚,届时还望林姑娘赏脸喝杯薄酒。” 不等林涂说话,一声猫叫伴随着梁静知的咒骂突然响起。原来是先前被林涂救下的玄猫,小玄猫似乎瞧出了来人不善,飞扑上前给了梁静知一爪子。 梁静知猛一甩手,小玄猫飞了出去,“哪儿来的畜生,居然敢伤本宫,看我不将你抽筋扒皮!” 林涂微微眯眼,她想了起来,曾经在永安时,曾养过一只乌云踏雪,那是她在城外捡的,是她亲手带大的小猫。而那只小猫,便是被眼前这人抽筋扒皮扔在了她的面前。 第15章 如今你成了鬼一只,我便…… “公主怕是忘了。”林涂站直了身子,槐花随风落下,落了她满身。“这儿不是永安,您也不再是公主了。”从半空簌簌落下的槐花,蓦然在空中转了方向,朝着梁静知的方向飞了过去。 梁静知下意识想化雾躲闪,只是速度远不及那飞来的槐花,她只能眼睁睁瞧着那落□□直飞向自己。槐花从她脸侧飞过,脸颊边传来湿润,梁静知伸手去摸,指尖摸到了黏腻的液体。 “林涂,你敢伤我?!”梁静知活着时是公主,即便后来成了亡国公主,厌火国君一直礼待她。成了鬼后,因为是鬼王顾言风救回来的,众妖鬼见她虽说不会三跪九叩,却也恭敬有加。如今,一个不知从哪儿又出现的林涂竟敢伤了自己的脸,梁静知一时怒不可遏。右手成爪状,黑雾丝丝缕缕地出现在她掌心中。 林涂见状并不躲闪反倒迎了上去,兔儿灯半悬在她身侧,从敞口处窜出幽蓝色的火苗来。黄路虽担忧林涂如今的身体,却也知晓如今劝不住她,唯有凝出长剑,侧身立在林涂身侧。 只一招,梁静知便知道自个儿不是林涂的对手。那幽蓝色的火还没触及自己,那股能烧穿魂魄的热意便叫她苦痛难当。 梁静知飞速后撤,可林涂并没给她逃开的机会。兔儿灯里的幽蓝火苗猛然变大,拦住了梁静知的退路,与此同时,黄路的长剑也抵在了梁静知的眉心——大鬼的魂丝自眉心起贯穿全身,若是眉心处的魂丝被一剑捅穿,便是早已陨落的上神重现人间,都救不回她。 梁静知看向林涂,唇色褪去,显得十分苍白。“你不能杀我,以前你都……” “以前我不杀你,因为你是人。”林涂打断了梁静知的话,白色槐花铺满了她们脚下的泥土,吹在梁静知的风明明是温煦的,却叫她平白觉得如入寒冬。“如今你成了鬼一只,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 林涂停在了梁静知的面前,她眸光淡淡,梁静知却不自觉地瑟缩两下。“不过我也不会杀你。”梁静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林涂却话锋一转,“当年你将我那只乌云盖雪剥皮抽骨,我自是要让你也尝尝那味道。” 不等梁静知反应过来,林涂已经伸手从黄路手中接过了长剑,寒光闪过,梁静知还没感觉到疼,便觉得有什么从自己身上剥落开来。低头去看,大块完整的皮肤从她身上剥落,露出被黑气缠绕的森森白骨。等她看清,剥皮的痛才迟钝地传进梁静知的脑子。 “这便受不了了?”林涂神色不变,手底动作不停,不过片刻,原先肤白貌美的美人只剩下一具白骨被黑雾缠绕。“我还没动手抽你的骨呢。” 当手腕处的一根白骨被林涂卸下来时,梁静知突然想起了七百年前与林涂的对峙时的场景,那时顾言风明明已经死了,可这个女人却又救活了他,甚至于那些被活生生剜去的血肉又重新长了出来。被救活的顾言风被沈朗月送进了深宫,又将梁静知安置在了顾府。 那沈朗月什么都没和梁静知说,可梁静知坐在顾府小院儿里,瞧见那只膘肥体胖,皮毛光顺的乌云盖雪时,一下就知道了该如何做。 当脸色苍白,瞧着命不久矣的林涂出现在顾府里时,梁静知抱着那只乌云盖雪站在了她的面前。她那时如何说来着,“顾郎已经被我妥善安置了,他不愿也不想见到你,林姑娘,你和顾郎早就婚配嫁娶两不相干了,如今这种时辰独自来顾府,不合适吧。” 林涂尚未说什么,怀里那只不耐摇尾巴的猫倒是先发出低吼声,在梁静知虎口处狠狠咬了下去。林涂神色微变,想要上前将被梁静知高高举起的猫救下,却被不知何时到了屋外,正鱼贯着走进来的沈朗月亲兵拦住。为首的朝着梁静知一抱拳,“多谢姑娘帮我们擒住逃犯。” “应当的。”乌云踏雪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被梁静知提在手里,尾巴耷拉着,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梁静知迈着小步走到林涂面前,却是对着那为首的道,“大人,想借您的短刀一用。” 林涂被四五柄□□架住了脖子,整个人重压之下不得不跪趴在地上。梁静知蹲下身子,却依旧是居高临下看着林涂,“林姑娘,伤了我的小畜生留不得,想抢我东西的人也留不得。” 思绪渐渐归拢,林涂又拆下梁静知一根骨头,剧烈的疼痛叫梁静知的魂丝忍不住抖动起来,一时间无法控制住鬼气,远春山山头鬼气森然,就连日色都暗了两分。 同在远春山山里的景尧同顾言风一道察觉到了骤然猛烈的鬼气,两人对视一眼,消失在原地,朝着鬼气最深的地方去了。 等顾言风赶到时,梁静知身上的骨头被林涂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团黑雾,裹着那根光芒渐淡的魂丝。顾言风起先并没有注意到那团黑雾,闯进结界后,直直冲到林涂面前,“阿涂,你没事儿吧?” 林涂抬眸看了顾言风一眼,随手扔开了黄路的长剑。她并不躲闪顾言风的目光,只是她也不在意顾言风视线里的担忧。“鬼王大人,远春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还请你们早些下山。” “阿涂。”顾言风这才注意到被抽筋扒皮得只剩鬼气护着魂丝的梁静知,他瞥了眼那团黑雾,想要伸手拉住欲推开的林涂,却被林涂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看得停住了手,“阿涂,我一直再找你。你活着为何从不来找我?”他重复着不久前在鬼王殿内说的话,林涂看着顾言风却只觉得疲惫。 “嫂……林姑娘。”景尧落后于顾言风道,他倒是一眼瞧见了成了团鬼气的梁静知,适时咽下了脱口而出的嫂子二字,他对着林涂弯腰行礼,“林姑娘,真是许久未见。” 林涂看向了景尧,她尚且记得景尧,对上景尧也没有对上顾言风时的那般冷情,“还请景大人带着他俩回去吧。” 景尧是顾言风曾经的好友,在厌火国发难前,常常过府同顾言风一道下棋,和林涂也算得上熟稔。如今听见林涂这般和自个儿讲话,景尧颇有些不适应地摸了摸鼻子,“林姑娘用不着这般生分,唤我景尧就成了。” 见景尧同林涂就这般聊上了,顾言风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生怕自己一开口,林涂立马又喊旁边那只黄鼠狼精送客。 “林姑娘,隔壁苍山上关着个半妖半鬼的,如今逃了,远春山怕是不安全。”景尧自然是没忘了苍山上那家伙跑了的事儿,和林涂提了两句。 林涂点了点头,朝着景尧轻行一礼,飞身上了槐花树,甫一落在树干上,那些一串串的白色花串便将她围了个严实。 黄路挡住了顾言风的视线,语气不虞,“还请各位下山吧。” 顾言风看向黄路,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沙哑,“阿涂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黄路几乎失笑出声,他抬了抬手腕,落在地上的长剑重新飞回手中。黄路执剑指向顾言风,只是顾言风不避不让,依旧直直看着他,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自是过得极好,所以你这种会给姑娘添堵的人就自觉些别再出现了。” 顾言风敛眸,山风吹动了他衣服衣角。梁静知恢复意识时,一眼便瞧见了他,慌忙开口,“言风,快救我。林姑娘她疯了,她要杀了我!” 裹住魂丝的黑雾飘到了顾言风身前,顾言风淡淡看了她一眼,“这儿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黄路见那女人醒来第一件事儿便是给自家姑娘泼脏水,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真能敌得过面前的人,抬剑砍向梁静知的魂丝。顾言风那柄折扇在他手中划了个圈,挡住了黄路一击。 “景尧,带她先回去。”折扇和长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黄路握紧了剑朝着顾言风砍了下去。只是顾言风并不还手,只是微微侧身避开剑锋。 长剑带出的剑气划破了顾言风白色的长衫,黄路恶狠狠盯着顾言风,“鬼王大人,远春山上不欢迎你。” 顾言风看了眼黄路,足尖轻点,轻易越过了黄路的阻拦,落在了槐花树下,槐花花串被山风吹着微微晃动,“阿涂,你应当知道因果轮回,若是……若是梁静知她当真碍了你的眼,我动手就是。” “鬼王大人,我不打算杀她。”林涂的声音响起,传进顾言风的耳朵里,“托您给她带句话,好好养着,一次拆皮剜骨之痛解不了我的心头恨。” “阿涂,那沈朗月来历不明,你要小心些。”顾言风站在槐花树下,只是林涂没有再说话,黄路见赶不走他,索性也当瞧不见他。 满月爬上枝头,一只乌鸦落在了顾言风的肩头,是端巳传来的信。 第16章 我答应过梁昭,会替他照…… 重新长出新骨嫩肉的过程并不比当时被顾言风捞出来,魂魄凝出实体时好过半分。梁静知的魂丝被景尧泡进了冥河水当中。那冥河水能将活人的皮肉荡去单剩白骨,却又能将本该灰飞烟灭的魂魄变成鬼怪一只。而现在,梁静知的魂丝被泡在冥河水当中,如同受着千刀万剐之刑。 “景大人。”水池是黑色的,只能瞧见有波纹从水面上漾开,却看不见梁静知的魂丝在哪个角落里躲藏着,景尧将她放进水池中后,转身便想走,听到梁静知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景大人,言风呢?怎么没回来?” “鬼王大人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景尧站在水池边,他看着波纹荡漾开来的水面,脸上没什么喜怒,“公主日后还是莫再直呼鬼王大人的名讳了,叫旁人听见,只以为公主您目中无人,徒惹人话柄。” “景大人对本宫似乎很是不满。”梁静知的声音透过水面传上来,听不出个情绪,景尧看向水面,“公主言重了,没旁的事我先走了。” 偌大的室内陷入寂静,不知过去多久,水面泛起涟漪,而后哗啦啦的水声在空荡荡的室内响起,梁静知从水池子里探出头来。 她缓缓踏出灌满了冥河水的池子,一件黑色的长袍远远飞了过来,将她白皙圆润的肩头裹住。梁静知脸色苍白,显然冥河水冲洗魂丝的疼痛还未散去。一声轻笑自她耳边响起,梁静知神色冷淡,“你出现在这儿,不怕那群鬼将发现?” “我能在这儿出现,自然是不怕那群酒囊饭桶。”横梁上坐着的赫然是端巳正领兵搜寻的逃犯沈朗月。这沈朗月和当年领兵攻入永安的沈将军正是同一人。 梁静知伸手轻轻一挥,虚掩着的大门缓缓阖上,锁头自个儿落上了。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内苍白的脸,掏出盒胭脂,对着镜子给自己细细抹上。 沈朗月也不急,从横梁上跳了下来,落在了梁静知身后,“没想到几百年不见,曾经那个落魄公主如今在鬼界也算混得风生水起。” 砰——胭脂盒子被梁静知扔在了桌上,她紧盯着镜子里凑近了自己的男人,冷声道,“沈朗月,如今我不是那个亡国公主,你也不是什么大将军。” “是是,那是自然。”沈朗月身子,头凑近了梁静知,他看着镜子里亲密的二人,头微微一偏,嘴唇贴近了梁静知的耳朵,仿若是在说什么情话,“你猜,那顾言风若是知道了当年救他的是林涂,你不过是冒领了功劳还顺带逼走了林涂,他会怎么对你?” 梁静知没接话,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和顾言风七八成像的男人笑着贴近自己,胸膛缓缓起伏着。 “当然,我们顾大人最是温和,待谁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沈朗月直起了身子,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梁静知纤细的脖子,“只是我听闻,他如今不似曾经那般好说话,也不知你那短命哥哥的名字在他那儿还能博得几分情面。”说话间,沈朗月的修长的手掐住了梁静知的脖子,仿佛只要轻轻用力,那修长的脖子便会被他折断。 梁静知看着镜子里贴得极近的两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想让公主殿下帮我几个忙。”沈朗月含笑看着梁静知,公主殿下四个字被他十分缱绻的念出来,钻进梁静知的耳朵里,竟是嘲讽。“前鬼王的三大鬼将被顾言风关进了冥河底的监牢,我要你替我给他们传信。” 梁静知紧紧盯着沈朗月,不知多久,她悄然一笑,“我若是替你传信,你会给我什么好处?” “鬼王。”端巳独自一人候在鬼王殿当中,见顾言风出现在上头,行礼沉声道,“传给端酉的信俱没回复,臣忧心冥河监牢有变。” 顾言风在桌案前坐下,桌上还堆着他上回看到一半的书,墨迹早已干了。他听端巳说完,轻应了一声,“找人看着梁静知。” “是。”端巳心头微沉,传言那梁静知是鬼王亲自救回来的,这么些年,鬼王也就只从冥河里捞出了两个人,一是景尧,景尧大人重塑鬼身后,立马成了鬼王的左膀右臂,帮鬼王处理了不少事儿。而另一个,则是梁静知。 起先,众人皆以为这梁静知是鬼王曾经的红颜,可奇怪的是,鬼王甚少会见她,似乎鬼界并没有这号人物一样。久而久之,众人对待梁静知虽谈不上毕恭毕敬,却也不会亏待了她,毕竟谁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但现在,顾言风的话在端巳心底打了个突突,他一时间有些摸不清上方人的心思。只是不等他思索清楚,上面的人继续开口道,“端午呢?传信让她回来。” “端午应当是去北境苦寒之地了,算起来,北境那只凶兽差不多日子苏醒,端午在那儿防范着。” “传信让端午回来,北境的事儿我会处理。”顾言风的折扇笼着,轻敲着桌案面,“沈朗月既逃脱了,那想来不会那般轻易被你们找到,端巳,你领着人往冥河去,用不着进到冥河监牢,守在岸边就行了。” “是。”端巳抬起了头,“那端酉呢?” “我会处理的,去吧。”顾言风没甚表情,他的视线落在一旁帷幕上,一片天青色的衣角露在了外边。等端巳消失在了大殿之中,顾言风展开了折扇,“出来吧。” 帷幔后,景尧背着手走了出来,“言风,你今儿不对劲。” 顾言风抬眸看了眼景尧,没应声。只满上一盏茶水,往景尧处推了推。 “往日你从不多管梁静知的事儿,今儿怎的好心吩咐我先带她走?”景尧捧起茶盏,将飘在上面的茶沫子吹散,“还是在林涂面前。” “你今天问题倒是十分多。”桌案上,摊开着一本竹刻的书简,上方是空的,然而当顾言风的指头摸上去时,一个个的蝇头小字纷纷出现。景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喝了一口热茶,“你既后悔了曾经的决定,如今还和梁静知这般不清不楚着,不妥。” “我答应过梁昭,会替他照看着妹妹。”顾言风细细瞧着那书简,似乎想找到什么。 景尧看着他,右手托腮,支在一旁的茶几上,“可如今都七百年了。”景尧看着顾言风,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梁昭他……” “梁昭替我守着那条黄泉道,唯一所求不过是照顾好他妹妹。”顾言风将那竹简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似乎是没找着他想要的,眼底染上了层淡淡的不耐。“何况当年梁静知救过我一命。” “她救你,你还真信?”景尧喝完了杯中的茶水,他自个儿给自个儿续上了,见顾言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晃了晃那杯子继续道,“当年你信了便罢了,如今你已经在鬼王这位子上近五百年了,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当年那群坑蒙拐骗的臭道士有还是没有,你当真不知道?” “我心里有数。”顾言风阖上了竹简,“你若是没事同我一道去趟北境。端午不在,其余那些鬼将许是压制不住那上古凶兽。” “知道了。”景尧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你还真是会使唤人,喝你两杯茶罢了,这般艰难的差事就来了。”景尧站起身,看向顾言风,“你担心林涂的安危为何不自己去守着?反倒让端午那个不着四六的小丫头去。” “阿涂不想见我。”顾言风神色淡淡,将竹简笼入袖子当中,“端午机灵,想来阿涂乐意和她打交道。” 和鬼界人来人往不同,远春山山头仿佛陷入了沉睡。自打那槐花花串将林涂完完整整地笼住后,林涂便没再出来过。只剩黄路是不是跑来树下碎碎念。 “姑娘,我烙了好吃的饼子,您尝两口?” “姑娘,山腰那只老树精渡了命劫,如今修成了人形,前来拜见您哩,咱要见见么?” “姑娘,小人参今儿从山里挖了不少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来,瞧着好看,我给您种在院子里?” “姑娘,这玄猫瞧着一日比一日胖,别是出什么问题了,您给它把把脉?” “姑娘,这都好几日了,您是又睡着了吗?”黄路有些沮丧,他低着脑袋站在槐树下,眼眶泛红,“都是我没用,姑娘您才醒来几日,就为了替我出气大伤元气,又得昏睡养伤……” “行了,我没事儿。”林涂的声音从树上传来,紧紧裹着她的槐花花束也纷纷散开,垂落下脑袋,“便是真睡了,也被你吵醒了。”林涂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樱桃小口却是有了点颜色,瞧着比起先前精神不少。黄路见到林涂,一时间,开心得没忍住,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跳了出来,轻轻抖动着。耳朵尖尖还竖着一簇黑色的毛。 “姑娘您出来啦?想吃些什么吗?我去给您做。”黄路的声音难以自抑地微微上扬着。 林涂失笑,从树干上翩跹而下,落在了花丛当中,“不急,有人上山来了,你去瞧瞧。” 第17章 你是冥河上的一株莲。…… 听到林涂的话,黄路毛茸茸的耳朵登时收了回去,嘴角向下微微撇着。没等他说话呢,小院的木门被人拍响了,“有人吗?”是个姑娘的声音。 黄路见来人不是那惹人烦的顾言风,脸色这才好看些,将已经凝出的长剑又收了回去,走上前去开门。木门外,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黄路轻轻嗅了嗅,刚变好的脸色又垮了下去,面前的小姑娘一身鬼气,不用想都知道,和那个同样鬼气满身的顾言风有点关系,这样想着,黄路声音里掺杂着恼怒,“青天白日的,你们这些鬼没自个儿的事儿做吗?成日来我们这远春山,瞧瞧,院儿里的花花草草都被你们身上的鬼气给害得蔫头耷脑。” “大哥,我叫端午。”那小姑娘并不恼,黄路的话仿佛半点儿没影响到她,“我来保护林涂姑娘。” “谁是你大哥?我跟你说,别在这儿乱攀亲戚。”黄路双手叉腰,瞪大了眼睛,“我们姑娘用得着你保护么?成日里来添乱,我瞧最容易害我们姑娘的人就是你们,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眼。” 面前的姑娘瘪了瘪嘴,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这给黄路吓了一跳,叉腰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大哥,求求你了,让我保护林涂姑娘吧。你也知道,鬼王大人这个人坏得不行,若是我不能完成这次的任务,回去一定会被他砍了魂丝的。大哥,我年纪还小,我……” “阿黄,让她进来吧。”林涂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黄路这厢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刚刚还嚎啕大哭的端午变脸一样,伸手在脸上一抹,脸上便又带上了灿烂的笑,她提起地上的小包袱,伸手推开了挡路的黄路,“多谢林姑娘,我不会吵着您的。” 端午瞧见慵懒坐在花丛中的女人时,眼睛闪了闪,脸颊上染上了两团红丝,“姑娘,您长得可真好。” “有你什么事儿啊。”黄路刚关上木门,便听见端午说的话,往上捞了捞袖子,上前提住了端午的衣衫后领,“姑娘,我们还是把她赶走吧,谁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我真是来保护林姐姐的。”端午挣开了黄路的桎梏,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林涂,满是真诚,“苍山镇压的大妖鬼跑了,那妖鬼做事狠戾,是个完完全全的变态,有些防备总是好的。” 林涂看了眼端午,蹲在她面前的小鬼看着伶俐可爱。她收回视线,看向黄路,“好了,莫要再吵了,就先让她留着吧,我心里有数。” 沈朗月三个字在她口中转了几转,她的视线落在一旁失了灯芯的兔儿灯上,心里轻叹一声,见到顾言风时,她便觉得他身上有自己很熟悉的味道,这几日她断断续续想起了一些被她忘记的事儿。譬如,顾言风明明受了剜肉之刑死了,便是真成了鬼,也不该是如今这幅半鬼的身子。 林涂伸手拍了拍兔儿灯的灯身,“真是对不住,为了救他动了你的灯芯。”兔儿灯微微亮了一下,仿佛在回应林涂的话。 当年,她被沈朗月从津门带回了永安,顾言风死那日她便在那条街上的一间客栈里。她早在顾言风选择带走梁静知而不是她时便明白过来,眼前的顾言风,即便和自己那个红甲将军是同样的魂魄,同样的容貌,可终究如今这个顾言风不再是曾经的红衣将军了。顾言风当时带走梁静知,为的便是梁国不蒙羞。如今宁死不跪沈朗月,依旧是为了梁国灭亡时,依旧有位忠臣,不跪敌国将领。 顾言风死去时,林涂腰间的兔儿灯自个掉了下来,落在了她手中。林涂看着那盏琉璃兔儿灯,沉默着摇了摇头,她低声细语,似乎在劝服自己,又似乎是在对着兔儿灯说话。“当年我用自己的魂丝救他,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可灯芯要用来渡众生,并不是独属于我的东西。” 客栈大门被人猛然撞开,小孩子的哭声骤然响起。林涂凝神看向沈朗月,沈朗月手里握着短刃,正横在那小孩在的脖子上。“你能救顾言风。” 林涂看着沈朗月,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没有接话。沈朗月脸色白得叫人心惊,沈朗月握着短刃的手微微向下,有红色液体顺着刀刃滴落在小孩的衣服上,“我知道你能救活顾言风。”沈朗月扯出一丝笑,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沈朗月,让他死不就是你原本的目的吗?你如今这又是想做什么?”林涂握紧了兔儿灯的玉柄,她看着沈朗月,一时找不到好的时机,将被沈朗月困住的小孩救出来。 然而下一秒,沈朗月手猛然抬起,孩童的啼哭声骤然停止。那孩子的身子瘫软下去,一双小手还捂着脖子处外翻的伤口,黑色的眼睛渐渐发灰,失了色泽。见状,兔儿灯口窜出蓝色火苗,直直朝着沈朗月飞去。然而那沈朗月却不偏不躲,任由那蓝色火团落在他的衣衫上,他冷冷看着林涂,抬高声音,对着屋外守着的士兵道,“去将永安所有的小孩带过来。” 屋外士兵应是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林涂不敢置信地看见那团能烧穿魂魄的幽蓝火苗在沈朗月肩头渐渐熄灭,那沈朗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咧嘴笑道,“阿涂,你这般对我,可真叫我心伤。” “沈朗月,你到底是什么人。”林涂声音带着半丝颤抖,刚刚死去孩子的血已经浸湿了她脚底那双绣花鞋,鞋子上本是粉色的绣花被染成了鲜红色,叫人看着眼底生痛。 “我要你救活顾言风。”沈朗月往前走了两步,随手将横在地上的孩子尸体踹开,外面的人已经带着孩子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一时间,屋外传来的孩子哭泣声让林涂的脸色更白三分。“我给你时间考虑。”沈朗月又从屋外领进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没有哭出声,只是泪珠接连从眼眶中滑落。“只是我没有耐心。”沈朗月用刀背拍了拍女孩的侧脸,登时,女孩儿侧脸上沾上了刚刚那个孩子的血。“你考虑一刻钟,我便杀一个孩子。考虑半个时辰,我便杀十个孩子。考虑一个时辰……”沈朗月收起了笑,轻声道,“那永安所有的孩子,都要劳烦阿涂你渡一渡他们了。” 林涂猛然一凛,“沈朗月,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沈朗月伸手拂过身前女孩沾了血的那半张脸,舔了舔手指,将尚且温热的鲜血吞入腹中,“阿涂,我是你的顾将军啊。” 林涂攥紧兔儿灯的手冰凉一片,她知道沈朗月在骗自己,他不可能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顾将军。林涂十分清楚,即便如今的顾言风不似当年,可躺在大街上,半截白骨没了气息的人才是顾言风。一个荒谬的念头从林涂心头升起,她看着不会被灼魂火所伤的沈朗月,明白过来,“你是冥河上的一株莲。” 沈朗月并没有应林涂的话,他那双和顾言风极其相似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看着林涂,那眼里满是爱意,可一株冥河莲,因为沾染了林涂的血和吞了顾言风的一缕魂才得以成精的冥河莲,又怎么会懂得什么是爱呢。 “一刻钟了。”沈朗月看着那支只剩最后一点未燃的香,抬起了握刀的手。林涂猛然甩出兔儿灯,只是和兔儿灯缠斗上的沈朗月并不落下风,他甚至还能分出一只手,掐着那小女孩,将小女孩提了起来。 “我救他!”林涂卸了手中的力,兔儿灯飞回她手中。“我救顾言风,你放过这群孩子。” 沈朗月松了手,小女孩跌落到地上,林涂松了口气,她垂眸看着那个小姑娘,心头满是苦涩,她心底竟有那么一丝庆幸。林涂握着兔儿灯的手微微颤抖着,那一丝庆幸许是她对顾言风残存的情意。兔儿灯是神物,灯芯更是。那灯芯不光救活了顾言风,更是将顾言风变成了不老不死的半鬼。 顾言风并没有立即醒过来,林涂无法,只有独自一人先藏了起来,她想法子给之前在山里休养时救下的一只小妖精去了信。如今大梁国国灭,顾言风没了需要坚守的故都,林涂以为他会同自己一起离开。谁曾想,那日她溜进顾府,想接走顾言风,却见到了梁静知,不光没能见到顾言风,反倒自己重新被沈朗月制住。 “阿涂,你真是不乖,竟是想着逃。”沈朗月不似之前那般脸色苍白了,他用锁链将林涂锁住,“阿涂真是厉害啊,能活死人肉白骨,这般宝贝,怎么能离了我身边呢。” 沈朗月蹲下身子,微凉的指头轻轻抚摸过林涂的脸颊,“阿涂,我每占领一座城池,便会屠了一座城池,明儿,你随我一道在城楼上,瞧瞧这永安城被血浸红的模样。” “沈朗月,你应当是忘了,你这株冥河莲,性命不光和顾言风相连,还与我相连。”林涂身侧没了灯芯的兔儿灯开始燃起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倒映在沈朗月的眼中,他有些不解,“阿涂,你忘了么,这兔儿灯伤不了我。” 然而下一秒,沈朗月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惊恐的神色,那幽蓝色的火苗竟是落在了林涂身上。 黄路赶到永安时,林涂的魂丝受了重创陷入了昏睡,同样陷入昏睡的还有沈朗月。 黄路带着林涂离开了永安,同时,躺在深宫中的顾言风悠悠转醒。 第18章 不过是有过段交集,早就…… 端午是个自来熟的姑娘,虽然黄路将不待见写在了脸上,只要林涂本人没说话,她便丝毫不觉地挤上前,和他们凑着坐在一起。 夜间风凉,林涂不知什么时候换上的白裙,黄路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给篝火堆加着柴火,另一只手小心翼翼转动着穿有食物的竹签。端午托着腮,时不时看一眼翻着手中书页的林涂。“林姐姐,你是在看什么?” 林涂停了手,看向端午。端午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歪着脑袋看过来,叫人忍不住软了心肠。黄路在旁边冷哼一声,“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真是多管闲事儿。” “烤你的土豆饼子吧,一张嘴成日闲不下来。”端午丝毫不觑地瞪了回去,林涂有些无奈地开口劝慰,“好了,阿黄,和小孩子不要这般计较。” 黄路撇撇嘴,刚想说这丫头算什么小孩子,转念一想,自个儿也是个七八百岁的老黄鼠狼了,这小鬼顶天两三百岁的样子,可不是小孩儿吗。这般想着,黄路收了声,将不满全数撒到了面前的饼子上,火星子被他撩拨得四处乱飞。 “端午,你不用在远春山守着。”林涂阖上了黄路寻摸来的话本子,篝火让她的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整个人比起白日的清冷,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黄色的光晕,叫人忍不住亲近。“过两日,我便打算离开远春山了。要去的地方离远春山很远,你们担心的那个妖鬼想来不会去到那么远。” “姑娘要去哪儿?” “姐姐要去哪儿?” 黄路和端午又是同时发问,黄路将烤得焦黄的饼子递给林涂,毫不留情地对着端午道,“为什么要告诉你?由得你去通风报信告诉那个家伙吗?” “鬼王是个好人。”见黄路口中对顾言风满是讥讽,端午有些急,托着下巴的双手放了下来,在膝盖上紧握成拳,“这么些年,不是他管理有方,你这么个小黄鼠狼还能在这儿悠闲地烤饼吗?” “好人?识人不清的好人?还是害得我们姑娘重伤至今未愈的好人?”黄路冷笑着将火堆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饼子塞给了一旁烤火不敢说话的小人参精,淡淡看着端午,“那你就指望那个好人来填饱你肚子吧。” “你啊……”林涂有些无奈地看着黄路轻轻摇了摇头,她没吃多少,先前黄路递给她的只撕下来了小半块,见隔着篝火的两个人吵得快打起来了,出声制止,她转头看向端午,“黄路孩子心性,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端午低了头,她自然是明白,自个儿还能在这儿无非是因为林姑娘人好以及自己脸皮厚罢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林涂,低着嗓子开口,“林姐姐,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让你们扫兴,若不是鬼王大人,我早就被那些大鬼分食了,他救下了我,还给了我名字。” 林涂脸色影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端午瞧瞧看着面前的美人,更忍不住想替顾言风说两句好话,“姐姐,你们和鬼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真是极好的人,在他的庇护下,那些没什么自保能力的小妖小鬼才能好好活着,若没有他,那鬼妖两界恐怕早就乱作一团了。” “没什么误会。”林涂轻轻开口,被众人围着的篝火是不是发出噼啪的声响,林涂的视线落在那被夜风裹挟着在篝火上方翩翩起舞的火星,声音淡淡,“不过是有过段交集,早就过去了。” 北境严寒之地,冰雪肆虐。茫茫白原上,一抹红色异常惹眼。 “顾言风,端午那丫头是不是走的时候将鬼将们一道带走了?”景尧在无人的营地中转了两圈,鼻尖也没嗅到鬼气,这白色大地上,别说是鬼将了,便是连个小鬼都没有。“除了我俩的气息外,这方圆百里没有一妖一鬼。” 顾言风身着红衣,立在风雪之中,眉宇间染上一丝凝重,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凶兽沉睡的雪山上。“端午机灵,不会犯这种错误。”寒风呼啸,将顾言风说出的词句又裹上了一层寒意,“景尧,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山里看看。” “顾言风,太危险了。”景尧下意识拒绝,他明白顾言风在担忧什么,这方圆百里无一妖鬼,要么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儿,留守在这儿的鬼将同栖居于此的妖鬼一同走了,还未来得及将信送回鬼王殿,要么……景尧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要么便是那只沉睡的上古凶兽并不是每五十年一次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醒了过来,在那些妖鬼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们全部吞食吸收了。“我们不清楚山里的情况,你一人上山,太危险了。” “我有分寸。”顾言风的发丝裹上了冬雪,红衣衣角也被这寒风吹得乱飞,“若是察觉到情况不对,你就先回鬼王殿,将端午以外的十一鬼将全数召回。” 说话间,顾言风便开始化雾,眼瞧着就要消失在原地。景尧有些焦急,“那你呢?” “不能让凶兽现世,在我回来前……”顾言风化作白雾,与这风雪混为一体,“景尧,鬼王殿的事务就交给你负责了。” 景尧紧随其后,化雾想要跟进山内,却在山脚一头撞上了结界。顾言风分出来他的一半魂丝,将那凶兽栖息的雪山尽数笼罩在内,确保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兽出不去。景尧在山脚凝出实体,神色凝重地看着那山头隐没在云中的雪山,妖鬼界怪事频发,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这太平日子啊,眼瞧着又到了头。 雪山内,寂静如同另一个世界。顾言风循着凶兽的气息往山里去,还没靠近,凶兽那股强大的威压便让他脸色白了两分。这山里封印着的,是穷奇。顾言风成半鬼之身后,曾听过不少妖鬼界的传闻。相传在数千年前,世间混沌,凶兽鬼怪以饕餮,穷奇,梼杌,混沌为首,危害世间。天神怜人间凄苦,以身为牢,将四凶兽困于四方,而后妖鬼衰落,天神陨落,世间方才由人所主导。 顾言风握有折扇的手微凉,他凝眸看向不远处,一只形状怪异的巨兽,正趴伏在地上,人粗的铁链穿过那兽的翅膀,腥臭的血液顺着铁链缓缓向下,刚刚流出半个手掌便冻结成冰,可那凶兽的伤口却依旧往外流着血。 折扇从顾言风手中飞出,贴着凶兽飞过一圈后,重回顾言风的手中,而那凶兽依旧像是沉睡中一般,毫无动作。顾言风折扇猛然展开,将其手掌划破一道口子,他用折扇沾血,足尖点地,飞向凶兽,想将那困囿凶兽的四角上的咒语再加固一遍,不曾想,刚飞至一半,那凶兽猛然抬头,鼻前凝出成片的白雾。那凶兽长相酷似老虎,背上却长有双翅。看见顾言风时,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透露凶光,暴露在外的尖牙正有腥臭的液体从那上面滴落到地上。 顾言风在空中变换了方向,躲过了凶兽穷奇猛拍下来的前爪,闪身落在了穷奇身后。折扇从他手中飞出,直直朝着穷奇的后脑勺去了,同时,顾言风身上不断溢出黑气,那些黑雾穿过穷奇翅膀上的伤口,将凶兽穷奇团团捆住,叫它难以动弹。 只是那穷奇力气极大,皮肤更是坚硬如铁,几番挣扎之下,竟有几处黑雾缠成的丝断裂开来,而那被限制住的翅膀失了牵制,猛烈动作起来,一股风自它翅膀处起,狠狠撞向悬停在它后脑勺的顾言风。顾言风正全神贯注在那些困住穷奇的黑雾上,一时来不及躲闪,晃了两晃才稳住了身形。 好在,那贯穿穷奇翅膀的四五根铁链十分牢固,随着穷奇的动作,那铁链上穷奇血液凝结成的冰被蹭掉,露出了上方坚硬的凸起,那些凸起狠狠扎进穷奇的翅膀当中。顾言风瞅准时机,折扇飞向了穷奇翅膀上正往外涌血的伤口,折扇从伤口中穿过,顾言风的鬼气一瞬间全数爆发,硬生生将穷奇那坚硬的翅膀撕扯下大半块皮肉。 轰一声,凶兽穷奇摔落在地上,铁链撞在地上,同样发出巨大的声响。顾言风忙趁着那穷奇受创,一时爬不起来,加固四角的镇守咒。当最后一角的咒语镀上一层光后,顾言风才撤回来困在穷奇身上的黑雾。在控制下,穷奇大口喘着粗气,却半点动弹不得。顾言风分出一丝魂丝从那穷奇的眉心处进入探查,果不其然,那穷奇体内有着失踪那群鬼将的鬼气,以及许多不知名小妖小鬼的踪迹。 顾言风收回魂丝,立在穷奇面前,一双桃花眼里盛有怒意。在重新困住穷奇时,那原先镇守符的松动分明就是人为。瞧那样子,显然是已经被破坏了许多天了。顾言风收回落在穷奇身上的视线,黑雾从他指尖一点点落出,凝成一只黑色乌鸦的模样,那乌鸦歪了歪头,发出难听的叫声。 下一秒,皑皑雪山中飞出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 守在山外的景尧抬头看见传信的黑鸦,轻轻松了口气。 第19章 你名字里尽是水,又怎么…… 再到永安时,林涂险些没认出在自己陷入沉睡前生活的地方。 “姑娘,问了您一路,您都不曾说为何来永安。”作为一只活了七百多年的黄鼠狼精,黄路还是有些家底的。到了永安,他先是去赁了间屋子,收拾时,忍不住对着林涂抱怨,“这地方,真真是糟糕透顶。” “姐姐来永安自是有她的道理,用得着你问?”端午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一路有她,倒也不算太闷,“再说了,我瞧这永安挺好,屋子多,人也多。吃的更多。”端午晃了晃手上的两串糖葫芦,窜到林涂身边,将糖葫芦举到林涂脸前,“林姐姐,你尝尝,可甜了。” 林涂没推辞,接过了那串糖葫芦,那糖葫芦算不上多好吃,糖衣甜得腻人,山楂又酸得叫人口舌生津。只是林涂并没有将口中的吐出来,反倒是舌尖抵着那极酸的山楂,细细品味着。 “你当我们姑娘和你这个野丫头一样,对这乱七八糟的食物感兴趣?”黄路刚刚将院子打扫完,一转身,见自家姑娘捏着那串糖葫芦正吃得仔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姑娘,想吃什么我给您做便是了,何故吃这点酸瓜裂枣。” 林涂咽下了口中的山楂肉,将那糖葫芦串递给了一旁垂涎欲滴的小人参精,“我尝尝味道,确实不如阿黄你做的。”她看着小人参精被酸得愁眉苦脸的样子,没忍住轻笑出声。一时间,院子里安静极了,往日总是念叨不停的端午和黄路都不说话了,林涂有些奇怪,看向痴傻的两人。 端午见她看过来,也顾不上吃手里的食物了,往前凑了两步,“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叫我都看得呆了。” 而黄路也是少有的没有和端午犟嘴,捏了捏手中的抹布,没有言语,转身继续收拾院子当中的小池子去了。 只是院子还没收拾完,院门便被敲响了。林涂抬眼看向天上,大片黑云奔腾而至,原先亮堂的日头也变得有些黑。她伸手将玄猫抱进怀里,对着黄路道,“阿黄,开门吧,客人来了。” 门外,一只怨气森然的鬼魂空洞着望向屋内,端午从板凳上一跃而起,挡在了林涂面前。 “端午,没事儿。她伤不到我。”林涂解下了腰间的兔儿灯,兔儿灯燃起了胭脂色的火焰。一簇火焰飞向了那只没甚神志的新鬼。火焰刚一落在新鬼身上便消失了,而那新鬼空洞的眼底,渐渐有了神采,她有些费力地转动着眼睛,看着院内的三人,开口时,仿佛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施淼姑娘,进来说话吧。”一道水流从院中小池子里分了出来,凌空搭了一座水桥。那新鬼小心翼翼地踏上水桥,走进了院子。而院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 端午手里依旧攥着她那对长链,此时正一脸警惕地看着走进来的鬼,而黄路则是放松多了,从房里端来一杯热水,伸手微微一挥,一尊石桌出现在了院子当中。施淼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但旋即低下头苦笑,“我都成了鬼,世上有能凭空变物的仙人也不奇怪。”施淼的声音如同枯木撕扯般沙哑,她似乎也知自己声音是什么模样,一只伸手掩在喉咙上,仿佛那样按着喉咙,自己的声音就不那么刺耳了一般。 林涂伸手倒了杯热茶,往施淼面前推了推,“喝点吧。” 施淼伸手端起杯子,虽然鬼影做出这些动作显得怪异,可是从她的一举一动中,不难看出,施淼活着时是个端庄大方的世家小姐。茶水流过舌头,滑向喉咙。等施淼再开口时,嘶哑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润有如天籁的嗓音。 “施姑娘,说说吧,何事让你困扰于此,不愿轮回。” 施淼神色怔忪,似乎是在回忆。林涂也不催她,静静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怨气散去露出姣好面容的施淼对着林涂歉意一笑,“姑娘,我想不出。” 林涂的杯子停在半空,她有些诧异地看向施淼,林涂指尖轻点,兔儿灯飞上石桌,灯头对着施淼。可等了片刻,那兔儿灯依旧是胭脂色的火苗燃着,并没有其他变化。 “真是怪事。”林涂伸手把住了施淼的手腕,施淼知道自己成了鬼,身上冰凉一片,不曾想,面前仙人之姿的女子指尖比自己似乎还要凉上两分。也不知林涂察觉了什么,黄路瞧她脸色越来越差,竟是有要发怒的迹象,慌忙走上前,“姑娘,这是怎么了?” 林涂松了手,她看向屋外,院门阻了她的视线,却又好像阻不住她的视线,“如今可真是才人遍地,居然有人会用这打生桩的法子。” “打生桩?”一旁的端午突然开口,“可这施姑娘看着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会有人对她用这种法子。” 那施淼虽听不明白面前几位在说些什么,却也猜出了必然自己身上发生了些不好的事儿,“姑娘,我是有什么问题吗?”问出后,她又茫然地摇摇摇摇头,“可我死于宅院走火,是场意外。” “意外?”林涂摇了摇头,她看向施淼,眼里尽是悲悯,“那不是意外,施姑娘,你名字里尽是水,又怎么会意外死在火中呢?” “不是意外?”施淼瞪大了眼睛,她伸手不敢置信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不是意外那……” “不是意外,自然是人为。”林涂伸手从施淼额前抽出一道银丝,施淼怔怔看着这一切,一动不动,唯有血泪从她眼眶中夺路而出。 施淼原是侍郎家的幼女,去年被许给了新科状元阙经赋。两人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和和美美。月前,施淼肚子里有了阙经赋的孩子,只是她身子一直不好,在大夫的建议下,她搬去了城外别院休养,谁曾想,一场大火,施淼肚子里月余的孩子没能见一见天日,而施淼自个儿也没能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走出来。 “别院堆了许多干柴,天干起火应当是常事。”施淼抬起头辩解,可在林涂那悲悯的目光中,声音却越来越低,“阿赋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不会的……” “蛇蝎心肠的小人本就多得很。”黄路突然开口,“读书人里,更是不缺。” “是与不是,看看便知了。”林涂指尖在手中银丝上轻轻一碾,松手后,那银丝重新飞回了施淼体内,而身边一直鬼气萦绕的施淼,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变回了原先还活着时的模样。林涂又给她变出了帷帽,头顶上,阙然欲泣的黑云也尽数散去。“施姑娘,走吧。” 状元府外挂满了白幡,施淼站在阴影里,看着时不时传来哭声的高屋大院,一时有些踌躇。只是不等她做好准备,林涂在她身后轻轻一推,施淼便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状元府的大门。 她站在状元府前院,看着来来往往着白衣戴白花的人,一时有些恍惚,耳边哭声阵阵,让她脑子有些发蒙。阙经赋出现时,施淼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喊住他。阙经赋也看见了站在院子当中的施淼,他微微周某走上前去,“这位姑娘,在下见你面生,不知是亡妻的哪位好友?” 林涂稍稍改了施淼的相貌声音,所以即便阙经赋觉得面前的人熟悉,也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是自己一葬身在火海中的妻子。 “大人节哀。”施淼低下了头,她面前的阙经赋虽看着憔悴,却不见半分伤心,“夫人与我曾有过几面之缘,闻此噩耗,前来吊唁。” “姑娘请。”阙经赋的视线在施淼身上上下打量着,稍稍退开半步,示意施淼进屋。趁着阙经赋的注意力全在施淼身上,林涂一行也混进了院子里。刚一进状元府,一股不适感便涌上了心头,林涂微微蹙眉,看向墙角。墙角种有一株白梅,只是明明不在季节,那棵白梅树上却缀满了小花。 不等林涂思索出什么,一阵嘈杂声传来,她循声望去,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白髯满面的男人走进了状元府中。一旁的端午却是认出了来人,她扯了扯林涂的袖子,哑着嗓子凑到她耳边,“姑娘,有问题,来的那人我瞧着和应当关在冥河下的一名罪犯长得极其相似。” “你认识他?” “是。”端午沉了声音,不再似平日里那般跳脱。林涂若有所思地看向来人,那人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吵嚷的人群对上了。林涂眯了眯眼,这般大鬼,不再鬼界好好呆着,竟是在这人间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黄路也察觉了那老头身上的森森鬼气,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损端午的机会,他俯身贴近端午,“这就是你说的鬼王厉害?如此大鬼跑了他还不知道,我看早日从鬼王的位置上下来吧!” 端午看了黄路一眼,难得没有和他犟上,正色道,“这有问题,姑娘,我们先走吧。守在冥河的是小十端酉,十个这老头子都不见得打得过小十,如今出现在这儿定是出事了。我得通知鬼王大人。” 林涂轻应一声,她并没有收回视线,那老头子突然咧嘴冲她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歪七扭八的牙齿。 第20章 鬼王大人,我做事自有分…… “言风,没事吧?”景尧守在山下,刚一瞧见那抹红色出现在下山的道上,忙迎了上去。不知是不是着茫茫白雪衬得,顾言风的脸色同白雪有些相近。“有人动了穷奇的镇守符。” “什么?”景尧听了顾言风的话,整个人神色严肃起来,“言风,你确定吗?” “确定。”顾言风看向不远处与雪山相接的天际,停了停,”我已经传信给端一了。东南西三面都得仔细检查检查。顾言风话尚未说完,一只巴掌大小的黑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肩头,那黑鸦鸦羽中还夹着一朵黑色的花,一瞧便是端午那丫头送来的信。 “端午这时候不是应该在远春山陪着林涂吗?”景尧凑了过去,“怎么送信来了?” 顾言风手掌微微合拢,黑鸦在他手中消失,端午的声音响了起来,“鬼王大人,出事了,应当在冥河监牢的鬼老三出现在了永安。” 黑鸦化作黑雾消失在风雪中,只留顾言风和景尧站在白雪当中,“永安?鬼老三怎么会出现在永安?端午怎么去永安了,他们不是在远春山吗?”景尧被端午传来的信绕得头大。顾言风立在他一旁,仿佛成了雕塑,过了许久,才道,“你先回鬼界,我去趟冥河监牢。” “那永安那儿怎么办?端午这意思不是林涂也在永安么?鬼老三那家伙诡计多端得很,林涂对上他会不会吃亏?端午那丫头也傻乎乎的,不知能不能顾好林涂……”景尧依旧碎碎碎念着,顾言风在一旁藏在衣袖下的手狠狠握拳,他自然想什么都不顾赶去永安,可冥河监牢若是出了岔子,那就不仅仅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了,牢底关押的无一不是罪大恶极的妖鬼,若是尽数逃了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人间烈狱,顾言风不敢想象。 “去冥河看过之后,我会赶去永安的。”顾言风轻咳一声,血腥味在他口腔中弥漫开来,可他恍若未觉,“我信阿涂,她不会有事。” “顾言风。”景尧急了,“你又放弃林涂了是吗?七百年前你选择了国家天下,七百年后你又要选择妖鬼众生。若是林涂在永安出事了你当如何?!” 顾言风看向景尧,风雪在他身后肆虐,一双平日里没什么感情的桃花眼竟是染上了半抹笑,“阿涂若是在永安出事了,我自会同她一道去。阿涂怜悯世间众生,我自然要替她守好这世间众生。” “真是疯子。”景尧沉默着看向顾言风,“罢了,你去永安吧,冥河监牢我替你去。”景尧甩了甩袖子,他在被顾言风从冥河里捞出来前,真是被那冥河水冲刷够了。想到进冥河监牢要经过冥河水的冲刷他便浑身起疹子,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可现在,见挚友脸色苍白,明明担忧得不行却仍旧强撑的样子,不得不叹了口气,“阿涂本就不待见你了,你还是多去她面前露露脸,冥河监牢的事儿暂且先交给我,有事儿我会通知你的。” 顾言风看着景尧,“多谢。” “说这些。”景尧甩了甩手,“等这些事儿了了,把你埋在鬼王殿里的那几樽酒给我就行了。” 景尧消失在了茫茫风雪当中,顾言风同样化作白雾,只不过他要去的不是冥河监牢,而是永安。那个自打他离开后再也没回去过的地方。 冥河上,清理冥河莲的老人依旧撑着竹篙,架着小船缓缓飘在河面上。景尧沿着冥河转了一圈,遇上了带着鬼将前来的端巳,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景尧大人,你怎么来了?”端巳刚刚从冥河监牢里上来,正准备吩咐鬼将安营扎寨。瞧见了平日里很少朝这处来的景尧抱拳行礼。 “端酉呢?”景尧摆了摆手,“之前不是说端酉有些日子没信了吗?我来瞧瞧怎么回事儿。” 听到景尧的话,端巳的神色有些奇怪,景尧见状,疑惑道,“发生何事了?你怎么这副表情?” “景尧大人,端酉他虽犯了错,但他平日里兢兢业业,从不偷奸耍滑,到时候鬼王大人问起罪来,还请景尧大人美言两句。” 听端巳这般说,景尧更奇怪了,“他犯什么事儿了?说来听听。” “前两天,端酉以前还是小鬼是认识的小情人找来了。”端巳黑黑的脸庞竟是泛起一抹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端酉他这两日沉溺美人乡,这才误了回信。” 景尧脸色微沉,“你刚从下面上来,有什么不妥没有?犯人们都还在?” 似乎奇怪于景尧会这样问,端巳脸上可疑的红晕褪去,坚定道,“犯人都在,若是说有什么不妥……”端巳停了停,揉了揉鼻子,“那鬼老三似乎是痴傻了,成日里嘿嘿傻笑。” 景尧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痴傻了?可真行啊。”见景尧难得发怒,端巳慌忙跪了下去,“景尧大人,是有什么不妥吗?” “去让端酉带着他的小情人来找我!”景尧轻轻一甩袖,转身走向冥河,“我下去瞧瞧,是怎么个痴傻法。” 冥河水从景尧身旁奔腾而过,他本该是察觉不到疼痛的,毕竟冥河监牢处的冥河水特殊,对他们这样的鬼体造不成伤害,只有监牢里那些身上下有咒制的犯人才会感受到冥河水对他们的冲刷,他们日复一日承受着钝刀剜肉的痛苦。可短短的一段路,依旧叫景尧汗湿了内衫。 等景尧走到了关押鬼老三的监牢前时,才明白过来端巳口中的痴傻了是什么意思。四周的监牢里痛哭惨叫声,叫骂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只有鬼老三和他们不同,一直盯着监牢上方,痴痴傻笑着。景尧伸手拍了拍监牢的门,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那鬼老三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依旧紧紧盯着上方傻笑着。 端巳很快带着端酉出现在监牢里,只是旁边并没有什么红颜知己的影子,“景尧大人。”端酉刚一见到景尧,便跪了下去,“端酉自知玩忽职守,还请景尧大人责罚。” “玩忽职守?”景尧转过身,冷冷看着端酉,“端酉,你知不知道里面关着的这个人是谁?” 端酉抬头看了眼鬼老三后,又重重俯下身子,“是前鬼王手下的三大鬼将之一,也是初次叛乱时带头的人物。” “那你又知不知道,里面这人早就分了大半魂丝出去,如今被关着的不过是他的躯壳一副,而他早就到了千里之外的永安?”景尧声音骤冷,“端酉,当年鬼王大人救下你,你今日便是这般回报他的吗?” 端酉一张脸都白了,他半抬起头,看向景尧,嘴皮微微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景尧伸出手,监牢内的鬼老三仿若被钳制住一般,凌空飞了起来,饶是如此,他依旧“嘿嘿”傻笑着。景尧看向端酉,“我不管你那位红颜知己是哪儿来的,现在又去了哪里,我给你时间,三日之内,带着她来找我。” 永安城内,状元府中,哭声不断。 只是那白髯满脸的老人恍若不觉,嘿嘿笑了起来,径直走向站在墙角的林涂三人。只是走到半中央时,被穿着白衣的阙经赋拦了下来,“老先生来了?” “我来瞧瞧,那阵法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鬼老三捻了捻胡须,等抬头再看时,林涂三人已经消失了。他弓着背走到了墙角那株开了花的白梅下,神色怪异,“你那妻子,怎的怨气全消了。”阙经赋脸色微变,正欲问个清楚,鬼老三却是仰头笑了起来,仿若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引得府中均是悲戚的人纷纷侧目。 阙经赋脸色有些难看,他拉上鬼老三,避开众人视线,进了一间空房间。“老先生,晚辈知晓你无拘无束,还请见谅,今日前来吊唁的人多,还请您在这儿歇着。” 那鬼老三倒也不恼,至少面上依旧笑嘻嘻的模样,“你这后生倒也奇怪。”他凑近了阙经赋,盯着他挂有两团乌黑的眼睛,“自个儿为了前途用妻子的命布阵,却又在这儿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先生……”阙经赋不知想说什么,隔壁传来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阙经赋神色一凛,慌忙追出去查看,可他只来得及看到那人的背影——窄背细腰,同他那早逝的妻子极为相像。 巷子尽头的小院,大门紧闭。黄路提着剑,怒气冲冲。端午则是在他面前拦着。 林涂伸手按了按眉心,她看着突然出现带走了他们的顾言风,“鬼王大人,您来永安做什么?” “阿涂,你知对面的是什么人吗?就那样和他对上?”顾言风气息有些急促,鬼老三是前鬼王手下最为诡计多端的一大鬼,当年反叛,他和鬼老三对上也耗了极多心力才将他关押。那鬼心思深沉,常能在不知不觉间给你下套。林涂性子单纯,对上鬼老三哪里又能讨得到好去。 “姓顾的,我劝你赶紧离开!”黄路被端午纠缠着无法上前,可口中却没有停过,“我们姑娘用得着你来教训?不若回去好好照照你那副样子,有什么脸在这儿指手画脚呢。” “黄路,好了。”林涂出声拦了拦,她看向顾言风时,眼睛里毫无波澜,“鬼王大人,我做事自有分寸,不牢您记挂。” 第21章 那火燃了大半夜,她又怎…… 阙经赋看着跑远的女人,脸上有些焦急,连带着看向鬼老三时,脸上同样带上了一丝埋怨,“老先生,如今可怎么办好?”那鬼老三依旧笑嘻嘻的,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他歪着头看向阙经赋,“大人,杀一两个人对你来说不难吧?” 阙经赋脸色难看,他伸手在门框上轻叩两下,一个带有面罩的男人从屋檐上翩跹而下,“去把刚刚那个听到我和先生讲话的女人抓回来。”等黑衣人消失在原地,阙经赋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他朝着鬼老三抱了抱拳,“老先生,你先前说什么怪异?可是这阵法出了问题。” “不妨事。”鬼老三捻起一撮胡须,他眼睛微微眯着,小眼睛里精光乍现,“不过有些不懂事儿的,管到我头上来了,不用担心,我既然拦了你这官运亨通的阵法,定会照看到底的。” “劳烦先生了。”阙经赋俯下身子,恭敬姿态十足。但低着头的他,眼底却流露出杀意。 施淼逃跑时有些慌张,胸膛内那颗心脏分明不会再跳动了,可在她跑动时仍旧叫她不得不按住胸膛。林姑娘的小院子便在前方,施淼微微松了口气,然而,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施淼慌忙加快了步子,慌乱间,帷帽被风吹落。同时,身后的黑衣男人宽大的手掌按住了她的肩膀。 施淼慌张回头,对上那张没银制面具遮挡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看见自己时,显然是吓了一跳,连带着手底的劲儿都松了。趁这个机会,施淼骤然矮身捡起帷帽,兜头砸向那黑衣男人,那黑衣男人不知是被她这一下砸蒙了,还是认出了她是那个该躺在棺材中成了焦炭的状元妇人,施淼不想与他纠缠,急急转身朝着巷底的院子跑去。 那呆站在原地的男人仿佛突然清醒过来,快步上前,拉住了施淼的手腕。“夫人,”那黑衣男人声音有些颤抖,“您没死?” 施淼奋力挣脱着,可她那点力气对于男人来说不过是挠痒痒罢了。她认出了这男人是时常出没在阙经赋书房,带有一身血腥味儿的人,想来替阙经赋那狼心狗肺的小人干过不少事儿,烧死自己的那把火恐怕也有那么一束是拜他所赐。施淼恨恨盯着黑衣男人,扬声高喊道,“林姑娘,救命!” 院内,林涂正和顾言风无奈对峙着。突然听见了施淼的呼救声,脸色一凛,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展臂飞上小院墙头,手中软绸长了眼似的,直直飞向那拉住了施淼的男人。 黑衣男人见软绸朝着他的面门直直飞来,慌忙拔剑想将那软绸砍断,可奇怪的是,那软绸像是刀枪不入般,将他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一点点裹住,看着明明是软若无骨,可当他想拔出那柄剑时,如有万钧之力和他对抗着。施淼见状慌忙拉开了和黑衣男人的距离,跑进了小院里。黄路见她一头是汗,递过去块帕子,“施小姐擦擦吧,有我家姑娘在,你不会有事儿的。” 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顾言风同样踏地而起,落在了林涂身侧。黄路见状又想破口大骂,可瞧了瞧一旁脸色煞白的施淼,咽回了正欲脱口而出的话,他瞪了眼端午,“还不带着施小姐进屋去,整天呆头呆脑,回头我让姑娘把你和那姓顾的一同赶走!” 端午悻悻摸了摸鼻子,她凑到施淼身边,“施姑娘,坐着歇会儿吧,不会有事的。” 巷子里,那黑衣男人依旧同软绸纠缠着,眼瞧着施淼进了屋,也顾上面前的软绸,猛一抬起右手,两根细长的银针从他袖口中飞出,直直朝着林涂飞去。林涂正欲挥灯去挡,顾言风先她出了手。折扇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圈,速度快得留下了残影。那两根银针撞上了扇面,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而后断成两截,落在了地上。 顾言风转头看向林涂,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颇有些邀功的意味。然而林涂并没有看他,而是足尖轻点,落在了那被软绸捆住,难以动弹的黑衣男子面前。 “回去告诉那人。”林涂刚刚走近,那软绸便松开了黑衣男子。失了束缚后,那黑衣男人瘫软下去,半跪下来。他想要站起身,却被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力狠狠压在了肩头,叫他不得不跪着,仰头看向林涂。 林涂看着黑衣男人,神色淡淡,“他那阵法,莫想要成事了。” “夫人没死是吗?”男人开口时,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同样被烟熏火燎过一般。只是话刚出口,那男人便自己摇头否定了自己,再次抬头时,声音里竟是带着一丝希冀,“还是夫人被神医救活了?” 林涂没有避开那男人的眼神,见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竟是染上了痛苦,她轻叹道,“那火燃了大半夜,她又怎么会没死呢?” 黑衣男人回到状元府时,前来吊唁的人已经散了,阙经赋正跪在那封好的棺材前,好一副痛失爱妻,生无可恋的模样。见黑衣男人从正门进来了,他脸色一时有些扭曲。“杨燧,你怎么从正门进来了?我让你抓的人呢?” 阙经赋屏退了左右,低声呵斥黑衣男子。那黑衣男子默然看了他一眼,走上前,跪在了棺材前,“大人,我还不曾问过你,别院怎么就失火了呢?” 阙经赋并没有料到黑衣男子会突然发问,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杨遂并未催他,只是抬起眼直直看向阙经赋,那目光叫阙经赋通体发寒,不由咽了咽口水,结巴道,“许是…许是如今天干物燥,别院又少有人气,才会遭此祸事。”说话间,阙经赋咽下了慌乱,他看向杨遂,“我知道,你当年愿意替我办事,是因为你与淼淼打小一起长大,同她情意深厚。如今淼淼死了,我还叫你帮我办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大人今日让我抓的女子,又是有何缘由?”杨遂的视线落在了黑漆未干的棺材上,他伸手拿起三只香,将香悬在了烛火上,三缕细烟缓缓升起,屋子里的香火为更重一层。 “那女子……”阙经赋顿了顿,在房间里前后踱步,“有人在失火那日见那女子在别院出现过,我想请她回来问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阙经赋走到杨遂身边,他伸手拍了拍杨遂的肩膀,“杨遂,淼淼是我的妻子,她逢此难,我比谁都难过。” “是吗?”杨遂将手中的三支香插好,缓缓站起了身。夜色黝黑,他几乎同这夜色融为一体,“我以为大人是想用淼淼的命,成就什么阵法。” 阙经赋怔在了原地,他讪笑道,“杨遂,你这是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说话间,他猛然抬手轻叩桌台,杨遂同时出剑,长剑贯穿了阙经赋的手掌。杨遂拔出长剑,鲜血喷溅在黑色的棺材上。而阙经赋则是抱着自己的右手哀嚎起来。杨遂并不打算只废他一只手,他的剑直直朝着阙经赋的喉咙刺去,然而下一秒,利剑相撞发出的铿锵声填满了屋子,是同样听命于阙经赋的人。那男人和杨遂同样的打扮,一身黑衣,银制面具挡了全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人执剑拦在了阙经赋面前。 杨遂双目微眯,他并不躲闪,提剑上前。两人你来我往,一时分不出高下。杨遂全副心思都在面前的黑衣男人身上,没察觉到刚刚还在耳边的痛呼声消失了,等他发觉时,已经晚了。阙经赋提剑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杨遂正提剑挡下了面前人的一击,回头时,只瞧见阙经赋满脸是血,面部扭曲着嘶吼,“去死吧你!” 阙经赋手中的长剑刺穿了杨遂的后心。 哐当一声,杨遂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他没有去看疯了般大笑的阙经赋,也没去看面前因这一变故而有些惊讶的黑衣男。他的眼里只有那刻有施淼名字的牌位。 鲜血在杨遂身下蔓延开来,躺倒在地上的人没了声息,阙经赋收了笑,一脚踹在了杨遂的腰上,“不知好歹的东西。”先前出现保护他的黑衣男已经收回了眼中的惊诧,长剑背在身后,低眉顺眼地站在阙经赋面前,阙经赋看了眼他,“去请老先生过来。” “是。”黑衣人应声消失在夜色中。空旷的屋子里只剩下阙经赋一个活人。他看着施淼的牌位,冷哼道,“淼淼啊,你可真是死得不冤,瞧瞧,你情郎这不是来找我拼命来了吗?”阙经赋受伤的右手正向下滴着血,他却恍若不觉,伸手按在了牌位上,爱妻施淼几个字被鲜血覆盖。阙经赋瞧着一旁晃动的烛火,声音放得极低,“淼淼,死一个你,为夫便能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该骄傲不是?如今,我将你这情郎送下去陪你了,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屋外,蛙声四起,虫鸣一片。 第22章 让他尝尝,生剥魂丝到底…… 青瓦小院里,林涂原本正守在黄路新堆起的炉灶旁,是不是伸手握着那木柄的勺子搅一搅。突然就停了手,抬眼看向了施淼。 施淼似有所感,她怔怔看着状元府的方向,伸手捂着心口,一串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掉落。她不明所以地伸手揩去那泪珠,转身看向林涂,“林姑娘,我…我这是怎么了?” 林涂尚未来得及回答,小院的门被叩响了。 顾言风走了过去,打开了被拴上的木门。门外赫然是先前那坠着施淼的黑衣人。施淼猛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动作间带得凳子翻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她看向那黑衣人,下意识想逃,却又收不回落在那人脸上的目光。 林涂轻轻摇了摇头,手中的木勺子缓缓绞着那锅肉汤,“又是一个痴人。” 那黑衣人怔怔看着施淼,缓缓伸手揭下了脸上的银制面具,露出一张瘦削的脸来。一道刀疤从他左眼眼角起,停在了他嘴角右侧。高挺的鼻梁被那道刀疤一分为二。施淼捂住心口的手微微颤抖着,她认出了面前的人,却又不敢认。 “ 淼淼。”杨遂轻声唤她的名字,“我本以为你没死。”他轻轻摇了摇头,黑色的眼睛里满是苦痛,“如今我这副模样才知道,原来你早就死了,死在了火场了。是我没用,没能替你报仇。” “杨遂,你怎么会。”施淼后退了两步,她偏头想去赵林涂,似乎在等林涂告诉她一个她想要听到的答案。可林涂并不抬头看她,反倒是看向了杨遂,“你的执念便是瞧一眼施小姐。”是肯定的语气,林涂的视线落在杨遂的腿上,杨遂的腿渐渐变得透明,显然执念已经达成,杨遂快要进入轮回了。 施淼上前两步,拉住了杨遂冰凉的手,“阿遂,你怎么会死了?”她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掉着,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可施淼清楚,还能为什么,定是杨遂知道了自己是被阙经赋害死的,想替自己报仇,不曾想被阙经赋害了。她伸手想触碰杨遂的脸,却停在半空,久久不敢动作,“阿遂,你不是投军了吗?怎么会……怎么会一直在阙经赋身边?” “你自幼没受过委屈,我本是想守着你。”杨遂轻叹了一口气,“是我没用,要靠别人告知,才知晓你是被人害死的。” 那杨遂整个下半身俱成了透明了,“淼淼,我那时去投军,本是想挣个功名回来,只有这样我才能求娶你,可没曾想,功名没挣到,反倒在脸上落下了这道骇人伤疤。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回到永安,便听说了你嫁给新科状元为妻的事儿,是我错,害你错嫁两人。” 施淼退了两步,她不住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只有回头去寻林涂。林涂手中的兔儿灯已经变成了正常大小,她提着灯款款走向前。“杨遂,如今你执念已了,我送你入轮回。” 杨遂的视线停在施淼身上,“淼淼她……” “施姑娘时间还不到,等到了时候,我也会送她一程。”林涂轻轻抬手,一抹亮光从她指尖落到了兔儿灯里,兔儿灯燃起了白色的火焰,那火焰落在杨遂的肩头,很快,杨遂消失在了院子里,青石砖上,只留下一颗黑色的石头。林涂俯身捡起了那块石头,她将石头递给了施淼,“施姑娘,生命轮回罢了,莫要太过伤心。” 施淼接过了那块石头,攥在了手心。她微微啜泣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林涂也不强求,将兔儿灯变小后重新挂回腰间。只是不等她重新坐回炉灶旁,顾言风拦住了她,“灯芯不见了,你用什么渡走了杨遂?” 林涂抬眼看向顾言风,面前的男人一袭红衣,桃花眼里是少有的严肃。林涂挣开被束缚住的手腕,“鬼王大人,兔儿灯与我心灵相通,即便没有灯芯,我同样可以渡亡魂。” “姓顾的,你在那儿动手动脚的干嘛呢?”黄路不过是去屋里收拾了点东西,出来便瞧见顾言风拉住林涂的那一幕,登时不干了,不是端午拦着,手里捧着的绿叶菜也要被他尽数丢在地上,然后当做顾言风狠狠踩上两脚。“灯芯没了还不是你这个鬼王当得不好?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儿还能发生,真不知你平日里在做些什么。” “黄路,你怎么这般多话!”端午一边按住黄路想要扔菜的手,一边又要挡在黄路面前,避免他冲过去给鬼王大人来上一顿揍。一时间院子里乱作一团,甚至于林涂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施淼的异常。 等她察觉呆立在原地的施淼有些不对时,已经晚了。她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施淼的肩膀,“施姑娘。”回应她的,却是施淼那具在她帮助下凝出来的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这给黄路吓了一跳,骂道一半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过了片刻,他才吞了吞口水,打破了院子中的寂静,“姑娘,施姑娘这是怎么了。” 软绸从林涂袖口中飞出来,轻柔地带着施淼的身体飞进了屋子,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体放在了床上。林涂难得正色,“黄路,你收好院子,我要出去一趟。” “阿涂,我同你一起去。”顾言风忙跟上去,林涂却停了步子,回过身紧盯着顾言风的眼睛,“鬼王大人,请您莫要给我在添乱了,渡人魂魄的事儿是我的本职,不用您来指手画脚。” 顾言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发出第一个音节,“布下阵法的应当是从监牢里跑出来的鬼老三,我同你一起去。” “请便。”林涂轻甩长袖,消失在了夜色里。顾言风神色有些落寞,端午有些瞧不下去,“鬼王大人,不如我陪着林姐姐去吧,林姐姐生着气,您跟过去……” “你跟黄路一起守好院子。”顾言风身上的落寞神色一瞬即逝,再开口时,已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了。 端午忧心忡忡地看着顾言风消失在了院子里,一旁看着炉灶的黄路还在喋喋不休,“姓顾的真是会添乱,不是他在那儿缠着姑娘,姑娘会第一时间发现不了施小姐出事儿了吗?这会儿屁颠颠跟上去了,要是那个什么鬼阿三在他的治理下还好好被关着,怎么会有这些事儿……” “黄路,你怎么成天话这么多!”端午拖着凳子坐在了屋子门口,她气鼓鼓地喊停黄路,“鬼王大人又不是成天只有监牢一处地方要他管。你当那些妖啊鬼的不会悄默默搞些事儿吗?你当那些被封印在苦寒之地的上古凶兽,千年恶鬼真就乖乖被镇压吗?我知你对鬼王大人有意见,可是……可是……”端午可是了半天,终究是没有可是出来。她有些丧气的支着脑袋。 黄路见她那样,倒是不再说话了,从被火温着的炉子里盛出一碗热汤,递到了端午手中。端午低着头用一柄陶瓷勺子胡乱搅弄着那碗汤,“我啊,是黄泉道下土里长出来的鬼。”端午吸了吸鼻子,捧着碗的手指微微泛白。 黄路手中也抱着一碗汤,他在端午身边坐下,黄泉道,他听说过,传闻里,黄泉道之下,镇压着无数千年前的恶鬼,那些恶鬼随便出来一只,这世间便会生灵涂炭。他难得安静下来,认真听着端午说话。 “那里的恶鬼,每日想着的便是走过那黄泉道,穿过鬼界,在鬼妖人三界里肆意妄为。他们整日里,除了往那黄泉道上挤,便是互相吞吃。我应该刚出生就被吃掉的,许是他们都嫌弃我没有二两肉,太过瘦小,他们没吃我,反倒让我去探路。” 黄路舀起一勺汤,握着勺子的手却停住了,黄泉道黄泉道,听名字便知从上过得承受些什么,他瞥眼看了看一旁瘦小的端午,没吭声。 “黄泉道上那些灼魂火,抽魂藤,我一只小鬼哪里经受得住,不过走出十来步,便快要灰飞烟灭了。”说到这儿,端午却是笑了起来,仿佛那是什么好事儿一般,“不过我运气好,那日鬼王大人恰巧在黄泉道,他走上了黄泉道,将我给提了出去,那些原本想让我先走分摊一些伤害的大鬼可气得够呛。” “姓顾的还有做好事儿的时候呢。”黄路用勺子戳了戳汤里的鸡肉块,“说不住那他是想把你捞出来吃掉。” “鬼王大人才不会有你这种龌龊念头!”端午狠狠瞪了眼黄路,黄路悻悻,难得没反驳。 青瓦小院儿里难得安静下来,黄路看了眼坐着比自己要矮上一头的端午,没有玩笑,反倒认真道,“非要这么说,林姑娘也是救了我命的人,可姓顾的却害惨了姑娘。姑娘心善,不与他计较这些,我却不一样,我向来小肚鸡肠,他害在姑娘身上的事儿,我迟早要还到他身上。让他尝尝,生剥魂丝到底有多痛。” 第23章 这位姑娘闻起来倒是灵气…… 施淼只觉得有什么将她抽离出了那具身体,魂魄打永安城上过。万家灯火,明明暗暗,她却一时有些迷茫。 那股困住她的力在一户人家上空卸去,施淼骤然失了控,如同秋日的蝴蝶一般,直直下坠。她认出了这个地方,是她过往一年里日日会经过的状元府小花园。花园中央的湖泊上,站立着一穿着黑衣的老头子。那老头子瞧着明明年岁已大,背脊佝偻。却十分轻松地站在那水面之上。 施淼落进了院子中央,她想爬起身,那池子中央的老人确实抬了抬手,操控着两股细细的水流捆住了施淼的手腕。 “你倒是运气好。”老人从水池上踱步而来,施淼想挣脱开那捆住了她的水流,可那细细水流上的劲儿却随着她的动作越来越大。一时间,施淼的脸色难看,而那老头子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笑眯眯地背着手,“散亡魂怨气,渡亡人魂魄这事儿我曾听过,却未曾见过。” 老头子伸手捏住了施淼的下巴,他凑近了施淼,细细嗅闻着,“如今,却在你身上瞧见了这样的术法,可真是妙事儿。”说着,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位传言中的人物,想来吃起来一定十分美味。” “老先生。”一旁站着的阙经赋按捺不住打断了鬼老三的话,鬼老三连同施淼一道偏头望向他。阙经赋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半边脸上全是凝固的黑红色液体,他浑若不觉,避过了施淼的目光,对着鬼老三道,“还请老先生将这阵法完善了。”他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了。” 鬼老三收回捏在施淼下巴上的手,背回身后,“大人还请放心,有老夫在。” 施淼看着阙经赋,心头那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殆尽,“真是你放火烧死了我?” 夜深露重,施淼有如天籁的声音此时却染上了一丝诡异,落在阙经赋耳朵里,叫他无端打了个冷颤。 “阙经赋,我与你同床共枕这么多日夜,你居然能做出这样狼心狗肺的事。”两行血流从施淼的眼眶中夺路而出,月色洒在她身上,显得妖冶鬼魅。 鬼老三那厢已经开始施法了,细如针的水柱从他身后的池塘中拔然而起,直直朝着跪坐在地上的施淼袭去。阙经赋眼里闪过狂喜,“淼淼,是为夫对不住你。”阙经赋紧盯着那凌空而来的水针,声音里都不免染上喜色,甚至对上了施淼的眼睛,“日后,我定将你供奉在寺庙当中,受足香火。” 鬼老三驱力在那些水柱上,眼瞧着那最前面的水针快落在施淼身上了,一条软绸骤然出现,拦在了施淼面前。撞上软绸的水针竟是俱断了,成了无根水落在了地上,渗入了泥里。 “这点雕虫小技,还想在老夫面前卖弄。”鬼老三冷哼一声,左手猛抬,身后水池子里的水上下翻涌着,水面当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随着鬼老三的动作,那漩涡里,一只蛇形大怪缓缓抬头。 鬼老三左手猛然向前送,那池水凝成的大蛇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施淼的魂魄猛然飞去。阙经赋看得呆了,不由后退了两步,仿若那蛇口中的腥气已然弥漫了这个院子。 蛇口将横在半空中的软绸吞吃入腹,鬼老三自得地笑了两声,“不过如此。”下一秒,那巨蛇便转变方向朝着施淼急驰而去。 施淼下意识闭上了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睁开眼,那软绸竟是从水行巨蛇的腹中猛然展开,叫那巨蛇一时停了脚步,原地翻滚着。水珠四溅,如同下了一场大雨。 而在这雨中,林涂翩跹落在了施淼面前,“施姑娘。”林涂看着落着血泪的施淼,“抱歉,是我托大,害你还要经历这些。” 施淼怔怔摇头,她自是知晓,怨谁都不该怨到面前的女子身上。林涂背对着那巨蛇站着,而在巨蛇体内的软绸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骤然变大了数倍,那水凝成的巨蛇竟是炸裂开来,施淼瞪大了眼睛,那池水涌向林涂,几乎要兜头落下来,她来不及出声,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了林涂身后。一声清脆的响,折扇被穿着暗红长袍的顾言风打开,将那兜头而来的池水尽数当下。 鬼老三落下了左手,他看着来人,嘿嘿一笑,“还真是好久不见啊,鬼王大人。” 顾言风折扇轻摇,那湿了大半个院子的池水愣是没碰到他的一丝衣角,“你我似乎也不是什么有旧可叙的关系。”顾言风看向鬼老三,眼底没有情绪。林涂悠悠然转身,在他身侧站定,看向面前脸色难看的老头子,“你便是替那人做这打生桩阵法的人?”兔儿灯从林涂腰间落下,落进她手中时已经成了正常大小。 兔儿灯里,燃起了胭脂红色的火,明明隔了些距离,阙经赋却觉得自个儿被那火给烫到了,浑身上下疼得很。他想后退着躲开那股热意,可不知怎的,那貌若天仙的女子不过瞥他一眼,便叫他动弹不得,如同在这地上生了根,“我何时让你走了?”林涂缓缓抬手,软绸从她袖间飞了出去,捆住了想逃的阙经赋,“如今我也没要你的命,不过叫你尝尝这被火烧的滋味儿罢了。这便想跑?” 阙经赋心头猛跳,想开口喊人,却发现自个儿的喉咙似乎被烧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林涂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转头看向鬼老三,神色冷淡。不知怎的,鬼老三竟是在她那目光下打了个寒颤,面前的人明明不像是什么大妖大鬼,一身人的气息,那眼神却叫他通体生寒。 鬼老三小退两步,嘴角虽依旧上扬着,却叫人瞧不出半点笑意。鬼老三从不曾见过传言里万年前就已陨落的神祇,可不知怎的,他没来由地笃定,若是那上古神祇依旧活着,应当也有林涂这样清冷的目光。 “这位姑娘。”鬼老三咽了咽口水,他稳住心神,嗅了嗅鼻子,林涂身上那充裕的灵气叫他忘了刚才的念头,嘴角咧得更甚。“闻起来倒是灵气充沛,想来是好吃得紧。” 听了他的话,林涂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是顾言风沉了脸,从不离手的扇子朝着鬼老三飞去,鬼老三躲闪不及,右脸上叫那柄扇子划了道口子,只是那伤口里并没有血渗出来。“哟,鬼王大人怎得这般大火气?”鬼老三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嘿嘿一笑,“也不知这施淼是个什么来头,竟叫鬼王大人也来了永安。”鬼老三的倒三角眼阴恻恻地在场上三人身上来回扫过。“不过无妨,这阵法本就只差最后一点儿了。” 鬼老三看向施淼,施淼已经没有被捆住了,身前的泥土上有两三滴暗红,显然是先前万分痛苦时落下的血泪。“阙夫人,老夫在永安的日子不长,只不过也有耳闻,您母亲甚是疼爱你,如今更是病倒榻上,时日无多。”施淼抬头看向鬼老三,一双眼睛竟是隐隐要变得全黑。 林涂微微皱了皱眉,顾言风瞬间明白过来,足尖轻点,径直飞向了鬼老三。可那鬼老三并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挨着身子猛然后撤。“施姑娘,您可瞧好了。”风送来了鬼老三中气十足的声音,施淼应声望去,刚刚手上还空无一物的鬼老三手上不知何时躺着一颗白色的小珠子。“如今我可是送你们母女团聚了。” 说话间,鬼老三手掌猛然阖上,白色的细碎粉末从他指尖纷纷落下,林涂瞳孔微凝,抬起兔儿灯想要去挡,却显然是来不及了。施淼的一双眼全黑了,身上不断溢出黑气,而整个状元府外同样黑气四溢,大有将整个状元府困在其中的意思。 顾言风顾不上去追鬼老三,回身冲进状元府中。林涂正控制着兔儿灯,想要唤醒施淼,可那黑气的涌出之势丝毫不减,眼瞧着整间状元府都要被这黑气笼罩了,她看向顾言风,“送其他人出去。” 这般动静下,状元府里的下人们早就醒了,这时候正两两地聚在聚在一起,也有胆子小想往外跑的,可刚刚一接触到这黑气手上的皮肉便瞬间被腐蚀了,发出阵阵哭嚎声。顾言风催动体内鬼气,将状元府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提起,他手中的空白折扇强行在已经笼上的黑雾上硬生生扯出一道口子。顾言风将状元府的人尽数从口子里送了出去,只是每送出去一个人,他的脸色就要白上两分。 “阿涂,快走。”顾言风送出去了最后一个人,一声清脆的竹子断裂声传来,他那柄折扇竟是被这阴森鬼气深深折断一根竹骨。林涂看向施淼,施淼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不见初见时的半点儿影子,她将兔儿灯扔向顾言风,琉璃兔儿灯在顾言风腰间轻轻一碰,顾言风不受控地后退了两步,落进了黑雾外,而眼前那处缺口正被源源不断的黑雾填补上。 “阿涂——”顾言风向前两步,嘶吼出声。而站在黑雾里的女人眉眼如画,看向自己时难得带了半丝笑。 第24章 我疑心更有事儿的,是黄…… 林涂看着那黑雾在她面前渐渐笼上,最后瞧见的,是顾言风那张苍白却俊美的脸,她轻轻叹了口气,琉璃兔儿灯回到了她手上。 林涂提着灯走到了施淼面前,施淼的身体里仍旧不停地往外涌着黑雾,而一旁那阙经赋早就吓傻了,似乎刚刚反应过来,他手脚并用地爬向施淼,“淼淼,放我出去淼淼。”他的声音干哑难听,像是被烟熏过一样,林涂看了他一眼,“出不去了,这不是你所求的吗?这阵法成了,你该高兴才是。” 阙经赋抬头看向林涂,他浑身抖了抖,向后挪动了两步,刚刚那被大火灼烧的感觉犹在心头,他双手狠狠扣进泥土里,“你……你能让淼淼死而复生,一定能救我出去的。”阙经赋喃喃道,“没错,你刚刚还救走了府里那群饭桶,仙人……仙人。”阙经赋跪爬到地上,他似乎想要去抓住林涂的衣角,“你一定是仙人,仙人慈悲,救救我吧。” “救你?”林涂看着阙经赋,兔儿灯里火光悠悠,“是你不放过施淼,不放过自己。”四周鬼气更甚,阙经赋惊恐地看着中间没有黑雾的地方越来越少,他失控大吼,“会死的!你也会死的!”他刚刚都看见了,先前有想偷跑出去的下人,刚刚触及到这黑雾,便像被融化了一样,连骨头都不剩了。 可林涂却不再说话,她微微阖眸,白色的光从兔儿灯里飞出,落在施淼的眉心,只是那点白光刚一落在施淼身上,便被施淼体内不断外溢的黑雾吞噬了。阙经赋看着这一切几近疯魔,他双手在地上乱抓着,手心碰到了一处尖锐,是他藏在鞋边的短匕首。阙经赋拔出匕首,匕首映出他那双早已疯魔的眼睛,他猛然抬手,狠狠刺向林涂。“你不救我,还坏我好事,那死也要你死在我前头。” 然而,那匕首还没触及林涂的背,便再也不能往前送半点。 “你想杀她?”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阙经赋只觉得手腕一痛,匕首从他手中掉落,扎进了松软的土里。林涂有些吃惊地睁开眼,回身望去,黑雾之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长发被束起,暗红色的长袍衣角翩跹,黑气萦绕在他身上,见林涂望了过来,顾言风回望向她,唇色如血,轻轻唤她的名字,“阿涂。” 林涂微微敛眉,将心思重新放到了施淼身上,“你不该回来的。” 顾言风轻笑一声,走到了林涂身边,他体内溢出的黑气猛然膨胀开,将他和林涂完全笼罩住了,将施淼不断溢出的黑雾怨气挡在了外面。 “送走施淼最好的方法,明明就是任由她释放了这怨气。”顾言风眼亮如星,耳边,阙经赋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可你连阙经赋也想救,所以才留在里面是吗?” 兔儿灯暗了下去,林涂抬头看着被黑雾完全笼罩,几乎看不清脸的施淼,轻轻叹了口气,“因果轮回,如果她现在杀了阙经赋,阙经赋便会怨恨上她,日后即便进入轮回,他们依旧会纠缠不休,我不愿施淼再遇上外面那个人。” 顾言风偏过头,站在他身侧的林涂和当年一模一样,几乎没有变化,他轻咳一声,有一丝血从他嘴角溢出,只是他恍若未觉,伸手将那抹血迹擦去,“你不愿他们再纠缠,那我让阙经赋不再入轮回就行了。” 听了他的话,林涂猛然抬头,难得给了顾言风正眼,顾言风轻笑一声,“扣下一个魂魄,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黑雾外的声音渐渐弱了,阙经赋显然已经没了声息。可是从施淼身上溢出的黑雾却丝毫不减,林涂微微蹙起眉。顾言风也察觉到不对,“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 “阙经赋死了,施淼的怨气仍旧不散。”林涂抬手催动兔儿灯,白光大亮,硬生生将施淼身上不断溢出的黑雾撕破三分,“阵法也依旧没破,这鬼老三所布阵法,一开始就不是替阙经赋所布。” “想来也是,鬼老三他这种人,何必替一个小小状元花费这般多心思呢。”顾言风帮着林涂一块儿,将那撕出的口子扩得更大了些。这是这显然让施淼十分痛苦,哀嚎声从黑雾深处传出,叫人听着便心有惴惴。“那要怎么破了这阵法?找到真正让鬼老三布下阵法的人吗?” 林涂轻嗯一声,她提着兔儿灯走近了施淼,不知为何,那些黑雾竟是纷纷避开了她。林涂停在了施淼面前,嘴里轻念着什么。她身上升起万千光点,那些荧光纷纷落在施淼身上,施淼连带着那些黑雾飞快缩小,直至被兔儿灯完全装了进去。鬼魅不已的状元府,归于平静。林涂立在小花园里,脚底的泥土松软潮湿。她偏头看向一旁,阙经赋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掉在地上,衣裳周围是一滩新鲜的、映照出天上那轮明月的血塘。衣服上,还占有些许粉色的肉块。林涂收回视线,不再看。 而顾言风随手将手中的折扇上抛,再落回手中时,那空白折扇上赫然有了一个模糊的小鬼影子,仔细瞧瞧,和死去的阙经赋有那么几分相像。 月光洒在青石小巷的石板路上,顾言风和林涂并排走着。 “你受伤了?”林涂开口打破了沉静,顾言风停下了脚步,静静看向林涂,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正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身后走过的地方,竟是连成了长长的一道。 “一点小伤。” 林涂抿唇看向顾言风,面前的男人脸色苍白,她握住兔儿灯的手不由地力气更大了些,指肚微微泛白。 一道月光般清透的光从兔儿灯里升起,落在了顾言风身上。顾言风轻咳一声,呕出了一滩发黑的血,他能感受到那抹光在他体内乱窜,不光是刚刚强闯阵法受的伤,就连先前在北境受的伤都被一同修补了。 “怎么说你也是为我受的伤,如今我们两清了。”林涂见顾言风的脸色肉眼可见得好转起来,转过身淡淡道。 可是顾言风却并不给她这机会,伸手拉住了她的,“阿涂,我怎么从来不知晓,你这兔儿灯还有治人的本事?” 林涂轻轻挣开了顾言风宽厚的手掌,“鬼王大人,那鬼老三如今还躲在永安里,您还有的是事儿忙。” 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响,小玄猫最先冲了出来,在林涂脚边仰起头蹭着。顾言风低头看向那小玄猫,一时间,思绪有些恍惚,他怅然轻叹道,“当年翻墨也是这般乖巧黏人。” 翻墨便是当年林涂养在顾府的那只乌云盖雪。听到他的话,林涂弯腰抱起小玄猫的动作滞了滞。 “当年我没再见到翻墨。”顾言风上前两步,想伸手去摸一摸小玄猫的脑袋,却被林涂侧身避开,“后来,我也一直没能找到翻墨的魂魄。” 林涂抱着小玄猫的指尖发凉,她退后两步,拉开了和顾言风之间的距离,“鬼王大人不去抓犯人吗?” “阿涂,怎么了?”顾言风察觉到了林涂说话时的语气骤然变冷,大有一副赶他出门的意思。 “黄路,送客。”林涂不愈同顾言风继续纠缠,一旁虎视眈眈地黄路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到林涂的话,忙不迭跑上前,推搡着顾言风往屋外走,“你聋了不成?姑娘喊你走呢。” “林姐姐。”端午不敢上前拦着黄路,跑到林涂身边扬起头来,“林姐姐,你们方才还好好的。”端午有些急,明明刚刚两人在巷子里时还好端端说这话,这一转头的功夫,怎么就要赶人了呢。 “端午。”林涂走进了屋子,房门在她身后自个儿掩上了,林涂的声音从屋内淡淡传了出来,“你同鬼王一同走吧。” 端午咽了声,眼泪汪汪地回身看向已经被黄路推出门外的顾言风。 顾言风收回落在门上的视线,他看着黄路,黄路同往常一样,依旧是那副不满极了的样子,只差用鼻孔看他,“若是遇上紧急的事儿,将这一缕鬼气放出去,我便会立刻赶来。”顾言风没有再强求,而是在手中变出个黑色小鸟,黄路看着那鬼气森森的黑色小鸟,正欲拒绝。 “永安的事儿,比原先想得要复杂。”顾言风沉声道,“阿涂她今晚耗了不少心神,黄路,你一个人就算再加上端午,真就能保护好她吗?” “我们姑娘才不需要别人保护。”黄路低声反驳,却还是将那黑色小鸟放进了他腰间挂着的小娄娄里,然后嘭一下关上了大门。 “我们鬼王大人,也有今日啊。”景尧的声音从一旁的树上传来,顾言风抬头去看,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男人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了他面前,“这叫不叫扫地出门?” 顾言风并不同他插科打诨,“监牢那边怎么回事?方才我同那鬼老三对上过了。” “监牢那边的确有点事儿。”提到正事儿,景尧不再调笑,正色道,“只是言风,我疑心更有事儿的,是黄泉道梁昭那儿。” 第25章 永安比起当年变了许多。…… 黄泉道黄泉道,正如其名,漫天黄沙遮掩了这条通往黄泉道小路的真实面目。黄泉道前,饶是顾言风也得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无法化雾飞走。 灰蒙的黄沙迷了景尧的眼,他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瞥见顾言风这厮不知什么时候用一条白色纱布条遮住了眼睛,颇有些不满,“好你个顾言风,你来过到知道提前备上一条,也不知道和我讲一声。” 透过白色纱布看出去,身边人的影子都变得模糊,顾言风随手将手中折扇扔给了景尧,“不是提前备的,先前捡到的。” 景尧一脸不信地展开折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竹骨断裂的折扇吸引了过去,忘了白纱的事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扇子怎么断了?”说话间他伸手想拉住顾言风的胳膊,“人没事儿吧?”外人不知,只当这扇子不过是鬼王一个用得趁手的兵器,但景尧却知道,这折扇扇骨中,有一处扇骨是顾言风的肋骨变成的,所以才会和顾言风这般契合。 顾言风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断的是普通竹骨罢了。”他右手半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原本有些伤,但阿涂替我治好了。她心里还是担忧我的。” 见顾言风说起林涂是,嘴角都微微上扬起来。即便看不见他那双眼睛,景尧也知道,此时那双桃花眼里定是盛满了温和与爱意。他展开竹扇,挡在了眼前,“说不准是林涂不想和你再有别的瓜葛呢?不然会一治好你就赶你走么?”景尧不留情面地给顾言风兜头来了盆冷水。 顾言风没再说话,可嘴角却是肉眼可见的失了弧度,两人说话间,很快走到了黄泉道前。黄泉道并不长,那一头是鬼气森森的恶鬼之地,这一头,却有一间竹屋安静地矗立着,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站着,背影瘦削,挺立如竹。 “梁兄。”景尧手腕一转,将折扇重新丢回给了顾言风,上前一步,朝着那男人抱拳鞠躬行礼。 梁昭转过身,他瘦得叫人惊诧,脸颊微微向里凹陷着,一双眼睛微微凸起,哪里还有景尧记忆中的风流倜傥。 “是景尧啊,真是许久未见了。”梁昭扶起了景尧,看向顾言风,“鬼王大人今日怎么来我这儿了?” “梁兄。”顾言风折扇在掌心中轻轻拍打着,透过纱布,他看不清梁昭的神色,梁昭是他四百年前从冥河里捞出来的。那时顾言风正在苦恼于派何人守在这黄泉道处。黄泉道风沙漫天,鬼嚎声不断,鬼在这儿呆得久了,只怕会连鬼形都维持不住。但黄泉道那头的千年恶鬼若是无人看管,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偷跑了出去,带来滔天祸事。 而梁昭主动提出来镇守黄泉道的事儿,顾言风拒绝过他,可梁昭依旧坚持。 顾言风心知,梁昭依旧帝王心性,饶是如今成了鬼,也无法接受自个同昔日手底下的人位置互换这件事,所以宁愿守在这苦寒之地,也不愿意成日见到顾言风。最终,他同意了梁昭的请求。这一守便是三百多年,昔日丰神俊朗的少年帝王,也成了如今这垂垂老人的模样。 “梁兄,今儿我们来是想同你喝上两杯。”顾言风伸手揭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白色纱布,一双桃花眼似有光再闪,“前两日我去了趟永安,叫我想起了当年我们三人桃花树下对饮的情景。” 梁昭有那么一瞬间失神,但很快点头道,“竹屋捡漏,叫鬼王大人委屈了。” 同梁昭所说的一样,那间小小的竹屋内,一张床,一方窄窄的桌案,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便是全部。景尧左手轻抬,屏气凝神。变出来三把竹椅,和一方棋盘。“梁兄,我可真是许久未下过棋了,你知言风的,这人不愿与我下棋,今儿你可不能嫌弃我。”景尧从袖间摸出一壶酒,放在了棋盘旁。 梁昭摇了摇头,在竹椅上坐下,轻轻摇了摇头,“自是不会。” 酒香在竹屋内弥漫开了,耳边却是众鬼哭嚎,只是屋里三人恍若不觉,推杯换盏间,言笑晏晏。 黑子落下,吃劲白子。 景尧捧起酒杯一饮而尽,“梁兄棋艺果真非凡,景尧甘拜下风。” “鬼王大人。”梁昭抬起头,看向自打进屋起就鲜少说话的顾言风,“不若你我来一局。” 玉制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顾言风先落子,梁昭紧随其后,步步紧逼。 “前两日,我去了永安。”顾言风在一角落下一颗黑子,慢条斯理道,“永安比起当年变了许多。” “毕竟近七百年了。”梁昭落下白子,棋盘上,白子将黑子围剿,杀气毕现。“世间万物如白云,改变如苍狗。” “梁兄不想回去瞧瞧吗?”顾言风又下一子,同他以往温吞的棋风不同,这一子落下后,棋局上风云变幻,局势倒转像顾言风一侧。 梁昭握住了手中的白子,迟迟没有落下,最终他丢开白子,捧起酒盏,“鬼王大人,您赢了。” 顾言风看着梁昭,同样举起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他尝不出酒香,那杯酒同白水一般,冲入腹中。一杯酒饮尽,顾言风轻声道,“黄泉道下跑出去一只魅鬼,梁昭,你知道这事儿吗?” 梁昭没有说话,只是握住酒盏的手不自觉使了劲儿,一声轻响,竟是有道裂纹顺着酒盏杯身蔓延开来。 “鬼王大人,我既主动请求来镇守黄泉道。”梁昭将酒盏放回桌上,他的手刚刚松开,那明明看着外形尚且完好的酒盏碎成了齑粉,不知哪儿窜进来的悠悠鬼风,轻轻一吹,消失殆尽。“那便会想当年你守永安最后一程一样,绝不会退缩半步。” 顾言风看着梁昭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面前的人在百年来鬼气侵袭下,早已和当年大不相同,可那双眼睛却同当年一样,亮得惊人。 一场酒喝到最后,早就变了滋味,梁昭目送着顾言风同景尧消失在小道尽头。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梁兄啊梁兄,瞧瞧,这俩人哪里还当你是兄弟,什么都还没查呢,便先来质问你了。” 梁昭并未回头,猛然出手,一根银针飞向了声音来处。 沈朗月并不躲闪,伸手握住了那根银针,把玩着从竹屋后走了出来。 “梁兄,你可真叫我心伤。”沈朗月作出西子捧心状,停在了梁昭面前。 “你我何时有交情了?”梁昭展臂后撤,一时间,黄泉道下的鬼号声放大数倍,如同惊雷披在沈朗月的耳朵里,“沈朗月,你灭我梁国,屠我国民。犹如昨日。今儿这旧账,便好好算算。”梁昭骤然出手,身形鬼魅般灵活,即便沈朗月全力躲避,身上也落了不少菜。胸前横贯着一道刀痕,有血缓缓渗了出来,蔓延在白色衣服上。 “梁兄。”沈朗月恍若不觉,他依旧笑着,“我可是刚刚将人送去了永安,走出了第一步,你如今这般不好吧?” 梁昭脸色微变,他没说话,可手下的力显然卸了不少,手中凝出的鬼气长刀也如同烟散般消失了。 永安城内,行人脸上没什么笑意。 黄路出门买东西时,听见街上的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阙状元府闹鬼了!” “可不是,听说那阙大人啊,死在了院子里,死相可惨了。” “听阙府的下人说,是先头被火烧死的夫人死不瞑目,回来报仇哩。” “可不敢乱说,有人说是妖怪作祟,亲眼瞧着那尖嘴獠牙的吃人女妖从阙府离开呢。” …… 黄路城里转了一圈,将如今的传言摸了个七七八八。如今的皇帝信奉鬼神,昨儿这一出,那招降妖道士的皇榜已经贴了出来。黄路瞧着四五个看不出深浅的人接了皇榜,也不敢继续在外逗留,提着东西赶回了小院儿里。 “姑娘。”黄路推开大门,端午正在院子里站着,见他回来蹿了上来,眼底隐约有泪光闪烁。黄路心头微沉,“怎么了这是,姑娘呢?” “林姐姐出事儿了。”端午攥紧了黄路的袖子,指尖因为用力,指肚白得发青,“刚刚我们在院子里坐着呢,她突然晕了过去,怎么喊都喊不醒了。” 黄路一颗心直直下坠,手上的竹娄掉落在地上,一颗浑圆的红苕从半开的竹娄里滚了出来,滚出去好几米的距离才堪堪停下来。 林涂被端午放进了内屋床上,黄路从怀里掏出放有银针的包袱,在床边摊开。 黄路轻推银针,将银针从林涂头顶送了下去。只是躺在床上的人没有丝毫要醒的样子,黄路神色难看,他看着端午,“我们得会远春山了,姑娘情况不好……” 说话间,院门被敲响,笑声在院外响起,鬼老三那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姑娘,我盼着同你好好聊聊呢,烦请您开开门。” 第26章 应当是我杀了他,但我不…… “黄路,你干嘛。”端午没想到黄路会对着自己骤然发难,端午拍在结界上,想让黄路将他放出去。她不敢用力,怕伤到黄路,一时间急得团团转,却又没个主意。 “你在这儿守好姑娘。”黄路站在结界外,视线落在安睡一般的林涂身上,“端午,若是他们还是闯进来了……”黄路默了默,继续道,“还请你尽全力拖一拖,黄路来生当牛做马报答您。” “黄路!你回来。”端午抬高了声音,额间有汗珠落下,“你不是鬼老三的对手,你这样是去送死!” 可黄路已经出了房间,并将房门锁上了。 鬼老三等得久了,不愈再拖延,开始砰砰砸门,黄路执剑立在小院当中,冷眼看着那扇快被踹得变形的大门。 “哟,一只俊美的黄鼠狼。”大门应声倒在地上,鬼老三背着双手出现在黄路面前,他看着黄路,眼睛微微一亮,“今儿我运气不赖,不光能吃到那灵气馥郁的小姑娘,还有个快千年的黄鼠狼精补补。” “长得倒人胃口,说话怎么也这般熏人。”黄路手腕轻都,利刃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响。 鬼老三双眼微眯,笑意不减,脸色却微凝,“不自量力。”说话间,他脖子骤然伸长,鬼气从脖颈处倾泻而出,朝着黄路直直撞去。 黄路目光微滞,提着剑快步后撤,一路上,鬼气所到之处,花草俱枯。黄路神色微凝,身下发力,不躲返迎,提剑刺向鬼老三。 鬼老三不躲不闪,双手轻轻一推,那鬼气尽数回到他手中,挡住了黄路一击。长剑砍在鬼气上,发出铿锵声响,黄路稳住身形,反手刺向鬼老三下三路。可那鬼老三竟是还有闲情嘿嘿一笑,不过右腿轻轻一抬,便再轻松不过地躲过了黄路的这一剑,甚至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你这七百年都是在吃干饭吗?” 黄路微喘着,森森鬼气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口子,就连脸颊上都被喇了一道,正往外渗出血来。听到鬼老三的嘲讽之词,黄路猛然跃起,跃至半空时,竟是化身兽形,尖牙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利爪掏向鬼老三的心窝。 “雕虫小技。”鬼老三身子变得软若面团,在利爪即将碰到胸膛时,猛然扭了一下,黄路堪堪抓上了鬼老三的肩头,有黑色的液体从他身体里渗出来,沾在黄路的兽爪上,发出滋滋腐蚀声,一声尖利的兽嚎响彻小院。那鬼老三似乎失了逗弄黄路的心情,围绕在身体四周的鬼气凝结成长剑,被他握在手中,狠狠刺向黄路胸膛。 黄路顾不上手掌上的疼痛,翻身愈跑,可鬼老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面团般柔软的手臂在半空中画了几个圈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下一秒,鬼气所凝成的长剑已然送到了黄路胸口。 黄路偏过头,一双黄绿色的兽眸看上被他锁上的门。然而,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那锁上的木门竟是猛然炸开,一股难以抵抗的灵气倾泻开来。鬼老三晃了三晃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而黄路则是被这股子灵气震飞出去,撞上了院墙。 鬼老三看向灵气来处,那个叫他惦念了一晚上的女子怡然站在门框当中,衣角翩跹着,青丝拂过面颊,叫人看得失神。 鬼老三正想开口调笑两句,骤然惊觉自己这俱躯壳里的半缕魂丝竟被人生生撅住。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涂,林涂飞落在他面前,眉心间竟有一缕水滴状金色花钿若隐若现。“你……这不可能!”鬼老三大骇,那若隐若现的金色花钿赫然是上神才有的,面前这黄毛丫头怎么可能和万年前陨落的神祇相关。 只是林涂并不理会他,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 鬼老三连抖都不敢再抖了,他想要逃走,可是魂丝却被面前的人摄神控制住了,叫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面前的女子望过来的眼神里似有天下苍生又似空无一物。 “别……别毁我的魂丝。”鬼老三嗫嗫道,“我,我……”然而他的话却凝固在了口中,他的魂魄仿佛被抽离出了身体,眼瞧着那半缕魂丝被生生捏破,魂魄撕扯的疼痛瞬间裹袭了鬼老三全身,令人炫目的白光向他袭来,下一秒,鬼老三失去了意识。而那具躯壳,则是软软地歪倒下去。 林涂似是觉得即便是躯壳都碍眼,抬手轻轻一挥,那躯壳化作点点荧光消失在了小院中,先前枯萎的花草竟是重新有了生命,比起之前,长得更甚。 端午是被震晕的,醒过来时,她慌忙去看床上。本该躺在床上沉睡的人不见了,她忙冲向屋外,因为慌张,路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她扶着门边才堪堪稳住身形,“林姐姐。”她只瞧见了林涂挥散鬼老三身体的一幕,不由低声唤林涂的名字,林涂听到声音回眸望了过来,端午怔怔望着面前的人。 明明是林涂没错,可端午却无端觉得那人不是林涂。平日里林涂虽寡言,总一副清冷的模样,可那双温温软软的眼睛看向自己时,端午总觉得心安,就好像这人就在自己身边不会离开一样。可现在,面前的人眼里似乎有自己,似有又没自己。端午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 林涂那视她同花草相同的目光叫她心头直颤,不等她张嘴再唤林涂的名字,面前那个让她不敢直视,仿佛远在云端的人轻轻晃了晃身子,歪倒了下去,倒在了新生出绿意的小院当中。 林涂再睁眼时,端午远远站着不敢上前,先前她的模样仍叫她心悸,这时候见林涂醒了,只敢掀起远远地看的看,等看清面前的人不似先前那般难以接近,眼底又变得温润,不似方才那般万物皆空,方才凑上前,“林姐姐,你醒了?” “嗯。”林涂轻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了一旁仍是黄鼠狼模样的黄路身上,杏眼里露出惊讶,“阿黄,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林涂喊阿黄,端午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林姐姐,你不记得了吗?方才那鬼老三找上门来,黄路逞能要自个儿解决,结果被打回原形了,还得您出手才解决了鬼老三。” “我……出手,解决了鬼老三?”林涂似乎有些疑惑,伸手摸在了黄路那毛茸茸的尾巴上,黄路耍宝似的在床上站起来,指手画脚比划着什么,林涂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似的哄他,“我没事儿,只是方才的事儿记不大清了。” “林姐姐,刚刚我将鬼王大人留下来的黑色小鸟传出去了。”端午话刚出口,黄路便从床上蹦了下来,翻了翻自己的小竹篓,果然那黑色小鸟不见了,立马龇牙咧嘴地要去咬端午,也就是他现在是兽形说不出话,不然这屋顶定是要被他的喋喋不休给掀翻。 林涂拉住了黄路的尾巴,她没有对端午这样做说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他来了也好,总得把施淼的事儿先解决了。”方才她检查过自己了,明明这两日她极其小心,避免在驱使失了灯芯的兔儿灯时伤到魂丝,可方才她察觉到她的魂丝似乎有点问题。 林涂知道自己当年生剥魂丝救回顾言风时,她的魂丝便受到了重创,以至于她沉睡几百年都还没有将魂丝养好。可现在再看,她的魂丝分明比当年刚刚救回顾言风时,更加脆弱了,仿佛风吹便折般摇摇欲坠。 顾言风来得很快,黄路还在那儿上窜下跳着呢,院子当中,便渐渐凝出了一道身影。 黄路立马转移了目标,不再盯着端午,转而跑出了门,想要扑倒顾言风,对着他的脖子来上一口。只不过顾言风反应极快,他红黄色的身子还没完全窜出门外呢,那柄折扇便在顾言风面前展开了,黄路被那扇面骤然放出的风压趴在地上,发出一声嘤咛声。 “阿涂,你没事吧。”顾言风挥了挥折扇,风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提留着黄路的脖子上的皮毛,将那只红黄色皮毛如同夕阳般明艳的黄鼠狼抬了起来,然后送到了院子远离房屋的衣角。端午对上顾言风的眼神,心领神会,忙跑了出去,将那只气得浑身毛发根根炸裂,尾巴啪啪直拍青石板的黄鼠狼抱进了怀里,免得他再去打扰顾言风同林涂说话。 “阿涂,来之前我正在冥河监牢,你动手杀了永安的鬼老三?” 林涂抬头看向顾言风,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应当是我杀了他,但我不记得了。” 顾言风走近了两步,“阿涂,方才那冥河监牢里的鬼老三骤然清醒了,他……”顾言风顿了顿,将方才自己的所见所闻咽了回去,安慰道,“不过他只剩一缕魂丝了,应当不会再来寻你的麻烦,我会加大对监牢的看守,不会让他有机会伤害你的。” “鬼王大人。”林涂似乎并不在乎那鬼老三的事儿,她轻轻开口,“施淼的事儿,还得请您帮个忙,作为回报,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解决北境的凶兽。” 顾言风见林涂愿意找自个儿帮忙,心头喜意还未曾翻上来,就瞬间被苦涩填满,他看着林涂,桃花眼微微下垂,“阿涂,你我之间,不用分得这么清楚。” 第27章 夫人这般美貌,该配上支…… 顾言风收到端午的传信便立刻去了永安,景尧看着消失在原地的身影,鼻腔轻哼。转头看向不再看着监牢上方傻笑,反倒拼命挣扎,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口中一直呢喃些他们听不懂的句子的鬼老三,转身吩咐端申,“将鬼老三放下来,我和他聊聊。” 端申原先并不负责冥河监牢,只是前段时间,端酉被黄泉道下爬出来的魅鬼所惑,如今还在受罚,而先前过来的端巳又英勇有余智慧不足,所以小九端申赶来冥河监牢负责看管一段时间。听到景尧的话,身后浓眉大眼穿着盔甲的男人低声应是,跨进监牢当中,将拷在鬼老三身上的镣铐解开了大半。 鬼老三刚从半空中落到地上,便窜到了监牢一角,拖动着镣铐发出声响,口中还喃喃有词。 “别杀我,别杀我。” 时而又眼神迷离,双手在身前乱挥,“定是假的,神祇早已陨落!妖鬼天下!这是妖鬼天下!” 景尧走进了监牢当中,在鬼老三面前蹲了下来。鬼老三似乎是很怕有人离他近了,双脚乱蹬着想要离景尧远些,嘴里还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单字。 “你为什么会去永安?”景尧伸出左手,一道银丝从他掌心窜出来,贴上了鬼老三的太阳穴,方才还同中了邪一样吵闹不休的鬼老三骤然冷静了下来,一双眼定定看着景尧,再张口说话时,像是木偶一样,颧骨在他的动作间发出声响,咔咔,咔咔。“是预兆……预兆让我去永安。” 鬼老三猛然抬头,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景尧,仿佛在透过他看什么,“神祇陨落万年之久,该是妖鬼降世!” 景尧背上沁出一层薄汗,他却依旧不松手,“是谁捏破了你的魂丝。” “魂丝……魂丝……”似乎是问到了什么鬼老三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景尧被震得退开两步,虎口阵阵发麻。而监牢中的鬼老三则是彻底疯魔了,不住拿头撞在青石墙上,血肉模糊。 景尧脸色难看,他没能从鬼老三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不提是谁主导着让他去了永安,就是连是谁杀了他在永安的□□都没能问出来。 生生捏碎魂丝,景尧望向幽深的冥河底,他想不出,这世间有谁能做到这般,即便是顾言风,想要生生捏碎别人的魂丝恐怕也要去掉半条命,才能承受得住魂丝破碎时的反噬。 可如今,却有人折了鬼老三半条命,还让他连提都不敢提起。景尧甩手离开了冥河监牢,心头一声长叹。 黄路被端午抱在怀里,挣脱许久都没能挣开,几番下来,硕大的黄鼠狼认命得任由端午抱着,张开了四肢,懒散地晒着太阳。小玄猫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凑在他身边,昂起头想替黄路梳毛。 顾言风同林涂说完话推门出来时,小院里正是这样一幅和平的景色。听到门响,刚刚安静片刻的黄路蹿了上来,坐在矮凳上的端午险些叫他掀个倒仰。 “阿黄。”林涂伸手揉了揉黄路的脑袋,黄鼠狼两只竖起的耳朵抖了抖,尾巴同小狗似的直摆动。“先不变回人形,如今状元府守卫森严,你得偷摸进去,帮我找找,施淼的魂魄还在不在状元府里。当时我只来得及带走施淼的一丝魂魄,其余的消失得很快,并不在我兔儿灯里。” 黄路原地转了两圈,毛茸茸的前爪抬了起来,指了指顾言风,又不停地摆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姓顾的有什么用?还不如他兽形的时候管用。 顾言风自然也是看懂了,伸手捏住了黄路一侧的脸颊,原本瞧着一张可爱的脸,被他捏得成了大盘子,黄路尾巴高高翘起,上面黄红色的毛竖立着,根根分明。 “鬼王大人。”林涂安抚地摸着黄路的下巴,小黄鼠狼就在舒适同愤怒间无缝切换,“阿黄脾气大,还请您别逗他了。” 顾言风收回手,他看着将脑袋搁在林涂腿上的黄鼠狼舒服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心底泛酸,伸手提住了黄路的脖子,抛向院子当中,“永安这些年变化极大,你总是闷在院子里,我陪你一同去转转?” 林涂张嘴刚想要拒绝,但顾言风紧接着道,“出去走走总比在这儿等着探查得好的好,说不准这一路上我们能发现些别的呢?” 黄路原本已经跃上了院墙头,正在规划路线。猛然听见阿黄两个字被顾言风喊了出来,毅然决然调转方向,扑向了顾言风。顾言风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将林涂哄心动,等眼角瞧见那抹黄时,已经躲避不及了,勉强后退板寸,却依旧被黄路用爪子在衣服上挠了一道,腰间玉带随着黄路落地一同掉了下去,先前在黄泉道顾言风用来遮眼的白色绸纱出现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可再仔细瞧瞧,分明是先前林涂打斗间破了半块的软绸上的。 林涂的视线随着那绸纱一道缓缓落在地上,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向顾言风。顾言风右手背在身后,轻咳一声,脸上神色未变,“我瞧你那软绸用的顺手,便将这块碎开来的收了起来,想着什么时候替你将软绸修好。” 顾言风弯腰捡起了白色绸纱攥在了手中,嘴里虽说着是要替林涂将软绸重新修好,可手上却半点没有要将绸纱递出去的意思。耳朵尖也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红色。 林涂收回了落在他耳尖的目光,看向明晃晃的日光,“那出去看看吧,端午要一同去么?” 突然被点名的端午先是开心得蹦起来,天地良心,她成日待在这院子里,早就闷得快要发霉了,能出去自然是千百个乐意。只是话还没说出口,便触及到了顾言风冷冷的目光,于是开心到蹦起的小丫头又缓缓放下了半抬的手,转而摸了摸鼻子,“林姐姐,你们去吧,我是鬼体,晒不得太阳。”暴露在日光下的端午一本正经道。 林涂回头去看顾言风,顾言风双手背在身后,见林涂看过来,笃定地点了点头,“是,端午鬼体不稳,晒了太阳不好。” 终归,还是只有林涂和顾言风两人,走出了这条青石小巷。 这么多年过去了,永宁曾经的那些商铺早已找不到了,只剩下那条宽阔的长街还依稀能瞧见过往的模样。街边小贩推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沿街叫卖着,氤氲着热气的吃食摊子是不是传来食物的香气。林涂喜欢这种生机盎然的场景,一时也忘了跟在她身边的顾言风,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着四周。 走出去没两步,顾言风突然拉住了她。林涂诧异地停下步子,疑惑地看向顾言风。顾言风从怀里掏出一块面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见林涂疑惑得望向自己,颇有些不自在,“你相貌出众,一路上太过显眼,若是被那些暗处的人注意到就麻烦了。” 见林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顾言风突然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面纱替林涂带上了,修长的手指拂过软嫩的脸颊,顾言风指尖轻颤着,那软嫩的触感叫他一颗心化成了一滩。耳边三两缕散落的发丝从顾言风掌心中拂过,惹得他掌心一阵发痒,连扣了几次,才将面纱替林涂戴好。 “郎君,夫人这般美貌,该配上支玉簪子!”货郎的声音突然响起,林涂已经转身走了两三步,面纱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露出皎洁的小巴,顾言风怔怔看着林涂的背影,直到林涂走得远了才回过神来,看向一旁手里托举着一根玉制簪子的货郎。 “郎君,您瞧咱家玉簪子,夫人青丝如瀑,挽上定当美极了。”货郎依旧卖力地介绍着手上那柄簪子,顾言风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放在了他手心当中。货郎用牙啃了啃,一时愣了,慌忙摆手,“郎君,用不着这么多。” 可顾言风却并不理会,也不拿他手中那柄玉簪子,反倒是从桌上拿起了根木簪子,木簪头是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兔子。将木簪子笼入怀里,顾言风跟上了林涂的步子,不近不远地落在林涂身后,货郎迭声喊他的声音渐渐远了淡了。四周嘈杂的叫卖声,闲聊声纷纷涌入顾言风的耳朵,可顾言风却仿佛听不见一般,专心看着前面是不是停下步子看看这瞧瞧那的林涂。 顾言风突然就想起了当年和林涂感情甚好的时候,林涂也是这般,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曾经也疑惑过,怎么这般大的人了,对这些幼童都不足为奇的事物这般惊奇。林涂只说自打出生,便少有闲庭散步的时候,遑论多数时候都是在睡觉。那时候,顾言风还笑林涂是个贪睡的,可现在想来,林涂所说的睡觉,许是同当时自己所想的大不相同。 顾言风将林涂驻足停留过的摊子上的物件都买了不少,这么些年,他从未找寻到林涂的一丝痕迹,想来林涂定是像先前说的在沉睡,一觉睡上千百年,顾言风将那陶瓷烧的小人收进袖口当中,看向林涂的背影,那该是多么苍凉且荒唐啊。 第28章 你从前爱吃甜的。 林涂许久没有见过这般多的人,这般热闹过了。沉睡的日子里,并不是没有感觉,而是像置身于一片苍茫中,一日一日感受这时间流逝。如今这般人气十足的氛围,总算让林涂有了活过来的感受,而不是一颗心总是吊着,仿佛下一秒就又要回到那份苍白无边中去了。 “顾言风?”许久没见顾言风跟上来,林涂有些奇怪的去看,却见平日里只拿折扇的鬼王大人,手里正举着两串糖葫芦,“你饿了?” 林涂看了看日头,两人已经逛了有好一会儿了,思及此她有些歉意地停下了步子,等顾言风走近,开口道,“抱歉,我以为你现在不会饿了,一时忘了时间,既然你饿了,我们找点吃的吧?” 顾言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反驳,只是递上一根糖葫芦,“尝尝么?” 林涂接过了那串糖衣有些化了的糖葫芦,两人走进了一间酒楼,寻了个靠窗的包房。酒店伙计手脚麻利,很快,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便端了上来,林涂同顾言风两人对坐着,一时间,包房内鸦雀无声。 “我记得,”顾言风先开了口,他将金丝酪推到了林涂面前,“你从前爱吃甜的。” 林涂看了看那做工精致的金丝酪,又抬眼看了看面前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顾言风,轻轻叹了一口气,“顾言风,你忘了吗?你我已经和离了,和离书是你亲手写的。” “如今,你我能坐在这儿,无非是我要渡的人同你要抓的人有那么点关系,等施淼的事情了结,这么点子交集也没了,你不用对我这样。” “阿涂,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不知是不是先前糖葫芦的外壳融在了他的掌心,顾言风只觉得掌心异常黏腻,叫他坐立难安,“当时是我一时昏了头,我自以为是,以为沈朗月才是你要找的人,我……” 听到沈朗月时,林涂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顾言风没注意到林涂这一秒的停顿,继续道,“我不是为自己辩驳,可是阿涂,当年我知会永安是死路一条,若是有一线活着的机会,我又怎么甘心将你留在津门呢?我只是没想到,我死了却又能再活过来……”顾言风声音染上了一抹颤意,“若是知道,我……” “顾言风,都是七百年前的事儿了。”林涂垂下目光,手中的勺子无意识搅动着面前的金丝酪,原先造型精巧的一叠甜点,叫她搅得瞧不出原先的模样,“我早就没放在心上了。” 顾言风藏在桌下的手微微握拳,轻轻颤抖着,他看着林涂,本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阵阵嘈杂。 “客官,您这是做什么?”店小二的声音伴着桌椅翻倒的声音,好不刺耳。 “司星大人说了,你们这酒楼妖气冲天!怕不是窝藏了妖物。” “大人,大人,这一定是哪儿弄错了,咱们是小本生意……哎哟……莫砸了。” 林涂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刚想站起身,顾言风却先她一步站起了身,推开了包房的门。门外,一身着深蓝色衣服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见门开了,抬起眼望向屋内,视线落在林涂身上时,猛然亮了一下。顾言风动了动,挡住了男人的视线,男人这才看向了顾言风。 一时间,吵嚷声低了下来,只剩酒楼掌柜正扶着歪倒的桌椅,嘴里正念念有词着,“大人,真弄错了大人,我们是老实商户……” 那男人和顾言风对视片刻,抬手做了个手势,先前那些气势汹汹的士兵鱼贯退了出去,那男人看着顾言风,抱拳行了一礼,“鬼王大人,您怎么在永安?” 包房的门被缓缓阖上,顾言风看着面前的冷声道,“端丑,这如今倒是轮到你先质问我了么?”黑气在顾言风身后凝成一道长鞭,狠狠甩向了端丑背后,端丑也就是现如今永安的司星大人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鬼王大人,阿二不敢。”那长鞭仍旧一下一下不停地摔在端丑的背上,那深蓝色的丝绸衣服被抽得出现了褶皱,林涂在一旁瞧着便觉得生痛,可半跪的男人却是哼都不曾冷哼一下。 “大人,您让我时刻注意着世间的情况,如今国君昏庸,信奉鬼神,阿二想着与其让那些不知来路的人迷惑了国君,不如小的先在国君面前露个脸,日后鬼王大人有什么打算,阿二在世间也能有法子。” “打算?有什么打算?”那鬼气凝成的长鞭猛然裹住了端丑的脖子,端丑不受控地仰起头,和顾言风对视上,“端二,你何时这般会自作主张了?” “司星大人。”门外传来兵卒的声音,“司星大人,陛下唤您回去呢。” 端丑眼眶通红,他仰头看着顾言风,不躲不闪。屋外见听不到回应,敲门的动作变得频繁了许多,“司星大人,您在里面吗?怎么不出声?” “咳……”黑色长鞭消失在半空中,端丑歪倒在地上,伸手按住了脖子,轻咳一声,哑着嗓子道,“无事,你们先退下。” 顾言风冷眼瞧着勉力重新跪好的端丑,并未出声,“鬼王大人,您不愿瞧见世间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如今若是我们不先控制这那昏庸的东西,战乱起来,您又如何救那些无辜百姓。”端丑一字一句说得是字字泣血,仿佛无一不是在替顾言风考虑。 “人间的事,给你三天。三日后,回鬼王殿领罚。” “属下领命。”端二撑着胳膊站起身,深深抱拳行礼,退着出了房间。走时小心翼翼地将包房门关好。顾言风久久站在门前没有动作,一桌子菜经过这一番变故,早就凉透了,白花花的油脂飘在汤碗上,叫人看着便倒胃口。 “顾言风,我们回去吧。”林涂站起了身,看向林涂时,顾言风虽脸色仍旧不好,却强撑着温声道,“菜凉了,我让店家重新上一席,刚刚你都没吃上两口。” 林涂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却瞧见顾言风垂在一侧的手紧握着,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终究没有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转身重新坐回桌前。 顾言风也沉默下来,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捻着盘子里的菜吃,也不知是什么,只是一股脑地塞进的嘴巴里,优雅地咀嚼着,叫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顾言风,你如今能吃辣了?”林涂突然出声,顾言风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这才瞧见筷子上夹着一根鲜红的辣椒,而他还活着时,一点辣都吃不得。 “是啊。”顾言风将那辣椒塞进了嘴里,脸色未变,“成了鬼身后,什么味道都吃得了。”口腔当中本该被火热的辣意裹挟,口腔中的软肉应当连带着舌头疼得人眼皮直跳,可顾言风口中却什么味道也没有,如同嚼辣。 端丑是他手底下的十二鬼将中,排第二的,是他亲自教得那些本事然瞧得出自出自个儿带大的孩子所说的话是真心诚意还是在扯谎。阿二方才在这小屋里说的话,无一不是替他着想,可顾言风知道,阿二说出来的俱是谎话,他背叛了自己。 顾言风放下了筷子,抬眼看着林涂,温声道,“不知探查得如何如何了,我帮你把施淼的事儿解决了,然后送你们会远春山。” 端二走出酒肆后,停了停,转过身望向二楼刚刚那间他刚刚走出来的房间,跟在他身后的兵卒见他停下,有些疑惑,“司星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小的去将那间屋子的人拿下?” 端二瞥了眼跟在身边的人,那兵卒眼底露出恐惧,砰一声跪倒在地上,“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多嘴。” “走吧。”端二并没有说什么,理了理衣衫,走向了在一旁停着的马车,教养他长大的人太过仁慈,对这些没有用的人如此,对跟着他长大的自己更是如此。可是,一个仁慈的人,是不该坐在鬼王那个位置上的。端二的背火辣辣地疼着,他的魂魄在这具他不是很喜欢的凡人躯壳上下打着滚,仿佛在叫嚣着疼痛,可他恍若未觉,神色自然地捞开车帘,钻进了装饰豪华的马车内。 那人说得没错,先前顾言风杀伐果决,无非是不知找寻的人还活着。如今叫他找到了找寻千年的人,原先为人时的温和仁善又全回来了,这般的顾言风,又怎么继续坐在鬼王的位置上呢。端二背靠在马车上,双眼微眯,似是睡着了,又似在思索什么。 等到林涂同顾言风回到小院儿时,黄路已经打探完在小院里等着了,见林涂回来了,忙跑上前,在地上直打滚,露出了白嫩嫩的肚皮。 林涂伸手在他身上轻轻一挥,大只的黄鼠狼渐渐变回了人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黄路发觉自己变了回去,慌忙从地上跳起,颇为害羞地挠了挠鼻子,“姑娘,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小声抱怨完,黄路咳了咳,掩过尴尬,继续道,“施小姐的魂魄仍在状元府,只是怨气太重,滋生吸引了不少小鬼,外面也有不少人族士兵把守着。姑娘你一个人恐怕不太容易摸进去。” 第29章 (三合一) 我曾经,应当…… 既然知道了施淼的魂魄仍在状元府内, 那事情便好办多了。 林涂是人身,同顾言风还有端午这样的鬼身不同,并不能化雾遁进状元府内, 只是又顾言风在, 事情便容易多了, 堂堂鬼王大人,带一个人一同化雾还是手到擒来的。而这次端午同他们一起去,而黄路留在院子里等他们回来。听到安排的黄路甚是不满, “姑娘, 我也一起去吧。” “阿黄,你先前刚被重伤,不宜吸那般多的鬼气,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在林涂的安抚下,黄路勉强苦着脸同意了,只是原本神色难看的脸在瞧见顾言风那厮牵住了自己姑娘的手时, 一下垮得更甚。“姓顾的!把你那手撒开!”只是三人已经消失在了小院当中,空余黄路一人在仅剩他一人的小院子里上窜下跳,活像一只丢了鸡的黄鼠狼。 常人眼里, 状元府除了比以往冷清不少, 府外站着穿有铠甲的士兵外,并无其他不同。 可在林涂他们眼中,状元府顶上却是黑气森森, 无数失了神志的厉鬼在那黑气中进进出出,哀嚎阵阵。 顾言风放出鬼气将三人护在其中, 穿梭在令人压抑不已的怨气当中。愈往施淼魂魄所在之处走,怨气愈重,到后面, 就连顾言风都觉得被那怨气刺得身上一阵阵疼。 顾言风抬眼往上瞧,施淼的魂魄半吊在半空中,黑气在她身边若隐若现,似是察觉有人侵入,四周的怨气骤然浓了许多,顾言风只得放出更多鬼气抵挡,将林涂好生生的护在当中,而自个儿却是大半身子暴露在了怨气里。暗红色的衣服上有些潮湿,颜色比较之前显得更深了一些。 端午年岁比顾言风小,越往里走,一张小脸煞白,叫人瞧着心惊。 “端午。”林涂见两人脸色都不是太好,开口阻拦,“你们在这边帮我挡一挡怨气当中的游魂,施淼那儿我自己就行。” 顾言风瞧了瞧那在施淼身边层层叠叠,上下盘旋的游魂厉鬼,展开了手中的折扇,先前断裂的竹骨已经被他补上了,扇面上,阙经赋的魂魄印记缩成了个小点儿,不仔细瞧几乎瞧不出来。“端午,你在这儿守着下面。阿涂,我同你一起上去。” “鬼王大人,林姐姐。”端午双手手腕轻轻一晃,一对短剑出现在她手中,“你们要小心。” 话音刚落,端午游鱼入水一般矮身从顾言风的庇佑下钻了出去,游魂厉鬼嗅到了她的气味,嘶吼着朝她袭来,端午不断矮身避开攻击,双手凌空挥舞着,带出凌厉的刀影,而那些袭来的游魂厉鬼不时发出哀嚎,在黑森森的怨气当中化作虚无。 顾言风同林涂对视一眼,扇面微抬,一股鬼气从扇面上直冲而上,围绕在施淼身旁的游魂厉鬼瞬间被那鬼气刺穿,落下来大半,剩下的则是被这一举动激怒,纷纷变大数倍,张开血盆大嘴,直直冲向顾言风,似是想将他吞吃入腹。 施淼身侧的游魂厉鬼被吸引了大半,林涂不再拖延,足尖轻点,整个人飞了上去,虚虚落在施淼面前。兔儿灯半浮在她身侧,发出炫目的白光。那白光将林涂团团罩住,她神色清冷,看向施淼时眸光微闪。 下一瞬,一道幽蓝色的光丝从林涂十指指尖倾泻而出,落在了施淼身上。施淼身形一抖,一时间四周怨气更甚,就连隔了数里的凡人肉胎都猛然觉着肩头一冷。 林涂见施淼面露痛苦,指尖光芒更甚,几乎叫下面的顾言风被那光芒遮得瞧不清她的身形。 剧烈的白光渐渐淡去,顾言风再抬头时,林涂和施淼俱不见了。他心头一凛,只是不等他细想,成群的游魂厉鬼骤然袭来,数目竟是比之前多了数十倍。 “鬼王大人,不对劲!”端午躲过游魂的一击,勉强解决了两只挂在她腿上的厉鬼后,喘着气喊道,“他们要从怨气里钻出去!” 顾言风闻声向外看去,果不其然,那些游魂厉鬼尽像是要摆脱这怨气的结界一般,正往外挣扎着,鬼嚎声叫他的身体一道跟着震颤,耳朵深处仿若有千军万马擂响战鼓,顾言风向上扔出折扇,双手放在胸前,食指相触,一抹鲜红出现在他眉心之中。再睁眼时,顾言风的瞳孔成了血红色,“鬼王令,定!” 怨气当中分明没有风,可顾言风仿若立在狂风当中,发丝被吹起,衣袍衣角也被吹起。而红光自他眉心起,笼罩了整座状元府。那些想要越过怨气,冲出状元府,冲进人世间的游魂厉鬼竟是在撞上那红色结界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不远处新建的司星府里,端二捂住心口半摔在面前的蒲团上,一旁的下人着急忙慌,想要走上前扶起他,却被他伸手制止。端二抬起头,看向状元府的方向,在他的眼里,那一处鬼泣四溢,万鬼哀嚎,是真正的烈狱,可他丝毫不觉畏惧,反倒是伸手轻轻揩去嘴角溢出的血,眼神痴迷,露出痴痴地笑来。一旁的下人被他这癫狂的形状骇得两股战战,神色苍白,悄咪咪抬眼朝着同一方向看过去,只是眼底万里无云,风清日朗。只是这更叫那下人背上溢出一层薄汗,看向端二时,眼里畏惧更甚。 林涂同施淼的那大半具魂魄一同进入了兔儿灯当中。进入兔儿灯后,先前被林涂收进兔儿灯的属于施淼的那半缕残魂连带着蓬勃的怨气一道涌入了施淼的体内,一时间,施淼脸上痛苦不已,那些怨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一时间,女人的魂魄竟是被冲撞得歪七扭八,险些被整个冲散。 林涂顾不上别的,伸手握住了施淼垂在一侧的手,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她体内流进了施淼体内。林涂释放出去的那些灵气并没有攻击性,只是如水一般,款款将那嘶吼着上下翻腾着的怨气包裹住。那些怨气被释放出来的灵气包裹住后,动作缓缓变慢,不知过了多久,施淼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向林涂,缓缓眨了眨眼。 林涂收回了手,“你母亲,并未有事,当日那鬼老三,是故意激你。”她右手成爪状,微微向前送,施淼身上的怨气竟是被一点点剥离开来,凝成了果子大小,被浓郁灵气包裹着,变得安静不少,悬浮在林涂掌心上方,轻轻晃动着。 “我……”施淼眸光闪闪,眼中含泪,“我害人了吗?”施淼不是没有记忆,她记得自己恍惚间暴怒了,还招来了不知数万的游魂厉鬼。 林涂轻轻摇了摇头,她看着施淼姣好的脸,放柔了嗓音,“施姑娘且安心,你并未伤人。如今害你的人死了,你双亲好好活着,我该送你离开了。” 施淼轻轻点了点头,贝齿轻轻咬住红唇,“我还能再见到杨遂吗?” 施淼从未想过死后还能见到曾经的朋友。在她还是幼童时,施淼的父亲尚未走到如今的位置上,那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杨遂是邻居家的孩子,常常翻过院墙,趴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上,晃着脚喊她,“施淼,走,我带你去摘野果子吃。” 山上的野果子总是小小的,果皮又青又皱,大多数时候,能叫人酸倒了牙,少有那么两颗甜津津儿的,杨遂会擦干净后塞进施淼的嘴巴里,叫施淼甜的弯了眉。 施淼再大一些时,她父亲当上了侍郎,一家子搬出了那间巷子,住进了透亮的红墙绿瓦大房子,只是再也没有一个男孩子,会翻过院墙迭声喊她,而施淼也再没吃过那山上的野果子。 那些幼时的情谊被施淼封存,好似从未有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过往。 “若是有缘,”林涂抬手按在了施淼的眉心,施淼深深看了一眼她,而后闭上了眼睛,“自会再见。”施淼的身形渐渐变淡,直至消散。与此同时,躺在小院里那具临时凝出来的身体也缓缓消失了。黄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他明白,施小姐被自家姑娘渡走了。 过往的喜也好,悲也罢。俱成烟云,再也不复。 顾言风眉心的鲜红一直没有褪去,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游魂厉鬼在他的威压下,俱不敢再有动作,林涂很快手执兔儿灯出现在了方才消失的地方。顾言风微微松了口气,双目微闭,四周那仍旧存在的浓厚怨气竟是尽数进入了他的身体当中,而那些毫无升值的游魂厉鬼不消片刻便在原地灰飞烟灭了。 顾言风收回了折扇,右手背在身后,长身直立,看向林涂,“阿涂,事情已了,我送你回远春山。” 林涂站在原地没动,她的目光落在了顾言风眉心中的那抹鲜红,握着兔儿灯的右手却是不自觉地更加用力,她微微眯眼,一字一顿道,“顾言风,你何时半堕入魔了?” 堕入魔道,并不仅仅是由妖鬼成了邪魔。 而是先前那个人俱不存在了,剩下那个躯壳没有了先前的感情,只剩杀戮。 听到林涂的话,顾言风嘴角轻轻上扬,折扇一张一合间,眉心那抹鲜红消失了,再看上去,顾言风也不似先前那般邪魅狷狂,又变得温润起来。“阿涂,你多虑了。” 顾言风想要靠近林涂,只是刚抬脚便闻到了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他放下脚,没有再往前走,“兔儿灯没了灯芯,你得靠魂丝渡走魂魄,想来累极了,我送你们回远春山。端午。” 端午小跑过来,她虽然脸色有些苍白,跑动时微微喘着粗气,可身上却是没什么伤口,“鬼王大人?” “你先回去,让那只黄鼠狼把东西收拾好。”顾言风手中折扇在端午肩头轻点,仍旧有些茫然的端午便消失在了他们面前。林涂静静瞧着这一切,但顾言风没来由地知道面前的人有些生气。 “顾言风,你何时半堕入魔了?”林涂胸膛微微起伏着,她难得有了一丝名叫委屈的情绪在心尖萦绕,曾经被顾言风自说自话着丢下时,她不曾感到委屈;耗尽心力救活顾言风,却又被梁静知那厮赶走时她也未曾感到委屈。可现在林涂紧盯着顾言风,却没有来的委屈,她只觉得自己先前做的都白费了,凭什么呢?自个儿先是生生从冥河里将这人捞出来,用自个的一丝魂丝将他救活,后来又用了兔儿灯的灯芯,将他变成了不死不老的半鬼之身。可如今呢,这人竟是半堕入魔了,林涂只觉得自个儿先前做得都成了枉然。 顾言风定定瞧着林涂,再见之后,林涂从未在他面前有过什么情绪表露,可现在,他居然又瞧见了半丝从前的影子。就好像那个初初嫁给自己,抱着自己的脖子轻声喊疼的小姑娘重新回来了一般。 “阿涂,我不会堕魔的。”顾言风伸出手想轻轻碰一碰林涂的侧脸,却被林涂侧身避过,“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堕魔。” 林涂抬起眼看向顾言风,顾言风一双桃花眼紧紧看着自己,让她握住兔儿灯灯柄的手不自觉卸了力,“走吧,再晚些,黄路该急得直跳脚了。” 林涂抬脚走在前面,发丝飞起从顾言风脸前飘过,“等等。”顾言风突然伸手拉住了林涂,林涂不解的看向他,只见顾言风已经伸手将她绾好的发松了开来,一时间青丝如瀑,猛然垂坠下来。不等林涂说话,顾言风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握住了林涂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发重新绾好后,将那支先前买来的木簪小心翼翼地插在发端,“先前买的时候就觉得与你相配。现在看起来,的确十分衬你。” 林涂本就是清冷的九天仙女长相,那木簪子素雅,衬得她一张脸更是出尘。听到顾言风的话,林涂抬起那双水波般的眼睛看向他,叫顾言风一时有些愣了,心底送她回远春山的决定变得摇摇欲坠,只是林涂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转过身去,声音清冷,“不走吗?外面还有不少守卫。” 顾言风敛目,走到林涂身边站定,伸手握住了她的,而后两人化作白雾,消失在状元府内。状元府中,小花园当中的池面荡开一圈水纹,而后重归沉寂。 正如林涂所说,黄路正骂骂咧咧地收拾着行李,正当骂道——这个姓顾的是不是又想诓骗我们姑娘,怎么还不回来时,林涂同顾言风出现在了院子当中。黄路瞧了眼顾言风,颇为不满地咽下了口中的次,手里提着刚收拾出来的东西放在了他面前,“姑娘,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不回远春山了。”林涂尚未开口,顾言风的折扇轻轻敲在包袱上,眸光轻闪,林涂回身看向他,一时不知面前的人怎么突然变了心思。顾言风拉住林涂的手尚未松开,微凉的指尖在林涂的掌心轻轻摩挲,不等林涂反应过来,顾言风松开了手,重复道,“不回远春山了,你们在永安呆着,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再一块儿回去。” 林涂仔细瞧着顾言风,迟迟没有开口,黄路不干了,他双手一摊,“姓顾的,你这人怎么回事儿,让走的是你,说留的还是你……” 顾言风并不在意黄路在说些什么,他偏过头看着戴有木簪子的林涂,细声细语如沐春风地问她,“阿涂,留在永安吧。” 林涂缓缓眨了眨眼睛,鸦羽般的睫毛在日光下一颤一颤,看得顾言风心头跟着颤。 “姑娘,咱们回去吧。”黄路提起包袱站到林涂身侧,满脸不忿。“谁稀罕同你呆在这永安。”后面半句是对着顾言风说的。 只是顾言风恍若未觉,只盯着林涂,目光细细在她脸上描摹,不知过了多久,林涂伸手拍了拍黄路垂在一侧的手臂,却是朝着顾言风道,“好,我留在永安。” “姑娘。”黄路虽嘴上万分不满,但一就开始动手将行李从包袱当中一件一件拿出来,“这姓顾的口蜜腹剑,你可不能再信他了,要知道你先前的伤还没好齐全呢……” 林涂右手轻挥,院子里那株枯败的树缓缓长出了绿枝儿,片刻后,绿叶编成的床随着风一荡一荡。林涂飞身而上,侧坐在那绿叶床上。黄路见自家姑娘已然开始闭目养神,只有恨恨瞪了眼顾言风,仿若要用他的眼风将顾言风捅个对穿一般。 顾言风并不在意,反倒走到了黄路身边,折扇轻摇,“阿黄,你方才说阿涂身上的伤尚未好全?” “明知故问。”黄路抱着他那些瓶瓶罐罐朝着厨房走去,见顾言风依旧跟着自己,将那些瓶瓶罐罐随意放在灶台上后,双手叉腰道,“顾言风,你这是在装傻么?” 顾言风翩翩摇扇的手顿了顿,一双桃花眼尽是真诚,反倒叫黄路原本多高的声音慢慢矮了下去,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你当谁都能死了又活么?” 顾言风依旧不发一言,他站在黄路身边,不知在想些什么,黄路在一旁被他看得心烦,伸手想推开他,只是挡在他面前的男人纹丝不动,黄路本想发火,只是不知怎的对上这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时,气焰平白矮了两分。 “这么些年你都同阿涂在一块儿?” “是,我从永安将姑娘带走后,这么些年,同姑娘几乎形影不离。”黄路下意识回答了顾言风的话,反应过来后难免有些羞恼,先前的那点子怯意被这股羞恼驱散了,让他一手推开了顾言风,径直走了出去。 顾言风没有追上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当年他初成半鬼,第一件事儿便是去找了沈朗月询问阿涂的下落,沈朗月只说阿涂死了。他怒极想杀沈朗月,却伤了自己,三年后才悠悠转醒,谁知那时,连沈朗月都不见了。有人说他是死了,也有人说他是功高震主,被驱赶了。 直到百来年前,沈朗月在妖鬼界声名鹊起,顾言风再见到那张同自己极像的脸时,才知道面前这人竟是与自个儿一样成了不老不死的存在,只是不知这五百多年躲在了哪里,直至今日才出现。 只不过沈朗月气焰汹汹,来势骇人,可去势同来势一般迅猛,不过十来年,便被顾言风擒住,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那时候,沈朗月明明虚弱得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半刻,可对上顾言风时却丝毫不觑。他笃定顾言风不会杀他,而最后,顾言风也的确没有杀他,只是将他关押在苍山当中。 折扇横在沈朗月脖颈上时,总是阴恻恻笑着的男人看向顾言风。直至今日,顾言风都能记起沈朗月说出那句话时的调子。 依旧是玩笑不成性的,一字一顿,“顾言风,你杀了我,那便真同阿涂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知哪儿的鸟雀发出啼叫,黄路正炖着鸡汤,而他身旁立着的是刚来不久的景尧。 黄路很不满,他很想将院子里的这俩不速之客打包扔出去,再不济,剁吧剁吧给鸡汤加点料也行。可他打不过这两位。 黄路有些哀怨地看向躺在绿叶床上、随风轻晃看月亮的林涂。“姑娘,下来喝汤吧。” 林涂在绿叶床上翻了个身子,手支在下巴上,还没来得及说话,景尧自来熟地接过了黄路手中的汤碗,“阿涂,我被顾言风这厮谴着忙东忙西,先喝你口汤。” 林涂眼睛同夜里的星星般闪亮,她点了点头。 顾言风的折扇轻轻敲在景尧头上,抬头对着林涂,“阿涂,他惯会蹬鼻子上脸,你别由着他。” “一碗汤罢了。”林涂面前还摊着景尧来时替她寻摸来的话本子,“阿黄爱鼓捣这些,你们爱吃,他也会开心些。” 黄路认命地在炉子前坐好,看看这院里,心里有些发酸,这顾言风同姑娘才重逢几日,这便登堂入室起来,还领着不知哪儿来的人喝自己辛辛苦苦炖的汤。 好在端午还算体贴,坐在一旁乖觉地同他一道加柴添火。 景尧抱着汤碗站得远远的,身前氤氲起热气。 而顾言风则是站在那棵抽了枝的树下,抬头不知同林涂说着什么,饶是林涂并不给他回应,他倒也说得兴起。 一时间,小院里倒显得十分和谐,仿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 然而,叩门声有节奏地响起。 叩—— 叩—— 叩—— 院子里的声音一时间消失了,大家俱看向门口,只余炉灶下火星子时不时迸裂开来。 只是门外的人恍若未觉,依旧轻轻叩击着木门,不急不躁,甚是有耐心。 端午拉开了门闩,她瞧着屋外的人,先是一愣,而后万分惊喜,“二哥,你怎么也在永安。” 顾言风同景尧静了静,同时朝着院外望去,端午正万分惊喜地揽上来人的手臂,“鬼王大人,是端二哥哥。” 端姓十二鬼,以十二时辰为名。均是顾言风捡回来的,感情甚笃。 端二似乎是忘了先前和顾言风在酒肆当中见过了,规规矩矩行了礼,“鬼王大人,景尧大人。” 景尧同顾言风对视一眼,往前走了两步,“端二,你这是领罪来了?” 一旁的端午听得茫然,身着蓝色长袍的男人拍了拍她的手,而后跪了下去,神色不改,“鬼王大人,您且细听。” 夜色深深,鬼嚎满京。 林涂半支起身子,瞧像那轮被乌云遮去大半的圆月,双臂微展,落进了院子当中。 端丑见她落得顾言风身旁,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端午在一旁看不明白,想要伸手去拉自家二哥,却被那人轻轻避开。 “鬼王大人,您将阿二捡回去时,曾教导我,世人为珍,我们做妖鬼的,应当护世人,爱世人。” “端二曾以为,大人您是真正心怀天下,但如今端二才知,您心怀的不是天下,而是你身边的这个女人!” 端午大骇,砰一声跪倒,“鬼王大人,二哥定是糊涂了!端丑,你说什么胡话呢?还不快跪下!” 端丑视线从端午身上冷冷扫过,又逐一扫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在了林涂身上。 “鬼王大人,这女子怜爱世人,所以你也怜爱世人,可你忘了,我们是妖鬼不是神祇。”端丑骤然发难,万鬼破土而出,将不大的院子团团围住,“神祇早已灰飞烟灭,如今这四海八荒该俱为我妖鬼领地。” 顾言风瞧了瞧围住这小院儿的众鬼,俱是些了无神志,浑浑噩噩的游魂,他看着端二,桃花眼里没什么别的情绪。手中折扇轻摇,只是端丑丝毫不怵。 “鬼王大人。”端丑在院门口轻轻踱步,端午跪趴在地上,仰起头看向他,不住摇着头。可端丑眼里俱看不着了,他神态状若疯魔,猛然往前走了两步。 “我劝鬼王大人莫要动手了,不然这全永安今夜便要多上千万游魂。” 啪—— 一声轻响,顾言风阖上了折扇,他虚虚抬起一双手,“说说,想做什么?” “大人这说得什么话?”端二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了林涂面前,一双眼颇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林涂。 黄路正想冲上前,却被景尧拦了下来,景尧背着人,悄默默朝他摆了摆手,黄路紧盯着端丑的动作,双拳紧握,但到底没有立刻冲上前去。 “我替大人办事,那便是直到端二死,我都是在替大人办事。”端丑腰间长剑撞在甲胄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伸手想要捏住林涂的下巴,却被顾言风用折扇拍开。 顾言风神色不明,他站到林涂同端二中间,将林涂好好护在了身后。 端丑无所谓地笑了笑,只是那双眸子里的光渐熄,“大人,阿二事情还多,这段日子便委屈您和景大人在这儿住下,等永安事了,尘埃落定时,端丑自当负荆请罪。” 端丑转身想要离开小院子,只是那些穿有甲胄,没有神智的游魂涌进了院子,大有将这小院团团围住的趋势。 “二哥!”即便是端午,此时也瞧出了事情的不对,她看向端丑,一双手将腰间的衣服拧得满是褶皱。 端丑深深看了眼端午,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如同幼时那般,而后甩袖离开了小院。 端午瞧着那抹修长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眼眸当中,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顾言风并不在意那些将小院簇拥围起的游魂,恍若无事发生般,重新在树下石桌旁坐好。 “你先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林涂在他对面坐下,杏花眼泛起光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酒肆见到端二时,我便想到了。”酒香四溢,顾言风将装有果子酒的酒盏推向了林涂,“这两日得委屈你了,不会太久的。” 林涂的视线随着顾言风的动作,落在了酒盏之上,一时间,她有些记不清曾经的顾言风是什么样的了,好似这近七百年的苍白困囿让她将心底那个顾言风忘了个大概。 “鬼王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端午目露茫然,她立在桌边,发着愣。 景尧拍了拍椅子,示意她坐下,解释道,“这端二不知怎么想的,又想通过催动这凡人间的战争,来让言风应接不暇。” “又?”林涂轻声念到,顾言风看向她,解释道,“百十年前,也有过这么一回,沈朗月当年便是通过这法子,致使战火不断,鬼魂遍野,叫我颇有些分身乏术,如今竟是又想卷土重来了。” “二哥不会听信那魔头的话的。”端午脸色惨白,她下意识地替端丑辩驳,可是声音却越来越低,毕竟刚刚那一幕幕的事儿,自个也看在眼里。端丑是自己带人围了小院,也是他用全永安平民百姓的命威胁了顾言风。 “是,所以我们想顺他的意,看看是谁能说动了端丑。”景尧看向端午,安抚道,“你别担心了,万事有鬼王同我,怎么也轮不着你这么个小鬼操心。” 晓月朦胧,司星府里还留有晨雾。 端丑站在司星府前院,抬头看向冷蓝色的天空,朦胧晓月挂在枝头,同模糊的星光相照应着。 一声轻笑响起,端丑应声回望,女人站在长廊那头,红色的纱衣虚笼着身形,长发披散着,一截雪白的脖颈露在外面,窈窈窕窕走了过来,“端二大人。” “梁静知,你怎么来了。”端二收回视线,梁静知也不羞恼,轻笑一声,在他身侧站立。 “大人担心你狠不下心。”梁静知在池塘边坐下,伸手随意撩起一坡水花,惊醒了一池沉睡的锦鲤,“不过如今瞧着,你这颗心倒是硬得不行,对上如兄如父的顾言风也毫不手软。” 端丑瞧了眼梁静知,眼带不屑,“也比不过你,口口声声说着对鬼王大人情深义重,如今却也是你筹划着让他如此。可真真是蛇蝎心肠啊。” 梁静知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司星府中传得极远,她双眸如星,轻佻地看向看向端丑,“我当端二大人在夸奖我了。” 端丑收回视线,不再说话。梁静知也不恼,修长白皙的腿在水池里轻轻荡着,惹出阵阵涟漪。她半垂下脑袋,收回了那点子虚假的笑意。 池水冰凉,可她如今不过是只鬼,这么点冰凉算不得什么。 梁静知看向东面,东方淡灰色的云被方方冒出一个尖的朝阳染得通红。 “端二大人,林涂出现虽然扰乱了顾言风的心智,但他不是个傻子。” “我知道。”端丑收回落在天际的目光,音色淡淡,“但他不敢用整个永安城百姓的命做赌。我们只需几日时间,足够了。” 圆日缓缓从群山之中抬头,用不了多久,永安城外的几间寺庙,便会响起钟声,响足三万下。 黑色的乌鸦晃晃悠悠落在了伸出小院的枝头上,褐黄色的小嘴细细清理着身上的羽毛,有细密的鸦羽从树梢上落下来,顾言风抬起手,那黑鸦展翅飞起,而后落在了他手中,化作一缕黑雾,缓缓消散。 林涂没什么睡意,愣是坐在绿叶床上晃晃悠悠地看全了日出。顾言风静静坐在树下陪着林涂,其他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涂,我想送你回远春山,是不想你搅和进这些事儿。”顾言风见那黑鸦在掌心中消失,低声道。 林涂轻应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只是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顾言风苦笑一声,“当年的事我很抱歉。不管是什么缘由,我终归是把你留在了别处。” “顾言风。”林涂开口打断了他,“已经七百年了。” “当年也许我怨过你,但是我都忘了。”林涂声音仿若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落进顾言风的耳朵里,空灵地叫他仿佛要抓不住手中的那柄折扇。 “我曾经,应当是很爱你。”林涂仰躺在绿叶床上,风吹着她的发丝落在面庞上,传来淡淡的痒,“当年没机会同你讲,你便是顾言风,没有旁的什么第二个顾言风了。” 顾言风坐在树下,有卷起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落在他的肩头。 “七百年的时间太长太长了,长得我都快记不清初次见你时,你穿着什么模样的衣服。曾经那些蓬勃的爱意,我看不见也摸不着了。”林涂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我只想好好渡走世间的亡魂。” 顾言风沉默地坐在树下,不知为何,明明失了味觉的他,却觉得舌尖尽是苦涩,仿若生嚼了黄泉道旁开出的酢浆草。 第30章 钟鸣声打日出之时响起,…… 永安城外, 青山之上。钟鸣声打日出之时响起,三万声有余。 如今以永安城为国都的是西沉国,而今日, 西沉国国君驾崩, 钟鼓长鸣。 林涂坐在歪脖子树下, 怀里抱着小玄猫。小玄猫比起之前长大了好几圈,如今窝在林涂怀里,身上毛色黑得发亮。 黄路泡了杯花茶, 递给了林涂。动作间瞥了眼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傻了一般的端午,鼻腔发出一声闷哼,“你便是在这儿坐着成了樽雕像,你那个二哥也不会出现的。” 昨日的事,他听明白了大半,无非是端午的二哥造了顾言风的反。黄路不喜顾言风, 自然不会替他心焦,这时候还有闲情呛端午两句。 只可惜,端午仿佛没听见他话一般, 一直呆坐着, 任由黄路说什么都不理。黄路自讨没趣地耸耸肩,转身准备劈点柴火。 从端午早上醒来时,那顾言风便在竹椅上坐着, 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而景尧却是一直没出现。 林涂抬头看了看院外, 屋外柳叶翠烟,丝毫瞧不出昨儿夜里万鬼哀嚎的场景。 林涂收回视线,正打算继续看完那本景尧带来的话本子, 一个绿油油草编的蚱蜢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闲着无事,编了个给你玩。”顾言风提着那草编的蚱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林涂面前。林涂默了默,伸手接过了后,放在了石桌上,不再多看一眼。 “这两日永安会有些乱。”顾言风眼神暗了暗,轻咳一声,继续道,“不过你放心,不会太久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顾言风说的话,屋外传来阵阵嘈杂声,小孩子的哭喊,大人的嘶吼声不绝于耳。林涂放下手中的话本子,轻轻推了推院门,一阵铁器碰撞声传来,院外的人开口时分外冰冷,“孩童吵闹罢了,并无他事发生。” 林涂收回了放在门闩上的手,同顾言风对视一眼。顾言风微微点了点头,一抹黑气从他手中溢出,飞出了小院儿。与此同时,院门被砰一下踹开,冷晃晃的长刀横在了顾言风面前。 守在小院门口的,不光有先前的游魂厉鬼,还有不少士兵,他们穿着统一的甲胄,走起路来铿铿锵锵,日光照在甲胄上,泛出冷冷寒光。 顾言风挑眉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并未言语。那握有长刀的士兵吞了吞口水,“你方才放出去了什么?” 说话间,长刀微微下压,顾言风修长的脖子被压出一道血痕,冷白的刀刃上染上了一抹红,林涂微微眯眼,似是那抹红叫她眼底无端刺痛。 顾言风不躲不闪,更是毫不在意脖颈上的伤口,反倒含笑往前走了两步。 那士兵没来由地心惊,不由自主后退两步,长刀上的力也卸了两分,离那脆弱纤长的脖子远了两分。 “我向来不喜别人用刀对着我。”顾言风眼睫微垂,两指夹住了长刀。 那士兵只觉得手中兵器微微一震,新铸的兵器竟是被面前的人硬生生折断,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士兵瞳孔猛然放大,他不住吞咽着口水,露出来的那双眼盛满了惊恐,早就听说被关在这小院子的人不是什么寻常之辈,现在看来,这人便是想逃,自个儿也没有什么阻拦的能力。 这般想着,那士兵后退了两步,撞在了门槛上,险些绊倒。 只是那肤白俊美的男人并未上前取他性命,反倒是喉间溢出一抹笑,“出去吧,我并未放出去什么。” 士兵如蒙大赦,慌忙后撤出了院子,一旁守着的同伴见他目露惊惶,投来询问的目光,可他只垂着眼摇了摇头。无事发生一般站回了自个儿的位置,全然忘了,自己的兵器正断成两截,躺在门内的青石地面上。 “不用太过担忧。”顾言风视线从虚虚关上的木门上收回,落在林涂身上时,温柔地不像话,他压低了声音,似是在安慰林涂,“他们即便想制造出无谓的战争,也不会拿永安城的百姓开刀。” 林涂点了点头,看向小院外的天际,天际冷蓝如洗,石桌上,兔儿灯安安静静地躺着,灯身上的琉璃花纹折射了日光,显得波光潋滟格外好看。 “顾言风,你的脖子。”林涂出声提醒,伸手虚虚指了指顾言风。 顾言风伸手轻轻摸过脖颈,手底一片黏腻。“无妨,过上片刻便止住了。” 林涂眨了眨眼睛,食指轻轻一弹,一道光从兔儿灯中飞出,落在了顾言风身上,而他脖子上那处刀痕则是渐渐消失了,连道疤都没留下。只剩几抹红落在皮肤上。 顾言风按在脖子上的手微微使劲儿,按下去一个小坑。他定定地看着林涂,突然开口道,“阿涂,当年我死在永安……” 林涂握着话本的手指紧了紧,指腹被按压出一片白,她明显且笨拙地转移着话题,“景尧呢?一整日没瞧见他了。” 顾言风的桃花眼里流转着些许说不明的情绪,但他并没有追问,反倒是顺着林涂的话,揭过了原本想问的问题。“景尧回鬼界确认一件事儿。” “他别的不行,化雾遁走的实力却是一等一,只要他想悄摸着离开永安,再给端二三十年,他也察觉不到。” 林涂点了点头,睫毛如同鸦羽微微下垂着,修长圆润的指头无意识地拨动着手中的书页,微微泛黄的书页落下了三两柳白色印痕。 顾言风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林涂身边,小口饮着茶盏中的冷茶。 风里也带着暑气,吹在人身上,叫人无端燥热。 林涂便是这样。她看着手中的话本子,一个个方块形状的字块坠成一句话,落在她眼里,可任她咀嚼几遍,都有些无法明了词句的含义。满心都是当年永安长街上的画面。 说来也是奇怪,同顾言风有关的记忆模糊了不少,那些开心的,自己深爱着顾言风的记忆像是被滴水模糊了千万遍,反倒是那些悲痛的,叫林涂想起便心如针扎的记忆,清晰如昨日。 顾言风被千刀万剐而死时的情形,如同一幅墨迹尚未全干的新画,叫林涂历历在目。 “言风。”景尧出现在了院子里,他的声音让林涂将自己从回忆中拔出。顾言风应声看向景尧,景尧对上顾言风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原本疑心,有了反心的是梁昭。景尧这一趟,便是去看梁昭是否还守在黄泉道。 “既然这样,那动手吧。”顾言风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了石桌上,有茶水从茶盅里溅出来,落在了石桌台面上,很快沁了进去。 “那我传信出去。”景尧点了点头,微微闭目。 风起,惊了一片黑色的乌鸦。 守在小院儿外的士兵听到一阵鸦啼,纷纷回头去看。十来只漆黑的乌鸦从身后的院子里展翅而起,飞向四面八方。 “哪儿来得这么多黑鸦。”士兵口中嘟囔着,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正前方,没注意到身边的同伴,面色苍白,睁大了眼看着鸦群散去后的天际,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 司星府里,已经跪了一地的小孩。男孩有,女孩也有。尚不会说话的稚子有,已经到大人腰间的半大小子也有。 梁静知坐在上方的摇椅上,手中的蒲扇坠有玉石珠子,随着她的动作叮铃当啷。 “怎么样?够了吧。”端丑视线从满院子的小孩身上扫过,心里默默算着数量,“这些孩子的怨魂够换大人出来了吧?” 梁静知眼波微转,杏口微启,葡萄的汁液落在她的红唇上,叫端二看了一眼便立马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梁静知发出一声轻笑,“大人莫要心急。”她娉娉袅袅地站起身,皱在一起的红色纱裙随着她的动作猛然散开,露出纤细的腰肢来。 梁静知停在一个小女孩面前,那女孩脸色苍白,显然怕得不行了,可偏没有同旁的孩子一样吓得大哭。一双浑圆的眼睛紧紧盯着梁静知,不躲不闪,瞧得梁静知伸出一抹无名火来。那林涂便是最喜用这种目光直直看人,仿若看明白了所有的事一般。梁静知握有葡萄的手微微使劲,滚圆的葡萄在她手中炸开,汁液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动手吧。”话毕,梁静知微微弯下腰,用那满是葡萄汁液的手掐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小女孩的脸色更加苍白两分,仿若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般。梁静知脸上带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看着被自己掐住了咽喉的女孩,冷冷开口,“我不喜你的眼睛,那便亲自送你一程好了。” 听到梁静知话的同时,端丑展开双臂,无数道黑气从他体内散发而出,那些黑气将直直穿过这些孩子们的胸膛,将他们的魂魄串到一起。 只是,想象中的情况并没有到来,端丑驱力想将黑气往前送,却被地底长出的黑雾挡了个结实。 “这是怎么回事?!”端丑转身看向梁静知,可梁静知的状况也不好,她捏断一个小姑娘的脖子本该在简单不过,可现在,她右手的指甲竟是不知被什么生生拔下,鲜血淋漓。 第31章 永安曾经是你的国土…… 地底生出的黑雾很快将孩子们笼罩, 哭闹声一时间也变得极远。 端丑心头猛跳,他抬头看向半空,景尧半浮在空中, 见自己望了过去, 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真当不在乎永安城百姓的命?!”端丑面部扭曲, 他双腿微张,双手猛然向下送去,“既然如此, 那便整个永安一同陪葬吧。” 然而, 更多的黑气从他脚底生出,缓缓缠绕上端丑双手,让他不得向下半分。 “一错再错!”顾言风的声音自黑雾间响起,梁静知循声望去,黑雾当中,顾言风站在其中, 身长如竹。衣角上下翩跹着,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眉心当中一抹鲜红, 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温润模样。 “鬼王大人。”端丑自然也是瞧清了顾言风的模样, 双目圆瞪,不敢置信地看向顾言风,“你, 你……” 只是顾言风并不在看端丑,而是看向一旁的梁静知。梁静知原本微微弓着背, 左手握着正往下滴血的右手,见顾言风看过来,不自觉站直了身子, 眼中似是有泪。 “顾言风。”梁静知看向顾言风,两人之间的黑雾似乎是静止了,她在这儿见到了顾言风,自然明白了他们所筹划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实现了。“你不能杀我,我救过你的性命。” “你救过我的性命?”顾言风重复了一遍梁静知的话,尾音微微上挑,吐出来最后一个字时,竟是带了笑,“梁静知,你骗我倒是骗得自己都信了。” 梁静知瘦削的上身微微颤抖着,那些黑雾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那条红纱裙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深色的花。“你……你在说什么……言风,是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人同我说过什么。”折扇轻轻挑起梁静知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同顾言风的视线对上。“我与你兄长情同兄弟,所以,我只当不知你说的那些是谎言。” “是吗?”梁静知想挣脱开顾言风的桎梏,却被那些黑雾紧紧束缚住,不过片刻的功夫,手臂上的皮肉被腐蚀了个尽,只剩森森白骨,叫人看着心头生骇。“那如今,你是要对你视作兄长的人唯一的亲人痛下杀手了?” “你有乱七八糟的心思我可以视作你生来骄纵,不甘屈居人下。”顾言风手微微上来,折扇在他手中展开,也在梁静知脖子上开了道口子,“可你不该以全永安百姓性命做赌。” 梁静知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气正从脖子上的缺口处不住外泄着,她张了张嘴想出声,却发现已经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了,每吐出一个词,便有嚯嚯的风声漏出来,她看着顾言风,目露癫狂,“我只恨……” 梁静知挣扎着,“我只能当年……没有对她下死手……” 顾言风双眸微眯,正欲开口时,一道略显苍老的男声骤然响起,“鬼王大人。” 梁昭提剑走过层层黑雾,鬓角两缕白发随风轻摆。 “哥哥。”梁静知呕出一口血,她看向走向自己的梁昭,一双总是风情万种的眼睛里染了湿意。“哥哥。” 梁昭只看了梁静知一眼,便回头看向顾言风。同平日里总是以礼相待的顾言风不同,此时的顾言风冷冷站在那儿,眼尾微抬。梁昭缓缓跪了下去,他佝偻着背,“鬼王大人,我明白静知犯了大错。” 顾言风挥了挥手,黑雾缠绕上梁静知的脖子,血落的速度变慢了不少。梁昭按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地上似乎有颗棱角分明的石子,刺破了他的掌心。 顾言风垂眸看着梁昭,景尧落在了他的身边,想要开口替他挡住梁昭的求情,顾言风伸手拦住了他,“阿昭,永安曾经是你的国土,在这生活的百姓,曾经也是你的臣民。” 梁昭的额头抵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上,他许久没动,顾言风说完那句后,也没再动作,两人只是这般静静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梁昭喉咙间溢出一丝苦笑,“言风。”他轻声唤,“你有疑心过我吗?今日种种。” 顾言风红白相间的衣衫随风微动,他垂眸看着梁昭,并未回答,梁昭似乎也没有想要他回答自己,只是执剑撑地,站直了身子,他深深看了一眼顾言风,而后转身,走到了梁静知面前。 “你错在,不该以无辜百姓做赌。”梁昭凑近了梁静知的耳朵,轻声道,“妹妹,睡吧。你的心思哥哥都明白,都明白。” 长剑没过梁静知的胸膛。梁昭垂眸看向地面,右手猛抬,长剑从梁静知体内拔出,深红色的血顺着剑刃缓缓滴落。而梁静知的身子则是缓缓软了下去。 “鬼王大人,我会将静知的魂魄投入黄泉道之下。”梁昭重新在顾言风面前跪好,“静知她自幼不喜水,还请鬼王大人开恩。” 顾言风的视线落在梁昭微微佝偻的背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阻止梁昭的跪拜,更没有伸手将他扶起,“景尧,让端亥同梁昭一起回黄泉道。” “二哥。”端午同顾言风他们一起来了司星府,端二刚被控制住时,她便出现在了端二面前,“二哥,鬼王大人对我们向来宽厚,你只要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一定不会有事的。” 端丑抬眸看了一眼端午,依旧不死心地想要挣脱黑雾的控制,想要催动先前布在永安城四角的阵法,让这城中所有人一起陪葬。 “二哥!”端午气急,一巴掌甩在了端丑脸上,“大哥已经将你那些劳什子阵法都破了,你安排在城中的游魂厉鬼也早就被大哥带人控住了,你到底怎么了?” 端丑的脸偏向一边,他迟迟没有动作,知道顾言风走到了他的面前。 “您早就怀疑我了。在永安见到我之前,您就怀疑我了对吗?”端丑抬起头,看向同往日大不相同的顾言风,“明明我筹划好了一切,你根本没有时间让端一赶来永安。” “您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端丑咳了两声,他依旧在挣扎着。端午慌忙跪了下去,想替他求饶。但顾言风觑了她一眼,端午只得将头深深埋下去,不敢在开口。 “北境凶兽的封印是你动的手脚。”顾言风展开折扇,扇面上,先前阙经赋的魂魄已经浅得不能更浅,打眼看上去,“端午虽有那么几点子功夫,可你当真觉得她能对得过上古凶兽?” “总要有牺牲。”端丑轻声道,视线落在跪在自己身前的端午身上,“端午她性子软,妖鬼所适合的那种环境,不适合她。” “荒谬!”顾言风眸色微冷,折扇猛然阖上,带出的风在端丑脸上划出一道口子,端丑浑身一颤,仿若魂魄同时被硬生生划出了一道口子。“若不是凑巧我调走了她,亲自去了趟北境,你以为今日这傻丫头还能跪在你身前,替你求情吗?” 端午回头想要看向端丑,“鬼王大人,二哥将我从小带到大,他不会这样的。” 一张小脸上早已满是泪水,景尧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落忍,轻咳两声,“好了,端午,你同我一道走。” 端午不愿意,伸手握住了端二的衣摆,“二哥,你说句话!你怎么会做那些事儿呢?北境的封印怎么会是你动的手脚……明明是你同鬼王大人说,我应当独自守在北境,好好锻炼一番吗?” 端丑没有吱声,直到景尧领着端午走远了,他睫毛才轻轻颤了颤。“鬼王大人,端二无话可说。” 顾言风伸出手,附在了端丑额间。一抹红光连接了他的掌心同端丑的眉心,片刻后,原本打眼看上去白茫茫一片的扇面上,出现了一团浓重的黑墨。 司星府里的孩子都已经被端一善后送了回去,顾言风站在层层叠叠的黑雾当中,许久没有动作。直到景尧重新出现在了他身边。 “处理完了,鬼气什么的收了吧。”景尧轻叹一口气,看向端丑瘫软的躯壳,视线最终落在了顾言风的折扇上,“明明不用这样也能处理了这件事儿,你非要不顾鬼气反噬之苦,显出半堕入魔的样子,真不知你是在惩罚谁了。” “今天的事儿不要告诉阿涂。”鬼气蜂拥着钻进顾言风体内,他面上不显,额间那点鲜红随着鬼气的消散渐渐淡去,只是唇色变得苍白了些。 “我知道。”景尧叹了口气,“可是言风,你不能再这般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一次你被这鬼气给反噬了,如今阿涂也回来了,还是想想法子,将你半堕入魔的事儿处理了吧。” “不急。”顾言风看向天际,夜色四合。“梁静知不可能会知道躲过守卫混进冥河监牢的法子,肯定有人指点过她,沈朗月那边,有消息了吗?” 景尧摇了摇头,“言风,我一直没问过你,这沈朗月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没杀他只是囚禁了他时,我便觉得奇怪了。怎么想,当年都该直接杀了他。” 第32章 当年我求言风将你救回来…… “沈朗月不能死。”顾言风走了两步 , 一只扑闪着翅膀的黑鸦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的命应该同阿涂的命息息相关。” “和阿涂的命相关是什么意思?”景尧有些不明白地追问。 只是顾言风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同那只黑鸦一同消失在原地,只剩一片鸦羽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永安城里的鬼气少了不少。 林涂见天际的乌黑消散不少, 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阿黄, 收拾收拾, 我们走吧。” “回远春山吗?”黄路跟着她一道瞧了瞧屋外,屋外看守的人俱不在了,端午也尚未回来。 “我们不回远春山。”林涂拿起被她放在一旁的草蚱蜢, 指尖不自觉发力, 草杆顶被拧得开了花。 “我们去邺城。” 邺城,在黄路心里算不上是个好地方,但也算不上不好。 他是在那儿成了精怪,也是在那儿被林涂救下。同样的,他的父母亲人也是死在了邺城。 “不等端午了吗?”黄路将东西收进他腰间小竹篓,小玄猫很自觉地跳上了竹娄盖上, 蜷缩着躺下。 他朝着院外张望了两眼,没有端午那丫头的影子,回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林涂。 “走吧。” 林涂没看黄路, 只是将那只草蚱蜢放在了石桌上, 跨出院门时她回头看了眼那棵歪脖子树。 那歪脖子树本该枯萎了的,是林涂强行让它又绿了一阵。但那粗壮的树干里,依旧了无生机。 林涂的手在空中轻轻拂过, 那棵歪脖子树上的绿叶缓缓变得焦黄卷曲,而后纷纷落在了地上。她收回视线, 不再看彻底枯死的大树。 黄路收回了落在小院里的视线,转身跟上了林涂的步子。 二人一前一后,避开了人群, 也避开了游魂,踏上了离开永安的路。 顾言风回来得晚了那么几刻。 他出现在院子里时,歪脖子树上只剩下零星的几片枯叶子。 而那几片枯叶子似是也察觉到有人在树下,颤了两颤,而后落了下来。 落在了顾言风的肩头。 他垂眸看向石桌,石桌上,那只先前还翠绿的草蚱蜢已经微微泛黄。瞧着仿若没了生气。 顾言风拾起草蚱蜢,苦笑一声。本就是草木编织而成的玩物,哪儿又来的半点生气。 是他被这两日的共处冲昏了头脑,误以为自己同阿涂间的那些隔阂会随着这样平淡的相处渐渐散去。 殊不知,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鬼王大人。”端午回来得更晚一些,她有些茫然地环顾着人去楼空的小院,“林姐姐和黄路呢?他们出事了吗?” “他们走了。”那草蚱蜢在顾言风手中渐渐消失,顾言风回眸看向端午,“你同端一一起……” 端午缓缓眨了眨眼,她依旧有些恍惚,一时忘了平日里的规矩,开口打断了顾言风的话,“那林姐姐呢?不用我保护他们了吗?” 顾言风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得了声,那句算了吧,像是根鱼刺梗在他心头喉间。 上不去也下不来,叫他连张嘴发声都成了极困难的事儿。 “鬼王大人?”端午有些不解,见顾言风迟迟没开口,有些疑问地唤他。 顾言风展开折扇,一只巴掌大小的雀鸟落在上面,鸟尾三根艳丽的羽毛高高耸着。 “你去找他们吧,远远跟着就行。”顾言风将雀鸟交给了端午。 端午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那只雀鸟,而顾言风又从怀里摸出先前属于林涂的那片绸纱,将那绸纱细细系在了雀鸟脖子上。 雀鸟啾啾叫了两声,展翅飞向半空。 “去吧。”顾言风冲端午轻轻抬起下巴,端午应是,跟随雀鸟一同消失在永安城中。 不大的小院儿里,只剩下顾言风一人。 锦衣上有先前沾上的鲜血,现在早已干涸变得暗红,像是艳丽却又即将灭亡的花。 夕落山岚,顾言风不知枯站了多久,残阳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极长,极长。 “姑娘,咱们走着去邺城吗?” 山草青青,月色茫茫。黄路回头看向来路,永安城快要在眼中消失了,只能瞧见大片模糊的光点。 林涂停了步子,三两下踏着枝干而上,落在了树干上,“先休息一晚吧。” 黄路应了一声,在林涂休息的大树下升起了篝火。 火星子接替消散的日光,照亮了他们周围的方寸之地。 “七百年间,永安城外的山倒是大不相同了。”黄路守在篝火前,是不是用小树枝拨动着,那火焰随着他的动作窜得极高。 “先前我来永安带走姑娘时,这边的山头还要高上不少。” 林涂斜靠在树干上,额角压在树干上,传来细细密密地痛。 “这些年,辛苦你了。”林涂向下看去,黄路正仰起头看向她,等两人视线对上时,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黄路挠了挠头,“我的命本来就是姑娘救的,如今更是我心甘情愿。” “只是姑娘,咱们这次去邺城做什么呢?”黄路有些不解,“邺城那儿长年飘雪,住着恐怕不如远春山舒心。” “倘若我是沈朗月。”林涂瞧着那轮不知何时挂在天幕上的圆月,缓缓道,“那我会选在邺城扎寨生根。” “沈朗月?”黄路更疑惑了,他虽鲜少管人间事儿,却也知道这叫沈朗月的,便是当年害了林涂的人。“姑娘怎么提起他来了?” “我惹的祸端,总要自己去收拾了。”林涂阖上眼,无边无尽的黑暗将她包裹。 无人的林子里,偶有鸟啼虫鸣,和火星的噼啪声一同填满了寂寥的夜。 今日的黄泉道,不知为何寒风瑟瑟,吹得人迷了眼。 端亥跟在梁昭身后,瞧着那人怀抱着那个惹出事端的女人,神色寂寥。 “端亥大人。”梁昭将梁静知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竹床上,凛冽的风吹在竹屋上,仿佛随时会将这小屋掀翻。 端亥年纪小,见梁昭姿态恭敬地朝自己行礼,慌忙上前阻拦,“梁昭大人不必如此。” 梁昭面露哀戚,他看向端亥,“端亥大人,我想同静知再呆上半刻钟,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端亥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梁昭似是瞧出了他的为难,掩唇轻咳两声。 “端亥大人,只隔一扇竹帘子。”梁昭低着头,“静知她千错万错,但终究是我的妹妹。魂魄入了黄泉道后,我与她便真的生生世世,不得相见了,端亥大人,梁昭求您。” “梁昭大人严重了。”端亥迟疑的转了转眼珠子,只是面前的男人头几乎要整个埋下去,肩膀也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端亥终究是心里不落忍,“那给大人半刻钟,我在帘子后等着您。” 竹帘被轻轻放下,微微晃动着。 梁昭看着那竹帘底端,直到竹帘不再晃动才有了动作,拖着双腿走到了床前。 他跪坐在床边,伸手将梁静知散乱在脸上的头发理好。 “静知,是哥哥对不住你。”梁昭贴近了梁静知的耳朵,他能感觉到梁静知的魂魄被困在胸膛当中。 也能察觉到因为自己的那一剑,梁静知的魂魄正在逐渐衰弱。他伸手轻轻拂过梁静知的脸,将渐在上面的血迹轻轻揩去。 “当年我求言风将你救回来变成鬼身。”梁昭轻声念叨着,端亥站在竹帘外细细关注着四周的一切,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梁昭的声音。“许是哥哥做错了。” “是我没有教导好你,别怕,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梁昭右手呈爪状,鬼气在他指尖凝结成尖利的指甲。 梁昭的视线描绘着梁静知的外貌,似是要将她的面容牢牢记在心底。下一刻,右手微微并拢,尖利的指头割开了梁静知的胸膛。胸膛处,本该有颗心的地方只有一团半透明的魂魄。 梁昭将梁静知的魂魄生生挖了出来,他凑近了那团魂魄,轻声呢喃,“别怕,哥哥很快接你回来。” 血腥气骤然弥漫了小竹屋,端亥忙掀开帘子。 梁昭神色已经恢复了,听见响动,撑着手站了起来。手心里,梁静知的魂魄轻轻漂浮着。 “端亥大人,我已经处理好了。” 端亥看着那团还在往下淌血的魂魄,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梁昭拉开了门,沙土被风卷起落在他身上,他却毫不在意,一步一步走向了黄泉道尽头。 愈往里走,鬼嚎声愈重。 跟在他身后的端亥脸色微微苍白,他从未来过黄泉道,更别提见过这万鬼哭嚎的情状,此时能稳住发软的双腿,没有瘫软着跪下去,已经是他格外坚强了。 只是梁昭显然早就熟悉了这儿的一切,那些鬼嚎落在他的耳朵里,他面色丝毫不改。 而冲天的鬼气推搡涌来,梁昭也只是将喉间那翻涌上来的腥甜咽了下去。他将手微微送上前,那团浅色的魂魄从他掌中直直坠落。 梁昭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眼底漆黑一片。只是转身看向端亥时,同平日温吞的样子一模一样。 “劳烦端亥大人了。”梁昭轻声道,而在他们瞧不见的黄泉道下,一抹极快的影子骤然出手,将那团坠落的魂魄接住了。 第33章 景尧,如今我切切实实半…… 出了永安城, 林涂才发现,这人间并没有比当年战火连绵时好上多少。 不过离永安城百里远,便有不少逃荒的灾民, 在往永安去。 “哟, 有个姑娘。” 林涂他们在一间破庙歇脚时, 便遇上了三两个结对的地痞挑事儿。其中带头的那个,穿着破旧的草衫,脸上有道皮肉翻起的长疤, 横贯了鼻子, 瞧着万分渗人。 林涂不欲同他们打交道,示意黄路起身离开。只是那流氓并不就此放过林涂,满是泥垢的手伸向前,想要掀开林涂用来遮面的面纱。 林涂侧身避过,那男人反倒来了兴致,朝着跟在身后的人使了使眼色。 跟着他的人当即会意, 一个将破旧的庙门虚虚掩上,另两个则是摩拳擦掌地围住了黄路。 “姑娘。”黄路心急,想要凝剑教训一番这群地痞流氓。 林涂却摇头制止了他的举动, 那男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林涂身上打量着, 叫人心里颇为膈应。 林涂眉心微皱,屋外的风随着她的皱眉猛烈撞向破败的庙门。 那几个地痞回身望向屋外,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妥。“大哥……” 为首的男人眯了眯眼, 凶光毕露,“装神弄鬼, 给我按住那个小白脸,老子今儿就要尝尝这娘们儿的味道。” 黄路听见这污言秽语,脸都气得青了两分, 可没有林涂的首肯,他也不敢擅自凝剑教训面前的人,他知道林涂对这些寻常百姓总是宽厚,从不会伤他们的性命。若是自己凝出长剑,又怎么可能不见血呢。 思索间,已经有一个独眼的男人冲到了黄路面前。黄路侧身避过他猛然出手的一拳,伸脚踹翻了男人。 为首的刀疤脸见状来了火气,示意几个小弟一起上。 一时间,黄路被好几个比他要粗壮不少的男人团团围住,虽然不落下风,却也分不出心力去查看林涂那处的情形。 刀疤脸见黄路被桎梏住了,笑着凑近了林涂,一双安分地往前往前送,想要一亲芳泽。 林涂厌恶的退后躲开,刀疤脸有些恼怒,口中难免带着污言秽语骂骂咧咧起来,“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儿倒要叫你瞧瞧老子的厉害——” 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拖出口。 一声清脆的响声猛然响起,刀疤脸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偏向一旁的脸。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 刀疤脸不受控地头歪向另外一边。 林涂走近他,刀疤脸此时却没了气焰,往后退着想躲。 可那无处不在的风却拦住了他后退的步伐,其余人见自个儿老大这样,下手时难免带了几分迟疑。 黄路见林涂出了手,当下也不再藏拙,三两下便将几个围着他的男人打倒在地,变出了尾巴将那几人控在原地。 刀疤脸的脸色瞬时青得有些发黑,他伸手指向黄路,指尖不住抖着,囫囵着说不出完整话。 “妖……妖怪!” “妖怪怎么了?”黄路一爪子拍在刀疤脸脸上,给他在另一面添了几道伤痕。“不比你这偷鸡摸狗,欺凌弱小的好上百倍么。” 那刀疤脸不受控地跌跪在地上,他不住磕着头,“姑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您大人不识小人过,放过我吧!” 林涂并没有拦黄路的动作,任由黄路将那刀疤脸揍了个痛快,等黄路打得累了,揉着手腕在一旁微微喘气时,才走到了瘫软在地的刀疤脸面前,蹲下了身。 “有手有脚,却做些丧尽天良的事儿。”林涂取下了腰间的兔儿灯,兔儿灯缓缓变大。 这不合常理的一幕落在刀疤脸眼里,叫他只想后退,只是浑身酸软着没有力气,只好眼睁睁瞧着林涂从那盏兔儿灯里取出一簇冷色火苗放在了自己的肩头。 一股子腥臊味在破庙里弥漫开来。 黄路嫌弃地揉了揉了揉鼻子,“姑娘,离远些,这厮竟是吓得尿裤子了,您可别沾了这污秽。” 林涂神色不变,收回了兔儿灯,清冷的声音在破庙中分外清晰,“我已经给你下了咒,若是再做这些欺男霸女,鸡鸣狗盗的事儿,你便会暴毙而亡。” 那刀疤脸早就吓得不成人形了,这时候哪还有先前的嚣张气焰,只不停点头称是,脸上不知是泪是汗同渗出的血一道糊了一脸。 等林涂同黄路出了庙门,过了好一会儿,影子都瞧不见了,才缓了口气。 那些被黄路打翻在地的人你扶我,我搀你地站起身,走到刀疤脸身边想将他扶起来。 那刀疤脸站起身,脸色苍白。却强撑着拍了拍衣服,“如今这世道,小妖小怪作威作福,等我去请了道士,收了那两个小妖。” 话音未落,破庙的门被风吹得吱呀直响,只是实在腐朽,响了几声后,那破门向内砸在了地上。 将几人吓了个机灵。 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人讪讪道,“要不,咱先走吧,也不知道那俩妖怪会不会突然回来。” “对对对……” “咱快走吧。” 刀疤脸抹了把脸,血腥味儿在他鼻翼间散了开来。 “这臭娘儿们,老子迟早……” “迟早怎么?”穿着红衣的人逆着光出现在破庙外,看不清长相。 刀疤脸先是惴惴,眯着眼瞧了半响,等看清来人不是先前两个小妖怪后,气焰又嚣张了起来,“哪儿来的小白脸,敢来找老子的晦气。” “是吗?”来人手腕微微发力,展开折扇,眸深似海,眉心一抹红看得刀疤脸双腿有些发软。“刚刚你哪只手碰到她了?” 刀疤脸觉得有什么从他手腕处划过,还没察觉到痛,冰凉同黏腻先涌上了他的脑门。 刀疤脸低头去瞧,自己的右手从手腕处断了开来,手掌半张着落在脚边。他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发根。鼻翼张得大大的,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滴落。 “手……手……”刀疤脸目光有些涣散。 那个穿着红衣的男人走得更近了一些。听到他的话,轻笑着,“刚刚你用这双眼看她了是吗?” 刀疤脸眼中落下一抹冰凉,而后眼前猩红一片,最终归于黑暗。 “饶……饶我一命……”当那抹凉落在刀疤脸脖子上时,他颤抖着开口,完好的那只手想要捂住自己瞎了的眼睛,却因为恐惧在脸上乱摸着。 顾言风喉间溢出一抹笑,直起了腰,冷眼看向一旁吓呆了的几人。 跪在地上的刀疤脸不停地磕着头,每一下都又重又响。“我不敢了……不敢了。” “若是杀了人,她应当会不喜。” 刀疤脸听到男人的话心头涌上狂喜,只是那欢喜尚未落到实处,便有听到那人继续道,“但你觊觎过她,我又着实不愿你活。” 那男人说完后,折扇在刀疤脸头顶轻轻一晃便消失了,而刀疤脸则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跪坐着。 过了不知多久,吓傻在一旁的几个跟班儿才颤颤巍巍地摸到刀疤脸身旁。 “老大?”胆大的轻轻拍了拍刀疤脸的肩膀。 刀疤脸浑身颤了一下,随机嘿嘿笑了起来,完好的那只手抓着地上的臜秽便往嘴巴里塞。 “老大?老大?” “老大这是傻了?这可怎么办?” “走吧走吧,我们没动那姑娘,那个男人也没为难我们,刀疤这样是他咎由自取。” …… “那我们走?” 一阵吵闹后,破庙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瞎了眼的刀疤跪坐在地上,嘿嘿傻笑着。 而那樽泥捏的佛像,同先前一样,立在庙宇中央,不喜不悲,不忧不惧。 赶路中的林涂突然停了脚步,回身望向来路。 “姑娘,怎么了?”黄路跟着她的动作,疑惑地向后望。来路上什么都没有。 林涂摇了摇头,“我刚刚给那个男人的魂魄下了禁制,若是他再想做恶,我便可以操纵他的魂魄,可是……” 林涂微微眯眼,破庙的影子早就看不见了,目之所及只剩他们走过的这条土路,“可现在,他的魂魄似乎是残缺了。” “这种人作恶多端,随他去吧。”黄路收回视线,“只要他不是又在害人,那姑娘咱就不用管他。” 风吹起了林涂的面纱,林涂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转身继续赶路。 鬼王殿内,玉石台上。 顾言风坐在高台之上,面色苍白,额角有冷汗沁出。 “言风。”景尧走在最前面,看清顾言风情形时,愣了一瞬。 端一跟在他身后,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便听见景尧压着嗓子道,“端一,你先下去,守住鬼王殿,谁也不能放进来。” 顾言风抬起眼皮看向景尧,没有说话。 “怎么回事?”景尧压低了嗓子,他伸手虚虚按在顾言风额间的那抹红上,“堕魔的印记怎么消不掉了?!” 顾言风伸手握住了景尧的手腕。景尧被他掌心的冰凉冰得松了手,他看向顾言风的眼睛,“先前,你只是在半堕入魔的边缘,还能控制,如今,你也控制不住了是吗?” 顾言风松了手,他牵出一抹笑来,“对啊。”他尾音拉得极长,像是在感叹什么,“景尧,如今我切切实实半堕入魔了。” 第34章 (营养液300加更~~) 不…… 邺城的山连绵千里, 山顶覆盖着厚厚一层雪。 端午怀揣着心事,导致悄悄跟着林涂他们时,几次险些被发现。 树上的积雪兜头落了下来, 端午被寒冷的雪冻了个机灵, 脑袋朝下栽了下去。 然后, 她就看见了黄路双手叉腰,站在了自个儿面前。 “姑娘,抓着个偷摸跟上来的。”黄路将端午从雪里拔了出来, 提着她衣领, 将她带到了林涂面前。 林涂穿上了雪狐镶边的鹤氅,衬得她更显弱骨纤形。 “林姐姐……”端午低着脑袋,眼前是她呼出的白气同盛颜仙姿的林涂,脑子里,却是平日虽冷淡却算不得不近人情的顾言风状似疯魔杀人的情形。 “坐下歇歇吧。”林涂料到顾言风许是会让端午继续跟着,所以并未十分惊讶。 反倒是黄路叉着腰表达着不满, “姑娘,我看这小鬼同她主子一样,整日小偷小摸的。” 林涂斜斜抬起眼皮看了眼黄路, 黄路这才作罢, 但依旧不给端午好脸色。 “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林涂瞧出了端午的心不在焉,往日黄路但凡说上半句顾言风的不好,端午这小丫头早就反驳了四五句了。 可现在, 她只是低着个脑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还是黄路看不下去, 戳了戳她的胳膊,等端午茫然地看向他,才翻了个白眼道, “姑娘问你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没……没什么。”端午揉了揉手臂,靠着林涂坐好,“林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邺城。”林涂眼底倒映出红色的火光,她收回落在端午身上的视线,“端午,等到了邺城门口,你回去吧。” “姐姐……”林涂总是软声软语的,端午从没想过林涂会有一天开口赶自己,一时不知说什么,将求救的目光递到了黄路身上。 黄路清了清嗓子,“姑娘,端午这丫头也算跟了我们一路了,怎么这会儿想着赶走他了。” “不光是她。”林涂的脸颊在火烤下染上曾丹丹的红晕,她抬眼看向黄路,“阿黄,还有你。” “我?”黄路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茫然地看看林涂再看看端午,“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即便我不赶你们走,你们也进不去邺城的。”林涂呼出一口气,在她面前凝成了细细的白雾,“沈朗月不杀我,可我现在也没有把握能杀了他。” “沈朗月?”端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自然是知道这个人是谁,登时有些着急,“林姐姐,那是个疯子,你要去找他?不行的,他……” “姑娘,不让端午去就罢了,我是一定要同您一道去的。不管您是什么打算,有我在,总归有个接应。”黄路同样不同意,一时间他一嘴,端午一句,吵得林涂眼皮直跳。 “好了好了,我再想想。”林涂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离邺城越近,天气便越冷,林涂对自己魂丝的感应也越灵敏。先前还需要分出一丝灵气沿着魂丝探寻才能察觉到魂丝的破败,可如今,她一呼一吸间都能察觉到残破魂丝岌岌可危,随时会崩坏。 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魂丝受损至此的记忆,但直觉告诉她,这同沈朗月脱不开关系。 黄路说过,百来年前,她失踪过一段日子。偏偏那段时间,沈朗月卷土重来,惹得人间灾祸连绵,怨魂不断。 按理说,若是百来年前她并未醒来,那沈朗月应当同她一样,陷入昏睡,不应当有什么同顾言风作对的资本才对。 林涂阖上眼,微微仰头靠在树干上。 端午抱着腿坐在她身旁,黄路则是朝着端午挤眉弄眼着。显然是把林涂不带他进邺城的事儿怪到了端午身上。 但是端午并没有什么心思同黄路争辩。她无意识地掐住了自己的胳膊,偶尔目光落在林涂身上又会立马收回来。 仿佛有个小人在她脑袋里不停叫嚣着,告诉她,鬼王大人那般反常的模样应该告诉林姐姐一声。 但立马又有另一个小人跳出来反驳——不能说,林姐姐同鬼王大人之间本就有许多隔阂,不能再添乱了。 端午陷入了自个儿的情绪当中,并没有察觉到安安静静缩在她怀中的雀鸟,用深黄色的鸟喙梳理下来的一根杂毛随着风雪消失在了茫茫大山中。 景尧在鬼王殿内已经绕了好几个圈了。 顾言风被他绕得头痛,出声制止,“景尧,你先坐下。” 景尧见他一副没甚大事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双目微微瞪圆,“顾言风,如今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也不想想,先头那个堕入魔道的是什么个下场。” “不过是半魔,我神志也清醒得很,用不着太过担心了。”顾言风微微挑起眼皮,满不在乎。 “半魔?不用太过担心?”景尧没坐上两刻呢,听到顾言风的话登时跳了起来,“你听听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再闻闻你身上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儿,你和我说你神志清醒?我看你离彻底疯魔也不远了。” 顾言风挑眉看向景尧,并未接话。 “顾言风,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有不长眼的打林涂的主意,我教训了他一番。”顾言风收回落在景尧身上的视线,把玩着手中折扇。 “哈。”景尧发出了一声极为短促的笑,“教训?你忘了你怎么约束众妖鬼的么?如今你倒是自个儿对凡人下了手。” “不过废他一只手,一双眼罢了。”顾言风慵懒地斜坐在高椅上,眉宇间染上了些许淡漠,“景尧,我下手有分寸。” “有——分——寸——”景尧重重地,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顾言风的话,半晌后,他有些泄气地坐回下首椅子上,“顾言风,我不明白,如今林涂明明回来了,你怎么比先前更严重了?” “我自然是永远站在你这头的,可是顾言风,堕入魔道,你不光如今这位置坐不成了。妖鬼也好,鬼魅也罢,就连黄泉道下押着的那些千年恶鬼都会想将你挫骨扬灰你明白吗?” “我明白。”顾言风轻摆着手中折扇,他看向景尧,“我有分寸。” “唤端一进来吧。”顾言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额间那抹欲坠不坠的红被他遮掩了过去。景尧深深看了他一眼,认命般的点了点头。 转身唤人前,景尧压低了嗓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控制不住半堕入魔,但是顾言风,若你只是半魔,你同阿涂还有那么一点可能。若你彻底入魔……” 景尧并未将后半截话说出来,但他同顾言风都明白。 若是顾言风彻底入魔,那么他同林涂之间将再无可能。 “鬼王大人。”端一半跪行礼,“是端一管教不力,还请鬼王大人降罪。” 顾言风并不看他,只是将从不离手的折扇扔在了端一面前。 折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端一眼角跳了跳,看向半展开的扇面,扇面上有一团指甲盖大小的墨团。 端一收回视线,俯下身去,他知道,那是端二的魂魄。 “端二交给你看管吧。”顾言风语气中没带什么情绪,“鬼濉怎么样了?” “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端一咽了咽口水,“只是他依旧不肯说,是怎么游说通端二的。” “唔。”顾言风轻轻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端一低着头退出了鬼王殿,在拐角处,他抬起眼看了眼上方的人,不知怎的,明明坐在那把鬼王椅上的人,是自己十分尊敬的鬼王,可他心底依旧打了个突突,就好似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言风,你打算怎么办。”景尧也冷静了下来,他看向上首的人,开口询问。 “鬼濉好歹也是前鬼王手底下的第一鬼将,不肯开口多正常。”顾言风手指动了动,静静躺在地上的折扇重新飞回了他的手中,折扇上端二的魂魄已经不见了,扇面又成了一片苍白。 景尧正想说什么,顾言风突然伸出了右手,接住了一片鹊羽,上面还掺杂着邺城的风与雪。 “怎么了?” “没事。”顾言风握紧了手,那片鹊羽在他掌心化作齑粉,而那来自邺城的冰与雪也在他微热的掌心消失殆尽,“我亲自去。几百年前我能将他的魂魄关进冥河监牢,现在便能撬开他的嘴。” 景尧轻叹了一口气,跟着顾言风一同消失在了鬼王殿内。 自从上回鬼老三分出大半魂丝逃出了冥河监牢后,冥河监牢的看守变得严格了许多。 尤其是看押鬼濉的监牢外,分站了四五个鬼将。 端卯更是亲自守在鬼濉的监牢外。 “鬼王大人。”见到顾言风时,他慌忙想行礼,却被顾言风摆手制止,“我进去瞧瞧他。” 长串的钥匙当啷直响,听到动静的鬼濉抬起眼皮,看向门口—— 等看清来人时,他又垂下了眼,“鬼王大人好兴致。” “不及你。”顾言风看向鬼濉的魂魄,端一并未撒谎,鬼濉的魂魄已经找不着块好地儿了,就连魂丝也被一根一根地分了开来,叫人光是看着便头皮发麻。 顾言风放出一丝鬼气,撤走了施加在鬼濉魂魄上的那些刑法。 鬼濉这才抬眼重新看向顾言风。 “聊聊?”顾言风对上了鬼濉的视线,轻声道。 第35章 您与那位林姑娘,属实是…… “不知鬼王大人想聊什么。”身上的刑罚虽然俱被撤了, 但鬼濉依旧觉得魂丝被扯得剧痛无比,此时更是半点力气提不上来,就连说话都有些气若游丝。 “聊聊你是怎么策反端二的。”顾言风居高临下看着鬼濉, “端二不是傻子, 我也不是。” “许是那小子觉着能取你而代之呢?”说上一句话, 鬼濉便要停下来喘上片刻。 顾言风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等着鬼濉缓过气来。 “鬼王大人,我们这些天生做鬼的, 同你做过人的不同。”鬼濉艰难地昂起头, 想要看清顾言风的脸色,“您啊,即便当上了鬼王,还在提那些人着想。而我们这些天生做鬼的,只会替我们的同类想。” “鬼老三失了大半魂丝后,便神神叨叨的。”顾言风蹲下身子, 折扇抬起了鬼濉的下巴。 “我听说,当年三大鬼将中,鬼二擅占卜?” 鬼濉紧紧盯着顾言风的眼睛, 似乎是想从他的眼里看出点什么。 只可惜, 那双幽深的桃花眼里不带任何感情,看自己仿若在看一片枯叶。 “那么这次,鬼二又占卜到什么了呢?”顾言风直起腰, 回身看向监牢外。 锁链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鬼濉在看到那个被锁链锁住蝴蝶骨, 双手双脚均被束缚住的男人时,微张的唇颤了两颤。 顾言风侧过身,叫鬼濉能看得更加清楚。 鬼二是被提进监牢的, 穿过他肩头的锁链上还染有新鲜的血迹。 即便鬼濉现在无比虚弱,却也能看出鬼二刚刚受了大刑,他喘了两喘,伸出的手指不住颤抖着,指向顾言风。 “你对阿二做了什么?!”声音不大,却满是愤怒,仔细再听,却又有一丝惶恐。 “做了什么?”顾言风轻笑一声,平日没什么表情的脸一时变得生动,“我先前只将你们关在这儿,你们给我惹了多大的乱子?” “如今不过是叫你们尝一点点苦头,你到来质问我了。”顾言风轻轻摇了摇头,“哪有这样的说法。” 顾言风站在监牢当中,鬼气从他身体里溢出来,而后钻进了鬼二体内。 鬼濉甚至能瞧见那鬼气在鬼二魂魄内翻涌的情形。 顾言风好整以暇地看着鬼濉,放出的鬼气愈发多了起来,鬼濉眼瞧着其中一缕攀上了鬼二的魂丝。 而后缠着那魂丝慢悠悠地向上,直到将鬼二的魂丝完全包裹住了。 鬼濉的瞳孔微微放大,他猜到了顾言风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摇头想要制止,可哪有什么制止的机会。 缠住鬼二魂丝的鬼气骤然外扩,硬生生扯下了最外层的魂丝。 被扯下来的魂丝如同一根残枝,被随意抛弃在了地上。 鬼二经受不住生剥魂丝的痛,早已疼晕了过去。 鬼濉手脚并用着爬向前,想要接住自己的弟弟,却被脚踝上的镣铐牵绊住了。 “你要杀便杀!何必这般折磨他?”鬼濉猛扯几下,失了力,歪倒在地上。“顾言风,我只道你是纸捏的性子,今日才发觉看走了眼,你那哪是白纸性子,分明是掺了毒的!” 顾言风并不在意鬼濉说什么,他回眸看了眼瘫软在地上的鬼二,朝着守在监牢外的端卯微微昂起下巴,端卯会意,提着弯刀走了进来。 泛着寒光的弯刀劈开了冥河水,站在了鬼二的膝骨上。 晕过去的鬼二,猛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喉咙间溢出了一丝痛呼。 鬼濉眼眶通红,他看向顾言风,满是杀意。 “鬼二占卜出了什么?”顾言风见鬼二醒了过来,再次放出了鬼气,万分缱绻地缠上了他正颤动着的魂丝,“还不打算说说么?” 眼瞧着顾言风打算故技重施,将鬼二的魂丝再次硬生生扯下来几柳,鬼濉垂下头,眼皮微微颤抖着,嗫嚅着嘴唇,“我说。” 鬼二的痛呼声再次响起,鬼濉抬起头,恨恨盯着顾言风,仿若要将他生啖了般,抬高了声音,“我说!” “神祇重归,魔头降世,妖鬼末路。”鬼濉费劲地仰起头,他看着顾言风,将这十二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神祇重归,魔头降世,妖鬼末路。” 顾言风收回了鬼气,不再看鬼濉。临出监牢时,轻声吩咐道,“把鬼二带回去,我有话要问他。” 鬼二被重新带回了自己的监牢,他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墙上的锁链将他拉扯着,硬生生刮下来不少血肉。 顾言风站在他面前,挥手驱散了监牢外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鬼王大人……”鬼二的声音气若游丝,他轻咳一声,费劲儿地抬起抬起眼皮,“大人又想占卜那位林姑娘如今在哪儿吗?” 顾言风看了眼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鬼二。缓缓摇了摇头,“我想你替我卜一卜,我同林涂的以后。” 鬼二指尖微颤,布满掌纹的手掌当中躺着两枚发绿的铜钱。 顾言风的视线落在那两枚铜钱上,鬼二手一轻翻,两枚铜钱缓缓穿过冥河水落在了监牢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鬼二眯了眯眼,手指掐算两番,轻笑一声,看向顾言风。 “胡海悠悠……”鬼二伸手揩去了嘴角溢出的鲜血,“神佛难扶。” “鬼王大人。”鬼二叹了一声,可那声叹息里却仿若含了嘲弄,“您与那位林姑娘,属实是哀木遇冬,孤舟逢浪,不得善终。” 顾言风垂在身侧的手狠狠紧握,鬼二说完似是仍旧不过瘾,笑了起来。 那笑声落在顾言风耳中,刺耳得很。 “鬼王大人。”鬼二眼眸下垂,看着顾言风掐住自己咽喉的那只手,他喘着粗气,词句破碎地从喉咙间溢出,“您便是杀了我,这卜出的结果也不会改变分毫。” “鬼王——”景尧闯了进来,他收回落在顾言风手上的视线,抱拳行礼,“端一回来了。” 顾言风收回了手,一时间,咳嗽声充斥了监牢。 “你刚刚想杀他?”景尧跟在顾言风身后,压低了声音,“你忘了先前不动他们只是将他们关押在冥河监牢的原因了吗?” 顾言风步子停了一瞬,但很快又提不上前。 两人从河底走了上来,站在了波涛汹涌的冥河河边。 “记得。”顾言风俯下身子,随手从冥河里捞出一抹莲,冥河莲离了水很快便蔫了,枝叶隐约有枯败的意思。 “只是想想留着也没什么必要。”顾言风手底微微使劲,冥河莲的花瓣纷纷落下,“看起来,即便有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倒是麻烦可能会有不少。” 景尧神色复杂,他的视线落在顾言风的背上,声音干哑,“言风,先前我问你为何突然半堕入魔,你只是岔开了,可我依旧想不明白。” “分明前两日你同阿涂都还在一起同吃同坐,我想不通,能有什么刺激到你了。”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顾言风松了手,残破的冥河莲落入河中,随着水流飘远了,“景尧,阿涂如今对你同对我并没有半点分别。” “她因为不在乎,所以只字不提我将她丢下的事儿。她不恨我,因为她对我已经没有半分情意了。” 顾言风明明遮掩得很好,半堕入魔的痕迹半点没显露出来,可景尧看着长身而立,衣衫随风轻飘的人,手脚冰凉。 “当年,我为了梁国将她留在津门。后来,我又因为同梁昭的那点情谊,选择不去追究梁静知做的那些。” “我骗自己,骗自己只要想办法找回林涂,过往种种就都能弥补。” “林涂回来了,我更是骗自己她对我还有情意。如今只不过是骗不下去了。”顾言风眼尾发红,他回身看向景尧,“这七百年,我靠骗自己才勉勉强强没有半堕入魔,可如今我骗不下去了,入魔便入魔吧。” 景尧沉默地看着顾言风,只是顾言风毫不在意。 他重新看向宽阔的冥河,“你先前说端一回来了,是有沈朗月的下落了吗?” “是,端一传信回来了。”景尧敛去了情绪,“沈朗月应当是去了邺城。” “邺城。”顾言风轻声念了两遍,“邺城。”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眼尾有些许晶莹,“邺城还真是个好地方,【顾言风】的故土,阿涂和沈朗月同时选择去的地方。” 顾言风几乎要隐藏不住额间半堕入魔的标记,他的理智几乎全数离体。 邺城,邺城! 他的记忆里半点同那个邺城有关的都没有,啊,不对。应当是有的,当年阿涂说过,前世的【顾言风】便是在邺城同她情深似海的。 沈朗月也曾描绘过,那个【顾言风】同自己的阿涂,在邺城那个地方是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的。 顾言风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百年前,他抓住了突然虚弱的沈朗月,折扇已经横在了沈朗月脖子上,那个同自己八分相似的男人,微微挑起桃花眼,说出的话叫他如今回忆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顾言风,你大可以杀了我,你不过是个占了我名字的替身。阿涂将我的命同她的绑在了一起,我死不知在哪里躲着的她也活不成了。” “当然,你也可以试一试,万一我只是在框你,我死了阿涂并不会死。” “只是到那时,阿涂回来找你讨要真正的顾言风时,你可要怎么办呀?” 顾言风缓缓闭上眼睛,当时他是如何说来着—— “阿涂说过,我便是顾言风,顾言风便是我。我信她。” 只是最后,顾言风没有动手杀沈朗月,只是将他囚禁在了苍山中。 第36章 今日,谁也走不得。 风雪迷眼。 林涂站在茫茫风雪中看向矗立在不远处的邺城城门。 她醒来时正是初夏, 如今到了邺城,冬日忽至。 “姑娘,同在永安时一样?我先去租个小院子。”黄路从腰间小竹篓里寻摸了半晌, 先前林涂说不带他们进邺城的事儿早已被他抛至脑后。 林涂看向黄路, “你即便同我一起进了城, 我们大抵不会呆在同一处。” 小玄猫因着黄路翻东西的东西从小竹篓里爬了出来,爬进了林涂怀里。 “阿涂,你要去哪里?” 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端午被这一声叫得回了魂, 她下意识地挡在了林涂身前, 微微展开了双臂。 黄路颇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你怎么回事儿?母鸡护崽子似的护着姑娘,怎么?知道那姓顾的不是什么好人了?” 端午缓缓收回了手,在他们的来路尽头,顾言风执伞而立。 白茫茫中唯有他那一点红,由远及近。 “阿涂, 在永安时,你怎么不告而别了?”顾言风走到林涂面前站定,修长的指节微微挽起, 握在伞柄下方。 林涂沉默着看向顾言风, 眼睫上有雪花飘落,凝出了层薄冰。 “你来找沈朗月?”顾言风想要扯起一抹笑,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你知道沈朗月会来邺城?” 林涂沉默着点了点头, 顾言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风声呼号着, 灌进他的耳朵里,搅得他的脑子乱成糨糊。 顾言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许是——阿涂, 我可以相信你吗? 又或许是——阿涂,我是不是真的只是占了【顾言风】这个名字的傀儡。 “阿涂——”风雪几乎要吞没顾言风的声音,“可以——” 顾言风的眼前均是白色,薄薄的一柄伞早就在他站定到林涂身前时,全数遮在了林涂上方,说话的功夫,顾言风的肩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雪。 在红衣上,分外刺眼。 “可以——”顾言风的嗓子干得要命,他无措地舔了舔嘴唇,“不去邺城吗?” 林涂看着顾言风,眨了眨眼,一下又一下,然后轻轻退后半步,摇了摇头。 “顾言风,我曾经应当是极其爱你的。” 顾言风有些茫然,他伸出的手就那样落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得。 林涂垂下眼,视线落在纷落的雪花上。 站在一旁的黄路同端午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往远处挪了挪。 而面对面站着的两人并未察觉到他们俩的动作。 “当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你先前的记忆落在了沈朗月身上。你不信我,我不怪你。”林涂指尖微微蜷起,一股子冰凉从她掌心弥漫开来。 “你将我丢在津门送来休书时,我怨过你。我耗尽心思救回了你,却只在顾府中见到了梁静知时,也恨过你。” 顾言风停在半当中的手骤然紧握,如有重锤猛击在他心头。 林涂抬眸重新看向他,却是说了句叫他不明白的话。 “这白雪皑皑的,倒是同这几百年来我待的地方极其相似。”林涂平静地看向顾言风,“我不恨你也不怨你了,日后,鬼王大人当好您的鬼王。不必再在我身上费心了。” 顾言风伸手想要拉住林涂,却只摸到了衣裳衣角。 有些冰冷的绸缎从他指缝间划走,顾言风看向自个儿空无一物的手掌。 伞从他手上滑落,倒嵌进雪里。 “我不想再回到那片白茫茫里去了。”林涂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邺城城门。 黄路看了眼站在原地仿佛石化了的顾言风,提好小竹篓,跟上了林涂。 端午站在原地,没有立即跟上去,也没有跑到顾言风身边。 反倒是顾言风抬起眼,看向渐行渐远的林涂,语气中的森然叫端午无端打了个冷颤。 “照顾好她。” 邺城城楼上,一个男人斜斜地靠在城墙上站着,像是骨头被抽走了一般,慵懒不已。 “我还以为阿涂不来了。”男人淡淡地开口,居高临下看向林涂。 黄路同端午认出了沈朗月,纷纷警惕地拦在了林涂面前,林涂抬起头对上了沈朗月令人有些厌恶的目光,不躲不闪。 城门推开时发出了沉闷的吱呀声响。 风雪顺着门缝涌进了城内,明明是白日里,邺城里却安静非凡。 街上空无一人,沈朗月不知何时从城楼上跳了下来,落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中央。 他嘴角带着笑,看向了林涂,“阿涂这是什么表情,当年你最喜欢在这条街上闲逛不是吗?” “邺城里的人呢?” “唔,他们都好好地在家里呢。”沈朗月走近林涂,“阿涂心善,我自是不会做让你生气的事儿。” 林涂看向沈朗月,怀里的小玄猫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背上的毛炸了起来,喉咙间发出了低低地警告声。 沈朗月伸手按在了小玄猫的脖子上,轻轻摩挲着。 “阿涂总是对这些弱小的东西怀抱善意。”沈朗月说话时带着笑,“不过是几千个普通人罢了,你居然就这么来了邺城。” “他们知道你是谁吗?”沈朗月玩味地看着林涂,似乎想要伸手去理她鬓角的碎发,“即便你救下了他们,说不准他们不光半点不会感激你,反倒会骂你一句怪物。” “会怕你,恐惧你,想尽办法杀了你。” 沈朗月还想说什么,眸光轻闪,双臂微展后撤躲开了势态凌厉地一抹鬼气。 “哈,我道是谁,原来是鬼王大人。” 顾言风身上四周的鬼气微微翻涌着,眉心偏上,先前被遮掩的半魔印记一点点显露了出来。 沈朗月瞧清楚了他的模样,先是一愣,而后弯腰大笑起来。 “顾言风啊顾言风,你竟是自个儿折腾地半堕入魔了。” 林涂看向顾言风,视线落在顾言风眉心当中的红印上,宽大袖摆下的手不自觉捏紧了。 顾言风并没有看林涂,折扇在他手中展开,鬼气萦绕在扇面上,令人生骇。 沈朗月右手轻甩,鬼气在他手中凝成了长枪。 顾言风双眸微凝,身形如风,猛然上前。 沈朗月不躲不避,提起长枪迎了上去。 折扇顺着枪柄而下,竟是硬生生将沈朗月手中凝出的长枪兜头劈成两半! 沈朗月侧身想避开,却是来不及了,折扇猛然砸向他的胸口。 “顾言风,你忘了吗?”沈朗月看向离自己极近带有浓烈杀意的顾言风,却是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我告诉过你,我的伤会尽数落在阿涂身上。” 顾言风瞳孔骤缩,下意识收回手上的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折扇如同利刃划破了沈朗月的肩膀。 而那些翻涌着的鬼气则是争相钻进了伤口当中。顾言风有些慌乱,强行将鬼气撤回后,慌忙回头去找林涂。 林涂站在一旁,白色的鹤氅上溢出鲜血来。 “阿涂!”顾言风落回林涂身边,想要去看她的伤口,双手却颤抖地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鹤氅边。 林涂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他的动作,“我没事。” 沈朗月可不会好心的给他们俩好好说话的机会,站直了身子,鬼气从他体内尽数散出,而那些紧闭着门窗的房屋里,随着他的动作,竟是淅淅索索地传来了声响。 林涂脸色微变,腰间兔儿灯骤然变大,蓝色的光冲天而起。 “黄路,救人!”林涂肩头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沈朗月带着笑一点点走近她。 “阿涂,你怎么总是这么不乖?”沈朗月双臂大展,四周的淅索声变得大了起来。 嘭—— 嘭—— 嘭—— 竟是有人开始砸起门来。 黄路听了林涂的话,寻了最近的一间屋子,屋内的人正不停砸着门,他有些慌乱。“姑娘,开门吗?” “开门——”林涂的声音带上了一抹颤意,藏在宽厚鹤氅下的身子正微微颤抖着。 顾言风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下一秒,顾言风眉心的红色印记颜色更深了些,无数鬼气染有血气,尽数而出,将沈朗月放出的那些鬼气一点点吞噬。 林涂见状,将兔儿灯抛掷半空中,淡蓝色的光从兔儿灯的琉璃身上发出。 四周那诡异的声响渐渐消散了,转而是人们惊恐地哭喊声。 林涂看向沈朗月,明白了过来,他打从一开始动得便是顾言风的心思。 他故意在永安留下意味不明的讯息,以邺城百姓的性命做赌,赌她不忍邺城百姓无辜受死,赌她为了邺城百姓不会将他留下讯息的事儿告诉别人。 他还在赌,在赌顾言风定会追着林涂来到邺城。 沈朗月想在邺城杀了顾言风! “你疯了。”林涂有些不敢置信,“你不过是他魂魄留下的半缕残影,怎么敢妄图吞了他的魂?” 顾言风同沈朗月一起看向了林涂,林涂没有回身看向顾言风,“端午,带着顾言风走!” 沈朗月神色未改,“今日,谁也走不得。” 邺城地面大动,人哭鬼嚎乱作一团,而那覆了雪的地面上,竟是有数十只大鬼缓缓冒头。 第37章 既然我吞不了顾言风的魂…… 三十七章 顾言风站直了身子, 蓬勃的鬼气从他体内倾泻而出。 他回眸看向身侧的林涂,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情绪。 林涂飞身而上,握住了兔儿灯。 “顾言风。”林涂肩上的伤口渐渐止了血, “你不能死在这儿。” 沈朗月怡然走向林涂同顾言风, 双手微抬, 便有一只大鬼朝着他们直直扑过去。 林涂堪堪避过了大鬼的攻击,回身看向顾言风,她那双杏眼里, 盛有顾言风的身影。 “你不能在这儿出事, 沈朗月想做的若是得逞了,那这世间便彻底成了烈狱。” “不……”顾言风明白过来林涂想要做什么,他摇了摇头,身侧的鬼气几乎要将他吞没。只是林涂不再看他,而是看向黄路。 黄路脸色惨白,即便怕得不行, 却也记得林涂先前的吩咐,张开双臂挡在了那些哭嚎害怕的百姓面前。 “阿黄,保护好他们。”林涂收回视线, 她手中的兔儿灯迸发出了巨大的光芒, 光芒所至之处,骇人的大鬼动作变得缓慢。 沈朗月抬头看向林涂,眼里满是不解, “你会死的。”他语气当中尽是疑惑。 顾言风听见他的话骤然回神,想要催动鬼气飞到林涂身边。 只是在那极盛的白光下, 顾言风丝毫动不得,“不,阿涂。不要——” 他的声音最终也被那白光吞没, 再抬眼时,邺城城门缓缓落下。 城门外,尚未回过神的平民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是……是妖怪!”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句,那些簇拥在一起,躲在黄路身后的人,猛然退后,离黄路能有几尺远。 “我们是来救你的。”黄路忧心林涂的状况,又担心面前这些百姓因为害怕四散开来遭遇不测,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邺城外,缓缓落下白光。 顾言风飞身上前,却被狠狠弹开。 林涂设下了结界,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他身后的鬼气飞舞着,想要穿过结界,进到里面去。 只是那结界纹丝不动,反倒有剧烈地疼痛顺着鬼气落在了顾言风自己身上,一时间,他的五脏六腑仿若被什么啃噬着一般,疼得人直直皱眉。 顾言风嘴角有血丝溢出。 “阿涂——”顾言风伸手按在了结界上。那结界显然是很排斥他身上的鬼气。 不过片刻,顾言风按在结界上的掌心便传来灼烧般的痛感。 “阿涂。”只是顾言风恍若不觉,依旧喃喃唤着林涂的名字。似是失了神智。 堪堪逃过一劫的百姓见到这一幕,心头恐惧更甚。一时间,他们身上竟是隐约泛起了黑气。 黄路缓缓后退,紧握的手不住颤着。端午看见了这样的变化,心头猛跳,拽住了黄路的手腕。“姓沈的…姓沈的在他们身上动了手脚。” 黄路吞了吞口水,回握着端午,“你…你守着他们,不要让他们离开。” 说完,黄路轻轻捏了捏端午的手,冲她轻轻一点头,转身冲向顾言风。 “姓顾的。”黄路三两下落在了顾言风身旁,他张了张嘴,视线却落在了男人半抬起的手上。 顾言风本该完整的手臂,竟是成了白骨。 “你疯了?!”黄路按住了顾言风的肩膀,却在下一秒被那些游窜着的鬼气猛然抽中,不得不松开手。 “姓顾的!”黄路按住了被抽得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的手背,“你若是想要伤春悲秋,那不若你在这儿自戕了吧!姑娘送你出来,是让你在这儿寻死觅活的么?她要你护好这些无辜百姓!” 顾言风失了神采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那成了白骨的指头轻轻动了动。 黄路回身看向端午处的情形,继续道,“倒是好笑,从前你不是向来将这些凡夫俗子放在姑娘面前吗?怎么如今倒反过来了?七百年前你叫姑娘伤了心,如今又要再让她失望吗?” “那些人不会有事的。”顾言风哑着嗓子开口,他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回头看向暗沉的天。 “景尧带着人应当快到了。”顾言风重新垂下视线,只是身边的鬼气扩散开来,笼罩在那些止不住颤抖的人身上。 而那些普通人身上萦绕着的黑气竟是纷纷被顾言风吸收走了。黑气消失后,那些哭喊啜泣的人昏了过去,四周安静了下来。端午检查了那些人的情况,小步跑了过来。 “没事,只是昏了过去。”她微微喘着气,将那群人的情况告知了黄路,黄路松了口气,回头看向依旧半跪在地上的顾言风。 黄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顾言风自个扶着那透明结界站直了身子,只是站起身时微微晃了晃,恍若撑不住要栽倒了一般。 “鬼王大人——”端午想去扶他,却被顾言风摆手拒绝了。 “景尧同端一领着鬼将应当快到了。”天同地在视野尽头连在了一处,仿佛本身就是一体。“端午,你将那些普通人安置好。” 说话间,景尧在不远处凝出实体。他身后是乌泱泱的鬼将。 “言风。”景尧作出手势,示意那些鬼将原地等着,自个儿则是飞起落在了顾言风身边,“怎么会这样?” “沈朗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许多大鬼,阿涂想法子在邺城外落在了结界。” 景尧听到顾言风的话,视线落在了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邺城城楼上,“那你呢——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我?”顾言风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同端一在领着人去东南西北四境仔细查看,看看那些大鬼究竟姓甚名谁。” 景尧偏头看了眼脸色有些惨白的黄路,压着嗓子开口,“沈朗月如今在城里,我们人都到了应当直接闯进去,将他擒住。” “不行。”顾言风并未思索便拒绝了景尧的提议,“结界是阿涂下的,硬闯可能会伤到她。” “可是……”景尧还想说些什么,只是顾言风那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挑眉看过来时,让他不由咽回了想说的话。 “我知道了。”景尧点了点头,继续道,“那你呢?” “我会守在邺城外。”顾言风成了白骨的手上萦绕着鬼气,他看向不远处躺着的人群,“我要替阿涂护好这些人。” “若是……”顾言风顿了顿,“若是结界失了效,沈朗月出来了,我便会亲手杀了他。不让他走出邺城半步。” 邺城内。 随着白光消散,林涂缓缓落回了地上,一张脸白得令人心惊。 仿佛轻碰一下便会立即消失。 失了那白光的阻拦,那些动作滞缓的大鬼重新活络起来,他们嚎叫着想要冲上前,却被沈朗月一个响指制止了。 沈朗月走到林涂身边,蹲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一时间没有说话。 而被他紧盯着的林涂不躲不避,反倒是抬起头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我不明白。”沈朗月轻声道,“顾言风有什么好,你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我不是为了他——”林涂低咳一声,视线下落。身侧兔儿灯的琉璃灯身,出现了一条浅浅的裂缝。 “哈。”沈朗月伸出一根指头,挑起了林涂的下巴。“你没瞧见么?顾言风他半堕入魔了,想必离彻底入魔也没两日了。” “变成魔头的顾言风,哈。”沈朗月按在林涂下巴上的指头微微发力,按出了一块浅浅的痕迹。“你居然信一个随时入魔的人会守护这些没用的废物。” “你指望他,不若指望我。”沈朗月凑近了林涂,“也许,吞下顾言风魂魄的我,还有着那么半点仁慈呢?” 林涂看着沈朗月,她缓缓眨了眨眼睛。 雪花在她身侧积成了一小堆,而她按在地上的手已经冷得发麻,失去了知觉。 “你不过是只残影成了精,连魂魄都没有的妖鬼。” 沈朗月松开手,仰身笑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了笑,看向了林涂,眼角坠有晶莹的水光。 “没错,我是个没有自己魂魄的妖鬼。”他淡淡笑着,林涂藏在袖摆下的手缓缓握紧,心头升起不好的念头。 “但是无妨,阿涂,我有你不是吗?”沈朗月抬手做了个手势,围在他身后的大鬼消失在了长街之上。 随后,邺城四周纷纷传来哭嚎声。 林涂抬头看向沈朗月,握着兔儿灯的手微微颤抖着,只是沈朗月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伸手缓缓按住了她的手。 沈朗月的手是热的,按在林涂手上却叫她平白打了个冷颤。 “你刚刚送出城的那些人,就当是我赠与你的礼物。”沈朗月温声道,“阿涂,剩下的这些人,就当我们婚礼那日的宴菜如何?” 沈朗月并不需要林涂的回答,他微微蜷起手指,用指节细细描摹着林涂脸的形状。 “既然我吞不了顾言风的魂魄,那便品尝品尝你的血肉吧。” 沈朗月凑近了林涂,几乎是将脑袋整个搁在了林涂的肩头,“毕竟——” 沈朗月轻笑着,“毕竟,没有你的那几缕血肉,我也不会活过来,拥有自己的意识不是。” 第38章 鬼王大人万妖之上,众鬼…… 林涂垂下了眼眸, 不再看沈朗月。 她明白过来,沈朗月打从一开始便有了两手打算。 能直接杀了顾言风,生吞了他的魂魄自然是最好的。 若是不能, 那只有借助自己的血肉, 一点点完善沈朗月体内的那点魂魄残影。 硬生生造出一个新的魂魄。 沈朗月笑盈盈地看着林涂, 他轻轻拍手,两个穿着粗布的妇人目光呆滞地走了过来。 一左一右地架起了林涂。 “阿涂。”沈朗月伸手卷起林涂脸侧的一卷长发,放在鼻翼前, 细细嗅闻着, “你且好好休养,安心等着我们的大婚。” 那两个妇人,半搀扶半胁迫地带着使不上力气的林涂去了沈朗月为她准备好的住宅。 ——曾经的顾府。 林涂停在大门口,抬眼看向了曾经万分熟悉的地方。 沈朗月停在她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想看看林涂的反应。只是出乎他的意料, 林涂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抬腿跨进了顾府。 “阿涂,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吗?”沈朗月手背在身后, 屏退了那两个妇人。 改换成他自己陪着林涂往里走, “你瞧,同当年一模一样。你不欢喜?” “沈朗月,你只是有着顾言风先前的记忆。”林涂淡漠地看向沈朗月, “但你不是他,从前、现在、以后你都不可能是他。” “充其量——”林涂收回视线, 循着曾经的记忆,自顾自往里走,“充其量算是一个器皿, 盛有顾言风记忆的器皿。” 沈朗月停了步子,看着林涂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器皿?” 林涂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的身影在沈朗月眼底越来越小,“那我是该好好让顾言风瞧瞧,他心心念念的阿涂,是怎么和我这个器皿大婚的。” 林涂穿过了熟悉却又陌生的小花园,走进了曾经住了很久的院子。 房间里的陈设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逐渐合一,房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林涂身形一歪,栽倒在地上。 灵气顺着她的魂魄找寻到了岌岌可危破败不堪的魂丝。 兔儿灯的灯芯用来救顾言风后,林涂再催动兔儿灯靠得是她自个儿的魂丝。 原本,完整的魂丝是可以轻轻松松催动兔儿灯的。 即便是当年分出一丝给了顾言风,剩下的大半,即便费力些,也不会在催动兔儿灯后伤到林涂。 可现在。 林涂指尖轻轻抚过兔儿灯琉璃灯身上的裂痕,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如同一片鸦羽。 可现在,她本该留有大半的魂丝却残破成这般模样,每动用一次兔儿灯都是在将林涂的生命狠狠砍去一截。 同样令林涂感到疑惑的,还有沈朗月。 冥河莲本该是一日生,一日灭的生命。 却因为顾言风的魂魄残影同林涂的血肉,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成了如今的沈朗月。 沈朗月的性命应当是受林涂同顾言风影响的,就好似七百年前,林涂伤了自己,沈朗月同样变得虚弱,陷入昏睡。 可如今的情形却是调转了,本该落在沈朗月身上的伤口,却是一一出现在了林涂身上。 林涂偏头看向一旁精致的茶盏,扶着桌脚站起了身。 嘭—— 瓷器破碎的声音穿过屋子,传了出去。 立在院子里的沈朗月微微挑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 屋内,林涂从地上捡起一片锋利的瓷片,对准自己的手臂狠狠划了下去。 鲜血涌了出来。 而屋外,沈朗月看着自己小臂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划痕,嘴角微微上扯,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张开,鬼气在他手中凝成一把匕首。 匕首的刀刃落在那道浅痕上方,而后狠狠刺了下去。 只是,沈朗月小臂上出现的伤口很快便消失了。 反倒是屋内的林涂,在原先的伤口上方,又出现了一道血口子。 林涂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瓷片。 看来沈朗月是知道了自己在试验什么,不啻于帮她一把。 手臂上方,那道鲜血淋漓的口子,便是沈朗月的答案。 ——林涂,你瞧,我身上的伤口都会落在你身上。别再想着像当年一样靠伤害自己来制约我了,不可能了。 顾言风将那群被林涂送出来的邺城人安置在了不远处的漳州城外。 景尧也用带着的孟婆汤改了那群人的记忆。 现在他们即便醒来,也只知道自己是个逃难的灾民,邺城遭了雪灾,不能再回去了。 处理完这些后,顾言风坐在邺城外小山坡上的一株雪松顶端。 从那棵雪松上,他能瞧见那在结界下显得模糊的邺城。 先前在城里,他听到了林涂说,沈朗月不过是自己魂魄的残影。 如今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安排完了,顾言风坐在雪松之上,想起了听到的那些话。 本该松口气的,可顾言风却感觉到自己的咽喉仿若被什么狠狠掐住了。 他将林涂留在津门时,抱有的无非是沈朗月才是阿涂想找的人,林涂在他那处,总不会如同跟自己回永安后有生命之忧那样。可以好好活着。 可,倘若沈朗月只不过是偷走了自己记忆的残影,又能对林涂好到哪里去呢。 先前,他也有过疑心,当年将死去的自己变回鬼身的,会不会是阿涂。只不过林涂不愿提起这事儿,顾言风便也没有再提及。 但,也只有顾言风清楚。 他是因为林涂的回避所以不再提及,还是因为自己的怯懦不敢提及。 怎么敢问? 若是救自己的是林涂,那么这么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可现在真相被剖开,字字句句拆解开放在了他的面前。 顾言风双目通红,他不敢去想,当年只见到梁静知的林涂想了些什么,又同梁静知发生了些什么。 想必,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顾言风有些恍惚,他记起了林涂刚刚出现时,对梁静知做的事儿。 剥皮剔骨。 他的阿涂,向来善良,从不会对无辜之人动手。 他那般善良的阿涂,对上梁静知时,却将她剥皮剔骨。 当年,那梁静知到底是对阿涂做了什么,才让向来都淡淡的阿涂,将这份恨,这份怨记到了今日。 而自己呢?而自己呢! 顾言风几乎要坐不住,快要从雪松上栽下去。周身的鬼气如同疯了一般在山头肆虐着。 自己做了什么? 将害了阿涂的人当做上宾。 将害了阿涂的人救了回来,以礼相待了三百余年。 血腥气在顾言风口腔中弥漫开来,他成了白骨的小臂已经长出了新肉,而现在,浓郁的鬼气正缠绕着他修长的指头。 一圈一圈,仿佛缠绕在他心头。 将他那颗心结结实实捆了个遍。 仿若是在滚烫的铁液兜头浇在了他那颗心上后,又立马将他的那颗心丢进了冰雪肆虐的冻土里。 顾言风几乎被鬼气包裹住了,半山腰的端午同黄路,半点儿瞧不见他的影子。 “这姓顾的是怎么回事?”黄路抬头时便瞧见山头鬼气弥漫,如同烈狱。忍不住开口询问端午。 他已经缓过来不少,在半山腰循了个山洞暂且安顿下来。决心即便自个儿没法子闯进去,也要在邺城外守着姑娘。 听到黄路的话,手中抱着柴火的端午顿了顿,她也看向山顶。 那通天的鬼气当中,隐隐有红光。 端午收回目光,蹲下身自顾自地点起火堆,“鬼王大人自有思量。” 黄路搓了搓胳膊,“我可不是担心他啊,只是敲他不对劲的很。” 端午没再说话,可心里却打起突突。顾言风如今,分明是有入魔的先兆。 她不曾真正见过魔,只是听人说过。 堕魔的痛苦,仿若是将原先的妖也好,鬼也罢通通掰烂了揉碎了,然后重新拼起来。 听说,堕魔时身上所承受的痛,如同世间大山同时砸向骨骇。那痛苦,能逼疯原先的魂魄,活下来的只剩只知杀戮的躯壳。 微弱的火苗在端午面前燃起,带来了一丝暖意。 端午被冻上的睫毛也软了下来,一滴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也许是融化后的雪水。 鬼王大人是不会堕魔的。端午心想。 都说堕魔之人必是遭遇了大难后,心绪起伏剧烈的人。鬼王大人万妖之上,众鬼臣服,又怎会痛苦到想要入魔呢。 雪依旧很大。 顾言风的肩上已经积了一层。 他身上沁出的汗结成了薄冰。身为鬼身的他本不该知道什么是冷,却感觉到了心脏被冻得抽疼。 顾言风轻轻转动了眼眸,落在了邺城上方。 夜色渐浓,有炊烟从邺城当中升起,恍惚间,他瞧见了那个同他极像的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城门,远远地朝自己忘了过来。 风乍起,顾言风消失在了雪松上。 他虚浮在半空中,落在了沈朗月面前。两人隔着一层浅浅的结界对视着。 “鬼王大人。”沈朗月勾了勾唇角,轻轻拍了拍手。 随着他的动作,四五个目光呆滞,动作迟缓,手中抱着红绸灯笼的人走了过来。 顾言风看向那几个人,沈朗月的声音轻轻响起。 “鬼王大人,我同阿涂就要完婚了。思来想去,沈某该多谢大人当年的那一纸休书。” 第39章 若不是为了救你,阿涂又…… 那沈朗月颇为玩味地看着顾言风。 眉眼间竟是得色。 “瞧瞧, 鬼王大人怎的这幅神色?”沈朗月站直了身子,往前探出头去。 “就算我只是一缕残魂又怎么样呢?”月朗星稀,月光在城楼上洒下一片银色。 顾言风半浮在空中, 眼尾通红, 眉心水滴状的红痕有流光闪过。 “当年, 你守不住梁国,如今,你也守不住这天下。”沈朗月那张与顾言风极其相像的脸上满是得色。 “顾言风, 如今你还有什么法子呢?” “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处伤都会落在阿涂身上, 即便现在阿涂下了结界,我出不去着邺城,但待我同她礼成,我用她的血肉铸成我的魂丝,那这脆弱的结界又怎么拦得住我?” “你怎么敢?!”顾言风身边盘旋的鬼气变得更浓了,他半张脸几乎全部隐没在鬼气当中, 声音嘶哑。 “你怎么敢?!” 沈朗月挑了挑眉,似有疑惑。“鬼王大人,这不都是因你而起吗?” “若不是为了救你, 阿涂又怎么会硬闯冥河, 生剥魂丝。而我,又怎么会因此而生呢?” 沈朗月字字若箭,刺进了顾言风心头。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顾言风渐渐化作黑雾,离开前, 那双桃花眼紧盯着沈朗月。 而沈朗月大大方方地回望,等顾言风彻底消散,方才双手背到身后, 一步一步,缓缓走下了城楼。 他对邺城的一切都很熟悉。 因为他曾跟着那段记忆,走过邺城的每一寸土地,在这里从黄毛小儿长成身披铠甲的少年将军。 记忆清晰地如同昨日。 沈朗月睁眼那日,是在邺城外的破庙里。 那是个冬日,大雪肆虐,他赤条条地站在那间半塌的破庙中央,垂着眼看向那脸上破损的泥雕菩萨。 他脑海里有顾言风的那段记忆也有自己还是一株冥河莲时,在冥河上下沉浮时的记忆。 两股记忆在他脑海中缠绕,争斗。 最后,那个赤条条的少年杀死了同在破庙里避寒的一个乞丐。 穿上了那乞丐泛着酸臭的衣服。 沈朗月明白,自己不是顾言风,不是那个如风的少年将军。他不过是借顾言风魂魄残影苟延存货的一个妖物。 可那又如何呢。 沈朗月从城楼上走了下来,视线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毫无顾忌地乱逛着。 如今,那顾言风对上自己不是依旧没有半点法子吗? 七百年前败在自己手中的人,七百年后注定赢不了。 沈朗月心情极好,轻声吹起了口哨。 口哨声清脆婉转,十来只觅食归来十分靥足的大鬼乖觉地跟在他身后。 街尾,一着黑衣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 沈朗月见到他,倒是难得收敛了半点。 “先生出关了?” 黑衣男人脸上戴着面具,他点了点头,一道略怪异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如今这番,有点胡闹了。” “先生说的是。”沈朗月依旧眉眼弯弯,他轻快地走到黑衣男人身边,“但先生出关了,那便是万无一失了。” 黑衣男人又说了两句什么,只是仔细瞧,他的双唇并未动过。 竟是在用腹部发声。 沈朗月听了黑衣男人的话,对着身后的数十只大鬼随意挥了挥手。 那些半浮在空中,身上带有浓重血腥气的大鬼悉数隐没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顾府内,两个目光呆滞的中年妇人守在房门外。 林涂端坐在桌旁,小桌上是方才送来的食物,只是她一直没有动筷子。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那没甚表情的妇人垂了垂眼,看着桌子上一动未动的菜肴。 “姑娘,不吃点夜间会饿。”不知怎的,一板一眼的词句里竟是染上了两丝颤意。 林涂抬起头看着她,那妇人直勾勾地回望过来。 一双嘴唇微微泛紫,上下微微颤抖着。 “姑娘,吃点吧。”那妇人重申道。 林涂的手放在兔儿灯上,白光微微闪过。 面前的妇人双手捂住胸口,大口喘气起来。 “救……救救我们。”豆大的泪从她眼眶当中夺路而出,林涂伸手扶起了半瘫软下去的妇人。 “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坐在板凳上,神色慌张,一双眼不住撇着虚掩着的门,像是有什么会随时闯进来一般。 “莫怕,你把事情全数讲给我听听。” “邺城……邺城里有妖怪!”妇人面色苍白,鬓角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着。 说出这句话后,那中年妇人像是被抽尽了气力,半伏在桌案上,小声啜泣起来。 林涂并不着急,她起身将虚掩着的房门关好。门外的另一个妇人听见动静,动也没动。依旧直愣愣地瞧着外面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那中年妇人冷静下来,缓了口气道。“约莫是半个月前,邺城里出现了许多只剩一张皮的尸体。” 起先是一具,后来两具,四具,七八具。 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邺城本地人,也有找不到户籍的外来人。 一时间,邺城人人自危。 一个自称云游道士的男人便是在这时来了邺城。 说来那男人似乎的确有点本事,来邺城不过三日,那些日日出现的人皮尸体都消失了。 那男人还抓住了几只秃尾巴狐狸,说是先前种种,均是这山里狐狸精作祟。 只可惜,邺城百姓尚未来得及喘口气,更大的灾祸寻上了他们。 话尚且说不囫囵的幼童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消失。 有百姓因为害怕,举家离开邺城。 却死在了城外几里地的地方,尸首也凭空出现在了城门口。 邺城成了座困牢,而先前那云游道士却是不见了,沈朗月便是在这时接管了全邺城。 “那个人,那个人是怪物。”中年妇人惊恐地小声道,“他每日都要带走好些乡邻,那些被带走的人再也没能回来过。一定,一定是被吃了!” “他还控制了我们替他办事!”妇人伸手捂住了嘴,生怕声响引来别人,“姑娘,你救救我们,我求求你……”说话间,妇人便想跪下去。 林涂拦住了她,她轻叹了一声,“我尽力。” 话毕,纤纤素手从兔儿灯上轻轻挥过,那妇人又成了起先那幅呆愣的样子。 笨拙地退出了屋子,守在了屋外。 林涂看向一旁的兔儿灯,那兔儿灯身上,又多出了一道裂纹。 她按住了骤然痛起的胸口,脸色煞白。 等疼痛消散,林涂缓缓直起身子,站起身,推开了窗。 月色皎洁,洒落在大地上。 林涂的指尖冰凉,仿若刚被冰冻过一般。 她按了按那发麻的指尖,难得叹了口气,似是有些遗憾地抬头看向圆月。 “这般风景,以前竟是从未好好看过。” 有风掠过。 沈朗月出现在了院墙上,他身形灵活,落在了窗外,林涂面前。 “阿涂在等我?”沈朗月扬起笑,自顾自道,“从前我也是这番月下与你相会的,阿涂同我真是心有灵犀。” 林涂的脸色冷了下来,她扬起白皙的脸,看向沈朗月。 “你明知自己不是顾言风,那些记忆不是你的记忆。”林涂伸手按在了窗沿上,“为何还要这样?” “为何?”沈朗月凑得近了些,鼻尖前尽是林涂身上那股淡淡的槐花香。 “阿涂,明明我也是因你才有了生命,为何你从未想过来我身边呢?” “我睁眼时便在思索了。”沈朗月伸手想要抚摸林涂的脸,被林涂侧身避开,他也不恼,按着窗沿钻进了屋内。 “凭什么你永远只看得到没有记忆的顾言风,却对记得所有的我视而不见?”沈朗月看向林涂,慢慢走上前。 “我在邺城时,见到了你。” “你穿着白衣,从我面前走过,身后还跟着那只烦人的黄鼠狼。” “一个眼神,你一个眼神都未曾给我。” 林涂避无可避,背抵在了墙上。 沈朗月不再往前,一双桃花眼,状似深情。 “我救那些受伤的猎户,我替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送食喂水。”沈朗月眸色深沉,似是想起了什么。“我替邺城百姓抵挡外敌,结果呢?” “他们说我是怪物。”沈朗月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只因为我碰到的花草会枯萎。” “他们便说我是怪物。”沈朗月仰起头,大笑起来,“他们倒也未曾说错,我的确是个怪物。” “可是阿涂,你不能。” 林涂看着沈朗月,恍惚想起了记忆深处那段模糊的影子。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你……” “想起来了?”沈朗月直起腰,满是深情地看着林涂,“即便我知道脑子里的那段记忆不是我的,却早已把自己当做了那位少年将军。” “只可惜,我没等来我的阿涂,只等到了奉阿涂之名前来驱妖的黄鼠狼。” “我也曾想当个正常人……” “是吗?”林涂开口打断了沈朗月。她记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黄路会去找你,是因为有被你害死的怨魂找上了我。” “沈朗月,若是你一开始只是想当个普通人,双手又怎么会沾血?” 第40章 他的阿涂啊。 “啊, 我竟是一时忘了。”沈朗月退后两步。 “我们阿涂本领通天,这些乱编的胡话应当是骗不了你的。”他眼底似有遗憾,微微外头看着林涂。 “可是阿涂, 在我知道你根本不知世上还有一个我前。”沈朗月顿了顿, 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林涂的耳坠。 “我只杀过一人。” 林涂靠在墙上, 直到房里属于沈朗月的温度散尽了,才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冥河上,同顾言风以前来时没什么不同。 风在河面上吹起褶皱, 无根的冥河莲随风摇曳, 远处,一艘棚船晃荡着划过来。 船首,批有蓑衣的老人微微佝偻着背,撑着竹篙,稳稳站在船头。 “老先生。”顾言风扬声喊道,那棚船靠了岸, 老人放下竹篙,对着顾言风微微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老人抬头看着顾言风,一双眼微微眯起, “鬼王大人找老夫有什么事儿吗?” “老先生。”顾言风飞身上了棚船, 端立在船头,“晚辈想请教一个问题。” “若是想将这冥河中的魂魄凝出人身该怎么做呢?” “鬼王大人,这可是逆天而行。”老人撑着竹篙缓缓驶离了岸边。 鲜红色的冥河莲在棚船四周摇晃着。 “这冥河当中的魂魄, 都是不能再入轮回的,您先前也从这河里捞出过两个吧?” “是。”顾言风神色暗了暗, 他捞出过两个人的魂魄,景尧还有……梁静知。 “当年您捞景尧大人魂魄时,老夫便告诉过您, 这儿的魂魄啊,能凝出鬼身恢复神智便要耗不少心力了。”老人俯身动作迅捷,将两侧盛开的冥河莲兜进了身边的麻布袋里。 “凝成人身更是想都不要想,即便是您也做不到的。”老人摇了摇头,空出一只手捻了捻银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能找到魂魄极为纯粹之人,用她的魂丝捏出新的人身,在将这冥河当中的魂魄安置进去……” 老人还说了什么,顾言风俱听不到了。他站在船头,定定地看着冥河莲摇曳,看着冥河当中沉睡的魂魄在冥河水的冲刷下轻轻晃荡。 “鬼王大人?”老人轻声换他,“鬼王大人。” 顾言风骤然回神,垂了眸,“先生请讲。” “大人突然问这个,倒叫老夫想起了一件事儿。”老人见顾言风头来探寻的目光,停了船,任由水波带着棚船前行。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老人叹了一声,“只不过老夫从来只有捞莲一件事儿,是以那件事让老夫记忆深刻。” “那是个魂魄极为纯粹的姑娘。”老人微微眯眼,似乎是在回忆,他咂了咂嘴,“我从未见过那般纯净的魂魄。那姑娘,不知从哪儿听到的,竟是找到了冥河来。” “她啊,要将冥河里沉睡的一具魂魄救回去。” “我还劝她呢,我说这冥河水□□凡胎可承受不住。只是那姑娘哪里听得进去,愣是豁出去一双胳膊,将那具魂魄捞了出去。” “我还记得,那日那一小片河水都被染得鲜红,那日捞出的冥河莲尽活了三四日才枯萎哩。” “也不知后来那姑娘救活那魂魄没有,生剥魂丝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稍有不慎,那便是自己也搭在里头了,且那魂丝若是碎了,那便再无活着的可能了,魂魄会随着魂丝一道消失在苍茫当中。” “鬼王大人?”老人见顾言风长久没动作,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顾言风苦笑一声,“麻烦老先生了。” 见顾言风想走,那老人迟疑片刻还是喊住了他,“鬼王大人,老夫还有一事。” “老夫不才,唯一会的便是透过身体直接看到人的魂魄,鬼王大人可是受过什么伤?” “为何这样问?” “老夫瞧着,鬼王大人您的魂魄似是有一片残缺,魂丝似乎也有两种颜色。” “是吗?”顾言风不知是什么心情,“多谢老先生了。” 顾言风回到邺城外时,已经是深夜了。 端午同黄路一起凑在火堆前,见他回来时,黄路只是抬了抬眼皮。 “阿涂她……”顾言风在火堆前站定,他看着黄路,“你是七百年前跟在阿涂身后的吗?” “是啊。”黄路拨了拨柴火,火苗窜得高了起来,几乎要烧到黄路的眉毛。 “她那时,是不是状况很不好?” “很不好?”黄路放下了手中的木棍,站起了身。 端午有些茫然地看着两人,想开口却被顾言风摇头制止了,“端午,我同黄路出去说些事儿,你在这儿待着。” 黄路冷笑了一声,双手抱臂,跟着顾言风走出了山洞。 “阿涂那时怎么了?” “怎么了?”黄路反问道,“顾言风,你知道生剥魂丝是如何吗?” 顾言风双手垂在身侧,他直直看向黄路,没有做声。 黄路偏过头不再看他,继续道。 “姑娘救下我时,虚弱地只剩两口气了。我同她一道躲在这山里养伤,只是等到我伤好齐了,姑娘依旧是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好在我父母尚在时,同妖医有那么点交情。我想法子找到了妖医,求他替姑娘医治。” “也是到那时我才知道,姑娘的伤根本不在身上,而是伤在魂丝。” “妖医没法子治魂丝上的伤,只能开些温补的药,不过好在姑娘自己慢慢好了起来,虽然花了许多年,虽然姑娘的魂丝依旧缺了一缕,但她确确实实慢慢好了起来。” “等姑娘行走自如,面上瞧不出病弱时,她同我说她要去永安嫁人了。” 顾言风攥紧了手,用尽了浑身气力才避免体内翻涌着的鬼气窜出。 夜幕里,黄路的眸子亮如星辰,只是在看向顾言风时,那眸子里俱是冷意。 “在姑娘离开邺城前,她告诉了我许多她同顾言风的事儿。” “那时我才知道,姑娘魂丝受伤是为了救你,如今她好了些,便想着立马去找你。” “我本欲与她同去,姑娘却让我留在邺城好好修炼。”黄路缓缓眨了眨眼,那时的林涂不似现在这般沉默寡言。 他至今还记得,那时林涂一双杏眼满是喜意,说话时,尾音都微微上翘着,“阿黄,你且安心在这儿等着,等我找到顾言风再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山川大江,游遍四海。” “我等了好些年,没等到姑娘领着你回来,却等到了姑娘救命的消息。” “我紧赶慢赶,还是慢了。姑娘魂丝受了重创。”黄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些怨愤地看着顾言风。 “我带着姑娘小心躲藏,我忧心你若是出事,姑娘便是醒来也会伤心。所以四处打探你的消息。” “顾言风,你知我打探到了什么吗?” 顾言风抬眸看向黄路,掌心已被他儿掐得鲜血鲜血淋漓。 “顾大人以身殉国了。”黄路短促的哈了一声,面前氤氲出白气。 “那些人还说,顾大人早就同前朝公主眉来眼去,两心相许。先前的妻子也被他给休弃了。只是没想到梁国气数已尽,顾大人没能当上驸马,却成了祭国亡魂。” “我……不曾……”顾言风费尽千辛万苦才说出几个字,犬牙磕在唇内软肉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鬼王大人,这些不重要了。”黄路敛了情绪,又成了原先那幅冰冰冷冷的样子。 “后来我带着姑娘一路往南,在远春山上一待便是快七百年。”黄路揣起手,“百来年前,姑娘消失过一段日子。除了这些,再没别的了。” “百来年前……”顾言风缓缓出了一口气,他面上染了一丝疲惫,“黄路,这些年多谢你了。” “谢我?大可不必。”黄路在转身走向山洞,“你同姑娘如今没什么关系了,这句谢轮不到你来讲。” 顾言风沉默着目送黄路钻进了山洞,这才松开了紧握的手。 寒风裹着雪落在他掌心的伤口上,血水同雪水混在一起顺着他修长的指骨向下滴落。 顾言风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他微微闭眼,操纵着体内鬼气探寻着魂丝。 魂丝浮在半空中,顾言风静静瞧着。 那根本该一体的幽蓝色魂丝当中,有根不起眼的白色缝隙。 就好像原本就是属于两个人的魂丝被硬生生缝补到了一起。 顾言风的神识停在了魂丝前。 他久久凝视着那丝不该属于他的魂丝,迟迟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站立在雪中的人跪了下去,有晶莹的液体砸落到积雪当中,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顾言风弯下了总是挺直的脊背,迟迟抬不起身来。 他无声地按住按住胸口,似是有什么在心头猛蹿,叫他痛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他的阿涂。 雪花纷纷,落在了他的红衣上,融成冰水,渗透进衣裳里,冰冷刺骨。 他的阿涂啊。 那般欢欣地回到永安,想要嫁给自己的阿涂。 被他自个儿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第41章 “饿——” 邺城笼罩在漫长且寒冷的黑夜当中。 多数被困在城中的邺城百姓都蜷缩在屋子角落里, 生怕那些鬼魅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吞吃。 他们已经被困了许多天了。 这些天,时不时会有巨大的鬼影出现, 然后张开血盆大口, 一口咬掉面前人的脑袋。 很多人, 甚至未曾反应过来,便命丧于此。 起先,大家只有恐惧。 因为恐惧, 一家四五口人抱团躲在一处。 但很快, 家里的存粮尽了。 有人试着出门寻找食物,却在街角被浑身血腥味靥足着趴在墙角的大鬼一口吞了。 还活着的人,只能强忍着饥饿,在恐惧中煎熬。 林涂躺在床上,迟迟没有睡意。 窗边临时捏出的铃铛发出叮铃声响。 林涂偏头望向窗外,没有风, 那铃铛也一动不动。 然而,清脆的铃铛声却络绎不绝。 吱呀—— 半掩着的木窗被一只脏兮兮的,边缘泛着模糊的小手推了开了。 林涂没有做声, 只是从床上坐起身, 安静地看向窗边。 身上遍布黑色痕迹的小女孩费劲地从窗边爬了进来。 许是年纪太小,动作还不太利索。 上半个身子探进来时,整个人倒仰着栽了下去。 林涂恍若一道光一般, 捞住了下坠的小女孩。 小女孩脏兮兮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 被林涂单手提着也不害怕, 五根指头微微张开,歪起脑袋打量着林涂。 “饿——”小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奶猫叫声。 林涂将手中的小女孩放到了地上, 是一具新魂。她半蹲下身子,同眨巴着眼睛的小姑娘对视。 小姑娘的脸上也有大团黑色的痕迹,她眨了眨眼睛,重复着。 “饿——” “饿——” “饿——” 林涂站起身,从桌子上拿下来一块已经凉掉的糕点。 先前还安静着的小姑娘,登时暴躁起来,身子不住膨胀着,伸出的手上,指甲也开始变长,隐隐有黑气从指甲中溢出。 林涂敛眉,将糕点递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像一头野兽一样,抢过糕点蹲在了窗户下方,紧紧贴着墙壁。 狼吞虎咽地将那块糕点塞进了喉咙,是不是用那双透亮地眼睛瞥着林涂,喉间不时溢出警告的声响。 一连吞吃了几块糕点,小女孩膨胀鼓动的身体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林涂看着她,轻声询问,“疼吗?” 小女孩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身上那些黑色污迹渐渐散了,转而成了一小点一小点的血污。 而那些点状的血污慢慢扩散。 本就没有几两肉的胳膊上开始出现大片缺口,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林涂不忍再看,从兔儿灯中引出了一丝光。 那光落在了小女孩身上,血污的扩散停了下来。小女孩抬起头,看着林涂,张了张嘴。 嘴角还有白色的糕点碎屑。 她嘴角微微下撇,似是撒娇又如同控诉。 “疼——”小女孩哭声尖利,林涂抬手在房间里下了结界,才免得着哭喊声引来旁的什么人。 “阿娘——”血泪从眼眶中滚落,小女孩跌坐在地上,蜷缩着抱住自己,“ 阿淓好疼啊。” “阿淓出去找吃的,爹爹,阿淓好疼啊,不要吃阿淓的肉——” “没事了。”林涂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小女孩,伸手将小姑娘抱在了怀里。 怀里的那具新魂不住颤抖着,恐惧害怕绝望从她的魂魄底传了出来,林涂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有人要吃阿淓的肉了。” 连天的饥饿让阿淓一家陷入了绝望。 白日里,那几只大鬼随机挑了人家饱餐一顿。 阿淓家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躲过了一劫,可邻居家却血流成河。 邻居家的惨叫传来时,阿淓的父亲那个平日里甚是憨厚的屠夫拦在了家人面前。 四口人缩在墙角互相依靠着,直到那股刺入骨缝的阴寒消失,邻居家的哭嚎声暂歇。 浓重的血腥味中,逐渐升起一股馋人的肉味。 阿淓的父母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挪到了墙角,想要看清楚邻居家的情形。 年久失修的土墙上有个拳头大小的洞。 从那可以看清邻居院子里的情形。 院子像是落了一场血雨,地面上积的血被染得通红。 在刺目的红中央,架着一口大锅。 大锅底下,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叫人心惊。 阿淓的娘亲捂着嘴后退两步,蹲在墙角吐了起来。 那口大锅里,赫然有只人手上举着。五指微微蜷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 阿淓的父亲,那个平日寡言的屠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饶是他平日里杀猪宰牛从不手抖,骤然看见熟悉的人烹食人肉,脸色依旧白如残雪。 他拉着自己面色惨白,抖若筛糠的娘子进了屋子。 重重栓上了房门,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挡在屋外。 肉香味越来越重。 比阿淓小上两岁的弟弟吸着鼻子,吵闹起来。 那个屠夫的脸色也不似下午那般惨白,他的视线在阿淓的娘亲同阿淓身上梭巡着。 阿淓被自己父亲的眼神看得害怕,缩进了母亲怀里。 “不,不能这样。”阿淓的娘将阿淓揽在怀里,不住摇着头,泪水洒满了她那张苍白的脸。 可那屠户却像是被她低声啜泣的声音激怒了,压低了嗓子,一双眼如同冬日里被饿狠了的野兽,泛着绿光。 “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屠户从一旁摸出先前用来防身的刀具,寒光从刀刃上折射出来。 “阿当才四岁!你要他活活饿死吗?!” 垂泪的妇人抬眸看向一旁的小儿子,环住阿淓的手松了松。 屠户凑近了些,声音有些颤抖,“我们……我们只从阿淓身上片几块肉下来,说不定很快就得救了,到时候阿淓说不准还能救。” 阿淓虽然才六岁,却也听明白了自己父亲的意思,伸手环住了娘亲的脖子,“阿娘,阿淓乖,阿淓出去找吃的。” 妇人垂泪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一旁的小男孩也爬了过来,将脑袋搁在了妇人的腿上。 “阿娘,饿。” 屠户伸手想要抱过阿淓,那妇人下意识搂得紧了些,却在视线同自己丈夫对上时松开了手。 屠户提着阿淓的后领子,走出了房间。 阿淓伸着她那双没有几两肉,瘦如木杆的胳膊,一声声地喊娘。 妇人将小男孩抱在怀里,垂首仿若没听见。 呼痛声从隔壁房间传了过来。 屠户再走过来时,身上渐了血,手里拿着一块仍旧淅淅沥沥落血的肉块。 “去把锅架上。”屠户迭声催着,妇人抬起头,目露祈求,“阿淓呢?” “疼晕了,放心吧,只是割了块腿肉,死不了。” 然而,等阿淓再醒过来时,自己却被绑在了椅子上,一旁的火堆燃着,传来暖意。 火堆上架着一口锅,锅里水沸腾开来,锅面上漂浮着一些不明的白沫。 屠户蹲在锅旁,嘴里还包着一块肉。 “阿娘……”阿淓哑着嗓子开口,她的右腿传来的刺痛叫她不住往下滴着眼泪,疼痛让她不住地唤着平日总是温柔的娘亲,“阿娘……阿娘,阿淓痛。” 一旁的妇人给小男孩喂肉的动作停了停,而后偏过头去,恍若未闻。 几口肉下肚,饿了几日的肚子活了过来,然而片刻的满足过后,是更大的空虚。 屠户趔趄两步,紧握着刀走到阿淓面前。 他眼神都直了,看向阿淓时如同看着平日里他屠宰的那些牲口。 “都说鱼脸肉最嫩。”冰凉的刀刃贴上了阿淓的脸。“人脸肉应当也嫩得很。” 阿淓清醒地看着自己被自己的父母,幼弟分食。 血流了一地,阿淓再没了意识。 林涂小心翼翼地将阿淓环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阿淓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阿淓靠在林涂怀里,依旧小声啜泣着,听到林涂的话,抬头看向她。 “我会替阿淓实现最后的愿望。”林涂神色温柔,修长的手轻轻替阿淓理好了碎发。 林涂同阿淓的影子落在长街上。 黑衣男人同沈朗月隐在黑暗中,沈朗月想凑上去,却被黑衣人伸手拦住了。 沈朗月看了两眼那黑衣男人,最终收回了踏出去半只的脚,看着林涂牵着一只小鬼走在长街上,越来越远。 雪已经停了。 阿淓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 木门上布满斑驳。阿淓瘦弱的身子不住抖着。林涂摸了摸她的头,伸手叩响了紧闭的木门。 木门内迟迟没有动作。 林涂伸出手,缓缓推开了门。 院子里,跪在院子中央的男人缓慢地抬起了头,双目赤红。 “爹爹……”阿淓后退了两步,抱紧了林涂的双腿,染上哭腔,伸手指着跪坐在院子当中的人。 “阿爹——” 院子当中,血腥味儿满天。 大鬼被这味儿勾得从地底冒头,却又被沈朗月拦住。 他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孱弱却又坚定的背影,眸光流转。 林涂的视线从空荡荡的院子里扫过。 那口大锅里,一个小孩儿耷拉着脑袋,而一旁,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妇人瞪大了眼睛,身下血流成河。 第42章 阿涂。好久不见。…… “阿娘——”躲在林涂身后的阿淓探出半个脑袋。 一眼便瞧见了往日总是温柔地抱着自己的女人躺在地上。 尖利的哭喊骤然响起, 林涂伸手想要拉住她,却拉了个空。 阿淓是具新魂,魂魄不稳的很。 如今受了刺激, 整具身体不受控地膨胀起来。 “阿娘!”小女孩的魂魄扑进了院子, 那呆跪在院子中央的男人被这动静惊醒。 “肉——”男人趔趄着从地上爬起来, 嘴角还挂有血丝。 说话时,露出两排白晃晃的牙齿上,林涂后退了半步, 看着那牙齿上还挂着肉的男人。 男人已经失了神智, 如同一只野兽,向前伸着手。 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脸颊肉最嫩,腿肉最是筋道——” 软绸从林涂广袖当中飞出,拦住了想要扑向阿淓的男人。 阿淓跪趴在女人面前,哀嚎声震天。 兔儿灯中燃起一簇绚烂的光。 光团落下, 大锅中的幼童尸体缓缓飞起,平躺在地上。 两团微弱的光晕缓缓从两具尸体上升起。 那是阿淓的娘亲和幼弟的魂魄。 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 阿淓幼小的身形变换,瞬间吞下了那两团魂魄。 瘦小的身形再也困不住膨胀的魂魄, 碎裂开来。 黑色如同墨迹的魂魄随风轻飘着。 洁白雪花穿过魂魄, 落在了林涂眼睫上。 林涂缓缓抬手,只见院子当中的风骤停,纷纷的雪花也浮在了半空。 她缓缓走上前, 对着那团黑魂伸出了手。 “阿淓,该走了。” 阿淓临死前, 即怨又恨。 她怨娘亲在有了幼弟后,便不再将她捧在手心。 她恨,恨这一家与她有着相同血脉的, 将她分食殆尽。 怨恨将她困囿于邺城,无法轮回。 直到摸寻着找到林涂。 那团黑色的巨大阴影放缓了动作,轻轻往前飘了半寸。 咔嗒一声,黑影的动作停了下来。 林涂转头看向那处,原是那已经疯了的屠户踩到了地上的枯枝。 屠户身子被软绸紧紧缠绕。 可依旧直着目光,想要往前走,手中所提的刀将他自个儿的虎口割了道口子,却依旧不愿意放下。 血腥味渐渐散开,屠户吸了吸鼻子,动作突然激烈了起来。 最终的碎碎念也成了无意义的嘶吼声。 林涂身后的黑色魂魄颤动起来,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阿淓——”林涂的右手轻轻按住了那黑色魂魄,“阿淓。”她语气清冷,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温柔。 身后的黑色魂魄就在林涂这一声声的唤里渐渐安静下来。 可那屠户却是愈发挣扎起来。 吼叫声一声高过一声。随着他自个儿的挣扎,手掌的剔骨刀落进了雪地里。 屠户被这么一遭打断了动作。发绿的双眼缓缓向下,落在了那长长的,沾满血的剔骨刀上。 屠户低吼一声,整个人趴倒下去,竟是将自个儿的手从软绸中挣扎了出来。 布满老茧的手重新握住了那把剔骨刀,而后狠狠砍向自己的小腿。 鲜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痕迹,将那些半浮在空中的雪花染出令人心惊的颜色。 林涂将阿淓的魂护在身后,退了两步,脸色有些苍白。 那屠户竟是将小腿上的一块肉剔了下来,那看着令人生骇的肉块落在了雪地里。 雪混着泥覆盖在了腿肉上,可那屠户却是恍若未觉,趔趄着往前爬了两步,伸手将那块肉捡起猛然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血混着碎肉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林涂垂了垂眸,兔儿灯中燃起明黄色的火来。 下一秒,明黄色的火焰落在了屠户身上,屠户只来得及抬眸看一眼肩头的火簇,便直直倒了下去。 而在她身后,阿淓那巨大的魂渐渐变回了原先小姑娘的样子。 阿淓伸手拉了拉林涂的裙角,“姐姐。” 林涂回身看向阿淓,阿淓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 林涂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去吧,来生做个千娇百宠的小姑娘,平安快活一声。” 阿淓所求无非一家整整齐齐团聚。如今这四口人俱是身死魂散。林涂微微阖眼,那些停滞的雪花纷纷落下。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冰凉落在林涂脸上,她稳住了身形,看向微微敞开的木门。 沈朗月先跨进了小院子,他恍若看不见这一地狼藉,反倒带着笑。 “啊呀,阿涂这是怎么了?” 林涂没有看他,视线却是落在了他的身后,“既然来了,躲躲藏藏算什么?” 话毕,软绸猛然袭向木门外的黑暗。 黑衣男人伸手将那尺软绸握在手中,缓缓走了出来。 林涂看着那黑衣男人,昔日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是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缓缓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自己,“谢先生?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同他一道?” 沈朗月的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了几瞬,略带玩味地开口道,“阿涂这话真叫我伤心,我怎么了?怎的就不能听我一处了?” 林涂身子歪了歪,扶住斑驳的青石墙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 “先生曾教我应当以人为先,如今……”林涂觉得喉间腥甜,她看向黑衣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睛,缓声道,“先生,您瞧瞧如今这邺城!” 若是远春山上的那株人参精在,定能认出这黑衣男人便是给予他们庇护的树爷爷。 黄路一直以为林涂是自个儿慢慢痊愈的,却不知道,当年若不是谢存光,林涂并不会恢复得那般快。 谢存光走到林涂面前,星目剑眉。他缓缓伸出一只手,“阿涂。好久不见。” 林涂的发丝在她脸侧随风而起,她没有动作,只是冷冷看着谢存光伸出的那只手。 “我一直疑惑,为何黄路说我百来年前消失过一段日子,我却毫无记忆。” 谢存光收回手,脸上带了一丝无奈的笑。 沈朗月则是站在一旁,双手抱臂,“先生,怪得你先前总是不愿阿涂见到你,原来我们阿涂这般聪明,一瞧见你,便什么都猜出来了。” 林涂喉间发甜,她藏在衣裳下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一双杏眼里竟是染上了一丝绝望。 “是你把我带出去的?” 谢存光点了点头,他看着林涂,像是在看自家的孩子,“阿涂,天冷,进屋说罢?” 林涂垂着的手微微握起,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谢存光于她亦师亦兄,如今这遭,叫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阿涂,怎的一言不合同我动起手来。”一旁看戏的沈朗月躲避不及,应是被林涂骤然出手的软绸捆了个结实。 林涂并不言语趔趄着走了两步,从雪地里捡起了那柄血迹斑斑耳朵剔骨刀。 沈朗月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躲不避。 剔骨刀直直砍向沈朗月的肩头。只是,沈朗月的肩头并无半点伤痕,反倒是林涂的白衣上渗出血来。 “这些,也是先生的手笔?”林涂松了手,剔骨刀斜斜插进雪地里。 沈朗月凑上前,眸光微闪,“阿涂这般,可真真叫人心疼。” 谢存光视线从林涂不断溢出鲜血的肩头一闪而过,而后点了点头,“没错,是我。” 林涂看着谢存光,缓缓点了点头,一下又是一下。 谢存光看着林涂,轻轻叹了一口气,“阿涂,你曾经不是这般的。” 那个记忆里还有些稚嫩的女孩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如九天仙子,叫人不敢直视。 “你从前眼底心底只有顾言风,如今怎么在意起这些蝼蚁来了?” “蝼蚁……”林涂重复着谢存光的话,“先生忘了吗?当年您教我,国为先,百姓为大。是你说,若是我们这般有术法的都不对普通百姓抱有仁慈,那这些人还有什么活路。” “如今,如今你却用蝼蚁来形容他们?”林涂缓缓摇了摇头,“他们不是蝼蚁。” 谢存光并不恼,看向林涂时只像是看着自家不听话的孩子。 沈朗月蓦然插了进来,“先生,若是没旁的事儿,我带阿涂回去了。” 谢存光点了点头,“大事为先,莫要再同阿涂闹来闹去了。” 林涂没再说话,也没有挣扎。任由沈朗月半揽着她的肩走向了曾经的沈府。 两人走在积了雪的长街上,发出咕叽咕叽声。 夜间雪大风急,先前踩出来的痕迹很快被覆盖住,只剩下浅浅一层。 林涂微微垂眸,沈朗月似是在她耳边讲了一路,可她却似是什么都没听见。 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顾言风。 她打凝出人形那天起,顾言风便将她带在了身边。那时厌火国常常来犯。顾言风便总是来去匆匆,银色甲胄上总染有寒气。 起初她不解,问起顾家的老夫人,顾言风明明不需要亲自上战场,为何总要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顾老夫人只是轻轻拍着她的手,“言风是未来的守城大将军。他要守的不光是邺城,不光是梁国,更是百姓安宁,岁岁无忧。” 后来的顾言风,即便不再上阵杀敌,也忘了曾经种种,却依旧守在百姓之前。一身正骨,遍地血肉。无一不是为了他身后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 林涂转身看着大门缓缓阖上,眼底有光渐闪。 第43章 擅长化雾的鬼王大人,总…… “有异常的不在北境, 反倒是风平浪静的南边?”顾言风右手微微握笼,掌心的白色黑鸦化作一缕烟逐渐淡去。 景尧点了点头,眉宇间同样有些不解, “我也觉得怪, 南边向来是连精怪都没几只的。” “可偏偏, 这次还没走到南边地界呢,那冲天的妖气便熏得人头疼。” 顾言风揉了揉眉心,轻声重复了一遍景尧所说的话, “妖气冲天……” “可是南边分明没有大妖。” 南境同其余三境不同, 里面并未镇压什么凶兽。 南境中央是棵千余年,高可通天的柳树。 那棵柳树早已枯死。顾言风第一次见到时,那便是棵枯萎的树了。 只剩那粗壮的树身展示着曾经的磅礴。 “当年也许我们都猜错了。”顾言风的视线虚虚落在空中一点,轻声道,“那棵柳树根本没有死,而是逃了出去。” “可这不应该啊。”景尧摩挲两下光洁的下巴, “那柳树若是成精逃了,得是多大的妖。况且早在你成为鬼王前,那树便跑了, 那般大的树妖, 就丁点动静都没惹过?偏深要等到现在才出来?” “除非。”顾言风眸光暗了暗,“除非直到现在,他想要的才出现。” “它想要的?”景尧不解。 顾言风足尖轻点, 景尧跟上他的动作,两人虚浮在半空。 结界之下的邺城朦朦胧胧的, 仿若是在水下,叫人看不分明。 “我猜不出他想要什么,但应当同阿涂相关。” “同阿涂相关?”景尧笼了身上的鬼气, 颇有些惊讶,“阿涂再怎么厉害,不过是灵具化而成的,如今更只是人身,又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顾言风没有再开口,抿着唇缓缓摇头。 他的视线匆匆掠过整片邺城,微末的日光从东边的山头后冒了出来,撒了他们一身。 朦胧的邺城更是如同笼上了一层金光。 闪耀得不似在人间。 “等不了了,我得进邺城。”顾言风声音沉了下来。 景尧张了张嘴本想劝说,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你有法子了?” 日光大盛。 城内隐约传来喜乐。 鞭炮声却是沉沉闷闷的,仿佛是在水中炸开的一般。 青砖斑驳的城楼上垂下红色绸布。 即便是在山头上,也能隐隐约约地瞧见,整个邺城的变化。 黄路有些担忧,他板着脸走到顾言风身侧,“那姓沈的想做什么?怎么邺城还挂起红灯笼来了?” 顾言风看了黄路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我会进入邺城。” “可是姑娘的结界,除非她身死,旁人是闯不进去的。” “我明白。”顾言风抬了抬眼,“所以我要同你借一个东西。” 黄路顺着顾言风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了缩在火堆旁的小玄猫。他有些疑惑地看回顾言风。 顾言风站起了身,走到了火堆旁,伸手捞起了小玄猫。 “这玄猫的身体,是阿涂捏出来的吧?” “没错。”黄路点了点头,小玄猫歪了歪脑壳,吧咂两下嘴唇,并未睁眼。 “它应当可以带我进去。” “等等……”黄路看着走出洞外的顾言风,突然出声。 等那长身而立的人回过头来时,才勉强开口道,“你一定要把姑娘好好带回来。” 顾言风收回了视线,没有作答。 鬼气从他衣衫底下溢出来,不过片刻,着红衣的男人便被黑气完全笼住了。 偶有两声细碎的猫叫声从那黑气里传出来。 黄路站在洞口,有些忧心地瞧着那团鬼气消失在山头,眉头紧锁,久久没有解开。 比起他,景尧倒是显得自得许多,手里抱着个酒袋子,懒懒散散地靠在墙壁上。 跃起的火苗传来暖意,叫他两颊微微泛红。 端午蹲在一旁,波动着一根柴火许久,几番用眼睛偷偷去看景尧,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景尧饮了一口酒,淡淡的酒香在山洞中弥漫开来,端午收回视线有些局促。 “还真是个小丫头。”景尧收回了落在端午身上的视线,虚虚看着半空,口腔中一股淡淡的辣裹袭了他的唇舌。 “景尧大人。”端午背对着景尧,专心致志地挑动着面前的木柴。 “鬼王大人他是不是出事儿?” “怎么这般问?” “前两日,我见鬼王大人的鬼气当中隐约有魔气。”端午低着头,显得声音闷闷的,似是在用鼻腔发声。 “刚刚,我见鬼王大人的鬼气中,魔气更甚了。” “怎么?你疑心顾言风他堕魔了?”景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袋,皮制的袋子抵着指腹有些磨人。 端午低着脑袋,并未看见她身后的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我只是担心鬼王大人出事。若是连我都能看出来,那其他那些妖鬼早晚都会察觉的。” “放心吧,他没事儿。”景尧背后凝成长箭的鬼气渐渐消散开来,他又抿了一口气,缓缓咽了下去。 “姑娘,该穿嫁衣了。”一大早,行动僵硬的妇人手中便抱着红衣敲响了房门。 林涂端坐在铜镜前,铜镜里的人眉眼如画,一双杏眼微微泛红。 那妇人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呆滞地转动着眼珠子。 林涂抬眸透过铜镜看向那妇人。妇人走上前来,从案台上拿起木梳子,笼住了林涂的长发。 “一梳到尾——”妇人语音干涩,笨拙地替林涂梳发,“白发共齐眉——” 屋外,竟也有孩童闹笑跑动声。 红色的嫁衣衬得林涂肤白如雪,沈朗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外。抱臂看向屋内,嘴角噙着一抹笑。 “阿涂。”见林涂发现了自己,沈朗月并不顾什么规矩,那些被他控了心神的人更不会阻拦他。“你穿红衣耀眼得紧。” 林涂敛眉不再看沈朗月。沈朗月并不羞恼,笑嘻嘻地凑上去,那张好看的脸上,难得带了几分烟火气。 “我不会伤你的。”沈朗月从那僵硬的妇人手中取过红色盖头。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红布上的金线,心头似有从未有过的情绪翻涌。“阿涂,七百年前,无名山头的那一拜算不得数,如今才算。” 林涂任由沈朗月将红盖头轻轻盖在了她头上。 手掌中缩小了的兔儿灯发出轻轻一声响,林涂的手掌感受到了碎开琉璃灯的尖利。 一抹鲜红顺着琉璃灯破损的痕迹缓缓向下,那透明的琉璃灯身隐隐成了红色。 顾府外,人头攒动。 大红灯笼挂在两侧,随风而起。倒是真有那么几分婚嫁的样子。 只是那些簇拥着的人,均是神色僵硬,动作迟缓。看着十分诡异。 谢寸光站在人群当中,瞧着林涂被人牵着送进了红色轿子当中。 他的视线从人群当中扫过,缓缓落在了那个戴有黑色面具,神色冷清,身着红衣的男人。 谢存光微微一愣,不等他细想,那穿着红衣的人便消失了,仿佛刚刚见到的是他的错觉一般。 谢存光垂眸沉思片刻,修长的手指飞速掐算着,一抹惊讶染上了他的面庞。 挂满红绸金丝的马车绕着邺城转了一圈重新停回了顾府门前。 沈朗月弯下腰,凑近了马车帘,“阿涂,我扶你下来。” 马车帘轻晃两下,一只暖玉般的手伸了出来。 沈朗月握住了那双手,然而下一秒,含笑的脸上微微有些凝滞。他轻声道,“阿涂?” 马车车厢炸裂开来。 破碎的木板飞向围观的人群中,只是没有人躲闪,也没有人感到惊讶。 他们依旧带着怪异的笑团团围在破损的马车外。 林涂站在当中,红色盖头不知被她丢去了哪里。青丝佼佼,珠花玉带。 沈朗月的手还同她握在一处。 “阿涂,你这是做什么?”沈朗月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含笑看向美得叫人心惊的林涂。 “沈朗月。”林涂的声音同她的指尖一般冷,叫沈朗月的笑凝在了脸上。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的。” 四下明明无风,林涂身上层层叠叠,绣有牡丹缀满金丝的嫁衣却是被那不存在的风吹起。 发髻间的玉簪凤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林涂总是苍白的脸上,染上两抹红晕。 眸光微转,若有万千星光坠落于此。沈朗月想要松手,却发现自己丝毫挣不开林涂的钳制。 一股蓬勃却又平缓的灵气顺着两人相牵的手流涌着。 沈朗月只觉得自己那缕残破的魂魄当中,有什么挤了进去拼了命拉扯着。 “你也会死的。”沈朗月瞪大了眼睛,周身萦绕起浓重的鬼气,却丝毫近不得林涂的身。 似有金光笼罩住了林涂,她置身其中,如同慈悲天神。 沈朗月难得有些慌神,对四周百姓的控制也变得渐渐弱了。 清醒过来的人开始纷纷躲藏,惊嚎尖叫声骤起。 林涂手中,缓缓凝出兔儿灯的形状。 若是有熟知兔儿灯的人在这儿,定能一眼瞧出,林涂手中的只是兔儿灯的影子,并不是它的本体。 沈朗月身边鬼气翻涌,好些靠得他近的百姓被那鬼气所伤,连连后退。 林涂周身的光更甚,哀嚎声小了不少。 “阿涂——”顾言风身上带了伤,身后仍有四五只缺胳膊少腿的大鬼紧跟着不放。 “顾言风。”林涂同沈朗月的身影几乎被那刺眼的白光淹没了,只有声音从那白光里传了出来。 顾言风手中折扇在空中舞出了重影,就在他快要接近到那白光时,听到了林涂的声音。 “顾言风,护好外面的人。” 顾言风下意识放出鬼气,虚虚笼住了那些摔倒在地的人。一股巨大的灵气从那白光中央散了出来。 “阿涂!”顾言风半跪在地上,身上的红衣比起先前暗了不少。他怔怔看向林涂方才站的位置,趔趄着爬了起来。 擅长化雾的鬼王大人,总是端端正正站着的鬼王大人,却是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处。 不过百米的距离,却叫他几次摔倒在地。沾满血的红衣在积了雪的长街上带出了一道红痕。 第44章 邺城外的结界缓缓裂开了…… 时间似乎被拉得极长。 顾言风抬头看向白光中央, 身后溢出的鬼气也跟着停滞了。 邺城百姓早就哭嚎着跑远了,先前紧咬着顾言风不放的大鬼也不知去了何处。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余一地狼藉。 “阿涂……”顾言风缓缓直起腰, 他目露迷茫, 趔趄着往前两步, 栽倒在了破碎的马车碎块当中。 碎成多块的木板上有着毛刺。 那些毛刺扎进了顾言风掌心当中,细密的疼痛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最终汇集到心脏之处。 白光渐渐散去, 林涂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顾言风撑着爬起来, 接住了缓缓下坠的林涂。 林涂难得没有推开他。 因为怀里的人双目紧闭着,青丝随他的动作在半空中飘荡。 邺城外的结界缓缓裂开了一道缝。 而后整个破碎开来。 黄路站在不远处的山头,眼睁睁瞧着那结界如同薄薄的冰面炸裂。 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头升起。 顾不上变得,黄路越至半空,腾一下变回了黄鼠狼的样子。 风在他耳边哗哗作响,四周的景色飞速后退着。 邺城城门大开。 沈朗月也好, 先前跟着他的大鬼也罢,俱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路眼前雾蒙蒙一片,他循着那抹淡淡的气息飞速往前奔跑着。 一路上, 不知撞到了多少从那处跑出来的平头百姓。 四只兽爪按进雪地里, 雪水打湿了黄路身上的毛皮。一只半人大的兽微微颤抖着,鼻腔前氤氲起白气。 黄路总算跑进了留有姑娘气息的长街。 他的步子慢了下来。 视野里,穿着红衣的男人站在长街尽头, 背对着他。 黄路变回人形,他看向顾言风的背影, “姑娘呢?” 娃娃脸的少年往前走了两步,靴子完全被雪打湿了,叫他从脚底开始发凉。 “顾言风!我问你, 姑娘呢?!”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乎刚刚听见他的问话,缓缓转过身来,怀里正抱着林涂。 黄路几乎要看不清前路,他大口喘着气,右手按在胸口,走两步又不得不停下来喘上片刻。 短短一段距离,愣是叫他走得许久。 “姑娘……”黄路磕绊着走到了顾言风面前,顾言风怀里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就连昔日粉嫩如樱的双唇也没有半点血色。 “姑娘,黄路来接您了。”黄路睁大了眼睛,夸张地扯出一抹笑来,“姑娘,咱们回远春山。” 黄路伸出手,想将顾言风怀里的人接到自己怀里。 却是被顾言风身边飞舞的鬼气拦住了。 黄路抬头看向顾言风,顾言风表情地看向看向他,一双眼赤红一片。 而额间那抹水滴状的印痕则是鲜若欲滴的红色。 顾言风冷眼看着黄路,身后的鬼气大有要将黄路整个吞噬的劲头。 几次三番下来,黄路身上的衣服几乎烂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更是鲜血淋漓,找不到半块好肉。 “言风!你在做什么?!”景尧同端午落在后面,等他们赶到时,黄路整个人鲜血淋漓,而顾言风放出的鬼气尽是凝结成剑,想要捅穿黄路的胸膛。 “住手!”景尧拦在了黄路面前,放出鬼气凝结成盾,堪堪挡住了顾言风的一击。 景尧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后退了两步,端午扶起还愈上前的黄路,满脸焦急。 “谁也不能带走阿涂。”鬼气几乎将顾言风同林涂完全笼罩,顾言风的声音缓缓传出来,“谁也不能。” 大风过后,凌乱的长街上,哪里还有顾言风同林涂的影子。 黄路失力跪倒在地上,口中低喃,“姑娘……” 景尧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了眼几乎成了血人的黄路,转头吩咐端午。 “你先带他回鬼域。” 端午慌忙点点头,只是黄路明明已经力竭,依旧死死盯着方才顾言风消失的地方。双手狠狠嵌入地下,无论端午如何发力,依旧牢牢贴在地面上。 景尧轻叹了一口气,“顾言风他不会害林涂的,你暂且先放宽心回去养伤,我去找他的下落。” 不知是景尧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黄路流血过多,强撑着的小黄狼晕了过去。 顾言风没有带着林涂回鬼王殿,也没有回远春山。 而是抱着怀里的人落在了一处无名山谷当中。 山谷四周,高山耸立,山头如云。 山谷当中,不知名的花开了遍地,一低矮的草房子立在中央。 翅羽艳丽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过,落下一串串优雅的鸟啼。 “阿涂。”顾言风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半放在软塌上,额头轻轻抵在怀中人的额头上。 “这是我曾经发现的一处无人之地。你喜欢漫山鲜花,生机勃勃的模样,我便种下了许多花,想着有一日能同你一道来这处。” “若是你醒着,定会觉得这草屋又破又脏吧?”林涂依旧紧闭着眼睛,只是面庞上隐隐有水光。“是我一点点搭起来的。我不想当这什么鬼王了,我只想同你一起隐居于此。从我搭建这茅草屋的第一日起,我便期盼着有一日我能带着你来到这儿。” “我想好了,若是你不喜欢草屋,我便再给你搭木屋,若是不喜欢木屋,我便去学着用青石红砖给你垒一间大屋。” “阿涂,如今我终于是带你来了,你睁眼瞧瞧,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屋子好不好。” 说话间,顾言风催动着体内鬼气顺着林涂的魂魄走了一遭。 终于是在探寻到林涂魂丝时,强撑着说话的男人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牙齿紧咬着,环抱住林涂的手微微颤抖着,“阿涂……” 顾言风轻声唤着林涂的名字,短短两个字,却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的阿涂啊,魂丝竟是碎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即便他再怎么用鬼气缝补都无济于事。 “阿涂,是我的错……”顾言风闭上眼,额头贴着林涂的额头,晶莹的水滴从他眼眶中夺路而出,落在了林涂姣好的面庞上。 “我知错了阿涂,我真的知错了。” 顾言风微微翘起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他敛了身上的鬼气,生怕伤到了怀里的人。 可是那双昔日执扇品茶,落子提剑的手,却是哆嗦地几次从林涂肩上滑下去。 林涂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 顾言风停在她肩头的手猛然一颤,睁开了眼,不敢再动。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是昔日总是闪着光,水光潋滟的杏眼,像是蒙上了一层淡雾,灰蒙蒙地看不清楚。 “阿黄?”林涂轻轻开口,眼睛缓缓眨了眨,“我们回远春山了吗?我闻到了花香。” 顾言风一错不错地盯着怀里的人,生怕眨眼间,怀里能说话能眨眼的林涂就成了自己的幻觉。 想要模仿黄路的声音并不难。 顾言风按在林涂肩头的手轻轻动了两动,再开口时,同黄路的声音便一模一样了。 “不是远春山,是一处开满鲜花的山谷。” 林涂微微歪着脑袋,半晌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哭什么?” 说话时,林涂有些费劲地抬起手,去抹脸上的泪渍。 顾言风下意识伸手握住了林涂半抬的手,却被林涂不着痕迹地轻轻挣开。 “别伤心了,我没事。”林涂微微垂下眼睛。 顾言风的视线落在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喉结缓缓动了动,“可是你的魂丝已经……” “嗯,所以这不是瞎了一双眼么?”林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从顾言风的怀里滑了出去。“不用担心。” “真……真的?”顾言风伸手想要去触碰,却恍然记起自己现在应当是黄路,若是被阿涂察觉出自己是假扮的,定会被赶走吧。 “自然不骗你。我何时骗过你。”林涂半靠在墙壁上,长长的睫毛微微卷曲着,将灰白的瞳孔挡去了大半。 “那…魂丝……”先前林涂那稀碎的魂丝带给顾言风的冲击还未退去。此时更是挂在心里,叫他一颗心落不到实处。 “你忘了我最是擅长修补魂丝。”林涂看向顾言风的方向,仿佛她还能看到一半,露出一抹宽慰人心的笑,“休养一些时间便行了。” 顾言风眼眶却骤然热了起来,额间的那点子鲜红印记却是缓缓变淡,几乎成了半透明的。 “那我……” “去给我做点吃的吧。”林涂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将微微颤抖着的身体盖住,“我歇一歇。” 顾言风扶着林涂小心翼翼地躺在软塌上,又将被子细细地掖好,守着林涂睡着了,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茅草屋。 离开前,顾言风留下了一缕鬼气,这样若是林涂的气息骤然消散,他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只是他没有看到,当他离开茅草屋后,躺在软塌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是林涂灰白的瞳孔并未扫过那缕鬼气,轻轻转了两转后,竟是难得染上了一丝看得见的痛苦。 而林涂身上,大片的血晕了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涂压抑着的一声痛呼才轻轻从唇间溢出。 她半撑着坐起来,轻轻抬手,几缕亮光从她指尖落下,身上大片的血迹便随之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的林涂缓缓躺了下去,轻轻喘着气。 而那缕鬼气飘荡在林涂平缓的气息里,上下起伏着。半点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 第45章 也不知是叹谁 “顾言风!”景尧先是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 最后没有法子,又给鬼三上了刑,逼他算了一卦才找到了这处山谷。 他本以为等他到时, 顾言风许是已经同林涂一块儿殉情去了。所以当他看见顾言风正蹲在棵树下点火时, 先是放宽了心, 转而分外恼怒。 顾言风听到他的声音,并未抬头,“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回去?”景尧气急反笑, “你带着林涂就走了, 不打算给个交代?” “阿涂受伤了,我会陪她在这里好好休养。”顾言风小心翼翼地将瓦罐放到了火上。 “她知道是你么?”景尧瞥了眼那瓦罐里的东西,一眼认出是黄路最爱煮的鸡汤。当下的状况倒也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假扮黄路能装多久?等阿涂行了不就立马露馅了?” 顾言风拿着柴火的手顿了顿,风吹起一地花瓣,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阿涂眼睛出了些问题,不会发现的。” 景尧看着自己的好友, 脸上情绪几番变化,最终只叹了口气,在顾言风对面席地而坐。 “旁的事你不管了?”虽是问句, 但景尧心底却又一个声音告诉了他答案。 果不其然, 顾言风缓缓摇了摇头,“从前,我把旁的事俱放在了阿涂之前。直到刚刚在邺城, 我以为阿涂死在了我面前时,我才明白过来, 什么都比不过阿涂。” “可是顾言风,阿涂她有本事又善良,你先前不也是因为阿涂怜悯众生, 才担了鬼王的担子,替她守着人世间吗?” “等阿涂好了,若是她仍想守着这人世间,那我便跟在她身边,她守着那些弱小百姓,我守着她。” “至于旁的。”顾言风抬头看着景尧,难得正色,“景尧,你并不逊于我,即便我不在,你也可以做得很好。” “可别了。”景尧视线落在火苗上,手里不自觉把玩着一株野草,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情绪。“我呢,可以替你暂时守那么两天,等阿涂养好了身子,你们大团圆之后可别指望我替你受苦。” 顾言风笑了笑,没再接话,只是一根现做的竹筷子轻轻搅了搅瓦罐里的汤。 “不过言风,你就这么假扮黄路准备假扮到什么时候?”景尧扔开手中的野草,指尖被溢出的草汁染得微微发绿。 “你别是忘了吧,黄路本尊被你敌我不分地揍了一顿,还躺在鬼王殿没醒呢。” 顾言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颇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了摸鼻子。若不是景尧提起,他的确忘了黄路这茬。 “我会同他道歉的。”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顾言风轻咳了一声,“鬼王殿里收着的那些药材,全给他用上,可得叫他好好养着。” 难得瞧见好友的窘状,景尧轻笑了一声,只是很快那笑意便收敛了,“言风,虽说你现在只想收着阿涂,但是南境那株柳树精……” “那柳树精若是对阿涂有所图,定会找上门来的。”顾言风倒是不再担心这个,“如今我守着阿涂,不会叫他得逞的。反倒是……” 见顾言风说到一半哽住了,景尧有些疑惑地看向他,顾言风放缓了声音,“反倒是梁昭。你多留心着他。” 景尧缓缓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声。 也不知是叹谁,抑或是再叹曾经亲如手足的三人终究成了曾经。 “阿涂。”鸡汤散发出食物的香味,很快填满了茅草屋。 顾言风小心翼翼地将汤碗放在桌案上,走到了床边,满心满眼只有安静睡着的人。 林涂的眼睛轻轻动了动,缓缓睁了开来。 顾言风忙弯腰轻手轻脚地扶着她做了起来,怕林涂觉得不舒服,又变出个软垫子,给她垫在了腰后。 “几日不见,阿黄变厉害了许多,能凭空变出东西来了。”林涂扬起脸,看向顾言风的方向。 顾言风愣了愣,转身端起了汤碗,找补道,“同端午那丫头学了两招。” 见林涂不再深究,顾言风这才松了口气。 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勺鸡汤,细细吹凉了才送到了林涂嘴边,喂着她小口喝了。 “怎么睡了一觉,脸色反倒更苍白了。”顾言风小心翼翼地喂着林涂喝汤,视线细细描绘着林涂的身形,开口时嗓子有些发紧。 林涂喝下几口热汤,冰凉的身子总算微微暖和了起来。 她并未回答顾言风的问题,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邺城的百姓怎么样了?” “邺城的百姓大多没事。”顾言风小口吹着面前的汤,“我护住了……我看见顾言风护住了大部分,结界破碎之后,景尧也带着人去善后了。” “那顾言风呢?” 顾言风愣了愣,他抬头看向林涂。林涂睁着一双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 “顾言风他……”顾言风咽了咽口水,心里念头几番轮转,“顾言风他本想跟来的,但许是受了伤,被我轻易便打败了,现在许是在养伤吧。” 林涂缓缓眨了眨眼,对着再次送到她面前的勺子摇了摇头。“阿黄,我需要你帮我去找一味药。” “什么药?” “七百年前妖医告诉你的那个药方,还记得吗?” “唔……”顾言风停了停,若不是他看得见林涂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几乎要疑心自个儿被发现了,“记得,记得。” “可你自己在这儿可以吗?” “我没事的。”林涂藏在衣服里的手微微攥紧了,她体内的每一丝鲜血似乎都成了剑刃,正从她身体里面搁着她的皮肉。 只是她面上依旧半点不显,只是微微仰起头。 “好,那我快去快回。” 顾言风先是点了点头,后知后觉想起林涂现在并不能看见时,才开口道,“你好好休息。” 林涂仍有顾言风将她缓缓放平,掖好被子。 房间的门缓缓关上时,发出吱呀吱呀声。林涂攥紧了绣有金丝的锦被,牙齿咬住了下嘴唇,独自一人承受着那股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割成碎片的疼痛。 顾言风在茅草房外布下结界,又在山谷入口摆下阵法。 这才化雾消失在万花丛中。 鬼王殿里中的一间屋子里。 黄路已经苏醒了。 正对着端午大发脾气,只是不管他怎么说,外面那两个高大的鬼将依旧不让他跨出房门半步。 在黄路咒骂顾言风第一千八十遍时。 屋外那两个鬼将的声音盖过了他的。“鬼王大人——” “嗯,你们先退下吧。”顾言风双手背在身后,听了他的吩咐,那两名鬼将方才行礼后退。厚重的铠甲碰撞间传来铿锵声。 黄路从床上一跃而起,端午被他吓得慌忙拦在了他身前。 “姓顾的!你卑鄙小人!你把姑娘带去哪儿了?!”黄路身上被端午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活脱脱圆上了一倍。 猛然的动作下,也不知是扯到哪里了,整个人仰面倒了下去,头磕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黄路,先前打伤你,是我的错。”顾言风朝着端午使了个眼色,端午明白过来,点头退出了房间,顺手把房门关上了。 黄路盘腿坐在了床上,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阿涂她伤得很重。”顾言风刚提及林涂,黄路那股撑出来的气势便泄了。 “姑娘她……她现在怎么样?”黄路低垂着头,若是此时他变出尾巴来,那毛茸茸的尾巴定是耷垂着的。 “我带着她在一处山谷休养,我来找你,是想知道当年妖医替她开的药方是什么。阿涂托我去寻药方上的药。” “药方在我的小竹篓里。”黄路下意识去摸腰间,却是摸了个空,“被端午收着了。” 顾言风点了点头,“你便在这儿好好休养,等伤好了,再来山谷,不然累得阿涂还要替你忧心。” 黄路从鼻腔中溢出一丝哼,等顾言风快要踏出房门时,方才开口叫住了他,“顾言风,我知道你不让我现在走,是怕我去姑娘面前告你状。” 顾言风停下脚步,心头无奈叹息,黄路倒也没猜错。自个儿如今的确得想法子将他绊在这处。 “我呢,倒是可以如你的意,但是……”黄路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拳,“你得找个人指导我修炼。” 顾言风回头看向黄路,轻轻点了点头,“我让端一指导指导你,端姓十二鬼中,数他最本事。” 黄路见顾言风回头看自己,颇为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行了,我们之间交易达成了,你快去端午那儿拿上药方替姑娘寻药吧。” 等顾言风走出房门,重新将门阖上,黄路撑出来的气势登时消失了,软软靠在软被上,眼底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情绪。 黄路他这几百年,甚少想着修炼。到如今才知道,若是像他这般,若是再遇到今次这般危急的情况,他依旧护不住林涂。被顾言风暴起时造成的那些伤依旧隐隐作痛着。 黄路仰面倒下去,看着头顶房梁。他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只知玩乐了,即便比不上顾言风,他总得成长到能挡在林涂面前,替她挡下几道伤的地步吧。 第46章 正是他所寻的独活。 端午从黄路的小竹篓里翻出了泛黄的竹简。 上面字迹有些淡了, 但依旧能分辨出来。 竹简上的药并不难寻,鬼王殿的药仓里便囊括了上面的大半。唯有两味药,顾言风未曾在药仓中找到。 一味是金蟒蛇胆, 另一味是生长在黄泉道下, 峭壁之上的独活。 金蟒足有十尺粗, 通体泛金,蛇身上布满了石磨盘大小的铜钱花纹。金蟒住在西方竹林当中。 西方竹林里沼气横生,入目皆是腿粗的竹子高耸入云。浓重的雾萦绕在竹林外。顾言风化作黑雾, 顺着那白雾缓缓进入了方位难辨的竹林内。 竹林内, 入目皆是白茫茫的雾气,翠绿的竹子上偶有斑点。 淡淡的竹香弥漫开了,顾言风变回人身,循着竹身上的刮痕一路向里。 愈往里走,雾气愈浓。 很快,仅仅靠顾言风的一双眼已经看不清面前的路了。 顾言风在粗壮的竹子旁站定, 闭目放出了鬼气。 冲天的鬼气几乎是一瞬间冲散了竹林当中终年难消的雾气。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物体压着竹叶而过的声音。 顾言风猛然后撤,整个人如同游鱼入海般灵巧地侧身躲过那瞬间袭来的庞大生物。 等他堪堪站定时, 才看清那压倒四五支竹, 同自己面面相觑的巨大生物。 正是他所寻的金蟒。 金蟒通体呈金色,额上落有铜钱图样的花纹。看得久了叫人心生迷惑,分不清东西。 金蟒头上, 两只眼睛呈竖瞳状。鲜红的蛇信子半吐着,分叉处上下抖动着, 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顾言风手腕轻抖,折扇在他手中展开。 那金蟒似是瞧出了来者不善,扭动着粗壮的腰身, 离弦的箭一般向着顾言风袭来。 在快到顾言风跟前时,金蟒张开了血盆大口。两根毒牙上往下淌着腥臭的液体。 只是顾言风不闪不避,正面迎了上去。 就在毒牙快要触及他发丝的一瞬间,顾言风化作一缕黑雾。 金蟒猛地闭上嘴,毒液在它口腔外飞溅。 失去猎物目标的金蟒微微抬起上半身,一双眼几乎成了细细的一根线。粗壮的尾巴砰砰直甩着,所到之处,翠竹齐齐折断。 顾言风在金蟒狠狠咬下来的前一刻化雾避开。 鬼气也在这一刻膨胀到最大,金蟒的双眸在鬼气中曝露得久了,隐隐有着泛红的趋势。 顾言风不愿与这巨蟒缠斗,心里估算着距离,藏在鬼气当中,落到了金蟒的七寸之处。 似是察觉出了命门有人靠近。 金蟒蛇信子动得更快了,嘶嘶声不绝于耳,几乎要捅穿顾言风的耳膜。 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变得愈发重了起来。 顾言风凝出人形,扇柄在空中半画一个圈。落回他手上时,又成了折好的状态。 顾言风站定,回身看向金蟒。 蛇血的腥臭味一瞬间充斥了整座竹林。 金蟒七寸之处,蛇皮上的铜钱花纹被一道凌厉的伤口贯穿。露出了狰狞外翻的皮肉。 而金蟒在察觉到疼痛后,更是剧烈地摆动起来,一时间,竹林当中尘土飞扬,原先白蒙蒙的林子成了灰蒙蒙一片。 被金蟒扬起的灰尘落在了白雾上,那本是虚渺的白雾竟是成了实体。 顾言风神色微凝。那成了实体的灰雾所落之处,竟是沃土干涸,草枯花谢。 顾言风操纵着鬼气将自己护住,却是晚了那么两秒。 有白色的灰雾落在了他的肩头,竟是活生生给他的肩头开了道口子。 那灰雾不光灼烧着他这幅躯体,他的魂魄竟是也被硬生生烫融了两块。 顾言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露出两丝喜意。 原先他还忧心这妖医的方子是不是真的能起一些作用,但现在,悬起的心却是微微降下了半厘。 金蟒有着如此本事,那它的蛇胆入药,定是有那么些作用的。 思及此,顾言风不再犹豫,再一次冲向了剧烈扭动着的金蟒。 身侧的鬼气凝成长箭的形状,狠狠刺向了莽身。 金蟒的动作慢慢变得迟缓,顾言风再次展开折扇,而折扇上萦绕着的鬼气循着扇面划出的伤口钻进了金蟒体内。 竹林当中似有那么一刻的禁止。 而后,是大地的震颤,同低沉的巨响。 金蟒缓缓衰落下去,那些飘落的灰雾也随着这声响缓缓变回了原先白雾的模样。 顾言风立在金蟒巨大的蛇神一侧,那缕窜进金蟒体内的鬼气包裹着泛着腥臭的蛇胆缓缓飘落回顾言风手中当中。 顾言风小心翼翼地将蛇胆收好,顾不上处理魂魄被灼烧出的伤口,急急赶往黄泉道。 黄泉道,同他以往每次来时一样,风沙迷眼,鬼嚎震天。 但似乎又有些许不同,黄泉道下镇压的恶鬼鬼气尽是比起先前重了许多。 端亥带着鬼将守在黄泉道外,见到顾言风,忙上前准备行礼。 顾言风摆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鬼王大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端亥身形瘦削了些,整个人也拔高了不少。 顾言风瞧着他眼下的那两团乌青,缓缓摇了摇头。 “我来取一味药。” 听了顾言风的话,端亥张口正欲说什么,却被顾言风打断了。 “黄泉道恶鬼气重,我会通知景尧,让他安排人同你换着守在此处。若是魂魄被那恶鬼气侵蚀了,切记不可逞强。” “属下明白。”端亥低头称是。顾言风拍了拍他的肩,视线落到了不远处衣衫被风沙吹起的男人身上。 他不想再见,却还是再见的梁昭。 顾言风缓缓走了过去。 梁昭头发竟是花白了多半,看上去似乎比曾经要老了许多。 “鬼王大人。”梁昭面上无悲无喜,见顾言风走近了,缓缓行了个礼。 顾言风没有拦他,也没有开口,只是径直走过了梁昭。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时,梁昭又开口了,他的声音微颤,似是充盈了腐朽枯败的意味。 “鬼王大人,静知已经死了,她犯的那些错您是记在我身上了吗?” 顾言风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沉默片刻后,方才轻声道,“若是我将她犯得错全数记到你身上,梁昭,那我现在应当将你碎尸万段。” 两人侧立而战着,四周风沙漫漫,哪有半点当年在永安时的模样。 “她同你极为亲近。梁昭,不知你是否知道你那好妹妹对我夫人做了些什么。” 梁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他没有再接顾言风的话,“鬼王大人,我先退下了。” 顾言风收回了视线,大步走向黄泉道尽头。 反倒是梁昭立在原地久久未动,只是神色难辨地看着顾言风的背影。直到眼中的背影翻身落下黄泉道,才缓缓阖上了双眼。 他自是知道自己的好妹妹都做过些什么。 即便知道,他依旧是用以往的情分请求也好胁迫也罢,让顾言风救回了梁静知。 梁昭缓缓睁开眼,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他早该知道,从那时自己选择隐瞒顾言风,包庇妹妹时,他同顾言风的兄弟情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言风心里并未有什么大的波动。 他如今只想快些找到最后一味独活,然后赶回无名山谷当中,守着林涂。 然而黄泉道下,瘴气冲天。 幽森的鬼气下,叫人半点也看不清。 在冲天的恶鬼气中,顾言风无法放出鬼气将自己固定在崖边。 是以,向来游刃有余的鬼王大人少见得十分狼狈。 峭壁上凸起的尖石狠狠压着顾言风的指腹,他每动一下,指尖上的痛便顺着他的筋骸传至心头。 不过刚刚移动了数米距离,顾言风的十根指头已然是血肉模糊的情状了。 那浅浅一缕血腥味儿,却是叫深不见底的幽谷下,那些被镇压了千年万年的恶鬼纷纷冒头。 顾言风踹下去两只踩着同伴冒头的恶鬼后,手中一个打滑,整个人竟是险些坠落下去。 好在他反应极快,右手从凸起的石头上滑落时,便变出了折扇,狠狠插进了山体,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 只是这一番动作下,顾言风左手掌心上的一块肉被凸出的尖石剜掉了。 那团粉色的肉碎挂在了尖石之上。 不光是肉碎,黄泉道下的峭壁特殊,刮下皮肉的同时,也将顾言风的魂魄硬生生刮去了一块。 如今那片魂魄,正挂在尖石上,随风而动。 正在顾言风忧心那魂魄若是掉进恶鬼群中,会不会引发什么变故时,那缕魂魄竟是掺着碎肉,一点点渗进了崖壁当中。 当那魂魄完全消失时,一根棕色的植物缓缓从崖壁当中冒头。 正是他所寻的独活。 顾言风大喜,将那株长出的独活捞进怀里后,借着折扇的力,翻上了黄泉道。 将身下嚎哭叫嚣的恶鬼远远落下。 还不等他喜上心头,顾言风便察觉到了,正有人在破解他布在山谷之外的阵法, 顾言风脸色微变,急忙化雾遁走。 无名山谷外,谢存光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是拿起地上的石头,似乎想要破解掉入口的阵法。 只是不等他将手中的石头放下,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倒是胆大,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第47章 真是好日子啊,竟是神魔…… 谢存光握着石头的手微微一松, 那颗半个巴掌大的石头落在了地上,滚了几个圈滚离了谢存光身边。 顾言风冷眼看向转过身来的谢存光,杀意顿起。 谢存光却是丝毫不惧, 整个人从脚跟开始变成枯木,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看向操纵鬼气冲向自己的顾言风。 “鬼王大人,你我很快会再见的。” 话毕,顾言风的折扇也袭至眼前。 而刚刚还好生生站着的谢存光却是成了一具枯木, 横着倒了下去。 顾言风收回折扇, 脸色有些难看,这棵柳树竟是放出了半截自己的树干前来破阵。 顾言风伸手毁掉了那截枯木,飞身进了山谷。 刚一进入山谷,顾言风便瞧见了林涂坐在茅草屋前。 “阿涂。”顾言风落到了林涂身边,林涂似乎是睡着了,躺在摇椅上, 随着摇椅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林涂并没有被顾言风叫醒,只是紧闭的眼皮微微颤了颤。 顾言风轻手轻脚地在林涂身侧蹲了下来。 他出去不过两日,林涂却比先前瘦了更多, 脸色也更苍白了。 顾言风伸手替林涂将脸侧随风而动的碎发别到耳后, 指腹轻轻摩挲着林涂的侧脸。 “阿涂……”顾言风额头轻轻抵在林涂的额角,从远处看,两人耳厮鬓摩。 林涂放在身前的手缓缓动了动。顾言风这才直起身子, 转身准备架起柴火,替林涂煎药。 药的苦香味缓缓散发开来。火苗窜起时噼啪直响。 顾言风守着药, 时不时抬头看向林涂。 就在他不知第几次抬头时,林涂竟是睁开了眼,看向了自己这处。 “药快煎好了。”顾言风拨了拨火堆, 还不忘将自己的声音变成黄路的。 林涂眨了眨那双没有了光彩的眼睛,缓缓开口,“顾言风,我知道是你。” 顾言风落在火堆前的手停了停,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猩红的火舌上,没吱声。 林涂轻咳两声,素白纤细的手掩在唇边。等咳嗽歇了,方才继续道,“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了,阿黄不会像你这般讲话。” “阿涂,我……”顾言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对上林涂那张脸时却又什么说辞都说不出口了。 “是我不好,阿涂,我只是想在你身边照顾你。黄路他在鬼界跟着端一修炼,我不该瞒你。” 林涂缓缓摇了摇头,苍白的唇色竟是有了一点点红,“金蟒不好对付吧?” 听到林涂的话,顾言风下意识道,“是……”但很快,他又自个儿否定了自己,“也没有很难对付。药快煎好了,我喂你喝下去。” 林涂却是轻叹了一口气,“顾言风,这药太苦了,我就不喝了。” “阿涂,良药苦口,你怎……么……”顾言风的声音渐渐歇了,他看着坐在摇椅上的林涂,身体竟是渐渐变得透明。 “阿涂——”顾言风心慌了起来,胸口像是踹了只兔子,正拼了命蹦跶着。“阿涂,怎么会这样。” 顾言风趔趄着跨过火堆,慌乱间药被碰洒了,瓷罐坠落在地上,黑绿色的药汁儿从壶口流了出来,渗进了地里。 但顾言风却是丝毫没有发现,他三两步来到林涂身边,颤抖着想要拉住她的手。 林涂的指尖冰凉,从他脸颊上轻轻拂过。 “我应当是要死了。”林涂掌心传来了顾言风的温度,她缓缓歪了歪头,“我知道是你在我身边,所以我诓你药方有用,想让你吃点苦头。” “这么……这么点苦头怎么够。”顾言风伸手想要按住林涂的手,可是一双手却是抖得控制不住,他声音微涩,眼眶发干,“你得看着我吃更多的苦头不是?一只金蟒不够,那我就去找十只百只……阿涂……” 林涂一声悠长的叹息拉得极长,她转回了头,双腿已经变得半透明了,有点点荧光从她身上起,悠悠向上。 顾言风颤抖着手想要接住那些亮光,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些光点纷纷穿过他的身体,继续向上,直至消失。 “我不怪你了顾言风,诓你去被金蟒扬起的灰雾灼魂,我自己替自己出了气。”摇椅轻轻晃着,林涂唇角开始往外渗血,嘴唇被鲜血浸软,变得鲜红。 “不……”顾言风颤抖着想要将林涂的身子揽入怀中,“不…不够的…”他的声音破碎成片,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可他明明将林涂揽在怀里了,却丝毫感受不到林涂的温度。 顾言风张了张嘴,破碎不成文的音节从他口中溢出,被山谷中的风带出去极远,极远。 “永安的花灯很好看。”林涂灰白的瞳孔渐渐变得清澈了起来,她看向正拼命想用鬼气替自己续命的顾言风,轻声开口。 顾言风愣了一下,而后听到林涂继续道。 “可我不愿再赏灯了。” 那是林涂开口说的最后一句话。 顾言风看着怀里的人渐渐化作荧光,消失在风中。 他久久跪在地上,双手还呈环住林涂的形状。 可分明,他怀里空空荡荡,只剩林涂那身白色的衣裙。 “阿涂。”不知过了多久,顾言风缓缓起身,喃喃道,“喝了药就好了,我去给你再煎一副药。” 顾言风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便不受控地栽倒,火堆尚有余温,红色的焦炭被顾言风压在手臂下方,一阵皮肉被烧焦的气味传了出来。 跪在地上的顾言风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角,他的脑子里似有什么在叫嚣,让他再控制不住自己。 顾言风体内的鬼气尽数放了出来,在山谷内肆虐。 那些由顾言风种下的花,一点一点尽数摧毁了。 就连那座他自己搭起的茅草房,也被风吹卷着没了屋顶。 顾言风眸光微闪,鼻前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顾不上手肘上被焦炭灼出的伤口,手脚并用着爬进了茅草屋内。 茅草屋当中的那软塌上。 竟满是鲜血。 顾言风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摇晃着走进了那软塌。 软塌上的被褥,早已被鲜血浸透了。 顾言风张了张嘴,他似乎是想要喊叫,可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反倒是一股厚重的血腥味儿从他喉咙间闯了出来。 顾言风颤抖着的手虚虚从满是鲜血的被褥上拂过,那是阿涂的血。 “阿涂……”顾言风眉心间的红印忽隐忽现。 “阿涂,一定很疼吧。”顾言风的手终于按在了被褥上。被褥分明是软的,可他掌心却如同有千万把新铸的利刃正一点点割开他的皮肉。 “阿涂,现在不疼了。”顾言风怀里还留有大半的药材,他颤着手将那些药材一点点从怀里拿了出来,“可是阿涂,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原谅我呢?” “我应当将你受过的这些苦,尽数受一遍。”顾言风将林涂留下的白衣揽进怀里,动作轻柔,仿若林涂还在他怀里一样。 他细细抚平了白裙上的褶皱,修长的手却在理到一半时停了下来。 大片熟悉却又陌生的记忆骤然涌进了顾言风的脑海当中。 那缕在七百年前,落在冥河莲上的残魂。 终于是游荡着回到了顾言风身上。 那些失去的过往,顾言风尽数想了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青山之上,灌木深处,林涂是如何怯生生抬头看向自己,叫丢盔弃甲,一颗心双手奉上。 他想起了自己带着林涂见过邺城大雪,领着林涂在人声鼎沸的闹市玩耍,慢慢哄骗着小姑娘脸颊慢慢染上红晕。 他想起了,天真纯良,总爱笑的林涂,又是怎么次次红着眼,目送自己上阵杀敌。 他想起了那夜夜色浓重,身披冰凉甲胄的自己翻进少女闺房,轻声哄着林涂,问出那句,嫁我为妻可好? 他想起了山中月色悠悠,利箭从他的后心穿过,自己又是如何难过,难过于失言于林涂。 他想起了,他的阿涂穿着嫁衣,同成了鬼魂的自己以月为媒,结发为夫妻。 顾言风的那颗心几乎痛得找不到好地方下刀了。 可脑海里的一幕幕,依旧一下一下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林涂那件白衣上,绽放出朵朵鲜红的花来。 顾言风按住心口,额间印记愈发分明。 一时间,天地变色。湛蓝空旷的天空如同被人泼了墨般黝黑。 鬼界更是哀嚎声遍野,一些新成鬼的,承受不住,魂魄竟是直接碎成齑粉。 景尧握住茶壶的手微微抖动,茶水撒了一地。 等他赶到无名山谷时,上次来还生机四溢的山谷里,焦黑一片。 景尧循着记忆往里走,终于是在焦土中央破败的茅草屋中见到了顾言风。 顾言风跪在茅草屋当中,几缕发散落在脸侧。 “言风……”景尧一眼瞧见了顾言风怀里那件染血的白衣,心头一紧,“这是……” 怎么了三个字终究没说的出口。 顾言风缓缓抬起眼看向景尧。 景尧不受控得后退两步,他心口猛跳。 “你我曾是旧友,这次我不杀你。”顾言风缓缓站起身,景尧这才看清他眉心那彻底堕魔的印记。一时间手脚发凉。 “再有下次,我叫你尸骨无存。” 顾言风冷冷看向景尧,眼底没有半点情感。仿若他同景尧从来没有半点交情。 天生异象时,谢存光正在远春山中。 他抬头看向黑压压的天际,抬手掐算。 “真是好日子啊,竟是神魔同归。” 谢存光的声音被风吹散,他身后的远春山,同样成了焦土,那些成了精的花草树木纷纷成了原型躺在地上,生死不明。 第48章 “端午,你看,那儿是不…… 黄路知道这消息时, 已经是四五天之后。 顾言风堕魔后,景尧忙得焦头烂额,既要稳住动荡的鬼界, 又要想方设法瞒住新堕魔的那人便是曾经的鬼王顾言风。 等他回到鬼王殿时, 黄路还不知道林涂已经死去的事儿。 “你说什么?”黄路跟着端一修炼了两天, 正浑身酸痛着。听到景尧的话时,一时有些迷茫。 “我怎么听不明白呢?”黄路站了起来,往景尧处走了两步, 脚步有些虚浮。“什么叫姑娘死了?姓顾的不是前两日才说姑娘没甚大碍吗?” “黄路, 我知道这难以接受。”景尧面上满是疲惫,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若是林涂尚有一线生机,顾言风又怎么会彻底堕魔呢。 “也许中途发生了变故,也许一开始林涂就瞒了所有人。总之现在妖鬼界会乱上一段日子,你安心在这儿住……” 景尧的话说到一半, 黄路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我不信姑娘会死,我要回远春山。” 景尧有些无奈,只能瞧着那娃娃脸的少年绷直了被走出了房门, 端午在一旁堪堪回过神来, 略带哀求地看向他。 景尧按了按额角,颇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去吧, 看着些他,别让他做傻事。” 端午眼里噙着泪, 慌慌张张的点点头,跟着黄路跑了出去。 房间霎时间安静下来,景尧扶着梨木桌角坐了下来, 视线有些涣散。 过了许久,他轻轻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尾音拉得极长。 黄路伤刚刚好全,端午并没有费太多力气便跟上了他。 “黄路,黄路。”端午手里还抱着黄路的那个小竹篓,脖子上趴着神色恹恹的小玄猫。“你等等我。” 黄路却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蒙头赶路。端午猛然扯住他,将小竹篓塞进了黄路怀里。 “你先冷静下来。”端午抬高了声音,黄路这才微微垂眸看向跟在自己身后微微喘息着的少女。 “景尧大人也说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帮到林姐姐。” 黄路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没甚精神的小玄猫身上,缓缓伸手将小玄猫抱进了自己怀里。 端午看着平日没心没肺的黄路一双手竟是在微微颤抖,一时心里涌上一股难过。 “也有可能林姐姐只是突然消失了,我们冷静下来想想法子,说不准能找回她呢。” 黄路的手按在小玄猫的背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端午拦住了话头。 “即便我们没有法子,还有鬼王大人不是么?只要我们想法子找到鬼王大人,一定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黄路缓缓点了点头,“我们……”他停了停,有些许哽咽,而后安抚似的摸了摸小玄猫的后颈。 “我们先回远春山,远春山上那株槐树同姑娘生命相息。” 然而,两人刚到山脚。便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那是怎样的人间烈狱啊。 万物焦枯,众生陨落。 黄路同端午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震惊。 “怎么,怎么会这样。”端午弯下腰,手里捧着一截枯木,“远春山上是燃了大火吗……但怎么可能连这些精怪都一起被烧死了呢……” 黄路目露茫然,他环顾四周,忽然开口喊起了曾经他熟识精怪的名字。 然而黄路的声音被风送至了远春山的边边角角,却没有丝毫回应。 就连从前叫他心烦的鸟鸣鸦叫都消失了,远春山似乎没有了任何生灵。 两人不再停驻流连于山脚,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山顶小屋赶去。 一路上,几乎没有半点绿意。 仿若有一场天灾,夺走了远春山上的所有色彩,只剩焦褐黑白。 “小人参!” 小院子完好地立在山顶,黄路眼尖,一眼瞧见了那只向来调皮的小人参精正躺在小院门外。 端午用帕子托起小人参,放出了一丝鬼气轻轻去探,片刻后,她缓缓摇了摇头。 小人参只剩下半缕生机,这半缕生机只能维持着他的原形不枯萎,先前修炼的那么多年却是都付诸东流了。 黄路眼底的光暗了暗,他接过端午手中的小人参。小人参只有他巴掌那般大了,身上的根须断了许多,便是最粗的参身上也有一道长长的焦枯痕迹。 “有一缕生机也好,总能再长出来的。” 端午小心翼翼地将小人参收好,缓缓推开了院门。 两人呆立在了原地,那常年开花,几人粗的槐树,竟是拦腰而断。 断口处呈现焦黑色。 “不,不……”黄路顾不上别的,快步冲了进去,却被槐树横倒在地上的枝干绊了个趔趄。 他整个人脸朝下栽了下去。 端午上前想要把他搀扶起来,却被黄路推开了。 黄路手脚并用着爬到了树根处,断裂的树根上隐隐能看出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这槐树应当好好生长着,风吹过便有大片的槐花缓缓飘落,在这院子里铺出一道长长的花毯。 它不该像现在这样,毫无生气,焦枯着断成两截。 黄路眼前似乎有水雾模糊了视线,他偏头想要扶起那倒下的巨大树身。 可他不过是只黄鼠狼,即便成了精,也没有能扛起上百斤重量的力气。 端午想拦住他,可是根本拦不住。 黄路拼了命想扶起断树,身上的锦衣被树干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见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来,黄路将手按在了树干上,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他体内传出,似是想要将已死的老树救回来。 “黄路!你冷静一点!”端午使劲全身力气才将黄路拉开。 端午这一下,却如同拉走了黄路的魂魄,黄路怔怔立在原地,直直看着那树根。 “黄路,你别这样。我们再想别的法子……”端午正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劝慰黄路。 却见黄路伸手抹了抹眼睛,而后颤巍巍地指向树根。 端午循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耳边是黄路略带颤抖的话语。 “端午,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一簇绿。” 端午走近了一些,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树根旁的枯枝败叶一点点拨开,一抹绿芽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 黄路脱力一般摔坐在地上。 他用手掩住了面庞,一丝压抑的哭声从他手缝间流了出来。 “槐树并未彻底枯死,姑娘一定还活着。”黄路小心翼翼地蹲在那绿芽前。 那根顶有绿芽的枝丫实在太过纤细了,也不知是怎么从这石晷般粗重的树桩下方挤出来的。 端午看着那绿芽也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去山下打听打听远春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依旧没有头绪,我想法子去找鬼王大人,他一定有办法。” 黄路不知何时从小竹篓里翻出两个花盆来,听到端午的话,他缓缓点了点头。 而后动作轻柔地将那绿芽移栽到其中一个花盆当中,而另一个花盆里则是将小人参埋了进去。 远春镇上,行人虽行色匆匆,面露忧愁,却不见混乱。 黄路领着端午同以前一样,寻了间茶肆坐了下来。 茶肆里,有不少磕着瓜果闲聊的人,黄路同端午坐在角落里,一下午的时间,将事情大底听明白了。 五日之前,天生异象。 而那远春山几乎是瞬间变成了这副模样。 一开始两日,镇上的人俱是提心吊胆,心有惴惴。 但两三日过去之后,见并没什么大事发生,众人也不像先前那般谨慎了。开始回归了以往正常的生活。 “我看呐,定是妖物作祟。”男人手里握着一把瓜子,眯着眼,老神在在道。见茶肆众人视线都落在了自个儿身上,颇为得意地晃了晃头。 “我昨儿悄摸着往半山腰走了走,你们猜猜我瞧见了什么?” 茶肆里响起一阵附和声,那男人继续道。 “半山腰有个巨大的坑!我也进山打过猎,我记得,那儿应当有棵不知年岁,极大极粗的柳树。” “可你们猜怎么着,那柳树连根不见了!定是修炼成了精,累的整个远春山遭了雷劈。” “妖物作祟……那我们可怎么办,若是那妖怪想吃人了,咱们可不就遭殃了?”有食客略带惊慌的声音响起。 只是那男人脸上却半点慌乱都没有,反倒神神秘秘地摆了摆手。 “不用担心。”男人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神宫里的仙人们陆陆续续开始活动了,若是真有妖孽作祟,他们定能斩妖除魔的。” 从茶肆离开后,端午同黄路重新回了一趟远春山,找到了那男人口中的大坑。 黄路微微皱眉,他半蹲下身子,微微闭眼,细细嗅闻着什么。 “这棵柳树,应当不是这几日成精离开的。”黄路睁开了眼,伸手捧起一坡黄土,“瞧着这土干裂的情形,应当有月余了。” “你认识这棵柳树?” 黄路摇了摇头,看着干碎的黄土从他指尖倾泻而下,“我甚少来这边,只是听过小人参精提起过,这棵柳树应当就是庇佑着他们这些小精怪的树爷爷。” 端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黄路我们去找鬼王大人吧,先前那些人口中的神宫还有这棵柳树,鬼王大人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更多些。” 黄路回眸看向端午,难得没有反驳,而是缓缓点头应了下来。 第49章 他对阿涂,总是例外。…… 然而想要找到顾言风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端午原本想着找景尧帮忙, 可景尧不过听她说了个话头便制止了她。 “鬼王他现在不方便,你们……” “景尧大人,我们在同林姐姐息息相关的槐树上找到了新芽, 鬼王大人一定有法子的。”似乎是怕景尧不信, 端午怀里还抱着那花盆。 在黄路的悉心照料下, 原先纤弱的绿枝儿比起先前长粗了不少,看着满是生机。 景尧垂眸看着那绿枝儿许久,方才抬眼看向端午, “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在哪里, 但是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听了这话,站在端午身后的黄路愣了愣,然后走上前两步将那花盆抱在了怀里,退出了房间。 待那扇雕花的门缓缓阖上,景尧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先前也有发现鬼王身上的异常吧?” 端午不知景尧为何突然这般问, 略带些迷茫地点了点头,“先前发现过鬼王的鬼气里带有堕魔才有时的红色……” 说话间,端午反应过来, 她瞪大了眼睛, “不…不可能的。” “你没猜错。”景尧打破了她的幻想,“鬼王他堕魔了,端午, 这件事儿,如今只有你我知道。我不能让更多的妖鬼知道, 你明白吗?” “我……我”端午胡乱着点了点头,“我明白……” 景尧右手微微张开,掌心里躺着两条泛有淡淡金光的玉片。 “我原先不同意你们去, 是因为我也不确定,如今的鬼王会不会顾念同你们之间的情分。但你们手中有阿涂的线索,他对阿涂,总是例外。” 景尧将手中的玉片放进了端午手中。 “若是他连阿涂的情面都不给了,这玉片能护住你们的性命。” 端午攥紧了两条玉片,勒得掌心微微泛红。“多谢景尧大人。” “景尧大人,我同黄路听到远春镇镇民提起了神宫……” “神宫?”景尧缓缓念了念这两个字,“我知道了,你同黄路且顾着阿涂的事儿,旁的有我。” “那端午便先退下了。”端午微微行礼,微垂的睫毛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景尧看着扎着双发髻的小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端午,记得我同你说的话,鬼王堕魔的事儿,切记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端午记住了。” 景尧看着端午退出了房间,方才收回视线。 “神宫……”他轻轻摩仄两声,缓缓站起身,决意去拜访拜访,已经活了万年,如今不问世事,独自生活在鬼界深处,冥河尽头的孟婆。 同想象中不同,孟婆所生活的地方,并不是万物不生,鬼气森森的。 反倒树荫繁茂,各色的花开了遍地。 景尧站在了孟婆设下的结界前,扬声道,“前辈,晚辈景尧前来拜访。” 只是他的声音散了又散,隐隐传来回声。 然而,除了他那淡淡的回声以外,再无别的声音。 结界内分外安静,仿若根本没有人生活在这儿一般。 景尧并未再喊,但也并未离开。 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结界前,目光沉静,仿佛笃定了结界里的人知道自己在这边站着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 景尧肩头落了一层不知何处被吹来的绒毛,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你这人怎么一直在这儿站着?” 景尧循声去望,结界内,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小丫头从大树后方探出个头来。 那小丫头歪着头,往前走了两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得人心头一片柔软。 “你在这儿站着,我都不能跑出去偷玩哩。”小丫头眉头微蹙,只可惜那表情看起来只叫人觉得可爱,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景尧往前走了两步,半蹲下身子,“小丫头,你带我去见孟婆前辈,我日后带你出去玩儿好吗?” 那小丫头歪着脑袋,手里还把玩着一根野草。 “虽然你没有我阿爹那般俊美,但看在你是个美人的份上,跟我来吧。” 那小丫头转过身走了两步,见景尧还没有跟上来,便回头挥了挥小圆手,“快来呀。” 景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弯腰钻过结界上那道矮矮的缝隙,跟上了小丫头的步伐。 景尧的长相偏柔和,从前活着时,没少被那些永安的纨绔调笑,说他若是穿上女儿家衣衫,定是不逊于花善院的头牌。而花善院是那时永安最大的青楼。 从他被顾言风救回来时算起,景尧也是只活了快五百年的老鬼了,这些年,甚少有人调侃他的面貌,没曾想,如今被一个不及他腰高的小丫头调侃了一番。 景尧心里那点怅惘很快便消散了。结界内别有洞天,竟是有山有水,仿若一处人间仙境。 他跟着那小丫头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了山脚下。 一个长发飘散着的女人背对着他站着,正弯腰不知在干什么。听到脚步声时,开口道。 “宋桑桑!你又在乱跑,等你娘回来,我一定叫她好好教训你。” “阿奶,桑桑知道错了。”宋桑桑迈着一双短腿跑到了那女人身边,抱着那女人的裙摆,撒起娇来,“桑桑给您带回来个客人。” “喊什么阿奶,喊姨姨。”那女人弯腰将宋桑桑抱到了怀里,这才听清了宋桑桑的后半句话,“客人?” 景尧抱拳行礼,对着那转身望过来的女人轻声道,“前辈,晚辈景尧有事请教。 ” “景尧?”那女人的声音婉转如同黄莺轻啼。景尧瞧瞧抬眸看了她一眼,若是阿涂的美是温和如同九天仙子一般的,那面前的女人便是妖冶得如同地下的鬼魅,叫人不敢直视。 “跟着那新鬼王身后的小鬼吧?”女人抱着宋桑桑转身走向房子,“找我这个老婆子有什么事儿?” “景尧想来打听一件事儿。” 孟婆轻轻推开了房门,余光见景尧依旧站在原先那处,“进来吧。” 景尧这才直起腰,跟着孟婆走进了屋子。 孟婆抱着宋桑桑坐在了上首,手里拿着红艳艳的果子喂着怀里的小丫头。 景尧不敢直视,恭恭敬敬地坐在下方。 “说说看吧。” “晚辈听得有人提起神宫,翻了鬼王殿中的典籍,只找到只言片语,所以想来请教前辈,这神宫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神宫……”孟婆轻轻念了念这个词,尾音染了点不屑,眉宇间似是也染上了半点嘲弄。 “不过是群小人聚在一起,给自个儿惯得个好听名字罢了。”孟婆轻叹一声,“那群人死灰复燃了?” “晚辈只是听说,并不曾亲眼见过。” “唔,神宫那群小人,给自己戴了个斩妖除魔的高帽子。”孟婆不知想到了什么,吃吃笑了两声,看向了景尧,“我这个老婆子早就归隐于此了,若不是桑桑淘气将领进来,谁都进不了我设下的结界。不过你们这些小娃娃倒是有得烦了。” 见景尧有些不解地看过来。孟婆补充道,“他们可不管是不是有什么从未作恶的妖鬼,被他们盯上的,他们便是死也不会松口,一群狗皮膏药似的,烦人得紧。”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还请回吧。” 景尧还未曾理清思绪,坐在上首的人便下了逐客令。 景尧忙站起身,“是晚辈叨扰了。” 后退两步后,景尧又停了下来,“孟前辈,若是再有旁的不解之事,晚辈能来再来找您吗?” “孟前辈?”孟婆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将那鲜红的果子放回了盘子里,“老身并不叫孟婆,孟婆不过是个渡人入轮回的职位罢了。” “渡人入轮回?”景尧怔了怔,抬头看向上首容貌迭丽的女人,“同阿涂一样?!” 听到景尧的话,一直逗弄宋桑桑的女人方才将目光落在了景尧身上。“我听说,如今鬼界并无担任了孟婆职位的妖鬼。” “是。”景尧同那女人对视一眼,慌忙收回视线,垂首道,“阿涂是晚辈的朋友,她有一兔儿灯,能渡世间怨魂入轮回。” “若是日后仍有什么不解的,你可以来询问老身。”女人缓缓站起了身,似是对景尧的话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最好能带着你口中那个阿涂,一起来。” “我想瞧瞧。”女人的声音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在景尧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位阿涂姑娘的兔儿灯,是不是我所知的,属于上神的那一柄。” 无名山谷已然被森森鬼气完全笼罩了。 黄路同端午站在谷外,被那浓郁的鬼气骇得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黄路,不然你现在这外面等着我吧。”端午伸手按了按被她收在胸口的玉片,脸色有些苍白,“我们也不知道这鬼气会不会伤到那株绿枝。” 黄路本想拒绝,但听到后半句时却迟疑着点了点头,“那你小心,我就在山谷外等着你。” 端午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山谷鬼气当中。只是刚一进去,便像是被吞吃了一般,消失在了黄路眼前,半点影子也瞧不见了。 端午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看清时,呆怔在了原地。 她的面前哪里是什么毫无生机的山谷,分明是个开满了鲜花的小院。 而林涂分明好生生的站在院子当中,抬着头,脸上带笑不知说着什么。 端午抬头看过去,那树上站着的,分明是顾言风。 鬼王同先前一模一样,哪有什么堕魔的痕迹。 林涂同顾言风,分明好端端地站在那院子里,顾言风从树上跳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替林涂擦汗,也不知在林涂耳边说了什么。叫林涂笑弯了腰,抬起手中团扇轻拍他两下。 端午后退了两步,面前美好如梦的场景叫她眼底无端刺痛。 第50章 翻墨这个名字不好,你啊…… 院子当中的两人似乎瞧不见端午一般。 端午伸手捂住了嘴, 似乎这样便能挡住不住发红的眼眶。 院子里,顾言风同林涂的身上像是有一层淡淡的光晕。 端午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看着院内两人把酒言欢, 对弈弄乐。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缓缓动了动脚, 伸手轻轻叩响了院门。 院门被打响的那一刻,四周景色骤然变换。 林涂姣好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整个身体都染上了一层淡淡光晕, 四周的风景开始退散, 焦黑的土地,枯败的花草一一出现。 端午胸前的玉片开始发烫,烫得她心口微痛。 鬼气凝成箭羽形状,剑刃横在了端午脖子前。 “鬼王大人。”端午握紧了玉片,她知道顾言风能看见自己也能听到自己的话。 “鬼王大人,我同黄路找到了与林姐姐性命相连的绿枝儿。” 那泛着寒气的鬼剑已经划开了端午脖子上的一寸皮肤, 端午脸色白了两分,她微微颤抖着,说话时牙关碰撞, 带了颤音。 “鬼王大人, 林姐姐还活着,您出来见我一面吧。” 鬼剑停住了,伤口处的鲜血穿过鬼气落在地上, 渗入了土里。 端午抬手按住了脖子上的伤口,咬了咬牙, 继续道,“您分明清楚如今种种皆是幻象,为何还要沉溺其中呢?!” “幻象。”顾言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端午四处张望着,似是想要找到他,可入目皆是虚无。 “端午,你回去吧。”顾言风缓缓从浓郁鬼气当中走出,他的长发被高高束起,红色的发带落在身后,一袭白衣,一双眼睛竟是暗红色的。 端午见到他,往前走了两步,却被鬼气阻挡,她有些害怕,却又不解,隐隐有些愤怒。 “鬼王大人,林姐姐明明还活着,您为何要变出幻想自己欺骗自己。” 顾言风眼皮微抬,后退了半步,似是有些不耐。“聒噪。” 端午还想再说什么,骤然掀起的鬼气却是将她掀翻出去。 巨大的冲击力仿若将她五脏六腑撞得移了位,守在外面的黄路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慌忙上来想将端午扶起来。 端午按着胸口勉强站起了身,她气尚未喘匀,隐隐泛有水光的眼睛骤然睁大。 黄路察觉到不对,回身去看。 顾言风不知何时从幽幽山谷中走了出来,手中正捧着装有槐树枝儿的花盆。 “顾言风,你做什么?!”黄路脸色煞白,慌忙转身想去抢。 可顾言风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抱着花盆消失在了原地,一同消失的还有装着小人参的花盆,同守在花盆旁的小玄猫。 黄路气急败坏地提剑冲向那笼着山谷的鬼气,长剑砍在鬼气上,如同砍在铁器上一般,发出铿锵声响。 几次三番下来,黄路手中的剑砍出了豁口,可那鬼气却是纹丝不动。 “这顾言风是怎么回事?先前虽也惹人烦,也不曾这样招人恨。”黄路扔开手中的剑,盘腿坐在了山谷前。 端午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止了血,只不过先前流的那些染得衣襟上鲜红一片,看着骇人。 她听到黄路的抱怨,咽了一口口水,微微低下头,“是我不好,说了些激怒鬼王大人的话。” 黄路看向端午,刚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人。 来人穿着黑衣,剑眉星目。 黄路站起身,将端午挡在了身后。 “你是什么人?”先前的剑被黄路刚刚砍得卷了刃,黄路只得赤手空拳拦住了来人。 只是来人并没有舞刀弄枪的意思,反倒弯眉笑了起来。 “做了多年邻居,直到今日才与黄公子相识,是谢某的错。” 黄路微微挑眉,语气松软了半点,“你是,那棵柳树精?” 谢存光笑了起来,“是,在下正是远春山上那棵柳树。我来寻黄公子,是想告诉你,在下有林姑娘的下落。” 黄路同端午对视一眼,两人眼底俱是疑虑翩跹。 谢存光并不急着开口,等面前的两个人再次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时,方才开口道,“在下不才,修习的术法当中有一寻人的法术,我在远春山上发觉,同林姑娘相关的那株槐树发了新枝,便一路找来了。” 黄路背在身后的手瞧瞧比了个手势。 端午见状后退了两步,几乎要贴上身后那笼罩着山谷的浓郁鬼气。 “远春山上死的死,枯的枯。”黄路看着谢存光那双不知深浅的眸子,弯了弯眉,“您是怎么逃脱的呢?” 谢存光愣了一愣,像是没想到黄路会这般反问自己一般。 不过那只是一瞬,他很快笑着遮掩了那一秒的怔楞,开口解释道,“在下碰巧月前修炼出了人形,对山下人族生活甚是感兴趣,贪一时玩乐这两日才回去。只是不曾想,远春山竟是遭了劫难……” “唔,原来如此。”黄路缓缓点了点头,下一秒却是猛然出手朝着谢存光扔出一把东西。 谢存光下意识抬袖去躲,等那东西到了跟前儿才发觉不过是一坡土,谢存光放下半抬的手。 可是先前站在不远处的人早就跑远了。 黄路甚至还有闲情回身冲着他喊话,“你真当本大爷是傻的不成,渡了几次劫的老树精哐我说刚修炼成人形?” “就是刚成精没两日,须须都没掉的小人参都能变成娃娃了。” 谢存光微微眯了眯眼,嘴角上扬起的弧度缓缓消失了。 他并没有去追跑掉的两人,反而是看向面前的山谷,谢存光往前走了两步,伸手虚虚按在鬼气之上。 “既然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神识,那只有先得魔骨了。” 那鬼气附着在谢存光手上,谢存光修长的手很快变得干枯,呈现出枯败枝干的模样。 只不过谢存光并不在意,微微抖了抖袖子,整个人便矮了下去。 黑色的长袍下,一根枯败的柳枝躺在地上,了无生机。 山谷外发生的事情,顾言风盖是不知。 他怀抱着那两株花盆,踏进了风清日朗的小院子里。 院子当中,林涂手里正抱着一本话本子,听到声响,抬眸看向他。 “顾言风,你去哪儿了?”林涂放下了手中的话本子,抬手捻起一颗酸果子。 “给你买了点两盆花,好打发时间。”顾言风将花盆放在了地上,小玄猫从他身后窜了出来。 林涂眼睛亮了亮,“还有一只狸奴。” 顾言风这才瞧见那只通体黑色的玄猫,“喜欢吗?” 林涂没有回答他,而是蹲在了玄猫面前,伸手逗弄着他。 顾言风一时有些恍惚,恍若回到了永安顾府时,那时他带回翻墨,林涂也是这般开心欢喜。 “阿涂,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好不好。”顾言风垂眸看着眼前的画面,开口道。 逗弄着玄猫的林涂抬起头,缓缓眨了眨眼,“叫什么呢?” “翻墨,好吗?” 林涂抬着的手微微停了停,那双杏眼里似是露出了一丝茫然。 但那一缕茫然转瞬即逝,她乖顺地点了点头,“翻墨,好名字。” 顾言风伸手揉了揉林涂的头发,视线却是落在那颤颤巍巍的槐花绿枝儿上,“阿涂,我们永远在这儿生活着好吗?” “那自然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林涂抱着玄猫站直了身子,嘴角微微上扬着。“出嫁从夫呀。” 顾言风却是愣住了,他那双桃花眼里染上了一缕痛苦。 面前的一切开始渐渐消散,活灵活现万分生动的林涂也变得有些模糊。 顾言风深呼吸两口,匆匆垂眸,“我去给你买些零嘴。”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林涂并没有回答他。 顾言风知道,他的阿涂是不会说出嫁从夫这样的话的。 林涂有着自己的坚持,如今那院子里的,不过是他强行变出的一个傀儡。 而那躯壳里,只留有林涂的一缕魂丝。 那日,林涂在他怀里渐渐化作荧光消失。 顾言风一瞬堕魔。 骤然膨胀的鬼气留住了林涂的一缕魂丝,顾言风便将那缕魂丝安置在了变出的林涂身上。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顾言风知道。 因为这个林涂说着他的阿涂从不会说的话。 因为这个林涂手中握着的话本子上,只有开头的一句,毕竟顾言风他只瞧见了那一句,旁的再也编不出来。 更是因为,清楚地明白,他强留下的那缕魂丝上,没有半点生气。 在顾言风离开院子后,院子里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啼叫的鸟儿,觅食的虫蚁。 小玄猫有些疑惑,它抖了抖身上的毛,伸出舌头去舔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林涂。 只是无论它怎么动作,面前的人依旧保持着原先的状态,一动不动,就连先前因为动作而半浮在空中的青丝都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玄猫有些焦急,它轻轻咬住了林涂的虎口,似是想用疼痛唤醒面前的人。 而那不动的指尖则是微微一颤,一道轻叹响起。 “翻墨这个名字不好,你啊,还是不要叫翻墨了。” 小玄猫听见声音,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想要找到是谁在说话,可惜小院里还是那停滞的状态,除了它以外,仿佛没有活物了。 第51章 你是我的妻子。 顾言风很快便掩了情绪回到了小院当中。 手里还拿了一包裹了厚厚糖霜的酸果子, 他记得,在邺城时,林涂最爱吃这个。 当他一只脚踏进小院儿时, 四周的一切登时活了过来。 鸟鸣悦耳, 不知哪儿来的癞蛤蟆扑腾进了水池里, 溅起了一串水花。 “阿涂,我回来了。”顾言风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坐在石桌旁发愣的人。 林涂伸手接过了油布包裹,捻了一颗酸果子含在了嘴里。只是动作有些迟缓。 “怎么不说话?”顾言风正准备将花盆中的槐花绿枝儿移到他新带回来的土中, 发觉许久没听到林涂的动静, 回头看向了坐在一旁,仿若没睡醒的女人。 “我……”林涂张了张嘴,像是说话也变得费劲,“我有些累。” “累了回房休息吧。”顾言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到了林涂身边,将她打横抱起。 怀里的人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 身子有些僵硬,顾言风有些无奈地用鼻尖蹭了蹭怀中人的额头,“怎么了?是不是我这两日出去得太过频繁了?” 只不过怀里的人没有说话, 只是贴着他胸膛, 似乎是睡着了。 顾言风小心翼翼地将林涂放在了软塌之上,小玄猫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跟着跳上了床, 贴着林涂的脸,蜷起身子开始打盹。 顾言风坐在了床边, 伸手轻轻将落在林涂脸上的青丝理到耳后。 睡着时的林涂十分安静,只是眉心不知为何微微锁着。 顾言风伸手轻轻替她抚平,眉宇间满是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 躺在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透亮的眼睛里似有痛苦在挣扎,只不过片刻后,那痛苦消失了,好看的眼睛里只剩茫然。 顾言风趴在床边小憩,手紧紧握着林涂的。 在感觉到动静后,顾言风醒了过来,他看向林涂,正想开口,床上的人却是先说话了。 “你是谁?”床上的人往后缩了缩,抽回了被顾言风紧握着的手,满脸警惕。 “阿涂,你……”顾言风缓缓直起身,他有些慌乱。见床上的人依旧十分警惕地看着他,顾言风轻轻抬手。 随着他的动作,四周的一切再次停止了。 然而,本该一同停住的林涂却依旧警惕地盯着顾言风。 顾言风一颗心猛跳,他缓缓眨了眨眼睛,“阿涂?” 只是床上的人似乎并不买账,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顾言风并没有步步紧逼,他悄悄放出一缕鬼气,只是那丝鬼气刚刚触碰到床上的人时,顾言风的眼尾便红了。 床上的人见面前俊美的男人不知怎的续上了泪,防备的动作放了放,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攥紧被子的手,身子往前探了探,“你,你怎么了?” “我没事。”顾言风伸手想要触碰林涂的脸,但手抬在半空许久还是放了下去。 只是他依旧紧紧盯着林涂,目光灼热。叫被他紧盯着的人有些难为情地摆了摆手,“我…我好像记不清你是谁了,也不知道我是谁。” “你叫林涂。”顾言风轻声道,“你是我的妻子。” 顾言风从面前的人体内察觉到了魂丝的生机。面前的人躯壳是他用鬼气捏出的,本该只是盛有林涂失去生机的一缕魂丝的容器,可现在,这具身体里,却是有了魂丝的震荡,慢慢活了过来。 林涂听了顾言风的话,缓缓眨了眨眼睛,但显然对他亲近了不少。 “我是…你的妻子?”林涂话音有些颤,两颊染上了一丝浅浅的红。 “嗯,我们已经成亲……”顾言风顿了顿,“很多很多年了。” “我都不记得了。”林涂低着头,指尖按在锦被上,按出一个小小的坑。 顾言风正想开口安慰,林涂却又猛然抬起头,“那你知道,我的灯哪儿去了吗?” 林涂伸手比划着,“一柄通透的,兔子形状的灯。” 顾言风愣了愣,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林涂并未追问,只是颇为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是我记差了。只记得这些年身边应该有盏兔儿灯才对。” 顾言风的心头软了软,如今面前的林涂柔软且鲜活。 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同他一起在邺城的小姑娘。 “无妨。”顾言风半蹲下身子,同林涂对视,“日后我替你寻一盏。” 林涂缓缓眨了眨眼睛,脸颊微红。 她只记得自己混在风中游历山川,谁曾想,一睁眼面前有个俊美男人说是自己的夫君。 林涂虽然只是一抹灵气,却还是明白何为夫妻的。 思及此,她手中紧握着锦被微微松了松。 “你叫什么名字?”长长的睫毛上下轻颤着,仿若从顾言风心尖扫过,叫他一颗心软若春水。 “顾言风。” “顾言风?”林涂嘴里轻轻咀嚼着这三个字,一双杏眼里仿若盛了这夜空。“可我不记得你了。” “我是……”顾言风顿了顿,藏在衣袖下的手,缓缓动了动。 在林涂看不见的小院外,一座城缓缓出现。 鳞次的商铺,喧闹的人群,分外真实。 顾言风听见耳边那细微的吵闹声传来,嘴角微微上扬,“我是看守邺城城门的一个小将军。多年前在城后山上捡到了你,那时你没有能去的地方,便跟着我回了邺城。” “这些年,你同我渐生情愫,只是几天前,你生了场大病,不过如今却是好全了。” 林涂手里还攥着锦被,她瞪着眼睛,听顾言风细细讲了一遍从前过往。 说话间,林涂觉得自己的心弦正在轻颤,不由微微歪头,细细看着顾言风。 在听及顾言风讲到两人渐生情愫时,林涂只觉得两颊微烫,叫她想寻个地方躲起来。 “我病了?”林涂用手按在脸上,想让那烫人的温度快快消散了。 “嗯。”顾言风眸色漆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在小玄猫的脖颈上,“如今外面,妖魔横行,阿涂你是被鬼气所伤。” 林涂缓缓点了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我可以出去转转吗?”不知过了多久,林涂抬起头,脸上的红晕渐消,只是神色间尚有些懵懂。 “当然了。”顾言风按了按她的脑袋,“我陪你出去逛逛。” 林涂跟在顾言风身后走出了院门。 穿过幽深的长巷,热闹非凡的街道出现在了林涂面前。 林涂略带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 在她的记忆里,也曾跟着风看遍了天下景色。 只是那时,总是匆匆,从来未曾好好瞧过,如今置身其中,更有不同的感受。 “顾将军。”有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喊住了他们俩。 林涂好奇地看向那人,那是一处早餐摊子,一口巨大的铁锅正有热气升腾。 “是你最爱吃的馄饨。”顾言风牵住了林涂的手,林涂觉得有些变扭,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挣开。 顾言风牵着她在馄饨摊前坐下,头发花白的老人动作却是利落。 手臂张合间,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已经出锅了。 “顾夫人许久没出来吃老夫这馄饨了。”那老头子笑眯眯地将冒着热气的汤碗放在了林涂面前,“可叫我望穿了眼睛。” 林涂轻轻嗅了嗅,面食的香味扑面而来,她从那热气中看向摊主,觉得这情形非常熟悉。 顾言风坐在另一侧,替她将筷子擦干净,递向了林涂。 “老尹的馄饨你从前最爱吃了,隔上两日便要差我带你来。”顾言风看着林涂,“快些吃吧。” 顾言风开口后,那笑眯眯的老头子便转身忙自个儿的去了。 林涂握住了顾言风递来的筷子,捞出一颗馄饨,鲜嫩的肉汁在她口腔中爆开,林涂舒服地微微眯了眯眼。 两三个馄饨下肚,她才注意到顾言风一直看着自己,“你不吃吗?” “我不饿。”顾言风摇了摇头,笑着微微颔首,“快吃吧,吃完带你去别处逛逛。” 林涂点了点头,自是没有看到,顾言风身后、应当在忙碌的老尹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块抹布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顾夫人慢走——” 等林涂吃完,一直没有动静的老尹突然走了过来,手上还握着那块抹布。 “常来啊——” 林涂弯着唇点了点头,跟上顾言风往更热闹的街道走去。 耳边是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林涂一路上甚是好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而长街上的商贩们却像是都认识她一般,远远地便会伸手照顾她,分外亲切地唤她,“顾夫人。” 林涂从一开始的浑身不自在,渐渐变得习惯。 从醒来时便梗在心头的那么点变扭,也渐渐消散了。 不由靠得顾言风更近了一些,“顾言风,我从前也是这般贪玩儿吗?” 顾言风站在林涂身侧,听到她的话,低头看向她,“你和善,大家自然乐于同你交好。” “平日你在顾府也没别的事儿做,自然出来逛街偷闲。”顾言风握着林涂的手轻轻摩挲着。掌心中要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掌光滑软嫩。 顾言风声音放得更缓,“日后,我多陪陪你。” 顾言风的眼底仿若只有林涂,他不在意周围一切的真假,因为他心知肚明,四周的一切都是他变出来的幻境。但是手中所牵着的人却是真的,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柔软温润的触感让顾言风心头萦绕着的魔气都淡了不少,他明白,阿涂是真的活了过来,虽然丢了记忆,可的确是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第52章 风乍起,吹皱湖面春水。…… “有十来个鬼将突然失了心智?”景尧勉强将沈朗月先前留下的烂摊子处理得七七八八, 端一却是又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是。”端一站在下首,“我探查过了,他们分明没有受伤, 却都变得浑浑噩噩, 神志不清。” 景尧翻了翻记有出事鬼将生平的竹简, 手上的动作渐渐放缓了,“都曾是邺城人。” 竹简上的信息七七八八,成为鬼将的时间也参差不齐, 唯一相通的, 便是这些人八百年前俱是邺城人。 而此时,在人间隆麓,那偃旗息鼓千余年的神宫内。 香火烟烛燃起,钟声沉闷,谢存光站在山脚下,听着那悠长的钟声, 缓缓往山上爬去。 白日在外闲逛了一整天,林涂略有些疲惫。 躺在床榻上微微舒展了身子才反应过来,夜里, 她应当要同顾言风同塌而眠。 林涂猛然直起身, 动静颇大了些,惹得还在院子里的顾言风叩响了微阖的门。 “阿涂?” “没…没事。”林涂磕绊着回答道。门外的声音歇了一阵后方才重新响起。 “你先休息,我还有些事儿要处理。” “好。”林涂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攥紧锦被的手松了松,目光落在了窗户上,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地面上,照得那被顾言风放在角落的花盆隐隐发亮。 顾言风体内的鬼气几乎要压制不住了。 他强忍着纵身飞出了小院。 小院外,白日还人影憧憧的“邺城”内, 此刻却是死寂一片。 那些建筑也好,人影也罢,身上纷纷笼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顾言风并未分神去看,他踏在那些屋宇上,落在了结界尽头。 甫一落地,他体内的鬼气便蓬勃而出,肆虐向上,仿若想要吞天噬地。 顾言风立在结界尽头,眉心当中,白日被隐藏得很好的红色印记缓缓露了出来。 顾言风微微阖眸,任由体内的鬼气冲撞着结界。 只是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不知过了多久,顾言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来。 顾言风伸手按在了结界上,结界内的鬼气循着他的气息找了过来,先前山谷当中的鸟雀花草生气俱在这些鬼气当中。 如今,这些生气循着顾言风的脉络缓缓进入了他的体内。 顾言风正承受着千刀万剐之痛的魂魄方才好了一些。 曾经那些修仙道士也好,如今这些妖鬼也罢。 他们对魔的恐惧便源于此。 堕魔后,实力会大增,但同样的,魔需要源源不断的生气才能免受魔气侵扰魂魄之苦。 多数人亦或妖鬼,堕魔的一瞬间,先前的神智便一同消散了,就此成了杀戮的机器。是以,所谓正道抑或所谓妖鬼,对上邪魔时,便是难得的战线统一。 魂魄上的疼痛渐消,顾言风缓缓睁开眼睛,眉心当中的红色印记颜色更艳了两分。 睁眼的那一刻,顾言风便察觉了山谷外有人靠近。 鬼气虚虚散开,出现一条只供一人走过的裂缝。 顾言风缓缓踏出结界,四五步外,景尧立在月光之下,同顾言风对站着。 顾言风虚虚展开折扇,发带随风而起。 景尧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成拳,他走向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阿涂救回来了?” 顾言风难得柔了神色,“是。” 景尧轻叹了一口气,后退了两步,“顾言风,如今你算是只剩阿涂一人了。千余年前,行走于人间那些斩妖除魔的道士,重新有了动作。” 顾言风轻摆折扇,桃花眼微微上挑,他微微眯起眼,看着站在面前,一身青衣的男人。 鸦群从他们头顶飞过,发出难听的啼叫。 “那你不该来。”顾言风声音淡淡的,恍若两人只是在闲话家常,“如今我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景尧,你该同我这个邪魔划清界限。” 景尧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片刻后苦笑两声,抬头看向顾言风。 “是,顾言风,你可还记得你救活我后我同你说了什么?” 顾言风轻晃折扇的手顿了顿,那是五百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他刚收服了前鬼王的大多数部下,姑且算是个孤家寡人。 因着从写有世间生命过往的无名册上寻不到林涂的名字,他大多数闲暇时间都在冥河,妄图从冥河当中那数不胜数的魂魄中找到林涂。 只不过,林涂未曾找到,却是找到了景尧的。 他同景尧,打记事起便是一起抓鸟摸蛋的好友。 两人一同进学堂,一同入官场。后来顾言风同林涂成亲,景尧更是一早预定了他们未来孩子干爹的位置。 只可惜,林涂同顾言风并未有一个孩子。 而景尧更是死在了战场。 顾言风捞出了景尧的魂魄,替他凝出了鬼身。 景尧睁眼那天,见到顾言风的第一句话便是,“言风,如今是你欠我个干儿子,我欠你一条命了。” 四下寂寥,偶有蛙鸣,叫得人耳膜生痛。 只瞧顾言风神情,景尧便是知道他还记得。 “我说过的话,现在依旧算数。”景尧看向顾言风,顾言风手中的动作停了。 “若是遇上端午同黄路,让他们十日后来接阿涂。” 顾言风撂下一句话后,便转身走进了结界当中,漆黑如墨的鬼气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顾言风,你回来了?”林涂正蹲在花盆前,花盆里躺着株人参。 听见动静,林涂抬头看向门外,顾言风站在门口,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叫她有些看不清顾言风的神情。 “嗯,怎么还没休息?”顾言风走进了屋子,带进来半缕寒风。 林涂张了张嘴磕绊了两声,指了指面前的花盆,“我瞧这株小人参没甚生机了,想看看能不能救他。” 顾言风走到了林涂身边,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我的阿涂,即便没了从前的记忆,也还是这般善良。” “你——”林涂手上沾了土,动作间,白皙的脸上也沾上了两道痕迹,“你去哪儿了?” “我啊。”顾言风上身突然向前弯了弯,额头搁在了林涂的肩头。 林涂被他的动作怔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微抬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去守城门啊。”顾言风阖上了眼,鼻翼前满是林涂身上淡淡的花香。“阿涂,明日我带你去郊游好吗?” 天光大亮。 林涂仰面躺在床上,眼底却有两团淡淡的乌青。 昨儿顾言风似乎是瞧出了她的紧张,并未同她睡在一张床上,而是在摇椅上对付了一夜。 但林涂依旧没有睡好。直到月光消失,天边晨光微熹时,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而现在,小玄猫却是趴在她胸口,愣是将她压得醒了过来。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涂推开门,院子里那棵粗壮的歪脖子树上,一只由紫藤花编织成的秋千正随风轻晃。 顾言风坐在一旁,手中还抱着紫藤花藤,听见声音,回身望向林涂。 林涂愣在了原地,按在门上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阿涂。”顾言风挥了挥手中的东西,“给你编了些小玩意儿。” 紫藤花环上坠着细细密密的紫色花蕊,顾言风小心翼翼地将花环替林涂戴好。 动作间,指腹从林涂脸侧一触即过,却依旧惹得林涂脸颊染上绯红。 “好看。”顾言风将林涂散落在两边的长发理好,“我们今日去城外,阿涂的姿色定是胜过青山绿水千万倍。” 从小院出去,走往城外用不了多久。 城楼上,立有穿盔戴甲的士兵,见到顾言风,纷纷卸下兵器,躬身行礼。 顾言风牵着林涂走出了城门,两人身后跟着一匹白马,偶尔停下来吃两口草。 林涂回身看向敞开的城门,“今日我们是出来得很早吗?怎么未曾听到昨日的叫卖声了。” 顾言风心中微微叹一口气,面上却是不显,“今日多数商户休息。” 林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思很快被城外风景吸引了去,一路上摘花逗鸟,快活的很。 顾言风牵着白马跟在林涂身后,由着她玩了个尽兴。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出去很远,望向来路时,方才惊觉已然走进了深山。 绿意盎然,山中湖泊上漂浮着白莲。 林涂跪坐在溪边草地上,杏眼中略有些迷茫。 “我总觉着有些病得糊涂了,如今看这些景色竟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阿涂喜欢这边的风景吗?”顾言风并未接林涂的话茬,反倒是不着痕迹地岔开。 林涂环顾四周,山青水朗,白莲幽香阵阵,叫人不自觉便松弛了心神。 “从前应当未曾见过这般美景。” 微风轻拂,吹得林涂披散的青丝微微晃动。 顾言风站起身,走向湖边。“今日还要叫阿涂见识见识我的另一项本领。” 顾言风走到湖边,湖中游鱼藏在荷叶之下,在水面上荡出层层涟漪。“行军在外时,我的烤鱼算得上一绝。” 顾言风挽起了袖子,露出了修长的手臂。 林涂怔怔看着面前的人翻身利索跳进湖里,一时间觉得此情此景她应当是见过的。 顾言风眼疾手快,弯腰起身间,手里便握着了一条一斤多的鲤鱼,鲤鱼奋力摆动着尾巴,水珠被它高高拍起,落在黝绿的草地上。 林涂忙爬起身伸手去接,也顾不上白色衣衫被那鲤鱼扑腾地满是泥点子。 两人身上半点瞧不出,先前出门时的干净整洁了,对视一眼,纷纷笑得前俯后仰。 顾言风指着满身泥点的林涂笑着开口,“瞧瞧,脏成了个小乞丐。” 林涂好不容易将那扑腾的鲤鱼搬离了岸边,听到顾言风的话,瞪大了眼睛,“你才是小乞丐——” 风乍起,吹皱湖面春水。 时间恍若在飞速后退,站在这山中水边的,仿佛便是从前鲜衣怒马的顾小将军,以及初入人间不曾有半点烦恼的林涂。 第53章 才子佳人,好不登对。…… 两人回到院中已是深夜。 林涂累得快抬不起胳膊, 还是顾言风打来热水给她擦洗。 擦洗过后,林涂清醒了一些。顾言风在外间点燃了一盏油灯,“早些休息。” “等等。”林涂趴在床上, 侧身看向外间。顾言风手中拿着装有热水的铜盆, 听到声音停了下来, 回身看向林涂。 林涂迟疑片刻,指着一旁空出的枕头道,“今日你忙前忙后, 在床榻上休息吧。” 顾言风愣了愣, 许是没有想到林涂会这样想。而床上的人却是因为许久没等到回应,埋进了锦被里,背着的手胡乱挥着。 “你想睡外面我没意见的。”林涂说话时有些磕绊,牙齿险些咬到自个儿的舌头。“我只是想着床榻上能休息得好一些。” 愈解释,林涂一张俏脸愈红。到后面索性只摆手不说话了。 顾言风轻笑一声,放软了声音。“我梳洗一下过来。” 听到走出房间的声音后, 林涂才从锦被当中抬起头来。几番折腾下来,她垂下的发丝胡乱散在脸前,脸颊也染着不同寻常的红晕。 似是觉得有些热, 林涂将被子拉得低了些, 一双手还在脸前挥着,似乎这样便能驱散身上的那股烫意。 顾言风进屋时,林涂已经在床榻里侧蜷成了一团。 他小心翼翼地在床榻旁坐下, 林涂没有动弹,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顾言风久久没有动作, 只是坐在床榻边,定定看着林涂的背影,伸出的手虚虚停在她的肩头。 指尖微颤, 一只手缓缓下移,将林涂身上绣着鸳鸯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林涂并未睡着。 顾言风的动作很轻柔,可她却在脑子里将男人的动作神态想象了个十成十。 顾言风替林涂盖被子时,微凉的指尖碰到了林涂露在外面的脖子。 两人俱是一愣。 明明那触感是微凉的,可林涂偏是觉得一股火苗从两人相触的肌肤处燃了起来,骤雨般裹袭了她的全身。 林涂有些慌乱,不知所措间翻了个身,眼皮尚在微微抖动着。 顾言风捻出一丝鬼气,缓缓笼上了外间的烛火上。 烛火明黄的光暗了下去,如月光,又似霞光。 顾言风俯下身,在林涂额角缓缓落下一吻。 林涂僵着身子,没有动作。仿佛已经睡熟了一般,唯有细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顾言风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林涂一颗心本是提着,但时间一点点过去,身旁的人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规规矩矩地躺着。 仿佛刚刚落在额角的那一吻只是林涂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林涂从那胡思乱想中脱离了出来,沉沉睡了过去。呼吸也变得平缓。 躺在一侧的顾言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偏头看向林涂,视线在黑夜中肆无忌惮地落在林涂身上。 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身旁的手,也是缓缓伸向了林涂,轻轻捏住了林涂落在脸侧的手。 掌心传来柔软滑嫩的触感,顾言风的指腹不自觉摩挲着林涂的每一根指头。 贪婪的目光细细描绘着林涂容貌。 夜多长,那藏匿在目光中的爱意便有多浓。 林涂醒来时,有些愣怔,视线落在自己身侧的男人身上,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昨日自己开口邀请顾言风在房间里休息。 不知是不是天大亮了,那些在黑夜里生出的胆子尽数消散了。 林涂的脸登时绯红一片,当她视线下移,发觉自己的手正扣着男人的手腕时,慌忙松开了手,手脚并用着往后挪动,直到背抵在了墙上。 “醒了?”顾言风缓缓睁开了眼睛,含笑看向一旁慌慌张张的林涂。 林涂胡乱点了点头,半支起身子。嘴里嗯嗯啊啊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言风撑着床榻半坐起来,宽大的手掌在林涂的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我先起了。”顾言风偏头看了眼日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林涂并没有说话,顾言风走出房间后,她脸上的热意不退反盛。 睡在床脚的玄猫伸着懒腰用脑袋去蹭林涂的手,林涂触电般地握住了自个儿的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碰到自己的是一只调皮的小猫,而不是刚刚走出去的男人。 “小玄猫。”林涂伸手抱住了小玄猫的腰,额头抵在猫脑袋上。“我同他是夫妻,睡在一起再正常不过是吗?” 小玄猫哪里懂得面前的人在纠结什么,只会细声细气地叫着。 林涂也不指望面前的小猫能给她解惑,告诉她自个儿仿若在胸膛里揣了只兔子,蹦跶得叫她面上直烫。 林涂松开了手,轻轻按在了心口。 手掌下,一下一下的跳动传来,林涂看向窗外,眼中有些迷茫。 她不明白自己这颗心为何跳得这般快,也不明白,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为何有掺杂着一抹难过。 这感受叫她想笑却又鼻腔发酸眼眶发涩。 等林涂平复下心情收拾妥当走出房门时,顾言风正坐在他新搭的秋千旁,手里拿着林涂说不上名字的工具。 听到声音,顾言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林涂招了招手。 等林涂走到他跟前,顾言风方才站起身领着她在秋千上坐好。 “我给你雕了柄玉簪。”顾言风摊开手,掌心当中躺着一根白玉簪子,簪子十分通透,隐隐瞧见簪身当中有一抹紫。“我帮你戴上。” 顾言风走到了林涂身后,取下了她用来绾发的银簪。 青丝皱泄。 顾言风手里握着一柄木梳子,顺着林涂的头发缓缓向下。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顾言风替林涂绾好发,才蹲在了她的面前,同她直视。 林涂眨了眨眼睛,脚尖在地上轻点。 “这玉簪子只配得上阿涂半分。”顾言风站起了身,“你今日想做什么?” 林涂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我想看话本子。” “好,那今日便在院子里好好休息。” “顾言风,你能念给我听吗?”林涂手中攥着话本子,晃动中的秋千渐渐停了下来,她微微歪着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顾言风。 顾言风的声音清润如玉。 话本子上是先前在街上买的,那被顾言风拘来的书肆老板倒也算是尽职,这话本子上的故事都给完善齐全了。 才子佳人,好不登对。 林涂听着顾言风念着话本子上的故事,突然开口道,“绾发画眉是夫妻之乐?” “嗯。”顾言风的视线从话本子上抬起,落在林涂的脸上,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不替我画眉?” 顾言风没料到林涂这般问,愣了一瞬,无奈笑道,“我笨手笨脚,阿涂可得多担待。” 林涂脸颊微微鼓起,酸果子的酸劲儿过了之后,便是一股甜意。 顾言风并未诓她,等林涂睁开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险些将那酸果儿核给吞下去。 顾言风有些无奈,“阿涂不施粉黛便已是倾人之姿,描眉弄目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林涂将嘴里的酸果儿核吐了出来,微微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没有描眉之乐了?” 顾言风默了一瞬,手中握着沾了水的帕子,细细替林涂擦脸。“阿涂若是不嫌弃,便是替你描上千年的眉,我都甘之如饴。” 隆麓神宫,那白发白须的老道士手中握着一柄拂尘。 他身后,数十位穿着白衣手执长剑的少年如松直立,纷纷抬剑指向来人。 “哪儿来的妖怪,竟敢闯上神宫?!”老道士右侧的男子率先开口,长剑在空中铿铿作响。 谢存光并未看向他,只是把玩着手中提着的包袱。时不时看向那老道士一眼。 有按捺不住地,提起剑便刺向谢存光的胸口。 可谢存光不躲不避,只是抬眸看向提剑刺来的人。 泛着寒光的剑在离谢存光胸口寸豪的地方停了下来。男人不敢置信地将自己的胳膊往前送,可那剑却像是撞上了一面墙,硬生生弯了腰身,也不得上前分毫。 谢存光微抬眼皮,长剑从中折断。 而提剑而来的男人则是飞了出去,狠狠摔落在地上,没了声响。 旁的人见状纷纷提剑想要一拥而上,却被那老道士抬手制止了。 “这些孩子们年轻不懂事,冲撞了您。”老道士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两步,朝着谢存光鞠躬行礼。 谢存光大大方方地承了这一礼,将手中的包袱往前一掷。 一阵瓷器相撞的声音传来。 场上的人纷纷看了过去,那包袱的结在半空中松了开来,落在地上时,完全摊开了,里面的东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待看清包袱里的东西时,那老道士愣了愣,近似不敢相信一般往前走了两步,还伸手抹了抹眼睛。 “我用这些来同你换个东西。”谢存光开口道,“我想要你们的剔骨鞭。”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胆大的开口驳斥道,“你这家伙好大的口气,剔骨鞭乃是我们神宫圣物,你竟想用这堆破瓷片来换……” 说话的人依旧喋喋不休着。那拿着拂尘的老道士却是猛然跪在了那包袱面前。 说话的神宫弟子被这一遭骇得住了嘴。遮掩地伸手摸了摸鼻子。 那老道士伸手三两下将那包袱揽到怀里,回身看向谢存光,“还请您跟我进神宫,细谈。” 谢存光目不斜视,穿过面前的人群走进了神宫巍峨的大门。 熟门熟路,仿若他才是这儿的主人。 第54章 我带你出去赏花灯。…… 那老道士将那包袱紧紧抱着, 碎片尖利,扎得他心口生疼,可那老道士却是坚持不放手。 有小道士凑上前想要帮他拿, 却被他瞪得收了手不敢吱声。 谢存光同老道士便一前一后着踏进了神宫的大门。 红墙上略有斑驳, 谢存光站在路尽头, 看着那红墙上裂开的缝隙,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请跟我来。”老道士的拂尘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额角因为追赶谢存光而沁出细密的汗珠。 等他好不容易赶上谢存光方才有空伸手抹了一把汗, 略带浑浊的眼睛都变得亮了起来, “老道姓范名桓,还不曾请教阁下的名讳。” “我不过是个没甚本事的小妖精。”谢存光收回落在红墙上的视线,跟着范桓沿着那弯折的走廊继续向里走,“不值一提。” 范桓一口气梗在了咽喉里,却也只能赔笑称是。手中将那包袱抱得更紧了,生怕谢存光反悔了一般。 上了锁的房门被推开, 一股子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范桓伸手挥了两挥,眯着眼走进了布满灰尘的房间。 “神宫已经千年未曾现实了。”范桓抬头四下打量着屋内陈设, “幸而到我这辈神宫重见天日。” 谢存光并不理会范桓说了什么, 径直走向那高悬在墙壁中央的鞭子。 鞭子上落满了灰尘,只是尚未靠近,便涌出来一股寒气。 谢存光不过走近一点, 脸上便被那快要冲出鞭子的寒意挂出了两道血痕。 范桓见状哎哟一声后退了两步。 “这……这是……” 谢存光伸出手,任由右手在那鞭子前被寒气割得鲜血淋漓, 找不到半块好肉。终是在白骨露出来之前,握住了鞭子。 在他握住鞭子的那一刻,寒意消散了。 范桓拍着胸口打岔道, “这剔骨鞭我也是头一次见到,不知阁下想用它作甚?” 谢存光瞥了眼范桓,完后的手把玩着手中长鞭。“剔骨鞭能完整剔下邪魔的魔骨,道长您不知道?” “是…是,知道知道。”范桓抱着包裹往阴影里挪了两步,面前的男人分明生得文弱,却无端叫人害怕想跑。 范桓虽说是神宫如今这一辈的主事人。但是天地良心,这神宫自打千年前被阵法所掩,叫人遍寻不着后便落败了。原先还是有不少本事的,可是这么多辈下来,落到他范桓手中的只是寥寥。 好在他虽本事没有多少,却是遍读了先人们留下的典籍。 是以,面前这妖物将东西一扔出来,他便认了出来,这包袱当中的碎片,拼起来应当是一盏琉璃兔儿灯。 琉璃兔儿灯是他曾在典籍中见过的神物。 即便如今碎了,范桓依旧能照典籍上所写的,将它锻炼成仙丹。 到那时候,他范桓吃了那丹,天上地下的不就都得他说了算么。 范桓这般想着,脸上便堆出笑来。“如今阁下想要的也拿到了,那老道送您出去?” 谢存光摆弄着手中的长鞭,斜斜看了眼那老道,消失在了屋子当中。 范桓被谢存光这一眼瞧得险些仰面栽下去。后退半步背抵在了墙上。 谢存光消失后,又过了好一会儿,范桓煞白的脸才有了几丝血色。 他也顾不上自己的白袍沾了满身的灰,抱着那些碎瓷片便急匆匆地赶去了炼丹房。 神宫内的炼丹房刚刚收拾出来没多久。 屋子里依旧有股常年无人的霉味,但范桓并不在,他的眼底流露出狂热的光。 剔骨鞭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毕竟自己几斤几两范桓还是清楚地很,那剔骨鞭是对付邪魔的利器。 可范桓那么点子手脚,恐怕不等近了邪魔的身,便会生死命散。 但这琉璃兔儿灯不一样,在典籍里,这是属于上神的神器。 等他炼成了,区区一个神宫又算什么。 范桓将怀里的琉璃片逐一扔进了燃着橘色火焰的炼丹炉里。 热气扑面而来,范桓微微眯起眼,那火光灼得他白发微卷,可他依旧守在炼丹炉旁,半步都不离开。 范桓是个被父母丢在破庙的弃儿。 他师父庙里歇脚时将他救了下来,带在了身边。 从那时起,范桓便跟着那时还年轻的轻一道长修行。 范桓天资并不如其他师兄弟,但他有一点比过了他们——长寿。 轻一道长最终还是将神宫的秘密同那些典籍一道传给了范桓。 神宫在千年前存在过。 那时这世上仍有神的存在。 而神宫的存在,便是为了同神沟通。 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范桓并不知道,典籍里也并未记载。 他只知道,千年前,世上神祇纷纷陨落,而神宫同样隐藏进了深山当中,直至今日方才现身。 范桓紧紧盯着炼丹炉,心中狂喜。 如今这世上没了神祇,那么他范桓得了神祇,变成了这天上地下唯一的神! 范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炼丹炉,燃烧着的火似乎燃进了他的眼睛里。 林涂觉得自己同顾言风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先前她只是从顾言风口中得知了他们是夫妻,却没什么切实的感受。可现在,那情绪确实分外真实。 顾言风手巧,三两日的功夫里,给林涂编了许多小玩意儿。 即便顾言风不在的时候,林涂寻摸着那些小玩意儿也半点不觉得无聊。 日头刚刚过半,顾言风给林涂做了些家常菜,看着她吃完了才略带歉意道,“阿涂,下午我要出去一趟,你自个儿在家。” “你去忙自己的吧。”林涂忙挥了挥手,她虽然没有了先前的回忆,却也是知道,人间的普通夫妻是会为了生活而奔波的。 只可惜,顾言风并不是那个小将军了。 他出门是因为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了山谷。 结界上裂开一道细细的缝。 看清顾言风模样的时候,景尧愣了愣,险些没认出来。 这么些年,顾言风好穿红衣,多数时候锦衣华服,好一副鬼王的派头。 但现在出现在结界内的人,穿着粗布青衫,可却无比鲜活。 “姓顾的,我们姑娘呢。”黄路急吼吼地冲了过来,可顾言风却是抬了抬眼皮,一缕鬼气拦在了黄路面前。 “还不到十日。”顾言风看向景尧。 景尧拉住了黄路,“我知,我会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顾言风收回视线,转身欲走,却被景尧喊住了。 “言风。”景尧朝着端午使个眼色,端午会意,拉着黄路往旁边去了。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顾言风并未回头,只留给景尧一个背影。“你说阿涂救回来了,若是阿涂真的无事,你怎么会轻易让我们接走阿涂。你在想什么?” 顾言风并未回答,只是抬脚继续往里走,眼瞧着结界上的缝隙越来越小,景尧快走两步,顾不得被黄路听到,抬高了声音。 “你救下的是不是阿涂的一缕魂丝?你想用魔骨将她彻底救活对吗?” “你会死的。”景尧伸手拦住了逐渐合拢的结界,顾不上手掌被鬼气浸染,“顾言风,你怎么同旁的邪魔不同?” “旁的人生出魔骨,哪个不是只想吞天噬地称霸一方?你怎么…你怎么净想着用魔骨救人了?” 结界内,大风骤起。 景尧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向后退了两步,眼睁睁瞧着结界合拢,鬼气重新萦绕着山谷。 顾言风走过的地方,那些定住的人开始动作,他变换出的这方天地开始重拾生命。 邪魔虽万人憎恶,但那些喊打喊杀的人里,不乏有为了魔骨而来的。 魔骨入体,便可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以魔骨为引,入药不仅能活死人肉白骨,更能聚魂魄补魂丝。 顾言风不舍阿涂,可他更不愿阿涂这般被自己欺骗隐瞒。 这十日,是他最后的妄想。 若是可以,顾言风愿意同阿涂在捏造出来的邺城里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可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对阿涂不公平。 阿涂在这世间千年,那些美好的回忆,抑或是悲伤的记忆。都是属于林涂的。 没有人能代替林涂做决定。 更何况。 顾言风抬头望向天际,分明还未入夜,可他四周却是灯火亮起,万家通明。 更何况,他最是明白,林涂心怀天下苍生,如今这世上纷争不断,游魂冤鬼无数,阿涂又怎么会选择留在这处虚假幻境呢。 顾言风四周活了过来。 时不时有人扬声同他说话。 “顾将军,今儿怎的一个人?” …… “顾将军,今日花灯节,您记得带顾夫人来看花灯呢。我给她留了一盏最精致的。” 花灯节。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顾言风缓缓走进尚未亮灯的小巷,将那喧闹丢弃在身后。 阿涂曾说她不愿再赏灯了。 顾言风停在了院子外,隔着那扇木门,他听见林涂同玄猫玩闹的声音。 ——当我任性,想同你再看最后一场花灯。 顾言风缓缓推开木门,院子里的人回过头,惊喜地看向他。 “顾言风,你回来啦?” “阿涂。”顾言风唇角上扬,伸出一只手,他的桃花眼里满是深情,“我带你出去赏花灯。” 第55章 二更 邺城的花灯节同永安大不相同。 邺城天寒地冻, 多得是用冰雕刻的冰饰。道路两旁,推着小车的摊贩堆在了一处。 赏灯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顾言风牵着林涂的手,走进了人流当中。 林涂的思绪纷纷在两人相牵的手上, 分不出心神注意四周迭丽的景色。 还是牵着她的男人买下了一柄宫灯造型的灯笼, 递给了她。林涂这才看向四周。 灯笼是用竹条编制的, 灯面上的图案惟妙惟肖。 林涂接过了灯笼,缓缓抬了起来,眼底有些疑惑。 她细细看着那灯笼, 不知想起了什么, 在对上顾言风目光时,有些怅惘道,“我总觉得我应当也有一柄灯。” 顾言风伸手护住林涂,免得来往的人潮冲撞了她。 “阿涂想要的都会有。”顾言风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四周的嘈杂声遮掩过去。 林涂未能听清,略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他。 顾言风并未再重复一遍, 只是紧紧拉住了林涂的手,凑到她耳边,“我们去放天灯。” 两人买下了两只巨大的祈愿灯, 灯面上是空白的。 卖灯的小贩指了指一旁的笔墨, 笑着同林涂解释,“顾夫人,将所求写在灯上, 天灯能飞到神仙那处哩。” 顾言风接过了笔,手腕轻动。 一行字遒劲有力, 劲若松竹。 林涂探着脑袋想去看顾言风写了什么,却被顾言风伸手缓缓拦住了。 “阿涂。”顾言风抬起头,眸中光亮微闪, “自个儿写自个儿的。” 林涂微微撇嘴,四周灯光昏黄,衬得顾言风愈发俊美了。 林涂收回了视线,贝齿轻咬红唇。 顾言风并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林涂几次提起笔,又放了下来,瞧瞧觑了眼顾言风。 顾言风依旧戴着笑,温和地看着林涂。 明明是林涂见惯了的目光,可不知怎么的,此时她却在这样的视线里心头跳得更急了些。 怀着那惴惴的心,林涂终是缓缓落笔。 她不记得顾言风讲给她听的那些过往。她的脑海里只有随风遍布四地时的情形。 她见过许多人,却从未遇到一个人如顾言风一举一动,总是牵动着自个儿的心房。 林涂见识过双白头恩爱不疑,也见过满腔爱意终成空。 那时,她不解,情之一字为何。 可如今,她似是明白了那么半点。 最后一笔缓缓落下,优雅却又坚定。 林涂抬起头,看向满眼里只有自己的顾言风,“我写好了。” 两人立在街头,四周分明人群拥挤,可似乎只剩他们二人。 半人大的祈愿灯中,烛火燃起,带着两盏天灯缓缓向上。 林涂仰头看过去,祈愿灯已经飞得远了,她微微眯眼,似是想要看清那愈发模糊的字。 心头却是如同重锤落下。 咚—— 林涂按住胸口,渐渐站不稳身子。 咚—— 又是一下,林涂觉着嘴角有些凉,伸手去碰,却是摸了一手的鲜血。 咚—— 林涂抬眸想要去看顾言风,可眼前似有水花遮挡了她的视线,恍惚间只瞧见了顾言风慌张的脸和瞬间变得苍白的唇色。 林涂张了张嘴,视线落在了天上。 缓缓上升的祈愿灯落了下来,林涂的眼睛同那坠落的天灯一样,缓缓闭上。 她未能看清那天灯上的字。 一只上写,愿同顾言风如星同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另一只上写,愿阿涂所求皆成,长命无忧。 神宫内,炼丹炉发出一声巨响。 那响声震慑天地,就连整个隆麓都被这动静震醒。 这巨响响起时,谢存光正在隆麓的一间客栈里。月光混着夜风吹响窗纸,一时间,灯火四起,杂乱的脚步声,孩子的哭声你来我往,好不吵闹。 叩、叩、叩。 店小二也被这动静震醒,正一间间查看安抚。叩响谢存光所在的房门时,内里许久未曾有动静。 店小二有些迟疑,扬声道,“客官可还好?我推门进去了?” 半晌后,门内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店小二生怕有客人在店里出了事儿,回头掰扯不清,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一角,探进去一个脑门,“客官?” 然而客房内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 谢存光在那巨响响起时的那一瞬,便离开了客栈。 街上有不少出来查看消息的,谢存光穿着黑衣手提长鞭走在其中倒也算不得突兀。 他立在长街当中,旁人只以为着黑衣男人不过走得累了,站着歇息片刻。没有人知道,在他脚底千万只根须正沿着泥土向着四周扩散开去。 神宫里那声响最是巨大。 范桓本守在炼丹炉旁打瞌睡,突然这么一遭叫他直直从长椅上栽了下去。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是,额角被嗑出个大包来。 只是他也顾不上额头的伤口,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近了炼丹炉。 炼丹炉内的火已经歇了,浓烟从炉口溢出,叫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范桓眯着眼,被那烟熏得涕泗横流。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眯着眼一错不错地盯着炼丹炉,生怕错过了什么。 “师父,您没事吧?”有睡在外面的弟子循着声响摸了过来,敲响了炼丹房的门。 “无妨,你们安心歇息去。”范桓压根儿没有心思应付屋外的徒弟,敷衍两句便赶走了来人,一双眼紧盯着炼丹炉,待浓烟散去,眼中精光四现。 然而,狂喜过后便是大悲。 范桓本以为这般动静,他想要的仙丹必定炼成功了。然而此时,炼丹炉内,那些琉璃碎片原先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 若是非要寻摸个不同,那大抵是原先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上虚虚笼罩着一层白雾。 范桓以为是未散的烟,伸手想将那白雾挥去。 只是尚未碰到那白雾内,一缕黑色的鬼气便骤然拍上了他的手背。 手背上,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范桓的手滴落到炼丹炉里,浇在那些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什么人。”范桓慌忙收回手,未受伤的手拿起拂尘,作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炼丹房内,鬼气四起。 范桓抬起拂尘想要挥散那鬼气,未曾想,自个儿手中的拂尘竟是硬生生被那鬼气折断。 “仙人!”范桓自是知道这阵仗必定是什么妖魔,却依旧扑腾一声跪了下去。“仙人息怒,您想要什么,自管取走便是,还请饶了小老儿一条性命!” 凌厉的鬼气在他身上留下了数道伤痕,眼瞧着面前的鬼气再次凝结起来直直冲向自己的胸口,范桓慌张道,“仙人!小老儿这儿有神器兔儿灯!” 范桓原本只是碰碰运气,谁曾想面前的鬼气尽是真停下了动作,他大口喘着气,思绪渐渐回笼。 “小老儿愿意将这兔儿灯奉上,还请仙人饶我一命。” 黑压压的鬼气当中,隐隐出现人影。 范桓缩在角落里,血混着泪迷了他双眼,叫他看不分明眼前的情形。 然而,那原本停住的鬼气却是瞬间凝成千万根箭,直直扎向了范桓。 刺目的白光过后,范桓瞧见了白发白须的自己浑身上下俱是伤口,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他有些惊骇地四处去看,终于是看清了鬼气当中的人。 来人容貌俊美,额间一点血红更显妖冶。 范桓被面前的情景骇住,那半浮在鬼气当中的人虚虚抬起眼皮望向了他。 范桓下意识想退,可那翻涌着的鬼气将他团团围住,叫他动弹不得。 “倒是会选。”顾言风声音淡淡,执扇的手从黑雾当中凝结成形,“这兔儿灯你是从何而来?说明白了我便给你个痛快。” 范桓双腿发软,他腾一下歪倒下去,双手想扶住炼丹炉脚却穿了过去。 “是…是一只大妖交给我的。”范桓目露惊恐,懊恼万分,心中不免恨上了谢存光。是以将谢存光的容貌一五一十讲给了顾言风听。 顾言风轻摇折扇,并未开口。 范桓不知面前的人想做什么,斟酌着开口,“仙人,小老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您饶我一条生路……” “饶你?”顾言风眸光流转,看向炼丹炉里破碎的兔儿灯。一缕鬼气将炼丹炉中的东西尽数揽进怀中,而范桓的魂魄则是被另一缕拦腰捆起送进了炼丹炉。 范桓挣扎着想要从炼丹炉出来,却是被那鬼气禁锢动弹不得,他惊恐地看向顾言风。 顾言风回望向他,神情冷漠,“她承受了什么,你便也跟着受一遭吧。” 大火骤起,范桓的哀嚎声被火苗吞噬。 一声轻笑响起,长鞭划破浓郁的黑雾,谢存光出现在了黑雾外。 “我本在想,若是你不在乎阿涂兔儿灯上的魂,我该如何破了你的结界。”谢存光手腕微转,长鞭在半空划出凌厉的线,“如今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长鞭骤然袭来,顾言风微微侧身,抬手用折扇挡住一击。 “你这邪魔,竟是依旧困于情之一字。”谢存光轻叹一声,手中动作更为凌厉,一时间,鞭子甩动声络绎不绝。 “既如此,那你空有魔骨岂不浪费?不若交予我吧。” 第56章 一个邪魔,何以担得鬼王…… 看着林涂在自己面前吐血昏迷, 顾言风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捏造出的幻境也在惊惧中摇摇欲坠,那些被他掳来的生魂渐渐有了自己的神志,哀嚎声几乎要穿破结界。 但好在顾言风并未彻底失去理智, 林涂被他紧紧攥着的手依旧是温热的。 顾言风强忍着心中的害怕, 将林涂打横抱起。 “阿涂, 别怕。我带你回去。” 林涂身上分明没有伤口,可不知怎的一直往外溢血。 那血染红了顾言风的眼,他小心翼翼地将林涂平放在床上, 放出鬼气探寻林涂的魂魄。 可随着鬼气的深入, 顾言风心头越慌。 林涂那缕活过来的魂丝并未有半点伤口,甚至于比起上次,更加活跃了一些。 “阿涂……”顾言风手上身上沾满了鲜血,全是林涂身上的。他不知道面前的人哪里有这般多的血,叫他几乎站立不住。 “言风!” “姑娘!” “鬼王大人,林姐姐。” 三道急匆匆的声音响起, 顾言风回身看向他们。 结界波动的一瞬间,景尧便察觉到了。第一时间领着守在外面的黄路同端午找到了结界的裂缝钻了进去。 此时见到宛若从血海中爬出来的顾言风,景尧心头五味杂陈。 顾言风并未说话, 他只看了景尧一眼, 手中缠绕的鬼气便凝结成了一柄长剑。 景尧眉心紧皱,伸手拦住了身后的两人,“言风……” 他本想说的是, 这般冒险剥离出魔骨太过冒险,不如从长计议。可是不知怎的, 在对上顾言风的眼睛时,他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喉结微微动了动,景尧再开口时, 略有些苦涩,“你放心,我会替你收好结界。” 顾言风收回视线,握着长剑的手微松。 那长剑猛然飞至他身后,冒有寒光的剑尖正对着顾言风的脊背。 顾言风弯下腰,在林涂脸上轻轻落下一吻,神色温和。“阿涂莫怕,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出事。” 话音落,顾言风站直了身子,双臂微张。长剑发出阵阵剑鸣。 黄路被景尧拦在后面,惊诧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而他腰间的小竹篓里却是有什么嗡嗡响了起来。 景尧放出体内鬼气,替顾言风修补着先前有了破碎的结界。而端午则是伸手捂住了嘴,不让惊叫声从口中溢出。只是她瞪大的眼睛却是蓄上了泪,叫她有些瞧不清眼前的情景。 长剑猛然落下,剖开顾言风鬼身的背。 森森白骨曝露出来,其中一根隐隐泛有红丝,正是魔骨。 长剑猛然斩向魔骨。 一击之下,顾言风半跪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可他眼中却是盛有笑意,目光落在林涂身上。 铿—— 又是一下。 长剑与魔骨撞击,惹得剑刃微微震颤,发出蜂鸣声。 “等等——”黄路突然出手,手中捧着个匣子,那匣子上隐隐出现裂痕。 顾言风抬眼看向黄路,黄路举起匣子看向他,“我知道姑娘怎么了,应当是留在兔儿灯出了事,找回兔儿灯便能救回姑娘。” 顾言风眸光微闪,不等他说什么,躺在床上的林涂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顾言风伸手握住了林涂垂在一侧,冰凉的指尖,缓缓摩挲着。 下一刻,顾言风体内猛然生出四五道鬼气,狠狠缠住了那魔骨——而后狠狠一掰。 本就被长剑砍得松动的魔骨被鬼气从中折断。 顾言风霎时脸白如纸,几乎要跪坐不住。 他撑着床沿,将那半截魔骨握在掌中,看向林涂安静的睡颜。 “没事了阿涂,没事了。” 半截魔骨从他手中飞起,虚虚悬在林涂上方,化作点点流萤落下。 林涂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 景尧上前想要扶住顾言风,却被顾言风摆手制止了,他看向面色各异的三人,语气里是掩盖不住地虚弱,“黄路,匣子递给我,我去寻兔儿灯。” “言风,你现在……不然我去吧。”景尧看着顾言风被劈开的后背缓缓长出新肉,看上去同平常并无不同。垂在一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只是顾言风并未看向他,只是伸手接过了黄路手中的木匣子,“守好阿涂,我很快回来。” 顾言风化作黑雾消失在屋子里。 端午却是腿心一软,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黄路神色难辨地走到窗前,施法除去了林涂身下的血迹,跪坐在床边,“姑娘,您可快点好起来。” 黄路的头抵在床沿,轻声道,“等您醒了,我不会再对上顾言风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不会再吵得您脑袋疼了。” 硬生生掰断半根魔骨的顾言风一时间只能四下躲着谢存光的鞭子,找不着好的时机反攻。 “千年来就你这一只邪魔。”长鞭凌厉,划破了顾言风的长袖,红布被谢存光捏在手中,“只有这么点本事吗?” 顾言风展扇挡住了长鞭的一击,人却被那股力震得后退好几步。 谢存光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长鞭凌空而来,直直甩向顾言风的肩胛骨。 顾言风凝眸,不避反迎。 硬生生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长鞭的这一击。 只是着剔骨鞭沾上血肉便会伸出千万根细刺,不将骨肉分离誓不罢休。 谢存光握住了长鞭,手中发力,似是想要硬生生拔出顾言风的肩胛骨。 顾言风强忍着痛,伸手握住了长鞭嵌入他肩膀的一头。忍着痛,猛然发力。 谢存光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下拽得趔趄两步,挑眉看向顾言风。 面前的人身上,隐隐有了从前小将军的坚毅。 “你这是记起了从前的事?”谢存光看向顾言风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寻,“也是,阿涂拼着自己魂形聚散也要带着沈朗月一道死,那被沈朗月偷走的记忆自然会回到你身上。” 谢存光脚尖一点,展臂腾空,落在了顾言风近处。 “我同阿涂初识时,她提起你,那神色,啧啧。”谢存光口中话不停,手上动作更加凌厉。 顾言风看着略显狼狈,身上被那长鞭刮出不少伤口来。 “那神色,叫我这棵活了多年的老树看着牙酸。后来我偷偷瞧过你,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半点阿涂口中的样子也没有,文人的酸腐劲儿倒是老远能闻着。” 谢存光侧身躲过顾言风放出的鬼气,却不察,脸上被顾言风手中的折扇割开一道口子。 谢存光伸手缓缓摸过伤口,轻笑一声,“如今瞧着,倒有那么一点意思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顾言风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站定看向谢存光。 “什么人?”谢存光把玩着手中长鞭,大笑起来,“不过是棵活得太久太久的柳树。” “妖当得久了,甚是无趣。”谢存光身上伸出长长的根须,四面八方地袭向顾言风,“见多了那些蝼蚁的欺善怕恶,自私自利,喜新厌旧,便觉着更无趣了。” 折扇在顾言风手中转了个圈,地上落了一地的根须。 只是谢存光并不在意,一根断了,便伸出十根,十根断了便生出百根。一时间,炼丹房几乎要被他的柳枝儿填满。 顾言风顾得了一面,另一面却是被那根须缠上了。 然而,在根须碰到顾言风身体的那一刻,谢存光愣住了,停下了动作。 “你居然只剩半根魔骨?” 谢存光有些诧异,视线落在顾言风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逐一撤回了那些柳枝。 “真是有意思,一个邪魔,竟是用自己的魔骨,去救同他势不两立的神。” 顾言风眸光微凝,正想开口,谢存光却是收起了长鞭,怡然站在不远处。“顾言风,你如今一个邪魔,可还会庇佑这天下?” “抑或换个问题。”谢存光身形渐淡,“你猜阿涂会选你还是选天下苍生?” 鬼界鬼王殿前。 端一领着一众鬼将同梁昭对峙着。 只是梁昭身后亦跟着数十只千年恶鬼,一时间,两方谁都没有先动一步。 “梁昭,你这是做什么。”端一神色严肃,厉声喝道,“鬼王大人正在闭关,你便领着恶鬼妄图擅闯鬼王殿,你便是这般回报鬼王大人的吗?” 梁昭神色淡淡,垂下的白发随风轻动,他看向端一,“一个邪魔,何以担得鬼王大任?” 此话一出,守在鬼王殿前的众鬼将哗然。 端一冷脸看向梁昭,端巳却是先按捺不住了,他脾气最是火爆。 “老子早就看你着白头小子不满了。”端卯亮出双刀,亮黑的脸庞上,肃杀之意顿起,“鬼王大人便是邪魔,也比你这小儿担得如今这位置。” “哥哥。”一道女声响起,梁昭身后的恶鬼纷纷散开,穿着紫色纱衫的女子娉娉袅袅走了过来,“何必多说这些,动手了便是。” 端一看清了来人,神色有些难看,那赫然是该死了的梁静知! 端巳啐了一口,骂道,“哪儿来的女鬼吓人,敢在老子面前说三道四。” 说话间,端巳抬手扔出手中大刀,梁静知侧身避过,遮面的轻纱却是被那大刀带飞。 端巳看了看面前的人,大笑起来,“哈哈,爷爷我还从未见过丑成这般的女鬼,我瞧你该改个名,就叫鬼见愁的好!” 梁静知脸色变得难看,昔日姣好的脸上横七竖八落着许多斑驳的疤痕,如今端巳这般说,更是将她的面子狠狠踩在了脚下。 “哥哥,莫要同他们僵持了,杀了他们便是!” 第57章 十二鬼少有人全到齐的时…… 梁昭视线掠过面前的人。 顾言风自个儿挑选了十二人, 除了先前因背叛而被杀的端二以及被自己控制住了的端亥, 剩下的十人并未来全。 梁昭一时间有些迟疑,他并不确定顾言风同景尧是不是留有后招。 那端卯口中依旧叫骂着, 梁静知一张毁了的脸更加难看。 见哥哥梁昭长久没有动静, 便飞身冲向端卯, 一双鬼爪横在胸前,好不骇人。 端卯仰头大笑,“让老子来会会你这娘们儿!” 一时间两人纠缠在了一起, 难舍难逢。 梁昭眉心微皱, 害怕自己失而复得的妹妹在端卯手中讨不到好,忙挥手下令。一时间,跟在他身后的数十只恶鬼嚎叫着冲上前去。 端一看了眼端申,两人骤然而起,数百道鬼气所结的网兜头冲向那些千年恶鬼。 梁昭凝了一瞬,腰间却是抵上了一柄刀。 端亥那略带些喑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梁大人不会真觉着,端亥我就那么点本事?” 梁昭掌心沁出汗来。 端亥守在黄泉道的这些日子,大多沉默寡言。 自己同那人的交易, 端亥也从来没发现过, 是以,梁昭并未将这十二鬼中最小的一位放在心上。 即便是今日决定揭竿而起,端亥所带领的鬼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尽数被擒。 那时梁昭还在心中暗讽顾言风, 觉得他这位曾经的好友哪里会什么调兵遣将。 倒也不是没有过犹疑,毕竟十二鬼声名在外, 饶是最小的,也不该这般弱势。 只是梁昭急于控制鬼王殿,让无字书认他为主, 一时没有深究。 “你先前都在演戏?”梁昭抬眼看向上方,白玉长街上,鬼将同他带来的恶鬼混战做一团,本是势均力敌的场面,却因端一突然寄出的鬼气网一边倒了起来。 他费了好些力气才培养出的恶鬼被那鬼气网覆住动弹不得。 梁昭眸光微滞,开口道。 端亥轻哼一声,手中匕首却是贴得梁昭腰身更近了。 “鬼王大人先前派我去看着你时,便吩咐我要藏拙。”端亥身上穿着寻常鬼将的铠甲,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原先还不乐意,如今看来,若不是我在你面前扮傻扮了个十足,你又怎么会这么快动手呢?” “端亥。”匕首往里半寸,梁昭握紧了袖中藏好的那只黑鸦,猛然开口,“你我在黄泉道相处甚欢,你应当知道,我并不是要谋顾言风的权,我是为了大家!” 端亥并未说话,梁昭握紧黑鸦的手微微松了松。 “端亥,你应当知道,邪魔是天地共敌,一个邪魔又怎么配当鬼王呢?” 端亥的视线落在了白玉阶上,他音色淡淡,“我的命是鬼王所救,他教养我长大。若是他成了邪魔,那我也不是不可以成为一个小邪魔。” 梁昭脸色微变,藏在袖中的手猛然发力,那从一开始便被他当做后路的黑鸦骤然碎开。 “静知,我们走!” 黑鸦碎开的同时,梁昭猛然发力,腰撞上端亥手中的匕首,将他整个人撞飞开来。 梁静知高声应和着,欲从缠斗中脱身。 只是端卯哪里会这般轻易放过她,一双有力的手猛然拉住了梁静知纤细的脚踝。 “你这杂碎!”梁静知猛然扬手,白色粉末扑簌簌落下,端卯慌忙松手去挡,等他避开那些白色粉末再抬眼去看时,哪里还有梁静知的身影。 “他奶奶的。”端卯吐了口唾沫,口中骂骂咧咧,提刀想要继续追,却被揉着腰的端亥喊住了。 “莫追了。”端亥不知什么时候将头上的盔甲丢开了,额前碎发紧贴着脸侧,“先将眼前这些收拾了吧。” 恶鬼的嚎叫声已经矮了不少,端一从半空缓缓落在了地上,脚下的白玉台阶笼有黑色鬼气,看着好不骇人。 “传信给不在的。”端一环顾四周,声音低沉,“我有话同他们说。” 听了端一的话,端卯咳了两声,举起手中弯刀,手起刀落,将自己另一只手砍了下来。 一旁的端亥瞧着眉头微抬,“你这传信方法还真是废手。” 端卯看着砍断的手重新长出,挑了挑眉,“小十二你别羡慕哥哥,这事儿除了你哥哥我,还真没人能做得。” 端卯这法子虽然残暴了些,却能瞬间传信给其他的人。 就连守在结界里的端午都收到了信。 “景尧大人,大哥通知我们回去。”端午守在床边,收到信时愣了愣,如今这局面乱得她不知该怎么做。 景尧正在闭目养神,听到端午的话嗯了一声,“回吧。这儿有我守着。” 端午迟疑地点了点头,缓缓转头看向黄路,只是黄路所有的心思都在林涂身上,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 端午收回视线,朝着景尧微微一行礼消失在结界内。 十二鬼少有人全到齐的时候。 即便是从前老二还活着时,也少有十一鬼聚齐的场景。 端一坐在上首,下面的十个或闭目养神,或摆弄手上的物件。 “我通知你们都回来一趟,是有事要告诉大家。” 端午坐在下面,不自觉攥紧了双手。耳边端一的话渐渐响起。 “这消息,瞒也瞒不住,很快不光是你们,所有的妖精鬼怪都会知道。” “鬼王大人堕魔了,如今成了一只邪魔。” 略有些嘈杂的房间静了一瞬,端午抬眼看向端一,上首的人面色沉静,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 一时间,屋内无人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端亥嗤笑一声,“大哥。” 他虽是唤了一声大哥,但场上众人的心纷纷提了起来,谁人不知小十二同端一素来不和。 “这是刚送走一个想篡权的,又来一个吗?”端亥手肘支着桌子,另一只手把玩着手中的银匕首,“我同各位不一样,我并不听上面这位大哥的,我端亥的名字是鬼王大人给的,那便是死,端亥也站在鬼王大人这一头。” 端一看了一眼端亥,并未接他的话,开口继续道,“我已经知道这消息几日了。” 端午抬起头,看向端一。 “我察觉出不对,去找景尧大人求证,景尧大人将一切都告知于我了。” 端午攥紧的指关节微微泛白,她一错不错地盯着上首的人,心乱如麻。 “小十二刚刚说的,便是我想说的。”端一看向端亥,平日没甚表情的脸上难得柔和了两分。 端午微微松了口气,死寂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端卯将手中弯刀放在了桌上,发出一阵声响,“邪魔怎么的?大家都不是人,还能谁比谁更高贵不成。” “鬼王大人虽平日对我们严厉,但我们这一身本事俱是他教的,命也是他救的,我愿一直追随鬼王大人。” “是啊。” “就是。就是。”附和声阵阵,只余端午同端戊未曾开口。 端戌一双幽蓝的眼睛扫过场上众人,“你们倒是附和得劲起。” “小十一,你这是什么意思?”端卯有些不满,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端戊丝毫不去,冷笑一声。 “四哥是个没脑子的,不知何为邪魔便罢了,你们当真不知?”端戌神色冷淡,薄唇微启。“成了邪魔意味着什么,你们当真不知?还是你们根本无所谓,就算那个人六亲不认杀人如麻你们也要继续追随?” “鬼王大人不曾这样!”端午骤然开口打断了端戌的话,两人平日里并没有什么针锋相对的时候,可此时,两人却两两相看着,谁也不愿退后半步。 “是,鬼王大人不会那般。”端一打断了两人间的暗潮涌动,手掌微抬,一团黑雾在他掌心出现,黑雾当中本应当由顾言风保管的无字书赫然躺在其中。 “鬼王大人许久前便找到了我,将无字书暂时交给我保管。”端一看向端戌,“他从一开始便斩断了自己的后路,若是有一日他真没了神志,第一个取他性命的便会是无字书。” 无字书认历届鬼王为主。 自然能与鬼王心意相通,若是那鬼王失了神智,连自己应当庇佑的众妖鬼都不顾了,那无字书便会斩断同鬼王间的连接,同时会取了他的性命。 传闻里,前任鬼王便是因无字书而死。 小屋里安静下来,众人视线均落到了端戊身上。 端戌脸色涨得通红,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缓缓眨了眨眼,“难道二哥不是他该庇护的妖鬼吗?顾言风他何时将我们妖鬼的利益放在第一了?二哥是为了我们的利益着想!他呢?他身为鬼王,却总是怜悯世间众生,何时为我们做过什么了?” 端亥骤然起身,银制匕首抵在了端戌脖子上,“你真当让妖鬼为所欲为,便是对我们好了?” 端戌满脸阴鸷,恶狠狠地盯着端亥,任由匕首在他脖子上开了一道口子。 “端卯。”端一扬了扬下巴,端卯会意,起身拉开了端亥,控制住了端戌。 “如今时局动荡,梁昭逃跑虽在大人的谋划之中,但方才我探查到东南西北四处结界内妖气骤长,端戌,你还是暂时不要出去了。” 端卯从怀里掏出一副手铐,拷住了端戌。端戌脸色惨白,却是恶狠狠地环视着屋内的人,“二哥死在那人手中,你们真是厉害啊。” 然而屋内,并没有人接他的话。 端一示意各位暂且退下,守好各自先前守着的地界。却在端午一同准备离开时叫住了她。 “端午,你等等,我有东西要交给景尧大人。” 而端亥也没有离开,反倒看向端午,“端午,我同你一路。” 第58章 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 端午怀里抱着端一要交给景尧的人的信。而端亥则跟块牛皮糖似的拽着端午的衣角, 说什么都要同他一起走。 “如今鬼王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我也算是完成了。我跟着你去又怎么了?” 端午有些头疼,她已经能想到一个护着林涂的同一个护着顾言风的撞上会闹成什么样了。 “如今鬼王大人事多…何况……”端午顿了顿,也不知顾言风回山谷了没有, 一时间不想同端亥继续纠缠, 不愈同他多说, 便想化雾离开。 “好姐姐。”端亥眼疾手快,在端午遁走前扯住了她,愣是跟着一道消失在了鬼界。 两人同时出现在了焦土般的山谷外。 端亥愣了愣, 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端午伸手轻叩结界, 回头看向端亥,“如今的事儿多得我不知从何解释,你非要跟过来便跟着吧。” 结界缓缓出现一道缝,端午矮身钻了进去。 端亥环顾四周半刻也跟着钻了进去。 结界内,变换出来的叶舟晨定格在了花灯节时的情景,提灯的人, 燃起的灯全都停住了一动不动。 端亥略带些好奇地伸手去碰那一动不动的行人。 那行人却在被他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化作灰烬,端亥讪讪收回手,老老实实跟在端午身后, 不再乱摸。 “景尧大人。”回到小院时, 景尧同黄路都被关在门外,端午惊讶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鬼王大人回来了?” “嗯。”景尧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了跟在端午身后探头探脑的端亥, “你怎么跟来了?” “先前鬼王大人交代我的事情办完了,我前来禀报。”端亥嗅了嗅鼻子,“这儿怎么血腥味儿这般重。” 血腥味儿重, 自是因为顾言风。 他带回来兔儿灯的碎片,可附着在兔儿灯上的魂丝却是不愿进到林涂体内。 顾言风唯有放血,以血为引,一点点操控着兔儿灯上的残破魂丝。 躺在床上的人睡颜安静,呼吸平缓。仿若真的只是睡着了一般。 顾言风操纵着鬼气,小心翼翼地将魂丝从兔儿灯的碎片上剥离下来,随着他的动作,难免同林涂从前的记忆相通。 那些开心的,悲痛的,逐一在他面前展了开来。 顾言风微微喘气,他感受到了林涂是如何将他从悠悠冥河里捞出来的,那冥河水冲刷皮肉的痛感一下一下袭击着他的神经,叫他眼尾泛红。 先前他拿回自己的回忆时的冲击万分不及此刻。 视线微微变得模糊,顾言风微微低头,似是想要去摩挲林涂垂在一侧的手。 魂丝缓缓被剥落,顾言风的动作却停了。 他似是有些迟疑,缓缓转动脑袋想要去看林涂的脸。 他曾探过阿涂的魂丝,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顾言风本以为是因为当年救自己,可脑海里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却叫他通体生寒,心如刀绞。 百年前,林涂消失的那十来年,并不是被谢存光从远春山带走了,而是切切实实活了过来。 那时沈朗月疯狗一样,挑起了当时几国之间的战争。 不过短短数年,便是白骨高于太行雪,血飞迸作汾流紫。 林涂便是那时离开远春山,一路往北。 唤醒她的是萦绕在世上经年不散的冤鬼魂魄。 那般多的怨魂,林涂的兔儿灯却失了灯芯。 她唯有抽出魂丝,以自己为芯,渡走众人。 顾言风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当年沈朗月催动战争,制造怨魂是为了对付自己。 林涂又一次帮了自己,这几乎要了林涂的性命。 自己那时在做什么?顾言风脖子上青筋毕露,喉结缓缓移动着。 但实际上,在做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先是未曾阻止沈朗月在世间的挑拨,后又受制于无字书的约束,不能越界去管人间的事。 这才导致林涂得剥离魂丝用作灯芯。 林涂作为人醒着的日子不过几百年。 却三次因为自己险些死去。 顾言风垂眸,看着一旁女人姣好的侧脸,伸手缓缓理好她的发。 木门外,原本懒懒散散站着的几人突然直起了身子。 一股不属于他们的气息飞速靠近。 顾言风不知何时鬼魅一般从屋内走了出来,衣袂翩跹,折扇为剑,横在了来人脖颈。 黄路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沈朗月。 一股怒火打心头起,这罪魁祸首还敢自己找上门来。 顾言风并不意外沈朗月并未彻底死去。 桃花眼里杀意毕现,不等黄路提剑赶到,他展开的扇面便将沈朗月的喉结开了道口子。 “我能救活林涂。”沈朗月抬起眼,那张脸似乎不再同顾言风极为相似,仔细瞧着,那上挑着的桃花眼竟是缓缓垂了下去。 顾言风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只是身上杀意并未收敛。 “我能救活林涂。”沈朗月抬高了声音,他的视线从面前几个人身上缓缓掠过,最终落在了紧闭着门的房间上。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顾言风压低了声音,体内鬼气将沈朗月紧紧缠绕,只要他心头一动,面前的人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沈朗月扯了扯嘴角,开口时却不似从前那般欠揍,“当年林涂的魂丝化作灯芯,如今就算你强留下她最后一缕魂丝,用魔骨将养着,她也醒不过来。” 沈朗月看向顾言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怎么让她醒过来,只是顾言风,从前你为所谓苍生舍弃她,如今呢?” 顾言风缓缓收回了折扇,目光沉静似水。 沈朗月却是毫不在意他的打量,抬眼看了回去,重复道,“顾言风,如今你怎么选?” 沈朗月在那白光骤绽时,本以为自己死了。 或者说,他确实死了。 他眼瞧着那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从自己魂魄上脱落,眼瞧着那他捏来欺骗自己的魂魄一点点化作齑粉。 可他又醒了过来,醒来前,他似乎做了长长一个梦。 梦里,他见到了人间悲喜,体会了爱恨离愁。 向来觉得一切无趣的他,竟是开始对世上的一切感到好奇,对初生的婴儿心生亲近,为无私亲情,缱绻爱情所动容。 睁开眼时,沈朗月面前是个披着斗笠的老头子。 耳边是滚滚冥河水撞击岸边的声音。 “你……”开口时,沈朗月只觉得嗓子干哑刺痛,那声音更是刺耳无比,仿若不该属于自己,“你是谁?” 问出问题的沈朗月满心诧异,他对自己的记忆里,是不会问出这种没什么意义的问题的,于他而言,救活自己的人必定有所图谋,用不着多说,杀了便是。可现在,他看着佝偻着背的老人,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那情绪也许名为感激。 老人手中拿着个木碗,碗里是一团暗绿色黏糊糊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听见动静,老人懒懒抬起了眼皮,古井无波的眼睛稍稍转了转,“你醒了?” 老人似乎年纪大了,说上一句话便要咳上半晌,那动静,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肯罢休。 “我不过是个冥河上捞冥河莲的渔夫罢了。” 沈朗月缓缓眨了眨眼睛,有些费解地抬头看向老人,那老人将木碗中的东西递给了他,抬头示意他吃光那团黏糊糊的东西。 沈朗月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真就接过那木碗,将那不知是什么的吞咽下肚。 只因他相信面前的老人。 ——相信 这种从前的沈朗月甚少拥有的东西。 “很奇怪?”老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矮凳子,坐在了沈朗月面前,“这段时间,你并不是毫无感受吧?” “……”想起梦里所经历的,沈朗月默了一瞬,“对。我似乎,经历了许多。” “那姑娘。”老人家手中不知捻着什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将从前自己见过的世间万物,种种情感纷纷留给你,让你感受一遍。” 沈朗月攥紧了身侧的手,他看着老人,却想起了林涂那张冷淡的脸。 林涂讨厌自己,没人比沈朗月更清楚这件事。 沈朗月有些想笑,这世间居然真有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人,即便对上自己万分讨厌的,算得上害了自己的人,依旧留有了最后一丝理智。 沈朗月错千错万,故而林涂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也不愿放过他。 但,沈朗月生来不解情一字,无人教无人管,终是愈走愈远。真要算个究竟,也是林涂当时一意孤行非要救活顾言风所种下的因。 所以,临死前,林涂将那些她同风一起见过,感受过的全数交予沈朗月,只为告诉他,这世间许是多有不美,但那些残缺里却依旧有动人心弦的美貌。 沈朗月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是有些发湿,他颤抖着开口,“即便如此。” 沈朗月看向老人,“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愿意见到我没死吧。” “的确。”老人点了点头,沈朗月脑袋半垂着,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只不过你现在还不能死。”老人松开手,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枝冥河莲,“当时她种下的因,尚未到结果的时候。” 沈朗月看着老人,老人粗糙的手轻轻一弹,那冥河莲便缓缓掉落。 “如今,我只将你那被她唤醒的半点良知救回,便是为了你去圆了这因果。” 沈朗月坐在床上,月生中天,清光晒撒而下,尤为幽绝。 他是沈朗月,却又不全是沈朗月。 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轮回,自成因果。 第59章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顾言风并未收回手中的折扇, 他抬起眼看了眼沈朗月,并未开口。 反倒是沈朗月似乎早就猜到了顾言风并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伸出手握住了顾言风的手腕。 弥漫有血腥味的画面在顾言风面前虚虚展开。 焦土遍地, 新鲜的尸体堆垒成山。 顾言风不是没见过这般场景, 只是想来已是多年以前, 再次身临其中依旧令他咋舌。 那些新魂缠绕在一起,悬浮在渐渐冷去的身体上方,久久不愿离开。 久而久之, 那难以抑制的怨气愈来愈大, 隐隐有疯狂成魔的情景。 林涂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谢存光站在她的身边,两人一白一黑,立在这苍茫平原上,无端惹眼。 顾言风下意识向前,想要走近林涂。可是动脚前才发觉,自己所处的不过是从前的那一段回忆, 在这段回忆里他只是个局外人,无论做出何种努力,都不能改变分毫。 林涂自是瞧见了面前人间烈狱一般的场景, 脸色有些苍白, 细眉微蹙,目光流转,落在了手中所提兔儿灯上。 遇上如此之多的怨魂残破, 兔儿灯本该悠悠亮起,可现在, 那兔儿灯的琉璃外罩上却是灰蒙蒙的,丝毫没有亮起的意思。 “灯芯被我用了。”林涂垂眸低声道,睫毛在她眼下撒下两抹阴影。“如今……” 林涂话说至一半, 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四望,似有悲悯。 “阿涂。”谢存光偏过头看向一旁的人,“这兔儿灯当是神物,从前我从古籍中看见过,灵之魂丝可当灯芯。” “只是如今这战乱四起,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寻来凝出魂丝的灵来。”谢存光轻叹一口气,收回视线,虚虚落在半空中,口中满是遗憾,可脸上却隐隐带有笑意。 林涂握着兔儿灯的手微微翻出白色,“先生所说当真?” “自然。”谢存光脸上略带温和,看着林涂时,似是看着自己小辈般和蔼,“我这般大的年纪,旁的不会,看的书却是不知凡几。” 林涂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手,“烦请先生替我守着结界。” 她自是信谢存光的。 当年她魂丝受创,若不是谢存光,许是便在邺城外的深山中化成灵气,随着清风消逝于世间。 后来,因着沈朗月,林涂又是以灭魂火自焚,身负重伤。 单凭一个黄路,大抵是护不住她这么多年的。 就连远春山这处休养的地方,也是当年她离开前往永安时,谢存光告知她的。 如今亦师亦友的人那般笃定地说起来的话,林涂自是信了大半。 而剩下的那两三分犹疑,在对上面前那触目惊心的烈狱情景时,也消散了。 林涂抬眼看向谢存光,声轻却又坚定,“先生许是不知,我本就是一抹灵气。” “你说什么?”谢存光脸上的那一丝惊讶恰到好处。甚至于连声音里都带着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呢?神祇陨落后,这世间再难生出至纯至真的灵。” 林涂看向手中兔儿灯,“许是这神物留在我身边,便是早就预料到了如今场景吧。还请先生替我守着,好叫我剥离魂丝,化作灯芯。” “阿涂,许是还有旁的法子。”谢存光似是有些焦急,绞尽脑汁想要劝住林涂。 可林涂做了决定的事儿,他再怎么耗费口舌都不能改变分毫。 谢存光脸上似有懊恼,又带着坚定,“阿涂,记得留下半缕魂丝,灵本身便是没有魂丝也可存活,我一定会带你回到远春山,将你救活。” 林涂盘腿坐在地上,白色裙摆展开,如同一朵绚丽绽放的白色花朵。 “多谢先生了。”林涂双手结印做法,兔儿灯缓缓在他面前浮了起来,而林涂身上更是隐隐有着白光闪现。 谢存光似是不忍再看,偏过头去,走远了两步。 只是在转身的一刹那,他脸上似乎是落下了一抹笑,嘴角挑起一个微弱的弧度,瞧着好不嘲讽。 “当年,谢存光是主动来找我的。”沈朗月的声音突然响起,叫顾言风从面前的场景中脱离出来。 “林涂以灭魂火自焚,我也被伤了九成,若不是谢存光,那时我应当就死了。” 顾言风并未回头,也不知听见了沈朗月的话没有,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情景。 林涂身上,千万道白光乍现,一抹幽蓝色的魂魄缓缓从她体内飞出。 而那幽蓝色当中,静静躺着一方长条。 那长条上略有缺损,顾言风眸中刺痛,面前似有些模糊。 林涂身上的白光穿过那幽蓝色,将那长条猛然剥落。 长条跌落的瞬间,兔儿灯骤放华彩,琉璃外罩上的那层灰蒙随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兔儿灯里燃起的熊熊火焰。 双眸紧闭的林涂浑身颤抖着,白衣之上绽放起朵朵鲜丽的红花。 只是她手中动作依旧不停,随着她动作,兔儿灯中火光更甚,四周漂游的游魂纷纷凑了上来,似是想汲取那一丝暖意。 火苗缓缓落在凑上前来的游魂身上,猛烈的白光闪过,落下点点晶莹。 只是随着被渡走的游魂愈来愈多,兔儿灯中火光愈弱。 先前两指长的魂丝只余半指长短了。 好在游荡的怨魂尽数被渡离了世间。林涂缓缓睁开眼,看向手中兔儿灯。 身下的半缕魂丝已经不再燃了,安静地躺落在兔儿灯当中。 谢存光缓缓走了过来。他伸出一手搀扶起林涂,另一只手虚虚放在林涂太阳穴的斜上方。 “先生?”林涂眼皮沉重地几乎要抬不起来,即便察觉到了谢存光的动作觉得疑惑,也无法阻止了。 “阿涂好生休息吧。”一缕晶莹从林涂额角缓缓飞出,追寻着谢存光的指尖。 “你们当年到底想做什么?”面前的画面缓缓消散了,顾言风回身看向沈朗月,几乎要按捺不住杀意。 沈朗月苦笑一声,略有些无奈,“我不知谢存光想做什么。” “当年他找到我,以将我身上所受的伤尽数落在林涂身上,只要林涂不死我便不灭为饵,同我做了一道交易。” 沈朗月那时身受重伤,只有成日泡在水里才能看看吊住残存的那口气。 而吊着沈朗月命的,正是谢存光。 说来谢存光的确有点手段,在他的照料下,沈朗月渐渐好了起来。 在沈朗月彻底恢复前,谢存光难得坐在了他面前,同他好好说了说话。 “我能帮你摆脱林涂的影响。”谢存光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时右手缓缓摩挲着左手手腕。 那时沈朗月即便是对上救了他命的人,依旧没什么好脸,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甚是难听。 “从来只听过无端害人还不曾见识过无端救人。”沈朗月吊儿郎当地半躺在床上,眼尾微挑,“先生救我所求为何啊?” “是,的确有所求。”谢存光脸色并未变化,他抬头看向沈朗月继续道,“我还能让你所受一切苦痛尽数落在林涂身上,只要她不死,你便不灭。” “若是有一日,你当真成了那妖鬼之主,坐上那鬼王的位置。”谢存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黝黑的双眸中难得染上一丝亮,“我要你解除了无字天书的禁锢,允许众妖鬼大肆前往人间,而那些被妖鬼生食而死的魂魄,我需要万具。” “只这些?”沈朗月手支着下巴,颇为不信。 “是,只这些。”谢存光缓缓点了点头,起身欲走,离开前悠悠继续道,“这交易不管何时都成立,十年百年千年,你我活着一日,这交易便存在一日。” 顾言风折扇的手缓缓落了下去,他看向沈朗月的眼睛,明明知道这甚是荒诞,可心头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谢存光这只柳树精,若当真同他们所猜想的一样,是南边的那株柳树。那便是活了万年之久。 谢存光定有自己的图谋,更不会只将宝压在沈朗月一人身上。 顾言风心尖念头几经转圜,终是哑着嗓子开口,“我会同你一起走,那之前,我有事情交代给景尧。” 留在屋外的几人早就急得团团转,见顾言风从那团黑雾当中缓缓走出,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景尧瞥了眼那团黑雾,属于沈朗月的气息还在。 顾言风缓缓看过面前几人,并未回答景尧的问题。 最终看向黄路,“照顾好林涂,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一段时间?”黄路有些茫然地回身看向屋内,顾言风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语气略有些森然,叫人听着手臂寒毛竖起。 “端午同十二,你们一起留下。” “鬼王大人……”端亥似乎有些不满,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顾言风凌厉的眼神盯得咽了回去。 “这是鬼王令。”顾言风看向面前两人,“若是你们仍旧认我这个鬼王,那便守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能靠近半步,明白吗?” “是。”端午端亥纷纷应是,屈身行礼。 顾言风最后方才看向景尧,“我想托付你一件事。” 景尧无奈苦笑,“你我之间,何言托付。” “你得找到冥河之上捞莲老人,问一问他为何要救活沈朗月,他口中的因果最终落到了何处。” 第60章 而乾爻似乎真成了冥河上…… 冥河上, 清风混着水雾吹得人透心凉。 景尧揣着满腹心事,叩响了那紧闭着的木门。吱呀一声,木门被风从内吹开。一道靓丽窈窕的背影落在了景尧眼睛。 是住在鬼界深处, 诸事不问的孟婆前辈。 “老头儿, 看来当年你揽下这清理冥河莲的差事是有私心啊。”妖冶美丽的女人慵懒地半靠在椅子上, 眼皮轻轻一挑,风情万种。 “这儿可比我那地方热闹多了,还有这些长相俊秀的小辈前来拜访。” 景尧放在胸前的手微微攥紧, 轻咳两声, 上前微微行礼,“前辈。景尧有事来请教老先生。” “呵。”女人轻笑起来,声音如铃铛轻晃,清脆悦耳,“你这小辈,怎得那般多的事情要请教?” 景尧站直了身, 耳尖微微泛红,“前辈说笑了。” 那女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两番景尧,手中缓缓拨动着茶盖, 转而看向一旁的老人, 开口道,“说说吧老头儿,这孩子想知道的, 我也万分感兴趣呢。” 老人咳了两声,颇有些无奈地伸手示意景尧坐下, “你来是为了问我救活那小子的事儿?” “是,还请前辈解惑。”景尧微微垂头,余光却是落在了一旁动作优雅, 慵懒有度的女人身上。 “那小子,本体是株冥河莲,既然机缘巧合下活了,那我救他一命也是应该。” “说的倒是好听。”女人斜了老人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转头看向景尧,“这老鬼竟是瞎掰扯。论起来,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恨冥河莲了,不然也不会千万年如一日地将那些冥河莲捞起。” “瑶姬。”老人有些无奈地开口,“那小子我却有非救不可的理由。” 景尧坐在一旁,并未掺进两位前辈的斗嘴当中,将乖巧的小辈形象扮演了个十足。 瑶姬眸光微转,双目当中似有千万流星划过,“瑶姬…倒是许久未曾有人这般唤我了。” 女人似是有些怅然,白玉般的纤纤玉手拖着腮,望向一旁的景尧,“说来,上回你说的那位姑娘,怎么不见你带过来?” 景尧抬头看向瑶姬,瑶姬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慌忙半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前辈,阿涂她如今受了重伤,正昏迷不醒着。” “阿涂正是因为老先生所救那人才会受伤,景尧前来,便是想请教老先生同那小子所说的因果为何?” 景尧用余光偷偷看向瑶姬,发觉女人在听到他说阿涂受伤后尽是坐直了身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免有些疑惑。 老人轻咳两声,景尧慌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不可说不可说。”老先生伸手捻着花白的胡子,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模样间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思。“你同鬼王大人说,若是想知道,那得自个儿来找我。” 景尧微微愣神,似是没想到面前的人竟是早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中间人。 略带探究地抬头望过去,上首老人却是带着一抹轻笑。 “真论起来,那两位刚开始纠缠在一起时,我便在一旁看着了。”老人捻着胡须,轻轻晃着脑袋,“非要论,我也算得上半个红娘。” 景尧带着满腹疑问被老人含笑请出了屋子。 而那被唤作瑶姬的美貌女子,并未再看向他,反倒是像有了心事一般微蹙着没,并未再抬头。 “老头儿,当年大家死的死残的残,像我一般隐居的隐居,唯有你,说什么都要留在冥河之上,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如今的事儿?”瑶姬的声音微冷,丝毫没有先前的风情缱绻。 老人抬头看向了她,“瑶姬,你怎么还同当年一样,还是喜怒哀乐俱写在脸上?” “乾爻,我不是同你谈笑。”瑶姬坐直了身子,目光清冷,“你当年究竟算到了什么?” “瑶姬啊。”乾爻轻轻叹了一声,“你还记得,离神魔俱陨过去多久了吗?上万年了,我日复一日守在这冥河上,等得便是千年前的那次机会。” “那个小姑娘。”乾爻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不知是不是跟你做相同事儿的缘故,那脾气同你还有两分相像。倔得很呢,一头扎进情爱里,说什么都要救回自己的情郎。” 瑶姬按在茶几上的素手微微颤抖着,指尖泛白,似是也想起了什么,她缓缓吁了口气,软了挺直的腰,“乾爻,我已经避世万年,早就不想再牵扯进这些事情当中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好奇心向来重得很,倒是很想听你讲讲,你卜算到了什么,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 “林涂,就是那个有兔儿灯的小姑娘,因上神应清的最后一丝魂识而生,万年来,随风而走,灵气生体。”老人抱着手,缓缓开口。 “若是我想救回从前的人,就得从那小姑娘身上下手。她本是顺遂如意的命格,命定的那位小将军,本就隐有死后成为鬼将之势,若不是我,应当两人会是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瑶姬安静地听着,只是视线并未落在实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也知道,我在冥河上,对一具新魂动点手段,再简单不过。”老人声音淡淡,说起那些事儿,如同在沏一壶白水,“我在那小将军魂醒成鬼前对他施了咒,又将他的魂身放进了冥河当中,等那小姑娘找来,我便告诉她,那小将军很快便会魂飞魄散了,要救他,只有用魂丝重铸肉身。” “唯有苦痛,才能让世间至真至善的灵,生出怨愤,唯有应清留下的神识被怨愤所染,从前陨落的神魔妖鬼才能重回世间。”老人饮了一口茶水,微烫的水缓缓从他口腔中滑落,叫他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我在那小姑娘救人时动了手脚,让那小将军的一抹魂落在冥河莲上,那冥河莲自然而然应运成妖。” “冥河莲若是成妖,不是至善便是至恶。”瑶姬开口接上了乾爻的话,“你又动了些手脚,让那冥河莲睁眼时变成了至恶之妖?” 乾爻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勾,“那小子倒是不负我望,在那小将军同小姑娘间把水搅得要多浑有多浑。只是那小将军即便没了记忆,依旧一下便认准了那姑娘,没办法,我只能从他身上取走一部分情识,让他将旁的都放在那小姑娘之前。” “好计策啊。”瑶姬声音淡淡,分明是夸赞的话,却丝毫听不出夸赞之意。 乾爻毫不在意,只是缓缓站起身,身形渐渐拉长,片刻后再也瞧不出先前那耄耋老人的模样。竟是成了个翩翩公子的模样,瑶姬冷眼瞧着,乾爻眉间一抹红格外刺眼。 “你同应清神魔不得共存,便要祸害得旁人也这般吗?”瑶姬站起了身,红衣笼着她玲珑的身形,竟是隐有风起,吹得她衣袂翩跹。 “我早已将从那小将军身上拿走的情识还了回去。”乾爻声音都变得朗润,“我只是好奇罢了,更何况,无论他们不两立又或者情比金坚,我都会用他们来换回应清。” “瑶姬,你那般心安理得地忘记了从前的人,那便忘下去吧。”乾爻回过头去,身上魔气翻涌,比起初堕魔的顾言风,有过而无不及。 “我忘不掉,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救回从前的人。” 瑶姬不再说话,踏着步子缓缓走出了房门。 离开前,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乾爻,一双星眸没有什么情绪,好似只是再看他一眼罢了。 乾爻缓缓勾唇,继续道,“等那姑娘醒了,我会让她去见你的,以新神的身份。” 千万年前,世间有一大魔,唤做乾爻。 传闻里,神魔妖鬼乱战之中,鬼王、众多鬼将、所有神祇、连同乾爻一同陨落。 瑶姬一步一步踏在冥河上,那泛红的冥河莲在她脚下缓缓绽放。 只是后人哪知,那乾爻本是妖鬼界冥河中生长了千余年的一株冥河莲,与前鬼王以及众多妖鬼一同长大,情比金坚。 是以,当乾爻一夜成魔,鬼王下令同乾爻共进退,同抵御上神来伐。 那场混战里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包括瑶姬的恋人,也死在了那场混战当中。 乾爻未曾死,瑶姬从那叠成山的尸骨当中将他刨了出来,昔日丰神俊朗的男人魔气尽失,成了耄耋老人的模样。 活下来的人,颇为默契地不再去谈那场混战。 而乾爻似乎真成了冥河上的捕莲人,世间仿若再无魔尊乾爻。 乾爻住着的小房子早就被瑶姬抛在了身后。 瑶姬回望,身后的冥河莲艳若泣血,拦住了她的回头路。 无名山谷当中,黄路守在林涂身旁,寸步不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路摇晃着脑袋,似是瞌睡了很久,耳边骤然响起的声音让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姑……姑娘。”黄路抬头看向床上的人,“您醒了……”只是黄路的声音缓缓遍地,到最后几乎如蚊蝇叫声,细微地听不着。 面前的人,眉心间水滴状金色花钿流光微转。 黄路看着林涂,心头不受控地涌起惊骇,似是对上了什么不可直视之人般,想要埋下头去,不敢直视。 第61章 她脚边,横着两只孔明灯…… 林涂缓缓睁开眼。身边浓郁的鬼气叫她不由想要蹙眉。 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 林涂撑着自己半坐起来,看向一旁战战兢兢,几乎要将头埋进地里的黄路, 薄唇亲启。 “黄路。你怎么在这儿?” 黄路有一瞬间茫然, 他抬起头, 克服着心头恐惧,“姑娘,我…我不应该在这儿吗?” 林涂眉头微蹙, 看向黄路时不再似以往那般, 反倒是轻轻避开了黄路想要搀扶她的手,“世间之大,哪里都行。” 黄路愣了两秒,眼眶有些发红,“姑娘,”他声音带着颤, “你想赶我走?” 屋外的人听见动静走了进来。 “林姐姐,你醒了?”端午十分惊喜,但看到阙然欲泣的黄路时, 扬起的嘴角顿了顿, “黄路,你怎么哭哭啼啼的。” 林涂并未应承端午的话,只是从床上坐起了身, 随着她的动作,恍若带着流光, 四周鬼气消散了些。 端落在最后,瞧见这情形有些疑惑,探进来半颗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要我通知鬼王大人吗?” 不等他看清屋内情形,林涂手中的软绸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端亥下意识挣扎,可那软绸却是纹丝不动。 “林姐姐……”端午慌忙丢开手中的东西,上前两步,从前,她尚且还有那么点勇气攀着林涂的手同她撒娇,可今日不知怎的,林涂淡淡一扫眼,她便定在原地迈不出步子了。 “林姐姐。”端午硬着头皮开口,“十二他是鬼王留下来保护您的,没有恶意。” 软绸上的劲儿微松,端亥捂着喉咙咳嗽起来,白皙的面皮涨红一片。 “你同他一起回去吧。”林涂收回软绸,视线落在房间的两个花盆上,右手轻抬,流光从指尖落下,“不用再跟着我了。” “那不行。”端亥抬起头,脸上的红淡淡退了下去,只是说话时声音还带着沙哑,“鬼王大人吩咐了我们好生保护你,那自然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端亥的话音骤然停住,那纯白软绸猛然从他脸侧而过,带出一道利锋,撞上了一旁摇晃着的木门。 嘭一声,一块木头被那软绸平整地削落,掉在了地上。 一时间房间里十分安静。没有人先开口打破这份寂静。 直到小孩子略带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黄爷爷。”小人参精活了过来,身上沾着松软的黑土,胳膊腿儿白白胖胖的,像是藕段子。 “小人参……”黄路将活过来的小人参精抱进了怀里,熟练地拍着他的背,抬眼看向一旁直立着的林涂,“姑娘……” 林涂并未看向黄路,反倒是看向了依旧细细抽噎着的小人参精,“谢存光做的?” 小人参精不知谁是谢存光,但却知道时面前的人救了他,是以一边抽噎一边小声道,“是树爷爷,柳树爷爷。”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骇人的画面,小人参颤抖着,伸手巍巍比划着,“树爷爷引来了许多天雷…可大可响了…天都被劈出窟窿来了……” “他…他还杀了许多花草大树,大家,大家死了一地,呜呜,黄爷爷,我害怕。” “不怕了。有姑娘在呢,不会有事了。”黄路轻声哄着怀里的小人,抬眼看向林涂,只是林涂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只见她悠悠走出了房间,林涂经过的地方,鬼气尽散。 先前被顾言风绑来的魂魄残影,在林涂经过时,纷纷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林涂在长街上站定,长裙翩跹,青丝如瀑。 四周的幻境开始逐一褪去,林涂就站在那逐渐消散的邺城当中,神色未改。 她脚边,横着两只孔明灯。 林涂的视线落在了灯上,她缓缓弯下腰,指尖拂过孔明灯。 随着她的动作,孔明灯也化作了荧光,消失在了原地。 连同两人从前的祈愿一起,消失殆尽。 而后,林涂消失在了原地。 远远跟着她的三人登时傻了眼,黄路三两步跑到林涂先前站的地方,急得说不出话。 “林姐姐从前囿于人身,不能随时消失,如今……”端午跟着黄路,幻影消散后,四周焦枯,了无生机的无名山谷渐渐显露出来,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只有端亥若有所思地看着四周从死寂渐渐复苏,绿意萌芽,微风轻拂,花香鸟鸣,渐渐袭来。 “成神了?”端亥缓缓开口,面色有些难看,世间无神已千万年,许是时候,新神降临了。 林涂落在了远春山顶,小人参精所言非虚,昔日生机盎然,鸟兽众多的远春山凋零得彻底。 她缓缓抬手,流光落下,然而并没有变化发生。 林涂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指尖,眉心微微蹙起,她救不回远春山上的生灵。 不等她思索出什么缘由,耳边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群穿着白衣,腰间别剑的年轻人吵闹着走向山顶。 “这位姑娘。”打头的青年上前两步,抱拳作揖,“这远春山上妖物作祟,姑娘还是快些下山吧。” 林涂端端站着,并未开口。 那青年摸了摸鼻子,斜斜看向林涂,只是视线在触及到她姣好的面容时猛然收回,言语间甚至带上了两分羞涩。 “姑娘莫怕,我们是神宫上的弟子,如今来这远春山便是为了除妖而来。” “神宫?”林涂缓缓启唇,声音清亮。 “姑娘不知神宫也是正常。”那青年清了清嗓子,发带随风飘着,“先前世间太平,少有妖物作祟,如今却是频生异象,神宫弟子这才频繁下山活动起来。” 白衣青年抬头看了看渐渐昏沉的天色。 “不若我送姑娘下山吧?不知姑娘家在何处?远春镇吗?” 林涂正欲抬脚离开,一股柳树气息萦绕上她鼻尖。 那青年正看着林涂呢,见她的视线突然落在了自己身上,有些慌乱地垂下眸。 他自然也没瞧见,林涂的视线从他身上一闪而过,在他们一行人身上一一掠过。 “不知神宫座落何处?” “隆麓山顶。” 风拂过,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青年怔怔抬头,哪里还有那美貌女子的身影。 顾言风同沈朗月一起去了南边。 南境之地同其他三处不同,其余三境虽均镇压着凶兽,但境内依旧有其他生灵。 南境不同,南境恍若一个死亡之地,里头不说鸟雀,便是虫蚁都未曾见到一只。 两人一路沉默着穿过巨大泛黑的菌群,停在了那处深坑前。 “要救林涂,只有将那些被她渡走的人尽数抓回来,用他们身上所残留的魂丝炼出完整的魂丝。” 顾言风看向那巨大坑底,并未开口说话,身后的鬼气缓缓下沉,似是想要摸清地下到底有什么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残月高悬,冷色的月光撒了满地。 顾言风抬起眼,桃花眼里浓浓的情绪流转,“如今这事儿,的确像你会做的。” 沈朗月愣了两瞬,身子不受控地微微耸动两下,脸上染上了一抹诡异的笑,那是顾言风最熟悉的属于沈朗月的笑。 “顾言风,你做是不做?”两人隔着大坑对望着,沈朗月缓缓眨了眨眼睛,那略显怪异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茫然的四处环顾。 “我刚刚怎么了。”沈朗月看向顾言风,懵懂发问。 顾言风收回视线,并未说话,将目光投向那深不见底的坑里。 鬼气已经从坑里飞了上来,中间裹挟着一把琴弦尽断的古琴。 那古琴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发着亮,显然是时常被人握在手中把玩。 顾言风指尖缓缓附上那古琴,却被一股力缓缓隔开。 远在隆麓山上的谢存光缓缓睁开了眼,望向窗外黑幕。夜星如萤,流光熠熠。 “先生,山门外来了个访客,说是要见你。”屋外响起叩门声,谢存光静了一瞬,低声应是。 穿着黑衣的他几乎融进了黑夜里,远远地便瞧见了着白衣仙气飘飘的林涂。 “阿涂?”谢存光有些许诧异,他本以为就算顾言风祭出魔骨救回林涂也要花上些时日,等面前的人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的惊诧才缓缓消失。 面前的人哪里是因为魔骨才能复活,谢存光微微凝眸,分明是神识重归。 风吹起林涂的衣摆,林涂抬眸看向谢存光,手中软绸随风微荡。 “你似乎并不诧异我会没事。”林涂面色清冷,手腕微动,手中软绸如同长龙,以凌厉不可阻挡之势冲向谢存光。 谢存光双腿微分,人往后仰,躲过一击。 脚下山脉微微震动,无数根须冲破土壤青石,直勾勾冲向林涂,宛如无数条狰狞的长蛇。 林涂身姿灵活,避开那数目难记的根须,手中软绸再次长龙直出,朝向谢存光面门。 谢存光右手微抬,剔骨鞭在他手中显形,手腕轻动,剔骨鞭在空中发出铿锵声响。 “你体内有魔骨,怎么可能不痛不痒的就神识回归了。” 林涂手中动作一顿,软绸失了力道,同剔骨鞭缠绕到了一处。 残月高挂两人头顶,僵持间,本该妖鬼甚少的人世间,鬼气猛涨。 谢存光凝眸看向山下,微微一笑,“这梁昭倒是有那么点决断,鬼界拿不下,那便转向人间,可塑之才。真是可塑之才。” 林涂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山下,无数黑气在她眼底缓缓升起。 第62章 你一个放任手下残害无辜…… “谢先生。”有穿着白衣的少年急匆匆跑向山门, “隆麓妖气四起,这可如何是好?” “自然是下山除妖。”谢存光收回手中长鞭,看向林涂, “阿涂, 跟我一路?” “你我不是同路人。”林涂收回软绸, 亭亭而立。望向山下鬼气四起的镇子,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谢存光, 今日有旁的事比取你性命更急, 等此间事了,我定会取你性命。” 谢存光唇角微勾,看着面前的人缓缓消失后,方才摩挲着长鞭编柄,从衣袖当中摸出一根绿枝递给了一旁不敢抬头唯唯诺诺的白衣少年。 “带着神宫弟子一同捉妖,妖鬼在这绿枝前出现, 绿枝便会枯黄。活捉回神宫。” “弟子领命。”那白衣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却在接过绿枝时心中难掩激荡。 谢存光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鱼贯着下山,立在山头, 迟迟没有动作。头顶那弯残月, 离他极近,仿若伸手可及。 “哥,我不明白。”梁静知下手时狠辣利索, 手起刀落间,半大的孩子哭喊声尚未溢出喉咙, 便瘫软着倒了下去。 梁静知略有些贪婪地细细嗅闻着那淡淡弥漫开的血腥味,脸颊也染上了一抹红。 梁昭站在她身侧,看着身形巨大的恶鬼嘶吼着冲破院门, 将尚在睡梦中的人吞食入腹。肉渣血水落了一地,叫人看着难免心头反感。 “我们即便是一时半会儿攻不下鬼王殿,为何要跑到这般远的地方来。”梁静知的指尖还在往下滴血,活脱脱一副恶鬼的模样。 “食人血肉,啖人生魂,能让我们鬼气大增。”梁昭走向缩在墙角的幼童,右手成爪状,探向幼童天灵盖。“更何况,救下你的那位先生,如今便歇在隆麓山上,有他在,我们行事便少了许多顾忌。” 清风裹悬着花香,虚虚撞上了梁昭的手腕,那会要了幼童性命的一掌未能落下。 梁昭抬头看向屋檐,屋檐上,林涂端立。 那残月低低挂着,几乎要触碰到屋檐,看上去,仿若是林涂端立在残月一角,仙女下凡。 梁静知手中还残有半颗没啃噬完的心脏,正稀稀拉拉往下滴着鲜血。 看清来人样貌时,她身上杀气登时毕现,甩手寄出弯刀武器,凌空飞起,剑刃直指林涂。 林涂立在屋檐上方,不闪不避,手腕轻动,软绸从她袖间飞出,缠上了梁静知手中弯刀。梁静知借力向上,翻身利落地落在了屋檐另一头。 “林涂,今日你自个儿送上门来,便走不掉了!”梁静知看清林涂那张洁白的脸时,心中怨愤更深,想到自己脸上那到亘穿脸颊的伤痕,心头怒火几乎要将她燃尽。 梁静知提刀飞速上前,红衣在半空中落下残影。 林涂缓缓抬眸,侧身避开。手中软绸悠悠舞动,似一曲翩若惊鸿舞,将梁静知那凌厉的攻势抵挡在外。 梁昭抬眸细看,鬼气凝出长弓,鬼气所成的长箭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直直射向林涂胸膛。 林涂眸光微闪,手腕轻动,软绸分出一端挡住袭来长箭,却是露出了另一处破绽,梁静知双目赤红,即便挣扎之下,软绸将她越捆越紧,梁静知依旧奋力举刀刺向林涂。 刀近胸前,却是再也靠近不得万分。 残月似是被黑云遮掩,风吹云散,顾言风立在了林涂身侧,手中折扇轻转,那刺向林涂的弯刀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画几个圈,转而刺向梁静知自己。 “静知!”梁昭没想到顾言风会突然出现,见梁静知受伤,慌忙飞上屋檐,将肩头血淋淋的人护在了身后。 “言风。”梁昭看向顾言风,沉默了下来。 月高悬,人同旧。 此情此景那般熟悉,却又大不相同。 顾言风并未看向梁昭兄妹,反是回身细细端详着林涂,那眼神似是在看失而复得的宝贝,又好似是在打量什么奇珍异宝,生怕上面有半点伤痕。 那眼神叫梁静知看得刺眼,忍不住开口道,“顾言风,哥哥待你向来不薄,你怎敢对我动手。” 顾言风缓缓抬眸,眼风剜过梁静知。 他身上鬼气分明敛得很好,却是叫梁静知不自觉抖了两抖,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泛白。 “待我不薄?”顾言风轻叹一声,“大梁早就亡国了。” “若我没记错。”顾言风看向梁昭,梁昭面色略有些苍白,“你们一人是亡国的帝王,一人是亡国的公主。” “若非说,不该是我向来待你们不薄,你们又是怎敢对我珍视之人下手?” “言风。”梁昭默了一瞬,“我将你当挚友,视作亲兄弟……” “亲兄弟?”顾言风轻轻摇了摇头,“梁昭,我给过你机会。” “是你自己将我们那不值一文的兄弟情谊弃之敝屣。如今,也别再满腔满嘴仁义了。” 梁静知肩头的伤口止了血,只是她脸上满是不甘。脸上外翻的伤口更显狰狞。 “顾言风!”她看向顾言风时,似有泪光闪烁,“幼时你待我极好,直到这个女人出现一切才变了!她消失的这些年里,都是我陪在你身边,可我换来了什么?你布下陷阱,竟让我同哥哥骨肉相残。顾言风,你好狠的心啊。” 梁静知那语气里尽是悲愤哀苦,仿若真是顾言风负了她一般。 顾言风看着面前陌生至极的女子,嘴角微微上扯,“既如此,那我们便好生算算,从前的那些帐吧。” 鬼气乍起,直逼面前两人。 觅食中的恶鬼缓缓凑近,将本就不大的小院填了个满。 林涂垂眸看向下方,袖中软绸骤然伸长,将那跃跃欲试,想要爬上屋顶的恶鬼抽得跌回院中,尘土飞扬。 梁昭实力远不及顾言风。更何况如今的顾言风身上尚有半根魔骨,鬼气大涨。对上梁兆同梁静知两个人也是游刃有余。 梁静知的脸上很快添了好些伤痕。 梁昭想要抽身去帮她,却被那灵活似有自己想法的鬼气牵绊着寻不着法子。 “顾言风!如今你堕落成魔,果真迷了心智,只知大开杀戒了吗?” 梁昭带了不少鬼将一同来到隆麓,此时见自己落于下风,唯有高声怒斥,引得散落在城中的鬼将纷纷聚集。 他知道,那些跟着他来的鬼将当中,仍有不少心头摇摆的,今日便是不能取了顾言风性命,也要叫他没了回鬼界的退路! 思及此,梁昭手中动作放缓,身边鬼气循着空,在他身上落下了不少伤痕。 梁昭伸手揩去脸上留下的血痕,看向聚集了不少妖鬼的小院,大声道。 “顾言风堕落成魔,如今更是对着同族兄弟刀剑相向,我梁昭在此,以妖鬼为名,剥其大位,讨其性命!” 四周寂静,不知是谁突然开口。众妖鬼纷纷跟着振臂呼喊。 “以妖鬼为名!” “以妖鬼为名!” 便是那些没有神智,口不成言只知烧杀的恶鬼也跟着发出没有意义的呼喊声,黑云蔽月,林涂的视线落在顾言风背上。 这人惯是这样,脊背总如竹般坚挺。 顾言风眸光从院中众妖鬼身上划过,眉间妖冶红色印记缓缓出现。 梁昭见此不由绷紧了心神,他凝气成长枪,不愿再这么气氛高昂的时刻落了下乘。 梁昭周身鬼气骤然撤回,在半米外凝成泛寒光的长剑,破风而来。 梁昭慌忙提剑去挡,却是被那鬼气震得后退两步,半跪在地上,在抬头上,先前眼里的那点镇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从心里映射出的恐惧。 那是对上强者时本能的恐惧。 梁昭睫毛微闪,一双眼里惶恐毕现。他知顾言风成鬼后不再是从前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不曾想,自己在他手中却连接下一招的能力都没有。 他真会杀了我!梁昭心头大震,眼瞧着那鬼气所凝的长剑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自己。梁昭慌忙凝气去挡,口中大喊。 “林涂!如今顾言风堕落成魔,你要同他同流合污吗?” 林涂正专心对付着那些锲而不舍的恶鬼,也不知这些大鬼梁昭是从何处带来的,似是没有魂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焦灼中,林涂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手中劲稍松,险些叫那恶鬼循着机会将她拽下屋顶。 好在顾言风伸手拉了她一下。 趁着顾言风分心,梁昭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拉开了同顾言风之间的距离。 而先前只是在下面看着热闹的鬼将们,则是加入了混战。 林涂同顾言风虽比这群鬼将厉害不少,可架不住对面人多,一时间顾及不上梁昭两兄妹。 梁昭缓过气来,看向林涂。他同林涂并不似景尧那般熟稔,只知是个美人旁的却是一概不知。如今瞧着美人腰肢纤细,动作间甚是凌厉,想来顾言风这般重视她,这美人定是有着梁昭自个儿所不知晓的过人之处。 脑子里几番念头转圜,梁昭清了清嗓子,“林涂,我知你是被顾言风这魔头所惑,邪魔向来只知杀戮毫无人性,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林涂并未抬眼,清冷的声音透过将她同顾言风团团围住的恶鬼妖怪传了出来。 “你一个放任手下残害无辜百姓的小鬼,有什么脸色在这里同我讲人性?” 第63章 “山谷当中,幻境里的事…… 梁静知本就恨林涂至极, 骤然听见林涂开口便是讥讽自己最亲近的哥哥,立即便火了。 只见她猛然抬起弯刀狠狠刺向了自己,血顺着弯刀棱次流满刀面。 红光乍起。 泛着猩红的弯刀猛然向下刺去, 青石屋瓦应声碎开, 躲在房子当中的百姓似是被一股不知哪来的力控制着上浮。 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不住蹬着腿, 依旧抵抗不过那股力,屋瓦被掀翻了一大片。 面色苍白,泪珠满面的男人很快被提上了屋顶。 梁静知手指轻轻拂过男人的面庞, 指尖微凉, 叫那男人浑身不住抖动着,裤子也湿了一片。 林涂眉心微蹙,袖中软绸穿过拦在她面前的妖鬼,想要救下那男人。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梁静知脸上堆满了笑意,手中弯刀顺着男人的喉咙轻轻一动, 那男人便瞪大了眼睛,嚯嚯两声,再没了气息, 歪倒在了屋顶之上。 染血的弯刀从梁静知手中拖出, 狠狠扎向袭来的软绸。 林涂的软绸本该刀枪不入,可那弯刀顶却是有血珠落下,那血珠落在软绸上, 渐渐蔓延开来,呈不可阻挡之势。 梁静知弯腰凑上了那男人流着血的喉咙, 片刻后,她站直了身子,脸上被蹭上了鲜血, 她却恍若未觉,对着林涂露出一抹难言的笑。 “当年我还是太过心软。”梁静知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似是躯壳融化,魂魄骤然猛涨,“早知死后也能活,当年我便该不顾沈朗月那厮所说不得伤你性命,将你剥皮抽骨。” 梁静知的皮囊已经完全不见了,身上的红色纱裙也随着她的动作碎成了一块一块,挂在那骇人的巨大魂体上。 魂体上方,落出两排尖牙,似乎是在挑唇大笑。 梁静知任由自己的魂体变大扭曲,丝毫不顾梁昭在一旁焦急呼喊,似是想要阻止她。 “哥哥。”梁静知便是连声音都变得扭曲,哪还有半点从前的玲珑悦耳,“你生来帝王之相,妹妹今日送你大礼,将拦你路的人尽数除了罢。” 说话间,四周旋起大风,一股腥臭味弥漫开来。 那腥臭味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便是不该受影响的妖鬼也苍白着脸,捂着口鼻想要后退。 顾言风同林涂并肩站着,两人俱是看着那已不成人形的梁静知。 梁静知发出嘶吼的同时冲向二人,腥臭味愈发重了起来。 林涂凝气欲结出灭魂火,可就在她运气之时,体内似有什么爆裂开来,林涂后退半步,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阿涂。”顾言风看向林涂是眼风略带焦急,“没事吧?” 林涂沉默着摇了摇头,直起了腰,握着软绸的手捏得更紧了一些。 顾言风眸光淡了些,温声道,“莫忧心,如今这点雕虫小技难不倒我,你且小心顾着自己。” 话毕,顾言风身上的鬼气渐渐变红,魔气逐一取代了那肆虐的鬼气。 隆麓山上,谢存光坐在院中石桌前,抬眼看向不远处,魔气四现。 他伸手捻起一块糕点,缓慢咀嚼着。 “魔之骨,神之识。”他将目光从那森森的红上移开,“绿绮,很快我就能救回你了。” 顾言风身上魔气尽显,眉眼间平添几分妖娆。 梁静知的魂体行至顾言风面前,身侧弯刀凌厉,带出刀光。 然而那魔气却是轻轻一挡,那吸足了血的弯刀却是打横折断。梁静知的动作缓了两瞬,魂体似是也小了不少。 看清这一切的林涂明白过来,本该死了的梁静知为何还活着。 与器结盟,刀刃在,人便活。 梁静知的那对弯刀,应当是上古时的邪武。所以梁静知才会活过来后,成了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只是替她完成结盟的人,应当并不熟练,梁静知同弯刀并未能真正人刀合一。 “静知!”梁昭看着那对弯刀尚未靠近顾言风便断了一柄,慌张起来,“快住手。” 可梁静知便是想住手也没了停手的余地。 顾言风的魔气已然缠上了她的魂体。 “哥哥,快走。”梁静知似是想要偏过头再看一眼梁昭,可她却是动弹不得。 梁昭又怎会就这样放任自己的亲妹去送死,当即凝出长枪,想要上前救下梁静知。 然而他鬼气所凝成的长枪撞在顾言风的魔气之上,当即便折断了。梁静知歪斜骇人的口中,溢出一声哨向。 本在院子里后退避开的恶鬼登时变大许多,三两步便跳上屋顶,将那青瓦压塌了一片。 恶鬼将梁昭扛上肩头,三两步便消失在夜幕里。 “静知——”梁昭的声音渐渐消散,惊起成群夜鸦。 武器被毁去一半又加上魔气侵袭,梁静知的魂体很快便支撑不住,缓缓散去,变回了原先躯壳的模样。 红色纱裙早成了破布,只能堪堪遮住她的身体。 她拼尽全力的一搏,在成了魔的顾言风面前,竟是不堪一击。 梁静知抬头看向顾言风,“言风哥哥,我从幼时与你相识,我便想要嫁给你……” 梁静知似是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同顾言风说,身子却是一颤,缓缓低下头看向胸膛,魔气从她心口穿过。梁静知甚至能感知到栖息在心口的魂丝尽数断裂。 “顾…言风……”梁静知黑色的眼里盛满了不敢置信,顾言风周身魔气将两人裹在其中,他半蹲下身子,对上了梁静知的眼睛。 “你哥哥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邪魔确实只知杀戮。”顾言风声音淡淡的,一缕魔气抬起梁静知的下巴,被迫她颤着睫毛同自己对视。 “我记得,阿涂醒来后第一次见你,便想将你剥皮剔骨。” 梁静知的眼底染上恐惧。 可顾言风却是毫不在意,继续道,“那如今,我便替她圆了当时心愿吧。” 魔气顺着梁静知的魂魄,将她断裂的魂丝一点一点撕扯地更碎。 梁静知痛得浑身发抖,眼鼻处有血涌出,顾言风却是冷冷看着她,驱使魔气强行让梁静知醒着。 他要面前的人清醒着感受剥皮抽骨的痛苦。 很快,梁静知的魂丝碎得不能再碎,魂魄也被顾言风一寸寸剥开,魂魄里的鬼骨更是被他硬生生拔出,而后捏成了齑粉。 望着只余一口气的梁静知,顾言风轻叹了一口气,“着实血腥了些,叫阿涂瞧见,怕是会害怕。” 折扇在顾言风手中轻轻展开,面前的一切均是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魔气散去,顾言风一人立在当中。 隆麓镇上的妖鬼早已同梁昭一同离开了,只剩林涂站在屋顶一角,抬眸看向自己。 “阿涂。”顾言风收起了身边萦绕着的魔气,眉心红印渐散,“你莫怕,我虽堕魔,但能控制住……” “顾言风,我都记得。”林涂看向顾言风,体内那维持着她身形的半截魔骨似是同顾言风的那半截隐有感应。 顾言风此刻心头的怯懦,林涂尽数感受到了。 “山谷当中,幻境里的事情我都记得。” 顾言风此刻哪还有半点邪魔的样子,他眼睫微垂着,似是生怕林涂对他的所作所为不满,更怕林涂转身离开。 林涂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眉心金色花钿流光轻转。 顾言风略带疑惑地看向林涂,却见面前的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顾言风将软倒下去的人接到怀里,开口时满是慌张,“阿涂……” “我没事。”林涂并未昏过去,只是一时脱离,她缓缓眨了眨眼睛,看着满脸焦急的顾言风,“顾言风,从前的事我不怪你了,往后,你要同我一起守着这世间吗?” 顾言风揽着林涂肩膀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涂,你…你说什么?” 林涂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人愈来愈傻了。” 她记得幻境当中的每分每秒,也知道顾言风为救自己生生斩断魔骨。 从前那些消散在漫长岁月里,找不着来处的爱意,重新在林涂的心头找到了归处。 林涂感受到自己魂丝渐渐变得薄弱,她伸手将顾言风脸上沾上的鲜血轻轻擦去,“顾言风,我看到你的天灯上写着些什么了。” 顾言风胡乱点着头,眼前似是有着无数亮光,叫他看不清林涂的脸。 周遭的一切美好得叫他不敢眨眼,生怕再次睁眼时,周遭一切不过依旧是他自欺欺人的幻境。 可是怀里的人是温暖的,是鲜活的。顾言风刚想开口,体内那半截魔骨却是放出一股气。 顾言风瞧见了,又或是感受到了,怀里那人生命的流逝。 自己的那半截留在林涂身上的魔骨告诉了自己,怀里的人并没有多少活头了。 所有能想的办法,顾言风都试过了。 现在只剩下沈朗月所说的那一个办法,用当年被渡走的那些人如今的魂魄,重新炼回林涂的魂丝。 只有这样,林涂才能好好活着。 顾言风微微垂眸,他的额头轻轻抵在林涂的额角,“阿涂,我会好好保护你,好好待你……” 顾言风作出了决定。 他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了一些。 “有我在,你定不会有事。” 第64章 前辈,你是怎么知晓我回…… 手中抱有绿枝的白衣少年时不时看看身后稀稀拉拉跟着的一大群人, 不由握紧了那绿枝,往前跑了两步,跟在了打头青年身后。 “师兄, 我怎么瞧着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呢?”白衣少年压低了声音凑在那人身边, 是不是回头偷看。“谢先生是不是弄错了?” 领头的青年看了眼被他们驱赶着排成一排的人, 伸手将绿枝从白衣少年手中接过,“谢先生法术了得,不是他, 师父已经被这些妖怪害死了。” “世上精怪, 最擅长的便是蛊惑人心。”青年收回视线,示意大家走快些,“这些妖怪,定是觉得化作寻常百姓的样子才能骗过我们神宫弟子。” “广宁,你要记好师兄今儿教你的。” 白衣少年略有些懵懂地看着面前神情严肃的青年,不自觉点了点头。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我们神宫子弟,生来便要斩妖除魔。宁杀错不放过,明白吗?” 广宁点了点头, 脚下步子却是渐慢, 很快便落在了队伍后面。 被他们控制住的人群里,不是没有谎称自己只是普通百姓的,只是那人被师兄给一剑斩杀了, 人头咕噜噜滚了很远。直挺挺躺下的半截身子很快化作枯木,显然是个妖怪。 思及此, 广宁一扫先前的疑惑,同其他师兄弟一块儿驱赶着人群。 便是有头发散乱的老媪颤声祈求着,广宁也只是瞪圆了眼睛, 握住了腰间长剑,学着师兄的模样道。 “都走快些!不然就将你们这群妖物就地斩杀了!” 谢存光半倚在神宫长柱上,梁昭身上带着血,同他隔着几步对站着。 “替我救活静知,我……” 谢存光抬手制止了梁昭的话,“我救过她一次了,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 梁昭眼尾泛红,他握紧了拳头,“先前我们说好,你替我救静知,我让你进黄泉道。如今静知死了,那黄泉道……” 谢存光轻笑一声,他看向梁昭,“救也不是不行。” 谢存光缓缓眨了眨眼睛,甚是勾人,叫人不由自主便信了。 “我要鬼界半数妖鬼的性命来换。”说话间,谢存光将手中的东西丢向了梁昭。 梁昭下意识接住了扔向自己的东西,那是个玉制的小葫芦,不过巴掌大,做工精细,上面雕刻有他未曾见过的凶兽。 “这葫芦能存进妖鬼魂魄,等哪日你将他装满了,我便替你救梁静知。” 梁昭将那小玉瓶收进怀里,声音略有些暗哑。“好,我替你去做。” “对了。”谢存光出声喊住了梁昭,“你妹妹也许等不了太久,教你个快些的法子,东面,北面以及西面的无人之境,均关押着上古凶兽。他们喜好以妖鬼为食,许是能助你一臂之力。” 梁昭没出声,按住了胸口,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谢存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地在眼中,指尖微动,“我一介小妖,哪有什么将灰飞烟灭的鬼救回来的本事。” 他摇了摇头,双手背在身后,朝着神宫内走去。 四下寂寥,分明没有旁的人说话声。 可那谢存光却像是在同什么人闲聊一般,继续道,“这怎么能叫骗他?送上来的傻子不用岂不是比他更傻。绿绮,你放心,有他的帮忙,离你活过来的日子便更短了。” 梁昭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向下走。他身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了,衣衫变得坚硬,走路时莫得肩头生疼。 帝王家本该无情。 他也的确无情,唯有梁静知是例外。 梁静知出生时,他们的母亲,因着失血过多没能再醒过来。 失了母妃的孩子在大梁国那个摇摇欲坠的帝王家,便是最最卑微的太监也能上前给上他们两脚。 梁静知是梁昭用米糊糊喂大的,两人在那个冰冷的后宫相依为命。 梁静知是梁昭心底最后的半点柔情。 当年,因为只有顾言风能救梁静知,所以梁昭宁愿对着从前的臣子俯首称臣,只求他救活自己的妹妹。 那一弯腰,梁昭不怨吗?他怨愤至极。从前万人之上的自己,如今得对着从前对自己恭恭敬敬不敢忤逆的人弯腰。如何不怨? 如今呢,即便自己弯了腰折了脊梁,这人却又亲手杀了自己亲妹。 梁昭此时恨极,只怪自己反他反得太晚。他早该反了顾言风,在他初初救回自己那时,就该想方设法杀了他。这地上地下,本就不该有人骑在他头上。 崎岖山路上,梁昭同神宫弟子押送的队伍擦肩而过。 梁昭一路向西,隆麓山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隆麓山下小镇上,多数人家院门敞着,偶有狗吠声响起。 林涂同顾言风一起,沿着小镇转了一圈。 隆麓镇上还是死了不少人。 梁昭所带来的恶鬼同鬼将,吃掉了不少无辜百姓,只在地上留有一滩鲜血。 连魂魄都未能留下来。 一圈转下来,林涂同顾言风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 “数量对不上。”林涂看向隐在夜幕中的隆麓山,“我分明在鬼气乍起的那一瞬间便赶来了,怎么会偌大的镇子一个活人都没剩下。” 顾言风循着林涂的视线看向山上,他微微眯眼,那时神宫所在的方向。 “许是谢存光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带走了大部分百姓。” “他带走百姓做什么?”林涂有些诧异,“一只上万年的柳树精还需要食人来提升吗?” “也许,他是想复活什么人。”顾言风双颊在月色之下苍白一片。唯有一双唇红得令人心惊。 林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才察觉到顾言风的异样,“你没事吧?” 顾言风缓缓摇了摇头,扯出一抹笑来,“无妨。我知怎么对付谢存光,破局之处,便在南境之地。” “阿涂。”见林涂抬脚欲走,顾言风开口唤住了她,女人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如深湖,叫人快要溺于其中。 “怎么了?” “我带你一道去南境吧。”顾言风压下心口千虫万蚁啃噬之痛,伸出手去。“你大病初愈,小心这些总没错。” 林涂的手放进了顾言风骨节分明的手中。 鬼气萦绕,两人消失在了隆麓镇上。 手中感觉到女人的温度,顾言风心口的痛苦方才驱散半分。 邪魔对魂魄鲜血自带着渴望。 顾言风上次汲取旁的声息去填补因魔骨而产生的空虚还是在无名山谷当中。 当时他一瞬入魔,山谷内的花草虫蚁性命俱陨于一时。 可那之后,顾言风并未再杀过旁的,汲取他们的魂魄。魔骨如今巨大的空虚映射在顾言风身上,叫他仿佛是被钝刀子割肉。 一下一下,见不着停下的时候。 顾言风觉得自己的魂魄快被撕成两半,唯有掌心中那一点软温,叫他勉强维持着理智。 两人在化雾时贴得极近。 掌心相贴,顾言风脉搏的跳动顺着林涂的掌心传到了她心头。 身体里那半截本该属于顾言风的魔骨微微发着烫,叫平日身上总要比常人低上半点的林涂从脚心暖了起来。 “顾言风。”林涂轻轻开口。 “我在。”顾言风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落在林涂耳中,叫她无端耳热。 “从前的事不再论,若你再将我丢下,那你我此生便再也不复相见了。” “不会丢下你的。”顾言风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阿涂,我不会再丢下你的。” 林涂垂了眼眸,长睫如同鸦羽微微颤抖着。 “等谢存光的事情了了,我们便将山川大江走个遍,路上渡一渡亡魂。” “好。” “你如今虽然成了邪魔,但我会同你一块,必不会让你失了神智,只知杀戮。” “有你在,便不会。” “那等空了回趟邺城吧。”林涂抬起头,分明看不见顾言风,可她却觉得自己的视线同顾言风的对上了,“邺城的花灯节,我们重新放一道祈愿灯。” “都依你。” 顾言风垂眸看向怀里的位置,他知道林涂应当是依偎在那一处。 他背上的半截魔骨渐渐平复了,心头那虫啃蚁咬的疼痛也渐渐散去。 两人落在了昏暗的南境之地。 “我初当上鬼王那两年,几处禁地都进去过,另外三处都镇压着上古凶兽。唯有南境,只有一株干枯的千年柳树。” 顾言风牵着林涂走到那大坑前,先前被他发现的古琴仍旧落在大坑外。 “不知谢存光用了什么法子,摆脱了南境的禁咒,逃脱了出去。” 林涂沿着那深坑转了一圈,“你是说那时候这儿还有枯掉的柳树。” 顾言风点了点头,“没错,直到先前你进入邺城,谢存光才整个逃出了南境。” 林涂最终蹲在了古琴旁,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古琴琴面。“谢存光定是有什么独特的法子,抑或有人暗中帮他。他才能在七百年前便脱离了真正的本体行走于世间。” 林涂抬头看向顾言风,眉眼间坠有化不开的愁绪,“顾言风,我总觉得谢存光背后应当还有一个人。” 沈朗月避开守着鬼界的鬼将,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乾爻的木房子。 乾爻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回来,听到动静时头都没抬一下,只是伸手点了点一旁的竹简。 沈朗月伸手拿起那竹简后,变得疑惑,“前辈,这竹简上什么都没有。” “正是要什么都没有。”乾爻懒懒掀起眼皮,手中把玩着两枚铜钱,“你回去同顾言风讲,无字天书上能找到当年所有人如今所处。” 沈浪月被惊得手中一松,竹简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前辈,你是怎么知晓我回来便是请教你这个的?” 第65章 只求鬼王大人带我离开冥…… 神宫上临时关押妖物的监牢里, 背着光,一股子阴冷的寒气蔓延开来。 广宁抱着剑万分谨慎地守在监牢外,生怕关着的这一众妖鬼突然发难跑出来, 饶是里面的人瞧着瘦骨嶙峋, 一副随时会晕过去的情状。 “谢先生。”脚步声让万宁紧绷的神经略略松弛片刻, 他抬头看向缓缓走下来的人,恭敬行礼。 谢存光站在监牢外,细细看着监牢里的人。 被关着的隆麓百姓缩在一团, 躲在黑暗里, 生怕面前的男人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一般。 谢存光的视线在监牢内转了一圈,落在一旁的广宁身上。 广宁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清秀,长发束起一袭白衣,若是不细看,还会让人恍惚认成姑娘家。 “你……”谢存光刚刚起了个话头, 一旁的广宁便骤然挺直了背,开口道,“弟子叫广宁, 是远春镇人, 幼时师父曾替渔县除妖,父母感念师父恩惠,将我送去师父门下。” “是个好孩子。”谢存光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指, 状似随意问道,“远春镇离隆麓甚远, 你在隆麓,你父母身边岂不是没有孩童嬉闹?” 广宁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愧。“弟子有一幼妹, 承欢父母膝下。” “幼妹?”谢存光嘴角微微上翘,他的视线落在广宁清秀的侧颜上,“我这几日须得去趟远春镇,那便广宁你同我一道去吧。” “是先生。”广宁万分欢欣,即便烛光昏黄,他脸上笑意也半分不减。“多谢先生!广宁一路上定会照顾好先生。” “好孩子,去吧。”谢存光微微颔首,“收拾两件行李,好生睡一觉我们便赶路去了。” “哎。”广宁忙开口应道,三两步往外跑去,只是刚站上台阶时,他又停了步子,回过头来,“先生,那这监牢的妖怪要怎么处置,我若不守着,万一有妖物闹事可如何是好?” “无妨,你且去。”谢存光收回视线,看向监牢里的众人,“我将他们关押在此,自会了断了他们,不再让他们入世害人。” 广宁得了谢存光的话,便不再犹疑,飞奔出了监牢,满心满意皆是即将见到爹娘的欢喜。 自是听不到监牢里骤然响起的哭喊以及那字句破碎的辩解。 谢存光耐性十足地看着监牢里的人哭喊,跪着爬到他面前细细解释,又在得不到回音后开口咒骂,最终落入绝望,只剩细微的抽泣声。 谢存光看着面前的人,不由轻叹一声,“绿绮,你瞧瞧这些将你害死之人的同类。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半点未曾变过。” 手腕轻动,长鞭祭出。 先前那个叫骂得最凶的男人猛然被长鞭勒住了脖子, 只见那男人双腿乱蹬着,双手不住去够摸勒住他脖子的长鞭,似是想要将紧紧缠住他的长鞭剥楞下来。 只是任由他如何动作,他脖子上的长鞭依旧纹丝不动,反倒越缠越紧,仿若要将他的魂给挤出来一般。 男人的眼睛越睁越大,手上的动作却是越来越慢,直到停了下来。 谢存光这才松开了长鞭,只见那长鞭鞭尾一勾,一团淡色的气便从那死去的男人体内被勾了出来,缓缓沿着编身散开。 监牢内死寂一片。谢存光眸光扫过那些不敢出声的百姓,哂笑一声,转身离开。 等他走得远了,一丝压抑的哭声才缓缓响起。而后是震耳欲聋的成片哭声。只是那声音被缓缓阖上的监牢大门挡在了里面,一丝一毫都未曾传出监牢外。 从南境离开后。 顾言风终是回了鬼界。 若是他们未曾猜错,那在谢存光背后帮他一二的人,应当就在鬼界。 只是他们将可能的人一一排筛过后,依旧确定不下来。 顾言风并不想回鬼界。 或者说,他并不想林涂同他一起回鬼界。 “你想让我回远春山?”林涂微微瞪大了眼睛,白日里,日光次不破南境那遮天高树,唯有一两丝光亮穿过叶隙,落在地上。 “行。”林涂面上没了表情,又变回了当初那清冷的模样,“那我回远春山。” “阿涂。”顾言风有些无奈,他上前两步想要握住林涂的手,面前的人却后退两三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我只是忧心如今我这身份回鬼界并不会多太平,你若是跟回去,说不准会同我一起陷入麻烦。” 林涂依旧冷着脸,“这么说来,我体内还有你的半根魔骨,那我也还给你罢了,免得同你沾上关系惹来麻烦。” 说着林涂便要御气将那半截魔骨取出来。 “好阿涂,我的错。”顾言风忙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我只是同你商量,若是你不想回远春山,那我们便一同回鬼界。” 林涂斜了顾言风一眼,半抬着的手却是微微松了。 顾言风将那古琴收进鬼气当中,将略有些忧心的视线藏回心底。那半截魔骨应当还是影响到了林涂,让她比起从前更容易发怒些。 只是如今阿涂的身子仍旧是靠那半截魔骨撑着,顾言风微微垂下眼,心底喟叹一声。 也不知日后他用阿涂原本的魂丝换回那半截魔骨时,阿涂还是否会想如今这般同他这般亲昵。 顾言风心里明白,如今阿涂的表现许是有半分是她心头所想,可另半分却是魔骨的缘由。 魔骨本为一体,如今一分为二,相互感应。 这份感应多多少少影响着林涂的心境,让她不由自主便重新回到了顾言风身边。 梁昭那突如其来一招虽让鬼界乱了两日,但在端一的控制下很快平稳下来。 如今顾言风带着林涂回到鬼王殿,那些镇守着的鬼将脸上只是露出一抹惊诧,很快便又如同往日那般,万分恭敬地对他行礼。 “鬼王大人。”端一站在下首,“我从恶鬼道那处发现了一条极其隐秘的下山通道,那些跟着梁昭的恶鬼许就是从那儿带上来的。” “我已经派人层层驻扎,绝不会让最底层的千年恶鬼跑出来。” “跟着梁昭一同叛变的那些鬼将如今正逃窜在人间,小五如今带着人正搜寻着这些叛将,他做事细心,想必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鬼将捉拿归案。” “冥河监牢那儿递了消息来,那鬼三日日吵着要见您,闹得整座监牢都没个安静的时候。” “如今倒是各个人都想见你一面。”景尧也回了鬼王殿,听了端一的话补充道,“先前你托我问那采莲老伯,那老伯只说让你亲自去见他。” “还有阿涂。”景尧话锋一转,“有位前辈也想见一见你,那前辈从前做的事便是你如今做的渡亡魂这些。如何?什么时候同我一起去见见她。” 林涂点了点头,她仍旧许多事不明了。 她生来只知天命便是渡亡魂,却不知这天命又是如何选中她的。 又比如,如今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灵气化形,体内似有一股叫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若是能见到景尧口中这位前辈,许是这些疑惑,那位前辈多少能解释一二。 四人兵分两路。 端一同顾言风一道去冥河监牢,而林涂同景尧一道去往鬼界深处,去见一见那孟婆瑶姬。 鬼三被关押的监牢外,被端四下了结界,勉强挡了挡那破锣嗓子的嚎叫声。 “鬼王大人。”端四对着顾言风恭敬行礼,而后起手解开结界。结界刚一解开,鬼三那驴啼似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魔音灌耳,叫人只想逃离。 “我要见鬼王——” “来人呐,我要见鬼王顾言风——” “有没有人听见,我要见鬼王顾——” 鬼三的声音骤然止了,他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走进监牢里的人,“顾顾顾顾——顾言风?!” “怎么?”顾言风微微抬手,监牢门锁在他身后落下,发出一声轻响,他抬眸看向鬼三,“吵着要见我的人,怎么见着我了却是这般惊讶?” “你你你——”鬼三结巴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你不是堕魔了吗?”说着,鬼三便想抬指掐算,顾言风却是伸出折扇拦住了他。 两人靠得极近,顾言风身上的魔气几乎要将鬼三吞噬。 鬼三登时慌了,他拼了命后仰,却因为双手双脚被铁链烤住而动弹不得。 “鬼三你倒是的确神算。”顾言风并未打算杀了鬼三,故而退了两步,只是那魔气依旧在鬼三身边漂浮着,叫鬼三瞪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 “困在这监牢里,也能知晓我堕了魔去?” “是——”鬼三瞧出了顾言风虽成邪魔,却并未杀戮成性,微微松了口气,“你是何人,又怎会被区区心魔掌控。” 顾言风冷笑一声,并不想同他多做纠缠,“说说吧,整日嚎着见我是为何?” “我想同鬼王大人你做个交易——”鬼三边说,边小心翼翼瞧着顾言风的神情,见自己说到交易二字时,顾言风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自己慌忙改口道。 “不不不,不是交易。”鬼三咽了咽口水,“我,我记得鬼王大人曾为自己同一位姑娘求签,鬼三愿替鬼王大人逆天改命,只求,只求……” 鬼三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顾言风一字一句道,“只求鬼王大人带我离开冥河监牢。” 第66章 “她同应清不一样。你所…… “带你离开冥河监牢?”顾言风展开折扇, 横在胸前。“如今我已成魔,从前要你算的卦难不成还算?” “自然是算的。”提及他所卜之卦,鬼三多了两分沉稳, “鬼王大人, 我从前给你那卦, 卜的便是你同那位姑娘此生此世的姻缘,您成魔也好,不成魔也罢, 那卦依旧是作数的。” “更何况。”鬼三顿了顿, 似是在思忖什么,片刻后,长叹一口气道,“更何况,我算到那位姑娘有上神之相。” “您是邪魔,她却是新的上神, 你同那位姑娘,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都不当相见相识。遑论相恋相守?” 顾言风轻摇折扇的手顿了顿, 漆黑的眸子紧盯着鬼三,似是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端倪。 鬼三毫不胆怯地直视着顾言风,若是说别的, 鬼三他或许还不会如此。但此刻他们却是在聊卦象,鬼三他对自个儿算出的卦万分自信, 打他开始算卦那日起,便不曾错过半卦。 “那你又为何想离开冥河监牢?”顾言风收回了目光,神态如常, 好似方才鬼三同他所讲的事情并未能影响到他分毫。 “你应当知道,即便我带你离开冥河监牢,你也得不到自由,无非是换处地方囚禁罢了。” “鬼王大人可以将我囚禁在任何地方。”鬼三眸光闪了闪,他低声道,“只要不是在这冥河监牢。” 将顾言风依旧没有宋孔,鬼三继续道,“若我还留在这儿,我会死。” 鬼三所算之卦,从未失准。 也许他算不出因何而起,算不出谁人所为,却是能算出,半月后,正是满月,他会死在这冥河监牢里。 那轮圆月,倒映在冥河水上,水波泛泛,碎成片片银光。 “鬼王大人。”许是回忆起了卦象里自己惨死时的情景,鬼三的语气多了两分焦急,“我以魂魄向您起誓,一定替你改了那卦。” “你这般笃定,为何不改替自己算得那卦?”顾言风收起了折扇,轻轻拍打在手背上。 鬼三苦笑一声,“我试过。”他往前探了探头,藏在耳后的白发落了下来。 “您瞧,我已经改过那卦了。”鬼三叹了口气,“原先的卦象里,我三日后便会死,如今我白了鬓角,却是只能改为半月后。我会死这事儿却是半点未曾改变。” 顾言风的视线从鬼三的白发上掠过,“我会将你关进鬼王殿内,我给你半月时间,若是半月后我同阿涂之间的姻缘卦象未能改变,我便亲自将你送回来。” “多谢鬼王大人。”鬼三松了一口气。 顾言风抬一抬眼,那锁着鬼三的锁链便尽数断了,鬼三晃了两晃跪在了地上。 只是,他并未有逃跑的打算,只是乖觉地跟在顾言风身后。 关于半月之后的那卦象,他只说了一半。 那日不光他会死,所有在冥河监牢的人都会死。 鬼三跟在顾言风身后穿过层层监牢,路过守着监牢的端卯端小四时,他悄悄抬起眼看了看那年轻的鬼将。 在他那一闪而过的卦象里,这位穿着铠甲,束起长发的年轻鬼将,被一支鬼枪穿过胸膛,半浮在水中,血染冥河。 另一边,林涂跟着景尧一同往鬼界深处走。 那是一条鲜少有人走的路,鬼界里分明没有四季变换,雨雪季节,可那条小路上却是有些泥泞。像是被人用水泼过一道。 “阿涂,你能同言风好好得真是太好了。”景尧走在前边,将那些长得四仰八叉地枝干推开,清出一条供林涂行走的路。 “你是不知道,言风这些年是多么懊悔。虽说懊悔并没有什么用,但身为好友,我却是着实看着心焦。” “而且啊,他先前因着对你的歉疚有了心魔,五感中失了味觉。这些年可真真是食不知味如同嚼蜡,也不知如今你们重新走到了一处,他这毛病还能好不能。” “失了味觉?”林涂正细细看着小道旁的一株花,听到景尧的话,有些疑惑地抬头望向他。伸手将那株不该出现在岸上的话摘了下来,藏进了袖子里,跟上了景尧的步子。 “是啊,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景尧看着不远处那道结界,转身看向林涂,“阿涂到了,那前辈就住在前面。” 两人并排着走到了那结界前,景尧伸手在结界上轻叩两下,扬声道,“前辈,景尧同林涂前来拜访。” 话音落下,那结界缓缓张开。 两人钻进结界,朝着那山水间走去。 瑶姬坐在院中磕着瓜子,随手抛出的瓜子壳落地成花,身边一圈花团锦簇,万分惹眼。 “前辈。”景尧走在前面,“这是上次同您说起的林涂。” 瑶姬的视线并未再景尧身上停留,而是落在了林涂身上,“林……涂……”她轻声细语地念了一遍林涂的名字,视线最终落在了林涂眉间的金色花钿上,许久没有移开。 林涂潜行一礼,“晚辈林涂,前来拜会。” “坐吧。”瑶姬挥了挥手,花海当中凭空出现了一把藤椅。林涂看了看那椅子,又瞧了瞧景尧。 “愣着做什么?”瑶姬看了眼林涂,又转向景尧,“你去那山涧打三两只鱼来,这时节的鱼最是肥美。” “晚辈这就去。”景尧摸了摸鼻子,朝着林涂递去个宽心的眼神。 “记着不能用术法,用了术法抓着的鱼,不嫩。”瑶姬补充吩咐着,看着景尧出了小院儿,才看向林涂。 林涂在藤椅上坐了下来,还未曾想好说些什么,面前风情万种的女人却是浅笑一声,叹道,“我本以为孟婆一职会是那只小鬼接任,没曾想,却是你。” “前辈知道我?” 瑶姬缓缓摇了摇头,视线却是落在林涂的眉心久久没有移开,她摆了摆手,动作间风姿绰约,“我不认识你,但却认识让你诞生的那个人。” “她啊,风风火火的。我们同她,不该是同路人,但架不住她为人爽朗,一来二去地,便熟悉了起来。”瑶姬看着林涂,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后来只剩我一个人住在这儿,常想着,神端该高高在上,不应同我们这些鬼界的妖鬼混迹在一起的。” 瑶姬看着林涂,眸中神情叫林涂描述不出来,只是无端跟着难过。 “但你同她不同。”瑶姬点了点林涂眉心的花钿,“若我没察觉错,你魂魄里有半截魔骨吧?” 林涂缓缓点了点头。 瑶姬轻笑两声,“世人听到邪魔二字,避犹不及。你确实承了那邪魔的好意,跟着他回了鬼界。” “林涂,”瑶姬眨了眨眼睛,再次轻唤一声林涂的名字,“你不怕那人真就大开杀戒,六亲不认吗?” “他不会的。”林涂看着瑶姬,声音虽轻,却又无比坚定,“只要它是顾言风,便不会这样。” “可自古以来,邪魔便是错,便是举天下之力也要将其讨伐,即便是这样,你仍旧站在他那边?” “我信他。”林涂笑了起来,右侧脸颊有个小小的梨涡,看着整个人都软和了不少,“顾言风他心怀天下,最是重情重义。我信他。” “你果真同应清不同。”瑶姬再叹一声,“不说她了,我听景尧那小子说,你身边留有兔儿灯?” 提及兔儿灯,林涂默了一瞬,“前辈,兔儿灯先前碎了。” “唔。”瑶姬修长的指节托在下巴上,“没那东西也没事,渡百鬼怨魂这事儿本就该是孟婆做的,咱们孟婆可不兴用那些所谓的神物。” “前辈,您的意思是?” “我不问世事许久了,如今交给你几招孟婆该会的招数,日后啊,那些游魂野鬼便托付给你了。”瑶姬坐直了身子,朝着林涂伸出一只手,“我甚是喜欢你这丫头,有你接孟婆这位子,我很欢喜。” 景尧提着三条鱼回到小院时,林涂已经不似初来时那般拘谨了,正立在瑶姬身后,替她打理一旁开出的花来。 瑶姬瞥见景尧,抬了抬手,将那三条摆动着尾巴的接到手中。 “行了,你们俩回吧。” 景尧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裂缝。 林涂正想开口,瑶姬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日后也别来我这地方了,若是非要来。” 瑶姬的指尖有些凉,轻轻按在林涂额间花钿上,一股清凉顺着林涂的脑袋一路向下,将体内那股乱窜的气缓缓压住了。 “若是非要来,那便等这花钿是你自己的花钿了再来。” 林涂有些不解,瑶姬却并不解释,只是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若是那时你同那邪魔仍好好地,便一道来看看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东西,去吧。” 林涂带着犹疑同景尧一起走出了这山青水绿的院子,踏出院子时,她回头看向了瑶姬,瑶姬站在藤椅旁,见她回头,伸手轻挥两下。 四周雾气乍浓,瑶姬连同着刚刚还在身后的小院一起被那浓厚的雾气笼罩,分毫都瞧不见了。 待雾气笼罩了小院,瑶姬方才坐回摇椅上。 “你瞧见了。”瑶姬开口道,眼睛看着紧闭着门的木屋,“她同应清不一样。你所求的,不一定能如愿。” “那又如何。”木门从内向外缓缓推开,乾爻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站在门后,“瑶姬,我如你的愿,让你见到了这丫头。我要的东西,该给我了吧?” 第67章 兔儿灯渡魂,竹笛却是唤…… 瑶姬默了一瞬, 她看向逐渐走近的乾爻,轻叹了一声。 “乾爻。”瑶姬的声音被拉长,像是从空灵山谷中传出一般, “竹笛一出, 便再无转圜了。” 瑶姬摊开的手掌掌心缓缓出现一只小臂长的竹笛, 竹笛通体泛青,似是还带着翠竹清香。 乾爻的视线尽数落在那竹笛上,伸手握住了它。 在乾爻的手同竹笛相触的那一刻, 隐有绿光闪现。 “事成之后, 我会同应清一道来看你。”乾爻细细摩挲着手中竹笛,竹笛上似有生长纹路,蜿蜒在笛声之上。乾爻指尖从竹笛上缓缓拂过,他声音放得很轻很缓。“你同应清当年虽整日唇枪舌剑,谁都不让着谁,但终究也是好友。” 瑶姬看着乾爻, 未曾说话。只是眸光轻闪,似是在乾爻的话中想起了什么。 “你应当也很想她吧?”乾爻似是并不需要瑶姬的回答,问完这句话后便缓缓离开了瑶姬住处。 只是瑶姬恍若未觉, 她立于浓重雾气当中, 如同一尊石像,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动了动腰身, 坐回藤椅之上。 应清当年命陨之时,神识四散, 魂魄归于天际。 林涂便是因着她的一缕神识得以诞生,而乾爻拿走的那支竹笛同兔儿灯本是同源。 兔儿灯渡魂,竹笛却是唤魂。 以林涂身上所附神识为引, 乾爻便能唤回那散落于四海八荒中应清的魂魄。 魂魄归,神识在…… 瑶姬缓缓眨了眨眼睛,喉咙里溢出一丝略带无奈的笑。 上神重归。 鬼三跟在顾言风身后出了冥河监牢。 骤然离开冥河水的鬼三颇为不习惯,微微耸着背,双臂藏于黑衣之下微微颤抖着。 冥河之上的风吹得他缩了两缩,微微眯眼看着面前广阔的一切,久久没有说话。 “鬼王大人。”端卯跟在他们身后,“您且放心,端四定会好好守着冥河监牢。” 顾言风回身看向了端卯,鬼三跟着顾言风的视线,同样看向了端四。 端四神色严肃,剑眉星目。站立如松,身长如竹。 “若是鬼三所言不虚。” “我所卜之卦从无错漏……”鬼三下意识捍卫自个儿的尊严,只是话出口,才恍然明了如今的情形,躬了背,讪笑道,“你们说你们说……” 顾言风并未在乎鬼三突然地打断,继续道,“若是他所言非虚,冥河监牢应当会有这么一劫,你们且留心着。” “端四在,便不会让一只蝼蚁走进监牢的范围。”端卯神情认真,恍若起誓。 鬼三微微掀起眼皮,再次看了看面前这尚年轻的鬼将。不过百岁的年纪,还不足鬼三的零头。 鬼三心头轻叹一声,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 “老先生。”冥河上,乾爻又变回了那耄耋老人的模样,佝偻着背,穿着草编的斗笠,缓缓撑船而来。 “鬼王大人。”乾爻停了竹篙,看向了顾言风,他的视线从鬼三身上一闪而过,并未在意那个蜷缩着的,手上仍有断裂锁链的老鬼。“您回来了?” “老先生,我有事想请教您。”顾言风清了清嗓子,手指动得极快,一道泛有白光的印记落在了鬼三身上。 鬼三低呼一声,便消失在了原地。 乾爻看着那消失了的人,心头涌上一抹熟悉,却是不知这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不等他细究,顾言风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将这一抹不自然抛诸脑后。 顾言风上前一步,跨上了木船。乾爻待他站稳,重新滑动竹篙,木船缓缓向前驶去,在冥河上留下一道极长极长的痕迹。 “老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了,您平日总在捞这冥河莲,为何如今却是要救下沈朗月?” “你说那小子。”乾爻咳嗽两声,声音苍老,“冥河莲不应当化练成精,故而老夫只给这河上之莲一日的生命,但那小子既已成妖,老夫能救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但您先前又说是因着因果?” “是啊。”乾爻缓缓撑着竹篙,木船一点一点向前,水流声潺潺,落在顾言风耳中。 “他本不该存于这世间。那姑娘给了他性命,他仍欠着未曾还呢。” “只有还了那条命,他才能离开这世间。”乾爻声音混在水声当中,显得沉闷厚重。“鬼王大人您应该能察觉,那姑娘虽然如今是醒了,可生命却是在一点点流逝吧?” 顾言风的视线落在乾爻的背上,老人身上的斗笠应当经过了许多的年头,历经风霜。本该是草木色的斗笠如今却是微微泛着油光。 “老先生。”顾言风的视线随着那微微抖动的斗笠而动,“言风如今只有一事未明。” “老先生同阿涂不过百年前的一面之缘,对她的事为何如此上心呢?” 乾爻手中动作微顿,轻笑一声掩盖过去。手中竹篙却是猛然跃出水面,而后高高落下,激起数道水花。 水花落在顾言风的衣衫上,湿了的外衫恍若是新绣了花纹。 “那姑娘看着面善。”乾爻停住了木船,刚刚他那一番动作竟是直接让船靠了岸。“何况这天下,无神已久,新神不该归位前陨落。” 竹篙稳稳落在船边,船身之下冥河水波涛汹涌,可那艘小木船却是纹丝不动,恍若被钉在了原地。 “老夫能说的都已经告诉鬼王大人了,还请回吧。” 顾言风不再多言,而是离船上岸。 木船缓缓驶离岸边,顾言风看着乾爻的身影愈来愈远。 “顾言风——”沈朗月的声音骤然响起,将顾言风从自己的思绪中拉扯了出来。“你怎么还在这边磨蹭。” 顾言风瞥了眼沈朗月,沈朗月身上穿着不知从何处寻摸来的衣服,手腕露出了一大截,看着甚是滑稽。“我问到了,无字天书上便能找着那些人的信息。” “是吗?”顾言风伸手在空中一探,手中竟是凭空出现了一卷竹简。 他手腕轻抖,竹简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沈朗月不由退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竹简,“这便是无字天书?” 见顾言风并不理他,沈朗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去摸一摸这只听闻过却从未见过的宝贝。 传言里,无字天书上写尽众生的过往同未来。 沈朗月从前便是对这无字天书念念不忘。如今虽然从前的记忆人格都被剥离了,却依旧有那么一抹执念,让他下意识伸手去碰。 然而不等他指尖触碰到竹简,一抹白光闪过,沈朗月硬生生被弹飞出去,狠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等他再爬起来,便只敢远远伸出头去看,不敢伸手触碰了。 “可这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沈朗月伸长了脖子,竹简上分明是空白的。 顾言风并未开口,只是折扇轻展,在他掌心落下一道口子。血珠从伤口中滴落在无字天书之上。 沈朗月瞪大了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一切。 那血珠刚一落在竹简上便消失了,转而淡淡红光闪过,红色的小字缓缓漂浮在了竹简之上,沈朗月细细却看那红字写了什么,口中念念有词,等他念了半刻后,恍然大悟道,“是那些被阿涂渡走魂魄如今所处之处。” 顾言风右手轻挥,那竹简之上的红字竟是被他尽数揽进了手中,再松开手时,掌心里便躺着一本册子。 “阿涂如今等不了太久。”顾言风将那册子递给了沈朗月,“你按着这册子上所写的,将那些人尽数找回来。” 沈朗月接过了册子,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他未曾想过顾言风会这般信任他,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付给他,此时眼眶竟是有些红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会将他们一个不差地带回来。” 顾言风看着沈朗月消失面前,手掌轻动,面前竹简便缓缓阖上了,片刻后,那竹简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顾言风。”林涂远远地便抬手轻挥两下,见顾言风瞧见了自己,伸手握住腰侧罗裙快跑着奔向顾言风。 顾言风微微张开手抱住了因为跑着所有气息略有些不平稳的人,“见完回来了?” “嗯。”林涂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从瑶姬处离开后,心头仿若空了一块,这般奇怪的情绪笼罩着林涂,让她不自觉地用额头在顾言风胸前轻轻磨蹭着。 “怎么这幅神情?”顾言风低头看向她,林涂昂起头,“顾言风你的事儿解决了吗?” “咳。”站在一旁完全被无视的景尧咳嗽了两声 ,试图引起注意。只是那腻在一处的两人并未搭理他,顾言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后,再次垂首看向林涂,“如今也没旁的事,我同你回趟远春山吧。” 林涂眼里有光轻闪,“那我去同黄路讲。” 顾言风点了点头,看着林涂万分欢喜地走在前面。 “阿涂如今变了不少。”景尧走在顾言风身侧,看着林涂的背影,鹅黄色的长裙衬得前面的人愈发灵动,“倒是同从前在人间时像了不少。” 顾言风没接话,只是他的视线未曾从林涂身上移开。 第68章 美人落泪,叫人心生怜悯…… 远春镇外的包子铺里, 坐着一大一小一黑衣一白衣,两个人。 “谢先生在远春镇是有何事?”广宁手里抱着巴掌大的包子,咬了一口, 露出了鲜亮流汁儿的肉馅儿, “可有什么广宁能帮您的?” 谢存光小饮了一口茶水, 手中土瓷的杯子上有着浅浅裂痕。 “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先送你归家。”谢存光的指腹缓缓拂过那道裂痕,看着广宁温声细语道。 广宁目露感激, 心底对谢先生更为憧憬。许是思乡亲切, 他三两口吞了包子,“先生,我吃完了。” “吃完了?”谢存光缓缓将手中杯子扣在了桌案上,“那我们走吧。” 谢存光同广宁前脚刚刚离开,顾言风同林涂也出现在了镇外。 他们俩身边还跟着化作三岁稚童的小人参精以及扮作书童的端午。 “客官且等上半刻,新包子刚进锅。”店家引着四人入座, 将先前二人坐着的桌子收拾干净。 “今儿我这包子铺可是热闹。”店主人脸上带着质朴的小,手底动作利索。 黄路是个自来熟的,听得店主人这般话万分自然地接话道, “店家这话怎么说?我瞧着这个点也只有我们这一桌。” “客人, 您几位来得晚了一步,先前啊,也有个长得同您一般俊的哥儿领着个粉雕玉琢的半大孩子在这儿吃饭哩。”店主人张罗着倒上茶水, 视线落在了始终未曾说话的顾言风同林涂身上。 “诸位是来探亲?我在镇外开了十来年的包子铺,还未曾见过几位这般气派的人。” 黄路同那店主便一来二去的聊上了。 聊至兴起, 黄路甚至放下了手中东西,同那店主一道去瞧那新捏的包子了。只剩林涂同顾言风坐在街边桌前,同那埋头只知喝茶的小人参精。 “方才那店家提起在我们之前的客人时, 阿涂你想到了什么?”顾言风温和地看着林涂,见林涂听了他的话略带惊讶地抬眸望向自己,不由轻笑,“你这双眸子轻轻一瞪,我便知晓你定时察觉了什么。” “远春镇是个小镇子,平日里少有外人来。更说不上是什么钟灵毓秀,风水宝地。”林涂细细用热茶烫过面前的碗碟,“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那谢存光为何要选在这个地方。” “你觉得店家口中在我们前头的是谢存光?” 林涂点了点头,面上略有些担忧,“远春山被他尽数毁了,即便是我也不能将山上万物复生。这儿理应不再有他所求的东西,但现在他却又回来了……” 说话间,店家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包子。林涂待店家走远后,方才继续道,“我忧心,这镇上仍有他需要的东西。” “姑娘您担忧什么?”黄路只听了个话尾,略显得茫然。 林涂有些无奈地将桌上装有包子的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没什么,只是忧心远春山上的小院,你快吃吧。吃完我们便起身继续赶路了。” 谢存光牵着广宁的手,叩响了那紧闭着的农户家院门。 “谁呀——”妇人的声音在院门内响起,“小安,快去开门瞧瞧,是不是你爹回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穿着粗布衣裳,同广宁有着七分相似的姑娘出现在了门内。 广安先是瞧见了谢存光。 怪不得她,谢存光那一身黑衣,贵家公子的长相着实惹人注意了一些。 待到院内那妇人的催促声再次响起,广安方才瞧见了站在谢存光旁边的广宁。 “哥…哥?”广安眨了眨眼,面前的白衣少年同自己长得相似,更是缓缓同记忆里那个毛头小子合二为一。 广安吞了吞口水,转身看向院内,“娘,是哥哥回来了。” “阿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身影趔趄着冲了出来,半边身子直直撞上了广安,可她恍若未觉,一双眼里却是只瞧得见广宁。 “娘,孩儿不孝,叫您忧心了。”广宁见着母亲,一时间平日里装出的冷静自持一下便消失了,一双眼红彤彤的,紧握着妇人的手不敢松。 广安本就生得瘦弱,方才那妇人一撞,险些叫她栽倒下去。 好在谢存光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了广安的手腕,待她站稳了,方才放开了手。 广安悄悄抬起眼去瞧谢存光,视线却同面前的人对上了,一时间,一张雪白的脸染上了桃红。 好在广宁虽一时失态,但很快便收好了情绪,看向谢存光。 “谢先生,弟子失态了。” “人之常情。”谢存光笑了笑,看向那妇人,“那谢某便先走了,广宁你好生在家陪陪父母。” “谢先生……” “先生。”妇人一双手微微颤抖着,在身前衣服上抹了有抹,似是颤颤巍巍想要握住谢存光的手,“您定是阿宁在隆麓的长辈吧,不嫌弃进家里坐坐吧……” 谢存光面上带笑,却未曾立即作答,反倒是将视线投向了广安,广安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只大且黑的眼睛。 妇人也瞧见了广安,见自己丫头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不由抬高了音量。 “你这丫头,怎么干站着?还不快领着贵客进家坐坐。”说话间,妇人便张罗着将谢存光往院内领。 谢存光不再推举,只是视线依旧落在广安身上。广安在被母亲说过后,便低着头,先进了院子。 广安瘦削的肩微微笼着,脑袋也微微耸拉着。 谢存光跟在她的身后,心头微叹,面前的人再怎么像,终究比不得绿绮从前那般端庄大方。 “先生,母亲她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多担待。”广宁走在最后,清醒过来后难免有些羞恼。 谢存光轻笑一声,“无妨,我许久未曾感受过有人对我这般热情了。” 广安手脚麻利地摆好了堂屋里的东西,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那妇人见她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不由心急,伸手将她往外拽了拽,停在了谢存光面前。 “这是家里小丫头广安,就比阿宁小上一岁。”妇人的手按在广安腰后,见这丫头依旧一副不成器的样子,不由手底使了些劲儿。 广安被那突如其来的一下激得眼眶微湿,却也不敢反抗。只有乖乖站在谢存光身边,手里提着茶壶,等着续茶。 “先生,不知你同小儿突然回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神宫有些事情在这附近要办,我恰巧得知广宁是远春镇人,便将他带上了。”谢存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向一旁的广安,“我不是什么官老爷,不用这般,你也坐着吧。” “先生让你坐还不快谢谢先生。”妇人扯着广安的胳膊,赔着笑脸,“先生,你瞧……这……”只是她似是有些什么难言之隐,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却又说出个什么。 “娘,您这是怎么了?”广宁投去一个略有些疑惑的目光,妇人却是微微瞪了瞪他。 “你去地里瞧瞧,你爹怎的还没回来。” “可是……”广宁看了看谢存光。 谢存光依旧是那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他温声道,“无妨,你且去吧。” 待广宁走了,谢存光看向妇人,“您是有什么想同我讲么?” 谢存光话音刚落,妇人便拽着广安一起跪倒在他面前,“先生,我这妇人斗胆提一句,您能否带着我这丫头一道走。” 广安跪在一旁,饶是身边的人说着的是她日后的去向,她却依旧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谢存光的视线缓缓下落,他本还在想该如何不惊动旁人带走面前的人,如今却是瞌睡了偏生有人递枕头,叫他不由想笑。 “您这是……” “先生,您也瞧见了我这姑娘。”那妇人拉着广安抬起头,伸手替她将厚重的前发拨开,露出那张精致小巧的脸来。“小安她生得貌美,我同她爹却是地里刨食的土人,眼瞧着她年岁越来越大,那些年纪比我还大的土财主一个两个,都在打她的主意。先生是神宫仙人,当年便是您的同门除了这远山镇的妖,还在那个饥荒的日子里带着广宁一起走了。” 那妇人蜡黄的脸上有两道泪痕缓缓落下,她看着谢存光,字字泣血,好一个慈母模样。 “先生,我知您仁善,小安她虽不善言辞上不得台面,却是勤快得很,您带上她就当个丫鬟使唤,总好过她被那老财主给糟蹋了呀。” “娘……”广安看着一旁的人,白皙的脸上却是也挂上了两行泪。 美人落泪,叫人心生怜悯。 谢存光面上一副纠结的神色,叹了口气道,“那便让小安跟着广宁吧,他们兄妹二人也是有个照应。” “还不快谢谢先生。”妇人同广安又是齐齐磕头叩谢,谢存光忙起身扶起了他们,借口出门寻广宁,暂且避开了屋内二人。 待谢存光走得远了,方才还哭着的妇人撑着腰站了起来。 “你这丫头,如今娘亲可是为你寻了个好去处。” 广安依旧跪着,那妇人却是丝毫不顾念她,屋子坐在一旁软椅上,口中念念有词。 “这谢先生瞧着便是个有钱的,他腰间那玉佩,娘瞧着没几锭金子怕是买不下来。”妇人轻挥着手中的方帕,唾沫横飞。“你呢,跟着他总好过嫁给那些肥头大耳的老头子。小安,怎么说你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如今替你筹谋,你日后得了好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别忘了将你娘接去住住那青瓦红房,尝尝那山珍海味。” 第69章 不必了,倒是要多谢鬼王…… 谢存光从前也在远春镇上待过近百年光景。 远春镇风景算不上秀丽, 风水也算不得大好。却有一点,远春镇处的土壤极好,尤其适合他们这些植物精怪。 绿绮是古琴成精, 千万年前的神魔大战, 连累绿绮魂散人亡。 谢存光立在农田中央, 老远便瞧见了广宁手上提着竹篓子走了过来。 “谢先生,您怎么出来了?”广宁同样瞧见了他,顾不上手中拎着重物, 三两步便跑到了谢存光跟前, 累得弯腰直喘气。 “我要去山上办些事儿。”谢存光的目光落在同广安相似的广宁身上时,软了两分,“你快回去吧,你母亲应当有事同你讲。” 广宁疑惑,可谢存光并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春山。 远春山大半个山头隐没在云雾当中。 远远瞧着,仿若是座石头山,上面没有半缕绿意。 谢存光一步两步踏上了远春山。 他最是熟悉这儿, 即便当年逃出南境时有人相助, 却依旧是要了谢存光的大半条命。 好在他是柳树,有土便能活。 一头扎进这远春山中,用了不知多少年, 谢存光的那些伤才渐渐好了。 他从未曾忘记过,他拼了命跑出南境, 是为了从前常伴于他身侧的绿绮。 神魔大战前许久,他便被上神应清封印在了南境之地。 那场大战同他们本没有关系,然而绿绮却是上神班晚做出的古琴, 班晚陨落,连带着绿绮一同魂散人亡,只留下那一柄断了琴弦的古琴。 谢存光本对这世间没有多大兴趣,却是绿绮交给他人的情感。 绿绮死后,他在南境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那个男人出现时,谢存光几乎快将南境整个翻个个儿了。 那男人自称乾爻,来帮他离开南境。 谢存光并不信他,这世上怎么会有平白无由的好意。 便是世上仍有上神,谢存光也不会信会是自己内心期盼感动上苍,怜得上神垂怜,出手助他。 更何况,如今哪还有神。 听了他的话,乾爻只是笑。 笑过后,淡然地看向他,“回报我日后自会来取。如今我只问你想不想离开这里……”说话间,乾爻看向被小心保存着的古琴,“想不想救回这古琴?” 谢存光便这样离开了南境。 他一直记着乾爻的话,知道想要救回绿绮要等一个契机。 灵育万物。 故而天地间灵气所集而成的灵体最是养魂。 谢存光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直到他见到林涂那日才知,自己找到了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 他需要林涂来寻回绿绮的魂魄,将养绿绮的魂魄。 谢存光本以为过程中会困难重重。谁曾想,命运此次站在了他这一方。 林涂单纯,谢存光不过装得心怀天下了些,她便万分信任他。 更何况,林涂还爱上了一个普通人。 谢存光曾偷偷见过那人,那人身上有着乾爻的气息。谢存光刚开始还不解,不明白乾爻为何要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做手脚。 直到他见到奄奄一息的林涂,才明白,那男人所说的会帮自己是如何帮的。 即便林涂单纯性子单纯,但养好绿绮的魂魄并不是一两年,甚至不是一两百年可以成事的。 谢存光一直未曾想到一个好的理由。 可现在,林涂伤得这般重,便是养伤就得用上几百年的时间。 谢存光只要偷梁换柱,将绿绮的残魂藏在林涂养伤的槐花树底,便能一直借用着林涂的灵气。 百来年前,绿绮的魂魄便养得好了大半。 是以谢存光唤醒林涂,领着她见过了因战争而死去的寻常百姓。 不出谢存光所料,林涂果真用自己的魂丝作灯芯,渡走了那些百姓。 谢存光趁此机会,寻摸走了一缕魂丝,将绿绮的魂魄残破的地方彻底补好。 终于是在十来年前,谢存光从绿绮养好的魂魄上牵出一缕光,那光亮的落出便是这镇上的一家农户。 他要替绿绮将原先的壳子也准备好。 谢存光不愿绿绮再回到那古琴中慢慢修炼,他一刻都等不及,想同绿绮相见。 如今,绿绮的壳子虽看着远不如当年那般,样貌却是极像。 现在,他将所需的都准备了,也是时候从槐树下取走绿绮安睡的魂魄。 这千万年来的苦寻等待,终于是要有个交代了。 谢存光小心翼翼翻开那枯萎槐树下方的土,一颗浑圆的黑色珠子安静地躺在土里,柱子上隐隐有绿光缠绕。 不等谢存光将那珠子小心翼翼地捧起,耳边便传来一声凌厉的响。 谢存光忙起身避开,面前的槐树上,一道鬼气贯穿了树干,他回过身,不远处,赫然是林涂几人。 方才出手的,是顾言风。 “谢存光。”林涂看向他,不再是从前满心信任的模样。 谢存光神色冷了下来,手腕轻甩,剔骨鞭渐渐成型。 鞭子划破面前的一分寂寥,带出丝丝凌厉的气来。 顾言风飞身上前,身后鬼气骤然放开,拦住了谢存光用上全力的一击。 林涂手中动作如画,莹白色的光焰出现在了她的手中,随着林涂的动作,瞬时化作千万光点,朝着谢存光袭来。 谢存光瞳孔微紧,左手骤然化成树干模样挡在身前。 那些光点落在树干上,很快便消失了。 谢存光站直了身子,刚想开口,却是心口一痛,控制不住地半软了身子,跪倒下去。 “阿涂。”谢存光伸手抹去唇边血迹,眼中有光,“几日不见,你没了兔儿灯也能放出灭魂火了吗?” 林涂不愈同他多言,软绸从袖间飞出。 顾言风同林涂对视一眼,黑墨般浓郁的鬼气便缠绕上了白色软绸。 一黑一白,紧紧缠绕在一起,直直冲向谢存光。 谢存光按住了胸口,掌心里勾勒出那装有绿绮魂魄的珠子形状。 “不过两个不到千岁的小辈。”谢存光轻笑一声,残月被乌云笼罩,黑压压地恍若下一秒会将整个山头吞噬。 只见方才还吐血的谢存光,却是缓缓站直了身子,手中长鞭如风,同那软绸纠缠在一块,丝毫不落下风。 “谢先生!”少年的声音骤然响起,谢存光下意识偏头去看,不远处,抱着剑的白衣少年满脸焦急,正快步跑来。 正是这一分神,他胸口露出一道破绽,顾言风见状,那同白绸缠绕在一块儿的鬼气骤然分离出去,袭向谢存光心口。 “谢先生!”广宁的声音略显尖利,将那残月上的黑云都吹散两三分。 广宁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量,竟是提剑拦在了谢存光面前。 在广宁的记忆里,自己很小便跟着范桓了,他有许多师兄弟,不是比他聪慧,便是家境殷实能够帮到范桓。 广宁一直是被忽略的那个。 即便神宫重现,他能做的,不过是日复一复的练剑,又或是替师兄弟打打下手。 直到谢存光的出现,这一切才变了。 他不知道为何闯上门来的谢先生会从来袭者成为座上宾。 但他知道身边师兄弟对谢先生俱是十分尊敬,广宁本以为无论这神宫是谁做主,大抵都影响不到他。 却不曾想,自己初次出现在谢存光面前,便被谢先生温声留了下来。 那之后,谢先生更是派着自己跟着师兄弟出门办事,而不是继续做那些打杂的事儿了。 谢先生可真是自己的贵人。先前广宁便总是这样想。 方才他回家,听见母亲说,谢先生仁善,竟是愿意带着妹妹一起回神宫。 广宁心中感激更甚。 许是这些感激,让广宁迸发出了从未展现出来的力量,竟是能分秒间便拦在了谢先生面前。 长剑微颤,放出清脆的剑鸣,广宁回过神来,视线下移,那袭向谢先生的黑气竟是真被自己的长剑拦了下来。 只是不等他唇角翘起,回身看向谢先生。 一道惊恐的声音响起,“哥哥——” 广宁有些恍惚,半晌才想起来,妹妹广安是同他一道上山的,只是脚程慢,落在了后面。 哐当一声。长剑从广宁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广宁有些诧异,自个儿为何握不住这剑柄了,他歪了歪头,想要看个分明。 却瞧见胸前的白衣已经被血染红了。 似是有什么从体内溜走了,广宁仰面倒了下去。 谢存光上前两步托住了他。 “谢先生……”甫一开口,广宁便觉着口腔里不住往外涌着什么,几乎要叫他被呛着说不出话来。 “谢…先生…”广宁重复着谢存光名字,一双眼睛紧紧落在谢存光身上。 广宁出现的太过突然,甚至于顾言风撤回鬼气的机会都没有。 骤然出现的血腥味叫顾言风险些控制不住体内魔气,想要将面前那奄奄一息的人的生魂扯出,吞咽下腹。 好在林涂察觉了他的不对劲,伸手握住了他。 微凉的触感叫顾言风清醒过来,眸中魔气渐散,他喉结轻轻动了动,声音有些低,“我能救他。” 谢存光抬头看向顾言风,却是嘴角轻佻。 “不必了,倒是要多谢鬼王大人,免得我亲自动手了。” 听了他的话,林涂脸色微变,想要出手阻拦,却是晚了。 只见面前的人手腕轻抬,猛然按在了广宁眉心,一道光从他额顶飞起,落进了谢存光怀里。 第70章 广宁本就是要死的。…… 广宁本就是要死的。 毕竟广宁同广安是亲兄妹。 有了广宁的魂魄做引, 绿绮的魂魄便能更好地融进谢存光准备好的躯壳当中去。 “哥哥……”广安只瞧见了广宁满身是血摔倒下去的情景。 她慌慌张张地冲向广宁,险些将自己绊倒。 “谢先生,哥哥……”广安满脸是泪, 心头又怕又俱, “哥哥这是怎么了。” “莫怕。”谢存光握住了她不住颤抖的手, 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几人,“我会替你哥哥报仇的。” “只是现在……”谢存光看着不住颤抖的女孩,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现在我们得走了。” 话音刚落, 两人便消失在了原地,只剩下只留最后一口气的广宁。 广宁眼睛微微瞪得大了些,没了谢存光的支撑,他的脑袋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谢……”他口鼻中涌出了更多的鲜血,天边乌云散了, 露出了残月。“谢……先生……” 广宁看着那轮月亮,嘴唇上下张合两下,终是断了气。 “姑娘……”黄路探了探广宁的气息, 面色沉重地看向林涂, 缓缓摇了摇头。 林涂叹了一声,素手轻挥,山顶骤亮。 “没有魂魄?”她看着空荡荡, 并未多出什么的山头,略有些惊讶。 “阿涂。”顾言风心头一紧, 虽然杀害面前的人并不是他的本意,但终究是因为自己,“若只是鬼气之伤, 我真能救他……” “我明白。”林涂看着顾言风,她轻轻叹了一声,“不是你的错,若只是被你的鬼气贯穿,我也能救他。他死,是因为生魂被剥离了。” “姑娘,如今要怎么办?”黄路看着一旁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的少年,几次伸手想替他将双目阖上,却终是徒劳。 “如今……”林涂看着广宁的尸体,眉心微蹙,“如今只有将这孩子送回家去,再去隆麓彻底了解了谢存光。” “广安,莫怕。我们已经跑掉了。”移形换位时天旋地转,广安紧紧抱住了谢存光的手臂,双目紧闭着。 直到两人落在地上,广安都未曾睁眼,更是不敢松开手。 谢存光轻声哄骗着,伸手掰正了广安的身子,“广安,你瞧,如今我们已经到神宫了。” 广安缓缓睁开了眼,四周俱是陌生的,并非她熟悉的远春镇。 她颤巍巍地松开了抱住谢存光的手,后退半步,“先…先生……,如今我娘找不到我了吧?” 谢存光略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面前的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的弟弟,却是这个。 “为何这样问?” “若是……”广安缩进了黑暗了,声音微颤,“若是阿娘知道了弟弟死了,她一定会狠狠得打我,一定要我给弟弟陪葬的……先生,先生救我。” 谢存光蹲在广安面前,伸手将广安揽进了怀里。“莫怕。” 他看向黑暗,手轻轻拍着广安的背,声音柔和,“莫怕,绿绮,我们已经回家了。” “先生?”广安静了一瞬,略带疑惑地开口。 谢存光退开半步,从怀里掏出那块黑石。他指尖顺着黑石轻轻描绘一圈,而后将黑石递给了广安。 “日后便改个名字吧。”谢存光看着广安,“你日后便叫绿绮,这黑石能安心静魄,你贴身带着。” “多谢先生。”广安半低着头,只露出半个姣好的侧脸,耳尖染有一抹红。“我……我日后会好好服侍先生的。” 谢存光轻笑一声,“早些休息吧。”他缓缓退出了房间,将房门阖上了。 广安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紧握着手中的黑色珠子,眼中带着喜,仿若刚刚死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哥哥一般。 广安坐在了桌旁,月光洒进了屋子里,她伸手按着胸口,微微喘着气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叫她现在仍像踩在云里没有落到实处。 她从记事起,便被父母亲当做个物件儿。 因为她出生后,家里常有怪事发生,所以她被当作家里的灾星。打满补丁的衣服下,总是不满青紫红痕。 后来,那个带走广宁的大师抓住了作祟的妖物。 广安本以为她能摆脱灾星的名号,谁曾想,那人带走了哥哥,家里的那两个人,将对哥哥不能归家的怨都给了她,广安迎来了更过分的辱骂鞭打。 广安缓缓捞起袖摆,瘦削的手臂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交横错落的伤疤,新旧都有。 她怨恨着那两个不把她当人的,也怨恨着那个间接导致自己这般境地的哥哥。 她本以为,被爱财的父亲卖给镇子里的土财主便是她注定的人生。 不曾想,这一切却是因为面前的人改变了。 谢存光长得俊美,谈吐得体。 不光如此,即便对着自己那粗鄙母亲提出的无理要求也都好声好气答应了。 如今,广宁死了。自己则是被谢先生带来了千里之外的隆麓,她原先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广安眼里露出半点痴迷,她将那黑石握在手中,紧贴在胸口。 虽然出了点差错,但最终,她还是跟着谢先生离开了,离开了那个黑暗逼仄的破屋。 黄路趁着夜色将广安的尸体送回了那间小院门口。 第二天,鸡鸣刚响了两声。 小院木门便从内被推开了,而后是女人尖利的尖叫。 “阿宁!”妇人哪还有半点昨日的样子,头发散乱着,眼泪糊了满脸。她将早已僵硬的广宁抱进了怀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天杀的,是谁害了我的儿啊!”妇人坐在地上,不住锤着地面,“阿宁啊!你醒醒啊!” 村人纷纷被她这动静惊醒,披着衣服,三三两两走出家门。 “广家婶子,这是怎么的了?”有人眼尖,认出了被妇人抱在怀里满身是血的人正是昨儿刚回来的广家大儿子。“怎么这么多的血哟。” “天老爷,莫不是遇上妖怪了吧。”人群中有人压低了声音,“听说广家小子就是跟着神仙学术法呢,怕是遭了哟。” 这话一出,如同水如油锅,四下乱了起来。 广宁的父亲正坐在门槛上抽着水烟,听了这话,一把将烟枪磕在地上,恨恨道,“我要去找那群人赔我儿子!若不是跟着他们学什么术法,我苦命的儿子又怎么会这么早死!我得去讨个说法。” “是啊,广宁爹说得没错,得去讨个说法。” “可广宁小子不是在隆麓学的吗?隆麓可远呢,千里外呢。” …… “怎么没瞧见广安那丫头?” 妇人的哭声停了停,她有些茫然地回身看向院内,片刻后,哭喊道,“孩儿他爹,小宁也不见了呀。我命苦啊……” 村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只见那妇人突然起了身,从院里拖出个板车来。 “我要去隆麓讨个说法!害死我儿,还拐走了我女儿!” 说着,妇人便要将广宁放上木板子。“孩儿他爹,你快起来,咱们现在就启程去隆麓!” …… 远春镇里的事儿,被黄路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林涂听。 “姑娘,我避着人给了那婶子一锭金子,劝她将那孩子早日埋了,也算入土为安。可他们依旧要带着那孩子的尸体去隆麓讨个说法,这可……” 林涂坐在枯萎的槐树前,正操纵着灵气一点一点在土里翻找着,听到黄路的话,停了手上的动作,微微挑眉,“远春镇离隆麓几千里,他们……”她额角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林涂叹了一口气,“阿黄,你跟着他们吧,一路上护着些他们。骤然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难免悲痛。只是这山长路远,难免路有坎坷,事情终究是我们导致的,辛苦你了。” “姑娘言重了。”黄路也跟着叹了叹气,耷拉着脑袋,“那姑娘您照顾好自己,我一定好好照顾他们。” “歇一歇吧。”顾言风递来一杯水,伸手替林涂擦去汗珠。 林涂小口喝着水,微微喘了一口气,“谢存光突然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昨儿晚上,我们撞上他时,他正在土里翻着什么,我现在再细细翻一遍,应当能找出点儿什么。” “我帮你吧。”顾言风看着林涂有些发白的脸,甚是心疼。 林涂却是摇了摇头,“槐树下俱是我的灵气,我感应起来比你轻松得多。” 林涂看着面前的因为翻找而显得松软的土,声音放得有些低,“只是可惜,我们没能救下那孩子。如今还多添了一对苦命人。” “阿涂,你不觉得那对夫妻有些怪吗?”顾言风垂了眸,“不想着将孩子入土为安,却是要带着尸体千里迢迢讨个说法……而且昨日那姑娘……” 见林涂投来询问的目光,顾言风在她身旁盘腿坐下,“我知道你挂记着那个被掳走的小姑娘,便趁着你找寻的时候去了一趟隆麓,只是那姑娘却是极其依赖谢存光。” “我避开人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我是她父母的朋友,来救她回去。”顾言风无意识摩挲着指头,轻声道,“可那孩子听了我的话,却是十分激动,砸坏水杯用那瓷片抵着自己,说是若我要带她回来,她便当即死在我面前……” “说来也怪,她脖子刚刚见血,谢存光便赶来了,我怕打草惊蛇便先行离开了。” 林涂听了顾言风的话,愣了许久,“你说那小姑娘刚刚受伤,谢存光便知道了?” 第71章 他们都会死,但我不会…… “乖, 先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谢存光原本在关有百姓的牢里,察觉广安出事时立马赶了过来。 眸光猛然触及广宁脖子上的那抹鲜红,谢存光心头微紧, 面上却是不显, 伸出手温和到, “这是怎么了?快来我这边。” 广安仍旧紧紧握着那柄碎瓷片。 方才她尚沉浸在脱离苦海的欢喜中,那个穿着红衣的男人便突然出现了,还说要带着自己去找父母。 广安浑身紧绷, 瓷片被她静静地在脖子上, 鲜血顺着指尖流向胳膊,她颤抖着抬起睫毛看向谢存光。 “我不回去。”广安几乎是嘶吼出声的,那声嘶力竭的模样让她本是姣好的面庞有些扭曲。 谢存光愣了一瞬,语气依旧温和,只是细瞧之下,那温和却是不达眼底。“不回去, 我在呢,没有人能带走你。” 广安看着谢存光伸出的那一只手,似乎渐渐被安抚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着步子, 谢存光很是耐心, 并不去催她,也不上前。 终于,广安走到了谢存光面前, 怯怯将自己的手塞进了谢存光手中。 哐当一声,瓷片从广安手中掉落, 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谢存光将人揽进怀里,“不怕,有我在。”他轻声哄着, 语气温柔似水。 广安僵硬着的身子总算在谢存光一声声的哄骗中软了下来。 只是她依偎在谢存光怀里,并不能瞧见,抱着自己的人眼中满是冷意没有半点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广安抽泣着睡着了。 谢存光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上了内室软塌。 他立在床头,长久没有动作。 月光冷冷,落在广安的身上,安静的睡颜是那么的动人。 谢存光缓缓弯下腰,伸手细细摩挲着广安脖子上的伤痕。“真是太不乖了。” 谢存光轻叹一声,落在那伤痕上的目光却是温柔似海,足以叫人溺毙其中。 “你怎么能这般对绿绮的身体呢。”谢存光手中的动作愈发温和,他看着那已然不渗血的伤口,俯下身子,冰凉的唇盖在了上面。 “看来,不应当再让你随意支配绿绮的身体了。”只见谢存光伸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挥,室内暗了一瞬,而后恢复如常。 只是他手中躺着几缕银线,那线随着谢存光的动作缓缓落下,甫一接触到广安,变成了锁链,将她紧紧拷在了床上。 谢存光站直了身子,他眸光渐冷,仿若透过了面前人的身子看见了她的灵魂。 “睡吧。”他的声音很轻,“一觉睡醒,你的使命便完成了。” 梁昭立在西山之下,身上几乎没了好肉。 胳膊露出了森森白骨,上面还挂有巨大的齿痕。 他抬眼看向面前那仍被一根锁链锁着的凶兽,呕出一口发黑的血来。 西境之地锁着的便是梼杌,梼杌状若虎大,两尺长的毛覆盖了全身,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 “畜生就是畜生。”梁昭低咳一声,变换身形,袭向最后一根锁链。 那梼杌却是发出嘶吼,迎着冲了上来。 梁昭侧身避过,却不后退。梼杌的狠狠抽打在梁昭背上,一声沉闷的响,梁昭的背竟是凹陷下去,脊骨显然是被梼杌这一击狠狠折断。 然而梁昭依旧不避开,直直冲向最后一根锁链。 手中长枪同锁链狠狠碰撞,发出的铿锵声叫梼杌动作都变得慢了下来。 一击不成又是一击。 梁昭双目圆瞪,眼眶发红。 虎口几乎要被那相撞的力反弹得裂开,他却恍若不觉,依旧死握着长枪,狠狠击向那摇摇欲坠的锁链。 铿—— 铿—— 铿—— 声音骤止,梁昭仰面倒了下去。 他轻啐一声,气若游丝,“畜生就是畜生,老子来救你,你却拼了命地攻击我。” 梼杌似是也发现了原先禁锢着自己的锁链已断,它不再冲上前攻击躺在地上没了力气的梁昭,反倒是原地转了很多圈,尾巴在空中飒飒作响。 梁昭强撑着支起上身,抬眼看向面前那长得骇人的凶兽,眼皮微颤。 “我救了你。”他微微往前,梼杌也走了过来,同他靠得极近,“你得替我办一件事。” 梼杌歪了歪头,好不诡异。 “等事了了,便还你自由。”梁昭伸出面前还有些皮肉的手,梼杌盯着他伸出的手鼻子细细抽动着。 梼杌龇牙咧嘴,露出了骇人的獠牙,仿若下一秒就要将梁昭整个吞下去一般。 然而梁昭却是依旧伸着手,冷冷看向梼杌。 一人一兽对峙许久,梼杌终究是收起了獠牙,缓缓低下头,将头顶抵上了梁昭伸出的手。 梁昭呼出一口气,再次仰面倒了下去。 那谢存光确实没骗他,若是四境所封印的凶兽被人救了出来,那么须得替救他们的人做事。 有了上古凶兽之一梼杌,莫说半数妖鬼的性命。 梁昭大口喘着气,看向无边天际,便是踏平妖鬼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梼杌依偎在梁昭身边口中发出嘤咛声。 梁昭白骨森森的手臂缓缓长出皮肉,他就用那新生的手缓缓抚摸着梼杌。 四周萤光点点,蛙声四起。 鬼三已经被关在鬼王殿内小半月了。 端午负责每日给他送些吃食。 这天夜里,端午像往常一样,将食物送进了鬼三所在的房里。 刚一进门,端午便察觉到了不对。 房间里很冷,恍若腊日隆冬。 她忙快步跑向内室,然而手中武器尚未凝成形时,端午便停了脚步。 昨日见到的鬼三说不上多么年轻,外貌却也是个中年男人。 可现在,坐在房间中央,面前落了一地龟壳铜钱的分明是个耄耋老人。 听到动静,鬼三缓缓抬起了头。 白发散落在他脸颊两侧,鬼三缓缓眯起眼,半晌才看清面前的人。 “送饭的丫头啊。”鬼三的喉咙里似是堵了什么,说话时带有飒飒声。“告诉顾言风,我替他改了那下下签了。” 鬼三缓缓眨眼,一双眼睛满是浑浊。 端午小心翼翼地靠近,鬼三却是恍若未觉,抬头大笑起来。 笑声在室内回荡着,听得人头皮发麻,身上似有无数小虫攀爬,无端心头生骇。 “我不会死了,我不会死了。”鬼三口中念念有词,“他们都会死,但我不会,但我不会,哈哈哈哈哈。” 端午看着状若癫狂的鬼三,心头狂跳,她缓缓走近鬼三,尽量毫不在意的开口道,“谁都会死呀?” “谁都会死?”鬼三猛然停了笑,看向端午,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我那被关着的大哥,还有那本就半死不活的二哥,哦,还有,还有冥河监牢里的那些人,都会死。” 鬼三比划着双手,一双手恍若鸡爪一般蜷缩着,可他毫不在意,依旧比划着,细数给端午听。 “我那大哥,最是不可一世,自诩总有一日能逃出生天,重返鬼界。”鬼三的手轻轻颤抖着,他伸出枯枝般的一根指头,在端午脑袋旁比划着。 “可是,他会被一杆长枪,从这儿捅穿。”鬼三颤抖着的指尖点在端午的胸口衣裳处,那细长的指甲触碰在端午的衣服上,叫她不由瑟缩一下,后躲了半步。 “啧啧啧。”鬼三浑浊的眼里闪着亮光,嘴角似哭却笑,“都会死,都会死……” 自打那日鬼三跟着顾言风走了,端卯便又调来了不少鬼将,将冥河监牢守得固若金汤。 满月如银盘,高高悬在冥河监牢上方。 端卯同往常一样,在监牢外巡视着,不知为何,今日自打入夜后,便总有一股凉风袭来。 端卯抬头看了看那轮高悬着的圆月,“今晚有些不同寻常,大家都……” 话尚未说完,那清冷的月光便被缓缓挡住了。 黑夜上,无数黑云翻涌着遮挡上那巨大的圆月。 端卯凝眸拿出武器,他身侧鬼将纷纷照做,一时间,兵器铁刃声不绝于耳。 然而,一声长啸骤然响起。 天际上,有什么划破那浓重黑云,月光一闪而过。 “有敌,列阵!”端卯借着那一闪而过的月光看清了上首的人,赫然是前些日子便不知去向的梁昭以及…… 端卯一颗心不住下沉,面上却是不显,站在了鬼将身前,高声道,“判鬼梁昭,杀无赦。” 他的视线落在那长相狰狞的凶兽上,那分明是应当被镇压在西境的梼杌。 梼杌在这儿出现,意味着镇守在西境的鬼将全军覆没。 端卯眸光微怔,不再多言,而是提剑冲向梁昭。 梁昭看着端卯,轻笑一声,“你们端姓十二鬼,倒是如出一辙地急性子。”话毕,梁昭踏着梼杌的背半浮在空中。 长枪在他手中渐渐成型,他看着离他愈发近的端卯,“下面那些,便是给你的开胃菜。” 话毕,梁昭枪尾在梼杌身上轻拍,猛虎大小的凶兽如同一缕光,冲向了列阵以待的众鬼将。 而梁昭则是横枪拦住了端卯一击。 他看着端卯那尚年轻的面庞,手中骤然发力。 “真是可惜,我向来觉得你最是冷静自持,不比端一差多少,如今却是要英年早逝了。” 说话间,两人间已是过上了数十招。 第72章 自然,你从未让我失望。…… 端卯看着梁昭, 神色冷峻。 只是梁昭似是并不在意,也并未想要打败自己,只是偶尔抬手挡住自己的攻击。 大多时候梁昭都是拉开了同自己距离, 优哉游哉地看向自己。 端卯站稳身形, 冷声道, “梁昭,你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梁昭缓缓抬头,冲着端卯轻轻一笑, “端四, 你瞧瞧下面。” 端卯不为所动,然而即便他不去看,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因为鬼将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梁昭看向脚下,梼杌身形灵活,那一丈八的尾巴更是灵活不已,只见那尾巴在空中凌厉划开一道, 四五个穿着甲胄的鬼将便被穿了个心凉。 哀嚎声尚未脱口而出,便没了气息。 梁昭轻叹道,“都是命啊。”话毕, 便从怀里掏出了先前谢存光给他用来保存妖鬼魂魄的物件儿, 往上一抛。 端卯随着他的动作望去,只见四周数不尽的黑雾升腾而起,纷纷钻进了那悬在上首的瓷瓶当中。 端卯手中动作更急, 每一下都带出了凌厉之势。 可梁昭却是依旧只避不迎,耳边传来的惨叫声愈来愈少。 端卯握住剑柄的手沁出汗珠来, 他垂眸看向下方,原先数目众多的鬼将如今却是只剩寥寥。 他不愈同梁昭再做纠缠,欺身向下, 拦在了冥河监牢前。 端卯曾同顾言风许诺,定会守住冥河监牢。 端卯看着面前沾染了无数鬼将鲜血的凶兽,眸光微凝,摆出迎击的姿势。 既然他承诺过,那么今日,便是端卯身死,也不会放一个人进入冥河监牢。 铿—— 长剑挡住了梼杌一击,可那力道却是半分不减。 端卯被那力击飞开来,狠狠撞在铁门上,发出一阵声响。 喉咙间似有血腥气上涌,那梼杌却是不知疲惫一般,露出獠牙冲向了端卯。 端卯侧翻着避开,手臂上却是依旧被梼杌的獠牙挂下一块,此时正鲜血淋漓皮肉外翻着。 端卯觑了眼伤口,以剑为杖站起了身,长剑微侧,月光透过剑身落进梼杌的眼里。 梼杌眯了眯眼,而后更加羞恼,身后尾巴动作淋漓,发出啪啪的声响。 端卯眼瞧着那尾巴袭向自己,不躲返上,持剑的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大的弧度,而那尾巴则是狠狠贯穿了他的肩膀。 端卯溢出一声痛呼,手中力道却是不减,那泛着寒光的长剑,狠狠砍向梼杌的尾巴根部。 然而梼杌身上披满了长且厚的毛,端卯的全力一击落在他身上,不过成了不痛不痒的一下。 只是端卯的动作却是惹恼了梼杌,只见梼杌调转身子,一双眼红得惊人,猛然冲向端卯。 端卯躲避不及,被梼杌撞翻在地。 眼瞧着那獠牙已经悬在脑袋上方,腥臭的唾液混着鬼将的鲜血滴落在端卯脸上。 端卯猛然将手臂塞进了梼杌口中,同时,他凝起全身鬼气护住手臂。 梼杌猛然阖上的嘴巴已经守不住了,獠牙重重磕上那被鬼气所护的手臂上,随着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端卯的脸色痛得发青,只是他看着梼杌一侧同样断掉的尖牙,却是轻笑一声。 “我说过,今儿不会有人闯进监牢。”端卯护在手臂上残存的鬼气凝成匕首,他看着梼杌那双黄色的兽瞳,“那便是上古凶兽,也不得入内。” 梼杌察觉到了危机,下意识后退,可端卯却是挺身抱住了它。 冥河监牢出事,鬼王大人很快便能收到风声。 端卯眸中满是坚定,他抱住了梼杌那想要后退的脑袋,那匕首顺着梼杌的口腔猛然向下。 剧烈的疼痛叫梼杌挣扎更甚,扎进端卯肩膀的尾巴更是被猛然抽出。 尾巴尖直指端卯心口。 端卯面前阵阵发黑,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袭,他低头下望,一抹厚重的鬼气护在了他的心口。 梁昭自是瞧见了赶来的顾言风。脸上笑意微凝。 “终于是来了。”梁昭翻身落下,手中长枪如龙,直指端卯后心。 “四哥!”端午声音尖利,顾言风眸光微紧,身侧鬼气尽数放出,想要挡住梁昭这一击。 只是不知为何,分明若于顾言风许多的梁昭,却是硬生生用长枪破开了护在端卯身上的鬼气。 长枪闷如端卯体内,而后猛然拔出。 跪立在地上的端卯随着顾言风的动作向后仰去,视线看向顾言风的方向。 梁昭却是立在端卯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顾言风,你以为你及时赶来了对吗?”梁昭嘴角轻抬,梼杌一瘸一拐着走到他身边,依偎着他。“我要你好好瞧瞧……”说话间梁昭左手轻抬而后猛然下压。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无数藤蔓般摆动的鬼气从地底而上,愈发膨胀。 “好好瞧瞧,这些人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 顾言风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上前拦住梁昭动作。却是被人拉住。 “小心!”林涂来得晚一些,刚到别察觉到了那摇摇欲爆的鬼气,见顾言风还愈上前,忙拉住了他,拦在了他身前。 白色灵光从她眉心花钿倾泻而出,拦在了三人面前。 隆隆巨响过后,那鬼祟般骇人的鬼气不见了。 连同着一起消失的,还有了梁昭同梼杌。 林涂后退两步,唇角溢出鲜血。 “阿涂!”顾言风手心冰凉,扶住了林涂。 林涂抬眸看向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我没事,快去看看他们。” 端午已经跌跌撞撞着冲向了端卯。 “四哥。”端午瘦小,想要搀扶起穿着甲胄的端卯很是困难。 端卯几次从她手中摔落下去,几次三番下来,端卯始终未曾睁眼,反倒是端午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端午。”顾言风搀扶着林涂,站在了端午身后。 端午抬头看向身后的人,“鬼王大人,四哥他……” 顾言风半俯下身子,鬼气从他指尖落出,落在端卯身上。 面色苍白的人脸上缓缓有了一缕生气,他缓缓睁开眼,看向了顾言风。 “鬼王大人。”端卯声音清浅,胸口碗大的疮口仍在往外淌着血。他们身后的冥河监牢断壁残垣,没了生机的躯壳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鬼王大人,冥河监牢守住了吗?”端卯每说一个字,便有泛着黑的血从他口中溢出来,端午跪坐在一旁,想要伸手替她擦去,却是怎么也擦不净。 顾言风回身看向已经尽毁了的冥河监牢,缓慢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守住了,你做得很好。” 端卯嘴角扯了扯,澄澈的眼睛弯了起来,似有水光翻涌,“我未曾让鬼王大人失望吧?” 顾言风蹲下了身子,他看着面前的人,忽然就想起,端卯在只有自己膝盖那般高的时候便被他带回鬼界了,如今一晃眼,便是这般正当少年的模样。 他伸手按在了端卯肩头,像是从前那样,轻轻拍了拍,“自然,你从未让我失望。” 四周静籁,万物归于沉寂。 端卯缓缓阖上了眼睛。 端姓第四鬼,行事有方,从无策漏。 冥河监牢一战,独挑上古凶兽梼杌,未落下风。 端午压抑着的哭声缓缓响起。 顾言风伸手阖上了端卯的眼睛,回身看向林涂。 林涂缓缓摇了摇头,“魂魄都不见了。” 梁昭怀里装满了妖鬼魂魄的瓷瓶子烫得他心口发热。 梼杌载着他行于云端之上,偶有鸟雀从他们身边飞过,都被梼杌张着嘴吞进了肚子里。 刚进隆麓地界,谢存光埋在地底的根须便将他们从天上拽了下来,梼杌歪着掉进了灌木丛中,厚重的皮毛里满是枯败的草叶。 梁昭并没有什么安抚它的心思,抬眸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们前方树顶的谢存光,怀里的瓷瓶滚烫,几乎要在他胸膛烫出个印记来。 谢存光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落在了梁昭面前,伸出手去。 梁昭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那灼热的温度叫他指尖微微瑟缩,“什么时候救静知?” “你还是用了我给你的丹药。”谢存光并未回答梁昭的问题,反倒岔开了话题。 谢存光曾在梁昭下山前给了他一枚丹药,那时封存在神宫库中不知多久的仅剩的一枚。 这丹药应当是从前还活着的神仙留给神宫弟子的,这枚丹药能将人的实力骤然提升至仙人之境,这才是方才梁昭能以一己之力便杀尽监牢妖鬼的缘故。 梁昭紧握瓷瓶的手微松,“谢存光,你什么意思?” 谢存光浅笑一声,“只是问问罢了,那丹药药力甚猛,后患无穷啊。” “只要能救回静知。”梁昭喉间气血上涌,他咳嗽两声,将那血腥味儿咽了回去。“我不在乎。” “真是好哥哥。”谢存光伸手拉住梁昭的胳膊,“走吧,救你妹妹不是一日之事,你这段日子便在山上好好养着吧。至于这只梼杌……” 谢存光看向一旁仍旧歪倒着梼杌,不知何时,地底那些横七竖八的根茎已经长了出来,编成个牢笼,将梼杌困得死死的。“也一同跟着上山吧。” 第73章 你不过是运气好。 梁昭并不想就这么将怀中瓷瓶交还给谢存光。 只是他体内鬼气肆虐, 那些因着丹药而暴涨的鬼气正在横冲直撞着,似是想要将他的五脏六腑俱搅碎一般。 谢存光拿了瓷瓶便想离开。 无奈梁昭虽因药力无法掌控自己身体,却是依旧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谢存光垂眸看了眼梁昭, “既然你想跟着, 那便跟着吧。” 关着隆麓镇上百姓的监牢弥漫着难言的味道。 这些日子里, 这些被关着的百姓已经从一开始的不甘哭喊,到如今的认命沉默。 听见动静,原本缩在监牢一角的人群纷纷冲向监牢大门, 发黑发黄的手纷纷伸出监牢外。 这些日子, 每日晚间才会放饭。 即便那所谓的饭菜是发苦发酸,闻起便叫人反胃的馒头。 起先,被关着的人是不愿意吃的。 可是饥饿却是一点点蚕食了他们的理智,不过几日光景,他们便从起初的抵抗变成了如今到点便一股脑凑上前的撕抢。 只是今日,那发黄发黑的馒头并未像往常一样被丢弃到他们身上。 挤在最前面的人终于是抬头看向上方——来人并不是往日放饭那位, 而是先前将大伙儿关进来后便再未来过的男人。 骚动停止了,谢存光垂眸看向牢里众人。 他缓缓启唇,“这些日子辛苦各位了。”谢存光的视线从牢里众人身上掠过, 被他看见的人纷纷后退开来, 似是想要隐藏进黑暗当中去。 谢存光打了个响指,幽暗的监牢两侧的火把纷纷被点燃。 温暖却有些刺眼的光叫监牢当中的百姓纷纷伸手阻挡,待适应了这光亮, 才放下手,略有些局促地互相张望。 谢存光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监牢门。 有胆子略微大些的, 颤着声音开口,“这…这是放我们走吗……” 谢存光勾起嘴角,“谢某想向各位借点东西。” 站在最前方的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你…你要借什么?” “谢某要借的,”谢存光直起腰,手腕轻动,长鞭渐渐显形,“正是各位的命。” 谢存光的话音落下后,监牢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先前开口的男人,几番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僵持间,一个妇人蒙头撞开拦在最前方的男人,冲向了监牢门。 然而,谢存光手中的长鞭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凌厉迅猛地落在了妇人前方半寸的位置。 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骇住,不由停了脚步。 她略有些迟疑地抬头看向谢存光,只见面前的男人神色难辨,紧握长鞭的手却是缓缓抬起。 妇人咬牙继续闷头前冲。 她明白,这般能逃走的机会太渺茫了,可若是连这点都不尝试,岂不太窝囊了吗。 飒—— 长鞭向着妇人袭来,人群中传来尖叫。 方才还站着的,活生生的妇人躺倒在了血泊当中。 她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豁口,正不住往外淌着血。 妇人瞪大了眼睛,看向监牢内挤作一团的人。 嗬嗬—— 她似乎是还有话要讲,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谢存光似是有些感慨,他走到妇人面前蹲下,伸手从她前额拂过,一抹白光乍现,从妇人体内窜向了悬在半空中的瓷瓶。 谢存光看着面前的人胸膛不在起伏,黑色靴子踩在血泊当中,发出的咕叽声让余下的人脸色发白。 “还有人要跑吗?”谢存光把玩着手中长鞭,看向瑟缩的人群,脸上略有些无奈,“总是要死的,不想着逃跑,或许还不会这般痛苦。” 说话间,谢存光在一个男人面前站定,那比谢存光还高上一点的男人在他的目光下,抖若筛糠。 谢存光伸手从他额间拂过,同方才一样的白光蹿向瓷瓶,而男人则是应声倒地,没了声息。 “若是不跑,便不会痛苦。” 转瞬的工夫便死了两人。 只是谢存光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转向旁边的人,正欲伸手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便是死,也该站着死才对。” 说话的是个瘦弱的女人,女人脸上的黑痕被泪水冲开,露出了白皙的皮肤。 她看向躺在了血泊当中的人,字字分明,“我绝不任由你这妖孽宰割!” 谢存光有些诧异,在看着那瘦弱女人冲向自己时,竟是没有躲避,那女人一头撞在了谢存光腰间,竟是真撞得他后退两步。 许是被女人所感,原先挤作一团的人纷纷往外冲去。 谢存光默了一瞬,轻叹道,“蝼蚁的确生命力顽强。” 感慨声落下,鞭子带出的虚影重重,每一下都有一个人或是后仰或是前俯地倒下。 谢存光神色未变,他站在监牢外十来米的地方,没有人能接近他半厘。 便是最后一个被众人护在当中的小男孩,倒下时沾了血的手也未能碰到谢存光。 “谢先生不好了谢先生……”有惊慌的声音传来,在触及面前情景时,那闯进来的神宫弟子话卡在嗓子里,一时间不知该将视线投向何处。 谢存光站在血泊当中,回身看向那小弟子。 那神宫弟子咽了咽口水,“有人…有人闯上来了…师兄弟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谢存光看了眼站在一旁一直未曾开腔的梁昭,“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神宫弟子不敢多待,忙转身逃离了炼狱般骇人的地牢。 梁昭对上谢存光的视线不闪不避,半晌后,谢存光开口道,“你应当不会猜不到是谁找上门来了吧?” 梁昭眸光轻闪,未曾接话。 谢存光并不急恼,等半浮在空中的瓷瓶装满了,才伸手将它收进怀里,“我做这些也是为了救你妹妹,如今顾言风找上来了……” “我去解决。”梁昭按下体内略窜的鬼气,缓缓站直了身子看向谢存光,“你去救静知,我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然而,梁昭话尚未说完,监牢大门便被一股巨大的力掀翻开来,扬起片片灰尘。 待梁昭挥散那灰尘,谢存光已经消失了,他抬眸向上望,顾言风逆光站着,束起的长发轻扬。 顾言风也看清了面前的一切,浓厚的血腥气叫他体内魔气翻涌,溢出的鬼气开始缓缓染上鲜红。 梁昭凝出长枪,不待顾言风反应,提枪冲至他的面前。 顾言风侧身避开,鬼气缠上梁昭长枪。 然而此时梁昭仍受那丹药的影响,体内鬼气暴涨,就连凝出的长枪也比过往更为坚硬。 即便是顾言风,一时也拦不住那千钧之势。 顾言风双眼微闭,手腕轻转,折扇猛然展开,挡在他的胸口。 长枪头重重撞在折扇上,两人俱是被那撞击产生的力弹飞开来,后退好些距离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昔日桃树下把酒言欢的二人如今却是对峙着。 梁昭咽下那翻涌上来的一股子血腥气,看向顾言风,“顾言风,今日我便将我们之间那点破账好好算算。” 顾言风并不同他多话,周身鬼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梁昭。 梁昭提枪同那触须般灵活的鬼气颤抖,顾言风展开折扇猛然冲向他。 折扇在梁昭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顾言风放出的鬼气被那血腥气所吸引,纷纷涌向梁昭手臂上的伤口。 梁昭正欲催动体内鬼气去挡,然而那本就在失控边缘的鬼气并不受他控制,反倒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仿若要将梁昭魂魄撕成碎片一般。 梁昭后退半步,撑着长枪半跪下去,呕出一口鲜血。 “顾言风,你杀我亲妹,如今还要亲手杀了我么?”梁昭抬起头,看向正欲挥扇的顾言风。 顾言风手中动作微顿,梁昭支撑着站了起来,他看向顾言风,“自打我成了鬼,我便一直不解。何以你成了鬼王,我却是要屈居你之下。” “若说当年死相惨烈,我并不逊于你。”梁昭似是陷入回忆,他声音变轻,一字一句道,“你的确以身殉国,受尽千刀万剐之苦。” “我呢,我不也是为了梁国,死战至最后一刻,尝遍万箭穿心的滋味。” 顾言风脸上表情未有半点变化,他看着梁昭,骤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面前的人。 “你不过是运气好。”梁昭恨声道,“你不过是运气好,有林涂助你成事。我都已经屈居你下了,你为何还不肯给静知一条活路?!” 顾言风看着面前的男人,缓缓走向了他,“你从一开始便知道,梁静知对阿涂做的那些事?” 梁昭眸光轻闪,未曾回答。 顾言风从梁昭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轻笑一声,看向梁昭。 “我本是来替端四报仇。”折扇横上了梁昭的脖子,梁昭想要起身反抗,却是被那力道压得动弹不得,跪趴下去。 “我本不欲同你多言,但如今我却是想问问你。”顾言风看向梁昭,两人四周提着剑的神宫弟子远远围成一个圈,却不敢靠近。 顾言风抬眸环绕四周,春色正浓,同当年他去津门时的风景大不相同。 “当年你让我带着梁静知去和亲,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和亲成不了。后来发生的种种,均在你的算计当中?” 第74章 如今人魂鬼魄我俱是集齐…… 梁昭听了顾言风的话, 缓缓抬起头,似是想笑。 “我以为你至死都不会知道的。”梁昭似是已经放弃了抵抗,握住长枪的手微微一松, 银色长枪便摔落在地上, 滚远了。 “静知打小便跟着我同你们一道饮酒看戏作诗, 原本我就是想将她嫁给你的。”梁昭肩膀微微耷拉着,说话时预期没有半点起伏,“谁知道你会突然娶一个不知来历, 在永安没有半点根基的人。” “静知被我宠得骄纵了些, 原本……”梁昭体内的鬼气肆虐得越发凶了,他咯了两口血,苍白的唇被血染成鲜红,“原本是想着挑个你不在永安的时候,悄悄将你那夫人毒杀了,静知便能如愿嫁给你。只是不曾想, 厌火国狼子野心,梁国抵挡不过,唯有和亲一条路走。” “但你知道, 当年他们的目的根本就是吞并整个梁国, 根本不会同意和亲。”顾言风苍白的脸上唯有眉心那一点红,看得人心惊。 “是啊,他们不会同意的。”顾言风施加在梁昭身上的力分明泄了, 可梁昭依旧半跪着,仿若肩上仍有千钧之力。 “所以我要给静知留个退路。”梁昭看向顾言风, “厌火国虽想吞并了梁国,但为了稳固时局,不会血洗永安, 若是你能庇佑着静知,她也能欢欣过上一世。” “若是你那妻子未曾同你一道去津门,许是今日这一切都不会有了。”梁昭双眸亮得惊人,他仰头看向顾言风,扯起嘴角笑了起来,“当年我本准备在你带着静知前往津门时,将她悄无声息地毒杀了。只是没曾想,她居然要同你一道去。” “所以你前一夜避开众人找到我,作出一副要下跪求我的矫情模样,为的便是面临抉择时我会选择梁静知。”顾言风轻声替梁昭补完了剩下的话,他叹了一声,“梁昭,我此生最错,便是当年选择站在你的身后。” “从前种种,是我对不住阿涂。”泛红的鬼气缓缓攀上梁昭的身子,梁昭的带笑的脸缓缓僵住,顾言风的声音淡淡,“如今你说的这些,无非让我知道当年我错得多么离谱。” “好让我下手时,能更痛快一些。”那鬼气顺着梁昭的身子钻了进去,将他藏于心口的魂魄裹挟住。梁昭自是察觉到了,脸上染上一丝惊恐。 “你的命半点抵不上端四的。”顾言风神色冷峻,散落在肩头的长发仿若染上寒霜,竟是隐隐泛白。 “不过无妨,你做这些无非是为了救梁静知。”梁昭轻轻穿着气,鼻腔不住往外涌着深红色的血液,一滴又一滴的鲜血砸落在地面上,似是想将那青石板染红。 “无论谢存光是真要救还是诓你。”顾言风看向梁昭,那双他往日里万分熟悉的双眸中,映出了自己的倒影,“我都会让你们兄妹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梁昭只觉得胸口似有万箭袭来,恍惚间,他似是瞧见当年自己陷入敌军,孤立无援的情景。 他仰着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四周激荡起阵阵灰尘。 顾言风看向放出的鬼气顶端,一抹染红的魔气顺着梁昭魂魄的脉络将那团水色的魂魄染成暗红,而后炸裂开来,消散在清风之中。 顾言风抬眸看向四周将他团团围着的神宫弟子。 视线所及之处,提剑的神宫弟子纷纷后退,显然他们看清了方才的一切。 顾言风在他们眼中赫然是个不知底细的大魔头。 顾言风看向那显然被其余人簇拥着,像是领头的神宫弟子。 “我不想伤你们。”顾言风上前一步,不远处的人便推搡着后退三步。“你们现在离开,仍有活路。” 站在前方的神宫弟子舔了舔嘴唇,握紧长剑的手分明还在颤抖,却是颤着声音,强撑道,“谢先生是我神宫恩人,如今你这魔头胆大包天,单枪匹马闯上隆麓,我等必不会让你再上前……” 半步两字尚未出口。那神宫弟子直觉胸口一痛,下意识低头去看,身前白衣竟是缓缓被血染透。他左右看着,原本站在他身旁的人纷纷退了开来,面露惊恐。 又是一声闷响,那神宫弟子便看着自己胸口的被染红的布料硬生生被捅穿了。 他费劲地扭过脖子,想要去看是什么将自己捅了个对穿,却是猛然被一股大力拽着飞上半空,而后重重摔落。 临死前,他瞧见,那只谢先生带回来的凶兽收回了硬如钢铁的尾巴,尾巴末端还挂有两片自己衣衫上的碎布。 梼杌略有些嫌弃地甩着自己那一丈八的尾巴,仰天发出兽吼。 顾言风目光微凝,半跃起身,周身鬼气乍涌,直直冲向梼杌。 只是那梼杌本就是上古凶兽之一,先前因着身上禁术不得不替梁昭做事,如今梁昭身死,它自是为所欲为。 只见梼杌张大了嘴,猛吸一口气,原先老虎般大小的身子便如同吹气一般膨胀起来,眨眼工夫,便有了一栋小楼那般高。 梼杌的尾巴一甩,那高耸的神宫大门便应声倒下,那躲闪不及的神宫弟子,闷哼都未曾来得及发出,便被那石头柱子砸得魂归西天。 顾言风放出的鬼气捆住了梼杌的獠牙,那獠牙看着寒光阵阵,似是要将顾言风捅个对穿一般。 梼杌的尾巴十分灵活,动作间竟是五次三番狠狠贯在顾言风腰间,险些叫他整个人从腰间被破成两半。 顾言风不敢大意,唯有任由体内魔气尽数而出,替代了周身鬼气。 暗红色魔气一出,顾言风便是连眼睛都变成红色,一时间,天际乌云遍布,仿若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那些神宫弟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神宫颜面,纷纷弃剑逃走。 也有胆子大的,提着剑便冲向顾言风。 可如今任由魔气肆虐的顾言风又哪里会顾及他的性命。只见那深红色魔气从那神宫子弟面前猛然一过,原地哪还有什么人,只剩一柄长剑孤零零地从空中坠落,在地上滚了好些圈,撞上突出的青石板方才停下。 魔气一点点侵蚀着梼杌两侧的獠牙。 梼杌自是察觉到了面前人的变化,甚是烦躁,仰天长啸后又是不住摆着脑袋,似是想要摆脱顾言风的桎梏。 只是任由它如何动作,那缠着它獠牙的魔气都是纹丝不动,甚至还有侵入它身体的趋势。 神宫殿内,谢存光握着那装满了人魂鬼魄的瓷瓶便回到了广安身边。 广安被锁在床上,见到谢存光时手腕已经被她挣扎出了两道红痕。谢存光在床边坐下,细细抚摸着那两道红痕,轻声道,“绿绮,我来救你了。” 广安终于是察觉到了不对,她脸上带上了两抹惊惧,“谢先生,你…你在说什么。” 只是谢存光并未回答他的话,只见他双手飞快捻出一道符咒,一抹白光从广安胸口的黑色石头上闪过,落进谢存光的手掌。 广安看着那团光,直觉同那光亮应当万分熟悉,叫她下意识想要亲近。 “谢…谢先生……” “这是广宁。”谢存光温声道,只是饶是他语气在温和,说出的话叫广安从头凉到了尾,一颗心更如同坠入了无尽深渊一般。“有广宁的魂魄在,你死时也不会那么痛苦,绿绮也能少受半点苦痛。” 广安嗫嚅着嘴,却是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那团缓缓动着的光亮,眼角有泪落下。 谢存光缓缓伸手替她揩去挂在睫毛之上的泪,他对绿绮的这幅容貌总归要多那么两分耐心。 “你虽被那对夫妻养得这般小家子气,却总归叫绿绮的身子好端端地长到这么大。”谢存光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正不住落泪的广安,不由轻声解释,“如今人魂鬼魄我俱是集齐了,你也该把这身子交还给绿绮了。” “绿绮…?”广安记得,前两日自己刚来这隆麓时,谢存光便说要替自己改个名字。 而谢存光给自己新起的名字便是绿绮。 “你能在这世上出生,便是因着绿绮的一缕魂。”谢存光看着那正一明一暗发出光亮的瓷瓶,尤为耐心,“你本就是不该存在的。” 广安算不得多聪明,她在有记忆的十来年里,没有一日不在怨恨。 她恨她的父亲总是对她拳脚相向,她恨她的母亲生她却不养她,她也恨广宁,总将父母对她的坏归咎到广宁身上。 她曾无数次想过若是自己从未活过便好了。 可如今,听见面前那曾给了她希望的人说出,自己本事不该存在的人时,广安只觉得心头有什么碎得彻底。 广安张嘴正想说话,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传来隆隆声,仿若这隆麓山要塌了一般。 谢存光伸手从她身上将那黑色珠子取回,握在手中,脸上那么点虚假的温和也随着这动作消失殆尽。 只见谢存光将那漂浮在广安上方的瓷瓶倒转,“我同你说得够多了,你也是时候同广宁一道离开了。” 广安泪眼朦胧间,仿若瞧见那瓷瓶细小的瓶口内,正有无数张牙舞爪的厉鬼袭向自己。 第75章 阿绮,站到我身边来。…… 在广安算不上多长的年纪里, 经历过许多她以为的世间最甚的苦痛。 譬如那个皮肤深褐色,一双胳膊精瘦精瘦如同干枯木棍的男人总爱随手从柴火堆里抽出比广安胳膊还粗木棍。 一下又一下,狠狠贯在广安的悲伤。 又或是那个圆脸的女人, 手上总是抱着她的针线。 每当不满时, 那泛着银光的长针总会狠狠扎在广安的背后, 透过那因为浆洗而隐隐泛白的衣服,刺进广安的皮肉里去。 然而这些痛,远比不上广安如今所经历的。 那小瓷瓶里叫嚣着的鬼脸猛然窜进了广安体内, 叫她不由扭动着, 似乎是想要抵抗什么。 耳边的轰隆声一声高过一声。 广安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谢存光。 谢存光同往日里一样,温和似水,站在床边,宽厚温暖地手握着广安的。 可广安却觉得那仿若是一条滑腻的长蛇,正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一点点收紧。 广安面前的光渐渐歇了, 她似乎瞧见了广宁,站在最远的细微光亮处,朝她伸出了手。 谢存光眼瞧着那瓷瓶子当中的人魂鬼魄尽数涌进了广安体内, 面前满脸是泪, 到最后仍旧不敢相信般盯着他的女人终是没了声息。 谢存光不敢挪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着。 不知过了多久,即便身后木门被猛然飞了出去。谢存光依旧未曾动过。 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终是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门外无数藤蔓生长出来,拦住了顾言风,也将自己同缓缓醒来的女人一道困在了屋内。 “存光……”床上的人看着谢存光, 开口时似乎有些愣怔,又有些迟疑。 “绿绮,是我。”谢存光一改先前那沉稳不见情绪的模样,面上难得有几丝紧张,他俯下身握紧了绿绮的手,“绿绮,你感觉如何?” 绿绮嘤咛一声,撑着胳膊坐起身,她伸手颤颤抚上谢存光的脸,似是不敢相信面前所发生的一切一般,久久未曾说话。 谢存光的手一直紧紧握着绿绮,他张嘴正欲说些什么,面色确实倏地一白。他回身望向后方,原先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的藤蔓枯死一般纷纷掉落,白光透过枯败藤蔓缝隙照了进来,绿绮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想要坐起来。 谢存光安抚似的捏了捏绿绮垂在一侧的手,站直了身子。 “你这次来得倒是很快。”谢存光看向站在光里确实通身魔气的人,浅笑道,“本以为你同那梁昭亲如手足,如今看起来,不过是虚言。” “邪…魔…?”绿绮强撑着从床上起了身,她看向拦在门前的人,一颗心如坠冰窖,“存光,这是怎么回事?乾爻不是死了吗?!” 顾存光挑起眉,看向面前的女人。 是先前从远春山上被谢存光带走的人,如今瞧着虽然仍旧是一模一样的长相,但内里似乎不一样了。 “绿绮,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谢存光握紧了长鞭,鞭子在空中发出了利落的响声。“等先解决了面前这人,我再细细给你解释。” 顾言风看向谢存光,未曾开口,耳后魔气骤然膨胀,直冲谢存光的面门。谢存光后撤两步,长鞭上扬。 剔骨鞭遇上魔气后,鞭身上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黑雾。 一时间,鞭子同魔气混在一处,恍然本身便是一体。 纠缠间,天色渐晚。 残月缓缓升空,银色月光落在隆麓山上,恍若一幅水墨山水画。 一身着白衣的女子踏光而来,立在了顾言风身后,动作间,白光落进了纠缠在一起的魔气当中,那本占了上风的长鞭骤然软了下来,一时间,谢存光失去了对那长鞭的控制。 “阿涂,你怎么来了?”顾言风并未回头,魔气尽数放出后的他说话时略有些嘶哑,像是尽力压制着什么一般。 “醒来后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林涂看了眼顾言风身后那浓郁的魔气,轻声道,“我来帮你。” 长鞭在遇上那白光后便不再受谢存光的控制,谢存光略有些恼怒地丢弃开手中武器,看向林涂。 谢存光很快调整好那点情绪,正想开口说话时,身后站在黑暗当中的绿绮却是缓缓走上前两步,握紧了谢存光的衣角。 “应…应清上神?”绿绮刚刚醒来,尚未恢复好,说话时仍旧气若游丝,她往前两步,半张脸出现在了月光下,她看向林涂,“不……不是应清上神。” 林涂缓缓看向开口的女人,分明是先前见过的姑娘,可现在瞧着却十分陌生。 在林涂眼中,面前的人身上有着浓重的死气。 就好像她一人身上背负了上百条性命一般。 绿绮看清了面前人的长相,略有些丧气地回头看向谢存光,“存光,我…我以为是应清上神……” 谢存光脸色微变,他伸手将绿绮揽进怀里,“绿绮,那已经是千万年前的事了。” “如今站在你面前的这位。”谢存光顿了顿,他的视线落在白衣胜雪的女人身上,“是如今的新神了。” “只可惜,如今的新神却是同邪魔混在一处。” 顾言风身后鬼气原本有些偃旗息鼓了,如今听到谢存光的话却是隐隐有些失控的态势。 林涂按住了顾言风冰凉的手,声音冷清,“你口口声声说他是邪魔,谢存光,我未曾在顾言风身上看见半丝怨气,却瞧见了你怀中那人浑身上下俱是死者之怨。” 谢存光环抱着绿绮的手微微僵住,而他怀中之人听到林涂的话后,却是缓缓站直了身子,一双秋水潋滟的眸子看向谢存光。 “存光,你是如何唤醒我的?”绿绮后退两步,挣脱了谢存光的桎梏,她瘦削的肩膀微微耷拉着,细看之下,她一直在不住颤抖。 “谢存光,你说应清上神早在千万年前便死了,那我又是如何在千万年后活过来的。” “阿绮,过来。”谢存光伸出了手,他身下开始幻作树干模样,隆麓山上分明没风刮过,绿叶枝干扑簌声却是不绝于耳。 绿绮站在原地许久未曾动作。 林涂轻声道,“谢存光你不敢说,那我替你说可好?” “你用隆麓镇上所有百姓的命,还有数百条鬼将的命,换了绿绮活过来。” 绿绮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看向林涂,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未曾能说出口。 谢存光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温热的笑渐渐没了,他看了看迟疑着站在原地的绿绮,缓缓将视线投向了林涂。 尖利的枯枝骤然在月光下出现,猛然袭向林涂的胸口。 顾言风眸光微滞。身后鬼气猛然拦在了林涂身前,只是那枝干竟是硬生生将他挡在林涂身前的鬼气撕裂。 “阿绮,站到我身边来。”谢存光的声音似是从层层枝干下传了出来,显得有些沉闷。 干枯的枝干虽将鬼气撕裂,却仍旧受到阻滞,难以前进分毫。谢存光偏头看向站在一侧不知想些什么的绿绮,重复道,“阿绮,站到我身边来。” 绿绮晃了晃身子,却是缓缓后退两步。 “林涂,我原本还不想这般早取你性命。”谢存光收回那干枯的枝条,取而代之的,是开始震颤的地面。 原本严丝合缝的青石板被顶成两片,翻倒在地上。新生的枝条泛着绿意,缓缓向上,不一会儿便填满了大半的屋子。 而顾言风放出的鬼气在触及枝条的一瞬间便被那绿色枝条吸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涂自然看清了面前情景,正欲放出催动体内灵气,却发觉体内灵气不受她控制地正乱窜着。 林涂同顾言风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一上神,一邪魔。”谢存光轻笑一声,“我又怎么会没半点准备呢?” 林涂抬眸看向谢存光,谢存光右手轻抬,动作间那原本停了的枝条再次疯长起来。林涂同顾言风所站的地方变得越来越狭窄。 千钧一发之际,先前站在一旁没了声响的绿绮突然出声,“存光,你不能继续下去了。” 三人均是看向绿绮,绿绮脸色苍白,身若扶风弱柳,却又异常坚定地挡在了三人中间。 “谢存光,不能继续下去了。”绿绮缓缓摇头,她眸中带泪,双臂纤细却无比坚定地展开。 “我早该死了,你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换回我不过也是黄粱一梦。”绿绮眼中满是悲哀,她看向谢存光的目光里全是爱意同不舍。 “你明白的,我不能脱离上神单独存在。” “是,你不能。”谢存光看着绿绮,轻声道,“但我们有了新神,只要有神识安魂,你便能活下来了。” “阿绮,待我取了神识,我们一同回南境,就像从前一样,不问世间事,只你我二人。弄琴吟诗作乐……” 谢存光的话未曾说完,一道凌厉地风贴着他的脸猛然而下,谢存光后退两步,伸手抚过微湿的脸颊,他并未受伤,脸上沾着的血并不是他的。 谢存光看向顾言风,顾言风将林涂护在身后,手中折扇打开,扇面上正缓缓向下滴落着鲜血。而他的红衣上,一道深色的印痕分外惹眼。 第76章 你耗尽心思做的这些,全…… “顾言风…!”林涂眼瞧着事情的发生却未能伸手阻止。她看着那喷涌出的鲜血, 略有些失神地喊出了顾言风的名字。 听到她低声轻呼的男人回过头,深红的眼睛里满是寒光,唯有在视线触及到林涂时稍微软了两分, “阿涂, 别怕。” 顾言风手中折扇本是他的一支肋骨所成, 先前折扇断了,他一直未曾修补。如今谢存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他们在这藤蔓所编成的牢笼内无法动用鬼气, 顾言风唯有将折扇复原, 才有一战之力。 “强弩之末。”谢存光并未露怯,冷哼落下,屋内藤蔓动作更为迅速,几乎在屋内撞出重影。 顾言风手中折扇在空中连落急转,将那骤然冲向他同林涂的藤蔓纷纷斩落。林涂被顾言风护在身后,她一时间帮不上忙, 却是仔细瞧着屋内情景。 “顾言风,弱点在他的腿上!”林涂微皱的眉头猛然舒展,她指向一直站在原地从未动过的谢存光, 骤然出声。 听到他的话, 顾言风足尖在袭来的藤蔓上轻点两下,整个人腾空而起,手中折扇带出一道冷硬的风, 袭向谢存光。 谢存光手中动作微顿,下一刻, 屋内乱长的藤蔓纷纷从原地退开,蜂拥着护住了他的下半身。 “阿绮,快过来。”谢存光见顾言风手中折扇削毛立断, 动作间身前藤蔓便落了满地。脸上不由染上了惊惧之色,迭声唤着一旁的女人。“阿绮,这些事我日后再同你解释!” 见绿绮依旧站在后方,脸上满是哀戚,谢存光顾不上愈逼愈紧的顾言风,脸色微沉。一声轻响,大片白色的柳絮在屋内炸裂开来。 屋内几人俱是被着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愣了一瞬。 谢存光瞅准时机,从顾言风面前多过,拉住了绿绮的手。 林涂被成片的柳絮迷了眼,恍惚间,她瞧见了谢存光正欲带走绿绮。 “绿绮姑娘,你不能走。”林涂上前两步,只是双眼依旧微眯着看不清前方情形,只能朝向大致方位继续道,“你身上背负了隆麓镇多数镇民的怨魂,你若是离开隆麓,那他们便将再也无法入轮回了。” “满嘴胡言,阿绮,我们走。”谢存光握着绿绮手腕的手微微发力,想带着她离开这满是柳絮藤蔓的屋子。 然而被他握着的人却是轻轻挣开了谢存光的桎梏。 “存光,快走。”漫天白色柳絮当中,绿绮看着自己的恋人,双手轻轻向前,谢存光便被推得后退几步。 两人隔着这如雪一般的柳絮对视着。 顾言风很快便适应了着纷飞的柳絮,提着折扇想要拦住谢存光。 绿绮却是骤然冲了出来,拦在了顾言风面前,“存光,走!” 待柳絮落尽,藤蔓散尽。哪里还有谢存光的身影。 顾言风身形微晃,林涂上前扶住了他。 “无妨,血止住便没事了。”见林涂担忧地望着自己身前被血浸染的地方,顾言风敛去身上魔气,宽慰似的笑了笑。 林涂仍旧握着顾言风的手,她抬头看向仍然张开双臂拦在门前的绿绮。 绿绮视线同她对上,嘴角扯出一抹笑,“你同应清上神,真的很不一样。” 林涂看向她,未曾开口。绿绮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答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道,“我本是仙界一古琴,因着上神们神识浓厚,才开了心智幻化成精。万年前,神魔大战,上神俱陨,我也跟着陨落了。没曾想存光却是犯下如此大错,强行将我唤回。” 绿绮抬眸看向面前相依的两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我能做的,我都会去做。只要能叫那些枉死之人安心,我便是再死一回又何妨。” “只是,存光他千错万错,俱是因为我。”绿绮垂下眼睫,不再同林涂对视,“还请二位放过谢存光,我可以保证,他会回到南境,再也不会生事。” 屋子里陷入安静。林涂回眸看向顾言风,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再开口时竟是难得带了一抹讥讽。 “你便是再死一次也无妨?”林涂看向绿绮,眸光清冷,绿绮听到她的话,肩膀轻轻一颤,却是没有动作。 “你本就是死人。” “前尘往事略过不言,隆麓镇上数百条人命,冥河监牢以千计的妖鬼,都因谢存光横死。” 林涂缓缓走上前,停在了绿绮身前,眉心金色花钿流光微转。 “放他一命,又如何对得起那些横死之人?”林涂蹲下身子,轻轻抬起绿绮按在地上的一只手,软嫩的指腹轻轻拂去了绿绮手上的灰尘,露出长有老茧的皮肤来。 “你这具身子的主人,是个瘦弱的小姑娘。”林涂紧握着绿绮的手,迫使她不得不抬头同自己对视。 “那小姑娘,过得很苦。”林涂轻叹一声,看着绿绮那双微微转动的眼睛,“她本以为脱离了那个家,便能同那些苦道别了。” “可又怎么知道,带她离开的人将她带进了另一个深渊。” “死在谢存光手下的平民百姓,又有哪个没有自己的家,没有一个深爱的人呢?” 绿绮奋力想要挣脱开林涂的桎梏,可终究是枉然,她的眼中蓄泪,波光闪闪。 “众生平等,你们之间的爱意无论多么汹涌,说起来多么波折,也不比寻常人家再普通不过的一日三餐重要。”林涂伸出手,掌心中落下一团明黄色的火焰,绿绮看着那团火焰,突然不再抖了,好似方才那个因为惊骇说不出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谢存光他不会知道这些。”绿绮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冷静地看向林涂,薄唇轻启,“即便他是万年柳树成精,也不会知道这让魂飞魄散之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这禁忌之法,唯有应清上神同当年的邪魔知晓。”绿绮看向林涂,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惊讶错愕。 “然而当年在我死前,应清也好,邪魔也罢。都已经死了。” 林涂静静听着绿绮的话,心头缓缓升起一个略显荒诞的念头。 而绿绮的话,则是将她心头涌起的念头落到了实处。 屋内寂静。唯有绿绮的话声声如雷,落在耳中,叫人半晌不知如何动作。 “谢存光在我死后仍能找到这样的禁术,只能说明当年应清同那邪魔乾爻之中,有人并没有死,仍旧活着。” 绿绮的话,如同一颗硕大的石子骤然被丢进了沉静的湖里,湖面上漾起层层波澜,难以平静。 “阿涂。”顾言风握住了林涂冰凉的手,“我们本就猜到谢存光身后还有人,如今范围缩短了许多,是好事,莫担忧。” 绿绮看向顾言风,“若是你们放谢存光一马,我可以将乾爻还有应清的事儿全数告诉你们。” 顾言风并未看绿绮,只是指尖轻捻,一只黑鸦出现在了他的掌中,片刻后,黑鸦冲出房门,消失在天际。 “我从不受人胁迫。”顾言风见那黑鸦消失后方才缓缓开口,“你的命阿涂说了算。至于你所说的那两位我自有法子。” 绿绮看着顾言风,脸上带了震惊,“当年…”她吞咽着口水,“当年参与的人分明都已经死了,你能有什么法子?!” “除非……”绿绮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震惊缓缓变成惊惧,“除非你是如今的鬼王,能翻阅无字天书!” 并没有人回答她,但绿绮却是从两人神情上明白过来,自己未曾猜错。 绿绮瘫软在地上,身上的劲儿似乎尽数被人抽走了一般。她蜷缩着肩膀,脸上满是悲戚。 “预言成真了……”绿绮口中低喃着,她看向屋外漆黑的天幕,眼角有泪落下,“存光,你耗尽心思做的这些,全成了他人嫁衣……” 顾言风同林涂并未再同绿绮纠缠,黑鸦放出去后,端午很快便会赶来隆麓看着绿绮。 更何况,现在的绿绮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瘫坐在地上,不再想着同顾言风他们纠缠,三魂七魄没了一半一般。 “阿涂,那我便先回鬼界了。” 难得有二人并肩走在月光下的时候,顾言风同林涂并肩走着,走得月光渐淡,天际泛白,方才开口道。 “好。”林涂点了点头,她看向发白的天际,轻叹道,“如今这事儿却是越发不明朗了。” “阿涂。”顾言风瞧出了林涂的魂不守舍,伸手握住了她的肩,看向她的双眼,“万事有我,你如今只需将隆麓怨魂安抚渡入轮回。至于什么邪魔什么上神,有我在。” 林涂垂落的青丝被凉风吹起,落在顾言风的脸颊上。 林涂这才瞧见顾言风鬓角仍有白色柳絮粘在上方,她伸手替顾言风将那柳絮摘掉。 “柳絮落在你鬓角,瞧着倒像是两鬓斑白了一般。” 顾言风乖巧站着仍有林涂动作,听了她的话,浅笑一声,“两鬓斑白也不错,到那时,你我二人仍一起月下闲谈,岂不美哉。” “只可惜,我们并不会老。”林涂眨了眨眼,半玩笑地叹道。 “无妨,等到了冬日,我们不撑伞在雪中走,雪落满身,也算白头。” 第77章 “今日唯有清理门户,以…… 端午平日里总一副小丫头的模样, 如今穿上甲胄倒也有那么几丝风范。 “林姐姐。”端午扯出一抹笑,手中兵刃依旧紧握着未曾放下。端四出事后,端午带走了他的随身长剑, 如今就连行事, 也同端四有了几分相像。 “我一直守在门口, 里面的人未曾有过动静。”端午侧身让出位置,见林涂望着门上的锁略有些出神,补充道。 “我进去看看, 端午, 你不用这么紧绷着。”林涂抬眸看向昔日孩子般的小姑娘,难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端午鼻尖微酸,她微微低头避开了林涂的亲近,“林姐姐,原先是我孩子气,如今四哥不在了, 我得接过四哥手中的担子。” 林涂看向那似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的孩子,伸手轻轻推开了门,踏进房里前, 林涂轻声道, “你原先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房门缓缓阖上,端午抬眸去看只来得及瞧见林涂翩跹起的白色衣角。 绿绮蜷缩在角落里,林涂开门时有日光顺着门缝倾洒进来, 叫藏身黑暗之中的绿绮不由眯上了眼。 好在那光一转而逝,绿绮抬眸看向面前白衣胜雪的女人, 轻咳两声,强撑着站了起来,似乎不愿落了下风。 “你来是想知道什么?”绿绮身上仍穿着先前广安的那一身棉布衣裳, 站在裙裾翩翩的林涂面前,不由后退两步,似要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一般。 林涂一言不发地看向她,她仔细瞧着绿绮脸上神情,等绿绮被她的视线盯得不觉想伸手去挡时,才启唇道,“我先前一直在想。” 林涂在一旁圆凳上坐了下来,右手轻挥,另一只圆凳飞至半空,缓缓落在了绿绮身后。 “我一直在想,你是怎样一个人。” “谢存光用尽法子救活你,你的反应不是欢欣,确实惊慌。”林涂看向绿绮,杏眼当中有些疑惑。 “在你们的说辞中,你同谢存光应当是无比相爱的一对恋人,可你被他救活,重新见到恋人的那一刻,便立马同他划清界限,那般义正词严地谴责他为你所做的事情。” 绿绮放在膝盖上的双拳微微紧握,她看着面前的女人,面前的人身上气味让绿绮想起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应清上神,可这人却又同应清长得不像,那双无辜的杏眼看向人时,从不像从前应清上神那般咄咄逼人。 “也许你从前便是极为正义的,即便犯错的人是你的爱人,你也能果断划清两人的界限。”林涂眨了眨眼,手中茶盏里几抹茶叶正在褐色茶水中上下起伏。 “可你后来又要我们放过谢存光,就好像你先前做的只是为了让谢存光自己跑掉一般。”林涂沉默一瞬,“绿绮,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绿绮看向林涂,略微惊讶于她的敏锐,只是绿绮仍旧是沉默地看着林涂,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会回答林涂的问题。 “又或者,绿绮,你不敢离开隆麓?” 听到林涂的话,绿绮猛然抬头,眼底满是不敢置信。绕是那惊诧一闪而过,林涂确实弯了弯嘴角,像是稚童寻到了丢失已久的东西那般,轻声道,“猜对了?” 虽是问句,可林涂面上却是极为笃定。 “你猜对了又如何?”绿绮垂眸看着葱玉般的指头,声音当中似是染上了两分妩媚。 “是你说的,若我离开了,隆麓那些百姓的怨魂再也得不到安宁。”绿绮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指头,眉眼如画,“我不忍他们受此苦,自然是要留在这里,以平怨气。” 林涂想从绿绮脸上看出点什么,只可惜,绿绮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毫不畏惧地同她对视,眉眼当中隐有不屑。 “何况你来找我,是因为未能找到平息怨气的法子吧。”绿绮缓缓站起了身,走向了紧闭着的窗户,伸手将那关着的窗户缓缓推开,日光倾泻而下,装满了整间屋子,细碎的灰尘漂浮在半空,横在两人当中。 绿绮回身看向林涂,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的身后,恍若成了一幅画卷,那般缥缈不真实。 “阿涂。”绿绮细细琢磨着二字,她看向林涂,扬起一抹笑,“我听那邪魔是这般唤你的。” “阿涂,昨日你字字铿锵,谴责我同存光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害死这么多人的时候我便想问你了。” 绿绮缓缓走向林涂,漂浮在空中的灰尘似是停住了一般,久久未曾落下。 “阿涂,我们如今的新神。”绿绮看着林涂,眼眸当中似有悲伤,“若是那同你两心不移的邪魔为了你,作出了同谢存光一样的事情,你又会如何呢?” “你……” 绿绮伸手止住了林涂的话头,她微微歪着头似乎是在听着什么,林涂下意识片头向外望去。 绿绮抬起的那一只手缓缓落下,她微微张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 林涂回眸看向绿绮,心口处骤然传来的疼痛叫她说不出话来。 林涂伸手按住胸口,想要催动体内灵气,却发觉自个儿体内本该络绎不绝的灵气逐渐枯竭了。她偏头看向窗外,在林涂的眼中,本该风清日朗的天际纷纷染上黑气。 绿绮伸手扶住了林涂,“当年的预言成真了。” 绿绮搀扶着林涂,让她坐回了长凳上。而她自己却是站在林涂面前,脚底黑气翻涌,一点一点攀上她的衣服,很快便攀至腰间。 “邪魔重归,妖鬼降世。”绿绮的手拂过林涂的面庞,微凉的触感叫林涂不由打了个寒战,衣衫下方的皮肤似乎都在战栗。 “这世间从不需要什么新神。”绿绮略粗糙的手按上了林涂的太阳穴,林涂想要挣扎,可她全身的力气仿若都被抽走了一般,叫她动弹不得,只能睁眼瞧着绿绮身上浓重的黑气尽数涌向自己。 “林姐姐!”屋外传来端午略显焦急的声音。 林涂张嘴想说话,却发觉自己却发不出声音来了。而她面前的绿绮则是不为所动地将身上黑气缓缓渡向自己。 “昨日你说的话,深得我心。”绿绮看着林涂一点点接纳了身上黑气,额间金色花钿也渐渐暗淡下去,略松了一口气,“你说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深爱的人。” 绿绮收回了手,看向那被端午踹得几近变形的门,“我不喜欢如今这个世间,因为这世间我所爱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随着绿绮的话音落下,紧闭的房门终是被端午踹开了。 “林姐姐!”林涂阖上眼前,隐约瞧见端午慌张地冲向了自己。 声响骤然消失,四周归于沉寂。 林涂看着周身苍茫雪白一片,一时有些茫然。她缓缓向前走着,只是无论她走多久,都未曾能走出这片苍茫。 她回到了沉睡时,在梦中所见的地方。 只是这次,略有些不同。 无尽的苍茫中,有雪落下,落了林涂满身。 林涂伸手接住了扑簌簌的雪花,看着那小巧的雪花在手心当中化作一滩冰水。 林涂缓缓握紧了手,手中的湿润被她的体温灼干。林涂站起了身,顾不上自己体内那愈发稀少的灵气,继续向前走着。 只是四周苍茫难辨方位,林涂只得划破掌心,在地上落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不知又是多久。 许是一天,又或一个月。 林涂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她只知晓自己手掌当中已经遍布伤痕,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 但终究是叫她找到了一处不同的地方。 无尽苍茫里,有一汪水池。 水池当中,盛开的莲花之上,睡着一只红色的鸟儿。 林涂趔趄着往前。 终于在力气耗尽之前走到了水池边。 同苍茫当中的寒冷不同,水池四周时温暖的。 林涂在水池旁坐下,那只沉睡的鸟儿似乎未曾察觉,依旧安睡着。 唯有那托着鸟儿的莲花缓缓动弹着,仿若有清风一般。 林涂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半点体力。 她定定看着那沉睡的鸟儿,心头涌上一丝荒唐的念头。 林涂弯腰捧起一坡微暖的池水,她看着那尾羽精致,泛有金光的鸟儿。 不禁想问一问,先前沉睡养伤的那七百年,究竟是在养谁的伤。 林涂眸光微冷,池水落在了那红色鸟儿身上。 水珠顺着鸟羽缓缓滴落回池子了,一直未有动作的鸟摆了摆尾羽。 随着红鸟的动作,四周纷飞的大雪渐渐停了下来。 林涂看向那缓缓昂起头来的红鸟。 红鸟似乎并未看到林涂,只是缓缓站起了身,震动起翅膀,金光四现。 莲花之上安睡的,竟是一只凤凰。 然这天上地下,早就没了凤凰。 那凤凰在苍茫无际的头顶飞了几个圈后,落回了莲花上。 一双眼睛看向了林涂。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凤凰发出了人声,清丽悦耳。 林涂看着那高大的凤凰,“传言里,凤凰居神位,听说应清上神便是最后一只欲火而生的凤凰。” 那凤凰动了动尾羽,似是在仔细打量林涂。 林涂只觉得体内一股暖流蔓延向四肢百骸。而那凤凰却是饮颈长鸣,骤然飞上半空,再落下时,莲花上端站着一身着红衣,额间点有红色花钿的女人。 女人看向林涂,凤目微抬,“身为上神,体内居然有半截魔骨。” 林涂直觉喉间一紧,方才那股暖流尽数汇集到她喉咙处,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日唯有清理门户,以慰苍生。” 第78章 传信回去,如今邪魔现世…… 林涂不受控制地被那股力掐住脖颈抬了起来。 纤细素白的手下意识笼罩在脖子上, 可光洁的脖子上什么都没有,那股力像是从骨肉之下制住了林涂。 上神应请。 是最后一只凤凰,涅槃成神。 手中自是力有千钧。 她高高在上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心头毫无波澜。 就在她以为面前这个神中的叛徒很快就会死在自己手中时, 那有自己操纵着的力突然消失了。 应清双眼微瞪, 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涂。 林涂脸色苍白,脖子上的力骤然卸去后,歪倒在地上。 她伸手捂着脖子, 抬头看向应清, 轻咳两声。 “上神应清。”林涂的嗓音嘶哑,她看着面前面容迭丽的女人,“你不过是寄存在我体内的一缕神识,如何能杀了我?” 听到林涂的话,应清恍若有雷击一般,立在莲花之上, 久久未曾动弹。 她微微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双手,而后又看向林涂, 脑子里闪过一幕又一幕。 “你早就死了上万年。”林涂浑身犹如针扎, 可她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白色的长裙之上,不知何时蹭上的鲜血,如今干涸了, 在素净的裙面上留下一道长长蜿蜒的血痕,瞧着竟有几分绚丽。 林涂强撑着站了起来, 缓缓走上前。 每走一步,她体内似有千万柄刀剑翻搅着。区区四五步的距离,愣是叫林涂走了许久。 好在, 饶是身体上的痛几乎要叫林涂整个人碎裂开来,她终究还是撑住了,好端端地站在了上神应清面前。 两人之间,不过一朵莲花的距离。 林涂看着沉默下来的上神应清,缓缓启唇,“你说我体内有着半截魔骨,便是仙门叛徒。” “那你的这一缕神识累得天下大乱,又该如何去算。” 应清猛然抬头,林涂那双清冷的眼眸当中,映照住她的身形。 方才是她忘了,忘了自己早就魂飞魄散,如今并不是什么涅槃重生。 应清心头思绪千万,可她看着林涂时依旧是原先那幅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以为,你能掌控住那邪魔?” “你以为,那邪魔如今不曾滥杀无辜,累害苍生便不该死?” “错!”应清眸中似有火光,“大错特错!” “饶是那邪魔如今尚能掌控自己,当他尝到源源不断的魔气带来的厉害便会陷入欲望的沼泽。” “邪魔不似人修,更近妖鬼。” 林涂看着应清,她并未打断应清的话,未曾说信,也未曾说不信。 “邪魔魔气增长全靠他人生魂填补。那是刻在邪魔体内的法则,无论这邪魔是谁,都不能违抗。”应清收回了落在林涂身上的视线,看向半空。 “他很快便会发觉,若是不食人生魂,自己便会受到千蚁啃噬之苦,骨缝间仿若长出尖刺,叫他连走都是妄想。” 应清声音缓缓变低,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连带着先前那嚣张的气焰也散了不少。 “一旦他开始食人生魂,那事情便不会再由他控制了。他只会越来越受制于体内魔气,逐渐失了自己神智。” 似乎见林涂并未开口,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应清重新看向她,眸中带着嘲讽,似是在笑她天真。 “你以为如今那邪魔尚能分你半根魔骨只为救你性命。”上神应清即便如今只是一缕神识,可作为万年前的上神之首,依旧一眼便瞧出了林涂那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魂丝。 “待他尝了生魂味道,只会亲手取了你性命。”应清语气平平,仿若是在闲话家常,“只为填补他心中对力量的渴望。” “毕竟,上神的力量,那些凡人妖鬼生魂如何可比?” 话音落下,应清倏然出手,一掌正中林涂心口。 林涂未曾料到她会突然出招,只垂下眼,视线落在了心口处,体内魂魄似是要被应清这一掌打飞出去。 林涂眼前事物渐渐模糊。 她重新抬头看向已经模糊不清的应清,似是从应清脸上瞧见了一丝歉然。 林涂陷入苍白前,听到应清的声音落在她耳中。 “上神之使命,便是诛杀邪魔,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应清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分外缥缈,叫林涂分辨不清她话语中的情绪。 “你醒后,当去魔骨,涤神魂,诛邪魔,护众生。” 应清的声音愈来愈远,直至消失。 而林涂面前则是白光乍现,叫她不由伸手遮挡。 待那灼目白光消失,林涂方才缓缓睁开了眼,面前是有些疲累,双眼下隐有乌青的顾言风。 “阿涂,你醒了。”顾言风守在林涂身旁,见她缓缓睁开眼,不禁喜上眉梢,伸手握住了林涂的手。“可有哪里不舒服?” 林涂的视线落在两人纠缠的手上,过了片刻,好似方方回神,她偏头看向窗户,窗外一片漆黑,像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 “顾言风,发生什么了?”林涂收回视线,看向顾言风,“我能感受到,苍穹之下,遍是游魂。” 顾言风长久未曾开口,只是那双桃花眼里全是疲惫,又带了些歉然。 他静静看着林涂,林涂便也静静回望过来。 二人之间,陷入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林涂将自己的手从顾言风手中缓缓抽离。 “若是旁人出了事,你不会这般久不说话。”林涂的手背从顾言风手中抽离后,残存在她手上的那一抹温热很快散去,林涂眼中银光轻闪,可她依旧继续道,“所以,顾言风,如今这一切,同你有关?” 一声叹息响起,擂在了林涂心口。 顾言风缓缓站直了身子,“阿涂,你为何要这么聪明呢?” 林涂的视线落在顾言风的背上,眼中的男人背对着她,停在了漆黑一片的窗口。 “若是你笨拙些,我大可诓骗你是妖鬼界出了问题,才弄得这般生灵涂炭,可你一上来便猜到了同我相关,又叫我怎么诓骗你呢?”顾言风回过头,桃花眼中似是有笑,“阿涂,你如今身子不好,魂丝不稳,为何不放下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情,乖乖留在我身边呢。” 林涂几乎要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看着顾言风双唇张张合合,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却叫她怎么都理解不了了一般。 “你……,顾言风,你……”林涂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看着顾言风,面前的人,身上魔气浓郁,叫自己体内的半截魔骨都受那魔气所染,隐隐发烫。 “阿涂,安心睡吧。”顾言风转身回到林涂面前,伸手万分缱绻地替林涂拨开那散落在面庞上的青丝,“如今黄泉道毁,万鬼入世已是事实,你要做的,便是好好待在我身旁。” 顾言风伸手按在林涂的颈上,林涂知晓他要做什么,缓缓摇了摇头,可即便如此,顾言风仍旧手中微微发力。 随着他的动作,林涂脑袋侧偏,陷入了昏睡当中。 木门开合声,在寂静的黑夜当中分外清晰。 景尧站在门外,看着顾言风缓缓踏出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言风。端戌已经被抓住了,端一亲自看着。如今黄泉道被他毁了,我们该怎么办。” 顾言风看向景尧,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拇指。 “景尧,我们认识多久了?” 景尧愣了愣,似是未曾想到顾言风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没多想,他轻笑一声,“自打出生便同你相识了。算来,六百多年了。” “我想用这六百多年的交情求你一件事。”顾言风看向景尧,轻声道。 “你疯了?!”景尧猛然抬高了声音,叫不远处守着的端午都探头看了过来。 景尧深呼吸两下,平复了心情,压低了声音,“就算是要救阿涂要牺牲许多无辜之人,你也犯不着将现在这些揽在自己身上。总有旁的法子!” 景尧话音急切,可顾言风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记得我方才同你讲的,我同你们决裂之后,谁找上门来,便要小心谁。”话音刚落,魔气翻涌,景尧被那骤然而起的魔气震得飞出去十几米。 听到响动,守在山上的端午慌忙赶到景尧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景尧大人,你们这是怎么了,鬼王大人怎么同你动起手来了。” 景尧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看向那魔气笼罩下的顾言风,缓缓咽下一口血沫,“端午,传信回去,顾言风堕魔生毁黄泉道。” 景尧看着顾言风,几乎要说不下去,却在触及他那似是盛满了歉意同决然的眼神后继续道,“妖鬼共诛之——” “景尧大人,你……”端午听得景尧的话,下意识看向顾言风,谁曾想刚刚偏头,那汹涌的魔气便扑面而来,端午下意识后仰,堪堪避开,鼻尖却是仍被魔气所伤,落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沁了出来。 端午有些茫然地伸手按在伤口之上,只听见景尧沉重的声音,“愣着做什么?!传信回去,如今邪魔现世,人人得而诛之。” 第79章 既然你伤了阿涂,那我杀…… 并不给端午太多思索的时间, 所有隆麓山很快便被魔气浸染。 半山腰,端午抬眸看向山顶,景尧站在她身侧, 同样抬头向上望。 “景尧大人, 鬼……是怎么回事。”端午本想说鬼王大人, 却在触及景尧视线时,咽了回去,只在口中囫囵过了, 问出了她甚是不解的问题。 “怎么回事?”景尧轻哼一声, 山顶上魔气浓郁地如同一瓶黑墨,化不开来,“邪魔本就不该存于天下。” 景尧转身向山下走去,“如今到处乱作一团,你莫纠结这些了,回妖鬼界后, 你带着一队鬼将回北境去,如今黄泉道已经毁了,无人四境也有两境所关押的凶兽跑了出来, 剩下的北境同东境不能有事。” “是。”端午下意识领命, 却又反应过来,“景尧大人,林姐姐还在山上……我们……” “行了。”景尧甚是不耐, 他加快脚下步子,向着隆麓镇飞速赶去, “顾言风便是再疯也不会伤林涂性命,如今恶鬼入世,我们虽算不得什么救世主, 却也能救一点便救一点,不然待世上百姓全没了,你以为那群恶鬼会放过我们吗?” 说来也怪。 黄泉道被毁后,黄泉道下所镇压的恶鬼未曾入鬼境,反倒是直接穿过黄泉道的缺口到了隆麓镇。 而隆麓镇因着先前谢存光的所为,本就没了活人,成了个空城。 所以恶鬼现世后纷纷冲向隆麓镇四周的城镇,反倒是隆麓镇内瞧不见什么恶鬼。 本以为隆麓镇不该有人的端午还未进镇脚步便慢了下来。 她鼻翼前,满是血腥味。 隆麓镇内竟是有不少受了伤的百姓。 因着隆麓山上的魔气太盛,那些恶鬼反倒不敢去而复返,是以如今隆麓镇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饶是隆麓镇暂时安全,逃难而来的百姓却多数挂了彩。 哀嚎痛哭声未曾绝于耳。 端午恍惚间觉着自己又回到了刚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她四周便是如此没有生机,死气沉沉的情景。 她最后回身看了眼不住往下蔓延魔气的隆麓山后,收回视线,转向景尧。 “景尧大人,先前我守在北境时便出过纰漏,端亥他年纪虽小,做事却比我心细,我想让端亥代替我去守北境,而我守在隆麓镇上,好歹能护住逃难而来的百姓……” 听到她的话,景尧抬眸看了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端午。“那便交给你了。” 话音落下,景尧又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如非必要,不要往山顶走。但若是……”他沉思着看向隆麓山,“若是恶鬼重返隆麓镇单凭你一人守不住,而我们又无法赶来,你便领着百姓往山上走。” 隆麓山顶。 原先那些神宫子弟多数被关进了地牢内。 地牢里,先前死去的隆麓镇镇民的尸体被一把火烧了,只余地上仍有大片大片的血污。 那些穿戴整齐的神宫弟子被关了几日后,白衣上也布满了灰尘,起先还有力气咒骂的人也没了声息。 而在他们旁边监牢内,被关着的却是绿绮。 同神情萎靡的神宫弟子不同,即便被关了许久,粒米未进的绿绮依旧端坐在枯草之上。 似是听到了旁边神宫弟子的低泣声,绿绮缓缓睁开眼,她眼中并无慌乱。 耳边传来脚步声,绿绮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见是顾言风,她并不慌乱,只是重新阖上眼,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同顾言风搭话。 只是顾言风并不给她这个机会,身后魔气分成数股,将绿绮的手脚束缚住,逼迫她不得不抬头同自己对视。 “你应当是什么都不会说。”顾言风视线落在绿绮染有鲜血的麻布衣服上。 林涂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有对面前的人言行逼供过,可任由刑罚多么难捱,绿绮都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我也不打算听你说了。”魔气捆着绿绮缓缓送出监牢,顾言风冷眼看着面前的女人,“既然你伤了阿涂,那我杀了谢存光也不算过分。” 听到谢存光的名字,绿绮脸色微变,开口时,声音有些许沙哑,“谢存光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顾言风却是转身走了,而绿绮则是被魔气高高吊在了神宫大门前那棵不知年岁的高树之上。 魔气之中,隐有雷电落下。 绿绮起先咬牙硬挺,而后偶有痛呼声溢出,再后来,却是只能隐隐约约瞧见被吊在半空中的轮廓,听不着半点声音了。 沈朗月站在树下,抬头张望片刻,面露不忍。 “顾言风,如今我们也找到了多数与林涂魂丝相关的魂魄,她就算不说也不碍事……” 然而顾言风只是抬眸看了眼沈朗月,沈朗月未尽之言便尽数被他吞了回去。 沈朗月收回落在绿绮身上的视线,“顾言风,其实救林涂没必要毁了黄泉道的。” 他刚到隆麓山没有多久,外面早就传遍了,如今恶鬼入世正是因为魔头顾言风毁了黄泉道所致。 如今外面那些逃出去的神宫弟子牵头,联络了各方各地的能人异士,正扯旗欲意攻下隆麓山,诛杀顾言风。 便是连从前最得顾言风信任的景尧,也在妖鬼界下了令,邪魔人人得而诛之,坐实了顾言风毁去黄泉道的罪名。 沈朗月很是不解,只是顾言风也并不打算解答他的疑惑。 “阿涂时间不多了,你现在不应当在这儿,而应该在搜寻魂魄的路上。” 沈朗月满腹的疑问被顾言风一句话堵了回去。如今沈朗月能活着,便是因为他欠林涂一条命,须得圆了这因果。 是以当顾言风提起林涂,沈朗月便不再废话,再次行色匆匆地下了山。 毕竟无名册上,百年前同林涂魂丝息息相关的魂魄仍有数百条依旧未曾寻得。 待沈朗月消失在了视线当中,顾言风抬头看向奄奄一息的绿绮。 他右手轻摆,白色扇面轻轻展开,挡住了那骤然从土里袭来的藤条。 “顾言风!”谢存光颇为狼狈,丝毫不见往常游刃有余,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身上衣衫褴褛,双手俱是化作柳枝,却因被顾言风的魔气侵蚀而泛起枯黄。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浓郁的魔气,立在顾言风前方十来米的地方,面色难看。 “你将绿绮吊在高树之上,无非是想逼我现身,如今我来了,你放过绿绮。” 唰一声。 顾言风耳边飞出去一缕凝成长鞭模样的魔气,只见魔气末端轻轻一卷,谢存光腰间的剔骨鞭便被魔气勾了过去,落进了顾言风手中。 谢存光脸色微变,却强忍着未曾将心底惊骇表露出来。 “我很好奇。”顾言风手执剔骨鞭,细细端详着,“你先前似是在等着我堕魔,仿佛十成把握即便我成了邪魔也不是你的对手。” “可如今我不过是任由魔气肆虐,你便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顾言风手腕轻甩,长鞭在空中发出唰唰声。 “所以,你到底是因为被关太久,根本不知邪魔会有这等实力,还是你被什么人诓骗了。” “毕竟——”顾言风尾音拉长,手中剔骨鞭猛然挥向谢存光的肩头,只听一声响,谢存光变作柳枝的右臂脱落下来。 “毕竟那日在屋子里,你所爆发出来能抑制住我魔气的力量,似乎并不属于啊,谢存光。” 飒—— 剔骨鞭划破长空,发出清脆的响,只是这次长鞭的落点是谢存光的小腿。 谢存光能清楚察觉到自己小腿腿骨碎成了一块又一块。 他咬牙将痛呼闷进肚中,人晃了两晃,跪倒下去。 而被高吊在上方的绿绮缓缓睁开眼,瞧见的便是谢存光栽倒的情景。 顾言风动了动手,那些桎梏住绿绮的魔气便尽数撤了回来。 一下失了钳制的绿绮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直直坠落。 谢存光眸光骤缩,千钧一发之际,用干枯的左手接住了绿绮的身子。 只是剧烈的撞击叫他脸色更白了两分。 绿绮撑着自己爬向谢存光,顾言风站在一旁并未阻拦。 “存光。”绿绮伸手按在了谢存光没了右臂的疮口上,双手微微颤抖着,“你不该回来的,你应当回到南境,重新做回与天地同寿的柳树。” “阿绮。”谢存光似是想要抬起左手抚摸绿绮的脸庞,可是顾言风手中剔骨鞭猛然落下,叫他本就干枯的枝条断了大半。 “够了!”绿绮展臂拦在了谢存光面前,她看向顾言风,“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何必折磨他。” “折磨?”顾言风轻叹一声,“我从不想折磨他,我要的从一开始便是他的性命。” 绿绮拼命摇着头,翘挺的鼻尖挂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为了救我。” 见顾言风手中长鞭似乎又要扬起,绿绮转身去推谢存光,“你走,你快走。” 绿绮歇斯底里道,“谢存光,我不值得你不要命地来救我。”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一切了!当年我不是因为上神陨落不得不死,是我自己选择牺牲自己!” 第80章 二更 剔骨鞭悬在绿绮的头顶两厘。 瞬时四周连同风都静止了, 那些肆虐的魔气纷纷停住,只余绿绮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 “阿绮, 你在说什么?”谢存光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口, 趔趄着扑向前, 微颤的手攥紧了绿绮的衣裳。 “阿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得很,怎么在胡言乱语呢。” 顾言风并未说话, 他收回长鞭, 静静看着面前二人。 绿绮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顾言风,见顾言风面上并未半点意外,难免苦笑一声。 只是在她回身望向谢存光时,早已满脸是泪。 “存光,你怎么总是不听我的呢。”绿绮颤颤伸出手,轻轻按在了谢存光脸颊上, “当年我离开前不是同你讲了么,忘记我,过回从前不知年月, 只知日月的柳树。” 谢存光瘫坐在地上, 一身傲骨恍若随着绿绮的话一道被抽干了。 他不知生于何年,在睁眼前,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风霜。 原本, 谢存光的生命是漫无边际的一道长线,绿绮的出现让他的生命渐渐拓宽。 即便同绿绮相伴的年月极短, 却叫谢存光铭记回味了许多年。 若是未曾有过从前那般相濡以沫的时光,许是那漫长无赖的日头不显漫长。 可得到过后却又失去,只叫领会了人族情感的谢存光站立难安, 从前那般的生活,更是一日都过不了了。 “先前我让你回南境,莫要想着救我了。”绿绮脸上染上凄苦,她伸着的手缓缓落下,“你仍旧不听,谢存光,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谢存光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 可顾言风抬眸看了眼暗沉天际,却是不再给他们闲话家常的机会了。 他未曾在困住绿绮,只是将谢存光捆了个结实。 “你若是现在想走,我不拦你。”响指间,谢存光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仍旧瘫跪在地上的绿绮垂头落泪,“你既万年前便参与谋划了这一切,大抵也不会因着他一人的性命放弃。” 顾言风声音淡淡,他垂首看向绿绮,好似在看一株枯死的野草。 “待你们所谋大事得成,不知你还会不会记得,来这隆麓山上替谢存光收敛尸首。”话音渐消,顾言风也消失在原地。 先前还剑拔弩张的平地上,只剩绿绮一人。 那静止的风重新吹了起来,吹动绿绮及腰长发。 方才还垂首落泪的女人却是缓缓站起了身,她眸中有些许恍惚,神色却是坚毅。 绿绮深深望向隆麓山顶,一眼过后,转身跌跌撞撞往山下赶去。 只是她毕竟魂魄不稳,饶是先前附着在她身上的怨魂被绿绮尽数转到了林涂身上,那些怨魂残留下的气仍旧叫她手脚虚浮。 这般虚弱的境况下,绿绮自是没有注意到,头顶鸟群当中,一只隐隐泛出魔气的黑鸦混迹其中,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 林涂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再次回到了那片白色苍茫当中。 她在原地坐了片刻,直到纷落的白雪覆在肩头,积起薄薄一层,林涂方才缓缓眨了眨眼。 细长浓密的睫毛也挂上了雪花,融化后,只剩晶莹水珠坠在上方,欲落不落。 林涂伸手挥散了肩头积雪,跌跌撞撞地朝着先前遇见上神应清的地方去了。 那一洼水池仍在,水池当中轻颤着的莲花也在。 唯一不同,便是先前林涂第一眼见到的是沉睡的凤凰,而现在,她见到的却是醒着盘腿而坐的红衣女人。 听到动静,盘腿坐在莲花当中的上神应清眼皮未抬,却是毫不意外地开口。 “回来了?” 林涂立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越靠近水池,温度便越高。 衣衫上先前残余的落雪渐渐化成水珠,顺着林涂的衣衫一点点向下沁入。直至贴上林涂微凉的皮肤才停下来。 “上神似乎毫不意外,我很快会回来这件事。” 听到林涂的话,上神应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眼尾微微上挑,看向面前面色沉静的人。 “我便是只剩一缕神识,残居在你身上,也能嗅到那通天的魔气。” 见林涂的脸色似有一丝变化,上神应清轻笑一声,“瞧瞧,我同你说过的,莫要指望邪魔不会危害世间。” “即便……”应清停了停,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满是讥讽嘲弄,“即便那邪魔曾是你的情郎,即便那邪魔曾在你面前赌咒发誓,都不会有例外。” 应清说完,抬眸看向林涂,似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崩溃,难以接受的神色。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站在她面前的人脸上毫无变化,好像并不为她口中所说感到惊讶。 应清脸上的嘲弄神色凝结一瞬,尤其是在林涂脸上瞧见一丝了然神情时,应清那说不清缘由的愤怒更为膨胀。 上神之怒,撼天动地。 饶是应清如今只是一缕神识,那难以掩藏的愤怒依旧叫这一方天地风云变化,大雪骤停,乌云盖顶。 林涂抬头看了看头顶骤然变黑的苍穹,并不惊慌,反倒是学着应清的样子,盘腿坐了下来,身上裙摆懒懒散开,如同这黑色当中盛开的一朵白花。 “上神您如今这般恼怒是为何?”林涂微微偏头,面露不解,“您是觉得我的反应不符合您的期待了吗?” 应清的愤怒失控了一瞬,很快便控制住了。四周大风渐消,黑云退散。她变回了先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模样。 林涂并不在意,她看向应清眉心的火红花钿,伸手细细摸着自己的。 因着绿绮将她身上的怨魂尽数转移到了林涂身上,林涂体内的灵气被压,就连代表神识的花钿都变得暗淡无光。 “从见到绿绮开始,我便一直在想,若是幕后之人真是万年前的那位邪魔,他隐姓埋名,蛰伏于暗处,到底所求为何。” “但我见到上神之后,便想明白了。”林涂放下手,看向应清,眸中尽是了然,“饶是传言里,邪魔只知杀戮。可毕竟,他从前不是邪魔,总有不是邪魔时的记忆同情感。” 应清冷冷看向林涂,宽大袖摆下的手却是缓缓捏成了拳,似是全力忍耐着什么。 “既然有情感,那便会为情所困。”林涂轻叹一声,她望着应清,缓缓说出了结论,“这位幕后推手,为的便是上神您吧?” “胡言乱语。”应清凤眼圆瞪,胸膛微微起伏着,就连声音都太高了些,似是只要她足够快地否认,林涂的猜测便不会成真。 可瞧见她的反应,林涂却是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同真相八九不离十了。 从最初,一切便都在那位千万年间,如今不知藏匿于何处的邪魔掌握之中了。 即便是在上古时期,世间灵气富裕时,都少有灵气凝集化作人形的事儿。 遑论上神陨落之后,世间灵气渐消。 可林涂偏偏,在灵气凋敝时,幻化成人。 想来就连林涂的出现,都是因为面前这位同幕后那位。 先前在隆麓山见到绿绮时,绿绮表现得甚是奇怪,口中之言更是颠前倒后。 许是她知道的同样很多,口中之言无非是拖延时间,好叫谢存光能够逃脱罢了。至于谢存光…… 林涂思绪微顿,不由轻叹一口气。 也许就连谢存光,都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林涂不再思索,而是看向神色依旧难看的上神应清。 “上神,如今晚辈只剩一个疑虑,您同从前那位邪魔相恋过对吗?” 虽是个问句,可林涂面上却是万分笃定。 而应请,却是在听到林涂的话时,强忍着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泄露开来。 “若是早知他会成魔。”应清顿了顿,眸中尽是恨意,“我定会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叫他魂飞魄散!” 字字句句,满是怨恨,不见从前半点情谊。 乾爻生于冥河水中。 他降生于世时,并未风云变幻,天有霞光。 那日,就连冥河上的涟漪都未曾能多上两道。 就好像,出生于冥河水中的这个婴孩,只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妖鬼。 他的前半生,同他出生时一般,平平无奇,没有半点波澜。 若非说出点不同,那只能说乾爻他同当时的鬼王一同长大,是挚友。 那时,天上地下鬼界分而治之,上神同妖鬼虽算不上交情深厚,却也是点头之交。 而应清作为上神之首,自然是要在鬼王八百岁成年那日出席。 那是乾爻第一次见到上神应清——传闻里,世上的最后一只凤凰。 火红的衫裙恍若是绚烂的晚霞,端是立在那处便叫人挪不开眼,转不过头。 乾爻本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只妖鬼,如同冥河波涛中的一粒水珠那般平庸。 他却是不可自控地被那如同太阳般耀眼的人夺去了全部视线。 乾爻坐在他那间破旧草屋当中,手里摩挲着那支从前孟婆瑶姬处讨来的竹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应清时的场景。 只是不等他好好回忆过往,却是被竹门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吸引了注意力。 那扶着门框脸色惨白的,正是身上伤痕累累的绿绮。 第81章 你说过不会让谢存光踏进…… “阿绮。”等冲进屋子的光渐渐填满了整间茅草屋, 乾爻方才放下了手中的竹笛,缓缓开口,冲着绿绮轻轻招手。“过来。” 绿绮并未动作, 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力, 指肚泛白, “你说过不会让谢存光踏进这个泥潭的。” 乾爻放下了手,看着绿绮。见来人似是非要个答案,才叹了口气, 情真意切道, “你说一切都瞒着他,我自是这样做的。可你离开后,谢存光却是同样存了死志。你知晓的,南境的结界如何,他成日不要命一般地想要冲出结界,我没有办法, 只能告诉他,有法子将你复活。” 绿绮握着门框的手骤然失力,她眼眶微红。 刚刚醒来见到谢存光时她便知道当中一定有什么同当年他们筹谋的不一样了, 原本她还抱着一丝侥幸, 期望在自己那些真真假假掺杂着的话中能让谢存光离了这泥潭。 可终究是枉然。 “乾爻大人。”绿绮深呼吸两下,平复好心情后方才抬头看向乾爻,“当年我做的一切皆是自愿, 无论日后有何后果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乾爻却是不再看绿绮了,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竹笛。 “谢存光他同我们要救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不该踏进我们这片泥沼。”绿绮说话时带了两分急促,她上前两步,走到了乾爻面前, “可他如今却是被顾言风抓走了,我求求您,救救他吧。” 乾爻手底动作微微一顿,“顾言风将他抓走了?” 绿绮想起了谢存光的惨状,鼻腔中酸涩袭来,想要开口说话却是溢出哭腔,唯有含泪点头,才免得在乾爻面前痛哭出声。 “当年我们筹划的事情,你都做完了吗?” 绿绮目露一丝迷茫,当旋即便明白过来乾爻问的是什么,忙点了点头。 万年前,神魔之战,上神俱陨。 所有人都以为邪魔乾爻同上神应清同归于尽了,就连绿绮也是这般以为的。直到她在南境见到乾爻。 “你……”见到乾爻的绿绮下意识想走上前,毕竟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同乾爻十分熟识。可抬起的脚尚未迈出去,绿绮便反应了过来,面前的人已经不仅仅是从前的那个小妖鬼了,更是搅得天下大乱的邪魔,是害得上神陨落的凶手。 思索间,绿绮祭出长琴,她虽技弱,却也知因他而死的人对自己有恩,即便只有半分可能,她也要替众上神报仇雪恨。 然而,就同绿绮明白的那样,她又怎么会是乾爻的对手。 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在乾爻手底的绿绮久久未曾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剑。 她有些不解地睁开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乾爻,眸中有恨,有不解,有痛楚。 “阿绮,我不是来杀你的。”乾爻脸色苍白,身形瘦削,他看着面前的绿绮,牵出一抹笑,将手中古琴递了回去。 “我是来求你帮我一个忙。” 绿绮缓缓接回古琴,未曾动作,听着乾爻继续道。 “我知道如今一切都是我酿成的大错,是我受心魔所控才会害死那么多人,我该早点明白过来的。”乾爻嗓音发干,他看着绿绮,目光中似是有悔恨,“可偏偏,我等应清也陨落了,才堪堪醒悟。” “你既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绿绮舔了舔嘴唇,缓缓开口,“那就应该以死谢罪。” “是,我明白。”乾爻并未反驳,他苦笑道,“可是即便我死,那些死去的人都回不来了。” “绿绮,我的命不算什么,可那些人呢。”乾爻走上前两步,似是想要握住绿绮的手,绿绮侧身躲开去了。 乾爻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继续道,“你从前在神界,应清待你极好。后来鬼王他们也待你如幼妹。你同被关在南境当中的那柳树精两心相映,是应清力排众议,开了结界放你进去。甚至给你留了令牌,供你行走自如。” 听到乾爻细数起过往,绿绮也有些愣神,原先所想的渐渐忘了,不由向乾爻走近两步,心头似有松动。 “阿绮,如今我有法子能将因我而死的人救回来,”乾爻的话如同惊雷,叫绿绮不由瞪大了眼睛,再开口时,话音都略有些颤抖。 “真……真的吗?” “我不骗你。”乾爻目光真挚,“如今能阻拦我的都死了,你不过是一只小小古琴,我又何必大费周章来骗你呢?” 听了乾爻的话,绿绮知道他说得对,自己对上乾爻大抵活不过三秒。如今上神俱陨,乾爻身为邪魔自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必来诓骗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古琴精呢。 “是什么法子?”想到这儿,绿绮不再怀疑乾爻的话,主动问道。 只是乾爻的脸色有一些难看,他看向绿绮的眼中似乎是有歉疚。 绿绮见到他的神色,也渐渐反应过来,“是要我做什么吗?” “阿绮,你因常伴应清身侧才得以成精。你同应清联系甚笃,我需要你的魂魄散于四方大地,稳住应清的神识。”乾爻看着绿绮,满是歉然,“但是阿绮,你知道的,若是想要魂魄散于四方大地,得身灭魂散才能做到。” 绿绮下意识后退两步,偏头想要去寻谢存光。只是视线落了空才想起,有乾爻在,谢存光应当变回了原身,又怎么会在他们旁边出现呢。 “阿绮,我不强求你,若是你不愿,我再想旁的……” “我愿意的。”绿绮打断了乾爻的话,她抬头看着乾爻,“我自是愿意的,只是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我不想让谢存光知道这些。” “没事,不急。”得了绿绮准信的乾爻疲惫的脸上难得带了笑意,他松了一口气般坐在地上,轻轻挥了挥手,“不急的,阿绮,等你处理好现在的这一切,你再来找我。” 绿绮不愿谢存光掺和进这些事情当中,故而她装作因为上神陨落,自己也魂丝衰竭的样子,假死离开了南境,前去寻了乾爻。 而乾爻也将能救回应清的法子尽数告诉了她。 “待应清的神识被你的魂魄稳于世间,我会想法子聚集天地灵气,让聚成团的灵气受应清神识所染,幻化成人。” “而应清的神识便会藏在那人的魂丝当中,好生休养。”乾爻看着绿绮,脸色虽苍白,却有种没来由的笃定,“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想法子救回你,只是那时你可能得受两天苦,因为救回你只有用无辜之人魂魄来唤回你的魂魄,你死后,枉死之人的怨魂会附身于你之上,叫你承受他们死前的痛楚。” “阿绮,你不用担忧。”见绿绮脸色有些苍白,乾爻开口安慰道,“你只需要将身上怨魂渡到灵体上就行了,灵气所幻之人背上怨魂后,便会自身魂魄不稳,我只需用竹笛唤魂,应清便能归位。” 乾爻眸中闪过一丝狂喜,只是他很快收敛住了那情绪,“等应清活过来,我自会以邪魔之身殉天地,救回从前因我而死的人。” 绿绮正犹豫着,却又听到乾爻满怀歉意的声音,“只是阿绮,这法子说来很短,可你我都不知道需要多久我们所筹划的一切才能出现。许是百年,许是千年,抑或是万年……” “没事的。”绿绮叹了口气,心中有了决定,“我不怕千万年的孤寂,我只希望……”绿绮顿了顿,继续道,“我只希望不要将谢存光牵扯进来,乾爻大人,你能否将南境结界加固,确保谢存光不会离开?” “好,我答应你。”乾爻答应了绿绮,而绿绮则是安心赴死。 只是待她睁眼,瞧见的却是谢存光,那一刻,绿绮明白过来,乾爻当年同自己说的真真假假皆有之。 “阿绮,阿绮?”乾爻轻唤两声,绿绮方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情绪。 “你这是怎么了?”乾爻走到她面前,“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会去救谢存光的。” “好……”绿绮胡乱点了点头,“好。可是如今这一切同我们当年筹划的仍有不同。”绿绮脸上映出担忧,“不会出事吗?” “放心吧。”乾爻伸手点燃了桌案上的蜡烛,烛泪沿着蜡烛身缓缓落下,滴落在托盘中,又缓缓凝结,“虽然有些偏差,但我都及时谋划好了。” “可那顾言风……”绿绮脑子里乱作一团,“却是如今的鬼王大人,我离开前,他已经全然堕魔了。” “我知道。”乾爻伸手轻捻烛芯,火光跳得更甚,在他脸上落下一个明黄色的光晕。“都在我的筹划当中,如今你初初醒来,暂且在这儿休养,我去救谢存光。” 乾爻此时所说的,并不是假话,他的确要去救谢存光。 只是去救人的,不会是他自己,而是顾言风身边最好的友人,也是如今暂代鬼王一职,处理恶鬼入世一事的景尧。 他要顾言风同他的挚友相残,要顾言风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彻底疯魔。 只有顾言风没了退路,再下手时,才不会前思后虑,才能毫不手软。 只要等顾言风稳了林涂的魂魄,他便能让应清的那缕神识取而代之! 第82章 邪魔重现,万里焦枯。鬼…… 鬼王殿中, 景尧肉眼可见的疲累。 他向来是顾言风说什么便做什么的,如今什么都轮到他拿主意时,景尧只觉得一个头同两个大。 “景尧大人。”端一脸色也不好, 只不过身着甲胄显得精神一些。“恶鬼数量过于庞大了, 手底鬼将折损过半……” 景尧只觉得脑子里针扎一样痛, 从黄泉道下逃出来的千年恶鬼又怎么是他们这群不过百来岁的小鬼能匹敌的。可若是不救…… 那群没有底线,不知疲累的恶鬼吃光世间众人后,又怎么会放过他们呢。 “隆麓镇魔气浓厚, 那些恶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重回隆麓镇, 你们莫同他们正面对上,能送一个人去隆麓便送一个人去吧……”景尧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仿若这般那些烦心事便能被一道揉散一般。 “是。”端一抱拳领命,就在他快要退出大殿时,突然又停了脚步。“景尧大人, 属下有一事不明了。” 端一看向景尧,一字一句沉声道,“黄泉道分明是端戌所毁, 可您所颁鬼令却是……” 景尧心头正思索着这事儿, 余光隐约瞧见一高挑身影缓缓走进,不待他细想,忙开口打断了端一的话。 “端戌是被顾言风所蒙骗才会毁去黄泉道。”景尧语气严厉急促, 叫端一不由一愣,带他回过神来自是瞧见了那面生的男人。 景尧并未看向那男人, 只是继续道,“你们只需记得,如今种种皆因顾言风, 若见之,人人诛之。” 端一垂下眼眸,躬身称是,不再多言,缓缓退出了鬼王殿。 那高挑的男人待端一走得远了,方才轻咳一声。 景尧寻声望向那男人,“来者何人?” 男人轻轻一笑,抱拳行礼,“景尧大人,我是冥河上撑船弄莲的老头子,不知您可有印象。” 听了男人的话,景尧脑海中浮现出那撑船老人佝偻着背的模样,同面前这丰神俊朗的男子哪有半点相像。 乾爻并不意外景尧的反应,继续道,“我本前鬼王手下一鬼将,名为乾爻。万年前,曾有预言落下,如今预言成真,小老儿自是要现身,没有继续当个撑船老头儿的道理。” “预言?” “邪魔重现,万里焦枯。鬼王不仁,众鬼诛之。”乾爻弯唇看向景尧。 面前的人他有些印象,总是跟在顾言风身后。只是不知,是否真有人甘愿屈之人下。 “前辈,您可有什么法子。”景尧面上浮现出一抹震惊,而后又满是痛心。“还请上座。” 乾爻轻摆衣衫,坐进了太师椅中。 景尧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亲自给乾爻泡上了一壶茶,恭敬不已。 乾爻小缀一口,茶叶的苦香在他唇舌间弥漫开来。“景尧大人,顾言风自甘堕落,德不配位,还需您接过鬼王的位子,渡过此次劫难。” “前辈,晚辈资历不足。还请前辈指点。”景尧口中推辞,面上却是作出一副期待狂喜的模样。 乾爻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不免自得。 只是他不知,景尧面上一副听他指点的模样,心头确实鼓声雷起。不住想起顾言风同他讲的那句话。 ——“你我决裂之后,谁找上门来,便要小心谁。” 如今天下妖鬼皆知,鬼王顾言风落入魔道,妖鬼共诛之。 而这道诛杀令,正是景尧亲自下的。 就在这时,乾爻找上门来。 一个数百年来,平平无奇,泯于众人的撑船老人,缓缓解开了身上的伪装,露出了内里。 景尧敛目收回视线,好叫自己不同乾爻对视,免得泄露了内心想法。 “如今种种,唯有杀了顾言风,以邪魔之身重铸黄泉道。” 乾爻将如今种种一一在景尧面前讲过,最终盖棺论定。 耳边声音皱歇,景尧抬起头来,看向乾爻。“前辈,您也知道,妖鬼中本就少有顾言风的对手,如今他成了邪魔,更是无人能敌。杀了他说起容易,却实在是无从下手啊。” 乾爻却像是早料到了一般,浅笑一声,胸有成竹道,“老夫这些年,因着知晓那预言,也做了不少准备。” 乾爻缓缓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珠子,那珠子泛着淡淡银光。 “景尧大人也知道,我先前救了本该魂飞魄散的沈朗月。” 景尧看着乾爻掌心的黑色珠子,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动作间惊扰了什么一般。 “我将沈朗月的善念同他本体剥离,如今在外面的那个沈朗月并不是完整的沈朗月。”乾爻将手掌递出去半分,见景尧仍迟疑着,微微颔首,“接着吧,他可是破局关键。” “关键?”景尧接过了黑色珠子,珠子微凉,落进他掌中,似乎还在隐隐跳动着。景尧强忍下催力毁掉珠子的冲动,抬头看向乾爻,“前辈为何这般讲?” “如今在外行走的那个沈朗月应当正替顾言风四处奔走,在为了缝补林涂魂丝而努力。”乾爻手中把玩着一串翠绿的珠子,“可若是原本的沈朗月,又怎会做这些事?” 景尧听着乾爻的话,心头有一个声音大叫着。 ——他都知晓,什么都知晓! 心中虽满是震撼,景尧却是不动声色地将黑色珠子收进了怀里,“前辈说的事,可如今要怎么找到沈朗月呢。” 乾爻看向景尧,缓缓摇了摇头,终于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们无需找到沈朗月,只需在顾言风处守株待兔。” “林涂是新神,如今虽落进邪魔手中,我们却是该保全她的性命。待那个沈朗月一切就绪后,你再将这珠子与他合二为一,到那时,完整的沈朗月定会想方设法要了顾言风的性命。” “即便沈朗月不是顾言风的对手,却也能牵制一二,到那时,景尧大人你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我?”景尧脸上的笑有些勉强。 “景尧大人,你同顾言风曾是挚友,如今没有谁比你背叛众人去他身边更合理了。”乾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一双眼眸深邃,紧盯着景尧,循循善诱。 “是……是。”景尧心缓缓落下,他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前辈,您也知道,如今鬼界群龙无首,晚辈得好好思虑一番。” “无妨。” 景尧不会立即答应这事儿,乾爻早有预料。 毕竟一边是已然入手的权力,另一边却是生死未卜的试探。任谁,都不会果断放下唾手可得的一切。 “只是景尧大人,您要知道。”乾爻缓缓站起了身,“若是您能亲自将邪魔诛杀,那这鬼王之位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 景尧眸光一滞,半羞半笑着躬身行礼,“前辈说的是,晚辈一定会好好思索一番的。” 送走乾爻后,景尧脸上笑意隐去,看着乾爻消失的背影久久未曾动作。 怀中珠子依旧微凉。 景尧沉着脸转身走向了鬼王殿后殿。 后殿里先前关着鬼老三,只是那鬼老三那日瞬时白头,而后仰天大笑,活生生给自个儿笑断了气。 如今后殿里关着端戌。 端戌年纪小,即便被关着,身上下了数道咒术,依旧精神矍铄。 见景尧走了进来,还有闲心打了个响指,“景尧大人,有何贵干?” 景尧停在了端戌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还记得刚刚见到你时,瘦得跟小鸡崽子似的。”景尧的视线落在端戌如今健硕的胳膊上,开口时略有些嘲讽,“那时候我便同顾言风说了,你这小子坑蒙拐骗的事情没少做过,没什么救的必要,他却是不信。” 听到景尧的话,端戌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一些,而那被他藏在面皮下的阴鸷泄露出了半丝。 “如今他也算栽在你小子身上了。”景尧不知从哪里拖出个凳子,坐在了端戌面前,“他在去隆麓前,避开众人见过你。” 端戌垂下眼,似是不愿再同景尧对视。 只是景尧却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 “他同你说了什么?”景尧指尖微微发力,端戌面色有些扭曲,“他见到你之后,任谁再来问你都说是他指使的。但在黄泉道出事前,你同他分明未曾见过。” 端戌被景尧狠狠掐住的下巴,发出咔咔声。 景尧松开了手,目光却是依旧狠戾,“不愿说么?还是你想受了刑罚再说?” “景尧大人。”端戌咳嗽许久,面皮泛红,他抬眸看着景尧继续道,“顾言风交代过我。若是你来找我,只需同你讲,按兵不动,顺势而为。” 景尧眸中闪过一丝惊诧,而后却是了然般的收回目光,不再搭理端戌,反倒是转身离开了屋子。 饶是端戌在他身后说了不少不着四六的话,景尧都未曾回头。 他应该想到的。若是顾言风想要隐瞒他什么,再是简单不过。 景尧前来逼问端戌,无非是想从端戌口中窥探出顾言风究竟想做什么。 可顾言风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着,于是早就留下八个字,借端戌之口告诉他。 景尧站在了鬼王殿前,自打黄泉道毁,鬼界的天便一直灰蒙着,不曾亮堂过。 景尧手中摩挲着那颗黑色珠子,心头无端苦涩。 “你早就打算赴死。”景尧声音低哑,指尖微颤,“顾言风啊顾言风,你想方设法各种瞒我,却忘了我同你多么熟悉,忘了我向来能猜到你想做什么。” 第83章 草木许是无情,可他终究…… “景尧大人考虑好了?”在茅草屋见到景尧的那一瞬, 乾爻愣了愣,他本以为景尧还需再考虑两天,不曾想不过一日光景, 这人便考虑清楚了。 “是。”景尧缓缓点了点头, “与其推脱着让事情越来越糟, 不如早日解决了。我也好……”景尧停了停,带了一抹笑,“也好早日带着众妖鬼回到正途。” “景尧大人有魄力。”乾爻脸上带笑, “还有一件事, 得托您帮忙。” “前辈严重了。”景尧忙道,万分恭敬,“若不是您来指点迷津,想来晚辈还要迷茫一阵,有晚辈能做的,定会竭力以赴。” 乾爻轻轻拍手, 绿绮缓缓掀起竹帘走了出来。 景尧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面露疑惑,“这是……” “景尧大人应当知道谢存光吧?”乾爻昂首点了点绿绮, “不瞒您说, 存光他也是我先前为了避免如今境况安排下的,只是后来他走了岔道。”乾爻脸上隐有羞愧,“若是不麻烦, 还请大人顺手将他救出来。” “这是自然。”景尧看着绿绮,缓声道, “晚辈定会救出谢存光,以谢先生提点之意。” 绿绮一直未曾开口,直到紧要离开了茅草屋也未曾发出一点响动。 她只用那微凉的目光盯着乾爻。 “阿绮, 你这是做什么?”乾爻被绿绮的视线瞧得浑身不舒服,却没什么法子,只有矮了声音,“我未曾骗你,这位景尧大人一定会救出谢存光的。” “你为何不亲自去呢?”绿绮缓缓眨了眨眼睛,“即便是顾言风,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不是吗?” “阿绮,我自有谋划。”乾爻声音有些干哑,脸色也沉了下来,“遑论自打应清死后,我便立誓再也不杀人了。” 绿绮收回了视线,轻嗯一声,站起身朝着里间走去。 乾爻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手中不自觉发力,茶盏碎裂开来,茶水落了他满身。 可乾爻恍若未觉,只在绿绮走进里间后,手中轻捻,一道金光飞向竹帘。他在里间外下了结界,困住了绿绮。 此方戏落彼方登场。 端午脑子几乎要炸了,她一面催促着仍在外面的逃难百姓赶紧找间屋子躲起来,一面拦着一旁早就按捺不住要上隆麓山的黄路。 “黄路,刀剑不长眼,你先别急。”端午拉住了黄路的手腕,视线却落在混战在一起的几人。 “景尧大人,大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端午有些急躁,身后还有幼童的哭喊声,几乎要穿破她的耳膜。 隆麓镇镇口打作一团的正是景尧同端一。 端一手持长剑,剑眉星目。“景尧大人,是您传信说如今种种皆是……皆是他所为,如今你偷偷带着无字天书欲意上山是为何?” “端一啊。”景尧脸上带笑,身边萦绕着鬼气将他团团围住,“这是我同顾言风一道交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除了自个儿,切莫轻易相信他人。” 景尧的声音悠悠落进众人耳中,“我本就未曾同他闹翻,如今不过是功成身退,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罢了。” 端一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正欲提剑而上。 而景尧却是不躲不闪了,只见他身侧鬼气同那隐隐萦绕在隆麓镇上方的魔气合为一体,利箭一般撞向端一手中长剑。 铿一声后,端一手中长剑出现裂痕,而那道鬼气却是不曾停留,穿胸而过。 端一手中残剑落在地上,而他也后仰着落了下去。 景尧收回落在端一身上的视线,化雾同那魔气融为一体,消失在空中。 “大哥!”端午满脸惊骇,顾不上别的,冲向端一落下的方向。 黄路提气向前,想要跟上景尧,却是被那魔气拦住了去路,不过碰到一点,那与魔气接触的胳膊便痛得有如刀割一般。 “大哥。”端午跪坐在端一的身子前,双手颤颤,想要按住端一胸口的伤口。“大哥,你不会有事的……” “端午。”端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见到阙然欲泣的端午时,还有闲力笑着伸手拍了拍端午的头,“莫怕。” 端午的手按在端一的伤口处,却阻止不了端一的身子一点点变得透明。 “端午。”端一伸手拨开了粘在端午脸上的头发,声音气若游丝,“记得看事情不光要用眼睛看。”端一费劲儿地扭头往上山顶,山顶魔气浓郁如墨,“要用心。” 端午跪坐在地上,直到面前的人消失都未曾动弹。 “端午。”黄路在她身边盘腿坐下,“还有我呢。” 端午怔怔偏过头去,看向傻里傻气的黄路,未曾开口。 “如今我们守在隆麓镇上,能救一个是一个,总有等到山上人下来的那一刻。” 端午收回视线,循着黄路的目光向上望,耳边却是端一方才的话,要用心去看。 隆麓山顶。 顾言风站在一个没门没窗的房间前。而景尧站在他身侧。 “事情就是这样。”景尧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从怀里拿出所谓的无字天书,只见那无字天书上的光渐渐淡去,再看,景尧手中哪是什么无字天书,分明是在普通不过的一筒竹简。 “采莲老人?”顾言风手中折扇轻挥,面前灰色的石墙渐渐变得透明,房间里的情景展露在他们面前。 严丝合缝的房间里灌满了水,而房间中央,谢存光被锁链锁着,随着水波上下沉浮。 “是他。”景尧看向房间内,不知生死的谢存光,叹了一口气。“我不敢追问太多,引得他怀疑。” “但从和他的相处中,我发现了几件事。”景尧从怀里掏出了黑色珠子。 “第一,他救沈朗月便是为了之后让他搅局,如今那个沈朗月只是善念,真正的沈朗月在这珠子里。” 顾言风瞥向那平平无奇的黑色珠子,心中觉得熟悉,只是他未曾开口,继续听景尧说着。 “第二,谢存光的确同他有关系,我离开前,他希望我能救回谢存光。” “第三,采莲老人不希望林涂死。他曾叮嘱过我,要等沈朗月将所有同林涂魂丝有关的魂魄都寻回来,再让黑珠子同他合二为一。” “第四,他希望我亲自杀了你。”景尧的重音落在了我上。 顾言风视线上移,看向景尧,“希望你杀了我?” 见景尧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顾言风有一丝疑虑。“若是他信了黄河道被毁的确同我有关,那应该知道,你不会是我的对手,即便加上从前的沈朗月,也不是我的对手。” “所以……”顾言风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那在水中沉浮的谢存光,“与其说是他希望你杀了我,不如说是希望我能杀了你。” “不,不是希望。是笃定。这位彩莲老人笃定我会杀了你。” “我不明白。”景尧跟着顾言风的视线看向屋内,“他做这些为了什么呢?总不能是为了鬼王那个位置吧?” 顾言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也许……”说话间,顾言风伸手贴上了变得透明的墙面,“也许他知道。” 屋内水波荡漾,而在当中随着水波动作上下晃荡的谢存光缓缓睁开了眼睛。 景尧望过去,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采莲老人的名字是乾爻,你从前听过吗?” “乾爻?”顾言风口中轻念着这二字,想起了那日歇斯底里的绿绮。“乾爻……是万年前的……邪魔。” 谢存光很虚弱。 即便是顾言风走了进来,他也未曾抬头,仿若是个死人。 “谢存光,绿绮现在过得不错。”景尧看了眼死鱼一般低着脑袋的人,开口道。 听到绿绮的名字,一动不动的谢存光转了转眼皮,只是很快又耷拉下去,仿若没听到一般。 “她还让我来救你。”景尧停了停,“只是我不打算救你,反倒要变作你的样子,接近绿绮,然后杀了他。” 谢存光终究还是抬起了头,他看了眼景尧,而后看向顾言风,“何必杀她。” 谢存光声音沙哑,没有半点从前的模样。 “她不曾作恶,杀人的是我,害得林涂如今这副模样的也是我。冤有头债有主,此间种种与她无关。” “谢存光,不知你那日听清绿绮说的话了没有。”顾言风话锋一转,“那日她说,是她自己牺牲了自己。” 谢存光瞳孔微缩,自是想起了那日绿绮歇斯底里下说出的话。他下意识想要垂头躲避,似是不听不管不问,心中念头便不会成真。 只是顾言风并未给他躲避的机会,“谢存光,你这么多年都是自作多情。” 谢存光阖上眼,咬紧牙关。仿佛这样便听不到顾言风的话一般。 可顾言风的话像是魔咒一般灌进他的耳朵里。 “我听阿涂说,远春山还是你替她寻的养身之地。”顾言风语气中似有惆怅,“真是不知,你为何能那般绝情,将生活了几百年的地方说毁就毁,毫不留情。” “不过也对,草木无情。总不能指望你真对那山上死去的小精小怪有什么情感。” 谢存光微微颤抖着,他的舌头顶紧了牙关,仿若这样,就能将口中辩驳拦住。 草木许是无情,可他终究成了人形,有了情。 只不过是对那些小精怪的怜惜之情比不上他对绿绮的满腔爱意。 他又怎知,自己的蓬勃爱意在绿绮看来许只是一场笑话。 第84章 我的法子,只需死一个人…… 谢存光不再说话了, 任由景尧在他耳边聒噪念叨,都不再有反应。 顾言风并不似景尧那般着急,在许多事情做出决定后, 他便只觉得时光太过匆匆, 此时他比谢存光更为耐心, 在另一侧站着,不言不语。 景尧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见两人都闷葫芦似的不说话, 冷哼一声, 转身出了屋子。 透明的墙壁微微一颤,景尧便消失在了他们视线当中。 先前没有半点动静的谢存光此时却是抬起头来,瞧着那墙壁上的波纹渐渐消散。而后转向顾言风。“我没什么作用,不如杀了我吧。” 顾言风缓缓抬起眼,他走到谢存光面前,“怎么又一心求死了。” “我知道的并不多。”谢存光眸中闪过一丝光, 他望向顾言风,“我想见林涂,若是她来见我, 也许我能想起什么。” 顾言风收回了视线, 并未搭腔。 谢存光看着顾言风的后背,继续道,“我知道林涂魂丝受损, 也知道你在想法子救她。你让我见她,我有另一个法子可以救她。” 顾言风向外踏出的步子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向谢存光。 被锁链困住的男人面色苍白,但是见到自己回头时,仍昂了昂头, 面色真挚,不似唬人。“我的法子,只需死一个人就行了。” 顾言风收回视线,同方才景尧一般,踏入了透明的墙壁,墙壁波纹微荡后,便消失在了谢存光的眼中。 林涂依旧昏睡着,顾言风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坐下,一只手捧着茶盏,另一只手中是干净的绸布。 白色绸布沾上些许水,顾言风伸手抵在了林涂嘴边,细细用湿了的绸布润着林涂的嘴唇。 顾言风做完手上的一切后,没有动作,只是坐在床边细细看着林涂,好像要将她的影子拓进心里一般。 隆麓山上,魔气笼罩,不透月光。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一座烛台照明。微黄的火光轻轻跳动着,惹得林涂安睡的侧脸有些模糊。 顾言风的指腹贴在林涂的下颌上,轻轻摩挲着,动作轻缓,仿佛是怕将沉睡中的人惊醒。 两人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顾言风许久未曾合过眼了,但在林涂身边时,却在不自觉间合眼,背靠在床柱上,竟是睡了过去。 纷扰太多,唯有林涂身边,才叫顾言风心安。 短暂的小憩后,顾言风睁开眼,床上的人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抬眸看向自己。 “阿涂。”顾言风愣了一瞬,坐直了身子,动作间,手中紧握着的那一只纤纤素手落在了锦被上。 林涂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下落,最终落在了自己手上,脸上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顾言风一时有些懊恼,不知是懊恼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在林涂面前出了糗,还是在懊恼旁的什么。 “你…你醒了,想吃些什么吗?” “顾言风,你到底要做什么?”林涂看着顾言风,明明没什么神色变化,却叫顾言风转了视线,不愿同她对视。 “怎么,放任恶鬼入人间的邪魔怎么畏畏缩缩的。”林涂气极反笑,先前在苍茫空间时,她想了许久,总算察觉出了不对。 顾言风他堕魔后,并未食过人魂。 更何况,分明在自己睁眼时,面前的人憔悴又担忧,却在见自己醒过来之后,立马换了副神情。 显然是在谋划什么不愈让自己知道的事情。 林涂看向顾言风,压住了内心的火气。也不知是怎么了,自打她从无名山谷醒过来后,情绪也变得丰满起来,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初入人世的时候,遑论什么事儿都能叫她一肚子后来少有的情绪。属于,人的情绪。 听了林涂的话,顾言风垂下眼眸,敛去眼中的一抹苦意,他自己都给忘了,先前在林涂面前扯的谎,还得林涂说起,他才猛然记起,自个儿如今应当在扮演个坏人。 “阿涂,你这般说,可真叫我伤心。”顾言风在抬眸时,语调都变了,他伸手抬起林涂的下巴,“你知道的,我惯来嘴挑,要我自个儿茹毛饮血地吞人生魂,我可做不来。” 顾言风的手指顺着林涂的侧脸缓缓向下,好似在勾勒着她的弧线。 只是动作间,潜藏着顾言风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温和。 “如今那些饿了许久的恶鬼替我去做那些,我只需吃了他们的魂便行了。”顾言风顿了顿,目露嫌弃,“他们的魂魄虽同样难以下咽,但好在数量没那么多,倒也不是不能忍。” “至于你。”顾言风凑近了些,两人细长浓密的睫毛几乎要撞到一起去了。 林涂看着骤然靠近的顾言风并未躲闪,反倒是凑得更近了些,反倒叫决心将个坏人扮演得十足的顾言风有些慌乱地避开眼,在人眼所不及的地方,耳根更是通红一片。 “至于你。”顾言风吞了一口口水,“身体里毕竟有我半截魔骨,我定然要将你留在身边的。” 顾言风原本还有一堆打好腹稿,准备说出来激怒林涂,好叫她厌恶上自己。可如今鼻翼前满是林涂身上的馨香,叫顾言风一时忘了原先打好的草稿,略为失神。 顾言风知道,自己同林涂大抵是没有好下场了。 因为林涂的魂丝残破,自己若是想救林涂,变得害死许多无辜之人。 林涂先前同绿绮所说的话,一直在他心中萦绕。 ——众生平等,他们并不比天下众生高贵。 可顾言风是一定要救林涂的。 从前他为旁的负过林涂,如今为林涂负些旁的,也算扯平了。 但顾言风也明白,林涂不会同意自己那般做的。 他若做了,两人必将刀剑相像。顾言风不愿林涂难择,便打定主意好叫林涂在两人决裂前厌恶自己。 只有这般,日后林涂取走自己性命的时候,才不会犹疑手软,也不会难过伤神。 顾言风按下了心中思绪,拉开了同林涂指尖的距离。 手掌当中那属于林涂的体温很快散落在四周,顾言风缓缓握拳,感受着指尖上的一丝凉意。 “我不喜谢存光的紧。”顾言风站直了身子,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林涂,声音冷硬,“思来想去,还是杀了的好,想来千万年岁数的柳树精,应当可以叫我的魔气增长不少。” 顾言风走至门前,手覆在了门上,“我如今对你还算有几分喜欢,看在你同他是旧识的份上,让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房门被缓缓推开,景尧站在屋外,意味不明地看了顾言风一眼,而后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助纣为虐的模样,“走吧,我带你过去。” 林涂跟在景尧身后,穿过关押神宫弟子的监牢,走向了关着谢存光的房间。 林涂的视线落在缩在一起的神宫弟子身上,脚步顿了顿,景尧察觉到了,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别看了,这些人也是要死的,若是看不清脸,日后想起来,也不会替他们可惜。”景尧声音冷清,活脱脱一个冷血刽子手的形象。 林涂收回视线,“是吗?那我更要好好看看,日后渡魂时好仔细分辨,免得认错了人。” 景尧被林涂这一下咽得说不出话,只能埋头放快了步子,领着林涂走到了关有谢存光的房屋前。 景尧手中做了几个手势,那青灰色的墙壁再一次变得透明,景尧看向林涂,抬了抬下巴,“去吧。” 就在林涂同景尧擦肩而过时,听见景尧如同蚊呐的声音,“结束后去神宫后院等我。” 林涂没有抬眼,面不改色的路过了景尧,景尧目光灼灼紧盯着她的后背,直到人走进了那透明玻璃方才收回视线。 谢存光身上依旧挂满了锁链,听到动静抬头时,惹得一阵噼里啪啦。 “你来了。”谢存光说话时都有些费力,断掉的手臂仍旧未曾长出来,只留下了个碗口大的疮疤。 林涂看着面前满是伤痕的人,一时不知该作何神态。 “从前的事,对不住了。”谢存光垂下头,声音显得有些低,他也不管林涂是什么反应,是不是在听。只知一股脑地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林涂,百年前我诓你以魂丝为灯芯渡魂时,也曾犹豫过……可你如今应当也知道了,我入世便是因为绿绮,那人助我出南境,我自是信他,他同我说,绿绮活过来的关键在你,我没有办法……” “你便是想同我说这些?”林涂突兀开口打断了谢存光的话,“你诓骗我利用我的事,即便你心怀歉意又如何,我不会原谅你。” “我来见你,只是想听听是谁在背后谋划这一切罢了。” “若是你要说的只是那些无谓之言,那便算了。” “阿涂,你如今脾气大了不少。”谢存光苦笑一声,抬头看向面前的人,不知怎的,恍惚间他好似见到了最初认识的那个林涂,生动机灵,不似后来,冷淡地如同冬日雪山。 “从前若是有人与你道歉,便是天大的事儿,你也不过挥挥手就算了。” 林涂没有开口,谢存光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不原谅我也是对的,毕竟我也是等发觉绿绮骗我之后,才想起从前所做的种种错事。若是未曾发现阿绮有事瞒我,我应当不会对你怀有歉意,只会想方设法杀了你,夺去你的神识,好安绿绮魂魄。” 第85章 二更 “你既然自己明白, 又何须说这些呢?”林涂的视线居高而下,看着谢存光时没了从前的敬仰也没有后来的不解,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也许我只是想自己原谅自己。”谢存光笑了笑, “你们不是背后布局那人的对手。” 谢存光并不笨, 甚至可以说是很聪明, 他只从绿绮的一句话中,便将这些年的事情猜测了七七八八。也许,若不是绿绮, 他应当更早便能发现这一切都是那人的阴谋。 “若是我没有猜错, 当年助我逃出南境的应当是早该同上神一起陨落的邪魔乾爻。”谢存光说话时很慢很慢,像是陷入了回忆,时不时停一停,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去讲。 “我同他并不熟悉,毕竟他横空出世前,我便已经在南境了, 多数同他有关的消息是从绿绮口中听来的。” “说来,他同你们有些相似。”谢存光看向林涂,扯了扯嘴角, “邪魔乾爻在堕魔前, 同上神应清是恋人。” 林涂并未惊讶,在苍茫之境时,她便从上神应清的态度中猜出了这件事。 “乾爻堕魔后, 第一个扯出诛邪魔旗号的正是应清。”谢存光目光透过林涂,看向虚无一物的空中, 仿若从那扬起的灰中,重见了万年前的场景,“我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知战事焦灼,最终众神陨落,邪魔伏诛。” “当年同乾爻有关的人几乎都死了,所以没有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涂听着谢存光的话,并未插言,但心中却又一个声音轻声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活着,瑶姬一定知道这些。”只是她心中虽这般想着,却并未说出来。 谢存光继续道,“战事结束后,绿绮生了一场大病,身子愈发虚弱,也是那时她才告诉我,她因是上神古琴所化,并不能脱离上神独活。就同她所说那般,绿绮身子越来越差,最终死在了我怀里。” “我那时也是……”谢存光叹道,“我那时也是太过悲伤,竟没有丝毫怀疑绿绮。” “绿绮死后,我决定出南境。”谢存光动了动剩下的那一只胳膊,惹得铁链铿锵作响,叫林涂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知道的,我原身是柳树,木中有生机,我有将绿绮救活的法子,只要我出了南境,定能做到。” “那人……也就是乾爻,像是感应我心中所想,在我不知该如何离开南境时出现在我面前,助我出了南境。” “起初,我以为只需要用我的柳木集齐绿绮消散的魂魄,便能救活她。可我踏遍大江南北,发觉我找不着绿绮的魂魄,就好像……”谢存光的声音有一瞬沙哑,“就好像这世间从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而乾爻又出现了,他告诉我想要救绿绮,需以妖鬼人魂为祭,灵身存养,神识安魂。” “所以你同沈朗月同梁昭勾结,以获得妖鬼人魂,又将唤魂珠埋在远春山上槐树之下,这样我休养时便同样滋养着她。”林涂张口替谢存光补全了剩下的话,她话音未有起伏,即便说得事儿同自己息息相关,却好似在说一个陌生人一般。 “是。”谢存光给了林涂肯定的答案,“林涂,如今我知道了阿绮当年是自愿去死的,思来想去,乾爻应当是为了上神应清。” “绿绮魂散是为了留住应清神识,而当年你在槐树中休养,也许应清也在里面同你一起休养。” 林涂眸光微闪,未曾说话,谢存光抬眸看向她,浅浅弯出一抹笑,“我同你便也没有旁的要讲了。若是可以……”谢存光停了停,“若是可以,希望你回到远春山后,能让远春山绿意重现。救回那些因我而死的孩子。” “我曾试过,但我不能让远春山重现生机。”林涂摇了摇头,但谢存光却并未失望,他满目期待,隐有亮光,“待我死了,你便可以了。林涂,即便我当年救你有私心,但终究是救过你性命,如今便算是我挟恩已报,可以吗?” 林涂缓缓走向了透明的墙壁,在即将走进墙壁时,缓缓点了点头。 而她身后的谢存光好似了了一桩心事,枯木般的手腕上,隐隐泛出绿芽。那绿芽从枯枝上飘落,飘向了林涂,最终落在她的肩头。 林涂走出房间后,方才发现顾言风正在外面等着。 “说完了?”顾言风伸手将林涂肩上的绿芽取下,随手丢在了地上,“那我该去送他一程了。” 林涂未曾言语,只是在顾言风走后,弯腰捡起了那绿芽。 绿芽意味新生,也是解脱。 当年谢存光曾教她以天下为先,也许当中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意。 绿芽被林涂收进袖口,她未曾回头,沿着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 柳树生长万年方才成精,那些年里,应当见过许多人情冷暖悲欢离合。 草木该是慈悲的,谢存光曾经也是。只是他成了妖,有了人形,困囿于人的情感,除了绿绮便再也记不起旁的罢了。 如今,许是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绿芽重新埋进深土的日子。 林涂将袖中那抹绿芽埋在了土里,微风吹过,那支绿芽轻轻颤动着,纤弱却又充满生机。 谢存光身上那新生的绿芽掉落后,整个人更显苍白。 顾言风站在他身前时,下意识地觉得面前的人要死了。 而谢存光也察觉到了顾言风的气息,抬头看向他,“想要缝补林涂的魂丝还有一个法子。我死后,会留下一根柳木,那柳木随我一起活了千年万载,能帮着林涂重生魂丝。” “但是,重生林涂的魂丝,还需一根引子。”谢存光的视线虚虚落在顾言风肩头,“那引子便是你体内魂丝上属于林涂的那一丝。” “顾言风,你当年的重生便是因为林涂的那缕魂丝,若是没了那缕魂丝,你便也死了。” 顾言风抬眸看向谢存光,两人便这样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 只是等顾言风离开那间屋子时,屋子当中只剩一地的锁链,锁链上所困的人不见了。 而顾言风手中,紧握着一截食指粗细的柳枝,柳枝上年轮一圈又一圈,细细密密挤在一起,叫人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圈。 而在神宫后院,景尧有些坐立难安的沿着那凉亭走了许多圈。 反倒是林涂不急不躁,坐在石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阿涂,你莫不是真信了顾言风要当个邪魔一统天下的鬼话吧。”景尧声音满是震惊。 林涂托着下巴望他,“为何不信,你同他不是一个打头一个走侧,决心将这天地翻个个儿吗?” 景尧挠了挠头,又转了好几圈,“不是,就他那拙劣的演技你也信了?阿涂,你……” “我知道他在诓我。”见景尧脸上焦急不似作伪,林涂放下手,不再戏耍他,“顾言风最是爱钻牛角尖,认定的事情便是我同他耗尽口舌,他也不会改主意的。” 景尧在另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给自个儿灌进去一大杯凉水,“他的确是这么个性子。” “我索性随他去演,好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事。”林涂看着景尧,“你应当知道些吧?” “是…是。”景尧下意识答道,但又很快摇头道,“不,不是,我不知道。” 见林涂用那副冰山般的眼神盯着自己,景尧叹了口气,“我是知道一些。”景尧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阿涂,你应当知道你因为魂丝破碎,所以即便有魔骨在,也活不了多久吧。” 林涂沉默着点了点头。 “乾爻。”景尧看向林涂,“也就是从前那个邪魔,谢存光的幕后之人。通过沈朗月告诉了顾言风救你的法子。” “你的魂丝是因为百年前当作灯芯渡人而毁,如今只要将那些人的魂魄尽数找回来,就能将你的魂丝修补好。” 听着景尧的话,林涂缓缓坐直了身子,她轻轻眨眼,景尧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林涂伸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顾言风。”林涂启唇轻声喊出了不远处那人的名字。 顾言风红衣偏偏,缓缓走了过来。“真是不知,我的下属同我的妻子有什么话要单独在这凉亭商谈。”顾言风的视线掠过景尧,最终落在林涂身上。 饶是他语气仍是装出来的吊儿郎当,但景尧仍旧从顾言风的伪装之下嗅出了一丝真情实感的醋意。 一时间,景尧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如今外面情况紧急,敌人又深不可测,面前这人还有空吃什么飞醋。 “你们聊,你们聊。”景尧皮笑肉不笑地往前两步,从顾言风身侧走过,肩膀撞在了顾言风的肩头。略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小子,可真行。” 顾言风并未搭理景尧,视线粘在了林涂身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林涂指腹摩挲着面前的茶盏,声音微凉,“顾言风,你莫不是忘了,你当年给过我一纸和离书吧。” “忘了也不要紧。”见顾言风脸上神情有那么一丝扭曲,林涂继续道,“我也可以给你再给你一份。如今你暗度陈仓做得可真厉害啊,竟是瞒着我同沈朗月勾结那么久。” 顾言风脸上的神情微愣,袖中的手却是不自觉握紧了那根柳木。 第86章 意识消散前,谢存光心底…… 两人之间, 骤然安静。 魔气笼罩下本是漆黑一片,但神宫后院半空中却浮着许多萤光亮点。 这些萤光提供了浅浅光亮,虽不见得有日光那么耀眼, 却也能照清人脸上的几分表情。 “我同沈朗月……”顾言风张了张嘴, 先前想好的怎么扮演个坏人被他尽数抛之脑后, 看着面色冷清的林涂下意识地便想解释。 可是堪堪开口起了个头,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了。 是说自己同沈朗月打算寻了那些无辜之人的魂魄,好修补林涂的魂丝。 还是再解释得多一点, 自己并没有想要草菅人命, 原本的打算是等林涂好了,再手刃了自己,以邪魔之魂安无辜之人,好叫他们能入下个轮回,有平安顺遂的一生作为补偿。 顾言风没了声音,林涂却是放下了手中茶盏, 许是带了气,动作间没了往日的清幽淡雅,瓷盏落在石桌上, 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听到响, 顾言风的视线落在了石桌上,光洁的石桌面上,有两三滴茶水落在上方, 顾言风有些无奈,再开口时, 心里有了成算。 “阿涂,是我不好,瞒了你这些。” 顾言风先是道歉, 手掌中的柳枝儿有些烙人,他上前两步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缓缓将原先所盘算的一五一十告知了林涂,没有半点隐瞒。 林涂先是听到他们想要搜寻百年前被自己渡走的人,要用他们的性命来修补自个儿的魂丝。 听到这一处时,林涂呼吸陡然重了两分,顾言风察觉到了她的心绪变换,语气中带了歉意,“是我不好,只想着要你活下来,却忘了若是因此害了许多无辜之人,你活着许是更加痛苦。” 林涂觑了顾言风一眼,未曾说话,却是缓缓平复了呼吸,微微抬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若是我那般做了,你定会同我决裂。而我本来便想着待你好了之后,便以己魂安众人,若是你能更厌恶我一些,下手时便不会痛苦了,我死后,你也不会因为我而伤心。” 顾言风说话间如春风阵阵,丝毫听不出这几句话间,便是他自己给自己选择的结局。 林涂呼吸几乎停滞了,她久久看着顾言风,不说话也没动作,那目光似乎要看到顾言风心里去了。 “你……”不知过了多久,林涂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怪顾言风自作主张,还是怨他万事不同自己商量。 “阿涂,不过现在,事情有转机了。”顾言风伸出了先前一直平放在腿上的手,手掌缓缓张开,露出躺在手掌当中的那一截柳木。 “谢存光留下了一截柳木,可以慢慢帮你的魂丝生长。”顾言风将柳木往前推了推,“也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总归不会有无辜之人殒命。” 林涂的视线落在了那柳木之上,想起了同谢存光见的最后一面,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却是伸手将那柳木揽进手中。 而那柳木刚刚同林涂指尖触碰到,便伸出绿枝儿,而那绿枝儿分外柔软,缓缓缠上了林涂的食指,待到绿意将林涂食指完全笼罩,那柳木却是渐渐变得透明,连带着新生的绿枝一道缓缓消失了。 空留点点荧光落进了林涂掌心当中。 林涂看着碎光在她掌中消散,站起了身,却也不看顾言风,抬脚便欲离开。 顾言风看着林涂的背影,以及翩飞如同白蝶一般的裙角,开口轻唤道,“阿涂……” 林涂停了步子,却未曾回头。 顾言风口中似有苦意弥漫,他分明没了味觉,可那苦味却是那般浓郁,叫他眉眼几乎舒展不开。 “我知错了,黄泉道不是我毁的,我揽在身上,是为了叫布局之人露面。” 林涂偏过头去,余光中,顾言风半垂着脑袋,视线落在地上,她眸中的冷意散去半分,只是开口时仍旧冷冰冰的,“今日我出来许久,乏了。若是你愿意将打算告知我,明日再来找我吧。” 话音落下,林涂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顾言风,只是步履间却变得轻快起来。 顾言风久久看着林涂的背影,直到消失许久,依旧不舍挪开视线。 直到景尧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他才收回了视线。 “还看呢?人估摸着已经到厢房了。”景尧双手抱臂,不满地看向顾言风,“怎么不继续演了?演技不是好得很么?” “景尧。”顾言风唤了一声景尧的名字,重新坐回石椅上,“若不是有了旁的法子,你这般做,我会同你翻脸的。” 景尧脸上的表情微顿,抱臂的双手也落了下来,“顾言风,我若是不同林涂一五一十说明白了,你到时候就打算那么去死了?我真是不明白,旁人求生怎么到了你这儿反倒求死了呢。” 顾言风手中把玩着落在一旁的茶盖,茶盖是纯白陶瓷的,上面落有画工精细的莲花图。指腹轻轻按在莲花之上,隐隐能察觉到上方的脉络走向。 “我只是想救阿涂罢了。”顾言风将手中茶盖放在了石桌上,抬头看向景尧时坦坦荡荡,好似没什么在瞒他了一般,“如今事情也解决了,我们只需想着怎么解决端戌造成的烂摊子以及搞清楚乾爻到底想要什么。” 林涂睡了很长很长一觉。 她睁开眼时,缓缓吐了一口气。虽然因着魔气浓郁不透光,看不出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可林涂却知道,如今应当正是星满天的时辰。 好生休息过后,林涂起身下床,正想倒上一杯茶水,润一润干涸的喉咙。 茶水从茶壶嘴中落出,形成一道长长的水线,落进了杯盏当中。 只是微凉的茶水刚刚入口,林涂便停住了动作,因为在房里敞开的窗口,正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林涂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走向了窗户,而她手中骤然亮起的白色光点飞向了窗户,照亮了那立在窗外的人。 是谢存光。 林涂脚步慢了下来,她看向面色虽苍白却不似先前那般狼狈的谢存光明白过来,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谢存光不愿入轮回的残魂。 “阿涂。”不同于林涂从前遇见的那些怨魂,谢存光神智清明,见到林涂时,还能扯出一丝宽慰她的笑,“没想到我活了千万年,临到头,还有执念放不下。” 林涂未曾开口,只是走到窗边站定,意味不明地看着谢存光。 谢存光的视线在她脸上掠过,最终抬头望向了漫无边际的天空。 “最后还是得劳你送我一程。”谢存光语气淡淡,他双手背在身后,长身直立,好似又成了从前那个温润的谢先生。 “你……”林涂双手按在窗沿上,动作干净利落,再看时,先前还站在屋内的人已经钻过窗户走了出来。“你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会替你去做。” 谢存光看向林涂,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抱歉,兔儿灯也是因着我才碎的。如今要叫你耗费心力渡我入轮回。” 林涂垂下眼眸,不去看谢存光眼中浓到化不开的歉意。 她缓缓张开右手,右手当中淡蓝色魂火缓缓燃起。魂火落在谢存光肩头。 谢存光轻叹一口气,收回了手,只是收至一半时,似是想要碰碰林涂的头顶,只是那只手终究未曾落下。 谢存光的身形变得很淡,声音也变得空灵。 “阿涂,请你帮我救活远春山上的孩子们。”谢存光的尾音被拉得很长很长,而后消散在这浓郁的黑夜里。 林涂在听清谢存光的话时猛然抬头,然而她只来得及看清谢存光发亮的双眸在她面前缓缓消失。 而在原先他站着的地方,正躺着一颗白色的珠子。 林涂弯腰捡起了那白色的珠子,她知道,这是谢存光最后的执念。 白色的珠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林涂手中,她神色晦暗不明,眼中似有水光。 林涂原本以为,谢存光的执念会是绿绮。 毕竟如今种种,起因是绿绮,终结也是因绿绮。 她没想到,谢存光最后放不下的却是那些死在他手中,远春山上的小精小怪。 林涂不知道,谢存光怎么就突然不再执着于绿绮了,却无端有些难过。 不知是在难过,谢存光这因绿绮而越走越窄的路途,还是在难过从前教给她许多的谢先生终是离开了。 谢存光阖上眼时,过往种种从他眼前飞速掠过。 他知道,这是他这场漫长生命的终结,是对从前过往的最终回顾。 他看见了自己从顶开泥土,抽身长大。看见自己风吹日晒下,终于有了神智幻作人形。 谢存光也看见了绿绮,两人相识相遇相知,在南境的种种。 只是两人相伴的日子实际并不长,不过百余年,场景更是转瞬即逝。 最后落进谢存光脑中的,却是自己在人间的这千万年,是远春山上看着那些小花小草小树从一粒种子缓缓绽放的漫长岁月。 意识消散前,谢存光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叹什么。 第87章 如今远春山上草木尽数活…… 乾爻的那间茅草屋里, 原本坐在床角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的绿绮缓缓抬起了头。 她从前,曾和谢存光互换过信物, 谢存光给她的是如今环在绿绮手腕上的一只镯子。 那镯子当中有着绿色柳枝的图案, 可如今, 这只被绿绮好生生戴在手腕上的镯子,分明未曾受到磕碰,却碎了开来, 落在了地上。 绿绮的视线随着落在地上的镯子碎片滚动, 直到那几块碎片不再动作,四散着躺着,她才恍若初醒般,手脚并用着从床上爬了下来。 绿绮的手颤抖着,想要将破碎的镯子揽到一起,可是碎掉的玉片锋利, 在她掌心当中落下四五道细小的痕迹,细密的血珠沁了出来,落在碎片上。 绿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有水珠砸在那变得枯黄的柳枝上, 她几番张嘴却是没有声音发出。 绿绮知道,谢存光应当是死了。 她明白,从自己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那一刻起, 谢存光便对她心死了。 只是她不曾想到,谢存光竟是放下得那么彻底, 连最后这一点念想都要带走。 绿绮佝偻着背,伏在地上,将那些碎片尽数收拢起来, 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任由泪眼如瀑。 林涂坐在谢存光魂魄消失的窗前许久。 细长浓密的睫毛上凝上一层薄薄的露珠。 “阿涂。”顾言风的声音穿破浓重的迷雾撞进林涂的耳中,林涂偏头望过去,顾言风正站在不远处,见她转过头来,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想回一趟远春山。”林涂摊开手,谢存光留下的白色珠子紧紧躺在她的手心当中。 圆润的珠子上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顾言风的视线落在那珠子上,许久未曾开口。 林涂平摊着掌心,直到顾言风走得更近了一些。 “好,我同你一道回去。” 顾言风说话间神色淡淡,分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却叫林涂无端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你脱得开身吗?” “没事的。”顾言风摇了摇头,“如今虽然知道了幕后那人是谁,可我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只能等着他出手。” 林涂想起了栖身于自己体内的上神应清,轻嗯了一声,却并未将自己见过上神应清的事情说出来。 “如今除了隆麓镇,各处都有可能会有恶鬼,你如今尚未好全,我陪你一道回去更放心些。” 林涂没有再看顾言风,垂眸将白色珠子收好,垂着眼睫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虽是化雾遁离,一路上的凄惨景象却是一分不落地闯进了林涂的眼里。 那比世人之间的战争还要惨烈上千倍万倍。 至少,在人之间的纷争中,只要你拿起武器,奋力厮杀,仍有那么一丝活命的希望。 可如今,他们对上的却是刀枪不入,饿了千万年的恶鬼,除了逃亡,别无二路。 身下本该生机盎然的大地上。 四处起着青烟,随着那袅袅白烟升起的却不是农家饭香,而是略有些刺鼻的焦糊味。 残尸断臂随处可见。 起初还叫人心惊,可到后来,林涂只半闭上眼,不忍再看。 远春山上仍旧是先前那幅焦枯的模样。 只是如今同旁的地方相比,远春山的这片焦枯里竟是隐隐有两分生机。 林涂站上了寂静无声的远春山山头,她环顾一眼四周,从袖中掏出了谢存光留下的那颗白色珠子。 动手前,林涂回头看了一眼顾言风。 顾言风站在她身侧几步远的地方,见她望向自己,微微抬起下颌轻点两下。 林涂收回视线,手掌轻轻上抬。 那颗白色珠子循着她的动作飞至半空。林涂指尖微翘,眉心金色花钿流光闪过。 只见那白色珠子白光乍现后,化作齑粉,随风落了满山。 而肉眼可见的绿意在焦枯的山头盎然生长。 微风拂过山头,叫林涂裙摆微微飘动。 鸟鸣声起,似是为了应和,虫鸣蛙叫骤然响起。 顾言风看着面前的一切,纵使体内骨缝间如有千万只虫蚁啃啮,却难得松了口气,扬起了半抹笑。 “姐姐!”稚嫩的童声响起,林涂回眸望去,先前那只小人参精如今又长得白白胖胖的,正从渐渐冒绿的土坡后探出头来。“姐姐!” 林涂弯下腰,正欲将小人参精抱进怀里,可刚刚还兴奋异常的小人参精却是停住了脚步,脸上隐有害怕之色。 “怎么了?”林涂有些不解,循着小人参精的目光向后望,目光所及之处,站着的却是顾言风。“别怕,他……” 林涂解释的话未曾说出口,小人参精猛然窜了上来,抓紧了林涂的手,小小的身子因为使劲儿绷紧了,似是想要将林涂拉进他先前躲着的土坡后藏起来。 “姐姐快走,那人是邪魔!他要吃人。” 小人参精身子绷得紧紧的,还不住颤抖着,瞧着害怕极了的模样。 林涂看了眼顾言风,蹲下身子,伸手环抱住了小人参精,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别怕,他不吃人。”林涂声音柔软,安抚着怀里不住颤抖的小人参精。 想来小人参精一人在远春山上的日子应当也不好过,不然也不会在见到顾言风时,便这幅怕很了的模样。 只是小人参精并没有因为林涂的安抚冷静下来,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参须微微颤动着,托起了挂在身上的一块软玉。 林涂这才察觉到小人参精的身上挂着的东西。 软玉通透,可此时却有暗绿色的光在玉身里缓缓流淌着。 “姐姐,我们快走。”小人参精将那软玉往前递了递,“先前救下我们的人给了我这个,他告诉我若是软玉内有绿光轻晃,便是吃人的邪魔来了,要我带着大家藏起来。” 小人参精似是想起了什么,身上抖动的幅度更大了些,“姐姐,快走吧!” 僵持中,有人声靠近。 林涂抬手按下了托起软玉的参须,抬眸望向声音来处。 来人是个穿着布衣的男子,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脸上沾着土痕,身上也满是泥污,像是在泥塘里打滚得一般。 “小人参,小人参?”男人轻声唤着小人参精,四处转头张望着,渐渐升起绿意的远春山非但没叫他放松,反倒脸上的紧张神色更甚。 林涂看清了来人,恍惚间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陆哥哥!”小人参精探出头去,看清男人的脸后,颤抖得不再像先前那般厉害。 听到小人参精的话,林涂记起了面前的人是谁——陆玉珏。 林涂醒来后,渡走的第一具亡魂的情郎便是陆玉珏。 显然,陆玉珏对林涂记忆深刻,脸色一瞬间惨白几分。 “姑娘怎么是你?”只是那苍白只是一瞬,陆玉珏很快调整过来,伸手似是想要擦去脸上的污迹,只是几下后发现并不能擦净,方才停手作揖。 “你们……”林涂的视线在小人参精同陆玉珏之间来回两瞬。 小人参精昂起头,细声细气地解释道,“镇子上来了吃人的恶鬼。”小人参精提起恶鬼时,抖了两下,斜着眼悄咪咪去看站在不远处的顾言风,“陆哥哥同许多镇民一起逃来了远春山上,那些恶鬼不敢上来哩。” 陆玉珏听着小人参精在林涂怀里安生待着,心头不免跳动起来,轻咳两声帮着小人参精补充道,“如今大多数镇民都在山洞里躲着。只是山上没有食物,大家过得算不得多好。” “多亏了小人参精,它能在土中行走,能给大家带回来些树根枯草勉强果腹。” 陆玉珏往前两步,张嘴正欲说什么,余光里,从方才起便一直没有开口的红衣男子,脸色微变,身形如光,一手拦住林涂的腰,另一只手则是提住了陆玉珏的后领,飞速离开了几人方才站着的地方。 一声巨响,叫陆玉珏不自觉闭上了眼。 待他再次睁开时,面前的景色却叫他愣住了。 原本几人站着的地方,如今赫然站着一只几人高通体漆黑的恶鬼! 陆玉珏顾不上脖子被拉扯得难受,垂着的双腿不自觉蹬动起来。 “别动!”顾言风声音低沉。 陆玉珏不敢再动,即便后领上的力松了,他也只是抱着粗粗的枝干,纹丝不动,一错不错地盯着树下长相骇人的恶鬼。 “原先远春山上众生凋敝,那些恶鬼应当是厌恶那味道,所以不曾上来过。”顾言风看向林涂时,哪还有方才呵斥陆玉珏的样子,语气里满是温和,似是怕大声说话便会吓到了面前的人。 林涂手腕轻抖,软绸从袖口中落出。 “如今远春山上草木尽数活了,他们便寻着味儿找上来了。” 顾言风看向那正四处低头嗅闻的恶鬼,缓缓点了点头,“如今只有一只,不是我的对手。只是这远春山终究不似先前那么安全,你带着他们去隆麓镇。” 话音落下,顾言风周身魔气涌动,他透过魔气深深望了林涂一眼后,猛然冲向了那仍在原地嗅闻的恶鬼。 陆玉珏瞧着这一切,不免两股战战,不住吞咽着口水。 而林涂则是低头看向他,声音清冷,叫陆玉珏打了个寒颤。 “其他人都在哪里,带我过去!” 第88章 但若是你再动阿涂的歪心…… 这群恶鬼虽看着不聪明, 却也不是蠢笨如猪。 偌大的远春山上藏着那么多人,有两只身形不似方才那只那般庞大,却依旧长相丑陋的恶鬼已经找到了远春镇镇民藏身的山洞。 方梣正因着小人参精出去寻找食物许久未曾回来对着洞内的人发脾气。 却没察觉到面前的人脸色渐渐变了。 “一个两个的聋了不成?”方梣一脚踹到了站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方家下人。“若是那小妖怪再不回来, 你们俩就给本少爷摸回镇……” 而那被方梣一脚踹翻的方家下人却是变了脸色, 也顾不上方梣正在训话。手脚并用着往人群中跑。 “本少爷叫你动了么?!”方梣抬手似是想要将手中把玩的石子掷出去, 只是手抬至半空,直觉一股腥臭的气息落在了他的手上。 方梣一个激灵,不敢再动, 他这才看清面前众人的脸。 方才四散坐着的镇民不知何时已经挤成了一堆, 纷纷退往山洞内部,紧贴着山壁。 方梣哪里还有刚刚的半点嚣张,开口时连话音都打着颤。“后面……后面有什么吗?” 可没有人回答他,山洞内的人纷纷挤做一团,就连往日跟在他身后,以他为首的方家下人都是低着脑袋, 不敢说话。 方梣咽了咽口水,僵硬着脖子,想要回身去看。 只是不等他完全回过身去, 那带着腐臭的腥味儿扑面而来, 黏腻的液体从他头顶缓缓滴落, 方梣伸手缓缓擦去了落在脸上的腥臭液体,缓缓抬起了头。 一张丑陋扭曲的脸出现在了他的上方。 方梣颤了颤, 张嘴正欲大喊,那怪物却是张口了血盆大口。 而方梣自是看清了, 落在自己身上的腥臭液体,正是从那怪物口中落下的。 山洞里的人纷纷闭眼,有胆小的, 比方梣先一步惊叫出声。 而方梣则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只要不去看,那么怪物尖利的牙齿便不会咬掉自己的脑袋一般。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落下。 方梣的眼皮颤了颤,缓缓张开了一条缝。 那悬在他上方的恶鬼被一条白色软绸束缚住了脖子。 方梣身上的力气仿若被尽数抽走了,瘫软下去,身下竟是湿了一片。 他看向那救下自己的人,喃喃道,“是她……” 林涂手持软绸,在那只恶鬼脖子上缠了好几圈,而另一只恶鬼见到同伴被绑,吼叫着冲了上来,林涂手中卸力,落在了山洞当中。将已经吓傻的众人护在了身后。 软绸在她身前缓缓展开,将那两只恶鬼拦在了外面。 林涂喘了两口气,俯身看向怀里已经面无人色的小人参精,“你要带着他们去隆麓镇。” 小人参精正欲说什么,却听到外面的恶鬼嘶吼着,而林涂那拦在洞口的软绸被恶鬼撞得变了形,几乎要透过白色绸布看到恶鬼尖利的爪子。 “别怕。”林涂的手按在了小人参精的脑袋上,“黄路在哪里,隆麓镇比这儿安全。” 似是为了印证林涂的话,一声绸缎断裂的声音传来,林涂偏头看过去,白绸中央出现了一道裂痕,一根惨白的爪子透过那裂痕钻了进来。 “它……它要进来了!”陆玉珏站在一旁,指着那处破口,惊魂不定地尖叫道。 “去吧,你可以的。”林涂拍了拍小人参精,“远春山上孕育出的精怪,本领都大得很呢。” 小人参精依旧十分害怕,可是身子却不似先前那般抖得厉害了。 它仰头看向林涂,而后点了点脑袋,原地跳了两下,便钻进了土里,在它身后则是留下了一道堪堪可供人行走的通道。 林涂站起身,看向了陆玉珏,“让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跟着小人参精走。” 陆玉珏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挤在一起的远春镇镇人。 只是刚刚经历过那一场混乱,如今看着那黝黑的洞口,镇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第一个下去。 眼瞧着白绸即将从中间断裂,而林涂身上则是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白晕,那白晕似是从她身上落到了白绸上,撑着那白绸不被恶鬼撕裂。 方梣咽了咽口水,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眼挤在一起的众人,未发一言,而是直接跳进了那洞里。 有了人打头阵,起先还推诿着的众人开始有意学医,一个接一个地进了那洞里,而陆玉珏落在最后。 “快走。”林涂偏头看向身后,见只剩陆玉珏一人,开口催促他。 陆玉珏咽了咽口水,“姑娘,我留下同你一起。这东西凶残得很,我留下来也好替你出一份力。” 林涂正想说什么,却是面色微变,拦在洞口的软绸竟是碎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绸布,缓缓落在地上。 林涂被那股气震得后退两步,后背抵在了石壁上。 “姑娘。”陆玉珏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声音也颤抖起来,他瞅着那黑压压的洞口,正在后悔刚刚的决定,想要钻进去时,却见那领头的恶鬼一爪子踩在了洞口上,将那洞口挡了个严实。 林涂缓缓站直了身子,伸手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 她受伤后本就未曾休养好,魂丝正处在摇摇欲断的情况之下,如今虽有柳木入体,可几番动作下,依旧叫她旧伤尽数崩裂了。 比起略显狼狈的林涂,那两只恶鬼则显得游刃有余多了。 两双黑洞洞的眼睛凑近了林涂,鼻尖轻轻抽动着,似是在嗅闻着什么。 而另一旁暂时被忽略的陆玉珏则是缩进角落,祈祷着自己不要被两只恶鬼注意到。 只是那两只恶鬼在凑近林涂嗅闻几番后,竟是打了个响鼻,忙不迭退开了。 趁着两只恶鬼后退的功夫,幽蓝色的火光从林涂手中脱出,落在了其中一只恶鬼的肩头。 幽蓝色火光在恶鬼肩头溶出巴掌大的一块洞后渐渐熄灭了,而那恶鬼脸上却是没有半点痛色。 两只恶鬼对视一眼,转身扑向躲在一旁的陆玉珏。 惊惧之中,陆玉珏闭紧了眼睛,口中大喊救命。 分明是一瞬之间的事情,陆玉珏却觉得过了半生那么长,他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林涂的背影。 陆玉珏大口喘着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模糊。 他原先留下来,无非是想着表现一番。如今这个世道,唯有跟着林涂这种并非常人的人,才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谁能想到,他却是看错了人,本以为林涂能同恶鬼一战,却不曾想,一番动作下来并未伤到恶鬼几分。 陆玉珏从巨大的恐惧同后悔中清醒过来,面前模糊的景色渐渐变得清晰。 他抬眸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缓缓眨了眨眼。 面前的人肩头,赫然被一根利爪穿过,鲜血正顺着爪尖缓缓滴落。 林涂只觉得肩头一痛,面上未曾表现出来,那刺穿了自个儿肩头的恶鬼倒是面目扭曲起来。 林涂缓缓舒了一口气,知晓应当是体内那半截魔骨起了作用。 魔气应当天生便能扼制住这些恶鬼,不然那些恶鬼也不会远离被魔气所笼罩的隆麓镇。 “阿涂。”顾言风的声音由远及近,带了些许焦急。 一道尖利魔气猛然而过,那两只横在林涂面前的恶鬼轰然倒地。巨大的身躯在地上激起满目尘埃。 “我没事。”林涂唇色惨白,借着顾言风的力站起了身,肩头的伤口已经被她催力止住了血,只是衣衫上猩红一片,看着分外骇人。“带他回隆麓镇吧。” 林涂没什么力气,说话时半闭着眼睛,只微微抬了抬下巴,将被她护在身后的陆玉珏指给顾言风看。 顾言风瞥了一眼陆玉珏,分明还在十分温柔地答应着林涂,可那眼神却叫陆玉珏从头凉到了脚心。 “睡一会儿吧,我带你们回去。”顾言风在林涂额间落下一吻,怀里的人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歪着脑袋靠在顾言风肩头睡了过去。 待怀中的人睡熟,顾言风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而后敛着魔气走到了陆玉珏面前。 “为何只剩你一人?”顾言风的视线落在那先前被恶鬼一脚踩得半塌的洞口,语气中没甚情绪,只是缓缓逼近了缩在一旁的陆玉珏,“别人都走了,为何你不走?” “我……”陆玉珏觉得喉间似有猛火在烧,他拼命眨着眼睛,好似这样因为干涸而刺痛的眼睛能好过些,“我想……我想帮她……” “帮她?”陆玉珏被缓缓提了起来,面上因着束缚而涨红一片,“我知道你有什么心思。”顾言风身魔气凝成长剑,抵在了陆玉珏喉间,“你的命是阿涂受伤才保下的,我不杀你。” 陆玉珏脸色有红转紫,一双眼睛转动着,听见顾言风的话,忙不迭点头。 “但若是你再动阿涂的歪心思。”顾言风撤了力,陆玉珏摔在地上,猛烈咳嗽起来。 在他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顾言风的下半句缓缓响起。 “我会教你后悔,今日没有没那恶鬼一口吃了。” 陆玉珏按住心口,眼眶中咳出了泪花,他垂着头,不敢同顾言风对视,只不住点着头,生怕顾言风出尔反尔出手杀了他一般。 第89章 黄路此番也算不丢您的脸…… 端午这几日状况很不好。 隆麓镇内的一切事物几乎都是黄路在处理, 这只平日只管给自家姑娘煲汤做饭的黄鼠狼忙得算是个焦头烂额。 躲在隆麓镇内的百姓虽说暂时免去了恶鬼吞魂之苦,然而隆麓镇内的食物却是快见底了。 黄路点过隆麓镇的粮仓后,不由扶额只觉头疼。未等他想出个法子, 那头负责守在隆麓镇外围, 免得有恶鬼偷袭的端亥身上却是带了血。 “出事了。”端亥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态度, 伸手随意抹去脸上血渍,顾不得一旁百姓瞧见他满身是血脸上的惊骇,径直找到了黄路。 “怎么了?”黄路一颗心猛然下坠, 不好的念头缓缓升起, 随着端亥的话,那点不好的念头渐渐落到了实处 。 “我领着鬼将巡逻的时候,在镇北遇上了一个豁口,有四五只恶鬼正想穿过那豁口进到隆麓镇来。”端亥脸色的伤口微微外翻,显得有些骇人。可他却是丝毫不察,继续道, “先前这些恶鬼便是从隆麓镇出来的,虽然那一波后再没了动静,可我担心……” 黄路的心一沉再沉, 再开口时连吞几口唾沫, 才叫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没有从喉咙间蹦出来。 “你是说,先前那些恶鬼从隆麓镇出来后便一直避开隆麓镇,现在这般反常是因为又有恶鬼要从隆麓镇入世了?”黄路说完看向端亥, 脸上染上一丝惊惶,“不, 这……这不可能……” 然而一声巨响,打破了黄路的幻想。 黄路同端亥一道望向声响之处,正是端亥方才所说的镇北角。响声落去, 灰烟四起。 端亥同黄路对视一眼,两人一时也顾不上粮仓的事,一前一后飞奔向镇北角。 而镇上避难的百姓同样听到了这声响,纷纷探头查看,也有胆子小的紧闭了门窗,仿佛只要不看,心中所担忧的事情便不会发生一般。 随着距离镇北角越来越近,黄路一颗心揪得越紧。 在镇外围是没有避难百姓的,多数是跟着端亥的鬼将。可现在,那些身穿甲胄的鬼将们或仰或趴,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而在他们的实现尽头,赫然是一只城楼高的面目狰狞的恶鬼。 黄路停下了步子,伸手拉住了端亥。 开口说话时,只觉得耳膜上被覆盖了一层膜一般,叫他自个儿都有些听不清自己的话。 “不能去。”黄路吞咽着口水,拉住端亥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抬眼看着那恶鬼,重复道,“不能去,我们不是它的对手。” 端亥并未挣脱黄路拉着他的手,回身看向认识不久的这只黄鼠狼。 “黄路,”端亥声音澄澈,如今场景落在他眼中,他却突然不慌张了,“若是我们不去,镇上百姓真就没有活路了。” 黄路面上有些焦急,正搜肠刮肚想要想出个既能护住镇中百姓又能避免自己人无谓送死的法子。不等他理出个头绪,方才正伸手欲意撕开那豁口的恶鬼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黄路瞧见这状况,脸上骤然一喜,“这恶鬼仍惧怕魔气,我们先将百姓聚集到镇中去,我们只要想法子将这恶鬼留在外围就……” 行了二字尚未说出口,便又是一声巨响。 黄路脸上的笑意凝结住了,他略有些僵硬地回头去望,这次巨响之处,正是他以为最为安全的镇中心。 与此同时,方才动作还迟缓着的恶鬼突然暴动起来,身子骤然膨胀,几乎是先前的数倍之大。 端亥轻轻挣开了黄路握着他手腕的手,“你去镇中看看是什么情况,我拖住它。” 端亥的尾音在空中飘散,黄路眼瞧着面前的人骤然消失,而后出现在了恶鬼身前。 黄路按下担忧,转身重返镇子中央。 方才那声巨响正是镇中那口水井突然爆炸而发出的。 现在,爆炸声消散后,水井却是纹丝不动,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同它并无关系。 “快看,快看那井水!”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一句。 四周喧闹渐消,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了水井上方。 那平日给百姓供水的水井此时正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 而方才喊着让看水井的人,站在屋顶上,能瞧见水井内的动静。 那人现在面色惨白,双腿几乎站立不稳,险些从屋顶上载落下来。 只见他后仰着坐在屋顶上,手指指向水井,说话时带了颤抖,“水里……水里有东西……那东西,那东西在往上爬!” 黄路足尖借力,手中长剑在水井外围划出一个圈来,与此同时,他高声喊道,“所有人都进屋!进屋!” 黄路背对着水井,只听见轰一声,而落在后面的百姓瞧见了水井中窜出的东西时,几乎是推搡着在逃离。 黄路缓缓回过头,身后那不大的水井口中,一只恶鬼双手按在井边,正缓缓探出头来。 “列阵!”留在镇中心的鬼将中有人嘶吼着,一阵铁器甲胄碰撞声后,几十个手执兵器的鬼将列阵站好,将水井团团围住。 黄路仰头看向那只几乎完全爬了出来的鬼将,手中长剑发出一声剑鸣。 他瞧见,在那只恶鬼的下方,又探出了一颗,两颗,……,五颗脑袋。 黄路他并不是这些千年恶鬼的对手。 即便他先前跟着端一学了三招五式,依旧不是这些恶鬼的对手。 他回眸看了眼面色凝重,列阵于他后方的鬼将,微微抬起头,看向隆麓山顶的方向。 黄路轻叹一口气,握剑的手微微松开,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惹得最先爬出来的恶鬼缓缓探头看了过来。 黄路抬头看向那只恶鬼,身形急速变矮变大,片刻之间,方才那个站在此处的腼腆少年不见了,转而是一只硕大的,身上毛发泛有金光的黄鼠狼。 ——姑娘,黄路此番也算不丢您的脸了。 一声兽吼,硕大的黄鼠狼猛然离地,手中利爪直直抓向了那只恶鬼的右眼。 而在他身后,手执兵器的鬼将们也纷纷冲上前来,誓将从水井中爬出来的恶鬼赶回去。绝不让它们离开水井半米! 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 黄路仰面躺在地上,天空落下雨来。 他耳仍有厮打喊杀声,只是他却没有力气抬起垂落在身侧的手了。 黄路能感觉到,自己肚子上的那一处伤口深及肺腑。雨水似乎滴进了他裸露出来的脏器上,叫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意识模糊间,黄路看见了端午焦急地脸。 “黄路!”端午在揣摩到端一给她留下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鬼界。 可等她做完在鬼界的事情赶回隆麓镇时,却只来得及瞧见几乎要断气的黄路。 而黄路面前,那只面目狰狞骇人的恶鬼正高高抬起爪子,欲意给面前那只金色毛发的黄鼠狼最后一击。 “先生,救他!”端午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撅住了,她回头看向此行与她同来隆麓镇的乾爻,面色焦急。 乾爻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抬起眼皮,只见他手飞速抬起,动作间,两枚铜钱飞向了那恶鬼。 一枚落在恶鬼仅剩的左眼,另一枚落在了恶鬼的眉心。 方才还占了上风的恶鬼轰然倒地,恍若一滩肉泥。乾爻缓缓走近了那恶鬼的尸体,不远处,跟在那恶鬼身后爬出来的五只身上多多少少挂了些伤口,只是它们身前却是躺了一地的鬼将。 乾爻的左手按在了死去那只恶鬼的额间,而右手则是在身前缓缓画出八卦阵的形状,那五只恶鬼嚎叫着冲向乾爻。 只见乾爻右手轻推,一股看不见的力骤然来袭,掀起了一阵清风。 端午抱紧了失去意识的黄路,抬头看向乾爻,只见那五只恶鬼像是撞上了什么一般,身子几乎变形了。五只面目狰狞的恶鬼被融到了一处,落在地上,微微抽搐着,而后没了生机。 寂静的大街上,缓缓有门被推开的声音。 躲在屋子里的百姓一个一个地走了出来,雨水落在他们身上,叫他们的头发衣衫粘在一处。 可那些面色蜡黄的百姓,却是丝毫不觉。也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而后便是跪了一片。 “仙人庇佑!”有人高喊。 “仙人庇佑!” …… 而后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仙人,我们本是神宫弟子,如今神宫叫邪魔所占,还请仙人带领我们诸邪魔,还百姓一个清明天下!”几个少年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端午身侧,乾爻面前。 端午并未抬头,她垂下眼帘,只是环抱着黄路的手微微使劲,几乎要将手中那簇金黄色的毛拽下来。 乾爻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人,轻笑一声,“那是自然。”只是他那笑未达眼底。 隆麓镇北角,端亥又一次被那暴走的恶鬼拍飞数米远去。 他挣扎着站起身,不过轻轻咳嗽一声,口中便有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 端亥回头再看了一眼不曾再传出动静的镇中心,吐出一口血,重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长剑。 “姓黄的,你可得守好了这镇子。”端亥缓缓站直了要,剑尖指向了那恶鬼,“不枉老子挨了这么多的打!” 第90章 别哭,阿涂,别哭。 端亥觉得自己应该要死的。 直到他瞧见那抹红色的身影, 才轻喘了一口气,丢开了手中长剑,后知后觉地呼痛。 魔气拦住了恶鬼拍像端亥的爪子。 顾言风怀中抱着林涂, 缓缓落地。林涂已经醒了过来, 俯身替端亥治伤。 “你们……”端亥见暂时没了性命之忧, 又开始吊儿郎当起来,“你怎么同鬼王大人在一道?” 林涂觑了他一眼,手中加重了力道。端亥疼得皱起眉毛来, “诶诶, 慢些慢些。” “我瞧你还有说话的力气,应当不算严重,这点子痛还是忍着吧。”林涂并不看端亥,口中虽这样说着,手底的力到底变得柔和一些。 端亥看着林涂垂落下来的发丝,“我把鬼王大人当做兄长, 那你应该就是我嫂子了。” 林涂手中动作微微一滞,随后便听到端亥略带着笑意的声音继续道,“那我这个当弟弟的, 同嫂子撒娇也没什么不好的。” “好了, 没什么大碍了。”林涂并未理睬端亥的话,只是藏在青丝下的耳尖微微泛起红色。 就在她替端亥治伤的这点功夫里,那只骤然发疯的恶鬼已经死在了顾言风的手中。 顾言风手起魔气落, 那堆烂肉便化作一滩水,渐渐消失了。 端亥撑着自己站起身来, 走到了顾言风身边,“鬼王大人,如今是……” “果真是你这个邪魔在作祟。”乾爻的声音骤然响起, 打断了端亥的话。 站在一处的三人,连同着在角落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陆玉珏一道抬头望向说话的人。 “林涂上神,你怎么同邪魔站在一道。”乾爻看向了站在中央的林涂,不知何时,笼罩在隆麓镇上的魔气略微消散一点,微弱的光落在林涂身上,叫她整个人好似是踏光而来一般。 站在乾爻身后的神宫弟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去了身上的脏污,如今提剑站出来,倒也有几分姿态。 “就是这个邪魔害死了谢先生,还将我们是兄弟关在了地牢当中!” 顾言风看着面前的一众人,并未开口。林涂站在他身后,借着衣衫的遮掩,轻轻扣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指头。 如今这幅剑拔弩张的情状,林涂在悄悄告诉顾言风,自己信他,站在他这一处。 乾爻见顾言风一直未曾说话,伸头环顾四周,见并未看到景尧,嘴角笑意更甚,“怎么未曾见到景尧大人?” 提及景尧,站在乾爻身边的端午不受控地微微一抖,双眼渐渐泛红。 乾爻自是将她的神情看在了眼中,清了清嗓子,“林涂上神,不知你可见到……” “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一道男声打断了乾爻的话,众人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景尧穿过层层叠叠的魔气,落在了中央。 乾爻神色微凝,他本以为景尧应当已经动手死了,毕竟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感受到沈朗月的存在了,想来应当是景尧已经动了手,只是不敌顾言风,被顾言风亲手杀了。 如今事情却朝着乾爻规划好的方向渐渐偏离,这叫原本胜券在握,怡然自得的乾爻很是不开心。 他微微沉下脸,“顾言风你身为现任鬼王,却是同恶鬼勾结在一起,毁去黄泉道,放任恶鬼作恶人世间,如今我这活了上万年的小老儿,自当替天行道!” 只见乾爻伸手摸向腰间,他腰间本无一物,却在他的手触碰到腰带时,一柄铜币所成的剑缓缓显形。 林涂瞧着那铜币所铸成的长剑,只觉得脑子同针扎一样痛。四周风景天旋地转,叫她身形微晃。 “阿涂?”顾言风察觉到了林涂的不适,伸手扶住了林涂,可他手中,却是一片冰凉。丝毫没有半点温度。 顾言风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他抬头看向景尧。 景尧正欲抬脚走过去,同顾言风的眼神对上后,却是停了步子,立在原地不曾动弹。 顾言风感受着怀里人渐渐微弱的气息,双手往前轻轻一送,林涂便落进了端亥手中。 众人皆被这一招晃了眼,再看向顾言风时,却见他手中折扇横在了先前缩在角落没有半点存在感的陆玉珏身上。 “顾言风……”林涂有一瞬茫然,她刚刚站直身子,便叫脑子里那一阵阵的疼痛搅得弯下腰。 顾言风手里动作迅猛,折扇闭合间,陆玉珏便瞪大了双眼缓缓软倒下去,他伸手按在不住往外喷血的脖子上,不住发出赫赫声,直至没了声息。 “有想阻挡我的,自上前来。”顾言风的侧脸上溅上了一排鲜血,他伸手缓缓揩去,视线从面前众人身上缓缓移转,最终落在了林涂身上,“只是下场,便如此人。” 乾爻见死的虽不是他所预料的景尧,但瞧着顾言风那幅疯魔的样子,猜想他是受魔骨所扰,如今已经要靠杀人才能有半分清明了。心头因事情未曾按他所想发展而起的半点不快渐渐消散了,声音抬高道。 “林涂上神!” 林涂缓缓抬起头,脑子里的疼痛渐渐消散了,她抬眸看着乾爻,平日冷清的眸子里似有红意。 “如今这邪魔在你面前杀害无辜百姓,你仍要执迷不悟吗?!” 林涂未曾动作,她只是久久盯着乾爻。 “阿涂。”景尧骤然出声,握住了林涂的手腕,林涂怔怔偏头看向景尧,满目通红。 “阿涂。”景尧又唤一声林涂的名字,脑子里却是那日顾言风同他说的话。 “景尧,若是事情按我们所设想的发展了,答应我,激阿涂亲手杀我。我求你,答应我。” 景尧握住林涂手腕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他张嘴轻声道,“顾言风他在骗你,他连同我一道骗你。黄泉道是他所毁,地牢里的那些人不过是障眼法,那些人早死了,他早就靠杀人食生魂让自己同魔骨更加融合。” 林涂指尖轻轻动了动,偏头看向顾言风。那眼里满是执拗,就似当年她非要救活顾言风,就似她当年执意去永安嫁给顾言风。 只是顾言风对上那执拗的视线时,毫不在意地扯唇轻笑,“阿涂,过来。” “阿涂。”景尧低下头去,声音微微颤抖着,“他想要你体内的半截魔骨,若是魔骨完整,我们便杀不了他了。” 林涂缓缓张嘴,正欲说什么,却见她猛然停住了动作,微微阖眸。 再睁眼时,却是十分不耐地甩开了景尧握着她的手腕,眉宇间隐隐有着不属于林涂的那一抹骄纵傲气。 “本上神今日便诛杀了你这邪魔!”林涂动作很快,景尧甚至未曾察觉,腰间佩剑便被林涂抢了过去。 长剑在林涂手中剜出剑花,剑气直逼顾言风。 顾言风祭出魔气,像是还手。 只是站在下方的端亥却看得分明,顾言风身后的魔气并未碰到林涂一分一毫,反倒像是将林涂拥入怀中一般,完全敞开了自己的心门。 长剑直直抵在顾言风胸口,往前半分便能送进顾言风的胸膛。 寻常人这般杀不死顾言风,但林涂可以。 只是那长剑却是停住了,剑身微微颤抖着,就好像是握剑的人被拦住了一样。 “执迷不悟!”林涂轻喝一声,长剑整个没入顾言风的胸膛。 随着剑身被拔出,带出一串鲜血。林涂滞在了原地,像是被惊到一般闭上了眼睛,眼皮下瞳孔拼命转着,再睁眼时,先前那抹傲气不见了,她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不敢相信一般松开了手,仍有长剑从他手中滑落,掉落在了地上。 “阿涂。”顾言风体内的魔气尽数往外涌去,他看向林涂,眼中有歉然,有爱意,亦有不舍。 “你骗我。”林涂身形微晃,从半空载落下去,顾言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跟上了林涂的身子,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同一时刻,顾言风体内的魔气骤然涌出,将二人笼罩在其中,叫外面的人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骗我。”林涂的额头抵在顾言风的胸膛,他的胸口仍在往外渗血,而这伤口正是林涂捅出来的。“顾言风,你为何要骗我?” “对不住。”顾言风掌心中满是鲜血,他轻轻碰了碰林涂的脸,见白洁光滑的侧脸沾上了鲜血,顾言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懊恼,“阿涂,只有我死你才能活。” 顾言风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林涂眉心的金色花钿上,“得辛苦我们阿涂了,给你留下了这样的烂摊子。” 林涂垂着眼眸,未曾说话。只是那轻颤的睫毛上,似染上了晶莹。 “阿涂莫怕。”顾言风口中开始往外溢出鲜血,只见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扇子缓缓展开,只是这一次,那折扇对着的却是顾言风自己。 “从前你为我承受魂丝撕裂之痛,如今也该我尝尝那是何等的痛了。” 折扇缓缓落下,一抹光亮从顾言风身上脱出,落在了林涂眉心当中。 顾言风痛得浑身不受控地微微轻抖着,面上却是笑着。“别哭,阿涂,别哭。” 魔气缓缓散去,众人这才看清眼前情景。 林涂浑身是血,跪坐在那儿,她身边哪还有什么顾言风,只有一柄沾了血的折扇安静躺在她的身边。 景尧觉得双眸刺痛,抬头才发觉,顾言风死后,魔气尽散,日光落在了隆麓镇上。 第91章 你们可真是好硬好狠的心…… 众人纷纷抬头望向那略有些刺眼的日光。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欢呼, 喧闹声此起彼伏,似乎只有站在最中心的几人没什么反应。 端亥软坐在地上,视线有些茫然地在几人间转圜。 不久前, 他以为自己会死, 不曾想, 视作亲兄长的顾言风突然出现,救下了他。 然而不等他同顾言风说上几句话,那个平日待他严苛, 却会在生辰带他游历人世的鬼王大人, 便像一缕风消散了。 这不是端亥所期待的结果,他心中的鬼王大人,怎么会这般轻易死去,这种大人物的逝去难道不该是轰轰烈烈吗?怎么会轻若一片鸿毛的消散呢。 景尧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林涂身边,伸手似是想要搀扶起许久未有动作的林涂。 “你同他一道骗我?”林涂没有抬头,只是伸手将躺在地上的折扇捡了起来。她的指尖拂过折扇的绸缎扇面, 似是想要将上面沾着的鲜血擦去。 景尧沉默了一瞬,他盘着腿在林涂身边坐了下来。 四周纷扰,并没有人注意到格格不入的二人。 “他……不得不死。”景尧叹了一口气, 视线落在半空没有焦距, “黄泉道毁了一半,最先出来的恶鬼年岁尚浅,可若是放任下去, 那些不知年月的恶鬼爬出来,我们真的能抵挡得住吗?” 林涂没有说话, 只是垂着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叫景尧知道,面前的人正在听自己说话。 “黄泉道不是乾爻毁的, 他没有必要在如何复原黄泉道这件事上骗我。”景尧的手微微成拳,放在膝盖上,他望向鼎沸的人群,乾爻的目光穿过人群,同他的视线相接。 “唯有顾言风散尽魔气,寻不着归处的魔气才能填补黄泉道。人世的这场祸事才能告一段落。” “更何况……”景尧偏开头,视线落在了林涂头上的玉簪上,“更何况,谢存光给出的法子,是不用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了,却要顾言风体内属于你的那一抹魂丝。” “因为你的那缕魂丝,顾言风的魂魄才能存在这么久,将那缕魂丝还给你,他很快也会死。” “这些,顾言风本不让我同你说,只管叫你觉得他是死有余辜。”景尧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声音有些落寞。“只是阿涂,我终究是顾言风的好友,我不忍见他死后还被最爱的人误解。” 景尧站直了身子,走向了乾爻。他同林涂说这些,是故意的。 他知道顾言风不愿自己死后,林涂为他伤心。可是景尧却没有做到,凭什么呢?景尧心想,你说走便走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自己,还要自己继续扯谎,在林涂面前污蔑你。 景尧分外明白自己做不到,更明白林涂聪慧,不是自己瞎扯的那三两句就能瞒过去的。 与其等日后发现真相,连怀念都找不到地方,不若一开始便将事情说个清楚,若是顾言风不满,那便重新回来教训自己好了。 景尧步履变快,自是没有听到林涂那几近呢喃的话语。 “我不曾……”林涂的指腹缓缓抚摸着折扇扇面,扇面柔软,好似还留有顾言风的温度,“我不曾疑心过他。” 她缓缓阖上了折扇,心头却是一片澄明。 顾言风的确是死在了自己剑下。可是林涂这么些年,何时用过长剑呢。 上神应清强撑着占据了林涂的身体,并在那空隙执剑杀死了顾言风。 林涂偏头看向落在地上的长剑,剑身上仍有未干的血迹。 “林涂上神。”乾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停在了林涂身前,口中虽是尊称他一句上神,面上却是毫无尊敬之意。 林涂越过他看向不远处,人群已经散了。只留下三三两两鬼界的人还站在原地。 乾爻环顾四周,轻声道,“上神受了伤,还是回鬼界好生休养吧。端午。” 往日习惯梳着双丫髻的少女难得将所有头发都高高束起,听到乾爻的话,走向了林涂。弯腰搀起了仍跪坐在地上的林涂。 “林涂上神,跟我走吧。”端午垂着眼眸,未曾看向林涂。也未曾像往常一样唤她姐姐。 林涂看向端午,任由她扶着自己站起身,半搀扶半胁迫地叫自己跟上他的步子。 “黄路呢?”林涂收回了落在端午侧脸的视线,缓缓开口。 端午扶着林涂胳膊的手微微一滞,而后轻声道,“黄路受了伤,已经送回鬼界休养去了。” 林涂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她不曾问为何端午就站到了乾爻身侧,也不曾问端午是不是真的相信,昔日待她如兄如父的顾言风真是如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林涂只是垂下眼眸,提线木偶一般跟着端午的步伐。 好似方才那一句黄路呢,是她最后半分情感。 林涂被安置在了鬼界先前顾言风所住的寝殿内。 说是安置,实则是软禁。 景尧就像他先前所表现的那般,坐上了鬼王的位置。 而像端亥这种亲近顾言风的,则是被关进了冥河监牢。成了冥河监牢第二个囚犯。 另一个,是先前景尧没想好该怎么处置便关了起来的沈朗月。 乾爻也跟着一道回了鬼界,景尧将他奉做上宾。 多数鬼将都留在了人世,清扫先前遗落下的恶鬼,似乎事情真就告一段落了一般,人世开始渐渐走向正途。 乾爻本以为林涂会哭喊,会吵闹,会不甘被软禁于此。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林涂仿佛就这样把先前的事情揭过了,每日都有好生吃饭,好生休养,好像想早一点养好自己的魂丝一般。 乾爻虽有些诧异,却也乐于见到这样的情景。 毕竟他要等的就是林涂养好魂丝那日。待那日,他便能唤醒上神应清了。 一切仿若都回到了正轨上。 黄路睁开眼时,已经距离那日过去了两个多月。 原本满身腱子肉的大黄鼠狼,瘦下去整整一圈,他睁开眼时,瞧见了趴在床边,脸同样小了一圈的端午。 端午的手还拽着黄路的尾巴。 黄路看着自己翻着的肚皮,金色毛发覆盖的脸上有些发烫,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尾巴,却是惊醒了端午。 “黄路,你醒了?”端午骤然从睡梦中惊醒,仍有些呆滞,缓缓眨了眨眼睛,才渐渐清明过来。 “我怎么在这里?”黄路两个前爪按着被子,两只耳朵轻轻动了动,“隆麓镇怎么样了?姑娘呢?没事吧?” 醒来便是接二连三的问题。 端午垂下眼眸,伸手去摸一旁温在炉子上的药壶。 “那日你受了重伤,好在有乾爻大人相助,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药壶尚温,端午伸手倒出一碗深色的药,霎时间,苦味儿在房间弥漫开来。 “林涂上神她也在鬼界休养。” 黄路一双小眼睛眨巴好几下,才反应过来,端午口中的林涂上神正是自己家姑娘。来不及细究端午的称谓,黄路便想要从床上跑下来,“姑娘也受伤了?我得去看看她。” “她没事。”端午按住了黄路的爪子,将药碗递进了黄路手中,叫他用两个爪子捧着。“如今你应当见不到她。” “见不到她?”黄路愣住了,耳朵随着他的动作抖动着,而藏在被子下方的尾巴也因不解而轻轻拍打在床榻上,“什么叫见不到她?” “因为她如今是上神林涂,不再是你家那个会愿意喝你做的鸡汤的林姑娘了。”端午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脾气,猛然站起了身,身下椅子被她的动作带得翻了过去,发出一声巨响。“她亲手杀了鬼……杀了顾言风!乾爻大人害怕有人要伤害她,派了许多人保护着她。” “什么?”黄路有些茫然,听着端午这么一长串许久未曾反应过来。 而这时,大门却被缓缓推开了。 来人赫然是死在了黄路面前的端一。 黄路一双小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伸出一根爪子指向了端一,“你…你不是死了吗?” 端午回头看了一眼端一,没有说话,依旧立在原地。 端一走到端午身后停了下来,看向了黄路,“你醒了?既然醒了端午你同我出来吧,不用守着他了。” 黄路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二人走出了屋子,那二人甚至贴心地替他关上门落了锁。 端午虽说跟着端一走出了房间,面上却是万分抗拒。即便是昔日关系甚笃的大哥,她也不愿用正眼去瞧。 “既然黄路已经没事了,那你便回北境守着吧,那是你原先负责看守的,如今回去也算熟悉。” “你赶我回北境?”端午抬起了头,眼里似有怒火,“端一,鬼王大人死了,你却半点不见伤心难过,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日?他死了,你便又往上升了一个顺位。” “端午,如今的鬼王大人是景尧。”端一面色未改,好似心头并未因为端午的话产生波澜,“顾言风是作乱的邪魔,他死了于天下是一件好事。” “是,是一件好事。”端午缓缓点了点头,“你先前炸死时告诉我要用心去看,不要用眼。我的心告诉我鬼王大人绝不是作害世间的那个人,你跟着他的时间最长,你却不信他。还要将信他的小十二关进冥河监牢。” “而那个……”端午猛然伸手,指向林涂所在的寝殿,“而那个鬼王大人心心念念的人,却是亲手杀死了他,半点不留情。” “你们可真是……”端午垂下了手,抬眸看向端一,“你们可真是好硬好狠的心啊。” 第92章 篇篇开头俱是吾妻阿涂。…… 黄路费劲地在窗户上抠出了一个洞。 端午同端一离开后, 他过了好久才想明白端午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此刻他一颗心怦怦乱跳着,只想着快些到林涂身边出。 一双黄色的绿豆眼透过窗户上的那个小孔向外望去,却正好对上了端一的眼睛, 黄路后仰着摔了下去, 发出一声闷响。 吱呀一声, 窗户被端一使蛮力打开了,他伸出一个脑袋,看向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黄路, “出来吧, 我带你去找林涂。” 黄路缩小了身形,乖巧地被端一抱在怀里,虽不知为何端一吩咐他收起身上的妖气,却是乖巧地照做。 越走近林涂所在的寝殿,四周的鬼将越多。 黄路缩在端一怀里伸出个小脑袋四处乱转着,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直转。 不知遇见了何人, 端一猛然伸手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黄路头被压在自己的肚皮上,只隐隐约约听见端一恭敬道, “乾爻大人。” “你怎么来了林涂上神这处?”男人的声音穿过层层落进黄路的耳朵里, 黄路正努力掰正自己的脑袋,想要听得更分明些。这在脸上的手肘却是骤然消失了,光亮骤然袭来, 叫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乾爻大人,我听说林涂上神一直未曾与人说话, 我想着给她送一只黄鼠狼逗趣。” 乾爻的视线落在了黄路身上,“我记得,她从前身边便是跟着一只……” “是, 林涂上神身边从前便跟着一只黄鼠狼,只是那只受伤太重,已经不治身亡了。这只是我现从世间抓来的,仍旧懵懂,未开神智。”端一大大方方地摊开手,似是要交到乾爻手中。 乾爻又瞧了眼那只呆傻的黄鼠狼,有些嫌恶地挥了挥手,“那便送过去吧。放在门口就行了,你就别进去了。” “是。”端一低头称是,走向紧闭的房门,轻叩两声后,推开了大门。 乾爻瞧着他放下黄鼠狼便离开了,方才跟着他一道离开了。心头却是不免盘算,这些日子,林涂所在的地方神识愈发浓重,想来离完全恢复好应当越来越近了。 思及此,乾爻难免牵出一抹笑,自是没有瞧见,那先前还呆愣的黄鼠狼,在大门刚刚关上时,便立马恢复了鬼灵精怪的模样。 黄路心头直跳,在他被端一放在地面上时,只觉得肚皮上一凉,端一将什么塞进了他肚皮上的毛里。 他生怕那个看着便不像什么好人的乾爻发现,是以四只爪子刚刚碰到地面,便撒开腿往里间跑去。穿过屏风,林涂的身影陡然撞进了他的眼中,黄路放慢了步子,缓缓走近了林涂。 林涂背对着他,手中似是握着什么,正细细读着,以至于黄路靠近了她都未曾发觉。 黄路伸出爪子轻轻拍在林涂的背上,林涂这才低下头,“是黄路啊。” 即便黄路掩去了身上所有的妖气,可林涂却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伸手将他抱进怀里,一双手却在碰到黄路肚皮时,微微一滞,而后恢复常态,“你休养好了。” 黄路吱吱两声,翻起肚皮,将那纸条露了出来。林涂伸手取下那团成小小一团的纸张,将黄路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黄路乖巧地蹲在一旁,眼睛确实滴溜溜转动着,桌上摊着数十张信纸,黄路只瞥一眼,便看见了所有信纸的抬头都是吾妻林涂。 黄路突然就想到了先前蹲在门口偷听到的话,当即便收回了视线,不敢继续往下看,只是乖巧地依偎在林涂身侧。 林涂看过那纸团上的内容后,便伸手将那纸团丢进了烛火当中,一缕黑烟缓缓升起,林涂看着原本洁白的纸团被火舌吞噬,直至消失不见,方才伸手将黄路抱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阿黄,你最是熟悉我,若是察觉我哪日睁开眼时,里面那个人不再是我了,那一定要想法子通知景尧。” 黄路听了个似懂非懂,可林涂却并不打算继续同他解释了,只是将他放在一旁,重新拿起了摊开在桌上的信。 桌上的这些信,是林涂从顾言风藏在床头的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中找出来的。 篇篇开头俱是吾妻阿涂。 林涂不记得自己将这些信颠来倒去看了多少回,只是如今却能将信上内容倒背如流了。 信上多数是写顾言风平日生活见闻。唯有最后一张不是。 最后一封信应当是在同林涂重逢后写的。 林涂的指腹顺着那黑色的墨点缓缓向下,眼角却是有丝丝晶莹闪烁。 黄路有些担忧地抬头看着她,毛茸茸的爪子按在了林涂脸上,似是想要安慰她。 林涂将手中信件收拢在一处,白光闪过,被她握在掌心中的信件统统消失了。林涂伸手拍了拍黄路的脑袋,而后阖上眼,仿若坐着睡着了一般。 是熟悉的苍茫境地。 过去的这段日子,林涂一直未能再来这片荒芜之地。 今日却是再一次进来了,林涂心中并无惊诧,在柳木同顾言风还回来的那一抹魂丝的帮助下,林涂的魂丝已经好了九成,如今属于她的神识早已盖过了应清所残留的那一缕。 如今即便是应清,也无法阻挡林涂的思绪进入这荒芜之地。 应清端坐在莲花之上,面上有讥笑,有嘲讽,却唯独没有半丝歉疚。 “怎么?刚养好身子,便急着来找我报仇了?”应清看向林涂,脸上的笑有些刺眼。 只是出乎应清的预料,林涂摇了摇头,她缓缓眨眼看着应清,“乾爻到底想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但至少,你应当是他要的。”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为何突然神力大涨,能压制住我的魂魄强占我的身体,思来想去,应当同乾爻身边所带着的那柄铜钱所铸成的剑有关吧。” 应清缓缓冷下脸,她看向林涂,声音微微抬高,好似只有提高了声音,才好掩盖心头的那一抹慌乱,“胡言乱语!” 林涂却是端站着,饶是应清骤然提高声音,脸色清冷,同应清比起来,更像是无情无欲,高高在上的上神。 “既然乾爻所求之一便是你,那我自然会将你交到他的手中。” 林涂分明站着没有动,可四周却涌起大风,原先没有半点涟漪的池塘更是被这风掀起了朵朵水花。 而应清身下的莲花,在这大风的卷席之下,更是花瓣纷纷掉落下来,随着水面上下沉浮。 应清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正欲呵斥林涂,却骤然觉得自己的神识被一股更强的神力控制住了,叫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应清眉心红色的花钿愈发黯淡,林涂眉心的金色花钿则是愈发明亮。 不知过了多久,林涂骤然卸去神力,大风骤然静止,只余残落了一地的花瓣,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真是可笑。”林涂看向面色苍白的应清,“口口声声说着邪魔无情的应清上神,却是因为外头那个邪魔,害得众上神悉数陨落。” 被人窥视了藏在心底秘密的应清,脸色更白两分,她抬眸看向林涂,垂下的手臂微微颤抖却不自知。 “不过没事,你很快便会同那邪魔重遇了。”林涂走近了应清,缓缓低下了头,额头抵在了应清的额头上。 林涂所在的寝殿内,骤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神力。 守在外侧的鬼将都被这神力震得飞出去几米开外,不远处的乾爻自是也察觉到了,当即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赶往原先的鬼王寝殿。 黄路自是被震得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而后撞在墙壁上,撞了个七荤八素。 待黄路迷瞪着眼清醒过来时,方才闭目休息的林涂已经醒了过来。黄路正打算跑过去询问,却见醒来的林涂冷冷瞥向他。 正是这无比陌生的一眼,叫黄路停下了动作,不由打了个寒战。 林涂的确在这次醒来后,总是冷冷淡淡,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但黄路知道,真正的林涂只是面上冷淡,内里却是灼热的,在看向自己时,绝不会用那种看牲口的眼神。 思索间,寝殿大门已然被打开了,黄路一时没想出个好法子,只得脑袋一栽,四脚朝天着装死。 而乾爻此时满心满意都是林涂,又或者说是林涂体内的应清,哪里还顾得上一旁躺着的黄鼠狼是真死还是假死。 “林涂上神?”乾爻动作间带出一阵风,却在靠近林涂时放缓了脚步,略有些迟疑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而林涂却是缓缓抬起眸,只一眼,乾爻手中动作便都停了,四下寂寥,乾爻的声音略有些试探,“阿清,是你吗?” 林涂抑或说成是应清,却是一张拍在了桌案上,劲风四起。 乾爻更加确定,面前的人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应清。 “阿清,真的是你!”乾爻大喜,伸手似是想要抱住应清,“我正想等林涂魂丝养成,再唤你出来,没想到你只一缕神识也能占了她的身子。” 应清靠在乾爻怀里,脸上神色怪异,似是想动作,却又动弹不得。 “我方才出来得急,未曾带上唤魂用的竹笛。”乾爻松开了应清,面上似是松了一口气,“待我取来竹笛,你便能真正活过来了。” 第93章 乾爻面前的人缓缓睁开了…… 端一借着黄路的遮掩送来的讯息很简单。 他们通过这段日子同乾爻的相处, 发现乾爻此人体内并无半点魔气。 可乾爻作为万千年前的存活至今的邪魔,没有半点魔气这件事未免太过离谱了。 事情的答案在林涂完全控制住应清时有了解释。 当年乾爻初初入魔时,应清也不是多么不讲人情, 上来便对着昔日恋人喊打喊杀。 她也曾饱含期待, 万分自信, 觉得有自己在,乾爻即便是个邪魔又如何。 然而,因为她的一念之差, 致使上神尽数陨落。 就连应清自己, 都因为乾爻的那一举动受了重伤,无法同他匹敌。 应清无法,唯有用自己的神骨将乾爻的魔骨镇压。 上神应清陨落后,神身灭,神骨再无归处,是以乾爻再怎么厉害, 都发挥不出一分一毫。 苍茫大地中,林涂孤身一人坐在当中,难免落寞。 她缓缓眨眼, 事已至此, 当年的事情她已经知晓了大概,就连乾爻如今的所求,她也大抵猜到了。 当年乾爻假意逢迎, 让作为他恋人的上神应清带他回到神界,想要借众神之力, 剔去他体内魔骨,荡涤魔气。 然而乾爻却在众神施法时,骤然发力, 打伤众神后逃回鬼界,欺瞒了当时的鬼王大人。 是以众上神追下来时,当时的鬼王会率领鬼将阻挡。 只是上神均伤重,又怎么经得起那般的消耗。 而鬼界众人虽明面上压了上神一头,却同样承受不起,上神陨落时,神识消散的激荡。 故而两败重伤。 应清到那时才明白过来,乾爻一直在欺骗自己。 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乾爻用来诓骗她的谎话,从一开始,乾爻便不满于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 他蓄意靠近当时众神之上的应清,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自己的腾飞。 而应清却把乾爻的各方算计,当成了二人的命中注定。 可笑的是,直到最后,她才恍然明白,乾爻早在初初堕魔时,便以人魂强自身魔气。 只有应清自己还傻愣愣地想要替他剔魔骨,祛魔气。 最后一刻才看清的应清,唯有用自己的神骨镇压住了乾爻的魔骨。 只是应清没想到,乾爻竟是想方设法留下了自己的一缕神识。等待了千万年,也要将她唤回,取走体内神骨。 乾爻这千万年的谋划等待,为的本就不是应清,而是为了自己被压制的魔气。 林涂独自坐在苍茫之境中,似乎感受到了应清这千万年来的怨恨。 这实在是太过孤寂了。 林涂垂下眼眸,她也曾感受过这样的白色苍茫,在从永安离开后的七百年里,她便是处于这样的苍茫当中。 七百年的孤寂便叫她在醒来后性情变了许多,林涂不敢想象,若是也叫自己待上万年之久,自己是不是醒来的第一件事也是想着杀了顾言风。 乾爻环抱着略有些僵硬的应清。 一双手轻轻拍着应清的背,口中俱是深情。 “阿清,我真的知错了。”乾爻低下头,看向应清的眼睛,怀中的人虽说是林涂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却隐隐有了应清的影子。 “当年我只是觉得我们地位太过悬殊,你那般厉害,我却是个籍籍无名之辈,我太想证明自己了,所以才会动了歪念食生魂。” “当时我骤然出手打伤众神也是因着魔骨反噬不受我所控。” “阿清,后来我清醒过来,便很后悔,想尽法子想要救回你。” “这些年,我日日在冥河上捞冥河莲,只因你当年说过,这生命极短的冥河莲偶会孕育出魔物。” 乾爻脸上万分诚恳,字字句句分外恳切。 “阿清,我知错了。”乾爻小声道,“你想如何罚我都好,只要能让我继续陪在你身边。” 应清缓缓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僵硬的手腕,开口时,嗓子有些沙哑,“好。” 单单一个好字落在了乾爻耳中,便叫方才脸上还带着谨慎的男人松了口气。 “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竹笛便在那里。”乾爻将应清打横抱起,而应清也并未挣扎,只是乖顺地将头轻轻靠在了乾爻胸口。 而先前屏气装死的黄路,终是在听到人离开的动静后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 黄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发现偌大的寝殿只剩他一只黄鼠狼了,便腰腹发力,蹦跶了起来。 黄路探头探脑,见没有鬼将注意到,忙撒开腿往先前他休养的地方跑。 林涂现在的身子里,显然是旁人的灵魂,他要快些去告诉端一,不能误了他们所筹谋的事情。 茅草屋内,琴声悠悠。 应清双脚落在地上,轻轻掀开了竹帘。 而坐在古琴前,十指血肉模糊的绿绮缓缓抬起头。 看到来人是林涂时,先是一愣,琴声骤然变调,略有些刺耳的声音叫绿绮眼中清明两分。 她看着那双不该属于面前人的丹凤眼,略有些迟疑,“应清上神?” 应清看着绿绮,缓缓点了点头,“是我。” 绿绮脸上难得露出喜意,猛然推开身前古琴,跌跌撞撞地走至应清面前,“上神,您活过来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说到后面,绿绮却是有些泣不成声。 应清看着从前同自己感情甚笃的绿绮,心头确实没什么波澜,脸上挤出两分笑,伸手想要去碰绿绮的肩,却是还没碰到便又瑟缩回来,“这些年……” 应清顿了顿,微微泛白的指尖被她攥进手心,“这些年,辛苦你了。” 在苍茫大地的日子太长太长。应清起初在想的问题便是,乾爻被自己压制了魔骨后,怎么能强留下自己的一缕神识呢。 这个问题,她思绪了许久,许是十年,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 终究叫她想明白了。 这世间,若说还有什么的魂魄同自己极为相近,那便是昔日跟在她身边,终是成精的古琴绿绮。 而绿绮,恰恰在出事前去了南境,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供乾爻驱使。 “你们二人日后还有许多日子许久。”乾爻手中握着竹笛,掀开竹帘,见两人正凑在一处,轻声道,“阿清,过来,我替你唤魂。” 应清将微微颤抖的手藏进袖中,转身看向乾爻。 不等她走向乾爻,紧闭的木门外传来人声。 “乾爻大人,鬼王大人有事同你商量。”来人是端一同景尧。 而应清的身子不免僵了一瞬。 体内闭目休息的林涂缓缓睁开眼,重新摄住了应清的神识。 她听到了端一的声音,自是知道黄路应当将消息传了出去。端一同景尧二人按照先前说好的,前来抢剑。 乾爻的确魔气被压制,不能使用分毫。 可他腰间那柄铜币剑却是锋利无比,里面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乾爻大人,还请开门。” 似是见屋内许久未曾有反应,屋外端一抬高嗓音继续道。 乾爻将目光从木门上收回,渐渐落回了应清身上。 “阿清,不对,应当是林涂上神。”乾爻将竹笛横在了嘴边,眼尾微抬,“你们应当是串谋好了,不想我唤回阿清?可惜啊,太晚了。” 最后一声感慨落下,笛声响起。 木门外,景尧脸上神色微变,顾不上几人还未明面上同乾爻翻脸,抬脚踹门。 然而,笛声却是渐渐悠长,笛音落入他们耳中,就连平日最能忍痛的端一脸上都露出一丝痛苦。 景尧面色几乎扭曲了,他扶着门框强行站直了身子,高声道,“阿涂!” 林涂神力骤长,将应清完全压制。 可乾爻却是面上丝毫微变,猛然抬手将竹笛丢向绿绮,“阿绮,这是为了救应清!” 绿绮攥紧了竹笛,视线落在面上略有痛苦之色的林涂身上,心头一横,笛音继续倾泻而出。 而乾爻却是抽出了腰间铜币剑,剑尖直指林涂。 林涂虽暂时压制住了应清,可应清的神魂在笛音帮助下渐渐归位,隐隐有同林涂对抗之意。 另一边,乾爻手中铜币长剑剑气鬼祟,林涂不得不分神同他缠斗。 而景尧则是借着笛声断开的那一瞬,猛然祭出体内鬼气,想要托扯住乾爻。 剑起而落,缠在乾爻四肢上的鬼气尽数断裂,景尧身子微微趔趄一下,却是强忍住笛音重新祭出鬼气,缠住了乾爻。 林涂掌中魂火已然燃起,正落像乾爻。 乾爻欲意避开,却被缠在身上的鬼气限制住了动作,一时间难以动弹。 只是笛音却是愈发悠扬。 景尧抬头看向天际,无数鬼界鸟雀黑鸦尽数飞来。 一声高亢的鸟鸣,似有火红色的霞光在天际亮起。 “阿涂!”景尧心中为面前景色所震撼,慌忙抬头看向林涂。 可方才还占据上风的林涂,此时却是有几分站不住的样子,眉间金色花钿之上,竟有红光闪烁。 而乾爻瞧见了却是顾不上那快要落在自己肩头的灼魂火,眸中是他压抑不住的狂喜。 铜币剑被乾爻猛然掷于半空,铿锵铜币响似有威压,将勉强站立的景尧同端一狠狠压倒在地上。 而笛音却是渐渐消散。 乾爻面前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眉心花钿火红似是流火。 94. [最新]第94章 她缓缓弯下腰,将那抹魂…… 笛声散, 四周寂寥。 景尧被在那骤然而来的神力威压之下,摔倒在地上。 他拼了命抬起头,想去看清面前的场景, 可偏偏半点抬不起来。 “阿清。”乾爻颤颤向前两步, 似是在犹疑。“是你吗?” “你不认得我了?”应清缓缓抬起头, 身侧霞光四现。 景尧趴卧在地上,朦胧间似是瞧见这漫天彩霞下,一块又一块破碎的魂魄归于林涂的身体当中。他按在地上的手被小石子割破, 可景尧却是恍若未觉, 只盯着那面容并不清晰的女子,脑中只剩顾言风离开隆麓山前的情景。 “阿清,真的是你。”乾爻听到应清的话,脸上笑意愈发明显,他上前两步,原先还在犹疑的手变得坚定, 将面前的人揽进了自己怀中。 “阿清,这千万年来的每个日夜,我都在想你。”乾爻抬眸看向霞光中最后那片破碎的魂魄, 拦着应清肩膀的手臂不由微微收紧。 方才被他掷向上方的铜币剑发出轻轻的颤鸣声。 应清长睫微动, 她似是不曾察觉悬在自己上方的那柄铜剑,声音也不似过往那般张扬,反倒显得有些畏缩。 “乾爻, 你想我?”应清声音似隆冬冰面下的一汪清水,哪里有半点从前上神的影子, 反倒像是深陷情感无法自拔的普通人,“你为何想我?” “阿清,你怎么这般问。”乾爻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尚未找到归处的半片魂魄, 唇舌触碰间吐出一句又一句。 听着深情,瞧着却又半分未曾从心头过。 “我日夜想你,自是因为对你的爱意以及对过往的悔意。”乾爻的声音落在应清的耳朵里,格外不分明,让应清不得不昂头看向他,好像这样,便能听清乾爻话语中的点点情意。 乾爻双眸越发明亮,两人上方铜币剑的剑鸣声更甚。 应清缓缓阖眸,长睫上挂有泪珠,最后那半片残魂终是落在了这具身子的肩头,微微一颤后,应清神识归位。 乾爻体内那镇压住他魔气的神骨自是察觉到了,开始隐隐发烫。 乾爻嘴角微微扬起,怀中的人猛然向前两步,抱紧了他的腰。 “阿清?” “你不是因为对我的爱意,也不是因为对过往的歉疚。”应清似是在笑,可那声音穿过乾爻的胸膛,变得万分沉闷,叫人听起来恍若是在哭泣。 “你不过是想取走你体内镇压住魔气的神骨。”应清像是长叹一声,声音好似低喃,“乾爻,你千方百计唤醒我,只是因为知道只有我在你体内的神骨才能被真正剔除。” 乾爻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一时间,双手呈环抱应清的姿势,抱紧不是,松开亦不是。 “你不怕我动手杀你,无非知道,你体内有我的神骨在,我动手杀你会遇到阻碍。”应清缓缓抬起头,她仰面同乾爻对视,嘴角带上了一抹笑意。 只见应清抬手轻推,乾爻缓缓后退两步。 “可是乾爻,我杀不得你,有人却杀得了你。” 乾爻脸色大变,双指上指,似是想要唤回上方铜币长剑。 只是,他的动作仍旧是晚了。 只见方才眉间还是红色流光的应清缓缓阖上了眼,一抹红光从眉心花钿上缓缓向上。 乾爻猜到了面前的人要做什么,一时间言语间竟是忘了伪装,“应清!你不能!” 然而回答他的,确实面前的人缓缓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应清的挣扎,没有从前过往的情意也没有陈酿多年的恨意。 林涂只是那样平静地看向乾爻。 就像是上神俯瞰世间苍生那般,没有自己的半点情感。 “不……”乾爻见事情骤然不受控了去,面若癫狂。上方铜币长剑骤然爆裂开来,一枚一枚的铜币如同骤然来袭的箭雨,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的林涂。 乾爻眼中有疯狂,那铜币是他体内魔骨炼制而成,饶是对上的是上神林涂又如何,仍旧能将这新神魂灭。 即便应清魂魄重归未能杀死林涂的魂魄,这些铜币同样能做到。 林涂并未抬头去看那袭向她的铜币,眼中只有不远处的乾爻。 只见林涂右手轻抬,毁去已久的兔儿灯竟是隐隐重现于她的手中。 兔儿灯灯火燃尽天下物。 神骨也好魔骨也罢,都会在兔儿灯的灯火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乾爻见状欲逃,可却觉得腰间似有一双手环抱住了他。 低头望去,却是方才吹响唤魂笛的绿绮。 “乾爻大人。”绿绮粲然一笑,“过往的人都死了,你我应当也一同死去才对。” “疯子!”乾爻挣扎着,可他脸侧却骤然有温暖袭来。他手中动作不由放慢,乾爻知道,那是刚刚从林涂体内离开的属于应清的完整魂魄。 如今应清的魂魄正贴上他的侧脸。像是至亲之人间的亲昵。 灯火落下,万物殆尽。 恍惚间,乾爻看见当年那个冥河河畔巧笑嫣然的艳丽少女。 “阿涂——”景尧终是挣脱了束缚,抬头便瞧见那骤雨般袭向林涂的铜币。 林涂缓缓抬头看过去,那铜币几乎要触及她的面庞。 只是林涂未曾躲避,只是闭上了眼睛。 “阿涂!” 景尧的声音又惊又惧,手脚并用着冲向林涂,想要挡在他身前。 只是他的动作又怎么能快过那些细小的铜币。景尧几乎屏住了呼吸,只是预想中的场景未曾出现。 那些铜币分明离林涂很近很近了,却无法再近半分。 似有一道无形的气在同那些铜币对抗。 一瞬寂静后,以林涂为中心,那股气猛然外扩出去,而那些袭向林涂的铜币骤然掀翻了出去。 林涂缓缓睁开眼,看向面色仍满是惊恐,右手按在心口的景尧。 “阿涂……”景尧说话时仍带着喘,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林涂,“太好了,没出事……” 林涂缓缓垂眸,开口时却难掩苦涩。“我体内顾言风的那半截魔骨消失了。” 方才那同铜币对抗的力量便是从那半截魔骨中来。 顾言风即便是在死后,也仍用尽最后一分一厘保护了林涂,不曾叫她受到伤害。 “阿涂,你有什么打算?” 距离那日同乾爻的对峙已经过去了三日,林涂终于是从房里走了出来。 景尧看着他,心中不免担忧,如今世间也好鬼界也罢,俱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去收拾。 “也许会回远春山。”林涂抬眸看向景尧,“也许会四处转转。世上风景千万,我总要一一看过。” 景尧点了点头,他轻叹一声,“走之前去一趟冥河监牢吧。听说沈朗月如今愈发虚弱,快要死了。” 冥河监牢已然是被重新收整过了,瞧不出那场惨烈的战争。 若非要说同从前的区别,那便是从前关满妖鬼的冥河监牢内空空荡荡的。 偌大的监牢内只关了两个人。 一个是先前毁了黄泉道的端戌,而另一个则是沈朗月。 林涂到冥河监牢时,恰好遇到了端一将先前因为做戏而不得不关起来的端亥。 端亥见到林涂时,先是愤怒的,只是待他走到了林涂面前,那股愤怒突然泄了,紧握的拳头也微微松开了。 最终只是深深看了林涂一眼,并未留下半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景尧有些无奈,“阿涂你别在意,端亥他最是亲近顾言风。你别往心里去,毕竟顾言风不得不死,即便不是为了救你,也会是为了修复黄泉道。” 林涂点了点头,面上神色微变,似乎未曾因为端亥而心中骤起波澜。 正如景尧所说,沈朗月的确快要死了。 即便隔着监牢大门打眼一瞧,也能看出沈朗月身形瘦削,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景尧替林涂打开了监牢大门。林涂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沈朗月蜷缩在一角,林涂看着他,本该心头有些思绪的,可如今却是平静如同一潭死水。 “是林涂吗?”沈朗月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昔日那双最像顾言风的眼睛赫然瞎了,一道锋利的刀口贯穿了它的面庞,刀口下方,本该是两个眼睛的地方空空荡荡。 林涂看着面前的人,缓缓开口道,“是我。” “林涂,我要死了。”沈朗月的确十分虚弱,如今不过说一句话,唇上的血色便尽数褪去,胸前上下起伏着。“是顾言风死了对吧,咳……” 林涂沉默半晌,想起了景尧先前告诉她的事情。 先前为了在乾爻面前做戏,沈朗月原先的魂魄已经回到了他的身子里,只是不知为何,魂魄归位的沈朗月醒来第一件事情,却是一刀毁掉了自己的两只眼睛。 “是,他死了。”林涂从回忆中抽离,视线重新落在了沈朗月身上,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果然……”听到林涂的话,沈朗月仰面摔了下去,空洞的眼眶直直看向上方,“果然……” 声音渐消,沈朗月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只是却没了声息。 而瘦弱的身躯在林涂眼中渐渐变得暗淡,最终化作一朵枯萎的冥河莲,随着上下浮动的冥河水,飘远了。 待那枯萎的冥河莲消散,林涂才瞧见先前被莲瓣所盖着的一抹熟悉的魂魄碎片。 她缓缓弯下腰,将那抹魂魄碎片握在了掌心当中。 第95章 正文完 从冥河监牢离开后, 林涂先回了一趟远春山。 远春镇的镇民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在这一场浩劫当中,死了不少的百姓。 只是活着的人, 饶是悲痛, 生活却仍旧该继续。 黄路跟着林涂一道回到了远春山上, 看着重泛生机的远春山,黄路难免心中感慨。 只是那感慨在瞧见仍旧是破壁残垣的山顶小屋时成了愤怒。 “姑娘,你瞧瞧, 咱们屋子被祸害成了什么模样?!”黄路两三下捞起袖子, 若是此时是原形,大抵身上毛发也会被气得根根直立。 林涂看着破败的院子,轻轻拍手,横七竖八的断树残根便尽数消失了,只是塌倒的屋子仍旧是原样。 “阿黄,剩下的只有靠你了。” 黄路脸上颇有得色, 下巴微微昂起,“姑娘,您且等着吧, 有我在, 小院儿很快便和先前一样了。” 黄路这边正对着破败的小院儿满腹斗志,半晌未曾听到林涂的动静,便回身望去, 可身后哪还有林涂的影子。 远春山头空空落落的,只剩黄路一人。 黄路看着空无一人的身后微愣一瞬, 很快便明白过来。 如今这些地方,于林涂而言,处处皆有顾言风的痕迹。饶是她在人前时, 面上不显,好似丝毫不因顾言风而伤心。 可黄路知道,林涂心中应当是永远缺了一块。 毕竟从前,林涂虽也总是一副清冷模样,可眼中却总是有光的,可如今面上虽偶尔还会带笑,可眼底那光却是不见了。 黄路收回目光,冲向看向面前破败的院子。 他决心即便林涂不在,自己也会将这院子照料得生机勃勃。 远春山便是林涂永远可以歇脚的地方,无论她去世间走多久,看多少风景,远春山山头这一处,永远都是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而自己。黄路目光微抬,看向天际。而自己将会在这一处,等着她的归来。 黄路本以为这一等许是很多个年头。 可是不过七十年,他便在那日早晨推开院门时,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恍若九天仙女的人。 “姑娘?”黄路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待眼前的模糊褪去,面前的人正回头带笑看向自己时,黄路方才确信,眼前一切是真的,并不是自己的梦。 “阿黄。”林涂微微扬唇,“这些年辛苦你了。” “姑娘言重了。”黄路挠了挠头,他倒不是口上谦逊,这些年他过得倒也算滋润,远春山上的精精怪怪为黄路是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远春山上住着一位上神的说法更是流传开来。 这些年里,鬼怪也好,人族也好,不少慕名前来的。 多数奇珍异宝被黄路完完整整地退了回去,只有一些美食珍馐留了下来。 这些年里,他倒是比原先圆了一圈。 “阿黄,听说端午一直守在北境,我恰好要去一趟北境,你要一起去吗?” 骤然听到端午这个名字,黄路愣了愣。 他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端午了。这样说或许算不上严谨,因为每日午夜梦回时,端午总会出现在黄路的脑海中。 黄路独自回想起端午的日子已然比当时两人相伴的时日长了。 只是他一直未曾想过去找寻端午。起先是觉着端午既然不告而别了,自己又何必眼巴巴地凑上去。 再后来,便更没了理由。两人本就没有多深的交情,就连黄路自己都会疑惑,为何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己仍那般频繁的梦见端午。 如今听到林涂的话,黄路怔愣了片刻,似是察觉了林涂探究的目光,略略垂下眼帘,“那丫头……谁想见那丫头啊。” “阿黄。”林涂走到黄路身边站定,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了一丝黄路不解的情绪,“这些年我走遍各地的山川河流,除了当年沈朗月留下的那一片属于顾言风的魂魄外,再没找到一丝一毫。” 黄路听到林涂提起顾言风,抬眸看向他,神色微怔。 只是林涂脸上并没有他所以为的悲伤,依旧如常。 “活着的时候总要同过去认识的人多见见。”林涂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怅然,黄路重新垂下眸,顺着她的话道,“姑娘我同你一起去,只是我是想多陪陪你,并不是想见那丫头。” 林涂并没有揭穿黄路心底的那点懵懂心思,只是带着笑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葱葱郁郁的山头,心境悠远。 北境万年飘雪,除了满目的白色,几乎瞧不见旁的色彩。 端午带领的鬼将便在北境入口扎营,遇见林涂时,端午一时不敢去认,直到黄路先开了口。 听到那只黄鼠狼咋咋呼呼的声音,端午眼眶骤然红了,上前两步,走到林涂面前,喃喃道,“林姐姐。” 端午起初不是不由怪过林涂。 可这些年,许是北境的风雪太大,叫她逐渐冷静下来,昔日那个没有主见的小姑娘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今再见到林涂,从前的那点怨早已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对过往的怀念。 “端午也这般大了。”林涂笑着摸了摸端午的头,寒暄过后,轻声道,“我要进北境。” 林涂的声音同北境这纷纷落下的雪花一般缥缈,却又万分坚定。 “姑娘,我同你一起去。” “林姐姐,北境里关着凶兽穷奇,太危险了。” 端午同黄路一起出声阻拦。林涂看着他们二人,轻笑着摆摆手,“不用担心我,你们二人便在外面好生叙旧。” “可是……”端午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涂开口阻拦了。 “端午,这七十年间我走遍了天下每一处角落,就连东,南,西四境我都一一探访过了。”林涂的视线落在了苍白的北境山头,北境山头雾皑皑,白茫茫一片,叫她的视线有些虚浮。 “可我未曾找到顾言风的半分魂魄,如今,只剩这北境了。” “顾言风从前来过北境,还在北境受了伤。”林涂微微敛眉,想起当时自己替顾言风治伤时的情景,不再说话了。 端午再说不出什么阻拦的话,唯有同黄路一道,目送着林涂缓缓踏入北境结界。 穿着白衣的人渐渐同漫天的雪合二为一,一时不知是人奔着北境去了,还是北境向着人来了。 林涂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呀的声响。 动作间,林间有鸟雀飞起,惊落树杈上的堆雪,细密的雪花落下来,像是在林涂的上方又下了场大雪。 穷奇很安静。即便察觉有生人靠近,也只是动了动鼻子,换了个脑袋的方向。 林涂抬起头,远远便瞧见了那被锁链锁住的穷奇。 短短不过数百步的距离,林涂却没由来的生了怯意。 这七十年里,她爬过无人高山,深山之中,绿意盎然,蛇虫鼠蚁满地而走,可那里未曾有顾言风魂魄的痕迹。 林涂也下过悠悠深海,海水冰冷,游鱼虾龟泛着腥气,同样未曾寻得顾言风的痕迹。 而残留在黄泉道上,属于顾言风的魔气也越来越淡了。 林涂明白,若是在那些魔气消散之前仍旧不能找到顾言风更多的魂魄碎片,那么自己再也救不回那个人了。 也许随着沧海桑田,世间轮回,这世上会出现一个同顾言风长得相似,魂魄相近的人。 可无论多么相似,多么相近,那人都不是顾言风。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个顾言风,若是消失便就真的消失了。 林涂鼻尖微凉,呼吸间,一股冰凉落进了她的心尖。 头顶月光倾泻而下,撒在雪地之上,林涂却觉着是在自己心尖撒了一把咸盐。叫她无端舌根生苦。 穷奇离林涂愈来愈近,几乎能听到它粗重的喘息声。 林涂眼尖,远远的便瞧见穷奇身上的伤痕,那是顾言风的折扇留下的伤口。 林涂不由握住了挂在她腰间的折扇。 顾言风死后,这折扇便一直在林涂身边,折扇竹骨微微膈手,林涂却握得更紧了一些。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 无论林涂走得多慢,这几百步的距离终究是到了头。 同折扇挂在一起的兔儿灯未有感应,依旧灰蒙蒙的,林涂身上的那股劲仿若突然间泄了,膝盖一软,跌进了到脚踝的雪堆里。 林涂的体温很快便将经年积雪融化,雪水顺着她的衣衫摸上了林涂的肌肤,那冷意似乎想要刺穿皮肉钻进林涂的骨缝里去。 可身上再冷,却抵不过林涂那愈坠愈深的心。 她感受不到顾言风的存在。 林涂用沈朗月当年留下的一抹残魂欺骗自己,顾言风仍旧有救。 可偏偏,这七十年来,她遍寻世上每一处角落,每一天都像是凌迟她的刀,在她的身上缓缓落下一道。 直至今日,那刀口终是落在了林涂的脖子上。 神本不该落泪的。 林涂缓缓抬手按在了自己的右脸,掌心微湿。可如今,上神林涂却为了她逝去的恋人落泪。 迟来了七十多年的悲伤大山一般骤然压向了林涂,林涂伸手按住胸口,衣衫下方跳动的那个物件好痛啊,痛得她想要吼叫出声,可偏偏,张开嘴,却没有半点声响能从喉咙间溢出。 红色的墨点如同冬日绽放的红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落下一副冬日梅景。 而林涂躺在一旁,双目紧闭。 悲恸让她昏了过去,林涂自是没看见,鹅毛大雪中,自己腰间沉寂许久的兔儿灯微微亮了起来。 而在她面前,一直紧闭双目,陷入沉睡的凶兽穷奇,微微抽动着身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姑娘,你醒了?” 林涂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是黄路略有些担忧的脸。她下意识伸手去碰腰间的兔儿灯,只是那琉璃兔儿灯刚一落入手掌中,便传来一阵冰凉。 “黄路。”林涂声音嘶哑,她拖着兔儿灯的手微微颤抖着,似是想要握紧,却又不敢,“谁动过我的兔儿灯吗?为什么……” 林涂顿了顿,她几乎要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顾言风的残魂,怎么不见了?” 黄路神色难辨,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见面前的人肩膀微颤,几乎又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晕过去,黄路索性不再开口解释,只是从一旁取来白色鹤氅,替林涂披好,“姑娘,你随我来。” 帐篷外,依旧大雪纷飞,北境山头落进林涂眼中时只剩小小的一个圆点。 结界处,一个身影背对着林涂站着,一袭红衣在这满目的白里分外惹眼。 起先,林涂还需要黄路搀着她往前走,但很快,黄路便被林涂远远甩在了身后。 林涂趔趄着跑向那一抹红,身上的鹤氅几乎要滑落。林涂心口猛烈跳动起来,四周似乎重新有了色彩,眼底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 只是在快靠近那抹红时,林涂却又停了步子,她停在原地久久未曾动作。 久到四周纷飞的雪花似乎都跟着停止了,直到那背对着林涂站着的人缓缓转过身,那张林涂万分熟悉的脸上,带着略有歉意的笑。 “阿涂。”那人声音依旧朗润,似是日光驱散了这冰天雪地当中的严寒,“得你过来我身边才行,我魂魄尚不稳,还不能离穷奇太远。” 林涂终于有了动静,她慢慢动了步子,但很快小步走变成了大步跑。 她似是忘了,自己是上神,瞬移的法术如今已经相当熟练了,又或许,只有双脚踩在地上,一点点跑向那让她朝思暮想的人,才能叫林涂确认,这一切并非自己的梦境。 男人的身上依旧比林涂要暖和一些,即便看着比先前瘦削了一点,可顾言风张开双臂依旧能将林涂整个抱入怀中。 “阿涂,是我不好,回来晚了。” 顾言风的声音在林涂耳边响起,可林涂却说不出旁的话来,她只知摇头,环抱着顾言风要的手抱得更紧了一些。 顾言风轻轻拍着怀中人的后背。 “我回来了阿涂,莫哭,莫怕。” 风声飒飒不绝于耳,雪落满身,相拥在一处的二人终是共白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