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全长安都以为我嫁不出去 作者:明墨央 文案: 一朝踏入富贵乡,玉昭却成了将军府的笑柄、长安城贵女们口中的笑话。 被笑话的玉昭既不会还口又不能动手,只能委屈地找人诉苦。 “暮姐姐好厉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及昭儿舞枪弄棒英姿飒爽。” “可暮姐姐的诗词歌赋也同样厉害。” “昭儿方才的上马拉弓,才令人赞叹。” “我会这些有何用,还不是被贵女们耻笑,说我永远找不到夫家。”玉昭蹭到她暮姐姐膝盖上趴着,撒娇,“不过没关系,这样我就可以陪着姐姐,教人再不敢欺负你。” 话音刚落,大片阴影盖下。 玉昭疑惑抬头:“暮姐姐?” 司君暮拇指蹭过她殷红双唇:“是暮哥哥。” “暮哥哥做昭儿的夫家,好不好?” 原只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发现,那只是我欲让你永远属于我的念想罢了。 病弱女装大佬男主 x 武力值爆棚小可爱女主 架空,架的很空,是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所以设定与任何历史朝代都不一样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玉昭,君暮 ┃ 配角:《和未来夫君互换身体后》欢迎收藏~ ┃ 其它:男扮女装,复仇 一句话简介:病弱女装大佬x武力爆棚小可爱 第1章 大梁永昌八年,三月。 一辆看起来并不算十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车骑将军府的角门门口。车门被打开,一个身穿深色裋褐、头发全部束起的少女探出了脑袋。 少女眉眼姣好,菱唇微扬,看着就是个惹人喜爱的活泼性子。她容貌虽然尚算得上秀美,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皮肤并不像其他长安城中的贵族少女那般白皙,再加上年纪不大,衣饰发型也与旁的长安少女不同,看着不像个女孩,倒像是个小少年。 她从车中跨出,动作灵活地跳下马车后,便回身看向车里:“暮姐姐,我扶你下来。” 虽然她看起来好像还十分有精神,但语气中其实也带上了长途跋涉才会有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不过对车里的人,却依旧十分温柔。 “有劳昭儿。” 马车内传出了一把轻柔的嗓音。随即,一直瘦削白皙的手从车内伸出,握住了少女探入马车的手。 被称作“昭儿”的姑娘回以灿烂的一笑,手上微微用力,车内的人便被她扶着,下了马车。 后下车的是个身着月白色曲裾的纤瘦少女。她身形高挑,相貌虽然极为昳丽,但脸上却带着一抹病态的苍白。先下车的昭儿扶着她下了马车,可她却看着依旧没什么力气,只能半靠不靠地倚在束发少女的身侧。 看样子,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好。 “暮姐姐,你——” 被称作昭儿的姑娘开口,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从一边窜出,一把便推开了她。 昭儿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这样用力地推了一把,自然没有站稳地踉跄了两步。她有些委屈地看向了她的暮姐姐,却发现“暮姐姐”看着她的眼神里竟然出现了淡淡的笑意。 她委屈地撇了撇嘴,换来了曲裾少女安抚般的温柔一笑。 “你是哪里来的小子,竟敢这般冒犯娘子,小心老爷打折了你的腿!” 两人听到了这个声音,一同回头看了过去。 那是个仆妇打扮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就像是个贵家太太身边的嬷嬷。她在两位少女下车后才从车骑将军府走出,自然没看到束发少女从车上下来的一幕。 那婆子颇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推了束发少女一把并训斥道,随后才转向了形貌昳丽的曲裾少女。 她向那身材高挑的姑娘道了个万福,抬起了满是笑容的脸:“昭娘子——” 话音未落,那曲裾少女便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是你们昭娘子。”她答道,语气冷淡极了。 大抵是因为身子并不算好,所以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像旁的姑娘那般宛转清润,甚至还带着些久病之人才会有的沙哑。但那嗓音却并不难听,反而带有着一股别样的磁性。 仆妇愕然地看着她:“那——” 曲裾少女瞥了她一眼,声音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刚刚从深谷寒潭中取出的坚冰:“刚刚你要叫你家老爷打折她的腿的,才是你们昭娘子。” 刚刚被推开的姑娘这才委屈地噘着嘴站到了她“暮姐姐”的身边。 这仆妇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身穿裋褐束起头发的昭儿,又看向了君暮,最终被对方冷淡又嘲讽的眼神看得低下了头。 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跟在太太身边,上到公主娘娘下到各府千金,出色的姑娘媳妇不知道见了有多少,但这般样子的姑娘,她倒真是第一次见。 明明看着是个纤弱娇柔的,周身却带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甚至让她有些心惊。 “来,昭儿,”君暮伸出手,看向玉昭,“走,我们进去。” “好,暮姐姐,”玉昭欢喜地握住了君暮的手,完全忘记了刚刚受的委屈,“我们进去!” 低着头的婆子一听,急忙追了上去,为他们二人带路。 这还是玉昭第一次踏入长安城。 她出生在地处边塞的凉州城,父母却都是长安人。此番玉昭被接回长安,是因为她的父母因为边关战乱,双双为国捐躯了。 玉昭的父亲是本朝车骑将军玉祁的嫡幼子玉郅,母亲则是本朝唯一娘子军“赤霄军”的统领陶幼容。边关动乱,他们奋力抗敌却因援兵久久不至而双双战死,只留下了独女玉昭与养女君暮。玉祁听说了之后,便让长子派人将孙女接回了长安。 玉郅虽然是堂堂二品车骑将军之子,然而他的妻子陶幼容,却是个出身平民的女将军。 玉郅与陶幼容虽然两情相悦,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车骑将军的夫人蔡氏却不同意这门婚事,执意要小儿子与一位世家千金定下婚约。纵使陶幼容十分勇武,带领着赤霄军在战场上屡夺军功,但仅仅只是因为出身平民,蔡氏便看不上她的身份。玉郅自然不愿意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便带着陶幼容,在父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离开了。而陶幼容也辞去了赤霄军统领,同丈夫一起上殿请旨戍边去了边关,再也没有回过长安城——直到他们战死沙场。 跟着那出来引路的婆子,玉昭与君暮一起走向了大夫人的院子。 现任车骑将军是玉祁与蔡氏的长子玉隆,也就是玉郅的长兄。而现在丫鬟带她们去的,便是玉隆的嫡妻曹氏的院子。 曹氏的院子距离门口还稍微有一段距离。因为君暮体弱,玉昭便扶着君暮,穿过垂花门,沿着走廊,慢慢地往曹氏的院子走去。 不过这将军府当家主母的院子,倒不似旁的院子那般热闹,门口连人都没几个。 有个小丫头看到她们过来,行了礼后跑进院子通报了。她通报了之后,曹氏便唤人将玉昭和君暮唤了进来。 曹氏是个典型的长安城贵妇人。按理来说,她身为车骑将军府的夫人,应当是那种十分有精气神的存在,然而玉昭和君暮见到的,却是一个看起来无精打采、形容有些憔悴的女人。 曹氏听到声音,抬眼看向了来人。 一眼看去,曹氏的目光便被君暮吸引住了。可是她很快就注意到,这位身形体态看起来十分纤弱的少女,并不像是玉家人的长相。 “侄女玉昭见过大伯母。” 曹氏听到了这一声,这才移开了一直看着君暮的视线。 一看到玉昭的打扮,曹氏便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她面上掩饰得极好,看到这样的穿着裋褐的侄女,也都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甚至还带上了慈爱和心疼。 “可怜见的,你便是昭儿吧?来,近身来让大伯母看看。” 玉昭从小便在父母的疼爱中长大,被与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这样温柔地安抚,眼泪瞬间便涌出了眼眶。 她动作很快地抬起手来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君暮蹙起了眉头,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玉昭,眼神却无意间扫过了曹氏。 玉昭接过帕子的时候,曹氏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嫌恶。 见君暮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曹氏才搂过玉昭,好像很心疼她那样,用君暮的帕子为玉昭擦脸:“昭丫头乖,没事儿,你刚回了长安,旁的都不必怕,也别怕有人欺负,有大伯母疼你。” 玉昭本质上并不是个爱哭的姑娘。因为已经收住了眼泪,当她听到了曹氏的话时,也抬起头,对曹氏歉意地笑了笑。 她接过曹氏手中的帕子,退回了君暮身边,向曹氏行了一礼:“给大伯母添麻烦了,请大伯母恕罪。” 行礼的动作干脆利落,除了眼圈有些不太明显的发红之外,完全再看不出一点刚刚哭过的痕迹。 曹氏看着她的目光极为温和,似乎真的十分疼爱她:“不妨事。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待玉昭又回了两句,曹氏才终于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君暮的身上。 见曹氏看向了自己,君暮才扯了扯嘴角,道了个万福。 “君暮见过将军夫人。” “君暮?”曹氏重复了一遍,“你便是毅勇将军收养的孩子?” ——毅勇将军便是朝廷给玉郅的谥号。 “是。”君暮低着头,轻声回答。 曹氏看着君暮,心情似乎有些复杂。不过,她并没有对君暮和玉昭再说什么,而是吩咐自己身边的大丫头,让她唤了另外四个丫头出来。 “你们初来将军府,兼着还要守孝,你们二位伯父都在外练兵,而大郎也在闭关读书,也不能给你们大办什么欢迎宴,”曹氏这样说道,“这几个丫头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以后就由她们来伺候你们了。” 玉昭和君暮自然齐声道谢。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随即便有人进来通报,说是府里的二娘子来请安了。 二娘子说的是曹氏与车骑将军玉隆的女儿玉翎。这是曹氏唯一的女儿,也是将军府唯一的长房嫡出的娘子。 玉昭与君暮见状,便站到了一侧去。她们刚站好,一位长相明艳大方、端庄娴雅的姑娘便走了进来。 玉翎向曹氏请了安,曹氏点点头,便引着她看向了站在侧边的玉昭和君暮。 “这是你小叔的孩子,玉昭和君暮,”曹氏说,“快见过两位妹妹。” “昭妹妹好,暮妹妹好,”玉翎对她们点点头,“你们叫我翎姐姐便好。” “昭丫头住兰汀院,君娘子也同昭丫头一起住着便是,”曹氏又说,“你们的住处倒是离着翎儿不远。虽然你们守着孝不能出府,但若是在府里,和翎儿她们一道,小姐妹几个凑在一起,倒也无妨。” “谢大伯母体谅。”玉昭脆生生开口,换来曹氏另一个温柔的笑。 眼下见完了人,而君暮又体弱,曹氏便想着放人了,却没曾想,还没等玉昭她们告退,便又有了人来传话。 “见过大夫人,见过二娘子,见过昭娘子,见过君娘子,”一个长相明丽笑容得体的大丫鬟走了进来,挨个见礼之后说道,“老太太请昭娘子君娘子过去。” 第2章 老太太蔡氏便是现任车骑将军玉隆与玉郅的亲生母亲,前任车骑将军玉祁的嫡妻。 玉祁是个骁勇善战的能臣,也是一位出众的名将。早些年,前朝皇帝还在位的时候,北边突厥进犯,彼时年纪尚轻的玉祁带兵出征,一举击退了突厥大军,守住了国门。 无奈前朝皇帝早逝,并出了祸国的妖妃权宦,后来权臣宰父荣带兵清君侧,剿灭了作乱的奸人,这才有了现今的大梁王朝。 玉祁早些年旧伤复发,早早便已经乞了骸骨离开了长安城,可玉祁的夫人蔡氏却不喜欢老家清苦的日子,便借口舍不下长孙,留在了长安城的车骑将军府,成了府中的老太太。 “按理说啊,二位娘子来了,应当是老太太先见的,”那丫鬟一边领路,一边带着笑意为二人介绍了府里的情况,还顺嘴提了两句老太太的事情,“但老太太今日一早便有些身子不大爽利,早上又是请医又是用药的,折腾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本来怕过了病气给二位娘子,二太太便说不然改日,但老太太却念着娘子们,就还是让婢子去请了您二位过来。” 玉昭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君暮的思绪却飘远了。 玉昭单纯,不代表她也这么单纯。 按理来说,从未见面的孙女回来了,老太太当然也要见见。然而老太太一开始就没见玉昭,反而让身为儿媳的大太太去接待。这般做派,不是明说了自己不待见昭儿这个孙女?幸而她还不算蠢到了极致,大太太见完之后她也还是见了昭儿,若不然如果府里早早就传开了老太太不待见这新接回来的娘子的说法,那昭儿日后在这府里怕是要难捱了。 虽然玉昭和君暮从曹氏那里出来后才被请去了老太太院里显得有些反复无常,但作为晚辈,她们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玉昭看到君暮眉眼之间的疲惫,而她也了解君暮的身体状况,有些担忧罢了。 君暮本来与玉昭并排走着,可是她身子本就算不得好;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她早就撑不住了,现在又要去见长辈,她刚走了两步,身子便摇晃了一下。 他们身后刚刚才被派来的丫鬟见到君暮这样,便立刻伸手,想要扶住她。可是君暮虽然身子弱,但气势却一点也不弱。只一个眼神,那丫鬟便被她吓得定在了原地,连手都不敢伸了。 “暮姐姐,我来扶你。” 玉昭轻声说道,伸手挽住了君暮的胳膊。 君暮舒了口气,将身上的重量放心地分了一半去玉昭身上。 玉昭和君暮两个人手挽手,跟着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穿过另一道垂花门,走向了老太太的院子。 而曹氏派来的四个丫头,则也安静地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老太太的院子倒是比曹氏的院子热闹多了。 顺着回廊往过走,又转过一个弯,她们便听到了女孩儿们欢快的笑闹声。 放眼望去,玉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群在踢毽子翻花绳的年轻姑娘。 大部分在玩闹的都是些婢女和小丫头,然而其中却是有两个姑娘,衣服明显与旁的婢子丫头不一样。 看起来,这两个不像是什么婢子丫鬟,倒像是这府里的姑娘小姐。 其中一个长相十分艳丽夺目的姑娘注意到了她们。她把毽子收回,递给了一旁的小丫头,走向了坐在院子边上晒太阳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很是富态,身边还有个陪着笑的中年妇人。妇人虽然年纪不小,但身上没有曹氏身上的暮气沉沉,也没有曹氏身上的贵气端庄;虽然相貌柔顺美丽,身上也自有一股独特的气质,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笑容带着过于讨好老太太的意味,看着却是有些惹人不舒服。 在艳丽姑娘跟老太太说了两句什么之后,老太太看向了门口的两人。 玉昭手上一紧,却被君暮握住了手。 “莫怕,”君暮的声音传入了玉昭的耳朵,这也奇迹般地让她放松了一些,“老太太是昭儿的祖母,不会为难昭儿的。” 玉昭听到了君暮的话,展颜一笑:“暮姐姐,我没事。只不过第一次见老太太,有些紧张罢了。” 见到玉昭的确没什么不对,君暮便放了心,放开她的手,只安静地与她一同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女孩儿们都停下了在玩的东西,安静地看向了他们。 玉昭和君暮走了过去,来到了老太太的面前,行了个万福礼。 “孙女玉昭,见过祖母。” 后方的君暮也沉默着跟着她行了礼。 老太太垂眸看着下首行礼的两人,平淡地叫起了之后,就只晾着她们,没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中间,都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 直到君暮身子突然摇了摇,玉昭才猛地伸出手,将君暮稳稳地扶住了。 老太太的眉头陡然皱了起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老太太突然变化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玉昭和君暮。 反应最快的便是老太太身边的那位妇人。她只看了老太太一眼,便轻轻柔柔地开口,直接对上了下首站着的二人。 “我倒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规矩的小娘子。”那妇人轻笑了一声,玉昭分明从中听到了嘲弄的意味。 玉昭僵住了。她有些无措地看了君暮一眼。 君暮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她静静看着上首坐着的妇人,似是要等待着,看着妇人还打算说点什么出来。 玉昭本身就对于见老太太之事有些怯懦,现在又被这妇人这样刺了一句,她整个人突然就有些发慌,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幸好有君暮这样陪着她。 虽然君暮并不能给玉昭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帮助,但显然,有一个熟悉的人陪着,玉昭虽然有些不安,但并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父母新丧,热孝期间不穿孝服不戴重孝,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还真不愧是那等无礼平民家里教养出来的,这般不识礼数,果然配不上我们将军府的郎君。” 玉昭一听,急了,正要开口,却被君暮捏了捏手。她便忍了下来,静静等待着那妇人的后续话语。 那妇人见玉昭不出声,便继续说道,不过这次却把枪口对准了君暮:“还有你这女子,身为义女,竟也这般不懂规矩,连开口请安都不会么?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日后出去做客,岂不是会丢了我们车骑将军府的脸面?” “我们玉家可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怎能有你们这般不懂规矩的女儿?”那妇人见两人一声不吭地站在下首,便一直说道,“既然陶氏没把你们教好,你们现下又回了长安,那我这个二嫂,便要代替你们娘亲教女,派嬷嬷好好教导教导你们了。” 妇人说得太过起劲,完全没发现老太太已然有了些变化的表情。 等她终于说完之后,君暮才终于抬眼,看向了上面。 那妇人猝不及防,眼神与君暮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她竟然被那曲裾少女的眼神吓住了。妇人浑身一震,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灌了下来。 “二太太所言,”君暮开口,虽然有些有气无力,但却一字一句,直直击入对方心里,“恕君暮不敢苟同。” ——原来这妇人是玉祁次子的媳妇儿。听闻这女子还是丞相家的嫡出千金,怎么也说的上是长安城里家世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了,怎么说话这般失礼,不成体统? 院内的氛围瞬间就变了。 庭院好像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似乎静到了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晰可闻的地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了君暮,仿佛在看什么前所未见的人物似的。 “其一,昭娘子是毅勇将军与赤霄将军的独女,也是老太太的孙女、车骑将军的侄女,”君暮还是站在原地,身形动都不动,只双目目不转睛地看着二太太,“毅勇将军与赤霄将军殉国,老将军和老太太却还健在。” “昭娘子自然是以孝为先,可是却不得不考虑家里的其他长辈。孝要守,可也不能冲撞了别人。”君暮继续说道,这次她不再看着二太太,而是看向了玉昭,“我们从边关赶路回来,路上要打尖住宿,若是身着孝服,店家也不会让我们留宿,我们无法便只能换下纯白孝服,换上素色服装。一有空闲,昭娘子便为父母亲长抄写经书祈福,以至于手上都沾上了墨迹,若是这样还不够孝顺,那敢问二太太,什么才是纯孝?” 院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玉昭。果然,她扶着君暮的手上沾了些墨迹,看上去是洗过却洗不干净的结果。 这样一大段说下来,君暮的气息立刻便有些不稳了。幸好玉昭一直扶着她,倒也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其二,刚刚二太太说我没有请安——” “难道不是吗?”二太太被君暮刚刚的一大段话驳斥了一番,正觉得下不来台,君暮便说了这样的话,她便立刻抢白道,“昭娘子请安了,你就不用请安了吗?我说你没有教养不识礼数,难道还说错了不成?” 君暮看向了二太太。 她的眼神幽深深不见底,却还是开了口。 “昭娘子是老太太的孙女,而我,只是毅勇将军和赤霄将军收养的义女,”君暮微微低头,“我这等身份,在毅勇将军面前也就罢了,但在老太太面前,那便不值一提了。充其量我也只是沾了昭娘子的光,又有什么资格在老太太面前开口请安呢?” “你——” 二太太气急败坏地想要再次开口,却被老太太抬手制止了。 “罢了,”老太太瞥了君暮一眼,这样说道,“君家丫头身子不好,昭娘也累了,今日便这样吧,你们去歇息了吧。” 第3章 君暮斜斜倚靠在床头,被玉昭扶着服了药之后,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缓了过来。 “暮姐姐,好点了吗?”玉昭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君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这不是老毛病吗,不用担心。” 可是玉昭却还是双眼发红,担心地看着她。 君暮无奈,只得轻轻捏了捏放在自己身边的手:“像以前一样,你坐在这里陪我,如何?” 玉昭眼睛一亮:“可以吗?” “我何时对你说过‘不可以’?”君暮摸了摸她的发丝,“随你看书翻花绳,又或是做些别的都好,在这儿坐着就好。” 说罢,君暮抬眼看向了一边的贴身侍女听荷。听荷点点头,转身便去桌边搬来了一张凳子:“昭娘子坐,婢子照看着主子。” 玉昭高兴地“嗯!”了一声,正待坐下,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了。 “我去拿我的行李,等会儿过来,”玉昭这样对床上的人说道,“暮姐姐,等我一阵。” 眼看着少女就要冲出去拿自己的东西,却又被君暮抬手拦了下来。 “暮姐姐?” 君暮轻轻咳了两声,玉昭虽然疑惑,却依然靠近床帏,凑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并贴心地为她在身后放上了靠垫。 “大夫人赐下的那几名侍女,叫她们去吧。”君暮说,“拿东西这等小事,让她们去便好。” “暮姐姐说的有理。”玉昭点头。 玉昭身边原本是有一对婢女听荷和观雪的。然而君暮来了玉家,她身子不好又不喜欢旁人近身,玉昭心善,就让身边力气更大的听荷时不时去帮帮君暮。听荷又本就热心,久而久之,倒成了两个娘子共用两个丫头,连新的都不需要了。 然而这次,陶幼容派给两个姑娘帮她们在外跑腿的小厮冬青却在路上病了,与他定了亲的观雪便被玉昭留下照顾冬青,只听荷一人跟着他们一同先行来了长安。 接到了主子的目光示意,听荷小心地看向了玉昭。见到玉昭似乎有些迟疑地不知道能说什么,听荷便大胆上前,凑了过去。 “观雪妹妹不在,婢子斗胆,便愈矩地开口了。不如昭娘子在这儿好生陪着主子,这几位就交由婢子来安排?” “那就麻烦听荷姐姐了。” 玉昭听闻,松了一大口气,那样子逗得君暮有些忍俊不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额前柔软的碎发。 “暮姐姐!”被揉了脑袋的玉昭撅着嘴避开了君暮的手,“我已经十三岁了,是大人了,不要再揉我的脑袋了!” 十三岁?大人? 君暮被她逗的一笑,倒惹的玉昭盯着她发起了呆。 注意到她的注视,君暮又看着她笑:“昭儿,怎么了?” 玉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上却脱口而出:“暮姐姐真好看!” 君暮听到她这句话有些哭笑不得:“又乱说。” 君暮的长相其实并不是当下流行的那种珠圆玉润的富态美人,但也并不是娇弱可人的类型,而是眉眼之间虽然看着清秀,但却又奇异地带着些许若有若无的锋芒的相貌。 君暮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美人”,但玉昭却一直都这么觉得。君暮认为,想是玉昭自小跟着父母在边关长大,除了母亲陶幼容之外并没有见过什么真正的美人罢了,便从来都没往心里去过。 “我才没有乱说,”玉昭的表情倒很是认真,“暮姐姐长得好,可总是不大爱笑,见姐姐笑一次真是难过登天。就连与姐姐常在一处的商先生都说过,暮姐姐笑的时候太少了,就像那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似的,看着就冷。我每次看暮姐姐笑,都会想起李太白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君暮无语,只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不轻不重地叱了句:“行了,胡说什么。” 什么嫦娥仙子,什么美人如花,这丫头,是玩上瘾了不成? 见她暮姐姐似乎终于被惹恼了,玉昭才有些脸红地吐了吐舌头:“暮姐姐莫生气,对身子不好。昭儿不惹暮姐姐了便是。” 见她终于不再顽皮,假装沉着脸的君暮没绷住,轻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 见到那边听荷把大夫人赐下的丫鬟们都带出去了,君暮这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将军府不像边塞凉州,人员又多又杂,玉昭又这样单纯,君暮实在是有些担心。 在君暮看来,玉昭这样的心性实属难得,如果能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赤子之心就好了——然而赤子之心虽然难得,但却无法帮助玉昭自保。 只有教会了玉昭自保的方式,君暮才能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注意到了君暮的表情,玉昭有些疑惑:“暮姐姐?” 君暮虽然平日里的表情也并不算多,并且也只有在对着她的时候有些笑模样,但也很少有这种看起来似乎有些过于严肃的表情。 自幼一起长大,玉昭早已对君暮的日常习惯有所了解。两人平日里若是要聊天,君暮断然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如今见君暮难得地对她这样严肃,玉昭也不自觉地认真来了起来。 “昭儿,今日回到将军府,见了这么些人,你都有些什么感觉?” 君暮说着,眼神扫了眼门口。 见听荷将那些新来的大丫鬟小丫头都拘着站在院子里训话,她便鼓励地看着玉昭,示意她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玉昭仔细想了想,悄悄抬眼,见君暮鼓励地看着她,便大着胆子开口: “按着常理,咱们先一到将军府,理应先去见老太太,”少女的声音细细柔柔的,隔着远些便听不到了,“然而咱们第一个见的,却是这府里的大太太——这是不是证明,老太太对我,并不是很喜欢,但也并不算讨厌?” 君暮赞许地看着她,放柔了脸上的表情:“继续。” “继续?”玉昭微微一愣,杏眼微微睁大,“这……还有什么?” “你且细想想你那两位伯母对娘的态度。”君暮提了她一句。 玉昭没回话,只歪着头,细细回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自幼习武,玉昭的记忆力老早便十分出彩——只要不是对着书本,大抵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现在君暮只微微一提,她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大伯母看着很是和善,对我也很好,感觉是个慈祥的长辈。”玉昭想到刚刚的温暖怀抱,脸上的表情也松快了少许,“并且那位翎姐姐……感觉她也和大伯母一样,是个温柔的好姐姐。” 说到这里,玉昭停了停,有些疑惑地问:“暮姐姐这么问,是二位伯母……都有什么问题吗?” 君暮只微微勾唇,并不答话,只示意她继续说。 “二伯母是个美人,应当也是个大家闺秀,而且还伺候在老太太身边,应该是个比大伯母更得老太太欢心的儿媳妇。”玉昭脸上的表情毫不掩饰她对二太太的不喜,“但此人多口多舌还碎嘴,毫无大家风范,看着就一脸小家子气,还敢笑话娘出身平民……哼,我看啊,她才是出身小门小户、上不得大台面。” 君暮没忍住,被她脸上的小表情逗笑了:“昭儿这回可错了。你那位二伯母,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她可是丞相家的千金,重臣之女——” “丞相家的千金?可是,这般的重臣竟然能养出这么一位千金……”玉昭嘟着嘴小声嘟囔,“难怪这么多年了还是到处打仗……” 就算君暮平日里都顺着纵着玉昭,听到这里,她也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君暮伸出手,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掩住了玉昭的唇:“这话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切勿提起。二太太再怎么,那也是你的长辈。” “知道啦,暮姐姐的话,我定是会好好听的,”玉昭抓住了君暮的手,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我在外面定不会乱说,没的连累了暮姐姐。” “知道就好。”因为被玉昭握住了手,君暮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但也并没有把手从玉昭的手中抽出来。 玉昭歪头看她:“暮姐姐,二位伯母……究竟是有什么问题?” 君暮抬眼,对上了玉昭的视线,轻轻勾了勾唇:“姑姑走了,这课便由我来给你上吧。” 玉昭愣住,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君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君暮口中的“姑姑”便是玉昭口中的商先生。 商先生名叫商韶懿,是玉郅与陶幼容为玉昭请的女先生,同时也算是君暮的养母。 虽然商韶懿并不算是什么绝色美人,然而她的才情和心性,甚至是医术和武功,都足以让全天下都自愧弗如。 玉昭从小便跟君暮一起,在商韶懿的教养之下长大。君暮学文,玉昭学武,而商韶懿也悉心教导,将自己的一身本领都传给了二人。 然而当玉郅和陶幼容身死战场之时,商韶懿却也跟着自缢身亡了。 “你那大伯母,虽然面慈,但却心狠。彼时你低头哭泣,我却清楚地看到,她看你的眼神里并不是疼爱,而是嫌恶。虽然只见了一面尚看不出什么,但你自己却要省得,她虽是你大伯母,但却不是你娘。” 君暮看着玉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在这世上,除了至亲父母,谁的话都不能信。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上一瞬还在对你温和说话的人,下一瞬会不会一刀刺入你的胸口。” 顿了顿,君暮才问她:“我这样说,能听明白吗?” 玉昭看着君暮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惊愕,但依旧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第4章 姑娘们这边在说话,丫头们那边,听荷也已经分配好了新来的几人的工作。 说完了话,看到君暮疲态明显,玉昭便扶了君暮休息,并为她盖好了被子。 出了房门,见丫头们还在院子里站着,玉昭便走了过去。 “昭娘子,”听荷第一个开口见礼打招呼,“主子歇下了?” “嗯,暮姐姐乏了,我便扶她先睡下了,”玉昭好奇地看向这些大夫人派下来的丫头们,“这便是大伯母派来的丫鬟姐姐们?” “是,娘子,”听荷笑着将几个丫头介绍了一遍,又说到,“不过几位姐姐都来自府里不同的院落,想是大太太听闻娘子回来,特意从各个院子里为娘子挑的人手。” 玉昭听了也没想太多,只是点点头:“听名字就知道了,闭月、香禾、春萝、翠菊,不像你和观雪,几人名字一听就知道不是来自一处的。” 听荷轻笑了一声:“我和观雪名字都是太太取的,也都是娘子身边的,自然和几位姐姐不一样。” 随口聊了几句之后,外面便通报说水备好了,请玉昭前去沐浴更衣。玉昭也没有推辞,把听荷留下照顾君暮,自己便随着丫鬟去了隔壁耳房。 “你叫闭月?”换好了衣裳,一人拿着布巾为她擦着头发,玉昭随手点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最漂亮的、看着也像是最有本事的十七八岁的丫头同她说话。 “婢子是叫闭月,”那丫头开口利落地答道,“请娘子吩咐。” “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玉昭不太习惯被人这样对待,有些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 这就让她看出兴趣来了。 “闭月真是人如其名,果然长得如同貂蝉般貌美,”玉昭夸了她一句,“话说,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叫羞花?” 说着玉昭就自己先笑了出来。 “娘子就别取笑婢子了,”闭月抿嘴轻轻笑道,“婢子这般粗陋的长相,又怎能和四大美人相提并论?” 玉昭以前见过的美人虽然少,但却并不至于连美丑都分不清。现在闭月这样打趣自己,她也笑着回道:“闭月这般美人,可谓我见犹怜了——又怎么能叫粗陋呢?” 玉昭已经沐浴更衣完毕、不再是那副小少年的样子了,但因着年纪小,举止又与一般长在长安城的闺秀们不同,倒是多了几分豪气洒脱;现在她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大家都觉得有趣的很,也觉得这位新来的娘子虽然不像旁的贵女,但也真是招人喜欢。见闭月因为她的一番话红了脸颊,院子里的女孩们也都嘻嘻哈哈地发出了善意又打趣的笑声。 原本还有些僵硬的场面瞬间就被打破了。大家也因为这样的玩笑而亲近了不少。 本就是怕人多闹到了君暮影响她休息,玉昭才叫听荷把人都呆到院子里的,所以大家也都刻意压低了音量。现在就算是笑闹了一阵,声音也都并不算大。 玉昭心里也带上了几分满意,便开口轻声细语地问了她们一些问题。 “老将军共有三子一女,大老爷和三老爷为老太太所出,二老爷与姑奶奶则是庶出。大老爷袭了老将军的爵,便是当朝车骑将军,和大太太一同住在攀云院;二老爷也有差事,时常不在府里,但并未与大老爷分家,与二太太共住峰峦院。原先掌着府中中馈的是大太太,但最近大太太病了,三太太又……老太太便做主让二太太与大太太一同管着府中事宜。还有位姑奶奶嫁去了溧阳侯华府,是侯府的当家太太。”名为春萝的丫头脆声说道,顿了顿才放轻了声音,继续说,“三老爷便是娘子的父亲,本身是住在嘉懿院的。” 玉昭“咦”了一声,好奇地问道:“嘉懿院现在住着谁?” 几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这看着和善又好相处的娘子周围的气息似乎突然冷了一些,但看着她却好像并没有生气。 她们暗中推搡了两下,玉昭也没催,只眨巴着圆圆的杏眼好奇地看着她们,直到一个看着秀美胆怯的丫头香禾开口。 “嘉懿院现在住的,是大郎君。” “大郎君?”玉昭倒没有生气,只看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大郎君可是大伯父与大伯母的长子?” 她记得,大太太是提到过一句在读书的大郎的,应该就是她这位堂兄了吧。 “回娘子话,正是,”香禾的礼仪极好,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大郎君前阵子中了举人,最近正在嘉懿院里潜心读书,谁都不叫打搅,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呢。” 玉昭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二郎君是大太太的小儿子,自小体弱,老爷太太也没拘着,二郎君便天天在外以诗会友——” “等等,大伯父就没有个儿子继续学武吗?”玉昭听到这里,不禁疑惑道,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不理解。 “……二位郎君的身子骨都不够健壮,所以……”说着说着,香禾的声音便越来越小,到最后便不说了。 闭月看香禾这样子,似乎是担心玉昭多想,便上前来,站在香禾身边帮她补充道:“娘子自小长在边关,大抵不了解长安的规矩。婢子们无状,且多说两句,望娘子担待。” “无妨,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姐姐们有什么只管说了就是,我不单不会怪罪,还要多谢诸位丫鬟姐姐们呢。” 见玉昭这样,闭月便大着胆子说了下去。 “虽然大梁并不像前朝那般规矩严苛,但男女也都不会经常接触。几位郎君是娘子隔房的堂兄弟,与娘子并不会常常见面,主子们便没有向娘子提起。” 玉昭点点头表示知晓:“那你们告诉我我有几位堂兄或者堂弟便好,旁的我就不多问了。” 另一个活泼些的丫头翠菊听闻,便开口接话:“府中只有三位郎君。大郎君二郎君皆是大房嫡出,都已成人,三郎君则是二房庶出,年仅八岁。” 玉昭只冲她笑了笑,就让她退回了队伍中。 “那小娘子们和姨娘们呢?” 这些便是丫鬟们的强项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们的笑闹。 “这怎么闹哄哄的?人都跑哪儿去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威风得不得了,“一个个的都怎么当差的?” 兰汀院原本就是空置着的,平日里最多就是有几个小丫头打扫收拾罢了,直到玉昭与君暮住进了将军府才重新正式分派了人手进来,所以这院子里的大多都是些新聚在一起的丫鬟婢子,大家算不上熟悉。而玉昭自己也才进将军府,什么都还没摸清楚,丫头们刚刚也就是才和玉昭熟悉了一点罢了,对待这府里的老嬷嬷们,却还是相当畏惧的。 听到这么个明显属于老嬷嬷的声音,这群年轻活泼的女孩子都瞬间吓成了鹌鹑,颤颤巍巍地收了声,一同向娘子行了个礼便四散跑开了。 玉昭明显一愣,坐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地看着那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的嬷嬷。 那嬷嬷只端正地行了礼,随后便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双眼挑剔地看着坐在那里的玉昭。 “嬷、嬷嬷?”玉昭十分不自在,便站了起来,看向了那位嬷嬷。 “老身姓朱,娘子可唤老身朱嬷嬷,”那嬷嬷依旧是一副板正严肃的样子,“从今日起,老身便是娘子的教养嬷嬷了。” “教养嬷嬷?”玉昭直觉不喜欢这样的存在,而这朱嬷嬷又一副满脸写着规矩的模样,她就更不喜欢了,“可是我——” “娘子是将军府的娘子,虽不是大房嫡出,但若是走出府门,那一举手一投足,也都是将军府的门面,出去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将军府。以往在边关也就罢了,如今回到长安,规矩体统都要学起来了,”朱嬷嬷看着玉昭,缓缓说道,“以往在凉州边城,规矩粗陋些也无伤大雅;然而如今却不同往日,那些村野匹夫般的行径须得改了。” 那朱嬷嬷说出了这段话,不顾玉昭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只顿了顿,便继续说道。 “二位太太信任老身,便遣了老身前来为娘子调//教规矩,从今日起,老身便是娘子的教养嬷嬷了,娘子的一举一动,梳妆打扮,都需要从头学起。” 玉昭却是没认真听她后面说的。 因为她的关注点全都在前面的那段话上。 她只觉得有一团火突然从心底冒了出来,看着那朱嬷嬷的眼神里也带上了些不善。 说她规矩粗陋也就罢了,毕竟父母都是边城守将,在边关整日里练兵御敌都来不及,只学了最基本的行礼和待人接物方面的简单规矩,不出差错便是极好,哪有那个闲暇时间去学什么长安城的规矩。 但是,什么叫“村野匹夫般的行径”? 她的父亲是将军府尊贵的嫡出郎君,母亲也是独自领着一支娘子军的、能征善战的女将,看这朱嬷嬷的语气,问题必然不是出在他们将军府的郎君们身上—— 那么这朱嬷嬷,就是在指桑骂槐地骂她娘了? 玉昭的心思虽然天真,但却并不蠢。她一下就听出了朱嬷嬷的这层潜台词。 玉昭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她早知道她的祖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但却不知道,除了老太太之外,就连两个妯娌都对她母亲这般看不上眼。 难怪爹爹当年要带着娘亲离开。有这种婆婆和妯娌,娘亲若是在长安,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约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等朱嬷嬷再度回神,就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面前的玉昭吓愣了。 玉昭的拳头握紧又放松,但整个人却已经来到了朱嬷嬷的面前。 “你这婆子好生无礼,怎么能这么说话?”玉昭强忍着没用自己的拳头招呼朱嬷嬷的脸面,只是气愤地来到这婆子面前,怒斥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身份?” 朱嬷嬷常年呆在深宅大院,一直见到的都是些端着架子的闺秀贵妇,哪曾见过这样凑到自己身前的主子?她被吓得呼吸都乱了一瞬,但还是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气息,说道:“老身是太太们派来教导娘子规矩的——” “规矩?”玉昭连她的话都不想听完,直接就打断了,“再怎么样,我娘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这将军府三房的太太,你这老货都能这般咒骂,这堂堂车骑将军府哪里还有规矩可言?” 朱嬷嬷被她的话一气,怒目圆睁:“你——” “你什么你?你骂我不打紧,这般指桑骂槐地骂我娘是作甚?夫妻一体,你骂我娘就是骂我爹!子不教父之过,你骂我爹就是骂老太爷!” 朱嬷嬷被她一阵抢白,毫无还口之力,现在只能愕然地看着她,“你”了半天“你”不出个一二三来。 “哼,嬷嬷还是回去的好,”玉昭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不喜,瞪着她就要赶她走,“嬷嬷可以回去复命了,就说因为你骂了我娘又骂了我爹最后还骂了老将军,所以被我赶走了!” 说完,玉昭便头都不回地回了屋子,并关起了门,明显就是不打算再接待她了。 那老嬷嬷被她这般对待,怒火窝在心里发不出来,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栽倒过去。但她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丫头,看她这么一晃就急忙伸手扶住了她。老嬷嬷站稳之后,只气得跺了跺脚,见玉昭真的没再理她,才转身离去,去找挑了她来给玉昭教规矩的二太太复命兼告状去了。 第5章 不出玉昭所料,那朱嬷嬷被她赶出了兰汀院,立马就到二太太院子里哭诉告状去了。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等会儿便会有二太太院里的丫头叫玉昭过去对质了。 玉昭早想到了有这一层,回了房便叫那些丫头帮她梳妆起来。 几个丫头跟了进去,互相看了看,脸色都不太好。那位看着最为出众的闭月咬咬牙,终于开了口。 “娘子,这……” 然而闭月还没说完话,,另一个丫头翠菊便打断了她。 这个翠菊看着是个十六七的模样,长相虽然不如闭月和另一个香禾出彩,但也还算不差。 只是她的眼睛却会时不时地乱转,似乎看着不大安分。 玉昭心里虽然有些感觉,但她并不知道这丫头到底要做什么。所以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沉着脸准备听听她的话。 “可是娘子,您可是三老爷的独女,这嬷嬷怎么能这么下您的面子?”那翠菊看起来比玉昭自己还要生气,“您虽说年纪小,但也是这将军府正儿八经的主子,怎么能被一个奴才爬到头上……” 翠菊说的起劲,玉昭也只看着她听她说话,任由香禾为她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长发。 “你刚刚说,三房就靠我了?”玉昭突然打断她,问道。 她的表情还是如同刚刚朱嬷嬷走的时候那般生气,但听到这句,似乎又多了些不安。 翠菊看着心下激动,但也对这位新主子有些看不上眼,觉得她委实没有城府,表情就能把心里想的透了个底儿掉。不过她既然主动开口打断翠菊发出提问,那就证明,她对翠菊说的东西很感兴趣。 “是啊,您想,您是三老爷唯一的孩子,这三房以后就靠您撑着了——” “靠我?我爹总会有个嗣子的,这三房怎么可能只靠我?”玉昭有些疑惑地追问了一句,看着已经完全忘了刚刚生气的事,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翠菊当然知道三老爷会有嗣子,但她这话本来就是为了挑动玉昭的,所以完全没提到嗣子的问题,以至于玉昭这句话一出,她就懵了。 幸好玉昭自己岔了过去,她才松了口气。 “翠菊,大房二房的娘子们,都是个什么情况?”玉昭说道,“都是自家姐妹,我初来乍到的,我若是没个准备,也不大好。说不准等下去二太太院里便会碰到了。” 这可是她的强项。翠菊的表情立刻便活泛了起来:“娘子这可是问对人了。婢子以前是四娘子身边的丫头,与几位娘子都有过接触……” 玉昭听到这里,心里有些疑惑,但面上却还保持着好奇又不安的神色,听着翠菊说话。 虽然她对这府里还不熟悉,姐妹们的年岁大小还是略有耳闻的。按照现在这么个年龄顺序,玉昭理论上才应该是将军府的那个“四娘子”。 而这翠菊说了“以前”,那么就说明,她嘴里的这个“四娘子”绝对不是玉昭。 玉昭心下苦笑:看样子,老太太对她娘亲的怨气当真不小,竟然连序齿都没给她排上。 估计按着老太太的心思,是打算等将来某日她爹爹任职期满调回长安,再为他寻一房门当户对的亲事。而她和她娘,大抵就只能被这堂堂的将军府扫地出门了吧。 “大娘子是大房的庶长女,闺名一个媺字,是邹姨娘所出,因着是府里第一个孩子,长得又好,极得老太太的欢心,”翠菊说,“今日娘子也是见过大娘子的,就在老太太院里,那个最漂亮的穿着桃粉色衣衫的就是。” “二娘子比大娘子稍小几个月,是大房的嫡长女,闺名唤作一个翎字,就住在这兰汀院隔壁的栖桐院,但因为性子似乎颇为高傲,与旁的姐妹都不怎么来往,整日里总在院子里读书作画,婢子也不太清楚这位娘子的事情。” “那另外的娘子呢?” 翠菊自己刚刚脱口而出了个“四娘子”,心下也有些懊恼,于是在介绍二房时便隐去了排行,直接说了闺名:“另外还有两位都是二房的娘子了。斓娘子是二房嫡出,是个木头美人,平日里也木讷的很;雅娘子是二房的幼女,与娘子年岁相差不多,只约摸小了半月左右。但雅娘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年纪不大便已经因为貌美而闻名于长安,现在是长安城口口相传的第一美人。” 玉昭点头,眼中露出了感兴趣又向往的神色:“真想见见雅妹妹,看看长安第一美人的模样啊!我从小到大,除了暮姐姐和昨日的翎姐姐,还没见过旁的美人呢!” 说完,她才想起来刚刚翠菊的话:“哎,昨日媺姐姐也在?是我的错,见老太太的时候我太紧张了,没注意到媺姐姐——得空了要去向姐姐谢罪才是。” “娘子这话说的,”翠菊陪笑,“娘子是主,婢子们是仆,错的只可能是婢子们没好好为娘子说明白,主子怎么可能出错?” “哈哈,真是一张巧嘴,”玉昭笑出了声,看着似乎终于开心了起来,但与长安城的那些笑不露齿的闺秀们一看就不一样,“得了你这么个能说会道嘴甜的丫头,还真是我的福气了。日后翠菊姐姐可要多帮衬着我,免得我不小心出错了呀。” “娘子谬赞了。”翠菊喜道,一边福了福身道了谢,一边胜利地扬起下巴看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香禾一眼。 翠菊算是看明白了。这昭娘子就是个直肠子的傻姑娘,亏她还以为这是个大智若愚的,没想到自己只随口恭维了两句就能被她夸成这样。 “对了,闭月,我的首饰匣子里有些素色的钗环花簪,拿来为我戴上吧,”玉昭仿佛没看见翠菊挑衅香禾的举动,只看向了另一边放在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我记得那里有一支我母亲留给我的白玉簪子,今日就用那个吧,横竖已经晚了,再过会儿就掌灯了。” 站在妆台前的闭月应诺了一声,一边小心地拿出了那支玉簪,一边转向了玉昭。 “白玉簪子也太素了些,”翠菊见着自己得了玉昭的夸,胆子便大了起来。现在玉昭叫闭月给她梳发,她也带着满脸的笑过去插了一嘴,看着倒是真心为了玉昭好,“娘子这般水葱般娇嫩的小娘子,何不穿戴得明艳些?这将军府比不得外面,娘子若是太素了,可不就被别家的娘子比下去了?” 翠菊说的热闹,却冷不防被一把不大但却极有存在感的声音吓得一惊。 “这儿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玉昭和丫头们一同回头看了过去。 “暮姐姐!”玉昭一看见那被听荷搀扶着进来的纤瘦身影便笑着起身,眼睛里也多了亮光,“暮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来我这里,不好好歇着?” 她过去挽住君暮的胳膊,凑到她身边撒娇。而君暮则是伸手,摸了摸玉昭那纤柔顺滑的发丝。 君暮冷冷地扫了屋里的几个丫头一眼,才看向玉昭,轻轻笑了一声。 “傻丫头,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你紧张什么?”看到屋里的丫头们都战战兢兢地缩了起来,君暮才道,“我不过是怕你被欺负了,帮你掌掌眼罢了。” 玉昭其实并不想惊动君暮。 她性格直爽单纯,虽然大致上分得清好赖,但用她暮姐姐的话说就是,有时候过于直白了。她知道那样不好,于是来了将军府后便尽量压着自己只装淑女不要说话。 然而那朱嬷嬷欺人太甚,开口就辱骂了她的娘亲,她气不过,便当面怼了回去。而回房之后,说话的变成了那个翠菊,而话里的那些词句,也都一直在挑动她。她都听在耳朵里,但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翠菊身后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她本就心善,如今听到这丫头说这种话,也只是想着把她晾着不叫她乱动而已,倒不至于把人打发出去。 横竖只是个丫头罢了,她有观雪,君暮有听荷,这几个大丫头,就算留在院子里养着也没什么。 但是现在,君暮说了这番话,她要是还那样随意把那丫头晾着,怕就是不给君暮面子了。 “暮姐姐——” 君暮伸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倒是旁若无人地支使听荷扶着她来到了桌边坐了下来。 翠菊似乎觉得自己得到了玉昭的夸,就是得到她的信赖了。现下看着君暮来了,便殷勤地凑过去,为君暮斟了一杯茶。 “君娘子,您用茶,”她满脸堆笑地说道,“这是今年新下来的上好的金桂花茶,对女子最是滋润温补的了。” 君暮没说什么,只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这丫头倒是伶俐,”君暮饶有兴趣地看着翠菊,“你叫什么名字?” 翠菊也不推辞,笑着答道:“婢子名叫翠菊,原是四娘子身边的——” 君暮“啪”地一声盖上了茶碗的盖子。 翠菊被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一吓,也愣愣地停下了说话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你是谁身边的?‘四娘子’?是哪个‘四娘子’?” 翠菊脸色微变。 她对君暮这个过来蹭吃蹭住的三房养女,一向是看不上眼的。明明就是个比纸薄的丫头命,却偏偏生了个小姐身子,听说娇弱到每月都要用药——这般的药罐子竟然还要呆在府里,还在她将来要做活的院子,她想想就觉得晦气。 但她本以为这就是个娇弱的瘦马,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所以才疏忽地在她面前不小心说出了府里的序齿排行。 可她却没想到对方却有这般气势,直接打断她不说,还敢这么质问她。 但这君娘子再怎么也只是个养女,断不敢越过府里的娘子的。翠菊自我安慰到。 似乎是看穿了翠菊的想法,君暮微微一哂,没有说话,心底却敞亮的很。 君暮本来早就听到了刚刚朱嬷嬷来时的动静要来找玉昭了,结果梳洗打扮完毕走到门口,却听到屋里翠菊在说话。所以她便站在了门口,准备等这丫头说完了自己再进去,没想到就听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刚刚翠菊自己也说了。这府里一共五位娘子,大房两人,二房两人,三房就是玉昭了——二房的第二女比玉昭小了半个月,按序齿,玉昭应该是行四的。 然而翠菊嘴里的“四娘子”到底是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虽然原本的那位四娘子年纪也不大,但是这已经十六七的丫头,心思可一点都不会少。而那五娘子被平白无故挤掉了一个序齿,周围的人上上下下都要改口,想必心里也不大舒坦。但用自己身边出来的丫鬟做筏子似乎也太蠢了些,所以应当不会是五娘子,但这也不是绝对。所以这位翠菊,不管是谁唆使她说的这番话,也的确是有心了。 君暮不由地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蔡氏当真是愚不可言,纵使再不喜欢儿媳妇,但玉昭好歹是她亲儿子的独生女、她嫡亲的孙女,竟然就这么没算她的序齿?蔡氏这是想让玉昭变成外头那些无名无分甚至不能与人做正妻的外室女不成? 既然犯到了他君暮手里,那么他就断不可能就这么放任这些人欺负他的昭儿。 君暮不管那翠菊原本的主子是谁,但既然来了玉昭身边,那么翠菊往后忠心的对象,就只能是玉昭。 “看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下次切不可再犯这种错误,”君暮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又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罢了,念在你是初犯,这次暂且就先罚你……” “听荷,掌嘴。” 端着手里的茶碗,君暮的声音清清冷冷,看着翠菊的眼神就仿佛在看着蝼蚁一般:“不论以往如何,但翠菊姑娘可要记清楚,这将军府里,现在,谁才是你的主子。” 第6章 看着翠菊捂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玉昭对君暮佩服极了。 随随便便抓了个小毛病就教训了一个不安分的丫鬟,想必以后这翠菊也不敢再搞什么大花样了。 看到君暮低头喝茶再没说话,玉昭心知君暮这是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她安排了,便示意听荷过来,同她耳语几句后便叫她去同翠菊说话。 “翠菊妹妹,君娘子最近赶路太累,这又被那嬷嬷气着了,眼下正不爽利,你别往心里去,”她小声对翠菊说道,“不然,你在院子里跪上一阵,待主子回房歇息了就起来?” “听荷姐姐?”翠菊惊讶地看她。 “是昭娘子的意思,”听荷小声说道,“昭娘子心善,见不得丫鬟们挨打,你乖乖跪一会儿,昭娘子就能让你起身了。” “谢谢昭娘子,谢谢君娘子,谢谢听荷姐姐!”翠菊听了急忙道。 听荷点点头,见翠菊乖乖滚去院子跪着,才无声地回到了君暮身边。 其他的丫头见状,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只悄无声息地退下,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玉昭和君暮二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只掌嘴了一个丫头,就把这院子里的下人收服了。 暂时。 玉昭对君暮的手段很是佩服,但目前她还学不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果然有人来到了玉昭的院子,要请玉昭过去峰峦院。 玉昭想了半天才在想起来,这是她二伯母住的院子。 “果然,那是二太太的院子,”君暮接过听荷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那朱嬷嬷,想必是二太太故意派过来刁难你的。” “不过是个不知所谓的老妖婆罢了,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玉昭咕哝了一句,但还是站起身来,准备过去。 只见原本安稳坐着的君暮也站了起来:“既如此,那我也跟你一同去吧。” 玉昭一愣,急忙摆手:“暮姐姐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早该好好歇着了。现在这又是我自己惹下的祸事,我怎能再劳烦姐姐?” 君暮笑她:“突然变得这么见外作甚,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顿了顿,君暮才继续说道:“我这次去,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阿娘为你我付出了那么多,那朱嬷嬷敢骂阿娘,我也生气的很。刚好现下和你同去,也好帮阿娘讨回一份公道。” 玉昭也笑了:“是我说错话了,暮姐姐见谅。” 君暮笑笑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她的额头。 临出门前,玉昭突然想起了翠菊,便嘱咐走廊里的小丫头把她叫了过来,让翠菊跟着一道去见二太太。 翠菊自然感激涕零地爬起来,跟她们一道出去了。 不知那听荷到底是怎么打的她,巴掌声音不打但疼的很,而且翠菊自己摸着也并未留下伤痕,就算她立马去跟别人哭诉说她们打了她,想必也不会有人信的。 事实上,这新来的两位娘子,让从小便被卖进府里、早就在下级阶层里摸爬滚打了好几遍的翠菊有些心惊。 明明只是两个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的娘子罢了,现在这府里也并没有过哪个主子说要当她们靠山,然而她们却已经用自己的手段吓住了府里派去伺候她们的丫鬟。 眼下,无论别人怎么想,也无论她那旧主子再叫她做些什么都好,反正她是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 君娘子说了,她现在是昭娘子的丫鬟了—— 翠菊毫不怀疑,如果她继续听从旧主的命令,想必很快就会被君娘子发现并打发出去——而且出去之后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的出路。 一想到自己若是一不小心被抓住了马脚以后可能会产生的后果,翠菊便浑身发冷。 她是丫头,没什么学问,但也毕竟在府里混到了这个位置,也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这两位新来的娘子比她的旧主强。她若是想要好好活着,投诚才是最好的出路。 翠菊在匆忙中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当玉昭和君暮二人相携来到峰峦院时,果然见那朱嬷嬷正站在厅中,而主位坐着的,正是二太太。 玉昭走上前去,君暮稍稍错后半步,二人走进厅里,先向二太太行了礼。 结果,他们刚站定,头都还没抬起,便有一个茶杯被摔在了玉昭的脚下。 玉昭迅速往后一退,看着砸在脚边的碎片皱了皱眉,心里想的却是好险没有溅湿裙摆。随即她才意识到发生什么,立刻抬头看向二伯母,声音微抬:“二伯母这是何意!?” 早就知道来二太太院子里会被找麻烦,但玉昭绝对想不到,这号称相府千金的贵妇人竟然也会有这般……出格的行径。 朱嬷嬷等人也被吓了一跳,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 “你还敢躲?”二太太气得不行,大声叱道,“你胆子倒挺大,竟然还敢躲我?” “二伯母无缘无故用杯子砸我,我当然要躲,”玉昭道,“难不成还站在原地等着被砸?我又不傻。” 后一句的声音不大,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有与她错后半步的君暮听见了。 君暮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忍住了自己的笑意。 虽然没听清二太太的声音都快接近尖叫了,刺耳得不得了,“你这臭丫头,做错事还顶嘴,还不给我跪下?” 玉昭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一脸的不服气:“我没做错事!没做错为什么要跪?” “哎呦,昭娘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旁边站着的朱嬷嬷看玉昭一脸的理直气壮,便阴阳怪气地开口,“昭娘子可是将二太太为您安排过去的教养嬷嬷都赶走了,这还叫没做错什么?” 玉昭眼一横,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我问的是二伯母,哪有你插嘴的份?” “你,你这无礼的丫头,”二太太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你竟敢这么说话!朱嬷嬷,张嬷嬷,快去‘帮帮’你们昭娘子,让她给我跪下!” “我不跪!”玉昭扬起下巴,丝毫不畏惧二太太的淫威,甚至还在两位嬷嬷来到她身后的时候躲开了她们的动作,“我没错,我就是不跪!” “你不服长辈管教,还顶嘴,这还不叫无礼还不叫错?” 二太太尖利的嗓音刺的玉昭火气越发大了起来。 “错的是这老太婆,她骂我娘!”玉昭仰着头大声说道,“不对的明明是她!” 这时,二太太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就哑火了。 还没等玉昭再次开口,只听到一把轻轻柔柔的嗓音突然从院子门口传来,打断了刚刚的吵闹。 “这里在吵些什么?”那人说道,“娘,发生什么了?” 玉昭惊讶地看了过去。 美人。这是玉昭的第一感受。 现在正缓缓走来的少女,的确算得上是个美人。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已经初露风华。 这般的美人,夸她一句“倾国倾城”一点都不为过。 怪不得二太太突然收声了。原来是看到有人来了。 “阿雅,”二太太收敛了所有的泼妇行径,眨眼就变成了个温柔和煦的贵妇人,“阿雅啊,你不在院子里好好歇着,怎么出来了?没得让那些个粗莽的冲撞了你。” 这个“粗莽的”显然说的就是玉昭了。 “娘这边出事了,我若是还待在院里倒是我不孝了,”那美人微微一笑,说道,“所以便来看看。” 被称作阿雅的,应当就是这二房的嫡幼女,玉雅了。 玉昭很是羡慕这般娇柔又美貌的女子,又因为这位玉雅也算得上是她的妹妹,便毫不掩饰自己欣赏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她。 “想必这位就是昭姐姐了?”玉雅微微一福,行礼,“阿雅见过昭姐姐。” “阿雅妹妹多礼了。”玉昭脸上一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还了一礼。 “阿雅能问问姐姐,刚刚这是怎么了吗?” “她骂我娘。”一提这个,玉昭的脸色立刻便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可是那玉雅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脸色微微一变。 大约只是一瞬间,当玉昭再看向玉雅的时候,她就懵了。 刚刚还微笑着向她行礼的玉雅,一下子就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疼不已。 “老远就听到二婶母这边吵吵闹闹的,是发生了什么?四妹妹,你怎么哭了?” 玉昭抬头,恰好看到一位长相俊美风流倜傥的白衣公子走了进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男一女,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我、我没事,二哥哥不要动怒,不关昭姐姐的事,都是我的错。”玉雅边哭边说,好不可怜。 “昭姐姐?是你对不对?!你竟敢让阿雅受委屈!”那原本跟着的男子勃然大怒,走到了玉昭的面前,“看本少爷怎么教训你!” 说着,他就要一掌打下。 那白衣公子一愣,正待阻止,但也已经来不及了。 玉雅和那位同那两名男子一起来的女子更是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等所有人回过神来,却发现—— 那本应该被打的玉昭,却轻轻松松地紧紧抓住了那男子的手腕,而男子却是一脸疼痛难忍的表情。 “玉昭失仪,冒犯公子了。”玉昭抬起头,毫不露怯地看着那人,“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又打算如何教训玉昭?” 第7章 那男子其实本来就只是想吓唬玉昭一下,便作势举起了巴掌,装出一副想要打人的模样。 然而他还真是从来没见过谁家的贵女是玉昭这般的。 不仅不怕他的巴掌,而且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倒弄得他的手疼得不行。 说到底,这人虽然看着纨绔,本质上也只是个文弱书生罢了。 玉昭毕竟从小练武,这男子就算看着高大,真打起来也绝对不会是玉昭的对手。 被玉昭抓住了手腕的男子一愣,只好悻悻然甩开了玉昭的手。 白衣公子倒是先一步反应过来了。 “柏三,你这是作甚?”风流公子——玉骁虽然还在笑着,但手里的扇子却毫不留情地打在了那男子的肩上,“府里的女眷都是我的姐姐妹妹,你竟然就这么动上手了?” “我说玉二,你这就过分了啊,”柏三大大咧咧地搭上了玉骁的肩膀,“你看到你这小美人妹妹得这般令人怜惜,你就不心疼吗?这个妹妹是你妹妹,那个妹妹不也是你妹妹?难道你非要为了个凶巴巴的丑八怪去怪你的美人妹妹?” 跟着玉骁来的那个小娘子见他似乎有些生气,急忙拉回了那男子:“真是对不住,玉二哥,我哥哥这人太混,您别跟他计较。” 说完,她又急忙转向玉昭,也对她行了礼:“娘子见谅,是我哥哥他冒犯您了。我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请您见谅。” 那小娘子虽然也算是诚心诚意地道歉,但“丑八怪”这个评价却是过分了。 虽然和玉雅比,玉昭现在的确算不得美人——不仅是因为她发育较晚、眼下还是个孩子样儿,而且也有她常年呆在边关苦寒之地、皮肤颜色较深,没有玉雅白皙的原因。 但是相较之下,玉昭的五官其实是比之玉雅更加艳丽的。 玉雅是那种温婉无害的娇弱美人,而玉昭的性子则是强势外向的。所以在柏三眼里,自然就是“凶巴巴的丑八怪”了。 玉昭也没计较,回了一礼,算是接受道歉了。 只是君暮却悄悄皱了皱眉,将那人的名字记了下来。 “柏三,我敬你父亲是当世大儒,但你怎么能这般冒犯我妹妹?”玉骁道,“再怎么那也是我妹妹。” “玉二你也太紧张了吧?”柏三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就你这个丑八怪妹妹,我看啊,八成就是个嫁不出去的命!不仅丑,还是个河东狮,这谁要啊?对了,赵王家里好像有个和你这妹妹年纪差不多的傻儿子,说不定他会喜欢……” 原本见柏四娘子帮她哥哥赔了礼,君暮也没打算做什么。结果柏三这话说的,直接就炸了。 但他的性子比玉昭还是冷静得多的。 见玉骁似乎并没有帮玉昭说话的打算,君暮踏前两步,福身行礼:“多谢柏三公子关心。但您既不是媒婆也不是冰人,这玉四姑娘嫁不嫁的出去,还不劳您费心。” 这已经算是明着怼柏三多管闲事了。 “玉四姑娘?”但那柏三却并没有察觉出君暮话语中的意味,只是看了玉雅一眼,又看向玉昭,“玉四不是阿雅妹妹吗?怎么成这个丑八怪了?” “够了。”玉骁“啪”地一声合上了扇子,转头唤来了自己的小厮,“天晏了,送柏氏兄妹出去吧。” 柏四姑娘知道自家哥哥彻底惹怒了玉骁,没办法,只好又行了一礼,才拽着哥哥跟着玉骁的小厮离开了。 玉雅此时虽然已经收起了她的眼泪,但看着依旧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如同一朵娇花柔弱可人,任是哪个男人看了都只会腾起满腔的保护欲。 在这般的衬托对比下,也难怪柏三会觉得玉昭远不如玉雅了。 而玉骁却只是看了玉雅一眼,便转向了玉昭和君暮的方向。 玉昭早就换上了长安贵女们的衣服首饰,只因着守孝,穿得素淡了些,但也不再是早些时候的那副小男孩样子了。 “你们就是三叔家的昭妹妹和君妹妹?”玉骁问道。 听到这个“君妹妹”,玉昭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身后的君暮好像抖了抖。 “我是玉昭。”玉昭脱口而出。 “二郎君唤君暮名字即可。”君暮开口道,但不知道是不是玉昭的错觉,她总觉得那话语里似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还真是没有教养,”二太太虽然还站在院内,但距离并不算远,玉昭的回答她当然听见了,“二郎啊,这就是你那三叔家的妹子。但我看啊,柏家三郎可真是一点都没说错。就她这般的,若是不好好加以管教,以后这可怎么嫁的出去啊!” 玉骁没有理会二太太的后半句话,而是在听了玉昭的回答后略微沉思了一下,随即问道:“母亲和二婶母没为昭妹妹配备教养嬷嬷吗?” “谁说没配,这不就是吗?但被你的好妹妹赶出来啦!” 二太太将朱嬷嬷推了一把,朱嬷嬷差点跌倒,但还是稳住了身子,有些战战巍巍地向玉骁行了礼。 玉骁皱着眉退后了一步,道:“昭妹妹看起来并不像是那般不识礼数的人,可是二婶母与昭妹妹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这哪里来的误会呢?”二太太赶忙说道,“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我好好教教她劝劝她就好,就不耽误二郎君用功了。” 本来听到玉骁的话还觉得有回旋余地的玉昭一听二太太说的,心中的火气立马便窜了起来。 “没有误会?当然没有误会了,”玉昭冷笑,扬起声音,“这老货骂我娘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又哪来的误会呢?” “老身冤枉啊!”朱嬷嬷惊天动地地哭嚎了一声,“老身没有骂三太太!” “你明明就是骂了!”玉昭气道,“竟然还敢在二郎君面前辩驳?” “……”玉骁皱眉,看向了在一旁的玉雅,“阿雅妹妹,可有此事?” “二哥哥,都是我不好,”玉雅福了福身,若是柏三在,她这副娇怯又温柔的样子绝对能让柏三心疼得不得了,“朱嬷嬷她只是好心,是昭姐姐误会了——” “我误会了?我误会什么了?”玉昭双眼一眯,看向玉雅,那样子看着凶巴巴的,就差叉腰了,“玉雅,我问你,你一来就哭,那你告诉二郎君,你知道朱嬷嬷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玉雅哽住。 眼看着玉雅似乎又快要哭出来了,玉骁头疼地扶了扶额头。 他叹了口气,看向玉雅:“阿雅妹妹,你知道什么,你先告诉二哥可好?” 玉雅眼圈发红,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二哥哥既然已经在心里认定是阿雅无理取闹了,那还问阿雅作甚?” 玉骁一愣,赶忙问道:“我何曾认定是你无理取闹?二哥可没这么说过。” 玉雅扁扁嘴,看着更可怜了:“二哥哥的确没有说过,但二哥哥是这么想的。” 玉骁有些无奈,但他显然也是疼爱这个妹妹的。他笑了笑,对玉雅拱拱手:“算二哥错了,阿雅妹妹原谅二哥可好?” 玉雅这才露出了一个破涕而笑的表情:“我没有怪过二哥哥——” 然而还没等她完全笑出来,眼神就扫向了一旁的玉昭。似乎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玉雅的表情立刻又变得有些怯怯的,甚至躲到了玉骁的身后。 玉昭看着玉雅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暴躁,但君暮一直按着她的手,她也不能直接发火。本来看那两人在那边表演兄妹情深她也没什么,但玉雅的这副表现还真是让她怒火中烧。 玉雅现在这样子明显就是在告诉玉骁,她玉昭欺负玉雅了。 玉昭生气归生气,她也不会无理取闹地找玉雅的麻烦。然而现在玉雅的表现,却让她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无理取闹一下了。 然而却在她即将爆发的前一刻,被君暮按住了手。 “雅娘子这样看我们姐妹,是什么意思?” 君暮轻咳了两声,在听荷的搀扶下走了两步,挡在了玉昭的身前。 虽然身形单薄,但因为她年级长些,比玉昭和玉雅都高,站在玉昭前面,倒像是牢牢地将玉昭护在了自己身后一般。 看着自己身前这高挑纤瘦的背影,玉昭愣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她暮姐姐看着虽然瘦弱,但却似乎很值得她依靠。 “雅娘子这般看着我们,倒像是我们故意欺负朱嬷嬷似的——”君暮的气息还是有些微妙的不稳,但却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我们二人初来乍到,没必要这般诬陷一个在府里有着很深根基的老嬷嬷。” 说罢,君暮直直地看向玉骁,说道:“二郎君觉得呢?二郎君觉得,我们姐妹有必要这样对待朱嬷嬷吗?” 玉骁没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直看着君暮。 君暮并没有理会玉骁,只向他点点头,又退回到了玉昭的身后。 眼看着玉雅似乎又要说些什么,玉骁才直接开口打断了她,道: “好了,既然你们各执一词,那就还是去问问母亲这该怎么办罢。” 作者有话要说:柏三就是个路人甲,不需要给他眼神。 女主是练武晒黑了而已,五官还是很漂亮的。男主现在身体不好,也不能为她做太多,只能暂时只是帮她说话而已了。 第8章 遣了丫头先去告诉大太太,玉骁便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攀云院去了。 但走到一半,刚刚去的丫头就跑了回来:“二太太,二郎君,三位娘子,大太太正在老太太的院里呢!” 玉骁点点头:“既如此,那我们就去顺便给老太太请安吧。” 一行人又转了个方向,跟在玉骁后面去了老太太所住的延年院。 果不其然,通报过后,当他们一同走进院子,就见到老太太端坐在中间的主位,而大太太正陪坐在一旁。 “老太太!”玉昭还没来得及行礼,二太太高亢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老太太,您可要给媳妇儿做主啊!” 老太太也被她的声音唬了一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又看到他们这么一大群人,也不顾自己被二太太喊的脑仁疼,只看向了一马当先走进来了的乖孙子。 “二郎,告诉祖母,这是怎么了?哟,阿雅怎么哭了?” 玉昭听到老太太的话,扭头去看玉雅。 果然。刚刚已经止住眼泪的玉雅,不知什么时候,眼圈又悄悄地红了。 她本就长得娇弱,现下眼圈一红,看着更是惹人怜惜,可把老太太心疼坏了。 “乖孙女,别哭了,是有人欺负你了?”老太太看着自己漂亮的孙女哭成了这样,伸手把人揽到身边,拉着她的手,不住地问道,“告诉祖母,祖母帮你欺负回去!” 说着,老太太的眼神划过玉昭的脸,顿了顿,才再次看向了玉雅。 玉昭当然察觉到了老太太的视线。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老太太肯定会无条件相信玉雅,所以才会这么泰然处之。 “回祖母的话,阿雅没事,”玉雅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瞥了玉昭一眼,看到玉昭也在看她,才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慌张地收回了视线,“祖母就不要追问了。” 但老太太显然注意到了玉雅的惊慌。 顺着玉雅的视线看过去,果不其然,她看到了玉昭。 但当她看向那个新近回来的孙女时,却突然恍惚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看着玉昭,就像看到了当年的玉郅——自己最疼爱也是最令她心痛的小儿子。 那孩子虽然是个女孩打扮,但她的长相本就与她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再加上那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倔强表情,让老太太产生了一丝自己正在看着小儿子的错觉。 “昭丫头,”老太太虽然手里还抓着玉雅的手,但眼睛却看向了玉昭,“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玉昭向老太太道了个万福,之后抬起头直视着老太太的眼睛,开口: “回老太太的话,事情是这样的。二太太派给孙女的教养嬷嬷当着孙女的面说了母亲的坏话,所以我把她赶回去了,”玉昭道,“但这老货却转头就向二太太告了一状,二太太传召孙女去对峙,结果五妹妹听见了我们的动静出来看,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顿了顿,玉昭才继续说道:“再后来遇到了二哥哥,我们便一起来了。” “你这丫头,在老太太面前满嘴胡吣些什么,”二太太的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那朱嬷嬷不过是个下人,哪有胆子在你面前说那等上不得台面的话?你可不能这空口白牙地就这么往你二伯母身上泼脏水啊!” 轻斥了玉昭两句,二太太又转向了老太太,脸上赔着笑意道:“老太太,昭娘刚回来,年纪小不懂事,大抵只是被府里哪些个乱嚼舌根的蒙骗了,您可别误会了……” 二太太说话的时候,老太太全程都在看着玉昭。 这丫头还真是她爹的亲闺女。 玉昭的眼睛里明明满是怒火,但却并没有发泄出来。现在二太太说的话明显就是在往她身上泼脏水,可她却完全没有任何失礼的举动,只是将自己的怒火压回了心里。 可看她刚刚,明明就将二太太派去的教养嬷嬷骂她娘这种事直白地说了出来,又不像是个能忍得住的。 “够了。” 老太太一开口,二太太便瞬间被吓得不敢作声了。 “老二家的,昭娘再怎么,也是老三的闺女。”老太太捧起茶碗,淡淡开口,“你好歹是个长辈,莫要留得个不慈的骂名。” 二太太听了老太太的话,满脸的不可置信,眼泪说下就下来了,看的玉昭惊叹不已:怪不得玉雅能说哭就哭呢,这大概就是深得她母亲真传了吧。 “老太太这话说的,媳妇又做错什么,惹您老不高兴了?”二太太用帕子掩着脸嘤嘤哭泣着,“媳妇对待昭娘可真是当亲闺女一样疼啊!她需要丫头,大嫂给她派了丫头,媳妇便不多事了;她需要教养嬷嬷,媳妇见大嫂病着,便派了自己身边的嬷嬷给她——这怎么就不慈了呢!” 老太太没说话,只抬眼看了看她。 坐在下首的二太太原本心中恍若擂鼓,但又想到老太太原本对待玉昭的态度,便又放下了心来,看向了老太太:“昭娘她也是咱们将军府的娘子,媳妇当然也是想她好的,怎么可能会对她不慈呢?” 老太太又看了她两眼,也没说二太太错或者对,而是转向了玉昭。 “昭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玉昭张了张嘴,还没开始说,却又被那二太太打断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似乎是被老太太一开始对玉昭的态度弄得信心大增,二太太特别理直气壮地开口,“老太太,媳妇的为人,您还不相信吗?” 老太太又喝了口茶,看着二太太说道:“老二媳妇儿,不是娘不信你,但昭丫头刚回来,我也不忍看她受委屈。” “老太太,连您都不信媳妇了,那媳妇该怎么活啊!”二太太继续哭哭啼啼,一声更比一声高,“媳妇真是、媳妇真是——” “好了,弟妹,在老太太面前,你这般做派是要做甚?”长久以来一直都没有出声的大太太却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二太太的嚎哭,“没得惊到了老太太。” 二太太似乎这才大梦初醒,猛地一震,向老太太深深行礼:“媳妇失仪了,请老太太赎罪。” 老太太挥挥手示意她起身,随后看向了大太太。 “老大家的,你一直没做声,可有什么想法?” 大太太侧过身,半坐在椅子上,向老太太说道:“昭丫头和二弟妹各执一词,二郎并不了解真相,雅丫头大抵也不清楚事情经过,的确不好分辨——不如,还是听听昭丫头那儿的丫鬟们怎么说吧。” 君暮一直在旁看着,纯粹当自己在欣赏这位二太太自己开台并亲自粉墨登场上去唱的一出大戏;当大太太终于开口的时候他就知道,压轴要来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大太太到底是支持二太太……还是另有别的想法,打算当那个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 玉昭也被二太太的这一连串哭闹吵得头脑发麻,但她是晚辈,二太太是长辈还是苦主,她不可能开口说二太太的任何坏话—— 眼下听到大太太点名要问她的丫头,玉昭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向了跟着他们来的两个丫头。 他们今日出来,只带了听荷和翠菊两个丫头。 虽然兰汀院一共六个丫头,但观雪还在路上没到长安,香禾和春萝看着就不像是能管事的,并且玉昭君暮两人初来乍到还有一大堆东西需要收拾安排,这都需要她们去跑;闭月倒是能管事,但她必须留在院里坐镇——所以最后只有听荷和翠菊跟出来了。 大太太眼睛一扫,随手一点:“你是叫翠菊是吧?你来说说,当时的情形到底是怎么样的?” 她点中的,正是从小就被卖进府里的翠菊。 翠菊刚被掌嘴,脸上虽然没有伤痕,但她的神情骗不了人,一看就是刚刚受过委屈的。 大太太比之二太太,城府不知道深了有多少。她何尝不知道老太太对三儿媳妇看不上眼?但她可不像二太太那么蠢,老三家的女儿一回来就这么针对,甚至还指使嬷嬷丫头去当面欺辱。 这个翠菊,应当是原本玉雅身边的丫头。换句话说,这丫头是出身二房的。 她说的话,理论上应该会偏向二房。如果她偏二房出的那个嬷嬷,那么玉昭就会在老太太心中留下一个不敬尊长满口谎话的印象,以后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的出路;如果她偏玉昭…… 大太太心中冷笑,用茶碗挡住了自己的嘴角:不过是两个还未及笄的丫头片子罢了,刚刚还责罚了翠菊,她可不信这两个边关小地方来的女孩有这样的本事,这么短时间内就收服了翠菊。 翠菊被点中的时候,心里也吃了一惊。 她的想法说简单也简单:细想之下,君娘子的手段也不过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罢了。两位娘子初来乍到就罚了她掌嘴,但转眼又把她当贴身大丫鬟那样带出门——这可是极长脸面的差事,一般只有深得主子信任的大丫头才能这样。 然而现在,她不仅跟着主子被带出门长脸,还被大太太点名,要她来说出当时的场面,说出两方的对话—— 若是偏二房朱嬷嬷,那么她就会死死地得罪昭娘子和君娘子;若是偏昭娘子,那么她肯定就再也回不去二房了。 翠菊是个小心思很多的人。她从小便被卖了多次,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好不容易来到了将军府,过了几年好日子,她一点也不想回到那种风雨飘摇的生活之中。 虽然二房并没有苛待于她,但看雅娘子那个样子,想必她以后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别的机会。 而昭娘子新近回来,现在虽然看不大出来,但实际也是个美人胚子,以后说不得会有什么别的富贵,还在后面等着她呢。 想到这里,翠菊暗暗下定了决心。 她若是要得到君娘子的信任,那么她就一定要借着大太太给她的这次“机会”,表一番忠心。 “回老太太,回大太太,翠菊当时正在院里,听得一清二楚。”翠菊从玉昭身后走出,行了礼,“……朱嬷嬷的确,咒骂了三太太。” “你这小贱人,在老太太面前瞎说什么呢?”二太太一听她这话便破口大骂了起来,“朱嬷嬷可是我的人!” “老二家的,你闭嘴,”老太太沉声道,“翠菊是吧?你说,当时朱嬷嬷都骂了你三太太些什么。” 翠菊跟着玉雅多了,自然也学到了些许她的手段——比如那说哭就哭的神技。 “朱嬷嬷她委实欺人太甚,”翠菊的眼泪瞬间便下来了,“见娘子面嫩,她便说了些十分……不堪入耳的话,那话太过腌臜,婢子实在是说不出口。” 说罢,她便“扑通”一声跪下,嘤嘤嘤地哭道:“老太太,您可要为昭娘子做主啊!” 作者有话要说:二太太出身高长得漂亮并不代表她就教养好。出身长相和教养并不能画等号。她就是个泼妇,实打实的泼妇。 第9章 兰汀院是玉昭二人回到将军府才开始用的,而在此之前,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本来便配备其中的丫头,包括这个翠菊在内。 而翠菊这么一哭一跪,便坐实了朱嬷嬷倚老卖老欺负新来的昭娘子的恶名了。 谁都知道这翠菊是二房出来的,以前就是个不声不响的透明人,看着也不像是个淘气的——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如果说不是真的替新主子委屈,那怕不就是以前在二房被苛待的过了头了。 看着她这样为了新主子鸣不平,周围一直在围观的丫头婆子们也都窃窃私语了起来,其中不乏提到二太太的词句。 这些丫头婆子们的话语,当然一点一点慢慢地全都传到了仍在院子里坐着的二太太的耳朵里。 二太太本来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功夫,但当她听到下人们在那儿将事情越说越离谱的时候,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这个翠菊,分明就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往她脸上扇巴掌! “你这贱婢!”二太太气得完全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说着就要冲过来打翠菊,但被玉雅堪堪拉住了衣角,“我儿以前也待你不薄,你怎么就——” “五姑娘的确待婢子不薄,但做人也要有良心啊!”翠菊躲开二太太,依旧面向老太太跪着,喊声都凄厉了不少,听的人都觉得有些刺耳,“朱嬷嬷骂了三太太是事实,婢子怎么也不能为了旧主子就诬陷新主子啊!” 这忠心表的,就连一直处变不惊的君暮都要在心里为她叫一声好。 玉昭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完全就已经被翠菊的这番举动弄愣了。 “你这贱婢,我一定要把你——” 二夫人说着就挣开了玉雅,伸手就要去拉翠菊。玉雅被她猛地一推,差点被推得倒在地上,幸亏她身后的丫头们扶了一下——但玉雅依旧被推得扭到了脚踝。 原本气氛轻松的延年院,此时此刻还真是乱得不得了。 老太太“啪”地一声将茶碗放到了桌案上。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大家也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方氏,你闹够了没有?” 二太太一愣,有些转不过弯来,但依旧看向了主位的方向:“老太太?” 老太太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二太太方氏这才发觉了不对,安静地闭上了嘴。 老太太见她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才轻哼一声,转向了其他人。 跟着二太太来的丫鬟急忙簇拥了过去。二太太见丫头们都过来了似乎才清醒了过来,这才轻哼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被丫头们扶回了座位。 老太太见她终于上了道,便没有再理会她,而是转向了伺候自己的那群仆妇,似乎在里面寻找着什么人似的。 她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了距离她最远的一个墨色衣裳的中年女人身上。 “窦氏。” 那墨色衣衫的嬷嬷身子一震,但脚上却不慌不忙地出了队列。来到屋子中央,她才缓缓行了个礼:“老太太,窦氏在。” “我记得,你来我院里之前,是郅儿院子里的丫鬟?” “郅儿”便是玉昭的爹,老太太的小儿子玉郅。 玉郅是家中嫡幼子,上有嫡出兄长,家族并不用他撑起,以至于自小便备受宠爱。然而这般受宠的将军府幼子却因为娶妻一事与父母甚至整个家族决裂,最后带着妻子去了边关守城——往好了说他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往坏了说,那他便是为了个女人竟然胆敢不敬父母的不肖子了。 更何况,玉昭的母亲陶幼容还并没有什么绝色美人的名声,而是个出了名的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女将军。在长安城的其他男人们看来,这根本就是个母老虎了。 他们觉得,这玉郅为了个母老虎竟然抛弃了家族,那根本不能算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是根本就是个蠢蛋。 窦嬷嬷低声笑了两声,但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笑模样:“是,老太太记得清楚。” “你家的小子,是不是也在守着嘉懿院?” 窦嬷嬷道:“是,老太太。婢子的儿子在嘉懿院,每日里守着大郎君读书呢。” “嘉懿院……” 这是玉郅曾经的院子,也是整座府邸最好的院落之一。 老太太似乎陷入了沉思。 “昭娘。”她转向了玉昭,“你现在住哪儿?” 玉昭急忙回神,向老太太迅速地行了一礼:“回老太太,玉昭现下正住在兰汀院。” 老太太眉头一皱:“兰汀院?怎么住得那般远?” 这件事是大太□□排的。听到这里,她也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向老太太请罪:“回老太太的话,媳妇本身的确是打算安排昭娘住回三叔的院子的,但大郎此刻正在准备春闱,若是再折腾一番,媳妇怕扰了大郎读书……” 大太太顿了顿,偷觑一眼,见老太太并没有生气的迹象,才继续说道:“媳妇便将昭娘安排在了翎娘的栖桐院旁边,姐妹几个也好有个照应。” 听完了大太太的解释,老太太点点头,似乎才终于满意了一些。 她看了看玉昭,又看了眼君暮,这才又看向了窦嬷嬷。 “既如此,那你愿不愿意……再去照顾郅儿的女儿?” 窦嬷嬷愣住了,玉昭也愣住了。 “老太太?” 老太太却没看她,只淡然地扫了玉昭一眼:“这丫头是个性子烈的,和她爹一模一样,也就窦氏你这样性子的能降的住。” “昭丫头,你过来,”老太太说道,“这是你院子里闭月的娘,也是你爹当年的丫头,规矩礼法都是顶好的。” “既然你和你二伯母派去的朱嬷嬷合不来,那我便让窦嬷嬷去伺候你,你可愿意?” 合不来? 这个词分明就是在给二太太面子,好让二太太有个台阶下。 虽然玉昭觉得那并不是她和那个朱嬷嬷合不合得来的问题,但老太太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若是还要闹,那恐怕就是不给老太太面子了。 她是天真了点,但她不至于那么不懂人情世故。 虽然玉昭自己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老太太亲自指派教养嬷嬷,那嬷嬷还要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过的——这份资历放在这儿,就比那个朱嬷嬷要高出一截来。 更别说让翠菊那丫头一哭一跪,眼下那朱嬷嬷还有个辱骂太太的罪名扣在头上。 “老太太,您这是什么意思?”方氏眼见着老太太就这么越过她去将自己身边的嬷嬷指了过去,满脸的不可置信,现在更是就差抓着老太太质问了,“您怎么能这样呢?” “我怎么样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好说话了,但并不代表她原本是个脾气好的人,眼下二太太这么一质问,她眼睛一扫过去,就看的二太太好像瞬间矮了半截,“你的嬷嬷和昭丫头处不来,还能按着头让他们呆一处不成?你三弟家可就剩这么两个闺女了。” 二太太这算是看懂了。 老太太这是想小儿子了,现在看见了小儿子的女儿,移情呢。 “君家丫头,你也过来。” 老太太也唤了君暮上前,但君暮还没行礼,就被她制止了。 示意玉昭把人拉到自己面前,老太太的神情倒是十分和蔼。 “院里现在有五个丫头,远没到你们应有的配额,”老太太看着两个姑娘,说道,“按理,府里的娘子们应该一人四个丫头,你们还可以再选三个——不过这三个,要还是不要,还要看你们自己。” “回老太太的话,”见老太太一直看着自己,君暮这才硬着头皮开口,“君暮和昭儿本来有两个丫头,现下还有一个还在路上——我们自小便一道长大,一直都是这两个丫头陪着,本身大太太便派来了四个,我们都觉得,已经够使了。” “那就好。” 老太太点点头,又是安抚了一番:“你们也是我府里的娘子,没有人能给你们委屈受。若是有人欺负,你们也可以像雅儿一样,过来告诉我——我给你们做主。” 玉昭与君暮互看一眼,一同向老太太行礼谢恩,又是来往了几句,这才终于告退。 第10章 君暮的身子果然承受不了太多的活动量。 他没有撑住,差点就晕倒在了兰汀院的外面。 同玉昭一同去往峰峦院和延年院的当晚,君暮一回到兰汀院就差点晕过去,要不是玉昭把她弄进屋里躺着,说不定她就能当场倒在兰汀院门口。 吩咐刚刚烫完屋里的茶具的听荷按着早就备好的药方赶快去配药回来煎,玉昭将闭月和翠菊几人留在了屋外,自己一个人进了君暮的房间。 窦嬷嬷当然也跟着她们回了兰汀院。眼见着君家娘子一进院门就要晕倒,窦嬷嬷就知道,怕是要有个人去配药煎药了。 本来想着玉昭大概会派她们这些新进的丫头去配药,却没想到她竟然最后却是派了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听荷——窦嬷嬷不用想便知道,这是因为玉昭根本就没有信任过他们。 但听荷也跟着两位娘子初来乍到,就这样拿着方子出去,恐怕根本拿不了药回来。 想了想,窦嬷嬷最后还是叫着闭月,让她跟着听荷一起去了——闭月好歹在府里有人脉根基,总会有人给她面子的。 君暮的身子之所以这么虚弱,根据商先生以前告诉玉昭的,是因为君暮小时候不慎中过毒,而毒素至今没有完全清理干净。 商先生的原话玉昭自己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她却记得很清楚—— 商先生说过,暮姐姐的身体病弱虽然有极大原因是因为中毒,但更多的则是因为,君暮年幼的时候曾经被人重伤过心脉,以至于连练武都不大可能。 时至今日,君暮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没办法自保,但最多也只是在商先生的教导下能够使用一些暗器罢了。 而如果想要身体恢复最基本的正常机能,那就要在君暮十六岁之前将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并且要找一个内力深厚的高手帮他重新打通经脉——然而最多也只是不会再整日里无缘无故地晕倒罢了,想要像玉昭那样拥有一身可以媲美武林高手的好武艺,是绝对不可能的。 看着眉头紧紧皱起的君暮,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口用力抓了一把那样,玉昭觉得,那里酸酸痛痛的,很不舒服。 要不是怕她受欺负,暮姐姐早就可以自己回来休息了。 可暮姐姐还是跟着她一起去见老太太了。 玉昭心里难受,又看到君暮皱着眉头很不舒服的样子,便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将君暮紧紧皱起的眉头抚平。 然而还没等她触碰到君暮的眉心,就被人猛地抓住了手。 那是一只冰凉又纤瘦的手。 手上的皮肤因为主人的常年病弱而显出了病态的苍白,但却又十分有力,手指上也有着薄茧,看着并不像是一只属于这般弱柳扶风的少女的手。 倒像是…… 玉昭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细想。 因为那只手正紧紧地攥住了玉昭的手腕,好像稍一用力就能将她的手腕捏断似的。 玉昭并没有挣扎,而是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引来别人的注意那般,轻轻地开口道:“暮姐姐,是昭儿。” 她伸出了另一只没有被君暮握住的手,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君暮的手上。 君暮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握着的是玉昭的手腕了。 躺在床上的人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但因为房内并没有掌灯,所以他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眼神只是放空地对着床帐的顶端。玉昭没被握住的手轻轻地握了握君暮的手,君暮的力道才放松了一些。 玉昭趁机使了个巧劲,将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拯救了出来。 但看着他的手指又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玉昭心下一软,将自己的手掌又递了过去。 那冰凉的手已经被玉昭的手温热了不少。这次玉昭主动递上了自己的手,君暮便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玉昭的指缝里,与她的手紧紧相扣。 再次被人抓住了手,但玉昭这次却没有像刚刚那样想要挣脱了。 她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手依旧被君暮握住。 但不同的是,这次变成了十指紧扣。 “暮姐姐,你好好休息,”玉昭轻声说道,“昭儿在这儿陪你。” 君暮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他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 因为长途跋涉,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变得更加疲惫不堪,以至于他刚刚在门口就险些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自从他中毒受伤以来,纵使得到了来自商韶懿十分充足的保护和照顾,他也很少真正地放松,将自己完全交由对方照看。 但此次因为太过劳累,他却差点就晕过去了。 然而玉昭却把他稳稳地扶住,并将他送回了房间。 因为常年中毒,他的体温本就较之玉昭低了许多;当他在濒临昏迷之前抓住玉昭的手腕时,却险些被那一抹温热和柔软灼伤了手。 那特殊的手感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 玉昭的手又软又小,虽然指腹和掌上都有着练武而产生的厚茧,但那的确是与君暮自己截然不同的手感—— 是柔若无骨的、只有女孩子才会拥有的手。 那柔软和温热,让君暮放松了下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玉昭的声音。 感受到手背上的另一抹温度相仿的温热,君暮终于放开了玉昭的手。 随即,他便将手转了过去,再度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仿佛在水中载浮载沉快要溺死的人终于抓住了能救他性命的浮木一般。 他握住了玉昭的手,也听到了玉昭的话。 自他父母去后,他就被交由了商韶懿照顾。一路上闯过了多少关卡,最终他被带到了远在边疆的玉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玉家会是唯一能收留他的地方。 虽然那时他并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但时至今日,君暮早就知道了,玉昭是他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因为普天之下,除了玉昭之外,再不会另有一个人,能像商韶懿、陶幼容和玉郅那般地保护他、重视他了。 “昭……” “暮姐姐,我在。” 见他艰难地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此时此刻,闭月和听荷已经取回了药。听荷必定要亲自煎药,闭月便召了香禾进来,两个人一同进屋,帮着玉昭照顾君暮。 闭月见屋里漆黑一片,便进来点了灯,而香禾也端来了热水,跟在了闭月身后进了屋子。 “娘子——” 玉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闭月理解了她的意思,便也闭上了嘴。 闭月先是拿了帕子来要为君暮擦脸,却被玉昭阻止了。她一只手还被君暮握着,就示意闭月将那帕子递到了她另一只手上。 小心翼翼地为君暮擦了脸,玉昭又把帕子递了回去。 香禾拿着毛巾出外间去投洗,闭月则是放轻了动作,为玉昭和君暮分别斟上了茶水。 玉昭接过自己的茶杯,非常洒脱地一口喝干,随后便示意闭月将另一个茶杯递给她。 闭月将玉昭的杯子接过,想了想,却又是拿来了一个茶匙。 因为君暮依然没有放开玉昭的手的意思,这喂茶水的事情,便只能由闭月来了。 但当闭月拿着茶匙靠近的时候,君暮的嘴唇却闭得紧紧的,水顺着君暮脸颊的皮肤流下去,可他就是不肯张嘴喝茶。 “暮姐姐,暮姐姐?”玉昭有些着急了,但她却仍然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和话语里的安抚,“暮姐姐,昭儿喂你,喝点茶润润嗓子如何?” 又叫了他两声,君暮才终于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玉昭急忙将自己的手拿了出来,从闭月手里接过茶杯和茶匙,又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到了君暮的唇边。 可是君暮却依旧不愿意喝水。 玉昭有些着急,却又一时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想起刚刚君暮似乎躲了闭月一下,玉昭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除了她和听荷,君暮依然不相信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但这也没有办法。 君暮总是这样,不相信她自己不愿相信的任何一个人。 玉昭让闭月放下原先的杯子,自己拿起另一个茶杯和茶匙。 重新拿了杯子倒了水,再舀起一勺,凑到了他的唇边—— 这一回,君暮终于乖乖喝下了水。 在十分紧张地一勺一勺为君暮喂完了一整杯茶之后,玉昭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香禾过去掀起了门帘,见到是听荷端着熬好的药回来了。 “昭娘子。” 听荷手里端着托盘,便没办法向玉昭请安了。但玉昭完全没在意这个,随意挥了挥手,并端过了托盘中的药碗。 “药是婢子亲手配的,也是婢子亲手熬的。”她轻声说道。 玉昭点点头,将药碗端起,像刚刚喂茶水那般,一勺一勺地喂完了整完药汤。 这一次,君暮乖乖地喝完了药,并在喝完之后安稳地睡去。 看着躺在床上不再皱着眉头的人,玉昭无声地笑了笑。她帮君暮又掖了掖被角,才小心地放轻脚步声,离开了君暮的屋子,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第11章 这天一大早,朝露未晞,玉昭便爬了起来。 今日是整个将军府的女眷一同前往长安城内的兴善寺祈福上香的日子。 虽然玉郅和陶幼容的灵位已经在府里供奉上了,而玉昭也每日里去上香并将抄好的经书送过去。 本来在她们刚刚回长安城的时候就要去兴善寺请大师做法事,但却因为君暮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行程便一直拖了下来。 直到两日之前,君暮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将军府才定下了今日的行程。 早早起身的玉昭并没有去打扰其他人。此时此刻,包括教导她规矩的窦嬷嬷和那些伺候她的丫鬟们,都还在沉睡之中。 她自己束起了头发,换上了为了行走方便而专门备着用来练武的褐,才离开了屋子。 然而当她走到外间之时,却依然惊醒了在外守夜的丫鬟春萝。 春萝睡眼朦胧地想要爬起来服侍她,却被玉昭按着肩膀躺了回去:“你继续睡吧,无碍。” “谢娘子体谅。”春萝本就没睡醒,听她这么一说,便又继续睡了过去。 玉昭笑笑,让她安心睡着,自己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从那日差点在兰汀院门口晕倒开始,君暮在床上足足养了半月有余。虽然以往每月也会发作一次,但从来都不像这次这么严重。 精通医术的丫鬟观雪也在几日前到达了长安城。她同小厮冬青一同进府,随后冬青便与窦嬷嬷的儿子春松一起成为了兰汀院的小厮,一起守着这两位娘子。 她来到君暮的房间门口,还没敲门,就有人从里面悄悄打开了门。 玉昭抬眼一看,竟然是香禾。 这倒是奇了。 自家暮姐姐的性子,玉昭自己是知道的。 难道在自己每日里忙着抄经练武和学习规矩的时候,这香禾竟然入了暮姐姐的眼,以至于让暮姐姐也能放下戒心来信任她了? 玉昭觉得,按暮姐姐那副从不愿意相信生人的性子,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除了与他们一同长大的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君暮绝对不会相信其他的下人。而此时此刻在外间守着的竟然不是听荷而是香禾,这的确能让玉昭惊讶半天。 香禾一看见她就慌忙要请安,但却被玉昭抬手制止了。 “暮姐姐晚上睡得如何?”她招呼香禾出来,小声问道。 香禾却是一脸为难地答道:“娘子恕罪,君娘子晚上将婢子和听荷姐姐都打发来了外间——” 玉昭点点头,心说这的确是暮姐姐的作风,才嘱咐了香禾:“既然暮姐姐留了你下来,那你便跟着你听荷姐姐一道,好好服侍暮姐姐。” 香禾点头:“谢昭娘子嘱咐,婢子省得。” 两人又说了两句,玉昭便放了她进去,自己回到院子里练武。 当窦嬷嬷起身、来到院中之后,看到的就是少女在朝阳之中奋力习武的样子。 清晨的太阳尚未高升,但也已经散发出了热度。淡金色的阳光洒在院中动作利落潇洒的少女身上,让窦嬷嬷不免也想到了她的父亲。 当年这府里的三郎君也是这般勤奋和勇武。 然而他却将自己的性命永远地留在了边城。 “窦嬷嬷,您这就起了?不多歇息一阵吗?” 窦嬷嬷回神,才发现玉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看着少女汗津津的小脸,窦嬷嬷急忙递上帕子,把人拉过来为她擦汗:“小娘子哟,今日可是要去兴善寺上香的,您怎么就——” “无碍的,嬷嬷,”玉昭咧嘴一笑,脸颊上浮现出了小小的梨涡,“基本功不能丢——我马上就去沐浴更衣,不会耽误时间的。” 窦嬷嬷点点头,眼睛里也浮现出些慈爱:“时间还早,娘子不用急。老身已然打发闭月和翠菊她们去给娘子备了热水,您先去沐浴更衣,等君娘子醒了,用了饭便可以动身了。” 自从那日跟着玉昭她们回到兰汀院,窦嬷嬷便住了下来。第一日也许因为君暮的病而耽搁了一些学规矩的时间,但在那之后,玉昭的应对和态度都十分的可圈可点,在窦嬷嬷看来,已经相当不错了。 今日玉昭和君暮要出门,她们这些下人当然也要选一部分跟着出去,剩下的则是留在院子里,为她们守好家。 前两日君暮醒来之后,便已经和玉昭商量好了,让听荷、春萝和闭月的弟弟春松留将军府,其他几个丫鬟——观雪、闭月、香禾和翠菊,以及小厮冬青则跟着他们一同前往兴善寺。 然而香禾却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玉昭虽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也不知道香禾到底怎么了,便也没有太过在意。 终于到了要出发的这日,用过了早饭,东西都收拾好了,几人才终于踏出了兰汀院的大门。 玉昭本就身体好,又因为练武,所以并不怕冷,以至于她甚至连斗篷都没有穿。可是当她的视线掠过君暮时,却皱了皱眉头。 “等等,”玉昭叫停了队伍,对站在门口送她们的春萝嘱咐了几句。春萝应下,快步跑回院里,过了一阵又抱着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回来。 “昭娘子,这是您说的那件吗?” 她的手里捧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长斗篷,袍脚用暗金色的绣线勾出了象征吉祥如意的花样,看着倒是精致。 “是这件,”玉昭喜道,“辛苦春萝姐姐跑这一趟了。”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春萝也知道玉昭就是这样的性子。她笑了笑:“瞧娘子这话说的,这是婢子的本分,有什么谢不谢的。” 玉昭回了个微笑,从春萝手里接过斗篷,将它展开。 在君暮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玉昭便来到了他的面前。少女踮起脚尖,将他脖颈下系着的浅色斗篷的系绳解开,并把那厚重的墨色斗篷搭在了他的肩头。 “这件厚一点,暮姐姐穿这个吧,”玉昭说着,将那件鹅黄色的斗篷转手搭在了自己身上,“我穿姐姐这件。” 君暮看她这样,也不恼,只微微笑着伸出手去,为玉昭细细系好了斗篷。 两人穿好了斗篷,便携手走向了门口。 像是玉家这样的家族,家里女眷出个门,车马都是早早备好等在门口的。所以当玉昭君暮两人到了之后,等长辈们来了,见过礼便能回车上了。 但大房的媺娘子似乎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所以她们又在门口等了一阵才出发。 然而他们才走出一小段路,马车刚才拐进朱雀大街,车就猛地被什么人逼停了下来。 “香妹妹,你在里面吗?”有个极猥琐、听着惹人十分不舒服的男声在马车外面响起,“快下来,别当什么劳什子丫鬟了,跟老子回去当太太去!” 君暮和玉昭没有说话,只同一同坐在车里的闭月一起看向了香禾。 香禾的脸色蓦地变得苍白的吓人。 第12章 大梁没有前周那般严苛的规矩,所以当女眷们出门的时候,并不会戴着什么面纱或者帷帽之类的东西,女眷们平日里出门在街上随意行走也都没什么问题,所以玉昭和君暮出门自然也不会备着这些东西。 但是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这样掀开女眷们马车的车帘往里随便看的。 香禾虽然怯怯的,但与她一同在车里坐着的毕竟是主子娘子。当那拦车的男子想要掀起帘子的时候,香禾自己先便抢先一步扑了过去,想要自己先行挡住那人的动作。 然而,玉昭却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坐在原地不要动。 玉昭自幼习武,胆子也比寻常的姑娘家要大一些。在她看来,香禾似乎刚刚被这个男人吓到了,现在的脸色完全就是惨白的。 所以玉昭自认为自己有责任护着这个丫头,纵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但当玉昭这么示意她的时候,香禾却依然勇敢地摇了摇头,示意玉昭自己没事。 但玉昭却没再给她别的机会。 她伸出手去,在那个男人碰到车帘之前,先一步掀起了帘子。 映入玉昭眼帘的是一个脚步虚浮、醉眼朦胧的男人。 他的脸色一看就是酒色过度的样子,虽然锦衣华服,但看着不像是个富家公子,倒像是个纨绔流氓。 “你是何人?”玉昭皱着眉,看向车外的那个男人,“你可知,这是将军府的车驾?” 那男子眯起了眼睛,似乎想要看清楚面前的少女。 “哪来的丑八怪,”那流氓嗤笑了一声,摆了摆手,一点都没将玉昭放在眼里,“哪儿来的快回哪儿去,老子不是来找你的。” “这是我的车驾,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的是你才对,”玉昭叱道,“快让开。” “让开?”男子又是哼了一声,“老子拦的就是这辆车!” 说着,他无视了车前坐着的冬青,伸手将他毫不在意地推开,转手就想要去扯坐在车里的香禾。 冬青自己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被这流氓猝不及防地推了一把,怒从中来,轻轻松松地便扭住了这人的双手。 “你个小贱人,你爹娘已经把你卖给老子了,你还不跟老子回去,留在这个丑八怪跟前就能让你攀到高枝?竟然还找人来打老子?”虽然被扭住了双手,但那流氓一般的男人却一点都没有清醒的迹象,甚至说的话让人更加恶心得不得了,“就这德行,嫁给赵王子那样的傻子还差不多!” 君暮体弱,从一开始就坐在车厢的最里面,前面有香禾和闭月挡着,就连玉昭也坐在他前面,免得让他着了凉受了风。然而当那男人骂出了这句之后,君暮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丝毫不带感情地看着车外的流氓男人,好像在看一个死物一般。 流氓身边的喽啰们似乎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他们一哄而上,纷纷攻向了冬青。然而冬青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将那流氓摔了出去,转而和那些喽啰们拼斗。 那流氓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看到冬青被自家的喽啰们缠住,便重新来到了马车前,想要推开挡在门口的玉昭并抓住香禾的手将她从马车中扯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就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了手腕。他的手一麻,差点连车帘都没有撑住。 君暮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将自己的手藏回了斗篷下。他的衣袋里并没有机会带上多少小石子,只怕也帮不了玉昭几回。 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等垃圾碰到他的昭儿。 男人吃痛,手腕也被击偏,并没有再去抓车里的人。他低下头,却只看见了不知道从哪里掉在地上的小石子。 “你们这群臭丫头,真当老子是好欺负的不成?”那男人怒火冲天,但却又担心那不知道哪里天外飞仙出来的小石子再打上他的手腕,于是只敢站在车前骂骂咧咧,“老子警告你们,老子的表妹可是曹王妃,比你们玉家的车骑将军可是要再高上一截的!” 玉昭倒真是没想到这人还有这样的身份背景。所以她的脸上也毫无掩饰地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看到玉昭的表情,那男人似乎突然志得意满了起来。 “怎么样,怕了吧?”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扬起头来,“要是怕了,就乖乖把你后面的那个小贱人叫出来,让她跟爷回去,老子就叫老子的表妹夫放你们一马。” “哪来的无理小人,竟敢假冒皇子妃亲眷,冒犯车骑将军府的女眷?”闭月不愧是将军府嫡小姐身边出来的大丫头,气势十足地喝道,“还不快退下?” “喝,好辣的小娘子,”男人大笑了起来,“怎么着,你也想跟老子回去当老子的姨太太?来啊,老子家里房子多了去了,你若是愿意,老子可以给你安排个离想香禾那个小贱人住的地方近些的院子——” “你闭嘴!”玉昭实在是受不了这流氓当街调戏自己的丫鬟了,抬手就要一掌推出,“哪儿来的给我滚哪儿去!” 话音未落,又是一颗小石子飞出,又击中了那流氓的手腕。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是把他的手直接击得脱臼了。 玉昭也没有跟他废话,见他被打折了手,也一拳击了出去,目标正是那人的腹部。 男人就这么被他们直接打得跌坐在了路中间,呲牙咧嘴地倒在地上嗷嗷直叫。 男人坐在地上,手也因为脱臼而不敢撑地,疼的脸色发白。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抬眼看向了车里,却全然看不出来,敢用石头打他的到底是哪个。 “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娘儿们……”这被石头打了两下,又被人击中了腹部,他食堂终于酒醒了,眼里也流露出一丝阴狠,“别怪老子不客气!” 他又看向了玉昭身后的香禾。 “你看什么呢?”玉昭放下车帘,挡住他的视线,怒斥道,“还不快滚?” 原本还有心继续闹事的男人又看了他们一眼,似乎生怕自己再被打似的,骂骂咧咧地任由手下的小厮打手们把他扶起来,跌跌撞撞地组队逃走了。 因为这次祈福上香不仅仅是为了给玉郅和陶幼容供奉香火,也有其他的女眷一同出门前往寺院。而身为三房的娘子,玉昭与君暮的马车是排在最后的,所以前面的那些马车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不代表玉昭和君暮也可以不知道。 看着那男子带着喽啰们跑走,她才终于放下了帘子,转回头看向了车里的香禾。 “现在,香禾姑娘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香禾白着一张脸看着玉昭,最终在她越来越不耐烦的注视下垂下了脑袋。 “娘子恕罪,都是婢子的错,让二位娘子受惊了,”她的声音很低,但玉昭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婢子认打认罚,只求娘子不要把婢子赶出府去。” 第13章 马车一路顺着朱雀大街驶向兴善寺,而玉昭和君暮也在这过程中听着香禾断断续续的叙述和闭月的从旁补充,将事情也搞明白得差不多了。 不同于闭月是将军府的家生子,也不同于翠菊被转手了多次早已不知父母,香禾不仅父母俱在,甚至一家人还就住在长安城外郭的修宁坊里。然而香禾父母好吃懒做,将祖上留下的家产败了个七七八八,以至于到生了两个孩子后,家里就变得十分贫穷了。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不能卖,又因为要养活家里的幼弟,香禾的父母便将年龄渐长的女儿卖去了将军府伺候贵人。 香禾自小便不得家里疼宠,还要起早贪黑地伺候弟弟,现在父母不要她在家,被卖了反倒没那么辛苦了。来到将军府里,香禾就被派在了年纪相差不多的嫡出二娘子身边。虽然她的身份不同于娘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那么显赫,但因为香禾本人也是个工作认真勤勉的丫头,所以深得二娘子玉翎喜爱。所以,香禾在将军府里,其实过得倒比在自己家里还要舒服得多。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香禾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却在一次回家之后被父母要求,叫她从将军府里赎身出来。 香禾在将军府虽然顶着的是伺候人的丫头名号,但因为主子玉翎性情温和又善良,倒是没吃什么太大苦头。如今父母突然要求赎身,香禾虽然有些疑惑,但她自己却也没有想多,只想着是父母难得一见的疼爱罢了。 然而还没等她离开修宁坊所在的那条巷子,就被突然上门的男人堵住了去路。 这人就是葛大,那个自称是曹王妃表哥的男人。 这男人虽然穿着华贵,但实际上却是个泼皮无赖。当时的香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被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拦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差点就被葛大非礼了。幸好香禾平素在将军府也不是傻吃傻玩的,活做得多了身子健康也有些力气,不难便躲开了那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男人,逃了出来。 被吓坏的香禾急匆匆跑回了家,却被父母和弟弟的怒骂寒了心。 在这一声声的咒骂之中,香禾终于摸清楚了事实真相。 香禾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进出赌坊,不仅将自己做工赚得的银钱输了个干净,还偷了姐姐在将军府做工后赚回来给父母的银子。然而这么多银钱都不够他输的,到最后竟然惹上了放印子钱的人——那人便是葛大。 葛大只是个平头百姓,出身算不得好,然而却有个姨母,在侯府做活时被一位侯爷纳为了宠妾。这位姨母生了个女儿,便是二皇子曹王宰父纯的王妃奚氏。 某日,葛大带着喽啰又打上了门,还声称要剁掉香禾小弟的一根胳膊。香禾爹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还指望他传宗接代,香禾娘自然就这么扑上去搂着直喊心肝,想赖着过去让葛大砍不下手。然而葛大一个放印子钱的哪来的良心,说着就让手下的人直接动手。 香禾爹眼看着自己的媳妇和儿子都要出事,目眦尽裂,正准备嚎哭的时候却突然响起了那已经长成的、在将军府当差且长相气度都不差的大女儿。 而这葛大恰好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好色之徒,家里的姨娘妾室都不知道有几十房了。 于是,香禾爹便紧急拦住了葛大,并承诺若能免去印子钱,就将大女儿送给葛大。 葛大听进了心里,便偷摸地趁着香禾出府为玉翎办事的时候前去偷窥,看到香禾果然亭亭玉立气度不凡,便满心欢喜地答应了香禾爹,说只要能把人弄来,赎身钱和印子钱就都不用还了。 于是便出了香禾回家却在修宁坊被葛大强行拦截的事情。 彼时的香禾听完了父母和弟弟的话,心灰意冷地回了将军府。本来还在犹豫该怎么同玉翎说,没想到先被同在玉翎身边当差但却是玉翎贴身大丫鬟的闭月看出了端倪。闭月追问出了事情根本,又恰好传出说三房的女儿要回府守孝,闭月不忍心看香禾被父母卖给那种人渣,便拉着香禾去求了玉翎。玉翎本也就打算送两个听话的丫头给新来的妹妹,于是这两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刚刚回府要守孝二十七个月的玉昭的丫鬟。 主子守孝,丫鬟自然也要跟着守。等加起来小三年的孝期过去,香禾也就安全多了。 两个丫头想的乐观,倒是真没想到,只是出门去寺庙,那无赖竟然就敢当街拦车抢人。 听完整个事件,玉昭陷入了沉思。 玉昭虽然远在边关,但跟着父母,多年的耳濡目染,对长安城的事情也略有涉猎,并不算是完全不懂。 本朝大梁建国八年,皇帝宰父荣,乃是前朝周国的柱国大将军。前周代宗司叡暴毙身亡后,太后陆氏为了独揽朝纲,便将代宗与其宠妃君昭容生的唯一的孩子——女儿司瑗假充为儿子,并将其立为皇帝。 后来,朝廷大局稳住之后,陆太后便在朝会上当众宣布说这新立的小皇帝其实是个女孩,并意图废掉年幼的女皇,想要另立新帝,把持朝政。 然而,柱国大将军宰父荣却发现了她的动机。 在那之后,宰父荣公然发动扶风之变,诛杀太后陆氏,又借口说司氏已无后继之人,假借废帝司瑗之手,禅位于他。 再之后,废帝司瑗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而宰父荣却登基为帝,建立了新的王朝。 这便是今天的大梁朝永昌帝宰父荣了。而曹王,则是他的二儿子宰父纯。 虽然皇帝换了人做,然而这宰父荣却并没有代宗的本事,与那被废的女皇司瑗相比,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饿殍遍野依旧是饿殍遍野,连年征战依旧是连年征战。当今的大梁国,与当年穷途末路的大周,并无丝毫不同。 而香禾,只是这其中一个稍微幸运些但却也并不幸运的普通人罢了。 只有那些常年呆在太平的长安城内、被丫鬟仆从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贵人们,才会觉得大梁比大周要好得多。 君暮在马车上被颠簸得不太舒服,所以在听香禾说话时一直在闭目养神,但并没有睡着。 此时此刻听到完了香禾的话,君暮也没说话,只轻笑了一声。 被她的笑声吸引过去,玉昭看了看她:“暮姐姐?” 君暮轻轻摇头表示无碍:“昭儿觉得,这丫头……如何?” 玉昭想了想,说道:“昭儿觉得,香禾是个好丫头,忠心又机灵,干活也踏实。” 君暮没答话,只点点头,视线又看向了香禾。香禾不敢抬头,只看着马车内铺着的摊子,一声不吭。 “是个好丫头。”君暮道。 香禾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看到了玉昭的笑脸。 “昭娘子……?”她有些不知所措,又看向了君暮,“君娘子?” “从今日起,你便进房里来伺候,和观雪闭月她们一道轮班吧,”她说,“以后可要多跟着你观雪姐姐她们好好学呀。” 纵使玉昭并不是车骑将军亲生的嫡出千金,但也是忠烈遗女,她的贴身大丫鬟比起这将军府的嫡小姐玉翎的大丫鬟也差不到哪里去。 似乎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容易便得了大丫鬟的位子,香禾有些不可置信,甚至没有道谢,只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娘子。 “怎么,不愿意?”玉昭佯装生气地看她。 “不不,不是,婢子愿意,谢娘子抬举看重,”香禾眨了眨眼,忍住了自己的泪意,“婢子愿为二位娘子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这倒不至于,”君暮轻笑了一声,“好好护着你们昭娘子便是。” “暮姐姐——” 玉昭惊喜地看着君暮。 见君暮并没有什么大反应,玉昭便大着胆子,伸出手握住了君暮的手:“还是暮姐姐宠我。” 君暮的手被那温热的小手突然握住,自然是愣了一愣。那抹温度让他实在是不忍放开。 “只要你好好的,别让我操心便好。”君暮笑道,还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玉昭的额头。 玉昭笑嘻嘻地扯下他的手,也一道握进了自己手心。 “暮姐姐手太凉了,我给暮姐姐暖暖手吧。” 第14章 无论是香禾和闭月都没有想到,这两位新来的娘子竟然这么好说话。 不仅没有责罚,甚至似乎还颇为信重。这样的话,香禾就有主子护着,以后说不得还能许个好人家。 若是换成了其他贵人家的娘子,香禾大概都留不下来。这些人不会觉得是葛大要去纠缠香禾的,而是觉得是香禾自己不知检点才惹上了葛大这样的人。当然也会有些娘子可能会多问两句,但为了自己的清誉和家宅的安宁,也许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将香禾赶出府去。 香禾早已预见自己可能的下场,所以也不强求,甚至只希望玉昭能将她留在府里,哪怕被贬成烧火丫头也行,只要能留下,不会立刻被赶出去,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给那种泼皮流氓。 如果真是那样,她倒不如去护城河边投河算了。 马蹄声哒哒地打在路面上,又是走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到达了兴善寺。 兴善寺算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寺院之一了,不仅是普通百姓,达官贵人也会经常去那里上香或是祈福。这次拜祭玉郅夫妇,老太太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就没有来,只大太太带着几个小辈儿来到了兴善寺并小住一旬。 兴善寺作为经常接待达官贵人的寺院,内里招待这些贵人的房间院落当然早有准备。在大太太的安排下,玉家的三位郎君同住一院,而六位娘子,也分为两组,分别住进了两个院落之中。 然而在玉昭和君暮准备动身之前,却被玉媺身边的丫头小红拦住了:“二位娘子,请留步。” 这位玉媺是大房的大娘子,虽然是庶出,但因为长得好看又是府里的第一个孩子,深得老太太欢心,也就此养成了个骄纵任性惯了的性子。 眼下突然被小红拦住,玉昭和君暮都愣了一愣。她们转头看向了玉媺。 早在回府的第二日,玉昭便去玉媺的住处,因着前日去老太太院里的时候没同她打招呼而向玉媺赔了礼。然而这玉媺却不知道是被宠坏了还是怎么,竟然连个好脸都不愿给。玉昭虽然从小练武,但也是玉郅和陶幼容娇宠着长大的女儿,当然受不了玉媺的这般慢待,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扭头走了。 因为一开始的相处便不算和睦,所以玉昭和君暮商量过后,也再没有打算拉进和玉媺的关系,只日常当普通姐妹相处着。所以现在突然被拦下,玉昭和君暮两个还是相当疑惑的。 一开始没给她们什么好脸,她们觉得也就罢了。但现在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昭妹妹,”只见玉媺大跨步走过来,并高高扬起了她的下巴,显得十分趾高气扬,“你可愿意和我同住一个院子?” 虽然玉媺长相不差,甚至也算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人,但在长安城这些喜欢娇弱调调的贵公子们眼里,自然还是玉雅更加得他们欢心。但玉媺从来都不觉得玉雅比自己漂亮,只觉得是那些男人不识货,但她也知道自己暂时比不过玉雅。但现在有了肤色偏深的玉昭,她便想到了更能吸引别人注意、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美貌的方法。 那就是和玉昭多多接触—— 若是能套好关系,下次再一同出个门,那么长安城中的王侯公子们就会发现,自己长得并不比玉雅差。 至少比这个玉昭要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玉媺并不在意自己正用自己的鼻孔对着堂妹,只昂着脑袋看着玉昭的脸。 玉昭也没有在意玉媺的失礼。她的关注点全在她暮姐姐身上。 君暮自幼性子便十分老成和傲气。从他刚来玉家开始,便不允许别人把他当成个孩子,只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大人一样对待。 彼时也同样年幼的玉昭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她看来,自己身强体壮的,而那位被商先生带来的小姐姐虽然年龄比自己大了一些,但身体娇弱的过分,便不由自主地用照顾妹妹的方式去照顾她;然而那小姐姐却十分气恼地说再不愿与自己来往,而父母又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要敬爱姐姐,玉昭才似懂非懂地转换了自己的态度。 以至于现在,看到玉媺丝毫不把君暮放在眼里,玉昭便担心了起来。 她有些担心地看了君暮一眼。但君暮只是淡淡一哂,并不作表态。 显然,玉媺根本没想过要问君暮的意见。 “这个,昭儿也不敢做主,”玉昭想了想,决定迂回地拒绝,“原本大伯母是安排昭儿与暮姐姐同五妹妹同住的,大姐姐如果想换院子,不如去问问五妹妹?” 玉媺却是想都没想,直接嗤笑了一声:“五妹妹?你还有脸管玉雅叫五妹妹?若不是你,玉雅怎么会——” 说到这里,玉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话语也突然顿住了。 “大姐姐?” 玉媺哼了一声:“别那么多废话,你就说换不换吧。” 玉昭抿了抿嘴,自然知道玉媺对自己没什么好感,但也不想跟她吵架:“如果五妹妹同意,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哟,这可真是长能耐了,竟然还敢甩脸子发脾气?”玉媺哼道,“你这样的,还指望和玉雅一起住?我劝你还是尽早地醒醒神,别发什么青天白日梦了。人家玉雅那般的人儿,可一点都不愿意和你住。” “是啊,”君暮适时开口,声音也不冷不热的,“所以我等就只能和大娘子这般的人同住了。” 玉媺听到这话,气得怒目圆睁,本来还算秀气可人的脸蛋瞬间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就连原本被安排带他们去住处的小沙弥也被她的样子唬了一跳。 但君暮并没有打算惯着她,甚至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图。他拽着玉昭,转身便催促着小沙弥带路,丢下玉媺主仆,走了。 闭月、观雪和香禾见状,也急匆匆向玉媺行了礼,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只留下气得鼻子都要歪了的玉媺和小红小翠两个战战兢兢的丫头。 玉昭和君暮在前面,跟着寺院派来带路的小沙弥往过走着,三个丫鬟跟在后面。因为小沙弥走得快,而玉昭和君暮又习惯叫丫头们跟得远些,以至于这只有六个人的队伍却出奇地长。 但这就方便了玉昭和君暮两个人低声笑闹了。 一路跟着小沙弥走过去,玉昭忍不住一直笑,两个眼睛也亮晶晶地,时不时瞟君暮一眼。 被看的次数多了,君暮也再也没办法装作自己没看见了,只好转头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昭。 于是玉昭再次偷看的时候,就被君暮抓了个正着。 玉昭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君暮的眼睛,两个人就这么变成了四目对视。看着那双带着浅淡笑意的凤眼,玉昭立刻就红了脸。 “暮姐姐——” 君暮笑笑,用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唇。 玉昭觉得自己的脸更热了。 “一路走过来,昭儿总是看我作甚?”君暮问道,“是我今日面色不好,还是我今日变丑了?” “没有!”玉昭脱口而出,“暮姐姐貌美犹如天外谪仙,怎么可能变丑?话可不能乱说。” 君暮被她逗得似乎想要发笑,但听到那句“貌美”又有些哭笑不得。他憋了半晌,表情最终变成了一个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暮姐姐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看到君暮的笑,玉昭以为他不相信,便发誓般地再次开口,“暮姐姐别不信,在我心里,你比——” 话音到这儿戛然而止。 君暮看着玉昭越发红艳的脸蛋,觉得真是可爱异常,甚至想伸手去戳戳她脸颊边上的那个小小梨涡。 但他及时忍住了。 君暮开口,似是逗弄又似是引诱地问道:“我比什么?” 玉昭红着小脸,低下头,声音也变得细弱了起来:“……在我心里,暮姐姐比玉雅好看多了。” 君暮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前面引路的小沙弥已经停了下来。 “二位施主,到了。”小沙弥说道,“左边的院子大些,方便您二位住着,右边那院子偏小,大约更适合玉大娘子住下。” “凭什么本姑娘要住小的院子?”小沙弥话音刚落,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就在他们后面响起,“本姑娘是玉家大娘子,本姑娘就要住最大的院子!” 小沙弥鲜少见到这般刁蛮的贵家娘子,顿时就愣住了。他张了张嘴,看了玉媺一眼,又看了看玉昭和君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姑娘是玉家大娘子,这院子大些,就是本姑娘的,”玉媺快步走上前来,说道,“什么一个两个的,她玉昭是三房,我玉媺是大房,她和该让着我!” 玉媺斜觑了一眼,恰好对上了跟着玉昭和君暮出边关来的观雪那不服气的眼神,嗤笑一声,颇为不屑地开口。 “至于君暮——”她眼里的讥诮十分明显,“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玩意儿罢了,摆什么主子的谱儿。” “照我看来,她呀,跟妹妹院子里那几个大丫头一块儿住,都算是抬举她了。” 第15章 玉媺大概是从来都没有了解过玉昭的性子,也从来都没有关心过这个新回来的妹妹身上发生过的事,所以才敢说出这种话来。 不过她这话一出,算是彻底把玉昭惹急了。 玉昭本就在乎君暮,如今君暮在她面前受了委屈,她怎么可能会放过让君暮的人? 心知玉昭绝对受不了自己被人这般辱骂,君暮先一步握住了玉昭的手。 玉昭的确是十分生气。她双手紧握成拳,就差一拳招呼上玉媺的脸上去了。 但多年父母的教育和窦嬷嬷的悉心教养,以及她自己的理智,让她克制住了这股想要揍人的冲动。 但她仍然很想教训一下玉媺。 在玉昭看来,这个玉媺冲动无脑,恃宠而骄,但她却无法理解—— 玉家不仅有着第一美人玉雅,也有贵女圈子里出了名端庄高贵的玉翎,两个人都比她要受欢迎的多,甚至老太太子孙繁多,也并不是说只宠爱她一个人的;现在老太太已经表了态,说会护着她们姐妹,所以玉媺到底是从哪里觉得,自己有资格恃宠而骄的? 毕竟她现在也并不是老太太唯一偏宠疼爱的孙女了。 前些日子刚回长安城的那阵子,关于教养嬷嬷的事情,早就在府里流传了开来。整个将军府都知道,无论以前怎么,现在被老太太偏着的孙女,一定是要加个玉昭了。 前几日,在君暮身子骨好些了的时候,玉昭和君暮讨论过关于进府这段日子以来发生过的事情。 彼时,玉昭已经去见过玉媺了,但因为对方的失礼,两人不欢而散。她和君暮两个都不甚了解这个长相漂亮但似乎不太懂得什么叫礼貌的大娘子,但两人也都觉得,此人不足为惧。 毕竟之前玉昭闹过的那一通,已经让他们在老太太面前露了脸,也让他们成功得到了老太太的庇佑。 原本在君暮自己看来,玉昭当时不管不顾与那朱嬷嬷闹开并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毕竟他们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府里的人或事,若是遇上了一个无条件偏宠玉雅的兄弟或伯父,又或者是老太太再昏聩无知一些,玉昭指不定就要遭罪了。 然而幸好,这家人虽然愚昧了些,但并不会蠢钝。 二郎君玉骁看着纨绔,但并不算全然的无脑,甚至在那边惹人怜惜的妹妹哭哭啼啼的情况下还有能力使用他的脑子,判断出这并不单纯地只是姐妹斗气的戏码,甚至还把这事报给了老太太;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而玉昭的运气也不错。 若是当时玉骁只是把她们带去了大太太身边,那么玉昭还真不一定能讨得窦嬷嬷这么好的新嬷嬷,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继续和朱嬷嬷一同住在那个又小又逼仄的兰汀院里两看相厌。 因为大太太是当家主母,主管着府中的中馈;掌管中馈象征着府中大大小小一切事物都要过她手,就算现在她在病中,二太太接管了家中的大部分事务,大太太身为家中府内掌权的也需要掌掌眼,而不是一味地把所有事情都甩手掌柜般地甩给二太太—— 若是收回了朱嬷嬷,那边等于在打二太太的脸,甚至也打了她自己的脸;大太太没必要为了一个无父无母没背景还并不算个美人、以后也不会有多大发展前途的侄女,来得罪儿女双全丈夫健在,并且在未来很有可能得个同自己无多大差别的诰命的弟媳妇。 所幸他们刚好遇上大太太去了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 别的不说,老太太肯定会移情这一点,君暮还是很确信的。 纵使老太太极度不喜欢陶幼容这个儿媳妇,但是儿子毕竟是她疼宠了多年的儿子。玉昭的眉眼间又有着几分玉郅的影子,还和玉郅一样的勤奋练武英姿勃发,只除了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儿—— 老太太肯定会想起被自己逼得孤身前往边城并在那里战死的儿子,心生感伤悲痛之余,是一定会护着玉昭的。 从那时起,君暮对玉昭便更多了些信心和自豪。 不愧是他的昭儿,他的小福星。 有她在他身边,是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玉昭和玉媺闹将起来,老太太若是一起来了兴善寺,还真不一定会单独偏宠着护着哪个。 更何况现在,玉媺显然是错的那个。 她不仅蛮横地要违背大太太的安排,还口无遮拦地咒骂了玉昭父母收养的君暮,说她是个丫鬟命—— 往重了说,这可算得上不敬尊长了。 玉昭气得双手握拳,却突然被君暮握住了手。 他的手虽然削瘦一些,但却修长有力,比玉昭的手要大上一些。现在玉昭握了拳头,而他又握住了玉昭的手,基本上是把她的整只手都要包裹进自己的手里了。 玉昭感受到了他的安抚,紧握的拳头也放松了下来。 君暮顺势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玉昭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 这样的动作,带给了玉昭极大的安全感。 就这样,君暮成功安抚了玉昭。 君暮的体温偏低,就连他的手上温度也比之平常人要低上一些。现在他握住了玉昭的手,所以玉昭也成功被手上的温度惊醒。 她恍若大梦初醒一般看向了君暮,眼底还有些懵懂,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将视线转向了他一般。 君暮看她这样,也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 温暖、柔软、小巧又干燥的手。 “大娘子留步。”眼看着玉媺要走,君暮提高声音,唤住了对方。 玉媺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有些不耐地看向君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看到她这副不耐烦的样子,君暮倒是并没有生气,甚至还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玉媺看着他,竟然突然觉得有些发冷。 “你在傻笑什么?”玉媺想要摆脱这种不妙的感觉,立刻开口嗤道,“本姑娘忙着呢,没空看你傻笑听你废话。” 看着玉媺又要走,君暮才终于开了口。 “观雪。”他轻声叫道。 “君娘子,婢子在。”观雪走上前来,福了福身。 “请大娘子站着,听我说话。”他淡淡地开口。 观雪应诺一声,挡在了玉媺的面前。 玉媺有些气恼,想要绕开观雪,但观雪自小便和玉昭一同练武,而玉媺也就是个骄纵些的大小姐罢了,哪有那么容易被她绕开? 更何况看到君暮被人欺负,心有不忿,现在也自动自发跑去帮观雪的香禾也上前去了。 被人像是前后包抄一样地限制着行动,玉媺果然开始不安了。 她也知道自己刚刚的确是有些出言不逊,但又觉得,这个叫君暮的丫头看着娇娇弱弱的,实际上也的确是个病西施一般的女人,不是玉家人却又偏偏住进了府里,看着就是个狐媚子。 与其说是看不上君暮的身份,倒不如时候她在嫉妒君暮。 但玉媺骄纵惯了,虽然自知理亏,但绝对不会先行低头。 “你有什么要说的?”她高傲地扬起头,哼了一声,“有话快说,本姑娘忙着呢,没空在这儿跟你瞎耽误工夫。” 君暮看着她这般傲慢无礼的态度,倒也并没有生气,只是温文地微微一笑。 可就是他这一笑,却让玉媺莫名地遍体生寒。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娇弱的在府里蹭吃蹭喝的养女,她竟然突然生出了些害怕的情绪。 玉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直接就撞上自己身后的小翠,甚至踩到了她的脚。小翠吃痛,倒抽了一口气,却被玉媺误认为是对她有意见。 “滚远点,站这么近作甚,”她回头怒斥道,“还敢有意见?再这样就自己掌嘴十下吧。” 小翠本就不如小红得宠,现在又在外人面前被这么斥责,眼睛蓦地就红了起来。 但玉媺并没有再关注她。 她把视线转向了君暮。 见对方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君暮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敢问大娘子,您对老太爷,可是有什么不满?” 玉媺猛然窒住:“你在浑说什么鬼话?我几时对老太爷不满了?” 君暮抬眼看了看她,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老太爷是大娘子的祖父,就算对老太爷有着天大的不满,那也是大娘子您的长辈。”君暮的态度十分的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似的,但其中隐藏着的机锋和威胁,震的玉媺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这不孝之罪,可是很严重的。” “你到底在乱说些什么?”玉媺有些气急败坏,“我什么时候对老太爷不满对老太爷不孝了?你给我说清楚!” 君暮轻轻笑了笑,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玉媺受不了了,跨前两步,就要抓住君暮的领口。 却被玉昭挡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君暮已经放开了玉昭的手。玉昭走上前来,挡在了君暮和玉媺的中间,抬起头,毫不露怯地开口: “暮姐姐是父亲的养女,是父亲过了明路子收养的孩子。大姐姐那样说暮姐姐,那就是在打我父亲的脸面了。”玉昭一字一句地说道,“父亲是祖父的幼子,您这般作态,可不就是对祖父不满了吗?” “你,你——”玉媺气愤极了,怒目圆睁,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你们这两个臭丫头,我一定要——” 可她放话还没放完,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打断了。 一个女声突然响起,让玉媺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大姐姐,你这是作甚,”那女子简洁干练的话语毫不掩饰地从玉媺身后传来,“怎能这般对三叔收养的君娘子这般无礼?” 玉媺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看向了她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玉翎。 “翎娘,连你也不相信我?”玉媺依然是一副愕然的状态。 “我全都听见了,大姐姐。”玉翎轻声说道。 说罢,她转向了玉昭和君暮,向她们福了福身。 玉昭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将她扶起:“二姐姐,您这是作甚?” “玉媺是我大房的女孩儿,她对君娘子出言不逊,我身为大房嫡女,是我娘管教不力,”玉翎说,“现在,我代我娘向君娘子道歉,还请君娘子大人大量,放过玉媺这次。” 不待君暮再开口,玉翎便继续说完了自己要说的:“玉媺,我看你大抵是被马车晃糊涂了?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竟敢对三叔家的孩子出言不逊,也太失礼了些。现在母亲不在,我便暂时代替母亲管教于你——正好,我们现下正在这兴善寺,明日开始便要为三叔三婶他们祈福了。你就向昭娘和君娘子道个歉,回了院子之后将接下来要用的经文抄上三遍,三日内抄完给我。知道了吗?” 第16章 被玉翎这么一打岔,玉媺气的简直都要说不出话了。原本她只气玉昭和君暮,现在她连玉翎也记恨上了,完全没有想过是自己的问题。 所以玉媺便再也不想同这几个人说话了。 玉媺丢下另外三人,带着自己的丫头,见玉昭和君暮的人已经进了更大的北侧院子收拾东西,她便又气势汹汹地冲回了自己的南边院子之后,就吩咐丫头们紧闭院门,似是要打定主意认真抄经一样,再没有出来了。 君暮微微一笑,也没有再去理会玉媺。 “暮姐姐,你别生气,”玉昭却是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媺姐姐她是骄纵任性了些……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不过翎姐姐已经教训过她了,你也不要再追究她了,可以吗?” 君暮笑了笑,只反手握住了玉昭拽着他衣袖的手,没再说什么。 不过是个没长大的骄纵丫头罢了。他还不至于和她计较。 送走玉翎,玉昭和君暮回到院中,坐在北院的花厅中喝茶聊天暂且休息一阵,丫头们则是都去收拾行装了。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倒是让两人有种似乎又回到边城的错觉。 大抵是刚来第一天的缘故,大太太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派了人过来,告诉玉昭和君暮先休息一晚,第二日再做打算。然而玉昭两个却并没有早早歇息,而是在来人走后又短暂地休息了一阵,便拿出了自己的文房四宝,回到各自的房间抄写为玉郅和陶幼容祈福用的经文来。 一日就这么平安地过去,而第二日一大早,却发生了些不大不小的事情。 起因是玉昭早上起来,前往寺院后山竹林练武。 兴善寺毕竟是佛寺,无论是隔音效果还是什么,都比不得将军府。玉昭一大早起床练武,又怕吵到一向浅眠的君暮,也怕再惹得隔壁的大小姐玉媺不满,便早早在守夜的闭月伺候起身后离开了她们的小院子,换了男装来到了寺院后的一片鲜有人迹的竹林之中。 因为香禾还因为前一日的事情有些神思不属,玉昭便让她和闭月换了班,不仅不让她守夜,还嘱咐她早些休息。可没想到玉昭早起的时候却依旧惊醒了香禾,这丫头竟然也跟了出来。 “娘子对婢子的大恩大德,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完的,”香禾说,“婢子只是个奴婢,也想为娘子做些事情。如今娘子要离开院子练武,还是带上婢子同去吧。婢子可以帮您跑腿拿东西,哪怕只是服侍娘子擦汗喝水——” 玉昭失笑,看她这样便也答应了下来:“那你便跟着过来吧,别嫌我把你晾着一个人就行。” 想了想,玉昭又说道:“不知道你带了厚衣服过来没有?我要去后山竹林练武,不过现下天时尚早,竹林里恐怕有些寒凉。你若是没带什么厚衣服,那就去我房里,把你们给我装的斗篷拿上——切记不要拿错了我昨日穿的那件,那件是暮姐姐的,拿我自己的那件就好。” 大约是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香禾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诶你别哭啊,”看到她眼睛都红了,玉昭吓了一跳,但她从来都不会哄哭哭啼啼的女孩子,便也慌了手脚。到最后也只能凶巴巴地说到,“你要是真哭了,我就,我就不让你跟我去了。” 香禾破涕而笑,也没多废话,只轻手轻脚地去了玉昭房里,不一会儿拿出来一件青色的斗篷。然后她重新回到玉昭身边,接过玉昭手中的行军水壶和早早备好的擦汗用的帕子,便跟着一起去了竹林。 玉昭的父亲玉郅从小便得到了老将军的悉心教导,本人也深得老将军的真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当他有了女儿,便也下了大功夫去培养玉昭。而玉昭也在练武方面有着极大的天分,等到玉昭十来岁时,便已经将她父亲教她的东西学了个九成九—— 再加上商先生一直在从旁为她调养身子,使她的身体更加健康,从小到大她基本上就没得过几次病。 来寺庙祈福这种时候,玉昭当然不可能带着自己的剑或是刀。所以,玉昭这回带出来的,便是一根很少使用的九节鞭。 九节鞭这种东西,玉昭平日里很少会用。一方面是她用惯了刀剑类型的武器,另一方面则是她本就不喜欢这个。 但既然学都学了,那么她也是会好好练习的。 于是,玉昭便带了香禾来到竹林,嘱咐香禾远远地坐着,自己拿出了九节鞭。 林中的竹子枝繁叶茂,一大早太阳也还未升起,林中甚至显得有些寒凉。玉昭并不觉得冷,反倒是专门叮嘱了香禾,看着她披上了自己的斗篷,才开始自己的晨练。 香禾坐在距离不算太远的石凳上,拢着肩上的斗篷,怀里抱着玉昭的水壶,满脸歆羡地看着飒爽英姿的少女,内心也渐渐翻涌起一股她以前从未有过的豪情。 这就是她现在的主子啊。 护着她、留着她,不让她回去嫁给那种人渣败类的主子。 香禾在心中立下誓言:无论日后会发生什么,她都绝对绝对不会背叛玉昭。 正在香禾全神贯注地看着玉昭的时候,玉昭却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看到玉昭看向了一个方向,香禾也将视线转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几个穿着华贵的公子哥。他们刚刚显然在一处停留了一阵子,似乎是看到玉昭练了一阵之后才走了过来。 而其中一个很眼熟的,正是不久之前在将军府里见到过的那位——柏三公子。 “哟,这不是玉骁的那个丑八怪妹妹吗?”柏三显然也注意到了玉昭的相貌,并且第一时间想起了她的身份,于是毫不客气地开口嘲讽道,“你欺负了阿雅妹妹,竟然还有脸出来?” 原本还打算礼貌相迎的玉昭听到这句话,便立刻收起了自己的礼貌:“我一没偷二没抢,为什么不敢出来?倒是这位公子,我似乎不认得你,请问你又是怎么认得我的呢?” 柏三涨红了脸。他当然不愿意说自己为什么会认得玉昭。毕竟上次,他几乎可以说是被玉家的二郎君玉骁赶出去的。 “我知道你,”倒是旁边的一个看着十分温雅但又笑容满面的贵公子感兴趣地看着玉昭,“你可是二郎家那个,刚从凉州回来的妹妹?我是说——玉骁,玉二郎。姑娘可是行四?” 玉昭现在穿着男装,看到有人向她搭话,便点点头,向对方抱拳行礼:“在下正是玉四。” 男人眼里出现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三——三郎君,您这是在做什么?”柏三看上去似乎很是惊讶,“这可不是原先的四娘子——” “横竖都是玉二的妹妹,以前的四娘子和现在的四娘子,又有什么区别?”另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子也开了口,“反正,只要是玉家的就行了。况且,这位四娘子据说也是个妙人——柏三,你说是不是?” 被称作三郎君的男人还没开坑,那柏三倒是见有人问起,便兴冲冲地继续说了下去。 “玉四娘子的确是个妙人。不仅手眼通天蒙蔽了玉家的老太太,抢走了属于长安第一美人的玉四娘子的序齿,还带着个与玉家毫无血缘关系的拖油瓶一起住进了玉家。”柏三道,“那日我去玉家的时候,倒是没注意那拖油瓶的样子,但看这位四娘子的德行长相,想必也是个丑八怪吧。” 玉昭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但是她记起了君暮的叮嘱。面前几人身份不明,她没必要因为柏三这种蠢货而冒犯这几个看起来就身份不一般的人。 那被柏三称之为三郎君的人却是脸色一变:“阿恒,阿浩,不要胡闹。” 随后,三郎君向玉昭深深地躬身行礼:“抱歉,舍弟失礼,冒犯玉四娘子和那位娘子了。还请四娘子大人大量,莫要往心里去。” “三堂兄,你这是作甚?”那被叫做阿恒的少年却十分不满,“不就是个丑丫头罢了,值得你这么大礼——” “阿恒。”三郎君又是斥道,“还不给四娘子见礼?” 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三堂兄是真的生气了,那被称作阿恒的少年人才收起了自己的吊儿郎当,转而向玉昭行礼道歉。 “无碍,”玉昭这次倒是笑了,笑得宛如自己没听见刚刚他们的冒犯一样,“不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反正都已经冒犯过了。” 三郎君脸色一变,顿时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自从他们启程来长安,君暮就已经开始代替商韶懿教导玉昭关于某些特定场合说话的艺术。虽然玉昭看着有些直愣愣的,但实际上非常聪明。这还不到一个月,显然已经小有成效了。 好歹有人讽刺她骂她的时候,玉昭不只是会站在原地怒目而视,还能怼回去几句了。 倒是那柏三又跳了出来。 “你!”柏三怒道,“你这丑八怪,可知道这二位是谁?” 玉昭微微一笑,端的是优雅又端庄:“不知道。但他们是谁和他们冒犯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是天子还是庶民,只要犯了错那就要道歉就要受罚,这和他们的身份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商先生教她的。 “你面前的这位是三皇子鲁王,”柏三道,“还有这位,是赵王世子。” “见过三殿下,见过世子,”玉昭不卑不亢地向他们行了礼,随后便转向了柏三,“我现在知道了,请问柏三公子有何指教?” 柏三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三皇子宰父羡是当今大梁皇帝宰父荣的小儿子,封鲁王,年方十八,虽然正是年轻气盛的年岁,但他却温文尔雅,颇有贤名。倒是赵王世子宰父恒,虽然是皇帝的兄弟赵王宰父徵的儿子、皇帝的侄子,但因为长兄智力缺陷,所以次子宰父恒便深受宠爱,也成为了世子。 “刚刚阿恒多有冒犯,还请娘子恕罪,”宰父羡说,“还请娘子见谅。” “叫我玉四便好,殿下不必多礼。”玉昭淡淡地道,“冒犯了殿下和世子,是玉四失礼了。” 顿了顿,她就转身收起了自己的九节鞭,并示意另一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香禾跟自己离开:“眼下日头上来了,玉四先行告退。” 说罢便带着香禾离开了。 然而她却不知道,宰父羡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却是带着赞赏:“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玉家竟有如此出色之女子,颇有当年赤霄将军的风采。” 赤霄将军便是玉昭之母陶幼容。 “殿下——” 柏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宰父羡打断。 “莫再说了。”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再没有了之前的温润如玉,而是看着十分深沉,“这可是赤霄将军的女儿。” 柏三听出了宰父羡话语中的警告意外,愤愤地收住了话头。 就算如此,他也绝不能放过胆敢欺负他的雅妹妹的女人。 而另一边,当玉昭带着香禾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君暮也已经起身了。 她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君暮正坐在院子里,披着斗篷,似乎正在享受着早上温暖却并不炽热的阳光。 “暮姐姐——” 听到玉昭的声音,君暮扬起微笑:“昭儿,你练完武了。” “暮姐姐,……”玉昭又叫了他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停了下来。 看着一向性格直爽的小姑娘难得扭捏的样子,君暮心下一片柔软,觉得可爱可怜但又很想逗弄一番,但最终还是不忍心看她就这么纠结下去。 “怎么了?”他还是开口温声安抚道,“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最终,玉昭还是蹭了过来,像是以往在凉州一样,依靠在了君暮的腿上。 君暮蓦地一惊,但还是稳住了没有太大动作,只是不着痕迹地伸手去握住了玉昭的手,避免让她的手直接碰到他的腿:“怎么都这么大了,还喜欢这样撒娇?前几日是谁说自己长大了的?” “暮姐姐——!” 君暮失笑,伸手拍拍她的发顶:“好了好了,暮姐姐不笑你了,说吧,到底怎么了?” 玉昭又是扭捏了一阵,才压低了声音,开口。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说丑八怪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沮丧极了,“你也看到了,家里的姐姐妹妹一个个都是大美人,我就不和玉雅比了,虽然她看起来矫情的不得了,但明显大家都很吃她那套——” 君暮听到了玉昭对玉雅的评价,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暮姐姐,你又笑什么?” “不是笑你,乖,”君暮轻咳两声,把自己的关注点从玉昭对玉雅的评价上转移开来,“昭儿,你一点都不丑,不要理那些不懂欣赏的人。” 但是玉昭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好转:“可是——” 君暮伸出手,轻轻掩住她的唇:“不要可是了。” 他深深地看着玉昭:“昭儿,以你我的关系,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看到他的眼神,玉昭竟然有些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昭儿?” 听到君暮又叫了一声,玉昭才急忙回神,暗骂自己怎么看着暮姐姐都能脸红,才扬起脑袋,对他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脸。 “暮姐姐,你医术那么好,那有没有什么方子,可以让我……变白一点?” 冷不防听到玉昭的这个想法,君暮不由得愣了愣。 “变白?”他重复了一遍。 “是啊是啊,”玉昭点点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官的美丑我无法改变,皮肤我还是可以决定的嘛。我每日都要练武,自然不可能不晒太阳,当然也不可能像她们那样白净……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暮姐姐,你就帮帮我嘛~” 虽然平常的时候玉昭也总是撒娇,但基本上都只是些小大小闹的事情罢了,君暮也早已习惯。并且因为玉昭本身就是个独立的姑娘,甚至是会主动去保护他,除了偶尔在她被别人言语攻击的时候君暮会主动开口维护之外,君暮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不过这一次,玉昭倒是真的提出了这种要求,君暮还真的觉得有些新鲜。 但这倒也无伤大雅。 “我又没说不帮你,你急什么?”君暮用自己的帕子为她拭了拭额头的汗,笑道,“那种方子倒不是没有,但……有一点,肯能会有些麻烦。” 玉昭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 “我没关系的,暮姐姐,你直说便是,”她的嗓音又轻又快,因为再没了之前的顾虑,听着也让人觉得舒服极了,“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为之努力。” 君暮叹了口气:“只不过是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们的看法?” 大概是从小到大都在一起,君暮十分了解玉昭。她之前都算是被那个柏三那样指着鼻子骂了,她都没这个想法,但今天早上出去练武回来就说了这样的话…… 想必是遇上了什么人,骂她的时候把君暮也一起骂进去了。 果然。玉昭听完君暮的问话,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刚刚遇到的事。 “……明明暮姐姐是这般天仙一般美丽的人,怎么会被他们说成丑八怪……”玉昭委屈极了,但这委屈却不是因为自己,“所以,我不能让暮姐姐跟着我一起被他们说。” 君暮心中微微一动。 他无意识地伸手,摩挲着玉昭的脸颊,应道:“好。” 第17章 这日清早,玉昭刚刚才出门,君暮其实就已经起身了。 不过他暂时并不想让玉昭知道他的秘密。有时候知道得越少,才活得越安全,活得越开心。 其实他的身子骨已经好了大半,并不至于像以往那般虚弱了。虽然仍然是每个月要至少用一次药,但那也仅仅只是清除余毒的收尾工作罢了。 只要余毒全部清除,他就再不用穿着女装,也再不用掩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虽然商韶懿为他留下的武功秘籍里他可能有一大半都练不了,但他至少还活着。 在经历过穿胸一刀和剧毒缠身之后,他并没有死去。 他还活着。 这是他最幸运的地方了。 但这毒,却着实霸道的紧。十多年了,他仍然经常被这种毒折磨得痛不欲生。 原本毒素虽然也已经在被他称之为“姑姑”的商韶懿的调理下清除了七七八八,然而上个月刚到将军府的时候因着到了毒素清除的关键时刻,而他又强撑着自己去为玉昭撑场面,虽然玉昭没看出来,他当时似乎也没有太大感觉,然而回到院子门口他就险些撑不住晕倒—— 他就那么把自己折腾得差点起不来床。 然而这对君暮来说却并不算什么。 在他心里,除了他本身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外,没有什么比玉昭更重要。 更何况,玉昭父母的死,应该也与那件事有关。 宰父荣,大梁开国皇帝,当今圣上,让长安城恢复太平的功臣。 也是君暮杀父弑母的仇人。 “主子,一位从法门寺来的……明海禅师,正在院外求见。”观雪来报。 听荷、观雪和冬青几个,虽然明面上都是赤霄将军陶幼容买回来伺候玉昭和君暮的,但实际上,这几人都是当初玉昭的父母从扶风之变中救下的旧臣遗孤,他们心甘情愿充作奴婢服侍和保护他们,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护着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然而,玉郅和陶幼容却仍然在扶风之变过去多年以后死去了。 扶风之变当年就是宰父荣发起的。 当年,年仅五岁的小皇帝司瑗被身为亲祖母的太皇太后陆氏以“女不得继帝位”之名废去帝位,随后太皇太后陆氏携同侄女皇太后陆氏一同临朝称制—— 再然后,宰父荣以“清君侧”之名发动扶风之变,废去两宫太后封号,屠杀前朝群臣和宗室。后来,人杀得差不多了,宰父荣便以女帝司瑗已死之名,逼迫大臣们拥立他为新帝,继而建立了新的王朝,也就是现今的大梁朝。 然而另一边,他却也暗中派出人去追杀司瑗——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司瑗虽然“失踪”,他君暮却还活着。 虽然玉郅和陶幼容疑似被宰父荣派人暗中害死,而商韶懿也已经自刎,但他君暮却并不是庸碌无为之人。 不管是为了商先生,还是为了玉昭的父母,甚至是为了保住他的昭儿,他都一定要找宰父荣报仇。 将近十年过去,宰父荣都没有放过当年暗中救了君暮的玉郅夫妇,甚至只给了“毅勇”这种谥号——这分明就是暗中指认了玉郅“不忠”。 那样的话,未来宰父荣又怎么可能放过玉昭呢? 君暮一起身便拿了书来看,但看没看进去又是另一回事。眼下听到了观雪的通报,君暮才从书中抬起了头。 明海禅师?这名字倒是陌生的很。君暮十分确信,自己没有听过这个人。 但是,法门寺便是位于扶风。观雪听荷等人,都是从扶风之变中被救出来的。当年正是因为早先在法门寺出家的代宗司叡的姐姐云和长公主的暗中帮助,他们救人才能救得那么顺利。 那么这位禅师,是不是也是当年扶风之变的幸存者呢? “请禅师稍后,我稍后就过去。”君暮这样说道。 按理来说,“君暮”只是已经“殉国”的毅勇将军玉郅和赤霄将军陶幼容的“养女”罢了,连亲女都不是,根本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到底是什么人,会专门过来要见他呢? 君暮觉得有趣,便叫观雪过去传话,自己则稍后再去见他。 然而,当他从院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却发现—— 那位在院门外等候着的,却是一个他只有过数面之缘、但却印象极其深刻的人。 “嵇先生!”君暮甚至可以说是激动地走了出去,脚步也快了很多。 那位明海禅师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瞳突然睁大,眼看着就要直接冲他跪下。 却被君暮握住了双臂。 “臣,见过……主子。”被君暮称之为“嵇先生”的明海禅师开口,有些艰涩地说道。 “先生快快免礼,”君暮压低声音,以免被有心人听到了什么,“不必称臣,也不必行跪拜大礼。” “那怎么成?”明海禅师摇头皱眉,“君臣之礼不可废。” 君暮无奈,但还是说道:“但我此刻只是玉将军收养的‘孤女’,实在是没有资格受先生的礼。” “可是您毕竟——” 明海禅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了少年那沉静的脸时放松了下来。 少年虽然身着女装,但那股特殊的气质,却依然可以让他认出,这正是当年那个性格安静好学勤勉的少年。 “听闻主子来了寺院,我便立刻来见过主子了,”明海禅师笑了笑,但那笑意并不大明显,“长公主也担心着主子,要我来见见主子,好向长公主报个平安。” 听到对方提到了“长公主”,君暮才终于放下了疑虑,决定信任面前的人。 他回长安城的信息,是暗中安排了冬青在回长安的路上送去法门寺的。冬青绝对会把他要传的信传给长公主,而面前的人既然提到了长公主,那么就证明,在长公主面前,他是绝对值得信任的。 虽然他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但岁月变换,沧海桑田,他也不确定时隔多年之后这人到底还值不值得他去信任。 毕竟事关重大。这后面关联着的,可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 这人也是前朝遗老,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他却有个极其特殊的身份,所以君暮才能立刻认出他来。 他就是当年的帝师,教导小皇帝司瑗读书的嵇桓。 而他的夫人,正是后来成了玉昭的先生的、被君暮称之为“姑姑”的商韶懿。 夫妻两人都是当世名士,不仅都是惊才绝艳之人,还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夫妻俩听闻周代宗司叡贤名在外,但因为新帝继位,手中无人可用,正处于求贤若渴的时刻,便请与他们素有交情的云和长公主帮忙引荐。果不其然,司叡与嵇桓商韶懿夫妻二人一见如故,第一日见面便几乎彻夜长谈,但却因为司叡身体病弱而作罢。 因为本朝一直都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所以商韶懿只能暂且留在公主府。然而嵇桓却被司叡以上宾之礼迎回皇宫,拜为太子太傅。 当司瑗登基之后,嵇桓便成了帝师。他只有一个学生,就是彼时尚且年幼的皇帝。 嵇桓站在那里,看着面前挺拔的少年,虽然心中酸涩难耐,但也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欣慰。 然而君暮接下来的动作,却让这个胡须都变白了的老臣吓了一跳。 因为穿越女装的少年竟然冲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揖。 “陛——主子,您这是做甚,快别这样,”嵇桓——明海禅师急忙伸手扶起了君暮,“您这是折煞了臣啊!” “抱歉,嵇先生,”少年的声音很低,低得让人一听就能感受到他的悲痛,“抱歉……我没能保住姑姑。” 听到少年提到了商韶懿,嵇桓又是一愣。 心下是不可避免的悲痛。 看着一向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嵇桓眼角涌出的一滴清泪,君暮平常再是沉稳,也不由得有些慌乱了。 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 “先生,您别——”他急忙拿出自己的帕子,想要递给嵇桓擦眼泪,却被对方挡住了自己的动作。 “……我无事,”嵇桓躲开了君暮的动作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急忙请罪,“请主子赎罪,臣失仪——” “……”君暮的情绪也不太好,只挥了挥手,“无妨。” 然而嵇桓和商韶懿毕竟是多年夫妻,纵使天各一方,而嵇桓自己也为了保护云和长公主而出家为僧,但两人也依然情深义重。如今突然听闻商韶懿的死讯,嵇桓也没有忍住,老泪纵横了起来。 “她……”嵇桓最终还是问道,“能否请主子告知,内子是因何而死的?” 纵使他已经出家,在他的心里,商韶懿依旧是他唯一的妻子。 “……姑姑是怕拖累我们。”君暮说。 当年司叡与嵇桓商韶懿相交甚密并不是秘密,而长安城中认得嵇桓商韶懿夫妻的更不是少数。因为无法让商韶懿入朝为官,司叡深感抱歉,最后竟然张罗着要和商韶懿结为异姓姐弟。以至于小皇帝虽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姑姑云和长公主,但君暮却仍然把商韶懿叫做“姑姑”。 一月之前,玉郅和陶幼容夫妇二人在边关陷入苦战,虽然朝廷也派了五万大军前往支援,但终究是无力回天。 而商韶懿却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前脚教导完玉昭怎么接待玉家派来接玉昭和君暮回长安城的人马,商韶懿后脚就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彼时,玉昭伤心过度,哭得昏天黑地,君暮无法只能强撑着病体为商韶懿操办丧事。并安抚玉昭,要她打起精神来接待长安玉家的来人,而不是只知道哭。 君暮知道商韶懿为什么要自尽。 他不能让他的姑姑白死。 第18章 去大兴善寺礼佛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礼佛结束,因着玉昭和君暮等小辈还要守孝,玉家其他人也没有心思多呆,很快便回到了将军府。 礼佛是个相当耗费耐性的事情。大家都觉得,以玉昭那不安于室甚至胆敢动手打人的性子,是绝对受不了跪经礼佛的无聊的;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坚持了下来,甚至还经常相当有活力地带着丫头们——偶尔还会拉上难得精神不错的君暮也一道——去后山摘桃花回来做桃花点心吃。 这就让跪得腰酸背痛的其他人心理不平衡了。 唯一对此不觉得惊讶的便是君暮了。他早知道玉昭练武的天分极高,本来她虽然有些从胎里带出来的不明显的虚弱,但在后来在商韶懿的调理下已经基本没什么影响了。 不过玉昭倒也不傻。她和几个丫头精心挑选了桃花瓣,除了做桃花糕桃花酥送给玉家的各位主子之外,还和难得对什么东西表现出兴趣的玉家三娘子玉斓约好,说等出了孝便再次同去摘桃花回来酿桃花酒喝。 玉斓平日里看着木木愣愣的,虽然长得不错但却总是缺了些活泛,看着就宛如一个木头美人,与玉昭见面也不怎么说话,往往就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便没话说了。而这次,玉斓不仅对桃花酥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还说要拿这些桃花给玉昭酿酒喝——幸好她突然想起了现在还在孝期,及时停手,不然她们可能都要一起去被罚跪祠堂了。 女孩子的友情有时候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谁又能想到,一向在外名声不显的木头美人三娘子玉斓,会和这样一个因为柏三和玉雅的缘故凶名在外又被称为“丑八怪”的玉昭成为至交好友好姐妹呢? 没错。这才只过了很短的时间而已,玉昭在长安城的“名声”就已经在柏三公子的宣扬和玉雅暗中的推波助澜之中打响了。 全长安城现在都知道了,玉家的将军府里出了个粗俗不堪的娘子。此人就是当年闹着只要凶婆娘陶幼容而不娶武平侯千金的玉家三郎君玉郅的女儿,果然有其父母便必有其女,这女儿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文墨不通还二话不说就喜欢动手打人,以后及笄了肯定嫁不出去。 更有好事者说,这样的娘子虽然一般人是无福消受了,但好歹有着一个将军府千金的名声在,肯定也有些不怕死的会去往上撞的云云—— 幸好玉昭在府里安心守孝,对于外面说的这些全然不知。要不然的话,恐怕长安城内的流言又要多几个了。 不过这些流言,玉昭没有注意,君暮倒是注意到了。 玉昭不爱听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但是君暮时常需要收集外面的消息,便时不时地会派冬青出府去做些事情。而冬青听到了什么,哪怕是些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也都会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君暮。 玉家的这群女孩子之中,二娘子玉翎和三娘子玉斓一向不会与人为恶,五娘子玉雅则非常会做人,绝对不会自己本人主动去找玉昭麻烦,况且她天生的柔弱容貌也能让人降低不少的恶感,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蠢却不自知还酷爱给玉昭找麻烦的玉媺了。 君暮心下有了些计较,虽然也有心提醒玉昭注意一下,但他却在想了想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之后突然觉得,以玉昭自己的本事,说不定就能处理得很好。 毕竟他们是一同长大的。虽然小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待见这个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但后来却依然被她焐热了心肠。 自从那日在兴善寺中冲着君暮撒完娇、而君暮也答应为她配药之后,玉昭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每日里早上起来练武的时间都早了不少,甚至也会积极配合君暮的安排,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进展缓慢,但玉昭却依然极有耐心,每日都会遵循着定好的规则去做,倒是让君暮放心了些。 而看着她这么开心,有人却很不开心。 这个人就是玉媺。 自从那日在寺中被玉翎惩罚了之后,玉媺便一直心情不好的很。而她又一向骄纵惯了,本来被当众处罚就失了面子,现在这人还天天的在她面前炫耀自己身体好,她就恨得不行。 不过她知道,玉昭很快就要开心不起来了。 玉媺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她可是会一直记得,那个只知道蹭吃蹭喝的养女让她出丑的事呢。 不过这倒是不急。迟早有一天,她会做些什么,让这个养女付出代价的。 想到这里,玉媺冷笑一声,准备好了等着看今天的戏码,等着看那对她看不顺眼的姐妹出丑。 今天是皇长子韩王宰父康的生辰。韩王生性喜欢热闹,便和自己的好友平恩侯商量了一番,在长安城郊外靠近骊山的一处院子里举办了一场蹴鞠大会。他们请了不少的达官贵人,其中不乏显赫之人,而在这其中,皇亲国戚更是必不可少。 而玉家当然也在邀请之列。 虽然玉昭他们孝期还没结束,但皇子的面子不能不给。玉家的孩子们纵使再不能参加蹴鞠大会,也不能真的就不给韩王面子,至少还是要出席的。 然而就是这样,都还是出事了。 玉昭和君暮两人带着丫鬟小厮,与另一队人马在山道上狭路相逢。 对方的队伍中,那身着华丽繁复宫装的少女骄矜傲慢地看着她们,而她的身后,宫婢太监嬷嬷侍卫一应俱全。 对方的身份可以说是呼之欲出了。 那是本朝唯一的公主,虢国昌安公主宰父霞。 玉昭和君暮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带了丫头小子们站到一边去让出了路,并齐齐下拜行礼。 毕竟对方可是本朝唯一的公主。 纵使这位虢国昌安公主只是才人所出,却因为她是唯一的公主而深得皇帝宠爱。当她年满十岁的时候,因为在皇帝大寿彩衣娱亲,为皇帝表演了一支歌舞,皇帝宰父荣龙心大悦,直接便为其取了这么个四字的封号——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极为少见的。 而她现在也不过才刚刚及笄罢了。 这位公主看着和玉媺是一类人,都是那样高傲又骄纵的类型。然而她与玉媺又不一样。 “平身罢。”宰父霞见玉昭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无礼和粗俗,瞬间便对玉昭失去了兴趣,甚至有些意兴阑珊。 而与传说中孝顺乖巧的公主又不一样,宰父霞虽然名声好,本人却有些让人一言难尽的特殊“爱好”。 她这人天生就对那些不符合常理的人或者事情感兴趣,并且会去探究这些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不符合常理。 在她看来,传说中的那个玉昭就是这样不符合常理存在的“东西”。 原本道过了平身,宰父霞就打算放过他们了。然而当他们离开的时候,那公主却突然叫住了他们。 “你是谁?”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宰父霞看着的,是君暮。 君暮无法,只能低下头,压低了声音答道:“小女君暮,参见公主殿下。” 君暮?这不是玉媺提过的那个,玉家三郎君在边关的时候收养的女孩吗?听说她自幼无父无母,玉家三郎君一死,她便跟着三郎君的女儿回了长安,整日里住在玉家蹭吃蹭喝就算了,明明是个丫鬟命,却还是个小姐身子,娇贵得不得了。 原本的宰父霞对君暮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趣。然而当她看到君暮本人的时候,心中却突然产生了一种疑问,这让她对君暮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研究兴趣。 她真的很好奇,这个君暮看起来纤细柔弱的,怎么看都是一副高冷美人的样子,那么她到底遇到什么的时候才能露出求饶或者是哭泣的表情呢?还是说,无论遭遇到了什么,她都只是这副高贵冷艳从来不主动搭理别人的样子呢? “起来吧,”宰父霞虽然盯着君暮发起了呆,甚至产生了想要动手好好“研究”的想法,但她却也没有不管不顾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君暮做些什么,便还是叫了君暮起身,“不要紧张,本宫只是没见过你,问问你名字罢了。” 才怪。宰父霞在心里自问自答道。 看到君暮一直都是这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宰父霞想要做些什么来看看她反应的欲望越来越大了。 最终,她丢下了身后的一众侍女仆从,似乎是有些忍无可忍地快步离开了这里。 虽然看起来似乎更像是落荒而逃多一点。 玉昭和君暮有些疑惑地看着宰父霞快速离开的身影,但却也并没有想那么多。两个人来山上,本就是打算找个人少的地方休息一下的。 他们本来不想出门的。两人毕竟还在孝期之中,而玉昭更是父母双亡,她一点玩乐和看蹴鞠大会的心情都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人便来到了这座在园子里的小山丘上。虽然山并不是很高,但因为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在蹴鞠大会上,所以并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 他们的目的,仅仅只是避开那些对蹴鞠过于热情的人们罢了。 “暮姐姐,那边的桃花真美,”玉昭看到不远处盛放的花朵,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我去摘一枝回来,给暮姐姐戴上吧!” 还没等君暮答应,玉昭便已经跑了出去。一边跑她还一边不忘回头对君暮说道:“暮姐姐,有什么事情记得叫我,我会及时赶回来的!” 君暮含笑看着那个活泼的身影跑走,点了点头。 而危险,似乎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临了。 第19章 时光飞速而逝,玉昭服用君暮为她配的药已经一年多了。 现在的玉昭,皮肤依然比起刚从凉州回来的时候白皙了一些。虽然看着依旧没有长安的其他养在闺中的贵女们肤白,但与刚刚回来相比,也已经好了很多了。 玉昭今日穿了一身墨色的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她又因为心情很好,一路过去跑得飞快,眼看着就要用上轻功了。君暮在树下的石桌旁坐着,眼带笑意地看着那个宛如墨蝶翩翩起舞般飞向远方的身影,心情也不由得舒畅了起来。 刚刚那个公主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十分的不舒服。 具体他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这个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公主,虽然似乎和玉媺关系不错,但绝对和玉媺不是一类人。 玉媺这种,充其量就是蠢。她虽然是坏,但又蠢又坏的人,一般翻不出什么大的浪花来。 玉雅那种,虽然白莲花的要命,有时候稍不注意就很容易从她手上吃亏,但只要在她做戏的时候及时在其他人面前拆穿她的鬼把戏,这倒是也不足为惧。 而这个公主宰父霞…… 君暮突然回神。 他感受到,有人正在靠近。而这个人不是玉昭。 君暮抬起头,眯着眼睛四处查看了起来。 他就这么看的了一个站在不远处痴迷地盯着她的身着华服的男人。 “美人儿!”那男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着君暮的方向走来。 君暮皱眉,面露嫌恶地起身,决定避开那个恶心的男人。 可是那人却并不停止脚步,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君暮的嫌恶。 “美人儿——” 君暮抬眼看去,看到的是一个脚步虚浮的年轻男人。虽然这人看着俊朗不凡,但大抵是因为他看人的眼神太过露骨,君暮就是没来由的厌恶。 “美人儿,你别跑啊!”男人嬉笑着想要靠近,还没走几步,君暮就闻到了一阵酒臭味,“美人儿,来嘛,让你情哥哥来好好疼疼你——” 君暮的手摸向了自己的荷包。 虽然玉昭刚刚临走的时候跟他说,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叫她,但君暮一点都不想成为那种无所事事只能靠玉昭保护的男人。 他也不是完全不能自保。 既然现在这个登徒子并没有什么杀伤力,那么他就不要再让玉昭担心了。 然而,正在君暮准备将自己手中的备好的毒撒到对面男人的身上的时候,他却突然瞥见旁边的树丛中出现的一片鹅黄色的衣角。 这件衣服…… 君暮的脑内突然就出现了刚刚那位公主宰父霞的身影。 君暮皱起了眉头。他突然理解了刚刚宰父霞的眼神。 他又在荷包里摸索了一番。当他的手再次出现时,只是微微一动,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悄无声息地飞向了那个低矮的树丛。 世人皆知商韶懿惊才绝艳武功高强,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商韶懿也是世间少有的医毒双绝之人。 而君暮,便将她的医术和用毒之术,全都学了回来。 君暮只假装没有看到那个方向发生的事情,只自顾自地转身,远远地吊着那个男人,将他带离了宰父霞藏身的地方。 他突然明白了宰父霞刚刚的眼神的意思。 这个男人是宰父霞带来的。如果他没有想错的话,宰父霞八成是要这个男人前来,对玉家的养女“君暮”做些什么不轨之事。 虽然他暂时还想不明白宰父霞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意图是肯定没有理解错的。 走到了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又远远听到刚刚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君暮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再次看向了那个被他带到这里来了的男人。 君暮的眼神冷的能把任何东西都冻成寒冰,而男人也被他的眼神刺到,似乎终于从酒中清醒了一些。 男人左顾右盼,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角落,而这个地方,根本无法逃跑。 看着男人眼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惊惧,君暮准备撒出毒//药的手竟然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 他犹豫了。他想到了玉昭。 他不想让玉昭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那是他的救赎,他的光。他无意让玉昭接触到任何有可能暴露自己的黑暗面。 可是这个男人留着,却反而更容易暴露。 “主子。” 冬青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君暮的面前。 “不,我不是故意的,”男人看的冬青的出现,似乎突然就酒醒了。他惊讶至极地看着君暮,等到君暮的眼神再次扫向他,才猛地跪下,一个劲不停地作揖,“我不是故意的啊,这位娘子,您大人有大量,我只是一时糊涂,我——” 君暮没有理他,只淡然地甩了甩手。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他撒向了那个男人。 男人好像瞬间就被定格住了一样。随后,他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你不用管。”君暮低声说道,“也不要告诉昭儿。退下吧。” 冬青沉默了两秒,应道:“诺。” 就像来时一样的安静,冬青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君暮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往原先与玉昭分开的地方走去。 却在转过了一个弯时,见到了面无表情、眉头皱得死紧的玉昭。 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枝娇嫩的桃花。 玉昭与他的视线对撞。两人相视了短短一瞬,玉昭便气愤地转身,如同夺路而逃般地离开了。 君暮的心中不可避免地慌乱了起来。 昭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她发现了什么? 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还能因为除了恨意之外的别的原因,而产生这么大的起伏。 第20章 对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玉昭十分生气地在前面走着。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闹脾气的。 可是那股火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完全压不下去。 玉昭知道,自己不应该把君暮当成一个自己的所有物,或者说是当成一个必须要接受自己保护的人。 但她的心里却似乎有一股让她发不出来的邪火。 玉昭只觉得自己心里闷闷的。她想哭,想闹,就是不想像以前那样。 她觉得自己内心烦躁不像以前,而且小腹的部位不知为何有些异样,这更是令她心烦不已。 似乎在玉昭的心里,君暮从来都是柔弱的。她玉昭是更强的那个,她就有责任去保护君暮。 但是刚刚,当玉昭摘了桃花回来的时候,却没有在原先的位置见到君暮。 她看见的,只有在附近不知道发什么疯、在一旁的矮树丛中又哭又笑、又是尖叫、又是打滚的宰父霞。 可是玉昭并不打算去关心这位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虢国昌安公主。这位封号显赫的公主为人显然和她的封号并不相符,并且显而易见地对她和君暮不怀好意,玉昭能感觉得到。 可她的暮姐姐呢?暮姐姐不是会在这儿等她回来的吗? 玉昭的心猛地空了一下。 玉昭担心得不得了。她开始在周围到处找,想要找到君暮。 可是当她真的找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的画面。 她的暮姐姐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而她的面前,则是跪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暮姐姐可能不认识,但玉昭认识。那是皇上最近新提上来的杜才人的兄弟,杜家的二郎君。 这杜才人出身不高,文化水平素质也不高,家里的男丁们也都没什么本事。如今一人得道,当然是全家跟着鸡犬升天。杜家人仗着杜才人在宫里的势,天天在长安城内招猫逗狗的,一个个净把自己当国舅爷了。 也不知道宰父霞一个养在宫里的公主是从哪里找出来这么个人的,竟然把这人带到了她大哥宰父康的园子里,还让他对宰父康请来的女眷动手动脚—— 一想到这里,玉昭就不禁一阵后怕。 幸好,君暮虽然身子病弱,但该练该学的东西都没有落下。玉昭一时间也没搞清楚,君暮用来对付那个杜二郎的到底是暗器还是毒//药,但终归是安全脱身了。 然而她还是很难受。 她想哭,想闹,但更多的,也是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惊慌和惶恐。 她的暮姐姐那么优秀也那么完美,唯一的弱点便是身体病弱,无法自保。 但是当君暮拥有了可以自保的能力的时候,她是不是就不再需要自己了? 她的暮姐姐,那样的谪仙一般的人,怎么能因为这么个登徒子而弄脏自己的手呢?她去折花之前明明说了,如果有什么事就让君暮叫自己,可是君暮却没有,而是引开了那杜二郎去自己解决—— 暮姐姐是不是真的就不再需要自己了? 玉昭不知道。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躲开,偷偷的去哭一场。 “昭儿,昭儿!” 君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玉昭却没有停下来。 她快步走着,想要下山,想要避开君暮。 她不想让君暮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玉昭一路飞奔,不消一会儿功夫就飞出去好远。 远到她再也听不到君暮呼喊她的声音。 到了山下,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水倾盆而下,就算玉昭常年习武,也还没到内力护体不被淋湿的境界,自然是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 可也是雨水这么一浇,才把她突然从刚刚的焦躁不安中浇醒了。 玉昭这才想起被她丢在半山腰上的君暮。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根本就没有停留,便又掉头回去寻找君暮。 她怎么就能忘了呢?君暮身子弱,大约只是随便淋一场小雨,就能让她高烧不止。 而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任性和不安,就把暮姐姐丢在山上呢? 那可是她的暮姐姐啊! 而现在的瓢泼大雨…… 玉昭心中一凛,双足点地,飞快地奔向山上。 无论如何都要快些找到暮姐姐。 “昭儿!” 玉昭猛地回头。 只见君暮撑着一把青色的伞,正站在一棵桃花树下,面带忧色地看着她。 玉昭再也没有忍住,冲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君暮的腰身。 君暮还是那样瘦。 这两三年来,两人渐渐年龄大了,便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整日里腻在一起了。而玉昭也很少再伸手抱君暮了。 可是难得拥抱这样一回,君暮却还是一点肉都没有长,也还是那样瘦。 但却比自己高出了那样多。 原本差不多的身高,现在却已经差了很远。 玉昭没想那么多,只将自己埋进君暮的怀中。 君暮被玉昭的动作惊到,差点丢掉了手中的伞。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腰上缠绕着的那双藕臂。 玉昭不知道,可他却是知道的。 明知道这样于礼不合,但君暮却一点都不想挣脱开来。 他用没有撑着伞的那只手臂,轻轻地环住了玉昭的肩头,感受着她的体温。 虽然衣服湿了,但少女的体温却依旧能透过湿漉漉的衣服传出来。 那般的灼热,也那般的温暖。他一点都不想放开。 “暮姐姐,对不起——” 玉昭紧紧地抱着君暮的腰身,脑袋靠在君暮的颈侧。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但她只想紧紧地抱着君暮。 她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商先生,只有暮姐姐了。 自己一定是魔障了,暮姐姐怎么可能会不要她呢? “傻丫头,有什么对不起的,”君暮的声音听着有些喑哑,有那么一瞬间,玉昭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这不是她的暮姐姐,“是我没有听你的话,你不需要这样。” 但玉昭却不喜欢君暮这样说。 “暮姐姐,你不要这样说,明明就是我在无理取闹,”玉昭侧过头,把脸埋进了君暮肩上的衣服,以至于说话有些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我今日这是怎么了,身子似乎不大舒服,又觉得心里有一股邪火老是发不出去,明明只是……小事而已,就突然发了那么大的火,我都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玉昭紧紧拥着君暮,声音低低地自顾自说着话,间或还带有着一两声的哭腔,也不知道是在说给对方听还是在喃喃自语。 然而她却是不知道,自己的低语炸得被她拥着的人险些站立不稳。 君暮一边听着,一边后知后觉地才发觉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肩头湿了一片。 君暮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但他确定他听到了哭腔。 那哭腔让他心里酸涩不已,但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不哭。 但她刚刚说自己身子不大舒服…… 可玉昭的身体素质极佳,根本不可能只是一场淋雨就能导致她生病的体质。 君暮想到了一个可能。 就在他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他却也敏感地注意到了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在他的胸腹部,似乎的确是能感受到,有什么自己身上没有的柔软,正紧紧地贴着自己。 他有些恍惚,也有些意动,但却及时清醒了过来。 “昭儿,乖,放开暮姐姐,”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是开口说道,“让我给你把把脉。” “把脉?” 玉昭有些疑惑,但还是向君暮乖乖地伸出了手。 君暮也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玉昭的手腕上。 她手腕上的热度就和她的人一样,如同一团火,灼烧着君暮的手,也灼烧着君暮的心。 果然,他的昭儿长大了。 不知道是欣慰还是窃喜,亦或是难过,君暮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了。 虽然玉昭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让玉昭后悔,也不想让玉昭觉得,自己是故意要骗她的。 轻轻按着玉昭的手腕,感受着玉昭脉象的君暮微微皱眉,低头看她的脸:“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玉昭有些迷惑地抓了抓脸:“约莫是昨天早晨?但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些翻江倒海。大抵是昨日早上的早饭吃错了什么东西……” 君暮为她的推断有些啼笑皆非,但却并没有笑出来,只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并顺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你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就没问问香禾和闭月她们?” “反正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偶尔一次两次吃错东西罢了,我觉着没必要告诉她们——” 玉昭撒娇般地蹭了蹭君暮依旧停在她脸颊边上的手,说道:“暮姐姐这样问我,可是有什么别的问题?总不至于是有人给我下药了吧?”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她终于有心情开玩笑了,君暮便知道,她的情绪这是暂时恢复了一些。 但他也是没想到,这种时候的玉昭,竟然会可怜可爱到流眼泪。 这丫头一向是坚强惯了的,除了父母战亡、先生自尽的时候,君暮再没有见过她会落泪。 君暮本以为自己对她的眼泪不会有什么感觉,然而刚刚听到了玉昭话语中带着的哭腔,他的心下却变得一片柔软。 然而他却想到了自己之前在医术上看到的,关于女子天癸水至的描述和注意事项。 君暮脸色一沉。 “你这丫头,下次再不能这样肆意妄为了,”君暮没再任由玉昭在自己身边撒娇歪缠,而是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走在自己的身前,自己则将手中的伞大部分倾向了她的方向,免得玉昭再淋了雨,“若是下次再有不舒服的,就要尽早告诉你的丫头,知道吗?” 玉昭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懵懵懂懂地侧过头去看他:“暮姐姐,我这是怎么了?总不是真的有人给我下毒了吧?” 君暮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女子,再细节的东西他也不懂。他所了解的,只有医书上干巴巴的解释而已。 然而表面上,他却还是玉昭的“暮姐姐”。 做了半天的思想准备,君暮终于还是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以调整了自己的心态,随后示意玉昭附耳过去,小小声对她解释了一番。 “——我的昭儿,长大了。” 可以嫁人了。 带着玉昭快速往回走着,果然在山脚下的一座小院子的走廊上见到了捧着斗篷着急地想冲上山去找他们的四个丫头。 今日他们来这里,本来安排的四个丫头分别是——香禾,闭月,春萝和翠菊,正是当年被大太□□排进来的四人。然而春萝却在出门之前突然崴了脚,而翠菊与她相熟,玉昭二人也不是什么苛待奴婢的主子,便留下翠菊在家照顾她,而带出来的人也临时换成了观雪和听荷。 饶是从小跟着她们长大的观雪听荷两个也鲜少见到自家娘子这么狼狈的样子,都吓了一跳。观雪急忙将自己带出来的斗篷展开,打算给玉昭系上。 然而却被君暮挡住了她的动作。 观雪愣了愣,双手举着斗篷的上沿,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君暮也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看到观雪僵在了原地,他才反应过来,心下有些懊恼。 但玉昭这才刚刚淋了雨,眼下他又查出她来了癸水,无论他有多不好意思,总不能让玉昭继续受凉。 见观雪愣在了原地,君暮也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便从观雪手中接过了斗篷,将其拿过来,轻轻搭在了玉昭的肩头,并仔细地系好了带子。 “观雪。”君暮轻咳一声,叫到,“……给你昭娘子把把脉。” 他终归是男人,而观雪和听荷也都是知道他身份的。面对玉昭也就罢了,但面对这两个丫头,他还是不大好意思将那个词说出来。 听到这话,观雪似乎若有所悟。她看了看听荷——见到听荷在冲自己挤眼睛,示意自己去看他们主子,于是她又看向了君暮。 果不其然,一向皮肤白皙的主子脸上,竟然带上了几分薄红。 观雪懂了。 她将手指轻巧地搭在了玉昭的手腕上,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君暮将手举到唇边,又是轻咳一声,道:“我去寻二娘子。听荷和香禾跟我去,闭月和观雪留下照顾昭儿。同二娘子说了之后,我们便先回去吧。” 几个丫头连声应诺,君暮便带着两人先去寻玉翎了。 玉翎是将军府的嫡长女,若是出府做客,几个年轻女孩都是要听她的话的。现在玉昭来了癸水着了凉,若是一不小心就要落下病根的,君暮觉得必须要带玉昭先回去,开方子调理也好卧床休息也罢,总归先回府为好。 况且还有刚刚遇到的那个昌安公主宰父霞和那个妄图调戏君暮的杜二郎…… 君暮没有多逗留,找到玉翎之后便将说了自己和玉昭在后山游玩时突然天降大雨的事情——因为他一路走回来为了护着玉昭不让她再淋到雨,所以身上也淋到了不少,头发也打湿了些,所以玉翎并没有怀疑他的说辞,急忙同意了让他们先回去。 与玉翎在一道的是玉家的姑奶奶的女儿,溧阳侯府的千金华映。华映与韩王妃是手帕交,在这府里也还算说得上话。听到说三房的表妹淋了雨,也担心了起来,和玉翎一道张罗着先找了地方让玉昭换上了干衣服,又说要先把玉昭送回府去。君暮惦记着昌安公主和杜家二郎的事情,并不想牵扯太多人,只谢了她好意,又同玉翎说自己能处理得过来,便在玉翎担心的注视中同丫头们带着玉昭一道先回去了。 玉昭的精神倒是还好。虽说淋了雨之后有些发热,但她看着却好像没什么事一样,还有心思掀开车帘子去看外面的东西,看到好吃的好玩的还一个劲嚷嚷着想吃想要,又要打发观雪下车去买。 然而君暮却是知道,这丫头是真的发烧了。 看她这烧得迷迷糊糊还惦记着那些小玩意儿的样子,君暮叹了口气,解下了自己的钱袋,嘱咐听荷观雪两个下车去买,玉昭看上什么想要便买什么回来。 因为早在园子里便在华映的安排下换好了衣服,而君暮又不忍苛责她,便由着她看上什么都买回来,以至于最后竟然把他的一袋银子花得见了底,买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回来。君暮叹了口气,只爱怜地伸手又帮她顺了顺头发,将人扶好,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可玉昭却仍然不满足。她伸出了胳膊,不顾还有丫头在场,直接紧紧地抱住了君暮的腰身。 君暮想推开她,却有些不忍。而玉昭又抱的死紧,他也不想弄伤她,便只好由她去了。 香禾和闭月看到只道是两位娘子感情好,但这一幕在观雪和听荷眼里却变了味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玉昭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梦到了自己小时候。 其实也不小了。那个时候,她也七八岁了。 因为从小就喜欢骑马练武,玉郅和陶幼容也乐得教她,到了那个时候,玉昭已经有了专属于字的千里良驹,每日里都能骑着马出去玩一圈了。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商韶懿就带着君暮来到了玉家。 商韶懿成了她的先生,可君暮并非商韶懿的女儿,却也待在玉家,享受着和玉昭同等,甚至要更好的待遇。 玉昭虽然年纪小,但却家教极好,也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并且她从小就舞刀弄枪惯了,后来看到君暮这样安安静静的就很喜欢;甚至连母亲对她说,丫鬟要与之分享、玩具也要与之分享,玉昭都觉得没什么问题。 然而,那个时候的君暮却一点都不领她的情。 君暮体弱多病,小时候只能坐在商韶懿专门为他做的小小轮椅上。玉昭想要照顾他,却每每都被他凶狠的瞪视吓退。 然而玉昭却并不会畏惧君暮。 她知道君暮身上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情,君暮这个年纪了走路都走不好只能坐轮椅是因为被下了毒,所以就算君暮年纪比她大,也忍不住想要对君暮更好一点。 但是因为君暮不爱理她,玉昭总是一提到君暮就显得很不开心。 直到那次的那件事。 那日,玉郅与陶幼容夫妇出去巡城,要几天几夜都回不来。而玉昭又是个闲不住的,每每喜欢不带丫头小厮一个人出去跑马,而整个凉州城的人都知道认得玉昭的马,便也随她去了。 然而那次,当玉昭跑完马回府之后,却见到整个府里的人都忙乱得不行。 玉昭觉得奇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随意抓了一个看起来脚步稍微慢了些的仆妇去问。 仆妇这才告诉玉昭:“君娘子突发急症,缺少一味稀有的药材。而全府的人翻遍了整个凉州城,甚至跑去了隔壁酒泉,都没有找到这味药材。” 玉昭这才急了。她还想再问仆妇两句,仆妇自己却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于是玉昭只好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门,去找一直在照顾君暮的商韶懿。 “先生,暮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了?”见商韶懿小心地掩上门走出了,玉昭才轻声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商韶懿沉吟片刻,来到书桌前,提笔勾出一株植物,并在旁边写下几个字。 “这是阿暮现在急需的一味药,但我派人寻遍了周遭都寻不到它,”商韶懿这样说道,“阿昭,你现在派人去将这送去给你父母,让他们寻找武功高强的人去附近的山上寻找,大约都在较为陡峭的悬崖峭壁上——” “我知道了,先生,这个就交给我吧!我会为暮姐姐将药材带回来的!” “我绝对不会让暮姐姐出事的!” 玉昭说着,便夺过了商韶懿手中的信纸跑了出去。 彼时,商韶懿并不知道,玉昭并没有将她画的纸笺寄出去给玉郅陶幼容他们,而是将纸笺折了折,放在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因为她早就逛便了凉州城附近的地方,所以她可以说是对这块非常熟悉了。 而她恰好就见到过商韶懿在纸笺上画下的这味药材。 玉昭虽然对学医毫无天赋,但是她却很能记住药材的长相。无论是多么相似的药草,只要她看一眼,就能分辨得出他们的区别。是以她一看到商韶懿的画,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株药草。 于是,她并没有再浪费时间去派人送信给父母,而是直接骑着她自己的小马驹便冲了出去,目的地正是自己之前见到过那株药草的山崖。 她觉得,自己会轻功,会爬山,甚至也能动作敏捷地捕捉到想要袭击自己的毒蛇的七寸,所以绝对能及时把那味药材弄回来给君暮。所以她便去了。 那个时候的玉昭,也不过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丫头罢了。 可是现实永远都不可能那么顺利。 玉昭倒是找到了药草所在的那座山。但是,山崖太过陡峭,纵使她轻功出色,看到那样险峻的地势,她也不禁有些怕了。 但最终,玉昭却也还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自己去摘了药草。 虽然结果是她从山崖摔下,不得不卧床一个月,并且在腿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但是君暮终究是在她摘的药草的帮助下,被救了回来。 “下次再不能这样肆意妄为了。” “我这不是肆意妄为,我这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为了我,何至于此?” “因为你是暮姐姐啊。” …… “昭儿,乖。” 当年的对话和现在的对话穿插着出现在玉昭的脑子里,玉昭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似乎半梦半醒之间又再次回到了当年的场景。 然而一路的颠簸却又分明告诉玉昭,这并不是当年。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扶了起来。 那人的臂膀并不健壮,却依旧将她扶得稳稳的。而她靠在对方的怀里,鼻腔里满是那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 她被扶着慢慢往房间走去,最后被扶着躺了下来。 盖好了被子,有人为她擦拭了脸和手。正当她有些不舒服地想要推开那人的时候,却又被人牢牢地抓住了手。 “昭儿,是我,”那人的声音有些低沉,这让玉昭十分不习惯,“放松。” 玉昭听到了他的话,便不再推拒,乖乖地任他动作。 君暮见她终于不再挣扎,才松了口气。他也不敢逗留太久,只帮玉昭擦了擦手和脸,又把了一次脉,去桌边写下一个方子拿去让丫头抓药,嘱咐了丫头们好生照料,才打算离开。 “君娘子,不然您就留下陪着昭娘子吧,”被留下伺候玉昭的香禾大着胆子开了口,说道,“昭娘子现在这样——” 然而香禾的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君暮猛地打断了。 “不必多说了,”君暮冷着脸直起身子,将玉昭的手放回了被子里,“你好好照顾昭儿。我回房休息去了。” “可——” 香禾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觉得君暮的身子骨也不是很好,并且也淋了雨,弱势和玉昭呆在一处,恐怕会过了病气。 想到这一层面,她才没有再劝,而是乖巧地福身行礼,留在玉昭身边照顾她。 而君暮则是转头便回了房间。 然而等他一进门,就先看见了被摆得满桌子都是的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这都是什么东西?”君暮虽然并没有淋到太多,但毕竟也受了些寒气,并且玉昭还一个劲刺激他,所以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为什么都摆在此处?” 观雪的性格并不像听荷那般温柔细腻,并且平常也跟在玉昭身边更多,从来都不会像听荷那般对君暮言听计从。她只看了君暮一眼,轻笑道:“君娘子刚刚一路只顾着看了昭娘子,大抵是没看到,这都啥昭娘子吩咐婢子们去买的。” 君暮的眉头皱得死紧:“既然是昭娘子买的,为什么不直接送过去?拿来这里作甚。” 观雪假装诧异地看向他:“可是君娘子,刚刚婢子们问您的时候,您可是说了要先把这些东西拿过来的。” 言下之意就是,我们本来想拿去昭娘子的房里,却被您半路上截了胡。 君暮又是一愣。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让丫头们把东西先拿来自己的房里。 因为玉昭要买的这些小玩意儿里面,不仅有玩的,还有吃的。 她现在来了癸水,又淋了雨,这些吃食里面,大抵有不少东西是她现在不能吃的。 于是,君暮便叫丫头们先把东西都拿过来,自己辨认一下再送过去。 “罢了,你放下吧,”君暮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便……退下吧。” 比起温柔的听荷,君暮实在是不愿意同性格更为活泼的观雪相处。 虽然他也同信任听荷一样的信任她。 观雪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君暮是她拼死也要保护的人。 反正观雪自己也知道,自己服侍玉昭便好,所以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君暮的性子本身并不是这样,但由于幼年时期遭受了那样巨大的痛苦,整个人的性格都变了。从那时起,他便再不愿意同那些性格外向看着活泼的人相处,因为他也不知道,那样的人会不会在暗中再给他来上一刀。 后来若不是那般年幼的玉昭几乎算是豁出命去为他寻药,而他也终于被她的执着和温暖打动,想必他一辈子都不会去接触那样的温暖。 自己的这条命,是玉昭拼着命去救回来的。 彼时,他突然毒发,而又因为自己太过自暴自弃,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喝药,所以那次毒发的时候,情况极为凶险。 然而就是这么凑巧,整个凉州城的那味稀有药材都已经宣告售罄。 他病得昏昏沉沉,却仍然有一些意识,能感知到外面发生的事情。 他听到了那个总是小心翼翼地想要跟他玩,但又因为他冷冷的瞪视而黯然离开的小姑娘的声音。 他本来还期待着小姑娘能像以前那样进来拉拉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安慰他一下的,结果没想到,玉昭只是同姑姑说了几句话,便又快步跑走了。 根本就没有进来看他一眼的意思。 那小姑娘终归也不过就是个几岁的小女孩罢了。他不该对她抱太大希望的。君暮想。 他听到玉昭离开的声音,心情又变差了不少。随后,他过了没多久,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在他昏迷的过程中,他又来来回回地听到了许多声音,也被灌了几次药。 然而那个总是活泼泼的喜欢闹腾的小姑娘,却始终都没有来他的床前看他一眼。 “阿暮啊阿暮,你可要快快醒来,”他的神智如同像在海洋中载浮载沉时,商韶懿的声音如同天外仙音般远远地传了过来,“你的命本就是玉家三郎和幼容他们拼死救回来的,现下他们的女儿又这般救你……这可是阿昭差点豁出命去为你弄来的药草,你可不能辜负她。” 听到了商韶懿的话,所以他才醒了过来。 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这般真心待他。 不止有姑姑,还有玉家的阿父阿母,玉家的小阿昭。 这个小阿昭,明明比他好小,竟然就已经能单枪匹马地为他弄来旁人都弄不来的药了。 他可是不能辜负她的一番苦心。 他的命是小阿昭救回来的,也是玉家的阿父阿母和姑姑保下的。 他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了。 他要好好活着,让欺负了他的人,都受到他们该受的报应才好。 他一定要夺回他所失去的东西。 他要保护姑姑,保护玉家的阿父阿母,也要保护好他的小阿昭。 不过,大家都叫她阿昭,他若是也叫阿昭,那就一点都不特别了。 所以他要有个独一无二的称呼。 就叫她“昭儿”好了。 他一个人的昭儿。 …… “主子,昭娘子的药煎好了。” 听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君暮回神,发现自己竟然盯着手上刚刚玉昭硬要买回来的小面人发起了呆。他放下小面人,走出去,果然看到听荷正端着个托盘。 托盘中,正放着一碗煎好的药汤。 “给我吧,”君暮说,“我去看看昭儿。” 听荷笑了笑,没把托盘给他,只低头说道:“主子您先请,婢子在后面为主子端着昭娘子的药。” “有劳。”君暮点点头,率先迈开了步子。 等他来到玉昭的床边,见她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知道问题并不严重,才松下了一口气。 “昭儿,喝药了。” 君暮又呼唤了两声。 听到他的声音,玉昭磨磨蹭蹭地,但终究是睁开了眼睛。 “暮姐姐,”玉昭撒娇般地叫了他一声,“人家好难受啊。” “喝了药就不难受了,乖。”君暮轻声哄道,“这是暮姐姐专门为你配的,不苦。” 玉昭点点头,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示意香禾和翠菊两个小心地扶起玉昭,君暮则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药汁,将它送去了玉昭的唇边。 玉昭张嘴,喝下了药,又是对着君暮笑了:“谢谢暮姐姐。” 君暮着魔般地伸出手去,手指拂过她锦缎般柔滑的脸蛋,掠过她脸颊边的梨涡,动作轻柔地拭去了顺着玉昭嘴角流下来的药汁。 他的心底简直柔软得不得了。 第21章 玉昭的身体底子好,虽然淋了雨有些发热,但没受什么大罪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本来君暮虽然没淋雨,但衣服头发也湿了一些,大概率是会生病的;然而这次,不知道是他最近毒素清理得差不多了还是怎么,却只是不舒服了一阵,再没有发过热。 这让玉昭十分高兴。 身体恢复了之后,玉昭第二天一早便早早地跑去了君暮的房间。 往常的这个时候,君暮大概都会使人唤她一道过来用早饭。但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玉昭又等了一阵也没等到人来,便自己先来了。 然而当她来到了门口,却并没有见到平日里会守在这里的听荷。 玉昭敲了敲门。 可里面也并没有回音。 “暮姐姐?” 她提起嗓音轻轻唤了几声。 “稍等,我在更衣,”又过了一阵,房里才传出了君暮的声音,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似乎有些闷闷的,“马上便好。” “好,我等着。” 玉昭应了声,便坐在了门口,等着君暮出来。 坐着坐着,她又有些不大安分,想要进去捉弄捉弄君暮。 大抵是情绪恢复了正常,玉昭此时此刻又变成了那副活泼爱闹的性子。而她本来就和君暮十分熟稔,想要捉弄君暮的心思一起,就再压不下去了。 玉昭站起来,颇有些蹑手蹑脚地,想要打开门去吓唬吓唬君暮。 然而她刚回过身,就听到了屋里传来的脚步声。 没办法,玉昭只好有些遗憾地但又带着嬉笑着转过头去。 然而她却在看到君暮的一瞬间楞了一下。 君暮身着白衣,个子也不知何时开始比她高出了一截,黑色长发也并未束起,就这么披散在了身后,看着倒是潇洒飘逸得不得了。 然而盯着看久了,玉昭却觉得,自己似乎能隐隐有一股慑人的压迫感。 那让君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之前那个看着弱柳扶风般的少女了。 然而当玉昭回过神来之后,却发现,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同呢?君暮就是她的暮姐姐呀。 玉昭不知道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是暂时按下了心中的不安。 本来打算笑闹两句的玉昭也因为她自己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而冷静了一些。 “暮姐姐,”玉昭站起身来,扬唇一笑,“听荷和观雪不知去了哪里,不如就由我来为你绾发吧?” 君暮看了她一眼,笑意从唇边微微荡漾开来:“她们大抵是去端早饭了——不过既然昭儿这么说了,那么……就有劳昭儿了。” 玉昭皱了皱眉,想要把心里的那抹奇怪的感觉忘掉。她觉得暮姐姐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可是一时间她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努力甩掉那抹怪异的感觉,玉昭先是帮君暮挽好了头发,随后才相携前去同用早饭。 丫头们现在也都已经归来,除了还在房里养着的春萝,其余的丫头都在。几人看似忙乱实则分工有序地将吃食摆上了桌子,便四散开去,只留了两人站在桌旁布菜。 玉昭虽然一向爱吃甜,但今日的早饭,却有一道让她觉得甜得太过的吃食。 “这是什么?”看着面前黑红色的液体里窝着一颗已经被染成了红棕色的鸡蛋,玉昭的眉头皱得很紧,“……为什么还有一股姜的味道?” 见没人搭话,玉昭才抬起头来,看向为她们布菜的两个丫头香禾和翠菊。两人互相推搡又不说话,把玉昭弄得忍不住开口,点了翠菊来回答她的问题。 “回娘子的话,”翠菊有些怯怯地看了君暮一眼,她一直有点怕君暮,“这是君娘子吩咐厨房专门为您熬制的甜汤……里面有生姜和红糖,还加了几味药材……和窝了个鸡蛋。” 玉昭一脸茫然:“这是个什么吃法?” “对你身体好的吃法,”君暮轻描淡写地开口,给自己又夹了块红豆糕,“你快些喝吧,记得一定要吃了那鸡蛋。” “可是这也太甜了些,”玉昭只喝了一口,便嫌弃地想要推开,“并且,我讨厌生姜,我才——” 正当她准备说出“我才不想喝”的时候,却不小心对上了君暮的眼神。 看着那温和包容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眼神,玉昭扁了扁嘴,颇为委屈地把碗端回了自己面前。 又是一口。 君暮看到她喝得这么痛苦的样子,一时间没有忍住,竟然轻声笑了出来。 玉昭本来就不想喝这东西,结果现在君暮又这样光明正大地笑她,她便受不了了。眼睛转了一圈,见君暮的面前并没有放着那种奇怪的甜品,便决定拖他一起下水。 “暮姐姐,你竟然笑话我!”她满脸控诉地看着君暮,说道,“不行,你也要陪我一起喝!” 君暮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打岔,整个人都愣了一愣。而后当他听到了玉昭的要求,更是露出了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喝这个作甚,”君暮啼笑皆非,“我不喝。” 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翻了医书专门为她配出来这味食疗的汤药,到底是对是错?怎么反倒像是把他自己给坑进去了? “那怎么行,”玉昭熟练地撒娇耍赖,“我都喝了,暮姐姐也要陪我一起喝!” 可这是给女人补身子用的东西,他一个男人,喝这个作甚?! 看着君暮眉头皱得死紧,玉昭不理,继续变本加厉地撒娇:“这种东西不是对女人身体好吗?暮姐姐怎么就不能喝了?横竖又不会有害身体,那便一道喝了吧。难不成姐姐的小日子就一点都不痛?” 君暮:“……” 君暮一时不知道是该后悔自己把这丫头□□得这般伶牙俐齿,还是该后悔自己没有早些说出真实身份。 什么小日子,什么对女人好——这丫头是故意的不成? 抬头看了看两个侍立在不远处的丫头听荷和观雪,看到两人似乎要忍不住笑,君暮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但君暮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拒绝不了玉昭。 抬起眼,君暮看向了玉昭。 只见那丫头眼里是满满的坚持和恶作剧般的笑意,但不知是不是为了撒娇耍赖,甚至还嘟起了嘴。 一看就是今天要准备和他杠到底了的架势。 罢了。 在玉昭的注视下,君暮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起翠菊颤抖着手为他盛出来的汤,喝了一口。 看到玉昭满眼的期待和恶作剧般的笑容,君暮却还是微微笑了。 他的眼神中带着纵容,却又带着无与伦比的柔软。 唔,真的太甜了。 第22章 玉昭不喜欢喝那种甜汤,自己不得不喝的时候非要缠着君暮陪她一起喝,这让君暮一边觉得有些想笑,一边却又无奈地纵容着。 不过在被缠着喝了几次,弄得他自己倒是有些虚火上升时,君暮还是决定暂时给她换个方子。 时间过得很快。好像只是转眼之间,已经要到两人出孝的日子了。 这日,一向安静偏远没什么人来的兰汀院,却突然迎来了一群来自攀云院的“客人”。 说是客人其实也不大对劲。因为这群人,是来为玉昭与君暮二人量身的。 “见过昭娘子,见过君娘子,”领头的嬷嬷看起来颇有气度,看着不像是个将军府的下人,倒像是宫里出来的管事嬷嬷,“老身今日带人来,是为了给二位娘子来量身的。” “量身?”玉昭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要做什么?” 那位领头的嬷嬷这才微微抿唇一笑:“下个月便是娘子出孝的日子了。大夫人遣了老身来,便是为二位娘子量体裁衣的。出了孝,娘子们便可跟着出去走动一番,好为自己相看一门合心意的亲事了。” 听到这话,玉昭直觉有些不喜欢。但过了这么久,她每日里都跟着窦嬷嬷学规矩,而君暮也跟她说了不少,该知道的她也早就知道了,断不会在这位陌生的嬷嬷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那便请嬷嬷——” 玉昭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站在她身旁的君暮悄悄地捏了捏手。 感受到了君暮的意思,玉昭便顿了顿,话头一转,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那便请嬷嬷在此稍作歇息吧。春萝,翠菊,上茶。” 而那位从大太太院子里来的嬷嬷也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顺着玉昭的话头,随着前来引路的侍女走进厅中坐了下来。而跟着她一起来的仆妇们也都跟着鱼贯而入,但也只有另两个嬷嬷能道坐下罢了。 玉昭细细观察了一番,心中有了些计较,但面上并没有显出什么。 她偏过头去,与君暮对视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守孝时间这么长,玉昭从来都没见过大太太什么时候主动来关心她的。现如今她要出孝了,那大太太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若是说她没有什么别的目的,玉昭是一点都不会相信的。 提到大太太这个人,玉昭还真是有些话要说。 不是说这个人有多好,也不是说这个人有多坏,而是这个人,当真是势利眼又爱出风头得可以。 大太太是长房长媳,老太太不愿操劳,掌着中馈的便是这位大太太。别的不说,她就是喜欢捞好处占便宜,喜欢抢风头——什么好就要什么,基本上已经是她的日常操作了。 三房的玉郅带着妻子远赴边城,大太太便立刻占据了玉郅从小住到大的嘉懿院,并迅速把自己的大儿子安排了进去;而她的嫡出长女玉翎,则是从小便被给予厚望,住的院子被命名为“栖桐院”——那自然是因为“凤栖梧桐”了。 改朝换代之后,新皇宰父荣家里正好有着几位与玉翎年岁相当的皇子,这“凤栖梧桐”便也变得有可能了。 大太太虽然是这么想的,但玉翎自己却并不喜欢这样。 她自己有喜欢的人,而这人并非什么王子皇亲,而是一个出身并不算富贵的寒门学子。 玉翎喜欢上这寒门学子也是有原因的。 玉翎虽然是大太太所生,但大抵是因为大太太重男轻女,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嫡长子玉骧的身上。老太太见这好好的娘子却爹不疼娘不爱的,便将她抱来了自己身边养着。 老太太虽然有些过于看重权势地位,但对于孙女的教养还是上了心的。不仅给玉翎请回来的教养嬷嬷是前朝宫里的嬷嬷,连带着人品和德性学识,也都请了最好的先生前来教导。 不过玉翎仍然是孤独的。虽然是一样的嬷嬷和先生,然而玉媺那种蠢如鹿豕的人,她却是半点不想和对方打交道的。 这也就导致了她成年后的第一次出门,便遇上了那样能让她一见倾心的人。 两个人始于寺庙相识,随后他们发现,对方与自己很有共同语言,便越谈越投机,后来便暗中生出了些情愫,相处也更加和谐。 但毕竟都是理智的人,两人虽然暗生情愫,但却没有任何愈矩的举动。 玉翎瞒住了大太太,瞒住了玉媺,甚至也瞒住了玉斓和玉雅,然而却唯独告诉了玉昭。 大概在玉翎看来,玉昭这样单纯无心机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交心的人吧。 也许是与玉翎聊得多了,玉昭才更加清楚地知道了大太太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短短的时间内立刻就领会到大太太的意思,从而做出正确的应对。 ——很显然,大太太这是打算,让她和原本的玉翎一样,把她同玉翎一道嫁出去当政治联姻的工具了。 若是放在两年前,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会发生的。然而这两年来,君暮每日里都为玉昭配了药,让她的肤质变得更加细腻柔滑,而原本因为晒太阳而导致的颜色偏深的皮肤,现在也变得白皙了起来。再加上玉昭本就五官出色,现在的玉昭,可是已经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了。 以至于前两日,当玉昭依旧穿着素色衣服前往兴善寺祭拜的时候,因为有些着急便足尖点地,用轻功飞进了寺院才落下来。寺院中的那群常常与他们一同听讲经的小沙弥甚至也险些没把她认出来—— 他们只道是哪里来了个仙女,来为玉家三郎君和三夫人祈福来了。 玉昭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打着哈哈岔了过去;可是不管是她还是其他人却都没想到,当时竟然还有别人在场。 在那之后的传言就变成了,玉郅与陶幼容夫妇功德圆满羽化登仙,在人间受够了二十七个月的香火之后,天上的神仙便派了仙女下凡,前来接回他们的元神,前往天庭飞升为神仙了。 进来量身的嬷嬷只稍坐了一阵,便见到有个眼熟的丫头端着个托盘,从屋里走了出来。 “哟,这不是闭月麽?”那位嬷嬷可是看到了熟人了,看见闭月就跟看见了她亲闺女似的,“几年不见,闭月丫头可是越长越水灵了!” “见过张嬷嬷,”闭月笑笑,越发的灵气可人,“这是两位娘子的身长尺寸,婢子便将这交给您了。” 那位张嬷嬷却是一愣:她的人压根就还没动手呢,这尺寸又是怎么来的? 大概是看出了张嬷嬷的心中所想,闭月又是一笑:“娘子们近两年长得快了,整日里的衣服都要新做,所以我们便勤快了些,免得娘子们没有合身的衣裳穿。” 似乎是觉得有些道理,张嬷嬷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些嬷嬷,都是越老越人精的类型。他们说是说量身,但指不定在碰到人身上的时候,随便摸摸什么地方,或者是暗中敲了哪些穴位影响了什么,这可都是说不准的。更何况,他君暮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这些嬷嬷但凡靠近一些,只要看到他喉咙上略微有些凸起的部位,那么他便立刻要待不下去了。 纵使他已经用衣服遮了不少,但那还是不能完全掩饰得住的。所以他才派了闭月出去,让她直接将他们的尺寸送上,顺势也免了玉昭的量身。 “既如此,那我们便回去了,”张嬷嬷接过了记着玉昭和君暮身长尺寸的宣纸,折了两折,收进怀里,“昭娘子和君娘子的衣裳,待针线房做好了便会送来,现下就不打扰两位娘子休息了。” “嬷嬷客气了,这怎么能算是打扰呢?”一直坐在主位的玉昭这时候落落大方地开口,“若不是身上有孝,我们还巴不得嬷嬷天天来吃茶呢。” 这般看着有些娇嗔也有些天真的小女儿家的话语,换得了众人善意的一阵笑声。 “既如此,我们就不耽误娘子们歇息了。老身告退。” 说罢,这位张嬷嬷便带着人又如同来的时候那般突然地走掉了。 看着逐渐关上的院门,玉昭有些若有所思地凑了过去,想要同君暮说点什么。 可是当她一抬眼,却恰好见到了一副以往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情形。 君暮沉着脸,似乎正在若有所思着什么。他的脸上再没了以往的柔和线条,而是变得有些瘦削了起来,看起来线条硬朗了不少不说,甚至…… 甚至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姑娘家。 玉昭突然又想起了之前有几次,自己在看着暮姐姐时的错觉。 或许,那根本不应该被称之为错觉。 那般凌厉的锐气,那般震慑人心的气势,都不像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身上该有的气质。 玉昭就这么看着君暮愣住了。 “……昭儿,昭儿?” 玉昭猛地回神,这才注意到,君暮正在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暮姐姐,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君暮看着她,脸上还是微微荡起的笑意,看着让人心旷神怡,“马上就要出孝了,我也没什么别的擅长的,就为你寻摸了一颗珠子……你若是不嫌弃,就将你的剑穗拆下,我给你编到剑穗上去挂着。” 可是当君暮拿出那颗珠子的时候,玉昭却愣住了。 那是一颗光华璀璨的明珠,十分耀眼夺目,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 “这不是你的玉佩上挂着的珠子吗?”玉昭有些着急地开口,说着就想把那珠子推回去,“那玉佩,我记得娘说过,是暮姐姐的娘留给暮姐姐的——” 可是她却被君暮按住了手。 “玉佩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珠子也是,”他说,“但我没什么送的,眼看着你也要及笄了……就当着是我娘送你的礼物吧。” 第23章 五月里,除了孝,玉昭和君暮便正式地进入了长安城的贵女圈子里。 虽然玉昭和玉媺玉雅都不怎么对付,然而她和玉翎的关系却很好。所以当他们正式可以进入这个圈子的时候,玉翎便当仁不让地担起了带领妹妹的责任。 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玉昭身上可算是发挥了个十成十。就算是同玉昭比较熟悉的玉翎,在出孝之后玉昭第一次换了衣服出来见人的时候,也被玉昭的样子惊得愣在了原地。 不是说她不好看,而是……太好看了。 换下了平日里总是穿着的素服,玉昭今日穿上了一袭大红色的菱形纹罗裙,头上戴着样式繁复的金簪,从院子外面走向众人的时候,不只是玉翎,就连其他人也都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一样,只记得盯住了那个正在一步步靠近的姑娘。 谁都不能再说她是“丑八怪”了。 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但不知是因为她确实皮肤白了不少还是因为再不用穿着素色衣裳,倒是显得她的肤色呈现出了一种极为健康的颜色;而她本身就五官端丽大方,现下再穿上这般颜色鲜亮的衣裳,不仅没有让她看着似乎撑不起她的衣裳,而且还显得她变得更为艳色逼人了。 而与她前后脚一同出现的玉雅和玉媺,却不知道是怎么,倒是显得黯然了许多。 倒不是说她们二人就不美了。 玉雅本就娇弱可人,又顶着“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这两年也年纪渐长,本来应该是更美的。她本就是清秀佳人的长相,与玉昭那种带着艳色的长相本就不同;再加上她身上本来就有着一股子楚楚可怜的韵味儿,而玉雅本身也极为擅长利用她自己的这一重优势,所以她便总是喜欢将自己打扮成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而玉媺,则又是另一种美。她长相艳丽而又带着贵女特有的活泛娇气,但却因为性格过分骄纵任性的原因,硬生生被玉雅比了下去。 玉家的姑娘,虽然各个长相不尽相同,但却无一例外都是美人。 屋里的大家都被第一次这样华服严妆的玉昭吸引住了眼球,便再没有人会去关注玉雅和玉媺了。 清濯的莲花、荼蘼的芍药和盛放的牡丹,虽然都是花,美得各有千秋,而且“美”这种东西,本来其实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然而莲花固然美丽,芍药固然风流,但在牡丹那盛放的国色面前,不管是什么花都会被比下去一截,大家便再没有多少兴趣去多看她们一眼了。 虽然在私底下,玉雅差点咬碎了银牙,但在面子上,她却还是那副柔弱又惹人怜爱的模样。喜欢暗自针对她却总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玉媺虽然明里暗里地挑动她想看她的热闹,但因为玉雅面上始终都是这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倒叫看不到热闹的玉媺觉得很是遗憾。 不过,这都是她们私底下的小花招罢了。她们只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姑娘们,不可能真正闹到什么大场合去的。 然而当她们第一天出去,一道参加长安城里的一位贵妇人开的宴会时,不知为何就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这是郑国夫人的宴会。 在长安城中,郑国夫人真的是个相当特殊的存在。 郑国夫人是当今皇后陆氏的亲姐姐,同时她还有另一个身份——那便是前周代宗司叡的皇后。 郑国夫人名叫陆思,不仅是当今大梁朝皇后陆氏的姐姐,还是前周废帝司瑗的嫡母。 周代宗司叡不爱江山爱美人,为着一个难产而亡的祸水,竟然连帝位都不想要了。他死去之后,陆思便以太后之尊,同姑母太皇太后陆氏一同临朝称制,将小皇帝司瑗牢牢地握在手心。 后来司瑗失踪,宰父荣上位,却并没有杀死这两宫太后,而是看在了她们与皇后的亲缘上,将她们供养了起来。 这才有了今日的郑国夫人。 因为郑国夫人在长安城中的超然地位,纵使和玉家并不算熟稔,玉翎身为大房嫡长女,却还是带着姐姐妹妹们一起,来到了郑国夫人的宴会之中。 当年的太皇太后现如今虽然也封了个宋国夫人,但不知道为何,似乎精神状态总是欠佳,所以并没有郑国夫人过得好。 而郑国夫人厉害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她的举止做派也是相当的特立独行。 而郑国夫人,在家里大肆招揽群臣,还供养了不少的食客,平日里也经常开办宴会结交朝臣,而宫中的帝后,却也从来都不说她些什么。 正是因为帝后的这般做派,郑国夫人才会在长安城中混得堪称风生水起,因为她这样出格的行为帝后都没有说什么,所以更加没有人胆敢得罪她了。 带着一群姐姐妹妹一同来到了郑国夫人的府邸,却在一群人一同往里走的时候,玉翎拉着玉昭,悄悄地落在了众人的后头。 玉昭有些疑惑,却还是示意君暮先走,自己则跟着玉翎,与她一同慢慢走着。 玉翎看着玉昭的眼神带上了些许难色。 玉昭本来就是个相当敏锐的人,再加上又被商韶懿和君暮教导了这么久,她早就已经练就了洞察人心的能力。 “二姐这是怎么了?”看玉翎似乎还是十分纠结,玉昭不得不开口说道。 玉翎望着她欲言又止,可是到最后却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二姐?” 玉昭又催促了她两句,玉翎这才叹了口气。 “抱歉,昭妹妹,是我无能,”她终于开口说道,“我对不起你。” 玉昭皱起了眉头:“二姐何出此言?姐姐这样带着我们出来行走见人,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就说到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上面去了?” 玉翎又是犹豫了一阵,才终于开口说道。 “罢了,早晚都要说与你听的。”她说,“其实我带你出来,并不是单纯的带你来见这些贵人的。” 话说到这里,玉昭还没等她开口说后面的,自己便已经知道她的下文了。 “我知道,”玉昭说道,“二姐带我和暮姐姐出来,除了见人之外,大抵还有相看的原因……我可说对了?” 看着玉翎的表情,玉昭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看来果然是这样,”玉昭点点头,“可是这又有什么好不让我知道、不好说的呢?并且,暮姐姐那边……” 玉翎露出了一个苦笑:“妹妹难道不怪罪我吗?我不愿正面同暮儿说,也是怕她伤心——” 可是玉翎却没想到,玉昭竟然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看着玉翎依然一副迷茫的表情,玉昭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这才终于开了口。 “我为何要因为这种事来怪罪二姐?”她脸上依旧是那副笑靥如花的模样,又因着容貌出色,竟然有些熠熠生辉的感觉,仿佛映照的整个长廊都比外面亮堂了不少似的,“这又不是二姐自己愿意的。况且,暮姐姐她也不会怪罪,会理解你的——但这又为什么不好同暮姐姐说呢?” 看到她这副自己都不当一回事的样子,玉翎当然担心她只是年幼不懂事,但也有些哭笑不得:“暮儿那般冰雪捏出来的玉人儿,我可不敢乱说话,没的不小心惹哭了她。” 玉昭听了玉翎对君暮的形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前几日自己仿佛产生了错觉一般看到的君暮的模样。 且不说一点也不冰雕玉砌,君暮身上,还有那股子特殊的气质。反正就是,怎么都不像是个养在深闺的冰雪美人,反而有股其他的,有些说不出来的特殊感觉。 “好啦,二姐这般犹豫,就为了说这种事?”玉昭笑道,“这也用不着这样吧。” 顿了顿,玉昭想了想,这才又追问道:“不过二姐,你突然同我说这个……莫不是大伯母也向你提了同样的要求?那何家的那位郎君怎么办?” ——何家的郎君,便是玉翎喜欢上的那位在寺庙中结识的寒门学子,全名唤作何浔。然而,正是因为他出身寒门,这也就证明了他绝对没可能和玉翎在一起。 因为话题来到了自己的身上,玉翎想要勾唇笑笑,可是却因为想到了现实的残酷,那笑意最终却只是变成了一个僵硬的弧度。 “何郎他虽然学识渊博,但并非出身名门望族,”玉翎说道,“他也没有什么入朝为官的人脉和途径,父亲和母亲必定不会答应我和他的婚事。” 勉力压下声音中的哭腔,玉翎继续说道:“况且……你看看我住的地方。叫什么不好,非要叫‘栖桐院’——能栖息于梧桐之上的,那不就只有凤凰了吗?母亲她是早早便打定了主意,要我去嫁皇亲国戚的,所以才会这般认真地培养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我都十六了,而宫里也有几位皇子与我年岁相当又尚未婚配,她又怎么可能允许我和何郎有所来往?” “可是难道你就愿意嫁给一个你并不喜欢的人吗?”玉昭脱口而出。 “那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玉翎叹气,“我们女人,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命运?”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玉昭想。 她娘亲虽然是女人,但她可以成为当世无双的女将军,为什么其他女人就不可以? 她爹爹虽然是男人,但也可以为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而带着妻女离开长安,为什么别的男人就不可以? 说到底,是他们都被世上这些所谓的规矩约束住了。而这些所谓的“规矩”,从来都不是公平公正的。 出身寒门又如何?出身寒门便不能做官了? 身为女子又能如何?身为女子便不能带兵打仗了? 自古以来,从来都没有什么明文规定过这样的“规矩”。 但正是因为没有人规定过“不能”,也没有人规定过“能”,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约定俗成”。 似乎是看出了玉昭的不服气,玉翎又笑了,并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还小,这些事你也不懂,我同你说了这么多,原是我的错了。”她说,“现下就算有什么人看上了你,硬是要娶你为妻,我想母亲和父亲也暂时不会答应的。按理来说,这些事情都归我母亲管,但若是牵涉到朝堂之上的事情,父亲可能也会说两句。” “但你终归不用担心太多。”玉翎伸出手去,帮玉昭抚平了披帛上的褶皱,“我是你姐姐,若是有什么,我必定会在前面帮你挡着的。” 玉昭心头一暖,第一次正视了这个姐姐。 玉昭这人虽然看着天真,但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母和老师,就只有一个君暮陪着她长大。回到将军府之后,虽然说是不缺吃穿,但事实上也尝了些世态冷暖。虽然面子上似乎有着老太太照拂,但掌家的毕竟是大太太,老太太也从来不额外插手,这也就造成了来到将军府多年,她竟然一个交心的姐妹都没有。 然而如今,她却多了一个姐姐。 真正意义上的姐姐。 这个姐姐,虽然是大太太的女儿,但她和君暮,却是不一样的。 “二姐,”玉昭第一次如此真心诚意地这样叫她,“谢谢。” “傻丫头,自家姐妹,说什么谢不谢的,”玉翎笑她,“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罚你作诗了。” “姐姐还是饶了妹子吧,”玉昭急忙讨饶,“叫我作诗,还不如让我去骊山给姐姐打出一件狐狸毛的斗篷回来呢。” “你好歹是个女孩子,怎么就天天想着舞刀弄枪的?”玉翎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不过这样也好。但我不要狐裘,我只想要只白狐养着玩——猫啊狗啊的都便罢了,姐姐可不怎么感兴趣;妹妹若是真想谢我,就帮我活捉一只小狐狸回来,可好?” “这当然没问题,”玉昭笑嘻嘻地答道,“二姐可要信我,我可是很厉害的——” 两姐妹就这么有说有笑地走进了一座花厅。 因为其他的姐妹早就已经先行进去了,所以当玉昭和玉翎走进来的时候,她们便一同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玉斓、玉雅和华映似乎是一边闲聊,而玉媺,却是和她身边的另一个有些眼生的少女——玉斓猜测她是溧阳侯府的另一位娘子——在一道说些什么。总而言之,人倒是挺齐的。 “哟,这是怎么话说的?”玉媺颇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二妹竟然和四妹说到一块儿去了?我竟是不知,我们出了名端庄娴雅的二娘子,竟然还能和母夜叉有话聊。” 母夜叉?玉昭觉得有些新奇。 这倒是个新的称呼。不过不知道这次是柏三还是那位赵王世子宰父恒呢? “大姐!”玉翎脸色一沉,“你这是上哪儿学来的浑话?若是被母亲听见了,肯定又要罚你了。” “呵,听见了便听见了,”玉媺扬了扬下巴,“反正已经被你听见了。” 看到玉媺这般不知悔改的样子,玉翎还要再说什么,却又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二姐姐和大姐姐莫要置气了,这都是玉雅的不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响起,“还请二位姐姐消消气。” “哦?”玉媺眯着眼睛,看向了玉雅,“那么你倒是说说,这次你又是什么不是了?” 玉雅哽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愣在了那里。 玉媺嗤笑一声,低头喝茶去了。 玉雅是真的愣了。 因为她是长安城的第一美人,又自幼才名在外,而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十分严苛,在各种是文人墨客的聚会之中,玉雅总是有着一席之地的。每每在这样的聚会中有人争执起来的时候,只需要玉雅说一句类似的话,把罪责揽过来放在自己身上,那原本争执中的两人便都会化解了戾气,一同来安慰劝服她。 但却从来都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她要将争执的罪责揽过来。 所以玉媺这次的不按常理出牌,就让她整个愣住了。 眼看着玉雅就要哭出来,玉翎脸色一沉,又是打算说教一番—— 却被远远传来的一阵惊呼打断了。 “快请太医!郑国夫人受了惊吓,晕过去了!” “郑国夫人受惊了!” …… 而玉昭这才发现,在这个花厅之中的都是和玉家有亲戚关系的姑娘,甚至连溧阳侯府的华映都在。 可是里面却唯独没有君暮。 第24章 约莫是突然没了主心骨,这郑国夫人府的下人们竟然乱做了一团。 也不知道这郑国夫人平日里到底是怎么管的,眼下她晕倒,这群下人竟然慌乱地在这府中跑来跑去。最终不知道是谁将在府中做客的三皇子请了来,由三皇子发号施令,他们这才都站定了下来。 三皇子鲁王宰父羡听闻姨母晕倒,而姐姐宰父霞和两位兄长今日都有要事在身而没有来,所以他自然义不容辞地过来主事。 “大郎乖,姐姐晚些时候再陪你吃茶用点心,”他听到从自己身旁路过的那少女对她身旁稍微矮了一些的少年说道,“姐姐来帮你讨回公道。” “姐姐,我把那个女人推下水了,”那少年说道,“你说,她会不会哭着跪下求我?” 这是谁家的顽劣少年? 宰父羡虽然自小娇生惯养,但也委实没见过这么会无理取闹的孩子。 为了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人,他便循声看去,果然见到了一群衣着光鲜的贵族少女。 原来,三皇子遇上了一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正在吵闹的贵女。 而他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其中相貌最为出色的少女吸引住了。 少女看上去似乎刚刚及笄,长相却是相当出色,再配上自身的气质,看起来犹如一朵盛放的牡丹。 宰父羡有些恍然。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就是当年那个被恒堂弟称之为丑八怪的姑娘吧。 真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出落得这般美貌了。 可是,当宰父羡再度回神的时候,却看到了那个变得无比美貌的少女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一众贵女的最前面,将另一个头发衣衫湿透了的、此时此刻正披着一件短了一截的薄斗篷的高个子少女护在身后,正气势汹汹地同对面的另几个贵女对峙着什么。 宰父羡突然有些想笑:这丫头,竟然还是个呛呛的小辣椒。 眼看着另外的那群贵女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两句什么,玉昭却又笑了。 她这一笑,堪称云破月出,映的整个小院都亮堂了起来。 “甄娘子和甄小郎君如何委屈,我却是没看到,”玉昭脸上的笑容十分得体,就算是玉翎这种礼仪风范极佳的贵女都挑不出一点错处来,然而只要是熟悉她的人都能看出来,她这是真怒了,“但是,我却看到了君娘子浑身湿透地落了水。” 玉翎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她是带着这群妹妹一同出来的人,可是她却因为疏忽,没注意到君暮的走失,直接害的君暮被那对甄家的姐弟缠上,并落了水。 玉翎担心得不得了:这君暮的身子骨可是弱的很,这个时候落了水,要是留了病根可怎么是好? “谁说我不委屈?”那甄家的小郎君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坏了,“这个女人不陪我玩,也不陪我吃点心喝茶,我就是要让她去尝尝池塘里的水!你竟然敢这么说,是不是也想陪她去喝一喝池塘里的水?” 玉昭皱紧了眉头:“敢问甄小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是按您这个理,这郑国夫人的府里,只怕找不出半个不用被你推进池塘的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甄小郎君挺了挺胸,“怎么样,怕了吧?” 玉昭看到他这样,竟然“呵”地一声笑了出来。 “放肆!”那甄家娘子身边的一位嬷嬷突然开口,“你是个什么身份,竟敢这般冒犯我们家的小公爷?” 小公爷? 玉昭询问般地侧了侧视线,看向了玉翎。 玉翎会意,在她身侧轻声说道:“是宋国公府的小公爷。” 宋国公…… 这名字好生耳熟。 玉昭想了想,很快便想到了耳熟的原因。 宋国公家姓甄,在大梁朝是国公,算是异姓爵位中的顶峰了;然而在前朝,这甄家也是相当厉害的。 而让玉昭记住他家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甄家现在的当家人,在周朝的时候也算是和周代宗司叡关系很好的一位新贵。然而当周代宗身死,代宗独女司瑗逃跑的时候,这甄家的当家竟然向当今宰父荣举报,说司瑗被人藏在了长安城远郊的一座尼姑们生活的庵堂之中。 结果就是,整座尼姑庵都被宰父荣屠戮殆尽。 后来,宰父荣登基,这甄家便得了个从龙之功,位列国公。 ——刚刚那位甄小郎君,虽然是叫着“小郎君”,但年岁也不过是比玉昭小了一两岁罢了。 而司瑗却也自始至终没有现身。 ——这是商先生告诉她的。彼时,她也还不知道这司瑗到底是何许人也,但却也觉得司瑗实在是太可怜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安抚安抚那个可怜的帝女,想要同她一起玩,告诉她: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黑暗,世上还是好人多。 可是司瑗却从出生开始的经历,却全都是黑暗而丑恶的。 “小公爷?”玉昭微微挑眉,冲他点点头便充作是行礼“见过小公爷。” “既如此……” 玉昭回头,转而看向了甄家大娘子。 “那么,就请这位嬷嬷先将贵家的大娘子扔下水吧。” 甄大娘子愕然,看着玉昭的目光之中甚至也有了些呆滞:“玉四娘子这是何意?” 玉昭微微一笑,无比地端庄明媚:“刚刚令弟已经说了,不陪他玩,不陪他吃点心的,都要被扔下水。我们这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刚刚经过的鲁王殿下也听见了。” 鲁王——宰父羡一愣,就见到所有的贵女都直直地盯着他看。 玉昭的话已经说道了这个份上,宰父羡便只能站了出来。 “三哥!”那甄家的小郎君看到他很是惊喜,甚至觉得宰父羡是来为他说话的,极为骄傲地看了玉昭一眼,“三哥你看,这女人欺负我,三哥快下令把她扔进水里吧!” 宰父羡这才被这声“三哥”唤回了记忆。 这位甄家的娘子,是之前母后为他选定的王妃人选之一。而这位甄小郎君,也曾入宫同他一起玩。不过后来因为年岁渐长,他性子也不那么跳脱,便慢慢淡了。却没想到多年以后,他们竟然会以这样的形式再见。 “大郎不可胡闹,”甄大娘子扯了扯弟弟,有些窃喜又有些羞涩地看向了宰父羡,“怎么能对殿下这般无礼?快去道歉。” “姐姐你别碍手碍脚的,”甄大郎猛地推了他姐姐一把,差点把人推得摔倒在地,幸而有丫鬟们在后面扶着,“我在让三哥为我主持公道呢。” 宰父羡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向了玉昭。 那般美貌又娇艳的美人,那般被蜜糖浸泡过的杏眼之中,虽然正看着他,但此时此刻竟然只有冰冷和讽刺。 宰父羡一时间头脑发热,一句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大郎还不快快向玉四娘子和君娘子赔礼道歉?若不然,三哥也只能将你扔进水里,尝尝池塘水的滋味了。” 第25章 玉昭当局者迷,大概是看不大清楚,但君暮却在一旁,把什么都尽收眼底。 那三皇子看着玉昭的眼神中,有着惊艳,痴迷,甚至还有些势在必得。 惊艳痴迷都可以理解,可是……势在必得? 君暮暗暗嗤笑了一声。 那三皇子,若是一般的贵女,大抵会觉得三皇子的确是一位良配;但若是昭儿…… 君暮还记得,有一次和姑姑以及玉家的阿爹阿娘一起,聊到过这样类型的事情。 她当时的回答分明是,要自己成为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才不要嫁人。 想到这里,君暮轻笑了一下。 不愧是他的昭儿。 “暮姐姐,你不舒服吗?”大概是他弯嘴角的时机不大对劲,被玉昭误会了,“你不要忍着,先靠着我——我们马上就回去。” 君暮缓缓地点头道:“好。” 玉昭搀扶着他,慢慢往门口的方向走的时候,君暮却突然察觉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视线。 这视线他不陌生。 根据他自己的感觉,这种视线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第一次察觉到的时候,他余毒刚刚才清除没多久,本人也才刚刚开始修习姑姑留给他的内功心法,所以他彼时功力尚浅,也不能确定对方的意图;而那个时候他甚至握着自己的暗器将屋里屋外上上下下全都搜索了一遍,可是却一无所获。 再后来,他在当年的桃林之中也感受到了相同的视线。不过那个时候的他也暂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所以也只是多留了个心眼,并未告诉其他人,就连冬青他们可能都没有察觉到。 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对方并没有恶意。 可是这一次,那视线又出现了。 握着玉昭的手,君暮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人们。 事实上,刚刚玉昭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确是去做了其他的事情。 那郑国夫人,前朝周代宗司叡的陆皇后,对他可是非常熟悉也非常“惦记”的。 对他这么“惦记”的人,他当然也是十分“挂念”对方的。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郑国夫人对他的“好”。 原本他还以为,那样温柔可亲的陆皇后是真心待他的。因为生母君昭容难产而死,而皇后又无子,所以他一直以为,陆皇后真心地把他当成亲生的儿子看待;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那所谓的温柔可亲全都是假象,她真正想对他做的,其实是最后分开之前的那穿胸一刀。 君暮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姑姑和嵇先生是真的厉害,而他自己也真是命大。 那般年幼的孩童,那样凶险的穿胸一刀,再加上缠身的剧毒,他们竟然都把他救了回来。 君暮暗暗笑了笑。 既然他回来了,并且有机会来了郑国夫人的府邸,他当然要好好地去“探望”她一下,并顺路看看能不能送她一份“大礼”了。 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不过是稍微化了点妆,让自己的轮廓变得柔和了些,并且没有再遮掩住眼角的那颗泪痣,让自己看起来同娘亲的画像更像了一些,竟然就能起到这样出乎意料的效果。 他只不过是稍作改装罢了。 可当他出现在郑国夫人面前的时候,那个女人竟然被他吓得又惊又怒,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就这么突然地晕厥了过去。 而那郑国夫人晕过去之前,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着。她一边叫着一个名字,一边又在说什么“报应”什么“因果”,又或者是什么“别恨我”“不是故意的”之类的东西…… 君暮只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丝毫没有理会背景中的那些。 郑国夫人这样的反应,让君暮证实了一件事。 她叫着的名字,正是当年难产而死又因谎报皇女性别而在死后被废去追封的贵妃之位的君暮的娘亲的名字——君岚。 虽然他与他的娘亲的确很像,但若是陆皇后没有真的动手害死他的娘亲,那就绝对不会是这种反应,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君暮虽然的确是想着从郑国夫人这边套点什么消息出来的,但他却也从来都没有抱太大希望。没曾想,他却是收获颇丰。 郑国夫人的这副反应,让他不可能相信这个女人和他娘亲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她死去实在是对她太“温柔”了一些。他绝对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的。 想到这里之后,君暮便重整了衣衫,又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改变了妆容遮住了脸上的泪痣,变回了他以往在玉昭面前的样子才重新出现。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刚才去“探望”了郑国夫人回来,路上就正好遇上了那么个被宠成了二世祖的甄小公爷。 不过也正好。这甄家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与陆皇后比起来罪名似乎算不得什么,但现在既然正好送上门来为他脱身,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当他同昭儿她们会面了之后,他却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着他。 这就很有意思了。 但是,除了刚刚与玉昭正面对峙的甄家姐弟和三皇子之外,就只剩下玉家的兄弟姐妹了。 玉家姐妹是跟着玉翎一同来的,而玉家的两兄弟——大郎君玉骄和二郎君玉骁,则是跟着三皇子一同来的。 甄家姐弟在君暮看来根本就是蠢得令人发指,所以根本不可能是他们。 那么就只有三皇子和玉家的人了。 可是,那个人会是三皇子吗?他年岁也不大,看着也不知世事,为什么会来监视他? 难道会是玉家的人?……难道是玉家的两位兄长? 君暮的视线划过了玉骄和玉骁的脸。 这玉骄便是玉家大郎君,玉骁和玉翎的亲哥哥。早些年一直在嘉懿院闭门读书,去年考过了春闱,终于进入了朝堂——虽然将军府的郎君走了文官路线进了朝堂已经算是很厉害了,可是在君暮看来,这却是有点可惜了。 不过更可惜的还是这个二郎君玉骁。因为他完全走的就是京城的纨绔子弟路线,比他大哥可是差远了。 君暮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却也顺从地跟着玉昭,离开了郑国夫人的府邸。 可他却没有想到,在他做着这些事的时候,那个一直在暗中默默窥视他的人,也一直看完了他所做的所有事。 第26章 玉昭真是怕了君暮的病弱了。所以当她知道君暮落水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带着他回将军府歇息。 为了带他尽快回去,玉昭甚至差点问玉骁他们借一匹马,要自己骑马载着君暮回去——然而却被君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玉昭很是疑惑,因为君暮看起来并不愿意。不过君暮不愿意的话,玉昭也不会勉强他就是了。 毕竟在她看来,骑马的感觉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的;而且君暮这样身子娇弱的女孩子,大概就更加不会喜欢了。 可她并不知道的是,君暮并不是不想与她共骑。 其实,他早在亲自出面去吓唬郑国夫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与玉昭摊牌的决定了。 然而他却还没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同玉昭说。 要怎么同她解释,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姐姐,其实不是姐姐,而是哥哥? 又要怎么同她解释自己要离开将军府的事? 如果她生气了怎么办? 突然发生了这种意外情况,君暮完全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之中,而这种情绪,他基本上是不曾出现过的。 纵使君暮从小就被教导帝王心术,他也无法在儿女情长上能放的开。 而玉昭这边则是无比地担心,担心君暮又因为落水而落下别的毛病。 可是在她打算开口去问玉骁他们借马的时候,却被君暮一把拉住了。 “我无碍。”他说。 “这怎么可能无碍呢?”玉昭急吼吼的样子让君暮的心里莫名地温暖,“暮姐姐,你别安慰我,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失礼,可我也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让你生病啊!” 听到她这话,君暮低低地笑了。 玉昭听到他的笑声,似乎突然恍惚了一下。 她总觉得,暮姐姐最近变得有些不大一样了。 不仅仅是声音,也有些别的什么。 而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但就是感觉大不相同。 有的时候,玉昭甚至觉得,这不再是那个从小陪着她长大的暮姐姐了。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玉昭愣愣地看着轻笑的君暮。 君暮又是一笑,伸手拉住了玉昭的手:“来,我们走吧。” 玉昭这才回过神来,竟然也没有挣扎,就这么乖乖被君暮牵着,两人携手离开了走了。 而就在他们的不远处,玉骁和玉翎正并肩站着,看着远去的两人的背影。 “二哥,你已经决定了吗?”玉翎突兀地开口道,说出的却是意味不明的话语。 而被玉翎叫做二哥的玉骁则是轻笑了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家的何郎?” “二哥!”玉翎这般一向端庄的女孩竟然也难得地带上了些小女孩的羞赧,“这又同何郎有什么关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和你家何郎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玉骁才这样说道:“毕竟,何浔可是‘那位’亲自点的人选。” “‘那位’?”玉翎眉头微微一蹙,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她的兄长。 “祖父和三叔,不都是因为‘那位’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玉骁没有正面回答她,“按祖父的估算……大概是,快了。” 看到玉翎还要再说什么,玉骁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没什么。你只需记着,若是事成了,定要带你家何郎去看看祖父才好。祖父虽然和你家何郎住得不远,但……你带他去,意思是不一样的。” “可祖父不是不让我们打扰他老人家种田吗?”玉翎虽然在姐妹面前很是沉稳,然而在兄长面前,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 玉翎的话让玉骁又笑了。 “可祖父也从来没有说过,不愿意见咱们呀。” 看到玉翎疑惑的表情,玉骁没有再说话,而是对她笑了笑,便转身去寻了自己的马。 “总之,阿翎切记……祖父才是咱们玉家最聪明的人,就对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想必很快,这个长安城就不会再“长安”下去了。 玉骁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些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这个长安,马上就要变天了。 ☆ 玉昭与君暮回到了将军府后,便分别回了各自的房间。 然而玉昭的心里却总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太出来的奇怪感受。 梳洗过后,她便起身准备去找君暮。 “娘子,您要出去?” 观雪不知道从哪里出,拦在了玉昭面前。 玉昭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应道:“我去找暮姐姐。有什么事吗?” 观雪不知道是怎么,似乎有点欲言又止,但当玉昭这么问她,她却又有些犹豫,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但观雪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我去给您拿件斗篷。” “无碍,你回去歇息吧,我自己去找暮姐姐就好。”玉昭这样说道。 观雪还是显得有些奇怪,但却没再说什么,只将她送出了院子。 虽然两个人一同住在兰汀院,但他们却还是有各自的小院子,并不是真的面对面住着的。 正待敲门,玉昭却突然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她有些疑惑,抬起头来四处看了一下。 ——这不对劲。 太静了。 往日里,如果是她来到这座院子里,听荷或是冬青,又或者是春松,总会有一个站在门口。可是今日,门口却是空无一人。 门并没有锁着。因为这院子偏僻,平日里除了玉昭院子里的人,也不会有别人来君暮这边找他。 于是,玉昭便径直走了进去。 “……你们二人须得记着,这事断不可让昭娘子知道。”一把低低的声音传来,虽然音色略有不同,但玉昭却知道,那就是君暮的声音。 可是听起来,却带有着些雌雄莫辨的磁性。 “可是,主子,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不告诉昭娘子,日后您走了,我们……” “昭儿她心里明镜似的,你们以为你们不说,她就真不知道了?” 玉昭皱紧了眉头。 他们果真有事情瞒着她。 从暮姐姐十五岁开始,玉昭便发现,君暮的这个小院子,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总是有些怪怪的。但她无条件相信君暮,所以便从来都没有去细究什么。 可是今天,她却听到了这么一段对话。 “昭儿这丫头,可是极聪明的,以往咱们透出的那些蛛丝马迹,她嘴上不说,心里都清楚着呢,”君暮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们真就以为,咱们做的那些手脚,她什么都不知道麽?” “——对吧,昭儿?” 玉昭一惊。 她抬眼,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的房门,却被屋里的画面惊得愣在了原地。 君暮的长发用玉冠束起,身着白色深衣,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看起来显然是个十足十的男子模样。 但,这般剑眉星目俊美无俦的男子,竟然是她的暮姐姐? 他坐在主位上,烛火明明灭灭地映照着他那张放在女子中也十分出色的脸,一时间让玉昭看得呆了。 君暮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昭儿,过来。”他说。 玉昭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但还是走了过去。 “暮……姐姐?” 君暮伸手,掩住了她的唇。 “不是暮姐姐,是暮哥哥。” 第27章 玉昭无疑是震惊的。 相交多年一起长大的暮姐姐,竟然是个男人。 这怎么可能呢? 她和他那般亲密,昨日里都还是关系极好的姐妹,怎么今日突然就成了这样? 她呆呆地看着君暮,久久没有反应。 大概是因为玉昭的表情太过惊骇,并且只直直地看着他,这让一向稳重而喜怒不形于色的君暮都有些担心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听荷最先看到了他的动作。她示意一直伺候在君暮身后的冬青,让他同她一起退下。 冬青当然照做了。 听到门被关上的轻响,玉昭才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看向了君暮。 这是她的暮姐姐—— 现在,是她的暮哥哥了。 “昭儿,昭儿?”君暮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玉昭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君暮的手。然而当她触及到那一抹微微比她的手温度低一些也更大一些的手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这是君暮的手。 而君暮,不再是她的暮“姐姐”了。 玉昭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立刻绯红了脸颊,并且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可是君暮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变得极快,几乎是在玉昭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的一瞬间,便反手一握,将玉昭抓住,并顺势把人拉向了自己。 玉昭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住,并顺着君暮的动作,就这么靠进了他的怀里。 饶是玉昭再是武功高强,她也从来都没有对君暮设防过。 所以,当君暮拉住她的时候,她全然没有抵抗,就这么被他拉了过去。 而到了这个时候,玉昭还有些愣愣的。 可是当她真的被君暮揽在怀里的时候,玉昭才真正的意识到:君暮和她不同。 她是个女孩子,而君暮,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当玉昭真的靠近了君暮,她才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与她的不同之处。 虽然看起来似乎君暮比玉昭自己要“柔弱”了许多,但这显然只是错觉。 因为君暮自幼就比较纤瘦,而他日常穿的衣服又都是那种较为飘逸仙气的类型,所以看起来显得似乎比较“柔弱”一些。 然而,当她靠在君暮怀里,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一抬眼,玉昭就能看到君暮隐藏在衣领之后的喉结。喉咙的地方那样明显的一块凸起,非常直白地告诉了她他的真实性别。 而他的胸口也硬邦邦的,与自己完全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想到之前自己竟然要君暮陪着她一起喝那些为了她的特殊时期而熬制的汤药,玉昭的脸上就晕起了一片红霞。 玉昭自己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观雪将那汤药端来,明确地告诉过她,那里面有一些特殊的成分,能让自己在特殊的时期变得不至于那样难捱。 然而她却撒娇歪缠地要君暮陪着她一起喝…… 不,不能再细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她自己恐怕就要不好意思地找个地洞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了。 玉昭有些泄气地扁了扁嘴,抬眼,却恰好对上了君暮的双眼。 这一看,她竟然看得有些痴了。 玉昭早就知道君暮生得好看,但这却是在两人成年之后第一次距离这样近,也是第一次见着君暮身着男装的样子。 男装的君暮,比之女装更加飒爽,也多了一份利落在其中。 如果说女装是柔弱飘逸,那么男装就是风流潇洒了。 这般倜傥的男子,莫说是什么三皇子,就连玉家的玉骄和玉骁都比不上他。 就像是第一次见君暮一般,玉昭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他,而他也就这么任由她看着。 也因为现在距离得这样近,玉昭这才看到,君暮竟然是没有耳洞的。 她的暮姐姐从来都不爱佩戴耳饰,小的时候娘亲给出的解释是暮姐姐身子弱不能打耳洞,所以只随意戴着些扣在耳垂上的耳坠子,每每摘下的时候,君暮的耳垂总是红的。而到现在,知道了君暮的真实性别,玉昭才真正意识到了原因。 因为暮姐姐不是暮姐姐,所以他才不会戴耳饰。 可是,不管是暮姐姐还是暮哥哥,他都还是那样好看。 真不愧是她的暮姐姐。 不对,现在是暮哥哥了。 这么想着,玉昭脸上的红晕更盛。 而君暮也偏过了脑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玉昭。 看着她满脸红晕的样子,君暮觉得自己似乎松了一大口气。 显然,他的昭儿并没有怨恨自己的隐瞒。 不过她这副满脸红霞的样子,倒是让他觉得颇为玩味。 也颇为……可口。 他的昭儿本就长得好,君暮早就知道。可是当她长大了,他才知道,她不仅仅是长得好,而是长得太好了。 好到了那种不知道哪里来的臭鱼烂虾也敢觊觎的地步。 那宰父羡,不过是个逆臣之子罢了,竟然也想让昭儿嫁他?他到底何德何能,竟敢觊觎他的人? 可是那只是他君暮的看法罢了。 在世人眼里,宰父羡是堂堂今上三皇子,前途无量的皇后嫡子,而亲姨母也是前朝皇后,可谓是金龟婿中的金龟婿了。 而君暮自己却因为种种原因,本就对自己有着莫名的不自信,总是觉得如果自己有哪一步行差踏错,或者是哪里惹了昭儿不高兴,她就会离他远去,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他最怕的就是她会再也不理他,甚至是为了同他置气,将自己嫁与他人——特别是这个宰父羡。 而显然,这都是有原因的。 那最为显而易见的原因,便是自己的真实性别和真实身份。 玉昭是君暮童年的救赎,是他干涸的内心中的一捧清透的甘泉。如果失去了她的信任和依赖,君暮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君暮也一直惧怕着说出真相。 他总是以为,自己瞒了她这样久,她会怨自己,甚至是会恨他。 那是君暮最深的恐惧。 他真的害怕玉昭会因为他的隐瞒而离开他。 但也真的害怕,如果他一直瞒着玉昭,那么有朝一日,当玉昭嫁为人//妻之时,自己将会有多么痛苦。 所以,当他发现玉昭似乎开始有所怀疑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安排,让自己的真实性别一点一点地暴露出来,让自己的秘密也一点一点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等到他将真实的自己完全展现在她的面前时,她便不会再惧怕他,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隔阂。 这都是君暮一早设计好的。 可是玉昭却并不知道他的算计。 她只知道,她的暮姐姐,就这么变成了暮哥哥。 “暮——” 她想要叫他,可是当她真的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了。 只见君暮向以往一样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红唇,他自己的嘴唇也凑了上来,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昭儿乖,叫我……暮哥哥。” “……好,暮哥哥。” 玉昭轻声唤道,随即便歪了歪头,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整张脸都埋入了他的衣襟。 还是那股熟悉的檀香味道。 玉昭心里莫名地就安心了下来。 不管是暮姐姐还是暮哥哥,他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还是那个幼年时期让她怜惜让她心疼,让她忍不住想要照顾的暮儿呀。 第28章 晚上回到房里,玉昭将所有下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床帏的顶部。 虽然眼前一片黑暗,可是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因为她听了一个故事。 也因为她满脑子都是这个故事,玉昭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里的。 故事很神奇,硬要说的话,甚至也有一些荒诞。 但那都是事实发生过的。 君暮的本名并不是这个。君是他的母姓。 若是从父姓,他的名字则应该是——司瑗。 这个名字,玉昭是听过的。 因为这便是那位传说中前朝大周末代废帝——也就是那位前朝女帝的名字。 谁都不知道,被传为女帝的司瑗,其实是个男人。 周代宗司叡是他父亲兴宗的独子。兴宗后宫佳丽三千,却只有位列九嫔之一的淑媛陆氏诞下麟儿。兴宗大喜过望,当即便立了代宗为太子。后来兴宗驾崩,当时年仅十岁的代宗冲龄即位,而陆淑媛则晋升为了皇太后。 陆氏身为皇太后,却目光短浅,以权谋私,只想贪图享乐却不顾天下大局。到了代宗长大成人之后,陆太后虽说是会还政于帝,但却一手安排了娘家外甥女给儿子当皇后,全然不顾皇帝想要立心爱之人为后的想法。 本来这看着也没什么大问题,但陆太后却实在是太贪心了。 代宗心爱的女人姓君,乃是代宗当太子时太傅的女儿。立后之时,代宗便想立君氏为后,然而因为陆太后横插一脚,代宗便只能册封君氏为昭容。 可也就是这个君氏,诞下了代宗唯一的后代。 陆皇后嫉妒君昭容,早早便安排了人手,想要在君昭容生产之时搞出个一尸两命。然而,虽然君昭容死在了产床上,但她的孩子——司瑗,却活了下来。 也就是今日的君暮。 后来,因为心爱女人的崩逝,代宗也哀伤过度早早病逝,只留下了司瑗一个未满三岁的孩子继承皇位。 于是,司瑗登基为帝,皇后陆氏晋为太后,而原本的陆太后,则成为了太皇太后。 彼时的司瑗冲龄即位而且无依无靠,早些年的君太傅也已经去世,身边只有太后陆氏和太皇太后陆氏。再往下说,也就只有一个尊先帝遗诏辅政的权臣宰父荣了。 宰父荣虽然野心勃勃,可司瑗一个三岁孩子又能懂得什么,又哪里是权欲熏心的陆氏姑侄二人能看到的?在她们二人看来,只要能让她们好好享受着她们的奢华生活,宰父荣想要把握实权又有什么关系?不威胁到她们的性命就可以了。 宰父荣当然不会取她们的性命。他的妻子也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女,更是皇太后的亲姐妹,所以,这两人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宰父荣的野心却远远不止于掌握实权这么简单。 他想要的,是大明宫中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 于是,在他的悉心策划之下,有一个司瑗十分熟悉也十分亲近的人来到了司瑗的身边,趁着他不注意,用一把沾染着慢性毒//药的匕首,对着他的胸口刺下了当胸一刀。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和太后又不知道和宰父荣做了什么交易—— 一朝被囚,年仅六岁的司瑗才知道,自己被人说成了没有皇位继承权的女孩儿,帝位也就这么被废了。 原本的一国之君一夕之间成了阶下囚,不仅被下毒被废去帝位,还被人到处追杀——而宰父荣明面上派出人来寻找失踪的“女帝”,暗地里则是吩咐手下,将年岁相当的男孩全部寻回杀死,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没有办法,嵇桓与商韶懿夫妻二人便只得将他扮了女装,当成女孩儿送了出去。 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并且又身体虚弱,所以,他不得不隐瞒身份,以玉家养女的身份活着。 而女帝被废失踪,两宫太后又软弱可欺,宰父荣便这么顺理成章地改朝换代了。 当然,当初珠胎暗结的那个孩子,并没有被放过。毕竟“先帝”已经驾崩多年,身为先帝“皇后”的陆氏又怎么可能有个可以登基继位的孩子呢? 玉昭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于是,她又悄悄爬了起来。 虽然君暮给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态度非常平淡,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但故事的主角分明就是他自己。 倒也不是说她在怀疑故事的真假。 可她一想到这都是发生在君暮身上的事,她就始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是她忽略了的。 玉昭一个人穿好了衣衫,轻手轻脚地绕过了守夜的丫头,悄悄摸摸地溜出了房间。 她的目的地自然就是君暮那里。 玉昭披着一袭深色衣衫潜行进入君暮的房间,却没曾想冷不防被人制住了双手。对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在看到了她的脸时才松了口气。 是君暮。 “昭儿,你这是作甚?”君暮在发觉了是她之后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玉昭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虽然知道这是君暮,却也不由得红了脸。 与以前的暮姐姐一处,她尚且会害羞脸红,更何况现在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同一个人,但知道了他的真实性别之后,玉昭却越来越容易脸红了。 微微挣扎了一下,玉昭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放开,她才抬起眼,看向了坐在床边的男子。 “昭儿?” 若有若无的月光穿过窗棂,玉昭看着君暮,却突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暮哥哥,”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耳语一般,那股独属于少女的温柔气息,撩得君暮心中有些痒痒的,“暮哥哥,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再问? 君暮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并没有将这话问出来。 “怎么了?” 玉昭凑到了君暮耳边,问他: “暮哥哥,当年那个害你的、朝你胸口捅了一刀的人,是不是就是……郑国夫人?” 众所周知,郑国夫人是本朝皇后的亲姐姐,也是前朝皇后——也就是前朝周代宗的皇后,废帝司瑗的嫡母。 玉昭的声音虽然很低,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如同惊雷一般,炸的君暮浑身一震。 “是昭儿自己猜的?”他没说对或不对,只反问玉昭。 玉昭点点头:“今日郑国夫人的状态可委实不算好。暮姐姐……暮哥哥又中途失踪,我便胡乱猜了一下。若是猜错了,也请暮哥哥不要怪罪。” 君暮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伸出手,微微解开了自己的中衣,露出了一片平坦又白皙的胸口。 然而那胸口处,却有着一个狰狞的伤疤,破坏了原本肌肤上的平滑。 看着君暮胸口的那道伤疤,玉昭有些心疼地想要伸手去抚摸一下,却似乎又怕碰到他的伤口让他感到疼痛,又缩回了手。 君暮扯了扯嘴角,握住了她的手,把那只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胸口。 那样熟悉的温热,是他一直依恋和无法舍弃的。 而也只有她,才能触碰到这道刻印在他心上最深的疤。 彼时,年幼的司瑗怎么都没有想到,他那般敬爱着的母后,竟然会刺他当胸一刀。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表面上那般疼爱着他的女人,竟然是最恨他的人。 后来君暮才知道,原来这都是宰父荣的算计。宰父荣使人引诱了陆太后,让陆太后与一个宰父家的私生子勾搭成奸并珠胎暗结,并让她相信这孩子有登基为帝的可能。于是,为了让这个孩子登上帝位,陆太后便将自己养了两年的、每日里亲亲热热唤她“母后”的司瑗召来了身边,对着他的胸口,毫不犹豫地刺下了那一刀。 后来,司瑗变成了君暮,而陆太后,也变成了郑国夫人。 明明已经是陈年旧伤,可是当玉昭看到那道伤疤的时候,却依旧觉得过分的刺眼。 虽然已经触碰到了那里的肌肤,但玉昭却始终觉得,自己好像一用力,就会让君暮再度陷入疼痛之中。 “暮,暮哥哥……”她想要缩回手,可是手却被君暮握得紧紧的,于是她的手便就这样一直贴着君暮胸口的那块肌肤,“疼吗?” 君暮微微一怔,轻轻笑了一下: “我小时候总是疼得死去活来,所以才总是卧病在床。但……”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后来,却有一个小姑娘,用她的热情和坚持,甚至是差点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将他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紧紧握着玉昭的手,君暮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放开她。 但是他也不会将她就那样禁锢在所谓的太平盛世的假象之中。 君暮希望玉昭能与他并肩作战,而不是一味地天真单纯。 如果有朝一日他必须要离开长安,那么玉昭则必须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护着她捧着她,那对她来说并不安全。 从早些年开始,君暮便早就已经开始手把手地教玉昭自保。事到如今,虽然君暮还不能完全放开让玉昭自己去做些什么,但也比之刚来长安的时候要好上太多了。 君暮知道,他的昭儿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自己。 所以有些事情,他完全没有必要瞒着玉昭。 世上有着不少的坏人,也有着不少的黑暗面。以玉昭这样的性子,虽然绝对不会喜欢,但是若是想要让她有能力自保,那么有些事情她就必须要知道。 “这便是那个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记。她害我母妃,又向我刀刃相向——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第29章 虽然大半夜的玉昭还溜去君暮房里了一圈,但第二天早上,她还是一大早便爬了起来。 大约是夏日里惯有的天气,明明昨晚上还又闷又热的,今日一早,当玉昭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外面下起了一阵瓢泼大雨,甚至是回廊上都不免积起了一滩滩的水。 玉昭虽然睡得时间比之其他时候少了许多,可是今天却无比的精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君暮隐藏得最深层的秘密,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同君暮又亲密了许多。 因着今天下雨,玉昭没办法去院内练武,便在自己房里吐纳打坐了一番。完成了早间的功课之后,她便一溜烟跑了出去,目的地正是君暮的小院子。 君暮身子弱,平日的这个时候,大抵是刚刚起身正在梳妆。然而昨晚半夜被她那么一闹,大概这个时候还没起吧。 想到自己除了昨晚似乎从未见过男子打扮的君暮,玉昭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阵恶作剧般的心思。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当她来到这院子的时候,外间守夜的丫鬟婢女却全都不在。 于是她便直接进到了君暮的房间。 果然。轻轻挑开床帏,玉昭见到的,正是平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稳毫无醒来的意思的君暮。 玉昭怔愣了半晌,又轻手轻脚地放下了床帏,自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发起了呆。 真没想到,暮哥哥本来竟然是这副模样。 虽然还是一样的清秀外表,然而与女子打扮时那个柔美秀丽的“君暮”不同的是,他本身的相貌虽然也是俊秀出色,但线条更加硬朗,轮廓也更加分明,看起来绝对不会被误认为是女子。 而让玉昭更加在意的是,他眼睛下方的那颗绝对不会被忽视的泪痣。 真奇怪。这颗泪痣这般明显,她昨晚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看起来,当他作女子打扮的时候,都用了些小手段,把那颗泪痣掩藏起来了。 然而玉昭却觉得,有了泪痣的君暮,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对于玉昭来说,虽然君暮还是那个君暮,但事实上“暮姐姐”和“暮哥哥”总归是真的不一样。 “暮姐姐”是当初的那个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小姐姐,但是“暮哥哥”却又是另一个人了。 她从小到大除了冬青春松两个小厮之外没再接触过什么男人,冷不防知道陪着一起长大的是男孩子,起初当然是有些惊怒交加的。然而当她得知了君暮的真实身份以及从前的经历之后,那些升起的怒火却又瞬间消失殆尽了。 他的处境这般惊险,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和生气呢? 与君暮相比,她玉昭经历到的事情,全都不过是些小女孩的小打小闹罢了。 玉媺和玉雅那些看她不顺眼用来对付她的小伎俩,在君暮看来,一定都是些小女孩之间的小打小闹吧?而那在所有人眼里都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什么皇子王孙…… 玉昭想起了出孝之后某次几人出门做客时遇到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君暮的那种嫌弃不屑但又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小表情,她每次想起来都会忍俊不禁。 车骑将军府怎么也算是官居二品的高官了,所以与玉家相交的,也都是社会地位相差无几的。这些朝廷高官家的妻女邀请玉家的娘子们前去做客,饶是君暮再不愿意,彼时也必须跟着玉昭同去。 当时看到君暮总是这般不情不愿,甚至以往连面纱都不愿意戴的他连帷帽都戴上了,玉昭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不想被那些人家的人看到脸然后被那些人家的郎君们缠上,没曾想,他只是真的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的脸—— 本朝还残存着不少前朝遗留的制度,其中的这些在朝为官的,无一不是显赫出身,甚至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前朝的官员。而这些世家子,又有不少人都见到过君暮——废帝司瑗的存在。就算当时的幼童与现在长相不同,但君暮又的的确确与他的父母极为相似…… 君暮每次都会冷着脸任由两个丫头为他上妆,然后才戴上帷帽,到了对方人家的家里,也会以身子弱吹不得风这样的理由完全避着对方让他摘下帷帽的行为,大多时候只是露个脸,便在丫头们的搀扶之下回到了马车。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事情是玉昭不知道的。比如他回到马车之后并没有真正地叫人带他回家—— 因为回到家里的那个并不是真正的君暮。而真正的那个君暮,早就跑出去暗地里准备人手和别的东西了;而这些事情,玉昭都不知道。 每每玉昭同姐妹们进去做客,君暮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这样,所以也有不少人觉得,就君暮这样的,说好听点叫清贵傲气,说不好听点……这般傲气又没有身份的女子,娶回家当妾都不值当。 然而现在,当君暮正式决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玉昭的时候,就证明——他已经做足了准备,准备夺回原本应当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君暮自父亲去后,早早便得到了商韶懿和嵇桓两人的悉心教导,而他又因为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样的巨变,所以极为早熟,心智也较之平常的孩童更加成熟一些。 所以他才能在玉家父母双亡的时候为玉昭撑起一片天空,在玉昭初至长安的时候帮着她,不让她被家里的恶奴欺负了去。 “昭儿,昭儿?” 看着眼前一只修长的手,玉昭条件反射地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对方,随即她便听到了一声轻笑。 玉昭脸色泛红地放开了君暮的手,却又被对方反握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过去,却见到对方脸上并未上妆,只散着头发,眼带笑意地看着她。他眼下的那颗泪痣晃得玉昭有些晕眩,却又忍不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大抵是刚刚君暮并没有醒过来,现在看到醒过来的君暮,玉昭却觉得,自己仿佛再也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 暮姐姐本就是个美人,可是暮姐姐变成了暮哥哥,那般出彩的长相气度,她怎么可能将她的视线移开呢? 前几次去向祖母和大伯母请安,她们总会在她面前说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有意无意地夸奖他们,说他们有多好多好,摆明了是要与她说亲。 可是这些世家大族们的子孙,又真的都是人中龙凤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与暮哥哥相比,他们全都变得平庸如鸡鹜,又怎么可能被她看在眼里呢? “昭儿,暮哥哥问你一句话,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告诉暮哥哥答案。” 玉昭疑惑地看着君暮。 “我只问你……若是我要离开,你愿不愿意,同暮哥哥一道走?” “离开?”玉昭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对,离开。”君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长安城内外都安排好了接应我的人手,我不日就会离开长安城。我要将我失去的东西,全都一点一点地夺回来。” “你愿意同暮哥哥一道,离开这个长安城吗?” 第30章 终章 大梁永昌十四年,在经历了连续多年接连不断的蝗灾、干旱和洪涝,而灾民却没有得到及时的安置和赈灾之后,百姓们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宰父荣的□□和苛政,全国多地出现了揭竿而起的局面,甚至有人自立为王,就是想换掉这个皇帝。 而与此同时,边陲地区却有一位特殊的领袖异军突起,不仅统一了四处起义的北方,也迅速赢得了民众的爱戴和信服。 这位异军突起的领袖十分神秘,虽然并没有明明白白地称帝,但所有的手下和亲随都将他称呼为“陛下”。而有好事者问这到底是哪位“陛下”,他的亲信又都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回答提问者说是……“周朝的陛下”。 提到“周”这个国号,大部分人想到的,都是十多年前的那位英年早逝的周代宗。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想到的会是那个年幼被废失踪的女帝——历史上没有正经封号、只被草草称之为废帝的司瑗。 事实上也鲜少有人能见的到这位“陛下”的真面目。 也正因为如此,猜测这位陛下就是当年失踪的女帝司瑗的人也越发地多了起来。 然而他的麾下却有着几位十分出色的干将,而这些干将本就受人爱戴又本领非凡,又因为他们都无条件地信服着他们的领袖,所以这位领袖便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民心。 一个头脑极为聪明的中年军师,一个能安抚民心的青年文士,还有各种奇人异士,无一不是身怀绝技。而这群人却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很忠心于他们的主上。 时间一直到了永昌十五年的夏天。 这一年,周军剑指长安,甚至直接杀进了大明宫。 周军的首脑当然就是君暮。然而带兵打仗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女将。 这女将的身姿较之其他女子更为高挑,而她的行兵布阵水平也极高。若是一般人,恐怕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年纪极轻的小姑娘竟然能带领士兵打出那么多出色的战役。而这些兵油子们,竟然也如此服气这位年轻的女将。 这自然就是玉昭了。 而玉昭的左膀右臂,不是别人,正是以往伺候她的两个大丫鬟——闭月和观雪。 这两个丫头,实际上都是武功高强、兵法娴熟的奇女子。在玉昭的军中,她们也拥有着极高的威信,双双被拜为副将。 虽然大家都知道,玉昭的娘是当年名冠京华的女将赤影将军,可是却没有人认为玉昭拥有和她母亲一样出色的军事才能,甚至没有人会相信她会武。 所以,当大军杀回来之前,没有人认为那个带兵打仗的女将是玉昭。 事实上,直到玉昭跟着君暮出走长安、离开玉府之后,玉昭才知道,窦嬷嬷是当初伺候玉郅的人不假,但她其实是周代宗司叡赐下、为陶幼容撑腰的宫中女官。 当初陶幼容与玉郅两情相悦,然而整个长安城上下没一个人看好他们,而玉家的父母也坚决不赞同,但为了好友,司叡不仅坚持赐婚,还将自己身边精心培养的女官赐下,就为了让他们可以得到支持和幸福。换句话说,窦嬷嬷和她的一双儿女闭月和春松,根本就都是司叡的人。然而当初玉郅离家事出有因,所以窦嬷嬷一家才没能跟着一起前往凉州城—— 既如此,他们这么听君暮的话,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玉昭虽然一开始在不知道窦嬷嬷和闭月春松究竟是什么时候与君暮相认的时候还是有些恼火的,但君暮完全没有要瞒着她的意思。在他们决定要离开玉府的当天晚上,窦嬷嬷一家便悄悄地来到了君暮的房门口,与他们道出了真实身份,并要求君暮将她们一同带走。而君暮却借口说自己根基不稳,到最后也只是带走了玉昭一个人而已。 当然,事后听荷观雪两个大丫头也跟上来了。 彼时,玉昭和君暮的失踪倒是在长安城里并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毕竟玉昭父母本来的名声就不怎么好听,后来又在玉家二房太太的推波助澜下变得更差了,所以玉昭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并且,三皇子宰父羡又公开在外表示过对这位玉府四娘子的兴趣,正常的名门子弟都不会想着说要与这位玉四娘子议亲—— 如果宰父羡不娶玉昭的话,那么玉昭在这长安城,大抵就是无人敢娶了。 但是,宰父荣对待玉家,一向是视而不见的。虽然还是给着车骑将军的官位,但是这车骑将军,实际上就是个虚衔。按着宰父荣对待前朝遗老的态度,玉昭就算进了宰父羡的鲁王府,那也顶多就是个侧妃。如果她不愿意当侧妃,那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的时候,玉昭却失踪了。 玉家丢不起这个人,所以没人愿意多说。玉翎倒是很开心——因为玉昭这样做了,她就绝对不用和太子议亲了。她并不想嫁给包括太子在内的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们,她只想和她的何郎成亲。 玉雅和玉媺当然是在背后把玉昭骂得半死。不过好在她们本就长得漂亮娇艳,早早就定好了亲事,生平也没什么一夫一妻一心一意的志向,自己原本的亲事便很满意了,哪怕是两头大也心平气和地接受并嫁了出去,并且依旧凭着车骑将军府千金的名号掌着夫家的家中中馈——这就是另一说了。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之后的长安城中,这个失踪了多年的、彼时被全长安城嘲笑的那个嫁不出去的玉四娘子,竟然就这么突然回来了。 她身披战甲,头戴兜鍪,手拿长矛,一马当先地踏入了大明宫。 而当玉昭的马踏入大明宫的时候,玉翎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 当年她的父母一直压着没给她议亲,就是想将她送进宫去。若是进了太子府,哪怕只当个良娣,日后都是会有大富贵的。哪知道玉昭闹了那么一出,玉翎别说进太子府了,想要议亲都难得不得了。倒是有人愿意娶她回去当续弦,然而太子良娣都不愿做的玉翎哪会愿意这个? 她说了不愿嫁人之后便被关了起来,就连玉昭原本院子里的几个小丫头们想要寻机会帮她偷偷送信都送不出去。然而这中途却不知道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后来玉翎被放出来的时候只知道,当她的祖母不顾年迈亲自去往扶风城郊外探望过她的祖父之后,她家的长辈们就再没有逼过她嫁人了。 于是她便告了病离开了长安城,跑去了距离长安城几十里地的法门寺“修佛养病”——实际上只是不想嫁人罢了。 玉翎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当她离开关着自己的兰汀院时——自从玉昭与君暮失踪,这个偏僻的小院落就成了关押人的好地方——看到的场景。 原本慵懒悠闲但看着贵气十足的老太太跪在佛前,满脸的沉痛和哀伤,手上不住地数珠,面前放着孙女们为她抄好的经文,嘴里还时不时地念念有词。 别的玉翎没听清楚,但她却分明听见了几个名字——郅儿,容容,和昭儿。 将思绪拉回到了眼前,玉翎低下头,趁人不注意用头巾包裹住了自己的脸。 玉翎当然认得出玉昭,可是她却看着玉昭身后的另一人,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能言语。 在玉昭的身后半步,有着另一匹马。那马也十分高大俊美,比之玉昭的马毫不逊色。而他的盔甲也十分精致,看起来倒像是与玉昭是同一款式。 玉翎只觉得那人五官精致,面容也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了。 ——那人便是君暮。他又治国之才,但却没有玉昭那般出色的行兵布阵的才能。在发现了这一点后,君暮便将兵权全权交给了玉昭,自己只在后方坐镇。 而玉昭也没有让君暮失望。她带着周军以星火燎原之势横扫北方,最后杀入了长安城。 走到大明宫门口,玉昭稍稍扯了扯缰绳,让自己的马等了等君暮的马。 君暮从善如流地让自己的马也踏前了两步,与玉昭并肩进入了大明宫。 他们一道策马靠近了紫宸殿。 紫宸殿内,龙座之上,年过六十的宰父荣看着杀入大明宫的那对策马走在最前方的年轻男女,一言不发,倒是显得十分沉着冷静,似乎这十几年的帝王生涯,也让他多了些以往没有的王霸之气。 然而在君暮眼里,却并不是这样。 在君暮看来,宰父荣现在,大概就是一副坐在那华丽的龙椅上等死的样子。 走到紫宸殿前,君暮终于拽住了缰绳。 他摘下了自己的兜鍪,将它递给了跟在他身后的春松。 虽然宰父荣已经年逾花甲,但大抵是因为保养得宜,他的年纪看起来并没有这么大。然而,当他猛然抬起头,看到了那个摘下自己的兜鍪,手上提着剑,缓步走上前来的男子之时,却仍是免不了一阵心惊。 这么多年了。宰父荣怎么都没有想到,君暮竟然还活着。 而他不仅活着,现在还带了人,杀回了长安城。 “梁王殿下,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当君暮开口的那一刻,宰父荣就抖了一抖。 而他话语中的那个“好”字话音未落,宰父荣便“扑通”一声跪了起来。 “陛、陛下——”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垂着头的老翁,君暮只觉得可笑和讽刺。 这人刚刚还是万人之上的帝王,现在就这般卑微地跪在了自己的脚下。 可是也是这个人,当初怂恿着那个愚蠢的女人,让那个女人给了自己穿胸一刀。 说他聪明,他却没有料到自己会杀回长安。说他愚笨,他当初又真的让自己生受了那样的一刀。 饶是满心想要复仇想要夺回自己失去的皇位的君暮,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无趣了。 这般容易就告饶了吗? “呵。” 一声带着嘲讽的轻笑,成功地吸引了两个男人的注意力。 无论是宰父荣,还是君暮,都将视线移到了玉昭的身上。 因为这声轻笑,就是玉昭发出的。 “宰父荣,梁王,”玉昭的声音很轻,也很甜美,若是只听这声音,绝对想象不出来这是一个披荆斩棘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女将军的嗓音,“还有,大梁的皇上。” 宰父荣依然跪在地上,但却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昭。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君暮大概是没注意到,但这不代表玉昭也没有注意到。 玉昭小时候看着像个丑丑的小男孩,然而越长越漂亮,等到及笄之时已经完全长开,成了个世间少有的大美人。而此时此刻穿着盔甲的她,虽然满身都是战场上冲杀出来的凌厉肃杀,却依旧掩不住她那极其出色的美貌。 而宰父荣看着她的眼神,便带有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欲望。 注意到了这个眼神深层的含义,玉昭便发出了那声轻笑。 下一瞬,她便抽出了随身的长刀,将其比在了宰父荣的颈项之侧。 这个举动自然吓到了宰父荣。然而君暮似乎也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淡淡地看着这个方向,不发一言。 “皇上啊皇上,您当初可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日?” “在这紫宸殿上,被利刃所指的一日?” “我奉劝您,别整日地发什么黄粱美梦,”玉昭的声音依旧轻柔甜美,但说出的话语却一点都不留情面,“您若是现在收了您脑子里的那些个乌七八糟,我还能留您个全尸。” “还是说,您更喜欢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似乎被面前这秀丽可人的女子的语出惊人吓住了,宰父荣一时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依旧盯着她看。 然而下一刻,宰父荣的脖子上便冒出了殷红的血珠。 “车裂和凌迟,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 玉昭笑了笑,随即转向了君暮,对他说道:“暮哥哥,他当初害了你,所以这具体的,还是你说了算吧。” 顿了顿,她才又轻笑道:“哪怕是挫骨扬灰,也是使得的。” 君暮这才回神,有些迟疑地看向了玉昭。 “昭儿——” 玉昭却摇了摇头。 “暮哥哥,我不是你,我没有体会过你的锥心之痛。”她说,“但是一想到你当初受的那些苦,我就忍不住想一样一样地把它全部返还到这个人的身上。” “你被刺了当胸一刀,我也想刺他一刀。你被剧毒缠身,我也想给他下毒。你被迫改换性别隐姓埋名地受那些本不该你受着的委屈,我也想——” 君暮却笑了。 在他们最初一同前往扶风,与云和长公主会合的时候,也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上路的时候,玉昭总是觉得他似乎过于心狠,对待所有人都似乎没有个心怀善意的时候。可是当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群原本以为是好人但后面对他们却心怀恶念想要将他们截杀的匪徒之时,玉昭才终于醒悟了过来:这天下除了好人,也是会有不少心思不正的坏人的。 而云和长公主也是个妙人。她知道君暮的心思,也知道玉昭的天真可能会毁了君暮的计划,便用计“教导”了玉昭一番。 而学成的玉昭,虽然不至于像君暮那样觉得所有人的心怀敌意,但却也不再天真的如同之前的白纸一般了。 他伸出手去,按住了玉昭的手。 “昭儿,他不值得。”君暮说,“你若是为了我动了这个手,才是真的脏了你的手。” “可是,暮哥哥——” 君暮笑着摇了摇头。 随即,他眯起眼睛,看向了宰父荣。 “‘皇上’,请吧?”君暮还是笑着的样子,可是宰父荣却硬生生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抹令他惊惧的意味,“还是说,需要我亲自动手?” 不,不需要。 当周军杀入长安城的时候,宰父荣就知道,他完了。 他的帝位本就是窃国而来,现在被他窃了国的人杀了回来,他就知道,他完了。 若是他自己动手自戕,或许他的妻儿还能有条活路。若是他不的话,或许他们宰父家,就会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看着宰父荣的尸身倒在了紫宸殿上,玉昭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暮哥哥,”她甜甜一笑,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摇了摇头,“不对,陛下。” “何时举办登基大典?” 君暮没说话,只侧过脸,用眼神仔细描摹着身侧的姑娘。 他摇了摇头。 “昭儿,我累了。”他说。 看着玉昭满眼的惊讶,君暮又笑了。 “我已经复了仇,郑国夫人疯了,宰父荣也死了……我已经无憾了。” “我不想当皇帝了。” 玉昭听到这话,急得不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暮哥哥,我们一路杀过来,整个中原都知道了我们周军的骁勇善战。如果你不当皇帝,那么周军的将士们——” 君暮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抵住了她的唇:“所以,这个皇帝,你来当,好不好?” “用司瑗的名字,你来当这个皇帝,好不好?” “反正,‘司瑗’本来就是个女皇帝。” “你可以让所有人都知道,女子为帝,一点也不会比男子差。” “男子可以带兵打仗入朝为官,男子可以当皇帝……女子,也都可以做到。” 看着君暮那双明亮的眼,玉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 大梁永昌十五年,梁厉帝宰父荣崩。前周女帝司瑗还朝,更名玉昭,复辟大周。 次年,改元泰平,是为泰平元年。 泰平二年,女帝玉昭与摄政王君暮成婚。两人共同执政,开女学,举办女子科举,男女一同入朝为官,各司其职。 然而谁都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女帝名为司瑗,却要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玉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