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乱长安》作者:林轼舟 文案: 从蓝田古道,到平阳皇宫;从秦王殿下,到亡国之君。他和她执手扶将,彼此守望。然大厦终倾,无力回天……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马邺 ┃ 配角:杨清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末代皇帝司马邺的爱情传奇 立意:天道无常,真爱无价 引子 +新增收藏类别 很多年后,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簌簌而落,目之所及尽是纯白,殷循便会不自觉地陷入回忆,想起第一次见到司马邺时的情形: 太康元年(300年)的都城洛阳,这个本该是帝国最富丽堂皇的地方,此时却被腥风血雨笼罩着。皇室操戈的余波还在蔓延,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正惶惶不安,不知道接下来屠刀会落到谁的颈上。 彼时先帝第二十三子、今上之弟、吴王司马晏被囚禁府中,因其同母兄、先帝第九子、淮南王司马允被其叔祖赵王司马伦诛杀受到牵连,司马伦想要连同司马晏一起杀掉,斩草除根,但朝堂上有一群大臣持反对态度,对他的处置还在争论不休。 今日他的夫人荀氏开始腹痛,虽然是第三胎,但他还是难免焦虑,在前厅来回踱步。许久,终于从后院传来一阵新生儿的啼哭声,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三子。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弄璋之喜!”从产房里出来的女官欢快地喊道。 然而女官并没有从司马晏脸上看到半点喜悦的表情,便不敢再说话,讪讪地退回到产房中帮忙了。 “速报宗正府。”司马晏对王府属官挥挥手,属官行礼匆匆退下。 “刚刚出生就九死一生,这个可怜的孩子,是我害了他啊。”司马晏心里幽幽地想。 很快,中使入府,他知道这是朝廷宣布对他的最终裁决,一直心怀忐忑的他此时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似乎面临生死未卜的前途也能坦然面对了。 “罢司马晏吴王爵和所有朝职,削封地,改授宾徒县王,禁足府中;”中使道。 摆脱死亡阴影的司马晏总算松了一口气。 “另,嗣秦王薨。着宾徒县王三子袭秦王爵,赐名司马邺。” 才放松的身心顿时一紧:自己刚刚出生的第三子,自己的骨血,居然就这么成了三哥的儿子!但劫后余生的他怎敢有半点不情愿?赶紧回道:“罪臣领旨”。 送走了中使,司马晏才回到后宅细细端详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三哥的继承人,但父子连心,两双眸子彼此对视,顿时感到无比欣慰。他对刚刚生产、也一直饱受煎熬的妻子荀氏说道:“夫人,刚刚中使宣读了对为夫的处置,只是降爵而已,我们和几个孩子总算是能够活下来了,你不必担心了”。 早已精疲力竭的荀氏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才勉强笑着,说了一声“好”,就晕了过去,一时乱作一团。 而躲在角落的殷循,眼里只有那个新生的儿童,他看起来不是一生下来就孔武有力的样子,而是弱弱小小的。 既然自己被安排来探视他,那么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这样的使者,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被探视者的名单上躺着这些人:比如周幽王,比如秦王子婴,比如西楚霸王项羽…… “他叫司马邺吗?这个名字,我记住了”,殷循心里默默地道。 乾坤沉浮命多舛 +新增收藏类别 魏咸熙二年(265年)十一月,国都洛阳城庄重而肃穆,远处的洛河水如以往的每一个冬日一般,静静地淌着,东流不息。 拔地而起的高台上,“禅让”的剧目相隔四十五年后再次在中原大地上演:按照主角之一——曹魏末代皇帝曹奂,他的伯父曹丕一手导演的剧码,曹奂“禅让”帝位于晋王司马炎,司马炎即皇帝位,定国号“晋”,改元泰始。 一个崭新的朝代开始了。 曾经反复出入宫殿的客人成为了这里的新主人,陛阶下的臣子坐上龙椅成了皇帝,飘扬的旗帜也在一夜之间从青色换成了白色。 泰始二年(266年)正月,即位不久的司马炎就封原配妻子杨艳为皇后。杨艳出身著名的弘农杨氏,她天生丽质,且从小聪明贤慧,被时为晋王的司马昭聘娶为世子司马炎的正妻。虽然在历史上,司马炎是位以“荒淫”著称的皇帝,但他一向宠爱杨艳,并因为这个缘故不惜立智力低下的嫡长子司马衷为太子。 泰始十年(274年)杨艳重病,一病不起,为了保住母族的权势,以及不甚聪颖的太子司马衷地位不被动摇,临终前她恳请司马炎纳她的堂妹杨芷入后宫,随侍司马炎左右,并照顾司马衷,司马炎含泪答应了她。杨艳最终死在了司马炎的怀中,目睹发妻离世而无可奈何,司马炎他悲痛不已。在杨艳去世后,司马炎依诺将杨芷迎入后宫,并册封她为帝国的新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也在此时开始被重用,走向帝国权力的中枢。 太熙元年(290年),司马炎病重,杨骏以“囯丈”的身份在左右侍候,排斥大臣,隔绝内外,执掌帝国大权,引起的司马炎的戒备之心。为了牵制杨骏,司马炎下诏命杨骏与汝南王司马亮同为辅政大臣,一起为新帝辅政。杨骏却把诏书藏匿不发,与皇后杨芷一起矫诏封自己为辅政大臣。已实际被软禁的司马炎只得默认,在无可奈何中去世,年五十五,谥曰“武皇帝”,庙号“世祖”,葬于峻阳陵。 皇太子司马衷即皇帝位,改元永熙,大赦天下;尊继母杨芷为皇太后,立太子妃贾南风为皇后,立子广陵王司马遹为皇太子;以太尉杨骏为太傅,辅佐朝政;杨珧为尚书令,杨济为太子太保。 自此杨氏兄弟把持朝政,权倾朝野,杨骏满朝安插亲信,扶植党羽,只手遮天。但在政治上,杨骏却是一个缺乏政治智慧的人,他把大权在握的司马家王爷们排除在外,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惊险操作,使他的位子注定坐不安稳。 为了对抗自东汉逐渐崛起的地方士族势力、巩固皇权,武帝通过分封的方式把宗室分封到全国各地,掌管当地的军政大权。后世部分史学家把司马炎的“封建举措”定性为“不智之举”“亡国之策”,甚至说是“开历史倒车”,而这恰恰是当时条件下的最佳选择,只是他的继承人没有维持住一个强势的中央政权,中央与诸侯王力量的失衡才是造成内乱的根本原因。 杨骏“吃独食”的行为,果然引起了司马家王爷们极大的不满,这些骄横的王爷们有钱有枪,岂能向一个区区外戚低头?同时,权力欲极强的皇后贾南风在司马衷痴傻昏聩的情况下,也不甘把政权交给杨骏这等无能之辈,自己只做个碌碌无为的后宫之主。她密诏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入京,向杨骏夺权。 元康元年(291年)三月,楚王司马玮奉诏入朝,懦弱的杨骏不敢阻拦。司马玮入朝后,贾南风及其党羽要求司马衷下诏,说杨骏谋反,司马玮趁机奉诏发兵讨伐,杨骏、杨珧,杨济全部坐罪被杀,夷灭三族;杨芷被废为庶人,送往金墉城囚禁,于元康二年(292年)在饥寒交加中死去。 显赫的杨氏一门被剪灭,数千人被株连。杨家余下妇孺全被收官为奴,遣散到各家府邸。其中一名女眷、杨济儿子的正妻林氏已经怀有身孕,她被发配至位于长安的秦王府为奴,并于次年(292年)诞下一名女婴。 她,就是杨清。当时,她还没有这个名字。 原本应该作为豪门贵女的杨清,却从出生的一刻,就注定她这一生只能成为一名官奴。 被限制在长安秦王府奴仆房间的一隅之地中,也未必是母女二人的不幸,她与母亲远离了洛阳这个权力角逐的中心。在那里,骄横的司马家王爷们已经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 杨骏被杀后,朝政大权并未完全落入贾南风手中,为了独揽大权,她开始了又一步的夺权计划。而她疯狂的夺权行为,不仅让自己死于非命,引发了“八王之乱”以及后续连锁的政治动荡,耗尽了帝国的国力。 从元康元年(291年)到光熙元年(306年),一位皇帝、两任皇后、两任太子、八个王爷轮番赤膊上阵,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你来我往,相继丧命。权力就像一种让人欲罢不能、却又无比上瘾的毒药,让这些肉食者们不顾一切地追逐,只为能万人膜拜、睥睨天下。在漫长的“权力狩猎”游戏里,不停地切换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除了献上自己的性命,还留下黎民的累累白骨。 这十几年间,国家的皇帝从司马衷换成了司马炽,参与角逐的东海王司马越踩着其他人的尸体独掌大权,成为这场动乱的最后赢家。 光熙元年(306年)十一月,在东海王司马越的操纵之下,皇太弟司马炽登基为帝,次年改元“永嘉”。此时得意洋洋的司马越恐怕想不到,留给他自我的陶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永嘉”这个年号在后世的记载中,总会和亡国、国耻这些词汇紧密地联系在一次,后世能够表达同样意义的年号,似乎只有“靖康”了。 帝国的掘墓人已在磨刀霍霍:各地的留守皇室、将领已经实际割据,内迁的胡人尾大不掉,随时准备向帝国发难。 整个国家就像一只巨大的□□桶,只等一次致命的引爆。 孤母临终语前情 +新增收藏类别 不管怎样,始终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司马邺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虽然贵为秦王,但年少的他没有什么政治影响力,自然没有人去找他的麻烦;他的本生父亲司马晏在逃过一劫后,在司马伦败亡的当年(301年)就恢复了吴王爵位,但他才能并不出众,为人谨慎,虽然也曾多次参与朝政,但所幸都站在了胜利者的一边。 这段时间,虽然还是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降临,但对年少司马邺来说,或许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 在秦王府中,有皇室专门安排的老师悉心教导,他们学问精湛,而且古板严苛。作为帝国的诸侯,固然能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同时担负着拱卫皇帝的重任,政务、军务这些都是必须精通的,每次授课司马邺都是战战兢兢、全神贯注的,唯恐受到老师的责罚。 皇室的教育之余,受益于幼小的年龄,司马邺被允许经常拜见自己名义的叔父叔母、实际上的父母司马晏夫妇,享受一家人的天伦之乐。私下无人时,他会直接喊司马晏夫妇阿爷、阿母,刚开始的时候,司马晏总是会忍不住纠正他,不该唤自己“阿爷”,后来也默认了他的称谓;荀氏听到“阿母”这个称谓则总是忍不住落泪。家人的陪伴,让他的童年并不孤单。 而更让他感到记忆深刻的,是在仆役的掩护下、他几次偷偷溜出王府的经历:街上来往的行人,欢呼雀跃的孩童,巡逻不息的甲士,这些都是王府高墙中不曾看过的。 永嘉元年(307年),司马邺已经八岁了。 这天他再次偷偷跑出王府,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殷循,殊不知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了。 和后面的每次见到殷循一样:他十来岁的样子,却和成人一样束发,松松垮垮的,只插着一根竹簪;一身灰色的道袍看起来穿了很多年了,不仅大片掉色,还是皱巴巴的。但面部却洗得甚是干净,和这一身衣服多少显得有些违和。左手拿着一根竹杖,右手牵着一只羊,更夸张的是后腰居然别着一个葫芦。脸上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不时回头张望,仿佛刚刚偷来了什么东西,全神戒备,怕极了来往的行人,随时准备丢开绳子逃跑。 司马邺觉得很好奇,就追了上去。 没走多远,仿佛才发现司马邺的殷循回过头,做出战栗的样子,低头诺诺地问道:“不知尊驾是谁,跟了在下一路所为何事?” “我只是看着你样子奇怪,想跟着瞧瞧。”司马邺道。 “那尊驾还是不要跟了,在下这就出城了。如果尊驾因为在下走丢了,在下可是不会送你回家的。”殷循依然低着头,脸上却露出一丝怪怪的表情。 司马邺没有注意到殷循表情的变化,诚恳地向殷循行礼,道:“在下司马邺,请教高士尊姓大名?”他认定殷循的这般打扮的人不一般,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仙童。 “原尊驾误会了,”殷循赶紧摆摆手,依旧一副怯怯的语气:“在下并非什么高士,只是一个放羊的。今天是往城里送羊,赶来30只。趁那个傻管事不注意,回身顺手牵了一头。”说到最后,殷循不仅脸上露出掩不住的笑意,甚至还笑出声来。 司马邺大怒:“看你年纪不大,老实巴交的,怎能干出此等事?君子可欺以其方,你这次欺骗了管事,后面又如何做买卖?那管事又如何惹你了,你可知因为这一只羊他会受到什么责罚?你何苦这般戏弄他?还背地里骂他蠢笨,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司马邺义愤填膺,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个人怯生生的样子骗了,对方竟然是一个如此不老实的家伙,甚至忘了对方比自己高大许多,竟然教训了起来。 殷循不复刚才一脸害怕的神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揉揉鼻子道:“我既牵了他家一头羊,将来必定归还于他,你懂什么?再说,那秦王府家主只是一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钱作甚?周济你殷大爷我这样的穷人,也是天经地义。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殷循转身便走,加快了脚步。 司马邺一听,当场暴走——这厮坑骗的居然是自己的府邸。突然想到自己势单力孤,不能将他奈何,就速速回府,带一干仆役、家将赶到的时候,殷循早已不知去处了。 等又问过采办的管事,管事却说今天府里并没有买过羊,这让司马邺困惑不已。接下来几天,他又带管事去相遇之地守株待兔,殷循却再也没有出现。而他自己因为频繁出府,被师傅和属官抓个正着,被罚抄书,抄得手都酸了。那些配合他逃出去的仆役,也都被打了板子。 这让小小的司马邺气愤不已:枉自己颇负聪慧之名,居然被一个放羊的小贼骗了!下次见到他,定然让他好看。 而司马邺没想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已是四年之后,那时的自己,正在狼狈的西行路上。 几乎就在同时,长安城的秦王府内。 已经十六岁、此时还唤作“薰儿”的杨清,紧紧地握着躺在病榻上母亲林氏的手,泪如雨下。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面对最亲的人的生命一点点逝去,却无能为力,对每个人都是莫大的悲哀。 而比感到悲哀本身更加悲哀的,是这样的悲哀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无法抗拒。 积年的劳作、失去亲人的郁结,严重损害了林氏的健康,本该是盛年的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昔年风姿绰约的侯府千金,早已没了当年的名门贵气。她与丈夫情深意笃,却在一夕之间阴阳两隔。若非为夫君家留下一点血脉,她早就自行了断了,在历经大厦忽顷、全家蒙难后,她隐忍了一切原本无法想象的困苦,只为竭尽全力护女儿周全。而她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寻常的家生子,到了这个年纪,早就被主子安排婚配了。当然,夫家也依然是奴籍。像她们母女,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永世为奴是她们的宿命。但秦王府的小主人还在洛阳,从未过问;自家虽已沦为奴籍,但始作俑者贾南风已经死了,盖棺定论,自家随时可能一夕翻身,重拾先前的荣光,留守的管事也不敢擅作主张。女儿的归属,就这么一直蹉跎了下来。 但自己,终究是不能护着她了。 轻轻地用粗糙的手摩挲女儿清秀的脸,指尖都是她的泪水,道:“在你未出生时,我还曾与你父亲想着,以杨家的权势地位,以及你姑母(杨芷)的照拂,定能为你配一个好的亲事。那时秦献王(指司马柬)还在世,他是你姑母武元皇后(指杨艳)所出,曾和你祖父约为婚姻,他的嫡出和我生的孩子结为夫妇,不料他元康元年就薨了。”说着,她从枕下拿出一只埙。接着道:“这是秦献王给你父亲的信物,他精通音律,尤其喜欢陶埙,就托人烧制了两只,另一只大概也在府里的某处放着吧。” 杨清接过埙,只见埙体黝黑鲜亮,古朴淡雅,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埙身刻有“缔结良缘”四个篆字,埙底是“司马弘度,太熙元年”的篆文。 林氏接着说:“如今承嗣秦王爵位的司马邺本是秦献王的侄子,他本生父司马晏不是武元皇后所出,与杨家也没有什么交情,而我们杨家又落得这般田地,他自然不会因为你的身份多看两眼。但我听闻他敏而好学,为人谦和宽厚,等他长大后,自然是要来长安理事。王府的管事家的,娘这些年多有打点,我走之后,她自是会护着你的。等到秦王来长安,你就寻机会面陈于他,求她念前人之情,许你一纸释奴文书;如果不许,索性就在这王府之内了此一生,方今天下大乱,这王府的高墙或能护佑你一生平安。” “女儿记住了。”杨清垂泪道。 林氏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停了许久,方继续说道:“你出身在名门,本该锦衣玉食,这秦王府按约定也该由你操持。奈何大厦忽倾,堕入奴籍。这些年,为娘一直在想,把你生下来,于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些本不该受的苦,又何苦让你承担?所幸你生性恬淡,从未怨恨过我,这也是这些年来,我最大的慰藉了。” 杨清泣道:“女儿自不敢怨恨娘亲。娘亲生我养我,这些年为了维护我,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女儿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女儿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像男子一般,护娘亲后半生安稳。” 林氏努力做出微笑的神情,道:“薰儿你这是什么傻话。一生所历,尽是注定。娘只愿你今后不以此为怨恨,不去想本该如何,既受之则安之。娘不是让你自甘堕落,而是避免因为不知足,陷入执念,凭空地生出许多烦恼。” “女儿一定听娘的话,一定不负娘的嘱托。”杨清已经泪如雨下。 “那我就放心了。”带着嘴角的一抹微笑,林氏陷入了昏迷。 是夜,寒雨涟涟,林氏悄然病逝。 带着所有的痛楚与不舍,她再也无法照拂自己视为生命的女儿。 杨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与依靠,那一刻,她的心被掏空了。 此后的四年,她寄人篱下,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孤单。 直到四年后,司马邺的到来。 蓝田古道初逢君 眼看司马家的王爷一个个争权夺利,将才刚刚平定的晋朝江山搞得支离破碎,各地的野心家纷纷行动了起来,联手将早已风雨飘摇的司马家王朝,推入深渊。 光熙元年(306年)十月,割据益州的李雄正式称帝,国号“成”,蜀汉后主刘禅口中的“此间乐而不思”的东西二川在四十三年后再次脱离中央政权,此时离刘禅去世不过才刚刚二十五年; 永嘉二年(308年)十月,早已雄踞河东、自封汉王的刘渊也按捺不住躁动的野心,正式称帝,改元“永凤”。刘渊称帝后,即开始对晋王朝的攻击,他在位时,虽然给予了晋朝极大的打击,但并未实现灭亡汉朝的目的。汉河瑞元年、晋永嘉四年(310年),刘渊崩,他的四子刘聪杀掉继位的大哥,继承了自己未竟的事业,向早已风雨飘摇的晋朝发起了致命一击。 晋永嘉五年、汉光兴二年(311年)六月,刘聪遣大将石勒、刘曜、王弥、呼延晏等,攻陷洛阳,史称“永嘉之乱”。 汉军攻入城后,焚烧坊市,纵兵抢掠,将宫女和府库抢夺一空;大肆屠戮,宗室、朝臣、平民被杀者多达三万多人,汉军还用死尸在城北堆砌了巨大的京观,炫耀自己的武功;皇帝司马炽被囚禁,随后被押往平阳,一起被带走的,还有象征正统、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和天子六宝。更有甚者,惠帝的遗孀羊献容竟被汉将刘曜强纳为妾!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这样野蛮征服文明的例子,在中原大地还将多次上演。征服者的狂欢,不仅是站立在被征服者的耻辱上,还有无数黎民的尸骸上。 不过,此刻的司马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的脑海只剩一个字:逃。 洛阳沦陷时,宗室包含本生父母在内,都被汉军屠戮殆尽。但他已经来不及悲伤,唯有继续逃跑,才能捡一条命。 他先是东逃到荥阳,遇到了舅父荀藩和荀组,他们结伴前往许昌。很快汉将石勒又攻了过来,两位舅舅和豫州刺史阎鼎、司徒长史刘畴、中书郎李昕等人计划把他送到封地长安。没想到中途刘畴叛变,阎鼎诛杀了他,两位舅舅也和阎鼎发生了分歧,就此分道,司马邺继续往西,荀藩荀组往东。 然而这一路并不太平,长期的动乱、朝廷的崩溃,各地早已成了强盗土匪的乐园。经武关去长安的路上,他们一路多次遇到强盗攻击,随行的士兵也在不停地逃散。疲于奔命赶路的他们,此时尚且还不知道,长安也已经在刘曜的控制之下了。 晋永嘉五年、汉嘉平元年(311年)九月,南阳王司马模向汉将刘曜投降,随即被诛;汉军进入长安,大肆劫掠。三个月前洛阳刚刚经历的灾难,再次降临这座屹立在渭水之滨的大汉故都。 光熙元年(306年),东海王司马越进攻司马颙时,麾下的鲜卑骑兵也曾攻入长安。在那场劫难中,皇室间最后的温情给予了秦王府一定的保护,躲在门后杨清和母亲林氏战战兢兢,她们知道,即便鲜卑兵入府,她们也不一定被杀,但却比被杀更加凄惨:乱世中的女人,总会比男人承受更多;而她们这样的出身豪门、容貌端正的女子,更是那些征服者们追逐的玩物。 虽然最终是虚惊一场,但透过王府大门,看到往来身着戎装的鲜卑骑兵拿着抢来的财物纵马奔腾,街上都是尸骸和血痕,远处不时升起一缕缕黑烟;高墙之外,充斥着胡人的咆哮,孩子的哭嚎,妇人的嘶吼,濒死者的□□。一幕幕、一声声,被镌刻进杨清的脑海中,成了她一生难以磨灭的噩梦。 而此次汉军的暴行,则撕下了侵略者所有的伪善。从他们踏进城门后,整座城市顿时陷入浩劫之中:汉军仿佛进入了天堂,财物美女,予取予求;黎民则堕入了地狱,甚至活下去都已经成为一种奢望。 天堂和地狱,就这么粗暴地交织在了一起。 当汉军向长安进发时,王府的管事夫妇早已以探亲为由躲出去了,举目无亲的杨清无奈,只能只身踏上了逃亡之路。 二十岁的她,第一次踏出王府的弹丸之地,独立面对未知的远方。 此时的司马邺也不好过,如果不是遇到了殷循,它已经死在一群无名的蟊贼手中了。 过了武关和蓝田关,随行的兵士死的死,逃的逃。眼看就要到蓝田了,突然又被一群乱兵围住,阎鼎本来想以秦王的威势镇住他们,没想到却激起他们的杀心。 就在此时,远处走来一个手执竹杖、腰系酒壶的少年,嘴里还在哼着歌谣。少年十来岁的样子,头上却扎起了不合年纪的头髻。 绝望中的司马邺一眼就认出了殷循,向他挥手大声示警:“殷小兄,这里有强盗,快走。”慌乱中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殷循还是四年前自己偶遇的样子,而自己已经比他高出了许多。 匪首回头看着年纪尚幼的殷循,不屑地道:“既然认识,那定然是一伙的,索性就都留下来吧!” 殷循仿佛没有听到司马邺的示警,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危险,径直走过来。其中一个乱兵提枪便向他刺去,吓得司马邺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众人只见殷循轻轻闪过乱兵刺出的利刃,手中的竹杖同时径直向那个乱兵伸去,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将其击倒,然后依样画葫芦,将匪首击晕。 其余乱兵见状,顿做鸟兽散。 司马邺整理了一下衣冠,向殷循郑重行礼道:“感谢殷兄救命之恩!”又向阎鼎介绍道:“阎豫州,这位是殷小侠,我在洛阳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又向殷循介绍道:“殷小兄,这位是阎豫州,和我一起前往长安的。” 阎鼎见殷循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想到如果要平安到长安,不免要借助殷循的武力,便存心讨好他,道:“想不到殷小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身手,救了老夫和秦王殿下,老夫感激不尽,定当重重酬谢才是。不知殷小侠是欲去往何处啊?可愿与吾等结伴同去长安?” 殷循不理阎鼎的示好,只对司马邺面露惊诧之色,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原来你竟然还是个大人物,上次初见实在是有些……有些唐突,呵呵。” 见殷循做这幅表情,劫后余生的司马邺却也忍俊不禁,并未答话。殷循又问道:“既然如此,你不在洛阳的王府中,怎么沦落至此?还如此落魄至斯?” 司马邺听他问起缘由,想到洛阳城中本生父母身遭大难,自己一路九死一生,被勾起了伤心事,沉声道:“贼兵入寇,洛阳沦陷,陛下被俘,我本生父母被杀,可怜只有我逃了出来……只恨自己年幼,不能为家国肝脑涂地……”说道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殷循见年纪尚幼的司马邺竟然哭了起来,一时手足无措,安慰良久,直到司马邺平静下来,方道:“我本是一个方外之人,朝堂之事,我是不懂的。听阎豫州方才道,你们要去长安,我本也无事,就随你们走上一遭也无妨。” 阎鼎见殷循主动请缨,顿时大喜,对司马邺道:“殿下请节哀,身负世祖武皇帝(司马炎)血脉,此去长安,殿下务必以国事为重,重整山河,一血此恨!” 说罢,他令残卒将匪首、乱兵枭首,再次启程前往蓝田。 殷循看着眼角还挂着泪痕、眼神却透着坚毅的司马邺登上破败的牛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徐徐随车而行。 稀稀拉拉的队伍也沉默着,前往蓝田。 半晌,司马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殷小兄,四年不见,我已经长高大了不少,为何你却没什么变化?” “家师是终南山的一位炼气士。我十 岁那年,为了修习更高深的法门,家师封闭了我的骨穴,从那以后我就已经不再长大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殷循苦笑道,语气中却含着几分辛酸。 司马邺未听出殷循言语中的辛酸,回想起刚刚殷循高深莫测额身法,也不疑有他,又问道:“蒙殷小兄相救,还未曾请教尊姓大名?” 殷循道:“我叫殷循,殿下唤我殷循便好。” 司马邺道:“殷兄可有表字?” 殷循答:“尚无表字。我自四年前离开家师、外出闯荡,已经许久未见他老人家了。” 司马邺道:“以后殷兄便唤我彦旗罢。” 殷循颔首道:“草民不敢。” 司马邺笑道:“我与殷兄四年前相逢,一见如故。”听到这话,殷循也忍不住莞尔,又听司马邺道:“今复蒙殷兄相救,方幸免于难。今国破亡命,岂敢再以宗室自持?” 想起四年前的光景,司马邺唏嘘不已,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无忧无虑。他自不知道殷循是特地去找他,顺道戏弄了他一番,还以为自己与殷循颇为有缘,于是便有戏谑到:“殷兄不是还‘借’了小弟府上一只羊,不知打算什么时候还?” 听到司马邺提起故事,且看他此刻心情不错,殷循正待也调笑他几句,便听到前面兵卒的呵斥声,和女子的啼哭哀求声。 阎鼎喝道:“前方何事?” 兵卒回道:“回刺史,此女子在路旁树后鬼鬼祟祟,属下正在盘问。” 阎鼎定睛看去,见那女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挑,容貌清秀,怯生生的模样,便问吩咐兵卒道:“查看她的路引。” 女子跪地叩首道:“婢子没有路引。婢子是秦王府的婢女,因城池沦陷,府中人都逃散了,婢子也逃出城来。听闻刺史大人已收复长安,婢子正欲回府去。婢子绝非逃奴,还请大人明鉴!” 司马邺听到是自己府中之人,大惊之下急忙下车,和殷循一起上前探视。 阎鼎向女子道:“在你面前者,就是秦王殿下。” 女子身躯猛地一震,抬头看见自己面前的男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头上发髻也有些散乱;沾染了尘土的脸庞依旧清秀,一双妙目散发出柔和的目光,每时每刻都让人感到亲近;一身衣服虽然华丽,经过长途颠簸后多少显得有些狼狈,但丝毫没有影响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司马邺虚扶起女子,也端详了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修长,比自己还高出尺许;温婉的五官,集合在一张俏脸上,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一看就顿生怜惜之意;虽然容貌秀丽,可能是这段时间的漂泊,让她看上去有些瘦削,满脸都是灰败之色;身上的短衫和长裙虽然破旧,但看上去还算整洁干净;头上的丫鬟髻说明她还没有许人,这让他感到很奇怪。 他暗想,如是让她轻施粉黛,一定会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只是不知为何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为何一阵战栗,大概是从未见过家主感到害怕吧。 那女子便是杨清。 她无数次想过的自己未出生便被许过亲的男子、也是自己的主人,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平和地望着她。 他也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是个随和的人。 虽然如同母亲去世前叮嘱的一般,她从未奢望过什么,但她还是曾经幻想过,倘若自己不曾沦为奴籍,自己也能像其他王侯之女风光大嫁;抑或是他根本不在乎身份上的差距,愿意收自己入房,甚至娶自己为妻;就算这些都不会发生,待到他驾临长安,自己也能默默地陪伴着他,看着他长大,即使是以一名婢女的身份,也心满意足……这样的念头,始终不断地徘徊在她的脑海中,每每念及这些,都让她又羞涩,又辛酸,甚至还有一丝甜蜜。 可当自己真正地面对他了,她才意识到,他们之间隔得是那么远——遥不可及的身份的差距、整整八年年龄的差距。 未经男女之事的她,在漫长的憧憬中,对从未谋面的司马邺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不是爱慕,不是喜欢,却有向往。 她郑重盈盈下拜,稽首道:“婢子,拜见秦王殿下。” 司马邺再次虚扶起她,轻声问道:“姐姐怎么称呼?” 杨清先是一愣,才答道:“回殿下,殿下唤婢子薰儿就好。” 司马邺笑道:“原来是薰儿姐姐。想来姐姐这段时间属实不易,浮萍漂泊的滋味,真的是……”他自嘲的摇摇头,又看到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殷循,道:“这位是殷兄,与我们一起去往长安。” 杨清轻轻一福,道:“见过殷官人。”殷循也忙回了一礼。 主仆见毕,重新启程。 坐在牛车上,司马邺的目光不时落在杨清的身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两位舅舅、阎鼎的拥护,殷循的保护,让他一路不曾有过孤独的感觉;但从见到杨清开始,他心中却有一种久违的,那是一种亲人间才有的濡沫,就像在洛阳的吴王府中,有生母荀氏的呵护和温馨。 杨清能感受到司马邺的目光,但她已经从最初见他的激动中清醒过来,她只是低着头,一路无言。 同行的殷循也一路无言看着车上的司马邺,又看了看杨清,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女儿心思君知否 +新增收藏类别 队伍终于到了蓝田。 阎鼎向正在攻打长安的平西将军贾疋派去了使者,司马邺等人则在蓝田的驿馆住了下来。 一进入驿馆,杨清就开始忙碌起来,她为风尘仆仆司马邺奉上润湿了的脸巾,道:“殿下,请擦脸。” 司马邺接过脸巾,抬头看了杨清一眼,见她已经草草清洗过面部了,打湿的秀发还粘在额头、鬓边。洗去了尘土的她,虽然还是一样的打扮,却有一股出水芙蓉的味道,便边擦脸边笑道:“从洛阳逃到这,一路上都是同行军士照料我,朝不保夕的也没心思料理这些,似姐姐这么细致的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杨清轻轻道:“以后,就让婢子照料殿下的起居罢。” 司马邺颔首道:“似我这样的男子,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已是难以忍受,薰儿姐姐这样爱洁的女孩子恐怕更是难以忍耐吧。也就是殷循,一直都是一副邋遢的样子。” 杨清回道:“殷官人是化外高人,自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司马邺点头,殷循确实给他神秘莫测的感觉,接着道:“你别看他身形与我相比小,确是比我年长,已经十六岁了。他说是他的师父为了他的进益,在他十岁时封闭了他的骨穴,所以他以后都是这个样子了。” 这等事杨清自然闻所未闻,她心里虽然惊骇,但并未表现出来,倒让司马邺觉得讪讪,转念一想,她见自己不过半日,又是奴仆的身份,自然会对自己这个主人感到害怕,心下了然,因笑道:“薰儿姐姐在我面前莫要拘束,洛阳时府中的伙计都知道我性情是极好的。以后我们朝夕相处,你自会知道。” 杨清颔首道:“殿下宽厚乃是恩德,婢子却不敢忘了规矩。” 司马邺笑着摇摇头,道:“姐姐可还有家人在?”见杨清摇摇头,歉然到:“触到姐姐伤心事了,还请见谅。”又问道:“姐姐入府几年了,之前可有姓氏?” 杨清答道:“婢子自出生就在府中了,二十一年前,祖父、家父因连坐被诛,家母也沫入奴籍,家父却是姓杨。” 司马邺沉吟起来,姓杨,二十一年前。他心里猛地一震,问道:“姐姐可是与祖母武元皇后(指杨艳)同出自弘农杨氏?” 杨清答道:“祖父正式当时的太子太保讳济。” 司马邺听到这个回答,心中一片惨然,杨氏一门被剪灭的事他自是知道的,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司马柬还与杨家关系匪浅。他握住杨清的手道:“事已矣,姐姐也不必太多伤心。说起来我们之间还算有亲,按辈分我还应该唤你一声表姐。只是我也人微言轻,不能为姐姐家翻案。等到了长安,我便给姐姐一纸释奴文书,再给姐姐寻一门好的亲事。” 杨清先是一愣,她没想到母亲去世前费劲心思的安排就这么容易实现了,但她随即又听到“寻一门好亲事”,内心顿时一酸,只是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低下头淡淡答道:“婢子不愿出府,只愿负在殿下羽翼之下,了此余生。” 司马邺没想到她会这般回答,恍然她大概是初识未久,不敢答应,释然道:“此事容后再议。”又道:“姐姐可有大名?” 杨清答道:“婢子身份低微,只有乳名,不曾有过大名。” 司马邺笑道:“我看姐姐不止容貌清丽,性子也清静,《诗经·郑风·》有云: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前朝的陈思王曹子建也在《蝉赋》中说: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既如此,索性就取一个‘清’字如何?” 杨清听他夸自己容貌清丽,不由得俏脸一红,片刻后方稽首道:“婢子谢殿下赐名。” 司马邺扶起她,笑道:“似你我这般每天拜来拜去的,无甚意思。” 杨清道:“殿下赐名之恩,婢子本该拜谢。” 司马邺道:“那就随姐姐便是。” 屋外传来殷循的声音:“殿下。” 司马邺出门,见是殷循立于门前,道:“殷兄不在房间休息,找我可是有事?” 殷循道:“殿下既已安全抵达蓝田,雍州的官员定会派人迎殿下入长安城。殷某特来向殿下辞行。家师就在终南山中,我也与家师数载未见,此次相隔咫尺,不可不去拜见。” 司马邺点头道:“殷兄所言极是。承蒙殷兄相护,临行本该赠你及令师一些仪程,只是如今我也甚是狼狈……” 殷循打断司马邺,笑道:“殿下说笑了,修行之人,斩奸除恶自是本分,岂敢求赐?再者,若是想见殿下,殷某持拜帖入长安扣府,索要一些阿堵物,又岂会被拒之门外?” 司马邺抚掌大笑道:“正是如此,我在长安扫榻相侯,以待殷兄。” 殷循向司马邺拱手道:“殿下保重。”又向他身后的杨清拱手道:“姑娘也请保重,照顾好你家秦王殿下。” 杨清急忙一福,道:“婢子恭送殷官人,请官人放心,也请官人一路珍重。” 殷循转身离去,待到门口又回望一眼,见司马邺和杨清还站在阶下相送。男的虽稚气未脱,但君子如玉,女的容貌清丽,让人不由得忽略了他们的年龄差,真是一对璧人。 “只可惜明珠蒙尘。”殷循突然有一种无以倾诉的孤独感,黯然离去。 五日后,贾疋派来的军士抵达蓝田,司马邺和阎鼎等人再次启程,前往雍州。 此刻,长安的战火还在持续着。 汉军占领长安后,驻守关中的晋臣随即开始反击,冯翊(今陕西大荔)太守索綝、始平(今陕西兴平)太守麴允、频阳令梁肃等共同推举贾疋为平西将军,率军五万反击刘曜。 另一方面,雍州刺史麹特、新平太守竺恢与扶风太守梁综(梁肃之兄)听闻贾疋起兵,也起兵十万发起反击,一时声势大震。 前方的战事对此时的司马邺没有什么影响,在军士的护卫下,他再也不复西来时的狼狈,不用担心随时死在一伙流寇的手里。 更不必说,这一路还有杨清的细致入微的照顾。 和此时司马邺一样,从蓝田出发时的杨清,俨然也不再是初遇时的落魄模样,没有经过特地打扮、只是换了一身行头的她让司马邺眼前一亮:修长的身材,清秀的面容,当被杂乱的头发覆盖了一双眸子完全展现出来时,就像秋水一样清澈;举止仪态也完全不似一个婢女的模样,大方端庄,不卑不亢。 只是她对自己虽然呵护备至,但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使两个人之间总有些隔膜。她从不主动示好讨好自己,但也不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举止投足都合乎一个婢女的身份,但就是让人亲近不来。这样一个难得让人产生类似“家人”的感觉的人,让司马邺很是泄气。 在司马邺的记忆里,自相遇以来,从未见她笑过。 “姐姐可知道褒姒?”司马邺打趣道。 杨清已经习惯了“姐姐”这个称呼,答道:“回殿下,婢子知道,母亲去世前也曾教婢子读书识字。褒姒是周幽王的宠妃,但生来便不爱笑。幽王为博褒姒一笑,就点燃烽火骗诸侯勤王。诸侯纷纷响应,率兵勤王。褒姒看到诸侯被骗一脸错愕的样子,终于露出笑容。可幽王也由此失信于诸侯,最后落得被犬戎诛杀的下场。” 司马邺一本正经地道:“每每看到姐姐,便让我想道褒姒。”他见杨清的脸上微露疑惑神色,便忍笑到:“自见到姐姐以来,姐姐始终神情严肃,从未笑过,姐姐是要学这褒姒不成?这烽火台我却不敢乱点的” 杨清没想到司马邺会这般取笑自己,面色微微一红;又想到他拿褒姒比拟自己,心里微微一动,忙收紧心神答道:“殿下说笑了,这是婢子的本分。” 司马邺苦笑道:“你我二人本就有亲,按照辈分,我本该唤姐姐一声‘表姐’;况且我也曾许诺于你,等到了长安,便予你自由之身,你自不必以奴婢自处;倘若你是担心我指婚会让你所托非人,指婚前我问你意愿便是。” 杨清没想到司马邺能这般说,低下头低声道:“婢子自是担心殿下食言,也不敢妄图与殿下认亲。只是婢子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既然蹉跎了年华,又何必苛求婚配之事。婢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允准。” 司马邺道:“姐姐但说无妨。” 杨清抬起头,注视司马邺良久方道:“婢子知殿下性情随和,念及先人旧情,是守信之人,定会言出必行。婢子只求殿下许我自由之身后,允准我继续留在殿下身边,随侍左右。婢子不愿嫁人,只求在殿下的羽翼下,了此余生。” 司马邺再次听到杨清的这般表态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不知杨清是果真这般想的,还是在向自己表明态度,但看她一双妙目透出的坚毅之色,又不似作伪,颔首道:“姐姐既然这般说,我顺了姐姐的意便是。” 见杨清无言,司马邺又道:“姐姐何不把包囊放到我的车上?我见姐姐一路,包裹从不离身,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东西?” 杨清咬了咬嘴唇,才淡淡地道:“不过是家母留下的遗物,带在身边留个念想。”她不自觉地握紧包裹,里面放的自然包括那只订婚信物埙。 司马邺既可怜杨清孤苦,又想到自己生父母双亡、只身西来的狼狈模样,也不禁黯然。 杨清见司马邺神情,想到自己无意触发了他的伤心事,不知该如何劝慰。但看他一脸灰败的样子,竟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她轻轻牵起司马邺的手,柔声道:“殿下请节哀,自今以后,自有婢子伴你身边。” 久违的柔声问候,让司马邺沉醉其中,目瞪口呆。当错愕的眼神落到杨清目中时,她顿时清醒了过来,讪讪松开司马邺的手,急促地道:“殿下恕罪,是婢子逾越了。”一张俏脸却已羞得绯红。 只沉浸了须臾的温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司马邺怅然若失。就在刚刚的一瞬,杨清给他的感觉,不全是母亲荀氏的呵护,而是夹杂着一种另类的东西,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一个情窦待开的十二岁少年,因为刚刚的一幕,相顾无言,各怀心事。 几十里外,终南山顶,一间茅草屋伫立期间。 周边寒风凛冽,茅草屋周围却像盛夏一般,生机盎然。 殷循走到屋檐下,将一颗种子种进檐下的缸中。种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根、发芽,片刻就长成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并蒂莲的花骨朵也在顶部缓缓抽出。 他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仿佛望见了司马邺的车队一般,又低下头,手轻轻抚着花骨朵,嘴里嚅嚅道:“该开始的,总会开始的。” 笑颜初绽倾人城 +新增收藏类别 晋永嘉五年、汉嘉平元年十二月,司马邺终于到达雍州军中,扶风太守梁综受命负责护卫秦王的安全之职。 此时长安城还在汉将刘曜的控制之下,旷日持久的攻城战役由于严冬的降临暂时告一段落,双方形成对峙格局。 好在司马邺不用住在军营当中,他被安置在雍城外的一户宅院当中,总算结束了半年的奔波之苦;杨清也不复初见时不健康的模样,气色也好了许多。 在生活平静下来之后,司马邺开始了自己的学习生活。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作为一名宗室、一路诸侯,必须尽自己的职责,治理好自己的封地,并率领将士收复失地,迎回被俘的皇帝。所以在学习上,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关中的文武大臣不乏博学之人,不论是经文,还是政务、军务,他都会倾心向这些人请教,敏而好学的态度、天赋异禀的悟性,秦王的贤德之名得到了这些人的一致称赞,传遍关中。 杨清接手了他日常起居的一切,忙前忙后。看到她把煮饭、洗衣、研磨、铺纸这些事做得井井有条,司马邺惊叹不已,因为在洛阳时,这些事情可是书童、几个仆役丫头做呢。杨清则把他的大惊小怪当成小孩子的少见多怪,不去理会他拙劣的恭维,不论他怎么夸赞,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这让走出亲人离去阴霾、重现活泼好动性子的司马邺很是泄气,索性渐渐接受了杨清这个“冰美人”的脾性。 但司马邺一直明白:自己这个“姐姐”,实实在在是个外冷心热的女子—— 偶尔和臣僚交流得太晚了,耽搁了用餐的时间,但他吃到的汤食却从来都是热的;军营物资供应有限,即使他以堂堂秦王之尊,也未曾受到多余的优待,但食物经过杨清的妙手之后,味道要远远好于他的期许,而且花样繁多,隔日绝不重复…… 这一切都让他沉浸在久违的幸福里。 他不知道,在这其中,杨清也是同样幸福了—— 看着他认真读书的样子,自己静静地守候在他的身旁,为他研磨、铺纸;看着她吃自己做的饭食,听着他的夸奖,脸上虽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却是欢喜的很。 为自己喜欢的人付出,那么自己也当然是快乐的。 是的,她喜欢了他。 她终于明白了:从之前的憧憬中的迷茫,到后来一路的相处,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八岁的毛头小子。 为此,她再次拒绝了他开豁自己奴籍,坚持等到返回长安秦王府中、拿到自己的身契以后再行安排。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实在可笑,秦王府恐怕都被汉军付之一炬了,哪里还找得到什么身契? 但她还是自欺欺人地说了出来,司马邺便再次满足了她。这让她暂时放下了心思,不用再担心自己会因为开豁被他乱点鸳鸯谱,也为他一次次宽宥自己而感到开心,即使这不是特殊的宠溺,仅仅是他顾念先人旧情,但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她简单的爱情,陪伴、付出和开心。 可是他会喜欢了我吗? 这样患得患失的苦恼,偶尔还是不免会涌上杨清的心头。 晋元嘉五年十二月,元日越来越近,一场白雪覆盖关中大地。 清晨推开屋门,看着还在兀自飘洒的雪花,司马邺走到屋檐之下,深深的吸了一口寒气。 围城的军士是否会冻伤?周边的百姓的房屋是否会被压塌?长安城里的百姓在汉军的压榨下是否还有活路?作为关中之地名义上的掌舵人,虽然这些事自有官员和胥吏操持,自己也不能解决,但司马邺还是油然生出一阵忧虑。 杨清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司马邺知道她的性子,自己不说话,她是不会主动搭话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不自觉地吟诵起《诗经》里的这首《采薇》,待他回头看向杨清时,不由得痴了—— 只见杨清穿着白色的袄和裙,身上披着白狐裘斗篷,头上虽然依然梳着丫鬟髻,却透出成熟女子的韵味。她抬起手臂,静静地看着雪落在手掌上,慢慢融化的样子,嘴角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笑容。 斗篷上的白狐裘是贾疋第一次拜见自己时带来的礼物,一共有两条,贾疋离开后,他就拿出其中的一条送给杨清,刚开始她坚辞不受,还是自己半命令、半哀求地,杨清方勉强收下。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做了两件斗篷出来,自己的那件,因为十分喜欢,还没有舍得穿,杨清已经把她的那条穿了出来。 这是司马邺第一次看见杨清笑的样子。 绽放笑颜的杨清,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不同于初见时的楚楚可怜,也不同于平日的优雅端庄,此刻的她,显得格外的灵动,犹如山巅的雪莲初绽时夺人心魄。 他不由得想起前朝陈思王曹植曹子建《洛神赋》中的句子: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对,眼前的白衣女子,就是这个样子! 此刻的杨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少女情怀当中,苍茫的天幕,洁白的大地,飘落的白雪,陪在身边的又只有自己喜欢的人。她看着自己的手心,偶尔几片淘气的雪花跳落进来,却在须臾之前化成水滴,剔透可爱,却又凉丝丝的,不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笑容有多动人。 待到司马邺吟诵完一首《采薇》,突然没有了声音,杨清正感到奇怪,这个小家伙可是一个话多的人。她侧过头,嘴角还带着没有消失的笑容,却对上一双炽热的眸子,一张俏脸瞬间羞红了。她不敢与他对视,急忙底下头,刚刚的笑容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见到杨清羞红了脸,司马邺顿时意识到自己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子看十分不妥,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忙干笑掩饰自己的尴尬,道:“这个……呃……《采薇》的雪是杨柳抽芽时节的春雪,和当下的意境甚是不符,甚是不符。姐姐有什么好的句子吗?” 他知道杨清也是随母亲开过蒙的,虽然学得不多,但“五经”却都是学过的。他虽这么问,但此时的杨清哪里会答话,她依然低着头,回想着司马邺炽热的目光,连心跳都急促了。 此时司马邺的心也在狂跳,不仅仅是因为刚刚被杨清撞到自己失礼的样子,还因为刚刚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笑意时的反应。他不断地责备自己刚刚的行为十分失礼,却又忍不住地想:“原来清儿姐姐笑起来这般好看”。但这样尴尬局面还是要自己来打破的,他定了定心神,不带感情地道:“今天大雪封路,阎刺史他们不会登门了,我便自己读书习字,姐姐便把《尚书》准备出来吧。” 杨清如释重负道:“婢子遵命。!”急忙转身退回室内,看似从容的步伐还是有些踉跄。 是夜,司马邺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回到洛阳城的吴王府,他和几个兄弟在雪中嬉戏,互掷雪球;身后的阿母荀氏一脸焦急的样子,提示他们兄弟几个小心些不要摔倒。每当他被别的兄弟打中的时候,他都会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向荀氏告状,说别的兄弟欺负他,惹得荀氏和兄弟几人哈哈大笑,连端坐厅中的司马晏都忍不住摇头莞尔。 只是,梦里的他故技重施,当他回过头时,看到的不是荀氏和蔼的神情,而是杨清微笑仰起头,看着雪在自己指间一点点融化的样子。 这让他在梦里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睡在外间的杨清听到声音,用火石点着油灯,走进内室,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司马邺怎能说实情,含糊答道:“没事,只是梦到被乱匪的弓箭射中了。姐姐你回去休息吧。” 杨清知他西行之路并不太平,心里怜他孤苦,便不疑有他,柔声道:“那婢子退下了。”又为他掩了掩被子。 注视着杨清缓缓出门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里飘忽不定,司马邺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杨清睡在自己的外间,自己就能睡得很安稳。 可是想起了刚刚的梦,他又迷茫了起来。此时司马邺的心里既无比想念逝去的本生父母,也夹杂着有杨清陪伴的幸福感。良久之后,才缓缓睡去,这次他梦里夹杂着司马晏、荀氏的身影依然清晰生动,杨清也更加活泼可爱,不仅加入了互掷雪球的行列,嘴角还始终留着那抹淡淡地微笑。 整整半宿,司马邺嘴里都在轻轻叨念着“阿母”、“阿爷”、“清儿姐姐”…… 只是这些呓语,杨清没有听见。 花开并蒂情始时 +新增收藏类别 永嘉六年(312年)四月,在晋军连续数月围城之后,汉将刘曜终于被迫从长安退兵。刘曜离开长安之时,将长安城中妇女老幼尽数押往平阳,只留下一座空城。 从长安到平阳的迁徙之路,注定是一条血泪之路。 在贾疋、阎鼎、麴允、梁综等人的簇拥之下,司马邺从雍门进入长安城。 入城后的情景让人触目心惊:街道杂草丛生,空无一人,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烧毁的断壁残垣,还有屡屡浓烟升起,显示着那里的火尚未熄灭;散落的尸骸,埋在草中的白骨,随处可见。 乱世之中,人命就是如同草芥一样轻贱。 跟在司马邺车旁的杨清,先是紧紧地捂住嘴巴,之后确是无论如何都忍耐不住趴在路边吐了起来。 入城之前,贾疋等人特地重制了秦王的仪仗,一辆马车竟然凑不齐一样毛色的马匹。但从入城的情形来看,就算司马邺坐着那辆牛车入城也无可厚非,因为城中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到这可怜的仪仗了。 司马邺虽然心疼,但他不能以堂堂秦王之尊下车服侍一个婢女,只是叫停了仪仗,静静地等着她安静下来。 身后的贾疋、阎鼎等人也没有责备杨清身为婢女失礼的行为,贾疋驱马至马车旁,在马上行礼道:“殿下不宜在此停留。请殿下先驱车入府,臣会安排人送这位女官回府。” 司马邺无奈,应允道:“那就有劳将军了。”临行前,又担心地忘了杨清一眼,见已经有军士将杨清护卫了起来,方才放心离开。 坐落在长安城的这座秦王府,曾是司马邺名义上父亲司马柬的府邸,司马柬经略关中将近十年,自有威信。司马邺一入关就受到关中诸臣的拥戴,很大程度是受司马柬的遗泽。 和意料中的一样,王府已经被汉军劫掠一空了,一片狼藉。贵重物品都被汉军搬走,搬不走的就被砸毁。 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即便是自己十分喜欢的事物,当它一旦不属于自己时,就会毫不吝惜地毁灭它,绝不会留给下一个占有者,满足自己莫名的占有欲。 护卫的军士在将领的指挥下开始清理,司马邺却静静地等待杨清的到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护卫军事的拥簇下,杨清才乘着运送军资的牛车姗姗而来,司马邺见她一脸苍白的样子,柔声问道:“姐姐可好些了?”杨清勉强地点点头。 一路跟来的护卫素来知道司马邺对这名叫杨清的女子很是看重,又见他这般嘘寒问暖,心里对杨清又暗暗看重了几分。 见脸色苍白的杨清一进门就操劳了起来,就连忙阻止她,劝她休息。杨清虽然知道他一向体贴,心里仍然不免一暖,便柔声道;“让殿下担心了,婢子只是收拾出来今晚殿下的住处,总不能让殿下睡在杂物中吧。” 司马邺向忙活的军士努努嘴,道:“不是还有他们?” 杨清摇头道:“他们一群男人,粗手粗脚的做得好这事吗?” 司马邺唤过护卫的将领,笑道:“林泉,你可曾娶亲?” 林泉是梁综手下的心腹将校,三十岁出头,担任司马邺的贴身护卫将领,他和司马邺相处日久,也知道司马邺私下里无甚威仪,忙上前行礼,支吾道:“回殿下,末将戎马倥偬,还……未来得及娶亲。”他不知道这个小主子今天怎么想起了这个问题,这让他局促得很呐! 司马邺笑着摆摆手,让林泉退下,向杨清道:“他们但凡有一个细心些的,也不需姐姐这般费心了。” 杨清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地打扫、铺床,司马邺则回到正厅,听着巡城归来的贾疋等人的汇报,从他们的言语中可以知道,长安城的确是彻彻底底的空了,没有数年之功,是没法回复元气的。 贾疋已经张榜安民,引周边流民回城居住;同时抓紧城池防卫,避免被退军的刘曜偷袭,打个措手不及。 这些都是例行之举,司马邺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诸臣向他汇报也不是请他决断,无非是表达敬重之意。司马邺也知道,对于这些人,他要充分信任,并借助司马晏的遗泽任用,唯有如此,上下一心,方可驱逐外敌,匡扶晋朝社稷。 入城的第一夜,司马邺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他觉得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这股味道他自入城以来就闻到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杨清睡在外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黑夜是这般难熬。 以往这个时候,杨清已经进来探视了,不知今天怎么了,她的身影却没有出现。司马邺觉得有些反常,他轻轻趿上鞋子,点着油灯,蹑手蹑脚来到外间。 透过昏黄的光晕,眼前的一幕把他吓了一跳—— 只见杨清紧紧靠着墙壁,下身裹着被子,抱膝和衣而坐,把头埋在膝盖上,瑟瑟发抖。 看到杨清这个样子的一刻,司马邺突然无比心疼,就行心脏的位置被针刺了一样。 原来他百般依赖的杨清姐姐,还有这样可怜弱小的一面,是啊,她终究也是一个失去父母、自小为奴的可怜女子。 可自己竟然只知道理直气壮地依赖她,不断从她那里理所应当地汲取呵护和爱护,却一直忽略了她的苦楚和可怜。 自路上相遇以来,自己竟是这样自私可鄙的丑恶模样。面对杨清时,虽然称呼她一声“姐姐”,却从未真正护佑过她。 羞愧交加的司马邺满脸通红,他庆幸黑夜给了他一层遮羞布,他举灯向前,柔声问道:“清儿姐姐,你怎么了?” 才听到声音的杨清猛地抬头,看到是司马邺才缓了一口气道:“婢子无事。”只是她口中虽说着无事,身体却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司马邺轻轻握住她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凉,他把灯放在身后,坐在榻上,柔声问道:“姐姐可是被入城后的惨景吓到了?”见杨清没有说话,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其实不止是姐姐,我也是强自镇定而已。一路西来,几次遇险,在和你遇见之前,身边的护卫已经死伤殆尽了,有几次他们的血都溅到我的脸上,我那时才知道人血是那么的炽热。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却来不及掩盖他们的遗骸,任由他们曝尸荒野……” 见司马邺沉默了下去,杨清才缓缓开口:“我十五岁那年,鲜卑兵入城,大肆劫掠。我和娘就躲在王府的门后,看着他们纵马狂奔,肆意杀人,满街都是尸体,还……还把小孩子挑在枪头上。抓住城中女子,就……就在大街上将她们当街□□,她们的哭嚎声我至今还记得,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 杨清忍不住啜泣了起来,司马邺只是静静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掌,不知该怎么劝慰。时间过了许久,平复了的杨清方继续说道:“今天又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实在是……” 司马邺看她再次把头埋在膝盖上,便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手中却有一枚玎珰,应该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再看她的床头,那个路上寸步不离身的包裹也已打开,一枚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早在他小的时候,便听他的老师说,他的父亲秦王司马柬是一个爱好音律之人,尤其喜欢古朴的埙。在这种影响下,他也试着吹奏,久而久之,吹埙的技艺还算不错。 看着全然失了方寸的杨清,正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她。想起小的时候经常吹奏的《关雎》,发出古朴的声音,总能让自己心神宁静。他轻轻松开杨清的手掌,拿着埙站起身,轻轻地吹了起来。 听着悠长的声音渐渐响起,杨清缓缓抬起头,透过泪水婆娑的双目,看到那个自己心仪的男子,尚不高大的身形,沐浴在昏黄摇曳的灯光里,轻轻吹响自己的埙—— 那个原本算是两人的订婚信物,上面刻着“缔结良缘”四个大字。 想到自己也曾在母亲的教习下吹奏,把埙口轻轻地放在唇边,而它此刻正在司马邺的唇边,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痴了。 值守的林泉和护卫的军士,听到这悠长又有些呜咽的声音透过黑暗,直抵内心深处,回想到自己铁血征战的岁月、战乱中死去的家人,也不禁潸然泪下。 一曲罢,看着已经安静了下来的杨清,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司马邺突然有些慌乱,就在此刻,身后的油灯熄灭了。 当身后完全陷入黑暗,他的窘迫感顿时减少了不少,他有些狼狈地对杨清说:“时间……时候已经不早了,姐姐既然……就早些休息吧。”说完就想逃回自己的内间。 杨清感觉司马邺正要转身离开,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他离开。她怯生生地哀求道:“殿下,我……婢子怕……”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狠心甩开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失礼被驱逐出府;又或者留住他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让一个男子陪自己一夜?何况那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主子。 司马邺回过头,黑暗中他看不清杨清的脸,也不知道杨清此时脑海中的混乱,但手掌传来的力度,让他感受到了杨清的恐惧,和满满的祈求。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也是能够保护她的,之前自责的罪恶感此刻也被冲淡了一些,他干脆踢掉脚下的鞋子,一转身就躺在了杨清的榻上。 心里正在天人交战的杨清被司马邺的举动吓了一跳,刚刚抓住司马邺的勇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忙地起身跪在榻上,颤声向司马邺请罪:“婢子无状,请殿下责罚。” 司马邺被杨清前后矛盾的举动逗笑了,忍笑道:“我在里间睡得也不安生,既然姐姐感到害怕,今夜我们两个就挤一挤吧。榻上这么小个地方,亏得姐姐也拜得下去。”他见杨清依然伏榻不起,便又坐起身道:“明早贾将军还要向我汇报城中巡视情况,我可不想黑着眼圈接见他们。”说着就要拉起杨清。 杨清急忙直起身子,拦住他伸向自己的手,进退失据:一个人确实感到害怕,可是要和司马邺同榻而眠,她也同样不敢。她见司马邺再次平躺下来,又听他带着笑意道:“姐姐自便吧,我就在此睡了。”才下决心侧躺在榻里边,紧紧地绷着身子,不和司马邺有一点的身体接触,甚至出气都不敢用力,脸也羞成了大红布,幸亏黑暗中不会被司马邺看见。 第一次和一个年轻女子同榻而眠,司马邺也有一丝紧张,之前他也只和生母荀氏、奶娘一起睡过。可当杨清躺在他身旁时,他又感到一阵心安,窘迫之意也一扫而空,久违的睡意仿佛也如约而至,很快就睡着了。 听到身旁愈发平稳的呼吸声,杨清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她悄悄牵住司马邺的手,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心中的恐惧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也进入了梦乡。 值守的林泉此时却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埙声,又莫名其妙的消失,本以为秦王殿下会有什么吩咐,结果却看到卧房的灯也熄灭了。 “也不知道殿下在干什么?”林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心里暗自嘀咕。 终南山,茅草屋顶。 殷循百无聊赖地看着满天繁星,忽然发现身后金光点点。 他从屋顶一跃而下,走到廊下,缸中的那株并蒂莲,饱满的花骨朵正在徐徐绽放。 他朝长安城的方向定睛望去,叹道: “并蒂莲绽,情始矣。” 妾心不改此生志 +新增收藏类别 清晨,梦醒时分,四目相对,所见之人,即是所爱。 这是多少相思中人梦寐以求的场景啊。 天亮了,司马邺率先醒来。 张眼就是杨清还带着浅笑的俏脸,打散发髻的一头秀发被束在脑后,让不做丫鬟髻打扮的杨清显出一种成熟的韵味。欲悄悄起身,发现她的手还与自己的手牵在一起。想到她昨夜恐怕睡得不好,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好了。他静静地躺着,端详着身旁杨清那张清秀的脸。 虽然心里知道自己这般盯着一个女子看实非君子所为,但杨清可人的样子还是让他移不开目光。 杨清睁开眼,就看到司马邺痴痴的目光,先是大窘,随后又发现自己的手还和司马邺的手牵在一起,急忙甩开匆忙坐起身。在慌乱中不小心触碰到司马邺的□□,先是愕然,随即明白过来,脸已是彤红。 司马邺也反应了过来,一张脸也刷地变成了红色,他从榻上跳起来,趿上鞋子慌忙逃到内间。 “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看到自己如此失礼的样子?”他懊恼不已。 过了一刻钟,已经打扮停当的杨清捧着铜盆进到内间,为司马邺梳洗。她的神态早已回复宁静,只是一张俏脸似乎还是透着些许红色,反而让一向端庄的她看起来有些娇媚。 站在司马邺身后为他梳头,杨清吞吞吐吐地低声道:“婢子昨夜无状,愿领责罚。” 司马邺急忙摆手道:“这事你知我知,姐姐莫要再提。”他自是巴不得杨清忘了早上尴尬的一幕。 杨清见他慌张的样子,不由得想起触到他身体的情形,她虽未经人事,可她毕竟已经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于男女之事并非什么也不懂。她不由得暗暗地想,“难道殿下他……”想到这里,她的身体不由得战栗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司马邺自是不知道杨清此刻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今早对杨清的感觉,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 他昨日主动与杨清同榻而眠,本心的确不是出自男女之情,只是想安抚住她。他自觉自己年纪尚幼,婚姻之事自有朝堂上为他安排,即便是以后,只怕也是贾疋、阎鼎、麴允等人为他操持,无须自己操心。他对杨清的感情,也一直是像对生母荀氏一样的依恋。 可是,当今早再次醒来时,他似乎觉得他对杨清,似乎生出一种依恋以外的东西。 难道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了她? 平心而论,杨清相貌清秀典雅,而且性情温和,对自己体贴入微。她对自己所作所为,虽然是她的身份使然。但和她在一起,的确会让自己有一种安全感。所以他愿意把她看成一个值得依靠的姐姐,释她自由之身,除了上代人之间的关系,更多的还是出自于她的性子。 可现在,他似乎不想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之前已经屡次夸下海口,虽然她也屡次表达了不愿离开之意。可如果她果真愿意离开,自己还能食言而肥不成? 这让司马邺有些苦恼,仿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支吾着试探道:“之前我便承诺,等到了长安,便许姐姐自由之身。长安衙门的档案被付之一炬,府里被劫掠一空,姐姐的身契恐怕也寻不见了。待今日贾将军等人登门后,我就给姐姐一纸释奴文书。若姐姐一时还不愿离府,就现在府中暂住如何?”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经有了几丝颤抖。 杨清却没有听出司马邺语气中的虚弱,心里却会错了意,她只道司马邺一心要赶自己走,不禁泪流满面。 司马邺发现身后的动作停下来了,半晌也没有回应,他回过头,只看到杨清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大惊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杨清垂泪道:“殿下是一定要赶婢子出府吗?” 司马邺急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还没待司马邺说完,杨清已然跪倒,垂泪道:“求殿下怜悯婢子身份孤苦,不要逐我出府。婢子心中只有殿下,余生只求随侍左右,不做他想。” 司马邺急忙扶起杨清,安慰道:“姐姐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听杨清这般说,心里十分欢喜,语气也轻松了几分:“我只是不想姐姐一直顶着一个奴籍罢了。姐姐既然想要留在府中,我就征辟姐姐做我府里的女官。我年纪尚小,正需要一名女官教我言行举止。” 听到司马邺这般说,杨清心里也有几分期待,如果自己不再是奴籍,而是一个良家女,那岂不是……她轻轻一福,道:“婢子谢殿下恩典”。待梳洗完毕,就悄悄退下。 待杨清走后,司马邺在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杨清姐姐竟然真的不愿离开自己的身边了!他一边鄙视自己的自私,一边又非常期待有杨清陪伴的日子,脸上挂着傻笑,都忽略了正在走近的林泉。 林泉看到司马邺的神情,不知道是有什么事令他如此开心,他躬身行礼道:“殿下,贾刺史、阎刺史、麴刺史求见。” 司马邺道:“请他们到正厅等候。” 司马邺走入正厅,众人行礼毕,贾疋道:“殿下,昨日臣等清查城中人口,已不足百户?” “百户?”虽然知道情况不会乐观,但这个数字还是让司马邺大吃一惊,方才的欣喜之情已经一扫而空,不知该说些什么。 阎鼎鼓励道:“殿下身负社稷之重,需时时警醒,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只要殿下与臣等君臣一心,山河复兴指日可待。” 对于这样的场面话,司马邺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待送走了他们,司马邺依然闷闷不乐。作为一个主君,他自然明白,与臣僚的交流需要维持着某种默契和约定,走一些必要的过场。可是今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怀疑,天道真的站在自己的一边吗?诸臣的满满自信是发自肺腑,还是只是照例说一些场面话? 杨清过来侍候,看他一脸愁容,关怀问道:“殿下怎么了?” 司马邺强笑道:“无事。只是贾刺史他们向我汇报了城中的情况,不太乐观。” 杨清看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怎么完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良久,司马邺才吩咐道:“请姐姐备笔墨。”准备妥当后,只见司马邺挥笔写下“释奴文书”四字,写完后又盖上了自己的金印。从法理上讲,此时的杨清已经脱了奴籍,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写完文书,司马邺又撰写的杨清的女官告身,任命她为秦王府掌膳,正八品。书毕,他将告身交给杨清,笑道:“有了这个告身,姐姐现在可是八品女官了。”又开玩笑地行礼道:“参见杨掌膳。” 杨清避开了司马邺玩笑的一拜,郑重稽首道:“妾拜谢殿下。” 不知怎的,当“婢子”这个词从杨清的嘴边消失,司马邺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虚扶起杨清,向正厅外的林泉喊道:“林将军。”就像小孩子有了一件宝贝,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人炫耀。 林泉入门行礼,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司马邺笑嘻嘻地道:“无甚吩咐。”指着杨清道:“以后清儿姐姐就是府上的八品掌膳女官了。以后你要多与她熟络,府上的事就尽付你二人了。” 林泉素知司马邺对杨清这个侍女非常看重,平素往来也都是恭恭敬敬,现在她身份与之前不同,心里更加凛然,忙行礼道:“杨掌膳,有礼了!” 杨清避开林泉的行礼,也忙地一福,回道:“林将军,下官有礼了。”林泉的官阶是从七品上,还在杨清之上,林泉的行礼自是出自对司马邺的敬重,杨清却不敢真的受他一拜。倘若因为自己不知分寸得罪了他,两个人之间起了龌龊,最终还是让司马邺难做。 毕竟,她不想司马邺因为自己,有一丝的为难。为了他的周全,她甚至愿意委屈了自己。 看到杨清落落大方的样子,司马邺更加得意。在这短暂的一瞬,他忘记了残破的长安城带给他的不快。 勘破前缘情终定 +新增收藏类别 当时光步入永嘉六年(312年)的五月,关中大地也迎来的它的又一个夏天。 岁月还是这般从容地行进着,它从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兴也好,亡也罢,它都如同一个看客。一人死和千万人死,对它也没有什么分别。 或许只有这般的冷漠无情,不带一丝悲悯,才足以承载芸芸众生吧。 进入长安城的司马邺依然保持每天读书学习的生活,并在诸臣的引导下开始了解政务。 脱去了奴籍的杨清依然负责司马邺的饮食起居,身份的改变似乎从未改变她原本的生活节奏。 长安城也渐渐恢复了烟火气,随着周边的流民开始进入城内,这座饱经灾难的城市不再如同鬼域,街上开始稀稀拉拉地有了人影。 就在这时,殷循来到了长安。 高大的秦王府门,显示着这座府邸主人的崇高地位。 经过一个月的修整,战争的痕迹已被抹平,但战争带来的创伤似乎永远无法治愈。 时间只能冲淡一切,却不能抹去一切。 被抹去的不是记忆,而是揣着记忆的那些人。 殷循的到来,让已然半年未见的司马邺又惊又喜。 于司马邺而言,杨清是一个很好的伴侣,虽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杨清的爱意,但杨清的陪伴确实给是此时的他最大的慰藉;贾疋、阎鼎、林泉等人是忠实的臣属,他们对自己忠心耿耿;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却只有殷循一人。 其实他与殷循真正意义上的交集,只有在蓝田修整的短短几天,但他对殷循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神交已久的故友一般。 对于司马邺的热忱态度,殷循其实很意外,但这也这让他的使命轻松了许多,以往的那些家伙们可没这么好糊弄,光是想合理地接近他们就费尽了心思。 两人在正厅见礼毕,司马邺问道:“令师可安好?” 殷循点头道:“我出发之前,家师已经开始闭关。” 听殷循这般说,司马邺露出向往的神情:“似殷兄年纪轻轻,就已然这般身手,令师恐怕更加深不可测。俗话说名师出高徒,令师自当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可惜无缘拜见。” 殷循摇头笑道:“我们这些化外之人,修的是出世之道,求的无非是一己之身超脱物外,羽化登仙;殿下是入世之人,身负万民所托,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庸人可以比拟的。” 司马邺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令师与殷兄都是修行之人,可懂星象占卜之术?” 殷循答道:“深处三界之内,五行之中,□□凡胎,谁敢妄言窥测天机?天道虽是定数,但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参悟的。一切所为,不论结局,唯有‘珍惜所有’四字罢了。” 司马邺沉吟良久,迟疑道:“珍惜所有?” 殷循点头道:“正是珍惜所有,所有的事物,以及眼前之人。” 他已经道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即点化司马邺的□□。 此时,杨清走来,为殷循献上茶水,道:“请殷官人饮茶。” 殷循定睛一看,杨清已经不复之前的打扮,头上的丫鬟髻换成了绾发髻,愈发透着成熟的韵味,一身白色的长袄,以及袄下的白色马面裙,让原本身材就修长的杨清显得更加高挑。 看到杨清这般打扮,殷循故作惊讶表情,司马邺见他果然如果反应,就卖弄道:“殷兄,清儿姐姐现在是我府上八品掌膳女官。” 见杨清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还有司马邺一脸得意的样子,殷循暗自觉得好笑,他对杨清笑道:“姑娘辛苦了,我见你家秦王殿下,比上次分开时长高、长胖了不少,这大概是你照顾有功吧!” 司马邺狂点头,杨清望了面露得色的司马邺一眼,颔首道:“照顾殿下的起居,是奴的本分。” 殷循摇头笑道:“随时如此说,也是姑娘尽心了。‘本分’二字,尽了两分,虽说敷衍,但大有人在;尽了五分,事情就能办得有模有样;尽了八分,就称得上表率了;尽了十分的人,堪称凤毛麟角。”听了殷循的话,司马邺深以为然。 殷循继续道:“能把本分尽到十分,要么是本心使然,要么大概是乐在其中。自蓝田路上相逢,我便觉得姑娘为人严谨,律己甚严,对你家殿下也是关怀备至,说是尽到了十分也不为过,不知姑娘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杨清的脸腾地红了,她有些恼殷循交浅言深,多嘴说中了她的心事,但殷循是司马邺的座上客,她也是向来清静的性子,并未发作。只是稳住了心绪,轻轻回道:“殷官人说得道理,奴是不懂的。奴只知道,身为府中臣属,自当事事为殿下着想。奴所念者,唯此而已,别无其他。” 司马邺听到两个的对话,却是大受启发,他以前只是觉得杨清对自己与其他人不同:不同于本生父母、兄弟的关照,不同于之前的书童、仆役的顺从,也不同于诸臣僚的恭敬。杨清如同姐姐般关照,待自己也向来恭敬,但不知为什么,与她相处时,她带来的感觉就是与众不同,目光、动作、语气,无一不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 同样地,他自己待杨清的心态也是这样,不是对本生父母的敬爱,诸臣僚的信任,书童、仆役的平和。他非常享受和杨清独处的时间,享受她无微不至的关照与呵护。 可是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不明白。 毕竟爱情这个词,对年仅十三岁的他而言,还是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为殷循接风毕,司马邺带殷循来到了他的书房。这里曾是他父亲司马柬的书房,房中的珍玩、案牍早已被劫掠一空,只剩下不值钱的灯盏、陶土摆件。这些摆件保留完好的也是不足两成,其中一排残破的陶埙十分抢眼。 “殿下可是喜欢陶埙?”殷循明知故问道。 司马邺道:“我倒是也略通一二。是家父酷爱音律,尤其好埙,这些都是家父留下的,可惜都被贼兵损坏了。” 殷循问道:“殿下可介意我一试?” 司马邺点头道:“如若不弃,殷兄请便。” 殷循抓起其中一支保存较好的黑埙,端详起来,只见这支埙通体黝黑,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可惜埙口被钝器砸掉一块,一看便知不能再吹出原来的声音了。他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拿着埙对司马邺道:“殿下你看,埙上有字。” 司马邺还是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只放在角落的残埙,总觉得这支埙看起来颇为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相似的一只,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他仔细一看,埙身刻有“永结同心”四个篆字,埙底是“司马弘度,太熙元年”的篆文。他自知司马柬表字弘度,太熙元年距今已有二十二年,那时的司马柬已二十九岁,所以这埙自不可能是他送给夫人的结婚信物,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司马柬给自己未来儿女约定婚姻的信物。 这么说来,自己竟早已被许过亲了! 可是司马柬约定婚姻的是谁家?他家后来可有孩子?是男是女? 这些问题一股脑地涌上司马邺的心头。 殷循见司马邺面色沉重,就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达成了一半,便假意问道:“殿下,这埙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司马邺答道:“如果我所猜不错,这埙大概是当年父亲与他人约定子女婚姻的信物。” 殷循作惊骇状,问道:“殿下可知秦献王约定婚姻的是谁家?” 司马邺摇头道:“年岁久远,物是人非,就连这长安府中可能知晓旧事的管事都逃亡下落不明,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和谁家约定了子女婚姻。” 殷循劝慰道:“殿下无须为此烦心,先人所有安排,自是出于为子女幸福考虑的一片苦心。只是这些年朝堂动荡,永嘉五年,洛阳朝廷几乎被一扫而空,这婚约大多数已经做不得数了。” 司马邺想起去年洛阳城破、皇室蒙难的惨事,也不禁黯然点头。 意外发现一桩旧事,让司马邺总是不禁去想:当年父亲约定姻亲的一家,现在又在何处?他家可有子女活到现在?倘若真的是一位姑娘,这个按约定本该与自己白首扶将的女子,她是否有一个好的归宿? 这些念头不断涌上心头,使他夜不能眠,辗转反侧,也由此忽略了殷循的那番话。 睡在外间的杨清也久久未能入眠,殷循撞破她心事的话,也让她患得患失了起来。虽然她打定主意,不论怎样,她都将对司马邺的那份感情埋在心底,就这般默默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守候他一生。 毕竟她总是告诉自己:喜欢他,只要看到他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可是,虽然这么说,也一直这般安慰自己,当他总是看不到、甚至忽略自己的情意的时候,自己的心里确是这样难受。 是自己的感情不够纯粹吗?还是一个人的单恋就是这样的苦涩? 她不知道答案。 其实岂止是刚刚二十一岁的她,这世间,能真正参破情爱的,又有几人呢? 枕着手臂、躺在王府客房屋顶上的殷循,此时却惬意得很。此行的目的,就是把这双年轻的男女推进爱河,现在只差一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罢了。 他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河,一边把壶中的仙酿大口大口地送入口中,嘴里还嘟囔道:“师兄啊师兄,你这少司命也真是的,非要让他们原本就不甚幸福的一生再起波澜吗?” 没来由的一道闪电划过晴朗的夜空,殷循知道这是少司命对他抱怨的不满。 殷循懒洋洋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的吩咐,我去照做就是了。” 天色刚刚放亮,晨光尚未破晓,司马邺就在梦中清醒了过来,仿佛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感到一点气闷,就趿上鞋子,想去外面透透气。 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看到杨清还在兀自睡着,平日里她也不会在这个时间起来的。想到杨清夜里睡得向来很轻,为了不把她惊醒,他连大气都不敢出,正欲悄悄地走出屋门,却在余光瞥见杨清怀里抱着的什物,不正是那晚自己吹过的那枚埙?而且是和书房里的那只残埙一模一样的一只!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看着那只残埙感觉似曾相识了。 不带一点声音地走过去,轻轻地从她怀里取出那枚埙,司马邺端详了起来:埙体上刻着“缔结良缘”四个篆字,埙底同样有“司马弘度,太熙元年”八个字,和书房里的那枚残埙,正是一对。 原来父亲约定了儿女婚事的对象,竟然是杨家!而自己思索了整整一夜的那个“她”,竟然已经跟在自己身边整整半年了。 震惊、愤怒、慌乱,这些情绪瞬间涌进他的脑海。 之前让他困扰的一些事,他瞬间明白了—— 她对自己的百般爱护,不仅仅是身份使然,不仅仅是两人之间沾亲带故,还有她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如果不出意外,她将是秦王的正妻,而自己虽然是过继给父亲嗣位的,但这份婚约依然要维系。 但父亲去世后,杨家坏了事,这桩事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提起了。可从她怀中的埙,和她对自己的态度,分明在告诉自己,她明明知道这一切! 可是她明明知道一切,她为什么还瞒着自己? 愤怒过后,是慌乱—— 就算真相大白,又能怎样呢? 这份婚约的前提已经不在了,自己虽然贵为秦王,但自己的婚事注定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一个诸侯王的正妻,必须经皇帝首肯后,才能被载入宗正府的皇家玉牒;况且两个人身份的巨大差距,就像是一条鸿沟,隔在两人之间。 可是,也在此刻,司马邺突然明白,自己对杨清那种独特的感觉,正是男子对女子的倾慕,自己喜欢了她。 是的,他也喜欢上了她。 正是因为自己喜欢了她,才深深地享受她的陪伴,她的照料,当有她在身边时,自己就有一种安定的感觉。 此刻的司马邺并没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一个本该成为自己正妻的女子,这个女子却意外沦为奴籍,成了贴身照料自己的人。在长期的相处中,自己喜欢上了她,却又很难娶她为妻。与此同时,自己也不清楚,她是否也是一般喜欢自己的。 就连面对乱兵、深陷绝境时,司马邺似乎都没有这般慌乱过。 正当司马邺站在榻前焦头烂额时,杨清也伴着口中的一声“邺哥儿”醒了过来,当她看见榻前手里拿着埙的司马邺时,梦里的柔情蜜意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昨夜入睡前一直在思索着殷循的话,入睡后就梦到了和司马邺偕骑踏青的情景,梦中的他和平时一样温文尔雅,自己却不是平时的模样,而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女,肆无忌惮地笑;当他们停下来时,他把自己的头揽到自己的胸膛上,可是他明明不是比自己还要矮半头吗?梦里的自己带着这些疑问,享受着他的抚慰,直到他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轻轻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情急之下,自己叫住了他,却喊出了声…… 可当回到现实中时,自己的呓语恰巧被拿着埙的司马邺听见,杨清也陷入了混乱,她腾地坐起来,只是口中无力地喃喃道:“殿下,我……妾……”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司马邺见杨清醒了,将埙送至她眼前,问道:“此事你一直知道,是也不是?” 杨清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反问道:“殿下指的是什么?妾不明白。” 司马邺强忍怒气道:“父亲曾与令尊约定过儿女婚事,这件事你早就知道,是也不是?”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颤抖的手却无法镇定下来。 杨清坦然道:“是。” 司马邺怒道:“那你为何要瞒着我?不告诉我?” 杨清反问道:“便是告诉了殿下,又能如何?” 司马邺呆住了:是啊,自己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可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杨清见司马邺无言以对,道:“请殿下回房歇息,等妾为你洗漱。”说罢就要下榻穿衣。 司马邺突然问道:“方才听姐姐喊我的名字,可是有事?姐姐可从未喊过我的本名,为何今日做这般称呼?” 杨清听他这么问,停下了起榻的动作,刹那间羞红了脸,低头道:“妾睡梦中言语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司马邺低声道:“我倒宁可你这般唤我。” 杨清听他这般嘟囔,一双俏眼满是疑惑,司马邺鼓起勇气,正视她坚定地道:“我宁可你唤我邺哥儿,我希望你一生都能这般唤我,此生都是。”说罢,他轻轻拥她入怀,笨拙地抱住了她。 杨清心里慌乱急了,当她梦里多次憧憬的场景真的发生时,整个身子都僵硬了。她的头贴在司马邺尚不结实的胸膛上,甚至都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这是她离他的心第一次这么近!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腰,幸福地闭上眼睛,轻轻地道:“清儿此生也只愿随侍邺哥儿左右,此生都是。” 两个人儿,第一次这般,紧紧相拥。 轻轻地松开她,司马邺捧起杨清的脸,一张俏脸早已挂满泪水,如同梨花带雨。他心中怜意大盛,轻轻将自己的唇覆盖在杨清的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触,还未来得及品味亲吻的味道,便被杨清挣脱了。 她慌乱地从榻上站到地上,一双脚甚至来不及穿袜,就趿上鞋子,只穿小衣、亵裤对司马邺行礼,道:“请殿下暂回房间,待妾侍候殿下梳妆。”一张俏脸还是绯红,不敢抬头去看司马邺,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 空气中原本弥漫着的暧昧,一扫而空。 司马邺怏怏地回到内间,重重躺在榻上。可躺下之后确是一阵狂喜:清儿姐姐也是喜欢我的! 杨清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司马邺的温度。此时的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甜蜜:原来邺哥儿是喜欢我的。她有些懊恼自己那么快就推开了他,应该让他吻个够的。她被自的想法吓了一跳,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好像就要烧起来了。 过了良久,杨清才捧着水盆来到内间,怯怯地道:“殿下,该起来了。” 坐在铜镜前,司马邺偷偷看身后杨清,正在聚精会神地给自己梳理发髻,只是头都不敢抬。他猛地抓住杨清的手,便感到了从手传来的战栗,他觉得好笑,轻轻问道:“姐姐今早说的话,可还算数吗?” 杨清猛地抬起头,咬咬嘴唇,低声答道:“清儿说过的话,自是算数的。” 司马邺听她再次以“清儿”自称,心里一阵欢喜。甚至清早见到殷循时,嘴角的弧度还收不回来,忍笑的模样就如同抽搐一般,让殷循觉得好笑不已。 而当殷循看见杨清时,她脸上始终透出莫名的绯红,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终南山上。 大司命和少司命,注视着盛开的并蒂莲花,金光闪闪。 良久,大司命深深叹了一口气。 少司命恭谨地道:“师父,朝代更替,离合悲欢,皆是定数,师父早已见得多了,不知在叹息什么?” 大司命道:“我见惯了这些,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担心殷循这孩子,可别再次心软,逆天行事。” 少司命想起殷循的性子,又回想起旧事,也忍不住担心了起来。 未央雪浅良宵短 +新增收藏类别 永嘉六年(312年)的九月,关中的暑气终于消散了,使人窒息的闷热渐渐变成了宜人的清凉。 殷循只停留了两天,便离开了。 司马邺和杨清两人的生活也归于平静,仿佛并没与什么变化。虽然两人相互表明了心迹,司马邺对杨清依然十分尊重,在相处的日常中,他对杨清一向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逾礼之举;杨清待司马邺则更加温柔体贴,细心入微。 和两个人平静生活不一样的,是长安城不太平静。 先是有人信誓旦旦地看到,灞河上浮现了一只巨大的玉龟;接着又有人在城南,听到了神马的嘶鸣…… 总之,自从秦王殿下驾临长安城,关中的祥瑞就不断出现。 于是老百姓纷纷都说:秦王殿下是天命所归啊! 天命所归的司马邺却很是郁闷,因为杨清总是拿这件事嘲笑他 可能是相处时间久了,而且心态变了,杨清虽然依然对他恭恭敬敬,但不再是以往“冰美人”的样子了。她不再吝惜自己的笑容,一个突然的笑容就让司马邺呆头呆脑,甚至偶尔还会捉弄他一番,这样可亲的杨清,更让司马邺着迷。 民间有传言道:秦王殿下的头上生出两只龙角,果然不愧是真龙降临啊! 从那以后,杨清看司马邺的眼神,就带着一丝谑意。每天梳妆的时候,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完事还拍拍胸口,故作一脸释然地道:“还好没有弄坏了殿下的龙角,不然清儿可就罪该万死了。” 每次都恨得司马邺牙痒痒,心里默默地想:女人啊,远之则逊,近之则不恭。圣人诚不欺我! 司马邺当然知道,这是他的臣属们在给他造势。即使击败了刘聪,司马炽也不可能再活蹦乱跳地回来当皇帝了,而且随时可能被杀。既然如此,不如占据主动,拥立一个世祖武皇帝的嫡系血脉,号令诸侯,光复晋室。 当然了,在这其中,拥立之臣都成了从龙之臣,加官进爵也是免不了的。越发成熟的司马邺,对这点当然也是看得透的。 而且,司马邺的内心也是愿意的:能有机会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能够拒绝这样的机遇的人,不说一百个,一万个人里面也未必挑得出来一个。 相比金钱和美色,权力的诱惑,更加让人无法拒绝。 他愿意和他的臣属一起,号令遗落在各地的宗室、将领、大臣,反击刘聪,重塑司马家的基业。 可是,那些各地的宗室、将领和大臣,真的会悉奉他的号令吗? 司马邺不知道,但是对自己依然拥有信心。 毕竟,从他的臣属们开始布置的一刻,他们就像一条不进则退的行船,已经没法回头了。 不成功,便成仁! 永嘉六年(311年)九月初三,在贾疋、阎鼎等人的号召之下,长安的晋臣奉秦王司马邺为皇太子,登坛祭天,建行台于长安,并在长安建宗庙、社稷,大赦天下。 以阎鼎为太子詹事,总摄百揆;加贾疋征西大将军,麴允、梁综等人也皆有升赏。 同时,封镇守秦州的南阳王司马保(司马模之子)为大司马;封凉州刺史张轨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命自己的舅舅也就是司空荀籓督摄远近,光禄大夫荀组领司隶校尉、行豫州刺史,与荀籓共保开封。 长安的行台初见规模,但直辖的地界不过四五郡之地,且久经战乱,民生凋敝,无法提供足够的赋税和兵源。行台甚至无法为官员提供车辆、马匹和官服,也没有财力新建官署,官员只能借用前朝破败的衙门,挂上一块木牌作为门面,敷衍了事。 去往四方的使者相继带回来了各地诸侯、大臣、将领的反应。首先是张轨坚辞不受骠骑大将军等职位,南阳王司马保、琅琊王司马睿、并州刺史刘琨、母舅荀藩荀组等均表示愿奉司马邺为皇太子,并悉奉号令。而幽州刺史王浚早在皇帝被掳走后便以“立太子”的名义自立门户,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东西二川的成政权已自立数年,刘聪、石勒等汉军占据关东、河北大片土地,流民首领杜弢雄踞荆湘大地。 山河破碎,一至于斯。 此时距离司马炎平定东吴、一统华夏,不过仅仅三十二年之久。 成为太子的司马邺,便不再适合住在秦王府,入驻未央宫居住。 作为大汉王朝的宫殿,未央宫雄伟壮丽,展示了泱泱大国气象。可此时的未央宫,经过多次战火的洗礼,大部分建筑都损毁严重,只有石渠阁保持相对完好。石渠阁原本是藏书之地,这里还曾发生过著名的“石渠阁会议”,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为表重视,亲临现场,让这场学术辩论名留史册。 这样一个藏书之处,自是不适合居住的,但困于条件限制,司马邺只能居住在那里了。 “打肿脸充胖子,大概就是如此了。”司马邺心里不禁暗暗嘀咕,他更喜欢秦王府那个温馨的寝室,那是他和杨清的二人空间,更是两个人定情的地方。但是随着身份的变化,他要顾及的越来越多,各种拘束也随之增加,就比如现在,他的身边除了杨清,又新增了几名宫女。 他一点也不喜欢! 进入了宫内,杨清便成了宫中女官,身份水涨船高,升任正七品典膳女官,同时也兼任典籍、典设之职。之所以让她身兼三职,一是她的能力和付出获得了阎鼎等人的认可,也是苦于无人可以胜任的缘故。 除此之外,在阎鼎的主持下,宫里招纳了一批良家女入宫,这些人都交由杨清统领。有了这些人的帮忙,诸多事务终于不必由杨清一人亲力亲为了。 可司马邺就是不喜欢。 他与杨清两情相悦,虽未及于乱,但他已经习惯了杨清每晚睡在他的外间。看着杨清每天为他熄灭油灯,然后看着她出门的身影,就能睡得很安稳。 可现在,睡在外间、每天为他梳妆的,都是不同的宫女,她们对自己虽然恭敬,甚至是恐惧,一点不像杨清初见时的不卑不亢,却没得把距离拉开了。他又不能让杨清守在他的身边,由于身份不同,杨清负责的事情就更多了,不能做到每时每刻都守着他;而且这样安排也不符合宫中惯例,一旦他做此安排,杨清就可能因此被责罚,甚至逐出宫去。 在这件事上,即使他作为宫中的主宰,也不免做不得主,这让他一阵气苦。 永嘉六年(312年)十二月,这是司马邺来到关中后的第二个冬天。 昔时的秦王业已成为太子,站在身后的那名婢女已经成了七品女官。同样的两个人,在整整一年的厮守中,全都经过了身份的巨大变化。 又一场大雪降临关中,官员和百姓交口称赞:这一定是太子殿下带来的瑞雪,真是天命所归。 雪后,司马邺和杨清两个人,驱走了其他的宫娥,一起走在空旷的未央宫内,欣赏雪后的洁白世界。已经只比杨清矮半头的司马邺牵着杨清的手,贪婪地享受从指间传来的滑腻和温暖,脸上却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身后杨清则是满脸局促,任由司马邺牵着自己的手,步子也显得有些僵硬。 还是去岁的白色袄和裙,身上披着那件白狐裘斗篷,这是司马邺特地吩咐她穿上的。杨清哪里知道她第一次笑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司马邺的心里,他想要趁着雪景,再看看印象中她最美的样子。杨清见司马邺难得对自己的装扮指手画脚,就迁就了他,而且那件白狐裘还是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呢! 此时杨清的脑海里面,还是刚刚当她这般出现在司马邺的面前时,他那一副傻样,眼睛都不会动了。她自知容貌清秀,却哪里知道司马邺心中所想?她的这身衣衫,再加上头上的绾发髻的样子,在司马邺有限的阅历中,实在是最美的样子了。 不管怎样,能让自己喜欢、同时也喜欢自己的情郎看到,杨清心中也是满足的,正是“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 司马邺也特地把自己的那件斗篷穿了出来,在雪白的世界了,身着白衣的两人一前一后,手牵着手踽踽偕行,真是一对璧人! 沉浸其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只是可惜,良辰美景注定是短暂的。 负责警戒的林泉慌慌张张地奔来,杨清慌忙地甩开司马邺的手。 林泉走近,行礼道:“殿下,有急报,信使已在殿中等候了。” 司马邺道:“可知何事?” 林泉道:“臣不知。” 司马邺点点头,向林泉道:“本宫这便随你回去。”又对杨清柔声道:“你且慢慢走,小心路滑。” 杨清忙地一福,林泉向她行礼后,簇拥着司马邺回殿中去了。看着他们急匆匆的背影,杨清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忧虑。 回到殿中,司马邺得到一个噩耗:出征的贾疋中了胡人的圈套,被杀了。 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噩耗! 司马邺对贾疋的印象极好,自入关中以来,对他非常恭敬忠诚,且能力出众,司马邺对他很是倚重。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行台中,贾疋威望极高,可以凭此弹压诸臣矛盾,维护了行台的团结局面。他的死,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能臣,行台也可能由此陷入动荡。 对于贾疋的意外去世,行台迅速做出反应。诸臣一致推举始平太守麴允兼任雍州刺史,并担任盟主,选拔官员。 然而形势很快就被打破了。 阎鼎与京兆太守梁综一向不和睦,贾疋在时两人尚不敢造次,之后的麴允威信不够,官员的斗争开始公开化。 阎鼎先发制人,诛杀了梁综,引发的长安城内地政治地震。始平太守麹允与抚夷护军索綝、冯翊太守梁肃合兵讨伐阎鼎,阎鼎逃出长安,被氐人首领窦首所杀。 在这之中,司马邺无可奈何,只能做个旁观者。 阎鼎一路护他入关中,虽然有私心,但毕竟护他周全,且拥立有功。但自己却不能阻止他的政治野心膨胀,也不能救他性命,只能看他一步步走上绝路,最终殒命。 这极大地打击了他的信心。 原本他认为,恢复社稷这件事虽然很困难,但只要上下一心,肯定可以实现的。但现实却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连行台内的区区几个官员都容不得彼此,自己还能指望散落在各地的诸侯、大臣、将领死心塌地地追随自己吗? 恐怕司马保、司马睿更希望自己赶紧死掉,好方便自己上位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心中发冷,异常孤独。 这时,一个宫女走进来,提示到:“殿下,该歇息了。” 司马邺头都没抬,无力地道:“你下去吧,今夜换杨典膳值夜。” 宫女连忙退下,一会儿,杨清便到了 感受到了杨清的靠近,司马邺一把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怀中,哀求道:“清儿姐姐,陪陪我好不好?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杨清从未见过司马邺如此失措的样子,心中也酸楚不已,轻轻的安抚着怀中的司马邺,柔声道:“清儿自是不会离开邺哥儿的,邺哥儿到哪儿,清儿就到哪儿,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司马邺睁大了眼睛,满目都是惊恐,啜泣道:“可是我好怕,万一……万一我们兵败了,我就会死……对……会死的!是的,会死的!” 杨清感受到了司马邺身体剧烈的颤抖,捧起他尚显稚嫩的脸,望着他空洞的眼神,坚定地道:“若真到了这一天,邺哥儿死了,清儿也随邺哥儿去死。就算死清儿也陪着邺哥儿!” 司马邺被杨清的话吓到了,挣脱了它的手,摇头道:“我不要。即便我难逃一死,我也要让姐姐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的活着……” 还没等他说完,杨清的唇就覆盖了上来,嘴角传来的阵阵柔软,让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良久,当他感觉到那片柔软消失时,依依不舍地张开了眼睛,抬头看见杨清清秀的脸,上面还缀着几朵桃花。 杨清被自己的大胆吓到了,转身便逃,却被司马邺一把抓住,身体的惯性,让她直接倒在榻上,引来一声娇呼。杨清被司马邺的举动吓了一跳,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急急地哀求道:“殿下,邺哥儿……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司马邺一怔,疑惑道:“我只是一个人害怕,想让姐姐陪我睡,姐姐之前害怕的时候难道我没有陪你?怎么还……”他又想到了她刚刚的动作,突然反应了过来,脸也刷地红了,吞吞吐吐地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想……我没有……” 杨清见自己会错了意,心中大窘。她急忙起身,道:“请殿下起身,妾为殿下更衣。” 待熄灭了灯,两人都躺在榻上,睡在里面的司马邺缓缓地凑过来,杨清下意识地抱臂胸前。只听司马邺在耳畔轻轻地道:“清儿姐姐,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黑暗中的杨清放松了身子,不自在地靠近司马邺的身子,深出手臂抱住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司马邺平稳的呼吸声,他已经睡着了。 杨清才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坚定地道:“清儿也喜欢邺哥儿,此生不弃,生死相依!” 终南山,那间茅草屋。 本该是万物萧条的时节,此间却欣欣向荣,一派生机。 那株并蒂莲,两朵莲花也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金光闪闪,更加耀眼夺目。 九重宫阙谁可倚 +新增收藏类别 建兴元年(313年)四月,皇帝司马炽的死讯传到长安,太子司马邺举行了哀悼祭奠之礼,谥曰“孝怀皇帝”。 对于这个过世的叔叔,司马邺并无特别的感情,在洛阳时,两人之间就没有太多的交集,所以司马炽被害,司马邺虽然感到难过,却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 可当他在祭典上,偷偷环顾周边的诸臣时,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般伤心?到底是真哭还是假哭?倘若我今天死了,他们也会这般难过吗?”司马邺腹诽着,脸上却也挂满了悲痛。 阎鼎之事后,司马邺对这些臣属产生了一些芥蒂,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作为一个君主,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是他却总是忍不住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和猜忌他们。 祭典毕,麴允率群臣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陛下为贼所害,逆贼势大,四海不宁,非明主不能定天下。为社稷计,唯有殿下继承大统,方能荡除叛逆,为陛下报仇,臣等恭请殿下即皇帝位!” “三推让”的戏码司马邺还是知道,这是程序正义的一部分。在这个政治传统深厚的国度,表现出谦让的样子,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美德。 表演,本身就是政治的一部分。 司马邺摇头道:“陛下遇害,本宫此刻悲痛欲绝,哪有心思妄图大位,还请诸卿另选贤明,以承大统吧。”业已十四岁的他,越来越有演员的天赋。 诸臣也秉承的同样的默契,不再多言。 经过“三辞三让”的必经之路后,司马邺总算“不情愿”地当上了皇帝。 四月二十七日,司马邺正式即皇帝位,改元“建兴”,大赦天下。 同时,任命卫将军梁芬为司徒,雍州刺史麴允为使持节、领军将军、录尚书事,京兆太守;索綝为尚书右仆射。 几乎是同一时间,汉将刘曜再次率领大军兵发长安,刚刚成立的长安小朝廷就面临倾覆的风险,司马邺忙派遣麴允领军抵御。 五月,司马邺下诏任命琅琊王司马睿为侍中、左丞相;南阳王司马保为右丞相、大都督陕西诸军事;刘琨为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加散骑常侍、假节;张轨为司空,张轨再次请辞不受,但他派参军麹陶率三千兵马协同保卫长安。 一桩桩任命发出的同时,长安的朝廷也发出了出兵的要求:并州出兵攻平阳,秦州出兵至长安,江东出兵攻洛阳,三路大军齐出,一举定乾坤。如果这个粗糙的用兵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并取得胜利,那么朝廷的颓势就会瞬间逆转! 六月,并州的刘琨与鲜卑拓跋氏制定了出兵的计划,汉主刘聪马上派出自己的儿子刘粲等进行严密的防御。面对这种情况,刘琨知道取胜的几率不大,便退军了。 司马邺又派出了使者,催促司马睿及时出兵,司马睿以江东刚刚平定为由,拒绝出兵。 刘琨无功而返,司马睿拒绝出兵,三路大军中的两路就成了泡影。在这种情况下,司马保出兵已无意义,再次派使者催促更无必要。 各地的诸侯、大臣、将领早已实际割据多年,如同独立王国。他们不听调也不听宣,一个个拥兵自重,见风使舵,谋求利益的最大化。刚刚新组建的小朝廷,既没有足够的钱财去收买,又缺乏优势的兵力去压制,在他们面前,根本谈不上威严,更谈不上臣服。 又一个噩耗传来:留守开封的舅父荀籓逝世。虽然阎鼎、荀藩分道扬镳,政治同盟破裂,但司马邺还是对这位舅舅抱有期待的,有他的牵制,能缓解关中的军事压力。可他的离世,意味着关东再无一支军队可以作为依靠。 本来便无甚信心的司马邺,沮丧到了极点。 幸好还有杨清,默默地陪伴着他,给予了他这段时间,最重要的支持。 司马邺登基之后,杨清的官职也再一次晋升,她的官阶已经升至正六品,同时兼任司膳、司设、司籍三个职位;护卫将军林泉也胜任正六品,两人一内一外,组成了司马邺宫廷的班底。林泉麾下的,只有百名宫廷护卫,杨清管辖的,也只有十数名宫女罢了。 和当年世祖武皇帝动辄万人的后宫规模相比,这样的场景,实在让人唏嘘。但对司马邺而言,已经足够了。 外有汉军大兵压境,内有诸藩不服调遣,巨大的压力,让年仅十四岁的司马邺喘不过气来。 “幸好还有清儿姐姐!”这是每天司马邺心底由衷而发的感慨。 每天与诸臣议事,或是面对旁人在时,司马邺都必须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年仅十四岁的他,已经比过去更加沉稳和成熟,他不再是那个随和可亲的秦王,而是一个居上位睥睨天下的少年天子! 仿佛自登基之后,司马邺就瞬间长大了。 这也是他的无奈之举,因为只有如此,显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才能使身边的人安心;只有做出高高在上、不可亲近的姿态,方能显示出自己的帝王威仪。 似乎帝王就是无情的、冷酷的,不可接近的。 只有杨清知道,十四岁的司马邺,哪怕已经成为了帝王之尊,依旧是脆弱的。虽然这种脆弱,只会在她面前才会表露出来。 汉军就在长安以北的北地郡,如果麴允大败,刘曜随时都可以挥师南下,汉军的铁骑就可以在旦夕之间,把长安包围得密不透风。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举着一只巨大的铜鼎,稍微不留神,就会被压在下面,无法翻身。 每天夜里,司马邺都屏退其他值夜的宫女,只留下杨清一个人。在其他宫女的眼里,杨清得宠的模样,让她们嫉妒不已,皇帝甚至一天都离不了她。她们哪里猜得到,她们猜测的夜夜笙歌的两个人,只是每天和衣睡个觉。 真的只是睡个觉,因为只有在杨清的怀里,司马邺才能睡得安稳。只有杨清在身边,能触到她的身体,看见她的面容,听她轻轻地唤自己“邺哥儿”,他才能入睡;每当他被噩梦惊醒,也只有杨清,才能让他安抚下来。 他把自己所有的怯弱,都展示给杨清,也只会展示给杨清。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不是一个合格的情郎,但他真的走投无路了。自登基以来,他不再去想男女之情,甚至也没有心思再去欣赏杨清的美貌,于他而言,杨清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港湾。 但杨清或许不这么看,在她看来,爱情不仅仅两个人之间每天的卿卿我我,相互依靠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就比如她的温婉安慰,邺哥儿每天流露出来的脆弱,与她而言,都是爱情的一部分。 在爱情开始之前,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成为被呵护的那个人,因为被呵护总是幸福的。但最终还是有人选择成为呵护对方的那个人,因为只有真正地身处爱情中的人才会发现,呵护别人也是一种幸福。 司马邺为自己不停地向杨清索求安慰而内疚,而杨清却也沉浸在了呵护司马邺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杨清的呵护,司马邺早就崩溃了;如果没有司马邺的汲取,杨清的心田或许早已如同荒漠。 这,或许就是爱情的魅力所在。 也正是他们的爱情,支撑他们彼此走到最后。 刘曜自然不会因为司马邺的脆弱而缓解攻势。建兴元年(313年)十月,刘曜加强的进攻的节奏,麴允不敌刘曜,屡战屡败。 面对前线岌岌可危的态势,司马邺任命索綝为征东大将军,率军支援麴允。 索綝抵达前线后,麴允也改变了固守不出的做法,屡出奇兵,阵斩汉军大将数人。战事持续了这么多时间,汉军士气已衰,刘曜见用兵未达到逼近长安的目的,于是退兵。 朝堂虽然暂时转危为安,司马邺松了一口气。 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平静”这个词对长安的君臣,都过于奢侈。 一纸婚诏终成空 +新增收藏类别 建兴二年(314年)正月,已经十五岁的司马邺,迎来了他登基后的第二个年头。 除夕当天,杨清、林泉带着手下的宫女、护卫利用手中仅有的材料,在宫里张灯结彩,把尚未完全修复的承明殿和司马邺日常起居的石渠阁装点了一番,总算让这个新年没有显得过于冷清。 元旦一早,司马邺在承明殿接受了诸臣的朝拜。这个原本应该是帝国最隆重的庆典之一,和往昔相比显得实在过于寒酸。在洛阳时,司马邺曾以亲王的身份参与庆典,和宗室、满朝文武一起朝拜皇帝司马炽。那时的朝堂虽不安稳,但元旦的大朝会依然隆重无比,这让如今的司马邺更感到凄凉。 即便如此,作为皇帝,司马邺还是郑重地勉励了诸臣从自己抵达长安以来就忠心耿耿,为国操劳,并表示自己一定会不负诸臣的辛劳付出;只要上下君臣一心,一定可以能够复兴晋朝江山。 他说此话时,语气信心满满,帝王的威仪展示得淋漓尽致。 接受了诸臣的朝拜后,司马邺又下赐了他的新年礼物,那是今早杨清率十几个宫女向自己拜年时献上来的,是杨清和宫女们昼夜赶工为诸臣做的皁皮靴,这给司马邺解了燃眉之急。 诸臣收到新年赐物时也很是意外,朝中困顿的局面他们是知道的,皇帝无力赏赐诸臣也是明摆着的事。收到的皁皮靴虽然算不上贵重,但的确是意外之喜,代表了皇帝的心意,收到礼物的诸臣纷纷拜谢。 看到了诸臣的反应,司马邺也开心了起来,从承明殿回到石渠阁,司马邺都是笑不拢嘴的。他回到阁中,见到杨清就迫不及待地道:“姐姐有心了,诸臣收到赐物可是又惊又喜呢!” 杨清淡淡一笑道:“虽然赐物做工粗鄙,但总是陛下的一番心意,他们自是要感激的。” 司马邺注视杨清良久,轻轻地道:“此事还是应当感谢姐姐才是。” 杨清无言,心中暗暗一叹:邺哥儿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过于艰难了些。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但崭新的开始未必是让人开心的。 先是建兴元年腊月,河东发生了地震,又有传言说震区下起了肉雨,这实在是惊世骇俗! 进入到建兴二年,又有各种传言纷至沓来: 传某地起了黑雾,笼罩在天地间挥散不去,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沾到人身上就像是墨迹一样,直到五天五夜后才逐渐消散; 传某地太阳刚刚升起来,就落了下去; 传某地出现了三个太阳相连的情况,而且是三个太阳是从西边升起、东方落下; …… 各种怪异事情的谣言,不胜枚举,疯狂地传进了人口已达万人的长安城。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一连串的怪异事件,仿佛昭示着司马家的江山就要完蛋了,这个曾受上天眷顾的秦王司马邺,已经被上天抛弃了! 流言四起,对长安的小朝廷无疑是不利的。 就如同前年的祥瑞频现,长安残存的百姓把秦王殿下奉为天选之子;而如今的流言,对司马邺在民间的威信无疑会造成影响。但考虑到长安小朝廷直接管辖的,只有区区数郡之地;而其他割据的地方,原本也不必在乎。 在这个纷争的时代,民心似乎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而且,除了民心,如何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生存下去,更加重要! 汉军自去岁收兵之后,就暂缓了进攻的步伐。 时局平静了下来,麴允和索綝开始操心起了司马邺的婚事:皇帝已经十五岁了,永嘉五年(311年),洛阳的宗室、朝堂几乎被扫荡一空,世祖武皇帝的嫡系血脉,如今也只剩当今皇帝这一支了,为了帝国皇室正支血脉的传承,纳后选妃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虽然长安的小朝廷随时有倾覆的风险,但皇亲国戚的尊贵身份,还是有很多大家族想要高攀一下的;尤其是那些家世不甚显赫的新兴家族,就算皇帝明天就要死了,今天要把女儿嫁过来冲喜,他们也会眉头不皱一下就会答应。 但为了照顾皇帝的面子,麴允和索綝还是决定面陈一下,再做下一步安排。 果然如同他们所料,未经人事的小皇帝虽然一向沉得住气,谈及此事还是不免红了脸,推辞道:“先帝蒙难,朕蒙诸卿拥戴,继承大统。然先帝尸骨未寒,朕未能为他复仇,先帝虽非朕之亲父,仍是亲叔,虽然不必为他守孝三载,但如此草率立后纳妃,仍是不妥,此事容后再议。” 司马邺之所以会拒绝,是因为他意属杨清,两人也两情相悦久矣。他知道此时定然无法立杨清为后,唯有击败汉军、自己立下莫大威望,方能弹压诸臣,如自己所愿。所以当麴允二人提出此时,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麴允和索綝也算好了司马邺定会推辞,但他们以为司马邺是因为羞于谈到此事。对于司马邺可能提到的理由,他们都有准备。麴允躬身道:“陛下有如此心意,虽是贤德之举,但依臣之见,当以天下为重。皇室传承,不止关系陛下,更事关天下。世祖武皇帝血脉,系于陛下一身,故陛下当早做打算,方能使社稷安定。” 司马邺再次拒绝道:“麴卿所言虽然有理,但朕有朕的顾虑。成婚乃国之大典,所费颇多。如今贼军势大,随时可能兴兵,军饷军器耗费无数,唯有彻底打败了刘聪石勒之辈,才能真的安稳下来。朕为天子,当为天下表率,此时更应厉行节俭,不宜这般铺张。” 不论麴允提出什么理由,司马邺都是拒绝,一旁始终冷眼旁观的索綝突然道:“陛下可是有心仪之人?” 司马邺一惊,马上平静心神,否定道:“非也,原因朕已经说了,朕岂会因自己的私情误了国事?” 索綝依然道:“臣不敢疑心陛下。陛下如有心仪的女子,大可告知臣等。为社稷计,臣等愿奉之为天下之母。” 司马邺仍然否定,麴允、索綝苦劝良久,最后索綝甚至拜倒泣道:“陛下欲陷臣与麴仆射不忠乎?臣此心为国,天日可鉴。请陛下务必以国事为重,若陛下真有心仪女子,臣定上书,请陛下立她为后。请陛下不要再瞒着臣了。”索綝心里认定了司马邺必是心有所属,才屡屡拒绝。 司马邺见索綝如此表态,才放下心来,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非是朕欲瞒卿家,只是怕卿家反对罢了。”他这般说,无疑是承认了他的确已有意中人了。 索綝马上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有如此殊荣,竟能蒙陛下垂青?” 司马邺又迟疑了起来,踟躇半晌方答道:“便是宫中兼任司籍、司膳、司设的女官杨氏。” 麴允、索綝闻言,大吃一惊,索綝亢声道:“陛下,立后乃是国之大事,岂能儿戏?一国之母,自是应当出身名门,最差也当是良家女子。那杨氏出身奴籍,岂能母仪天下?况且她曾为奴二十年,不可确保其为清白之身。此事万万不可,恕臣不敢奉诏!” 麴允质问道:“可是此女魅惑陛下?若如此,臣请夺其宫中女官身份,按律处刑,以儆效尤!” 司马邺未想到索綝竟然食言,又听他二人说话如此刺耳,心中已然不悦,沉声道:“杨氏出身弘农,与武元皇后同宗,家世显赫;在秦王府时,也是清清白白,一心为主;自朕入关中以来,开豁为民,身为女官一直兢兢业业,从不逾矩,惑主之言乃无稽之谈。如此贤良之人,朕欲立她后,有何不可?” 索綝断然道:“陛下,此事断然不可!陛下欲成此事,便杀了臣罢!” 麴允也道:“纵是她百般好,出身奴籍,便不可为后。即便是美人、才人之位,亦不可轻授!陛下不可为美色所惑,否则妺喜、妲己、褒姒之事不远矣!” 司马邺道:“妺喜、妲己、褒姒一介女流,岂能撼动社稷?狐媚惑主,只是一帮昏君乱臣推卸责任罢了!” 麴允、索綝见他如此说,沉声道:“陛下慎言!自古狐媚乱政,陛下岂可为此辈辩驳?此言大谬!请陛下三思,当知祸从口出!” 司马邺知道此事已不可为,但也不愿自己在立后之事就此妥协,任他们摆布。让步过甚,难免沦为群臣操控的傀儡。他望了两人一眼,道:“既如此,朕愿立誓,以表朕心。” 他指天立誓:“皇天后土共鉴,朕今日在此立誓,待吾军光复洛阳,再谈立后纳妃之事;在此之前,朕当以国事为重。如违此誓,神人共弃!” 麴允、索綝未料到一向和善的司马邺竟然如此决绝,都大出意外。但皇帝既然已经立誓,此事便无从谈起。 本该是一件喜事,最终竟然是这般收场,这实非两人所愿。也因为此事,一向和睦、勠力同心的君臣竟然产生了这么大的分歧,也注定给之后他们之间的交流蒙上阴影。 从宫里走出来,索綝对麴允道:“那个姓杨的女官,一定要除掉!” 麴允则摇摇头:“此事不可鲁莽,若我等这般行事,乃是无父无君之举,君臣嫌隙大了,朝堂也就人心散了。” 索綝见麴允这般瞻前顾后,就甩开他自行走了。 另一面,司马邺怏怏地回了石渠阁。 杨清见他神色不悦,便走过来,向他行礼道:“陛下。” 司马邺恍若未见,径直走到座位上坐下。杨清见他脸色非常不好,也跟了过来,跪坐在他案边,为他研磨。 良久,司马邺方才问道:“姐姐就不好奇发生了什么?” 杨清一边研磨一边道:“陛下不说,想必是不想让妾知道,妾自是没有主动询问的道理。” 司马邺注视着她,望着她满是柔情的一双美目,叹了口气道:“清儿姐姐,我不能娶你了。” 杨清放下手中的活计,淡然道:“清儿从未妄想要嫁与邺哥儿为后,只愿在邺哥儿身边,每天看见你,就够了。” 这是她以往说过的话,今天,她还是这般说。 司马邺迟疑良久,才道:“姐姐,你真的不在意身份吗?” 杨清道:“这样不好吗?若是清儿真的为后为妃,就要守着宫中规矩,想见一面千难万难;这样清儿却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不是更好吗?身份这个东西,自小便不去妄想了,现在反而更加坦然。” 司马邺听杨清的话,不再做声,只是把她揽进怀里。良久,才轻轻地说:“在我心里,清儿姐姐是唯一的妻,此生都是。” 杨清听到司马邺如此表白,洁白的脸上又浮起几朵红云,她静静的依偎在己心仪男子的怀里,享受他的抚慰。 岁月静好,有时不需要一生,一刻就够了。 朕命由天亦由己 +新增收藏类别 建兴三年(315年),司马邺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司马邺,已经和杨清一样高了。每当杨清为他更衣时,他不必在仰视这个让自己心仪的女子。在平视的目光中,看着她仔细忙碌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风情。 二十四岁的杨清,显得愈发的成熟。五年的时间里,她身上清静恬淡的气质渐渐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典雅的仕女风华。 而这种风华,更让司马邺无比着迷。 已经跨过了变声期的司马邺,他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每一字句都显示着少年天子的威严。身体的变化让他的自信心与日俱增,他对杨清不再是一味的依赖,他再也不曾像刚刚登基时那般惶惶,不敢一个人面对黑暗,央求着杨清陪伴自己。而且,他对杨清也生出一种保护欲,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不受任何的伤害。 他的这种变化,反倒让杨清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更让她在日常的相处中多了一丝惶恐。每次与司马邺对视是,那双俊朗的眸子射出来的炽热的目光,都让她没有勇气承受,甚至有一种想要逃跑的怯意。 而每当自己被邺哥儿揽进怀中时,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都让她沉迷;可每当她感受到他的体温逐渐升高后,又都会手忙脚乱的逃离,只留下司马邺一个人无奈地摇头。 白天的杨清总是在逃避司马邺的热情,夜里的梦境却一次次地出卖了她的心中所想。在无数次梦境里,邺哥儿和自己享受着鱼水之欢,直到醒来良久,脸上还是滚烫的;而自己为邺哥儿洗衣服时,也多次羞红了脸,邺哥儿在把衣服交给自己时也是一副面红耳赤的表情。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杨清就要忍俊不禁。 两个人都在刻意地回避着什么,不去触碰那个禁区。 与两人不断进益的感情相对应的,是长安小朝廷的江河日下。 从建兴二年(314年)到建兴三年(315年),没有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事情,无非是战乱、战乱,还是战乱。 先是建兴二年(314年)五月,噩耗从凉州传来:张轨病逝。 司马邺为此很是伤感,虽然张轨实际割据一方,但他对自己一向敬重,也是各地大臣唯一一个肯派兵保卫长安的。乱世当中,人人皆心怀叵测,这份难得的真情,司马邺始终铭记在心。 张轨死后,世子张寔继承了父亲的职务,执掌凉州军政事务,长安的小朝廷只能顺水推舟地予以承认。 六月,汉将刘曜、赵染等再次率军逼近长安。 战事一直持续到秋季,中间刘曜被汉主刘聪召回朝堂,赵染中流矢而亡,汉军的进攻再次无功而返。 面对汉军频频的进攻,整个小朝廷内部都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司马邺反而显得坦然了许多,无论面对怎样的情形,他始终再也没有像建兴元年时,表现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这种反应不仅仅是出于故作镇定,而是他内心能正视事情的结果。即使败了,他也不负司马家子孙的声名,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但他的内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即使是目前风雨飘摇的局面,败亡是自己唯一的结果吗?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拥戴自己的诸臣、将士,为了属地的百姓,他必须坚持下去并取得胜利。 还有杨清,如果一旦大厦忽倾,杨清的结局真的可怕到难以想象! 年轻的司马邺的肩头,不仅背负了重振山河背负了重复山河的重担,以及所有人的命运。 建兴三年(315年)十月,小朝廷的“老对头”刘曜再次兴兵来犯,攻下了冯翊郡,冯翊太守梁肃逃回长安。 若不是天气转寒,进兵不易,汉军的兵锋可能又要直抵长安城下了。 所有人都知道,小朝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失去了东北方的屏障,想要这般苟延残喘下去,都已经无法实现了。 司马邺怀着最后的希望,向南阳王司马保求救,秦州的臣僚纷纷劝止,建议采取自保的策略。司马保采纳了臣僚的建议,决定见风使舵,若来勤王的力量强大,锦上添花也未尝不可。 麴允曾想带司马邺投奔司马保,被索綝劝阻。因为到了司马保的地界,不仅司马邺将彻底沦为傀儡,秦州也没有他们两人的位置。 投奔的计划被终止,同时也宣告了长安的小朝廷,已经彻底被各地的宗室、大臣、将领抛弃了。 形势至此,司马邺心里彻底绝望了。 建兴三年(315年)腊月,殷循再次来到长安城。在石渠阁,殷循见到了与自己想象的相去甚远的司马邺。 在殷循想来,面对这样的绝境,司马邺即便不陷入崩溃,也该是一副萎靡的样子才对。 可他亲眼看到的司马邺,神采奕奕,奋笔疾书,一点也没有深陷绝境、随时成为亡国之君的觉悟。 寒暄毕,殷循开门见山道:“如今朝廷的情形,不知陛下怎么看?” 司马邺苦笑道:“无他,苟延残喘尔,能撑一日算一日吧。” 殷循问道:“陛下既然如此想,何不顺其自然,又何必这般,做螳臂当车的姿态?” 司马邺道:“便是注定最终如此,我也必将抗争到最后一刻。” 殷循摇头苦笑道:“何必如此。” 司马邺注视着殷循的眼睛,坚定地道:“天道如此安排,乃是上天的事;我如何应对,是我的事。便是天道安排我注定败亡,我偏要抗争到底;等到了我殡天那日,我还要问问:纵是气数使然,我司马氏不修德行,至江山易主,宗庙不得血食,可庶民何辜?要历经这人间炼狱。” 殷循怔住了,喃喃地道:“可天道终究难违。” 司马邺笑道:“殷兄化外之人,也开始谈天道了吗?”随后断然道:“我命既由天,也要由我。若要我这般就认命,绝不可能!” 终南山,那间茅草屋,檐下的并蒂莲兀自茁壮地长着。 殷循怏怏地推开门,见大司命、少司命在房中端坐,连忙行礼:“参见师父,见过师兄。” 大司命道:“你可是见过那司马邺了?” 殷循答道:“是。” 少司命问道:“他怎么说?” 殷循道:“他自知此劫难逃,但仍要抗争到底。他命由天,亦要由己。” 脑海回荡着司马邺的话,殷循不禁戚戚然,心中萦绕一千多年的疑惑也越来越重。他鼓起勇气道:“师父,弟子心有疑惑已久,还请师父解惑。” 大司命温声道:“为师也素知你有心结,但说无妨。” 殷循道:“何以有兴亡?” 大司命道:“王朝自有气数:开创者励精图治,修德政,是以如日中天;后世子孙昏庸无道,气数自然耗尽。循环往复,故有兴衰更替。” 殷循又问:“那气数是谁定的?” 大司命道:“自是天道。” 殷循道:“弟子明白了。既是天道使然,气数已定,无论那些人君如何力挽狂澜,朝代更替仍不可避免,是也不是?” 大司命道:“然。” 殷循怒道:“既如此,那些人君与所谓天道的提线木偶,又有何区别?他们的所有挣扎、所有努力,难道都是无聊的过家家吗?” 少司命喝道:“师弟慎言!” 大司命却没有生气,温声道:“一个家族既然享受了君临天下的荣耀,后世的子孙就要为这份荣耀付出代价。” 殷循默然,良久方道:“若末世人君是先人地位、荣华的祭品,也算是死得其所;那么无数凡间黎庶,又是谁的祭品呢?他们所承担的,也是自己先人的罪吗?可他们世代如同蝼蚁一般苟且着,这又作何解释?” 殷循继续喃喃道:“如果说那些人间的帝王将相是这场大戏的演员,无数的黎庶只是这场戏的点缀龙套。只是有谁想过,无数鲜血染红的幕布之下,真的有那般精彩吗?那些导演了整场戏的高高在上的天道,不会觉得倒了胃口吗?” 大司命道:“天道本是无情的,于他而言,高低贵贱本无区别,感到区别的,只是置身其中的那些人。演员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不如棋子来得贴切。只不过有些棋子是弃子,有些棋子在棋局中发挥了一些作用。” 良久,殷循的心绪才平静下来,他问道:“师父,那我们的命运又是什么?” 大司命道:“我们自然也是棋子。宇宙本是混沌的,开天辟地方有万物,生灵日众,方有掌管这些生灵的大司命、少司命。有生就有死,为师之前,已经有数任大司命了,他们也都是元气耗尽,归于虚无。为师与你师兄,又何能例外?” 殷循又问道:“这都是天道决定的?” 大司命点点头。 殷循又问道:“那天道又是谁决定的?” 少司命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大司命止住了他,道:“天道不受任何力量决定,无论是神还是人,于他而言都是过客。混沌化出万物是天道,万物若最终复归于混沌也是天道。” 殷循第一次有一种无力感,原来即便飞升为神,也依然不能跳脱规矩的拘束。 大司命见殷循陷入思索,抚着他的头温声道:“你本是帝辛少子,十岁时与你父同在鹿台葬身火海。这本非你命中定数,故无法转世,你师兄怜你孤苦,让你来司命殿做个童子。可你性子散漫,不爱拘束,为师就放你在人间游历,捍卫天道,见证兴衰。只是你在人间久了,对这天道的体悟就差了。” 殷循摇头道:“若是把弟子困在司命殿,如同师兄一般埋头案牍之间,闷也闷死了。”少司命登了他一眼。 大司命继续道:“可你生性善良,明明见得最多的是王朝更替,却偏偏是个心软的孩子。之前你仰慕项羽的勇者风范,所以为了项羽虞姬’再做一世夫妻’的愿望,不惜用五百年的修为,换他们的转世成为乌江中的一双江豚。几百米过去了,你的性子竟然还是这样。” 殷循道:“弟子出身凡尘,道行浅薄,同情之心未泯,每次见那些末代帝王们生死离别,就心有戚戚焉。况且那项羽英雄了得,就如同弟子父亲一般孔武,故弟子愿消耗五百年修为,成全他们的一片痴情。” 大司命道:“那如今这司马邺呢?为师见你心中大有不忍之意,他与杨清也是情深义重,若有求与你,你便如何?” 殷循道:“弟子必以修行为重,以便早日进益,为师兄多分担一些。” 少司命哼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师兄先谢过了!” 大司命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拌嘴。一个书呆子,一个皮猴子,就不能让为师我省省心?” 少司命喊冤道:“师父,弟子冤枉啊!弟子一直是兢兢业业啊!” 殷循也道:“师父教训的是,谢谢师兄提点,弟子一定引前事为鉴。” 大司命点头道:“如此最好。我和你师兄此次只是来看看你,既然无事,我们就回司命殿了。” 殷循行礼,大司命与少司命御风飘然而去。 司命殿中。 少司命问大司命:“师父,既然您知道师弟不能克制自己的怜悯之心,为何不严词告诫他一番?” 大司命叹道:“为师自是知道殷循这孩子本性良善,这一点是改不掉的。既然天道无情,那他有情一些,既不会惹出大祸,或许也并非坏事。至于其他,你我就多为他担待一些吧!” 大厦终倾竖降旗 +新增收藏类别 建兴四年(316年),困境中的长安小朝廷,仿佛迎来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去岁年底,凉州的一个名叫张冰的军士无意间获得一块得皇帝的宝玺,上面刻有“皇帝行玺”四个字。皇帝行玺是“天子六玺”之一,主要用于加盖在任命诸侯、官员的诏书上。 凉州的官员把这方玺献于张寔,张寔认为堂堂天子宝玺,不是一个臣子应该拥有的,于是遣使送至长安的小朝廷。 虽然算不上大事,但至少算是司马邺是“天命之子”的一个佐证,民间为此议论纷纷。 四月,张寔又遣将军王该率步骑兵攻五千人入援长安,且送上河西诸郡的朝贡之物。司马邺投桃报李,下诏拜张寔为都督陕西诸军事,并任命张寔的弟弟张茂为秦州刺史。 就像之前一样,使人顺心的事没能得意两天,让人糟心的就接踵而至。 朝堂上,司徒梁芬提出追尊司马邺本生父、吴王司马晏的建议,对此司马邺当然是支持的。但索綝等一众大臣都以为不可,他们搬出了前朝的《魏明帝正统诏》作为依据,对旁支入承大统的追尊之事做出限制;退一步讲,就算是要进行追尊,追尊的对象也不是司马晏。司马邺毕竟是承袭了司马柬的秦王爵位,按照伦理,他的父亲只能是秦献王司马柬,而不是吴王司马晏! 追尊之事一筹莫展,司马邺不得不妥协,他下诏,追赠其本生父吴王司马晏太保一职,谥曰“孝”。 接着便是六月,发生了日食。 日有食之,天人感应,意味着人君面临性命之忧。 仿佛是对上天警示的响应,七月,汉大司马刘曜进兵北地,麴允率兵救援不利,很快北地、泾阳全部沦陷,建威将军鲁充、散骑常侍梁纬、少府皇甫阳等全部殉国。 渭水以北之地,不复小朝廷所有。待到汉军渡河,兵锋所至,便是长安。 司马邺的面前,再无屏障,他将直接面临刘曜手中的长剑。 为了让自己没了牵挂,司马邺曾想让林泉护卫着杨清轻装只身逃出长安城,去关东投奔自己的舅舅。但杨清严词拒绝了,绝不只身逃走,也不会配合这个的确可能实现的逃跑计划。 她只是遣散了宫中为数不多的宫女,让她们各自逃命。 出城未必一定能保住命,但总部留在城中等死后果好得多。她不愿太多人为此搭上性命,只留自己一人,与司马邺一起,直面最后的命运。 八月,汉军渡河,兵围长安城。 上洛等地赶来的勤王军队屯军霸上,畏惧汉军强大,不敢进兵;司马保派遣麾下将领胡崧率兵来援,在灵台击败汉军。但胡崧担心一旦汉军再次退兵,朝廷依然为麹允、索綝把持,就率领援军驻扎渭河以北的槐里,按兵不动。 至此,长安城外再无援兵,彻底成为一座孤城。 心中早有准备的司马邺知道,小朝廷的末日已经到了。当注定的结局越来越近,他的心里反而更加坦然。 九月,刘曜攻陷了长安外城,麴允、索綝退保小城自守。 随着包围时间的拉长,到了十一月,城内的存粮所剩无几,陷入了严重的饥荒。要整整二两黄金才能换到一斗米,甚至发生人相食的惨相;本来就不多的百姓纷纷饿死,城中的守军纷纷逃亡,只有张寔派来的凉州将士,死守不移。 山穷水尽,莫过于此了。 司马邺对麴允说:“朕愿意出降,来旧城中剩余的百姓。”就派遣使侍中宗敞向刘曜奉上降表。 投降过程中还发生了意外:奉侍中宗敞还没出城,就被索綝给拦下了。索綝另派自己儿子前去刘曜大营,传话说现在城中粮食还够维持一年,汉军一时难以攻下。倘若刘曜能答应任命索綝为万户郡公、仪同三司这样的官职,索綝便立刻献城投降。刘曜一刀砍了索綝的儿子,并回信说自己领兵十五年,从来不用诡计战胜敌人。如果城中有兵有粮,尽可婴城固守;如果守不住,就早点顺应天命吧。 十一月初十,宗敞总算将降表送到了汉军大营,并约定明日出降。 空荡荡的石渠阁,只有司马邺和杨清两个人。 出降前的一晚,也是司马邺作为皇帝的最后一晚。 司马邺回头迎上杨清温柔的目光,沉声道:“清儿姐姐,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杨清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畏惧,她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少许的司马邺,轻轻地抬起手抚摸他俊朗的脸,笑着道:“这几年,你已经保护得很好了。” 司马邺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护你一日周全。倘若我死了,你该如何是好?” 杨清摇头道:“邺哥儿若不在了,清儿独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司马邺紧紧地抱住杨清,道:“倘若能委身独活下来,姐姐就不必以我为念。不管怎样,能不死,当然还是不死的好。” 杨清轻抚他的后背,温声道:“真是一个呆小子。”随后坚毅地说:“清儿永远只属于邺哥儿一个人,永远都是。倘若哪天你死了,那也将是我命丧之日。我绝不忍受去承受那些羞辱!” 相拥良久,司马邺松开杨清,握着她的双臂道:“明日就要出降了,今晚,我们就结为夫妻吧!姐姐可愿意吗?” 杨清尚未回答,就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我觉得甚好。”两人定循声望去,见殷循牵着一只羊,走了过来。 殷循走了过来,道:“如若你们不弃,我愿为你们婚礼的司仪。” 司马邺拱手道:“那边有劳殷兄。”羞红了脸的杨清也忙得一福。 三人回到阁中,殷循道:“天子成婚之礼,过于繁杂,一夜都折腾不完。不若你们就按照那些平民的习惯,拜个天地,喝个合卺酒,就送入洞房吧。”说着,就从身后掏出葫芦,并掌如刀,一劈为二,神奇的是,葫芦中的酒没有撒得遍地都是,全都到了两瓣葫芦中,看得司马邺和杨清两个目瞪口呆。 殷循见他们神情,哭笑不得地道:“别愣着了,快拜天地吧!” 司马邺和杨清面向殿门,携手跪下,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今日司马邺与杨氏结为夫妇,相守扶将,此生不负,生生世世,永结同心。”言毕,两人向天地三叩拜。 待两人携手站起来,殷循将两瓣葫芦低到两人手中,喝下合卺酒,轻轻一扣,一个葫芦便完好如初了。他又递过一把匕首给司马邺,司马邺茫然不知何意,殷循的脸无奈地抽搐,倒是旁边的杨清从司马邺手中接过匕首,从他们二人头上,各裁下一绺头发,装进自己佩戴的锦囊中。 从那一刻起,他们两人就是结发夫妻了。 殷循看着了看面前的一对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扬了扬手中的酒葫芦,道:“喜酒呢,我都备好了,这就找个地方自饮自斟了,这洞房之夜我便不掺和了。”说罢转身便出门,牵起门口的羊,往前殿方向去了。 司马邺追出来,道:“殷兄且慢,我送送你。” 殷循停住脚步,回头看看他,道:“你是想问我的真实身份吧。” 司马邺点头道:“虽有这层关系,主要还是向殷兄道谢。”他正了正衣襟,向比自己身形小很多的殷循郑重行礼道:“多谢殷兄为我主持婚礼,请受一拜。” 礼毕,司马邺抬起身,问道:“殷循可以实相告,自己是何人?” 殷循道:“事到如今,我亦无须瞒你。我是九重天上司命殿的一个小童,时常下界游走,捍卫天道,顺便看看这人世繁华。” 司马邺一怔,随即自嘲笑道:“也就是说,我落得如此下场,殷兄早就知道。” 殷循不否认,道:“此乃天道,我虽怜你身世,却无法更改。倘若你觉得我抱着看戏的态度接近你,欺骗了你的感情,让你感到怨愤,我向你道歉。” 司马邺朗声笑道:“殷兄多虑了,我虽知殷兄自非常人,却为料到殷兄乃是神界尊者。所谓怨愤,何从谈起?我对殷兄一见如故,是我愿意;殷兄对我隐瞒实情,亦是无可奈何。” 殷循道:“你能如此开朗,我便放心很多。”又扬了扬手中牵羊的绳子,道:“当日我说偷你一只羊,自会还你一只,这便是许诺过的,明天你大概用的上。” 司马邺接过绳子,大笑道:“原来如此。殷兄记差了,你并未偷过我府上的羊,这只算我借你的。如若能活下来,将来我再还殷兄一只。” 两人分手,殷循自往前朝方向,司马邺将羊绑在石渠阁前的柱子上,回到阁中。 杨清款款走来,道:“妾为邺哥儿更衣。” 司马邺一把抓住杨清伸来的手,笑道:“称呼该改改了。” 杨清羞红了脸,期期艾艾地道:“官……官……官人,清儿为官人更衣。” 司马邺一把抱起她,杨清慌忙地搂住他的脖子。 司马邺道:“今夜,为夫给娘子更衣。” 轻轻地将她放在榻上,解开她的衣衫,杨清不敢去看他,用双手紧紧捂住红红的脸。 阁门之外,那只羊静静地伫立,全然不理会屋内的声音。 破旧的前殿的屋顶,殷循躺在上面,不时把酒送进嘴里。 天上的残月,静静地挂着,淡淡的光洒满萧条的大地。 “可惜了,可惜了。”殷循不住地念叨着。 平阳鸾台君面君 +新增收藏类别 建兴四年(316年)十一月十一日,寒风萧瑟,长安城外一片荒芜。 东面的霸城门早已打开,司马邺□□着上身,坐在一辆羊车上,缓缓走出城门。他双臂被反绑在后,口中衔着玉璧。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抬着棺材的队伍,意为“罪该万死”。 这是君主投降的古礼,象征着一个政权的陨灭,以及对另一个政权的绝对臣服。 汉将刘曜早已等候在城门之外,端坐在马上,代替皇帝刘聪接受司马邺的投降,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司马邺走到刘曜马前跪下,请罪道:“司马邺不识时务,抗拒天兵,今向大汉皇帝陛下请罪。请诛杀我一人,饶过城中诸臣、守军及百姓性命。”言罢,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刘曜翻身下马,扶起司马邺为他松绑,并接受了奉上的玉璧,焚烧了棺材。他温声道:“公何出此言?公既顺承天命,奉我朝为正朔,向陛下称臣,你我便是同殿称臣的同僚了;诸公卿、诸将及亲属,自有陛下发落;幸存的居民既然成了大汉的百姓,也将保全性命。” 司马邺泣道:“将军如此仁德,邺不胜感激。” 目睹了一切的御史中丞吉朗不堪忍受,于是自尽。 仪式终于结束了。 每一秒对司马邺来说,都是折磨。他回头看向城门之上,白色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地飘着,杨清和殷循正伫立在那里。 殷循面色平静,毕竟千年以来他见得类似的场面已经数不胜数,但满眼依然流露着不忍之意。杨清的一双美目再也不见往日的风采,埋在眸子深处的,是深深的雪,透着彻骨的寒意…… 十一月十八日,抵达汉都城平阳的司马邺登临汉宫的光极殿。在这里,他的角色不再是陛阶上的帝王,而是以一个亡国之君的身份向另一个君主臣服。 “罪臣司马邺叩见陛下。罪臣不奉天命,对抗天兵,罪该万死。”面向刘聪,司马邺坦然跪倒,行最郑重的稽首礼节。 端坐的刘聪难掩自己的志得意满,他凝视着阶下的司马邺,虽然他从未视这个黄口小儿为对手,但当他真的向自己顶礼膜拜时,那份得意还是无法抑制。 良久,殿中的臣属已经露出些许不安之意,刘聪方温声道:“司马卿请起,朕赦你无罪,授你光禄大夫之职,赐爵怀安侯。” 司马邺泣道:“陛下天恩,罪臣当殒首以报。” 同在殿上的麴允伏地大哭,殿中侍卫欲将其拖起,麴允仍然不为所动。 刘聪怒道:“你主已归降于朕,你还有甚话说?” 麴允道:“麴允生不能护主,不能匡扶社稷,徒为人也!徒为人也!”哭嚎不止。 刘聪令殿中侍卫将他拖下去,收入牢中。司马邺只是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因为在这里,他没有说话的资格。 麴允被押走了,刘聪又道:“哪个是索綝?” 瑟瑟发抖的索綝颤声叩首道:“回陛下,正是罪臣” 刘聪冷哼一声,道:“不忠之人,竟敢自称‘臣’!把他拖下去,斩首示众,此等不忠不义之辈,朕的朝堂断断不容。” 伴着凄厉的哀求声,索綝也被拖下去了。 接下来,便是功臣的封赏环节,封统军的刘曜为假黄钺、大都督、督陕西诸军事、太宰,封秦王;其他诸臣也皆有升赏,同时改元“麟嘉”,大赦天下。 朝会散了,司马邺被护送到刘聪为他准备的府邸,周边护卫环绕,仆从也一应俱全。司马邺知道,这些人与其说是护卫仆役,监视的意味恐怕更重一些。 打开府门,管事带着仆役拜倒一地,向自己的新主人见礼。待众人散尽,司马邺方问管事道:“杨姑娘到了吗?” 管事一愣,疑惑道:“杨姑娘?哪个杨姑娘?” 司马邺听到杨清尚未被送到府中,脑海中顿时一空,马上吩咐道:“备车!快备车!”此时的他无比慌张,昨日抵达平阳,他与杨清一起,住在刘曜的军营当中,今晨入宫之前,他还拜托刘曜将杨清送到赐宅中,可杨清却未出现在府中。他又想到刘曜曾强纳惠帝皇后羊献容为妾,倘若他又看上了杨清,以杨清的性子,注定会宁死不从。 司马邺也越想越怕,急不可耐。马车终于来了,他战栗的双腿试了两次都没有登上车轼,一边的仆役赶紧过来扶住他。 “就算是闯宫见驾,也要把清儿姐姐抢回来!搭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司马邺暗暗地发誓。 就在这时,一队军士护送着一辆马车到了,司马邺转过头,见车中之人缓缓掀开车帘,不是杨清是谁? 司马邺紧绷的心一下就放松了,甚至产生了一种力脱的感觉,他抢步到杨清的车前,扶她下车,不顾门前的众多仆役、军士,一把抱住杨清,把她揽入怀里。 一旁的管事随是受命料理司马邺府中事,同时也担负着监视他的职责,见他竟如此忘情,心里也不禁对这个亡国之君生出一丝怜悯来。他凑上来,道:“侯爷,姑娘既然到了,还是赶紧回府吧。” 司马邺携杨清的手入府,郑重其事地向府中仆役彰示自己对她的重视。归降之前,司马邺并未正式册立杨清为后为妃,她算不上自己的妻妾,只是一个宫中女官;倘若杨清是以一个普通丫鬟的身份进府的,必为府中仆役所轻,后面还必定被府中其他的仆役欺负。只有做出这样的态度和姿态,让府中仆役明白两人的关系,即便他自己只是一个亡国之君,也足以让这些仆役忌惮。 在这座危机四伏的赐宅里,他们没有依托,唯有相互扶持。 次日,消息传来:麴允在狱中自尽,刘聪追赠他为车骑将军,并追谥节愍候,另一位重臣索綝已被处斩。听到自己曾经倚重的两位重臣如此下场,司马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实际上他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去正视他们。自己到达长安之初,全是他们拥戴;贾疋死后,朝堂也全赖他们支撑;到了最后,麴允死节,索綝背叛了自己。以往种种,让他心乱如麻。 让他感到着实惋惜的是林泉的死讯,昨日他一离开军营进宫,林泉便自尽了。这个始终沉默寡言、自从抵达长安便护在自己身边的人,把他的职责尽到了最后一刻。他追随自己一行到平阳,大概也是为了护卫自己最后一程吧。可他心中又不愿归降汉军,于是自杀。 “估计自己不久后也该去见他了吧。”司马邺幽幽地想。 身后的杨清见司马邺久久不动,劝慰道:“林将军忠于你,死得其所,邺哥儿就不要再伤心了。” 司马邺转过身,望着杨清满是柔情的双目,突然有一种无力感。他突然痛恨起自己的无能,自己是一定会死的,清儿姐姐也一定不会独活的,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护她一世周全呢? 沉默半晌,司马邺轻轻地道:“对不起,清儿姐姐,对不起。” 杨清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司马邺的肩上,柔声道:“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既然我们注定难逃一死,每一天都是偷来的,索性就开开心心地过,不去担惊受怕,好不好?” “好!”司马邺抚摸着杨清的头发,一边含糊地答道,一边却是在祈祷:“无论如何,须救清儿姐姐一条生路。殷兄,我死之前,请务必来见我一面,把清儿姐姐送走。倘若此举有违天道,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她一世平安喜乐。” 窗外,雪花簌簌而落,又一个凛冬降临了。 终南山,那间茅草屋。 檐下的并蒂莲没了之前的光辉,花朵似乎失去了水分,初显枯萎之态。 殷循见此情景,叹道:“要结束了吗?” 梦里不知身是客 +新增收藏类别 汉麟嘉二年(317年),司马邺归降刘聪的第二个年头。 自去年十一月抵达平阳,他就像一个战利品一样,被刘聪拉着到处展示。太庙、明堂,各种祭祀大典,他都被迫列席其中,跪在一众大臣中间,向天地、刘聪的列祖列宗叩拜。 那种深入骨髓的羞辱感,让他每时每刻都想就地自我了断。 但是他不能就这般轻易地死了,因为他从不是一个来去自由的人,随他归降的臣属,虽然他已经无力庇佑,但他活着一日,就能保那些人一日的体面。 还有,杨清。 他活着,是杨清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和依靠。 虽然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死了,明天?下个月?明年?或者是下一刻,他都可能丢了性命。毕竟前任皇帝司马炽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那里。 无数个梦里,他都梦见刘聪手持利刃,目露凶光,狠狠地将利刃刺进他的胸膛,然后满头大汗地惊醒。每次,也都是杨清,像一只小猫一样,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轻轻地安抚他。 放眼四周,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赐宅的仆役随意给他的饮食加点料,就足以让他在无声无息中丧命。在司马邺看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却又不知何时降临。 时刻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中,相互扶持的两个人,就是彼此的全部勇气来源。 司马邺一直在等殷循登门,求他给杨清一条活路。可是自上次长安一别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他知道刘聪安排的护卫是无法拦住殷循的,可是他怎么还不登门? 好在此时司马邺还是刘聪对待晋朝君臣的“门面”,不管是日常的礼遇,还是生活上的保障,刘聪还是展示出了一副帝王的气度。平时还会召见劝慰一番,并时不时赏赐一些物品。司马邺也不去拂了他的面子,每次都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让刘聪很是受用。 有一次召见,刘聪甚至还问起了司马邺的婚事。 刘聪道:“朕闻司马卿因年纪尚幼,于长安时尚未娶妻。如今已经十八岁了,终身大事是该考虑一下了。” 司马邺道:“蒙陛下垂问,臣的确尚未娶亲。” 刘聪道:“听闻司马卿府上有一侍妾,原本是卿的侍女,后因受宠升任女官。自卿到长安后,就一直随侍左右,除此人外,卿从未接触过其他女子,想来是爱极了她。朕曾听太宰(指刘曜)说过,此女虽出身奴籍,但容貌清丽,不知可有此事啊?” 司马邺顿时惊疑不定,自永嘉五年(311年)后,刘聪越发以荒淫著称,在长安时他便听说,刘聪的后宫中居然同时立有四位皇后,如此荒唐之事,自古未有。此时主动提起杨清,是否包藏不轨之心?倘若刘聪强纳清儿姐姐入宫,她必宁死不从的。 他一面迟疑,一面答道:“太宰之言,是溢美之词。臣不敢欺瞒陛下,只因此女与臣曾有过婚约,且待臣一心一意,故臣方才把她留在身边。”于是一五一十说了他与杨清之事。 刘聪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司马邺竟然解释地这般仔细,待司马邺言毕,刘聪颔首道:“有如此之人,是卿的幸事。只是她出身奴籍,以她为妻似乎不妥。卿无须担心,此时自有朕做主,为你安排亲事。至于此女,她若能诞下子嗣,朕便赏她一个封号便是。” 司马邺心里一松,赶紧起身拜倒,道:“谢陛下恩典!”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刘聪也不挽留,让中使送他出宫。 直到消失在刘聪的目光中,司马邺才如释重负,后背也早已湿透了。背对刘聪时,司马邺似乎能感受到刘聪映在他背影目光中,透着的无尽寒意。 三月,琅琊王司马睿自称奉被俘皇帝司马邺的旨意,称晋王,并更改年号。司马邺听闻这个消息,唯有苦笑:长安最后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自己哪来的心思安排他司马睿继承大统? 如果他有机会听到后世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的那句“如果想要别人的东西,拿来便是,辩护律师总是找得到的”,一定会深以为然。 “想必江东的一干人等也在盼着我快点死吧。”司马邺幽幽地想。 仿佛上天也在昭示他大限将至,麟嘉二年(317年)十月,继五月之后,再次发生日食。 望着天上挂着的残日,司马邺对身旁的杨清道:“清儿姐姐,看来我的大限真的到了。”杨清依然默然,无言以对。自到达平阳后,她眼中往昔的神采,就再也不见了。 一年两次发生日食,天下哗然,各种流言层出不穷。 刘聪却不理会,开始筹备起皇室的狩猎活动。在活动之前,他特地任命司马邺为车骑将军。随着统治日益安定下来,司马邺这个“门面子”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要公开羞辱他,让他颜面扫地,顺便也打击一下司马睿及各地忠于晋室大臣、将领的气焰:你们奉为皇帝的人,只是朕的一条狗! 车骑将军原本只是帝国的礼仪官,负责掌管、引导皇帝的仪仗,可后来已经成为了帝国重臣。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曾诏令车骑将军金日磾为辅政大臣,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也曾诏令车骑将军、外戚史高为其子汉元帝辅政,所以,到了西汉中晚期,车骑将军就已经不再是区区的“仪仗队长”了。 可刘聪偏要让司马邺履行车骑将军“率领仪仗”的职责,他就是要公开羞辱司马邺,让他作为一个仆役抛头露面。 于是,十八岁的司马邺不得不身着戎装、手持长戟走在仪仗队伍的最前面,迎着夹道的百姓的目光,目不斜视,满脸通红,忍受着道路两旁不时传来议论声: “这是自长安归降的皇帝吗?真可怜啊。” “谁说不是呢?才刚刚十八岁啊!” “以老汉看也活不长了,上一个投降的最后就被杀了,唉……” 一些厌恶胡人、追念晋朝的人,看到皇帝竟被如此羞辱,甚至当场哭了起来。刘聪端坐在御辇上,看着路旁百姓的反应,看向队伍最前面的司马邺,嘴角不禁冷笑了起来。 “既然你们愿意哭,朕索性就让你们哭个够!” 待围猎活动结束,身着戎装的司马邺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赐宅,打开府门的一刻,就看到一向沉稳的杨清拼命向他奔来,可是还没到他跟前,摇摇欲坠的杨清就倒下了,一双修长的腿兀自颤抖个不停。 围猎的几天,司马邺受尽了侮辱,杨清也没有一刻不在担心:猎场杀人,本就是这些官僚老爷的拿手好戏,毕竟弓箭无眼,即便是谁射中了司马邺,一个“失手杀人”可能就打发过去了。而且没有司马邺在府中,身边的仆役也都议论纷纷,在猜测如果这位“怀安侯”意外死了,她会沦为那个大人物的玩物,甚至议论都不会避讳着她本人。 当司马邺终于回来时,杨清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地了,心力交瘁的她甚至支撑不住自己身体,她无力的坐在地上,望着向他奔来的司马邺,嘴角留着笑意,双目却噙满泪水。 疾行她身边的司马邺跪蹲下来,一把将杨清揽进怀里,劫后余生的两人就在院子中这般相拥,喜极而泣,久久不愿放开。 然而,羞辱还远远没有结束。 十二月,刘聪在光极殿设宴,大宴群臣。司马邺早早地赶到,竟然被告知没有座位,并被告知他今天和殿中的宦官宫女一起,为诸臣倒酒、洗爵。 宴会即将开始,刘聪走向自己的御座,看到诸臣已经落座,只有司马邺站在陛阶之下,满脸默然。待他落座,群臣见礼毕纷纷起身,司马邺仍跪在下面,似乎有话要说。 刘聪唤过一个宦官,耳语几句,便摆摆手。宦官走近司马邺,轻轻转告司马邺刘聪交代的话。殿中群臣见此情景,纷纷竖起耳朵,观察司马邺的一举一动。只见司马邺先是霍然抬起头,睁大的双目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直视刘聪,然后颓然地低下头颅,向刘聪叩首,起身后默默地走到一旁,为离皇帝最近的刘曜斟酒。 见此情景,群臣面面相觑,整座大殿寂然无声。 刘曜先是一愣,望向刘聪询问,见刘聪点了点头,就自得地享受自己亲手擒来皇帝的周到服侍。 坐在陛阶上的刘聪见司马邺如此识趣,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今日就是要继续羞辱司马邺,让他颜面扫地,却又担心他鱼死网破,闹得下不来台。听闻司马邺出府后,就诏令中使去司马邺的赐宅迎杨清入宫赴宴,作为人质。 杨清接到命令也是愕然,名义上她不是司马邺的正妻,只是一个侍妾,按礼是没有资格进宫赴宴的。但见传令中使名为迎接、实为押送的态度,哪敢拒绝。她心情忐忑地来到后宫的宴席中,坐在一群贵妇中间,心中忐忑不安。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邺哥儿的处境必然更加艰难,心中急如火焚。 司马邺本想据理力争,刘聪即便杀他之意甚坚,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造次。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刘聪竟然将杨清抓来作为人质,刚刚那句宦官耳语的就是刘聪的警告: “你若敢违背朕的意思,今晚就让你的女人杨氏侍寝,她此刻就在后宫宴上。” 倘若刘聪当真侮辱了她,她一定不会再苟且偷生。刘聪真是拿准了司马邺的命脉,为了杨清,他不得不屈服,别说是斟酒洗爵,就算是刘聪往他的脖子套上绳子让他学狗叫,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照做。 只要杨清能好好活着! 是的,只要杨清清儿姐姐能此生平安喜乐,司马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殿中的汉臣见司马邺这般,有些人也不禁戚戚然;而虽司马邺归降的晋臣全都低头不语,有些人已经忍不住泣不成声。 宴会就这般进行着,司马邺面无表情地进行着自己侍者的工作,他已经感受不到耻辱,只是用一个信念撑着自己:我要让清儿姐姐好好活着。 他这般想着,只听刘聪身边的宦官高声道:“陛下更衣,着怀安侯司马邺侍候。” 群臣先是愕然,随后一齐望向司马邺。只见司马邺从容放下手中的酒爵,然后走到殿中,向刘聪行礼道:“臣领旨。” 刘聪正要起身,降臣辛宾却再也忍受不住,爬过来抱住司马邺跪地大哭,而司马邺只是默然地站在那里。刘聪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司马邺,指着大哭的辛宾喝道:“来人!把他拉出去砍了!” 殿中侍卫如狼似虎地过来,掰开辛宾的手指,把他拖出殿外。辛宾被拖着,依然大哭不止,只是须臾之间,殿外的哭声便听不见了。 司马邺心中无比愤恨,但脸上依然是一副默然的表情,他握紧双拳,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然后随着刘聪去偏殿了。 到了偏殿,司马邺拿着马桶盖,低头站在一旁。刘聪见司马邺如此识趣,被自己肆意玩弄在鼓掌之中,心中也不禁飘飘然,但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要杀了他,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宴毕,司马邺请求刘聪放杨清回赐宅,刘聪只是哼了一句“你们就一起在宫中做个伺候人的活吧”,就回后宫去了。 司马邺被“护送”至宫中宦官居住的地方,很明显这班宦官也接到了吩咐,管事扔给他一张破被子道:“这里没有多余睡的地方,你就拿着被子去柴房睡吧!” 刘聪回到后宫,后宫的妇人宴早就散了,贵妇们早已各回各府,只剩杨清一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他走到杨清面前,还没等杨清行礼,就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道:“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司马邺那个小子为了你甘愿做牛做马。” 这时,上皇后樊氏走来,刘聪推开杨清,杨清摔倒在地。刘聪对樊氏说:“给她找一身宫女的衣服,以后就留在你殿里服侍。如果她敢有一点异常,就告诉朕,朕会马上杀了司马邺。” 宣氏今日宴上就注意到了这个大自己七岁的女子,端在后宫宴的角落,虽是被押解来的,却全无惶然之色,不卑不亢。她长得虽不似自己妩媚,却胜在清秀,而且她成熟女子的韵味似乎还胜过母仪天下的自己。而且刘聪特地下令不许她回府,宣氏还以为刘聪喜欢了她,待和刘聪走到内间,微含醋意地问道:“陛下可是要收她入宫?” 刘聪摇头道:“她是控制司马邺的质子罢了,只要她在朕手中,司马邺就不敢造次。”他见宣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调笑道:“若是美人乐意,朕在杀了司马邺后,就让她与你们做了姐妹如何?”见宣氏噘嘴吃醋的样子十分可人,刘聪猛地抱起她,两人扑倒在榻上。 外间的杨清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想到同在宫中却不知身在何处、此生能否再见的司马邺,只觉彻骨寒冷 第一次睡柴房的司马邺开始很不习惯,毕竟躺在草堆里,无论如何不比榻上来得舒服,而且柴房四面透风,一张破被子裹在身上也无济于事。而且从刘聪的话来看,杨清分明并未被放出宫,她会不会受到伤害。精神的压力和身体的寒冷,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时间长了,又抵不住身心俱疲的困倦,慢慢步入梦乡。梦境里的他,见到了许多人—— 洛阳城吴王府,本生父司马晏和生母荀氏的悉心呵护; 蓝田古道上,和阎鼎一起疲于奔命; 长安城雍门,在贾疋等人的拥护下徐徐入城; 未央宫殿前,林泉望向自己那坚毅的眼神; …… 可是梦里的他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一个重要的人,那个身影,那个最难忘的身影在哪里? 司马邺大声呼喊:“你在哪儿?”回声四起,却无人应答,直到蓦然回首,一个身影映入眼帘: 只见一名女子,穿着白色的袄和裙,身上披着白狐裘斗篷,头上虽然依然梳着丫鬟髻,却透出成熟女子的韵味。她抬起手臂,静静地看着雪落在手掌上,慢慢融化的样子,嘴角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笑容。 对了,就是她,是清儿姐姐。梦中的司马邺欢喜不已,他拔腿向杨清奔去,却一下惊醒。 “不知她在宫里哪里?怎么才能见到她呢?怎样才能救她呢?”回到现实的司马邺再次被烦恼包围。他知道刘聪既然撕破脸面,那么自己的死期自然近了,可是杨清怎么办?他颓然地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身处绝境了,自己必死无疑,杨清的命也无法保全。 透过破旧的窗户,是满天繁星,司马邺第一次如此痛恨天道的不公,他默念道:“我先祖草菅人命,篡夺江山,我死不足惜,此乃天道。但我也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一个小女子的生机,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此时,柴房的门突然打开了,司马邺定睛看去,与来者对视良久,方缓缓开口道: “殷兄,你终于来了。” 蝶舞雪间长相依 +新增收藏类别 殷循进门,见司马邺一副狼狈之像,犹自问道:“你还好吗?” 司马邺左右看看,指着身边的柴垛,苦笑道:“你觉得如何?” 殷循摸摸鼻子,道:“好吧,问候别人这个事,还是不适合我。”随后他又问道:“我‘终于’来了?看来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可是有事询问我?” 司马邺道:“我自知天道难违,祖上窃国篡位,纵能享一时富贵,但后世子孙终究要付出代价,国破家亡,宗庙不能血食。我也从未幻想过逃过一劫,大限将至,于己,我已更无所求。” 殷循道:“你若当真能如此想,倒省了我许多口舌。既然你已无所求,又有何事托付于我?” 司马邺道:“殷兄是司命殿上神,司命殿掌万物生灵命数。我想知道,清儿姐姐的命数作何?”见殷循低头不语,他自嘲道:“是了,既然已经与我纠缠在一起,覆巢之下安得完卵?” 殷循低声道:“她素来钟情于你,只要知道了你的死讯,她定不会独活。” 司马邺注视殷循道:“既如此,可有改命之法?” 殷循吃了一惊,道:“莫作此想!天道既定,岂能更改?” 司马邺淡淡道:“更改定无可能,我自是知道的。我指的是交易,用我的命,换她此生平安喜乐。” 见殷循面露迟疑之色,司马邺道:“殷兄是九重天的上神,掌世间轮回之事,我不敢自承与你一见如故。但自相识以来,我也一直以友待你,从未有过什么请求。我自知天道难违,亦不敢奢求逆天改命,纵使是她前世的业障,致有此劫数,我亦不想她受我命数牵连而死。此生我负她良多,我无以为报,能护佑她此生平安,是我最后的心愿。付出一切代价,我也心甘情愿。” 殷循摇头自叹道:“值得么?我在人间身死时,年纪尚幼,没有体味过男女之情,对你们这些痴情种子实在是搞不懂。” 司马邺的坚声道:“值得!” 殷循又问道:“你可会后悔?” 司马邺道:“自是不会后悔。” 殷循道:“能换命的,只能是命,你命数将尽,没有得换,只能用你的来世来换她的生机。之后,你十世不得转世,要在幽冥界中拘禁三百年。三百年,你的灵魂无人过问,无人理睬,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周边只有混沌。你可愿意?” 司马邺毫不迟疑:“我愿意!” 殷循无奈道:“既如此,便要你十世不得转世,圈禁在幽冥界三百年;你死之后,我将她救出,安排你们见最后一面,到时她命数既改,便可此生平安。” 司马邺突然向殷循跪下,郑重行稽首礼道:“感谢殷兄成全。” 殷循也不回避,生受了他一礼,然后扶起他道:“此间事已了,我也该走了。你虽然生不逢时,但本性纯良,虽遭身死国灭之变,亦未曾怨天尤人,坦然面对,我心甚慰。此生已矣,来生可盼。三百年后,新生复始,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司马邺拱手道:“有幸得殷兄眷顾,不枉此生。我等凡人转世便可忘却前世记忆和诸多烦恼,三百载后,我既新生,还可能与清儿姐姐再续前缘,可殷兄却背负这么多人的离合悲欢,常常触景生情,回忆往昔,劳心劳力。这么看来,还是做个凡人的好。” 殷循道:“所遇皆是注定,天道如此安排,便索性负重前行,正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做那无意义的‘你羡慕我,我羡慕你’,又有什么意思?”言罢,也不再留,开门飘然而去。 心中大事既了,司马邺如释重负,他走出柴房,皎洁的月光打在身上,彻骨的寒冷似乎也浑然不觉。 他面朝刘聪寝店方向,坚声道:“刘聪,你尽管放马过来吧!我不怕你。” 麟嘉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平阳大雪。 司马邺正靠在窗前看雪,回忆起杨清在雪中的样子,不禁在想咫尺天涯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忽然,一众手持利刃的军士,如狼似虎地闯进柴房。 为首的头目道:“怀安侯,陛下请了。”然后就粗暴地拉起他,一路推推搡搡地出了宫。宫门口是一辆简陋的马车,头目示例司马邺坐上去。 司马邺心已了然,幽幽地问道:“陛下要在哪里召见我?” 头目喝道:“跟着我们走就是,哪来的那么多话?” 他还没坐稳,马车就开动的,军士也纷纷上马,一众人簇拥着那辆马车,风驰电掣地出了城。 出城约五里,周围荒无人满,满目都是白茫茫的雪。 头目翻身下马,冲着马车大吼道:“下车!” 司马邺正要缓缓下车,被头目粗暴地拉下来,摔倒在雪地上。 “请留我一具全尸,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司马邺缓缓站起来,对头目说道。 头目大笑,鼓掌道:“啧啧啧,还行嘛!不亏是当过皇帝的人,我便留你一具全尸,不过这样就得痛苦一些了。” 司马邺正视他道:“那就开始吧,别浪费……呃……” 还没等他说完,就眼看着一柄长剑就刺破他的胸膛,穿过心脏,剑身入体的声音清晰可闻,随后就是剧烈的疼痛。 头目拔出长剑,司马邺就可见胸口一股鲜血喷出,喉咙也是一咸。他仰面倒下,模糊的视线中,一众军士骑马奔走,片刻间什么都不剩了。 雪天的后宫冷冷清清,殿外一片洁白,只有杨清一人在赏雪。 她想起司马邺看她炽热的眼神,想起两个人在未央宫中携手而行的情景,似乎两人不少的美好记忆,都与雪有关。 “要是能陪在邺哥儿身边就好了。”杨清幽幽地想。 “快随我走!”凭空出现的殷循打破了她的思绪,她的手被殷循紧紧地抓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就出现在了一片雪地里。 她尚未站稳,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司马邺,他的嘴角渗着血,身下的一大片雪,已经被染成了殷红色。 “邺哥儿!邺哥儿!”杨清一声尖叫,身体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然后就拼命地向司马邺爬去,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掉落在雪地上。她把司马邺抱在怀里,大声喊:“邺哥儿!你醒醒,你快醒醒!殷官人,你快救救他,你快救救他。” 司马邺缓缓张开眼睛,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臂,轻轻抚摸着杨清的俏脸。他用力做出微笑的表情,道:“姐……姐姐……清……清儿姐姐,我不能再陪你了,你……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邺哥儿,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好不好。殷官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他吧!你是神仙,你一定可以的,你快救救他啊!”杨清抱着司马邺,苦苦哀求。 殷循走了过来,向杨清歉然道:“杨姑娘,他生机已断,已经没救了。” 司马邺费力地将头转向殷循,道:“殷……兄,请……不要……请不……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殷循点点头,道:“我知道。”随后转身离开,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两人诀别。 司马邺笑着对杨清道:“姐……姐……好好活着,莫……做……傻事啊!”说罢,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带着对杨清无尽的爱,悄然离世。 随后传来杨清撕心裂肺的哭声。 良久,杨清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殷循才转过身,歉然道:“杨姑娘,还请节哀顺变。” 背对着他的杨清依然抱着司马邺,轻声道:“殷官人,我有一事相求。” 殷循道:“杨姑娘请讲。” 杨清的声音更加微弱:“还请殷官人将我和邺哥儿葬在一起。” 殷循这才发现不对,他急忙走来,却发现杨清的胸口不止何时已经插入一柄匕首,她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自己的法力已经救不回来。 杨清再次恳求道:“请官人成全。”言罢,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司马邺的身旁,已然气绝,两人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殷循没想到自己一个疏忽,竟然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奈,他将手中竹棒一挥,化为一柄铁楸,挖了半晌,将两人合葬。大雪纷飞,两个的合葬墓很快就被裹上了一层白色。 站到墓前,殷循歉然道:“彦旗(司马邺字彦旗),此事有负君之所托,但你们的命数回到了正轨,此生已了,但愿你们来生还能走到一起,做个平凡的夫妇,平平安安了却一生,这或许更是你们想要的生活。” 他兀自念叨着,突然发现墓顶闪过一缕白光,一双雪白的蝴蝶从白光中缓缓飞起,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洁白的翅膀一闪一闪,飞到他身边。他轻轻地伸出手,一双蝴蝶落在他的掌心。 殷循恍然大悟,他回过头,见大司命和少司命一前一后向他走来。 他手里托着蝴蝶,向大司命和少司命行礼道:“参见师父,见过师兄。”一向和蔼的大司命点点头,自来古板的少司命则偷偷向他做个鬼脸。 殷循看了一眼手中的蝴蝶,问道:“师父这是何意?而且这蝴蝶徒儿从未见过。” 大司命道:“你和司马邺约定之事,为师和你师兄已经知道了,此事虽然说不上错,但终究不妥;我虽未加以阻止,但因你粗心之顾未能实现,此约就此揭过。”他又看了少司命一眼,道:“你师兄知道你一定自责,就自作主张,改了他们二人下一世的命数,化为一双蝴蝶,一世相守。他们两个下一世都是普通人,更改一下命数于整个天下无碍。至于这蝴蝶,此前从未有过,你看蝴蝶翅似雪花,就叫‘雪叶蝶’罢!” 殷循一脸惊讶地看向少司命,少司命依然板着脸。殷循讶然道:“师兄何时也如我一般,生了恻隐之心?” 原本面无表情的少司命顿时大怒道:“就你小子有心,通人情,我就是榆木疙瘩吗?” 大司命摇摇头,和蔼地笑道:“循儿怎么可以这般说你师兄,你师兄为了帮你了却心愿,可是为此花了五百年修为呢!” 殷循收起刚才的表情,郑重向少司命行礼道:“谢师兄成全。”少司命哼了一声,不去理会他。 殷循看了看还停留在掌上的一双蝴蝶,轻声道:“既如此,你们就飞走吧。此生不必像前生颠沛流离,就这么平淡地享受一生,虽然短暂,正和了你们的心意。” 一双蝴蝶缓缓离开手掌,绕着殷循飞舞,久久不愿离去,。 殷循的眼睛湿润了,他摆摆手,道:“走罢,快走罢。”一双蝴蝶这才缓缓离开,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看着目送一双蝴蝶飞走久久伫立的殷循,少司命叹道:“世间之人,多是无情之辈,似这般有情之人终究是少数。师弟终究是有情之人,他的骨子里面终不能脱掉凡人的怜悯和同情。” 大司命道:“这天道无情,世间却是有情的,你不是也生了恻隐之心嘛。”言罢,就飘然而去了。 少司命没想到大司命会这般说,大出意料。忙叫上望着飞走的蝴蝶依然发愣的殷循,一起离开了。 大雪依旧,几人的足迹须臾之间便被掩埋得无影无踪。 终南山,那间茅草屋。 屋檐下的并蒂莲不复枯萎破败的模样,再次焕发出生机,娇艳不可方物,只是再没有金光笼罩了。 两朵莲花,再次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