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结后,我回来了》作者:日日复日日 文案: 我是一本仙侠小说里的炮灰女配,仗着身份崇高,地位显赫,便任性妄为,肆意欺辱他人。愚蠢,恶毒,但又实在美丽。 以上,是那个霸占了我身躯的穿越女对我的评价。 她随身带着一个攻略系统,在系统的指示下,要去救赎一个在未来会颠覆三界的大反派,阻止他黑化。 我每每看到她顶着我的脸和身份,对着一个连为我提鞋都不配的贱种卑躬屈膝,阿谀谄媚,我就想撕碎他们两个人。 更让我怨恨的是,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不对劲,就算发现了,也认为现在的穿越女比我更好,我的亲人朋友全叛变成了她的亲人朋友,对她比对当初的我还要亲近宠爱。 我的怨恨与日俱增,直到全文走向结局,他们在所有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举行大婚。 在大婚之日,系统给了穿越女两个选择:留在书中世界和男主一生一世一双人,抑或是,回到现实世界。 穿越女纠结许久,最终选择了后者。 穿越女离开,我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那个被救赎的小贱种站在我面前,含情脉脉地将一样精致的定情信物交到我手里。 他说,这簪子可以破他不死不灭之身,他将唯一能杀死他的利刃交付到我手上,以证自己情深。 我接过发簪,十分感动,反手将尖锐的簪子用力地捅进了他的心口里。 小贱种捂着心口,难以置信地盯着我,问:“为什么?” 我笑了笑,一脸无辜地睁大眼睛:“我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语罢,将簪子又狠狠往他心脏里送入两寸。 *文案上这个不是男主,男主另有其人。 *【【非真善美女主,女主性格和心理有很大的创伤缺陷,非常不完美,但会成长,非爽文,请注意避雷】】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女配甜文穿书成长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丹熹,漆饮光┃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魂穿的恶毒女配回来了 立意:不论身处何地,都要积极向上地生活。 作品简评: 沈丹熹是一本穿书文里的炮灰原主,她被穿越女霸占身躯一百年,眼见着对方在系统的指挥下,拿着“救赎反派”的攻略剧本,为了攻略反派卑躬屈膝,谄媚讨好,不惜付出一切。直到攻略任务完成后,穿越女离开,沈丹熹重回自己的身躯内,誓要将穿越女为攻略反派付出的一切,都会一一拿回来。 本文一反传统穿书文的套路,站在被穿原主的视角,描写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人设新颖,故事流畅,值得一读。 第1章 “殿下,天宫又送来了一批新的云锦,是用日出时镀着金光的朝云织就,料子柔软又流光溢彩,很是美丽,正适合做霞帔呢。” “快抬进来,给殿下瞧瞧!” 伴随着这样一句欢喜的声音,一行穿着羽衣轻纱的宫娥鱼贯涌入厅中。 宫娥们手上皆捧着宝匣锦盒,臂间披帛无风自扬,裙摆如花一般向两边散开,露出中间两口裹金漆的红木箱子。 箱子卡扣“哒”一下自动开启,柔和的金光从内流泻出来,当真便犹如云海之上缓升的朝阳,一下将整个厅堂都照亮了。 发髻挽了一半的女郎自银镜前抬起头,看到箱中那一段赤红色的锦缎时,水润的眼眸也不由一亮。 箱内那赤红锦缎蕴含着充沛的日华,金光流转中荡漾出绮丽的华彩,确实比先前见过的料子都适合裁制嫁衣。 贴身宫娥利落地将发髻挽好,将披散在身后的发丝梳顺,询问道:“殿下,要不要披到身上试试?” “好。”镜前女郎站起身,展开手臂,自有人撤开身后软凳,将她身上穿着的外衫褪下,小心地拢起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两名宫娥捧起箱中云锦展开,脚步轻巧地走上前,从后披上她的肩头。 柔顺的长发缓缓披落于赤红云锦之上,乌黑亮泽,如朝阳辉光下蜿蜒流淌的河流,迤逦曳地。 银镜中映照出的女郎周身笼着一重淡淡的日华光晕,削肩细腰,身量纤纤。鲜艳赤红的衣料披在肩上,更衬得她发青如墨,肤白似雪,脸颊上似染着点点碎金。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美,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日华的光晕为睫羽镀上一抹金粉,柔和了狭长的眼尾,削弱了这副眉眼间原有的几分凌厉,让她看上去越发柔婉而昳丽。 殿内响起几声小小的吸气声,这些宫娥平日里便随侍在神女身侧,日日得见这样一副花容月貌,早该习以为常才是,可此时瞧见镜中之人的模样,众人还是不免惊艳。 “这云锦果然很适合殿下,殿下光是这么一搭,便已如此好看了,要是制成嫁衣,再绣上金纹,必定还要美上百倍千倍。” “还得是殿下这样的相貌,才压得住朝云锦,换作旁人,可不敢随便往身上披。” “是了是了,殿下的容颜是比朝阳都还美丽的景色,要是觅公子在这里,见了殿下肯定也会像我们一样失神。” 神女脾气温软,待身边宫娥也亲和,无外人在时,便免去了许多繁文缛节,纵得她们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被宫娥簇拥在中心的女郎一眨不眨地盯着银镜,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几分怔然。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快回过神来,弯眸笑道:“就属你们嘴甜,成天就只知道夸我。” 宫娥们笑盈盈道:“奴婢们说的都是实话。” 殿内宫娥七嘴八舌地夸赞,人多而不乱,有条不紊地将新送来的宝匣锦盒一一打开让神女过目,再登记造册收入多宝阁内。 神女坐在梳妆台前,略有些疲乏地托腮瞧着那一个个盒子里装着的奇珍异宝,由着身后宫娥动作轻柔地替她褪下云锦,梳理长发,描画妆容。 殿内的欢言笑语,合着殿外那一株扶桑木上的鸟啼,萦绕过玉砌的雕栏画栋,飞出挺翘的檐角,散入昆仑山上终年不散的云霓中。 沈丹熹自梦中惊醒,倏地睁眼,脑海里明艳的景象飞快褪色,昆仑山巅的琉璃宫瓦,不散的云霓,欢笑和鸟啼都随着她的苏醒而逐渐止息。 此时此刻,她的瞳孔里映照出的是一片昏昧无光的天地,沉黑的天,沉黑的地,连接天地之间的,是大片大片飘洒的黑色灰烬。 漫天的黑色灰烬来自于远处那一座高耸的刑台,一柄擎天巨剑斜插在刑台之上,剑下钉着的是一条九头的魔神。 沈丹熹只在史书中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它曾是古神泓的臣属,因追随泓叛乱,以至天塌地陷,洪水滔天。 当年泓被流放至九幽,追随他的臣属亦因受到天诛而堕落成魔,被封入此间,永世不得超生。 沈丹熹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受到与这些遭受天诛的堕神一样的惩罚,被关入九幽,万劫不复。 而另一个来路不明的野魂却霸占了她的身躯,顶替了她的身份,成了昆仑山上身份尊贵的神女。 她的神魂虽与肉身分离,五感却并未彻底与身躯断绝,身躯另一端的场景时常会以梦境的形式飘入她的意识里,即便她不想看,也不得不看。 是以,沈丹熹便从那断断续续飘入意识的画面中得知,自己所在的世界,来源竟是一本无聊至极的话本,而她在话本里的角色,是一个身份尊贵却无足轻重的炮灰。 “愚蠢,恶毒,却又实在美丽。” 这是那个霸占了她身躯的野魂对她的最终评价。 对方自称为“穿越者”,她随身还带着一个攻略系统,在系统的指示下,要去救赎一个在未来会颠覆三界的大反派,阻止他黑化。 自此之后,沈丹熹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穿越女顶着自己的脸和身份,将“丹熹神女”曾有的骄傲和尊严,全数掷落地上,碾进尘埃里,以卑微到近乎无耻的姿态去接近那个连为她提鞋都不配的贱种魅精,极尽谄媚与讨好。 甚至慷慨地奉献出自己的仙元,抽出孕育出她仙体的山川精华,以山髓为他炼骨,以水精为他洗脉,助他脱离浊骨凡胎。 用如此巨大的代价,就为了叩开他的心门,让他相信爱的存在。 沈丹熹朝夕不倦,寒暑不歇,辛苦修炼千年而来的灵力,因此散尽。 曾经天资卓越的丹熹神女成了一个一步三喘,余生只能活在他人臂弯保护下的废物。 这就是系统和穿越女想要达成的目的——奉献出所能奉献的一切,救赎他,温暖他,为他逆天改命,引他走向正途,登上高位,将所谓的三界安危,维系在一个单薄的“情”字之上。 可笑的是,它和她毫不吝啬奉献出的一切,皆来自于她这个“愚蠢,恶毒,却又实在美丽”的炮灰女配。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 刑台之上,九头的魔神只剩下最后一颗脑袋,即便是这最后一颗脑袋,也已经开始灰飞烟灭。 簌簌的落沙声已经在这片天地间响了很久,久到将周遭的一切都掩埋进了一层厚厚的灰烬下。 地面上隆起有一个个土丘,像一座座死寂的坟茔,其中也包括沈丹熹自己。 沈丹熹很缓慢地动了一下,略微坐起身来,“坟茔”随着她的动作垮塌,覆盖在身上的灰烬抖落,像剥落的陈旧墙皮。 底下露出的袖口是同周遭灰屑一样的暗灰色。 可是,它不应该是这样黯淡的灰色! 它应该同她梦里所见的那样,是红色,金色,黄色,不论是什么颜色,总归是鲜艳明亮的色泽。 她偏爱明艳的颜色,衣裙配饰也多华丽而鲜亮,沈丹熹已经记不清自己初入九幽时,身上的衣裙是什么颜色了,但绝不该是这样破抹布一样的暗灰色。 她伸手抚摸袖口,想起梦中那流光溢彩的云锦,搓揉衣袖的动作逐渐急促,粗暴。 自从被困入这个鬼地方后,她便再也没能见过朝阳,可那个霸占了她的身躯,顶替了她的身份之人,却能将朝阳穿在身上! 为什么?! 凭什么?! 沈丹熹紧咬着唇,沉寂已久的心口,又涌上丝丝缕缕的怨和恨。 她怨恨那个霸占了她身躯的野魂,怨恨没能发现她被夺舍的父君,怨恨一直闭关不出的母神,怨恨每一个毫无所觉地接纳了穿越女的亲朋。 刚入九幽之时,沈丹熹还会不死心地在这一座监狱里游走,去攀爬中间那座高耸的刑台,试图寻找出去的机会。 那时她的心中还燃着希望,希望父母能发现端倪,希望自己终有一天能回到身体里。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心中的希望越来越弱。 穿越女一点一滴的改变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得顺理成章,人间百年过去,便已抹消掉了她曾经留下的痕迹。 就算不再刻意模仿她的性格和习惯,就算做出和当初的她大相径庭的举动,也不会有人对穿越女心生怀疑了。 世间已无人记得曾经的沈丹熹是什么模样。 连她自己都被九幽这片死寂的天地同化了,就和身上褪色的衣裙一样,不论如何拍打,如何搓揉,即便将身上的落灰全部掸净,也再找不回原有的颜色来。 沈丹熹心中的怨恨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淹没过她的心海,又很快退去,重归麻木和绝望。 在过去漫长的三万多年里,她哭过,恨过,骂过,熬不下去时,甚至尝试自戕过,比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遗忘,她宁愿灰飞烟灭。 可九幽这样一座惩罚天诛罪灵的地方,可不会叫人轻巧地死去。 唯一的死亡方式,便是熬干寿命,湮灭成灰。 在这样亘古不变、一片死寂的地方,无处宣泄的怨与恨,除了熬煎她的心神外,别无他用。 九幽就是这样可怕的地方。 沈丹熹于煎熬中被迫学乖了,她渐渐停下搓揉袖摆的动作,重新躺回地上,幻想自己是一根朽木,一块石头,一座坟茔。 她已经不再计较自己有罪无罪,只希望能和这里其他的罪灵一样,不听不看不思不想,无知无觉地风化成灰烬,彻底消散了干净。 可这样的愿望对她来说,亦是奢求。 又不知多久过去,那鲜亮的色彩再次闯入她的意识里,撬动她的心绪,强迫她去听去看去思去想,非得提醒她——你不是一根朽木,一块石头,一座坟茔,你曾是昆仑山上尊贵的神女。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彻底遗忘后,沈丹熹便很惧怕再看到另一端的景象,可就算害怕,就算抗拒,她也不得不看,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宽阔明亮的大殿内,鲛灯静燃,柔和的光晕将玉砌雕阑照得里外通透,一座屏风相隔的妆台前,神女正在试妆。 她头上戴了精致华贵的凤冠,两侧缀着细长的珠串,银镜中映照出的面庞上涂抹浓妆,额心点着金色花钿。 上次所见的朝云锦,如今已经被裁制成繁复而隆重的嫁衣穿在她身上,宽而长的霞帔拖曳在地,其上以细密的针脚绣着昆仑山的繁花和瑞兽。 从上次飘入意识的梦境里,沈丹熹就知晓她要成亲了。 那个霸占了她身躯的穿越女,历经磨难,奉献所有,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小贱种的爱,攻略下大反派,将要和他成亲了。 ——用她的身体,用她的身份,举办一场三界来贺的盛大婚礼。 “拜见主君。”殿外传来侍卫的声响,一道沉而稳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内殿的大门被推开,一名身量挺拔,气势威仪的男子从门外跨入。 他身着月白色宽袍广袖,衣上印染的祥云纹泛出浅浅光华,面容祥和,眉目带笑,目光往屏风后望去。 沈薇听到外间声音,忙扶了扶头上沉重的凤冠,从妆台前起身,贴身宫娥动作熟练地将她冠上珠翠,腰间玉饰整理妥当,躬身摆顺她身后曳地的裙尾。 梳妆整齐的待嫁新娘莲步轻移,环佩叮当,仪态万千地从屏风后走出。 她面上含着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态,眼眸含光,满脸惊喜,福身行一礼道:“父君你回来了。” “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我岂有不回来之理?”昆仑山君快走两步上前,伸手将她扶起,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面露欣慰地连道了三声“好”,气息略一凝滞,半晌都没能再说出话来。 昆仑的山圣神君,竟也如凡间嫁女的父亲一样,微红了眼眶。 好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 沈丹熹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她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哭喊着扑到父君面前,妄图他能发现自己的存在。 她试过太多次,次次都只会令她伤心欲绝。 神通广大的万山之祖昆仑君,自始至终,都从未怀疑过自己女儿身躯里的灵魂已经被掉了包。 即便现在的她,性情已与当初大不一样。 第2章 昆仑山,熹微宫。 昆仑山君沈瑱坐在上首,沈薇亲手为他奉上茶盏,询问道:“父君此去望幽山平怨,可还顺利?” 提到此事,沈瑱眉间隐现愁容,不过片刻就散,道:“还算顺利。” 大喜之日,他也不愿多说这些烦心琐事,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女儿身上,浅饮一口茶,叹气道:“薇薇,你母神在闭关中,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恐怕要错过你的大婚了,你不要怪她。” 沈薇摇头,鬓边明珠轻摇,折射殿内鲛灯莹光,双手合十道:“我只祈望母神能够顺利渡过命劫,平安出关,又岂会怪她?” 沈瑱颔首,眼神中越见欣慰,停顿少许,他又道:“我已向天帝请旨,待你们大婚之后,便正式加封殷无觅为阆风山主,许他代为处理昆仑事务。” 昆仑有三山四水,三山之名分别为阆风、樊桐、玄圃,阆风乃是三山之首,昆仑君下第一人。这么些年,沈瑱确实很用心栽培殷无觅,许他阆风山主之位,便是向世人昭告他的尊贵地位。 沈薇心中早有准备,她散尽修为,将仙元送于殷无觅,便是绝了自己成为昆仑未来之主的机会。父君曾为此恼她许久,如今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重新打算。 沈薇起身,郑重地代殷无觅行一礼,欢喜道:“谢谢父君,他定会不负父君所望。” 两人又闲谈了一番明日的婚宴细节,一起用过晚膳,沈瑱方才离开。 这具身躯自从失了仙元,便气力不济,常会感觉疲乏。 昆仑山君离开后,沈薇便唤来贴身宫娥卸了身上妆容,准备躺上床榻休息,好为之后大婚养精蓄锐。 脑海里突兀响起的系统声音,让她微微惊了一下。 沈薇蓦地从榻上起身,引来伺候的宫娥低声询问:“殿下,怎么了?可是又有哪里不舒坦?” “没事,你们都先出去吧,不用在这里伺候,我独自休息会儿就好。” 宫娥们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脚步轻缓地退出殿外。 沈薇从榻上起身,坐到妆台银镜前,抬手抚了抚洗尽铅华后略有点苍白的脸颊,看向镜中的眼眸透出一点惊讶和疑惑,不确定地喊道:“系统?” 她很久没有听到过系统声音了,到了任务后期,系统便很少再上线,以至于她都已经不记得系统上一次发布任务时,是在什么时候。 系统应声而答,“我在。” 这下,沈薇终于确信方才脑中响起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她心脏急促地跃动两下,呼吸声渐急,不敢置信地再次确认道:“你适才说,我的任务即将完成,可以回家了?” 系统道:“是的,当前任务进度已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如无意外,大婚礼成之时,便是宿主任务完成之际。” 沈薇听着脑海中公事公办、毫无起伏的系统音,心内翻江倒海,眸中渐渐蓄起湿润泪意,心神亦有片刻恍惚。 多少年了?她穿入这个世界多少年了? 沈薇思绪一片混乱,掐算不过来,还是系统出声提醒,她才喃喃地重复道:“一百年吗?原来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一百年了?” 从穿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被系统绑定,需要在系统的指示下,去完成指定任务,挽救一个会在未来颠覆三界的大反派,改变他的心性,阻止他黑化毁灭世界。 从最开始的,数着日子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任务早日回家,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完全忽略了春秋的更迭,四季的变幻,除非系统主动出声,她也甚少再挂心任务的进展了。 就这么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换做是在她原来的世界,一百年,她早已过完了一生。 但在这个世界,在神女漫长的生命里,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曾经,每每完成一个小任务,取得一星半点进展,都能让她欢喜不已,现在整个任务即将完成,她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妆台上的银镜雪亮,将她的模样映照其中。 沈薇盯着镜中人看了片刻,蓦地撇开头紧闭上眼,尝试在脑海里勾勒自己原本的面貌。 可她努力了很久,所能勾画出来的眉眼,全都是镜中人的模样。 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了,也完全想不起来曾经令她牵肠挂肚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在她已经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时,系统告诉她,任务完成,她可以回家了。 何其可笑。 系统大约检测到了她心中不忿的想法,大度地给了她两个选择:“任务完成后,宿主可以选择留在书中世界和攻略对象一生一世一双人,亦可以选择脱离此间世界,回归你原本的生活。” 系统给出选择后,便再次沉寂下去,沈薇独自坐在镜前,却因为这两个选择而夜不能寐。 她不知道的是,还有另一个人比她更加煎熬。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沈薇辗转难眠一夜,沈丹熹经受心如火焚半年。 “穿越女如果离开,我或许可以回到自己身体里。” 这一点毫末希望像灰烬里生出的火星,让沈丹熹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躺下,将自己幻想成无知无觉的死物,不去计较时间的流逝,只等待寿命熬尽,化为灰烬。 未彻底断绝的五感,让她能清晰地感应到沈薇心中的摇摆不定。 百年过去,回家的执念在她心中已变得不再如当初那般强大到能超越一切。 沈薇眷恋她这一具寿命长久的仙身,习惯了在昆仑山上众星拱月被人伺候的日子,她对昆仑山君生出了父女亲情,对曾经不情不愿攻略的对象,亦交付了真心。 一对在她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父母,又如何抵得过眼前实际握在手里的一切? 沈丹熹抱膝坐在魔神飘零的厚厚骨灰中,宛如一个正被架在刑架上反复凌迟的死刑犯。 沈薇的每一次摇摆动念,都会化作利刃,在两处不对等的时间流速下,在她的精神上铭刻下绵长的痛苦和折磨。 沈丹熹曾听说过人间有一种酷刑,将人的眼睛蒙上,放入纯黑的环境中,只在头顶放上一桶水,每隔片刻,便滴下一滴水至眉心,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直到滴水穿骨。 她现在的处境,与之何其相似。 九幽的天地就是那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时不时飘入意识的画面,就是那一滴折磨她的水珠,直到她灵魂溃烂,化为飞灰。 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在被困入九幽的三万年间,她已品尝过太多回。 从飘入意识的画面里,沈丹熹看到沈薇终于忍耐不住独自纠结的寂寞,在黎明到来之前,摇动了呼唤殷无觅的铃铛。 细小如豆的铃铛撞出幽微的碎响,飞出熹微宫的窗棂,穿透昆仑山上的夜雾,飘入另一座山岳顶峰的宫殿内。 殿内之人亦因为明日的婚礼而紧张得难以入眠,闻听铃音,毫不犹豫地分出一缕元神,响应了她的召唤。 殷无觅的元神潜入熹微宫内,落地化出颀长身形,只着松垮的睡袍,赤足踩过殿内绵软的绒毯,掀开垂地的重重帷幔,进入内室。 与床榻隔着最后一重薄纱时,他停下步子,出声道:“薇薇,怎么了?你找我何事?” 沈薇探手想要掀开床幔,被殷无觅握住手腕阻止,“按照礼仪,在婚礼前夕,我们是不能见面的。” “可我想见你。”沈薇仰头,隔着纤薄的床幔,其实能看到他隐约的模样,可这并不能令她满足,“我现在就想切切实实地看到你。” 殷无觅静默片刻,终是松开了手。 沈薇掀开床幔,视线触碰到他眉眼的一刹,眼眶便忍不住红了。 殷无觅见状,眸中神色越发柔软地化成了水,微俯下身,指尖轻抚她的眼尾,轻声道:“这几日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沈薇朝他张开手,殷无觅坐上床沿,俯身抱住她。 他凑上前,额头抵上她的眉心,神识徘徊在她的灵台之外,低声道:“薇薇,明日会很累,你现在该好好休息。” 沈薇心烦意乱,急需要一股外力来搅乱她的思绪,让她忘却所有,催促道:“没关系,你快点进来。” 殷无觅闭上眼,神识随即沉入她的灵台。 沈丹熹看着两人缱绻温存,喉中难受得像要撕裂,恶心得控制不住干呕。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斩断那只触碰自己脸颊的手,碾碎他的指骨,将他挫骨扬灰。 哪怕已经隔了这么久,沈丹熹都还能想起,初见殷无觅之时,从他身上扑鼻而来的那一股湿腐气。 她不知道父君为何要将他带回昆仑山,又为何要将他藏在重重封印下。 她只知道这只浊骨凡胎的地魅,是引得她父母争吵,父君被天雷降罚的罪魁祸首。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讨厌殷无觅,无比厌恶。 如果不被穿越女霸占去身体,她想必也会真的如穿越女说的那样,仰仗自己身份崇高,家世显赫,肆意地欺辱他,折磨他,令他在昆仑的每一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又岂会容忍他那双肮脏的手触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可就是这么一个让她无比厌恶之人,现如今,在世人的传颂中,却是“丹熹神女”死心塌地爱慕的对象。 明日之后,他们的名字将会被刻上契心石,结永世情缘。 沈丹熹只要想到此处,就恨不能将他们两人撕碎。 昆仑山上的晨光来得比别的地方要晚些,但终究还是来了,破开云霓的朝阳将琉璃砖瓦照出斑斓的华彩。 沈薇躺在殷无觅怀里,短暂地小憩了片刻。 就是在这短暂的片刻安眠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世界,站在喧闹的医院大厅,一辆尖鸣的救护车飞驰而来,停在急诊通道口。 从车上推下一张急救推车,在一群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中,风驰电掣地从她身边刮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瞥见了急救车上浑身染血的人。 那一瞬间,她终于想起了自己那张被遗忘的面目。 沈薇下意识追着急救车而去,看到自己被推入抢救室,看到赶来的父母焦急地在外等待,看到母亲跪在抢救室的门口,对着一面白墙不停祈祷。 那面墙上遗留着很多划痕,刻着一些模糊的名字,“保佑平安”四个字被刻得尤为深刻,是曾经一个又一个等候在急救室外的人留下的。 如今又多了一个她母亲用指甲划出的痕迹。 沈薇从梦里惊醒,迟钝地想起来,她穿越进这个世界的初衷。 她在原来的世界出了车祸,伤得很重,虽然捡回来一条命,却成了一动不能动的植物人。 所以,她和系统做了一个交易,她来到这个书中世界攻略反派,阻止他黑化。 任务完成后,系统还她一个健康的身体。 所以,她一直在很卖力地做着任务,就算被阴沉暴戾的反派不断地言语羞辱,威胁伤害。就算被他故意引入地穴,受妖魔鬼怪啃咬。就算被无数人嘲笑看轻,伤到体无完肤,她都必须要戴上一副赤诚的笑脸,捧上炽热的真心去感化他。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承受了那么多的伤害,终于达成了目的。 如今,她竟然舍不得离开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执着着回家了? 沈薇被自己这种心态的转变惊到,母亲跪在急救室门口,颤声喊着她名字的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他们模糊的面容也在她脑海里逐渐清晰。 被遗忘的过去重新变得鲜亮起来,沈薇从殷无觅的臂间撑起身来,忍住了没有回头看他,说道:“马上就要天亮了,你回去吧。” 殷无觅并未发现她的异常,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熹微的天色,应道:“好,等会儿该有人要来为你梳妆了。” 临走前,他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忍不住动情地说道:“薇薇,今日之后,你我结为夫妻,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沈薇垂着头,依然没有抬头看他,但她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炙热目光,她忍了又忍,才压制心中翻涌的情绪,点头道:“嗯,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殷无觅欢喜至极,元神散做萤火一样的点点碎光,在越来越亮的朝阳金光中,飘离熹微宫,回到另一座峰上的身体里。 昆仑山上的晨钟敲响,殷无觅睁开眼,眸中跳动着雀跃的光,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殷无觅的元神一离开,沈薇便瘫软地滑坐到地上,偏头遥望妆台银镜上映照出的身影,低声问道:“系统,我离开后,这具身体会怎么样?” 第3章 “丹熹神女乃是昆仑山君与四水女神聚山川之精孕育而生的仙胎,失却仙元后,这具身躯本也是每况愈下,逐渐凋敝。宿主的魂魄一离开,这具身躯便会重新化作山气水雾,散入天地间。” 沈薇一直望着银镜,就和她刚穿入这个世界时一样,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银镜里映照出来的面容,终究还是有几分不舍。 “我离开后,他会怎么样?”沈薇担忧道,“他会不会因此而再度黑化?” 系统道:“宿主请放心,他对你的感情正是最炽烈浓厚之时,你在此时离开他,这份情谊便会永远定格在这一刻,成为他心中不可磨灭的明月光,他定会遵守对你的承诺,成为一个庇佑苍生的神君。” 是了,从一开始,她的任务就是攻略反派,成为反派的白月光。 在情浓之时离去,白月光才能高悬于他心中,永远明亮。 窗外天色已明,殿外响起了侍从们窸窣的脚步声,今日是大婚之日,繁琐的事务极多,她也需得沐浴熏香,梳妆打扮了。 当终于能离开之后,沈薇再看这一间自己住过百年的宫殿,不论是拔步床架上垂下的丝绦,还是桌案上镂空的掐丝香炉,都难掩眷恋。 她不止眷恋这里的物,更眷恋这里的人,可当下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予她去见她想见的人。 侍从们踩着时间点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光是替她挽发描妆,便耗去一两个时辰。 昆仑神女大婚这样盛大的日子,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每一缕头发丝都需梳理得整齐得宜。 天宫特意为昆仑降下祥云瑞彩,昆仑山上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神兽披挂五彩飘带穿梭于宫殿廊芜之间,云霓之中有凤鸣龙吟之声。 前来道贺的三界宾客已陆续到来,时不时便有华贵车辇当空驶过,留下经久不散的仙灵之气,车辇上的摇铃之音自晨时便不曾停歇过。 这样一番热闹景象,沈丹熹皆看在眼中。 于是,这一相比较起来,九幽便越发的阴沉死寂。 “丹熹神女啊,我的大婚之日,的确该是这般浮华热闹。”沈丹熹屈指抓了一把骨灰洒向半空,在飘飞的灰屑中翩然地旋转了一圈,低声笑起来。 九幽昏昧无光,任何声响都无,她的笑声传荡出去,很快被四周的空寂吞噬。 这里冷清得实在太过分了。 外面的每一时每一刻,都会在九幽被拉得无限冗长,沈丹熹被飘入意识的喜乐铃音吵得烦躁不已,她从地上爬起来,刨开周遭死寂的坟茔,将埋在其中的罪灵硬拉出来。 “都醒来!今日是我大婚,你们也该为我庆贺一番才是。” 她从坟茔里刨出一根藤妖,这根藤曾饱食过上千人的血,刚被打入此地时,健壮得犹如一座小山。 现下它那庞大的身躯枯萎得只剩下最后一根主枝,枝上顶着一颗皱巴巴的人头,被沈丹熹轻轻一晃,那颗干枯的人头就“咔哒”一声从藤上断开,咕噜噜滚进了地面的黑灰里。 沈丹熹丢开它,又去刨了另一座坟,只从坟里拉出半具风干的骸骨。 她一口气刨了一座又一座坟,蛮不讲理地要求他们为自己欢呼,为自己庆贺。 然而能在这九幽绝狱中的,无不是等死之辈,不管你曾经多么辉煌,地位多么崇高,进了这里便都沦为了同样的废人,无灵力无妖力无魔力,只等待时间将寿命消磨殆尽。 就算被她刨出来,见到的也都是一副副死气沉沉的面孔,说是满地的活死人,也不为过。 沈丹熹刨了一会儿,失去兴致,重新倒下去,和这些活死人躺到一起。 她望着九幽深黑的天空,意识里却在燃烧着璀璨的烟花,仙娥飞翔于半空,从提篮里洒下鲜花铺路。 沈丹熹伸出手,朝天空抓去,似乎想抓住意识里飘落的花瓣,喃喃道:“真美啊,原来我这么美。” 愚蠢,恶毒,却又实在美丽。 祥云瑞光之中,身着喜服的新人在三界来宾的注目下,踩着锦绣花路,一步步登上昆仑之巅的晟云台,祭拜天地,许定终身。 沈丹熹看见她的名字被刻上契心石,与最厌恶之人并列其上,从此密不可分,永世同心。 她的心口突然开始刺痛起来,这疼痛尖锐而鲜明,自她进入九幽后,便再也不曾感受过。 沈丹熹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叫出声。 昆仑之巅,晟云台上,沈薇心中亦溢出绵密的刺痛。 系统提醒她,时辰已到,任务结束,将立即为她开启返回通道。 通道只会开启这一次,离开还是留下,她必须要做出取舍了。 沈薇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死死捏着手里团扇,到了最后时刻,心中不舍亦达到顶峰,她实在难以下定决心。 她来到这个世界百年,有了亲人,有了朋友,也有了爱人,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刻入她的骨血的。不论要她舍弃哪一边,都如同要将一个自己血淋淋地割舍掉。 系统开启的通道尽头,隐约露出一点光。 另一端的病房里,母亲正拿了毛巾,细致地给她擦身,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话,“薇薇,今天天气真好,妈妈给你擦得干干净净的,带你出去晒太阳好不好?” “你爸现在要做两份工,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的,也没时间来医院,等这个周末,妈妈一定叫他抽出时间来看你。” 母亲同她在急救室门口看到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了,她一下苍老了很多,眼下亦多了两条疲惫的泪沟。 那带着热气的毛巾,像是已经擦拭在了她手上,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另一个时空覆盖来她的灵魂上,沈薇浑身一抖,心内千般纠结万般不舍都在这一瞬间化作云烟。 她对系统道:“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系统应道:“好的,宿主回归之后,身体便会自然康复,祝愿宿主阖家团圆,幸福安康。” 系统的声音落下,沈薇的五感开始钝化,有一种魂魄正与身躯抽离的拉扯感。 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淡化,唯有身前的人还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殷无觅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玉树临风,昆仑山巅的风扬起他赤红的袖摆,上面绣着的金线明晃晃地刺眼。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初见时,这双冷漠刻毒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满溢的一腔真情。 殷无觅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郑重说道:“薇薇,我知我从前待你不好,伤你良多,幸而你始终都未曾放弃我。是你将我从深渊里救出,让我能得见光明,也是你不惜自损自伤,为我洗经伐髓,才让我能在今日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 “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铭记于心。我殷无觅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只会爱你,护你,绝不会再伤你一分一毫,此志永世不变。”他伸手过来,托起她的手腕,将一样东西放入她的手心里,“这根金簪以我心血锻造,可以……” 魂魄和身体的连接越来越弱,沈薇指尖动了动,却连握住它的力气都没了。 她的视野变得模糊,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手中的金簪是何样子,更加听不清他后面都说了什么。 “对不起……”她费力地张嘴,视野里的光却飞快黯淡下去,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那三个字说出口。 昆仑山巅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将满地花瓣倒卷向半空。 沈丹熹心口的疼痛减缓,一片漆黑的瞳孔里突然照进了光,她被白光刺得眯眼,疑惑地想,“九幽怎么会有光?” 随即她便看到,天空中飘下的灰屑,变成了鲜艳的花瓣。 她感受到了拂过鬓边的冷风,感受到了笼罩在身上的阳光的暖意,听到了白鹿从她脚边跳过时,哒哒的蹄音。 这一切都是九幽那一座巨大的坟墓里,不曾有的,也绝不会有的。 沈丹熹用力眨了眨眼,面前模糊的身影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饱含深情,嘴唇开阖,继续道:“……可以破我不死不灭之身,如今我将这根金簪送与你,若是我有朝一日违背此誓,你可亲手杀了我。” 殷无觅。 沈丹熹一眼便认出他来,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金簪,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竟真的将它握住了。 簪子上凸起的花纹硌在掌心里,有一点疼。 风停,花瓣纷扬而下,殷无觅在花雨之中低头,俯身往她靠近了一些,说道:“薇薇,谢谢你能来我身边。” ——谢什么呀,你谢得太早了。 沈丹熹在心里回道,心脏怦怦直跳,抬眸看向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嘴角翘起一道动人心魄的弧度。 殷无觅很少看她笑得这样张扬肆意,过分精致的五官配上浓烈的妆容,让她这一刻美得甚至有了些许攻击性。 他彻底失神在她的笑里,幸福地像是踩在云端,直到心口剧痛拉回他的心神。 殷无觅睁大眼睛,怔愣地低下头,目之所见,是他刚刚才放进她手里的那一根金簪。 上一刻,他郑重其事地将这唯一能杀死他的利刃交付到她手里,下一刻,这柄利刃便插在了他心口。 刺痛从心口往外扩散,顷刻间便蔓延过全身,殷无觅体内灵力逆流,经脉爆裂,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落血来。 “为什么……”殷无觅抬起头来,双目通红,难以置信地盯向她。 沈丹熹的手依然握在那枚金簪上,脸上的笑意干净而明快,惊讶地扬了扬眉,无辜道:“我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怎么会有人真的愚蠢到亲手将自己的命门送到别人手里啊? 能杀他的利刃都已经递到手边了,她怎么可能忍住不杀他呀?她做梦都想杀了他。 不对,在梦里,她只会爱他。 但是,这个梦,她好像能自己掌控了。 沈丹熹的惊讶是真,意识到这枚金簪真的能杀死他后,她脸上的惊讶便很快收敛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狠绝。 她往前一步,身子贴进殷无觅怀里,将簪子又狠狠往他心脏里送入两寸,轻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想要与我永生永世,你也配么?” 爆裂的经脉撕开皮肉,鲜血很快浸透了身上的喜服,殷无觅踉跄地往后退,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仍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对自己。 沈丹熹亦毫不躲闪地回视他,那双明媚的眸子弯若月牙,满含喜悦。 ——因为能杀了他而喜悦。 “薇薇,你在做什么?!”昆仑山巅外的云端上传来一声惊怒的大喝,多么熟悉的声音,来自于她的父君,昆仑山君沈瑱。 晟云台四面的宾客哗然,有人震惊,有人疑惑,亦有人奋不顾身地飞身上前,想要阻止她。 沈丹熹粗略一扫,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殷无觅的至交好友,是以,她常常能从飘入意识的梦境里看到他们。这些人,有曾经与她相熟的,也有不曾相熟的,都是他们“夫妻俩”的入幕之宾。 结契仪式是很庄严肃穆之事,晟云台上设有法阵,契心石矗立于台中,猛然爆出刺眼的神光,几乎将整个晟云台都罩入一片白光中,将闯入的人都阻了一阻。 这恰好给了沈丹熹机会,她一步步追随殷无觅而去,踩着他遗留在地的蜿蜒的血痕,直将他逼至晟云台边缘。 “这个无聊的救赎游戏,我玩腻了,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了。” 沈丹熹吐出腹中那口憋闷了三万年的恶气,语气轻快地说道,对殷无觅嫣然一笑,再一掌劈至他心口,金簪化作利光,从他胸口穿心而过。 鲜血喷涌,殷无觅往下跌落高台。 吸饱了鲜血的金簪,碎做齑粉,随风飘洒。 第4章 “怎么会这样——” 沈丹熹听到系统震惊的哀嚎,这之后,它便没了声息。 殷无觅伸出手,穿过飞溅到半空的鲜血,用尽全力地朝她够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不愿意相信她会杀他,依然奢求她会伸手回应他。 多么感天动地的爱情。 契心石的白光消退,晟云台边只剩下一人。 沈丹熹袍袖翻飞,凤冠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站在晟云台边缘,纤长的睫羽低垂,冷眼看着他坠落深渊。那一刻,她像极了凡人供奉在神龛上的泥塑菩萨,眼带怜悯,俯瞰众生,内里却是石子和泥捏的心肠。 她动了动唇,低声念出一道破解的咒语。 下落当中的殷无觅身体猛地一震,心口再次喷涌出大股鲜血,与鲜血一同喷涌而出的,还有当初她心甘情愿渡入他体内的仙元。 原来这就是她想要取回的东西,她如果要,他定会还给她的。 殷无觅睁大眼睛,颤抖的瞳孔里映出那一枚元丹,脑海闪过当初她逼出仙元渡入自己体内的画面。 那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昆仑神女,他只是被关在昆仑山脚下的低贱鬼怪。他们第一次见面明明算不得愉快,但是后来,她却总是跑来找他。 不管他如何言语嘲讽,以下犯上,她都不会生气,一头热地为他带来各种各样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仙丹灵药,甚至昆仑秘籍。 殷无觅这一身不人不妖的废骨是修不了仙术的,他只当是这位昆仑的大小姐日子过得太舒坦无聊,所以才想找个他这样的低贱蝼蚁玩弄消遣。 可她总是在他耳边嚷着喜欢他,说这话时,她的眼神那样真诚,就像真的一样。 这样的话听多了,殷无觅也害怕自己会真的信了,他开始故意惹怒她,说他不喜欢仙女,只喜欢勾栏瓦舍里搔首弄姿的妖精。 这位神女竟把他的话当真,抛下一切,偷偷离开昆仑,跑去弃神谷的腌臜之地学习那些伺候男人的功夫。 她在弃神谷里闹出很大的动静,被谷里的几个大妖争抢,要不是那位羽山的少主追过去,她险些就被那些不受教化的野蛮妖魔吃干抹净。 神女闹出的丑闻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就连身在昆仑山脚这一座偏僻小镇的他都有所耳闻。 这一次事件之后,殷无觅很久都没有再见到她,他以为她终于知难而退了。 直到一个午后,她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吐了吐舌头说,“上次回去,被我父君关了禁闭,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一出来就来见你了。” 殷无觅抬眸,目光轻慢地落在她身上,缓缓地上下扫过,嫌弃地说道:“我不喜欢被人碰过的东西,脏死了。” 那一瞬间,他明明看到了她泛红的眼角,可她只背过身去片刻,再回头时还是对着他笑,说道:“我没有被人碰过,我不脏的。” 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粒赤红的丹砂印,着急道:“你看,这是我混入人间青楼时被点上的,当时同我一起被送入弃神谷的姑娘们身上都点了守宫砂,这是代表纯洁的标记,我没有骗你。” 殷无觅听说过守宫砂,镇子上的说书人喜欢说些公子王孙与风尘女子的故事,公子们一掷千金买下花魁初夜时,都要验一验她们臂上的守宫砂。 堂堂神女,竟然被点上了这样一个耻辱的印记。 那时候的他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只想看她笑不出来的样子,他撩了撩自己的衣摆,轻浮地说道:“那你都学会了什么,展示给爷看看。” 神女站在那里,垂着头许久都没有动,就算努力牵起嘴角,那笑也难看得要死。 殷无觅心里便舒坦了,嗤道:“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既然装不下去,就给我滚,别再来烦我。” 随后,他便见她紧咬着唇,忍着眼泪,半跪到他身前,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殷无觅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实在难以理解,她一个身份尊贵,自出生时便受到万民敬仰的神女,怎么能为了他一个低贱的魑魅,做到如此地步。 在最后时刻,他伸手抵开她的额头,慌乱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有种被逼到死角的不知所措,问道:“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什么都愿意做?” 神女仰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眼神却清澈如水,点了点头。 殷无觅扯起裤脚,露出脚腕上的镣铐,“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就解开这个,放我离开,我讨厌昆仑,不想被锁在这里一辈子。” 神女低头看他脚上灵力结成的锁链,惊讶道:“这是父君的言缚,他为什么要锁着你?” 殷无觅冷声道:“我哪知道。”他只知道那个人将他带出来后,便将他扔到了这里,只用一句话,便要把他锁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像个凡人一样庸碌一生。 那锁链扣在他脚上,另一端隐没进地里,他可以在镇上随意走动,甚至,如果他有本事,也可以爬上昆仑仙山。 但只要他想踏出昆仑一步,这锁链就会显现出它的作用,将他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神女又离开了很久,再次来时,带来了可以解开言缚的卷轴,她怀里还抱着一只狐狸,用障眼法化成他的模样,用来代替他坐牢。 他不仅从昆仑逃出去了,还拐走了昆仑的神女。 看她跟着自己餐风饮露,颠沛流离,看一朵圣洁的高岭之花,为他滚落泥泞里,在见不得人的阴暗之地摸爬滚打,他心里是很得意的。 神女还是个不错的打手,殷无觅厌恶身体里那一半无用的血脉,他想要纯血妖怪的力量,便四处去屠妖杀怪,夺取它们的内丹,神女虽然心有不忍,但最后总是会选择帮他。 她就算被妖魔鬼怪围攻,遍体鳞伤,爬也会爬到他身边来,将取得的内丹给他。 妖怪的内丹终究还是低级之物,魑魅魍魉在世人眼中也是低贱的种族,殷无觅听说纯净的仙元能替人洗精伐髓,脱胎换骨,甚至平地飞升,他便打起了她体内仙元的主意。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连她的仙元,她也能毫无怨言,没有半分犹豫地奉献给他。 殷无觅心中百转千回,却也不过只在瞬息之间,他被她刺穿心口,跌落高台,到了濒死之际,所能想到的,依然只有她从前对自己的种种好。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能伪装百年之久。所以,他也不信她只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做游戏,他一个字都不信。 “薇薇……”殷无觅的呼喊被罡风打得支离破碎,身影被半山云雾吞没。 沈丹熹看见自己父君跃下云端,亲自追进昆仑巅下的虞渊救人,并不觉得惊讶。昆仑山君收了殷无觅当弟子,婚礼之后,还要封他为阆风山主,足见父君对他的重视。 无数兵将追随在昆仑君身后,云上白光如落雨一般簌簌而下,遁入虞渊。 沈丹熹抬眼,目光落在抽离出来的仙元上。 她天生仙胎,又勤奋修习千年,在记忆里,她的元丹本灿烂明亮,如当空烈阳。 可眼前所见的元丹,早已失去了原本耀眼的光泽,看上去更像是一枚发馊变质的鸡卵。 被强行封入魑魅之身近百年时光,为殷无觅锻骨洗脉,助他脱胎换骨,几乎耗尽了元丹里的所有修为。 仙元一脱离殷无觅身体,便自动寻主而来,沈丹熹嫌弃地撇嘴,却也不得不忍住恶心将元丹重新纳入体内。 “那是神女的元丹,原来先前的传闻竟是真的!神女殿下为了讨地魅欢心,不惜剖出自己的元丹送予他,助他脱胎换骨,才能修成如今的仙身。” “都说殷无觅不到百年就从魑魅之身修成仙身,是天纵奇材,没想到是这样修来的。” 云端上议论纷纷,昆仑巅上的这一场变故来得实在突然,叫人摸不着头脑,周围云层上观礼的宾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来昆仑时,自人间游过,现下人间处处都流传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昆仑一带的州郡今日也在为神女庆贺,这本该是良缘佳话,可现下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连元丹都愿意舍给他,那丹熹神女应该很痴狂于这位觅公子啊,又怎么突然……” “这应该问问月老,你这老头这又是牵了一桩什么孽缘?老糊涂了不成?” 杵拐立在云头往下打望的月老闻言,用力跺了一下拐杖,拐杖上的红线随风狂舞,急得吹胡子瞪眼。 “胡说八道,小老儿只牵凡间姻缘,不论天仙、地仙还是你们这一群鬼仙,都不归我的红线管。” 他话音未落,耳畔又飘来一句询问:“那一墩契心石,不就是为仙神定姻缘的么?” 月老斜眼看去,正逢那羽山少主伸长胳膊将他脚下的祥云扒拉过去,月老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下云头,幸而身边童子及时抱住了他的腿。 漆饮光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动作却没有半点收敛,直将月老拉到身边,拽进自己所在的云团里,彬彬有礼地说道:“恳请您老人家细说一下……” 云端上的神识波动不休,交流得很是热闹,无数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沈丹熹浑不在意。 虽然聊胜于无,但元丹入体,她的身体的确恢复了一点力量,不再那么娇软孱弱。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几分实感,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幻梦。 她真的回来了。 沈丹熹脸颊上尚残留着飞溅的血点,宛若白雪当中开出的红梅。 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昆仑之巅沁凉的空气,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暖意,自顾自地张开手臂,轻盈地转了一圈。在一片混乱中,独自欢喜着。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赤红的披帛被狂风卷动,从她臂间抽离,飞上半空。 云上忽而伸出一臂,修长的手指勾住了腾飞的披帛。 漆饮光透过舞动的帛纱,对上下方仰面望来的目光,分明是仰视,可漆饮光却从她眼中看到了熟悉而久违的神采。 是每一次败于她下,她垂眼看向他时,眼中所含的那种居高临下、不可攀折的傲然锐气。 只是这么一眼,久伏在他身体里的战意被挑动。 漆饮光听到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连血液都为之沸腾,浑身肌肉紧绷,衣摆翻动,因为太过兴奋,而控制不住现出了尾羽。 金色的流光自衣摆下流淌,凝结出浅金色的翎羽,翎羽当中一抹赤红的眼状花纹显露一瞬,被他猛地伸手压住,遮掩进衣裳下。 对了!这就对了!这才是他面对她时,该有的身体反应! 第5章 漆饮光扯下披帛,团入手中,想要再看得更加分明一些,可高台上的人眼睫微垂,已毫无留恋地收回了目光。 沈丹熹抬手擦去脸颊鲜血,身着凤冠霞帔的身影轻轻一晃,化作一道流光,沿着昆仑之巅的白石台阶,飞驰而下,疾风将满阶花瓣再次卷向上空。 “神女殿下怎么离开了?” “昆仑君还未从虞渊出来,哎,这典礼到底是成还是未成?” 漆饮光没理会云上众人私语,身形遁入云中,想要追去,他身边一名羽族长老立即问道:“少主,你要去哪?昆仑君未归,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为好。” 云上其他宾客也确都等在原地,并未散去。 漆饮光摆摆手,心不在焉道:“我去去就回,大长老要是无聊得慌,我正好把月老请过来了,你们好生聊聊,说不定还能帮你牵根红线。” “胡扯!”大长老羽毛都快掉光了,还牵个什么劲儿的红线,他急道,“来之前凤君凰主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低调行事,万不可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否则……” 大长老话音未完,那滑不留手的小混蛋已从他手下挣脱,不见了踪影。 羽族大长老气得捶胸,他代表羽山而来,不能随意离场,只能拉出身后近卫,叮嘱道:“快跟上少主,切莫让他又闹出什么事来。” 那近卫乃是一只燕隼,当即化作原形,急匆匆追上去。 这时,月老终于从云层里冒出头,被云中水气呛得咳了好半天,一边叫身边小童抚背顺气,一边振袖扇开四周云气。 他早听过羽山少主混不吝的浪荡作风,也懒得同他计较,扬臂召回昆仑之巅的那一墩巨大的契心石,往内仔细查看。 这一墩契心石传自女娲娘娘,在洪荒时期,便为上古神族契定姻缘之用,一直沿用至今。契心石通体晶莹剔透,内里流传着斑斓华彩,月老在萤石石心内,看到了并列相依的一对名字。 契心石上录名成功,说明这二人录名之时,乃是真情实意。又怎会在片刻功夫后,便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月老正百思不解,忽见那一对并列相依的名字背后,影影绰绰似乎还有一道重影,可等他揉一揉眼,再定睛细看时,那一道重影又消失了。 约摸是盯着契心石太久眼花了,月老命身后童子将契心石妥帖收好,重又看向晟云台上残留的那一滩血迹,叹息道:“想不通啊想不通。” 饶是他这个专职为人间男女编织情缘的人,都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丹熹走得干脆,将那一把烂摊子都丢在了昆仑之巅上。 但她仙元初归,体内灵力尚且阻塞,光是从晟云台到昆仑宫这一段路,便御风而行得跌跌撞撞。 到了昆仑宫后,更是灵力不济,直接从半空跌落,一道碧青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瞬影而至,带着她一同落到地上,随后退开两步,右手抚于左心,躬身行礼。 此人一身青衣,身量高挑,修眉细目,眉宇间含着一股英气,乃是一名女神将。 沈丹熹盯着此人片刻,喊道:“曲雾。” 曲雾闻声抬头,应道:“殿下。” “哦,对,我差点都忘了你了。”沈丹熹似笑非笑道,仔细将她打量一番。 她能一眼认出她来,并不是这个人有多特别,而是因为曲雾贴身保护神女,沈丹熹时常能在入梦的画面里看到这张脸,是以不曾将她忘却。 沈丹熹伸手摸了摸这一张熟悉的脸,说道:“你倒是很尽忠职守,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都不曾松懈片刻。” 殿下的行为实在古怪,曲雾眼神中露出一点疑惑,但仍站在原地由她摸着脸颊,一板一眼地回道:“保护殿下安全,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很好。”沈丹熹说着,指尖从她脸上滑落,自手背上拂过,一道法印立时从曲雾手背上浮出,沈丹熹垂眸看向这道久违了的玉昭印,一字一顿道,“呆在这里,一步也不准离开。” 言出法随,法印当中铭文流转,将曲雾缚在原地。 曲雾睁大眼睛,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起伏,不解道:“殿下?” 沈丹熹再未看她一眼,转身飘然离去。 在殷无觅身边待过的人,她都不信任。 沈丹熹面色沉郁,独自一人穿过悬于咸池上的玉石廊桥,疾步往贮藏经书典籍的经阁跑去。 上一次魂魄离体得莫名,让沈丹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遭了什么道,身躯便被旁人占据了,而她只能被困在九幽。 这一次穿越女主动离开,她不知道那所谓的系统还在不在,它若是还在的话,如果穿越女突然又想回来,她岂不是又会在莫名其妙间被人挤出身体? 沈丹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当务之急是必须找个法子,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牢固地捆绑在一起。 至于成婚大典该如何,殷无觅究竟死没死,今日之后,她又该如何向她的父君交代,又该如何向三界看客们交代,这些都只能容后再说。 沈丹熹一边疾行,一边扯下头上累赘的凤冠金钗,掷落地上,又褪下繁重的嫁衣霞帔,脚步轻便许多,停也不停地一口气跑至经阁。 经阁外有仙将驻守,见到神女殿下都不由一愣,急忙俯身行礼,“殿下,您怎么……” 未等他们把话说完,神女殿下的身影已如一阵风刮入经阁内。 两名仙将摸了摸脑袋,疑惑地往昆仑之巅望去一眼,不明白本该在山巅举行婚典的神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过神女殿下有自由出入经阁的权力,他们自也不敢加以阻拦。 漆饮光用羽毛拟了一个假身引走身后的跟屁虫,自己一路追在沈丹熹后,沿着她甩落遍地的钗环,到了经阁前才停下。 昆仑藏经纳典之地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随意闯入的。 他手上抓着那一条赤红的披帛,指腹摩挲帛纱边缘金线刺绣的花纹,在经阁外一株繁茂的梧桐树下耐心地等待着。 沈丹熹踏入经阁,挥退拥上前来的经阁书灵,凭借久远记忆里残留的模糊印象,登上二楼,转入南侧一面书架上四处翻找。 好在这么些年过去,经阁内的布局一直都未曾大变过,像一些冷僻的闲书或是登记凡间诸事的记录本,更是少有人翻动。 她小的时候性情急躁,无多少耐心,母神曾为了磨砺她的性情,专将经阁里的一些归档登记的事项交予她做,久而久之,沈丹熹确实被磨出不少耐性。 昆仑乃是人间仙道之首,掌管天下地仙名录,若有天、地二界仙神要入凡间长留,也须得先向昆仑奉上名牒,记录在案才可。 沈丹熹记得,她曾经亲笔记录有一人,这个人对她或许可有用处。 她沿着高大的书架一行行找去,终于从一只箱屉里翻找出早已封档入柜的记册,从内翻到了想找的人。 沈丹熹不想浪费时间去取誊抄的纸张,随手从裙摆撕下一块绸布,将书册上信息誊抄在上,再将记录本原样封存回去,快步从经阁里走出。 她想找的人不在昆仑,若使用昆仑的车辇坐骑,兴许还未出昆仑地界,她的父君一从虞渊出来,就会将她召回。 如今她的修为损耗太多,比之刚入道修行时还要不如,御空而行的速度早比不上当年,单凭自己想从昆仑去往密阴山,定会耗时良久。 她不知道系统的威胁还在不在,就像有一柄未知的刀悬在头顶,每多拖延半刻,便让她多半刻不安。 沈丹熹往昆仑之巅遥望一眼,那一处环绕的祥云始终未散,想必许多宾客依旧停留在那里。 婚典到了尾声忽然发生那样大的变故,昆仑君又跳下虞渊未回,她的母神亦因闭关而不在场,没有主事者发话,宾客们倒也不好随意离场。 沈丹熹略一思索,当下便有了主意,调转方向,往玄圃方向去。 另一道身影亦尾随在她身后追去。 漆饮光见她神情凝重,行色匆匆,猜不透她究竟想要做什么,直到看她进了宾客们停放车辇和坐骑神兽的地方,逮住一匹天马试图抹去上方神印,驯服天马为己用,才猛然明白她的打算。 他不再隐匿身形,缓步从藏身处走出,含带揶揄的声音随风飘过去,问道:“神女殿下大婚之日,不留待夫君共享洞房花烛,怎么却如此着急想出昆仑?” 沈丹熹正在费力驯服那一匹倔强的天马,乍然听到话音,心头一凛,猛地转身看过去。 仙元离开这具身躯太久,修为又几乎耗尽,使得她的灵感钝化,竟然完全没能发现有人跟着她。 如此剧烈的落差让她很不痛快,沈丹熹面色沉冷,袖中手指蜷紧,指甲刮进肉里,带来些微刺痛。 这点鲜活的痛意反倒安抚了她心中横生的戾气,她已经回来了,拿回了自己的身体,拿回了自己的仙元,损耗的修为又算得了什么,左不过再耗费一千年勤修苦练罢了。 沈丹熹轻而缓地吐出胸中郁气,看着来人一步步朝她走近。 对方停步在她身前不远处,将手上赤红披帛递来,探究的目光赤裸裸地逡巡在她脸上,称得上冒犯,说道:“沈丹熹,好久不见。” 沈丹熹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她躺在九幽那一座坟冢里三万多年,要靠着将自己幻想成死物才得以消磨过那么长久而孤寂的时光,一些该忘记的旧面孔,早就忘光了。 她瞥了披帛一眼,并没有接,抬目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用同样含带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眼前之人穿了一身颜色极浓烈的衣裳,靛蓝色外袍,质感光泽厚重,衣上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飞羽纹路,浓淡相宜,头冠为纯金打造,乌黑的发丝间夹杂五色丝绦,从发冠中垂落,堪称风骚至极。 幸而他生了一副凌厉的骨相,姣好的容颜,眉目风流,嘴角噙笑,倒也压得住这一身浮华的装束。 沈丹熹目光下移,在他腰间配饰上看到了羽族图腾,眉间轻轻一动,心下了然,果然会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的,只有那群羽族的鸟人了。 “确实好久不见。”沈丹熹语气冷淡,早不记得眼前这号人是谁,不过既是昆仑之外的人,正好可以借来一用,免得她抢别人的,于是问道,“这里有你的车辇或是坐骑吗?” 那人深深皱了下眉,旋即又无奈地笑了声,“神女殿下想是忘了,我来昆仑从不用车辇或坐骑,都是自己飞过来的。” 尘封的记忆因他这句话泛出小小涟漪,让她心底生出一点微妙的熟悉感。 没等她细想,又听对方轻叹一声,意味不明地说道:“殿下一心扑在那只地魅身上,把别的事都忘光了也是应当,殿下既然这么爱他,为何今日又要杀他?” 故人当前,被刻意埋入尘土的记忆松动,像被狂风拂开的沙地,露出掩埋在下方的几许往事来。 沈丹熹又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的眉眼,终于从他眼睫根部一抹幽微的蓝色妖纹上,挖掘出了熟悉的影子。 记忆当中抖开一扇绚丽的尾羽,在昆仑的扶桑树下,曾有一个少年,一次次羞愤欲死地趴在地上,一边发出凶戾的鸟啼,一边愿赌服输地为她开屏。 沈丹熹想起很多年前,她亦年龄尚小,第一次随父君去人间游历,在人间一座城池制服过一只凶戾的孔雀。 那只孔雀气息纯粹,身上还未生翎羽,只有一重重柔软的胎毛,炸成了一个球状。 瞧着分明才刚孵化出来不久,但是胃口却不小,一张嘴便想要吞下一城的活人,当做自己的开口粮。 幸而她与父君恰好在城中,才不至酿成大祸。 事后,羽山那两只老凤凰追过来,替自己的小儿子赔礼道歉,希望昆仑君大人大量,能看在孩子还小才刚孵化出来,实不懂事,能饶过它这一回。 沈瑱私下考较沈丹熹,问她,“若是你,这件事你该如何处理?” 沈丹熹看了一眼被锁在笼中的孔雀,它还未显出孔雀的形貌,看上去更像是一只雏鸡,脆生生地回道:“如果它今日真的吞了这一城的人,我必斩杀它以安一城枉死之魂。” 笼中雏鸡顿时发出啾啾尖鸣,就算将脑袋挤得变形,也想挤出来啄她。 沈丹熹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将它戳回去,继续道:“好在这样的事还没发生,它又刚破壳孵化,灵智未开,蠢笨得很,也算情有可原。孔雀是难得的灵物,羽族凤凰能将它孵化出来,必也耗费了不少心血,要是处罚太重,恐会叫他们心生怨恨,引起动荡。” 沈瑱颔首,又问道:“这么说,你同意让凤君凰主将它带回?” 沈丹熹摇头,“羽族凤凰老来得子,定然舍不得管教,而这孔雀天生凶性难当,父君最好能将它带回昆仑教化,去其凶性,再送归羽族。” 沈瑱这才满意,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好,就照你说的处置。” 兴许是孔雀因此记恨了她,回到昆仑后,便屡屡向她挑衅,就算回回都被她打得啄地,他也能屡败屡战。 后来等他长出翎羽,沈丹熹便不再白白应他的挑战,要拿他屁股上的尾羽做赌注才肯出手,赢一次便拔他一根尾羽,孔雀好不容易长出的几根尾羽,险些都被拔光。 她嫌弃拔下来的尾羽放久了失掉光泽,不够好看,便在孔雀尾羽上做下标记,寄养在他身上,闲来无事,便叫侍女去将那只少主请过来,为她开屏。 别人赏花,她赏鸟羽。 沈丹熹一瞬间想起了好些往事,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不过旋即,她又勾起唇角,露出一点笑意,说道:“原来是你,漆饮光。” 她周身透出的冷漠因为这一笑,便如春临大地,冰消雪融。 漆饮光看着她的笑,也应和似的,弯唇陪着笑脸,只是瞳中的神色却冰冷。 有丝缕妖气从他身上逸散而出,漆饮光略垂了睫,语气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失望道:“殿下现在才认出我么?既然已认出了我,却还会对我笑,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眼见那丝丝缕缕的妖气顺着裙摆,绞缠上她的身躯。 沈丹熹脸上的笑冷却下去,眉心微蹙,她可以稍微容忍他冒犯的目光,但不代表她就会容忍他得寸进尺地将妖气缠上她的身,这和直接打她的脸有什么区别? “那你想错了,我一点也不宽宏大量。”沈丹熹说道,抓住一缕妖气扯散,转手从天马背上扯下马鞭,狠狠朝着他脸面抽去。 第6章 马鞭抽出呼啸之音,搅乱周围妖气,啪一声抽打在他的左脸上。漆饮光被打得往右偏头,半张脸上皮开肉绽,犹如碎裂的白瓷,渗出淋漓鲜血。 沈丹熹惊愕地睁大眼,往后退了半步。 她没想到这一鞭当真能落到他脸上,她挥鞭的时候,甚至没有动用灵力——就算她动用灵力,如今经脉里残留的那几许灵力,也根本破不开他周身的妖力防御。 可是,就是这么毫无灵力加持的一鞭,将他周身妖气搅动得狂乱翻涌,外泄而出,竟真的伤及到了他本身。 “你……”沈丹熹一时惊诧,想问他为何不躲,目光望见他眼底流转的粼粼波光,她蓦地反应过来,恼怒道,“你故意的?!” 漆饮光抬手,下颌的血如断线的红珠,一滴滴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双眼极亮,惊愕不过一霎,便转为掩饰不住的喜意,认真地凝视着她,说道:“我以为殿下宅心仁厚,应该不忍心真的打伤我。” 沈丹熹瞬间意识过来他口中“宅心仁厚”的殿下是谁,眼前这只鸟亦算得上是接受了穿越女的“故旧亲朋”之一。 她用力捏紧手里马鞭,只恨自己方才下手太轻了,冷笑道:“呵,识人不清,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活该。” 四周灵兽坐骑因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而躁动不安,沈丹熹旁侧那一匹天马被妖气首当其冲,昂首嘶鸣,猛地拉扯缰绳,飞扬前蹄。 在马蹄踩踏到沈丹熹身上之前,一缕流光凝成的翎羽甩荡出去,将天马掀飞出去。 妖气扩散向四面八方,不仅斩断了天马缰绳,亦冲破了一重重束缚灵兽坐骑的阵法。 满场坐骑如惊起的鸟群,挣脱了缰绳,横冲直撞,四处乱窜。一时间,天上地下,不分狮子老虎,仙鹤青牛,全都撞到了一起。 沈丹熹在一片混乱的振翅声和蹄音中,抬袖掩头,等场面终于安静下来后,满地除了撞散的车辇,连一只灵兽的影子都不见了。 沈丹熹气得扬手,再次朝他挥出一鞭。 这一次,漆饮光闪身躲开了,他脸上覆着上一层幽微的蓝光,遮盖住狰狞的伤口,虽未能愈合,但鲜血是渐渐止住了。 他环视周围一圈,苦恼道:“殿下这一鞭子将我的妖气抽得失控,惊得群兽乱窜,车辇损毁,估摸着要赔不少灵石,我又该被大长老骂了。” 沈丹熹不想继续与他在这里耗费时间,转身欲往奔逃的灵兽追去,想要捉下一只。 漆饮光追在她身后,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她,问道:“沈丹熹,你当真想要在今天出昆仑?” 虽然很久都没有再见过神女殿下了,但漆饮光从未遗漏过关于她的消息,甚至还千方百计地获取与她相关的一切,那些零零碎碎的从昆仑遗漏到他手中的消息,无一不向他诉说着,她与殷无觅有多情投意合,情深意切。 她今日的行为太反常了,反常到让他心中止不住地生出了一些期待。 沈丹熹没理他,好不容易发现一只晕头转向又飞回来的仙鹤,她回手扯过他手上披帛,从经脉挤出一丝灵力往半空飞窜的仙鹤甩去,将它硬拽下来。 那仙鹤受下方孔雀妖气恫吓,嘶声尖叫,拼命扑腾翅膀,脖子都快被披帛扯断了,也不愿降落下来。 “你若真的想出去,骑我不比骑那只有主的仙鹤好么?”漆饮光含笑的声音飘来她耳边,沈丹熹余光瞥见身后流转的异彩,方才停步,回过身去。 身后那衣着华丽的公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羽毛鲜亮、流光溢彩的孔雀。 浑厚的妖气浮动在它身周,将它浑身翎羽烘染得更加绚丽,蓝色流光比之那身衣袍还要鲜艳夺目百倍千倍。 待流光飞速淌上垂在后方的尾羽,将每一根羽毛都染上绚丽的颜色,它才略微俯下身,将身后长长的尾羽展露出来,抖开一道窄而含蓄的弧度。 孔雀垂下头,张了张鸟喙,诚恳地问道:“殿下,如何?” 在昏天黑地里呆得太久,沈丹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漂亮而浓烈的色彩了,她被孔雀吸引走心神,手中力道松懈,仙鹤趁机挣脱,拖拽着长长的披帛,扇动翅膀飞不见影了。 沈丹熹仰头望了一眼仙鹤飞走的方向,又低下头来,朝孔雀走去,伸手抚摸它身上光艳的羽毛。 漆饮光浑身的翎羽轻轻颤动一下,蓝色妖气涌动,他是妖神,并非坐骑神兽,被人如此近距离靠近本体,骨子里生出本能抗拒。 他得刻意压制这种本能,才能继续像这般伏在她的手下,任她抚摸。 “殿下……”漆饮光转头时瞥见她脸上怀恋的神情,话音一顿,她历来喜欢鲜艳的色彩,年少时,便偏爱他漂亮的翎羽。 沈丹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摸过他了,从她沉迷于那只地魅开始,旁的人就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二十七年前,那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他们每一次见面都很不愉快,但那一次他险些害得昆仑的神女丢掉性命。 自那之后,他便再也进不了昆仑。 要不是这一次神女大婚,昆仑君不计前嫌,往羽山亦送了请帖,他怕是会同之前的无数回一样,被冷酷地拦在昆仑之外。 漆饮光收敛心神,提出条件道:“我送殿下出昆仑,去你想去的地方。以后,我递给殿下的战帖,请殿下接下。” 沈丹熹目光落在他半开的尾羽上,那绚丽的翎羽当中,她曾经落下的标记仍在,隐隐泛着金光,昭示着他曾经败在她手下的次数。 看来,他始终不忘,想要一雪前耻。 沈丹熹纵身一跃,骑到他背上,抓住背上羽毛,昂首道:“好,等我修为恢复,我会拔光你屁股上的毛的。” 这便是同意了。 漆饮光得到满意答案,周身妖力猛地膨胀开,如绽放开的一团流光溢彩的云雾,将沈丹熹裹入妖气当中,拖着长长的尾羽,振翅而起,化作一道绚目的五色神光,射向昆仑之外。 昆仑虚高万仞,方八百万里,从昆仑宫到昆仑山门亦要花去不少时辰。 羽山少主的速度比一般神兽坐骑要快上许多,约摸半个时辰,便已望见环云之上那一座巍峨山门。 神将陆吾驻守山门,其人面虎身,九尾缠与山门之上,手持方天画戟,法相与山门等高,顶天立地,一双怒目望而生威。 因神女大婚之喜,陆吾两肩的兽头盔甲上挂着彩穗,腰间亦系着大红绸花。 漆饮光道:“殿下,你俯低一点,我偷偷带你过去。” 陆吾神将守昆仑门户,并不好糊弄,沈丹熹俯身趴在孔雀背上,幽蓝色的流光流淌而来,化作片片柔软蓬松的羽毛覆于她身,将她整个掩入羽毛之下。 沈丹熹满眼都是绚丽的蓝色流光,听漆饮光继续道:“殿下,你捂住耳朵,一会儿可能会有点吵。”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昆仑山门之下,陆吾垂下庞大的头颅,看向那一只孔雀,“羽山少主,殿下的婚典未完,你这就要走了么?” 孔雀被陆吾呼吸之间喷出的气息吹得绷紧翅膀,于时起时消的狂风中稳住身形,遗憾道:“家中有一些急事,不得不回,实在有失礼数。” 陆吾又凑近几分,堪比灯笼的金色眼睛低下来,眼中的金光几乎笼罩住孔雀,又问道:“羽山大长老没有同少主一起回?” “事虽急,却也不是大事,我一人回去足矣。”漆饮光说着,一枚传音咫书从羽毛下飘出来,灵光闪烁间,一道刺耳的鸟啼声从咫书里冲出,鸟啼声中又有婴孩炸裂的哭声,交错而鸣。 似有无形的音波随哭声冲出来,震得山门内外的环云都翻涌动荡起来。 伏在孔雀背上的沈丹熹连忙抬手捂住耳朵,被这炸裂的婴儿啼哭声震得脑门发直,早知道她就该听漆饮光的话。 饶是如此,还是挡不住那恐怖的哭声,在魔音绕耳中,沈丹熹断断续续听到漆饮光说道:“……孩子……又催我……我也没办法……只有我才哄得住……非把羽山哭塌了不可……” 陆吾也被哭声震得两眼发直,瞳中的金光都弱了些,连忙撤开兵器,开启山门,催促道:“请。” 昆仑之巅,晟云台上。 昆仑君沈瑱踏风而上,从虞渊飞跃上晟云台,与他一同踏风而上的,还有先前遭受重创,跌落虞渊的殷无觅。 他身上的血痕消失了干净,就连心口的衣襟处也平整完好,不见先前被刺破的痕迹。殷无觅身姿挺拔,面色如常,看上去全然不像是受了重伤。 沈瑱耳畔传来留守晟云台的亲卫密音,禀报道:“主君,神女已下昆仑之巅,回了昆仑宫。” 他面上无有波动,转向四面宾客,拱手道:“方才之事乃是小女同郎婿给大家开的一个玩笑,意图在大礼最后有一个别开生面的收尾,小辈顽劣,让诸位仙家见笑了,现下大礼已成,昆仑宫中早已备好宴席,请诸位仙家前往享用。” 殷无觅亦在旁拱手施礼,笑对众人。 昆仑君既然这样说了,众人便也附和着寒暄了一圈,随后祥云散去,诸位仙家宾客跟随昆仑侍从去了宴席。 昆仑巅上宾客一散,殷无觅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了一晃,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沈瑱急忙伸手扶住他,抬手迅速在他心口几处要穴点过,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随即长袖一扬,将昏死过去的地魅笼入袖中,急匆匆从昆仑巅上离去。 他径直飞入咸池深处的澧泉殿内,将奄奄一息的殷无觅放入灵汤,又在汤内加入数十种天材地宝,以灵力碾碎,守在旁边将药性逼入他体内。 直到殷无觅情况稳定下来,暂且没有生命之危后,他才收袖吐出一口长气,神情沉敛地从灵汤出来。 晟云台上一幕,莫说是围观宾客,就连他这个父君都想不透,沈丹熹今日为何有此一举。 当初爱慕殷无觅,非他不嫁的人是她,为他舍弃仙元,放弃大好前程的人是她,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悔伤人的亦是她! 沈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唤道:“神女在何处,叫她过来见我。” 亲卫上前来,拱手奉上一条织金赤红披帛,俯身禀报:“主君,殿下在两个时辰前,闯入玄圃看管外来坐骑车辇的山头,放出一群神兽,又和羽山少主一起离开了昆仑,玄圃山主已命人将神兽都捉回,也派了人追去,但羽山少主速度太快,我们的人没能追上。” 沈瑱倏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心头火气又直往上蹿升一截,蹙眉道:“漆饮光?她怎么又和他走到了一处?” 二十七年前,她险些命丧他手的事,看来她是忘光了! 沈瑱虽恼怒她今日所做之事,但也实在担忧她的安危,她失了仙元后,根本就无自保之力,在他眼皮子底下都差点出事,更何况出了昆仑。 虽说她如今已收回仙元,但到底是今非昔比。 沈瑱按了按额角,坐回椅上,瞥一眼后方灵汤氤氲浮出的水汽。 先前他面向宾客的说辞,不过是一道冠冕堂皇的借口,暂且遮掩过去罢了。昆仑神女大婚,九重天上仙君皆来道贺,天帝、王母也都赏下厚厚恩赐,可以说晟云台上的结契仪式,受万众瞩目,并非用一句“小辈顽劣”就能蒙混过关。 大婚之后,亦还有许多场合需要他们二人出面,阆风山主的加封大典,他和殷无觅都不能缺席,更不可能在此时离开昆仑,闹出太大动静。 殷无觅必须得多在人前露面,才能尽可能打消诸人猜疑。 沈瑱沉声道:“夜里的仪式照旧,神女离开昆仑之事,别叫旁人知晓了,今夜他们两人一直都在洞房内,明白吗?守好各处宫门,勿使人乱闯。” 亲卫应下,沈瑱又道:“去,把羽山大长老请来。” 待漆饮光收到大长老急吼吼的传讯时,沈丹熹与他二人早已出了昆仑地界,羽山少主的速度果然要比一般的坐骑快得多。 扑面而来的疾风被孔雀周身妖力化开,扑至脸面时,已变得十分柔和。 沈丹熹抚了抚鬓边飞扬的发丝,听见传音咫书另一头那羽山老头暴躁的叫骂,已是气得不顾身份和礼节了。 “小兔崽子,你疯了吗?今天是神女大婚之日,你要把她拐到哪里去?你是不是忘了你上回的教训?你要是再敢做出什么荒唐事,就算是凤君和凰主也不会再保你!” 漆饮光抖了抖头上翎羽,语不惊人死不休,慢条斯理道:“我跟神女私奔去了。” 咫书另一头的叫骂戛然而止,一瞬间安静得诡异。让人怀疑,对面的老头是不是被他这一句话气撅过去了。 漆饮光被沈丹熹恼怒地抓住后脖子,揪掉了好几根羽毛。 他吃痛地嘶了声,解释道:“哎,我开玩笑的,大长老消消气,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神女殿下,绝不会也绝不敢伤害殿下一根头发丝,保管全须全尾地将她送回昆仑来。” 大长老一口气终于抽上来,被他一席话撩得怒火更胜,喘着粗气道:“你现在就把神女殿下全须全尾地给我送回来!” 漆饮光往后睨了一眼,温声回复:“恐怕不行,殿下现在不愿回去。” 大长老的喘气声轻了许多,他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另一道沉稳而冷静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质问道:“沈丹熹,为何?” 被父君直呼全名,说明他现在是真的动怒了。 沈丹熹捏紧手里羽毛,垂下眼睫,回道:“等我回来,会给父君一个解释的。” 传音咫书两端都安静了好一会儿,昆仑君的声音才再次从咫书中传出,说道:“好,本座等着。” 昆仑君的话音落下,沈丹熹眉心浮出一道蜿蜒的竖纹,在金色的花钿之下一闪而没,是沈瑱落于她身的一道禁令,遮掩住她的真身,亦禁止她吐露自己真身。 ——昆仑君已发话,神女身在昆仑,又岂能让她在昆仑之外暴露自己的踪迹。 孔雀的五色神光从天滑过,漆饮光终于忍无可忍,讨饶道:“殿下,手下留情,我的毛快被你拔秃了。” 第7章 漆饮光与大长老的传音才刚断开,咫书灵光又闪耀起来,孔雀扭头啄了一口悬空的玉石,刚一接通,里面劈头盖脸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啼。 声音听着稚嫩,但口气却十分老成。 “漆饮光,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啊!去昆仑前,老子都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你还真的是一点都记吃不记打!怎么还敢搅合进昆仑神女那一堆破事……” 又听另一道温婉的声音夹杂其中,劝道:“先把这口饭吃了再骂。” “等我……”骂声一断,响起一阵咕咕噜噜的吞咽声和翅膀扑腾声,倒像是正被人掰着嘴往肚里灌食一般。 漆饮光没等自己老爹抽出机会张口再骂,切断了通讯。 饶是如此,那传音咫书依然不曾消停,光见灵光闪烁都能想见对面的人骂得有多脏。漆饮光倒也耐心十足,不论传音咫书如何闪耀,他都能视而不见。 若沈丹熹是传音咫书另一端的人,现在恐怕已经气得踏平了一座山。 沈丹熹从鸟啼声中听出来一点熟悉之感,又从语气中听出对面人的身份,说道:“你先前放出来的哭声,是你的父王的?我还以为……” 漆饮光等了片刻,没等来她把话说完,笑着问道:“殿下还以为什么?以为是我的孩子?” 她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沈丹熹说道:“听上去,你父王的身体不错。” 她依稀记得,上一回见到羽山凤君的时候,他已是老态龙钟之相,说话声音亦是浑浊。 但她在九幽呆得太久,和外界的时间错位,让她也无法准确想起那是多久之前。 传音咫书闪烁良久,终于消停,被漆饮光收回羽下。 孔雀展翅穿入前方一大片铅灰色的雨云中,唉声叹气道:“他老人家前不久刚涅槃重生,这会儿连饭都要我阿娘喂给他吃,脾气倒是不小,骂人还是这么响亮,真是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这也是为何羽山凤君和凰主没能来昆仑参加神女大婚,而是由他和大长老代为出席。 听漆饮光的语气,好似方才将他爹气得嗷嗷叫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丹熹想笑,但雨云的水汽已扑来面上,穿入雨云的一刹那,她眼中光线骤然暗下,瞳孔扩开,似乎连心脏都僵直得无法跳动了。 这一片雨云十分厚重,绵延数十里,将阳光彻底遮尽,云层里都是黏湿的水汽,阴沉而昏暗,乍然冲入其中,像是在一瞬间又重回了九幽那一处昏黑的天地内。 沈丹熹控制不住地发抖,身体却僵直得像是一尊石雕。 她僵坐在孔雀背上半晌,终于从嗡嗡的耳鸣中,听到漆饮光模糊的话音传入耳中,才浑身一震,从这种状态中重新活了过来,死死攥住身下的羽毛,尖叫道:“出去!快点从这里出去!” 漆饮光后背刺痛,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上被拔掉了不少羽毛。 他忍耐着疼痛,没有立刻如她所愿,只略微偏头,余光端详着背上之人的反应。 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关切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这只是一片雨云,很快就能穿出去了。” 沈丹熹俯身埋在他背上,已听不进他说了什么,抓扯他羽毛的手指更加用力,厉声道:“出去,快点出去!谁允许你飞进云里的,我不想呆在这里,快点出去!” 她的恐惧不似作假,浑身颤抖,肌肉痉挛,指节用力到发白。 漆饮光被她扯落不少羽毛,终于收回端详的目光,转头扫了一眼四周沉甸甸的铅灰色雨云,妖力汇聚于展开的羽翼下,用力扇动数下。 妖力在云层内凝结成风,狂风形成漩涡,从他们身周扩散出去,片刻间,将绵延在天幕的雨云撕裂。 一缕阳光从天边斜射过来,照在孔雀背上,被染上蓝色的光晕,反射进沈丹熹眼中。 漫天雨云在持续不停的狂风席卷下四分五裂,大而化小,最终散尽,夕阳的余晖金灿灿地渲染在天幕一侧。 漆饮光看着自己飘零出去的羽毛,丝缕妖气追上去,将羽毛碾碎成齑粉,温声安慰道:“殿下,你看,就只是一片普通的雨云,只是云层里光线暗了一些而已。” 紧缩的心脏慢慢舒展开,沈丹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终于止住颤抖。 漆饮光柔和的嗓音飘来她耳边,明明是安抚之言,话音却似乎被雨云散开后未消的水汽揉进了一抹潮意,凉凉地说道:“殿下是怕黑么?那可怎么办,现在天要黑了,你要去的密阴山更是昏黑阴冷之地。” 沈丹熹偏头迎着天边余晖,心有余悸,她的确没想到,只是进入一个与九幽略微相似的环境,她便会如此恐惧。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又被打回九幽,要在那一片死寂的天地里煎熬万年。 还好,只是一片雨云。 背上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漆饮光回过头往后看来。 沈丹熹侧过身避开了他的视线,鬓边碎发垂落下来,将她的面容完全遮挡住了,只露出一截白瓷似的下巴,很遗憾,他无法得知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不过她的语气听上去已经冷静下来,说道:“去最近的城池,买灯。” “好,听殿下的。”漆饮光转回头,听话地振翅往地面腾起袅袅炊烟的方向飞去。 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他们进了一座城,名唤遗凉。 这座城建在一片平原之上,处在中原,不曾受过战火累及,又有大河穿城而过,城中人气很旺,是人间比较繁华安定的城池。 到了夜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灯笼,商业区的灯火更是辉煌,来往的行人亦多。 入城之前,他们已各自化形伪装。 漆饮光没穿他那一身招人眼球的华服和头冠,换了另一身素色的圆领衫,长发用簪子固定,但是依然摆脱不了羽族臭美的毛病,非要在腰线位置以金线绣纹几根柔软羽纹缠绕。 他脸上的鞭伤仍未痊愈,血红伤痕爬在皮肤上,半张面孔俊逸出尘,招来无数目光,另半张面孔却狰狞可怖,将招来的目光吓退。 沈丹熹一路走来,听了满耳惊呼,烦不胜烦道:“把你的脸遮住。” 对于打伤他的脸,沈丹熹没有丝毫愧疚,只觉得他的伤碍眼。 漆饮光浑不在意周围打量的目光,听她这般说,才听话地去街边小摊上,用玉佩换来一个面具戴到脸上,追上沈丹熹的脚步,凑到她面前问道:“殿下,这样可好?” 那面具做工不甚精细,大约是用纸和浆糊糊成,面上用红笔画着一些图腾,像是狐狸。 沈丹熹敷衍地点头,只要把伤遮住就行。 她亦褪下了一身红裙礼服,换上平日穿的襦裙,鹅黄上襦,青青下裙,很衬人间春色。又将过于出挑的五官揉弄得平凡许多,走在人群中便也不太显眼。 “不如就在城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漆饮光建议道,左右打量街面两侧商铺。 面具下的双眼被灯火印染出一片璀璨的光影,姿态很是闲适,看上去就像一个出门游玩的公子哥。 他手里来回抛着一个摊主赠送的竹编小球,内里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不行,买了灯,我们就走。”沈丹熹断然拒绝,一把抓住他手里呱噪的小球,砸进街角,转身大步踏进一家售卖灯盏的商铺。 漆饮光手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一个小童捡起他的竹编小球飞快跑掉。 “是因为太久没见她了么?神女殿下的脾气似乎变坏了许多。”漆饮光盯转眸看向霓虹灯影笼罩下的身影,默然想道。 他没有因此而生恼,反而笑了笑,快走两步跟着进了店。 漆饮光不知道沈丹熹急着要去密阴山做什么,问了她也不说。 密阴山在东北之地,几乎横跨半个大陆,距离西昆仑不可谓不远,羽山的少主何时叫人这样骑着奔波劳累过,竟然连休息也不让,实在刻薄得很。 不过先前已经答应她了,再想反悔已来不及。 更何况,以神女殿下如今娇弱的身子,要到那种怨气横生之地,说不定一踏进去就会被怨魂恶鬼吞吃了。他可是保证过要将神女安然地送回昆仑。 追着沈丹熹的脚步踏入商铺的几步路中,漆饮光便已把自己开导好,肚里的几句怨言烟消云散,还颇为热心肠地帮她挑选起灯盏来。 他挑中的灯自也承袭他的审美,盏盏都是透亮的琉璃灯,有圆有方,每一盏上都有琉璃片装饰的花鸟景物。 点亮内里灯盏,光线透过琉璃片散射出来,煌煌光晕中,花鸟似也活了过来。 这种灯在人间算得稀有,但与昆仑宫中的长明灯相比却要逊色许多,沈丹熹从前在昆仑宫中行走时,从不会注意壁上灯盏。 那个时候,她的世界从来都是明亮的,所到之处,自有侍女先行奉上灯盏,驱逐阴翳,夜间入睡,亦有月辉盈殿,银霜裹身。 她一直身处光中,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就是光源。 直到入了九幽。 沈丹熹伸手,想去触碰因光线散射浮于半空的蝶影,还未触及,那光蝶就因她手臂搅乱了光束而消失。 漆饮光看她模样像是喜欢,二话没说,从袖里乾坤摸出几块金饰玉佩,买下所有琉璃灯盏。 他们从昆仑仓促出行,都没带人间银两,只能拿饰品做抵。 掌柜捧手接过,确定都是真金美玉,笑得见牙不见眼,热络地请他们去后厅吃茶,容他唤人来将灯盏都装起来。 漆饮光转头向沈丹熹,十分贴心地问道:“要都点着么?” 沈丹熹摇头,只提了一盏琉璃灯。 剩下的灯盏,出了商铺,漆饮光便将它们都收入了乾坤袖中。 他们只在城中耽搁了不到一刻钟,便再次启程向北。今夜天幕昏暗,越往北行,便越看不见星月。 沈丹熹坐在孔雀背上时,怀中便抱着那一盏琉璃灯,一簇火光从灯中散射出来,光晕正好能将她笼入其中。 孔雀从夜空飞过时,便犹如一道萤火流星横空而过。 行路无聊,漆饮光漫不经心地问道:“殿下为何会怕黑?” 他不记得她以前有怕过什么东西,但也说不准,他们已经生疏很久了,她变了很多,变得不再喜欢钻研那些她曾经为之着迷的术法,变得耽于情爱,为了另一个人可以舍弃所有。 她从一个被人仰望之人,变成了需要依附在他人臂弯保护下而活之人,而她还甘之如饴。 如今忽然又变得怕黑,也没什么稀奇的。 沈丹熹垂眸,盯着灯火光晕,自晟云台下来后,那种遍布在她周身的见谁便想伤谁的尖锐之气似乎稀薄了一些,露出被掩藏在下方的一丝怯弱的端倪,说道:“因为我从前不知,黑暗会那么黑。” 第8章 三日后,他们到了北地。 越往北行,人间便越是萧条,举目望去皆是荒原,偶有村落城池,也大多经历战火而残破不堪,一路行来,看见无人收敛的尸骨竟比活人还多。 “人间为什么是这般景象?”沈丹熹问道。 她被封入九幽前,时常会与父君行走人间,那时的人间虽也会有战火纷争,却也不似这般凄惨。 漆饮光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失笑道:“看来殿下这些年,当真是一心陷在温柔乡,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一路上,漆饮光对她的态度都很好,堪称有求必应,卑微讨好,但沈丹熹还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隐含的讽刺。 她正欲蹙眉,又听他继续说道:“人间战乱已久,当今的大荣王朝羸弱,皇帝亦是昏庸无能之辈,江山已被蛮夷戎狄瓜分得支离破碎。” “边境之地么,百十年来战火不断,可不就是这番景象?” 他们要去的密阴山原是大荣国土,现如今已经归属于北狄的铁蹄下。 北狄人凶蛮,破城之后烧杀抢掠,伏尸遍野,侥幸活下来的荣民,亦被当做奴隶,像牲口一样驱使,直到疲累而死。 经久不散的血气盘桓在大地上,怨气浓得如有实质,将天地都笼入一片阴霾当中。现下是春季,被战火肆虐过的土地上却不见丝毫春色。 地仙与天仙终究不同,天仙高居云端,与人间分属两界,寻常不会干涉人间走势。但昆仑不同,昆仑山乃是万山之祖,又是人间气运汇聚之地,实乃休戚相关。 沈丹熹随父君行走人间时,都是往各地除怨破煞,平定一些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勿使妖魔鬼怪扰乱人间事。人间地仙分属各地,受人供奉,大多也承担此等责任。 人间如此,昆仑必会受到影响。 不过,昆仑恒久矗立人间,人间王朝却不是恒久不变,人间有太平之时,当然也有动荡之时,每逢改朝换代的时期,昆仑的气运是会弱上一些。 身为仙,沈丹熹的年岁其实不算大,她的千岁时光,有五百岁都身处咸池当中,未化成人身。 化人后,只经历过一次改朝换代,那时候她还小,只知道父君和母神四处奔忙,能来陪她的时间甚少,其余便没有太大的感受了。 她的仙元初归,不知是因为元丹内修为耗尽,还是别的因由,与昆仑山的感应至今断绝,让她完全感受不到昆仑如今是何情况。 “人间又要改朝换代了么?”沈丹熹心想,随着孔雀翔过天空,视线飞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 血怨之气一重,便容易滋生妖魔鬼魅,他们在飞跃一道峡谷时,沈丹熹盯着两山相夹的那一道裂口,谷内有夜雾弥漫,一时看着犹如深渊。 她心生不安,提醒道:“漆饮光,当心,绕开峡谷口……” 只是,提醒已来不及。峡谷当中浓雾涌动,内里腐臭的尸气冲天而起,瞬间将上空的一人一鸟吞没。 孔雀的羽翼被阴腐尸气浸入,如同被黏稠的浆糊裹住,整只鸟踉跄一下,笔直地往峡谷内栽去。 砸进深谷之前,漆饮光化为人身,反手托住沈丹熹,幽蓝色的妖气在脚下聚集,震动得袍袖飞舞,两人一同落到地上。 脚底的触感绵软,是一层厚厚的淤泥。 谷内昏黑如夜,浓稠的雾瘴萦绕四周,将琉璃灯里这一簇凡火微光压得聊胜于无。 鼻息间都是湿腐的恶臭之气,沈丹熹用袖掩住口鼻,心跳又开始加剧,极度抗拒这种幽暗的环境。 她用力抓紧琉璃灯柄上缠绕的浮雕,以疼痛刺激自己清醒,低吼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一座峡谷都飞越不了!” 她的声音在发颤。 漆饮光偏眸看去,立即从灵台分出一簇灵火,送入琉璃灯,歉意道:“是我一时疏忽了,才会栽进这迷障里。” 灵火一入,琉璃灯霎时大亮,取代了受瘴气压制而逐渐衰微的凡火,照亮四周。 这簇灵火与他幽蓝色的妖气截然不同,是十分纯粹的白焰,仔细去看,才能从白焰中心看到一点赤金色的眼状火纹。 “殿下安心,我的雀火衍自凤凰火,只要我的魂不灭,这簇火光便不会灭,可以驱逐雾瘴,为殿下照明,应该足够。” 被光亮重新包裹,沈丹熹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这簇雀火的确明亮,将周围森然尸气驱逐出三丈之外,显出峡谷内的真实地貌来。 山谷中是一片血腥的战场,遍地残刃断戟,身披铠甲的尸骸躺在一块块巨石之下,半陷在泥泞里,皮肉已腐烂成泥,骨头也被巨石砸得稀碎。 应是有一支军队曾在这里遭到伏击。 漆饮光顺手抽出旁边一支斜插在地的断枪,挑起伏倒在地的旗帜,那军旗残破不堪,满是污泥,已看不清字迹。 正当他想甩下时,一道灵息从身侧涌来,化而为水,从旗上淋下,轻而易举带走旗上污渍,将残破不堪的旗帜涤洗一新。 “魏?看来陷落在这里的是大荣的一支魏姓军队。”漆饮光辨认着残余字迹,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扭过头惊喜地问道,“殿下,你的修为恢复了?” 漆饮光倒是比她本人还关注她的修为如何。 沈丹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中已大致估算出修为还剩几成。 这些天她坐在孔雀背上,也并未闲着,肉身与元丹分离太久,她体内的灵池早已枯竭得不像样子,经脉也拥堵晦涩,要不是她天生仙胎,肉身与常人不同,说不准早就开始进入天人五衰了。 元丹复归之后,沈丹熹耗费了几日工夫,才将经脉复通,灵力重新在体内循环周天。 可耗损的修为终究不会再回来。 沈丹熹心情不好,耐心便也极少,再听身边的鸟叫都觉得烦,回身扯过他的手臂想往他背上爬,说道:“走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漆饮光被她抓扯住手臂,气得想笑,这位昆仑神女当真是将他当成了坐骑随意指使。 他直挺挺地板着背,侧过头来,余光往后扫,看她攀在自己背上,因为吃不住力,一再往下滑落。 沈丹熹踮脚踩到地上,手上的灯盏也来回摇晃,恶狠狠地拧一把他臂上的肉,彻底失去耐心。 她从不接受别人的胁迫,依然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嫌弃地骂道:“你不会真以为我现在离了你就不行吧?不想干的话,就滚。” 说完,旋身跳上旁边山石,青色的裙摆无风飞扬,从他脸颊上轻轻扫过。 沈丹熹右手点往眉心引了一线金丝般的魂力出来,飞快结术,打入琉璃灯内,魂力从她指尖淌入灯盏内,交织成一张罗网,将雀火禁锢在当中。 ——漆饮光送入灯盏的这一簇雀火,出自他的灵台,乃是魂力凝成。沈丹熹如今修为大损,灵力不足,想要禁锢住这一簇雀火,自然也引了自己的魂力。 雀火在罗网当中桀骜地晃动两下,被她的魂力完全压制下去。 沈丹熹嘴角微翘,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鲜亮的身形化作流光,往峡谷外疾驰而出,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雀灯的光芒将浓稠的尸瘴劈开,一路往前,没有半分迟疑。 漆饮光身形晃了晃,按住自己眉心。沈丹熹将他抛下时,预防他收回雀火,竟然当着他的面施展术法,将雀火囚住了,如此娴熟而敏捷的手法,实在久违,让他都来不及反应。 流光往谷外飞逝,雀火破开的雾瘴重新收拢,将这一处淹没进黑暗里。 瘴雾里的幻象袭来,两侧崖壁隆隆作响,山石滚落,耳畔响起哀嚎惨叫,鲜血和碎骨几乎飞溅到脸上。 激越的战鼓与他的心跳齐鸣,拼杀声掩盖住了他兴奋的喘息。 漆饮光望着流光飞逝的方向,瞳孔幽深,内里泛着一抹奇异的微光。 左脸上的鞭伤疼得鲜明,他低声呢喃她的名字,反复地咀嚼咂摸,似要一笔一划拆开这个名字,看看这个名字所指代的人,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沈丹熹,沈丹熹,沈丹熹……” 真是久违地令人感觉到熟悉啊,熟悉到让他怀疑以前那个沈丹熹又回来了,都让他有点舍不得杀她了。 毕竟,剔骨之刑真的很疼。 漆饮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瞳孔里的幽光已然隐没,他将体内躁动的情绪重新压回去,跃上山石往前急追。 出了峡谷,他重新化身成鸟,追上前方的身影,展翅将她托入后背,直上云霄。 既然有力可借,沈丹熹便也收了神通,不想白白消耗自己为数不多的灵力。 感觉到她坐实在背上,漆饮光松一口气,语气温和,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一点也不像你平日的样子……” 他的话未完,被沈丹熹的笑声打断。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指腹轻轻摩挲着袖口,反问道:“我平日是什么样子?是宽宏大量,还是宅心仁厚?或是心性纯良,温柔随和,一点架子也没有,不论是谁见了都心生欢喜?” 漆饮光听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好像只是单纯好奇,在旁人眼中她是什么样子。 他沉默片刻,目光望向前方悠远的天幕,想了想平时听到的那些嘉奖之词,颔首应道:“嗯,确如殿下说的那样,令人称赞,招人喜欢。” 然而,实际上在百年前,外界提起昆仑神女,首先想到的才不是什么温柔随和,招人喜欢,而是不好惹。许多时候,漆饮光都觉得,她比它这个天生凶禽都还要凶得多。 “是吗?”沈丹熹淡声道,无论如何扯起唇角,都笑不出来了。 她其实知道穿越女有多招人喜欢,在九幽的日子,她时常都能从梦境中看到。 看到穿越女刚来之时,如何小心翼翼地刻意模仿她的性格,夜里总跟系统抱怨说,要维持这种盛气凌人的大小姐人设好辛苦,明明该是怜悯世人的神女,却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熹微宫里伺候的宫娥都怕她,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穿越女花了好些功夫,才消除掉宫娥心中对她的敬畏和隔阂,愿意与她亲近玩乐。 她说她一点不习惯宫娥伺候,这是仗着身份地位对旁人的压榨,只不过为了维持人设,她不得不让她们伺候。 她对她这个原主的生活有诸多不满,被困在她的皮囊和人设下,她亦觉得苦闷。 所以,在时间的助力下,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抹消掉原主的痕迹,逐渐释放自己真实的性情,而没有引来怀疑。 沈丹熹初时听到有人提及,说“你好像变了”之时,还会心生希冀,后来听得多了便渐渐麻木。她甚至从自己父君嘴里听到过这句话,这个字。 穿越女也同她一样,从最开始的略微忐忑,到后来的泰然处之。会摇着昆仑君的手臂,撒娇道:“父君,那我是哪里变了?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沈瑱笑道:“好,当然好,你这个样子最好。” 他们之间那种父女的亲昵,是沈丹熹这个真正的女儿,都不曾有过的。所以,偶尔沈丹熹也会庆幸,庆幸她的母神在闭关,才不至于让她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相比较起来,她可能真的不好,不温柔,不宽容,不随和,不招人喜欢,所以才没有一个人记得她。 可那又如何呢,她生来又不是为了讨人喜欢的。 沈丹熹抬手,轻轻抚摸孔雀脖颈上柔软的羽毛,手指忽然用力,拔下一根软羽,问道:“那羽山少主这样上赶着来给我当坐骑,是因为,我也招你喜欢了么?” 第9章 漆饮光回首瞥向她眉心禁令,疑惑地顿了顿,才轻笑一声,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许,问道:“如果我说是,殿下会舍弃另一个人,回应我么?” 他这句话已不止是暧昧,而是赤裸裸的告白。羽山少主,为了讨心爱之人欢心,原来还能如此卑微。 沈丹熹只觉得恶心。 她垂下眼,嫌恶地回道:“不会。” 这一路上,她都是这样,前一刻还是笑着的,后一刻又会突然生气,漆饮光盯着她片刻,回过头去,失望地叹息:“殿下既已有了钟情之人,又何必撩拨他人心弦,惹人伤心。” 沈丹熹冷哼一声,泄愤地又扯掉孔雀几根软绒羽毛扔掉,抱住琉璃灯,再不说话了。 黎明前的天色黑得尤为深沉,明亮的雀灯宛如一颗攀升的星。 这颗星刚从峡谷出去不久,峡谷口的瘴雾波动,又见三道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峡谷奔出。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当先一人叫道,一下瘫坐在地,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人身后负剑,另一人手持拂尘,三人打扮与世俗中人不同,看上去是修行之人。 眼下每人的道袍上都染着血,身上也都带着伤,形容很是狼狈。 三人相携离开峡谷口,到峡谷外百步远处的一棵枯树下,却不再走了。他们盘膝而坐,就地调息,一边调息,一边亦是在等待共入峡谷的其他同伴。 三人的道服袖口纹绣着蜿蜒的水波纹,乃是尹水畔的玄门弟子,他们此行一共十人踏入这一条尸气弥漫的峡谷,想要穿越峡谷前往密阴山。 在峡谷中被困了小半个月,每日都陷在那一场伏击的恶战幻象中,完全找不着出路,要不是今日骤然而起的一星火光引路,他们怕是还陷在里面出不来。 随着时间流逝,那点劫后余生的喜悦从他们脸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悲戚。 三人也明白,剩下的同伴应该是走不出来了。 当中那名看着年岁更长的剑修站起身,当机立断道:“走吧,前面就是密风城了,我们在峡谷中耗费这么多日,不知北狄的军队又破了几座城,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另两人明显还未缓过来,可也知当下时间紧迫,闻言互相扶持着站起身,道:“是,楚师兄。” 出了峡谷之后,前方便是一片荒原,荒原尽头绵延俯卧一座黝黑山脉,是为密阴山,密风城便在山脉脚下。三人御起剑和拂尘朝着山脚下那座城疾驰而去。 尚未靠近城池,便已能听到城中鸡鸣,可见屋舍俨然,炊烟袅袅,街面上行人来往,时不时响起小贩的吆喝声。 有早起的妇人洗漱完,往屋外泼水,不小心溅着路过的行人,以至惹来一阵怒骂。 这一座边城看上去那样普通,又那样安宁。 若是和平时期,看到这一番景象倒不足为怪,可现在是战时,密阴山已是大荣最边境之处,翻过这座密阴山,山那边便是异族之地。 北狄越过密阴山,首先践踏的便是密风城。 如今,这一座城却像是一处世外桃源,浑不知外面腥风血雨,愈是普通,愈是安宁,便愈是诡异。 三名修士越过城墙,落到城内一偏僻处,各自罩上麻衣灰袍,扮做与当地人差不多的穿着,才提起十二万分警惕,往大街上走去。 现下正是一日之晨,城中商铺刚开门,街面上也陆续支起小摊,卖早点的小摊上飘着雾白的水蒸气,火炉上垒起七八层蒸屉,屉里溢出面点的甜香。 灶炉上另一口锅里的水亦是雪白滚沸,摊主伸出长筷,利落地将锅里的面条捞出,沸水溅上手背,竟也没有丝毫反应。 他捞出面条,搭上翠绿的青菜叶,再舀上一勺油汪汪的肉酱,端往旁边木桌边一位等待的食客。 “客官,你的肉酱面好咯,请慢用。” 这早食摊里就坐了这么一位食客,年轻俊朗,隐于内侧的半张脸上爬着一道深红的伤痕,令人侧目,他穿了一身素白的衫子,腰上缠着一圈金色羽纹。 这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楚应朝同伴使了个眼色,那道修在袖中烧了一张符纸,符纸的青烟混入灶炉上的蒸汽,往摊子上的食客身周环绕一圈,重新回到道修手里。 道修转头对楚应摇头,示意没查出问题。 年轻食客对他们的试探也浑然不觉,热气腾腾的面条摆上桌,他低眸看了一眼面条,捉起袖子,抽来一双筷子搅匀,夹起一缕裹满肉酱的面条挟入嘴里。 细品之后微笑道:“不错。” 那个年龄较小的剑修瞧见这一幕,当即肚里咕噜一声,忍不住咽口水。 怀里立即落来一小块干饼,楚应压低声音道:“将就着吃吧,这座城古怪得很,城里的吃食,水,只要是入口的东西,一应都不要碰,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呢。” 小剑修呐呐应好,捧起干饼狠狠咬了一口。 “楚师兄,这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们该从何找起?”另一人问道。 楚应扬首环视一圈,视线定在远处一杆旗帜上,那旗子正随风而飞扬,旗上的“魏”字格外显眼,说道:“先去这里的守军驻地看看。” 他们是为找东西而来,定了目的地,当下便也不再耽搁,直接穿城而过,往北面城门处的守军驻地行去。 修士的身法极快,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道风拂过。 但这样的身法落在沈丹熹眼中,却并不算快,她甚至看清了那小剑修嘴角边挂着的干饼残渣。 她转头看向坐在门边,就着天光缝补一件旧衣的老媪,问道:“你就是在躲这些修士?” 老妇人抽出针线,在头皮上划了划,脸上俱是茫然不解,“什么修士?老婆子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我这里是裁缝铺,姑娘要是缝补衣裳的话,可以把衣裳先拿出来给老婆子瞧瞧,看看能不能补。” 沈丹熹没有闲暇与她周旋,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我不补衣,我来找岑婆,是想请你为我织魂。” 这一家裁缝铺就在早食摊对面,漆饮光吃完一碗面条,偏头看去,见沈丹熹还在与那老媪缠说,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有结果,便又招手要摊主再煮一碗馄饨。 他暂时看不透对面的老媪是什么人,也不知沈丹熹千里迢迢找她是为何事。 就如方才那剑修所说,这座城的确古怪。 这城中的人身上分明已没了活人气,但他们体内的魂却是生魂,正因为有生魂支撑着身躯,他们的身躯才没有僵化,还能活动自如。 不过,若是仔细去辨的话,还是能从衣服底下,偶尔漏出的皮肤上瞧见隐约浮出的尸斑。 不论是眼前的早食摊主,还是隔壁吆喝的卖油郎,这城里的每一个人亦都不知道自己已死,还如生前那般过活着。 漆饮光等待馄饨煮好的间隙,故作感叹地说道:“没想到,这边塞之地,原来如此安定祥和,我没来这里之前,听人说,边塞常常打仗,苦不堪言。” 摊主扯起围布擦了擦手,笑道:“我们这以前啊是常常打仗,山那边的蛮族时不时跑来偷袭,但自从十年前,魏将军驻守这里后,打跑了北狄,我们这些城里的小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魏军,漆饮光抬目往北边飞扬的军旗看去,心道,这一支魏家军早覆灭在城外的峡谷里了。 密风城中如此诡异,但凡有异象之地,向来会伴生一些仙宝灵物,抑或凶兵邪器。也难怪那三个修士会来此处寻宝。 漆饮光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他无聊地托着腮,又朝对面的裁缝铺看去。 今早出峡谷之时,天还未亮,地面上一片沉黑,他们并未发现密阴山脚的这座城有何异状,而是径直入了密阴山。 进山之后,沈丹熹便不准他再跟着,还反手找他讨要了一根尾羽。 她当时摊手来要时十分理直气壮,说道:“你以前打架输给我的尾羽,寄养在你那里的,还有七根,我现在只要一根。” 那七根尾羽上做了她的标记,落了她的名,本就归她所有,漆饮光无话可说。 只不过,他还清楚记得,二十七年前,昆仑的神女曾满心不忍,亲口对他说道:“我不要你的翎羽,它们本来就是你的,生拔下来会有多疼?你我一同长大,本该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不想看你因我而受伤,以前的赌注便统统作废吧。” 说是这样说,可神女殿下舍去仙元,灵池枯竭,修为流散,当下已经无力抹去留在孔雀翎上的标记。 朋友?他们可不算什么朋友。 漆饮光失笑,她不接他的战书,不认他们从前的赌注,断了自己的仙途,折断傲骨,甘于蜷缩于一个男人的臂弯下,展露出她从前绝无可能展露出的柔软而乖顺的姿态。 不知不觉间,她已将过去那个他眼中所看见的她,抹消得一干二净,变得面目全非,让人禁不住心生怀疑。 怀疑这具躯壳里的灵魂已经换了一个人。 偏偏所有人都接受了这样面目全非的神女殿下,就连昆仑君亦是如此。 ——不,应该说,正因为昆仑君接受了,旁人才没有了任何质疑的余地。 可如今,那些被她抹消掉的痕迹,似乎又在她身上一点一滴地死灰复燃了。 让人惊喜,又叫人不胜惶恐。 漆饮光仔仔细细地盯着她,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直到沈丹熹厌恶地皱起眉,眼中冒出火光,斥道:“别这么看我,恶心死了,你不给的话,那我就自己取了。” 左右那都是属于她的东西,取前问他一句,已经算是给他脸面。 漆饮光慌忙按住后腰,妥协道:“不劳殿下动手,我这就取来给你。” 他连退数步,匆忙转身走进一处树丛背后,掀开衣摆,化出尾羽,妖力将每一缕羽毛都染上莹莹的蓝光,忍痛拔下一根,将羽管上的血擦净才出来递给她。 孔雀翎一脱离他的身,落在羽上的标记立即化作金丝,缠裹上中间羽管,锁住羽上妖气的同时,也斩断了他跟翎羽之间的联系。 这就是从前的她烙下的标记,如此霸道。就和她的人一样,沈丹熹对自己所有的东西,从来都无法容忍别人染指分毫。 她用术法将这一支雀翎缩小,变作一枚簪子,插入乌黑的发髻上,施施然往山林深处走去。 密阴山地界辽阔,草盛林深,山林中萦绕着驱之不散的怨瘴之气,浓雾之中妖魅横生,孔雀翎上强大的妖气能震慑妖邪,令寻常妖物不敢靠近。 沈丹熹往雾里越走越远,身形逐渐变得模糊。 漆饮光听话地等在原地,在瘴雾彻底掩盖她的踪迹前,抬步试图尾随上去。 他脚步刚一动,雾里的影子忽而回头,冷冷地看向他。 漆饮光讪讪停步,正想找个理由解释,便见那瘴雾半遮半掩的身影如水波一样摇晃了一下,猝然消失,一片叶从身影消失之处飘落下来。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绿叶,在叶片上看到了铭文字符,“幻影?” 她何时施展的术法,他竟全然不知。 密阴山这样大,浓雾弥漫,只耽搁这么片刻工夫,再想找她已是不可能。漆饮光捏着这片叶走回原地,只能乖乖等待。 刚拔完尾羽的屁股隐隐作痛,可他唇角含笑,心脏因方才在她身上发现的一点旧日痕迹而急促地跳动着,忍不住阖上眼,将这一路以来的经历,从记忆里掏出来,再一次反复咂摸。 他越是咂摸,心跳便越是雀跃,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令人迷醉,又叫人惶恐,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痕迹,都足够他反复回味许久。 “沈丹熹……” 漆饮光摩挲着手中这片绿叶,来回描绘过叶片上刻下的铭文,将它珍而重之地收入袖中。 半个时辰后,沈丹熹就从山里出来了,表情沉冷得能吓跑山中所有鸟雀。 她没有找到想找的人,驱使他化身为鸟,在密阴山上盘旋,天色渐亮后,发现了山脚城池中的异状,才俯冲入城。 入城后,沈丹熹的表情舒缓很多,很快便找到城中这一家不起眼的裁缝铺来。 沈丹熹对他戒备颇深,并不许他跟随,漆饮光只能坐来裁缝铺对面的早食摊等她。 显然,对面之人用了术法隔音,让他探听不到她与裁缝铺的老媪都说了什么,只能勉强看清她们嘴唇在动,费力地想要从唇语辨别出话音来。 “魂……”漆饮光托着腮,模仿她的唇形发音,沈丹熹倏地抬眸,警告地朝他看来一眼。 早食摊上的水汽忽而浓稠起来,弥漫上街面,将他的视线挡回。 街上穿行的人,却毫无所觉。 第10章 裁缝铺里,沈丹熹拖来一张条凳,同岑婆一起坐到门前。 说道:“这座密风城早在十年前就覆灭在北狄铁蹄下,增援的魏家军也在城外五十里处的峡谷内全军覆灭,这满城的人十年前便死了,若不是你将他们的生魂和肉身织在一起,他们早该化为白骨。” 岑婆对她的话语无动于衷,依然耷拉眼皮,眯缝着浑浊的眼,费力地缝补手里那一件旧衣。 她的视力已不太好了,缝补一样东西极慢,别的裁缝铺一刻钟就能缝补好的衣裳,在她手里,要两三天才能补好。 是以,这家裁缝铺的生意极差,大半天过去,除了沈丹熹,没有一个别的客人。 但岑婆显然不太欢迎这个唯一的客人。 沈丹熹也不恼,眼睛盯着她手中穿进穿出的银针,继续道:“岑婆,你是阴司之魂,曾在无间地狱里任职,当知道,这些魂就算是枉死之人,也有他们该去之地,不应该久留人间。” 岑婆的动作倏地一顿,半晌后,终于抬起头来,浮于眼珠上的浑浊褪去几分,眸中隐含精光,仔细审视着她,问道:“你是什么人?” 她原以为眼前这个姑娘又是某个玄门的修士,可人间修士绝无可能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份。 沈丹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当然有眉心禁令在,她也无法暴露自己真身。 她本就是由昆仑的山川之精孕育而生,昆仑之山,为万山之祖,昆仑之水,为江河之源,只要她想,她可以将自己的气息融入任何一处山水。 这世间,山有千重,水有万条,无人能在千山万水中寻踪。 沈丹熹道:“我只是一处无名之山的仙灵。” 岑婆放下手里活计,终于不再装傻充愣,直言道:“你既知道我的来处,那也应该知道,老婆子手里的针是将魂魄织入刀山火海,油锅血池,让他们承受无尽折磨的刑具,就算织魂,老婆子也从不织活人身。” 沈丹熹来之前便已料想到她不会轻易答应自己,于是道:“我知道岑婆久居人间是因为什么,你若为我织魂,我可为你实现心中所盼。” 岑婆闻言笑起来,面庞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愈发深刻,她笑了一会儿,倏而停下来,说道:“你一个小小的仙灵,岂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岑婆想岔了,我一个小小的仙灵当然没办法助你重入轮回,再世为人。”沈丹熹看过岑婆的卷轴,知晓她的生平。 她原本只是这边城中的一个普通人,一生勤恳,寿尽而终,本该踏入轮回,走向自己下一世。可下葬之时,不知何故,触动了深埋在密阴山中的一样神器。 当年叛神作乱,以至天塌地陷,天界和冥府都有不少神器散落人间,难以寻回。密阴山这一样神器,便是当年散落人间的其中之一。 神器与新丧之魂结合,成就了现在的鬼仙,岑婆。 神器成就了她,亦束缚了她,说到底,岑婆也不过是神器的载物罢了,她身负神器,再无可能轮回转世。 连冥府都无法将织魂针从她魂内剥离出来,斩断两者之间的联系,她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沈丹熹看一眼岑婆手中银针,从袖中掏出一根枯枝,手指从枝上滑落,话音蛊惑,直往人心间最痒处挠去。 “但是我学过一种回春之术,可以让你每日有一个时辰能同活人一样,享五谷,知五味,感受到春雾寒凉,夏日灼肤。” 沈丹熹修为折损七成,有许多高深的术法她已经使不出来,好在这一个术法与她本源相通,三成修为施术足够为岑婆每日换来一个时辰。 街面上的水雾忽然散了开去,收拢回早食摊的灶炉旁,摊主已在为漆饮光煮第三碗馄饨。 滚沸的汤锅里,十来个馄饨上下翻滚,皮儿被煮得半透明,显出内里饱满的肉馅颜色来。 岑婆日日面朝着早食摊,坐在门口缝她手里的这件破褂子,水雾就算飘过来,也嗅不到食物的滋味,但岑婆依然日日望着,直到对面收摊,她才闭门。 这一日,裁缝铺比食摊先关了门。 漆饮光见对面打算关门,立即站起身来,然而一街相隔的人看也没看他一眼,等岑婆阖上门扉,兀自跟在岑婆身后,往裁缝铺后堂走。 合拢的门缝里只能看到她如春花一样鲜艳的衣裙,很快,那一抹色泽隐入后堂黑暗处,再看不见了。 漆饮光盯着黝黑的门缝,门上插着一枝盛放的桃花枝,淡笑一声,重又慢慢坐回长凳上。 裁缝铺后堂那一间屋子其实并不深,四面都没有窗,亦没有灯烛照亮,屋内是一片纯粹的黑,沈丹熹踏入其间时,袖摆微扬,一盏琉璃灯已悬在身前。 岑婆感知到身后火光,回头看来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继续在前方引路。 沈丹熹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城中人声逐渐被鸟雀之音替代,山野之间的春雾浮在四周,春雾深处露出一座低矮的坟包。 此间主人回归,周围草木簌簌作响,枝叶摇荡间,竟无比灵活,像在欢迎岑婆和随她而来的客人。 今早天未亮时,沈丹熹入密阴山,便是来这里找过她。 那时这些草木对她可不算客气,还试图扭曲环境,阻止她朝那一座坟包靠近。 不过这些草木大约修炼不精,那些小把戏或许能蒙混普通人,却拦不住沈丹熹。沈丹熹到了坟前,发现墓中是空的,才又离去。 再次前来,周围草木对她友好许多,两人一前一后,径直朝坟包走去。 沈丹熹踩着岑婆的脚印,身形化作一缕青烟,没入坟包内。 坟包内只有一间狭小的石室,石室正中一张停棺的石床,如今棺木已经不在,只剩下石床。 岑婆抬起下巴示意道:“脱了衣裳坐到那里去。” 沈丹熹将琉璃灯放置在石床一脚,解开襦裙系带,将褪下的衣裳铺在石床上,赤身坐下。 岑婆抬手点向自己眉心,尖锐的指尖划开额头,并指探入灵台,片刻后,一线亮色的细长银针随着她的指尖抽出。 这一枚银针甫现,整个墓室的温度骤降,刺骨的阴寒之气似乎已顺着银针,从阴曹地府逆流而上,涌入这一座埋在人间地底的墓穴里。 琉璃灯中的雀火被阴气所撩,轻轻一晃,又即刻静止,火光依然明亮。 “能照亮阴司的火,是一簇好火。”岑婆看了那火苗一眼,走到沈丹熹面前,最后一次向她确认道,“我说过了,老婆子的针是刑具,穿入你魂魄的每一针,你都要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人身有二百零六块骨,想要将身魂织在一起,你便要生受二百零七针。” 比起在九幽生不如死的日子,二百零七针又算得了什么。 沈丹熹没有半分迟疑,点头道:“我明白,岑婆请。” “好。”她如此果决,倒是令人佩服,岑婆捻起银针,“老婆子年龄大了,看不清针眼,扯一根你的发丝做线,帮我穿进去。” 沈丹熹抬手取下发簪,松开发髻,一头青丝如瀑淌下,在雀火的光照下,氤氲出柔顺的光泽,披盖于柔软白皙的身躯上。 她指尖挑起一根发丝扯断,乌黑柔韧的发丝上有微光一闪而隐,按照岑婆要求,将细长发丝穿入针眼当中。 岑婆托起她的手,针尖悬在指腹,在下第一针前,提醒道:“仙灵修到元神大成之日,可以元神出窍,遨游天地,身魂相织以后,你的元神便再无可能脱身而出,若强行离体,只会魂碎身溃,顶多只有神识可外放一定距离。” 沈丹熹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若是魂魄再次被挤出身体,那魂碎便碎了,她宁可碎了,也不想再入九幽,自然更不可能将自己身躯再次拱手奉于他人。 岑婆便不再多话,银针的光映入那双苍老的眼中,破开浮于瞳孔的浑浊迷障,使她这一刻的眼珠竟比幼童还要清澈。 银针穿指入骨,锐痛刚在身躯上冒了个头,阴冷而尖锐的寒意随之侵入魂魄。沈丹熹已做好了魂魄锐痛的准备,这比身上的疼,更要强上百倍千倍。 可岑婆行针一半,忽而生生顿住了。 她疑惑抬眸,看到岑婆惊讶的神色,再垂眸时,又见她捻针的手微微颤抖,银针之上神力流转,针尖之处正有一股极强的力量与之抗衡。 织魂针织魂,本该如普通银针织布一样容易,可当下织魂针抵在沈丹熹的魂魄上,却像是触上了一块铁板。 单是这第一针,岑婆便行得如此艰难,简直从未有过。她心底生出疑惑,问道:“你的身骨摸着如此年轻稚嫩,为何魂魄之力却这样强横?” 倒像是经过了万岁以上的磨砺,魂力比她这个魂魄得道的鬼仙,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织魂神针在手,都难以刺穿她的魂魄,岑婆当即便要罢手,说道:“老婆子可织不了你这样的魂。” 沈丹熹听她疑问,心中微怔,但此时却不容她细想,见岑婆想要撤针,忙急道:“等等。” 说完,沈丹熹当即闭目凝神,感应到与织魂针上神力对抗的那股力量,她立即将魂力收归灵台,再加诸封印。 与织魂针对抗的魂力削弱,针尖上神光才猛地大盛,从她指尖穿透而过。 身魂所受之痛同时袭来,沈丹熹指尖颤了颤,呜咽出声,额上立刻疼出了冷汗。 岑婆枯瘦的五指牢牢钳住她的手腕,沉声警告:“忍着,别乱动。” 沈丹熹脸上血色尽退,面白如纸,深吸口气,抑制住了指尖的颤抖,点了点头。 第一针已经落下,岑婆只得继续,雀灯的火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墓室的壁上,她的手臂抬起放下,后面行针倒是还算顺利。 针下青丝越来越短,快要耗尽时,室内才响起一句话音,“再取一根。” 阴寒之气弥漫在墓室当中,四壁已爬上寒霜,沈丹熹蜷缩在石床上,皮肤上覆着一层霜白的汗液,面上几乎透出了一种将死之人的青白来,唯有唇上咬破的伤口沁着血红。 好一阵,她才听到岑婆的话,抬手将长发拨来身前,食指缠住一根,用力扯下,续上针上线。 青丝在神针牵引下,织入身内,便与肉身融为一体,与魂紧密相连,沈丹熹闭目内视,只能见着魂上一缕幽微的线,如血管一般隐于魂中。 刺骨锥心之痛将每一寸光阴都拉得格外漫长,沈丹熹完全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了,唯有一下一下数着岑婆落针的次数,来吊住自己的心神。 密风城。 漆饮光依然等在那一家早食摊里,没有跟上去,以免坏了她的好事,徒惹她不快。 只是,不知沈丹熹将他的雀灯提到了何处,漆饮光总觉得一阵阵的凉意袭来他的灵台,使得他整个脑门都凉飕飕的。 这一等,便等了七日,他的脑门也凉了七日。 琉璃灯中的雀火出自他的灵台,漆饮光与雀火之间有所感应,这种感应原本极强,使他能够看到雀火光晕包裹下的一切身影。但沈丹熹先前加诸在雀火上的禁制术法,切断了这种感应,让他现在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点模糊的光影。 他知道沈丹熹就躺在雀灯旁,却无法得知,她究竟在做什么。 等待期间,漆饮光也并非就在食摊上干坐着。他探查过这座城,细致地检查了许多人的魂魄,这些人魂被一种他无法探知的方法禁锢在身躯里。可想而知,禁锢他们的人便是那裁缝铺的老媪,沈丹熹找她想来也是与魂有关之事。 她不远千里,匆忙赶来此处,是想要固魂么? 漆饮光若有所思地转动手中竹筷,转眸看向裁缝铺那一道黝黑的门缝,耐心地等待。 过了这么多日,门上无根的桃花枝,花开依然没败。 一道身影忽而挡住他的视线。 三个修士去而复返,重新出现在裁缝铺门前。 漆饮光眸中一亮,没有阻止。 第11章 楚应三人从守军军营一路查到县衙,又分往城中四个方位,查人搜魂,最终三个人查到的线索都指向这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 “就是这里了,我们搜了几十号人的魂,从守军将领,到县令,再到贩夫走卒,从他们魂魄记忆中都看到这家裁缝铺老妇人的身影。” 这城里的所有人,肉身皆已死亡,只因魂魄被禁锢在躯体里,才能行动。 他们前来密风城的目的,便是想要找出这一样能将魂魄禁锢于死躯内,让人“死而复生”,活动自如的法宝。 一个裁缝铺的老妇人,能接触到不同地界,不同身份地位阶层的人群,他们随机抽查搜魂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不见过她,这本身就已算得离奇。 这城中也不独独只这一家裁缝铺,光是城东,便有一家规模更大的裁缝铺。 眼前这一家裁缝铺关着门,楚应四下看了看,视线落在食摊里那异乎寻常的食客身上。 七天过去,对方还如七天前一样,穿着一身缠金羽纹的素白衣衫,坐在同一个位置,吃着一碗馄饨,夸赞不错,对他们这三个过路人浑不感兴趣。 虽然那食客穿着打扮和浑身气度都与这一座边境小城格格不入,初见时,确实叫楚应三人心生提防,还烧了一张探灵的符箓试探,但当他们又在此处看到他时,对他的戒备反倒减弱了很多。 已死之人就是这样,即便身体里封着寿命未尽的生魂,也会存在这样的刻板行为,一遍一遍地重复生前行为,这满城中人皆是如此。 那食客想必生前便是外来人,最后死在了此地。 不止是桌边的食客,早食摊的摊主也对他们视若不见,若非主动上前搭话,这里的人对外来者都不会搭理。 三人便也没有隐匿身形,直接打出一道灵力破开裁缝铺的大门,大步踏入其中。桃花枝跌落在地上,花瓣抖落一地。 漆饮光抬眉,立即分出一缕元神,化作巴掌大小的麻雀,尾随在他们身后跟进去,这样就算坏了沈丹熹的事,那也与他无关了。 这一间裁缝铺构造极其简单,外间是狭小的铺面,一面古旧的镂空木墙隔开前厅和后堂,往里走便是只比井口大不了多少的一方天井,左右两边各有条走廊,正对面只有一间屋子。 屋子只有一扇木门,没有窗,屋内光线昏暗,连桌椅摆件,甚至卧具都没有。这是一间空屋。 楚应三人烧了一张符照明,在屋内屋外四处查看,打算在裁缝铺里布阵,擒住岑婆。 麻雀径直从他们眼前飞过,钻进屋中,落地化出一道修长身影。 漆饮光走向屋门正对的那面墙,从土墙背后感应到了自己的雀火。 这里设有一个结界,结界另一端,应该就是沈丹熹所在之处。 墓室内,雀灯感应到主人的元神,火苗轻轻摇晃,在灵线结成的罗网里跳跃,似想挣脱。 摇曳的火光映在沈丹熹的眼皮之上,她倏地睁眼,朝琉璃灯看去,伸出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指尖点在灯罩上的琉璃片,灯盏内的罗网随她的指尖而动,猛然收束,交缠得更加密集。 缠入罗网的那一缕魂力,化为三道金线从罗网分出,直接从雀火当中穿透而过,金线不畏雀火,直接将那一簇火苗牢牢地钉在了线上。 泛着赤金的白焰剧烈颤抖两下,终于安静下来。 岑婆余光扫了一眼琉璃灯,赞赏道:“在织魂当中,还有余力管教你的火,不错,你倒是真能忍。” 沈丹熹勉强扯了下唇角,她整个人已然痛到麻木,不论是身还是魂,都在持续的剧痛中适应过来了。 织活人身与死魂不同,岑婆在阴司织魂,只需一两针便可将一个魂魄禁锢住。即便是密风城内的人,也只需一针将魂固定在脊骨上即可。 织活人身魂,却需要将每一块骨都与魂织合,岑婆的织魂进入尾声,最后一针与第一针重合,将魂和身彻底封合在一起。 她长出一口气,面上亦露出些疲惫,说道:“我留个活结,你以后若想拆开魂身,再来找我便是。” 沈丹熹立即道:“不用,要死结。” 系统在辅助穿越女完成任务时,很有些神通,她不想留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岑婆被她话中的决绝惊到,不由侧目看她一眼,“打下死结后,就再无可能将你这副身魂分离,即便是织魂针也不行。” 说到底,岑婆也只是个承载神针的魂灵,织魂解魂都得依靠神针之力,活结是为在魂上留下一个缺口,容织魂针的神力进入。 打下死结,便是天衣无缝,即便她手持神针来拆,也无从下手了。 岑婆在阴司任职时,经手的魂魄,从来都是打的活结,刑期一满,便会释放罪魂。 “你这仙灵当真是怪异,起初你找我织魂时,老婆子以为你是夺舍他人身躯,身魂不合,才想织魂,落下第一针时,便发现身躯和魂是相合的,却又并非完全匹配。” 她魂力的浑厚和身骨的稚嫩便全然不配,但岑婆织过数以千万计的魂魄,对魂的辨识,自有独到法门,她不解道:“这就是你的身躯,既是你自己的身躯,何故需要如此自缚?” 她魂力如此之强,光是元神无法离体这一点,便会是很大的桎梏。 沈丹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我知道后果如何,岑婆只管照我意思行针便是。” “行,你知道就好。”岑婆也没有再多问,照她所言打下死结,末了感叹一句,“算你幸运,老婆子以前打过一次死结,还记着手法,你也不用遭额外的罪。” 织魂针抽离,青丝化成的线在她身魂当中隐没,沈丹熹垂眸盯着指尖,来回握了握手,起身披上衣衫。 早食摊内,漆饮光手肘撑在木桌上,指腹按揉着眉心,难受地低声闷哼。 雀火出自他的灵台,沈丹熹以魂力凝结成线穿透雀火,自然也反馈到了他的灵台,引得他魂魄颤动,使得分出去的那一缕元神险些溃散。 沈丹熹对他,当真是下得去狠手。 漆饮光扶额等待着灵台的动荡平息,指缝下的双眸却亮得惊人,反而笑起来。 裁缝铺内,他分出的那一缕元神重新凝结成型,探手按上土墙,犹豫着要不要闯入结界当中,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眼前的土墙上忽然荡出一圈水波一样的涟漪,灰黑色的土墙在涟漪中越来越深,最后化为一个黝黑的甬道。 未散尽的阴寒之气顺着甬道直逼过来,像平地升起的一股阴风扑来面上,漆饮光抬袖挡了一挡,再放下时,瞧见了甬道尽头亮着的一团光晕。 那光晕摇晃间,渐渐近了。 沈丹熹提着琉璃灯,顺着甬道缓步往外走,感应到外屋那三名修士的气息,问道:“需要帮你打发走那三个修士么?” 岑婆含混地笑了一声,不论是声还是眼,又恢复了原先的老态,说道:“你方才受了刑,虚弱不堪,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老婆子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些想要我手里东西的修士了,有法子打发他们。” 沈丹熹好奇问道:“他们要来何用?”修士是驾驭不了织魂针的,天上地下,也就只有承载神器的岑婆能够使用织魂针。 “为了抵抗北狄。”岑婆道。 那些来找她的修士,不管是否有自己的私心,但对她的说辞,都是如此。 北狄越过密阴山,一路南下,攻城略地,残暴不堪,当今朝廷又软弱无能,根本没有抵抗之力,现下朝中更是主张与北狄和谈,想以割地赔款的方式达成和平盟约。 北地的大片河山已然被朝廷放弃了,可北地的民众又何其无辜。 修士虽是出世之人,但他们到底与人世间的牵绊未曾彻底断绝,在这种举国之难下,玄门也深陷其中,互分立场,各为其主。 密风城这一座能使死者复生的景象,吸引来不少玄门中人一探究竟,想要借织魂针一用,使已死的兵将复活。若能拥有这种死而复生之术,战争又算得了什么。 仙神干预凡人之争,为天规所不允,岑婆自然不可能搅合其中。 她在通往密风城的各个途径设置雾瘴,将这座城池与世隔绝,就是为了阻拦这些修士。 沈丹熹听她说完,不解道:“这一座城中人,即便是枉死之魂,也该去往阴司枉死城中,岑婆为何非要将他们留在人间?” 没有这一座生有异象的城池,便自然不会招来那些觊觎的修士。 岑婆叹息一声,“哪是老婆子要强留他们在人间,是枉死城已装不下这么多魂,这些寿命未尽的生魂无处可去,只能徘徊人间,凡人魂脆弱,若不将他们织入某物,有个庇护之所,他们的魂就该碎在这片土地上了。” 外面那些徘徊的魂魄,岑婆若是遇见了,也会不遗余力地将它们带进密阴山,织进山中草木当中,有个庇护之所。 密阴山深处那些会动的草木,并非成精,而是它们体内庇佑着人魂。虽有庇护之所,可枉死之魂的怨念难消,以至密阴山怨气成雾,终年不散。 唯有密风城中人,岑婆将他们重新织进了已死的肉身里,让这一座城以这种方式活着。 “老婆子的坟包挨着密风城县令的祖坟,那县令祭祖之时为我烧过几回纸,他此生最恨之事,就是没能守住密风城,我重造这座城,只是为圆他的愿,偿还他那几回香烛的情罢了。” 岑婆的打算,也不过是想护着这些枉死之魂,待他们的寿命依照命定之数真正终结后,便可越过枉死城,踏上轮回路,左不过也就百十来年的时间。 她护的是本该进入阴司枉死城的魂灵,并不算是干预凡间事。 但若是将织魂针用作复活兵将,参与人间战争,那就另当别论了。 沈丹熹从未听说过枉死城魂满为患的情况,就连岑婆在阴司任职数千年,也是头一遭知道枉死城竟然也有装不下魂灵的一天。 大部分的凡间之人,从出生之时,命数就已划定,生息轮转,都有六道轮回牵引,当不该出现这种秩序崩坏的情况才对。 第12章 屋内现出的这条甬道极长,又极黑,只有沈丹熹手中的琉璃灯照出一圈光芒,看似走近了,实则还在很远的地方。 漆饮光也听不清她们究竟说了什么,但单是甬道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就不是凡间能有的。 他略一沉吟,心道,岑婆难道是阴司鬼仙? 但不等他细想,甬道内的火光又突生变动,雀火的光芒轻轻一摇,忽地从甬道内消失了。 漆黑的甬道当中只剩一抹佝偻的身影,如随风飘飞的纸屑,飞速靠近,片刻间已到了近前,包裹甬道的黑暗消退,开始现出屋内原本那一堵灰黑的土墙。 楚应三人也发现屋中异状,屏息静气潜藏于三个不同方位,只待岑婆一回来,便驱动阵法。 岑婆身影从土墙当中踏出时,侧目朝漆饮光元神所在看来一眼,从那一抹元神上感应到与雀火同出一源的气息,便低声提醒了一句,“你主子已走,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在她话音响起的同时,屋内的阵法大亮,数道剑光分立屋内四面八方,地面的土灰里亦亮起红光,朱砂如笔走龙蛇,飞快绘出一副符箓。 符箓当中有拘魂之咒。 沈丹熹既已离开,漆饮光便也不打算留在此处,搅合进他们的较量中。 他朝岑婆拱手一礼,元神化作小雀,振翅从阵光中穿行而过,遁出裁缝铺,顺嘴叼地上的桃花枝,飞落在漆饮光指间,消失于他掌中。 漆饮光捏着花枝,听到裁缝铺里轰隆一声巨响,崩塌的土屋内显出被撕裂的拘魂阵,压阵的剑气横冲直撞,直将裁缝铺削得四分五裂。 这一声巨响将周围百姓吓得四处躲藏,早食摊摊主也慌忙丢掉汤勺,躲到灶炉底下,只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惊惶张望。 尘土飞扬中,漆饮光听到修士高昂的质问:“阁下身为大荣子民,分明有能力救助同胞,护佑他们免于受难,却宁愿偏安一隅,冷眼旁观生灵涂炭,这就是你信奉的道义吗?” “若你当初愿意出手,密风城说不定能免于被屠,若你现在愿意出手,就能保住一座又一座城池免于步上密风城的后尘。” 尘埃缓慢落定,显出废墟当中的佝偻身影,岑婆叹息一声,说道:“老婆子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诸位请回吧。” 非她不愿,而是不能。 真计较起来,岑婆也不算是大荣人,她成为鬼仙数千年,人间朝廷早已更替数轮,如果仙神有了国别立场,那对于凡间而言,才是一场灾难。 有浓雾从裁缝铺扩散开,很快淹没了附近街道,覆盖住整座城池,密风城的街面在雾中蜿蜒扭曲,组成迷阵。 漆饮光只眨了下眼,再定睛细看时,他便已身处在密风城外了。 耳边飘来那三名修士不甘的怒吼,漆饮光循声望去,见他们三人再次御空,往浓雾弥漫的城池闯入,片刻后,三人又晕头转向地从雾中冲出。 当中那名道修掏出罗盘,再次尝试进入城中,可惜依然没能如愿。 “是先前峡谷里的那种雾瘴,罗盘无用。”道修略一沉吟,眸中重新亮起希望,说道,“楚师兄,还记得峡谷中那一簇火光吗?找到它,我们就能破开雾瘴。” “可又要去哪里找那一簇火?”楚应道,想找那一簇火光又谈何容易,他们甚至不清楚那一簇火光是何种火,又来源何处,几乎全无头绪。 小剑修踟躇片刻,举手插入他们中间,说道:“师兄,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那家早食摊上的食客,好像不见了。摊主还在,但食客不在了,而且,这一次回来我看见他脸上的疤好像淡了一些。” 听他所言,另两个修士都是一震。城中都是已死之人,伤口怎么可能还会愈合! 楚应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小剑修抿唇,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而且也怕师兄说他馋嘴。 道修沉吟道:“或许我们找到他,就能找到那簇火了。” 殊不知,他们想要找的人,隐身匿在不远处,已将他们的交谈听了干净。 只可惜,莫说这三名修士,就是他这个雀火的主人,一时片刻也难以定位沈丹熹所在。那一张魂力结成的罗网将雀火封禁得更加严实,大有要将漆饮光排除在外的架势。 毫无疑问,在魂力之上,沈丹熹对他有着压倒性的掌控力。 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了,神女殿下舍弃仙元,修为流散,成了昆仑山上一朵赏心悦目的琉璃霜花,让人瞧着光鲜亮丽,璀璨生辉,却脆弱得轻轻一碰,就容易粉身碎骨。 二十七年前,这一朵霜花便险些碎在他手里,二十七年后,她的魂力竟然能完全碾压他的雀火? 漆饮光的心中被塞满了疑团,可这样的疑团反倒让他觉得兴奋,隐隐期待,他眉梢微扬,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 密阴山山腰,树冠遮天,浓荫蔽日,这山涧深处有一处灵潭,正是密阴山髓外泄的一方泉眼,沈丹熹浸泡在潭水中,能借此地山髓水精抚慰织魂的创伤。 岑婆不欲沈丹熹插手她的事,将她送离甬道,沈丹熹便提灯找来了这里。 山中灵气天性与她亲昵,浸入泉中,令她身魂都舒缓许多。 冰冷的灵气从体肤百窍灌入,宛如溪流一般淌过浑身经脉,冲入仙元,将元丹内残留的污秽气息排出。 从融合丹元后,沈丹熹便一直在做这样的事,直到此刻,才彻底将仙元洗净。 浑圆的内丹色泽变得浅淡,呈半透明,如今只剩不到三成的修为。在千年来被她一点一点拓开的灵池在缺失元丹的百年间,亦枯竭不足,萎缩一大半。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魂魄被困在九幽的这三万六千多年里,并不算是全无益处。 拜时不时飘入意识的梦境所赐,她没有在那一方死寂的天地里,同其他罪灵一样风化成灰,没有丧失神智,失去自我。 ——外界光鲜亮丽的色泽在反复折磨她,亦在反复拯救她,这样反复的煎熬,反倒淬炼了她的神魂。 如今魂身重新结合,魂力倒也能勉强填补上当下肉身的不足。 将魂身织合,密不可分后,沈丹熹心中的隐忧才稍微平复,有空暇好好思索,回到昆仑,她该如何应对她的父君,又该如何对待那位被“她”爱惨了的夫君。 从沈瑱愿意给她时间,容忍她之后回到昆仑再做解释,沈丹熹就猜到,殷无觅应该是没有死,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她的父君绝不可能放任她出昆仑。 沈丹熹眉心的花钿已洗去,但额上的禁令仍在。 沈瑱是昆仑之君,有昆仑山水赋予的王权在身,昆仑生灵皆受王命,即便是她这个昆仑神女也不例外。 只要父君的禁令仍在,“我是昆仑神女沈丹熹”这几个字,她就永远说不出口,连自认身份都做不到。 当然,回到昆仑,这一道禁令自然能解,沈丹熹大可以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和盘托出。 告诉他们,她才是真正的昆仑神女,告诉他们,自己被异界之魂夺舍,这百年来都是另一个人霸占在她的身躯里,与他们爱恨纠缠,父女情深。 而那一个备受他们喜爱之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抛弃他们。 这样一来固然痛快,可若是,他们就算知道了一切,却还是会对着自己的脸,怀恋另一个灵魂呢? 更有甚者,他们会想尽办法再找回那个更受他们喜爱的魂魄。 这很有可能的,毕竟他们都那么喜爱穿越女,喜爱到已经完全忘记了沈丹熹本来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只会令她更加恶心罢了。 又哪里比得上一点一滴磨碎他们心中所爱之人的品性,抹消掉穿越女的喜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所喜爱的人变得面目全非,消失不见,来得更加有趣呢? 就像穿越女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是了,就像穿越女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沁凉的水波在皮肤上摇荡,沈丹熹抬起手,沾染潭水湿气的指尖落在自己眉心禁令上,轻轻摩挲,浅浅水痕从指尖淌出,顺着鼻梁滑下,于鼻尖凝为一颗,倏地落下。 沈丹熹视线追着那一颗水珠,垂头看向水中映照出的面容,一寸寸抚摸过纤长的黛眉,上扬的眼尾,顺着流畅的颌骨线条,滑落至下巴,再轻轻点上柔软的唇瓣。 眉眼还是这样一副眉眼,但身躯内承载的灵魂不同,终究让这张容颜有了不一样的气质。 她不如穿越女温婉亲和,眼角眉梢总是盈着浅浅笑意,深埋在她眼底的怨和恨,让这副眉眼显得冷锐而尖刻,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匕,急需一些血和痛苦来抚平它的委屈和不甘。 沈丹熹好似已预想到他们看到这样的自己后,会有什么反应,指腹下的唇角微翘,不由笑了起来。 粼粼的水波映照在她眼底,在那双瞳孔深处也铺染出一汪摇荡的碎光。 不知从何时起,一直静静萦绕在密阴山中的浓雾开始狂涌奔流,这些终年不散的怨气,受她吸引而来,流入灵潭,徘徊在水面上。 漆饮光感觉到拂过身边的怨雾,伸手撩了撩。 他已在密阴山中找了许久,终于靠着与雀火那一丝微弱的牵绊,穿过越发浓稠的雾,寻到这里来。视线穿过怨雾,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浓稠的雾瘴压在水面上,围绕着水潭中心的女郎浮动,沈丹熹浑身湿透,丝缕的怨气缠绕在她纤薄的肩,瞳中亦被怨雾映出灰白的影,唯有她的唇角带着笑。 是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脸上的,怨毒的笑。 昆仑的神女本该用自己纯净的神力,抚慰亡者,化解怨念,可周遭怨气在她身边反而越发茁壮,竟与她生出共鸣。 密阴山中草木无风狂舞,簌簌的拂叶声如海浪一样嗡鸣,一浪又一浪地朝向这里狂涌。 尖啸声传入山脚下的密风城,正与三名修士周旋的岑婆忽而抬头,惊愕地望向密阴山,她再顾不得其他,身化鬼影,急匆匆往密阴山上奔去。 密阴山的草木当中皆是枉死之魂,魂有怨,而生雾瘴,这些怨念本无伤大雅,雾瘴也并不会伤人伤己,但若是有一股强大的怨念,将这些怨气拧为一体,进而转化为煞,那就是个大麻烦了。 煞一旦形成,必要血洗一方,它们无有魂的意识,不会思亦不会想,唯一践行之事便是要这世间还以鲜血,来慰藉自己曾经遭受的苦痛。 为防止怨气化煞,岑婆将枉死之魂织入密阴山时,进行过周密布置,将怨气散于林中,绝不该出现如此强势的怨念才对。 岑婆心念电转,不过片刻,便飞临密阴山上空。 不知何故,密阴山的怨气竟一下翻增数倍,瘴雾席卷整座山林,怨气如江河入海,往山腰深处一个地方涌去,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漩涡,岑婆几次试图靠近,都险些被卷入洪流。 在这漩涡的中心,正是沈丹熹所在的灵潭。 雾白的怨气到了这里,已经变为深黑,一声声尖利的鬼啸愈来愈响,眼看怨气凝结,快要化煞。 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漆饮光心中大惊,急忙跃入水中,迎着黑雾当中时不时闪现的鬼脸和利爪,艰难地朝她靠近。 “沈丹熹!”漆饮光抬手掷去,桃花枝飞入煞气黑雾,绞碎一只扑面的鬼影,他紧盯着重重鬼影后那一抹身影,一边朝她靠近,一边扬声道,“沈丹熹,你醒醒!你是昆仑神女,怎可以被怨气所食!” 水潭当中,被怨气缠身的人,眼睫轻轻一颤,缀在睫上的一粒水珠微一摇晃,滴落下来。 沈丹熹抬眸,看向朝她涉水而来的人。 漆饮光周身被利刃一样的鬼爪抓出了许多伤痕,衣服也破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那双眼睛只直直望向她,眼神在说——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森冷的衡量,衡量要不要在此刻杀了她。 第13章 浮在身旁的雀灯依然明亮地燃烧着,魂力金线穿透雀火,有那么一瞬间,沈丹熹与漆饮光神念相接,透过他的眼,看到了此时的自己,无比丑陋的模样。 她不会是他们所期待的穿越女的模样,但也的确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丑陋,可憎! 沈丹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抬起双手,十指翻飞,结出繁复手印,灵力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拂向汇涌在身周的怨气。快要化煞的昏黑怨气蓦地一滞,在灵力抚慰下,似有片刻缓和。 但也仅仅只有片刻缓和,雾中的鬼煞尖啸再次响起,急速流转的怨气一点点染上凶煞血气,水潭上空已显出一个巨大的骷髅雏形。 沈丹熹指尖卸了力,再次结印。她是昆仑山上最精纯的山水所孕,亦拥有这世间最纯净的灵力,以往她所结之印,很快就能化解一方怨气。 但这一次,却这样艰难。 沈丹熹心里明白,因为她的魂已不够纯净了,她的魂上亦有了怨,她连自己都度化不了,又何以度他人之怨? 她一次又一次地结印,指尖在身前快速翻飞,灵池内残留的那丁点灵力片刻便耗尽了,可起到的作用却小之又小,几乎毫无成效。 她抬头望向上方煞气冲天的骷髅影,那当中亦有她不甘的怨念在作祟,甚至是将这座密阴山中怨气凝结成煞的主心骨。 是那样丑陋不堪。 沈丹熹心中很快有了成算,面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既然化解不了它们,那就吞噬它们,将它们封入魂里。她可以怨恨,可以丑陋,但绝不允许自己将这样丑陋的一面直白地暴露人前。 骷髅影盘踞水潭,庞大如一座山峦,不断地膨胀又收缩,每一次膨胀,都吞入更多怨气,而每一次收缩,当中的怨气都流转为煞,越发凝炼。 四面都被罩进一片沉黑里,这一片密林黑得犹如深夜,只有水潭当中一簇雀火亮着微光。 漆饮光抽出脊骨里封印的剑,剑身雪亮,一道孔雀翎羽纹刻于剑身中缝,羽毛纹路往两刃铺开,剑光便如柔软的羽絮从剑身细密的刻纹里脱出,飘然若鸿毛,却又无坚不摧,顷刻间将浓黑煞气也绞杀出大大小小的破口出来。 他自破口看向深陷在煞影中的沈丹熹,握剑的手指收紧,体内的禁制被唤醒,剔骨之痛重新降临。 沈丹熹…… 二十七年前,在熹微宫灯火煌煌的殿堂里,神女温柔而怜惜地说“我不要你的翎羽”时,漆饮光第一次对她生出杀心。 那时候,他亦是第一次承认昆仑君对他的评判——他的确凶性难除,恶欲难填,骨子里的妖性远远大于神性。妖是自私自利之物,他亦自私自利地只想看到他心中想要的那一个沈丹熹。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她的改变,甚至怀疑过这具身躯里换了人,可是这普天之下,谁能有那个能力夺舍昆仑的神女,夺舍沈丹熹? 漆饮光带着一个自认荒谬的怀疑,用了各种方式试探,用了各种方式寻找,皆未能如愿。 “与其看着她一点点泯灭过往痕迹,彻底变得面目全非,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这样的杀心一起,便如烈火燎原,再也无法扑灭。漆饮光丧失理智,不顾一切,付诸了行动。 可惜,他没能成功。 就算之后被昆仑君罚以剔骨之刑,瘫痪在床无法动弹的二十年时间里,都依然没能磨灭他的这份杀心。 他忍受金水灌体,一点一点将滚烫的金水纳入血肉,塑炼成骨,重新站立起来。他装出悔过自新,心结尽消,早已释怀的模样,打消所有人顾虑。 然后,又用了七年时间,才再次走到她面前。 他是带着杀心而来的,他依然想杀她。杀了她,逼出她的魂魄,让他好好看看,到底是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就算之后为她偿命,他亦觉得甘愿。 可是现在,她身上点滴复苏的痕迹,让他生出了希冀,亦生出了犹豫。 就是这么稍一迟疑,上方的骷髅煞影忽而张开大嘴,发出痛苦的尖啸。 啸声震天撼地,引得山中魂魄齐鸣,漆饮光被啸声冲入耳中,神魂似要同身躯撕裂开,灵台剧震,意识有片刻空白,手中剑光亦凝滞。 骷髅影被一股强悍的魂力摄住,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煞气鬼影扭曲变形,不甘地被吸入沈丹熹的灵台。 沈丹熹仰着头,在煞气灌入灵台之时,亦不忘偏眸朝漆饮光看去一眼。 她想,她应该杀了他,杀了这个瞧见她魂魄有瑕的人。 反正也不过就是一个又喜欢上穿越女的故人罢了。 一个喜欢穿越女的人。 沈丹熹心中怨恨越发翻涌,使得骷髅煞影又凝炼了几分,她抬手扬起一串水花,水花于半空化为冰箭,再抽出一丝魂力入内,振臂挥去。 冰箭破空而出,直取漆饮光眉心。 感应到主人危险,雀灯的火焰猛然大亮,冲破罗网,亦焚烧着穿透火苗的三根金线。沈丹熹灵台灼烫,又要分神吞噬煞气,一时难以应对。 冰箭穿透漆饮光眉心的前一刻,骤然崩解,化为碎晶。 漆饮光失神的时间并不长,只在几个呼吸之间罢了,错过这个时机,便再无机会。 他感觉到了额上的凉意,意识回转,视野重新恢复时,看见了光。 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浑圆的月亮悬在当空,皎洁月色洒入林中,将潭水照出霜色的碎光。 那一座山岳似的煞气骷髅消失不见,密阴山经年不散的怨雾也涤荡一清,山林四野的草木被月光照得发亮。 沈丹熹赤脚踩在水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发梢缀着水珠,皮肤上亦流淌着蜿蜒的水痕。 她提起湿漉漉的裙摆拧水,困扰地对他道:“我的灵力耗尽了,你过来,帮我烘干衣裙。” 漆饮光垂下剑尖,附骨的剧痛也随之缓解,于明亮的月色下,凝眸打量她那一张白瓷无瑕的容颜,目光定格在她的眼睛,问道:“方才那只快成型的煞呢?” 沈丹熹闻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一只煞而已,被我度化了。” 漆饮光直觉事情并非如她所说,可他调动灵感四下探查,确实没有感觉到丝毫怨煞之气残留。 他提步往水潭中走,试探道:“殿下才刚收回元丹,就能在瞬息之间平复如此强大的怨气,当真令人佩服。” 沈丹熹垂下眼,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他右手握着的剑上,说道:“不然呢,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我已经没用到会被区区怨气吞食的地步了?” 她说这话时,那样骄傲,又不可一世,浑身裹满月辉,仿佛能发光。 漆饮光顿了顿,扬眸对她微笑,“我当然是相信殿下的。” 他松开手,长剑散成碎羽没入身体里。 灵潭水声哗哗作响,漆饮光一直走到她站立的岩石下,从沈丹熹手上接过裙角,调动妖力烘干湿透的衣裙。 幽蓝色的光芒在她周身流传,绯色的衣裙随热风飘扬起来,从沉坠变得轻盈。 妖气将她身后披散的湿发拂向半空,带走发丝中的水汽,乌发如锦缎,飘散落下。 漆饮光仰头,目光一瞬不离,好似观赏一朵美丽的玉茗花在他手里绽放。轻盈翻飞的衣袖下,露出她白如皓月的手臂,漆饮光余光瞥见手臂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像是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他动作一顿,托住她的手腕,问道:“殿下,你受伤了?” 沈丹熹压下衣袖,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一点小伤而已。” 漆饮光握住她手腕的五指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伤口一直裸露着不易愈合,我还是帮殿下包扎一下吧。” 沈丹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弯唇笑起来,重又撩开右手衣袖,“好啊。” 漆饮光看着伸来眼前的手肘上,那一道巴掌大的凹陷伤口,边缘被冷泉泡得发白,但内里依然有血丝渗透出来,让它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红。 他先前的感觉没错,这道伤口的确是生生剜去了一块肉而留下的。 身上水汽散尽,沈丹熹在岩石上蹲下身,仰面看了一眼他怔愣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是我自己剜的,所以不容易愈合。为什么要剜去这块肉呢?因为上面有一个我很讨厌的印记。” 一个因为殷无觅而点上的下贱的标记。 沈丹熹伸手,轻轻抚了下伤口边缘,“可惜,我还需要这双手结印,不然我想把这条手臂都斩……” “殿下。”漆饮光忽而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他默了默,找出一条干净而柔软的发带轻轻缠裹住伤口,缓下语气,问道,“殿下不疼么?” “疼啊,好疼的。”织魂也疼,剜肉也疼,都那么疼。 漆饮光将发带打好结,又小心地放下衣袖。 方才还想杀她的人,此时,动作小心翼翼,好似生怕碰疼了她。 沈丹熹心中冷笑,双臂搭在膝盖上,这样的坐姿竟显得她异常乖巧,只是面容透出疲惫,问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羽山少主能把我全须全尾地送回昆仑么?” 她提醒他羽山少主的身份,提醒他曾经对昆仑君的保证。 漆饮光颔首,柔声道:“当然,殿下安心休息就是。” 沈丹熹朝他张开双手,眼皮已撑不住想阖上,漆饮光将她揽入怀里抱起,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闭上眼睛。 “灯,不要灭了。”沈丹熹声音渐低。 “好,会一直为殿下亮着。” 第14章 漆饮光轻声回应,勾一缕妖气提起漂浮水面的雀灯,握上琉璃灯的灯杆时,他摸到了缠绕在灯杆上的铭文字符。 什么时候刻的? 漆饮光垂眸看一眼怀里的人,指腹摩挲着铭文,涉水往岸上走。 上岸之后,坐到一墩大石上,小心地将怀里人拢进臂弯里,将绣鞋套上她的双脚,才再次抱起她,提灯往山林外渐行渐远。 灵潭里的水波很快平息,又恢复往日宁静。 岑婆找来此处时,早已不见人影,密阴山中的雾瘴消散,树影婆娑,一切在月色下都那么清亮。 怨气消弭,对寄生于草木中的人魂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消除他们生前的痛苦。 能够化解一整座山的怨气之人,岑婆心中隐约有了猜想。那个来找她织魂的姑娘究竟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可是这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怎么都无法成型,岑婆越是深想,念头反而越淡,最后化为一片迷云。 夜空清朗,月色明亮,北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晴好的天气了。遮挡天幕的阴霾消退,北地上零星的幸存者才发现,原来已到月圆之夜。 圆月太过明亮,星辰的光芒便浅淡,横空而过的雀火光芒亦被月色掩盖。 漆饮光没有化身孔雀,他盘膝坐在长剑上,怀里抱着安睡的昆仑神女。 雀灯挂在剑柄,光晕正好笼住两人,羽纹从剑刃刻痕内展开,俨然已化为一片羽毛,托住两人,往昆仑的方向飞驰。 他发现沈丹熹对光源的感知当真敏感,只是抬袖稍稍遮挡光线,她的睫就开始不安地颤抖,似要醒来。 “就这么怕黑么?”漆饮光低声问道,放下手来,让火光照在她眼皮上,沈丹熹颤动的睫慢慢平息,睡颜重新安宁下去。 实际上,沈丹熹睡得并不安稳。她吞噬了密阴山中的怨气,强势地将它们封存在自己的魂上,睡着之后,这些怨气在魂上滋扰,使得她一直都陷在乱梦里。 可是梦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雾,让她看不清楚,也听不分明,只是感觉到痛苦,绝望,饥饿,凄寒的风冻得她瑟瑟发抖,酷暑的烈日晒得她皮开肉绽,惨叫声一直在梦里回响。 耳畔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喃喃低语,关切道:“殿下,你怎么哭了?我还从来都没见你哭过呢。” 脸颊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又离开,片刻后,那声音笑着道,“真苦涩,殿下是做了什么痛苦的梦啊?” “想来也是跟那只地魅有关,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杀他,是移情别恋了?还是幡然醒悟了?” 耳边的喃喃声静止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眉心,一点一点,万分小心谨慎地往里侵入。 沈丹熹猛地惊醒,睁大的眼瞳里还残留着梦中的余痛。 漆饮光精神高度集中,几乎是在她睫毛颤动的瞬间,便立即撤回了试图窥探她魂魄的那一缕神识。 他眼底的深色消退,放下压在唇上的手指,露出一脸爽朗的微笑,若无其事道:“殿下你醒了?正好,天也亮了。” 朝阳从他身后斜射过来,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一重金光里,与朝阳相比,剑柄上的雀灯便显得微不足道。 沈丹熹从他怀里坐起身,心绪还未从梦中抽离,她木然地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重又闭上眼平复魂上的怨气。 梦里尝到的那些苦痛逐渐消弭,她才再次睁开眼,面色变得平静,抬眸朝前方云雾萦绕的巍峨山脉望去。 漆饮光在她身后道:“殿下醒来的时机真是合适,我适才还在苦恼,若是殿下一直不醒,我就这么将你抱进昆仑宫的话,让人瞧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放心好了,不会有人看见我们进昆仑的。”沈丹熹说完,用力往后抵了一肘,口气不耐道,“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耳边念叨什么,你话怎么这么多?” 漆饮光吃痛地捂住胸口哼哼,往后退开一段距离,无辜道:“殿下一直睡着,我一个人赶路无聊,只能自说自话。” 他垂下眼皮,眼中神色都被浓郁的睫遮掩,语气听着欣喜,“难道殿下一直都听得到我说话?有倾听之人,那我这一路上倒也不算白费口舌。” “谁知道你说了什么,叫得比鸡还难听。”沈丹熹嫌弃地揉耳朵,在一个对她暴露过杀意的人怀里,除非她蠢到无药可救,才会真的睡死过去。 即便她的梦境再过混乱,她也能感觉到那一缕试图侵入她灵台的神识,他想窥探她的魂魄。 漆饮光:“……”他堂堂一只妖神孔雀,竟拿他和鸡做比,漆饮光的自尊心碎成了渣,沉默好一会儿,才怏怏道,“殿下,昴日星官听到你这句话,一定会很难过。” 沈丹熹哼一声,谁管那些鸡鸡鸭鸭高不高兴。 昆仑就在前方,一圈环山之云流淌天际,截断人间和仙山,将一座昆仑划分开两处截然不同的世界。 环云之下,为凡尘,环云之上,为仙山,人眼所不能见。 漆饮光的雀翎剑载着两人穿过环云,飞临仙山,再次见到那一座巍峨山门。 山门之后万里疆域,有三山四水五宫十二楼,神木擎天,百花常盛,云雾缭绕之中有倾宫旋室半隐半现,长桥悬于楼宇之间,琉璃瓦片映照天光,璀璨生辉,蔚为壮观。 神女大婚,昆仑上下还沉浸在庆典的欢乐氛围中,上至昆仑宫,下至天墉城,红绸飘飞,彩灯煌煌,比任何一个节日都还要热闹,昆仑子民皆在为神女殿下庆贺大婚。 很显然,即便晟云台上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即便她这个新娘中途缺席,但并没有影响到成婚大典。就是不知她的父君是如何将一切粉饰得毫无痕迹的。 漆饮光望向琉璃碧瓦间灼目的红,笑盈盈道:“先前一直奔波,都还没得及恭贺殿下心愿得偿,良缘永定。” 沈丹熹听着他的每一个字都觉得刺耳,反呛声回去,柔声笑道:“无妨,等我‘早生贵子’的时候,一定第一个通知你,记得及时来贺,若表现得好,认你做干爹。” 漆饮光:“……”他默了默,捂住心口,委屈道,“殿下真懂得如何刺伤人心。” 陆吾驻守山门边,见了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神女之人,眼珠子里的火几乎要喷涌出来,不过却并未为难。陆吾朝沈丹熹拱手行了一礼,开启山门,容他们入内。 就如沈丹熹所说,他们刚一踏入昆仑地界,沈瑱便知晓了。两人穿过山门,便见数以千计的飞叶和花瓣从山中飘出,将他们裹入一座传送阵中,直接从当空消失。 下一刻,花叶散开,两人已身处一间古雅肃穆的宫殿内,此殿名为悬星,是昆仑君平日处理事务的内殿。 殿内有四柱,檐下垂竹帘,摆置均是以色泽深沉的古木所制,殿正中摆放一只铜制香炉,炉身雕刻有昆仑神兽,开明兽。正前方则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案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架。 香炉内浮出袅袅青烟,青烟飘来沈丹熹身边,化为一头白底黑纹的斑斓猛兽,形似虎,而非虎,正是香炉上刻制的开明兽形象。 开明兽身形庞大,比半人还高,围绕沈丹熹转一圈,将旁侧的漆饮光挤得倒退开两步,才昂首吼叫一声,鼻头拱入沈丹熹掌心里嗅闻,粗长的尾巴尖在她身上来回扫,宛如一支掸灰的鸡毛掸子。 ——不将她身上沾染的孔雀气味掸尽便不肯罢休。 漆饮光气得笑了一声。 沈丹熹对开明兽的态度很冷淡,伸手将它推开。开明兽无辜地倒到地上,仰面摊开肚皮,伸出爪子抓挠她的裙边,不明白主人为何不肯摸它。 以往,她每次见到它,都会扑进它毛绒绒的肚子上,用力地揉它。 沈瑱手持一卷书从书架后走出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开明兽,目光落在沈丹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都仔细打量了一圈,“回来了?” 这是沈丹熹从九幽出来后,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沈瑱,她的父君。她以为她会心潮翻涌,情绪失控,可当真的面对他时,她的内心反而异常平静。 她其实很崇敬她的父君,从小便是,所以她勤修苦练,事事争先,不愿昆仑神女输给任何一人,而令父母蒙羞。只不过,她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父君原来并不偏爱这样的女儿。 三万年的岁月,见证他对穿越女百年的疼爱纵容,已经消磨尽了她对沈瑱的期待。 沈丹熹俯身行礼,唤道:“父君。” 漆饮光立在沈丹熹身侧,亦双手高抬,交叠于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昆仑君。” 沈瑱淡淡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左脸残留的浅淡伤痕上略一停留,抬手虚扶,令他起身,说道:“羽山少主辛劳,大长老想必已等候在外。”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昆仑君没有追究他带走神女殿下,已算是宽容,漆饮光十分识趣,行礼之后便欲告退。 沈丹熹忽而伸手扯住他的袖摆,说道:“你先别走,去我宫中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事找你。”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殷无觅看在眼中,他疾步上前,抬手震开漆饮光的衣袖,转身将沈丹熹整个挡在身后,他显然伤势未愈,面色苍白,气音虚浮,穿一身飘逸的云纹白衫,未束发,只用发带低低绑着黑发。 与锦衣玉冠的漆饮光相比,一个贵气,一个清隽,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殷无觅目光冷锐,逼视着对面之人,浑身上下皆透出一股宣誓主权的强势之姿,满含敌意地警告道:“在下曾经提醒过羽山少主,请少主离薇薇远一点。” 漆饮光瞳色微沉,不过旋即又笑开来,摊手道:“觅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并未对殿下做什么。”他说完,抬目看向殷无觅后方之人,“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在熹微宫里等候殿下差遣了。” 沈丹熹“嗯”一声,面容在殷无觅的身影笼罩下,显出几分阴郁之色。 这个蠢货,被她刺了一簪子,竟还敢将背后空门留给她。 第15章 失去她的仙元,殷无觅已没了不死不灭之身,想要杀他应该很容易,沈丹熹抬手抚向自己眉心,心想,她虽然灵力不济了,但可以掺入魂力,不如就这样直接绞碎他的魂魄,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了。 许是她眼里的杀念太甚,沈瑱忽然呵斥一声:“沈丹熹!” 他威仪的眼看过来,话音中夹着旁人无法感知的恫吓之威,直震沈丹熹神魂,似想凭此一语惊醒她。 神威冲入灵台,与沈丹熹神魂相撞,却只在她魂上撞出微微涟漪,远不足以威慑住她。沈丹熹眼角余光往父君睨去一眼,不过仍是压下了心中冲动。 这样硬碰硬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沈丹熹放在眉心的指尖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身子晃了晃,做出被沈瑱威喝吓住的模样,抚住心口嗔怪道:“父君这样大声吼我,吓了我一跳。” 殷无觅亦回过身来,伸手扶她,他以为沈瑱发怒,是因为沈丹熹要将宫门向羽山少主开启一事,跟着劝道:“薇薇,不可让他进你的熹微宫。” 他垂下眼,压低了声线,“就算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气了我,恼了我,你从我身上讨回去都行,但是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危来惩罚我。” 沈丹熹瞧着他眼中深情,口气听上去失落,分明又含着责怪。这个小贱种,在穿越女无休止的包容下,已经很懂得如何蹬鼻子上脸,怎么拿捏她了。 可惜,沈丹熹不是那个心甘情愿被他拿捏之人。 她觉得有趣,故作气恼道:“我们才刚成亲,你就要管我熹微宫的门该向何人开启,不该向何人开启了。要是再过些日子,阆风山主是不是也要管昆仑的大门该向谁开了?” 殷无觅瞳孔微缩,惊讶地睁大眼,脸色瞬间更加苍白了些,连忙向昆仑君解释,“父君,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心薇薇的安危。” 沈丹熹转眸看向站立一旁的漆饮光,问道:“少主会伤害我么?” 漆饮光摇头,郑重其事地回:“当然不会,不管是羽山,还是我个人,都绝不敢承受昆仑之怒,如若昆仑君不放心,可在我身上再下一重禁令,为了殿下,我甘愿被缚。” 沈丹熹闻言越发气恼,“我与他从小相识,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来我宫中的次数早已数不过来,怎么,现在我连邀他进我宫中做客都要父君下禁令,那以后,是不是来我宫中的所有人都得五花大绑才行?” 殷无觅急道:“他不一样,薇薇,你是不是忘了他曾经……” “够了!”沈瑱面沉似水,将手中书卷丢于桌上,呵斥得所有人噤声垂头,他审视的目光定在沈丹熹身上,命道,“你们都出去,神女留下,我有话问你。” 殷无觅抿了下唇,不甘心地瞪了漆饮光一眼,垂头应是。后者并未搭理他,只是看向沈丹熹,表情无辜又无奈,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丹熹摸了摸发髻的雀羽簪子,警告他道:“乖乖去我宫里等着,我允你进去,要是敢跑,我就算追去羽山,也要拔光你的尾羽。” 漆饮光眼中渗出一点掩饰不住的笑意,听话地颔首,行礼退出大殿。 殷无觅留后几步,一直偏头看沈丹熹,见她始终不曾回头看自己一眼,才难过地敛回目光,离开大殿。 开明兽亦化为青烟消散,悬星殿内只剩下昆仑君父女二人。 沈瑱倒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长叹一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 昆仑君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会如凡人一样,品尝到心力交瘁的滋味,他沉声问道:“说吧,你闹这一出到底是因为什么?” 沈丹熹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着实有些口渴。 她坐到一旁的几案,拎起案上玉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清露喝了,才慢条斯理道:“我之前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剖离仙元,断绝仙途,背弃昆仑,父君也曾痛心疾首地斥责过我,说我胡闹。” “我以前确实糊涂听不进父君教诲,但我现在清醒了。从前的我不需要你如此周严的保护,我敢去我想去之地,敢见我想见之人,我完全可以保护我自己。” “现在,我想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我的道路。”沈丹熹抬头,直面昆仑君的审谛,问道,“父君,你难道不为我高兴么?” 沈瑱沉默地盯着她,没有回话。 有那么片刻时间,眼前的沈丹熹让他觉得陌生,但是渐渐的,他又从这陌生里觉出了几分熟悉。 沈瑱想起一些往事,不算很久远,但是却被埋得很深。 他想起来,他的女儿原本就是这样的,她是带着昆仑山上万灵的期待所生,生来便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在修行之路上,一片坦途,不逊色于三界之中任何一名天骄,在三界盛会中,从来都是众星环绕的那一轮皎月。 她曾经明艳,骄傲,身份尊贵,肆无忌惮,确实什么地方都敢闯,什么人她都敢见,为他招来过不少麻烦。沈瑱一边头疼,一边却也欣赏于她难掩的锋芒。 但是,这百年来,沈瑱也习惯了她卸下曾有的锋芒,变得平和,自在,沉浸于一方小天地。 她曾说过,昆仑的声名和未来之主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不是昆仑的神女,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子,不用拼了命地修炼,不用事事争先,能轻松地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身边有亲人疼爱,爱人相伴。 她说,她只想当一条咸鱼而已,担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她这么说的时候,沈瑱真切地瞧见了她眼底深沉的痛苦和疲惫,方才恍然所觉,原来她以前过得如此不快乐。 所以,他最终成全了她的心愿。 可如今,她又说,她想回到从前,想走回从前的道路。 “你当昆仑是什么,是你嬉玩的棋子,是你想要便要,想丢便丢的?”沈瑱说话时,声调并没有变,甚至比外人在时还要平和几分,可悬星殿檐下的竹帘却晃出了细碎的响。 昆仑山上气候陡变,呼啸的风穿林而过,寒雾从地上浮起,与天幕云霓相连,地面上很快铺上了一层银白的霜,气温像是一下从春倒转回了寒冬。 半空中飘起了雪粒子。 雪粒落到悬星殿外玉石阶上那一口新鲜的血迹上,将鲜血也整个冻住。 殷无觅一走出悬星殿的大门,就忍不住吐了一口血,等候在外的侍卫立即上前,抖开披风裹上他的肩头,“山主,您不能离开澧泉太久,还是快点回去为好。” 一得知沈丹熹回来的消息,殷无觅就急匆匆赶来了悬星殿,来这里之前,他一直都在澧泉里泡着,穿心一刺伤了他的根源,又没有仙元护身,他是真的险些踏进鬼门关。 这十几日来,都靠着昆仑君日日替他渡灵,修复心脉,才得以撑过来。 否则又岂会容忍漆饮光独自带着神女殿下出走昆仑这么多日。 他抬起冷锐的眼,目光森冷地钉在漆饮光身上,“不管你这一次又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接近薇薇,我都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 漆饮光闻言笑了一声,抬手接住半空飘落的雪粒,回眸看向悬星殿,眼中燃着星星点点的碎光,说道:“怎么突然下雪了,殿下该不会是为了我,而惹得昆仑君生气了吧?” 殷无觅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飘下的碎雪,瞳孔微颤,嘴角又溢出一缕血线来。 漆饮光从前被押在昆仑,接受教化时,是见惯了昆仑无端飘雪的景致的,但殷无觅却见得很少。 他能够跨过那一片环山之云,进入昆仑仙山,就表明昆仑君已然接受了他。 沈薇活泼开朗,性子其实比谁都柔软,很难会为了谁而和别人发生争执,更何况是她的父君。 曾经,他们父女之间发生过的最大的摩擦,大概就是他了。后来,这个摩擦没有了,他们父女之间便越发亲近起来。 她就像是这昆仑山巅的一轮小太阳,只要有她在,日日皆是晴好天气。 如今,她竟然愿意为了漆饮光而和沈瑱作对? 殷无觅情绪起伏太大,呛入一口雪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张苍白的脸都泛出病态的潮红。 漆饮光见了十分关切地劝道:“觅公子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新婚本是喜事,可不要乐极生悲才是。孰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都默默等在觅公子身后,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得殿下回首一顾。” 殷无觅双眼通红,透过雪雾看向对面洋洋得意之人,将胸口翻涌的气血硬生生压下。 他挺直了腰背,一字一顿道:“我劝羽山少主不用等了,就如薇薇适才所说,你与薇薇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曾经的熹微宫你来去自如,她若是真愿意回首看你一眼,又如何轮得到我与她成亲?” 漆饮光唇角的笑意落下去,眼中透出与飞雪一样的冷意。 不过很快,这点冷意隐退入瞳孔深处,他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笑道:“人心易变,谁又说得准呢?现在的熹微宫不也再次向我敞开了么?” “你——”殷无觅终究没有压住喉间的那口血,热血洒上长阶,被瞬间冻住,他整个人都往下倒去。 “山主!”侍卫簇拥上去,忠心地护佑在他身旁,按着佩刀虎视眈眈地防着漆饮光,看那架势,他要是再敢张嘴,便要不管不顾拔了他的舌头。 羽山大长老一见昆仑山上开始飘雪,心脏就跟着悬起来,都道为君者藏情于心最好,但有些时候,外露的情绪是一种很好的恫吓手段。 终于等到羽山的小祖宗出来,又见昆仑侍卫那戒备森然的模样,大长老头皮都麻了。 倒不是说羽山就真的害怕昆仑至此,而是,他们羽族确实曾经有愧于昆仑。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偏偏还不长教训,非要再次淌入这泊浑水里。 凤君已经快要气炸了。 “少主!”大长老闪身瞬影至漆饮光身边,拽住他往外走,恨不得原地划出一条银河,将昆仑神女隔在那头,将他家少主拴在这头。 大长老一边走,一边苦口婆心道:“少主,神女婚典已经结束,我们来昆仑这么多日,也该回去了,老夫一早就向昆仑君辞别过了,这就启程出发。” 漆饮光为难道:“恐怕不行,殿下要我去熹微宫等着她,她还有事找我。” 大长老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你还敢再去熹微宫?” 漆饮光一脸无辜,“有何不敢?殿下已允了我进去,要不大长老跟我一起去?” 大长老吹胡子瞪眼,“老夫这回同少主来昆仑,能不出去便不出去,我跟你走在一起,都时刻担心会不会被昆仑中人拉进小黑屋里暗杀。” 漆饮光失笑道:“大长老这话也太夸张了。” “你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昆仑的人有多爱他们的神女,就有多恨你。”大长老叹气道,“这一次本不让你来昆仑,但你偏是要来,观完礼我们立刻就该离开,你反倒又搅合进神女和阆风山主之中,少主,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可受不了再来一次……” “大长老。”漆饮光打断他的话,嘴角含笑,眼神却沉冷,不容置喙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言。” 他之前实在伪装得太好,那一副云淡风轻,早已释怀的模样,将所有人都骗了。 大长老气得手抖,指着他片刻,失望道:“你真是无药可救!” 殿外风雪骤降,寒风拂入悬星殿内,带来一片窗外飘入的冰晶。 沈丹熹捻下这片冰晶,寒凉经久地停留在指尖上,一直不曾化去。 因此,她深刻感受到了父君对自己的恼意,很显然,他是不高兴的。 沈丹熹有些失望,不过这点失望很快就消散了,经历过太多回,反正她已然习惯。 她的父君身为昆仑之主,应该会有诸多考量,他好不容易才将殷无觅培养起来,自然也舍不得。 从前,沈丹熹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在父君和母神心中,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她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在万众瞩目中长大,自傲又自负,那个时候的她,甚至觉得她在所有人心中,都该是那一个不会被忽视的重要存在。 但现在她不会再这样自以为是了。 沈丹熹垂下睫羽,面无表情道:“父君言重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再说了,就算是把昆仑当棋子,那它现在也是父君手里的棋子,您如今身体康健,神力浑厚,昆仑在您的治下更是繁荣安定,父君这么急着定继承人做什么?” 沈瑱搭在桌角的五指蓦地一收,又不着痕迹地放松,殿外的风雪更大了,片片雪花很快织成密网,将昆仑万物都罩入一片雪白中。 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沈丹熹,深深凝视她许久,问道:“好,先不论这些,我且问你,你对殷无觅的杀心又是为何?你曾经爱他入痴,现在又怎么忍心对他痛下杀手?” “在晟云台上时,我姑且当做你是想取回仙元才下此重手,那么,方才呢?” 沈瑱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权威,不是作为昆仑神君,而是作为父亲对子女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权威,沉声道:“薇薇,告诉父君,为何?” “微微。”沈丹熹笑了下,“我还记得当初您与母神为我取小字时说的话,熹微熹微,你们希望我能如这昆仑山上的晨光一样,像朝日能驱逐黑暗带来光明,又不会像烈阳灼伤人眼。” “父君,方才你唤我的,是哪一个薇?” 沈瑱闻言一怔,当初分明是她捧着一本诗经前来,缠说他良久,想要改掉这个小字。 小字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沈瑱便也由着她去了。 第16章 沈丹熹从悬星殿出来,有女官立即迎上来,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云锦斗篷,撑开油纸伞遮住了头上飞雪。 “殿下,外面雪大天冷,主君命我们护送您回去。” 沈丹熹抬手推开伞沿,望了眼纷飞的大雪,开口说话时,唇齿间已能见霜白的水雾。昆仑的深春之景,因为昆仑君一怒,都被埋入茫茫雪雾当中。 作为惹恼昆仑君的当事人,沈丹熹却半点没有悔过歉疚之心,她接过伞,缓步往外走,说道:“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女官和侍卫互相看了看,踌躇地往前跟上两步,“殿下,还是我们护送您回去吧。” 沈丹熹往后侧头,伞沿下露出的半张侧颜如风雪一样冰冷,跟随在身后的女官和侍卫脚步齐齐一顿,那一瞬间,诸人心中都浮出一抹惶恐之意,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眼前的神女和以往不太一样了,不再允许他们有半点擅作主张的欲图,即便那是为了她好。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威势,重新在众人之前划出一条天堑,不容跨越,不容冒犯。 女官和侍卫静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一道身影隐没于雪雾中。 沈丹熹沿着悬星殿外的长阶下行,垂眸看了眼被冻在白玉长阶上的两滩血迹,提裙绕行过去,踏上宫阙之间的悬桥,往熹微宫走。 昆仑山上风雪大作,将花树都遮挡进一片雪白之下,寒风呜呜地刮过耳边,带着能割伤皮肤的冷意。 方才在殿中时,沈瑱问她对殷无觅的杀心源自何处,沈丹熹细细一想,还能源自何处呢? 源自骨子里就对他的厌恶,源自亲眼目睹“丹熹神女”是如何在系统的指示下,低三下四求来的这份能够拯救苍生的大爱,源自他如今所获得的一切,皆是从她身上刮去的。 这份大爱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身躯,尊严,自我。 让她在九幽经受了三万年的孤寂折磨,让她灵魂生溃,丑陋不堪。 哦,还让她失去了身边人的爱。她现在看沈瑱,也觉得不过就是一个挂着“父君”头衔的陌生人,一个别人的父亲。 亲眼见证沈瑱对穿越女百年的宠爱,亲耳听见他说更喜欢变了之后的穿越女,沈丹熹已经无法再信任他。 所有的不甘被她咽进肚里,掩进溃烂的魂魄里,沈丹熹淡声回道:“我不爱他了。” 沈瑱手肘撑在桌上,指腹按揉额角,等了片刻,没等来别的解释,甚觉荒谬。他凝目盯着她,像是想要透过她的躯壳,直接注视内里的灵魂。 沈丹熹抬头迎向沈瑱的目光,未有半分收敛,从回到昆仑,站到他面前之后,她的父君便一直用着这样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她,好似想透过一切细枝末节去审查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如果当初他也能用这般细致的眼神去审视一下穿越女,该有多好? 穿越女也并非完全伪装得天衣无缝啊,她要在系统的任务下,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一个低贱地魅,这不就是最大的破绽么?她沈丹熹就算真的爱上什么人,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这样折辱自己。 明明是他与母神亲自将她教养成这副模样,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难道不清楚? 就算他不曾看见过穿越女卑微讨好的样子,那在她亲自从他手里拿走那杆笔,往“微”字头上加上三笔,要求将小字改成“薇”时,他难道就没有一瞬间的怀疑? 神通广大的昆仑神君为何能眼瞎目盲到如此程度?叫另一个魂魄占据自己女儿身躯百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彻底抹去她的痕迹,放心大胆地做自己,他却毫无所觉? 她回来之后,反倒是引起了他的警觉和怀疑。 沈丹熹转念一想,也是,她回来的这么几日,所做之事样样都是穿越女绝不会做的,这样大的变化,当然比穿越女耗时百年潜移默化的改变,来得明显。 可要她学着穿越女那样细水长流,她可做不来。 沈瑱看了她许久,所出口之言带着神谕般的威肃:“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丹熹,昆仑的神女可以随性恣意,活成你想要的任何样子,但唯独不能是这样。” 沈丹熹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失望,这曾经会令她寝食难安,日夜反思,如今已经在她心里引不起丝毫波澜。 她歪了下头,鬓上的孔雀翎色泽浓艳夺目,试探性地问道:“若是他本性为恶,将来会犯下滔天大罪,令三界难安呢?” 沈瑱道:“没有谁有资格审判未来之罪,就算是天帝也不能。” 现在的殷无觅早已不是当初囚困于昆仑山脚下的低贱地魅,他是神女结过契的丈夫,是天帝下旨认可的阆风山主,是昆仑君悉心栽培了数十年的内定继承者。 沈薇为了扶持他,将神女昔日拥有的一切人和势,都拱手送与了他,退居幕后的这么些年,殷无觅在昆仑的权威,可能早已超越她这个神女。 她动不得他,至少不能再像晟云台上时,那样明目张胆地动他。 雪风掀起伞面,将油纸伞吹落悬桥,伞面上绘制的红梅一点点被雪色掩盖。沈丹熹站在悬桥中间,看了一圈四面飞雪,忽然发现,这雪花与九幽飘飞的灰屑何其相似。 她站于茫茫大雪中,依旧是孤身一人。 沈丹熹心跳忽然加速,眼前生出幻觉,在她眼里的天地极快地暗下来,风雪密得遮掩住天光,雪也变成了铅灰色,悬桥两面的宫殿都在她眼中猛地拉远,宫阙内的灯烛辉光大片大片地熄灭。 天地瞬间化成了囚笼,在越来越暗的视野里,沈丹熹用力扣紧悬桥的铁索,惊惶地瞪大眼,她似乎看到灰烬当中堆砌的一座座坟茔,还有被她从坟茔里刨出来的枯藤。 “不对,不对……”沈丹熹用力揉眼,跌跌撞撞地往前逃了几步,跌坐到地上,已分不清眼前所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不对,我已经出来了,绝不能再回去……” 她抓起一把雪,看它们在手心里,时而是洁白无瑕的,时而又是铅浓的暗色灰烬。 究竟是雪,还是骨灰? 沈丹熹怔怔盯着片刻,实在辨不清眼中真假,索性抬手抓了它们塞进嘴里。 迟钝的五感缓慢地感受到了雪的冰凉,感觉到了它们在舌尖融化。 沈丹熹咽下一口雪水,多余的雪从嘴里呛咳出去。 是雪。 九幽是没有雪的。 她开心地笑起来。 意识从这种恐惧中挣脱出来后,眼中的幻象亦随之消散,周围重新亮起来,熹微宫的殿宇隐隐可见,光亮虽被风雪遮掩,但一直都在。 一簇火光出现在悬桥上,比周围一切都要明亮的光芒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沈丹熹抓住铁索站起身,强迫自己收敛住外放的情绪,掸去身上碎雪,维持着体面,看着那光距她越来越近。 修长的身影从风雪里走出,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盏内的雀火静静燃烧。 他穿着颜色十分浓郁的靛蓝色锦服,外罩同色织金纱衣,狂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鼓动起来,束在金冠中的长发,亦随风而飞扬,发中夹杂五色丝绦。火光映照在他的发冠,映照在他满身的刺绣,金色的羽纹格外耀眼。 像劈开阴霾的一束金光,填满她的瞳孔。 漆饮光走近她身前,低眸看她,雀火的光将她整个裹住,说道:“殿下,我找了你好久。” 沈丹熹将琉璃灯夺过来,握进自己手里才觉安心,她克制着心中余悸,平静地回道:“你找我做什么?” 漆饮光没说是因为封锁雀火的那三根魂力金丝震颤,引得雀火摇曳。 他看了一眼她紧紧握住灯杆的手,用力到手背上的筋都浮出来,温声道:“只是在熹微宫等得太久,想出来走走,顺便来接殿下。” “多管闲事。”沈丹熹冷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说道,“你接到了,走吧。” “等等,殿下。”漆饮光侧身阻了阻她的脚步,在沈丹熹不耐的目光中,抬手屈指,在她颊腮上扫过,蜻蜓点水一般,“你脸上有雪沫。” 沈丹熹瞳孔微缩,猛地挥开他的手,“别碰我。”她嫌恶地以袖蹭脸,大步离去。 漆饮光垂下手,目光移向桥面薄雪上凌乱的脚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小团雪喂入嘴里,冰雪在舌尖缓慢融化,流入喉咙里。 昆仑山上的雪干净纯粹,寒气刺喉,算不得什么美味。 她说她出来了,绝不能再回去。 从何处? 漆饮光的视线掠过远处的悬星殿,回头看一眼风雪当中渐行渐远的人,挥袖将桥面残留的足迹抹除干净,转身追上前方那一抹身影。 熹微宫位于阆风山南,独占一个小山头,花树环绕,青石铺路,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地灯。 地灯的石座被雕刻成不同的瑞兽形状,口衔一根不尽木,日夜焚烧不灭。 到了宫殿前,沈丹熹拂过琉璃灯杆上的铭文,灵光流转,将这一盏琉璃灯收束为拳头大小,被她收入袖中,显然没打算将它还给原本的主人。 漆饮光收回想要去接灯的手,给自己找台阶下,“殿下如此喜欢雀灯,是我的荣幸。” “殿下回来了!” 熹微宫里涌出一群宫娥,见到她都很欢喜,簇拥着沈丹熹往里走。 时隔经年,她再次回到自己成长的地方,然而,熹微宫里的一切早已大变样。 从入门处伊始,处处都让她觉得陌生。 粗略一扫,便可见宫中不少楼阁屋殿都做了或大或小的改变,有的用途变动了,有的构造变动了。 她最常呆的书房从僻静的楼阁换到了朝阳的东面,朝着花园,园中种满不同品种的蔷薇花,深深浅浅的花朵挤满枝头,风雪都掩不住。 每一扇窗都被扩开了,都打开时,四面通透,视野毫无遮拦。窗下挂着金银贝壳冰片之类制成的风铃,铃下还有细长的木片或是布帛,上面写着一些字和图画。 行走于熹微宫中时,时时会有叮铃的碎响飘入耳中。 沈丹熹从廊下走过,挥手削断了一串呱噪的风铃,冰片串成的铃铛碎落一地,其上绢布随风飘飞出去,落进花园的雪地里。 有宫娥诧异地低呼一声,立即跑去捡起雪地里的绢布,拿回来,说道:“殿下,您怎么突然要扯了它,这上面还有您作的画呢。” “是么?”沈丹熹好奇地伸手接过,捋顺洁白的绢布,目光落在绢布上画着的那一只柔软可爱的狸花猫。 那只猫仰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正捧着一朵蔷薇花嬉玩。 “真是可爱。”沈丹熹白皙的指尖点在画上,一寸寸抚摸过画上小猫,欣赏了片刻,随后抬手,再次将它扔进廊外的雪水坑里。 “殿下?!”那宫娥惊呼,被沈丹熹瞥来的眼神吓住,抬手掩唇,硬生生吞下喉中的声音。 周围的宫娥面面相觑,这一次,没有人再敢上前去捡起它。 绢布上的狸花猫被雪水浸湿,墨迹洇染,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 “哎呀,这么容易就没了。”沈丹熹遗憾道,眉目却飞扬起来,明媚的笑意驱散了眼中的阴霾,她转身对随在身边的宫娥交代道,“将熹微宫里所有的铃铛都拆了,全部处理掉。” 一名宫娥上前回话,她面上有疑惑和不解,但却没有忤逆沈丹熹的意思,只是小心询问道:“殿下,您的笔墨也要一并处理掉么?” 回话之人是熹微宫中女官之首,沈丹熹还记得她,名叫栖芳。 沈丹熹颔首,随意道:“烧了吧,全都烧光。”她又看了一眼雪地里开得娇艳的蔷薇,抬手点了点探进廊下的一朵花苞,“把它们都挖了,捣烂成泥,一株也不留。” “可是,这些花是您和……”栖芳抬手拦住说话的宫娥,垂头应是。 沈丹熹笑了笑,这些花是她和殷无觅亲自种的。 她知道呀,她曾在梦里看见过的。看他们从凡间各地寻来花种,植入土里,每日里精心呵护,蔷薇发出新枝,长出花苞,盛开的头一年,还在宫里举办了一场赏花宴。 她也来赏了,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昆仑山上灵花蔓草无数,无人停留欣赏。因为神女喜欢,这一株凡尘之花被捧上高台,成了昆仑山上万花之首。 沈丹熹一片片揉碎手里的花苞,别着急,她会将这里不属于她的东西,一一找出来,全部清理干净的。 沈丹熹回眸间,不经意瞥见众人脸上难掩的惋惜,脚步顿了顿,开口说话时声线柔和,却无端叫人心惊,“我要是知道你们谁私藏了去,我会很不高兴的。” 栖芳忙道:“请殿下放心,铃铛、字画和花,我们一定处理干净。” 沈丹熹这才满意,在众人簇拥中走进主殿,这地方,她是熟悉的,因为常入她的梦中来。她抬手撩过门侧垂下的幕帘,一路走一路抚过殿内的摆置。 起居主殿内的物件摆置,也与她曾经的习惯全然不同,让她走在殿内的每一步路都觉不适。 沈丹熹抬眼,一眼便扫见那一张椿木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珍奇的玩意儿,将这一间外殿也隔出内外两处空间。博古架正中最显眼处,摆放着一盆睡莲,叶绿花繁,莲花瓣晶莹剔透,有源源不断的冷雾从盆里漫溢出来,如瀑布一样流淌至地面。 冷雾由浓到淡,渐渐消散于室内。 很漂亮的一景。 沈丹熹走过去,拂开莲上冷雾,摸了摸莲花花瓣。她记得这一盆冰莲,层层莲花瓣圈出的是一个芥子空间,花瓣中心包裹的是一座冰场。 穿越女很喜欢在里面滑冰,这是她少有人知的一个爱好,她滑冰的样子确实很好看,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充满热忱,灵动非常。她说,如果她不是昆仑神女,那她一定会是优秀的花样滑冰选手。 但是,她来了这里,成了昆仑神女,便只能躲在这一处芥子空间里,偷偷地滑。 这一盆芥子冰莲是殷无觅专门为她打造,里面是极地的万年寒冰。这一处芥子空间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够进去,只有殷无觅看过她滑冰时美丽的模样,他们第一次牵手,亲吻,神魂交融,都在这一朵冰莲里。 这一盆冰莲是神女最爱之物。 沈丹熹抬手,掌中蓄起灵力,用力掀翻了这一盆莲。 哗啦一声巨响,白瓷的盆身碎裂,冰水淌了满地,晶莹剔透的莲花也被摔掉了许多花瓣,凄惨地躺在水泊里。 宫娥们被吓了一跳,但已无人再敢上前来劝慰殿下,她们揣测不透神女的心思,也觉出眼前的殿下与以往不同,一个个侍立在殿中,噤若寒蝉,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活泼。 沈丹熹废了这一处芥子空间,不带丝毫感情地牵了牵唇角,吩咐道:“收拾干净,同铃铛一起处理了。” 宫娥们连连应是。 沈丹熹盯着她们将地面收拾干净,没留人在殿中伺候,屋内便只剩下沈丹熹和漆饮光两人。 这一路走来,漆饮光一直都在,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沈丹熹身上,他将眼神克制得很好,不是先前那种过分打量的目光,似要撕开她的衣裳和血肉,将她从内到外,看个透彻。 ——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但他现在不能,他只能克制而内敛的,将视线随意地落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观察,打量,不至引起她的注意,而招来她的抗拒。 她在那么清晰地和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分割喜好,神情之间有一种迫不及待想将它们抹去的畅快,和隐隐的报复意味。 她和之前的她不同。 和更早之前的她,也不太一样。 多么遗憾。 漆饮光随意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看向外面攀在檐下取风铃的宫娥,疑惑道:“殿下怎么又不喜欢铃铛了?” 沈丹熹斜倚在软榻上,也望着檐下摇晃的风铃,冷淡道:“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它们。” 第17章 昆仑神女成婚后没有同夫君合宫而居,反倒在婚后的第二十日,于熹微宫内,为漆饮光专门辟出一间院子,堂而皇之地留人住在了宫中。 这件事被沈瑱压在昆仑宫内,没有传扬出去。但一些该知道的人,却还是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了这个消息。 更何况,熹微宫里的动静实在有点大,从未避着人,甚至有点大张旗鼓,还震塌了一座大殿。 从熹微宫中拆出来的风铃,字画,水红色的帷幔,木刻的人偶,纸鸢,上至瓷器摆件,下至女儿家常用的绢帕,林林种种,堆砌在焚毁台上,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沈丹熹站在焚毁台前,冲天的大火将雪雾都逼退一丈之外,火舌狂舞,宛如一场无声的狂欢,火光照来面上,有一种令人熨帖的温暖。 “殿下用我的雀火真是用得越发顺手了。”漆饮光无奈道,侧眸看着沈丹熹眼中映照出的火光。这么看上去,就像这把火也烧在她心里,正焚烧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如果雀火真的能烧进她心里就好了。 漆饮光实在好奇,好奇她的怨恨来自何处,因何而起,何故已强大到能引动北地那么多的枉死之魂积聚在密阴山中的怨气,与之产生共鸣。 如果可以,他真想剖开她的灵魂看一看。他只要稍稍产生一点这样的冲动,骨头上便泛起绵密的刺痛,犹如万蚁噬骨。 漆饮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出半步,不想被她发现自己的异状。 沈丹熹目不斜视,看着大火将穿越女留下的一切一点点舔舐殆尽,淡声道:“你的火很好用,能烧得更干净。” “我的荣幸。”漆饮光笑意盈盈,因为她的一句随口夸奖而高兴不已,目光一直未从她身上移开,焚毁台上的火焰越发旺盛,烧得有些过于兴奋了。 卷动的火舌犹如张牙舞爪的触角,迫不及待地想从台上蔓延而下。 沈丹熹看着逼来面前的火光,不悦地皱眉,终于舍得朝身边人转来目光,警告地瞪他一眼。 与肆虐的火焰不同,漆饮光仍是一副温和顺从的模样,抬手将卷来的火舌推回去,压回焚毁台上,苦恼道:“可是,烧了这些,殿下看上去也没有很高兴。” 沈丹熹的确没有因此而开心,也并无报复的快感,“一些破烂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那要如何才能令殿下高兴?”漆饮光诚挚地问道,眼中亦被火焰映得透亮,大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那股狂热之劲,“我很愿意为殿下效劳。” 沈丹熹见了他眼中炙热,脸上又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看他的眼神同看焚毁台上的垃圾别无二致,嗤笑道:“你的火能烧毁时间么?” 烧掉过去的一百年,让一切从未发生过。 漆饮光愣了下,惭愧道:“殿下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有点太难了。”不止是对他,这种事恐怕连天帝都难以做到。 沈丹熹抛给他一个白眼,鄙夷道:“那就别在我面前夸口,以为说三两句好话,就能讨我欢心吗?” 雀火衍生自凤凰火,火焰灼烈,光芒耀眼,是世间所有灵火当中的佼佼者,就连大雪之后弥漫的云雾都遮挡不住。 昆仑山上一直未见晴日,可见昆仑君的心情不佳,阖宫内外所有人都谨言慎行。 沈瑱站在窗前,目光望向云雾背后摇曳的火光,壁上明珠光辉笼罩在他身上,将他面容照得一片莹白,眼角处添生了几丝难以抹平的细纹。 “她从昆仑离开后,去了何处?” 神女离开昆仑后的行踪,沈瑱委托的是他身边的侍卫长亲自去查,但饶是他也并未能完全追踪到神女的形迹。 宋献回道:“殿下乘羽山少主从昆仑离开后,日夜不歇,一直往东北而行,在中途时于一座人间城池停留半刻钟,购买了九盏琉璃灯,之后再次启程向北。殿下很擅长隐匿形迹,属下无能,尚未能查清殿下最终去了何处。” 沈瑱并未责怪他,“她本就是这世间山川之精所孕,能将自身气息完全散入山水之中,遮掩形迹,她若不想让你查到,你自然是查不到的。” 宋献说道:“殿下确实行事严密,我等连羽山少主的气息都难以追踪得到。” 沈瑱打开手中纸张,又看了一遍纸上字迹。 纸上所载,赫然都是这两日从熹微宫中清理出来,焚毁的物品,现下熹微宫外的火光都还没有灭。 他沉吟片刻,将纸张碾碎,吩咐道:“准备车辇,我要亲去探寻一番。” 阆风山南的火光烧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后,云雾消散,天墉城也能看见一点残余火光。 一般人不知那火光是为何,但若是有心探听,却也能探听到一些内情。 再结合昆仑巅上那惊人的一幕,昆仑神女和阆风山主早已情变的消息,如冰面下的暗流,从昆仑宫流入天墉城内。 昆仑三山四水,山主和水君共七人,其下又有天墉城十二楼楼主,从上至下,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臣服在殷无觅这个出身低微,来路不明,不到百年就坐上阆风山主之位的人。 熹微宫里的动静,仿佛是某种信号,使得一部分人忧心如焚,亦使得一部分人欣喜若狂。 …… 阆风山西岳。 殷无觅刚从澧泉中浸身出来,澧泉乃是咸池之眼,是昆仑山中灵气最为精纯之地,当初神女殿下便是在这里孕育诞生。 澧泉之水皆是纯净的灵气液化而来,殷无觅能进入澧泉养伤,已是昆仑君对他的额外恩赐。 他本该听从昆仑君的教诲,清心除念,专心炼化扶桑仙果,以之暂替仙元之效,稳住自己修为。可是在这种时候,想要清除杂念,又谈何容易? 他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会不断浮出晟云台上那一幕,金簪刺穿心口,沈丹熹冷漠的眼神就像噩梦一样在他意识里沉浮。 她曾经对他愈是无怨无悔,便衬得现在的她,愈是冷酷无情。 殷无觅心思浮动,根本在澧泉里待不住,伤势稍缓,就从澧泉出来了,一出来便听到这些令他恼怒之事。 那一场万众瞩目的大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剖出仙元,让三界来宾皆知他的仙身是如何修来,当时的情景,就算有昆仑君站在他身边,恐怕也说服不了太多人。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殷无觅都陷在各种各样以色魅主的流言里,即便他全数通过了山主的考验,亦有许多人不服他。 现下,失去了仙元,曾经那些支持他的人,说不定也会生出二心。沈丹熹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更是在将他往低谷里推。 他这个阆风山主的位置还没坐热,便有些风云飘摇。 殷无觅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坐在软榻上,面色阴郁地问道:“越衡,入澧泉之前,我是不是命你们好生留意熹微宫,替我看顾殿下,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我?” 当头的侍卫回道:“山主息怒,您心脉不稳,情绪不能剧烈起伏,是主君下令,不准我们往澧泉内递消息。” 殷无觅手中紧握着一把形制特别的冰刀,紧扣的指缝里有鲜血渗出,冰刀折断处尖锐的棱角将手心割破,鲜血滴落下来,染红了桌案上几片碎瓷上残留的红霞。 这是侍卫从熹微宫外那一座焚毁台上捡拾来的,焚毁台的火光熄灭后,灰烬里只剩下一些碎掉的瓷片和残损的冰刀。 瓷片上是他曾亲笔涂绘的朝霞映照水波之景,冰刀亦是他根据她画的图纸,用锻剑的材料亲手炼制,再一点点打磨成这般模样,镶嵌入鞋底。 她连这些都毁掉了,将那一盆芥子冰莲也毁掉了。 那一盆芥子冰莲是他亲手打造,每一片花瓣,每一片叶上的脉络,都是他一一打磨而成。那里面有太多独属于他和神女两人的回忆,是他们对彼此敞开心扉的见证之物,亦是最初的定情之物。 沈丹熹回到熹微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出了一批杂物焚毁,大火第二日,熹微宫里又送出两车蔷薇,花枝都被剪断捣毁,根茎也被焚烧过。 这些东西都是她曾经最爱,现在却被弃如敝履。 她将与他有关的东西,以极其残忍粗暴的手段,统统清理了,好似要昭告所有人,她很快也会将他从她的身边彻底割舍,如同这般弃如敝履。 可是,为什么? 他实在不懂。 从婚典当日,跌下晟云台之时,他便看不懂她了。 明明,大婚前的那一夜,破晓之前她都还忍不住想见他,他们曾那么亲密,她只有躺在他怀里才能安然入眠。 在契心石前结下契约时,她望向他的眼神,还是那般真情实意。 契心石传承自女娲,乃是天道圣物。若无坚如磐石之心,仪式怎么可能成功,契心石能俞允他们结定永世姻缘,就证明他们对彼此之间的心意不可能是假的。 至少,在结契的那一刻,她的心意不可能作假。可为何,大婚之后却全都变了? 殷无觅想起之前漆饮光得意洋洋地说过的话,自嘲般地低笑了一声,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掌,盯着掌心里那半截冰刀,“人心易变。” 好一个人心易变。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她这么轻易变心。 殷无觅一把掀翻了桌案,桌上香炉,砚台,书籍散落一地,巨响声震得屋内的侍卫都是一凛。 莲花香炉咕噜噜在地上翻滚,香灰洒了满地,在灯火的照耀下,翻涌如乌云,亦如殷无觅的脸色。 他冷沉着脸,手里始终捏着那半截冰刀,摩挲着上面鲜血,问道:“我闭关这几日,还发生了什么?” 越衡一一回道:“另两位山主和四位水君大人都往熹微宫递过拜帖,但都被主君截下了,主君暂时没有允许旁人去拜访神女殿下。殿下也一直在熹微宫中,没有外出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羽山少主亦客居在熹微宫中,羽族大长老在三日前离开昆仑,返回羽山,临行前两人发生过争执,但他并没能将漆少主带走。” 漆饮光,堂堂羽山少主,竟这般不顾礼数,不知廉耻。 殷无觅余怒未消,起身扯下肩上外袍扔落地上,正欲唤人来为他束发更衣。 殿内四名侍卫身上忽然亮起神光,一道法印自他们身前浮现,悬于半空,法印呈圆形,其上流转着繁复而古老的铭文,铭文变幻数息,最后同时定格在一个相同的敕令图腾上。 殷无觅一眼扫过,眉心蹙起,心头浮出不好的预感,这几人皆是…… 果然,下一刻便预感成真,那四名侍卫互视一眼,一同转身面向殷无觅,卸下阆风腰牌,奉于手上,垂首道:“我等收到殿下召回之令,从即日起回归熹微宫,只听从神女一人之令,不再听从阆风山主调遣。” 殷无觅气息沉重,心口的伤越发刺痛,双眼布满血丝,似要淌下血泪来。 很好,她是当真想要与他割分得这么彻底。 第18章 殷无觅冷凝着脸,目光一寸寸扫过悬空法印,想来不止这屋里的四人,其余八人应该也收到了同样的召令。 这十二人同昆仑其他侍卫不同,曾是直属神女的近卫。是在神女修出真身,踏出咸池之时,经过重重选拔而来,由昆仑君和四水女神共同授印,命名为玉昭卫,只听神女一人调遣。 玉昭卫一共十三人,一直跟随在神女身边,直到殷无觅进入昆仑。 他初来昆仑举步维艰,沈薇为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态度,毅然决然将其中十二名玉昭卫都转调给他差遣,只留了一人在身边。 这十二人曾是他刚入昆仑时,身边最得力的臂助,虽然这么些年,殷无觅的确也培养了一批自己的亲信,身边的侍卫首领,也给了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越衡。 但与玉昭卫比起来,这些人还不能完全独当一面。玉昭卫一路随他走来,在殷无觅这里承担的职责依然举足轻重。同一时间,将所有人撤走,无异于断他臂膀。 殷无觅抬步走过去,一一接过屋内玉昭卫手里的腰牌,一边郑重其事地唤了几人的名字,说道:“嘲麓,牧风,祗阳,庭羽,在你们回去之前,我还能给你们下最后一个命令么?” 四人略一沉默,嘲麓道:“请山主吩咐。” 殷无觅扬首,透过窗棂,望向熹微宫的方向,话语之间难掩落寞,说道:“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替我好好保护殿下安危。” 四人拱手领命,“我等领命,定护殿下周全。” 越衡身为阆风山主的侍卫首领,当然知道玉昭卫离开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急道:“山主……” 殷无觅抬手,止住他未尽之言,命道:“你去将剩下几人的腰牌收回来,放他们离开。” 出门之前,四名玉昭卫朝殷无觅最后一拜,齐声道:“望山主保重。” 一炷香后,越衡将收回的腰牌送入屋内,扶起地上桌案,将十二枚腰牌齐整地摆在桌面上。殷无觅视线扫过每一枚腰牌,还能想起他们初来自己身边时的场景。 这十二人从小便跟随在神女身边,地位远比一般侍卫超然,他们能被选来神女身侧,身份本就不凡,身上也自有傲骨。 初到他身边时,囿于神女之令,表面听从他,实际上心里并不服他。 殷无觅与沈薇彼此配合,很耗费了一番功夫,才使得他们心悦诚服,甘愿为他所用。 曾经,他与神女两人一心,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身边,如今成婚,两人反而离心。殷无觅受伤之后,便越发频繁地想起过往种种,他不是愚蠢淤塞之人,别人对他真心与否,他辨得出来。 沈薇待他的心意,他比谁都清楚。 一个人又岂会在朝夕之间变得如此彻底?他不相信她会变心,这当中有什么隐情,有什么缘由,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殷无觅唤来侍从为自己束发更衣,特意挑选了一件神女亲自为他裁制的中衣,袖口上绣有一只娇憨的小猫,绣工稚嫩,算不得好,却是她闲来无事,亲手所绣。 为这一只小猫,她跟着昆仑宫里的绣娘学习,绣坏了好些帕子,唯一一只模样好的,用来给他做了衣裳。 每一次她摸到他袖口里的小猫,都会格外开心。 殷无觅摩挲着袖口刺绣,心中的不安稍定,只领了越衡一人,往熹微宫去。 熹微宫大门紧闭,禁制森严,宫内寂寂无声,和往日所见截然不同,一左一右两头守门神兽威仪地端坐于门前,审视着前来的每一个人。 这是殷无觅第一次被门口的狻猊拦下,状如雄狮的两头神兽同时起身,并列站于门前,飞扬的鬃毛上连缀金光,同熹微宫上禁制紧密联系在一起。 往日殷无觅从这一道宫门中穿行而过时,两头神兽都趴在一旁打盹,默认他的主人身份,并不会拦,有时还会凑上前来撒娇。 但现在,这两头神兽终于也向他展露出了它们守门神兽威仪的一面,对着他龇牙咧嘴,喉中滚动低吼。 殷无觅抬头看向宫门匾额,从前,熹微宫是这一大群宫阙楼宇中最热闹的所在,神女殿下每日里总有许多新鲜玩意,张罗着一群宫娥随着她四处嬉玩,身后缀着一群被吸引而来的神兽,像这昆仑山巅飘来荡去的彩云,令人赏心悦目。 他从没想过,熹微宫还能如此沉寂。 一切都变得那样彻底。 熹微宫内,十三名玉昭卫皆已听令回归。曲雾先前被法印之力锁在咸池长桥上,今日收到召令,方得自由,她是玉昭卫首领,站于最前。 沈丹熹坐在软榻上,一个个打量他们。人在眼前,一些被时间模糊的记忆,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玉昭卫从小随在她身边,相伴逾四百年,毫无疑问,他们对神女是绝对忠诚的。可穿越女占据这具身躯的百年里,将他们的忠诚化分了两份,让他们心中多了一个主上。 曾经穿越女对殷无觅一心一意,两个主上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同,现下却不一样了,沈丹熹难以估量另一个主上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如何。 哪怕只有一丝痕迹,她也无法再信任他们。 沈丹熹召回所有玉昭卫,恢复了他们以前的职位,从前他们在熹微宫担任的什么差事,今后便也担任什么差事,唯有一样变了——无有神女召令,玉昭卫不得近神女身。 这道新的命令加入玉昭卫身负的法印当中,令所有人不解。 曲雾踌躇片刻,终是出声谏道:“属下认为殿下此举不妥,玉昭卫是殿下近卫,我等的职责便是贴身保护殿下。如今多这一重限制,若是殿下遇到什么危险,我等又无法靠近,岂不……” 沈丹熹斜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术书,正凝眉研究里书上的一个铭文,漫不经心地打断她,“我的近卫?”她笑了笑,“这么些年,玉昭卫不也没有贴身守在我身边么?” 曲雾沉默片刻,这些年,玉昭卫都在殷无觅手下办事,的确不曾护佑神女左右。 可这也是神女当初亲下的命令。 “请殿下至少将我留在您身边。”曲雾单膝跪地,神情执拗,昆仑山中无有跪礼,就算是伺候的仆从也无需跪拜,她行如此大礼,可见心中急切,“羽山少主还客居在宫中,殿下身边不能没人。” 曲雾是亲历过二十七年前那一件事的,羽山少主暴起发难,杀意汹涌,几乎没有丝毫保留。 无数光羽从他身上飞出,一瞬间就将昆仑神女整个包裹,那些羽毛看上去那样轻,却沾肤见血。 血点飞溅,染红了大片绒毯,曲雾才反应过来,急忙闪身冲入光羽当中,竖起剑盾护在神女身前。 就连神女,都是在看到自己身上迸裂的伤口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而惨叫出声。 羽山少主散碎成羽的剑光不断地击打着剑盾,带着一种令人惧怕的疯狂,片片鸿羽之外是他更加疯狂的眼神,呢喃道:“我真的想要剥开你的皮肉好好看看,我的殿下,熹姐姐,可是为什么我怎么都看不清你呢?” 他那样疯狂,完全丧失理智,曲雾至今不能忘,也不敢忘。 即便羽山少主因此而生受剔骨之刑,现在的他看上去已然翻然悔过,披着一派温和无害、风度翩翩的表象,可他的凶性刻入骨髓,又岂会轻易更改。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她绝不可能离开神女身侧。 主殿内外静得落针可闻,空气像是凝固了,让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玉昭卫里的其他人见首领所为,便要跟着折膝跪下。 沈丹熹抬袖扫出一道劲风,打在众人的膝盖上,不悦道:“谁让你们跪的。”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曲雾,眼神中带着冷漠的审视,眼中的那一丝很浅淡的怀疑,也足够刺伤人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昭卫已不得神女信任了? 曲雾心头一时茫然,但依然笔直地跪在神女身前,抬起手背法印,垂首道:“请殿下留我在您身边护卫。” 沈丹熹指尖摩挲着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是从人心上抚过,好半晌后,她终于抬起手来,伸指往曲雾手背上点去。 恰在这时,宫娥栖芳快步走进来,禀报道:“殿下,阆风山主在外求见。” 栖芳面上有未完全掩饰干净的疑惑,似乎不解,熹微宫的宫门门禁为何会将殷无觅挡在外面。 毕竟,即便是在大婚之前,殷无觅也可随意出入熹微宫,对宫内的侍从们来说,他已是名副其实的第二个主子。 她身边的人,一个两个的,皆已理所当然地认了殷无觅为主。 沈丹熹单是听到殷无觅的名字,便忍不住蹙眉,露出生理性的厌恶。 不过转瞬之间,她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的厌恶消失,嘴角噙上一缕笑意,眼眸亮闪闪地抬起来,整个人一刹那容光焕发。 “让他进来。”沈丹熹柔声道。 第19章 栖芳领命而去。 玉昭卫诸人心下皆暗松一口气。 沈丹熹缓缓收回手, 抚摸自己殷红的指尖,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不如这样吧,你们现在去杀了殷无觅,我便解开对玉昭卫的言缚, 容许你们护卫在我身侧。” 她话音未落, 玉昭卫方才松懈的一口气再次提上来, 众人身躯紧绷,面面相觑,神情惊愕。 沈丹熹倚靠在软榻上, 虽笑着, 可脸上的神情却很认真, 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时,隐含着审视和衡量。 当日大婚之时, 这些玉昭卫皆在昆仑巅上, 殷无觅从晟云台坠落虞渊时,他们是最先随着昆仑君跳下虞渊的侍卫, 便也亲眼目睹了阆风山主的惨状。 殷无觅躺在虞渊底部, 周身经脉寸断,心口的血止也止不住,大股鲜血涌出, 将他身上喜服浸透。身上灵力如萤火一样不断流逝,法身已现出溃散之态。 若非昆仑君当机立断, 分出部分本命仙元相护, 殷无觅恐怕撑不到从虞渊出来。 由此可见,神女殿下杀他之心。 可即便是如此, 阆风山主对神女殿下依然毫无怨尤,并未责怪她分毫, 他自己浸在澧泉当中命悬一线时,都还在牵挂着神女的安危。 玉昭卫十三人并不明白殿下和山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才会在一夕之间反目成仇,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当中有些人已在心里为阆风山主鸣不平。 至少从他们眼中所见,从晟云台大婚之日到现在,神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伤害阆风山主。 嘲麓走上前来一步,拱手道:“敢问殿下阆风山主是犯了什么过错,殿下要如此对他?” 沈丹熹掀起眼皮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在质问我么?” 嘲麓将腰更深地弯折下去,垂首道:“属下不敢,只是阆风山主身为一山之主,就算是犯了什么过错,也应该交由司法堂审理,由主君裁定,殿下私自下令恐怕不妥。” 又有两名玉昭卫紧随其后,刚正地谏言道:“阆风山主深受重创,这一段时日来是主君日夜不歇为山主渡灵,好不容易才救回山主,若我们再次伤了山主,也无法对主君交代,请殿下三思。” “殿下,山主一直心系殿下的安危,我们听召回归,他没有半分阻拦,临走之前还曾嘱咐我们好好保护殿下。阆风山主对殿下之心,我们俱都看在眼中,请殿下不要受奸人蒙骗。” 他嘴里所说的“奸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于公于私都叫他们说完了,看来殷无觅的确很得人心。 沈丹熹心中不悦,甚觉无趣,在一片“请殿下三思”的规劝声中,半跪在地的曲雾突然起身,抱拳道:“属下曲雾听从殿下之令。” 她这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将所有人都震得默了默。神念的波动在虚空中荡漾,曲雾耳边飘来许多密语,全是震惊与不解。 “大人?” “曲雾大人,殿下与阆风山主之间怕是有误会,两人在闹别扭,何至于此?” “大人,殿下没有处置阆风山主的权力,你身为玉昭卫之首,不劝言殿下,为何还要陪着殿下胡闹?” 神念出自灵台,衍自魂魄,乃是将识海当中的神识外放,以达到定向传音之效。但是在魂力境界相差悬殊的情况下,神念传音是可以被旁人捕捉到的。 沈丹熹将他们的密音听在耳中,甚至能清晰辨认出每一句话都来自何人。她亦抬眸,饶有兴致地看向曲雾,眼中带着明晃晃的疑问——曲雾大人为何要陪着她这个殿下胡闹? 曲雾郑重其事道:“我等受昆仑山君和四水女神授印,成为玉昭卫的那一天起,便守卫殿下身边,听从殿下之令。殿下所下指令,正确与否,应不应该,都不是属下该考虑的,我等只需执行殿下的命令。” 周围玉昭卫皆沉默,连神识波动也无了。 沈丹熹深深看她一眼,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颔首道:“好,那你去吧。” 曲雾领命,又有几名玉昭卫站出来,随着她一同领命而去。剩下的玉昭卫踌躇片刻,也俱都拱手道一声“属下领命”,疾步往外殿赶去。 至于是去杀殷无觅,还是去救他的,便很难说得清了。 前殿很快传来拼杀之声,距离沈丹熹休憩的后院主殿并不远,她稍稍抬一抬眼皮,就能看到半空闪动的刀光剑影。 沈丹熹仍安然地坐着,研究手中卷轴上的铭文,一点也不在意外面的打斗会如何,也并不好奇玉昭卫是否真的听从了她的命令全力击杀。 宫娥们被吓得跑来后殿,隔着花园,站在廊下朝沈丹熹遥遥望来,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 神女殿下近日来心情总是时好时坏,好时会愿意同她们多说几句话,坏时又会发脾气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性情和以往相比截然不同,纯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宫娥们随伺在神女殿下身边多年,现在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以前的熹微宫总是和乐融融,乐音飘飘,神女每日里都有许多新奇的点子玩,宫娥们也愿意簇拥在她身侧,陪她谈天说地,嬉笑玩乐。 可现下的熹微宫沉郁窒闷,所有人连上去与殿下说句话,都不由战战兢兢。 沈丹熹抬眸朝她们瞥去一眼,宫娥们立即垂下头,不敢与她目光碰上。 她知道她们害怕她,但她并不在意。 她现在的脾气是有些坏,看到簇拥上来,用以前哄穿越女开心的方式来讨好她的宫娥,沈丹熹有些时候,会忍不住厌烦地想像处理那些蔷薇花一样把她们处理掉。 恶意是最容易被人感知的东西,所以她们怕她,也理所当然。 沈丹熹封在魂魄上的怨气时常翻涌,偶尔从她溃烂的灵魂上泄露出的恶意,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 就如方才,她怀着十足恶意命令玉昭卫去杀殷无觅一样。 沈丹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命令有多荒谬,可她就是想为难他们,看他们相斗,她并不能从中获得报复的快感,但是却可以借此短暂压回腹里的那口恶气。 昆仑的神女变成了这般丑陋的模样,又该叫许多人失望了。 外殿打斗激烈,曲雾划开的剑域寒意凌冽,冰凌悬空,铺陈在熹微宫上空,落下时劈砍出尖利的呼啸声。 寒气越过几重垣墙蔓延至沈丹熹眼前,将满园新种下的花草都裹上一层冰霜。 一个影子极快地从冰霜寒雾中穿过,落往院中来。 沈丹熹蓦地抬眸,伸手从一直握在手里的书卷上拂过,无数发光的铭文从绢帛上脱离而出,在她指尖下环环相扣,拧成一条柔韧的光鞭,“啪——”一声朝着来影甩去。 影子被击落地上,漆饮光自鞭下显形,右手护在身前,被光鞭牢牢卷住。 “殿下……”他原本还有几分游刃有余,笑盈盈地想求殿下手下留情,可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整个人便猛地一晃,眼前一刹天旋地转。 卷在手臂上的光鞭的确没有伤到他的身躯,但光鞭上那些密密的铭文却直接融进他臂上血肉,咬上魂魄,沈丹熹用力一拽,险些将他的魂魄从肉身中扯出来。 沈丹熹看清是他,才松开五指,光鞭散做细小铭文,回到她的手中。 漆饮光半透明的魂身重新落回身体里,心脏噗通噗通狂跳,意识还在发懵。 “我没叫你,你过来干什么?”沈丹熹上下扫他一眼,视线定在他怀里护着的一只小雀上,那小雀被寒霜冻僵了身子,团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 漆饮光神魂归位,晃了晃脑袋,赶紧低头查看手心里捧着的长尾山雀,见它未受到牵连,才舒出一口气,含笑道:“这边这么大动静,实在吓人,所以我便擅作主张跑来看看,殿下勿怪。” 漆饮光说着,双手捧住山雀,用手心温度将它身上冰霜融去,继续道:“我来时,正好撞见这小家伙被冻僵了翅膀从半空掉落,就顺手捡了。” 他张开手心,恢复活力的山雀从他手里跳出来,抖动双翅,黑白相杂的羽毛重新变得蓬松起来,圆滚滚的像一只毛球,啾啾地叫了两声。 沈丹熹盯着小雀,目光干净而澄澈,宛如一个初见新鲜玩意儿的稚童,朝他摊手。 漆饮光愣了下,走过去两步,将山雀放到她手上,轻声道:“它这样小,殿下可不要拔它的羽毛。” 沈丹熹闻言,不高兴地哼声,“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在我手心里待过?”她的声音里染上一丝笑意,声线也柔和下来,“只要它不啄我,我就不拔它的毛。” 漆饮光的动作顿住,怔怔转眸看向她,颤动的睫毛下,那仿佛面具一样镶嵌在他脸上的笑意化散开,终于露出底下掩藏着的几分真容来。 他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还记着,那些琐碎的,闹腾的,争锋相对,忍辱负重,却又如暗夜星河一样闪烁的过往。 “殿下……” 轰—— 凌冽的寒风狂啸扑来,冲撞出巨大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语。 曲雾的剑域被破,玉昭卫从半空显影,相继落到院中来,看上去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伤。 一个人影从霜雾翻涌中走出,他看上去身子极其单薄,病体残躯,肩上裹着厚重的狐毛大氅,周身有丝缕紫气环绕,袍袖盈风,不论是寒霜剑气,抑或别的任何攻击,都无法穿透紫气,落到他身上。 沈丹熹方才缓和的面色重新冷凝下来,笑意凝固在眼尾。 曲雾脸色苍白,退到沈丹熹身边,低声道:“属下未能拦住阆风山主,请殿下恕罪。” 沈丹熹默然无言,她本也没想过能这么轻易就杀了殷无觅,况且,若是轻易就杀了他,反而无趣。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护殷无觅,她的父君竟然将紫绶仙衣给了他。 就这么害怕她再对他动手么? 沈丹熹面无表情,瞳中的颜色越来越深,魂上压抑的怨气愈发翻涌,似乎要从她的瞳孔深处喷涌而出,直到一声“啾啾”鸟啼传入耳中。 她的睫羽猛地一颤,垂下眼睑,看向手里将脑袋埋在她的指缝里发抖的小雀。 沈丹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压回眼里的风暴,对漆饮光道:“它吓坏了。” 漆饮光一直留心着沈丹熹的反应,听到她言立即弯下腰来,曲起手心覆在沈丹熹手上。 两人手掌相合,将小雀罩在其中,漆饮光道:“殿下像这样用双手拢住它,让它就像回到了鸟窝一样,感觉到安全就不会怕了。” “自欺欺人,傻得可以。”沈丹熹评道,不过还是学着他的模样,拢起双手,将这只被吓坏了的小雀罩进掌心里。 他们两人挨得极近,一坐一站,一起护佑手里小鸟的模样显得异常亲昵。 漆饮光就站在她身边,俯下身时,束在冠中的长发从脑后垂落,乌黑的缎发间夹杂五色丝绦,有几缕搭落在了沈丹熹肩头。 殷无觅初见沈丹熹时,还能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可当视线扫到站在她身边的漆饮光,看到那几缕落在她肩上的发丝,那点勉强出来的笑意便瞬间化为了滔天的怒火。 急怒攻心之下,殷无觅身子晃了晃,嘴角渗出一缕鲜血,挥开越衡来扶他的手,涩然道:“薇薇,你不惜派出玉昭卫拦截于我,就是因为他吗?我来这里打扰到你们了?” 这种卖惨的招数在她这里可不管用,殷无觅越是痛苦,她反而越是开心。 沈丹熹示意玉昭卫暂且退让,允殷无觅踏入殿中。 她坐在罗汉榻上,手捧山雀,懒洋洋地看向众人,笑盈盈道:“倒也不是,只是最近时日,熹微宫都太冷清了,没人陪我说话,也没人陪我玩。刚好,你来了,所以就叫玉昭卫同你逗趣一下。” 她说这话的语气十分轻慢,就好像他也是个微不足道的玩物,开心了就逗弄一下。现在更有趣的玩物来了,沈丹熹立刻便喜新厌旧,抬手将山雀还给漆饮光,起身欲要朝殷无觅走过去。 漆饮光接过山雀,手指顺势滑下勾了勾她的袖摆,试图挽留她道:“我这几日不是一直都陪着殿下么?” 他这一句话,险些又把殷无觅气得吐血。 漆饮光算个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陪在她身边! 殷无觅快步上前,想要去抓她的手,“好,薇薇,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陪着你,你不必将一个外人留在熹微宫中。” 沈丹熹下意识偏手避开,她眉宇间流露出的那一丝厌恶,宛如一根尖针扎进殷无觅心里,让他动作一顿。 沈丹熹瞧见他眼中情绪,又生出恶劣的玩心,学着穿越女的模样,笑得甜而温柔,甩开漆饮光的手指,故作怜惜地朝他伸出手,“好呀,有你陪着,我定不会感觉无聊。” 可她眼中的厌恶仍在,即便是浮于眼上的笑意也遮掩不住。 殷无觅从前见惯了旁人对他的鄙薄和厌恶,对这种眼神,这种情绪尤为敏感,沈丹熹眼中厌恶比他曾经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还要刻骨深浓,一瞬间又叫他想起了晟云台上那一幕。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上的蔻丹被清洗过了,但干净的甲面上依然透出浅粉,如以往一样,伸来他面上,试图触碰他的眉心。 殷无觅瞳孔骤缩,心口刺痛,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疾退出数十步,倏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沈丹熹动作一顿,垂下手,脸上虚伪的笑意散尽,沉默地盯着他。 殷无觅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试图解释道:“不,薇薇,我并非是要躲你……” 沈丹熹问道:“不是躲我?那你是要躲谁?” 殷无觅:“……”他的确不是有意想避,可那一刻的沈丹熹,也确实让他感觉到了危险,遭受过那样的重创后,闪躲几乎是凭着他的本能而为。 他甚至都忘记了,身上还有紫绶仙衣护佑。 沈丹熹笑一声,突然又厌烦了这种扮演游戏,她拂袖转身,重新坐回罗汉榻上,“我不喜欢勉强别人,阆风山主不愿意,那就请回吧。” 她朝漆饮光抬手,后者十分欢喜地将山雀又重新捧入她手里,“殿下要是觉得冷清,我可以引一些雀鸟,来为殿下唱歌。” 山雀被他戳了戳脑袋,乖乖地“啾啾”唱出一段悦耳的鸟啼,逗得沈丹熹又重新展露笑颜。 殷无觅看着这一幕,额角青筋直突,喉中血气上涌,恨得咬牙。他身上穿着紫绶仙衣,任何外力都伤不到他,他不该怀疑她,不该后退的。 他既恨自己退开,惹恼她,又恨漆饮光趁虚而入。 可沈丹熹已经收回了对他的笑,将目光重新落回那一只孔雀身上。 殷无觅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试图再次上前,被曲雾抬剑挡下。 他皱起眉,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心头的恼怒早已燎原,扬声发号施令,冷声道,“你们都退下,我要与殿下单独谈谈。”又转而看向漆饮光,“羽山少主,我们夫妻二人要说些私密话,请你也暂且回避。” 宫娥们听惯了他的命令,殷无觅话音一落,她们便动身往外退。就连玉昭卫当中都有三五人,跟着抬步往外走,见剩下的人仍站在原地,才蓦地顿住脚步。 殿中静默,暗流涌动。 漆饮光仔细观察着沈丹熹的脸色,将神念掐成一线,传音道:“殿下若是不想看见他,我可以替殿下将阆风山主请出去。殿下将我留在宫中,不就是为了气他么?没关系,殿下,我是愿意的。” 不论是她的父君昆仑君,还是她身边近卫,抑或是漆饮光,他们都觉得她是在闹别扭。 招人喜爱,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沈丹熹抚摸着掌中小鸟,生出几分好奇,并未用密音回他,而是直接开口问道:“你愿意什么?” “愿意成为殿下手里的刀,被殿下利用,就算改日殿下又与他重归于好了,要赶我走,我也绝无一句怨言。” 沈丹熹终于抬眸,目光与他相接。 近距离下,漆饮光几乎能从她漆黑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下意识弯了弯眼角,带上笑意,问道:“殿下为何如此看我?” 沈丹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缓声开口,“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贱。” 漆饮光被骂得懵了一瞬,旋即又高兴起来,眼神中透出的兴奋让人觉得莫名,好似她方才并不是在骂他,而是赏了他一颗糖,把他高兴坏了。 饶是前一刻的沈丹熹,也属实想不到,他不仅贱,他还能更贱。 沈丹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神态的转变,眉间微蹙,沉吟片刻,又展颜说道:“好,我允你大闹一场,最好闹得昆仑上下皆能瞧见熹微宫的动静。” 漆饮光的眸光如水一般荡起涟漪,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并不难,可以说,轻而易举。 “遵命。” …… 殷无觅被曲雾挡在门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殿内两人低声私语,姿态亲密,正忍耐不住欲要强闯时,漆饮光忽而直起身,朝外走来了。 他脸上带笑,眼角眉梢俱是一副小人得志般的猖狂,说道:“阆风山主方才应该听得很清楚,殿下有令,山主请回吧。” 面对漆饮光,殷无觅可没有面对神女殿下时,刻意展露出来的羸弱之态。 他浑身气势都变得尖厉,冷笑道:“我倒是不知,羽山少主又是以何种身份,在昆仑的地界上,对神女正式结契的道侣说出这句话的。” 殷无觅这般急于强调自己的正室身份,将漆饮光逗笑。 他并无半分动怒,语气一如往常温和,很有自知之明地回道:“我当然比不过觅公子,哪能有什么身份?只不过是代为传达殿下的意思罢了。” 殷无觅扬目,视线越过漆饮光的肩侧,往他身后之人看去,冷声道:“我们夫妻二人说话,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传话。” “那怎么办?殿下现在不想见你了,也不耐烦与你说话,可不就只有我一个外人来帮忙传话了么?” 漆饮光说道,衣袂无风而起,妖气从周身泄出,氤氲出一片五色神光,如展开的一柄巨大彩扇,将他身后之人完全遮挡住了。 他的身影快如离弦之箭,直冲而出,掌中妖气如虹,一掌朝殷无觅劈去。 越衡闪身至殷无觅前,抬剑接下这一掌,对撞的罡风从剑柄与手掌相接处,往两面冲开,又被氤氲的五色神光全数阻挡在大殿之外。 漆饮光忽而弯眸对越衡笑了一下,越衡心中一惊,手中长剑剧烈地震颤起来。 这是灵剑对另一道远胜于自己,更为强横更为霸道的剑意的恐惧和折服。羽山少主甚至都没有出剑,就彻底击溃了他的剑气。 只在瞬息之间,越衡的剑气脱离他的掌控,被幽蓝色的妖气裹挟,一同朝他身后护佑之人扑去。 “山主!”越衡惊呼,不顾自己安危,立即转身回护。 可惜已来不及,越衡修习宽剑,剑气厚重、刚猛,这样的剑气被漆饮光裹挟手中,威力顿时翻增数倍,凝为一柄擎天之剑,虎虎生风地朝殷无觅斜劈而下。 玉昭卫几人猛地往前踏出一步,手按在配剑上,即刻便要出鞘。 沈丹熹指尖挠着小雀下巴,轻声细语道:“我看谁敢?” 这一句话将嘲麓等人定在当场,但他们的手仍死死按在配剑上,手背上青筋直突,看得出来,对神女的命令并不心服。 沈丹熹从座上起身,迤迤然走到他们身前,目光在几人身上点过,“嘲麓,牧风,祗阳……” 随着她的话音,这三人身上的玉昭印相继浮出,沈丹熹左手托着乖顺窝在她手心里的山雀,伸出右手,纤长如玉的手指落在嘲麓身前的法印上。 嘲麓不明就里地抬起头,仍试图劝说她,“殿下,阆风山主他……” 咔—— 一声仿佛瓷器碎裂的脆响,声音很轻,却惊得嘲麓面色陡变,未尽的话语堵在喉咙,全数化为了震惊,他低下眼,惊愕地看向自己身前的玉昭印。 浑圆的法印在沈丹熹手下一寸寸裂开,由昆仑山君和四水女神共同授下的王印铭文浮出来,铭文下悬着“嘲麓”二字,代表着王权赐予他的荣誉和职位。 沈丹熹收回王印铭文,亦收回了王权赋予嘲麓的玉昭卫之身份。 她抬步走向下一个人,再次伸手,握住牧风身前玉昭法印。 牧风和祗阳回过神来,同时跪下,叩头求饶,“求殿下宽宥——” 沈丹熹置若罔闻,轻巧地屈指,相继捏碎这两枚法印。 玉昭卫从小与她相伴,同她一起长大,一起修行,她仍记得,嘲麓擅剑,牧风剑术稍弱,但他擅长列阵,强于观察,能察觉一些细小幽微之处,而祗阳同她一样,喜爱术法。 沈丹熹曾教过他如何拆解铭文,也曾教他该如何将术与器结合,他们曾为了补全一本残损的术卷,埋头经阁数月,几次三番差点将经阁西边的阁楼炸塌。 她虽已想起了这些,但九幽的万载岁月太长,早已消磨尽这些记忆里承载的情,所以,她未有半分动容,也早已经忘记该如何宽宥他人了。 沈丹熹走到庭羽身前,在对方畏惧的眼神中,缓缓抚过悬空的法印,随后扬眉对他笑了笑,收回了手。 庭羽悬着的心稍微回落,却依然不敢放松,后背更是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单是回归熹微宫的半日工夫,玉昭卫便皆已见识到神女不同以往的喜怒无常。 沈丹熹冷而无情地说道:“传我之令,即日起剥夺嘲麓、牧风、祗阳三人玉昭卫之职,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沈丹熹虽无权处置阆风山主,但对于自己身边近卫,却有任卸之权。她这个昆仑神女,并不是空有名头而已,虽然在这百年里,她什么都没了,但是没关系。 当初,穿越女是如何给他的,现在,她便如何一一收回来。当初,他是如何登上高位的,现在,她便如何将他重新踩回去。 沈丹熹最后这一道令,彻底断绝嘲麓三人的希望。 玉昭卫生于昆仑,长于昆仑,从小时便被选拔而来护卫神女左右,这一道令不仅否决了他们从前的功绩和苦劳,更是断绝了今后的前程。 沈丹熹看也不看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转而扫过周围其他默然伫立的玉昭卫,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十分精彩的神色。 她轻轻撩一下头发,柔和地笑了笑,这一刻的她看上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易近人,连语气也很轻松自在,说道:“你们还有谁对我有不满,想要离开的,可以现在就说出来,我这里不留二心之人。” 玉昭卫诸人连忙俯身行礼,表明忠心:“属下对神女绝无二心。” 沈丹熹颔首,命曲雾将嘲麓三人带下,即刻驱逐,不耐烦再听他们的求饶。 熹微宫中五色神光氤氲,比昆仑山巅的晚霞还漂亮,比极光还浓艳。 沈丹熹被霓虹光影吸引,缓步往外走去,抬手抚摸半空触碰不到的光带,陶醉地对手心山雀说道:“真好看,让我有点想将他关进笼子里养起来了,你觉得他会不会像你一样听话?” 山雀在她手里懵懂地歪头,讨好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半空两道身影不断交错,漆饮光和殷无觅的打斗仍未停止。 殷无觅有紫绶仙衣护体,并不惧袭来的攻击,刚烈的剑气扫来面前,被萦绕在他周身的紫色绶带化解,丝毫都未能伤及他身。 但剑气扫荡带起的狂风具有极强的压迫之力,几乎抽空他周遭空气。 殷无觅无法呼吸,不得不一再退让,纵身往后,穿透剑风屏障,退开数丈距离,踏上花园中一座假山石尖。 不等他站稳,漆饮光的身形再次逼至身前,妖气翻涌,与紫绶仙衣不断地碰撞到一起。 每一次碰撞,妖气都会被紫绶仙衣化散开,但紧接着又会有下一波更为强横的妖气冲撞上来。 犹如狂啸的海浪,裹挟劲风与烈火,又有片片鸿羽剑光,如飞雪似的环绕,切割仙衣紫光。 在如此密集而不间断的攻击下,紫绶仙衣终于完全显露出形貌,将殷无觅严丝合缝地护在其下。 “漆饮光,我劝你别白费力气。”殷无觅再次往后退开,不过姿态依然从容,嘲讽道,“堂堂的羽山少主,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疯狗?” 相较起来,漆饮光便显得有几分丧心病狂,他几乎是全无保留地消耗着自己的妖气,和疯狗比起来,已不遑多让了,就连自己的真身法相都释放出来。 庞大的孔雀法相立在宫殿顶上,长长的尾羽从楼顶倾泻下来,环绕住整座后殿,五色神光漫溢在花园里,将整个熹微宫都罩入极光一样的妖气霓虹当中。 孔雀法相上的每一根羽,都凝聚锋锐的剑气,尾羽长而柔软,劈斩向殷无觅时,紫绶仙衣须得激发全数神力才能相抗。 殷无觅身负重伤,寸断的经脉尚未完全修复,不敢妄动灵力,只得掏出随身法宝应对。这些法宝比不过紫绶仙衣,根本招架不住漆饮光疯狂的攻击。 他被逼得不断后退,每退一步,孔雀的翎羽便进一步,让他丢城失地,再也无法重新踏回原位。 漆饮光悬身立于孔雀头顶,伸手拂过一根翎羽,闻言笑着回道:“为殿下效力,我甘之如饴,谈不上白费力气。” 孔雀尾羽随他手指所示,甩荡过去,再次砸上紫绶仙衣。越衡看着自家主上被逼得连连后退,想要上前相助,却又完全突破不进羽山少主的五色神光里。 漆饮光就如他说的那般,虽无法伤到殷无觅,却用他那海浪一般不间断的妖气,毫无保留,不计代价,一步步将殷无觅逼出了熹微宫的殿宇。 孔雀昂首,发出一声胜利者的长唳。 这一声长唳犹如悠远的钟鸣,肉眼可见的声浪从熹微宫传荡出去,震得阆风山中草木簌簌而响,久久未能止息。 昆仑宫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孔雀长唳惊动,无数流光从各宫殿宇中射出,飞上半空循着声浪来处查看情况。 余音传至天墉城,城中众人皆仰头张望,很快便发现远处高耸的山岳当中绚丽的五色神光。那五色神光宛如扇面一样展开,悬挂在半山腰上,笼罩住山腰的大片宫殿群。 “是阆风山,那个方向好像是熹微宫。” 眼下神女大婚不久,天墉城中喜庆的布置都还未完成撤下,人们看到熹微宫中散发的五色神光,第一时间都以为殿下正在宫中举行什么欢宴,众人都在夸赞那神光漂亮。 但很快,便有人意识到不对,嘀咕道:“那个五色神光怎么这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也觉得眼熟,这叫声也似曾相识。” “等等,那不是孔雀的五色神光吗?是羽山少主,他又要对神女殿下做什么?” 天墉城距离昆仑宫十分遥远,只能看到散逸开的五色神光,但昆仑宫中诸人却能清楚地看到那一只雄踞在熹微宫上的孔雀法相。 昆仑君不在,樊桐山主亦在外办事,现下昆仑宫中是由玄圃山主掌事。他领着一众仙兵神将赶往熹微宫,另外四位水君紧随其后,先后赶到,面色都极为凝重,深怕二十七年前那一场祸事再次上演。 众人急匆匆地赶到现场,却不得而入。熹微宫的禁制将所有人拦在了外面,却容许了那一只孔雀盘踞于宫殿顶上。 两道金光从禁制中落下,化为身躯庞大的神兽狻猊,四肢下伏,怒目而视,把守着宫门。 宫门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玄圃山主扬手止住了众人的脚步,仰头望一眼宫殿顶上的孔雀法相,又看了一眼被挡在宫门外的殷无觅,再一想到这几日熹微宫中传出的动静,大约便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神女与阆风山主之间发生冲突,他们倒不好插手干预。 殷无觅已是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并未注意到聚来熹微宫外的众人,他死死地盯着宫门入口,盯着那两头俯身低吼的神兽,恍惚以为自己是什么不受人待见的丧家之犬,被人如此驱赶。 可分明他才该是熹微宫的主人,是该站在神女身侧之人! 殷无觅强撑的从容终于土崩瓦解,他双眼通红,从晟云台被刺至今,积攒在心口的愤懑和不甘终于冲破理智的压制,溃泄而出,化为一句撕心裂肺的质问。 “沈丹熹!为何?!” 殷无觅口中喷出鲜血,携带灵力的声音冲破孔雀尾羽屏障,传入殿宇之内,声嘶力竭,“我才是你结过契的丈夫,是与你生生世世相守之人!” 沈丹熹听到飘来耳边的质问。 真是熟悉的语气啊,从九幽回来到现在,好像人人都在质问她,人人都敢质问她。 丈夫?他也配么? 漆饮光走来狻猊身后,伸手摸了摸它们脖子上飞扬的鬃毛,分外有礼道:“阆风山主慢走,恕不远送。” 殷无觅被他气得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他胸口被金簪刺穿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从衣裳底下浸润出来,一片赤红。 越衡急忙赶来扶住他,低声劝道:“山主,你伤还没好,我们先回去吧。” 殷无觅置若罔闻,只目光阴沉地死死盯着漆饮光,半晌后,他神情缓和,嘴角忽而牵起一抹笑意来,挑衅道:“羽山少主真是一条好狗。” “不过,你就算拦住我的身又能如何,我与薇薇神魂交融无数回,她的灵台上早已刻留下我的神识烙印,只要我想见她,便是无论如何都能见到。” 有紫绶仙衣在身,殷无觅完全不惧外力攻击,他的讥讽和嘲弄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嗤道:“我们之间,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兴风作浪,耀武扬威。” 他说着,低垂下眼睫,竟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将神识沉入灵台,以神识烙印为引,直接入神女灵台神府。 漆饮光神色陡变,身形蓦地从原地消失,如一阵风刮回熹微宫内,但在看到那个站立于花园当中,被五色神光萦绕的身影时,他的脚步又倏地顿住。 如殷无觅所说,他们神魂交融无数回,沈丹熹连神识烙印都能允许他留下,令他无论何时,都可长驱直入她的灵台神府,自己又能如何阻止?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神魂交融更加亲密之事了,肉体的交合只是身之欲,灵魂的交融才是真正的身心合一。 这种时候,他这个外人大抵是不大适合上前去,看到她的模样的。 漆饮光停下脚步,未隐去的真身法相还趴伏在熹微宫的宫殿顶上,被放大数十倍的孔雀虚影收拢长而柔软的尾羽,一根一根飘落下来,层层圈住整座花园,将那一道身影围聚其中,阻隔掉一切能够往里探视的目光。 也包括这一具法相的主人。 但花园里的人却并没有接收到他的好意,沈丹熹蹙眉看了一眼宫殿顶上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自己翅膀底下的孔雀,伸手勾起一支柔软的尾羽,“这只蠢鸡又在发什么疯?” 这些以剑气凝结而成无坚不摧的羽毛,在她手心里却柔软得过分,流光像水一样在她指尖缠绕,她抬手挥开眼前重重叠叠环绕的尾羽,身形从翎羽的掩盖下消失,如一阵烈风刮过漆饮光的身侧,往熹微宫外而去。 “殿下!”漆饮光诧异地转头,想也没想地抬步,追在她身后重返熹微宫门。 沈丹熹现身于熹微宫门之前,伸手摸了摸狻猊脖子上飞扬的鬃毛,目光扫过殷无觅,又越过他看向后方的玄圃山主等人,笑着道:“这么热闹。” 殷无觅听见她的声音,敛下神识,睁开眼来,喜道:“薇薇,你肯见我了?” 沈丹熹笑了一声,缓缓将目光移至殷无觅脸上,冷然道:“正好,既然都在,那就请大家来做个见证。我沈丹熹要和殷无觅解契,与我生生世世相守之人,绝不会是你。” 绝不会是你。 这五个字宛如天雷一样砸到殷无觅头上,他脸上喜悦消失,抬眸死死盯着她,眼中布满血丝,几乎目眦欲裂,执拗地问道:“为何?沈丹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急怒攻心之下,他心上的伤口再次撕裂,张口说话时,嘴角都有鲜血淌下来。 殷无觅似耗尽了身体里的元气,紧绷的身躯松垮下来,语气已不再是厉声质问,反而抖得厉害,嗓音嘶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泣血,令周围旁观的人都不由动容。 可偏偏那个最该心疼他的人,却依然面冷心硬。 沈丹熹回忆了一下躺在九幽时,那些零零碎碎飘来意识里的画面,穿越女可以原谅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但沈丹熹却不能原谅。 毕竟那是用着她的身躯,用着她的身份,所受的实实在在的屈辱。 “我记得,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一切,桩桩件件都比今日我将你逐出宫门更加过分。对了,我好像也曾问过你,问过你好多次,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当时都是怎么回答的?” 殷无觅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中有着深刻的悔恨,此时此刻,竟害怕听她再提起那些过往。 沈丹熹说道:“你说,因为我会原谅你。” 殷无觅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摇头,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的确是这样回答的——因为你会原谅我。 那个时候的他,甚至不屑于找借口,是,他明确地向她表明,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伤害到她,但那又怎样呢? 不论他做得再如何过分,她都会原谅他。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对她呢?反正到最后她都会原谅的。 所以他一次次变本加厉地伤害她,在这种伤害中来反复确认她的底线,确认她对自己无限的容忍,再从中体悟到,啊,她果然很爱我。 直到他终于被这份爱感动,愿意放下屠刀,伸手去拥抱她。 沈丹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往前逼近一步,问道:“你真的爱我吗?” “我当然——”殷无觅张口,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话音未完,被她进一步的逼问打断,沈丹熹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似乎能透过他的瞳孔,看到他内心深处,一字一顿地问道:“在我取回仙元,撤回你身边侍卫,还将继续收回曾经交予你手里的一切,不再为你奉献以后呢?” 殷无觅呼吸一滞,要被她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她会说到做到,收回她曾经给予他的爱,收回她曾经付出的一切,并且她已经在这么做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沈丹熹忽然发现他们之间这样对调的处境很有趣,她弯起眼眸,笑着问道,“现在换你来问我这个问题了。” “你如果真爱我的话,想必也能原谅我这样对你吧?” 第20章 殷无觅双眼通红, 心口渗出的血几乎染透了半边衣衫,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最终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越衡急匆匆过来接住他, 躬身行礼道:“殿下, 山主的旧伤复发, 请允准属下带他回去疗伤。” 沈丹熹看了眼殷无觅袖口处萦绕的丝缕紫气,遗憾地点头,默许他离开。 昆仑君不在, 众人不知昆仑君对神女解契一事的态度, 自然不可能先行表态, 一个个都化身和事佬,说着一些劝和的话, 时不时还要转过头, 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漆饮光。 漆饮光一直站在沈丹熹身后,与狻猊神兽一起, 揉着它脑袋上的长毛, 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但刮在他身上的眼刀却是一点也不少。 即便神女殿下还站在这里,他都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针对他而来的杀气和敌意。 不论是昆仑的山主水君, 还是神将侍卫,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妖颜惑主、挑拨离间, 导致神女和阆风山主感情生变的祸水。 这种眼神非但没有惹恼他, 反而取悦了他。 漆饮光缓缓勾了唇,挑起眉梢, 与每一个朝他看来的人对视,神态之间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恨不得再一次召唤出真身法相,孔雀开屏,将这一个插足神女婚姻的第三者形象坐实,叫昆仑上下全都看见。 他这般没脸没皮,让周围的人险些磨碎后牙槽,针对他而来的杀气又浓烈几分,吓得长尾山雀都不敢再呆在他身上,扑腾翅膀跳进了狻猊的长毛里躲避。 玄圃山主请沈丹熹借一步说话,斟酌道:“殿下行事想来有自己的道理,我等不该置喙,只是,羽山少主到底与殿下曾有不睦,望殿下不要对他太过轻信,以免重蹈覆辙。” 他这话说得极为委婉,但沈丹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含义。 从最初回到昆仑之时,殷无觅对漆饮光争锋相对的敌意,到曲雾对羽山少主格外的警惕和防备,再到现在玄圃山主的劝言,昆仑侍卫对漆饮光的杀气。 羽山少主这般不受昆仑民众待见,是什么原因,沈丹熹又岂会全然不知? 重蹈覆辙么?沈丹熹心忖,偏头往漆饮光看去。 漆饮光笑眯眯地倚靠在狻猊身侧,坦然地受着四周朝他投来的目光,感觉到沈丹熹的注目,他立即转眸看过来,眨了眨眼,张嘴无声地朝她做了几个口型。 沈丹熹辨认出了他的唇语——昆仑的侍卫好凶。 他说完,更紧地往狻猊身上贴去,奈何狻猊亦是昆仑的神兽,同开明兽一样,对这只孔雀并不待见。只是碍于神女的命令,才容许他在熹微宫走动。 此时此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贴上来,狻猊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獠牙从嘴角露出来,已是忍无可忍想要照着他的脑袋啃上一口了。 漆饮光被狻猊的低吼吓了一跳,抿唇退开几步,孤零零地站在宫门下。他虽没有再开口以唇语对她说话,但只看他望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昆仑的神兽也好凶。 沈丹熹:“……” 玄圃山主察觉神女走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到如此惺惺作态的一幕。 羽山少主的外表的确耐看,与殷无觅相比,要更胜一筹。这一只孔雀,从小时就生得眉目端正,容貌昳丽,又颇为爱惜自己的羽毛,擅长捯饬自身。 昆仑中人多好素雅之风,从昆仑君到底下的神官,大多偏好素净淡雅的风格,玄圃山主今日,也是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衫,以青木簪子绾发。 但漆饮光不一样,他从小就爱穿些浓烈的颜色,性子也桀骜难驯,张扬得很。玄圃山主深以为,神女殿下如今喜好艳丽的颜色,当初也多多少少受了一点他的审美影响。 现在的羽山少主,比起从前,性子要内敛许多,但外形却更加出众,一时间蛊惑住神女,也在情理之中。他这般引诱神女,搅合进她与殷无觅之间,必是故意挑拨。 玄圃山主忍不住皱起眉头,重重咳了两声,唤回神女的注意力,劝道:“经过那一事,殿下可以不计前嫌,又怎知羽山少主在遭受过那般严苛的剔骨之刑后不会心怀怨怼?” 沈丹熹收回目光,眸中隐含惊讶,“剔骨之刑?” 玄圃山主颔首道:“当初殿下受他重创,险些身陨魂消,主君因此震怒,判罚了羽山少主剔骨之刑。殿下重伤昏迷了半年才醒,日日由阆风山主作陪,才重新振作起来,我本不该在殿下面前再提及此事的。” “只是,我等对殿下亦有规劝之责。”他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请殿下一定要对羽山少主多加防范才是,万万不可再被他的表象所蒙蔽。” 沈丹熹知道他是为自己好,郑重地颔首道:“我知道了。” 玄圃山主在熹微宫外多留了一批侍卫值守,这才领着众人散去。 …… 人间北境。 沈丹熹可以防住任何人对她形迹的追踪,但是却防不住昆仑君。沈瑱亲自出马,询山问水,很快便追踪到密阴山来。 沈瑱虽出了昆仑,但昆仑当中所发生之事,亦时时有人传讯与他知晓。 传讯符光破开虚空,飞射向密阴山中,须臾后,一只手伸来一把握住光束。 光束在他手中化为一截细而长的青玉竹简,宋献快速一览,立即向悬于身侧之人禀报。 “主君,收到昆仑传讯,殿下今日召回了阆风山主身边所有玉昭卫,并下令免除嘲麓、牧风、祗阳三人玉昭卫之职,当场将他们三人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听闻宋献所禀,他眉尖蓦地蹙起,又缓缓舒展开,淡声问道:“理由是?” 宋献道:“殿下觉得他们心有二意,不愿再将他们留在身边。” 沈瑱沉吟片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三人是整个玉昭卫中,最得殷无觅赏识和重用之人。” 神女与阆风山主二人闹得如此水火不容,宋献亦是不解,问道:“殿下难道真的想要同阆风山主决裂?可这是为何?他们之前也全无征兆,更未曾听说过山主有做过什么惹恼殿下之事。” 若神女与殷无觅当真情变,不应该在一朝一夕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大婚之前两人对彼此的情意都还甚笃,明眼人皆能瞧见,契心石更可见证两人情深。 为何典礼之后,情势急变,这的确不同寻常。 沈瑱低眸,看向脚下这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脉,这一座密阴山实在干净,山中草木封印着北地众多的枉死之魂,可山中却没有丝毫怨气。 他张开双手,袍袖盈风,左手掌心浮出一道金色灵印,右手屈指引来一缕神女气息融入印中,反手下压,将灵印打入脚下山峦当中。 灵印深深沉入山体,似敲响一口铜钟,在山体深处撞出嗡然鸣响。刹那间,密阴山中草木摇曳,山石齐鸣,风穿于林,簌簌之声从四面八方汇来此处,如山之低语,回答昆仑君的垂问。 沈瑱听了片刻,背手从半空云头飞下,遁入密阴山苍郁的山林中,随着山音指引,很快找到山腰深处那一座灵潭。 灵泉从地底涌出,水温寒凉,稀薄水雾静静浮于水面,密阴山底灵髓之精正是从这一汪山潭水底泄出,流往山中各处。 簌簌山音回荡在耳侧,将沈丹熹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迹一一禀来。 沈瑱越听面色越发凝重,如山音所述,密阴山没有山灵地仙,但却住着一位从阴司归来的鬼仙。 鬼仙将枉死之魂织入草木当中,经过精心布局,十年间都未有动荡,那突生而来将满山怨气凝为一体,险些化煞的怨气又是从何而来? 密阴山中怨煞之气不曾被神女度化,那它们又去了何处? 沈瑱凝视着山潭水面,远处树影婆娑,一道缥缈鬼影从苍绿树涛之后飘出,落到水潭不远处。 方才沈瑱那一记敲山问音已经惊动了岑婆,差点把老婆子的魂都要震掉了。她颇为忌惮地打量二人,虽一时看不清他们的真容底细,但岑婆直觉他们来历不凡。 她谨慎地说道:“老婆子是居住在此山中一名鬼仙,不知道两位上仙来到这等偏僻地方,是为何事?也许有老婆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瑱朝她微微一笑,“正有事想要请教岑婆。” 被人轻易道出名姓,岑婆心里一惊,点了点头,“您说。” 沈瑱伸手拢来一团水雾,塑出一道模糊白影,白影身姿窈窕,显而易见,是位女郎。 水雾将女郎的五官塑造得极为清晰立体,正是沈丹熹的样貌,随后他轻轻将这一道人影推至岑婆面前,问道:“她来密阴山,是专程来找你么?” 岑婆朝着白影凑近几步,仰起头,睁大浑浊的双眼打量女郎容貌,迟疑道:“密阴山中都是孤魂野鬼,老婆子每天要见成百上千张脸,哪里能记得住哦。” “岑婆再仔细想想。”沈瑱耐心道,“你的洞府就在这山背阴处,如若我想敲山问音,也不是不能探知到你洞府之内的事,只是这样行事,未免对你太过冒犯。” 对方言语之间,从容淡然,话语中并不含半分威胁之感,纯然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是来自于身居高位的强者的绝对自信。 岑婆当了几千年的鬼仙,眼力也算练就出来,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凭她一个小小鬼仙,哪怕有神器在手,在这一尊大神面前,恐怕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对方将她那一座小小坟包称作洞府,已算是十分抬举了。 她又细看了那道白影片刻,暗暗朝这姑娘道一声歉,承认道:“老婆子不知她是不是专程来找的我,但她确实来找过我。” 沈瑱环视四周草木,他的眼能透过表象,直接看见内里庇佑的人魂。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想,不过还是出声确认道:“来找你做什么?” 岑婆略一沉默,回道:“织魂。” 沈瑱神情沉敛,若有所思,指腹轻轻摩挲。 宋献看了眼昆仑君的神色,代为开口道:“麻烦岑婆说得仔细些,是如何织魂?难不成是魂魄出了问题,需要织补?” 岑婆哑声笑了笑,就地倚靠上一块山石,说道:“老婆子又不是医官,治不了魂上的毛病。” 她指向周围草木,“我只能像这样,将魂魄织于某物之上,那位姑娘来找我,只为一事,就是让我将她的身魂织合,牢牢绑在一起。” 肉身与魂魄,本就该是紧密相合的,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则,又何需再借助外力捆绑在一起?除非,除非…… 宋献听完,蓦然想到一种可能,惊疑不定地转头朝昆仑君看去。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骇,他根本不敢问出口,试问这世间能有谁有那个能力夺舍昆仑神女? 沈瑱面色无有波动,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声线也未有起伏,还是如先前一般平静地问道:“她的魂是她的么?” “是。”岑婆笃定道。 沈瑱与宋献从密阴山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一道流光再次破空而来,落入宋献手中。 他看了一眼竹简,快走两步,来到沈瑱身侧,禀报道:“主君,殿下当众宣布,要同阆风山主解契。” 听到此言,沈瑱皱起眉,“压住此事,勿要传了出去。” 宋献将竹简双手奉上,上面详细写了当日发生的事情经过,“熹微宫的动静闹得很大,引起太多人关注,恐怕压不住。” 沈瑱接过竹简,神识往内一扫,清楚了所有细枝末节之处。经历过羽山少主刺杀神女一事,昆仑上下本就对这一只孔雀抱有成见,孔雀的法身在熹微宫上一露面,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和警觉。 他收到昆仑传讯的时候,熹微宫内发生之事想必也早传了出去。 宋献问道:“阆风山主与羽山少主一战,伤得不轻,我们是否要快些回去?” “有紫绶仙衣在身,外力伤不到他,只有他自己能伤自己。”殷无觅的心境竟如此之差,让沈瑱略有些失望,“他自己无法突破心结,我回去又有何用?” 更何况,因神女此番所行之事确实鲁莽又不同寻常,先有过错,沈瑱已算是偏帮他了。 殷无觅以前修行便算得上投机取巧,依靠沈丹熹渡入他体内的仙元,修为进步神速,百年间就从半人半怪的地魅修炼至真仙之境,如今失去仙元,才会重伤至此。 但他虽失去了仙元,可这么些年,经仙元洗练过的身骨却还在,早已不同于最初的那一具废骨。 离开昆仑之前,沈瑱还曾叮嘱过他,叫他收敛心神,闭关澧泉,先不要关注外界琐事,也暂时不要去见神女,以养伤为重。甚至拿出了一枚扶桑仙果,助他保住流散的修为。 他若是聪明,就该好好利用那枚扶桑仙果尽快稳固好本元,养好身体,而不是跑去熹微宫里争风吃醋,让自己伤上加伤。 沈瑱神色沉敛,沿着山中小路慢慢往前走着,似在思索,行了百步之后,才缓慢开口道:“随我去一趟阴司。” 冥府阴司。 昆仑神君造访阴司的拜帖前脚刚送到右殿阎司手里,后脚便有鬼差紧急来报,说神君车辇已到了鬼门关前。 “这么快?”郁绘惊讶道,一目十行地看完拜帖,整了整衣冠,领着一行鬼差前往鬼门关迎接。 鬼门矗立于阴阳交界处,鬼门关内为十方幽冥鬼城,鬼门关外则是万千阴阳道,与人间相通。阳世之人一死,魂魄就将踏上一条阴路,前往鬼门关,跨过鬼门关,便算是入了幽冥地府。 生魂投胎,经六道轮回,最终亦要踏上一条阳道,返回人间。 万千阴阳道上魂来魂往,互不干扰。 只不过,如今人间秩序崩坏,幽冥枉死城亦魂满为患,一些难以挤上阴路的魂魄,便只能滞留人间。 昆仑君前往阴司,并不经过魂魄行走的阴阳道,而是有另一条捷径可以直达鬼门关前。 拜帖已送入鬼城,昆仑君的车辇停靠在鬼门关外等待,透过鬼门隐隐可见参天巨木,巨木之枝盘踞整个幽冥,枝上建造巍峨城楼,屋舍幢幢,煌煌鬼火起伏,绵延无尽头。 约摸一刻钟后,一名穿着蓝布衣衫,头戴巾帽,手持折扇,一副儒雅书生打扮的男子,携一群鬼差从鬼门关里穿出,快步迎上前来,拱手一礼道:“昆仑神君。” 沈瑱亦颔首回礼,唤道:“郁绘大人。” 郁绘一边迎昆仑君入鬼门关,一边歉意道:“我刚收到拜帖便立即前来迎接,没想,还是让昆仑君久等了。” 沈瑱和气道:“不妨事,是我来得太过突然,打扰贵府了。” 跨过鬼门关,一行身影飞速穿过长街,眨眼便到森罗殿前。 沈瑱随郁绘踏入森罗殿,进了内殿,郁绘才摇一摇手中折扇,询问道:“现下正是昆仑大喜的日子,神君怎么有空造访我们冥府?” 能让昆仑君亲至冥府的,必定是大事,郁绘扬手遣散无关人等,才又继续道:“难道是与人间遗失的帝星魂有关?若是此事,就需要神君再多等片刻了,神君也知,现在鬼城中并不安定,冥主与左殿大人都去了枉死城办事,还未回来。” 沈瑱摇头,“非与帝星之魂有关,我此次前来冥府,是想借一样物件。” 郁绘听到与帝魂无关,松一口气,问道:“神君想借何物?” 沈瑱道:“照魂镜。” 密阴山中那名鬼仙不敢欺瞒他,但沈瑱并不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必要自己亲眼所见才能放心。 郁绘听说昆仑君是为照魂镜而来,面露难色,“神君想借用照魂镜?这个……” 郁绘属实没料到,照魂镜在冥府宝库里落灰了千万年,怎么就这百来年,突然变得如此吃香,人人都想来借照魂镜一用。 如今竟连昆仑君也来相借。 沈瑱道:“让右殿大人为难了,若大人不好决断,我也可以在此等候冥主回来。” 郁绘连忙摆手,“下官掌管阴司内务,外借宝物这等事,倒是不需劳动冥主。” 他说着,亲自引着神君往宝库中走,继续道,“不瞒神君,是照魂镜上有损毁之处,镜面被人捣裂,这么些年也才修复两处裂纹,尚还有一处裂纹未完全修复,所以,适才我才有迟疑。” 沈瑱惊讶道:“是何人捣裂?” 郁绘用折扇挠了挠头,想起他来还觉头疼,叹息道:“是个混不吝的小家伙,不过对方已经知错受罚。” 为这一面镜子,对方家族可是送了大笔的赔偿来,除开修复照魂镜的消耗外,还有余留,郁绘便也不好将这事再宣扬出去。 沈瑱心领神会,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问道:“对照魂镜的功能会有影响么?” “经过修复过后,倒是也没有太大影响,照魂镜原本可照见一魂从生至灭的完整魂相,有这一道裂纹在,镜面碎做两块,一面只照得见过去,一面只照得见当下便可既定的将来,裂纹处则能照见当下,就是得仔细看才行。” 两人说话间,很快到了阴司宝库。 沉黑色的青铜门立于铜墙铁壁当中,门上盘缠一条巨大蛇相,察觉有人走近,大蛇睁开眼睛,双目金光灿灿,将黝黑的甬道瞬间照亮。 盘缠的蛇身构成门上浮雕,郁绘闪身至门前,抖开折扇在宝库门上一拂而过。 蛇躯游走,分开一道幽深门洞,一股扑面的炙热火气从门洞里扑出。沈瑱从门洞后,看到里面摇曳的幽绿色阴火。 门洞后方并非宝库的正殿,而是一座专门修复宝物的偏殿。一路走去,能看到许多残损的法器被摆放在阴火炼炉前,等待着重炼修补。 照魂镜在阴司当中也算一件在宝册中有名的神器,修复它的炼炉在最里面,一座单独的殿宇当中,由两名鬼仙时刻看守着。 沈瑱在阴火当中看到了那一面圆盘大小的古镜,明镜浑圆,边缘刻制着密集的古老铭文,以阴石为托,镜面雪亮。 只是的确如右殿阎司所说,现下镜面左上角处似被锐器击打过,有一个极为深刻的损伤点,一条蜿蜒裂痕从这里蔓延出去,将完整的一面镜子划分成了两半。 照魂镜只照魂,虽镜面雪亮,现下镜内却没有任何投影。 郁绘唤鬼差擒来一个正要打入无间地狱受刑的魂魄,押解于照魂镜前,照于昆仑君看。 那魂魄被铁钩钉穿锁骨,叫鬼差勾着,站定在照魂镜前。 光亮的镜面霎时将他的魂相摄入镜中,蜿蜒的裂纹切割开两面,左斜下方偏小的一块镜面,先是照出一团模糊魂影。 很快,那魂影变作婴儿模样,整个魂相也随之清晰起来。魂相在镜中一天天长大,变作少年,青年,随着此人染上恶习,魂相亦从最初清白之相,随之染上血红罪孽。 此人生前是一个赌鬼,为赌钱败光家中产业,弑父杀母,逼迫妻子卖身为他还赌债,后又嫌弃妻子脏污,活生生将其打死。在乱世之中,逃脱了司法制裁,最后被亲子杀死。 他的斑斑罪业皆显露魂上,被判罚过刀山,入油锅,淌血池,洗净魂上罪业,才可再次走入轮回。 郁绘轻摇折扇,解释道:“对于他的判罚已定,若无特殊情况,不会变更,他的未来如何已算是既定之事,所以这一面镜能照出来。” 如他所说,照魂镜裂痕右上角偏大一块的镜面里,确实照出了魂魄在无间地狱受刑的景象,过刀山时,魂体经受千刀万剐,入油锅时,浑身上下皆被烧出片片水泡,模样狰狞得几乎看不出人样。 魂魄在镜中惨嚎,扭曲,挣扎,痛不欲生。 那罪魂瞧见自己生前所造罪业并无动容,转眼又见在血池油锅里翻滚的自己,才害怕得大叫起来,跪地叩头,连连求饶。 镜面裂纹处照出一个扭曲的魂相,正是该罪魂恐惧得浑身发抖,跪地求饶之景。 沈瑱问道:“是否可以预估出修复此镜还需要多长时日?” 其中一名鬼仙回道:“此镜在阴火中淬炼了三十年,镜子虽已恢复自愈能力,但裂纹自愈的时间却难以推断,端看神镜自身。” 罪魂凄厉的哭嚎声响彻四周,郁绘挥手,命鬼差将他拖下去,问道:“不知对神君可还有用处?” 沈瑱略一沉吟,颔首道:“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 入夜后的熹微宫终于安静下来。 玉昭卫被沈丹熹打发去收拾倾塌的宫殿,侍女们远远缀在后方不敢上前来,灯火通明的长廊里,只有漆饮光紧跟在她身后,慢慢往里走着。 漆饮光手里捧着那一只长尾山雀,目光始终落在前方之人身上,试探性地开口说道:“殿下当真要与殷无觅解契?” 沈丹熹反问道:“我看上去像是开玩笑的?” 漆饮光当然希望她是认真的,当听到她斩钉截铁地说,想要同殷无觅解契时,他不知道有多开心,“殿下,契心石解契并不那么容易。” 沈丹熹的脚步一顿,停在廊下,看向外面夜景,漫不经心道:“如何不容易?” “契心石是自女娲娘娘传承而来的天道圣物,是为定仙神姻缘,契约一旦成立,便如金科玉律,殿下与殷无觅,从此命星相随,结成永世姻缘。” 在晟云台时,漆饮光将月老拽进自己的云头,从他嘴里撬出来不少信息。 “殿下想要解除契约,须得契约双方同时入契心石内,经历九世姻缘。在九世姻缘中,每一世都得斩断双方之间的姻缘线不可,但凡有一世不成功,便可证你们情意未断,余情未了,契约亦不会断。” “我知道。”沈丹熹想要解契,自是了解过这方面的信息,但她从前毕竟从不关心姻缘之事,昆仑只掌人间山水,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也少之又少,她只知道契心石契约难成更难解。 但难解又如何?不论再如何难解,她都要解。 沈丹熹绝无法容忍殷无觅的名字与她永生永世地绑定在一起。 漆饮光走到她身边,将长尾山雀从廊下放飞出去,侧眸看向她道:“那殿下可想好了,要如何斩断与他之间的姻缘?” 沈丹熹的视线追随着廊外盘旋不去的山雀,哼笑一声道:“契约既是因情而生,而我对他无一丝一毫的情,想断姻缘,有何难的?” “无一丝一毫的情。”漆饮光在心中将这句话默念了一遍,他一瞬不离地盯着沈丹熹,想要揣摩她此刻所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若当真无一丝一毫的情,心契就不会生效了。 契约能成,不就证明了他们之间的确有情么?而且这份情意已经到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地步,才会受到天地认可,于契心石中成契。 只不过半月过去,她又如何能将其磨灭到不剩一丝一毫? 漆饮光见过她为了殷无觅不顾一切的样子,理智告诉他,她的话不足为信。 她以前没少因殷无觅出尔反尔,爱时极爱,恨时亦极恨,可终究爱是大于恨的,抑或说,她的恨其实也来源于爱,才会一次次伤心欲绝,又一次次原谅他的所为。 漆饮光无法辨别,她现下表现出的“憎恶至极”是否又是一次因爱生恨。 可当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更想相信她,相信她对殷无觅当真已无一丝一毫的情了。 沈丹熹敏锐地察觉到他眼中隐含的打量,不悦地蹙眉,“你不信我说的?” “我信。”漆饮光说道,比起天地认证,他更想信她,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眼前这一个沈丹熹。 饶是年少之时,漆饮光对她多有不服,可她说的话,他都是无条件相信的,因为他记得曾经的昆仑神女性子果决,拿得起亦放得下。而眼前这一个沈丹熹,有着他曾经熟悉的模样。 “那殿下可知道,契心石契成之时,会一并纳入你们结契时最炙热的真心,这也是你们姻缘永存的基石,解契的过程,便是一次次磨灭这份真心的过程,当基石不在,姻缘线自然断了。” 就好比要将泼出去的水再收回来,泼出去时容易,可收回来却千难万难。 契心石为天下姻缘之始,月老牵人间姻缘的红线,须事先供奉于契心石前,红线相系可保凡人一世姻缘。契约的约束比红线更为强大,仙神于契心石前立契,契约一成,姻缘永定。 人间修士对天立誓之后,若想反悔违誓,尚且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和代价,更何况是仙神? 沈丹熹知晓解契需要入内历劫,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她从前不通情爱,即便到了现在,在九幽当中被迫观看了穿越女和殷无觅之间的情情爱爱,她也无法理解,沈薇为何能爱上。 自然也无法估量她的真心到底有几何,想要抹去她的真心又需要付出多大力气。 “真麻烦。”沈丹熹伸手扶在廊柱上,硬生生将柱子抠出了指印。 她又一次对殷无觅生出了杀心,可单杀了他,并不能解除他们之间的契,哪怕将他挫骨扬灰,契约不解,殷无觅都会占着她的道侣身份,与她的名字永远绑定在一起,这实在恶心。 漆饮光张了张唇,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只郑重吐出一言,“我先前对殿下的承诺依然有效,殿下若是需要帮忙,我定会全力以赴。” 沈丹熹抬眸看向他,乌黑的瞳仁宛如两口幽深的井,就算有明珠光芒映照在她眼中,亦反射的是冷泠泠的光。 漆饮光再次被她以这样冷的眼神看着,已做好了再被她骂贱一类的话。 总归她其实骂得也不错,他这般顶着所有人异样的眼光,死皮赖脸地呆在她身边,抽丝剥茧地从她身上去寻觅曾经的痕迹,并为此暗暗窃喜,的确是挺贱的。 沈丹熹薄染口脂的唇动了动,吐出的却并非是什么伤人之言,她平淡地说道:“好,你既如此说,就随我去朗月台吧。” “朗月台?”漆饮光眼睫微颤,微微睁大眼睛,眼中露出惊讶。 朗月台乃是熹微宫后山一座武台,亦是昆仑神女日常修炼之所。漆饮光记忆深刻的过往时光,大部分都在那一座朗月台上。 昆仑的神女长身立于朗月台上,于少时的他来说,就像一轮无法攀折的月,每一次,他朝她更进一步时,都能令他浑身血脉沸腾。 但后来,这轮月以他难以接受的方式坠入了泥潭里。 朗月台被封之后,漆饮光便再也没有机会进去过。 沈丹熹抬起手,从袖中召出一卷锦帛展开,锦帛上的铭文在她灵力的催动下亮起微光,铭文彼此镶嵌,锦帛在她手里摇身一变拧成一条银色长鞭。 漆饮光对这条银鞭很眼熟,正是先前差点将他抽得魂身分离的鞭子。 沈丹熹道:“我新炼了这一条伏魂鞭,正想借你试一试它的威力如何。” 她损失的修为非一朝一夕就能重新修炼回来,但她也实在无法容许自己长久地处于这种无能为力的境况中,她少时便事事争先,在同辈之中必是领头之人,现在,也不能允许自己落后太多。 灵力不足,她便以魂力补足,从前习得的每一个阵术,每一道符法,她现在修为不足无法驱动,她便将之一一拆解,重新进行调整,修改,按照她现在的情况,再次去掌握它。 羽山这只孔雀,以前便是她阵术的试练对象,现下,亦是很好的陪练对象。 沈丹熹会将漆饮光留在熹微宫,也是为此,至于看他和殷无觅争风吃醋,那只是些额外的消遣罢了。 仅仅是站在她身边,漆饮光就能从那一条鞭子上感觉到直逼魂魄而来的压迫力,他揉了揉曾被伏魂鞭卷过的手腕,魂魄上还残留着鞭上铭文“咬”过的伤口。 “好。”漆饮光笑着颔首,“我很乐意为殿下效力。” 朗月台处于熹微宫大后方,是一座十分开阔的殿宇,四面楼阁圈围出中间的武台,月色在这里尤为明亮。 沈丹熹心知自己灵力不足,在重新调整过后的阵术符法当中都加入了针对神魂的铭文。 溶溶月色铺开在朗月台上,雀翎剑的剑气融于月色,分化万千,虚实难辨地朝她合围而来,沈丹熹手中银鞭忽而散做细碎铭文,如天女散花般抛飞出去。 剑光与铭文相撞,沈丹熹被磅礴剑气冲得倒退开数步,漆饮光原想乘胜追击的身形猛地一顿。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从剑光之中逆溯向他的灵台,使他神魂震颤,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剑势亦猛然凝滞。 这一瞬间的空白极其短暂,不到一个眨眼,他就回过神来,五指握紧手中剑再次下压。 凝滞的剑势随之暴涨,在虚空之中擦出火花,使无形的剑气有了形迹,朗月台上亮起一束束火光,犹如焰火炸开的那一刻,划出星火长线,朝着沈丹熹所在之处,急速压下。 沈丹熹终究没能扛住剑压,结印的手指微颤,与剑气对抗的铭文发出爆鸣声,被雀翎剑分化的剑光一一破开。 凛冽的剑气带着呼啸之音,劈至身前时,剑中杀意一消,化为烈风,掀起她的衣袂。 沈丹熹在烈风中闭了闭眼,重新睁眼后抬手收回了自己被击散的铭文。 她灵力缺乏的短板依然很致命,在这种压倒性的修为差距下,正面对峙时,她就算想要在对方神魂上施展什么手段,都来不及。 方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沈丹熹垂眸思索间,漆饮光已收剑入鞘,走到她身前来,关切道:“殿下,你还好吗?我有没有伤到你?” 他知道沈丹熹想要借用他试验手中铭文的威力,是以出手之时没有留情。 这一场对决,因为神女殿下远不及从前的修为,并算不上酣畅淋漓,但还是他重又找回了曾经两人对战时的感觉,沈丹熹娴熟的结印方式,变幻万千的手法,站于朗月台时傲然的身姿,都让他想起了很早之前的她。 每从她身上多找回一点过往的痕迹,都让他欣喜若狂。 “没事,你对剑气收放自如,比起从前更加精进了。”沈丹熹说道。她虽修为折损泰半,但眼界仍在,看得出来他在剑术上的境界的确精妙了许多,“我输了,还你一根翎羽。” 漆饮光闻言一怔,倒好像有些不情愿似的,“殿下修为还未恢复,这一战是我胜之不武,不作数的。” 沈丹熹哼一声,没多少耐心地瞪着他道:“你觉得我是输不起么?快点,把你的尾羽露出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漆饮光无奈,见她真要生气,只好依言化出半身尾羽。他衣袍浮动,绚丽的妖气从衣摆底下流淌而出,在朗月台上铺展开。 妖气凝结成羽,蜿蜒伸展出去,宝蓝色的羽毛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一种令人炫目的美丽,羽上的眼状花纹里点缀着些微亮眼的金茫,就像一袭华丽的裙尾。 不论看多少次,沈丹熹都会为他漂亮的尾羽所惊艳。她很喜欢他的羽毛。 沈丹熹朝他走近几步,眼瞳中亦被他的尾羽映出幽幽蓝光,说道:“把衣摆提起来一点。” 第21章 漆饮光呼吸一滞, 迟疑片刻,还是听话地弯腰撩起衣摆往上提了提。 沈丹熹站定在他身侧,伸手按在他后腰上,顺着凹陷的脊椎往下滑去, 最后落在他尾羽根部。他们二人的距离挨得极近, 沈丹熹的举动就像是从侧面抱住了他的腰。 “殿下, 你……”漆饮光浑身的汗毛都因为她的过分触碰而竖立起来,尾羽跟着轻轻颤抖。 沈丹熹余光留意着他的反应,装作浑然不觉他的不自在, 再一次提出要求, 道:“尾羽展开一点, 我要好好选一下,应该还你哪一根。” 上次在密阴山上, 她取了他一根尾羽, 现下还有六根尾羽上落有她的灵印标记,沈丹熹得挑一挑, 选一根最不好看的还给他。 漆饮光捏着衣摆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手背上青筋嶙峋,极力克制着自己愈加沉重的呼吸。 他转头瞥向身侧之人,从她脸上未看到丝毫狎昵之意, 她并不是在故意捉弄他,而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该选择哪一支尾羽, 是他自己心猿意马, 在她的指尖触碰下,身体可耻地产生了快意。 沈丹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轻颤, 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 这样的身体反应,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喜欢她的触碰。 拖延在地面的尾羽抖了抖,展开了一个含蓄的弧度。他没有完全开屏,但这个程度已足够看清楚她标记过的羽毛。 金色的灵印缠绕在雀羽纤长的羽管上,与幽蓝色的妖力交缠在一起。 沈丹熹仔细感应了一下,笑着说道:“看来你将它们养护得很好。” 每一支尾羽的羽管都如玉石,羽毛柔软亮泽,毫无瑕疵,也不知是不是她私心作祟,总觉得自己的这几根羽毛比起其他未标记的羽毛,要格外好看些。 沈丹熹一时挑不出来。 她的手心一直贴在他后腰上,漆饮光忍耐良久,感觉到身体上一些不妙的变化,他瞳孔微颤,嗓音干涩地催促道:“殿下,请快一点。” “好吧。”沈丹熹也不再磨蹭,随意择选了一根有灵印标记的尾羽,她指尖动了动,那一根尾羽上的灵印霎时如金蛇游走,顺着羽管往上游来,没入漆饮光衣摆下方。 漆饮光感觉到从自己尾骨上窜过的灵印,整个人都是一震,犹如被天雷击中,细密的电弧从尾椎炸开,流窜过四肢百骸,叫他浑身战栗,差点软了脚。 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踉跄地退开两步,震惊地转眸看了沈丹熹一眼,对上她不明就里的无辜眼神,又仓促撇开视线,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匆匆从朗月台跳下,化为五色流光遁入夜空。 “等等,你跑什么……”沈丹熹握着回归手心里的灵印,将他一系列过激的反应收入眼底。 直到孔雀的五色神光彻底消融于月色中,她才敛下伪装的无辜表情,重新低头看向手里的灵印。 方才取回灵印时,她是故意引导着灵印从尾羽根部没入他体内,探查他的脊骨。 他身内的骨的确不同。 “还真被剔过骨啊。”沈丹熹轻声喃喃,眸中若有所思。 她隐约记得一些二十七年发生过的事,漆饮光争风吃醋,暴起杀伤神女,令神女遭受重创,昏睡整整半年才苏醒。苏醒过后,众人担心神女留有阴影,害怕再令她难过,都不敢在她面前再提及这件事。 当初,因身躯重创昏睡,在九幽的沈丹熹,也渡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没有任何外界之景入梦的时光。 等再次有画面飘入意识时,沈丹熹也早已不记得这件事了。 直到她重回身躯,回了昆仑,因昆仑中人对漆饮光不同寻常的态度,零零碎碎地回想起来。 方才从玄圃山主口中,她才知道,那一次漆饮光竟然被昆仑君判罚了剔骨之刑。 受过这样重的刑罚,再次见面,漆饮光竟还心甘情愿为她驱使,死皮赖脸地纠缠在她身边,因为她的一点触碰就露出这番情态。 漆饮光,你当真就这么喜欢她吗? 沈丹熹五指收握,将手中灵印碾碎。 漆饮光从朗月台落荒而逃,五色神光慌不择路地窜到山林当中一处寒潭,和那寒潭当中栖息的神兽蠃鱼打了一架,将它啄跑,霸占别鱼的水潭,遁入水中浸泡半宿,才拖着湿漉漉的羽毛回到居住的客殿。 他未点灯,室内一片漆黑,黎明前的这一段时间,黑夜格外深浓。 漆饮光伏到床榻上,运转妖力,一点点驱散羽毛里的湿气,蓝色妖光隐约照亮床榻之间,他披散着湿发,翻身侧躺,伸手勾起一根柔软的尾羽,指尖顺着尾羽羽管抚摸着上方铭刻的灵印。 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这几枚灵印,已经被他抚摸过了无数回。 许久之后,漆饮光收回了尾羽,从袖中翻出一个锦囊,从内倒出一颗琥珀色的石子。 漆饮光盯着它看了片刻,伸手剥开领口,手指虚握,凝结出一道剑光,在心口上切开一个幽深的伤口。 鲜血涌出,他痛得闷哼,极快地将那枚琥珀色的石子埋入伤口当中。石子一入伤口,立即将涌出的鲜血吸收殆尽,琥珀色的外壳破开,里面生出几缕根须,飞快扎入他血肉当中。 这东西竟不是石子,而是一种植物的种子。 漆饮光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琥珀色的微光从伤口钻入,深入他的心脏内,扎下根茎,迅速地成长起来。 心口上的伤口在根须拉扯下,闭合到一起,只剩下一道狭长的痕迹,痕迹之内不见一丝血痕。 根须在心脏里蔓延带来绵密不绝的刺痛,漆饮光蜷缩在榻上,妖气渐弱,床榻里的妖光亦渐渐消散,最后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唯有他忍耐的喘息声隐隐回响,直至天方亮时才止息。 …… 熹微宫中的那一番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因着孔雀法相在熹微宫上的张扬露面,众人担心神女的安危,时时关注着熹微宫的动静。 在熹微宫中所发生之事,想瞒也瞒不住。阆风山主狼狈至极地被打出熹微宫,随后,曾受他重用的三名玉昭卫被除名,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这两个消息如长翅一般飞快传遍昆仑上下,直接撕裂了表面那一层薄薄的冰面。 若此前,“神女与阆风山主生出嫌隙”只是在暗中流传,那现下,便是直接被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天墉城中,为神女庆贺大婚的喜色都还没退,众人就又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舆论沸腾,犹如滴水入油锅。 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昆仑子民对羽山少主的积怨再次爆发,一边倒地声讨起横插一脚的漆饮光,要求神女殿下将他逐出昆仑。 但紧随着,“阆风山主曾要求神女剖丹相送,是借由神女仙元才得以脱胎换骨,修得如今的仙身”这一道流言在天墉城中暗暗传开。 晟云台上所发生之事,本已经被昆仑君压制下来,现下也再次传扬开来。 一时间,不论是阆风山主殷无觅,还是羽山少主漆饮光,都被人架在火上,口诛笔伐。 至于神女? 神女殿下是这世间最纯粹的山水之精所孕,在昆仑万灵的祈盼中出生和长大,身心纯净,至真至性,一定是被他们欺骗的。这两个人,谁都配不上昆仑的神女。 众人将三界当中别的仙神天骄轮番提了个遍,希望神女能把目光放宽泛一点,不必只在他们二人当中做选择。甚至也不必非要结契道侣不可,众人所愿,只不过想要他们的神女开心即可。 沈丹熹听着玉昭卫收集而来的消息,对于天墉城中民众的反应很满意。 昆仑子民对神女的偏爱已经到了完全偏颇的程度。 从小到大,不论沈丹熹做什么,都有他们在后面摇旗呐喊。这也助长了神女曾经那副毫无顾忌,胆大妄为的脾气。 现在,他们亦如从前。 作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其中之一,漆饮光在熹微宫里依然待得十分心安理得,他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听来一则流言,兴致勃勃地跑来讲给沈丹熹听。 “有道是,神女与羽山少主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曾想,却被阆风山主横刀夺爱。” “羽山少主悲痛无比,蛰伏多年,终于在神女大婚之日王者归来,重新夺得了神女的芳心。神女殿下此番欲要与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打算同阆风山主解契。” “可阆风山主不愿,才会强闯熹微宫,随后被殿下命人打将出来!由此可见,殿下的心早就已经偏了。” 沈丹熹听他眉飞色舞地说完,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嫌弃道:“这是何人编的恶心无聊的话本段子,找出来,我定要把他舌头割了!” 玉昭卫互相看了看,面露难色。天墉城中都是恨不得将阆风山主和羽山少主二人除之而后快的言论,他们还真没听到过这一版本的流言。 他们合理怀疑,编出这个留言之人,就是眼前这位羽山少主。 漆饮光笑眯眯道:“我觉得编得挺好,横刀夺爱,破镜重圆,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殿下若是真的欲同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我想他定也是愿意的。” 沈丹熹面无表情,对曲雾道:“把他打出去。” 曲雾当即拔剑而起。 漆饮光连忙讨饶,“哎,殿下手下留情,您要是再把我也打出去,昆仑子民说不定真要闯上蓬莱,去把浮璋神君绑过来,叫殿下选了。” 漆饮光被曲雾用剑抵着,请出大殿,还不忘委屈地喊道:“殿下,我可比蓬莱那条龙好看多了。” 陷在流言漩涡里的另一个人,此时却并不好过。 自从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赶出熹微宫后,殷无觅就一直浸于澧泉中。 澧泉中心浮着一方莲台,半沉于水下,殷无觅双眸紧闭盘膝坐于莲台,大半的身躯都浸泡在水中。 精纯至极的金色灵雾环绕在四周,灵雾洇湿他的衣衫,衣料紧贴在身上,透出底下肤色。从心脏上那一道贯穿伤口内,能看到植入其中的扶桑仙果。 扶桑仙果已与他的心脏半融在一起,随着心脏跳跃,光芒亦一明一灭,仙果内的精华合着血液从心脏而出,顺着经脉流淌过全身,再回归心脏,治愈着他遭受重创的法身。 因他心不静,念难消,周围的金雾时有动荡,扶桑仙果治疗的效果也远不如预期,心口的伤总是反复,无法彻底愈合。 殷无觅不知又梦到什么,眉间深深一蹙,覆在眼皮下的眼珠也不安地来回转动,面上露出极为痛苦之色。 在扰乱心神的梦境里,殷无觅又重历了一遍过往。 从他被沈瑱带出那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界,到被沈瑱锁在昆仑山脚下那一座偏僻的山间小镇,再到昆仑神女违背父命,私自放了他,跟着他一起逃离昆仑,浪迹人间。 这些记忆与他而言,已经有些久远了,旧得像是墙上斑驳的彩绘,被他掩藏在内心深处,如今因为沈丹熹的质问,又从记忆里翻涌出来。 与神女一起浪迹人间时,他其实并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磨难。那个时候的他,心硬得与石头无异,他是在仇恨中浸泡长大的,满腔里装着的也都是仇恨和恶意,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他也从未感受过爱。 对于神女殿下交付给他的心意,他只觉得有趣,揣摩过后,发现可以拿捏,可以加以利用。 随后,他便将她利用了个彻底。 殷无觅刚出昆仑时,对于自己这具废骨还没有那么深刻的认知,他只以为是昆仑的典籍太过高深,才会不适合他这样没有基础的人修习,是以,他试图去那些人间宗门,寻求一些基础的功法典籍。 可他这种半人半妖的怪物,在人间并不受人待见,尤其在人妖冲突日益激烈的当下,没有一个修仙玄门会向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低贱地魅主动奉上宗门的功法典籍。 殷无觅屡遭羞辱,心中愤恨,在又一次被人粗暴地轰出宗门后,他转眸看向跟随在身边的少女,问道:“殿下真的喜欢我么?” 神女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愣怔片刻方才点头,“当然。” 他唇角勾起讥讽笑意,“那为何你看着我被人这般欺负,却无动于衷?” 神女皱了皱眉,上前一步,纤长的手指在身前翻动,掐出一个法诀,在半空凝结出大片的冰凌,朝着把守在门前的修士射去,“那我帮你教训他们。” 先前还趾高气昂地羞辱他的修士,被冰箭追得四处逃窜,发出惨叫。 殷无觅并不觉得畅快,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够,殿下,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他们不愿意给,总不能强抢。”神女为难道,“我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是被父君发现,他一定会追寻过来,将你重新锁入山下那一座小镇里。” 从昆仑逃离后,每走一个地方,沈薇都会小心地隐匿自己的踪迹,就连该随身保护她的玉昭卫都被她丢在昆仑,就是担心被沈瑱发现了。 殷无觅当然也知晓这个隐忧,他抬手轻轻将她鬓边碎发拂到耳后,诱哄道:“不能明抢,但我们可以暗拿,以殿下的本事,想潜入一个人间宗门,又有何难?” 沈薇掐诀的手指顿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叫我去偷?” 大概“偷”这样的字眼,于高贵的神女殿下而言,实在太过于羞辱,殷无觅看到她眼中凝聚起的泪意,体贴地解释道:“不能叫偷,只是借用而已,待我看完了,再还给他们就是。” 她犹豫不肯,殷无觅耐心耗尽,冷下脸色,“殿下也看见了,我这样的身份,玄门之人恨不能将我打杀,更不可能收我入门下去修习他们的功法,除了另辟蹊径,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还是,殿下也觉得,我这样低贱的杂种,不配碰玄门的功法?若是如此,殿下大可回去昆仑,做你高高在上的神女,也不必跟在我身边,受这份委屈。” 殷无觅说完,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座玄门前。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心中尚且忐忑,并不敢保证沈丹熹会听他的,她或许会真的选择回去昆仑,继续当她高高在上的神女。 那一夜,他抱臂坐在客栈里,半晌都没能睡着。直到后半夜,有人推开窗翻入屋内,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殷无觅睁开眼,看她走过来,将一个储物袋放到他手心里,说道:“你快些看,看完了我就还回去。” 他拆开储物袋,从里面倒出了许多珍藏的功法典籍,“你为什么又愿意了?” 她道:“因为我更在乎你。” 在乎。真是一个美妙的词语。 殷无觅抬眸看向坐在床沿,一副因为做了违心之事而惴惴不安的人,心底忽而生出难以言喻的愉悦,不是因为手边的功法,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看她因为在乎自己,而为自己破例,让他心中泛出热意。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熨帖的滋味。 他们去了好多不同的宗门,剑修、刀修、法修等等,神女殿下为他“借用”了很多不同道统的功法,可殷无觅都无法修习,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不在功法典籍,而在于他的根骨。 ——他生了一具无法修行的废骨。 殷无觅最终也没有把那些功法还回去,他一怒之下将所有的典籍都烧了。 在逐渐熄灭的火星中,她抓起一把残余的灰烬,红着眼睛,第一次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殷无觅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抓起袖摆一下一下擦拭她被书灰染黑的手,“因为它们没用,没用的书还留着做什么?” “可是,你答应过我,会让我还回去。”神女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指尖上,殷无觅动作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她的手指,说道,“烧都烧了。” 他哄着她,难得对她轻声细语,将她手上的黑灰擦净,自己袖摆反倒留下一片脏污,“好了,我把你的手擦干净了,就算脏也是我脏。” 这一次,神女殿下气恼地冷落了他两天,在他被那些追寻失窃的典籍找来的玄门修士打伤时,还是跑出来救了他。 他们被玄门修士追得到处躲藏,沈薇更加不敢暴露自己昆仑神女的身份了。 殷无觅发现了自己根骨的问题,开始试图重塑根骨。他试图用一枚又一枚的妖丹来清洗体内属于人的那一半血脉,让自己成为纯血的妖。 一开始神女并不愿意帮助他,但没关系,殷无觅早就知道该如何利用她对自己的这份“在乎”,将神女殿下引入妖邪聚集的洞窟,达成自己的目的。 要么替他杀了这些妖,取来妖丹给他,要么和他一同葬身在妖邪腹中。 这种方式十分冒险,但是每一次赌赢之后,殷无觅心中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热意,一种强烈的被她爱着的热意,像是能融化他的心口。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着迷,让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她。听她一次次问他为什么时,殷无觅总是想,为什么呢,因为她总会原谅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得到她有多爱他啊。 殷无觅从这个纷乱的梦境里,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经那种卑劣的心思,悔恨充斥心海,他挣扎着想要醒来。 可梦魇太深,他就像陷入泥沼,一时难以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将殷无觅挣扎的意识再次拉入梦境深处。 梦里的场景飞快地更迭,殷无觅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红,廊下挂着红灯笼,树上披戴红绸,这是一个大婚的场景。 但很快这些场景都没淹没在了陡然炸裂的火光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一身红妆的少女从洞房跌跌撞撞跑出来。 凤钗落到地上,发出脆响,她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白皙的脸颊上亦染着刺眼的血痕。 在她身后,喜烛照出的光里,忽然冒出一个庞大的影子,那影子扭曲游动,映照在窗纸上格外狰狞。 很快影子胀大到整个房间都装不住,房屋轰隆一声垮塌,砖瓦之下露出一条扭动的巨蛇,蛇妖挣扎地竖起头颅,颈项七寸处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涌出来,它挣扎了一下,最后猛地砸到地上,在血泊中垂死抽搐。 神女带着半身的蛇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半晌后忽然笑起来道:“你没有中蛇毒?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这都是你给他出的主意,你又骗了我。” 她从袖中取出金光灿灿的大妖内丹握在手中,“你就这么想要妖丹吗?” 想要到亲自做局,引她入瓮,她取蛇妖内丹,本来是想救他的,结果到最后发现,这又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场戏码。 殷无觅被她质问的眼神看着,此时才从梦境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有昆仑君坐镇人间,扼制妖祸,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无大危害的小妖,神通厉害的大妖都在弃神谷内,他觊觎大妖妖丹,最终选择踏入了这一处不受神佛管束的污浊之地。 神女曾为了他来过弃神谷,还引得弃神谷里的几只大妖争夺,其中之一便有眼前这一条蛇妖。 他察觉了蛇妖对神女的心思,所以做了这么一个局,故意被蛇妖擒住,身中蛇毒,以他的命为要挟逼迫神女成婚,他笃信沈丹熹最后还是会选择他,会为了救他杀了那条愚蠢的蛇妖。 他当然想要妖丹,若不是想要妖丹洗骨,他又何必踏入这种危机四伏的地界来? 殷无觅见她转身要往那条蛇妖走去,似乎想要将妖丹还给它,他心中慌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怎么,你在心疼那条蛇妖?你才和他相处几日,就这么信他说的话?” “我的确中了他的蛇毒,没有妖丹解毒,我很快就会死,可能等不到天亮。”他说着,松开了她的手腕,“你若信他,那你便去救他吧。” 殷无觅倚靠在廊柱旁,眉目都隐藏在阴影里,看着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她脸上,将她眼中的左右为难照得分明。 她竟然因为一条觊觎她的蛇而为难,没有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 殷无觅盯着她,心中翻涌着一些恶毒的念头,她每多徘徊一刻,他心中的恶意便多翻增一倍。 在晨光破晓前,沈薇还是选择了走向他,将妖丹放入了他手中。殷无觅勾了勾唇,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他原本打算将这一场戏演到底,让她当真以为自己需要这枚妖丹解毒,永远都不必知道真相。 可他现在改变主意了,他握着妖丹,故意拖延了片刻,仰头看向东方,晨光从院墙外斜铺过来。 神女急切道:“你快服下内丹!” 殷无觅在朝阳中露出笑颜,越过她看向血泊里的蛇妖,“看来她选择了我。” 沈薇动作一顿,怔愣了看了他片刻,似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去。 蛇妖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多时,终于在她选择走向另一个人时,卸下了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它的妖身在朝阳下消散,片片蛇鳞剥落,如阳光下融化的积雪。 在消散的最后一刻,蛇妖化为人身,身上还穿着鲜红的喜服,最后对她笑了一下,“我对殿下是真心的,能与殿下有一夜的夫妻缘分,我已知足,我不怪你。” 殷无觅闻言,身躯蓦地绷紧,立即伸手过去抓起她的手腕,扯开衣袖,直到看清她手臂内侧殷红的丹砂印记,紧缩的瞳孔才舒展开。 蛇妖的身影消失,妖身飞快崩陨,最终只留下一条狰狞的蛇骨浸泡在血水中。 殷无觅托住她软倒的身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才看到她满脸的眼泪,那些眼泪顺着她的下巴不断滴入他的掌心里。 “你在为他哭,你喜欢他了?”殷无觅问道,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这种滋味翻搅在他心头,让他心口生出尖锐的刺痛,倒像是真的中了蛇毒一样。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条蛇妖的尸骸流泪。 殷无觅蹲下身,抬着她的下巴,用袖子粗暴地擦她的眼泪。 “你不是说只会喜欢我吗?不是说只会爱我吗?为什么要为别的男人流泪?”殷无觅问道,她哭多久,他就擦多久,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为止,“我说过了吧,我喜欢干净的人,身体干净,心也干净。” “真想在你的心上也点上一颗守宫砂,好让我可以判断你是不是只属于我。” 木然流泪的人终于被他这一句话触动,看他的眼神透出恐惧。 殷无觅抬起她的手臂,轻轻抚摸那一粒鲜艳美丽的丹砂印,口气无比惋惜,“可惜,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可以验明人心。” 他耐心地等着她,哄着她,“好啦,哭一会儿就行了,再哭下去,我会真的怀疑的。”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烈,搅乱了他的意识,梦境开始变得混沌,在惊醒过来的最后瞬间,殷无觅只看到她转眸看向他时,那一双如琉璃般破碎的眼。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又一次声嘶力竭地质问他。 殷无觅猛地睁开眼,按住心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滴落至澧泉灵汤里。 心痛的感觉让他窒息,不是因为心上的伤,而是因为他从前做过的那些混账事,的确将她伤得很深。在时隔经年之后,才从遥远的过去,插入他心中,让现在的他心疼得犹如刀绞。 沈丹熹说得对,他曾经做过的桩桩件件,都比她将他逐出宫门要过分,过分百倍千倍。 “薇薇,对不起……”殷无觅痛苦地埋下头,还沉浸在梦魇里,没有彻底清醒,低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守在外间的越衡听到动静,快步走进殿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人惊骇的画面,殷无觅心口鲜血汨汨,几乎将莲台四周的水全部染红,他整个人都像是泡在血水里。 “山主!”越衡失声喊道,他停驻在池边,未得主君允准,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踏入澧泉当中的,“山主,你快定神守住心脉!这样下去你身体里的血会流尽的,就算是扶桑果也治愈不了你的伤!” 只可惜,殷无觅已听不进他的话,他完全失了神,陷入了魔障当中,只嘴里喃喃地喊着神女的名字,不停道着歉,说他知错了。 澧泉殿内的灵雾疯狂涌动起来,金色的雾气里染上了血色,竟有了一种走火入魔的趋势。 越衡心急如焚,在脑中快速思考着办法,如今昆仑君还未回山,他无法向主君求助,神女殿下…… 殿下就不更可能了,从越衡的观察来看,自晟云台后,他就在神女眼中看不到她对山主的情意了,也就只有山主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赤水和黑水水君呢?这个时候只能去找他们了。 越衡打定主意,转身正要离去,正当这时,虚空之中忽而响起一声空灵的铃铛音。 叮铃—— 缱绻铃音传入殷无觅耳中,将他从魔障中激醒,堪堪吊住了他的心神。 越衡余光扫见澧泉里的人抬起头来,眼中有了清醒的迹象。 他蓦地停步,又听铃音响起,耳尖动了动,视线循着铃音传来之处找去。从殷无觅挂在屏风上的衣袍下,看到了那一根垂挂铃铛的穗子。 越衡随侍殷无觅身旁多时,自然认得这条穗子,是神女殿下曾经亲手编织而成,穗子上挂着的铃铛名为相思铃,铃铛里面是没有铃舌的,只能以彼此相思催动铃音。 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殿下对山主并非真的薄情无义? 殷无觅陷入魔障的神思在相思铃音下清醒过来,重新盘膝坐在莲台上,结印守住心脉,逸散在水里的血色随着灵雾涌动,渐渐被收敛回他体内。 …… 外面夜色深浓,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宫娥,只有曲雾固执地守在她的寝殿门外。 清亮的月华穿透镶嵌在屋顶的明珠,洒落下来,为满室披上一层朦脓银霜。 殿内卧具,屏风,软榻,多宝阁,满室的摆置,垂挂的帷幔,全都被撤换一新,按照沈丹熹从前的习惯重新布置过。 但沈丹熹躺在这一间从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无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间也难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睁眼到天亮。 反正睡不着,沈丹熹索性便也不怎么睡了,她取出雀灯摆在床头的几案上,榻上铺开的皆是术法卷轴,重温以前修习过的术法,时不时加以改动。 无数细小的铭文在雀火光芒中跳跃,像一只只盘旋的萤火虫,在她指尖下结成不同的灵印法阵。 直到神识感觉疲惫,再难以集中精神,受她控制的铭文也开始模糊之后,沈丹熹才挥袖收回所有铭文,抬手揉了揉额角。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传来两声“笃笃”的轻响,一只小雀从窗上雕花空隙里挤进来,扑腾翅膀拱开殿内垂挂的轻纱,飞来床榻边。 “你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沈丹熹转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弹,将圆滚滚的小山雀弹得仰倒进软枕上。 山雀细短的脚努力从蓬松的肚子下伸出来,露出绑在脚上的小布条。 “嗯?”沈丹熹解下布条,捻开来看,上面密密地写着许多字。 ——殿下睡不着么?需要有人陪你夜聊么?小可不才,愿意毛遂自荐。 ——殿下手臂上的伤是不是还没有长好?前夜我见你挠了好几次手肘,今天白天我便去找了昆仑医官,配置了一些止痒祛疤的药膏,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拿给殿下。 ——殿下既还没睡,不如,我现在拿来给你? ——殿下若是允准的话,便敲一敲雀灯,雀火摇晃,我便知道了。 沈丹熹就着雀火光芒,费力地将布条上的蝇头小字读完,蹙眉按了按手臂,手臂上的伤其实已经大好,只是新生的肌肤太过娇嫩,与衣袖摩擦到会一些不适罢了。 昆仑的神女不缺灵药,生肌止痒祛疤的药,熹微宫中应有尽有,并不需要他这么一个外人来献殷勤。 沈丹熹将布条扔入火中,看着它被雀火舔舐干净,烧化成灰。静坐片刻后,她还是伸手敲了一下雀灯外的琉璃灯罩,灯内的火苗猛然一亮,雀跃地跳动起来,宛如一只展翅的小鸟。 山雀歪着头看了看火苗,又看看沈丹熹,在她枕头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蜷缩成一个小毛球,闭上眼睛睡觉了。 床榻的主人却站起身,赤脚踩上地上绵软的绒毯,从衣柜取出一件窄袖束腰的劲装裹到身上。 不多时,殿外传来曲雾的话音,口气里满是戒备和敌意,“羽山少主,现在夜深,神女也已经睡下,你来做什么?” 漆饮光温声道:“我来这里前,已求得殿下允准,劳烦大人进去禀报一声。” 曲雾单手压在配剑上,静默地站在原地,满怀戒备地上下审视他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准备推门进内通报。 正当这时,门扉哗地一声被从内打开,沈丹熹的声音隔着重重轻纱飘出来,问道:“会梳头么?” 门口的两人都是一愣,曲雾立即道:“我这就去唤栖芳进来为殿下梳头。” 漆饮光道:“我会。” 曲雾震惊地转头瞪向漆饮光,急道:“殿下,栖芳很快就能来了。” 屋内之人却没有理会她,径自道:“那你进来,给我梳头。” “好,殿下,我进来了。”漆饮光应道,抬步往里走。 曲雾在外犹豫片刻,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抬步跟进去。 雀灯的光将室内照得明亮,绕过一面屈戍屏风,漆饮光目光落于妆台前的身影,明明夜深,她却穿着齐整,一身利落的窄袖裙装,腰封束出窄窄一段腰身,只有长发披散在身后,在雀灯的光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韵。 他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滑动了下,心脏处立即泛起绵密的刺痛,能清晰地感受到植物根茎在自己血肉里肆意生长的感觉。 单单只是见到她,他便如此高兴。 沈丹熹从镜中抬眸看他一眼,目光示意窗下水台。 漆饮光听话地在水台里洗干净手,用绸布擦干,又从台面摆置的玉盒里挖出一小块桂花香的脂膏润过手,才抬步走过去,伸手捧起她绸缎般顺滑的乌发。 他其实并不会梳姑娘们那种繁复的发髻,用梳子装模作样地梳理了几下后,便挑起三股发丝编辫子。 漆饮光一口气编了好些细长的辫子,最后将它们与所有发丝拢在一起,束于头顶,用发带牢牢缠住,还取出一个自用的银色发冠套上,再用银簪固定。 这显然是他常给自己梳的发型,花里胡哨的孔雀,时间宽裕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编这种细长的辫子,辫子里还会缠入一两根彩色的丝绦。 他给沈丹熹束的这一个高马尾,冠中垂下的辫子里,也有彩色丝绦。 曲雾在旁看着羽山少主给神女梳头,指尖懊恼地抠着剑柄,这种简陋的发型,她也会梳! 但即便是这样简陋的发型,神女梳来却也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镜中映出的面容精致如画,每一笔都称得上巧夺天工,高束的发冠似乎削弱了一点她身上的柔婉,让她多了几分张扬夺目的英飒之气。 曲雾心神不由恍惚了一下,觉得神女殿下似乎有哪里变了,但仔细去看,又觉得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对着镜子照了照,嫌弃道:“丑死了。” 漆饮光虚心接受批评,并立即改正,“我以后多学几样好看的发型,下一次保管为殿下梳得漂漂亮亮的。” 沈丹熹不置可否,又对着镜子照看片刻,勉强接受了这个简陋的发型,她起身从妆台前站起来,听身后人问道:“殿下这么晚了,难道还要外出么?” “反正你也睡不着,便随我去朗月台对练吧。”沈丹熹颔首,伸手想去取床头的雀灯。 他哪有睡不着?他只是感应到她将雀灯取出来,知道她睡不着,才想要陪她说说话。漆饮光心里虽这样想,抢先提起雀灯,“殿下,请。” 沈丹熹看了一眼摇曳的雀火,抬步往外走去,也就是在这时,她忽而听到了一阵幽微的铃铛声响。 第22章 铃音一声接着一声, 被掩盖在什么东西之下,并不响亮,跟随在她身后的漆饮光和曲雾都没能察觉,但沈丹熹却对这个声音尤为敏锐。 她蓦地停下脚步, 转身返回内殿, 走向多宝阁, 话音已带上不悦,“我不是说过,要将熹微宫里的铃铛全部处理干净么?” 曲雾不明就里, 直到沈丹熹循着铃音, 打开多宝阁上的一个碧玉匣子, 看到内里叮叮作响的铃铛时,她才反应过来, 忙道:“这是殿下珍爱之物, 没有殿下的命令,我们也不敢随意处置。” 沈丹熹从匣中取出那一只铃铛, 铃铛呈半开的花苞状, 外重花瓣往外绽放开,内有一重花瓣往中心合拢,铃身雕刻有细密的花纹, 这只铃铛被编织在银色的丝绦当中,是一样颇为精致的配饰。 “相思铃。”漆饮光一眼便认出这一只铃铛, 眼中的笑意淡下去, “上次三界盛会时,阆风山主为博殿下一笑, 拼尽全力搏入英才榜前十,入神器库中什么都没拿, 只拿了这一对铃铛,一时传为佳话。” “这是一对鸳鸯法宝,持有双方不论相距多远,都可互寄相思,的确是殿下珍爱之物。” 沈丹熹听他这么一说,隐约也想起来这一回事。 上一届三界盛会拿出的所有神器法宝中,这一对铃铛是最无用的一样,大家辛辛苦苦搏入前十,没有谁会想去选这么一件只用作道侣之间传情的玩意,是以,当有人放弃其他神器而选了它时,反倒引人瞩目,也就传开了。 沈丹熹在九幽之时,从飘入意识的景象里,亲眼见着殷无觅和沈薇握着铃铛,取彼此心中相思为引,化入铃中,生成铃舌。从此以后,唯有他们二人对彼此的相思可以撞响此铃。 沈丹熹盯着手心铃铛,听着一声声缱绻的铃音,神情沉敛。 相思铃以彼此相思催动,是一对儿法宝,一只在殷无觅这里,另一只自然在神女手里。 沈丹熹此前命人彻底整改熹微宫,清理出去许多穿越女遗留下的物件,将宫殿形制也俱都按照自己以前的习惯重新布置过。 但若无她亲自下令,并没有人敢擅动神女殿下收藏的东西。这一只相思铃是穿越女极为宝贝之物,有专门的宝匣收捡,沈丹熹也并非样样都记得他们那些无聊的小玩意儿,是以将它遗漏了。 铃音能响,说明相思犹在,难道穿越女当真还没有离开? 沈丹熹摊开手心,纤细的指尖细致地抚摸过震颤的铃铛,这铃上编织的丝绦之精细,可见编织之人的用心。 她半闭上眼,试着分出一缕神识探入铃铛内,在铃铛内部看到栩栩如生的花蕊,而花蕊之间有两缕莹光难分难舍地绞缠在一起,化生铃舌,追逐摇曳间,使得铃铛震颤,发出缱绻铃音。 这就是情人相思么?沈丹熹心忖,观察了铃舌片刻,那两缕相思缠绵相依,倒颇有几分“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之意。 沈丹熹心中嗤笑,没有贸然去碰触它,神识从铃铛里退出来。 因相思铃这么一打岔,她改变主意,决定不去朗月台了。沈丹熹看了漆饮光一眼,随意打发道:“你回去吧。” “殿下是要去别的地方么?”漆饮光立即追问道,握着雀灯灯柄的手指收紧,未等她回答,又笑着说道,“我可随同殿下走一段路。” 漆饮光看她摩挲相思铃良久,却并没有如言毁掉它,就知道她要去哪里了。 相思铃的铃音在静谧的夜里,空灵而悦耳,透出缠绵之意,铃音每响一声,都代表着他们二人对彼此绵绵不绝的相思意。 她昨夜又如何敢那般笃定地说,对殷无觅没有一丝一毫的情? “如果我说,我要去澧泉殿,你也要跟着去?”沈丹熹握着相思铃,问道。 漆饮光微微抿唇,应道:“我送殿下过去。” 沈丹熹转动眼眸打量他的神情,牵了牵唇角,“好,你想跟就跟着吧。” 漆饮光将雀火催得极为明亮,随行在她身旁时,雀灯的光一直都将她的身影裹在其中,直到到了澧泉殿外,他才站定脚步,看着沈丹熹和曲雾一起进了殿内。 澧泉殿内明珠辉煌,沈丹熹没有接他手里的雀灯。 漆饮光又听到了一声相思铃音,她的身影消失于澧泉殿的大门后,因为距离拉远,便再也听不到了。 他静默地看着澧泉殿的大门,身形在雀灯的照耀下,于地面投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忽而,那影子踉跄地晃了一晃。 影子的主人浓眉紧皱,脖颈上的青筋暴突,脸上的血色一下褪了干净,抬手按上自己胸口。 有什么东西顶破了他的心脏,饱食他的七情六欲,在血肉里疯长。 而嫉妒是它最爱的养料。 它的每一寸生长,都伴随着心脏的刺痛,漆饮光咬牙适应着这种绵密不绝的刺痛,抬手拭去额上疼出来的细汗,反倒牵起唇角,开心地笑起来,“这小东西,也不是很难养嘛。” …… 沈丹熹自澧泉中孕育而生,这一座殿算得上是她幼时的寝殿,她修出真身以后,搬去了熹微宫,只在受了伤后,会回来此处疗伤。 她一路行至澧泉殿灵池,还未入内便从弥漫出来的灵泉水雾中嗅到隐约的血腥气,皱着眉头停下脚步。 澧泉殿内这一座灵池,她以后绝不会再用了。 越衡见殷无觅情况稳定以后,又重新守来了外殿,忽然看到神女殿下前来,没觉得惊喜,反而心生忧虑,害怕她又说出什么话来搅乱主上心神。 越衡快步过去,恭敬地行一礼,“殿下,您怎么来了?” 沈丹熹问道:“他如何了?” 神女殿下的语气实在生冷,听上去完全不像是在关心自己的丈夫。 越衡含糊道:“山主尚在灵池内调息,还未清醒过来。” 沈丹熹看了一眼他隐含拦截的身体姿态,并不在意,她也受不了水雾中浓郁的血腥气,脚尖一转往偏殿而行,一边说道:“等他醒来,叫他出来见我。” “是。”越衡暗自松一口气,躬身目送她离开。 澧泉灵池内。 殷无觅陷入魔障的神思已在相思铃音下清醒过来,重新盘膝坐在莲台上,结印守住心脉,逸散在水里的血色随着灵雾涌动,渐渐被收敛回他体内。 他的气色逐渐好转,心上的伤也在扶桑果的作用下,暂时愈合。 殷无觅睁眼后,得知沈丹熹在偏殿等候,神情一喜,急匆匆从澧泉灵汤里走出,穿衣之时尚觉得犹在梦中,再一次问道:“她真的来了?” 越衡道:“殿下来了已有一个时辰了,听闻山主未醒来,就在偏殿等着了。” 殷无觅穿戴齐整,伸手捧起垂挂在腰间的相思铃,原来她也并非如她所说的那般无情,以往铃音一响,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去见彼此一面,她还记得他们的这个约定。 他在澧泉当中时,在梦境中重历了一番过往,当初的他心如铁石,未识情爱滋味,根本无法与她共情,直到今日,才深刻体会到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有多混账无情。 纵使他有再多悔恨,可过去之事已成事实,伤害已经铸成,无法更改,无法弥补。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 当下的心境与过去全然相悖,快要失去她的惶恐将悔恨催发到了极致,才叫他一时陷入魔障当中,难以自拔。 幸而有铃音催响,才将他的心神唤回,重新清醒过来。 他的薇薇又救了他一次。 殷无觅攥紧相思铃,就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感受到里面未曾减少半分的相思之情,心中欢喜,快步往外走去。 越衡看着自家主上这般欣喜的模样,有心想要劝说一二,免得又让他空欢喜一场,可垂眼看到他腰间垂挂的铃铛,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他也实在看不明白殿下对山主到底还有没有情。 听到急促靠近的脚步声,沈丹熹慢条斯理地抬眸,入目看到殷无觅一双红痕未消的双眼。 他在澧泉水中疗养这么久,听说父君还赏赐了他一枚扶桑仙果,这般里外兼顾地为他养身体,可观他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 “薇薇。”殷无觅带着满腔欢喜疾步而来,见到她时,却微微一怔,眼中喜色也显而易见地淡下去几分,目光在她有别于以往的装束上转了转,最终停留在她编入发间的五色丝绦上。 这种编辫子的手法,他只在漆饮光脑袋上见过,而且她今日的发型也和从前截然不同,全然不像是栖芳的杰作。 神女殿下半夜出行,没有让熹微宫用惯了的宫娥为她梳妆绾发,而是叫羽山少主一个外男为她编发? 殷无觅只要想到漆饮光那双手在她发间梳理的样子,就嫉恨难平,更加不敢往深了去想,大半夜里,漆饮光为何会出现在神女殿中,他们究竟已经亲近到了何种地步了? 他知道他不该去想,念头却偏偏止不住。他太在意了,她怎么能带着一身别的男人的痕迹来见他。 “薇薇,你是因为铃音来找我的?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是不是?”殷无觅问道,眼中的红痕更重。 他以前靠着这般深情而痛苦的模样,博得过不少次穿越女的怜惜,但沈丹熹却不吃他这一套,连多看他一眼,都觉晦气。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腰间铃铛,颐指气使地命令道,“取下来。” 她来这里见殷无觅,不是来与他互诉衷情的,而是想拿走在他手里的另一只相思铃,她现下难以确定穿越女的魂还在不在此世,若是在,她如今又潜藏在何处? 这种隐藏的威胁,让她不可能坐以待毙,或许可以从这一对相思铃,去寻觅一点线索。 殷无觅紧抿唇角,照着她的话解下垂挂在腰带上的相思铃,抬手递过去,在沈丹熹伸手来接时,他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将她袖口往上推去。 沈丹熹一把扯过他递来的铃铛,先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直到看到他目光落处,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检查她,检查她是否干净。 沈丹熹一下被气笑了,挣脱开他的钳制,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他脸上,厌恶地吐出两个字,“放肆!” 这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候在一旁的两人都惊得一震,越衡下意识想往前一步,曲雾的手随即按在腰间配剑上。 可好在越衡还记得礼仪尊卑,脚尖动了动,又定在原地,默默垂下了头。 殷无觅被打得偏过头,苍白的脸颊上浮出清晰的指印。 方才仓促一眼,他已看清了她手臂内侧的皮肤,那一粒鲜红的丹砂印,已经不见了。 殷无觅瞳孔压抑着愤怒的风暴,僵硬地转回头来,唇角破裂,喉中涌上腥甜的血气,眼前蒙上一层红光,沈丹熹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扭曲起来。 他想撕扯下她头上发辫,想将她按进澧泉里,想用这昆仑山上最圣洁的水将她一寸寸清洗干净,想要她变回曾经的模样。 他想要得浑身发抖,眼前甚至已经出现了将她按入澧泉的幻觉,再次伸手朝她抓去,咬牙切齿道:“你让他碰你了,你怎么能——”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敢的! 无数种情绪在心头翻搅,让他生生尝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沈丹熹敏锐地察觉了他眼底异样的红光,透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疯魔,尤其是他那理所当然地将她当做他的所有物,不容别人玷污的眼神,让沈丹熹无比恶心。 她手中铭文流转,化出银色长鞭,狠狠朝他甩去一鞭。 对撞的灵力在大殿中爆开,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四周的摆置全都被击飞出去,砸到墙壁上,摔得四分五裂。 “殿下!” “山主!” 越衡和曲雾同时出声喊道,被大殿当中失控的灵力冲击到身前,两人先后提剑抵挡。 桌椅摆置砸落地上的噼啪声中,殷无觅周身萦绕出如烟如雾的紫气,将他护在其中,抵挡住了沈丹熹因怒挥去的长鞭。 紫绶仙衣,她都忘了她的好父君为了保护殷无觅,将紫绶仙衣给了他,只要有紫绶仙衣在,她便别想动用灵力伤他。 这种无力施为的感觉实在令人恼恨,沈丹熹魂上的怨气又有了翻涌的趋势,不是对眼前这个低贱地魅,而是对选择护住殷无觅的沈瑱,她的父君。 沈丹熹闭了闭眼,在殿内涌动的灵风中,捏碎了手中长鞭,长鞭散做铭文隐没,她拿了铃铛,厌恶地不想再多看他一眼,错开一步,径直往外走去。 少女轻柔的袖摆拂过他的指尖,错身而过时,一股栀子花的清香飘来鼻息之间。 殷无觅猛然转身,抬手往拂过指尖的袖摆抓去,又忌惮她先前所为,犹豫地蜷回手指。 会失去她的惶恐战胜了心中的愤怒,殷无觅勉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低头认错:“对不起,薇薇,我刚才太生气了,我没想伤害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在九幽之时,沈丹熹就从那些飘入意识的梦境里,见识过殷无觅掀开穿越女的衣袖确认守宫砂的举止,说得好听一点,叫做独占欲,是一种在乎的表现。 实际上,不过是将他自己摆在了高位者,觉得他有资格掌控她了。 “你气什么?气我不再干净,不再是独属于你的所有物了?”沈丹熹嗤笑道,取出手帕擦拭自己被捏出了指印的手腕,“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生气。” 殷无觅看着她毫不留念的背影,追上几步,说道:“不是,我不是这样想的。”他想要出口解释,可发现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 他垂下眼睫看向她手中的相思铃,想起铃铛内丝毫不曾减少的相思之情,终于从中汲取到一些勇气。 他将姿态放得无比低下,追着她的脚步,想要她多听自己几句话。 “薇薇,你那日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他抬手按在心口,表面的伤痕虽愈合了,但他的心脏仍是破损的,但从始至终,他确实从未怪过她刺伤他,“我爱你,就算你收回一切,我还是爱你。” 沈丹熹捏紧手里的铃铛,嘴角噙着冷笑,都有点快要被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打动了。 这一对儿可怜的小情侣,她一定会扮演好恶毒女配的角色,用尽全力地拆散他们,折磨他们,叫他们永远都不得好过。 殷无觅被她瞥来的一眼仿佛看蝼蚁一般的眼神刺痛,急切地说道:“薇薇,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心。” 外面长夜已尽,晨曦从云层里斜射过来,殷无觅一眼看到提灯等候在澧泉殿外的人,他咬了咬牙,周身溢出凛冽杀气。 漆饮光感觉到袭来的敌意,收回仰望朝阳的目光,转头看过去,对上殷无觅阴暗的双眼。 两人无声对峙,空气中似乎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只要有一人轻举妄动,便会啪一声崩断。 曲雾和越衡都感觉到了当下剑拔弩张的氛围,默默按紧了腰间配剑,唯有沈丹熹恍若未觉,旁若无人地往外走着。 她飞扬的裙摆从对峙的两人视线中划过,漆饮光和殷无觅同时转眸,错开视线,目光凝聚到她身上。 “殿下。”漆饮光牵唇微笑,站在殿外的这一个多时辰里,不论他心中如何千回百转,此时此刻都已尽数敛入心底,熟稔地就像是已这般等待了她千百次一样迎上前去。 沈丹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雀灯,目光又转回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问道:“你一直在殿外等着?” 她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白皙的面容在晨雾中沾染上了一种潮润的湿气,冷得像是冰雕雪琢。 漆饮光温声道:“黎明前的一段时间,天色最暗,我想殿下若是出来得早,定还需要雀灯照明。” 只是没想到会等到天亮。 沈丹熹的视线落在他侧颈上一根浮突出来,轻轻搏动的血管上,说道:“你的脸色不太好,气息也不稳。” 漆饮光微怔,抬手摸了摸她看向之处,旋即笑道:“无妨,可能是染了风寒。”毕竟,昆仑山上的春夜还是很冷的。 风寒?装什么柔弱凡人呢?沈丹熹无语,见他不想说,也不再追问,转身往回行。 第23章 相思铃中那两缕缠绵悱恻的相思, 让沈丹熹提高了警觉,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轻视,而在解契一事上生出变故。 将人都打发走后,沈丹熹思索良久, 翻出一枚传音咫书, 紫色的玉石, 被雕琢成了鸢尾花的形状,花蕊部分刻着金色的传音铭文。 昆仑关于契心石的资料少之又少,要想知道更多, 当然是直接询问掌管姻缘的月老最好, 可惜天庭与人间分属两界, 迢迢千万里,就算由速度著称的神兽驺吾驾车, 从昆仑上九重天也要花去九日。 一来一回实在耗时良久, 且还不知沈瑱回来后,又会有何安排, 眼下她肯定是无法离开昆仑的, 便只有通过传音咫书进行沟通。 沈丹熹催动了紫玉的传音铭文,半晌后,铭文波动, 咫书对面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沈丹熹?是你吗?” “是我, 九公主殿下安好。”沈丹熹回道。 传音咫书对面之人, 正是天庭的九公主云渺。 沈丹熹从前和九公主关系极好,她们俩脾气相似, 年岁也相近,虽然第一次见面时, 两人差点掀翻大半个御花园,不过也因为这次,她们打出了深厚的友谊。 此后每一次去天界,沈丹熹都会同九公主沆瀣一气,在天界横着走,闯下过不少的祸事。 当然,两个骄纵的公主之间,也免不了发生争执,分分合合乃是常事。 被封入九幽前,最后一次同九公主见面,她们俩好像又因为什么事吵了架,公主联盟又一次宣告破裂。 沈丹熹现在已想不起当时是因为什么而争吵了,不过,在她的魂魄被封入九幽后,穿越女也曾随着沈瑱来过几次天庭,她也见过九公主。 从飘入意识的一两副梦境里,沈丹熹曾见过她们早就已经和好如初,相处甚是愉快,关系应当不错才是。 “真的是你?没想到你竟然还会主动联系本公主。”九公主的声音透出显而易见的惊讶,这让沈丹熹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她的疑惑就被对面的声音打散,只听对方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找我?” “确有一事,想请公主帮忙。”沈丹熹道明来意,想请她代为向月老传讯。 云渺听完她所言,从鼻子里哼哼几声,颇为不满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联系我,隔了这么久,你联系本公主说的第一件事,竟是指使本公主去为你办事!” “九公主的这份人情,我记下了,以后定会偿还。”沈丹熹回道。 传音咫书中静默了片刻,云渺才哼声道:“看在你难得求我一回,本公主就帮你这一次。” 之后传音断开,沈丹熹饮完一盏茶的工夫,咫书再次亮起,她伸手拂过铭文,连通讯息。 云渺道:“喏,本公主现在就在月老殿里,把月老给你抓来了,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除却九公主云渺外,传音咫书内多了另一个声音,不住地讨饶道:“哎哎,九公主,别拽老夫的胡子。” 月老被九公主揪着胡子,想跑是跑不掉了,只得叹息一声,对着传音咫书问候道:“神女殿下。” 沈丹熹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月老为我解惑。” 月老早已猜到昆仑神女的来意,他是姻缘之神,每日里围着契心石打转,契心石内一现异象,他便察觉了。 当初,昆仑神女和殷无觅成契之后,他就发现二人成契的名字背后有一团模糊阴影,当时还以为是眼花看错。 岂料后来几次看见契心石内异象都与他们二人的契约有关,沈丹熹名字背后那一缕阴影也越发明显了些,纠缠在笔画背后,令这三个字的字迹都变得模糊朦脓,像是沾了水一般洇染开了些。 月老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曾对着契心石苦修多日,想要探明这究竟是何原因,都最终无果。他甚至诞生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个契约,难道结契的是三人? 可他又始终分离不开神女名字上的阴影,是以也无法确定那缕阴影是否是一个人名。月老掌姻缘近万年,看得出来,这一对契已生变故,并不长久。 这不,果然就来了么。 是以,初初听闻昆仑神女想要询问解契一事时,月老并不惊讶,反倒是蹲在旁边的九公主反应极大,诧异道:“你要解契?你不是才成婚不到一月么,就想要解契?” 九公主原还觉得昆仑神女无趣了许多,有些时候,见她随昆仑君上天赴宴,主动去找她玩耍,她反倒总有些理由推辞。 九公主身为最受天帝宠爱的小女儿,自也有几分傲骨在身上,被推拒两三次后,便也不愿再自降身份,拿自己热脸去贴冷屁股。 后来沈丹熹连昆仑也不常出了,九公主也提不起劲儿下界找她,久而久之,两人关系便淡了,就连沈丹熹大婚云渺都未曾下界道贺,两人已许久没见过面。 这些时日,九公主倒是隐约听见一些昆仑的传闻,还有些不敢相信。她抓着传音咫书一个劲儿追问,“你当真想要解契?” 沈丹熹应道:“嗯,当真要解契。” 月老的回复同漆饮光所说差不多,“大婚之日,你们二人同时向契心石许愿立誓,契成的那一刻,你们的情意便会被铭刻入契约中,永恒不变,这是契约存在之根本。” 凡人尚且一诺千金,对待姻缘慎重无比,仙神就更应该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不能将姻缘视作儿戏。 沈丹熹迟疑许久,试探性地问道:“若是立契之时,不是本人的心意呢?” 月老叫她问得一怔,立即回道:“如非本人心意,契约又怎么可能成立?契心石是天道圣物,内有天规之力,是绝无可能出这种纰漏的。” 否则,它也当不起天道圣物之名。 沈丹熹当然知晓天道圣物的不凡。这世间有神器万千,天道圣物却只有五件。 幽冥圣物轮回道掌人间魂灵轮转,昆仑圣物鸿蒙水鉴掌山川万物生息。天庭的三样圣物,劫钟掌管一切登仙历劫之事,契心石则为世间姻缘之始,月老牵人间姻缘的红线,亦须事先供于契心石前。 还有一样圣物伏羲鼎,在当年叛神作乱之时,感人间怨气从九天落下,化而为九幽,成为封禁大恶不赦的罪灵之地。 这五样圣物合天道运行之规律,俱为世界之基石。 当初穿越女和殷无觅大婚,在契心石前立契,契约能成功,便说明连契心石这样的天道圣物都未能辨别出这具身躯里的灵魂有异,这也是沈丹熹回归之后,不敢轻易说出自己曾被夺舍的原因之一。 沈丹熹只试探性地这么问了一句,没再继续往下说,月老也只当她是悔不当初,急于想要否定过去,没有多想。解契本就如同毁诺,亦是在否定过去的自己。 他对着传音咫书继续道:“从古至今,契心石见证了许多仙神之情,如殿下这般想要解契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少有成功的,许多人进契心石里走一遭,反而重拾初心,重燃爱火。” 女娲娘娘是为世间始创姻缘之神,功德盖世,因这一制度,三界才能绵延至今,想要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断一桩婚,又谈何容易。 当初立契之时,就该慎之又慎。 沈丹熹抓住了重点,“你说‘少有人能成功’,而非‘无人成功’,这么说来,还是有人成功解除过契约了?” 月老并未隐瞒,如实道:“的确曾有一对道侣同入契心石内,断九世姻缘线,破除契约。” 沈丹熹眼中又亮起希望,“是谁?您老人家仔细给我说说。” “这本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殿下年岁小,大约未曾听过。”月老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缓声说道,“北玄天空桑仙山的灵游夫人曾与贪狼星君有过一段情谊,两人结契千年后,感情生变,灵游夫人要求解契,入契心石断了九世姻缘线,解除契约。” 九公主听他絮叨完了,托着腮,抢先在沈丹熹开口前说道:“灵游夫人是一名闲散游仙,喜欢四处云游,随性而出,随性而归,行踪缥缈无定,本公主可替你找不到她。” 沈丹熹笑了一声,“不劳烦公主。” 灵游夫人这个名字,沈丹熹并不陌生,灵游与她母神姒瑛交好,曾在昆仑长居过一段时间。 沈丹熹犹还记得她擅长培植之术,喜爱培植各种花草,母神所居住的浮玉台中,还有她留下的花圃。 母神闭关的百年里,灵游夫人便也没再造访过昆仑。不过,浮玉台中有她特意留下的联系之物,就是以防她云游无踪时,姒瑛找不到她。 沈丹熹又听公主殿下发了一会儿牢骚,切断通讯,在屋中静坐了片刻,动身去了浮玉台。 浮玉台位于三山怀抱的中心,四水从三山发源,汇流入浮玉台下,形成了昆仑墟内最大的一处湖泊。这一座湖便是天下江河之源。 琉璃宫殿静静矗立于湖中心,一面光障倒扣在宫殿上方,将整座浮玉台笼罩其下,仿佛无垠水域中漂浮的一枚蚌壳。 如今母神闭关静修,浮玉台上禁制重重。内外三重宫殿,外重宫殿中只还住着少许在此伺候的宫娥,最内一处母神闭关的殿宇,则寂阒无声,无人能踏入结界之内。 沈丹熹回昆仑之后,还未来过浮玉台,只曾于熹微宫中,远远遥望。 这里的景致在百年来没有丝毫改变,沈丹熹登上台阶,往中宫而行的每一步,都有些微细碎的记忆从被漫长岁月掩埋的尘土之下缓缓流出。 这里是她心中最后一片净土,亦是她心中最后一枚明珠。 因为只有母神,是从未见过穿越女的,沈丹熹被困在九幽,对沈瑱失望透顶时,时刻都渴望着母神能早日出关,揭开穿越女的假相。 现下终于回来了,她又庆幸母神不曾见过穿越女,偏偏她觉得庆幸的同时,却又会抑制不住地想,若是母神见到她,也会喜欢她么?也会觉得她要比自己更好么? 沈丹熹很厌憎自己这样的想法,很厌憎这样的自己,可是她控制不住。 所以,回到昆仑至今,她都不敢轻易踏足浮玉台上。她多了太多害怕的东西,怨愤难消,畏首畏尾,变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殿下,沧琅院到了。” 说话之人是母神的贴身女官,母神闭关期间,她一直都守在浮玉台上,只在神女大婚之时,离开浮玉台为她操办过婚事,婚宴之后,便又回了浮玉台中。 沈丹熹跟着她踏入院内,有些出神地看着四下停留在记忆中的熟悉景致,耳边听桑濯说道:“女君的院子都是我每日亲自领人打扫,物品都未动过,殿下想找什么,您说一声,我帮您找。” 沈丹熹回过神来,问道:“桑濯姑姑可还记得,灵游夫人给母神留下的那个用以联系她的灵叶?还有剩下的吗?” 桑濯回想了片刻,“有的有的,殿下稍等。” 她说着快步走入殿内,取来一个小匣子,匣子有两层,上层放着未使用完的灵叶,下层放着使用过后的。 沈丹熹打开瞅了一眼,看到一点母神和灵游夫人以前的通讯,内容都是寻常的琐碎。 她们把这叶子当做了日常聊天之用,就像凡间的信件,但是却比信件要快,这边在灵叶上写下东西,另一边灵游夫人手里系出同源的灵叶便会浮出相同的字迹。 这灵叶有巴掌大,呈椭圆形,叶面光滑,脉络很细,流转着淡淡光华,像纸一般。 沈丹熹不好偷看母神同他人的信件,只取了几片未用过的灵叶。 她从沧琅院出来,在母神闭关的宫殿结界外待了片刻,却不敢有丝毫妄动,生怕惊扰母神闭关。 直到日落时分,才重新返回熹微宫中,坐于案前,于灵叶上写下求问的字句。 希望灵游夫人还随身带着与她母神通信的灵叶。 …… 沈丹熹是在三日后收到灵游夫人的回信。 娟秀的字迹从灵叶上浮出来时,她正在研究相思铃。 自那夜相思铃响过后,这几日来,这铃铛便再也没响过,但铃铛内的相思情意仍在,还十分地坚韧,不曾消减半分。 沈丹熹仔细研究铃铛时,才发现铃铛内那一簇簇如花蕊一样的东西上,缠绕着一个个大大小小不同的气泡,就像是皂角水吹出的,五彩斑斓,里面装着满满当当都是他们二人的回忆。 殷无觅和沈薇彼此之间,每一次心动的瞬间,都被保存在这些气泡里,凝成了他们念念不忘的相思。 沈丹熹挑了一些气泡,投入神识,看不了多久,就被恶心得头皮发麻地退出来。她先前还说自己不理解沈薇为什么会爱上殷无觅,现在她理解了。 因为在沈薇眼中,殷无觅被美化了太多,在她看来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一件事,沈薇都能从那些细枝末节中去汲取到自己想要的爱意,然后为殷无觅镀上一层美好的光环,再令她心动不已。 沈丹熹从这些气泡里,见证了沈薇爱上殷无觅的过程,从按照系统的指示,假装爱他,到真的爱上他。 也见证了殷无觅被这份爱攻略的过程。 沈丹熹的神识从相思铃里退出来,抚了抚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也就是在这时,她看到了桌案上闪过一缕流光的灵叶。 沈丹熹精神一振,取过灵叶,便见到一行行小字从灵叶上浮现。 “灵叶亮起之时,我还以为是姒瑛出关了,不曾想原来是你,昆仑的小神女殿下,你刚修出灵身之时,姒瑛将你带来天界,我还曾抱过你,没想到我就外出游历一番,一眨眼的工夫,你便长大了,还成了婚,结了契。” 叶面上灵波荡漾,如同水中涟漪,沈丹熹从这一行小字中,隐约能感应到对方提笔写字时的心情,带着长辈对她的关怀。 她看完这一行小字,提笔正想在下方回复,还没来得及落笔,灵叶上又冒出一行字来。 “你婚宴之时我没能及时收到消息,没能来道贺,不过据我所知,你结契不过一月,怎的就想要打探解契之法了?” 灵游夫人虽然这般问了,但是显然也没打算等她回答,叶上小字又接连不断地冒出来,自顾自地往下写道。 “想要解除契约确实需要进入契心石内经历九世姻缘,九为极数,要断契定的永世姻缘,必得经历九世不可,女娲娘娘定下九世解契的规定,倒也不无道理。” “只是,契心石中所立下的契约根本,在于当时立契之时,坚如磐石的心意。这个心意会在你进入契心石后,再次回到你身上,九世解契的历程,便是磨灭你交付出去的这份真心的过程。” “我以前见过不少道侣,仇人似的进去,如胶似漆地出来,我也没有自信若是重新回到过去的心境,还能义无反顾地与他斩断姻缘。” “所以,我当初想尽办法偷带了‘第三者’进去,在我重蹈覆辙之时,借助外力强行斩断我们之间的姻缘线。” “第三者?”沈丹熹疑惑地低喃,等了片刻,见这一片灵叶已经被字迹填满,不再有字迹浮出来,她取了一片新的灵叶,落笔问道,“夫人,这个第三者要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又该如何偷带入契心石?如何强行斩断姻缘线?” 灵游夫人大约已经预料到她会问什么问题,她才问完,灵叶上便接着有字迹浮出。 “这个第三者当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想要介入天作之合的两方之间,这个第三者必须要拥有拆分两人的强烈执念,强烈到可以对抗这一段已受天意认定的姻缘。” 昆仑的神女殿下容姿绝代,美名传遍三界,不会缺乏这样的追求者,灵游夫人亦是如此觉得,所以她并未多虑这个第三者的人选。 “我在云游之时,曾无意间拾到一种花种,我原本以为它是一粒石子,直到我的血滴落到它身上,才发现它是一枚种子。这种花种以血肉为土壤,以人的七情六欲为养料生长,只会在培育它的人以及它认主之人之间产生因果,换言之,在被培育出来之前,它是一样无因果之物。” 无因果之物,单凭这一个属性,就能将它列入“神物”的范畴内。 要知这世间万物,从诞生之时,就会与这个世间产生因果牵绊。而这枚花种,在被培育出来前,是无因果之物,在被培育出来后,也只在有限的两人之间产生因果。 沈丹熹难以置信地落笔问道:“凭借花种所建立起来的独立因果,能避开契心石里的天规之力?” “事实证明,它的确可以。”灵游夫人回道,她当初也不敢相信,只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一试,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但是这花种数量极少,只有五枚,这些年她也再没有找到过类似的花种了。 灵游夫人曾尝试培育新的花种,都失败了,还浪费了两枚,再加上先前为验证花种属性使用掉的,她手里只剩下最后一枚花种。 而前不久,她手里的这枚花种也被人砸下重金买走了。 灵游夫人想起对方的身份,不免产生联想,落笔写道:“我记得你与凤凰家的小孔雀关系极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姒瑛以前与我写信聊天时,常常写一些你们的趣事来逗我开心。” 是以,灵游夫人对那只孔雀的印象极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轻易给出花种。 沈丹熹看着灵叶,不知灵游夫人为何会突然提起漆饮光,但很快叶上浮出的字迹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最后一枚花种,我给了羽山凰主,据她说她是为小孔雀求的。” “我得到花种之后,为花种取名寄魂,要想栽种它,就得切开心口,将花种埋入心脏,由寄主的心血养成,待它开花之后,摘下它之人便是它的主人。” “小殿下,你可以去扒开他的衣服看看,说不定有人已为你养好了花。” “认主之后,它就是你的所有物,你带着它入契心石内,就可将小孔雀的魂一并带入,随同你在契心石内转世,不论你们分隔多远,他都会找到你。” 至于能不能成功棒打鸳鸯,端看二人各自的造化。 沈丹熹看着灵叶上的字迹,思索片刻,谨慎地问道:“岂不是我好不容易斩断和一个人的姻缘,又得同另一个人牵扯不清?” “当然不是,花期一过,花会自行枯萎,他的魂会复归其身,因花而生的因果自断,他的执念,他的感情,那都是他的,与你何干?这世上又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必须给予回应。” 片刻后,叶上又浮出一行小字:“除非你亦心动了,才会给他牵扯不清的机会。” 沈丹熹反复看着灵叶上的字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几日来她确实没怎么见过漆饮光,难道就是因他在养花? 这只孔雀,倒是比她本人还要在意她身上所负的契约,就真的这么爱么? 她蹙眉想着,转动眼眸,视线落在桌角的雀灯上,良久后,抬手轻轻敲了敲灯盏,说道:“漆饮光,过来。” 琉璃灯罩内,雀火悠悠一晃,代表着他已听到了她的话音。 果然,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后,外面传来的响动。这一次,羽山少主深夜前来,曲雾知道是自家殿下之意,没有在阻拦他。 雀灯的光将室内照得明亮,沈丹熹抬眸打量缓步朝她走来的人。 漆饮光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衫,腰间也未佩平日那些繁杂的配饰,只一袭月白色的广袖锦袍,衣服上印染的暗纹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半夜出行,他衣冠整肃,发带,衣袍,乃至手中提着的一盏灯,都互为映衬,相得益彰,显然是用心妆扮过的。 太久没见她,漆饮光心中渴念,不知不觉靠得离她近了些,超过了平时的距离。 大约是心上种了一株花的缘故,他好像真成了一株花,再不见她,便要干渴致死,以至于昼夜难眠,当从雀灯中听到她的敲击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飞奔而来。 在来这里的路上所耗的时间很少,但他在换衣束发上花费了许久。 如今见到她,便像是久旱逢甘露,心头那般干渴焦躁的滋味,终于得到缓解。 沈丹熹对近身距离十分敏感,她察觉了但今日却没有阻止他的靠近,甚至抬手摸了摸他袖口的花纹,说道:“昙花,倒是和月色极为相衬。” 他这副打扮,还真有点像是夜色里乍然绽放的昙花。 漆饮光随之低头看去,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又听沈丹熹道:“脱了。” “嗯?”漆饮光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神女殿下抬起眼眸,目光落往他心口,他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听话地褪去外袍,解下腰带,松开领口,暴露出大片胸膛。 胸膛上浮突的经络盘缠在他肌肤上,这是寄魂花扎根于他血肉之中的根茎,这根茎如细丝,以他的心口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乍看上去,很像是生长于幽冥河畔的彼岸花。 随着心跳搏动,他身体里的血气被送入根茎,滋养着这一株小花。 沈丹熹忍不住直起腰身,伸手想要触碰。 在指尖触到之前,她忽而想起灵游夫人说过的话,寄魂花是很脆弱的花种,若不是为她而养的,便不能随意碰触,否则一碰就死。 漆饮光看出她的顾虑,说道:“没关系,殿下可以碰它。” 言外之意,这的确是为她所养的花。 沈丹熹停顿片刻,还是收回了手,只以目光打量,问道:“你什么时候将它放入心口的?” 漆饮光道:“五日以前。” 灵游夫人行踪不定,很难寻找到她,漆饮光从月老嘴里撬出这个消息时,就传信给自己母亲,请她寻找灵游夫人。 羽山凰主发动了天下有羽一族,寻了半个多月,这才寻到她的踪迹。 拿到寄魂花种后,漆饮光并未立即使用它,直到那一日,沈丹熹在熹微宫外当众宣布,她要与殷无觅解契,漆饮光才试探性地剖开心口,将花种埋了进去。 寄魂花种一入他心口,便生根发芽,扎入血肉当中,这几日来,饱食着他心中因她而生的七情六欲,已长得极为茁壮,不过想要开花却还需要一些时日,寄魂花尚未长出花苞。 “五日之前?”沈丹熹低声重复了一遍,五日前她当众宣布要与殷无觅解契,而那个时候他就已拿到花种,灵游夫人的行踪难定,想必找到她也需要一些时日,那他必是在更早之前就在打探解契之法了。 沈丹熹在心中理顺了时间,想起那一夜两人谈论解契时,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眼含讥诮,问道:“你当时何不直接告诉我就是。” 即便她不通情爱,也明白像漆饮光这样不惜损伤自身,也要为她培育出寄魂花的行为,当称得上一句“痴情”了,至少比殷无觅痴情多了。 他做了这么多,不正应该告诉她,才能俘获她的芳心么? 如果她是沈薇,她一定会感动的。 漆饮光稍稍拉拢衣襟,说道:“若殿下是真心想要解契,我知道就算我不说,殿下也有能力去探知到这些信息,你知晓以后,若是需要我,自然会来找我。” 沈丹熹单手支颐,撑在软榻的几案上,问道:“那我要是不需要呢,你岂不是白费心血?” 如果可以,她的确不想要漆饮光帮忙。 沈丹熹从未动过情,对情之一字,知之甚少,因为知道得少,便难以做出准确而全面的判断。 她无法确认进入契心石后,自己会不会被沈薇的真心所左右。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她不受沈薇的真心所影响,干脆利落地斩断与殷无觅的每一世姻缘。 但她也必须做出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在进去以后,沈薇的情感会加诸到她身上,让她变得像沈薇一样,被爱情冲昏头脑,真的陷入到他们两人之间建立在践踏她这个恶毒女配之上的伟大爱情里。 这会令她无比恶心。 就如灵游夫人所言,到了那个时候,若有一个人能强行斩断他们之间的姻缘线,自然是最保险的。 漆饮光笑道:“白费便白费了罢,从我将花种放入心口之时,就想得很清楚,无论得到何种结果,都是我一厢情愿,与殿下无关。” 漆饮光的回复十分合沈丹熹的心意,她可不希望刚摆脱了一个,又碰上另一个纠缠不清的,他能想得如此明白,自然最好。 她托腮打量他良久,“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漆饮光迎着她肆无忌惮的打量,温声回道:“殿下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和从前不一样,但和更早之前却越来越像了,漆饮光从她觑见到越来越多的过往痕迹,就像他心目中已然消失的那个人,又重新回来,站在了他面前。 他将语气控制得很好,就连脸上的笑意也十分得体,唯有胸膛上的魂花根须随着失序的心跳,激动地生长。 沈丹熹看到了他胸膛的皮肤底下,如同经脉一样搏动的根须,寄魂花生长,极快地消耗着他的气血,让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从前的漆饮光,哪怕是愿赌服输地为她开屏,也表现得像一只斗鸡似的,浑身炸着毛,眼神凶戾得似要在她身上啄出几个洞来,从未曾在她面前露出过这样乖顺的模样。 他的凶性刻在骨子里,即便沈瑱将他押在昆仑三百年,亲自教化,都没能完全除去他的凶性。 但显然,穿越女做到了,自从沈丹熹重新回归这具身躯后,她所看到的漆饮光就和她记忆中那一只凶戾的孔雀大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像一只被驯服的家禽。 爱真的就是这么伟大的东西么?感化得了魔头,又感化了这只凶戾的孔雀。 她甚至怀疑,漆饮光是不是也被夺了舍,体内有一个系统在指示他该如何做事。 沈丹熹想到此处,坐起身来,心中怀疑更甚,也许系统从她身躯里离开之后,又换了另一个宿主寄生,这不是没有可能。 她想了想,说道:“我确实需要你随我一同入契心石,帮助我斩断与殷无觅之间的姻缘契约,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要先确认,你对我是毫无保留的。” “这是应当。”漆饮光颔首道,“殿下要如何确认?” 沈丹熹伸手扯过漆饮光的袖摆,将他拉近了一些,这家伙不仅外袍做工精致,内里的中衣也十分讲究,衣料柔软,袖口上压着暗纹。 “我要搜你的魂,确认你的确心口合一,心行一致。” “搜魂?”漆饮光诧异道,他眸色沉了沉,隐含几分若有所思,盯着沈丹熹,“殿下是有多不信任我,才会想到这种……”这种通常是被拿来审讯有罪之人的手段。 沈丹熹松开他的袖子,“毕竟事关解契,当然是越谨慎越好,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 漆饮光迟疑地沉默下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从前怀疑神女殿下时,也曾动过想要对她搜魂的心思,只不过没能成功。 第24章 漆饮光坐到沈丹熹身边, 垂下浓长的乌睫,说道:“好,殿下来吧,我不会反抗的。” 沈丹熹没料到他会立刻答应, 毕竟灵台是一个人最至关重要的地方, 灵台神府之内栖息着人的三魂七魄, 主掌意识,就这么敞开灵台让另一个人进入,无异于将自己的命门暴露于他人手下。 如果沈丹熹现在想要杀他的话, 只要击溃他的灵台就可, 她仙元内的修为耗损, 灵力虽比不过他,但是魂力远比他强大, 从能轻易压制他的雀火来看就可见一斑。 漆饮光不可能想不到这些, 但他还是仅凭着她的三言两语,就同意了自己对他进行搜魂。 “殿下?”漆饮光久未等到她动手, 眼睫抬了抬, 含笑道,“殿下魂力强悍,可要小心些, 我还不想变成傻子。” “嗯。”沈丹熹回神,抬手自眉心抽出一缕神识, 手腕转动, 指尖点上他的眉心。 灵台是神聚之处,因人不同, 灵台所呈现出的状态也不同,灵台会时时随着一个人的心境的改变而变化。 在经历夺舍之前, 沈丹熹的灵台是一片溪水环绕的林地,林地中心有一座需要她不断向上攀登的陡峭高山。如今,这一片林地被封在魂上的怨气淹没,骷髅煞影时隐时现,变为了一片糟糕至极的地方。 沈丹熹是绝无可能那么轻易地向别人敞开灵台的,谁都不可能。 但漆饮光就如他说的那样,一点也没有反抗,敞开灵台,任由她的神识没入其中。他的灵台之内非常明亮,沈丹熹先是看到一簇簇漂浮的火焰,炽白的外焰裹着金红色的内芯。 是雀火。 沈丹熹神识一寸寸扫过他的灵台,没有发现系统存在的痕迹,原本安静燃烧的雀火,在她的神识拂动下,轻轻地摇曳起来,漆饮光的灵台都随着这一缕侵入的神识生出波澜。 雀火晃动的光晕中,闪现过一些他的记忆画面。 沈丹熹浮光掠影地一瞥,隐约瞧见昆仑的处刑台,以及溢满台面的鲜血,没等她细看,这一幅画面便被另一朵雀火的光晕遮盖住。 光晕中走马灯一般极快地闪现过一些景象,他被剔骨之后,日复一日地躺在同一片窗下,瞭望窗外火红的凤凰木。 转眼凤凰木被沸腾的油锅取代,咕噜噜翻滚的赤油如同熔浆,几乎快要从雀火光晕里飞溅出来。 沈丹熹定神多看了一眼,但那记忆画面已飞快地流逝而去,再久远一些的,便是他在弃神谷几个大妖的围追堵截下,将穿越女救出来。 记忆画面从雀火光晕中短暂地浮现,又转瞬隐没,零碎得也很难串联起前因后果,能留存于灵台中的,都是他深刻难忘的记忆。 沈丹熹并不想窥探他的隐私,也对他与穿越女的过往不感兴趣,所以并未去追逐那些消逝的记忆,她往雀火深处而去,在火焰环绕中,看到了他被五色神光萦绕的神魂。 法身就罢了,漆饮光的神魂竟也如此花哨,一层叠一层的繁重衣袍,比他的羽毛还要艳丽,神魂上的每一根头发丝似乎都包裹着斑斓的神光。 此时此刻,漆饮光的所思所想都是对她敞开的,他的每一缕意识的波动都与她共享,沈丹熹感觉到,她越是靠近他的神魂,他便越发紧张,虽然他已经在极力压制。 漆饮光睁开眼,问道:“殿下需要我以神魂起誓么?” 沈丹熹道:“你在紧张什么?” 漆饮光微顿,避而不答,继续道:“我将花种埋入心脏,想要养出寄魂花,想要随殿下进入契心石,不是因为我想帮助殿下,而是因为,我本就希望殿下能与殷无觅解契,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私心罢了。” “殿下在我的灵台内,可以轻而易举感受到我的心念波动,我无法对殿下说出任何违心之言。” 的确,沈丹熹能感应到他的心念,他对殷无觅的杀心甚重,无比渴望能斩断她和殷无觅的关系。 这样强烈的念想非常符合灵游夫人口中的那个“第三者”的人选,也正因此,他这样的强烈的执念才能哺育出寄魂花。 但是他现在是因为别的原因在紧张,一种很害怕被她发现什么的紧张。 沈丹熹又朝他的神魂靠近了一些,直到碰到他的头发,才在他一闪而逝的慌乱中,捕捉到一丝念头——他在害怕她透过五色神光,看到他丑陋的真身。 真正的真身。 沈丹熹愣了下,很快从他的灵台退出来,因为他那一丝惧怕的念头,反而让她确认眼前这人的确是漆饮光,没有被系统挟持,也没有被人夺舍。 在她指尖离开眉心的那一瞬间,漆饮光就睁开了眼睛,视线直直落在她脸上,想确认她是否已看清他的真身,是否会嫌弃他的真身。 沈丹熹揉了揉眼睛,“你们鸟族从内到外都是这么五光十色么?未免也太刺眼了。” 漆饮光紧绷的神情缓缓松懈下来,轻笑了一声,说道:“抱歉。”但他的语气分明又不觉得抱歉,说他的羽毛艳丽刺眼,对于羽族而言,是一种称赞。 他顿了下,又问:“那殿下确认清楚我的心意了么?” 沈丹熹的回答是抬手抚上了他心口蜿蜒的痕迹,她摸着寄魂花的根茎,疑惑道:“灵游夫人说,这里应该会开出花来,怎么没有?” “殿下闭一闭眼。”漆饮光说道,伸手从她眼睛上扫过。 沈丹熹很快发现自己的视觉与他联系在了一起,当漆饮光内视形躯时,她也能透过他的视觉看到他体内的情况。 在他砰砰跳动的心脏上看到了一株手指长的小嫩芽,寄魂花现下只有两片娇嫩的叶,叶片狭长,犹如兰花,两叶的中间夹着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花苞。 ——方才只是被沈丹熹的神识扫过灵台,寄魂花就猛烈地生长了一截,冒出了这一朵花苞。 寄魂花的植株虽小,可它的根茎却极为发达,密集的根茎扎入他的心脏和胸腔内,与血肉相融,令人头皮发麻。 沈丹熹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敢随便把这种东西塞进心口的?” 漆饮光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只是一株花而已。” 他自己都这样满不在乎,沈丹熹就更加对他心疼不起来了,她细看了花苞片刻,问道:“如何才能让它尽快开花?” “大概需要殿下多多与我待在一起,同我说话,与我……”接触。 漆饮光顿了顿,咽下最后两个字,继续道:“就像养花一样,需要时常浇水。” 沈丹熹记得灵游夫人说过,寄魂花扎根血肉,除却血气外还以寄主的情欲为食,她微微蹙眉,答应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过来。” 漆饮光得了她这一句话,连夜就拟了一份“浇花”日程出来,将沈丹熹的时间占据得满满当当。 “殿下觉得如何?”漆饮光留意着她的神情,试探性地问道。 沈丹熹觉得麻烦,不过为了花种尽快长成,她还是点头配合了。 漆饮光带沈丹熹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昆仑墟西面的清川,这是一片水泽浅滩之地,林木茂盛,终年水雾弥漫。 小舟破开水面上绿油油的芦苇,慢慢往水雾深处飘去,沈丹熹折了一片芦苇叶在手里把玩,问道:“你喜欢这种水汽重的地方?” “我又不是水鸟。”漆饮光道。 沈丹熹不解,“那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心口的花,也需要这种水吗?” 这种到处水雾蒙蒙的地方,远观倒是有些缥缈之美,可踏入其中,除了染一身湿气,还能赏玩什么? 漆饮光被雾气润湿的眼中含着笑意,用一种怀恋的神色说道:“我需要的当然不是这种水。” 小舟顺着水流越漂越深,雾气将周围的景致都遮掩尽了,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迷雾之中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光,那是铭刻在树干上的灵印,灵印光点连成一线,指引着方向。 沈丹熹看到树干上属于她的灵印,神色动了动,有一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 孔雀当年刚刚孵化,便降临人间,差点生吞一城池的人,被昆仑君带回昆仑教化。 漆饮光那时属于真正的“初生鸟崽不怕虎”,刚从笼子里被放出来,沈瑱才解开它身上的封印束缚,它便在昆仑宫中大闹了一场。 对上这么一只才孵化的小雀,沈瑱毕竟有所顾忌,害怕真的伤到它,他并未出手,唤了自己女儿上前代劳。 沈丹熹自觉不该以大欺小,只想稍微教训它一下就行,出手有所保留,同时也想观望看看这只天生妖神的孔雀有多少实力。没想却因为此,被孔雀抓住空子,从昆仑宫里逃出。 孔雀扇动着它那双稚嫩的翅膀,一路往西逃窜,最后躲进了这片水泽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清川水泽地域极大,几乎占据了昆仑墟整个西面,巨木成林,水雾不散,想要找一只存心躲藏起来的鸟,实在有些困难。 沈丹熹带着人在这片水泽里搜寻了整一个月都未果,她一个人涉入清川深处,最后在一片湿哒哒的水草上找到它。 孔雀浑身的毛都被雾气浸透,因长时间停留在太过潮湿的环境,它身上新生的绒毛都快掉光,湿漉漉的水草缠在它脚上,让它想飞也飞不起来。 它一开始的确是想要躲藏,后来却是因为迷失在这片水雾里,走不出去了。 沈丹熹踩入水中,在孔雀凶狠地啼叫声中,把缠在它身上的水草解开,将幼年孔雀抱进怀里,在这片迷雾森林里走了七八日,才找到出路,将它带出去。 她带出孔雀后,担心会有别的生灵如它一样迷失在这片雾气里,遂在这片水泽中铭刻了许多灵印,划出了四条贯通水泽的道路来。 现下小舟顺着漂流的这一道,便是其中一条。 漆饮光一直都十分留意着她的反应,就连她十分微小的情绪反应都没有错过,于是他看到了沈丹熹从最初的无动于衷,到睫毛微颤,露出了片刻像是陷入回忆的怔然神色。 他可以确定,她一定是想到了他们在水泽里发生过的事。 漆饮光从清川水泽被带回去后,养了好久才将掉秃的绒毛养回来,自那之后他就不再乱跑了,而是隔山差五跑去熹微宫外叫嚣,扬言要拆了熹微宫的房顶,打残熹微宫的守门兽,要和沈丹熹一决高下。 沈丹熹一开始并不搭理他,直到他真的动手,将守门的两只狻猊的毛薅光了,她才在狻猊的哭嚎中,不得不出来应付他的挑衅。 漆饮光呼吸微重,心脏里再次传来花种根须生长的刺痛,花种生长需要的不是这里的水,而是隐没在水雾里的回忆。 沈丹熹大约不知道,当初被她抱在怀里在这片迷雾当中摸索出路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沈丹熹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却没有回眸,伸手拂过水木上的灵印,说道:“你又跑来这里,是不怕羽毛再长虫了?” 漆饮光噎了一下,一字一顿强调道:“我没长虫,当初也没长!” 从清川水泽离开,漆饮光又带着她去了天墉城,神女殿下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地带着正与她闹绯闻的对象逛街,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漆饮光备受关注,要不是神女殿下就在身旁,恐怕天墉城的民众当真会像大长老曾经说过的那样,往他身上套个麻袋,将他拖进小黑屋里暗杀了。 幸而有沈丹熹在侧,众人虽看他的目光不善,倒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沈丹熹随着他在天墉城中闲逛,渐渐的,她发现出异常——漆饮光挑选的那些停留的地方,总能让她不经意地想起一两件往事来。 即便在九幽磋磨的三万年间,沈丹熹已经忘却了许多记忆,但她还是从这些零零碎碎苏醒的往事里,察觉出漆饮光的“浇花”日程似乎并不是随便安排。 他带她去的地方,大多都有着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一些痕迹。 比如清川水泽,比如此刻他们身处的这一座高楼,这座楼位于天墉城中心,从这里能一览大半个城池,是赏夜景最好的地方,尤其是在这样灯火游龙的夜。 灯火顺着长街绵延,到了远处,便辨不清灯笼的形状了,只能看到光芒,就算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光芒都能透过长夜,传递到此方之人的眼里。 沈丹熹站在楼阁顶上,望着灯火星河,喝了一杯漆饮光递来的千年佳酿,脑中灵光一闪,又想起一件往事来。 她不知道漆饮光是何用意,是想试探她还是如何,她盯着杯中透出浅浅粉色的酒酿,漫不经心地道:“你现在能喝这种酒了吗?” 沈丹熹记得很久以前,他又一次输给她后,曾不情不愿地给她当了三天的随从,她受天墉城十二楼楼主宴请,便也带上了他。 漆饮光在席上喝了一杯这个酒,醉得趴在楼阁顶上叫唤了整夜,吵得整个天墉城的民众一夜无眠。 奈何漆饮光清醒之后,不甘心自己竟然败在一杯酒下,偏偏沈丹熹还拿这种酒当水喝,一杯下肚面不红气不喘,与他形成强烈对比。 那时候漆饮光什么都想与她攀比,喝酒亦是,他从房顶上翻下来,又跑进楼里抓起一壶酒,狂饮一大口,片刻后,化为原身的孔雀再次飞上楼顶,直叫到日暮西垂。 宴席三日,漆饮光便飞上飞下地叫了三日,让沈丹熹观赏了一出好戏,到最后他也没有将酒量练出来,反被天墉城的民众联合起来赶出城去。 提起过往的黑历史,现在的漆饮光已不似从前那么脸皮薄了,他神情之间不见窘迫,反而还有些高兴,将杯口向她倾斜过来,说道:“殿下放心,我喝的清水。” 天墉城中的夜景迷人,就算是夜里也有许多商铺开着门,街面上有人提灯夜行,漆饮光走来沈丹熹身侧,与她一同凭栏眺望,欣赏着昆仑夜景。 一道刺骨的视线落在身上,漆饮光敏锐地垂眸,寻着视线望去,在对面的茶肆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殷无觅站在茶肆幡子的阴影下,正仰着头死死盯着他们,阴影遮掩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双眼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妒火却能叫人瞧得分明。 除此之外,还有对他毫不掩饰的杀意。 漆饮光不以为忤,反而勾唇浅笑,略微偏了偏头,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更紧地往沈丹熹身边靠去,低声道:“殿下,我好像有些醉了。” 沈丹熹一怔,转过头来,两人之间过于短的距离,让她偏头时,险些碰到他的鼻尖。 漆饮光的睫毛便在这迷离的夜色中,如蝴蝶振翅一般扇了扇。 沈丹熹怔怔与他对视片刻,才想起后退,拉开一点距离,说道:“你不是喝的清水吗?” 漆饮光晃了晃杯中酒,“是啊,昆仑的清水怎么还醉人。” 沈丹熹伸手想要去拿他手里的酒杯,忽而察觉到什么,往下方街道上扫了一眼,当即便明白了漆饮光现下在装个什么劲儿,她拿杯的手直接覆盖在他的指尖上,握住,偏转,说道:“既然会醉,那就别喝了。” 清水从杯中洒出,在霓虹光影中化作冰刺,倏地朝着茶肆旁窥探的人影射去。 殷无觅难以置信地眨眼,目光定在他们相握的双手上,躲也不躲,还是越衡即使拔刀挡住了射来的冰刺。 “扫兴。”沈丹熹冷然看了殷无觅一眼,转身回楼阁内。 漆饮光便也跟着转身,随她一同返回阁楼。 殷无觅死死望着空荡荡的露台,却固执地没有离开,越衡看着自家主子这般心伤的模样,忍不住劝说道:“山主,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再大伤大怒了,还是回澧泉殿吧。” 殷无觅又岂会听?他若是能安心养伤,就不会大半夜的站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从收到消息,听闻漆饮光和沈丹熹二人坐着小舟进入昆仑墟西面的清川水泽开始,殷无觅就已是坐立难安,忍不住追在他们身后,暗中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分明他才是神女的丈夫,才该是正大光明伴在她身侧之人,到如今,却只能躲于暗巷,看着她同另一人游街欢好。 殷无觅站在街角,仰望阁楼上透出的烛火光芒,心中揣测着他们会在里面做些什么,几乎咬碎了牙,想要不管不顾冲上楼去,想起在熹微宫外所受的折辱,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若继续大闹,只会更加惹得神女厌弃,那便正中了漆饮光的下怀。 薇薇既然怀疑他的真心,那他便证明给她看好了,证明就算她收回了曾经予他的一切,就算她如此对他,他的心意也不会有丝毫变更,也还是爱她。 殷无觅在楼外站了一夜,晨曦破晓时,才因为身体支撑不住,被越衡半拖半就地扶着离开。 漆饮光出来露台,低眸看了一眼下方,浑不在意道:“殿下,今日天气不错,应该可以看到流金云海,要去看看吗?” 为了养花,沈丹熹对他做出的行程安排十分配合,游水,逛街,观云,他想去哪里便陪他去哪里,哪怕他想要刺激殷无觅,她也配合着他演出,只要她能看到花种成长。 昆仑山上的春色来得晚,却极为美丽,尤其在晨雾未散,烟涛微茫之时,别有一番梦幻之景。 晨曦从薄雾里洒落下来,将雾气也映上金色,沈丹熹缓步行于一片摇荡的金雾中,裙裾轻摇,羽衣翩飞,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光芒。 他们走到观云亭时,萦绕山林的雾气也正好散尽,朝阳从云层另一端斜铺过来,将绵延的云海都照出一片璀璨金光。 沈丹熹走进朝阳的金光中,瞭望这一片云海。 在被封入九幽之前,这一片流金云海,只是昆仑无数奇景之中最不值一提的景色,在入九幽之后,却是她最念念不忘的一景。 漆饮光站在她身侧,转眸看着她出神的模样,从她被朝阳染上金茫的眼里看到了发自真心的笑意。 这实在难得,从大婚之日,他再次见到沈丹熹,到今日,神女殿下其实常常会笑,但她的笑中夹杂疏离冷意,从不达眼底,她将所有人都推拒在外,让人无法真正地走进她身边。 可漆饮光想靠近她,他看过她光芒璀璨的样子,哪怕如今她身上只有一点死灰复燃的火星,都让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一样忍不住想靠近她。 漆饮光体内的花种随着他鼓动的心跳,饱食他的七情六欲,在血肉里疯长。 观云亭内静极,他的心跳声便格外明显,沈丹熹偏过头,视线落在他侧颈上一根浮突出来,轻轻搏动的血管上,“花长得如何?” 漆饮光颔首,伴随着心脏里绵密的刺痛,“开了。” 沈丹熹诧异地抬睫,“灵游夫人不是说这花很难养的么?” “她是这么说过。”漆饮光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心口,遗憾地想,它开得也有点太快了。 第25章 昆仑君从阴司回到昆仑时, 正是日出时分。 昆仑的日出较晚,直到辰时朝光才铺满山川。沈瑱离开昆仑七日,昆仑山中雪风已消,寒霜尽融, 又是一派姹紫嫣红的深春之景。 比繁花更热闹的, 还有昆仑上下沸腾的流言蜚语。 昆仑君轻车简行出门, 回来时亦很低调,只一驾车马从天际驶过,横越天墉城上空时, 沈瑱伸手推开车窗, 听了一耳朵城中如潮水一样的声音。 宋献道:“属下已命人引导城中流言, 关于殿下和阆风山主解契的言论少了很多,只是要彻底遏止, 还是有些困难。” 毕竟, 以昆仑子民对神女的偏爱,就算阆风山主没有过错, 众人也只会无条件支持神女, 更何况神女剖丹相送本就是事实。 想要彻底捂住昆仑子民的嘴,除非身为昆仑之主的沈瑱亲自下一道封口令,堵住天墉城中的悠悠众口。 沈瑱将窗阖上, 车厢内又恢复宁静,他重新低眸看回案几上的照魂镜, 镜子上盖了一张纤薄的锦帕, 遮挡着镜面,但透过锦帕依然能看清照魂镜上的细节。 在照魂镜旁侧还放着一个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屉大大小小的长明珠。明珠有光,但不刺眼, 光辉柔柔地笼罩整个车厢。 沈瑱隔着锦帕细致地抚过照魂镜外缘镶嵌的那一圈古老铭文,他沉吟片刻,又将指尖落入镜面上那一个损伤点处,掐出一缕游丝般的灵力小心渡入破损的镜面试探。 良久后,从那破损点的最中心处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妖力残留。 “混不吝的小家伙。”沈瑱低喃,难怪他第一眼看到照魂镜面的损伤点时,就觉得那破损的痕迹十分眼熟,让他想起很久之前,昆仑宫内,不论玉器银镜,还是梁柱石墩,遍是坑洞的时期。 果然是那张尖利的嘴。 沈瑱心下叹息,以灵力仿制了照魂镜上几枚铭文,拂手送入匣中的长明珠内。 做完这一切,他将匣子交予宋献,吩咐道:“回宫之后,将这匣长明珠嵌于灯座上,送去熹微宫。” 宋献颔首接过,“是。” 昆仑君回山,昆仑的山水皆有感应,就连草木都要比前几日精神一些。山门的环云之上升起祥云霞光。 从天墉城中逐渐平息的舆论,沈丹熹也猜出来这是沈瑱有意压制,她不想在此事上慢慢拖延,解契一事,她势在必行。 收到陆吾神将所传神君回山的消息,沈丹熹便到悬星殿来等着了。 听到车辇的摇铃之音,她从悬星殿中走出,登上停驻台,仰头望向半空落下的车辇。 天马嘶声长鸣,收拢羽翼,拖着身后车辇平稳地降落至地,马蹄在台面上踏出哒哒声响,马脖上柔顺的鬃毛被风拂得飞扬。 现今人间动乱,怨气横生,还有弃神谷的妖邪趁着天下大乱,在人间胡作非为,昆仑一直在做着平怨破煞,诛妖除魔,清理被污染的山川水泽的事务。 昆仑君时常外出奔走,这一次,沈丹熹听玄圃山主说,他的父君是去往望幽山处理她大婚之前未清除彻底的煞气。 沈丹熹看了一眼沈瑱乘坐的车辇,车辇之上的气息被清理得很干净,一点都没有沾染到人间的浊气,自然她也无从得知他是否真去了望幽山。 但沈丹熹想,如果她是沈瑱的话,定是要去细细打探她离开昆仑后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毕竟从她回到昆仑之后,沈瑱看她的眼神就隐含着审视和怀疑。 别人或许追踪不到她的行迹,但于沈瑱而言,却轻而易举。 沈瑱从车辇上下来,一眼便看到等候在一旁的人。他抖了抖衣袖,已习惯性地抬起一臂,准备接住她。 然而后者只是转眸看了一眼他的手臂,规规矩矩地上前两步,朝他行了一礼,淡声道:“恭迎父君回山。” 沈瑱微一怔愣,一时不太适应她对自己这样疏离的态度。以往时候,他从外归来,神女也常会来这里迎接他。 每次车辇刚刚停稳,她就会带着开明兽一起欢喜地迎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询问父君去了何处,此行顺不顺利,有无受伤,有无带回什么好玩的东西。 后来每次外出,沈瑱便会记得给她带一些礼物回来,就算他忙不过来,殷无觅也会记着这件事。 再加上开明兽在一旁上蹿下跳,时而化烟时而现出兽身,围在他们脚边转圈。从这里一路走进悬星殿中,都是热热闹闹的。 眼下沈丹熹神情淡淡,殷无觅因重伤未跟随在他身侧,开明兽也不见踪影,沈瑱心下不由怅然。 直到踏入悬星殿内,沈瑱才看到被缚在殿内宫柱上的开明兽。 开明兽原本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看见主人的身影出现,它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兴奋地想化作一缕烟气,可额头上的一枚铭文又将它压制回地上,只能围着那一根柱子打转。 在沈瑱开口询问前,沈丹熹率先解释道:“它太黏人了,总是来扑我,有点烦。” 开明兽被她说得耷拉下耳朵,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一声沉重而委屈的鼻息。明明最开始是神女殿下先来扑它的。 “你先前很喜欢它,每次来悬星殿,总是抱着它揉,现下忽然冷落它,它自是不习惯。”沈瑱意味不明地说道,抬手打出一缕灵气,解开了开明兽额头的限制铭文。 开明兽的身躯化烟,飘来沈丹熹脚边,被她踢开以后,只好绕去沈瑱身边,拱了拱他的袖摆。 沈瑱安抚地拍拍开明兽的脑袋,走到座上斟了一杯茶喝下,说道:“从望幽山回来,会途经大荣京都,为父给你带了一些人间时兴的小玩意。” 宋献照他所言搬上来一个匣子打开,沈丹熹转头看了看,有一些女儿家的配饰钗环,还有一本成衣册子,都是人间现在流行的款式。另一个保鲜的食盒里装着人间新出的糕点。 “人间乱成这样了,京都还是那么繁华。”沈丹熹捻起一块精致的糕点看了看,又浑不在意地丢回食盒里。 从前,沈丹熹也爱沈瑱从人间带回来的这些小礼物,现在嘛,这些东西已很难再哄她开心了。 糖粉压制而成的糕点易碎,落入盒中,散碎成几瓣。昆仑君少有被人这般践踏心意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端杯喝一口茶,才得以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望幽山临近东海,我还给你带回一匣子长明珠,已命人镶嵌入灯座,照着京都最时兴的样式制成灯盏,稍后送去你宫中。” 沈丹熹闻言抬起头来,对上沈瑱威严的双眼,他道:“你若喜欢灯盏,有长明珠,有不尽木,此二者皆可制成长盛不衰的灯盏。” “至于羽山少主的雀灯,你提着不妥,便还回去吧。” 羽山少主的雀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他魂力所凝结而成,与凤凰火系出同源。沈丹熹回昆仑之后,提灯而行时也从未避着旁人,沈瑱会知晓也不奇怪。 她明知道沈瑱所言不妥是指的什么,却还是问道:“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以前和他比试,我赢过他不少东西,佩在身上时,父君也从未说过有什么不妥。” 沈丹熹承认,她以前太过傲慢,行事张扬,不止是漆饮光,她从任何人那里赢来的战利品,都会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 旁人看见了,不会联想到什么风花雪月,只会看到这是昆仑神女的又一项战绩。 “那是以前。”沈瑱看得出来她是明知故问,仍耐着性子道,“你成婚不过一月,便与夫君分宫而居,偏还将一个外男留居熹微宫中,三日前还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昆仑上下已是流言纷纷,你如果还想要自己的名声,就收敛着点。” 沈丹熹闻言,不由嗤笑,名声?她现在还有这种东西么? 如今有谁还记得,昔日的昆仑神女是什么模样? “我在此等候父君,正也有事要与父君协商,看来父君也已经听说了,女儿打算同殷无觅解契,望父君允准,上书天庭,请下契心石。” 沈瑱默然地盯着手边的茶盏,殿中寂静,气氛凝滞。 就连开明兽都感觉到他们父女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悄然化为青烟,飘回殿中的香炉里。 良久后,沈瑱抬眸看向她,道:“那你也应该知晓,本座不会同意。如今你们二人成婚结契不足一月,便又要解契,这事若传扬出去,何其可笑,三界之中都找不出你这般荒唐行事的。” 沈丹熹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索性荒唐到底。 她满不在乎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荒唐行事,当初我剖出仙元送于殷无觅,这在三界之中想来也是独一份的荒唐了。这件事父君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三界诸人若是要笑,早就该笑掉大牙了,也不怕再多这么一桩。” 她语带讥讽,听在沈瑱耳中甚觉刺耳,尤其这一件事,本就是他心中隐痛。 当初,沈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震恸,引得昆仑都跟着地动山摇。 他那时并不在昆仑,而是在人间四处奔走,平息因战乱而起的怨煞,寻找遗失的人间帝魂,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间秩序,弥补过失。 沈瑱承受着天罚之苦,神躯已开始衰败,无法兼顾两头,他难以分出多余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没能发现,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锁在昆仑山下的地魅,还与他一起出了昆仑。 就因为这么一时疏忽,等沈瑱找到他们时,沈丹熹已将仙元渡入殷无觅体内,帮助他脱胎换骨,予他新生,使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天光之下。 “你也知你当初行事荒唐?”沈瑱将茶杯放到桌案上,力道之重,竟使灵玉做的茶碗生裂,碎在了茶托之中。 茶水顺着桌案淅淅沥沥地淌下,沈瑱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袖摆拂过桌案,桌上碎裂的茶杯和茶汤全都消失不见。 沈丹熹因他动怒,神情反倒沉敛下来,目光直视着他,问道:“我是荒唐,可为何当初的我那么荒唐,父君最后却还是默许了?” 他明知道穿越女的行事荒唐,却还是默许了,既然默许,就代表他认同了穿越女的所为,现在又在这里摔杯子给谁看? 但凡她的父君真的了解她一点,就该知道,她做出不出来那样荒唐的事。 沈瑱被问得哑口无言,在她的目光逼视下,眼神竟飘了飘,有一瞬间不敢与她直接对视上。 他当时的确觉得她行事荒唐,为了儿女私情,完全抛却了身上承担的昆仑责任。他震怒,失望,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找到他们的当日便钳制住殷无觅,手掌已贴在他心口,想要将神女仙元从他体内逼出。 可对上殷无觅那一双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沈瑱实在做不到亲手从他身上挖出仙元,断绝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终默许了沈丹熹的做法。 这个默许里,夹杂了他的私心纵容,所以沈瑱也没有了理直气壮的立场再去指责她的过错。 一次纵容,便有了以后的次次纵容,直到今日。 沈瑱沉着面色,指尖轻点桌面,放缓了语气,“过去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再提。” 沈瑱方才一瞬的眼神闪烁,沈丹熹看在眼里,她心中忽而生出怀疑。 她的父君是真的没有察觉她被人夺舍吗?还是说,他其实早就已经察觉了,只因他更喜欢穿越女,所以选择了无所作为,任由她被人占去身躯? 这个怀疑,比沈瑱没有认出她被人夺舍,要更加令她伤心,也更加令她绝望。 沈丹熹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念头,不想再继续增添自己魂上的怨气,总归眼前的沈瑱,早已不是值得她依赖和信任的父君。 “为何不提?”沈丹熹偏是毫不退让,“我知我过去荒唐,父君亦觉我过去荒唐,我如今所行之事,就是在斧正过去的荒唐,父君为何不肯?” 沈瑱被她一句句质问也逼出了一点火气,他皱着眉,将火气敛在胸口,沉声道:“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而非仅凭你‘今日爱,明日又不爱了’的小性子,凡人尚且视婚姻为大事,这是契!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父君既道这是契,那我身为契约的一方,当然有权力决定这契要不要继续存续。”沈丹熹站起身,直视着沈瑱道,“这是我的婚姻,我想我应该能凭自己的喜恶决定,与我相伴一生,相守永世的那个人是谁。” “当然,父君若当真如此在乎昆仑的脸面,大可下一道法旨,昭告天下,剥夺我昆仑神女的身份。” 这一句话说得太重,叫立在昆仑君身侧的宋献都变了脸色,忙劝说道:“殿下,主君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千万莫说气话。” “我没说气话,我是认真的,解契是认真,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沈丹熹泰然道。 她知道沈瑱不可能仅凭一道法旨便剥夺她昆仑神女的身份,她生于昆仑,长于昆仑,聚昆仑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得神女名。 并非因为她是沈瑱的女儿。 “父君不答应,那我只好请出母神神印,亲自上书天帝,请下契心石,希望父君不要怪我冒犯了您的权威。” 四水女神闭关之时,将自己主掌的神印交予了四位水君,用以管理人间河川,神印当中留有她母神意志。 沈丹熹不信,她的母神也要维护这么一桩建立在她的牺牲和奉献之上的婚契。 第26章 沈瑱被她气得额上青筋直跳, 早已没了往日不动如山,凛然威肃的仪态。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儿,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让他意识到, 她的桀骜难驯, 不可掌控。 短短一月, 她前后的变化天翻地覆,让人想要忽视都难。 沈瑱怒道:“沈丹熹,你的母神正在经历命劫大关, 你拿此等烦心之事去惊扰她, 要是出了什么差池, 你可承受得起!” 沈丹熹垂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魂上的怨气随着她起伏的心境而翻涌, 几欲从她瞳孔深处喷涌而出, 沈瑱说的她当然知晓,要拿母神的安危来逼迫他, 沈丹熹亦不情愿。 可她不能表露出任何退怯的心思, 否则只能任他拿捏,沈丹熹强硬道:“如若父君允了,我自然无需去惊扰母神。” 沈瑱与她对视, 被她眉眼之间隐约透出的戾气刺得微微眯眼。 父女二人相对而视,彼此都不愿让步, 殿中气氛紧绷到极致, 昆仑山中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幕又开始阴云密布。 感觉到骤然降下的气温,沈丹熹偏头往殿外望去一眼, 寒雾从地面升腾,再次笼罩住殿外群山。 沈瑱以前很少会放纵自己的情绪左右昆仑神域的气候, 她记得他以前说过,四季轮转,当顺应天时,若因他的情绪使得天气变幻无常,会影响山中生灵。 她以前就算真惹得父君动怒,也从不见窗外气候颠倒,飘落雪花。 可现在自她回到昆仑,与沈瑱不过面对面见过两次,便两次都将他气得落雪,也不知是自己气人的功夫见长,还是她的父君自制力减弱了。 正当两人僵持之际,殿外传来侍卫通禀,“主君,阆风山主前来求见。” 过了好一会儿,沈瑱才揉了揉额角,说道:“让他进来。” 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殷无觅随着侍卫进来殿中。 沈丹熹暗暗蹙眉,她原以为殷无觅前来是来阻止她解契的,没想到殷无觅走来殿中,将袍服一撩,向着沈瑱跪地叩首,说道:“恳请父君依殿下所言,请下契心石。” 殷无觅进来殿中前,已在悬星殿外等候了片刻,虽听不见殿内的声响,可他也知道神女的打算,毕竟沈丹熹早就当众放出话来,要与他解契。 换做以前,他绝不会同意,但现在,他和薇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唯有请下契心石,让他们重历一番往日情谊,也许才能有所挽回。 看到外面忽然晴空飞雪,他猜昆仑君没有同意,才让侍卫进来通传一声。 殷无觅说完,殿中诸人都愣了片刻,沈瑱猛地一挥手,将桌上茶盘连带着煮茶的炉子一起撩翻在地,狠狠砸至他脚边。 气急而笑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得很,本座反而成了那个不是的人。” 殷无觅跪在滚烫的茶水之中,神情坚定道:“我求父君请下契心石,并非是想同殿下解契,而是想向殿下证明,不论殿下如何待我,我爱殿下之心,都绝无改变,求父君成全。” 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再次叩首相拜,手指在沸水中被烫得发红。 沈丹熹听了他这话,反而将眉头皱得更深,唇角微瞥,眼中并不见喜悦。 在他们二人的坚持下,沈瑱没说同意,但也并不如先前那般激烈反对,只说考虑一下,满脸疲惫地挥袖将他们都赶出了悬星殿。 昆仑山上的春景再一次被掩盖入飞雪之下。 出来殿外,殷无觅湿透的袍服被寒风一吹,冷得彻骨,面上好不容易养回的一点血色也重新褪尽,连唇都是苍白的。 他掩袖低低咳嗽了两声,从侍女手中接过油纸伞,追上沈丹熹的步伐,说道:“薇薇,你先不要着急,父君一向疼爱你,从来都是依着你的意思,这回也定会答应的。” 沈丹熹看了一眼外面飘飞的雪花,从来都是依着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这话倒也没错,沈瑱可不就是事事都依了穿越女么? 但凡他能像今日阻止她一样,阻止穿越女,她又何至于走到现在这种境地。 快要走出悬星殿的屋檐外时,殷无觅撑开伞,递来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看了一眼,没有接,抬眸看向他的眼睛,“你就这么肯定,我无法同你解契?” 殷无觅因为她终于愿意同自己说话而高兴起来,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想起相思铃内丝毫不曾减少的相思之情,他便能从中汲取到莫大的底气。 “是,我信你,信我们当初结契之时的心意,我也希望你能再信我一次,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心。” 比起晟云台上大婚那一日,殷无觅憔悴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衣衫都不合身了。 不过眼下看来,他的情绪却稳定了很多,眼窝深刻,眼神却明亮而坚定,不再像之前那样委屈难平,非要找她寻求一个答案。 他似乎接受了她的改变,也接受了她这样冷酷地对待自己,不再质问她为什么,而是带着赎罪一般的姿态隐忍接受,不论她现在对他做什么,他都可以原谅。 沈丹熹并不乐于见到他这样的改变,她以前觉得他们之间不过是些虚情假意,沈薇因为任务而攻略殷无觅,殷无觅喜欢的则是神女身份带给他的好处和便宜。 她虽不屑沈薇和殷无觅之间的情,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或许是有些真心的。 他们的情意越深,她解契的难度就越大。 沈丹熹撇开眼,看到风雪之中有一道身影从悬桥而来,推开殷无觅的伞柄,抬步踏入雪中。 殷无觅站在原地,这一次没有再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徒惹她不悦。 “殿下,我见外面下雪了,天色变暗,来接你回去。”漆饮光说道,熟稔地就像是已这般等待了她千百次一样迎上前去,将伞撑到沈丹熹头上。 他抬眼看了檐下的殷无觅一眼,随同沈丹熹走上悬桥。 殷无觅站在澧泉殿的台阶上,注视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眸色晦暗得如同冰封的寒潭。 这一段时日以来,殷无觅亲眼见证了他们一同游水,逛街,赏月对饮,几乎日日都形影不离,天墉城中都在传,神女殿下和羽山少主旧情复燃。 原本那么记仇厌恨羽山少主的昆仑子民,因为沈丹熹对漆饮光表现出的偏爱,看上去就要不计前嫌,原谅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了。 殷无觅一直注视着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走上悬桥,消失于风雪当中,他动了动唇,呢喃出几个字来:“我要杀了他。” “山主慎言。”越衡小声提醒,转头看了一眼悬星殿外的侍卫。 当然知道山主口中“他”指的是谁,羽山少主虽不受昆仑上下待见,可他毕竟是羽族的少主,就连昆仑君也需权衡利弊,不能随意要了他的命。 “主君不会允许您这样做的,更何况还有……”他顿了顿,将后半句吞回肚中。 更何况还有神女殿下和他时时都在一起。 …… 虽然白日里,沈丹熹和沈瑱不欢而散,但在将要入夜时,宋献还是亲自带人送来了长明珠制成的灯盏。 大大小小的明珠镶嵌在制作精美的灯座上,最大的有文旦大小,小的也有拳头大,更小一些的长明珠则作为了灯盏上的装饰。 长明珠的光芒比月色更加明亮,却又不像阳光太过刺眼,不会如灯烛摇晃,光芒柔和,稳定,看着也美观,的确十分合适。 外面的灯罩上还设了小小的术法,熄灭的时候,只要轻轻碰一下铭文,光芒就会被封闭在灯罩内,再照不出来。 沈丹熹打量着宋献带来的灯盏,没从灯盏里发现有什么异常,但她对沈瑱生出疑心后便很难再打消,不太愿意将他送的东西放在身边。 宋献指挥熹微宫的宫娥们,打算将屋内原有的灯盏撤下,换上新制的这一批长明灯。 沈丹熹忽然道:“等等,不必替换上去。” 宋献停下动作,恭敬地询问道:“殿下可是有别的布置?” “这么多漂亮的灯盏,只放在我一个人的寝殿里,实在可惜了。”沈丹熹抬手勾勾指尖,唤来栖芳道,“你将这些灯盏按照以前的惯例分发下去,每人屋里都赏赐一盏。” 她说的以前,自然是穿越女占据这具身躯的时候。 沈薇很喜欢表现她亲和友好,一视同仁,没有丝毫架子的一面,不管得了什么好东西,惯爱与大家分享,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主子。 沈丹熹以前虽也不曾苛待过身边人,但也不会刻意去讨好过,她对宫人的赏罚都按照礼制行事,偶有表现优异者,才会得到她的额外赏赐。 她是昆仑未来的继承人,不管是在外还是在内,都需要树立一些令人敬畏的威势,太过于亲近的关系,会毁了这种敬畏。 这些都是身为昆仑之主的沈瑱,曾经亲自教授给她的,他要求她先要是昆仑的神女,其后,才能是她自己。 不过,这些要求在穿越女到来后,都有了破例,何其可笑。 宋献为难道:“殿下,这是主君亲去东海寻来,特意为殿下所制,殿下将它赏于旁人,怕是不妥。” 沈丹熹不在意道:“哪一次父君外出,不是亲自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我以前不也赏出去很多么?” 宋献作为常常代主君送东西来熹微宫的人,当然知道神女殿下的惯例,神女殿下一向待熹微宫里的宫人亲厚,有些时候,他甚至无意间听到过殿下与宫娥们玩闹之时以姐妹相称。 这些行为本不合礼数,然殿下既已卸下了神女的责任,主君便也不再以以往的标准来要求她,只希望她能过得随意一些。 在神女审视打量的目光下,宋献没有再出言反对,只笑着道:“殿下待身边人当真是极好。”总归不管她如何赏赐下去,都得留一盏在自己殿中。 栖芳很快将长明灯分发下去,宫娥们受宠若惊地捧着漂亮的灯盏,纷纷向神女殿下拜谢。 天色已晚,宋献不便在此久留,很快告辞离开。沈丹熹遣散众人,看向桌案上独留下的那一盏长明灯,这一盏明珠最大,自然是得留给她的。 她没有揭开灯罩,手中蓄起灵力,毫不怜惜地击碎了长明灯。 宋献回到悬星殿时,沈瑱已对着照魂镜看了良久。 他借来照魂镜,想要照看沈丹熹的魂相,并非是真的怀疑她被人夺舍。现在的沈丹熹虽然改变了很多,可她的性情举止,却并不让他觉得陌生,反而让他常常想起以前,更早之前那个骄傲肆意的昆仑神女。 有些时候,连沈瑱自己都感觉疑惑,他不得不承认,步入天人五衰之后,他如今的洞察力早已不复当年,就像步入老年的凡人,难免头昏眼花。 借用照魂镜,也不过是为定他的心。 在将长明珠送去熹微宫前,沈瑱仿制了照魂镜上的几个铭文,封入长明珠内,他知道自己女儿的本事,将这几个铭文隐藏得很好。 通过这几个铭文,可以在照魂镜与长明珠之间建立起一个单向的联系,当明珠光辉照见人影时,便能将魂相摄入照魂镜内。 送去熹微宫的路上,长明珠的光辉都被封在灯罩内,宋献向沈丹熹演示灯盏时,将旁侧的宫娥魂相都照了进来,神女的魂相亦被短暂地摄入其中。 但或许是周遭人员太多,神女又坐得有些远,摄入镜中的魂相并不清晰,还蒙着一重浓重的阴翳,让沈瑱难以看明。 昆仑神君为人间除怨破煞,自然清楚她魂上的阴翳是什么,沈丹熹身上隐约透出的戾气便也有了解释,密阴山中没有被化解却消失不见的怨煞,想必是被她封在了自己体内。 能够与怨煞生出共鸣,必是她心中也有怨,这也许就是她如今性情如此极端的原因。 可她能有什么怨?这些年,他如她所愿,许她放下昆仑的责任,允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现在的生活,都是她自己所求的,沈瑱以为她应该是过得顺意自在的。 照魂镜中的魂相很快消失,那一盏最大的长明灯一毁,沈瑱立即便感觉到了,他倒扣下照魂镜,眉头深深蹙起。 这是沈丹熹今日第二次毁掉他送给她的东西了。 沈瑱思考了几日,在沈丹熹极端的坚持和天墉城难以遏制的舆论声嚣中,他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些年来他习惯了自己女儿柔软听话的性子,此时才想起来,曾经的她有多倔强。 如果不同意,沈丹熹定会将此事闹得更大,更加难看。 沈瑱亲自写了文书使人上呈天帝,请下契心石。 第27章 解契这一日, 昆仑之巅的晟云台再次开启,一道璀璨流光从九天落下,降于晟云台上,流光散去, 契定仙神姻缘的大石显露于众人眼前。 晟云台外层云环绕, 但比起神女大婚那一日的隆重盛大, 却要差之远矣,观礼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昆仑神域内三山四水十二楼之人。 沈瑱并不支持她解契, 也并不认为她能解开契约, 若无法解契, 不过是再为外界徒增一个笑料罢了,所以一切行事十分低调, 刻意封锁了消息, 并不想传得人尽皆知。 这一次解契之礼,除了死缠烂打跟随月老而来的九公主殿下, 便没有其他外来宾客了。 沈丹熹并不在乎沈瑱的这些安排, 只要能与殷无觅成功解契,到时自然得昭告天下。 烈烈灼阳之下,沈丹熹和殷无觅一左一右站在契心石前, 上一次,两人这般并肩而立之时, 是为了在契心石前定下永世相随的姻缘, 不过一月过去,两人再次站定在契心石前, 却是为了斩断曾经结定的契约。 殷无觅偏头看了一眼沈丹熹,对方目不斜视, 望向前方契心石,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在同意上书请下契心石之前,沈瑱曾找他单独谈过话,面色凝重地告诉他,薇薇的神魂可能是被怨气侵染,才会忽然之间性情大变。 殷无觅当时诧异至极,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她可是昆仑神女,拥有着这世间最纯粹的灵魂,能净化怨气,又怎么会被怨气缠身? 沈瑱冷眼看着他,“她当初为你剖离元丹,身体遭受重创,心理也难免留下创伤,如宝珠生隙,早不是无懈可击。” 殷无觅愧疚地垂下头,他曾随同沈瑱平息过人间怨煞,见过被怨气所困之人的样子,深陷怨气之人只会对怨怼之人生出强烈恶意。 若沈丹熹真是受怨气影响,从她强烈地针对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她心中怨气的症结,必定在他身上。 “是因为我。”殷无觅恍然道,他从前所做之事,的确伤她良多,这些伤口并未愈合,反而随着时间积久成疾,一朝爆发,继而走到今日的境地。 沈瑱见他心神恍惚,重重咳了一声,唤回他的注意力,说道:“你们既然能在契心石里结成心契,本座便相信你对薇薇的心意,你既明白自己是她心结所在,那这一次便牢记好你先前所言,向她证明,也向我证明。” 殷无觅跪到地上,郑重其事地叩首,“我会的。” 沈瑱道:“契心石中契约难立更难解,她入契心石中重拾当初结契之时的心意,兴许可以抵消她心中怨气,这是件好事。” 月老走到契心石前,开始了解契的仪式。 殷无觅从回忆中回神,深深看了沈丹熹一眼,转回头面向契心石,眼中神色越发坚定。 晟云台上清风阵阵,沈丹熹随风摆动的袖摆底下,隐约可见一抹蜿蜒的花痕环绕在她的手腕之上。 前一天夜里,沈丹熹从漆饮光心口摘下了这朵花,寄魂花以漆饮光的血肉养成,相当于他的分身,神魂入花之后,孔雀本体便陷入沉睡。 沈丹熹在漆饮光居住的殿宇内外都精心布置了好几道结界法阵,又命曲雾领人亲自守护在外,确保他安全无虞。 寄魂花离开本体,便乖顺地缠绕在她的手腕,紧紧吸附于皮肤上,就像刻在手腕上的一朵刺青。 契心石正前,月老念完诵词,又在契心石前的香炉里上了三炷香,烟气笔直而上,消散于虚空。 片刻后,契心石内光芒大亮,渐次显出九根似有还无的红线出来。 月老转身对沈丹熹道:“斩断九世姻缘线,你们二人的契约就算解除,从此以后命星分离,各有天地。二位若是下定决心了,便一起进去吧。” 沈丹熹侧过眸,盯着殷无觅踏入契心石,她摸了摸手腕的寄魂花,感觉到花瓣在指尖下轻轻一颤,随后往前一步,身影没入契心石内。 踏入契心石内,周围的光景飞快消逝,最终只剩下朦脓的光晕将沈丹熹整个包裹住。 石中光芒漾开,显出两道身披喜服的身影。正是殷无觅和沈薇在契心石前结契的场景。 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将另一手按在石上,嘴唇开阖,对天道起誓,说着永世相依的山盟海誓。 宣誓之后,两人不约而同转向彼此,深情对望,粲然一笑。 这一副画面的确情深意切,幸福美满——如果立誓的一方不是用着她的身躯,用着她的名字,用着她的身份的话。 沈丹熹初见这副画面,第一反应便是抗拒和厌恶,但紧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顺着结成的契约流淌入她心底。 浓烈,滚烫,像是烈酒灼心,一下将她冲得晕晕乎乎。 再一晃神之后,她发现竟成了自己站在契心石前,一手与殷无觅紧紧相握,一手贴在契心石上,与他许下永世的誓言。 她转头看向殷无觅那一张脸时,再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反而眉似笔画,眼若桃花,每一寸都生得恰到好处,合她心意。 明知不该爱上他,却还是爱上了他。 沈丹熹情不自禁地朝着殷无觅靠近,在即将倚靠进他怀里时,她倏然一惊。 ——这是沈薇的心境! 沈丹熹猛地甩开他的手,在对方惊讶的视线中,身体忽然往后倒去,飞快地往下坠落,眼前旋转的彩光让她意识开始迷离,脑海里已有的认知,情感,记忆都在斑驳褪色。 她先是忘了这是何地,后又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到最后便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只有那股灼烈的情感沉淀在她心头。她的身形逐渐融化进契心石内的斑斓彩光中。 石心内的彩光荡漾开,生成一个世界,彩光化为五彩的祥云悬挂在天幕上,笼罩住一片清幽的隐世之地。 郁郁葱葱的竹林之间,半遮半掩着许多青石黛瓦的建筑,屋舍方正,连接成片,青石板路铺成大道长街,不论是古朴的建筑形制,还是瓦檐下铭刻的铭文符箓,都让此地显得神秘而古老。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最高处的那一座建筑里传来,聚集在庭院里的人群听见哭声,都跟着欢呼起来。 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颇有些异族之风,在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大家都掏出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穿在身上,是以满院浓彩,欢颜笑语,十分热闹。 众人高举酒杯,正欲祝贺族长后继有人,便听内院里又是一声婴儿啼哭声传来。 片刻后,一个侍奉的女使从内院跑出来,高兴道:“族长,夫人生了,是龙凤双胎。” “龙凤双胎?”族长面上露出惊讶,转头问身边的大祭司,“据大祭司先前占卜,我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么?” 大祭司一手杵着木杖,摸了摸颌下花白的长须,一张面皮松垮褶皱,但眼珠却清明,瞳孔中透出一点疑惑之色,说道:“占卜结果的确如此。” “原来我们的大祭司也有占卜失误的时候。”族长玩笑道,并未放在心上。 他一双眼几乎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快步往内院走去,便要撩开帘子入内,听婆子说屋内还要收拾一下,才停下脚步,耐心地在外等候了片刻。 隔着一道幕帘,室内刚出生的小女婴已经被擦洗干净,放入摇篮。 漆饮光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一双手用温热的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身体,然后将他裹入柔软的棉毯里,放进一个摇篮里。 轻轻摇摆的小木床上已经有了另一个小主人,他费力地撑开眼皮,从还未清晰的视野里看到另一个婴孩躺在他身侧,小脸往他这边转了转,还没睁开眼睛。 殿下。 漆饮光利用寄魂花潜入契心石内,跟随神女殿下在契心石内一起转世历劫,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起的意思,竟是从同一位母亲的肚子里出生。 那他们不就成了姐弟? 漆饮光心头一时五味杂陈,他眨了眨眼,还是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新生的躯体娇嫩,室内的光线已足够柔和昏暗,还是刺得他眼睛有些疼,而且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心头的情绪。 他听到自己张开嘴不受控制地发出哭声,哭声吵醒了身旁的另一个婴孩,沈丹熹浑身一抖,许是觉得他太过吵闹,小手从被子下伸出来,一拳砸到他脸上,也跟着哇哇哭起来。 室内一阵兵荒马乱,他们各自被人抱进了怀里。 漆饮光模糊的视野里塞进来一张英俊面孔,男人笨拙地拍着他,低声哄道:“好了,不哭不哭,你个多余的小东西,再哭就把你丢进山林里喂野狼。” 漆饮光:“……”漆饮光险些被他不知轻重的大掌拍断气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不敢再哭出声。 “说的什么话?谁是多余的小东西?”一个沙哑的女声从旁侧传来,嗔怪道,“我辛辛苦苦为你诞下双子,险些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你嫌他多余?” 男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告饶道:“夫人息怒,是我失言,这要怪还得怪大祭司,是他占卜有误。” 漆饮光极其费力地偏过头,看到沈丹熹已经在母亲的怀里再次睡过去,刚出生的小孩子精力实在有限,他的意识也开始昏沉起来,慢慢睡了过去。 天边五彩的祥云瑰丽奇绝,此番祥瑞之景使得族长高兴不已,全族上下都在为族长新出生的双生子欢庆,直至半夜,热闹的喧嚣之音才慢慢散入夜风当中。 漆饮光的灵魂被困在这一具稚嫩的婴儿身体内,每一日除了吃就是睡,或者听旁边的神女殿下咿咿呀呀地哼唧,这种感觉实在奇妙。 和小殿下肩并肩躺在摇篮里的时候,他听了几日旁人的聊天,大致弄清楚当下的境况。 他们此次转生之所,约摸是一个避世隐居的修行世家,族人世代栖息于这一片密竹环绕之地,守护着地底的某样东西,自给自足,几乎不与外界连通。 此地的灵气极盛,族中新生儿皆从出生时便是通灵之体,灵窍全开,可以直接步入修行之路。是以,族中人口虽不多,却个个都拥有极强的灵力和天赋。 漆饮光这个偷渡进来的魂魄并未被消除记忆,还记得自己进入契心石的目的。 他转过头,眨了眨乌黑的眼瞳,已经能看清的眼眸里映着身旁酣睡的婴孩面容,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勾住她的指头,在心中默默道。 “我的好姐姐,我一定会用尽全力地拆散你的天定姻缘。” 漆饮光发下的宏愿,不到一个月,便遭遇到了沉重的打击。 他这个灵魂毕竟是偷渡进来,刚出生之时尚且不显,一个月左右,就表现出了他先天不足的缺陷,莫说什么通灵之体了,他连普通婴孩的体魄都没有。 他的身子异常虚弱,每日里沉睡的时间都比神女殿下更久,冷不得热不得,但凡有一点照顾不到位,便会一病不起。 再加上此地经常受到妖物侵扰,建筑的屋脊房梁上大多刻满克妖铭文,漆饮光本是妖灵之魂,这些铭文威压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身上,每日里都在消磨着他的精气神。 漆饮光躺在襁褓里的时光,几乎随时都在鬼门关外徘徊,除了努力地活下去,已完全没有余力思考别的。 三个月时,他们被抱进祭司殿,接受神灵赐福和卜卦问名。 大祭司为他占卜出的卦象依然不太吉利,显示他是一个早夭之命,是以连名字也未给他取,以防族人在他身上倾注太多感情,离别时徒增悲痛。最终只有神女殿下得名丹熹,沈丹熹。 他们的母亲,族长夫人将他抱回去时,哭了整夜。 漆饮光便在这种所有人都觉他命不长久的氛围中,努力地吊着胸腔里的那一口气。 在神女殿下已经学会满地乱爬之时,漆饮光还只能趴在厚实柔软的床褥里看着,有些时候,被玩疯了的小殿下一扑,他都得喘半天气才能缓过来。 若非这具身躯里是个成熟的灵魂,并且意志坚定,他恐怕早已应了大祭司的占卜,夭折无数回了。 漆饮光苟延残喘到了五岁的时候,因为身体实在太过体弱多病,不得不从父母身边搬离,跟随在大祭司身边,居住到祭司殿里去。 大祭司擅医卜,能够随时关注他的身体情况,及时用药。 大祭司一个人离群索居,除了族中进行祭祀之礼时,祭司殿冷清得几乎没有活人,若是搬过去,他便不知道何时才能同沈丹熹再见一面。 漆饮光豁出去了自己一张鸟脸,抱着神女殿下的脚哇哇大哭,凄凄哀哀道:“阿姐,我不想和阿姐分开,呜呜呜。” 他一哭起来,山林里的鸟叫声似也变得格外响亮,跟着他一起叽叽喳喳地哀鸣,差点没把房顶掀翻。 沈丹熹捂住耳朵,被他的眼泪糊了一身,想要推搡他,又害怕自己一推,就把她这个病弱的弟弟推散架了。 她是真的很嫌弃这个一碰就碎的弟弟,她开始明事以后,便知道他和自己不一样,身体很弱,每次与他玩耍时,都格外小心,可总有一不注意的时候,将他碰到伤到。她以前可没少因此而挨揍。 久而久之,沈丹熹就不愿意和他玩了,但偏偏他又黏人得很,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叫,她要是不理,走快几步,他都得在后面扶着墙大喘气。 沈丹熹回头看见他可怜的样子,又心软得不行,只得走回去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玩。 就比如现在,被他这么一哭,沈丹熹再想气也气不起来,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别哭了,我每天都去祭司殿看你总行了吧?” 漆饮光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哭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晕倒在了沈丹熹脚下。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就只剩下大祭司的一张老脸了。大祭司手里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 漆饮光当小孩当久了,心态似乎也有些退化,他还在因为这老匹夫的谗言害他离开了沈丹熹而生气,抿着唇不愿喝药,翻身从床上滑下去,就想往外跑。 大祭司的木杖从床脚飞出去,杖头勾住他的后领,如同拎小鸡仔一样,将他拎了回来,“小公子,你本是不该来到此世的人,勉强而来,也体弱多病,活不长久,若不是你母亲恳求我,老夫本不想管你。” 漆饮光挣扎的动作一顿,气喘吁吁地转头看向他。 大祭司透着精光的眼睛盯着他,目光似能透过这具稚嫩的躯壳,看透他的灵魂,慢吞吞道:“你既然来了,又如此坚韧地活到了现在,让你的母亲,父亲,你的阿姐,让这么多人都在你身上投注了过多感情,为你牵肠挂肚,那以后便为了他们努力地活得更加长久一些罢。” 漆饮光看了一眼他递来的药碗,伸手接过来,皱着鼻子一饮而尽。 饶是这么些年,他喝药已经喝习惯了,骨子里都被浸泡出了一股子苦涩的药味,但这碗药还是苦得他龇牙咧嘴。 漆饮光挣脱开木杖,跑到门口,趴在门边不住干呕,断断续续道:“这是什么……你该不会想毒死我吧,就是毒死我……我也不要呆在这里……” 大祭司杵着木杖站起来,冷哼着从他身旁走过,“无知小儿,不知好歹!这药是你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你采来的,你要是想吐就吐吧。” 漆饮光抬手捂住嘴,将翻涌到喉咙口的药汁硬生生咽回去。 大祭司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神色,说道:“你刚喝了药,不能见风,乖乖在屋里呆着,哪也不能去。” 说完一拂袖摆,一股灵力卷住他,将他丢回床榻上,四面的窗户和房门砰一声同时关上。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漆饮光浑身发热,意识也开始变得迷离。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窗户的响动,一个娇小的身影利落地从窗口翻入,又飞快将窗阖上,踱步来他床边。 随后一颗用糖腌制得甜腻的蜜饯被硬塞入他口中,漆饮光浓长的睫毛抖了抖,用力撑开一点眼皮,便见他的好姐姐用手背垫着下巴,趴在床沿上看着他。 “我说过每天都会来看你,就一定会来的,你乖乖听大祭司的话,好好喝药,我每天都给你带甜果子吃。” 嘴里令人干呕的苦涩被蜜饯的甜味完全盖住了,漆饮光感觉到一只小手落在他身上,学着母亲哄他们睡觉时的样子,一下一下轻拍着他。 沈丹熹低声道:“大祭司说,喝了药就是会想睡觉的,你快点睡吧,阿姐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漆饮光在她的安抚下,眼睑渐渐沉重下去,忽然觉得,被神女殿下这般当做亲弟弟宠着,似乎也很不错。 也不知过去多久,漆饮光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一声尖啸,随后便感觉到极强的灵力波动,罩在魂灵之上的威压比平时强悍了数倍,一刹将他惊醒了。 他睁眼时,看见沈丹熹背对着他趴在窗前,小心推开一条细窄的窗缝往外打望。 透过窗缝,漆饮光看到远处陡然大亮的法阵光芒,遍布在族中各处屋舍上的克妖铭文都被激活,组建成一座巨大的诛妖法阵。 “又有妖怪来闯圣地啊。”沈丹熹小声道,他们现在年龄还小,还未开始正式学习族中历史,不过沈丹熹毕竟是族长之女,知道得比其他小孩要多。 她听自己爹爹提起过,他们一族隐居于此,就是为了守护圣地里的神物。此物极其招人觊觎,隔三差五便会有妖魔鬼怪来闯圣地,想要夺取此物。 外面法阵地光芒越来越亮,有打斗声音随夜风传来,沈丹熹攀在窗前,忍耐不住想要前去看一看。 她犹豫地回头,走回床边,伸手摸了摸漆饮光的额头,嘀咕道:“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应该没什么事了,我跟着大祭司去圣地看看,你就好好呆在屋里睡觉吧。” 沈丹熹说着,帮他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出门。有这么一个病弱的弟弟需要时时照看,久而久之,她也跟着母亲学会了该如何照顾人。 直到房门重新阖上,过了片刻,漆饮光才重新睁开眼睛。 室内安安静静,只有微弱烛火照明,漆饮光翻身坐起来。窗外响起窸窣声响,一只小麻雀用力顶开窗缝,飞来他手上,啾啾叫了几声。 “哦?今夜闯圣地的是一只鸟妖?” 第28章 漆饮光抚摸着麻雀, 低眸思索片刻,抬手从灵台抽出一簇雀火让麻雀叼在嘴里,将它放飞出去。 小麻雀叼着一簇豆大的雀火,穿过茂密的竹林, 飞往圣地。 圣地之外, 那一只觊觎神物的鸟妖被困在法阵中心, 现出了原身,乃是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诛妖之力凝结成一柄庞大的光剑从上往下斩来, 与它的妖气对撞到一起, 卷起肆虐的罡风。 鸟妖的妖气在光剑之下节节败退, 眼看就快要殒命在剑下。 恰在这时,一簇萤火幽光飞快地穿过罡风, 隐没进鸟妖的妖气当中, 它行将溃散的妖气倏然一振,将头顶压下的巨剑又抬高三丈。 “怎么回事, 那妖竟然还有余力顽抗。” 四周响起惊诧声, 众人再次合力加诸灵力于阵中,光剑之威也随之大涨,再次下压。灵妖二气再次碰撞到一起。 诛妖法阵的光剑之下, 鸟妖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绝路,今日必死无疑, 可这一只突然穿入它羽翼下的小麻雀又让它生起了求生的希望, 它从麻雀嘴里那一簇火焰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妖气。 一道神念传音从火焰中传出,直入它耳中, “本君可以救你,救你之后你便得为我驱使, 听我命令。” 妖族天性之中本就屈服于强者,鸟妖一听,甚至没有追究那火焰背后之人是谁,但立即答应。 小麻雀张开嘴,雀火从它嘴里飞出,直接没入鸟妖额头。鸟妖浑身妖气猛地大涨,仰头尖啸一声,妖气凝为尖喙,直接一击啄碎了头顶光剑,振翅冲出诛妖法阵。 它漆黑的鸦羽流转这炽烈的火焰,猛然一看,竟像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鸟妖在上空盘旋一圈,本想趁势闯入圣地夺取神物,可在那火中的神识压迫下,只得不甘地长啸一声,遁逃而去。 法阵被鸟妖冲破,族内一时大乱,无人注意到一只普通的小麻雀趁着混乱,躲进竹林密集的叶冠中。 小麻雀叼着一支黑羽,确认四周布阵的族人的伤势,沈丹熹和他们的族长爹爹在一起,族长作为压阵之人,也受了些伤。 “我没事,一点小伤。”族长擦去嘴角的血,摸摸自己女儿的头,责怪道,“这么危险的场合,你跑来做什么,怎么不好好跟着弟弟呆在祭司殿里?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丹熹仰头道:“我以后要跟着爹爹一起守护圣地,当然要跟来看看。” 族长爹爹欣慰道:“你现在还小,还不到需要承担此等责任的时候。”他说完,抱起沈丹熹,又笑了笑,说道,“你要是真想,今夜就不能睡了,跟着爹爹一起去修补方才被那鸟妖撞破的法阵?” 沈丹熹立即点头,“好!” 小麻雀隐在树冠里看了一会儿,赶在大祭司回来之前,叼着黑羽飞回祭司殿。 族人们守着圣地,已习惯了妖物袭击,今夜这样的阵势并算不得什么,这一夜的骚乱很快过去,法阵修复之后,一切又回归平静。 漆饮光在五岁这一年,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大名。他的名字没有按照族中的规矩,进行卜卦问名,而是父母和大祭司共同为他取之,双名长晟,沈长晟。 单从名字便可看出他们对他的期望,漆饮光很喜欢这个名字。 沈丹熹答应了漆饮光,每天都会来看他,就一次都没有食言。他有了名字,沈丹熹比他还要高兴,对他的称呼也从“阿弟”,换成了“长晟”,不管有事没事,想起来便要叫他的名字一声。 “阿娘说,名字是很重要的,蕴含有言灵之力,我们每叫你一声,便是为你增添一丝力量,所以我以后都要常常叫你的名字。”她学着父母的样子,拍了拍漆饮光的肩膀,继续道,“你要像这个名字一样,长长久久地灿烂光明,不要动不动就生病了。” 漆饮光笑起来,“好。” 因沈丹熹常常往祭司殿跑,族中年龄相近的小孩也渐渐克服了对大祭司的敬畏,喜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往祭司殿跑。 久而久之,肃穆冷清的祭司殿反而成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玩乐所。 大祭司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胡子都掉了一大撮。 族中子弟到了年龄,开始上学后,他们的族长爹爹大手一挥,干脆把学堂设在了祭司殿中。 漆饮光每天喝药的时候,都要听大祭司后悔得捶胸顿足,“早知道老夫就不该管你。” “有劳大祭司了。”漆饮光彬彬有礼道,转头便泪眼朦脓地去找阿姐要糖吃。 漆饮光细细审查着每一个出现在沈丹熹身边的人,袖中的小本子上记录着许多人的名字,行为习惯,和沈丹熹的相处情形,排除怀疑后,他会在名字后面打上一个小小的叉。 一日,文课之后,漆饮光坐在檐下看族中的弟子上武课。 他的身体底子实在太弱,哪怕只是受一点点伤,都很难痊愈,同伴们都不敢随便触碰他,恨不能将他当成一尊泥菩萨供起来,根本上不了武台与他们对练。 旁边坐了一个刚败在沈丹熹手下,正垂头丧气的同伴,一双浓黑的眉毛垂成了八字眉。 漆饮光见有人来身边,便将这个本子重新塞进了袖口,只是他塞得不稳,本子不甚从袖口掉出来,被身旁那人捡拾到。 他翻开本子看了两页,便惊讶地睁大睁眼,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述自己的震惊,“小公子,你、你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漆饮光一把抢过本子,温和地笑了笑,“就是平日里随便写写,权当练字。” 对方转头看了看武台之上的沈丹熹,又转回头来看他,来回几次之后,才满脸不解地说道:“哪、哪有人练字,把和谁说了几句话都记下来,还把每句话的内容都……” 而且,从他瞟见的本子前面的内容来看,小公子不止记了今天的。 他想起往日他们在外玩耍时,小公子总是坐在檐下看着他们,时常能瞥见他捏着一支细毫笔写着什么,难道就是在记录他们的一言一行? 这种时刻都被人窥伺着的感觉也太瘆人了。 漆饮光见他模样,微微沉了脸色,察觉到沈丹熹的注意力似乎被他夸张的举止吸引了过来,忙拍了那人一下。 他垂下眼睑,故作黯然道:“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指不定哪一天就再也醒不过来,我只是想把和你们相处的时光都记录下来,时常翻来看看,才有动力继续与病魔抗争,你要是觉得冒犯,那我以后不记了便是。” 对方被他说得一脸歉疚和羞愧,八字眉垂得更丧,急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对公子的身体有好处,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记,你尽管记,把我这句话也记下来吧。” 漆饮光颔首笑笑,说道:“你不会说出去吧?我只想记录一些日常,若是被大家知道了,怕是会不自在。” 对方忙指天发誓,“放心好了,我会为小公子保密的,谁也不会说。” 漆饮光道:“那就好。” 直到休息够了,再次被师父喊去武台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啊,小公子的本子明明记的都是他的阿姐,穿了什么,做了什么,笑了几回,事无巨细。 方才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记。 他迟疑地停了脚步,转过头重新往屋檐下看去。 小公子躲避在檐廊的阴影里,缓缓抬眸,对他笑了一笑,明明温和至极,他却不知为何,后脊上窜过一阵凉意,浑身汗毛直立,回家愣是连做了好几天噩梦,直到硬生生将脑海里的这段记忆删除,才缓过劲来。 漆饮光不分关系远近,将族人都探查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疑似殷无觅之人。 既不在族中,那便是外来之人了,总归在天定姻缘下,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相遇,他是阻止不了也很难阻止的。 除非他能将沈丹熹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让她一辈子都只能活在这一片方寸天地中,断绝他们相遇的可能。 他倒是很想这样做。 可惜他做不到,就连他们的族长爹爹也做不到。 十五岁的沈丹熹完全长成了神女殿下曾经的模样,她张扬,热烈,肆无忌惮,隐世避居的族规也没能约束住她向往外界的心。 漆饮光第一回 收到阿姐偷偷摸摸塞来的云片糕时,就知道她偷跑出去了,她的身上沾染了很多新鲜的陌生的气息。 沈丹熹用术法捏造了一个假身留在族中,她是族中这一代子弟中最具有天赋之人,修为进境得很快,如今她所捏造的假身,足以以假乱真,短时间内连大祭司都看不出端倪。 他这个姐姐还记得自己从小和弟弟的约定,每天都会唤假身来看一看漆饮光,给他带些甜点。 漆饮光喝过药,慢吞吞地吃了一些云片糕,将剩下的搓碎了洒在窗台上,一群小麻雀从竹林里飞出来,落在窗台上啄食。 他摸了摸它们的脑袋,低声道:“去吧。” 麻雀们扑腾翅膀飞出去,在沈丹熹又一次留下假身偷摸外出时,跟在了她身后。 漆饮光透过麻雀的眼,看到她在外四处闯荡,乐不思蜀,很快身边便结识了一堆志同道合的同伴,然后,理所当然的,遇见了殷无觅。 三个月后,沈丹熹将他带回了族中。 漆饮光听到祭司殿外传来的声响,放飞了手里的小麻雀,从屋里走出来。 现是冬日,寒雾弥漫在山野之间。 沈丹熹被一群族人押着进来,脚步声抖落了祭司殿大门上的寒霜。 后方跟着的族人还抬了一人进来,放到了祭司殿右侧,大祭司平日炼丹熬药的药庐里。 沈丹熹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朝他眨了眨眼,飞快道:“你快帮我去看看他。” 漆饮光被她紧紧盯着,只好点了点头,闷声道:“好。” 沈丹熹的眉头这才舒展开少许,抬步踏入祭司殿正殿,跪在堂前,因她带了外人回来,违反族规偷跑出去的行径也暴露了,免不了要受些责罚。 漆饮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族长爹爹这般严厉的面孔,他坐在高位上,呵斥道:“你们上族学时,最先学的就是族规!你给我说说看,族规是怎么写的?” 沈丹熹衣摆上还沾了一些血,笔直地跪在地上,昂着下巴背诵:“我族蒙昆仑神君恩泽,受神君钦点,自愿为守木人,从今往后世代居于此地,隐居避世守扶桑神木无虞。” 族长重重哼了一声,“第五条!” 沈丹熹话音一顿,扁了扁嘴角,听话地背道:“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外出,不得在外崭露锋芒,引人注意,不得擅自带外人回来,不得……” “你现在翅膀是硬了,竟然敢私自跑出去,还留个傀儡愚弄大家,你看看你一下违反了多少族规。”族长气得手抖,指着她道,“尤其是最后一条。” 沈丹熹皱了皱眉,一脸不服气道:“我承认我偷跑出去是不对,但是带人回来严格说来并不算违背族规,族规当中第十三条规定,族人是可以带以后相守的另一半回来的。” 第29章 漆饮光听到这句话, 眸色沉了沉,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沈丹熹听见咳嗽声,转头看见他还站在门口, 登时皱起眉, 用口型道:“快去!” 漆饮光转身往药庐去时, 还能听见正殿里,他们的族长爹爹气得更狠的声音,“相守的另一半, 哼!你跟他才认识多久, 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是什么来历?你可知就算是作为另一半带回族中,也是要先经过族中调查清楚家世才行!” 他们一族世代隐居于此, 与外界隔绝, 就是为了守护圣地里的神树。 凌溪周遭千里之境原是地动频发的地带,时时会有山崩地裂的灾害, 使得生活在这一带的生灵苦不堪言。 昆仑神君怜悯苍生之艰, 于是折下一截扶桑神木分枝植于此处,镇压住地脉,才遏止住地动, 让此地生灵得以繁衍至今。 他们一族作为被神君钦点的守木人,感神君恩泽, 改姓氏为沈, 自千年前便一直隐居于此。 因为聚神木而居,族人也大为受益, 族中子弟大多从出生起就是开了灵窍的通灵之体,在修道一途上也比外界之人更加顺畅, 是以,这一截扶桑神木不仅招受妖怪们的觊觎,也会颇受一些心怀不轨的人修惦记。 比起横冲直撞的妖邪,心思诡谲的人修反倒更令族人忌惮,所以族规中对带回来的外人做了十分严苛的规定。 沈丹熹大约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放软了语气,哀求道:“可是阿爹,他伤得很重,外面又有凶妖追杀他,我如果不将他带回来,他可能会死的。” 阿姐,他可没有那么容易死。 漆饮光遗憾地心想,走进药庐,正殿里的声音便有些模糊了。 鼻息间扑来浓重的血腥气,殷无觅被放在药庐的草席上,还处于昏迷当中。 他浑身是血,胸口的衣裳撕裂,左肩上有三个狰狞的血洞,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最靠内的那一个血洞只差一点就能抓破他的心脏。 血洞内还残留着鸦妖的妖气,隐隐泛着黑,不断侵蚀着他的脏腑。 自从找到殷无觅后,漆饮光不止派了这一只鸦妖去杀他,偏偏他命大得很,次次都能死里逃生,到最后还是跑到了沈丹熹面前。 漆饮光走过去,低头看了他片刻,从袖中探出苍白瘦削的手指,悬于他心口上方。 殷无觅现在的心脉微弱得很,只要他轻轻动一动指尖,再稍微催化一下鸦妖留下的妖气,令之彻底侵入他的心脏,那他将必死无疑。 漆饮光呼吸渐渐沉重,手背上绷出青筋,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这个诱人的冲动。 他还记得灵游夫人对他的忠告,他可以在他们见面之前便杀了其中一人,断绝他们见面的可能,以这般有缘无分的方式斩断他们之间的姻缘线。 否则,只要二人相见,动情,那死亡便不一定能斩断姻缘线了,毕竟这世上多的是跨越生死的情意,除非是一方亲手杀了另一方。 可他的阿姐现在一心一意只想救他。 漆饮光压抑着喉中的闷咳,蜷缩回手指,转身去翻找大祭司的药柜,从柜中取出一瓶回元丹倒出一粒,扯起一张棉布垫在手上捏开殷无觅的嘴,将丹药丢进他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片刻后,药力发挥作用,汇聚于心口,保住了他微弱的心脉。 漆饮光擦了擦指尖,丢下棉布,又取来一瓶丹药,抛给守在药庐门口的两人,说道:“你们去烧点热水来,将这瓶丹药化在水里,给他的伤口清洗一下。” “是,小公子。”两人应下,领命而去。 漆饮光从药庐出来时,族人也从正殿中出来了,他们的族长爹看上去气得不清,边走边对身旁人交代道:“去,赶紧去把那小子的底细调查清楚了。” 他抬头看到漆饮光,大步走过来,先帮他拢了拢衣襟,叮嘱了一句:“多穿点别受凉了。”随后越过他进药庐看了看里面躺着的人,问道,“还活着么?” 漆饮光跟在他身后进去,回道:“命保住了,但他伤得很重。” “大祭司为你入山寻药,估计还有几日才能回来,这么些年你跟在大祭司身边,当也学了不少本事。”他说着,透过窗朝正殿中看了一眼,叹气道,“你阿姐不想让他死,你努力治一治他,至少拖到大祭司回来。” 漆饮光沉闷应道:“好。” 沈丹熹毕竟犯了族规,在阿爹严令在祭司殿内罚跪,到了夜里,漆饮光端了一盏灯进去,将祭司殿内的烛台都点亮了,把最亮的那一盏放到沈丹熹身前。 “阿姐不冷么?为什么不用灵力护体?”漆饮光担心道。 他们本就居于山中,现在又是冬日,到了夜里,寒气侵骨,祭司殿的正殿当中是没有御寒的法阵的。 沈丹熹盘腿坐在蒲团上,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前方的祖宗牌位,撇嘴道:“我正在被罚跪呢,被爹爹封了灵力。” 漆饮光解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肩上,扯了蒲团来坐到她身边,说道:“我的衣服上织了保暖的铭文,阿姐先披着吧。” 衣服内尚带着他的体温,暖烘烘地裹住肩头,将侵入四肢的寒气驱尽。 沈丹熹抓着身上宽大的外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弟弟虽然瞧着体弱多病,但随着年龄渐长,他的身量骨架已比她大了一圈。 她撩起宽大的外袍分了他一半,两个人肩并肩紧靠在一起,裹在同一件外袍下,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怎么样了?”沈丹熹问道。 漆饮光温声道:“心脉受损,妖气侵体,我已经给他用了药,阿姐放心吧。”从他的语气里,一点也听不出来对殷无觅的厌憎和不满。 沈丹熹看了看他的面色,为救殷无觅,他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沈丹熹牵过他冰凉的手在掌心里捂了捂,道:“辛苦你了。” 漆饮光细细审查着她眼中的神色,问道:“阿姐是真的喜欢他了么?” 提起殷无觅,沈丹熹心中热意上涌,眸中浮出些许迷惘,想了想,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其实她自己也还没弄清楚心底的感受,她只知道从看到殷无觅的第一眼时,便觉得他与常人不同,目光会忍不住追随他,会想靠近他,甚至想要与他相伴相守。 心中的悸动如同泉涌,炙热得像是岩浆一样冲刷着她心口,好像他们之间有着一种无形的牵绊,吸引着他们彼此靠近。 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人身上体会到过。 尤其在看到他身受重伤快要死时,这种感觉冲上头顶,让她冲动地将他带回了族中。 沈丹熹将自己的感受同漆饮光说了,玩笑道:“你说,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常说的,一见钟情?” 她的天性里便有着很强的好奇心,对任何新鲜的事务都有着一股想要窥探到底的劲头,族中藏书楼里,那些据说是传承自昆仑的术卷,沈丹熹都研究得比同龄人更加深入。 对于自己心中突然涌生的这一股强烈的悸动,她也充满了好奇,想探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沈丹熹很难想象,自己心里竟然会萌生出这样的情感。 总之,不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 “阿姐,话本子里,那些一见钟情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的。”漆饮光说道,垂头盯着她捂住自己指尖的手,下颚线绷到了发疼的程度,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她说“一见钟情”。 上一次,是在他将她从弃神谷里带出来时,那也是第一次,漆饮光从她身上感觉到了陌生。 神女殿下在弃神谷内被妖魔争抢,若非有一条蛇妖护着,漆饮光恐怕都来不及赶过去救她。 将她带出谷之余,漆饮光也听到了一个十分荒谬的传言,说昆仑的神女殿下是为了讨好一个男人才入谷的。 漆饮光把这当做一个笑话,在他看来,沈丹熹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入谷,但绝无可能是因为讨好一个男人。 他其实早就收到过消息,知道神女殿下进了弃神谷,但他并未放在心上,那并不是沈丹熹头一回进弃神谷。 弃神谷内都是些不服天地教化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聚集之地,仙神也不欲赶尽杀绝,只要它们不出谷作乱,便也留了这么一个地方让这些妖魔栖息。 弃神谷最先被称为“神弃之地”,是第一任魔君将其改名为弃神谷。 沈丹熹第一次入弃神谷,是因为听到了弃神谷内妖魔对昆仑的辱骂,昆仑君并不在意那些妖魔鬼怪对昆仑的诋毁,但年轻气盛的神女却忍受不了,她带着玉昭卫,闯入弃神谷,将那些胆敢诋毁昆仑的妖魔鬼怪都狠狠教训了一顿。 虽然她出谷之时,受了满身的伤,但姿态依然是傲然的,放出狠话,若再有敢诋毁昆仑者,她见一次便打一次。 神女殿下因此在弃神谷内结下了不小的仇恨,会被那些腌臜之徒污言秽语进行贬损,也不足为怪。 可漆饮光万万没想到,那样荒谬的传言竟是真的。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了他这样做?” 漆饮光至今仍记得她的回答,她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对他一见钟情,愿意为他做这些。” 现在,这样的“一见钟情”还是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 殷无觅在药庐的草席上躺了两天,是生生被冻醒过来的。 除了冷还有从四肢百骸钻出来的刺痛,就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再重新拼起来的一样。 这种痛苦时时都在凌迟着他的感官,让他忍不住呻吟。 漆饮光坐在药庐另一侧煎药,对他的痛吟置若罔闻,沈丹熹希望他救他,那他便保住他的命就行,止痛的药草,他是一根都舍不得浪费在殷无觅身上。 殷无觅处在这种煎熬当中良久,意识才挣扎着醒转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他身上的伤太重,缠了许多纱布,稍微动一动都疼,脑子也浑浑噩噩,只能强撑起精神,转动着眼珠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看上去是一间药庐,宽敞的空间因为四处摆满的药柜和药架而显得逼仄,透过横亘在中间的药架,他隐约看见另一头有个人影,正坐在丹炉边的小椅子上,守着一个正在熬煎中的药罐子。 对方穿着一身十分显眼的宝蓝色锦服,长发束在脑后,只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颜,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人。 他不认识此人。 昏迷之前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殷无觅记得自己又一次被鸟妖找到了踪迹,陷入它们的围杀当中。 幸而阿微及时出现,带着他闯出鸟妖的围杀,两人在鸟妖的追击下,一路奔逃,殷无觅记得他们最后逃到了一处深山竹海,这竹海当中有阵法结界,阻挡住了那一群追击的鸟妖。 感觉到安全之后,殷无觅的意识便有些昏沉了,失去意识前,他听到阿微对他说道:“我们一族世代隐居于山野,一辈子只能带一个人回去,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殷无觅听说过凌溪附近有一个隐世避居的家族,传闻他们守护着一样镇压地脉的神物,才能使得凌溪方圆千里之境免遭山崩地裂之害,这样神物神力强大,颇为遭人觊觎,是以这个家族的人行事极为隐蔽,寻常人很难找到他们的所在。 他没想到,阿微就是那一个家族的人。 她这一句话的分量和定终身无异,殷无觅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神情郑重,眼眸映着竹叶间摇曳洒下的碎光,眼神真挚而热切,让他的心脏狂跳不休。 他最后选择了跟她回去。 殷无觅艰难地抬手,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这里就是阿微的家吗?阿微呢,她在哪里? 药架另一侧的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回头望来一眼,随后起身从熬煎的药罐里倒出一碗药汁,端着朝内走来。 “你终于醒了。”漆饮光含笑道,袖中一枚漆黑的鸦羽隐隐流泻出一缕幽微的妖气。 殷无觅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他用力眨了下眼,想让自己的视野更加清晰一些,可在药汤散发的热气中,却越发看不清楚他的脸,反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胸前的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一时间意识更加混沌,只能感觉到对方俯身扶起他,将药碗抵到他唇边,往他嘴里灌了一口。 殷无觅被药汁呛到,猛烈咳嗽出声,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令他感觉危险的气息是鸦妖的妖气。他与鸦妖交手无数回,对它的妖气极为敏锐。 再抬眼看眼前之人的脸,也化成了鸦妖的模样,桀桀笑着想要杀死他。 殷无觅瞳孔骤缩,猛然发难,一掌掀翻药碗,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从草席上翻滚下地,跌跌撞撞地往药庐外跑去。 药碗“哗啦”一声,摔碎在地。 漆饮光往后退了两步,并未追上去,他垂头看了一眼被药汁打湿的袖摆,将袖口往上挽了挽。 手背上的烫伤不够严重,只是微微有点红。 他转身走回煎药的小炉,提起药罐,将滚烫的药汁浇在自己手背上。 药庐里的动静很大,殷无觅跑出来时,撞倒了好几个药架,摔倒在庭院中。 这声音引起在正殿中罚跪的沈丹熹注意,她扭转头往后望时,正好看到奔逃出来的人。 “殷无觅,你醒了?”沈丹熹喊了一声,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犹如小鹿乱撞。 跪在祭司殿中的这两日,她的脑袋被穿堂的冷风吹得冷静了下来,心中的热意已经一点点消减下去,可当她再次看到殷无觅时,好不容易退潮的热浪,又一次涨了上来,让她满心满眼又只装得下他了。 匍匐在地的人抬起头来,循着声音回头,看到她时眸中一亮,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跑入殿中,急道:“阿微,你还好么?” 沈丹熹偷跑出族,在外行走用的小名,还未向他透露自己的大名。 殷无觅跑进大殿,警惕地环视四周一眼,见她盘腿坐在蒲团上,身上并无束缚的法器,忙攥住她的手臂,拉起她急急往外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等等,这里没有危险……”沈丹熹虽然没有乖乖地跪着,但她被封了灵力,光是坐着也坐得腿脚发麻,猛然被拽起来,一时没能站稳。 正要跌倒之时,一个身影飞快闪入殿中,用力一把推开殷无觅,扶住了她,“阿姐,你没事吧?” 殷无觅踉跄地退后了两步,听到他的称呼,猛地瞪大眼睛。 阿姐,他叫她阿姐? 对了,殷无觅忽然想起来,他曾听她提起过,她有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双生胞弟,原来竟是眼前这人? 殷无觅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意识清醒一点,再看向他时,发现对方一身锦衣,面色虽苍白,眉眼却浓艳,和鸦妖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觅公子,那碗药是为了逼出你伤口里残留的妖气。”漆饮光打量着他恍惚的神情,开口解释道。 殷无觅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经过这么一番激烈的动作,他胸口被妖爪贯穿的伤又撕裂开了,鲜血浸透了衣襟,伤口处的确有丝丝缕缕逸散出的妖气。 他方才感觉到的妖气,原来来自自己身上? 沈丹熹原本只注意着殷无觅,见他神情实在恍惚,胸口的血已经染红了纱布,抬步想往他走去。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吃痛的嘶声,沈丹熹余光瞥见扶住自己手臂的那一只手背上,浮着一片通红的水泡。 她的注意力一下被拉回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沈丹熹的语气极为紧张,堪称如临大敌,这是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成了她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谁叫她这个弟弟实在脆弱得像一盏纸皮灯笼,但凡有一点损伤,旁的人可能眨眼就好了,偏偏他的伤极难愈合,还特别容易恶化。 这导致身边人对他的小伤小痛都紧张不已,就差把他端上供桌直接供起来了。 这么大片的烫伤和水泡,对他来说,已是极严重的伤了。 漆饮光扯起袖口遮掩,低声道:“觅公子从昏迷中刚醒来,头脑还不清醒,我方才喂他喝药,他许是把我当成了伤他的妖怪,一时失手打翻了药碗。” “怎么不小心一点,现在可是冬天,你这伤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好。”沈丹熹说道,对自己弟弟的担忧勉强压过心头热潮,她一时忘了殷无觅的存在,攥住漆饮光的手腕紧张地拉他去上药。 要出大殿前,漆饮光的脚步顿了一顿,硬是将她快要跨出去的脚重新拽了回来,“阿姐,你还在受罚当中,不能出正殿,否则又得重头挨罚了。” 沈丹熹反应过来,忙往后又退了两步,“我都急忘了,那你自己去上药,快点。” 漆饮光转回头道:“觅公子,你伤在心脉要害,用药极其讲究,服药的时辰也马虎不得,方才那一碗药本该在巳时就让你服用下去,药效才能前后为继,现在拖延了一刻钟,我得尽快为你诊断,重新配药才行。” 他说完,在沈丹熹的催促下,先回了药庐。 漆饮光透过药庐的窗,看见沈丹熹回头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殷无觅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点了点头,看上去对他的阿姐,依然是一副全心全意信任的模样。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时,的确有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奇妙气场,包括方才,若不是他故意露出手背的烫伤,刻意去吸引沈丹熹的注意,她的整颗心都要掉在殷无觅身上了。 这就是受天认定的姻缘么?漆饮光垂眸盯着手背上的烫伤,砸下手里的药膏。 第30章 殷无觅重新回了药庐, 让漆饮光查看了他的伤,漆饮光为他重新配药熬煎。 “我听阿微说,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受了伤也不容易愈合, 方才是我反应过度, 烫伤了你, 实在抱歉。”隔着药架,殷无觅对外面的人说道。 漆饮光背对着他处理药材,脸上没什么表情, 语气倒是维持着一贯的温和, 说道:“我也听阿姐说, 你常年受一群鸟妖追杀,会警惕一些, 也是应该的。” 殷无觅也知沈丹熹带自己回来意味着什么, 因着她的关系,殷无觅对她这个弟弟表现出了十足的友好和信任。 他靠坐在草席上, 苦笑道:“的确如此, 实不相瞒,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这些年被这群鸟妖围追堵截,几乎让我无处安身。” 从七年前开始, 殷无觅便一直被一群鸟妖追杀,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它们的。 它们也从不与他多说一个字,每次一发现他的踪迹, 便会下死手击杀他,好似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大有不取他性命决不罢休的架势,害得他只能四处躲藏。 可这世上到处都有这些扁毛畜牲,任何一只鸟都有可能是鸟妖的眼线,殷无觅虽每次都能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但躲藏不了多久,便又会被发现,然后在毫无防备间再一次遭受鸟妖的围杀。 这一次他暴露了行踪,除了那只鸦妖,还引来了另外两只修为强悍的鸟妖,三妖合力围杀他,几乎将他逼入绝境。若不是沈丹熹闯入鸟妖的包围,恐怕这一回他已经殒命在当场。 漆饮光牵了牵唇角,漫不经心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无缘无故的仇恨却多得很,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觅公子便会知晓原因了。” 殷无觅被围追堵截这么些年,早就对那些发了狂的鸟妖不抱希望了,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与它们和谈,不过都没成功过。 他担忧还在正殿中罚跪的沈丹熹,问道:“阿微是为了救我才将我带回族中,因此而受罚,现下我身体已无大碍,能不能去代替她受罚?” 漆饮光轻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讽刺,慢条斯理道:“觅公子,你还未与我阿姐成亲,对我族而言,还只是个外人,又凭什么身份来受我族中惩罚?” 殷无觅从他的语气中,隐约分辨得出,眼前之并不喜欢他,也不如沈丹熹曾说过的那样“温良无害,听话懂事”。 比起在沈丹熹面前时乖巧听话的模样,在他们二人单独相对时,对方语气之间总藏着一些扎人的尖刺,总归称不上友好。 殷无觅尽量忽视这种感觉,问道:“这样的惩罚何时才能结束?” 漆饮光将重新熬煎的药端给他,“等到外出调查公子身世背景的族人回来。” 殷无觅道谢过后接过药碗,等药凉了片刻,端起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怀疑,犹豫着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符合贵族的要求?” 漆饮光收回药碗,言简意赅道:“没有非分之想的人。” 夜幕降下来后,漆饮光去祭司殿正殿里添了灯盏,沈丹熹裹着他那一件织了保暖铭文的外袍,托腮坐在蒲团上,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沈丹熹从小到大没少被关在祭司殿里罚跪,早就练就了一身坐着入梦的本领。 漆饮光端着那一个最亮的烛台,放到她身边不远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额前垂着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 沈丹熹眼下有一抹淡淡的乌青,想来她这两日一直记挂着殷无觅的伤情,并没有睡好。 “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可你怎么又重新爱上他了呢?”漆饮光动了动唇,声音含在舌尖,没忍心吵醒她。 殿中烛影摇晃,漆饮光抬眸时,瞧见右侧殿的药庐门前有一道身影顿了顿,又重新退回了药庐内。 殷无觅中午喝过药,伤口上的妖气的确被驱散不少,伤口也不那么疼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直到刚刚才醒,本想去正殿陪一陪沈丹熹,可一踏出药庐,看到的却是那样一番暧昧的情景。 他下意识退回屋中,不小心碰掉旁边药架上的一本书,殷无觅弯腰捡起来,本以为是一本医书,可翻开之后却只看到大片大片的名字,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这本书属于何人,答案已昭然若揭。 殷无觅从小时便成了孤儿,没有父母姐妹,体会不到所谓的亲情,也不知手足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但从这本书内的字里行间,他能捕捉到提笔写下名字之人所抱持的浓烈的情感。 这种感情是绝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 殷无觅心中翻江倒海,听到外面传来靠近的脚步声,他立即阖上本子,将它放回原位,折身返回内间装作自己才醒过来的样子。 很快,漆饮光踏入药庐内,看到他时笑了一笑,说道:“觅公子醒了,便不能留在祭司殿中了,药庐内卧具简陋,也不适合你养伤,族中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住处,阿爹派了人来领你过去。” 他说着,便有两人跟在他身后进来。 先前殷无觅昏迷着,还可以在祭司殿中呆着,现在他醒了,便不能留在祭司殿了,在未将他的底细查探清楚前,殷无觅于他们而言,依然是一个需要谨慎防备的外人。 殷无觅蹙了蹙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择听从安排。他出来药庐,看到歪头坐在正殿中的身影,想要上前去跟沈丹熹说一句话。 漆饮光拦住他道:“阿姐这两天担忧着公子的伤势,没有休息好,她现下已经睡着了,最好还是别吵醒她为好。” 殷无觅停下脚步,看他的眼神隐含复杂,点头道:“好,那便劳烦你替我转告一声。” 等人离开后,漆饮光返回药庐,取下药架上的书本,看到了书本上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无声勾了勾唇角,将之重新塞回袖中。 这一举动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就是想这么做,想毫无顾忌地向殷无觅暴露自己的心思。受天认定的姻缘又如何呢?他会尽全力拆散他们的,不论是在这契心石内,还是在契心石外。 非族中人不能长久地留于族中,沈丹熹以“相守的另一半”的名义将殷无觅带回族中,那么按照族中规定,三个月内就得为他们完婚,正式登入族谱。 三个月,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慢慢布置。 …… 殷无觅被带出祭司殿,单独安置到冷僻处的一座院落里,院外有人把守,不能随意外出走动。 沈丹熹的这些族人虽然看管着他,衣食上也并未亏待他,对他算得上和气。比起以前受伤之后,四处躲避的日子,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已算不错了。 因为族人求情,沈丹熹提前结束了罚跪,她重获自由,出来祭司殿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殷无觅,还没走到那一座偏僻小院,就被他们的族长爹给抓回去了。 看得出来,族长并不喜欢他女儿带回来的这个便宜女婿。在调查清楚他的身家背景之前,都不想她与殷无觅过多接触。 可漆饮光清楚自己阿姐的本事,连遍布族中的禁制结界都拦不住她,更何况是他们父亲的一点小阻碍了。 身为一族之长,他们的父亲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并不能时时盯着她,母亲向来是纵容着他们的。 漆饮光今日刚去向母亲请了安,从母亲那里,听到了很多他不曾知晓的沈丹熹。 母亲同他说,你阿姐千奇百怪的方法真是多得很,一转眼的功夫就能解开阿爹对她的束令,跑去见那个外族人,一整天呆在那个院子里,回来后也是一副茶不思饭不想,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段时间,沈丹熹夜里都赖在母亲的院子里一起睡,把父亲都挤去了别院里,还向她询问了许多父母相知相许的往事,想要从母亲的经验里来确认自己当下的心意。 是以,对她的心意,母亲再知道不过。她笑着道:“我看啊,你阿姐是真的喜欢上那位殷无觅公子了。” 漆饮光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听见母亲说,已经在为沈丹熹备置嫁妆时,才微微抿唇,眼角流露出些许冷意。 他送药过来,在殷无觅那座偏僻小院里看见沈丹熹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们二人坐在院中的八角亭里,围炉煮茶,冬日渐深,山中寒气更甚,今日天气昏沉,下着小雪,院中的几株寒梅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 他站在假山石旁,看了他们有一会儿了。虽听不到他们在聊些什么,不过看上去并不热络,沈丹熹的表情甚至有些无聊,明明觉得无聊,偏偏还要排除一切阻拦跑来同殷无觅待在一起。 八角亭中,此刻的沈丹熹心里怀着的,也有同样的疑惑。她看着眼前的殷无觅,情潮在心中翻涌,忍不住为他心动,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为他心动。 沈丹熹以前从未动过情,不知道动情是什么感受,也许就像她现在这样。情意上头时,不管受到何种阻挠,她都能找到办法来见他,会想同他永远在一起。 当情意退却一点,沈丹熹得以抽离出这种状态,又会开始挑剔地审视他,甚至偶尔会对他产生一种说不清缘由的厌恶。 这两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绪,让沈丹熹陷入迷惘,难以分清究竟哪种感觉才是真实的。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殷无觅说话,抬头看到假山石旁的身影,直起腰来,朝他招手。 漆饮光撑着一把雪伞,提着药盒,缓步朝亭中走去。 八角亭的廊柱上刻有御寒法阵,亭内暖如春日,氤氲着一股清新的茶香,他抖落伞面上覆盖的一层薄雪,靠到柱边,递上手中药盒,说道:“觅公子,你今日的药。” 殷无觅起身迎过来,接过药盒,“多谢小公子。” 沈丹熹摸了摸他尚带着寒气的袖子,看到他冻得青白的脸色,责备道:“这么冷的天,你随便喊个人把药送过来就行,怎么还自己跑一趟?” “我听说阿姐在这里,所以就来了。”漆饮光说道。 殷无觅一口气饮下药汁,听见这话,放下药碗的动作顿了一顿,抬眸看过去,正好看到那位小公子目不转睛凝视他阿姐的眼神。 这种眼神让他不喜。 殷无觅手指紧了紧,将手中药碗捏碎了一道裂缝,最终咬牙按捺住了想要冲过去挡入他们之间的冲动。 这几日,他试探过了,沈丹熹对她弟弟心中那些肮脏心思一无所知,比起她在术法上的卓越天赋,在感情之事上,她迟钝得就像是一张白纸。 如今,这张白纸是因为他才染上浓烈的色彩的。 这让他在漆饮光面前有一种明目张胆的底气,甚至对他那永远见不得光的心思生出了几分怜悯。 第31章 漆饮光转动眼眸, 对上了殷无觅的目光,无形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涌动。 处在暗流中间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倏然紧绷的气氛,沈丹熹抬起头来,转头来回看了他们一眼, 疑惑道:“怎么了?” 漆饮光和殷无觅同时收回视线, 转眸看向她, 各自都露出笑来。 殷无觅玩笑道:“小公子这药,是一日比一日苦了。” 漆饮光亦笑道:“说明你的身体在好转,五感才会越来越敏锐。若是前几日, 公子只知道痛, 又怎会注意到这药苦不苦?” 沈丹熹不耐烦听他们的废话, 她伸手挽起漆饮光的袖口,查看他手背上的烫伤, “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这段时间一门心思只顾着摸索自己的内心, 想弄清楚这两种割裂的情绪是为何,确实有好几日没有去祭司殿看他了。 漆饮光眼角漾出几分笑意, 含着点鼻音轻声道:“已经在恢复了, 只是痒得太厉害,我醒着时还能忍住不去挠,睡着后无意识便控制不住, 所以有些反复。” “这还不简单。”沈丹熹扬眉笑起来,指尖上一点灵光浮现, 她抬手迅速结了一个手印, 发光的灵线在她手中交织成网,随后, 她反手一压,点在漆饮光手腕上。 灵线从他手腕迅速游走开, 只在一个眨眼间,交织的灵线便交叉绕过他的前胸后背,裹缠上双臂,将他的双手连带着上半身都牢牢捆住。 “这下你想挠也挠不到了。”沈丹熹说道,又在他手腕上点了一下,收束回灵线,但将那一个捆束的铭文留在了他腕间,“等你手背的伤好了,我再解开这个术法。” 漆饮光抚摸手腕的铭文,颔首道:“好。”他顿了顿,又道,“大祭司回来了,阿姐要去看看他么?” “老爷子回来了?”沈丹熹眸中一亮,“好啊,好久不见他,我还挺想他的,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请教大祭司。” 沈丹熹回头,殷无觅善解人意地说道:“我刚服了药,也需要打坐化解药力,不能继续陪你了,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 “好。”沈丹熹应道,弯腰拿起柱便的雪伞塞进漆饮光手里,她自己则以灵力荡开飞雪,迈步朝外走去,“走吧。” 漆饮光撑开伞,快走几步跟上,将伞沿遮到她头顶上。 沈丹熹推了推他的手,“你自己好好打吧,这点雪又落不到我身上。” “那你也给我施一个术法挡雪吧,我也不想打伞。”漆饮光无理取闹道。 沈丹熹嫌弃地看他一眼,瞧见他还缠着纱布的手,妥协地摊开手,用灵力在他身周也结起一个屏障。 漆饮光收拢伞,与她并肩一起往外走,细碎的雪粒从天飘落,于他们上方分流向两边,宛如一道分开的幕帘,待他们走过之后,雪粒又回归初始的轨迹,飘落至地面青石,融化不见。 殷无觅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于垂花门后,深深地蹙起眉来。 沈丹熹来找大祭司不为别的,她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无意间中了什么情蛊之类的东西,才会一见到殷无觅,便情意泛滥,难以自已。 虽然母亲说情之一字,本就含糊不清,不能像她研究术法那样去条分缕析,但沈丹熹还是想弄清楚心中割裂的情感是为什么,反正这也算是一种修行,是自我探索的一个历程。 漆饮光跟着大祭司学了一些保命的医术,但对于蛊一类的东西,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是以,沈丹熹才会日盼夜盼等着大祭司回来。 沈丹熹请大祭司仔细地为自己检查了身体,直到听他再三确认她身上并无蛊虫痕迹,她才若有所思地从殿中出来。 漆饮光等在外面,看了眼她的神情,好奇问道:“阿姐找大祭司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沈丹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确认了一下……”确认了她既没有中术,也没有中蛊,她对殷无觅的心动,也许真的来源于她的内心,虽然这份感情一直让她心生疑惑。 也许母亲说得对,她只是情窦初开,以前从未接触过这种感情,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漆饮光看着她魂不守舍地往外走,想要抬步追上去,却被大祭司唤住。 “长晟,你进来。” 漆饮光犹豫片刻,调转脚尖,踏进了祭司殿中。 大祭司坐在右侧的软席上,招他过去坐下,打量着他的气色,又按了按脉,说道:“服下丹药后,你的气脉的确强劲了许多,也不枉老夫跋山涉水去为你寻药。” 漆饮光小时候还对大祭司多有不服,现下却对他充满感激,若不是大祭司一直为他炼丹制药,他可能很难活到现在。 “多谢大祭司。”漆饮光诚挚道。 大祭司摆摆手,“你爹娘已经为你谢过了。”他说完顿了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忽然蹙起眉头,“把我的龟甲取来,我要为你卜一卦。” 漆饮光愣了一下,“大祭司不是说过,不再为我卜卦了吗?” 大祭司的卦象在他身上两次失效,一次是卜算出他父母只有沈丹熹一个女儿,一次是卜算出他是短命夭折之相,自五岁过后,就不再为他卜卦了。 大祭司啧声道:“叫你去拿你就去,费什么话?” 漆饮光听话地取来龟甲,看着大祭司一脸郑重地卜算,随后神情越来越凝重,待他卜算完毕,漆饮光才问道:“这次又是什么卦象?” 大祭司一张脸皱得能夹死蚊子,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绕着他转了两圈,没好气道:“死卦!老夫离开的这段时日,你做了什么?为何命势又呈现出来这么一副死相?” “我还能做什么?”漆饮光无辜道,“我一直都谨守着大祭司的嘱咐,好好养生,争取长命百岁。” 他起身拍抚大祭司的背,宽慰道:“不过说真的,大祭司,根据您老人家前两次的卜算来看,您要是突然为我卜算出一个生卦来,我反而要担心些。” 大祭司被他安慰得吹胡子瞪眼,抓起手杖,将他轰赶出去。 漆饮光望了一眼祭祀殿外,早已看不见沈丹熹的身影。不得不说,大祭司的卦象其实一直都很准,前两次,只不过他拼尽全力想要强留在此罢了。 一个多月后,外出调查殷无觅身世的族人终于回来了。 殷无觅的身世背景实在普通,从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丢弃,被一个守土地庙的老人捡到,收为义子,让他拜入了同一座山中的一个小修仙门派修习剑法。 后来因不知为何得罪了一群鸟妖,对他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杀,未免牵连到老人和那一座小门派,殷无觅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族人会回来得这么晚,是想调查清楚那群鸟妖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瓜葛,才会这般屡屡刺杀他。 调查的族人在这上面耗费了许多时间,只知道那些鸟妖都听从于同一个人的命令,但那个人究竟是谁,却难以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七年前,殷无觅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岁孩童,没有任何途径去招惹这一群鸟妖。唯一可能的猜想,大约是他的父母同鸟妖有什么仇恨,可殷无觅很小的时候便被丢弃,对自己的父母没有丝毫印象。 好在他的天赋颇为不错,运气也极佳,否则也无法同那一群鸟妖周旋这么多年。 沈氏一族守护圣地神木,千百年来打退过不少来犯的妖物,族人对妖都没什么好感,对被鸟妖迫害到如此地步的殷无觅,反生出许多同情。 “一个十岁小儿,刚学了一点基础的剑法,因为担心牵连养父和师门,毅然出走独自承担妖物袭击,可见他的胆量和勇气。这七年来,游走于生死险境之中,却未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可见他的坚韧。次次都能得遇机缘,险中求生,可见上天对他的眷顾。” “以上来看,此人是一个有胆气,有恒心,也有气运之人,倒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长老们对殷无觅的印象不错,族长也对他改观许多,最后转头问大祭司道:“大祭司,你为他们二人卜算的结果如何?” 大祭司捻了捻胡须,笑道:“是一段天赐良缘。” 守在殷无觅院外的族人撤走了,这代表着,从今往后,他可以在族中随意走动,也意味着他们的族长爹爹接受了这个外来的女婿。 漆饮光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他并没有提出什么激烈的反对,也找不出理由去反对。 年末将至,族中开始为沈丹熹筹备婚事,就连竹枝上都挂上了红纸做的小灯笼。 吉日一天天临近,漆饮光便很少能见到沈丹熹了,他的阿姐忙着婚事,每日里要试妆,裁制嫁衣,很少能抽出时间再来祭司殿看他。 一场冬雪覆盖住了山间竹林,屋上黛瓦也被覆在皑皑白雪之下,山间的雪尤为干净剔透,阳光照在雪上,反射的莹莹白光将周遭都笼入一层圣洁的光晕中。 那纯粹的白中,装点的红,便显得尤为惹眼。 今日是族长之女的喜宴,从太阳初升之时,族人便开始热络地准备起来,漆饮光从祭司殿往族里走的时候,看着他们将那些红灯笼、红绸挂上屋梁,人人见了他,都要道一声恭喜。 漆饮光笑着回应,心头没有半点喜意。 他去了沈丹熹的院落,守在窗前看母亲为她梳头,母亲抬头看见他,问道:“你吃过东西了么?” 漆饮光笑道:“吃过了,放心吧阿娘,背阿姐出门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沈丹熹端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听到他们的话音才回过神来,镜中映照出她精致的妆容,修眉联娟,云髻峨峨,发间珠翠熠熠生辉,身上嫁衣鲜艳。 她就要成亲了。 沈丹熹忍不住蹙眉,心中有一种漂浮般不真切的感觉,实际上,从她见到殷无觅,将他带回族中,她便常常会有这种不真切的感觉,像是她,但又不是她。 “大喜的日子,可不要皱眉头。”母亲温柔地说道,抬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待她舒展开眉心后,小心地取了一片花钿贴在她额上,最后罩上盖头。 吉时很快到了,沈丹熹眼前都是一片红色,只能从摇晃的盖头下看到蹲在她身前之人的后背,沈丹熹撑着他肩膀靠上去,被托住腿弯背起来,稳稳地往外走。 在喧嚣的喜乐声中,她听到漆饮光低声问道:“阿姐不高兴么?” “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沈丹熹嘀咕道,语气里却有着深深的疑惑,她心中的确满溢着欢喜,可这种欢喜如同镜中月水中花,让她觉得割裂,她缓缓道,“我总觉得这不是我所期待的。” 漆饮光的脚步微顿,略微偏过头,眼中生出期待,说道:“我可以背着阿姐逃婚。” 盖头下的沈丹熹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族中的礼仪都在祭司殿中进行,沈丹熹上了花轿,殷无觅骑在最前的白马上,一行人吹拉弹唱往祭司殿中行去。 竹叶上的积雪被乐声震得簌簌而落。 仪式顺利进行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喜庆和谐,漆饮光摩挲着袖中一支由数种颜色的羽毛凝结而成的翎羽召令,望向殿中并肩而立的新人,眼见大祭司开口唱礼,扬声道:“一拜天地——” 漆饮光眼中的期待黯淡下去,捏碎了翎羽召令。 殿中,殷无觅弯腰跪拜,余光看到身旁人笔直地站着,一动未动,他疑惑地低声提醒:“阿微,要拜天地了。” 坐在堂上的沈父沈母面上露出疑惑,所有人都朝着沈丹熹看去。 盖头下,沈丹熹还在与心口情绪撕扯,这一刻她心中割裂的情感达到了顶峰,让她一边欢喜又一边抗拒着这场不被她所期待的亲事。 两相撕扯之下,终于她心中炙热的情潮被一点点消磨下去,让她得以从这差点淹灭她的情潮里抽离出来,做出决定。 在大祭司再一次喊出的“一拜天地”时,沈丹熹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盖头,皱眉道:“我不想拜……” 外面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巨响惊动,跑出殿外。天空中摇荡着斑斓的光缎,是族中结界动荡产生的波澜。 不知从什么时候始,天幕中集结来了一群乌压压的鸟族,喜乐被妖鸣盖过,鸟妖拍翅撞向罩在上空的结界,它们分散而行,每一次撞击都精准找到结界脆弱的地方,似乎从一开始便知道结界的薄弱点在何处。 只不过片刻,最外重的结界便在妖力的击打下粉碎。 紧接着,铭刻在族中屋脊房梁上的克妖铭文同时亮起,积雪在铭文灵力下飞快融化,第二重诛妖阵启动。 但扑来族中的鸟妖却仿佛悍不畏死,在为首的鸦妖指挥下,以生命为代价,前赴后继地朝着族中心地一座院子冲去。 那是诛妖阵的阵眼所在。 族中的屋舍不断垮塌,红绸、灯笼被践踏在地,妖火烧红了半边天,诛妖阵的阵眼行将崩溃。 “快,御妖!守住圣地!”族长大喝一声,当先御空而起,飞至半空时,他猛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殷无觅,说道,“现在族中混乱,仪式暂停,你们在此等着,不要乱跑。” 族长说得含蓄,但心中多少有些生疑,这一次妖袭来得迅而猛烈,与以往大为不同。众人都看得出来,这群鸟妖是有备而来,并且对他们族中的阵法布置一清二楚。 现在族中唯一还算得是外人的,只有殷无觅。 殷无觅还没从喜宴上回过神来,看到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的沈家人,他只觉冤枉,着急地想向沈丹熹解释:“不是我,我与那些鸟妖水火不容,又岂会与它们勾结。” 沈丹熹的注意力却全然没在他身上,这种时候,她不可能在这里乖乖等着继续仪式,她动作利落地取下了身上累赘的首饰,脱下宽松碍事的喜服外袍,捻出一片银叶化舟,点上族中常年跟随在她身边的年轻人,说道:“走,跟我去修补诛妖法阵。” 无数流光横空遁去,迎上袭来的鸟族。先前还热闹无比的祭司殿,一下恢复空寂,只留了五六人留守在祭司殿。 漆饮光回头,看到大祭司皱着白眉,一双沉淀了岁月痕迹的眼,仿佛能洞察一切,安静地注视着他。 漆饮光心下微叹,走过去乖巧地问道:“大祭司是有话想对我说?” 大祭司看了他良久,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卦象亦无绝对,即便是死卦当中也会余留一线生机,前两次你抓住了那一线生机,这次……” 漆饮光打断他,“抱歉,大祭司。” 一道妖力击打在大祭司后颈,大祭司主修医卜,法力不怎么样,轻松一击便将他打晕过去,漆饮光撑住他将他扶到椅子上坐着,转身朝殿外走去。 祭司大殿外,殷无觅身边有人守着,只能在原地等待,忽然感觉到一道异样的视线落在身上,他敏锐地循着感觉看去,便对上了漆饮光意味深长的目光。 殷无觅恍然大悟,难以置信道:“是你?” 第32章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够……”殷无觅咬了咬牙, 咽下未尽的话语,不想因此给沈丹熹招受非议。 他早就察觉了他的心思,但在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中,除了被他发现的那一本写满了名字的书本, 漆饮光从无任何出格的行为和举止, 他以为漆饮光应该是知道分寸的, 他那点不为天地所容的心思,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暴露出来的! 漆饮光一脸无辜道:“什么是我?姐夫想说什么?”他说完,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笑道, “是我嘴快了, 仪式未完,我还不该称呼你为姐夫, 觅公子终究还是个外人。” 殷无觅腹中腾起一股怒火, 压也压不住,气急败坏道:“是你唤来这群鸟妖, 想要打断仪式。” 其他人见他气势汹汹地走向漆饮光, 立即上前,将他拦下。 对他嘴里所说的话,更是觉得荒谬无比, 有人当即驳斥道:“我们一族守护圣地,被妖魔鬼怪袭击的日子多了去了, 这一次说不定也只是一场寻常的妖袭。” 此次袭击的鸟妖知晓他们族中法阵的弱点, 是个不争的事实。 “如果真有人与妖物勾结,那最有嫌疑的人也不可能是小公子。”周围人本来对殷无觅只是有点怀疑, 见他现下的表现怀疑更深,质问道, “觅公子这么急着攀咬,难道是心虚?” 殷无觅有口难辩,眼中爬上红血丝,他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可腹中之火燃烧着他的理智,让他难以压制身体里的冲动。 是谁最先动手的,殷无觅不记得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守在祭司殿中的几人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唯一还站着的,只剩下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公子。 殷无觅惊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强迫自己往后退,即使他现在对漆饮光充满怒火,却不想真的出手伤了他。 “是因为我阿姐?你害怕伤了我惹她生气?”漆饮光看出他避让的意图,笑起来,“这个弟弟的身份当真不错,难怪你们人族常会将‘血浓于水’挂在嘴边。” 殷无觅听着他话中的意思,震惊地问道:“你是妖?”他如果是妖,又怎么能潜伏在这处遍地都是克妖铭文的地方这么久?难道是夺舍? 漆饮光摊开手心,一支鸦羽自他掌中浮出来,“觅公子不是一直不知道那些鸟妖为何会追杀你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它们都听从于我的命令。” 只一眼,殷无觅便认出了那根鸦羽,属于追杀他的鸟妖所有。他与鸦妖也已交手过数回,对它的妖气极为敏锐,绝不可能认错。 鸟妖对自己的羽毛十分看重,不会轻易送与旁人,他必定与那鸦妖关系匪浅。 殷无觅盯着那一支鸦羽,心中更加困惑,“为什么?七年前我们并不相识。” 即便他是因为沈丹熹而嫉恨自己,那也完全说不通,七年前,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遇到沈丹熹,爱上她,与她成亲。 如果不是被鸟妖追杀,他或许会永远呆在那一座小门派里,修习剑法,奉养土地庙的老人,根本不会来到凌溪,也不会遇到沈丹熹。 “七年前不相识,但你与我阿姐天定姻缘,终究会走到一起,那我们也终究会相识,不是么?” 漆饮光望了一眼圣地的方向,那一方法光闪耀,灵力和妖力不断碰撞,战况很是激烈。 “我一直试图杀了你,断绝你们相遇的可能,但偏偏觅公子深受命运眷顾,不论如何都能死里逃生,我就只能想些别的办法来拆散你们了。” 殷无觅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皆是拜眼前之人所赐,心中便越发愤怒。 他手背上青筋直突,五指紧握成拳,仍试图克制心中杀意,闭了闭眼,忍耐道:“阿微不是糊涂之人,我相信她不会随便怀疑我。” “你说得对。”漆饮光笑道,慢慢转动指尖鸦羽,“所以,我们来赌一把。” 殷无觅心下顿觉不安,恰在此时,从圣地方向响起一声尖鸣,以妖力加持的声浪倏地传荡过来,大喝道:“殷无觅,你还在等什么,快点动手!” 这一声大喝撞入殷无觅耳中,让他脑中嗡然一声,与此同时,漆饮光手中鸦羽化为黑雾,一瞬间没入了殷无觅体内。 殷无觅只觉体内似有一道封印破开,紧接着一股强悍的力量瞬间膨胀开,流转向他的奇经八脉,裹挟住他的身体四肢。 漆饮光慢条斯理道:“我可是切割了乌墨的大半妖丹,炼化在药里,送觅公子喝了一个多月。” 乌墨,是那一只鸦妖。 殷无觅残存的理智被体内翻涌的妖气撕扯得四分五裂,在妖丹之主的召唤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听从命令,冲过去一把钳住了漆饮光的脖子,提着他冲天而起,朝着圣地飞驰而去。 …… 沈氏一族守护的圣地在一个两山相夹的幽深裂谷当中,这座裂谷是千年前因地动而形成,崎岖幽深,是地动的中心地带。 扶桑神木庞大的枝蔓生长在裂谷中,根系深入地底,神力镇压着地脉,才得以使凌溪千里之境安然无虞。 这一座裂谷上覆盖有昆仑神君当年亲自布下的法阵,虽经过千年岁月,法阵力量有所削弱,不过沈氏族人又在此法阵上增添了几座结界,倒也将神木护得滴水不漏。 裂谷前有一座巍峨的门楼,唯有通过这座门楼,才能进入谷中。 此时,鸟妖已经击毁了布于族中的诛妖阵,攻入了这一座门楼前。鸦妖乌墨是这一群鸟妖的首领,它虽被剖走了半颗妖丹,却并非白给,漆饮光用了三簇雀火相换,这三簇雀火中蕴含的妖力足以弥补它损耗的半枚妖丹。 说是损耗,却也不够准确,因那妖丹是它所有,即便剖离出去,它与妖丹之间亦有感应。 在双方激烈交战中,乌墨化为原形,额上三簇雀火,体内妖力浑厚,妖身膨胀得堪比一座漆黑的小山头,光是张开双翼扇动的罡风,就将四面扇动得飞沙走石,让人连近身都难。 祭在半空的伏妖法器都被它掀起的罡风打落,法器的主人一个接一个倒飞出去,砸落地上,口吐鲜血。 沈丹熹抬手在眼前抹过,瞳中亮起奇异幽光,视线飞快扫过鸦妖身周,罡风因它狂涌的妖力而生,妖力交错,总会留有间隙。 在看清它妖力交错的空隙后,沈丹熹五指翻飞,手中结印,无数铭文从袖中飞出,迎着罡风而上,钻入妖力间隙,猛然凿入鸦妖脚下。 铭文深入地底,固定在地下扶桑木蔓延至此的根须上,威力大涨,入地后立即射出数道发着光的灵线,穿入鸦妖庞大的身躯里。 乌墨被被灵线捆束住一只爪子,这才发现身下的这些灵线,它猛地跺脚试图震断,可那恼人的灵线看着纤细,却坚韧无比,就连它锋利的爪子都难以扯破。 挣扎间,它另一只爪子也被缚住,乌墨扇动翅膀,腾空而起,与捆束住双脚的灵线拉扯,整个地底都跟着震颤起来,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啪—— 沈丹熹听到一根灵线断裂的声音,她面色雪白,额上渗了一层薄汗,手中动作并未停歇,又一连凿入数个铭文,铭文灵线缠入鸦妖的翅羽,将它轰然一声拉拽回地上,结成一个束缚之阵,将鸦妖紧缚在地。 鸦妖在灵网中剧烈挣扎,黑羽被灵线刮落,妖气翻涌如同浓烟,它猛地仰头发出尖啸,“殷无觅,你还在等什么,快点动手!” 这一声尖啸震得所有人耳鸣阵阵,沈丹熹震惊地抬眸,“你说什么?” 她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回头看往祭司殿的方向。 便正好看见一团黑色妖气从祭司殿中冲天而起,极快地朝这里奔袭而来,片刻后,那团同鸦妖系出同源的妖气落到了裂谷外的门楼之上。 妖气散开后,露出两道身影。 漆饮光被殷无觅抓着头发,狼狈地按跪在门楼顶上,殷无觅站在他身后,一手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来,一手持着灵剑,剑锋横在他颈项上。 漆饮光脖子上已见了血,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 族长家的小公子体弱多病,从小就被族人当作易碎的琉璃人偶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就连最为顽劣的孩童,在他面前,都得小心收敛着手脚。 从小到大,他何时受过这样重的伤,身上何时染过这样多的血? 这一幕让门楼下的沈氏族人都忌惮地停了手,愤恨道: “小公子,他抓住了小公子!” “殷无觅,果然是他!我就说这些妖物怎么对我们族中的法阵布置如此清楚!” “什么被鸟妖追杀,他根本就是给我们演了一场苦肉计,好骗取我们的信任。” 族长身负重伤,撑着剑从地上站起来,气怒攻心之下,又喷出一口血来。 沈丹熹在族人的叫骂声中,隔着鸦妖庞大的身躯,死死盯着门楼上的人,眼尾透红,结印的手指有细微的颤抖,一字一顿厉声呵道:“殷无觅,你敢!” 门楼之上,殷无觅听到了沈丹熹几乎撕裂的喊声,在广场上翻涌的妖气当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赤红嫁衣的身影,他握剑的手指收紧,骨头咯咯作响,拼命抵抗着妖丹对自己的控制。 不是他,他不想这样做。 但体内的妖丹掌控着他的身躯,让他身不由己。 到了此刻,殷无觅已经完全明白了漆饮光的意图,他才是真真正正想要上演一场苦肉计。 漆饮光低眸,感觉到了那一点点撤离自己脖颈的剑锋,低声道:“没想到,你的意志力如此坚定,我倒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了。” 殷无觅说不出话来,经脉里膨胀的妖气侵蚀着他身骨。他当初心脉遭受重创,是漆饮光用药治好了他,因为他是沈丹熹的弟弟,他对他毫无怀疑。 炼入药内的妖力随着药效早已深入他的心脉脏腑,如今想要逼出来,几乎不可能。 漆饮光感觉到他的抵抗和挣扎,横在颈项前的长剑已经快要完全撤离开,他眼中的笑意冷却下去,通过雀火神识传音,向乌墨发号施令,“命令他,杀了我。” 鸦妖被沈丹熹的束缚阵压在地上,周身缠满了灵线,用力扬起脖子,听从吩咐地大声说道:“殷无觅,动手!用沈家人的鲜血祭阵,打开圣地结界!” “闭嘴!”沈丹熹喝道,伸手往虚空一抓,凭空握住几缕灵线,用力收紧。随着她的举动,束缚在鸦妖身上的灵线亦同时收紧。 鸦妖发出凄惨的嚎叫,勃颈上立刻又环上一圈灵线,硬生生将它的惨叫束缚在喉咙中,鸦妖庞大的妖身在灵线交缠中猛烈地翻滚挣扎,宛如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虫蚁。 纤细锋锐的灵线绞断了它的翅膀,漆黑的鸦羽和鲜血喷溅到半空。 鸦妖流泻而出的妖气蔓延向四面八方,一时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遮蔽住了。沈丹熹的身影穿入妖气黑雾当中,往门楼疾冲而上。 漆饮光皱了下眉,催动雀火,妖力灌入乌墨身上,已然匍匐在地的鸦妖嘶吼着撑起身来,冒着被灵线切割得鲜血淋漓的剧痛,将沈丹熹挡了一挡。 鸦妖身上被剐落的鸦羽越来越多,铺天盖地一般,遮蔽住了沈丹熹的视线。 漆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黑羽中的红影,转过身握住殷无觅的灵剑,用力往上撞去。 灵剑刺破他的心口,殷无觅瞳孔震颤,几乎目眦欲裂,颤抖着手松开了剑柄,“不,不是我杀你——” 漆饮光握住剑刃旋转了一圈,确保剑气绞碎自己的心脏,他痛得额上都是青筋,口中滴落鲜血,却还对着他扬眉笑道:“我们来赌一把,看看她还会不会和杀了自己亲弟弟的人在一起。” 今日,他当着沈丹熹的面,在沈氏族人的面前,亲手杀了她的亲弟弟,不论真相如何,他都和沈丹熹没有可能了。 殷无觅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阻止别人在一起,宁愿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他以为的苦肉计,竟是他用命来成就,这当真值得吗?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殷无觅喃喃道。 漆饮光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看不清殷无觅的表情了,他嘴角含着笑,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两步,从门楼顶上坠落下去。 第33章 鸦妖头上的雀火随之黯淡失色, 乌墨感觉到雀火中妖力的衰弱,回头往门楼看去,鸟眼里透出惊讶。 它以为这只是一场做戏,自己配合好后就能得到他的奖励, 却没想到他竟然真把自己搞死了。 那它剖出的半枚妖丹, 被绞断的翅膀, 岂不全都白费了! 鸦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他欺骗,出离愤怒,可没有了雀火中的妖力支持, 它的力量被削弱大半, 几乎在雀火微弱下去的同时, 它的妖身就被暴怒的沈丹熹拉扯着灵线切碎。 鸦妖死不瞑目,眼中最后一点神采, 也随着雀火没入灵台烧毁它的神识后, 而完全熄灭。 漆饮光驱动雀火焚毁了所有知晓真相的鸟妖灵台,领头的鸟妖一死, 剩下的鸟族四散而逃。 他的五感在衰败, 就算从门楼坠下,摔得身骨俱碎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一抹红色身影朝他扑了过来。 “去请大祭司!快去把大祭司找来!”沈丹熹转头喊道, 用力按住他心口上的破洞,渡入灵力, “长晟, 长晟,你坚持住, 大祭司很快就来了,他会治好你的, 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不管病得多厉害,大祭司都有办法治好你。” 沈丹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是她从小就护着的人,一点磕着碰着都要担心的人,现在心上被剜了一个大洞,脖子上裂着血痕,四肢骨头都被摔断。 全是因为她,因为她的“一见钟情”而带回来的那个人。 沈丹熹咬得嘴唇破裂,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潮彻底从她心头退却,对殷无觅只剩下恨意,“对不起,阿姐对不起你,长晟……” 长晟这个名字,寄托了族中所有人对他的希冀,漆饮光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从她嘴里听见这个名字。 但他的意识涣散,很快便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能看到她的嘴在动,眼泪串联成线,染上了她唇角的血,从下颌源源不断地滴落到他脸上。 他的阿姐,他的殿下,为他哭成了一个泪人。 “殿下,我们下一世再见……”漆饮光一张口,嘴里便只剩下鲜血往外涌。这一世,能成为神女殿下的弟弟,能被她这般守护着,他很荣幸。 沈丹熹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怀里绝了生息,仍不愿意接受,拼命往他心口渡入灵力。 围聚在周围的族人忽然散开,族长跌跌撞撞地拉着大祭司跑进来,看到埋头在漆饮光身上哀泣的女儿,膝盖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大祭司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真的应了卦象。 虽不知他所求为何,但想来他是死而无悔的。 愤怒的沈氏族人押着殷无觅过来,漆饮光死了,鸦妖也死了,他体内的妖丹成了无主之物,再也不能控制他的行为,但殷无觅还是选择了束手就擒。 他被人封住周身灵窍,用符咒捆束着,狠狠推搡到众人面前,踹跪到地上。 两个时辰前,他穿着婚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迎娶自己喜欢的人,路遇的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迎,说着恭贺的话。 殷无觅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地。 但两个时辰后,曾经友善的面容都变为了眼前一张张仇恨的脸,所有人都用着一种恨不能活剐他的眼神看着他。 漆饮光用他的死,将他推入了现在这个无从辩驳、无人相信的境地。 “阿微,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殷无觅知道自己说的话无人会信,可他还是想向沈丹熹解释,即便她也不会信,可他还是想告诉她,他是清白的。 沈丹熹听到殷无觅的声音,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抬起头来,放下怀里死寂的身躯,慢慢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指尖上飞出一道灵线,直接从旁边一个族人的腰上拔出一把灵剑,拖着剑尖朝殷无觅走过去。 微微扬起又垂落的袖摆下,隐约可见一朵细小的花朵,如刺青一般缠绕在她的手腕上,沈丹熹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道凭空多出来的痕迹。 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殷无觅紧紧盯着她,语速越来越快,解释道:“是沈长晟,这么多年,是他驱使鸟妖追杀我,是他将鸦妖的妖丹炼入药中,让我服下,使我被鸦妖所控,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撞到我的剑上……” 剑刃反射的冷光扫过他的眼,殷无觅只觉得颈上一痛,鲜血簌簌滴落下来。 沈丹熹根本不欲听他的解释,割伤他的脖子后,剑尖滑下,直接抵在了他心口上。 殷无觅绝望地看着她的眼睛,“阿微,相信我,只有你……”只要你相信我就行。 只可惜,沈丹熹不信他,在场中人没有一个相信他说的话,唯有大祭司露出了一点深思的神情,他握紧了袖中的龟甲,默默站在原地,终究一言未发。 一个他费心费力从小养大的孩子,用生命做的这一个局,即便手段不够光明,会使无辜之人蒙冤,他也实在不忍去揭穿。 灵剑被沈丹熹催动得发出阵阵嗡鸣,一点一点穿透他的胸口,凿入心脏,殷无觅口中发出哀鸣,从眼角落下泪来。 在剧痛之下,他嘴唇动了动,无意识地喊出了一个忽而浮上心头的名字,“薇薇。” 沈丹熹动作猛地一顿,心中退却的情潮猛烈地翻涌上来,唤起她对殷无觅的疼惜,让她不忍下手。 “薇薇。”沈丹熹重复着这个名字,眸中些许困惑,不知为何,她似乎隐约知晓他喊的是谁,知晓他喊的是哪一个“薇”。 没有哪一刻让她如现在这般,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之前所谓的一见钟情,怦然心动,都不是属于她的感情。 难怪她以前常常会觉困惑,常常会觉得割裂。 沈丹熹用尽全力地抗拒着这份强加于她的感情,手指紧紧握着剑柄,在几欲撕心裂肺的心疼中,催动剑气,旋转剑柄,用同样的手法在殷无觅心口绞碎出一个血洞。 殷无觅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飞速地流逝,心上的痛除了肉体上的,还有灵魂上的。他这一生颠沛流离,含冤受屈,完全活在了他人的戏耍当中,到最后还死在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手里。 他好恨啊。 昆仑,晟云台上。 契心石内第一根姻缘线从中崩断,湮灭无尘。 契心石为天道圣物,为世间姻缘基石,契心石内为历劫而生的世界与外界并不相通,时间流速也并不对等。 外界之人看不到契心石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契心石上浮现的姻缘线,姻缘线断开,说明他们那一世并未修成正果。 晟云台外环绕的云层之上,九公主云渺懒洋洋地靠在自己华丽的坐辇内,吃着仙侍为她剥好的坚果。 见契心石内姻缘线忽然崩断,她挑了挑细长的眉,早有所料一般笑道:“这进去才不到半日,便斩断一根姻缘线,我就说嘛,沈丹熹想要做的事,就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就算是纡尊降贵,去讨那一个低贱地魅的欢心,她最后不也讨到了么?等得到手之后发现他也不过如此,再回想自己曾经的付出,便开始觉得不值当起来,可不就很快厌烦了么? 下界前来昆仑的一路上,月老都在念叨昆仑神女的善变,他身为执掌姻缘的神,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反复无常,拿感情当儿戏之人。 但九公主却很能理解沈丹熹的所为,她纯粹是来看姐妹热闹的,沈丹熹先前来找月老打探解契之法,那般费尽心思都想要解契,九公主自然希望她能得偿所愿,对于她找的那个夫婿,九公主原本也看不上。 看到姻缘线断开,她高兴地抚了抚掌。 可惜,晟云台外没人应和她,叫九公主甚觉无趣。 昆仑三山四水十二楼之人的神情都颇有些复杂,一些人希望神女能够解契,一些人不希望她解契,众人将心思掩在腹中,转头小心地打量一眼昆仑君的神色。 昆仑君沈瑱面容沉静地坐于云端,只在姻缘线断开的那一瞬间眯了眯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不悦,但转瞬便又恢复如常,就连距他最近的宋献,都未能察觉到主君的情绪变化,其他人就更加窥探不出来了。 请契心石下界,是沈瑱迫于无奈,才顺从了神女的请求,同时,他亦想以此为契机化解沈丹熹心中的怨气,希望他们二人重归于好。 即便到了现在,沈瑱也不认为他们能够解契。 以前不是没有定了心契的仙神,因被漫长岁月磨灭了初心,而想要斩断姻缘解契的,可成功者寥寥。 想要解除心契并非那么容易。 更何况沈丹熹与殷无觅成契不过一个月,他们之间就更加谈不上时间磋磨的问题了,沈瑱尤还记得成亲之时,她那副欢欣雀跃的模样。 不过,入契心石前,殷无觅表现得那样坚定不移,没想到入内第一世便断了姻缘线,沈瑱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悦。 晟云台上寂阒无声,唯有契心石神光辉辉,其内剩余的八根姻缘红线灼灼生华。 契心石内。 殷无觅倒在血泊之中,至死都没能得到沈丹熹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他含冤受屈,死不瞑目。 姻缘线的一方死亡,姻缘线崩断,周围的场景开始湮灭。 天色缓缓暗了下去,大片大片的竹叶被风卷上半空,山林在消失,圣地陷入幽深的黑暗中,矗立在圣地裂谷前的巍峨门楼也化作齑粉。 鸟妖的尖鸣声忽而消止,四周的族人也一个个化作光点消散。 沈丹熹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灵剑,转身朝散做光点的族人跑去,想要抓住他们,“阿爹,大祭司——” 他们消散得太快,让她抓了个空。整个世界都在崩坏,化为虚无,重新被斑斓的虹光覆盖,沈丹熹整个人都陷入虹光当中,同刚踏入契心石时一般,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这一世的记忆开始缓慢地从她脑海里褪色消失。 嫁衣赤红的袖摆底下,露出手腕上缠绕的寄魂花刺青。 沈丹熹瞳孔微缩,心头灵光微闪,忽然想起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这短暂的灵光一闪已足够沈丹熹意识到,踏入契心石后,她的确会受到沈薇心境的影响,而且,因她本人在情爱一事上完全空白,这道情感正好填入她的空白当中,对她的影响还不小。 这强加于她身上的感情,会干扰她的决断,让她变得不像自己,从这一世经历便已叫她领教了不少。 若不是有漆饮光的介入,她恐怕已经稀里糊涂地和殷无觅拜了天地,修成正果了。 沈丹熹的意识越来越弱,她心知自己马上又要踏入新一世的轮回,这包裹住她的虹光就宛如孟婆那一碗浓汤,又会将她的记忆清洗得干干净净,怀揣着不属于她的情感走入下一世,让她重蹈覆辙。 可沈丹熹不甘心就这么一次次重蹈覆辙,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漆饮光身上。 第34章 在记忆被清洗完毕前, 沈丹熹意识沉入灵台,轻轻拨松了自己魂上怨气的封印。紧接着,她的意识便彻底化为一片空白,无知无觉地闭上了眼睛。 契心石内的一切皆化为虚无, 唯剩下殷无觅和沈丹熹二人的身影静静悬浮于虚空。 霓虹彩光中忽而凝结成一道影子, 这影子看不出面目五官, 徒具有一点人形的大致轮廓,是契心石的意念化身,它走到近前来, 围绕着沉眠过去的沈丹熹细细打量了一圈。 不一样, 为什么跟誓约之时的心境这般不一样? 意念化身抬起那只由霓虹彩光凝结而成的手, 第二世姻缘线浮于掌中,随着挥手一扬, 飘荡出去, 一端没入沈丹熹的心口,另一端则连接入殷无觅心间。 姻缘线中有金光流淌, 没入双方体内, 化为坚韧的情丝。 做完这一切后,影子伸出手探入了沈丹熹袖中,触摸上她腕上的寄魂花刺青。 漆饮光身死之后, 神魂重新回到寄魂花中,缠绕上沈丹熹的手腕。 为了偷渡入契心石, 他栖身寄魂花, 与沈丹熹签订契约,独在他们双方之间形成强烈的因果牵绊, 便宛如她身体的发肤,作为她的一部分进入此间, 随同她一起轮回转世。 漆饮光神魂蜷缩在寄魂花内,忽然感觉到一股强悍的力量,将寄魂花从沈丹熹的手腕上扯离,试图将他们割分开。 看来,契心石内的天规之力已经发现了他这个介入的额外因素。 灵游夫人说过,若契心石发现了他的存在,虽不能将他驱逐出契心石,但必会用各种办法试图隔绝第三人对姻缘双方的影响,到了这种时候,就只能看他的意志能否抵抗得住了。 漆饮光的确感觉到自己与沈丹熹的牵绊在渐渐变弱,意识和记忆亦在渐渐地被消磨。 第一世时,他作为附属于神女殿下的一部分,偷潜入此间未被发现,转世之时幸运地能保留有自己的记忆,才得以先下手为强,拥有诸般优势。若被完全消磨尽记忆…… 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漆饮光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 ——就算循着藕断丝连的那一缕丝,他也会再次找到沈丹熹,拆散他们! 石内的绮丽流光荡漾开,重塑山河世界,开启第二世。 契心石构建世界,并非凭空而造,而是从天地间已发生过的历史长河中,裁切出一段时光,在契心石内重现,再为历劫二人择定合适的身份,抛入其中,经历一生。 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 姻缘线彻底没入殷无觅和沈丹熹心口,契心石为他们二人重新择定身份,推入轮回,至于那擅自闯入的第三人,赶是赶不出去了。 既然如此,契心石便也特意为他择定了一个好身份。 …… 人间又是一年春。 金乌跃出山巅,晨光一刹那穿透云雾,照亮四合。 清风从窗棂穿入屋内,扬起垂挂的重重轻纱,床榻之上隐约可见一个沉睡的身影,风拂开床幔之时,睡着的人轻轻翻了一个身,脸颊从薄被里露出来,雪白的肌肤上沁着一层薄薄汗液。 沈丹熹又坠入了梦中。 她梦见人间残破的城池,梦见蛮横残暴的异族士兵破城而入,喊杀声震耳欲聋,马蹄跺到地上的哒哒声,像急促的催人命的鼓点。 在梦中,她颠沛流离在不同的人身上,时而,她是守城的士兵,心口被弩箭射穿,心脏在箭下整个碾碎成泥,从城墙上栽下。 时而,她又成了跛脚的老汉,铁蹄入城时,她跑得太慢,被人一刀从后背劈成两半,直到看到自己半边肩膀掉到地上时,才惊恐地惨嚎一声,紧随着被马蹄踏进泥污里。 再一眨眼,她又成了俘虏,被绑住双手在马后拖拽,直到脚底磨烂,扑倒地上,先是衣裳破了,再是血肉,再是骨头。 和她一样的人有很多,他们的血从那一座残破的城楼门口蔓延而出,将南下的官道染得通红。 “小姐,小姐你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千万不要出声。”沈丹熹已分不清这是第几场梦,她被一个仆妇推搡着,塞进柴屋的草垛里,她甚至没看清楚对方的脸。 仆妇将她藏好后,跑出去不到十步,就传来刀剑入肉的噗嗤声。一群身体壮硕的蛮夷士兵砍杀完仆妇,踏进柴屋,将她拖出草垛,无数的手落在身体上。 “小姐,小姐……”未断气的仆妇从屋外爬进来,朝她伸出手,眼神悲戚而绝望。 沈丹熹陷在这样一个人间炼狱一般的噩梦里,被梦境里惨死之人的怨气拉拽着,不断地经历着生死的瞬间。 她不知上了多少人的身,死亡了多少次,却始终挣扎着醒不过来,反倒在梦境里越沉越深。 终于,梦中的一切倏忽一下安静了下来。破城的铁蹄,燃烧的火光,痛苦的哀嚎,都一瞬间化为了灰烬,天空黯淡下来,飘着片片灰屑,地上覆盖着厚厚的尘灰,空荡而死寂。 不同于先前的那些梦,即便在梦境里被迫辗转于不同的人身上,沈丹熹都清醒地知晓那不是自己,所以不论是痛苦还是怨恨,都与她隔了一层,便如钝刀子割肉,虽也会随梦境中人的经历一起痛,却痛得并不撕心裂肺。 可当沈丹熹坠入这片死寂的天地里时,那种隔阂似乎突然之间没了,心头像是开了一个闸门,一些被封住的负面情绪汹涌地冲刷着她的心口。 她蹲下身,心有感应一般伸出手,轻轻拂开地面上厚厚的尘灰,在尘灰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怎么是我。” 沈丹熹蓦地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气,一时间心神还没办法从梦中完全抽离。 瞳孔深处翻涌的阴翳未退,让她此刻的面相透出一股阴冷的戾气。 这不是她第一次陷入这样残酷的梦魇里,自从上一次尝试结婴失败后,她便常常陷入这样的梦境里。 沈丹熹生于玄门,六岁时开灵窍入道,一路顺风顺水,不过十年,就修到金丹期大圆满,在玄门之中颇负盛名,人人见了都得赞她一句少年天才。 但自她跨入金丹大圆满后,境界便从此停滞不前,一晃眼又过去十载,她依然未有寸进。这十年来,沈丹熹已不止一次冲击过元婴境界,皆因种种原因失败。 金丹之前炼身,金丹之后锻魂,想要结婴,必要深入探索自己的魂灵。 沈丹熹这一深入探索,便探出了毛病。 她闭目内窥灵台,果然在魂上看到了一丝萦绕不去的怨气,像一笔灰暗的阴霾黏附在她的魂魄上。 她起初以为这怨气是自己外出历练时,不小心沾染的。毕竟就梦魇中所现,这些怨气皆来源于一座被蛮夷踏破的城池,而她先前从未去过那一座边境城池。 修仙之人虽是世外之人,可毕竟在这红尘之中,对天下大势还是有几分了解。现在的大荣朝虽已过了鼎盛的朝代,开始渐渐走向衰败,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当今皇帝昏庸无能,现今国力仍能镇压住周边蛮夷。 这样的城破惨景根本没有在边境之地发生过。 沈丹熹夜夜陷在这样的梦魇里,急切地想要将缚魂的怨气剥离出去,可想要剥离怨气,就必须找到怨气的根由,如同斩草要除根一样,若不拔除根茎,单是割去表面的草叶,怨气也会如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 沈丹熹每一次梦魇,都被困在那一座残破的城池里,每一次她都是城中不同的人,经历着他们的死亡。 这还是第一次,她从梦里那座城中出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黑沉沉的无边死寂的地方。 床头上的木雕小鸟“咕咕咕”地叫唤起来,提醒她起床。沈丹熹揉了揉眉心,伸手拍了拍木雕小鸟的头,止住它的叫唤。 今日有任务要外出,她必须要快点起床了。 沈丹熹没时间细想,暂且将梦中之景压下去,利落地起身洗漱干净,换上一套浅青色的窄袖裙装,她取下墙上银鞭往腰间一缠,银鞭化作铭文,融合进腰带之中,裹束上纤细的腰身。 抓起昨夜已备好的储物袋挂上腰间,沈丹熹推开房门,摘叶化舟,往宗门主峰而去。 她到的时候,主峰广场上已到了许多人,除了玄阳宗本门的弟子,还有别家玄门的弟子在。 弃神谷内十魔叛乱,魔君之位似要更迭,谷内混战不休,近一年来从弃神谷里逃出来好些妖魔鬼怪,四处作乱,各大玄门受朝廷所请,也因此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妖魔。 南境玄门以玄阳宗为首,是以附近玄门弟子皆聚于玄阳宗来,听从师长安排,接领任务前往各地斩妖除魔,护佑百姓。 沈丹熹刚刚落到广场,便见一穿着粉色衣衫,像一只花蝴蝶一般的男子朝她飞奔过来。 男子抖开折扇,掩在唇下,人未至,那轻浮浪荡的声音先随风飘来,“阿熹姑娘,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上一次分别后,着实让在下……” 沈丹熹皱眉,暗叹一声晦气,偏转脚尖目不斜视地掠过他,直往主殿内走去。 粉衣男子对她的冷淡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贴上来,喋喋不休道:“阿熹,阿熹,阿熹,是我呀,乘风门的柳珩之,你不记得了?上一次在獠城之时,多亏了阿熹姑娘相救,这份大恩大德,在下必结草衔环,以身相报。” 沈丹熹被这只粉色蝴蝶晃得眼晕,耳朵也被他吵得嗡嗡响,冷着脸打断他道:“我说过了,我有婚约在身,不需要你的以身相报。” 早知道救了他会惹上这么一个缠人又聒噪的玩意儿,她当时就不该救他。 柳珩之沮丧地一垂眸,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继续道:“阿熹先前是这样说过,可现下不是情势不同了么?在下听闻,阿熹这婚约,是父辈当年指腹为婚,殷夫人当年产子之时,遭到妖魔袭击,医馆内混乱无比,偏生还有一位林夫人同在医馆生子,两家因此抱错了孩子,不久前两家才解开这一误会,各自相认。” 他说的这件事,沈丹熹当然是知晓的,她总算转眸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柳珩之弯眸笑起来,“现在的殷无觅公子,实则是林家长子,那位真正与姑娘指腹为婚的殷家公子身体孱弱,与殷家相认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姑娘这婚约当是不作数了才对。” 沈丹熹还未开口,大殿内先传出一道清脆的声音,插入他们二人的交谈中,说道:“的确是不作数了。” 随后,身着一袭月白长裙的女子从殿内娉娉婷婷而出,环佩叮当,香风拂面。 她转动眼眸来回看了看沈丹熹和柳珩之二人一眼,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沈丹熹脸上,昂了昂下巴,说道:“柳公子说的对,当年与你指腹为婚的是殷公子,和我表哥有什么关系?” 白拂音,青州白家的嫡女,林白两家联姻,林夫人正是她的姨母,如果殷无觅认归林家,她的确该称他一声表哥。 偏偏沈丹熹和她极为不对付,两个人从年幼之时就互相看不顺眼,没少争来斗去。 以往,沈丹熹在修行之路上进境飞快,远超过所有玄门的同龄弟子,但现在她停滞于金丹期十年,曾经被她甩在身后之人都渐渐追了上来。 眼前这位与她不对付的白家嫡女更是已突破了金丹期,步入元婴初阶。 沈丹熹刚经历那一场魇梦,还未来得及消化魂上泄出的那一缕怨气,情绪极易被人挑动,看谁都觉烦躁,尤其这个曾经处处被她压一头,现在却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白拂音。 她冷哼一声道:“不作数就不作数,当真以为我稀罕这门婚约么?” 她不过就是想拿婚约堵柳珩之的嘴,想摆脱他这个缠人精罢了。 白拂音唇角微翘,回过身对正从殿内踏步走来的人,娇俏地说道:“表哥,你可听见了么?你为了那一纸婚约死活不肯认归林家,可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你呢。” 殷无觅走到近前,斥责道:“阿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说完,转眸细细打量了一番沈丹熹的神色,见她眼下青痕,关心道:“师妹,你昨夜没休息好么?” 他其实想问她是不是又入了魇梦,但现下人多口杂,不便明说。 沈丹熹受魇梦所扰,曾经差一点失控,是被殷无觅及时拦制下来,因此他也知晓一些她的困境。 也不知道是被白拂音方才那三言两语挑拨了,还是怎么,沈丹熹此时看见殷无觅,全然没了往日的亲近之意,甚至有些厌烦。 她眉心始终微蹙着,目光从殷无觅脸上刮过时,瞳孔深处隐含的戾气险些要流泻出来。 沈丹熹当即意识到自己心境的起伏,用力闭了闭眼,绕过他往殿内去领取今日的任务。 殷无觅微微一怔,袖中五指蜷紧,在原地僵立片刻,才转过身想要追上去。 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地踏入殿内,追在沈丹熹身边,殷勤地一边打扇,一边说道:“阿熹姑娘这眼下青痕,瞧着确实睡眠不佳,我这扇上图画,是用清心提神的天心莲汁所绘,你瞧,扇着是不是清醒多了?” 天心莲,乃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天材地宝,能驱心邪,辟魔障,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株。柳珩之却将这种奇珍仙草碾磨了绘画,这要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想来抢他这一柄折扇。 就连沈丹熹都忍不住偏眸看了一眼他手中折扇。那扇面上绘着极为寻常的山水草木之景,并不特别,扇动之间似能看到内里草木摇曳。 清风拂来面上,沈丹熹嗅闻到一股淡淡药香,心中翻涌的戾气的确平复许多,便没有阻止。 柳珩之见她没有拒绝,顿时喜上眉梢,摇扇摇得更起劲了。 殷无觅表情微沉,收回视线转向白拂音。 白拂音也盯着殿内两人的身影,感觉到他不悦的视线,才跟着偏转眼眸,回头看向他,委屈道:“表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沈丹熹给你甩了脸子,你该不会想把气发泄到我身上吧?” 殷无觅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以后别在她面前乱说话,我认不认归林家,和婚约,和她都没有关系,我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白拂音撇嘴,“你是以林家表哥的身份来教训我的么?如果是的话,那我倒是可以听一听。” 第35章 殷无觅暗暗叹气, 对这个深受他亲生母亲疼爱的表妹,也有些莫可奈何。 沈丹熹领了任务出来,去找带队的师长,到了一看, 好嘛, 那几个令她心气不畅的人都在。 殷无觅见到沈丹熹过来, 面上露出笑意,想要过来与她说话,偏白拂音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表哥长表哥短地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也不好拒绝得太明显,伤了她的脸面。 周围人若有若无的视线, 都往他们身上瞟去, 小声嘀咕道:“看来林家和殷家当年是真的抱错了孩子哦。” “还是殷师兄的命好啊,一个林家, 一个殷家, 都是排得上名号的玄门世家,另一位大少爷死了,听说殷林两家都争着想要他这个长公子呢。” “还不止如此, 殷师兄在殷家时,曾和我们的沈师姐有婚约, 要是认归林家, 又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表妹许配给他,总之不管他最后认什么身份, 都不缺美人在怀。” 众人小声议论,酸涩的口气都快将空气腌入味了。 沈丹熹过来时, 正好听到他们在将她与白拂音进行比较。 “白家世代经商,虽然家里没有修为顶尖的大能坐镇,不过白家的财富却十分可观。” “咱们沈师姐原本家世和天赋都极好,可惜沈道君陨落,师姐也一蹶不振,修为停滞在金丹十年都没有突破,现下一对比,倒是拂音仙子更胜一筹。” “感情这种事,哪里是能用家世来衡量的?殷师兄和沈师姐同在一个师门,朝夕相处,日久生情,肯定比半路来的表妹感情更加深厚。” “可我看殷师兄对他表妹不也挺亲近的嘛,反而同沈师姐疏远了许多。” 殷无觅原本并不在意旁人私下的议论,直到听见他们越说越离谱,终于冷下神情,警告地瞥去一眼,冷声道:“这么爱嚼舌根,来,到我面前来,再说一遍?” 那群人当即讪讪地闭嘴,拱手致歉,做鸟兽散了。 殷无觅转头再去寻沈丹熹,却见她早已领着那只花蝴蝶一样的柳珩之,远远避开了他。 殷无觅心头苦涩,暗道,哪里是他疏远了她,这段时日以来,分明是她这个师妹在刻意疏远他。 尤其在她梦魇过后,沈丹熹对他的态度都冷如冰窟,有些时候,殷无觅甚至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掩藏不住的恶意。 就比如方才,在大殿之外时,沈丹熹看向他的那一眼,几乎激起了他本能的防御,浑身肌肉紧绷,本命剑在体内嗡鸣。 殷无觅有心想要帮助她一起解决梦魇之事,可沈丹熹却并不愿意向他敞开灵台,他们相伴这么多年,同生共死过无数回,他以为他们本该是两情相悦的,却不曾想,她竟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 白拂音瞥了一眼失落的殷无觅,又转头看向沈丹熹,纤长的睫羽微垂,掩住眸中几许冷意。 辰时时分,一行人从玄阳宗出发。 形如一只巨鸢的飞行法器扇动翅膀,腾空而起。巨鸢的骨架纤细柔韧,由精铁所铸,骨架上覆着雪白绢布,绢布上织有密密的铭文。 驱动时,这些铭文渐次亮起,流光如浪潮一般从鸢首流淌过全身,引动风力,往前疾行。 巨鸢腹部镂空,是一间颇为宽敞的阁子,除却沈丹熹四人外,还有三名来自于玄阳宗的弟子,加上带队的师长,此行一共八人。 康缘师叔前往鸢首驱动巨鸢腾空,未在阁中,此时,巨鸢腹部的阁子里只有七名弟子在。 沈丹熹和柳珩之坐在左侧,她垂眉敛目,借着柳珩之扇上清风,想要化解魂上那一笔阴霾,以免出任务时受到影响。 殷无觅则与白拂音坐在右侧,白拂音坐上位置便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来,殷无觅让了又让,险些叫她挤到地上去,忍无可忍道:“阿音,好好坐着。” 白拂音轻笑了一声,掩住唇小声道:“表哥,你紧张什么,人家沈师姐有珩之伺候着,都没工夫抬眼看你呢。” 修士的耳力极佳,她这句话就算再小声,也飘入了在场修士的耳中,玄阳宗的弟子左右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师兄、师姐,低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却把耳朵竖得老高。 柳珩之眨了下眼,挑眉笑道:“能为阿熹姑娘服务,是我的荣幸。” 殷无觅转眸看向沈丹熹,后者始终垂着眼,吝啬地不曾分给他一个眼神。 待巨鸢飞翔平稳后,康缘师叔从鸢首走入阁中,并未在意弟子之间的暗流涌动,说道:“你们想必也已了解了此次任务详情。” 沈丹熹这才抬了眼,跟随众人一起点头。 他们此行的任务地在惊鹊岭,一座分隔青、沅两州的雄伟山脉,距离玄阳宗约摸七百里,御空半日便可到达。 惊鹊岭一带本没传出有妖魔作祟,但前几日任务堂的师兄在核查未有结果反馈的任务时,发现这半年来,前后竟有三队修士在追击妖魔时进了惊鹊岭后,便断了消息。 他觉出有异,立即上报,这才有了今日这一行。 康缘坐在上首,挥袖铺展开一张惊鹊岭的地图,抬手在地图上圈下一个光点,说道:“这三队修士在进入惊鹊岭前,都曾在这个惊十村里停留过,进入惊鹊岭后,他们的消息便断了,人也一直未归,所以,对于惊鹊岭内是什么情况,我们全然不知。” 惊鹊岭外村落零散得分布在山脉两侧,村落名称直接以山名为头,按照数字来编码,这个惊十村在惊鹊岭一带,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型村寨,屋舍约摸三十来户,百余人口。 “在进入惊鹊岭前,我们须得先前往惊十村里,看看能否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殷无觅思索道:“若是这个村寨里存在什么猫腻,我们此番大张旗鼓地进去,怕是会打草惊蛇,是否要进行一些伪装?” 康缘师叔颔首道:“我也有此意。” 他说着,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惊十村位于惊鹊岭南侧,与穿行惊鹊岭的主道距离不算太远,隔上十天半月,倒是会有些外人进入村寨。我打算兵分三路,一队扮做普通人进入村寨,从暗中先探探村中情形,之后再一队以修士身份进去,看看村民对修士的反应。” “还有一队,去惊鹊岭周遭的其他村子里也转一转,看看能否收集到一些别的消息。” 康缘师叔的安排合理细致,众人无有反对,开始分队。 因惊鹊岭的情形不明,危险不知,所以此行前来的八人,最低的修为都在金丹初阶,算得是一个精英团队了。 康缘师叔是化神修士,在他之下便是殷无觅和白拂音两位元婴修士,再之后便是卡在金丹大圆满境界的沈丹熹,剩下的弟子也皆在金丹期。 若是要做分配,两个元婴修士势必要拆分开来。 白拂音此时倒有些懊恼起自己修为突破得太快了,她心知自己绝无可能和表哥分到一处,眼见康缘的目光在殷无觅和沈丹熹身上停留,欲要他们二人扮做一对人间走货的小夫妻,进入惊十村。 沈丹熹没什么反应,殷无觅的双眼亮了起来,难得能与她独处,这正是他想要的机会。 正要点头答应时,白拂音插嘴道:“康师叔,我从小受家里耳濡目染,对于人间经商走货一事,知道得多一些,据我所知,人间的货郎每日里在各个村镇之间来回奔波,风里来雨里去,一两天就得磨破一双鞋,可辛苦得很,常都是兄弟之间结伴而行,哪里会舍得带自己妻子一起奔波的。” 既然是要伪装,自然不能留有破绽,康缘想了想,颔首道:“如此,便由殷无觅与柳珩之扮做一对兄弟,先行进村,停留在村子里打探情况。” 殷无觅皱起眉,回头看了白拂音一眼,眼神中多有不悦,却也找不出理由反对,只得接受。 柳珩之在那边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点头,“弟子听从师叔安排。” 虽然他私心里并不愿意同殷无觅同行,但能拆分开殷无觅和沈丹熹,他亦很高兴。 柳珩之与白拂音对视一眼,虽未明说,却都明白了对方心里的打算,他们一个想要沈丹熹,一个想要殷无觅,合该互相帮助才是。 巨鸢在距离惊鹊岭还有一段距离时,便从天降落,康缘收回飞行法器,从袖中掏出八枚圆形玉珏分发给诸人。 “这是传音令,母令在我手中,子令由你们各自随身携带,若有情况可直接传音入内,传音会汇集到我手中的母令,只要手持子令,你们皆可看到内里消息。” 比起单对单的联系,这样的消息交换倒是全面许多。 众人领了传音子令,便按照先前的安排,各自分开行动。 殷无觅和柳珩之特意先去了附近的一座城池,备好了货郎的一应物什,两人用易容丹照着当地人的形貌特征,进行改头换面,换上货郎行走乡间的麻衣,朝着惊十村而去。 沈丹熹和白拂音分到了一起,负责去周边的村子查探消息。 康缘师叔带着剩余弟子在惊鹊岭山脉四周查探看是否有妖气魔息等痕迹。 沈丹熹和白拂音两人从小便不对付,两人按照地图,一路无话地到了一个村庄外。 白拂音这才开口喊住她,说道:“喂,沈丹熹,你该不会就想直接顶着你那张脸,就这么进村子吧?” 就算她们互相看不顺眼,白拂音也不得不承认,沈丹熹那张脸实在有点太惹眼了些,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即便是不缺少美貌之人的玄门当中,她那张脸也招摇得过分。 白拂音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张招蜂引蝶的脸,她并不觉得自己就比沈丹熹差多少,可只要她们站在一起,沈丹熹总是那个招惹更多目光的人。 在玄门就罢了,在这种穷乡僻壤的人间村落里,她就这么走进去,还不得像是将肉包子丢进了狗群里。 沈丹熹停下脚步,抬手往眉心按去,落下一个铭文,哼声道:“不用你提醒,我又不蠢。” 她说着,灵光在身上流转,将她的肩背拓宽,身形拔高,转眼便变作一副男子体型,身上的浅青色衣裙也变为青衣道袍,头上簪一根木簪子,碎发散在脖颈上。 她转头面向白拂音时,已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道士。 沈丹熹伸手从路旁折下一截树枝,化为一根木杖,脚下的道鞋沾满泥灰,道袍下摆也破破烂烂,俨然便是一个跋涉多时的云游道士形象,杵着木杖一摇一摆地朝着村里走去,准备入村化斋。 白拂音愣了愣,快走几步跟上她,皱眉道:“你装成云游道士,那我装成什么?” 沈丹熹掀起耷拉的眼皮瞥她一眼,“随便你啊,实在不行,你可以变成一条流浪小狗跟着我,我会顺便为你讨几根骨头,饿不着你。” “你!”白拂音气恼地跺脚,“你嘴巴怎么这么毒,难怪表哥总说你变了,都不怎么喜欢你了。” 沈丹熹脚步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她好像确实变了,心里面的那点女儿家的情感,在梦魇之中反反复复的生死悲痛磨砺下,似乎不再那么容易拨动她的心弦了。 沈丹熹仰起头,看了一眼浩瀚晴空中的烈日,又想起梦境最后,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她拨开厚重的黑灰,看到的那一张绝望麻木的脸,那一刻涌入心间的情绪还未完全从她心里消去。 现是初夏,日头还不算毒辣,午后的阳光有一种惬意的温暖。 殷无觅于她而言,还比不上头顶的阳光更令她渴望。 当着她的面,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竟然没有反应,白拂音忍不住蹙眉,快步走到她身侧,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想要从她神情里挖掘出不甘心,恼怒,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沈丹熹抬了下眼,提醒道:“有人过来了。” 白拂音一惊,回头果然看见有几个村夫正扛着锄头从村口走出来。她的外形并不比沈丹熹逊色几分,同样十分招眼。 沈丹熹脚步一晃,被幻形术拔高的身量,将她整个掩在身后,催促道:“快点。” 白拂音从袖中掏出化形符,符光包裹住她的身形落到地上。 下一刻,那几个扛锄头的村夫就走到了近前来,将这一个落魄的道人上下打量一眼,其中一人问道:“你哪里的道士,来我们村做什么?” 沈丹熹在嗓音上亦做了伪装,此时再开口,已是一副低沉喑哑的嗓子,说道:“老道云游四方,走到这里实在是饿了,想进村里换点吃食。” “现在饭点都过了,也就只有点剩菜剩饭了。” 沈丹熹忙不迭点头,“剩菜剩饭也行,老道不挑嘴,有口米粥,有口青菜。”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没看见人,视线往下垂去,才看到趴在地上懊恼地抠地的小土狗。 沈丹熹微微一怔,旋即勾起唇角,接着道:“再为我这小土狗讨两根吃过的肉骨头就成。” 第36章 白拂音“啊呜”哼唧两声, 气得喷鼻。方才形势仓促,她一时间没想好伪装成什么样子,把化形符贴到身上时,只想到沈丹熹那一句流浪小狗, 化形符如她心愿, 当场就将她变作了狗。 他们的说话声又引来了村口一些聊天的妇人, 有妇人道:“我家里倒是还剩了一些饭菜。” 沈丹熹高兴道:“多谢居士,老道也不白吃白喝,我这里有些保家安宅的符箓, 贴在门上可以驱邪避凶, 妖魔不侵, 跟居士换口饭吃。” 村里的人闻言都笑了,摆手道:“就连修士都没什么用, 更别说你们这些坑蒙拐骗的道士了, 光是嘴上说得好听,要真是遇上了什么妖啊魔的, 那几张鬼画符的破烂黄纸能有什么用?” 对于凡尘中人而言, 修士便如同世外仙,大部分凡人见着修士,都会尊称一句“仙长”, 沈丹熹和白拂音还是头一回碰见对修士这般不屑一顾的凡人。 她们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村民的反应,发现瞧不上修士的还并不是个别。 沈丹熹装作被饿得受不了的样子, 急道:“老道可不是骗子, 我的符箓是真的有用,最近外面妖魔猖獗, 这样的符箓大家都抢着要。” 一个扛锄头的村夫说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这十里八乡都有山魈娘娘庇佑, 才不怕那些妖魔鬼怪,安全得很。” 山魈娘娘? 沈丹熹垂下眸,和脚边的小土狗对了一下眼神。 村里人不屑要她的符箓,不过见她风尘仆仆,也确实劳累,还是发了点善心招呼沈丹熹进村。 沈丹熹跟在那位家里有剩饭的妇人身后进村,脚边跟着小土狗。 小土狗一进村子,就被村中养的狗盯上,它们对这一只侵入了地盘的外来小土狗很是凶狠,围在她左右,龇牙咧嘴地想要驱赶她。 白拂音被一群狗追得上蹿下跳,气得想要散出灵力削掉它们的脑袋。 恰在这时,一只手伸来抓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提起来抱入怀中。 沈丹熹抬手覆在小土狗的脑门上,神识传音,说道:“别乱来,当狗就要有当狗的样子。” 白拂音:“……” 白拂音气得张开嘴,想要一口咬在她手上,沈丹熹警告道:“敢咬我,我就将你送给村里大娘,让她把你宰了吃狗肉。” 小土狗阖上嘴,用力磨了磨牙,神识传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入沈丹熹耳中,“沈丹熹,你给我记着!” 沈丹熹浑不在意,用木杖驱赶围来的村狗,跟着妇人进了她家的院子。 妇人去厨房热饭,叫她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沈丹熹连忙道谢。 白拂音磨了一会儿牙,鼻息间嗅到她身上清淡的兰花花香,她忽而安静下来,半晌后又猛地仰头看向她,从狗嘴里吐出一声嗤笑,说道:“沈丹熹,你该不会是在报复我吧?报复我没有让你和表哥假扮成夫妻,可我也并非故意为难,人间的货郎的确少有带着妻子一起的。” 沈丹熹转眸打量着这个平凡的农家小院,她先前所说的话,也并不是在胡编乱造,因弃神谷内的动乱,许多妖魔鬼怪逃窜入人间,玄门发放了许多符箓出去,现在在外行走,几乎每家每户都贴了抵御妖魔的符箓。 可在这座村子里,从她进村以后,没有在一家门户上看到符箓的影子。 看这村中居民生活闲适,家宅也无任何损毁,倒的确是没有遭过妖魔侵袭的样子。 她目光落在堂屋中间的神龛上,闻言,随口应道:“表哥表哥,三句话不离表哥,你没说烦我都听烦了。” 白拂音被她噎得一顿,继而道:“我心悦表哥,自然常常念着他。沈丹熹,你当真喜欢他么?你若喜欢他,便会同我一样,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他,又岂会觉得厌烦?” 沈丹熹现在最厌烦的,就是殷无觅这个人。 白拂音观察着她神情,挑衅道:“你如果不喜欢他的话,为何还要吊着他不放?是因为舍不得这个依靠么?” 沈丹熹听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她以前天赋卓绝,前途不可限量,身后又有身为道君的父亲做后盾,是许多人难以企及的存在。 但如今父亲陨落,母亲早已不在,她自身的修为又停滞在金丹寸步难进,与被殷林两家争抢的殷无觅相比,的确是高攀他了。 沈丹熹冷然道:“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白拂音冷笑,“说得倒是清高,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不归还当年指腹为婚时交换的信物,正式向殷家表明,你们这一门婚约不作数?” “我是有此意。”沈丹熹说道,语气中带着不耐烦,“你满意了?” 白拂音的确是满意了,她总算安静下来,不再继续“表哥长表哥短”地念叨。 沈丹熹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这一座小小的神龛上,目光细细地打量神龛内的神像。 神龛并不大,约摸三尺见方,用木板钉在墙面上,里面摆着泥塑的神像和一个土碗做的香炉,此时那土碗中的供香烧了大半截,还剩手指长一截香在燃烧着。 从碗里的香灰来看,这家人应是对供奉极为上心的,每日早中晚都会有三柱香。除却这一个土碗外,旁边竟还摆了一个小一些碗,里面也插着三炷香。 整个堂屋里都弥漫着一股线香的气息。 这就是山魈娘娘么? 沈丹熹想使用灵力探一探这山魈娘娘的神龛,想了想,又收回了手,在未弄清楚情况之前,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比较好,以免打草惊蛇。 她将全幅心神都放在了神龛上,一时间没有注意腰间的传音令在微微闪烁,白拂音收回勾动她传音令的爪子,眯起一双圆润的狗眼睛,眸中隐含得意之色。 那位好心肠的妇人已经热好了饭菜端上桌来,甚至还真的贴心地为小土狗捡来了一堆吃过的鸡骨头。 沈丹熹道过谢,坐在桌边,一边吃饭一边装作好奇地问道:“敢问居士堂屋中供奉的神像,便是山魈娘娘么?” 妇人笑呵呵道:“是,山魈娘娘是我们惊鹊岭的山神,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娘娘,有她庇佑着我们,什么妖魔鬼怪根本不敢来造次。” 沈丹熹观她神色,的确对山魈娘娘极为信奉,便又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打探了一些关于山魈娘娘的事由。 妇人转头望向堂屋神龛,面上有些骄傲道:“道长,你别看我就是个农妇,但我家的闺女可是山魈娘娘的座下仙童,跟着娘娘一起修仙的,我每天给娘娘上香时,也会额外给她上一柱,希望她以后出息了,能和娘娘一样,庇佑我们。” 沈丹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明白那小碟子里的香是为何。 仙童?这个山魈娘娘果然有问题。 农家质朴的方桌下,白拂音对着那一碗啃过的鸡骨头龇牙咧嘴。 从这座村子出去,走入树林里,白拂音便撕掉了身上的化形符,立即变回人身。 沈丹熹捧着一团用树叶包着的东西,递到她面前,戏谑道:“怎么这么快就变回来了?你在村子里的时候都没有吃,大娘好心给你打了包,你总得尝一口吧。” 树叶摊开,赫然是那一堆啃过的鸡骨头。 白拂音恶心得直皱眉,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将鸡骨头洒得到处都是,没好气道:“沈丹熹,你别太过分了!” 沈丹熹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也是,狗好像不能吃鸡骨头,容易划破肠子。” 白拂音扬起披帛,剑气在薄纱之间流动,让柔软的纱变得锋锐无匹,边缘闪动着凛冽的剑气寒光。 沈丹熹一枚铭文已经掐在了指尖,白拂音用力一甩,披帛从她身侧擦过,击穿了她身后一株大树,随后扯回披帛,气呼呼地走了。 沈丹熹看了一眼轰然倒地的树,收回指尖铭文。 两人各走各的,却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在下一个村子外碰了头。白拂音这次比她先化形伪装,扮做一个受妖魔袭击而流离失所的女子。 沈丹熹古怪地看她一眼,配合她化作男子模样,对她伸手道:“走吧,娘子。” 白拂音蹙眉,“你少占我便宜。” 沈丹熹哼笑一声,“这回是你先化形吧?白大小姐那么清楚人间事,应该知晓像你这般样子,身边若没有个男人,能走到这里来么?” 白拂音表情难看得能掐出水来,不情不愿地将手放到她手心里。 两人相携进了村子。 这一座村子和她们先前去的那一座没有多大差别,村中看不见什么符箓和法器,每家都供奉有山魈娘娘的神像。 沈丹熹和白拂音一连走了好几座村寨,几乎都是这般情况,惊鹊岭一带的村寨提起玄门修士时,神情都极为不屑,只对山魈娘娘虔诚信奉,惊鹊岭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祭礼。 今年的山神祭礼便在三日后,而负责主祭的正是惊十村。 快要入夜,沈丹熹和白拂音在一座村里暂时落脚,整理了今日探听到的情况,准备通过传音令传于大家知晓。 沈丹熹捏住玉珏,投入神识,这才发现其内多了好些消息。先前她与白拂音在神龛前那一段对话,不知为何传入了音令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她打算还回信物,解除婚约这一段话。 殷无觅的消息积压在音令中,她点开了一个,音令立时传出他气急的声音,“沈丹熹,我不同意,我绝不会同意的!” 后面还有一些其他同伴的安慰,柳珩之的声音夹在其中,笑盈盈道:“殷师兄,感情之事要两厢情愿才最美,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再之后便是康缘师叔的一声严厉的斥责,“我将传音令分发给你们,是让你们互换有用的消息,而不是在此闲聊无关之事!” 一场闹剧,这才收场。 沈丹熹抬眸看向对面的白拂音,她们借住的这一家农户,房间不多,两人只能挤在同一间房里。 白拂音已脱了鞋袜,翘着一只脚坐在床沿,裙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趾,左右晃了晃。 她唇角噙着一点笑意,纤眉微挑,眼中映照着桌上烛光,不避不让地迎向她的目光,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透出一股洋洋得意。 “沈丹熹,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你可不要反悔哦。” 沈丹熹没想过要反悔,就算没有白拂音在这里挑拨离间,激将于她,她本也打算还了信物。 何况,她现在一心只想摸索清楚自己魂上的怨气是怎么回事,根本无心情爱一事,以前对殷无觅的那点少女情怀,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正如白拂音所言,她既已不喜欢他,便不应该用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婚约,将他绑缚在身边。 先前是她顾虑着两人之间毕竟一同长大,有着多年情分,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开口。如今叫白拂音这么一搅合,倒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当天夜里,沈丹熹一闭上眼,便又坠入了梦魇之中。 她整个人都沉入那一片死寂的天地里,瞳孔之中所能看到的景象,只剩下漫天飘飞的灰屑。 一片一片的灰屑落来脸上,身上,将她掩埋入尘土,她心中充斥着被人顶替的不甘,愤怒,怨恨,一次又一次试图从这片死寂的天地里挣脱出去,却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剩下绝望的麻木。 “沈丹熹!沈丹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你不会是要死在这里吧?”一个焦急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传入意识,“你就算要死也别死在我床上!” 沈丹熹的意识终于从那片死寂的天地里挣脱出来,猛地睁开眼睛。 白拂音被她瞳孔深处溢出的恨意惊得直起腰来,谨慎地再次喊道:“沈丹熹?你还没清醒么?” 沈丹熹听到她的声音,缓缓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瞳中外泄的情绪已经被压回心底。 入眼是农家简陋逼仄的房间,窗外泄进一点天光来,将屋内照亮。 白拂音跪坐在她身侧,神情之中还带着警觉,打量着她。 她显然也才刚起不久,还未梳妆,披散的黑发从肩上垂落下来,堆积在床褥里。 看到她恢复正常,白拂音紧蹙的眉才松开些许,神色复杂难辨,问道:“你怎么回事?只是睡个觉怎么会将自己的五感六识都封闭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难不成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趁机要了你的命,解决掉你这个麻烦么?” 沈丹熹没有注意到她古怪的神色,抬手揉了揉额头,疲惫道:“多谢。” 若非是她,她还不知道要在那一个梦魇里沉沦多久。 白拂音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道谢弄得一愣,片刻后,才重重哼一声道:“你要是在我身边出了事,我没办法向表哥交代。还有,你最好记着你说过的话,早点将信物还回去。” 沈丹熹从床上坐起来,“今日见到他,我就还回去。” 白拂音没料到她竟如此配合,诧异道:“今日?” “怎么?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沈丹熹淡声道。 经过昨晚一场魇梦,她魂上的阴霾又重了许多,提及“殷无觅”也再难以生出以前那般情愫,更多的只有没来由的厌憎,只想彻底与他撇清关系。 白拂音扬起笑脸,期待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第37章 两人正说着话, 传音令忽而闪了一闪,沈丹熹和白拂音各自拿起玉珏,分出一缕神识,没入传音令内。 康缘师叔通过传音母令召集众人汇合, 有了新的安排。 惊鹊岭这一位受到众多村寨供奉的山魈娘娘来历实在蹊跷, 山魈不过是山林中的一种精魅, 还远没有资格成为一山之神,受人香火供奉。 “三日后就是山神祭礼,历年来由惊鹊岭周边的村寨轮流主祭, 今年轮到惊十村。”殷无觅说道。 他与柳珩之二人以货郎身份进入惊十村, 挨家挨户收货卖货, 惊十村正在准备大祭,需要的香烛供奉特别多, 还向他们预订了好长一张单子的货品, 要求他们在祭礼前一日送货上门。 惊十村里为举办山神祭礼,热闹非常, 他们也打探出不少关于祭礼的消息。 柳珩之道:“这山神祭礼, 除了寻常的香烛礼炮和三牲六畜,每年还要献上一对三岁左右的童男童女由山魈娘娘收入门下,留作仙童侍奉自己。村民们对娘娘深信不疑, 被选中成为仙童的人家,都极为自豪, 在村里也颇受人尊重。” 有弟子道:“这是什么山神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地仙主动叫人献上童子来侍奉自己, 还一年就要一对儿。” 沈丹熹说道:“地仙就算是想收座下童子,也绝不会找红尘之中父母亲眷还在世的, 这不符合规矩。” 她语气笃定,好似无比清楚地仙都有什么规矩一样, 众人都朝她看来。 沈丹熹说完之后,才愣了一愣,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因何而来。 殷无觅深深看她一眼,接话道:“这确实有些奇怪,今年是祭祀惊鹊岭山神的第十年,前九年便是从惊一村至惊九村分别主祭,仙童自然也是从主祭的村子里选出来。” “仙童入了山魈娘娘门下后,就再也没有出山回来过,都说是跟随山魈娘娘一起成仙去了。” 沈丹熹想起那个曾为她热过一口饭菜的妇人,两年前,她也有一个女儿被选中成为仙童,留在了山魈娘娘门下,再也没有回来过。 白拂音说道:“我们去惊鹊岭周遭山寨查探时,在村子里没见到半张抵御妖魔的符箓,这些村子却丝毫没有受到妖魔侵扰,说不定,那个山魈娘娘当真有几分神力,庇佑着乡民。” 康缘师叔点头,“惊鹊岭确实要比其他地方安宁,这也是我们一开始会忽略此地的原因。” 他思索片刻,继续道:“我等昨日以修士身份进入惊十村,也得村长邀请,希望我们能一起参与三日后的山神祭礼,我已答应,届时便与他们一同入山,探一探那位山魈娘娘的底细。” 白拂音诧异道:“这里的村民不是都很瞧不上修士吗?怎么还会邀请修士祭祀他们的山魈娘娘?” 她这一句话,叫除了沈丹熹之外的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跟随在康缘身边的一个弟子疑惑道:“没有啊,惊十村的人见着我们还是挺尊敬的,那个老村长还亲自迎我们入村,张罗大家准备了好菜款待。” 竟然还有凡人会瞧不上修士? 白拂音便详细地将这两日听到的其他村寨村民关于修士的说辞重述了一遍,殷无觅听完,沉吟道:“看来村长邀请师叔参与祭礼,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 康缘道:“这惊鹊岭我们势必要走一趟,不论有什么猫腻,祭礼那一日便能见分晓,大家都警觉着点。” 众人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在祭礼当日,由殷无觅和白拂音这两名元婴弟子提前顶替掉送入山中的两名仙童,其他人随康缘师叔配合惊十村进行祭祀,沈丹熹和柳珩之则等在村中,若有异常情况及时做好接应。 安排好后,康缘师叔便令大家散了,各去做好准备。 沈丹熹在原地等了片刻,殷无觅果然也没走,他走上前来,似有话要对她说。 在他开口之前,沈丹熹先行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他。 她手心里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游鱼玉佩,这样的玉佩有两件,是一对双鱼玉佩,双鱼合抱,可形成一幅八卦图腾。 这正是当年指腹为婚时,双方持有的信物,沈丹熹现在父母皆已不在,自己便能决定自己的婚姻之事。 殷无觅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手心里递来的半块玉佩,指节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不愿接受道:“我说过了,我不会同意。阿微,我心里只有你,我想要与之祭拜天地,相守一生的人也只有你,我们明明约定好的,要一起……” “此事好像也无需你同意,毕竟与我指腹为婚的人也不是你。”沈丹熹打断他道,收握手指,掌心汇聚灵力,“也是,真正的殷公子已经仙逝,婚约本来就废了,信物也当作废,还与不还又有何区别。” 殷无觅见她想要毁玉,立即伸手抓住她,“不要!” 沈丹熹皱眉,本能地抗拒他的触碰,用力抽回被握住的手指,将损毁到一半的玉佩留在了他手心里。 “就这样吧,殷师兄,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只有师门之谊,再无男女之情。” “为什么?”殷无觅失魂落魄地看着手心里碎裂成几瓣的玉佩,这一对双鱼玉佩,其中一半碎了,另一半也跟着破碎,再也拼凑不回原样,“我想知道为什么?仅仅就因为白拂音的几句挑拨之言,你就厌弃我了?” 沈丹熹摇头,说道:“我只是,确实不喜欢你了。” 她同样盯着那几瓣碎裂的玉佩,恍惚间似乎听到轻轻一声弦断的声响,啪地一声,却宛如振动了她灵魂。 以前那些风花雪月,少女怀春一般的情感,虚幻得就像是镜花水月,像皂角搓出的泡沫,轻轻一吹便散了。 现在她心中残留的怨与恨反而铭心刻骨。 白拂音一直留意着他们二人的举动,直到沈丹熹转身走了,她才漫步来到殷无觅身边,想安慰他道:“表哥,往日情分既已不在,又何必强……” 殷无觅猛地回过头来,一双眼眸通红,眼中神色将她吓得倒退一步,惊惶地睁大眼睛,委屈道:“表哥,你这么凶狠地瞪我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怪我?” “白拂音,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分明已经给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我之间绝无可能,我就算回到林家,也绝不会与你成亲。” 殷无觅朝着她步步逼近,身上隐约有灵力翻涌。 白拂音被逼得不断后退,跌坐在地上,眼角沁出委屈的泪光,“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明明就是沈丹熹冷血无情——” 她还有好多手段,都还没来得及使出来呢。 “闭嘴!”一缕剑气从殷无觅指尖甩出,将她身侧一块石头绞得粉碎,打断了她的话语。 殷无觅警告道:“我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对你多般容忍,你以后要是再敢插手我和她之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白拂音吓得尖叫一声,以袖掩面挡开飞溅的碎石,发出可怜轻泣。 殷无觅心中正是气闷,对她这般故作可怜的模样也怜惜不起来,握了握拳,拂袖而去。 “表哥……”白拂音哽咽,抬眸看向他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慢条斯理地翘起指尖,拭去眼角的泪花,袖摆遮掩下的嘴角却含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 视线越过殷无觅的背影,看到树下花蝴蝶一般围绕着沈丹熹打转的柳珩之,她眸中神色又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 三日后,惊十村中响亮的锣鼓声,开启了新的一日。 今年的祭礼虽由惊十村主祭,但还是有许多其他村寨上的人,在这一日赶来惊十村,随着祭礼的队伍一起往惊鹊岭山里走。 祭神仪式盛大且隆重,一路上锣鼓阵阵,鞭炮不休,唱诵着祈福的颂词,由村长在前引路,其后则是小轿抬着的两名仙童,康缘师叔等修士便随在仙童的轿辇左右,再之后便是村民们抬着的祭祀牲畜。 这里祭祀山神使用的是活祭,牲畜被五花大绑地束缚在架子上,嘴上用绳子牢牢缠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丹熹和柳珩之隐匿了身形,站在村外一株大树枝干上与那支祭神的队伍遥遥相望。 前一天夜里,殷无觅和白拂音便各自潜入被选中成为仙童的人家,趁着小孩子睡着将其抱出,交由其他同伴送往镇子上看护,他们二人顶替原来的孩童,成为了今日要被送入山魈娘娘门下的仙童。 能被选中成为仙童者,必然不可能是什么歪瓜裂枣。小轿上的两个孩子,唇红齿白,玉雪可爱,穿着喜庆的红褂子,头上扎冲天鬏,绑发的红绳垂在脸颊两侧,随着轿辇移动来回轻摇。 白拂音对沈丹熹的目光极为敏感,感觉到树林一侧投来的视线打量,虽看不见人,但她脑子里已经能想象到她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 “哥哥,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回家了,我有点害怕。”白拂音娇怯怯地说道,倚靠到她身边的男童肩上,伸手抱住他的手臂,故意挤进他指缝中,与他十指紧扣。 殷无觅因她这番多余的举动,狠狠皱了一下眉,下意识想甩开她。 康缘等人都抬头看过来,村长也回过头来,笑着道:“丫头,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可是要去当神仙的人了,福气还在后头呢。” 抬轿的村民都跟着笑起来,仙童的父母也跟随在轿边,眼眶都有些红,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十分不舍,可自家小孩能有更大的造化,他们亦满怀欣慰,小声地安抚着轿上的孩童。 殷无觅被众多双眼睛看着,不能有大动作,只能学着小男孩懵懂的模样,挺挺胸膛,回抱她道:“别害怕,哥哥会保护好你的。” 他的话音,又引来旁边村民的笑声,有人道:“你们入了山魈娘娘门下,可要好好表现,咱们惊十村的孩子,可不能输给其他村子的小孩。” 祭神的队伍吹吹打打,沿着山路,一路欢欣地隐没入山林里,留下一地鞭炮碎屑,散发着硝烟的气息。 柳珩之与沈丹熹二人守在山道入口处,没有再继续跟进去。 “林白两家之间,似乎有着世代联姻的规矩,林家家主的妻子皆来自白家,阿熹姑娘这般做,无疑是亲手将殷师兄推入拂音仙子的怀里。”柳珩之忽然没来由地说道。 沈丹熹看着山道口留下的鞭炮碎屑,冷淡道:“他要去谁那里,是他的自由。” 柳珩之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眼中竟当真没有半分醋意,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失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 第38章 沈丹熹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指腹为婚, 又拜入同一个师门,从沈丹熹懂事之时便知道殷无觅是自己的另一半,他们会在将来的一天结成道侣,建立起最为紧密相连的关系, 共度一生。 在这个基础上, 萌生出感情,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这样的感情,现在却让她觉得恶心。 沈丹熹知道这是自己魂上的怨气在作祟,在彻底弄清楚缘由之前, 她本应该尽全力扼制怨气对自己的影响, 可她做不到。 比起继续维持这段感情, 她更想与他断得干净,就像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 祭神的队伍进山之后不久, 山林中无端起了雾, 雾气渐渐变浓,将山道口遮掩得朦朦脓脓。 在晴朗的夏日, 突兀地生出这样大的雾, 实在蹊跷。 两人都警觉起来,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专注地关注着传音令中同伴的反馈。 山道口的浓雾晃荡, 一行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内里走出,走到近前, 他们才看清那些人的模样, 正是先前入山祭神的队伍。 惊十村的村长走在最前,身后是那些抬轿的村民, 轿上已没有两名仙童,只有他们随轿的父母用袖子暗暗抹泪, 似乎还在为分别而不舍难过。 后方抬着祭祀用的三牲六畜的架子也空了。看上去只他们入山这么短的时间,祭祀就已完成。 可随村民回来的队伍里,却不见康缘师叔等人。 就在这时,传音令微光一闪,从内传出一名弟子惊惧的喊声,“康师叔,这印记是祭——” 话音倏地被什么东西截断,传音令中再没有了动静。 沈丹熹和柳珩之抬起头来,彼此对望一眼,沈丹熹从对方渐渐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一抹诧异的惊色,“阿熹,你额上这个印记……” 沈丹熹没有听他说完,脑中沉闷一响,霎时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召唤她。 “来,快来——” 柳珩之看着她额上突然出现的印记,只觉得略有几分眼熟,可没等他细想,便见她额心的印记越来越红。 沈丹熹目光发直,响应召唤,从树上跳下,往山里狂奔而去。 “阿熹,你要去哪里!”柳珩之纵身跟上,唰地抖开折扇,扇面上绘制的草木花藤忽然之间犹如活了过来,从扇面延伸而出,朝沈丹熹的身形卷去,想要拦截住她。 沈丹熹腰间被花藤缠住,可她依然不管不顾地想往山里冲,伸手抓住花藤撕扯。 柳珩之紧紧拽着折扇,灵力灌注入扇中,花藤上陡然开出无数细碎的白色小花,花香飘入沈丹熹鼻息间,和先前柳珩之为她打扇时的药香是一个气味。 沈丹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间,但也仅仅只清醒了一瞬间,脑海里的催促声愈急,她根本无法抗拒这个声音的召唤。 她指尖铭文闪动,为手指镀上一圈利刃,切割开腰间藤蔓,在脑中意识再次变为一片空白前,伸手从藤蔓上撸过,将一串细碎的小白花卷入袖摆中。 沈丹熹脱离了花藤的桎梏,身不由己地朝着山道口狂奔而入,很快消失于迷雾中。 “沈丹熹!”柳珩之往后踉跄地跌了几步,花藤收束回扇子里,迟疑须臾,跟在她身后冲入了山道口的迷雾当中。 他仅仅只比沈丹熹慢了一步踏入迷雾,却始终没能追上她的身影。 惊鹊岭横分两州,是一座绵延雄伟的山脉,山魈娘娘的庙宇便建在这一座山的中心地段。 通往山魈娘娘庙宇的山道并不荒芜,因附近村寨的连年修建,甚至山路上还铺设了石板。 石板两侧留着鞭炮碎屑,让柳珩之很轻易地便找到了那一座神庙的所在。 神庙隐于松林绿涛之间,比起一般的山村庙宇,规模要大上许多,可见一座奉神的主殿,两处偏殿,还有一个供庙祝起居的后院。 柳珩之仰头看了一眼庙宇上挂着的匾额,黑底金字,书写“山魈娘娘”四个大字。他手中握紧折扇,谨慎地推开庙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步一步朝里走进。 正殿的地面上遍地都是鞭炮碎屑,村民抬进来的活牲祭品摆放在大殿外的广场上,只剩下些被啃噬过后的血淋淋的骨头。 柳珩之仔细看了一眼骨头上残留的齿痕,狰狞而恐怖,比野兽的齿痕还要锋利。嚼烂过后的碎肉骨渣泼洒得到处都是。 血泥地上散布着无数脚印,初看时觉得纷乱,但仔细看过,便能发现那脚步中隐含着某种奇妙的规律,想必是祭神时的舞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血混合着鞭炮硝烟,又夹杂着香火气息的古怪味道,让人闻了几欲作呕。柳珩之以袖掩住呼吸,他活了这么多年,着实未曾见过哪个正经神灵会如此不讲究地享用祭品。 柳珩之绕过广场上的血污,进入奉神的正殿,正殿的装潢很是漂亮,乌木梁柱,房梁上沥粉贴金的彩画富丽堂皇,比之那些繁华城池当中的大神庙都不遑多让,可见这附近村民对山魈娘娘的尊崇。 正中的神像亦塑造得极为精致,山魈娘娘拈花趺坐,身量纤柔,五官栩栩如生,一双黑曜石镶嵌而成的眼珠,仿佛活物,让人一踏进神殿,便有一种正被人注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柳珩之毛骨悚然,心生不适,下意识地避免了和神像对视。 柳珩之谨慎地查探过神殿,心中怪异之感越来越重,进来至今,他都没看到一个人,整座神庙寂阒无声,如死水一般地沉静。 他急着想要寻找沈丹熹的踪迹,思索片刻,想起沈丹熹消失前,曾撕扯过他的花藤,她身上必定沾染了他扇中的药香。 柳珩之抖开折扇,指尖在扇面上轻轻一点,一只水墨描成的蝴蝶从扇上振翅而出。 蝴蝶翩跹起伏,在神殿内飞绕两圈,终于捕获到一缕幽微的药香气息,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柳珩之紧紧跟在蝴蝶后方,从神庙正殿出来,见水墨蝴蝶重新返回了外面广场,在遍是血泥残骸的地面上方徘徊,最终收拢蝶翼,落在了一滩血污中。 “怎么会……”柳珩之面色骤变,脑中忽而又浮现出沈丹熹眉心多出的那一枚印记,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为何会觉得她额心印记眼熟。 因为他不久之前才见过,在作为货郎进入惊十村时,他曾在村民准备的牲畜祭品身上看到过这个印记。 “祭品,献给山神的祭品。”柳珩之盯着那一滩血污,心中惊骇,再次朝折扇中注入灵力,他抖扇朝空中甩去,一大群水墨蝴蝶呼啦啦地飞出来,如天女散花般飞向神庙的四面八方。 柳珩之的神识与蝴蝶相连,通过墨蝶摸索遍了整座神庙,却还是只能在地上这一滩血污里捕捉到一缕残留的药香。 一只接一只的墨蝶从神殿的各个方向重新返回到正殿广场,循着药香气息,落到血污当中,乌黑的蝶翼很快将地面血色覆盖住。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柳珩之脑子里嗡然一声,一时间竟有些六神无主。他只比沈丹熹慢了一步入山,以她的修为断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在这个地方,被当做祭品啃食得尸骨全无。 柳珩之不死心地抬步走入广场之中,遍地墨蝶被他的脚步惊动,振翅起飞,呼啦啦地朝四面散开,再次露出地面恐怖的残肢血肉。 蝴蝶散开,被遮掩的天光终于重新照进来,沈丹熹垂头坐在地上,因袖中药香,她意识渐渐清醒过来,瞳孔中逐渐恢复神采。 睁眼便看到柳珩之以一种脚朝上头朝下,整个倒转着的模样,走到她身前一点位置,随后蹲下身来,脸色极为难看地低头朝她看来。 准确的说,他应该并未看见她。 沈丹熹整个身体都被禁锢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她试着抬眸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神庙广场上。 广场正中有一个方鼎香炉,越过香炉能看到正前方有一座恢弘的神殿。 这里的结构布局,和柳珩之所在的那一方结构布局一模一样,就宛如投影倒置。 “镜面法阵。”沈丹熹心忖,天光是从柳珩之所在的那一面照过来的,由此看来他所在的地方才是真实的神庙,而自己所在的,是镜面法阵的投影内。 柳珩之显然看不到镜面内的情况,但他在镜面之外的举动,却被人悉数看入眼中。 沈丹熹听到一个妩媚的声音从前方神殿中传出来,呢喃道:“哦,原来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竟然能不受吾的魂引香所缚。” 魂引香? 沈丹熹蓦地想到了那个弥漫着线香气息的堂屋。她那天其实并未真的吃下那个妇人为她热的剩菜剩饭,和白拂音去附近村寨查探时,她们都很谨慎地避免了入口的东西。 可这些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山魈娘娘,即便是在路上行走,也偶尔会有一丝一缕的线香气息飘入鼻息间。 原来,从他们入村之初,就已然着了道,而他们却浑然不觉。 旋即,便有另一个声音回答她道:“此人是乘风门弟子,乘风门主修丹道,门下弟子从小便浸泡药浴,他手中又持有天心莲汁所图画的折扇,所以不易被香蛊之类迷惑心智。” 这个声音,是白拂音! 沈丹熹暗自蹙眉,又听那想必是山魈娘娘的声音说道:“吾可不喜药味,外面之人,便赏赐你们了。” 她话音一落,沈丹熹只觉得四周似有无数黑影攒动,从神庙内倾巢而出,没入脚下地面。 镜面法阵另一侧,立时冒出一道道黑影,黑影转而凝聚成型,化为一只只模样狰狞的妖魔,张开血盆之口垂涎欲滴地朝着柳珩之扑去。 柳珩之将手中折扇舞出了残影,扇中飞出密如雨点的竹叶,竹叶边缘淬着丹毒,簌簌射向围攻而来的妖魔。有妖魔被竹叶刺中,当即便浑身抽搐,倒地化为一滩脓水。 但这神庙内的妖魔似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地穿透镜面法阵,围攻向柳珩之,沈丹熹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这样一座山间神庙中,竟然豢养了这么多的妖魔。 柳珩之离开阵心,那一面的景象消失,只有天光还不受影响,能够隐隐透过来。沈丹熹又听那山魈娘娘说道:“白家的小丫头,你想好了么,要带谁走?吾可没那么多耐心陪你虚耗。” 白拂音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道:“沈丹熹。” 沈丹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便听山魈娘娘跟着唤了一声,“沈丹熹。” 被念中名字的瞬间,沈丹熹眉心印记一热,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她余光扫向自己四肢,隐约看见一屡屡若有似无的稀薄烟气,捆束在她的身躯上。 沈丹熹便被这些烟气牵引着,如同被丝线操纵的木偶,身不由己地走入神殿。 走入神殿的那一刻,沈丹熹立即放空眼神,假装自己并未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虚虚地扫过两侧,看到此一行前来惊鹊岭的同伴都在殿中,白拂音和殷无觅一左一右站在神龛前,已恢复了本来面貌。 包括康缘师叔在内,所有人都被眉心印记禁锢着,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地站在两旁。 连化神期的康缘师叔都毫无反抗之力,可见这山魈娘娘修为深厚,并不是他们能够对付得了的。难怪以前那些修士进了惊鹊岭后,便都杳无音讯了。 沈丹熹心中思绪百转,面容呆滞,被烟气强硬地押解至山魈娘娘面前,她虚散的瞳孔中映照出一张端丽秀美的脸庞,眉细而长,桃花眼型,垂眼看来时,神情温柔而慈悲,气息干净纯粹,当真有几分怜悯苍生的神相。 “你考虑了这么久,竟然是想带她走?”山魈托起沈丹熹的脸,饶有兴致地打量,说道,“吾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的表哥,你不是心悦他么?为何不选他,反而选了这个处处与你作对的情敌?” 白拂音抿唇,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你说过,我可以随意选择一人带走。” 山魈放开托住沈丹熹下颌的手,身姿轻盈地重新倚靠回神龛上,“吾的确这样说过。” 她勾动指尖,捆束在沈丹熹身躯上的烟气逐渐松动,眉心的祭品印记也缓慢变浅。 山魈道:“吾当年落难,被一位行商的白家人所救,吾欠白家一个人情,今次便算是还清了这个人情,吾不杀你二人,你带她走吧。” 在身体恢复自由的第一时间,沈丹熹的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白拂音死死捏着她的手腕,拽着她毫不犹豫地往神殿外跑去。 神殿两侧皆是被魂引香禁锢在原地的同伴,殷无觅就站在神龛旁,目睹着她们两人的身影远去。 山魈怜悯地摸了摸他的脸颊,“真可怜啊,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在生死关头,竟然一同背弃了你。” 沈丹熹被白拂音拽出神庙,沿着来时的山道往外狂奔,可她们明明是沿着青石板路外行,到最后却又绕回到了这一座神庙前。 “别白费力气了,我们还在镜面法阵里。”沈丹熹甩开她的手,指尖结印,在白拂音回头朝她看来时,猛地向她袭去。 铭文镶嵌而成的长剑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划破空气,朝她心口要害直刺。白拂音瞳孔骤缩,反应极快地扭身后撤,饶是如此,还是被长剑划破肩膀。 她捂住肩膀,神魂震颤,面上血色一下褪了大半,恼怒道:“沈丹熹,你发什么疯?我才救了你,你就这样对我?” 沈丹熹垂手,一甩长剑,铭文交错,剑身在嗡鸣声中倏而变软,眨眼化作一条银色长鞭,银鞭甩出破空之音,没有丝毫停顿地再一次朝她袭来。 “在我与殷无觅之间,白拂音会选择救我?你觉得我会相信么?”沈丹熹好笑道。 以她们俩的关系,山魈若是让白拂音选一个人先死,沈丹熹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可若是选一个人予她生,那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自己。 第39章 白拂音被逼得连连后退, 虽然心里气得要死,可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怀疑不无道理,毕竟她们之间的关系的确称不上友好,若是有一天, 沈丹熹忽然这般救她, 她也会怀疑她居心叵测。 白拂音一边躲避她变幻不定的术法, 一边思索说服她的理由,气急败坏道:“你以为是我想救你么?要不是表哥一再恳求,我才不会选你!” 沈丹熹听她此言, 手上的攻势果然缓下几分。 白拂音气笑了, 她宁愿相信殷无觅会舍命换她活, 也不愿相信,她会主动选择救她。 她心中气归气, 不过还是尽力劝说道:“那个老妖婆是个靠着吸食别人灵力修炼的伪神, 门下豢养的妖魔,就是为她四处去捕猎修士的, 她藏在这里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吸了多少人,又受到周边乡民十年香火供奉,早就修为大成了, 我们根本斗不过她。” 沈丹熹和白拂音从小争斗到大,对彼此的招式都算得熟悉, 她们一连过了百来招, 沈丹熹从她的打斗习惯中,确认她的确是本人, 才撤回铭文,暂且停手。 她与白拂音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疑惑道:“为何她身上没有邪气?” 山魈用这种邪门歪道修炼,身上的气息绝不该如此干净。 白拂音揉着肩上的伤,脸色十分难看,没好气道:“连化神期的康缘师叔都没能察觉出来,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他们跟随祭神的队伍入山,初初进入这一座山神庙中时,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神庙的规格比一般山间庙宇大一些,其他的都很寻常。 就连那些村民祭祀的礼仪,都是遵循着大荣的传统祭神之礼,按部就班地进行。 康缘师叔以化神期的修为,将神庙内外仔仔细细探查了一遍,没能察觉丝毫妖魔邪气。唯有浓郁的香火气息萦绕在神庙内外。 直到村民们点燃鞭炮,奉上祭神的活牲,众人才陡然发现彼此身上浮出的印记,竟然同献祭的活牲身上所印刻的一模一样。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脚下忽然冒出无数黑影,倏地将他们拖拽入祭祀的阵法当中,代替活牲,成了山魈娘娘真正的活祭。 惊十村的村民们对此毫不惊讶,依然有条不紊地踏着祭神的舞步,就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或者说,从惊十村的村长邀请他们参与祭礼开始,献给山魈娘娘的祭品,就不再是那几只猪羊牲畜了,而是他们这一群修士。 白拂音和殷无觅乔装成仙童入内,身上本没有被印下祭品标记,可殷无觅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那山魈娘娘的神像,便失了神,竟主动跳入祭祀阵中。 他身上的伪装顿时被撕破,殷无觅暴露了,白拂音自然也伪装不下去,她当即转身想逃,却被虚空中浮出的一只素手轻轻一拍,打落至祭祀阵中。 天地在她眼中倏然颠倒,白拂音被拖拽入地底,才发现地下竟有一座倒悬的神庙。但这座神庙中却充斥着妖魔黑影,正殿神龛上坐着的,不再是一尊泥塑的神像,而是山魈娘娘本尊。 山魈随手抓了一个弟子,吸干他的修为,将金丹碎裂的修士扔到地上,把他的身躯赏给了她手下豢养的妖魔。 幸而白拂音腰间的玉佩上刻有白家家徽,在那山魈准备吸食她时,被她一眼认出来。 山魈自言,说白家人曾救过她一回,她如今修为大成,即将得道,为了却这一桩恩情,愿意手下留情放她一马,还答应她可以带一人出去。 在沈丹熹被魂引香唤来,陷入此地之前,白拂音原本打算带康缘师叔一起走的,康缘毕竟是化神修士,比起其他同伴,能让她多一分保障。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选择殷无觅。 左不过就是一个对她没什么情分的表哥,死就死了,反正这也不是她死的第一个表哥了。 沈丹熹听她简单说了原委,也看不出信与不信,转头看向山林中那一座巍峨神庙,说道:“镜面法阵的阵眼在神殿广场上那一墩方鼎香炉,我们想要出去,就必须要重新回去那里。” 白拂音愣了一愣,跺脚气道:“可恶,那个老妖婆竟然耍我。” 她们如果现在返回去,岂不是又要同山魈对上,白家的人情已经用过了,还能再换一次她手下留情么? “先试一试。”白拂音说道,当即抬步往山神庙的大门走去,试探性地朝内踏入一步。 在她的脚越过门槛时,立即便有一缕烟气不知从何处冒出,猛地缠住她的脚踝,将她往内拉拽。 白拂音体内的灵力开始急速流失,她大声喊道:“沈丹熹。” 在她喊出来的同时,沈丹熹已经眼疾手快地扬起银鞭,卷住她的腰身。 两相僵持之下,白拂音抓起披帛,剑气灌入薄纱,击向脚腕的烟气,青烟被剑气击散了一刹。 在它重新凝聚成型前,白拂音被沈丹熹拖拽着从庙门倒飞出来,跌坐到地上。 咔—— 一声清脆的裂响,沈丹熹和白拂音同时低头,看向掉落至地上,碎裂成两半的传音子令。 她们两人的传音子令都碎了。 这枚传音令是康缘师叔交予她们的,母令在师叔手里。传音令碎,康缘师叔多半已凶多吉少。 沈丹熹蹲下身,捡起碎裂的传音令,皱眉道:“我们与山魈修为差距太大,不宜与她硬碰硬。” 两个人坐在神庙门口,望着上方那一个铭刻“山魈娘娘”的匾额。 好半晌后,沈丹熹似想到了什么,轻声呢喃道:“看上去,可能会有雷雨。” 白拂音因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仰头望天。 这一座镜面法阵虽能投影地面上的神庙建筑,但光源只能从镜面法阵之外照入,内里的天空并不如外界明亮,天幕一直都是阴沉的,也看不出天色的变幻。 沈丹熹当然不是根据镜中天色判断的。 方才她还被困在神庙广场中时,柳珩之的蝴蝶触动阵法,让她得以看到了镜面另一端的情形,她那时候没太在意,现在想起,当时明明是午时,天色却十分昏暗,天上有浓云聚集,昭示着会有一场雷雨。 沈丹熹从地上站起来,转头对白拂音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干坐着,还是四处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白拂音点头,两人开始围绕神庙,四处探看。 沈丹熹并不信任白拂音,没有向她袒露自己的打算,她凭着从神庙出来时的步数,确定好那一墩方鼎香炉的位置,在假装找寻出路时,不动声色将袖中小白花藏于各处,围绕着神庙布下了一个引雷阵。 她们在镜中,这一个引雷阵当然引不来雷。 沈丹熹赌的是在外的那一个人,如果柳珩之没死,如果他还试图寻找她的话,或许会再次将扇中水墨蝴蝶放出来。 水墨蝴蝶是他的灵力所化,蝴蝶会被小白花的药香吸引,落到花朵所在的地方,在镜面外结成一座相同的引雷阵。 若是平时,蝴蝶里的那点灵力可能无法凭空支撑起一座引雷阵,可若是雷雨天气,空气中本就具有浓郁的雷灵气,蝴蝶里那点灵力只作为引线,便已足够了。 沈丹熹布好了引雷阵,也没有停下,还在继续假装寻找出路。 白拂音跟在她身后,越找便越是绝望,丧气道:“算了,别找了,外面不可能有出路的。” 山魈想要了却白家的恩情,答应放她们走,便也依言没有追出神庙杀她们。她们出了神庙,根本走不出这一个镜中世界,想要出去,只能返回神庙打破阵眼。 可只要敢再次踏入庙中,白家的恩情便不能再保她们第二次了,方才白拂音的遭遇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老妖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她们走。 她们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神庙外苟活,要么冲入神庙,拼死一搏。 两个人望着神庙匾额静默片刻,白拂音忽然说道:“如果我说,殷无觅根本就没有恳求过我,是我想选择救你,你会信吗?” 她害怕沈丹熹又会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合就对她动手,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先摆好了防御的姿势。 “为何?”沈丹熹却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转动眼眸看向她,眼中充满真实的疑惑。 从之前白拂音说起他们入神庙后的遭遇,沈丹熹就听出来,殷无觅一入神庙就被山魈娘娘的神像蛊惑住,他们二人根本没机会交流,更遑论恳求她选择自己了。 到了这种穷途末路之际,白拂音也没必要再掩藏自己的心思。她道:“我想你生,又想他死,我想要你们生离死别,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沈丹熹听完她这一番扭曲的言论,微微皱眉。 白拂音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嘴角噙着一缕古怪的笑意,继续道:“不止是殷无觅,还有林隽,柳珩之,任何一个对你有所企图的男人,我都想让他们死。” 一开始,她以为这是嫉妒。 嫉妒沈丹熹有一个德高望重的道君爹,嫉妒她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资,轻而易举就能将别人甩在身后,嫉妒她这一副引人注目的皮囊。 所以,她总想着与她争个高低,哪怕是以对立的姿态站在她身边,也想与她争辉。 后来,沈丹熹那个德高望重的道君爹陨落,她修为停滞在金丹期再无寸进,曾经的天子骄子,被甩在身后的人一个个追上,超过,她身上的光环开始片片剥落。 白拂音以为她已经没什么能令自己嫉妒的了,可是她的目光还是会被她吸引,还是会心生嫉妒。 白拂音一瞬不离地盯着她,说道:“沈丹熹,你是当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招人么?” 沈丹熹看不明白她眼神中所含有的复杂情绪,她以为白拂音应该极为讨厌她才是,但此刻她的眼神看上去又不像那么回事。 她眼中露出些许空茫。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白拂音失笑道,恨不能扯下枝叶间的蛛网,一根一根地缠绕到她身上,将她裹成一个茧,只能呆在她的网上。 “我那个病秧子表哥,哦,不是殷无觅,是那位真正与你指腹为婚的公子,他被抱错到了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公子,名叫林隽。沈丹熹,你对他是不是没有什么印象?” 林家公子出生时受到妖魔重伤,一直体弱,并不常在外走动,也很少与外人接触,沈丹熹以前只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最近也是因着“殷林两家抱错孩子”这件事,因婚约一事间接牵扯到了她,沈丹熹才又多知道了一点关于他的事迹。 不过总归来说,林隽于她而言,依然是一个陌生的存在。 白拂音继续道:“可是我那位表哥,他有一回外出,曾透过马车的车窗见过你一面,从此以后,便对你念念不忘。得知你已有婚约在身,婚约的对象还是一个家世不输于他,自身条件又比他好太多的人,他自知毫无竞争之力,才渐渐死了心。” “可偏偏造化弄人,殷林两家当年竟然抱错了孩子,他才是那个与你指腹为婚的殷公子,你不知道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高兴。” 白拂音托着腮,现在眼前都还能浮现出她那常年都脸色青白的病秧子表哥,突然容光焕发起来的一张脸。 他眼看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躯体,竟因此又焕发出一点新的生机。 白拂音眼中神色极冷,用一种轻蔑而嘲讽的语气,说道:“他急切地想要认归殷家,想要在死之前,履行婚约,与你成亲,哪怕是死在洞房花烛夜的当晚,他也快活。” 林隽快要死了,殷家人心疼自己的亲生骨肉,林家也心疼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两家都想成全他的临终心愿,殷无觅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他们从未考虑过婚约的另一方是怎么想的,毕竟沈丹熹身边已经没有靠山了。 白拂音见沈丹熹脸色微沉,笑起来,说道:“我就知道你会不高兴,你怎么可能会去为一个将死之人冲喜呢?野狗都知道撒泡尿照照镜子,偏我那位林表哥不会,所以,沈丹熹,我帮你解决了这个麻烦。” 沈丹熹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诧异道:“你杀了他?” 白拂音理直气壮地说道:“他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过就是帮助他早几日安息罢了。” 至于殷无觅。 白拂音嗤笑道:“从这件事上,我也发现,我那位殷家表哥,对你的情,好像也不过如此。” 否则,也轮不到她来动手了。 白拂音杀了林隽的当夜,兴奋地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她闭上眼,脑海里翻来覆去滚动的都是和沈丹熹争锋相对的过往,她曾经是嫉妒她的,后来这种嫉妒变了味。 那天夜里,她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想要杀了每一个企图站到她身边的男人。 白拂音满怀期待地说道:“沈丹熹,你猜,殷无觅现在死了没有?” 第40章 沈丹熹突然站起身来, 她不知道殷无觅现在死了没有,但她感觉到自己布下的引雷阵终于有了动静。 她赌对了,柳珩之没死,他的蝴蝶循着药香气味, 落在了她布下的法阵点上, 按照她的预想在镜面之外结成了一座引雷阵。 隐约有蛇形的电光在脚下的地面里游走, 整个镜内空间都随着电光明灭不定地闪烁。 神庙中的山魈意识到不对劲,从神龛上飞身而起,前往那一墩方鼎香炉查看。 就在这时, 一束雷光从地面直冲而上, 击穿了那一墩方鼎香炉, 游走的电弧宛如横生的枝蔓,肆无忌惮地往外延伸, 直接撕裂开这一座镜内空间。 山魈似对雷光极为惧怕, 尖叫着往后躲避。 殷无觅见此情景,竟然挣脱了魂引香的控制, 挺身挡到山魈身前, 将雷电尽数挡下。电弧劈啪作响,顺着手臂窜过他全身,瞬间将他击打得皮开肉绽, 鲜血淋漓。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只是出于本能, 想要保护她。 殷无觅回过头, 看到山魈娘娘惊愕的神情,这副神情与他记忆深处的一张面容重合。殷无觅恍然间想起自己以前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 他那时候还小, 小小的身躯,短短的手臂, 弱小得可笑,却用尽全力地展开双臂挡在她身前,试图保护她。这个举动,终于触动了她冰冷的心肠,换来她对自己片刻的温情。 就是那片刻的温情,让他记了好久,渴了好久。就像被困在沙漠里即将干死的人,老天爷大发慈悲赏了他一口水喝,不足以解渴,却能吊住他的命,让他往后余生,都记着这一口水,却再也祈求不到。 殷无觅思绪彻底混乱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镜面法阵被雷电撕裂,周遭的天地骤然颠倒,又转瞬恢复正常。 沈丹熹眨了眨眼,仰头望去,正好看见一道雷电撕开厚重的云层,从天而降,劈落至神庙内,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头顶暴雨砸落到脸上,身上。 “我们出来了!”沈丹熹说道,扬手打出一道结界,挡开雨水,拉住白拂音的手腕,想往山林外疾奔。 一两只水墨蝴蝶穿过雨帘飞到她身边来,紧接着一个身影跟随在蝴蝶后面,由远及近,白拂音看到来人,眼眸微眯,一把甩开沈丹熹的手,转身朝着柳珩之迎上去。 “阿熹,拂音仙子……”柳珩之满脸欣喜,只来得及打了一个招呼,就被白拂音蕴含元婴修士十足灵力的一掌打中胸口。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身体倒飞出去,在半空中喷涌出一口鲜血。 围绕在沈丹熹袖摆的蝴蝶倏地消散了。 白拂音看他的目光森冷得就像是在看一个死物,柔软纤细的手指从雨帘中捻过,握住一把雨水,凝成尖锐的冰刃,瞬影至他身前,朝着他心口猛地刺下。 柳珩之与妖魔缠斗良久,本就不剩多少灵力,又对她们二人全然不设防备,方才的一掌,快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碾碎了,现下根本没有反抗余力。 就在冰刃即将刺穿他的心口前,一道银鞭甩来,卷住白拂音的手腕,将她甩震出去。 沈丹熹掠至柳珩之身后,伸手托住他,快速在他心口点了几下,护住他的心脉,抬头戒备地盯着白拂音,冷声道:“你干什么?” “我说过了吧,对你有所企图的男人,我都想让他们死。”白拂音揉了揉自己被银鞭卷中的手腕,“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活着。” “要不是他还活着,我们根本就出不了镜面法阵。”沈丹熹说道,白拂音癫狂得让她有些厌烦。 雷电炸响,炽烈的白光一瞬间淹没了地面,等电光稍歇之时,白拂音再转头看去,早已不见沈丹熹和柳珩之的身影,她气怒地咬牙,“沈丹熹!” 天空中的雷光越来越盛,远超过了一般的雷雨天气,柳珩之的蝴蝶消失,引雷阵崩溃,雷柱不再被引至神庙的香炉上,开始散乱地击打在山林中。 沈丹熹扶着柳珩之找到一个山洞,将他安置入洞中,从储物袋中翻出几粒丹药喂入他嘴里,担忧道:“柳珩之,你还好么?” 柳珩之闭眼化解腹中丹药,终于挺过来,他抬眸上下打量过沈丹熹,见她没受到什么伤害,这才舒了一口气,问道:“拂音仙子怎么会对我动手,她是不是被那山魈控制了?” 沈丹熹一时也跟他解释不清白拂音的心态,实际上,连她自己都还没完全想明白白拂音究竟在发什么疯。 “不用管她。”沈丹熹说道,起身往洞外看去,外面暴雨如注,雷光一道接一道地劈落下来,几乎在这一座山神庙上空交织出一张电网,“这雷看上去有点不同寻常。” 柳珩之道:“是罚雷。”他捂着心口,轻轻喘一口,“山魈作恶多端,罪业累累,她为了躲避罚雷才会龟缩到地底下去。” 沈丹熹闻言回头,柳珩之从袖中取出一卷指节长的竹简递给她,她接来打开一看,上面用刻刀雕刻着许多名字。 “这就是九年间,被送入山魈娘娘庙中的仙童名字。”柳珩之肋骨被打断,光是说话腹腔都一阵阵刺痛,他尽力将自己知晓的情况都告知于她。 “在山道口时,你突然朝山里跑来,我亦尾随在你身后进了山,只是进来庙中,我却怎么也找不见你的身影,之后从地下冒出无数妖魔,对我进行围杀。” 沈丹熹点头,“我中了山魈的魂引香,身体不受控制,被引入镜面法阵内,幸而你藤上花香,让我后来意识清醒了过来。” 柳珩之眼眸亮了亮,抚摸着自己的折扇,继续道:“我被山魈派出的妖魔追杀,本来是逃不过的,但其中有一只狐妖暗中帮了我,它原本是这惊鹊岭中修炼成精的妖灵,一直以来都和山下的村民井水不犯河水。” “十多年前,山魈来到此地,占据了这一座山脉,以强硬手段将山中妖灵精魅都收入麾下,威逼利诱迫使它们出山祸乱山下村寨,她再以山神身份出面镇压作乱的妖魅,以此逐渐在惊鹊岭建立起了威望。” “最初的两三年,山魈并未像现在这样极端,她所做的也不过就像这样,骗一骗村民的香火,直到十年前,她不知从何人那里得来一卷功法,可以靠着吸食修士灵力,快速增强修为。” “山魈便开始指使它们去引来修士,供她吸食,她这样的修炼方式显然不是正途,山魈担心罪业加身,又要求村民在每年祭神时献上一对童男童女,将身上罪业过渡到他们身上。” 沈丹熹盯着竹简上的名字,原来如此,难怪那山魈行了此等恶事,身上气息却还如此干净。 “这么些年,山魈行事越发无所顾忌,为她承担罪业的仙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乎时时刻刻都生活在炼狱折磨当中,狐妖心生不忍,它救下我,是希望我能将这里的情况传出去,集玄门之力,一起讨伐山魈。” 柳珩之说到此处,叹息一声,“但是缠住我的妖魔实在太多,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逃出去,阿熹,现在镜面法阵破了,罚雷或许能阻挡山魈片刻,你快趁此机会,将这一卷竹简带回玄阳宗,请宗主召集众能,再行返还,铲除山魈这一伪神祸害。” 沈丹熹卷起竹简,问道:“那你怎么办?” 柳珩之现在伤得太重,与她同行只会成为累赘,他道:“无需担心,我会尽量保全自身。” 沈丹熹握了握竹简,回头望一眼交织的雷光,没有过多迟疑,颔首道:“好。” 她离开之前,还是在洞外布置了一个隐匿的法阵,将这一个山洞口用草木遮掩住。 外面的暴雨小了许多,但是雷光反而愈发密集,山魈麾下肆虐的妖魔也因忌惮雷光而四散奔逃,沈丹熹小心避让着落雷,往外疾行。 现下已经入了夜,山林之中黑影幢幢,只有雷电的光间或撕扯开深浓的夜色,沈丹熹手中握了一枚夜明珠,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安抚自己心中的恐惧。 她并不恐惧雷光,她恐惧的是雷光熄灭之后,那仿佛将要淹没她的黑暗,哪怕只有很短暂的一瞬间,也像是要将她重新拖拽回梦魇里。 沈丹熹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因为这种仿佛铭刻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她不自觉地反而往雷光交织的中心靠了过去。 天威从雷鸣之中压迫下来,在这里的感觉尤甚,沈丹熹忽而觉出不对劲来,比起罚雷,这雷中的威压倒更像是渡劫的劫威。 她对于渡劫之威绝不可能感觉错,因为,她的父亲便是在劫雷中陨落。于修行之人而言,渡劫是最荣光也是最危险的时刻,成则大道通途,得道飞升,败则前功尽弃,身陨魂消。 沈丹熹仰头望向天幕中层叠堆积的浓云,金色的雷光在云层之间闪耀。 山魈难道也要渡劫了?如果是这样,那她就算回去搬救兵也来不及了,反而会错失这个绝佳的机会。 沈丹熹按了按怀中的竹简,当机立断转过身,返回山神庙前,一步踏入了山魈娘娘庙的门槛。 和她猜想的一样,山魈现下正在应对降下的雷劫,再分不出旁的心神来管他们这些逃窜的小虾米。 雷柱蓄势而落,威势正在一层一层叠加,山魈庙里乱成了一锅粥,有罪孽深重的妖魔只是被电弧殃及到一点,便在天威中化为了灰烬。 沈丹熹看到了落雷中心处那一抹纤细的身影,山魈立于神龛上,奉神正殿的屋顶已经被雷电击穿,落雷一道接一道笔直地劈落下来,炽白的雷光笼罩了整个神龛。 但山魈身上有着周边乡民十年的香火供奉,民众虔诚的信仰为她周身镀上一重功德金光,帮她抵消了大半的劫雷威势。 “这样一个以人为食的妖邪,竟然也配披戴功德金光。” 第41章 沈丹熹虽然心中不忿, 但现在就算跑出去,向周边乡民揭露山魈的真面目,叫他们不要信仰山魈,也早已来不及了。 更何况, 惊十村的村民能配合山魈, 将修士作为祭品送入山神庙, 可见他们也并非全然不知情。这些乡民为了自身能得山魈庇佑,也并不在乎他人的生死。 沈丹熹想了想,绕过劫雷聚集的主殿, 她取出竹简抚摸上面的名姓, 指尖捻了一个寻人的法诀, 竹简上的名姓浮出微光,交织的笔画漂浮上半空, 朝着持有这个名字的主人游去。 沈丹熹前脚刚离开, 后脚便有一道身影出现,白拂音看了一眼她离开的方向, 又转头看回主殿。 她关注的不是正在渡劫的山魈, 而是躺在神殿一根石柱下的殷无觅,他看上去受了很重的雷击伤,衣衫破烂, 手臂上的皮肤都焦黑了,一动不动的, 不知道还活着没。 白拂音几次想要靠近, 都被山魈的劫雷逼退,她犹豫片刻, 还是尾随在沈丹熹身后跟了上去。 那些送入山神庙中的仙童,说是侍奉山魈娘娘, 其实是被作为一件件接纳山魈罪业的容器,被铁链锁在神殿后方的地底牢笼里。 沈丹熹在庙祝的厢房里找到地牢入口,那庙祝想来也是妖魔所化,此时在雷劫之威下,已不知逃到了何处。 她击破石门,进入地牢,一进去便看到一张巨大的阵盘,阵盘上铭刻着复杂的法阵,阵盘边缘竖立有十根立柱,其中有九根立柱上都各自绑缚有两个孩童,小的只有四岁多,大的也不过十来岁。 这些孩子奄奄一息地倚靠在立柱上,身上被罪业黑气缠绕,皮肤溃烂,生满脓疮,最严重者甚至已经被不属于自己的罪业压折了脊椎,变得不似人形。 阵盘上只有一根还是空置着的。 这一根立柱,本来在今年的祭神之礼后,也该迎来属于它的囚徒。 沈丹熹正想上前,余光扫见一道影子从一根立柱后窜出,猛地朝她袭来,她反应极快地往旁躲闪,铭文已掐在指尖,但有一条白练从外射来,与她擦肩而过,比她更快地击打过去,将那影子逼退开。 妖影落地现出原形,是一只六尾狐妖。 沈丹熹感觉到白练上熟悉的剑气,回眸寻去,铭文与她的白练相撞,“白拂音,住手!” 白拂音应声从门外翩然跃入,白练收束回臂间,目光越过她,戒备地看向被打落在地的狐妖,到底没有再继续攻击。 狐妖张扬开火红的尾巴,将阵盘上的孩子护在身后,身子低俯,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低吼。 沈丹熹猜想它便是柳珩之嘴里的狐妖,当即取出竹简,说道:“我是来救这些孩子的。” 狐妖转动眼珠,打量她们二人,斥责道:“就凭你们,能有什么用?我把竹简给你们人修,是想让你们回去找些更有用的人来!” “来不及了,你也看到了,山魈正在渡劫,等我们回去请来救兵,说不定它早就历劫飞升了。”沈丹熹道,“这些孩子作为承受她罪业的容器,不论她历劫成功与否,都会被抹消干净。” 狐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在其他妖魔都逃离神庙的时候,还冒险留在这里,想要扯开锁链救出几个孩子。 狐妖对她这个金丹期的修士显然不太信任,但如今形势所迫,却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它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沈丹熹道:“你先让开,让我看一看这个阵盘。” 狐妖犹疑片刻,收拢回尾巴,露出身后阵盘。沈丹熹先看了白拂音一眼,她这个时候,可没时间跟她打架。 白拂音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地牢门口,背对她道:“放心,我分得清好坏,我跟那山魈又不是一伙的,不会给你捣乱。” 她想杀的人又不在这里。 沈丹熹走到阵盘前,围绕走了一圈,打量阵盘上的刻纹。这一个阵是过渡罪业的法阵,阵线复杂交错,其内的铭文亦十分古老,可沈丹熹看着那些古老的铭文,却并不觉得陌生,即便她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铭文。 她在术法之上,有着远超于其他人的敏锐直觉。 沈丹熹围绕阵盘转了好几圈,将每一枚铭文,每一根阵线都收入眼中,在心里具象出一个相同的阵,然后尝试开始拆解。 她的心神全部沉入阵中,渐渐听不见外面轰鸣的雷声,在极度的安静过后,她耳边忽而响起细微的哭声,这哭声从低弱幽微,到逐渐尖锐。 她睁眼看了一眼阵盘上的仙童,这些孩子一动不动地被缚在立柱上,安安静静的,明明已经麻木绝望。 她所听见的哭声,是因心神皆入阵中,而听见的他们内心的悲泣。 每一个孩子在被送入山魈娘娘庙前,都怀揣着懵懂的希望,他们来时年岁都小,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只知道成为山魈娘娘的童子,是一件能令父母骄傲,能令村里的叔伯高兴的大好事,他们便也欢欣鼓舞。 直到进了这里,他们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条路不是父母口中的登仙路,而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在长年累月暗无天日的囚禁下,他们干净的魂魄被罪业侵染,生出痛苦、怨恨、不甘,强烈的怨恨从阵中冲入沈丹熹心里,牵动了她魂上的怨气。 沈丹熹魂上的封印被更大地撕裂开,怨气流泻而出,猛地将她拉拽入梦魇里。 她重新跌回那一片昏黑而死寂的天地里,这一次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作为被埋在厚厚灰烬之下的亲历者。 一些散碎的记忆在她脑海里觉醒。 原来这不是梦魇,这才是她真实的记忆。 “沈丹熹!醒醒!”熟悉的声音刺入耳膜,再一次将她的意识从这一片昏黑的天地里拽出。 沈丹熹倏地睁开眼睛,近距离看到白拂音那一张放大的面孔。 她的手还捧在她的脸上,眉心紧紧蹙着,睁大的双眸里满溢着担忧和后怕,怒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要命了?!你如果老是像这样动不动就闭塞五感六识,就好好在你家里呆着,怎么封闭自我都可以,别出来!” 上一次,她忽然这般封闭五感六识,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她身边,她差点以为她已经死了。 白拂音难以想象,仅仅是这么两三天,她就出现了两次这样的情况,这一次还是在这样危急的情景下,若是她身边没人怎么办?若是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怎么办? 白拂音气得口不择言,“真想干脆把你也杀了算了。” 沈丹熹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白拂音已经飞快地放开了她,转身往地牢门口走。 此时,她才注意到地牢门口的打斗声响,六尾狐妖身形胀大了数倍,用身躯堵在牢门口,从它尾巴的间隙里,能看到外面数不清的妖魔。 白拂音道:“可能是你触动了这个阵盘,被山魈察觉了,这东西对她太重要,即便是在雷劫中,她也召唤了妖魔前来,你能解便解,不能解我们就只能舍弃这些孩子。” 沈丹熹转眸重新看向阵盘,语气坚定地回道:“能。” 之前的沈丹熹,或许有些困难,但现在身为昆仑神女的沈丹熹,却能解。 白拂音身上剑气外溢,越过六尾狐,“好,那我便为你守住这道门。” 白拂音重新加入战局,与狐妖协同作战,快要冲入进来的妖魔又堪堪被挡了回去。沈丹熹收敛心神,盯着阵盘看了片刻,纵身跃入其中,开始更改阵盘刻线。 她不打算解这一个阵了,她要修改它,逆转它,将山魈过渡到这些仙童们身上的罪业,再加上她在仙童身上造下的孽,如数奉还。 …… “那只臭狐狸,竟然敢背叛吾!” 重重雷光之下,山魈怒不可遏,她会将对自己至关重要的阵盘交予狐妖看守,可见对它的信任。 这只狐妖是她来到惊鹊岭后,收服的第一只妖,山魈对它算得上极为看重,若非有她的悉心栽培,一只山野里弱小的狐妖,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年间修炼出六尾。 偏偏就是这只她悉心栽培的狐妖,竟然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她! 劫雷已经到了第七重,天幕中游走的电弧宛如巨龙,山神庙的正殿已经被雷柱夷为平地,但山魈所在的神龛却还是完好的,人间信仰赋予她的功德金光就像为她披上了一件坚不可摧的金甲。 难怪呢,那些地仙会为了一两柱香火,驱赶于她。山魈以前还不理解,但现在她理解了。 她初初被点化得道时,尚且天真懵懂,一心只想遵循点化她的神君之教诲,尽己所能,扶危救困。在来到惊鹊岭前,山魈去过很多地方,救助过很多生灵,有些时候被她救助过的人,会因感恩而为她供上一两柱香。 山魈第一次收到香火时,无比欢喜。因为在她看来,只有仙人才能受人供奉,如今她也收到了凡人的香火,是否意味着,她离那位点化她的神君又近了一步? 可山魈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点香火,让她受到了当地地仙的严厉驱逐。 山魈被那地仙神力打得半死,仍不服气地高声道:“你身为此地地仙,却不庇佑乡民,凭什么享受乡民的香火?” 那地仙昂首垂目,神态倨傲,于神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这个在土里翻滚的妖魅,说道:“凡人之命,自有天定,吾守一方之安,非着眼于个人,你随意干涉凡人命数,岂不知因你之举又会牵连多少人?” 山魈听不懂祂的意思,她只看到这个本该庇佑乡民的地仙,受着大家的香火供奉,在乡民被山匪屠杀时,明明有能力相帮,却冷眼旁观。 是她显露神通救了那些乡民,她有什么错? 地仙道:“你身有仙缘,吾不杀你,但吾之地界,不能容你,你且自去,好自为之。” 山魈被驱赶出这一地界,她又去了好多地方,但是到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遭到驱赶,她在这个人间颠沛流离,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错了,如果当真是她错了,那当初那位神君为何又要点化她? 这个疑问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直至今日。 头顶积蓄的雷柱再次劈下,第八重劫雷开始。 山魈仰头望向上空,迎接着劫雷的洗礼,没关系,只要熬过最后的两重劫雷,她就能渡劫飞升,就能再次见到神君,当面向他问出心中的疑问。 这么多年,山魈至今不曾忘记他的模样,在山崩地裂之中,他白衣无尘,手挽一支鲜绿的嫩枝,从天而降,飘然若九天之云。 彼时,山魈正用着她那一点刚刚修炼出来的蹩脚修为,将坠入地裂中的生灵走兽拉出来,催促它们快逃。她刚成精,修为很弱,救不了几只野兽,便耗尽了妖力,往地面裂开的深渊中坠去。 在最后时刻,是那位神君用温柔的神力托住她,将她送上地面。 他将所有跌入地裂里的生灵都救了出来,俯身将手里的绿枝送入地裂,绿枝入土之后迅速地成长起来,根系穿透入地底,将崩裂的地面一点点拉拽合拢。 终于,山不再摇了,地也不再晃了,倾塌的山河都在神君的襄助下复原,使此方地界上的生灵再也不用受到地动之苦,奔逃的万物生灵终于有了生存的希望。 神君站在那一株新长成的巨木枝干上,垂眸往她看来,欣慰道:“自顾不暇之际,你还想着救助他人,此等良善之心,当受嘉奖。” 山魈扬首,只觉一点略微冰凉的触感落到眉心,她身躯上的疲累和疼痛尽数消失,血骨之中的妖浊被涤清,身内多了一缕灵根。 神君收回点在她眉心的指尖,颔首微笑,“好好修行,你我有缘,或许还能再见。” 可她的修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进展缓慢,遥遥无期,让她等不及了。 今日这一场雷劫,来得迅猛而突然,山魈其实并未做好准备,不过事已至此,她无论如何,定是要扛过雷劫去见一见他的。 山魈垂头,忽而看见自己洁白的指间缠绕上一丝一缕的罪业黑气,开始蚕食抵消身周的功德金光。 “怎么会,不——”山魈慌了神,可她阻止不了罪业的回归,她的躯体开始变得污浊,气息不再干净无垢。 随着她所造下的罪业复归其身,头顶的劫雷威势突然翻增数倍,雷电透出紫红色,翻涌咆哮,带着欲要令她灰飞烟灭的恐怖怒意。天意已经不容她飞升,而是想要诛灭她。 山魈周身的功德金光被蚕食得越来越薄弱,她发出惊恐的尖叫:“杀了他们,快去杀了他们!” 惊鹊岭的妖魔身不由己地为她所召,涌往神殿后方那一座地牢,发起疯狂的进攻。地面被踏裂,坍塌,地底的阵盘显露于天光之下。 六尾妖狐双瞳血红,用力甩了甩脑袋,它亦快要抵抗不住山魈的命令了。在被迫调转过头,朝着白拂音攻去之时,它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将狐尾环住阵盘,自爆内丹。 赤红的狐火从它的身躯上燃烧起来,结成一面火墙,将四面八方涌来的妖魔挡了一挡。 白拂音在狐妖自焚的狐火之下喘了一口气,她身上的衣裙已经被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本的底色了,体内的灵力也几乎耗尽。 她回头看了一眼阵盘中心的人,忽然觉得眼下的情景有些荒谬,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为了守住她这么拼命,为什么呢,沈丹熹,为什么我对你…… 白拂音倏地回过头,重新看向狐火,一道剑气将狐火劈开一个缺口,缺口之外走进一个人来。 “殷无觅。”白拂音迎上前,戒备地打量他,他身上的雷击伤痕很是吓人,伤得不轻,却原来还没死。 殷无觅的视线越过她,看向后方的阵盘,说道:“停下来。” 沈丹熹抬眸看他一眼,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整个阵盘的刻线都掌握在她的手中,罪业黑气从周围被缚在柱上的孩子身上,重新流淌入阵中,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白拂音挡在殷无觅身前,审视着他的眼神,确认他的眸光是清醒的,可显然,他依然选择站在山魈那一边。 “殷无觅,你还真是被山魈迷惑得不轻。”白拂音轻蔑道,她并不在意他为何会对那个山魈那般迷恋,从看见她的神像开始,就像是失去了自我。 正好,就在这里杀了他好了。 白拂音抬手,白练如虹,朝着殷无觅脸面袭去,殷无觅抬剑抵挡,白练与剑刃相撞,击出金石之音。 两人的身影转瞬没入狐火之中。 沈丹熹坐在阵盘上,维持着法阵的逆转,她虽然成功改了阵,但以她现下金丹期的修为,单单只是维持住这一座阵法,便已需要耗费全力,根本顾不上外面的争斗。 罪业从孩子们身上流逝,他们内心的悲泣渐渐弱了下来,有些已经恢复了神智。 沈丹熹重新收敛心神,沉入法阵中,催动法阵,加快罪业回归的速度。随着回归的黑气,她隐约能瞧见山魈那一端的情景。 现在的山魈娘娘再也不是神龛上那一尊洁白无垢的神像了,她浑身罪业缠身,功德金光不在,天怒之雷一下击裂了神龛,她从神龛上跌落下去,堕入尘土。 紫色的天雷又一下击打在她身上,电弧瞬间撕裂她的皮肉。头顶雷鸣声轰然,有一道雷柱落下,直接击入她眉心灵台。 沈丹熹心想,她应该活不成了。 可就在这时,她的眉心浮出一层薄光,护住了她。 山魈的瞳孔已然涣散,神情变得恍惚,已到了强弩之末。沈丹熹见她嘴唇动了动,不知在与何人对话。 她不甘地说道:“是你说可以助我,可以……可以保我稳妥……飞升……快些见到他……” “罪业深重,清洗不白……”山魈一边咳血,一边痴痴地笑起来,“是你教授了我这个法子,岂不更加罪业深重,你凭什么还能坐在神君之位……” “神君,神君……”山魈蜷缩在薄光之中,雷电的威力几乎将她包裹,喃喃道,“我想见他,他说过我们能再见的,我想见他……” “缘,我与他当真有缘么……”山魈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对方和她说了什么,她嘴角淌血,眼角亦流下泪来,眸中却闪动出欣喜的光,指尖颤抖着落在小腹上,“我和他……我们原来有这样的缘……” 她闭上眼睛,应道,“好,我愿意奉上我的身躯。” 话音落后,山魈的魂开始从身躯里脱出,周身的罪业黑气亦随之缠到她的魂魄上,从身躯上剥离得干干净净,天罚的雷光顷刻间将她的魂魄淹没了。 在雷电刺眼的光芒中,沈丹熹看到地上的山魈身躯突然动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清亮,茫然,被上方翻滚的雷柱吓住了。 “这是哪里?”她惊恐地问道,随后顿了一顿,难以置信道,“系统?有没有搞错,我都快死了,你还叫我去攻略别人?” 系统。 攻略。 沈丹熹又一次听到了这两个令她铭心刻骨的词汇。 第42章 罪业从仙童身上完全抽离, 回归了山魈之身,阵盘碎裂,法阵崩毁,沈丹熹的心神被迫从阵中抽离, 倏地睁开眼睛。 天上的雷光亮得犹如白昼, 天怒之威铺天盖地, 震慑着地面的生灵。 残存的妖魔在天威之下伏地,瑟瑟发抖,白拂音和殷无觅也停了手, 两个人一同往天上看去, 殷无觅面色一变, 忽然抛下一切,疯了似的往奉神正殿狂奔过去。 白拂音冷冷瞥着他的背影, 嗤道:“真是找死……” 她话音未落, 眼角余光扫见沈丹熹的身影从旁掠过,竟也不要命地往奉神正殿跑。她愣了一下, 喊道:“沈丹熹, 回来!你不要命了?!” 白拂音甩出披帛,想要拦截住她,可她体内灵力耗尽, 披帛飞至一半便飘然垂下,没能抓住她。 “原来沈薇不是第一个穿越的人么?”沈丹熹带着心头的这个疑问, 不顾一切地跑向奉神正殿。 在雷光淹没一切之前, 她看到躺在地上的“山魈”身上亮起了一个传送阵。 半空中,天诛的怒意全部击向了被罪业缠身的山魈魂魄, 天雷彻底遗漏了地面上这一个被穿之后的“山魈”,就像全然没发现她的存在。 沈丹熹扑上前去, 想要破开传送阵,可惜迟了一步。 光芒裹束着“山魈”的身躯,从地上消失了。 沈丹熹看到殷无觅冲入了半空交织的雷电中,他似乎还想要去救那山魈,可惜最后一道天雷之威非他个人之力能挡,他的身影被雷电撕碎。 “沈丹熹。” 身后忽然传来喊声,沈丹熹随着声音回头,看到来人时惊讶地睁大眼睛,对她的执着感到不解,“你来做什么,不应该……” 不应该躲得远远的吗? 雷声嗡鸣将她的声音淹没了,所有的一切都消融在雷电炽烈的白光中。 白拂音的身影宛如沉入水里的画像,融化消散,一缕流光顺着她最后抓来的指尖缠绕上她的手腕,化为一道熟悉的刺青。 沈丹熹盯着手腕刺青,恍然了悟。 头顶又是一声轰然炸响。 巨大的雷柱从天而降,携带着浓云里积蓄的所有雷电威势,劈落至奉神正殿。雷光一下淹灭了所有,就连天地好像都在这一道落雷里崩塌了。 沈丹熹的意识在刺眼的雷光中陷入沉眠,缓缓闭上眼睛。 姻缘双方陨灭于劫雷殃及,此方世界山河消散,重新化为绮丽霓虹。 契心石内第二根姻缘线断开的时候,晟云台上的诸人神情倒不见多少惊讶,毕竟有了第一回 的经验,大家心里也都有了准备。 只不过才两世而已,后面还有七世,神女殿下和阆风山主只要有一世修成正果,他们之间的姻缘契约就不会断。 月老盯着契心石内的姻缘线,不知为何,神情之中却透出一些迟疑。 沈瑱注意到他的反应,问道:“月老何故面有疑色?” 月老闻言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点微小的情绪反应竟然都会被昆仑君察觉,遂起身如实回道:“老夫只是觉得,契心石内的姻缘线似乎浅淡了些许。” 不止浅淡了些许,还虚散了些许,再不复最初的凝实坚韧。 月老身为执掌姻缘的神,对契心石内的姻缘线自是要比旁人更加敏锐些,姻缘线虚散,意味着神女殿下和阆风山主之间的心契已然松动,即便他们才经历两世而已。 当初结契之时,坚如磐石的心意,不过才经历了两世,便开始动摇,这样的心意未免太过可笑。 沈瑱面沉如水,指腹轻轻摩挲袖口,有些后悔允准了他们解契,就连他也不曾想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心契竟如此不堪一击。 契心石内。 第三根姻缘线飘来,维系上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心口,姻缘线上金光流淌,分流各自心中,凝成一段新的情丝。 沉眠于霓虹彩光中的人忽而动了动,竟有挣扎之意。 霓虹波动,契心石的意念化身再次显露出形迹,它垂首打量着沈丹熹,惊讶地发现就算沈丹熹的记忆已经再一次被清洗成为一张白纸,但她魂上依然缠缚有一道浓烈的怨恨之气。 当姻缘线中的心意流淌入她心间的那一刻,顷刻就被她魂上缠缚的怨气吞噬了,连一点波澜都未生出。 情丝竟然在她心中难以成型。 契心石只掌姻缘,只关注二人之间的姻缘线,并不关注其他,它无法探究她魂上怨气成因,亦无意去探究。 它伸手搭上姻缘线,感受了一番姻缘线另一方的情况,殷无觅的心意现在依然坚定如同磐石,不可转也。 他们能在契心石前成契,二人当初的心意自然是受到它的认可的,在契心石看来,姻缘是这个世间最伟大之事,真挚的爱情绝不该输给她魂上的阴暗怨气。 契心石的意念化身静默良久,最终决定,这一世便让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过去,重历彼此生情的过程,找回相爱的初心。 还有那个不请自入的第三人,上一世契心石为他们择定身份,推入轮回时,特意为他择选了一个从头到尾都该与沈丹熹对立的身份。 契心石从历史长河抽取出这段已发生的过往,在石内重现,按照原本的轨迹。白拂音嫉妒成性,在沈丹熹风光之时,她只能将这些晦暗心思藏在腹中,当沈丹熹跌落下来时,她该是第一个上前去落井下石,践踏她的人。 当发现自己那两个表哥都心悦她时,这种嫉妒之心被催发到极致,她们该水火不容,不死不休才是。 只不过契心石没料到,嫉妒之心到了他身上,最终会被扭曲成这样。 为了防止他再过多插足进姻缘线双方的关系里,契心石这一次决定将他阻隔得远远的,让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再产生交集。 没有什么比那一处只进不出的幽狱更为合适。 契心石内霓虹荡漾开,重新铺开山河世界。 …… 漆饮光醒来许久了,可天地在他眼里依然是漆黑的,他在心中估算着时间,自他醒来大约已过去十二个时辰,或者更久。 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太阳升起。 四周晦暗无光,什么也看不见,就连神识放出去,也像是放入虚无,难以感知。 唯有簌簌的声响环绕在四方,有一片片轻盈如雪花的东西飘落在脸上,不多时就在他身上积累起厚厚一层,但这东西没有寒气,不是雪。 漆饮光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记起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世,契心石选择将他流放,它似乎笃信他逃不出这一个“流放之地”,绝无可能再插手进它的姻缘线双方之间,于是便不再像第二世那样,花费力气抹消他的记忆。 是以,漆饮光又记起了所有,记得他借助寄魂花潜入契心石随着沈丹熹一起轮回转世,记得他的目的是不折手段地拆散她与殷无觅。 第一世,他成功了。 第二世,他不知道结果如何,他猜想,在沈丹熹将婚约的信物毁坏时,他们的姻缘线应该是断开了。但最后一刻,沈丹熹不顾一切追随在殷无觅身后跑入劫雷中,又让他不敢确定了。 可惜结果已成定局,不论他现在如何后悔,都无济于事了。 漆饮光只能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当下,他得尽快适应身体,找到出路,回到沈丹熹身边。 当他试图起身之时,才发现自己四肢骨骼皆已僵化,连动一动手指都极其费劲,为了将他流放至此,也不知契心石为他择定了一个什么身份。 脑海里空空如也,他没能从这个身份里接收到一星半点的前尘往事。 漆饮光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去一点一点软化自己僵硬的肢体,他起初还能在心里估算时日,后来便渐渐不行了,在这种漆黑无垠、一片死寂的地方待得太久,会让人逐渐丧失对时间的感知力。 等他终于掌控了自己的肢体,能够坐起来时,他已全然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漆饮光慢慢从灰烬中站起身,于无边的黑暗中,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寄魂花在他与沈丹熹之间产生的因果牵绊非常微弱,微弱到近乎没有,让他心头空落落的,完全失去了方向。 他确实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 昆仑神域,雷电如织。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雷罚还未结束,雷光像密网一样覆盖在昆仑山巅,昆仑神域中的生灵,只能隐约从电光中看见神君时隐时现的金身法相。 这一场雷原来是针对昆仑君而来,可昆仑君犯了何种过错,竟然引得天怒? 沈丹熹在雷光之中睁开眼睛,瞳中神色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空白的眼中才渐渐有了神采,像是终于从睡懵的状态下回过神来。 “雷?外面的落雷是怎么回事?”沈丹熹走到窗边,望向昆仑山巅密集的雷柱。她在梦里好像也经历了一场雷暴,最后好像还死在了雷光牵连中。 她醒来后梦里的景象便飞快地从她脑海里淡去,让她想要回想都无迹可寻。 可昆仑巅上的雷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搓了搓手臂上耸立的汗毛,隔着这么远,她甚至都感觉到了雷光中瘆人的天威。 曲雾在她身后道:“殿下不记得了?主君从外回到昆仑后,不知为何,便引动而来这一场天罚,雷罚已持续了一天一夜。” 沈丹熹表情一怔,随着曲雾的话语想起了前因。 她只记得前些日子,父君和母神曾发生过很激烈的争执,父君当时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昆仑,甚至连她为他准备的,庆贺他从人间历劫归来的礼物,都没有抽空看上一眼。 沈丹熹还为此生了好一场闷气,想着等父君回来,定要找他要个说法。 她等啊等,等了快一个月,父君终于返回昆仑,可她还没来得及与他见上面,父君便独自去了昆仑之巅,迎接这一场天降罚雷。 明明是才发生过的事,沈丹熹现在想来,却觉得这些事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现在身处其中,情绪却难以调动起来。 沈丹熹看着天边落雷,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她觉得她应该会很担心父君才对,可当下她的心里,的确没有丝毫担忧的情绪。 曲雾也察觉了神女殿下的异常,偏头看向她,疑问道:“殿下先前提过,说主君带了一个人回来,可能与他的天罚有关,您想要去见一见那个人,现下还要出去么?” “去,当然要去。”沈丹熹说道。 自她晓事以来,快要一千多年的时光,沈丹熹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父君和母神发生那样大的争执,父君一意孤行,不听母神劝告,甚至对彼此动了手,到现在她的母神都还在浮玉台里闭关未出。 沈丹熹没能听到他们争论的内容,母神仓促闭关之后,她又无人可问,等待的这一个月来,她心中实在是好奇。 她直觉父君偷偷带回来的这个人,一定就是引得他和母神争吵,也导致他被天雷降罚的罪魁祸首。 完整的昆仑分为两个部分,除却昆仑神域外,还有一部分坐落在人间。 沈瑱没有将那个人带回昆仑神域,但还是将他安置在了昆仑位于人间的那一片地界内,沈丹熹身为昆仑神女,能与昆仑的山水心生感应,即便父君布下了重重法阵禁制遮掩那人的气息,沈丹熹还是找到他了。 曲雾道:“主君上晟云台接受罚雷前,命陆吾神将封锁了昆仑山门,殿下……” 沈丹熹摆手打断她,“无妨,你不用跟来,我自己去就行。” 她说完,不等曲雾再接话,身形已化作流光飞出熹微宫外。 昆仑之巅的雷罚未停,整个昆仑都因为这一场威势惊人的落雷而蛰伏,就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天墉城中都寂静无比,家家关门闭窗,长街上不见一个人影。 沈丹熹横掠天墉城,很快便到了昆仑山门前。 昆仑山门紧闭,陆吾神将把守山门,没有主君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可这一座紧闭的山门却拦不住沈丹熹,她以前没少违背父君的禁令,偷跑出去,早在山门上留下了好几个供她偷潜出去的出入口。 陆吾神将被昆仑巅上落雷威吓住,全然没有察觉一道幽微的流光从山门下飞逝而出。 昆仑山处于人间的一部分山体,被称为下昆仑。下昆仑虽未被纳入昆仑神域中,但它毕竟是神山的一部分,灵气从仙山神域降下一点,也足够滋润万物。 是以,人间的昆仑山域,一直以来皆是山青水绿,草木葳蕤,生灵众多,在人间亦算得是一处灵气充盈的洞天福地,群山之中建有数座玄门大派。 但沈丹熹前去的地方,却不在这些玄门大派中,而是群山脚下一座不起眼的人间小镇。 这座小镇属于某一座玄门的庇佑下,就算是在乱世当中,镇子里倒也还算安宁,小镇依山靠水,村民自给自足,很少与外界来往。 沈丹熹身姿翩然若随风飘下的一朵春花,落在小镇边缘处一座独立的小院里。 院子里,殷无觅穿着一身棉布麻衣,头发草草扎在脑后,正低垂眉眼,卖力地打磨着一根铁锥,想要利用这根铁锥撬开他脚腕上隐形的锁链。 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绯色从天而降,他立即抬起头来。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撞,场面一时静止了片刻。 不知何时起了风,拂过不远处那一株梨花树,纷纷扬扬的花瓣从树冠飘出,如一场春雪洒落到两人之间。 殷无觅定定地看向飘飞的梨花之下的身影,心脏噗通噗通跳跃,眼神中的悸动压过了他稍显阴郁的神情,让他眉间阴云散开,显露出了少年人纯粹的慕艾心思。 这本该是极其浪漫而唯美的一幕。 沈丹熹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心底翻涌起难以抑制的恶意,立即对他生出杀心,她指尖结印,半空飘飞的梨花齐齐一顿,倏地化作片片飞刃,朝他袭去。 第43章 这个时候的殷无觅才从那一处幽暗之地出来, 就和这座小镇上的村民一样,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梨花扑来面前,他惊讶地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逃。 可他的动作实在太慢了, 半空中的梨花密集如飞刃, 先是一片击穿了他的脚踝, 再一片击穿他的膝盖。 殷无觅扑倒在地上,扭过身时,只看到头顶铺开的无数梨花, 梨花随着沈丹熹指尖轻点, 顿时化作漫天飞刃, 簌簌射下,只在下一刻就要将他扎成筛子。 就在这时, 他脚上的血激活了扣在脚踝上的隐形锁链, 锁链中爆出一重弧光,猛地扫荡出去, 将半空中袭来的梨花飞刃尽数挡下。 梨花中蕴含的灵力被冲散, 重新化作柔软花瓣飘落,而弧光去势不减,划出尖锐的破空声, 朝着沈丹熹劈斩过去。 属于昆仑神君的神力从弯月弧光里碾压过来,沈丹熹瞳孔骤缩, 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 这样的处境似曾相识, 她似乎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上一次, 她因为感受到那是父君的神力而松懈,没能避开这一道弯月弧光, 被神力冲撞上半空,五脏六腑都在神威碾压下剧痛,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洒落到半空,又被殷无觅身上陡然飞出的一圈法阵吸收,法阵染上红光,从她身上穿透而过,再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过来时,便已然身处那一座死寂的坟茔当中了。 沈丹熹的灵台震颤,本就松动的封印陡然撕开一道裂隙,被封印在其中的怨气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如一笔浓重的墨痕浸染上她的魂魄。 刹那间,无数记忆苏醒。 沈丹熹宛如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身处当下,面对着那一弯呼啸而来的弧光,另一半躺在九幽里经历着天长地久的孤寂折磨。 这一刻,就是她一切苦难的起点。 沈丹熹忍着头疼欲裂,双手结印,调动出了体内的全部灵力,铭文在她手中凝结出一柄长剑,沈丹熹双手持剑,迎着袭来的弯月弧光用力劈下。 系出同源的两股神力激烈地碰撞到一起,荡开的余波横扫过整个院落,房屋垮塌,梨树摧折,飘散的梨花一下覆盖了整个院落。 殷无觅听到自己脚腕上锁链崩裂的脆响,这一条言缚链条,把他像牲畜一样束缚在这一片狭小的地界上,殷无觅时时刻刻都想着撬开它逃离此地。 可现在,当他真的听到锁链崩毁的声音,心里却只剩下无边的惶恐。 因为这是他身上唯一的,能够保护他的东西了。 殷无觅被扫荡的神威压在地上,指尖抠进泥土里,用尽全力地往前爬,他还不想死在这里,他才从那一处幽暗之地出来,才刚刚见识到阳光的温暖,世间的繁华,他不甘心就这样死。 身上的神威压迫忽然之间消散了,殷无觅身上一轻,立即爬起来,拖着伤重的腿,跌跌撞撞往前逃。 一片梨花忽然从他身后穿透而过,殷无觅睁大眼睛看向那一片被血染红的梨花,他低头看到胸口渗出的血,下一刻,无数的梨花接连不断地穿透入他的身躯,发出噗噗噗的连响。 殷无觅被梨花中携带的灵力冲撞上半空,从四肢到胸腹都被梨花贯穿,只在刹那间,他身上的衣服就被鲜血染透,浑身上下不留一处完好之地。 剧痛席卷了他的意识,旋转的视野里只剩下自己飞溅到半空的鲜血,以及被鲜血染红的梨花。 殷无觅从半空跌落下去,重重砸在自己的血泊里,他趴在地上,双眼浸着鲜血,初见之时眼中的惊艳之色,被痛苦和恨意取代。 他努力地掀起眼皮,想要去看那一个用如此酷刑杀他之人。 想要看清她,记住她,就算死后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殷无觅浑身的血快要流尽了,意识变得模糊,四肢百骸中透出一阵阵令他打颤的寒气,像是半只脚已经浸泡进了黄泉之水里。 啪嗒—— 他听到了踩水声,就在耳边响起,殷无觅用力眨了眨眼,稍微恢复一点的视野里,看到一双踩入血中的绣花鞋。 绯色的裙摆扫过血泊,浸染了一些血,她却毫不在意,蹲下身来,垂头看向他,心头只觉得畅快无比,说道:“殷无觅,你记好了,这才该是我们的初见。” 若没有穿越女的介入,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只会有你死我活,而绝不会有什么山盟海誓,永世姻缘。 殷无觅大睁着眼,死死盯着她,瞳中渐渐灰败。 周围的景致又开始消失,霓虹彩光从天边卷过来,将一切都湮灭,熟悉的眩晕感袭来,沈丹熹抿唇笑了一下,她已经大致弄清楚契心石每一世轮回的规律。 一直以来,沈丹熹都不愿接受自己心中的怨气,将它们封印得死死的,不愿去看陷入怨恨的自己有多可怜,有多丑陋,可现在,她反而开始接受这些怨气了。 这些丑陋的,积累了三万多年的怨恨,才是真实的,属于她的情感,浓烈到足以吞噬任何别的强塞入她心中的情感。 沈薇留在契约里的心意很难再影响到她了。 世界湮灭,化为一片斑斓霓虹。 契心石的意念化身显露痕迹,它围着沈丹熹打转了许久,不明白这一世分明是他们二人亲身经历的过往,一个人重回自己的过去,怎么会做出这样截然相反的举止。 仅仅只是初见,便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契心石握住手中的姻缘线,感受到其中契约的力量又弱了几分,因为姻缘线的另一方,殷无觅本来坚如磐石的心意,也开始了动摇。 这本该是他们姻缘起始的初见,没想到竟成为他们姻缘衰败的开始。 契心石身为世间姻缘之始,认定过千千万万的姻缘,什么叫天作之合,它所认定的姻缘,就叫天作之合。 若天作之合的姻缘,能随随便便就被斩断,那这所谓的“天作之合”,还能有几分权威? 它不相信能得它认证的姻缘就这么脆弱,契心石再一次细审他们之间的姻缘线,将时间往后推移,找到对他们二人来说,都很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 霓虹消融开,化为片片飞雪,重新铺开一片天地。 今年的冬尤其寒冷,雪下得很大,弃神谷原就处于一个贫瘠而寒凉的地界,即便是春夏,都不见多少绿色,如今叫寒冬的雪一遮,便只剩下一片冰天雪地之景。 谷内地势崎岖,多是难以教化的妖魔,偏偏在这样一个蛮野之地,前方的风雪之中却显露出一座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华美宅邸。 这座宅邸建于怪石嶙峋之地,红墙黛瓦,屋檐下挂着红灯笼。 夜幕当中,一驾马车驶过冰雪覆盖的路面,停靠在一座宅邸前,车夫跳下马车,放置好车凳,侍从立即撑开一把雪伞恭敬等候车上人下来。 车厢门咿呀一声,一个裹着银狐裘大氅的年轻郎君推门而出,他下车之后,又回过身来,朝着车厢内伸手,说道:“到家了,下来吧。” 车里久久未有回应,飞雪在那年轻郎君的手心积起薄薄一层,他眉心渐渐蹙起,终于失去耐性,说道:“好,你既不想下来,我也不愿勉强你。” 他甩去掌心里的雪,垂手缩回大氅下,对身旁侍从吩咐道:“将马车赶回后院,夫人愿意在车上呆着,便由着她。” 旁侧的侍从愣了愣,才垂首应道:“是。” 郎君吩咐完,由人撑着雪伞踏进了宅子里。车夫则驱着马车,往偏门去。 车轮压过积雪,传来咯吱咯吱的响。 沈丹熹闭目倚靠在摇晃的车厢内,还在消化着脑海里浮出的前尘往事——不是她的,而是属于沈薇和殷无觅之间的。 被沈薇“穿越”以后,神女殿下随着这只低贱地魅出了昆仑,两人先是在人间四处漂泊,窃取人间玄门的修炼功法,宛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人追着四处躲避。 玄门的修炼功法对殷无觅无用,殷无觅决定弃修正道,改走妖魔邪道,以吞噬他人元丹之法填补自己半妖的缺陷。 妖魔之间并不像人间修士那般,有道心约束,它们崇尚弱肉强食,吞噬他人元丹的做法并不罕见,甚至这本就是妖魔进阶的一种渠道。 两人入了弃神谷,殷无觅吞吃了许多小妖,但小妖的妖丹并不能令他满意,于是盯上了那一条对昆仑神女有觊觎之心的蛇妖。 这条蛇妖在弃神谷内有自己的地盘,算是一位妖主,与魔君麾下十魔将之一的屠维将军关系匪浅,是其座下的一员。 那蛇妖起初并不知道沈薇就是昆仑神女本尊,只以为她是一个长相与神女相似的女子,蛇妖对她起了谋夺之心,殷无觅便正好利用了他这个心思,以身中蛇毒为由,骗着沈薇与那蛇妖成亲。 蛇妖虽然对他人冷酷残暴,但在面对沈薇时,却十分温柔体贴,堪称无微不至,担忧她住不惯地底的蛇窟洞穴,便在蛇窟之上专门建了这样一座宅院。 又围绕宅院划分出四条街道,勒令地盘内依附于它的妖魔鬼怪全都化作人模样,扮做人间的商贩,为她在弃神谷的地界里,硬生生造出了一副热闹的人间街景。 两人相处下来,沈薇竟然在这一条蛇妖身上感受到了真心,在洞房之夜,沈薇打算取他的蛇丹时,表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蛇妖听闻之后,再不反抗,只笑着提出要求,想要与她喝完那一杯合卺酒,饮过之后,他握住沈薇的手,亲手剜出了自己的蛇丹。 蛇妖死了,殷无觅吞服下蛇丹,套上蛇妖的皮,幻化成蛇妖模样,顶替他的身份,成了这座洞府的主人,打算以此为跳板去接近弃神谷里的大人物。 他们今日晚归,便是刚从屠维将军府的宴席上回来。 因为被欺骗着杀了蛇妖一事,沈薇一直不肯原谅殷无觅,两人正为此而冷战,虽然在人前时,沈薇还是会配合着他上演新婚夫妇的甜蜜,帮他遮掩身份,但二人私下独处时,却话不投机半句多。 沈丹熹被困九幽时,虽能通过时不时飘入意识的梦境看到外界的情形,但并不能详细知晓沈薇经历的一切。比如,她和殷无觅在弃神谷内这一段经历,她便知道得很少。 她当初并没有看见他们一同进入弃神谷后都经历了什么,只知道正是在弃神谷中时,沈薇剖出了仙元,送与殷无觅。 第44章 天光初亮, 大雪方停,庭院里一片雪白,殷无觅踩着院中铺陈的新雪,身披那一件银狐裘大氅, 缓步走来马车前。 马车车身大半都被覆盖入雪下, 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隙, 里面透出灯盏的橘黄光晕。 他用带着几分无奈的语气说道:“你还要同我置气多久?那条蛇妖死了,就这么让你伤心难过?” 车厢里没有回应,殷无觅沉默片刻, 眸中神色冷沉下去, 嗤笑一声道:“你若是真的如此憎恨我欺骗了你, 欺骗你杀了蛇妖,你也可以杀了我, 为它报仇。” 他推开车窗, 将一把匕首抛入车内。 积雪从车架上簌簌抖落,殷无觅透过大开的窗, 这才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她并没有呆在车里。 可昨夜回府后, 殷无觅亦是一夜未睡,车驾在这里停靠了多久,他就站在窗边看了这里多久, 他根本没有看到她从车上下来。 殷无觅怔愣片刻,他转过身, 大声地唤来昨夜赶车的车夫和院中侍从, 喝问道:“夫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跪了一地, 殷无觅气愤至极,伸手召出长剑, 一剑劈砍向跪在脚边的车夫,滚烫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冒出袅袅热气。 车夫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扑倒在地上,身子颤了颤,化为一只黄鼠狼。 殷无觅走向下一个跪着的侍从,问道:“夫人呢?你知道她去哪里了么?” 那侍从手臂上还染着黄鼠狼的血,吓得战战兢兢,颤抖着回道:“主、主上,小的没、没见到夫人……” 殷无觅扬起剑,一剑削掉了他的脑袋,脑袋滚落到地上,变成了一颗黑色的犬头。 他跨过犬妖的身躯,走向下一个人,问道:“你呢?知道她在哪么?” “夫、夫人也许回……回房间了。” 殷无觅轻笑了一声,一剑将他钉穿在地上,说道:“骗人,我一直看着她,我都没见她从车上下来过。” 跪在地上的侍从们吓得不住求饶,有些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殷无觅充耳不闻,面色冷沉得宛如索命的阎罗,手起剑落,一连斩杀数妖,跪在最后的一名侍从惊骇地猛一低头,遁入雪地之中想要逃跑。 殷无觅扬手将剑抛入半空,并指御剑,长剑在空中调转一圈,剑尖朝下,划出尖利的破空声,呼啸而下,笃一声钉入地底。 须臾后,有鲜血从剑尖下涌出。 侍从们呼救的声音响彻整座宅邸,如果她在这里,她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滥杀无辜,可直到他将满院妖侍都屠戮干净,她也没有现身。 庭院里的雪都被染红,院子里也彻底安静下来,殷无觅屠戮完这些妖侍,心中的愤怒却并未因此而消减半分,他甚至愈发地愤怒,他用愤怒掩饰着心头的那一丝惧怕。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她从未对他生过这样久的气,他害怕她真的就这么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为什么?不是说喜欢我么!不是离不开我么!”殷无觅朝着无人的车驾怒吼,伸手拔起地上长剑,一剑劈断了雪地里的马车。 就因为一条蛇妖! 他挥出的妖气震塌了车驾后方那一面墙,墙后的树枝上,一只白羽的小雀从崩飞的乱石和落雪里飞出,片刻后便不见了踪影。 此时的沈丹熹正坐在距离蛇妖洞府不远处的一家酒楼里,这酒楼倚水而建,本来是一只海狸妖的巢穴,因蛇妖的命令,硬生生用障眼法被变成了一座酒楼。 酒楼的厢房是海狸妖刨的洞,一应的家具物件要么是水草团成,要么它辛辛苦苦用牙齿啃的,再套上一重障眼法,将这些破破烂烂变成精致华丽的摆置。 沈丹熹一眼便看穿了障眼法,对于桌上摆的那几盘不知用什么东西变成的吃食自是一碰都不碰。 她抬眸看向对面之人,见他撕下面上的伪装,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 漆饮光伸手抚掉白羽小雀翅膀上的雪沫,将它收入掌心里,消失不见。 小雀看见的画面浮现在他脑中,他两条长眉渐渐拧起,几乎要打成一个结,难以理解道:“沈丹熹,我以为你‘一见钟情’的对象,就算不是品性多么高洁,地位多么崇高,也该是一个情绪稳定,端正自持,不残忍滥杀之人。” 他越说,便越是觉得匪夷所思,“你怎么能看上这种货色?” 沈丹熹没有回答,她打量着漆饮光,想分辨出眼前这个漆饮光,是这个时间里的漆饮光,还是后来随着她一同进入契心石的漆饮光。 漆饮光被她看得不太自在,目光偏了一下,又硬生生转回来,迎着她的打量,挑眉嘲讽道:“你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倾身过去,掀动浓长的睫,故意以一种轻慢的眼神上下扫视她,说道:“沈丹熹,你动一次凡心,是把自己的脑子和良心都动没了吗?你是不是忘记了上一次来弃神谷时,暴露了身份,被妖魔鬼怪围追堵截,手忙脚乱到连手诀都掐不顺畅?” 连手诀都掐不顺畅的人自然不是她。 漆饮光还在喋喋不休:“那条蛇妖好歹也算护过你一回,你为了一个卑劣之徒,就这么亲手挖了他的丹,剐了他的皮,占据了他的身份和洞府,来讨好你的小情人?” 他尽力控制着语气,可话语之中依然透着掩饰不住的意难平,羽山少主当然不是在为一条弃神谷里的蛇妖抱不平。 可对面的人并没有耐心去仔细剖析他别扭的心思,沈丹熹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只细细审视着他的神态变化,她虽已不太记得从前的漆饮光是什么样子,但她熟悉现在的漆饮光的神态和细微表情。 她大致可以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后来的漆饮光了。 那她与他便也没什么可说的。 …… 契心石内天地湮灭又重塑,同样影响到了九幽。 漆饮光意识因此昏沉了好一阵,再一次睁开眼睛,他还是身处在这一片昏黑的天地里。 他有些难以确定,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已经又轮转了一世。 他不知道沈丹熹怎么样了,不知道在他被困在这里期间,她和殷无觅是不是已经走入了喜堂,祭拜天地,修成了一世正果。 这种揣测让他无比焦虑,当他通过寄魂花建立起的独立因果,又感应到沈丹熹的存在时,他几乎喜极而泣。 漆饮光顺着那一点微弱地感应,一刻不停地向她靠近,这个死寂的地方,封禁了他的妖力,让他变得像一个凡人一样无力,他无法御剑而行,亦无法施展任何术法,只能用自己的脚一步步摸索着前行。 在行进的途中,他还发现了一些被囚入此地的人、妖、魔,但不论是什么东西,到了这里都变成一具具等死的活死人。即便他踩在它们的躯体上,从它们身上翻越过去,它们也没多大的反应。 漆饮光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隐约看见前方一座高台上巨大的蛇身枯骨,一柄巨剑插在它身上,剑上残留的幽幽神光,让这一片地界不至于完全漆黑。 他许久不见光了,乍然看见那一点幽光,都将他的眼睛刺得生疼。 漆饮光看到这一座高台,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九幽狱,原来我竟被丢进了九幽狱中。”漆饮光低喃,难怪契心石如此笃定他不可能逃出去,九幽只进不出,当年封禁的那么多古神都只能被囚在这里风化成灰,更何况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漆饮光心中的一口气忽而泄了,迟来的疼痛和疲惫漫上意识,他跌坐入灰烬中,此时才闻到自己身上浓郁的血腥味。 走了太久,他的双脚早就被磨得血痕斑斑,几可见骨。 他倒下时,溅起了地面上积累的灰烬,灰烬当中泄出一缕幽微的光晕,像是一枚被掩埋的萤石。 漆饮光盯着那点微弱的莹光,心脏忽而不受控制地跳起来,就如当初在培育那朵花时,每次一见到花的主人,他就会不受控制地心跳。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灰烬,看到了一缕黯淡的,虚弱的神魂。 漆饮光倏地撑起身来,膝行过去,将灰烬从她脸上完全拨开,眼睛一点点睁大,难以置信道:“殿下?”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只剩下这样一缕神魂。 漆饮光俯下身,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想要伸手碰一下她的神魂,又害怕动作太大,将这一缕神魂碰散。 她呆在这里多久了?从身上积累的厚厚一重灰烬,她想必已经躺在这里很久了,脱离了身躯的庇佑,神魂完全暴露在外,外界的一点伤害都能直接作用于神魂上,哪怕是对仙神而言,都是十分危险的境地。 漆饮光下意识想要化出羽翼护住她,催动妖力时,才想起在这个鬼地方,一切的妖魔神力都是被封禁的。 他被契心石故意流放至此,就是为了将他与姻缘双方阻隔开,可契心石为何又会将沈丹熹送入此地? 她在这里,那殷无觅也在这里? 漆饮光思绪如麻,有很多乱糟糟的念头在他心中闪过,还没等他抓住梳理清楚,躺在地上的人忽而睁开了眼睛。 沈丹熹怔愣地看着他半晌,猛地坐起身来,略带惊讶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活的?” 她几乎没有在九幽里见到除她以外的另一个活物,不,九幽里还未风化成灰的都还算是活物,应该说她还从未在九幽里见过另一个还有情绪波动的活物。 从他的眼神来看,他是有自我意识的。 沈丹熹想到此处,飞快从原地起身往后退开,有自我意识,便意味着此人可能会对她造成威胁。毕竟这一座九幽狱里,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 漆饮光见她退开,没有急着追上去,试探性地喊道:“殿下?沈丹熹?” 沈丹熹动作一顿,目光重新凝在他脸上,看了他许久,才不确定地说道:“你是漆饮光?” 远处一声轰隆闷响,高台上九头的魔神残躯又坍塌下一大块,骨灰从台上飞散向四面八方,天空中飘下的灰屑越发密集了起来,宛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两人隔着交错的时光和漫长的岁月彼此对望,同时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丹熹首先想到的,是他是不是与自己一样,也成了穿越者“救世”的牺牲品,但她仔细一看,发现他并非只有神魂。 而漆饮光想的却是,她能认出我,是不是代表着这一世她的记忆没有被清洗掉? 第45章 弃神谷, 酒楼。 沈丹熹没有因漆饮光夹枪带棍的嘲讽而生气,神情始终平静,淡声道:“你说完了?说完了我就回去了。” 漆饮光一怔,伸手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恼怒道:“你还想回去他身边?” 沈丹熹点头, 她当然得回去。 要不是漆饮光突然冒出来横插一脚, 她可能已经结束这一世了,她一点也不想在穿越女和殷无觅的爱情游戏里继续纠缠下去,见证他们的过去。 漆饮光被她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不轻, 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犹如铁钳, “昨日屠维的宴席, 魔君也来了,你觉得殷无觅那拙劣的伪装能骗过他吗?我都能一眼就认出你们来!” 沈丹熹动作一顿, 冷淡的神情中终于流露出几分意外, “魔君?” 蛇妖只是屠维的下属,身份地位无法与十魔相比, 在宴席上时, 也坐于末席,当然是无法上前亲面魔君的。 这位魔君原也是十魔将之一,还是弃神谷内资历最浅的一位魔将, 却在一百三十年前,以一己之力策反了其余九名魔将, 一起推翻了上一任魔君, 并将其诛杀,吞噬了老魔君的魔元。 之后他又以血腥手段除去几个试图反抗他的魔将, 如今在弃神谷内权威极盛,现下弃神谷内的妖魔, 皆对他俯首称臣,现今的十魔将也是经他一手提拔,对他忠心不二之人。 沈丹熹尚未被穿之前,便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初弃神谷动乱,她曾随沈瑱驻守在弃神谷外,以防大魔出逃,扰乱世间。 当时,魔君的地位不稳,大约是担心昆仑君插手弃神谷之事,他主动出谷来访,态度十分谦卑,押解着一名趁乱跑出谷外,用千人大阵祭炼自己本命法宝的魔修,亲手将他斩杀于昆仑君前,以此表明,他并无祸乱世间之心。 此后,在弃神谷长达百年的混乱中,虽有小妖小怪逃遁入人间避难,但的确不曾有大的妖魔外出作乱。昆仑君自然也没有理由干涉弃神谷内的权力更迭。 但现在这个时间段却不一样了,人间战乱,怨煞横生,世间清气消散,浊气便暴涨,昆仑气运低迷,弃神谷内的妖魔反倒愈发强盛。 如果他们这么早就已经暴露了身份的话,沈丹熹倒是有些好奇,那位魔君会有什么动作,会不会与穿越女剖丹一事有所关联。 毕竟,这已经是穿越女第二次被引入弃神谷了,让她很难不产生怀疑。 显然漆饮光也想到了这个,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后续神女剖丹一事,他现下担忧的是另一个方面,劝说道: “昆仑与弃神谷一为人间仙庭,一为妖魔之域,水火不容,你一个昆仑的神女在魔君新任期间,两次隐瞒身份潜入谷中,你觉得他会作何想?” 必然是会觉得昆仑有什么针对弃神谷的阴谋。 漆饮光道:“你若是在这里出了事,莫说是昆仑神君,恐怕整个昆仑上下都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挑动的就是一场仙魔之战。” 从上一次穿越女潜入弃神谷中暴露身份,魔君放任妖魔对她进行围追堵截,便可以看出,这位魔君现下早已不像昔日那般忌惮昆仑了。 如果这是现实世界,他说的这些,沈丹熹的确会仔细考量,但这里不是,这只是一段早就已经发生过的过往,她做的任何决定,除了影响她与殷无觅之间可笑的姻缘契约外,对现世造不成任何威胁。 沈丹熹想了想,伸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说道:“我不会有事的。” 漆饮光见她全然不顾大局,仍旧执迷不悟地想要回去殷无觅身边,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疑惑和怀疑,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沈丹熹抽身离开,漆饮光动了动手指,幽蓝色的妖气在指间流转,心头生出想要强行将她带出弃神谷的冲动。 他手背上青筋暴突,指节咯咯响动,可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这种冲动。 以他对沈丹熹的了解,她不想去做的事,便没人能够勉强她,相对应的,她想要去做的事,便也没人能够阻止。 可她偏偏不断地为了殷无觅改变,为了他妥协,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是真的爱上他了? 这个念头似乎击垮了他所有的伪装,漆饮光垂下手,肩背的力量卸下,让他此刻的身影看上去极为落寞。 沈丹熹回到蛇妖洞府,方踏入大门,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弥散的血腥味,她往后院走的路上,都能见到院中梅花树上飞溅的血点。 再往里走,血腥气愈浓,在昨夜马车停靠的院子里,满地的鲜血被冻结在积雪上,明晃晃地刺眼。 看来的确如漆饮光所说,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殷无觅在蛇妖洞府大开了杀戒。 这个时候的殷无觅还不像以后的他那么擅长伪装,也可以说,现在的他还没有被穿越女完全“救赎”,他觊觎强于他之人,蔑视弱于他之人,他人的生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沈丹熹听到主院里传来一声惨叫,她快步过去,正看到殷无觅御使着一柄剑将一条蛇斩成数段,主院的雪地里躺了好些蛇的碎尸。 在他又一次挥剑时,沈丹熹抓落树上一团雪,凝成冰剑抛掷出去,抵住了他的剑锋。 殷无觅抬起头来,看到她时冷厉的神情一怔,长剑叮一声掉落在地上,凝视了她许久,沉声问道:“你去哪了?” 好一副质问的口气。 “我还以为你这回真的走了呢,结果你还是回来了。”看到她回来,殷无觅哽在心中的一口气终于卸下,他心底害怕她会就此离开,偏又不愿意踏出洞府出去找她。 他想看的,是她主动向他走来,就跟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不是很喜欢他么?如果真的喜欢他,那她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殷无觅最终还是赌赢了,她果然还是回来了。 但这次她让他等得太久,所以,他把对沈丹熹的怒气都发泄在了这些蛇妖的随从身上。 殷无觅走上前来,身上带着一股酒气,笑着指了一下雪地里散落的妖侍尸骸,“怎么办,这满院子的妖侍都因为你而死了,如果你能在出去前,跟院里的妖侍说一声,它们就都不用死了。” 沈丹熹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扬眸轻蔑地盯着他道:“是你杀了人,却想把过错推到我身上。” 殷无觅歪了一下头,疑惑于她今日的反应与以往不同。 从昆仑一路走到这里,他们相处日久,殷无觅自认已经十分了解眼前这个人。昆仑的神女殿下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和神龛上的神像一样,有一双怜悯苍生的眼睛。 见到他造了这么多的杀孽,而且还是因她而起,她应该会感觉痛苦自责才对。 殷无觅很喜欢看她眼中渗着疼痛,脆弱得像是生裂的琉璃,却又一心想要拯救他的模样,就像人间传说中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菩萨,委实令人垂涎。 也许高高在上的神灵,都有一颗想要拯救点什么的慈悲心肠吧。 但她今日的眼神却和以前不同,她眼中没有这些会令他垂涎和愉悦的东西,只有冷意,就和屋外的冰雪一样冷,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看穿他骨子里的劣根性,就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污秽之物。 殷无觅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率先撇开眼睛,断开了与她的目光对视,不悦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做,你要是不高兴,打我骂我都行,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沈丹熹可没兴趣和他打情骂俏,她如果要动手,就只会想杀他。 两人正当相顾无言之际,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兽鸣,紧接着一枚玄铁令如光射来,落入殷无觅手中。 殷无觅一把抓住玄铁令,神识扫过其内讯息,眼中有欣狂之色,说道:“屠维将军召我前去,这次不能带着你了。” 他伸手想要去抚摸沈丹熹的耳鬓碎发,被她偏头避开,殷无觅也不恼,只是笑了笑,“看到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回来我身边,我很高兴,薇薇,以后别再随便消失,让我找不到你。” 殷无觅用妖力散去身上的酒气,抬手召来胆战心惊躲避在屋廊角落里,为数不多尚且幸存的妖侍,吩咐道:“把庭院打扫干净,要一点血痕都不能残留,夫人可见不惯这院子里的血腥气。” 殷无觅吞服了蛇妖内丹,融合了蛇妖妖力,自然也一并接纳了蛇妖地盘内依附于它的妖魔鬼怪的命契,这些妖侍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他手里,对他的命令自然不敢违背。 “好好伺候夫人,若是一不小心又把夫人伺候丢了,下一次被打扫的就会是你们。”殷无觅这话虽是对着妖侍说的,可话里的威胁之意却是说给沈丹熹听的。 毕竟这满园子的小妖小怪,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昆仑的神女殿下,但幸而殿下有一颗善良的心肠,当不忍见到它们再因她而受到牵连。 殷无觅最后转向沈丹熹,关切道:“你昨夜想必一夜未眠,今日便在家好好休息吧。” 至于她昨夜去了哪里,他会调查清楚的。 殷无觅拿着玄铁令走了,洞府里的妖侍分成两拨,一拨去清洗院落,剩下的一拨则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沈丹熹身边,生怕一个疏忽,又不见了夫人的踪影。 在妖侍们小心翼翼的伺候和监视下,沈丹熹顺从地入了厢房。 她没有立刻结束这一世,是想看看弃神谷的魔君在发现他们的身份之后,会有何动作。 沈丹熹不想因自己的行为,干扰到事情原本的走向,若这一世的发展因她的行为而改变了,那她所看见的“事实”就不是事实了。 以她对穿越女的了解,殷无觅走前说的那一番话一定能威胁到她,会让她因为顾及这些妖侍的生死,而乖乖听话。 沈薇的确很善良,她并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她甚至有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天真和纯粹,对于身边与她接触过的人,她很容易就会将对方放到心上。 即便只是与她见过面,说过话,知晓对方的名姓,这些人在她眼中也就成了活生生的人,而不再是冷冰冰的“纸片人”。 在她没去过的,不了解的地方,就算死了一座城的人,她听闻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但若是与她接触过的人因她死了,她就会为之难过。 所以当到了逼不得已,必须要为了成全自己的攻略任务而牺牲一些人时,比如那条真心待过她的蛇妖,她便会表现出巨大的挣扎、痛苦和自责。 沈丹熹依照穿越女的性子,安分地呆在了蛇妖的洞府里,她将侍从屏退到外间守着,伸手从面前妆台上的镜面拂过,一枚铭文从她指尖落入镜子里。 镜面顿时荡起水波一样的涟漪,片刻后,殷无觅那一方的景象从镜中显现了出来。 第46章 先前在殷无觅靠向她时, 沈丹熹暗中在他身上施了一个摄影之术,能将他所处之地的情景投映入身前的银镜当中。 经过殷无觅近一段时间的经营,屠维对他越发信任,不论何事都会带着他, 俨然已成为屠维将军座下第一人。 今日屠维召殷无觅前去, 便是要他随同自己一起, 前往魔宫参加大宴,魔君的宴请去的都是弃神谷里的高阶妖魔,这也是为何在收到讯息时, 殷无觅会那么欣喜。 不多时, 一行人便从屠维洞府出发, 往魔宫而去。 魔宫位于弃神谷北面,坐落于弃神谷内唯一一座山峦顶上, 整座魔宫的殿宇都由黑石打造, 阴郁森冷,黑石之上覆着白雪, 雪中飘荡着鲜红的魔宫旗帜。 魔族的宴席充满了原始的血腥和欲望, 沈丹熹坐在妆台前,看着另一端的情形。 银镜里,两头魔兽双眼血红, 被囚于斗兽台上互相撕咬,飞溅的鲜血和碎肉将斗台染得血红, 血痕干涸后, 便化作陈旧的暗黑血渍,覆盖在台面上, 使那座斗兽台透出经年累月沉积的血气。 血气催化着台上魔兽嗜血的本能,使它们愈发狂暴, 而魔兽相斗越是激烈,两侧观看的宾客便越是兴奋。 魔宫的主人慵懒得倚坐于王座之上,长袍蜿蜒地披落至地上,王座左右跪俯着数名伺候的美艳侍女。不同于殿中其他魔将对血腥斗兽的狂热,这位魔君单手支颐,眼睑微垂,神情十分寡淡。 魔君虽对斗兽没什么兴致,却也没有扫臣属们的兴,在赌兽之时,仍叫身旁侍女取来一柄魔剑当做彩头。 有了魔君的彩头,驱使魔兽相斗的两方战意越发高昂。 沈丹熹透过银镜打量着那位魔君,他与沈丹熹第一次见他时,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了,虽外形容貌没什么变化,但浑身的气势却早已今非昔比,身上少了内敛的谦和,多了久居高位者的威严之势。 从始至终,魔君都只与屠维有过交流,连半点目光都未分给屠维身后的殷无觅,那一双睥睨一切的狭长眼眸里,全然没有他这个小喽啰的存在。 反倒是殷无觅抑制不住地频频偏首,往王座上窥看。 沈丹熹不用看他的脸,都能猜到他脸上的神情,毕竟殷无觅从未掩饰过他对力量的追求和对权力的渴望。 一场血腥斗兽分出胜负,败者被撕成碎片,胜利者也并没有因此得到生存的机会,得胜的魔兽被当场宰杀,瓜分干净,送入后厨,成了即将被端上诸位妖魔大将桌案上的美味佳肴。 沈丹熹蹙眉看着银镜,一片暗红色的薄纱忽然覆盖住了银镜上的画面,薄纱下显出一道妖娆曼妙的身影,拎着酒水走上前来。 殷无觅抬手扯下了覆在身上的披帛,银镜的画面便又随之清晰起来。他伸出手,将那衣不蔽体的魔宫侍女拉至腿上,就着她的手饮下杯中酒,指尖顺着侍女纤细的手腕滑落到她的身躯上,抚得对方发出娇笑。 屠维性狂,重欲,殷无觅想要亲近他,自然也得投他所好,用他对沈薇的话说,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舞姬们踩着斗兽留下的血,在场中翩翩起舞。 乐声过半,舞姬们跳得正是热烈,坐在前方的屠维突然搁下了手中酒盏,话语里夹着浓浓酒劲,摇头叹息道:“庸脂俗粉,跳得不好,跳得不好啊。” 屠维前些日子刚突破真魔后境,在十魔之中算得实力顶尖,前一日他只在自己洞府与亲友小聚,今日魔宫这场大宴才是魔君专为他而举办的一场宴请,以表明对他的器重。 是以,屠维这句话虽听着像是醉语,却还是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魔君亦将目光投了过来,唇角噙着一缕笑意,颇为纵容道:“屠维将军万花丛中过,自是已赏过千花万柳,孤这魔宫里的舞姬竟也入不了你的眼呐。” 一般人听见魔君这样说,心下恐怕早已生出惶恐,偏屠维今日不知是破境之后胆子肥了,还是真的吃醉了酒,竟然顺着魔君的话,笑道:“属下纵使赏过万千繁花,却还不曾赏过清漪夫人的水上舞,终究是一大憾事。” 殿中一时静极,就连舞乐声都停了。 屠维摇摇晃晃站起来,朝向魔君鞠了一躬,说道:“不知君上今日能否了却属下这一遗憾?” 魔君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许久,唇角的笑意未消,颔首道:“好。” 于是,诸人移步魔宫御花园中水榭,侍从们很快将席面重新摆上,大家一一落座,正对御花园中那一座宽阔的湖。 魔君扬起广袖,撤开湖上禁制,湖水从水榭下生出波澜,往两边分离,片刻后分出一条入水的阶梯来,阶梯的尽头隐约可见通往湖底中心处一座水晶宫殿。 魔君召来一名侍从,吩咐道:“入水去请夫人上来一聚。” 那侍从垂首应是,沿着阶梯快步入水而去。众人边吃边等,约摸一盏茶后仍不见人出来,魔君又召一人前去相邀,如此三回之后,那传说中的清漪夫人仍没露面,反将魔君唤去的侍从统统赶了出来。 水榭里的氛围顿时有些微妙,魔君面上却无丝毫气怒之相,只轻笑一声道:“看来是孤近来待夫人太宽容了,纵得夫人养出了小性子。” 他含笑说道,转头朝身侧近卫吩咐了一句话,近卫随即领了一行人入水,不到片刻,清澈的湖水中便飘逸出大片的鲜血。 一缕纤柔的身影从被血水染红的湖底游出,飞身踏上水面,水面荡出圈圈涟漪,清漪夫人水蓝色的裙摆如花蕾一样铺开在水面上,裙摆上垂着几缕如海藻般乌黑柔亮的秀发,发上缀着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女子浮水而立,便犹如水上一株清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纤肩细腰,雪肤乌发,单单自是站在那里,便叫许多人看呆了。 银镜这方,沈丹熹看清了她的脸,一时惊讶碰倒了妆台上的香膏盒子,“洈河水神……” 三十年前洈河水神失踪,她母亲遍寻不见,原来竟然被囚在了弃神谷的魔君后院? 清漪夫人苍白着一张脸,厉声道:“快叫你的人住手!” 魔君侍卫入水屠杀的,皆是随着她一同被囚禁在湖底的洈河水族,也只有这些人才会令她有所动容。 魔君朝侍卫比了一个手势,命他们收手,笑着安抚道:“夫人若是早这么听话,他们也不必遭受这份罪了。” 清漪夫人咬唇,看向魔君的眼神中带着赤裸裸的屈辱和恨意,可迫于威胁,却不得不忍辱负重为水榭里的一群妖魔鬼怪献舞。 今日难得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水中的血色消散后,湖水重新变得澄澈,在天光下犹如一面水镜。清漪回水下重新换了衣衫,领着几名乐女返回水面。 乐声重响,清漪赤足踩在水面,随着乐点舞动,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阵阵涟漪从她脚下荡开,随着乐声激烈,溅起的水花化作朵朵透明的莲。 这副画面极美,但沈丹熹却看得极为难受,她伸手捏着银镜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即便知道这是一段早就已经发生的历史,她还是忍不住冲动地起身,想要立刻闯入魔宫,结束这一场闹剧。 然而,镜中的变故来得更快。 在沈丹熹携镜踏出门前,镜子里先响起了野兽的凄厉嚎叫,一片浓黑的云忽而覆盖住了晴朗的天空,阴云当中奔出数不清的魔兽,朝着水榭横冲直撞地本来。 沈丹熹听到镜中有人叫道:“君上,魔兽失控了!” 魔君在魔宫后方养了许多魔兽,有些作为宴席上的节目,有些作为赏赐属下的奖励,还有些是他自己无聊之时消遣喂养。 魔兽的实力当然比不过魔将,但架不住数量太多,个个又都处于狂暴状态,几乎悍不畏死,兽潮冲入御花园中,将水榭冲撞得四分五裂。 在弥漫的魔气当中,屠维低喝一声,“动手!” 随着他的命令,席中一部分人立即拔出本命法器,转头朝另一波人打去,现场一片大乱,魔君脸上的笑终于冷下去,他站起身来,魔气鼓动袖袍,刚释放出一点恐怖的威压,身体便猛地一震,偏头吐出一口黑血。 他周身的魔气瞬间凝滞,跌坐回座上。 屠维道:“昨日为君上奉上的佳酿,君上可还满意?”看他现在说话的模样,哪还有半点醉态。 十魔将之一的阏逢立即上前,守在魔君身侧,“君上,你还好么?” 魔君抬手揩去嘴角黑血,轻笑一声道:“你在酒中下了毒?怎么,你不过破了一个境,便妄想能取孤而代之了?” 屠维摇头道:“君上实力深不可测,属下何德何能,断不敢有这等狂妄的想法,我也知道光凭一点毒伤不了您,但能拖延您一时片刻便足矣。” 他说完不再废话,转头一把抓住殷无觅,趁着大乱拉着他遁出水榭,直往湖心飞去。 湖中也满是水生魔兽,湖水动荡,如海浪一样翻涌出数丈高,在水花落下之际,殷无觅见屠维从水中接了一人出来,挥手打出一个水泡一样的结界。 殷无觅尚未从妖魔内乱中回过神来,突然被他塞入水泡结界中,而结界中还有另一个人,正是那位作水上舞的清漪夫人。 屠维深深看了殷无觅一眼,说道:“将她送去昆仑神女身边,立刻出弃神谷。” 殷无觅顿时露出一脸惊色,他一直以为他们隐藏得很好,却没想到竟早就被屠维识破了身份,既然屠维都能识破他们的身份,那水榭里那位魔君呢? 殷无觅心想着,越过翻涌的水浪和弥漫的魔气,往垮塌的屋殿下望去一眼。 魔君端坐在座上,即便他现在身中剧毒,魔气凝滞,厮杀的双方却也无人敢靠近他身周,就连狂暴的魔兽都凭着本能避让着他。 他坐在断壁残垣之中,却依旧像是坐在那一尊王座之上,无人胆敢冒犯。 魔君的声音幽幽飘过来,“很好,屠维,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背叛孤。” 身侧,屠维一掌拍出,将这一个水泡结界送出魔宫,他从身体内抽出一柄偃月刀,横档下想要追上去的众魔,大笑道:“属下爱赏花,也惜花,洈河的水神就该在肆意奔流的长河中才是最美,而不该被困在这一座死水一样的湖里。” 第47章 清漪眼神动了动, 抬头看向手持长刀屹立于前方的身影。 洈河水长三千里,有一段河道临近弃神谷,曾有妖魔沿河作乱,清漪收到受害民众投入水中的河灯, 得知情况, 来此剿魔, 曾与屠维交手。 当初,他们于激流之中大战了数百个来回,清漪差一点就将他溺毙在自己的河水里。 后有一回, 神女殿下因弃神谷妖魔对昆仑的诋毁, 怒闯弃神谷, 教训那些口出狂言的妖魔,清漪便是为神女引路之人。 她与屠维打过两次交道, 次次都斗得你死我活, 他们之间非但没有交情,还有仇怨。 清漪不信屠维会为了救她反叛魔君, 这极有可能是他们联合起来做的一场戏, 而她无非是又一次成了他们逗趣的乐子。 但屠维这句话还是深深触动了她。她是洈河的水神,她确实应该在肆意奔流的长河里,而不该被困在这一座湖中。 殷无觅偏过头, 目光落到身边的水神身上,眼神有些复杂。他以为屠维破境之后, 就算生出野心, 也当是奔着权力和地位去的,却没想到, 他如此大动干戈,竟然只为了救一个女人。 外间传闻他贪慕美色, 他还真就满脑子只有美色,且还不由分说地将他也牵扯了进来,命令他就像在命令一条狗一样! 殷无觅想起方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屠维眼中看见的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昆仑神女,甚至在昨夜的宴席上,他扬手举杯,隔空相敬的也不是他,而是他身旁的神女殿下。 是了,他确实是把他看做了一条狗,神女身边的一条狗。 可惜,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神女殿下现在最听的,便是他“这条狗”的话了。 殷无觅心中气怒至极,抬手想要撕开这一个魔气交织的水泡,清漪看出他的打算,提醒道:“没有屠维的魔气相护,我们会被魔宫上方的护宫大阵撕碎。” 魔宫上的护宫大阵已经被激活了,若不是作为屠维的随从,殷无觅进不了魔宫,若没有魔君的许可,清漪出不了魔宫,他们二人都没有自由进出魔宫的权限。 唯有备受魔君信任的屠维,可以从这一座护宫大阵中通行。 即便如此,魔宫上空的大阵依然显露了形迹,暗红色的魔纹如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与水泡屏障不断碰撞,摩擦,阻碍了水泡飞出的速度,在感应到上方属于屠维的魔气时,阻碍才会稍稍减弱。 殷无觅回头,对上清漪含带怀疑和审视的目光。 “这一次,殿下又是为了什么来弃神谷?”清漪问道。 殷无觅扬起嘴角笑了笑,“我要来弃神谷,殿下便也随我来了,她根本不知道洈河水神会被囚禁在魔宫当中。我想屠维将军可能会错意了,以为殿下是为救你而来。” 清漪看他的眼神果然有了些许变化,她清冷的眼眸来回转了转,打量着他眼角眉梢难掩的得意之色,说道:“这么说来,殿下上一次入谷,也是因为你?” 清漪一直被囚湖底,对外面发生之事,原本并不能知晓。 当初是那位魔君,捧着神女殿下的影像来找她,悠然道:“时隔这么多年,昆仑的神女殿下又来造访弃神谷了,这一次不知道又是来教训谁的。” 他看到清漪波动的眼眸,笑意盈盈道:“难不成是殿下终于发现洈河的水神是被孤囚禁了,而来救你的?” 清漪敛下眼睑,掩住自己的情绪波动,她其实并不希望神女为自己冒险,但心底到底存有一丝希望。 魔君大方地给她设置了一面水镜投影,让她日日可见神女在弃神谷里的举动,清漪越是看下去,心底的希望也便越发黯淡下去,直至死心。 这一次,神女再来弃神谷,魔君依然像上回那般,让她看到了神女的影像,她自然也看得出来,神女殿下并不是为她而来。 但她心中并不觉得怨恨,昆仑的神女不该为了她一个小小的河神冒险,当然,也不该为一个把神女的偏爱当做炫耀资本的男人屡次犯险。 从眼前这个人望向魔君的眼神,毫不掩饰对于权力地位的渴望,就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我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配合屠维和魔头,故意在我面前做戏。”清漪说道,用力一掌,将他推出水泡外,继续道,“但我觉得,你实在不配呆在神女身边。” 殷无觅猝不及防,半边身子被推出水泡,立即就被魔宫的大阵锁定,将他视为非法入侵者,暗红色的魔光闪动,如利刃一般,将他的手臂撕扯得血肉模糊。 眼前一道魔光闪过,险些切开他的双眼,殷无觅用力仰头,退入水泡内,反手扼住清漪的喉咙,手上的血洒落她一身。 殷无觅眼中染上浓郁杀意,冷声道:“我配不配,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 那边厢,屠维一边以魔气送他们出魔宫,一边拦截想要追击的妖魔。 从老魔君还在位时,屠维便已是十魔将之一,在弃神谷中也算是积蕴深厚,忠心耿耿追随在他身边的妖魔不在少数,就连魔宫中也有一部分忠诚于他之人。 屠维这般猝不及防地发难,倒真的叫他一时把控住了魔宫里的局面。 水泡带着清漪夫人越飘越远,眼看着快要脱离魔宫的法阵,水神臂间的飘带,如一段霓虹飞扬在魔宫上空。 魔君遥望着那一条飘带,并未急着逼出自己体内的毒,他曲起一条腿踩上座椅,倚靠上身后靠背,姿态显得狂放而从容,好整以暇道:“屠维,你知道孤平日里为何如此放纵你么?因为你这人有勇,但无谋。” 这样的人用起来才令人放心。 “你何不再仔细看一看你脚下这一座湖?”魔君慢悠悠道。 屠维动作一顿,顺着他的话音低头看去,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脚下的湖是一座死湖,专为囚困洈河水神而开凿出来,虽然占地辽阔,却没有水源进出。 这么多死去的魔兽落进湖中,湖水早应该污浊不堪才是。 然而,湖水翻涌的浪花中,不论是魔气还是污浊的兽血,都会在片刻之后就被净化干净,这片花园里到处都是魔兽残骸,魔气弥漫,血腥味扑鼻,只有这座湖还是澄澈干净的。 这不是死水。 魔君欣赏着他脸上惊讶而困惑的表情,好心地为他解释道:“忘了提前告诉你了,孤将洈河水神囚入湖底时,便剜出了她的仙元散入此湖水里,她若是乖乖呆在湖中,自然能得滋养,可若是离了这片湖,便成了离水的荷花,唯剩枯萎。” 屠维闻言,猛地回过头去,附着在水泡上的魔气亦凝滞起来,不知该继续将他们推出去,还是拉回来。 就在他这一分神的时刻,魔君偏眸朝守卫在身边的阏逢投去一个眼色,阏逢应势而动,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宛如离弦之箭冲出。 屠维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凛冽之威,匆忙回身抵挡,已是来不及。 阏逢一剑斩开他的偃月刀,又挥出一剑,剑刃荡出一道暗红色的孤光,朝着半空的水泡斩去。 剑光破空而来,一路吸收了虚空中弥漫的魔气,威势不但不减半分,反而越来越盛,原本一仞长的斩击,袭击水泡前时,已经暴涨了数倍,冲得水泡结界动荡不已。 隔着一层水膜,殷无觅依然被剑威压得动弹不得,让他没能扼断清漪的脖子。 洈河的水神在被剜出仙元之前,或许还有迎击之力,可惜现下她失了仙元,只会比殷无觅更加无力。 他们二人都无力避开这一道斩击。 就在这时,一抹颀长的身影忽然飞身挡在水泡之前,手中长剑雪亮。幽蓝色的妖气和暗红魔气在半空剧烈地相撞到一起,荡开的余波震动得魔宫上空的大阵尖啸不已。 那人一剑挡下斩击后,立即转过身来,破开屠维的水泡屏障,抓住洈河水神。 至于殷无觅。 漆饮光冷冷地朝他瞥去一眼,直接一脚踏在他的心口之上。殷无觅当场吐出一口鲜血,从半空坠落下去,身上被护宫大阵撕扯鲜血淋漓,砸入湖水之中。 清漪认出了漆饮光手里的雀翎剑,惊讶道:“羽山少主?” “嗯。”漆饮光颔首,抬手抹去身上伪装,露出真容来,他原本没打算出手,直到看见清漪想将殷无觅推出水泡,他才改变主意。 漆饮光问道:“你想走,还是想留?” 形势紧迫,根本不容清漪左思右想,她也并未犹豫,当机立断道:“走。” 她留在这里,或许能够长久地活下去,可日复一日被囚禁在湖底的日子,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好。”漆饮光应了一声,一手携着她,一手持剑,强闯过魔宫上空动荡不休的大阵,将她带离魔宫所在的山峦,“我送你去殿下身边,你想办法劝她离开。” 清漪见他还要返还魔宫,疑惑道:“你还要回去?” “我要回去确认一下他是否已经死了。”漆饮光说道,扬了一片翎羽到清漪身上,送她去往沈丹熹身边。 蛇妖洞府,沈丹熹看着殷无觅沉入水中,他伤得很重,但显然还没死,镜里画面全都被他的血水染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又变得清澈。 沈丹熹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她捧起银镜,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在摇荡的水波中看到一丝一缕浅金色的流光,往殷无觅汇聚而来,从他遍布全身的伤口上渗入,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净化着他体内的污浊妖气。 原来就是在这里,让殷无觅尝到了仙元的好处。 第48章 九幽。 九头魔神其中一身的崩塌使得天地之间飘飞的灰屑越来越密, 宛如一道幕帘笼罩住四面八方,簌簌的落沙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 天地之间皆是一片死寂,唯有一处土坡之侧有一些动静,这动静并不大, 但在如此死寂的地方, 便显得突兀, 就如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会荡出一圈圈涟漪。 飞灰在这里被搅乱开,腾起了一片烟尘。 烟尘中心处, 有人难受而压抑地呛咳了两声, 又被硬生生扼断在了喉咙里。 片刻过后, 尘埃落下,才显出两道身影来。漆饮光仰躺在地面上, 抬手抓住那一双死死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殿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回答了一句“是我”之后, 沈丹熹会突然变得这样激动, 她反身扑过来,将他按进尘土里,抬手掐上他的脖子。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漆饮光听到了自己喉骨咯咯响动的声音,口里泛出了血腥味。 他蒙上一层生理泪水的眼睛里, 近距离映照出骑坐在身上的人影。 沈丹熹的神魂已经很黯淡了, 片片飞屑落在身上,越积越多, 一点点覆盖住魂魄的辉光,让她原就黯淡的魂光变得更加微弱了些, 宛如一颗正在陨落的星辰。 她身上鲜艳的衣裙褪了色,明媚的五官也蒙上阴翳,整个人都变得灰扑扑的,唯有那双眼睛里,透出浓烈而鲜明的怨和恨。 漆饮光从未见过这样黯然失色的神女殿下,但他曾见过这样一双含恨的眼睛,在密阴山中那一座水潭里。 那时候,他还能冷漠地审视她,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他却觉得她身上还能有这样鲜明的情感实在太好了,哪怕是怨恨,也比最初从灰烬里将她挖出来时那样麻木的样子更好。 沈丹熹对上他的目光,在这样无声的注视中,她终于从满腹怨恨中抽出一丝理智,指尖的力道缓慢地松懈下来一点,堪堪得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漆饮光忍着胸腔疼痛,克制地缓慢抽了一口气,在持续的耳鸣中,听到沈丹熹歇斯底里的质问。 “为什么没有发现我的身躯被人占去?” “为什么不记得我原来的模样?” “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记得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沈丹熹伏低身子,凑近他的面前,双手依然威胁地环在他的脖子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这样的疑问,她已经对着这里死寂的天地嘶吼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有人听见。 虽然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最想问的那个人。 可她出不去,她无人可问,现在只有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便只能问他。 沈丹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你能回答我吗?” 漆饮光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听进耳中,这些含恨的字眼砸入他的意识里,化作一个个惊雷炸响,他的眼眸渐渐瞪大,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液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下去,跌入耳畔的尘土里。 过去的种种在他脑海里串联成线,她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举止,一点一点改变的性情,一寸一寸抹消掉的旧日痕迹,掐不出来的手诀,照不出来的魂相。 有那么多的迹象,有很多次,他都心生了怀疑。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的样子……”漆饮光哑声道,每说一个字喉咙都撕扯得疼,他动了动唇,还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发现,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心生怀疑了又如何?他始终未能找出有力的证据去验证自己的怀疑,所有人都接受了她的改变,就连昆仑君都是如此。 沈丹熹定定地盯着他,噗嗤笑出声来,她不信他说的话。在醒过来之前,从飘入意识的梦境里,她看到穿越女和殷无觅一起进了弃神谷,这只孔雀亦追进了谷中,试图将她带走。 对着穿越女,他分明口口声声地叫着她“沈丹熹”。 沈丹熹松开掐住他脖子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骨灰,恶狠狠地塞进他嘴里,帮他洗一洗这张胡乱认人的嘴,骂道:“满口谎话。” 漆饮光被骨灰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在抖,沈丹熹从他身上起来,站去一旁,冷漠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去,咳了许久,被唾液打湿的黑灰黏在唇边、下颌,掺杂着从被掐伤的喉咙里咳出来的血,他不断地抽气,咳嗽,胸腔起伏,脖子上暴突出一根根青筋,咳得喘不过气来。 沈丹熹被他的样子吓到,又有些后悔了。 在这座九幽里,被封禁了所有力量后,任何人都会变得格外脆弱。 她蹲过去,拍抚他的背,帮他擦去嘴角的污灰和血痕,说道:“漆饮光,你不会这么容易死吧?你别死啊,你死了,这里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不能死。” 漆饮光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安,他抓起袖子掩住自己咳到失态的样子,又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经过这么一打岔,沈丹熹魂上翻涌的怨气逐渐沉淀下去,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安静了。 她被怨恨冲昏的头脑也冷却下来,察觉出了奇怪的地方,疑惑不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不是在弃神谷中么?” 漆饮光用袖子擦了脸,抚了抚自己的喉咙,张口问道:“弃神谷?殿下能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沈丹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漆饮光便一五一十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委说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哑,也很费力,长时间说话,让他损伤的咽喉负担更重,声音越发哑下去。 沈丹熹朝他靠近了一些,想听得更清楚,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专心地听着他喑哑的话语,眼眸一点点亮起来。 “原来这只是契心石里的幻境,你们一同进入契心石,是为了解契。”沈丹熹摊开手心,接住一片片飘落的飞屑,每一片飞屑都那么真实,连她心中的恨意都那么真实。 漆饮光目光落在她手心上,他想起那一日在昆仑的悬桥上,漫天大雪当中,她惊慌失措抓着冰雪往嘴里塞的样子。 漆饮光也伸手接住一片灰屑,仰头看了看天空,天地间飘散的灰屑和当日的大雪何其相似。 她说,她已经出来了,绝不可能再回去。 他以前疑惑她为什么会怕黑,现在他知道了。 漆饮光握紧手心,情绪波动,让他呼吸不由加重,胸腔里撕扯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偏头又吐出一口血来。 沈丹熹紧张道:“我下手真的有这么重吗?”她当时满腔怨恨,失去理智,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对象,实在没能控制住自己。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说话的人,即便这是一座幻境,她还是希望他能停留得久一点。 漆饮光余光注意到她的神色,她的魂魄赤裸裸地暴露在外,没有任何掩饰,让他能轻易看到她魂上的情感波动,她太孤独了,抓住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漆饮光心口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他咽回喉咙里的血气,安抚道:“没事,是淤血,吐出来反而好一些。” 为表明他真的好一些了,漆饮光提高了一些音量,继续道:“据我所知,契心石内的九世轮回,是从天地间择一段过往历史,在石内重现,这里也不能单纯算是一个幻境。” 至少一些发生过的事,都是真实的。 比如,他绝不可能想到的,沈丹熹的神魂会被困在九幽里。 “这么说,外面的你,是这个时间段的你,我眼前的你,是进入契心石的后来的你。”沈丹熹抱着膝盖,认真思索着他所说的真实性,“那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你们在弃神谷内,都发生了什么?” “殿下醒来之前,看到的是哪一段?”漆饮光问道。 沈丹熹道:“你将她从蛇妖的洞府带出去,想劝她跟你一起离开弃神谷。” 漆饮光垂眸回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一段已过去许久的往事,说道:“我的劝说无果,她还是回去了殷无觅身边,所以我也继续留在了弃神谷,想找个机会直接杀了殷无觅。” 第二日,殷无觅就跟随屠维去了魔宫参加大宴,漆饮光也变幻形貌,扮做一个魔将随从混入其中,在宴席上遇上了洈河水神之事。 “我救下洈河水神,送她去了蛇妖洞府。”他顿了顿,看向沈丹熹,“我记得殿下第一次去弃神谷时,洈河水神曾为你引过路,你们交情不错,那位水神被困三十年,心志依然坚定,十分为殿下考量,我本希望她在得知殷无觅的死讯后,能够先护着洈河水神离开弃神谷。” 漆饮光当时只是对变了性情的“沈丹熹”有所怀疑,还并不知道她是被人夺舍,他只希望,作为昆仑的神女,她会更在意一个曾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仙子,多过一个卑劣之徒。 “她还是没有离开是吗?”以沈丹熹对穿越女的了解,沈薇就算不想自己去冒险,系统也会给她发布任务。 在系统和穿越女的认知里,反派是不可能轻易死掉的,哪怕是在他还弱小的时候,也杀不掉他,杀他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然后彻底走向黑化。 他们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温暖他,救赎他,抓住每一个反派生死攸关的时机,去拯救他,以便能打开他的心扉,攻略下他。 沈薇回家的希望都系在殷无觅一个人身上,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漆饮光果然点了点头,说道:“她丢下了洈河水神,闯入魔宫,为救殷无觅跳入了湖中。” 那一日的场面实在太乱了,魔族的内乱未停,四处都是魔兽凄厉的嘶吼,漆饮光看到“沈丹熹”的时候,一颗心几乎沉入谷底,有种“她还是来了”的失望。 她虽然有些时候,连掐诀都不顺畅,但到底拥有着浑厚的仙元,即便是选择两败俱伤的神力硬撞的方式,也要撞开魔宫上方的大阵,强闯进来,跳入湖中去寻殷无觅。 “此事最后惊动了昆仑君,昆仑君踏碎虚空,直接现身在魔宫,才将我们一同带出弃神谷。” 直到许久之后,漆饮光才得知,昆仑君之所以会那么急迫地出现在魔宫,是因为他感应到了神女剖出了自己的仙元。 沈丹熹听他说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真的从这里出去了,如果外面那个人是我,就算没有你的介入,我也一定能了断这一世姻缘线。” 什么可笑的心契,什么可笑的姻缘,不是她的,永远别想强加在她身上。 漆饮光悬而不定的心,反倒被她安慰到了,他颔首道:“我相信殿下。” 沈丹熹扬手挥了挥面前灰屑,得知自己终有一天还能重回身躯,这个消息就像是一点火星落入她的魂魄里,又在她眼底燃起希冀的光,让她黯淡的魂魄都明亮了一些。 她偏头看向漆饮光,笑了起来,“只不过,外面一日,九幽一年,你要在这里陪我很久了。” 漆饮光看着她的笑,身子微倾,靠过去了一些,帮她挡开大片飘落的飞灰,应道:“多久都没关系。” 他很庆幸能来契心石里走一遭。 却也遗憾,只能在这里陪她。 第49章 魔宫所在之地, 是弃神谷内唯一的一座高山,山势险峻,挺拔陡峭,如一柄利剑直插苍穹, 从谷内任何一个地方, 都能看到这一座高山, 以及山顶上持续动荡的护宫大阵。 那动荡不休的的大阵实在不同寻常,早已引起弃神谷内其他妖魔的注意,但魔君在谷内的威势甚重, 无有魔君召令, 这些妖魔鬼怪轻易不敢踏入魔宫的地界内。 沈丹熹透过窗棂的雕花望了一眼魔宫所在的山峦, 抹去银镜上的铭文,将镜子重新放回到妆台上。 她不想和蛇妖洞府的妖侍们发生冲突, 离开之前, 从妆屉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根灵木簪子刻下一串铭文。 铭文簪子上灵光流转, 化为一具与她身形样貌相似的傀儡, 躺上床榻休憩。 沈丹熹为傀儡盖好被褥,在身上施了一个隐匿的法诀,推开窗棂缝隙, 闪身遁出屋外。 守在外间的妖侍听到窗户声响,疾步跑进来, 确认夫人还安稳地躺在床榻上, 才暗松一口气。 那妖侍犹豫片刻,为保险起见, 直接矮身跪坐在了床脚,守在了榻边。 沈丹熹出来蛇妖洞府时, 正好见到一束五彩流光从天边射来,流光落至大门外,光芒如片片翎羽剥开,露出当中的洈河水神。 两人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直接打了一个照面。 洈河水神被囚三十年,乍然见到神女殿下,眼角微微酸涩,险些落下泪来,她快走几步上前,双手交叠,施了一个主臣之礼,唤道:“殿下。” 沈丹熹伸手扶起她,心中难掩惭愧,“清漪,你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 若非当年自己年轻气盛,非要为一些口舌之争大动干戈,让清漪为她引路闯入弃神谷,她大约也不会有此一祸。 清漪听她如此说,便知殿下已经知晓了一切,她摇摇头,说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会沦为阶下囚,与殿下何干?殿下从未对不起我过。” 沈丹熹一时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才好,她猜想在真实发生的过去里,沈薇必然没有先带着清漪离开——她不可能弃下殷无觅不管。 之后离开弃神谷,沈丹熹从飘入意识的画面里,也再未听谁提起过洈河水神,她不知道清漪最后有没有成功离开这一处困了她三十年的地界,重新回到那一条肆意奔流的长河中。 沈丹熹转头看了一眼魔宫的方向,过去发生过的事,皆已成定局,这个时间段的她躺在九幽的灰烬里,受着光阴的煎熬,她救不了清漪,也救不了自己。 她受够了这种无能为力。 …… 九幽实在是个枯燥乏味的地方,他们坐在小土坡旁边,漆饮光事无巨细说了许多外面发生的事。 沈丹熹安静地听着,直到听他说他曾去冥府借照魂镜,想要照看她的魂相,她才一下直起腰来,直直盯着他问道:“所以你曾经是怀疑过她的?” 原来还是有人能发现她和穿越女的不同,这个人却不是她的父君沈瑱,而是一个从小便与她争来斗去的死对头。 漆饮光攥紧了袖口,语气中带着悔恨,“可惜,照魂镜没能照出魂相来,殿下是由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山魂水魄所聚,当时的我无法判断,照魂镜是不是本身就照不出殿下的魂相,所以没有继续往下深究。” 他当初怀疑沈丹熹被人夺舍,尽管这个怀疑十分荒谬,还是试图去验证过。 若按照寻常的法子,想要探查神魂,就得侵入对方灵台神府。 可神女之魂又岂是他人想探查就能探查的?漆饮光同沈丹熹之间的相处,本就同一般人不同,比起朋友,用“死对头”来形容,要更为贴切些。 若说两人之间有点情谊,那也是从小打到大的情谊,彼此见面,多是争锋相对,非要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也不算亲厚,漆饮光三番五次多管闲事,插手神女和殷无觅之间的事,有几次差点没把殷无觅打死,屡屡叫她不满。 那个时候,他和沈丹熹的关系已十分紧绷,连见她一面都难,更遑论查探她的神魂。 与魂魄有关之事,当属冥府最为了解和擅长。 漆饮光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自己的怀疑,就想查探昆仑神女之魂,实属冒犯,不可为外人知晓,就算是他的父母凤君和凰主都绝不可能会支持他。 为了找到在对方不同意的情况下,也能查探神魂而不伤及到对方的方法,漆饮光魂魄出窍,偷潜入幽冥鬼域里混迹多时,终于打听出冥府阴司宝库里,有一样神器,可以照出魂相。 他很是耗费了一番工夫,迂回曲折地拿到郁绘的折扇,潜入宝库,偷走照魂镜。 跟神女关系越发恶劣后,漆饮光已近不了神女身,也不止是他,神女长居昆仑,几乎不再外出,一些曾经与她关系亲厚的密友,也渐渐疏远,想要见神女一面,也变得困难。 不知不觉间,环绕在沈丹熹身边的人,大多数已非昔日故友。 但幸而,熹微宫中还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一试。 只可惜,他耗时耗力,在冥府里苦守一年多,才偷到的照魂镜,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出沈丹熹的魂相。他看不到魂相,自然也无法断定那魂究竟是不是她。 漆饮光从昆仑离开,拿着照魂镜照了许多人,可唯有他最想照见的沈丹熹,这破镜子偏偏照不出,他怒火上头,一时没控制住,啄碎了镜面。 冥府的右殿阎司循着照魂镜泄露出的神力找到他,捧着碎裂的宝镜,气得手抖。 这无法无天的家伙,潜入阴司宝库偷盗就算了,还将宝镜损毁,哪怕郁绘一眼看穿孔雀的真身,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命人擒拿下他,押解回冥府。 漆饮光坐在油锅边缘,看着里面翻滚哀嚎的罪魂,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不死心地逼问郁绘,为何照不出魂相。 郁绘不知他拿着照魂镜去照了何人,但照魂镜虽是神器,却也有局限之处,的确不是所有魂都能照见。 郁绘看他年龄尚小,还是只嫩孔雀,没有真的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了,只命鬼差将漆饮光锁住,吊在油锅上方,回道:“照魂镜只照这世间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说明那是照魂镜不可照之魂。” 这话听在漆饮光耳中,纯然就是句废话。 漆饮光在无间地狱的油锅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飞溅的滚油烫出满身的水泡,鸟魂都快熟了,才被闻讯赶来的凤君赎回。 沈丹熹听完,重复了一遍郁绘当年的那句话,说道:“照魂镜照的是这世间可照之魂,当然是照不出世外之魂的模样的,你就算继续深究也没用。” 漆饮光被押回羽山禁足,养伤了养了许久,就算伤好之后也依然很难再见到昆仑神女。直到那一年,昆仑为神女举办了生辰宴,他才得以再次见到她。 神女生辰宴后,漆饮光绞尽脑汁寻了许多借口留在昆仑,试图修复和神女的关系,重新接近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能体会到她与从前的不同,最终让他彻底失控走向了极端。 漆饮光从他的角度,说了许多他能知道的事,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实在太哑了,沈丹熹便懊悔地摸了摸他的喉咙,“早知道我就不掐你了。” 漆饮光喉结滑动,抿了抿干涩的唇,他看出了沈丹熹态度上明显的软化,听说了他曾试图找过她后,她看他的眼神便不再如最初时那般尖锐了。 可这样非但没有让他心里觉得好受,反而让他更觉难过,她一个人躺在这样无望的地界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取代自己,无人记得她,无人寻找她,该得多绝望。 他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道:“殿下,没关系,我还能继续……” 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即便是她醒来之前,看到的弃神谷里的画面里,漆饮光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 眼前之人的确成熟了很多,也更善于忍耐了。 沈丹熹站起身来,“罢了,别说了,你之前也说过这就是契心石从时间长河里抽出的一段过去,在石内重现,就像是一个仅存于契心石内的泡沫,等时间一到,泡沫就会‘啪’一下粉碎,再不复存在。” “过去已成过去,你终究不曾在这个时间段里进过九幽,过去的我也永远不可能听到你说的这些话。” “所以,不必再浪费唇舌了。” 这个时候的她,也永远无法知道,原来煎熬是有尽头的。 漆饮光跟着她一同起身,长眉微蹙,嘴唇动了动,又无声地沉默下去。 沈丹熹抬手指向九幽中心的高台,找了一个其他的消磨时光的事情,问道:“你想去那里看看吗?” 漆饮光配合地点头。 他们从小土坡出发,走了一段路,沈丹熹忽然又停下来,这个地方有一具匍匐的妖怪残骸,残骸骨骼巨大,上面缠绕着一些半枯不枯的藤蔓。 妖怪骨骼和藤蔓形成了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九幽已经算是独特了,沈丹熹伸手摸了摸妖怪骨头上缠绕的藤蔓枝叶,回头道:“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等你的伤好。” 漆饮光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血渍斑斑的下摆。 在他开口之前,沈丹熹已经找到了一段半弧形的巨大断骨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给他留下的位置,继续道:“不用着急,这里的时间是最充裕的,但又是最无事可做的,外面的我就算只用一天就解决了这一世,那换作九幽的时间,你和我也要面对面一年。” 漆饮光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沈丹熹掀起他的衣摆看了看,牵了下唇角,“在这个鬼地方,看来还是身躯更受罪一点,我刚被囚入此地时,想要摸索出路,也走了好多地方。” 漆饮光嗓子受伤不能多说话,沈丹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她太久没有与人交流了,能有人倾听也是好的。 “在这里虽然被封禁了一切力量,但魂魄还是要比身躯更轻,所以即便走了很多地方,我也不会痛,不会累,不会像你这样弄得伤痕累累。” 漆饮光目光落在她黯淡的魂魄上,魂魄只会比身躯更脆弱,魂魄不会痛,不会累,但是魂力会衰竭损伤,且难以复原,身躯受了伤累,却是可以愈合的。 沈丹熹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他的眼睛,一见他的目光往她魂上落,便闭上了嘴,显出不悦的神色。 她不喜欢隐忍,顺手从妖怪骸骨上折了一截细细的断骨威胁,“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细骨很脆,折断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断裂处尖锐得宛如一根锥子,悬在漆饮光眼睛咫尺之外。 沈丹熹明白自己这是在迁怒,她现在的魂魄污迹斑斑,哪怕他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带恶意,甚至他眼中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心疼,她也觉得无法忍受。 漆饮光没有躲,只顺从地敛了敛目光,哑声道:“除了殿下,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到何处,殿下不是也只能看着我么。” 他说完,微敛的眼睫又抬起来,重新看向她,不偏不移,直直地只看向她。 断骨悬在他眼珠外,也没有再进分毫,两人面对面地对视良久,这样的漆饮光反而让她觉得更熟悉一些,沈丹熹到底没舍得真的刺伤这一双活着的眼睛。 这鬼地方除了彼此,确实没有其他景色可看。 沈丹熹垂下手,知道他曾费心费力地找过自己后,她对漆饮光宽容了很多,“你为什么会想找我?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我。” 他们在人间相遇,是她的一句话,就让刚破壳不久的孔雀被迫离开家,离开父母,被约束在昆仑。 他来了昆仑后,被日日拘束着,随同她一起学习那些不符合他天性的礼教,沈瑱到底是长辈,许多时候并不方便出手管教这只叛逆的孔雀,漆饮光若是犯错,大多数时候都是沈丹熹出手教训他。 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沈丹熹只要出现在他视线内,这只孔雀就气恼地头顶冒火,他是火性鸟,“头顶冒火”冒的是真火,还因此烧毁了昆仑好几座殿宇。 直到沈丹熹开始随身带一只水神兽,一见他头顶冒火,那水兽就张嘴喷他,被浇了几次落汤鸡后,他终于开始学会控制自己体内的雀火。 从他离开昆仑之前,他们哪一次见面不是互不顺眼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与她不对付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试图找过她的人。 真是可笑呢。 漆饮光沉默了片刻,垂眼看向她丢下的断骨,“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 落在身上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漆饮光也抬起眼来,在她诧异的眼神中,无奈地笑了下,许多话又被堵回了嘴里。 他们在这里呆了许久,漆饮光身上有伤,疲劳一路,又被限制了妖力,就算想要撑着眼皮陪她,到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沈丹熹是魂魄状态,并不会产生身体上的疲累,便也没有想要瞌睡的时候,以往为了消耗时间,都是强迫自己入眠。 漆饮光睡着后,她便又无所事事起来,但现在比起独自一个人时,却要好过得多。 只是每隔上一段时间,她便靠过去,伸手探一探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是个活物,到最后她干脆将手搭在他腕上,抚摸着他的脉搏。 漆饮光睁眼便近距离对上她的眼睛,余光瞥见她从腕上收回的手,在睡意未散之前,手指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指尖。 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直接侵染上她的魂魄,沈丹熹立即甩开他的手,往后退开了几步,“别碰我。” 她独自一人呆了太久,早已不习惯别人的触碰,她可以触碰他,但反过来不行。 漆饮光蜷缩回手指,脑子里有些昏沉,“抱歉,我刚才还没清醒。” “你身体很烫。”沈丹熹搓了搓被他握过的指尖,迟疑片刻,重新蹲下身,打量着他的情况,担忧道,“你不会在外面的我结束这一世前,就先死了吧?” “不会。”漆饮光露出一点身上的伤口,“发热是因为伤口在愈合。” 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嗓音已经不哑了,虽然伤口愈合得很缓慢,但这具身躯的确在自愈。 “我会陪着殿下,直到最后一刻的。” …… 弃神谷中,清漪看着神女殿下的眼睛,不知为何她会露出这样无可奈何般的遗憾眼神,她随着神女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一眼魔宫,问道:“殿下想去魔宫?” 沈丹熹垂下眼睫,点了头。 清漪从水镜里看了他们许久,知道神女殿下为了那个男人舍弃了多少原则,改变了多少,她当然不会以为仅凭自己就能令她幡然醒悟,虽有所预料,可到底还是失望的。 清漪往后退开一步,“您还想去救他?” 沈丹熹摇头,“我去杀他。” 清漪劝说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闻言猛地顿住,她抬眼看去,从神女殿下的眼中看到一片森然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抱歉,我无法送你离开了。”沈丹熹说道,周身灵气流转,拂动衣袂翻飞。 清漪原本想说“不论是救他还是杀他,都不值得殿下为他冒险”,可她见沈丹熹去意已决,已是阻止不了,只好道:“殿下无需为我操心,洈河是我诞生之地,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去的。” 沈丹熹最后看她一眼,点了点头,身形化作流光朝着山巅魔宫飞去。 神力撞上魔宫大阵结界时,魔宫内的混战还未停歇,屠维还在与魔君对峙,试图拖延住他,即便听了魔君那一番言论,他依然选择了放任清漪离开。 清漪以为他们只打过两回交道,可实际上,屠维不止见过她两次。他以前深得魔君信任,是魔宫守将,经常出入魔宫,时常能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湖底那一座宫殿中的情形。 屠维知道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沿着湖底的游廊行走,然后坐到水晶宫的顶上发呆。她喜欢流动的水,而不是一片静谧的湖。 洈河一战,屠维险些丧命在那凶险翻涌的水浪之下,比起仇怨,更让他铭心刻骨的是酣畅淋漓的对战,他至今都还记得洈河水神立于浪涛之上的勃勃英姿。 屠维觉得,比起在静水中生,她想必更愿在急流中死。 坍塌的水榭内,魔君终于从座上起身,他抬起手来,握了握拳,磅礴的魔气从他身上爆出,威压四散,瞬间便将四周的妖魔压得滚落地上,匍匐在地,直不起身来。 好些追随屠维的妖魔,直接被魔气贯穿,爆体而亡。 锵—— 屠维用力一掷,将偃月刀插入地底,他同样释放出浑身魔气,与之相抗。两道魔气激烈地对撞到一起,轰隆一声巨响,残败的御花园越发坍塌成一片废墟。 沈丹熹的神力就是在这时砸向魔宫的大阵,她的一击将大阵全部激活,沈丹熹快速扫过层叠交错的法阵线条,悬空而立,闭上眼睛。 在她身周,金茫流转,凝聚出一具高逾百仞的金身法相,法相凛眉肃目,玉带飘飞,臂上金钏映着耀眼的日光,祂抬起手来,修长的指尖如同拨动琴弦,从魔宫上空的阵线上拨过。 法阵线条在祂指下扭曲,断裂,魔气从阵中流泻而出,不消片刻,猝然崩溃。 “昆仑神女,果然不同凡响。”魔君镇压着屠维的魔气,还有闲暇关注自己被破的护宫大阵,他加快了走向屠维的脚步,嘴角含笑,“看来孤得快些解决了你,才好迎接到访的贵客,免得失了礼数。” 屠维大喝一声,提起偃月刀,朝魔君杀去。 半空中,沈丹熹敛回金身法相,看也没看那方打斗的魔君二人,直接往湖中遁入,漆饮光也从水里冲出,气恼地迎上去,试图阻拦住她。 “沈丹熹,你还是来了。” 竟然还为了救他放出金身法相。 漆饮光气极,怒而笑道:“可惜你还是来晚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你要真杀死了他,我也就不用来了。”沈丹熹挡开他的剑,与他错身而过时,还不忘嫌弃地骂了一句,“没用的走地鸡。” 漆饮光:“……”他只是不喜水,也不擅长水下寻人而已。 漆饮光被她一身凛然杀气掠过周身,脊椎骨上窜过一阵麻意,汗毛几乎是立刻就竖了起来,他倏地回头,看着沈丹熹的身影没入水下,想也没想地跟着跳回水里。 洈河水神被散入湖水里的仙元已被殷无觅吸收殆尽,湖水再无自净的能力,魔气和兽血将湖水污染得浑浊不堪,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也是为何漆饮光在水里扑腾良久,却始终未能找到殷无觅。 沈丹熹入水之后,指尖释出一枚铭文,浑浊的湖水以她为中心,迅速地回复干净澄澈,在水中寻物于她而言轻而易举,即便是大海捞针,也能不费吹灰之力,何况是一个人。 沈丹熹立刻便锁定了殷无觅的所在,往湖底深处游去。 殷无觅躺在水晶宫的一座殿宇里,他周身的伤已基本愈合了,只是吸纳入体的仙元与妖气相斥,无法共存。 他在感受到仙元的滋养之后,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舍弃那一枚他用尽心机得来的蛇丹。 殷无觅将蛇丹逼出体外,内窥自己被仙元清洗过的身躯,比起妖丹,仙元更能滋养他的身骨,他这一具半妖之身,原来还可以走仙途。 他从前以为,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一半血脉是拖累,他一心想要洗去那一半血脉,成为真正的纯妖,但如今看来,竟是妖的那一半血脉拖累了他。 殷无觅静静地浮于水中,看见琉璃壁瓦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游来。 见到她,他并不惊讶,他已经习惯神女殿下一次次义无反顾地朝他奔赴而来。 他一个卑贱的半妖,的确不配站在昆仑神女身侧,所以他将她拉下高坛,要她和自己一起跌入尘泥,但现在,他找到了一条能够与她一同登上高坛的途径。 殷无觅看着她穿过一道门廊,漂亮得宛如一朵水中盛开的春花,朝他游来。 他张开手臂迎向她,心想,如果他想要她的仙元,她也会答应吗? 殷无觅越过她,见到半透明的琉璃壁砖之后,又追来一道身影,一道阴魂不散的身影。那个不止一次插手他和神女之间,将他一脚踩入湖中,试图置他于死地的羽山少主。 同样是妖,凭什么他一出生就能是妖神,而他只能是诞生于幽暗之地的半妖? 殷无觅时常觉得世道不公,但有些时候,却也觉得世道偶尔也是公平的。 就算是妖神又如何,终究不也没能争过他这一个低贱的半妖么。 殷无觅翘起唇角,抬手,张开怀抱,拥住朝他游来的神女,余光看到那只骄傲的孔雀少主表情狰狞,愤恨地捏碎了门廊的琉璃玉柱。 但下一刻,殷无觅嘴角的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鲜血从他们之间溢开,染红了周围一片水域。殷无觅低头看到贯穿在自己心口的伤,还有些难以置信,“薇薇,你做什么?” 沈丹熹右手按在他心口的伤上,将清漪的仙元从他体内一点点抽离出来。 闻言,抬眸看向他,眼底森然如冰,回道:“取回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已。” …… 漆饮光的伤好了后,他们又慢悠悠地朝着九幽中心那座高台而去。 九幽没有昼夜之分,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时常还会停下来休息,就如沈丹熹所说,九幽的时间太多了,多得就像是地上沉积的灰烬,就算外面只一天的时间,堆砌到九幽便是一年的光阴。 沈丹熹刚入九幽时,为寻出路,曾一个人围绕这座高台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 有人陪着一起,和独自一个人摸索,感觉终究不一样。 就这样一路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走走停停间,还是到了九幽中心的戮神台。 这一座戮神台有百丈之高,台中心存放着古神泓的棺椁,九头魔神巨大的蛇躯就盘缠在棺椁之上,即便风化成灰也尽忠职守地护佑着它的主神。 神剑钉穿了蛇躯,剑尖的神力没入棺椁当中,亘古不变地镇压着叛神,无法撼动。也许要等泓和祂的一众臣属全都风化成灰,再无所存之时,这柄剑才会倒下。 沈丹熹和漆饮光登上高台,站在残破的蛇躯之下,只能远远打量那一副棺椁,隐约能见棺上封印的铭文,再近些他们便无法靠近了。 他们围着斜插在戮神台上的大剑漫步,大剑上缠绕着繁复的剑纹,自剑纹沟壑中隐约有神力流动。 沈丹熹早便研究过这剑上刻纹,甚至对剑纹中的神力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她也曾试图在神剑上寻找出去之路,可惜并未成功。 九幽之地,只进不出,这是天规所定,并非她一人能够撼动。 “漆饮光,九幽这么大,你是怎么能正好就找到我的?”沈丹熹隔了这么许久,才想起来问他这个问题。 要在九幽找一个人是很难的,那个时候她被掩埋进了灰烬里,若不刨开灰烬,就算从旁边走过都发现不了她,更何况,照漆饮光的说法,那时候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她会被囚在九幽。 沈丹熹当然能揣摩得到自己的想法,对于那些将她彻底以往的亲朋好友,她就算出去以后,也绝不会在他们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博取他们的怜悯。 漆饮光走到她身边,两人的臂膀轻轻相贴,他道:“为了入契心石,我和殿下通过寄魂花结定了一个契约,我可以通过契约感应到殿下的存在。” 沈丹熹先前便听他细说过寄魂花,“这个花是你与后来的我所结定的契约,也能感应到过去的我的魂魄?” “嗯,想来是的。”漆饮光颔首道,他当时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感应,只是冥冥之中有种直觉,想要往这个方向寻来。 沈丹熹顿住脚步,抬手摸向他的心口,“是永久的么?” 漆饮光因她的动作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暂时的,花谢后,契约就断了。” 沈丹熹略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想来也是,她怎么可能会糊涂到为了解除一个契约,而又和另一个人绑定一个契约,即便这个人是漆饮光。 沈丹熹修习阵术,自然知道这种短暂却强大到能够蒙蔽天道圣器的契约,承载它的花种,必定没有那么容易培育出来。 这花靠血肉哺喂,以宿主七情六欲为食,什么样的情感才能够让他为她养出这样一朵花来。 五彩的霓虹从天边卷过来时,沈丹熹蓦地睁大了眼睛,她转过身,怔怔望着远处极快逼近过来的光芒,这是她被困九幽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虹光。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限定的泡沫就要破了?”沈丹熹一瞬不离地望着霓虹,眼尾染上傲然的笑意,“我就知道,我会很快结束的。” 直到看见湮灭这一方天地的虹光,她才算是彻底相信了漆饮光说的话,毕竟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一段外面的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经历,编造谎话。 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攥住,温热的体温渗透入魂魄,沈丹熹轻轻抖了一下,终于舍得将视线从那逼近的霓虹中抽离,落到身侧之人脸上。 这一次,她没有甩开他的手。 漆饮光凝视着她被霓虹镀染上一层斑斓光泽的魂魄,俯身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沈丹熹,我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沈丹熹微微一怔,即便有所预料,他这句话还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让平静的水面荡起一丝涟漪。 霓虹逼近,九幽在湮灭,她的神魂也在随着九幽一起湮灭。 沈丹熹放任了心里的涟漪荡开,反正此时的她也只是一个正在湮灭的“泡沫”罢了,并不会对外面的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仰头盯着他,霓虹的光映照在他眼中,使得他这一刻的眼睛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你在这里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漆饮光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如瓷器般皲裂的脸颊,“嗯,我知道。” 沈丹熹忍不住笑了,就如从前每一次抓住了他的把柄那般,哼声道:“胆小鬼。” 霓虹席卷了戮神台,她最后那个笑和话语都一起破碎在了光中。 第50章 这一次轮回的结束却与前面几次都不一样, 世界被霓虹吞噬,重新化为一片混沌虹光之时,沈丹熹的意识没有陷入沉眠。 她无比清醒地看着魔宫宛如一座被海浪冲垮的沙堡,分崩离析, 湖水蒸腾成雾, 与虹光融合成了一片绚烂的云烟。 山河的崩塌, 竟意外地壮观美丽。 眼前忽然飘过一片绚蓝色的羽毛,沈丹熹不由得伸手捻住这片羽毛,她循着羽毛飘来的方向, 回转过身, 视野直接被一片浓郁的蓝色填满。 在乱糟糟的毁灭之景下, 漆饮光努力地伸长了手,朝她抓来, 在他身后是两扇巨大的孔雀羽翼, 羽翼朝着她合拢过来,在最后时刻仍想将她拢入双翅之下。 然而, 羽翼未及收拢, 便已然开始了消散,湮灭。 在飘飞的孔雀翎羽中,漆饮光面色焦急, 嘴唇张阖,说了一些话, 但是天地坍塌的声响实在太大了, 将他说话的声音完全掩盖进了沉闷的嗡响声中。 直到最后,沈丹熹也没能听清他都说了什么。 她看一眼漆饮光执着地伸向自己的手, 迟疑片刻,抬手迎向他。可惜也许是她迟疑得太久了, 在触及到他的指尖前,漆饮光的身形就随着湮灭的山河一起化为了飞灰。 手里的最后一片孔雀翎羽也跟着消散,山河覆灭的震动消止,周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霓虹光影。 沈丹熹顿了顿,正欲收手,一道身影忽然破开霓虹,不知从何处而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来人对她笑了一下,唤道:“殿下,我抓住你了。” 随后,他的身影化作一缕幽光,缠绕上沈丹熹的手腕,生成一圈花藤刺青。 沈丹熹轻轻抚摸腕上的刺青,感觉到寄魂花的花瓣在指腹下颤了一下回应她的触摸。 “不、不要——”痛苦的呻吟从远处传来,沈丹熹听到殷无觅的声音,立即扯下袖口掩住腕上刺青,抬头朝他看去。 殷无觅捂住心口蜷缩在霓虹光晕中,面色极为痛苦,意识还深陷在被刺穿心口抽出仙元的噩梦当中没有醒来,从他不断阖动的唇,沈丹熹听到他梦呓似的呢喃,“薇薇,薇薇……” 当真是情深意切呢。 沈丹熹等了片刻,始终没有等来新的一世轮回,她转动眼眸打量这一片虚无的瑰丽空间,扬唇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说道:“破石头,你的姻缘心契不是需要九世才能解开么?现在才经历四世,还有五世呢,继续呀。” 契心石身为天道圣器,凌驾于一切器物之上,自是也有几分矜傲的,被她毫不客气地骂“破石头”,契心石内的霓虹不满地波动了一下。 沈丹熹立即朝着霓虹波动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那光晕动荡,渐而凝聚成一副人形,虽有人形却无面目五官,徒具有一道轮廓罢了。 沈丹熹看不见它的眼,却感觉到了它的注视,霓虹在那具人影身前漾起一道涟漪,涟漪向着沈丹熹荡漾过来。 当涟漪触碰到她时,沈丹熹脑海里凭空响起一道声音,说道:“誓约之名为你,但魂非你。” 在认定他们二人的姻缘上,它的确犯了错。 契心石内的一世轮回一旦开启,除非姻缘线断,或姻缘线双方修成正果,便不会终止。一世开启之后作为创造了这个世界的契心石,也无法干涉事情的走向,它只能作为旁观者,直至此世终结。 契心石原本只想将那个擅自闯入的第三者完全隔绝,勿使他干扰姻缘线双方,却没想竟随着他发现了一些真相。 它初始便惊讶于为何姻缘线的一方心境与誓约之时截然不同,如今它知晓原因了。 沈丹熹眉梢微动,有些意外,穿越女的魂魄属于世外之魂,超脱于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道圣器终究也只是器,而非天道本身。 从山魈那一世的劫雷来看,就连天道劫雷都能遗漏穿越之魂,何况是这一块石头。 契心石在沈薇和殷无觅誓约之时,都未能察觉出誓约之人魂魄的异样,为何现在又发现了? 她正欲开口询问,身前又荡来一圈涟漪,涟漪没入体内,沈丹熹脑海里随之多了一段画面。 ——是漆饮光在九幽里的画面。 这个不请自来的第三者两世插足进姻缘双方之间,导致姻缘线因他而断裂,契心石十分恼怒,决定将他彻底隔绝开,于是为他择选了一个被囚九幽的罪灵身份,将他流放至九幽。 第三世时,契心石从时间长河中截取的那一段历史,沈丹熹尚未被穿,魂魄不在九幽,漆饮光只能在九幽漫无目标地游荡,无望地寻找出路。 直到第四世开始,按照原定的历史,这个时候的她魂魄已经入了九幽,漆饮光因寄魂花中因果之故,花会引领他去寻主,竟让他在那一座荒芜无垠的幽暗之地找到了她的魂魄。 契心石也因此得窥真相。 沈丹熹接受了这一段记忆,九幽所发生的事,如溪流一样淌入她的脑海里。 她看见漆饮光将她的魂魄从灰烬里挖出来,看见了她乍然见到故人后的情绪失控,也看见了他们并肩坐在一起说话,漆饮光说的话,都顺着这些记忆流淌进了她心里。 外面一日,九幽一年,这一世她虽然结束得很快,但换算到九幽的时间却很漫长。 他们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只有彼此,漆饮光的出现,对那时候的她来说,就像是黑夜之中陡然照入的一缕阳光,虽然这一缕阳光只是一个短暂的注定会落空的泡影,但她还是因为他的陪伴而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 沈丹熹闭上眼睛,接受了九幽这一段记忆,也接收到了九幽的自己彼时彼刻的心情,包括最后那一刻,因他那句话,心底而生的细微涟漪。 沈丹熹轻微蹙了眉,告诉自己,这只是在九幽那种特定的环境里,他的到来正好填补了她心中的渴望,又单独相处许久,才会生出的错觉。 那并非是她真实的感受。 接受完记忆良久后,沈丹熹才睁开眼睛,从她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已看不出丝毫波动。 她转眸看向契心石的影子,问道:“只是誓约之名是我,但魂非我,心意也不是我的,那这心契还有效么?” 契心石道:“自然无效。” 随着契心石的话语,沈丹熹看到她与殷无觅之间的虚空中,相继浮出九道红线出来,其中四条已然断裂开,还有五条联系在一起。 最终这九条红线合而为一,凝结成一条姻缘线,继而直接断裂湮灭,消失无痕。 犹如萤火一样的金色光点从姻缘线湮灭之处飞散出来,沈丹熹看了一眼,看出那是成契那一刻被铭刻入契心石内的,属于沈薇和殷无觅二人的心意。 一部分飞散的金色光点归于殷无觅身上,抚平了他面上的痛苦之色。 殷无觅倏地睁开眼睛,记忆觉醒,他想起了所有,从踏入契心石后经历的每一世,他都想起来了。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杀死,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就和大婚之日将金簪刺入他心口时一样,没有丝毫情意可言。 “殷无觅,你记好了,这才该是我们的初见。” 殷无觅脑海里浮出这句话来,他想起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的确差一点就死在神女手下了,那个时候,他是极度憎恨她的。 直到第二次见面,她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带着大包的灵丹妙药来找他道歉,为他疗伤,说她之前认错了人,说她不应该伤他。 为表歉意,她隔三差五便带着许多东西来找他,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都能满足他。 虽然那个时候的他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是第一个对他那么好的人。 殷无觅抬头看过去,想要问她为什么,但心契已解,沈丹熹毫无留恋,身形已从契心石的霓虹光影中淡出。 他想要追上去,余光忽而瞥见周围飘散的金色光点,他的动作一顿,不由得被那光点吸引了全幅注意力,伸手捧了一枚光点入怀。 殷无觅从这枚光点里感受到了熟悉的爱意和慰藉。 这才是他所熟悉的薇薇。 …… 昆仑之巅,晟云台。 从契心石上第四根姻缘红线断开后,晟云台四周的云层上,便已很久都没有人说话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的晴日不见了踪影,昆仑的天幕被绵延的重云遮蔽,天气变得极为阴沉,有天庭的来宾在此,沈瑱到底十分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有使得昆仑上下再次飘雪。 但周围云层上的仙神,还是能感觉到昆仑君身上那底低沉的威压。 九公主好几次偏头过去打量那一位昆仑君,她也看得出来昆仑君似乎并不愿意看见沈丹熹解契。 饶是九公主历来行事放纵不羁,也不好专门去戳昆仑君的逆鳞,每次红线断开时,她都用袖子掩了唇才笑,没有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 毕竟,这里是昆仑,不是天庭。 九公主都尚且如此,昆仑的臣属们就更加不敢表露自己的喜怒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晟云台中心的萤石上,简直要将契心石盯出个洞来。 是以,契心石上的毫末变化,立即就被人发现了。 “殿下的名字怎么变淡了?”大约是惊讶太过,有人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但没有人关心是谁说的,因为众人都看到了契心石上“沈丹熹”三字的变化,神女殿下的名字不仅渐渐变淡,最后竟完全消失了。 她的名字消失后,那处地方便只留下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阴影,像是字迹,却又看不清是什么字,就像被水洇开的浅淡墨渍。 月老微微睁大眼睛,他以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从神女名字上分离开的阴影,此时竟然分开了。 但这分开的情况与他想的不一样,月老想要的是留名去影,现在怎么成了留影去名了? 沈瑱从座上站起了身,蹙眉问道:“月老,这是何意?” 月老捻着胡须,支支吾吾,一时也捉摸不透契心石这一墩天道圣物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契心石内忽然爆出一阵白光,两道影子自白光中显现出来,白光散开,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已从契心石出来,站立在晟云台上。 沈丹熹昂首看向晟云台外众人,扬声道:“我与殷无觅契约已解,姻缘已废,从今往后,势不两立。” 第51章 沈丹熹这一句话携着灵力, 直接从晟云台上传遍了整个昆仑上下,让沈瑱欲图粉饰描补都来不及。 天墉城中舆论之声哗然,随风升入长空,就连晟云台上都能听见下方的喧嚣。 九公主云渺惊讶地掩唇, 一双杏子眼瞪得滚圆, 颇为佩服地朝着沈丹熹看去。 以前父君常说她任性娇纵, 行事不计后果,跟昆仑神女比起来,分明她还差得远嘛, 至少她可不敢在父君未开口之前, 就像这样先声夺人, 无视他的权威,让他完全下不来台。 那一刻, 昆仑君面上维持良久的平静面具生出裂缝, 暴露出底下令人背脊发寒的凛然之威,晟云台上气压骤降, 云层翻涌, 有些修为稍弱的侍从难以承受,直接从云端掉了下去。 沈丹熹听到侍从们的低声惊呼,抬手轻拂, 化解了席卷云层的威压,将掉落的侍从重新托回云上。 云层之上, 三山四水的神官们表情便越发地微妙, 若是平时,神女这样的举动还会让他们赞一句殿下宽厚, 怜悯弱小,可在现在这样的场合下, 神女的举动无疑是对昆仑君的进一步冒犯。 昆仑君父女二人的神力在缭绕的云层里碰撞到一起,分明是系出同源的神力,却少了父女间本该有的亲和,多了几分争锋相对的味道。 众人心中难免生出猜疑,神女如今才不过千岁,难不成就想要挑战昆仑君的权威了? 沈瑱也意识到了自己又一次情绪失控,现在大动干戈,除了让外人看笑话,令昆仑上下不安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他克制地按了按眉心,压下释放出去的神威,朝契心石上看去。 契心石内解契异象虽晚了片刻,但到底还是出现了。 成契之时,可见霞光道道,姻缘线生,石内可照见二人命星互相吸引靠拢,彼此相伴相随,生息与共。如今契约断开,姻缘线灭,原本相伴相随的命星之间引力不再,分道而行,各归其位。 原是同等明亮的星辰,分离之后,便有了明暗对比。可从前那个落入星尘之中便黯然不见的命星,受了这么多年的神女辉光所照,到底和最初时不一般了。 殷无觅的命星比起神女来,虽暗几分,却也灼亮耀眼,不再泯然于星海之中。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契心石吸引过去,都看到了其内解契的异象,月老躬身一俯,说道:“殿下与阆风山主契约已解,姻缘线灭,命星已经分离了。” 沈瑱偏眸看了殷无觅一眼,后者从出来之后便一直垂首沉默,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让人愈发对他失望透顶。 沈瑱收回目光,沉声对身边的宋献吩咐道:“拟书,昭告天下。”他这么说,便是认可了二人解契和离一事。 但他说完之后,目光重新转向殷无觅和沈丹熹,在他们二人身上各停留须臾,说道:“罢了,姻缘之事,合则聚,不合则离,终究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非旁人能够评说。但沈丹熹,你为昆仑神女,殷无觅,你为昆仑的阆风山主,你们二人的身份毕竟与常人不同,当以大局为重,勿要以私情扰乱昆仑。” 沈瑱此言听着虽将两人都教训了一顿,但众人都清楚,昆仑君明显是在回应神女殿下方才说的“势不两立”,由此可见,昆仑君还是十分看重他这个弟子。 沈丹熹默不作声地看了看阆风山的方向,沈瑱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殷无觅,早已消磨尽了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如今再一次听到他对殷无觅的维护之言,沈丹熹已不觉得意外了。 反正契约已解,沈丹熹还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沈瑱闹得不可开交,至于阆风山主之位,她倒要看看殷无觅能不能有资格继续坐下去。 契心石为世间姻缘基石,不可久离天宫,姻缘已解,月老便即刻携着契心石返回天庭去了。九公主好不容易下界一趟,不愿这么快回去,找了好些借口滞留在昆仑。 晟云台上的云层散去,九公主原想去找沈丹熹,见她随昆仑君去了,想也知道她今日定是没空的,便随着昆仑侍从去了客院安置。 从晟云台离开,沈丹熹随沈瑱一路到了悬星殿。 悬星殿后方有一片苍林竹海,这里箭竹成簇,异常繁茂,围辟出一方清幽的小天地。 竹林当中有一条卵石砌就的水渠,渠中水为从咸池引流的灵泉,灵雾氤氲,灵气充盈,绿竹环绕一座八仙亭,亭内摆置有坐具和煮茶的器具,这是昆仑君公务累了之后的休憩之所。 沈丹熹以前是熟悉这个地方的,她有时来找父君请教课业,在这里等他忙完公务,会在这个亭子里小憩,听风拂过绿竹,竹叶沙沙地响。 竹林深处,便是昆仑君闭关清修的洞府。 沈丹熹扬眸环视了一圈这个曾经熟悉而现在陌生的地方,风吹拂入竹林,有细碎的铃音飘入耳中。 在柔软低垂的竹梢尖上,悬挂着几串风铃,冰片、贝壳、玉石所制,中心处挂着绘有画像的绢布,这里的绢布上画的不再是小猫小狗,而是合乎昆仑君心意的山水图景。 穿越女的痕迹,真是无处不在。 她的目光在铃铛上略略停留了一下,沈瑱立时察觉了,想起她曾叫人撤走熹微宫内的所有铃铛销毁,沈瑱便也扬袖轻振,竹梢上摇晃的风铃随之消失不见,林中又只剩下沙沙的竹叶声和潺潺流水声。 沈丹熹见了他的举动也当做没见,跟随他一同步入林中八仙亭。 这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再无旁人,沈丹熹与沈瑱走到如今,父女之间的裂痕已到了外人都能窥见的地步,实已没有什么话可说。 沈瑱叹息一声,还欲弥补与沈丹熹之间的裂痕,温声道:“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沈丹熹问道:“父君想听什么话?” 沈瑱往她面前桌上送了一杯茶,“我们父女似乎许久没有对坐谈心了。” 沈丹熹垂眸看了杯中茶水片刻,唇角勾了勾,“怎么会许久呢?大婚前夜,‘我’与父君不是才促膝而谈,聊至夜深么?” 是啊,大婚前夜,他们分明还是父慈子孝,和乐融融,也不过月余的光景,他们何至于就成了现在这样。 “你虽不愿意说出口,但我已然知晓你心中有怨气,这次入契心石,我本想能借此机会,让你和殷无觅解除误会,消除你心中怨念。”沈瑱说着摇头,“但显然并未如我所想。”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让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女儿,继续道:“你以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会向我倾诉,为何现在不愿与父君敞开心扉了?” 沈丹熹听了这句话,却啼笑皆非,良久后才道:“看来父君是真的忘记了,我向来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有什么怨气,我自己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找人讨要回来的。” 就连羽山那只孔雀都知道她是什么性子,都曾对穿越女产生过怀疑,沈瑱却不曾怀疑过。 他不仅没有怀疑,就连她原本的样子,他都不记得了,他心目中的“沈丹熹”已经彻底被穿越女留给他的印象所覆盖住了,完完全全已没有了她的痕迹。 从她回来至今,没有一次,沈瑱是站在她身边,为她撑腰的。直到方才在晟云台上,他都还在维护殷无觅。 试问,她还怎么敢相信他?还怎么敢向他敞开心扉? 她甚至怀疑他。 正因为有昆仑君坚定不移地站在沈薇背后,接受了她的那些改变,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才没有了旁人提出质疑的余地。 沈丹熹看见沈瑱皱起的眉头,他显然觉得殷无觅便是她发泄的对象,当然,这种猜测倒也没错。 她没有碰他斟的茶,也不想在此多呆,站起身道:“看上去,在您心中,殷无觅似乎比我更加重要。” 沈丹熹抬步往外走,在竹叶的沙沙声中,听见身后沈瑱无奈的声音,“丹熹,如果你还顾念我这个父君,顾念昆仑的话,便不要因一己之私,为昆仑平添动乱,现在的昆仑经不起这样的内耗。” 如今人间混战,昆仑气运低迷,神域边界山水枯竭,沈瑱对昆仑的把控早就已经力不从心了。 沈丹熹听见了他说的话,但脚步没有停留,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竹海。 从悬星殿回去,沈丹熹第一时间便去了安置孔雀的殿宇。 这座殿宇有她布下的重重结界相护,又有曲雾守在殿外,并未出什么差错。 只不过,在这期间倒有两个侍女在殿宇外缘探头探脑,想要打探殿内情况,被曲雾发现当场拿下了。不消沈丹熹问话,曲雾已从她们嘴里挖出了实情。 原来这二人是受了殷无觅身边那个侍卫越衡的指使,要她们留意熹微宫里的动静,事无大小,都传于他知晓,尤其是神女和羽山少主的动态。 这些侍女以往都与神女殿下十分亲近,但见殿下与阆风山主情深意切,还以为今次他们也同往时一样闹矛盾而已,皆因有羽山少主之故,才闹得这么不可收拾。 不过再怎么矛盾,殿下和阆风山主终究是会和好的,熹微宫的侍女们也见过许多次了,以为这次也以前没什么差别,她们若是能在其中出上一份力,帮助殿下和山主和好,日后还能得些好处。 直到今日听见从晟云台传来的那一句话,她们才恍然,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神女竟真的和阆风山主解了契。 现下那两名侍女已是完全慌了神,沈丹熹不耐烦听她们的求饶和辩解,她相信熹微宫里有这样想法的宫娥不在少数,穿越女百年的纵容,已让她们完全忘了该有的界限。 “将熹微宫里所有仙侍全部撤去职务,退回司宫台去。”沈丹熹道。 曲雾一怔,“栖芳也……”栖芳是熹微宫里女官之首,也是从小便随侍在神女身边的。 沈丹熹淡而无情地“嗯”了一声,抬手撤开布在宫殿的结界,抬步独自进了殿内,门扉在她身后阖上,掩住了她纤长的身影。 殿内静极,只有一盏琉璃灯亮着,纯白的雀火内里透出点金茫,静静燃烧着。 雀火光晕笼罩下,是一具沉眠的法身。 沈丹熹坐到床沿边,抬手按在漆饮光心口上,手腕上的刺青顺着她的指尖流淌下去,重新没入他心口之内。 姻缘解契只四世就断了,他们从契心石内出来得早,寄魂花的花瓣只枯萎了一半,沈丹熹不知道将花还回去后,他的神魂能不能直接回到身躯里,但将他继续戴在手上也不妥。 漆饮光在九幽里说的那一番话,沈丹熹是信的,她的想法也与九幽里的那个自己一样——明知道她只是过去的一段影,他说的那些话,外面的自己不会知道,他没有必要编造谎话故意讨她欢心。 知道有人记得她,知道有人曾试图寻找过她,沈丹熹心中的确有所悸动,只可惜他们在九幽的那一段经历终究只是泡影,也只能慰藉那个只存在于泡影的她罢了。 他的这番心意,于她而言,注定便如投入深渊的石子,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漆饮光很聪明,所以只在那一个注定会湮灭无痕的“泡沫”里说给她听。 第52章 阆风山, 临霜殿。 殷无觅从晟云台上下来之后,便一直独自一人呆在寝殿内。 神女殿下在解契之时的那一道宣言从晟云台上传遍了昆仑上下,许多亲近他的神官都焦急地递来了拜帖,想要见他一面。 这些帖子堆叠在桌案上, 他一封也没看, 也没见任何人, 就连越衡都被他遣退了出去。 从契心石里出来后,殷无觅便一直心有疑虑,他从最后的金色光点内感受的爱意没有半分减损, 那才是薇薇对他的心意, 从未曾改变过。 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分明如初, 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而荒谬地就斩断了契约,断了姻缘? 到了现在, 若他还察觉不出异常来, 那就是他蠢了。 殷无觅紧蹙着眉,抬眸望向窗外, 目光似能越过阆风山的山峦叠翠, 看到熹微宫的所在。 “你到底是谁?”他低声呢喃,瞳中神色一点点晦暗下去,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阴鸷。 昆仑的神女被人夺舍, 这件事听上去实在荒谬,说出去恐怕无人敢相信。 薇薇就算将仙元渡于他, 失了修为, 自身兴许无法抵抗他人强行夺舍,但神女一直被好好地保护在昆仑, 能够进出熹微宫的人几乎都是他所熟识的。 唯一值得怀疑的漆饮光,自他来到昆仑后, 殷无觅也特意派人暗中盯着他,确保他绝无可能接近熹微宫。 更何况,大婚前夜,自己还与薇薇见过面,神识还曾进入她的灵台,他们的神魂赤裸裸地紧贴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感官和情潮,彼此神魂交融,没有丝毫阻隔,直到天光破晓他方才离开。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神魂交融更加亲密,更加毫无保留之事了,那时她的魂魄还是正常的。 殷无觅细细思索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一点一点地回推时间,将前后进行比对,最终定格在了晟云台大婚。 誓约之前,他与薇薇的心意相通,才能成契,誓约之后,她便握着金簪刺入了他的心口内。 从那个时候开始,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殷无觅越想越是惊骇,手指扣在桌案上,将桌沿都按出深深的指印,是什么人有这个能力,在昆仑的地界内,在三界仙神和昆仑君的注目下,悄无声息地夺舍神女? 漆饮光是否有参与其中?昆仑君是否有察觉? 如果在那个时候,神女就被夺舍,那薇薇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殷无觅脑海里塞满了阴谋和疑问,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想起他在沈薇的灵台留有神识烙印,是他们达到神魂合一时,将自己的一缕神识铭刻在对方的魂魄上,留下标记。 不论双方相隔多远,就算天南海北,只要循着这个烙印而去,便能直入对方灵台,隔空缠绵。 殷无觅以前受昆仑君器重,经常随沈瑱外出公务,他们二人时常分离,因此神女殿下才会接受他在自己灵台刻下烙印,以在彼此思念又难以相见之时,通过神识相交的方式,耳鬓厮磨,缓解相思。 那日被打出熹微宫,他就想以这种方式强行进入神女灵台与她相见,但沈丹熹及时露面之后,他便敛回神识,没有继续。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他扬言欲要通过神识入她灵台相见,她惧怕他因此发现端倪,揭露她夺舍强占神女之身的真相暴露,才会那样急匆匆地现身,放出狠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也难怪沈丹熹明明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明明冷漠无情,但相思铃的相思却还在,却还是会响,这或许是薇薇在向他求救。 他却愚蠢地没有察觉,任由她从自己手里拿走了相思铃,竟还可笑地遂了她的心意,一心只想着向她证明自己的心,不敢再越雷池半步,深怕再次伤到她。 殷无觅想到此处,懊悔地拍了一掌桌案,深恨自己太过愚蠢,竟完全被对方吊着鼻子走,以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如果他能早点发觉,如果他能强硬一点,侵入她的灵台,如果他…… 可惜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如果了,若是薇薇因他的大意,而有个三长两短,他绝无法原谅自己。 殷无觅愤恨难消,闭上眼睛,感应那一枚神识烙印。 庆幸的是,那一枚神识烙印还在,说明薇薇的意识还在,魂魄还未消散,这于他而言便是天大的一个好消息。 殷无觅悬着的心略放下来,照着以往一样,顺畅地进入了神女的灵台神府,清晰地感应到了她的神魂。 她灵台之内,昏昏暗暗,像是夏日的黄昏,温暖的感觉立即包裹住他的神识,如往常一样温柔地接纳了他,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殷无觅都在她神府内,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阴霾,能抚慰任何创伤。 这也是为何殷无觅偏爱与她神交,因为,只有在神女灵台,他才能感受到从身至心的温暖和光明,将他从那噩梦般的阴暗之地拯救出来。 她的神府能这么安定,说明至少现在她的神魂还是安全无虞的,殷无觅心中一喜,柔声唤道:“薇薇。” 沈薇的意识沉得很深,一直昏睡着,殷无觅谨慎地往她灵台神府里深入,直到触碰到她的深层意识。 这是她潜意识中最隐秘之处,对外来入侵的神识有本能的防御,大片的蔷薇花组成花墙,阻止外来者的窥探。 殷无觅试着往里侵入,从花墙缝隙间,隐约看见里面的光景。里面朦脓且明亮,有一些模糊的人和物,他看得不清楚,但殷无觅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幸福。 沈薇在做梦,她的意识沉溺在梦境里,对他的呼喊毫无所觉。 殷无觅想要强行唤醒她,又害怕此举会伤害到她,正犹豫间,忽而一道陌生的声音传入殷无觅耳中。 准确的说,这道声音并非是直接传入他耳中,而是通过沈薇的听觉传入她的灵台,而殷无觅神识正栖于灵台内,才能听见。 但这句话却是对他说的。 那声音缥缈从容,含着无限惋惜,说道:“阆风山主,着实让在下好等。” …… 与昆仑相隔千万里的一间密室内,男子望着浮空的魇景如是说道。 此人面容生得斯文俊逸,眉眼温润,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自带一股令人如沐春风的柔润,侧身坐于一张羊脂玉髓床沿,手持篦梳,一下一下梳理着手中一缕柔顺的长发。 长发的主人安静地躺在羊脂玉髓床上,双眸紧闭,面色安宁,胸脯微而规律地起伏,睡得很沉。 玉髓床上刻满了铭文符线,随着床上沉眠之人的呼吸节奏,便有一缕一缕的灵气从床下压着的灵眼里淌出,汇流入床上之人的体内,温养着这一具身躯。 她眉心处,镶嵌有一枚蚕豆大小的扁玉,此时此刻,她的灵台之景便透过这一枚入魇珠投映而出,在半空凝为魇梦之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人眼中。 殷无觅的神识一入沈薇灵台,魇景便有波动,沈薇的意识生出涟漪,因他的到来而欲要从梦中惊醒。 男子抬起指尖,一只细小如蚊蚋的魇虫从他指尖飞出,沉入沈薇眉心。沈薇波动的意识重新顺服下去,再一次沉沉睡去,继续陷于她回家的美梦中,不论殷无觅如何呼喊都再无回应。 殷无觅神识栖于沈薇灵台,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意识的波澜被一股力量强行压制下去,心中大惊。 果然没错,神女的魂的确有问题! 殷无觅不知道通过沈薇与他对话之人是谁,但是那人既然能如此压制沈薇意识,想要摧毁她的神识想必易如反掌。 此人这样主动暴露出自己的存在,要么是已经觉得胜券在握,就算暴露了也没关系。要么便是想要利用沈薇威胁于他,他若就这么离开,沈薇的神识必定危险。 因为一时震惊,殷无觅的心念波动极大,亦影响了沈薇的灵台,使得投映在半空的魇梦之景也跟着动荡。 男子一边往沈薇眉心再次放入几只魇虫维持她的梦境,一边好整以暇地说道:“公子不必如此紧张,你我二人是友非敌,一直以来,在下都是站在公子这一边的。” 殷无觅并不信他,一边试图越过蔷薇花墙,闯入沈薇意识深处,一边警告道:“你究竟是何人,竟然敢夺舍神女,囚困她的意识。你要是胆敢伤害她,就算举昆仑之力,神君也绝不会放过你。” 男子轻声一笑,摇头叹息道:“看来公子还是没想明白。” 他语速从容,字句清晰,通过沈薇的耳,将这一段话送入殷无觅脑海中,“在晟云台上刺伤你的神女,厌恶你,痛恨你的才是昆仑真正的神女殿下。” “这百年来,追随于公子身边,奉献出自己的所有,扶持公子走到如今的神女,这个你所爱的‘薇薇’,才是夺舍之人。” “如今,原主的魂魄归位,薇薇这个鸠占鹊巢的魂,自然只能被挤出身外。” 要为沈薇的魂魄再找到一具合适的身躯对他来说,并不算困难。 “公子循着你们存于相思铃里的相思而来,所找到的,自然也是曾与你神魂交融无数回的‘薇薇’。” 殷无觅闻言,神识猛一震荡,但经过最初的震惊后,他已懂得收敛自己的心绪,不想被对方察觉他的想法,是以,他很快便将神识波动压制下去。 冷声道:“你让薇薇醒来,同我说一句话,我便信你。” “她若是醒来,恐怕会无法接受现实。何况,我现在藏着她,是在保护她,若被昆仑君父女发现夺舍之人的魂还在,薇薇才是当真危险。” 男子说着,将梳理好的发丝轻柔地搭至沈薇的肩上,抬眸继续看向半空魇景。 魇景最中心处所显示的,便是沈薇的深沉意识区,被一片蔷薇花墙环绕,每一朵蔷薇花苞中都栖息有一只魇虫。 魇虫身上散发莹光,顺应着沈薇的心意,为她编织出一个美好的梦境——一个已经完成任务,顺利回到家乡的美好梦境。 在梦境里,她的身体已然康复,从医院离开,重新走入大学校园里,也拾捡起了最喜欢的滑冰运动,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朋友一起相约滑冰。 虽无法成为一名专业选手,但即便是业余时间玩一玩,她也很开心。在最近的梦境里,她已向学校提交申请,希望组建一个花样滑冰的社团,沈薇正为此而忙碌着。 有些时候,她也会忽然停下来,想起另一个世界的经历,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人,意识生出波澜,但这点波澜很快就会被围绕在身边的亲朋好友所平复。 可见,她终究还是更爱自己原来的世界,甘愿沉溺于这个美梦中不想醒来。 作为曾经一步步指导过她的“系统”,他对沈薇亦算了解,若将她从这一个美梦中惊醒,知道系统是假,任务是假,回家是假,她一定会和先前那一个穿越者一样崩溃的。 这些异世来宾,可脆弱得很。 第53章 “公子不信我也无妨。”男子心平气和地说道, 话语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说服力,“神女的魂魄还能回来,这的确令人意外。但公子可仔细想想,这短短时日以来, 神女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昆仑君又怎会没有丝毫察觉?” “曾经, 薇薇爱你,敬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但现在的神女厌你, 憎你, 只会重新剥夺你得到的一切。公子以为, 当你和神女决裂之时,沈瑱是会选择自己真正的女儿, 还是选择你?” “诚然, 公子身边还有一些忠诚之人,但公子进入昆仑的时日到底不久, 真正只忠于你的势力实在单薄, 羽翼未丰。光是神女一个诏令,就能撤走你身边所有玉昭卫,令你举步维艰。” “这一次, 又在成婚不久便与你解契,闹得天下皆知, 让你沦为三界笑柄。神女这般厌憎你, 方一解契便迫不及待与你宣战,若有她在, 公子又如何能安然地继续呆在昆仑?” “公子往后的路,难矣。” 那人的声音娓娓地传递入沈薇灵台, 每一句话都直击殷无觅的要害。 殷无觅听完他所说,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神识波动,不让对方察觉他的心念。他并未表露出信与不信,只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男子的语气始终笑意盈盈,谦和有礼,“我非昆仑之人,公子也不必费心猜测,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非昆仑之人,却对昆仑之事了如指掌,可见此人能耐。 “我知公子不会轻易信我,公子大可观望看看,事实是否如我所说。不过,无论何时,还请公子记住一点,你我二人是友非敌,一直以来,我和薇薇都是站在公子这一边的。” 殷无觅的神识从相思铃退出,睁开眼睛,他对着铃铛独坐许久,直到听见门外越衡禀报,“山主,主君请你去悬星殿一趟。” 他知道昆仑君会召见他,他一直都在等着。 悬星殿后方,沈瑱依然坐在那一座八仙亭中,宋献将殷无觅引至竹海,便在竹海之外止步了,殷无觅独自进了竹林掩映的深处。 他也并非是第一次来这里,沈瑱接见自己亲近之人,都会在这一片静谧的竹林仙亭中,而非悬星殿内。 不多时,殷无觅便看见了端坐于亭中的身影,桌上烹煮的茶水飘出缭绕烟雾,将昆仑的面目洇染得模糊不清,让人看不透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的喜怒。 殷无觅不敢细看,他踏入亭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敛衣下拜,双手俯地,将额头深深地贴在手背上,做出一副请罪之姿,惭愧道:“拜见父君……” 他顿了顿,又立即改口道,“主君,是我辜负了主君的期待,未能化解殿下心中怨气,也未能同殿下维续姻缘,甘受主君责罚。” 神威压来身上,昭示着昆仑君的不满,殷无觅只觉恍如有一座大山忽然压至肩上,让他两股战战,五脏六腑都险些被神威压碎。 只是须臾之间,殷无觅身上便已浸了一身冷汗。 沈瑱一言不发,静默良久,直见他身形摇晃,快要承受不住,才眯了眯眼,敛回神威,说道:“起来吧。” 殷无觅从地上起身,额发已被冷汗浸湿,面上更是无一丝血色,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一股血气从喉咙口往外冒。 沈瑱示意他坐,为他推来一杯茶,殷无觅饮下后,茶中灵气流遍全身,才从那般虚脱的境况中缓解过来少许。 沈瑱没有绕弯子,直接道:“本座想知道你们进入契心石后,都发生了什么。” 殷无觅不敢欺瞒,将在契心石内的历劫经历一一道出,他现下一边重述契心石内历劫,一边愈发感觉出来沈薇与现在的神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但他并未直说,在与那神秘人对话之前,殷无觅的确是想向沈瑱直接揭露神女被夺舍的怀疑,但对话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来这里的一路上,便已细思过沈瑱的前后态度。 以前的沈瑱待薇薇绝对称得上真心,从未见他怀疑过自己女儿躯壳里的魂魄有什么问题,因此,殷无觅对于那暗中之人所说的话并不如何相信。 毕竟身为堂堂的昆仑之主,怎么会连自己的女儿被人夺舍都察觉不出丝毫异常来,这说起来,也太过无能了些。 然而,沈瑱对现在这个神女,同样没有表露出丝毫怀疑的迹象,殷无觅不敢贸然去赌,如若现在的神女当真才是那个真正的神女,薇薇才是那一个夺舍之人,叫他们知晓了薇薇的存在,才叫危险,而他在昆仑,也再难有立足之地。 殷无觅就当自己全然不知晓此事,打算先观望之后再做打算,只道:“契心石中姻缘解契应当轮回九世而解,可我与殿下之契,只经历四世,便被强行斩断了,姻缘线断之时,我分明还能从其中感觉到殿下对我的心意,我们结契之心,并不曾消磨半分。” 沈瑱在外时,也见到了契心石内姻缘线断得异常,殷无觅叙述之时,又提起了屡次介入他们之间的第三人。 这个第三人是谁,几乎不言而喻,只是却不知他是以何种手段一同进入契心石的。 沈瑱默然听着,心中有所思量。 殷无觅小心地观察着沈瑱的脸色,眼中露出一点愤然之色,继续道:“薇薇被怨气影响,难以做出正确判断,又有那羽山少主,在我们当中搅弄风云,试图离间我们。他二十七年便险些害薇薇丧命,如今不知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祸心掺和进来的。” 他说的这些,沈瑱心中也正有思量,羽山孔雀刚孵化之时便险些闯下大祸,被他带回昆仑教化,三百年间,沈瑱对他亦用了心,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漆饮光重回羽山后,想来昆仑亦是随时可至,无有丝毫阻拦。就是这份信任和纵容,才让他犯下那等祸事,没想如今他还是不思悔改。 沈瑱沉默良久,他的确想要将漆饮光驱逐出昆仑,但这个时候,他又不想与沈丹熹再生出什么直接冲突,他并未说如何处置羽山那只孔雀,只问道:“如此说来,你还愿意相信薇薇对你的真心仍在?” 殷无觅坚定点头,说道:“我与薇薇经历颇多,才能走到一起,我信她,亦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沈瑱私心里,他并不想见到沈丹熹与殷无觅二人相斗,偏沈丹熹意甚决绝,方才与她在这亭中短暂交谈,沈瑱便已感觉出来,这怨气不止是对殷无觅,还有对他。 他叹了一口气,欣慰道:“你能如此想便好。” 殷无觅察言观色,说道:“羽山少主不愿离开,几乎日日和薇薇形影不离,我很难找到机会能和薇薇敞开心扉好好交谈一次。” 沈瑱思量道:“我会去信羽山。” 沈丹熹要留漆饮光,沈瑱便也不好直接下令驱逐他,免得又伤了父女和气,唯有让羽山凤凰来将他们的好儿子请回去了。 殷无觅虽心有不满,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从悬星殿出来后,他一路沉默回到居住的殿宇,令越衡把守在外,独自坐在房中,闭上眼睛,再次循着神识烙印而去。 既想合作,他们双方都该拿出点诚意来。 殷无觅想杀漆饮光已久,但他不能动用自己的人手,正好也试探一番那暗中之人的实力。 …… 熹微宫的宫娥侍从被清退一空,司宫台那边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遴选出新的仙侍送来,熹微宫内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宫内四处只见灯火,不见人影,守宫神兽狻猊趴在宫门两侧,憨憨大睡。 九公主云渺来访,才将这两头神兽敲醒,熹微宫中还没有新的女官,只能由玉昭卫出来接待,曲雾将九公主迎入主殿花厅,为她奉上茶盏。 云渺曾与沈丹熹交好,与她身边人也算熟识,只不过她久未与沈丹熹打交道了,便也许久没见过曲雾。 “沈丹熹变了许多,你倒是和从前一点没变。”云渺颇为感慨道,左右看了看,问道,“曲雾,你们家殿下呢?怎么宫里这么冷清?” 曲雾一板一眼地回道:“殿下昨日为了解契,有些过度劳神疲倦,从晟云台上下来后,便去了澧泉殿中静修,恐怕无法前来相陪,望九公主见谅。” 云渺面上的兴致便渐渐落了下去,她指尖点在茶盏边缘,百无聊赖地划了两圈,转念想了想,契心石解契的确不易,要在里面辗转经历几生几世,还得与自己曾经的心意相抗,单只是想想,便觉得心累,合该好生静修一些时日才是。 只是她留下专是为了与沈丹熹叙旧,想与她找回一起“为非作歹”的旧日情谊,沈丹熹静修,她独个儿留在昆仑倒有些无趣了。 曲雾刚送走九公主不久,便又迎来新的访客,且是同样不能直接拒之门外的人。 …… 在九公主造访熹微宫的时候,沈丹熹早已不在昆仑神域内。 漆饮光一直未醒,沈丹熹也没有一直在旁守着他,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这一次从契心石里走过一遭,竟意外地让她知晓了一些额外的信息,但这些信息实在太零碎了,很难串联起一条明晰的线索来,她需要更多的线头才能理清。 调查之事固然交予旁人去做要省事一些,可沈丹熹每每闭眼想到那山魈向系统奉献身躯之时,口中念念不忘的神君,心底便不由生出一丝阴霾,她心有预感,但需要查实,且不想假手于他人。 她入澧泉殿,并非是想静修,澧泉中心那一座莲台虽为她诞生之地,澧泉又有自净之力,可沈丹熹为山魂水魄之身,对水之气息何其敏锐。 即便殿中早已是一尘不染,莲台明净,灵泉清透,金雾弥漫,但沈丹熹踏入此殿中,依然能从中感觉到一丝残留的血气。她纤眉微蹙,忍着厌恶,捻指结印。 金色的灵雾在澧泉上方涌动,片刻之后,雾中有一点红光隐现,继而凝结为实,从金雾当中析出一滴米粒大小的血珠。 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将血珠收入瓶中,片刻也不想在此停留,转身出了澧泉殿。 百年过去,旧日在昆仑山门上留下的小道,还有一处实在隐秘,还没有被陆吾神将发现,沈丹熹敛了气息,悄然离开了昆仑。 第54章 沈丹熹可以断定殷无觅身上是没有神族血脉的, 否则最开始也不会那般废物狼狈,他如今蜕变而来的仙身,全依赖着她的仙元涤洗。 殷无觅和沈瑱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任何干系的。 但沈丹熹心中生了怀疑的种子,就必须得去求证。当初殷无觅在澧泉当中疗伤, 残留了些许血气于灵泉金雾当中, 沈丹熹取他之血, 想要借助血脉之气追溯他的亲缘。 出了昆仑神域,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将瓶中之血滴入其中。 玉符上的铭文被她的灵力催动, 赤红的血珠顺着铭文线条流动起来, 继而形成漩涡, 融入玉符当中。 巴掌大的白玉在她手心里融化变形,眨眼间化为一只肚内透出一点血色的白色小鸟。 在契心石第二世中见识过殷无觅对山魈的异样情愫, 沈丹熹想确认殷无觅和山魈之间是否有关联, 她先带着这只小鸟去了惊鹊岭。 契心石第二世中择的那段过往,距离现在已过去了很久, 人间山河变化不大, 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战乱之下,惊鹊岭外的山村十不存一, 早已成了一片萧索之地。 沈丹熹径直往山中行去,以前铺成整齐的青石板, 现在已然隐没入乱草当中, 只依稀能辨出些踪迹。山林深处那一座山神庙,如今只剩下几堵残墙碎瓦。 沈丹熹挥袖拂开残垣上肆意生长的藤蔓, 看到地上被雷劈成黑炭的“山魈娘娘”匾额。雷击的痕迹遍布整座神庙,神识覆于神庙内外, 依然隐约能感觉有雷电之威残留。 显然,在现实中,这里也遭逢了一场大雷。当日那一场雷,即便没有她的引雷阵,雷光也会降落至山魈身上。 沈丹熹在神庙逡巡一圈,小白鸟没有任何反应,一场大雷将山魈的气息劈了个干干净净。 她也并不气馁,便放出小鸟,任由它自由振翅。 沈丹熹随着小鸟踏过许多城池村落,越发见识到人间的凄然,她从零碎听来的消息,拼凑出了人间的现状。 一代王朝走到末路,就在近月连国都都被外敌攻破,皇室仓皇南逃,战火覆盖大片国土,饥荒、瘟疫在这片焦土上横行,已难有真正的安宁之地。 入侵中原的异族之间,也彼此争斗不断,今日东地有人称王,明日那王便被人灭了,让人全然看不见建立统一新政权的曙光。 人间的乱象看上去还难有终结的时候,不止是密阴山,现在整个人间大地到处都游荡着生灵的怨气。 沈丹熹现在无法化解怨气,只得施法布阵将它们暂时封印来,她亦看见过来人间清洗山河的昆仑神官,以及当地的地仙。 可生灵的苦难不尽,怨气便也无穷无尽,即便清除干净,过不了几日又会重新覆盖上大地。 “人间的改朝换代需要历经这么久么?”沈丹熹越过一片战场时,无数次地冒出这样的疑问。 她未曾亲身经历过改朝换代,上一次人间政权更替之时,她尚且年幼,还未修出法身,只是依稀从父母口中了解到一些情况。 母神偶尔会用水镜让她看一看人间,告诉她道:“这是人间必须经历的命数,上一代王朝昏庸腐败,便会有新的王朝取而代之,恰如庭前草木,冬枯春荣,皆有定数。” 沈瑱屈指掐算一番,笑道:“再有三年,人间便会重新安定下来,到时你若修出法身,父君便带你亲自去人间看看。” 但这一回,人间已经乱了很久了,连冥府枉死城都装不下人间的冤魂了,人间却还看不见重新安定下来的迹象,这实在不同寻常。 沈丹熹思索着,忽见小白鸟扇动翅膀,往一处军营里飞去,似已找到了明确的方向。 这处军营并不大,四五个帐篷围聚出一圈,看上去刚经历一场战斗,遍地都是伤兵残将,虽听不见哀哭之声,但营中的气氛极为低沉。 沈丹熹隐身步入军营,跟着小白鸟入了中心处的营帐,小白鸟飞入营帐,在座上那名正赤裸着上身,由军医处理肩上箭伤的青年将领头顶盘旋。 殷无觅的血液在小白鸟体内漾起波澜。 “殷将军,你忍一忍,我要准备为你取箭头了。”军医说道,将一块实木递给他,那青年将军便将实木含在嘴里,牙关紧咬。 那箭头深陷在他的胸膛内,稍稍偏移,便可取了他的性命,军医将匕首在火上烤过,下手的动作十分谨慎,切开箭头周围黏合的皮肤。 鲜血再次涌出,营帐内满是血腥气。 “姓殷。”沈丹熹眉梢微动,点了点指尖,小白鸟落回她手心里重新化为一片玉圭,她取那将领一滴血,滴入玉中。 殷无觅和那殷将军的血浮在玉中两端,片刻后各游出一缕头发丝一般的血线,连接到了一起。 沈丹熹没找到山魈的踪迹,先在人间找到了殷无觅的父系亲缘。 看血线幽微,他们不是直系亲缘,约摸是旁支。 沈丹熹顺着这点线索,很快寻找到殷氏的祖宅,殷家偌大的宅子垮塌大半,只有中心住宅还有几间完好的屋子,住着几个殷家人。 她到此处时,正是夜间,雀火的光从回廊下一闪而过,屋里有人声道:“老爷,我刚刚瞧见外面怎么有火光?” 在这乱世,草木皆兵,殷家老爷立即爬起来,从墙上取下一杆旧枪出来门外,警惕地在院中查探一圈,才提枪返回,斥道:“外面哪有什么火光,兴许是你看花了眼,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了,快些睡吧。” 这个时候,沈丹熹已入了殷家的祠堂,翻看着殷家族谱记载。 殷氏门下出将才,祖上便是随着大荣开国之君打天下的将领,家族几起几落,也算繁盛,只是现今大荣没落,战乱四起,平民难以生存,大家族的子弟也凋零得不剩几个。 沈丹熹并不是想为殷无觅寻祖归宗,而是想查明白他和沈瑱之间是否有关系,一切的起始都在一百年前,在昆仑君下凡历劫归来之后。 沈瑱应劫钟所响,脱离仙身,轮回转世,身入凡尘,一去便是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沈丹熹偶尔思念父君,也央求过母神是否能下凡间去看望他。 只是仙神下凡历劫皆身负重大使命,劫钟响起时,历劫的命数生成,在沈瑱投生入凡尘历劫期间,他投生去了何处,投生成了何人,劫期多长,何时重归神位,这一切皆为天机,不可泄露半分,就连姒瑛和沈丹熹都不得知晓。 沈丹熹便是想入凡间探望他,人间众生芸芸,她也不知何人才是她的父君。 如此等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昆仑君历劫结束,复归昆仑,昆仑上下迎接主君归位的宴席还未庆贺结束,沈瑱便与母神发生争执,再次离开昆仑。 但这一次沈丹熹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只知一个月后,他再回来时,便带回了殷无觅。 沈丹熹想知道,沈瑱入凡尘历劫,是否便托生在了殷家。她顺着殷氏族谱往前回溯,找到一百二十五年间出生的殷家儿郎名姓,又根据殷家记载找到他们的坟茔。 融有殷无觅血珠的玉圭在她手中再次变幻,化为一只地鼠钻入土下,沈丹熹抱臂在外等候了约摸有一个时辰,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地鼠吱吱的叫声。 沈丹熹提灯走进墓地,来到一座坟茔前,她将火光凑近墓碑,俯身看向上方已然模糊的字迹,好半天后才辨认出来,“殷长霄。” …… 昆仑,阆风山祭台。 云雾绕山而游,祭台之上却无半分雾气,殷无觅坐在祭台上,与刻录有“阆风”二字的石碑面向而坐,一枚小小的镇山令悬浮在他与石碑当中。 镇山令成玄黑之色,其上金色铭文流转,每一缕线条皆与阆风山脉相系,代表着阆风山中的力量。 此时,那令中铭文波动,神山之力浩荡,竟有要挣脱中心神主印辖制的架势。 沈瑱站在他身后,说道:“你当初获得阆风镇山令认主之时,身负有神女仙元,现在仙元复归神女,你与神女之间的心契又被斩断,两人命星分离不再生息相关,才会导致镇山令反噬,若要重新得它认主,你必须以自己的力量再次降服它。” 殷无觅颔首,聚精会神,再次将神识投入镇山令中神主印,压制那些快要脱离他掌控的力量。 沈瑱一直在旁守着,在有铭文脱离神主印,力量失控的一瞬间,昆仑君的神力立即压入阆风镇山令中,将失控的力量重新压制回殷无觅的神主印中,使那力量不至于完全脱离掌控。 他再次强调道:“继续,我只能在旁辅助你,你必须要用你自己的力量降服它。” 殷无觅额上已渗出了一片细汗,被剖离仙元后,他的身体其实一直并未彻底养好,扶桑仙果毕竟只是一枚果子,无法代替仙元之效,但短短时日内,叫他自己修出仙元,亦是比登天还难。 阆风山的力量失控于他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若还想在昆仑有一席之地,就必须要将阆风山的力量完全掌控在手中。 现下还能有昆仑君的助力,自然是好,若是让他知晓了这百年来与他相恋的“神女”,并非是他的女儿,不知他会作何想,会不会将他也一并迁怒。 殷无觅生来便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曾在母亲神智癫狂之时,听她语序不清的念叨,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从这些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他的父亲是人间大荣王朝的一名武将,出身于将门世家,不过那个将门世家受当时的皇帝猜疑,早已没落,门中子弟也暂没有成气候的人。 母亲不知受了谁的指引点化,在父亲年少之时,便去往了他身边,两人一起经历颇多,渐生情愫。 大荣皇帝老迈,皇子们争权夺利,内乱不休,他们自然也被牵连其中,父亲也加入了一位皇子麾下。 母亲有时候会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把他当成了谁,恶狠狠地笑道:“攻略你也好,攻略他也好,我不过都是为了回家罢了,我从没有爱过你们,你们却为了我反目成仇,真是愚蠢啊哈哈哈——” 她的笑声在空寂的环境下,尖利得可怕,笑着笑着便又哭起来。 “明明是你们男人的争斗,使天下大乱,到头来为什么要责怪我,要将我关入这种鬼地方。全都是骗我的,我回不去了,从来到这里我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母亲恨他的父亲,便也连带着恨他,不仅常常打骂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掐着他的脖子,试图杀死他。她说,他是个祸害,是个根本就不该出生的杂种,她被骗了,他们联起手来一起欺骗了她。 她每一次发狂的时候,都叫嚷着要回家,当意识到她再也回不去了,便将这种绝望和愤怒都发泄在他身上。 殷无觅受她影响,也一并恨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直到母亲死去,他有幸从那处幽暗之地被人救出来,救他的人就是昆仑君,他说他司掌这处幽狱,无罪的人不该被囚在这里。 殷无觅第一次听人告诉他,他无罪。 昆仑君问他名字,他只知道他父亲姓殷,但母亲从未给他取过名字。 沈瑱沉默良久,说道:“那本座便为你取名无觅,可好?” 在这种关键时候,殷无觅走了神,阆风镇山令上的神主印险些被紊乱的力量吞噬,沈瑱神力尽数压下,替他镇压住阆风山中力量,冷声道:“殷无觅!” 殷无觅猛地回神,神识和阆风山令断开,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沈瑱看了看他的模样,不悦道:“为何分神?” 殷无觅脸色苍白,看了一眼镇山令内越发紊乱的力量,正欲开口解释,却见昆仑君的脸色猛地一变,一振袖摆将镇山令压入山体之内。 沈瑱说道:“今日便到这里,山中暴乱的力量本座先为你镇压住,但此事不可长久,你必须得自己掌握镇山令,才能成为真正的阆风山主。” 殷无觅叩首行礼,“谢父君。”他喊得顺口,一时又忘了改变称呼。 沈瑱却也没有指摘什么,说道:“回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阆风祭台隐入云雾当中消散不见,他的身影也随着话音急急地消失在了阆风山前。 沈瑱没有回悬星殿,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出了昆仑。人间的夜幕深沉,掩盖住了大片疮痍的山河,让他不敢去看便可以暂且不看。 他于高空之中飞掠大地,瞬息便可行千里。 隐身踏入那一片久违之地时,沈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掘墓之人,竟是沈丹熹。 第55章 封墓的砖石飞溅得到处都是, 沈丹熹以灵力破棺,动作颇为粗暴,棺盖被掀飞至一旁。 待尘埃落定后,沈丹熹走近几步, 垂目看向棺内身裹战甲的尸骸, 百年过去, 棺木里葬着的尸骸已只剩下白骨,入葬之时穿着的战甲也腐化得完全变了形。 沈瑱收敛了气息,隐藏在暗处, 正思索沈丹熹是如何寻到此地, 又是为何而来时, 便见她摊开手心,从一枚玉圭中取出了一滴鲜血。 从那滴鲜血中, 沈瑱察觉到了属于殷无觅的气息。 沈丹熹从玉圭里取出殷无觅那滴血, 将之滴入了白骨上。 沈瑱抬手按在身旁一株树干上,掌心的灵力顺着树干流淌入地底, 正欲从下方毁掉那一具残骨, 见到沈丹熹所为,他的动作顿了顿,掌心的灵力有了片刻迟疑。 他明白她此举是想验证什么, 但这一刻,在他内心深处, 竟也想知道结果。 片刻后, 鲜血一点点沁入了骨中,让这一具骸骨生出幽幽的红光, 冰冷的骸骨似在这一刻重新焕发了一抹血色生机。 唯有至亲之血,能有这样的效果。 沈瑱不由失神。 “殷长霄。”沈丹熹又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族谱上记载, 殷长霄生于大荣延光六年,卒于延光三十一年,只活了二十五岁便死了,但恰恰好便对应了昆仑君入世历劫的二十五年。 沈丹熹死死盯着棺中骸骨,良久,退回墓前,将雀灯放在墓碑上,双手结印。 流光从她袖中飞出,化为六枚刻录铭文的符玉,悬浮于棺木上空,随着她手印下压,六枚符玉相继落下,按照不同方位围绕棺木凿入地底。 最后一枚符玉落地,地面上灵线交织而成,结成一座法阵。 法阵的中心处,正是那一具死亡已久的骸骨。 人死之后,魂魄脱离身躯,进入冥府,轮回转世,人的记忆存储于灵台神府,在魂上,是以转世之前都要饮下一碗孟婆汤,洗清魂上记忆。 但如若殷长霄当真是沈瑱入世历劫投生的凡胎,死去之后,魂魄便不会入冥府经历轮回,而是神魂归位,重登神位。沈丹熹想要通过魂魄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除非是去对昆仑君进行搜魂。 显然,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好在活着之时,魂和身躯毕竟密不可分,魂离之后,身躯上多少都会残留一些生前痕迹,就像是一件衣服,穿过之后难免会残留主人的气息。 哪怕面前这一具骸骨已经死亡百年,沈丹熹也要从它的骨头缝里榨出些东西来。对于凡人而言,血脉的力量是很重要的,至亲之血也有助于法阵的成效。 随着沈丹熹渡入法阵的灵力越来越多,阵心的骸骨似不堪其压,响起了咯咯的细碎声响,有部分纤细的骨架在灵压下碎成了齑粉。 有一粒红光忽而从骸骨胸口处飘出来,在法阵上空“噗”的一下碎裂,散出一段模糊的记忆画面,这大概是他生前最深刻的记忆,所以即便死后魂离,还能铭刻在骸骨上。 急促的马蹄声洞穿黑夜,画面当中可见一匹快马穿过将要关闭的城门从外疾奔进来,马上的年轻将士不顾城门守兵的吆喝,扬鞭催马,撞开围挡,往前疾奔。 夜色已黑,街上零散的行人也被马嘶声吓得急忙躲到街边,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快马奔向城中一座宅邸,骏马从高大的外墙边跑过,他从马背上纵身而起,翻越外墙,进了宅内。 宅子里正在办喜事,檐下垂挂红绸,树上挂着红灯笼,连月色洒入宅中,都被染上了红彤彤的喜意,前院的宴席正当热闹。 殷长霄显然对这座宅子十分熟悉,轻松地避开了院中守卫和奴仆,跨过垂花门,进了后院,从窗翻入洞房内。 洞房内安安静静,桌上燃着龙凤喜烛,新娘覆着盖头坐在床沿边,听到细微动静仰起头来,轻声问道:“红柳?我有点渴了,给我递杯水来。” 殷长霄听见这个声音身形顿时僵住,他五指收紧,指节咯咯响动,片刻后又蓦地放开,将手中长枪放到桌上,端起茶盏,往里间的新娘走去。 新娘掀开一点盖头,想要直接就着端来的茶喝,还没喝到,便看清握着茶杯的手虎口上生着茧子,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的惊呼还未吐出口,头顶的盖头便被人粗暴扯下,鬓边的步摇剧烈摇晃,新娘有着一张称得上艳丽的容颜,眉如远山,眼若桃花,即便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惧,也难掩她的美色。 正是那一张沈丹熹曾在山神庙的神龛上见过的脸。 山魈仰头望见身前之人风尘仆仆的一张脸,眼眸中霎时蓄上了泪光,惊讶道:“长、长霄,你怎么回来了?” 殷长霄将茶杯再次抵至她殷红的唇上,硬是往她嘴里灌了两口冷茶,才道:“我的未婚妻子要与别人成亲了,我怎能不回来看看?” “真没想到,我竟会是在别人的洞房里看到你穿嫁衣的模样。”他仔细凝视着她这一副妆容,“你不是说过,你此生只认一生一世一双人么?他是王爷,有觊觎天下之心,即便是现在都只能许你一个侧妃之位,要将正妻位置留给对他有用之人,难道以后还可能只守着你一人么?” 山魈被冷茶呛到,轻轻咳了两声,蓄在眼眶的泪便顺着眼角滑落。 殷长霄将茶盏丢入柔软的被褥中,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从牙缝里挤出懊悔的话语,咬牙切齿道:“我错了,我应该将你带在身边,就算让你跟着我一起行军打仗,受些苦楚,我也不该将你托付给他,我为他出生入死,他却在背后谋夺我的妻子。” 山魈的眼泪便更多了,流也流不完,几次张嘴都哽咽地说出话来,只抬手抓住他的袖摆。 殷长霄冷酷的表情便忍不住柔软下几分,指尖拭去她眼角不断淌下的热泪,轻声问道:“你只要说一句‘你不愿嫁给他’,我就带你走。” 洞房外传来响动,有脚步声朝这里逼近,来的人很多。 山魈摇头道:“我不愿……” 她话未说完,殷长霄已经俯身拦腰将她抱起,抓起桌上长枪,闯出门去。 院中烛火煌煌,月色如红纱,庭前只站着一道身影,三皇子厉廷澜一身喜服,含笑看着推门而出的两人,脸上仍带着酒气,眼神却犹如寒冰,疑惑道:“殷将军,本王未召你回来,你却擅自离营,闯入王府,要带本王的侧妃去哪里?” 殷长霄扯下厉廷澜曾亲手挂上他腰间的令牌,掷于地上,狠狠一下身穿了这一枚铁令。 厉廷澜表情顿时扭曲,失望道:“殷长霄,你要与本王决裂?” 殷长霄道:“是殿下先夺臣妻。” 厉廷澜气笑了,“你与阿娆无媒无聘,无名无分,算什么妻?” 殷长霄一手紧紧环住身旁人,一手举着长枪,神情紧绷,辨认着埋伏在暗处的侍卫,“可当初,是殿下亲眼见证,我已与她许定终身。” “口头之言罢了。”厉廷澜揉了揉额角,劝道,“长霄,阿娆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们已行过周公之礼,不论她的身和心,都不属于你了,你放手吧。” 被他揽在左臂间的人明显因为这句话而身体颤了颤,殷长霄收紧手臂,将她的腰揽得更紧,显然并不愿意放手,携着她一步步往外走。 厉廷澜的面色冷沉了下去,退入廊下,挥手发下号令。 冷箭划破夜空,倏地射来,埋伏在暗处的侍卫一拥而上,厉廷澜于刀光剑影中,命道:“不要伤了阿娆!” 骸骨上浮出的残存记忆被刀剑之影撕碎,画面消散,沈瑱略有些恍惚的神情,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一段历劫经历,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短暂得不值一提,却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历劫失败,未走上劫钟为他划定的命运,一步错步步错,以至帝星半道而陨,魂魄失踪,本该走向中兴的大荣王朝一颓再颓,人间大乱,天罚加身。 从天罚加身以来,他的道心不稳,步入天人五衰,神躯开始衰老,神魂也在衰败,胸腔里的这一颗仙元已经走向暮年,就连昆仑山赋予他的神力也挽救不了。 见骸骨之上又有两点红光浮出,沈瑱按在树上的指尖微动,灵力灌入树身,从地底根须蔓延至棺底,一下震碎了骸骨。 骸骨碎做齑粉,但已飘逸出来的两粒光点,却还是融入法阵当中,散出一些模糊画面。 一是他初遇阿娆之景,另一光点散出的,则是他最后被枭首于市的画面。 骸骨粉碎的一瞬间,沈丹熹已察觉了地底灵力的波动,指尖铭文迅速凝结成鞭,朝着远处的树丛甩去,“谁,滚出来!” 沈瑱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撤开身上隐匿的法诀,抬步走出了树影之外。 晨光已从天边漏出一线,天色渐明,沈丹熹垂下长鞭,看了一眼缓步走入视线当中的昆仑神君,又偏头看了一眼半空中随着晨光消散的画面。 沈瑱会出现在这里,已说明了一切,甚至都不需要她再去天庭翻看命簿,求证殷长霄和沈瑱的关系了。 第56章 沈丹熹以前觉得荒谬不解的一切疑问, 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神通广大的昆仑君眼瞎目盲到认不出谁才是他的女儿,因为他或许根本就不想认出来! 为什么穿越女剖出仙元,断送自己的仙途,他明知荒唐却不曾认真阻止, 因为她奉献仙元的对象, 是殷无觅, 是他在凡间所生的孽种! 他冷眼旁观着“昆仑神女”痴迷于他从凡间带回来的小孽种,为了殷无觅折断傲骨,卑躬屈膝, 奉承讨好, 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 将他从尘泥捧上云端之时,他心里想必是很乐见其成的。 对了, 在殷无觅刚来昆仑时, 为了拔高他的身份,沈瑱还收了他做弟子, 他无比用心地栽培他, 将阆风山的神力送与他,为他能成为昆仑的下一任继承人而铺路。 沈瑱和穿越女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这百年来, 他们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有沈瑱的纵容, 穿越女身上的一切疑点,都算不得疑点, 旁人更是无从质疑。 如若她没有回来,这将是一个多么幸福圆满的结局。 这一刻, 沈丹熹对沈瑱的恨意,超过了沈薇,超过了殷无觅,她眼中能看见的,就只剩下面前这个她从小尊崇的父君。 沈瑱背叛了她,也背叛了她的母神。 金色的朝阳终于涌出山巅,洒入这片森冷的墓地,沈丹熹站在碎金一样的朝光中,握住伏魂鞭的手指收紧又一寸寸松开,银鞭散做铭文,如跳跃的星点收束回她的袖中。 她心口之中翻涌的戾气也随着这些散碎的铭文光点,一点一点被极力地压回心底深处。 ——她还不可以对沈瑱动手,现在动手没有任何意义。 沈瑱能感觉到她身上极力压制的戾气,旭日驱走了地面上的黑暗,却难以驱走她眼底的阴霾,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沈丹熹会扬手向他一鞭挥来,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接住她手中银鞭的准备。 可最终,她没有。 沈瑱紧蹙的眉头便稍微舒缓,先开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丹熹看了一眼棺木中的灰烬,叫清晨的风一吹,棺木里的骨灰便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地。 她无所谓道:“父君不是已经看见了么?在挖人祖坟。”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殷无觅的祖坟,坑里化成灰的倒霉蛋,就是他的亲爹。” 沈瑱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看她的眼神透出一点一言难尽,他不认为凭借这么一具尸骨,一段模糊不清的残存记忆,就能判定他和殷无觅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将殷无觅视为自己的后代,即便现在确认了殷无觅与殷长霄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也不认为殷无觅就是他的血脉。人间的这一具肉身,不过是他历劫的一个工具,就算被掘坟,就算湮灭成灰,他也并不会因此生气。 他不悦的是,这样的事,不该是她来做。昆仑神女,暗夜来到人间,掘人尸骨,实非光彩之举。 沈瑱问道:“你可还记得你神女的身份?” 沈丹熹不由笑了,反问他道:“那父君可又还记得你昆仑神君的身份?” 雀火的焰光在灯盏中微微摇晃,沈丹熹虽将一腔愤恨都埋进了心底,可到底从那几丝魂力凝结的金丝上泄露出几分,透过雀火,传递到了另一人的灵台。 漆饮光的神魂复归其身,便被灌注了满腔的恨与怒,他猛地睁开眼睛,扼制不住的戾气从身周扫荡出去,雀翎剑脱体而出,化作片片飞羽,剑光交织,顷刻间便将一座殿宇劈斩得四分五裂。 殿宇垮塌的轰隆巨响震得群鸟皆惊,扑簌簌地振翅逃往天空。 凤君和凰主带着一批人浩浩荡荡赶来时,只看到一片垮塌的废墟。 漆饮光埋头按揉着眉心,眼角酸涩异常,忍不住想流下泪来。他从指缝间看到尘埃之外许多身影,才顿了顿,将眼角的泪意憋回去。 远山上火红的凤凰花映入眼中,漆饮光迟钝地意识到,看来他已经不在昆仑了。 漆饮光按了按心口,喃喃道:“你又受了什么委屈。” 仅仅是从雀火中传递而来的几分情绪,便已沉闷地堵塞在心口,让他难过地喘不过气来。 尘埃之外,人影渐近,凰主头戴金冠,额上缀着珠玉华胜,身披一袭羽衣,雍容而华美,从废墟当中走来,亦不染纤尘。 她怀里抱着一只翎羽极为华彩的凤鸟,快步穿越垮塌的梁木走进来,还未开口说话,怀中凤鸟先发出一阵啾啾鸟啼。 鸟啼声清越,如珠玉落盘,引得群鸟跟着一同齐声鸣叫,凤鸣传入漆饮光耳中,却是一场狗血淋头的大骂。 “好啊,好啊,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反了天了,一醒来就搞这么大阵势,你在拆家是么?你拆家是在向本王宣泄你的不满是么?” “小时候被押在昆仑,三天两头哭嚎着要回家,现在人家昆仑容不下你了,你偏偏死缠烂打地赖在昆仑不走,心里恨不得把窝都搭在昆仑的扶桑木上是吧?昆仑君都亲自发帖遣返你出昆仑了,本王这张鸟脸都叫你丢尽了!” “那若不然这样,你去给昆仑神女当坐骑,当神兽如何?看她愿不愿意多养你一只孔雀。哎,我们这座羽山是留不住你了。” 那华彩的凤鸟叽叽喳喳起来没完,越说越是伤心,险些垂下两行热泪,满山鸟族都跟着悲泣起来。 漆饮光脑浆子都险些被叫出来,抬手捂住两边耳朵,无奈道:“父王,您虽然涅槃重生,返老还童,心性退化,但多少还是注意一点自己的形象。” 凤君尖利的鸟嘴一张,又是一串鸟啼,“夫人,你听听,这个逆子已经开始嫌弃我这个老父亲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你丢进锅里煮了,也好过辛苦将你孵化出来……” 凰主也终于是听不下去没完没了的唠叨,指尖一扬,一缕金线凭空而生,缠住了它的鸟嘴。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凰主敛裙坐到床沿边——满殿摆置尽数报废,唯有漆饮光身下这一具睡榻还是完好的了。 凰主柔和的目光细细打量他片刻,才含笑道:“昆仑神女同阆风山主的契约解了,我想,这应该是你醒来后,最想知道的消息。” 漆饮光闻言微怔,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从九幽湮灭,他从霓虹光影之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后面发生了什么,他隐有感知,却并不十分清楚。 听到这个消息,他虽然高兴,却并不惊讶,他知道,不论如何,她都能斩断那一个不属于她的契约。 凰主道:“随神女解契和离的消息一同送来羽山的,还有昆仑君亲笔所书遣返你的帖子,从今往后,你都别想再踏入昆仑了。” 凤君抬起爪子,扯开喙上金线,冷哼道:“不去便不去,有什么好稀罕的,我羽山的少主难道还真去给他的神女当坐骑不成?” 漆饮光沉默地看一眼床脚凤鸟,凤鸟瞥见他的眼神,金红二色的翎羽快要根根立起来,飞起来去啄他的脑袋,炸毛道:“漆饮光,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你要真敢抱有这样的想法,老子当场撕了你!” 不得不说,漆饮光从小便随着他的父亲,鸟喙还没长硬时,便将昆仑上下啄出了许多坑洞,因而得了个诨名,阿啄。 长大后,取了个表字也与“啄”同音,但为表文雅内涵,免得外人嘲笑他们羽族粗俗没文化,遂将表字定为“琢”,取“玉不琢,不成器”之意。 凤君到底是开天辟地便生的凤凰,啄天啄地,即便现下刚涅槃重生,鸟嘴稚嫩,啄起逆子来也毫不含糊。 漆饮光被啄得抱头求饶,废墟外围观的臣属纷纷低头敛目,连连干咳,不敢去看自家主上冲动撒泼。 凰主无奈地按住它,“够了,在你的臣属面前,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凤君这才消停,回头看了一眼废墟外众人,它扬起翅羽,金红二色的妖气从羽翼下溢出,流泻向四面八方,流光溢彩地裹住满地残垣。 垮塌的梁木重新立起来,砖瓦片片飞起,不到片刻,废墟便重新复原回宫殿,凤君振翅飞出殿去,临走前撂下一句不容拒绝的话语,“老实在羽山呆着,在你心口那什么鬼花枯萎前,你哪也别想去!” 漆饮光闭目内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心上那一朵寄魂花竟还留有两片花瓣未曾枯萎。 凰主叹气道:“我原以为你还会多睡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就醒过来,寄魂花未枯萎便会一直消耗你的血气,这对你的身体实在不利。离开昆仑也好,见不着她,你便能少因她而动念动情,免得此花迟迟不枯。” 漆饮光听出她语气里的心疼,拉过母亲的手轻抚安慰,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口道:“母亲为何从不曾阻止我?” 他很早以前便想问了,从他恳求母亲帮他寻找灵游夫人之时,他原以为母亲会同父王跟大长老一样,拼命地阻止他再与沈丹熹扯上关系。 可她没有,在听闻他想要帮助沈丹熹断契时,母亲只是沉默了许久,便答应下来,背着父王发动天下羽族去为他寻找灵游夫人的踪迹。 神女大婚的时候,漆饮光想去昆仑道贺,一开始凤君并不同意,亦是他的母亲几番劝说,他才得以成行。 凰主闻言笑了笑,反问道:“如若我阻止你,你便不去做了?” 漆饮光摇头,凰主眼尾的笑意落下去,“你以为我不想阻止么?我只是了解我的儿子,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论是我,还是你的父王都阻止不了你,既然阻止不了,便只能站在你身后,有人帮你的话,你总归要轻松一些。” 凰主抬手摸了摸他的鬓发,眼中有湿润的泪光,“但是阿琢,二十七年前的那次经历,我和你父王都不想再重历一遍了,你明白吗?” 漆饮光指尖颤了颤,垂眸道:“阿娘,对不起。” …… 沈丹熹回到昆仑,才得知漆饮光被羽山的大长老亲自接走了,接他走时,他甚至还未醒。 曲雾惭愧道:“我原想尽量多留羽山少主几日,待殿下回来听从殿下的吩咐,可羽山大长老执意要带着羽山少主离开,主君也发下话来,属下实在阻止不了。” 她虽并不待见这一位羽山少主,但他到底是神女殿下留在熹微宫里的客人,去留也当经过神女允准才是。 沈丹熹摆手,并不在意道:“无妨。”那只孔雀留在熹微宫,本也没什么用处了,回去羽山也好。 她走出廊下,仰头望向阆风山上环绕的云雾,这次回来,她隐约感觉阆风山体有了一些变化,但又像是被山周那片厚厚的云雾遮掩住了,让她难以辨知是什么变化。 “我离开昆仑的几日,阆风有发生什么变故吗?”沈丹熹问道,始终望着环山那一片厚重云雾。 曲雾不明就里,仔仔细细地回想了每一处细节,摇头道:“属下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 “嗯。”沈丹熹从鼻子里应一声,没有再问,不论有没有变故,今夜去阆风山祭台探一探便知道了。 第57章 入夜之后, 昆仑山巅的云气降下来,笼罩住昆仑宫和天墉城中的璀璨灯火,从上往下望去,像一片朦脓光海。 沈丹熹在花园中折下一支桐花, 提着雀灯从熹微宫出来, 沿着蜿蜒山阶往阆风山的主峰上走, 她只允了曲雾随行在身边。 曲雾伸手过来,想要接过她手中灯盏,“殿下, 由属下来为您掌灯吧。” 沈丹熹偏手避开, “不用, 我自己来。”允许曲雾跟在身边,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了她, 沈丹熹不信任何人, 这点光只有握在自己手里,她才觉得心安。 昆仑的宫殿群都建在半山腰上, 再往上行, 便是各山的祭台和秘境,是飞禽走兽们自由自在生活的地域。 沈丹熹提着雀灯,沿着蜿蜒的山阶上行, 愈是往上,云雾便愈是厚重, 漂浮在半空的每一滴水珠似乎都蕴含着某种力量, 让人每往上行一阶,身躯便越发沉重。 行到一半之时, 沈丹熹忽然顿了顿脚步,对身后之人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不用跟来了。” 曲雾一惊,努力直起背脊,忙道:“殿下,属下还能行。”她虽是这样说,可一张嘴便听出她气息早已不稳。 落在身上的每一滴水雾,都如同一块巨石覆在肩上,走到此处,曲雾已觉得身上像背了一座沉重的大山,往上的每一步都令她双腿忍不住颤抖,即便她费力调整呼吸,还是暴露出了自己艰难的处境。 沈丹熹没有再说第二遍,继续抬步往上走去。 曲雾用尽全力地追随她的步伐,用长剑当做手杖,可最后前方的身影还是离她越来越远,她勉力再往上一步,才踏到一半,皮肉当中便传出骨骼承受不住压力的咯咯闷响,曲雾终于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了台阶上。 前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提着雀灯,缓步上行,渐渐隐没入云雾中不见了踪影。唯有一点微弱的光,透过云雾能传递入她眼中。 沈丹熹身上所承受的压力不比曲雾少半分,这一片阻人上行的云雾似乎并不因她是昆仑神女便有所豁免,潮润的湿雾覆来身上,如千斤坠身,阻止着所有人朝阆风山祭台靠近。 周围除了草木雾影,听不见任何虫鸣鸟兽的声响。 沈丹熹记得以前,阆风山分明没有这样的禁制,行走于山道中,能见到各种各样栖息在山中的生灵,它们自由地奔走于林中,偶尔会有大胆一些的小动物,会叼来鲜花换取她手中一颗灵果。 但现下四周寂寂,什么声响都没了,唯有她自己的呼吸声一声重过一声。 沈丹熹胸腔之中已感觉闷痛,呼吸之间能嗅到自己喉中的血腥气,她越是受到阻碍,便越是要登上祭台,探个究竟。 山雾当中那一点碎光行进得虽慢,但到底不曾停下过。 “阆风山在呼应她,本座设于阆风山的禁制可以阻挡任何人,但阻挡不了她。”沈瑱站在悬星殿的窗前,扬目看向阆风上方山雾当中那一点星火微光,轻声说道。 他设阵原本只是为了镇住阆风山中不服从山主的部分力量,以山之力镇山,也预防外人知晓阆风山中情况,想给殷无觅一些时间,让他能重新驯服失控的力量。 但他没想到,沈丹熹竟这般敏锐,刚回到昆仑便感觉到了阆风的异常。 从她踏上阆风台阶,越是往祭台行去,阆风山体中本被他压下的力量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一部分失控的力量,果然是受了神女仙元的影响,才会脱离掌控。 当初殷无觅得阆风山认主之时,他体内尚有神女仙元,如今他失去仙元,二人契约不再,阆风当初认主的力量也因此产生割裂,一分为二,彼此互不相容,叫沈瑱头疼。 宋献候立在一旁,闻言说道:“阆风山主毕竟已得了镇山令认主,有神主印在,祭台只为山主开启,殿下这般勉强上山,只会伤及自身,主君,要不然由臣前去劝说殿下一番。” “连我去都未必劝得下她,更何况是你。”沈瑱说道,眸中若有所思。 宋献这等外人并不清楚,但沈瑱作为昆仑之主,却清楚阆风山中割裂的力量有多棘手。 他帮助殷无觅压制山中失控的力量,却也知道此非长久之际,殷无觅已入山这么多日,却还没能重新掌控那些力量,可见他是无力掌控它们了。 阆风云雾中那一点幽微的火光,终究是攀上了阆风祭台所在的位置。 沈丹熹走到阆风山的祭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带着腥甜的长气,唇角牵起一个嘲弄的弧度。 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浮凸山体之外,平日里山雾弥漫,祭台消融在山雾当中,轻易不会显露人前,唯有在重要的祭祀活动时,或是山主亲临,祭台才会开山现世。 她伸手拨开夜雾,雾气在半空流转不休,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般显露出祭台来。 沈丹熹气恼地笑一声,“果然是换了主子呢,已经这么不欢迎我来了?” 沈丹熹身为昆仑神女,昆仑的山水都对她格外优容,就连这一方肃穆庄严的祭台,也愿意为她破例。小的时候,她经常攀上这一座神秘的祭台,探险玩乐。 以往的每一次,只要她来,祭台都会向她敞开。 但这一次,阆风山的祭台显然不愿意再为她而开启了。 沈丹熹拂了拂山雾,并没有因此放弃,她提着雀灯,反而往山雾深处走入。她催动体内仙元,灵力在经脉里汹涌流转,从灵池流泻而出,鼓动得衣袂翻飞。 地面上浮出天干地支方位图,她踏行在雾中的步伐也并非毫无章法。沈丹熹见过开山仪式,见过祭司们如何行开山之礼,她记得他们的步法。 阆风祭台不愿为她打开,她就一遍一遍地行开山之礼。 她催动自己的仙元,灵力从灵池内流出,每一步落下,都有涟漪似的灵光在脚尖荡开。灵压在这一座山岩上叠加,抵消了云雾中罩来身上的沉甸甸的压力,牵引着这里每一缕萦绕的山雾。 不知行了多少圈,也不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了多少步,她的灵力不断流泻出来,远不如往日开阔的灵池很快便干涸耗尽。 沈丹熹浑身经脉都抽痛起来,丹田灵池被过度耗损,像是要撕裂成两半。 可她依然没有停。 沈丹熹抬手,手腕悬在唇边,露出森白的牙。 没关系,灵力耗尽,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来补足,就算今日以血肉相祭,她也要破开一条道,打开阆风祭台,看看究竟不可。 阆风山体之内,在幽暗的山体当中,象征地脉的金色铭文如道道光河,从悬于山体内镇山印中流淌向四面八方。 殷无觅便坐在光河的中心,沈丹熹行第一次开山之礼时,他便察觉到了她在强行开山。 镇山印中那一部分本就不受他钳制的力量,似乎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变得更加活跃猖狂,不安分地时而化为狂啸的浪涌,时而化作狰狞猛兽,对着他嘶吼。 殷无觅眉心的印记与镇山令中神主印相呼相应,抬手调动臣服于他的部分力量,光河翻涌化为蛟龙盘缠在他身周,张开獠牙,撕咬着每一道妄图冒犯神主印,冒犯他的力量。 殷无觅冷厉的声音在山体中回响,“我才是阆风山主,是这座山的神主,阆风祭台该为谁开,由我说了算。” 他这一句话,似镇住了那一部分作乱的力量,山体内终于安静下来。 殷无觅唇角的笑意尚未扩大,却不知山外之人又做了什么,这部分力量只蛰伏了片刻,竟猛地暴涨起来,凶猛反扑,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都要疯狂。 围绕殷无觅的蛟龙,被连皮带肉,生生撕扯下片片鳞甲,鳞甲飞溅重新虚化散去。 镇山令中神主令与殷无觅眉心的印记同时颤动,殷无觅受这股力量冲击,整个人晃了晃,眼前霎时一黑。 阆风山的浓雾当中,沈丹熹一口咬破了手腕,鲜血顺着手腕淌出,落入脚下土地。 她几乎是立时便感觉到了山体里的震动和嗡鸣,看来她的血卓有成效。 沈丹熹舔了舔唇角的血,双瞳被雀灯照出妖异的光,垂下手腕,鲜血顺着手掌滑落,凝聚于指尖,再点点滴落。 她脚步未停,依然按照祭礼的步法踏出每一步,只是每行一步,都有鲜血洒落地上,哼着颂词的语调轻快地像哼唱一首山歌。 周围飘动的雾气逐渐凝滞,仿佛静止一般凝固在半空中,有若隐若现的白台之影在雾中显现,如同海市蜃楼。 沈丹熹唇角微翘,得意扬眉,“看来我还是能逼迫你打开嘛。” 阆风山认了殷无觅为主,可殷无觅是借助她的仙元脱胎换骨,修出仙身。他的仙身,他那一身修为都与她密切相关,又怎么可能完全将她排除在外。 沈丹熹垂眸看了一眼脚边虚实不定的台阶,抬起右脚,缓而坚定地踩上一阶,变幻的台阶影子倏地一定,终于彻底败下阵来,乖顺地托住她的脚底。 山雾依然浓郁,祭台只在雾中有一个模糊的影,被人强行撕开一道入口。 沈丹熹捂住手腕,愈合伤口,提着雀灯,一步步上行,独自上了阆风祭台,登上最高一层,站在祭台正中矗立的那一墩石碑前。 碑上铭刻“阆风”二字,每一笔每一划她都十分熟悉。 沈丹熹小时候顽劣,还曾捣烂鲜艳的花汁,趴在山碑上,一点一点涂抹上面铭刻的这两个字,将沟沟壑壑都染满了花里胡哨的汁子。 上一任的阆风山主薛宥是个极其讲究之人,被她这一举动气得够呛,没忍住揍了她一巴掌,害她屁股肿得老高,坐下都疼。 薛宥听说了,又惭愧自己下手没有轻重,揣着一大堆药来道歉,愣是低声下去地哄了她半个月,才把小祖宗哄好。 他虽嘴上嫌弃,却依然愿意将祭台向她敞开,“阆风”二字笔划间的花汁亦保留了许多年,不管过去多久,那涂抹在笔划间的花汁都是新鲜且亮丽的,走近了,还能嗅到清新的花香。 直到薛宥因平魔而陨落,阆风山失主,祭台沉封,这沟壑间的花汁颜色才风化褪去。 沈丹熹抚摸着石碑字迹,随着她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血痕,低喃道:“这座山怎么能给他呢,阆风山,现在你还有机会重新选一下,是认我为主还是认他。” 她说着笑起来,指腹重重地划过碑身沟壑,“如果你坚持认他为主也没关系,我会砸了你这破碑,毁了你的镇山令,断了你的山脉,阆风,你也是我的敌人。” “阆风”二字在神血的催逼下,倏地亮起一点微光,虽然如夏日萤火一样微茫,但阆风切切实实地回应了她。 镇山令在山体中发出哀鸣,中心的神主印陡然从中撕裂开一条裂隙,阆风山摇地动,昆仑上下皆有感应。 殷无觅也在这一刻蓦地醒转过来,抬头看向身前悬浮的镇山令,瞳中露出震惊之色。 ——阆风镇山令中的神主印分裂成了两道。 第58章 殷无觅立即伸手, 想将镇山令收入手中,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镇山令中神主印一分为二,山中力量彻底割裂成互不相容的两个阵营,这一枚镇山令已不再只有他一个主人了。 殷无觅想收回镇山令, 另一道神主印却想大开山体门户, 将这一枚镇山令公之于众。 沈丹熹站在阆风祭台上, 眯眼盯着眼前石碑,镇山令中神主印一分为二,她得阆风山部分力量认主, 自然能与镇山令有所感应。 她没有丝毫犹豫, 通过神主印, 试图召唤出镇山令。 神主印的双方一个在山体内,一个在山体外, 隔空对峙, 都想将这一枚镇山令彻底收入自己手中。两道神主印争锋相对,互不退让。 镇山令在两道神主印的拉扯下, 两方力量亦彼此势同水火, 互不相容,在镇上令中争斗个不休。 代表着山中力量的金色铭文乱做一团,整个镇山令都剧烈颤动起来, 与之对应的,从镇山令内延伸而出, 流淌于山体中的地脉光河亦翻涌起来。 随着每一道光河的翻涌, 阆风山体便也跟着震动,轰隆的声响在黎明将来的黑夜中, 如同闷雷一般从阆风山传荡出去,将整个昆仑上下都从夜色中摇醒了。 天还未亮, 无数流光便从四面八方涌往昆仑宫来,守在宫门前,等着面见昆仑君。 尤其是赤、黑二水水君,一看便赶来得急,他们亦是最先察觉阆风山有异赶来这里的人。 两人到了昆仑宫前都还没整理好衣冠,赤水水君鞋子穿了个左右不分,黑水水君摸黑抓来手上的外袍是其夫人的,只能硬着头皮裹在身上。 除了三山四水的神官,天墉城十二楼楼主也相继赶来。 涉及昆仑根基之事,众人面色都极为凝重,也完全没有玩笑的兴致。 换做平时,赤、黑二水水君这番衣冠不整的形貌,必是要被调侃一番的,但现下众人都无视了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一来便都围聚向他们二人,担忧地问道:“赤水君,黑水君,阆风山这是什么动静啊,听着怎的如此骇人?” 这二水发源于阆风山内,此时,阆风山主不在,当该是这两位水君最清楚阆风山中情况才是。 可众人一问,这二位却也是一脸疑惑茫然,并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 赤黑二水水君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们之前确实曾感觉到阆风山中力量有些许波动起伏,但都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山中灵兽颇多,免不了有龙争虎斗的时候,打起架来难免使得山中力量波动,这在以往也是常有的事,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可谁曾想,这一次的争斗竟愈演愈烈,以至于到了要动摇阆风山根基的地步。 而且事情已严重到了这般地步,他们两位水君此前竟毫无所觉,完全被蒙在鼓里,直到听见阆风山哀鸣,才陡然意识过来,急匆匆往昆仑宫赶来。 像是为了印证这一句问话,阆风山中又是震天动地的一声哀鸣,晨曦勾勒出的山体轮廓竟清晰得摇晃了三息,山中鸟兽的嘶鸣声从上方遥遥地灌入昆仑宫中。 昆仑宫中建筑摇晃,地面震动,诸人一时之间竟难以站稳。 阆风山巅一道金光与天边朝阳一起喷涌而出,晨光洒向大地,驱走昆仑神域内飘荡的晨雾,阆风山巅的擎天之令便在越来越明亮的天色中,映入所有人眼中。 “阆风镇山令!” 阆风的镇山令现世,金色的大印宛若平地起高楼,从阆风山巅直插云霄,其上金色铭文流转,威严而肃穆。 这一枚镇山令便是神山力量的具象,镇山令上的每一条铭文线条,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汇流入中心的神主印,应该被获神山认主的山主牢牢掌控在手里。 隔着遥远距离,镇山令上金茫依然能映照进每一个人的眼中,但凡是长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现在的阆风山镇山令中,中心的神主印已经硬生生地割裂成了两半,竟生出两道不同的神主印。 阆风山中力量因这两道对峙的神主印而失控,金色的铭文线条震荡不休,彼此绞缠,狂乱的力量激烈撕扯和碰撞,撞出阆风山的哀鸣。 这是前所未有过之事,天墉城中民众刚一起床,就被悬在天边的镇山令给惊呆了,昆仑宫中神官亦尽皆哗然。 就连樊桐和玄圃二位山主都面面相觑,他们也是第一次遇见镇山令中的神主印一分为二的情形。 镇山令出,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侵吞掉对方那一半力量,形势陷入僵持,就在这时,一道神谕从山腰的昆仑宫中射来,各自飞入他们前面,责令两人回去。 沈丹熹抬手收了神谕,转身步下祭台,提着灯慢悠悠沿山路下行。 与此同时,昆仑宫中,宫门开启,一行宫娥提灯出来,引领各位神官前往昆仑宫大殿。 昆仑君沈瑱并未坐于大殿王座之上,他长身立于大殿前,仰头望着阆风山祭台的方向。 众人行过礼后,沈瑱才回过头来,看向众人,说道:“诸位已看见了,阆风山神主印分裂,山中力量亦一分为二,一部分仍认殷无觅为主,另一部分却臣服于神女麾下,两方彼此争斗,引得山体震动,诸位可有何良策能化解此次危机?” 沈瑱问过话后,现场静默了良久。 晟云台上,神女殿下要与阆风山主势不两立的宣言才过去不久,她便当真不管不顾地夺起了阆风山主的权,而且竟还成功了一半。 难不成,在晟云台上,昆仑君对殷无觅的那一番维护之言,只当是口头说说,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想要保他?否则又怎会眼睁睁看着神女如此分裂阆风山神力,引得昆仑上下都动荡不安? 众人心中都有诸般心思,又哪里能想到,阆风山中力量早就不受山主控制,若非有沈瑱帮忙压制,阆风山早就开始动荡,只可惜即便有他相助,殷无觅也难以完全掌控住那些力量。 神官们尽皆迟疑,但与阆风切身相关的赤、黑水二水水君却不能沉默下去,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赤水水君上前道:“主君,在昆仑神域内,历来一山无有二主,阆风镇山令神主印分裂,这是前所未有过之事,若是两方神主印能和谐相融,或许还能开创一个新局面,但眼下两印显然不能共存,神女殿下和阆风山主,总归要有一人主动释权才行。” 他这句话听着虽长,但实在有些废话了,如果神女殿下和阆风山主其中一人真的愿意释权的话,现下又岂会争斗得这么厉害。 沈瑱也没有生气,只温和道:“那诸位以为,当是谁该释权才对?” 这话一出,现场又是一阵静默。 直到殷无觅接到神谕,从阆风山中回归,飞身落于殿外。他快步走上前来,未有争辩,而是先躬身请罪,言道是自己失职,才使得阆风山中力量分裂,山摇地动,生灵不安。 殷无觅在昆仑经营多年,其中倒也不乏有支持他者。 闻听他此谦卑之言,便有些忿忿不平,上前道:“阆风山主通过山主试炼,已得镇山令认主,又有天帝亲自下旨加封,合该是掌控阆风山之人,臣下认为,此事无论如何评说,都是殿下的行为更加不妥,不合法度。” 风楼楼主的话也代表了在场许多人的意见,不少人都点头附和,毕竟不论是按照法度和规矩,殷无觅都是堂堂正正登上阆风山主之位的。 神女就因与他婚事有变,解除了契约,就不顾法度规矩,强行夺取镇山令,既是不法之举,当然该由她释权才对。 但神女既去抢夺,显然便不会主动释权,眼见整个阆风山中生灵鸟兽都因为山中力量对撞而受到波及,便有人刚正地谏言道:“请主君决断,抹去一方神主印。” 沈丹熹姗姗来迟,人未至,声音先飘入众人耳中,“抹去一方神主印,便代表着要抹去这一方神主印下认主的所有力量,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抹杀掉阆风山中半数生灵,我倒要看看是哪一位神官,有这么大的口气。” 众人循声回头,便见着神女殿下缓步走来,她穿了一袭雪白的留仙裙,纤细的腰间系了一圈珍珠串成的珠链,在粲然的阳光之下,莹莹能发光。 比起脸色苍白,颓丧的阆风山主来说,神女殿下实在有些意气风华。 沈丹熹走到近前,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位神官,噗嗤一笑,“原来是玉楼楼主,果然是心如冷玉,有你真是阆风之福,昆仑之幸。” 玉楼楼主被她讽刺得面色涨红,硬着头皮道:“神女殿下若体谅阆风山中生灵之苦,就不该把阆风山作为你们争斗的工具,合该主动撤回神主印,令那一部分力量重归阆风山主才是。” 沈丹熹挑了下眉,拒绝道:“我不。” 玉楼楼主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满面怒涨的红,沈丹熹看了周围神情微妙的诸人一眼,轻蔑道:“可笑,该不会以为我主动撤回神主印,不属于他的力量就会转而臣服于他了么?樊桐山主,玄圃山主,你们来说说看,是这样么?” 玄圃山主当即道:“自然不是,这一部分力量能认殿下为主,便说明它们早已脱离殷无觅的掌控,即便殿下主动释权,这部分力量也不会主动归顺殷无觅,除非他能再次降服这些力量,令它们再次认主。” 樊桐山主显然非常不赞成直接抹杀一方神主印的做法,冷嗤道:“一山之神力,乃是山中万万生灵之力,又不是什么墙头上的杂草,随便吹一口气,叫它往哪边倒便往哪边倒,否则又何来山主试炼一说?” 殷无觅默然地站在一旁,袖中手指一点点蜷紧,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他的确没能驯服那部分力量。 “说起山主试炼,”沈丹熹来到昆仑宫大殿至今,直到这时她才抬眼看向沈瑱,行了一个迟到许久的礼,说道,“既然我们二人各持神主印,各得阆风一半力量认主,谁都无法完全掌控镇山令,那便请父君重启阆风山山主试炼,二选其一了。” 沈丹熹这话说完,众人当即争吵了起来。 风楼楼主道:“阆风山主通过山主试炼,是在场诸位亲自见证,主君亦是认可,天帝也已降下旨意,岂是说重开便能重开的?” 玄圃山主闻言冷哼一声,驳斥道:“阆风山主要是靠着他的真本事通过试炼,当然无话可说。” 赤水水君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不等玄圃山主说话,洋水水君抢先说道:“你我皆知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殷无觅当真是依赖神女仙元才修得此身,又如何分得清,阆风山所认可的山主,究竟是神女还是殷无觅?现今神主印一分为二,或许正说明了,当初阆风山认主是借了神女仙元之力。” “昆仑的山主水君,历来便是能者居之,上一任阆风山主薛宥文韬武略,实力不凡,我等皆无不服,自宥主为平魔而陨后,阆风山主之位空悬百年,殷无觅想要接任此位,自然也得令所有人心服口服才是。” 眼见众人越吵越激烈,沈丹熹挑起了战火,便好整以暇地在一旁作壁上观,就像这些争论全然与她无关。 殷无觅作为当事人之一,不便出言为自己说话,他站在一旁,听着众人争论,指甲陷入掌心的尖锐刺痛,将这一刻所受的屈辱尽数铭刻入心中。 沈瑱从始至终都少有开口,看上去并不打算偏帮某一方,但沈丹熹心知肚明,沈瑱想要昆仑安稳,便必不可能任由三山之首的阆风山继续这般割裂内耗下去。 她与殷无觅谁都不愿意放手释权,要么,当真如玉楼楼主建议的那般,直接抹去一方神主印,牺牲掉阆风山中一半生灵,要么,重启山主试炼。 只要沈瑱还没有真的变得无可救药,他都绝不可能选择前者。 沈瑱抬手,止住了众人争吵,玉楼楼主只觉得昆仑君的目光凉飕飕地在自己身上顿了一下,寒意直侵心底。 沈瑱一锤定音道:“开山,重启山主试炼。” 第59章 沈瑱同意重启山主试炼, 但将时间定在了三日后。 沈丹熹和殷无觅都想为那一日养精蓄锐,两方神主印暂时安定下来,紊乱的力量对撞得不再如一开始那么厉害,但却依然势同水火, 难以共存。 阆风山巨大的镇山令悬浮在山顶上, 金色的铭文将云雾都镀上一层金茫, 整个昆仑都能看见。 沈瑱站在窗前,望着那一枚镇山令许久,指尖下压着一个沉黑色的盒子。 冥府独有的阴石经忘川水浸泡千年, 透着能蜇伤灵魂的寒意, 沈瑱的指尖上很快起了一片寒霜。 宋献快步从外进来时, 看到主君手下压着的黑匣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上一次利用长明灯照魂, 宋献并不清楚主君有没有照见神女的魂相,不过那次之后, 主君也未将照魂镜归还冥府。 现下再次取出来, 难道是又生了照魂的心思,宋献心中暗想,他望了一眼远处的镇山令, 收回目光,垂首行礼, 唤道:“主君。” 沈瑱没有回头, 指尖摩挲着装了照魂镜的黑匣,问道:“如何?” 宋献道:“臣与郁绘大人同去了鬼泣渊, 在里面找到了帝魂的一片残魄,现下已由郁绘大人带回冥府, 送入了养魂池中。帝魂已有两魂五魄归来,想必再过不久便能找齐,人间乱世也该结束了。” 沈瑱点了点头,寻找帝魂本应该由他亲自去的,但阆风山神力紊乱,沈瑱必须得坐镇昆仑。 当初沈瑱的历劫命数彻底被打乱,只短短二十五年便结束,不仅是他受到影响,那位他本该辅佐登临帝位的人君亦受到了牵连。 这一位人君本该将走向衰败的大荣王朝重新扶回正轨,后续继位的子嗣亦承接其治,维持人间五百年的太平盛世。可惜他们因小情而生大乱,便如投石入静湖,小小一粒石子,却能激起想象不到的波澜。 姒瑛曾告诉过他,“那枚石子”来路不明,绝不该出现在他的命数中,既受到天道降罚,便绝不可能是无辜的。 可惜那时的他,并没有听进她说的话。 人间帝星之魂遗失,也有他的一份责任,昆仑与冥府一直都在寻找帝星魂魄。 人间乱世未定,昆仑更不能出差错,上一回利用长明灯照魂,沈瑱只看见沈丹熹魂上缠缚的怨气,未能看清她的魂相,之后一事接着一事,每一次他都被逼着无奈妥协,这次的山主试炼亦是如此。 他对昆仑的掌控已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契心石姻缘契约断开得蹊跷,四世而终,若单单只是因为羽山孔雀的插足这实在说不过去,尤其最后断开之时,契心石上首先消失的是沈丹熹的名字,而遗留下的却是一个模糊的阴影墨痕。 那道墨痕虽难以看清是什么字,但隐约也能看出墨痕的轮廓与“沈丹熹”三字实不相同。 经契心石一事后,又发现沈丹熹在查探他的过往,让沈瑱对她的怀疑渐深,他必须得完完全全确定她的魂相,确定她就是昆仑的神女,才能将阆风山的神力交予她手上。 沈瑱听完宋献的汇报之后,独自一人带着照魂镜入了阆风山中。 悬在天边的镇山令让许多人都难以入睡,殷无觅回到居住的殿宇,虽得来三天的喘息之机,但他心中依然忐忑,并不敢保证自己在三日后的山主试炼中就能重新夺回镇山令。 他的对手是沈丹熹,是昆仑真正的神女,天生的仙胎,昆仑上下对神女的爱戴,这百年来,他深有体会,就算是路边的一株杂草,都会更加偏向它们的神女,更何况是一山之神力。 而他是什么?就如他母亲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不该出生于世的半人半妖的杂种,就连身为妖的血统,也并非是什么惊世的大妖血统。 他们从一开始,便有着云泥之别,他能拿什么去跟沈丹熹争夺?可叫他舍弃一切,重新跌回尘泥里去,他又实在不甘心。 殷无觅握着手心的相思铃,分出一缕神识沉入其中。 即便他知晓那藏在暗中之人不怀好意,可他已被逼至这个处境,孤立无援,除了与虎谋皮之外,也别无选择。 循着相思之意牵引,殷无觅的神识再一次落入一片和煦的灵台神府内,沈薇的灵台亦如从前,温暖地接纳了他的神识。感觉到她的灵台安定,神魂意识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殷无觅的心下稍定。 他的神识方才进入沈薇灵台,那道熟悉的声音,便通过沈薇的耳朵,传入她的意识,再进入殷无觅耳中。 “阆风山主,在下恭候多时。”那人说道,顿了顿,颇为遗憾道,“或许过不了几日,便无法再称呼您为阆风山主了。” 这人身处昆仑之外,对昆仑的消息却这样灵通,听他这话的意思,显然已知道了昆仑所发生的事。 殷无觅道:“你既已知道昆仑所发生之事,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 “这是自然。”男子的声音透过身为的听觉传入,带着一副胸有成竹的从容,令人不由得想要信任他,“薇薇耗费了百年的时间,才将公子送上如今的地位,又岂能忍心见公子重新跌落下去。” 殷无觅心头一颤,这人显然是知晓他与沈薇之间曾发生的事,他一直以为他与沈薇对彼此已经毫无保留,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至少现在这个看上去与沈薇关系匪浅之人,他以前便从不知晓。 “你之前说,你和薇薇,从始至终都是站在我这边的。”殷无觅自嘲般的笑了下,说道,“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个被锁在昆仑山脚下的半妖,连昆仑神女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你们既能夺舍神女,不论有什么计划,大可直接借神女之手来达成目的,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推我上位?” 殷无觅回想过他与沈薇的初遇,从神女殿下纡尊降贵主动走到他这个低贱的地魅身边开始,她便几乎抛却了尊严一般讨好他。 那时殷无觅的确也曾怀疑过,试探过,故意变着法子为难她,折腾她,她却从不曾退却过。 到后来,他就真的信了她喜欢他,她爱他,才会这般不顾一切地对他好。 偏偏等他真的信了之时,又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当初的怀疑没错,她的确是怀有目的接近他的。 如若这真的只是她的一个救赎游戏,那他殷无觅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一个被人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笑话。 “千里之堤,都能溃于一蚁之穴,公子的存在远比你想象中更加重要,你又何必如此自轻?”那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显然也不打算回答,总归他现在除了与他合作,也别无其他选择。 他说完,便又紧接将话题转入当下,说道:“公子可知,上一任阆风山主薛宥是如何陨落的?” 殷无觅回道:“平魔而陨。”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殷无觅接任阆风山主之位,当然会将前一任山主的事迹了解清楚,沈瑱下凡历劫期间,弃神谷那位新任的魔君纵容妖魔外出作乱,薛宥带着昆仑兵将平息魔祸,因遭受暗算而陨落人间。 没想到,那人听完竟笑了笑,说道:“薛宥身为昆仑三山之首的阆风山主,岂能那么容易就受妖魔所害。” 殷无觅疑惑道:“难不成薛宥没死?” “阆风山主薛宥自然是陨了,不过他并非陨于平魔,而是道心破碎,生了心魔,陨于堕魔。” 殷无觅一时惊讶,神识难免波动,透出几分难以置信。 那头之人轻而易举便从沈薇灵台魇景的波动中看出来,笑着道:“薛宥的本命法器残片葬于阆风山中,他既已生心魔,他的本命法器当中定会滋生心魔,如果公子能得到的话,便与昆仑神女有一较之力。” 殷无觅听出他的意思,“你想叫我用心魔去对付沈丹熹?” “神女殿下神魂受怨气所侵,便如宝珠生隙,不再是无懈可击,用心魔对付她,岂不正好?” 这句话实在耳熟到令殷无觅心惊,沈丹熹魂魄被怨气浸染是在解契之前,沈瑱单独告诉他的,当时殿中只有他与宋献二人,而他得知之后,除了在越衡面前提起过,便再没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比起宋献会背叛昆仑君,殷无觅更怀疑自己身边的越衡,毕竟从始至终,他所行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在他人的安排之下。 殷无觅从相思铃中退出,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上狭小缝隙,一眼便能看到尽忠职守候在殿外的越衡。 他心中涌起无尽的杀意,这杀意穿透了门扉,门外之人似有所感,疑惑地往里看来一眼。 殷无觅倏地转身,收敛了外泄的杀意,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走到窗前,望向阆风山巅那一枚巨大的镇山令,瞳中透出野心勃勃的金茫。好半晌后,垂睫往熹微宫的方向遥望了一眼。 此时此刻,沈丹熹并未在熹微宫,她去了浮玉台,独自呆在母神旧日的寝殿中。 窗棂外能看到母神闭关之地,半空中偶尔漾起微澜,显露出结界的痕迹。她回想那日母神与沈瑱的争吵,她是否是知道沈瑱的背叛,才会愤而闭关百年? 可沈丹熹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又自己否决了,她的母神不是这般逃避的性子,她这样想根本就是看轻了她。 毫无疑问,前一个穿越女,穿入山魈体内,攻略的对象是入世历劫的沈瑱,并且她同样也攻略成功了,因此有了半人半妖的殷无觅。 第二个穿越女沈薇,夺了她的身躯,百年间以攻略任务的方式,将本属于昆仑神女的一切全部以爱的名义,奉献给了殷无觅。 大婚之日,穿越女离开,她若没有回到身躯内,这具身躯便会因为失去仙元和魂魄,陨落消散。沈瑱岂不正好可以再无任何后顾之忧地专注培养殷无觅,将他捧上昆仑之主的位置么? 从大婚之后,她就算重伤了殷无觅,沈瑱还是迫不及待地为他举办了加封阆风山主的仪式,便可见得一斑。 沈丹熹现下几乎已用了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沈瑱,她甚至怀疑,这百年来,母神并不是在闭关,而是被沈瑱囚禁在了浮玉台内。 还有那一个古怪的“系统”,山魈的系统和沈薇的系统是不是同一个?这个系统前后铺垫了超过百年,难道就为了把一个废物送上昆仑之主的位置,因而达成拯救他的成就,以免他堕魔祸害三界? 这样一个心性不稳定的人,掌握权势和实力,坐上高位,若是一念有失,岂不更加容易造成三界生灵涂炭? 第60章 远山上的凤凰花开得如火一般, 浓烈的色泽将天空都映染上一片赤色,入夏之后,气候一天天热起来,羽山上的鸟族开始褪下绒羽, 半空中时不时便会有絮状的绒毛飘飞下来。 一片轻盈柔软的绒羽从窗棂的雕花空隙里, 随风飞入室内, 飘飘摇摇地落在窗下软榻上躺着的人脸上。 漆饮光闭目平躺在榻上,眉心一道翎羽金纹亮着微光,呼吸之间不小心将那片绒羽吸入鼻间, 登时忍不住打了一连串喷嚏。 他眉心的翎羽纹便跟着微颤。 浮玉台, 沧琅院。 沈丹熹想得出了神, 心中的念头控制不住地往阴暗的深渊里滑去,她魂上的怨气更深, 灵台神府内几乎已经被昏黑的怨煞之气所淹没。 时隐时现的骷髅煞影在她的灵台里肆无忌惮地狂啸,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你就承认吧,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昆仑神女了,你无法爱世人,你需要的是滚烫的鲜血来抚慰你心中的怨恨。” “昆仑的子民爱戴你, 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的神女被夺了舍,他们爱戴的是你吗?不, 他们爱戴的只是神女这个身份罢了, 你看,换了任何一个牛鬼蛇神, 顶着昆仑神女的壳子,他们都能无条件地拥护她。” “这个昆仑不无辜, 这个人间也不无辜,你又何必为了这些并不无辜的人苦苦压抑自己?加入我,加入我们,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杀了沈瑱,杀了殷无觅,杀光所有辜负过你的人——” “闭嘴!”沈丹熹面色陡变,手指扣紧窗沿,指甲将窗上雕花抠出了裂纹。 她的瞳孔中都是翻涌的风暴,心底那些阴暗的戾气在她身躯里再也隐藏不住。 阆风山巅镇山令内那半幅神主印,金色的流光中隐约透出丝缕暗红色的黑气。 阆风山的密林深处,兽鸣声凝滞了片刻,那些臣服于沈丹熹麾下的灵兽似有感应,同时仰头望天,一双双亮着幽光的灵兽眼瞳中,亦随着渗出丝缕黑气,这让它们的面目变得狰狞,透出一股弑杀之气。 正从阆风山往外行的身影霎时一顿,沈瑱抬头往上方高悬的镇山令看去,眉间深深蹙起。 “啊啾,啊啾——” 沧琅内的宁静被一串鸟啼声打破。 沈丹熹蓦地从沉思中回神,心跳剧烈起伏,猛地抬头往悬在天幕上的镇山令看去。 距离虽远,但山令当中有她半幅神印,只要她想,她便可以看清当中一切细节。 沈丹熹十分清晰地看到,神印当中透出的丝缕黑气,又在须臾后极快地收束了回去,一生一灭,不过一息。 密林中的灵兽眼神恢复清亮,重新匍匐下去。 沈瑱凝望着镇山令,手腕悬在半空,静静观望了许久,才复又垂下,从山中继续往外走。 沧琅院中,沈丹熹低下头,耳朵里都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眼瞳中的深色未退,脸色有些苍白地循着鸟啼声看过去。 在窗外一株芭蕉树阔大的叶片上,一只肥嘟嘟的黑白色小鸟正用双翅抱着脑袋,不住地发出“啊啾”的声响。 听上去,它像是在打喷嚏。 长尾山雀绿豆大的脑子,都险些顺着这一连串喷嚏给打出去,整只鸟晕晕乎乎,爪子一松,圆滚滚的身子便顺着芭蕉叶往下滚。 眼看滚到了叶片边缘,快要掉下去时,窗内飞出一段妃色的披帛,将它卷入柔软的布料里,收回窗内。 山雀在重重叠叠的轻纱下拱了半天,都没能找到出路。 沈丹熹张开手指,抬手覆盖在了那小小一团蠕动的凸起上,掌心下的生命弱小得可怜,只要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捏死它。 骷髅煞影蛊惑没能成功,仍不甘心地叫嚣道:“何必强撑呢,在你与我们生出共鸣的那一天,你就已经站在深渊边缘了,跳下来,就解脱了。” 长尾山雀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上透出的恶意,在她的掌心下静止不动了,她收紧手指握住它时,还能感觉到它身子细微的颤抖。 可那只手到底只是握着它,没有再进一步,沈丹熹轻轻笑了一下,低声呢喃道:“我如果要跳落深渊的话,在九幽之时,就跳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蛊惑我。” 灵台里的骷髅煞影被撕碎,翻涌的怨气重新被压制下去。 沈丹熹抬起手,盯着披帛下僵硬成一团的小雀,好半晌后,它才忽然抖了一下,重新拱动起来,从披帛底下冒出个脑袋。 刚一冒头就被指尖点在尖尖的鸟喙上,沈丹熹凑近了它,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孔雀不是都已经走了么?” 长尾山雀方才被吓僵了,现在缓和过来,竟也不记仇,它歪过脑袋,亲昵地用脸颊上细软的绒羽蹭着她的指尖,张嘴吐出的却是人言,说道:“殿下,这是昆仑的鸟。” 沈丹熹动作一顿,这才注意到长尾山雀背上多了一道金色的翎羽纹,猜他是用了通感之术。 长尾山雀被吓得僵直之时,漆饮光也深刻体会到了那种生命被人握在手掌之中的感觉,直到现在,他额上的冷汗都还未消退。 沈丹熹收回抚摸山雀绒羽的手指,问道:“你醒了,这么说来寄魂花已经枯萎了?” 一听见是他的声音,沈丹熹便收回了抚摸它的手,这样明显的差别待遇,漆饮光又岂会感觉不到。 “它的生命力有点过于顽强了些,尚还有一片花瓣盛开着。”漆饮光回道,通过长尾山雀的眼,忽然瞥见她指尖上的一点血色,“殿下,你流血了。” 沈丹熹垂眸,看见嵌入指甲缝中的一根木刺,这点细微的痛,这时才因为注意到而缓慢传入意识。 她刚要抬手,长尾山雀已经跳过去,展开翅膀抱住她的手指,用鸟喙将她指尖上的木刺叼了出来。 “需要上点药、药、药……”漆饮光的声音忽然卡顿起来,长尾山雀背上的翎羽纹闪烁,山雀的身子忽然晃了晃,低低地“啾”一声,歪倒在了神女殿下妃色的披帛里。 沈丹熹一惊,以为是自己方才伤了它,“怎么了?” 良久,翎羽纹稳定下来,漆饮光细细查探山雀一番,才弄清楚原因,愧疚道:“劳烦殿下给它喂点吃食,它好像是饿得快要晕过去了。” 浮玉台是四水女神闭关之所,处处都有禁制结界,漆饮光想要飞进来并不容易,完全忘记了要去吃东西。 他是妖神之体,饿个三年五载都没问题,奈何这只小山雀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少吃一口就饿得心慌气短,头晕眼花。 又累,又饿,还受到一场惊吓,这只小雀现在才倒下,已算得十分坚强。 沈丹熹唤人送来点心,将米糕碾碎了洒在盘子里,伸手捧过山雀放进盘子,“应该能自己吃吧?我可不会喂鸟。” 漆饮光驱使着山雀虚软的身子努力叨了几口,食物下肚,山雀渐渐活泼起来,开始自己进食。 沈丹熹和漆饮光都没说话,只有小山雀站在盘子里,一下一下啄着米糕吃,吃完又跳过去,直接从神女殿下的茶盏里喝水。 它在茶盏边缘站不住,眼看快要扑进茶碗里时,沈丹熹及时出手,捞了它一把。 恰逢漆饮光在走神,方才沈丹熹身上的异状,同在密阴山那回一样,他以前不理解她心中怨气因何而来,但现在他理解了。 方才那一瞬间,沈丹熹身上外泄的戾气,并不只针对她手心这一只渺小的小鸟,他从指缝间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瞳中幽邃,隐约透出一点红光,仿若一念之差就能堕入魔道。 漆饮光再也无法同那日一样,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不该如此”,他甚至昏了头地想,即便是堕入魔道,他也想陪在她身边,哪怕她或许并不需要他作陪。 漆饮光那一刻自顾自所做的决定,没能派上用场,沈丹熹克制住了那可能偏差的一念。 她独自一人,被困九幽三万载,若要堕魔道,早便堕了,何需等到现在。 漆饮光近距离看到沈丹熹那一双清透的眼,忽的回过神来,才发现山雀正两脚朝天,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躺在她的手里。 “咳咳——”漆饮光被一口冷气呛到,他的五感还挂在山雀身上,这一看便有种自己正躺在沈丹熹手心被她垂眸打量的感觉,登时面红耳赤,迫使山雀从她手心里跳下去。 山雀落回盘子里,全然不明白那背后的大鸟在慌乱什么,歪了歪头,便又埋头啄起米糕来。 因为这只小雀的打岔,沈丹熹得以压下魂上怨气,她观望结界良久,最终决定踏入母神布下的禁制。 沈丹熹用了一夜拆解母神禁制,小心翼翼地用最小的动静穿过结界,踏入了这一座被封禁百年殿宇。 整座浮玉台都建立在水上,这座宫殿前亦有一片环绕的水渠,大片大片的荷叶漂浮于水面,组建成踏往另一端的路径,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半分改变。 如今还未到花期,荷叶中只间或露出一两个娇嫩的花苞。 这些荷叶虚实交错,并非每一片都能作为落脚的踏台,母神时常变更这一条荷叶路,以往,沈丹熹每回来这里找她,都得猜一猜哪一片叶能够下脚。 随着她长大,在术法的修习渐深,母神在这一条荷叶路上所布置的法阵亦会越发复杂精妙,她要是拆解不出,一步踏错的话,就免不了变一回落水狗。 沈丹熹扬首环视一圈池中荷叶,确认水中荷叶的分布。 她抬起双手,指尖自身前灵活地点过,在半空落下一个个灵光,就如在棋盘上落子,将水中荷叶分布拟现身前。 复刻完成,沈丹熹垂首盯着身前“棋盘”沉思,伸手移动代表荷叶的“棋子”,拆解这一座水池上的阵法。 起初每一次对棋子的移动,她都需要思索良久,有时一朝棋差,满盘皆崩,她又得重头来过。 沈丹熹移动棋子的动作变快,指尖像跳动的蝴蝶,棋盘在她手下不停地变动,终于,移动完一枚棋子后,她的动作猛地一停。 一道白光迸发,相继串联数个光点,蜿蜒成线,形成一条路径。 成了。 沈丹熹抬手轻轻一推,身前的“棋盘”飞落至水面,水中荷叶簌簌而动,不断变幻,亮起一条通往彼岸的叶子路。 她飞身而起,脚尖点住发光的荷叶,身若游龙,飞掠而过。 她的到来似惊动了这一处宁静的空间,周围浮光跳动,宫殿门扉“咔哒”一声,为她开启。沈丹熹抬步而入,却未能在殿中找到母神的身影。 大殿当中空旷寂寥,唯有正中一座台面上,摆放有一墩直径十尺左右质地古朴的圆盘,圆盘中心处略微往下凹陷,当中盛着一汪似水非水,似雾非雾的混沌物质。 沈丹熹认得它,“鸿蒙水鉴。” 这世间有神器万千,但自开天辟地以来,流传至今的天道圣物却只有五件,鸿蒙水鉴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昆仑所有的唯一一件天道圣物。 她微微睁大眼眶,瞳孔深处映照着水鉴当中那一汪混沌元气,心神被牢牢抓住,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唯剩下眼前这一团混沌,一时间将什么都忘了。 沈丹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伸手往水鉴探入。 鸿蒙水鉴中那一团平静的混沌元气忽而动荡起来,吓得她指尖一颤,猛地清醒过来,急忙缩回手,往后退开。 但鸿蒙水鉴当中那一团混沌元气却动荡得越发厉害,倏然冲出盛载它的鉴盘,往四面扩散开来,将沈丹熹淹没进满溢的雾气当中。 沈丹熹自混沌雾气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逃离的脚步一顿,往那里走去,唤道:“母神。” 四水女神姒瑛站立在殿中,身影越来越清晰,她就站在这一墩鸿蒙水鉴旁,却对沈丹熹的呼喊全然没有回应。 “母神,阿娘!”沈丹熹大步往她跑去,却无论如何也近不了母神的身,她们当中像是横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肉眼所不能见的鸿沟。 在沈丹熹急切的喊声中,紧随着,又有另一道身影自雾气中走出,熟悉的声音传来耳边。 沈瑱道:“姒瑛,抱歉,这一切的过错在我,我无法把这一次历劫当做可以被遗忘的过眼云烟,任由她被囚入九幽,烟消云散,而我却回归神位,继续做我的昆仑神君。” 她看见自己母神皱起眉头,姒瑛的眼神清而冷,似乎早已料到沈瑱会说什么,因而并不觉得惊讶。 只是理智地分析道:“天宫圣物劫钟鸣响,你应劫下凡,是为辅助大荣的帝星登位,为人间开创五百年的盛世太平,在你历劫的命数当中,是不该出现这样一个人的。她来历未明,扰乱人间大势,才会被天道降罚,封入九幽。” 沈瑱闻言,摇头苦笑,“姒瑛,你这样的想法,同人间那些昏君亡国之后,却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祸国妖姬’身上,有何差别?” 姒瑛愕然地盯着他,张了张嘴,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才道:“至少,等查清她的来历。”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她不似我们,没有那么长久的寿命可以在那种地方空耗。”沈瑱说道,已是早就打定主意,前来这里,只为告知她一声,并不是要与她协商。 姒瑛这才动了怒,气恼道:“九幽之地,只进不出,昆仑镇压九幽门户,你身为昆仑之君,要带头打破天规么?” “我说过了,一切过错在我,天道降罚也该降在我身上。”沈瑱转身往外行,说道,“若是我一去不回,微微便拜托你了,我相信她能成为一个比我更好的昆仑之主。” “姒瑛,对不起。” 沈瑱大步踏出门外,从拂开的雾气中,沈丹熹瞥到了一个裙摆飞扬的身影,她怀里捧着一个宝匣,脚步轻盈地踩过荷叶,飞快往这里跑来。 看见沈瑱,她眸中透亮,脸上的笑灿若朝阳,高兴道:“父君,猜一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庆贺你历劫归来。” 沈瑱脚步匆匆,并未在她身边停留,擦身而过时,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等父君回来再看。” 宫殿内传来母神怒极的呵斥,“沈瑱,你混蛋!”一条白练从殿中射出,拦住沈瑱去路。 她抱着匣子,惊愕地退到一旁,看她的父君和母神对彼此大打出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次想要上前,却又犹豫着不知该出手帮谁。 身处这方的沈丹熹终于明白,她为何跨越不过那无形的鸿沟,去到他们身边了。 鸿蒙水鉴中所盛放的,乃是开天辟地之后唯留下的一团混沌元气,其内无时间无空间,一切皆无,却又能从这无中生发万物。 鸿蒙水鉴不受时间的限制,如今雾中所显现的景象,是过去。 这个过去正按照她记忆中的轨迹前行着。沈瑱还是走了,沈丹熹捧着那个没被打开过的宝匣,跟着母神一起进了殿中。 她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但母神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 姒瑛注意到了鸿蒙水鉴的动荡,快步走回水鉴台边,垂首往内看去,她的表情凝重,眉头深拧,似看到了令她极为难以置信之事。 “母神,父君是要去哪里,要去找谁?”沈丹熹看着过去的自己走到姒瑛身边,也低头看了看水鉴,就只看到一团混沌浮动的稠雾,并未看到什么别的。 姒瑛终于从水鉴中收回目光,转眸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怜惜和心疼,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微微。” 过去的沈丹熹没能从鸿蒙水鉴中看出端倪,但是现在的沈丹熹却看见了。 当时,鸿蒙水鉴中所显示的画面,是她。 是她魂飞魄散,身消于天地间的预示。 姒瑛看到这个预示,大为惊骇,但鸿蒙水鉴中所显示的只有沈丹熹身消魂灭的画面,无前因无后果,只是一瞬息的显示,便又回归为一片混沌。 姒瑛因为这个预示,独自上了天宫。 天宫祥云瑞彩,瑞气千条,倾宫旋室,宝玉妆成,重重宫阙隐于云端。沈丹熹看着母神快步穿过天宫长桥,往星主神庭而去。 她应是事先传了讯息,司命星君一早便候在神庭门阙等她,问道:“姒瑛殿下这般急着前来,是为何事?” 姒瑛与他简略寒暄,道明来意,“我想进万象星宫。” 司命星君以为她又是为了昆仑神君历劫一事而来,叹息一声道:“殿下也知,自从人间崩乱以来,司命星的星官们便一直呆在万象星宫里,试图梳理星图,推演出这一次祸乱的根由,就连星主都亲临过万象星宫查探原委。” 不过,观他的脸色,显然成果不佳。 人间出现这样大的纰漏,上至天宫,下至冥府,都受到牵连。影响到了太多人的运势,万象星宫里面的星象图差一点崩盘。 那个搅乱世间的女子,却无法查明她的来历,三生石上都照不出她的魂魄,不知她的前世今生。 这世间人神妖魅,自诞生时,便都有其来处,妖魅也该有其根脚,就算是从一块石头当中蹦出来,也能查到那石头是在何处,因何得道生灵。 万事万物皆有迹可循,唯独查不到她的来历,至少目前还未查到。 司命星君所说的这些,姒瑛都是知道的,她前来此处也并不为查探沈瑱的命轨,而是想看一看沈丹熹的命星是否受到影响,“劳司命星君推演一下,神女将来可会遭遇什么生死劫?” “生死劫?”司命星君诧异道,“昆仑神女如今不过千岁,刚入真仙之境,若有遇上生死劫的可能,那也是万岁以后了。” 更何况,也并非所有神仙都会遇上生死劫。 司命星君不太明白她的杞人忧天,两人说着话,穿过一重门阙,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陡然从白昼踏入了黑夜。 但此处的黑夜并算不得黑,因为有无数星星闪耀,像是将一整个无垠的宇宙都浓缩到了这样一片空间里。 银河的光带铺满这片空间,群星被划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隐约能看见无数的星官在星群中穿行的身影。 昆仑在西,昆仑星象亦在西方天域,一条蜿蜒光带自虚空浮出,司命星君和姒瑛一前一后踏上光带往西天行去。 沈丹熹还从未来过万象星宫,单是看到他们途经的星群,都被眼前星汉灿烂迷花了眼。 眼下漫天星象混乱,实难进行推演。 姒瑛从鸿蒙水鉴所见的结果,沈丹熹将遭遇的,已不是什么生死劫,而是必死之劫。 她从天宫无功而返,枯坐于鸿蒙水鉴良久,最终决定亲自去查明缘由,找出化解之法。 从姒瑛进入鸿蒙水鉴之后,雾中画面便消失了,笼罩在沈丹熹四周的雾气也重新收束,落回鉴盘中,复归一团混沌元气。 沈丹熹的身影自雾中脱出,回到现实,怔怔盯着水鉴中归于平静的混沌元气。 她的母神不知道她会被穿越女夺舍,也不知道她会被困入九幽,只因看到这么一个预示,就为了她踏入这样一个可能有去无回的地方。 沈丹熹走近鸿蒙水鉴,试图往里窥看,如今她已经出来了,母神却没能回来。 她这样想着,埋头就想扎入混沌中,忽而被一股大力抓住后领,猛地扯出来,跌至地上。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姒瑛以己身替你担下生死劫,以她的命数换你的一线生机,不是让你跟着她一起跳入混沌的。” 只见盛载混沌的鉴盘忽而闪过流光,流光从盘面上的刻纹上淌过,没有惊动鉴中盛载的混沌元气,反是在鉴盘边缘汇聚成型,凝结出一张似人非人的模糊面容。 这张面容并不稳定,就像是人面映照于摇晃的水波中,五官时常变幻。 沈丹熹被它一席话砸得脑中嗡然一声,激动地伸手一把揪住那张怪脸,迭声问道:“我母神怎么样了?你说她为我担下生死劫是什么意思?她、她……” 她用她的命,换了我的生? 她在九幽所消耗的,是她母神的命数? 她在九幽时,曾经那么痛恨自己恒久的寿命,无数次地恨不得早日魂飞魄散,化为飞灰。可原来,那么长久的岁月,都是母神在保护她。 沈丹熹心脏紧缩,声音打着抖,最后一句话怎么也吐不出口。 怪脸被她抓得哇哇叫:“放肆!吾可是鸿蒙水鉴的器灵,是天道圣物!连姒瑛都对吾尊崇有加,你竟敢如此对吾,放开我!” 沈丹熹充耳不闻,手下的动作更加放肆,她紧紧抓着它的脸,五指指甲都抠进怪脸脸颊里用力撕扯,“把我母神还回来!” 那张扭曲的怪脸被她撕扯的五官完全变形,眼珠子差点滚进嘴里,只好叫道:“姒瑛替你担下生死劫,你的劫数未过,最终是生是死还未有定数,她自也无法回来。” 沈丹熹动作一顿,紧缩的心脏舒缓开,她放松了手里的力道,将器灵被撕扯移位的五官抠出来,重新给它按回原位,“你的意思是,我母神还活着?” 器灵摆脱她的魔爪,缩回到鉴盘里,只有声音传出来,“生死劫,劫数未过,生死难有定数。” 沈丹熹立即追问:“如何才算劫数已过?” 水鉴器灵道:“你的劫数因何而起,便能因何而终。” 沈丹熹在水鉴器灵的话音中,陷入沉思。 她的劫数如果是因穿越女而起,如今劫数未过,看来穿越女的确还没有离开。 而且这背后,明显也并不像那所谓的“系统”所说的那样,这是一本书,沈薇穿越的目的只是为了拯救殷无觅这个反派,不让他祸害三界这么简单。 系统才是背后的主谋,不管它想谋的是什么,只要是它想的,那她便绝不能让它达成目的! 沈丹熹抬眸问道:“你是天道圣物,你说的话,是天道示意么?” 水鉴器灵摇头道:“吾收到的最后一个天道示意,便是你的生死劫,自此之后,天道已经静默百年了。” 沈丹熹垂眸思索,沈瑱下凡历劫本应是天机,就连她和母神都不知他投生到了何处,投生成了何人,系统却能精准地找到他,并安排好穿越女投其所好,可见他们定是有方法可能窥见天机的。 天道静默,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沈丹熹沉吟良久,在心中罗列她目前得到的信息。 从在九幽之时,她通过时不时飘入意识的梦境,能见到沈薇的一些经历,到她回到身躯为了解契进入契心石,从而得知沈瑱历劫的真相,再到现在她从鸿蒙水鉴中看到母神和沈瑱的这一段过往。 或许天道并非没有示意,只是祂将这些信息都拆碎了,通过不同的天道圣物传递给了她。 她就是那个令系统始料未及的意外。 沈丹熹悄无声息地进了母神闭关的殿宇,又悄无声息地出来,就连留在沧琅院中的桑濯姑姑都没察觉,只有漆饮光那只长尾山雀蹲在树叶上等着她。 漆饮光透过山雀的眼,看着缓步向他走来的人,熹微的晨光照亮她白皙的面庞,难得地,照亮了她幽暗的瞳孔,仿佛将她眼底的阴霾都照化了。 她变了一些。 “殿下见到女君了?”漆饮光问道。 沈丹熹捧起枝叶上的小鸟,摇了摇头,“没见到她。” 但她早晚会再见到她。 生死劫么,她想要生,阻她者便得死。 沈丹熹仰头,望一眼天边悬空的镇山令,低下头道:“阿琢,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她手心的小雀忽然扑棱了一下羽毛,猛地仰起头来,沈丹熹甚至能从山雀那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珠子里看出震惊,她扬了扬眉梢,不知道他在炸毛什么,“嗯?” 漆饮光被她一声“阿琢”唤得心跳失序,长尾山雀那脆弱的小心脏受他牵连地险些快要爆炸,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说道:“好。” 沈丹熹笑了下,“不是和你,是和羽山。” 第61章 有这只小雀在, 沈丹熹偶尔与漆饮光聊聊天,被分去不少注意力,三日时间倒也不算难熬。 重启山主试炼的当日,沈丹熹在四水女神闭关的结界外站了半刻, 才转身从浮玉台离开。 阆风山的祭祀台位于群宫之上, 由阆风山上白石砌成, 共三层高。平日里,山雾环绕,这一座祭祀台消融在山雾里, 让人寻不到踪迹。 只有在重要祭祀活动时, 由昆仑祭司手持玉圭, 经过繁复的祭礼仪式,行开山唱祷, 才会显现于世。 虽然阆风山镇山令已经悬于山顶上, 但开山祭礼该行的步骤,倒也没省, 一切皆按照惯例而行。 祭礼进行到一半, 山雾往此处聚来,白石祭台自雾中缓慢成型,山雾便也越发浅淡。祭台正中, 阆风山碑现世,碑身似一座小型的山岩, 嶙峋险峻, 碑面刻“阆风”二字。 昆仑君敛眉肃目,亲自踏步走上祭台, 登上最高一层。 沈丹熹跟随在他身后而上,停步立于祭台左侧, 她身穿一袭流光锦缎裁制的白裙,外罩一重绯色的轻纱,臂间飘带无风自扬,长身玉立,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中石碑。 殷无觅站在祭台右侧,同是一身白色衣袍。 两人面上看着都十分平静,但只消抬头看一眼阆风山巅的镇山令,从分裂的神主印下,那失控狂乱冲撞的铭文力量就可看出这平静的表面之下,二人那互不相让的斗势。 沈瑱心下叹息,目光沉沉地在沈丹熹和殷无觅身上各停留稍许,开口道:“一山无有二主,阆风山的镇山令该归于谁,终究要在你们二人当中做出抉择,你们一同进去吧。” 沈丹熹和殷无觅同时踏上前一步,阆风山碑当中爆出金光,笼罩两人身形。 二人一前一后,身形化作流光,遁入阆风山巅的镇山令中。 刺眼的金光还未从视野中消散,沈丹熹便听到哗啦啦的水浪嗡鸣。 水花飞溅到脸上,她的身体忽然变得沉重无比,像是被千斤铁石坠着,直接往下落去,砸入一道湍急的河流中。 水?从阆风山中起源的水,是赤水? 沈丹熹被波涛汹涌的水浪裹挟,往前疾冲,眼前天旋地转,都是白花花的水浪。她抬手结印,指尖灵线游走,结出一道避水诀。 灵线围绕在身周,将水抽尽,形成一个气泡似的无水空间。 但水流实在湍急,沈丹熹几次试图上浮,都被水浪和漩涡卷落回去,只能随着湍急河流沉沉浮浮,随波逐流。 沈丹熹从浑浊的河水中,很快发现不对劲,这一道水源之急之凶悍,蕴含着不同寻常的力量,冲塌山峦,淹没林木。席卷沿路的山石和泥沙,呈摧枯拉朽之势,冲入前方一片山谷密林。 它流经之地显然并不在寻常的河床内。 与沈丹熹一同在急流中挣扎的,还有山中许多野兽生灵。有些已经溺亡,或是被水浪拍晕,或是被断木划得肠穿肚烂,原来浑浊水体里暗红的色泽,是血。 水中挣扎的生灵大多灵智未开,只是普通走兽飞禽,却也凭着本能想要往它们的神女靠来,向她求救。 急流冲入地势平缓的谷底也不见缓和,水势依然凶猛,前方出现一株根系盘踞极深的巨木,悍然将急流破开两路。 沈丹熹与那株巨木擦肩而过,手中铭文凝成一条长鞭,蓦地甩去,缠住大树枝干。巨大的水压冲刷过她身周的避水铭文,轰隆隆地从身边碾过。 沈丹熹将长鞭死死缠绕在腕上,两肩剧痛,双臂几乎因水浪冲力而断开。 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一倾,半边根系都从土里被撬翻出来。 不过幸好,它最终还是撑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后,四面冲刷的力量骤消,浑浊的水流从眼前消失,沈丹熹从水体中脱出,落进已被水流冲到倾斜的大树枝干上。 洪流过去,地面被刮走一层土皮,四周的林木几乎已全部折断伏地,更有甚者,被连根拔起。断木上挂着不少动物的残躯断肢。 她在那浑浊的水中嗅到的血气,都是来自它们。 轰隆隆的水浪声并未消失,沈丹熹紧抿唇角,攀上巨木树巅,抬目往远处望去。那一股异乎寻常的洪流还在往前奔流,肆无忌惮地碾压过途径的一切。 就连飞鸟都不能幸免,但凡是被飞溅的水花沾上一滴,就会被立即拉拽入水浪中。 这一处谷底林木茂盛,是诸多飞禽走兽的居所,水浪的嗡鸣声下,压着它们的惨嚎。 沈丹熹被它们的声声哀嚎震得心下悸动,又看了一眼地上百兽残骸,擦一把脸上的水痕,御空而起,往那滚滚洪流追去。 这一股洪流十分蹊跷,前后断流,独独只这么汹涌澎湃的一段,沈丹熹追了一路,终于从它翻涌而起的水浪中看出端倪。 水浪冲天而起,浪涌的形状隐约像是一条两鳍生有羽翼的飞鱼模样。 赢鱼? 沈丹熹衣袖盈风,凌空浮于洪流上方,小心地避开了冲溅而起的水花。 赢鱼在洪流当中时起时伏,身形庞大,白花花的水浪组成它展开的双翼,尾鳍有着千钧之力,轻轻一扫,便可摧山折木。 沈丹熹的身形在水浪之中,渺小得犹如一粒尘砂,她将灵力灌注于脚上,在水浪中灵活穿行,很快发现了赢鱼那异常力量的来源。 ——鱼腹深处一枚蜿蜒金色的铭文。 这枚铭文不全,只有半截。但沈丹熹一眼便辨认出来,这半截铭文来自阆风山的镇山令,这一条赢鱼是阆风山失控的神山之力所凝聚而成。 在赢鱼又一次跃出水面,激起滔天水浪时,沈丹熹身形一闪,化作一道利光穿入水中,指尖捏着一道分水诀,直取鱼腹。 那赢鱼似也察觉威胁,两翼收拢,泼天水浪从两边同时压下,水花密集到避无可避,每一滴水溅至身上,都会带来重逾千斤的压迫。 沈丹熹只能以身硬扛,咬破舌尖,用血掺入分水诀中。 灵光化为一把血色的利剑,一斩劈开水浪,二斩剖开鱼腹,第三斩,直接正面劈斩上那半截金色铭文。 血剑与铭文神力相撞,鱼腹当中爆出一声尖锐鸣响,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往四面荡开,将这一条赢鱼撕得粉碎,爆出冲天水花。 沈丹熹亦被反噬的力量冲上高空,五脏六腑都险些被碾碎,脑子里嗡然一声,短暂地失去意识。 水浪在高空散成雨点,化为一场骤雨淋下。 雨点劈头盖脸浇来面上,再没有了要将万事万物都往水里镇压的力量。沈丹熹被雨点浇得醒过来,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踩着雨点飞身过去,一把抓住雨幕当中悬空的金色铭文。 这半截铭文像一只被驯服的野兽,乖顺地躺在她手心里,源源不绝的灵气从铭文里流出,顺着经脉灌入她体内。 沈丹熹就地坐上一株折断的树干,打坐调息,将灵力自经脉中循环周天,引入灵池,炼化入丹元。 消耗的灵力逐渐恢复过来,沈丹熹惨白的面上终于洇出一点血色,周身溢出浅浅莹光,荡开身周雨珠,亦烘干衣裙。 她垂头看一眼掌心乖顺的铭文,心中大约明白过来。 这一场镇山令的争夺,就要看她和殷无觅,各自能降服多少阆风山失控暴乱的力量,将其化为己用。 想必到最后,他们二人也免不了一场对决。 骤雨停歇,被洪流肆虐过的山林谷底伏倒一片,遍地水洼。 啪嗒啪嗒的踩水声络绎不绝,越来越近,不知从何时起,山谷中幸存下来的飞禽走兽都往沈丹熹身边聚了过来,嘤嘤低鸣。 沈丹熹掐了一个手印,指间生出温暖春风,往四面吹拂而去,风拂干它们湿透的皮毛和翎羽,带着治愈的灵气,愈合它们身上的伤口。 但是一些已经殒命在洪流里的兽,沈丹熹便无能为力了。 她摸了摸手边一只梅花鹿的头,说道:“没事了,你们都走吧,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着。” 飞鸟抖开干透的翅膀,借助灵风之力起飞,群兽也很快散去,逃往安宁的地界躲避这一场灾祸。沈丹熹看着散去的群兽背影,又回望一眼洪流途径的方向。 目之所见,皆是断木与残尸,就像一道新鲜的血淋淋的伤口蜿蜒于地面。 风声呜咽,像是群兽哀鸣,携着血腥气扑来鼻间,沈丹熹心口一滞,一口郁气堵在胸腔内,哽得她眼角生涩,喉中生疼。 沈丹熹默然无言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五指紧紧攥着手中半片铭文,转过身,往远处隐有力量波动的地方御空而去。 约行三十里,沈丹熹在一处沙地发现激烈相斗的两只灵兽,一只头生尖角的蛊雕,另一只则是两头的蛇怪,轵虺。 两兽体型皆比寻常大了三四倍,凶悍暴戾,蛊雕双爪尖利如钩,而轵虺的蛇鳞亦是坚韧如盾铁,两只兽每每碰撞到一起,都会擦出飞溅的火花。 沈丹熹到的时候,蛊雕已被轵虺团团缠住,按入沙地里。但它并未完全处于下风,尖锐的爪子亦掀开轵虺的鳞甲,穿透入它体内。 两只兽同时发出哀嚎,翻动时,撞得四周山摇地动。 沈丹熹在它们身上都发现了残损的镇山令铭文,这是两道互不臣服,彼此厮杀的神山之力。 蛊雕身上所爆发出来的铭文神力,对沈丹熹格外亲和,当她靠近时,也温和地接纳了她,并未伤她。 与之相反的,轵虺身上的神力则极为排斥她,并不愿意臣服在她脚下。 一山无有二主,阆风山镇山令中生出两道无法兼容的神主印,使得神山之力也分裂为二,彼此互不臣服,才造成如今阆风山内神力失控的局面。 阆风山祭台。 悬于阆风山巅的镇山令高逾百仞,金光灿灿,缭绕云雾散开后,只要在昆仑地界上,仰头便可瞧见高悬在天幕的镇山令。 随着时间流逝,镇山令中有部分狂暴的力量已平复下来,一些紊乱的铭文线条也复归原位。 但在中心处,依然存在两枚神主印,神主印四周对撞的力量最为激烈,阆风山的哀鸣仍未停止。 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镇山令上的变化。 天墉城中民众只能看到镇山令上的铭文变动情况,而阆风山祭台前的诸人,却可通过祭台山碑看到镇山令中发生的景象。 镇山令中的“阆风山”只是一座虚构的试炼秘境,是阆风山在镇山令内的投影。但里面所发生的的惨烈景象,还是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心生忧虑。 若不尽快扼制阆风山中两股力量的厮杀,那么,此时此刻发生在镇山令中的一切,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在阆风山上真实上演。 有距离祭台较远处的低阶神官窃窃私语,不胜唏嘘道:“两方神主印源于神女和阆风山主,代表他们二人意志,谁能想到,一个多月前,两人还是晟云台上誓约的道侣,今日便为了争夺镇山令如此势同水火。” “情意既断,当然便到了清算之时了,就像凡间中人,和离之后也是要清算清楚的,这么多年来,殿下为了阆风山主可付出了不少,没有殿下,他何德何能坐上这个位置?” “凡间有句话讲‘升米恩,斗米仇’,小恩小惠叫人感激,但若是施与得多了,反会生出仇怨。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 祭台之上,昆仑君微侧头,遥遥扫来一眼。远处的神官立即垂首,私语骤停。 长尾山雀躲在一株树冠中,也不敢靠祭台太近了。它身上那一道翎羽纹虽已隐藏了起来,可却瞒不过昆仑君等人,但凡靠得近一点,就会被发现。 漆饮光便只能这样远远看着。 镇山令内,沈丹熹助蛊雕收服轵虺后,又遇上几股化为凶兽,对峙厮杀的神山之力,她一一降服,收入手里,手中已获得七片铭文残片。 天光渐渐暗下来,快要入夜了。 沈丹熹指尖摩挲袖口,却一直近乎苛责地强迫自己,不许取出雀灯。现下天光虽黯淡,却也并非彻底昏黑,无法视物。 她得试着去逼迫自己一点点适应昏暗的环境,不能让“畏黑”成为自己致命的弱点。 斜阳悬在山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西沉,沈丹熹摘叶化舟,横渡一座辽阔的湖泊。 湖面映照斜阳,一眼望去,仿若一面银镜镶嵌在地表,湖面极静,小舟行于湖上时,只有船尾拖出长长涟漪。 舟行至湖中心,天边的夕阳也快要散尽。 正当此时,一直平静的湖面忽而划开一条白线,水面从舟底一分为二,极快地向两边裂开,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连人带舟拽下裂缝。 沈丹熹以为自己会落入水底,没曾想,落到底时,脚下竟是一片坚实的土地。小舟嘭一声变回树叶,落在她脚边。 哗哗水声消失,往两面分裂的水墙凝固成冰川,形成了一道蜿蜒的裂谷。 天光在裂谷中愈发昏暗,再加上两旁压迫十足的冰墙,沈丹熹已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恐惧发作。 裂谷中情况不明,也不知是否危险,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探手入袖口,取出雀灯。 雀火光芒霎时照亮四周,沈丹熹警觉地扫一眼四周。 前后不到半刻钟的工夫,这一座辽阔的湖泊,竟完全冻结,化为一座幽深的冰川裂谷。她三面环绕冰墙,唯有前路是一道蜿蜒裂隙,不知通往何处。 雀灯的光照在冰墙上,只映照出一团微弱的光影。 沈丹熹谨慎地走到冰墙边,伸手摸了摸,触手是凉的,但是却没有冰川该有的寒气,似冰而非冰。 这又是镇山令上哪一片铭文所化? 沈丹熹从这条蜿蜒的裂谷里,感受到了一股亲和她的力量,就在那幽深不见尽头的裂隙深处,她仔细留意着两侧冰墙,提着雀灯前行,这一道裂谷安静得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一道裂谷并非笔直的一条,是一条极为蜿蜒扭曲的道,两侧冰墙看上去十分剔透,墙内映照出一团模糊的影。 起初那影并不明显,但越行到后面,两侧冰墙内的影也逐渐清晰起来,竟显出截然不同的形状。 沈丹熹脚步一顿,往左侧冰墙看了眼,那里映照出的是一团圆形的影,右侧的冰墙反而轮廓清晰一些,看得出来,是一道人影。 她心下觉得古怪,往上方望了一眼,但那股亲和她的力量越来越强,应该就不再远处,她犹豫片刻,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 两边的影越发清晰了,左侧显出一朵浑圆的花苞,片片花瓣往外舒展开,半绽放开的花苞内,蜷缩着一个小小的瓷娃娃一般的婴孩。 那花苞的形状,沈丹熹亦极为熟悉,是澧泉殿中的莲台,她的诞生之地。 沈丹熹蓦地回首,举高雀灯,往右侧影子照去。右侧冰墙内的影则完全是她成人的模样了,在心口位置,有一道巴掌大小暗灰色的污斑。 是她封在魂上的怨气。 这冰墙内映照出的是她的魂相! 第62章 阆风山, 祭祀台上。 自从神女落入镜湖之后,湖面重新合二为一,众人便看不到湖底的情况了,只能看到一面如镜一样的湖, 映照着夜空中一轮圆月。 沈瑱必须要在阆风山镇山令归属之前确认神女神魂, 才迫不得已要在山主试炼中安置入这一面照魂镜, 不论神女的魂相有无问题,都绝不可能直接公布与众。 湖面遮掩了神女的身影,山碑所显示的画面里, 只能看到殷无觅的进展, 他已降服不少暴走的神山之力, 往试炼秘境最中心区域靠拢。 那里是镇山令中神力对抗最为激烈之处,接近阆风山的地脉。 沈瑱微垂着眼睑, 并未关注殷无觅, 他的心神都在湖底的照魂镜中,只有他能透过湖面的结界, 看到湖面底下的情况。 沈丹熹一落入照魂镜的裂隙里, 他就开始审视着裂隙两面照出的魂相。 照魂镜所幻化而成的冰墙两面映照出了不同的影,左面冰墙映照出沈丹熹过去的魂相经历。 昆仑的山髓水精在莲台中孕育出神女的魂魄,照魂镜中照出的魂相快速地成长着, 昆仑山上每一日灵髓的浇灌,让她从一团朦脓的光, 生出三魂七魄, 经五百年,修炼出真身。 她的魂干净纯粹, 熠熠生辉,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 照魂镜照的是魂之本相, 若是夺舍之魂,镜中所显便是夺舍之魂的魂相经历,正如漆饮光曾用照魂镜照穿越女,因穿越之魂不属于本方世界,无法摄入,才只得一片空白。 现在镜中所显示的魂相经历,便已足够断定神女体内之魂与她身体契合。 沈瑱心中的怀疑渐消,可也并没有因此就放下心来,他的目光移往右侧冰墙。 右面冰墙映出的魂相之影与左侧大为不同,那魂相成型,但魂光却极为黯然,有若一团阴翳缠绵在魂上。 裂纹左右,一明一暗,对比实在明显。 沈瑱曾得郁绘解释,又岂会不知着两道魂相的区别,一道为过去之影,一道为当前可预见的未来之影。他没想到神女魂上的怨气,竟然将她的魂魄侵蚀得这样深。 沈瑱眉间褶皱越来越深,确认了神女之魂,便又开始忧心她魂上怨气侵染之深,若将阆风山神力交付于她手上,但凡她有一念之差,便容易将整个阆风山乃至昆仑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天夜里,他从阆风镇山令中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阴戾煞气,至今仍令他心惊。 若想拔除她心中怨气,就得了解她的怨气因何而生,是以,沈瑱就算已确定了神女的魂相,却也没有立即撤回照魂镜,他想从魂相中看一看她不肯向他敞开的内心! 可沈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将从那抹魂相上所看见的痛苦远比他想象中更多。 不知从何时开始,左面冰墙上所映照出的魂相,魂上辉光也突然开始了黯淡,就像是东升的太阳,明明还没到达它最盛之时,就开始了衰落。 她魂上的变故实在异乎寻常,沈瑱在心中掐算时日,往前逆推,大约预估她魂相开始衰落的时候,正是从她剖离丹元开始,仙元离体对她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伤,而她心中怨气早就开始滋生。 这百年来,沈瑱所看到的沈丹熹,和现下,从照魂镜中所看到的魂相,截然不同。她并不快乐,并不平和,也并不自在。 她的魂蜷缩成一团,困于某处,宛如有雪片一样的东西,一片片覆来她魂上,直将她魂上的辉光都掩埋,萌生出阴翳,照魂镜照出她的魂魄在过去曾承受过的不安,愤怒,怨恨和绝望。 亦照出她无望的挣扎。 这种本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心中的阴翳,如附骨之疽,浸染在她的魂上,越来越深,扭曲了她的魂相。 旁人或许并不知晓那是什么地方,但沈瑱却曾亲身踏入其间,又岂会看不出。 “九幽,九幽……”沈瑱心头如有一道天雷劈下,轰然一声,震得他心神大动。如果那个时候,她的魂魄便已被困入九幽,那这百年来,他所疼爱的“女儿”又是谁? 沈瑱神情有些恍惚,可脑海当中,这百年来被他有意无意忽视过的许多细节反而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当年,他强闯九幽,他并不觉得自己此举错了,人间历劫失败,他自认错在自己,与一个女子无关,不该由她一个人承担这样天大的错误,以至于要被囚入九幽不得超生。 所以,他不顾姒瑛的反对,在未查明前因后果之前,便强入九幽,试图救出她来。可他到底去得迟了,九幽偌大无垠,等他找到她时,她已魂飞魄散,白骨成灰,唯独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她在被囚入九幽之时,便孕于腹中,即便是母亲罪责加身,也不该祸及孩子。 沈瑱更加不能放任这一个无辜的孩子生于九幽,囚于九幽,最终也死于九幽。他违反天规,从天道法则规定下“只进不出”的九幽中,将殷无觅带了出来。 那一场降于昆仑,劈了九天九夜的罚雷,只是其中最轻的处罚。加诸在他身上的天人五衰,才是天道对他打破天规的最终惩罚。 这百年来,他的身躯和神魂都在衰败,神性的光辉从他身上片片剥离,曾经被斩除的三尸之根在身上复苏,贪嗔痴念等诸般欲望复归其身。 终究还是让为人之时的凡心占据了上风,蒙蔽住了双眼,让只看得见顺应自己私心的一面,而有意无意地忽略掉其他。 殷无觅是“打破天规”从九幽出来的第一人,天道虽惩戒了沈瑱,却依然不会放弃修正这一个错误。 沈瑱将殷无觅带出,在他身上下了许多禁制,遮掩他的身份,蒙蔽天机,将他锁在昆仑山下,虽不在神域之内,却仍在昆仑庇佑之下,本意是希望他能在自己护佑下,在那一座小镇上安度一生。 当他第一次发现,神女携带着昆仑的仙草灵药,偷偷跑去昆仑山脚那一座小镇时,他本应该立时阻止的,可心底偏又有另一个念头盘桓而生。 ——这孩子来此世间一遭,生来便在九幽遭受苦痛,若有人能打开他的心扉,带给他一些欢愉也是好的。 因此,沈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由他们去了。 后来人间秩序崩坏,昆仑的气运也前所未有地低迷,沈瑱一直在试图挽救这种颓势,他分身乏术,便难以再多顾及到他们。 等到沈丹熹剖出仙元相送之时,他虽惊怒后悔,心中却又另有想法。 ——也许有了神女的仙元涤身,殷无觅脱胎换骨,抛却前身,便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天光之下,阿娆已经因自己的过错而魂飞魄散,她的孩子亦受了这么多苦楚,若能补偿一二也好。 沈瑱试探性地一道道解开曾落在殷无觅用以掩饰身份遮掩天机的禁制,当最后一道禁制解开,殷无觅没有被天道锁定,遣返九幽,沈瑱便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 他又何尝不知道沈丹熹所做的牺牲?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般,卸下昆仑未来之主的光环和责任,她更加享受现在的生活。 沈瑱想,这样也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他亦是在成全她的心愿。 直至,大婚之日,沈丹熹在晟云台上刺伤殷无觅。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说她想要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她的道路。 直至,今日。 这百年来,他闭目塞听,有意无意地回避掉一切异常之处,从未去审视她身上的变化,只用一句“薇薇是愿意的”来自我安慰,换来他想要的两全其美,最终所成全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的私心? 薇薇。 微微。 照魂镜裂谷中,沈丹熹已停了步。 她转眸各看了一眼冰墙左右照出的影子,确认那是自己魂相的第一时间,她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在契心石九幽中,漆饮光说过的话。 他说,冥府有一面照魂镜,不仅能照魂,还能照见魂魄的经历,虽被他啄碎了,但冥府废了大力气修复,修镜的耗损都由羽山买单,漆饮光随她一同入契心石前,那面镜子已修复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道最轻微的裂纹,对照看魂相的影响不大。 这裂谷凌厉的弯折,看上去的确像是镜子的裂痕。 这就是漆饮光说的那面照魂镜么? 漆饮光曾用照魂镜照过穿越女,只可惜此镜到底只能照这世间之魂,照不出来自于天外的世外之魂。 但现在冰墙两面不仅照出了她的魂相,还将她魂相的经历也一并照出,从她在莲台之内孕育诞生,到被困九幽,魂魄因长久的折磨而生出的斑斑污浊,都尽数照见了出来。 就连她缠缚在她魂上嘶吼的怨气都在冰墙内暴露无遗。 沈丹熹看清冰墙内的魂相时,脑子里便开始发出持续的尖鸣。 她以为只要不往前走,只要往后退,冰墙两面的魂相就不会再继续变化,可是她错了,只要她还身处在这里,冰墙里的影就在,将她魂相上的污浊扒开来,展露人前。 她知道,沈瑱一定在看着她,看着冰墙上的魂相。 他先前便有些怀疑她,如今这个能照见魂相的东西,想来也是他放置进来的,等着她上钩,走进来。 沈丹熹心中的愤怒如同海浪越叠越高,气到极致,反而唇瓣一张,笑了出来,说道:“父君既然想要照魂,大大方方地照看便是,又何必要设上这样一座阵法,遮遮掩掩地将我拽入湖底。” 话音未尽,沈丹熹抬手结印,灵线在手中结成数十枚尖锐的长钉,她抬手点往眉心,抽出魂力掺入其中,金丝一样的魂力渗入钉子内,立即让钉子的威势大涨。 细长的灵钉从她手中飞射入两面冰墙,撞出尖锐的嗡鸣。 沈丹熹身形晃了晃,神魂跟着震颤。照魂镜本就属于极为脆弱的神器,它最大的神通就是照见魂魄,先前被孔雀啄裂的伤痕还未完全修复,如今又遭重击。 对峙好一阵后,嗡鸣声骤然一停,裂隙当中继而响起“叮叮叮”的碎响,宛如琴音一般,悦耳极了。 冰墙被灵钉凿穿,生出裂纹,极快地往深处延伸,碎裂。 “主君,照魂镜!”宋献的神识传音刺入耳中,一下将沈瑱震得回过神来,他蓦地抬头看向山碑显出的画面。 镇山令中,那一座辽阔的大湖,平静的表面忽然生出阵阵涟漪,涟漪从湖中心向四面荡开,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条条银色反光。 但涟漪平复后,这些银色反光却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叮叮的碎响如铃音一样传荡出来,将祭台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当银色反光铺满整座湖面时,照魂镜终于到达极限,覆盖在照魂镜上的结界也同时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间炸裂开,无数碎裂的镜片飞溅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在阆风山碑的映照中,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丹熹提着一盏灯,从漫天飞溅的碎镜中走出来,牵起唇角,抬起的双眼黑而沉,像一双毫无感情的石子,眼尾处一条被碎镜割破的伤口往下淌着血线。 对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吗?” 她以前执拗,满腹怨恨,回昆仑之后,每时每刻想的都是,你们爱她什么,我便抹去她什么,想要像这百年来,穿越女对她做的那样,一笔一笔擦掉她留下的痕迹。 她心中怀着恨意,魂上染着阴霾,不愿正视现在这个满心怨恨的自己,恨不能将自己丑陋的一面藏得严严实实,不为任何人所知,偏偏她又再无法回到心无尘垢的从前。 如今想来,是她落入窠臼,魂虽出了九幽,心却还被困在九幽,用满腹怨气将自己画地为牢。 沈瑱想看,那便叫他看好了,在他疼惜穿越女,无所作为的一百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光叫他看还不够,最好昆仑上下能一同见证,就算她魂上有瑕,她也是昆仑真正的神女,免得她这个心眼子已从西昆仑偏去了东蓬莱的父君,暗地里再给她使什么绊子。 沈丹熹抬手,指尖灵线闪动,照魂镜的碎片被蛛网一样的灵线联系着,悬停在了半空,每一片碎镜的镜面都对着她。 她便站在这些镜片的中心处,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细小的碎镜中,像无数闪耀的萤火。 萤火之下,还有她定格在碎镜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从她自咸池诞生之时到现在,再到可预见的将来,每一个时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镜中看见。 沈丹熹复又问道:“可看得够清楚了?” 碎镜中的雀火如星星一样闪耀,就连月色都逊色许多。 阆风祭台下的神官们皆看到了那如群星闪耀的雀火,亦看到了雀火光晕中,属于昆仑神女的魂相。 这些画面通过悬于祭台两侧的影石,传递向天墉城中,天墉城中心的广场,矗立一块三丈见方的影玉,影玉通体雪白润泽,切面平整而光滑,其内显示出的影像,正是阆风山祭台之景。 所有人都看见了,看见他们的神女如何从澧泉的莲台里孕育诞生,如何在众人的期盼和祝福下成长,如何光辉灿烂,如日东升,又是如何黯然坠落,连雀火都难以照亮她魂上阴霾。 阆风祭台边缘,没有人注意到玉昭卫的首领突然往前迈了一步,满是震惊地盯着山碑内悬空的碎镜。虽然只是看到镜子破碎的轮廓,但曲雾还是认出了它,是照魂镜。 她曾经亲手捧过这面镜子,去照神女的魂相。 曲雾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一点动摇,帮助羽山少主照魂,才会导致他后来那么疯狂,才会导致他那一次针对神女的刺杀。 她至今都在因为曾经的那一点动摇和怀疑而后悔,因为那一次对神女的背叛而自责,从此不敢再有丝毫不忠的心思,以至五十年来,心境凝滞,修为再无寸进。 可是,若方才所见真的是照魂镜,为何现在又能照出神女的魂相了? 曲雾下意识转头,将目光投向山阶旁边一株不起眼的绿树冠上,浓密的枝叶间,蹲着一只黑白色的小鸟。 殿下从浮玉台出来时,手里便捧着这一只小鸟,曲雾曾从它身上听到羽山少主的声音,她脚尖动了动,忍不住想要穿过正窸窣议论的人群,走到它面前,询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她只单脚往那里侧了侧,最终按捺住了,没有立刻上前。 长尾山雀沉默地蹲在枝头上,一双绿豆小眼直直望着高处的祭台,鸟族的视力极好,再加上妖力加持,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他还是能将山碑里的画面看得一清二楚。 漆饮光已经在契心石里得知了真相,可即便已经知晓一切,当再一次见证她这段孤寂晦暗的过往时,还是不免心生刀绞般的钝痛。 可就如在那个早已湮灭的泡沫里,如沈丹熹说的那般,过去已经过去,他终究不曾走进过那段过往。 祭台下的神官已有人从神女零碎的魂相经历中看出端倪,拼凑出真相。 宋献听到了祭台下的议论声,或是震惊,或是疑惑,不一而足,更远处的,还有从天墉城中遥遥随风而来的声浪。 神女殿下对于整个昆仑来说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同于昆仑君沈瑱,她不是他们这些受封的神官,她由昆仑山水孕育而生的天生仙胎,是昆仑的女儿,在昆仑万千生灵心目中意义非凡。 宋献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提醒昆仑君遮掩住山碑里的画面,不论神女殿下曾经历过什么遭遇,都不应该就这么赤裸裸地公布于众。 “主君。”宋献偏转目光看向沈瑱时,到了舌尖的话语却是霎时噎住了,他的眼眶倏然睁大,惊道,“主君,你的头发……” 夜很快过去,朝阳从天边斜铺入这片仙境当中,接替上天墉城中璀璨的灯火,照亮昆仑。 天光逐渐变得明亮,朝阳洒在昆仑君梳理齐整的发冠上,将发中几缕新增的白发照得分明。 沈瑱闻言,抬手伸往脑后,勾了一缕发丝到身前,他低眸看时,眼角的细纹越发密而深刻。手中捻着的一缕发中,青丝不见几许,白发反而更多。 宋献说着,立即抬手施术,想要替他遮挡住祭台下望来的目光。 “不用遮掩了。”沈瑱怔愣须臾,叹息道,“我的神躯早就开始衰败,已步入天人五衰,这些痕迹挡是挡不住的,早晚都要显露人前。” 宋献垂下手,他是神君身边近卫,沈瑱没有向他刻意隐藏身上的变化,是以,他一直都将神君的变化看在眼中,便也知道,自从神君在人间历劫归位后,就开始步入天人五衰了。 昆仑之主像一个凡人一样,开始了衰老,只是这种衰老的迹象,在他身上进行得很缓慢,要经过漫长的时日才会在他眼角刻下一道细纹,发间生出一丝白发。 平日里,他束冠时,会将白发藏入发下,会额外消耗一些神力掩饰眼角的细纹,不易被人察觉。 然而今日,在这一座祭台上,只是一夜过去,他头上的白发陡然多了许多,比过去百年时间生出的白发都还要多,眼角的细纹也一根根越发深刻地铭刻至皮肤上,就连术法都掩藏不住。 在众目睽睽之下,昆仑君一夜衰老,再也无法遮掩得住。 这么些年来,他越来越不敢去看人间,不敢行走人间,不敢目睹凡人的生老病死,害怕从每一个苍老的凡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结局。 他的神躯退化为凡骨,一颗心也退化成凡心,不敢去细看满目疮痍的天下河山,亦不敢去细看成全了他的私心而奉献牺牲的女儿。 沈瑱的道心进一步生裂,摇摇欲坠,仙元枯败,体内的经脉血骨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太阳的光照下,这一具神躯像一枚失了水分的果子,飞快地委顿,身形不再挺拔,皮肤不再光滑,头上的青丝又白了大片。 就连萦绕在昆仑君身上,那冰雪般凌然威仪的气势,也消弭不见。 这样的现象,几乎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 台下的神官们已惊骇地说不出话来,震惊与悲戚的气氛如阆风山上不散的浓雾沉甸甸地凝聚在四周。 昆仑君现出五衰之相,这一场山主争夺的试炼陡然间变了味,不再仅仅只是一个阆风山主的争夺了。 台下诸位山主水君也终于明白过来,沈瑱以前为何那么看重和栽培殷无觅,在他地位未稳,并未做出太多令人信服的实绩时,就急着将他推上三山之首的位置,欲要把阆风山的神力送入他手中。 因为昆仑君的时日无多,本应顺理成章接替昆仑君之位,受昆仑上下爱戴的神女,又因剖出了自己的仙元而修为尽失,再无法同昆仑山建立联系。 一个没有神力,失去修为,无法与昆仑山产生共鸣的神女,就算再如何受人爱戴,也不过只是一株被奉上高阁的神花,是无法成为昆仑之主的。 如今,四水女神始终闭关未出,就连河水,赤水,洋水,黑水,这四水水君都无法感知到女神的情况。山君步入天人五衰,那女神的境况如何,亦实在令人担忧。 若真到了昆仑君陨落之日,还没有一个合格的,受昆仑山水生灵认可,令大部分人臣服的继承人,那昆仑当中必定生乱。 台下诸人大多想到了这一层,俱都忧心忡忡,只望这一次山主试炼,能尽快分出胜负。 沈瑱没有再回避自己的衰老,他也无法再回避了,他尽力挺直了背脊站于祭台上,接受着台下神官的注目,专注地关注着镇山令中的变化。 镇山令秘境。 照魂镜中隐隐残留的神力牵引着所有碎片往中心处汇集,隐约凝结成一面古老的圆镜,圆镜以阴石为基,细密的铭文环绕镜面,其内神力仍在试图将这一面镜子拼凑成型。 只可惜,照魂镜本就脆弱,如今碎成这副模样,已再无修复可能。最终,这一面未成形的古镜彻底崩溃,碎片飘零成粉,再也照不见任何东西了。 一片镇山令铭文从飘散的晶粉里飞出来,落入她手中。沈丹熹握住这片亲和她的铭文,笑了笑,还知道赐她一片铭文,真够大方的。 沈瑱一向都很大方,她以前修为取得了进境,或是完成了什么任务,通过了什么试炼,沈瑱都不吝奖赏她。 有些时候,他与母神还要互相攀比,谁送与她的东西更合她心意。 就像她曾在凡间里看过的那些普通的人家,父母抱着小孩,笑问:“你更喜欢爹爹一些,还是更喜欢阿娘一些?” 小孩啃着糖葫芦,张开手将爹娘都抱进小小的臂弯里,咧出一口还没长齐的牙,说话都在漏风,“都喜欢,我喜欢爹爹,也喜欢阿娘。” 若是再继续问,就要涨红着脸哭起来。 沈丹熹当然不会像个凡间小童一样哭起来,她机灵得很,在母神面前,当然更喜欢母神,在父君面前,就更喜欢父君。当他们两人都在身边时,就像那小孩一样挽住他们,自然是都喜欢的。 在她心里,父君和母神,本来也分不出高下。 沈丹熹闭了下眼,将这些陈旧的记忆扔回尘埃里,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她在照魂镜消散的碎晶中,转过身,往阆风山更深处走去。 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沈丹熹和照魂镜引走期间,殷无觅已先一步到了秘境中心地段,根据那幕后之人提供的线索,在一个幽深的洞窟中,拿到前任阆风山中遗留在阆风山中的本命法器残片。 薛宥的本命法器是一张雕弓,殷无觅拿到的正是断裂的半根弓弦,据说此弓弦是以一条被斩杀于薛宥手下的恶龙之筋制作,通体玄色,隐泛光华,张弓之时会有龙啸之音。 如今弓的主人既已不在,弓弦亦断,这残留的半截弓弦便像是一段枯萎的干发,深埋在阆风山中。 殷无觅从这一段枯发似的弓弦中,隐约看到丝缕不祥的红光闪烁,不碰则已,只消一碰,那半截弓弦便如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腕,迅速往上游去,窜过宽大的袖摆,直往他心口扎入。 缠上手腕的一瞬间,长久以来,压抑在殷无觅心底的那些不甘、屈辱、愤恨不平,都在这一瞬间被猛地激发出来,在心中猝然膨胀。 殷无觅眼疾手快地隔着衣衫按住心口,嘴唇微动,含在舌尖,细不可闻地念出一段咒诀,“……有犯我者,自灭其形。” 随着最后一句咒诀落下,指尖下的在弓弦倏地静止了下来。 殷无觅松了口气,取出弓弦,谨慎地收入一个小木匣里。他从洞窟往外走时,心中疑窦重重。 以那背后之人对昆仑的了解,他必定在昆仑中安插了不少眼线,可就算再多的眼线又如何能探知得到当年薛宥御使本命法器的咒诀? 本命法器与主人之生息密切相关,便如他的本命剑一般,人在剑在,人亡剑亡,反之亦然。 如此至关重要,号令本命法器的咒诀除却本人之外,绝不能为外人知晓,哪怕殷无觅曾与沈薇亲近如斯,也从未将御使本命剑的咒诀相告。 沈薇亦从未告知…… 他想到此处,思路忽而一断。是了,从始至终,他都从未见过沈薇御使她的本命法器,从他们离开昆仑,浪迹人间,再到弃神谷,即便她被妖魔围攻,他也从未见她召唤过本命法器。 直至后来,她剖出仙元送与他,她就更加不可能召唤出本命法器了,昆仑君既知她失去仙元召唤不出本命法器,回到昆仑后,自然从没提起过,以至于殷无觅竟从未见过她的本命法器。 可昆仑的神女又怎会没有本命法器。 殷无觅从地底洞窟出来时,正好看见山林那一头飞散到半空的细碎晶粉,映照着朝阳的金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随风飘荡过来。 他们的距离如此近了。 殷无觅皱了皱眉,收敛思绪,握紧袖中的匣子,折过身继续往阆风山中心地段而去。 那边厢,沈丹熹也在往神山力量对撞的中心地靠近,越是往里走,所见到的景象便越发疮痍。 山林水泽,仙草灵兽,几乎都湮灭在神山彼此厮杀的力量之下,唯剩下寂灭后的黄沙灰烬随着风声呜咽,像极了九幽之狱。 只不过幸而,此处还有阳光。 沈丹熹穿越黄沙,在裂谷之处,看到了两条盘缠相斗的巨龙。两条龙皆大如山岳,头上生有尖锐双角,背生双翼,浑身布满坚硬的鳞甲,五爪锋利。 只一条龙为金目,一条龙为赤目。 两龙飞跃在天时,不论如何相斗,龙尾都未曾脱离地面,尾部的长髯深入地底。 这两条龙乃是阆风山分裂的地脉所化,所以两龙翻腾之间,整个秘境都跟着地动山摇。 它们相斗时,任何一条龙遭受的损伤,对应在阆风山中,便是一处坍塌的山岳,一座崩裂的山谷,一片风化成灰的山林。 沈丹熹到达此地时,殷无觅已经在了。 他比她先到达这里一刻钟,此时已与那条愿意臣服于他的地脉之龙接头,他手扶龙角,身负长剑,高高立于双目赤红的地龙头顶。 穿过黄沙烟尘,殷无觅同样看见了沈丹熹,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被打斗声淹没,看口型是在唤她,“薇薇。” 第63章 殷无觅故意这般喊她, 在看到她毫无所动的神情时,有些失望。 一个人被另一个魂魄夺舍百年,占据了她的名字,她的身份, 她的亲人和朋友。偏偏却没一个人发现异常, 就连她的父亲都毫无所觉, 对夺舍之人疼爱有加。 殷无觅只消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便能理解她的怨恨了,她的确该怨恨, 殷无觅甚至觉得她怨恨得还不够, 换做是他, 他定会搅得整个昆仑不得安宁,要所有人都为他的怨恨陪葬。 昆仑神女不愧是昆仑神女, 即便受了百年的夺舍之恨, 回来之后竟还能保持理智,一步一步取回她失去的一切, 说实话, 连他都有些钦佩她了。 她与薇薇的确不同。 可他如今所获得的一切,都是薇薇予他的,昆仑神女想要取回她失去的一切, 他们便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殷无觅将所获得的镇山令铭文,全数灌注于身下巨龙, 驱使它撕咬另一条龙。 金目的巨龙发出凄厉龙吟, 被撕咬下的鳞甲,血肉, 飞溅在半空,被赤目之龙吞下, 转化为它的力量。那赤目龙的身形便随之庞大一圈,力量也翻增一倍。 金目之龙完全处于劣势,被从半空踏下,砸落深谷,溅起漫天黄沙。 沈丹熹身影一闪,消失在黄沙中,朝着匍匐在地的龙躯飞去。 她摊开五指,收集来的镇山令铭文从她掌中浮出,化为流光,尽数没入金目之龙体内。 力量涌入地脉,匍匐在地的巨龙长吟一声,身上的伤口飞快愈合,从地上翻身而起,重新朝着另一条龙冲去。 沈丹熹顺着腾飞的巨龙后背,疾步冲上龙头,在两龙靠近之时,纵身跃起。 她飞扬的裙摆宛如一朵在黄沙中绽放的花,颜色艳丽,身姿柔韧,惊艳绝伦,映入殷无觅眼中,叫他一时失神。 殷无觅还不习惯与她成为对手,当这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他飞身而来时,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是对她拔剑,而是想要张开手臂接住她。 就像每一次她从树上跳下时,他都会伸手将她接个满怀。 可这一次,沈丹熹扬手递与他的不是从树上折下的一枝棠花,而是一条闪烁着森冷寒光的长鞭。 她不是薇薇! 殷无觅再一次提醒自己,回过神来,横剑格挡,但那银鞭却在接触到剑刃之时,鞭身环环相扣的铭文忽然断开,鞭子携带凛冽罡风穿过剑刃,断裂处瞬间扣上,直卷上他的脖颈。 殷无觅被银鞭卷住,鞭上铭文立即渗透入血肉,咬上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登时大震,被一股强大之力往身外拽离,他甚至能从未完全断开的视野里,看到自己被拽脱出身躯的魂魄。 银鞭正死死缠绕在魂魄的脖子上,绷直成一线,将他的魂魄用力往外拉扯。 殷无觅眼前天旋地转,四肢的反应变得迟钝,已出现身魂分离的症状,他用尽全力一脚跺下,脚下巨龙扭转身躯,尖利的五爪朝着沈丹熹抓去。 沈丹熹被扑面的威势压得气血翻涌,一时无法扯出他体内魂魄,只得松手避让。她身下的龙扭转身躯,将她卷入腹下,用背脊扛住了另一条龙的尖爪。 两龙交锋,力量对撞,龙吟声响彻云霄,从镇山令中荡出,传遍整个昆仑。 镇山令内两方相持不下的神力几乎将整座秘境搅得天翻地覆,天崩地裂,草木成灰,阆风山地脉分裂而成的两条长龙,在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的掌控下,愈战愈烈。 两条地脉皆各有损伤,不断有残破的龙鳞,伴随血肉,从天上泼洒下来。 镇山令在龙吟声中一阵阵嗡响,化为阆风山的哀鸣。 阆风祭台忽而一震,一时间地动山摇,一道地裂从阆风山的祭台下飞快延伸出去,深入山体当中,澎湃的灵气从地裂里呼啸泄出,仿佛是神山的哀叹,震得祭台下的神官东倒西歪,站立不住。 阆风山中群鸟皆惊,扑簌簌地飞出,山中传来轰隆隆的山石崩塌声。 镇山令中发生的一切,终于开始在现实中上演了。 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踉踉跄跄地上前,急道:“主君,不能再任由他们继续这样争斗下去了!阆风山会被这两股分裂的力量撕裂的。” “主君,合玄圃和樊桐两山之力,一定可以镇压住阆风失控的力量,至于那两方神主印……”樊桐山主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请主君决断,镇压封印住一方神主印。” 阆风就是因为神女和殷无觅这两方无法兼容的神主印而分裂,以至于神山之力失控,地脉一分为二,互不臣服,虽不能直接抹去其中之一,但可以合两山之力镇压住那一半的力量,定能平息这次危机。 沈瑱静默地站在祭台上,因神躯衰老而略微下垂的眼睑动也不动。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秘境当中的两人,并未回头,只道:“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神山之力的山主,一个连山中生灵都未完全认可的阆风山主,你们会心甘情愿臣服于她之下么?” 更何况,未来还要执掌这偌大的昆仑神域。 沈瑱的这一句反问,叫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都无言以对。凭心而论,阆风山之所以为三山之首,盖因阆风山中山脉神力乃是三山之中最强,有赤水和黑水两水发源于阆风。 他们愿意臣服的,自然是一个能完全掌控神山之力,实力和修为都远在他们之上的山主,而非被强推上位者。 先时,殷无觅过了山主试炼,得了阆风山镇山令认主,虽有人依然对他不满,却也认可他的实力,不曾公然反对过。 直至传出他乃是靠着神女仙元修炼得道,成就仙身,之后又有阆风山哀鸣,众人开始质疑他的能力,请求重开山主试炼。 沈瑱身为昆仑之主,又岂会不了解,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即便今日他选任了他们其中一人,阆风山中未曾归顺的另一半力量,终究会成为隐患。 更会在台下的神官心里埋下一颗小觑她的种子,在下位者不服从上者,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更大的灾祸。 沈瑱转过身,朝台下神官道:“请诸君入阆风山中,护住山中生灵,勿要造成太大伤亡。” 山阶上的神官将领领命而去,化作道道流光遁入阆风山中。 阆风山镇山令秘境中,两条山脉所化的巨龙仍在彼此撕咬,沈丹熹却从阵阵龙吟声中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是她一路走来,一直都能听见的,生灵的哀嚎。 她的心神一震,注意力不由地从当前的交锋中抽离,这才发现,这一座群峰相叠,绿木成涛的神山,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 黄沙从两条地脉的交战地不断往外侵袭,咆哮的力量摧山折木,将一切都湮灭成灰。 残存的飞禽走兽四处奔逃,可到处都在山崩地裂,早已没有了安全的地方能让它们躲藏。 这些飞禽走兽,没有灵兽的力量,无法自保,也半点不引人注意,就像尘埃一样,死了就死了,无人在意它们。 沈丹熹搓揉了一下指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抚摸那一只梅花鹿时的手感,它的皮毛短短的,不算很柔软,眼睫乌黑而长,双目纯净,朝她看来时,满眼都是信任和依恋。 那些围聚来她身边的飞禽走兽,皆是如此,对昆仑的神女有种天然的信任和亲和,它们无比坚定地相信她,相信她能救它们,能保护它们。 和当初的她多像,她也曾无比坚定地相信过,会有人来救她。 龙吟声在耳边淡去,沈丹熹越发清晰地听到各处的鸟唳兽鸣。生灵的哀嚎凝聚在一起,组成了阆风山的哀鸣。 沈丹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一段往事。 那时候,薛宥还在,是这座阆风山的山主。她每一次来祭台上捣蛋,总会被他抓个现行,沈丹熹气恼地骂他是不是跟屁虫,随时都跟在她后面,才会她一干坏事,就能被他发现。 她分明已经向阆风山中的所有灵兽都下了禁言令,他不应该知晓才对。 薛宥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小殿下,你自己听听,这阆风山中一只蝴蝶飞过去,都在向我告殿下的状,我就是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沈丹熹抬手抓住那只蝴蝶,捧到耳边听,却什么也没听见,以为是他在戏耍自己,不高兴地哼道:“它就是只普通的蝴蝶,又不是灵兽,怎么会说话?” 薛宥笑着问道:“你天天往阆风山中跑,可知道阆风山中有灵兽几许?像它这样普通的生灵又有几许?” 沈丹熹掰着手指数她见过的灵兽,灵兽数不过来,像这只蝴蝶一样普通的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就更加数不过来了。 薛宥伸手从她耳畔拂过,“小殿下再仔细听听,你现在,左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灵兽的声音,右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像这只小蝴蝶一样的所有普通生灵的声音。” 沈丹熹蓦地睁大眼睛,抬手捂住自己嗡嗡作响的右耳,这些普通生灵的声音竟完全盖过了灵兽。 “灵兽虽然掌控着阆风山更大的力量,但阆风山的根基,在它们身上。”薛宥伸出指尖点了一下那只蝴蝶,蝴蝶霎时抖开翅膀,翩然地从她手心飞离,欢快在两人身边围绕,“小殿下,你也要多听听它们的声音,只要你用心去听,就能听见的。” 现在,沈丹熹又一次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它们的声音就是阆风山的声音,它们在寻求庇佑,亦是阆风山在寻求庇佑。 沈丹熹再次扬目看了一眼四面奔逃的生灵,咬了咬唇,决定赌一把。她抬手覆上身下长龙的鳞甲,抽离出渡入它体内的镇山令铭文。 铭文从龙身飞离,飞射向四面八方,融入土地。 铭文中的力量回归大地,山林的震颤停歇,大地也不再崩裂,湮灭一切的黄沙停留在原地,给了生灵一口喘息的机会。 被抽走铭文,沈丹熹这一条地脉所化之龙顿时式微,被另一条龙狠狠踩入脚下。它的龙身彻底溃散,力量被另一条龙吞噬,已没有了反抗的余力。 殷无觅站在自己这一条愈发威武的龙躯身上,低头朝她看来,眉眼间都是难以遏制的狂喜,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道:“薇薇,是我赢了。” 这一座秘境不过只是阆风山在镇山令中的投影,是一处虚境罢了。 为了救虚境中幻化的生灵,而放弃到手的力量,妇人之仁,昆仑的神女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是用不着动用薛宥留下的那半截弓弦了。 沈丹熹抬眸,对他回以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讥讽道:“你赢了吗?” 第64章 殷无觅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瞳孔骤然缩紧,他脚下的巨龙猛地翻涌,将他掀落至黄沙中。 巨龙垂下头来,睁开双目, 赤红的颜色渐渐从虹膜上淡去, 化为璀璨的金茫。随着巨龙的眼睛变幻, 这一条地脉的力量开始脱离殷无觅的掌控。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原本臣服于自己神主印下的力量,开始一道一道地挣脱,背叛, 毫不留情地背离他而去, 投入到沈丹熹的麾下。 阆风山镇山令中属于他的半幅神主印正在被蚕食吞噬。 “为什么, 明明是我赢了!”殷无觅心中震撼,却来不及多想, 在地脉之力彻底背弃他, 脱离掌控之前,殷无觅探手入袖口捏碎了那一个装着弓弦的玉匣。 此时不用, 他怕是再无机会使用了。 黄沙漫天而起, 遮蔽了许多人的视线,无人注意到一抹幽光从殷无觅袖口飞出,转瞬便没入了那条地龙体内。 下一刻, 地龙暗红的双瞳彻底蜕变为金色。 两条金瞳地龙拔地而起,同时仰头冲向高空, 在空中盘旋长吟, 二龙身躯绞缠到一起,凌空游动间, 身躯合二为一,地脉力量复归一统。 合一的地龙埋首朝地面俯冲而下, 身躯匍匐没入黄沙,地脉合二为一,回归大地,崩塌的山峦重新拔地而起,大地裂缝合拢,肆虐的黄沙散尽,生出山林草木,山中生灵重得庇佑之所,终于停止哀鸣。 阆风山的哀鸣亦止歇了。 阆风山巅如山峦一般悬空的巨大镇山印内,紊乱的铭文线条各归其位,正中两枚无法兼容的神主印,其中之一渐渐淡去,彻底被另一枚神主印吞噬。 曾经失控暴走的力量如金色的河流,于铭文线条中有序流淌,没入当中唯一的那一方神主印中。 阆风山的震颤停歇,祭台下那一道幽深裂隙合拢,山巅挂上祥云,灵兽的辉光从山林间照耀而出,山风拂过绿涛,带来山中万兽齐鸣。 这一次,不再是哀鸣,而是山中群兽对新任山主的齐贺。 阆风山镇山令的变化,昆仑上下皆可看见。 “阆风山认主!是神女的神主印!”天墉城中爆发出欢呼,声浪遥遥传来,就连阆风山祭台都能隐约听见。 祭台下的神官们,失望者有之,但更多的是为阆风山镇山令最终归属于神女殿下而感到欣慰和欢喜,虽然诸人心中还有颇多疑惑等待解答,神女殿下的魂相经历,昆仑君的天人五衰,这些无不昭示着,风波早已在暗地里席卷入昆仑。 不过当下这一刻,众人仰望山巅镇山令,心中无不臣服。 昆仑子民的愿力如丝如缕从四面八方汇聚于阆风山来,使得镇山令中的光芒愈发明亮,流动的金光,为沈丹熹披上一重璀璨的冠冕。 昆仑的神女向来如此耀眼,理应如此耀眼。 沈丹熹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将这份荣光收入掌心。她完全掌控了阆风山神力,成为阆风山之主,体内仙元与山底地脉建立起微妙联系,有种以身为山,以山为身的玄妙之感,仿佛融为一个整体。 阆风山脉当中源源不绝的灵力流淌入她的丹元,让这一枚黯淡的仙元终于恢复往日生机。 殷无觅跌坐在尘灰中,仰头望着上方金光粲然的镇山令,以及镇山令中耀眼到刺目的身影,昆仑子民的愿力,如潮水般从他的身边涌过,涌往昆仑神女,而他就是这一场盛大狂欢中唯一的失败者。 外面的每一声欢呼,都是对他这个失败者的践踏。 殷无觅满怀不甘,眼神中透出一点隐秘的恶意,嘴唇无声张阖,催动着那半截断裂的弓弦——他好不容易从泥沼里攀上云端,走到这一步,绝不想再次跌落下去,这一切还尚未结束。 弓弦融入地龙,与地脉合一,那一缕暗光顺着地脉之力,流入了神女仙元之中。 半空中,神女身上的金光忽而一滞,有异样之物流入仙元,沈丹熹几乎立刻就察觉了,可想要将其剥离出去已是来不及,那一缕暗红色的幽光便犹如滴入水中的墨,立刻便融入她魂上怨气。 沈丹熹的神情霎时恍惚,她的意识沉入灵台,看见自己魂上缠缚的怨煞之气暴涨,黑烟煞气弥漫在她的灵台神府内,片刻后,忽然急速地收拢,逐渐凝聚成型。 沈丹熹已做好了再一次面对一个骷髅煞影的准备,总归不论它出来多少次,她都会将它打散,将它压制下去。 但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骷髅影,而是另一个“她”。 “她”抱膝坐在地上,灰扑扑的脸颊上被眼泪冲出两条水痕,眼神中透出一种无望的脆弱,沈丹熹的目光只是一碰上这样的眼神,便明白这是什么时候的她了。 眼前的这个“她”,刚被囚入九幽不久,登上过九幽中心的戮神台,独自走过九幽很多地方,挖出过一个又一个灰烬堆砌的坟茔,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外面的情景,亲眼看见另一个人取代了自己。 眼前的这个“她”,还不是后来已经绝望麻木的她,而是心中希冀刚刚开始崩塌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在九幽痛哭出声。 沈丹熹无比清楚,这个时候的她,有多渴望能有人拉她一把,父君也好,母神也好,任何一个人都好。 她不由向“她”走近了一步,对上“她”含泪的眼睛,心神霎时恍惚,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拉她,唯有她自己。 沈丹熹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眼前只剩下这一个“她”,控制不住地朝“她”伸了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扬起头来,额前的碎发往两边散开,露出眉心一道蜿蜒的暗色红痕。 “心魔印。”沈丹熹倏地往回缩手,手指却已经被“她”牢牢握住,心魔猛地扑入她怀中,抱住她,在她耳边低泣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为一体,为何要躲?” 沈丹熹一掌将“她”的身形打散,往后退开。 须臾后,散开的黑烟又重新凝聚成人型,沈丹熹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魔眼尾垂着泪,难过道:“你们一个个的,为何总是见我色变?心魔,心魔,我既是你心中滋生之魔,除非你自毁心脉,不然,你又如何躲得开我?” 心魔说着舔了舔唇,“你魂上的怨气很美味,我还没有吃够。” 沈丹熹知道心魔的厉害,对着与自己相同的一张脸,她也没有丝毫手软,元神手中化出长鞭,朝着心魔一鞭甩去。 心魔美丽的脸庞在银鞭下撕裂,破碎的面孔上,却绽放开一个微笑,黑气从“她”身体里涌出,淹没她的灵台神府。 沈丹熹跟着一同堕入黑暗当中,再睁开眼时,视野里忽然飘下一片灰屑,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的灰屑飘入视野,她蓦地回头,看到了九幽中心那一座熟悉的高台。 一柄擎天巨剑斜插在高台上,钉穿了台上盘缠的魔神。 沈丹熹站在飘飞的灰屑中,冷声道:“你以为造就这么一个心魔幻象就能困住我?”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困住你不就是困住我自己么?”心魔不见其影,但“她”的声音却飘忽在沈丹熹左右两边,幽幽道,“你不想知道你为何会被囚入九幽么?”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戮神台上亘古不变的神剑上忽然闪过一道水波一样的涟漪,一道身影忽然从神剑上铭刻的剑纹中飞身而出,落在高台一侧。 沈丹熹想要撕开幻象的动作一顿,她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下了高台,从九幽中心开始,一寸寸地朝着四面找过去,几乎不曾遗漏过任何一个地方。 九幽太大了,他找了很久,很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心魔在沈丹熹耳边道:“你当初不也希望过,他能这样来找你?可惜,他没有,他不惜违背天规,闯入九幽,来找的另有其人。” 沈丹熹眼睫颤了颤,立即想到了沈瑱历劫归来后,又一次离开昆仑的那一个月。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他在九幽整整寻找了三十年。 最后,沈瑱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为他取了名,带殷无觅从那柄巨剑的刻纹上,离开了九幽。 “九幽之狱,只进不出,他却为了自己在人间的孽种,打破了天规,害得你和你的母神一起被天道降罚,害得人间动乱,昆仑灵气流散,山水枯竭。” 心魔的身影重新浮现,紧贴在沈丹熹后背,伸手从后方环抱住她,极具蛊惑地低喃道:“你应该怨他,你应该恨他,他不配为君,不配为父,和我一起杀了他……” 心魔从后握住沈丹熹的手,“她”的身体散做黑烟从后包裹住她,一点一点渗透入她体内。 阆风秘境。 殷无觅清楚地看到镇山令中的神主印有了变化,那纯粹的金茫中,开始渗透出丝缕黑气,阆风山中刚刚安定下来的力量,再次生出动荡。 他唇角微翘,不无恶意地心想,就让阆风祭台下的神官,昆仑万千的子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爱戴的神女堕魔,不知他们会作何想? 殷无觅心中的念头刚生,抬眸时,便与一双漆黑的瞳孔对上。 在那一瞬间,他竟被她眼底的阴戾惊骇出一身鸡皮疙瘩。 沈丹熹长睫微垂,视线锁定在殷无觅身上,抬手轻轻勾动指尖,将他流泻出来的恶意千百倍地还给他。 夏日已至,阆风山中繁花如簇,一阵劲风从山林中刮过,只见无数细碎的花瓣从阆风山中飞出,汇往山巅的镇山令。 殷无觅望见上方如云霞一般飘来的花瓣时,瞳孔骤然紧缩,在契心石里曾经历过一次的死亡遭遇再次浮上心头,那种万剑加身一样的痛楚至今令他胆寒。 他从地上爬起来,立即御空而起,想要离开阆风山。 可镇山令已经完全归属于沈丹熹,阆风山的一草一木,生灵走兽,乃至于这一座秘境,皆在沈丹熹掌控之下,只要她不想让他离开,他便是插翅也难飞。 花瓣铺天盖地,封堵了他所有出路,柔软轻盈的花瓣到了近前,陡然化为片片利刃,朝他射来。 殷无觅持剑劈挡,只听得剑刃与花瓣撞出叮叮叮的锐响,可袭来的花瓣太多了,密集如同剑雨,从四面八方而来,阆风山中灵气不再受他调动,殷无觅处处掣肘,根本抵挡不尽。 每时每刻都会有花瓣穿透他的剑气屏障,带着凌厉的锋芒穿过他的身躯,只不过片刻功夫,他已浑身是伤,又一次鲜血淋漓。 层叠的花瓣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馥郁的花香掩盖了血腥气,外面众人一时看不清山内之景,只觉满山飞花美不胜收,以为这又是一场阆风山为自己新任山主的加冕。 天墉城中欢呼更盛,唯有昆仑君似感觉到了什么,眉间褶痕愈发深刻,他的身形动了动,从祭台上消失,随着飘飞的花瓣,一同入了阆风山中。 入山之后,他才看见,遮掩在飞花之后的一场残忍虐杀。 第65章 殷无觅已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偏偏他这一具身躯受了神女仙元近百年的滋养,远比他刚从九幽出来时,要坚韧得多。 他死不了, 却又逃不开无处不在的飞花利刃, 漫天花瓣之后的那一双眼无时无刻不在锁定着他, 将他视作蝼蚁一般肆意践踏,玩弄。 殷无觅干脆放弃了挣扎,他躺在地上, 仰望着上方的神女身影, 看着她眉心一寸寸延伸的心魔印痕, 神女殿下周身圣洁的金光也随着心魔附体,开始转变为晦暗的魔气。 亲眼见证一朵纯净的霜花落入泥沼, 融化成污水, 见证明镜覆尘,神祇堕落, 原来是这么令人着迷的画面。 既然无法一同登上高台, 那便一同坠入深渊好了。 殷无觅略微偏过头,任嘴里的血顺着脸颊淌下去,他抬起手, 指尖隔空描摹着她的身影轮廓,低声笑起来, 呢喃道:“我的神女殿下, 不管你这具身躯里装着什么样的灵魂,都终究因为我而变得不同了。” 但紧接着, 他的笑声就被一柄钉入胸膛的玉尺截断。 殷无觅垂下眼,下意识伸手抓住玉尺, 玉尺呈剔透的青绿色,上面刻有密如蚊蝇般的金色铭文,雕刻着浮花。 如今尺上浮花盛开,一瓣瓣的飘落下来,落在他身上立即便化作一朵朵青色的火焰,透体而入,直接焚烧他的魂魄。 殷无觅再也笑不出来,他的笑声全变为了凄厉的惨嚎。 沈丹熹听着他痛苦的惨叫,却仍觉得不够,她抬手自虚空拂过,一扇青绿色的玉骨扇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这一面玉骨扇皆由尺长的玉简制成,一共二十四枚,每一枚玉简内皆铭刻有一座成型的阵术,只需灵力催动,便可瞬时发动成阵,钉入殷无觅体内的那一枚玉尺,便是这扇中的玉简之一。 沈丹熹以往仙元有损,召唤不出自己的本命法器,每次只能繁琐地结印,如今阆风山神力补足了她体内缺失的仙元,这一面沉寂百年的玉骨扇也终于现世。 她伸手拂过扇面,轻轻挑出一枚玉简,唇角的笑意残忍得已不似九天之神,就连她体内的心魔都自愧弗如。 “我扇中有二十四座阵术,希望你不要这么快就死了。”沈丹熹笑道,屈指轻弹,将那一枚玉简飞射而出。 玉简飞射至半空,其上铭文散出,一座新的杀阵将成。 却在此时,一个身影忽然破开漫天飞花,急速遁入,一把抓住了半空中的玉简。将成的杀阵被那只手撕裂,灵力呼啸泄出,将沈瑱的袖袍鼓振起来,金色的铭文顺着玉简攀爬上他的手臂。 沈瑱天人五衰加剧,如今神躯上的护身灵力已无法对抗玉简杀阵,他的整条右臂都在铭文的撕扯下,冻结成冰。 他轻轻一动,右臂上生出裂纹,随即嘭的一声,炸裂成了冰晶。 玉简随之掉落地上,插入泥土里。 沈瑱!他果然又插手了! 沈丹熹心中怒火翻涌,眉心的心魔印痕又生长半寸,漆黑的眼珠上开始渗透血色一样的红光,她抬手取第三枚玉简的动作,在看清沈瑱的容颜时,忽而停住了。 飘散的冰晶霜雾之后,露出的不再是一个她所熟悉的沈瑱。 昆仑的神君忽然老了,清俊的面容不在,皮肉下坠,眼角刻下条条皱纹,满头青丝化为雪白,就连身形看上去似乎也不如往日挺拔,他周身的气势弱了很多,不再像一座威不可攀的高山。 曾经那个神圣威仪的昆仑君,此时此刻,竟然像一个凡人一样苍老。 被她的玉简斩断的一臂,从冻伤的创口处渗出血来,很快便湿透了他半边衣裳,他这一具神躯连自愈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样苍老的身形映照入沈丹熹怔愣的眼中,压住了她眼中血色,她难以分辨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看到这样的沈瑱,第一时间竟觉得害怕。 就像恒久矗立于她生命中的一座巍峨大山,突然在她面前无声无息地崩塌了。 年幼之时,将她高举在肩头,耀武扬威地踏遍天庭的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引百仙注目,连天帝都笑他猖狂,只为了炫耀她的父君。 年少时她追逐的那个发着光的伟岸身影,甚至被困九幽时,她所怨恨的眼瞎目盲的沈瑱。 都被埋在了坍塌的山石之下。 眼前唯剩下这个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之人。 心魔感觉到她的心境波动,趁机蛊惑道:“不会吧,他都那样对你了,你不会还要心疼他吧?沈瑱逆天而为,有违天命,他如今所受的惩罚都是他应得的。可你做错了什么,要因为他的过错,而被囚九幽三万年,你心疼他天人五衰,可他又何曾心疼过你呢?” “你看,到了现在,他都还在护着殷无觅,还是选择站在了你的对立面。” 沈丹熹清醒了片刻的瞳色又复归浑浊,眼中血色越来越浓。 沈瑱不顾自己断臂的伤口,他抬头看见沈丹熹额上的心魔印,眼神沉痛,高声道:“微微,抵御心魔的咒术,父君曾教过你!” “父君哈哈哈哈,你算什么父君。”沈丹熹大笑道,额上的心魔印痕已如血一般浓艳,她整个人都被心魔控制了,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昆仑君,抬手一掌,拍出数枚玉简。 玉简飞掠而去,将沈瑱合围在中间,灵线在半空交织成阵,一重一重地落下。 沈瑱从袖中抖出一柄伞来,将殷无觅罩入伞面保护之下,他则单手持剑,迎着上方落下的玉简而去。 阆风祭台。 昆仑君入山之后,越来越多的神官开始察觉到镇山令的异状,镇山令中弥漫而出的黑气已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阆风山中的灵气开始极快地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从内滋生而出的,不该出现在昆神域中的魔息。 “魔气,怎么可能,阆风山令刚刚重新认主,便滋生魔息,难不成是神女堕、堕……” 那一名神官的话未说完,便被人斥道:“怎么可能,神女是昆仑山最精纯的山水之精所孕,谁都可能堕魔,但殿下绝无可能!” “可镇山令中的确是在认主神女之后生出了魔息。” “阆风山中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昆仑君不在,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两位山主对望一眼,点了一批人准备入山查探究竟。 就在他们动身之时,阆风山巅的镇山令忽而一震,往下沉入了山体中,平地而起的山雾将阆风山掩入其下,祭台也在山雾中消散。 阆风山封山,无有山主之令,外人不得进入。 试图入山的玄圃山主等人都被禁令挡下,唯有一只本来就生在阆风山的普通小鸟穿越了弥漫的山雾,入了山中。 阆风山中密林,被浓雾一遮,光线变得极为昏暗,几乎像是入夜,山中飞禽走兽蛰伏不出,但浓雾深处却并不安静,时不时有凶戾的兽吼声从山林中传荡出来。 山中灵气流散,魔息滋生,诞生于阆风山中的灵兽也受到魔息影响,发生了变化。 漆饮光很快发现,就连长尾山雀都被林中滋生的魔息影响了。 这只小雀变得十分暴躁,且不知天高地厚,看见林中暗雾里亮起的一双血红兽眼,它竟浑身羽毛一抖,战意十足地冲上去,觉得自己的能一口啄爆对方的眼球,将它踩在脚丫子下。 这膨胀的自信和杀戮欲望,让这只小雀完全忘记了,它整个身子比起来,都不如那一双眼球大。 在长尾山雀“凶神恶煞”地飞扑过去,即将为那暴走的灵兽塞牙缝之前,它背上的翎羽纹亮起。 漆饮光强硬地接管过长尾山雀的鸟身,在灵兽狂啸的声浪中,拼命扇动翅膀,连滚带爬地从灵兽尖锐的牙缝中逃出。 山中暴走的灵兽一只接着一只,摧山断树,山中剧烈的动静可以被封山令封锁在阆风山中,但封山令却封不住越来越浓厚的魔息。 漆饮光躲过重重险阻找到沈丹熹时,看见的便是从天到地密集排布的法阵,山雀黑豆大的眼珠都被法阵的光芒照亮。 虽时隔百年,但漆饮光一眼便看出每一座法阵中心悬空竖立的玉简,“映千春。” 映千春,沈丹熹的本命法器,他犹记得神女殿下每炼出一枚玉简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但现在,神女殿下被心魔所控,她周身衣袂翻飞,裙摆上溅着鲜血,额上的心魔印纹已经往眉宇两边扩散,周身魔气弥漫,透出杀戮和暴戾之气,已然入魔。 漆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扇动翅膀往她飞去,可他还没有靠近沈丹熹,一枚玉简倏地射来,交织成一张蛛网兜头将它捕获。 长尾山雀被囚入网中,牢牢地黏在网上,沈丹熹偏眸朝它看了一眼,又浑不在意地收回目光,将注意力继续投入到沈瑱身上。 比起昆仑君来说,这只山雀实在不值一提。 映千春中的玉简会因它而动,只是因为玉简中铭文捕获到了它身上属于漆饮光的妖气,自行催动,这一枚玉简是沈丹熹专为漆饮光而炼制,是一张捕鸟网。 小时候的孔雀实在是一个桀骜难驯、令人头疼的存在,时不时便想要逃离昆仑,为了捕捉它,沈丹熹没少费心思,甚至在二十四简中,专为它而炼制了一枚玉简。 山雀在网中挣扎了一阵,忽而安静下来,漆饮光扬起山雀细小的脚,抓住交织的灵线,细细感受了片刻,他抬起头来,透过山雀的眼,再一次看向被魔气包裹的身影。 沈丹熹身上魔气浓重,可这张来自于她本命法器的网上却干净得没有染上丝毫魔气,丝缕魔气弥漫在网线周围,并不是从网上滋生而出的。 她真的入魔了吗? 沈丹熹不在意那只山雀,心魔也没有将一只普通山雀放在眼里,她被戾气凝结的瞳孔,冷漠望着在重重法阵之下挣扎的人。 昆仑神女的本事都是昆仑君和四水女神一手教导的,映千春中的大半法阵,自然也都经过沈瑱的手,不过成阵之后,沈丹熹对法阵的调整,沈瑱便无法知道了。 即便清楚玉简中的每一个法阵,沈瑱现在衰竭的神力也难以对抗,映千春中有一半的法阵都被破除了,但剩下那一半的法阵已足够困住他。 沈瑱提着折断的半截长剑,鲜血顺着剑刃滴落,“沈丹熹,阆风山的生灵信任你,选择了你,将阆风山的神力送与你,你却要将它们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沈丹熹歪了歪头,“难道父君还是觉得,将阆风山令交给殷无觅比较好吗?” “不,阆风山选择的是你,是昆仑的神女。”沈瑱话音里带上了祈求,“微微,昆仑的神女绝不能堕魔。” 阆风山的封山之令不是沈丹熹下的,而是昆仑之主沈瑱,即便他昏聩至此,他也明白,神女堕魔会对昆仑造成多大的动荡。 只可惜现在的沈丹熹被心魔掌控,早就听不进他的劝言了。 不如说,沈瑱的劝言只会让她越堕越深,彻底被心魔吞噬。 沈瑱想要护着殷无觅,沈丹熹便偏偏要杀他,她摧毁了沈瑱罩在殷无觅头顶的保护伞,一道又一道的阵术砸过去,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殷无觅陷在坑里,几乎已看不出人形。 反派不是死不了么?她碾碎他的身骨,业火焚烧他的魂魄,看他还能再如何活过来? 这一次,沈瑱没有再出手保护他,他看过了照魂镜,知道她心中怨气的症结所在,可笑的是,他以前还以为她心里的怨气,是因为殷无觅。 现在看来,沈丹熹或许是恨殷无觅的,但她心中更恨的人,应该是他,是他这个无能的父君。 沈瑱看了一眼沈丹熹眉心蔓延的心魔印,又看了看阆风山中越来越浓厚的魔息,如今他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神和身都开始加剧衰败,本也再活不了多久,如果他的死能化解她心中怨恨,他也算死得其所。 被困在网上的山雀忽然震了震,它仰头望向半空中剩下的六枚玉简结合而成的大阵,这阵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将天地都染上了一片肃杀之气。 这一张囚住山雀的网,在这个时候,反倒成了保护它的存在。 但那大阵压下的中心,昆仑君垂下手中剑,佝偻下背脊,竟完全没有了抵抗的意志。 漆饮光知道沈丹熹绝不会收手,不论她入没入魔,他用力地拍打翅膀,山雀背上的翎羽纹亮得像是要燃烧起来,妖力加持在声音中,送入沈瑱耳中:“昆仑君,殿下不能背上弑父杀亲之罪!” 沈瑱似乎偏头朝他看来了一眼,漆饮光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大阵的光芒将周围都遮掩进一片白光中,呼啸的罡风席卷向四面八方。 山雀挂在这一张捕鸟网上,摇晃得天翻地覆,脆弱的鸟身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昆仑君陨落,群山哀鸣,阆风山中亦响起了呜呜哀泣。 沈丹熹侧耳听着拂来耳边的风中所夹着的哀泣,片刻后,确认了昆仑君的死讯,神情流露出些许哀伤。 “她”来回望了一眼四周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废墟,喊道:“伏鸣,你还没死吧?” 好半晌后,从一片血泊的泥坑底下,翻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他脏污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殷无觅的轮廓,但那张狂的神情却和殷无觅完全不一样。 他偏头啐出一口血,阴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为了护住这具身躯,陨了一条命。” 心魔抬手指了指心口,无奈道:“她的杀念太重,我也阻止不了。” 伏鸣并未与“她”计较丢失的这一条命,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是释放出他的本体,而不是靠着残魂躲藏在这么一个废物的身体里。 “现在沈瑱已死,姒瑛生死不明,昆仑神女被心魔附体,这座昆仑再也压不住九幽了。”伏鸣一寸寸修复身体里的断骨,站起身来,脸上现出极端的狂喜,“折断那一柄剑,打开九幽!” “打开九幽?”沈丹熹呢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心魔悚然一惊,“你没有被我控制?” 沈丹熹眨了下眼,眉心的心魔印痕开始一寸寸的萎缩回去,当初心魔印痕在她额心蔓延得很快,现在萎缩得更快。 她唇角微翘,疑惑道:“你又不是我的心魔,又如何控制我?” 伏鸣闻言,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刻就连九幽的魔神都心生寒意,震惊道:“你既然是清醒的,却还是亲手弑父?” 第66章 亲手弑父, 她的确想亲手弑父。 现在任何一个阻碍她的人,她都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就算是沈瑱也不例外。 即便到了最后时刻,沈丹熹也没有半分退却和犹豫的念头, 所以心魔才会那般笃定她已经被“她”所掌控住了。 从沈丹熹看到步入天人五衰的沈瑱之时, 从她意识到这一座巍峨大山再不复从前那么高不可攀的那一刻开始, 她心中所滋生的,便不是心疼他的衰老,而是能够摧毁他的欲望。 恰好这个隐秘的欲望也顺应了心魔想要蛊惑她去做的, 沈丹熹便顺水推舟地接受蛊惑了。 心魔太着急地想要控制她, 急切地想要摧毁她的意志。 所以创造了那么一个心魔幻象, 给她看沈瑱曾闯入九幽寻找殷无觅的画面,可正如“她”所说, 心魔, 心魔,乃是她心中滋生之魔, 她自己都不曾知晓的事, 心魔又如何知晓? 她魂上的煞气骷髅想要蛊惑她一同堕落,也只会翻来覆去地念叨那几句话罢了。 从那时候,沈丹熹便确定, 这个心魔不是她的心魔了。 沈瑱虽不配为君,不配为父, 但他有一句话的确说得很对, 昆仑的神女不能堕魔,她的母神用自己的命为她换来一线生机, 不是让她因为一点诱惑就摇摆堕魔的,阆风山的生灵选择了她, 不是要跟着她一同堕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她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沈丹熹的意志比心魔以为的还要强大得多,“她”无法掌控她的意志,也难以引诱她堕魔,若被沈丹熹封锁在灵台里,只会被她诛杀。 心魔在发现她是清醒的之时,便立即逃窜而出,一缕幽影从她身上脱离,想要遁入脚下的土地里,它的速度很快,但沈丹熹的动作比它更快。 几乎是在它显形的那一瞬间,一枚玉简便已化作利光,钉入了幽影之中。 心魔被玉简击穿,那一抹幽影忽然膨胀开,显露出了它的真容,一个熟悉的面容从幽影里浮出,唇角含笑道:“小殿下,你比从前确实长进了很多。” 沈丹熹蓦地一怔,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试图引诱她堕魔,将阆风山的生灵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竟然会是曾经那个连阆风山中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的心念,都会记挂在心间的人。 眼前的这一个心魔,是薛宥的心魔。 随即她又反应过来,难怪这一个心魔能听懂阆风山音,若不是他听懂了山音哀鸣,确认沈瑱已经陨落,也不会那么快地叫破伏鸣的名字,暴露出他们的真实意图。 沈丹熹感觉无比的愤怒,比面对沈瑱之时还要愤怒,为阆风山中的生灵而愤怒,质问道:“为什么?薛宥,这里的飞禽走兽,一草一木,都是你曾经无比珍视的!” 薛宥转眸看了看四周,他看向阆风山中一草一木的眼神依然是温柔的,可这温柔当中透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惋惜,他无法与阆风山的生灵平等而处,便再也无法与阆风山生出共鸣。 他含笑道:“阆风山主薛宥已经陨落了,现在的薛宥是心生魔障,堕入魔道的薛宥,可我并不后悔,天道就一定是对,魔道就一定是错么?” 薛宥转回眼眸,重新将目光定格在沈丹熹脸上,专注地盯着她,温声道:“小殿下,你被囚入九幽三万年,如今回归自己的身躯,你以为你便重获自由了么?你又怎知,这一方天地不是一个更大的囚笼?天道也不过是另一柄插在九幽的巨剑罢了?” 沈丹熹仰头望了一眼天幕,在他这一句话中联想到了很多,有那一个阿娆,有沈薇这样的天外之人,她早已知道,这一方天地之外,还另有天地。 当年的古神泓领着一群仙神反叛,导致洪水滔天,天塌地陷。 沈丹熹眸中压着暗火,“这就是你背弃昆仑,想要打开九幽的原因?” 薛宥温和而笃定道:“小殿下,不破不立,欲成大事,总会有所牺牲。” 打开九幽,释放堕神,牺牲的只是一个人间,一个些子景一样的昆仑,可能得见的却是更加广大的天地。当年泓输了,祂的道就成了错的,那如果是祂赢了呢? 沈丹熹盯着他看了片刻,心中的怒气消弭,一枚枚玉简重新自虚空中浮出,冷然道:“你说得对,从前的阆风山主薛宥的确已经陨落了,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魔而已。” 她连沈瑱都杀得,一个堕魔的薛宥,自然也杀得! 在她召出映千春玉简的同时,无数流光从天边射来,飞遁入山中。 薛宥望着天边急速逼近的流光,低声笑道:“小殿下,你早晚会明白,神和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那一道剪影飞速消融在了虚空中,就连沈丹熹的法阵都没能将他缚住。 沈瑱身死魂消,他落在阆风山上的封山令自然失效,昆仑主君陨落,震动了整个昆仑,封山令一失效,众人便急切地飞往阆风山中,想要知道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道道的人影落下,从天到地,将这一处地界包围得严丝合缝。 玄圃和樊桐山主的身影落下后,便立即要朝沈丹熹走去,神情哀戚道:“殿下,主君他……” 话未说完,一道孱弱的声音先行喝止住了他们,急急道:“两位山主当心,神女殿下方才受心魔所困,已半步踏入魔道,先前主君为阻止她,已命丧在了她的阵法之下。” 玄圃和樊桐山主二人脚步顿时一顿,面带疑虑地重新审视向沈丹熹,不止是他们二人,相继落在周边的神官兵将,皆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先前在山外祭台之时,众人便已看见了镇山令神主印中蔓延开来的魔气,且现下阆风山中的魔气都还没有飘散干净,再一看这片地界上残留的法阵痕迹,心下已经对这一句话信了三分。 只是“神女堕魔弑父”这样的事,实在惊世骇俗,在未确凿之前,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伤了神女。 沈丹熹偏头看了一眼殷无觅,辨认出来现下这个人已不是那个九幽魔神伏鸣,他身上也没有残留丝毫魔气。 殷无觅的确重掌了身躯,半个时辰前,被沈丹熹玉简中的红莲业火透体而入,烧灼魂魄时,他以为自己就要葬身在此处了,魂魄被烧到半残时,隐藏在他魂魄深处的一个封印被烈火烧化了。 只见两道扭曲蠕动的黑影破开蔓延在他魂上的火焰冒出头来,与此同时,一些被封印的记忆也重新在他脑海里复苏。 那是他还被困在九幽的时候,其实在沈瑱找到他之前,有另一个人先行召唤了他。 那个时候他的母亲刚抑郁而终,从他出生明事之后,他所见到的母亲始终都是恨着,怨着的,可在她临死之前,她却是笑着的,仇恨都从她身上淡去,她第一次展露出轻松的姿态。 她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临死之前用手指耐心地将头发梳理开,重新绑好,认真地整理了衣衫,第一次主动唤了他过去,将他抱进怀里,抚摸着他脸颊,怜悯地说道:“我的痛苦就要结束了,可你怎么办呢?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阿娘也杀不死你,你就只能像我一样继续熬着。” “熬到了头,就好了。”母亲抱着他笑一阵,又哭一阵,喃喃道,“对不起,是阿娘对不起你。” 殷无觅第一次听她愿意承认自己是她的儿子,也是第一次睡在她的怀里,但是等他再醒来时,她的身子便已经冷了,再也无法呼吸,无法说话。 殷无觅抱着母亲的尸身,坐在九幽的灰烬里,直到怀里的身躯发出臭味,脓水流了他一身。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遥远的高台上传来,说道:“你应该将她安葬了。” 殷无觅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安葬”,他在那个声音的教导下,找到一处土坡,用手刨出一个坑来,将他母亲放了进去,再用灰烬掩埋上,原来这就叫做安葬。 做完这些后,他又听从那个声音的召唤,爬上了中心处的那座高台,看到了盘缠在高台上被钉死的九头魔神。 他说他是九头魔神伏鸣,但实际上那一具盘缠的身躯已经只剩下两个蛇头了。 伏鸣说:“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带你出去,那个人就是你母亲恨了一辈子的人,你如果想为她报仇,我们可以帮助你夺走他的一切,让他也尝到和你母亲一样的痛苦。” “但是,在得到一切后,你也要助我们打开九幽,不能让更多无辜之人像你母亲一样含恨而死。” 殷无觅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他,他们定了契约,做了交易,他任由伏鸣的残魂嵌入自己的魂魄中,躲藏进他体内,为防被昆仑君发现端倪,伏鸣消除了他关于这一段的记忆,让他一无所知地被带出了九幽。 昆仑君担心他被天道发现,又在他身上加了几重封印,将他的气机掩盖得严严实实,后来又有神女仙元入体,天道就更难以察觉,九头魔神已遁逃了最后两命。 直到沈丹熹的业火险些烧毁他的魂魄,也威胁到了伏鸣的安危,他的记忆才就此觉醒。 伏鸣消耗了一条命,才把他们两人保下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殷无觅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该如何让这一座昆仑继续滑向深渊,人间早已大乱,昆仑气数已尽,就算是沈丹熹也难以扭转乾坤。 试问一个弑父的昆仑神女,又能如何服众,如何挽大厦之将倾? 殷无觅扬起眸,毫不避讳与沈丹熹对视,他外表虽看上去惨不忍睹,输得彻底,可眼底却有笑意。 “山音不会说谎,诸位若是不信,何不请神女殿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敲山问一问,是不是她亲手弑杀了昆仑君。” 第67章 挂在网上的长尾山雀悠悠转醒过来, 它被这一张网保护得很好,虽被罡风吓晕,但身上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顶多就是掉了几根羽毛。 山雀身上的翎羽纹亦还在, 山雀刚一苏醒过来, 漆饮光便重新与它的五感连通, 将殷无觅的那一句话听入耳中。 他担忧地动了动翅膀,立即便惊动了这一张灵网的主人。 沈丹熹在众人的视线注目下,竟还有闲情注意到这一只小雀。 灵网被她勾手收束回去, 沈丹熹捧住山雀, 抚了抚它头顶的绒羽, 从容不迫道:“好,我允许二位山主敲山问音。” 比起由她来敲山问音, 直接让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代劳, 显然更加做不了手脚。 沈丹熹实在太过镇定且坦然,让殷无觅眼中的笑意一点点凝固, 原本怀着的看一场好戏的心态也逐渐转变为忧虑。 可方才他是亲眼所见沈瑱身陨在了她的法阵之下, 她难道还有别的狡辩之法吗? 不等殷无觅多想,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已经各自结出一个法印推至半空,便要砸入阆风山体之内, 准备敲山问音。 却在这时,阆风山中忽然刮起烈风, 呼啸的灵风从山林间席卷而过, 一刹那间将阆风山中残余的魔息涤荡了干净,阆风山中灵力陡然暴涨, 在山林上空形成了瑰丽的灵岚。 与此同时,来自于昆仑之主的最后一道神谕响彻昆仑上下, 传递入每一个人耳中。 ——人间乱世,昆仑式微,皆在予一人之过。予身为君,负天所命,因一己私情,误入歧途,以至天下大乱;予身为父,听而无闻,视而无见,不识亲子,以至神女受百年夺舍之苦…… 这一道神谕竟是昆仑君的罪己诏。 沈丹熹漠然地听着沈瑱最后的忏悔,指尖轻轻抚摸着山雀的绒羽,神情不见半分波动,并没有因他的临终之言而有所动容。 当然,她确实也得感谢沈瑱最后的这一道神谕,为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沈瑱到最后,都以为她是为心魔所惑,才会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弑父”之举,实际上,沈丹熹从头到尾都很清醒,她无比清醒地想要杀了他,杀了他这一个被攻略成功的神君。 在与沈瑱对峙之时,沈丹熹便清楚地感觉到了,最后那一个弑神灭杀的大阵,实际上并未接触到沈瑱。 漆饮光最后的那一句提醒或许唤醒了他身为父君的最后一点良知,昆仑的神女不能堕魔,也不能背负上杀父之罪。 在殒身于她的法阵之下前,沈瑱先一步自戕,他自行摧毁了元神,将身躯里残留的神力都归复了脚下这片大地,送与了沈丹熹。 神谕的最后,沈瑱自认无颜身居昆仑之主的位置,自散修为于昆仑,望诸位神官辅佐神女,将昆仑引往正确的未来。 随着神谕落下,属于昆仑之主的金印自虚空浮出,悬于沈丹熹身前。 沈丹熹伸手,接过了这枚昆仑印。 握住昆仑印的那一瞬间,沈丹熹立即便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的灵感范围不再局限于阆风山,而是整个昆仑。从这一枚昆仑印中,她能清晰地看到纵横于昆仑地底的金色地脉。 也能看到萦绕于昆仑之中,代表着昆仑气运的紫气。 然而,沈瑱交予她手上的,早已是一个残破不堪的昆仑。沈丹熹心中早有预料,人间四处战乱,民不聊生,昆仑的气运想必十分低迷。 可实际情况却比她预料中的还要糟糕许多。 昆仑拥有万里疆域,除却昆仑墟内三山四水,神域地界之内还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仙山和灵水。 因昆仑气运流散,昆仑神域之内整体的地脉力量也前所未有地颓靡,外延的地脉力量自然往内填补昆仑墟的不足。 以至昆仑墟境内的天墉城和昆仑宫表面看着依旧如往日繁华,可昆仑墟之外的仙山灵水,却早已被牺牲枯竭,成了死地。 沈瑱为免引起昆仑子民恐慌,在外缘山水一旦现出枯竭之态,便会立即下令将这些枯败之地封印,不再允许旁人靠近,自然也不再允许被封禁的生灵外出。 这些被封禁的死地一片片,一块块,散布在昆仑墟之外,就像是烛台脚下斑驳的阴翳,不断地往内侵蚀。如今阴翳连接成片,已是将昆仑墟环绕在了中间。 沈丹熹眉尖紧蹙,重新睁开眼睛,便看见玄圃和樊桐山主躬身俯首,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君臣之礼,说道:“我等定会秉承主君遗令,尽心辅佐殿下。” 在他们二人之后,是昆仑的四水水君,宋献默默拂去眼角泪痕,也拱手下拜。 有昆仑君的神谕昭告所有人,自然可证神女清白,众位神官为昆仑君的陨落哀戚之余,向着神女躬身俯首,表明忠心。 殷无觅站在这一群神官中间,忽然低声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几乎盖住了山林中风声的呜咽,将许多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误入歧途,误入歧途哈哈哈——”殷无觅一边笑着,一边重复着这四个字,从他舌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刻骨崩心,含着滔天恨意。 他一个字一个字听完了昆仑君的神谕,到最后只剩下无边的恨意涌上心头,他的母亲因他而被囚入九幽,受尽折磨,含恨而死。 他从出生便背负罪责,为母所憎,为天不容,到了伟大的昆仑君嘴里,就只换来一句“负天所命,因一己私情,误入歧途”! 他好恨,他恨他魂上的封印没有早一点破,他恨他没有早一点想起来,他恨沈瑱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他恨眼前依然高高在上的神女,恨这一座昆仑神域,恨为昆仑君的陨落而哀泣的群山,恨这个不公的世道。 殷无觅的袍袖鼓动起来,周身流泻出一丝一缕幽暗的魔息。 “他要入魔了!”玄圃山主道,转头朝沈丹熹看来,请示她的意思,“殿下。” 沈丹熹毫不留情地下令道:“杀了他。” 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应声而动,同时祭出法器向殷无觅击去,殷无觅被两位山主的神威压得猝然跪到地上,膝盖传出骨骼断裂的脆响,本就浑身染血的身躯上,又淌出新的鲜血。 沈丹熹感觉到拂过耳畔的灵风,她瞳孔微缩,蓦地转头看过去,只见阆风山中的灵气正急速地涌往殷无觅,只要一沾他身,清气就被污染成浊气,灵气转化为魔气。 不止是阆风山中,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的神力也在触及他时,就会被反噬污染。 两位山主也发现了这个异常,立即撤回法器,往后退开,昆仑神官们包围在四周,竟一时不敢再向他发动攻击。 流往殷无觅身周的灵气越多,他身上的魔气便越厚,到最后,他的整个身影都被遮掩在了混黑的魔气当中。 玄圃山主震惊道:“殷无觅入魔,为何能逆转昆仑当中的灵气?” “殿下的仙元,曾经滋养过殷无觅近百年,为他洗筋锻骨,重塑了这一具仙身。”沈丹熹怀里的小鸟张嘴,出声道,“现在的殷无觅已经与昆仑密不可分了。” 殷无觅不止受过神女仙元洗筋锻骨,他被沈丹熹剖回仙元后,身受重伤,还受过昆仑君的仙元救护。 先前沈丹熹以己身为诱饵,故意留出破绽,令心魔侵染了一些,阆风山中便有魔息滋生。但她神智清醒,意志坚定,阆风山中的魔气都在她可以控制的限制内。 现在的殷无觅已经彻底堕魔,他这一具受神女仙元塑造而成的仙骨重新被浊气侵染,一寸寸地堕为魔骨,他身上魔气暴涨,如同泼洒的墨汁,不断污染着阆风山中的灵气。 殷无觅心中翻涌的恨意让与他同居一身的伏鸣都大惊失色,伏鸣的残魂嵌于殷无觅魂上,即便只是残魂,也比殷无觅的魂魄要更为强大。 他从始至终一直都能看见殷无觅的一举一动,若不是为了打开九幽,他必须要隐藏,他随时都能夺了殷无觅的身躯为己用。 现下殷无觅当着众人的面入魔,伏鸣自认也没有了隐藏的必要,他当即便想吞噬掉殷无觅的魂魄,彻底霸占这具身躯。 伏鸣的魂与殷无觅的魂开始融合,一开始,伏鸣还觉得是自己在吞噬殷无觅,到了后来,殷无觅的意识越来越多地侵占入他的灵台。 当殷无觅将他对昆仑君,对沈丹熹,对整个昆仑的浓烈的恨意,都灌注入他心头时,伏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他活了数万年,竟然要被一个活了不到他零头的黄口小儿,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爱恨所左右了,这究竟是自己在吞噬他,还是在被他吞噬? 当伏鸣意识过来,抽身想要与殷无觅的魂魄剥离时,却发现早已来不及。 殷无觅蜕变得很快,从他身上溢出魔息,到他彻底堕魔,也不过片刻时间,他的身影在魔气当中陡然拔高,完全脱离了人形。 粗如巨木的蛇尾猛地横扫出来,只一下便击溃了他身后神官们竖起的结界屏障,将数人击飞出去,口吐鲜血。 “都退开。”沈丹熹喝道,数枚玉简从她手中飞射出去,笃笃笃地钉入殷无觅四周,灵线结成法阵,将他的魔气封在当中。 殷无觅的面容在浓郁的魔气当中显得极为模糊,唯有他那一双化为血红的眼从魔气中透出来,紧紧盯着沈丹熹,问道:“沈丹熹,你知道我是谁么?” 沈丹熹面不改色,抬手前推,玉简不断往中心收拢,法阵将殷无觅的魔气和外界灵气隔绝开,交织的灵线将他的魔气不断往中心处压缩。 殷无觅打量着她的神情,便懂了,“看来你知道啊,难怪你这么恨我,次次都想杀了我。”他说着,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如此说来,我合该称呼你一声阿姐才对。” 他这句话令周围的人大为吃惊,就连蹲在沈丹熹袖口的山雀都一个踉跄,爪子险些抓不住她的袖摆,滚落到地上。 昆仑众人只知昆仑君下凡历劫,却并不清楚主君历劫的详情,他神谕里那一句“因一己私情,误入歧途”,已是叫许多人浮想联翩。 如今再听殷无觅这么一句话,联想到他半人半妖的出身,众人哪里还有想不明白的。 神仙历劫,归位之后,自当斩断红尘牵绊,在人间留下的子嗣,自然也属于红尘中应当被斩断的牵绊,没想到,主君竟将他带回了昆仑。 神女殿下即便不是昆仑君亲生的血脉,却是昆仑君和四水女神耗费五百年心血,聚昆仑山水精华孕育而生,是因他和女神而诞生的。 令殷无觅意外的,沈丹熹没有被他激怒,她看他的眼神依然高高在上,就像是在看一只拼命想攀扯她的蝼蚁,甚至怜悯他的可笑。 殷无觅愈发被她的眼神激怒,几乎陷入癫狂。 他的魔气和玉简激烈地冲撞起来,沈丹熹忽而皱了下眉,回头吩咐道:“枯竭之地的封印有异动,去看看。” 沈丹熹并不认同沈瑱封山锁水,隐瞒昆仑山水枯竭的举动,但现在主君刚刚陨落,又有他那一篇罪己诏在前,若在这个时候爆出昆仑大片山水已死,莫说人间的气运了,就连昆仑子民的信仰都得崩塌。 现在的昆仑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68章 在昆仑即将翻覆之时, 沈薇的魇梦也生出了波澜。 她毫无预兆的,又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也不算是毫无预兆,她滑冰之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因此摔伤了脑袋, 在昏迷的过程中, 一些细碎的画面飘入她意识当中。 沈薇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她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但时不时会在夜里梦见他。 她原以为在她离开之后,殷无觅会如同系统说的那样, 也如她期望的那样, 前路一片光明, 他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庇佑苍生的神君,顺遂地度过他漫长的神生。 她偶尔也想过, 随着时间流逝, 殷无觅会不会逐渐淡忘了她,就像她渐渐忘了他一样, 他们各自都遇上新的喜欢的人, 拥有新的伴侣,那一段过往终究会被掩埋在尘土之下。 但她从未想过,会看见他堕魔之景。 他被一座法阵死死压制在当中, 浑身都是血,周身的魔气浓得如同墨汁, 萦绕的魔气遮掩了他的面目, 却遮掩不住那一双血红的眼眸,瞳孔深处透出浓烈的怨恨和不甘。 他的眼神, 比她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令她胆战心惊。 “怎么会这样?”沈薇下意识问道,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她心底一直希望着他能过得顺遂,所做的梦也皆是他高坐神君之位的美梦,这还是第一次梦见这样揪心的画面,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隐隐犯痛,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系统的声音便是在这个时候回答了她,它道:“宿主,你离开之后,原主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就在你们大婚之时,于晟云台上刺伤了他。” 原主?原主怎么会回来? 沈薇来不及多想,随着系统的声音,她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殷无觅一身赤红的喜服,清风拂动他的袖摆,他眸中含笑,温柔似水,将那根金簪放入她手中。 这一次,沈薇看清了金簪的形制,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花,是她最爱的花种。 她也终于听清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殷无觅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只会爱你,护你,绝不会再伤你一分一毫,此志永世不变。这根金簪以我心血锻造,可以破我不死不灭之身,如今我将这根金簪送与你,若是我有朝一日违背此誓,你可亲手杀了我。” 沈薇眼睁睁地看着“她”忽然收紧手指,握住那一根金簪,抬起手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口内。 鲜血瞬间从他心口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洒落在晟云台上,他眸光破碎,眼底都是难以置信,唇角淌下一条血线,问她,“为什么?” 沈薇被他那样痛苦的眼神看着,下意识回道:“不,不是我……” 但另一个人却满怀恶意地应道:“我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她说着话,手上用力,又将那簪子往他心口送入两寸。 鲜血浸透了金簪,渗入蔷薇花苞里。 沈薇的视线死死盯着那一朵染血的花苞,脑子里一片混乱,喃喃道:“这是梦吗?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可为什么那朵花那么真实,为什么他痛苦的表情也那么真实。 系统依然是那副熟悉的语气,毫无起伏道:“宿主,这当然不是梦,你离开之后,原主重新回来,她剜出了殷无觅心口的仙元,夺走了他的一切,将他重新踩入深渊,逼着他堕魔,让你之前所做的努力尽数付之东流。” 沈薇听到它所言,心里不知是气是疼,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那、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她这么问的时候,心中其实已经有了预感。 下一刻,预感便成真。 系统道:“宿主,你的任务最终失败,反派依然走上了黑化老路,只有你能够拯救他,拯救这一方世界。” …… 昆仑。 枯竭之地的封印恰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不用想也知道是薛宥这一行人在背后动手脚。 先前试图引诱沈丹熹入魔的,只是薛宥的一缕心魔,他的本体藏在何处,却不得而知。 沈瑱下凡历劫期间,就连她和母神都不知道他投生去了何处,投生成了何人,幕后之人却能准确地找到他,甚至安排好一个穿越女去攻略他,以破坏他的历劫,使人间大乱。 之后又有薛宥堕魔,自己被沈薇穿越,这一连串的计划环环相扣,处处都占尽先机,直到现在方才露出些许马脚。 沈丹熹环视一圈周围的神官,从他们的表象已难以确定,谁的心还向着昆仑,谁的心早已背离昆仑。 她无法判定,便谁也不相信。 沈丹熹接受沈瑱最后的神谕,虽未正式接任昆仑之主,但她有昆仑印握在手中,这一方印玺能赋予她绝对的权威,就像当初她离开昆仑前往密阴山织魂魂,沈瑱给她下的绝不容拒绝的禁令一样。 此时此刻,沈丹熹通过昆仑印,也给昆仑众神官下了一道不容反抗的敕令。 “竭尽全力护住枯竭之地的封印,维护天墉城的稳定,阆风前任山主薛宥未死,但已然堕魔,见到立即诛杀。” 众人顿时一怔,就连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都露出一刹恍惚神情,惊讶道:“宥主?” 敕令赋加身上,不管他们心中是何想法,此时都只能领命前往各处封印之地。 只可惜,沈丹熹这一道敕令还是下得太迟了。昆仑墟边界上,一座接一座的死地封印破裂,不祥的死气往外扩散开,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很快如风一般地传遍了天墉城。 天墉城生乱,民众陷入恐慌。 昆仑印中代表着昆仑气运的紫气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地脉的力量更弱。 整个大地深处开始传荡出令人不安的嗡鸣,阆风山的镇山令重新浮出山巅,沈丹熹仰头看去,不止阆风山,玄圃和樊桐山巅亦相继浮出镇山令。 玄圃和樊桐两山山主极速折返入自己的山中,想要压下镇山令。 这三枚镇山令呈三角之势,金光从三枚镇山令中射出,于天幕当中凝结出一柄擎天之剑,剑柄立于云端,剑刃却直插入昆仑地底。 ——是九幽戮神台上那柄大剑! 沈丹熹睁大眼睛,扬目望向剑身上铭刻的繁复剑纹,剑纹内流淌的金光与三山之上的镇山令一模一样,这柄镇压住九幽的大剑神力,皆来自于昆仑。 如今随着昆仑气运和地脉的持续衰弱,三山镇山令上的铭文也越来越弱,大剑剑纹上的神光亦随之衰弱,透过剑身渐渐显出了另一方幽暗的天地。 大片大片的灰屑从剑身中飘出来,如雪花一样飘洒入昆仑中。 沈丹熹伸手接住一片飞落眼前的灰屑,心神有刹那恍惚,就在她分神的片刻,殷无觅身上的魔气暴涨,冲破了玉简法阵的围困,朝着九幽大剑直冲而上。 沈丹熹被法阵反噬,倒退数步,唇角滴下鲜血。 冲天而起的魔气当中时而显出殷无觅的脸,愤恨地扬言要毁掉沈瑱所珍视的昆仑,时而那张脸又化作伏鸣狰狞的蛇首,不顾一切地冲撞上大剑,猖狂大笑道:“九幽已开,吾主归来!” 大剑被伏鸣撞得剧烈震颤,魔气缠上剑身,剑上神力又被削弱三分。 剑身透出的九幽之内,忽然传出“咔哒”一声轻响。这个声音明明并不算响亮,却令人心头发颤,脊背发寒,生出强烈的不安。 九幽戮神台上,大剑剑尖神力汇涌的中心,一具棺椁上铭文颤动,棺盖蓦地一震,又是一声“咔哒”的轻响从剑内传出。 沈丹熹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她飞身而起,急追上去,二十四枚玉简在她手中化为一柄长剑,一剑将殷无觅和伏鸣那混沌不分的魔气斩退。 她反手将昆仑印压在大剑剑柄之上,神念通过昆仑印传递入昆仑中每一人耳中,“凡昆仑之人,以灵力助我,重封九幽。” 令下,两道灵光从玄圃和樊桐山而来,继而是四水十二楼楼主,紧随着一束束灵光从昆仑各处汇聚入沈丹熹身上,再通过她手下的昆仑印,压入神剑当中。 现下已到了入夜时分,但一道道灵光将昆仑照得犹如白昼。 在耀眼的光晕下,一道剪影自光中隐现,出现在沈丹熹身前不远处,从容不迫道:“小殿下,何苦挣扎,昆仑大势已去,地脉已枯,压不住九幽了,你即便耗尽昆仑之内所有人的灵力,也不过只能再多撑得一时半刻罢了。” “小殿下被囚入九幽过,当知道被囚九幽之人,有多渴望能出来。” 沈丹熹抬眸看向说话之人,眼前这个薛宥看来是他的本体了,他将魔气收敛得很好,乍一看还和她记忆中的人一样。 他现在微笑着劝说她不要徒劳挣扎时,和当初将蝴蝶放到她面前,告诉她要听一听那些平凡的蛇虫鼠蚁、飞鸟走兽的声音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确如薛宥所说,昆仑的地脉镇不住九幽了,汇聚到大剑上的灵力也不过只是杯水车薪,灵力流淌入大剑剑身,大剑上的剑纹消逝得慢了一些,可即便慢了一些,沈丹熹还是能感觉到这剑上的神力在不断流逝。 仅靠昆仑是绝压不住九幽的。 沈丹熹握着手里的昆仑印,随着灵力流逝,从身到心都生出无限的疲惫和空茫,昆仑崩塌又如何?九幽开启又如何?就算天塌地陷又能如何呢? 除却昆仑之外,上至九天,下至幽冥,三界之中还有那么多的神魔,既能将堕神封入九幽一次,就能将祂封入九幽第二次。 她实在不必为了远超于自己承担的责任如此卖力。 大势在握,比起沈丹熹来,薛宥要从容得多,大剑剑纹越弱,他唇角的笑意越深,抬手捻了一片从九幽飘出的灰屑,说道:“小殿下,天道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它一定是对的,当初又怎么会误判将你封入九幽?” “我一直不解,小殿下虽然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可到底也才修炼不过千年罢了,你神魂脱离了法身的庇佑,如何能在可寂灭一切的九幽,幸存三万六千载。” 神女的魂魄突然回来,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他们当然要细致查一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只可惜,自天下大势崩乱以后,天道竟也再无一丝示意,让他们也无从窥见天机。 昆仑君走入歧途,早已回不了头,唯有四水女神一直闭关不出,在他们的掌控之外。 他无限惋惜道:“小殿下回了昆仑之后,没去看一看你的母神么?” 沈丹熹长睫轻轻一颤,下意识朝着浮玉台的方向看去一眼,而薛宥想要的就是她分心的这么一刻。 却没想,沈丹熹望向浮玉台,面上的神色反而坚定下来,她眸中亮起一簇幽火,握着手中昆仑印,指腹按在昆仑印上铭刻着“万山之祖”的铭文,唇瓣微启,“山川之灵沈丹熹,以万山之祖昆仑之名,上借九天仙山之力,下借幽冥阴山之力,共镇九幽!” 薛宥微一怔愣,随即一边摇头,一边好笑道:“小殿下,你真是狂妄,又天真。” 人间昆仑,也不过是人间的万山之祖罢了,岂敢号令三界。 第69章 薛宥蓦地抬手, 摊开的双掌中心浮出一块浑圆的萤石,那萤石乍一眼看上去与契心石相似,其内同样流淌着五彩华光,可那五彩华光却又与契心石不同。 它似蕴含了一种玄妙的法则, 小小一块萤石却恍如涵盖了整个天地。 “五色石?”沈丹熹看到它的第一眼, 脑海里便自然而然地浮出了这个念头。 虽然这种存在于传说中的石头, 她以前从未见过,但莫名的,不管是沈丹熹还是下方离得较近的昆仑神官, 所有人只要看一眼这个石头, 就都知道了它是什么。 传说中, 当年天塌地陷之时,女娲炼五色石补天, 才挽救了这一片崩坏的天地, 五色石也因此与天道合一,据传说当年女娲补天, 残留了一块五色石碎石, 若薛宥手中就是那一块残留的五色石碎石,也难怪他们能够窥见天机。 “小殿下,你不该回来的, 你就算回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薛宥不无惋惜地说道, 手掌平平推出, 一道法阵从五色石中飞旋而出。 法阵中携带着五色石内有别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势如破竹地冲开了汇涌在沈丹熹身周的灵力, 朝着她身上悍然打去。 沈丹熹镇守在大剑之上,无可躲避,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座法阵急速逼近。 她乌黑的瞳孔映照着法阵灵线,只是瞬息一眼,已看清了那熟悉的灵线走势。 此时此刻的场景,与她最初被夺舍那一刻的场景何其相似,现下逼近她眼前的法阵,也与当初从殷无觅身上飞出的法阵相似。 这是一座夺舍之阵。 法阵从五色石中飞出的同时,在远离昆仑之外的那一座静谧的密室当中,沈薇眉心上方亦浮出了一个相同的法阵。 这个法阵将她的魂魄从身躯中飞快抽离。 沈薇意识中只剩下一片炽烈的白光,四肢百骸都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她知道她又要回去了,回去那一个她呆了百年的世界。 当看到堕魔的殷无觅时,沈薇不可否认,她的确对他生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心痛,就像掩埋在心中的情潮重新被掘土翻出,让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想流泪。 她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之后,刻意地不去想他,刻意地想要忘记穿越的那些经历,可这太难了,一百年的时光,比她在现实中的生活都要长久,长了近乎五倍。 她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百年,又怎么可能不被改变呢? 沈薇最初从病床上醒来时,见到激动得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到连毛巾都握不稳的母亲时,她那个时候是庆幸自己的选择的,她庆幸她最后还能回家,而且她也选择了回家。 可当她重新开始适应自己原本的生活时,她又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壁垒,处处都让她无法适应。 可她已经回来了,她不再是昆仑的神女,不再拥有绝世的容颜,高贵的身份,恒久的寿命,她所放弃的,一切都成了追不回来的云烟,她必须将它们封存起来,强迫自己适应原本的生活。 她回了学校,继续学业,更加投入到滑冰当中,因为只有这一项爱好,是能将这两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 沈薇倔强地想让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这样才证明她当初做的决定没有错。 当系统再一次出现,当她再一次看见殷无觅时,她才发现自己心底早就动摇。 沈薇发现,她其实是很贪心的,鱼与熊掌她都想兼得,她试图与系统讨价还价:“我可以回去,但再次回去应该算是新的任务了,那么,任务完成后,我应该得到新的奖励。” 系统静默片刻,问道:“宿主想要何种新的奖励。” “我要能自由地来回两个世界。”沈薇说道。 沈薇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这是她第一次从冷冰冰的系统声中感觉到一丝属于人的情绪,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听系统说道:“好,如果宿主能顺利完成任务,这本就是你该得的奖励。” 他们达成了合意。 沈薇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第二次穿越之旅。 昆仑。 夺舍的法阵逼近眼前之时,沈丹熹手中的昆仑印也爆发出了耀眼的金光,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 暗夜的天幕上似突然破开一个漏斗,其上隐隐绰绰显出了九重天上绵延起伏的十万仙山,一道道仙山地脉之力宛如九天垂落的银河,飞落而下,灌入昆仑。 地底亦忽而亮起一簇簇幽冥鬼火,鬼火照出一条条阴阳路,便有森然阴气顺着万千阴阳路流淌入昆仑。 镇压九幽的大剑上黯淡的剑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亮起来,亮到了极致,宛如重新开锋,剑身越是锋芒毕露,剑内的九幽便是越是黯淡模糊。 戮神台上震动的棺椁被神力重新压制下去,棺椁上密密匝匝的铭文就像是坚不可摧的铁锁,锁住整个棺椁,让被囚于棺内的魔神再没了逃出的希望。 棺椁之中隐约传出一声不甘的怒吼,震动得九幽齐鸣。 先前从九幽飘飞而出,落入昆仑的灰屑便如时光倒流,一片片从地上腾空,当初是如何飘出的,现在便如何飘回九幽。 “怎么可能?”薛宥被大剑上迸发的神力击飞出去,狂呕一口鲜血,身形都在神力下溃散。 一条蛇尾忽然甩过来,将薛宥卷过去,伏鸣的蛇躯死死盘缠在一株粗壮的榕树上,但即便如此,九幽那巨大的吸力还是将他大半个身躯都拖拽到了半空。 九幽将封,他这个苟逃在外的魔神,也将被再次封回九幽。 “薛宥,五色石,快结阵离开这里!”伏鸣大喊道。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因为沈丹熹这一个变数,就让他们百年的筹谋都将功亏一篑。 薛宥半身的魔气已经被神力化尽,只剩个残缺的身躯,他握紧了手里的五色石,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剑之上那一个璀璨的身影,说道:“不,我们还没有失败。” 随着他的话音,与伏鸣魂魄半融共存于一体的殷无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争夺了身躯的掌控,仰头看去,眼中露出狂热之喜,“薇薇?” 在他视线的尽头,大剑之上。 沈丹熹以一己之身,聚合了三界山岳之力,澎湃的力量超过了法身承载的极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撑裂开的经脉,皮肤下有血渗透出来。 那血都是掺和了三界地脉之力的金红色。 她痛得已经感觉到不到痛了。 与此同时,那一个夺舍之阵也终于破开浩荡的神力,没入她体内。 上一次沈丹熹在这法阵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占据了身躯,这一次她感觉到了强烈的撕扯。 紧密缝合着魂魄和身躯的绣线在她体内显露出痕迹,抵抗着法阵之中带来的另一道灵魂的入侵。 在这种情况下,沈丹熹第一次和沈薇见面了。 一个在九幽被迫注视了她百年,而另一个却是初次相见。 沈薇本以为这一次的穿越也和上次一样,她一闭眼一睁眼就已经到了另一具身躯里,掌控住了这具身躯,成为了另一个人。 这一次还应该比上次更加容易才对。 毕竟,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穿越了,她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生涩,也不需要系统再长篇大论地给她介绍这个世界,介绍这具身躯的身份。 她当了百年的昆仑神女,已经一步步将原著里那个性情恶劣的神女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在她离开之后,原主再次造成的错误后果,她有信心能够挽救回来。 就如系统说的那样,只有她能够拯救堕魔的殷无觅,避免这个世界走向原著里毁灭的结局。 沈薇是带着挽救这方世界的心念来的,可是当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原主的魂魄面对面时,她还是产生了一些心虚。 她下意识喊道:“系统,为什么她还在……” 沈丹熹忍受着魂魄和身体的撕扯,被她这一句问话气笑了,“这是我的身体,我的灵台神府,我自然在。”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沈薇却像是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沈丹熹打量了一眼她脸上的神情,忽然理解了她此刻的反应,毕竟她躺在九幽之时,也默默注视了沈薇那么久,对她已算得了解。 因为她开口说话了,与她面对面有了交流,那么在沈薇那里,她就不再只是一个标签化的纸片人了。 “沈薇。”沈丹熹眼尾的笑意落下去,狭长的眼便显出几分锐利,“我们终于见面了。” 沈薇震惊抬眸,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在你占据我身体的一百年里,我都在看着你呀。”沈丹熹轻飘飘地说道,语气并不严厉,也无深重的憎恨,只是她眸中的神色却冰冷,让人轻轻一碰她的眼神都像是要被刺伤。 她一项项地细数她的成就,“我看着你顶替了我的身份,对着一个令我憎恶的小贱种卑躬屈膝,奉承讨好,为他在手臂上点上下贱的守宫砂,为他做贼,为他杀妖,为他恩将仇报,为他剖出仙元,替我让渡昆仑继承者的身份,碾碎我的尊严,名声,一点点抹消掉我存在的痕迹。” “沈薇,你什么都舍得,你真大方呀。” 沈薇在她的话语下不住摇头,魂魄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下意识辩解:“不,这不是我想做的,是系统……” 提到系统,她似乎有了一点底气,继续道,“你只是小说里的角色,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灾难!我会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来斧正你的错误,将未来会毁灭三界的反派引入正途,拯救苍生!” 沈丹熹体内撕扯的力量更甚,这一座夺舍之阵从五色石中裹挟而来异乎寻常的力量,即便是已用了织魂针将她的身魂缝合,也抵抗不住。 她的法身本就因为承受不住三界山岳地脉之力而伤痕累累,如今身魂撕扯到极致,法身也开始崩坏。 沈丹熹看了一眼大剑剑身,剑身上还只剩下一小片剑纹没有亮起,快了,很快了。 她笑起来,“你说的拯救苍生,就是卑躬屈膝地讨好他,奴颜谄媚地救赎他,给他送丹药送武器送功法,靠着裙带关系将他送上高位,帮他磨亮手里的屠刀,然后再匍匐在他脚边,成为他的刀鞘,祈求他垂怜你,垂怜这个世界,是这样拯救么?” 沈薇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将全天下的安危系在一个男人虚无缥缈的爱之上,这才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可以为爱放下屠刀,也会为爱拿起屠刀。”沈丹熹说道,“你应该在他拿起屠刀时,斩断他拿刀的手,这才是在拯救苍生。” 她说到最后,言语当中才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狠厉,像是惊雷一样砸入沈薇耳中。 沈薇睁大眼睛看着她,“沈丹熹”这个角色,在她心中不再只是一个“愚蠢、恶毒、但又实在美丽”的炮灰,她是一个人,一个与她身上的标签,截然不同的人。 镇压九幽的大剑剑纹彻底恢复了神力,剑身一刹那雪亮,光芒笼罩了整个昆仑,所有逃离的九幽的鬼魅,即便是一片幽微的灰屑,都被这骇然的神力倒吸回去。 炽烈的白光中隐约传来伏鸣的嘶吼,还有殷无觅近乎绝望的一声呼喊,“薇薇!” 沈薇听到殷无觅的声音,一刹恍神,只听耳畔响起沈丹熹轻柔的话音:“相思铃应该又响了吧,想他么?我可以送你去见他。” 在大剑恢复神力的那一刻,沈丹熹的意识便与大剑连通,她用了最后的意识,将自己的这一个念头灌注入剑上。 沈薇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魂魄便受到一股强大的引力,从沈丹熹身上脱出,坠入到一片幽暗的天地中。 九幽之门闭合,矗立在昆仑的这一柄大剑也开始消散,沈丹熹身心疲惫到极致,在渐渐黯淡下来的白光中,她看到了不断从自己身上飞散的光点。 她赢了么?好像也并没有,她的身魂受损,无法挽回,也将要身陨魂消了。 母神为她换来的一线生机,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把握住。 在沈丹熹渐渐消散的意识里,她只知道自己在下坠,不断地下坠,最后被人接入了怀里。 一片绚丽的蓝羽覆盖在她的视野里。 有人惊慌失措地抱着她的身体,“不,不要,沈丹熹,你再坚持一下,再等我一下……” 眼泪滴落在她脸上,沈丹熹看到他湿透的睫毛。 是那只孔雀,是除了她母亲之外,唯一还记着她的人。 坚持,她也想再坚持一下,想坚持到能见到母神回来。 沈丹熹眼前彻底暗下去,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听到由远而近的一声怒喝:“漆饮光,你疯了吗!你只有这一簇……” 第70章 天界, 凌霄殿。 华盖如云,枝叶虬劲的老松树下,天帝正与人对坐手谈,棋桌以老松一截粗壮的根茎所作, 棋盘内却是另有乾坤, 交错的棋线如星轨, 双方每落一子,棋子入内便化星辰。 这一局棋已持续了数月有余,棋盘上星辰密布, 风云变幻, 如今似拨开云雾, 要见分晓。 “星主日日观星冥想,对宇宙星海当真是了若指掌。”落子的间隙, 天帝闲聊道。 星主手捻一枚黑子, 悬而未落,闻言苦笑道:“若我当真对宇宙星海了若指掌, 又岂会被陛下逼至如此境地, 我终究是棋差一着。” 两人正说着话,凌霄殿忽然晃了三晃,头顶老松都掉下不少针叶。 紧接着, 一群天官们快步入到殿来,天帝转头询问, “发生何事?” 千里眼和顺风耳已在天界十万仙山地脉下流之时, 便顺着地脉流向眼观万里,耳听八方, 这两位神将职在巡查人间之景,换做平时, 是瞧不见昆仑神域内景的。 但今日天界仙山地脉流向昆仑,将两界连通,他们便也随着地脉看到了昆仑内发生之事,于是二人上到前来回禀。 千里眼道:“臣看见昆仑墟外大片地脉枯竭,昆仑大剑矗立于昆仑墟中,大剑之内九幽将开。” 顺风耳道:“臣听见昆仑神女以昆仑万山之祖的名义,上借九天仙山之力,下借幽冥阴山之力,共同镇压九幽。” 昆仑只是人间的昆仑,万山之祖亦是人间山祖,昆仑君身负天罚,陨落只在早晚。昆仑君陨落,人间万山哀鸣,天地两界却并未受到影响。 沈丹熹这一借力,却是将天地人三界的山岳都请动了,不止天界动荡,冥府怕是也不平静。 不过涉及九幽之事,却并非只关乎昆仑,因仙山动摇,赶来殿中的诸位天官闻听此言,皆大为吃惊,忙问道:“结果如何?” 千里眼道:“臣最后看见九幽已在昆仑神女手下重封。” 顺风耳道:“臣最后听见羽山的孔雀哭得很大声。” 凌霄殿中静了静,若是九幽不封,三界难宁,众天官本因为仙山地脉之力下流而惊怒,汇聚到凌霄殿来,本是要请天帝讨伐那胆敢窃天时的贼子。 现下得知真相,当然不敢再计较“窃天时”一事,有天官大松口气道:“封了就好,你们俩下次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天帝听了,面上也不见惊讶,回头看了一眼对面星主,笑道:“天界群山响应,地脉下流,连寡人这凌霄殿都跟着颤了三颤,昆仑的神女与其父相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星主悬在指尖的黑子久久难以下落,但他却又似不愿就此弃子认输,应和道:“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下方天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跟着夸赞。 胜负未分,二人稳坐棋盘不动,天帝令道:“丧吉二神何在?” 天官中有二人应声出列,行礼道:“陛下。” 天帝道:“昆仑君陨落,万山同泣,丧神代寡人下界,表达哀思。神女镇压九幽有功,吉神代寡人下界行赏,顺便也将寡人那滞留下界,乐不思归的九公主请回来。” 昆仑神域。 一场大劫方过,九幽大剑虽隐匿于半空,但昆仑内部的问题却并未因九幽重新被镇压就迎刃而解了。 昆仑地脉衰竭的问题依旧在,昆仑墟外大片暴露的枯竭之地令昆仑上下都陷入惶恐不安,反叛的神官虽被擒拿了下来,但没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余党潜伏未出,各种疑云在众人心中滋生。 昆仑君已陨,神女殿下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闯入昆仑的羽山少主一簇大火吞噬。 要知道漆饮光身上本来就背负有一项刺杀神女的罪名,即便如今看来,他当初的所行所为是有隐情,可昆仑子民对他产生芥蒂却难以消除,到了现在仍对他有所偏见。 当时情况太过混乱,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神女的危在旦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他那一簇火是想要救她。 若非有凤君带着一众神羽卫及时赶来,化出凤凰法身相护,漆饮光恐怕当场就会被昆仑惊怒的神官们的怒火吞没了。 主君陨落,昆仑大乱,羽山凤君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着兵将入侵昆仑,其心思实在令人不多想都难,昆仑神官和羽山鸟族两相对峙,剑拔弩张,也险些打起来。 是浮玉台中的动静,及时止息了这一场干戈。 沈丹熹对于外面所发生之事浑然不觉,她的身魂在彻底消散前,先被一簇炽烈的火焰吞噬了进去。 火焰之烈,能将一切焚烧成灰,但是在这焚毁万物的炽烈中,又有着无限的生机。 沈丹熹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只是她醒来之后目之所见,皆是一片沸腾的烈火,她坐在烈火的焰心…… 沈丹熹低眸想看自己一眼,却什么都没能看见,因此更正了想法,她没有身躯了,连魂魄也残缺,所以并不能“坐”在这簇火焰的焰心。 她似乎就只剩了这么一缕意识,被火焰拘束在内,才没有彻底散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算不算是还活着。 “殿下。”火焰外传来漆饮光那熟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但语气非常轻柔,小心翼翼地说道,“火焰波动得很厉害,是因为你么?” 沈丹熹此时无有身,也无有魂,连神念都传不出去,就算听见了询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漆饮光似乎也明白她的状态,顿了下便径直往后说道:“这一簇火乃是凤凰一族的涅槃火,殿下想必也知凤凰一族每万年便要经历一次浴火重生,这簇火既是死亡,也是新生,我虽身是孔雀,但体内流淌的是凤凰血脉,也拥有一簇涅槃火。” 当初,漆饮光生受剔骨之刑,幸而他受刑之前已修炼出了自己的涅槃火,才得以用涅槃火熔金炼骨,重塑妖骨,再次站立起来。 “殿下,我心口里的那一朵花还没有枯,花未枯,我们之间的因果契约便不算断,在这个契约中,你为主,我为从,我的所有都是属于你的,包括这一簇火。” “殿下本就是聚山川之精孕育而生,是从无至有,这一次想来也和你当初从莲台当中诞生时一样,不过是再来一次聚魂塑身罢了。” “请殿下抓住涅槃火中的生机……” 沈丹熹这一缕意识很微弱,没听完他说的话,便又朦朦脓脓地散在了火中。 等她再次有意识之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因为太过气恼,声量便有些大了,以至于突破了重重阻隔,也传入了她耳中。 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声线稚嫩却又清亮,还是少年人的声线,但是口气听上去却一副教训晚辈的语气。 “漆饮光你睁开眼睛看看外面重重把守的兵将,他们把你当什么了?囚犯么?你不远万里奔来昆仑,上赶着奉献自己的涅槃火救他们的神女,你看他们领你的情么?” 外面一阵响动,似是那位脾气火爆的羽山凤君控制不住想要动手的样子,不过最后应该被漆饮光按住了。 随后便传来他有些无可奈何的声音,比起凤君,音量小了很多,沈丹熹只勉强能够听见一些。 漆饮光道:“我强闯昆仑山门,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簇烈火吞噬了殿下,如今没有被直接擒拿下狱已经不错了。” 他身上还带着昆仑君沈瑱的禁令,即便沈瑱陨落,他的遗令依旧有效。漆饮光能够进入昆仑,是趁着那一日昆仑大乱,强闯山门而入。 凤君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以为他们不想么!当时要不是老子帮你挡下四面而来的攻击,你以为你还能在我面前站着?” “父王,你小点声,会惊扰到殿下。”漆饮光道。 随着这句话落,他应该是布下了隔音的结界,沈丹熹便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响了。 殿外。 凤君瞧见他的举动,冷笑一声,气得化作人形。 与他的声线相对应,凤君人形也尚处于幼态,看上去约摸十二三岁,唇红齿白,眼睛圆润,身量不到漆饮光胸口。 二人眉目五官颇为相似,一眼看去不像是漆饮光的爹,像是他的儿子。 这也是凤君重生之后,时时都以原形法身示人,并不愿化为人身的原因。 煊烺需要仰头才能对上自己的儿子的眼睛,他飞身踏上旁侧石栏,这才满意地居高临下地教训道:“漆饮光,你只有这么一簇涅槃火,在五百岁身劫来临之时,你要用这一簇涅槃火蜕变成凤,你把火给她用了,你怎么办?” “更何况涅槃火是我凤凰一族独有的天命之火,别族之人能不能受用还未可知,若是不能,你就白白浪费了这一簇火,断了你往后的生路!” 如凤凰这般天生的妖神都有着自己一族独特的修炼路径,凤凰一族每一次的晋升都是在烈火与灰烬中,这是刻在它们骨血中的本能。 漆饮光身带凤凰血脉,破壳之时便知道,他必须要在五百岁之前,修炼出属于自己的一簇涅槃火,要在烈火中焚烧成灰,再自灰烬中浴火而生。 成功,他便能蜕变成凤,失败,则成为一捧飞灰。 漆饮光敛下眼睑,长睫遮掩下的眼眸中却没有半分后悔之意,说道:“我可以重炼一簇火。” 煊烺被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气笑了,“好,你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不到一百年的时间,你还怎么重炼出一簇涅槃火来,炼不出来你便死在昆仑吧,别回来了。” 凤君携怒而去,羽翼之上的凤火几乎烧红了昆仑的半边天。 第71章 他们凤凰一族最盛产的就是忠贞的鸟儿, 心中但凡装进去了一个人,便难有变心的时候。 煊烺并不如自己夫人那般心细,他以前从不知他儿子对昆仑神女竟然抱有这样的心思。 毕竟二十七年前,漆饮光可险些杀了昆仑神女, 他受过剔骨之刑后, 还是煊烺拖着年迈的凤躯前来昆仑, 将他背回羽山。 如今他竟然为了救活昆仑神女宁愿舍弃自己的涅槃火! 煊烺若是还看不清漆饮光的心思,那就是他眼瞎了,漆饮光如此一意孤行, 不听劝阻, 将他气得够呛。 早知如此, 在最初的时候,哪怕是与昆仑为敌, 他也不该同意让昆仑君将漆饮光带回昆仑教化三百年。 沈瑱死得倒是轻松, 但凡他有个坟头,煊烺都要刨开他的坟头, 把他拉出来, 叫沈瑱好好看看,究竟把他儿子给教化成什么样了? 按照凡间的说法,这哪里是教化, 这分明是在给他女儿培养童养夫呢! 煊烺怒火中烧,唉声叹气, 悔得头顶羽毛都掉了好几根, 从凤凰身上弥散开的火气让整个昆仑都提前进入了热夏,惹得一帮子昆仑神官神经紧绷, 草木皆兵。 当下的昆仑属实不太安定,可谓内忧外患。 三日前, 浮玉台中有了动静,属于四水女神的神力从浮玉台中扫荡开来,化解干戈,虽然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一些人心,但在四水女神正式现身人前之前,昆仑人心依然难以彻底安定。 向来繁华无比的天墉城,也现出了零落之态,城中弥漫着不安和焦虑。 煊烺上一次来昆仑,便是来接受刑的漆饮光,那一日的天墉城盛况空前,城中民众万千,怒火几乎凝为实质的威压,他当空从天墉城中飞过时,在那如洪流一样的怒火中,险些被折断翅羽。 从那之后,羽山一族再也没有踏入过昆仑。 偏偏他这个儿子不争气,煊烺生气归生气,却也不放心真的就将漆饮光扔在这个不安定的昆仑不管不顾。 昆仑为了确认神女的安危,用了重兵将漆饮光围在熹微宫中,绝不肯任由他带着涅槃火离开。 当然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也半点都不想离开,沈丹熹是昆仑山水之灵,她若想借着涅槃火中生机重生,便离不开这一片山水。 煊烺为了确保漆饮光的安全,也只好派了神羽卫守在熹微宫,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一帮子昆仑神官,他这样的做法顿时又引来那几位山主水君的不满。 双方之间摩擦不断,直到煊烺拿出昆仑神女的信物,玄圃山主等人才露出迟疑不定的神情,问道:“凤君为何会有神女信物?” “你只需要确认是神女请本君来的就行了,至于是为什么?”煊烺冷笑一声,将在漆饮光那里受的窝囊气,全都一股脑喷到了他们头上,“当然是因为你们这帮子神官太废物,你们的神女殿下并不信任你们咯。” 在场诸人被他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无力反驳,最后只能拂袖而去。 孔雀的法身匍匐在熹微宫的宫殿顶上,偌大的翅羽拢着主殿,长而绚丽的尾羽从殿顶垂落下来,柔软地环绕成弧状,将整个熹微宫都罩在身下,除了把守宫门的狻猊二兽,没有一人能够踏入熹微宫中。 就连曲雾等玉昭卫也只能在外守着。 那一簇涅槃火被孔雀妖力密不透风地护佑在熹微宫中,也使得一些有心想要窥探神女安危之人无从得手。 沈丹熹借三界山岳之力重新镇压九幽,神力覆盖整个昆仑,将外逃的伏鸣和殷无觅都重新封入九幽之内,唯有薛宥逃过一劫。 但他即便逃出,却也伤得极重,等他跋涉万里来到那一座海上之岛时,已是半身残缺,几乎不成人形。 这一夜,海上的气候不佳,正值风暴横行,阴云从天际沉沉得压至海面,海中惊涛骇浪,一道海浪冲天而起朝他席卷而来时,薛宥已经躲避不开了。 就在他将要被海浪卷入之时,一道蜿蜒的身影忽而从幽深的海水中急速逼近,翻涌到最高处的海浪猛然静止,堪比一座高逾百丈的城楼。 那道蜿蜒的影子便顺着这一座海浪结成的城楼游上,从水墙内分水而出,蜿蜒细长的身影往内收拢,当他踏出水面时,已是一副修长挺拔的人型。 浮璋神君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宽袖长袍,长身立于一朵凸出于水墙外的海浪上,衣袍上的绣纹如鳞纹,隐泛光华,他手中托着一枚浑圆的明珠,明珠散发莹莹如月的光华,将他整个人都笼入薄薄光晕中。 “薛宥,你失败了。”浮璋目光微垂,看了一眼薛宥残缺的身躯,他身上的魔气还在不断消逝,“我还是第一次见宥主如此狼狈。” 薛宥笑了一声,他左半边脸血肉模糊,喉咙也受损,说话时嗓音喑哑得像是能撕裂人的耳膜,“我们都低估了昆仑的神女殿下。” 浮璋听他细说了一遍情况,问道:“沈薇的魂魄为何没有回来?” 他在此地配合薛宥同时启动那一座夺舍之阵,阵法未能成功,他自然能感觉到,但阵崩之后沈薇的魂魄却没有返回。 “沈薇?”薛宥从袖中掏出五色石抛还给他,对他口中那一个名叫“沈薇”的穿越之魂并没有什么感情,漫不经心道:“哦,你说她啊?夺舍未能成功,大约是被我的小殿下杀了,毕竟对于一个霸占了自己身躯百年的野魂,换作是任何人,在她还敢来二次夺舍时,都会恨不得将她魂飞魄散了吧。” 浮璋神君看向他的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就连他身后凝固的海浪都寸寸结成冰霜。 薛宥看向海面上霎时弥漫开的霜雾,挑高了半边长眉,诧异道:“神君生气了?你做了她百年的‘系统’,难不成真对她动了感情?” 浮璋闭了闭眼,收敛了过分外露的情绪,不悦道:“你应该知道一个能蒙蔽这方天道的世外之魂有多重要,星主通过五色石从世外召魂,并非易事,你应该第一时间确保她的安全。” 薛宥嗤笑着摇了摇头,若不是为了送回五色石,恐怕连他都得陨灭在大剑神力中,哪里还有余力去救一个魂。 他仰头望了一眼上空,目之所及却只能看到厚卷的浓云,“看来我是无福看见真正的天宽地广浩瀚宇宙了,希望神君有幸得见。” 薛宥说完,维持在胸中的最后一口余气散尽,身形急速地溃散在了海面。 浮璋神君握紧手心的五色石,在海面站立良久,才折身返回海上仙岛。 海上的风暴止息了一些,头顶浓云微散,露出云层背后几点星光。 浮璋对于薛宥执著的天外之天并不感兴趣,若是不解开海族背负的枷锁,即便是天再如何高远,地再如何广博,他们也只会被缚在这一片海域当中罢了。 蓬莱仙岛耸立于前方海面上,岛内的那一座宫殿明珠之光辉煌,琉璃长廊中隐约有一道身影朝外跑来,在她身后还追着几道影子,是侍奉她的仙子。 浮璋收到五色石,带着一身从海面上沾染到的咸风,缩地成寸,只一个眨眼,便已出现在长廊内,朝着来人拱手一礼,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九公主怎么还没入寝?” 云渺偏过头,越过他往海面上看去,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了?” 浮璋因她的敏锐心中微惊,旋即自嘲一笑道:“我这蓬莱,除了九公主殿下会屈尊驾临,哪里还会有别人来访?不过是海底的族群因着风暴,又闹腾了起来罢了。” 云渺在昆仑呆得无聊,趁着昆仑君和沈丹熹都无暇顾及她,以回天宫为由,出了昆仑,来到这一座海上仙岛。 她到这里也将近快一个月了,每日里看着浮璋枯燥的生活,自然也知晓他说的海底族群是什么。 那些海中族群尽是些未开灵窍的低等水兽,空有蛮力修为,却全是兽性本能,也亏得浮璋神君还将它们当做同族,独自一人留在这蓬莱岛中看管着海底水兽。 云渺到这里以后,除了浮璋和她随身仙侍,竟再找不到一个别的能够交流沟通的对象。 她以前瞧见浮璋神君上天庭述职,看上了他这一副好样貌,甚至还曾用捆仙索绑着他去月老祠,想要与他在契心石前立契。 但看过沈丹熹为解契大费心神后,她终于舍弃了这个念头。 不过对于眼前这个如玉君子,云渺还是不愿放弃,她再一次劝说道:“神君若是随我上天庭,做了本公主的驸马,你便不用守在这深海之中,对着这一帮蛮兽了。” 浮璋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遮掩住幽深的瞳色,依然是同样的回答:“殿下垂爱,小神愧不敢当,蓬莱是我诞生之地,守住此海亦是我职责所在,小神绝不敢离。” 云渺对他这话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浮璋不愿离开蓬莱,当然她也绝不可能像沈丹熹以前那般糊涂,屈尊下嫁到这等深海荒芜之地。 她怒气冲冲地瞪视他良久,心中又生了想将他直接捆走的冲动。 在她按捺不住想要动手前,浮璋说道:“殿下已来蓬莱许久,陛下与天后娘娘想必也思念殿下,明日小神便送殿下回天宫去,可好?” 这地方云渺确实也呆得腻味,再继续待下去,她都快被海风腌入味了。 她哼道:“我要回天宫,自己回便是,何必需要你送。” 浮璋抬起眼睫,闻言眸中略黯,“如此也好。” 云渺见他神色黯然,心中便又被勾起一点期许,改口道:“当然,你若是想送,也不是不行。” 浮璋唇角露出笑意,“殿下千金之躯,小神还是亲自将公主送上九重天才能放心。” 浮璋被封了一个神君位,守在蓬莱孤岛上,无召是不能随便上天庭的。 但昆仑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们前期的计划几乎算是完全落空,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浮璋又无法与星主联系上,完全不知后续该如何补救,如今也只得以九公主为借口上天庭探探情况。 却没想到,他跟在九公主身后,直接便在凌霄殿中见到自己想要暗中联系的人。 凌霄殿外的露台上,一株挺拔的老松舒展华盖,遮掩了半边殿宇,老松底下搭建着一张棋盘,两人端坐于棋盘左右,棋盘之上棋子密布,黑白色交杂,单是看了一眼,他的心神便像是被猛地吸入了进去。 恍惚间他只觉自己似乎也成了棋盘中的一子,置于交错的棋线上,周围白子环绕,下一刻他这枚黑子就要被周围白子吞噬。 幸而一道宽袍袖摆拂过,挡住了他的视线,浮璋猛地从棋盘中抽身,身形晃了晃,面色一瞬间惨白,那种身入棋盘即将被吞噬的危机和压迫感在他心中久久不退。 袖摆的主人眯眼朝他看来,浮璋与星主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看到了星主眸中的警醒之意。 天帝的目光也从棋盘上移开,向他投来一眼,宽和道:“浮璋,有劳你送九公主回来。” 浮璋垂首,“陛下言重,这是下神分内之事。” 天帝道:“管理好蓬莱,才是你的分内之事。” 浮璋闻言一怔,正欲请罪,余光扫见一道纤柔的身影侧过一步,挡在他身前,她腰间缀着的珠玉撞出叮咚碎响,樱色的裙摆摇曳,如一朵绽放的桃花落入他的视野里。 云渺抢先道:“蓬莱那种偏远孤岛,都是些蛮荒的低级海兽,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好管理的?父君,不如你把浮璋调来天界做上仙好不好嘛?” 天帝朝她投去无奈的一眼,斥责道:“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呢。”云渺走上前去,想要挽住父君的袖摆撒娇,不过刚走了两步,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挡在外面,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父君和星主之间似有一股无形的结界,两人对坐棋盘,看上去并不止于棋局上的交锋。 父君与星主这一局棋下了许久,云渺上次来求见父君,想要与月老一同下界去昆仑时,他们二人就在对弈了。 那时棋盘上的格局扑朔迷离,云渺的棋艺不精,看不明白,今日再看,倒隐约看出一点黑白子之间的趋势。 她不知父君和星主是在以何为棋对弈,但也知道不该在这时叫父君为自己分神,虽然星主也很好,但她的父君是天帝,不管是下棋还是别的什么,她都希望自己父君是赢的那一方。 “好吧,那我便不打扰父君和星主了。”云渺转眼便收敛了自己骄纵的性子,敛裾行了一礼,转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看向浮璋。 浮璋没料到九公主殿下竟然如此收放自如,明明上一刻看她的表现,还以为她要胡搅蛮缠,不达目的不罢休,没想下一刻,她便忽然通情达理了起来。 天帝显然了解自己的女儿的性子,笑着摆手道:“退下吧,莫要扰了寡人与星主的雅兴。” 浮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星主,棋盘上黑子的颓势已显,星主深陷棋局之中,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他显然已抽不出身来。 难怪这一段时日来,星主都未能予他们新的指示。 从凌霄殿出来,浮璋试探道:“陛下与星主这一局棋,是从何时开始的?” 云渺指尖点着下颌,仰头想了想,“大约三个月前?” 浮璋垂眸,若有所思,三个月前,岂不正好就是昆仑神女大婚之时? 难不成天帝其实早已有所察觉,沈丹熹魂魄的归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以着一局棋先行牵制住了星主? …… 丧吉二神奉天帝之命前往昆仑,正好与九公主的车辇错开,二人到得昆仑,由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接待,两人只远远瞧见熹微宫上的孔雀法身,以及宫外严密把守的侍卫。 昆仑现下虽有些纷乱,但未主动向天庭请援,天官便也不好插手昆仑,二人传达了天帝的旨意,想要接九公主回天之时,才发现这中间出了岔子。 昆仑一方说,九公主月前便已离开,丧吉二神刚从天庭下来,当然确信九公主不曾回去,幸而浮璋神君的信函及时送到昆仑,才免了一番劳师动众。 不论外面如何纷杂,熹微宫里却很安静。 沈丹熹的意识在火中浮浮沉沉,她经常能听到漆饮光对她说话,一遍一遍地教她如何纳入涅槃火中蓬勃的生机,这种天命赋予凤凰一族再生的力量,十分强悍,定能重新聚拢她溃散的身魂。 沈丹熹试着在火中去寻觅他所说的生机,可除了这火中足以将一切焚毁的火气外,再难感觉到有什么生机。 她在沸腾的火焰中盘桓许久,就算漆饮光一遍又一遍地说,也终究徒劳无用。 也不知是不是漆饮光通过寄魂花感觉到了她的处境,火光外的人忽然安静了下去,不再对着她说话。 沈丹熹意识所及,皆是火光,也看不见外界的情形,就和当初身处在九幽一样,除了有光亮之外,她也分辨不出日夜的轮转,是以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几日。 终于某一日,漆饮光的声音再次传入了火中,他道:“如果殿下感应不到的话,也许可以试一试通过我来感受,我会分出一缕神识没入火中,殿下如果在,试着附着在我的神识上。” 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怎么肯定,大约也不确定这种办法有没有用,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煌煌燃烧的火焰有了细微波动,一缕神识如同触角一般无比谨慎地探了进来。 沈丹熹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靠过去,贴附上这缕神识。 触碰到它的一瞬间,那神识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火光外传来漆饮光轻轻抽气的声音,含着一点微不可察的鼻音,轻声道:“殿下,殿下,我感觉到你了……” 直到这时,沈丹熹才从他神识的波动中察觉,这个家伙原来一直都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一簇火中。 而他竟然还对着这么一簇不确定她是否存在的火焰,每日里不厌其烦地絮叨了那么久。 为了一个微茫的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希望,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奉上自己的涅槃火,难怪羽山凤君会那么生气了。 沈丹熹心中一时也有些复杂难明,这种被人珍视的感觉,除了她的母神,便只有这只孔雀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她。 漆饮光一时心绪难宁,他的神识波动得厉害,连带着她似乎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异样的感觉顺着神识蔓延到她的意识里,沈丹熹明明身魂皆无,却恍惚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脆弱的意识又散入火中,变得朦朦脓脓。 在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下,沈丹熹依稀听见漆饮光对她说了什么,随后他的神识拢过来,将她裹入其中,良久之后,便有源源不绝的生机从蓬勃的烈火中涌来。 昆仑上下人心焦灼,但那一座熹微宫却极为安静,安静得像是一汪死水,从外看去只能看到那一只匍匐在宫殿顶上的孔雀法身,里面究竟如何了,无人能知。 直至一月以后,昆仑的三山四水中开始飘逸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开始,这些光芒极为幽微稀疏,常人难以察觉。 也就只有山主水君感觉到了这番异动,激动地跑来熹微宫外,但匍匐在熹微宫上的孔雀法身依旧岿然不动,将所有人都抵御在外。 渐渐的,从这片大地上浮出的光点越来越多,宛如夏夜的萤火,又如漫天的繁星,光点逐渐化为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往熹微宫的方向汇集。 这样的光河预示着神女殿下的新生,也为这一片神域中的子民重新注入了希望。 笼罩在天墉城中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些许,重又有了一些欢欣的声音。 昆仑上下都在因此而高兴,唯有凤君煊烺面色沉郁,他一副单薄的少年人模样,站在一株梧桐树冠上,顺着从头顶淌过的光河,望向光河流向的尽头。 昆仑神女复生,便意味着涅槃火中生机被耗。 凤君顺着梧桐树干坐下,明明是少年人的体貌,眼神却透出无尽的沧桑,叹息道:“难道我煊烺命中就注定留不住自己的子嗣么?” 随同在树下的大长老闻言,眼角的皱纹垂下,眼中也有了些悲戚之意。 凤君的长子大鹏,便没能活过五百岁的第一次蜕变。 第72章 昆仑中的光点飘逸了许久, 白日里瞧着不明显,到了夜里,便像是整条银河都流淌在了昆仑神域中。 银河汇聚的中心处,沈丹熹三魂七魄一点点地重塑成型, 有魂魄之后, 她的意识便有所依存, 不用再散乱地漂浮在涅槃火中。 但相对应的,随着神魂和身躯的重塑,她的五感六识也开始变强, 神识贴附那种微末的刺激, 开始渐渐变得强烈。 ——沈丹熹凝炼出神识后, 才感觉出这种刺激。 之前温温吞吞的,她并未当回事, 现在才知道漆饮光跟她说话时, 有些时候为何总是说到半途便突然中断,火光外只能听到他竭力压制的呼吸。 如此, 过了良久, 他才又重新开口,续上之前未说完的话。 也亏得他还能记得自己先前断话在何处。 沈丹熹当然知道神交,在九幽之时, 她看到过无数次沈薇和殷无觅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极乐,他们十分沉溺于这种方式的交欢, 情到深处, 甚至日夜都不舍得从对方灵台上抽离。 她想起这种事,只觉恶心和排斥, 但听到火光外漆饮光克制的呼吸,这种排斥又会因为对象是他, 而一点点消融。 实际上,她与漆饮光现在的状态,远远算不上神交,只是单纯的神识贴合而已,她需要通过漆饮光的神识感悟到涅槃火中的生机,再将这些蓬勃的生机收为己用,重塑身魂。 漆饮光就是她与这一簇涅槃火的桥梁,比起平等的神魂相交,他现在更像是被她予取予求的炉鼎。 神魂重塑,虚散的意识一点点收拢入灵台,在这个过程中,过往的记忆便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意识里闪回。 有些时候会生出一些错乱。 比如一些微不足道的,应该被丢弃入尘埃的记忆,忽然就像是拂开尘埃的明珠,陡然变得引人注目了起来。 而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反而在它的光辉下变得黯淡下去。 在契心石里,那一段存在于泡影中的记忆,本来不该那么明显的。 但现在,在她重塑魂魄的错乱中,这一段记忆变得越来越明晰,越来越难忘,快要盖住她原本的经历,就好像在那一段晦暗的时期里,他真的曾经来过九幽,陪伴过她一段时间。 这段记忆在重塑中被加强,最后那一刻,存在泡影中的那一个她心中所生的波澜,再一次轻轻荡进了她心里。 沈丹熹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说的从始至终,是从什么时候始?” 当这一道意念通过他们相贴的神识传入漆饮光脑海时,他略微睁大了眼睛,瞳孔中映照着前方燃烧的烈火,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他短暂地瞥见了一瞬沈丹熹的记忆,在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漆饮光从她意识中浮出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略微低垂着头,俯身过去,低声说道:“沈丹熹,我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她说:“你在这里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她其实是知道的。 漆饮光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整个身体都发起热来,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没有失态,说道:“养花的时候,我曾让殿下陪我坐小船去过昆仑墟西面的清川,因为那里对我来说便对你情感萌芽的时候。” “我刚来昆仑时,曾在水泽里迷路,当时是殿下将我捧在手里,从水泽里带出来的。” “从你将我带出水泽开始。” 漆饮光虽然极力地克制了,但他的情潮还是随着神识传递给了沈丹熹,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他是一只火性鸟,简直能将人烫伤。 沈丹熹暗自猜测过,但绝没想到会是从这里开始,偏偏他的神识波动又十分诚实,并无欺瞒的迹象。 她沉默良久,难以置信道:“可你那时候才刚破壳不久,灵智都不见得有几分,行事都全凭本性。” 又哪里会懂得这样复杂的情感? 那个时候,沈丹熹就没把他当人看。 漆饮光抿了抿唇,“嗯,所以本性也是很难更改的。” 只是,他凭着本性爱了她,却不懂得如何表达,以至于到最后都让她以为他讨厌她。 漆饮光道:“沈丹熹,在羽族的本性里,只有求偶之时,才会送上自身最漂亮的羽毛。” 火光中静默了好久,一缕微澜才顺着神识传递过来,“那不是送,是我从你那里赢的。” 漆饮光无声地笑了笑,“嗯,是殿下赢的。” 在沈丹熹身魂重塑的这一段时期,于她而言,有种难得的平静和安宁,涅槃火的火光充满生机,源源不绝,温暖且光明,漆饮光的神识亦是如此。 这种温暖和光明伴随在她身魂重塑的整个过程中,像星星一样散布在她的记忆里,让被困九幽的过往似乎都不再那么晦暗了,而那些令她怨恨和憎恶的人也都被埋在了过去。 沈丹熹的身魂愈渐完整,这一簇涅槃火的焰光便愈是微弱下去。 飘来熹微宫的光点也渐渐稀疏。 围守在外的玉昭卫靠近曲雾,低声道:“大人,羽山少主的五色神光衰弱了许多,我们要趁机进去探一探情况吗?” 曲雾仰头望向熹微宫的殿顶,孔雀的法身一直笼罩着整个殿宇,五色神光弥漫,从最初的浓郁华彩,如烟如雾,但现在确实已稀薄的近乎于无,就连法身本体那一身翠羽,都褪色了不少。 从蜿蜒铺开的尾羽上,甚至能看到大片斑驳的白羽。 曲雾不了解凤凰一族的妖神,不知道这种现象代表着什么。她看了眼不远处侍立的神羽卫,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不要徒生事端。” 黑夜将尽,晨光熹微,朝阳从天边斜射而来,匍匐在熹微宫顶上的孔雀法身终于动了动,它纤长柔软的尾羽往中心收拢,就像昆仑中的晨雾一样,被朝阳蒸发隐没了。 朝阳终于毫无阻挡地照入主殿之内,殿中涅槃火最后的一点余焰在第一缕阳光照入的瞬间,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漆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身影,下意识往她走了两步,即将触碰到她时,他的余光忽而扫见自己正缩回入下摆的尾羽。 那上面绚丽的颜色已经褪去干净。 漆饮光倏地偏头,视线精准地找到窗下黄花梨木案上的一面银镜,隔空扭转过镜面照向自己,在看清里面的投影后,他瞳中微缩,走向沈丹熹的脚步顿住。 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晨光中的人已经越发清晰了,纤肩细腰,乌发如瀑,云雾轻盈地笼罩在她身周,化作一重重羽衣轻裳,翩然垂下,朝阳的金光落在衣上,化作穿引的金线,在袖摆和裙裾处绣纹出锦绣繁花。 漆饮光看到她镀着金粉的长睫颤了颤,即将睁眼,他心跳一滞,转过身化作小鸟往窗外疾冲而出。 沈丹熹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振翅声,睁眼时便只看到一抹影子从视线里急速掠过,消失在窗外。 她明显呆怔了一下,想也没想地抬手从空中划过,一枚玉简凭空而出,被她屈指弹出窗外。 玉简化作一束流光急追而出,当空散出一张大网,将快要飞出熹微宫的小鸟罩住拉拽了回去。 守在熹微宫外的昆仑侍卫和羽山神羽卫,皆因为熹微宫中不同以往的动静而打起了精神,严阵以待。 羽族的视力极佳,即便他们少主化身的小鸟只在墙头上飞快地露了一面,就被灵网抓回去了,但那一群神羽卫还是看见了。 “少主!”神羽卫首领大喝道,打了个手势,要往熹微宫中冲。 昆仑的侍卫见状,为了保护神女安危,自然不能允许他们乱来。 喧哗的声音从外传来,熹微宫上的宫禁被激活,荡起阵阵涟漪。 漆饮光被灵网捕获,重新变回了人身,砸到窗前的软榻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只手伸来捉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去。 沈丹熹疑惑的面容在他的瞳孔中放大,凑近了他面前,问道:“你跑什么?” 漆饮光四肢都被灵网束缚着,动弹不得,他从沈丹熹凑近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投影,脸上顿时露出无比窘迫的表情,恼羞成怒道:“你先放开我!” 自她从九幽回来后,漆饮光的性情便变了许多,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这样疾言厉色过,这个样子倒有了点他从前的模样。 沈丹熹越是盯着他瞧,漆饮光便越是难堪,扭头避开她的视线,脸色涨得通红,就像是白瓷上涂染了朱砂,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何如此了。 沈丹熹勾起他耳畔的一缕发丝握进手心里,“是因为这个么?” 原本乌黑的发丝如今已化为了纯白色,只在发尾处还残留着一点浅淡的金红。 不仅是发丝,连他的眉和睫都褪成了白色,他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白瓷塑成,和先前那般浓墨重彩的外形截然不同。 漆饮光动作一顿,安静下来,听着身上之人继续道:“我们第一次打赌,我从你那里赢来第一支尾羽,我把它从你身上取下,插在了花瓶里,每隔上一个月,你总会找些借口来我的宫中。” “你每次来过后,那支尾羽上快要散去的妖气就会被重新聚拢回来,我那时经常把玩它,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沈丹熹说着,回想到了当时的画面,眸中露出些许笑意,“所以,我想办法清洗了那支尾羽上的妖气,看着它在我手里褪成了白色。” 他很介意他的羽毛褪色,所以,再之后的赌局,沈丹熹便不取他的尾羽了,只是在羽毛上做标记,继续养在他身上。 即便取下来,她落在尾羽上的灵印标记也会将妖气牢牢封锁在羽毛上。 沈丹熹道:“漆饮光,我知道的,你是一只白孔雀。” 第73章 漆饮光被她最后一句话定在当场, 浑身僵硬成了一只木雕,他紧闭着眼不敢去看沈丹熹的表情,脑海里面翻来覆去流转的,都是自己以前做的那些蠢事。 他还是幼年体的时候, 绒羽就是浅淡的白色,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身的缺陷, 以为绒羽褪尽,便能长出新的鲜艳的羽毛。 可惜事与愿违,他绒羽退换后的羽毛, 依然是寡淡的白。 羽族崇尚浓郁绚丽的色彩, 羽毛越是鲜艳, 越是受人喜爱和尊崇。艳丽的羽毛,不仅代表着权威, 还关乎着求偶的成功与失败, 鸟族的羽毛就如同人族的衣冠,人的衣冠可以更换, 可鸟的羽毛却难以大改。 漆饮光身为羽山的少主, 却长了一身寡淡无色的白羽,从长出第一支白色翎羽开始,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便让他开始了自我厌弃。 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都不愿意出门,在绒毛退换时期, 只要长出一支白羽, 他便扭头硬生生拔掉一支白羽,拔掉的地方流血, 结痂,再然后萌生出新的翎羽, 可依然还是丑陋的纯白色。 漆饮光把自己拔得鲜血淋漓,宁愿用血将羽毛浸染得鲜红。 那个时候,昆仑的神女殿下每隔上两三日便要来他的住处一趟,有时给他带一些昆仑刚开的花,有时是一些果子,或者鸟爱吃的坚果黍米。 还有疗伤的灵药。 漆饮光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她,他因此惶恐了好久,以为她知晓了自己的真面目,越发不愿意出门见人,每次都要等她离开后,才打开一条门缝将东西叼进屋里。 神女殿下不同寻常的关心,让他在那段难熬的时间里越发痛苦。 偏偏他却又控制不住地期待她下一次会给他带什么东西,说什么话。 后来漆饮光才知道,沈丹熹会一反常态地对他这般好,是因为在他换羽之前,他们曾大打过一架,沈丹熹以为是她出手没有轻重,真的将他打残了,担心被昆仑君和四水女神责罚,才这么“纡尊降贵”地讨好他。 试图先堵住他的嘴,让他吃人嘴软,赶紧养好了伤,不要去告状。 但他闭关太久,沈丹熹渐渐开始真的担心,来找他的次数变得越发频繁,在门外徘徊不去,询问道:“漆饮光,你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闯进去了?” 漆饮光被逼迫得无法再自闭下去,他终于认命地接受了自己长不出鲜艳羽毛的事实,不再拔羽,而是将她带来的花和果子收集起来,碾碎成汁,涂染在新长出的羽毛上,才肯出门。 那时正值昆仑的晚春,三山上下遍生繁花,像蝴蝶和蜜蜂这样的小东西更是成群结队。 漆饮光出来不到一刻钟,便招引了一群又一群的蝴蝶和蜜蜂,跟随它们而来的还有昆仑神女。 沈丹熹用手挥开蜜蜂和蝴蝶,一脸惊喜地凑到他面前,大松了口气,“你总算出来了。” 她说着话音一顿,蹙了眉心,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漆饮光在她的目光中,紧张地心跳快蹦出了嗓子眼。 良久过后,她似乎没看出他的变化,只是越发近地凑到他颈项边,一边嗅闻一边说道:“漆饮光,你闷在屋子里这么久,就是把自己泡进果桨花粉里了,身上为什么这么甜?难怪这么招蜂引蝶。” 沈丹熹伸手要去摸他的头发,漆饮光瞳孔猛缩,飞身往后退开,惊慌失措地逃掉了。 这之后,他想了别的办法,每天夜里偷偷摸摸地跑进山里,逮着那些羽毛艳丽的灵禽,将它们的羽毛薅下来,固定在自己的羽毛根上。 这样做的后果是,群鸟不敢反抗他的剥削,便委委屈屈地去找了它们的神女殿下告状,于是沈丹熹带着一大群秃了尾巴的灵禽打上门来。 沈丹熹气愤道:“漆饮光,我知道你们鸟嫉妒心强,喜欢比美,见不得比自己羽毛更加艳丽的,但你也该适可而止,我昆仑满山的鸟,都要被你拔秃了!” 漆饮光一刹那慌了神,以为自己的隐秘曝光,他在鸟群叽叽喳喳的控诉声中,涨红了面皮,恼羞成怒地冷哼道:“谁嫉妒它们了,它们身上的杂毛还比不上本少主一根头发丝,我不过是看它们羽毛太丑了,才帮着修理修理。” 沈丹熹在群鸟的哭泣声中,向他下了战书,“好,明日午时朗月台,若是你赢了,我昆仑的鸟任由你修理,若是我赢了,就请少主给我们展示一下,你的羽毛到底有多漂亮,才敢这么大言不惭!” 漆饮光险些要被她气晕过去,他要是打得赢沈丹熹,他早就在昆仑横着走了! 在这种权威和尊严濒临崩溃的重压之下,漆饮光一夜顿悟,修炼出雀火,学会了五色神光。 神光裹覆在羽毛上,能将每一根细小的羽绒都染上绚丽的色泽,比任何一只鸟的尾羽都要好看。 第二日的对战,漆饮光毫无疑问地输了,当他认赌服输地抖开自己裹覆着五色神光的尾羽时,他清楚地看到神女殿下缓慢睁大的眼眸。 她的瞳仁亦被他身上弥漫的妖气映照成了一片绚丽的幽蓝色,神情之间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欣赏。 朗月台下聒噪的群鸟都闭了嘴。 漆饮光至今都还记得,她走来他身边时的神情,那般着迷,轻轻抚摸着他的羽毛,毫不吝啬地夸赞,“你确实很漂亮,让我都心生嫉妒了。” 漆饮光被她抚摸得晕晕乎乎,稀里糊涂地被拔掉了一根尾羽才反应过来。 从那之后,他每一次看见沈丹熹把玩他那支尾羽,他都会格外紧张,想尽了办法加固上面的妖气。 一直到现在,他都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却不曾想,原来她早就见过了他的真身羽毛。 五色神光从他身上褪去,便像是褪尽了浑身华丽的衣冠,将他丑陋的真身赤条条地暴露在她的眼中,漆饮光完全放弃了反抗,就这么闭着眼躺在软榻上,透出一股生无可恋的颓丧。 要不是他动弹不了,他甚至想将软榻啄个洞,把头埋进去。 他紧闭着眼,不愿去面对当下的处境,其他的感官却紧绷到了极致。 漆饮光能感觉到身上之人拂来面上的呼吸,沈丹熹放下了他的头发,冰凉的发丝落在脸上,从脸颊滑落,紧接着她的指尖便跟随着滑落的发丝抚上他的眉,然后一点点往下,停在他颤动不停的睫毛上。 “为什么要遮掩?你现在的样子明明也很好看,像雪一样干净。”沈丹熹不解道。 比起他乌发浓颜的样子,现在的漆饮光有种剔透的美丽,像昆仑山巅上纯净的冰雪,皮肤底下透出的红,便像是雪下压着的桃花瓣。 桃花和雪是无法同时出现的,但在他身上却可以。 沈丹熹不知他们鸟的心理,不理解他为何会因为这样美丽的原身而自卑,但她并不勉强他,想了想,说道:“当然,如果你当真如此介意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可以闭上眼睛,等你重新用妖气染上颜色?” 她说完之后,许久都没有了动静,只有轻柔的呼吸一下一下拂来他脸上。 漆饮光终于忍不住抬眸,近距离看到了她紧闭的双眼,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两道月牙状的阴影。 他的心跳快了一些。 沈丹熹感觉到了,眼珠开始不安分地滑动,“你染好了么?” “没有,我现在……”漆饮光视线滑到她的唇上,闷声道,“不行。” 他的五色神光来源于魂上的雀火,雀火的根基是那一簇涅槃火,涅槃火无了,他灵台神府里的雀火也跟着熄灭,五色神光自然也消散干净。 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惊慌失措地逃跑。 沈丹熹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鸟羽扇动的扑棱声,争吵和打斗的声响,一起乱哄哄地涌进来。 熹微宫上的宫禁终究是被这一群鸟卫用蛮力砸开了,神羽卫们拼死冲入主殿,大叫道:“少主!你没事吧!属下来救您了!” 昆仑侍卫紧随在后,“这是神女的主殿,你们不要太过分!” 喧闹中,已有无数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沈丹熹感觉到被她按在软榻上的身躯又紧绷了起来,她抬手抓住窗下垂挂的帷幔,用力扯下。 深青色的窗幔落下,将软榻整个罩在其下。 沈丹熹掀开一点帷幔,坐起身来,眯眼看着外面闯入的众人,冷声道:“出去。” 神威从她身上扫荡出去,不分昆仑侍卫还是羽山侍卫,皆被神威压迫得半步都再进不了,曲雾看到安然无恙的殿下,心中松了口气,领着昆仑侍卫俯首,“殿下息怒。” 神羽卫的头领硬着头皮道:“神女殿下,请问我族少主……” 他话没说完,帷幔底下传出一个愠怒的声音,“滚!” 神羽卫的人顿时沉默,目光疑惑不解地在那深青色的帷幔上转一圈,麻利地撤退了。 主殿里面重新安静下来,沈丹熹看向深青色的帷幔,没有揭开,沉吟问道:“你说你现在不行,是因为你把……” 漆饮光打断她道:“劳烦殿下把灵网撤开吧,我的手臂已经麻了。” 沈丹熹想了想,隔着帷幔点在他胸口,将灵网收回,“但你不要跑,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灵光在帷幔下流动,重新变作一枚尺长的玉简回到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等了片刻,见软榻之上始终没有动静,终于伸手掀开了帷幔。 帷幔底下哪还有什么鸟,连一根鸟毛都没有,在沈丹熹收回灵网的那一瞬间,漆饮光就跑了,甚至为了迷惑她,还故意留了一缕妖气撑起帷幔。 她这一掀开帷幔,那一缕妖气流泻,帷幔整个都软塌了下去。 沈丹熹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对着空寂的软榻骂道:“漆饮光,你最好躲到天边去!” 她话音未落,表情微变,丢下了手里的帷幔,身化流光往浮玉台而去。 第74章 沈丹熹自涅槃火中死而复生, 历生死一劫后重获生机,四水女神也因此而苏醒。 浮玉台上封禁百年的结界撤散开,属于女神的神力随着河水、赤水、洋水、黑水这四大长河流经昆仑每一个地方,使得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昆仑因此安定了许多。 从姒瑛自鸿蒙水鉴中出来开始, 沈丹熹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随在母神身边, 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母神说, 却不知从何说起,临到开口之际却只剩酸涩的哽咽堵在喉咙口。 姒瑛挥退了所有人,只剩她们母女二人独处。 她似乎已了然自己女儿所受的委屈, 疼惜地抚摸着她的发顶, 轻声叹息, “微微,你受苦了。” 沈丹熹伏在母神的膝上, 被这一声“微微”唤得落下泪来, 自回来以后,她在所有人面前都罩着一副坚冷的外壳, 连沈瑱都背弃了她, 让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相信任何人。 即便她已经从九幽出来了,回到了这个偌大的昆仑, 身边簇拥着成群的侍卫和宫娥,三山四水的神官依然如从前一样爱戴她这个神女殿下。 可沈丹熹身处人群之中, 却依然如同置身孤岛。 如今这座孤岛上飞进了一只鸟, 可唯有在母神面前,沈丹熹才又回到了曾经那个能够恃宠而骄, 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在姒瑛无条件的支持下,沈丹熹开始整顿积弊已久的昆仑, 昆仑之主沈瑱最后那一道神谕虽自陈了其罪,但寥寥数语并不能使人明白这其中缘由。 人间的乱象,昆仑地脉的萎缩,这些都需要向民众做出明确的解释,如今枯竭之地的封印已破,死气明晃晃地环绕在昆仑墟外,便是想要隐瞒也不成了。 为扼制天墉城中四起的谣言,在姒瑛的允准下,一张张告示随同沈瑱最后的那道神谕一起贴入天墉城。 告示上如实记述了昆仑君沈瑱所犯之过,沈瑱的人间历劫已过,便不再算是天机了,在昆仑君归位时,本就应该公布神君下凡历劫所负的天命。 可惜沈瑱历劫失败,归位之后只有想尽办法遮掩,又岂肯公示于众,以至于直到现在,民众才知晓人间的乱局并非是寻常的改朝换代而生的动乱,竟是因为主君历劫失败而导致。 作为祸首,沈瑱受到天道降罚,从而致使昆仑气运衰弱,地脉逐年枯竭。 于公而言,沈瑱有失昆仑神君之职,于私而言,他更是为了祸乱的源头私闯九幽,将本不该降生于世的凡间子带回昆仑,一百年来闭目塞听,使昆仑神女百年来被魍魉野魂占据法身而不察。 昆仑主君的声名一夕之间,从云端堕入泥沼,成了整个昆仑乃至人间受人唾骂的罪神。 沈瑱被逼得自戕于沈丹熹的法阵下,神力复散昆仑当中,到了最后,他的确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没有让昆仑神女背上弑父杀亲的罪名。 这么长久以来,如此重的罪责压身,沈瑱心中所受压力,当真便像是将万山都背负在身,当他法身崩坏,神魂消散那一刻,他其实松了一口气。 可惜,上苍对他的惩戒并没有因为他的身陨而终结,沈瑱身消魂散,神力回归昆仑大地,却残有一缕意识不散,亲眼见证了后续发生的一切。 当沈丹熹利用昆仑印借来三界山岳之力镇压九幽之时,沈瑱那一缕意识作为昆仑地脉之力的一部分,随同昆仑神力一同流入大剑当中。 他成了镇压九幽这柄大剑上一道微小的剑纹,保有自己的意识,却无身无魂,只能天长地久地存在于这道剑纹内。 是以,当殷无觅和沈薇被封入九幽时,沈瑱是能感应到的。 但是他现在已不是当年的昆仑主君,不仅无力再将殷无觅带出九幽,还化身成为了镇压九幽的力量之中的一部分,以此来赎清他打破九幽“只进不出”这一天规的罪责。 镇压九幽的大剑有了三界山岳之力注入,剑身雪亮,金色的神力在剑纹之内犹如金河流淌,将整个九幽都照得亮堂了些许。 九幽之内不再晦暗得无法视物,但依旧死寂,虽有光却让这一片天地看上去更加空寂,令人绝望。 戮神台下,沈薇的魂魄在这一个浩瀚无垠的天地中显得异常渺小,她被一股强力吸入此间后,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这方天地寂阒无声,不见日月轮转,唯有漫天飞屑不断从戮神台上簌簌而落,沈薇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有多久,她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每一时每一刻都过得无比漫长和煎熬。 她实在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经过淬炼的魂魄脱离了身躯的庇佑,本魂格外脆弱,单单只是天空飘下的灰屑落到魂魄上,都像是千斤砸身,会给她的魂魄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 来到这里之后,沈薇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便是想尽办法地躲避天空中无时无刻不在飘洒而下的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哪怕穿越未能成功,她也应该重回自己的身体里才对,从落入这里开始,沈薇就在不断地呼唤系统,想要从它那里找到原因。 可系统毫无反应,它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沈薇从最初的呼喊,到咒骂,再到绝望,她的心理一步步崩溃,咒骂过后又开始哭求系统将她送回去。 她后悔答应系统了,第一次穿越,她因车祸昏迷在床,系统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为了获得健康的身体,她才会答应来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去攻略一个令人惧怕的魔头。 可第二次穿越,却是因为她的贪婪,她分明可以不回来的,可是却因为看见了他堕魔之景,而心生不忍,最终又踏入这一个世界,她什么都想要,最终却又将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里。 沈薇崩溃之后,却又不得不爬起来,继续往那一座高耸的戮神台行去,被吸入这里的时候,她听到了殷无觅喊她的声音,到了这种处境,殷无觅已经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沈薇不知道去何处寻找他,在这片死寂的天地里,唯有那一座高台最为显眼,她便朝那里去了。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废了很大的工夫才攀登上这一座高台,好在在高台之上,她终于看到了她想要找到的人。 沈薇灰暗的眼眸中亮起一点微光,就连魂魄似乎都明亮了些许。 殷无觅站在伏鸣残缺的蛇躯之下,这具九头魔神之躯因为魂魄的遁逃,腐朽得更加迅速了,与他最初时看见的相比,现在的魔神蛇躯,九头都已完全崩毁,只剩下半具残破的蛇骨被钉在神剑之下。 伏鸣只剩最后一命,魂魄还与殷无觅半融在了一起,两魂无法分离,他的魂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原本的蛇躯当中。 不过这具蛇躯早已经彻底死在了神威之下,伏鸣也并不想离开殷无觅这具鲜活的身躯。 两人时常为争夺这一具身躯的掌控权而相斗。 沈薇找到殷无觅时,正遇上他体内两魂相争,殷无觅形态癫狂,面上的表情时而怨恨,时而暴怒,左右手互相攻击,掰断手指时,凶狠得不像是在对待自己的身体。 沈薇一时间被吓得躲在蛇骨背后,不敢再向他靠近。 正惶恐无措间,沈薇忽而听到“嘭”一声巨响,她从蛇骨后探出头来,只看到软倒在地的殷无觅,他将自己的额头上撞出一个血口,鲜血涌出,顺着鼻梁流了满面。 这台面上残留着不少新旧不一的血痕,可见像这样的自伤,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殷无觅因为这一撞,似乎半晕了过去,他躺在地上,暂时没了动静。 沈薇等待片刻,见他始终未醒,终于鼓起勇气从躲藏的骸骨后面走出来,朝着殷无觅靠近过去。 她不知道堕魔后的殷无觅有没有性情大变?会不会已经成了原著那个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最终殒灭三界的大魔头?当自己没有了神女那一副美艳的躯壳,他又是否还能认出她的灵魂? 这些疑问盘桓在沈薇心头,让她忐忑不安,往他靠近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 在距离殷无觅约摸十步之远时,躺在地上的人身子猛地一震,倏地睁开了眼睛,沈薇吓得脚步一顿,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喊他的名字。 不过话未出口,却先听见了殷无觅的声音,他躺在地上没有动,鲜血润红了那一张薄唇,咬牙切齿道:“伏鸣,我的母亲,她是从哪里来的,告诉我!” 旋即,他脸上的表情又是一变,慢吞吞地说道:“你我魂魄半融,你也能窥见本座的部分记忆,你不是看见了么?从一开始你的母亲便是作为打开九幽的一环而被召唤过来的。” 沈薇闻言,表情有一刹的茫然,她下意识地蹲下身,重新藏在了骸骨之后。 殷无觅自言自语的声音从不远处继续传来,他说道:“当年我的主人折天柱,开天门,打通了去往天外之天的路径,却被一群以女娲为首的古神以叛天之罪流放,女娲炼石补天成就了自己的圣人之名,也断绝了那一条去往天外之天的路。” “那天外之天,便是你母亲的来处。”伏鸣与他魂魄半融,便也没了隐瞒的打算,继续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你母亲神智偶有清醒,没有那么憎恶你时,也给你讲过女娲补天的故事,不过她所说的,是流传于他们那个世界的传说。” 两个世界,都有女娲补天的传说,因为她补的是同一片天,在这片天的另一端,还有着另一个广阔的世界。 他们分明可以侵入那个世界,享得更多的香火,开拓出更大的天地,却被一群固步自封、自以为慈悲的古神所阻止。 于是在另一个世界,只流传下了一些虚实难辨的传说,补天的女娲圣人倒是在那个世界享尽了香火。 女娲补天,耗尽神力而陨,她的意志却融入了这一方天道里,成了一道天规铁则,让后继之神再不敢窥伺另一个世界,如今的天帝便是继承了女娲意志的忠实维护者。 伏鸣笑道:“我的主人被囚,女娲大约也没想到,在她陨落之后,补天的五色石崩陨了一块,最终这一小块五色石落入一位神主之手,从这块五色石不仅可以窥见天道预示,也让他从中窥见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星空,从而动摇了道心。” “你的母亲,‘穿越’而来,领了攻略沈瑱的任务,破坏他的历劫,干扰这个世界的运势,都是他一手布置,她只不过是一个打破天规的棋子罢了,棋子没用便废了,她却还想着回去。” 乱了天下运势,其罪之大,她必然会被这方天道发现,就连她被囚入九幽都是被算计好了的。 伏鸣从她的身上得到了那位神主传递入九幽的信息,得知负责看守九幽门户的昆仑君会强闯九幽,才会耐心地一直暗中观望他们许久,最终借由殷无觅之身逃离九幽。 沈薇睁大眼睛,眼中显出一种无措的茫然,她现在所听到的和系统曾告知她的,截然不同。 穿越。 攻略。 那她和殷无觅的母亲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回去过了,她明明回去了一次。 沈薇脑子里乱成一团,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发抖,没有注意到朝她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阴影罩在头顶,沈薇才满脸泪痕地抬起头来,对上殷无觅俯首打量的目光。 第75章 他的眼神陌生极了, 眼瞳中带着冰冷的审视,完全没有认出她来。 沈薇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穿入这个世界百年,她每日里对着镜子里那张属于昆仑神女的面容, 渐渐地便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所以, 哪怕他们后来有过无数次亲密至极的神魂交融,殷无觅也不曾见到过她最真实的样子。 现在,她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样貌, 他认不出她了。 “九幽竟然会有凡人的魂魄。”伏鸣借着殷无觅的嘴说道, 殷红的舌尖从唇瓣上扫过, 显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情。 沈薇在他这种垂涎的目光下,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颤声说道:“殷无觅, 是、是我……我是薇薇……” “薇薇?”殷无觅扼制住身体里伏鸣的躁动,疑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她的脸上, 一寸一寸地扫过这一张陌生的面容。 他从眼前这副魂魄上确实能感觉到一些莫名的熟悉, 尤其是她这一副带泪的神情。 殷无觅蹲下身,更近距离地靠近她,低声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实在差得太多了, 她的脸型圆润,眉眼也柔和, 一双杏子眼怯生生地看向他时, 无辜得像是阆风山林间的小鹿。 他们曾经无数次地神魂相交,他见过她魂魄的模样, 这副眉眼不该是这样的,她该和沈丹熹有着一样纤长的眉, 长而微挑的眼型,垂眸看人时,冷得像是天上的寒月。 殷无觅现在看着她,脑海里想到的,却是沈丹熹的那张脸。 想象着那张每次见到他都端着一副高傲神情的面容,像这样含着泪,带着这样楚楚可怜的神情看着他。 想象着那双狭长凤眸里的清冷和高傲,都因为他而彻底破碎。 让高高在上的天上月变成只受自己掌控的水中影,他只是想象一下,心中便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快慰。 沈薇从他意味不明的神情中,实在看不出他的情绪,涩声道:“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殷无觅的目光重新凝在她脸上,好半晌后,伸出指尖轻轻描摹她面颊的轮廓,露出一点久别重逢的笑意,说道:“你本来的样子也很好,更加好,薇薇,我好想你。” 殷无觅听到心底的一声冷笑,来自于伏鸣,在心内对他冷嘲热讽道:“殷无觅,你可真是口是心非呢,你想念的分明是昆仑神女的那张脸,你想要的是看着那张脸在你身下哭泣求饶……” 他窥探到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殷无觅脸上温柔的笑意未散,眼神却一瞬间沉冷得吓人,忍无可忍地打断心中的声音,“闭嘴!” 他毫无预兆的怒吼将沈薇吓了一跳,殷无觅看到她惊惶的样子,连忙收敛外露的情绪,环过手臂,如同对待这世间最脆弱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魂魄揽入怀中,“薇薇,别怕我,我不是对你说的。” 沈薇埋首他的怀里,便再看不见他的神情,她心中千头万绪,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仔细关注他的情绪,她只想要探听到更多他母亲的事迹,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究竟如何。 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被系统给骗了。 沈薇安静地倚在殷无觅怀里,与他温存片刻,试探地问道:“你刚刚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那样伤害自己?” “你都看见了啊,那想来也听见了我和他的对话。”殷无觅低垂下眸,目光自上而下,只能看到她不断颤动的睫毛,“那么,薇薇,你也和我母亲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领着任务来攻略我的么?” 沈薇愕然地睁大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殷无觅笑了下,轻轻将她扶起来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的母亲从始至终都未爱上她攻略的对象,她到死也只想着回家,薇薇,你也是么?” 戮神台上静默得只剩下骨灰飘落的簌簌声,那一柄大剑的光芒璀璨生辉,剑身中部一段毫不起眼的剑纹剧烈地起伏。 沈瑱与姒瑛相识于微末,同时被上一任昆仑山君和水神收入座下,成为弟子,二人相伴万年,一同修炼,后一同继承师位,受昆仑山水所封,成为昆仑的山君和水神。 昆仑山水不可分离,他们自然而然结为道侣,从一开始便不是因为情动而结合。 在凡间历劫的一生于沈瑱而言,短暂得如同流光一瞬,可就是在这流光一瞬息间,让他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情起情涌。 让他即便回归了神位,这一瞬息落入他漫长的神生长河中,依然独特得如长河里的珍珠,明亮得令他无法忽视,无法遗忘。 可他的情动,原来都是别有用心的安排,阿娆,从未爱过他。 他对不起昆仑,也对不起姒瑛,他的余生都将活在这样的悔恨中,永无止尽,或许这才是天道对他最终的惩罚。 …… 昆仑正值中夜,满天星斗如碗倒扣在昆仑之上,晟云台位于昆仑至高处,站在此处,上可攀星辰,下可概览昆仑全景。 姒瑛已很久没有看过昆仑全景了。 当初她与沈瑱一同受封山君水神之时,昆仑是何等辽阔繁盛,却没想到如今竟寥落至此,她望着昆仑墟外大片晦暗的土地,耳边似乎都能回响起掩埋于死地之中的生灵最后的哭泣。 “沈瑱,你我终究负了当初许下的誓约,没能守护好这一片土地。”姒瑛轻声叹息。 在她目光所望的尽头,是昆仑墟外的一片桃花林,桃花绵延百里,从一山开至另一山,在周围大片晦暗的死地之中,繁盛得异乎寻常。 此时,沈丹熹便在那一片桃花林中。 桃花树环绕的中间,矗立有一座四角亭,亭子四角挂着数盏明灯,不尽木的火光将周围照得一片亮堂。 沈丹熹坐在四角亭中,桌角上放着一盏琉璃灯,但那琉璃灯中却无火光,只剩内里一个空荡荡的灯盏,里面的雀火早已熄灭。 琉璃灯下压着一叠有关昆仑墟外枯竭之地的勘察资料,桌案上则铺开了数十幅的山水画卷。 沈瑱当初为遮掩昆仑地脉衰竭一事,下令将山水枯竭的地界封印。 昆仑墟外的枯竭之地被大大小小的结界紧锁在内部,外面则铺设了大片的丹青画卷,以丹青之术造就一座座几可乱真的画境,将枯败的山水遮掩在画境底下。 为阻挡外人进入其中,发现真相,这些画境一座连接一座,一境套着一境,境中群山巍峨,仙雾飘飘,灵水涛涛,地势极其复杂,就算有人误入,也会迷失在山水雾霭之中。 以至于百年来,都无人发现这些仙山灵水并非真实,而是丹青笔墨所画。 若不是有画境崩塌,露出了底下枯竭的山水,死气蔓延出来,恐怕还无人能发现真相。就连沈丹熹曾经从这些地界上空飞过时,也不曾发现端倪。 现下这一片桃花林,便是其中一座尚还留存着的画境。 那一日,九幽重新被封,伏鸣和殷无觅都被压入九幽,但薛宥却趁乱逃脱了,沈丹熹下令彻查昆仑上下,揪出许多忠诚于薛宥的神官,顺藤摸瓜追踪到昆仑墟外的死地来。 在一片被遮掩在画境底下的死地之中,发现了一座存在许久的传送法阵。 昆仑墟外这大片的死地之中还不知隐藏了什么,若不仔细清查一番,实在是个隐患,沈丹熹这才领了人,亲自坐镇,着人清查全部死地。 夜风从桃林中卷过,拂落的花瓣如粉雾霞云,一片桃花瓣落到指尖,沈丹熹凝神于画卷中的眼眸轻轻眨了眨,顺着花瓣飘来的方向偏头看去。 花雨飞散的背后,露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沈丹熹放下画卷,站起身来,走到亭栏处,对那树下的人影说道:“我还以为你回羽山了。” “我若是回去了,殿下会来找我么?”漆饮光从花雨中走出来,面容逐渐清晰。 躲藏起来的这几日里,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那一头雪白的发色重又恢复乌黑亮泽,长发高束发冠,发丝间垂着五色丝绦编织的细辫,眉眼瞧着也比往日更加粗硬和深浓。 他穿了一身绛色红衣,衣上绣金纹,腰间缀珠玉,又成了一只自信满满的花孔雀。 沈丹熹略微侧身,露出身后桌案上成堆的画卷和文书,说道:“我原本是想去找你的。” 但昆仑事多,尚未安定,她分身乏术。 漆饮光被她一句话哄得翘起嘴角,步入亭中来,走进来才看到桌案一角上摆放的琉璃灯,他动作顿了一顿,随即又刻意放松了身体,若无其事道:“殿下这里有这么多燃烧不尽的火,还留着这么一盏灭了的灯做什么?” 沈丹熹从桌上拎起琉璃灯,盯着他道:“你是希望我把它扔了?” 漆饮光抿唇,不吭声了。 沈丹熹暗自失笑,她一直觉得他变了许多,但现在看来,这只鸟分明还跟小时候一样嘴硬。沈丹熹扬眉,故意道:“好吧,你如果真希望我把它扔掉,那我听你的就是。” 眼见她真的扬手想将琉璃灯扔出去,漆饮光慌忙抬手一把握住灯柄这一头,急道:“不要扔。” 沈丹熹本就是试他一下,没想真的扔,她看一眼他紧紧抓在灯柄上的手指,问道:“雀火是你的魂火,你曾说过你的魂魄不灭,雀火便不会灭,现在它灭了,是因为我用了你的涅槃火么?那你的魂会怎么样,会因此受到损伤么?你的五色神光消散,也是这个原因?” 漆饮光被她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在她一瞬不离地注视下,反而笑起来。 沈丹熹皱眉,“笑什么?回答我。”这些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桓许久了,只是漆饮光一直躲着她,让她无从询问。 漆饮光敛了笑,但眼中的笑意始终未散,老实回道:“差不多吧,不论是雀火还是五色神光其实都来源于涅槃火,涅槃火灭,它们自然而又跟着散了,不过殿下不用担心,我的魂魄并没有受到损伤,这一簇火没了,我再炼出一簇来就是了。” 沈丹熹怀疑道:“你们凤族的涅槃火这般好炼么?” 漆饮光默了默,笑道:“为了我的羽毛能早日恢复往日光华,我也会竭尽全力再炼出一簇来的。” 沈丹熹没再继续追问,姑且信了他说的话,涅槃火已经用了,就算她不信,现在也无法再找出一簇来还给他,往后还有时间,她会想出办法来的。 漆饮光松开雀灯,一只小鸟从他袖中探头探脑地飞出来,跳到桌上画卷,对着卷上画着的一株红通通的山棘子树啄食。 这画上的果子太真,竟真叫它的鸟喙扎入画卷中,叼出一颗红彤彤的山棘子来。 山雀喜滋滋地拍动翅膀,仰头想往肚里咽时,那果子忽然在它鸟喙上化成了一滴鲜红的墨汁流了下来。 山雀不死心地又啄了几颗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吃进肚里。 漆饮光见不得它这么一副丢人的样子,从袖里掏出一个锦囊,倒了一把瓜子仁撒到它脚下,山雀这才放弃了那画卷中的山棘子,转而叨起糕点来。 两人坐回桌边,漆饮光低头仔细查看桌上铺开的画卷,说道:“好逼真的丹青法卷。” 在他查看画卷的时候,沈丹熹便也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心中揣摩这只孔雀出来见自己这一面需得耗费多少染料?他的眉是他自己染的,还是旁人帮他染的? 这手艺实在堪忧。 沈丹熹应道:“沈瑱亲笔所画,亲手所制的法卷,铺设在这里百年都无人察觉异常,自然逼真。” 漆饮光被她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转头看向亭子外面的桃花林,继续道:“这么说来,这座桃花林也是丹青所画?” “嗯。”沈丹熹捻了一片桃花,在指尖轻轻一搓,桃花瓣内的法卷灵气被揉散,粉嫩的桃花随即便化作墨汁,将她指尖都染作粉色,“我从画卷中拆解出了法阵,改制了几个铭文,使丹青之术可以用作活物之上。” 漆饮光愣了下,意识到这话中的含义,诧异地转过头来,“殿下的意思……” 他话未说完,便见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卷新的画卷展开,画上只画着一只五彩的小鸟。 沈丹熹抬袖取来桌角的细毫笔,笔尖上带着一点灵气充盈的金墨,轻轻点在画中五色鸟上,她悬腕提笔之时,那画中五色鸟便随着她笔尖金墨从画纸上脱离。 “小鸟,过来。”沈丹熹唤道。 漆饮光下意识倾身,余光扫见一旁的长尾山雀一蹦一跳地跑来沈丹熹手边,他才意识到她唤的不是自己。 沈丹熹提起细毫笔,在长尾山雀的背上轻轻一点。 细毫笔尖下缀着的五色丹青便如彩烟一样贴附上长尾山雀身上,长尾山雀雪白的胸脯被染上一层桃花般的粉色,头顶赤红如火,黑色的翅羽也透出一种五彩斑斓的流光,它的尾羽往外延伸,长出了一簇纤长而浓艳的蓝色尾羽。 这一只黑白色的小鸟,眨眼间变作了一只浓妆艳抹的五色鸟。 长尾山雀被自身的变化吓了一跳,啾啾叫着要往漆饮光袖子里钻,被他用指尖按住。 漆饮光捧着长尾山雀,捏开它的翅膀,仔仔细细地将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沈丹熹托腮看着他,说道:“虽然我觉得你本来的样子便很好,但你若是实在不喜,你想要什么样子,我都可以专门为你画出来,应该比你自己染的……”她顿了下,一言难尽道,“这个样子,要自然许多。” 长尾山雀挣脱了漆饮光的手心,扑腾翅膀飞进桌案一角的茶碗里,在茶汤里打了个滚,也没有将身上的五彩洗掉半分。 它跳出茶碗,抖掉一身茶水,振翅从亭子里飞走了。 漆饮光光听到她说“专门为你”四个字了,想也没想地点头答应,“好,那便有劳殿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名侍卫从桃花林中飞奔出来,急声禀报道:“殿下,曲雾大人在桃花林中发现一处古怪的瀑布,有可能便是这座画境的阵眼。” 沈丹熹立即收了与漆饮光闲谈的心情,起身随同那侍卫的指引往桃花林深处走入。 桃花林深处有一座高低错落约摸三丈的瀑布,尚离着有一段距离便能听见哗啦的水声,瀑布击打在下方大石上,溅起弥漫的水雾。 水雾弥漫之中还有一处深潭,水面上铺满了厚厚一层桃花瓣,随着瀑布的冲击不断摇荡。 曲雾一行人站在瀑布外,都远远地避开了瀑布飞溅的水雾。 沈丹熹走过来,视线扫视一圈,“还有三人呢?” 曲雾摇了摇头,仔细回禀了他们来到这处瀑布之后发生的事,“我们查来此地,看到这处瀑布,便想要靠近细看,只是没想到一走进瀑布的水雾中,人就会飞快被水雾吞噬,不见的三人就是先后在水雾里消失的。” 沈丹熹破解过好几座画境的法阵了,她左右看了看,对身旁之人道:“漆少主,借你的鸟食一用。” “瓜子仁么?”漆饮光说着,听话地从袖中取出装鸟食的锦囊,放入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倒了一把瓜子仁出来,用力一掷,洒入瀑布溅起的水雾中,与此同时一个延时的法阵也随着那一把洒出的瓜子仁成型。 时间在那一小片法阵的笼罩下变得极其缓慢,就连飞溅入阵光中的水雾都悬滞在半空,让人能清晰地看到一粒粒细小的水珠。 弥补的水珠与瓜子仁相撞,其中有一部分水珠在相撞的那一瞬间,清透的水珠霎时转浓,化为一滴墨汁包裹住瓜子仁,瓜子仁穿过墨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粉色的桃花瓣从半空飘下,落入水潭之中。 这一处桃花林遍地都是飞落的桃花瓣,人被墨汁击中,化作桃花飞散,岂不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么? “看来阵眼确实在这座瀑布之中了。”沈丹熹说道,抬脚便要往瀑布里走。 延时法阵的光芒往外扩开,将整个瀑布都笼罩进了法阵当中,飞落的水帘在法阵之下,变得柔和起来,但飞溅到半空悬滞的水珠依然密密匝匝,几乎找不到可以穿行入内的途径。 沈丹熹身形化作一道蜿蜒的流光,如蛇一样从半空密集的水珠间隙中穿过。 漆饮光将自己缩成了一只指尖大小的蜂鸟,跟着入内。 曲雾留在瀑布外把守着阵眼入口,点了一批昆仑侍卫随同神女殿下入阵眼,这毕竟是昆仑君亲手布置的画境,就算有殿下布置的延时法阵相助,想要躲开密布的水珠亦不是容易的事。 又有几人不甚沾染到水珠,立即便被水墨化作了桃花,走得最深入的一人也没能越过那一道瀑布水帘。 沈丹熹穿过瀑布,落到瀑布后方狭窄的山洞口,山洞内悬着一张空白的画卷,正是这一座桃林画境的法卷卷轴。 她听到后方嗡嗡细鸣,回过头来,便见一丁点儿大的小鸟沿着她的路线飞入。 延时法阵撑了这么许久,恰在这一刻崩解,法阵崩解之后,被延迟的时间会以更快的速度流逝,漆饮光在瀑布之水哗啦落下时,往里疾冲,沈丹熹亦下意识回手接了他一下。 她属实没料到这只鸟有一身的牛劲儿。 沈丹熹被撞得往后倒退两步,直接跌出了画境中的山洞。 漆饮光从撞上她时,便极快地变回了人身,跌下时抱着她的腰硬生生转了一圈,想让自己垫在下方。 然而在落地之前,他们先被吸入了一团漩涡当中,在跌入漩涡的一刹那,漆饮光瞪大眼睛,看着神女殿下的身形极速地缩小,嘭地一声,变成了一只青色的蛤蟆。 他惊愕地喊道:“殿下?” 可话音出口之后,却变成了一声响亮的“呱”。 沈丹熹和他一样手忙脚乱,四肢在半空胡乱踢蹬,两只蛤蟆齐齐滚落地上,沈丹熹体型较大,差点别把漆饮光砸死。 沈丹熹连忙移开几步,让他能从自己肚子底下爬出来,漆饮光抬起前爪看了看,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的话音出口,全变成了一连串的蛤蟆叫。 幸而沈丹熹和他变为了同一个物种,能听懂他的叫声,她扭了扭头打量四周,他们跌出画境之后,不知被吸入了什么地方。 这地方看上去是一座废弃的破庙,庙宇坍塌了大半,到处长满了杂草,横梁斜在地上,垂挂着破烂的红布。 现下是落日时分,乌云笼罩头顶,天光正一点点黯淡下来。 庙堂中间的神龛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一个女子被按在歪斜的供桌上,随后一个男人压在了她身上。 “王爷,你醒醒,你冷静一点!”那女子受惊的声音传来,不停地挣扎,想要推开他。 漆饮光和沈丹熹两只蛤蟆蹲在一根折断的庙柱下的草丛中,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男子伟岸的背影,以及他一身深墨色的华服。 男子的动作粗暴至极,呼吸声极其沉重,显然已经失了理智,他用力按着挣扎的女人,将腐朽的供桌压得整个坍塌下去,两人一同滚落至地上。 漆饮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什么,立即转过来看向沈丹熹,他动了动唇,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成了一声蛤蟆叫。 漆饮光:“……” 沈丹熹似已预料到他想说什么,挪动这个还不太适应的身子朝他靠近两步,用神识传音道:“这不是真实的场景,我们被吸入了某人的记忆涡里。” 她抬起前肢指了指神龛前的两人,“相必是他们其中一人的记忆,我们掉进别人的记忆里,就只能依附在这记忆里原就有的活物之上,看这庙里荒芜破败,也就只有些蛇虫鼠蚁了。” 沈丹熹已经认出了庙堂中间滚在一起的两人,她曾经在殷长霄的记忆里见到过他们,一个是大荣那位三皇子厉廷澜,另一位便是攻略了沈瑱的阿娆。 厉廷澜的状态显然不对劲,他满脸通红,脖颈上青筋嶙峋,双眼因喷薄的欲望而通红,看上去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一只发情的野兽。 但这只发情的野兽,最终却阿娆的哭声清醒了一瞬,他抬起手,用力地一口咬在自己手腕上,鲜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落下,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过来,从她身上翻身侧躺到一旁。 喘着粗重的气息说道:“阿娆,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朗克舒,我这么久没回去,他定会察觉不对,会沿途寻过来。” 阿娆拉拢凌乱的衣襟,扑过去按住他流血的手腕,“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随着她的再次靠近,厉廷澜额角的青筋突得更厉害了,伸手推开她道:“别靠近我!你看到了,本王中了蛊毒,只会伤害你。” 他扯下腰间令牌丢到地上,“若是找不到寻来的侍卫,你便找一家农户,给点银子请他们收留一夜。” 他用力甩了下头,竭力维持清醒,提醒道:“阿娆,记住了,要找有妇人女眷的人家,快走,别和我待在一起。” 阿娆犹豫片刻,最终捡起地上令牌跑出了破庙,她离开不久,头顶轰隆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厉廷澜毒发得厉害,得不到纾解,浑身的血管快要爆开,从皮肤底下渗出血来。 他艰难地爬到歪倒地的神龛背后,躲进神龛后的阴影里。 沈丹熹没有去看神龛下的厉廷澜,她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神庙的破门,果然没过多久,雨中再次出现了那一道苗条的身影。 阿娆被雨淋得浑身湿透,重新踏入庙中,依着地上的痕迹朝神龛后找去。 她刚越过一道断木,就被一道黑影扑上来按到地上,匕首的冷光一闪而没,天色更暗了,厉廷澜听到她吃痛的惊呼声,认出她来,手中匕首及时偏移开,没有伤到她。 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沉重,厉廷澜没问她为什么回来,只道:“你知不知道你回来会发生什么?” 阿娆犹豫片刻,抬头凑近他道:“可我做不到丢下你一个人不管。” 后面所发生的事可想而知,暴雨笼罩了这一方狭小的天地,庙内庙外的雨声一样大。 沈丹熹和漆饮光头顶上方便是一个破开的大洞,倾盆的大雨砸落到身上,并没有实感,这一切的确只是一段过往的影像。 那些声响被遮掩在暴雨的哗哗声中,并不明显,但漆饮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他几次想要抬手去捂沈丹熹的耳朵,抬手之时看到自己粗短的蛙掌,又只能收手。 这样做实在有点太刻意,殿下若是不想,她定会自行摒除这些杂音。 漆饮光兀自坐立难安,好半晌后,终于忍无可忍神识传音问道:“殿下,我们……难道要听完么?” 沈丹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才发现那一边的声响已经越来越大,就连暴雨声音都遮掩不住了。 “想要出去,得找到这个记忆涡的裂隙。”沈丹熹回道,仰头打量四周,从连缀成珠的雨帘中捕捉到一道蛛网似的裂隙闪过,“是那里!” 沈丹熹扭头猛地将漆饮光撞入裂隙中,她也跟着蹦入。 裂隙被他们二人撕裂得更大,将这一团记忆旋涡惊散,雨声逐渐消失,庙宇和夹杂在雨声中的声响也随之消散。 出来的第一刻,漆饮光便立即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确认恢复人身后,松了口气,回身接住从溃散的记忆旋涡中跌出来的沈丹熹。 记忆残景散去,周围露出一片枯败的土地,地面遍布着交错的干裂沟壑,放眼望去,所见之处黑沉沉的一片,早已没有了半株灵植,只剩下枯死的桃木枝杈躺在地上。 枯枝之间残留着许多死去的禽兽尸骸,不祥的死气盘桓在地面上,让人一踏入此地便忍不住掩住鼻息。 这一片地界才是遮掩在虚构的画境之下的真正的昆仑山水,已死的昆仑山水。 厉廷澜的记忆残景怎么会出现在昆仑的死地内? 光看殷长霄的那一段记忆,沈丹熹本以为那个阿娆是被厉廷澜强迫成亲的,现在看来倒不是这样的,她似乎不仅攻略了沈瑱在人间的历劫之身,还攻略了本应由他辅佐继位的帝星,然后导致了他们二人反目成仇。 “那一个女子,和契心石里一世中那个山魈娘娘很像。”漆饮光说道,寻了个话题化解他们中间窒息一般的沉默,“难道现实当中,她没有死在雷劫里?” 沈丹熹抬步往前走,“山魈的确陨灭在了劫雷下,这个阿娆只是占了山魈身躯,就像沈薇占了我的身躯一样,来达成他们想要的目的。” 沈丹熹在涅槃火中时,他们曾神识相贴,漆饮光分享了一些她的记忆,是以知道沈薇的来历,她只这么一说,他便也懂了这个阿娆的来历。 “天外之天。”漆饮光呢喃道,“殿下会想看一看另一片天地吗?” 沈丹熹偏头看他,“你想么?” 漆饮光摇头,“如果看另一片天地的代价,是天塌地陷,毁了这个人间,毁了昆仑,我不愿。” 沈丹熹眸光动了动,恰在这时,死气沉沉的枯竭之地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宏伟的王府大宅,她一把拉住漆饮光,站在原地不动,任由这一片记忆旋涡在身周铺开。 这一回他们进入记忆涡的时候有了准备,化身成了这记忆当中的两名侍卫。 记忆残景中又是一个入夜时分,王府下人举着烛火一一将廊下灯笼点亮,宅院的主人看上去刚刚沐浴完,身上带着潮润的水汽,只披着一件睡袍,衣襟大敞地坐在软榻上。 他阴沉着表情,身上的皮肤发红,脖颈上青筋浮突,看上去和上次一样,蛊毒又将发作。 沈丹熹和漆饮光候立在门外,见一行侍卫快步从外进来,中间夹着三个打扮妖娆的女子,进来后拱手行礼,说道:“王爷,这三个姑娘是怜春阁的头牌,听说是最会伺候人的,属下已先让医师检查过,都是干净的。” 厉廷澜摆了下手,侍卫们利落退下,阖上房门,将那三位烟花女子留在了房中。 漆饮光皱眉盯着那一扇门,手指动了动,雀翎剑在体内躁动,很想拔剑一剑砍了前面那一间荒淫的屋子。 不过没等他动手,便见先前那侍卫去而复返,来到门前,犹豫再三道:“王爷,阿娆姑娘牵着王爷送她的那匹马,不顾阻拦出城了。” 屋内一阵东西落地的响动,厉廷澜一把扯开门,眉间都是怒容,“为何?” “是属下失察,在带那三个姑娘进来时,被阿娆姑娘看见了。”侍卫猛地跪到地上,“请王爷责罚。” 厉廷澜踹了他一脚,“一个女人都拦不住,废物!” 侍卫叩首道:“她手里拿着王爷的令牌,侍卫们实在不敢拦。” 厉廷澜蛊毒未缓解,额上热汗涔涔,草草拉上衣袍,亲自带了人去追,在出城不远的地方将阿娆拦截下来,将她强硬地拖进马车里。 车厢里传出阿娆不屈的怒吼,“厉廷澜,你放开我!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厉廷澜气笑了,“嫌我脏?” “你就是个谁都能上的鸭子,鸭子都没你脏。”阿娆骂道。 她挣扎得太厉害,整个车厢都在晃动,厉廷澜只好道:“你看清楚了,本王的蛊毒还没有缓解,我还没碰她们。” 马车上的动静小了点,厉廷澜笑道:“怎么,你不想别人帮我解,那你来帮我解?” 马车行驶在路上,车轮骨碌碌转动,厚重的幕帘掩住了里面的动静,周围护卫的侍卫全都静默无声,往城门返回。 漆饮光默默看了一眼旁边的沈丹熹,揉了揉眉心,这位王爷的记忆,怎么全是这种东西。 “这是他散落出的第二段记忆了。”沈丹熹盯着摇晃的车厢,“看来这片死地当中必定有他的一魂,主掌记忆的魂魄,是爽灵。” 沈丹熹接掌昆仑印,自也知晓了人间大乱的原因是帝魂遗失,从宋献的汇报和冥府那里的反馈,沈瑱这么些年找回了一些帝星散落的魂魄,尚还有一魂二魄不知所踪。 没想到其中一魂竟被藏在了昆仑的死地之中。 沈瑱一心想要遮掩枯竭的山水,不准任何人靠近,画境布下后他自己也从不曾踏入这些死地,恰好叫人利用了他的这种逃避的心理。 不仅在死地之中布置下传送阵随进随出,让昆仑山门形同虚设,还将帝魂藏匿于此地。 沈瑱不入死地,冥府更不可能寻到昆仑境域内,这真是一处完美的灯下黑之地。 第76章 这一片死地被隐藏在桃花林画境之下, 有两山和一道峡谷,峡谷中的水已经干涸,只留下淤泥遍布的河床。 厉廷澜的记忆飘散得到处都是,表明他的这一道魂已经快要崩溃了, 否则不会连记忆都收束不住。 沈丹熹和漆饮光一路寻来, 看遍了他的所有记忆。 这位三皇子年幼之时过得并不好, 他十岁之前都生活在冷宫中。 皇宫里的院墙高耸而冷峻,将一座座宫闱圈禁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囚笼,夜色深浓, 暴雨将檐下的灯笼打得摇来晃去, 其内微弱烛火苟延残喘许久, 终于被飞溅入灯笼的雨珠打灭了。 这一条廊下的灯笼本就不多,灭了也再没有宫人去点上, 一窗之隔的宫室内还有烛火的光芒透出, 雕窗上映着一个矮小的影子,磕磕绊绊的背书声从窗缝里飘出来。 “唯、唯仁者能好人, 能……恶人。苟、苟……” “废物!这篇文你背了多久了?还没背下来!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笨如猪的东西,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陛下才会厌弃我,都是因为你!” 很快屋里便响起了女子尖锐的咒骂和哀泣, 其中还是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这些声音从窗缝里透出来, 转眼就被外面的暴雨声吞噬, 永远也传不出四周高耸的青瓦红墙。 守在外殿的宫人早已见惯这样的戏码,最开始还有人去劝, 被迁怒几次后,便没人再敢上前了。 哪怕她们越过镂空的屏风, 看到三殿下被他发疯的母亲按在床上,撕扯了书本往他嘴里塞,三殿下被噎得翻出白眼,撕裂的嘴角流出血来,她们也只垂了头,当做没看见。 一个失了恩宠变得癫狂的妃子,一个生来痴傻的皇子,就算硬往他脑子里塞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他也不解其意。 这样的两个主子,后面的日子会如何,几乎一眼就能望见头。这里伺候的下人们出头无望,也日渐变得麻木懒惰。 总归那位娘娘还没疯得彻底,不会真的将她这个唯一的骨肉打死,哪怕他是个傻子。 果不其然,到了后半夜,娘娘终于累得睡过去,被虐打得奄奄一息的三皇子终于能从母亲的魔掌下爬出来。 他爬到窗前的坐榻边,将揉成一团的纸张拂开,书纸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早被他的口水和血糊得看不清楚,他也认不出来。 三殿下呆坐片刻,终于放弃了背书,他伸手想要去拿桌上的一杯冷茶,好不容易撑着摇晃的身子站起来,站到一半又脱力地跌坐回地上。 他没有叫人帮忙,即便几步之外就有两个宫女在旁边守着,即便他又痴又傻,被捉弄无视的次数多了,他也明白过来,就算他喊了,她们也不会过来帮他。 桌上的茶盏被打翻,滚落到地上,幸而地上铺着毯子,声响不大,没有将他的母亲吵醒,不然他又免不了一阵毒打。 三皇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趴过去,伸出舌头舔着杯盖上残留的茶水。 屋里的宫女太监凑在一起,全然都不遮掩脸上看好戏的表情,轻声说道:“哎呀,三殿下怎么能在地上喝水呢?像狗一样,哪里还有半点礼仪规矩?娘娘见了,又要生气了。” 趴在地上舔水的三皇子殿下身子抖了抖,惊慌地转头去看床榻上的母亲,见她没醒,才松一口气蜷缩着身体倒回地上。 一个宫人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他,“三殿下,您还没用晚膳呢,饿不饿啊?” 三皇子快要迷糊的意识又猛地清醒过来,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点头,他真的好饿,又饿又痛。 宫人掏出一块干巴巴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糕饼,在他鼻尖上晃了晃,“你跟我来,我就给你吃,小声点别把娘娘吵醒了。” 三皇子支着手臂想起来,可他没有力气,旁边的宫人冷眼旁观,没有一个愿意上前搀扶他。 他试了好几次终于跪坐起来,跟着那宫人的脚步爬到外殿去。 屋里的宫人都围在他身边,笑嘻嘻地夸他爬得好。 “三殿下,学狗叫两声,我们就给你吃。” 傻子殿下盯着那一块糕饼,口水直流,别说让他学狗叫了,做什么都行。 他纤细的脖子上环着一圈指印淤青,两边的嘴角都被撕裂开,连吞咽一下口水都疼,但他为了宫女手里那一块糕饼,卖力地仰起头,发出几声嘶哑的狗叫。 宫人们掩唇笑起来,将糕饼丢到他身上。 三皇子抓住糕饼往嘴里塞,又干又硬的糕饼入嘴一嚼就成了渣,吞咽的时候,喉咙痛得他直流泪。 傻子殿下吃一半吐一半,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让一个本来想摸他脸的宫人嫌弃地又缩回手去。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宫女看出她的心思,提醒道:“别动什么歪心思,他就算再傻,也是皇子,你要是真碰了他,等娘娘清醒过来,你看她会不会活剐了你。” 宫人们到底有所顾忌,没有再围着皇子戏耍,这一场雨下了许久,第二天午时才歇。 娘娘疯癫的时候,伺候的宫人也懒怠,三皇子发烧烧得浑身通红,嘴唇裂出一道道血口子,都没人来看上一眼。 这么小的孩子,烧到半死,就连这一段记忆画面都像是着了火,透出一股灼红色。厉廷澜昏昏沉沉间,听到身旁有人轻声喊道:“三殿下,是不是渴了饿了?想要吃玉露团么?想喝甜浆么?” 想啊,他好想!他又饿又渴,嗓子里冒了烟,想要回应那个喊声,发着高热的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最后在急切的渴望中,灵魂从身体里脱出。 那个声音便继续道:“三殿下随我来,我带你去吃玉露团,喝甜浆。” 厉廷澜的魂魄随着喊声从窗口飘出去,飘过外间躲懒的宫人,飘出这一座四四方方的宫殿,飘进皇宫幽深的巷子。 两边都是高大的红墙,巷子又深又长,不知道延伸至什么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来。 那个声音就在不远处,一直引领着他往前走,这是厉廷澜的记忆,他昏沉之中无法看清前面的人,记忆画面所呈现的也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沈丹熹认不出那个模糊的轮廓,但这个声音听着却很耳熟。 是那个指引沈薇的系统声音。 “系统”将厉廷澜的魂引出了那一片备受冷落的偏僻宫殿,走向敞亮而光明的地方,祭祀的礼乐遥遥飘来,越来越清晰。 皇帝在天坛举办祭天仪式,百官云集,兵将排列,威严而隆重。 三皇子看着那个应该被他称作父皇但他却几乎未见过面的人,穿着一身隆重的玄衣纁裳,头上旒冕的珠玉挡住了他威肃的眉眼,叫他依然没能看清自己父皇的长相。 皇帝在百官注目之下,一步步往天台上登去,在他身后还跟着诸位皇子。 厉廷澜是在礼官的唱和中,才知道那些是皇子。 系统道:“三殿下瞧见了么?你也是皇子,你和他们拥有同样高贵的身份,可差别却这样大,你的兄弟们在这里接受百官朝拜,而你却躺在冷宫的窗下快要死去,每天需要当狗学狗叫,才能从那些下贱的奴婢手里求来吃食。” “系统”说着话,模糊的影子欺身过来,将一样东西系在了他的腰带上。 辉光从厉廷澜的腰间流淌出来,为三皇子的魂魄镀上一层五色华光。 “五色石。”沈丹熹第二次见到这块补天之石,五色石补天之后融入天道,这一块碎石能窥天机,有一些神秘莫测的力量。 三皇子虽然痴傻了一些,却并非没有感情,他也能体会到这当中的落差,他也是皇子,他也渴望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得到他应该有的体面。 他顺着心里的渴望飘过去,插入了那一行队列里,他母妃教过他算术,他能数到五,被母妃夸奖了许久,那是他第一次被夸,所以厉廷澜记得牢牢的,一直都不曾忘记。 他知道自己排行三,该在二皇子后面,四皇子前面。 厉廷澜随着他们一同登上了天台,挤入二皇子和四皇子中间,学着他们一同跪拜。皇帝在司天台祭司的主持下,向天祭告,请赐天命。 祭礼完成的时候,天空中金日破云,一缕金光从天降下,射入天坛之中。 “三殿下,你老是等着人施舍,是吃不到玉露团,喝不到甜浆的,你想要什么,你就要去抢。”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追随在那一缕金光上,厉廷澜能从身旁的兄弟们眼中看到他们对天命加身的渴望,以及他们父皇殷切的眼神。 金光坠到近前,厉廷澜听到了身后四皇子加速的心跳,他那痴傻简单的脑子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只是依照着那个声音的指引,凭着本能地站起身,挡在四皇子之前,接住了这一缕金光。 他腰间的五色石光芒微闪,截下这一缕金光,使之融入了厉廷澜的魂中。 金光入魂,厉廷澜离体的魂魄骤然回归身躯,冷宫窗下的皇子睁开眼睛,眼神之中再不见往日的痴傻。 随着厉廷澜魂归其身,沈丹熹和漆饮光所能看见的记忆画面也在瞬间回到了那一座冷僻的宫殿中。 漆饮光道:“看上去,天命似乎本不应该落到这个三皇子身上。” 若无拦截,看那道金光落下的走势,应该是在四皇子身上,据他所知,大荣王朝之所以会衰败得如此厉害,正是因为内部的权力争夺,给了外敌趁虚而入的机会。 厉廷澜起身之时,下意识往腰间摸去,却什么都没能摸到。 他起身下了窗前那张冷硬的木榻,转动视线,以一种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四周。 厉廷澜往外走去,看到蹲在院子里谈天的宫人,他们也听说了宫里正在举办的祭天仪式,可惜他们的身份地位,那样的场合与他们无关。 “……陛下恐怕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痴呆的皇子了。” 厉廷澜听到一句他们的私语,揉了揉干涩的喉咙,喊道:“我饿了,渴了,要吃玉露团,要喝甜浆。” 院子里的话音戛然而止,全都朝他看来,其中一人扑哧一声笑道:“唉哟,我们的三殿下渴了饿了,要吃玉露团,要喝甜浆,您还想不想吃金铃炙,龙凤糕?” 旁边的宫女道:“殿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宫的份例哪一次不是去求着要来的,能有干饼子啃就不错了。” 厉廷澜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一把抓扯住她的头发,“我要吃。” 那宫女一声尖叫,这殿中仅有的几名宫人都围拢过来,想要分开他们,但厉廷澜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扯掉了宫女的一片头皮才松手,又抓上她另一把头发。 鲜血流了宫女一脸,宛如恶鬼一样的三皇子不再是一副痴傻呆滞的模样,他的眼神将所有人都吓住了,到最后,他们还是去弄来了三殿下想要的吃食。 厉廷澜手上还沾着血,捏着玉露团,连血一起吃进嘴里。 在天坛祭礼上,沈丹熹和漆饮光能看见厉廷澜的魂魄,但天坛上那些凡人却看不见三皇子的魂魄,从皇帝到下方百官,都以为天命落在了四皇子身上,不久之后,四皇子就被加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这一段记忆飘散,下一段记忆里,厉廷澜已从冷宫里出来,他的生母在一次雷雨天时癫症发作,跌进了水井里淹死,伺候的下人全都被赐死。 厉廷澜被过继到一位无子的妃嫔膝下抚养,从此之后,他才终于享受到了皇子的待遇。 皇帝逐渐老迈,到了后期越发昏庸无能,朝政混乱,外敌入侵,厉廷澜有天命加身,运势大改,他像一枚磁石一样,身边聚集来一批能臣猛将,这些本该为太子所用之人,全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追随厉廷澜和太子争夺河山。 沈瑱的历劫之身殷长霄,也随着冥冥之中的天命指引到了厉廷澜身边,又因阿娆的介入,被厉廷澜下令斩杀。 神君归位,人间的大势却已被彻底打乱,内部的权力争夺,互相倾轧,外部的群狼环绕,野心征伐,迅速地将这一座本就走向颓势的王朝拖垮了。 厉廷澜在这一场权力争夺中得胜,还没登上帝位,就被攻入京师的北狄蛮族逼迫得逃出了皇宫,他没死在敌军之手,却在逃亡的路上被自己最宠爱的女人用匕首刺死。 他逃离皇宫之时,连正妻都没带,只带了她。 最后却死在了她手里。 外面兵荒马乱,马车在夜色里往外疾奔,外面护卫着马车的兵将们还不知道车厢内发生了什么,阿娆紧紧捂着他的嘴,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用身子的重量将那一柄匕首更深地压入他心口里。 厉廷澜抬手掐着她的手臂,将她白皙的皮肤掐出鲜红的指印,他双目圆瞪,眼睛里布满血丝,含糊地话音从她的指缝里挤出来。 “你是……为、为殷长霄……” 他没能说完,喉咙里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口鼻,让他喘气都难。 但阿娆却听懂了,说道:“你想说为他报仇吗?不是哦,不管是和你,还是和殷长霄,都不过是在完成任务罢了。” “不过殷长霄确实比你好一些呢,他看着清冷疏离,但性子却比你好多了,不管我如何得寸进尺,他就算气急了,待我也是温柔的,到最后他都还想着要与我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呢。” “要不是我故意留下那些踪迹,让你的人追查上来,要不是我故意处处牵累他,你以为你真的能抓住他吗?” “他不像你啊,厉廷澜,你知不知道你的活真的很烂。” 阿娆倚靠在他怀里,轻声说着话,若不是他们之间不断涌出的鲜血,他们看上去就像平常一样亲昵。 确认厉廷澜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完全喊不出来了,阿娆才松开手,将手心里的血一下一下缓慢地擦在他衣服上,开心地笑起来:“游戏结束了,我要回家了。” 阿娆说完,伸手握住匕首,用力拔了出来。 他心口温热的鲜血顺着匕首飞溅出来,溅在她微笑的唇角,阿娆的手轻轻一抖,眼角垂下一滴泪来,轻声道:“可我在家的时候,明明连鱼都不敢杀的……” 头顶传来雷鸣巨响,雷光淹没车厢,再然后,这一段记忆便彻底消散了。 沈丹熹和漆饮光这一路循着这些飘散的记忆,已经走到了山谷深处,前方是一株完全枯萎的桃花树,树身干裂折断,枝杈都歪斜在了地上。 漆饮光从这株桃花树下挖出了那一把刺死厉廷澜的匕首。 沈丹熹接过匕首,抹开上面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渍,看清了匕首刃面上刻着的纹路,“裂魂的咒术。” 厉廷澜最后应该死得很痛苦,魂魄被生生撕裂开,这一缕主掌意识记忆的魂,被锁在了这把匕首内,就算他的魂都快要崩解了,都没能脱离这一把匕首的绑缚。 沈丹熹在这个匕首上发现了熟悉的缚魂手法,织魂,且结的是死结。 是以,厉廷澜的这一缕魂也只有彻底崩解溃散,才能从匕首里分离。 沈丹熹施展了一个封存的术法,灵线编织成一个刀鞘,将匕首收入其中,从死地出去。 她并未收了这一片桃花林画境,只在那一座瀑布阵眼上构建出一个狭窄的通道,命人进入画境底下,一寸一寸地详细清查这一片枯竭之地。 从桃花林画境回到昆仑宫时,已是第二日的午时,沈丹熹先去见了母神姒瑛,昆仑的现状对姒瑛同样有很大的影响,身为山君的沈瑱陨落,地脉枯竭的重压便落在了姒瑛身上。 昆仑难以维持循环生息,四水也不再源源不绝,姒瑛这个四水女神便也无法恒久,她为沈丹熹担下生死劫,沈丹熹在九幽消耗的三万六千年,燃烧的皆是她的寿命。 四水从昆仑发源,流经天下,现今四水水源比起百年前,水量已不足曾经的十之三四,人间都许多水流都已干涸了。 沈丹熹心里明白,在看到姒瑛匆匆将扯下的白发收捡起来,不想让她发现时,她便也假装自己没有看见。 她向母神告知了自己的去向,回熹微宫时,曲雾已备好了出行的车辇,这回前往密阴山,不需要再委屈羽山少主充当坐骑了。 这一驾车辇通体都由椿木打造,车身镶嵌昆仑山上的宝石玉珠,轩盖生辉,凤吐流苏,是神女出行昆仑常用的车辇。 只不过这驾车辇存放在熹微宫中,已是很久未使用过了。 如今重现天日,负责驾车的神兽驺吾伏在车前,兴奋地直喘粗气,时不时坐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大门里张望,想看主人何时才能出来。 它长而粗的尾巴圈住车身,不断地来回扫动,拍得车上挂着的珠玉叮铃当啷地响,已是急不可耐,想要纵情奔驰一回。 沈丹熹当然听见了它的催促,拍了一把它的大脑袋,按着它道:“好了,别催,一会儿跑起来稳当些,要是敢颠着我的话,我就将你同狻猊互换,让你守着宫门,哪也去不了。” 她的话音一落,身前身后,两个方向同时传来委屈的喷鼻声。 驺吾和守门的两头狻猊对望一眼,前者觉得狻猊成天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无聊的很,后者觉得驺吾拉着车辇四处奔波,劳累得很,都对对方的职务嗤之以鼻。 沈丹熹见驺吾垂下脑袋,终于没那么兴奋了,才满意地上了车辇,掀开车帘往里一看,已有人捷足先登,端坐在了车厢的软榻上。 沈丹熹眉梢微扬,还未说话,漆饮光已先行开了口,“殿下答应过要为我画像。” 从昆仑去密阴山是需要两三日的路程,倒也足够为他画一幅画像出来。 “好。”沈丹熹没有拒绝,转头朝曲雾吩咐了一句,进了车厢。 曲雾领命而去,片刻从悬星殿返回,呈了一个锦盒入车厢。 驺吾动身起行,它宽而厚实的脚掌在地上用力一跺,腾空而起,身后车辇被它长而有力的尾巴托起,平稳离地。 曲雾携玉昭卫,护佑车辇左右。 车辇速度极快,车轮上铭刻的法阵流逸出云雾之气,地面上的人见了只当是一片浮云从天空中飘过,并不引人注目。 驺吾被沈丹熹警告了一番,行驶得极为平稳,车厢内半分颠簸都没有。 车厢四壁刻有一个小型的空间法阵,内里极为宽敞,看上去如同一间茶室了,摆置俱全,还有一面小屏风。 沈丹熹揭开锦盒,拿出里面现成的彩墨和灵纸,沈瑱为遮掩枯竭之地,备了不少的灵纸和灵墨用以构建画境。 她先挑了两匣子群青和辰砂出来,又取出一叠金箔,这是漆饮光身上常有的颜色,她抬头想要问他还喜欢什么颜色,便见漆饮光已经脱下了身上宽大的外袍,只穿着一件颇为贴身的白色里衣坐来她对面。 沈丹熹愣了一下,“你脱衣服干什么?” 漆饮光十分坦然道:“殿下为我画像,难道不需要看清我的身形比例么?” 沈丹熹:“……” 漆饮光说完之后,才看见她摆置出来的三样东西,惊讶地眨了眨眼,问道:“殿下要为我画妖身法相?” 这下换沈丹熹露出惊讶神色,“你不想画妖身?” 若单是给他的人身上色,那当然简单得多,毕竟只需要眉眼和头发上色就行,也完全不必他脱衣展示身体,只是一旦他露出法相,就会原形毕露。 漆饮光怎么可能会不想,但画孔雀的妖身要比画人像更加耗费心神,他踌躇片刻,正欲说话,沈丹熹已将砚台推到他手边,“你既然已经脱了,那就先为你画人像吧。” 她用笔杆点了点他的胸口,揶揄道:“要脱便脱完吧,不然我怎么看得清呢?” 漆饮光微微一怔,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但没耽误他放下手,扯开腰间的系带。 沈丹熹手里的细毫笔啪一下落到桌上,倾身过去压住他的手,拉起从他一侧肩头滑落的衣裳,难以置信道:“你真脱呀?” 漆饮光一脸纯良且隐隐兴奋,道:“这不是殿下要求的么?” 他们羽族求偶,就是要展示自己的身体,他现在无法展示妖身,但展示一下自己的人身肉体还是可以的。 第77章 漆饮光在九幽时的表白的确是一个“胆小鬼”的行为, 他以为那一段泡影只会成为自己珍藏的记忆,所以他可以不用顾虑那么多,将自己抱持的感情摊开在她面前,因为他从未想过会得到回应。 她受了太多的痛苦和委屈, 而他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某种程度来说, 他也是造成她痛苦的其中之一,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配在她面前说爱的。 可偏偏她听见了。 偏偏,她还让他知道, 她听见了。 “你说的从始至终, 是从什么时候始?”这一句问话, 就是一个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回应了,以他对沈丹熹的了解, 她若是真的无动于衷, 便不会让他知道她听见了。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一个他可以“得寸进尺”的信号, 哪怕他觉得自己不配, 却也卑劣地想要索取她更多的回应。 于是,漆饮光今日便觑见机会,见缝插针地“得寸进尺”了。 只可惜他的妖身不够完美, 无法像往日那样为她开屏,但这一具精心炼就的人身还算是勉强拿得出手。 漆饮光腰间系带已经完全松脱了, 里衣的料子是丝滑的绸缎, 被沈丹熹拉起了这头,另一头又从肩上滑下去, 将他半个胸膛都露在外面。 左心口上残留着一些绯红的痕迹,不像之前那么狰狞了, 红痕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他的身体非常白,和白玉雕成一般,心口那一朵花便尤其地艳。 沈丹熹目光落在他身上,无意识抿了下唇,“寄魂花还在么?” 漆饮光摇了摇头,遗憾道:“殿下重生的同时,这株寄魂花最后一片花瓣就凋零了,只不过它的根系还未完全从我的血肉里抽离干净,所以还留了一些痕迹。” 抛开那些匆匆加在身上的拙劣的染料,这算是他身上唯一的色泽了,而且还是因沈丹熹留下的。 现在她会留下更多的颜色在他身上。 漆饮光想到此处,呼吸微微重了几分,越发难以忍受身上拙劣的染料,他克制着心底展露本貌的不适,把自己在她面前袒露开,闭上眼,流泻出的妖气从头涤洗而下,一刹将头发和脸上拙劣的染料都清洗了干净,露出他苍白的底色。 他记得那日沈丹熹抚摸他眉眼时的神情,从她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寡淡的眉眼和发色,她一直都在说他的原身是好看的。 她并未嫌弃。 “殿下,为我画像吧。”漆饮光说道,倒了一点清水入砚台,拿起墨条研墨。 驺吾飞驰在云端之上,璀璨的夕阳从窗棂照进来,霞光笼罩在他身上,漆饮光垂着眼,并不知道当那些颜色从他身上褪下去时,他洁白的底色在霞光中有多惊艳。 沈丹熹一时间倒不太想将颜料附加到他身上了,如果这只孔雀是想用身体勾引她,不得不说,他做到了。 方才一瞬,她的确心乱了些。 研墨的声音在车厢内规律地响动,但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夕阳的光渐渐隐没,车厢内的明珠光芒亮起,莹白的光和霞光在他身上一寸寸过渡,沈丹熹润饱了毛笔,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没有下笔。 漆饮光疑惑地倾身靠过去,“这么难以起笔?殿下,还要再仔细看看么?” 沈丹熹抬眸看向他那张放大的脸,认真道:“你去屏风后面呆着。” 漆饮光一愣,“为什么?画师画像一般不都是要看着人画的吗?” “你这张脸我已经闭着眼睛都能描出来了,不需要你在我面前晃,你晃来晃去只会打扰我。”沈丹熹心烦地抬手,将他的脸往一侧推开。 漆饮光听她说闭着眼睛都能描出他的脸来,高兴地恨不能当场开屏,又不死心地转回来,“可是我想在这里看着你画。” “别磨蹭了,再不走我就把你画成丹顶鹤那样子。”沈丹熹威胁道,她记得以前听漆饮光说起过,他觉得丹顶鹤就是最丑的鸟,头顶那唯一色泽艳丽处却是个秃顶。 偏偏昆仑最多的仙禽便是丹顶鹤,漆饮光年少猖狂之时,鸟嫌人憎,看见羽毛艳丽的,他就想薅毛,看见丹顶鹤这般素雅一点的,他便又蹬鼻子上脸。 因为嘲讽丹顶鹤嘲讽得太过分,害得丹顶鹤秃头一事广为流传,那段时间乘坐仙鹤的神官们,见了丹顶鹤都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确认。 漆饮光被昆仑的丹顶鹤们联合报复,很长一段时间,他居住的殿宇天天都会下鸟屎雨,直到他被逼无奈躲进熹微宫里来,才躲过了一场“屎到淋头”。 能叫仙气飘飘的仙禽丹顶鹤,憋出一肚子屎去报复他,可见他有多招恨。 沈丹熹说着作势比划了一下,要照着丹顶鹤的样子,给他在头上也圈出一圈秃顶的范围来染成红色,漆饮光吓得立即双手托住她的手腕,求饶道:“别别别,殿下手下留情,我这就走。” 他这一番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拉起衣裳,一步三叹息地去了屏风后。 沈丹熹透过屏风看了一眼他垂头丧气的身影,唇角微微上挑,重新润了笔尖,思索片刻,在纸上落下流畅的一笔。 车辇在高空一刻不停地行了三日,终于能望见那一座熟悉的山峦,密阴山上的怨气消弭之后,这里的天气难得地清朗了许久,但人间战乱不休,总会有新的怨气凝集。 车辇从高空平稳落下,沈丹熹和漆饮光先后从车厢里出来,跟随在车旁的侍卫见了羽山少主,总觉得他似乎变了一些,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可能是眉眼更加精致了一点,那发冠中垂下的发丝浓黑如墨,柔亮光滑,每一根头发丝都带着灵韵一般。 沈丹熹这一副人像画了三日,连发丝都是一笔一笔勾勒出来,在眉眼上更是下了工夫,当丹青之术赋加到漆饮光身上时,效果自然比他自己拙劣的涂染卓越太多。 兴许是因为他现在的模样出自她手,沈丹熹如今看他也越发顺眼起来。 他们先进了山脚下的密阴城,这座城同上次来时,已截然不同。城里荒败到了极点,城墙塌了大半,城中屋舍大多垮塌,到处都是焚烧的痕迹。 漆饮光曾经坐在那里吃过的馄饨摊子,篷布垮塌在地,遮掩着垮塌了一半的灶台,从残留的痕迹看,显然是已经荒废许久了。 被岑婆禁锢在城中的生魂也不见踪迹,城中空无一人,恢复到了最初蛮夷破城之时的惨状。 沈丹熹快速进了山中,只见到一座塌裂的坟墓,岑婆墓上的石头散得到处都是,墓穴露在外面,里面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床。 漆饮光看向那一张石床,他甚至能够推测出当初沈丹熹是将雀灯放置在石床的哪一个角上。 她就是在这里织魂的。 生受二百零七针。 他转过头,目光去寻沈丹熹,见她蹙眉站立在一旁的石壁前,漆饮光收敛了心里的情绪,走过去,与她一起打量壁上残留着几许打斗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刀痕。 漆饮光抚摸过壁上刀痕,仔细感受了片刻,说道:“被清理干净了,没有留下丝毫气息。” “岑婆身负神器织魂针,想要杀她可不容易。”除非连神器一起毁灭掉,但若是织魂针被毁,冥府必定会有所反应。 沈丹熹命曲雾拿了自己令牌,亲自冥府一趟,她仰头看了一眼天色,掐算着时辰。 当初为了织魂,她曾与岑婆做过一个交易,以回春之术让她每天能有一个时辰恢复生机,能像活人一般感受到春暖冬寒,只要回春术生效,她便能追踪到岑婆的所在。 沈丹熹就着岑婆墓中的石床布了一个法阵,等待着时辰的到来。 “这刀痕有些熟悉。”漆饮光还站在墙壁边,细致地一一查看留在壁上几道刀痕,这些刀痕里的气息虽然被清理干净了,但刀痕的宽度和深度以及走势,却也能推测出一点当时打斗的情况。 他看了好一会儿,一抚掌道:“殿下,是屠维的偃月刀痕迹。” 漆饮光曾追在沈薇身后进过弃神谷,当时和屠维交过手,了解一些他用刀的习惯,这刀痕上虽不见屠维残留的魔气,但从刀痕的走势来看,倒是很像是出自他手。 “屠维?”沈丹熹蹙眉道,提及他便不免想到清漪,她从契心石中出来后,曾令玉昭卫去查询过洈河水神的情况。 因沈瑱当初踏碎虚空出现在弃神谷内,将妖魔的注意力都引去了魔宫,让魔君也一时顾及不上清漪,清漪最后终于是得偿所愿,回到了洈河之中。 只是她的仙元被散在魔宫湖中,她并不像沈薇,剖离了仙元后,有那么多的天材地宝养着,每隔上三月,还有天庭老君亲炼的丹药送来。 清漪没有这些补养,失去仙元后,很快便散尽身魂,消失于洈河水中。 岑婆有固魂之术,屠维会来掳走岑婆,会不会和清漪有关? 沈丹熹正想着,石床上的法阵也有了反应,回春术与法阵生出共鸣,沈丹熹确认了方位,将石床上法阵往袖中一收,说道:“走。” 显示出的方位的确是洈河所在的方向,只是洈河在南境,与北地相距甚远,驺吾急速而行,也在途中又耗费了两日。 因昆仑水源不足,洈河的水量也大幅减少,从曾经的滔滔奔流之势,到如今好些河段都几近干涸,他们在沿河而上的同时,还要另一行人在沿着洈河水段搜寻。 洈河水长三千里,即便是些河段枯竭了,可想要搜索这么长的河段,找到躲藏在水下的人还是一项费时费力之事,尤其那屠维离开弃神谷后,倒收敛了性子成了缩头乌龟,很懂得躲藏。 魔君派出不少妖魔出谷,将洈河的主河段,乃至分流都搜寻了遍,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还没切实找到人。 手边的传音咫书微亮,魔君伸手点开,慢条斯理地对传音咫书对面之人说道:“神君是东海的龙神,什么时候如此关心起阴官的安危来了?” 浮璋神君道:“非是关心,只是现在她的存在会坏事罢了。” “既会坏事,为何还要留她到现在?”魔君嗤笑一声,“现在倒来给本君添麻烦了。” 比起魔君,浮璋的态度要谦和许多,即便被如此嘲讽,也温润有理,解释道:“岑婆毕竟是冥府鬼仙,她体内又负有阴间神器,轻易动她反而打草惊蛇。” 但现在局势却不同了,昆仑神女动了藏在死地的匕首,必定会从匕首上追查到岑婆这里来,他最好能在沈丹熹追查过来之前,将线索斩断在岑婆这里。 偏生中途冒出了屠维这么一个变数,在他们前往密阴山之前,就将岑婆掳走,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他的踪迹。 “屠维叛出弃神谷这么多年,魔君竟还留着他一命,也属实令在下不解。”浮璋道。 魔君面上一沉,兀自断开了通讯,当日若非有沈瑱突然出现搅局,他定是要废了屠维的,后来屠维出了弃神谷,他也没少派出人追杀,想要斩草除根,只不过他很会躲藏,久而久之便销匿了声息,魔君便也没再将他放在心上。 这一回是他主动出现在密阴山,掳走一个鬼仙,才暴露了踪迹。 因魔将大肆搜寻,洈河水段弥漫不少魔气,沈丹熹还未靠近洈河,单从上空行过,便察觉到了其中残留魔气,洈河流域几乎都有妖魔的踪迹。 她将玉昭卫派出去,从不同河段袭击,扰乱他们的搜寻,趁着妖魔无暇顾及的间隙,进了洈河一段隐蔽的地下暗流之中。 这条暗流在山腹之中,是洈河水数百条支流中极不起眼的一条,也极为隐蔽。 沈丹熹和漆饮光沿水流走了许久,找到那一座窄小的溶洞时,方一露面,虎虎生威的刀风便迎面刮了过来,漆饮光的雀翎剑出鞘,刀剑激烈碰撞到一起,两人一击而退。 刀剑相撞的金石之音在溶洞内回旋不散,屠维只一交手,便察觉到了对方的身份,浑身的敌意收敛了些许,出声道:“羽山少主?” 头顶一线裂缝,阳光从这道山体裂缝中洒落进来,在水中投出明晃晃的一条光带,使得溶洞里并不昏暗。 漆饮光的雀翎剑折射着水中光,挽了一个剑花,“屠将军,好久不见。” 屠维从鼻中喷出一声笑,“我早不是魔君身边将领。” 沈丹熹从漆饮光身后走出来,踩入清澈的水流中,从潺潺流动的水中能看到一捧青绿色的水藻,那水藻所生之处正在一线阳光投下的地方,明亮的阳光将它摇荡的藻叶照得犹如碧玉一样清透。 屠维见她靠近绿藻,偃月刀唰地横自半空,挡住她的去路。 他偏转刀刃,雪亮的刀面折射出刺眼的白光,从沈丹熹面上晃过,屠维看清她的面容,攥在刀柄的手指收紧,唇角勾起一缕冷森森的笑意,“不知道神女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沈丹熹问道:“那是清漪的原身?” 洈河水神是洈河中一株金鱼藻,修炼得道。 屠维横着偃月刀,冷淡道:“是与不是,都与殿下无关。” 屠维常年躲于暗流之中,并不知道昆仑发生的事,他对于当初神女弃下清漪不顾,还有些耿耿于怀。 漆饮光皱起眉头,对他轻慢的态度十分不满,但沈丹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仔细打量那一蓬翠绿的水藻,说道:“清漪散于水中,你能重新找到她的原身想来十分不容易,现下洈河水量锐减,灵气不足,恐怕无力再重新诞生出一位水神。” 屠维隐忍多年,性子收敛不少,但还是被她这一句话激怒,偃月刀横刀扫去,怒道:“水量锐减,灵气不足,这难道不是你昆仑失职?昆仑神女,你看看这天下有多少山枯水断!” 沈丹熹未动,只听得耳畔呜一声剑鸣,雪亮的雀翎剑从她耳畔掠过,扬起一缕青丝,剑尖刺向挥来的偃月刀。 他这一剑极轻,但却稳稳地抵住了屠维那柄沉重的偃月刀。 漆饮光警告他道:“屠维,昆仑如何,神女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责。” 两人针锋相对,激荡的刀剑鸣音被一道禁制压制在溶洞之内,没有传荡出去。 屠维看一眼上方不知何时布下的法阵,他知道外面魔君派了人大肆搜查他的踪迹,他们若是继续对峙下去,动静传出去,只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清漪离不开洈水,洈水河段大片干涸断流,已极难再找到一处适宜隐蔽的地方安置她了。 沈丹熹隔着刀剑望向他,清冷的眼眸映照在偃月刀上,“我会让山河复原,洈水重回往日奔流之势。” 屠维与她对视良久,撤回偃月刀,“希望殿下说到做到。”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头顶的阳光偏移,投射入河道中的光线也随之偏移,那水中的一蓬金鱼藻便也追着阳光飘过去,柔软而翠绿的叶蔓在水中飘游,煞是好看。 “你们也是为岑婆而来?”屠维一瞬不离地看着水中那一蓬绿藻,问道,“你如何找到我们的。” 他从弃神谷中出来后,被魔君派人追杀许久,随着时日过去,对方大约也终于对他失去兴致,渐渐不再搜捕他。 屠维在洈河水段这么久,有时为清漪寻找合适的河道,也外出现身过,只有这次他见洈河水持续干涸,着急之下捉了一个没用的老婆子,结果招来魔君再一次对他的大肆搜捕。 没想到,竟把昆仑神女也招来了。 “我曾为岑婆施过一个术法,术法有共鸣,可判断大致方位。”沈丹熹说道,“我有事要询问岑婆。” 屠维反身走到溶洞一角,偃月刀在半空划过,将空气割开一道口子,露出掩藏在下方的一口棺材。 他一刀撬开棺盖,毫不客气地吼道:“老太婆,起来了。” 隔了好一会儿,岑婆才慢吞吞从棺材里坐起来,一边扒拉着头发,一边嘀嘀咕咕道:“老婆子已经同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是医官,只是冥府一名普通的刑差,我就只会织魂,你连魂都没聚拢,你让老婆子给你织什么?你就算把我关个千八百年,老婆子也没法子。” 她说完之后,昏花的视野里递来一柄匕首,身旁回应她的却是一道清亮的女声,问道:“岑婆,这把匕首上的魂,是你织的吧?” 岑婆诧异地抬起眼来,这才发现溶洞中多了两个年轻的男女。 眼前的这张脸有些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听到旁边屠维叫她昆仑神女,才恍然想起,她来人间暂留,大约是去往昆仑递上名帖时,曾见过她吧。 岑婆从棺材里翻身出来,沈丹熹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走到裂缝的光亮处,岑婆接过匕首细看,“老婆子织了这么多魂,你忽然这么问,我也一时想不起……” 沈丹熹审视着她的表情,说道:“打的是死结。” 岑婆话音一顿,愕然地睁大那双苍老的眼睛,神识探入匕首之内,的确从匕首内看到被死结织入锋刃上的一缕微弱的魂,且是残魂,三魂七魄只有一魂爽灵。 她织了很多的魂,但结死结的却少之又少,是以很快想起来,“这是冥府无间地狱中罚入刀山里的罪魂,怎么会在你手里?” 沈丹熹沉吟道:“这么说,这个魂是曾经过冥府流程的?” “当然。”岑婆笃定道。 “那就有劳岑婆跟我回一趟冥府。”沈丹熹说道,灵线化成刀鞘重新将匕首封入,转头又看向屠维,“魔君的人已经搜寻到这一带来,这个暗河已不隐蔽了。” 屠维从怀里取出巴掌大小的琉璃盏放入水中,流淌的河道中顿时出现一个漩涡,往琉璃盏中灌入,片刻后,那一蓬翠绿的金鱼藻也顺着水流进入琉璃盏中。 屠维弯腰将琉璃盏捧起来,水藻进入后,琉璃盏透出绿意,像一块翡翠,他说道:“这个地方确实也不能呆了。” 一行四人从地下暗河里出来,没走出多远便遭遇到了魔君,魔君本就已发现屠维的踪迹,搜索圈朝着这一处暗河收拢,浮璋神君多番相托,魔君便亲自从弃神谷中出来了。 浓重的魔气在半空翻涌,一只貌似黑豹的魔兽从魔气中跃出,魔君曲腿坐在黑豹背上,笑意盈盈地朝他们望来,说道:“昆仑君刚陨,听说昆仑神域内诸事繁多,没想到神女殿下竟还有闲心来人间游玩。” 沈丹熹抬眸,回以一笑,“不过是代母神前来巡视水系河流,要不是来看了一看,还不知道魔君谴这么多妖魔在洈河水系徘徊,污浊河道。” 玉昭卫从林中急速奔来,护在沈丹熹左右,与此同时,山林中一阵簌簌声响,一群鸟影忽然从山上扑下,落地化出道道身影。 漆饮光失去涅槃火后,这群神羽卫走哪都要追在自家少主后面,这回也不例外。 最后一只彩色的小鸟拼命扇动着翅膀,焦急地发出“啾啾”鸣叫,由远而近,长尾山雀翅膀都快扑腾冒烟了,飞到近前才发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它的小鸟心脏快要爆炸,原本是朝着漆饮光去的,一见这吓鸟的阵势,当即鸟头一转,冲进了它认为更安全的人怀里。 沈丹熹仓促地抬手捧住它,不愧是昆仑的小鸟,还挺自觉,她还以为它会去找漆饮光。 漆饮光:“……”他转眸看一眼神羽卫首领,那首领眨了下眼,这小东西非要跟着来,他们也没办法。 众人的目光从那五彩缤纷的小鸟身上移开,魔君扫一眼这番阵势,摊了摊双手,嘴角噙笑,道:“本君只是来捉拿昔日座下叛将,无意与二位为难。” 看在屠维这么多年护佑清漪的份上,沈丹熹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她手指垂于袖中,映千春的玉骨扇滑入手心,说道:“既是叛将,就是早已脱离了弃神谷,由不得魔君管了。” “殿下这话便说得有些没有道理了。”魔君无奈摇头,四面魔气暴起,隐隐约约露出无数妖魔影,“我倒不知,殿下何时与弃神谷魔将有这么深厚的交情,若殿下执意要插手我弃神谷之事,本君也只有得罪了?” 今日的昆仑早已非昔日之昆仑,魔君并无太多忌惮,他不等沈丹熹应答,抬手一挥,周围群魔涌动,合围而来。 魔君目光转向沈丹熹身后的岑婆,抬手一道枯爪影子急速穿过人群,朝那鬼仙抓去。 沈丹熹察觉魔君意图,抖开玉简,恰在这时,一股阴寒之气从地下急速蔓延而出,速度之快,只一眨眼就将周遭覆上一层寒霜。 地面下陡然裂开一条幽深的缝隙,正开在沈丹熹一行人脚下,阴寒之气将所有人裹住,猛地往下拉拽。 魔君的枯爪抓空,魔气扑涌过去时,地裂合拢,早已不见一个人影。 昆仑和羽山之人全都挤在一条狭窄的阴路上,周围寒气森森,闪动着幽幽鬼火,迎面一人摇着折扇,与众人拱手道:“神女殿下,羽山少主,希望在下来得不迟。” 岑婆看见来人,越众而出,毕恭毕敬道:“右殿大人。” 第78章 冥府的右殿阎司郁绘来得很是及时, 避免了一场血腥纷争,即便是魔君也无法轻易打开阴路,追击到冥府去。 消息传回浮璋神君那一方,浮璋便知, 天命书大概是隐藏不住了。 他们以前凭借五色石窥探天机, 借助世外之魂的手去达成目的, 处处占尽了先机,却没想到临到功成之时,却因昆仑神女这一个意外被推翻了全部布置。 浮璋站在蓬莱岛南侧的礁石上, 汹涌的海浪冲撞礁石, 激起漫天水花, 水花扑涌上礁石,将那一道颀长身影一并卷入海中。 海浪之中有龙影闪过, 潜入深海。 今日的天气极好, 阳光炽烈,穿透入海水中, 海中能见度很高。蓬莱岛四面的海水从无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 即便无风,海底亦是波涛汹涌。 在海底搅动风浪的,正是九公主殿下嘴里的“蛮荒海兽”, 它们身形庞大,力量卓绝, 却不通灵智, 被约束在蓬莱海域之中,每日里全凭着本能而活。 今日海兽们之间没有发生太过激烈的争斗, 海水还算清澈,没有被血水染红。 可这些海兽在沦落为兽之前, 曾经也是执掌一方海域的神灵。当年古神泓叛乱,海族亦追随其身侧,后来泓败落被封九幽,海族诸神本应该同泓的其他臣属一样,都被封入九幽的。 是当时的四海神鳌断四足,为女娲重立四极,才为海族换来一点赦免之机,虽不入九幽受刑,但从此以后海族的灵智被封,海族后嗣皆不开灵智,沦落为兽,不能踏出这一片海域。 龙族作为海族的一脉,是唯一还保留神位和灵智的一族,不是因为上天对龙族格外开恩,而是龙族要作为狱卒,永远镇守在蓬莱岛上,看守这些“蛮荒海兽”。 上一代龙神死,下一代龙神生,蓬莱岛上永远只能是孤独一人。 而这一整座蓬莱仙岛,便是那一只断了四足的鳌龟所化,浮璋的龙身已算得庞大,可与这一座仙岛相比,却渺小如蚍蜉与树。 他从海水中蜿蜒穿行,身周波澜微小,没有惊动海底这些庞然巨兽,最终游入海底一座礁石岛内。 这一座海底礁石庞然巨大,能依稀看见面目五官,正是鳌龟早已石化的头颅,浮璋从鳌龟紧闭的眼侧游过,龙身收束化作人形,顺着它裂开的嘴角进入。 鳌龟已经完全石化,踏入其中便像是踏入一个幽深的海底洞穴,浮璋开启禁制,随着他往内的脚步,洞穴两壁镶嵌的鲛珠一一亮起来,照亮四周。 在他前路的尽头,大约是在鳌龟咽喉之处,建立有一座水晶宫殿。 浮璋径直入了宫殿中,水晶宫殿内的布置简陋,殿中心处有一丛极为艳丽的红珊瑚,珊瑚层叠交错的枝蔓内躺着一个紧闭的蚌壳,除此之外旁侧还有一张羊脂玉髓所制的床榻,榻上静静躺着一具身躯。 这具身躯原是为沈薇所准备,现下沈薇的魂不在,便只是一具空壳,被羊脂玉床下的灵力温养着。 若一切依照他们的计划进行,沈薇在完成任务后,由系统引导“回归她所在的世界”,当然,回是不可能真的回去的,这一方天道之严苛,完全断绝了从这一方世界去往另一方世界的可能。 即便沈薇是外来之魂,想要重新送她回去亦不容易,星主通过五色石将她召唤而来,便已耗费了大量神力,又怎可能再耗费大量神力送她回去。 更何况,他们留下沈薇,原是想用她拿捏殷无觅,想利用她世外之魂的身份躲避天道的监察,毕竟相比起来,他们身居神位,若是亲自动手必定处处受到掣肘,稍有轻举妄动,便会被天道察觉,但如果借由沈薇的手行事,便无这方面的隐忧。 所以,从一开始,浮璋所扮演的系统,承诺的完成任务后送她回家,便是一个谎言。 浮璋从床侧梳妆台上拿起珊瑚雕制的篦梳,坐到床沿边,照往常一样从床上之人肩上捻起一缕发丝轻轻梳理着,一边梳发,一边垂眸思索。 沈薇不是星主召唤而来的第一个穿越之魂了,上一个是阿娆,浮璋便是在这里,亲眼看着星主是如何指导阿娆去完成那些任务。 世外之魂不受这一方天道监管,往往可以做到很多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星主摆一方棋盘与他对弈,阿娆就是他手中一枚隐形的棋子,她不受这个世界的天道所左右,但是却受到星主的摆布,一步步走上星主为她划定的命运线。 浮璋第一次参与星主的棋局,便是改变了三皇子厉廷澜的命运,这种随意拨动他人命运的感觉,比他每日枯守在蓬莱岛中,看自己的同族如兽一样自相残杀,要有趣得多。 厉廷澜死的时候,为防天命书从他魂上分离,回归真正的帝星,浮璋以发布奖励的方式将裂魂的匕首交予阿娆手中,在厉廷澜身死之时,便立刻撕裂他的魂魄。 只要有一魂不全,天命书都不可能从厉廷澜身上分离,为了分走冥府和沈瑱的注意力,他们将厉廷澜的魂魄散去了人间各地,唯有承载他记忆的爽灵一魂,被织于匕首之上,藏在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百年来,沈瑱也的确没有发现那一魂的存在。 若是沈丹熹的魂魄没有回来,昆仑顺利交付到殷无觅手上,这一魂就更无被发现的可能了,即便被发现了,也并不要紧。 可惜,现在找到这一魂的是沈丹熹,是那一个不受他们掌控的沈丹熹。 厉廷澜三魂齐全后,要找到他流散在外的魄便会容易许多了。 浮璋思索得太过投入,没有注意到手中发丝勾住了篦梳上雕刻的蔷薇花瓣,不慎扯断了几根黑发,他这才回过神来,捻起这几根发丝。 “沈薇,你的魂魄当真湮灭在了沈丹熹手里么?”浮璋指尖揉搓发丝,移目看向玉床旁边的桌案,桌上空荡荡的,只摆了一张棋盘,棋盘上铺满了黑白棋子。 棋子布局正是那日他在凌霄殿中所看见的,星主与天帝对弈的一局,星主所执的黑子,看上去败局已定了。 浮璋盯着棋盘良久,眸光忽而一定,他碾碎了指尖上的发丝,抬手点在棋盘当中那一枚黑子上,当日他在凌霄殿中,神识被吸入棋盘,观四面白子环绕,有种即刻就会被吞吃的惊惶。 他心神从棋盘中抽离后依然惊魂未定,没有留意到,他身处棋局之中时见到的棋子排布,和他在外见到的,似乎有些微不同。 浮璋指尖微抬,从自己那一子上离开,缓慢往右偏移,悬滞良久后,点落在一个无棋子的棋线交错点上——他从棋局内所见,这里还有一枚黑子。 是星主的隐子。 他眸中微亮,沈薇的魂还在。 浮璋站起身来,走向殿中的珊瑚丛,伸手正欲打开珊瑚丛中的蚌壳,忽然感觉到蓬莱岛上有人来访,他收回手悬空轻拂,珊瑚枝蔓合拢,重新将那一个蚌壳缠入深处。 浮璋身化为龙,快速出了海底,出水便见一驾车辇从天而降,落到蓬莱岛上,驾驶车辇的神兽状如马,一身明黄色的鬃毛,头顶毛发如火一样赤红,随风而飘荡,乃是天庭吉光神兽,天后的御用坐辇。 天后是绝无可能下界来这一座海中孤岛的,浮璋不用多思便已明白来者何人。 他缩地成寸,快步走入蓬莱宫中,在车辇落地之时,迎了上去。 吉光兽跺了跺前蹄,仰头嘶鸣一声,朝浮璋喷出一道带着火星的鼻息,很不喜欢他身上残留的海兽气息。九公主坐在车辇内没动,只叫随侍在车辇两侧的仙侍打开车门,斥道:“吉光,不许乱发脾气。” 吉光兽被小主人斥责后,这第二个喷鼻只打到一半,就硬生生将鼻孔里的火星收了回去,委屈地背过头不再去看浮璋神君。 浮璋失笑,拱手行了一礼,“九公主安,不知殿下前来蓬莱,是为何事?” “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云渺点了一点自己身旁坐榻,说道,“上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浮璋为难道:“殿下恕罪,下神无有陛下令,是不能随便离开蓬莱的。” “我能来找你,自然是得了我父君的允准的。”云渺催促道,“快点上来。” 浮璋站着没动,只垂下头将双手平举于上,做了一个接令的动作,说道:“下神接陛下令。” 九公主皱眉瞪着他,她是趁着天帝与星主对弈,无暇顾及到她,所以偷跑下界,自然拿不出天帝的令,偏偏这一条龙固执得很,无令便不动。 与浮璋你退我进这么多年,她也算了解浮璋的脾气,见骗不过他,便伸手从纤细的腰肢上一拂,一条织金软绳从她腰间飞出,倏地缠上浮璋周身。 在捆仙索上身的那一刻,浮璋便反应过来,急速地飞身后退想要躲开,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捆仙索将他牢牢缚住,云渺拽着绳子另一头,用力一拽,将他扯入车辇内。 “殿下!”浮璋气急,“殿下分明答应过下神,不再用捆仙索缚我。” 上一次浮璋上天庭述职,就是被云渺用一条捆仙索缚住拽进月老祠中,想要与他在契心石前立契,幸而有月老暗中相助,浮璋才得以逃脱。 云渺将他按在身边,一脚踢上车厢门,反责怪他道:“谁叫你这么不听话呢?放心吧,这回不是绑你去结契,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去一处地方散散心罢了,吉光神兽来去如电,不会占用神君太多时间。” 浮璋已经被她绑了,就算不愿又能奈何? 吉光神兽腾空而起,蓬莱仙岛上方一声霹雳鸣响,车辇便已遁空远去。 冥府,阴司。 沈丹熹一行被拽入阴路,虽避开了与魔君的一番争斗,但清漪的原身不可久离洈河,更加不能在冥府久呆,光是在阴路上那么一会儿工夫,琉璃盏内便生了霜,那一蓬金鱼藻翠绿的叶蔓眼看都变黄了些。 屠维借助阴路之便,从另一条道重返人间,去为清漪寻找新的河道居所,沈丹熹派了身边侍卫去保护他们。 屠维下意识想要拒绝,但他想了一想,又点头同意了,从阴路离开之前,他锐利的视线看向沈丹熹,提醒道:“希望神女殿下记得你的承诺。” 沈丹熹点头允诺,他才转身离开。 这之后,众人在右殿阎司的引领下,正式踏入冥帝鬼城之内,沈丹熹不曾见过冥府之主,但却听过不少他的威名,冥主管制幽冥素以铁腕镇压,幽冥之内,鬼怪万千,莫不恐惧冥主之威。 人间大乱,秩序崩塌,亦牵连了鬼道轮回,冥府之中鬼满为患,却远比人间和昆仑都要秩序井然,从未生过大的乱子。 鬼城之中四处飘着幽绿鬼火,能见得无数鬼影在街上穿行,来往之人除了面孔略微苍白了些,行走之间也没有脚落到实处之感,这一座鬼城倒同凡间的城池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现下人间战乱,恐怕还找不出这样一座安然有序的城池了。 漆饮光曾为了“借”照魂镜,在阴路上拦截下一个新丧的魂魄,用十年香烛供奉,与阴路上一只鬼魂做了交易,借对方的身份混入鬼门关,对这里已是熟门熟路,不需有人引路,便知道阴司森罗殿该往哪个方向走。 沈丹熹见他自在的模样,说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漆饮光在九幽时只提过照魂镜,但并未说过他曾为“借”照魂镜,在鬼城中混迹许久,闻言颇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郁绘的背影,摸了摸鼻尖,低声道:“是来过那么一两回。” 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还是落到了前面那鬼阎司的耳中,郁绘回头,唇角的笑被周围森然鬼气染得冷冰冰,说道:“想必羽山少主对去往油锅地狱的路也很熟悉。” 漆饮光:“……不,这个不太熟。”他被从油锅上放下来时,羽毛都掉了大半,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油炸小鸟的香气,漆饮光实在不想再重温这段回忆了。 沈丹熹稍一联想,便明白漆饮光当初所谓的借照魂镜恐怕借得并不光明,又损毁了镜面,事后必定受过责罚,这只鸟这么爱漂亮,怎么受得了油锅地狱。 她偏眸看向漆饮光,后者碰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便像是从她这一眼中尝到了什么甜头一样,弯起眼眸微笑道:“殿下不用放在心上,郁绘大人仁慈,对我的处罚不重。” 郁绘挑了挑眉梢,当时这只孔雀被他判罚吊在油锅上方,咒骂的鸟叫声传荡得整个无间地狱都能听见,现下竟能从他嘴里听到“仁慈”二字。 当时郁绘尚且不明白,在他听见自己解释说,“照魂镜只照这世间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说明那是照魂镜不可照之魂。”的时候,他为何那么愤然。 现在却是明白了。 但即便到了现在,他也还是只能那般回答。 郁绘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当时确实已如实相告,并非是敷衍,照魂镜有局限之处,无法照出所有魂魄,能照什么魂,不能照什么魂,它上面并无明文标示,唯有照过方知。” 昆仑神女是山水之精所孕成的仙胎,本就与众不同,她诞生之初,没人会想到要用照魂镜去照一照她的魂相,便也无从得知照魂镜究竟能不能照出她的魂相。 以至于漆饮光虽拿了照魂镜去照她,最终也还是无法断定她被人夺舍。 虽然现在大家知道了,照魂镜是能照见神女魂相的。 山主试炼时,沈丹熹把对沈瑱的怨气,都迁怒到了照魂镜上,毁了这一面神器,现下歉意道:“冥府费了大力气修复这面镜子,最终却毁在我手里,无法再完镜归还,请大人见谅,昆仑愿意作出赔偿,以弥补冥府损失。” 郁绘摇了摇折扇,“照魂镜已毁,无法修复,便也不需要什么赔偿了,若有机缘,一定会再有类似神器诞世。” 闲谈之间,便已到了森罗殿前。 岑婆在无间地狱里履职,经手的魂魄该被施以何种处罚,都须有判书为据,判书则出自问罪殿判官之手,一式两份,问罪殿存档一份,无间地狱行刑司存档一份。 岑婆持神器织魂针行刑,织魂针行针亦会留下一份行针记录。 郁绘和沈瑱合作寻找厉廷澜的魂魄这么久,从最开始便将那一段时期入冥府的魂魄细致查询过不止一遍,若厉廷澜的三魂七魄曾入冥府,早就被发现了。 如今再查一遍,也没找到有关他的任何记录,唯有岑婆的织魂针行针录上留有一丝痕迹。 岑婆已在无间地狱任职三千年,才换来两百年休沐,织厉廷澜这一缕残魂正好是她休沐前夕,积压在手边的判书和魂魄很多,她必须在休沐之日开始前,完成所有公务,那段时期她为了织魂,袖子都快磨得冒烟。 但对于打下的这一个死结,她还是记得很清楚,岑婆笃定道:“怎么可能会没有判书?这绝对是刀山的罪魂,因为是残魂,又要打死结,老婆子当时还专程与送判书过来的大人确认过两遍。” 能在那般分身乏术的情况下,确认两遍,就能看出她对这个魂的判书内容有多重视了。 郁绘道:“岑婆勿急,这件事定是要仔细查探的,不过在查清之前,你不得再离开冥府。”他说完顿了顿,补充一句,“当然,你在冥府配合调查的时间,也要算在你的休沐日里。” 岑婆闻言,险些忍不住想要犯上作乱,叹息道:“右殿大人比传闻中还要擅于人尽其用。” 这个“人尽其用”明显不是在夸他,郁绘又岂会不知自己在下属里的风评,他笑眯眯地拍一拍岑婆的肩膀,权当这是夸赞,说道:“能让你们各司其职,各得其乐,亦是我这个右殿阎司的职责所在。” 过去之事是要调查清楚,但并非当务之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将厉廷澜的三魂聚齐,寻找剩下的两魄。 织在匕首上的这一魂打的死结,就连岑婆也无法解开,沈丹熹只得对匕首上的裂魂咒术进行拆解,将裂魂阵逆转为聚魂阵,就以这柄匕首为身,重聚厉廷澜的三魂七魄。 她将改制过的匕首抛入养魂池中,厉廷澜那已被寻回的被养在池中的两魂五魄自动没入匕中。 三魂合一,厉廷澜的意识醒了过来,被匕首穿心,魂魄撕裂,四分五裂地散于世间各处的种种经历同时苏醒,他的魂魄几近癫狂,嘶吼道:“阿娆,阿娆——” 他一声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句嘶吼都含着深浓的恨意,比无间地狱中受刑的鬼魂还要凄厉。 厉廷澜的魂魄只能栖生在这一柄杀了他的匕首上,仇恨使得匕首嗡嗡震动起来,刃身一寸寸变得血红,仿佛那一日刺穿他心口时沾染在匕首上的血又再次涌了出来。 他一苏醒,便让这柄匕首化为了一柄阴戾凶刃,扫荡开的恶鬼气息,将所有人都冲得不由往后退避三步。 沈丹熹垂眼,看见怀里快要吓死的小鸟,它的身子都快要僵了,她心里一慌,转身跨入漆饮光身前,对他急道:“快点,快点捧住它。” 从还未进入冥府,长尾山雀飞入她怀中以后,她就用灵力将它护得严严实实的,没想到它还是被吓成这副样子。 沈丹熹记得漆饮光以前说过,该怎么安抚小鸟。 漆饮光双手合拢罩在她手上,两个人用灵力和妖力轮番安抚,好半晌后,这只快要僵了的小鸟才缓过劲来,弱弱地发出一声鸟鸣。 沈丹熹和漆饮光头抵头靠在一起,紧紧盯着合捧的小鸟,听见这一声微弱鸟鸣,才同时松了口气。 手里的小鸟缓过来后,沈丹熹便开始了迁怒,没好气道:“谁叫你把它带上的,我们是外出野游吗?”光是带上他这一只鸟,就已是她额外宽容了。 “不是我。”漆饮光辩解,转头瞪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神羽卫首领,对方已经快要把头缩进鬼差后面了。 郁绘压制下厉廷澜的恶鬼凶刃,走过来看他们手中的小鸟,笑道:“还好,还好,差一点我们冥府又要多一只小鸟魂了,可装不下了。” 厉廷澜现下聚齐三魂五魄,尚缺爱、惧二魄流落在外,三魂聚齐,郁绘以魂寻魄,很快便定位了一魄所在。 正欲出发之时,沈丹熹收到玄圃山主咫书传音,“殿下,我们一路追查薛宥行踪,追至了东海,再往前去便是蓬莱岛了,是否要去拜会一下浮璋神君?” 蓬莱岛上只有一位浮璋神君,这位神君居人间仙岛,却并不受昆仑管辖,而是受辖于天庭,是以玄圃山主才会有此一问。 虽然当初昆仑子民在为神女殿下挑选如意郎君时,这位神君亦榜上有名,但沈丹熹其实并未怎么见过浮璋,浮璋很少出蓬莱,少在人间走动,更不曾踏入过昆仑。 但薛宥万里奔逃,显然不是随意跑到这一片东海来的。 沈丹熹思索片刻,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咫书对面传来玄圃山主的呐喊,“煊烺你等等——” 凤君显然没等,因为玄圃山主的话已被一声嚣张至极的凤鸣盖过,漆饮光捂脸,“我父王定是已经强闯了。” 对于想要打开九幽,放出九幽堕神的薛宥,以及他背后不知是谁的主谋,凤君有种异乎寻常的愤慨,在追查薛宥这条线索中,他亦有参与。 漆饮光道:“殿下,我可能要去一趟东海了。” 沈丹熹点头,“好。” 从冥府出来,漆饮光去往东海,沈丹熹则随同郁绘一起去寻厉廷澜的余魄。 …… 那边厢,九公主云渺用捆仙索强绑浮璋神君,乘坐吉光车辇早已离了东海。 天有九野,天帝所在为中央钧天,云渺带浮璋所去的方向是东方苍天,本就在东海之上,又有吉光神兽驾车,离开蓬莱后只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九公主嘴里所说的“那一处地方”。 吉光兽穿云而过,停在了云层上方,只见一片滔滔云海,从四面八方皆望不见尽头。 但这片云海却非寻常的絮团之状,反倒如海面一样,云随风起,波涛汹涌,那翻涌的形状也极似海水泛起的浪花。 云渺拽着他从车辇上跳下,厚重的云层中翻起“浪涌”,一只身形扁平的蝠鲼从云中飞出,宽大的背脊上驮着一座小阁楼。 阁楼上四面窗棂大开,十分敞亮,一眼便能看见阁子内摆置齐全,临窗一张罗汉榻,几案上已备好了酒水和点心。云渺牵着他飞入楼阁,便径直将他按在了榻上。 “浮璋神君,这一片云海可是本公主请云师专门铺陈的,好看么?像不像你那东海?” 浮璋转头望了望四面无垠云海,颔首道:“九公主特意打造,自是极美。” “你若喜欢的话,以后我们便常来此处幽会。”云渺高兴道。 浮璋听到“幽会”二字,大为震惊,急忙摇头想要拒绝,云渺在他开口之前先一步捂住他的嘴,说道:“本公主知道,你不愿离开东海,我也不可能下嫁蓬莱,我们无法结成道侣,但没关系,做不成道侣,还可以做情人。” 云渺放开手,指尖点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轻轻往下抚摸,最终落在他柔软的唇上,问道:“你觉得如何?” 浮璋觉得不如何,他是海族戴罪之身,即便是做情人,也断配不上九公主。 九公主看得上他,对他热情追逐,浮璋知晓分寸,避之不及,才能相安无事,但凡他真敢予以九公主一丝一毫的回应,天帝绝容不下他。 浮璋垂下眼,无奈苦笑,“求九公主高抬贵手,放过在下吧。” 云渺屡次被他拒绝,气恼道:“你长了这张龙嘴,难道就只会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吗?”她顿了一顿,追问道,“你这般次次拒绝,难道是心中已有喜欢之人?” 浮璋下意识道:“不……” “那好。”云渺只听了个“不”字,便脆声截断他,又弯眸高兴起来,蛮横霸道地说道,“既然你无心悦之人,那从今往后,你的心悦之人就是本公主了。” 浮璋见她实在不讲道理,只得改口道:“下神心中已有人了,实在当不起公主厚爱。” “你刚刚才说没有,现在又说有,你觉得我是这么好糊弄的?”云渺直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浮璋,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事先找月老要了一物,可以验你真心。” “殿下,不要!”浮璋睁大眼睛,挣扎起来,但云渺并不为所动,她扯开锦囊,只见一团粉色云烟从锦囊中飞出飘入他心口,片刻后,从他后心穿出。 粉色云烟落到地上,缓慢凝结出一个人形,云渺见到云烟成型,面色已沉了下去,难以置信道:“你心中竟当真有人了。” 浮璋蓦地偏头看去,瞳孔紧缩,似乎连他自己亦觉惊讶,在那身影明晰之前,他腰上用力掀开了九公主的钳制,被捆仙索缚着手脚从榻上翻滚下去,用身体冲散了凝聚的云烟。 云渺方才失神才会被他挣脱,现下云烟散去,她没能见到他心中之人的真容,正要气恼,跌坐在地的浮璋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她,道:“若九公主真对我有一分真心的话,还请别再如此以折辱我为乐。” 她第一次在浮璋脸上看到这样冷厉而尖锐的神色。 “折辱?你觉得我是在折辱你?” 两人无声对视,这是云渺第一次主动妥协,她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那双灵动的眼眸蒙上雾气,难过地欲要垂泪,轻声道:“浮璋,我对你不止有一分真心。” 可他方才的话,分明连她有一分真心都不相信。 浮璋错开眼,避开了与她的对视,面色依然冷漠,只是他目光垂落的地方,见那散去的云烟在阁子里丝缕流淌,又有了凝聚之相。 身上骤然一松,缚住他手脚的捆仙索松脱下来,落到地上,云渺亦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说道:“你走吧,我云渺不会要一个心有所属之人,神君放心,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以‘折辱’神君取乐了。” 浮璋从地上起身,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紧,余光扫见地上游走的云烟,他唇角微抿,拱手行一礼道:“多谢殿下。” 说完,垂手片刻,转身离开。 随着他的离去,地上聚拢的云烟也再次散去了干净。 第79章 绵延的云海当真就同大海一样辽阔, 浮璋来时乘坐的九公主的吉光车辇,那吉光兽并不喜欢他,自然不可能送他回去。 浮璋身化长龙,遁入厚重的云层当中, 他的龙身在白云中几起几伏, 很快便远离了九公主所在的阁楼。 直到游入远处一片高高翻涌起来的白云浪花时, 他才缓缓停了下来,忍不住从积聚的云气里回头望去。 那一座云间阁楼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得无法再看清阁楼上的人。 当那一缕验真心的粉色云烟穿透入他心间时, 浮璋心内的情潮都被激起, 云烟聚起的身影被他撞碎了, 可心上的那一抹身影却无法一并撞碎。 他回望了片刻,在这一朵云海浪花落下的同时, 垂首钻入云海之下。 云间阁楼内, 云渺望着云海呆站了许久,从地上捡起锦囊扯开, 飘散在阁楼中的粉色云烟丝丝缕缕地游动过来, 被重新收入锦囊内。 她捏着手里重新鼓起来的袋子,走到窗前,气愤地抬手想要将锦囊丢掉, 锦囊即将脱手的那一刻,她又后悔地俯身扑上去, 接连捞了两下才险险勾住锦囊上的红线, 将它重新收入手中。 “这是月老的东西,还得还他。”云渺嘟囔道, 将锦囊垂挂到了腰上。 浮璋在回程的途中感觉到了蓬莱仙岛的结界动荡,前来之人与九公主不同, 不受蓬莱仙岛的结界接纳,但对方显然不太客气,被结界阻挡在外后,便以蛮力冲撞。 东海深处。 绿波万顷之中,一只赤金色的凤凰法相忽然冲天而起,凤凰羽翼披戴着火光,将天幕都烧出一层红云,当空盘桓一圈,猛地拢翅俯冲而下,撞上蓬莱岛上的结界。 对撞的罡风掀起滔天海浪,往四面八方扫荡而出,使得整个东海海域剧烈动荡,海风从深海席卷至岸上时,还能感觉到狂风中炽烈的火气。 漆饮光没想到自己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东海,却会被拦截在岸上。 他望向那狂风袭来的方向,在嗡鸣的海浪声中,恼怒道:“大长老,你不跟在我父王身边助他,在这里死命拦着我做什么?!” 大长老眼角的皱纹叠成一堆,苦着脸道:“少主,有王上在,你实在不必再亲自去一趟了。” 漆饮光闪避着神羽卫的包围,见缝插针地想要越过他们,踏足海上,闻言哼道:“你说的什么话,那可是在海上,天然就对火凤不利,父王涅槃之后,妖力还未恢复六成,蓬莱岛海底镇压的都是些蛮荒海兽,若是将它们都惊动了,他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昆仑的玄圃山主也在,想来能为王上助力。”大长老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在打鼓。 他当然不是怀疑自家王上的实力,只是正如少主所说,蓬莱岛那样的地界,四面环海,本就会压制凤君,凤君现下仇怨上头,又有些失去理智,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占据。 但无论如何,他也绝不能放任少主出海。 凤唳声再一次从远海传来,与之相随的还有携带火凤之气的狂烈海风,有恐怖的嗡鸣声从海底蔓延到陆上来,从这方海岸都能依稀看见,远方海域上海水猛地往上隆起,像陡然拔起的一座山岳。 幽蓝的海水底下露出游走的巨大暗影,是蓬莱岛下的海兽。 漆饮光既担心又不解,“父王怎么如此动怒,他与薛宥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沈丹熹于涅槃火中复生之时,漆饮光日日守在火边,却也听闻了一些自己父王在昆仑那些越权之举。 为了追查薛宥逃离的线索,凤君带着神羽卫直接对捕获下来的反叛神官动刑,即便他手里拿着神女殿下的信物,依然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惹得昆仑的山主水君不快。 今日又二话不说,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直接冲撞蓬莱岛的结界,他的父王就算再冲动,也从未有过这样失去分寸的时候。 大长老也被海上的动静惊骇住,苦涩道:“王上不是和薛宥有仇,而是因为薛宥想要放出九幽的堕神。” 得知少主要前来东海,大长老被赶回海岸边阻拦他,不准他涉足远海。 偏偏漆饮光和他的凤爹一样固执,不听人劝说,大长老急得身上最后的几根毛都快掉光了,领着神羽卫与他周旋良久,还是没能拦住他。 眼看漆饮光脚踩雀翎剑,不顾滔天海浪,要往海上冲去,大长老气急败坏道:“少主,你要是再在海上出事,才会要了凤君和凰主的命!” 漆饮光脚下一顿,神羽卫立即合围过来,他环视一圈身周仿佛将他当做一朵娇花一样护在中间的神羽卫,拽过大长老的胡子,逼问道,“大长老此话是何意?” 他从未出过海,又谈何“再”字? 大长老被他拽住胡子,躲闪不开,见他一副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的模样,只好坦白道:“少主,您其实还有一个哥哥。” 漆饮光茫然地睁大眼,“哥哥?”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大长老看出他的疑惑,不止是他,其实就连周围的神羽卫也都不知道他们还曾有过一位大少主,上万年的时光过去,现今在羽山当中,还知道大少主的羽族,也不剩几个了。 大长老活得年岁长久,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 大长老道:“当年泓叛乱之时,天塌地陷,海族引水倒灌入大陆,海水淹没羽山,我族死伤泰半,当时正值大少主初次涅槃的关键时刻,他受到牵连,涅槃火灭,溺亡了在海水中。” 凤君凰主受此打击,过了万年才又重新孕育出一枚蛋来,这枚蛋孵出了孔雀。 漆饮光出生得晚,并不详知当时战况,只能从记载中了解一二罢了,也不知道他还曾经有过一个兄长。 凤君仇恨的不是昆仑的阆风山主,而是那九幽的堕神,是当年追随在堕神身侧引海水灌入内陆的海族,是妄图再一次放出堕神的薛宥。 他两个儿子,大儿子死在泓叛乱之中,如今小儿子又间接受到牵连,失去了自己的涅槃火,未来生死难定。 他们追寻着薛宥的踪迹来到海上,薛宥的最后一缕魔息就消散在蓬莱岛附近的海上,他与海族必然脱不开干系,凤君又怎么可能忍耐得住。 漆饮光听完大长老所说,放开他的胡子,沉默片刻,抬步再次往海上走去。 神羽卫随着他的脚步后退,为难道:“少主。” 大长老气急,“少主,你就不能听一次凤君的话吗?” 漆饮光踩上雀翎剑,看向海上翻涌咆哮的海浪,“放心吧,我身上有神女殿下的避水铭文,不会有事的。” “昆仑的神女只算得内水之神,就连姒瑛都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御使海水!” 东海深处的海域上,已是一片昏黑,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海上,海与天几乎连接在了一起,属于凤君的赤火被淹没在滔天的海浪背后,已经完全感应不到了。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漆饮光说道,冲开神羽卫的阻拦,朝着一道掀起的海浪冲去。 那海浪受海底狂乱的灵气所冲,比平日里还要高逾百仞,翻涌到最高处时,几乎有铺天盖地之威,漆饮光御使雀翎剑,朝着那一面水墙直冲而入。 哗哗的海浪声盖住了身后大长老等人的喊声,漆饮光眉心亮起一道印记,正是沈丹熹不久前亲笔绘画在他眉心的避水铭文。 他身上的丹青其实并不怕水,但漆饮光不喜水,去寻找岑婆的路上要入暗河,他本已做好了难受的准备,没想到在入暗河之前,沈丹熹会主动托住他的脸,在他眉心画下一道避水铭文。 有这一道铭文在,他在洈河里进出,身上始终不受半分水汽侵染。 铭文在他身周结成一座透明的法阵,将他整个裹在其中,漆饮光脚下剑气划出一道弧光,破水而入。 澎湃的海浪轰然落下,铺卷至他身前时,被大亮的铭文法光挡下,海浪在他身前一分为二,从身周两侧流泻,半滴海水都未落到身上。 漆饮光分海而入,身形很快消失在滔天的在海浪中。 “走,我们也跟上。”大长老见已无法阻拦下他,拐杖急切地在身下一杵,杖头化作一只青翰鸟,驮着他振翅起飞,余下的神羽卫纷纷化作鸟身,借着青翰鸟翅下气流,追随而去。 蓬莱岛已快要被暴涨的海水淹没,只余下岛中心地的宫殿,岛上的结界被凤凰火焚裂,玄圃山主和凤君进了岛上,却没能见到岛上的主人。 周围海浪接天,蛮荒海兽的黑影在水中游荡,威压从四面海水中灌来,几乎要将他们溺毙在岛上。 玄圃山主双手结印,灵力结成一座透明的山岳,从他们身周膨胀开去,悬于蓬莱岛上,抵抗住了四面海水的灌入。 玄圃山主额上冒着冷汗,责怪道:“煊烺,我知道你与海族有仇,但你也不能这么冲动啊!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这下好了,我们说不准都得葬身在海上,成了这些海兽的点心了。” 煊烺还是少年人的体貌,比玄圃山主矮了大半个头,那张稚嫩的脸上染上了赤红的妖纹,他闪身从玄圃山灵力的护佑下离开。 凤凰法身悍不畏死地冲入海水之中,直接从一头庞大海兽口中而入,一路爆破开海兽内脏,再从尾部穿出。 凤凰火烧出沸腾的水汽,那海兽的惨嚎如滚滚闷雷,惊天动地,血水和残骸从海水中飞溅出来,泼洒在那一座半透明的山岳屏障上。 煊烺从海中冲出,飞入玄圃山灵力之下,喘息片刻,擦了一把嘴角渗出血来,脸上却带着疯狂的笑意,杀得十分兴起,“那就在死之前,多杀几头畜牲。” 玄圃:“……凤君,昆仑不如从前,我的灵力远非往日深厚,已经快要耗尽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悬浮的山岳倏地一震,陡然缩小了一大劝,四面翻涌的海水立即往内压来,有摧山之威。 浮璋从苍天回到东海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蓬莱周围的海水已全变成了血红色,漂浮着大块的碎尸残骸,海风里的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他无声地握紧手指,隐忍片刻,埋首往海里冲去。 浮璋那一身白鳞龙影,在白花花的水浪遮掩下其实并不显眼,但羽族的视力非同寻常,还是被煊烺捕捉到了。煊烺身形一闪,从玄圃山主身边离开。 “煊烺——”玄圃山主已经要被这只疯鸟气死。 这一次,煊烺入海之后,却避开了海中狂躁的蛮兽,他身若流光,紧追着那一道龙影而去,在浮璋潜入深海之前,将他逼出海面。 煊烺身上烈火焚去周身讨厌的海水,看向前方之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浮璋神君平日里就是这么看守这些海底失了智的畜牲的么?” 浮璋听到“畜牲”二字,眉间轻轻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温和道:“若无不速之客强闯蓬莱,它们也不会如此闹腾。” 煊烺从袖中取出半截断裂的弓弦,“本王算是不速之客,那堕魔的薛宥呢?浮璋神君这座蓬莱岛只接待魔族么?” “在下不知凤君这话是什么意思。”浮璋冷淡道。 煊烺嗤笑一声,“昆仑发生那样大的事,你们的主子差一点就从九幽逃出了,你会不知道?就算你闭门不出,不关注昆仑动静,那想要打开九幽放出堕神的薛宥,想必也为你带来了消息。” “他的最后一缕魔息在蓬莱消散,你以为你一句‘不知’就能撇清干系么?” 浮璋垂眸看向他手中断弦,那是薛宥的本命法器,他们原本想利用法器中的心魔对付沈丹熹,没想现在却被对方利用断弦追踪到了这里。 “凤君还没查清事实,就已在我蓬莱大肆杀戮,想来就算我说此事与海族无关,你也并不会相信。” 煊烺身后展开羽翼,“本王的确不会相信。” 一红一百两道流光急速地碰撞到一起,凤鸣和龙啸从海上震荡开去。 漆饮光破浪而来,望见半空龙凤相斗,龙躯被火凤利爪刮过,鳞片如雨一般砸落水下,但那白龙不顾利爪入肉,翻卷身躯,龙尾死死缠住火凤身躯,将他往海中拖拽。 下方海水分涌,一头海兽从水中冲出,头上尖角如同利剑,直刺向火凤腹中。 周围的海兽太多了,绵绵不绝的攻击从水中射出,煊烺被龙躯缠住,全然躲不开那些攻击。 漆饮光听到自己父王翅膀折断的脆响,他眼中一红,提起雀翎剑冲上,剑尖卡入白龙破开的鳞片下。 鲜血从他剑尖下飞洒而出,浮璋一声闷啸,龙躯松脱,火凤从他的缠绕中挣脱,煊烺的身影自半空显形,往下坠落。 在即将落入一只海兽密齿遍布的螯口中时,大长老的青翰鸟飞来,及时将他接住,青翰振翅,在海浪中躲避,追随在身旁的神羽卫纷纷御起法器,抵挡海兽的攻击。 煊烺浑身血迹斑斑,不顾身上疼痛,望向漆饮光瞳孔骤缩,怒道:“漆饮光,滚回去!” 漆饮光听若未闻,身形随着龙躯翻涌,妖气死死嵌在龙身当中,沿着龙脊一路往上劈去,被剧痛翻滚的长龙缠住,轰一声砸入水中。 海中翻腾的兽影瞬间淹没了他们。 煊烺目眦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喊声卡在喉咙里,呕出一口鲜血。 大长老将眩晕过去的凤君送入蓬莱岛上玄圃山主的灵力护佑中,折身想要冲入海中,又被海中剧烈动荡的力量震出来,只这么短短一刻,海中又多了许多尸首和残骸。 有海兽,还有神羽卫被撕裂的鸟身。 漆饮光一剑穿透龙身逆鳞,将他钉在一只庞大的海兽背上,问道:“浮璋,是不是你和薛宥合谋打开九幽?” 海兽从水中冲出,将他们二人再次冲出海面,浮璋龙爪抓在雀翎剑刃上,笑了一声,“是,又如何?” 他说完,龙爪松开剑刃,身躯逆着海兽落下的力量,往另一侧疾冲。 漆饮光的剑刃还穿透在他身躯里,剑尖牢牢嵌在海兽坚硬的鳞甲内,他这样的举动,无异于自剖身躯。 浮璋身上的白鳞几乎掉落干净,血肉分开,背脊上银色的龙筋卡在剑刃上,随着他猛力外冲,被从体内挑出。 就连漆饮光都被他这种自残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把拔出了雀翎剑,在海兽再次潜伏入海时,从它背上跳离,跃上穿过海浪朝他飞来的青翰鸟背上。 “少主,你没事吧?”大长老紧张道。 漆饮光握着剑,蹙眉看着下方随同海兽一起坠下的白龙,避水诀的光芒笼罩在他身上,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染上半点污浊,唯有雀翎剑的剑尖滴着血。 他没想杀他的,杀了他反而断了线索。 但浮璋却拼尽全力,自绝在了他的剑下。 浮璋随着海兽一同往下坠落,龙筋被挑出,他的身躯随之崩溃,身下海浪翻涌,上方浓云压顶,在一片黑沉沉的景色中,一束光芒破开浓云,如一束天光般射了下来。 九公主那一驾华丽的车辇疾驰而来,车上摇铃声,随着她那一句喊声一起刺入他耳中。 “浮璋!” 这是浮璋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他坠入海中,海兽翻身,将他残破的龙躯压入深海。 蓬莱岛下,那一具石化的鳌龟头颅忽然一震,鳌龟睁开眼睛,张开嘴将浮璋的龙躯吸入口中,随即合拢。 蓬莱岛上空,云渺坐在吉光车辇内,整个人都是懵的,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分明在云海分开之时,他还是好端端的。 云渺是下定了决心不会再缠着他了,她想起自己上一回来蓬莱时,为了留些借口再来找他,故意留下了一些自己的物品在蓬莱,她应该将它们收回去。 没想到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画面。 “怎么会?浮璋,浮璋……”云渺急急地喘了两口气,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她掐了一缕灵力点在眉心,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清心诀,再次睁开眼睛,确定眼前所见不是幻象后,她终于红了眼眶。 她想要从车辇跳下,被身旁仙侍死死抱住,“九公主,底下海兽翻涌,灵力暴乱,您就算跳下去也救不回神君啊!” 云渺挣脱开仙侍的手,却没有再冲动地想要往下跳,她稍稍冷静下来了,浮璋的龙筋都被人挑了出来,龙身溃散,她的确救不回他了。 云渺垂首看向脚下那一座海中孤岛,从袖中取出一个镶金嵌玉的宝盒投掷而下,宝盒迎风而长,将整个蓬莱倒扣在盒中,阻止行凶之人遁逃。 她愤怒的质问从上空传荡下去,“浮璋乃是天庭加封的神君,是什么人敢肆无忌惮,残杀天庭神官!” 海面上,漆饮光已经被青翰鸟带回岛内,玄圃山主勉力支撑着这一座灵力山岳,如今又被九公主的宝盒照头盖下,整个灵力结成的山岳被压得震了三震,崩裂出一条裂缝,灵气开始飞快流逝。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煊烺压住漆饮光,扬声道:“羽山凤君,煊烺。” 头顶的宝盒下压一寸,九公主的声音再次传来,怒极道:“区区妖神,你好大的胆子!残杀天官,你该当何罪!” 煊烺笑起来,“本王区区妖神,确实胆子很大,就算屠尽这东海蛮兽,也轮不到九公主来问罪,若要问罪本王,就回去叫你那天帝老儿亲自降下法旨。” 九公主被底下凤君嚣张的气焰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全身的法宝都掏出来,一个个砸下去,全将他们砸死在这海里。 身边的仙侍抱住她的手,拼命劝说道:“九公主,下面除了凤君还有昆仑的山主,您万万不能冲动啊,相信陛下一定会为神君讨回公道的。” 正当这时,一道威仪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传旨官的虚影从天门投影下来,浮于云端,说道:“九公主,陛下有令,命你立刻返回天界,不得耽搁。” 云渺红着眼眶,难以理解道:“为什么?父君既然已经知道下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将他们一同押回天去。” 传旨官无奈道:“陛下只命了九公主即刻返回,至于其他,陛下自有安排。” 云渺垂首立在吉光车辇上,看向脚下血水未退的海面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挥袖收回宝盒,令吉光神兽返回。 一声霹雳响过,吉光车辇从半空消失,如来时一样,冲破浓云,返回天庭。 为对抗九公主压在蓬莱上方的宝盒,玄圃山主又耗费了许多灵力,如今宝盒虽撤走,但四方海浪依然威势迫人,玄圃山主支撑的山岳屏障已缩小到只比礁石大不了多少,勉强能护住众人。 所有人都挤在灵力结成的山岳腹中,漆饮光手提雀翎剑,仰头望向接天的海浪,浮璋死得蹊跷,沈丹熹所说的五色石很可能便在他手上,但如今海兽癫狂,想要入海细查亦很艰难。 玄圃山主道:“我们还是先离开蓬莱,回到岸上再说。” 漆饮光想了想,颔首道:“我身上有殿下的避水铭文,亦可以劈开海浪,由我来开路吧。” 他说着,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就在这时,漆饮光手中雀翎剑一闪,那剑刃边缘尚未干涸的血渍竟重新流动起来,落地形成一个似虫非虫的古怪符文,漆饮光下意识低头看去,眉心有阴翳一闪而过,他瞳孔神色一散,失去意识往后倒下。 地上血痕飞快渗入了土里,消失不见。 天庭,凌霄殿中。 千里眼和顺风耳站在庭前,向天帝如实禀报了在东海所见所闻,是以天帝才能那般及时地召回九公主。 “万年前,海水淹没羽山,凤君之子死于海族之手,羽族亦死伤泰半,事后若非海族受到惩戒,世代剥夺灵智,永囚东海,煊烺怕是也不会善罢甘休呐。” 天帝说道,揉了揉额角,颇有些头疼。 “凤凰二主当年亦是对抗堕神的功臣,煊烺隐忍了万年才在东海上发泄一通,也算是一因结一果。” 星主捻着棋子,不过两个月过去,他身上已显出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整个人都像是他手下那一盘陷入颓势的棋局,神力现出衰竭之相。 直到这时,天官们才察觉到,天帝与星主这一局棋的不同寻常,他们落下的每一枚棋子都融入了自己的神力,是道心的碰撞。 天界之中已经少有这样的较量,大家平日就算切磋,也点到为止,不会真的伤及彼此道心,更遑论是天帝和一方神主,这使得天界的气氛十分紧绷,众人都暗暗关注着二人棋局的走势。 星主陷在棋局里,听到浮璋陨落的消息,他动作微微一顿,浮璋死得太突然,出乎他的预料。 这使得那一块五色石碎石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必须动作快点,早点掌握那足以破天的力量才行。 星主心念电转,面色不动道:“如此说来,陛下是不欲问罪凤君了,看来九公主要伤心了。” 天帝道:“她会理解的。” 九公主的确十分伤心,虽然浮璋不愿从她,不能属于她,但她也绝不想看见他死,还死得这样惨烈。 她回到天庭,第一时间便闯入了凌霄殿中,想要天帝出具降罪羽山的法旨,为他讨还一个公道,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她得到的回答竟是无意问罪煊烺。 云渺难以接受,“凭什么?即便海族曾犯过错,那也是万年前的事了,浮璋又没有参与那一场叛乱,他又何其无辜。” “他身为海族便要承受海族之罪。”天帝第一次严厉地呼喊她的名字,“云渺,你若觉他无辜,便去重新读读史录,看看当年海水倒灌,有多少族群灭于海族之手。” 云渺垂手立在殿上,指尖嵌入掌心肉里,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她是知道的,从她看上了那条龙时,她便想要去了解他,想要知道他为什么要被束缚在一座孤岛上。 她翻出了那些她从前看了只想打瞌睡的史录,将关于海族的记载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了,她曾天真地询问过母神,若是她找了浮璋做驸马,能不能将他从那种困局里解救出来。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生在海族而已。 天后摇头,不带任何斡旋余地地答道:“不能。” 浮璋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她又何尝不知道,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在天帝因九公主分心的这片刻时间里,星主指尖点落在棋盘一处空白点上,一缕神识飞快没入指尖下隐形的棋子内。 九幽。 沈薇蜷缩在一个骨灰堆砌的小山包后,时隔很久很久,再一次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不,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系统。 是出车祸后,她躺在病床上时,最开始和她达成交易的声音。 第80章 “不, 你别想再骗我了,我都知道了,什么原著小说,什么系统攻略, 这一切都是谎言!”沈薇听着脑子里的声音, 情绪剧烈起伏, “你们骗了阿娆,你们也骗了我——” 沈薇起初被囚入这里时,心中还残留着希望, 所以想尽办法地从殷无觅那里套取信息, 她不敢说大婚之日时, 是她主动选择离开的。 她只能骗他说,是沈丹熹的魂魄重新回来, 将她挤出了神女身躯。 她说她爱他, 起初是因为攻略,后来是真的爱上他了。 殷无觅一遍一遍地问, “那是什么时候?是从什么时候起你才是真的在爱我?” 沈薇其实也不知道, 她的感情里一直掺杂着系统的任务,有些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是因为系统任务才会那样做, 还是因为她心里想那样做。 在殷无觅的逼问下,沈薇回溯自己成为昆仑神女的一生, 呐呐道:“大概是我被漆饮光所伤, 卧床昏迷的半年。” 那个时候,沈薇的意识其实并未彻底昏沉, 只是因为身躯伤得太重了,要不是沈瑱及时赶来, 阻止了漆饮光,她的魂魄差一点就被逼出体外。 可即便沈瑱救下了她,她的魂魄和身躯的连接还是因此变得很弱,躺在床上的半年,其实就是她的魂魄和身躯重新嵌合的半年。 所以,很多时候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无法支配身躯,动弹不了,系统当然也无法再给她发布任务。 在那半年里,殷无觅日日会来床边陪伴她,会给她讲外面发生的琐事,会每日折一朵盛开得最好的蔷薇花放在她的榻前。 沈薇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实际上,她的心本就在攻略任务中动摇了,在殷无觅那半年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只是沦陷得更彻底罢了。 殷无觅听了她所言,遗憾道:“原来直到这么晚,你才爱上我。” 沈薇一下紧张起来,想要再说点什么,或者再往前说一点,但殷无觅已经又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没关系,只要你最后是爱我的就好。” 她当然是爱他的,她这一次是因为不忍见他堕魔才会回来的。 在九幽昏暗的天幕下,他们依靠在一起,彼此坦诚。 沈薇从殷无觅和伏鸣那里知晓了一切的真相,殷无觅的母亲和她一样,同是从另一个世界被骗过来的穿越女。 她也是在系统的指导下,拼命地去攻略,去完成任务,就为了能在任务结束后回家。 可结果呢,到最后阿娆被囚入了九幽,到死都没能回去。 她现在和阿娆又有什么区别?她们都只不过是系统的工具罢了,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余生,还不如就让她无知无觉地当个植物人躺在病床上,至少她不会如此折磨。 沈薇已是恨透了这个诓骗她到此的声音。 星主耐心地等待她发泄情绪,毕竟外面一日,九幽一年,天帝分心的一瞬息,也足够他重新说服沈薇。 待她重新安静下来后,星主才道:“沈薇,你和阿娆不一样,你还有机会回去。” 沈薇讥讽道:“我和阿娆不都是穿越而来吗,能有什么不同?她成了你们的弃子被抛弃在九幽自生自灭,现在我这枚同样被抛弃的弃子,对你们来说,又突然有用了吗?” 星主笑了一声,他的语气一直很平和,就像是长辈纵容着自家闹脾气的小孩,耐心地解释道:“的确,你和阿娆都是世外之魂,是不应该受到此方天道的监管和束缚的。但你和阿娆不一样之处在于,阿娆会被囚入九幽无法逃脱,是因为她怀孕了。” 沈薇一怔,“怀孕?” “嗯,你想必也知道了,殷无觅就是阿娆的孩子,是她和下凡历劫的沈瑱所生。”星主道,“阿娆非此世之人,她本不应该在这个世界留下子嗣的,偏偏她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成了她和这个世界的纽带,让她和这个世界有了联系,所以天道便也能辖制她了。” “并非是我们弃了她,而是她自己弃了她自己。” 沈薇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点微茫的希望,问道:“那我现在为什么还是会被困在九幽里?” “是沈丹熹,最后时刻,沈丹熹借来三界山岳之力重封九幽时,她的意念也融入那一柄大剑里,是她想要将你困在此地。” “天道约束不了你,你不需要对抗天道,你只需要对抗她的那一缕意念就行,只要你能比她更强大,你就能离开九幽。” 沈薇心里刚生出的一点微茫希望,又在他的话音里湮灭了。 太可笑了,沈丹熹是昆仑神女,是天生的仙胎,而她沈薇,就只是一个凡人。 换作以前,她从未见过沈丹熹的时候,她或许还能只把她当做一个被贴了“愚蠢、恶毒”标签的纸片人,但现在,见过她不顾一切借三界山岳之力封印九幽后,她又怎么可能还妄想自己能比沈丹熹更强大? 不用沈薇言明,星主都能猜到她的想法,说道:“沈薇,在你们那里也有女娲补天的故事,在我们这里,同样有女娲补天之事。” 沈薇茫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女娲。 星主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女娲所补的其实是同一片天。我们这两个世界,本来就该是同一个世界的,只因为女娲补天,断绝了两个世界相连的通道,让神灵在你们的世界里,成为了虚无缥缈的传说。” “如果通道重开,你就能回到你的身体里,这个世界的灵气流淌过去,有这么多的灵丹妙药,天材地宝,想要治愈你的身躯岂不轻而易举?” “所以,沈薇,从我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你,你我达成交易,结成契约之时,我便从未骗你。” 沈薇已不知不觉被他的话语引导,下意识问道:“可又如何能重新打开通道?” 星主缓缓道:“万年前,那个曾经打开过通道的神,在你们那里叫做共工,在我们这里叫古神泓,正是那一位被九幽大剑镇压在弑神台棺椁中的古神。” “如果你能得到祂残余的力量,莫说反抗沈丹熹的意念离开九幽了,只要你想回家,你便能回去,不需要再恳求任何人。” 星主筹谋百年,想尽办法打开九幽,想要的便不是为了放出堕神,而是得到祂破天的残余力量,却在临到功成之时,一败涂地。 但现在也不算是全无出路,幸而沈薇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会在你魂魄之上印下一枚星印,这枚星印可以助你夺取他人的力量为己用,不用害怕泓的强大,在九幽祂的力量都被天道封印住了,只会任你予取予求。” “不,我不会再信你!”沈薇一下被他灌输了太多的信息,脑子里乱糟糟的,但她实在被系统坑怕了,想也没想地拒绝。 可她的拒绝并不管用,在那声音说完后,她已明显感觉到一个印记通过契约印刻在了她的魂魄上。 驱动印记的心诀,也一并传入她脑海里。 那声音最后道:“如果不信,你大可以先找另一个人试一试,我记得,殷无觅应该也被重新封入了九幽。” 星主说完,神识抽离,指尖从那一枚隐子上离开,外界的时间也不过才过去瞬息而已,天帝隐有所感,心神重新回到棋局,蹙眉凝视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二子。 九公主被罚去贮藏经书史籍的嫏嬛福地关禁闭,抄写有关海族的记载。 九幽里,沈薇脑海里的声音消止,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是殷无觅。 方才她情绪激动,大概是不小心扬起了尘灰,暴露了自己的所在。 “薇薇,你在哪里啊?为什么要躲着我?” 烟尘从殷无觅声音传来的方向漫过来,他一边喊着沈薇的名字,一边从在灰烬里摸索,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势必要寻找到她。 “薇薇,你出来好吗?我真的没有生气,也从未想过责怪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就算还想杀我也可以,我用蛇骨给你磨了一把匕首,很尖锐,很锋利,你可以拿着它捅穿我的心口,我把手柄磨得很圆润,你握着它用力时也不会再伤到你的手。” 殷无觅的声音明明很温柔,但沈薇听在耳中,却忍不住发起抖来。 “我都说,我没有生气了。”殷无觅叹息道,寻累了坐下来休息。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的伤早就已经愈合了,他虽在九幽被封了所有力量,但这具身躯到底算是仙躯,有很强的愈合能力。 在九幽,除了寿命耗尽而死,用其他方式都是死不了的。他小的时候,他母亲杀不死他,现在,沈薇也杀不死他。 所以,他不怪她们。 “薇薇,你看,又过去了好久好久,你躲着我太久了,你的魂魄一定又衰老了许多,你出来好么?我可以将我的魂力渡给你,可以延长你的寿命,不会让你长皱纹,不会让你生白发的。” 殷无觅说到最后,几乎带上祈求,但沈薇蜷缩在小山坡的灰烬底下,死死地捂住嘴,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被他寻到。 她已经受够这样的折磨了。 九幽的天昼夜难分,沈薇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虽不知道,但想必也很多年了,因为她的灵魂在衰老,在时间的磋磨下,一点点走向暮年。 当沈薇第一次察觉到这样的现象时,她险些崩溃,她其实不怕死,她甚至想办法寻过死。 但她想要的是干脆地死掉,而不是在这种鬼地方一日一日受着磋磨,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衰老而死。 脱离了神女身躯的蕴养,她其实就是一个凡魂,她的寿命有数。 但殷无觅不一样,他是半妖,后又修成仙身,如今魂魄与那九幽魔神半融,跟她比起来,他的寿命长得如同没有尽头。 在她的魂魄已出现衰老之相时,殷无觅还是同从前一样,年轻,俊美,皮肤饱满,长发乌黑。这九幽日复一日的光阴,就只磋磨着她一个人,凭什么呢! 沈薇以前是有些爱他的,但在九幽的磋磨中,她渐渐开始恨他了。 但殷无觅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他也发现了她的衰老,想了许多办法挽留,最后发现他可以在神交的过程中,将自己的魂力渡入她的魂魄上,来延缓她的衰老,延长她的寿命。 当然,这种方式是以燃烧他自己的寿命为代价。 沈薇起初很被他感动,直到一次,伏鸣趁着他刚渡完魂力,虚弱之时,抢夺了身躯。 沈薇至今都还记得伏鸣那双眼睛,充满戏谑地一寸寸扫视过她的眉眼,说道:“他果然还是更喜欢沈丹熹的那张脸呢。” 沈薇惊愕地睁大眼,抬手去抚摸自己的五官。 伏鸣道:“那柄剑很亮,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去照照看自己的样子。” 沈薇顺着他的话仰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在戮神台上了,殷无觅说,靠得大剑太近,大剑上的神力会加速她魂魄的衰老,所以他们从戮神台上下来,呆在了台下。 那一天,她重新爬上了戮神台,去了那柄大剑前照看自己的模样。 光亮的剑身映照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眼睛变得狭长了一些,鼻梁挺直,和她本来的面貌已大不一样,七八分更似沈丹熹那张脸。 殷无觅在渡她魂力时,一点一点将她魂魄的面容,变成了他喜欢的样子。 他不是怕她衰老,他是怕看见这张脸衰老。 沈薇在那一刻突然崩溃了,她捡了一根尖锐的蛇骨,在殷无觅寻来时,狠狠地将蛇骨刺入他的心口。 殷无觅没有反抗,他躺在地上,任由她握着蛇骨一下一下插进他心口里,将他的心脏捣碎,他嘴角淌着血,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不解道:“为什么要生气呢?薇薇,你从最开始不就是用这张脸靠近我的么?” 他的眼神甚至有些着迷,着迷于她杀他的样子。 直到殷无觅垂下手,不再动弹了,沈薇才停下刺他心口的动作,他大张着眼,死不瞑目,灰败的瞳孔里依然映照着她的模样。 沈薇从他身边退开,在这座死寂的坟茔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呆呆地坐在一旁,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她亲手杀死的人突然震了一下,又开始了呼吸。 沈薇尖叫着从戮神台上逃离,从此便开始了四处躲藏。 殷无觅的脚步声终于距离她越来越近了,沈薇抱膝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脚步停在了自己面前。 殷无觅蹲下身,拂去她魂上的尘灰,轻轻地勾起一缕发丝握在手中,叹息道:“薇薇,你躲我太久了,久得都生出白发了。” 他轻柔地托起她的脸,倾身过去,亲吻上她的唇。 沈薇没有再躲开。 第81章 不得不说, 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地方,即便沈薇心里还对殷无觅怀着恐惧和恨意,当被他抱入怀中时,她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受到了温暖和心安。 她下意识地便想去依赖他。 魂力顺着他们相贴的唇舌渡入沈薇体内, 她虚弱黯淡的魂魄开始重新焕发生机, 脸上的褶皱被温柔抚平, 枯槁的头发一寸寸变得柔软顺滑,重又恢复乌黑亮泽。 等到她的魂魄恢复到足够强韧时,殷无觅的动作逐渐变得粗暴起来, 侵入她的神识从小心翼翼的温柔, 变为蛮横地征伐, 每一次都要让她哭着求饶才肯罢休。 他以前从不会这样的。 现在,她明白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了。 他喜欢看她用这张脸流泪, 越是雌伏在他身下楚楚可怜地哀求他, 他便越是兴奋,沈薇偶尔会从他情潮交织的脸上, 觑见一抹浓重的恨意, 这种时候,他会格外忘情难以自拔。 就像是想要杀了她一样,与她神识紧紧绞缠在一起。 直到她承受不住哭出声来, 他才蓦然回神,重新温柔下来, 一下一下地吻着她, 安抚道:“薇薇,对不起, 是我有些失控了……” 果然,这一次, 他又失控了呢。 他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与她神识相缠,神魂交融,不再是因为爱她,或许这里面还有爱,但那点爱意已远不如他想要征服昆仑神女的欲望了。 沈薇看着殷无觅吻去她眼角泪水时那着迷的眼神,忽然笑了起来,问道:“殷无觅,你真的恨她吗?” 殷无觅怔住。 她拉起殷无觅的手,握着他的指尖,一点点描摹自己的眉眼五官,再一次问道:“殷无觅,你看着我的脸,你是真的恨她吗?” 殷无觅瞳孔微颤,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指,蹙眉道:“薇薇,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沈薇道,从他们紧密相缠的神识,她已经感觉到了他此时心中的震动,虽然他极力压制。 从他难以抑制的心绪震动中,她感觉到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要说爱,他也并非真的爱上了那个杀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昆仑神女,他只是想要摧毁她而已,想要将她从高高在上的神龛上推下来,摔碎在他脚边。 可他现在已经够不到昆仑神女了,他只能被困在这座阴暗的幽狱里,痴心妄想,求而不得,欲而不能。 只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个发泄口。 沈薇伸手搂住殷无觅,凑近他耳旁,说道:“殷无觅,我不是昆仑神女了,我是沈薇,只是一个平凡的,沈薇。” 说完这句话,沈薇忽然觉得无比轻松,从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系统便日日与她耳提面命,告诉她昆仑神女是什么性子,会说什么样的话,会有什么样的举止。 从每天睁眼开始,她就要把自己装进这个名为“昆仑神女”的模子里,学着她说话,学着她做事。 可她若是处处都依照着昆仑神女的模子行事,那她最终还是她吗?所以,随着时日渐久,当她发现她已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担心会被人怀疑夺舍之后,她开始试着挣脱这个模具。 她开始暴露出自己真正的喜好,她在昆仑种上了自己喜欢的花,开始偷偷地滑冰,铤而走险地取过昆仑君手里的笔,撒娇求他将神女的小字改成“薇”。 多么可悲呢,沈薇明明是她的大名,她却提也不敢提,只能用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将自己的大名,改做小字。 能够成功,还是因为沈丹熹的小字本就是“微”,它们发音相同,只不过是多添了三笔而已,当身边的人亲昵地喊她小字时,她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否真的已经遂了她的心愿。 “微微。” “薇薇。” 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喊她呢。 可即便是这样,沈薇还是高兴了好久,反正分辨不出,她就当做他们都是在喊“薇薇”,都是在喊她好了。 可无论如何,她也终究无法全然挣脱这个名为“昆仑神女”的模具,无法完全做回自己,她最多只能在这个模子上添加一些属于她的无伤大雅的小痕迹,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渐渐淡忘了原本的自己。 完成任务,系统送她回去,现在看来,这所谓的回去都是骗她的,她并没有真的回到过自己的世界里,但即便是骗她的,她也觉得很好,至少让她找回了一些原本的自己。 沈薇的想法毫无保留地传递进了殷无觅心中,殷无觅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进入她的内心深处,看到了最真实的她。 他对沈薇是有爱的,这一刻对她的爱意,压过了对沈丹熹的仇恨和报复,让他开始心疼起沈薇来。 他轻柔地抱住她,“对不起,薇薇,我知道是你,我知道的,将我从沈瑱的锁链放出来,陪着我在人间四处漂泊,为我进弃神谷,将仙元剖给我的人,都是沈薇,我知道的。” 就算沈薇是因为攻略任务才会这样做,但不可否认,他的心也的确被她攻陷了。 沈薇搂住他的脖颈,与他亲密地贴合在一起,含笑道:“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对不起你。” 沈丹熹说得对,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她不该卑躬屈膝地讨好他,奴颜谄媚地救赎他,给他送丹药送武器送功法,靠着裙带关系将他送上高位,帮他磨亮手里的屠刀,然后再匍匐在他脚边,成为他的刀鞘,再祈求他垂怜自己,垂怜这个世界。 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杀了他。 他们的神识还毫无间隙地绞缠在一起,殷无觅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心中蔓延的杀意,他并未放在心上,他甚至主动将那一柄磨好的骨刀放进她手里。 可沈薇并不需要他这把骨刀,骨刀杀不死他。 沈薇默念心诀,催动了魂魄上那一枚星印,随着星印亮起,强悍的引力从她的魂魄里迸发出来,将殷无觅的魂力源源不绝地吸了过去。 一开始沈薇发现这星印当真有用,她还有些惊慌,但随着力量不断涌入,她的魂魄逐渐变强,这些惊慌便渐渐被坚定取代。 殷无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不断地流泄入沈薇体内。 沈薇的魂魄越发凝实和光辉,殷无觅的寿命却开始急速消耗,当他的魂开始衰败时,他年轻的体魄终于开始了衰老,脸颊凹陷下去,皮肤不再光滑,发丝也不再乌黑。 就连与他魂魄半融的伏鸣都感觉到了恐惧,尖叫道:“怎么回事,殷无觅,你难道想死在她身上吗?快点和她分开!” 殷无觅又岂会不想退开,可他想退却怎么也退不了,沈薇体内的那股引力牢牢地扼制住他,他就像是一只被捕获的猎物,无论如何挣扎也徒劳无用。 “薇薇,你在做什么?不要杀我,只有我能陪着你了,只有我爱真实的你——” 沈薇享受着这种力量入魂的感觉,比起之前殷无觅渡来的那一点点魂力,现在这样如江河一般流入她体内的力量更加令她舒适和安心。 她能感觉到自己魂魄的蜕变,寿命的延长。 沈薇轻抚着殷无觅干瘪下去的背脊,轻声道:“对不起啊,我明明是来救赎你的,但我现在却要杀了你。” “我不需要你陪了,也不需要你爱我,我只想回家。” 在她怀里挣扎的殷无觅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低垂下头,靠在她肩上,边哭边笑道:“回家,你也只想回家。” 到最后,她们都选择了抛弃他。 殷无觅静默良久,最终抬手用力地环抱住她,话音却很温柔,说道:“沈薇,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他不再反抗,身上的力量流泻得更快,伏鸣的魂与他半融在一起,想逃也逃不掉,只能徒劳咒骂。 沈薇在他的最后一句话里流下泪来,环在身上的手臂渐渐松脱,身上的人终于断绝了气息,沈薇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很久,也再没听到他重新呼吸的声音。 她轻轻动了一下,稍一用力,殷无觅那一具变得很轻的身躯就彻底散架,化为了灰烬飘落到地上。 远处的戮神台上轰隆一声,伏鸣残存的蛇躯也彻底崩塌,骨灰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过了许久才尘埃落定。 戮神台上只剩下一柄大剑,一墩棺椁,九幽再也没有了漫天飘飞的灰屑。 沈薇抖落满身骨灰,站起身来,朝着戮神台上走去。 ……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三皇子厉廷澜流落在外的那一缕惧魄没有在大荣皇宫里,而是流落在了民间。 沈丹熹跟随郁绘等阴差,一路追寻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山寨里,在乱世之中,像这样被逼入山林,落草为寇的人数不胜数,但能有这样的规模已实属不易。 这座寨子隐藏在深山里,虽然看着破败,但各种防御的建筑却做得极好,里面居住了不少人,已算是一处安身之所了。 这寨子的大当家原本就是山匪出身,某一天劫道,劫了一个城里来的秀才书生,那书生刚考中了秀才,结果居住的城池就被叛军攻破,全家老小都死在了叛军的铁蹄下,只剩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逃难。 秀才跟着一群人被山匪截下,本是要将他们当做两脚羊圈禁起来的,但这秀才不愧是秀才,他颇有几分才干,出了几回点子帮这群山匪打过几回胜仗后,寨子的大当家便留他做了军师。 时日一久,他在寨子里的影响渐深,潜移默化之下,让这一群穷凶恶极的悍匪长出了些许良心,开始收留安置一些在战乱中无处可去的流民。 渐渐的,寨子里的人口便多了起来,寨子里的生活所需也渐渐齐备起来,甚至寨里还有一间学堂,那秀才就是学堂的夫子。 沈丹熹等人隐身而入,去往的方向正是寨子里那间唯一的学堂。 现下学堂里有五六个孩童,年龄不一,有的只有三四岁的模样,有的已经十一二岁,他们手中学的书本也不同,夫子在这边抽背完了小的,又去另一边为大的讲解课文。 在西斜的阳光下,能看到一缕透明的魄,正蹲在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年身侧,跟着他一起磕磕绊绊地背诵文章。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子曰、子曰……” 那少年没背出来,但仅仅倚靠在他身侧的那一缕魄却背出来了,“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少年挨了手板子,厉廷澜那一魄跟着恐惧地发抖,喃喃道:“我背出来了,母妃我背出来了……”然后嗖得没入到桌子上那一本书本中。 郁绘看着这一幕,苦笑道:“我等为寻找他这一缕惧魄,查过了他所有仇敌,派出阴差将整个大荣皇宫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将他母亲的尸骨都从井底翻出来,还追寻到她的转世,依然没能找到,全没想到他的惧魄竟会附着在一本旧书上。” 谁能想到,堂堂的大荣三皇子,在权利斗争中得胜,差一点登上帝位之人,最惧怕之事,竟是年少之时,背不出来的一篇文章。 第82章 待到学堂课散, 夫子和学生全都离去,沈丹熹一行人才踏入这一间简陋的学堂,从夫子桌案上堆叠的课本中翻出那一本书卷。 这本书有些年头了,大部分书页已经枯黄褪色, 还有撕裂的痕迹。看得出来, 是经过重新修补装帧, 书本上褪色的文字也经过二次描摹。 厉廷澜那一缕惧魄便依附在枯黄的旧书页上。 郁绘伸手从书本上拂过,厉廷澜那一惧魄被硬生生抽离出来,他并没发现身旁的异状, 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浑浑噩噩地抱着头, 一遍一遍背诵着文章。 可他似乎并没有读书的天赋,同样的一段文字, 他反反复复地背诵, 上一刻还能背出来,下一刻便又忽然失了忆一般忘记干净。 当背不出来时, 他整个残魄便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生出巨大的恐惧来。 沈丹熹看过这样的场景,在昆仑枯竭之地,厉廷澜流散出来的记忆里。他小时候患有痴症, 的确不太聪明,他们母子二人因此被皇帝厌弃。 厉廷澜的母亲时常会发了疯似的逼他背书, 若是背不出来, 便会虐打他。即便后来位高权重,这一段童年的伤痛依然铭刻在他的魂魄中。 “果然, 这本书是从大荣皇宫里流落出来的。”郁绘通过书本上曾沾染过的人气,往前追溯, 一直追溯到了厉廷澜幼时所居住过的冷僻宫殿。 三皇子的母妃坠井而死,三皇子被别的妃嫔收养,那一座宫殿再没有人入住,这本残破的书卷落在那宫殿中许久,直到后来,皇城被蛮夷所破,王公大臣纷纷出逃,宫里伺候的仆从也四散而逃。 这本书才被带出了皇宫,辗转经历无数人之手,让人就算想要追查都无从查起。 破城之时,能逃的人只会想着带金银珠宝,没人会想着去一座荒废的宫殿带一本破书,显然那最初取得书卷之人,是被人驱使。 背后驱使之人是谁,时间太过久远,已难以查明。 郁绘收了厉廷澜这一缕惧魄,便只剩下最后一缕爱魄还暂时难以定位在何处,他叹息道:“厉廷澜的每一魂每一魄几乎都像这般,如大海捞针一样寻之不易。” 那幕后之人很懂得如何隐藏,要藏一粒沙,便要将它埋入沙漠,要藏一个人,便也要将他散入人海。 逢乱世开始,秩序崩坏,一切都在走向混乱,厉廷澜的魂魄被撕裂,飘零在世间万千冤魂之中,冥府和沈瑱一开始毫无头绪,光是找见第一缕魂便耗去了几十年时间。 沈丹熹看向那一柄鬼气森森的凶刃,厉廷澜对阿娆的恨意之深,已经淹没了其他的情感,使得匕首的刀刃上都映照出了他狰狞的脸孔,恨不能生啖其肉。 这一缕惧魄回归,转眼间就被主魂的恨意吞没了。 沈丹熹问道:“他的惧魄在生前所惧之物上,照这样说来,他的爱魄应当会依附在身前所爱的人事物之上了?” 郁绘颔首,“若无外力干扰的话,的确如此。我们寻他这么久,当然也将他身前所爱悉数寻查过一遍了。”他说着顿了一顿,看向桌上那本书卷,继续道,“也许还遗漏了一些他生前所爱的物件,在下着人再详细清查一遍。” 沈丹熹低眸思索间,余光忽见山雀振翅从山林中飞了回来,这只小雀刚被点上丹青之术时还不适应自己的“花衣裳”,到处去寻找水坑洗澡,现下适应之后,便越发张扬臭美起来,颇得孔雀的真传。 方才众人入寨子时,山雀听到周边山林的鸟叫声,从她袖中飞出一眨眼就不见了鸟影,去显摆它漂亮的羽毛。 现下山雀急匆匆地飞回来,惊慌的“啾啾”鸟叫声一下把沈丹熹的思路打断,她抬手捧住它,问道:“怎么,又被其他鸟啄了?” 山雀跳转过身,半展开翅膀,将后背的绒羽展示给她看。 沈丹熹看了好几眼,才忽然反应过来,“你身上的翎羽纹消散了?” 山雀狂点小脑袋,啾啾啾地叫唤,就在刚刚,大孔雀落在它身上的翎羽纹忽然碎了,它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只该死的乌鸦啄碎的。 沈丹熹听不懂鸟叫,但多少能猜到它的意思,伸手盖在它头上揉了揉,蹙眉道:“不是你的原因。” 翎羽纹是漆饮光点在山雀身上,他能通过翎羽纹与山雀连通五感六识,控制这一只小山雀,他们偶尔会通过山雀对话。 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漆饮光进入东海的前夕。 他那边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沈丹熹没多犹豫,与郁绘等人分道而行,唤来驺吾,卸下它身后车辇,直接乘坐在神兽背上往东海疾奔而去。 没有了车辇赘身,驺吾的速度更快,不到一日工夫便已到了东海之上,此时的东海海域内天昏地暗,各种奇异的灵光闪烁不定,从陆地上远远望去,都能感受到海上恐怖的威压。 东海镇压着蛮荒海兽,海中常常兴风作浪,在凡人之间早有海怪之说流传,这一带居住的人很少,都是大片的山林。 靠近海岸线的山林已经被冲垮了大半。 越往远海而行,灵气便越是暴乱。 暴乱的灵气在东海上空形成了大大小小无数的飓风,飓风将海水吸往上空,形成一条条恐怖的水柱,东海上空浓云密集,几乎从天压入海面之上,暴雨连接着这片天地。 暴雨之中传来灵气碰撞的轰隆声,宛如雷鸣,碰撞后扫荡开的罡风,更是将每一粒雨珠都变作了利箭。 这海上与其说是在下雨,不如说是在下刀子。 驺吾身上带了沈丹熹落下的避水铭文,穿入暴雨之中时,有好几次都险些被卷入飓风当中撕扯得四分五裂。 这一片海域上,灵气暴乱,五行也完全崩坏,风雨雷电来得猝不及防,上一刻身周还冰雪环绕,下一刻雪中便喷涌出烈火来,沈丹熹不仅要面对灵气暴乱形成的乱象,还要警惕水中海兽的攻击,有些时候进一步,反要被逼退三步。 沈丹熹将二十四枚玉简全祭了出去,玉简悬浮在四面八方,与暴乱的灵气相撞时,会瞬时铺开一座法阵,要么吞噬掉扑来的灵压,要么直接撕裂开一条前行之路。 她费了很大的工夫,才穿越那一片恐怖的海域,进到蓬莱岛来。此时的蓬莱岛被滔天海浪围困在中间,整个蓬莱只剩中心处的一小座宫殿还在,就像是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 玄圃山主结成的山岳灵光在孤舟之上若隐若现,看上去随时都会倾覆,被滔天海浪吞没。 沈丹熹御使驺吾落入蓬莱岛上的同时,抬手召出阆风镇山令,镇山令上金色的铭文流出,灵力灌入下方山岳,那一座灵力结成的山岳陡然拔高,将四面海水逼退。 玄圃山主正自苦苦支撑,忽然感觉到同源的灵力从上而下灌来,惊喜地抬头。 便见一只熟悉的花斑神兽从天而降,沈丹熹从驺吾背上跃下,走入殿中。 “殿下,你怎么来了?”玄圃山主既惊喜,又有些担心,“蓬莱岛下镇压的海兽都发了狂,东海灵气暴乱,五行错乱,我连消息都传不出去,殿下是如何进来的?” 玄圃山主一边说着,一边目光上下打量她,果见她身上受了不少的伤,就连驺吾也受伤颇重,落地之后便趴在一旁去舔伤口了。 沈丹熹左右看了看,“漆饮光呢,他怎么了?” 玄圃山主一怔,看出自家殿下的担忧,连忙转身揭开一道珠帘,露出内间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沈丹熹快步走进去,听玄圃山主简要说了一遍他们来到东海之后发生的事,最后他道:“浮璋神君陨于羽山少主手下,蓬莱岛下的海兽似乎想要为它们的神君报仇,越发狂躁,蓬莱岛四面都被海浪封锁,灵气暴乱,我们在这里没能找到五色石的线索,便想先突围出去。” “哪知羽山少主好端端地和我们说着话,便突然倒了下去,我和煊烺初始并不知道他怎么了,后来从浮璋的宫殿里翻出一卷卷轴,才知道他是中了魇术。” “魇术?”沈丹熹坐在床沿,低头查看漆饮光的状况,他双眼紧闭,眉心紧紧地蹙在一起,额上覆着一层冷汗,从额角到脖颈上都浮突出根根青筋来,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长尾山雀从她袖中冒出头来,跳到他身上,用脑袋拱了拱漆饮光的下巴,歪着脑袋来回看他,想要将他叫醒。 “浮璋神君利用蜃母,培育了一群魇虫,驱使魇虫造梦,使人堕入梦中。”玄圃山主解释道,“想来是在漆少主与他交手的时候,不小心中了他的魇术。” 这一座殿内充满了咸湿的海水气息,但沈丹熹在漆饮光身周依然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她掀开被褥一角,看到他手臂上深刻的刀口,瞳孔微缩,惊怒道:“这是什么?” 玄圃山主面露不忍,错开视线,说道:“剔骨之刑的伤,他现下该是正在重历当年剔骨时的梦魇,他的意识陷得实在太深,梦中所经历的遭遇便也开始作用在他的躯体上了。” 沈丹熹捏住被角的手指收紧,抬手往上多掀开了一点,入目便看见更多的刀口,在他每一个关节所在处。 她手腕的动作停住,片刻后,将薄被重新放了下来。 沈丹熹知道他曾受过剔骨之刑,但知道与亲眼看见这一道道伤口,有着天壤之别。她知道的时候,他的伤已经愈合,被剔的妖骨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炼就,能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给我看看魇术的卷轴。”沈丹熹暗暗吸了几口气,才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 她接过玄圃山主递来的绢帛展开,强迫自己忽略鼻息间的血腥味,将注意力集中在绢帛内的文字上。 这时一道身影从海中极速地掠至岸上,煊烺一边走一边用凤凰火烘干身上讨厌的海水。 “昆仑神女。”他进来殿中,看到手捧卷轴的沈丹熹,也并不惊讶。 方才在海中与海兽缠斗之时,忽见蓬莱岛上那一座灵力山岳暴涨,他便知一定是有人来了,玄圃山主那老小子只剩下些苟延残喘的灵力,根本撑不开那么大的屏障。 沈丹熹起身,略施一礼,“凤君。” 煊烺对这位昆仑神女的感情十分复杂,凭心而论,自己儿子三番四次因她陷入危机,他并不喜欢她,但他不喜欢有什么用?他家这只蠢孔雀喜欢得很。 他转过眼,将目光投向陷于魇梦中的漆饮光,说道:“不用看了,这两日本王已经将这幅卷轴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想要解开魇术,要么进入他的魇梦中,杀光所有侵入他灵台造梦的魇虫,要么杀了哺育出这些魇虫的蜃母。” 要不是因为涅槃火失,漆饮光的灵台无雀火护佑,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受魇虫入侵,中什么劳什子的魇术。 沈丹熹闻言,放下手中卷轴,“凤君是刚从海里寻找蜃母回来?” 煊烺点头,脸色铁青,显然在茫茫大海中捞一个蜃蚌,并不容易,何况蓬莱岛四面海兽猖狂,光是入海便已十分不易。 大长老都还在海里寻找没有回来。 这也是他们无法直接离开蓬莱的原因。 不用他明说,沈丹熹也猜得出蜃母必定十分难寻,问道:“那进入他的魇梦呢?” “凤君曾试过了,漆少主现在的灵台非常脆弱,我们不敢强行侵入梦中,他不仅只有一重魇梦,多重魇梦将他的意识撕分得很碎,主意识被封锁在最深处,就是……”玄圃山主说到此处,顿了下,含糊道,“那个梦里。” 煊烺从鼻子里哼一声,“剔骨之刑的梦里。” 玄圃山主:“……”虽然当初判罚的人是昆仑君,但玄圃山主亦是支持判罚的其中一人,可谁又能想到他当时针对的会是夺舍之魂呢? 煊烺继续道:“梦里的遭遇已经作用在他现实的身躯上,如果这次妖骨再被剔,他就彻底废了。” 漆饮光也再没有一簇涅槃火可以重炼妖骨。 沈丹熹道:“我来试一下吧,进入他的梦中。” “殿下……”玄圃山主闻言不由蹙眉,但顾忌着凤君在这里又不好明说。 煊烺瞥了他一眼,玄圃山主目光闪烁,避开了他的视线,煊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直言道:“浮璋死前在他身上种下的魇术就是想要将他困死在梦中,如果你能将他唤醒还好,若是唤不醒他,迷失在他的魇梦中,若是他在梦中死亡,你的神识也会被锁死在梦里,跟着他一同死去。” 沈丹熹点头,并无半分犹豫的样子,说道:“好,我知道了。” 玄圃山主暗中叹气,煊烺又多问了一句,审视着她的神情,“你知道了,还愿意为他冒险?” “为何不愿?他也为我做过许多,我并非知恩不报之人。” 漆饮光在魇梦中忍受着剖骨的剧痛,浑身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紧攥着身下床褥,沈丹熹说话的时候,手一直按在他的手腕上,紧紧握着。 “报恩?”煊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漆饮光要是听见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怕是要哭,他拍了拍袖子上海水蒸腾后黏贴在衣料上的盐晶,转身往外走,继续去寻找蜃母,“好,本王把他交给你了。” 待到凤君的身影重新隐没在海中,玄圃山主才担忧道:“殿下,你实在不该来东海冒险,我们会陷入现在的处境,也是因他煊烺太过冲动,不听人劝说。” 沈丹熹摆了摆手,“有劳山主好好护住这一座殿宇。” 玄圃山主见劝她不住,只好垂首应是,退出珠帘外。 沈丹熹盘膝坐到软榻,闭上眼睛,抽出神识,没入他的眉心灵台。 这是她第二次进入漆饮光的灵台,有了凤君先前的提醒,她以为会很遭遇很强的抗拒,没想到竟与第一次时相差无几,她的神识轻而易举便侵入了他的灵台神府。 上一次来时,他的灵台明亮非常,一簇簇雀火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漂浮在他的灵台内,但现在这些花朵全都凋谢了。 沈丹熹的神识刚入内,眼前便骤然一晃,被卷入一团魇梦之中。 她的神经在这一刻紧绷到极致,骤然睁开眼睛,昏黄的烛光下,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放大的脸孔,长眉入鬓,眼睫低垂,眸光映着那一簇摇曳的烛火,像荡漾开的一池春水。 沈丹熹感觉到唇上压来的柔软触感,睁大眼睛,因为这出乎意料的碰触而怔住。 “殿下。”漆饮光在她唇上磨了磨,湿润的舌抵开她的牙齿,往里舔上她的舌尖。 沈丹熹心脏重重一跳,一把推开他的脸,转头往旁侧看去。入目所见是一片喜庆的红,红色的喜床,红帷幔,红烛,就连她和漆饮光身上都穿着一身鲜红的喜服。 这竟是一个洞房花烛的魇梦。 漆饮光被她推开,便抬手握住她的手,将潮热的吻落在她手腕内侧,鼻息带着火一般的炽热,低喃道:“殿下,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我现在终于是属于你的了。” 沈丹熹手腕一抖,用力地抽出手,按住自己手腕上湿漉漉的皮肤,“漆饮光……” “阿琢。”漆饮光打断她,“你之前都是这样叫我的。” 沈丹熹:“……”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样子的漆饮光,他的身躯都要因为最深层的魇梦而碎了,没想到,他在这一重魇梦中倒是过得很快活。 漆饮光身上的红衣松垮垮地垂落,堆在腰间,纤长柔软的尾羽衣摆下蔓延出来,从床榻蜿蜒地铺开,一路垂到了地上,绚蓝色的妖光浸染着每一根羽毛,末端眼状花纹上的圈金纹在烛光上熠熠生辉。 陷入魇梦的他,都始终不忘记为自己的羽毛染色。 沈丹熹被他抓着双手环在劲瘦的腰身上,手掌按在尾骨出的羽毛根部,漆饮光有些兴奋地建议,“殿下可以在我每一根羽毛上都刻下你的印记了。” 这真是个充满诱惑力的建议。 沈丹熹心绪动摇,险些要从了他,低眸时看见堆叠在他腰间的衣服下压也压不住的弧度,她浑身一僵,再一次用力地抽回手。 漆饮光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眼神变得有些幽怨,“殿下不愿意么?” 沈丹熹感觉自己的神识都要被他撩拨得烧起来,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她用力闭了闭眼,从床上跳下去,略过床上那只开屏的孔雀,仔细查探起这间屋子来。 她得尽快找出这一个魇梦中的魇虫所在,杀了它们。 这座殿宇很宽敞,布局很熟悉,是她的熹微宫的主殿。 沈丹熹快速查完主殿,推开门往外走。漆饮光匆匆披上衣袍,拖着来不及收回的尾羽,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喊道:“殿下,你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沈丹熹随口应道,快步穿行在熹微宫的回廊当中,宫内四处都挂满了琉璃灯盏,红绸垂挂在廊下,明明是一派喜庆的布置,因宫殿内外空无一人而显出几分诡异。 沈丹熹回头问道:“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漆饮光站在廊下的阴影处,光线明明很暗,但他漆黑的瞳空中却亮着两簇异常明亮的火光,透出一种妖异的火热,说道:“只有我不行么?” 沈丹熹从他的梦中看到了平时的他绝不可能暴露出来的一面,充满渴望和占有的欲望,急切地想要沈丹熹对他做点什么,哪怕是在他尾羽上多落下一个灵印。 如果沈丹熹给他造个鸟笼放在这里,他可能会迫不及待地钻进去。 这一个魇梦,这一座熹微宫,说不定就是这个鸟笼了。 沈丹熹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抬脚踩上回廊的护栏,从廊下飞身而起,说道:“不行,我要出去看看。” “沈丹熹!”身后传来漆饮光恼怒的声音,她眼角余光看到身后展开的羽翼,紧接着她便被人拽了一把脚腕,猛地扑落至花园当中。 身上的孔雀被她气得快要炸毛,尾羽根根竖起来,盛开在夜幕下,一边开着屏,一边气恼道,“为什么不行?给我个理由,是我长得不够好看?性格不够好?不够有趣?不是你喜欢的……” 他顿了顿,眼神中露出几分茫然,说道:“我以为我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就算不是,我也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琉璃灯的光笼罩在这片殿宇中,魇梦波动,空间产生了一种水波状的涟漪,沈丹熹瞥见隐藏在他尾羽上,如同萤火闪耀的两个光点。 她抬手一把勾住漆饮光的脖子,将他拉得俯低下来,指尖弹出两道灵力,往那两点幽微的萤火射去。 “你这样就挺好,不用改变了。”沈丹熹说道,眼中映照着他的模样。 魇虫在灵力里湮灭,漆饮光眼中的余怒未消,刚在她的话音中露出欣喜之色,这一个魇梦破碎,他的面容也在沈丹熹的眼瞳中破碎消散。 视野里刺进一阵白光,沈丹熹闭了下眼,视野还未恢复,便感觉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硌在背后。 她立即想到了上一个魇梦的画面,浑身一僵,立即翻身坐起来。 眼睛在这时适应了光线,视野终于恢复,沈丹熹坐在一张阔大柔软的床榻上,掀开的被褥里躺着一颗浑圆的她双手都难以捧住的蛋。 方才就是这东西硌着她的背。 沈丹熹下意识以为在这个魇梦里,漆饮光变回了蛋,目光往左偏移,才看到躺在一旁的人,他睡得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将那颗大蛋往怀里捞,又扬起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她。 含糊道:“殿下,我们要一直抱着它,不能让它受凉,才能孵化出来。” 沈丹熹被他拉拽着扑下去,压在了那个坚硬的蛋上,胸口被硌得生疼,一时无语。 “……” 他的梦做的内容还挺丰富。 第83章 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 被褥被太阳晒得蓬松又柔软,宛如云朵一般,空气中浮着一圈梦幻的朦脓光晕,为躺在床上的人披戴上一层柔光。 他的这个梦着实很舒适, 怪不得主意识明明在忍受着剔骨之刑, 他却还无法醒过来。 漆饮光侧过身来, 伸长手臂将她往怀里揽,那一颗斗大的鸟蛋便紧贴在他们的肚子上。 沈丹熹伸手敲了敲坚硬的蛋壳,问道:“这是谁生的蛋?” “谁生的……”漆饮光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重复着她的问题, 终于缓缓清醒过来, 睁开睡意未消的双眸, 回道,“当然是殿下生的。” 沈丹熹就算已经有所预料, 但听到他理直气壮的回答, 还是深觉荒谬地笑出声来,“我觉得我不可能生出一颗蛋来。” 漆饮光茫然地眨了眨眼, 似乎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虽然不知道她的道理在哪里,但殿下既然这样说了,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于是改口道:“好吧,那是我生的。” 沈丹熹:“……”梦里的鸟果然是没有逻辑无法正常沟通的。 她得尽快破梦, 没有空闲和他在这里一起孵蛋, 沈丹熹翻身从床榻上坐起来,并起二指点往漆饮光眉心。 眉心实在是太过重要的地方, 轻易让人碰不得,漆饮光本能地想要躲闪开, 却又出于对身前人的信任,硬生生停住,任由她带着一缕灵气的指尖落在他眉心上。 灵气从沈丹熹指尖迸发,在他身上游走一圈,将他检查了一遍。 沈丹熹在他身上没有发现魇虫的痕迹,垂下头,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鸟蛋上,但这一次当她想要用灵气查探鸟蛋时,却被漆饮光抬手挡住了。 “殿下,不可。”漆饮光急道,将蛋护得严严实实,“它现在还太脆弱了,是受不住殿下的灵气的。” 沈丹熹被他握住指尖,漆饮光对这颗蛋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和保护欲,他是真的把这颗蛋当做了他们的子嗣。 “这蛋壳里,真的能孵化出孩子吗?”沈丹熹怀疑地问道,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他的阻拦下收敛了指尖上的灵气。 “当然。”漆饮光毫不犹豫道,眼中含着期待的光芒。 他拉住沈丹熹俯下身来,另一手扬起被褥,将两人一蛋完全罩入被褥底下,掖住所有透光的被角,随后托住鸟蛋,掌心里迸出一道强光。 强光将蛋壳照透,显出里面孕育中的小生命,透过蛋壳能清晰地看到遍布在壳内的血管,卵心的位置处一颗小心脏正一下一下轻轻地搏动着。 漆饮光握住沈丹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附到蛋壳上,说道:“殿下,你摸一摸它,它会回应你的。” 沈丹熹听话地动了动指尖,摩挲了蛋壳片刻,卵心处的小心脏跳动的频率便肉眼可见地加快了一些,透出一股欢欣之意。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 沈丹熹就这么趴在被子里,和他一起盯着蛋中的小生命良久,当漆饮光低声呢喃“沈丹熹,你看,它知道,你是它的阿娘”时,她甚至并不如最初时那样,感觉别扭和排斥了。 她不由地被他的情绪感染,对这颗来历不明的蛋,真生出一些爱护之情。 “殿下。”漆饮光在她耳畔轻轻喊了一声。 沈丹熹从鼻子里应一声,偏过头去,漆饮光的脸挨得她极近,近得呼吸相闻,但他却又不再继续靠近了,只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盯着她,从眼神中透出一些令人心悸的渴望。 沈丹熹就像是被他眼中的渴望勾住,在她意识过来之前,已不由自主往前,打破了他们之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柔软的触感轻轻地贴在唇瓣上,沈丹熹一下反应过来,想要往后退开,但漆饮光已经更快地追了上来,不论她退开多远,他都能追上来。 比起在上一个魇梦中一触即退的吻,这个吻要霸道许多,他的拇指按在她的下巴上,迫使她张开嘴,舌尖如蛇一样滑入她口中。 沈丹熹的一点点回应,都能换来他更多的热情。 她被吻得有些晕眩,也可能是被褥掖得太紧,让人有些窒息,她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摸到腕上微凸的骨,脑海里忽然闪过他手臂上一条条刀口的样子。 沈丹熹蓦地清醒过来,一脚踢翻他,掀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 ——天杀的孔雀,她差点就被他蛊惑住,一起沉溺在这个魇梦里了。 沈丹熹心有余悸地擦了一把唇,在身后之人再次贴上来之前,闪身从榻上起身,甚至用上了瞬移的手段,远离开那一张柔软舒适的床,取过木桁上垂挂的衣衫往身上套。 漆饮光亲吻得正是投入,忽然被她踹开,想要伸手捞她的腰都没能捞住,他茫然地坐在床上,宛如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虫,意犹未尽地问道:“殿下,你要去哪里?” 好熟悉的问题。 沈丹熹头也不回,随口应道:“随便走走。” 她系好下裙的带子,准备披上外衫,刚穿进去一个袖口,下裙的系带便被解了,沈丹熹匆忙拽住滑落的裙子,还没把系带重新理顺,上衫又被扒拉下来。 她手忙脚乱穿了好半天,险些将自己打结。 沈丹熹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在身周作乱的尾羽,威胁道:“你再捣乱,我就把你的尾羽全拔光!” 漆饮光想跟她一起起身,但又顾及着怀里的鸟蛋,表情颇为纠结,说道:“明明是你亲口答应,要与我一起孵化这枚蛋的,殿下怎能出尔反尔?” 什么亲口?她入梦之前,都是他臆想的“殿下”答应的,反正她没有答应。 沈丹熹甩开他的尾羽,飞出枚玉简威胁地悬在他头顶上。 漆饮光仰头一看就知道这枚玉简里装着那张捕鸟的大网,顿时不甘不愿地消停下来。 他抱着蛋,幽幽地盯着她,嘴巴里不停地说着话,试图唤起她的良知,“殿下要出去走多久呢?一刻钟够吗?或者一盏茶?殿下,在孵蛋的过程中,母亲是不能离开蛋的,你要是离开太久它会伤心,我也会伤心的。” 沈丹熹检查完整个屋子,走到他面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阿琢,你不是说这颗蛋是你生的吗?你才是它的母亲,好好孵蛋,等我回来。” 漆饮光:“……”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沈丹熹从主殿出来,守在殿外的曲雾看到她,顿时一愣,惊讶道:“殿下,您不是在孵蛋么?怎么出来了?” 沈丹熹沉默了下,无视了这个问题,她猜测着魇虫会躲在这个魇梦里的什么地方,吩咐曲雾将熹微宫里的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用灵力探测他们每一个人。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抛夫弃子”不认真孵蛋的事,一下就传遍了昆仑上下。 沈丹熹都还未反应过来,熹微宫里便接二连三地有人来访。 最先来的是她的母神,姒瑛拉着她的手,蹙着眉,难得端出一副严厉的面孔,教训道:“微微,你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和阿琢好好地把蛋孵出来,其他事都可以先放一放,你怎么能将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屋里呢?快些回去好好孵蛋。” 沈丹熹:“……”漆饮光到底是怎么梦她的母神的?她的母神才不是这个样子! 没等她糊弄完姒瑛,羽山的两只凤凰也到了。 凤君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说道:“我就说像他们这种仙神,怎么可能懂得我们羽族孵蛋的不易?昆仑神女,你若是不愿孵蛋,本王就将漆饮光带回羽山了,我们羽族有的是鸟孵蛋!” 凰主撇开自家脾气暴躁的夫君,走上前来拉住沈丹熹的手,温和道:“微微,你别听他瞎说,我知道孵蛋是一件很乏味的事,你若是无聊,你就拔阿琢的羽毛玩。”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沈丹熹明显看见凤君抖了两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凰主轻描淡写道:“孵蛋左不过也就一两年、四五年、七八年的工夫,总之一晃眼其实就过去了。” 沈丹熹瞪大眼睛,“什么蛋竟然要孵这么久?” 凤君比她眼睛瞪得更大,哼声道:“凤凰蛋!怎么?这算什么久?我们孵化漆饮光,可耗了整整五十年,本王听说昆仑神女结成仙胎孕育而生时,你的父君母神可是整整守了你五百年!” 沈丹熹:“……”这么一比较起来,确实也不算久了。 凤君道:“你但凡有几分你父母的责任心,这个时候都该好好地守着蛋。” 姒瑛也在她耳旁劝道:“微微,你该跟阿琢好好学学,你瞧瞧他从前是多好动的孩子,这个时候也能静得下心来孵蛋,你快些回去陪着他吧。” 凰主在她另一侧道:“出来透透气也好,不过鸟蛋不能离开母亲太久,不然又得延后几年才会孵化了。” 沈丹熹被他们左一言右一语说得应接不暇,稀里糊涂地又被推回寝殿之中。 “殿下,你散步回来了?”身后传来漆饮光欢喜的声音,她回过头,就见他盘膝坐在床榻上,认真地抱着怀里的蛋,尾羽一圈圈地环绕过来,将蛋团团裹在当中,可怜巴巴地说道,“我们都好想你。” “继续想着吧。”沈丹熹敷衍道。 这梦魇越是不让她出去,她便越是要出去。 沈丹熹从门缝里瞥见外面守着的众人,无视旁边试图拉住她一起孵蛋的某人,从窗户翻出,遁出主殿。 她捏了个隐身诀,避开众人,来到熹微宫的宫门。 大约是因为漆饮光的心神都集中在这座熹微宫里,在这个魇梦中,熹微宫的一景一物十分完善,但透过熹微宫的宫门,外面的昆仑之景却隐在朦脓的蜃雾当中,只露出些许模糊的轮廓。 魇虫造梦,必是在梦境的主人附近,将他想见的人事物造得越逼真越能叫他分不出虚实。 沈丹熹召来两只护宫神兽狻猊,将手放在两只神兽头顶,神识与护宫大阵相连,探测熹微宫中每一寸的土地,将每一片树叶都翻过来查探了一番。 在院中那株梧桐树上,发现一只蛰伏在树洞中的魇虫,沈丹熹捏碎魇虫,整个花园的草木霎时枯萎了干净,原本精致细节的宫殿梁柱开始变得模糊。 为了遮掩这样的变化,熹微宫里也开始弥漫起蜃雾。 但这一座梦境却还没有崩塌,显然还有别的魇虫蛰伏在宫内。 这些魇虫竟还是分工合作的。 一只魇虫的死大约惊动了这座魇梦里的其他魇虫,它们发现魇梦被不受自己掌控的外来意识入侵,开始试图诛灭这个试图破坏梦境的人。 掌下的狻猊二兽忽然骚动起来,神兽猛地仰头,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它们的主人一口咬去。 沈丹熹飞快闪身后避,只听得身后唰地一声剑鸣,一道剑光从她耳畔飞过,将宫门飞翘的檐角削出一道缺口。 “曲雾”手持出鞘的灵剑,和一群玉昭卫从四面围过来,望向她的双眼中冷漠麻木,说道:“破梦者,死。” 果然是魇虫的造物。 沈丹熹漫不经心地扫了众人一圈,玉简合订而成的扇捏于掌中,嗤笑一声道:“好,那就看你们杀不杀得了我。” 剑光交织成网,扑来她的面前,沈丹熹指尖轻捏,玉骨扇面展开一道狭小的弧度,飞出一枚玉简,瞬间展开的法阵将袭来的剑光一一吞噬,再毫不留情地反射回去。 反弹的剑光受法阵之力加持,更快,更亮,威力更为惊人。 一时间,乱剑以沈丹熹为中心,劈砍向四面八方,“曲雾”躲开了,但有几名玉昭卫没能躲开,殒命在自己的剑光下。 前殿的梁木和屋顶被劈砍得乱七八糟,整个殿宇发出一声咿呀呻吟,轰然垮塌。 沈丹熹的身影隐没在弥漫的烟尘中,朝着她围堵过去的玉昭卫一下失了目标,迟疑地停下动作,倏地,烟尘之中一声嗡鸣的弦响。 一线银丝从半空闪过,速度之快,将弥漫的烟尘都瞬间切割开。 银丝从临近的一名“玉昭卫”身体中穿过,那名“玉昭卫”怔愣片刻,身体才骤然垮塌,被切割成数块落到地上,最后消散不见。 烟尘之中,这样的银丝还有很多,交错地织成密网,沈丹熹的身影在密网之中忽隐忽现,白净纤细的双手自烟尘中探出,指尖按压在银丝上,宛如拨动琴弦。 每一声弦响,都有一个“人”殒命在银丝之下。 沈丹熹伸手勾住一根银丝,绷紧,松开,银丝从她指尖嗡一声弹出,“曲雾”猛地抬手,灵剑竖直档在身前,剑刃和银丝擦出刺耳的尖鸣。 “曲雾”被银丝压得后退数步,绷紧的银丝两端忽然一松,正当“她”以为这条银丝已被斩断时,那飘逸落下的银丝忽然随风飞起,松脱的两头在她脑后交错,倏地再次绷紧,直接从后切割进“她”的脖颈。 沈丹熹看到“她”眉心闪动的萤火光芒,是一只魇虫。 在魇虫逃离之前,她瞬影而至,一把捏碎了这只小虫子。 周遭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影都消散了,沈丹熹走出残破的前殿废墟,左右看了看已大半都被裹入蜃雾中失去形状的熹微宫,轻声啧了下。 这个魇梦还是没破。 她往内殿走去,抬头看向内院花园中的三道身影。 “姒瑛”和“凤凰二主”站在花草枯败,只剩蜃雾弥漫在地面的花园中,同时转过头来,眼神空洞,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她,早已没了先前的亲昵之态。 在他们同时朝她袭来之时,沈丹熹双手结印,催动了事先落在“姒瑛”和“凰主”身上的铭文。好在这些魇虫,虽能造景造物造人,却无法当真仿制出本体的修为。 “凤君”听到了自己同类的嘶吼声,身边二人的身影已被法光撕碎,两只魇虫被碾碎成了粉末。 沈丹熹指间转动着一枚玉简,迎着“凤君”而上,先前她没能触碰到这位“凤君”,还没机会在他身上落下铭文法阵。 “凤君”冲向沈丹熹的脚步却忽然一顿,猛地调转过头,拨开身周蜃雾,飞身往雾气另一端尚还完整无缺的一座宫殿奔去。 沈丹熹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即便这位“凤君”是魇虫造梦的产物,她也并不想当着漆饮光的面杀他。 沈丹熹紧追在他身后,抬手抛出玉简,玉简凌空拉长化作一道冰蓝色的弯弓,她一手握弓,一手扣动弓弦,寒气在弓弦之上凝聚,化作一枚尖利的冰箭,嘭得一声从指尖射出。 冰箭破开前方聚拢的蜃雾,直刺向“凤君”后心。 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凤君”撞开那一座宫殿的大门,从外扑入的寒风将屋内摆置冲撞得粉碎,漆饮光蓦地抬首,诧异地看向跌跌撞撞冲入殿中的人,喊道:“父王?” “凤君”已无法回应他了,一枚利箭从他后心穿透而过,他身上的凤凰火气被一股强悍的寒气封冻,周身寸寸结冰,咔嚓一声碎裂在了殿中。 漆饮光甚至来不及扑过去接住他,只从他崩毁的身躯上接住了那根寒气逼人的利箭,碎裂的冰晶炸得到处都是,将殿内四壁覆上一层冰壳。 沈丹熹听到殿内痛苦的嘶吼,她深深吸了口气,抬步走入殿内。 这个魇梦还是没有破,除了漆饮光所在的这一座殿宇,熹微宫外皆已化作了朦脓蜃雾,外面的魇虫已被她清理干净了。 “如果我说,这只是一场梦,你会信我么?”沈丹熹看向跪俯在地上的人。 漆饮光手里紧紧握着那支箭,剔透的冰箭中流淌着铭文法光,将整个房间都冻上了一层冰壳,但它锋芒毕露的寒气,却并未伤他分毫。 他听到沈丹熹的话音,抬起头来,睫毛上泪痕在寒气中结成了冰霜。 沈丹熹被他发红的眼睛刺得心中一痛,握住寒弓的手指收紧,在他开口之前先飞快解释道:“现实中的你中了魇术,被魇虫侵入灵台编造了无数的魇梦,将你的意识困在了这些魇梦中。” “我杀的不是真正的凤君,只是伪装成凤君的魇虫,只有杀了它们,才能破开这一个魇梦,释放你被困的这一缕意识。” 沈丹熹其实可以不用跟他解释的,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而已,等她杀光侵入他灵台的所有魇虫,破开所有魇梦,唤醒他的主意识,他自然会知道真相。 但她还是忍不住解释了,哪怕是在梦里。 她知道这是梦,可陷在梦里的人是不会觉得这是梦的,更何况他还陷得这样深,他是真真切切地经历了一场父亲死在眼前的痛苦。 “梦?”漆饮光呢喃着这个字,眼神中透出反复地挣扎之意,如果这真的是梦,那在一瞬间陡然从美梦堕入噩梦,也足够撕碎一个人的心神了。 沈丹熹不想见他受此折磨,打算快刀斩乱麻地破了这一个魇梦,如今外面的魇虫已被她清理干净,唯有这一座宫殿完好如初。 必定是有魇虫躲在他身边。 这座殿中,因为漆饮光先前的阻止,她唯一没有用灵气验过的,只有那颗蛋了。 漆饮光见她往榻上走去,立即意识到她的目标,尾羽一晃,将那枚蛋拢进了怀中。 “你不信我。”沈丹熹脚步停住,不是在问他,只是在陈述她从他的举动中所得到的回答,她也并不怪他,能被这么一个离谱的魇梦困住,可见这只鸟的脑仁也只有核桃仁大。 “漆饮光,你阻止不了我,你的主意识被困在剔骨之刑的梦里,梦中所受的每一刀都已作用在你现实的躯体上,梦中再被剔骨,你现实中也将再受一次剔骨之痛。” “莫说这颗蛋只是魇梦造物,就算这真是你我的子嗣,我也会为了你将它砍了。” 沈丹熹放言的同时,身周已浮出片片玉简,漆饮光不醒,她就只能从他手里抢来那枚蛋了。 但下一刻,她的动作忽然停住。 因为漆饮光在她放出玉简的同时,猛地抬手,握着那一枚冰箭用力刺向了怀中那一颗蛋。 “我信你。”漆饮光用力握着冰箭,手背上青筋浮突,冰箭锐利的箭头与蛋壳碰撞出的灵风鼓动起他的袍袖。 他低头看着自己悉心爱护了许久的蛋,在此之前,他一直将它当做他们的孩子。 蛋壳在箭尖下裂开一道道缝隙,里面的魇虫发出惨叫声,大量魇雾涌出,周围的一切景致都在化雾。 漆饮光失笑道:“我一直便觉得这一切美好得像是在做梦,原来竟真是在做梦。” 沈丹熹一时无话可接,毕竟这只鸟做的美梦是和她生蛋,她总不能安慰他说,梦想会成真吧?虽然先前和他趴在被褥下一起看蛋壳内搏动的小心脏时,她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漆饮光忽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仰面看向她,眼尾往上弯出微笑的弧度,“但你是真的,所以,你主动靠过来的那个吻,也是真的。” 他眼睫上的霜都化了,这一刻的眼眸如同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清透,荡漾着毫不掩饰的欢喜,沈丹熹看见自己投映在他眼底的影子,恍惚间像是溺入了水中,无法呼吸。 但很快,他也随着蜃雾消散了。 这一个魇梦破开,沈丹熹却没有如先前一样接着跌入下一个魇梦中,她重出现在漆饮光的灵台内,飘浮在他灵台神府内的魇梦开始一个个破碎开。 他似乎知道了自己被困,并开始主动挣脱魇梦了。 沈丹熹神识往里侵入,在周围破碎的魇梦中,依稀能看到一些七零八落的碎梦片段,竟从每一个碎裂的魇梦中都看到了她的身影。 一个个与她有关的美梦,成了裹在外面的糖衣,把他的主意识困在最深层处的那一个剔骨的噩梦里,让他醒不过来。 沈丹熹终于看到那一个血色的梦魇,神识义无反顾地撞了进去。 视野中出现画面前,她先听到了沸反盈天的怒吼,无数愤怒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如怒海狂涛一样冲入她的耳中。 “杀了他!他将神女殿下伤得那样重,能不能醒来还未可知,光是被判一个剔骨之刑,实在便宜他了。” “漆饮光,你从小在昆仑长大,试问你在昆仑期间,神女殿下,昆仑上下都是怎么待你的?你怎么能对她下如此重手!” “凶禽果然是凶禽,永远也不能指望他能长出良心来!” 沈丹熹按住两边耳朵,耳中还有嗡嗡耳鸣,昆仑子民会如此愤怒,不仅因为他重伤了昆仑神女,还因为他们早已将这只孔雀视作了自己人,才会因他的背叛而格外愤怒。 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沈丹熹身处在愤怒的人群中,距离那一座行刑台不到百步,在前面的魇梦中,她神识入梦后,都会直接进入梦中已有的那个“她”身体里。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直接进入熹微宫里的那个“神女殿下”体内。 漆饮光也知道,现在熹微宫的那个“她”不是她。 行刑台上,漆饮光四肢绑缚着锁链,双臂被高高吊起,垂首跪在刑台,散乱的黑发挡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现下已是行刑的中途,他身上的白衣已被鲜血渗透,破开的衣衫底下能看到透骨的刀口。 剔骨之刑,要先一刀一刀割裂开骨与肉的连接,再将他的妖骨从身体里拔出。 沈丹熹仰头看去时,正好看见一道利光闪过,竖直地劈至他的背脊,漆饮光整个人都往前倾倒,又因锁链的拉扯而停滞,鲜血从他背上飞溅开,破开他脊骨上的皮肉。 一只灵力结成的手掌从上方的云头上飞下,悬于他后方,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漆饮光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咬着唇,将痛呼声都堵在喉咙里,只有锁在四肢上的锁链因为他的颤抖而叮当作响。 刑台四面的人群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在刺眼的阳光下,一段玲珑剔透,隐隐流淌着金光的妖骨从他背脊上被一寸寸拔出。 受刑至今一声没吭的人也终于再忍受不住,漆饮光几乎咬碎了牙,孔雀法身从他身上显露出来,扬首发出痛苦至极的尖唳。 声波从行刑台上荡开,冲破了布置在刑台外的结界,将许多人震得抱头哀嚎,耳孔流出鲜血,云端的神官见状立即结印,想要重新竖立结界屏障。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忽然飞身而起,如一道利剑刺入刑台上。 沈丹熹一掌将那只拔骨的灵掌击碎,反手劈断了锁住漆饮光四肢的锁链,回身扣住他的肩膀,灵力汇聚于手心,将快要脱离他身躯的妖骨再一寸寸压回他的背脊里。 漆饮光无法回头看她,他抬手攥紧她垂下的袖摆,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话音:“沈丹……熹……” “别动,很快就不疼了。”沈丹熹轻声道。 漆饮光忍了许久的痛哼,这时才从鼻息里泄露出来。 沈丹熹的出现令天上地下的人都陷入一种难言的混乱,可这毕竟是一个受魇虫所控的梦,云端的昆仑君也并非真的沈瑱,何况现实里的沈瑱糊涂,这个魇虫所造的沈瑱只会更糊涂。 外来意识的侵入会破坏魇梦的平衡,让这个梦有破碎的危机,使被困魇梦的人有逃脱的可能。 不管她是真的神女也好,假的神女也好,就算是天帝,在这个魇梦里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数不清的攻击已经朝着行刑台打来。 沈丹熹从上一个魇梦中早已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根本不欲多说,将妖骨压回漆饮光体内后,便抱住他捏开一枚玉简,灵力从行刑台上爆开,将整个行刑台炸得四分五裂。 法阵的光芒裹住两人,瞬息从原地消失。 第84章 为了将漆饮光的主意识困在这里, 这个魇梦比起之前的魇梦要更为真实,范围也更为广阔。 这便意味着,构建这个魇梦的魇虫数量必然更为庞大,想要破梦的难度也随之提升。 现下她已将漆饮光从行刑台上救下, 他虽脱离了被剔骨的危机, 但浑身上下的伤却无法立即恢复。 沈丹熹怀抱着伤痕累累的人, 用了隐匿的铭文将两人的气息遮掩,躲进昆仑墟西面的清川,这一片水泽已到了昆仑墟的边缘地带, 魇虫造梦时, 只囫囵地用一片水雾覆盖, 水雾中隐约有些树木。 比起真实的清川水泽,要简陋得多。 偏偏就是在这么一个囫囵的造景里, 却有一株枝干粗壮, 叶冠繁茂,就连叶片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的梧桐树。 这一株太过具体的树和周围模糊的景, 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大树交错的枝干和浓密的树冠很容易栖身, 沈丹熹带着漆饮光落到树上,就明白是为什么了。 因为这棵树是特别的,当初漆饮光迷失在这片水雾中时, 沈丹熹就是在这棵树上找到的他,树干上还有这只孔雀当年迷路时, 气急败坏之下留下的啄痕。 这是漆饮光的魇梦, 魇虫根据他的意识造出梦境,于他而言特别的存在, 即便是一棵树也会造就得格外真实些。 沈丹熹扶着他慢慢倚靠在交错的树干上,视线触及到他背上的伤, 她动作一顿,重新将他拉过来靠在了自己身上。 “沈丹熹……”漆饮光一直竭力地使自己保持清醒,不想昏迷过去,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但他还是隐约分辨出来,眼前之人和熹微宫里的“昆仑神女”有所不同。 他就知道,“她”不是她。 漆饮光近距离看着她,想要抬手去碰一碰她,但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以前明明找了她许久,在他彻底放弃时,她终于又出现了。 “你回来了?还是我承受不住剔骨的痛,已经死了?可我在冥府里明明也没找到你。” “你没死,你只是在做梦。”沈丹熹动作轻缓地将他的头发拨开,露出后背上的伤,他的妖骨虽被压回了体内,但后脊上那一条从颈项纵劈至尾骨的伤,还是叫人触目惊心。 这是他身上最严重的一道伤了,疗愈的术法落入伤口中,也如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我不太擅长治疗的术法。”沈丹熹说道,指尖上还是有星星点点闪烁的灵光飘出,融合到漆饮光身上的伤口,即便聊胜于无,也想要他能少疼一些。 漆饮光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她的说法,身上那一点强撑起来的精气神便迅速委顿下去,呢喃道:“原来是在做梦啊。” 沈丹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令他失望了,她捧起他的脸,着急地补充道:“漆饮光,我的确回来了,在梦外,你只要坚持到醒过来,就能见到我。” 漆饮光涣散的瞳孔努力地凝聚,想要看清她的样子,听清她说的话。 沈丹熹拍了拍他的脸,强迫他清醒,再次道:“漆饮光,我不擅长治疗的术法,你只能自己愈合伤口,你的妖骨还在体内,运转你的妖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破开这个魇梦,睁开眼睛,你就能见到我,我一直在你身边。” 漆饮光眼中的神光聚了又散,眼睑终于沉沉地坠了下去,沈丹熹不知道他听明白自己的话没有,只能双手托住他虚软的身躯,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漆饮光,你不能死,你在魇梦里死去的话,现实里的你也会死。” 沈丹熹有些慌乱,不停在他耳边喊着他的名字,手掌覆盖至他背脊的伤口,用自己学过的所有的疗愈术法,拼命地往他身体里送。 “你在现实里被拔了骨都能熬过去,怎么在梦里反而不行了?漆饮光,你给我醒过来,好好愈合你的伤!” 源源不绝的灵力从伤口流入,沈丹熹的确如她所说的那样,不太擅长疗愈的术法,只会笨拙地消耗她的灵力。 她当然不擅长了,她热爱研究的那些咒术法阵,大多都是攻击的法阵。 漆饮光作为与她从小打到大的人,对此实在了解。 他听见了她说的话,也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慌乱,但无法回应她。漆饮光的意识像是被千斤坠着,不停地往下沉,想要将他拖入深渊里,永远无法醒过来。 沈丹熹的声音就是吊着他的最后一个救命稻草,他找了她那么久,现在终于找到了,他还想见她,他不想就这么陷落下去,稀里糊涂地死在这所谓的魇梦里。 沈丹熹,沈丹熹,微微…… “漆饮光,阿琢,阿琢……” 沈丹熹抬手探他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在这种情况下,漆饮光自愈的希望看上去几乎微乎其微,那么就只能在他死在魇梦里前,强行破开这个魇梦。 她没有时间去一个一个地寻找隐藏在昆仑的魇虫了,光是在天墉城中时,行刑台下围观的那么多人,就不知有多少只魇虫潜伏在其中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直接颠覆这个魇梦中的“昆仑”? “漆饮光,你不能死在魇梦里,你听见了吗!”沈丹熹一边思索,仍不放弃地一边施展着治疗之术,即便她知道这已没什么用。 但令她惊喜的是,怀里的人终于给了她反应。 漆饮光体内的妖骨发起热来,赤金色的妖力从妖骨中流淌出,一丝一缕的流入经脉血肉,他伤口上捂也捂不住的血终于停住了,背脊上割裂开的狰狞伤口开始缓慢愈合。 他的呼吸声渐渐重起来,鼻息如火一样扫在她的颈侧,沈丹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慌忙托起他的脸查看,“漆饮光?” 漆饮光的睫毛动了动,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丹熹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你醒来就好,我不会让你疼太久,我会很快破开这个梦的。” 漆饮光将脸埋在她的手心里,嗓音微弱,“要如何才能破开这个梦?” 这个时候,清川水泽上的弥漫的雾气忽然开始消散,看来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不过沈丹熹本来也没打算躲藏太久,她进入漆饮光灵台,本就是为破梦而来,不可能一直躲避。 现下漆饮光脱离了那种濒死的危险,她便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杀光编织魇梦的所有魇虫,它们可能躲藏在任何一样人事物之上,要一个一个地找,实在有些麻烦。”沈丹熹说着,抬起头来,从早已稀薄的雾气外,能看到围拢过来的众人。 “沈瑱”也在。 没想到,“殷无觅”也在。 二十四枚玉简从她身上悬浮而出,飞射出去,远处很快便闪动起瞬发的法阵光芒。 沈丹熹低下眼睫,眸中有奇异的光芒微闪,想到了一法,勾唇笑道:“昆仑君在,那么,在你的这个魇梦里,昆仑印必然也在他身上,阿琢,你倒是又给了我一个弑父的机会。” 漆饮光的意识并未彻底从魇梦中觉醒,他现在还处于当下的“漆饮光”所具备的认知里,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后面的记忆已隐隐约约在他脑中苏醒。 他想起一些画面,昆仑君被玉简结成的杀阵一重重压下,他当时声嘶力竭地喊过一句话,心惊胆战地害怕沈丹熹会背上弑父之罪。 他在灵网上挣扎,差点把小山雀的翅膀折断。 那个时候,沈瑱似乎是自戕了。 沈丹熹拿定主意,也不再磨蹭,从树上站起来,视线锁定在“沈瑱”身上。 漆饮光的伤在自身妖力的流转下,好了许多,随着她一同站起身来,笑道:“好,既是梦,那便痛痛快快地再杀一回。” 东海,蓬莱仙岛。 煊烺又一次从深海无功而返时,暴怒地险些拆了整座蓬莱岛,幸而玄圃山主及时唤住他,喊道:“煊烺,漆少主的伤在愈合了,他的妖骨还没有被废!” 蓬莱岛上的凤凰火倏地一敛,当空砸入宫殿内,煊烺衣袂上还漂浮着未散的赤火,大步踏入内殿,抬手撩开珠帘时,身上的火气将珠帘烧断,珍珠叮叮当当地滚落一地。 殿内软榻上,漆饮光身上早已黯淡下去的妖力重新焕发,遍布在身上的刀口的确都在愈合。 “好,好,好……”煊烺连道了三声好,绷紧的肢体才蓦地松懈下来,这个时候频繁来回于深海、妖力快要耗竭的疲累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他踉跄了两步,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半晌后,没好气地叹息一声,“这臭小子,早知他会如此令我伤神,当初就不该孵化他出来。” 玄圃山主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跟着应和道:“可不是嘛。” 要知道,漆饮光妖骨离身时,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毕竟他们的神女殿下,神识还在他的灵台里。 煊烺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玄圃山主才蓦然回过神来,讪讪地闭上嘴。 魇梦之中,沈丹熹的杀阵彻底地绞杀了昆仑君,昆仑印要择新主,这个时候,熹微宫里的“昆仑神女”无有仙元,承接不了昆仑印,四水女神姒瑛尚在闭关之中,“殷无觅”已毙命在漆饮光剑下。 只有眼前这个神女,能接下这一枚昆仑印。 昆仑印落在沈丹熹手里的那一刻,未收敛的杀阵借助昆仑印中神力一瞬间扩开至整个昆仑墟,绞杀着法阵涵盖之内的一切人事物。 最后这一血色的魇梦破碎,漆饮光被困的意识恢复清明,蓦地睁开眼睛。 他一眼便看到盘膝坐于身侧的人,悬着的心落到实处,猛地坐起身来,将她抱进怀里,“沈丹熹,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沈丹熹神识归位,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你难不成觉得我是在骗你?” “不,我只是……害怕那真的只是个梦。”漆饮光低声道,在她颈侧蹭了蹭,在彻底醒来之前,他一直有些害怕就连梦里的那个她,也只是他濒死之际产生的幻梦。 幸好,她不是。 煊烺见他醒来,立即起身走来榻边,愣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松手转头看看旁的人,气得发出爆喝:“漆饮光,你的一双眼珠子长在脸上,就只能看见一个人是吧?!” “早知如此,老子当初就该把你打碎了,炒成一盘蛋花!” 玄圃山主闻言不由咽了咽口水,爆炒凤凰蛋花,定是大补之物。 第85章 阆风山印悬在蓬莱岛上, 辟开了四面海水,勉强护佑着蓬莱岛上这一座宫殿不被吞噬,即便如此,仍不断有汹涌的海浪冲撞上山岳结界, 撞出嗡鸣的巨响。 蓬莱岛下的海兽杀之不尽, 若不是有海族之罪的封印镇压着, 束缚了这些由神堕落的海兽实力,单凭着凤君这么势单力薄的几个人,恐怕早就陷落在海族的大本营里了。 他们先前在此地强撑, 是为了解开漆饮光所中的魇术, 现下他已经醒了, 凤君当即便召回大长老,一行人动身离开蓬莱岛。 漆饮光以自己在梦中受刑, 身体还未复原为借口, 硬是无视身边那么多的鸟翅膀,和沈丹熹一起挤上了驺吾的后背。 玄圃山主的坐骑在来时就已淹没在海水中, 当下左右看了看, 和煊烺一起坐在了青翰背上。 大长老心疼自己的鸟,虽然它严格来说是一只海鸟,但在这种狂风怒浪中, 他也没忍心再为它多增添一个负担,临到年老体衰了, 还得化作原形自己飞。 驺吾飞驰在最前方, 沈丹熹的玉简散布在众人四周,劈海破浪, 开辟出一条通行的道路。 煊烺的脸色比海上的风暴还要天昏地暗,眼神恨不能将漆饮光的后背烧出个洞来, 暗自咒骂道:“该死的沈瑱,要是有个坟头,老子一定去给他把坟掘了。” 他骂完,转头揪住玄圃山主的衣领,问道:“你给我说说,漆饮光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们神女这么死心塌地的?” 漆饮光喜欢谁不好,竟然喜欢昆仑神女,神女以后是要继承昆仑大统,成为一方神域之主的,他们若能修成正果,也只能是漆饮光把窝端去昆仑。 凤凰二主辛辛苦苦孵化出这么一只孔雀,刚孵出来他就因犯错而被带去昆仑教化三百年,好不容易回来了,翅膀刚长硬,眼看又要飞走了。 他岂能不觉得憋闷? “少年人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啊?”玄圃山主一边掰他的手,一边摇头。 他连玄圃山上的鸟兽都管不过来,哪里还管得到羽山少主头上,他也是在听闻漆饮光不惜祭出涅槃火保护殿下时,才察觉出那么一点端倪。 倒是大长老努力扇动翅膀,乘着青翰翅下的风力飞上前来,说道:“王上,我记得多年前,少主还在昆仑受教之时,您去看望少主,想看一看他长出的尾羽,少主就不愿给您看,但我听说,那时候他就为神女殿下开屏了,这么多年,也只为神女开过屏。” 煊烺蹙眉回忆片刻,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事,“他那不是被打服的么?” 大长老道:“少主的性子同王上差不离,如果他心里当真不愿的话,无论如何也勉强他不得。” 前面两人对身后议论浑然不觉,驺吾身上的长毛被海风吹得狂乱拂动,漆饮光双手从沈丹熹腰际穿过,各抓了一把长毛握在手里,稳住身形,这样的姿势就像是环抱在她腰上。 蓬莱岛海下的海兽察觉到他们想要逃离,几乎铆足了最后的劲儿想将他们拽入海底,东海上紊乱的灵气比沈丹熹来时还要狂暴,驺吾上下腾飞,沈丹熹也没在意腰间这一双越抱越紧的手。 只有躲在漆饮光袖子里的长尾山雀被勒得受不住了,才啾啾叫唤两声。 漆饮光手臂上的力道收敛了几分,穿越风浪之时,他低头看了看脚下深渊一般黝黑的海水,给沈丹熹细说他们来到东海之后发生的事。 浮璋神君死得蹊跷,他与浮璋当时战况,还绝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浮璋最后是以一种自尽的方式强行挣脱开他的剑。 可眼下海兽翻腾,即便想查也无法查起,五色石也没有了下落。 这边的线索中断,就只能寄希望于冥府那边,看是否能查出些情况来。 冥府那边确实也有了进展,查到了当初伪造判书的祸首。 那人是问罪殿三殿的判官,生前是一县县令,因官清法正,死后被冥府留任在问罪殿中,却没想这样一个生前死后都赏罚严明之人,却还是会被利益驱使而误入歧途。 诱使那位判官的利益,是他后代的命运。 沈丹熹和漆饮光到冥府阴司时,正好听到那判官站在堂下,毫无悔意地说道:“我谢某生前断过无数的案,为许多人平冤,死后也在这问罪殿中兢兢业业操劳百年,积攒下的功德却连自己后世三代都保不住,可见这天道公义都赏罚不正,又如何能要求我一个小小的判官能够维持公义?” 郁绘沉默片刻,着人将他押下去关押住,出来与沈丹熹二人解释道:“我细查过这位判官的家世,他祖上三代皆是良善之人,乃是积善之家,再加上他在冥府任职阴官,功德累累,当可保后嗣十代福运安康。” 分明该有十代的福运绵延,却在天下大势的崩乱下,在他之后只延续了三代,就将面临绝嗣的危机。他那导致谢家绝嗣的后代,因命数被打乱,偏离原定命数,最终造成一城百姓伤亡。 “谢判在问罪殿任职,当然知道自己这后代死后会受到何种刑罚,他急于想要修正这种错误,这个时候,上界的司命星君联系上了他,说可以帮他那后代遮掩生前所犯罪过,让他顺利转世,确保后嗣绵延。” 沈丹熹蹙眉,神情凝重,“司命星君?” 她记得她从鸿蒙水鉴中所见,姒瑛当初就曾上天找过司命,想推演她的生死劫。如此看来,那时候不知是他当真没有推演出来,还是刻意隐瞒。 且司命星官隶属于星主麾下,当初万象星图大崩时,司命星君便提及过,星主亲自在星宫坐镇,他掌控着万象星图,能通过星图推演出所有人的命数,又有可窥见天机的五色石相助,在暗地里筹谋这一切可谓轻而易举。 郁绘用折扇敲了敲手心,继续道:“但一城的伤亡已经造成,这罪业不落在他头上,就要有另一个人来顶罪,谢判并不知道司命星君将他后代的罪业转移到了谁身上,他只拿到一个残魂,让他为这个残魂写判,钉死在这把匕首上。” 天命书在厉廷澜的魂魄上,随着他的魂魄撕裂而分裂,但凡有一魂不齐,他们就难以集齐天命书,也难以将崩坏的人间重新扶回正轨。 乱世之下,还不知有多少家族后嗣断绝在这一场动乱中。 郁绘道:“牵扯到上界星官,我须得禀明冥主,再上报天帝。” “好。”沈丹熹颔首,亦写了一封文书上呈,详述了世外之魂入侵和五色石一事,她原想上天界直接面见天帝的,但思索片刻,当下于昆仑而言,找到天命书结束人间乱象才是当务之急。 厉廷澜的三魂归位,按理说想要找到余下流散在外的魄应该很容易,就如那个惧魄一样,能精确锁定方位,但没想到,郁绘以魂搜魄,搜遍了都没能定位到爱魄在何处。 厉廷澜怨恨难平,已化作厉鬼,栖身的匕首成了鬼刃,每每出鞘,刀刃上便有猩红的血往下淌,厉鬼气息能令方圆百丈内的鬼魂丧失神智。 “阿娆,阿娆,阿娆——”厉廷澜的鬼呼声从颤抖的刀刃上传出,就连把守在法阵四方的鬼差都险些被他的凶戾鬼气所影响。 郁绘动手压制住鬼刃上弥散的凶戾鬼气,摇了摇头。 又一次搜寻无果。 众人对着这一把匕首沉默良久,漆饮光问道:“如若他的爱魄被困在九幽的话,是不是就无法通过魂搜到他的魄了?” 郁绘微微一怔,他以前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不过想了想,还是颔首道:“九幽与三界相绝,如若他的魄被困九幽,确实应当搜寻不到。不过,若是他已罪大恶极到被天道判入九幽,不可能只一魄被囚,就算他的三魂七魄碎裂成渣,也会全数被扫进九幽。” 漆饮光道:“爱魄会附着在他至爱之上,若是他的爱魄是随着阿娆被囚呢?” 沈丹熹随着他的话,想起厉廷澜死时的那一幕,又看了看眼前这一把就算被郁绘封印压制住,依然流泻出丝丝缕缕怨恨煞气的匕首,觉得有些荒谬道:“阿娆亲手杀了他,他竟还爱她?” “阿娆杀他之时,他对阿娆的情意正浓,就算在逃亡之际都舍不得丢下她不管,即便死在她的刀下,他心中的爱意又岂能在一瞬间就消失殆尽?” 漆饮光隔空点了点匕首流泻而出的怨恨鬼气,“这浓烈的恨意中,不知有多少是因爱而生。” 因爱而生的恨。 沈丹熹忽然之间明白了些许,当初她被困九幽时,比起对夺占她身躯的沈薇,和需要沈薇卑躬屈膝讨好的殷无觅,她更恨的,其实是没有认出她被夺舍的父君沈瑱。 曾经有多爱,就有多恨,甚至更恨。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厉廷澜只是凡人魂魄,这么长久的时间过去,他的魄会不会早就消散了?”沈丹熹偏头问郁绘。 郁绘回道:“有天命书在身,他的魂魄不会消亡的,这也是为何他们只能撕裂他的魂魄藏于各处,却无法直接湮灭他的魂。” 沈丹熹站起身来,将匕首抓入手中,“好,既然如此,那便进九幽去寻一寻。” 第86章 厉廷澜这一把鬼刃煞气实在太重, 平日里都靠郁绘亲手镇压,若要将它带出冥府,需得为它打造一把刀鞘,封住它的厉鬼之气不可。 因此, 他们便在冥府多停留了两日。 幽冥建造在一株极其庞大的桃木之上, 鬼门位于桃木树冠顶, 与昆仑和人世间都不同的是,冥府鬼城的城池是沿着桃木巨大的枝干所建,一层一层往下延伸。 提及冥府阴司, 给人的固有印象便是阴森可怖, 鬼气弥漫, 沈丹熹初入冥府之时,所见所闻也确是如此, 只不过这日从森罗殿中出来时, 所看见的不再是昏黑阴沉的天,而是一蓬蓬绯红的霞云。 不, 不是霞云。 一片绯影飘入视野, 沈丹熹伸手接住,才看清落入手心的乃是一朵桃花。 那一蓬蓬散布于鬼城上空的霞云原来是一簇簇盛放的桃花,桃花成了这幽冥之中唯一的颜色, 飘飞的桃花瓣将鬼城幽暗的街道都映衬得唯美起来。 “幽冥竟还有这样的景色。”沈丹熹走入鬼城街道,像是走入一场花雨之中。 漆饮光抬步跟在她身侧, 抬手从她发髻上捻下一片桃花瓣, 笑道:“我初次见时,也很惊讶, 当初听城里的老鬼说过,这桃木花开得快谢得也快, 有时一眨眼桃花就飘满了整个冥府,再一眨眼又消散干净,花开花谢全看冥主的心情。” 沈丹熹闻言,倒也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卷关于冥府创立之初的书卷记载,这整个冥府都建立在桃木之上,冥主便是桃木之主,最初时冥府并没有这样森严的秩序,是后来才逐一建立的。 这些桃花似乎对城中鬼魂有滋养的作用,桃花一开,原本还算冷清的街道,瞬间就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鬼魂给塞满了。 鬼魂们对桃花极为渴望,却不敢直接从枝头上摘花,只敢聚集在花枝下,捧手去接飘落的花瓣,然后将收集的花瓣进行炼化,融入自己的魂中。 沈丹熹合拢手心,握住桃花感应了片刻,从花中感受到浓郁的阴气,这些阴气之于鬼魂,便如灵气之于修士。 是以,每每花开,都是鬼城之中的一场盛宴。 沈丹熹和漆饮光这两个外来者,并不需争抢桃花中的阴气,只以观赏的眼光去看,也觉满城桃花赏心悦目。 漆饮光从沈丹熹手心里捻走桃花,随手送给了身旁的一只鬼魂,说道:“殿下,难得赶上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个地方,趁着桃花未谢。” 不等沈丹熹答应,他便已唤出雀翎剑,伸手过来将她拉上剑身,往鬼城最高处飞去。 奈何今日外出的鬼魂实在太多,天上地下都飘满了鬼影,漆饮光担心桃花谢得太快,急着赶路,雀翎剑剑光呼啸,有时避闪不及,免不了冲飞几只飘荡的鬼魂。 鬼魂被擦身而过的灵剑剑风卷成了一只只陀螺,骂骂咧咧的诅咒缀着剑尾传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没看见有魂吗?这么着急赶着投胎啊!” “啊啊啊谁来拉我一把,三魂七魄都要转飞了。” “要死啊,就你飘得快是吧,魂都给爷刮走了!” 漆饮光伸手往空中飞快抓了几把,将半空还未飘落下去的桃花拢住,朝那群叫骂的鬼魂撒过去,身后的骂声顿时消停了。 接到好处的鬼魂立即改口,喊道:“爷,你才是爷,你飞得快,多接点桃花撒给我,事后让您撞个百十来回都没问题。” 沈丹熹扑哧一笑,“天女散花呢?还不快走。” 漆饮光一瞥身后涌来的鬼影,在被鬼影淹没前,冲出了这一座鬼城。 剑光最后落到桃木最顶端的一根枝杈上,那根桃木枝很小,撑不起一座城池,且位置也十分偏僻,枝上只架了一座简陋的亭子,亭中一方石桌。 这亭子看上去少有人来,无人修缮,显得破破烂烂,亭沿的美人靠断裂了好些缺口,险伶伶地矗立在那一根枝头上。 但从这里望下去,却能看到一副绝美之景。 一重一重的桃枝从脚下铺沿开,越往下越是宽广无垠,盛开的桃花枝穿插在鬼城阴沉沉的建筑当中,因冥府鬼魂尽皆跑了出来,满城都飘荡着鬼火,鬼火将桃花镀出莹莹的光晕,很是好看。 一条映照着簇簇鬼火的河流,蜿蜒地环绕在鬼城边缘,隐约能看见河岸两侧赤红的彼岸花,以及河床之上一艘艘渡魂扁舟。 沈丹熹看了一会儿景,目光慢慢敛回,转而偏头看向身侧人,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能被他找到,想来当初他在鬼城待过许久,沈丹熹心里当然清楚他当初为何会来冥府。 “漆饮光。” 漆饮光原本望着忘川河上犹如叶片的渡魂舟,闻声转过头来,与她的目光碰上。 沈丹熹喊了他的名字,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见过了别人因爱而生的忧、因爱而生的怖,她不希望自己也堕入这样的处境中。 漆饮光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眉眼都沉寂下来,心脏缓缓悬吊起来,视线移到她的唇上,就像是在等一个最终的判决,他从未有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时候。 沈丹熹张了张嘴,她很少会像这样犹豫不定,心绪比冥府上空乱飞的桃花还要杂乱,到最后也没能说出直白拒绝的话来,只道:“漆饮光,我永远也不可能拿出同等的心意来回应你。” 她以为会看到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没想到,映入眼中的却是一个陡然松懈下来的笑。 漆饮光眉宇舒展开,唇角勾出笑纹,就连他的眼中也露出魇梦中那般溺人的波光,说道:“我不求你拿出同等的心意来回应我,沈丹熹,你的这一句话,你的一点回应,就已足够令我高兴很久了。” “为什么?你不会觉得这很不公平么?”沈丹熹不解道。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吗?”漆饮光伸手牵过她的双手,做了一个捧握的手势,“沈丹熹,是我未经过你的允准,自顾自将自己的一腔心意摆到你面前,你就算任由它落入尘土,也谈不上什么不公平。” “更何况,你还伸手接住了它,还在为我考虑这公不公平。殿下,你其实比你自己以为的,要温柔得多。” 就像幼年时一样,在清川水泽里,她为了走出水泽,明明也在水雾之中来回打转得气急败坏,身上被黏湿的水汽浸染得浑身湿透,可感觉到他的颤抖后,还是在一边寻找出路的过程中,不忘一直用灵力烘着他的绒羽。 他们彼此最为不对付的少年时期,她分明拿捏住了当时的他最在乎的软肋,却还是用灵力锁住羽上的妖力,让那一支翎羽的颜色始终鲜艳。 她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一个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沈丹熹。 漆饮光说着,笑意越发深浓,若不是现下他的尾羽不够艳丽,不够好看,他都恨不能要立即开屏了。 “殿下……”他低头靠过去,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插入两人之间。 一只黑白色的小鸟从亭子破败的一角飞下来,窝进了沈丹熹拢起的手心里。 长尾山雀垂着纤长的尾羽,展开自己的翅膀展示它褪色的羽毛,着急地“啾啾”叫唤。 漆饮光:“……” 沈丹熹听鸟叫声急切,捧起小鸟,问道:“怎么了?” 漆饮光无语地扯了一下它的尾羽,不情不愿地转述它的鸟语,“它身上的丹青术被忘川的水洗掉了,它说它想重新要一身桃花色的羽毛。” 沈丹熹失笑,说道:“行吧,反正右殿大人赶制刀鞘还需要两日,这两日就顺便也为你的妖身画一幅好了。” 她挥手在亭子四周布下一个隔绝窥探的法阵结界,从袖里乾坤取出灵纸,灵墨,铺开在亭中的石桌上,这一份灵纸颇大,直接铺满了整张石桌,画一只孔雀和一只巴掌大的小鸟绰绰有余。 沈丹熹便将他们放到了同一幅画卷上,大概描摹出轮廓后,便要开始填补细节,长尾山雀跳到宣纸上,在沈丹熹手边转来转去,翘高了屁股,展开翅膀,全方位给她展示自己的体貌。 漆饮光简直没眼看下去,正想将山雀丢远点时,只听沈丹熹道:“我要开始为你描摹细节了。” “好,有劳殿下。”漆饮光缩回手,正襟危坐,乖巧无比。 沈丹熹欲言又止,最后用笔杆一头点了点长尾山雀,示意他道:“你得露出真身展示给我看看才行。” 漆饮光倒抽口气,和山雀大眼瞪小眼,长尾山雀以为他不会,非常贴心地跳到他面前,翘起屁股,抖开翅膀,又给他示范了一遍,啾啾叫着让他照着学。 漆饮光:“……”难怪她画像之前要在亭子四周布下结界! 沈丹熹手指紧紧捏着笔,用力压着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严肃道:“也不必展示得这样彻底,只是我必须要依照着你的真身定一下型,这样才好在各个关窍处落下铭文,就和制衣之前,需要先行量体是一个道理。” “漆饮光,你的真身很漂亮。” 漆饮光心脏扑通一跳,妖力从周身如烟花一样迸溅开,石桌旁端坐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孔雀。 孔雀踩在亭子摇摇欲坠的美人靠上,雪白的羽毛在冥府黯淡的天色下,依然焕发着一层柔和的莹光,衬着外面飘飞的桃花,分明就是一幅天然的画卷。 流光从它身上淌下,化作蜿蜒的尾羽垂落地上,绕过石桌一直延伸至沈丹熹身旁,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柔软蓬松的尾羽当中。 沈丹熹的瞳孔都被它的羽毛点亮,伸手抚摸身侧的纤长尾羽,孔雀的真身其实并没全然都是纯白的,它尾羽上的眼状花纹有一圈晕染的赤金色。 现在想来,他的雀火便与这花纹极为相似,外圈是一层纯白的火焰,只有焰心处透出一点赤金。 沈丹熹由衷地又赞叹了一句,“漆饮光,你的真身真的很漂亮。” 现出真身的羽山少主再没有了之前的游刃有余,显出几分局促,单是这么一句夸赞,头顶的翎羽便颤抖着要开出一朵花来,尾羽也有些控制不住地要开屏。 这一座狭小的亭子根本装不下他的尾羽。 长尾山雀被埋在了雪白的羽毛里,啾啾叫唤,这才唤回漆饮光的注意力,努力地将他那情不自禁地想要抖开的尾羽压回去,好半天才抑制不住欢喜地回道:“殿下喜欢就好。” 沈丹熹笑起来,笔上润了墨,认真地落下画笔。漆饮光的回答让她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不想背负别人沉重的心意,但从心而言,她也的确拒绝不了他的靠近。 冥府的桃花谢时,沈丹熹笔下的孔雀也画好了,她提笔一点,洒下最后一滴金墨,孔雀低下头,化作流光没入画中。 亭中安静了片刻,桌面上的画卷忽然漾起一缕波澜,画上点染丹青,尾羽贴金的孔雀振翅而动,从画中飞出,绕着亭子盘旋一圈,又埋头落回石桌上,抖开一扇绚丽的尾羽。 果然,有了颜色的孔雀,要自信得多。 郁绘从森罗殿出来,隔得老远便看到鬼城顶上弥漫的孔雀妖气,遣了一只小鬼去请人下来,等到沈丹熹和漆饮光来到阴司衙前时,那只孔雀早已恢复了一派玉树临风的端方公子模样。 “神女殿下。”郁绘取出被封入刀鞘的鬼刃,递给沈丹熹,说道,“九幽那种地方,被封禁了一切神鬼之术,但魂与魄毕竟为一体,二者之间存在互有引力,到时殿下可放出匕首,令他的魂自行去寻。” 郁绘没有问她该如何进入九幽,昆仑把守九幽门户,沈丹熹能如此笃定,想必自有办法。 沈丹熹接过鬼刃,辞别冥府,回到昆仑。 如今昆仑有四水女神坐镇,虽因外缘之地山水枯竭,引起了天墉城中民众一番恐慌,但到底没有什么大的动乱。 九幽乃是天道圣物之一的伏羲鼎所化,当初在叛神作乱之时,伏羲鼎感人间怨气,从九天落下化而为九幽,成为封禁大恶不赦的罪灵之地。 九幽与三界断绝,独成一界,昆仑把守九幽门户,却也不能违反天规,擅自出入九幽。 但九幽只进不出的天道法则,已经被昆仑之主沈瑱亲自打破了,他在九幽密封严实不容侵犯的封条上撕开了一条缝,后来人再想要进,想要出,都会更加容易。 沈丹熹向姒瑛说了前因后果,帝星的天命书不全,人间便难以真正平定,昆仑的气运只会持续流散,等山水枯竭的死气侵入昆仑墟内,这一座神域才是真的要面临崩塌之危。 姒瑛也知这一次九幽是必去不可,可她怜惜沈丹熹曾被困九幽三万载,再入九幽难免触景伤情,偏偏自己现今又无法离开昆仑,便只得委托漆饮光与沈丹熹同行。 漆饮光自是求之不得,有姒瑛发话,沈丹熹也没有拒绝。 九幽还囚着两个人,入了九幽会被封禁神力,她确实不必孤身犯险。 昆仑镇压九幽门户,昆仑印上便有连通九幽那柄大剑的铭文,沈丹熹当初通过昆仑印借三界山岳之力入大剑,对这一条铭文通道已成竹在胸。 她抬手,摊开手心,漆饮光伸手过来握住她,两人化作流光进入悬于半空的昆仑印中。 昆仑印内一片白茫,地脉之力形成蜿蜒的铭文悬于当空,代表昆仑气运的紫气稀薄地飘散在这些铭文之上,沈丹熹引着漆饮光穿行在金色的铭文地脉中,走到深处,来到一道铭文前。 两人一同御起护身屏障,没入铭文当中,顺着镇压九幽的神力流入。 漆饮光只觉一股巨大的引力涌来,整个人如同被卷入漩涡的浮萍,急速地下坠,身周流动的地脉之力强悍无匹,宛如几重大山同时加身,不断压迫着他周身妖力。 他下意识将沈丹熹拉入怀中,抓在他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始终没有松开,沈丹熹的灵力与他的妖力融为一体,对抗着四周压迫而来的地脉之力。 下坠的过程感觉很漫长,但似乎又只在一瞬之间。 一抹流光从九幽的大剑上淌下,流光坠入地上,凝实成两道身影。 大剑上一段微小的刻纹波动了一下,身后的大剑似乎有一声极轻的嗡鸣,沈丹熹落地之后,立即转头,凝眸朝大剑上的剑纹望去。 “怎么了?”漆饮光问道。 沈丹熹迟疑道:“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你听见了吗?” 漆饮光摇头,方才他所能听见的,除了耳边如洪流一样奔涌的地脉之力外,便只剩下她的呼吸声了,宛如整个天地都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丹熹静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抱够了吗?” 漆饮光身体一震,这才仓促地放开了手。 沈丹熹没再纠结这点小插曲,她抬目环视了一圈这一片久违的天地,出乎她的预料,这片数万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动的天地,现下却不太一样了。 被钉死在戮神台上的蛇躯残骸完全崩毁,化成了灰,九幽也再没有了随时随地都在飘飞的灰屑,戮神台上只余下一口棺椁和镇压的大剑。 按照时日推算,外界已过去三月余,九幽便是百年,殷无觅修成仙体,又跟魔神不清不楚,寿命不会太短。 但沈薇只是凡魂,如无意外,百年的时间过去,她大概已经消散在这片天地间了。 漆饮光检视了整座戮神台,没有发现半分他们残留的痕迹,他看了一眼戮神台中心的棺椁,棺椁上的铭文形成密密匝匝的锁链,将棺严丝合缝地封印住,和在契心石中所见,没有什么不同。 “殿下,放出厉廷澜的魂魄吧。”漆饮光道。 沈丹熹颔首,从袖中取出鬼刃,厉廷澜的鬼魂被封印在冥府阴石打造的刀鞘中,将他身上泰半的戾气都封在鞘中。 入了九幽后,不管是沈丹熹身上的灵力,还是漆饮光身上的妖力,都尽数被禁,这一把匕中的鬼气自也消散得干干净净。 沈丹熹双手握住匕首,出鞘一寸,厉廷澜的魂从匕首上飘落下来,他身上还穿着当日出逃是的服制,玄黑色的锦袍,衣袍上以金线绣着四爪金蟒,原本被阴戾鬼气扭曲的面容恢复俊朗,身上的气质也脱离阴暗,透出几分高位者的雍容华贵。 因织魂针的死结未解,他无法脱离匕首,沈丹熹索性将匕首递给了他手里。 厉廷澜接过这一把杀死他的刃,转头看向四周空旷而死寂的天地,蓦地大笑起来,“阿娆啊阿娆,孤还以为你杀了我,该过得很好才是,这就是你一心一意想回去的地方?” 他的笑声在这片空旷的天地间回荡,显得尖锐而刺耳,旋即,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又按住心口怨恨地念道:“阿娆,阿娆,你好狠的心啊——” 长久魂魄分裂的折磨,让厉廷澜满腔都被恨意填满,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唯一还记着的只剩下这一个杀了他的女人。 他形容癫狂地在戮神台上转了好几圈,忽然身形一滞,转过身,摇摇晃晃地顺着戮神台的台阶往下飘去。 看他有了笃定的方向,可见厉廷澜遗失的那一缕爱魄在九幽的可能性非常大,沈丹熹和漆饮光立即抬步跟上。 一路上,他们都能听见前方的鬼魂的碎碎念,听他说着找到阿娆后,他要如何杀了她,要如何将她削去手脚四肢塞进罐子里,又或者要用同一把匕首将她的心剜出来,剁成肉糜,煮了吃下去,说到后面越发不堪入耳。 沈丹熹听得厌烦,抬手结印,想要封住他的嘴,印成之后才想起九幽封禁神力。 漆饮光心领神会,想了个办法,团了一把骨灰塞厉廷澜嘴里,结果还是没能堵住他的嘴,他能一边呛咳着喷灰,一边细数他的报仇计划,完全听不进旁人的话。 沈丹熹看着漆饮光那熟悉的骨灰塞嘴的举动,遗憾道:“看来这骨灰只能堵住你的嘴。” 漆饮光也想起那一段经历,啧了啧舌头,“那条蛇的骨灰真的很难吃。” 他伸手过去,想牵沈丹熹的手,指尖刚刚勾住她的位置,前方的鬼魂忽然不叫了。 沈丹熹和漆饮光一同转头看过去,只见厉廷澜垂头站在一个小土坡前,停顿了片刻,随即跪下身开始拼命刨土。 阿娆被封入九幽的时间比沈丹熹还要长久,即便她的肉身是妖,也早已消亡在九幽的岁月里,就连她的身躯都化成了灰,和满地的骨灰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厉廷澜计划的所有报复皆施展不出来,一时间又哭又笑,癫狂得全无神智。他刨了许久,从深埋的骨灰底下翻出一个陈旧的荷包。 这荷包的布料也早就脆弱不堪,刚一触碰就在他指下碎成了灰,露出小指粗细的一缕绑在一起的头发,发上一个豆大的铃铛轻轻一响,随即也碎成了灰。 “结发?”漆饮光一眼便认出这种民间成婚习俗,成亲的男女会在仪式上各剪下一缕青丝绑在一起,寓意恩爱缠绵、白头偕老,所以常有“结发夫妻”一说。 沈丹熹看着灰烬里那一缕结发,也有些吃惊,说道:“厉廷澜当初竟是以正妻之礼纳的阿娆为妾。” 这位三皇子当初将正妻之位留给对他有用的人,野心勃勃的同时,又舍不得委屈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以正妻之礼纳妾。 这一缕结发同寻常的结发方式不同,编成了一段细细的麻花辫,缀在辫子上的铃铛方才已经碎了。 厉廷澜最后的那一缕爱魄便依附在一段结发上,他的爱魄上有天命书碎片,使得魂魄不灭,被爱魄附身的这一小段麻花辫也保存完好,发丝乌黑亮泽,缠绵地交织在一起。 厉廷澜伸手捧起结发,依附在发上的爱魄受他魂力牵引,慢慢渗透入他体内,补全他的三魂七魄。 爱魄离开,那一段结发飞快地干枯下去,在他手里一节节断裂,对阿娆的爱恨在厉廷澜心口猛烈撕扯,他捧着断发的手颤抖个不停,埋下头嘶声哀嚎。 一声声“阿娆”几乎撕心裂肺,听不出究竟是爱意更多,还是恨意更多。 也许是心神伤得太重,他的魂魄开始迅速黯淡下去,沈丹熹眼疾手快地从他身上取走匕首,收刀入鞘,将他的魂重新封入匕中。 这一趟九幽之行比她想象中顺利,沈丹熹回头看向漆饮光,“先出去。”至于厉廷澜魂上的天命书,出去之后再看如何分离。 两人没多做耽搁,立即往回行,直到再一次登上戮神台,都没有发现殷无觅的踪迹。 九幽空旷,方才厉廷澜的动静那样大,照理说早应该惊动他了,沈丹熹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点不安的感觉,她仰头望向面前这一柄高大的神剑,拉住漆饮光想要快些出去。 也就是在这时,一股浩然的力量忽然从大剑底下的棺椁中迸发出来,直接冲撞向她融于大剑中的那一缕神念。 大剑迸发出刺眼的光芒,将整个戮神台都掩入其中,沈丹熹喉口一甜,呕出一口血来,呢喃道:“沈薇。” 第87章 “沈薇?”漆饮光愕然道, 蓦地转头随着沈丹熹的视线看过去。 白光中有一个声音回应了他们,“沈丹熹。” 刺眼的白光稍微黯淡,使得戮神台上的景致又显出了朦脓的轮廓,大剑的剑尖底下, 封印古神泓的棺椁上铭文锁链完整, 源源不绝的神力流转于锁链之上, 使得祂永远也无法挣脱出来。 偏偏在那口密封完整的棺椁上,却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沈薇没有再对大剑上的封印发起第二次冲撞,她只是尝试了一下, 想检验看看那个予她星印的“系统”所说的话, 是不是真的。 事实证明, 这一次“系统”的确没有骗她。 她属于世外之魂,不受这个世界的天道监管, 大剑上磅礴的三界地脉之力并不针对她, 是大剑当中那一道属于沈丹熹的神念将她困在了九幽,只要冲破这道神念, 她就能离开这里。 而且, 现在她已有了这样的实力。 不过沈薇并没有贸然地那样去做,她已经受够了被人驱使,不想再一次成为他人手里盲目的棋子。 沈丹熹松开漆饮光搀扶她的手, 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往坐在棺椁上的沈薇走近了几步, 目光在她与棺椁之间来回审视, 察觉到了从棺椁内隐隐流转到她身上的力量。 沈薇的魂魄因为这股力量而十分强健,毫无半点衰老的迹象。 显然, 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沈薇又经历了一些奇遇, “系统”能将手伸入九幽来,可见背后之人的能力有多大,不止是一个司命星君能办到的。 直到靠近大剑的神力锋芒,进无可进之时,沈丹熹才终于停下脚步,打量着她道:“沈薇,这一次‘系统’又给了你什么样的任务?” 这是她们第二次相见,相比起第一次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推到她面前来夺占身躯,现在的沈薇看上去比那时从容许多,也有底气许多,大约是她现在掌握了足够力量的缘故。 沈薇放下交叠在身前的双手,露出心口上那一枚繁复的法印,法印在她体内缓慢转动,印记的中心宛如一个幽深的黑洞。 “他给了我这个星印,使我可以掠夺他人的力量为己用,殷无觅也好,伏鸣也好,都被我吸食干净了。” 提及殷无觅,沈薇面上露出些许难过,但这点难过的情绪很浅淡,转眼就散了,在她一点一点慢慢修正自己的容貌时,就已经把对殷无觅残留的最后一点情意给消磨尽了。 沈薇抚了下身下的棺椁,继续道:“也包括这口棺材里躺着的古神,系统说,只要得到祂的破天之力,我就不用再被你困在九幽活活耗死,也不用再哀求任何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回家。” 星印。 沈丹熹心中早已有了揣测,倒也不显惊讶,她细看那一枚运转的法印,的确从中看出了星辰运转的轨迹。 正是这个星印在不断地掠夺着被封印在棺椁中的堕神力量。 沈薇现在掌握的力量早已超过了她,沈丹熹加诸在大剑之上的神念已经囚不住她,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冲出九幽去。 沈丹熹笑一声,问道:“回家,你被系统用‘回家’两个字吊了整整百年,你还愿意信他?” “沈丹熹,我不傻,我不信他。”沈薇用力地抠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口气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说道,“我知道他想要的是堕神残存的破天之力,他想利用我将这个力量带出九幽,出了九幽,我很可能又会沦为弃子。” “女娲补天的故事,我从小就听,不管是在我们那里的传说,还是在你们这里的传说,破天的后果都是天塌地陷,洪水滔天,我无法验证传说的真实性,也不敢去验证,我并不想成为毁灭两个世界的祸首。” 沈薇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眶通红,话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颤抖,死死盯着她,几乎是以绝望嘶吼的声音说出来,“但是,我想回家,哪怕是死,我也想以我的身份,我的名字,死在属于我的世界里。” “沈丹熹,你才是真正的昆仑神女,你有庇佑天下之责,我不信他,但我愿意信你一次,你来想办法,送我回去。” 沈薇的确没有在求她,而是在威胁她,沈丹熹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困兽犹斗的疯狂,如果她不答应她的话,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冲出九幽,甘愿去当他人手里的刀。 她们二人的目光隔空相碰,沈丹熹颔首道:“好,我答应你,送你回家。” …… 沈丹熹和漆饮光从九幽出来,已经是七日后了——外界的七日。 换算至九幽,他们在九幽待了七年。 姒瑛亲自护守在昆仑印旁,没容许任何人靠近这座殿宇,只有一只桃花色的小雀在殿内陪同,这一日她正捻碎了糕点洒在碟子里喂鸟,沉寂多日的昆仑印突然大亮,光亮收敛后,殿内已多了两人。 只是这两人的状态都不太好。 漆饮光怀里抱着沈丹熹,从九幽出来消耗了他大量的妖力,想入九幽难,想出九幽更是难上加难,他们入时是顺着地脉洪流而下,虽需承受地脉之力的压迫,却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想要出去九幽,则必须要顶着地脉之力,逆行而上,便像是沿着悬挂的瀑布往上冲,而瀑布中的每一滴水都有着山岳般沉重的压力。 漆饮光从昆仑印中踩落地上的时刻,裹在身周的孔雀法身随着他一起敛翅,左侧的翅膀颓败地耷拉至地上,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不止是翅膀,他的法身上几乎伤痕累累。 落地时膝盖脱力地一软,都险些跌跪到地上,担心磕碰到怀里的人,他才又咬着牙硬生生挺直了身形。 姒瑛见状,快步走上前来托住漆饮光的手肘,视线落在他怀里的沈丹熹身上,担忧道:“微微怎么了?你们在九幽发生了什么?” 漆饮光哑声道:“不用担心,殿下只是睡着了,她太累了。” 沈丹熹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消耗,这会儿确实睡得很沉,为了研究透彻沈薇魂魄里的星印,她几乎没阖过眼。 九幽禁灵,这枚星印若不是藏在沈薇的魂魄里,在九幽那样的地方也运转不了。 沈薇不能离开九幽,一旦出了九幽,她从堕神那里攫取的力量说不准会立刻被星印的主人夺走,但沈丹熹研究拆解星印却需要灵力。 他们只得剑走偏锋地进入那一柄大剑中,踩在九幽的边界线上,顶着泰山压顶般的三界地脉洪流,挨不住了,便重新回到九幽休息些时日,如此来来回回。 漆饮光的脸色很不好,凝眉朝窗外看去。 也就是在他目光移往窗外的时刻,姒瑛似也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快步来到窗前。 现下正是正午之时,夏日灿烂的阳光泼洒在昆仑墟中,明晃晃的天光下,似有无形的气浪从昆仑地底蒸腾而出,使得昆仑上方的空气都荡起阵阵涟漪。 但这个气浪只在一瞬之间,就像平白无故的一阵热风,还没引起旁人太大的注意,就转瞬消散了,唯有姒瑛无端生出一点惊骇之意,后脊上立起了细密的汗毛。 姒瑛惊道:“是什么东西从九幽出来了?” 她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可若是堕神逃出,九幽大剑不该如此宁静才是。 天界,凌霄殿。 在沈薇脱困的时刻,星主便已有了感应,他舒展开眉心深刻的褶痕,终于显出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即便在他手下的棋局已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天帝感觉到他的变化,从棋局里抽神,凝眸看向他。 星主没有从棋盒里捻子,交叠的食中二指落入棋盘一处空白的交错点上。 在他指尖下,一枚棋子从无到有而生,肉眼可见的力量从那枚棋子里迸发出来,一瞬间湮灭了棋盘大片的白子,执棋之人受到反噬,被那一股陡然搅入棋局的额外力量冲击得胸口剧震,吐出血来。 天帝锐利的目光落在他指尖上那一枚凭空生出的黑子上,拭去嘴角鲜血,“堕神之力。” 棋盘龟裂,棋子噼里啪啦地散落至血泊中,星主站起身来,说道:“陛下,我们这一局棋终于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天帝挥振袖袍,散落的白子腾空而起,其内神力脱离棋子的具象,彻底释放出来,宛如一轮轮烈日悬空,“星主与吾同时承接天命,受封上神,汝被尊为众星之主,万象宗师,为何偏要执迷不悟,逆天而行?” 星主抬手,身边黑子亦腾空而起,化作粒粒星辰,他张开双手,宽大的袖摆当中涌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很快凝聚而成一团璀璨的星云,仿佛将九天银河都拢在了双臂之间。 “什么叫逆天而行?什么又叫顺天而为?说到底也不过同凡人所言,成者王败者寇罢了。” 他身为星主,掌管天地间所有星辰,不论星辰如何变幻,终究不离其宗,星主在这一片星海当中数万年,已是走到了尽头,进无可进。 若是能得见更广袤的宇宙,更辽阔的星群,又有谁能甘愿继续龟缩于这一方狭小天地之间? 天帝与星主双方的力量终于脱离了棋盘,剧烈地对撞到一起,九重天上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齐齐震颤,天仿佛被撕成了两半,昼夜颠倒,日月同悬,星河狂涌。 不过片刻间,人间就从阳光灿烂的正午,坠入深沉的夜色中。 一行流星从银河之中急坠下来,身后托着长长的火线,砸入弃神谷内,星火熄灭,在地面上烧出一个漆黑的法阵,无数妖魔之影化作团团黑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这一座阵中,从万象星宫涌上九重天。 这世间彻底乱了套。 沈丹熹在疗愈法阵灵水拂动下,眉间的褶皱舒展开,彻底放松下来,灵力如涓涓细流融入她的经脉中,滋润着干裂到刺痛的经脉,体内丹元运转,丹田枯竭的灵池逐渐重新蓄上灵力。 她恢复得很快,自也醒得很快,醒来时,先看见的是一扇展开的翅膀,就如一张绒羽被褥一般盖在她身上。 难怪睡梦中,她总觉得热。 这翅羽上还有她亲笔涂上的丹青,沈丹熹轻轻地顺着翅羽抚摸下去,确认他翅膀上的伤。 在大剑之内,她的全副身心都在那一枚星印之上,剑内压顶的地脉之力,全靠着他一人支撑,翅膀被折断数回。 母神的神力虽对漆饮光的疗愈效果要慢一些,但他的伤的确在愈合。 沈丹熹躺了一会儿,她很不想起,却不得不起来,起身时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了,却还是惊醒了疗伤中的孔雀。 漆饮光睁眼先看到自己绚蓝色的羽毛,怔愣片刻,才意识到他竟在沉睡中自行化作了原身,他从沈丹熹的手下收回翅膀,妖力化作片片翎羽飞散。 沈丹熹的眼前被一片翎羽覆住,待翎羽飘落,床榻上的孔雀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的形貌绝佳的翩翩公子。 沈丹熹伸手撩起他的袖口,见他手臂上撕裂的损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说道:“你是妖神之体,母神的疗愈神力对你的效果不如我来得快,你的手现在还能挥剑么?” 漆饮光握了握手指,手臂上筋络也跟着鼓动,“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筋骨并无损伤。” “好。”沈丹熹颔首,两人穿鞋下地,漆饮光似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偏头唤了她一声,“殿下。” 沈丹熹闻声回头。 漆饮光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在九幽大剑时,还有一分力替我分担了大剑内的地脉压力,我想,我们入九幽时,殿下听见的那个喊你名字的声音,或许不是你的错觉。” 沈丹熹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一日她的确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静了片刻,笑道:“他想护的,也不知道是我,还是薇薇。” 昆仑的天幕也已经被黑夜包裹,横跨天幕的银河比平日格外明亮。 弃神谷那位魔君胃口很大,不仅侵入了九重天,还试图袭击昆仑,幸而沈丹熹之前亲自带人将昆仑墟外的死地都清查了一遍,毁了隐藏的传送法阵,才不至于让敌人长驱直入。 姒瑛安排好了众神官镇守住昆仑各处灵脉,把守住四方山门,听说沈丹熹醒来,急忙回来看她。 沈丹熹也正有事要与母神商量,姒瑛听完她所说,仔细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玄圃山主和樊桐山主被急召而来,片刻后,又领了命令重返两座神山,沈丹熹登上阆风山祭台,三山祭台同时启动,镇山令从山巅浮出,光芒照亮整个昆仑墟。 当初那柄隐迹的大剑在昆仑上空再一次显露形迹。 沈丹熹道:“漆饮光,拔剑。” 漆饮光从祭台上飞出,悬身立于大剑之上,抬手按在剑柄,他的孔雀法身完全显形,锋利的双爪嵌入大剑剑柄之上,纤长的尾羽从剑柄垂下,缠绕至剑身上。 孔雀振翅,漆饮光身上的妖力全数迸发,手臂上暴突出根根青筋。 良久,那一柄擎天之剑,蓦地松动了一下。 浩瀚的星空深处,沈薇无着无落地悬于虚空,似远非远的星云环绕在四周,衬得她渺小如尘埃,令人从心底生出无穷的压迫和恐惧,不敢细看。 在这星云之中,有一片无星的区域,只有犹如极光一样的五色光带铺延在漆黑的天幕上,沈薇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朝着那片区域飘去,直到魂魄快要融入光中。 沈薇在那光中看到一道黑影,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个人,她几乎是立即便意识到了对方是谁,说道:“系统。” 她说完,便更正了自己的话,显然她的遭遇和她曾经看过的那些小说主角都不一样,“系统”也并非是普通的系统。 “你就是那个将我带来这个世界的人?” 对方转过身来,一身与夜同色的袍服,宽袖之上缀着点点星芒,就像是将整个星空披戴在了身上,和周围星辰一样给她一种不敢直视的威压,使得沈薇根本不敢细看他的面容。 但他的声音和口气都是她所熟悉的。 “吾乃这方天地的众星之主。”星主温声道,他抬手往一个方向指去,沈薇的目光下意识随着他指往的方向看去,在一片弥漫的五色光中,看到一条幽深的裂隙,耳畔传来星主的话音。 “当初天柱折断,天幕破开了一个窟窿,女娲炼五色石所补的地方,就在这里。”星主说道,伸手遥遥地描摹那一道幽深的裂隙,“祂补天之后,力竭而陨,却没想数万年过去,这片被修补的天幕崩裂了一道缝隙,崩落的五色石遗失在星尘之中,被吾找到。” “吾利用五色石,从这道裂隙,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你,并将你带来这里。” 在他说话期间,沈薇甚至能透过这道裂隙,看到一些另一方天地的光景,看到那一颗美丽的星球。 若是还有身躯,她现在心跳得一定很厉害,“这天原本就是破的?”这两个世界本就是相通的,却各自安好,没有滔天洪水,没有天塌地陷。 星主温和地笑了,“如若完好,吾又如何能将你带过来?吾说过了,我们本就该在同一片天空下。” 沈薇怀疑道:“既然本就是破的,那你为何还需要破天之力?” “你知道为何吾能将你带来,却无力将你送回么?因为这方世界的天道不允。”星主仰头望向远方,不知看向何处,眼眸微眯道,“就与你想要冲出九幽的心情是一样的,吾要破的也不是这天,而是把我们囚禁在这方天地中的天道。” 他的言语有一种无端令人信服的力量,沈薇难以控制地被他的话语所引导,没有发现自己的魂魄正不断地往那一道裂隙中坠去。 星印从她魂魄里抽离,她从别人那里掠夺而来的力量也随着星印的离体,正悉数被星主接收。 就在这时,沈薇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脑海响起,如一道冷彻的清泉涤洗着她混沌的思绪,沈丹熹道:“沈薇,就是现在,结印!” 她眼神蓦地清明,手指翻飞,掐出沈丹熹亲自教了她千百遍的手印。 同一时刻,昆仑。 孔雀发出尖唳,九幽大剑在漆饮光手下松动,庞大的剑身一寸寸缩小,最终化为一柄趁手的长剑落入他手中,剑上流淌的三界地脉之力,使得这柄剑重逾山岳。 可他必须要将它举起来,不仅要举起来,还必须要精确地挥出一剑,不能有丝毫偏差。 因为他剑指的方向,是沈丹熹。 沈丹熹双手快速翻转,与沈薇结出相同的法印,两人遥隔千万里,身前各自浮出一座相同的法阵。 法阵的光芒遮掩了视野,漆饮光完全看不见法阵之后的身影,他耗尽全力,举起长剑,在她的神识传音飘入耳中时,朝着阆风祭台挥出一剑,剑上磅礴的地脉之力从天压下,没入法阵之中。 苍穹深处,亮起一道灿烂的光华,剑光从沈薇身前的那一座法阵迸射而出,自行锁定了从九幽逃逸的堕神力量。 星主看着那随星印斩杀而来的神力,终于勃然变色,“沈薇,你不想回去了么!” 沈薇道:“我想。” 第88章 三界地脉之力顺着那一道剑光, 从昆仑劈斩入苍穹深处,耀眼的光华几欲撕开笼罩大地的黑夜,人间所有惶恐不安的世人都不由得抬头望去,被横亘天幕的星河深处那一道剑光所吸引。 星主筹谋百年, 每到功成之时, 就被人搅局, 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也是如此,他几乎出离愤怒, 抬手挥动缀满星尘的袍袖。 浩荡的星辰之力从四面星海之中拢入他的袖间, 被他一并打入那一枚星印当中。 随后, 他奋力一掌,将这枚蕴含了堕神破天之力和整个苍穹星辰之力的星印, 朝着五色石补天的裂隙处打去。 剑光从他身旁掠过, 直追那一枚星印。 星主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打入了那一枚星印中,身躯无有护佑, 只是被剑光余波扫及, 他的大半身躯都被剑风撕裂,湮灭成灰。 苍穹深处响起无声的碰撞,光华从星河中炸开, 又转瞬湮灭,璀璨的满天星斗光芒顿黯。 沈薇的视野被方才碰撞的强光淹没, 尚未恢复视觉, 便听到一声畅快的大笑,“成了, 成了!终究我才是那个顺天而为的人!” 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视野恢复的同时, 耳畔也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剑光虽紧追星印而去,吞噬了星印里大部分的力量,却还是有残余的一小部分力量撞上裂隙。 五色石熔补的那一片天域内,原本只微小的裂隙陡然被破天之力撕扯开,如枝蔓一般往外延伸出了两道新的裂痕,裂痕周遭的天幕猛地塌陷下去一角。 只是这么一角,便已使得整个苍穹星海都随之剧震。塌陷的那一角边缘,正好有一群离散的星石,那群星石被引力所吸,不断地滑入裂隙内。 星石朝着另一个世界急坠而去,被裂隙中被强悍的力量撕扯得四分五裂,摩擦出剧烈的火光,燃烧成灰烬。 星主眯了眯眼,身躯在星辰之光的照耀下,已恢复了大半,他扬手推了更多的星石进去,但无一例外,不论那些星石多么庞大,都会在滑入另一个世界的过程中被撕碎,燃烧成灰烬,始终无法抵达另一片星空。 近在咫尺的另一片星空。 “沈丹熹,怎么办?天破了,天还是塌陷了一角。”沈薇脑中一片空白,已是六神无主。 …… 天破的那一刻,九重天大震,不论仙神妖魔,一时都难以站稳,御器飞于半空的人如下饺子一般往下坠落。 一朵独云台上悬挂的金色大钟左右摇摆,敲出两声沉闷的钟鸣。 钟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有人道:“劫钟响了!” 非应劫之人是听不懂钟鸣声中所蕴含的天意,只能看见钟鸣的声波从九重天落下,不知传荡去了何处。 …… 苍穹深处,沈薇没等来沈丹熹的回应,已到了窟窿边缘的星主忽然回过头来,沉沉的目光看向她,温和笑道:“沈薇,吾答应过你会送你回去,自当不该食言。” 他抬起仅剩的那一只左手,屈指朝她隔空一抓,沈薇四周的虚空波动,一股大力凭空扼住她的魂魄,拉着她往幽暗的深洞里一同坠入。 “沈丹熹!沈丹熹救我!”沈薇大叫道,她看到又一群星石滑入深洞,在里面燃烧成灰烬,她的魂魄也产生了灼烧般的刺痛。 她的确想回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没有任何保护,她可能会和那些星石一样,化为灰烬。 她无人可以求救,唯有沈丹熹。 “沈丹熹?”星主牢牢得扼住她,对她这个时候竟然选择向沈丹熹求救而感觉好笑,“你占据她的身躯,顶替她的身份整整百年,她不知有多恨你呢,她不过也是想利用你来对付我罢了,现在你对她已经没有用处了。” “沈薇,如果换做是你的话,这个时候,你会愿意冒险来救一个你恨之入骨的人么?” 沈薇虽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再被他的话语蛊惑,却又无力反驳他说的话。 星主见她放弃了抵抗,欣慰道:“沈薇,你一直想回家,现在回家的路已经打开了,往前走吧,往前走,你就能见到你的父母。” 沈薇摇摆的心在他的话语中定下来,恍惚间当真从那幽深的窟窿中看到了一条回家的路,间或坠入其中的星石燃起耀眼的火光,就像火把一样照亮了那条蜿蜒的路径。 路的尽头,是一间温暖的亮着灯光的屋子,不是医院的病房,而是她熟悉的家。 沈薇望着那屋子窗口里透出的遥远灯光,像一只趋光的飞蛾一般,往那里飘去。星主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跟随在她身后,将她当做了引路的工具。 越是靠近深洞,里面的吸力便越大,即便星主已放开对她的钳制,沈薇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往那一个窟窿中滑落。 就在这时,一条银色长鞭忽然从后方卷来,组成长鞭的铭文如同锯齿咬上她的魂魄,卷住她的腰身,顺着绷紧的长鞭,沈薇看到从法阵当中穿行而来的身影。 沈丹熹将银鞭这一头死死缠在手臂上,说道:“沈薇,他是众星之主,你现在若将他引入你的世界里,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天道法则,这一片星辰都会随着他一起坠入你的世界!” 天道法则一旦被打破,便不再坚不可摧,这就和九幽的封禁是一样的道理,沈瑱打破了九幽“只进不出”的法则,使得殷无觅、伏鸣,以及后来的沈丹熹,都不需要再耗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出入九幽了。 星主一旦冲破天道的枷锁,侵入另一个世界,那天道对这方世界神灵的约束都将失去效力。 在这片天空中还有数不清的浩瀚星辰,如若都随着星主滑入另一个世界里,那么它所要面对的,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天塌地陷,洪水滔天而已。 这对两个世界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沈丹熹盯着沈薇似醒非醒的神情,她知道“回家”两个字对她的诱惑有多大,再一次承诺道:“沈薇,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眼见沈薇抬手抓住长鞭,回家的心念又有了动摇,星主脸上的笑意收敛,阴骘的视线投向沈丹熹,“昆仑神女,独自一人胆敢踏入本尊的万象星海,你很有勇气。” 沈丹熹回以一笑,“谁说我是独自一人?” 她这句话落,四面星海忽然发出一声巨震,有无数道流光穿越星云,飞射而入,化作道道金身法相。 金色的神力从诸天仙神手中打出,汇聚于苍穹中塌陷的那一角窟窿,交织成密集的网,密密地织在裂隙两端,暂时将那一个窟窿堵住。 沈薇身上的吸力一松,被沈丹熹的长鞭拽着飞回。 星主还想伸手去抓她,被虚空中射来的数道锁链缚住身躯,他身上的星辰之力开始剥离,就连袖袍上的绣纹都开始黯淡。 他似毫不在意,嘴角噙一抹讥诮的笑意,说道:“事到如今,尔等已窥见另一个世界的光景,却依然甘当这囚笼之蛙,不敢往外迈出一步,当真可怜,可鄙。”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怜悯而轻蔑的眼神扫过四面严阵以待的金身法相,最终落在天帝那闪耀着重重功德金光的法相上。 “陛下的确是一个忠诚的继任者,继承了女娲遗志,尽心尽力地维护着天道秩序,可如今,人间大乱,昆仑式微,仙魔交战,本尊倒要看看,你们要如何重补这天,继续维持这可笑的大道。” 便像是为了印证他这一句话,天穹中那被千丝万缕的神力牵扯住的窟窿轰隆一声,裂痕又往外扩散了一圈。 星主放肆地大笑起来。 …… 东海,自那日之后,东海的浪潮一直不曾平复,海底蛮兽似乎感应到了曾经追随过的古神之力,变得格外狂躁,若非有封印压制,海浪几欲冲上内陆,再上演一次万年前的经历。 海水动荡,但这一座鳌龟化作的蓬莱岛依然岿然不动,深伏于海底的鳌□□颅内,位于鳌龟喉口位置的水晶宫内明珠闪耀,亮堂堂的并不昏暗。 一双纤细的手掌伸来,捧起桌案上的五色石,轻声道:“劫钟终于再一次响了。” 非应劫之人,不可获知钟鸣声中所含天意,但五色石与天道融合,可以从中窥见一丝天意,当初星主便是从五色石中窥得沈瑱渡劫的命数,才得以提前布置一切。 这一次,劫钟再响,五色石内天意一闪而逝,还是被守在旁边的人捕捉到了,“这下,我们可以和天帝陛下谈一谈条件了。” 有闷雷似的声响从水晶宫深处翻滚出来,缓慢地组成一句苍老的话语,“浮璋,你想好了么?” 浮璋站起身来,水晶宫剔透的琉璃玉璧照出一具纤细的身影,是一副女体,若细看其眉眼,便会发现他此时所占据的身躯,正是之前一直被温养在玉髓床上的肉身。 这副肉身本是为沈薇所准备,没想到最后倒叫他使用了。 浮璋的龙筋被挑,龙身崩溃,蕴含着魂魄的龙珠被鳌龟及时吸入口中,龙珠与这具身躯结合,浮璋重新醒了过来。 他屈指握住五色石,淡声道:“唯有将海族的罪责终结在这一代,海族才会有新的未来。” 第89章 九重天上, 因星主被缚,颠倒的昼夜重新恢复,夜色从天幕中淡去,金乌携带着炽烈的金光重新攀升至中天, 日光将星光完全吞噬。 魔君此人很懂得何为识时务为俊杰, 当星主势大之时, 他携领妖魔冲上九重天作乱。 现下一见星主落败,便也干脆利落地鸣金收兵,魔气狂揽地卷过九重天的妖魔, 冲出天门, 堕下九重天, 将自己的盟友抛诸脑后。 九重天上的动乱暂时平息。 凌霄殿内,天帝盘膝坐于宝座之上, 双手结印, 披戴重重功德金光的法相金身悬于他身后,从凌霄殿中直插苍穹深处, 镇守着天穹中塌陷的一角。 沈丹熹带着沈薇从万象星海中退出来, 便落到了这一座凌霄殿中。 天帝狭长的眼角微挑,眼睑往上掀开,往她们二人看来。沈薇以往随沈瑱上天赴宴, 也曾遥遥看过一回天帝,那时她还能仰仗着自己神女的身份, 有勇气偷偷仰头, 好奇地望一望这位天地共主。 如今她只剩下一副魂魄,方才在与星主的对峙中, 魂魄受到冲击,三魂七魄已快要离散, 连天帝的目光都承受不住,直往沈丹熹身后躲去。 天帝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瓶凌空飞至她面前,说道:“此玉瓶可以养魂。” 沈薇下意识朝沈丹熹看去,悬于空中的玉瓶只有巴掌大,瓶颈细长,浑圆的瓶肚子上以金线刻着养魂的铭文,沈丹熹细看过铭文,点了点头,对她道:“进去吧,待你魂魄稳定,我会想办法偿你所愿。” 她与沈丹熹之间隔着夺身之恨,她本不该如此信任她,却也只能信任她。 沈薇听话地进入养魂瓶里,薄玉的瓶肚透出魂魄的微光,她的魂魄的确稳定下来了。 沈丹熹收下玉瓶,福身向天帝致谢。 天帝一脸慈和地看向她,说道:“昆仑神女,此次的劫钟一响,应在你身,你且随天意指引,去吧。” 天幕塌陷下去的一角虽被众神以神力织网暂时封住,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苍穹深处的裂纹仍然在无法挽回地往外蔓延,因天裂而产生的影响已经开始彰显。 星辰完全混乱,人间亦受到波及,春夏秋冬四季颠倒,山崩地裂的地动频发,本就生活凄苦的凡人,这下日子更加艰难了。 劫钟中所透露的天意,正是为了弥补这一祸端。 沈丹熹仰头越过凌霄殿内金鳞耀日的赤须蟠龙玉柱,望向远处云台上的洪钟,她始终不解,“和陛下相比,和诸天仙神相比,我的力量何其渺小,我不懂,这个怎么会应在我身上?” 她不是不愿承担劫钟降下的天命,只是这个天命太重,她害怕自己承担不起。 天帝拂手,凌霄殿外祥云涌动,在沈丹熹脚下搭建起一条通往劫钟云台的长梯,“你的问题,寡人虽无法回答,但我想你定会自己寻到答案。” 沈丹熹沉默片刻,拜别天帝,踏上云梯,往上走了几步,她忽而想起什么,回首道:“陛下方才说,劫钟一响,应在我身,那还有一响呢,应在何人身上?” 天帝道:“等你出来,你就会知道了。” 沈丹熹蹙了下眉,没有再多问,沿着祥云铺成的长梯往上方云台上的劫钟行去,她每往上行一阶,踩过后的云梯就会随之消散,随着她渐渐登临云台,那一条云梯也越来越短。 团团云絮垒成一座云台,这座云台独立于九重天上,不与任何宫殿楼阙相连,云台上立着两根粗壮的天柱,中间架一口恢弘的大钟。 这便是五大天道圣器之一的劫钟。 沈丹熹以前来天庭时,自然也仰头看见过这口劫钟,只是走到近前才发现这钟竟如此之大,堪比一座阁楼,她循着天意指引,抬手按上劫钟厚重的钟壁,钟上铭刻的符文波动,将她的身影吞没。 沈丹熹眼前场景倏地一转,团团围聚的祥云散开,她身处之地已不再是云环雾绕、宝玉妆成的天庭,眼前所见,变成了一片荒泽,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荒芜,竟看不见半个生灵。 荒泽当中有一座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沙中,神庙简约而古朴,被风蚀得很厉害,屋顶塌了大半,神庙的石柱也折断了几根。 庙内只有一堵雕刻着一幅幅图腾的画壁,画壁边缘也布满风蚀的损伤,但壁上的内容却保存得很完好。 沈丹熹沿着画壁上一幅幅图腾看过去,看出那壁上所画,乃是开天辟地之初的景象。她抬手抚摸着画壁图腾,缓步往前,在看到女娲诞生的图景时,她的脚步顿住。 画壁之上,无数的灵光从天地之间汇聚于一汪清澈的碧潭,灵光在这里聚合,形成了一团光雾状的花苞。 天地精华日复一日地蕴养着这一朵花苞,最后灵光一片片剥落,如花绽放,天地孕育出了第一位女神。 沈丹熹不由伸手去抚摸画壁上那一朵铭刻的花苞,对画壁上的女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亲近,她驻步看着壁上的女神良久,才又重新抬步,继续往后看去。 画壁后面所记载的内容和她从古籍中看到的差不多,天地相继诞生了许多的神灵,这些神灵初始和睦,后来观念生出分歧,最终导致了那一场天塌地陷的大乱。 当时天柱折断,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整个人间几乎不复存在,女娲为了补天寻来五色石,遣鸾鸟取来神火,炼石补天。 沈丹熹在那只鸾鸟的画壁前站立片刻,继续往后看去,画壁后面却是一片空白,她愣了一下,正想回望一眼整片画壁,忽然平地升起一股劲风,劲风扑向眼前的画壁,那一片空白的壁上尘沙飞扬,蓦地生出新的图腾来。 图腾续接女娲补天之后,女神站在那一片五色石熔补的天幕下,到了最后的一角时,神力已几近枯竭,她与翔于身侧的鸾鸟说道:“此角薄弱,恐有崩裂之危,届时,天地必会孕育一人,承接吾志,填补这一角。” 于是女娲在自己的神庙之中落下这一堵石壁,将如何进行炼石补天的功法技艺详细刻录其上,留待来人研习。 沈丹熹退开几步,视线转向画壁另一端,从头到尾又扫了一遍这画壁内容,原来她的诞生从这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了。 沈丹熹看着画壁上的女神,最终伸手抚上她的手,画壁图腾整个亮起来,壁上的女神画像忽然动了动,五指收拢,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引入画壁中。 人间四季纷乱,羽山的凤凰木早上时还红花满树,过了午后,便飘零干净,霜雪在树干上结出冰壳。 漆饮光在羽山生活了这么久,从不知道自家的后山中,还有一座沉寂的火湖。 沈丹熹穿入法阵中时,漆饮光下意识想要追随她一起,但结阵之人离开昆仑,那一座法阵的灵线飞快消散,他迟了一步。 紧随着他便听到了从九重天上荡下的洪钟声响,那一声鸣响将他脑海震得嗡鸣一声,有无数细碎的画面随着钟声灌入他意识中。 漆饮光看到一口喷薄的火山,火山口内浓烟翻滚,岩浆沸腾,一只羽毛艳丽的青鸾盘旋在浓烟之中,最后收拢羽翼,俯冲而下,没入火山口内流动的岩浆里。 “阿娘。”漆饮光疑惑道,过了许久才又看到青鸾从流动的岩浆中飞出,口中衔着一簇神火。 青鸾为女娲衔去神火炼石补天,才成就了凤凰一族的妖神尊位,如今经五色石熔补的天幕一角重新裂了,需要寻一簇新的神火,这一个任务落在了他身上。 漆饮光仰头望了一眼苍穹星海,最后选择从昆仑离开,回了羽山。 他到了羽山后的那一座火山口上,被取了神火的火山口早已没了往日沸腾的火气,如今里面变为了一汪巨大的湖泊,湖水中是不是有沸腾的气泡咕噜噜喷吐出来。 此地的神火被取,还没有生出新的火种,就算进入地底恐怕也找不到什么神火了。 漆饮光巡视过这一座火山湖,身化孔雀振翅飞离。 羽山半山腰的宫殿中,煊烺仰头望向空中匆匆而归又匆匆而离的孔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飞来的方向,很快意识到什么,他立即便要腾空追上去,脚下离地之际,却被人一把拽住手腕。 煊烺回头,对上自己夫人温润的眼眸。 青瑶似已猜到他在担心什么,说道:“当初女娲补天之时,到最后神力耗竭,便有预感那方薄弱之处恐有崩裂的时候,想要重新修补,就要取来新的神火,我族自然也当承担起新的取火之责。” 煊烺着急道:“你当初为取一簇火尚且需要经历九死一生,他现在连自己的涅槃火都没有,让他独自去寻神火,就算让他找到火种,可能还没靠近,他就已经被烧成灰了!” 青瑶细长的眉梢微蹙,握住煊烺袖摆的手指几经松动,最终收紧,说道:“这既是他的劫,也是他的机缘。” 她牵住煊烺的手,硬是拉着他往回走,一边说道:“煊烺,他已是一只成鸟了,不是刚破壳的幼崽,孩子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一直呆在父母的羽翼下。” 言外之意,是说他对漆饮光的保护实在太过。 煊烺回头望了一眼,孔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边,他收回目光,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实在不想看你再那般伤心了。” 当初就是他没能保护好他们的长子,使他在涅槃之时溺毙于海水中,青鸾取火归来,本就虚弱至极,又经历丧子之痛,险些跟着身陨魂消,煊烺至今心中有愧。 他不想看她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楚,他也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楚,可事事总是不能如他所愿。 青瑶听到身后压抑不住的急促呼吸声,回身抱住他,将他按在自己肩上,柔声哄道:“不会的,你要相信我们的孩子。” 煊烺低头靠在她肩上,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有肩上渗入一点温热湿意,青瑶道:“好了好了,再哭会被你的臣属看见的。” 煊烺蓦地抬头,睫上有赤红的火光一闪而逝,将什么泪意都蒸发干净了,他冷凝着眉眼,威慑的目光往四下一扫,见殿宇内外的侍卫都自觉地低垂着头,才哼笑一声道:“他们可不敢随便乱看。” 周围的侍卫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确实不敢乱看,乱看的话,是会被主君烧秃羽毛的。 第90章 沈丹熹踏入画壁之后, 并不只是作为旁观者那样旁观女娲炼石补天的过程,她像是变成了那画壁上的女娲,亲身站在了炼石的熔炉前,幸而时时都有一双手轻柔地托举在她的手背上, 引导她该如何捻火炼石。 熔炼五色石并非易事, 当初女娲熔炼五色石耗去了七七四十九日, 沈丹熹跟随女娲磕磕绊绊地学,耗时只会更久。 她须得时时刻刻调动自己的灵力,精准地掌控每一分火力, 控制五色石的融合, 不能有半分松懈, 但凡有一点偏差,都无法熔炼成功。 沈丹熹在画壁里进行练习, 失误了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她难以想象当初女娲在熔炼五色石时,是如何做到一次就成功的。 这位上古女神已经陨落了, 画壁里所残留的只是一段图腾影像, 她无法与她进行交流,只能随着她的指导结印控火熔炼五色石,当又一次失败后, 周围的景象消失,她再次出现在画壁外。 老实讲, 沈丹熹天生仙胎, 天资聪颖,资质非凡, 不论学什么都快,哪怕是再繁琐再复杂的法阵咒术, 她都能研究明白,她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挫败的时候。 相比起后世愈发繁复的手诀和法阵,上古时代所施展的法术要简单粗暴得多,甚至也许连“术”都称不上,熔炼五色石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法阵,一个大石垒出来的熔坑,一团炽烈的神火,丢入熔坑的五色石。 她要做的,就是把神火推入熔坑,以神力催发它的火气,将熔坑里的五色石烧化。 说来如此简单,沈丹熹听老君炼丹,也觉得简单,无非就是按照次序将药材丢进去,守在炉子边扇扇火,待到时间到了,便能开炉取丹了,可真要上手去操作,便会知道天难地难。 沈丹熹自认自己没有什么炼丹和炼器的天赋,哪怕是女娲手把手地教导她,她还是炸毁了好几次熔炉,别说什么补天的五色熔浆了,那炸毁的坑底乌漆墨黑,实在难以辨别出是什么玩意儿。 女娲熔补的那一片天域,五色虹光飘逸,瑰丽至极,若真要将这一团乌漆墨黑的什么玩意儿补上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上,沈丹熹单是想想,就丑得无地自容。 她站在画壁前,白皙的面容被爆炸时扑面而来的火烟熏得焦黑,向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因日日受着烟熏火燎都变得干枯毛躁了许多。 沈丹熹一时倒顾及不上自己的形象,当她走回画壁前,重新回到鸾鸟叼来神火,准备开始炼石补天的图腾前时,发现就连画壁上的女娲图腾好似都比最初时焦黑了不少。 沈丹熹:“……”她捏起袖子,拭了拭女娲面上的黑灰,实在惭愧。 过了半晌,她才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再次抬手握上图腾上女娲的手,画壁前光芒闪动,她再一次踏入画壁内。 沈丹熹这边不太顺利,漆饮光那一边亦困难重重。 炼石的神火乃是地心火,漆饮光找到了一处活跃的火山,顺着火山口翻涌的岩浆逆行而入,他毕竟有着凤凰的血脉,凤凰一族属于火性鸟,从生到死都与火息息相关,他以妖力裹身,遁入岩浆中,初始倒还能忍受。 只是越入地底,火气便也越盛,单单只是这些流动的岩浆便已叫他有些寸步难行了,而他想要找的,还是深埋于地底能将一切都熔化,造就这一条条岩浆河流的神火。 地底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眼的橘黄色,颜色逼近于正午悬空的烈日,到了这个深度,已是生灵绝迹,目之所及皆是流动的岩浆。 走到最后,漆饮光妖力耗尽,只得凭着肉身抵抗越发炽烈的炎熔火气。 一开始只他的发梢被烧得卷缩起来,轻轻一搓就变为了灰烬,身周各处都燃起了一簇簇火苗。 紧接着便控制不住现出了尾羽,被丹青之术涂染的翎羽在这一片明黄色的岩浆地底,格外美艳而绚丽。 但很快的,他身上这一根根经由沈丹熹亲笔涂染的翎羽也开始焦枯燃烧,火焰顺着孔雀纤长的尾羽一点点蔓延上来,吞噬了尾羽末梢赤金色的眼状花纹。 漆饮光回头看了一眼,脚步终于顿了一顿,他振臂挥袖想要扑灭火焰,但在这个鬼地方,就连喘气都带着火星子,哪怕他摁灭了尾上的火,不到一息,那火又会重新复燃起来。 他的尾上还有六支羽毛落着沈丹熹的标记,如今妖力枯竭,他已无法保全所有,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要留下一支,就算只有一支也好。 漆饮光闭了闭眼,睫毛上的火星微微一颤,化为幽微的灰烬飘落,他将身体里仅剩的妖力全都灌入了一支还算完好且漂亮的尾羽上,妖力为这支尾羽裹上一重潋滟的光晕,驱散开想要焚毁它的火气。 与之相对的,漆饮光周身的火焰猛地大涨,只一眨眼,他的身形便淹没在暴涨的火焰中,俨然已化成了一个火球。 火球当中,唯有一支翎羽保存完好,始终不受火焰所焚。 画壁之中,沈丹熹隐约感应到了属于自己的灵印破碎,大约是因画壁隔绝外界,她的感觉并不真切,只是有一闪而过的心悸,让她疑惑这是不是错觉。 直到一而再、再而三,灵印每一次破碎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才骤然起身,“漆饮光。” 她一共在他身上就留了七枚灵印,标记了七支翎羽,在密阴山时取了一支,现在只剩六支落有灵印的翎羽。 就在方才,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就有五枚灵印破碎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 沈丹熹心浮气躁,转身想要踏出画壁,就在这时,一声清越的鸟鸣由远而近,一团明亮的烈火从半空落下。 火光之中有振翅之音,火星飞溅向四面八方,一只青羽鸾鸟浑身缀着烈火走到她面前,仰头嘶鸣片刻,从腹中吐出一朵明亮的火焰来。 这是沈丹熹第三次从这只鸾鸟口中接过神火,前两次她一心只想着如何掌控这团神火,如何催逼火焰熔炼五色石,并没有留意到当火焰从鸾鸟口中吐出时,顺着鸾鸟尖锐的鸟喙滴落在焰中的鲜血。 血珠落入火中,顷刻便湮灭无踪,火焰愈发炽烈了一些。 沈丹熹顺着鸾鸟滴血的鸟喙往上看去,对上鸾鸟柔和的眼眸,壁画雕琢的这只鸾鸟线条实在简单,没有多少细节,以至于直到此时沈丹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这只鸾鸟可能是谁。 她没有见过羽山凰主的真身,但见过她的人,第一次是在那一座人间的城池,刚破壳的孔雀险些吞了一城之人,被她与沈瑱擒下后,凤凰二主前来请罪。 沈瑱按照她的意思,向凤凰二主表示,要将漆饮光带回昆仑教化,那位脾气火爆的凤君当即便皱眉瞪眼,火冒三丈。 是凰主思索过后,点头同意了将漆饮光送入昆仑。 后来,凰主也常来昆仑看望他,每次都会携带许多礼物送与沈丹熹,以感谢她对漆饮光的关照。 凰主和漆饮光的性子完全不同,明明是一只火性鸟,却温柔得像是一捧水做的,沈丹熹从这只鸾鸟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和凰主身上一样柔和的力量。 她明白劫钟的另一响应在谁身上了,也明白漆饮光现在在哪里了,想要重新修补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便需要有人为她取来新的神火。 沈丹熹捧着手中火,定了定神,她应该相信漆饮光,相信他会同这只鸾鸟一样,为她衔来神火,她只需要用心地完成她的任务就可。 铅灰色的乌云笼罩在东海之上,绵延千里,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昏暗无光,比起狂浪不休的海面,天上的云层反而安宁一些。 天庭派遣来东海寻找五色石的天官们全都无计可施。 虽有诸神以神力封天,但天幕塌陷的一角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往外扩大,天道失序的后果越发严重,东海上的封印也越来越薄弱,被镇压在海底的蛮兽力量日益强盛,天道对它们的束缚之力已如纸一样,看上去似乎随时都可能破开。 可就是这样如纸一样薄弱的封印,偏偏就这般苟延残喘地覆盖在东海之上,却始终不曾彻底破开。 海兽持续不断的沉鸣声穿透厚重的鳌龟头颅,传递入水晶宫内,从最初的兴奋到如今已经完全陷入癫狂,镇压的力量减弱,却又始终无法真正获得自由的感觉更加令人疯狂。 浮璋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从鳌龟口中出来,离开东海,上了天庭。 不知是不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天帝陛下已经算到了他的到来,浮璋从步入天门之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凌霄殿。 天帝金身法相镇守在塌天之地,真身亦离不开凌霄殿,他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穿透皮囊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真容。 按照天理,上一代龙神死,下一代龙神生,浮璋死去的时候,蓬莱岛龙渊之中就该有一枚新的龙蛋复苏,可这么多时日过去,那龙渊谷中一枚枚龙蛋还如顽石一般林立,没有任何一颗有复苏的迹象,天帝便知,这位下界的龙君还没有死了。 东海下镇压的海族,唯有曾经的四海之神鳌龟还残余有避开他的神力探寻的能力,天帝问道:“浮璋,你终于肯走出东海,离开鳌龟的庇护了?” 浮璋双手平举,郑重地俯身行了一礼,态度还如往日一般恭敬,回道:“陛下神机妙算,当已知晓下神的来意。” 天帝道:“你有何诉求,直说便是。” 浮璋静默了片刻,便也如实述明了自己的请求,他道:“海族当年追随堕神,的确有罪,但若非我族四海之神断四足助女娲撑起四极,世间也难有安宁,功德在当时虽难以抵消全部罪罚,但我族被镇压东海至今,已数万年,也该到刑期结束的时候了。” 浮璋与星主不同,他对另一个世界并无征伐的野心,也并不希望这一方世界真的天塌地陷,他一直想要的便是改变海族的现状。 如今天道将要崩陨,劫钟鸣响,降下补天的天意指引,浮璋手握着这世上唯一的五色石,便有了与天帝协商的资本。 天帝就算已明知五色石的所在,可惜他本尊与麾下神主为了封住天塌的一角,无法离开天庭,剩下的仙神想要进入东海,从鳌龟腹中取出五色石,却是难之又难。 一月过去,那些天官就连海底都到不了,海族当年的强盛,可见一斑。 浮璋道:“我只要陛下降下旨意,赦免海族之罪。” 天帝身为天地共主,是这方世界天道的执行者,只有他的旨意可赦免海族。浮璋登上龙君之位五千年,每隔十年便要上天述职一回,早已明晰天帝的态度。 陛下镇压海族的心意之坚,绝无可能主动下旨赦免,只有将他逼至别无选择之时,海族才有重开灵智、重见天日,重回往日辉煌的机会。 比如,现在,即将天崩地裂,历史重演之时。 凌霄殿中寂阒无声,天帝神情沉敛,良久后才摇了摇头,说道:“浮璋,非是寡人不想答应,而是寡人无法办到,海族的罪罚是女娲亲自所定,当年追随堕神祸及两方世界的海族罪神一日不亡,海族的罪业便一日不消,即使是寡人的旨意也无法逆转,你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将自己也拉入海族过往的罪业漩涡当中罢了。” 浮璋皱眉,终于撕裂了他恭敬的表象,顶着天帝威仪扬眸直视上座,想要从天帝的神情中辨明他所言是否属实。 天帝垂着眼,静静地由他打量,不焦亦不恼,他这般气定神闲,反叫浮璋心头愈发沉不住气,他垂在袖中的五指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 疼痛刺激得他清醒了一些,他毁不掉五色石,也不可能将它永远捏在手中,真到了最后时刻,三界仙神齐攻向东海,恐怕鳌龟也抵挡不住,他也并不想真走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浮璋将天帝所言在心中反复琢磨了一遍,咬了咬牙,面上仍维持着冷静,问道:“照陛下所说,只要海族罪神尽亡,海族的罪业便可消。” 天帝颔首。 浮璋道:“好,但请陛下拟旨落印,保证海族罪神亡尽之日,罪业消止,从此之后,海族的新生儿皆可同其他族类一样开灵智,得自由。” 祥云成片,浮空流动,遮掩住了天穹深处那一处塌陷之地,九重天上的魔气已经被清除得差不多。 云渺换下了平日穿着的罗裙,身上披着软甲,她取下了所有繁冗的饰品,只腰间还挂着一只锦囊。 前来凌霄殿向父君汇报事务时,正好碰到一人从凌霄殿中出来,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容,却有着一身她所熟悉的海洋气息,是一名女子。 她是海族人?蓬莱新的龙神? 对方看了她一眼,睫毛微敛,与她错身而过。云渺往前走的脚步缓缓停住,疑惑回头,腰间的锦囊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束口的红绳松动开,一缕淡粉紫烟从内溢出,凝结出一道人影。 这一道粉烟出自月老祠,只进入过浮璋心口,验过他的真心所向。 云渺诧异地睁大眼睛,心跳剧烈地搏动几下,乌黑的瞳孔中所映照出的人影面容逐渐清晰,当日没能看清的面容,她现下终于看清楚了。 是一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仿若悬立了一面水镜在身前。 浮璋头也没回,越行越远,快要出了天门,身前的粉烟便也随着他的离开骤然垮下,流散在地面上,云渺疾步追出去一段距离,似想到什么,又骤然停步,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头捡起地上锦囊。 她原想将地上流散的粉烟重新敛回锦囊,最后却又改了主意,五指一握反倒毁了手中锦囊,地面上丝丝缕缕的粉烟最终飘散干净,再也不复存在。 云渺定神,抬步踏入凌霄殿中。 天帝将殿外发生的一切尽数收入眼中,云渺这段时日的成长,令他颇感欣慰,他略作思索,说道:“云渺,为父无法离开天界,便由你领天官下界,前往东海,代为父取回五色石。” 第91章 东海上空浓云绵延, 遮天蔽日,使得这一片海域一直都处于天昏地暗之中,不多时云层上方破开一个大洞,天光从洞中洒下, 在东海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 光柱下方所笼罩的, 便是海浪翻涌中那一座孤岛。 吉光车辇从云上穿行而下,悬停于蓬莱岛上方,天兵天将紧随其后, 在云上铺开阵势。 云渺站在车辇上, 垂眸看向下方翻涌的怒浪, 她从前一直试图将浮璋和海族分而视之,觉得他未曾参与堕神一战, 只因生在海族便要承受海族之罪, 实在无辜。 现在方知曾经的想法何其天真,一个人又如何能脱离族群独立存在?她在琅嬛仙洞抄了一遍又一遍的海族历史, 父君对她的惩罚解除时, 出来便遇上妖魔袭击天庭,云渺与那位魔君正面相遇过,从对方冷嘲热讽中, 亦得知他与下界的龙神关系匪浅。 事到如今,那些暗地里的魑魅魍魉全都浮出水面, 也足够她清楚明白浮璋在这场牵涉三界的动乱中充当的什么角色。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了解过浮璋。 天兵在云层上停驻, 只是摆开阵势,并没有要攻击的打算, 看其摆阵更多的是呈保护之姿,保护中间的九公主车辇。 天帝派遣云渺前来东海, 只吩咐了她一句,叫她等。 云渺心有疑惑,不知父君用意,也不知要等什么,难道只需等着便能等到海浪平息,等到他心甘情愿奉上五色石吗? 上方天兵的压迫使得海里蛮兽愈发躁动不休,海兽的沉鸣如滚滚闷雷从每一道冲天而起的海浪中传荡出来,声势震天,不断反抗着镇压在东海之上的天道法则。 浮璋站在鳌□□顶,身周皆是暗流涌动,海底的蛮兽虽然失了智,骨子里却也惧怕远胜自己的强者,它们不论如何兴风作浪,也不敢靠近鳌龟头颅,四海之神的余威依然能震慑住海兽。 鳌龟动了动头颅,它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头颅如山丘,单是如此轻微的移动,都使得海底震颤,翻覆浊浪。 沉闷的声响从鳌龟口中荡出,一声一声长鸣,声波在海底掀起肉眼可见的水浪,一浪叠过一浪,传荡至整个海域。 海中诸兽皆在这样的声浪中俯首噤音,鳌龟的神识传音飘入浮璋耳中,“浮璋,带上五色石,离开海底,你做得很好,无需犹豫后悔,只有吾等腐朽皆去,海族才能有新生。” 这一片大海已经被它们这些老东西连累太久了。 浮璋被浪涌掀出海底,顺着海浪浮上蓬莱岛内一处幽谷,这座幽谷也被灌满了海水,不论海浪如何冲刷,谷中矗立的一枚枚浑圆石墩依然岿然不动。 它们大小不一,长圆亦不同,排列在谷中,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外面皆覆着一层厚重的岩层。 这层岩层封住了内里的生命,让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眠,在日积月累中变成了真正的卵石,永远无法苏醒。 浮璋曾经也是这谷中一员,当壳外厚重的岩层剥落,他醒过来,接受到海风的气息,破开蛋壳爬出来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承受的命运。 他小的时候常来这里,不厌其烦地数着谷中和他一样的岩石蛋,满心以为它们也会同自己一样,会在某一日清晨,或是午后,剥落下外层厚重的岩层,破壳而出。 龙渊谷上就是蓬莱宫殿,里面有一座殿宇里陈列了海族的所有罪责,浮璋花了百年的时间成长,也花了百年的时间一点一点看完了陈列在殿中的罪与罚,当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有同伴时,他便再也没来过这一座龙谷。 海底传来持续不断的兽鸣,冲入龙谷内的海水颜色开始变得赤红,血腥味很快淹没了这一座幽谷。 云层之上,陈列的天兵们皆被海中的异状所惊住,只见海底不断有浪潮翻涌至海面,那些凶残至极的蛮荒海兽一只接一只地自爆内丹,一团团鲜血在幽深的海底弥漫开,最终连接成片,蔓延至整片海域。 血腥味压过了海水的气息,扑入每一个人的鼻息间。 云渺手指扣着车窗,俯身往下紧紧盯着海面,身边女官惊疑不定道:“九公主,这些海中蛮兽看上去正在集体自尽,这样的情况实在有些异常,要不要派人回天庭禀报陛下?” “不用。”云渺道,她的视线在海上来回逡巡,终于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海中蛮兽的自尽持续了很久,它们失了智,大多并不心甘情愿赴死,但鳌龟一声接一声的低鸣,可以轻而易举冲破它们的防御,逼迫它们臣服。 东海的海水全都变成了深浓的血红色,随着海兽的死去,东海海浪逐渐平息,海水退潮,被淹没大半的蓬莱岛重新浮出水面。 云渺携带灵力的声音传入云中,令道:“所有人原地待命。” 她说完之后,纵身一跃,自己亲自下了蓬莱仙岛中,她身后女官惊道:“九公主,您不可亲自涉险!” 可已经迟了,九公主的身影早已遁入蓬莱岛内那一处幽深的低谷。 海水从蓬莱岛中退去,龙渊亦露出水面,谷内只在低洼坑洞处残留下一汪汪血水。 浮璋站在一墩浑圆的岩石旁,听见上方喊声,仰头见到随风飘下的身影,云渺穿着一身银色软甲,身姿利落,长发高束在脑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勃勃英姿。 那一日在凌霄殿外相遇,他没敢细看她,如今视线倒是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横亘着不可弥合的沟壑,面面相对,却已无话可说。 浮璋从怀里取出一个漆盒,用灵力托着送到她面前,“陛下想要的东西,就在盒中。” 云渺接过漆盒,打开来看,盒子当中放着一枚五色萤石,除此之外,旁侧还放有当初她故意遗留在蓬莱宫中的物件,就连一对毫不起眼的珍珠耳坠都在其中。 浮璋道:“公主留在蓬莱的物品,在下也全数奉上,如今蓬莱想必也没有公主需要挂记的东西了,公主请回吧。” 云渺蹙眉,嘭一下扣回锦盒盖子,说道:“浮璋,你随我回天庭,看在……你最后认罪的份上,本公主可以求父君对你从轻发落。” 她话音未落,蓬莱岛腹之内突然响起一声剧烈的闷响,整个蓬莱岛屿都跟着晃了三晃,震动传上地面,蓬莱岛山崩地裂,开始急速坍塌。 浮璋的手掌按在一枚卵石上,感受着它外面封印的岩层,东海下镇压的海族罪神皆已死去,连鳌龟也将陨落,可这些封印的岩层依然坚不可摧,他依然无法感受到内里生命的复苏。 现下只剩下他这个牵涉入内的罪神不曾伏诛了。 山摇地动,蓬莱岛分崩离析,龙谷里一枚枚石化的卵石随着崩裂的岛屿坠入海中,浮璋仰头随着卵石一同沉入海里,在海水吞没他之前,摇了摇头,笑道:“我的罪责是天帝陛下也宽宥不了的。” 云渺纵身而起,踩着不断崩裂的山石飞奔过去,捆仙索从她袖中飞出,破开飞溅的浪花和碎石,缠上浮璋的腰身,“我就算捆也会将你捆上天……” 浮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五指化作利爪回手用力插入自己腹中,体内的龙珠随着飞溅的血水涌出,被他抓入掌中。 云渺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怒吼道:“浮璋,住手!” 咔—— 龙珠在他手中粉碎,云渺用力拉拽,却只扯回一具残破的肉身,浮璋的魂魄已经从肉身中脱出,随着龙珠粉碎,魂魄开始湮灭。 一道柔风从海面上拂过,冥冥之中似有一股镇压的力量从东海撤离,消散在天地间,从浮璋最后的视野里,一墩浑圆的卵石随着海水飘来他身前,卵石上封印的岩层生出蛛网似的裂痕,裂痕底下透出幽幽光芒,传出一声心脏的搏动。 怦,怦,怦—— 浮璋从海水中听到了许多心跳声,来自于不同的方向。 云渺诧异地转眸,看着海水中一枚枚破开岩层,显露出生机的卵,她以前来蓬莱时,曾因无聊逛遍了蓬莱,自然也来过这一座龙谷,看到过龙谷之中大大小小的奇怪石头,却没想到这石头里竟还封着生命。 那些透着光的卵壳内隐约有影子扭动,看上去不止是新生的龙族。 浮璋的魂魄在轻澜的海浪中彻底消散成灵光,散入海中,成了海中生灵的养料。 一朵浪花溅起,水珠轻轻扫过云渺的鬓发,她恍惚听到一声叹息,遗憾道:“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就是你喜欢的那个样子。” 云渺睁大眼睛,伸手去抚,只抚到耳际微湿的鬓发。 东海蛮兽尽亡,就连海上仙岛蓬莱都崩塌沉没,过了整整月余,海水中属于鲜血的颜色才褪尽,海兽陨落之后还复海中的灵气浓郁到海中盛装不下,灵气从海面蒸腾,随着雨云飘入内陆,化作灵雨浇下。 内陆枯竭的山川因此获得了一些喘息之机。 洈河的水量因为这一场及时雨而有了些微的增长,可枯竭的河段已经太多太长了,洈河还有水的地方依然很少。 妖魔趁着天道失序,早已从弃神谷中倾巢而出,肆无忌惮横行于世,人间乌烟瘴气,到处民不聊生,屠维为躲避魔君的捕杀,已经快要在洈河水段躲不下去。 屠维花了比往日又更久的时间,才躲开妖魔,找到一条干净的洈河支流,他从怀里取出琉璃盏,将奄奄一息的绿藻放入水中,绿藻沉入水下,过了良久,才慢慢舒展开叶蔓,勉强恢复一点生机。 “昆仑神女,你最好说到做到。”屠维看着水中绿藻,手中紧紧握着长刀,喃喃自语。 五色石回归天界,被放置于凌霄殿中,由天帝亲自看守。五色石虽到,可熔炼五色石的神火未出,承接女娲遗志之人也未出来。 劫钟静静垂挂在云台之上,没有丝毫动静。 劫钟之内,画壁之上,光芒闪动,画壁上的图腾开始如风沙剥落,在不断风化飞散的画壁下,沈丹熹从画壁之内一步踏出,画壁上的女神似乎对她挥了挥手,随后整面画壁彻底崩塌化作黄沙。 黄沙迷眼,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前所见已没有了那一座古朴的神庙,只有一口阁楼般庞然的大钟。 沈丹熹看着劫钟壁上流动的金光,金光照亮了她的眼眸,在她瞳孔深处燃起一簇明亮的火光。 透过劫钟壁上一闪而逝的景象,她似乎看到了漆饮光的身影,在流动的岩浆深处,孔雀张开鸟喙,一口衔住了沸腾的烈焰,烈焰顺着它的喉咙滑入腹中,烧得它发出痛苦的哀鸣。 “漆饮光。”沈丹熹下意识朝钟壁扑去,想要到他身边,但钟壁上的画面已经隐没不见。 沈丹熹感觉到什么,从袖里取出那一盏琉璃灯盏,灯盏之内陡然腾起了一团赤金色的烈火。 第92章 沈丹熹提高灯盏, 近距离查看琉璃灯内的火焰,看到火焰外一抹浓稠的流动的血光,那流动的血光很快被烈焰烧尽,被包裹在内里的火气一瞬间释放出来, 顷刻便熔化了外罩的琉璃灯片。 火焰中的赤色不在, 只剩下纯正的金焰, 边缘泛着白,火焰从灯盏里掉下,灼穿云台下厚重的云层, 往下直落。 火焰的热浪从这里荡开, 使得九重天的温度骤升, 四周绵延的白云生出绯红的霞色。 沈丹熹想也没想地从云台纵身跃下,在它坠下九重天前, 伸手捧住火焰, 入手的刹那她便觉出了这簇火焰的不凡,它不同于漆饮光的雀火, 这是一簇能熔炼五色石的神火。 是她在劫钟壁上所看见的, 漆饮光最后一口吞入腹中的那簇火焰,他通过这样的方式将神火送入了她的手中。 最初在火焰上看见的赤色,是他的血。 沈丹熹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心中焦急,却无法抛下一切立即去到他身边, 自她踏出劫钟以后, 这九重天上四方的仙神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仰头望了一眼天穹, 天穹深处的塌陷之地连云层都已经遮挡不住。 天道失序,灵气失衡, 不论天上人间,到处都是颠倒的异象。 沈丹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最后所见的孔雀身影压入心底,接过天帝送来的五色石重返劫钟云台。 女娲当年神力浩荡,炼石补天之后尚且神力耗竭而亡,沈丹熹神力实难与之相比,她转动目光,望向四面仙神,说道:“我虽受女娲教导,习得炼石补天之术,但我的灵力与女娲圣人不可相比,请诸位以灵力相助。” 云上传来诸位仙神话语,“这是应当。” 随后道道神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汇聚至她身上,沈丹熹起手结印,将周身充盈的灵力纳入丹田灵池,再结印落阵,催动神火。 扩散至四方的火气猛地收敛,尽皆收拢至劫钟之下,九重天的温度立即降下来。 火气被磅礴神力压束在云台上,将那片空间都烤得扭曲,生出重重波澜,从外看去宛如凭空而生的一个巨大熔炉,那一口悬挂云上的大钟似乎都要熔化了。 在外看去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身处火焰之中的沈丹熹要掌控如此暴烈的火气有多艰难。 但实际上,沈丹熹周围环绕的火焰却异常地听话,火焰流转在她指间,轻而易举就能与她的灵力融合,要它涨便涨,要它熄便熄,便如她掌中之物,随意控制,甚至比在画壁之中还要轻松。 沈丹熹探手入火中,火舌立即舔舐上白皙的指尖,却没有烧伤她分毫,可分明它的火气已经被催发到极致,火焰炽白,悬于火中的五色石都开始变形软化。 “漆饮光?”沈丹熹从火中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蕴含在每一朵跳跃的火焰中,宛如这一簇神火是他的身所化。 这样的猜想愈发让她觉得忐忑不安,沈丹熹将灵力更深地融入火中,神识往火心深处追寻而去,她又从火焰之中看到了浓稠的血色,炽烈的火焰都是从血色中喷薄而出。 透过跳跃的火焰和弥漫的血色,她隐约看见趴伏在血色当中的孔雀,它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燃烧,火焰从它的身躯之内迸发出来,它身躯上的一切,羽毛、血液,乃至骨肉,都成了神火的燃料。 她使用灵力,将神火火力催发得越盛,它身上的火焰便燃烧得越烈。 沈丹熹蓦地想起在画壁之中时所看见的一幕,青鸾衔来神火,垂首将火吐入她手中时,它口中滴落的每一滴血都如烈油浇入火中。 从始至终,她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炼石补天需要控火之人,需要补天石,需要神火,可火并不能凭空而起,它需要燃物。 “不,不能这样,不该是这样的……”沈丹熹摇头道,结印的手指发颤,立即想要撤阵压下神火火力。 火焰跳动,匍匐在火中的孔雀似乎察觉了她的心生退意,从翅下仰起头来。 两人在火光之中遥遥相望,漆饮光的声音从火中传过来,说道:“殿下,不能退。” 沈丹熹又何尝不知道她不能退,这不是在画壁之中,不会再给她重来的机会,她的身后所站的,是两个世界千千万的生灵,她想守护他们,想令世间重回有序,便不能退。 可不能退,就得看着他被烈火焚烧,甚至要亲手催动烈火焚烧他。 沈丹熹不断地伸手入火中,却始终无法碰到他,他们隔得实在太远了,一人身处九天之上,一人伏于地心之中,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可望却不可即。 “漆饮光,你没有涅槃火,你没办法再从火中复生了,你会死的。”沈丹熹第一次生出这般茫然无措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去做,“你要我亲手杀了你吗?” 漆饮光把涅槃火给了她,将重生的机会耗在了她身上,沈丹熹从那之后去查找了许多典籍,她以为他们还有时间,她一定能找到办法助他重新炼出一簇涅槃火来。 沈丹熹眼中的泪意被火气烧尽,但酸涩刺痛却绵长不绝,从眼底一直蔓延至心脏。 原来她这么害怕失去他,原来这种感觉这么痛。 火焰随着沈丹熹的彷徨而有了衰弱下来的趋势,火力不够继续熔炼五色石,那悬空的萤石受火不均,竟有了崩裂之相。 沈丹熹在画壁之中时,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五色石崩裂,化成黄沙,便再没有补天之能,可她站在五色石和漆饮光之间,依然无法做出抉择。 她身为昆仑神女,身负庇佑苍生之责,她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选择。 可作为沈丹熹,作为她自己,她不想做这样的选择。 该怎么办?该怎么做? “殿下……”漆饮光躺在地底深处,将深埋地底的火气都吸纳入腹中,尽数传入那一簇神火之中,周围流动的岩浆渐渐开始冷却了,地底便越来越暗,唯有他浑身烈火不熄。 他透过火光看着另一头的人,从火中感觉到了她的眼泪,感受到她难以取舍的彷徨,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却还是自她的犹豫中汲取到了一些欢喜。 她的殿下,说着无法回应他太多的心意,在她心中却分明已经将他摆在了和天下苍生同等重要的位置。 “沈丹熹,你看着我……”漆饮光抬不动翅膀了,只有一缕尾羽被妖力包裹着,不受烈火所焚,朝火光另一端的人探去,试图想要借此够到她的指尖。 在沈丹熹转动目光对上他的视线时,漆饮光扯动唇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继续道:“在将火吞入腹中时我就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这是我自己所做的选择,和你无关,你就算停下来,这火还是会在我身上继续燃烧下去,我们都不能往后退,只有往前走。” “沈丹熹,我不会死的,这个世间这样好,这个世间的人也这样好,我还有那么多的心愿未达成,怎么舍得去死。” 沈丹熹在他一句句温和安抚的话语中静下心来,他们的确已经无法后退了,唯有继续往前才有可能找到解决当前困境的希望,她点了点头,视线落在那唯一剩下的尾羽灵印上,说道:“好,护好我的灵印,就算被烧成灰,也要让我能找到你。” “好。”漆饮光亦颔首,低声道,“殿下,转过身去吧,别看我了。”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沈丹熹听话地转身,抬眸重新看向悬于火中的五色石,抬手结印重新控制神火火力,全然火力稳定下来,五色石在火焰包裹中渐渐有了流动的华光。 日月轮转不休,云台上的火光烧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后,火光忽然冲天而起,似化作了一直烈焰火鸟,展开阔大的羽翼,冲向苍穹深处坍塌的天幕裂隙。 诸神织补在天裂处的神力密网被撕开,诸神金身法相皆是一震,紧接着便见裂隙之处覆上新的五色光华,天幕裂痕开始弥合。 沈丹熹身处裂痕深处,从袖中取出养魂瓶,放出沈薇的魂魄。 沈薇魂魄上的损伤已经在瓶中痊愈,她全然不知外界光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出来便见周围华光流动,如岩浆一般,却色泽斑斓,正一点一点填补上虚空中令人恐惧的深洞。 她惊愕地转动着头,看向四方,“沈丹熹,你真的补上了这片天域?” 沈丹熹道:“沈薇,天幕裂痕正在合拢,我现在可以借用天道之力护住你的魂魄,送你回归你自己的世界了。” 沈薇收回好奇地目光,也不再探究她是怎么做到的了,她一心只想着回家,闻言露出高兴的笑来,迫不及待道:“好。” 沈薇本非此世界之人,离开这方世界方是顺应天道,其实并不需要沈丹熹额外耗费力气,待天裂弥合,天道恢复秩序,她的魂魄就会被排斥出这个世界。 但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确保她的安全,沈丹熹还是借用天道之力裹住她的魂魄,以防她在穿越两个世界的时候受到损伤。 沈薇低头看向身上覆来的一层华光,像一件轻薄的羽衣披在肩上,沈丹熹冷淡的话音传入耳中,说道:“走吧。” 沈薇怔了一怔,看向沈丹熹,无措道:“我该往哪里走?” 沈丹熹:“沈薇,只有你才知道你的家在何处。” 沈薇转过身,望向虚空深处,脚下渐渐显出一条蜿蜒的路径来,路的尽头是那一方熟悉的窗和熟悉的温暖灯光。 她脚尖动了动,却在踏上回家之路时动作顿了一顿,回首道:“沈丹熹,占据你身体百年,损你身躯,辱你声名,我很抱歉,对不起。” 她被系统给蛊惑,为了回家无所不用其极,却没想到到了最后,却是那个被她占了身躯之人成全了她的夙愿,虽然当初是被她威胁,可她还是践行了自己的承诺。 沈薇知道这个道歉很苍白,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或许她心中还是有一丝奢求,奢求能得到她的原谅,彻彻底底地与这个世界割分开,能毫无负担地踏上回程之路。 可惜,她没能得到回应,沈丹熹只是隔空抬手,轻轻一推,她被身上天道之力所挟,踉跄往前跌去几步。 明明只是这么几步,再回头往后望时,她们之间已拉开一段遥远的距离,沈丹熹站在一片华光之中,已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沈薇深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一处不断缩小弥合的裂隙,转过身朝向那亮着灯的窗口大步奔去。 在她踏入窗口的亮光中时,裹在身上的天道之力随即消散,沈薇眼前一黑。 黑暗的感觉过了很久才退去,有光照入眼皮上,沈薇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家,家里的格局有了很大的变化,沙发上半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各自抱着手机在玩。 客厅的电视开着,里面正放着地方新闻。 “……自从一个月前,天空中出现异常光带开始,我国各地便频繁发生各种天灾地变,气候也日渐变得异常极端,近期各地都出现了新一轮的恐慌性囤货潮,记者走访了我市几家大中型超市,大部分的货架都被抢购一空……” 女人抬头瞟了一眼电视,说道:“看这个情况,我们是不是要再多买一点米啊面啊什么屯着?” 男人头也没抬,刷着短视频,手机里面放着关于末世来临的各种猜想,随口道:“周围的超市老早就卖完了,这些东西也不是想囤就囤得到的,再看看吧,反正家里的存货还够。” 沈薇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这两个人全然陌生,并不是她的父母。她心中渐渐生出巨大的恐惧,发了疯似的喊着爸妈,将这套房子的每一间屋子都找了一遍,可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那两个人也毫无所觉,她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是灵魂状态。 沈薇回到客厅,看着那两个陌生的人,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之前穿入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真实的,与这个世界并列的世界,她在那个世界时,这里的时间也会流逝,不可能停滞不前,等着她回来。 她失魂落魄地盯着电视,终于从新闻的底栏上看到日期和时间,她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出车祸的日子是多久。 距今十年前。 也许她该庆幸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可十年也足够改变很多事,让本该是她家的地方不再是家,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的父母,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也许她已经死了,身体早就火化了,所以她才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沈薇在原地茫然站了片刻,转身出了门,走下楼,走进夜色笼罩中的街道,她仰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天幕上,飘着一团奇异的光,正是新闻中所报道的异象。 那团光很快便消失了,彻底消失。 第93章 沈丹熹现在对沈薇的感觉已谈不上怨恨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个牵线傀儡,怨恨她毫无意义,可她也确实无法摒除开那三万多年煎熬与孤寂的时间,大度地原谅。 她能做的, 便是依照承诺送她回去, 让她们两人被扰乱的命运都各归其位, 弥合这一道连通两界的裂隙,让这世上再无可能有下一个夺占他人身份的“穿越者”。 就算要报复,她报复的对象, 也是在背后操纵丝线的罪魁祸首。 一道凶悍的紫雷从天而降, 直劈向诛仙台。 众星之主被剥夺尊位, 束缚于诛仙台上,星辰之力从他身上逐渐剥离, 他仰头望向那悬于天穹的万象星海, 看着它们在他眼中一颗颗黯淡下去,离他而去。 沈丹熹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以灵力承托着五色石, 经神火熔炼的五色石成了流动的岩浆,覆盖天穹裂痕,再在她的灵力下冷却, 化为极光一样的光带,与那一片天域中本有的光带融合在一起。 在这个过程中, 她的神识与天道共通, 她的愤怒亦被天道之力所具象化,尽数化作了九天怒雷, 如游走的狂蛇,从九天落下, 直劈诛仙台。 九重天上被浩瀚的天雷淹没,紫色雷光顺着链条一道道穿透星主的法身。 众神四散,都远远避开了这超乎寻常的天雷威势,星主身处雷电中心,承受着天雷中恐怖的怒火,不,这或许不是天雷的怒火,而是昆仑神女的怒火。 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吃掉的棋子,最终却逆转了整个棋局。 星主低声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引来众神侧目。 从始至终,他都不觉得自己错了,他只是败了而已。 骇人的天雷持续不断,击毁他的法身,击溃他的元神,最后一颗星辰的光芒从他眼中消失时,星主彻底陨灭在了天雷之下。 九重天上的雷光隐没,星辰晦暗,沈丹熹心中的怒火消解,渐渐从天道中看到了一些别的。 她似乎也化身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能概览整个宇宙万物,辨析每一道生息定律,她可以看到灵气的波澜,世间气运的流向。 昆仑因沈瑱失势,气运流散,如今因沈丹熹补天有功,气运重聚,虚无缥缈的紫气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昆仑,沉入昆仑地脉,昆仑的灵气暴涨,昆仑墟外大片的死地上开始冒出新绿。 四水水量猛增,浩荡的水流从昆仑神域冲入人间昆仑,再从昆仑流向人间各大长河。 洈河水的激浪冲开了河床上沉积的泥沙,浩浩荡荡南下,沈丹熹心头闪过清漪的名字,视野便随着翻涌的水浪,看到了她的所在。 屠维带着清漪躲避在洈河水的一条支流里,这条支流处在一片枯萎的树林内,原本只剩下细细的一条,是洈河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一处干净河道。 但妖魔已经搜寻到此地来,树林被妖魔包围,魔气正一点点侵蚀着干净的水源,屠维手拎偃月刀,为护住这仅剩的干净支流,正与妖魔激战。 顺着支流狭小的河道猛然冲来的狂浪,将数名妖魔卷入水下,潜藏在河床底部的绿藻冒出头来,吸纳了水中充裕的灵气,身形暴涨数丈,翠绿的枝蔓随着浪潮浮动,飞射而出卷住沉水的妖魔,将它们勒毙在水下。 屠维看到水下冲出填塞满整个河道的庞大绿藻,惊愕地险些将偃月刀掉到地上。 清漪飞舞着丝带一样的藤蔓,将周围的妖魔绞杀干净,最后抖了抖飘逸的叶子,条条枝蔓延伸过去,裹上屠维的身躯。 屠维浑身紧绷,魔气在经脉里涌动,他的视野被铺天盖地的绿意塞满,生出一种即将被吞噬的恐惧,骨子里的本能催使着他握紧偃月刀,想要横刀劈向眼前的威胁。 但他最终克制住了,屈指勾住了一条柔软叶蔓,喊道:“清漪?” 绿藻一顿,随后蔓叶愈发疯长,全数缠来,绞住他的四肢,层层叠叠地覆上来,将他完全裹了进去,拖入水底。 冲入支流的水势渐缓,这一处河道的水面也逐渐平静,片刻后,又从水底往上翻涌出阵阵涟漪,随着涟漪荡出的,还是屠维失控的魔气。 魔气盘桓在水面上,与浮出水面的藻叶纠缠不休,看上去并非是在你死我活的交战。 世间灵气上涨,妖魔浊气便受压制,昆仑与羽山趁势出击,打击着在人间作乱的妖魔,将魔君重新逼回弃神谷内。 沈丹熹在上九重天之前,便将厉廷澜附身的鬼刃交给了姒瑛,姒瑛将鬼刃送入冥府。 厉廷澜三魂七魄齐全,天命书终于从他魂上分离,遁入轮回,随真正的帝星转生入世,凡间崩坏的秩序重整,虽然这个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但凡间的战乱终于有了结束的时候。 随着天裂弥合,一切都在重回正轨,沈丹熹能通过天道感觉到万事万物的存在,大到宇宙中一颗星辰,小到海滩上一粒黄沙,可她唯独找不到漆饮光的所在。 她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个灵印分明还没有碎,哪怕不通过天道,她也应该能感应到他的所在才对,偏偏,她找不到他。 沈丹熹四处寻觅,叩问天道,可天道无声,并不会回应她。 她不能允许他死,即便是魂飞魄散,化为飞灰,她也要他重新活过来,无论如何! 天穹中塌陷的一角被彻底修复,沈丹熹的神识与天道断分,但这一缕强烈的想要他生的执念还是留在了天道之中。 地底深处,因神火耗尽,冷却凝结的岩浆变为了深黑的色泽,几缕流光忽然从灰烬中淌过,往中心聚拢凝结为一枚耀眼的灵印,灵印下束着一支纤长的翎羽。 羽上涂染的丹青之术已经失效,羽毛回归了本色,羽管似羊脂白玉,羽毛如雪,只末梢处有一个点染赤金的眼状花纹。 灵印在这支唯剩的尾羽上流淌,光芒越来越烈,随后噗一声轻响,为他诞生了一朵新的天命之火。 不同于地心能焚化一切的神火,这簇火焰中蕴含着勃勃的生机,火舌温柔地舔舐过翎羽,火星落下之处生出一颗浑圆的光团,光团之中隐有生命搏动。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在苍穹之上,人间正是深夜,漆黑的天幕上流星拖着长长的火线,不断从天空划过。 这一场流星雨持续了许久,直到天将明时,都还能看到陨落的群星穿过晨曦微露的天际。 沈丹熹没有留在九重天上,也没有回昆仑,她在与天道断开的时刻,终于感应到了她的灵印所在。 眼前是一座高耸的火山,火山口上的浓烟已经散去大半,地上到处都是冷却凝固的岩浆,沈丹熹挥开浓烟,飞身落入火山口内。 火山口内的岩浆尚有火气残留,脚底踩下的触感绵软,撬开表面凝固的一层黑壳,底下还能看见点猩红的余热。 沈丹熹在火山口内侧的崖壁上找到一条裂隙,神识从这道裂隙里深入进去,不断往下渗透。 这里的地心火被取,火气消散,这一座火山口正迅速地冷却沉眠,但火山口毕竟只相当于浮于水面的冰山一角,这一座山体庞大,地底亦有广博的区域,光是地底的余热也足够持续许多年。 沈丹熹神识深入地底,便立即明白火山口为何冷却得这样快了,因为地底的余热正以百川汇海的势态往地底深处的一个地方流。 沈丹熹追随着热力流淌的方向,最终在一团火热的岩浆里发现那一枚浑圆的蛋,它表壳光滑,雪白如玉,如呼吸一般明灭,吸收着地心的余热。 每一次亮起时,都能透过蛋壳看到里面正在孕育中的生命。 沈丹熹在它搏动的心脏位置,看到了她的灵印。 “漆饮光。”沈丹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神识贴上蛋壳,轻轻抚了一下。 蛋壳内的生命似有感应,沈丹熹清晰地看着灵印旁的心脏停滞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频率跃动起来,与此同时,它的蛋身开始发烫,最后连蛋壳都热得红透了,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沈丹熹被它的反应吓了一跳,神识飞快地退离开,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过了好一阵,蛋壳内的心跳才重新恢复正常,蛋身的热度降下去,蛋壳重新变回雪白的质地。 地底的余热想必足够孵化它,沈丹熹便没有动他,神识从地底退出来,这么一段时间过去,生机从地底渗透出地面,在这股生机的催发下,火山的余灰中都冒出了绿芽。 又过数日,绿草铺满山口,草叶里开始冒出细碎的小花。 沈丹熹给羽山的凤凰二主去了信息,两只凤凰带着成群的羽族浩浩荡荡地落入这座山中,他们亲自查看了地底的情况,也没有动他,打算就这么利用地底的余热孵化。 凤凰一族的孵化时间极长,少则十数年,多则百年,羽族为了自家少主,很快在这座山上安营扎寨,开山辟地,环绕火山口,建造起宫殿楼阁来。 如今大道重定,百废待兴,昆仑亦有诸多事务要处理,沈丹熹没办法在这里守着他孵化,凤凰二主到来后,她便回了昆仑。 陆吾把守昆仑山门,山门内神官排列,已有人来迎。 沈丹熹坐在驺吾车辇内,一路行去,能看昆仑枯竭的山水上冒出的新绿,灵气滋养着这片大地,昆仑子民亦感受到大地的复苏,终于安下心来。 车辇从天墉城上空飞过时,只见得城中旗帜飞扬,彩灯高悬,一片喜庆万千的华彩,驺吾车驾行过之处,下方民众无不欢呼相迎,叩首相拜。 昆仑印从下方宫殿之中飞来,山河大印,悬立于空。 沈丹熹似有所感,从车内起身,步出车厢外,在所有人扬目所望中,抬手伸向昆仑印,悬空的大印化作流光落入她手中,昆仑子民与山水齐鸣。 “恭迎主君回山——” 驺吾车辇驰入昆仑宫中,主殿外的丹陛玉阶两侧百官候立,沈丹熹在众人簇拥中步入主殿,朝殿中之人行礼,“母神。” 姒瑛伸手扶起她,细细将她打量许久,确认她身上无有损伤,才略舒一口气。 沈丹熹随着母亲的牵引坐到座上,听姒瑛道:“如今昆仑地脉复苏,死地重生,你如今乃是昆仑子民的民心所向,当为你筹办继位大典,正式执掌昆仑。” 下方百官皆俯身相拜,执君臣之礼。 沈丹熹目光越过众人,望向殿外山川之景,颔首道:“好,我定不负所望。” 继位大典由姒瑛亲自筹备,昆仑处在一片欢欣而繁忙的气氛中,昆仑新任的主君却很悠闲,沈丹熹回昆仑后着实好好休整了半个月,才恢复元气。 大典所穿的冕服已经制好,玄衣纁裳,金线绣纹,沈丹熹白日里试了一天的礼服和头冠,现下摘了所有佩饰,只着一身雪白中衣,浑身终于松快些许。 她带着一身将将沐浴完的水汽爬上床榻时,才发现窝在枕头上的小雀。 这段时日,长尾山雀跟在她母神身边,被养胖了一大圈,圆滚滚的像一只羽绒毛球,它身上的丹青术少许失色,从粉嫩嫩的桃花色变成了极为浅淡的薄粉。 见她过来,小雀扬起脑袋啾啾啾地叫唤。 没有漆饮光转述它的鸟语,沈丹熹听不太懂,起初以为它是又想要一身花衣裳了,打算取出笔墨为它绘画时,被它叼走毫笔摇头。 一人一鸟,鸡同鸭讲半天,沈丹熹终于弄明白它的意思,问道:“在担心你的孔雀老大?” 长尾山雀激动地“啾”一声,用力点头。 “他没事,就是重回了蛋壳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孵化出来。”沈丹熹挠着长尾山雀的小脑袋,心不在焉地说道。 继位大典在即,她无法离开昆仑,也不知道他的蛋孵化得如何了。 凤凰一族于涅槃火中浴火重生,神魂不变,身躯重塑,记忆不会有损。但漆饮光之前在她身上用去了涅槃火,如今的重生,却不知是否是在火中重生。 听凤君的意思,如果不是,蛋壳里的生命很可能只继承了漆饮光的血肉,就和凡人转世投胎一般,他会完全忘却前尘往事,以一个全新的人格重新出生。 可忘却了前尘往事的转世之人,与前世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沈丹熹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碰上这样的难题。 她捧着长尾山雀抚摸了片刻,右手轻轻翻转,一根雀翎发簪出现在指间。这根发簪乃是孔雀的尾羽所化,簪子通体幽蓝,簪身上有一缕缕细致入微的翎羽纹路,行至末端时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眼状花纹。 簪上缠绕的金丝便是她的灵印铭文,将妖气锁在雀翎发簪上,以防止它褪色。 沈丹熹指尖从发簪上拂过,簪上的金色铭文闪动,灵印蓦地从簪上飞出,悬于半空,只末尾一笔仍连接在发簪之上。 长尾山雀跳到她的肩膀上,歪着脑袋打量半空中金光闪耀的灵印。 沈丹熹抬手叩动灵印,打通了两枚灵印之间的联系,只听得一声声轻缓的“噗通”声不断从灵印中传来,灵印也如呼吸一般明灭闪耀。 是心跳的声音! 沈丹熹静静听了一会儿,偏头道:“我没有骗你吧,这个心跳声听上去很健康。” 长尾山雀脑袋歪来歪去,听了半晌,高兴地啾啾叫唤起来,它围着灵印扑腾了好几圈,最后终于蹦跶累了,落到床头的雕花架上,缩成一团打起瞌睡。 沈丹熹将发簪放在枕头旁,也倚着柔软的枕头滑入床褥里,侧身看着悬浮在簪子上的灵印,在这一声声舒缓的心跳声中,她的眼睑渐渐低沉,呢喃道:“漆饮光,你最好不要忘记我,否则……” 否则,将要如何? 沈丹熹阖上眼,没有听到灵印另一侧骤然紧绷的心跳声。 室内的明灯暗下去,唯有灵印的光芒悬空,如呼吸明灭。 第二日醒来,灵印已经服帖地收回发簪上,沈丹熹便没有在意,发梳好后,直接将簪子戴上了发间。 昆仑主君的继位大典筹备得极其隆重,典礼之前,便有民众前往三山四水祭拜,山上挂满了民众亲手编织的绶带,水中也漂浮着一盏盏荷花灯。 昆仑中盛大的典礼都在晟云台上举办,沈丹熹托着昆仑印,登上晟云台,祭告天地。 神力从昆仑印中荡漾开去,覆盖整个昆仑神域,昆仑墟外最后的一片枯竭之地也为神力所覆盖,死气消弭,生出新绿。 云上三界仙神来贺,云下百官相随万民朝拜,昆仑子民虔诚的心念为昆仑新任的主君披上一重璀璨的冠冕。 典礼结束之时,已近黄昏,典礼结束的鼓声刚落,一声悠远的钟鸣从九重天上传下,众仙神皆好奇仰望,只见得金光从天而落,罩于沈丹熹身上。 外人只见金光浮动,只有身处其中的沈丹熹能见得金光之中显露的天谕。 她接任昆仑君主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要完成沈瑱未完成之事,转生入世,辅助人间帝星,安定河山。 第94章 沈丹熹转生入世之日, 焦眉山冷却的火山口内响起了一些轰隆隆的动静。 煊烺神识潜入地底,看到蛋壳烧得通红急于破壳而出之人,哪里还能不懂他的心思,怒道:“你现在只有一副妖骨, 血肉都还没成型呢, 急着破壳干什么?给老子消停点。” 听他教训漆饮光这熟稔的语气, 分明知道他的意识尚在,蛋壳里孵化出来的人只会是漆饮光,不会是什么所谓的新的人格。 煊烺倒是希望漆饮光能忘却前尘往事, 重头再来, 偏偏这小子记得比谁都深。 蛋壳里的人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笃笃”的啄壳声一直都没停过,煊烺想了想, 阴阳怪气道:“行吧, 你要急着出来也行,太早破壳的鸟没有发育完全, 通常都体弱多病, 还不长毛,你见过人间被宰杀时拔过毛的鸡么?就是那模样。” 这句话无异于一盆冷水泼到漆饮光头上,凤凰蛋里沉闷的啄壳声一顿, 蛋壳表面的温度有了下降的趋势。 煊烺瞧着它的模样,幸灾乐祸地笑道:“怎么不急了?你再用用力, 啄开了壳你就自由了, 为父也不拦着你,到时你就顶着一身的秃毛去给你的殿下跳求偶舞, 仙神不比咱们羽族讲究,说不准她也会喜欢。” 蛋壳里的动静彻底没了, 消停得像一枚死蛋。 煊烺神识从地底抽离出来,被他上赶着倒贴的死模样气得险些吐火星子,瞧漆饮光那没出息的样子,还真应了什么叫做“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自离开了焦眉山,那位神女殿下可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他。 地底蛋壳内,漆饮光的神魂漂浮在胎元内,周围昏黄,如未分之混沌,隐约可见遍布的血管,他闭眼感觉了一遍自己的身躯,实在丑陋得还不如拔了毛的鸡。 就算啄开了壳,顶着这么一副丑陋的模样,他也不敢出现在沈丹熹面前。 他第一次嫌弃他的肉身成长得如此缓慢,孵化的过程竟是如此的漫长。 漆饮光仰头,看向悬于身前的属于沈丹熹的灵印,不知何时才能再一次从灵印中听到对面的声响。 当初他的身躯在神火中一寸寸化为灰烬,为了保住这一枚灵印,他干脆舍弃了身躯,将元神附着于最后这一根标记了灵印的尾羽上,强烈的求生意志让他的神魂不散,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着的。 是以,到最后一刻时,他从这一枚灵印中感应到了强烈的来自于灵印主人的心念。 她要他活着,无论如何。 心念滚烫,顺着灵印,流淌进他的魂魄当中,最终生出了一簇新的生机无限的涅槃火。漆饮光浴火而生,珍而重之地将灵印纳入了蛋壳内。 灵印静静地悬浮在前方,也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灵印铭文忽然一闪,一声婴孩的啼哭声从灵印里传出来,紧接着便是许多人或欢喜或紧张的嘈杂声。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快,拿剪子来,换盆干净的热水来。” “哎呀,是个女孩,她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我来看看,好像是玉簪?我前几天听夫子给那帮小子讲书,还说起过什么衔玉而生的故事,没想到他家闺女还真抱着玉出生了,这是吉兆啊。” “快去报给咱们寨主——” 灵印里各色声音纷纷杂杂,婴儿的啼哭声夹在其中,十分洪亮。 漆饮光在灵印这一头听到了一场新生,元神贴上灵印,还想听得更多更真切些,但灵印的光芒微弱下去,对面的声响也逐渐消失。 这么看来,沈丹熹已经投生入了凡尘,且她还带着灵印一同转生,如此他岂不是能通过灵印得知她的消息?这么一来等待孵化的过程便也不再那么枯燥无味了。 在这地底之中,蛋壳之内,实难分辨岁月,待下一次灵印闪动时,漆饮光从灵印当中听到声响时,已不知又过去多久。 灵印中传出喜乐之声,许多人说说笑笑,其中嗓门最大的是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喊道:“来来来,小玉儿,到大舅这边来,抓这个!” 随即便又有一个女声斥责道:“阿兄,抓周要让她自己抓的才算数,你这样引导的可不算。” “抓周?”漆饮光呢喃道,想起来人间似乎确有这样的习俗,孩子出生满周岁时,会在地上摆满各种各样的物品,让孩子凭自己的心意抓取,以抓到的第一个物件来预测孩子的兴趣志向和未来。 当然这种凡间风俗并非卜卦推衍之术,当不得准,只是对孩子未来的一种祈愿罢了。 原来已经一年了。 漆饮光想象着神女殿下趴在地上抓周的样子,不由露出笑意,此时,又听另有一文弱些许的男声疑惑道:“这怎么还有这么多的男童画像?把这种东西摆上作甚?” 最先那粗犷的男子便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来给我们小玉儿抓的啊,不止有我们寨子里的男儿,但凡是我听过名儿的,跟咱们玉儿年龄差不离的,我都叫人写纸上了,小玉儿尽管抓,不管你抓着谁,抓着几个,大舅都能把人给你掳回来。” 那文弱的男声便急了,“阿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怀玉才满一岁,你怎么能给她抓这个?” “这有什么不能的?早点抓过来,好早点照着咱们小玉儿的喜好调教。”那位大舅浑不在意道,“小玉儿别听你爹这个书呆子的,快抓,给自己多抓几个童养夫。” 灵印里传出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重复道:“抓,抓几个夫……” 天杀的,沈丹熹到底是投生到了什么土匪窝子里了?这么小就让她抓童养夫了,还要抓好几个! 灵印这头的漆饮光急得跳脚,他自然是跳不起来的,他的身子还没有发育完全,小小的鸡爪子只能在蛋壳里徒劳地踢蹬。 漆饮光无能狂怒,元神紧贴灵印,恨不能穿透灵印钻到另一头去。 许是他的这个念想过于强大,神识竟当真融入进了灵印当中,循着两处灵印之间的联系,穿越到了另一头。 漆饮光耳畔的声响越发清晰,眼前也出现画面来。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正向他爬来,她穿着一身大红棉服,梳着双丫髻,两边发髻上垂着珠玉流苏,领上雪白的棉绒将她下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剩一双乌黑而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好奇地打量地上摆着的物品。 周边围了一大圈人,将这一间还算得宽敞的堂屋都挤得满满当当,全都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看她第一个会抓到什么东西。 有了那位大舅在前面的撺掇,漆饮光见她当真朝着那一叠绘着人像和名字的纸张爬去,伸出了手想要大抓上一把。 “不行,不许抓。”漆饮光脱口而出道,闷头冲过去想要阻止她。 满屋子的人,无人能看见他,亦无人能听见他,但爬在地毯上的小娃娃却听见了,她乌黑的眼珠偏转过来,清澈的眼中照出了他的投影。 漆饮光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当下的模样,是妖身之貌,体型比长尾山雀还要娇小,努力地扑腾着翅膀,想要飞过去阻拦她,但他脚上却栓着一条细细的金线。 他低下头,顺着金线看过去,金线的另一头缠绕在地上的发簪上。 是他的一支尾羽所化的雀翎簪。 锁在羽上的妖气为他凝聚出了具象的身躯,但沈丹熹封锁妖气的灵印,又使他无法飞离簪子太远,只能在簪子周遭方寸之地徒劳地扑扇翅膀。 沈丹熹歪了歪脑袋,被他的动静吸引注意力,在周围吵吵嚷嚷叫着“小玉儿,快抓,想抓什么就抓什么”的起哄声中,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朝他抓过去。 漆饮光穿越而来的神识,当即就被小孩子不知轻重的手劲儿给捏散了。 他的神识退回到自己的蛋壳内,眼前的灵印沉寂下去,再听不见另一边的动静。 漆饮光又开始了枯燥的等待,受他急迫的心态所影响,蛋壳里面的身躯生长得很迅速,可即便再如何快速生长,他想要发育完全,破壳而出,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煊烺和青瑶隔三岔五地会下来地底看一看他,煊烺每每检查完凤凰蛋的发育情况,都要唠叨上一句,“头一回时,你要也长得这么着急,就不用劳动我和你娘辛辛苦苦地轮流孵化你五十年了。” 凰主在一旁失笑道:“行了,长得慢你也嫌,长得快你也嫌,事怎么这么多。” 煊烺:“……” 漆饮光被他爹阴阳怪气地奚落惯了,完全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他的元神一直守在灵印旁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灵印再次闪动,这回没等对面传来声响,他的神识便顺着灵印飞快遁去了另一头。 沈丹熹正抱着一本书,焦头烂额地罚抄,纸上的字迹从工整到潦草,显然是越写越没有耐心,恰在这时,一团发着光的影子从她头上掉下来,砸到了她潦草的字迹上。 漆饮光仰起头来,近距离和沈丹熹大眼瞪小眼。 她又长大了许多,约摸七八岁的模样,看上去已经是个小姑娘了,乌黑的头发束在头顶,簪着他的雀翎簪子,眉毛紧蹙,一脸的烦躁和不耐。 看到他时,她整个人都吓了一跳,往后躲开一大步,“什么东西,麻雀?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漆饮光抖了抖羽毛上沾染的墨渍,犹豫着他如果张口说话会不会吓到她,没想到沈丹熹从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便想起来什么,又道:“我似乎见过你?我记得你是不是会说话?” 她的记忆力竟意外地不错,就连一岁时他们短暂的照面,都还记得。 沈丹熹抬手取下头上的发簪,果然见着一缕金线从她的发簪里延伸出去,另一头系在那突然出现的小鸟脚上。 她眼中亮起奇异的光,靠过去左右围着他打量,一迭声道:“你果然是我的簪子成了精,这玉簪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么说,你就是我的伴生灵?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 她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道:“这么说来,我肯定是个很不平凡的大人物,将来会干出一番大事业。” 屋外传来话音,“玉儿,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嘀咕什么?你爹罚你抄的书,你抄完了吗?抄完了就出来吃饭。” 沈丹熹飞扬的眉梢落下去,撇了撇嘴,“还没有。” 很不平凡的大人物当下正为了一篇罚抄的课文而愁眉苦脸,沈丹熹将细毫笔往漆饮光面前一送,蛮不讲理道:“要当本姑娘的伴生灵,一定要很有能耐才行,你来帮我抄,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我可不要你。” 漆饮光连一句话都没插上的工夫,神女殿下已经自顾自地走完了全程,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 荣升为“伴生灵”的漆饮光盯着递来面前的毛笔,妖力从翅膀下流泻出去,缠上笔杆,毛笔从沈丹熹手上飞起,悬于纸上,竟真的模仿着她的字迹,抄起书来。 沈丹熹大为震惊,“你真这么厉害。” 漆饮光抖了抖毛,在神女殿下的夸赞中骄傲地仰起脑袋。 这一回,漆饮光在这里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也大致弄清楚了殿下在凡间的身世,凡间的战乱并未平息,各方势力割据,依然是一盘散沙,尚无能拢合各方势力的能者冒头。 沈丹熹投生之处,乃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山寨,这山寨隐在山林之中,各项设施齐备,在乱世之中,算得是一个还算安稳的地界。 寨子的大当家就是沈丹熹那要给她抓童养夫的大舅,原就是山野出身、打打杀杀的粗鲁汉子,后来收留了一个落魄书生,才开始改邪归正,收留四方流民,寨子因此壮大起来。 这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山寨的落魄书生,就是沈丹熹的父亲,母亲则是大当家的亲妹子。 沈丹熹在凡尘这一世的名字,叫越怀玉,因怀玉而生得此名,沈丹熹之父入赘山寨,她随母姓越。 “越怀玉。”漆饮光操纵着毛笔,在罚抄的课文最后落下殿下的名字,他现在俨然已成了代替殿下罚抄的工具鸟。 沈丹熹为了保护好他这个能帮自己罚抄的工具鸟,硬是在外人面前装得滴水不漏,就连在父母面前都没有透露出他的存在半分。 只在一人一鸟独处之时,才会伸手捧住他,抚摸着他的羽毛同他讲话,抱着他一起睡觉。 沈丹熹厌烦抄写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但却很爱阅读兵书,兵书是她爹给她大舅的功课,毕竟现在山寨的规模已是一方不小的势力,在这乱世之中已难以独善其身,若还照着以往山匪的模式来管理,实难生存。 但那位寨主大舅更不耐烦认这些蝇头小字,还不如沈丹熹照着兵书给他画的小人画册看得明白,大当家为了感谢他的小外甥女,将寨子里年少的儿郎编制成兵,交到了她手里。 沈丹熹十岁时,便开始有模有样地带起自己的兵来。 漆饮光明白沈丹熹转生入世,必是有天命在身,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在不在她的命数当中,是以,他并不敢随意干扰她的人生,单是以这种方式陪伴在她身边,他就已满足。 但是,有些时候,在一些事上,他觉得他或许有必要干扰一下。 比如一岁时,阻止她抓童养夫,比如自她十二岁开始,陆陆续续啄碎了好几个心猿意马试图靠近她的少男的心,以至于,那些男的一看见沈丹熹,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心动,而是浑身痛。 然他没想到,他都这么努力地啄了,依然有人锲而不舍。 这一日,天气晴好,沈丹熹操练回来,沐浴之后散了长发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晾晒湿发,春日的阳光催人入眠,她迷迷糊糊睡过去,手里捏着那一根发簪。 漆饮光蹲在她的手腕上,听到脚步声响,从翅膀里抽出脑袋,仰头看去。 满面通红的少年站在院门,局促不安的徘徊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踏入门来,他停在距离沈丹熹几步远处,因为太过紧张,眼神飘忽不定,没有注意到梨花树下的人闭着眼。 他手里握着一把花,各种各样的花都有,是才从山上扯来的,喊道:“老大……” 喊完,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个称呼实在不适合表白,于是改口道,“怀玉,今天是花朝节,晚上寨子里会举办些活动,兄弟们都给喜欢的姑娘采了些花来簪,我、我也给你采了一些来。” 花朝节? 这又是什么民间节日?难怪今日的操练结束得这样早。 漆饮光竖起脖子,回头看了一眼倚靠在躺椅上的沈丹熹,她已到了及笄之年,出落得越发美艳动人,乌黑的长发披散开,在梨花投下的斑驳光影中,让人移不开眼睛。 少年说完后,好半晌都没有下一句,漆饮光转头看去,才看到他怔怔的,定在沈丹熹脸上的目光。 漆饮光知道自己嫉妒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他控制不住,他张开翅膀飞过去,仗着除了沈丹熹无人能看见他,想像以前一样,将他啄走,恐吓走他。 但这个少年来这里之前,早就已听说过她身上的怪闻,就算表白出口之后,身上无缘无故地疼起来,就算皮肤上渗出了血,他也没有后退半步。 沈丹熹终于睁开了眼睛,在他踏进院子的时候,她就醒了,她很不擅长应付这些事,以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漆饮光去帮她打发走他们,就算因此,她的身上多了些诡异的传闻。 这个传闻替她挡了不少桃花,让她省了许多心,所以,当她的寨主大舅捶胸顿足地想要抓住这些传谣的人打板子封口时,她反而想法子拦住了他。 但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是个犟种,不会轻易被吓走。 沈丹熹暗叹口气,问道:“喜欢?你没听见寨子里的传言么?跟我在一起的话,你会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受伤,流血,会一直痛的。” 漆饮光听到身后的话音,身形一僵,落到了梨花枝头上。 少年双眸明亮,眼神坚毅,“男子汉大丈夫,我是要跟着你打仗杀敌,守卫寨子的人,这点痛算什么,我不在乎。” 沈丹熹沉默下去,她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少年的眼神中生出了无限忐忑的期望,长到头顶的梨花枝不停地颤。 细碎的花瓣飘落下来,沈丹熹摊开手心,接住了几片握进手里,笑了笑,说道:“谢谢你,花你拿回去吧,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姑娘,为她簪花。” 少年眼中的期望黯淡下去,握着花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最终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待人消失在院门外,沈丹熹重新倚靠回躺椅上,视线便顺势落在梨花枝头,说道:“生气了?” 漆饮光蹲在枝头上,闷声道:“没有。” 他以前觉得,能以这种方式陪在她身边,他便觉满足,但现在他发现,他的心就是个无底洞,这种方式怎么可能满足? 沈丹熹抬手,捻着簪子上延伸出去的金线往下拉扯,金线在虚空绷直,拉扯着漆饮光往下坠,将梨花细软的枝丫都压得低垂下来。 “阿琢,你这段时间总这么容易生气,难道是也想要别的鸟了?” 漆饮光惊得从枝头上跌下来,梨花枝弹回去,簌簌抖落一大片梨花。 他立即辩解道:“我才没有!” “你最好没有,我可不会去给你捉鸟。”沈丹熹不知何时折了一小簇梨花,插在他头顶的羽毛里,“话本子里的山精妖怪都会化人,你怎么就不会呢?” 她抚了抚尚未干透的长发,重新眯上眼睛,嘀咕道:“可惜了,不然……” 漆饮光静默地站在簪子上,半晌没有等来她的后文,他转头看向房檐上落着的一排麻雀,麻雀飞落来他们身周的地上,片刻后振翅起飞,朝着院子外四散而去。 漆饮光复又低头看向发簪上的灵印,爪子伸过去,勾住铭文线条,用力地拉扯。 在他哼哧哼哧的努力下,灵印的铭文松动,对翎羽上妖力的封锁力量开始减弱。 沈丹熹小憩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扇动翅膀的声响,持续不绝,有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落进她的怀里,重量很轻。 沈丹熹终于惊醒过来,睁眼便看到天空中乌泱泱的鸟群,每一只鸟嘴里都叼着一枝花,五颜六色,各式各样,有开得极盛的,也有含苞待放的。 鸟儿从她上方飞过,将花枝投入她的怀里。 沈丹熹怀里已经落了一大堆花,已堆不下,掉落到躺椅两侧的地上,但飞来院子里的鸟还有很多,有的鸟比较笨拙,俯冲过来将花投入她怀里后,来不及扇动翅膀重新拔高,就翻滚着栽到地上,摔得晕头转向。 漆饮光:“……”有些鸟,真的蠢死算了。 沈丹熹惊愕地坐起身来,从花堆里摸出发簪,问道:“阿琢,你又在搞什么?” 发簪上的灵印松动,妖力源源不断流泻出来,沈丹熹沿着簪子上的金线回头,金线隐没在一袭印染金纹的靛蓝色衣摆之下。 沈丹熹心跳一滞,缓缓抬眼,看到了站在梨花树下的身影。 “谁说我不会化人?”漆饮光手里捏着一枝桃花,低头朝她看去,束在脑后的青丝垂落,发中夹着五色丝绦,耳鬓还有一小簇梨花,问道,“你之前说的,不然如何?” 沈丹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脑子迟缓地运转起来,她当时想说的,不然如何? 不然,我就喜欢你了。 第95章 这么多的花, 都快把沈丹熹掩埋了,花香糅合在一起,浓郁得让人鼻子发痒。 沈丹熹耸了耸鼻尖,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没想到, 这喷嚏打起来没完, 开了头后便怎么也停不下来。 漆饮光愣了一下,快步走过去,托起她的下巴, 帮她捂住口鼻, 问道:“怎么了?” 沈丹熹眯着眼睛, 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不断滚下去,闷声闷气道:“花太香了, 我鼻子痒。” 漆饮光抬头, 斥退了还不断往院子里丢花的鸟群,俯身环抱住她, 妖力在他身周流转, 只一眨眼,两人的身形在梨花树下消散。 周围都是流淌的蓝光,宛如一个小漩涡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沈丹熹掀开湿润的睫毛,近距离看着他线条凌厉的下颌, 再仰面往上, 目光一寸寸逡巡过他淡色的唇,高挺的鼻梁, 再到那一双如墨笔勾勒的眉眼。 他垂着眼,两人的目光轻轻碰到一起。 身周的妖力漩涡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 沁凉的风拂来身边,带着山溪潮润的气息,将浓郁的花香涤荡干净。 他们现在已经不在院子里了,沈丹熹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法术,只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她移到了后山的山崖上。 有溪水从林子里流出来,从山崖飞溅入下方的山坡,蜿蜒地往下流,山坡上长满了野花,有好些少男少女正坐在山坡上,采了花来簪。 沈丹熹终于缓过来,她眨了眨眼,挤掉眼中的泪意,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眼中的惊喜才像是烟花一样炸开,说道:“你真的能化成人形。” 漆饮光抬手握住她的指尖,眼角微弯,和她一同笑起来,“如何?现在应该没什么可惜了吧?” 沈丹熹点了点头,一瞬不离地盯着他,这张脸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却觉得无比熟悉,就好像曾经真的用墨笔亲手描绘过一样。 “我现在相信话本子里所说的,那些前世今生的说法了。”沈丹熹道。 漆饮光挑眉,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他自是知道轮回转世当真存在,但对于凡尘中人,这些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虚无缥缈之说,毕竟人死之后,一碗孟婆汤了却前尘,踏过奈何桥,轮回转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丹熹投生凡尘,亦饮下了这一碗忘却前尘的孟婆汤。 沈丹熹笑了下,扬手示意手心里的发簪,说道:“如果有前世,那我前世一定很喜欢你,才会带着它转世,才会喝过了孟婆汤,却还一看到你这张脸便觉得熟悉和欢喜。” 这是漆饮光第一次从她口中明确地听到“喜欢”二字,她的目光看着他,眼神坦诚而毫无保留。 漆饮光在她的话语声中,一点点睁大眼睛,他现下分明只是翎羽上妖力凝结的灵体,但却能感觉到心跳飞快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雀翎簪上的灵印在发亮,就连沈丹熹都能透过簪上灵印,感觉到遥远火山地底下的心跳。 沈丹熹不知心跳是从灵印另一头传来,她侧耳靠近了一点漆饮光的心口,似想要贴到他身上,语气惊讶道:“你心跳得好快啊,前世的我难不成是个嘴很笨的人?都不曾对你说过什么好听的情话么?” 怎么就这么一句平平无奇的随口一言,他就高兴成这样? 沈丹熹一本正经道:“你这样不行,太容易被人骗了……” 漆饮光顺势抬手环抱住她,将她按在自己胸前,无辜道:“那该怎么办,我确实不曾听过什么好听的情话,随便一句话,就能哄得我这么高兴。” 沈丹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认真思索片刻,说道:“我爹以前给我娘写了可多情诗,我去偷出来背给你听,你听多了,耳根就不会这么软了。” 她爹爹虽然是个古板的书呆子,但是在写情诗说情话方面,却是一把好手,否则也无法哄得她那身为山寨二当家的娘亲的欢心。 她娘以前不怎么识字,她爹就手把手教,先教会了她娘识得那些个字,再给她写情诗。 沈丹熹记得,那几匣子的情诗应该被她娘藏在了衣柜里,初夏时湿气退去,母亲将匣子里的书册拿出来晾晒,她还曾看见过一两句。 当时她好奇地拿起来读,被她爹眼疾手快地抢走了。 现在想来,那诗句里的酸甜味儿,还是挺足,用来训练这只鸟的耳根子,应该足够了。 沈丹熹历来行事便雷厉风行,不喜拖泥带水,当即就转身欲走,说道:“我现在就去偷。” 漆饮光一把将她拉回来,无奈道:“不用这么着急,寨子里花朝节的活动就要开始了,所有人头上都簪着花,就你这一头素发,岂不是很不合群?” 沈丹熹转头往下方山坡看去,大家都开始往回走了,不论男女,几乎头上都簪着花,许多人手里还提着篮子,装着采下的鲜花和野菜。 “那先回院子里?”沈丹熹问道,院子里遍地都是漆饮光指使鸟群采来的花。 漆饮光摇头,牵着她往一片早就盯上了的花地里走,“采新的吧,院子里的花淘洗完,用来做花糕。” 沈丹熹跟着抬步,怀疑道:“你会梳头簪花吗?” “嗯。”漆饮光应道,方才他有偷偷留意那些采花的少男少女是如何簪花的。 沈丹熹被按到一块石头上坐着,看漆饮光游走在山野花地里,认真挑选出其中开得最是娇艳的花朵。 山崖上的花好看,但寻常人摘不到,他却能轻轻松松地飞跃山崖采摘下来,是以,哪怕采花采得晚了,却还是有大把的收获。 漆饮光特意挑了香味清浅的花束,抖落掉多余的花粉带回来,先让沈丹熹嗅了嗅,鼻子没有再发痒打喷嚏,才放心地将花束放进她怀里。 沈丹熹捧着花坐在石头上,漆饮光绕到她身后,捧起她的头发梳理。 簪花需要盘髻,自打那一次为殿下梳头被嫌弃后,漆饮光就找了书册来认真学习了女子的发髻样式,私下里练习过,如今已是得心应手。 晚霞铺染整片天空,有飞鸟从余晖中掠过,沈丹熹望着飞鸟的方向,直到它隐于余晖中,再看不见痕迹,忍不住问道,“鸟都是向往自由的,我一直用发簪束缚着你,你会不会觉得枯燥?” 漆饮光的动作顿了一顿,不等他说话,身前人仰起头来,往后看向他道:“就算你向往也没用,绑都绑上了,对于妖精来说,人的寿命应该很短暂,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这句话,听在漆饮光耳中,无异于人间白头偕老的约定了。 “好。”漆饮光点头。 沈丹熹没有错过他眼中雀跃的光彩,这么一句话又叫他兴高采烈了,可真容易被哄,她开始认真琢磨起偷阿爹情诗的计划了。 眼看到了傍晚时分,寨中各处都飘起了炊烟,大家都往寨子中心的广场上聚去,广场正中有一具用花藤编成的女神像,是为百花神。 花神像下摆了一圈鲜花,祭拜完花神后,大家都围着花神跳起舞来,碾花制糕,酿制花蜜,花朝节的活动算不得多隆重,但是却能为大家带来一日的欢庆。 夜色降下来后,寨中陆陆续续点起灯来,沈丹熹牵着漆饮光走在灯影婆娑中,听着周遭热闹的笑声。在这一时刻,她无比地希望这世间能再无战火,世道安平,所有人都可以牵着自己想牵的人,平凡地活到老。 前日夜里,沈丹熹听到她爹爹和大舅议事,两人商讨到最后险些争吵起来,比起从前各地为王,今天冒出个东王,明天又冒出个西王,再隔天两个东西王都被灭了这样混乱的局面。 现今的天下局势开始有了明晰之相,各地松散的势力收拢,渐渐分裂成两党,一为荣朝旧室,想要重新振兴大荣,二则为想要推翻旧朝,建立新朝的起义军。外敌稍退,这两方便开始分裂争斗起来。 他们这个寨子苟安于这山间一隅,当两方战火渐渐逼近这个地界时,他们也得择一归属不可。 她爹是个读书人,还是个秀才,自是心向荣朝,把起义军都视作乱臣贼子,偏生她大舅是山匪出身,地地道道的贼子,看不上曾经被蛮夷打得屁滚尿流割地赔款的窝囊废大荣,两人没少因此发生争执。 寨子里这样轻松的时候,大概也没有多久了。 除了沈丹熹,没人能看见她身旁之人,她走在人群中,周围人都以为她是独自前来,时不时会有人簇拥上来邀请她。 沈丹熹见漆饮光被人撞了好几次后,只得低声凑近他耳边道:“要不你还是变回鸟吧,他们看不见你,很容易踩着你。” 幸而现在人多,也分不清谁撞了谁,不然又得传出一波她身边有鬼的传言不可。 漆饮光闻言,收紧五指,更紧地握着她的手,摇头拒绝,“变成鸟就没办法继续牵你的手了。” 他仰起头,视线越过众人,虚虚地往一个方向扫了一眼,拜极好的耳力所赐,漆饮光能从周围繁杂的声音中清晰地辨别出远处的说笑声。 一群少年聚在一起,一边往这里打望,一边戏谑地拍着其中一人,说道:“好小子,老大头上簪的花是你采的吧?我先前见你垂头丧气地出来,还以为你被拒绝了呢,没想到你还真成了。” 另一人道:“这感情好,那你以后能不能给老大吹吹耳边风,让我们每天能少练一个时辰?” 被围在当中调侃的少年便抬起头来,眼中又生出星星点点的希望。 怀玉让他把花拿走,叫他送给他喜欢也喜欢他的姑娘,但他没有别的喜欢的姑娘,他只喜欢她,所以临出门前,他还是将那一束花插在了院门上。 可他在人群里找到越怀玉,看到她头上的簪花那一刻,便知道了,她头上戴的不是他送的花。 她的发髻上压着几朵金丝棠,这花生长在峭壁上,他采花之时远远瞧见了,却没有能力攀上去摘下它。 她头上簪的,不是他送的花。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低声道:“不是我。” 周围的说笑声一顿,众人面面相觑,疑惑道:“不是你?那还有谁?还有哪个混小子背着我们去送花了?” 簪花的越怀玉显得温柔许多,灯火映照在她笑盈盈的眼中,和平日里在武台上将他们揍得哇哇叫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许多热切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漆饮光见那群少年要往这里来,忍不住蹙眉,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喊道:“放蝶了。” 这是花朝节上最引人关注的活动,白日里便有人去捉了许多蝴蝶来,待花朝节上放出蝴蝶,簪花的姑娘们都聚集在花神像前,谁头上簪花吸引的蝴蝶最多,便代表着受花神的祝福最多。 那喊声落后,无数的蝴蝶从暗处飞入灯火光影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漆饮光拉住沈丹熹的手,带着她穿过人群,沈丹熹只觉得眼前的光影一晃,视野里忽然填入重叠的枝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往下猛地一滑,幸而一条手臂伸过来,牢牢地圈住了她的腰。 “小心。”漆饮光说道,“我们在树上。” 沈丹熹站定,低头看去,果然见着脚下一根粗壮的枝干,这是一株粗壮的梧桐,枝头上才长出新叶不久,翠生生的,十分繁茂,刚好能遮住她的身形。 这里距广场不远,能感受到那里的热闹之景,却又没有那么拥挤。 “挺好。”沈丹熹满意地扶着枝干坐下来,看着那方的蝴蝶飞舞,有蝴蝶飞入了梧桐树的枝叶当中,被花香吸引而来,绕着沈丹熹打转。 漆饮光捧住她的脸,“别动,它要停上去了。” 沈丹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周遭的热闹之音都从耳边退去,这一处被枝叶遮挡的空间里似乎变得格外静谧,她能听到蝴蝶振翅的微小声响。 蝴蝶的振翅声停了,它应该是落在了她发间的簪花上。 漆饮光低眸,笑道:“花神的祝福……” 他的话没说完,被堵在了沈丹熹贴过来的柔软唇瓣间,她一动,头上的蝴蝶便敏感地振翅飞起,身前的人比蝴蝶更加敏感,情绪太过激动,神识不稳,妖力失控,直接变回了小鸟。 沈丹熹险些从树干上掉下去,幸而平日习武,身手灵活,及时调整身形,抱住树干。 待坐稳后,她转头四下寻找,喊道:“阿琢?” 这下连鸟影子也找不见了。 在沈丹熹握着簪子找他的时候,漆饮光元神坐在自己蛋壳内,懊恼地捶心口,他怎么这么没出息,只是被亲一下,就激动得元神动荡,神识不稳。 蛋壳外传来煊烺担忧的声音,问道:“漆饮光,你到底在蛋壳里做什么?心跳声跟打雷似的,这座火山口都快被你重新点燃了。” 那边厢,沈丹熹捏着玉簪,半晌都没见簪子有动静,以为自己把他吓坏了,正轻声细语地安抚他,想哄他重新出来。 结果没哄来漆饮光,却先见着一行人骑着马往寨子外走,为首之人正是她的寨主大舅和爹爹。 沈丹熹收好簪子,从树上跳下,很快便赶过去,喊道:“阿舅,阿爹,你们为何这么晚了还要出寨?” 马上大舅看到她,眼前一亮从马背上跳下,走到进来前,不住赞道:“我们的小姑娘长大了啊,这是谁给你簪的花,这么漂亮?” 沈丹熹视线转向她爹,她爹道:“前寨传来鸽信,有一队百来人的残兵正往我们这里来,看来向是从夹城过来的,所以我和你大舅决定亲自去看看。” 夹城的战事十分激烈,他们曾派出许多人去查探情况,都没能回来,导致他们一直不知道那边战况如何。 沈丹熹抓起腰间竹哨便想唤自己的马来,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大舅按住她的手,“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去了,和你阿娘一起好好守着后寨,这里才是我们的根基。” 他把沈丹熹往那一处灯火未歇的广场上推了推,翻身上马,大声笑道,“好好去过你的节,等我回来,把那个手巧的小子带来给大舅看看。” 说完不等她回答,扯动缰绳,扬鞭拍马,“走。” 马蹄声飞扬,穿越灯火,纵入夜色中。 第96章 这一座山寨名为桃源寨, 是沈丹熹的那个书生父亲为之命名的,寓意寨子能成为一方隐世桃源之地,民众能够隐居一隅,不受战火波及。 可寓意虽佳, 想要真的成就其名却是千难万难。 桃源寨分为前后两寨, 后寨为寨民们的主要安居之所, 倚靠周围险峻的群山地势所建,是易守难攻的地形,前寨则把控着通往后寨的唯一路径, 距后寨三十余里左右。 沈丹熹爬上高处, 看着大舅一行人举着的火把光芒渐渐隐没在蜿蜒的山道中。 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出寨, 轻松的氛围自也很快散去了,花朝节的活动落幕, 聚集的人群各自回了家, 寨中灯火一盏盏熄灭下来,夜色合围, 笼罩住山寨。 沈丹熹一回头便看到那白日送过她花的少年站在不远处, 目光盯着她头上的簪花,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群探头探脑的小子。 少年走上前来, 说道:“怀玉,花朝节散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沈丹熹摇头拒绝, 提高了一点声量对他身后那群人道,“都早点回去休息, 明日一早还照往常的时辰早起操练。” 那方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叹声,叹过之后却也听话地各自散去回了家。 只剩眼前这一人固执地站在原地, 踌躇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我能知道给怀玉簪花的那个人是谁么?” 沈丹熹静静地看着他,眼尾流露出浅浅笑意,“能为我簪花之人,自是我的心上人。” 她此话说得直白,想彻底打消他的心思。 对方的脸色霎时白了一度,肩膀颓丧地垮下去,还想继续追问究竟是谁,沈丹熹不答,他便只得放弃,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热闹散去后,山间的风便带上了夜里的凉意,树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来晃去,那昏黄的光便也晃荡不休。 摇荡的光影中渐渐显出一道颀长的身影,漆饮光稳住元神,凝结神识再一次穿越灵印而来,恰好将沈丹熹那句话听入耳中。 他的殿下转世之后,确实坦率了很多,嘴也甜了很多,很会说情话。 漆饮光好不容易稳住的神识又在她的这一句甜言蜜语中,抑制不住地漾起涟漪,沈丹熹回头看见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胆小鬼,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不躲了?” 漆饮光辩解道:“我没想躲。” 他走过去,定了定神,俯身靠近她,“现在还能继续么?” 沈丹熹装傻,“继续什么?” 漆饮光没说话,垂下纤长的睫,眼眸半阖,更低地垂下头来,他脑后高束的长发从发冠里滑落下来,一缕发丝随风拂动,轻轻扫过沈丹熹的脸颊。 在他的唇即将贴上她时,沈丹熹抬手推开他的脸,哼道:“晚了,我没兴致了。” 漆饮光被拒绝,委屈巴巴地盯着她,沈丹熹对他可怜的眼神视若无睹,转身走到树下垫脚取下挂在树枝上的灯笼,沿着阶梯往高处的院子走, “我先前并非想躲,只是太过突然,我被吓了一跳,没控制住妖力。”漆饮光解释道,懊恼地叹一口气,追上她的脚步,两人一同往山上行去。 沈丹熹笑话他道:“这么经不起吓啊,那我现在亲你,你就能控制住了?” 漆饮光去拉她的手,软声相求,“再试一试就知道了。” 沈丹熹铁石心肠道:“不想试。” 她说完之后,身旁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沈丹熹疑惑地眨了眨眼,转头看过去。漆饮光落后了她一步,站在下一个石阶上,在她转过身来时,指尖勾动晚风,在她身后推了一把。 沈丹熹猝不及防,朝他跌倒下去,被他张开双手紧紧拥住。 唇上贴来柔软的触感,先是轻轻地试探了一下,见她没有抵抗,蜻蜓点水的试探立即变为热烈的索取,沈丹熹轻轻哼声,齿关刚松开一道缝隙,湿热的唇舌便趁隙而入,攻城略地。 她手上的灯笼落到地上,咕噜噜地翻滚下几个台阶,在拐角处停下来,内里的灯油洒落,火光呼啦一下烧起来,将外罩的油纸点燃,炽烈的火光在眼前晃动出绮丽的光晕。 沈丹熹喘不过气来,忍不住抬手抵在他的脖颈上,带着点惩罚性质地按压他的喉结。 最是脆弱而致命的地方被她按在指尖下,漆饮光后脊上窜过本能的战栗,从她指尖的轻抚或按压下渐渐明了如何做会让她觉得舒服,如何做又会让她感觉不快。 他很聪明,很懂得该如何服侍她,沈丹熹便也放任了他的得寸进尺。 火焰将灯笼燃烧殆尽,便只剩清亮的月色泼洒在山阶上。 山寨大当家和她爹一夜未归,第二日白日也没收到前寨传来任何消息,前寨没有动静,便说明没有发生战事,这本来是好事,沈丹熹却没来由地心生不安。 她按照往日习惯,随母亲巡查完寨子的安保,到了下午便有些坐不住,想要牵了马去前寨看看情况。 还没走到马厩,便听人急急地跑过来禀报,说鸽笼里的信鸽出了问题,但要问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又一时说不上来,只犹疑不定道:“鸽子有些古怪。” 沈丹熹回眸看了一眼漆饮光,后者乖巧地跟在她身侧,一起去了鸽舍。 这些鸽子都是信鸽,有专门的养鸽人,平日里将它们侍弄得很好,信鸽是千挑万选,经过训练的,比起一般的鸟来说,要秩序许多。 但今日的鸽舍却很纷乱,还没走进鸽舍便能听见里面尖利的咕咕叫声,院子里羽毛乱飞,树下的鸽笼门大开着,笼底躺了好几只带血的鸽子。 沈丹熹在乱飞的羽毛中,都能看见它们脑袋上被啄开的血洞。 养鸽人心疼地跑过去,哎哎叫道:“怎么回事,怎么一下死了这么多只。”他去禀报前,只觉得鸽子行为有些古怪,没想到就这么一炷香的工夫,鸽舍里就全然乱了套。 这些信鸽经过训练,虽逃离了笼子,却也没有飞散出去,还围绕着鸽舍飞飞停停,咕咕咕的叫声一直不停,像在躲着什么东西。 饶是沈丹熹听不懂鸟语,也从它们的叫声中听出一点古怪来,她见漆饮光正侧耳倾听四面鸽叫,抬手将食指压在唇上,朝养鸽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漆饮光听了片刻,仰头视线追寻着院子里乱飞的鸽子,终于似锁定了其中一只,他的身形倏地化作流光射去,须臾后,擒住一只鸽子飞落下来。 那养鸽人看不见漆饮光,只见到一只鸽子突然从半空栽下来,下意识要伸手去接住它,被沈丹熹眼疾手快地挡了一挡。 漆饮光擒住鸽子动作迅速地将它关进一个单独的小笼里锁住,沈丹熹快步走到那鸽笼前,视线打量笼中的鸽子。 笼里的鸽子被捉了以后,便安静地站在笼中的横架上,来回转动脑袋,看上去和其他鸽子没有什么区别。 “它有什么问题?”沈丹熹低声问完之后,目光一凝,看到了它鸟喙后面靠近羽毛的地方沾染的血迹。 漆饮光道:“其他的鸽子都很怕它。” 确如他所说,这只鸽子被关住后,院子里乱飞的鸽群一下安定了许多,陆陆续续降落到院中各处。 养鸽人看见四面落下的鸽子松了口气,也走上前来,凑近了看笼中鸽脚上的编码,说道:“少当家,这只鸽子是昨晚从前寨来送信的鸽子。” 沈丹熹闻言眉头顿时一蹙,她伸手进鸽笼,想要将那信鸽捉住仔细看个究竟,被漆饮光抬手截住,“等等,让我来吧。” 漆饮光分出一缕妖气探入笼中,幽蓝色的光芒裹住信鸽,如一层轻薄的烟尘渗透入它的羽毛底下,笼中的鸽子张开嘴,突然发出痛苦至极的鸣叫,这种叫声尖利得几乎难以想象是从一只鸽子嘴里发出来的。 它从横架上滚落至笼底,剧烈地扑腾挣扎,片刻后,一个豆大的血影突然从鸽子嘴里飞窜出来,只扑向笼子外探头查看的养鸽人。 “当心!”沈丹熹喊道,一把推开那养鸽人,另一手从头上拔下发簪,朝着半空中迅疾如电的血影直刺过去。 托从小习武的福,她的动作稳准狠,血影极快,她的动作更快,软而柔韧的手腕在半空几乎留滞出残影,漆饮光还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只听得刮耳的呜一声风响,那豆大的血影已被洞穿在簪尖上。 那东西身上恶臭的血腥浊气霎时直冲上天灵盖,漆饮光一声干呕在喉咙里翻滚,险些憋不住。 ——因为沈丹熹拿的是他的雀翎簪。 沈丹熹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捏着簪子收回手,看着被钉穿在簪尖上的东西,疑惑道:“是只虫子。” 虫子指甲盖大小,浑身血红,背上有一对透明的蝉翅。 沈丹熹隐约觉得这虫子似曾相识,她叫养鸽人去取来一碗水,将虫子放入清水中搅了搅,洗干净它身上的血水,从那虫子一节节的腹部上看到半截残留的诡异字符。 她蓦地想起了曾在何处见过这串字符,心口重重一跳,如大石沉入深渊,喃喃道:“是活尸蛊。” 第97章 活尸蛊能直接侵入活体, 盘踞在大脑当中,食脑浆控神经,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行尸走肉的傀儡囚徒, 这种蛊虫曾是南蛮入侵中原的一个强有力的武器。 南疆多深林, 部族其实并不多, 对人多地广的大荣王朝来说,原本并算不上什么威胁。 但当年就是因为他们炼制出了这样一种可控制他人的蛊虫,将大荣的兵士都变成了他们的傀儡大军, 愈是与之交战, 他们的军队反而愈发壮大。 这些傀儡兵士被蛊虫掌控, 丧失自我意识,不怕死不怕痛, 除非身首异处或被火焚烧成灰, 否则不会停止战斗。 南蛮控制着不断壮大的活尸大军,趁着荣朝内乱, 最终和北狄一起撕碎了大荣的江山。 南蛮的活尸大军曾经所向披靡, 所过之处,人皆为虫食,直到后来, 中原的修道宗门,合力闯入南疆深林里, 绞杀了活尸蛊的母蛊, 才败了他们的傀儡大军。 为了彻底清除残余的蛊虫,焚毁了无数的城池和村寨, 这样惨烈的事迹过去不到三十年,这种邪恶的蛊虫便又死灰复燃了。 沈丹熹出生时, 这些惨烈之事早已成为过去,她小时听寨子里的长辈讲过一些,后来翻看从前寨中往来的鸽信,从里面找到过活尸蛊身上的这种字符图腾。 旁边的养鸽人闻言,霎时被吓得脸色惨白,难以置信道:“这、这……这怎么可能,这种蛊不是已经被清杀干净了吗?” 桃源寨的人其实并未亲眼目睹过活尸蛊,不然这个寨子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但是这种蛊虫当年传得比妖魔还令人惧怕,光是听说它的名字,便已令人绝望。 沈丹熹转头安抚道:“也不一定是,我需得核对一下,但为保稳妥,要将鸽舍封锁起来,这些鸽子一只也不能放出去。” 漆饮光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张口吹出几声哨声,院子里的鸽子一个个张开翅膀,自觉飞入笼中,他的妖力铺开,从每一只鸽子身上扫过,又将养鸽人检查了一番,对沈丹熹摇头道:“没有别的虫了。” 沈丹熹点头,从鸽舍出来,两人独处时才对他道了一声谢,转眸便看到他用袖摆掩着半张脸,满是痛苦的表情,她立即道:“怎么了?方才伤到你了?你哪里不舒服?” “没事。”漆饮光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簪尖上的虫,“它有点臭。” 漆饮光现在毕竟是依仗这雀翎簪上的妖气凝聚成型,与雀翎乃为一体,活尸蛊的血腥臭气顺着簪子蔓延,那一股味儿简直时时都直冲他的天灵盖。 沈丹熹松了口气,“再忍一忍,我核对完它身上的字符,就把它取下来,把你擦干净。” 蛊虫身上的字符只剩半截,沈丹熹不敢轻易碰它,担心一碰便把剩下的字符碰没了,是以只能就这么捏着簪子往寨主大舅的屋子去。 一些重要的档案资料都存放在寨主侧屋,那些东西对沈丹熹完全是敞开的,随便她翻找。 她大舅对那些过时的信息都不怎么讲究,幸而有她爹按照年号,条理清楚地整理了存放起来。 沈丹熹很快找到那一张绘着活尸蛊的信笺,纸张早已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她将簪尖的虫子与图上绘画的虫蛊外形进行比对,又核对虫身图腾,脸色凝重起来,低声道:“确实是活尸蛊。” 这种蛊虫就和胡蜂一样,绝不可能单只存在,发现一只,便意味着暗处必定早已藏了一群。 前寨危险了! 沈丹熹抓起信纸,将簪尖上的虫尸取下裹进去,随手撕下一截裙摆将雀翎簪擦了擦,一边往屋外疾走,一边问道:“现在好点了么?” 她现在是没工夫仔细清洗雀翎簪了。 漆饮光点头,被擦拭过后血腥臭味轻了许多,他担忧道:“这只信鸽如果是专门引大舅他们去往前寨的,信鸽传递来的消息便不足为信,眼下已经过去了快要一个日夜,现在这么冲去前寨会很危险。” “我明白。”沈丹熹从屋子里跑出去,从腰间取下竹哨连吹数下,不多时一匹纯黑色的骏马挣脱缰绳,听着哨声跑来,她翻身上马,继续道,“我先把情况告知阿娘,先将后寨部署好。” 寨主的屋舍在山寨最高处,他们纵马往山下疾奔时,沈丹熹能望见山寨外那若隐若现的山道上,有一行队伍正往后寨来。 “前寨有人回来了。”沈丹熹说道,面上却不见轻松,反而愈发凝重,看那行队伍的规模,差不多已是前寨一多半的兵士都撤离了回来,这是很不同寻常之事。 数百人的队伍走在山道上,却安静得没有一丝杂言,每一个人都有着同一副僵硬的面容,他们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瞳孔灰败,如同木偶一般往前迈步。 山道上只有脚步声不断响起,脚步声中夹着前方领头的将领□□的骏马不断发出的焦躁不安的喷鼻。 但马背上的人同样面容僵硬,毫无反应。 这行队伍中,唯有混迹在中间的两人与众不同,其中一人仰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山寨,那寨子倚山而建,从这里已能看到顺着山表层叠垒砌的房屋。 “确实是个大寨子啊,这么多人想来足够喂养出一只新的蛊母了。”这说话之人罩着和周围人差不多的袍服,在已经有些热起来的天气下,脖子上还缠了一圈厚重的围领,仰头之时隐约露出脖颈上密集的刺青。 刺青的线条最终汇聚于侧颈要穴之上,构成了一朵山茶花的图腾,这是南蛮其中一个部族的部落图腾,密布的刺青使他整个人都显得阴暗诡谲了起来。 他说完之后,身旁无人回应,便收回目光转头看过去,看到身旁人那不忍的表情时,嗤笑一声道:“你们大荣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道貌岸然。” 另一个人身后背着把剑,是一个玄门剑修,如今修道之人早已卷入这红尘乱世之中无法抽身,玄门亦分裂成了两派,一些玄门修士支持破旧立新,开创新朝,另一些修士仍想要扶持皇家血脉,重续大荣旧日辉煌。 楚应所在的师门与荣朝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门中师长曾任过荣朝国师,自然是站在大荣这一方的。 但在这种外患未平,内部割裂,荣室皇族早已失去民心的情况下,想要重新扶起旧朝实在难之又难。 归顺旧朝的玄门曾试图寻求些别的办法,比如去往北境密阴山下,寻求那位鬼仙的帮助,但是并未成功。 如今局势堪忧,只能用些非常之法,这个非常之法,就是铤而走险地动用了南疆曾用来践踏大荣的蛊虫。 当初玄门深入南疆,绞杀活尸蛊蛊母时,亦俘虏了操控蛊母的南疆祭司,用重重法阵将他锁在地牢里,不久前,师门将他放了出来,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将他收为己用。 楚应虽不理解师长的做法,却也不得不听令行事,他没有说话,听身旁那被俘虏的南疆祭司喋喋不休道:“这群山匪不愿归顺荣军,那就是反荣的乱臣贼子,把他们拿来喂蛊母不是再好不过吗?有什么好犹豫的,一只蛊母能产三万子蛊,把这些子蛊投入夹城战场上,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能解了夹城之危。” 三万子蛊,便意味着己方能增加三万兵力,而对方将损失三万兵力。 “你知道我们最开始是怎么养出第一只蛊母的吗?”祭司说着,嘴角勾出一缕回忆往昔的笑来,“族里那些年老体弱,没有了生育价值和劳动能力的族人,都成了喂给蛊母的第一批祭品,后来有了你们大荣人投喂,便不用牺牲自己人了。” 楚应不想听他的那些南疆往事,冷声道:“闭嘴,要到了。” 桃源寨,还真是桃花源一样的地方。 随山而建的梯田,石头垒成的房屋,满山开着花的果树,现下是傍晚时分,许多屋子上都飘着炊烟,和外面的兵荒马乱相比,像是两个世界。 沈丹熹能意识到的事,她的母亲自然也意识到了奇怪,越盈袖站在后寨大门右侧的瞭台上,望向山路上由远及近的兵马,对当头之人喊道:“阿兄,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把前寨的人都撤回来了?” 越复坐在马上,随着她的喊声,僵硬地抬头望去,斜照的阳光直射入他的眼中,但他却连眼也未眨动一下,好似一点也感觉不到阳光刺眼,大声喝道:“开门!” 后寨山门前有一道幽深峡沟,进出寨门需要绞动铁索放下沉重的大门铺做桥,方能越过峡沟进入后寨。 外面传来喊声时,寨内把守大门的将士已经站到了大门两侧的转轮前,打算放下大门。 铁索嘎吱嘎吱的转动声在山寨垒砌的高大土砖城楼内响起,大门轰隆一声,顶上启开一条缝,开始缓缓往下放。 “阿兄,阿明呢?他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回来?”越盈袖问道,站在瞭台上望着另一头的大哥,总觉他不对劲,不止是他不对劲,这整支队伍都有点不对劲。 他们这种山匪成军,就算将纪律制定得再怎么严明,也难以洗掉兵士身上剽悍的匪气,何况越复这个寨主就是个不讲究那些虚把式的,他手下的兵将自也随意许多,越盈袖何时见过他们这般规矩的样子? 与其说是规矩,倒不如说是死气沉沉。 整支队伍之人僵直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无人说话,所有人都抬着头只直勾勾地望着寨门的方向。 越复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道:“开门!” 沈丹熹骑马奔到近前来,喊道:“不能开门!” 越盈袖回头望来,没有注意到外面张开的大弓,利箭划出刺耳的尖鸣,逼至面前时,她才仓促地躲避了一下,虽躲开要害,但肩膀依然被利箭穿透,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她从瞭望台上跌下。 “阿娘!”沈丹熹从马背上飞起,扑过去接住她,越盈袖肩膀被利箭穿透,鲜血顿时染了半袖,她来不及顾及肩上的伤,对大门的兵将喊道,“关门!” 寨门下放到一半,两侧转动铁索的兵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依令开始往回转,但此时已经迟了,一道凌厉的剑光从门外横飞而过,剑上携带着锋锐无匹的剑气,轻而易举便斩断了粗壮的铁索。 大门轰隆一声,砸落下去,外面的人长驱直入,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武器对准了他们曾经守护的同胞。 后寨的守兵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已有十数人倒在血泊中,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拿起武器反抗这些如恶鬼般闯入后寨的同胞。 沈丹熹按住母亲血淋淋的肩膀,红着眼对不知所措的众人喊道:“不想被杀的话,就拿起武器,杀回去!不要想着什么同胞之情了,能将刀尖对准你的,就不是你的同胞了!” 她的喊声惊醒了一些人,开始有人拿起武器反抗。 越盈袖抓着她的手腕,问道:“怀玉,怎么回事?” “是活尸蛊。”沈丹熹低声道,把手里包着蛊虫尸体的信纸放入母亲手里,她不敢大声告诉所有人,活尸蛊这种东西被传得比妖魔还邪性,令人恐惧,说出来只会击垮大家的斗志。 寨子里年轻的士兵都聚来了沈丹熹身边,她一边指挥众人,一边分出一行人,吩咐道:“通知寨子里的人,把家里能烧的东西都拿出来,堆砌到一起点燃,将上山的路都堵住,老弱妇孺都往山上撤去。” 她说完之后,提起长枪,朝纵马厮杀的大舅走去。 越复面无表情地挥着刀,飞溅到脸上的血尚未干涸,滴滴答答地从下巴上滴落,这个从前手把手教她舞刀弄枪的大舅,如今瞳孔无神,成了一具只会提刀杀人的活尸。 “阿舅。”沈丹熹的喊声没有唤起他的任何情绪,只换来虎虎生风挥来的大刀。 刀和长枪相接,震得沈丹熹虎口发麻,她差点被飞扬的马蹄踩踏入地,攀住缰绳扭身跃上马背,将越复从马背上挑落。 在这种情况下,漆饮光竟帮不上什么忙,翎羽上的妖力有限,又被灵印锁住,即便全数释放出妖力,也无法覆盖住所有人,他也只能加入混战中,一个个逼出中蛊之人身上的活尸蛊碾碎。 蛊虫离身,蛊虫所寄生之人便也会当场毙命,就和那只鸽子一样。 残阳如血,天上地下皆是一片血色,日落之后,天边的血色退了,地上的血色却越铺越深。 祭司走进山寨大门,站在门口那一片浸满血的地上,望了望前方还没停歇的拼杀,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浓郁的血气,扯下颈间围领,撕开衣领,露出胸膛上大片的刺青。 他皮肤上的刺青亮起幽微的青光,外罩的衣袍底下透出身上密布的刺青纹路。 紧随着,他浑身上下遍布的刺青便如活物一样从他身上蠕动下来,落到地面上,在地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图腾。 楚应寸步不离地跟在那南疆祭司身边,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黑色的卵石一样的,俯身将掌心的蛊种放入了图腾中心。 在他将蛊母的茧放入图腾的一瞬间,周围浸入土地里的血煞时便被抽取了干净,蛊母随之膨胀了一大圈,茧里隐约能见到什么东西在蠕动。 “血还不够呢,还差得远。”祭司回头看向楚应,“我说你就算不想亲自动手杀人,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烧起大片的火阻挡吧?这寨子要是有别的路逃走,等他们逃完了,养不出蛊母,可就没办法去解夹城之危了,到时要死的人可不比这一座寨子少。” “决定用这一寨人献祭的是你,你在假慈悲个什么?若是夹城丢了,你们师门那帮老妖道又会拿我出气。” 楚应因他话语中的大不敬皱了皱眉,并起二指催动剑诀,长剑从他背上脱鞘飞出,直冲半山腰上那一道临时铸造的火墙。 剑气凛冽,长剑所过之处,皆覆上一层寒霜。 沈丹熹将越复逼至了大火边,那蛊虫畏火,越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麻木之外的表情。 他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自己刀刃上未干的鲜血,似已意识到那刀上的血都来自何人,表情扭曲地几乎要撕裂眼角。 “阿舅?”沈丹熹注意他的变化,迟疑地想要收回长枪,被大舅抬手一把握住,将枪头抵在自己的眉心上,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小玉儿,杀、杀了我,快……” 下一刻,他的瞳孔凝住,再次恢复麻木,抬手挥舞长刀,朝沈丹熹斩去。 沈丹熹双眼被火光刺得通红,发出痛苦的大喝,抖动枪身震开越复手里的刀,用力一□□入他眉心之中。 越复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好样的,我的小……” 沈丹熹手腕一颤,松开长枪,看着他往后倒去,跌入烈火之中。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殿下,小心!” 漆饮光的身影扑来,瞬间将她带离开原地,呼啸的长剑破空而来,冲破火墙,瞬间将堆砌在主道上燃烧之物碾得粉碎,将四面的燃烧的火焰都压得低弱下去。 倒入火中的身躯也一并被碾成了血泥。 火星四溅中,那长剑去而复返,剑气从上方压过来,便要顺着火墙一路摧毁过去。 漆饮光抬手轻柔地擦了擦沈丹熹脸上的泪,松开她折身迎着长剑而去,听见身后的喊声,他回头道,“别过来,这是修士的剑,你肉体凡胎,承受不住。” 而且,这个剑气竟还有几分熟悉。 山寨门前,楚应也发现了异常,长剑在冲入一道火焰中时,猛地一震,如同撞上了什么铜墙铁壁一般,嗡嗡颤鸣起来。 他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半山腰上,伸手握住了悬空颤抖的长剑。 缠绕在剑上的妖气未散,他将灵力灌入剑中,振臂一剑劈开剑刃上的妖气,喝道:“何方妖孽,速速现身。” “我还以为是谁呢。”漆饮光挥动袖摆,火焰铺开,将试图冲上山的活尸挡回,他的身形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楚应握紧了长剑,警惕道:“你认得我?” “算不上认得。”漆饮光道,不过就是在密阴城见过一面而已,当时楚应和另外两个修士想要借用岑婆的织魂针,他至今还记得他当时一声声的质问,质问岑婆身为大荣子民,分明有能力救助同胞,却偏安一隅,冷眼旁观。 说起来,岑婆的织魂针能将生魂织入死躯,使已死之人重新“活”过来,若是被他们借去使用,造就的相比也是一支尸军。 区别只在于,岑婆的织魂针驱死尸,而活尸蛊是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受蛊虫支配的活死人。 漆饮光的眼神冷下去,问道:“操纵活尸蛊,让一个寨子的人自相残杀,你就是这么救助你的同胞的?” 楚应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冷声道:“一群不愿归顺朝廷的山匪贼寇,算什么同胞。” 话不投机,两人同时动手,漆饮光只有一支翎羽的妖力,无法唤出雀翎剑,更无法与他久战,必须速战速决。 他只能冲破灵印,用尾羽上的全数妖力,一击击溃对方。 沈丹熹似有所觉,取下发簪,只见簪上妖气流动,簪子上缠绕的金丝忽然寸寸断开,手里玉簪猛地拉长,在她手中化作一条纤长的孔雀尾羽。 孔雀,他的原形是孔雀。 这支翎羽,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却又好似不是第一次见。 翎羽化作流光,从她手里飞出,直射向半空,没入漆饮光体内。 妖气和剑光在半空短兵相接,漆饮光抬手,一把接住了楚应劈斩而来的长剑,周身幽蓝色的妖气隐隐凝结为一只锋利的尖爪,抓住长剑剑刃。 楚应握剑的手发颤,只听咔嚓一声微响,长剑剑身迸出裂纹。 “怎么可能——”楚应话音未落,剑身粉碎,漆饮光捻住一片剑刃碎片,反手甩去,碎片裹着妖气刺破楚应的护身灵力,贯穿他的丹田。 体内金丹破碎,楚应惨叫一声从半空跌下。 这声惨叫将山寨门前的南疆祭司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向半空中甩下的身影,与此同时,一只火鸟的影子在半空一闪而逝,火鸟身上的翎羽飘落,化作一束束火箭射下,如同长了眼睛,射穿下方被活尸蛊控制之人的眉心。 大量的火线朝他射来,地上的蛊母尚没有吸收足够的鲜血,祭司俯身抱起蛊母,地上的图腾飞快爬上他的皮肤,他转身往寨外夺命狂奔。 难怪这山寨能在乱世之中立足,山中竟有能杀得了金丹修士的东西。 他跑出去不到百步,一柄折扇忽地凭空冒出,挡住去路。 折扇唰地一声打开,扇面上射出根根藤蔓,如蛇一样缠上那苗疆祭司的四肢,藤蔓上开出细碎的紫色小花,花香扑鼻,他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咚地一声栽倒地上。 折扇的主人这才显露出身形,担忧地望向山寨内的火光,“希望我们没有来得太迟。” 寨内,沈丹熹握了握空空的手心,怔怔地看着四周飘散的火焰,喊道:“阿琢。” 无人应答。 第98章 羽山鸟族占据焦眉山后, 在焦眉山火山口外建立起了一座行宫,漆饮光孵化出来之前,凤凰二主都守在焦眉山上寸步不离。 焦眉山底的地心火被摘,这一座火山陷入休眠, 地底的余热使得此地四季皆如春日, 漆饮光涅槃火中的生机亦催生了许多新的生命。 十多年过去, 曾经方圆百里生灵绝迹之地,如今茂树成林,鸟兽成群, 倒成了一处不可多得的钟灵毓秀之地。 一座宫殿宽而明亮的槛窗下, 凰主倚在软榻之上, 妖身半显,铺开翎羽, 煊烺坐在旁边细致地为她梳理羽毛。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动作忽然一顿,说道:“不对劲啊, 阿瑶, 你有没有发现漆饮光那小子,这段时间好像格外安静,怎么都没什么动静了?” 好长一段时间, 他的蛋埋在地底,心跳声都跟闷雷似的在地底翻滚, 吵得人要死, 那一段时间焦眉山上鸟兽都休息不好,个个瞧着都精神萎靡, 好不容易大家都适应了这个地底闷雷似的心跳声,现在怎么突然听不见了? 他放下手里的羽毛, 说道:“不行,我要去看看。” “你又在瞎操什么心。”青瑶抬起手,话音刚滚出唇边,眼前之人已经化为一团赤焰流光,风风火火地冲向了山巅的火山口。 煊烺轻车熟路地从山口裂隙深入地底,来到地底余热汇聚之地,那一枚凤凰蛋还是那般模样,从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是每当光亮亮起时,蛋壳内透出的影却已长大了不少,能看出一点雏鸟的轮廓了。 他靠近凤凰蛋,伸手摸了摸,喊道:“漆饮光?” 蛋壳内,漆饮光的神识刚刚复位,他冲破了沈丹熹那支翎羽簪上的灵印,耗尽了尾羽上的妖气,再无法在她身边陪着她了。 神识抽离的最后一刻,他于高空之上俯首,目之所及皆是鲜血和烈火,痛哭之声随着风飘入耳中,已分不清来自何处。 那一群跟在沈丹熹身后的少年人一夕之间被现实摧折,他们拎着武器,站在父辈亲朋的尸骸中间,满脸血泪,茫然四顾中,最终将目光投向了石阶上方的人。 沈丹熹被一道道目光望着,所有人都可以崩溃,她却不能,她必须要站起来,挺直背脊,要撑起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惶恐无助的目光。 不论是身为神女,还是身为凡人,她总要肩负许多。 漆饮光想要向她靠过去,抱一抱她,或是站在她身边也好,可随着神识抽离,他最终也没有触碰到她。 沈丹熹抬手接住了那片飘来眼前的余烬,余烬中的火气很快便消了,她知道连阿琢也没了。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沿着石阶走下去,从地上抓起一个瘫坐在地的人,扬声说道:“将受伤的人送去山上疗伤,其他伤势轻一些的留一些人和我一起清理战场。” 山寨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沈丹熹话音一顿,随手抓起斜插在地面的一把刀,警惕地望向来人,“什么人!” 山寨里幸存的人立即如同惊弓之鸟地跳起来,抓紧了武器。 来人停在了山寨大门外,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柳珩之,是义军章衍将军帐下灵将。” 灵将即为修士,这些修行之人本领极大,一人可抵千军,沈丹熹没有因为他的谦逊有礼而放松警惕,心神反而崩得更紧。 恰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柳珩之身后飘出来,沈丹熹紧缩的瞳孔扩开了些许,快走几步下了台阶,喊道:“阿爹?” “怀玉。”她爹怔怔地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四面火光和火光中遍地的尸骸,猛地伏地跪到地上,以头抢地,悲痛万分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错信了他们……” 是他古板迂腐,看重声名,不愿担上乱臣贼子之名,总想着应该投效正统,是他打开前寨大门引狼入室。 沈丹熹急忙想要去扶他,手指从他身上穿过时,蓦地一怔,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柳珩之摇了摇头,叹息道:“他身中数刀,已经死了,只是死时执念难消,才会一路飘回后寨来。” 楚应等人以活尸蛊操控的是能武善战的兵将,像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不值得他们浪费一只为数不多的子蛊。 随着柳珩之的话音,伏地的亡魂身上现出无数狰狞的伤口,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魂,他的身形轮廓开始淡化,沈丹熹焦急地抓了他几把,还是抓空,急道:“阿爹你等等,我去找阿娘来。” 沈丹熹往回跑了几步,听到周围人压低的呼声,猛地回头。 伏地的亡魂已经整个淡去,消失,只留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我无颜再见她。” 柳珩之看到前方那姑娘脸上痛苦的神色,她的名字似乎叫做“怀玉”,而现在这块玉看上去快要碎于血腥尘土之中了。 家园被毁,目睹至亲之人离世,这确实非一般人能够承受。 柳珩之抚摸折扇,想要送出一股安神之香助她平复心情时,却见对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敛下眼中的痛色,抬眸看向他道:“柳珩之,我想起来了,我曾听说过你的名字,你修丹道,有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 修士毕竟和凡人不同,修士之间斗法往往惊天动地,像他们这般入世的修士,都不可能籍籍无名。 她能这么快收敛好情绪,令柳珩之诧异地扬了扬眉,摇头道:“起死回生,有悖天理,在下还做不到,但别的伤还是可以治一治。” 沈丹熹便抱拳拱手,垂首道:“请先生为我寨中伤患疗伤。”山寨之中毕竟只有几名土医,寨中伤亡太多了,伤势太重的人他们也难以医治。 比起腐朽的荣朝,沈丹熹和她的大舅一样,更倾向于投效义军。 柳珩之默了默,颔首笑道:“姑娘既然信得过在下,在下必尽力救治。”他抬步往寨中走来,周围的人都看着他,这一次没人阻拦。 小小年纪,她的话语在这寨中倒十分管用。 柳珩之走到近前来,抖开折扇,将一个人从扇子里倒出来,说道:“便是此人操控蛊虫,试图以寨中无辜民众献祭喂养蛊母,我等收到情报之后,追寻过来,没想还是晚了一步。” 在山寨之外,有跟随柳珩之而来的兵士十数人,没有允许入寨,便只在外候着。 柳珩之继续道:“他外逃之时,被我擒住,理应交给你们处置。” 沈丹熹转头看向那人,他被藤蔓捆束着,低垂着头看上去意识不清,怀里抱着一个如盆大的虫茧,茧壳内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取油来。”沈丹熹冷声道,命人取来些残余的灯油或是食用的油浇到这人头上,直接点了一把火扔到他身上。 柳珩之被她这种冷酷利落的手段吓了一跳,他想过她定会当场处决这一个罪魁祸首,以宣泄寨中悲愤,但没想到她会选择这种方式。 那昏迷之人被火烧醒,发出凄厉的惨叫,惨叫声中夹杂着蛊虫吱吱的叫声,火焰烧毁捆绑住他的藤蔓,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火球在地上翻滚尖叫,冒出滚滚焚烧血肉的黑烟。 四周的人全都避让开,却都紧紧盯着这一幕,直到火中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伏倒在地不动弹了。 天亮之时,寨中的遗体都被清理出来,沈丹熹带人在那片长满花的山坡上挖坑将他们葬了,没有留下遗体的,便只垒了一个坟堆,葬了生前所用之物。 朝阳斜照在刀刃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刀上的血已经被洗干净了,沈丹熹在大舅的佩刀前站了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阿舅,我以前觉得,只要有你在,我们的寨子就很安全,我们的力量也足够守住这一片安居之所。” 现在才知,乱世之中哪能有什么遗世的桃源,他们以前能够偏安一隅,只是因为真正的大浪没有卷过来罢了。 “我决定带着寨子里剩下的人离开这里,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 沈丹熹说完,抬头看向山坡顶上那一座崖,前日她还在那崖上说,要拴住他一辈子,现在鸟也没有了,就当他是自由了吧。 焦眉山下,漆饮光蛋壳里的灵印再也没有亮起过,他彻底断了和沈丹熹的联系,甚至最后之时,都没能告诉她一句他没事。 漆饮光神识受创,元神跟着沉眠,煊烺在蛋壳外守了许久,确认凤凰蛋内安稳下来,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 焦眉山地底的余热在逐年递减,渐渐的,到了后来,冬日的时候,山巅上还能覆上一层薄雪了。 煊烺又陷入到当初那种孵蛋的焦躁不安中,频繁地出入地底,担心地底的余热不够。 青瑶看着他这种有点风吹草动就坐立难安的样子,沉吟道:“阿琢应该要孵出来了吧。”他在孵蛋一事上太过于上心,倒叫青瑶轻松许多。 煊烺惊喜道:“是么?你有感应了?” 青瑶道:“看你的样子,像是快了。” 煊烺:“……” 没想到,这一句玩笑话倒真的很快应验了。 是夜,焦眉山巅的积雪渐厚,到了后半夜,山巅的雪忽然开始极快地融化,融雪的水珠从树梢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如同下了一场小雨。 天边晨曦微露时,焦眉山上积雪全数化尽,气温不断拔高,恍如直接从冬跳入夏日,煊烺与青瑶从梦中惊醒,两人一同飞身而出时,地底猛然想起轰隆大动。 群鸟惊飞,火山口内冒出浓烟,如同有了复苏之相,地底轰鸣越来越响,青瑶挥袖不下一个结界,将焦眉山周边山林皆护佑在下。 她做完这一切时,火山口内喷涌出一股烈火,岩浆从火山口翻涌四溅,一只燃烧着炽烈白焰的火鸟从浓烟之中冲出,它身上的火焰之烈,竟一时将朝阳的光芒也压制下去,让人难以直视。 磅礴的妖力从它身上荡开,凤凰二主被烈风逼得往后退开,身上燃起一簇簇火苗。 煊烺手忙脚乱地拍去身上的火焰,抓了一把被烧焦的发尾,骂道:“逆子,你这是一出壳就想挑战老子的权威么?” 在他的大骂声中,外放的火气倏地敛回,半空中的鸟影尚未完全显露形貌,便收束成一团,朝着一个方向急速坠去,消失于虚空,只在天空中留下一道灼痕。 青瑶碾灭袖摆上的火焰,看向半空灼痕,“这下好了,你把他骂跑了。” 煊烺:“?”他骂得也不凶啊? 夜色从大地退离,天光猛然变得刺眼起来,沈丹熹站在阵台外,仰头看去,才发现天幕上出现的刺眼光芒并非来自朝阳,而是一团从天而降的烈火。 烈火砸入距离军营三十里外的山谷之中,巨大的响动从地底蔓延过来,震得营地里的人都跟着东倒西歪。 沈丹熹钦佩地看向阵台上的人,带着几分怒其不争地说道:“你能请出这么厉害的天火,为什么不早点作法,天天烧你那炉子,真是屈才了。” 不然大军何苦被对方那诡谲的重重法阵挡在这里,生生拖延了半个月,难以和主力汇合。 柳珩之按了按狂跳的小心脏,他也被吓得不轻,他们这些炼丹的丹修,是会想法子找些炼丹灵火,就算他掏出的是师门的至宝天火阵,请一簇天火,也从来没请来过这么大阵仗的。 沈丹熹眼冒金光,唤来副将,说道:“点一队人,跟我去看看,天火把那帮妖道砸死了没。” 等营里那些灵将修士解阵,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再等下去,感觉她都快学会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卷了。 第99章 折金山地势复杂, 乃是一座连一座的山石群构成,中间夹着一条蜿蜒的折金谷,沈丹熹所在军队想要北上支援主力,必须穿过这条折金谷, 不然便要绕远数百里, 且山路难行, 只有这折金谷一道能通行这么多人,换了其他路径,大军必定分散, 反给了别人机会。 折金谷内浓雾弥漫, 雾中可见奇怪的石像轮廓。 这是敌军修士布下的疑云阵, 法阵借助地势一环套一环,由多个单阵组成一个庞大的连环阵, 法阵发动时, 从外都能听见里面山呼海啸一般的巨大响动,浓雾翻涌中, 隐约还能望见比山岳还高的恐怖怪影。 是以, 光是来到折金谷外,许多人就被山里的动静吓破了胆,军心离散, 沈丹熹不敢鲁莽强攻,只能在三十里外扎营, 等营中灵将解阵。 但进入法阵的修士灵将十去九难回, 唯一一个从阵中出来的,带回了法阵内的情况, 法阵复杂,变幻莫测, 想要找到阵眼十分困难,他们还在通宵达旦地研究该如何破。 今日那从天而降的天火,看方向必定会落在折金谷中。 沈丹熹命人整顿待命,点了一行灵将先行查探情况。 连环阵环环相扣,灵力在法阵中互相流转,一旦遭受攻击,灵力会集中流往一处,使得个别的单阵在这连环中威力猛增,寻常金丹修为便能破的阵,放入连环阵中,便须得元婴修为才能打破。 乱世持续这么久,玄门之中也死伤惨重,莫说元婴,现下就连金丹修士都极为难得。他们军营里倒是有一个元婴期的修士,偏生那家伙是个不善攻击的丹修。 丹修的医毒对人好用,对冷冰冰的法阵便不那么好使了,除非能找到背后的布阵人,但能布下这么一座庞大的连环阵,背后之人必定修为也不低。 如今想要解阵,要么寻到阵眼击破,要么辨明每一个单阵,同时攻击,一击击破。 然阵眼被隐藏在不断变换的法阵中,实在难寻,想要确定每一个单阵,再同时击破的方法,又因地势原因难度极大,所以他们才会被阻挡至此。 但今日的情况却不同了,那天火极其强悍,非人力所能及,哪怕聚全阵灵力于一处,也难以抵挡这天火威势,所谓一力降十会,不外如是。 他们尚未靠近折金谷,便已发现那谷中雾气变得稀薄许多,在中央的位置被破开一个大洞,半空中隐约可见法阵灵线紊乱的波光。 沈丹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当机立断道:“进阵,今日是难得的机会,我要你们务必在今日破阵!” 身边灵将领命,飞身遁入法阵之中。 法阵之中,连环阵的布阵修士还在试图修复被冲破的中心法阵,他们本以为靠着这一座阵至少还能再拖延个一两个月,切割开对方兵力,先行歼灭他们的主力。 千算万算,竟没算到会有这么一个东西从天而降,砸破法阵。 折金谷一侧的山岳直接被浩然的撞击夷为平地,生生抹平了山头,连环阵依地势而成,地势发生周边,法阵自也跟着变动,一时间让人手忙脚乱,一边须得想办法依照当下地势变阵,一边又需要应对趁机破阵的敌军。 布阵修士一共二十四名,在主阵修士的指示下,分了三队,各行其事,其中一队被派来查探砸平山岳的力量是个什么东西。 山头被夷平,剩下一个漆黑的深坑,深坑里冒着焦烟,最中心处的岩石竟被熔成了滚烫的岩浆,残余的炽烈火气让所有人都难以靠近。 “越怀玉军中根本没有哪个修士有此能力召唤出陨石天火。”其中一个修士说道。 不是人为召唤,那便是天降陨火,而这陨火恰恰好落在他们苦心布下的法阵当中,破坏了法阵地势,这岂非是天意?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不由露出一些犹疑之色,另一个修士道:“凌王前段时日举办祭天仪式,依然没有请下天命书来,或许天命根本不在荣朝这边了。” 这人话音未完,一道流光从后方射来,钉入他心口之内,灵力化作雷电顺着经脉窜行,直接绞碎了他的丹田。 那人口吐鲜血,直愣愣地倒下去,绝了生息。 威严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喝道:“妄议天命,扰乱人心之徒,当诛!” 众人惊骇之后,纷纷拱手告饶,既敬且畏,忙道:“天师息怒,我等不敢。” 折金谷中连环阵之所以难缠,便在于这位“天师”,他已到了半步化神的修为,是效力荣朝的三大天师之一,是布下这等大阵的主阵之人。 折金谷内一汪水潭旁,漆饮光亦听到了紊乱的法阵灵流中传来的威严声音,听着声音与法阵互相呼应,便知这定是此连环阵的主阵之人。 漆饮光并未在意那布阵之人的怒火,砸毁这一座连环阵只是个意外,非他本意。 他砸下来的动静实在太大,使得山崩石飞,漆饮光走了好远才找到一条清澈的溪流,掬水清洗身上的黑灰。 他刚从壳中孵出,还没来得及清洗一番,就莫名其妙地受到求情来到人间,但那请火的人看上去是个不着调的家伙,害他半路失却方向,直接砸到了深山里,摔得灰头土脸。 “逮到那个家伙,我必定烧光他的毛。”漆饮光暗自嘀咕道,取了净水清洗面上的黑灰,一缕发丝从他肩上垂落,发尾落进水潭中,荡起层层涟漪,使得投映在水中的面容也晃动模糊开来。 可依然能看清水中影白肤白发的寡淡颜色。 漆饮光从袖上捻了一抹黑灰,在指尖搓了搓,抬手抹上自己的眉,叹了口气,他的父亲是颜色艳丽的朱雀,母亲身披一身山青水绿之色的青鸾,为何偏偏他却是一身白羽,哪怕涅槃重生,化身为凤,依旧没能改变自己的根骨。 不仅如此…… 漆饮光看了看自己缩小了一圈的手掌,他刚从壳里破出,大约是受他元神所影响,并没有像父王那般直接变回幼年体态,但这具法身还是退化了许多岁。 水中的涟漪平息,映照出的是一张十一二岁的稚气脸庞。 受凡间修士所请,跌入凡尘,他这应该也算是入世了吧? 漆饮光仰头看一眼天,如果他去找沈丹熹的话,应当也算不得违反天规吧? 密林之外传来响动,他耳尖动了动,站起身来,从树上摘下一片青叶,妖力流转将其化为一件深青色的罩袍披到身上,戴上兜帽,裹住全身。 声响愈近,传来人的话语声,“你确定你请的天火在这附近,砸下的坑不是在另一头吗?” 这个声音! 漆饮光眸光微漾,往那话音传来之处瞬影而去。 沈丹熹拎着把长枪搅开拦路的藤蔓,蹙着一双纤细的眉,听身旁人解释道:“我们开炉炼丹请天火,就算是我师尊,也只请得来一簇。”他说着,用指头比了一下,“就这么一小簇,在下哪知这回老天爷这么大方。” 大方到将他的天火阵都被崩裂了,这法阵那可是祖祖祖祖师爷传下来的,据说是先祖曾偶遇凤凰妖神,机缘之下,才得对方相赠这么一座天火阵,有一个能请得天火的途径,为他们炼丹助益。 这一枚天火阵石都是大家轮流着用,现在好了,被他一人给用毁了,要是不找着请来的天火,他回去无法同师尊交代。 沈丹熹嘀咕道:“你也是乘风门的长老了,还这么怕你师父?” 柳珩之睁大眼睛,“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就算是飞升仙界,成了天庭的帝君,那也得听师尊的教诲,尊师重道,天经地义。” 沈丹熹笑道:“得了吧,还帝君。” 两人说笑着,柳珩之突然一顿,看向手中闪烁的天火阵石,说道:“等等,它就在这里!” 沈丹熹左右看了看,实在没看出哪有什么火苗,“哪里?” 漆饮光站在一株绿树后,抬手抚在大树树干上,压在兜帽下的眼抬起来,一眼先看到了拎枪开路的沈丹熹,她和在桃源寨时不太一样了,身量长高了一些,五官也长开了,全然脱去了稚嫩之气,眉目变得凌厉。 她穿着一身软甲,甲胄下压着绯红的里衬,乌黑长发高束在头顶,用银色的发冠箍着,当中簪了一枚飞羽状的发簪。 看得出来,那簪子的形状是仿制他的翎羽簪而打造出来的。 “谁?”沈丹熹似感觉到他的目光,敏锐地错开身,将长枪横于身前,漆饮光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之人。 “柳珩之。”漆饮光认出他来,没想到在契心石里遇见过的人,在现世中竟也遇到了,当时他化身白拂音时,嫉妒满腔,见着他对沈丹熹别有居心,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现在这样嫉妒的情绪仍在,但他能控制自己。 漆饮光放下手,树干上留下了一个焦黑的掌印,柳珩之的存在让他无法忍受自己这样稚嫩的外形了,他不想以一个小孩子的面貌出现在沈丹熹面前。 他闭上眼,妖力在周身游走,体内传出一阵咯咯的响动,是骨骼被强行拉伸的闷响。 罩袍下的身躯一寸寸拔高,肩背拓展开,短短几息内,他的身形就从稚嫩的少年体魄,成长为宽肩窄腰的成年男子体型,强行生长的疼痛让他脖颈上青筋直突,后背上渗出了一层热汗。 他一边抬脚往树丛外走去,一边身形依然在变幻,直到出现在沈丹熹眼中,漆饮光已恢复了往日形貌,抿了抿唇,开口道:“是我。” 衣裳是幻化而成,随着他的身形变幻而变换,外罩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沈丹熹还是从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认出他来,“阿琢?” 柳珩之疑惑道:“谁?” 漆饮光抬手,掌心里浮出一小簇纯白的火焰,火焰的中心隐约透出金茫,柳珩之手里的阵石开始激烈闪动,他惊喜道:“是我的天火!” 与此同时,沈丹熹也不满地反驳道:“是我的鸟!”随即她便想起这是在敌方的法阵中,阿琢出现的时机太微妙了,微妙到她不敢轻易相认。 沈丹熹迟疑地握着长枪,裹足不前,犹疑道:“柳珩之,这是不是又是什么迷幻阵?” 漆饮光往她迈去的脚步一顿,他抬手一甩,掌心的火焰飞向柳珩之手中的阵石,柳珩之被扑面的火气冲得倒飞出去,沈丹熹下意识回身想要救他,然而对方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 柳珩之紧盯着被火焰包裹的阵石,看到内里崩裂的天火阵被修复完成,他倒飞不见之前,大声喊道:“不是迷幻阵,他就是我请来的天火!” 沈丹熹闻言停下脚步,重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人,既是柳珩之请来的天火,那便不算是敌人,她低下一点目光,试图往他兜帽下打量,问道:“那你是我的阿琢吗?” 她记得阿琢也是火属性鸟。 赶走无关人等之后,漆饮光提起一点衣摆,衣摆下妖光流动,化出纤长的尾羽,雪白的尾羽在从他的衣下延伸出来,铺开在地面上,末端试探性地垂到了沈丹熹脚边。 赤金色的眼状花纹在树荫投下的斑驳阳光下反射着莹莹光晕。 沈丹熹看到了其中一支尾羽上缠绕的金色灵印,灵印的走势是她绝不会忘记的形状。 漆饮光道:“现在还怀疑我么?” 沈丹熹弯腰勾起那一支缠绕了灵印的尾羽,问道:“你不是蓝色的鸟吗?” “这才是我的本色。”漆饮光说道,紧紧盯着沈丹熹的眼睛,他涅槃重生,雀火重新回来,自然也拥有了五色神光,但他想用自己的真身见她。 沈丹熹确认了他尾羽上的灵印,笑道:“也很好看。” 她向他张开手,含笑的眼角渗出点点晶莹泪意,语气中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委屈,“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漆饮光扬起地上的尾羽,圈住她的腰将她送入怀里,紧紧抱住,“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兜帽下露出他熟悉的面容,五官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眉眼的颜色淡去了,沈丹熹摸了摸他眉毛上残留的黑灰,笑道:“我总觉得我曾经为你描摹过面容,或许并不是错觉?” 漆饮光颔首,“嗯,你为我画过画像,填涂上色。” 沈丹熹捏住袖摆擦去他脸上黑灰,莫名懂了他将黑灰涂在眉上的意图,说道:“涂得真难看,以后我为你染眉吧。” 折金谷周围的山势改变,连环阵的威力大打折扣,破阵也简单了许多,沈丹熹带来的修士也不是吃素的,只这么片刻的工夫,头顶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震动,是法阵崩毁的声响。 柳珩之从远处的树丛里扶着腰爬起来,不好意思地喊道:“越将军,你们相认完了吗?” 沈丹熹从漆饮光怀里退开,一把抓起斜插在地的长枪,很快收敛了情绪,冷声道:“发送烟信,大军开拔,过折金谷。” 破解了法阵只是第一步,要在敌人的围击中穿越折金谷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沈丹熹确实没有闲暇和漆饮光好好叙旧。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既是柳珩之请来的天火,便也算是我军的灵将了,随我走。” 漆饮光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不同于柳珩之这个丹修,漆饮光乃是妖神之体,即便他因柳珩之所请入世,妖力受到削弱,但对付敌军阵营里的修士也完全足够了。 破阵之后,灵将先行,漆饮光出手诛杀了对方坐镇的天师,彻底捣毁了折金谷内的连环法阵,大军穿过折金谷,昼夜不休地北上与主力汇合,从后方围剿敌军。 十年时间过去,沈丹熹从桃源寨中簪花的少女,成长为了一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 身为柳珩之请来的“火”,漆饮光免不了要和他相处,何况他时时都跟随在沈丹熹身边,沈丹熹身边最亲近的一名灵将,一名副将。 柳珩之便是她身边的这个灵将,他和契心石里的那个柳珩之性子毫无不同,花蝴蝶一样围着沈丹熹打转,对她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之意。 副将便是当初在桃源寨时送过她花的少年,名为景宣,他亦脱去了年少时的莽撞和天真,变得深沉而内敛,那双乌黑的眼眸唯有看向沈丹熹时,眼底深处才会绽放出隐忍的火星。 原来从没有熄灭过。 当漆饮光出现在沈丹熹身边的第一刻,景宣就对他表现出了遮掩不住的敌意。 一场大胜,军营里摆了庆功宴,漆饮光这个新来的灵将和其他人还不是很熟,兵将和修士本来便不甚亲厚,他也不是柳珩之那样左右逢源的,是以,在这样热闹的宴席上,身边反倒十分清静。 沈丹熹身为主将,身边围满了人,一时顾不上他,漆饮光拎了一小坛子酒,独自做到角落的大树下,一边随意地饮着酒,一边盯着在篝火边笑闹的人。 神女殿下来凡间的这一世,也过得十分艰辛,雀翎簪破碎那一夜,她失去了父亲和大舅,没过多久,母亲也伤心欲绝而亡,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他依然都能在她身边陪伴她。 他在地底孵化的十年,都是别人陪在她身边。 凡间的酒不如昆仑的灵酒醉人,漆饮光喝了半坛子,才有了一点醉意,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沈丹熹终于应付完所有人,朝他走过来。 噼啪作响的篝火为她周身镀上一重毛绒绒的光晕。 “原来你躲在这里喝酒。”沈丹熹说道,朝他伸出手,漆饮光抬手握住,被她大力地拉着起身,“别喝酒了,去做点别的事。” 等被她拉入营帐,推倒在兽皮铺垫的床榻上时,漆饮光的酒霎时醒了,后知后觉地问,“做点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我要做点什么?”沈丹熹扑哧一声笑道,指尖按在他怦怦跳动的心口,“那你紧张什么?” 冬日寒凉,漆饮光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透过前方的镂空屏风,营帐的幕帘使用塞了绵的帆布所制,中间绑了一截横木,厚重的垂在地上,将所有声响都挡在了外面。 那帘子忽然被人从外掀开一道缝,漆饮光浑身的肌肉都随之绷紧,想要坐起身来,又被沈丹熹一把推回床上。 营帐外传来请示的声音,“将军,您要的热水。” 沈丹熹道:“抬进来。” 于是外面人掀开幕帘,随着灌入营帐的寒风送入了两桶热水,景宣克制着自己没往屏风后打望,吩咐人将沐浴的热水放下后,便反身出门,将幕帘重新放下,连边角都压得死死的,密不透风。 沈丹熹轻轻拨开漆饮光额上的碎发,摸了摸他的眼睛,在面对外人时,他似乎做了伪装,外形和普通人相似,黑发黑眸,少了初见他一身雪白时的那种非人之感。 “还醉着吗?要我扶你去沐浴?” 漆饮光摇头,喉咙发紧,声线紧绷着,“我自己可以。” “好。”沈丹熹从榻上起身,转身走去右侧的屏风后,营帐里面的布置简单,左侧摆着她公务的桌案和小榻,中间屏风后是卧具,有侧的一面屏风则是日常洗漱之所。 如今两桶热水摆在一起,袅袅的热气从屏风那一面飘出来,窸窣的声响过后,沈丹熹一件一件将脱下的衣物搭在屏风上,闲聊道:“我本想一桶就够了,但想了想你的体型,我们怕是挤不下。” 漆饮光被她说得耳朵发热,抬手飞出一片翎羽悬于营帐上方,布下一个结界。 沈丹熹仰头看见,笑了笑道:“放心吧,不会有人进来的。” 听到她入水的声音,漆饮光才起身走过去,沈丹熹已经坐入水中了,萦绕的热气稍微遮掩了一些她的身体,但并不能完全遮挡,晃荡的水波下能隐约看到她的曲线,左肩上有一道淡红色的伤疤,一直延伸至水下。 沈丹熹见他目光停留处,抬手摸了摸肩上的伤,“是不是很难看?” 漆饮光抿了抿唇,摇头,“不,这伤我以前没见过。”沈丹熹在桃源寨的时候,有父母和大舅的保护,其实不怎么受伤,身上也少有疤痕。 “你没见过的伤还多了,你等会儿会看见的。”沈丹熹趴在浴桶上看他,“快洗吧,水很快就会凉了。” 漆饮光背对着脱衣服的时候,一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敏锐的五感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点,从上往下,长久地停留在他尾骨的位置。 转世成人的神女殿下,多了几分俗世里的欲念,漆饮光从未感受过她这样直白的目光,单单只是被这样看着,他的身体便已有了相应的回应。 沈丹熹还在后方催促,拍得水声哗哗,说道:“别磨蹭了,洗干净点。” 漆饮光沐浴期间,紊乱的心跳就没有正常过,沈丹熹先沐浴完出去,躺在榻上手握一卷绢帛认真地翻看着。 等漆饮光带着一身水汽走来榻前,她才放下绢帛,抬起头来。他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银发披散在肩头,只发尾晕染开几分赤金色,如他的尾羽一般,浑身雪白得仿佛瓷器雕成。 但这雪中又透出些红,如同盛开在雪地里的桃花。 漆饮光俯身掬起她披散的长发,用妖力烘干,低眸时才看到她手边的绢布上所画的,乃是一幅幅极为详细生动的秘戏图。 烘发的动作一顿。 箭在弦上之际,沈丹熹也有了点不自在,干咳一声道:“临时学一学。”在军营里面,这种东西多不胜数,这些都是以前没收来的。 沈丹熹将绢帛扔到地上,起身一把将他按下,“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她说着,翻身坐到他身上,坐下时才感觉到异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解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怎么……” 漆饮光抬手,用袖摆将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闷声道:“抱歉。” 他的头发丝都要烧起来了。 第100章 一帐之外是兵将们庆贺的欢呼声, 这一场大胜极为鼓舞人心,兵将们难得放松,外面的宴席持续了很久。 一帐之内油灯的灯油烧尽,帐子里昏暗下去, 只有漆饮光悬在上空的那一支翎羽亮着温暖的光芒。 光芒与他的妖力紧密相连, 受他的情绪影响, 那光乍明乍暗,像是一团悬空的小篝火,偶尔还会飞溅出噼啪的火星。 榻前的镂空屏风隐约显出里面的身影, 沈丹熹压制在漆饮光身上, 当真的开始“躬行”时, 她才发现纸上的理论要实践起来有多难,甚至比运用兵书战术还要难。 虽然她还没怎么碰他, 这只鸟就已经兴奋得快要冲天了, 但也因此,沈丹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嵌入, 还把两个人都疼得半死。 “先、先别着急。”漆饮光看着她眉头紧蹙, 一脸慷慨就义的神情硬要往里坐时,脸上的血色都吓得退了一些,一边握住她的腰提起来, 一边急道,“会受伤的。” 沈丹熹重重吐出一口气, 耐心消耗了大半, 已不如最开始时那般兴致勃勃,她翻身躺下裹进被褥里, 哼道:“那算了,睡觉吧。” 漆饮光:“……”这可真是要了鸟命!他这样怎么可能睡得着! 漆饮光转身从榻下捡起那一卷秘戏图, 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认真地翻看了一遍。 沈丹熹也睡不着,她能听到他指尖摩挲在绢帛上的沙沙轻响,想到方才她看过的画面,现在也会映入他眼中,她的心就抑制不住地躁动。 帐子里安安静静,翎羽的光芒洒下一层温暖的橘光,帐子里的温度有些高了,熏得人发热。 沈丹熹听到漆饮光翻身的响动,她浑身的肌肉都不由得绷紧,他呼来耳后的气息,都能令她汗毛直立,脊背窜过细微地颤栗。 “睁眼看看。”漆饮光手中流泻出一缕妖力,托浮绢帛从后悬空她面前,瓷白的指尖点在其中一幅画像上,“这样好么?” 沈丹熹睁眼一看,脑子里嗡一声,耳边还有漆饮光一本正经的询问,“旁边的注字说,以舌侍会快一些,便不会那么痛了。” 这下换沈丹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她回头对上漆饮光含着火星的眼,从挺直的鼻梁滑落到他那一张薄唇上,似是被她的目光注视,他紧张地喉结上下滑动,抿了抿唇角,带着一点焦躁催促的鼻音,再次问道:“好么?” 沈丹熹闭了闭眼,点头。 这一床羊羔绒毯很宽大,能将他们两人都包裹在其中,只能看到些隆起的弧度,沈丹熹抓着细软的羊羔毛,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闪烁的翎羽。 过了好久,好久,沈丹熹腰上一紧,被人从下翻到了上面,绒毯因此滑落了一半到地上,漆饮光自下而上地望着她,笑道:“现下应该可以了。” 含笑的唇角在翎羽光芒的照耀下,湿润,柔软,带着水色。 沈丹熹撑住他,这只鸟实在体贴,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还是这样身居高位,能完全掌控他的姿势更得心应手。 她十岁之时被寨主大舅送了第一匹马,第一次翻身坐上马背时,便学会了如何掌控马缰。 那匹马性子极烈,但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在马背上磕磕绊绊跌倒数次后,还是在三天时间内就驯服了那匹烈马。 漆饮光全程围观了她学习骑马的过程,看过她摔下马后不服气地落眼泪,骂骂咧咧过后,又将眼泪一擦继续翻身上马,渐渐的,她开始掌握诀窍,那马再如何不逊,再如何颠簸,都能被她柔韧灵活的腰肢化解力道。 多年的骑马征战,沈丹熹学会了一身精湛的骑术,再也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过。 就像现在一样。 漆饮光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他努力想要克制,想要给她一个好的体验,但窜行在骨髓之间的快意让他头脑发胀,妖力暴乱,她轻轻的一个碰触都能在他身上燃起燎原的大火,甚至比焦眉山下的地心神火还要炽热。 但她指尖点燃的火,不为将他焚化成灰,只为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乐。 沈丹熹时急时缓,听到头顶那支悬空翎羽不断发出的噼啪爆响,火星飘落到她湿润的眼角,带来一点灼烧的刺痛,和更多令人战栗的快意。 她笑起来,伸手拂过他汗湿的额发,低俯下身附在他耳边说道:“你比小墨条要乖一些。” 小墨条就是她那匹纯黑色的烈马。 言外之意,他还不够烈性。 漆饮光身周的妖力流淌,凝结出一只凤凰虚影,他的妖身法相展露在沈丹熹眼中,张开雪白的羽翼将她裹住。 沈丹熹眼中的惊艳之色未退,眼前天翻地覆,跌进柔软的兽绒之中,漆饮光散乱的银发垂落在她脸侧,鼻息粗重地问道:“摔下马的感觉如何,还会哭吗?” 他偏头将唇贴上她的眼角,舌尖尝到一点眼泪的咸味,他掀起眼睑看了看沈丹熹沉迷的脸,将眼泪含进唇里,往下送入她口中。 沈丹熹深陷在激烈的冲撞中,再没有力气跟他较劲儿了。 他们这一夜还是有点太过荒唐了,沈丹熹醒来时,帐子里一片昏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过之后再重组到一起,但她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饱满充沛。 漆饮光这只火性鸟极热,热得她到现在还觉得腹中有一团火在烧似的。 沈丹熹揉了揉小腹,转身之时在榻上没有摸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她才彻底醒转过来,坐起身四下张望,喊道:“阿琢?” 翎羽悬在帐顶,结界尚在,他没有离开。 沈丹熹掀开被褥,找了许久,才从杂乱的被褥地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毛团,她惊得又喊了一声:“阿琢?” 手心里的毛团动了动。 这只鸟和当初从翎羽簪子上飞出来的小鸟差不多,只不过羽毛是白色的,这才是他的本色,但沈丹熹摸了摸,很快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只鸟身上的羽毛软绵绵,毛绒绒,甚至没有长出清晰的翎羽,它看上去还是一只雏鸟。 雏鸟…… 沈丹熹抚了抚额,实在不懂他们妖精到底是个什么体质,她总不至于一晚上将他睡到返老还童了吧? 掌心里的雏鸟睡得很沉,她无法将他唤醒,有点担忧起来,沈丹熹起身就着昨夜冷却的水擦洗了一遍身,立即换上衣袍掀开幕帘出去。 外面日上三竿,除了巡逻的兵将,大多数人都还在休息,沈丹熹命人收拾营帐,出来时一眼便看到守在帐外的副将。 她蹙了蹙眉,“你整夜都守在这里?” 景宣摇了摇头,说道:“昨晚陪将士们饮酒作乐完了,天亮方歇,左右也睡不着,便为将军守一守营帐,换侍卫去休息片刻,反正我以前也经常为将军守夜。” 沈丹熹默了默,没有再说什么,现下还是冬末,天上虽有太阳,可太阳却像是个白玉盘,没什么热乎气,沉重的寒雾湿漉漉地笼罩在天地间。 景宣见她穿得单薄,欲要去取大氅来为她披上,沈丹熹摆手道:“不用了,我现在正热得慌。” 她说话之时,口中吐出白气,脸色亦是红润,额上甚至有一层薄薄的汗珠,的确不像被冻着的样子,景宣想起那位新来的灵将,据说他五行属火,昨夜沈丹熹亲手将他牵进了营帐里。 他看了一眼垂下的厚重帘帐,默默垂了眼,沉声道:“柳道长嘱咐我,待将军醒了,请你立即去他的营帐一趟,有事要与将军相商。” 沈丹熹点头,她怀里抱着小雏鸟,用袖摆挡着它,漆饮光变成这个样子她本也要去找柳珩之看看是怎么回事。 在抬步离开之前,身后人终于没有忍住地问道:“新来的灵将,是曾经为你簪花的人吗?”否则他实在无法理解,越怀玉会如此与他亲近。 沈丹熹脚步顿了顿,颔首道:“嗯,是他。” 身后便再也没有声响了。 沈丹熹转身往右边柳珩之的帐子走去。 没想到他那帐子前倒是很热闹,整个的营帐顶棚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有浓烟从里面不断冒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医师杂役们进进出出好几趟,才把营帐内的药材抢救出来。 沈丹熹此时方想起来,她昨夜确实听到了一声爆炸声响,还以为是敌人突袭,紧张地想要披衣起身时,又被漆饮光拉拽回去,说道:“是柳珩之的丹炉炸了,别管他。” “你怎么知道他的炉子炸了?”沈丹熹疑惑道。 漆饮光表情不自在地咳了咳,“他在用我给他的火炼丹。” 沈丹熹仰头看了一眼帐子顶上的翎羽,那一片羽毛都快要炸成烟花了,更不用想丹炉里的火该炸成什么样了。 现在沈丹熹倒是知道了,他那宝贵的丹炉尸骸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碎成了渣,连拼都没办法拼起来。 柳珩之一见到她,便抬手挥退帐子里收拾的人,一脸凝重地将她拉去座上坐下,问道:“怎么回事?那位天降玄鸟呢?” 他取天火炼丹,必须清楚那火之来源,自然也从火中得知了漆饮光的本体乃是凤凰玄鸟,不仅他知道了,他的师门也知道了。 沈丹熹从袖下捧出一只雪白的毛绒绒小鸟来,“在这,你看看它怎么了?” “你们昨晚做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柳珩之问道,立即掐了一缕灵力按在沉睡的小鸟翅膀上,探寻了许久,才松了口气,“没事,就是精元耗空了……” 他说到一半,话音骤然卡住,眼睛越瞪越大,难以置信道:“越怀玉,他还是一只雏鸟吧,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沈丹熹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片刻,猛地站起身来,理直气壮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人形的样子,谁看得出来他的原形还是一只雏鸟?” 再说了,这只鸟从小就陪在她身边,那时候它的体型虽小,但翎羽俱全,分明是一只成鸟,后化身的人形也是成年男子的形貌,她哪里能猜到,十年后他还能越长越小的。 更何况就昨夜他那比铁杵舂米还生猛的表现,哪有半分雏鸟该有的样子。 柳珩之扶额,虽然她说得很有道理,这只鸟的人形太具有欺骗性了,分明本体看上去才破壳不久,也不知如何将自己的人形幻化得如此成熟,身量甚至比他还高半个头。 “越怀玉,我记得昨夜提醒过你吧?明王在东都建立祭天台,欲要祭天请命,正是需要这等祥瑞造势的时候,东都已传来诏令,要我们护送玄鸟返回东都。” 沈丹熹坐回椅子上,倒了一杯茶来喝,慢吞吞道:“我知道。”她是一军主将,自然收到了诏令。 柳珩之苦口婆心道:“天降玄鸟只能是为天命君主而来,你跟他牵扯上关系,对你没什么好处。” 第101章 沈丹熹当然明白柳珩之的劝告, 现今的天下已经过了鱼龙混杂,什么东西都能称王的时候,只剩下新旧两派的争夺。 荣朝有正统之名,光是打着厉氏皇族的名号, 哪怕那个被扶立的君主只是个偏远皇族傀儡, 依然有很强的号召力。 义军想要摘掉头上“乱臣贼子”的帽子, 唯有祭天请命,要让世人相信天命已经不在厉氏皇族身上了,现已到了破旧立新之时。 明王是义军领袖, 那一座祭天台从他们攻占下东都后, 便开始建造, 历经数年,无数的目光集中在东都, 这一场祭天之礼, 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们追随明王,自是相信天命在于他身, 但天命这种东西实在神机莫测, 该如何彰显,又岂是凡人能够揣度,明王要借助玄鸟造势, 沈丹熹自然是理解的。 凤凰玄鸟,自来便是受人尊崇的祥瑞之鸟。 沈丹熹轻轻抚了抚漆饮光柔软的绒羽, 说道:“我明白必须要将他献出去, 但是在入东都之前,他还是我的鸟。” 柳珩之和她共事多年, 自然了解她的秉性,他沉默片刻, 妥协道:“我可以利用手里这一簇火做一个玄鸟虚像,让他的真身作为灵将随在你身边,但这种障眼法只能糊弄一下兵将,却糊弄不了东都里的修士。” 沈丹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他一杯,“谢了。” 柳珩之一口茶刚喝进嘴里,又听她道:“柳仙长,帮人帮到底,你再给他配些灵丹补补身体,至少让他变回人身,不然这一路上我总不能抱着一只小鸡仔叙旧吧。” 柳珩之闻言,这一口茶是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最后无奈道:“你还真是,一口水都不让我白喝。” 说完起身去他那一堆幸存下来的药匣子里翻翻找找,挑了好几瓶补气血精气的丹药出来,一并抛给她道:“都拿去吧。” 沈丹熹接过丹药,挑出一瓶巴掌大的长颈玉瓶打开倒出一粒看了看,丹药朱红,氤氲金茫,甫一拿出来便散发出清新的药香,单单只是闻上一闻,便神清气爽,精神大振,像是喝了一碗十全大补汤。 拿人手短,沈丹熹嘴也变得格外甜,赞道:“不愧是药仙出品,果然非同凡品。” 柳珩之知她是故意恭维,还是被夸赞得身心舒泰,抖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扇了扇,看着沈丹熹捏着丹药塞进沉眠的雏鸟嘴里。 丹药入腹,一层红光氤氲开,将它裹入当中,看起来已经开始发挥效力。 柳珩之观察了片刻,说道:“他是凤凰妖神,这些丹药于他而言效用有限,能补一点是一点吧。” 他转眸看向沈丹熹,委婉地提醒道:“明王想用玄鸟造势,必然是需要它在祭天当日神力充沛,大放华彩的,所以,叙旧也请适可而止啊,越将军。” 漆饮光消化完丹药,从沉眠中醒来时,已是又一个入夜时分。 流光从他的绒羽上淌过,将毛团拉长,变幻出人身体貌,羊羔毛绒毯下逐渐隆起,漆饮光睁开眼,从绒毯下伸出手来看了看。 入眼所见的是一双单薄细长的手掌,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他现在的体型是什么样子。 漆饮光懊恼地拧紧眉,透过镂空的屏风看了一眼坐在外间忙着公务的人,小心翼翼地掐了一缕妖气飘荡出去。 幽蓝色的妖气蜿蜒漂浮在半空,想尽办法地避开了沈丹熹的视野,悄悄探入她身旁的柜子,从里卷出一瓶丹药来。 正是他在沉眠中时,被投喂过的丹药。 那时候,漆饮光的身体虽在沉眠,但元神却是清醒的,所以将沈丹熹和柳珩之的对话都听入了耳中,精元耗空直接退化回雏鸟这种事,实在太过丢脸了一些,以至于他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丹熹,简直无地自容。 丹药被妖气卷入床榻,漆饮光抓住玉瓶,缩进了绒毯下。 外间,沈丹熹正提笔确认着返回东都的路线,忽听得屏风后“嘭”的一声巨响,尘埃飞扬间,屏风被冲翻在地,露出里面被完全压塌的床榻。 帐外传来警惕的询问,“将军?” 沈丹熹忙道:“没事,不用进来。” 漆饮光裹着羊羔绒毯坐在废墟当中,只冒出个脑袋,一脸的震惊又无辜,和她大眼瞪小眼。 沈丹熹走过去,挥开浮空的尘埃,目光落在那副少年俊秀的面孔上时,微微怔了一怔,眼角微弯道:“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吗?” 老实说,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至少不是小孩子了。 沈丹熹扫了一眼这一张塌得不能再塌的床,朝他伸出手,说道:“反正这床也不结实了,塌了就塌了吧,你什么时候醒的,身体如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漆饮光默默看了一眼她伸来的手,眉毛拧成了一个结,裹在羊羔绒毯下没有动弹。 沈丹熹又将手往他面前送了送,奇怪道:“起来呀,一直坐在地上干什么,如果不舒服的话,我叫柳珩之来给你看看?” “我现在妖力有些紊乱。”漆饮光开口时声音有些哑,面上透出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神情懊恼,“可能会吓到你。” 沈丹熹不明就里,漆饮光终于从绒毯下伸出手,搭上她的手心。 他的指节修长,掌心宽大,只略微屈指,便能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手心的温度烫得她手腕不由一颤。 漆饮光慢慢站起身来,沈丹熹便随着他慢慢仰头,仿佛看着一座小山从自己面前拔地而起。 沈丹熹:“?” 绒毯从他身上滑下去,露出他一身健硕的肌肉,用一句“虎背熊腰”来形容都毫不过分,沈丹熹震惊地忘了言语,视线滑落到他山峦般鼓胀的胸膛上,怔怔地看了良久,又缓缓抬眼,看向他那张秀气的脸。 沈丹熹被他的身影完全罩住,不由往后退开一步,震惊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张脸,和这身夸张的肌肉,也实在太具有冲击力了。 漆饮光捂了捂脸,道:“柳珩之的丹药太补了。” 沈丹熹看到地上碎裂的玉瓶,难以置信道:“你把这一瓶全吃了?” 漆饮光抿唇点头,丹药的效力在他体内层层叠加,将他浑身的妖力催发到了极致,经脉之中仿佛有岩浆在流淌,他现在整个人都宛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呼吸之间都带着逼人的热气。 沈丹熹摸了摸他滚烫的身体,转身往外走,“我去找柳珩之。” 漆饮光一把将她拽回来,埋头靠在她肩膀上不断轻蹭,气息沉重地说道:“别走。” 沈丹熹被他如山一样的体型压得跌坐进绒毯里,怎么也推不开他,无奈道:“我感觉像是抱着一头熊在撒娇。” 拜柳珩之这效果显著的丹药所赐,沈丹熹一夜未眠,她第二天从营帐里出来时,双手的手腕都快要废了。 大军开拔,启程返回东都,柳珩之利用障眼法造就了一只玄鸟虚像,此鸟被装在临时打造的豪华车辇内,车外罩着厚重的幕帘,即便如此依然有隐隐光华流出。 漆饮光这只真玄鸟则寸步不离地黏在沈丹熹身边,大约是因他方才涅槃重生不久,还没有完全掌控住这具新生的法身,单单是柳珩之那一瓶丹药就将他体内的妖力催化得濒临失控。 紊乱的妖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外形。 今日看着跟沈丹熹从营帐里出来的,还是一名虎背熊腰,撑得衣服快要爆开的肌肉猛男,转天那肌肉猛男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 有些时候,从帐子里出来的甚至很难称得上是一个人,营里开始流传出一些惊人的流言。 这个黏在主将身边又变幻莫测的人太过引人注目,回程途中,沈丹熹不得不找了个借口带着漆饮光离开了大军,单独行动,缀在末尾。 两人单独而行要自由许多,漆饮光也不用再顾忌人多眼杂地将自己裹起来。 沈丹熹还没看够他那副清秀模样,他又嘭的一声,整个人火星四溅,等火星落尽后,眼前白皙纤细的少年郎已变成了一块烧焦的黑炭,除了眼白,哪哪都是黑的。 在河里洗了一个时辰都没能洗白。 “你不是白色的鸟么?为何皮肤也会变得这么黑?”沈丹熹托腮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水中的人。 即便这段时日,她已见惯了漆饮光大变活鸟,心中还是不免生出“还能变成这样?”的感慨。 他倒也没有黑得太过彻底,只是和以往白瓷似的肤色相比较起来,要黑很多,是一种偏深的小麦色,水珠顺着肌理流淌,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碎金。 偏生他的眉眼浅淡,发色银白,只发尾晕染一点赤金,整个人透出种异于寻常的风情,其实并不难看。 漆饮光垂头盯着水面上的投影,将湿透的衣襟拉拢,自暴自弃道:“凤凰是羽族之始,血脉里涵盖世间一切有羽一族,现在我体内大概是乌鸦的血脉被催化出来占据了上风。” “原来如此。”沈丹熹从石头上跳下来,踩进水里,将他拉起的衣襟又扯下去,指尖落在他麦色的肌肤上,看着指尖下的肌肉在她的抚摸下绷紧,毫无预兆地开口问道,“那天我和柳珩之的谈话,你听见了吧?” 漆饮光低垂着眼,没有说话,沈丹熹便继续道:“明日我们就要抵达东都了。” 她的手往下滑落,轻轻抚了抚水面涟漪,没入水下,漆饮光胸膛猛地一震,深吸了口气,良久才接着她的话头,说道:“入东都后,你便要将我献上去了?” “嗯。”沈丹熹仰头盯着他的眼睛,动作轻柔,“你会怪我么?” 漆饮光脖颈上浮出隐忍的青筋脉络,喉结不断滑动,呼吸颤得就和水面不断摇荡的涟漪一般,“不会。” 沈丹熹弯起眼眸,凑过去亲了亲他颤动的喉结,“真乖啊。” 哗啦一声,漆饮光俯身将她抱到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石上,抵在大石和自己之间,握住她的手腕,隐忍地颔首,“不过,我想你知道,我这只祥瑞,是为越将军而来的。” 沈丹熹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很可能会将我送上断头台?” “这句话只说给你听。”漆饮光抬眸看了一眼东都的方向,“进入东都之后,我也没机会与你说话了,东都想要的祥瑞,应该不是一只能化人形,能说人言的玄鸟。” “嗯,明日之后,你便只能是鸟了。”沈丹熹轻声呢喃,话语吞没在他压来的唇舌中。 余晖从天边散去,暮色逐渐侵袭大地,只余下骤急的水浪声响在林中回荡。 远处临时驻扎的营地亮起一蓬蓬火把。 柳珩之望向被围聚在中间的玄鸟车辇,转头望了一眼大营外的无边夜色,夜色的尽头有薄雾似的霓虹晕染在天边。 从这里已经能看到一点东都的霓虹灯影了。 晨曦初露的时候,有人披着一身晨露从营外骑马行来,朝阳斜射入营中时,一缕金光从朝光之中浮出,转瞬没入那被帷幔罩住的车辇内。 车辇内的火焰被一口吞下,帷幔下透出炽烈的金光,帷幔一角被风拂动得飞扬起来,露出底下凤鸟的轮廓,纤长的尾羽盘桓在车厢内,翎羽在朝阳下流淌着一片璀璨的五色华光。 帷幔落下,将凤鸟身影重新掩盖。 大军得胜而归,为明王奉上玄鸟,三日后,明王登上祭天台祭天请命。 在这百年的战乱中,大荣皇朝早已被天命所弃,这一位义军首领是新的天命所归之人,祭天当日,天生异象,金光刺破云层,投向下方祭坛,将祭坛上方的人罩于其中。 身披五色神光的玄鸟破空而来,翅羽上炽烈的火焰烧红了整片天空,凤鸣声从东都上空一圈圈荡开,声震千里,引无数百姓俯首参拜。 东都上空的异象,持续了月余,这样备受上天眷顾的惊人声势,将明王义军的声望推上了顶峰,明王趁着“玄鸟衔天命而来,归服天下新主”的声势,于东都称帝,定国号“晋”,置百官,立宗庙,昭告天下。 玄鸟成了新国的祥瑞象征,被绘于旗帜之上,奉养于栖凤台中。 秋日来临之时,沈丹熹再一次披甲出征,旧朝的势力分崩离析,新朝的版图不断扩大,安定下来的城池开始有了新的繁荣之相。 漆饮光见不到沈丹熹,但能听到不断传回东都的捷报,它安静地呆在栖凤台上,尽忠职守地扮演着国之祥瑞,等待着大将军重新还朝的那一日。 人间的四季鲜明,时间流逝无比清晰,在第五个秋日来临时,沈丹熹终于重回东都。 漆饮光分出一缕神识化作小鸟,振翅飞向城楼外,看着他的大将军一身戎甲,踏马而来,东都城门大开,百姓夹道而迎,万人空巷,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沈丹熹扬了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檐角的小鸟身上。 皇帝为归朝的将领举办大宴,酒过三巡,殿上倒了一大片,沈丹熹出来殿外透气,仰头看向那一座栖凤台。 听说,皇帝陛下把那一只祥瑞喂养地很好,足足胖了好大一圈。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丹熹回头,帝君对她笑了笑,无奈道:“阿玉,你想见他就去见吧,再不去玄鸟的脖子都要望断了。” 沈丹熹眼中流露出些许诧异,很快又释然道:“陛下都知道了?” “差不多吧,朕收到过一些关于朕的将军和玄鸟关系非同一般的折子,自然是详细查一查的。”他说着微微叹息,“你和柳珩之都是怎么回事?难道在你们心中,我是那种疑心病深重之人吗?” 沈丹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当年他们三人并肩而战时,的确可以无所不谈,但随着明王走向高位,一些身份上的顾忌也在所难免,她和柳珩之都绝无冒犯君主威仪之意。 皇帝走来廊下,与她一同望向远处的栖凤台,说道:“天下已定,玄鸟也该重新归天了。” 晋朝初立时,新帝需要玄鸟这样一个祥瑞的象征聚拢民心,待基业逐渐稳固后,便开始逐渐削弱民间对玄鸟的信奉,它的形象可以留在晋朝的图腾中,但它的真身不可以长留。 沈丹熹离开之时,还能听到身后佩服的嘀咕声,“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忍得住一句话都不开口说的。” 栖凤台建在极为幽静之处,四面都不见楼阁,去往栖凤台要穿过一片林木森森的花园绿地,地灯照耀出一条蜿蜒的道。 沈丹熹没有叫人领路,独自往那里去了。 栖凤台外自也是僻静无比,只留有必要的守卫,栖凤台前的奉神殿中雕有一面高大的画壁,画壁之上的图景正是当日祭天的场景。 金光穿透云层,玄鸟自云端显露身影,口中衔天命之书,俯首为祭坛上的人间君主送来。 沈丹熹仰头望向画壁,视野之中有金光一闪,画壁之后猛然抖开一扇绚丽的尾羽,翎羽之上的五色神光渐渐散尽,在她眼中显出纯白的底色来。 沈丹熹笑了一声,抬手去摸往自己延伸而来的一支翎羽,指尖刚刚碰到它的柔软的羽毛,那纤长的羽便如活物一样缠裹上来,层层叠叠的翎羽覆下,顷刻间便将她的身影吞没。 凤凰尾羽飞快从画壁前退离,奉神殿中空无一人,又恢复了往日寂静。 第102章 沈丹熹被他的尾羽卷着腰, 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睁眼所能看见的全都是他的羽,如雪一样干净,又比雪更加柔软。 漆饮光的手臂从后伸来环抱住她, 力道方一收紧, 便又仓促松开, 像是害怕劲儿使得稍微大些便会捏碎她一般,说话的声音有着久未开口的沙哑生涩,“你的身体……” 连年征战, 她受了更多的伤, 数不清多少次从鬼门关前踏过, 耗损得更加厉害,从触碰到她的那一刻, 他便感知到了怀里的这具身躯遍体鳞伤, 已不剩多少生机了。 “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沈丹熹打断他,浑不在意道, “同样的话, 柳珩之都已经快把我的耳朵念起老茧了。” 柳珩之的丹药能治愈她的伤,但是恢复不了所消耗掉的精气神。 她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疏摊开来,漆饮光一目十行扫过, “你要请辞?” 沈丹熹颔首,“这次回来, 我是来接你的。”她原以为需要想些法子才能把他带走, 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这一年冬末,人间终于迎来了一次没有战火纷争的年节, 东都满城灯火,皇帝举办祭礼送玄鸟归天, 祭礼当日,官员齐聚祭天台,东都的百姓早早地向着那一方张望。 晋帝坐在内殿之中,左右手各拎着一本奏疏,看向桌前的两人,他心中早有预料,但面上并无显露,无奈道:“你们莫非真以为朕会听信那帮挑事之人的谗言,是那种兔死狗烹的人?” 柳珩之摆手道:“陛下这说的什么话?我等玄门修士本就应该淡薄红尘,但修士身处人间,当也有肃清浊世之责,这百年来才会投身乱世,寻觅明君,如今乱世已定,浊流已清,也该脱离凡尘,及时抽身,重新走回自己的道路上。” 他说完之后,笑了一笑,补充道:“那帮文臣的谏言实有道理,有前朝之鉴,修士涉入朝堂过深,不是好事。” 晋帝之所以看重柳珩之,正是因他这份透彻的心性,但并非所有修士在滚滚红尘中翻涌一通后,还能保持这样心性,修士的功绩突出,晋帝无法明着出手打压,但暗中确实苦思压制之法。 前朝设有国师一职,以玄门修士任职,涉入朝堂颇深,晋帝并不想依法炮制,光是这一举动,便已隐约引起一些修士不满。 柳珩之所在的乘风门,在玄门之中颇具威望,有他们代表玄门上书,做出如此表态,其实正和晋帝心意。 晋帝便也没再挽留,他指尖按住另一份奏疏,转眸向沈丹熹看去,在他开口之前,沈丹熹便先笑了,“陛下也知道我的身体状况,连珩之都摇头说没救了,只能静养,能活多久算多久,剩下的几年我可不想再陷在军务当中,也该过些轻松日子了。” 外人不知沈丹熹的身体状况,晋帝手边压着的关于她的奏疏亦不比玄门的少。 他们三人终究和当年互交后背之时不一样了,曾经坐于暗夜篝火旁,发下的宏愿都已一一实现,但真到了身临其境之时,却发现和当初誓愿之时的心境,竟是如此不同。 晋帝到了嘴边的话,只默默化为一声叹息。 这时恰有主持祭礼的礼官在殿外请示,说道:“陛下,吉时已到了。” 晋帝摆了摆手,挥退礼官,提笔在两份奏疏上写下朱批,说道:“朕允准了。” 沈丹熹和柳珩之郑重其事地行了最后一个君臣之礼,随晋帝一同走出内殿,前往祭天台。 祭礼繁冗,玄鸟振翅而飞,直冲天际,就如它来时一般,五色神光铺染整片天空,将云絮都染成了瑰丽的五彩,夜色降临后,这一片霞光依然在天幕久久未散,使得东都的夜色更添繁华瑰丽。 沈丹熹和柳珩之并肩从宫门出来,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等在树影下的人。 柳珩之唉声叹气,“虽然上书请辞,不过想要将玄门修士完全撤离朝堂,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办到,你倒是将军中都打理得妥当了,剩下的事也有景宣为你料理……” 他说到一半,见身旁之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转眸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亦看到了那一道身影。 “那你可要辛苦了。”沈丹熹说道,对柳珩之摆了摆手,朝那边跑去,很快牵着他的手走进东都耀眼的灯影中。 年末之庆,东都取消了宵禁,今日又有玄鸟归天的祭礼,即便祭礼已经结束,依然有很多人在外游逛,时不时便有人指着天空不散的虹光惊叹,“玄鸟之光好漂亮啊,有玄鸟在天庇佑,往后一定能平安顺遂。” 沈丹熹这位女将军在民众当中很有声望,担心被人认出来,引来围观麻烦,她在面上覆了张面具,牵着漆饮光从旁边走过时,也仰头望了一眼天,回头对身边人道:“确实很漂亮。” 即便隔着狸猫面具,漆饮光也能望见她眼底涟漪一般荡开的笑意,耳根隐隐发热。 沈丹熹甚少有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候,这样热闹的灯节,她已好久不曾参加过,两人顺着长街游玩过去,买了许多东西。 她身上有太多的旧伤隐疾,受不了寒,漆饮光握着她的手,有源源不断的热流从他们交握的手心里传递过去。 沈丹熹下半张未被面具遮挡的脸颊,终于多了些许鲜润的血气,唇色也红润起来。 “想好离开东都后要去哪了么?”漆饮光抬手蹭了蹭她嘴角沾染的糖霜,问道。 沈丹熹摇头,“想回桃源寨呆着,哪也不想去了。” 开春之后,沈丹熹将一切料理妥当,辞别了故人,慢悠悠往桃源寨的方向去。 桃源寨里还有人居住,隔得老远便能看到群山之中袅袅飘起的炊烟,当初沈丹熹带着所有人离开时,将寨子里老弱妇孺都护送到了义军的城池中,后来时局平稳后,许多人又重回了故土。 再加上一些新搬入桃源寨的人,使得寨子里人口颇丰,依然热热闹闹。 寨子里一些老人认出了沈丹熹,激动地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不敢置信地揉眼睛,“少当家?真的是你吗?” 沈丹熹笑盈盈地应了,她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开,七大姑八大姨都围聚了过来,一些后来加入寨子不认得她的人,也伸长了脖子来凑热闹。 漆饮光完全被人群挤到了后边。 沈丹熹一边往山上舅父的老宅走,一边听耳边吵吵嚷嚷的问话,“少当家,你不是去当大将军了吗?怎么还有空回来?” 她耐心地回答:“仗打完了,就解甲归田了。” 又有人问:“景宣怎么没有回来,他以前不是你走哪他都要跟哪吗?” 沈丹熹笑道:“他现在才是大将军了。” 渐渐的,话题开始往她是否婚配上偏离,沈丹熹这才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目光四下找了找,找到含笑缀在末尾的人,扬手指了一指,说道:“还没呢,不过我先把人带回来了。” 围在周围的人便齐刷刷地回头,一同看过去。 漆饮光身旁也跟着两三名妇人,正在打听这个俊俏郎君的身份,听到前面的话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两人原来是一道的。 沈丹熹说要留下来长住,热心肠的姨婆们很快将旧宅打扫出来,烧了一桌子好菜,很是热闹了一番才离开。 待到众人散去,偌大的院子里便愈发冷清下来,沈丹熹备了些酒水去后山坡上祭拜父母和舅父,这么多年过去,山坡的坟堆上都长满了花,拨开花丛还能看见旁人祭拜后残留的纸灰。 沈丹熹摸了摸那柄斜插在地,已然锈迹斑斑的大刀,慢慢坐下来,“阿舅,阿娘,阿爹,我回来了。” 沈丹熹和漆饮光在桃源寨住下来,寨子里都知道她的身份,每天都有人送新鲜的菜蔬瓜果上来,漆饮光甚至跟着她们学会了如何烧饭做菜,炖得一手的滋补好汤。 每到阴雨天,沈丹熹身上的旧伤发作,她整个人都起不了身,只能窝在漆饮光怀里,把他当暖炉烤。 雨水淅淅沥沥地挂在檐角,有漆饮光这只火性鸟在,屋子里暖如三春,沈丹熹懒洋洋地撩拨着他,就着摇曳的烛火,看他随着她指尖的动作,睫毛不停地颤,耳边是他时重时轻的喘息。 “阿琢,你不想我吗?”沈丹熹问道,靠过去亲吻他的唇,自从他们再次见面后,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过以前那样的亲密之举,漆饮光每每触碰她,都小心地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一回,他依然尽力在克制,“不行,你的身体会受不住。” 沈丹熹握住他本意要来阻挡的手,捏着他的手指解开衣带,不管不顾道:“我还没那么脆弱,受得住,受不住,反正都这样了。” 窗棂哐当一声,被风吹得打开了些,但屋外的凉风丝毫都没能侵入进来,困不住的热流从房屋的梁木缝隙之间不断往外扩散。 天光破晓时,雨终于停了,沈丹熹疲惫地睡了一整天,睡梦中能感觉到漆饮光轻柔地按摩着她的身体,他真的学会了很多照顾人的法子。 醒来时晚霞铺在天边,沈丹熹身体没什么大碍,精神头很足,听到山下传来喜乐,她好奇地起身出门去看,正碰上漆饮光捧着一盒喜饼往上行。 寨子里有人家正在办喜事,花桥从寨子东头一路吹拉弹唱地往寨子西头去,结亲的两家住得不远。 鞭炮噼啪声中,那来送喜饼的婶子,大声问道:“公子,你和我们少当家什么时候办啊?” 漆饮光怔了怔,仰头碰上沈丹熹垂眼看来的目光,她张了张嘴,声音被淹没在鞭炮声中了,但口型很清晰,说道:“是该挑选个吉日了。” 沈丹熹说做便做,在热络的姨婆们的帮助下,很快选定了最近的一个吉日,就在十天之后,掏出大把银钱委托人出去采买成亲的物品。 成亲这一日,整个寨子的人都来喝了他们的喜酒,红绸从山顶一路铺到山脚。 拜天地之时,黄昏的晚霞格外艳红,透出一种金灿灿的喜意,更有无数的飞鸟来鸣,这样奇异的景象把寨子里的人都看呆了。 喜宴散后,院里重新清静下去,漆饮光喝了点酒,有些微醉,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撩开的他的袖摆,正往他手腕上系着什么东西。 他清醒过来,看到沈丹熹正拿着一根红线缠绕在他腕上,用心地系着一个很复杂的结。 “这是什么?”他问道,一动不动地任由她系,红线从他腕上垂落下去,另一头隐没在沈丹熹的袖口内。 “月老庙的红线。”沈丹熹认真地打着结,“不记得是几年前了,我行军之时路过一座月老庙,听说那座庙特别灵验,就进去求了一根红线,打算来绑你的,后来忙忘了,今天才突然想起来。” “幸好它还没丢。”她打完结,满意地拍了拍,继而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喜欢吗?” 经历过契心石这样的契约束缚,漆饮光知道沈丹熹绝不会愿意再次被缚,哪怕这个人是自己。 他伸手去摸腕上红线,摸到那个她用心打好的结,“喜欢。” 罢了,人间的红线脆弱不堪,是约束不了仙神的。 沈丹熹回到桃源寨后,便真的哪也不想去了,每天吃饭,睡觉,逗弄小鸟,日子过得无比闲适。 漆饮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在沈丹熹手中,后来便也不再阻止她在自己身上取乐了,反而跟着她一起沉湎其中,无法自拔。 日子如流水一样飞逝,沈丹熹也终于走到了寿元尽时,这一天外面的天气很好,院子里的梨花树盛放,满院飘飞的梨花,像是夏日里的一场大雪。 “我这会是真的要睡了。”沈丹熹倚靠在漆饮光怀里,梨花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她低声道,“记得来找我……” 不管是前世,今生,还是来世,见到你,我都会喜欢你。 “好。”漆饮光亲了亲她的眉心,“睡吧。” 昆仑主君归位,昆仑生灵皆有感应,灵光从神域四面浮空,汇聚于昆仑宫中。 沈丹熹缓缓睁开眼睛,神情还带着一些恍然,下意识抬手抚了抚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唇瓣贴来时柔软的触感。 袖摆滑落,露出腕上一根纤细的红线,红线的末梢隐入虚空,隐约与另一端有所牵连。 “人间的红线。”沈丹熹伸指勾住红线,人间的红线束缚不了仙神,只要轻轻使力,她就能轻而易举地碾灭它。 第103章 昆仑主君历劫归位, 昆仑上下一片欢欣,昆仑的气运和地脉之力都在复兴,枯竭之地已全面复苏,山河葳蕤, 祥云紫气萦绕。 沈丹熹正式接掌昆仑, 大庆三日, 重封百官,忙得分身乏术,只有晚上入睡之时才能有些许空闲时间。 人间轮回一趟, 后面的时光日日和漆饮光厮混在一起, 倒是治好了她的失眠之症, 只是高床软枕之上只她一个人独眠时,总觉得寂寥了些。 沈丹熹几乎夜夜都会生梦, 梦中再也不是那暗无天日的孤寂九幽, 取而代之的是夜夜的锦被缠绵。 梦里总是那一座四方的庭院,院中的梨花树日益高大, 四季在这一株梨花树上鲜明地流转, 从枝叶新绿到华盖蔽荫,春夏飘着梨花,秋冬盛着霜雪。 梨花树下原本有一张摇椅, 他们嫌那摇椅太过逼仄,便又置了一张软榻, 坐在上面喝茶晒太阳, 偶尔会有梨花飘入茶杯,惊起道道涟漪。 后来漆饮光又在院子里架了秋千, 在秋千边上种了花藤,花藤旁划分出一小块地, 栽上沈丹熹爱吃的青菜。 寨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送来的鸡鸭鹅蛋,他们吃不完,漆饮光背着她挑了些出来孵化。 沈丹熹半夜醒来,摸到身旁没人,起来四处寻找,才在柴房的草垛上看见他蹲在那里,紧张地守着那几颗蛋破壳。 蛋壳里响起一声微弱的啄壳声,他的睫毛便禁不住一颤,紧张得额头上冒了许多的细汗。 沈丹熹在外面看了许久,笑意盈盈地问道:“难怪这几日醒来,总不见你,这难不成都是你孵化的?” 漆饮光被她吓了一跳,继而面红耳赤地解释道:“不是我!我找山下刘婶借了一只鸡母来孵化,它、它刚刚才走。” 沈丹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吧。 她陪着漆饮光守在柴房里好久日,这几枚蛋才陆陆续续孵化出来,鸡鸭鹅,倒是一样都不缺。 家禽该是嘈杂而脏污的,他却把它们训得格外听话,定点吃饭,定点如厕,还知道自己去旁边的小河沟里清理羽毛,顺便为他捉来几条新鲜的河鱼熬汤。 他做手工时,这些小家伙还能扑腾来去地供他使唤,以至于到最后,就算提刀也下不去手了。 沈丹熹窝在软榻上看着,笑话道:“早知你是这么个好教头,就不该让你去当什么聚拢民心的祥瑞,该把你留在军营里训练新兵才不至辱没你的才能。” 漆饮光洗净了手,将井水里冰过的瓜果切成小块,浇上蜂蜜,端过来一块一块地喂入她口中,哼声道:“人多愚笨,哪有禽鸟好训。” “我难道不是人?你敢嫌弃我?”沈丹熹怒瞪他,并指为剑与他比划起来。 两个人赤手空拳走过数招,不知是谁的心术不正,正经的切磋到最后皆变作榻上的较量。 梦里的阳光总是那样好,但偶尔也会有大雪纷飞之时,这时头顶的梨树枝花叶俱枯,光秃秃纵横在浓云覆盖的天幕下。 沈丹熹仰面躺在软榻上,手指勾缠住雪色的发丝,承受着他时浅时深的攻城掠地,身体里从内到外地淌着水,蒙着泪雾的视野里,是从他妖身翅羽中因动情而源源不绝飞散出去的火花。 一簇簇的火花飘入梨树枝上,栖满树冠,宛如羽山满山遍野盛放的凤凰花,灼红的火花将寒雪都逼退,只剩下足以令她焚身的愉悦。 沈丹熹从梦中惊醒,吐息炙热,过了好久,梦里栖满梨枝的凤凰花才熄灭散尽,她坐起身来,披着濡湿的轻衫,于半夜踏入灵池沐浴。 沈丹熹趴在浴池边上,掐着手指数,自己历劫归来有几日了。 回归昆仑后,她每日需要接见很多人,三界仙神纷纷到来,羽山凤凰二主也送来贺礼,她唯独没有等来自己最想见的那个人。 长尾山雀听见她的动静,从窗棂雕花里挤进来,将山里摘来的一枚赤红的灵果放到她手心里。 沈丹熹尝了一口,甜得眯起眼睛,掐算明白了。 ——十五日,她回来已经十五日了。 十五日,应该足够他在人间置办完她的后事才是,他为何还滞留在人间? 翌日一早,沈丹熹坐在桌案,翻着桌上公务,什么也看不进去,抬眸问道:“后面几日,还有哪些安排?” 曲雾挥手召出简牍回禀,沈丹熹听完想了想,说道:“把不重要的都往后推,腾出三日来……” 她说到一半话音断掉,在曲雾疑惑的目光下,又改了主意,搁下手中毫笔,推开文书,当即起身往外走,道:“算了,所有事务都等我回来再处理,若有要紧之事,直接去向母神禀报。” 曲雾愣了一愣,追着她的脚步问道:“殿下,你现在就要出去吗?要去何地,臣下命人准备车辇。” 姒瑛从殿外走来,恰好听到她们的对话,唇边漾开一抹笑意,“我还当你真能如此心无波澜,能忍旁人之不能忍的。” “母神。”沈丹熹快步走过去,挥退了曲雾,才不解地问道,“什么不能忍的?” 姒瑛抬手,轻轻点在她的心口,“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这世间最令人难以忍耐的,当属相思之情。” 沈丹熹蹙眉,下意识想要辩驳,她之前不通情爱,从沈瑱和母神身上所体悟到的也只有“相敬如宾”四字,之后沈瑱的背叛,更是令她不齿。 而后,不论是从殷无觅和沈薇,还是从厉廷澜和阿娆身上,她所能看见的情爱都如此鄙薄。 她不欲堕入这样的处境中。 可拉着她堕入这样处境中的人,是漆饮光,是陪着她走遍三界,在九幽寻到她的漆饮光。 沈丹熹轻轻抚过自己的手腕,就连这样一条脆弱的只够牵系两个凡人一世的红线她都无法扯断。 沈丹熹垂下眼,在外人眼中昆仑强势的新任主君,在母亲面前,终于剥离了坚硬的外壳,流露出一些少女的迷惘和无助来,沮丧地问道:“母神,我是不是也走入一条歧路了?” 若无九幽的三万年困囚,其实她也不过只是一名才千岁的幼神,合该在父母的庇佑下才是。 可沈瑱陨落,姒瑛垂暮,她必须支撑起整个昆仑。 姒瑛诧异道:“情爱姻缘是这天下大道中的一道,你入相思又怎会是一条歧路?若为歧路,世间万灵如何生息?上古圣人又为何订立婚姻之礼?” “情爱没有好坏之分,善恶之别,有人因爱而落入窠臼,困入囹圄,亦有人因爱而挣脱樊笼,走向伟大。”姒瑛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将耳鬓一缕碎发撩入耳后,“我相信我的微微,能学会如何不负苍生,亦不负一人。” 沈丹熹眼眶微红,轻轻蹭了蹭母亲的手心,“只有母神如此信我。” “岂会只有我一人?”姒瑛笑道,“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 沈丹熹点头,再无半分犹豫,只身一人出得昆仑,往人间一处林间山寨而去。 桃源寨的阳光总是极好的,和她在时一样,沈丹熹没有惊动山寨里的任何一人,轻飘飘地落入山顶那一座老宅,宅院门用一把铜锁锁着,门上垂挂的白帆在风中轻扬。 白事的痕迹仍在。 沈丹熹隔空点了点铜锁,锁自动打开,她推门而入,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亦无禽鸟,只余梨花满地,雪白的花瓣如不化的雪,覆盖住院中的摇椅,软榻,秋千。 “阿琢?”她轻唤,快步穿过庭院时,带起的风吹得梨花随裙摆而飞扬。 沈丹熹将屋内各处找遍,都没有找到漆饮光的身影,屋子里的一切还如她阖眼之时那般,没有丝毫变动。 她心生疑惑,从老宅出来,院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铜锁重闭。 她顺着飘散在地上的纸钱,一路寻到后山,在后山坡上父母与舅父的坟茔旁看到一座新垒的坟,盖坟的土明明还那样新,但坟头上却簪了许多的花。 沈丹熹走进几步,蹲下身来,抬手轻拂过墓碑上新刻的碑文,“爱妻越怀玉之墓。” 下方的立墓人,刻着:夫漆琢。 素白的指尖长久地停留在“妻”字上,微风拂动她的袖摆,露出手腕上一圈朱红的细线。 沈丹熹站起身,从坟上取了一枝金丝棠簪入发间,身形从原地化去,遁入长空。 羽山当中,正是凤凰花开的时节,满山红花,胜火炽烈。 漆饮光睁开眼睛前,先听到自己那幼稚的老父亲阴阳怪气的揶揄,“本王来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哟,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降玄鸟,人间小祥瑞回来了?” 漆饮光:“……”他睫毛颤了颤,闭着眼睛没动,一点也不想醒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煊烺等得实在不耐烦,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没好气道:“醒了就给老子起来,装什么装?难道还要我效仿那人间新帝,开坛祭祀,请你睁眼不成?” 漆饮光这才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恼羞成怒道:“父王,我不睁眼就是为了不想见你,你能不能识趣一点!” 煊烺被他气得倒抽一口凉气,挽起袖子就想狠狠揍他一顿,青瑶没好气地拉开两人,“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拳打脚踢的像什么样子?” 煊烺怒道:“你听听他是怎么说话的?” 漆饮光亦不服气道:“阿娘也听听他是怎么说话的?” 青瑶面无表情道:“再吵,我就把你们父子俩,一个送去北极与熊同眠,一个送去南极与鹅共舞,叫你们永远别再相见了。”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青瑶这才满意地笑道:“不吵了?看来还是挺父慈子孝的嘛。” 漆饮光好不容易送走了凤凰二主,才抽出空隙撩开袖摆看了看腕上的红线,那一圈红线系着好看的结,末端隐入虚空,脆弱得仿佛随时都能断开。 他听着从昆仑散出的消息,每日里盯着腕上的红线,一日复一日,无比地耐心。 直到第二十日,他终于等到昆仑神女拜访羽山的消息。 漆饮光看着一行声势浩大的队伍长龙从天边飞驰入羽山,听闻神羽卫来报,四水女神也一道前来了。 他惊愕地出来殿外,想要前往相迎,在他飞身去往迎客殿之前,沈丹熹已经乘坐驺吾,越众而出,独自一人熟门熟路地进了他的寝殿。 两人迎面相往,漆饮光看着从驺吾身上飞身而下的人,脚步缓缓停住。 沈丹熹穿着一身赤红罗裙,发间簪着一枝金丝棠,比羽山的凤凰花还要光艳四射,一步步走来他面前,问道:“我不是让你记得来找我么?” 漆饮光眸中含光,温声道:“偶尔,我也想等殿下主动向我走来一次。” 沈丹熹眉宇间浮出笑意,朝他伸出手,“那如果我一直不来呢?” 漆饮光抬手握住她的指尖,笑着垂首,“便换我再向殿下走去一次又有何妨?” 他复又抬头望向天边竟还未落尽的车驾,有些不明所以道:“但我未料到殿下会来得这样隆重,为何连四水女神也惊动了?” 沈丹熹将手指卡入他指缝中,一点点收紧,紧握住,看着隐迹的红线从两人腕间延伸而出,联系到一起。 脆弱,但不会轻易摧折。 “前来提亲,母神自然是要来的。”沈丹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角,“你愿意么?” 漆饮光眼底的眸光几乎要化成一滩春水,“自然愿意。” 【正文完】 彩蛋: 鸟爹:天杀的,我不同意!(但你说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