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全江湖只有我不知道自己是男神 作者:羽小飞 文案: 传说剑阁的主人收了一个天赋超群、才华横溢的弟子,名叫司徒崇明。 传说司徒崇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手凌云剑法出神入化,剑路锋锐犀利,足可令仙佛鬼神动容。 传说司徒崇明为人孤高冷漠,让人难以接近,却又风姿卓绝,令人见之忘俗。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宛如皓月,轻而易举便能遮掩住所有的萤火之光。 传说司徒崇明生性冷僻,喜好独来独往,身边一柄剑,一壶酒,一溪云,霜晨月, 马蹄声碎,雪满长安道。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身姿,足以令世人倾倒。 ——身为一个江湖人,你可以不知道隔壁卖豆腐花的漂亮姑娘叫什么,却决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司徒崇明这个名字。 司徒崇明: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逼着我装逼!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甜文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徒崇明,侯青倬 ┃ 配角:墨渊,温宁 ┃ 其它: ================== 第1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湖上开始流传一个传说。 传说剑阁的主人收了一个天赋超群、才华横溢的弟子,名叫司徒崇明。 传说司徒崇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手凌云剑法出神入化,剑路锋锐犀利,足可令仙佛鬼神动容。 传说司徒崇明为人孤高冷漠,让人难以接近,却又风姿卓绝,令人见之忘俗。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宛如皓月,轻而易举便能遮掩住所有的萤火之光。 传说司徒崇明生性冷僻,喜好独来独往,身边一柄剑,一壶酒,一溪云,霜晨月,马蹄声碎,雪满长安道。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身姿,足以令世人倾倒。身为一个江湖人,你可以不知道隔壁卖豆腐花的漂亮姑娘叫什么,却决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司徒崇明这个名字。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于接近司徒崇明,就像没有谁会伸手去够天边高高在上的日月。司徒男神是属于大家的男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每一个试图捷足先登攻略男神的小婊砸都会被愤怒的人民群众们群殴致死。 ——于是,“高冷”的司徒崇明被迫孤高冷漠地度过了他二十一年的男神人生,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和大家好好相处,并暗搓搓地期待能够交到那么一两个朋友。 显然,这个愿望实现的难度有点大。看着桌上一杯白水,一碗白粥,一叠小菜,司徒崇明脸上毫无表情,心中默默滴血。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出门在外到饭馆点菜,店里的客人就会一哄而散,小二也从来不问他要点些什么,永远都是在过很久之后才会自顾自地拿来一些寡淡无味的鬼东西,然后躲得远远的,用一种诡异无比的表情死死盯着他看? 到底是有多厌恶他,才会费尽苦心用这种恶作剧来作弄他啊?他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要被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不约而同地仇视讨厌啊?! 而另一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小二正站在墙角幸福地咬着衣袖。 嗷嗷嗷嗷嗷嗷,司徒少侠往我这边看了,有木有,有木有。果然江湖传闻,司徒少侠高洁出尘、不喜俗物 ,所以口味清淡不好大鱼大肉是真的!不枉店里知道司徒少侠光临之后,特意去山上打来鲜甜的泉水,又跑了足足十几条街去西城买了九制斋的腌萝卜!快尝尝快尝尝嗷嗷嗷嗷司徒少侠吃了我亲手切的腌萝卜,就算这个时候死了我都值了!!! 为什么要在他吃饭的时候这么看着他,难不成恶作剧还不够,对方还在小菜里面下泻药了? 司徒崇明在小二热切的目光中打了个寒战,终于败退下来,默默地放下了筷子,默默地放下了银子,默默地走出店门,决定为了生命安全随便去找个荒山野地露营,不跟这群蛇精病一起玩了。 苦逼的司徒今天仍旧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饭,而刚刚跑出店门远远围观的客人们立刻都涌了回来,跟双眼冒星星的小二一起遥遥望着一言不发、飘然而去的司徒崇明,心中暗自赞叹。 不屑于跟愚蠢的凡人们对话,饭菜随便吃一口就丢下,随心所欲、独来独往、有钱任性,我家男神就是辣么帅! 无法理解脑残粉们的脑回路,司徒崇明一路出了城门,随即选了个方向,认命地独自一人朝着山上走去,准备打只兔子打打牙祭。 今天的事情虽然很糟心,但幸亏他已经多少习惯了。 没错,早在6岁的时候,司徒崇明就已经开始面对这些残酷的误会。那个时候,轮值打扫卫生的他,不经意间在同门小师弟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白色布人偶。人偶上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怎么看怎么像是用于诅咒下蛊的那种污秽之物。受到惊吓的司徒小朋友屁颠屁颠地跑去临猗楼,把东西交给了自己的师父墨渊求摸摸求安慰。 墨渊拿着那个人偶端详良久,一脸慈祥地揉了揉司徒崇明的脑袋,悠悠然开口道:“崇明,看来你被师弟师妹们讨厌了呢。” 司徒小朋友抽了抽鼻子,特别委屈地问道:“为什么,我又没干过什么坏事。” “人心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 墨渊摇了摇头,表情高深莫测:“太过弱小会被人轻视,可太过优秀也同样会被人排斥。太强,就成了异类,他们会害怕你,敬畏你,嫉妒你,唯独不会亲近你。或许其他人都对你笑脸相迎,可崇明,你仔细想想,为何很少有人主动与你搭话,为何每次分组练剑,你都是被剩下来的那一个?” 司徒小朋友受伤地瞪大了眼睛。 墨渊弯起唇角,继续忽悠道:“你是为师从烟瘴之地亲自捡回来的,为师不会害你。下去吧,记得与其他人保持足够的距离。” 真是这样吗? 将信将疑地从临猗楼出来,司徒小朋友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师弟师妹们问个清楚。 而此时,丢失了人偶的小师弟魏岚正焦急地翻找着自己的床铺,双眼红彤彤的,看上去简直就快要哭出来了。 不过身旁的另外一个小豆丁,可没打算对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买账:“喂,你到底把特制大师兄玩偶藏到哪里去了?大师兄的生辰八字是大家一起努力才拿到的,玩偶也是大家一起好不容易才缝出来的。大家都约好了的,轮流掌管玩偶,今天轮到我抱着大师兄玩偶睡觉了,你可别以为靠这样就可以赖掉。” “灯久你胡说什么,我明明放在这里了呀。”魏岚一把将枕头泄愤似地丢到地上,懊恼地说道:“大师兄长得那么好看,武功又好,大家都想多跟他亲近,可又觉得自惭形秽。还是师父他有办法,教我们做了特制大师兄玩偶,这玩偶一做出来就抢手得很,说不定是哪个混蛋想要独占,就偷偷地拿走了! ” “什么?!”灯久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顿时咬牙切齿地一跺脚:“一定是温宁,她偷偷喜欢大师兄很久了,走,再叫上几个人,大伙儿一起找她算账去。” 温宁是剑阁唯一的女弟子,住得地方跟他们不一样,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又有着天生的隔阂,所以温宁跟众人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出了事情,灯久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她的身上。 呼啦啦一群豆丁凶神恶煞地来找说法,成功地吓坏了软妹纸温宁。温宁瑟瑟发抖地缩了缩,小小声道:“不是我拿的。” 灯久上前重重推了她一下:“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喜欢大师兄喜欢得不得了,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么不要脸?” 温宁到底年纪还小,猛地被戳破了心事,又被人无端栽赃陷害,第一反应就是矢口否认,眼泪刷地留了下来,大声哭喊道:“我连话都没怎么跟大师兄说过,我才不喜欢大师兄,我最讨厌大师兄了!” 司徒崇明到处在找自己的同门,刚走到附近,就听到了温宁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吼:“我这辈子要是喜欢上大师兄,就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司徒崇明:…… 被这句话兜头浇了个透心凉,司徒小朋友转身就想走,却听到了灯久嚣张无比的声音。 “你以为说这种话,我们就会放过你吗?给我打!” 愣了愣,司徒崇明心中挣扎片刻,还是本着作为大师兄的责任感走了上去,冷下一张脸看了看围着温宁打算开揍的师弟们,开口道:“住手。” “大、大师兄!?” 被一直憧憬的人看到自己欺凌弱小的丑态,对视片刻之后,熊孩子们登时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丢下温宁一哄而散。 长篇大论的说教憋在喉咙里,司徒崇明有些寂寞地叹了口气,随即才缓缓地走向了跌坐在地的温宁,伸手想要拉她一把。 谁知温宁却没有回应的意思,只是羞愤难当地咬着下唇,一边流泪一边木呆呆地望着他。 难道之前的话,大师兄全部都已经听到了?她说了这么多大师兄的坏话,大师兄却还挺身而出保护她,她对不起大师兄,她不配喜欢大师兄,可是怎么办她还是好喜欢大师兄啊! 想到这里,温宁脸色忽红忽白,突然猛地推开司徒崇明的手,转身跑进了后面的竹林,留下司徒崇明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一个人在原地默默风化。 ……好歹是救了人,对方却连手都不肯拉一下还跑得这么利索,他果然是被所有的师弟师妹们讨厌了啊。 那一刻,司徒崇明终于悟了,一代高冷男神就此出世。 竹林深处,经历了痛苦的感情折磨之后,软妹子温宁就此黑化,司徒男神第一个病娇死忠粉,就此诞生。 临猗楼中,墨渊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戳了戳那个人偶,幽深的眸子中闪过兴味盎然的情绪:“进展得很顺利。随便指点了几句,那群小家伙们做得倒是不错,也好,这丑得有趣的玩意,就由我先收着吧。” 这时候背景音乐请放《小白菜》,旁白请用播新闻语气读出:“司徒男神的生活,自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2章 由于长年不能在饭馆好好吃饭,司徒崇明牢固掌握了烤兔子技能,堪称厨艺棒,能暖床,三从四德三纲五常,间歇有空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把收拾干净了的野兔皮收了起来,打算回去给敬爱的墨渊师父做个兔皮手套。 事实上,在屡次跟别人交流失败之后,除了生孩子这一难关尚未攻克之外,司徒男神已经无奈地学会了一切独立生活必要技能,包括且不限于洗菜、做饭、扫地、缝衣服、收拾房间,内心正以一百迈的速度朝着人妻的方向一路狂奔不回头。 简而言之,外表高冷的司徒男神,其实,是一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温柔体贴的好人…… 作为好人,当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面前并要求分走一只兔腿吃的时候,司徒崇明理所当然地好心提醒道:“不想死的话,离我远一点。” 没错,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就因为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便在事后被其他围观群众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了。虽然这里是荒郊野外,但也不可不防。决不能让无辜的人再受到他的连累,只因为和他说过话就一块儿被人讨厌,甚至被打了。 闻言,侯青倬略微愣了一下。 如此直截了当地被拒绝,这还是第一次。难道司徒崇明一眼就看出,他是故意来接近他的?不可能…… 微微眯起眼睛,侯青倬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青年来。 对面那人的容貌太过出挑,阳光下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眼瞳却黑得让人打怵。沉默、自律、冷漠,青年通身都缭绕着沥雪凝霜般的寒气,气质如此冷厉,如同一把出鞘见血的利剑,却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即便是他,那一瞬间也被这人的容貌气质所蛊惑。只可惜…… 侯青倬暗自苦笑了一声。 都说司徒崇明生性冷僻、难以接近,当真是名不虚传。师门给他的任务,看来不是那么好完成的。不管如何,只好先缠上去混个脸熟再说。 想到这里,侯青倬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的酒囊随手丢给司徒崇明,朗声开口道:“若是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就是去阴曹地府走一趟,似乎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相逢即是有缘,我叫侯青倬,不知可有幸请你喝上一壶酒,赏一赏这满山春色。” 那笑容显得颇为可亲,然而司徒崇明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侯青倬:…… 司徒崇明:…… 侯青倬:……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后,侯青倬脸上的微笑终于有点僵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半点反应,等等,总觉得司徒身上的冷气似乎更加浓郁了一些,难道这就打算拔剑砍人了? 就在侯青倬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先行撤退的时候,司徒崇明忽然打开酒囊,一言不发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21年来头一次有人知道他是谁还主动要求要跟他做朋友,他需要喝点什么来压压惊。这、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比较好,“初次见面,久仰大名,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两肋插刀的兄弟了”?不不,这样会不会太过直白了,万一把人吓跑了怎么办,还是含蓄一点,先介绍一下自己?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死板,没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内心戏十分丰富的司徒崇明陷入了纠结之中,久久难以回话,冷气在不经意间自发四溢涌动,一个激动,啪地一声就捏爆了酒囊。 好强的杀气,果真是打算动手了吗? 侯青倬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警惕地后退数步,瞬间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看到他的反应,司徒男神从脑内剧场中醒过神来,顿时受到了一百点伤害。 “司徒崇明。” 犹豫了片刻,司徒崇明终于做出了决定,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随即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侯青倬最后一眼,开口淡淡道:“我记住你了,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侯青倬——司徒男神把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了心底,并决心从此以后跟对方保持距离。好不容易才交到这一个朋友,司徒崇明决定好好守护侯青倬,决不能让自己的霉运传递到对方的身上。 怀着无比悲壮的心情,他丢下这句话转头就走,留下侯青倬一个人木呆呆地愣在原地。 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侯青倬看着司徒男神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缓缓弯起唇角,眼底闪过一道流光,戾气横生。 他明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真不愧是剑阁大弟子司徒崇明,只见了一面,居然就已经看出他是紫月盟的人?可明明猜出了他的身份,却连剑都不屑于拔,高傲如斯,真是让人想看看他陷入泥潭,苦苦哀求的模样。 不紧不慢地拿起司徒崇明丢下的烤兔子,侯青倬悠然地笑了笑,很是随意地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这肉的味道居然相当不错。 想不到传言中孤高清冷的司徒崇明,居然还有这样的手艺。 原本接近司徒崇明,只是奉了师门的命令打探剑阁的秘密。不过如今,侯青倬却对他越来越有兴趣了。 剑阁大弟子司徒崇明,似乎比传闻中要生动神秘得多。 而另一边,因为野兔肉被侯青倬给捡了,司徒男神又一次没能吃上东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再去找些吃的了,捂着饿得有些疼的肚子,他默默地站在码头,忧桑地等候下一班渡船的到来。 此次离开剑阁,司徒崇明必须在七天之内赶到铁骨舫,代替师父墨渊参加孟川夏儿子的满月礼。 铁骨舫的总舵位于太湖中央,顺着这条河向东,还要足足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司徒崇明预留出了一天的时间,避免发生什么意外,而错过了满月礼。 事实上,司徒崇明的生命中从不缺少意外。比如现在,明明有一艘空着的渡船朝这里过来,船老大看清了他的脸,却忽然跟抽羊癫疯一样哆嗦起来,哆嗦着哆嗦着哗的一声就掉进了水里,船上登时一片鸡飞狗跳,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一个苦逼兮兮站在岸上等船的乘客。 司徒崇明:…… 幸亏河上不止这一条渡船,很快远处又有两艘乌篷船并排朝着岸边快速驶来。司徒崇明松了口气,正想招呼那两条船停下来,就看到其中一艘船上的老头忽然深吸了口气,一船桨把隔壁船上的癞痢头给捅下了船。 想跟老子争,下辈子吧。 阴险一笑,老头加快了速度,直直朝着司徒崇明而来。谁知变故突生,刚刚落水的癞痢头猛地破水而出,一把抱住老头的腰,恶狠狠道:“就算老子不能载司徒少侠了,你也别想得着这个好!” 于是司徒男神眼睁睁地看着两个船夫双双掉下船头,不禁无语凝噎。 这个渡口似乎就只有这三条船……吧……这群人就这么讨厌他,宁可不赚钱,也不想用自家的船载他渡河吗? 心塞。 就在司徒崇明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响起。 “司徒兄,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果然有缘啊。” 司徒崇明转过头,看着缓步而来的侯青倬,顿时感觉到了一种春天般的温暖。但周围那么多人,他实在不希望侯青倬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于是只好冷着脸道:“我们的关系应该没有这么好。” 谁知侯青倬越战越勇,半点没有被男神的冷气影响,好整以暇道:“司徒兄或许对我有所误会,我却并非司徒兄所想的那种人。在下不过是仰慕司徒兄的人品,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猜你也要去太湖,你我既然同路,不如同行,我已经雇好了船,人生得一二知己,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不亦乐乎?”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 司徒崇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挣扎许久,开口提醒道:“你不怕死吗?” 这样的威胁怎么可能对他有用,不过,看起来司徒崇明对他似乎也已经产生了些许兴趣。 侯青倬弯起唇角:“那么,司徒兄是答应了吧。请——” 这一幕,在司徒崇明眼中,是一个陌生人悍不畏死地要跟他做朋友的感人情景;而对侯青倬而言,则是一路上跟司徒崇明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开端。 不管怎么样,两人滴着黑狗血的孽缘,就此开始了。 第3章 紫月盟很有钱,所以侯青倬很会花钱。他准备的那艘船外表普通,内里却极尽奢华,单说司徒崇明眼前的这个房间,帘幕珠坠,一派宝气逼人,仿古鸡足银灯将房间映得通明,翠釉双耳三足炉上方青烟袅袅,熏香裹挟着雕花窗格中透进的习习凉风吹拂而下,醇厚而通透,令人不自觉便沉迷于这雍容华贵的幻境之中。 这样一艘船的主人,却会出现在荒郊野岭之中,向一个陌生人讨要一只烤兔子,怎么想都十分可疑。然而侯青倬可疑得如此坦荡,反而让任何想要怀疑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困惑之中。伸手替司徒崇明斟了一杯酒,侯青倬举手投足间有着不经意流露出的贵气:“这是上好的千秋岁,取秋露百花酿造,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受到了对方这么多的照顾,怎么还能让人给他倒酒? 司徒崇明径自拿过酒壶,自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抬头用自己最温和的语气开口说道:“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必如此。”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敌人的关系吗?呵,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司徒崇明果然是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剑阁大弟子看来不是这么好对付的啊。 “是我唐突了。” 侯青倬微微敛目掩下眼底的深思,先行退让了一步,十分自然地将执杯的手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这才淡淡笑道:“说来我还不曾向司徒兄正式介绍过自己,在下侯青倬,江湖籍籍无名之辈,因家父与铁骨舫孟前辈有些交情,所以此次才会千里迢迢前来参加这次的满月酒。我家住关外,久不曾下江南,对此地的风土人情皆有些陌生,听说碧城河畔景色宜人,不知司徒兄可否赏脸,替我做一回向导?”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妥,司徒崇明正觉得悔恨交加,这会儿听到侯青倬的最后一句话,立马来了精神。 相处到现在,处处都是侯青倬在帮助他包容他,现在,此时,此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可以报答对方! 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因为太过紧张,司徒男神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足足半柱香时间后,他终于开口,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来:“好。” 侯青倬:……不想竟犹豫至此,看来司徒崇明对他的厌恶之情简直就是溢于言表啊。 司徒崇明:侯青倬表情一瞬间僵硬了,怎么办一定是因为我的语气太生硬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啊! 内心戏十足然而完全对不起来的两只,就这么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顿晚饭。 回到自己的住所,司徒崇明越想越不对,特别焦虑地在房间里绕了几圈,忽然灵光一闪。 侯青倬家在关外,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北方人,俗话说南船北马,侯青倬一定是不习惯坐船的,说起来刚才晚饭的时候,侯青倬确实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小半碗饭的样子。 想到这里,司徒崇明立刻开始翻找随身携带的药包,很快就把那瓶压箱底的晕船药给挖了出来。 因为一时之间找不到侯青倬,他就把药瓶放在了对方房间的桌子上,还体贴地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不曾泄露此事。望珍重。” 没错,虽然身体不舒服却在他和那些手下面前死撑着什么都不说,侯青倬一定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为了照顾新朋友的自尊心,司徒崇明决定将侯青倬会晕船这件事情静静地放在心底,决不向侯青倬的那些手下吐露一丝一毫。 于是当侯青倬回房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司徒男神提供的爱心药瓶一个、贴心纸条一张。 泄露,泄露什么? 侯青倬看着那一行笔力逎劲的小字,心中微动,自言自语道:“这药,似乎是专治晕船的?” 原来如此—— 挑了挑眉,侯青倬心下了然。 他编造了自己的身世,这身世本该无懈可击,哪怕仔细调查,也没有人能找到丁点问题。可司徒崇明却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一个关外之人,为何乘船时却没显露出一丝不适? 然而这人分明识破了他的谎言,却又不点破,只用这一小瓶药来不动声色地提醒他。望珍重……哼,司徒崇明是不是想劝他悬崖勒马、好自为之?不可能,此人可不是什么会对敌人手下留情的蠢货,司徒崇明冷酷无情的性格,与他那高超卓绝的剑法一样,在武林之中可是出了名的。 既然如此,司徒崇明又为什么要与他虚与委蛇?呵呵,有趣,当真是有趣,他竟看不明白司徒崇明究竟想做什么。不错,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做他堂堂紫月盟左护法的对手。 完全不知道自己送了瓶药,侯青倬就能一个人默默脑补出一场大戏,铺好床打算睡觉的司徒崇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有些疑惑地看了眼窗户。 窗明明已经关了啊,为什么会突然觉得有一丝凉风吹过后背? 有点睡不着,他索性起身,把墨渊交给他的那份贺礼拿出来又检查了一遍。 那是一柄剑,通体漆黑,样式古朴,剑身上隐隐可见复杂的暗纹,角度一变,便是流光溢彩。 这毫无疑问是一柄好剑,然而作为杀器,它却并不适合作为满月酒的礼物。司徒崇明当初就提出了异议,墨渊却只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微妙地说道:“十年前我和孟夏川有一个约定,而这把剑则是一个见证。” 顿了顿,墨渊又补充道:“而且万一孟夏川真不高兴了,你被人追着砍时,这把剑拿来防身,多好啊。” ……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司徒崇明一脸冷漠。 别人家的师父都是师父,只有他家的师父是蛇精病。但师父就是师父,尊师重道三观正的四有青年司徒崇明只能抱着一柄剑,跑去参加人家孩子的满月酒,并暗中祈祷不要被主人家给扫地出门。 至于那个约定…… 在剑阁这么多年,司徒崇明很清楚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墨渊大部分时候都很好说话,但一旦他不想说出什么事,那就一个有用的字也别想从他的嘴里问出来。 抚着剑身,司徒崇明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骚乱起来。司徒崇明立刻起身,便见侯青倬推门而入。 “司徒兄不必在意。”侯青倬弯起唇角,兴味盎然道:“不过是一个小贼罢了。” “小贼?”司徒崇明微微蹙眉,正待细问,就看到一个蓬头乱发的女子被押了进来。 那女子嗫喏一声,不肯抬头,脸上满是羞愧(激动)的红晕。看清了她的脸,司徒崇明微微皱眉。 侯青倬在一边冷眼旁观。 此人身手过人,附在船底一路跟着他们,若不是出来寻找吃食,还真未必会被抓到。想来,说不定就是司徒崇明暗中派遣监视他的后手。 故意装作不知把人抓出来,侯青倬便是想看看,司徒崇明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果然司徒崇明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沉。 良久之后,司徒崇明开口,语气一脉冰凉:“温宁,私自离开师门,你知错了吗?” 那女子垂着头悄无声息地瞪了侯青倬一眼,随即抹了抹眼角,楚楚可怜地说道:“大师兄,可我们已经三天零两个时辰不曾见过面了,温宁只想见见你。” 司徒崇明:…… 他离开剑阁,温宁找不到其他可以捉弄的人,所以就巴巴地追过来了吗,小师妹到底是有多恨他啊! “竟是司徒兄的师妹?”侯青倬露出些许歉意的表情:“这可真是……温姑娘,在下侯青倬,是司徒兄的朋友。是我招待不周,船上有热水,不如先请温姑娘沐浴更衣,再用些吃食,两位再叙如何?” 温宁站起身来,在情敌面前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盈盈一拜,纵然衣着狼狈,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端的是弱柳扶风,仪态万千:“多谢侯公子。” 司徒崇明轻轻颌首,同意了侯青倬的提议,然后对温宁叮嘱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出门在外,切勿太过任性。” 温宁柔顺地应了,跟在侯青倬身后出了门。 侯青倬似笑非笑地扫了那关闭的房门一眼,心中却是暗暗感佩。 布下的暗棋被人发现,司徒崇明丝毫没有惊慌恐惑,竟在短短时间之内,面不改色地就编出了一个无法立时查证的谎言,真是不可小觑。 “喂。”快到船尾的时候,温宁忽然开口,脸上早就没了那柔柔弱弱的神情,阴霾的脸色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侯青倬是吧,我劝你最好牢牢记住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要再试图接近我大师兄。你以为你做了这种事,中原武林会放过你吗?” 果然如此,司徒崇明将自己是紫月盟中人的猜想告诉了这个叫温宁的女子,然后为了不打草惊蛇,一面自己出面稳住他,一面又派这个女子暗中跟着这艘船吗? “我不明白温姑娘是什么意思。”唇角弯起一个不屑的弧度,侯青倬淡淡道:“无凭无据的事情,可不能乱说啊。” 温宁冷笑一声:“看来你是不打算回头了,也好,我们就走着瞧吧。” 扔下这句狠话,温宁转头就走,心中已经下了决定。 她要让这个敢于觊觎大师兄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具体怎么做呢—— 呵,不如就栽赃他是魔教紫月盟的人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宁:我要栽赃你,怕不怕。 侯青倬:妈的智障。 第4章 剑阁之中,势力三分。人人相争,互不相让。 在这残酷的竞争之中,却有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初露锋芒。 为了心中那人,她不择手段,苦练剑法,学习用毒,心甘情愿步入黑暗之中,甚至不惜与同门相残。 她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将众人玩弄于手掌之中,生生踏着一众白莲花绿茶婊心机男汤姆苏的尸体杀出一条血路。 一步一步,她终于踏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睥睨四方,不可一世、莫敢争锋。 温宁,这是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奇女子,一个位于剑阁食物链顶端、执掌司徒粉丝会的强悍女人,她拥有无数美好的品质,比如坚强果决,比如说到做到——说要搞死侯青倬,绝不拖延到三更。 在侯青倬还在感慨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搞死小婊砸的一切准备。最后检查了一遍手背上用针灸用的银针特意扎出的伤口,温宁轻蔑地一笑,一把打落了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薏米杏仁粥。 只听哐当一声,紧随其后的尖声惊叫,一时之间吸引了全船人的注意力。 司徒崇明此时正在侯青倬的陪伴下观赏岸边美景,闻声心中顿时一凛,几步便朝着厨房方向赶去。 侯青倬心中疑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跟在司徒崇明后面,待到了目的地,便看到了眼前惊人的一幕。 只见厨房里一片狼藉,显是经历过激烈的打斗。地上散落着一些白色的粉末,而温宁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身边是一陶罐打翻了的杏仁粥。 “怎么回事?”侯青倬这次是真的有几分惊讶了。司徒崇明却没有回话,他蹲下身去快速封住温宁几处穴道,随即在后者的颈动脉上探了一下,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她还活着。” 侯青倬捻起一些粉末,放在鼻端下闻了闻,神色凝重道:“这是毒药,可不知是什么成分。船上并无大夫,若温姑娘中了毒,我们最好尽快赶往铁骨舫总舵。” “温宁偏好用毒,寻常的毒药奈何不了她。看她的情形,撑上几天问题应当不大……” 说到这里,司徒崇明忽然瞥到了温宁手背上的伤口,瞳孔微缩,随即眼中神光湛然,透出了灼灼的杀意:“是紫月盟。” 紫月盟中最出名的便是冰魄针。针细如牛毛,专门用来刺人穴道,接触人体之后顷刻便会融化,死者全身上下没有致命的伤口,只会留下一个不起眼的针孔。这一手杀人于无形,无数江湖豪杰莫名其妙地死了,却连死因都弄不明白,曾经在中原武林之中引起极大的恐慌。一直到十年前有魔教中人失手被擒,这种阴毒的武器才大白于人前。 “紫月盟?” 侯青倬一时之间有点懵,不由自主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杀温宁,他下过这样的命令了吗?!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司徒崇明微微颌首,语气冰冷至极:“凶手应该是仓促之间出手,因而冰魄针才射偏了。这种武器上从不淬毒,若不能扎进相应的穴道之中,便没有任何用处。凶手慌乱之中便只好用毒。唯一的问题是,凶手为何非杀了温宁不可?” 原来如此…… 侯青倬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心情微妙地扫了温宁一眼,侯青倬俯身将那个倒下的陶罐扶了起来,闻了闻里面的粥,又沾了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不禁长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开口:“这里面的毒,跟地上的粉末是一模一样的。司徒兄,这粥原本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凶手正在往粥里下毒,却被温宁无意间撞见了。一不做二不休,凶手暴起杀人,冰魄针却被温宁闪了过去。慌乱之中,凶手就把剩下的那半包药给洒了出去,然后匆匆逃离了现场。 虽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船行江中,这个凶手一定还在船上。 真是……一场出乎意料、精彩纷呈的好戏! 温宁中毒,凶手又在船上。司徒崇明提出要调查全船,自然是合情合理,届时自然能够有所收获。而这里离铁骨舫的势力范围已经不足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也不怕他们狗急跳墙,正是发难的好时机。 原本以为司徒崇明就算怀疑他,也只能慢慢地收集证据,他还能与对方慢慢周旋一段时间,却没有想到这人做事根本不循常理,竟生生造出了眼前这些证据,以雷霆之势一招就将死了他,让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 怪不得司徒崇明今天会破天荒地跟他一起去观赏风景,原来是为了将他引开,好将这场大戏唱全。若中原武林都是这等人物,十年前老教主葬身此地,倒也真不算冤枉。 想清楚了一切,侯青倬游离的目光清明过来。他直起身,整了整衣袍,慢慢地笑起来:“不管你信不信,此事都不是我所为。司徒兄,我是真想与你交这个朋友,可惜了……” 两人立场相反,恐怕永远也当不起朋友二字。 司徒崇明却误解了对方的意思,眼神微黯。 侯青倬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若只有他自己,信侯青倬一回又如何,可他却不能拿小师妹的命一起去赌。凶手在船上,虽不一定是侯青倬主使的,却与他定然脱不了关系。 沉默片刻,司徒崇明再开口时,声音中已然没有半点温度:“我需要一个交代。” 侯青倬微笑着点头:“我自然会给司徒兄这个交代。” 很快楼船上的人都被聚集在了大厅之中,侯青倬环视一圈,眉头微挑:“王虎呢?” 一个面目平凡的男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今天本是他当班,小的去找他,却没见着他的人,说不得是躲在什么地方偷懒。小的这就去再找一圈。” 侯青倬问道:“其他地方,你都找过了?” 那男人连连点头:“是,是,都找过一遍了。” “是么。”侯青倬笑着应了一声,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拔剑,剑光如虹,直刺入头顶那根一人粗的房梁。 一个黑影滚落下来,勉强稳住身形,左边手臂却已被刺穿,淋漓地往下滴血。 侯青倬做了个手势,其他人便将王虎团团围了起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侯青倬好整以暇地笑道:“你跟了我有三年了吧,这灯下黑的道理,还是我教给你的呢。” 侧头看向身边的司徒崇明,他的笑容微顿,变得有些苦涩:“司徒兄,凶手就交给你处理吧,想如何审问,我都不会过问。” 司徒崇明眼神微闪,却只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王虎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少主,侯家下仆的身份虽是假的,可我们相处了三年,您也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现在的任务,便是杀了司徒少侠。而您别忘了——” 他猛然间止住笑声,死死地盯着侯青倬,口唇中已经渗出了血。本该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王虎却笑得无比得意:“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怎么都是值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侯青倬脸色刹那间一变,转身便向司徒崇明扑了过去。变故即将发生,王虎的身体诡异地膨胀起来,眼看就要爆炸开来。一切都慢了下来,唯有司徒崇明的剑很快。 紫光大炽,剑气冲天,侯青倬瞪大了眼睛,双目之中尽是耀眼银芒,所感觉到的满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意。像是过了很久,却只在那一弹指之间。直到鲜血溅在了脸上,侯青倬才从目眩神迷之中回过神来,抬手捂住胸前的伤口,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司徒崇明伸手支撑住侯青倬的身体,让他缓缓跪坐到地上:“别动,我避开了你的心脉,但仍需要止血。” 谁能想到,王虎故意被擒,就是为了能以一死完成刺杀司徒崇明的任务。他若是得逞,这一船的人说不定都得陪葬。千钧一发之际,司徒崇明果断出剑杀了王虎,那一剑如惊虹掣电,王虎的尸身足足飞出十丈,落入水中方才来得及爆炸。炸药威力惊人,船身被水波激荡,跟着左右摇晃不止。 虽然关键时刻没有犹豫地出手了,可看着侯青倬的样子,司徒崇明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歉意。 当时侯青倬意识到危险,第一反应就是扑过来保护他,可不巧的是,这一扑,就正好挡在了他和王虎的中间。想要杀了王虎,这一剑,就避无可避地同时刺穿了侯青倬的身体。 如今侯青倬脸色苍白地跪在血泊之中,神色忡怔,身体甚至还在微微轻颤,怎么看怎么凄惨,司徒崇明心中的愧意越来越深,早先那些怀疑一时之间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上药的动作越发的轻柔。 而侯青倬此时此刻已完全沉浸在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剑之中,根本不知道司徒崇明在想些什么。他一边吐着血,一边心潮澎湃,用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蘸了些鲜血,细细地端详,神情之专注,像是看着什么稀世的宝物。 王虎是他安排的,他早就知道会有这场爆炸,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扑向司徒崇明,一方面是假装舍命相救,趁机洗白自己,一方面则是用身体挡住司徒崇明可能的攻势,让王虎能够顺利引发爆炸,毁灭一切证据。 什么都料到了,却偏偏没有算到那一剑。那是怎样惊才艳艳的一剑—— 尖锐的疼痛提醒他,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侯青倬的脸上忽然泛出一丝微笑,看向司徒崇明的眼瞳犹如深井,漆黑的井底涌动着无数的暗潮。将沾血的手指放到唇边,他无法控制地伸出舌头,轻轻地、无比享受地舔了一下,语调温柔地说道:“我有些舍不得你了,司徒崇明,你是我的……” 一股腥甜的感觉蓦然从喉头冒了上来,侯青倬忽然捂唇重重咳嗽了几声,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血从指缝间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袖口。 司徒崇明皱了皱眉,语含关切地问道:“你可还好?” “无妨。” 侯青倬骤然警醒过来,猛地握紧拳头,将深不可测的欲望硬生生地压抑下去,随即笑了一声,又恢复了原先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嗓音沙哑地说道:“司徒兄可有伤到?” 伤成这个样子还在关心他,司徒崇明感动得无以复加。不过被迫“高冷”了这么多年,他实在不怎么擅长表露自己的情感,只是淡淡道:“我无事。不要再说话了,铁骨舫快要到了,那里应该会有大夫。” 侯青倬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司徒兄,事到如今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么?” 司徒崇明毫不犹豫地点头。 侯青倬缓缓道:“我却有句实话要告诉司徒兄——我刻意接近你,确确实实别有目的。” 司徒崇明微微愣了一下,便听侯青倬继续说道:“我如此费尽心机,是为了半本剑谱。” “剑谱。”司徒崇明神色微动:“思家的剑谱?” “没错。”侯青倬脸上的笑容慢慢扩大:“正是当日被紫月盟灭了满门的思家,而我,则是从那场浩劫之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个思家的人。” 第5章 这世上确实有那么一个思家,也确实有那么半本剑谱,侯青倬所做的,不过是将那个故事的主角换成了自己。真真假假,最是难以分辨,而在苦苦追寻许久终于得到答案之后,很少会有人再去探究那答案背后隐匿更深的真相。思家后人——这个身份会替侯青倬吸引开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而思家后人再现江湖的这个消息,则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阵阵波澜之后,不知能够惊起怎么样的大鱼。 十年了,紫月盟吃的大亏,终究是要在那些伪君子身上讨回来的。 侯青倬心中冷笑,讲到思家的惨剧时,脸上表情却恰到好处地带出一丝落寞来。他抿起唇角,本想再对司徒崇明说些什么,话音却陡然顿住,视线投向了眼前令人惊叹的美景。 不知不觉,船已行到雪涛烟浪起天隅的浩淼太湖之中。 艳丽的晚霞向天边无限辽远处延伸开去,最后的炫目光影中,远处重重山影看不分明,唯有一艘巨大的楼船以遮天蔽日的态势破开水天一色的绯红画布,飞檐丛楹,亭台楼阁,那些巧夺天工的建筑宛若蜃气楼般,静静漂浮在万顷横波之中。 天地间的盛景总能震撼人心,这壮丽恢弘的景象令众人一时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侯青倬头一个回过神来,视线扫过呆若木鸡的手下,随即才转向了司徒崇明,却发现后者已经自顾自替他上好了药,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竟是连一眼都没朝铁骨舫的方向瞧上一瞧。 不为外物所动,没想到司徒崇明的境界已到如此地步。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练出这样的一手剑。 侯青倬微微眯起眼睛,心中蠢蠢欲动。司徒崇明总能让他感到兴奋,这种层出不穷的兴奋感就好像会上瘾,怎么品尝也不够。他原本并不耐烦接下教中的这个任务,否则之前就不会那般以游戏心态消极怠工。可此时此刻,他忽然生出了无穷的耐心和毅力,就好像一个猎人看到了令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只猎物。 想要扒下他鲜亮的皮毛,啃食他鲜美的骨肉,啜饮他甘甜的鲜血,将他的一切全都占为己有…… 舔了舔唇角,侯青倬忽而就贴近了司徒崇明,两人几乎挨在了一起。热气喷洒在脖颈间,司徒崇明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侯青倬,不明白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小伙伴怎么就突然开始浪了? “司徒兄,“侯青倬将手移到他的下巴处,强迫他扬起头来,压低声音轻笑着问道: ”我这伤也算是为了你受的,司徒兄是否该有些什么表示?“司徒崇明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侯青倬打量了他一会,忽然移开了目光,苦笑道:“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世间三大苦。虽相识不久,我却对一人倾心不已,不知司徒兄可否成全我这一片拳拳心意?” 司徒崇明沉吟片刻,方才开口:“……你指的是谁?” 侯青倬侧过脸,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这个人,司徒兄是最熟悉不过的。” “……” 司徒崇明欲言又止地看向侯青倬。 相识不久,又跟他熟悉,整条船上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没想到侯青倬居然…… ……看上他的小师妹了? 司徒男神活到这么大,脑子里从来没有男男相恋的概念,听侯青倬这么说,第一反应就是对方喜欢上了温宁,想要求他去做媒。 若能帮到侯青倬,司徒崇明是绝不会拒绝的。可温宁一直对他厌恶疏离,若由他去牵线,恐怕只会让事情适得其反罢了。 沉默片刻,司徒崇明只好开口,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行。” 竟然都不曾怎么犹豫…… 侯青倬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多少还是有些受伤。他垂下眼帘,故作姿态地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可怜兮兮地捂着伤口,一副身心受损、憔悴不堪的模样,整个人都挂到了司徒崇明身上:“我全身上下突然没有什么力气,司徒兄可否扶我一把?” 司徒崇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推开他。 看来司徒崇明此刻虽对他无意,却也并不厌恶他。既然如此,那就还有余地,只要一点点地试探对方的底线,一点点地让对方习惯他的存在,就能据此一步步地攻城略地,所谓温水煮青蛙…… 侯青倬垂着头,目光微闪,嘴角牵起一抹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意。 所以说变态这种生物,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给予雷霆一击,那是很容易就会被他打蛇随棍上的。 “你们……” 侯青倬觉得气氛正好,一个尖利的女声却陡然响起。温宁站在船舱前,死死地盯着两人,样子恨得几乎想将侯青倬食肉寝皮。 明明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可为何一觉醒来,侯青倬跟她大师兄的关系居然一日千里,难不成这混蛋还会什么妖术不成? 看到意料之外的人,司徒崇明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你没事了?” 服毒之前,温宁自然是吃过解药的,她原本就没打算为此送命。 “大师兄知道的,我擅长用毒,自然也擅长解毒。” 抿了抿唇,温宁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我吞下了一枚金秋丸,想必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没有什么大碍。对了大师兄,袭击我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死了。”司徒崇明说完这一句,还想向温宁多说明一些情况。侯青倬却突然重重咳嗽起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抹去了嘴角渗出的鲜血,却又故意将血迹在司徒崇明面前亮了一下。 他刺的那一剑极准,伤口看似恐怖,却不该有什么大碍才对啊? 司徒崇明吓了一跳,注意力立刻全都集中到了侯青倬的身上,再也无暇顾及温宁这边。 机关算尽没有半点用处,还被情敌抢了大师兄的注意力,温宁顿时气得眼睛发红,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握成了拳头。 侯青倬犹嫌不够地抬起头,在司徒崇明看不到的角度悄悄地冲着温宁挑衅一笑。两人互相用眼神厮杀,一时之间旁若无人、杀气四溢,空气中几乎要迸发出敌意的火花。 司徒崇明面无表情,暗中观察,在心里悄悄地点了点头。 所谓打是亲骂是爱,这两个人一见面就眉目传情、暗送秋波,果然是早已情愫暗生。 完全没想到司徒男神的思路已经跑偏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刺激完情敌,侯青倬侧过头,弯起唇角朝着司徒崇明情意绵绵地说道:“司徒兄,一会可否扶我上楼船?两船马上就要接舷了,既然到了铁骨舫总舵,纵使有伤在身,不先行去拜见孟前辈,总归是太过失礼。” 司徒崇明:…… 温宁立刻咬牙反驳道:“你既然真这般讲究,非要同孟川夏见礼,自己爬也爬过去了,何必非要劳我大师兄帮你?“司徒崇明:…… 侯青倬看着温宁,半晌,忽然无比温和地笑了。不以为然地收回视线,他转向司徒崇明,笑容中透出势在必得的笃定:“那么司徒兄觉得如何?” 侯兄,你不用再说了,我懂的! 温宁来之前还好好的,温宁以来却突然吐血了,这说明了什么,这分明就是在心上人面前示弱,好借机亲近啊!问他觉得如何,那分明就是让他快点滚蛋,想自己一个人和心上人好好相处啊! 司徒崇明接受到了侯青倬传递过来的信息,思考良久,自觉终于明白了朋友的意思。 默默地将侯青倬从自己身上扒拉了下来,司徒崇明走到温宁跟前,郑重地将前者交给了她,没有多说什么,便自顾自地转身,从船帮一跃而下,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便已踏上了远处铁骨舫的楼船,无私地将这边有限的甲板空间让给了一脸懵逼的侯青倬和温宁。 侯青倬:…… 温宁:…… 司徒崇明一走,温宁立刻就甩开了侯青倬,气哼哼地径自走了。 似乎觉得很有趣一般,侯青倬轻笑出声,不以为意地站直了身体,一点都不像是之前那受了重伤的模样。 “莫非是察觉了什么?” 他整了整衣服,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随即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司徒崇明消失在渺茫黯淡的天光下的背影,柔声说道:“只可惜,司徒兄,你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楼船之上,司徒崇明忍住回头看看的冲动,在铁骨舫帮众的带领下向前走去,只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无比的鲜艳。 能够得到机会跟温宁独处,想来侯青倬此时此刻,一定是在暗暗感激他天衣无缝的配合。 不需要点明,只需要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个似有非无的眼神,他就能明白侯青倬的意思,然后据此作出反应—— 司徒崇明感动地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吧。 第6章 借用一个编造的身份,侯青倬顺利混进了楼船之中。他的房间跟司徒崇明的倒是很近,然而在温宁的阻碍下,侯青倬跟司徒崇明见面的机会竟是屈指可数。 时光飞逝,这么过了三天,满月酒终于如约开席。 楼船上喜气洋洋,一派和乐。铁骨舫现任帮主孟川夏一桌一桌的敬酒,满脸酡红却兴致不减。他的夫人田玲珑微笑地看着,并不相劝,只在丈夫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块手帕或是一杯白水。这相敬如宾的样子,看得旁人不由地眼热。 说实话,孟川夏只是个平庸的男人,相貌、武艺、手段,俱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彩之处。可偏偏是他做了铁骨舫上代帮主的女婿,所以几年之后,他也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自己已故老丈人的这个位子。 田玲珑这样一个天之骄女,为何就喜欢上了孟川夏这么一个男人,这一直以来都是江湖十大未解之谜之一。然而今日看到她亦步亦趋跟随在自己的丈夫身边,满脸洋溢着喜悦之色的样子后,几乎所有的访客心中却都是由衷地感到了释然。 过得是否平安喜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田玲珑的标准或许古怪了些,可毕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要这对夫妻恩爱一日,孟川夏这个铁骨舫帮主的位子,就一日无人可以动摇。因而宾客们敬酒时,神态就格外的真诚,动作也格外的恭敬。几乎所有人都想在孟川夏面前露个脸,结个善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整个酒席之中,却唯有一个人是例外。 司徒崇明并未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跟其他人一样朝着孟川夏夫妇争相道贺,只是表情淡然地独自倚在栏杆之上,气质仿如远山之莲。外界嘈杂纷扰,没有一丝一毫能够透过他身边那道无形的墙壁。人们不敢上前搭话,视线却时不时地朝他聚焦。 金黄银白,这世上有几人能不为之屈膝,不为之妥协,这不仅需要风骨,还需要足够的实力。遗世独立,君屹巅绝,司徒崇明,果然名不虚传。 然而名不虚传的司徒男神,此时此刻,其实正有些羡慕地看着挤在孟川夏身边的人群。他自觉主动地找个地方窝着,坚决不靠近孟川夏十步以内的真正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被对方给讨厌了…… 师父命他将那柄宝剑送给孟川夏,却不曾指明具体要在哪一天送过去。孟川夏或许平庸,但堂堂铁骨舫可不好惹。要是当真在满月酒当日傻乎乎地把礼物递上去,他就不是送剑,而是犯贱了。所以司徒崇明便只好自作主张了一回,没将剑写进礼单,而是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提前把剑拿给了孟川夏。 这样的行为并没什么失礼之处,却不想孟川夏看到黑剑,脸色竟是蓦然一变。恐惧、怨恨、后悔、愤怒,无数的情绪在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快速闪过,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孟川夏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轻吁了口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来,客客气气地将司徒崇明送出了门。 司徒崇明:…… 没有放过对方眼底隐藏得很深的那抹厌恶,司徒男神离开孟川夏房间的时候受到会心一击,悲伤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为什么会这样!!!!从头到尾他只送了一把剑,呆了一刻钟,说了几句话,为什么又被讨厌了!!再这样下去他都要习惯了,不对他为什么要习惯这种事情啊!!!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北风呼呼地吹,吹,吹…… 回忆着自己充满血与泪的人生,司徒男神无语凝噎。 他又不好意思去找侯青倬寻安慰,后者正在小师妹的精心照料下养伤,他再不识趣,也知道自己若这时出现,绝对不会是个好时机。 但是司徒崇明不来找侯青倬,侯青倬又怎么可能不来找他? 司徒崇明仍在走神,却忽然若有所感地偏头看去,便见有人信步上楼,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笑容。那人走近人群的刹那,所有宾客的动作仿佛都停顿了一下,一时之间全被这个刚出现的男人吸引了注意。 “司徒兄。” 侯青倬对那些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对着司徒崇明淡淡一笑,随即举步上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司徒崇明的身边。他华衣丰仪,温文俊朗,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翩然的贵气,看上去与司徒崇明真是说不出的相配。 司徒崇明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一会,开口问道:“温宁去哪了?” “温姑娘有些劳累,便先回房歇息去了。” 侯青倬微笑着看向司徒崇明,神情真挚地胡说八道:“多亏温姑娘的照料,我的伤已是好了大半,实在不敢再多劳烦于她。” 爱情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啊,几个时辰前还要死要活的,温宁照顾了这么一会儿,侯青倬就又活蹦乱跳了。 司徒崇明暗中点点头,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于是苦逼的温宁就这么被侯青倬反锁在了房中,错过了与大师兄亲近的机会,以及她的中饭、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饭…… 事实证明,boss报仇,从早到晚,出来混得罪了侯青倬,总有一天那都是要还回来的。 “司徒兄一个人站在这里,莫非是觉得宴席无聊?” 没等司徒崇明反应过来,侯青倬就面不改色地扯开了话题,随手从桌上拎了一个青花瓷的酒壶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言笑晏晏道:“宴中的人虽然无趣,宴上却难得有这五十年的佳酿,不如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司徒崇明看他当真斟了一杯酒,眉头微皱,出言阻止道:“你还有伤。“――所以不能饮酒。 侯青倬不以为然地一笑,随即执起白瓷酒杯来浅抿了一口,悠然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处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或者还有什么趣味?” 司徒崇明的神色微冷,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抢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地倒扣在了桌上。 侯青倬眉梢一挑,半眯着眼笑起来:“你莫非是在担心我?” 司徒崇明道:“你自己不在意的事,总要有人替你在意。” 侯青倬又问道:“你隐瞒先前发生的事,也是怕牵连到我?” 司徒崇明顿了顿,道:“是。” 若是将之前紫月盟潜伏在侯青倬身边的事情说出来,众人势必会将他扣押起来,细细查问,而侯青倬偏偏又是思家后裔,这个身份若是暴露,一定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危险。所以司徒崇明才会将这件事暂且压了下来,打算回到剑阁再做处理。 “原来如此,在你眼里,我比武林安危要重要得多么。” 侯青倬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伸出一只安禄山之爪搭在了司徒崇明的右手上,得寸进尺地摸了好几下:“此情此意,真是无以回报,不如,我以身相许?” 司徒崇明:…… 他这个朋友哪里都好,就是不知道为啥,常常一言不合突然就开始浪。 调戏男神的后果显然很严重。 司徒崇明无语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四周杀气弥漫。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身旁那些武林人士都在用恶狠狠地瞪着侯青倬。如果眼神能杀人,侯青倬的身上大概已经多了成千上百个窟窿。 “……” 猛地醒悟过来,司徒崇明立刻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默默地开始了深刻的自我检讨。 他是谁,他是司徒·一直被讨厌·永远在心塞·武林公敌·崇明啊!侯青倬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走的这么近,那还能有好吗?!不应该,太不应该了,他怎么能一时得意忘形,就忘记了起码的警惕?若单单只是他被排斥也就算了,可侯青倬…… 感觉到他骤然变得冰寒的气场,侯青倬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一脸无辜地开口问道:“司徒兄,怎么了?” 司徒崇明看向他,仍旧是面无表情,却无比认真地开口,一字一顿地保证道:“你是我的朋友。” “……” 毫无防备地被一张朋友卡砸到,侯青倬微微一愣,随即半眯起眼睛看着司徒崇明,语气略有不善地问道:“莫非司徒兄,竟想跟我做一辈子的朋友不成?” 司徒崇明毫不迟疑地点头。 没错,只要他活着,就认侯青倬这个朋友,只要有他一日,就永远不会让侯青倬受到半点伤害! “原来如此,多谢司徒兄厚爱。” 定定地看了司徒崇明一会儿,侯青倬忽然又换上了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无声地微笑起来:“抓周似乎快要开始了,你我不如过去看看吧。” 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司徒崇明也不打算再多说些什么,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转头朝着自己那一桌的位子走去。 然而待他向前走了几步,侯青倬却缓缓地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拿起先前的酒杯,抬手重新倒了一杯酒,在司徒崇明碰过的地方轻轻地抿了一口。 如同在尽力忍耐着什么,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扣住自己的胳膊,冰寒至极的杀气转瞬即逝。 “若是我不想当这个朋友呢?” 侯青倬放下酒杯,目不转睛地望着司徒崇明的背影轻轻地笑了一声。 等他离开之后,那留在桌上的白瓷酒杯忽然发出咔哒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碎成了齑粉,被江风一吹,便飘散在了地上,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7章 呵,朋友? 那又如何,他侯青倬想要拿到的东西,从未有得不到的,想要做成的事,也从未有做不成的。而他,可不仅仅想跟司徒崇明交个朋友。 侯青倬有自己的位子,却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司徒崇明的身边。他不是没注意到周围那些或诧异、或嫉恨的目光,可他是侯青倬——他原本就不需要去在意其他人的想法。 “三字经、算盘、狼毫笔、铜钱,啧啧,居然还有一颗官印,东西准备得这么齐全,殷切希望真是溢于言表……” 先前的一丝冷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侯青倬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那个刚睡醒被奶娘抱上来,眼神还有些迷蒙的小娃娃,语气淡淡地叹道:“田玲珑嫁给孟川夏之后,多年来一无所出,孟前辈身边却从未出现别的女人,两人伉俪情深,令人不由艳羡,如今终于得了这么一个嫡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话看似是夸赞,听来却有一股讽刺的意味。司徒崇明不由扫了他一眼,开口安慰道:“温宁也很好。” 伉俪情深会有的,儿砸也会有的,侯兄你早晚能跟温宁出双入对、卿卿我我,完全用不着羡慕别人的所以放心吧。 ……为何在此时提到温宁,难道司徒崇明喜欢温宁不成? 侯青倬闻言笑容微冷,危机感顿生。他微微敛目掩下眼底的深思,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试探着问道:“温姑娘和司徒兄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感情想来很好?““……” 司徒崇明欲言又止地看着侯青倬,半晌后才艰难地说道:“……尚可。“侯青倬:…… 那千言万语尽在不语中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多同门,司徒崇明偏偏却只带了温宁一个人来此,这分明就是早有私情! 眼神瞬间冷冽起来,侯青倬挑起嘴角,缓缓开口道:“那不知在司徒兄心中,我这个朋友和温姑娘,孰轻孰重?” 他特意强调了“朋友”二字,话里带着股若有似无的森冷寒意。 友谊的小船说沉就沉,此刻温宁的性命就在这一对一答之间,司徒崇明却别无所觉,眼神倏忽柔和下来,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是你。” 他的语气平平,因为这句话并非一个郑重其事的诺言,而是一个压根无需置疑的事实,只是被头一次宣之于口罢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直抒胸臆,侯青倬不由愣了一愣,各种打蛇随棍上、花言巧语的情话在口舌之间绕了一圈,竟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眼中眸色变幻,过了半晌,侯青倬微微将脸侧向一边,掩去自己眸底微闪的情绪,终于低声开口道:“我侯青倬虽算不上是个好人,但有那一日,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说完这一句话,侯青倬脸上倏忽又带了笑容,重新成了那副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模样,径自看向孟川夏那边,不再做声了。 往日里侯青倬侃侃而谈,司徒崇明在一边面无表情听着的时候比较多,可这会儿他不开口,两人之间安静下来,竟也不觉尴尬压抑,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 而这么一会儿工夫,只见那胖乎乎的小娃娃已经抓了好几样东西,全都霸道地拢在怀里,一样都不肯放。那些玩意的寓意都很不错,孟川夏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细缝,索性命下人拿了个小布口袋上来,把东西全装了挂在自家儿子的脖子上。 大抵兴奋劲还没过去,胖娃娃在田玲珑怀里仍扭来扭去,一刻不肯安静地要去抓桌上的饭菜。宾客们都笑眯眯地看着,孟川夏偏头说了句什么,田玲珑无奈,只好从自己碗里舀了一勺桂圆莲子羹,喂到了儿子的嘴里。 “这么小的孩子,哪能喝这些东西。”司徒崇明后面一个侍女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跟旁边的同伴道:“我看哪,夫人对小少爷,还没人家奶娘上心呢。” “那可不是。”那个同伴点点头:“不过你也别以为高奶娘是个好的。她不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嘛,好像是个遗腹子……听说为了省下点奶让小少爷多喝点,高奶娘居然叫自己的孩子去喝那膻味重得不得了的羊奶,听说那孩子喝不惯,一喝就吐,半夜饿得直哭呢。哼,为了讨好老爷夫人,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论起溜须拍马的能力,这上上下下哪个能比得上她?” 她们声音虽轻,但离司徒崇明和侯青倬距离实在是太近,这两人又都是耳力过人的,自然是将这八卦听得一清二楚。 侯青倬闻言冷笑了一声,道:“有这么个娘,那孩子可当真是可怜。” 紫月盟在中原自然有自己的情报网,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秘史传闻,有时恰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身为左护法,侯青倬也曾浏览过这些情报,自然知道孟川夏和那个奶娘其实早有私情,甚至那奶娘的丈夫,死得也很有几分蹊跷。只是高舞月为何会对孟川夏的嫡子这般关心,倒确实有几分奇怪。 虽不知其中关节,但司徒崇明也觉得那奶娘的作为欠妥,不由微微皱眉。 侯青倬忽然看向司徒崇明,笑眯眯道:“你若觉得不忍,不如咱们把那孩子抱过来养着?” 司徒崇明:……随随便便就抱来个孩子,难道你以为是小猫小狗吗?人家亲娘还在呢! “索性就跟着我姓,跟着你姓也无妨。”侯青倬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名字嘛,不如就叫司徒青明,不好不好,或者司徒倬……” 眼看着侯青倬就要一路脑补到小孩儿长大成人是练武好还是读书好娶几房媳妇造几栋房子家里养几只鸡几头猪几头牛了,司徒崇明多少有些无语地替他捡起了节操:“尚且只是一面之词罢了,那些侍女所说,也未必就是真的。” 侯青倬弯着唇角道:“司徒兄说的是。不如再等一等,说不准就有一出好戏可以看。” 从抓周礼开始到现在,田玲珑一直都自己抱着孩子,片刻不肯假手于高舞月,也许已经是知道了什么。而这个女人出了名的精明狠辣,又牢牢掌控着铁骨舫,实在没有什么忍气吞声的道理。 司徒崇明不解地看着侯青倬,正想仔细问一问,却听到主桌那边一阵骚动,刺耳的尖叫声随之响起。他有些讶异地转过头去,便见到田玲珑愣愣地站在原地,反倒是高奶娘抱着孩子,跪在碗碟的碎片中失声大哭。 孟川夏四十多岁才得来的唯一一个孩子,竟是在满月酒时死了。 “曦儿,乖孩子,你醒一醒,你睁开眼睛看看奶娘啊!”高奶娘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厥了过去。田玲珑被她几嗓子喊得醒过神来,几步上前,抓着她的前襟将她拎了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将其他声响都压了下去,田玲珑练过武,这一下将高舞月打得口鼻出血、狼狈不堪。 孟川夏瞪大了眼睛,终于从茫然之中回过神,喃喃道:“怎么就死了呢?” 剧情如此急转直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处于呆傻的状态,众人不约而同地张大嘴、瞪圆了眼睛看着三人争执,几乎将眼前的一幕衬托成了喜剧。 “嘴唇青紫,眼白发黑,分明就是中了毒。”田玲珑并不在意外人如何,只是满脸漠然地转向自己的丈夫,缓缓道:“除了奶水,曦儿今日就只喝过那一口汤。奶水是高舞月的,这汤也是高舞月捧给我的,除了她,还有谁能下这个毒。” 孟川夏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玲珑,你……不会是月儿的,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做这种事,对她有何好处?” “你自己不知道吗?”田玲珑忽然冷笑起来:“今天我只问你一句,你替不替我讨这个公道?” 孟川夏道:“你想如何?” 田玲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让你亲手杀了她。” “你这个毒妇!”高舞月忽然爆发了,她面目扭曲地扑向了田玲珑,像是要从她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杀了曦儿,我跟你拼了!” 田玲珑尚且没有什么反应,孟川夏听到这几句话,脸色顿时煞白,立时拦腰抱住了高舞月,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恶狠狠道:“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 田玲珑抱起了孩子的尸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表演,目光冷漠而毫无感情。 孟川夏回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田玲珑,顿了顿,开口苦涩地说道:“玲珑,三天之后,我会给你个交代。” 田玲珑笑起来,像是早就料到了孟川夏会怎么回答,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却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 田玲珑:…… 一一+ 司徒崇明:……⊙﹏⊙ 田玲珑:“……司徒少侠,若是方便,不知可否移步和我去船尾一叙?” 躺着中枪的司徒男神:……??? 大姐,不约,我们不约!!! 司徒崇明尚且还在懵逼之中,侯青倬却忽然拦在他身前,对着田玲珑悠悠开口道:“恐怕不大方便,因为——我会吃醋。孟夫人,您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不要打司徒兄的主意,否则我若是一吃醋,可就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田玲珑直直看向司徒崇明:“我想问的,是司徒少侠的意思。” 司徒崇明看了挡在自己前面的侯青倬一眼,坚定地回答道:“侯兄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田玲珑来回扫视两人,像是看懂了什么,沉默片刻,锋锐的气势倏忽散去,有些落寞地说道:“如今情深似海,且再看十年,不知你们两人是否还能像今日一般伉俪情深、夫唱妇随。” 司徒崇明:……等等,成语用错了吧。 侯青倬淡淡笑道:“不劳夫人费心,我与司徒兄既然两情相悦,自然会形影相随、不离不弃。” 司徒崇明:……等,诶? 说好的纯洁的友谊呢?这些成语也用错了吧。总觉的哪里不对难道是什么新的恶作剧可田玲珑也就算了侯兄一定不是那样的人或者是我听错了可他们说了两次不可能吧但侯兄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不是喜欢温宁吗温宁知道了会伤心的不对侯兄根本就不可能喜欢他啊他可是个男人所以他们还是在形容友谊吗或者是他们口误但果然还是很奇怪啊是他想的太多了吗应该不是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谁来给他解释一下。 书到用时方恨多,恨不相逢文盲时。 司徒崇明反应不能,默默地、默默地陷入了当机状态,弱弱地想:……难道这些成语,其实就是这么用的? 第8章 侯青倬跟田玲珑的一问一答营造出了一种迷之氛围,仿佛司徒崇明同他真的是一对情侣,还是伉俪情深、夫唱妇随,不离不弃、感人至深可以拿到戏台上去演个一百回场场爆满的那种。 开始司徒男神很震惊,吃瓜群众很茫然。 后来吃瓜群众很震惊,司徒男神很茫然。 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分分钟就被迫陷入了男男不正当关系,司徒崇明却仍旧坚强地站在原地,假装自己三观健在,一息尚存。 侯青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往四周扫视了一遍,那一闪而过的彻骨寒意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毕竟只有识时务的人,才能在江湖上活得更久。 警告完众人,侯青倬掩去眼底的冷色,满意地收回了目光,随即朝着司徒崇明靠近一步,苦笑着温声道:“刚刚一时贪杯,此刻胸口有些不舒服,不知司徒兄能否送我回房?” 司徒男神面无表情。 原本想着来一剂猛药,一举攻破司徒崇明这块坚冰,没想到他居然丝毫不为所动…… 侯青倬暗自叹息,脸上却丝毫不显,当下捂唇咳嗽了几声,手捂着先前的伤口,神情幽幽地看向了司徒崇明,试图激起男神的恻隐之心。 司徒男神继续面无表情。 侯青倬动作一顿,心中登时大感挫败。 这般表演都没有反应,莫非这次试探当真是踩到了司徒崇明的底线?可这些天相处下来,司徒崇明就算略有不快,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才对啊。司徒崇明对他,难道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既然如此,还是先退一步的好。 侯青倬转瞬间便下了决定,转而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说来我突然想到,温姑娘让我转告你,她有些事情想要同你商量。那我就先自己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自顾自如风一般地离开了大厅,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拐角。司徒崇明条件反射地跟了几步,终于从懵逼状态醒过神来,木着脸环顾四周。 伉俪情深是什么鬼? 两情相悦是什么鬼? ……侯青倬先前说了些什么来着,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人呢? 而侯青倬自然不会真的乖乖回到房间。田玲珑在那样的场合叫住司徒崇明,显而易见是想借此把剑阁一起扯进这一堆乱事之中。他当然不愿司徒崇明就这样白白吃亏,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由他去探一探这滩浑水的深浅了。 高舞月被人拖下去的时候,明显是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侯青倬先前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在她身上洒了些药粉,此时将收在竹筒中的小虫放出来,轻易地就找到了关押她的地方。 楼船上层富丽堂皇,却没想到底舱里竟有这般阴暗恐怖的地方。忽明忽暗的烛火勉强照亮了半边的角门,两边各站着一个精壮的男人。再往里去便是牢房,狭窄逼仄,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阻隔湿气。高舞月缩在角落里,原本精致的脸肿得像个馒头,上面有清晰的巴掌印,看着真是触目惊心。一个老婆婆绞了手帕,细细地给她擦拭伤口,一边擦一边怜惜地念念叨叨,混浊的眼睛里几乎要落下泪来。 “作孽啊,作孽啊,我早说那男人靠不住,你就是不听,还硬是给他生了个儿子,硬是要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月儿,这下可怎么办呢?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她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你跟孟川夏好上也就罢了,你不该动她的孩子啊,这铁骨舫上上下下可都是她的人,她要杀了你,孟川夏那个畜生又能做什么呢?” 高舞月冷冷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那老婆婆抹了把眼泪道:“你这孩子就是命苦啊,你那孩子已经叫夫人给毒死啦,娘我没用,可月儿,事到如今娘我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住你。” “你闭嘴!”高舞月突然暴起,一把将老婆婆推到在地,歇斯底里道:“你别再说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这老不死的除了哭有什么办法?!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 她猛地捂住双眼,嘴唇不住地抖动着,语调碎不成声:“我这一辈子只想好好活着,凭什么有些人生下来便高高在上,而我却只能像条狗一样在泥里打滚讨生活,只为了求一口饱饭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又做错了什么?“老婆婆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想要安慰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一时间只能呆呆地趴坐在地上。原本已红肿不堪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沟壑纵生的脸颊淌下。 看着这一幕,侯青倬微微皱眉。 听这对话,被毒死的孩子是高舞月的?难不成她偷偷将孩子给换了过来?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脚步声。侯青倬一手扣住墙面上一道不起眼的缝隙,借力悄无声息地纵身一跃,壁虎一般附在了走道的顶上。孟川夏毫无所觉地从下面走过,径直迈进了囚室之中。 看到高舞月狼狈的样子,孟川夏愤怒至极似地涨红了脸,恶狠狠地骂道:“那个臭婆娘,竟然当着我的面下了这样的狠手!月儿,你放心,再过一段时间,一切就都能准备妥当了。到那个时候,铁骨舫就是我的天下,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高舞月不再管倒在地上的老婆婆,脱力一般靠着墙壁滑坐下来,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竟然笑出声来:“再过一段时间,恐怕你和我的尸骨都该凉了吧。” 孟川夏一噎,猛地握紧了拳头:“这么多年来,铁骨舫已经被我掌握得差不多了,月儿,你相信我。三天之后,一切都能见到分晓。” 高舞月偏过头看他,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相信你?你什么时候真的将我放在心上过?” 孟川夏道:“月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舞月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质问道:“当年我快临盆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如今在哪里?田玲珑的孩子是小少爷,而我的孩子呢,不过是个奴婢生的小奴才!” 孟川夏脸色微变:“你不明白,月儿……” 高舞月提高了音量冷笑道:“我不明白什么?” “这个交代我不早就已经给你了么。” 孟川夏深吸了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定,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我找了个机会,偷偷将你和田玲珑的孩子换了一换。” 高舞月惊悚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颤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怕你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没告诉你。你这般冰雪聪明,其实也早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吧,否则酒席的时候也不会那般失态。” 孟川夏苦笑了一声:“不错,被毒死的那个,就是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如同当空一个炸雷,震得高舞月头晕目眩,她呆呆地看着孟川夏,一时之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旁边那老婆婆首先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难道,难道……” 她的话被高舞月的笑声打断。高舞月半垂的眉睫一颤,慢慢抬了起来,眼底的光亮烟火似地炸了开来。 孟川夏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高舞月站起身来,嘴边溢出压抑的笑声,先是轻笑,随即便成了无法抑制的大笑。那笑声如鼓锤一下下擂在孟川夏的胸口,他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 高舞月却伸手一把扯住他,眼睛一眯,竟闪出了些锋锐的亮光:“田玲珑是怎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如今拼一把,我们还有一线生机,再等下去,恐怕死无葬身之地。她一定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动手,最多再等两天,一切必须准备好,我们要打那女人一个措手不及!”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孟川夏虽是个废物,他的两个女人却都杀伐果断,不是池中之物,这可真是有趣。 田玲珑设局如此粗糙,一看就是故意诬陷,这是逼着孟川夏做选择。若孟川夏杀了高舞月,那田玲珑就少了一个情敌,而且经此一事,孟川夏当然再不敢出格一步。要是孟川夏不肯杀高舞月,那也简单。这种情形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与高舞月的性命,孟川夏只有反叛这一条路可以走。而区区三天时间,准备必然仓促,田玲珑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杀了孟川夏,顺便收拾掉他在铁骨舫的所有隐藏势力。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田玲珑根本想不到,高舞月和孟川夏竟是分别将孩子换了一遍,她在满月宴上杀的那个婴儿,其实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至于高舞月,看起来倒是比田玲珑更加心狠几分,在意识到自己孩子没死的刹那间便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接着演戏,为了自己的目的,甚至想都不想就打算推着孟川夏去送死…… 她们算计得倒是不错。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来这件事对紫月盟,一定会有莫大的好处。 侯青倬无声地弯起唇角,重新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虽说他并不真的那么在乎紫月盟如何,可若是江湖之中再掀起一场大乱,那还有谁会在意,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司徒崇明,而司徒崇明的身边多了一个他呢? 第9章 司徒崇明和侯青倬的事引发了轩然大波,两人先后离开,酒席上留下的宾客们等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和下巴都捡了起来、再安回原位去,立刻就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司徒崇明从来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原本大家都亲近不得,那也就罢了,可如今高岭之花却被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兔崽子给摘了,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婶可忍粉丝们也不能忍! “他娘的。”丰城十八寨的少寨主董博咬牙切齿地道:“那狗日的侯青倬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司徒少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早知小主子德行,真是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他家老奴眼皮都不抬一下,眼观鼻鼻观心,一脸冷漠地劝诫道:“少爷,不可这般出口成脏,有失体统。” “小爷知道了。”董博翻了个白眼,又恨恨道:“司徒少侠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跟个他娘的小白脸混在一起,哼,长得这么丑……” “说句公道话。”老奴继续保持冷漠脸,幽幽地打断了他的话:“人家侯公子长得那明明是一表人才。” “……”董博抽了抽嘴角,继续道:“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就是个穷鬼……” “我看啊,光他身上那件衣服,恐怕就得值五百两银子。” “人品不好……” “侯公子实是进退有度,有大家风范。” 董博瞪圆了眼睛,勃然大怒道:“操他娘的,贺成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自然是少爷你这一边的。”老奴叹了口气:“可少爷,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将来寨子都得靠您担着,何必将心思放在别人侯公子的相貌钱财人品上头?” 听了这话,董博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老奴,半晌喃喃道:“你说的倒是没错,我堂堂十八寨少主,跟侯青倬那个小白脸计较这些干什么?” 一点就透,不愧是他贺成呕心沥血、含辛茹苦一手带出来的孩子啊! 看到小主子终于开窍了,那老奴满心慰藉,正要开口,就看到董博下巴一抬,得意道:“今晚上小爷就活剐了他,等他死了,貌钱财人品那就是个屁,小爷我真是英明果决,机智无双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奴:…… 其实他就随便带了董博几年而已,嗯,所以这孩子这么熊一定不是他的错。 司徒崇明根本不知道有人正盘算着要弄死侯青倬,他独自一人回房,辗转反侧了半夜到底睡不着,枯坐一个时辰,终于坐了起来,朝着侯青倬的住处走去,打算将话问个明白。 两人房间离得不远,可当真站到门前,司徒崇明反而再次止步不前。因为重要,所以才会患得患失。侯青倬,是司徒崇明这么多年来交的第一个朋友…… 将手放在门上,司徒崇明犹豫片刻,还是敲了敲门,可里面却没有半点反应。动作微顿,沉吟片刻,他试着推了下门,却不想房门竟然应声而开。 点亮蜡烛,司徒崇明粗粗朝房内扫了一眼。楼船上的客房都是一样的布置,看着并没什么异常之处。想了想,司徒崇明缓步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被褥,果然是触手冰凉,侯青倬根本就没在房间里过夜。微微皱眉,司徒崇明心头划过一丝阴影。这种深更半夜的时候,侯青倬能到什么地方去? 放下被子,司徒崇明正打算转身,目光却在瓷枕上微微一顿。那上面有半个唇印,颜色很淡,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他凑近了些想要仔细观察,便发现床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侯青倬的床上竟出现了一个女人,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温宁么,不可能……侯青倬的下属中也没有女人……难不成…… 司徒崇明不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可来不及细想,他目光却忽然一凝。 只听嗖地一声响,有石子从窗外飞入,刹那间击灭了蜡烛的火焰。屋子里一下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司徒崇明听音辨位,拔剑反身就是一挡,右腕翻转,手中的剑斜刺向来袭的刺客。 一击不中,那刺客闷哼一声,吃了一惊,眼看就要不敌,左手探入怀中,竟挥出一把石灰来。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正经江湖中人很少会使,原本是出其不意的一招,然而这刺客却没想到,司徒崇明为了适应黑暗早就闭上了眼睛,此时不退反进,剑刃闪过一道寒光,直指他的咽喉。 剑气陡出,避无可避,兔起鹘落之间,那人竟当机立断举起了左臂,血花迸溅,他闷哼一声,拼着损伤一臂逃过了致命伤,往后一跃冲出窗外。司徒崇明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迎面却又有一把石灰撒来。这东西没什么用处,他本不想理会,却猛地听到破空之声,几把小刀冲出白茫茫的烟尘,朝着他的面门直直而来。 这小刀杀不了他,想必刺客还有后招。长剑往上一扬,司徒崇明索性决定正面挡下袭击,刚摆好了架势,就听见那刺客忽然大喊一声:“操!杀错人了!” 司徒崇明:…… 这一句吼完,那刺客转身就跑,那干脆利落的劲儿令人叹为观止。只留下司徒崇明举着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个傻逼。 “……” 司徒崇明无喜无怒无表情地收回剑,努力地把自己被拉低的智商给提了回来,开始考虑这个刺客的目的。 那人是故意演戏,还是真的杀错人了?要是杀错人,他真正想杀的到底是谁?侯青倬半夜离开,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如果有人要杀侯青倬,就真的只派了这刺客一人过来吗? 沉吟片刻,司徒崇明转身回房,重新细细地翻找起来。一刻钟的时间过去,还真有不少发现。 ——茶壶里有水,下了蒙汗药的。 椅子上有个棉垫,上面扎着细针。 床底下藏了个布包,里头塞了只死老鼠。 衣橱里放着衣服,被洒了整整一桶的黑狗血。 一众司徒男神狂热粉:男神的贞操由我们来守护,呵呵呵呵呵呵看这样还整不死侯青倬你个心机小婊砸。 看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司徒崇明打了个寒战,努力地把这事儿往正常的方向想:先前田玲珑就想将他扯进这趟浑水里,会不会是她干出的这些事……但她这样做实在没有什么好处,或者是紫月盟,又或者是孟川夏……真是没想到啊,铁骨舫的形势竟然如此错综复杂、危机四伏。 他正出神感慨着,就在这时,有人毫无征兆地推门而入。司徒崇明和侯青倬四目相对。侯青倬的视线从司徒崇明的脸上又转到桌面那一大堆诡异的东西上,笑容微僵。 “司徒兄,这些东西,你……” 司徒崇明眼皮一跳,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没有……” “司徒兄不必再说了。”侯青倬语调苦涩:“是我太过孟浪,不怪司徒兄。事到如今,恐怕连朋友二字都是奢望。” 司徒崇明:“不……” “我知道答案了。”侯青倬垂下眼帘:“请司徒兄不要说出口,也给我最后留一个念想。” 司徒崇明:“可是……” “连这也不行么?”侯青倬苦笑了一声,忽然伸手拔出了剑,将剑柄朝向司徒崇明,一字一顿道:“我今日所说句句皆出肺腑,若司徒兄你当真这般厌恶我,那我这条命,就赔给司徒兄吧。只是我要死,也只想死在司徒兄你的手中。” 司徒崇明:……能让他完完整整地说完一句话吗? 心好累。 感觉不想再开口了。 侯青倬当然知道这事不是司徒崇明干的,不过他戏说来就来,抓住机会步步紧逼道:“司徒兄,不要犹豫了,动手吧。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 说完目光灼灼地看向司徒崇明。 司徒崇明终于找着一个空档,赶紧道:“我不杀你。” 侯青倬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悲色:“若你自此以后不愿再见我,我宁可死。” 司徒崇明下了一跳,什么芥蒂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肯定道:“见的。” 侯青倬偷偷观察他的神色:“若你从今以后不再把我当朋友,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司徒崇明坚定地说:“还是朋友。” 侯青倬凭着强大的自制力,把勾起来的唇角重新压了下去,得寸进尺道:“若是朋友,那就该坦诚相待。” 司徒崇明迟疑了一下:“……嗯。” 侯青倬缓缓地关上房门,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天还未亮,不如我们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 司徒崇明眼睁睁地看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开始扒自己的中衣,终于忍不住皱眉开口道:“坦诚相待是这个意思?” “在我们那里就是这个意思。”侯青倬面不改色,一脸坦然地回答:“我们关外那里,民风比较彪悍。” 司徒崇明:……但是我们关内这里,民风比较娇羞啊侯兄!不过关外成语的用法,居然跟中原是有所不同的吗? ——原来如此,那么两情相悦,在关外说不准就是友谊长存的意思? 想到这里,司徒崇明忍不住道:“在侯兄眼中,两情相悦指的是什么?” 侯青倬微微一愣,半眯起眼睛道:“自然是相知相伴。” 相知相伴不陪睡,不是爱情是友情—— 想起师父墨渊当年的教导,司徒崇明不由松了口气,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追问道:“仅此而已?” 侯青倬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在一起,何况侯兄喜欢的明明就是温宁。 司徒崇明顿觉豁然开朗,直直看向侯青倬,认真道:“侯兄的心意,我明白了。” 侯青倬怔了怔,便听到司徒崇明继续说道:“侯兄,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侯青倬:…… 作者有话要说:司徒男神:朋友一生一起走,谁说搅基谁是狗。 侯青倬:能追到你狗就狗,谁跟你是好朋友。 侯青倬:……我真傻,真的。 作者:叫你不尊重中国文化随便曲解成语,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哈哈哈哈哈 第10章 看司徒崇明那一脸真诚的样子,侯青倬被刺激得郁闷到极处,反倒是没什么脾气了。 他想要什么,从来都是直接伸手去拿,何时需要像这般强行压抑过自己的欲望? ……或者索性就在这里强行把人给办了? 侯青倬摇了摇头,寻了个地方随随便便地坐下来,一手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朝司徒崇明盯着看,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司徒兄,你饿么?““……”话题转得太快,司徒崇明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立刻道:“……还好。” “鲜荔枝,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在这个季节却也难得。” 侯青倬变戏法似地从袖口掏出一个油纸包,讨好地递给司徒崇明,笑眯眯道:“你在酒席上分明没吃过什么东西。这是我从厨房里顺来的,我已经吃过了,味道不错。既然是朋友,那自然应当有福同享,司徒兄不妨尝尝。” 铁骨舫掌控漕运近五十年,几乎称得上是富可敌国,若是五月中旬以后,楼船上有这东西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如今才四月末……想来这串荔枝金贵无比,肯定不会随便摆在厨房里,也不知道侯青倬是在什么地方淘摸来的,巴巴地拿来给他吃。 司徒崇明心中微暖,没有拒绝,而是拿起一颗剥了皮放入嘴里,侯青倬便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往日里侯青倬侃侃而谈,司徒崇明在一边面无表情听着的时候比较多,可这会儿他不开口,两人之间安静下来,竟也不觉尴尬压抑,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 灯火噼啪一声,光线一暗,最后一截烛芯子还在垂死挣扎,侯青倬伸手挑了挑那灯芯,忽然感慨道:“我们这样,倒有些像是老夫老妻。” 顿了顿,他笑起来:“这样其实也不错。” ——罢了,朋友,那就先朋友吧。能在司徒崇明身边像这样多留一段时间,好像也不算太糟。 司徒崇明并不知道侯青倬的心路历程,压根想不到自己差点就要被对方给办了,闻言愣了一下,心里居然还有几分感动。 人一感动,就容易冲动。司徒男神一冲动,就把先前的纠结给丢到了后脑勺,脱口而出道:“有刺客来过,留你一人我不放心。今夜我同你一起。” 侯青倬:…… 机关算尽求不得,柳暗花明又一村。 眼神微微暗沉下来,他唇边的笑意加深,整个人朝着司徒崇明倾斜过去,轻声道:“既然司徒兄坚持,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正打算将人忽悠到床上去,门口却远远响起了脚步声。 待敲门的声音响起,侯青倬的动作一下顿住,眼睁睁看着司徒崇明站起身来去开门,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想:他是把来人清蒸了好呢,还是红烧了好呢? 来的人却是铁骨舫的管家。这老管家不卑不亢地对着他们行了个礼,又叫后面的仆从抬进了好几个沉甸甸的木箱子放在地上,开口道:“两位公子,今天的事情是铁骨舫失礼了。我家夫人特地命我来替她给两位赔罪,还望两位海涵。这箱子里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夫人的一点心意,请两位笑纳。” 侯青倬目光沉沉地望向他,勾唇笑道:“原来是周管家,您可是孟夫人的心腹,一大把年纪了深更半夜的赶来给我们赔罪,这怎么当得起。” “这时辰来确实不妥,可我已经等不得了。”那从黑暗中缓步走出来的女人卸去了伪装,眉眼艳丽,气势凌人,虽是穿着仆妇的衣服,却仍显得鹤立鸡群。 司徒崇明和侯青倬皆是一愣。 侯青倬旋即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孟夫人?” “孟夫人三字就像个笑话,你唤我田夫人就是。” 田玲珑眼中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道:“你们两位和我也没什么好谈的,我就开门见山吧。我掩人耳目特地来此,只想问司徒少侠一句话。” 侯青倬也笑,笑容却未到眼底:“恐怕不行。” 田玲珑叹了口气:“你何必像只护食的小狗。我并不曾安什么坏心,司徒少侠早就已经身在局中了。” 侯青倬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正想说什么,司徒崇明却皱眉抢先说道:“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田玲珑收起笑容,缓缓闭了双眼,回答道:“你还记得自己带来的那柄黑剑吗?” 司徒崇明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从小心高气傲,十八岁的那年偷跑出去,一个人去闯荡江湖,想要扫平一个土匪山寨为民除害,却高估了自己的武功。被人围住快要死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他的剑法可真好啊,我一看见他,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我们相处不到一个时辰,我就已经决定非他不嫁。可他那时易了容,一分开,茫茫人海之中我竟不知去哪里找他。直到有一天他回来了,还叫出了我那时用过的化名。我那么高兴,高兴到毫不犹豫地就嫁给了他。““那人是孟川夏。”侯青倬半眯起眼睛:“黑剑原本是他的东西?” “他说一场恶斗中他把剑给丢了,我从未怀疑过。可他这回拿到黑剑,不仅没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欣喜,反而派人想偷偷将剑给毁掉。” 田玲珑双眼蓦然睁开,眼中神色难辨:“孟川夏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我那时已经怀疑高舞月和他密谋调换了两个孩子,所以一直派人盯着他。我一直觉得奇怪,却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谁知他竟做贼心虚到这个地步。呵,司徒崇明,你把黑剑给带过来是为了什么,我已经不想管了,你只告诉我,这柄剑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 最后一句音调猛地抬高,带出一丝凄厉的意味。司徒崇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只因他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剑阁之中收藏着成千上百把剑,没把剑都有自己的来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完整无缺地说清楚。墨渊或许知道黑剑背后的故事,可他不想说的事情,没有谁能从他的嘴里问出来。 侯青倬忽然道:“那柄剑能否借我一观?” 田玲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朝那老管家使了一个眼色。 管家立刻打开了一个木箱子,小心翼翼地将黑剑给捧了出来。侯青倬单手接了过去,视线在剑鞘上一扫,若有所思地在一处纹路上摸了摸,缓缓开口道:“这柄剑,应该是当年剑阁替思家铸的。” 田玲珑怀疑地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有何凭证?” 侯清倬随手将剑递还给她,指着剑鞘上的一处说道:“这剑鞘上蒙了鲛鱼皮,皮上颗粒粗大,自成纹理,这里线条却略有中断,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暗藏的图案。当年剑阁一共为思家铸了两柄剑,因为思家的要求,剑阁的工匠不能在上面公开留下名款,便借着鱼皮上自带的纹理,只在关键处添上寥寥几笔,制成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蝙蝠纹,旁边还顺手添了个隶书的思字,若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出来。” 司徒崇明看到那个图案,不由地愣了一下。 剑阁一年只铸四把剑,制成之后,一应资料都会被封存于临沂楼,只有阁主才能查阅,所以他从不知道剑阁竟然还替那个行事无比神秘的思家铸过剑。但这蝙蝠纹,对他来说却非常熟悉。 难道是福泉么……只可惜三年前福叔就已经去世了,如今此事已经很难再去查证。 “思家的剑——“田玲珑微微变色,似哭似笑:“他是思家的人?孟川夏自小在帮中长大,是一个分舵主的儿子!这柄剑不可能是他的东西,他同我说,他在一场恶斗中不慎受伤,武功被废了大半,连剑也被人夺走,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见她神思恍然,竟隐隐有疯癫的迹象,那管家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往事已矣,还请保重自己的身体!” 田玲珑猛地一省神,用力推开了管家,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侯青倬,半晌才收回了视线,冷冷道:“罢了……你们放心,我还不想同剑阁为敌,不至于杀人灭口。但以防万一,还是请你们二人在此住上几天,等一切尘埃落定,你们自去便是。” 侯青倬眉头微挑,好奇地问道:“你就不怕我离开之后,将此事泄露出去?” “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呢?”田玲珑的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角度,傲然道:“孟川夏不是我喜欢上的那个人,我还觉得高兴,至少说明我田玲珑当初并不曾瞎了眼。” 第11章 田玲珑对孟川夏最后的一丝感情也被消磨殆尽,想必很快就会动手,铁骨舫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因为满月宴,楼船上聚集了不少重要人物,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对中原武林来说是浩劫,对紫月盟来说却是机会。 至于思家——侯青倬半眯起眼睛,淡笑着目送田玲珑带着管家离去。 他布置了许久,只要田玲珑去查,就一定能很快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他是思家人的“真相”。 当年半本剑谱被紫月盟夺回,另外半本剑谱却就此佚失。残缺的剑谱无法修炼,因此紫月盟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剩下的半本剑谱,想必那个拥有这另外半本剑谱的人也是一样。消息一旦流传出去,不管真假,那人一定会忍不住过来试探一二。 顺手将饵给洒了出去,现在只需坐等大鱼上钩。 目送田玲珑带着她的手下离开,侯青倬心情颇好地弯起唇角。司徒崇明侧头看向侯青倬,却是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简直就要操碎了心。 怎么田玲珑一问,侯青倬就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他连拦都来不及拦!这样一来,任谁都知道侯青倬跟思家有关,说不定现在田玲珑已经派人去查侯青倬的来历了。而侯青倬是思家人的消息一旦流传出去,说不准就会引来什么滔天大祸。 他的这个朋友辣么单纯、辣么纯洁、辣么不知人间险恶,简直就像湖中央那朵最圣洁的白莲花,要怎么才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中活下去!不行,他一定要好好保护侯青倬。 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司徒崇明开口道:“明天晚上我送你离开这里。““若司徒兄坚持,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司徒崇明特意带了这把剑作为贺礼,想来目的也并不单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渔翁却不止一个,莫非司徒崇明是嫌他碍事了么…… 侯青倬心思电转,面上却分毫不露。事情没办完,他这会儿当然还不打算走,于是便试探着问道:“可我们两个脱身容易,只是不知温姑娘——似乎一直不曾见到她,难不成田玲珑将她扣作了人质?” 司徒崇明愣了愣,随即才迟钝地想起了侯青倬暗恋温宁的事情,只好默默地咽下这包狗粮,无奈道:“你先走,我留下来找她。” “司徒兄当真觉得,我会丢下你们自己离开?” 侯青倬痛心疾首道:“不想我在司徒兄心中,竟然是这般冷血冷心的人。” 司徒崇明:…… “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侯青倬再接再厉,可怜又委屈地说道:“言犹在耳,司徒兄你却已经忘了么。” 司徒崇明:…… 侯青倬直直地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司徒兄曾经说过,我们二人永远都是朋友。” 司徒崇明:…… 见司徒崇明已经开始犹豫,侯青倬抓住机会,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我绝不可能抛下司徒兄一人离开。” 司徒崇明听得目瞪口呆、分外感动,半晌才木愣愣地道:“嗯……” 侯青倬于是笑起来,施施然地走到桌边坐下,翻过一个茶杯,手指飞快地在杯口上一抹,随即殷切地往里面斟满了茶水侧身递给司徒崇明,开口道:“既然不打算走了,那我们就索性好好呆着,一边喝茶一边看这场好戏究竟会如何发展。” 说实话,侯青倬一开始就没准备让自己跟司徒崇明一直留在楼船上。铁骨舫一直有紫月盟安排的钉子。他动用这些潜伏已久的暗棋,在船内各处安放了火药,一旦引爆,那些中原武林的高手一个都跑不出去。他不可能对司徒崇明说真话,为了不把司徒崇明给卷进去,他也只好出此下策。茶水中的蒙汗药药效极强,等司徒崇明睡一觉醒过来,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也早就身处岸上安全的地方了。 为了让司徒崇明放松警惕,侯青倬率先喝干了自己手里的那一杯,笑眯眯道:“司徒兄,请……” 侯青倬端起杯子。 侯青倬喝掉了杯中的茶水。 侯青倬笑着说了一句话。 话音未落,他忽然碰地一声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司徒崇明:…… 整件事发生的速度,就跟念完那几行字的速度差不多快。司徒崇明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侯青倬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他措手不及地愣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似乎、貌似、好像……先前茶水里,已经被不明人士下过蒙汗药了……来着。 而另一边,温宁对满月宴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好不容易解开绳索,从侯青倬房里逃了出来,怒气冲冲地打算去寻某人的麻烦,却没想到侯青倬三更半夜不回房兢兢业业搞阴谋诡计去了,绕了一圈连根头发都没能找到。 有心想找司徒崇明告状,可争风吃醋不成反被人坑这般丢脸的事情,温宁实在是不想让大师兄知道。她心中烦闷,便顺着甲板靠左的栏杆一路走到了船尾,发现有个仆役打扮的人正拿着钓竿悠然自得地垂钓。 温宁向来骄纵惯了,这会儿心情又不好,眉梢一挑,便朝着那仆役一脚踹去:“好狗不挡道,给我让开!” 然而那人竟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轻飘飘地朝旁边一让就避过了温宁的那一脚。他偏过身体,笑眯眯地对温宁道:“小宁,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样冒失毛躁的脾气,恐怕早晚是要吃亏的。” 此人长着一张陌生的脸孔,气质口气却无比的熟悉。温宁愣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问道:“……师父?” 墨渊笑着点点头,扶着栏杆慢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温宁看着他动作,一口大气也不敢喘,惴惴不安地在边上站着。 因为易了容,墨渊顶着一张蜡黄蜡黄的脸,痨病鬼一般,然而一双眼睛微微挑起来,却是内存光华,又若有似无地笼着一抹云雾,叫人看不分明。 “怕什么。”看到温宁的反应,墨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说道:“就算你偷偷跑出来,我也不过是罚你做三个月的饭,扫三个月的茅房,洗三个月的衣服,每天担着两桶水绕后山跑上三十圈罢了。” 温宁:……呵呵,感觉已经看到了悲惨的未来。 想了想,温宁问道:“师父,您怎么会在这里?” “小宁,”墨渊不答反问:“崇明身边的那人是谁?” 温宁不敢隐瞒,开口说道:“他说自己是思家的后人。” “思家……”墨渊将这两个字细细咀嚼了一遍,末了却化成薄唇边上一点浅淡的笑意:“若是崇明当真被思家人给拐走了,我可是要伤心的。小宁,我听闻你和那人之间,似乎是有些龃龉?” “确实如此。”温宁不明所以地回答道:“我之前还被他给关在房间里……” “原来如此,放心吧,为师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墨渊玩笑似地说了一句,随即招了招手,示意温宁再靠近一些:“不过在此之前,为师想跟你借样东西。” 温宁走近一步,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墨渊在她耳边拂了一下,一只耳环就到了对方手中。 “师父?”她疑惑地看向墨渊,随即猛然瞪大了眼睛。 一截闪亮的剑尖从她的后背透了出来,墨渊望着她,脸上仍旧带着温和无比的笑意,手上却是重重一推。 温宁捂着伤口踉跄几步,就这么从船上掉了下去,没入白色的浪花之前,睁大的眼睛更中都满是不可置信的情绪。 墨渊掏出一块白色手帕来,慢条斯理地将剑上的血擦干,然后将那手帕一起丢进了太湖,轻声叹了一口气:“小宁这孩子根骨不错,真是可惜了。” 温宁失踪前,唯一见过的人就是侯青倬。一旦她死了,最大的嫌疑人也就是侯青倬。 以司徒崇明外冷内热又有些护短的性格,即便知道侯青倬是紫月盟的人,也未必就会跟对方一刀两断。可若是知道侯青倬杀了自己的师妹,两人的关系就再无任何转圜的可能。 “十年了。难得崇明交了一个朋友,我该去见见的。” 墨渊抬起头,怀念地望着天边那一轮圆月,声音低低地压在喉咙里,偏偏又一字一字地吐得分外清晰:“思无涯啊思无涯,你说对不对?” 第12章 侯青倬说晕就晕,留下司徒崇明一个人在原地默默蛋疼。 但作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各项全能品学兼优的中原武林接班人,司徒男神显然不能将有限的时间浪费到无限的蛋疼中去。田玲珑和孟川夏忙着撕逼,想必不至于在这种时候为难他和侯青倬两个路人甲。所以司徒崇明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趁这个时候去找自家小师妹,顺便再弄一条不起眼的小船,好带着侯青倬与温宁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楼船上那些五大三粗的仆役不知去了哪里,除了几处要紧的地方,守备很是松懈。司徒崇明轻轻松松就把各层船舱都逛了一圈,却压根没有发现温宁的踪影。 想起侯青倬之前的猜测,司徒崇明心中一沉。唯一没找过的地方,就只有底层的冰库,那里温度极低,若温宁当真在那里,恐怕处境堪忧。 虽然温宁一直讨厌他,但司徒崇明心里,一直将这些一起长大的同门当成弟弟妹妹,不说深情厚谊,终究血浓于水。 所以打开门看到空荡荡没有人气的冰库时,司徒崇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仍旧是不放心,走近冰库仔细找了一圈,正要出去,余光却忽然瞥见一抹亮光。 只见一枚耳环静静地躺在地上,样式很是熟悉,分明就是温宁这些天戴着的那副。 司徒崇明愣了愣,捡起耳环攥在手里,重新打量整个冰库。 为了避免频繁进出将冷气散出去,平时很少有人会来这里。冰库里自然不会点灯,门口透进来的光亮勉强能让人看清里面的摆设。 春末夏初,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这里的冰块便用得格外的快。大半个冰库已经空了,只余下满室白雾,角落里随意堆放着许多竹筐,大概是为了冰镇保鲜,里面装了大堆大堆的水果。 先前只是找人,便没去注意这些东西。 司徒崇明走过去,若有所思地拈起一枚甜香隐隐的荔枝,果实鳞状纹路的表皮泛着娇艳的粉色,这是上好的岭南重,同先前侯青倬拿来给他的一模一样。 整个冰库也仅仅只有这么一筐,显见即便以铁骨舫的财力来说,这些荔枝也无比贵重。他刚刚在楼船上逛了一圈,根本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哪怕一颗荔枝,也就是说,侯青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压下心头的疑惑,司徒崇明将视线转向其余的竹筐。想了想,他索性将里面的东西搬了出来,全都放在地上。水果的数量比想象中少—— 司徒崇明停下动作,皱眉看着底下那数量惊人的火药,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火药外面包着麻袋,而有些麻袋已经空了,里面火药的下落可想而知。因为满月宴,楼船上此时不乏各派掌门、武林泰斗。而为了安全起见,除了运送物资的船只,其他的船都停放到了楼船十里之外。茫茫太湖中央,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楼船上的人根本逃脱不及。 温宁失踪之前,跟侯青倬在一起。 侯青倬来过冰库,冰库里却藏着大量的火药。 凉意从胸口缓缓漫出来,司徒崇明将那枚荔枝扣在手心,身体微僵。半晌,忽然猛地回头,朝着门外走去。 同船舱底层不同,上面灯火辉煌,丝竹声声。夫妻反目,暗潮涌动,这些事似乎根本影响不到宾客们的兴致。飞花飘絮,霓裳翩翩舞,广袖流云,琴曲指尖凝。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依旧是醉生梦死,依旧是纸醉金迷。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视而不见、隔岸观火,还留在铁骨舫并非想要主持公道,只不过是在等着一场大戏落下帷幕,看看自己能否在里面分到些许羹汤。 田玲珑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可她选在宾客云集的满月宴上爆发,是因为她实在忍不了那么久了。她刚毅果决,她高傲坚忍,可她终究还是一个人。 孟川夏偷偷培植自己的势力,挪用帮里的财产,养外室,给她吃避子药,为了让她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甚至还私下里传播流言说她不能生育,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被翻出来,仿佛毒针一般细细密密地扎在了她的心口。 当年的事是假的,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也是假的,多可笑,原来从头到尾全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田玲珑手中拿着茶杯,无意识地用手指死命地抠着杯子沿,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半晌,忽然把手里的茶杯重重摔到了地上。 周管家正好推门而入,滚烫的水溅在他的靴子上,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只淡淡道:“夫人,老爷来找您,说请您去大厅一趟。” 田玲珑眼中闪过一道厉色,随即收敛了情绪,露出点半真半假的笑意:“他的胆子倒是不小。我似乎说过,只有高舞月死了,他才能出现在我的面前吧。“老管家回答道:“回夫人的话,老爷拿绳子捆了高舞月,一路把她拖进了大厅。高奶娘身上血肉模糊,全是伤口,这会儿已死有出气没进气了。” 这下田玲珑倒是真的惊讶了,然而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等她到了大厅,看到的除了血葫芦似的高舞月,竟还有负荆请罪的孟川夏。 那一指多粗的荆条上,实打实好些尖刺,孟川夏整张脸都白了,微微颤颤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给田玲珑磕了个头:“玲珑,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了,我愿意改过自新,只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心中微动,田玲珑垂下眼眸,笑意未达眼底,良久,道:“哦?” 孟川夏咽了口唾沫,接着道:“我的心意可鉴日月,若你不信,我这就杀了高舞月证明。” “是么,你不是很喜欢她么?” 田玲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顿了顿,冷笑着缓缓道:“孟川夏,你让我觉得恶心。” 这直白的讥讽令孟川夏瞳孔微缩,他额上青筋毕露,猛地垂下头,分明是恨到了极点,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看着他的丑态,田玲珑嗤笑一声,开口道:“你如果只有这些话可说,那就回去等死吧。” 她正待转身,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田玲珑怔了一下,便看到孟川夏忽然一跃而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与怨恨。 “田玲珑,你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吗?你外头的暗哨都已经被拔掉了,现在这里都是我的人……” 见田玲珑看过来,孟川夏咬牙切齿地叫嚣道:“你既然到了这里,就别想走出去了!” 话音落下,一群人就这么冲了进来,将田玲珑和老管家团团围在了中央。 “说是负荆请罪,原来却是鸿门宴。” 田玲珑扫视了一圈,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攥成了拳头,面上仍是不咸不淡的表情:“以你的能力,恐怕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有人在帮你?” “这个问题,你就留到阴曹地府去问吧。”孟川夏面目狰狞地笑道:“来人,给我杀了这个贱人。” 那些人二话不说,便气势汹汹地拥了上来。老管家身形一闪,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那枯瘦的手指便已扣上了其中一人的喉咙。 那人周身抽动了一下,顿时便没了气息,这狠辣的一手镇住了众人。田玲珑一边后退,一边趁机道:“看清楚谁才是铁骨舫中说话算话的人!谁能杀了孟川夏,以往罪过既往不咎,赏黄金千两!” 孟川夏脸色微变,气急败坏道:“给我上,给我上!”话才嚷到一边,他的声音却变了调,一道森然冷冽的剑气直指他的背心,这样热的天,孟川夏竟是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大厅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一瞬,只因来人身上那沥雪凝霜的气势太过惊人。不论何时何地,有些人天生就能吸引所有关注的视线,司徒崇明只是这么缓缓地走进来,望之便已是耀眼生辉,让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这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所以他没有回去找侯青倬,而是在楼船上转了一圈,确定很多地方都藏着火药之后,便径直来到了这里。 楼船上的宾客非富即贵,一旦发生意外,这笔账就会被记在铁骨舫的头上,不论是田玲珑还是孟川夏,都不会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最没有嫌疑的,就是他们两人,想要处理火药,也必须借助他们二人的帮助。 “楼船上有大量的火药,随时可能被人点燃。”司徒崇明开口,声音一脉冰凉:“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我希望你们能安排足够的船只。” “你,司徒崇明!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种时候站出来,难不成是想救田玲珑那个贱人吗?” 孟川夏拔出刀来,虚张声势地喊道:“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就不要怪我不顾剑阁的面子,连你一起杀……” 司徒崇明看了他一眼,冷电般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让孟川夏心里寒了一寒,声音越来越小,竟是就这样讪讪地闭了嘴。 “你说的是真的?”田玲珑却将信将疑地发问,顿了顿,转向了周管家:“你知道这件事么?“老管家摇了摇头:“回夫人的话,靠近楼船的各色船只都需要经过数道关卡,不可能有大量的火药被运进来……”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船体随之晃动起来,众人站立不稳,纷纷就近抓住墙壁柱子,惶然地朝四周张望。然而这只是开始,一连串剧烈的爆炸随之而来,粉尘簌簌而落,脚下的地板竟也开始坍塌。 司徒崇明冰冷的神色头一次出现了变化。他猛地绷紧心弦,此时此刻再也顾不得旁的事情,转身就朝着侯青倬的住处赶去。 知道司徒崇明是去找谁,田玲珑有些怔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之间竟失去了防备。 周管家此刻也没有守在田玲珑的身边,孟川夏眯起眼睛,手中抄起一把长刀,几步朝着她冲了过去。眼看他就要得手,左侧却突然冲出一个黑影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部,两人摔倒在地,孟川夏没有防备被压在了下头。他大喝一声想要推开上方那人,却突觉下腹一凉。 高舞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拔出了扎进他肚子里的发簪,见他还没有死,又狠狠地戳了几下。鲜血溅在她满是伤口的脸上,顺着下颌落进了孟川夏张大的嘴里。他徒劳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攥住高舞月的衣服,然而手抬到一半便无力地落下。 野心勃勃的铁骨舫孟帮主,居然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弱女子的手中。 “夫人,我错了,我和孟川夏那个畜生罪该万死,可孩子是无辜的。”高舞月丢下孟川夏的尸体,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田玲珑的脚步,仰起头急急地对着她哭道:“夫人,我…您的孩子在哪里!?您快去救他,求求您,快去救救他!” 第13章 爆炸来的如此突然,许多人躲闪不及,就这么被埋在了废墟下面,不光是田玲珑和高舞月所在的大厅,楼船里到处都是呻吟声和哭喊声,惨状宛若人间地狱。 服药醒来之后,侯青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奔逃的人群。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手下,那人想要劝解却又不敢,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十一。”侯青倬忽然笑了,漫不经心地柔声说道:“你转得我头疼。” 每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便说明他的心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十一猛然顿住脚步,脸色一时之间变得煞白无比。然而“忠心耿耿”四个字几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犹豫片刻,他还是咚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颤声提醒道:“主子,司徒少侠既然给您下了药,说不定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火药被提前点燃,现在情况不明,可说是凶险万分,请您快离开这里吧,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侯青倬收敛了笑意,顿了顿,重新将视线投向门口,淡然说道:“再等一刻钟。” 火药竟然提前爆炸,船上如此混乱,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司徒崇明。他虽可以全身而退,司徒崇明却未必跟他一样提前做好了准备。他想救司徒崇明,便只好赌一把,看对方会不会回来找他。 十一仰起头看着侯青倬,张了张嘴,没出口的话终于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这冷清冷性、天生凉薄的主子,何曾有过这般固执的时候? 再不知能说些什么,十一只得也跟着将焦灼的目光投向了门口,原以为什么都等不到的,半晌却看到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影,眼睛忽地就是一亮。 “司徒崇明!” 那人正是司徒崇明。他拨开人流,还没来得及迈进房间,便看到立在窗前的熟悉人影,心里登时一轻,从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是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来。 那笑容转瞬即逝,侯青倬看在眼里,心中却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似的,脸上阴霾暗影全都在刹那间涤荡了个干净。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伸手下意识地想去够司徒崇明的面颊,却又忽地停了下来,神色复杂又百感交集地深深地望进司徒崇明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这一句开场白说完,侯青倬酝酿片刻,正打算趁此机会好好剖白一番自己的心迹,可没想到司徒崇明竟是一把拉起他就往外冲,压根没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侯青倬:…… 那一大段情话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侯青倬看着头也不回的司徒崇明,居然还有些委屈起来,咳嗽了几声幽幽道:“丢下我一个人,司徒兄方才是去了哪里?” 这话里透出股无耻到登峰造极的幽怨来,饶是司徒崇明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侯青倬一眼。侯青倬立刻抓住机会,冲着司徒崇明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开口感情真挚地说道:“我很担心你。” 司徒崇明心里一软,便回答道:“我没事。” 顿了顿,他又道:“火药的事,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眼神稍稍闪烁了片刻,侯青倬心里不知闪过了什么念头,轻声道了个“好”字,视线便转到了开阔的江面上。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甲板上面。 爆炸来得突然,铁骨舫来不及将大量的船只调集过来,此刻楼船附近只有寥寥几叶扁舟,唯有一艘每日运输新鲜菜蔬的大船可容纳几十人以上,此刻也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这样的生死关头,那些江湖名宿哪里还管什么谦让风度,妇孺老人之流根本没有上船逃生的机会,哭声震天,绝望之下不少人下饺子一般不管不顾地往湖里跳,很快就沉没在了浪涛之中,更多的人却徒劳地往船上涌,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挤出来,甚至被后面的人流踩踏致死。 司徒崇明一开始去找孟川夏和田玲珑,而没有选择将船上有火药的消息告诉船上的乘客,就是担心引发这样的混乱。 只是这悲剧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司徒崇明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抿唇看着这一幕,久久无语。 侯青倬和十一也跟着停下来,他们三人站在这里,那边眼尖的已经一眼瞄到了司徒崇明。 董博猛地站起身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那是司徒少侠吧,那他娘的是司徒少侠吧!” 他身边的老管家头疼得很:“少爷,坐稳些。好不容易才抢到这一个位子,您小心些别掉下船去。” “对,对……”董博喃喃自语,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击掌道:“我说司徒少侠怎么站得远远的不过来,原来是看这边已经没位置了。” 老管家:…… 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董博握拳道:“我要救司徒少侠。” “别!”摊着这么一位说风就是雨的主儿,老管家快哭了:“您能做什么呀,这船上哪里还有空位!” “那就把我的位置让给司徒少侠。”董博丢下这句话,兴冲冲地就朝外头挤去,一边挤一边朝着司徒崇明那边死命挥手。 “小祖宗!”老管家真要哭了,拽着董博的胳膊死死不撒手:“董家就您这一根独苗,您不能出事啊,您有个万一我可怎么像寨主交待!!!” “你别管我!”董博努力想要挣脱老管家的禁锢,因为过于用力,连表情都变得有些狰狞:“司徒少侠要是不能上船,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出事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宁可也跟着去死!为了司徒少侠,我什么都能干!” 他嚎得大声,可惜距离有些远,又夹杂着旁人的哭喊声,即便以司徒崇明的耳力,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司徒……要是……上船……我宁可……去死……” 司徒崇明:…… 那人的表情简直是恨不得吃了他。呵呵,最近没怎么跟人打交道,差点都要把这个设定给忘了。居然有人宁可死,也不愿意跟他坐在同一条船上,他到底是有多讨人厌啊! 自动把董博的举动理解为发自心底的排斥,男神心中刷过无数个“卧槽”,全身僵硬地立在原地,悲伤得简直连话都不想说了。 侯青倬站在旁边,偏头看着司徒崇明,也不由跟着沉默下来。 ——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事情做得多了,他侯青倬何时在意过人命,可此刻此刻细细打量司徒崇明黯淡的神色,他的心底却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这情绪如此陌生,似是心疼,又似是后悔,细针般细细密密地往他心口扎,竟让他倏忽坐立不安起来。 他正想说些什么,司徒崇明却转过头来,开口道:“你去吧。” 侯青倬一愣。 司徒崇明接着道:“我不想跟老弱妇孺去争抢这么一个生的机会,但这是我自己的原则,不该用来束缚你。” 顿了顿,他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侯青倬默然地看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突兀地笑了:“司徒,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 说完,他收敛笑意,冷冷地扫了十一一眼,问道:“你不是派人去准备了吗,船呢?” 十一:…… 刚刚二人世界跟没他这个人似的,要干活了就想到他了,心好累,感觉已经吃不下狗粮了。 “回主子的话,船已经备好了,在另一头先前说好的地方,老五和老八他们看着呢。” 侯青倬淡然颌首,随即殷勤地转向司徒崇明,微笑着道:“小心脚下……来,司徒兄,我给你带路。” “……” 没人疼的十一只好跟在后头,默默地,假装自己是个人形背景墙。 董博一直在关注这边的情形,眼睁睁地看着司徒崇明转身离去,却是忍不住捶足顿胸、痛心疾首地埋怨道:“都怪你,司徒少侠走了!” 老管家抹了把冷汗:“司徒少侠一定是想把活着的机会留给您,少爷,您一定要珍惜啊!” “司徒少侠真是高风亮节。”董博擦了擦眼角,感动道:“跟他比起来,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人,那都是狗屎!” 老管家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看了看,生怕别人听了这话忍不住殴打自家少爷,却没想到其他人竟然都是一副深受震动的样子。 “董小寨主说的是啊,咱们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了活命将人家妇人孩子推下船去,就是活着回去了,难道还有脸见人吗?” “对啊,司徒少侠看到刚刚那一幕,必定是失望之极,这才会灰心丧意地转头离去啊!” “不愧是司徒崇明,我堂堂一派掌门,心性竟然不如一个后辈,真是惭愧……” “铁骨舫肯定会派更多船来的,咱们身负武功,身子骨好,掉到水里游一会也就熬过去了。死赖在船上,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谁家没有老人,谁家没有孩子?下船,谁递把手,咱们帮忙把那位老大爷给搀上来。让司徒少侠也看看,咱们不是什么贪生怕死的小人!” 此话一出,响应纷纷。刚刚纷乱的场面,忽然就变得秩序井然起来,老弱妇孺优先上船,一些大汉甚至跑回船中,前去救助陷在里面的其他人。 望着这感人的一幕,董博骤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我懂了,司徒少侠一定是预先就想到了这个情形,才会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去。不愧是司徒少侠,竟深谋远虑至此!” 老管家:…… 总觉得司徒崇明应该没想这么多……才对吧? “贺成。”董博双眼亮闪闪地看向他:“你说对不对?” ……不管了,少爷开心就好。 老管家果断下定了决心,点点头,毫无原则地斩钉截铁道:“没错,司徒少侠慈悲心肠、算无遗策,真乃人中龙凤也!” “哈哈哈哈,没错,司徒少侠就是司徒少侠,脑子好使!” “呜呜呜呜,司徒少侠竟这般为我们着想,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听到他二人的对答,其他人纷纷跟着赞美,一时之间,司徒崇明的名字响彻天际。 于是就这样,江湖上司徒崇明的传说,从此又踏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第14章 因为爆炸声和距离的关系,司徒崇明并不知道楼船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他一言不发地跟着侯青倬到了船尾,又顺着一条绳子爬了下去,便有些意外地发现底下竟然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船在等着他们。 即便火药被人提前点燃,侯青倬事先做的准备还是起到了该有的作用。大部分手下都被他留在了自己的船上,跟着上楼船的只有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四个亲信,其中一个折在了突如其来的混乱之中,剩下十一、小五、小八,再加上他和司徒崇明,总共也只有五人。这艘能容纳七人的木船要装下他们,那当真是绰绰有余。 见到侯青倬安然无恙地踏上了木船,小五和小八显然是松了口气。两人忙不迭地让出位置,然后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驾着船缓缓朝开阔的湖面驶去。司徒崇明却没有在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下,只是沉默地盯着侯青倬看。 他不愿稀里糊涂地误会侯青倬,那么有些事情,最好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个清楚。想到这里,司徒崇明表情一肃,开口尤为慎重缓慢地问道:“你准备了这条船,是因为早就知道火药的事情?” ——他一贯是这般漠然寡言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袍袖下的手却已握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血来。 侯青倬看着司徒崇明,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顿了这一顿,脸上随即便露出一丝苦笑来,好像从未有过那眨眼功夫的犹疑一般,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回答道:“不错。” 司徒崇明静静地望着侯青倬,觉得心口似乎极轻极轻地疼了一下,可还没等他体味出其中滋味,侯青倬便接着说道:“但点燃火药的人,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碰巧知道了这件事罢了。” 说到这里,他移开视线,抬眼看向那熊熊燃烧的楼船,沉默半晌,才接着说道:“那天田玲珑故意针对你,我心中不安,便孤身一人去船上各处探了探,原本没指望能有什么发现,却不想竟在冰库中翻出了大量的火药。司徒兄还记得那个刺客,那人说不定就是来杀我灭口的……前因后果不明,我不敢贸然行动,又不想连累你,所以便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只吩咐十一提前准备了这艘船以防万一。” 司徒崇明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温宁在哪里?” 他没问侯青倬知不知道温宁失踪的事,而是直接问了温宁在什么地方,这是一个语言上的陷阱。若是没有防备直愣愣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很容易就会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来。 “温宁?”侯青倬有些茫然地顿了顿,随后表情微变,忧心忡忡地问道:“说来一直不见温姑娘,她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侯青倬的解释非常合理,表情也十分自然。 司徒崇明细细端详他的神色,过了一会才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在冰库中找到她的一只耳环。” 侯青倬皱起眉头:“温姑娘先前一直在照料我,之后她身体有些不适,便回房休息去了……难道她当真落入了歹人之手?” 司徒崇明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楼船上应该有另一股隐藏的势力。” “火药肯定不会是孟川夏或者田玲珑放置的,他们虽然蠢了一些,但到底还没疯到这个程度。” 侯青倬若有所思地分析道:“这件事似乎全因那把剑而起,司徒兄,令师命你送贺礼的时候,可曾同你说过些什么?” 司徒崇明一愣。 其实这个疑点他早就注意到了,可那是他的师父,他因此从来不愿深想。如今被他一直有意无意忽略的事,却就这么突然而然地被侯青倬给点了出来,各种不知名的情绪顿时都搅在了一起,重重地朝他胸口压了上来。 见司徒崇明久久不语,侯青倬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只宽慰道:“久闻剑阁阁主墨渊光风霁月,想来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司徒兄不必忧心,回去一问便知。” 司徒崇明仍旧一言不发,侯青倬跟着沉默片刻,半眯了下眼睛,忽然建议道:“对了,这艘船虽小,但还能再载上几个人。我们略微绕些路,能救几人就是几人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真是个济弱扶倾、赤子之心的正人君子一般,身上那叫一个佛光普照、光辉灿烂,刺得十一几个猝不及防之下动作皆是一顿,差点就要瞎了一双狗眼。 真没想到啊,自家主子当了这么多年的衣冠禽兽,这会儿为了个男人,居然就要放下节操,立地成佛了!一点都不适应好么!吓死人了好么!!! 果断无视了手下的心理健康问题,侯青倬半点没打算放过这个刷好感度的机会。司徒崇明这样的性格,肯定不会置那些人的生死于不顾,这种时候,他当然要积极向男神靠拢,坚决不能做在思想上拖后腿的蠢事。 司徒崇明愣了一下,果然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小五忽然犹犹豫豫地道:“主子,那边好像有人。” 他犹豫自然是有理由的,因为困在船上、情绪焦灼的那些人不是别人,正是田玲珑他们。 身为铁骨舫的实际掌权人,田玲珑原本自然是能逃得出去的。可她赶回来救自己的孩子,时间上拖了一下,就失去了最好的撤退时机,而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一根房梁又掉落下来,正好堵住了门,还砸伤了没有武功的高舞月。 这么一来,他们唯一的出口就只剩下窗户。所有可供逃生的船只都在楼船的另一侧,田玲珑和周管家自然可以凫水绕到那边去,但要带上一个婴儿和奄奄一息的高舞月,事情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田玲珑当然可以弃高舞月于不顾,可自从高舞月遍体鳞伤地被孟川夏拖到大厅,又暴起杀了孟川夏之后,她对高舞月的恨意便刹那间烟消云散了,甚至于还隐隐有一些的同病相怜之情。 这么一来,田玲珑便犹豫起来,还没下定决心,就看到了司徒崇明一行人。 田玲珑虽然之前想要软禁他们,可到底没对他们真的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来。侯青倬想了想,便叫田玲珑几人上了船。 “多谢司徒少侠和侯公子出手相助。”田玲珑垂下眼帘,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说完这句话,就回头看向了楼船。 孟川夏死了,铁骨舫的总舵也要烧没了,十年如一梦,转瞬之间,便是物是人非。 出了这样的事情,铁骨舫日后的处境必然会非常艰难,众人对漕运这一块肥肉早就虎视眈眈,这天下第一大帮说不准就会分崩离析。这个世界对女人总是格外严苛,就算孟川夏背叛在前,田玲珑背负着弑夫的名声,在世人眼中也还是逃不开阴险恶毒的评价。若没了铁骨舫的支持,她的下场绝不会太好。 此刻巨大的船身已经有一半没入了水中,火药助燃,熊熊大火将船板烧得劈啪作响,橙色的光映在田玲珑平静无波的脸上,那一瞬间,司徒崇明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刻骨的悲哀,仿佛这个高傲坚忍的女子在下一刻,便会从内而外慢慢龟裂变得粉碎。 注意到司徒崇明的目光,田玲珑笑了笑,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柔声说道:“不必担心,我还有这个孩子,就算是为了他,我也会撑下去的。” 这是田玲珑头一次露出冷厉之外的温柔表情,她紧紧地抱着那个孩子,仿佛抱着自己仅剩的世界。半躺着的高舞月痴痴地望着这一幕,目光微闪,忽然道:“夫人,我能抱一抱这个孩子吗?” 她伤得极重,估计撑不了多久了,却奋力地伸出胳膊来,声如蚊讷地向着田玲珑哀求:“我再看看他,我以前对他不好,配不上做他的母亲,我只想……只想看他最后一眼。” 多行不义必自毙,高舞月原本是不在意的,可她现在却是真的后悔了。 小小……她的小小。 她一直以为曦儿才是自己的孩子,对眼前这个婴儿从未有一天上心。取名字时,也是见这孩子瘦瘦小小的,随口就选了“小小”二字。 小小,小小,她的孩子因为没人照料吃不好,便真的只有小猫儿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竟是连哭闹都没有多少力气,若是掀开衣服,底下还能看到她不高兴时掐出的大片大片淤青。 原来这世上当真是会有报应的,可这报应怎么就落到了她孩子的身上?她不想认命,她是活不了了,可至少小小不该有事。 临终前的这一点点私心,终于还是让高舞月选择将那个真相带到地下去。 若是有田玲珑这样的母亲,她的孩子一定会过得好的,至少不会如她一般,如她一般…… “对不起,对不起……” 高舞月望着田玲珑,不住地说着这三个字,也不知是在向谁道歉。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经彻底听不到了。 田玲珑抿唇与她对视,攥着襁褓的手却越来越紧。 “你要死啦。” 看着昏昏沉沉,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高舞月,田玲珑忽然觉得很冷。她拢了拢领口,喃喃道:“你后悔了么?” 顿了顿,田玲珑自嘲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然而她的话,高舞月注定是听不到了。周管家摇了摇头,对田玲珑道:“夫人,高奶娘已经去了。” 至死,高舞月都没能再抱自己的孩子一回。 田玲珑猛地醒过神来,嘴唇哆嗦了几下:“斗了这么久,都死了。”她唇角往上勾,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道:“罢了,都是可怜人……老周,把孩子给她吧,让她抱一抱。” 周管家愣了一下,随即便接过了婴儿,缓缓朝着高舞月走去。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然而弯腰的那一瞬,周管家的动作却突然一顿。 他接下来做了一个大家都想不到的动作,竟是伸出手,就这么扒开了高舞月的领口。 侯青倬微微皱眉,视线飞快地扫过高舞月胸前裸露的一大片肌肤,那上面伤痕遍布,触目惊心。 周管家这么做,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可高舞月身上有伤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之前孟川夏为了将田玲珑引到大厅的那场戏演得逼真一些,是真的对高舞月下了狠手的。也是因为他丝毫没有顾及以前的情谊,才令高舞月真正下定了决心…… 还没等他想明白,周管家已经直起身体,面色凝重地开了口:“夫人,高奶娘胸前,有跟小少爷一模一样的红色胎记。” 高舞月胸前确实是有一个胎记的。那胎记的形状十分特别,状若梅花又鲜红欲滴,趁着白皙的肤色煞是好看。当初孟川夏床笫之间,还戏言这是红梅映雪。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而因为事情接踵而至,田玲珑还不曾有功夫好好看过这个孩子。周管家这时打开襁褓,露出孩子的后背来,上面果然也有个类似的胎记,形状一般无二,只是小上了许多,颜色也非常的浅淡,没有高舞月的那么显眼,若是不仔细看,很容易就会忽视过去。 这两个胎记实在是太像了,很容易就会令人产生一些联想。 田玲珑悚然一惊,木然地走过去,无意识地抬起手徒劳地擦拭孩子后背的皮肤,似乎是想要将那胎记给抹掉,嘴里呓语似的不住念叨:“不可能,不会的……” “我先前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还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不敢向夫人报告。”周管家的脸紧紧地绷了起来,犹豫片刻,还是道:“现在看来,小小,恐怕不是您的亲生骨肉——” 第15章 “小小这孩子,恐怕不是您的亲生骨肉。” 见田玲珑没有反应,周管家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田玲珑惶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怀里的孩子,仿佛是在看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不会的,小小不是我的孩子,那曦儿……不会的,不会的!” “我继续往下查的时候,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很多证据都能说明孩子被换过,可时间上却对不起来。” 周管家似是不忍地垂眸避开她的视线,沉声接着道:“就好像、就好像孩子曾在不同的时候被换过两次。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我一直不敢确认,可今日……““够了!”田玲珑尖叫一声,打断了周管家未出口的那些话:“我不想听!” 周管家顿了顿,沉默地看了田玲珑一会,仍是缓缓地将话说完:“夫人,曦儿可能才是您的孩子,为了对付孟川夏,您亲手杀了他。” 这话声音不大,却如雷鸣一般轰然炸响在田玲珑的耳边。此时此刻田玲珑看上去竟然有些恐惧,她不管不顾地后退,眼看着就要跌出船外,一直默然旁观的侯青倬却忽然出手,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推向了还傻愣在那里的十一。 十一将田玲珑抱了个满怀,登时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起来,小媳妇儿似地唤道:“主、主子?” “好好照顾田夫人。”侯青倬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扫了周管家一样,淡淡道:“她心神失守,可再受不得什么刺激。” 周管家抬起眼睛看向侯青倬,目光沉了沉,皱眉问道:“侯公子此话何意?” “我可没什么别的意思。” 侯青倬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一手搭上周管家的肩膀,笑眯眯道:“只是有一事,我实在是觉得奇怪,似周管家这般谨小慎微、走一步看十步的聪明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不管不顾地将真相给揭露出来,亲手往田夫人身上压下最后一根稻草?” 周管家默然片刻,开口回答道:“不过是职责所在。” 侯青倬悠悠然道:“又或者是受人指使,想将田夫人逼上绝路?” 周管家垂下眼睛,脸颊上的肌肉微颤了一下,缓缓开口说道:“没有证据的事情,侯公子可不能信口胡说。” 侯青倬挑眉道:“你又怎知我没有证据?我本想给你留点脸面,可你若是坚持不认,我也只好在这里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话说到一半,侯青倬的眼神猛然一凝。周管家竟是趁他说话时悍然出手,利刃堪堪擦着侯青倬的鼻尖划过去。 侯青倬侧头避过了周管家刺过来的匕首,一直藏在身侧未动的那只手突然一扬,像是打算射出什么暗器。 周管家面色微变,电光火石之间,竟是抬手将婴儿扔向了侯青倬,借此挡住他的攻势,自己却是迅速后退了几步。然而侯青倬这一下却是虚招,他伸手接住孩子,随即借势进了一步。而周管家被他这一逼,竟是正好撞上了司徒崇明凌厉非常的一剑。白光乍起,长剑穿胸而过,周管家闷哼一声,避无可避之下捂着胸口翻身就跳下了船。 血花从湖底漂了上来,尸体却不曾跟着浮上水面。 “等等。”侯青倬立时出手,拦住了司徒崇明想要追上去的动作,开口道:“不用追,周世良跑不了。” 司徒崇明偏过头,不赞同地看向他。 侯青倬立刻掏出一个竹筒,从善如流地解释道:“我碰他肩膀的时候已经在他身上撒了药,那药是雌虫磨成粉制成的,只要这只雄虫还在这里,即便周世良逃到天涯海角,想找到他也不是一件难事。” 司徒崇明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早知道他有问题?” “自然不是。我不过是觉得他有些可疑,所以拿话诈一诈他罢了,谁知他这般老实……” 侯青倬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正打算在司徒崇明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趁机增进一下感情。谁知他话才说了一半,被他随手拎在手里的婴儿却是瘪了瘪嘴,忽地就大哭起来。 司徒崇明愣了一下,立刻伸手把孩子从他那里接了过来。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不迭地抓住司徒崇明的衣服,一边抽噎着一边把脑袋给埋进了他的怀里,从缝隙中偷偷地瞄侯青倬,小模样特别委屈,小眼神特别嫌弃。 侯青倬:…… 司徒崇明从没抱过孩子,怀里多了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全身都变得局促僵硬起来。可这孩子似乎是同他特别投缘,抽抽搭搭地扒拉着他的衣服就是不肯放。而侯青倬只要一靠近,他就哭得撕心裂肺,十足的心机婊,显然是一点都没打算给救命恩人面子。 司徒崇明看了侯青倬一眼,只能无奈道:“你离我远些。” 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小破孩砸,居然会是他追求男神之路上最大的对手! 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侯青倬咬牙切齿地开口道:“这孩子怕是吓着了,你抱着总归不合适,还是把他还给田夫人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田玲珑像是猛地醒过神一般,用力挣开十一的手,偏过头来痴痴地望着那孩子。 周管家落入水中之后,她嘴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从来挺直的脊背佝偻起来,神色如槁木一般,整个人几乎在刹那间便有了形销骨立的感觉。 “原来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不可信的。”田玲珑全身抖了一下,缓缓直起腰板来,脸上挤出一丝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来,轻声道:“那我还能信什么呢?” 侯青倬眉梢微挑,随口说道:“你至少还有自己可信。” “你说的对。”田玲珑脸色发白,嗓音冷冷的强作平静,却还是听得出来有压抑的颤抖:“事到如今,我也只有靠自己。即便是死,我也要从那幕后黑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事到如今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侯青倬不由有些意外。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会,他轻声笑道:“那幕后黑手使了这样的计谋,自以为看透了你,其实却是小瞧了你。” 田玲珑愣住,良久,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丽得惊人。 “这江湖上好人不多,今天却有幸让我碰上了两个。” 作为居心叵测打算祸乱中原武林的紫月盟左护法,侯青倬猝不及防又收到了一张好人卡,顿时一脸懵逼。 似乎还嫌冲击不够,田玲珑表情释然地继续说道:“这孩子的身世如此,我心中无论如何都有芥蒂,若是由我带着他,对他来说恐怕并非幸事。既然他跟司徒少侠投缘,就让他跟着你们走吧。” 侯青倬笑容愈发僵硬,开口就想拒绝:“……此事恐怕并不方便。” 话音刚落,司徒崇明忽然开口道:“好。” 侯青倬:…… 司徒崇明被侯青倬盯得背后发毛,只好解释道:“我会把这孩子带到剑阁,这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可对他来说却很重要。” 侯青倬的脸色刚缓了缓,那小破孩便朝他吐了口口水,然后咯咯笑着往司徒崇明的怀里钻。 那股子醋劲立刻又升了起来,侯青倬眉梢细微上挑,似笑非笑地冲着司徒崇明伸手,开口说道:“若司徒兄坚持,也并非不能商量,只是这孩子必须由我带着。” 司徒崇明愣了一下,随即道:“为何?” 侯青倬一脸严肃地开口:“司徒兄,你能弄明白小孩哭是渴了饿了还是尿了吗?你会唱摇篮曲哄孩子睡觉吗?你能给孩子喂奶吗?你会换尿布吗?” “……不会。”司徒崇明问道:“你会?” “我当然也不会。”侯青倬勾起唇角,微笑着缓声道:“不过十一会,那就够了。” 无端躺枪,十一顿时大惊失色:“主子,其实我也不会……” 侯青倬:“哦?” 十一顿时泪流满面:“……但可以学。” 嗷啊啊呜呜呜呜为什么,他明明弱弱地缩在角落里什么都没干,为啥倒霉的总是他,为啥? 有这样的主子心好累,他不干了他决定了他这就收拾包袱回家乡卖茶叶蛋! 第16章 结局虽然如此,但铁骨舫的事情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朝阳破开紫蓝色的夜幕缓缓升起,丈高的大火吞噬着庞然大物般的楼船。船尾高高上翘,上面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一点点地化为了焦炭。火药助燃,火势因而趁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 天灾人祸全赶齐全了,田玲珑却像是压不垮似的。她就这么静静地看了铁骨舫总舵最后一眼,脊背挺得笔直。风中带着废墟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将她满头乌发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喑哑的嗓音响起,她笑了一笑,转头对司徒崇明和侯青倬说道:“走吧,我们去最近的水楼。” 太湖之上都是铁骨舫的势力范围,楼船出事,很快就会引起各个关卡的注意。只要没死在爆炸以及其随后引发的混乱之中,其实大多数人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司徒崇明他们现在只有一条船,即便想要救更多的人也是有心无力,现在最重要的,反而是将田玲珑送到安全的地方,借此稳住铁骨舫上下浮动的人心。 侯青倬自然不置可否。司徒崇明顿了顿,却是忽然开口问道:“你见过温宁吗?” 面上虽不曾显露,但他一直心心念念地记挂着温宁。若是小师妹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田玲珑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梢,随即扫了众人一眼,叹了口气回答道:“我先前神思恍惚,倒是没注意到司徒少侠的师妹竟然不在船上。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满心满眼全是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我还不屑于对她动手。我也可以保证,那时孟川夏光顾着对付我,也不曾对温姑娘出手,毕竟这对他来说也实在没什么好处。” 司徒崇明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信你。” “司徒兄不必如此忧心。” 视线往他紧锁的眉头一扫,侯青倬温声说道:“温姑娘为人机警,想来不会有事。” 司徒崇明瞥了他一眼,顿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不由地有些后悔。 侯青倬倾慕他小师妹已久,小师妹失踪,此时最为心焦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侯青倬才对!侯青倬那句话看似在宽慰他,其实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司徒崇明目光深深地望着侯青倬,一字一句地向他保证道:“即便赔上这条命,我也一定会找到温宁。” …… ……舍命也要找到她,温宁对你就这么重要么? 侯青倬默默地与司徒崇明对视了一会,冷漠脸道:“……哦。” 司徒崇明:? “我们到了。”侯青倬移开视线,淡淡道:“田夫人,来接我们的似乎不是铁骨舫的人?” 司徒崇明从茫然状态中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意外地说道:“那是剑阁的人。” 来的果然是剑阁的外门弟子,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冲着司徒崇明一拱手,恭恭敬敬道:“司徒少爷,阁主正在岸上等您。” 田玲珑抿唇看着他,忍不住插话道:“剑阁阁主墨渊,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脸上带着点笑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回田夫人的话,阁主也想见您一面,您若是方便,能否拨冗随我去上一趟,届时您的许多疑问自然能一一得到解答。” 田玲珑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一言不发地快步朝着水楼里走去。司徒崇明和侯青倬跟在她身后,穿过一处游廊,便看到一个高耸的竹楼。 这是个清幽安静的所在。到了这里,似乎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初夏的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替竹楼染上明净的金绿色调,四角飞檐悬挂着的铜铃,随风忽忽悠悠地发出清脆的铃铃声,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似乎都被拦在了外面。田玲珑心中一松,脚步便缓了下来。 她推门而入,墨渊独自坐在桌前,像是在此等了她很久,见她来了便轻声笑道:“玲珑,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仍同记忆中一模一样。那年墨渊来铁骨舫小住,她当时年少,任性妄为,因为点小事和他起了龃龉,不听他的劝阻,竟是逞强偷偷跑出去,想要孤身一人剿灭一窝山贼,结果却遇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 物是人非,斑驳旧影不可闻。 不知怎么的,田玲珑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因为墨渊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仿佛终于到了一处可供舔舐伤口的地方,心中的那些苦痛委屈便如破闸的水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地倾泻了出来。 墨渊脸上带了些无奈又纵容的微笑,站起身将田玲珑拥入怀中,像是抱着个做噩梦的孩子一样,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没事了,哭一哭也好,总比憋在心里要强上许多。”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田玲珑后退几步,眼圈仍是红的,语气却重新变得强硬起来,质问道:“你轻易不离开剑阁,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墨渊收回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因为我不放心。十年之前,一个朋友曾将一柄黑剑寄在我这里,言明在你和孟川夏孩子的满月酒时将此剑送给你们。我虽照着他的话做了,心里却觉得蹊跷。正好温宁这孩子偷溜了出来,我迟疑几日,还是决定亲自来铁骨舫一趟,一来是为了寻她,二来也是为了探望你这个老友,却不想竟撞上了这么一桩事。” 他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方才继续说道:“你同孟川夏之间,当年还是我做的媒,若我早些看清他的为人,也不至于叫你们走到这一步。是我对不住你……你我虽多年未见,但无论如何,剑阁总会站在你这一边。” 站在田玲珑一边……说得好听,只是这样一来,恐怕铁骨舫大半都要落入剑阁手中。 侯青倬在旁冷眼看着,虽无什么证据,心中对墨渊的怀疑确实越来越浓。 ——因为墨渊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他派司徒崇明来送黑剑,诱发了田玲珑和孟川夏之间的冲突,又在楼船爆炸、众人陷入危险时及时登场,在救人的同时名正言顺地收编铁骨舫的势力,顺便还能轻轻松松地消灭证据。好处都被他占尽了,于情于理却无可指摘,旁人甚至还要对他感恩戴德,真真是好算计。 然而墨渊的为人,江湖中人有目共睹。有谁会怀疑堂堂剑阁阁主是那个幕后黑手? 田玲珑果然不疑有他,注意力却被另外一件事给吸引了:“有人叫你把剑送过来,那人是谁?” “其实我也不知他同你有何渊源……” 墨渊显是有些犹豫,沉吟片刻方才问道:“你可曾听过思家的名号?” 田玲珑怔了一下。 墨渊继续道:“我的那个朋友,名叫思无涯。而崇明,就是思无涯的儿子。” 这话登时将房中的人都砸晕了。 田玲珑目瞪口呆地看向司徒崇明。司徒崇明却是望了侯青倬一眼,语气里带着些微不可见的茫然:“我和思家有关?” “为师何曾骗过你?” 墨渊面带浅笑地看着他,眼眸深处的情绪却是难以捉摸:“思无涯将你托付给我时,你才是个吃奶的娃娃。时光荏苒,一眨眼的功夫,你竟已经这般大了。” 司徒崇明终于忍不住道:“可侯青倬,他也是思家的人。我跟他……” “哦?”墨渊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头:“没想到当初思家被紫月盟灭门,竟还有人活了下来。我记得思家当时同你差不多大的,似乎只有一个叫思建仁的孩子,莫非就是他?” 侯青倬:思建仁……死贱人? “思无涯的爷爷老年得子,将这孩子跟自己的眼珠子一般宝贝着。”墨渊露出些回忆的神色,随后对司徒崇明笑眯眯地说道:“若真是这样,崇明,你还应该叫他一声三叔公呢。” 侯青倬:……三、三叔公? 怪不得会一见如故,原来是早有渊源! 看了眼默然不语的侯青倬,司徒崇明顿时恍然大悟。 墨渊提醒道:“还不快叫三叔公。” 司徒崇明从不违抗墨渊,闻言便对侯青倬道:“三叔公。” “……” 分分钟从朋友升级到了长辈,侯青倬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可他这时要是反驳,说不定就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只好吃下这个闷亏,默默在心里吐血。 “好。”墨渊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思家如今只剩你们两个,往事不可追,崇明,建仁,自此你们二人定要相互扶持,让思家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能够瞑目。” 听到这个糟心的名字,侯青倬默默地又咽了一口血,咬牙说道:“思——建仁这个名字我不大习惯,墨前辈不如还是叫我侯青倬吧。” 墨渊笑得十分温和:“既然建仁坚持,那便如此。” 侯青倬:…… 微微眯起眼睛,冷意在眼底积聚,侯青倬怒极反笑,嘴角轻轻上扬,开口说道:“我与司徒兄阴差阳错之间能够相认,还是多亏了墨前辈。为表谢意,我便替您解决一件烦心事吧。” 墨渊看向他手中那个小小的竹筒,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有何事烦心?” “温姑娘至今不知下落,您难道不忧心么?”侯青倬好整以暇地说道:“我这里有一种独门的追踪方法,只要将这竹筒里的虫子放出去,它自然就能带着我们前往温姑娘的所在。” 侯青倬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知道温宁会失踪,自然也就不曾早早在温宁身上洒上雌虫磨成的粉末。这虫子能找到的不是温宁,而是周管家。他这么说,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周世良受了重伤,必然来不及跑得太远。若墨渊真是幕后黑手,那周世良就有很大的可能藏身在这处水楼之中。而找到了此人,他就能占得一线先机。 墨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笑道:“不愧是崇明的三叔公,当真是可靠。建仁,我自当拭目以待,你可不要令我失望。” “……放心。”侯青倬眉梢微挑,也跟着笑起来:“绝不会让您失望。” 第17章 司徒崇明对侯青倬和自家师父之间的暗潮汹涌全然不觉,他这么淡定,于是田玲珑只好众人皆醉我独醒地一个人默默慌着。 侯青倬放出了那黑黢黢的小虫,几人跟着出了竹楼,田玲珑跟在司徒崇明身边,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欲言又止地提醒道:“墨渊和侯公子……” 司徒崇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转向前面并肩而走的两人,这才若有所思、后知后觉地怔了怔。 先前没有发现,被田玲珑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说好的朋友一生一起走,可自从见到他师父,侯青倬似乎就只顾着同师父说话,却连一眼都没朝他这里看过? 意识到这一点,司徒崇明沉默片刻细思极恐,立刻上前几步,试着跟侯青倬没话找话地搭讪道:“你那虫子……” 在船上时,司徒崇明可是亲眼见过他将粉末洒在周世良身上的—— 侯青倬生怕司徒崇明在无意中将这件事捅出来,让墨渊看出些许端倪,因此只好装作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自顾自地对墨渊说道:“温姑娘失踪之后或许会受伤,以我之见,最好再带上一个大夫同行。不知墨前辈觉得如何?”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说个话居然还被侯青倬打断了,司徒崇明被雷劈了一般呆呆立在原地,还没缓过来,就听墨渊施施然道:“你说的倒是没错。既然如此,那就让崇明跑一趟,去找个大夫来吧。” 司徒崇明:…… 明明田夫人对水楼才更为熟悉,师父却偏偏叫他去请大夫。不光侯青倬懒得理会他,居然连师父也都开始嫌弃他了么? 侯青倬和墨渊忙着勾心斗角,没有一个人发现司徒崇明没有跟上来,而是一个人沉默地留在了原地。 “……” 男神于是默默地转身,风萧萧兮易水寒地走了,神色特别的落寞,背影特别的萧瑟。 不过虽然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司徒崇明还是没忘记去找大夫。他问清了路,顺着湖岸一路向南,沿途一如既往地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这种小打击,现在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司徒崇明熟练地强迫自己忽略了那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目不斜视地朝前径自走着。然而他不去找事,事情却来找他,司徒崇明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挡在自己身前,不由蹙起眉头,冷冷道:“何事?” “司徒少侠!” 董博一经获救,便开始在水楼各处转悠,只盼着能跟司徒男神偶遇那么一次。如今梦想成真,侯青倬那遭瘟的龟孙子又不在附近,他立时喜滋滋地凑过来,红着一张脸,开口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搓着手一边傻笑,一边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没什么事,嘿嘿嘿嘿嘿嘿嘿,您、您有事吗,我、我能帮忙啊!“司徒崇明:…… 他似乎有了一点印象,这不就是当初宁可放弃逃生的机会,也不愿意跟他同坐一条船的那个人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司徒崇明立刻警惕起来,语气愈发冰冷:“请让开。” 啊啊啊啊司徒少侠对他说话了!!!! 董博喜出望外,一时之间幸福得快要昏过去,压根没听清司徒崇明说了什么,立刻便亦步亦趋、同手同脚地跟在后面,一腔纯洁无比的少年情怀简直要化成粉红色的泡泡冒出来。 司徒崇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又扫了他一眼,原本只想叫他知难而退,谁知这么一看,还真叫他看出了一些隐藏的问题来。 ——董博左臂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是受过伤的。 目光一凝,司徒崇明猛地停下脚步,定定地看向董博。 董博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半点危机感也没有,哪里能猜得到司徒崇明已经开始怀疑他就是那晚的刺客。 司徒崇明正待逼问,就在这时,阴影里忽然冲出了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小乞丐,往他身上重重的一撞,便利落地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 这些孩子们这样做多半是为了偷钱,司徒崇明原本能够抓住他,电光火石之间却忽然感到自己腰间多了什么白色的东西,略一恍惚,猝不及防之下便叫那小乞丐就此挣脱逃了开去。 事情发生得突然,董博还沉浸在跟男神近距离接触的幸福当中,仍是那副木愣愣的样子。司徒崇明踯躅片刻,便避开他的视线,悄悄将小乞丐塞给他的东西拿出来飞快地瞥了一眼。 那是一张薄薄的小纸片,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小心XXX。 小心二字,后面跟着的似乎是个名字,只是不知为何被水糊了,根本看不分明。 纸片左下角还有个暗红色的拇指印—— 司徒崇明猛地收紧右手,纸片登时化作齑粉飘散在了空中。 这张字条,是温宁亲笔写的! 指印上的血迹还算新鲜,温宁恐怕就在附近。她既然没事,为何不就此现身,反而遮遮掩掩地送来这样一张纸条? 小心……小心谁?他身边最为可疑的…… 司徒崇明顿了顿,视线重新转向董博,开口直接问道:“你为何跟着我?” 董博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脸色蓦地通红,忽然后退一步,蚊子似扭扭捏捏地小声答非所问道:“我、我姓董,叫董博,家住关外。十八寨寨主董、董广杰是我爹……能、能否,能否请您同我一道吃顿便饭?” 话一出口,董博自己就后悔起来。 司徒男神高不可攀,岂是他这样的普通人能够肖想的?别说一块吃饭了,就是如现在这样一起散步,那也是对司徒男神的亵渎啊! 请他吃饭,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司徒崇明心思电转,开口道:“好。” “我知道您不会答应的,不过能见您一面,我也已经满足……”董博苦笑着说到一半,话音猛地一顿,目瞪口呆道:“诶……啥?” 完全不知道司徒崇明就要被半路杀出的中二少年勾搭走了,侯青倬这会儿正跟墨渊一起寻找温宁的下落。 他们之间气氛诡异极了,田玲珑坚持不住,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溜回了自己的房间。侯青倬跟墨渊倒也不在意,两人剑拔弩张、笑里藏刀地走了一路,生命不息,试探不止,各自倒是都有一种遇着了同类的微妙感觉。 侯青倬摩挲着手中的竹筒,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知找到温姑娘时,她是死是活?” 墨渊不为所动地回答道:“这恐怕要看天意。” “何必要看天意。”侯青倬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意味深长道:“这答案,我以为墨前辈算无遗策,想必是知道的。” “不用猜了。” 墨渊也不气恼,只是停下脚步,指了指那从半空中落下、没入草丛中的虫子,好整以暇地开口说道:“只要青倬你去亲自去看上一眼,那自然便什么都知道了。” 侯青倬半眯起眼睛,上前几步拨开半人高的杂草,便看到了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正是之前翻下船逃跑的周世良。他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因为死得十分干脆利落,脸上没有太多扭曲痛苦的表情,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仿佛仍不相信对面的人竟会对他下此狠手。 “是在极近的距离下一剑封喉,杀人的是他的熟人。” 墨渊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表情中带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疑惑来,语气却是淡淡的没有半点波动:“不过此人似乎不是小宁?” 侯青倬半跪下来,仔细检查周管家的尸体,闻言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大概是追踪术出了些问题,不过好歹还是逮到了一条大鱼。此人名叫周世良,原本是田夫人的亲信,却同幕后黑手勾结在了一起,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大概是没了利用价值,便被对方给杀人灭口了。” “周世良……” 墨渊沉吟片刻,随即波澜不惊地说道:“虽是条大鱼,可惜却已经死了,而死人不会说话。” “那倒也未必。”侯青倬站起身来,手中捏了一块青色的破布,笑眯眯地在墨渊眼前晃了晃,施施然道:“你说这块布,是周世良在临死之前,从什么人身上扯下来的呢?” 第18章 “你说这块布,是周世良在临死之前,从什么人身上扯下来的呢?” 侯青倬直直地看向墨渊,嘴角勾起一抹十足挑衅的弧度:“那个来接我们的中年男子是墨前辈的亲信……是叫秦若勋来着?我记得他当时身上穿着的,似乎就是一件青色的长衫吧。” 墨渊的手下,当然不至于将这样明显的证据遗失在尸体这里。这块布,其实是侯青倬趁那人不注意时顺手取的,拿来栽赃陷害真是再好不过。 ——而秦若勋作为墨渊的亲信,身手自然不弱。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从他身上拿到这么一块布片,侯青倬的武功水准不问可知,这本身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威慑。 四目相对,墨渊笑容微敛,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来:“疏不间亲。” 他是司徒崇明的师父,不论真相如何,只要侯青倬将他扯进这些事情里来,司徒崇明心里就永远会扎上一根刺。 大义灭亲能有几人?这无关公义,关乎人情。古往今来,实在是一贯如此。 司徒崇明或许会是例外,可侯青倬敢赌吗? 彼此都没有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意图。因此两只衣冠禽兽相视一笑,就此各自收起了爪牙。 另一边,作为一个行动派,董博完全不管这会儿才巳时一刻,带着司徒崇明就直奔一家酒楼。 远处三个黑影躲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小五眨了眨眼睛,率先反应过来,心有戚戚地问道:“两人怎么看怎么有奸情啊。这事被主子知道了,咱们三个会不会被扔到万蛇坑里里头去?” 小八咬牙切齿地说道:“怎么又是这小子,上回主子早发现铁骨舫上有另一股势力,要不是他关键时刻莫名其妙跑来刺杀主子,把咱们直接带沟里去了,咱们怎么会找错了调查的方向,结果在铁骨舫爆炸前失了先机?这次胆子更肥了,敢当着咱们哥几个的面勾引司徒少侠,小五快上,给他点颜色瞧瞧!” 小五往后缩了缩,猛摇头:“杀人我行,这事免谈,反正我不去!” “废物点心。”小八翻了个白眼,转向十一:“那你去。” 十一:“不行,我还带着孩子呢。” 小八于是横眉竖眼、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鼻子骂:“……嘿,鼻孔插根葱你就觉得自己能装相了,怀里抱个娃你还真把自己当他妈了!我先前就想说了,主子叫咱们跟着司徒少侠,你带着这小东西装模作样地是想干什么?” 十一挺委屈的:“我也不想,可这孩子硬要吮着我的手指才能安生,离个一时半会儿他就哭,我有什么办法?” 小八哼了一声:“我可不信。” 十一只好把自己的大拇指抽了出来。小小原本有点困,脑袋一点一点蔫儿吧唧的,可一发现含着的手指头没了,立刻瞪大了眼睛,吭哧吭哧的,眼睛里泪花乱转,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 小八吓了一跳,手疾眼快地就把自己的手指往他嘴边一递。 小破孩儿饿虎扑食地一口叼住,砸吧了下嘴,大概是觉得味道不对,吧唧吧唧地舔了几下马上就嫌弃地吐掉,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哭起来。 “我的手哪里比不上你的?”小八向来自视甚高,此时在震天的哭声中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十分受伤地捂着胸口道:“他居然还挑食。” 十一:…… “怪不得主子叫十一带孩子。” 小五晃了晃脑袋,见缝插针地拍了个马屁:“不愧是主子,真是慧眼如炬、英明神武,当初只看了那么一眼,就已经发现十一的手指是咱们三个里头最好吃的!” 十一:…… 他怎么就跟这两个家伙混在一起了呢? 十一悲伤地想。 他只好假装自己跟这俩神人一点关心都没有,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默默地抱着小小朝酒楼走去。 还没到饭点,酒楼里不过寥寥几人。十一也不管那上前招呼的小二,径直往二楼走去,掀开门帘,丝丝凉气便伴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包厢四角设了冰块,中间一张造型古朴的红木八仙桌,董博坐在司徒崇明旁边,正殷切地给对方夹菜,听到动静就抬起头来,刚好跟十一这个不速之客对上了视线。 董博眉梢一挑,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冷道:“你他娘的是谁啊,乱闯个什么劲,快给小爷出去!” “我还想问你是谁。“十一冲他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大马金刀地抱着孩子坐下。小小见着了司徒崇明,脚上使劲儿蹬,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司徒崇明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他接过来,整个人像是把入鞘的宝剑,动作表情倏忽便柔和了起来。 董博眼看着就要炸毛了,见此情景却登时愣在了那里:“司徒少侠,这孩子……” 小小的身世十分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司徒崇明还在斟酌语句,十一便代他朗声说道:“你想得没错,这是我主子跟司徒少侠的孩子,名叫小小。” 董博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司徒少侠,这是真的吗?” 小小确实是他跟侯青倬一起收养的。 司徒崇明考虑了一下,觉得十一说的虽不十分准确,但意思差得也不算太远,因此就点点头回答道:“是。” 董博:…… 见他这副震惊的样子,司徒崇明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妥,便补充道:“小小并非我的亲生孩子。” 董博:…… 不是司徒少侠亲生的,那这孩子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路边随便捡来的吧。他懂了,侯青倬那轻浮的样子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定是这龟孙子沾花惹草欠下了风流债,抱回个孩子来却逼着司徒少侠一起养!不会有错的一定是这样的,没想到啊,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没想到啊,司徒少侠居然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 脑补了一百万字的渣攻贱受文,董博简直要被司徒男神的悲惨遭遇给气炸了。 侯青倬那就是个贱人,只有他,只有他才能给予司徒少侠真正的幸福!!! 十一之前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让董博脑补一番司徒崇明跟侯青倬的关系,好让董博知难而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董博确实是脑补了,然而脑补的方向却有那么一点点歪…… 眼看董博坐在那里神色飞快变幻,十一跟司徒崇明不知怎么的,都觉得有点脊背发凉。 十一忍不住道:“董小寨主,你……” “你闭嘴。”董博拍案而起,霸气四溢地吼了十一一句,然后转头望向司徒崇明,忽然就沉默下来。 司徒崇明:? 董博红着脸,扭扭捏捏道:“司徒少侠,我XXXXXXXXXXXX。” 他其实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虽然说了一长串话,然而后半句太轻,又含含糊糊的,没有一个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司徒崇明开口想要问个清楚:“你……” “不用急着答复!咳咳……” 董博生怕他当面拒绝,立刻吼了这么一句,脸上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用力咳嗽几声清了清喉咙才挤出仅剩的一点勇气继续说道:“好好想想,我三天之后再来找你。” 司徒崇明:…… 丢下这句话,董博转身就跑,只留下司徒崇明一个人在原地默默地懵逼着。 好半天司徒男神才回过神来,冲着十一疑惑地问道:“他刚刚说了什么?” 虽然他也没听清楚,但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话。万一司徒少侠真被这混小子拐跑了,他可就完了! 十一紧张之下突然灵机一动,干咳了一声,严肃脸道:“他说他就是当初那个刺客,目的是杀我家主子,叫您不要碍他的事。” 司徒崇明不疑有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对十一说道:“我现在就去找他。” “别,等等!”生怕男神送上门去再被表白一次,十一差点就想冲上去抱司徒崇明的大腿:“董博居心叵测,小小还在这里呢,现在就去他找太危险了!” “董博或许目的不明,但心思耿直,算不上居心叵测之辈。” 司徒崇明想了想,认真地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随即看向乖乖趴在自己怀里的小小,眼神再次柔和下来:“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先回去。” 司徒少侠怎么替董博那小兔崽子说起话来了? 十一心里有些疑惑,面上却不显,殷勤地想把小小给接过来:“我替您抱着吧。” 谁知道这小破孩子像是听懂了,攥成拳的小手不耐烦地挥舞了一下,竟是吃力地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 十一不屈不挠地想将小小给扒拉过来,司徒崇明却止住他的动作,眼中透出一点笑意来:“算了,我抱他回去。” ——锐利的寒芒散去,便显露出司徒崇明那不带一点脂粉气、却又极精致的眉眼。 一时间,世间那些形形色色的词儿仿佛都不够用了似的,十一脑子里,便只剩下返璞归真的“好看”二字。 小五说得其实没错…… 他忽然想,他家主子确实慧眼如炬、英明神武,谁都看不上,却一眼就挑中了司徒少侠这般人物。 这世上,也确实只有司徒少侠能配得上他家主子了吧。 见十一突然愣在原地,司徒崇明不由道:“十一?” “没事。”十一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即道:“司徒少侠,您觉着我家主子怎么样?” 他不提还好,他这一提,司徒崇明立刻就想起之前的事情,心情顿时灰暗起来。可这种小事,他实在不好对着十一说,只得忍着熊熊燃烧的倾诉欲望努力保持沉默。 可他这一沉默,十一心里就是一沉。他继续试探道:“刚刚我一搅合,您也没吃什么东西。主子怕您饿着,叫我们去订了一桌酒席,您看……” 司徒崇明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道:“将小小送回去,我就去找董博。我有些话要问他。” 董博想对侯青倬不利,这件事一定要尽早做个了结。 十一愈发狐疑起来。 刚刚司徒少侠还替董博说好话来着,难道两人之间互有好感?其实董博刚刚说的那句话,司徒少侠还是多少听清了一些吧。所以才这么着急地想问个清楚,连跟主子吃饭都顾不上? 司徒崇明:“请替我向侯兄致歉。” 不能同侯青倬一起用餐,实在辜负他的拳拳好意。 十一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致歉,致什么歉?难道司徒少侠真要舍弃主子,投向董博那小兔崽子的怀抱,所以才要跟主子道歉? 司徒崇明:“今晚可能不回去,叫侯兄不必寻我。” 小师妹似乎没事,却不知为何掩藏了行迹。见过董博之后,他还要趁夜去试着找一找小师妹。 十一终于大惊失色起来。 一晚上都不打算回来?!不好了,主子你再忙着跟墨渊斗智斗勇、勾心斗角,司徒少侠就要被别人给勾搭走了!!! 第19章 十一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弄死董博替主子除去情敌的念头给压了下去,冲着小五跟小八偷偷比了个手势,叫他们尽快把侯青倬给带过来。 将小小送回去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十一亦步亦趋地跟在司徒崇明身后,搜肠刮肚用各种方法全方位、全角度、猛烈坚挺且持久地拖延时间。就在他走着走着突然在平地上摔了一跤,随即倒地不起,哼哼唧唧声称自己断了三根肋骨之后,司徒崇明终于停下了脚步,冲他伸出手来,看上去似乎是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十一立刻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气若游丝地解释道:“我没事,就是受了点轻伤,可能断了几根肋骨……” 谁知司徒崇明却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脑门上,顿了顿,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发烧?” 十一:……不不不不,他并没有烧坏脑子,并没有! 司徒崇明想了想:“是中了暑气?” 十一:……他也没有中暑气,也没有!! 然而不管十一怎么反抗,司徒崇明还是把他给拽进了路边的一家茶馆。 司徒男神是很招人待见的,所以被他特殊对待的十一,那显而易见是很不招人待见的。他跟前那碗黑乎乎的茶散发着诡异的味道,让人一闻就寒毛直竖、食欲全无。 这茶馆老板是有多恨他啊,他只是被司徒少侠摸了一下额头、嘘寒问暖了几声而已啊,至于嘛! 十一欲哭无泪,怎么也不想把这东西喝下肚:“我没病,真的,我什么病也没有。” “这里头放了草药,有那么点味道是正常的,小兄弟你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茶馆老板在一边凉凉道:“别让司徒少侠替你担心了,本来就傻乎乎的一个人,再中了暑可怎么办?这可是我家祖传的凉茶,一杯下肚耳聪目明,两杯下肚全身舒泰,三杯下肚暑气尽消,好东西,快喝吧。” 要是相信了这些鬼话,那才是真傻吧! 十一紧紧地闭上嘴,拼命地摇头。 中了暑气若不及时休息饮水,就是送命也不奇怪。平地都能摔跤,现在更是连口水都不能靠自己喝,十一这样子显见已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司徒崇明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担心十一的身体,便问老板借了个勺子,索性舀了些茶水送到十一的嘴边,一勺一勺地硬灌。 于是侯青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司徒崇明拿汤勺喂十一喝药茶的“温馨”一幕。 侯青倬:…… 他几步走过去,端起那碗药茶就一饮而尽,正想似笑非笑地对十一说些什么,却回过味来,整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 十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觉一股暖流从心窝涌进了眼眶。 主子,竟然就这么替他把那碗丧心病狂的药茶给喝了下去,牺牲自己、舍己为他,没有一丝犹豫,多么宽厚无私,多么仁爱慈悲,他果然没有跟错人,主子!!! 而侯青倬此刻只觉得有一团火在胃里烧,偏偏整个人却一阵一阵发冷,这种感觉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是药茶。”司徒崇明欲言又止道:“你……” 自己吃的醋,跪着也要喝完。 侯青倬咬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不错。” 没想到侯兄的口味如此奇特。 司徒崇明点点头,默默地在心里记住了这家茶馆,决定抽空再来这里买些药茶给侯青倬喝,随即问道:“找到周世良了?” 侯青倬道:“人是找到了,可惜却已经死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 司徒崇明微微皱眉:“我还要去找董博。” “十八寨的少寨主?”侯青倬略一沉吟,开口道:“那我陪着你去。” 他转向十一,淡淡吩咐道:“你先回去。” 十一正感动着,恨不得为侯青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回去就一丝不苟地给小小喂了一瓶牛奶,换了一次尿布,忙活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全身充满了洪荒之力无处发泄,于是重新出了门,打算把董博套上麻袋狠狠揍一顿。 董博倒是挺好找的,这人张扬得很,随便一问就能知道他在哪里晃悠。 十一趁董博进了一条小巷,蒙面堵了他的后路,手里麻袋一扬就想盖住他的脑袋开揍。 董博大概浑事儿干多了,挨打经验十分丰富,头一歪就避了过去,就地一滚躲开十一的下一步动作,警惕地摆好架势,这才皱眉问道:“你想干什么,我最近也没做什么坏事啊,哦,那只鸡?我上回是随手抓来烤了吃了,可我也他娘的给钱了啊,五十文压石头底下了,你回去看看?” 十一鄙视地看着他。 “不是鸡的事?”董博想了想:“那……嘿,不就砸破了你家大门嘛,小爷又不是故意的。小爷不是急着抓贼嘛,这才扔块石头砸过去了,谁知道偏了呢?” 十一的眼神于是愈发鄙视。 “啧,还不是?”董博迷惑地思考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道:“你难不成认识上回那小娘子的情郎。” 他哼了一声,理所当然道:“这可不怪我,我怎么知道他俩是一对?大街上我看他一大男人对人家姑娘拉拉扯扯,当然一拳就上去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先还要瞻前顾后的,那岂不是落了下乘?” 感情被人揍了这货还不知道为什么…… 十一对这个惹是生非、猫嫌狗憎的家伙简直要无语了,因为自己这背后下黑手的行为,居然还生出一点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优越感来。 他于是咳嗽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话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谁知董博见他注意力转开,竟从怀里掏出一把石灰来,正对着就往他脸上洒。 十一猝不及防,只来得及眯起眼睛,余光就看到一个黑影冲过来,条件发射地就出手,变拳为爪,狠狠抓向对方喉咙的位置。 他的武功高过董博,却到底吃了看不清的亏,董博险险闪过,两人就此厮打在一起,泼妇一般在地上翻滚来翻滚去,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战况十分激烈。十一遮脸的布早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董博红了眼,竟没认出他到底是谁来。到了最后,他们两个的衣服都被对方撕烂了,十一格挡住董博揪他耳朵的贼手,董博低下头,索性一口叨住了十一脖子,恶狠狠地想要咬下一块肉来。 十一顿时吃痛,嘶了一声,抓着董博的衣领就是用力一扯。 只听嘶啦一声,董博身上露出好大一块皮肉来。十一还待再接再厉,谁知董博却猛地一僵,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讷讷道:“司、司徒少侠!?” 司徒崇明盯着十一脖子上那个明晃晃的牙印不说话,侯青倬则在一旁笑道:“这光天化日之下,啧啧。” 这啧啧两声当真是十分的意味深长。难不成是因为他打不过董博,所以主子生气了?收拾董博这么个小龟孙子都弄得这样灰头土脸,也难怪主子会觉得失望。 十一默默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扫了侯青倬一眼,真是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垂着头羞愤难当地小声道:“主子……“十一没往那方面想,董博倒是回过味来了,涨红了脸直眉楞眼地解释:“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司徒少侠,你一定要相信我!” 然而他光着大半个身体说这话,真是非常的没有说服力。 所以司徒崇明根本没有被说服,他的三观再一次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十一和董博,两个男人,在黑漆漆的小巷子里,你抱着我,我抱着你,难不成……如果两个男人是能在一起的,那侯青倬前次在铁骨舫上的那些话…… 面对这诡异的一幕,司徒崇明心情激荡,隐隐就要开窍。 见司徒崇明不说话,董博急了,上前几步就想去拉他。可侯青倬轻轻一挡,也不知怎么动作的,董博就被推出了一丈之外。 “我明白了。”董博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侯青倬道:“那小子是你的人,操他娘的,你故意陷害小爷!” 侯青倬不屑道:“为了你,还不值得我去使这等下作的手段。” 董博不依不饶道:“你说什么,小爷就信什么吗,你以为我傻啊!你这样的奸佞小人我见得多了,信不信我弄死……” 侯青倬微微眯眼,交睫间寒光闪过。 董博立刻改口:“信不信我叫十八寨的好汉一起来弄死你!” 侯青倬笑了一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董博一扬下巴:“小爷管你是谁。” 侯青倬施施然道:“我是司徒崇明的三叔公。”他转头问司徒崇明:“我所言是否属实?” 司徒崇明点头:“不错。” 董博:……(…) (??_?)( ˉ □ˉ ) ……三、三叔公? ……司徒崇明的长辈!? 迷之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 既然墨渊给了这么一个身份,那当然要好好利用。 侯青倬笑眯眯地对董博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董博沉默了快一盏茶的时候,忽然伸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屁颠屁颠地凑上去,觍着脸道:“嘿嘿嘿嘿,三叔公好。” 模样活像一只小狗,背后若有尾巴,那必然是摇得欢实。 “真乖。”侯青倬慈爱地抚摸他的狗头,随即摆出长辈的派头,开口缓缓地警告道:“日后别总缠着司徒,我不喜欢。你可明白了?” “……”董博心中滴血,面上却不敢违逆,只能殷切地点头。 侯青倬在他头顶拍了拍,淡淡道:“既然明白了,那就快滚吧。” 董博于是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地滚了。 干脆利落地料理完情敌,侯青倬侧过头,这才发现司徒崇明有些呆呆的,于是便关切地问道:“司徒兄,怎么了?” 新世界的大门刚开了条缝,又被侯青倬碰地一脚给重新关上了。 司徒崇明默默地看了侯青倬一眼,心里不由想道:对了,侯青倬是他的三叔公。侯兄与他既是朋友,也是长辈,因此待他多少有些特别,这也自然。这样看来,上回侯兄说那些话果然只是玩笑,他们两人君子之交,清清白白,绝无苟且。委实是他想得太多,这真是太不应该了。 “无事。” 司徒崇明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然改了称呼,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多谢三师公关心。” 侯青倬:…… 神不知鬼不觉的,总感觉攻略难度好像又增加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来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第20章 这么一大堆事情过去,天光已经暗了下来。初夏的余晖洒在印着车辙的石板路上,远处袅袅炊烟升起,四下无人,侯青倬与司徒崇明并肩而行,身后被霞光拉长的影子边缘重叠在了一起,两人之间仿佛再容不得第三人插足。 因此作为这“第三人”,十一只好垂头耷脑、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大气也不敢出,为主子跟司徒少侠提供一个良好又安静的秀恩爱条件。 “司徒。”侯青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个油纸包来,递给司徒崇明道:“不知道你用过晚饭没有,之前顺路买的糖炒栗子,吃几颗垫一垫。” 司徒崇明接过来,栗子触手温热,散发出一股诱人的甜香。他心里跟着暖了暖,先前一直犹豫该不该告诉侯青倬的事情,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温宁活着。” 侯青倬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听着司徒崇明把话说了下去。 司徒崇明缓缓地继续说道:“她叫人递了张纸条给我,确是本人的字迹。此事蹊跷,我想趁夜去找她。” 侯青倬道:“她不现身,自然有她的道理。你贸然去寻她,或许并不合适。” 司徒崇明摇了摇头:“我很担心她。” 侯青倬沉吟片刻,开口道:“这水楼几乎就是个小镇大小,你一个人未必能找得到,我陪着你。” 十一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道:“主子,那我也要陪着一块儿去吗?” ……差点忘了还有个人跟在后面。 侯青倬凉凉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平平道:“你今日闯的祸还不够大么?我如今还没有跟十八寨起冲突的意思。你现在便回去,到董小寨主那里登门道歉。”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想支开他,好跟司徒少侠单独相处么。 十一心塞地应了声是,转头打算离开。 他那垂头丧气、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委实惹人同情,司徒崇明顿了顿,忽然道:“不必如此,董博其实……” “他就是那晚的刺客,我知道。”侯青倬露出一丝笑意:“其中缘由颇有些曲折,我查过他,他只是行事冲动了些,并非幕后黑手。” 司徒崇明露出些思索的神色,片刻后道:“师妹让我小心一个人,若不是董博,那会是谁?” 侯青倬做贼心虚,闻言眼角便是一跳,面上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回答:“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很快就能知道了。” 他话刚说完,十一突然跑了回来,脸上神色惴惴道:“主子,昌平楼着火了!” 司徒崇明疑惑道:“昌平楼?” 侯青倬若有所思地向着墨渊的住处望了一眼,半眯起眼睛,缓声回答道:“那是田玲珑的住处。” 昌平楼果然着了火。火势极大,映得铁青的天际渗出了玫瑰色的血痕,筑楼用的竹竿烧得噼啪作响,里面若有人,必是十死无生。 田玲珑好不容易从铁骨舫上的阴谋诡计中脱身,却到底还是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围观的人们唏嘘感叹,也有忠心耿耿的铁骨舫帮众试图冲进去,却一个个都被烈火给逼了回来。 司徒崇明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一股冷气从骨子里泛了出来。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没能逼疯田玲珑,就索性杀了她,这是心怀怎样的仇怨,才会做出这样冷血冷心的事情来? 血红的火光摇曳晃动,将众人的表情映得无比狰狞。侯青倬收回视线,叹了口气道:“这回铁骨舫,怕是真的要乱了。” 他原本以为墨渊想要吞并铁骨舫,所以才引得孟川夏和田玲珑自相残杀。可如今就算田玲珑不死,墨渊也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铁骨舫此刻大乱,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若此事不是墨渊所为,那会是谁?若此事当真是墨渊干的,那他所图到底为何?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切的哭声,一人狠狠将水桶丢在地上,双目赤红地举臂高声喊道:“这必是紫月盟妖人的作为,帮主和夫人双双殒命,铁骨舫遭此大难,从此与紫月盟不共戴天!” 群情激奋,应者如云。一时之间哭声震天,呼喊声震天。若是紫月盟的妖人在此,恐怕顷刻间就要被撕扯成碎片。 听着众人愤怒的应和声,侯青倬唇边不由露出些许不屑的冷笑。 这些自诩名门正道的中原武林人士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蠢,一旦出点什么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紫月盟头上栽,这么些年来,他们紫月盟也不知道替其他阿猫阿狗的背了多少屎盆子。紫月盟的恶名也因此在众人的臆想中越来越昭著,仿佛他们这些人正事不干,专门盯着中原武林,没事就灭个门派,杀个掌门,抢个劫,窃个宝,采个花,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偷鸡摸狗骗小孩糖葫芦随地乱扔垃圾…… 其实盟中那群老头子光顾着争权夺利,哪有功夫来中原搅风搅雨?就是他,若不是想避开争夺教主之位的纷争,也不会接了这么个任务离开紫月盟巴巴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大家静一静。”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走到前面,他身体似乎是不好,大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重重地咳嗽起来。墨渊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替他拍背顺了顺气。 那男子便接着说道:“在下宋离,青城派掌门。大家静一静,能否听宋某说上几句?” 他的身份不凡,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宋离苍白的脸上露出真诚的悲意,眼底却像是有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十年之前,我中原正道人士勠力同心,大挫魔教气焰,将紫月盟的妖人赶回了南疆。可不想今日,魔教竟又死灰复燃,做下这等骇人听闻的惨案。魔教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若再放任其肆意妄为,恐怕铁骨舫的今天便是大家的明天。青城派与魔教不共戴天,宋某不才,在此立誓愿率我青城弟子征讨魔教,还请各路英雄助宋某一臂之力!” 这样的氛围下,所有人都被煽动了起来。众人义愤填膺地高呼呐喊,誓要同魔教一决生死,不死不休。 “我信得过宋掌门。”有人在下面道:“当年青城派出事,便是宋掌门力挽狂澜,揭开了付礼言的真面目,更将潜伏的魔教妖人一举成擒!” 他说的是一桩十年前的旧事。当时付礼言是青城派大弟子,本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代青城派掌门,却等不及想要上位,因此勾结紫月盟暗害自己的师父,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连杀了几人,用的就是冰魄针这种阴毒的暗器。原本所有人都要被他隐瞒过去,只有宋离一人坚持不懈、排除万难地找出了真相。后来付礼言假死逃跑,宋离便成了青城派这一代的掌门。众人皆仰慕他的人品,青城派就此在他手中蒸蒸日上。 因此宋离说话,很有一些分量。正好因为满月酒,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这里,他这一站出来,其他那些门派就不得不跟着当场表明自己的态度。 墨渊就站在宋离的身后,可想而知,铁骨舫和剑阁都会站在宋离这一边。而十八寨向来嫉恶如仇,想来也不会拒绝这个提议。形势已然十分明朗。各门派结盟讨伐紫月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就在此时,董博董小寨主忽然梗着脖子道:“杀魔教妖人我不反对,但我可不跟着你这小白脸干。你想占着这个武林盟主的位子那是做梦,小爷这辈子,就只听司徒少侠一个人的话!要结盟可以,这个盟主的位子,必须由司徒少侠来坐!” 司徒崇明:……董小寨主真是给他拉的一手好仇恨。 宋离眉头微不可见地一拧,果然有些不悦,正要斥责董博,墨渊却把左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饶有兴趣地说道:“董小寨主说的,似乎也不错。” 宋凝的脸色略微僵硬:“令弟子毕竟年纪尚清,恐怕难当此大任。”他转向其他人:“不知各位前辈英雄怎么说?“下面窃窃私语,有人道:“其他人或许不行,但司徒少侠嘛,我是信得过的。” “那可是司徒少侠,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有司徒少侠领头,咱们也放心了许多。” 事情急转直下,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宋凝的脸色越来越白,终于硬撑着挤出一个笑脸道:“宋某毛遂自荐,原本也只是出于义愤。只要妖人得诛,谁当盟主又有什么区别。司徒少侠虽说年轻了些,但有墨阁主在,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司徒崇明木愣愣地听着,只觉得自己像是只被赶上烤架的鸭子,全身上下被众人热辣的眼光烧得有些发烫。 在场多少前辈高人,他今年才二十出头,资历浅薄,如何能担任这个盟主?那些人嘴上赞同他当盟主,心里却未必就真是这么想的。此时此刻,他只要应了,那便是树敌无数,弄得不好,恐怕还要连累师门…… 沉默片刻,他开口道:“我不当这个盟主。” 说完这句话,司徒崇明转身就走。他走得决绝,白衣在风中翩然翻转,划过一个冷厉的弧度。在呆立原地的众人眼中,他的身形仿佛一只孤光高洁的冷鹤,如此轻盈,如此潇洒,视尘世间的功名利禄如粪土。 宋离的脸愈发的白了,死死盯着司徒崇明的背影,似是恼怒,又似是羡慕。 有人摸着及胸的胡子感慨:“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还是比不上司徒少侠啊。” 见此情景,一个干瘦的小子从人群中消无声息地挤了出去。他绕到角落里一棵树的后面,目光复杂地看了墨渊最后一眼,便要没入黑暗之中。 这时一只手却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臂。 那小子吃了一惊,正要出手,看到来人却忍不住道:“秦叔!” 秦若勋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温宁,你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就跑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命救回来,你何苦要找死?就算易了容,你能确定自己不会被阁主认出来吗?” “田玲珑出事,我来看看。”温宁咬着下唇:“我始终不信,师父不会这么对我的。我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他,还有大师兄……” “你莫要任性。”秦若勋道:“我已经把纸条给司徒少爷了。至于阁主,你远远看一眼又能如何?阁主做事滴水不漏,若是要查,查田玲珑是没用的。你不如从旧事入手,年代久远,阁主或有疏漏。” 温宁瞪圆眼睛:“旧事?” 秦若勋道:“不错,青城派的旧事。” 第21章 温宁对秦若勋的信任由来已久。墨渊很少管杂事,除了司徒崇明之外,剑阁其他的弟子都被他随手丢给了秦若勋照顾。所以温宁他们几乎是由秦若勋一手带大的,而这次若不是秦若勋将她从湖里捞了出来,她更是难逃一死。 “见阁主行踪诡秘,我那时才跟了出来。没想到刚好救了你。” 秦若勋将温宁拉到更为隐蔽的地方,轻声叮嘱道:“可阁主德高望重,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两人的话。青城派一行避无可避。只是你一定要小心。” 温宁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可我不知道从何查起。” “当年的事情十分曲折,宋离最后能查出真相,阁主在里面起了很大作用。”秦若勋垂下眼帘,露出了回忆的神色。 十年前,付礼言一连杀了五人,并且多此一举地从五具尸体上割下一部分带走。真相大白之后,人们知道他用的凶器是冰魄针,便都以为付礼言割取死者身上的一部分,只是为了隐藏上面独特的针刺伤口,避免众人由此联想到紫月盟。 可之后不久,付礼言被人围攻走投无路,竟发狂点燃了列子塔自焚。所有人看着那具黑炭一般的尸体,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宋离看出了其中蹊跷,发现那尸体上有缝合的痕迹,竟是由五块躯体拼合而成。谁能想得到,付礼言杀人之时,就已经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点燃列子塔之后,就从塔下的密道假死遁逃。 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人知道,付礼言为什么会急不可耐地想坐上掌门之位,甚至不惜与魔教勾结,也没有人知道,他当年假死之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如今是死是活。 “因为那具焦尸是由无辜者的遗体拼接而成,所以众人便将其收敛了,同被害的死者葬在一起。” 秦若勋道:“可如今我却怀疑,付礼言是被人陷害的。温宁,你若要查,就先从那五个墓查起。” 温宁到底阅历不深,闻言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秦叔,你让我去掘墓?” 秦若勋幽幽地望着她:“这件事总有人要去做。真相一日不明,你的同门师兄弟们就都有危险。” “……”温宁沉默片刻,咬牙道:“好,我干!” 温宁就这么跳火坑去了,司徒崇明则刚从火坑里爬出来,一路跟支箭似地冲到两里外的湖边,才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 侯青倬从他身后冒出来,递给他一串野果子:“走了这么久,定是渴了。来,尝一尝。” 司徒崇明默默地接过来吃了。 侯青倬笑着打趣:“司徒兄你可真是好养活,喂什么都吃,竟一点也不挑食。” 司徒崇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说道:“因为是你给的。” 侯青倬被他不拐弯的坦率给煞到了,怔了片刻,干咳几声掩饰心底泛起的那一点点异样情绪,随即才柔声道:“ 若你不喜欢,不吃也没什么关系,不要勉强自己。” 而作为一个坦率直白、清纯不做作的男神,司徒崇明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他默默地看了侯青倬一会,就把手里剩下的野果还了回去,认真道:“太酸。” 侯青倬:…… 司徒崇明:“其实我不爱吃栗子。” 侯青倬:…… 受到严重打击的侯青倬顿时就焉了。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颇有些幽怨地说道:“拿这些东西给你吃,想来我必定很讨人嫌?” 司徒崇明没想到侯青倬会这么失落,他顿了顿,忽然福至心灵,机智地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玩笑。” 看他一本正经撒谎的样子,侯青倬忽然有些想笑。他将剩下的野果丢进自己嘴里,想了想说道:“果子是有些酸。咱俩都吃了,这回也算得上是一起同甘共苦过了。” “我不需要你同我共苦。”司徒崇明摇了摇头:“这次你不该跟出来。武林盟主是个烫手山芋,所以我才推拒了,可这么做必定得罪了很多人。” 他看向侯青倬,一字一句道:“若有一天我被众人推下万丈深渊,你一定记得也推我一把,别因为我而受了连累。” 侯青倬微微张大眼睛,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脸色竟忽地全正色下来,眼底各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倏忽闪过,化作某些更为沉重的东西却沉淀凝滞。 “有我在。”他冷声道:“没有人敢这么对你。” 他说得极为认真,司徒崇明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便是感动。他于是感动地说道:“我知道了,三叔公。” 侯青倬:…… 这称呼实在是太破坏气氛了。 “纠结于辈分不免失了亲近。”侯青倬咳嗽几声道:“司徒你还是直呼我名字的好。” 司徒崇明就是怕太过亲近,自己再跟上次那样胡思乱想叫侯青倬为难,因此严肃认真地拒绝了他:“长幼有序,礼不可废。” 侯青倬:…… 他一定要弄死墨渊,把这笔账给讨回来。 而被他念叨的墨渊,这时正倚在贵妃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棋盘,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颗黑子。 秦若勋站在一旁,将微凉的茶水倒掉重新泡了一壶。 墨渊抬起眼睫,歪着头像是个好奇的孩子一般打量他,笑道:“你不高兴。” 这并非一句疑问句,秦若勋心中颤了一下:“属下不敢。” “只是不敢罢了,若不是你爹在我手里,恐怕你已经杀了我千遍万遍。” 见秦若勋愈发惶恐,墨渊温声说道:“你不必害怕,我只不过同你闲话家常。你当日求我饶温宁一命,我其实颇意外。这么多年,我竟一点也没看出你是喜欢那个丫头的。” 秦若勋低着头,没有回答。 四下安静极了。 墨渊笑起来:“人就像是一桶水,每次动情便是往外舀水,若是喜欢得狠了,还要不计后果地往外倾倒,可这水却是有限的,若是倒光了,那就再也没有了。年年这个时候,我心里便空落落的,见着你这样的痴情人,便也格外心软。” 他似乎真的只是在闲话家常,秦若勋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墨渊重重地磕了个头,整个人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颤声哀求道:“您说的属下都已经照做了,温宁现在已经往青城派去了。您若是想要属下的命,随时可以拿去,只求您不要动温宁。” 墨渊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见秦若勋脸上青白一片,忽然就意兴阑珊起来,挥挥手让他下去。 鎏金宝鸭炉里点了香饼,冷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冰纹格的窗子开了半扇,月光寒涔涔铺了一地,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一丝人气,寂寞仿佛有了形体,触手可及。 “今天是你的忌日。我当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惜他们将我当做喜怒无常的疯子看,一见我就吓得只会打哆嗦……其实你也是一样的,你恨不得我去死。” 墨渊随手将棋子丢回棋篓,唇角如往昔般勾起了三分弧度。月辉渗进了他的双眸之中,房中分明只有他一人,他却直直望着前面的虚空,自顾自地轻声道:“思无涯,可我还是很想你。” 第22章 讨伐紫月盟前,还要做些准备。各门派掌门就索性在水楼呆了下来。 而侯青倬猜得不错,田玲珑一死,铁骨舫果然乱象丛生。 田玲珑下葬的那天,黑压压一大片人来送行,棺材后唢呐声声凄凉,细雨被风吹得飘摇,浸湿了漫天飞舞的大把雪白冥纸。 田氏族人一个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当时全都哭得肝肠寸断、闻者同悲,然而尚来不及脱下身上粗布丧服,就开始像跳梁小丑一般四处蹦跶。铁骨舫一下便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起来。 泪酸血咸,悔不该手辣口甜,只道世间无苦海;金黄银白,但见了眼红心黑,哪知头上有青天。何等可笑,又何等可叹。 墨渊和宋离借讨伐紫月盟的大义插手铁骨舫帮内事物,方才叫这昔日的天下第一大帮不至于在这关键的时候分崩离析。 又处理完一个企图吞没大笔欠款的田家人,宋离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精力不济。他身体不好,若不是青城派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根本坐不上掌门这个位置。为了不落人口舌,他从不敢有丝毫松懈,时日一久,身子便越来越虚。如今当了这个盟主,他更是拼命了不少,即便近些天咳嗽得更厉害了,也是强撑着不肯在旁人面前示弱半分。 铁骨舫的势力中,运河枢纽处的鸿运码头是最要紧的一处。墨渊竟干脆利落地全部让了出来,令宋离看不懂他到底所图为何。 虽然自觉已经脱离了墨渊的掌控,但十年前那人的手段,如今想起来仍旧叫宋离胆寒。 宋离正在沉思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三声不重不轻的敲门声,不像是一直候在外面的侍女。宋离精神立时一凛,手扶住剑柄,开口冷声问道:“何人装神弄鬼?出来!” 门应声而开,侯青倬施施然走进房间,黑色的长发如墨般飘散在风中,几乎要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宋掌门,不,如今该称宋盟主了,贸然打扰,还请见谅。” 他无声无息就放倒了外头六个暗卫,身手好得几近鬼魅。看着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年轻人,宋离不敢有丝毫放松:“不知侯少侠深夜到此,有何急事?” 侯青倬在他面前坐下,十分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浅笑低语道:“宋盟主何必这样戒备,我到此不为别的,不过是想跟你说上几句话罢了。” 宋离道:“请讲。” 侯青倬半眯起眼睛,开口道:“我只问宋盟主一句,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宋离握着剑柄的手一颤:“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侯青倬不慌不忙地说道:“十年前的事,想必宋盟主自己清楚。与虎谋皮,总有一天不免葬身虎腹,孟川夏已经死了,如今墨渊又将你扯了进来,你不妨猜猜,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惨事?” 宋离闻言脸色骤变,语气变得危险起来:“是么……” “宋盟主莫急。”侯青倬和善地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来帮你的?” “你?”宋离的脸上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我可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剑法。若不是有司徒崇明在你身边,你自己早就已经麻烦缠身。思建仁,就算你是思家的人,可凭你一己之力,又能做些什么?” “你猜错了,我不是思家的人。” 听到“思建仁”这个名字,侯青倬忍不住撇了下嘴,随即才慢条斯理道:“宋盟主,人手中总是要有一张底牌,方能活得更加安稳长久。你要不要试试,同我紫月盟结盟?” 宋离微微张大了眼睛。 侯青倬似笑非笑地说道:“宋盟主放心,我虽是紫月盟的左护法,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实打实的是个好人,与人合作向来诚心实意,从不使些不入流的阴谋诡计。” 宋离皱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 侯青倬却站起身来,对宋离笑眯眯道:“想必宋盟主需要时间考虑,在下今天就先告辞了。”说罢拱拱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宋离咬了咬牙,忽然狠狠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然后在房中枯坐许久,才对着赶来的心腹手下道:“派出暗卫试探,不必留手。他若是实力不济,就给我杀了他。” 当夜侯青倬就遇到了一拨杀手。这些杀手同那次的董博可不一样,出手狠辣,招招夺命。司徒崇明觉得有些头疼,他甩掉剑上沾着的血水,跨过满地的尸体,开口对侯青倬道:“你怎么惹上这些人的?” 侯青倬一个眼神扫过去,十一等人立马认命地开始默不作声地埋头处理尸体。 而见司徒崇明看向了自己,侯青倬立刻摆出无辜的表情:“我毕竟是思家的人,或许是这些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便冲着剑谱来了?” 闻言,司徒崇明愈发地担心起来:“你这几日留在我身边,不要单独行动。” 侯青倬眼睛一亮:“那晚上……” 司徒崇明道:“你到我的房间来。” 侯青倬于是迫不及待地进了司徒崇明的房间,然后……司徒男神吩咐仆役在他房里放了两张床。 侯青倬心情不好,自然不会让其他人心情很好。 第二天早上,宋离从自己的床上醒来,摸到枕头旁有什么湿漉漉、一片一片的东西。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等看清了那些东西,喉咙里发出了咯咯几声,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全是耳朵,他派去的暗卫的耳朵!!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他枕头旁边,而他竟无一丝一毫的察觉。 很快侯青倬就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合作。 这天是该变一变了。 若无其事地将那纸条在掌中化为齑粉,侯青倬走向湖边阴凉处,结果发现自己一个不留神,便叫董博那小兔崽子又凑到了司徒崇明的身边。 见侯青倬过来,董博立刻让出位置,讨好地叫了一声三叔公。 于是侯青倬的三分不满刹那间就涨到了十分。 董博茫然不觉,自顾自地重新把注意力转到了司徒崇明身上,双眼亮晶晶道:“不知司徒少侠你是怎么练的剑,年纪同我差不多,剑法却已到了一流的境界,难不成是有什么诀窍。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一点长进呢?” 司徒崇明没说什么,侯青倬忽然插话道:“小寨主,不知你是否见过月上柳梢,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的清幽宁静?” 董博愣愣道:“见过。” “那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波澜壮阔呢?” 董博挠了挠后脑勺,若有所思地回答:“见过。” 侯青倬继续问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民生悲苦呢?” 原来司徒少侠就是在这些事情中,悟出属于自己的剑道的吗? 董博激动地说道:“也见过。” “这便是问题所在。”侯青倬悠悠然地打破了董小寨主的妄想:“你自己瞧瞧,这般四处转悠不务正业,注意力尽集中到这些事情上去了,当然不会有所成果。” 董博:…… 侯青倬:“快回去好好练剑吧。” 董博:…… 赶跑了董小寨主,侯青倬这才含笑向司徒崇明问道:“你们刚刚似乎相谈甚欢,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司徒崇明犹豫了一下,便语气平平地将董博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司徒少侠,您是没看到啊,芦苇丛里钻出这么高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不是个女鬼,却是个男鬼!喊着自己身负天大冤情,想找人主持公道。嘿,把人家小孩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一路跑回来,跑得太急,路上还摔掉了一颗门牙。” 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有趣得紧,侯青倬强忍住笑意,挑眉说道:“哦?话本中求着伸冤的多是女鬼,没想到这回却冒出个男鬼来。董博说得这般绘声绘色,难不成亲眼见过?” 司徒崇明摇了摇头,回答道:“不过是以讹传讹。” “在这当口么?”侯青倬沉吟片刻,忽地拉起司徒崇明,笑眯眯道:“走,不如咱们去亲眼见识一下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男鬼。” 司徒崇明提醒道:“男鬼只在子时出没。” 侯青倬笑了笑:“捉鬼么,却要在阳气盛的时候。” 司徒崇明愣了一下:“你怀疑有人装神弄鬼。” “见了才能确定。”侯青倬只顾拉着司徒崇明往前走。 芦苇荡范围很大,身处其间很容易迷失方向。司徒崇明原本打算一点点找过来,却没想到侯青倬竟一把火将这大把大把的芦苇烧了个干净。 这简单粗暴的一招十分有效,芦苇荡燃尽的灰烬中,就只剩下一块石头。两人走近那块石头,便发现下面有一个容一人通过的洞。 侯青倬扎了个火把,朝下面探了探,转头问司徒崇明:“要下去看看么?” 第23章 男鬼的谣言刚刚开始传播,恐怕幕后黑手想不到有人竟会在这个时候,就干脆利落地杀到这里,还一把火烧了芦苇荡,直接找到了这个石洞。 如果进去,很有可能遇到什么不可预测的危险;但如果不进去,他们在湖边弄出这样大的动静,背后那人或许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失去好不容易占据的先机。 司徒崇明沉吟片刻,便道:“我们进去。” 侯青倬自然没有异议。他重新制作了一个火把递给司徒崇明,随后将自己手中的那个丢进洞中。听见噼啪几声,火把滚落洞底,还顺势往前滑动了一段距离,火光虽暗了些,但并未熄灭,照亮了下方小范围的一块地面。 里头的空间非常狭小,大概因为是在湖边,所以洞里泛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潮气。 确定了里面还算安全,两人便先后进洞。由于这石洞是斜向下的,外头的光线透不进来,火把的光亮又有限,常人若不小心很容易一脚踩空掉下去。幸亏洞壁上有很多凸起的地方,极易攀爬,侯青倬和司徒崇明借此轻松地到达了石洞的最下方。 之前还不觉得,到了石洞深处,才发现这里冷得有些异常,令人觉得仿佛一下就到了寒冬腊月。 侯青倬和司徒崇明同时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递给对方。 见状,侯青倬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将司徒崇明的衣服接过来,又把自己的衣服硬塞给对方,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再互相退让了,不如就索性换着穿吧。” 司徒崇明不解地问道:“这么做有何意义?” 侯青倬替他理了理领口,柔声说道:“身上穿着你的衣服,心里自然是会觉得暖和上许多的。” 司徒崇明终于明白了,于是点点头赞同道:“我的衣服确实要厚上一些。” 侯青倬:…… 不是很懂对方为什么突然情绪就低落了下来,司徒崇明道:“你若还是冷,这件衣服也还给你吧。” 侯青倬闷闷道:“不用了。” 司徒崇明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举着火把开始仔细观察洞中的情况。 石洞只有这么深,再往前几步就是一面嶙峋的石壁。上面有些裂隙,但都没大到能让一个成年人通过。 侯青倬跟着半跪下来,摸着下巴道:“难不成咱们找错了地方,那鬼并未来过这个洞穴?” “不对。”司徒崇明面色凝重,皱眉道。 “不对?” 侯青倬挑起眉梢,顺着司徒崇明的目光看去,发现地上赫然有一些脚印,上面似乎还沾了一些东西。他伸手抹了一些,放在鼻端闻了闻。 腐臭、血腥气,还有一股不甚明显的焦味…… “看这些足迹,那人从上面爬下来,一直走到这一侧的洞壁。” 司徒崇明比了比脚步终止处正前方的那处裂隙:“太小了。” 他说的不错,那条裂隙位置偏下,跟其他洞口比起来尤其小,最多只能伸进一只手去。若脚印的主人真是从这里出去的,那他实在不可能是什么正经的大活人。 “有什么机关?”侯青倬正待仔细看看,司徒崇明却直接将手探进了那个洞口。 侯青倬顿时吓了一跳,生怕司徒崇明出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司徒崇明却冲他平静地摇了摇头,开口道:“里面很深,但没什么可疑的东西。” 手臂最多也就探到这个深度,而且洞中有坡度,用棍子一类的东西恐怕也捅不到底。里头就是有机关,也没法子启动。 “这种地方,万一有毒蛇怎么办?”侯青倬的声音冷了下来:“你难道不把自己的命当成命么?” 侯青倬从未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司徒崇明愣了一下,随即吃惊地发现他抓着自己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是我思虑不周,抱歉。”司徒崇明道:“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侯青倬回过神来,猛地收回了手。 两人沉默下来。 半晌,还是侯青倬先开了口:“若你莫名其妙被条蛇咬死了,我连个报仇的人都找不到。” 若真是这样,司徒崇明死了,他竟连个活下去的借口都找不出来了。 司徒崇明顿了顿,说道:“你可以将那条蛇烤了。” “……”侯青倬怔怔地看着他:“司徒,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司徒崇明:…… 侯青倬愈发惊讶了:“原来你也是会开玩笑的。” 司徒崇明郁闷地扫了他一眼,不想跟侯青倬说话,并向他扔了一只老鼠。 侯青倬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只老鼠,拎着这玩意儿的后颈毛,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打哪儿来的?” 司徒崇明道:“从刚刚那个洞里捉出来的。” 侯青倬刚刚心慌意乱,竟不曾发现司徒崇明竟抓了这么只秃尾巴老鼠出来。这小畜生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皮毛油光发亮,一双绿油油的小眼睛泛着凶光,美中不足的就是尾巴缺了一截,此刻在侯青倬手里不住挣扎,力道居然还挺大。 “或许跟那男鬼有关。”司徒崇明道:“先养着。” “……” 侯青倬跟那老鼠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喜欢乱捡东西。行,拿去给小小做个伴儿也好。” 这洞里暂时也找不到别的线索。他们便从里面退了出去,外头果然已经乌压压围了一圈人。 这些人都快成了惊弓之鸟,见了明火就心里发慌,因此有事没事的都聚了过来,见没发生什么大事,心里都不由松了口气。可这口气才松了一半,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司徒崇明和侯青倬出双入对地从洞里爬了出来。 “……” 顿时所有人都受到了严重的冲击,望着司徒崇明,表情都很古怪。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司徒男神…… 这石洞一进一出,这衣服一脱一换,啧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啧啧。 对面的人已经脑补出了一集丰富多彩、内容详实的山洞野战play.avi,司徒少侠被他们盯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特别茫然地朝人群中的董博看了一眼。 董博受到那一眼的激励,终于鼓起勇气冲了出来,泫然欲泣道:“司徒少侠,不是说好的侯青倬是您三叔公的吗!” 第24章 董博这么激动,司徒崇明不是很懂。但从辈分上讲,侯青倬确实是他的三叔公。于是司徒崇明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开口承认道:“不错。” 董博的脸色骤然煞白。人群更是刹那间便骚动起来。 司徒崇明顶着一张面瘫脸,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默默地懵逼着。跟他相反,这头侯青倬只扫了一眼,便看出这些人到底误会了些什么。 他和司徒崇明向来亲近,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而今天荒郊野外的,他二人又衣冠不整地从石洞里出来,此事不论如何,确实引人遐想。 现今和前朝不同,风气要开放得多。有钱人家蓄养娈童小倌这种事,虽不是能摆到明面上来讲,私底下却几乎成了一种风尚,至于男子两两结契之事,虽然少见,但也尚且称不上一句惊世骇俗。可乱伦……这便大不一样了。 他当然不在乎什么闲言碎语。其实在毫不犹豫将“三叔公”这个身份告诉董博的时候,侯青倬也早就预想到过眼前的情景。 当时他不过是想着,若司徒崇明被流言蜚语逼出中原武林,那他或许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带回紫月盟…… 想要什么便去争,便去抢,侯青倬一贯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当年那么多孩子,他是手段最为血腥狠辣的那一个,所以他才踏着尸山血海活了下来,到了现在,似乎总算是活得像个人了,心里却仍住着从前那杀人如麻、贪婪狂獝的恶鬼。 他从不是什么好人,虽干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却也从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然而如今事到临头,看着身前司徒崇明的背影,他却忽然破天荒地头一次感到了后悔。 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面前,司徒崇明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面容如往日一般冷漠淡然,仿佛一杆耿介拔俗的青竹,自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的卓然气度。假恶丑,真善美,加起来就是人性。然而有一些人却天生雪胎梅骨,即便陷入泥潭,依旧不染尘埃、高洁出尘。 司徒,司徒—— 他都舍不得碰一下的人,凭什么给这群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龟孙子折辱? 侯青倬微微提起嘴角,面带浅笑地看向众人,然而目光扫过去,眼底凛冽的冷光却叫众人在那一瞬间都瑟缩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海山堂的堂主谢玉阳面上登时挂不住了。他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干咳了一声,避开侯青倬的目光强撑着开口,痛心疾首道:“司徒少侠,我与令师也是旧识,实在不忍见你走上歧途。你与这位侯公子同为男子,这也就罢了,毕竟分桃断袖也有前例。可他毕竟是你的长辈,你二人若执意要在一起,这是违背人伦,恐遭天谴啊!” 他本意是想劝司徒崇明悬崖勒马,然而这一席话,却几乎是一下就捅破了司徒崇明心里那层原本就危如累卵、将破未破的窗户纸。 男子同男子,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司徒崇明怔在那里,谢玉阳的话滚来又滚去,几乎将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 谢玉阳一把年纪、德高望重,应当不会开这种玩笑……可都是男人,这怎么可能呢? 他傻在那里,侯青倬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似笑非笑地对谢玉阳道:“谢前辈这般义愤填膺、滔滔不绝,也不知道这些话被你金屋藏娇的小侄子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谢玉阳脸色一变:“你、你说什么?” 侯青倬施施然道:“一树梨花压海棠,谢前辈好兴致,怎么才出来几个月的功夫,就把那娇滴滴的小美人给忘到了脑后?” 谢玉阳一张老脸忽青忽红,几乎要背过气去。 一个背着双刀的女子就跳了出来,娇声叱道:“姓侯的,你莫要血口喷人!” “哦,是云夫人。”侯青倬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笑起来:“或许该叫谢夫人了?不过谢前辈近来一颗心全扑在了那小侄子身上,对你可未必再像从前那么上心。你想拿到谢夫人这个称呼,恐怕不如你想得那般容易,杀云天宝的事情,我劝你还是暂且缓一缓的好。” 遮掩得密不透风的秘辛,就被侯青倬道家常一般举重若轻地随口说了出来,云夫人又羞又恼,然而羞恼过后,心中却猛地升腾起一股寒意。 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时之间,竟再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再说些什么。 这异常的静默令司徒崇明回过神来。 他目光复杂地望向侯青倬颀长的身影,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从眼前划过。 因为从未往那方面想过,所以他一直以为侯青倬喜欢的是温宁,可如果……那么……不会的……但也许…… 同侯青倬贴着的地方像是在发烫一般,司徒崇明猛地后退了一大步,几乎是一下子开了窍。 侯青倬转身,讶然地看向他。 那目光刺得司徒崇明几乎有些惶然起来,面上看不出来,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却都是在抖的。 哪怕是当初师父将他赤手空拳地丢在一头豹子面前,他都不曾这样紧张过。旁边那许多人,仿佛都消失了一般。司徒崇明此时此刻只看得到侯青倬一个,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原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现如今更是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司徒?”侯青倬像是看出了什么,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司徒崇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沉默许久,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就走。 侯青倬:…… 留下一群人呆愣当场。董博挠了挠后脑勺,看了侯青倬一眼,木愣愣道:“司徒少侠对你这么冷酷无情,看上去不像是喜欢你啊。”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喜色,左手握拳往右手掌心一敲,大声吼道:“莫非,莫非我们刚刚误会了司徒少侠?” 侯青倬:…… 司徒崇明并不在意这误会解开与否。他自觉被别人排斥厌恶也不是一两天了,多那么一个误会实在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且这未必就是一个误会…… 从小到大,同门师弟们出门游玩从来不会叫上他,旁人玩闹嬉戏时,他永远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练剑。剑法越来越高,司徒崇明却对怎么同人相处一窍不通,长到二十多岁,连姑娘的手都不曾牵过。 旁人好歹看过话本,瞧过几出才子佳人的折子戏。可司徒崇明形单影只,没人带他看过这些,他自己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因此是个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面对这样的时候,便格外的手足无措起来。 司徒崇明此时此刻根本弄不清自己的想法,然而他将侯青倬当成唯一的好友,绝不愿意看到对方失望或伤心的模样。 侯青倬喜欢他,他却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侯青倬。 他没法回应侯青倬的心意,便想暂时冷静一下,但一直走到街市上,司徒崇明才发现,他根本冷静不下来,而且此时此刻,更是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茫然地顺着街道走了一圈,司徒崇明无意识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裸着上身的老头守着一个书摊,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司徒崇明静静地看着摊放在油纸上的一堆孟子论语、志异游记。 那老头不在江湖上混,又是老眼昏花的年纪,倒是没认出眼前是谁来,懒洋洋道:“我这儿什么书都有,您要是喜欢,就挑一本走。” 司徒崇明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有……教人如何断袖的书么?” “呦,你这是小看我了。” 老头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嘿嘿地笑起来,语气暧昧道:“自然是有的,这脸皮薄的,啧啧,你是头一回买这种书吧。没事,一回生两回熟,我这里有珍本。看小哥你顺眼,我就忍痛割爱卖给你吧。” 当真有这种书? 司徒崇明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地从老头手里接过书,摸了摸那不起眼的蓝色封皮,决定今天晚上回去好好研读。 他一离开,侯青倬便从暗处缓步走了出来。 先前的误会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纵使不解开,其实也没什么。掩盖一个流言的最好办法,就是创造一个新的流言。水楼很快就会发生一件大事,想必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么一点小事。 他唯一忧心的,便是司徒崇明那奇怪的态度…… 侯青倬微微眯起眼睛,黑色瞳仁里藏着汹涌的波涛。他偏过头,神情冷淡地转向那老头,开口道:“先前那人买的书,同样的给我一本。” 他的声音不响,却有一种叫人不由自主服从的气势。那书印得少,老头自己也没有几本,原本宝贝得很,然而面对危险的直觉,却让他一言不发地就乖乖将书递给了侯青倬。 “论语?”侯青倬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挑眉扫了眼封皮,随即翻开了书页,手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会是一本包了论语皮的男男春宫图?! 第25章 书的封面上是“论语”二字,这自然不会真是一本论语,但敢于用圣贤经典命名,这也一定是一本高尚的书,一本纯粹的书,一本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书。 好学不倦的司徒男神就这么回到了住处,深信不疑地认为自己手里拿着的,只是一本权威并且纯洁的“个人情感指导专用书籍”。 他毫无防备地将书放在桌上,严阵以待地找了纸笔打算做些笔记,表情如此严肃,根本不知世间险恶。 侯青倬立在外头,透过窗户缝见到这一幕,心中简直是天人交战。 他不愿让这样的东西污了司徒崇明的眼睛,可另一方面,心里却又隐隐希望这本书能捅破他跟司徒崇明之间那层碍事无比的窗户纸。心神失守,脚下便弄出了些声响。司徒崇明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了侯青倬的位置,冷声道:“什么人?” “……是我。”侯青倬见藏不住了,索性便走了出来,苦笑了一声道:“之前你突然走了,我担心是自己言行不妥惹恼了你,所以便跟来看看。” 没想到是他,司徒崇明登时吓了一跳,飞速将书收回了袖中,这才木着一张脸淡淡道:“嗯。” 侯青倬心里有只爪子在挠一般,忍不住问道:“司徒,你方才在看什么书?” ……怪不得那人要给书换个封皮,原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候,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司徒崇明默默地给卖书的老头点了个赞,然后硬撑着面无表情道:“论语。” ……好好的春宫图外头偏偏要套个论语的壳子,真是用心险恶! 话题被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侯青倬心有不甘地看了司徒崇明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么。” 顿了顿,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常读圣人之言确实大有裨益,左右无事,我忽然想听你念论语给我听。” 司徒崇明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忙。” 侯青倬挑眉:“哦?你忙什么?” ……忙着躲你。 司徒崇明默默把这句话咽回去,又一时找不到什么借口,紧张中只好随便说点什么来拖延时间:“有事要发生。” 侯青倬心下登时一跳。 确实有事要发生,可司徒崇明是怎么知道的? 田玲珑一死,铁骨舫随之分崩离析。先前通过控制田玲珑,墨渊分明能轻而易举地掌控铁骨舫,却偏要多此一举。由此可见,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是铁骨舫的财富或者是其在运河上的影响力,至少不仅仅是这些东西。 而看上去,宋离就是墨渊的下一个目标。 与宋离联手后,侯青倬曾经试探过他。宋离当时便想到了什么,却不肯直言。他想了些办法,才从对方口中将真话套了出来。 墨渊想要的,是两家的武功秘籍。 铁骨舫的游龙爪,青城派的天光剑,全都是江湖顶尖的武功,也是两大门派屹立不倒的立身根本。不论铁骨舫变成何种模样,只要田玲珑还活着,她就不会将游龙爪交给别人。 所以田玲珑才会死,她也必须死。那场大火过后,恐怕游龙爪的心法已经落到了墨渊的手里。 然而武功这种东西,并非学得越多越好。贪多嚼不烂,两部一流的武功心法,哪里是这么容易便能融会贯通的?博而不精,不论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天才,最后都只会变成一个平庸的废人。 以剑阁的底蕴,墨渊何必要费尽心机去夺那两本秘籍? 这一点,就是宋离也不知其所以然。紫月盟左右已经背了一个黑锅,再背一个也没什么。侯青倬索性便让宋离对外宣称,天光剑剑法昨夜被紫月盟妖人所盗。算算时间,消息差不多也应该传出来了。 这些事极其机密,侯青倬有自信能瞒过墨渊,更不要说其他人。然而司徒崇明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却不啻于在他心上落下了一道惊雷。 相处多日,他对司徒崇明放松了警惕,竟忘了对方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侯青倬越想越深,越想越心惊。 而司徒崇明,他其实就是这么脱口随便一说。 厨房孙大娘摔破一个碗,那也算是有事发生吧…… 他一边看着侯青倬骤然严肃起来的表情,一边有点心虚地想。 两人就此陷入了奇异的沉默。就在这时,外头远远传来董博没心没肺的呼喊声,房门随之被人一脚踹开,震耳欲聋的哐当声之后,整扇门板在原地震了好几下,仿佛随时随地就会一命呜呼。 董博看也不看站在一边的侯青倬,看热闹不嫌事大、眉飞色舞地对司徒崇明道:“出大事了,司徒少侠!宋离那老王八的天光剑法被人盗啦!” 真的出事了? 司徒崇明怔愣了一会,神色复杂地望了侯青倬一眼,随即才勉强用一贯的平淡语气道:“……嗯。” 他果然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到底了解到哪个地步。 侯青倬眯眼沉思片刻,抬眼对董博道:“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董博扬起下巴,鼻子里哼了一声,方才纡尊降贵道:“都传遍了,也就你这蠢货还不知道。” 像他这样的,居然活到这么大还没被打死,也不知道他爹董广杰是行了多少年的善,积了几辈子的德。 侯青倬跟个熊孩子也没什么好计较的,继续问道:“我离开后,还有人继续守在石洞附近么?” 董博原本炸毛刺猬似地张口就想扎人,但见司徒崇明也将注意力转了过来,只好语气不忿地出言解释道:“你先前说在那洞里发现了些装神弄鬼的痕迹,大部分人都不甚在意,但有些人出于谨慎,仍是留下来看了看,不知道这会儿他们还在不在。不过就是真有鬼,你都把芦苇荡一把火给烧了,那鬼也不会有胆子出来了。” “这可未必。”侯青倬含笑挑衅道:“若董小寨主不信,不如同我一起去看看?” 其实对那男鬼是否会在今夜出现,侯青倬倒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今日因他和司徒崇明之事,投向石洞的目光最多,对方若想引起骚动,今夜是最好的时机。而且天光剑法被盗,说明事情有变,若墨渊是那个幕后黑手,从他的性格来看,大概会不退反进…… 叫董博一起去,侯青倬当然没怀什么好意。这么一段时间,石洞中有何机关他大概已经想明白了。不过情况未明,能多个替他们打头阵的自然更好。 董博原本就是个属炮仗的,一戳就爆,别说是在侯青倬面前了。 三人于是重新回到了河滩旁。司徒崇明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跟侯青倬说些什么,只能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当个锯嘴葫芦。董博倒是斗志昂扬,得意洋洋地指着那孤零零的石洞冲侯青倬道:“瞧瞧,小爷说什么来着,啥也没有嘛。不懂就不要装懂,这下可他娘的露怯了吧。” 侯青倬忽然伸手在他肩头一按,董博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栽到了地上,啃了一嘴的黑泥。 他正要炸毛,便见到侯青倬跟司徒崇明此时都矮下了身来。 “怎、怎么了?”董博眨了眨眼睛,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顺着他们二人的视线看了过去。 他先前看过好几眼,那黑洞里绝对什么都没有,可现在,洞里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脸,烧焦的脸。黑树皮一般的脸上五官都烧得缩了起来,唯有三个深洞,在夜色下扭曲而诡异。那绝不会是活人,董博的头皮一下就麻了,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侯青倬在他的肩膀上一拍,示意他跟上去,便和司徒崇明两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董博往舌尖上重重咬了一口,这才回过神来,可等他到石洞边上的时候,洞口除了一些滴落的尸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石洞黑黝黝的,好像一张等着择人而噬的大嘴,下面连接着深不见底的食道。 “那鬼钻进去了?”摸了一把额头,董博发现自己身上都是冷汗:“我们……我们要进去吗?” 侯青倬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想进去,可以在外面等着。” 湖边偏冷,董博只觉得一股阴风从脖颈后面擦过,打了个哆嗦,立刻摇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司徒崇明没说什么,一马当先地跃下了石洞。 董博慌了一下,连忙跟了进去。洞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险些让他闭过气去。他捂住口鼻,朝洞里环视一周,顿觉寒气透心而过。 洞里除了他们三个,竟再无其他的人影。 “怎怎怎么会不见了,难道真是鬼不成?” “足迹跟上次一样。”司徒崇明道:“石壁上那道裂隙一定有古怪。” “或许同这老鼠有关。”侯青倬从身上取出一只特制的牛皮袋,里面装的赫然就是那只断尾巴老鼠:“它的尾巴是被自己咬断的。什么情况下,一只老鼠会狠下心来咬断自己的尾巴?” “我以前听说过,古时候有个将军往牛尾巴上绑鞭炮,痛疯了的牛横冲直撞,击退了缅甸的象骑兵。”董博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可老鼠巴掌大一点,能有什么用处?” “老鼠么,自然是用来钻洞。”侯青倬将老鼠递给董博,又变戏法一样掏出根浸了灯油的棉线来系到老鼠的尾巴上。 董博虽然平时有些二,但关键时候倒不算太蠢,立刻就明白了侯青倬的意图:“那缝隙深处有机关,老鼠痛得不行便一路往里头钻,引动机关,打开了什么暗门。所以我们进来之后,那怪物才会不见了踪影。” 侯青倬点了点头。 其实能发现这个机关,也算是机缘巧合。原本老鼠尾巴被烧着了,只会一路朝前面冲,这一只不知怎么的咬断了自己的尾巴,却转悠了回来,正好被司徒崇明捉住。若非如此,就算是他,恐怕也无法窥破其中巧妙。 知道没有鬼,董博一下就来了精神,撩起衣袖就开始动手。老鼠一进洞,果然就朝着缝隙深处钻了进去。轰隆的机关运作声随之响起,一扇活门缓缓打开。 倒是顺利得很,唯一的问题,是那活门开在地上,董博正站在上头,差点就脚下一空掉了下去。 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就见侯青倬一脸可惜地望着自己,顿时大怒:“你个王八蛋就想看着小爷出丑是不是!” 侯青倬似笑非笑道:“董小寨主害怕了?” 这激将法明显得不能再明显,董博却偏偏吃这一套,气得七窍生烟道:“小爷要是有半点害怕,就是街头那啃骨头的黄狗!” 不过生了会气,他倒是也回过神来,冲着侯青倬哼哼道:“倒是你,你不会是怕了吧。” “我为何要怕?”侯青倬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不如我们打个赌,看到底谁不敢往这门里面跳。” “赌就赌!”难得有个在司徒男神面前表现的机会,董博二话不说就举着火把率先从那新出现的洞口跳了下去,发现身旁没人,直眉楞眼地仰头朝侯青倬道:“你怎么不下来?” “哦,我输了。”侯青倬借着董博手里的火把朝洞里波澜不惊地瞥了一眼,凉凉道:“你既然下去了,就先别上来了,看看下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董博:…… 那怪物很有可能就在这里,但下都下来了,何况还有司徒男神在边上看着,董博也不能吓得逃回去。 举起火把端详四周的情形,他发现这里与外面不同,不仅宽敞得多,而且有明显人工修凿的痕迹。石洞一路延伸,从方向上来看,竟是直直通向太湖的湖底。 摸出腰间的精铁匕首,董博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朝着那边摸了过去,走了大概百余步,便听到涔涔的水声。洞穴深处,竟然有个小小的水塘,火光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仿佛洒了一池的碎金。 “又到头了。” 侯青倬倒也没真打算将董博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他在几步之外跟着,看到这情景便长长叹了口气:“那人大概是潜入水中跑了。” 董博吓了一跳:“你走路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的?!” “他对这里很熟悉,又处处留有后路。” 侯青倬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我们很难抓到他。” 司徒崇明忽然说道:“那人似乎是故意引我们来此。” “你的意思是……”侯青倬道:“他在这里留了什么东西?” “那什么……”董博忽然哆哆嗦嗦地插嘴道:“你们说的,会不会是那个东西?” 洞穴面积挺大,他们手里只有两个火把,光线无法覆盖所有地方。先前侯青倬和司徒崇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水潭上面,便没发现靠左的角落里,竟有一只僵硬了的手卡在石缝里头。 那只手可能用什么特殊的草药处理过,断口新鲜,却没有散发出什么血腥气。侯青倬皱了下眉,站起身来索性将整个石洞都看了一遍。 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这洞中竟然到处都藏着类似的尸块。董博从小被人捧着,绮阁金门、锦衣玉食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刺激,拎着一只脚,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这是死了多少人啊!” 侯青倬摇了摇头:“尸块虽多,却都属于一个人。” “没有头,不能确定身份。”司徒崇明道:“不过他虎口有老茧,应是练武之人。” 董博倒吸了一口气,终于沉不住气了:“我们要不先回去,多叫些人再下来?” 侯青倬看了他一眼,勾唇道:“若等到这时候,怎么还来得及?” “你难道提前做了什么安排?” 董博瞪大眼睛,话音刚落便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小五第一个到,朝侯青倬行了个礼,恭敬道:“几位前辈正好在外面,听到这里有动静,便跟着属下进来了。” 顿了顿,他朝那堆在地上的尸块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青城派宋离宋掌门的师叔刚刚死了,身体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头用旗杆插了起来,就挂在水楼的最高处……” 第26章 中原武林近来死了不少大人物,可死得像刘执玉这般惨的,也实在是少见。 纵使没有什么依据,一时之间冤鬼索命的传闻也甚嚣尘上。只是这冤鬼是何来历,委实是耐人寻味。只因刘执玉这死法,跟当年青城派的那些人很有些相似,而那鬼全身焦黑,又极易令人联想到“自焚谢罪”的付礼言…… 死了左膀右臂,又陷入这样的传闻之中,宋离一时之间焦头烂额。他心中原本就有鬼,此时真如惊弓之鸟一般,一夜之间竟发起高烧来,昏睡前只来得及叫人死守青城山五墓,于是事情无人阻止之下愈演愈烈,等到温宁在青城山被抓,事情就此达到了高潮。 听到这个消息,司徒崇明眼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温宁为何会前往青城山掘墓开棺?” 情势一触即发,他早将自己的那一点别扭丢到了脑后,同侯青倬的相处也重新变得自然起来。 “或许是受人怂恿。”侯青倬道:“她在铁骨舫一事之后失去踪迹,被抓之后又什么都不肯说,恐怕……” “有人会怀疑她。”司徒崇明眉头锁得死死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东西要串起来,却总觉得缺了一角。 冷月如镜,水露浸晚石。远处喧嚣如潮水一般褪去,此处便显得格外清幽与干净。然而司徒崇明却觉得心里很乱,江湖十年来都如一潭死水,如今却在短短几天之内掀起巨浪,将所有人都给卷了进去。 “掘人祖坟不是小事。若谁再推上一把,温姑娘说不定会陷入死地。”侯青倬若有所思道:“不过又墨前辈从中斡旋,想来事态未必会发展到那般地步。” 司徒崇明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一人自灯火辉煌处缓步而来,身形高挑消瘦,穿着一件不起眼的青布长衫,后背微微弓起,无端便带出些许憔悴的意味。 “秦若勋。”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讶然,侯青倬半眯起眼睛,微笑着道:“这可真是稀客,或者是墨前辈让你传什么话给我们?” 这四周开阔得很,反倒不担心有什么人藏在旁边偷听。秦若勋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便转向司徒崇明,直截了当地说道:“阁主不打算救温宁。” 他的嗓音嘶哑,眼里像是有一把火在无声地燃烧,整个人看上去却很冷,几乎能将别人生生地冻伤。 “当年杀人的不是付礼言,而是宋离。宋离为了掌门之位,杀了所有对头之后再嫁祸给付礼言。付礼言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他的尸体被宋离分割成几块,又缝合在一起,烧焦之后做出他假死遁逃的假象。阁主早就知道一切,却选择了隐瞒。” 司徒崇明看着他,半晌,开口问道:“为什么?” “紫月盟对我们虎视眈眈,中原武林经不起一次动乱,所以有些真相还是永远埋葬得好。” 秦若勋道:“温宁觅得蛛丝马迹,独自一人前往青城山调查,她被青城派的人抓住,阁主绝不可能救她。” 秦若勋想必是在墨渊的示意下来找他们说这些话的,为了武林安危牺牲自己的徒弟什么的,当真是…… 侯青倬因为墨渊睁眼说瞎话、臭不要脸的程度而叹为观止,忍不住面色古怪地说道:“墨前辈伤时感事,以天下为己任,真是……令人敬佩。” 秦若勋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地回答道:“阁主深谋远虑,心中自有丘壑。可我心里只装的下那么一两个人。若是温宁能活着,我把这条命还给阁主,其实也没有什么。” ……作为一个感天动地、甘愿献出自己生命的痴情种子,这种话难道不应该强忍着悲痛说出来么,就算是装也要装出苦大仇深的样子来,这般平淡到在谈论今天晚上吃些什么的语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侯青倬默默地为秦若勋的演技打了个负分,随即问道:“你说这一席话,究竟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秦若勋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能代表剑阁的,除了阁主,就唯有司徒少爷一人。我只望司徒少爷能够牵制青城派,救温宁一命。” “我会救温宁,你私下找我的事情我也会替你隐瞒。”司徒崇明抿唇道:“但在此之前,我要见师父一面。” 夜色浮沉,圆月在乌云见若隐若现。星光透过窗户上的栅栏投下来,融入屋内黯淡的烛火之中。一个人被锁链绑在床上,脸完全淹没在层叠的皱纹之中,已说不出是美是丑,衰老混淆了所有判断标准,那张脸上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诉说着它主人经年累月经历的无数苦痛。 “福泉。你的儿子去找崇明了。” 墨渊披着一件外袍,整个人斜在椅子高背里,满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意态优雅,神情悠闲,衬得对面那人格外的狼狈。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作用,福泉听在耳朵里,全身却跟着猛然一抖。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了秦若勋,因为他实在成不了什么气候。” 见他这样,墨渊扬起唇角,继续说道:“为了小宁,他像是能豁出一切似的,可偏偏心里又有顾忌,不肯对崇明说出所有真相。既然如此,旁人又怎么会信他?我培养了他那么多年,他这样,真是让我觉得无比失望。” 床上那人忽然猛地仰起上身来,额头青筋暴起,嘶声吼道:“墨渊,你这个畜生!” “我是个畜生。”墨渊不怎么在意地笑起来:“十年前你就已经知道了吗?” 福泉嘶声道:“为了一个死人,你就当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思无涯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但我还活着。”墨渊垂下眼睫,面上带着一点缱绻的笑意,柔声道:“我既然活着,那他也该活着。” 福泉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半晌,他才哑声说道:“小畜生,你难道忘了吗,当年逼死思家那小子的,分明就是你自己啊。” 墨渊却不理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袍,侧头看向窗外若隐若现的朦胧月色,笑了笑:“崇明差不多也该来找我了,他长的同思无涯很像,性子却像他母亲……” 他停驻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弯起嘴角,轻声说道:“我很不喜欢。” 第27章 司徒崇明去找墨渊,侯青倬却没跟着去。 他此时踩在猩红色毡毛软毯上,抱胸似笑非笑地打量半躺在罗汉床上的宋离,开口讽刺道:“怎么墨渊还没动手,宋掌门就要被自己给吓死了?” 宋离事先将所有下人都遣了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这些天心力交瘁,宋离一直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病来如山倒,他看着气息奄奄,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如今跟纸糊的一样,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力气发火,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开口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特意跟我说这样一句话?” 侯青倬一点不客气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将桌上的油灯拨的亮了一些,淡淡地说道:“墨渊开始动手了,他弄出这些流言来,就是为了逼你自乱阵脚。” 宋离瞟了他一眼:“你放心,天光剑法我已经藏好了,它的下落除了我,就是刘执玉也不知道。你不必担心剑法落入墨渊手中,特意来跑这么一趟。” “我倒不是为了这个。”侯青倬无声地笑起来:“如今剑法在哪里,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宋离眉心微皱回答道:“不错。” 侯青倬便叹了口气,正色开口道:“有野心是好事,我倒谈不上讨厌你。” “你什么意思?”宋离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然而下一刻,他所有的话便被一道白光截断。 侯青倬用手指抹去匕首上的血珠,面无表情地等着宋离咽气。 宋离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腮部的肌肉紧绷着,瞪得老大的眼中带着来不及褪去的惊讶。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在床单上缓缓洇开,变作一团刺眼的红痕。他就这么没了气息。 墨渊布局确实丝丝入扣,可他所有的计谋都是建立在宋离活着的基础上。然而对侯青倬来说,剑谱在什么地方,宋离是死是活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要掌握先机其实很容易——宋离一死,天光剑谱下落就此成谜,这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侯青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与宋离结盟的打算。 只是若非墨渊步步紧逼,使得宋离心神失守,他想得手也没这么容易,如今省了同宋离虚与委蛇的时间,倒是还要多谢墨渊…… 将一封血书放在桌上,侯青倬转身离开。宋离先前遣退了仆役,足足半个时辰过后,才有一声尖叫声从房中传出。 整个水楼登时就炸开了锅。 听到外面的骚乱声,司徒崇明微微皱了下眉。注意到他走神,墨渊笑道:“你在担心什么人么?” 司徒崇明转向他,沉默片刻,开口单刀直入地问道:“铁骨舫的事,与您有关吗?” 墨渊目光微闪,想了想,缓声道:“你已经坐在这里,问出这样的话来……崇明,我再说些什么,你信么?” 司徒崇明直直地望着他:“您说,我便信。” 墨渊十分满足似地笑起来,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想必若勋跟你说了不少事情,跟他去青城山一趟吧,总要有个人去救小宁。” 他顿了一下,侧头看向司徒崇明,忽然微笑着说道:“为师说你是从烟瘴之地捡来的,其实是骗你的。我同你爹相交莫逆,他那时被人追杀,没法亲手抚养你,便将你塞给了我。” 司徒崇明静静地听着,想到小时候的事情,心底刚有些柔软的情绪泛上来,便听墨渊接着道:“我那时是想一把掐死你的。” 司徒崇明:…… 墨渊嘴角含笑,继续回忆往昔:“我拿了羊奶亲自喂你,你刚会说话,便管我叫娘。我觉得膈应,便把你丢给了奶娘,不过五天,你便管别人叫娘了。我把那奶娘辞了,这以后,你吃什么全都是由我亲手喂下去的。” 司徒崇明:…… 就在这时,一个仆役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弯腰对墨渊恭敬道:“阁主,青城派掌门宋离一盏茶时间前被人发现死在了房里,一刀割断了脖子,干脆利落,凶手是个高手。” “哦?”墨渊难得有些意外,浅笑着说道:“这倒有些意思。” 司徒崇明神色微变,抿唇看向墨渊。 “崇明,你毕竟是长大了。”墨渊摸了摸司徒崇明的脑袋,温声道:“去吧。” 司徒崇明犹豫了片刻,便朝墨渊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墨渊视线追随着他,一直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方才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通道。墨渊穿过狭窄的通道,便回到了那间关押福泉的屋子。 福泉侧头盯着他,嘿嘿地笑起来:“宋离竟死了,你可是难得吃了个瘪。” “我确实没想到侯青倬竟有掀翻整个棋盘的魄力。天光剑心法应该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墨渊坐下来,笑了笑,好整以暇地说道:“凡事都有意外,若都按着计划发展,也太过无趣了一些。” “说起来,你也挺可怜的。算计这算计那,却落得这个地步,到头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能跟我这老不死的唠上几句。” 福泉冷笑了一声:“不过你这样的人,也该是这个下场。且说司徒崇明吧,我可还记得,小孩子一天要吃上几顿,当年你懒得一餐一餐喂他,却又霸着他不肯让别人碰,便放他一个人在床上饿得直哭。有人看不下去,递了块糕点给他,竟被你打断了手脚从山崖上扔了下去。司徒崇明能活到这个时候,也实在是福大命大。你装出一副师徒情深的样子,私下里却打算要他的性命,这事他可知道么?” “人总是要变的。崇明若是要为了别人而死,倒不若为了我去死。” 墨渊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即顿了顿,微笑着看向他:“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同我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福泉,你怕什么呢?” 福泉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替你铸好那柄剑,你当真会放若勋离开?” 墨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像锥子一般,好似要直直捅进他的心窝里。福泉的手几不可见的一抖:“你……” “祭剑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墨渊道:“替我铸完剑,我便放你和若勋离开。” 水楼里的一切都笼在压抑的气氛之下。田玲珑死了,宋离也死了,中原武林接连受到重创,紫月盟的势力在众人的想象中日复一日的壮大,一时之间几乎人人自危,任谁都觉得下一刻魔教就要大举进攻中原,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刚刚结成的盟约,在宋离死后变得形同虚设。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已经有不少门派的人已经收拾好包袱,随时准备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唯有董博董小寨主蹦跶得欢快,他家老奴因为他这说作死就作死的性格,简直就要愁白了头发。 “司徒少侠要去青城山,我也一块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小爷我就不信了,我会比不过那个姓侯的。” 贺成一脸愁苦地望着董博,苦口婆心地劝道:“您悠着点,司徒少侠这回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您硬要跟着去,若是有个万一,我可怎么跟寨主交待啊。” “你懂什么。”董博豪情万丈道:“患难才能见真情,我一定要让司徒少侠见识到我不凡的身手、广博的心胸。你就看好吧,这回我一定要把那姓侯的给比下去!” 贺成眼皮一跳:“您能活着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宋掌门死了,天光剑谱也被盗了,这里面的水太深。您是不知道啊,前段时间我看到侯青倬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什么去,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董博愣了愣:“你什么意思,难不成……” “不可说,不可说。”贺成摇头晃脑道:“也是机缘巧合,因为逆光他没看见我,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书封皮上写着论语二字,可实际上如何,谁说的清楚。反正我觉得,要真是论语,侯青倬不至于那般紧张。” 董博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啊。不行,我要去告诉司徒少侠!” “万一被侯青倬知道了怎么办?”贺成一把拉住他:“您这不上门求着人家杀人灭口嘛!” 董博挠了挠后脑勺:“那怎么办?” “我看见了,自然也有其他人看见了。”贺成道:“小祖宗诶,咱们不蹚这趟浑水,咱们回去,行不行?” “好主意!”董博双眼一亮,若有所思道:“咱们这就回去。我要找老头子撑腰,看谁还敢对司徒少侠有非分之想!” 第28章 接连死了两个重要人物之后,青城派上下陷入了骚乱之中。温宁在这个时候被抓,正好让这些人的惶惑与恐惧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青城派三大长老根本没有顾虑剑阁的脸面,就这么将温宁严密看押了起来,杜长老甚至还想杀了温宁来告慰门中历代前辈的在天之灵。温宁的处境十分危险,所以得到墨渊的应允之后,司徒崇明不敢耽搁,当夜便收拾行李离开了太湖。 他不分白天黑夜的赶路,生生跑死一匹马之后,侯青倬终于看不下去了,硬是拖着他进了一家客栈,强迫他好好地休息一个晚上。 大抵是真的累了,司徒崇明一挨枕头便睡了过去。侯青倬披着一件外袍,悄悄地坐在他的床前。司徒崇明紧紧地闭着眼睛,即便是在睡梦之中,眉头也微微拢起,面颊被烛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少了往日不近人情的冰寒意味,白皙的脖颈下透出清晰的淡青色血管,竟显现出一种同平日不同的脆弱来。 如同被蛊惑一样,侯青倬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缓慢隔空描摹着他脸上的弧度,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他长睫下的眼瞳暗沉无底,目光里是令人心惊的欲念,仿佛能化作暗流无孔不入的钻进司徒崇明微微敞开的衣襟里……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侯青倬动作一顿,微微偏头,唇角勾起一个充满冷意的弧度。他不紧不慢地替司徒崇明拢好被子,随即便抬步走出了房间。 溶溶的烛光以他为中心散开,危险的气息随浓重的黑暗自四面纷至沓来,侯青倬脸上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淡淡说道:“既然有事找我,又何必藏头露尾。” 客栈后面的小巷人迹罕至,现在又是晚上,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可侯青倬话音落下,竟当真有三个黑衣人拎着长刀,就这么从暗处走了出来。 宋离死了,墨渊果然也只能来找他的麻烦。 侯青倬细细打量了他们一会,便勾唇凉凉道:“你们想要找什么东西,我大抵知道。天光剑谱就在我身上,你们若是有本事,自己来取就是。” 那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提刀便向他冲了过来。 侯青倬甚至都懒得拿出武器,侧身闪过横劈过来的一刀,抬手便在那刀身轻轻一弹,一截刀尖直接扎进了对方的眼睛里,血花四溅。抓住那剩下半截刀的刀背,侯青倬手腕一转,刀刃便斜切着滑向右侧的黑衣人。 那人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却根本避不开这雷霆一击,顷刻间喉咙上便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而他这徒劳的一退正好打乱了最后那黑衣人的步调,那人动作略微一僵,侯青倬便已骤然贴近,在他麻筋上一捏,他的刀就落入了侯青倬手中。缠绕着布条的刀柄在侯青倬手上抡转半圈,轻而易举地便割开了他的喉咙。 顷刻间就杀了三人,侯青倬随手将刀插在地上,正打算查看这些尸体身上的东西,一道黑影忽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竟是一只巨大的海东青。 这扁毛畜生从高处俯冲下来直直掠过一个黑衣人的尸体,电光火石之间,爪子上已经抓住了什么东西。海东青这般的猛禽飞行的速度极快,猝不及防之下,常人可能只看得到一闪而过的影子,然而侯青倬伸手一捞,却轻轻巧巧地就拽着它的翅膀将它摔在了地上。 这只海东青扑腾着还想惨叫,侯青倬略微用力掐断了它的脖子,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柔声道:“不要叫,别将司徒给吵醒了。” 他随即抬眼看向拐角的隐蔽处,微笑起来,开口问道:“你还不打算现身吗?” 方才海东青死时,黑衣人的首领惊讶之下气息不稳,就此露了行迹。他暗暗苦笑了一声,便索性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望着侯青倬大大方方道:“你的功夫很不错,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若想跑。还是能够跑掉的。” 侯青倬道:“任务不曾完成,活着回去又有什么用?”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那人傲然地笑了笑:“你早知道我们会来抢天光剑谱,却独自前来应战,未免太过托大。一拳难敌四手,你武功再高,我们若豁出命去,未免就拿不到剑谱。” 侯青倬饶有兴趣地笑道:“那么你现在是要豁出命来了么?” “不。”黑衣人首领肯定道:“你现在手里的那本书根本只是个幌子,剑谱其实是放在了其他地方吧。” 确实……剑谱从一开始就不在他手上,应该说宋离死后,这世上再无人知道剑谱在什么地方。他将先前那本春宫图带在身上,等着墨渊派人前来抢夺,不过是想借此恶心一下墨渊,倒没想到竟然被眼前这人识破了…… 侯青倬微微眯起眼睛,淡淡道:“是或不是,你可以姑且一猜。” “其实很好猜。”那人信心满满地继续说道:“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信任的人,所以一定是带着剑谱的,只是没有贴身放着而已。你特意弄这么一个幌子,也是为了掩藏真正的剑谱。知道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么多话吗,因为我的人正在你的客栈各处翻找剑谱,我得拖住你。不过相信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 侯青倬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侯某佩服。” 黑衣人首领十分傲娇地冲他点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楼上窗户突然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就这么朝他直直砸了下来。 跟着砸下来的,还有这家客栈的小二。见状黑衣人首领神色微变,抬头向上看去,便见司徒崇明自烟尘中显出身形,墨色的眼眸几乎淬成了冰。 侯青倬:…… 黑衣人首领:…… 小二全身都是血,哆嗦着将一本书塞进自家首领的衣服里,随即便咽了气。司徒崇明的视线跟着扫过来,那黑衣人首领只觉得浑身登时浸透了凉水一般,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面对侯青倬时能侃侃而谈,看到司徒崇明,却像是猫见了老鼠般,后退几步,随即跟一道影一样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速度快得就是侯青倬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司徒崇明杀气腾腾地提着剑就想追上去,侯青倬一把拉住他:“穷寇莫追。” 这一耽搁,那人已经攀上屋顶,顺着屋脊一路飞跑得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司徒崇明偏过头看侯青倬,神情十分凝重:“你知道那是什么人?” “冲着我来的。”侯青倬正色道:“与你没什么关系,你不要管。”顿了顿,他疑惑地问道:“你追他,是因为他拿了你什么东西?” 司徒崇明:…… 那人拿走的不是别的,正是那本“论语”。近来发生了许多事,他连翻开那本书的时间都没有,便只好将其暂时带在身边。此书毕竟难登大雅之堂,因为担心侯青倬发现,他将这本书严严实实地包了好几层,又寻了个稳妥的地方藏了起来。 却不想世事难料,这书竟然被小二给挖了出来。而之后他想将书夺回来,那小二竟击发绑在腕上的弩机想要杀他,他发现不对,这才下了死手,于是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摇了摇头,司徒崇明决定把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里。然而余光一扫,他蓦然发现一个黑衣人身边,竟然静静地躺着一本“论语”,跟他被盗的那本长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侯青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也是一惊。 他跟踪司徒崇明,跟着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书的事被司徒崇明知道了,难保对方不会多想…… 一时之间,两人的脑中都飘过“毁尸灭迹”四个大字。他们同时向那本书迈了一步,又同时停下了脚步。 司徒崇明:…… 侯青倬:…… 两人面面相觑,尴尬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悄悄地蔓延。夜风呼呼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跟着翻开了书页。 赤裸的小人纠缠在一起,画得栩栩如生,纸页叫风一翻,人物便动了起来,从宽衣解带一直做到了最后,就跟活过来了一样。 气氛于是愈发的微妙。 “……” 司徒崇明默然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于是道:“这书不是我的。” “我自然是信的……”侯青倬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勾起唇角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因为你的那本,应该已经被方才那个黑衣人拿走了。这可是本春宫图,司徒,你已经看过了吗?” 司徒崇明:…… 侯青倬的笑容同往日没什么两样,他却没来由地慌张起来。侯青倬上前一步,身体的阴影将他完全覆盖,灼热的视线透过垂下的零星黑发聚在他的脸上。脊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司徒崇明再也无法后退,只能任由对方潮湿的呼吸掠过自己的脖子。 “你不反抗么?” 侯青倬微微垂头看向司徒崇明,修长的手臂形成了一道桎梏。眼神又暗了一分,他嘴角噙着笑,嗓音低沉缠绵到了极致,近乎于引诱:“若你不排斥这样……那么司徒,你要不要跟我试一试?” 第29章 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司徒崇明几乎是懵在了那里,脑子里一时似乎闪过了无数念头,却好像又只是一片空白。 侯青倬的手拂过他的脊背,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什么。司徒崇明猛地一惊,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侯青倬反扣住手腕拉得更近了一些。 “侯青倬。”司徒崇明心中气血翻腾,半晌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光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长辈……” 侯青倬:……啧,差点把这个设定给忘了。 他垂下眼睫梭巡着司徒崇明的脸,片刻之后忽然放松了禁锢的力气,调整了一下表情道:“你就真的那么相信墨渊的说辞?” ————墨渊可以胡说八道,难道他就不能了吗? 没等司徒崇明反应过来,侯青倬就叹了口气,把没有深意的神情修饰得很有深意,痛心疾首地质问道:“经过了这么多事,你对他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据我所知,思无涯当年因为执意要娶魔教圣女孟一心而被逐出族谱,之后更是被思家和魔教共同追杀。据闻孟一心确实曾怀过一个孩子,不过在逃亡的时候不幸从马车上摔下流产了。墨渊的谎言亦真亦假极难分辨,只是他大概是没想到,我竟会对上一辈的事情知道得这样清楚,才会一时大意露出了破绽。司徒,你其实根本就不是思家人。” “我不是思家人……”司徒崇明怔怔地将侯青倬的话重复了一遍,猛地抬起头:“那你那时为何不直接质疑师父的话?” “那时情况未明。”侯青倬解释道:“我原本是想在条件成熟时再将此事告诉你,可如今我既然已经把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此事却是不得不分辩清楚。” 涉及到正事,司徒崇明眼神顿时清明起来,开口冷冷道:“师父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侯青倬沉默一瞬,微微俯身吻上他的眼角,跟着轻声冷笑:“我为什么要知道他的想法?” “侯青倬,松手。” 司徒崇明避开他的动作,抬手将剑尖抵在他的后背要害上,沉声道:“既然如此,真相到底如何,我会亲手去找,亲眼去看。” 侯青倬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大拇指重重地从司徒崇明的唇上扫过。司徒崇明微微皱眉,下一刻,侯青倬猛地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整个抵在墙上,逼迫般地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司徒崇明双瞳微缩,手上条件反射地一抖,剑尖便没入了侯青倬的身体。侯青倬的动作就此一顿,他松开司徒崇明退后几步,长睫下的眼瞳暗沉无底,微微笑着,嘴唇红得嗜血:“你对我动手?” 血顺着脊背留下来,侯青倬却没有要处理的意思。他眼底的冷意越来越浓,似乎下一刻就要毫不留意地转身离去。 司徒崇明心里一突,猛地上前一步挡住侯青倬的去路。胸口那点闷痛迟来一步、后知后觉地漫上来,司徒崇明顿了顿,黑沉沉的眼眸里忽然透出某种特别坚定的东西来。他直直地望着侯青倬,开口道:“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走。” 侯青倬审度着他的举动,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你还想再补上一剑?” 司徒崇明摇摇头,缓缓地说道:“我有话要说。” 侯青倬:“……你想说什么?” 司徒崇明沉默半晌,认真道:“喜欢二字一旦出口,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你喜欢我,我现在仍不知道自己对你,是否也有男女之……男男之情。我也确实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我见不得你这样。一月之内,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司徒。” 苦肉计加上欲情故纵…… 套路再一次大获成功,侯青倬眼底浮现浮现出一点得逞的笑意,正想说些什么。 “我若答应了你,便不会再在意世人的眼光。” 司徒崇明接着道:“我自会昭告天下,你既是我的三叔公,也是我选定了要相伴一生的人。谁有不满,大可冲着我来。” 侯青倬:…… 三叔公什么的,明明什么事情也做,却要接受世俗的审判,当真是……啧,这笔账就记在……对,就记在墨渊的身上! 第30章 已是近秋的时节,天气却仍然炎热。青城山一处隐蔽的山谷中,烈日穿过重重树影投射在地上,描绘出一个个斑驳点点的炫目光斑,唯有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樟树拔地而起,挺立在低矮的黄栌之间,枝叶如华盖,竟是自成一个天地。几间瓦房躺在幽深婆娑的树冠之下,墙根长了绿色的苔藓,全院阴阴凉凉的,连拂进来的风似乎都变得轻柔了不少。 东檐下摆着两三个破旧的紫泥花盆,里面乱蓬蓬地长着一些杂草。一个青年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见自己的同僚来来回回地在原地踱步,呸了一口忍不住道:“老胡,你好歹是个爷们,能别像个娘们那样磨磨唧唧的吗?” 那姓胡的中年人一脸愁容:“唉,唉——温姑娘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可这事实在不好跟一个姑娘家说,要不是你嫂子逼着我……” 青年跟着叹了口气,同情地说道:“我懂,但炜疾忌医怎么成?你这……总得治吧。听说雨花阁那个陆明峰,一帖药下去,立马就重振雄风啊,前几天他老婆就怀上了,你看看,有这好事,面子算个屁啊。” 顿了顿,他劝道:“我跟你说,这温姑娘人挺不错的,你多带些好吃的孝敬她,她定是会帮你的。今天木长老那里做了八宝鸡,那味道可是不错,你去偷点出来,温姑娘肯定喜欢。” 老胡咬了咬牙,点头道:“我这就去偷,张明,你替我进去看看温姑娘,这天气这么热,可不能把她给热着了。” 张明应了一声,朝瓦房里走了进去,在门后墙壁上一块凸起的砖头上一按,对面酱紫色的书架便转了开来,露出后面一个暗门来。他快步走下阶梯,便见到温宁躺在床上,正百无聊赖地看一本志怪话本,旁边跪着个狱卒,一边赔笑一边给她捶腿。 “诶,张明?”温宁见到来人,眉梢一挑,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昨天给你的那个方子不成?不应该啊,吃了这药,就是七旬老人……” “咳咳。”张明脸上火辣辣的,赶紧咳嗽几声打断了温宁的话:“温姑娘,我今天来不是为自己求药的,你那个方子,咳咳……很好。” “你害羞什么?”温宁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一瓶壮阳药吗?唉,真是没想到,你们好好一个青城派,怎么竟然有这么多人不行?” 其实也不是他们不行,实在是温宁的药效果好得惊人,男人嘛,都是那什么……精益求精的嘛,有这么好的药,谁都忍不住来求上一瓶。温宁虽然住在牢里,却私底下靠倒卖壮阳药在青城派称王称霸,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恐怕就是青城派里几位长老,日子过得都没有她来的舒心畅快。 “……”张明噎了半天,果断转移了话题,走过去把那狱卒挤到一边,笑着殷切地问道:“这些天秋老虎厉害得很,不知道您这里冰块够不够,要是还觉得热,我再想办法弄些冰来。” “尚可。”温宁扫了他一眼,想了想忽然问道:“我上回说的那种胭脂,你给我买回来了吗?” 张明表情一僵,尴尬地挠了挠头:“我叫人去买了,就是路途有些遥远,恐怕还要等些日子。” 温宁一脚把他给踹到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叱道:“没用的东西!” 张明连个屁都不敢放,连忙又凑了上去,紧张地问道:“我皮糙肉厚的,温姑娘您的脚踹疼了没有?我这就给您找点金疮药来!” “……” 饶是彪悍如温宁,也被他恶心得往后面缩了缩:“离我远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张明点点头后退一步,想了想道:“对了,温姑娘。据说那个禹香苑的头牌顾青青来找过您了,说是您上回在她那儿喝醉了酒,往她一条金蚕丝的手帕上胡乱画了些什么,硬是要您赔钱。这女人当初仗着掌门的宠爱横行无忌得罪了多少人,如今掌门已经死了,她还敢来青城派叽叽歪歪,真是蠢得可笑。您别担心,我已经叫人把她给赶出去了。” 温宁微微眯眼,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金蚕丝的,那应该挺贵重的。我倒是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事……我在上面画了什么?” “我就看了一眼。”张明回忆了一下:“似乎是一条黑漆漆的大河,边上还有个小人往里面倒脏水。温姑娘您画得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让人见而忘俗,心向往之……” “行了。”温宁朝他挥了挥手:“你要真有心,就替我赔些钱给她。顺便跟顾青青说一声,事情我知道了,我温宁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绝不会让她吃亏。” “这种小事,就包在我的身上。”见自己的马屁拍得卓有成效,张明重新凑了上去,接替了刚才识相地离开了的狱卒的工作,任劳任怨地给温宁捶起腿来。 “力道再大些。”温宁舒服地哼了一声,又躺了下来,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胸口,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嗯,往上一点,再朝左边一点。” 张明蹲在她脚边,正打算再接再厉讨温宁欢心,就在这时,牢门忽然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司徒崇明和侯青倬穿着利落的短打,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四人面面相觑,大家一时之间都有点懵。 半晌,司徒崇明收回投在张明身上的视线,又看向自家小师妹,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来救你……” 他和侯青倬紧赶慢赶地到了青城山。因为之前青城派几位长老态度都十分强硬,所以司徒崇明考虑之后,决定先保证温宁的安全,然后再做其他的打算。可现在看来,小师妹面色红润,在青城派显然过得不错? 片刻过后,温宁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立马画风一变,楚楚可怜地望向司徒崇明,眼里蓄满了泪水:“大师兄……” 司徒崇明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侯青倬便接过了话头,笑眯眯地说道:“温姑娘,你被困在青城派这么久,他们没为难你吧?” 温宁抹了把眼泪,张嘴就要对大师兄诉说自己的委屈求安慰求摸摸,结果却发现自己这些天在青城派吃好喝好睡好,还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于是一下子便噎住了。 见状,张明连忙抢先辩驳道:“我们可从来没亏待过温姑娘。” 温宁在他腰上重重地拧了一把。 张明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上头忽然传来了机关转动的声音。侯青倬神情微动:“有人来了。” 温宁大惊失色道:“恐怕是那个木长老,我跟他约了今天要见面的,他来早了!大师兄,你们快躲一躲!” 司徒崇明和侯青倬立刻上了房梁。张明慌不择路之下,头脑一热也跟着往床底下一钻,钻完才后悔起来。 他是青城派的弟子,私自来探望温宁当然要受罚,可到底不是什么太大的罪名,倒是他这么一躲显得做贼心虚,被木长老看到了,那才真是有嘴说不清。 只是后悔也晚了,木长老的声音已经在牢房里响了起来。他掌管青城派上上下下的杂事,处理财政很有一手,武功却算不上一流,倒是没发现屋里多了几个人。 “温姑娘,上回的药吃完了,虽有药方,可这效果怎么都比不上您亲自配出来的好。咱们前几天说好的,您今天就能把新药给做出来,我实在等不到晚上,唐突前来,还请您见谅。” 温宁心里这个恨啊。平时也就算了,要是被大师兄知道她居然会配这种药,她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假装成一个纯情萌萌哒师妹? “什么药,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温宁只好装傻道。 谁知木长老立刻就急了:“就是那个秋菊膏啊。” 温宁沉下脸,正气凛然道:“什么秋菊膏,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许你这么说!”木长老一脸憧憬地说道:“这可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啊!两人交欢时取一点润滑,又清凉又有助兴的效果,我觉得自己简直回到了十八岁的少年时候,啧啧,连菊花都柔嫩了不少~~~~” 温宁:……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这死老头在她男神面前荡漾些什么啊!!!! “我原本就老当益壮,只要拿到你新制的这瓶药,我定能不输那些年轻人。”木长老道:“据说司徒少侠快要来青城山了,当年惊鸿一瞥,就是情根深种。此去流年又三遭,斑驳旧影不可闻。入了相思门,方知相思苦。等他来了,我便要向他倾诉自己这满腔爱慕相思之情。听说司徒少侠与一个叫侯青倬的走得很近,他一定也是喜欢男人的。我已今非昔比,如何比不得那个侯青倬,快把药给我,我一定要同司徒少侠相知相伴,比翼双飞!” 司徒崇明:…… 侯青倬:…… 张明:…… 第31章 敢于放飞自我,木长老也是一号人物。事实证明,一个人只要认清自己,肯定自己,就一定能够做出一番事业,哪怕他只是个屁,也能熏到个把人。 听了这辣耳朵的话,温宁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开口冷酷无情地说道:“呸!” 木长老皱眉道:“温姑娘,你莫非看不惯分桃断袖之事?” “那倒没有。”温宁撇了撇嘴角回答:“我只是看不惯你而已。” 木长老:…… “药还没做好,你到晚上再来吧。”温宁下了逐客令:“我累了,你可以走了,不送!” 有求于人,木长老也没什么脾气,见温宁当真有些不快,便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牢房。藏在床底下的张明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等了一段时间,确定木长老不会再回来了,才缓缓地爬了出来,对温宁说道:“那温姑娘,我也先行告辞了。” 温宁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危险地眯起了双眼,冷冷问道:“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张明腿一软,忍不住便对着站在一边的司徒崇明求饶道:“司徒少侠,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求求您叫温姑娘放过我吧!” 温宁顿时醒过神来,咳嗽了一声,又变回了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对司徒崇明解释道:“大师兄,其实我这凶神恶煞、颐指气使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就是为了吓吓他而已。” 张明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温姑娘,这几个月来你都跟母老虎似的,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啊,这装得也忒好了一些!” 他正嚷嚷着,温宁白了他一眼,趁他张嘴的时候,恶狠狠地往他嘴里丢了什么。张明猝不及防咽了下去,卡住喉咙一脸惊恐地看向温宁:“你给我吃了什么?” 温宁眨眨眼睛,微笑道:“你说呢?” 张明简直想要哭出声来:“温姑奶奶,这些天我对您没有半点不敬之处,您不能这么对我啊!” 温宁也不理他,只兀自对司徒崇明道:“他叫张明,就是个二等弟子,消失了一时半会也没有人找,地位不上不下的,但交游广阔,知道青城派里不少小道消息。如今青城派情势复杂,大师兄你带着他,或许能派上一些用场。还有顾青青,你走之后,一定要去禹香苑找她一趟。” 司徒崇明扫了张明一眼,对温宁说道:“你不跟我一起离开?” 温宁摇了摇头:“我这个时候走了,剑阁说不定会被卷进青城派的内乱之中。” 司徒崇明不赞同道:“你可能会出事。” 温宁深深地看了司徒崇明一眼,忽然笑起来:“你管我干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管做了什么事,后果我都会自己承担,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我最讨厌有人对我指手画脚了,尤其是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冷言冷语,司徒崇明早就已经习惯了,根本不当一回事。他还想坚持说些什么,侯青倬忽然拉了他一下,随即对着温宁道:“温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还请你多多保重,我们还会再来的。” 温宁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转身离开。然而就在司徒崇明快要跨出牢门的那一刻,她忽然追了一步,轻声问道:“师父他……还好么?” 司徒崇明脚步一顿,侧头看了她一眼,垂眸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还好。” 张明不知两人打的什么哑谜,等离开了那处小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剑阁阁主墨前辈怎么了?” 侯青倬似笑非笑地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明摸了摸鼻梁,嘿嘿笑了几声:“明白明白,不该问的我绝不多问一句。而你们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侯青倬道:“如今青城派怎么样了?” “怎么样……还不是一团乱呗。”张明情绪低落了下来:“掌门死了,又出了这一档子事情。其实刘执玉死得惨烈,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当年的事情。门中有人觉得蹊跷,这才派人去五墓查探,却正好就将温姑娘抓了个正着。温姑娘自称是为了查案,说掌门跟当年的事有不小的关联。大家心里对温姑娘的话其实都将信将疑,可没有几个人愿意将当年之事重新翻出来。只因现在大部分长老,就比如杜长老吧,都是借当年那件惨事把付礼言一党扫了下去,才爬上了现在这个位子。若是翻案,少不得又是新一波的争权夺利,与自己的荣华富贵想必,付礼言的冤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不过想要除恶扬善的人也有,比如王长老。他原本依附付礼言,付礼言死后,他就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这一次怎么能不抓住这个机会?对了,掌门死后,听说天光剑谱不见了踪迹,啧啧,这青城派,谁知道今后会变成个什么模样?我们这些个小喽啰,还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他倒是配合得很,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全说了出来。 侯青倬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那木长老是哪一边的?” “他就是个两不相帮的闲人,平日里就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张明表示嗤之以鼻:“说司徒少侠喜欢男人就算了,还说他喜欢那侯什么,对,侯青倬。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司徒少侠就是喜欢我也不能喜欢他呀。”顿了顿,他讨好地问道:“对了兄弟,还未请教,请问您是……” 侯青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迷之微笑:“我叫侯青倬。” 张明:…… 为啥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作死起来真特么地是一作一个准。 就在张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时候,司徒崇明忽然开口道:“禹香苑在什么地方?” 张明偷偷瞄了侯青倬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路倒是不远,我可以带你们过去,不过……那可是山下有名的青楼。掌门一直不曾娶妻,却时常光顾禹香苑,每回找的都是顾青青。但顾青青也接其他客人,所以青城派上下都知道,顾青青于他,大概就是个随手便能丢掉的玩物。” ……玩物,当真如此么? 司徒崇明沉吟片刻,对侯青倬道:“我们现在去禹香苑。” “等等。”侯青倬开口道:“你一身的杀气,走到哪里都太过显眼。我们突兀地出现在禹香苑,恐怕会打草惊蛇,所以去之前,怎么都应当事先乔装打扮一番。” 司徒崇明皱眉道:“一时之间没法准备合适的人皮面具。” “不用人皮面具,换一身装束就够了。”侯青倬上下打量司徒崇明,弯起唇角,微微俯下身贴着他的脸侧柔声道:“我这就叫十一他们去准备衣服,必然会非常合身————” 司徒崇明默默地看了侯青倬一眼,顿时有了一种不大好的预感。而半个时辰之后,这预感果然就成了真。 十一准备的衣服,同司徒崇明平日里穿的大不相同。里面不过是一件白色软绸的交领宽单夹,外面则套着张扬到几乎有些妖艳的勾金线绯红色长袍,用一根腰带松松垮垮地束了,略一动便能若隐若现地露出锁骨来。 司徒崇明站在原地,脊背僵硬,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侯青倬却忽然上前搂住他的腰,一把扯掉了他白色暗花刺绣的发带。及腰的墨色长发瞬间流泻而下,司徒崇明条件反射便要抢回发带,侯青倬扣住他的手腕,唇角的笑意慢慢泛开融进了眼角眉梢,温声道:“你这么好看,我就是看上一辈子,大概也不会腻。” 不等司徒崇明回答,侯青倬退开几步,笑着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道:“不过你这样子,我可不舍得给别人看。还是换一件吧,我还准备了一副面具,定不叫旁人知道你去逛了青楼。” 能换一件衣服,司徒崇明当然是不会有意见的。侯青倬快步走了出去,离开前还顺手贴心地替他带上了门。然而等离那间屋子有一定距离之后,他一直压制着的呼吸骤然便粗重了起来。 “如今还不行……” 侯青倬低低呢喃着,取出一把小刀缓缓地划过自己的手掌,借着尖锐的痛觉将那股欲念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皮肉破开,鲜血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划过肌肤滴落在地面,很快便渗进泥土里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萦绕鼻尖。 眼神重新变得清明,侯青倬慢条斯理地拭去手上残留的血迹,对静立在身边的十一淡淡道:“告诉小一,咱们紫月盟,差不多也该动手了。” 第32章 等他们准备好了,正好就到了晚上。 小营镇上热闹得很,街边灯笼的亮光将月色都压了下去,令视野呈现一片橙红,空气中媚人的甜香伴着人声笑语,将夜色染得暧昧温煦。可到了禹香苑门口,氛围却骤然雅致了起来,楼上长窗敞开着,凉风拂动着窗拢微微摇曳,有悠扬乐声伴着风声传来。 一个打扮干净利落的小厮候在门口,见到司徒崇明几人,便微微躬身,未语带着三分笑,殷勤却不显谄媚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进了包厢,侯青倬随手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上好的酒水,这才对那小厮道:“久闻青青姑娘芳名,今日我们便是特地来见她的。” 小厮不动声色地将几人打量了一番,陪笑道:“青青姑娘今日身体不适,怕坏了几位爷的兴致。禹香苑中还有几位齐名的花魁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定叫几位爷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不如……” 张明一看有表现机会,立马蹦跶了出来,往哪小厮后脑上一扇:“废什么话,我说要谁来,你就乖乖去请谁。推三阻四的,顾青青不是把自己当成闺阁小姐了吧,还要我们亲自上楼去请不成?” 小厮不卑不亢道:“几位爷大人有大量,还请见谅则个。确实不是故意怠慢,实在是青青姑娘身子骨不妥当……” “有贵客临门,纵是身体再不妥当也要来迎一迎的。” 这当口一个女声自屏风后传来,人还未至,这声音变让人酥了半边的身体。顾青青莲步轻移,嗔怪着看了那小厮一眼,便笑盈盈地向着酒桌走来。一阵香风扑面,她挽起衣袖斟了一杯酒自罚一杯,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含情带露地环视一周,不管是谁,不管有怎样的火气,恐怕也都熄灭得干干净净。 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顾青青在张明身边坐下,呵气如兰道:“这位是青城派的小兄弟吧,当初我在宋掌门身边见过你,宋掌门对你赞誉有加,还曾说你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呢。他这般和善出挑的一个人就这么去了,我心里实在是难受,所以在床上躺了几天,没有及时出来见客,请几位爷别同小女子计较。” 张明涨红了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眼看着就要碰到司徒崇明,侯青倬忽然开口道:“青青姑娘先前借口推辞,大概因为我们是江湖人,在这时节怕有麻烦上身。为何姑娘忽然就改了态度,侯某有些不解,还请姑娘解释一二。” 顾青青拢了拢鬓发,目光投向司徒崇明,声音媚得能滴下水来:“温宁曾说过,这几日大概有人会来找我,叫我留意。这位少侠,可否将面具拿下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司徒崇明犹豫了一下,便将脸上的银质面具摘了下来,露出冷厉漠然的眉眼。他换了件黑袍,圆领窄袖,规规整整的白色竖领只露出小半截脖子,发如墨染,肤如冰雪,包得严实,却反而愈发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顾青青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我就知道是司徒少侠,我当年曾远远见过您一面。这般气度,我果然是不会认错的。” 侯青倬微微挑眉,往张明椅子上踹了一脚。张明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去,正好挡住了顾青青望向司徒崇明的目光。 顾青青掩唇笑了笑,开口道:“是我失礼了。既然几位是温宁的朋友,我也就不说什么虚的了。我肚子里,怀了宋离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 张明张目结舌了一会,方才开口道:“这事……掌门可知晓?” “他是知道的。”顾青青道:“他先天不足,子嗣艰难,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便想让他日后继承掌门之位。我不乐意掺和这些破事,所以才拖着不让他将此事说出来。” 张明有些讶异:“你和掌门,这个,竟是两情相悦么?” “我若不喜欢他,为何要替他生孩子?” “可你……” “怎么,青楼女子就分外低贱些?”顾青青道:“我可不愿意让他养着我,凭白就低了他一头。” “你这想法,真是惊世骇俗。”张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评价道:“掌门他竟然也是这么想的?” “我又不欠他的,为何要让他同意?”顾青青笑了笑,转向司徒崇明道:“行啦,不说闲话。我找到温宁,又和你们说这些话,只因为我有一件事想让你们替我去做。” 她仪态万千地转过身,解开衣带,身上薄薄的一层衣物自肩头滑落。 张明尴尬地咳嗽一声,转头一望,却发现司徒崇明和侯青倬都直直地望着她的后背。 他回过头去,这才看到顾青青身后皮肤上,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就是天光剑谱。”顾青青重新穿上衣服,开口缓缓道:“我以剑谱作为交换,求你们替我报仇,杀了谋害宋离的凶手。” 某真凶侯青倬于是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宋掌门的事情,我们本来也不打算袖手旁观。只是这剑谱,对我们来说却没什么用。” “等等!”张明也跟着忍不住道:“天光剑谱是本门秘籍,你怎么能私自拿来交换?” “小兄弟,你家掌门把东西给了我,那我怎么处置都是我自己的事。” 顾青青伸出手指在他侧脸上轻划了一下,笑道:“何况青城派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剑谱在我这弱女子手中,还要略微有用一些。” 张明整个人顿时成了只煮熟了的大虾,红着脸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顾青青歪着头想了想,开口问道:“我那张手帕,温宁可知道上面画了什么了?” 张明愣了愣,长大了嘴道:“啊?” “那幅画的意思,是同流合污啊——”顾青青拉长了音调。顿了顿才道:“昔年跟宋离一起来过这里的,确实就是杜长老。杜长老和我家宋离可是一伙的,谋害付礼言也有他的一份,如今还清楚十年前付礼言一事内幕的,青城派上下恐怕就只剩下杜庆双一人了。这天光剑谱,还请你们好好使用。” “想要查明真相,将温姑娘救出来,此人就是唯一的突破口么。”侯青倬沉吟道:“只是他不会那么容易开口……不过看起来,顾青青已经替我们想好办法了。司徒,你怎么看。” “就用天光剑谱设局。”司徒崇明道:“诱他开口。” 他们这边有了进展。而借口有事要绕个路,理应从水路后脚赶到青城山的秦若勋,此时此刻却偷偷地潜回了水楼。 秦若勋已准备背叛墨渊,只是真正撕破脸皮之前,他必须将自己的父亲从墨渊手里救出来。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卑躬屈膝,他也不是一无所获。墨渊很少离开剑阁,而一旦出门,就必然会将福泉带在身边。 在水楼救人,无论如何也比闯剑阁地牢要轻松许多。只是福泉具体在什么地方,秦若勋还需要进一步仔细查探。 要藏住一个人没那么容易,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送进送出的怎么都会露出一丝破绽。 他不敢离墨渊的住处太近,便潜伏在芦苇荡中,远远地看着单独一幢矗立在那边的竹楼。趁墨渊不注意时,秦若勋曾经在竹楼中探寻过许多次,却一无所获。但墨渊想要关着福泉,那里必定是最合适的地方。 朦胧的月光洒下,灯火一盏盏的熄灭。万籁俱寂,唯有秋虫声声嘶鸣。盯得久了睡意上涌,秦若勋觉得有些迷糊起来。他掐了自己一把,醒过神来重新看向竹楼,忽然就发现了一些不对。 窗户的数目有些不对。明明只有五间房,为何会有六扇窗户? 若非像秦若勋这般搜查过竹楼里面,又死死盯着竹楼外面看的人,绝对发现不了这个秘密。窗户多了一扇,是不是说明这房间其实也有六个,只是有一间因为某些原因封闭了起来? 精神一振,秦若勋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才没有立刻潜进竹楼去证实自己的猜想。如今时机还不成熟,人手也不够…… 铁青色的水流映着月光的碎片,轻拍着岩石的岸渚。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竹楼一眼,咬牙转身,就这么没入了光凉的夜色之中。 第33章 众人各自在这场好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另一边,董博作为一个熊孩子,压根没有把他爹苦口婆心的劝告放在心里。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偷了匹马,径直便一个人赶到了青城山。 只是他刚到山下,便被青城派的人给拦下了。前些日子查得还没有那么严,这些人草木皆兵的模样令董博大惑不解。他向来不擅长隐瞒心事,直眉楞眼地就把心里的疑问给说了出来:“青城派这倒霉催的,又发生什么大事啦?” 这不讨人喜欢的劲儿,要不是看在他是十八寨董寨主独生子的份上,对面那青城派的弟子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这是我门中的私事,董小寨主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董博觉得挺有道理的,于是点点头,牵着马就要越过关卡上山。对方立刻就急了,拦着他道:“你乱闯什么。” “我不管你们的事,你们也别来管我的事啊。”董博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跟温宁温姑娘是好友,她被你们这些不识相的抓了,小爷我要去看她。” 二十多岁的年纪,有人脱了单,有人脱了贫,只有董博这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脱了缰,像只哈士奇一样在二逼的道路上甩着尾巴狂奔…… 那年轻弟子就没见过二得这般明目张胆的臭傻逼,一时之间张口结舌,半晌才木愣愣道:“你不能进去。” “有完没完。”董博烦了:“你们青城派怎么就这么多屁事啊!” “唉,博儿你这暴脾气,跟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知道这是个不讲理的主,先前早有人去叫管事的人来了。到了这会儿,木长老方才顶着张弥勒佛一般的笑脸姗姗来迟:“也是我青城派怠慢了,你远道而来,想必有些乏了。”他横了一眼那跟木头一样杵着的年轻弟子,命令道:“去,叫人收拾间上房出来,领着博儿先休息休息。” “木叔!”董博把马随手交给别人,凑上去急吼吼地问道:“怎么回事,青城派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总不会司徒少侠已经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没来得及参与吧!? 木长老也不恼,就这么温温吞吞地被董博揪着衣袖往前走:“昨夜有人射了一封未署名的信件到议事堂的大门上,上面写了一些东西。” 董博好奇道:“什么东西?” 木长老缓缓道:“信上说,付礼言回来了,还勾结了紫月盟,掌门是被他杀的,天光剑法就是被他盗去的。” 董博瞪大了眼睛:“他想干什么,报仇吗?” “他说想要掌门之位。不过这个掌门不是由他来当……” “那谁来当?” “杜庆双杜长老。” 董博咽了口唾沫:“原来杜长老,不会吧,这隐藏得够深的啊。” 木长老点点头:“谁说不是呢,杜庆双还想辩驳,说什么付礼言已经死了,可细问,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唉,现在天光剑谱在付礼言手中,大家投鼠忌器,暂且也没人敢动他。何况这付礼言的手段,当初大家也都是尝过的,唉,恐怕青城派难逃一场浩劫啊。” 董博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那可怎么办?” “要么便向魔教妥协。”木长老沉声道:“要么便拿杜长老祭旗,跟魔教硬抗到底!只是不论门中作何决定,我都不愿在魔教威逼之下苟且偷生,必要为武林正道流尽最后一滴血。江湖存亡,在此一举,不知博儿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董博热血沸腾地点点头:“我肯定帮你!”顿了顿,他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不过我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剑阁的温宁。木伯,您能带我去见她一面吗?” 王长老当年曾是付礼言一派,如今杜长老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在最有可能登上掌门之位的人,反而成了势力最弱的木长老。他三言两语拉动了董博,便是想借十八寨的东风达成自己的目的。见温宁不算什么大事,木长老当然愿意满足董博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现今青城派情势一触即发,温姑娘还得多留些时日……” 董博脸上一喜,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木长老的意思。 ……这混小子真的什么都不会做? 木长老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些不踏实起来。 唉,董寨主英明一世,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出来! 温宁倒是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内,竟然又有人来探望自己。不过心中的期待在她见到董博的一瞬间,便碎了个彻彻底底。 “你来干什么?” 温宁没好气地问道。 董博立刻也不爽起来:“我又不是为了你来的,要不是因为你是司徒少侠的师妹,小爷才懒得理你呢。” 温宁拿眼角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我大师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和光同尘、面如冠玉、英俊潇洒、清新俊逸、剑眉星眸、翩翩君子、俊美无涛、轩然霞举,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喜欢我大师兄?” 董博豪迈地摆了摆手道:“胡说八道,司徒少侠明明就是义薄云天、顶天立地、铁骨铮铮、威风凛凛、伟岸不凡、逸群之才、血性男儿真英雄!” 温宁微微一愣:“你也觉得大师兄足智多谋、老实持重?” 董博挠了挠头:“你也认为司徒少侠器宇轩昂、出类拔萃?” 两人互相对视,顿生知己之感,执手相看,竟是无语凝噎。 自此,一个新的铁杆粉丝分部在青城山宣告成立了。 山下小营镇里,一阵冷风吹过,司徒崇明忽然无端端地打了个哆嗦。侯青倬立刻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无事。”司徒崇明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谈论我。” “杜庆双此时此刻一定是焦头烂额。”侯青倬递了一杯茶水给司徒崇明:“他要不想死,最好能证明当年付礼言早就已经死了。” 司徒崇明道:“张明还关在柴房里。” “他毕竟不算可信。放心,过了这段时间,我就放了他。”侯青倬笑了笑:“顾青青那里,我也派人守着了。” 司徒崇明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让自己的手下人扮演魔教妖人,是否会露出什么破绽。” ……哪里会有什么破绽,当魔教妖人不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么。 侯青倬笑得一脸温柔:“你大可放心。” 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所事事地干等着,司徒崇明有些不习惯。他取了剑,便对侯青倬道:“我到后院去一趟,练剑。” 侯青倬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陪我坐坐吧。往后这样的日子,未必就多了。” 司徒崇明看了他一眼,重新坐下来:“我总是在的。” 侯青倬静静地望着他,无声地笑了笑,忽而说道:“我怕你以后不要我了。自与你相识开始,我口中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你现在不在意,可或许总有一天会厌烦的。” 司徒崇明怔愣了一下:“你可以同我说真话。” “人在局中,有时别无选择。”侯青倬道:“你可以信我这个人,却不要信我的话。司徒,你不知道真正的险恶长什么样子。” 司徒崇明的表情愈发疑惑,侯青倬却转了话题:“秦若勋现在还没到青城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司徒崇明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他生性谨慎,应该不会。” 侯青倬饶有兴趣地问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如你同我说说。” “我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是福叔的儿子,跟着母亲姓秦。他母亲在生他时难产死了,所以福叔一向对他不假辞色。但他对福叔却一向孝顺有加。” “福叔,福泉?”侯青倬回忆了一下,有些惊讶地问道:“就是制作黑剑的那个福泉么?” “不错。”司徒崇明道:“他是整个剑阁手艺最高明的铸剑师父,只是多年前就去世了。” 侯青倬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我总觉得秦若勋似乎有些古怪。他是在福泉死后,才收到墨阁主器重的吗?” “是。”司徒崇明道:“他从前只跟着福叔做些杂事。” “主子。”就在这时,小八快步走了进来,在侯青倬面前单膝跪下:“属下刚刚得到快报。青城派王长老和杜长老打了一场,打斗中杜长老刺了王长老一剑,事情彻底闹大了。木长老把持了青城派上下,声称要同付礼言和紫月盟你死我活。杜长老已经被捆了起来,明天晚上就要被斩首祭旗。他实在熬不住了,将当年的事情一股脑全交待了出来。青城派,开始乱了。” 司徒崇明愣了一下,随即便立刻追问道:“温宁如何?” “温姑娘倒是被放出来了……”小八咬了咬牙,这才继续说道:“可惜却被不明人士趁乱劫走了。跟她一起被绑走的,还有十八寨的董小寨主董博。” 第34章 找到了一个知己,又被放出了地牢,温宁只觉得人生圆满,心情大好。谁知还没好上多久,她就被一群黑衣人打晕了带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里。 环顾四周,温宁发现山洞里热得出奇,似乎还被谁细心改造成了一个剑庐,黑衣人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正举着锤子乒乒乓乓地打铁,炉中火烧得很旺,铁水流淌出来,耀眼的亮光几乎能灼伤人的双目。 她脚边的董博哼哼几声,也跟着醒了过来。他原本不是目标,只因出手想要拖住那些黑衣人,便一块被打晕给带了过来。此刻见到山洞中的情景,他愣了一下,方才道:“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这是铸剑的地方。”温宁同他解释了一句,便死死地盯着那正在打铁之人的背影,娇声喝到:“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到这里来?!” 声音在山洞里回荡,那人却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活。又捶打了几下,他将有些成型的铁块放进水里,只听呲的一声,白色的蒸气冒了出来。那人举着铁块端详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唉,又打废了。看来不用那个方法,当真是不成。” 这人的声音就像是砂纸在地上摩擦一般粗粝难听。温宁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可当对方转过身来露出脸之后,她却吓到差点惊呼出声。 那是一张丑到几乎模糊了性别年龄的脸,生活的艰辛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痕迹,他脸上全是层层叠叠的褶子,缝隙里全是汗水与污泥,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眼皮水肿下垂,几乎只为眼睛留出了一条窄缝。 见到她的反应,怪人嘿嘿笑出了声:“丫头啊丫头,怎么连你也不认得我啦。” 温宁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我可从不认识你这种老怪物!” “我如今这样子,确实就是个老怪物。”对方长长叹了口气:“不过你小时候,可是叫我福大爷的。” 温宁猛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你……” 他点点头:“不错,我是福泉。” “可你应该已经死了!” “我死了,谁来铸剑呢?墨渊不会放我去死的。”福泉又老鸹般笑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剑,墨渊那小畜生还指着它,让思无涯活过来呢。死人能复活,丫头,你不信吧。其实我也不信,可我还是得帮着他铸出这么一把剑来,那么多天,那么多年不见天日,我倒宁可自己已经死了!” “铸剑……你是指师父吗?”温宁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却忍不住还要再问一次:“他囚禁了你,让你替他铸剑?师父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都说思家有本剑谱,其实思家有的是半本万和心法残卷。” 福泉扫了她一眼,缓声解释道:“思家人真正的姓氏其实是司徒,在虞舜的支系子孙中,有‘以官职名为姓者’,称司徙氏。据称上古时候,舜将这本能逆阴阳、活死人的心法交托给了司徒氏。自此心法代代相传,其中半本不幸佚失在滚滚历史长河之中,只余下半本残卷,再没有了传说中的那种功效。十年前,墨渊和思无涯满怀着雄心壮志,将残卷从思家盗了出来,又想方设法收集各门各派的秘籍,据此还真写成了一本剑法。到后来,思无涯因故死了,墨渊不死心……” “他竟想用那劳什子剑法,来复活思无涯?”董博忍不住道:“什么活死人,这种骗小孩的传说他也信,他是不是个傻子?!” “他倒不是傻子。”福泉纠正道:“他是个疯子。疯子比傻子总要更可怕一些的,对不对?” 温宁茫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是想叫我死个明白吗?” “不,因为要复活思无涯,有了剑法还不够,还需要一把足够特殊的剑。”福泉的眼里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这把剑一直铸不出来,是因为要制作这样的妖剑,从来都是需要活人祭祀的。将心怀大喜大悲之人投入铸剑炉中,血肉化入铁水,魂魄充作剑魂,妖剑方成。” 董博大惊失色道:“你疯了,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你就要拿温宁祭剑吗?” “我也没办法,等时候到了就得动手。”福泉叹了口气道:“这是墨渊那小畜生的意思。” ……师父,师父。 温宁只觉得胸口疼得像是绞了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她抬头双眼通红地看了福泉一眼,半晌,开口道:“福大爷,董博跟此事没有关系,事后你能不能留他一命?” “这可不行。”福泉摇了摇头:“他既然被抓来了,估计就走不了了,说不定也要拿来祭剑,好歹算个添头。” “……妈的。”董博简直要被气笑了:“你才是添头呢!” 温宁踹了他一脚,叫他闭嘴,随即直直望向福泉,哀求道:“那——能不能让我最后看一眼师父,我还有些话要同他说。他从来都很宠我的,不至于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他那般凉薄之人,见面真不如不见。”福泉劝道:“丫头,下辈子投个好胎,千万别再遇见墨渊那个小畜生啦!” 剑阁阁主墨渊,此刻却不在青城山。 太湖湖畔,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劝,水上数峰星。 一叶小舟上载着三两人,悄无声息地向着湖心划去,浑然不觉远处正有一人拱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离开。 江风从身边擦过,将墨渊满头乌发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皎洁的月色下,他的侧脸有些朦胧不清,唯有眼中寒芒散发着灼灼的冷光。许久,墨渊才自宽阔的湖面收回视线,自嘲地笑了笑道:“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到如今,要找出一个不恨我的人,怕也是件难事了。” 魏岚在旁边道:“是秦若勋背叛师父在先,就是没什么好下场,也是自作自受而已,师父不必为他伤神。” 墨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岚,你前些日子似乎私自出去了一趟,还折了许多人手?” “是弟子莽撞了。”魏岚道:“我不想让大师兄掺和进这些事情里来,所以想把天光剑谱拿回来。” “我不会怪你。”墨渊温声道:“只是小岚,做事总该有始有终。天光剑谱的下落我大概已经知道了,你明天就启程去青城山一趟,替我将剑谱取回来吧。” 魏岚有些意外:“青城派的事情,这么快便告一段落了?” “去吧。”墨渊笑着回答:“你现在启程,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场好戏。” 青城山这边众人都是焦头烂额。关着温宁是一回事,温宁在他们手里丢了,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一起失踪的,竟然还有一个十八寨的董小寨主。 王长老受了伤,此刻索性装死到底,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木长老。木长老原本满心不情愿,看到匆匆赶来的司徒崇明却是立刻眼神一亮。 司徒崇明没时间同他寒暄,直截了当便开口询问温宁失踪的具体情况。木长老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还补充道:“我已派人搜寻两人的下落。只是依我看来,这恐怕还是跟魔教有关,这么漫无目的的找未必就有什么收获。” ……中原武林这群人一有事就往紫月盟头上扯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 侯青倬扫了那老头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对司徒崇明道:“从木长老的话来看,对方执意要抓活的。或许温姑娘和董小寨主这会儿还没事。不过这浑水摸鱼的手法,总让我想起铁骨舫的事情来。或许幕后黑手确实就是同一个?” 沉吟片刻,司徒崇明道:“我仍旧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也未必就是他。近来青城山这附近一直戒备森严,或许那伙人还没来得及逃得太远。”侯青倬转向木长老,开口问道:“这附近有几处可以藏人的地方?” “就是有,这么细细搜下来,也能搜出来了。”木长老叹了口气:“我是真想不出两人去了什么地方。” “那他们就是真得逃远了。若无内应,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侯青倬冷笑了一声,直直盯着木长老的眼睛,开口道:“不知木长老心里,是否已经有了什么人选?” 第35章 “不知木长老心里,是否已经有了什么人选?” 听了侯青倬的话,木长老先是一愣,随即微微眯眼,似是想到了什么,这才开口缓声说道:“经侯公子这么一提醒,我心里倒是有了一些头绪。只是事关重大,我得回去查一查才能有定论。” 木长老和王长老为掌门之位正斗得红了眼。有没有内应,侯青倬其实并不知晓。他这么说,只是替木长老打压王长老提供了一个上好的借口,而如今,木长老看来是准备抓住这个机会了。 点到为止,侯青倬也不打算再多提点些什么。他玩味地扫了这装腔作势的老头一眼,便对司徒崇明温声道:“派出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去寻找凶手,从这条线入手,说不准能更快地找到温姑娘和董小寨主。” “那些人将温宁和董博费心掳去,必然不会简简单单就杀了他们。他们二人失踪不久,青城派就将这一片地方给封了起来。那些人跑不了多远,一定藏身在这附近。拖上一刻钟,温宁和董博就多一份危险,不能等。” 司徒崇明淡淡接道:“我记得你曾在温宁身上撒过一种药粉,能够用来追踪她的行踪。虽然过去了不少日子,但说不定还能起到一些作用?” 侯青倬侧头看了司徒崇明一会,片刻后弯起唇角,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确实如此。这药粉只要洒了上去,一年之内便都能起效。就是温姑娘换了衣服洗了澡,花上一些时间,我也必能找到她。” 这当然是假话。只要洗一次澡换身衣服,药粉自然就难以留在对方身上。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想靠这个方法找到温宁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然而此事司徒崇明清楚,侯青倬也清楚,幕后黑手却未必清楚。等到这个消息传出去,有些人就该坐不住了。 而他们只要一动,就必然会露出什么行迹,届时再要找他们,就变得容易了许多。 司徒崇明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温宁和董博正坐在山洞里相对无言。 温宁的状况很不好,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眼眶却通红,像是个被父母丢弃的孩子,弓着背缩在角落里,显得绝望又无助。 董小寨主这辈子从未安慰过谁,手足无措地盯着温宁看。过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侧着身子对温宁道:“你要不嫌弃,就靠着我肩膀睡一会吧。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总会好受一些的。” 温宁一动不动。董博等了半晌,重新坐回到地上,又木呆呆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的父母恩爱,又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虽然生起气来也是要拿胳膊粗细的藤条抽他的,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将他当眼珠子一般疼爱,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往他面前堆,生怕他受了什么委屈。 而董博平日里总是招猫惹狗、桀骜不驯,看着从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仿佛一天不惹他们生气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似的,其实却也实打实将老两口看作是天底下最重要、最信任的人。 ————若是他的父母什么时候忽然翻了脸说不要他了,要拿他去炼一把劳什子剑……董博觉得,他一定是会疯的。所以他此时看着温宁,便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难过。 “温宁。”安静了半晌,董博鼓起勇气轻轻地说道:“你以后要是没地方去了,就到我家去吧……” 温宁缓缓抬起头来,眼里涌起一层水雾。她瞪着董博,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大声吼道:“谁要去你家里,你才没有地方去!我最讨厌你了,你给我滚,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 董博被她突然的爆发吓得全身都抖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点:“你别哭,你别哭啊!唉,我这被绑着,实在滚不到哪里去啊!” 他偷偷观察温宁的神色,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重新凑过去了一点,大义凛然道:“你要是真生气了,那就咬我一口吧。放心,我董博绝不还手。” 话音刚落,温宁忽地扑了过去,冲着他露出的脖颈处狠狠地就咬了上去。董博嗷地一声差点从地上蹿起来,眼角含泪,崩溃地叫道:“诶呦肉要被咬下来了,疼疼疼疼!!!” 温宁松了口,嘴角还犹自带了一点血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其、其实也没这么疼。你要没发泄完,就接着咬吧……” 董博逞强地说到一半,声音越来越低,心虚地咳嗽了一声:“不过你可得换个地方啊。” “笨蛋。”温宁撇过头,轻轻地骂了一句,随后将头靠在董博的胸前,良久,忽然道:“大师兄有喜欢的人了,师父也不要我了。其实你挺不错的,你把我捡回去,咱俩在一起将就将就得了。” “什么!?”董博闻言一怔,随即便大惊失色道:“那怎么行,你没男人要,我可有的!” 温宁:…… 董博:“我这么英俊潇洒、温柔体贴,你喜欢上我也不奇怪,但是不行,我的一颗心,已经给了司徒少侠。” 温宁:…… “等等!等等!?”董博惨叫着后退:“你干嘛又咬我,我还手了啊,我真还手了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两个倒是精神得很。”福泉将铁锤随手一放,看着他们两个嘿嘿地笑起来:“小孩子家不知愁,也是好事。丫头,你也别恼。这世上也不是没人喜欢你。” 温宁撇过头去,根本就不打算理他。 “谁会喜欢这个野丫头,”董博打了个寒噤,接过话茬道:“不会是你吧。” 福泉摇摇头:“是我家若勋。” 他眯起眼睛,像是在脑海中仔细回忆自己儿子的音容笑貌:“他母亲难产死了,临死前生下了他。那会儿我对他总有些迁怒,便不怎么管他。可他是个好孩子,乖乖的,小小的那么一个,话不多,总想着替我分忧,想要讨我喜欢。锤子都拎不起来,想要替我打铁,嘿,差点一头栽进炉子里去。把我吓得呀,狠狠揍了他一顿……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啦……”福泉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对温宁说道:“丫头,给我讲讲吧,若勋他如今怎么样了?” 这老头皱得像一颗风干了的核桃,几乎不成人形,令人望而生畏又生厌,然而他眼巴巴地望着温宁,开口时,带着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哀求意味,竟叫人觉得十分可怜。 温宁皱了皱眉,原本不想回答他,话却不由自主地脱了口:“秦叔是师父的左右手,很受器重,春风得意的样子,过得应当是不错。” “他定然是不开心的。”福泉苦笑了一声:“他到现在还不曾娶妻呢,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丫头,你本来是要做我儿媳妇的人,我其实不想杀你,可没办法。其实我若早些死了,对自己是个解脱,对他或许也是个解脱。” “我明白了。”董博有些恍然:“墨渊拿你威胁你儿子,又拿你儿子威胁你!他怎么,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那小畜生已经魔怔了,又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洞口传来响动,福泉朝那边看了一眼,嘿嘿地笑起来:“有人来了,你们瞧见了,恐怕又要吓一大跳。” 温宁和董博朝着那里看去,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看着略有些文弱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 “你……”温宁猛地瞪大了眼睛:“魏岚?!你也是,你也是……” “这里恐怕很快就会被找到,”魏岚却看也不看她,只对福泉说道:“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福泉兴趣缺缺地点了点头,也不多问,转头就去收拾东西。 魏岚这才靠近温宁和董博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两人道:“大师兄正在找你们。我不能明着违抗师父的命令,所以不能放温宁你走。但董小寨主你原本就不该搅到这场事情里来,就是逃走了,问题也不大。我会抓住机会放走你,你离开之后,赶紧去找我大师兄,将这里的事情都告诉他。” 温宁原本已准备好了要破口大骂,这么一来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差点给呛死:“你,你不是助纣为虐、来替师父杀我的吗?” “我什么都可以替师父做,唯独这件事不行。”魏岚认真道:“同门即将死在面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无动于衷……” 见手下走过来了,魏岚加大了音量,故意冷冰冰道:“事到如今,我同你也没什么话好说,照我说的做,还能少吃点苦头。乖乖动身上路吧,温宁,董小寨主。” 第36章 为了安顿从墨渊那里刚救出来的人,秦若勋到青城山的时间倒比魏岚还晚些。得到温宁被掳走的消息后,他很快追上了司徒崇明一行人,却没有直接现身。 天已经暗了下去,月亮却尚未升起。初秋的树林仍十分茂密,秦若勋借着枝叶的遮掩在黑暗中掩藏自己的身形,面无表情地看着董博从一个斜坡上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拉住司徒崇明的衣服在说些什么。 虽有魏岚的帮助,但董博在逃出来的路上还是很吃了些苦头。 他的衣服被勾破了好几处,身上沾满尘土,脸上甚至还被树枝给划了一条口子。若是平时,董博绝不愿意以这副样子出现在司徒崇明面前,可现在他根本顾不得自己的狼狈,连气也没喘匀,便开口说道:“快去救温宁,她现在正跟魏岚在一起。抓我们的人跟墨渊有关,魏岚有心帮忙,但他身边也有人监视,所以不能做得太过明显。那些人知道你们来了,所以打算更换藏身的地方。趁这个时候魏岚帮着我逃了出来,还叫我来找你们。他留在那里,沿途会留下记号,我们跟着那些记号就能找到他们新的藏身之处!” 司徒崇明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他脸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侯青倬却突然上前一步,将董博跟他隔开,想了想,问道:“墨阁主无缘无故没必要为难你,更别说温姑娘还是他的徒弟。他为何要抓你们?” 董博呸了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嘛,他居然要拿温宁来炼剑!” 侯青倬皱眉,将这句话放在嘴里又细细咀嚼了一遍:“炼剑……炼什么剑?” “我跟你说,就是……” “这些都不重要。”司徒崇明突兀地打断了董博的解释,淡淡说道:“我们先去救温宁。” 他不打算继续问下去,然而“炼剑”二字,却在一旁的秦若勋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墨渊想做什么,这些年来他大概也知道了一些。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墨渊会冷血至此,为了一把剑,为了一个死人,就将亲手养大的弟子推向死地! 秦若勋根本不相信魏岚的话。 他在墨渊身边多年,对墨渊也算有所了解。在他看来,墨渊心思缜密,不会把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放到温宁身边。既然如此,魏岚特意放回董博一定有什么目的,在那所谓的新的藏身地点里,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司徒崇明一行人。 然而墨渊既然订下了这样的计划,就不会让司徒崇明他们再有脱身的机会。他此刻现身提醒,说不定会一起陷进危机之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墨渊还不知道他在这里。为今之计,只有他独自去救温宁,杀魏岚一个措手不及! 秦若勋不能确定温宁到底被困在什么地方,然而青城山后的墓地却是最为可疑的地方。 一年前,雨水冲毁了前代青城派掌门的墓碑。剑阁和青城派向来亲善,墨渊便派了工匠前来,帮忙修缮墓碑。这是件小事,记得的人恐怕不多,不过…… 想到这里,秦若勋利落转身,将司徒崇明一行人远远丢在了身后,朝着墓地而去。 若非清明一类的重要时节,这个地方平日里很少有人踏足,一处连着栅栏的木门将两个世界隔绝开来,月光将墓碑的影子拉长扭曲,映在黑色的土地上,显得阴森而恐怖。栅栏旁有个小土屋,是给守墓人住的,窗户里透出点黯淡的灯光来。夜已经深了,那瘸腿的中年男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睡得正香。 秦若勋心中微动,穿过窗户跃进房中,将手指搭在对方的脖子上。脉搏尚在,此人没死。他心里有些失望,却又不知为何轻轻地松了口气,心神一时不稳,动作便大了些,竟不小心将对方推到了地上。 中年男人的额头狠狠地撞上地面,发出咚的一声。秦若勋的匕首都已经搭上了他的脖子,等了片刻,却发现这人根本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倾向。 “他被人下了药?” 秦若勋愣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开始仔细环视这个简陋的小屋。 屋里没有多余的摆设,正中间一张桌子,一跟凳子,再加上角落里那张破床,就是这男子所有的家当。这个中年男人一看就不怎么讲究,住处里到处落着灰尘,门旁居然还有一个好大的蛛网。 秦若勋四处都看了看,眼睛微微一亮。 三个床脚都灰扑扑的,唯有一个少了个角的床脚十分干净。他快步走过去,抓着床脚试探着往外面一掰。只听机关启动的咔哒声传来,床下一块石板自己移开,下头缓缓地现出一个黑洞来。 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秦若勋钻进了黑洞之中。里面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逼仄,再前行几步,更是豁然开朗。一股热浪夹着叮叮当当的大铁声扑面而来,秦若勋不适应地闭了闭眼睛。等他将挡在眼前的手移开,看到的便是温宁被反绑双手、堵住了嘴,快要跌下剑炉的场景。 “住手!” 根本来不及多想,秦若勋快步上前,一刀割断了温宁身边那老人的脖子,抱着温宁将她拖到了安全的地方,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回,确定她没受什么伤,这才松了口气:“太好了……” 他颤着双手将温宁抱在怀里,轻声道:“太好了,你没事……” 这时剑炉旁传来老人粗重的喘息声。他捂着脖子的豁口,略一动指缝里便漏出血沫来,眼看是不成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温宁不放:“她得死,小畜生答应我的,剑铸成了,就放若勋走,就放若勋走……” 这老人须发皆白,惨不忍睹的脸上满是沟壑,整个人没有丝毫的生气,眼中却爆出可怕的光芒,看着真如厉鬼一般。秦若勋侧头看过去,却觉得对方无端有些熟悉,只这一眼,脑海中瞬间便有什么炸了开来。 温宁此刻终于想法子吐掉了口中的布团,失声喊道:“秦叔,那是你爹,那是你爹啊!” “秦叔?是若勋?” 此时福泉眼中已没了什么神采,听到这两个字,忽然长大了嘴,露出一个仿佛大笑的神情来:“你来了,你来了……” 声音越来越低,他混浊的双眼转动了一下,嘴边噙着一抹笑,眼角却缓缓渗出几滴泪水来,顺着橘皮一般的脸滑下。 秦若勋终于醒过神来一般,将温宁丢在一边,手脚并用跪着爬了过去,拉着福泉举起来的手,惊慌失措地问道:“爹,爹?” 可福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眼中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秦若勋的脸色也跟着一分一分的灰败下来。 “我应该已经将爹救出来了。”秦若勋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谁解释些什么:“我已经把人救出来了,虽然他被墨渊折磨得不成样子,还毁了容,可到底还是活着的,我把他活着救出来了。” “你没有。”魏岚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看看你手上的血,那是你爹的血。你不光没救出他,刚刚还亲手杀了他。” 秦若勋抬起头,直瞪瞪地望着魏岚,全身都颤了一下,牙缝中泄出极力隐忍的呜咽之声。 魏岚继续道:“福泉一直很挂念你,他有一回用废料偷偷铸了个小人,当做是你放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要看一眼才能睡得着。他觉得自己从前待你不好,总想着要补偿你,跟你说句对不起,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秦若勋的眼中沁出血色来:“墨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为了让你恨,你越恨,情绪越是激烈,这把剑铸得就越是成功。” 魏岚弯起唇角,拍了拍手,对围上来的手下说道:“还差最后一步了,把他丢进剑炉。” “住手!”温宁目眦欲裂:“魏岚你住手!” 魏岚走了过来,在温宁面前蹲下。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温宁的头顶,身后是一场血战。 温宁越过他的肩膀,看着秦若勋身上多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顿了顿,脸色苍白地哀求道:“魏岚,叫他们住手吧,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别怕,我之前不是同你说过了吗,师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拿你祭剑。”魏岚柔声道:“大师兄也被我用计引走了,他不会看到这一幕的。” 温宁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那是秦叔,小时候抱过我们的,还分糖给我们吃。” “那又怎么样。”魏岚不怎么在乎地说道:“他又不是我的同门,真算起来不过是个下人。当初你知道了真相,其实也就伤心了那么一会,所谓真正的大悲大喜之人哪里是那么好找的,为了今天,师父可是准备了许久。” 见温宁眼中露出厌恶之色,魏岚撇了撇嘴,有些无趣地站起身来。秦若勋已经被人擒住,他走过去,扯着秦若勋的头发就要将他丢进剑炉。 温宁瞪大眼睛望着这一幕,忽然颤声吼道:“魏岚,你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就不怕灯久知道吗?” 魏岚身形一僵,随即轻轻一推。炉中火焰一下大盛,火光明灭,映出魏岚半边脸孔。半晌,他转过头来,对着温宁轻轻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开口道:“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第37章 林中小道,董博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在前面的树干上寻找记号。 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但所谓新的藏身之所还是没有踪影。 他掸了掸手上的尘土,额头上满是汗珠,动作也不由地焦灼起来。狠狠地将一颗石子踢出一丈远,董博闷声道:“怎么还没到地方,他们到底是打算跑到哪里去啊?” “这里再过去,就脱离了青城派的势力范围。”木长老忧心忡忡道:“他们不会是不打算藏了,准备直接跑了吧。” “有些奇怪。”侯青倬止住脚步:“我们在绕路。” 木长老皱眉:“绕路?” “并不明显,但我们走的确实不是最近的道路。”侯青倬若有所思地道:“若不是跟着记号,而是靠自己走的话,早在一刻钟前我们就能到达这个地方了。” 董博愣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他们真的是在躲避我们的追踪,没必要绕这么多的路。我的意思是……”侯青倬说道:“刻记号的人,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有人想引开我们。” “谁?”董博震惊道:“魏岚?!” 司徒崇明忽然开口问道:“你们一开始被关在什么地方。” 董博道:“后山的墓地里……怎么回事?” 侯青倬跟上司徒崇明的脚步,一边解释道:“青城山能藏人的就这么几个地方,既然新的藏身之处不靠谱,自然就该回旧的藏身之处瞧一瞧。”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后头挤了上来,对着十一报告了些什么。十一愣了一下,满脸羞愧地上前,压低声音对侯青倬道:“属下失职,顾青青洗澡时,在房中无缘无故晕倒了,像是中了迷香。” 天光剑谱…… 侯青倬半眯起眼睛,冷冷地对十一道:“回去领五十鞭子。” 墨渊的行事实在让人想不明白,就算现在拿到了天光剑谱又能如何?有了董博的证言,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身败名裂的下场。而阴谋这种东西,一旦曝于阳光之下,就会自然而然地消散无形,这道理墨渊不可能不知道,那又为何…… 这时,人群中的骚动打断了他的沉思。木长老大喜过望地对司徒崇明道:“找到温姑娘了!” 温宁被人迷晕了随意地丢在一处草丛中,除了手上被绳子勒出来的紫痕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伤。这件事结束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温宁第二天醒来,众人才知道了事情具体的经过。 大家还没来得及惊讶,太湖那边就传来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两天前墨渊叛出了剑阁,带着当年思家的那本剑谱,就此加入了紫月盟! 司徒崇明:……没想到师父会做出这样的事。 侯青倬:……作为紫月盟的左护法,他怎么不知道墨渊加入紫月盟了?! 董博看看司徒崇明,又看了看侯青倬,有些不解地悄声问他爹董广杰道:“这是剑阁的事情,侯青倬看上去,怎么比司徒少侠还要懵一点?” 知道独子出事,董广杰马不停蹄地赶到青城山,人都憔悴了不少,闻言吹胡子瞪眼地怒道:“这又关你小子屁事!” “董前辈。”侯青倬露出一丝笑容,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您对此事有何看法?” 董广杰对他的态度倒是不错:“还能有什么看法,这江湖又要乱了呗。思家的剑谱,觊觎的人不会太少,如今又有现成的大义名分……嘿,当初宋离刚搭好台子就死了,如今剿灭魔教这出戏,倒是刚好借着这个台子唱下去。” “我听说,趁着青城派和铁骨舫大乱,中原武林内部空虚的时候,魔教这一个月来侵吞了好多地盘。” 董博插嘴道:“就是不为了那本剑谱,也有许多人想要除掉魔教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吧。” “中原武林少有这般齐心协力的时候。”董广杰冷笑一声:“魔教这回可要头疼了。” 侯青倬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半晌轻笑一声:“说到底也是为了利益二字。如此,倒不知道哪边才是真正的魔教了。” “侯青倬,魔教要吃亏,你莫名其妙生的什么气?”董博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你跟魔教又没什么关系。” “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一时感慨罢了。”侯青倬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说道:“茶有些凉了,我叫他们换一壶来。” 走出门去,他在长廊上站了片刻。正午的阳光透过巍峨的丛云投射而下,微妙地折射出一种淡金色,铺洒在院中明净的合欢树叶上。初秋特有的高远蓝天令侯青倬的心怀开阔了一些。 他可以肯定,墨渊根本没有加入紫月盟,但“魔教妖人”的话,谁会相信?任谁都会觉得,紫月盟是为了独占剑谱,才会对此事加以否认。利益二字最为要命,这样下去,中原武林和紫月盟之间必定会爆发一场无可避免的大战。而经历十年前的那场祸事,紫月盟并未完全恢复元气,在这场大战中绝不会有多少胜机。 有了紫月盟吸引大半敌意,墨渊便能腾出手来干自己想干的事。如今铁骨舫和青城派的秘籍都已到手,剑也已经炼成了,接下来墨渊还需要什么…… 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侯青倬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打算回去,靠近房间的时候,蓦地听到了司徒崇明的声音。 自从发生温宁和墨渊的事情以来,司徒崇明比以前更加寡言少语。难得听他说这样一大段话,侯青倬忍不住便停下脚步,细细听了起来。 房中有两个高手,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侯青倬不好走得太近,便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一些话。 “经过这么多事……师父……不可信……侯青倬……身份存疑……我会找他谈一谈……” 身份……什么身份? 侯青倬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骨传了上来,想到司徒崇明从前偶尔像是知道些什么的表现,手一下变得冰冷无比。 难道司徒崇明已经知道,他是紫月盟的左护法? 灭了思家满门的就是紫月盟,加上这次墨渊的事,司徒崇明对紫月盟绝不会有什么好感。若是他当真什么都知道了,那…… 侯青倬从未怕过什么,此时此刻心里却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恐慌之情,他脑中顿时一团浆糊,几乎是转身落荒而逃。 房中,司徒崇明正郑重地对董广杰道:“多谢前辈开导。世事无常,我不希望自己将来再后悔。经过这么多事,如今想来,师父的话未必可信。侯青倬身份存疑,不一定就是我的三叔公,既然如此,我再没什么可犹豫的,今天晚上我会去找他好好谈一谈。” 董寨主赞许地点点头:“经历了这么多烂事,总算能听到一件好事了。去吧,有我在,没有谁敢对你们说三道四。对了,温姑娘就交给犬子照顾吧,我看他俩关系很不错。” 董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董广杰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道:“老缠着人家司徒少侠做什么,这温姑娘你可给我拿下了。别惹你娘生气,你娘当初看过一眼就相中她了,那姑娘屁股大,好生养!” 董博:…… “不过这么好的姑娘,”董广杰摇摇头:“配你可惜了。” 董博:……他就知道,他绝壁不是亲生的! 第38章 到了傍晚,竟下起雨来。司徒崇明在房里等了半天,侯青倬还没回来。他心里有些担心,带了把伞便找了出去。 雨丝淅淅沥沥落下来,汇聚成水滴顺着伞面滑落,暗青的天空仿佛压在头顶,远处景物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清的雾气。 路上行人很少,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司徒崇明踩着石板路,转过一个转角又是一个转角,像是有墨痕突兀地渗进了冻水,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了前方的拱桥之上。 渐渐转浓的暮色中,侯青倬的神情看不分明。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视线落在江面上,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司徒崇明心中忽然升起某种异样的情绪来,便没有上前,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侯青倬的名字。 侯青倬怔了一下,转过头来,便看到司徒崇明立在青石台阶上,手中还拿着一把湘竹骨子的雨伞,身姿寒峻而峭拔。晚风裹挟着银色雨丝,徐徐扬起了青年的衣袂,在通透的暮色中说不出的好看。 “下雨了?”侯青倬弯起唇角,拭去脸上的水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司徒,你还愿意来给我送伞,我很高兴。” 只是伞……散,果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司徒崇明自然不知道侯青倬的想法。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将手中多出来的那把伞丢给侯青倬,随后闷声开口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侯青倬随手撑开伞,靠在拱桥的栏杆上。头发全湿透了,泛起些暗淡的幽光,他将沾在面颊上的几缕发丝拨开,脸上如往昔般带着三分笑意,轻声道:“你说,我听着呢。” 活了这么多年,司徒崇明头一回对旁人说这样的话,事到临头,骤然紧张起来。他紧绷着一张脸,语气僵硬地说道:“你的事,我好好想过了。” 侯青倬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淡淡道:“是么……你知道我不是思家人了吧。” 司徒崇明怔了怔:“果然如此么。” 果然侯青倬不是他的三叔公。 伦理的束缚、众人的目光、道德的沦丧,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司徒男神暗搓搓地开心。 侯青倬暗搓搓地伤心。 “我瞒了你这么久,”侯青倬沉默良久,方才接着道:“你恨我吗?” 司徒崇明茫然地看着他,不是很懂自己搞个白而已,怎么稀里糊涂就扯到奇奇怪怪的话题上去了。 侯青倬却误会了他沉默的意思,瞬间脑补了十万字相爱相杀虐恋情深的虐心戏码。苦笑了一下,侯青倬加快了语速,努力将自己的语气压得平平淡淡:“我确实暗地里做了些安排,但不管你信不信,墨渊之事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从未想过要伤你一丝一毫。我知道你总会发现的,可却总忍不住想在你身边多呆一段时间,希望这个谎言再持续得久一些,久到让我能忘了,自己其实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司徒男神不知道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虐恋情深了。告白不明原因受挫,他有点懵。懵完之后,男神决定忽视这些细节,再接再厉、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喜欢你。” “司徒……”侯青倬话音顿住,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着他:“即便我是紫月盟的人,你依旧喜欢我?” 司徒崇明:…… 跟说好的套路不一样! 他刚刚站了自己和侯青倬这对p! 结果人设居然不对! 三叔公不是三叔公,是魔教妖人!这个世界真是太残酷了,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司徒男神措手不及,分分钟又陷入了懵逼状态,看趋势还可以再懵五百年。 “事到如今,其他事也不必瞒你了。我是紫月盟的左护法,真名是卓轻侯。” 侯青倬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不打自招了,他满心苦涩地笑了笑,手指摩挲着伞柄,轻声叮嘱道:“十年前,紫月盟为了一本剑谱灭了思家满门,但自己也受重创,老教主在那一战中过世。自此教主一位空悬,教中几位坛主没有一个能够服众,明争暗抢了这许多年。我不耐烦掺和,便避了出来,顺便寻找思家剩下半本剑谱的下落。虽只是猜测,但我觉得,墨渊抢夺铁骨舫和青城派两家的秘籍,就是为了补全他手中的那半本剑谱,救活思无涯。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或许与你有关,你要小心。” 司徒崇明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将侯青倬的话听下去了多少,神思恍惚之下,条件反射地就握上了剑柄寻求一下真实感和安全感。 发现他的动作,侯青倬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捅了一刀,鲜血淋漓。他一边悲从心来,一边还要扯出个笑脸来,强撑着道:“那孩子离不开十一,我带走了。你……保重。” 说罢人影一闪,他轻功卓绝,转眼便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简直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侯青倬一言不合就跑了,司徒崇明留在原地,全身上下散发着落(懵)寞(逼)的气息。 伪装成吃瓜群众的董博和他老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董寨主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咳咳,司徒少侠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什么都没听到,爹你感慨个屁啊!”董小寨主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随即对司徒崇明道:“司徒少侠,天涯何处无芳草,眼前就有一枝花,侯青倬这个混蛋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歪脖子树,您别在他身上吊死了呀,您看看我,还有我一直陪在您身边呐~~~~” 他的语气太过荡漾雀跃,董寨主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啪的一声脆响终于让司徒崇明回过神来。 沉吟片刻,司徒崇明道:“各门派何时动身清剿魔教?” 董寨主回答:“大约一个月之后。” 司徒崇明点点头,表情平静到有些诡异。 如果你拥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儿子,那么一般来说你这个人二的几率非常大。这显然是个真理,隐藏二货董寨主心中的八卦之火正熊熊燃烧。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司徒少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司徒崇明回答:“回去收拾东西。” ——哦。 董寨主点点头。 司徒崇明继续道:“明天启程去紫月盟。” ——啥? 董寨主一脸震惊:“你要单枪匹马杀进紫月盟?!” 司徒崇明摇摇头:“我只是去找侯青倬。” 董寨主道:“侯青倬是紫月盟的左护法,哪里是能简简单单就见到的。” “是么。” 司徒崇明一脸淡漠道:“那就直接杀进紫月盟。” 董寨主:…… 董寨主和董小寨主脑补了一下司徒男神单枪匹马冲上大殿、将侯青倬拖出来一刀剁了的场景,同时默默地哆嗦了一下。 董寨主是受到了惊吓,董小寨主则纯属是给激动的。 “太霸气了,太霸气了!”董博双眼发亮,不住地念叨:“不愧是司徒少侠……” 现在的年轻人太可怕了…… 董寨主敬畏地后退了一步,深深地觉得四十多岁的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分分钟就要被暴走的历史车轮压成肉饼。 司徒崇明没时间去理解董寨主复杂的心情。他径直回到住处,想了想,先进了侯青倬的房间。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摆设跟侯青倬还在时一模一样,仿佛处处都残留着那人的气息。火冷灯稀,司徒崇明坐在桌边,听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声,仍觉得事情有些不真实。 侯青倬怎么会是紫月盟的人? 他怎么会……就这么走了呢? 司徒崇明去找侯青倬,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可如今这些话全憋在心里,压得他胸口沉甸甸的疼。 他知道侯青倬是紫月盟左护法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决定莽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般拼了命想做些什么,只是有些没出口的话,他无论如何都想讲给侯青倬听一听。 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他不想,他不愿。 屋里灯火如豆,董博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司徒崇明投在窗户上的侧影,到底还是没有上前打扰他。 正好温宁走过,见到董博傻傻淋着雨站在那里,顿了顿,还是开口唤道:“傻子,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董博一脸深沉地叹了口气:“司徒少侠是真的有喜欢的人了,可那人却不是我。” 温宁不怎么意外地点点头:“哦。” 董博沉痛地说道:“我特别伤心,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 温宁想了想,回房挖了本书出来递给他。 董博翻了翻,发现是本讲妖魔鬼怪的志异:“这有什么用?” “你不是觉得黯然神伤,寂寞难耐吗?” 温宁扬了扬下巴,淡淡道:“没关系,这本书带劲得很,等你看完了这本书,就会觉得床底下,枕头边,镜子里到处都是人,远离孤独和寂寞,左拥右抱的生活就此开始。拿去吧,不必谢我。” 董博:“……温宁,难不成,你其实很讨厌我?” 温宁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董博上前一步眼明手快地拉住她,讨好道:“我可挺喜欢你的,我家里人都喜欢你,还在我面前夸你了呢。” 温宁挑了挑眉:“是吗,夸什么了?” 董博:“说你屁股大,好生养!” 温宁:…… 好想呵呵这个二货一脸。 第39章 跟司徒崇明一样,中原武林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都知道了墨渊叛出剑阁的消息,垂涎思家剑谱的人不少,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墨渊。所有人都以为墨渊已经启程去了紫月盟,却不曾有谁想到,他早在中原与南疆交界的一个僻静山谷里准备好了藏身之处。 深山之中的小院清幽雅致,苍色的山岩脚下古柏参天,竹篱环护,梧桐的枝条恣意伸展,从院外探进头来,叶子挤挤挨挨,一簇堆着另一簇,仿佛撑起了一座大伞。葡萄绿色的藤条从花架上垂挂下来,被轻风拂动,几片叶子飘落下来,迎着淡淡的秋日,慵懒地飞舞在半空之中。 这里太过安静,其实墨渊并不喜欢,但思无涯从前说过,他想有个远离尘嚣的住处,养几只鸡,种一些菜,每天早起练剑,傍晚就和人一起上山去看归鸟晚霞。 于是墨渊也开始盼望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只是如今院子建好了,思无涯却不在了。墨渊便时常独自一人坐在院中,一边饮茶,一边看着脚下一群小鸡大鸡公鸡母鸡叽叽喳喳地跑来跑去。 这些毛绒绒的扁毛畜生看着和顺,实则个顶个地都不省心,常常漫山遍野、连跑带飞地四处扑棱,区区竹篱笆根本挡不住这群小婊砸追求自由的脚步,一闭眼就少了一只,一睁眼又少了一只。 于是墨渊叫魏岚把鸡都逮回来。 起初魏岚是拒绝的。 鸡这种东西,几文钱一只,跑了就跑了呗,再买就行。 然而墨渊一脸深沉地表示,这些鸡不是普通的鸡,每一只都代表着他美好的回忆,一只都不能丢,一只都不能少。但是竹篱不能改,一改就破坏了这个小院清幽宁静的气质。 “你一向是我最信任的弟子。”墨渊露出迷之微笑:“区区小事,我想你一定不会令为师失望。” 魏岚:…… 作为一个风度翩翩、年轻有为的青年剑客,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可惜师命不可违,他只好上蹿下跳钻草丛滚泥地,一边抓鸡,一边抓狂,然而快到晚上了,还有一只老母鸡没找回来。 魏岚耷拉着脑袋走进房间,心里做好了受罚的准备,谁知一抬头就看到墨渊在喝汤。 ——特别香,还是一碗鸡汤,还是一碗老母鸡汤。 魏岚:…… 所以他找的混天黑地都没找到的那只老母鸡是被师父你给吃了吗?说好的这些鸡不是普通的鸡,每一只都代表着美好的回忆呢,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师父你就把美好的回忆宰了拔毛放点枸杞煮汤喝掉了啊!!!! 然而这是弱肉强食残酷的大自然,魏岚打不过墨渊boss,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去刷碗。 墨渊支着下颌,笑眯眯地欣赏魏岚看着甚为憔悴颓败的背影,半晌却叹了口气,颇为寂寥地自言自语道:“还是崇明要更有趣些。” 而正被墨渊boss惦记着的司徒崇明,此刻刚离开了青城山的范围。 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碎银子,轻装简行地朝南疆赶。司徒崇明心中焦急,然而有段路的路面坑洼泥泞,他只能牵着马慢慢朝前走。 天色有些暗了下来,这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司徒崇明皱了下眉,决定先寻个安全的地方将篝火升起来。 他将马系在一个木头桩子上,正准备去捡柴,那枣红马却忽然骚动起来。司徒崇明将右手搭上剑柄,警惕地看向身后一个方向,便见一个女人从树丛中慢慢走了出来。 那女子戴着一个斗笠,脸上还蒙了一层纱,实在看不出身份来。她在十步之外停下脚步,轻声道:“司徒少侠。” 司徒崇明怔了一下。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可那人分明已经死了。 “是我,田玲珑。”女子将斗笠和面纱摘了下来,露出脸上疙疙瘩瘩的伤疤:“我拼死从那场火里逃了出来,可说实话,这副样子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田玲珑竟然还活着……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司徒崇明沉默地看着对方,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田玲珑挑了下眉:“你就不能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吗?” “……” 司徒崇明心想他很惊讶啊,他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好么!但作为一个高位面瘫,司徒男神只能面无表情地望着田玲珑,沉默片刻,淡淡开口道:“你找我何事?” 田玲珑笑了笑,只是脸上的伤疤跟着扭曲,看着却愈发可怖。她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低头将面纱重新戴上,才缓声说道:“我原本想再躲上一阵子的……事到如今,你应该已经知道对我下手的是谁。墨渊杀我之前,曾同我说了些话,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将这些事情转告给你——墨渊,他想让思无涯重新活过来。” 司徒崇明道:“我知道。” 田玲珑叹了口气:“但你不知道,当年杀了思无涯的,其实就是墨渊。” 司徒崇明:…… 田玲珑也不去看司徒崇明的表情,自顾自地盘腿坐下来,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似乎是在考虑如何组织语言:“当年的事情,我并不那么清楚。死里逃生之后,我便花了大力气去查,联系墨渊那些话,再借着查出来的蛛丝马迹,总算有了一些头绪。思家有避世的祖训,思家子弟从不在江湖上行走。可思无涯为了补全家传的心法,私自离开思家出外历练,后来便遇上了墨渊。” 事情的发展可以想象。两人朝夕相对,墨渊喜欢上了思无涯,思无涯却全然没有察觉。后来思无涯与紫月盟的圣女唐琳私定终身,被思家和紫月盟双方同时追杀,自顾不暇之余,便将自己的孩子交付给墨渊照顾。 “这孩子就是你。”田玲珑望向司徒崇明道:“墨渊瞒下了你的身份,将你带进了剑阁。” 像是想起了什么,司徒崇明黑沉沉的眼瞳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情绪:“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我不知道墨渊看着你时,心中作何感想,但他对你确实很好。” 田玲珑道:“若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事情或许会有很大不同。可十年前,墨渊做了一件事,正是这件事让他和思无涯反目成仇。” 司徒崇明垂下眼睫,指甲不自觉地陷进了手心:“他杀了唐琳?” “不,恰恰相反。”田玲珑露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意味的笑容:“他使了一个计策,叫紫月盟和思家同时元气大伤,再也腾不出手来追杀思无涯和唐琳。” 司徒崇明瞳孔微缩:“思家被紫月盟灭了满门,此事与他有关?” 田玲珑赞同地点点头:“不错。只是思无涯虽被思家追杀多年,却从不曾怨恨自己的家人,反而因为自己违背了祖训而一直心怀歉疚。得知思家被血洗,背后的真凶就是墨渊之后,思无涯当时便同墨渊一刀两断,此后日日酗酒放纵,整个人几乎都要废了。唐琳因此记恨墨渊,使了手段想要杀他,被墨渊察觉。再之后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但最后,唐琳和思无涯两人都死在了墨渊手里。” 司徒崇明怔怔地听着,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胸口却仿佛有团火在烧。 “我知道的事,已经都同你说了。” 田玲珑看着司徒崇明,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半晌喉咙里溢出一身叹息,最后还是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恨他,这世上许多事原本就说不清楚。该如何,还是由你自己判断。” 司徒崇明沉默半晌,微微点了点头,许久之后才道:“多谢。” “不必谢我,我赶来说这些,原本也不是为了你。” 田玲珑笑了笑,站起身来戴上斗笠:“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司徒少侠此去想必有一场恶战,还望保重。” 司徒崇明这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是去紫月盟的必经之路,我专门在附近等你。”田玲珑回答:“你要单身匹马杀入魔教,斩杀墨渊清理门户的事,如今整个中原武林都已经传遍了。” 司徒崇明:…… “三尺剑青锋,劈开生死路,荡平天下事。”田玲珑真心赞叹道:“除了司徒少侠,恐怕这世上再没谁有这般的胸怀气魄了。” 司徒崇明:…… 田玲珑道:“只是魔教此时此刻,必然也已得到了这个消息。不知司徒少侠有何准备?” 司徒崇明:……那什么,他现在转头回去还来得及吗? 第40章 侯青倬比司徒崇明提前出发,五天之后便已到达南疆紫月盟处。 风习袅袅,位于半山腰的亭台楼阁灯火通明,一条鹅卵石砌成的细长甬道通往一扇洞开的黑色大门,门楣上悬挂着一道匾额,书写有“建安阁”三个烫金大字。 一个青年站在门口,因为消瘦下颚显得异常的尖细,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看着斯文俊秀,眼角下的一颗泪痣却为他的容貌平添了一分艳色。 一点火光从远处缓缓接近,那青年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来不及看清来人的模样,他迫不及待地一掀衣摆单膝跪下,深吸口气勉强压抑住语气中的激动,缓声开口道:“属下卓一官恭迎左护法大人归来。”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卓一官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只见十一尴尬地站在原地。 “老大,我本来是想提醒你的……”十一挠了挠后脑勺,见顶头上司面色不虞地站起身来,赶紧嘿嘿赔笑了几声,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可你这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我连说句话都来不及啊。” 卓一官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我接到报告,说主子已经到了。怎么只有你一人?”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主子没有直接回来,吩咐我先来探探情况。”说到这里,十一神色一变,严肃道:“老大,前剑阁阁主叛逃的事情已经传到盟中了吧,右护法葛宣飞和两位堂主可有什么动作?” “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那三人斗得不可开交,一时之间倒来不及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谈及紫月盟中另外几个身居高位之人,卓一官浅浅地勾起唇角,笑容里有着显而易见地不屑与嘲讽。只是他长得实在好看,即便露出这般神情,却依旧叫人生不出丝毫恶感来:“不过消息传来,盟中有人惶恐不安,有人蠢蠢欲动,眼看着光靠焦文和那蠢材是弹压不住了。况且还有葛宣飞在。他原本处于弱势,看来想借此机会翻身,所以试着散播谣言,试图将水搅得更浑一些。赵是勋嘛,我怀疑他同中原武林有勾结,此番怕是打算将主子交出去平息此事。” 说到这里,卓一官皱了皱眉:“紫月盟的实力远不比十年前了,若中原武林门派当真倾尽全力来犯,恐怕……无论如何,只要半本思家剑谱在主子手上——不管这传言是真是假——到最后主子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知主子有何打算?” 十一回答道:“主子说了,他打算争夺教主之位。” “……”卓一官怔愣片刻,立刻睁大了他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一脸欣慰道:“我早就知道主子宏图大志,不会愿意屈居人下的!” “老大。” 看他那激动的样子,十一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道:“别傻了,教主之位对咱主子来说算什么啊,主子那纯粹是受了刺激,这才找点事情干,随便搞点阴谋诡计什么的冷静一下而已。” 卓一官:“……主子此次前往中原,莫非遇上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主子出去一趟,就看上了个中原武林中的人。” 十一道:“这情情爱爱的事情咱不懂,还是要替主子分忧啊。幸亏那人这几日就要来紫月盟,我和小八他们暗地里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人给抓起来再说。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还管什么正邪之分。” “这几日就要来紫月盟,”卓一官眼皮一跳:“你说的莫非是……” 十一点点头:“就是司徒崇明。” 卓一官:…… 十一疑惑道:“老大你怎么了?” “……我先前收到消息,知道司徒崇明要来南疆。”卓一官缓缓道:“所以派出了一拨杀手,前去截杀他,这会儿司徒崇明应该已经差不多遇到他们了吧。” 我去,老大这胆子也太特么肥了吧!? 十一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顾呆愣愣地望着他。 “怕什么,我去追那些杀手。”卓一官瞪了他一眼:“你将此事禀告……” 似乎想到了什么,卓一官的话音忽然一顿,沉吟片刻,他忽然改口道:“正值关键时候,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主子,等我回来,自会向主子请罪。” 十一:…… 看他仍旧一脸呆样,卓一官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你可听到了?” “自然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卓一官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望去,便见到卓轻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主子……”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卓一官继十一之后也傻了。 “不必去追了。”出乎卓一官的意料,卓轻侯淡淡道:“再多派些人,务必将司徒崇明拦在紫月盟外面。” 卓一官忍不住道:“可是……” “凭那些杀手,还伤不到司徒崇明。”卓轻侯抬头,目光穿过远处交错的树枝,投注到被灯火驱赶进山林深处的黑暗中,许久方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道:“相见不如不见……如今我该做的,另有其事。” “你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紫月盟另一处房间中,一个中年男人猛地站起身来,大惊失色之下甚至撞翻了跟前的茶几。 顾不得擦拭沾到身上的水渍,焦文和一把攥住跟前那人的领口,恶狠狠地问道:“你亲眼看见的,卓轻侯趁夜去拜访了赵是勋?” “属下不敢欺瞒主子。”对面那人哆哆嗦嗦地回答:“左护法卓轻侯是戌时一刻抵达盟中的,他不曾回建安阁,却掩人耳目去往玄清堂,与赵堂主的亲信荀凡攸密谈许久,丑时三刻方才离开。” “莫非那两人勾搭在了一起?”焦文和丢下那人,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赵是勋早就想对我动手了,只是实力不济,一直无法下手罢了。如今思家另外半本剑谱已经落入卓轻侯手中,他若将此物献给赵是勋,我还有什么活路……” 猛地停下脚步,焦文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未免夜长梦多,王全,安排下去,明日就动手杀了卓轻侯。这黄口小儿根基尚浅,只要他一死,手下的势力自然而然便分崩离析。到时候赵是勋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倒要看看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王全大惊:“卓轻侯身手过人,要杀他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卓轻侯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你怕什么。” 焦文和不屑道:“紫月盟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我记得要从玄清堂下来,就要经过一段极险的栈道,下头就是万丈深渊,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如今风向又好,你先用毒烟,栈道狭窄,他必然躲闪不开。你叫人趁机杀过去,卓轻侯从山上下来,右侧靠着崖壁,用剑时动作施展不开,再好的武功也只能使出七成。若这样还杀不了他,我养着你还有什么用。” 要在玄清堂的眼皮底子下埋伏卓轻侯,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自家主子一向是这么个急躁易怒、志大才疏又刚愎自用的性格,王全是知道的。只是如今情势逼人,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既然如此晚动手不如早动手,也好杀卓轻侯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具体方法还是要再细细谋划…… 王全心中暗叹了口气,当下不再反驳,低头正要接下这个命令,却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焦文和不耐烦道:“何事?” 外面那人报道:“主子,刚刚有消息传来,左护法卓轻侯死了。” 焦文和:…… 那人接着道:“玄清堂那边一口咬定是我们动的手。” 焦文和:…… 沉默许久,焦文和转向王全,有些迟疑地问道:“老夫刚刚下的命令,这也太快了……你应该还没动手吧?” 王全回过神来,沉吟道:“这并非我剑风堂所为,定是有人嫁祸。” “这一定是有人嫁祸属下啊!” 另一边,荀凡攸伏在地上,也在大喊冤枉:“此事分明是焦文和所为。” 赵是勋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哼一声,不为所动道:“这乍看起来确实像是焦文和那老匹夫会干的事,可惜啊,凡攸,你到底是露了破绽。在我玄清堂眼皮底子下伏击卓轻侯?焦文和那蠢货真有这个能耐,早就将教主之位拿到手了!” 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赵是勋继续面沉似水道:“这事干得实在太过漂亮,竟连一点人证物证都没留下,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怀疑你。杀卓轻侯,嫁祸焦文和,何其狠辣,何其果决。我一向欣赏你的才能,可有才能的人如何会没有一点野心?凡攸,你是为了将那半本思家剑谱偷偷据为己有吧,当真以为能瞒得过我吗?” 荀凡攸全身一颤:“属下绝无此心!” “事到如今,你再辩驳还有什么意思。” 赵是勋缓缓放下捋着胡须的右手,摇了摇头,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起来:“你我主仆几十年的情分,就是你真承认了,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荀凡攸连头都不敢抬,心里苦笑着想:这么多年来,我还不了解您吗?以这位主子的多疑,如今不管承不承认,我恐怕都难逃一死。要不是为了问出剑谱的下落,这脑袋早就不在我脖子上了。这恐怕是葛宣飞的离间计,对主子却出奇的奏效啊。 他怀疑过焦文和,也怀疑过葛宣飞,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已死之人的头上。毕竟跌下山崖,万无幸理。而卓轻侯向来没有野心,更不是一个愿意拿自己性命给别人铺路的人。 然而荀凡攸却猜不到,卓轻侯此时此刻正安坐在葛宣飞面前,漫不经心地玩弄手中的一块令牌。 葛宣飞望着他,只觉得后背全是冷汗。 卓轻侯爬上高位不过数年,年纪小资历浅,势力尚不及其他三人,又不掺和夺权之事,所以葛宣飞一向不将他看在眼里。谁知道此人骤然出手,竟然就让赵是勋自断一臂,将亲信荀凡攸投入地牢。且赵是勋向来多疑,就算确定了事情是荀凡攸所为,却未必会放过多少也有嫌疑的焦文和。 三人之中葛宣飞实力最弱,赵是勋原本就将大半的注意力放在焦文和身上,这样一来,他更是会优先对付焦文和,而将葛宣飞暂且放在一边。 卓轻侯这是摸清了赵是勋和焦文和两人的脾性,才定下了这般的计谋,举重若轻间就达到了他一年多来都没能达成的目的,此人年纪轻轻,竟是如此可怕…… “两虎相斗,葛叔只需作壁上观即可。” 见葛宣飞全身僵硬,卓轻侯轻笑着道:“我一死,赵是勋和焦文和定会争相吞食我的势力,到时候掺沙子进去也容易许多。成事在即,葛叔怎么却这般紧张,不知是在害怕什么?” “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葛宣飞干笑道:“只是我无才无德,得贤侄相助,是在惭愧。” “焦文和太蠢。至于赵是勋……他成事之后未必能容得下我。”卓轻侯似笑非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手里拿着一个烫手山芋,我总该早作打算,不是么?” 第41章 卓轻侯此前从不曾觊觎教主之位,突然出手,焦文和、赵是勋和葛宣飞措手不及,几个回合之下便掉入圈套之中,如同釜中游鱼,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这日卓一官收到消息,派出去的杀手都死在了司徒崇明剑下。他原本应该留在盟中协助卓轻侯处理各种事务,但此刻紫月盟教主之位的争夺已近尾声,卓一官踟躇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南疆密林拦截司徒崇明。 对比了一下敌我差距,卓一官觉得自己应该打不过司徒男神。 ——于是他决定把男神给忽悠回去。 紫月盟中发生了什么,司徒崇明并不清楚。 与田玲珑分别之后,他思考了半天时间,还是选择继续赶往南疆。以他的武功,真要直接杀进紫月盟自然是不可能的,但真要是发生了什么事,独自一人脱身却不难。 紫月盟位处南疆,掩藏在深山密林之中,外人难以窥见其确切所在。 所以司徒崇明本来是妥妥会迷路的。 然而去往紫月盟的必经之路上,不知为何埋伏着许多杀手。这些杀手的嘴硬得很,想要问出紫月盟的所在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可若选择放他们一条生路,趁着他们回紫月盟的时候,偷偷跟在这些人身后也不成,毕竟林中地形复杂,司徒崇明轻功再好也很难充分发挥出来,而那些杀手对路途更为熟悉,常常一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也幸亏机智的司徒男神有特殊的认路技巧。只要走上一天如果还没遇到截杀,他就会默默地换个方向,再加上点瞎猫碰死耗子的运气,居然还真被他给摸到了紫月盟附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司徒崇明发现他被杀手们抛弃了。 杀手们消失的第一天,想他们。 杀手们消失的第二天,很想他们。 杀手们消失的第三天……司徒崇明终于不负众望地迷路了。 周围树木高耸入云,抬头望去,只能透过树冠瞧见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看不到日月星辰,在这般幽寂深邃的树林中,有时连基本的方向都难以辨别。司徒崇明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前些天在树干上刻下的标记,不得不承认自己辛辛苦苦走了3天,又莫名其妙地给绕回来了。 司徒崇明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顺手猎了只兔子烤了烤,决定先填饱肚子再来考虑找路的事情。 每次他打算吃东西的时候,都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出现,这显然是一个诅咒。 卓一官踏过高处脚踝的茂密杂草,微笑着对司徒崇明道:“在下紫月盟卓一官,见过司徒少侠。” 司徒崇明默默地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了一块兔肉。 他还饿着呢,现在不吃谁知道等会打起来还有没有功夫填肚子?能吃的时候多吃点,这都是血与泪的教训啊。 发现司徒崇明对自己视若无睹,卓一官脸上维持着微笑,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个突。 他选择在司徒崇明面前现身,也委实是没办法的办法。 先前派出去的那几波杀手都被宰了个干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些天,司徒崇明简直就是踏着尸山血海过来的。更可怕的是,他不是被动应战,而是主动在寻找那些杀手。过后检查那些尸首,全是一剑封喉,闻着空气中血液的腥甜气味,卓一官只觉得从骨髓里泛出冷战来。 司徒崇明的武功比他想象中还要高上许多,硬的不行,那也只能靠软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必须先主子之忧而忧,后主子之乐而乐,决不能因为顾惜己身就止步不前。 怀着英勇现身的觉悟,卓一官就此站在了司徒崇明的面前,打算鼓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争取把对方给忽悠回去。 “司徒少侠的目的我心中有数,只是您这般孤身犯险,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左护法卓轻侯大人,此时此刻根本就不在南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仔细观察司徒崇明的表情。 紫月盟自十年前一直蛰伏于南疆,很少有消息传到中原武林中。卓轻侯成为左护法,培养出自己的势力也不过短短六年,很多人甚至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所以卓轻侯当初简单将名字翻了过来,就拿来充当自己的假名,竟无一人就此联想到他的真实身份。 而司徒崇明心里深处,也还没来得及把这个陌生的名字和“侯青倬”划上等号。再加上他先前跋涉许久,早就饿得头晕眼花,此刻专心致志地啃着兔腿,其实并不耐烦去听卓一官的废话,基本就是个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 几个因素加起来,导致司徒崇明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卓一官在说些什么。 卓一官原本打算把这个重磅消息一扔,令司徒崇明大惊失色,然后趁着他心神失守的关头,再蹚蹚蹚一大段说辞兜头丢过去,乘胜追击将司徒崇明给骗出南疆。 谁知道司徒崇明居然丝毫不为所动。 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不好糊弄啊…… 卓一官心不断往下沉,之前准备好的劝说之辞只好全给吞了回去,正心乱如麻的时候,司徒崇明忽然扶剑站了起来,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终于吃饱了一点,司徒崇明打算砍人了。但想起卓一官刚刚好像说了什么挺重要的事情,他顿了顿,语气平平地说道:“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想起从前那些说对方冷血无情的传闻,想起这些天看到的那些血流成河的场景,卓一官忍不住就在司徒崇明的气场下退了一步,那句话在他脑海中滚了一圈,自动就给翻译成了“想死的话,你就把刚刚的瞎话再重复一遍!” “……其实我并非有意欺瞒司徒少侠。”卓一官默默地怂了:“林中多瘴气机关,若司徒少侠执意要前往紫月盟总舵,我可为您带路。” 这么多天了,还是第一个话这么多的紫月盟中人。 司徒崇明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让对方带路的想法。 防人之心不可无,若这人假装配合的样子,却故意把他带到错误方向上去,甚至引他撞上什么机关陷阱…… 卓一官还真就是这么想的,可司徒崇明根本就不理他,转身就打算走。 司徒崇明这般人物,果然不会上这种当啊。只是这方向——哪儿还用他往歪路上带啊,司徒崇明直接自个儿就南辕北辙地朝紫月盟相反的方向去了好么!? 不不不不,司徒崇明是谁啊,怎么可能迷路呢?况且前些天他虽绕了些路,但大方向上还是朝着紫月盟过来的,明显就知晓大致的路线。 所以一定有阴谋。 司徒崇明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这就要离开了,难不成……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目的? 难道说他已经到过紫月盟了?! 怎么可能!但手下那群废物确实没能时时刻刻盯住司徒崇明,而司徒崇明三天前其实离紫月盟已经非常近了,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怪不得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谎言,原来司徒崇明根本就已经到过紫月盟了,说不准已经将其中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觉得守备森严孤身一人难以取胜,所以正打算出去将最近聚集在将军镇、想要攻打紫月盟的中原武林人士给带过来啊! 果断被自己的脑洞给吓到了,卓一官忍不住就是一哆嗦。 他差点扑上去一把抱住司徒崇明的大腿,好在仅存的理智阻止了他的行为。深吸了口气,卓一官高声喊道:“司徒少侠留步,请您在此稍候片刻,我这便将主子带来见您。” 司徒崇明脚步一顿,回过头扫了他一眼:“你的主子是侯青倬。” 卓一官颌首:“不错,只是主子如今已经不是紫月盟左护法,而是教主了。”说着他取出一个竹筒放在地上,然后点燃了上面的引线。随着一声巨响,一簇火花在半空中爆开,即便是白天,远处想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紧急联络的信号,轻易不会使用。” 见司徒崇明戒备地看向自己,卓一官笑了笑道:“我来此找您,主子是知道的。见到这个信号,他定然认为是你出了什么事情,一定会亲自前来查看。”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司徒崇明还是这么一个煞神。他不管了,这主子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索性就交给主子自己解决算了。 下定了决心,卓一官反倒坦然起来,他靠在树干上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黑色的长发从一侧肩膀上流泻下来,流淌过月白色的云罗衫。他姿容过人,一笑之下,倒是很难令人生出恶感。 司徒崇明并不信任卓一官,可皱眉看了他一会之后,到底还是决定试着冒一次险。 “虽有近路,但主子要赶到这里,至少还需三、四个时辰。” 见司徒崇明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了下来,危险解除,卓一官八卦之心顿起,忍不住就放飞了自我开口问道:“不如聊些什么……司徒少侠,您与主子,是怎么相识的?” 第42章 话问出口卓一官就后悔了,他觉得以司徒崇明孤高冷冽的性格不会回答自己的话,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不免沉闷尴尬。 “也是在林中,他主动与我搭话。”司徒崇明却抬头望向他,目光如水,沉谧安静:“他真的是紫月盟的人?” 卓一官有些意外地沉默下来,半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正邪不可并立,此路艰难。司徒少侠苦苦追来,又打算要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未必需要一个结果。” 司徒崇明垂下眼帘,黑如古潭的眸子看上去平静无波:“侯青倬想说的或者都已经同我说了,但我想说的话还不曾说出口。” 卓一官神色变得有些奇怪,顿了顿,忽然浅笑低语道:“你与我想象中有些不同。若之前知道你这么好说话,我便早一些来找你了。” 司徒崇明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正想询问,便听到东边林子里传来脚步声。 “这不像是主子……”卓一官直起身体,皱眉望着那个方向。就在这时,两个浑身沾满尘土草叶、形容狼狈的人直直地冲了出来,差点就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卓一官轻巧地避了过去,随即拔出腰侧的长刀,刀刃一闪便搭在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前。 司徒崇明却突然道:“住手。” 与此同时,那人抬起头来,看到司徒崇明眼睛顿时就是一亮:“司徒少侠,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位是……”卓一官从记忆深处寻找到了此人的名字:“十八寨少寨主董博?还有……” “大师兄!”温宁激动地大喊着冲过去,跟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般在司徒崇明身边转悠起来:“你没事吧!听说你要来紫月盟,我实在是担心得很,想来想去还是跟过来了。” “我们可不是不相信司徒少侠您的能力,可……” 董博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忽然又紧张起来:“对了,我们在林子里迷了好几天的路,刚刚还被紫月盟的妖人追杀,看到这边有道白光闪过,就慌不择路、死马当活马医地先跑过来看看。那些妖人好像是已经被甩掉了,但也保不准他们还偷偷跟在我们后面,咱们还是先溜吧!” “有人在追你们?”卓一官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是怎么样的人?” “是群穿着赤红色衣服的男子,为首的一个长着络腮胡子,魁梧得很。”董博想了想道:“不过他们当时看着也挺狼狈的,身上还带着伤。” “是葛宣飞。”卓一官不由自言自语道:“他竟然从天罗地网之中逃出来了。” “先不管这些事情。” 温宁像是才发现他,眼睛一瞪:“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大师兄身边?!” 卓一官眨了眨眼睛,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司徒崇明却淡淡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卓一官愣了一下,便听司徒崇明朝他问道:“葛宣飞是紫月盟的右护法?” “不错。”卓一官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在争夺教主之位时,他落了下风,今天本是收网的日子,却不知怎么地被他逃了出来。他若是就此远遁,对主、卓轻侯来说恐怕会有些麻烦。” “你留在这里保护温宁和董博。”司徒崇明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他的话,随即淡淡道:“我去找他。” 这个决定出人意料,卓一官和温宁、董博都不由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司徒崇明转身就走,片刻之后背影就消失在了林中。 董博眨了眨眼睛,木呆呆道:“咱们要追上去吗?” 卓一官深吸了口气:“这不是废话吗,当然要追!” “你要去追谁?” “当然是司徒崇明。”卓一官没好气道:“葛宣飞是个硬茬子,要是司徒少侠不小心破了点皮,主子一定会生撕了我的。” 话音落下,卓一官意识到刚才说话的不是董博,全身都跟耗子见了猫一般僵硬起来:“主、主、主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葛宣飞,半路上正好瞧见了你的信号……”卓轻侯斜睨了他一眼,若有似无地勾起半边唇角:“我似乎说过,不想见到司徒崇明。卓一官,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卓一官默默地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朝司徒崇明离开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后才道:“我知道您不打算见司徒少侠,可他现在为了您前去追杀葛宣飞,说不准就会遇到什么危险……” 温宁闻言立刻跳脚:“胡说,我大师兄武功天下第一,什么葛宣飞的一剑一个根本不会遇到危……” 卓一官狠狠踹了她一脚,逼着温宁把接下来的话给咽了回去。 卓轻侯怔了一下,随即立刻一言不发地朝着葛宣飞所在的方位赶了过去。 “我就知道主子不会对司徒少侠的安危视若无睹。” 望着卓轻侯的背影,卓一官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只是没想到,我竟还有当红娘的本事。” 然而董博和温宁根本没理会他,因为刚刚卓一官的那一脚,这两人之间正弥漫着迷之粉红泡泡,压根就不在乎隔壁的单身狗说了些什么废话。 “别动。”帮着揉了揉温宁的小腿,董博问道:“我看看青了没,疼不疼?” 温宁抿唇回答:“还好。倒是你,先前替我挡了一掌,现在还好吗?” 董博笑起来:“没事,小爷我身子骨硬朗着呢。你摸摸我的胳膊,怎么样,结实不?” “……” 被猝不及防秀了一脸,卓一官抽了抽嘴角:“你们二人,莫非……” 温宁陡然一惊,退开一步语无伦次道:“你胡说,你瞎想些什么,我喜欢的是大师兄。像董博这种蠢兮兮、武功差、没长大的小屁孩一样的人,我怎么会喜欢他呢?” 董博一怔,随即反击道:“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好吃懒做,又丑又懒。” 温宁闻言呼吸一滞,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你才是呢,不求上进,一事无成,长得还丑!!” “得了,既然你觉得我不好,我也觉得你是个祸害,那我们索性就……”董博望着温宁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在一块儿算了,免得糟蹋旁人了,也算是为民除害,行么?” 温宁:…… 卓一官:…… 看着两人深情对视,某单身狗瞬间受到了加成伤害,默默地扭过头,自言自语道:“说不准,我还真挺适合当个红娘的?” 而另一边,葛宣飞正跟司徒崇明两相对峙。 “司徒少侠,你我二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其他手下都已经死了,而葛宣飞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他摆出一副苦苦哀求的样子,试图拖延时间,让体力能够恢复一些:“只要你放我离开,我立刻前往关外大漠,且发誓此生再不踏足中原一步。” 司徒崇明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有些话要问你。你说实话,我便不杀你。” 葛宣飞立刻回答:“你问便是,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你的年龄资历,十年前思家被紫月盟灭门,你必定也参与其中。” 葛宣飞一怔:“你……” “思家所在是谁透露给紫月盟的?”司徒崇明道:“你们拿到那本补全了的剑法了吗?” 葛宣飞苦笑了一声:“当年之事,紫月盟其实也损失惨重,甚至连老教主也陨落在那一战中。为了与中原武林抗衡,老教主当初便对思家心法动了心思,后来圣女与思无涯私逃,其实不过是计划的一环。知道思无涯打算补全心法之后,我们便容他多活了一段日子,直到十年前,这个计划才真正发动。教中兄弟杀入思家,想要夺取那本由思家心法补全编纂而成的剑法,却没想到思家早有准备。” 他摇了摇头:“老教主千算万算,到底没能算到,一个女人如何的心如铁石、毒如蛇蝎,在有了孩子之后,却是会变的。在最后一刻,圣女背叛了自己的职责,将所有的计划都说了出来,毫无悬念的突袭成了势均力敌的血战,我们的人拼死也才抢出半本剑法残本。” ……可以想见,定是师父说了些什么,或者大义凛然,或者以情动人,才逼得母亲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向父亲吐露了计划,由此造成了思家与紫月盟两败俱伤的局面。 司徒崇明垂下眼睫,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隔岸观火之时,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事情的走向,处处都有他插手的痕迹,却处处又都不留痕迹,这果真像是师父的作为。若是不主动暴露,恐怕父母到死都会觉得师父是个处处为朋友着想的好人罢。 见司徒崇明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葛宣飞心中窃喜。 果然黄毛小儿就是没有江湖经验,再让他休息上片刻有了足够的气力,就算不能击败对方,至少逃跑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半本剑法,如今整个紫月盟也只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葛宣飞再接再厉,打算再拖上半刻钟的时间:“左右我已是拿不到手了。你若是想知道,我就把剑法的下落告诉你。” “哦,这倒是有趣。” 这声音令葛宣飞心神一震,他猛地转头看向来人,失声喊道:“你……卓轻侯!” 第43章 卓轻侯一身蓝衣,言笑晏晏,恍然便是当日初见的模样。 再次见到他,司徒崇明的心脏像是被谁抓了一下般生疼,脸上却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看似波澜不惊地侧过头,对葛宣飞道:“你不用拖延时间了,也不必想着逃跑。我是一个人潜进来的,却不是一个人来南疆的,故意将你逼到这附近来,就是因为接应我的剑阁弟子就在这周围。我来此之前给他们发了讯息,想必他们不久之后就会包围这里。” 这话看似是对葛宣飞说的,其实却像是在提醒卓轻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卓轻侯是怎么样的人,岂会听不出对方这九曲十八弯的别扭好意,轻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司徒,经过此番争斗,紫月盟元气大伤,因此我不打算与中原武林为敌,而是决定南迁,以十万大山作为屏障,休养生息,暂避锋芒。你我二人,或许此生再不会相见。” 司徒崇明藏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回过头直直看向卓轻侯,像是在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半晌之后,垂下眼眸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卓轻侯静静地等了片刻,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散去。他品味着胸口的苦涩,故作洒脱地笑了一声,接着道:“可惜今日无酒,否则离别之际还能与司徒兄共饮一杯。我……” “我喜欢你。” 司徒崇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卓轻侯钉在了原地。他瞪大眼睛,木呆呆地听着对方继续讲下去。 “人心隔肚皮,论耍心眼,我远不如师父,也比不过你。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中有什么深意,行动背后有什么谋划。所以我最好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听。” 司徒崇明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地说道:“但我怎么想的,我不打算瞒着你们,也从不打算瞒着自己。我喜欢你,也曾想着和你过上一辈子,我来这里,只是想把上回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这句话明明白白告诉你。但我有自己的责任,从此以后,卓轻侯,你我二人便恩断义绝,各走各路吧。” 然而司徒崇明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卓轻侯却只将自己想听的那几句听了进去,将那些个字细细在嘴里咀嚼了一番,他语气略有些复杂地说道:“司徒,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舍不得你,可你我身份立场天差地别,我要是非要跟你在一起,只好把你掳回去。可这样一来,难免扭曲了你的意思,实是卑鄙小人所为。” 司徒崇明皱眉看着他。 “后来我一想,我可不就是个卑鄙小人嘛。” 卓轻侯笑眯眯地回视,随即好整以暇地继续道:“所以司徒,你跟我回去吧。” “……”沉默片刻后,司徒崇明默默地拔出了手中的剑:“你打不过我。” 卓轻侯摇了摇头:“你没发现,葛宣飞已经趁乱离开了么?” 司徒崇明冷冷道:“其他人已经围过来了,他跑不了。” “你那些人原本隐藏得很好,可惜了。” 卓轻侯笑了笑:“前些天不知怎么突然乱了起来,便不小心暴露了行迹。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你的小师妹和董小寨主不管不顾地跟了过来,让他们慌了手脚。后来他们两个又私自潜入林中,无头苍蝇似地转悠了几天,所以并不知道留在这里的人已经都被我抓了。原本碍于你的情面,我是打算不动声色将他们两个引出去的,谁知道葛宣飞跑了出来,暴露出了些纰漏,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司徒崇明身上泛起沥雪凝霜般的寒气,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葛宣飞敢往中原跑,是因为他有后路。他刚刚对你说的那番话半真半假,那半本剑谱的下落,他确实是知道的。以此为筹码,他才同青城派的某人达成了协定。” 卓轻侯悠悠然道:“谁知葛宣飞好不容易从我手里逃出一条性命来,却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没过半天就咽了气,身上的伤一看就跟剑阁有瓜葛。后来葛宣飞一个拼死跟着逃出来的手下一口咬定,是你半路截杀葛宣飞。你是思家后人的事在墨渊的压制下流传不广,但大家都隐隐有些猜测。你与思家的瓜葛这样深,又是最后一个见过葛宣飞的人,这剑谱,会不会已经落到你的手里了呢?这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弄得不好,说不定全武林都会知道了这件事。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看看,司徒,你还是留在我这里要好得多。” 司徒崇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冷漠道:“所以呢?” 卓轻侯愣了一下,随即正色道:“你或许可以一走了之,但剑阁不行。你难道不替师门想想么?” “你还没时间去实施这个计划。”司徒崇明举剑对准卓轻侯:“你死了,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几十里之外,山坳后面有白墙黑瓦探出头来,一个青年推开露着木纹的门板,匆匆穿过院子,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师父,紫月盟内乱,我照计划打开了一个缺口,将葛宣飞放了出来,果然将卓轻侯那混蛋引了出去。中原武林的那帮人也已经准备就绪,他们争着抢着要去摘桃子,有他们拖住紫月盟,卓轻侯一个人再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必定束手就擒。” “小岚,这么大年纪了别像小孩子一般毛毛躁躁。” 墨渊扫了来人一眼,将手中的茶杯安放在小几上,微微笑道:“我听说崇明去寻卓轻侯了?” 他对弟子一向和风细雨,从未说过一句重话,魏岚却从不敢在自己这位师父面前造次,连忙敛容道:“回师父的话,大师兄确实已经到了南疆,但还没和卓轻侯碰上。” “说不定快了。”墨渊看了眼天色,站起身来拍拍魏岚的肩膀:“我们这就出发吧。” 魏岚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忍不住热切地问道:“只要剖出卓轻侯的心头血给思前辈喝下去,真的就能救活他吗?得到思家的传承,真的能让大师兄的武功更上一层楼?” 闻言,墨渊的神色难得恍惚了一下,语气却不容置疑:“这是自然。” “太好了。”魏岚道:“大师兄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爹娘的面,他虽不说,我却知道他心里苦。那天晚上,我听他对您说想见见自己的父亲……那时我便下定决心,定要替他实现这个愿望的。” “在你眼里,崇明比你其他的师兄弟、比温宁、比剑阁更重要么?”墨渊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魏岚眼中的狂热略微动摇了一下。可很快他便斩钉截铁道:“我同大师兄不同。大师兄心里装了许多东西,唯独没有自己。他护着别人,我就来护着他。” “是啊。我可以对大多数人和善,却只想对有限的那么几个人好。”墨渊笑了笑,缓缓道:“我刚收到消息,崇明和卓轻侯已经被捕,大概很快就会被送到这里。” “大师兄?”魏岚瞪大眼睛:“卓轻侯就算了,您为什么要抓大师兄” “不知为何,崇明同卓轻侯打了一架,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索性就一起带了回来。” 墨渊若有所思道:“原本以为还要花一番力气的,他们这样配合,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你去吧,迎一迎你的大师兄。” 见魏岚兴冲冲地去了,墨渊脸上时时挂着的笑容一点点褪去。他转身回房,掀开被褥,手指拂过床面。只听咔哒一声,床沿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暗格,里面放着一柄长剑。 “心头血,呵……” 墨渊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柄貌不惊人的剑,忽地叹了口气:“一命换一命,思无涯,你当初既可以几年不来探望崇明一次,自尽时更是从未想起过自己的孩子,那如今我杀了他替你换命,想必你也不会在意吧。” 第44章 “果然是你。” 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卓轻侯抬眼看向墨渊,有些虚弱地笑了笑:“竟在我紫月盟的地盘扎下了根,这手段委实令我有些讶然。” 他四肢都被特制的牛筋绑了,纵使没有受伤,也压根动弹不得,如今被司徒崇明当胸刺了一剑,失血过多半点提不起劲来,更是如砧板上的鱼一般,可以任人宰割。司徒崇明大概是受了内伤,至今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脸色出奇的苍白。 墨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你该知道,我想救一个人。” “思无涯……” 卓轻侯挑眉,忽然道:“你当真相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功法?” 墨渊叹了口气,微笑道:“我总得信的,是不是?” “那本剑谱,是你同思无涯一起写出来的。” 卓轻侯直截了当道:“那不过是个挑起武林大乱的道具,你为了除掉思家和紫月盟编造了一个谎言,让天下人都陷了进去。这谎言说得多了,结果到了最后,墨前辈,竟连你自己也信了自己的屁话,真是可悲可笑得很。” 面对他的挑衅,墨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不论真假,总该试一试的。” 卓轻侯半眯起眼睛,淡淡道:“我猜,你已经试过一次了吧。” 墨渊的笑容微顿:“哦?” “你试了没有成功,却仍旧要自欺欺人。” 卓轻侯弯起唇角,不闪不避地望着他:“那本剑谱,是你和思无涯根据思家上古流传下来的那残本,再汇集中原武林各家秘籍汇编而成。你替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人上位,同时又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令他们不得不供你驱使。然而纵使你处心积虑、强取豪夺,旁人赢不过你,可也未必不会偷偷反抗。若是当初那些秘籍就是假的,写出来的剑谱当然也没有效果,你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吧。” 不等墨渊回答,卓轻侯便施施然继续说道:“哪家最有可能给你假秘籍呢?宋离野心勃勃,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能力。而孟川夏虽是个草包,铁骨舫老帮主却不是。他当初并不看好孟川夏,若不是田玲珑执意要嫁,绝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既然如此,老帮主在将铁骨舫交到孟川夏手里时,就很有可能留了一手。比如,将自家的秘籍暗地里交给了田玲珑,却给了孟川夏一本假的秘籍。既然这样,孟川夏献给你的,当然也是一本假的秘籍!” “不错。” 墨渊低头望着他,气度仍然从容淡定,如天边白云漫卷,眸光却深不见底:“我当初只是为了瞒过思无涯,对这剑谱其实并不上心,确实有可能被人蒙蔽。上一次花了我五年时间,却失败了。所以这一回,我便需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是不曾想到……” 摇了摇头,墨渊笑起来:“那些秘籍都是真的,所以我便只好在其他的地方改进。” 他笑得这般云淡风轻,像是无欲无求、什么都不在乎,从容温润宛若和田美玉、清风朗月,仿佛世间一切纷乱到他面前都会被轻易抚平,这样一个人,却是这世上最执着可怕的一个疯子。 “万全的准备?” 卓轻侯与他对视,沉默片刻,忽然觉得这执迷不悟的疯子有些可怜起来:“再万全的准备,又有什么用?” “不必再套我的话了。”墨渊淡淡笑道:“你的伤没有那么重,而崇明也应该是醒着的吧。” 司徒崇明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睛,不发一言地望向墨渊,眼底一片冰霜。 墨渊的眉宇之间微微舒展开来:“为了装成受了内伤,你大概是服了玉消散,既然神智清明,用的量应该不多,只不过是药三分毒,对身体到底是不好的,这些东西,日后无论如何也该少用。” 卓轻侯往墙壁上一靠,似笑非笑道:“你都要杀我们了,竟还管我们日后身体如何,这般情谊深厚,真是要令人感动得涕泗横流。” 墨渊漆黑的眼瞳里泛过一丝波澜,他没有再对司徒崇明说些什么,只是转身离开了这件屋子。 卓轻侯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眯了下眼睛,随即挪动了下身体,苦笑道:“这牛筋绑得实在结实,这一点倒是失算了。” 司徒崇明回过神来,语气平淡道:“墨渊知道我们那时拼死相搏是假装的。” “这本来就瞒不过他,只是他自诩计谋无双,定是会将计就计的,结果一样就行。” 卓轻侯笑了笑,随即朝司徒崇明身边凑了凑,声音里故意带了些许委屈:“我早就察觉到有人跟着我,看到你便临时改了计划,故意拿言语激怒你,只是你那一剑太过凌厉,我差点就死了。” 司徒崇明斜睨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扑过来的。” “不扑过来,怎么趁机跟你通气。”卓轻侯咳嗽几声,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我是走不动了,一会儿逃命的时候,你可别丢下我。” 被揭穿了真实身份之后,卓轻侯似乎越发没皮没脸起来,浑不似当初那个浊世翩翩佳公子。不过司徒崇明对他却也实在是没什么脾气,只是不动声色地挪了下身体,让卓轻侯能够靠得更舒服一些。 两人不言不语、相互倚靠着坐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卓轻侯忽然道:“紫月盟那里,墨渊一定想法子拖住了。不会有援兵过来。” 司徒崇明淡淡道:“嗯。” 卓轻侯继续道:“我本来想把你从这些事里摘出去,但你或许会希望能再跟自己的师父见上一面。看看墨渊的经历,我忽然觉得,若是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却罔顾你的想法,你将来说不定会恨我的。” 司徒崇明:“嗯。” 卓轻侯:“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的。” 司徒崇明:“嗯。” “我知道,哪怕此事了了,你也不会跟我走。你这样的人,不可能轻易抛弃自己的责任。” 卓轻侯微微笑起来,轻声道:“不过我是个不怎么在乎责任的人,所以就由我跟着你走吧。到时候我不再是紫月盟的教主了,无权无势,身无分文,彻彻底底就是你的人了,可需要你来包吃包住的养活我。” “……” 司徒崇明默默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正当卓轻侯以为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司徒崇明终于忍不住道:“……你打算当我的男宠?” 卓轻侯:…… 他终于发现,在刻苦钻研了那么多本男男话本之后,司徒男神终于摆脱纯洁小白阶段,向着老司机之位一路冲刺不回头。 居然连男宠都知道了!!! 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危机感,卓轻侯干咳一声,果断打算转移话题。就在这时,门再一次被推开了,几个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陌生男人走了进去,手里拿着胳膊粗细的锁链,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冷冰冰道:“时间差不多了,上路吧。” 第45章 卓轻侯与司徒崇明被人带到了院子后面的一个地窖,下面很深,又黑黢黢的阴冷异常,直上直下没有楼梯,唯有用绳子吊着才能下去。 进去之后便别有洞天,一间砖石屋子里点了十多根蜡烛,正中间则安放着一口石棺,倒像是个墓室。棺材下面不是石台,而是一块巨大的寒冰,稍微靠近,便能觉得一股子冷气顺着脊梁骨窜上来。 棺材靠里那面墙上,装着数个铁环,这高度正好适合把人架上去绑住双手。墨渊的手下也没跟他们客气,十分熟练地借助那些铁环,将司徒崇明和卓轻侯给牢牢固定在了墙上。 此时靠得近了,司徒崇明才闻到墙面上传来的一股淡淡血腥气。卓轻侯皱了下眉,对司徒崇明道:“这里怕是死过不少人,大概都用来给墨渊练手了。” 司徒崇明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其他人完成任务后都退了出去,只有那人还留在远处。虽觉得看着有些眼熟,但因为对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面目,又一动不动、不言不语,司徒崇明不能各种细节上推断出这人的身份。 半晌才收回视线,司徒崇明看向刚刚走进来的墨渊,神色淡淡道:“石棺里是我的父亲?” 墨渊停下脚步,眼底浮现出一丝怀念之情:“我用寒冰和人血保他尸身不化。这么多年,若不是时时来看他一眼,或许我连他的样貌都要忘了。想让思无涯活过来,需要一副新的心脉,为了保证心脉的活力,必须活活剐出来,速度必须要极快……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炼一柄剑,且补全剑谱的原因。” 温和地望向司徒崇明,墨渊顿了顿,柔声道:“血可以用其他人的,但心脉非至亲不可匹配,我本不想杀你的,崇明。” “等等。”司徒崇明还未出声,先前站在角落里的那人却颤声道:“师父,您说过,用卓轻侯的心脉就可以的!” 司徒崇明愣了一下:“你是……魏岚?” 魏岚再顾不得在司徒崇明面前遮掩身份,上前几步扯着墨渊的衣袖质问道:“您说不会碰大师兄,我才帮您的!您怎么能……” 话音到一半就突兀地断了,魏岚不可置信地望着腹部渗出来的血色,缓缓地瘫软了下去。虽然知道墨渊作恶多端,司徒崇明却不曾亲眼目睹前者对什么人下手。如今墨渊猝然发难,伤害的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一时之间司徒崇明心中虽有愤怒,更多的却是茫然,竟就这么愣在了原地,不解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血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水洼,魏岚变得越来越虚弱,却仍没有昏过去,瞪大着眼睛望着自己的师父。墨渊弯下腰,在他脖子后面敲了一下,便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司徒崇明此时终于惊醒过来,眼圈发红,拼死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铁环所禁锢,手腕甚至被铁环磨出了血。 “司徒,这不是致命伤,那小子还没死。”卓轻侯一边安抚司徒崇明,一边瞪着墨渊,冷笑一声道:“你利用旁人倒是利用得彻底,可这辈子不用阴谋诡计,怕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你的身边。就真复活了思无涯又能如何,见到你这样的人,他恐怕只会忍不住再自尽一回吧!” 听了这般诛心之言,墨渊的脸上却竟还带着笑意:“我不会与他相见的,他活了,我就该死了。思无涯有的时候执拗了些,却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就算想自尽,看到有人性命垂危,也会忍不住缓一缓,先救人再说。等他救活了魏岚,自然还有其他的事供他去做,活着活着,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你倒替他考虑得周全。”卓轻侯挑起眉梢:“只是现在就认为自己稳操胜券,未免太早了些吧。” 墨渊半眯起眼睛,显出微微的犀利:“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拖住紫月盟的人,让他们一时之间赶不过来,就能破了我的局么?”卓轻侯不屑道:“你或许忘了,我紫月盟身处南疆,是靠什么起家的?” “驱虫,”墨渊的神色头一次有了变化:“但圣女已经死了,此法已然失传。何况你已身陷囹圄,光靠驱虫一法,未必能扭转局面。” “圣女同思无涯私奔之前,将法门留了下来……”卓轻侯道:“不然你以为,我这般年纪,是怎么同盟中几位长老分庭抗礼的?” “不用再说了。” 魏岚失血过多,多花一点时间,就多一份危险。 司徒崇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打断了卓轻侯的话,望着一手带大自己的师父,语气里却再也不带一丝温度:“开棺吧。” 墨渊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转身一把掀开了棺材的盖子,身体随之骤然僵硬。 不必用寒冰保存,眼前这具尸体也不会再腐烂了,因为它已经变成了皑皑白骨,尸骨散乱,一只巨大的黑色蜈蚣还趴在上面大嚼大咽。 墨渊失去了他的云淡风轻,手中的剑掉落在地,金石相交的声音于逼仄的房间里久久回响,这永远眉眼弯弯,唇角带笑的男人突然后退了一步,打翻了好几个烛台。光线猛地一黯,变形的影子在烛光下显得诡异至极,仿佛挣脱桎梏的妖魔。 “无涯……” 墨渊喃喃出声,过了许久,竟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模糊低沉的声音拖长了,像是受伤野兽的嘶吼。笑声越来越大,渐渐衍变撕心裂肺的大笑。他弯下腰,最后竟吐出一口血来,血迹点点盛开在唇角和衣侧,隐隐透着幽冥的气息。 几乎在重新直起身的一刹那,墨渊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黯淡的烛火下,他侧面优雅的轮廓泛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淡然清雅。 然而司徒崇明清楚地看到,墨渊那骤起的愤怒,变为刻骨的悲哀,与无望、痛苦交加,浓郁成内在怎样的腐朽绝望,然后被表面的沉静温和给掩盖。 他毫不怀疑,墨渊在此时此刻,才是真正地疯了。 “这大抵就是命吧。”墨渊转头看向司徒崇明和卓轻侯:“也好,十年了,这也算是一种结果。” 他自嘲地笑了笑,正对两人席地坐下,一丝一毫也看不出先前的癫狂与疯魔:“思无涯临死之前,说他不恨我,但他要令我痛苦一辈子。可时间能冲淡一切,其实过了五年左右,那如影随形、蚀骨噬心的痛苦便少了许多。这怎么行呢,还没到一辈子呢,所以我便给自己找点事做。如今就挺好,崇明,我觉得胸口很疼,与那时差不多疼。挺好的,这便是一辈子了。” 目光就钉在他身上,忽然有一瞬间,司徒崇明便意识到了什么:“你要死了?你服了药?” “原本再过几个时辰才会发作的。”墨渊抹去唇边的血迹,温声道:“不过大悲之下,药效提前了,左右便在一刻钟之间罢。” 师父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口腔里泛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司徒崇明脑子里一片空白,刹那间甚至无法动作。血流一阵阵冲击着大脑,他咬了咬牙,开口问道:“你当初分明可以直接杀了田玲珑,为什么一定要逼疯她?” 墨渊微笑地看着他:“因为田玲珑同我有一段交情,我并不想杀她。” “当初对温宁动手,你是真想要她的命吗?” “不,我不过是想逼着秦若勋表态。” 顿了顿,司徒崇明直直地望向墨渊的眼睛,开口一字一句问道:“你当年突然出手介入我父亲与思家、紫月盟的争端,是因为我吗?” 墨渊怔愣了一下,随即垂眸笑了笑,淡淡道:“不是。” “时间是能对上的。”司徒崇明不屈不挠地追问道:“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为何在我说了那样的话之后突然出手?” “你想证明什么呢,崇明?”墨渊突然抬起头来,愈发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的怜悯:“不管你问出什么来,我做过的事情都不会变。不问动机只问是非,不看原因只看结果,只因动机无公论……” 唇边再一次溢出血来,墨渊用力地咳嗽起来,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向后靠在了石棺下的寒冰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冷气从后背透过来,几乎要将他全身都冻住,仿佛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已经没力气回应了。 恍惚中,墨渊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片山坡上,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踮脚望着山下,望眼欲穿。 平日里要端着大师兄的架子,唯有在这种没人的地方,小司徒才会显露出一点孩童的模样。 墨渊便忍不住走了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顶,开口问道:“你在等谁?” 小司徒仰头看了他一眼,奶声奶气、却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师父您说过,总有一天父亲会来接我回家的。他要来,一定会经过这条山道。今日我没别的事,所以想来这里等等他。” 墨渊怔了怔,轻声道:“原来他已经两年不曾踏足剑阁了。” 他忙着照顾司徒崇明,竟半点没有察觉到时光的飞逝,甚至两年来都不曾想起过思无涯。 小司徒好奇地问道:“师父,您也在等我父亲吗?” 墨渊垂下眼帘,微笑着点点头:“是。” 小司徒立刻就高兴了,扯着墨渊的衣服下摆道:“那咱们一起等吧。” “不必等了。”望着他的笑脸,墨渊忽然下了决定:“我将他带回来。” 是啊…… 弥留的墨渊眯起眼睛,想要分辨司徒崇明的样子。 入卷薄凉半浮生,斑驳旧影不可闻。终是谁使弦断,花落肩头,恍惚迷离。 其实很久之前,他便没有再等思无涯了。 他布下那么多的局,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其实从一开始,只是想看看司徒崇明欢欣鼓舞的笑脸。 只是他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罢了。 第46章 大结局 墨渊许久都没有反应,卓轻侯才确定此人是当真死了。 虽然面对墨渊时装成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其实卓轻侯在驱虫一道上不过是个二把刀。毕竟圣女已死,无人教授,想要驱使那条蜈蚣,卓轻侯跟那条蜈蚣的距离就不能超过七十丈。这也是他非要以身犯险的缘故。 他原本准备了其他种类的虫子,可以用来咬断绳索,却没想到墨渊使用了这种古怪的牛筋,这样一来,脱身难度大大增加,若是激怒了墨渊却还来不及解开束缚,说不定他们两个就要一起折在里头。 因此这一场虽胜了,却是险胜。卓轻侯来不及高兴,便担心地看向司徒崇明,却见后者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坚定清明。 “活人比死人重要。”司徒崇明抿唇望着墨渊,顿了顿,开口对卓轻侯道:“先想办法把捆着我们的牛筋解开,魏岚要撑不住了。” 其实拖了这么些时间,牛筋已经被卓轻侯藏着的小虫磨得差不多了。卓轻侯先脱了身,然后把司徒崇明解了下来,此时魏岚还留着一口气,司徒崇明替他点穴止了血,这样一来,短时间内他就不会再有生命危险。 “还有更麻烦的事。”卓轻侯道:“我一早便决定迁紫月盟入十万大山,所以总舵此时其实没有多少人马留守。天时人和均不在我,我紫月盟却牢牢占据了地利,毕竟经营了百年,总舵里到处都是机关,还饲养了各种毒虫,那些武林人士怕是已经陷了进去脱身不得。” 司徒崇明扫了他一眼,开口问道:“葛宣飞逃走的时候,你便已经做好了请君入瓮的准备?” 卓轻侯倒也不否认:“若不是剑谱让他们红了眼,这个计策未必能有这么好的效果。只可惜墨渊先动了手,没能准备万全。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我前去阻止,教中其他人便会心生不满。你若想救他们,便要将紫月盟上下都打服了。” 他笑了笑,进一步解释道:“我养了只毒虫,体积比那蜈蚣大十倍有余,不怎么听从差遣,所以我一般不放它出来。不过它一露面,必定声势浩大,若你能斩杀了它,紫月盟士气一跌,必定是要退的……司徒,你可有把握?” 司徒崇明沉吟片刻,问道:“是什么虫子?” 卓轻侯回答:“蜘蛛。” 此刻紫月盟总舵处,交战双方正在厮杀。对中原武林来说,这原本该是一边倒的胜局,然而他们却被对方层出不穷的诡异玩意拖得进退不得,隐隐竟有败相。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来了恐惧的惊呼声,不仅是中原武林这方,竟连紫月盟残存的教众也纷纷后退,期冀能离那个突然出现的怪物再远一些。 随着八只长满黑毛的节肢缓慢移动,将近三丈的巨大虫子自阴影中显露了身形,头顶数双复眼闪现着无机质的光芒,将落荒而逃的猎物尽收眼底。 然而逃跑是徒劳的,被蛛网拦住去路的人们全身发颤,甚至还有几个人失禁了。有略胆大的人企图用武器挑开蛛丝,却不慎被黏住,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眼睁睁看着蜘蛛接近,不禁发出绝望的吼声。 更远处的人,却根本不敢上前救援。他们全身僵硬地看着蜘蛛用前鳌直接击碎几个试图反抗的人的脑壳,随即将毒牙刺入剩余几人的身体。凄厉的哀嚎声中,那些人的五官开始扭曲,皮肤还在,里面却开始融化,等蜘蛛吸食完汁液,便留下几张人皮黏在蛛网上,迎风招展如地狱冥府的旗帜。 就在这一刻,人们终于崩溃了。贪欲被求生欲望所取代,大家四散而逃,却绝望地发现去路已经被紫月盟的妖人所阻挡。 眼看没有了生路,众人顿时起了鱼死网破之心,纷纷红了眼,宁死也要拖个垫背的。紫月盟毕竟人少,防线渐渐有些撑不住了。然而中原武林中人也死伤殆尽,崩溃在即。 就在这时,只听轰然一声,那蜘蛛的一只脚竟毫无征兆地断了,它身体一沉,顿时便失去重心趴到在了地上。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立于蜘蛛身上,黑色的长发如墨般飘散在风中,流泻的阳光下,风姿隽爽,竟若神仙中人一般。 “司徒少侠!” “是司徒少侠来了!!!” 有的人天生便能成为焦点,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希望在中原武林所有人心底升起,欢呼的浪潮一波盖过一波,一时之间,强弩之末的武林人士反击竟再度犀利激烈起来。 因为剑阁的事情,司徒崇明的声望原本也跟着下跌,可如今,没有一个人不从心底渴盼他的到来。 卓轻侯已将这蜘蛛的弱点尽数告诉了司徒崇明,看似恐怖的怪物,对司徒崇明来说不过是土鸡瓦狗。因为卓轻侯的干涉,蜘蛛的动作变缓,司徒崇明看准关节处下剑,很快便又卸下它一条腿来。 没人能战胜的怪物却眼看着要被司徒崇明轻松斩杀,见情况不对,紫月盟开始后撤。等到司徒崇明杀掉那蜘蛛后,情势便已平稳下来。 大战过后,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唯有司徒崇明白衣胜雪,身上还带着来不及收起的纵横剑气,令人无法逼视。 众人围拢过来,看看几千人如今竟只剩下数百人,不由悲从心来,大哭出声。 司徒崇明一眼望去,发现小师妹和董博也在其中。 董博拨开人墙上前,抹了把脸上的汗渍,兴冲冲地说道:“幸亏司徒少侠来了,不然我们就都危险了。” 司徒崇明打量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您不是托……那谁照顾我们嘛,后来撞上大伙儿,那谁就把我们给丢那里了。”董博挠了挠后脑勺,忍不住问道:“对了,那个追杀我的老头被我们碰上了,不过他伤得很重,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死了。司徒少侠,您后来去哪儿了?” “我找到了剑阁前阁主墨渊。”司徒崇明道:“他想要借助思家的剑谱复活思无涯。” 董博猛地瞪大眼睛,吃惊道:“他成功了?” “不对。”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要是墨渊成功了,您也不会在这里了。不愧是司徒少侠。”董博双目放光道:“是您阻止了他吗?” 司徒崇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意识地提高了音量,缓缓道:“不,我没能阻止他,然而天行有常,他逆天而行,最后自作自受而丧命。那本剑谱有问题,导致他走火入魔,不光精心保存的思无涯尸体成了一具白骨,连他自己也被功法反噬,就这么死了。” 董博提到墨渊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因为他们千里迢迢来此,其实就是为了那本剑谱。听说剑谱无用,顿时人群中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 司徒崇明抓住机会道:“我急着赶来,还没来得及收敛思无涯和墨渊的尸体,我的师弟魏岚身受重伤,也需要救治。只是那里或许有紫月盟余党,还请各位陪我一同去一趟。” 这是个确认真假的好机会,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在搜寻过程中,人们还在一个暗格中寻到了剑谱。这剑谱事先当然经过卓轻侯与司徒崇明的修改,有人偷偷将其中的招式记了下来,想要暗地里修炼。走火入魔死了几个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觊觎这本剑谱,这是后话不提。 虽然墨渊与紫月盟勾结,但因司徒崇明的关系,没有人能找剑阁的麻烦。司徒崇明没有将墨渊和思无涯的尸体带回去,而是就地安葬在了南疆。 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一件事,令剑阁上下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你看什么看?”董博坐在牢房前,气鼓鼓地瞪着里面的卓轻侯看。 这间牢房面积很大,里面分成内外两间,书房、卧房俱全,居然还引了温泉进来,做成了一个水汽氤氲的池子。 卓轻侯慵懒地躺在一把躺椅上,闻言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道:“这里没什么事做,正好有个傻子送乐子给我看,自然是要瞧上一瞧的。” “你已经成了我们剑阁的阶下囚,还敢这么嚣张!”董博哼哼道:“要不是司徒阁主宅心仁厚,硬是要给你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让你留在剑阁反省,你早倒霉了你知道嘛。” 刚和温宁成亲没多久,就已经改口成了“我们剑阁”了? 卓轻侯决定用沉默表示鄙视,没理丫的。 见他许久没反应,董博也觉得横眉竖目的没什么意思,摸了摸鼻子,忽然语气一变,开口道:“我来这里,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说温宁每天都跟在司徒少侠后头转悠,你就不吃醋吗?” 卓轻侯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么说,你是吃醋了?” 董博一拍大腿,顿生知己之感:“没错啊!” 卓轻侯问道:“你是吃哪一个的醋?” 董博长长叹了口气:“两个都吃。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手心手背都是肉,奈何谁都不理我。小爷我恨啊。” 卓轻侯:…… 忍不住用关怀傻子的眼神望着某人,卓轻侯摇了摇头,终于道:“算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再过一个月,就是司徒的生辰了,这你可知道?” 董博点点头,自豪道:“我连礼物都已经准备好了。” 卓轻侯:“那怎么行呢,礼物必须千挑万选才行,最好是出去寻一寻,看看有没有什么奇珍异宝。温宁又最是了解司徒,你离开剑阁的时候,可一定要带着他才行。” “好主意!没想到你还有点用处嘛。” 董博心领神会,双眼一亮,道完谢转身就去找温宁了。 等他走远了,一个身影才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卓轻侯笑道:“司徒,你堂堂剑阁阁主,避着他做什么?” 司徒崇明没回答他,反而问道:“……你诓他出去,有何用意?” “是他求我,我不过出个主意罢了。” 卓轻侯弯起唇角,伸手将司徒崇明拉到身边,把他整个肩背都揽过来,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十分满足地拿下巴在他肩头蹭了蹭。 司徒崇明拍了拍他的头。 卓轻侯叹了口气:“还是瞒不过你,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寻个由头将他们支出去,然后想法子绊住他们,好独占你几天罢了。” 司徒崇明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此一次。” 卓轻侯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暗道:他这就吩咐十一联络十八寨,叫思子成狂的董老寨主把他那小崽子拎回去,想必董博没有个两三年是逃不回来的。 独占司徒几天可不够,合该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朝朝暮暮才行。 尘缘不易绝,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