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嗜我如蜜 作者:风储黛 文案: 大魏敬武长公主元清濯,生得副玉娇花柔的好面貌,可惜就是为人剽悍,又上过战场杀过敌寇,比男人还勇武,及笄数年一直无人敢求娶。 直到有一天,她为了追求传闻中能与神仙对话的国师打上了门。 “做我的男人!” 都说国师大人是畏惧公主殿下的权势武功迫不得已低头献媚,可惜了白璧有瑕。 但元清濯自己也忘了,独他记得。 三年前大雨夜,他一念堕落,那天她捧着他脸哄:“小郎君真好看,乖乖从了我,我会疼你的。” 之后,她用完就扔,销声匿迹,弃他如同敝履。 如今她故技重施,又开始对他频频示爱。 “先生,你跟了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相信我。” “……” 谁信谁傻b。 *1v1,he,男女主身心均只有彼此,前期微火葬场,后期互宠 *他是她眼中最俊的俊男,也是她心中最神的神棍,是她尝不到嘴里思之成瘾的蜜糖。 *女主颜值癌晚期患者,男主乌鸦嘴白切黑,本文又名《国师快到碗里来》《那个神仙男人不可说的二三事》《刀在手,夫君有》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清濯、姜偃 ┃ 配角:裴钰、谢淳风、林霜写、银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的糖,裹着层砒.霜 立意:美好的生活要靠自己双手打拼。 第1章 天人 琐窗西畔,红杏疏影,花色焰焰欲燃,如铅云飞渡。 女子手把长发,正俯身挑拣着妆镜台前的翠翘。侍女替她将如鸦青丝挽起,盘成时下最兴的凌云髻。 殿内焚着龙涎,四脚犀纹青铜炉子吞云吐雾。屋中设有木榻罗幔,垂悬香囊璎珞三四条,泼墨山水纹素屏四五座,绢布折扇七八柄,红案漆琴一二张,案边奉玻璃嵌祖母绿手炉,炉边置有儒、释、道书经各几卷。 这是敬武长公主府,菱花镜前梳头的是当今陛下的亲姊,护国敬武长公主元清濯。 才从战场回来,三日以前叩了太庙,便一头扎进了公主府,在自己那张容得下三五人的大床上人事不省睡了三天两夜了。 这几年公主都在战场上,皮肤再怎么好好保养,也终究是黑瘪了点,加上回来时风尘仆仆,发乱如帚,面颊铺满泥灰,自幼与公主相伴的银迢一下竟也没认出来,吃了一惊,还道是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大胆狂徒洗劫敬武公主府。 眼下人是醒了,百无聊赖地对着西窗外那棵红杏出神。 褪去战袍,换上了女儿装,胭脂色千枝飞莺齐胸留仙裙,腰间佩暗竹青系绫罗带,垂碧玉木兰双衡连理枝禁步,手把璎珞串,只听见佩环叮当。 元清濯没什么耐性,在军营里起早用热水敷把脸就够了,回到阔别三年的公主府,一大早单是梳头上妆竟就用了半个时辰。 换在北地荒漠,够她连夜奔袭 * 大几十里了。 银迢望着镜中公主熟悉的容颜,心下激动无比,“公主您终于是回来了,苍天怜见可算让奴盼着了!公主好厉害,打得他们北胡人闻风丧胆的,奴等在梁都守着,日日都能听见公主的威名。咱们公主府的走出去了,那是何等扬眉吐气,受人尊敬啊。” 元清濯单手托腮,手肘搁在镜台上,回眸轻笑,媚眼如雾,狭如新月:“狐假虎威的丫头!” 银迢面色红润,不好意思地垂了眸。自己这毛病多年都改不了,公主最是了解的,当下只想转个话题,立马就想起了梁都这几日最热闹的大事儿,眉眼弯弯道:“公主昨日昏睡不知,昨日正是显国公府嫁女的大好日子。那徐娘子比公主还长一岁,已经双十了,今年是终于嫁出去了。” 显国公府嫡女徐嫮,元清濯印象很是深刻。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还是因为同病相怜,大魏前些年总开战,不太平,官府鼓励男女早婚早嫁,多生优生,开放了多胎政策,一家生五个以上,得受封“英雄之家”。在这种情况下,元清濯和徐嫮的先天条件如此优越,然而放眼梁都,竟无一人求娶,就耐人寻味了。 长公主从小习武,悍比男子,精力旺盛,撂倒十几个壮汉不在话下,威名赫赫,一直没什么人敢打她的主意。 那徐嫮就是为了另一桩,她纯是被她心术不正的爹所拖累,显国公一生锱铢必较,为人失信于友,负义于师,落得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名声,任谁都会闻而却步,不去和他结交了。自然,徐嫮也就一直待字闺中。 “徐嫮居然嫁了,嫁了谁?”元清濯扭面问,还没盘好的发一下扯住了头皮,她发出轻轻的“嘶”声。 银迢连忙撒手,让更心灵手巧的橘兮替公主盘发,她顿了顿,说道:“嗯,是个状元,人长得文质彬彬的,就是大家都说他眼光不好,骨头软,为了前程利禄心甘情愿与显国公府同流合污,软饭硬吃。” “软饭硬吃?”元清濯大是惊讶,“看来我真是与世脱节了啊,这么新鲜热乎儿的词我竟没听说过。” “昨日里排场可大,都说这王侯家嫁女,得有十里红妆,要不一直蛰居西山听泉府的国师怎么都还出山赴了回喜宴呢。”银迢感慨万千。 “等等,国师?”元清濯再一次深感自己离开得太久,与现在这梁都很是脱节,“我记得,两年前我在北地,梁都传回来消息,老国师不是已经仙逝了么?现任国师是谁?谢淳风终于熬出头了?” 银迢回道:“这还真不是。大家以前都觉得谢公子会成为继任国师的,可是凭空杀出来一个关门弟子,他拜在先国师门下才几年,就很受重用。他自己也争气啊,龟甲占卜料事如神,咱们小皇帝陛下最喜欢和他打交道了,就是人冷了点。” 连小皇 * 帝这么脾气乖僻的都喜欢的人?元清濯的注意不知不觉已全被这个神奇的新国师大人给吸引住了,恨不得立刻将他祖上三代都刨出来:“什么来路?” 银迢摇摇头,看向橘兮,橘兮不比她八卦,自然什么也不知,只顾埋头一心一意为公主梳发,银迢于是放弃了从橘兮这儿打听更多的,“像是横空出世的这么一个人,在公主出征以前,梁都哪里有什么姓姜的公子。” 说到这儿,银迢目放银光,颇有些兴奋:“不过公主,这位新国师大人平日虽深居简出,但听人说,人长得是一等一的好,梁都少女哪个不痴心他,闺阁里没打听过他买过他的肖像的?” 银迢最了解元清濯,果然,元清濯立刻一叠声问道:“好看?真的好看?有多好看?” 实不相瞒,方才听说徐嫮成了亲,她也很羡慕。恨嫁的公主如锅上的蚂蚁,本就团团转了,怎么在二十岁之前抓个驸马回来暖床,回来之前就在寻思这个事了,可惜的是考虑了半天,也没想起梁都如今还剩什么大龄青年才俊,再往后只怕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着实苦恼。 今自家丫头这么一说,元清濯立时打了鸡血一样,抖擞抖擞冠子,生气勃勃地揪住丫头胳膊,连串发问:“你有画像么?” 银迢红了脸,悄咪咪点头:“有。” “快快,拿来拿来!”说完白了她一眼,“有美人不与人分享,是天下第一大罪过,我真是白白教你们这么久了。” 银迢汗颜。公主小时候便喜欢飞檐走壁,逾里过院,偷窥美男,自己一个人这么做还不够,常常让她们几个放风。御史家的儿子长残以前,也算是名满京都,因为过于出众的美貌好几次被元清濯调戏,气得御史大夫告御状都去了三回。先帝陛下宠爱公主,和稀泥让这事过去了,但公主殿下其实没少因为她的“风流”受罚。 关于国师大人的肖像画,银迢确实有一幅墨宝,知道公主回京在即,特地重金求购的,以满足公主的眼欲。 画上男子看上去方不过弱冠年纪,雪衣乌发,形貌清冷昳丽,双目微狭,似空山冷泉,蒙着极淡极淡的烟气,看得不甚分明。 由来画师都是挑最好的角度和状态着墨,但这幅画里,他只是从一柄红伞下走出,他们的马车陷入了泥泞当中,寸步难行,童子吃力地举着伞为国师避雨。可能偏巧这一幕让人撞见了,遂留在了纸上。 “真人有这么好看?” 元清濯左右翻看那画,心里颇为不信。货不对版的她见多了,这么多年观摩美人图的长公主摸出来一条颠扑不破的铁律:一切以实物为准。 画像仅仅是提供参考的一个东西。 银迢这丫头却夸张:“奴是未曾见过,不过这画师原先说了,她就是个毛延寿,信笔涂鸦污了天人。” 元清濯心中一荡,蓦然再看那画。 画中 * 的男子长姿玉立,风神高彻,犹如月照烟树,杳然清绝。长发似墨,以银丝发带束向背后,一袭垂云博带广袍,更显风流别致,有竹林遗风。 可惜作画的墨是劣等墨,勾勒不出更细腻的五官神态,仔细看去显得雾蒙蒙的,秉着一切以实物为准的原则,还不能肯定是位“天人”。但只要有这画上的七八分神韵,也足以称得上大美人了。 “人在哪?” 元清濯兴致浓厚,决定非要见见这位国师不可。 “在听泉府,国师大人好像不怎么见生人的。”银迢说完忽想起来一事,一时又眼冒精光,“奴好像想起来了,每逢望日,国师大人都要入宫,为咱们小皇帝陛下讲经的。” 元清濯吃惊:“讲经?他是和尚?” 银迢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他讲的是《天文经》,咱们陛下不是对天上的事最感兴趣么,便拜了国师大人做天文老师。国师大人是出了名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熟观星象,还改进了星象璇玑仪,铸造了地龙仪,去年幽云地龙翻身,也是全凭地龙仪提前预警,官民们上下一心早做准备,这才将伤亡损失降到了最低。” 像地动洪水飓风这样的天灾,人们因为无法预知,以及它的破坏力之强大,而充满了敬畏,甚至是恐惧。数千年来皆是如此,而如今,竟有了能够预测到地龙何时翻身的地龙仪,这岂不是大大降低了人们对未知的茫然害怕,帮助朝廷解决了无数长远忧患? 元清濯喜忧参半:“如你所说,他岂不是很抢手?” 这么个炙手可热的大美人,难道竟会轮得着她? 银迢还怕公主信心太满,到时候在国师那儿碰了钉子受不了打击,因此就事先打击公主一下,见公主殿下懊丧了起来,她立刻替公主顺毛,助她恢复平常心:“要说这花难采呢,但是奴相信公主!” 受到鼓舞的元清濯按爪:“今日就是望日,他人在宫里是吧?我去会会,只要长得好,就是再高的山本公主也要爬上去!” 公主看人先看脸,早几年还没想着成婚时就热衷于阅览各色美男,如今恨嫁如十万火急,结婚如救火,对国师势在必得犹如要将其拆吞入腹,一刻都等不及了。 长公主掐着日子,再过几个月,她就彻彻底底满了二十了,二十了还没个夫君,这严重违背了大魏的《早婚十二则》,身为皇室公主不能成为履法表率,这是个多么失败的公主。 虽然连夜疾驰千里,从漠北返回梁都,身上疲劲儿还没过去,但为了温床驸马,还是要收拾好自己入宫! 第2章 始于颜值 元清濯来去如风,不消片刻人已经刮出了敬武公主府,银迢与橘兮二人脚力慢,只要公主不等她俩根本跟不上。 银迢在门口就放弃了追上公主的想法,气喘吁吁地叉腰,回头见橘兮倚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她睁圆 * 星眸:“你今日怎么这么少话?” 虽然橘兮一贯话少,但适才还是沉默得过分。 橘兮垂眸弄了弄裙边的豆绿绦子,细声道:“你不该撺掇公主寻国师的。” 银迢一滞:“为何?” 橘兮抬眸深深睨了她一眼:“你莫非忘了三年前的事了?” 银迢呆了呆。这可久远了,是公主出征前夕发生的一段旖旎韵事。 按照公主殿下充满责任感和正义感的脾性,既然睡了人家,断不可能不负责的。可是这回回来,公主是一句也没提过那晚上,俨然已忘了那个美少年,好像要赖账。银迢对那位公子印象不深刻,也忘了此人。 橘兮一提醒,她想了起来。不过,那位公子这么久都没出现,可见不是攀龙附凤之辈,说不定人家当年只是误入歧途,如今迷途知返了呢? “唉,公主也大了,是该抢个驸马了。”银迢叹息。 望日,小皇帝盘腿坐小胡床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讲经,软乎的白胖小手搁在漆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男人坐于身旁的圈椅上,雪衣似烟,覆遮云履,他右手持经卷,悉心地讲述着经书之上注解,尽可能深入浅出,语调沉稳清晰。 公主停在门外的时候,就被那把声音直击心灵,好似电流瞬间麻痹了她的心脏。光听声音,鼻尖也忍不住涌起两股潮热,暗暗感叹自己见识短浅,丢人呐! 他所解释的天文地理于元清濯而言不啻天书,她一个字都不懂,只是他的声音可以吸引着她,别说是天文经书了,就算是念着菩提梵文一整日,她也能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但声音一会却停了,公主大是焦急,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迈步进去,宫人急得团团转怕阻拦不住公主,这时,她的脚步却是一停,里头小皇帝活泼促狭的声音传了过来:“先生精通占卜术,朕有一桩心事未了,耿耿于怀,还烦请先生给朕解惑。” 元清濯眉梢轻翘,一会,那好听的嗓音便再度传出:“陛下要问什么?” 小皇帝的小屁股往胡床后挪了挪,笑眯眯道:“不是给朕算,是给朕的皇姐。她回来了。你知道吧?” 那里头却无声音,令元清濯一阵奇怪。 不待国师回话,小皇帝又道:“朕的皇姐也算是驰誉九州,一等一的剽悍,朕从小就被她管得死死的,如今朕当了皇帝,她却还是老样子,朕寻思这一切的根源,还是皇姐到了这把年龄尚未许配人家吧,有了人家,朕自然可以轻松些了。想叫先生算算,她何时红鸾星动,铁树开花。” 元清濯一听,怒从心头起:好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这么小就想把亲姐姐扫地出门了? 正要捋袖子冲进去将弟弟屁股摁着打一顿,两旁的宫人都吓得面色如纸急来阻止,元清濯一个踌躇,忽听到一个清沉的犹如深山冷泉涤过松下青石的声音。 “臣算不出。” 元清濯脚步一 * 顿,银迢描得老长直飞入鬓的秀眉也顿时凝蹙起来。 传闻国师姜偃能通天音,与天上的仙人对话,世上没有他算不出的事。如今他却说算不出。 是真的算不出,还是说,她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迫于情面他不好明言,就委婉说算不出? 不是吧,她也算貌美如花,难不成真要当一世老公主? 元清濯苦兮兮地扒住了门。指甲在门板上抠啊抠啊。所幸小皇帝寝宫门用的原料乃是上好的桂木。 小皇帝的反应比她还夸张:“先生……何至于此?” “朕的皇姐,敬武长公主,她的命格虽然贵重,但只要不是真龙天子,算个姻缘应该不过分啊,先生说算不出……朕只想到先生曾说算人不算己,可是朕的皇姐……” 小皇帝往后停顿了,口吻变得十分微妙,耐人寻味了。 殊不知长公主在外听得却是热血沸腾心口狂跳,皇弟此话何解?她和姜偃这是有戏? 国师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臣无能之罪。” 小皇帝摆摆手:“其实不用问你,朕也早想把自己皇姐嫁出去了,胶东就不错,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那地方物阜民丰,年轻有为的胶东王也是几次三番跟朕表示过对皇姐的爱慕,朕和胶东王亲如一家,很难不想替他实现夙愿,只是朕的皇姐脾气有些不好,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 背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小皇帝脊背生凉,吓了大跳,从床头一蹦三尺高地窜起来,惊慌失度,面如土色:“皇皇……皇姐?” 元清濯朝他扑过去:“小王八蛋给我下来!” 小皇帝方才还老神在在,沉稳巍凝,与国师交谈间尽显上位者的威仪,这时却奔窜得犹如脱兔,元清濯一时捉他不到,他趁势就跳下胡床钻到了圈椅后头,双臂扶住姜偃胳膊呼喊:“国师救我!” 元清濯奔到姜偃面前,他碰巧微微抬起了面,视线与她碰上,公主脚下一个趔趄,扼住朝前仆倒的惯性生生地急刹住。 元清濯也算阅尽千帆,见过各种美色,然而无一人有姜偃生得这般好看,只要看上一眼必是此生难忘的那种好看。 她再也不怪那画像上没有清晰地呈现出他的五官,因为在这种程度的气度和美貌之下,五官的绝美也仅只是次要的。 仿佛他穿的不是绸衣,是云霓,烟气似的笼在身上,从广袂中探出的右手修长而纤细,白腻如霜。姜偃微微攒眉凝目,眸似空山泠泠挂雨,下颌角有些微紧绷,是防备的姿态。 但元清濯毫无察觉,她只是一见他就犹如心脏中箭:啊我死了!我死了!我是登天了吗?哪里来的这种绝色大美人?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要是给我当亲亲夫君,就是成仙我也不干! 她顿时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两拳攥得紧紧的。 小皇帝的眼珠滚来滚去的,一会儿看皇姐,一会儿看姜 * 偃,先生是个大美男这点梁都无人不知吧,皇姐调戏美男的德行也是本性难移吧,那他明白了。 当下,小皇帝偷摸将身子挪开,在先生背上轻轻拍了三下,画了个字:色。 先生就牺牲一下色相。 他画完就逃之夭夭了,如他所料皇姐也绝不会再追上来。 被出卖得毫无商量的姜偃依旧坐在圈椅上并不起身,他颔首低眉,谦谦有礼:“长公主。” 这美貌给人灵魂一击,元清濯心旌摇曳,红唇轻绽:“何必见外呢,我阿弟唤你先生,我同他辈分一样,那便也唤你先生。先生方才说算不出我红鸾星动,那可真是糟糕,莫非我这一辈子就嫁不出去了?” 她在告诉他,方才她就在门外,把他说的话全听了进去了,这个问题他好好回答。 姜偃道:“公主命贵,臣算不出。” 元清濯“哦”了一声,毫不掩饰她的失望之情:“我还以为是算人不算己,我和先生你有段姻缘呢。” 姜偃的雪袖被殿内不知何处而来扰乱的风撩拨得道心不坚,竟有几分颤。 “绝无此事。” 他嗓音清冷,犹如玉石作鸣,看向一旁,漆黑的睫羽遮去眸中全部的光景,隽秀的脸稍显苍白冷淡,轻扬声唤道:“镜荧。” 不多时一名骨骼纤细的惨绿少年寻了进来,臂弯上搭着身厚实的银绒雪青鹤翎纹大氅,元清濯心神一动,忙看向姜偃:“先生,你别急着走啊,咱们说会儿话好不好?” 镜荧已将大氅搭在了姜偃膝上,扶住了圈椅,轻巧地转了个头,这时元清濯才惊讶发觉,姜偃坐的这个模样与圈椅一般无二的东西,原来是个轮椅。 他腿脚不好? 好端端的玉人,可惜啊。 镜荧推着先生朝外走去,快迈出门时,元清濯如梦初醒当机立断地跟上去,打算与先生再温存叙话,好好培养一下感情,就见先生轻拂了下雪衣,指骨修长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镜荧推车的手停了,长公主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她屏住了呼吸,一时间想,难道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姜偃转过眸,声音听不出情绪:“公主的丝衣不耐雨水,回去时请用马车,勿再跟着臣下。” 元清濯一阵迷糊。“嗯?什么意思?” 姜偃不答,他身边的少年回道:“回公主话,先生说今日会有大雨。” 长公主看了眼天色,指着顶头的艳阳,尴尬地道:“先生倒也不必避我如虎,就夸大其词,这……能下来一滴雨?” 镜荧见公主不信,也就不多说了,反正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话送到也就够了。 姜偃已收回了视线:“公主,就此别过,勿再跟来。” 趁着她沉湎美色还恍惚着,人已经被推远了。 元清濯立在含元殿的水晶槛外沉思着一事:他今天说了几遍别再跟来来着? 一遍,两遍。 说了两遍。 噢,通常来看,两重否定,那就是肯定啊。别跟来的反义,那不 * 就是跟上去? 小模样,还挺矜持。 元清濯信心满满,出了宫门便打马追了上去。 马过天街,到了一带烟柳画桥处,眼见国师府马车在望,心下欢喜,蓦然间彤云密布,黯淡无光,元清濯的笑容凝在了嘴角。 不一会乌云罩顶,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浇落了下来,行人四下慌张奔逃起来,热热闹闹朱雀桥边没多久就已空无一人。 元清濯的马立在桥头再也过不去了,身上的纱衣教雨水很快打湿,勾勒出傲人有致的曼妙轮廓,这倒还好,纱衣内藕色莲纹肚兜若是一会儿撑不住现了原形那才狼狈,看了眼已经远去了的追不上了的马车,公主心一横,决议调头回府。 虽一路疾驰,回到府中到底还是湿透了,银迢见公主淋坏了忙殷勤递上干毛巾,着人拎热汤入寝堂。 元清濯等着热水的间隙里把自己上下擦干,嘴里有些埋怨了:“说下雨就下雨,姓姜的难道嘴开过光……” 第3章 他真是深深伤了你姐姐的心 听着公主的嘴里犯嘀咕,银迢倒想起来有桩重要事未来得及同公主说:“公主,奴忘了说,国师大人他以前就常常一语成谶……” 这是个传说了。 过往不论,就说昨日里徐家嫁女,国师列于席上,当时显国公因为久不出山入世的国师亲自来了府上贺他嫁女之喜,心里倍觉有面子,酒至三巡,喝到微醺处原形毕露,不知在喜宴上说了什么开罪于国师的话,国师大人离席而去。去时徐家小厮紧随其后唯恐伺候不周,姜偃停在一侧主厅南门之外,告诉小厮,大梁不稳,年久失修,今岁必坏矣。 银迢接过公主地来的雪色毛巾,惊奇而佩服地说道:“谁也没当回事,可是,就今晌午,显国公府的房梁就塌了!伤了两个老伙计,差点儿死了人让国公府喜事变丧事!” 元清濯骇然,指尖攥紧了柔润地披在胸前的湿发:“竟有这种事?” 那照这么说来,今日姜偃也是顶着艳阳天气说下雨便下雨,这张嘴不但能呼风唤雨,还能张口令人家大梁塌落,他若是发下什么毒愿,那这…… “巧合吧。” 元清濯艰难地挤出一丝笑。不是她愿意替姜偃辩驳,这样的人放在京都是极其危险的,尤其他如今陪王伴驾,伺候君前。若是他一个心有不满,诅咒她家小皇帝,她皇弟岂不是会一直走霉运?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 她不觉轻轻一哆嗦,激灵着想道:凭他是个再美的美人,嘴这么玄学的美人,也是要不得。 “万一成婚后夫妻两口子吵架,他咒我出门被马车撞死,被土匪劫色呢?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万一吵起来,我岂不是危矣?”一想,又是一哆嗦。美人是带刺玫瑰啊,难怪他长成这样都嫁不出去。 银迢没能听清公主的嘀咕声,她只是见公主浑身被雨水浇透了,两片胭脂红齐 * 胸的长绡半透明状黏于凹凸有致的花房上,丝衣之下,可见雪肤光泽,又见公主玉体轻颤不止,忙催促道:“公主,热水好了,公主淋了雨身子凉,好沐浴了。” 她就近到屏风后,试了试水温,冷热适宜,于是走回来,劝她:“公主莫多想,奴觉得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神仙……” 仔细品咂,元清濯想起自己一辈子求仙问道最后磕了药发疯坠亡的父皇,觉得银迢这话说得没毛病。皇帝动用举国人脉资源,尚且不能飞升,老国师兢兢业业一生,也不过是吃了点隔夜馊饭,便不幸仙逝。那么身为老国师关门弟子的姜偃,又怎会真有窥测天机的能耐? 也许只是姜偃身上发生了许多巧合,配合他特殊的身份,和地龙仪的制造,给住在人间仙境般的听泉府的姜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其实戳破了后面什么都没有,但却叫愚者敬畏,妄者不敢打他的主意。 若不是见他举止端庄,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怀疑徐家的大梁是他一早派人潜入割断的,配合一下雨,毁损的房梁不堪重负塌得正正好好。由是他料事如神的声名远扬。 虽然从姜偃本人看来,他并不像是这种无聊之人。何况他一向清高自恃,徐家与他又会有什么过节? 热汤浴身,身子恢复了暖意。元清濯拉上了被褥歪在榻上闭目歇息。 尽管大魏依然人才辈出,数任皇帝也没有特别昏庸的,然自古以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武帝朝将版图扩张得空前辽阔以后,数代以来却是在不断缩减。昔日西域三十六国咸来朝贡,而今连河西走廊业已丢失,整个南明以西全部陷入敌手,毗连西疆的神京已不再适合留作都城。皇祖父毅然决然迁于东都,也便是梁城。 神京架作空城,这也是近几十年以来北胡人日益猖獗屡屡犯境的原因。 梁都不比神京,初春的气候尤为湿润,虽处于中原,然而雨水丰沛堪比江南。 一夜碧雨微泷,鳞瓦千瓣都在寒雨笼罩下泠泠作响。窗外杏花簌簌摇影,浮光潋滟,屋内树香沁鼻,宵寒袭肘。 把锦衾拉上来一些盖住下巴,还是觉得在这种潮湿冷夜里聚不起什么热气,于是摸着臂膀瑟瑟想着事难以入眠。 离京三年,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离京前还会慈爱摸自己脑勺的父皇已经不在。 功臣良将个个眼角额头多添了几道皱纹。 小皇帝根基不稳,过于信赖姜偃。 姜偃这人来路不明,不知道是老国师从哪旮旯里提出来的山精野魅,他若一直安分地待在听泉府不出也罢,但小皇帝却拜他为师,过分亲近他。朝臣对其也不乏谄谀巴结,显国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长此以往这是极其危险的。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放在这么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可纵可横的位置上,他如贰心,轻则铲除异己 * ,重则动摇国本。 这是长公主绝不能容忍的。皇弟还小不知事,她必须去提醒他一下。 长公主这夜难眠,听了半宿的春雨。 次日一早,公主府外的深巷里传来叫卖杏花的甜嗓。 “雨后杏花最鲜喽,卖杏花喽!” 元清濯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人迷迷糊糊未醒,跟着耳畔就传来公主府门房的暴躁呵斥:“喂!卖花的!上一边去!瞎了你眼了不怕惊扰了贵人!” 她的睡意顿时消散,拥被坐起身,视线不清,她轻揉眼睛想:几年不回来,公主府的人现在都这么嚣张了? 顾不得昨宵失眠了,长公主用在军营里的速度马虎地浴了身,疾风似的穿堂过院拉开大门,遏止了门房的无礼,几句话说得门房老脸通红,连连反省称是。 元清濯的睡意也全闹散了,既然不睡了,便还不如趁着今日没有朝会早些入宫去。 她知道小皇帝还小,还要跟着几位辅政大臣学习如何治国,时间不大能抽得出来。 她同时也担心,十三四岁正是最叛逆的时期,自己这番逆耳忠言他能不能听得进去,要是弄砸了,伤了姊弟亲情,这就反蚀把米了。所以说,语言艺术还是非常重要的。 长公主驰马天街,招摇过市,却一路都在沉思着语言加工问题。如何委婉而又一语中的,直切肯綮……难怪自古以来出名的游说政客就是少之又少啊。 小皇帝勤勉刻苦,比卖杏花的小娘子还要早上半个时辰,便起来看奏折了,宫人和玉林报信说长公主来了,小皇帝笔一顿,如遇救星,高低眉唰就耷拉了下来,再也不紧张了:“让皇姐进来。快。” 元清濯负手踱步到他面前,笑语盈盈:“陛下好乖啊,这一大早就起来了。” 小皇帝见她一身清素,只雪衣肩上沾了几片珍珠攒成蕊的粉色桃花,常服温婉清丽,头发却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冲天高马尾,审美与昨日相见时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地瘪了嘴阴阳怪气地哼唧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啊,看来昨日皇姐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分明来面圣的,好家伙,不尊重弟弟也得看在他好歹是陛下的面上,将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吧,放别的人身上都够治一个殿前失仪罪了。 被看破,元清濯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昨日种种譬如朝露,已经死了,姜偃这人她是不会再惦记了,男人哪有他们老元家的江山重要,她挤出两分薄笑:“皇姐就这点儿小癖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姜偃又不识时务,我昨天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摸到,说来也甚是惭愧,你皇姐还没这么出师不利过呢。唉,不愿提他了,他真是深深伤了你姐姐的心。唉。” 元清濯立刻戏精附体,上演西子捧心状,摇首哀叹数声。 小皇帝没想到皇姐居然真在姜偃身上碰了钉子,更没想到皇姐如此执着于美色的人这次居然 * 这么快就放弃了,他忙摸摸姐姐臂膀劝抚她:“不过这姜先生本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他和皇姐你以前看上的那些都不一样。这点皇姐你以后就知道了。咱魏人爱美,梁都里喜爱先生美色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却没有敢上门说亲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皇姐你早早儿想开是对的。” 元清濯假假地包一包并不存在的眼泪,委委屈屈地点头。 过了片刻,偷瞄一眼,却发现小皇帝长吁短叹,似在发愁。 她看了眼御案,小皇帝手边压着一道奏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姐实不相瞒,你今日要不来,朕已经传旨令国师入宫了。”他顺手将奏折拿给元清濯,“河间鼠疫,饿殍遍野,河间王递的奏折,要朕发钱发粱。” 元清濯正色读完奏折:“河间王是陛下的亲兄弟,陛下不预备应允河间?” 小皇帝抬起脑袋深深看了一眼元清濯,这一眼令她亦感到有几分骇然震慑。 “皇姐你有所不知,你在外征战三年,朕就排除万难给你用了三年国库,河间王到任之前,朕就告诉过他,河间占据平原,实为宝地,他只要稍加勤勉治理,不会出什么大乱。可是皇姐你看,他有什么能力吗?瘟疫初起,他就只想着息事宁人,各州官欺上瞒下,拒不上报,一直到河间疫情爆发,死者数百,甚至出现了死村,朕这里,才刚刚知道。朕知道朕的能力还不足以治理偌大国家,朕还要日理万机,必须仰仗底下人,河间王是朕的异母兄弟,朕本该非常信任他,可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朕如何去治理国家?” 小皇帝越说越激动,咬牙磨齿,目眦发红。 元清濯被说沉默了,她揩拭去脸颊上的一点唾沫星子,在漫长的静寂后,似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号称料事如神,也深受小皇帝信任,却在这个故事中没有出现过的人。 “陛下居于深宫,难免闭目塞听,这本不怪陛下,但朝臣耳聋目瞎,确该治一治了。那姜国师号称是占卜第一算无遗漏,这么大的事,他就竟然没算出来?”元清濯垂面,微微掀了下眼睑,灵动狡黠的眸子轻在扑朔。自己这么快把姜偃拖出来,好像是不道德。 小皇帝气呼呼的鼓着脸,说到姜偃,却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在疫情初发时给朕留了一个字。” 知皇姐好奇,小皇帝的食指探进了烟碧瓷茶盏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字: 蒸。 第4章 贪图先生的美色 “他应该是要告诉朕,天地如一笼屉,朕的子民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皇帝自信地扬眉。 “朕花了好几天才参悟出来,立刻召集大臣,鞭打下果然有人漏了风。” 他对自己的解释相当有把握。 元清濯目光顶着漆红御案上渐渐干涸的字,起初是一动不动,慢慢地,她蹙了眉毛:“ * 我看没那么容易。你这个蒸字原意是折麻秸竹木架火上烧烤,但字形却无火,这种构字你太傅教过吧,省火的构造法。咱们那位异母兄弟的小字你还记不记得叫什么?” 小皇帝微愣。 她皇姐不得不一指头戳他脑门上:“难怪愚笨,这也猜不出。元昭宜生下来就五行旺火,火气过旺容易烧身,他便得了个名儿去火。这个蒸字,恰好说的是他。你先生定是在告诫你,警惕这人,已有风吹草动。你信我。” 说完连元清濯自己都郁闷了,姜偃看起来这是耳聪目明什么都知道,但他却不肯直言其事,仿佛是为明哲保身。这本没有错,但他其实也不必委婉地与小皇帝打哑谜,很容易弄得两头不是人。 小皇帝恍然大悟:“是这样?” 元清濯不拂他面子:“皇帝理解得也对,结合起来看大约就是正确答案了。你的这位先生可好生奇怪,心倒是好的,就是有些神神道道,像个神棍。” 小皇帝仰倒在龙椅上,捶椅大笑:“皇姐你绝对是第一个说先生是个神棍的人,可知他有多厉害!” 听他由始至终维护姜偃,元清濯心里愈发生了忧患意识。小皇帝还小,易受狡徒蛊惑,万一姜偃存心不良,必将构成大患。 她琢磨了一路的语言艺术,一个冲动紧张之下,丝毫没派上用场,最后还是打了记直球。 “恕我直言,陛下身边有贤臣无数,陛下为何如此信赖姜偃?” 先帝遗诏里为小皇帝留了几个元老级别的辅政大臣,宰相太傅六部尚书,此皆良实,志虑忠纯,他们难道不值得陛下信靠。姜偃出身不明,没有经过科举就被提为国师,既为国师,就该只做好分内之事,测算天时,占卜国运,而不是当对陛下的思想成长影响最大的教书先生。这一点姜偃已经越界了。 小皇帝的眼睑一下便犹如山体滑坡坍拉下来,表情变得无比郁丧:“皇姐,当一个皇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真以为那些辅政大臣就是好人吗?他们之间的党派之争,才最是厉害。朕十一岁继位,父母早亡,姐姐为国征战在外,兄弟各自就封,就这些大臣,谁不把朕看作软柿子,想拿捏朕一把?基本上都是老叟戏顽童,欺朕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他们手里个个握有实权,常常行越俎代庖之事,不让朕知道民间境况。朕是越来越觉得,朕不像一个皇帝,倒像是任由他们耍弄的傀儡。他们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这三年,她征战在外,只知战场险恶,刀光剑影,断手与断脚齐飞,人随时能身首异处,却没有空思虑弟弟的处境。 她早该有警觉,父皇还在世时,因沉湎仙丹炼气,身体每况愈下而不得不在国事上仰仗诸位心腹大臣,那时候似乎就有了这样的苗头。小皇帝即位,人心不齐,正是私权滋生最佳的土壤。 难 * 怪他不得不找一个跳脱朝局外的,除了重头衔而无半分实权的姜偃,与他吐露心声。 “国师料事如神不说,最解气的是,朕让国师说,让他们出门掉钱袋!” “……” 好恶毒的诅咒。 玩笑之后,元清濯却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老臣们结党对立,心怀鬼胎,陛下能够信任谁?以往小皇帝没有父母姐姐撑腰,她如今回来了,自然要站到他的身后,助他撑过亲政后最为艰难的岁月。 小皇帝希望姜偃来帮帮他。 那好,那就让姜偃来帮他。 举目之下,也确实无人可信。 “国师对朕无二心,朕其实非常清楚,也非常信任他。外事不决,都可以拿来问他。” 元清濯回神,点头,手掌摸向小皇帝后脑勺上的发髻,“皇弟你既然这么宠信他,那皇姐就舍身取义,替你将他拉过来。” “嗯?”小皇帝一听,顿时咳嗽一声,神色微妙起来,水灵灵的黑葡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身旁的皇姐。 元清濯也是一声轻咳:“你不是也知道么,你姐姐从小就是个舞刀弄剑的大老粗,给你行军打仗阵前冲锋可以,这耍心思伎俩……我委实不太擅长啊,哈哈,等你先生做了你姐夫,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是不?” “噢——” 小皇帝的嘴巴滚圆,了然于心的样子。随后,他费力抬起胳膊,双拳捏紧手肘向下,给皇姐比划了个预祝成功的手势。 元清濯回府后就开始琢磨如何拉拢姜偃。 暮色昏昏时,窗外老柳吐绿,归鸦栖息于巢,聒噪嘶鸣,而她却连午膳也没用。 两个贴身婢女急着来劝,不吃饭哪里有力气来想事,公主要保重自个儿身子。 元清濯问她俩:“我这么美,在梁都能不能排得上号?” 银迢怔然,回过了味来后立刻来吹捧:“谁不知道,公主是咱们梁都第一美人啊,还有谁能够比公主还美。” 说完还不够,拉着橘兮也一并阿谀奉承,极尽夸张之能事。 元清濯本来就对自己的容色颇有自信,让她俩滔滔不绝地夸了小半时辰,愈发信心勃发。 “那好,那就这么定了!”她拍拍两膝长身而起,面朝着不断沉落的晕红夕阳懒洋洋抻了个腰。 银迢大惑不解:“公主定什么了?” 元清濯道:“驸马选定了。” 不待两婢女惊异,她又捏捏酸痛的胳膊,道:“我这几日还没歇过来,等歇过来了,就一鼓作气拿下姜偃。这两天你们替我跑跑腿,看看听泉府周边百步以内有没有什么好宅院,物色好了回来报我一声。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本公主要和国师比邻而居。” 公主这定是为了方便下手。 两美婢对望一眼,心领神会,表面上银迢一口答应替公主办这事。 但真出门办事时,银迢心中也在发愁,要是三年前那位被公主糟蹋了的公子不再出现也好 * ,公主就可以心安理得嫁人了。只是那国师看起来光风霁月一尘不染,犹如隐逸君子,不知道是否世俗,不能接受公主已非完璧。 若是不能,他疑心公主殿下成婚以前是个喜欢胡搞的女人,碍于过往不堪的名声,公主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苍天怜见,军营里她是不知道,但前头那一十六年,公主就只喜欢对美男子占点口头便宜,她真正睡过的,就那一个! 上天保佑,那个少年再不要出现了。 兢兢业业为公主办事,还真叫她物色到了一个绝佳之所。 听泉府是皇家御赐给国师的府邸,已历三代,每十年就要翻修一次,地处偏远,周边环境清幽,背后临溪,名曰松溪,溪后有山,常年空山挂绿,飞瀑流珠,故名听泉府。 听泉府周边没什么宅院,只唯独几十年前翻修时划出了间二进小院,被废置不用,老是老旧了点儿,但收拾收拾,还能住人。 接到消息之后元清濯立刻对小院进行了实地考察。地理条件还不错,西边与听泉府不过一墙之隔,极是亲密,家里边的老鼠都是一个窝里爬出来的。 “买,这地我要了!” 长公主出手阔绰,拿出家里几年的积蓄顺手就给盘了下来。 这两天调了敬武长公主府里所有下人过来清扫打理。 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大的动静,听泉府不可能不有所耳闻。 昨日璇玑观星,先生似又发现了以前从没见过的一团星宿,可惜的是模糊不清,先生用了一晚的功夫,这星宿图到现在还没绘制完工。姜偃已经十个时辰没能入眠了,身旁的童子镜荧悉心替他添着茶水。 开权咋咋呼呼地奔了进来:“先生,你要好好地管一管,那个什么公主,都搬到咱们隔壁来了。” 姜偃低头绘图,犹如未闻,笔尖都没停顿半下。 镜荧以目示意他不要多话,偏开权是个看不懂眼色的,气呼呼的,小拳头收紧,胸膛一震一震的:“先生难道不知道吗,那公主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最好贪图男子的美色,生活荒淫.糜乱,就算是去了战场,在军营里那么多男人,她也是本性难移……” “先生,她这一次用这么大手笔接近先生,八成就是又贪图先生的美色,若是先生心志不坚受她蛊惑,一定和其他人一样,被得到了就被立刻弃如敝履。” 姜偃手中的笔晃了晃,笔尖于素宣上留下了难以抹除的墨团。镜荧见状,心知开权误了先生一整晚的心血,目光责备开权,令他速速闭口。 开权一愣,这下终于看懂了他的脸色,见先生伏案静默不动,他轻轻缩了缩脖子,鸵鸟似的藏起来了。 屋内檀香袅娜,静谧之中传来姜偃沉缓的咽音。 “我知道。” 第5章 芳邻 入住的长公主看着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的府苑,虽然比不上原敬武公主府雕甍绣闼,但胜在境界清幽阒寂 * ,背临深山老溪,早间也不会有卖花女的歌声扰人清梦,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 要知道赖床在营地里属于奢侈,由俭入奢易,一回来,她这别了三年才别过来的臭毛病又出来作妖了。 当她在两位婢女的服侍下,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听泉府扣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废掉的星宿图已被国师重绘了一份,趁闲暇,于东院的老松下摆了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对弈,棋到中盘,开权咋呼地跑过来传话:“先生,谢公子来了。” 不待姜偃回话,谢淳风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步了进来。 论起资辈来,他是老国师的亲传弟子,姜偃的师兄,听泉府他一向能够自由出入,不过谢淳风生性风流不羁,不喜拘束,更愿意浪迹四海,不愿留梁都常住。 他扇面一收搁在石案上,寻了姜偃对面落座,自来熟地用了镜荧新沏的姜偃尚未来得及用过的茶,观这棋局,摇了摇头:“一个人下棋有何意思?来来,师兄正好手痒,跟你手谈一局。” 说完大袖一抹,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混成一团,镜荧跟在先生身后,亲眼看着先生一步一步走到这局面的,不禁愠色上脸。 但谢淳风视如不见,执白先行,率先落子,“天师,我记得你好像不爱沾染那些胭脂俗粉,怎么了,近日京中却传闻颇多,说那长公主,看上你了。” 落完棋子,他拿起扇展开扇面,扇了两道风,好整以暇地等待姜偃应对。 姜偃随之落入座子,淡声道:“此事与我无关。” “知道知道。”谢淳风皱着眉头忍着笑,“你哪里想过这些,八成到现在还是只未开荤的童子鸡。也就是这样,为兄我才分外担心你嘛,若你是情场得意花间高手,何须惧怕长公主?你可知,梁都的美男子让长公主调戏了个遍,就一人免于此难,是谁?” 他的折扇收起,在自己笔尖上敲了下,意指自己。 “可知为何?长公主心里最明白,她与我在风月场上是旗鼓相当的二人,相遇,必有一人非死即伤,她是女子,自然更吃亏。是以,她从来没找过我。” 说话间,与姜偃又落了几子。 镜荧略有讥意:“听起来,谢公子还甚为得意。” “哈哈哈,哪里哪里。”谢淳风笑道,“你家先生是我亲师弟,我关心爱护他嘛,怕他这只小雏鸟守不住自个儿心,受个情伤什么的,你可知道,在这梁都为公主殿下受过情伤的有多少?我师弟这么天真无邪,柔弱不能自理,单纯不谙世事……” “打吃。” 姜偃忽然出声,一语掐断了谢淳风的话。 他猛一低头,自己西南角已经被吃了四子。他愕然:“天师,你来真的?” 既然师弟要真刀真枪地干,那他也必须认真对待了,谢淳风顿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琢磨起这局棋来。 晌午的日头到了顶上,松绿横柯正遮蔽着明 * 媚艳阳,棋盘上撒下碎钱般的金斑。 元清濯在听泉府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叉腰踱步来来回回了几十遍,说实在话,以前从没这么憋屈过。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见谢淳风从里头出来,扇面轻展,搁颅顶上遮阳,元清濯一肘搭在石狮子头上,轻咳了两声。 谢淳风输了一局棋,还在回想方才师弟毫不留情的杀招,没留意有人在此,但这梦魇般的咳嗽声,还是让他一激灵。 “公公公公……公主?” “什么公公太监的,你过来。”元清濯朝他勾了勾食指,笑靥如春晓之花。 谢淳风满额巨汗,凝而直下,沿着颧骨滚到了下颌角,教他扇子急扇之下飞溅出去,他紧张得咽干:“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敬武长公主把府邸搬迁到听泉府东小院的事早就不胫而走,满城尽知。 谢淳风不愿久留京都,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自己这个曾经风流俊俏的美郎君已经过了时,如今的梁都少女都只知有姜郎,而不知有谢郎,没有红粉知己,实在寂寞难遣啊。 “你领我进去。” 她的玉指,点了下听泉府大门,声音带有威胁。 谢淳风无奈:“公主,这不好吧?” 元清濯冷笑:“咱们不是老交情了吗?你到处跟人说,我是怕你,所以不敢和你玩,你我自己心知肚明谁怕了谁,我替你背了这么久的黑锅,可曾辩驳一句?这么个小忙你都不肯帮我?” 谢淳风摇头,极是无力地说道:“不是谢某不肯帮公主殿下,我师弟他不一样……” “你这是何意?” 元清濯凝眉,一手攒住他衣襟,非得迫他说出个门道来。 谢淳风叹口气:“唉,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你扪心自问,你是真心的么?不是谢某看不起你,从小到大,你哪次不是只有三根柴的火,别人但凡对你有些好感,你抽身便走,白白吹皱人一池春水……我师弟他不一样,他天资卓绝,是要承我师父的衣钵的。咱们国师一脉说白了就是和尚庙,虽没有明令禁止成婚,但你看看,老国师,老老国师,他们有谁成婚了么?我师弟当年为了虔心修学他还发过毒誓呢,入我玄门,一辈子终老不娶。” 元清濯松开他,道:“你想错了,我这次从边关回来,早已决定收心,不是贪图一时新鲜,我就要让姜偃做我的驸马。这不是要他娶,是要他嫁给我,如此,可就算不违背誓言了?” 谢淳风怔然:“还有这种……” 元清濯等不及要见姜偃了,从后头推了一把谢淳风胳膊:“快带路。” 谢淳风被推了个趔趄,不情不愿退到了门边上,对着门房不大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儿,额汗如雨,犹豫着说道:“公主,你看上了姜偃哪点?不如你看看我吧,我可比他好多了……” 元清濯没想到谢淳风居然把自己都豁得出去,啧啧两声:“不行,你没他美, * 山鸡比凤凰。” “……”拒绝就完事了呗,还带人身攻击的! “公主,你这还不是见色起意么,说的收心呢,你让我师弟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啊?” 元清濯没空理会他,门开了,童子镜荧立于门内,折腰恭敬地道:“先生请二位。” 这童子待人前倨后恭,看来真的是受姜偃所命。莫非是美人儿改变心意了?长公主热血沸腾,“好啊好啊,快带路。” 谢淳风方才输棋过惨,本只想夹着尾巴悻悻离去,并不想此时回去惹师弟嘲笑,无奈被公主给揪住了,不巧看笑话的成了局中人。 姜偃仍在松阴下摆棋。 春日迟迟,阴如绿云,他从雪衫下探出的小截手臂匀亭瓷白,腕骨分明,修长的指从棋笥之中拈出墨玉般的棋子,伴随清沉一声,黑子落于石盘上,如一锤定音。 谢淳风看呆了似的走过去,恨得牙痒痒要掐他脖子:“不是吧,我中盘就投子认输了,我才出去这么会儿,你就自己跟自己对弈,把我杀得满盘无子?你……你……不带你这么羞辱人的!” 国师置之不理,连袖袍都未曾动一下。 从进来,就一直沉溺于国师美貌的元清濯,被谢淳风夸张的怪叫惊醒,走了过来。 见果然是满盘无子,不禁一把拍在谢淳风肩头:“棋艺不精,不要丢人现眼,来,我来跟美人儿……咳咳,国师对上一局。” 她落座石墩,原谢淳风坐的位置,谢淳风则退到一旁木椅上静静关战。 谢淳风摇着衫抖着腿吊儿郎当地道:“公主,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师弟的棋力不逊于国手,公主还是话别太满。” 元清濯眯了眯眸子,脸朝对面无视她的姜偃凑过了些:“先生,不如来立个赌誓,我若赢了,有一事要做,咱们把东墙西墙拆了,开个门出来好不好?你不知我虽成了你的芳邻,可要走过来,还得七弯八拐走老大一段路呢,你不知我腿酸死了……” 公主殿下同师弟说话这股浓浓的鼻音腔要先把自己酸死了,谢淳风耷拉眼皮转到一边,静静喝茶,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等会儿,你若输给我师弟了,这怎么办?”他又转了回来。 公主单手支颐,左臂横在石案上,左手后三指来回敲打石案,眸光狡黠清湛:“咱们赌个大的,我若是输了,就到先生府上为奴为婢,时限一个月,好不好?” 谢淳风险些一口老茶喷出来:公主殿下真是厉害啊,甭管谁赢,她都不输啊这是。这颗色心真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论皮厚,在这世上的女子当中,她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那第三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元清濯丝毫不理会谢淳风心底犯什么嘀咕,只顾盯着姜偃那张完美无缺的脸看,如饮纯醪,越看越上头,千杯不醉似的。 听了小皇帝一席话后还是决心要了他,这个决定下的时候,别提心里多喜 * 欢了。 绝世大美人,这世上有谁不喜欢? 不过,她可是正经人,不能让姜郎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等和他好上了,一定要八抬大轿哄他成亲。 不知不觉,公主的思绪已飘到了大婚之日去了。 姜偃将黑棋一颗一颗地放回棋笥里,伴随清晰的落子声,他的嗓音则显得极沉:“公主请。” 谢淳风更是惊呆了,“师弟,你这……不能吧,为兄今日对你的教导,你你……你要牢记啊……” 怕说多了公主听出端倪,事实上他已经说得太多惹公主不悦了,被一记眼刀横过来,他只好讪讪闭口。 姜偃摆上座子,举止尔雅,无一丝多余动作,眸也未曾抬过。 “师兄,听泉府木椅不甚坚实,师兄坐稳当,莫要摔了。” 谢淳风一愣,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话音一落,屁股下原本稳稳当当的木椅突然传来木块断裂的急促开叉声,伴随着一片惊起的木灰,谢淳风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第6章 破乌鸦嘴,你诅咒我? 比起已经习惯了被师弟的嘴坑的谢淳风,更惊讶的是坐在姜偃对面执棋难动的元清濯。 一次,两次都是巧合,这次又是亲眼所见,总不可能再是巧合了。 姜偃真的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她惊讶得合不拢下巴,对面姜偃犹如无事,“该公主了。”嗓音也是毫无温度。 元清濯回过神,双指拈棋落子:“三十四手,扳。” 姜偃落子,无视了她方才凌厉的攻势,将黑子落到了一处令人意想不到的所在。 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谢淳风摸着扇柄,惊异地观着这局棋。时而看看公主,时而又望望师弟。 这目前是个什么情况?师弟为何下在此处?莫非他想输? 他输了,公主殿下就要拆掉听泉府和小院的围墙,那这可就方便了日后公主大摇大摆地出入国师府了,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公主为奴为婢一个月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啊师弟。” 他偷摸拿折扇挡嘴,嘀咕给姜偃听。 幸而左侧公主殿下没有察觉,她像是终于在一个天衣无缝的人身上发现了他最大的破绽,为之欣喜,为之踌躇满志,落子如风。 “我夹。” 她落子快,姜偃更快,无需思考。 “打吃。” 公主已经看不见姜偃攻势里的变化了,她向来胜负心极强,此时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好斗性,便无视了姜偃的落子,继续自己原来的规划。 “我夹。” “打吃。” “我夹死你!” “……”一阵漫长静默后,姜偃落子,淡淡道,“吃。” 长公主从自我颅内高潮的兴奋之中回过来神来,一看战局,已是满盘皆输,回天无望了。 她幽幽地呼了口气,不得不对姜偃的棋力心悦诚服。不过嘴上总是轻佻,故作轻松,“先生连连叫吃,是真的想吃我?你若是想,不管是棋,还是人,都给你吃的。” “咳咳……咳咳…… * ”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谢淳风又一头栽落下去,咳了个天昏地暗。 自己今日目睹了公主的泼蛮和师弟的窘迫,来日会不会被他俩联手杀人灭口? 他震惊起身,“师弟,为兄刚想到自己府上还有些事没处理,师兄先告辞了。” 他一溜烟跑出了国师府,不见踪影了。 剩下元清濯,耐心观摩着姜偃动静。 若是寻常脸皮薄的清纯少年,被她这么一轻薄,早就面红耳赤了。她私心期待着姜偃会是这样的少年。可他的脸色却纹丝不动,半点没受她下流轻薄之语所影响。 反倒是她自己,第一次跟男人说如此露骨的话,不一会便面如火烧。 偏偏他还无动于衷,好像完全没听见也不在意。 “先生……”元清濯轻唤着他,姜偃垂目分棋,许久无言。 “愿赌服输,我们习武之人更有武德,答应你的我不会赖的,从今日起,我要在听泉府做侍女一个月,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黑白子终于被分完,他下颌轻抬,眼睑上扬,元清濯愕然自己看到了如空山松林上高悬的朗月般幽邃清冷的眸光,冷静,理智,而疏离,便好似高居瑶台身在青云,无端令她信心大挫——他是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 怪不得,人们常常用“谪仙”“人间仙子”这样的词来形容姜偃。 “先生,你有……有什么指教吗?” 姜偃叉手行礼,“愧不敢当。姜某一介凡夫,当不起公主如此厚爱。敬劝公主勿在姜偃身上安放任何心思。今日赢棋属于无奈,是臣还有一赌约想与公主立下。” 元清濯来了兴致,笑吟吟地道:“你说,我听着。” 他声音这么美,说什么她都爱听。只要他多对她说话,她这身子都控制不住地肉酥筋麻,犹如飘在云端了。恐怕就连西天的迦陵鸟齐鸣,都没这般悦耳动听。 姜偃道:“姜偃无才无貌无德之人,已将身投入玄门,此一生唯有与龟甲星宿为伴,断无男女之念,公主的厚爱令臣惶恐。臣自知公主殿下快意恩仇,说一不二,决定之事不是臣所能更改,便请公主立下赌誓,若一月你我朝夕相对,还不能生出情意,请公主殿下自今以后勿要为难。” 元清濯很感兴趣:“你怎知道,我现在对你没有情意?我告诉你,我对你是很认真的,先生,我想让你做我唯一的驸马。咱们大魏出了好几代豢养面首的公主了,可你看我,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可见我虽然声名不是特别好,但也绝对不是什么随便的人……” 她发现姜偃的眸已经落到了别处,而没有停在自己身上,不禁微微失望懊恼。 “先生,你在听么?” 姜偃低声道:“公主请讲。” 元清濯笑着露出八颗整齐而有光泽的珠玑贝齿:“我待你绝对是真心的,以后你会知道。我接受你的挑战,一月为期,先生,我要让你狠狠地喜欢上我… * …” 公主殿下极其自信,神采飞扬,就连不远处的日光下翻晒药材的镜荧见了,都心生嘲意。 公主殿下是什么人,先生或许不知道,但他们全都知道。她怕是对每一个她看中的“猎物”,都是这么说的。 元清濯如愿留在了国师府“为奴为婢”,说是这么一说,但一来元清濯身为长公主,陛下的亲姐姐,谁敢对她不敬,真的给活儿她干?二来,敬武长公主绝非浪得虚名,这响亮的名号是她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国师府上上下下全是读书的斯文人,对野蛮人他们得罪不起。便谁也不敢给元清濯派活儿干。 她在听泉府无所事事,东游西逛,晃眼便已至黄昏。 躁鸦栖巢,兀自哀鸣。 听泉府沉默矗立的楼阁之后,暮霭沉沉,青山如簇,山巅抹数点飞霞,远远地,从风里隐隐传来山寺暮鼓声声。 元清濯晃到了姜偃的阁楼,步上二楼,穿过一道飞架东西的廊庑,径自入门。 镜荧伺候着姜偃作画,但很快就被自来熟的公主挤了出来。 她笑颊灿烂,明媚而清透,如敷水红莲。立于灯下细观去,只见眉黛盈盈,唇色如榴,是个货真价实的绝色佳人。 镜荧就常常想不通,卿本佳人,奈何凉薄轻浮,毫无女子静容自好的美。他有点生气,转身噔噔噔下了阁楼而去。 “先生,我替你研墨。” 姜偃头也没抬,并不应许,但也未曾提出反对。 在长公主的设想里,她若日日与他这般红袖添香,耳鬓厮磨,还愁找不到时机,令姜郎春心萌动? 她探玉腰望向他桌案上的绢布,他提笔也不知道画的什么,横斜曲折,歪歪扭扭的,像满绢乱爬的蚯蚓,激得她一哆嗦,她既看不懂,又嫌弃没趣。也不知道姜偃在执着什么,自己这个花容月貌的公主殿下在旁伺候着,他居然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就一心扑在他的不知道是何名堂的画上。 她真的好想找他说说话,培养培养感情,可是又怕一下扯远了话头,唐突了他。 心痒痒的没地儿挠,忍了又忍,终于,他在姜偃的绢上发现了自己能看懂的图样,玉指轻轻朝那儿一点:“我知道,这个一定是北斗星!” 姜偃没搭话,她自顾自地拍掌,欢喜得像是答对了世间最大的难题似的,“先生,你画得可真好,太像了。你府上的名叫开权的小童子,他的名字由来就是开阳和天权二星吧。听说也是文曲星和武曲星。” 大约是马屁拍对位了,他这次竟答复了。 虽然只有轻轻的“嗯”的一声。 但元清濯却异常振奋,精神也似是醒了。 可惜的是,她不过就认识这个,还是不明白姜偃画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于是后来再也没找着话,不禁沮丧。 转眼夜深了,姜偃的图才绘制完成,等墨水干,便用画轴穿进去卷起,收拢放在一旁。 见他起身,似要就寝去,元清濯立 * 刻两步奔出来,横臂拦在姜偃身前,“先生,我服侍你沐浴吧!” “不用。” 姜偃绕过她,走向净室去,元清濯跟在身后,伺机又超过了他,阻拦在他身前。 她表现得无比正经:“先生,愿赌服输,我现在是你的侍女,你别跟我客气。” 姜偃道:“公主殿下,姜偃命贱,沐浴不用服侍,自幼如此。公主玉叶之尊,莫辱了自己。” 他又调头去,伸足下楼,元清濯亦步亦趋地追上前去。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元清濯也不强迫他,一面跟着,一面说道:“先生,你偌大府上除了两个童子好像就没有别人了,我看听泉府楼宇众多,总能收拾收拾给我匀一间对吧?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多谢先生。” 姜偃拎着一盏六角皮影纹蒙纱的长柄宫灯走在前,淡淡道:“只是赌约而已,公主终非听泉府下人,并不适宜留宿。人言可畏,终不是好事。” 元清濯便笑:“先生,你这么快就已经在为我考虑了吗?那倒真的不必啦,我在这方面的名声已经很坏了,何况我也想先生你知道,除了你,我真的不喜欢别人。” 姜偃的脚步忽停在了下阁楼的最后一阶木梯上。 ——若是先生心智不坚受她蛊惑,一定和其他人一样,被得到了就被立刻弃如敝履。 ——你可知道,在这梁都为公主殿下受过情伤的有多少? 姜偃提灯的手,拇指紧了几分。 元清濯因为姜偃的停下差点儿撞上他的后背:“先生,怎么了?先生?” 她的素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夜风寒凉入骨,他身上只着一件适宜在暖阁里穿的雪色道袍,让风卷得猎猎。 姜偃握紧了那柄宫灯,嗓音毫无波澜:“听泉府鼠辈泛滥成灾,公主若留下,夜里必与鼠同眠。” 元清濯心里一咯噔。 破乌鸦嘴,你诅咒我? 第7章 他若是肯,我心都掏给他啊…… 没有什么比半夜听着“吱吱”声醒来发现老鼠正在啃自己脚指甲更加令人崩溃了,元清濯吓得大叫。 抄起木屐上上下下拍死了三只老鼠以后,她惊魂未定地坐在榻上,无力歪垂下了脑袋。 她后悔一个时辰以前,为了死撑面子,对姜偃拍着胸脯道:“无妨!我可是属鼠的呢。我就愿意跟你睡一个地方!” 其实心里也在发怵,期待着姜偃的嘴并不是那么百试百灵。 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长公主殿下自幼习武,马背上英姿飒爽单剑破防数名先锋官,赤手空拳降服烈驹,事迹是轰轰烈烈。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长到这么大,最怕就是啮齿动物。尤其厌恶老鼠。 姜偃应该也不知道,他当时只是面色冷淡地让开权替她收拾了间屋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元清濯从来不委屈自己,被老鼠咬醒,一地死尸,还睡得着么?不睡了!她郁闷地起身,换上自己的红裳,连夜出了听泉府直奔小院。 姜偃和衣而卧 * ,却未能入眠。对面阁楼传来砰砰的巨大声响,火烛灭了又生,不一会,又响起了木屐踩在楼梯上相撞的噔噔下楼的声响。 开权来到他直棂窗边上,叩击两下,“先生,公主走了。” 姜偃没回话,开阳以为先生睡了,便不敢再打扰,也转身去了。 姜偃终于闭目,得以入眠。 元清濯步伐虎虎生风,险些跑落了木屐,一回小院,就嚷嚷着要泡脚。守夜的橘兮不晓得公主在听泉府经历了何事,但很快为公主备好了脚盆热水。 纤纤玉足探入水中,元清濯舒坦地大口呼了口气。 侍立旁侧的银迢斗着胆子问道:“公主,可是那国师大人不解风情,惹恼了公主?” 元清濯仰面躺倒,头伸陷入赭红勾金纹攒花牡丹的褥子里,唉声叹气连连。 “倒也不是他拒人千里,唉,就是……美人虽好,奈何长了一张嘴……” 她的双目一瞬不瞬地顶着宝帐结成的绣球状帐顶,头枕玉臂,呼气如兰。 银迢大约猜到了,脸上也有些惭愧:“怪奴不好,谁人不行,偏偏在公主面前推了国师大人。” 元清濯大气地挥手:“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就算不说,以后哪日我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对他惊鸿一瞥,还是不能免俗地要动心。过程或不一样,结果却一定是一样的。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姜郎这般美貌的男子,他若是肯,我心都掏给他啊。” 银迢抿唇轻笑,不可置否。 公主殿下对她每一个看上的美少年,都曾夸大其词地说过类似的话,但凡是了解她的,都没人会当真的。 橘兮替公主将脚丫子擦干,问了声:“公主明日还去么?” 元清濯应声答道:“当然。我对姜郎,势在必得。” 伺候完公主歇息,两婢女走出了寝房,确认公主听不到了,银迢才紧皱眉头将橘兮攥到一旁:“你方才是怎么回事,对公主说话,怎能用那般口气?” 橘兮一阵沉默。 银迢沉了脸色警告她:“我知道你为苏公子鸣不平,但你莫要忘了谁是你的主子,公主把你捡回来,若没有她你早不知道死在哪儿了。怎么投其所好地伺候主子,还要我继续教你吗?” 橘兮忍了又忍,眸中却还是泛出了清泪:“苏公子可怜,我真想替他问一句,公主殿下可有心?不过三年,她可曾还记得他?为什么从回来到现在,她一心扑在国师身上,问也不问一句他?” 银迢板起了脸喝止她:“别再问!公主殿下做事,你不许问!” 橘兮眨着泪眼哽咽:“我不问就不问了,只是公主殿下寡情薄意,终有一日害人终害己,到老也嫁不出去!” 说罢她转身跑走,银迢却是一个当头霹雳,看向已经熄灭了灯火的寝房,心悸不安又无比愤怒,橘兮这小丫头是自己手把手教着规矩长大的,如今居然敢吃人家的饭砸人家的碗,简直是 * 无法无天了! 次日早,元清濯回梁都后第一次起了个大早至听泉府。 听泉府名下无虚,流水潺湲,池中的青石板桥相叠互倚,一道碧水近横,水底锦鳞游泳,两岸奇花闪灼,团团逐对成球,白如玉,粉如霞,明如锦,繁如星。 姜偃一袭雪白的不着一丝纹理,毫无赘余之饰的道袍,肆意地铺叠于青石板上。两名童子正围炉而坐,燃火烹茶。他们先生仰卧于藤椅上,垂落的玉手边拈着一册已经读了大半的书卷,似在歇憩。 炉火烧得正旺,茶已沸腾冒泡,开权手把蒲葵大扇,这时停止了摇动,他看向冒失闯入的不速之客,眼底俱是防备和敌意。 元清濯不禁暗暗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作孽太多,国师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见着她是神情轻松的。 元清濯微笑靠近,开权脸上的敌意变成了彻底的愠怒,他扔下大扇便跑走了。 真不明白先生为何要与公主立那样的赌约。 元清濯见镜荧还乖乖听话不走,摸了摸少年耳朵,口吻狎昵:“小郎君,你生得俊,竟不怕我?” 镜荧低咳一声,被揉玩的耳朵迅速红了,他慌忙地退到一边,禀了声退,便转身逃之夭夭。 两个碍事儿的小东西终于都走了,长公主极是舒心,不妨一回眸,却蓦然撞上姜偃漆黑如渊的深目,不知他凝眸看了自己多久了,她方才调戏小郎君来着,他……也看见了? 元清濯一阵心虚,假装没这事儿,胡乱糊弄着:“先生你是否渴了?” 她取下茶具,为他满满斟了一盏。 姜偃卧于藤椅上却一动未曾动过,须臾,他拾起了手边的书卷握卷而读起来,俨然忽视了她。 元清濯确定,姜偃定是全部看了去也听了去了,“先生你这么快就为了我醋了吗?” 姜偃声调清冷微哑,好像昨夜里未能好眠。“公主多想了。” “先生你待我好无情,”她扁起樱红的娇花般微微上翘的唇,鼻音浓浓地控诉他,“你可知道你常常言灵附体,一语成谶,好的不灵,坏的准灵,人家昨晚上被老鼠咬醒了,怕得要命,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舍你而去的……” 姜偃无动于衷地读书:“公主,不是属鼠么。” 这是她自己说的,他以为她真的不怕。 元清濯一时语塞,说不过姜偃,便撒泼起来:“我错了,人家错了,先生你以后都说我好话成不成?比如,祝公主得偿所愿,嫁得如意郎君?” 她明眸善睐,轻轻几瞬,眼波流转,宛如潋滟的一泓春水。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很难令人不想到“如意郎君”是谁。 姜偃却无视了她的媚眼:“臣不好论人是非。” “可是别人都说你占卜术厉害。”元清濯瘪嘴不服。 姜偃随手拾起了茶水,“天机不可泄露,吾泄天机,妖鬼必戮。” 元清濯不得不腹诽:什么天机什么妖鬼,她以为他是个正经人呢 * ,谁知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唉,为了小皇帝,也为了自己,就算是神棍她也喜欢。 “先生你就赠我一卦,别说天机也行,就说我身上已经发生过的事儿,我瞧你说得准不准。”既要做帝师,没点真本事怎么能行?就算是神棍,也必须要是最神的那一个。 姜偃转眸,深眸带着不可窥探的情绪,令她震惊之中竟有三分畏惧。 他握紧了书卷,垂目,淡淡道:“公主,不是为了陛下的心事,才说寄情于臣的么。” 元清濯呆住了,哑口无言。 一片死寂和尴尬的气氛,姜偃也似是无法再看下去只字片语了,徐徐起身。 毫无赘纹的雪色道袍尾角拂过她的脚尖,慢慢朝着阁楼而去。 “臣今日累了。” 元清濯从震惊里缓了过来,而人已经飘然而去,登上了楼阁。 他那身道袍改自前朝的大袖长袍,但袖口宽敞而不施祛,衣领交而微松,走起步来摇曳如远雾山岚,极尽风流羸弱之美。 不知不觉,她就看迷了眼睛。一直到他拉开阁楼寝屋的门,踱入门内,再掩上房门,她方醒过神来,心下有种空旷的感觉。 他果然是那个,最神的神棍。不管是因为他能掐会算,还是因为他洞明时局,看出她并不是个真正色令智昏的花痴,这个人,她都要定了。 就算九分的缘故是为了皇弟,也一定还有一两分,是他的美色,她真的很喜欢。 各取所需,又心生欢喜,这没什么不好。 元清濯再接再厉,忙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银迢挑的这件石榴裙过于碍事,提裙上楼时走得稍急,人便险些被绊倒摔跤。 到姜偃门口时,她屏住呼吸,敲他门框,咚咚咚三声:“先生,我还有话说。” 里屋寂然无声。 元清濯知道她方才是真的惹了美人不悦,恼恨自己手贱就改不了那爱戏谑少年郎的陋习,更恼恨自己,好好儿地非要他占卜什么,话说穿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平日里也算机灵,怎么突然就犯了两条大忌去了。 见姜偃依旧不予理睬,她敲门的手只好停了,既然他不出,她便在外边说,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元清濯道:“先生你料事如神,那么既然这样,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的心思吧。你别看我好像举止放浪,但是我真的,我连男人小手都没拉过,更别说那些更亲密的举动了,我以前名声最坏的时候,也就是像今日这样动动手捏他们耳朵。可是先生你看,咱俩一块儿的时候,我都不敢碰你,我多怕亵渎你啊……” “先生,你是不是不信我?” 门倏然被拉开了,元清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只见姜偃已更了一身白衣,立在门里,双眸宛如幽冷深泉,凑近了这次能真真切切地从他的眼瞳中看见自己。 元清濯却还有些受惊:“先生……你信我吗?” 姜偃一动不动,他既然开门,应该就是耐不住 * 了要说话的,可是他这时却什么也没说,令元清濯也十分看不透了。 童子镜荧疾步走上来,“先生,公主,这有两封邀帖,一并送到听泉府来了。” 两封邀帖,一封是给元清濯的,上面有她敬武的名号,她疑惑取来。 镜荧解释道:“是信陵夫人送来的,邀二位后日海客洲赴宴。” 信陵夫人戚兰若,越国公府的嫡女,比元清濯还小岁余,但已经出嫁一年了。听爱传私话的银迢说,她以前爱慕过姜偃。 她捏着烫红滚金的邀帖,慢慢地,揪起头,目光碰上姜偃俊美无俦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有种迫切想要金屋藏娇的冲动。 第8章 公主不要抱着臣。…… 夜凉人静,元清濯仰头躺在东小院庭中的横卧的硕大无朋的青石上,头顶着漫天银月疏星的苍穹,嘴里自顾自地喃喃着,不时地发出叹声。 银迢拎着绢纱宫灯一路分花拂柳地探寻而来时,正不慎撞见黑魆魆的大石头上似横着道黑黢黢的人影,她人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宫灯差点脱手扔了。 烛火晃了老大一遭,险些舔燃了四面描着芊芊幽兰的绢纱。 “公主?”她惊疑不定地打着灯照过去。 元清濯懒散应了声算作回答。 听到果然是公主,银迢的心终于重新落回了腹中,她长呼了口气:“公主您在这儿做什么,多冷啊,还请公主移步房内,咱们早些歇了,啊?” 元清濯支起头,却半点没有要起身随她回房的意思:“信陵夫人做东,邀我们赴她的芍药宴是何意?我与她往日无怨,若说近日有什么仇,无过是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我正在疯狂追求姜郎。可她早就已经嫁了人了,难道还旧情难忘吗?她是不是要给我下马威?你说我这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银迢想了想,摇摇头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奴以为信陵夫人真是说不准,早前她爱慕国师大人闹出的动静可不比公主你小,那时候梁都市面上没有国师的画了,听说但凡得了几分神韵的,都让戚娘子买了回去。不仅如此,越国公还曾请陛下赐婚国师与他爱女。” 这却是元清濯没听过的,她立刻盘腿从青石上坐了起身:“皇弟怎么说?” 银迢道:“既望日,陛下答复越国公,说国师乃帝师,他是晚辈,做不了先生的主,就请越国公自行去与国师商议。” 银迢在这番话里提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日子,既望日。每逢月中,姜偃要到宫中为陛下讲经,而那一次适逢讲经日后,陛下便拒绝了越国公。越国公自然不是傻的,这是姜偃在委婉地表达拒绝,他身为国公,自然不可能放低姿态再上听泉府惹来姜偃的当面回绝,如此岂不是折辱了自己。 “信陵夫人后来便嫁给了信陵侯,一年了才回了趟娘家。原本奴也不敢猜测侯夫人的心思,可是谁让她这次 * 芍药宴偏偏邀了国师大人,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银迢有些不平。 按理说国师大人既容色俊美,又得皇帝陛下信任,有贵女爱慕她这不足为奇,若是与公主堂堂正正地竞争,相信公主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戚氏既然嫁了信陵侯,就该安分守己,怎能再惦记别的男子?银迢就是不满信陵夫人这一点。 “公主你放心,奴一定将公主打扮得最好看去参加芍药宴,保证没人敢与公主争辉!” 银迢替人打扮的手艺元清濯是信任的,她原是在薄太妃身边伺候着的梳头侍女,薄太妃见她心灵手巧,与自己年龄相仿,便将她送给了自己。 为了赶赴芍药宴,元清濯配合地大早便起了,端坐镜台前,有着银迢为她挽上飞天髻,发髻繁复不易固定,须得穿插花丝红珠凤尾钗钿子,花丝工艺方兴未艾,目前只有上流贵族在使用,大头面更是千金不易获寻。髻后垂髾,以一藕色丝绦固定。 裳服挑的是宫里新送来的,公主久在外屡立战功,陛下是有心之人,赏了亲姐无数的绫罗华裳与宝物。这身抹胸套大袖衫的裳服制式简洁而精巧,而不失温婉端庄之美。抹胸上以昂贵鲮绡妃子红桃花瓣穿浅碧萝叶镶嵌,花朵之间以珍珠玉粒垂丝相缠,日光之下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光辉,栩栩如生。大袖衫糅蜜合与玫瑰红二色,渐染得层次丰富,犹如画师调匀了的水墨。 华裳衬着公主高挑的浓纤合度的身材,显得既庄重温婉,而又不失靓丽活泼。揽镜自照,犹如桃花仙姑风彩烨然。 长公主对此自是满意,别了银迢便要出门,银迢也想着跟上,但元清濯直说不用,因是跟着国师出去的,他身边自有童子伺候,她只已经算是恬不知耻凑上去的了,又怎能再带一个附件? 银迢也只好作罢了,只嘱咐公主一句:“公主您有一身武艺,又是宴席上身份最贵重的,奴是不担心公主吃什么亏的,只有一点,公主,那些人傲慢无礼惯了的,结党得厉害,惯会抱团欺负人,公主你一定要留心,不要一不小心着了她们的圈套。” 元清濯捶胸保证:“放心,我晓得的。” 听泉府大门口镜荧与开权备了架马车,开权正举着毛刷子将红鬃马上上下下涮洗洗着,目之余光瞥见提裙奔来的一身粉红娇嫩的长公主,惊得呆了一下,险些迷了眼。 元清濯不理两个童子惊艳的目光,径自掀开了马车门钻了进去。 姜偃早已等在车内,素雅白净的广袖道袍纤尘不染,她上车时险些踩了他垂落的一角外衫,忙收回脚,又在马车启动时一个趔趄。习武之人下盘极稳当,可她却在摇晃的那一瞬间不用思索就拿定了主意,朝着姜偃怀里扑了过去。 怀里扑入了这么大一人,姜偃手里的经卷顿时落地,她的臂膀从后绕过来,环住他腰, * 仿佛在丈量着他的腰围,面上却特纯真特无辜,充满感激和倾慕:“先生,谢你托住我了。” 明眸轻烁,桃面飞霞。只一动不动环着他,仰望着他。 姜偃一阵无言沉默。 他的咽音有几分干涩:“公主不要抱着臣。” “噢。”元清濯被他点醒,只好慢吞吞地收回爪子,退了回去。 “那个、我……我是怕滑倒哈哈……” 她背过身,声音含羞带臊。手却上下搓着,心神激荡:啊!我摸到他腰了!我元清濯也是摸到过男人腰的女人了!好细好瘦,好有手感噢! 她自个儿激动了老半天,回眸偷瞄了眼姜偃,他拾回了那卷经书,却好像再也无法集中精神。 察觉到她目光偷窥,他偏过了视线,元清濯与她碰上,立刻扭回了头。 马车内是不透风,燥了些,她身上都有些烫了。 海客洲路途不远,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抵达。 其实姜偃肯来已是出乎人意料了,她本以为他清高避世,非皇帝召见,诸多宴会他是不去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尽然。 但姜偃现身芍药宴时,还是令一众贵女王孙吃了惊。 这种由贵妇举办的宴会,男女不限,根据大魏开放的男女态度,这就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相亲宴,每年不知道有多少男女因为宴会结识,此后双鲤传书,互通款曲,良缘缔成。 姜偃于此向来置身事外,戚兰若下帖之时她自己也没想到姜偃竟真会来。 一年不见了,昔日心上人风采更胜往昔,云裳如雪,风姿高彻,宛若渊渟岳峙。 无论他走到哪,都会是众贵女目之所及,无法移眼的存在。就连男人们,也会嫉妒姜偃。 当然,因为姜偃来历不明,虽然他的仪容气度并不逊于勋贵,然而他们肯定他是出身于草根,这么一个贱命之人,却能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高过他们一头,心仪的妙龄女孩儿,也一个个将心交到他的身上,怎能令人不恚? 好在,公主看上了他。 公主看上的猎物,定是手到擒来的,今日他们同出现在芍药宴上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公主将姜偃得到,玩过了,他自然就身价大跌了,贵女们心气儿高,任他再美届时她们也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倒也用不着太操心,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 从云坡上的八角亭里探从来无数张望的脑袋,衣香鬓影,摩肩接踵,只差朝着姜偃飞扑而来了。 这令元清濯陡然生出了忧患意识,她从身后一把精准无误地捏住了姜偃的手,领着他,朝着八角亭内的东道主靠近。 “信陵夫人,别来无恙。”她说着,五指剥开姜偃的手穿插而入,唯恐别人瞧不见似的变成了十指紧扣, 戚兰若的眼光直直地盯着长公主与姜偃相扣的手。脑中迅速掠过的却是她过往对姜偃痴恋的光景,那时,他拒绝婚事是多么干脆啊,为什么他如今不拒绝公主? 可 * 是元清濯的一句“信陵夫人”,又将她从回忆里野蛮地拽了出来。 维持着最好的风度,戚兰若折腰敛衽:“长公主安好。” 元清濯这才撒了牵住姜偃的手,朝她也挥了挥,“不用客气。我这人最是喜欢热闹的,今日好生热闹,甚得我心。” 两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戚兰若要请元清濯吃点儿酒暖身,元清濯不想入了她的鸿门宴,正思索着推辞之语。 恰逢此时身后传来热闹的喧哗,她立时就被吸引了心神,只见湖生毂纹,漪澜阵阵,绿涛拍岸。在水之边停着七八只轻舟,每舟上都横有一支竹篙。人群就是围着那几只小舟似在交谈喧嚷。 元清濯露出困惑之色,牵住姜偃的手就要下亭,戚兰若却从身后跟来,解释道:“是妾身举办的游船会,彩头是一块上好的昆山玉原石。” 玉原石就留在亭中,以红幔遮覆,戚兰若特意掀了开来给公主赏看。 那玉一下便夺去了她的目光。玉确实是上好的昆山之玉,质地紧密,温润而泽,通体莹白色若羊脂,是玉中之玉。何况这么大块,确实价值不菲。 难怪湖畔那些人个个都在摩拳擦掌了。 元清濯也很是心动,她回眸望向身后的姜偃:“先生,你等我夺了它为你磨条玉勾带。” 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人头攒动的湖畔而去。 戚兰若从未见过国师这般驯服听话,她连做梦都没梦到过这种场景。而她元清濯凭什么可以?戚兰若攥紧了拳,指骨捏得泛响。 “戚姐姐。” 华亭伯夫人凑了过来。 戚兰若哂然望着元清濯那道远去的桃花色倩影,收回了眸光,想到华亭伯夫人深谙水性,心念一动,便附唇朝她耳边凑了过去。 第9章 美玉配君子 敬武长公主一来,周边的贵女王孙纷纷为她开道,元清濯牵着姜偃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到了湖岸边。 只见不远处山麓延绵,晴川如画,渌波荡漾的碧绿春水间,与舟楫相对地立着七八只箭靶。听人说规则是,需两人参赛,一人在岸边以红羽箭射中湖中所立箭靶后,同伴上船竞舟,先取回靶上红羽箭获胜。 不过,箭靶相距极远,但是要一箭射中靶,就需要有百步穿杨的好手才能做到。是以大家虽然都垂涎信陵夫人那块上好的昆山玉,却没几个真的敢下船一争的。 元清濯身后喧喧嚷嚷的,有一道独特的声音传了过来。 “夫人,你想要那块昆山玉么?” 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 她回眸朝人堆看去,只见是徐嫮,她的臂弯教一青年男子挽着,男子生得文弱俊秀,唇红齿白,飞鬓长眉下是一双明若溪水般的眸。照银迢所言,这就是徐嫮的夫君,去年的状元文庚寅。 徐嫮也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注目,拧了秀眉,对身旁的夫君说了一句什么,文庚寅宠溺地颔首,两人便相继离去,文庚寅也完全没留 * 意长公主。 看来他不像是传言之中的那等攀附权势的人,如此她就放心了。 不知不觉她已在文庚寅身上投入了过多的注意。 脸上的神情时而恍惚,时而痴迷,时而可惜,时而释然。 姜偃的手得以默然从长公主的钳制下滑落,眸中也似乎涌起了看不分明的淡淡情绪。 这时又有人起哄:“长公主也看了半天了,可是有意争胜啊?好叫我们见识一下长公主冲冠为红颜啊。” 元清濯不甘示弱,讥嘲回去:“怕是还没人值得我冲冠一怒,够胆的都上来!” 说完她凑近姜偃,小手勾了勾他的食指,摸到了他掌心的茧子,轻笑:“先生你只要射中那只箭靶就够了,我去替你争。” 话音刚落,两个小童放了马车才气喘吁吁奔来,一听这话,镜荧登时急了:“公主你会水么?” 元清濯摇摇头:“旱鸭子。” 不过她想这应该不妨事,她是竞舟,不是比狗刨,不入水的话,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姜偃的食指再度从她掌心滑了出去,这时公主终于察觉到了姜偃今日的抗拒,她挑了下眉。 姜偃道:“臣不需要那块昆山玉磨玉勾带。” 元清濯听了会心一笑,更压低了清嗓凑了上去:“先生你这么快就开始担心着本公主了?” “绝无此事。”姜偃袖口的淡色浮云纹微微一晃,如柔软的弥弥细浪。但口气还是生硬。 小模样,就继续矜持吧。 元清濯了然于心,解了绳索跳下轻舟,一手抄起舟上的竹篙。 有了第一个人打头阵,周边几船陆续也有人跳下。落在元清濯右边舟上的是个熟面孔,三年不归对这里的大多数人印象不那么深刻了,她花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戚兰若的闺中密友,如今的华亭伯夫人周玉京。 她不免仰目朝着岸上云坡之上望去,却见戚兰若莲步下来,目光也停在湖畔,好似在观摩战局。 但元清濯知道她那些阴私的心思。 居然敢堂而皇之地觊觎她的姜郎了。元清濯磨牙,也不知,信陵侯到底知不知他夫人现在还对姜偃贼心不死,找机会定要提点提点他。 戚兰若亲自取箭,为岸上射箭之人一一送过去,轮到姜偃之时,她的脚步放慢了些,在他身边轻轻一停,美眸流眄,面庞嫣然:“国师大人。请接箭。” 元清濯的双目因为恼火变得红赤了,死死地紧盯着姜偃和戚兰若的动静。 姜偃垂目,淡然道:“我不会射箭。” 在戚兰若的面色一僵,气氛尴尬起来之时,姜偃的背后突然窜出来一颗童子脑袋,一手递来:“夫人,箭给我。” 原来是开权。没想到开权一向是最敌视自己的一个人,这次干得漂亮!元清濯心里暗暗鼓劲。 戚兰若只好心有不甘地将箭递给他身后的开权,又看了山凝岳峙般的傲岸男子两眼,到底是怕人看出端倪,沉默地退了开去,后面的人也不亲自送箭 * 了,而让侍女代替。 国师以前从没正眼看过她,如今他却将所有注意都分给了元清濯。 她也有绮貌玉容,她也有满怀柔情,她也会为了他将贵女的尊严弃之不顾。 可是为什么,他就从来不肯正眼看她一眼! 戚兰若再也忍不住,两步奔出了人潮,踉跄离去。 而这一边,轻舟上的周玉京看见她仓惶而去的踽踽背影,咬唇瞋目,心里誓要给元清濯一个教训,要她永远记得,染指了不该惦记的人,是何种下场! 鸣锣声起,裁判端着嗓子一声长啸,竞舟开始了。 锣声一落地,还只有少年个头的开权肃着面容,顶着一张六亲不认的小脸,张弓振臂,红羽箭破空而出。 “唰”地一声,精准无误地射中了湖中的箭靶。 与此同时,等待在岸上的弓箭手也纷纷射中了箭靶。 元清濯屏气凝神,竹篙点岸,率先划出老远。 竞舟的个个都是好手,也都不甘示弱,尤其元清濯右边的华亭伯夫人。周玉京善凫水,曾经在朱雀桥下救过溺水的孩童,便得了个“善财龙女”的雅号。她撑船的本事也是不弱的。 相比之下,元清濯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所倚仗的无过是一身武艺,不论是臂力、平衡还是耐性,都要远胜其余舟上的贵女。 二人争锋,倒是不相上下,颇为精彩。 开权撒开了弓箭,震惊地看着,震惊地问先生:“公主好卖力啊。” 没想到为了先生的玉勾带,公主居然这么拼。 明显能看出来元清濯根本不谙划船,好几次撑篙的着力点都不对,把船划出了预定轨道,差点与邻边的小舟撞上。她也会手忙脚乱,也会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姜偃的眉从中轻轻一折,开权看出了不妙的意味,心中顿也咯噔一下,公主不会赢吗?平心而论,与其看戚兰若和周玉京得意,他倒宁可是公主赢了。而且公主赢了昆山玉就是自家先生的。 姜偃平视着远处烟涛微茫的湖面,袖袍微卷,食指边沿扣住了袖角,声音有点低:“公主的船让人凿穿了。” 两个童子镜荧和开权都吓了一跳,忙来堵先生的嘴,开权更是吃惊:“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咒人啊,不厚道啊。” 被姜偃轻轻一眼垂落,镜荧与开权都吓得撒了手。姜偃道:“凿船的事,已经发生了。” 不是他咒她。 这原本就是个陷阱,有人想害元清濯落水,令她出糗,给她下马威。 姜偃顿了顿,转面道:“镜荧,你水性佳,到那片岸边上,随时准备搭救公主。” 镜荧领命:“是。” 虽然他看不上长公主举止轻浮放浪,毫不自重,但他更看不上有人用阴轨伎俩破坏竞争的公平。 元清濯很快发现自己的船进水了,一双桃花绣履已彻底浸在了早春冰冷的湖水里。 船内进水,寸步难行,何况她心神大乱之下,愈发不会撑篙。 方才取得的一点优 * 势,顿时化作泡影。现在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周玉京的那条小船已顺风顺水地划了过去。元清濯看见她脸色,傲慢无比,得意洋洋,余光挑衅。 元清濯明白了过来。 果然物以类聚,不择手段两姐儿们,合伙儿下她的面子。 倒也不问问,北胡的将领敢不敢看轻敬武长公主! 元清濯心念下定,弃了自己的破船,登上船头甲板,足尖一点,便纵身起落,跃到了周玉京的船上。 小舟不堪重负,左摇右晃了下,周玉京跌坐在船险些歪进湖里,她勃然大怒:“元清濯!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违规!” 元清濯冷笑道:“你明知我不会水,凿我船想害我性命,你这不是违规,是违法吧。律法条条,你谋害皇亲,菜市口在等你呢。” “你……你含血喷人!”周玉京心虚气短,但还嘴硬不认。 元清濯任由她说。 周玉京坐倒在船头,手扶着船舷,实在是气不过:“你夺了我的船,拿了我的红羽箭也没用!” 元清濯恍然大悟:“噢,要拿我家姜郎的箭,多谢提醒!” 说罢感激不尽,莞尔一笑,撑篙拨转船头急奔而去。 她力气猛,都是急来急往,一点章法都不讲,周玉京完全站不起来,差点儿又被甩了下去,吓得她恨不得破口大骂。 元清濯划船到自己的箭靶近前,伸手取了靶上的红羽箭。箭并不太好取,没想到小孩儿家家的,射箭的力道竟大得惊人,是个好苗子。 再也耽误不得了,与周玉京私缠的这会儿,已有两只船赶到她们前面去了。 周玉京坐在船尾直冷笑,仿佛在笑她痴心妄想。既妄想得到玉,更妄想得到人。 元清濯懒得与她争辩,只是船上载着周玉京,难免会追不上。她不是善财龙女么? 元清濯撑篙折返,自己原先弃的那条进水船还停在水中原地,她竹篙点入污泥,使出浑身之力,朝着那进水船狠狠撞去。 周玉京惊呆了:“你干什么!” 两船彻底相撞,周玉京一头翻进了进水的船里,只剩一双腿还搁在这儿,要往回爬,元清濯稍移玉足,轻轻带了她一脚,送她上了进水船。 回手抽出长篙,又是一点,自己的轻舟如箭矢般往前蹿了出去。 岸边观望之人都瞪大了眼睛。公主已经落后十几步远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追赶回来。 元清濯将红羽箭插入髻间,双臂握篙,奋起追赶。而眼见第一只轻舟已经濒临河岸了,元清濯沉住气,一把扔了竹篙,借势腾空而起。 足尖在水面轻点,随后又腾奔而起,看呆了众人。 她一把掠过湖岸,顺手折了支岸边开得正盛的接骨草,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 而她所期待的那个人,被众星拱月般地送了出来,元清濯笑吟吟握着那朵开得正好,无数雪白小花攒成一簇的接骨草,走过去递到姜偃面前。 “花和美玉,不及君子万一。” 第10章 先生,勿羞。 众目睽睽,望着得到公主如此恩宠和盛赞的国师。 平心而论,公主生得甚美。虽然她声名狼藉,但是,这样的美人肯对你如此上心,若还拒绝,那就是榆木疙瘩。 姜偃的鼻尖嗅到了从接骨草上散发的浓烈草木呛鼻的味道,漆眉微微地耸动了下,似无人察觉。 他接了那朵俗艳恶臭的接骨草,低声道:“臣无德无能,公主谬赞了。” 元清濯笑靥明灿,露出如练皓齿,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了他的臂膀,脸颊也歪了靠过去。 这时几乎所有的船都已靠岸,只唯独还远远停在水中箭靶前的周玉京。 船舱进水,水已经漫过了绣履,她急得歇斯底里地大叫,可是岸边那一群衣履辉煌的贵女公子们只知道围着最出风头的元清濯和姜偃,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的呼救。 身边的船也早已往前奔去靠了岸,她才想到自己这边逆风,声音怕是传不了太远。 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倚仗自己的水性了。周玉京跺跺脚,咬牙切齿:“元清濯你等着,咱们没完。” 她提裙奔向一旁甲板,纵身跃入水中。 直至周玉京落水,岸上才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一人高喊道:“信陵夫人,华亭伯夫人落水了!” 戚兰若即刻奔下云坡,命左右会水的好手前去搭救。 落水的是周玉京,镜荧没有下水便奔了回来,见先生手中握着一朵气味极重的接骨草,他心念一转,从身后悄然无声地将姜偃手中的接骨草接过了手。令公主浑然不觉。 周玉京善水,又逢人搭救,自是没有事,就近便上了岸,只是浑身上下均湿透了,狼狈得无法再见人,经由婢女的搀扶现已退出海客洲更衣去了。 戚兰若朝着元清濯走来,假模假样地夸赞了公主的好身手:“公主今日的好身手是让妾大开眼界了,虽则夺了我妹妹的船,不过红羽箭还是公主这一队的箭,既然事先没有明文不得夺取他人船只……” 她一停顿,明艳的笑容挂在两腮,梨涡若隐若现,“昆山玉就送给国师大人了。” 她的这一停顿恰到好处极尽其妙,既委婉地说明了公主不守比赛规矩,私自夺了他人的船,又献出昆山玉展示了自己的大度胸襟,搏得一片赞誉。 元清濯不在意戚兰若要搏什么名声,但谁敢踩着她上位,她就非要给对方一个难堪不可。 公主回以同样的微笑,桃花眸泛起春色潋滟般的感觉,更令人目眩神迷,她笑道:“是不凑巧,我的船被人凿穿了一个大洞。船都是信陵夫人准备的,你说好好的怎么会破个大洞呢?我才不相信信陵夫人想害我呢,可你说巧不巧,当时华亭伯夫人的船就从我身边经过,她得意地白了我一眼。” 她也完美地停顿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接着又道:“我姓元,我这一生吃过谁的亏?当时我 * 就忍不了了,我跳上了周玉京的船。” 人群里传来恍然大悟的声音。 公主说得有一点没错,她姓元。 元清濯不需要吃任何人的亏,同样,她也没必要诬陷一个区区的周玉京。 她是有封地、有战功的长公主,旷古未有。何须折节与小人争胜? 元清濯的这番话更是取信了大部分人。 那周玉京平素与信陵夫人过从甚密,两人焦不离孟,也不知信陵夫人对此是否有过参与。但今日海客洲信陵夫人是主人,她准备的竞舟赛事,船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无论如何是她理亏。 人不应该因为理亏之人的几句场面话,就淡化模糊了,甚至完全无视了她的罪愆。 戚兰若面上挂不住,唇角抽了抽。 但话已放出,该给的昆山玉还是要给,不但如此,还要大大方方地给,以抵消在公主面前的过错。 元清濯对昆山玉甚满意,自己没受到任何惊吓,大大地出了把风头,又获得了一块几乎价值连城的美玉,心里也早忘了周玉京的事了。 “开权镜荧,你们俩小鬼还愣着作甚么?还不赶紧给先生把玉抬回去!” 两童子对望一眼,回过神来,立刻点头应允。 那玉石过大,过重,磨了玉腰带还绰绰有余,俩小孩儿搬着还吭哧吭哧的。开权是射箭好手臂力不弱尚且如此,元清濯万幸来的不是自己家里的俩丫头。 元清濯也抓着姜偃的手往外冲了几步,追着昆山玉去。 海客洲地界宽阔,其前身是大魏首富明崇的后花园,元清濯自己也低估了它的占地面积,走了几步,见长亭连短亭,人络绎不绝,也便放弃了追寻,不如趁着好山好水好春光,与先生信步由之,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湖水绿如翡翠,春风骀荡,树树枝杪上的软风里飞着数点纸鸢,四面都是银铃般的少女欢笑。 元清濯转过面看姜偃:“先生,我们也去放纸鸢可好?” 两人牵线,先生从身后环住自己柳条细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耳鬓厮磨,呼吸交缠,那画面已经在元清濯脑中涌现了。 姜偃道:“风大,纸鸢会断线。” 一句话止住了元清濯要迈上亭中取纸鸢的脚步,但是她不信邪,伸臂要拿那纸鸢。 只听见身后那银铃儿声不来了,少女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哎呀,好好儿地怎么断了! “挂树上了!快、快去取!” 那是你们的风筝受到了先生的恶诅。元清濯讪讪地收回了探向纸鸢的爪,缩回袖中,朝着姜偃尴尬地笑。 “先生,你说说你,不想玩你就直说嘛,何必搞得大家都不能尽兴……”她悻悻然道。 姜偃目光幽邃凝着她的面:“我好好拒绝,你便不再纠缠么。” “……”元清濯一下凝了脸色,几乎是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两字,“不会。” 这么久了,姜偃早该死了这条心。 这辈子,她非他不要。就是这么坚决。 姜偃扭过面朝前 * 走去。前方的步道蜿蜒崎岖,是一片下坡路,姜偃的腿蓦然曲膝,似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朝前踉跄一下,元清濯顿时惊醒,道了声“小心”,便疾步如飞地抢上前将美人瘦腰一把圈入怀中。 她的脸冷了下来,沉声道:“回去之后你必须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姜偃推开她:“公主嫌弃了臣。” “你说什么混账话!” 元清濯恼火不已。可看着这个倔骨头美人,偏偏拿他没办法,气得胸脯几个急急地起伏。 为了证明自己绝不嫌弃他双腿有障,她弯腰从身后抄起他双腿,一使力,便将姜偃横抱了起来。 姜偃面色微僵,修长的手指探出云抛抵在她肩上,抗拒她亲近,令她放下自己。 元清濯却恍如不见,垂面,笑靥盈盈:“山路崎岖,先生腿脚不好,我抱着你走得快些。” 他乌发鸦鬓,肌骨生香,不是庸俗的脂粉香气,而是一种淡淡的不仔细嗅压根无法察觉的独特墨香。闻之令人心下宁静,神思怡然。 身后传来一片惊呼和窃窃私语,都在震惊地围观着他们。 姜偃是答应了与她相处,却没默许她得寸进尺。一个成年男子,有手有脚的,却教女人抱着,大庭广众之下,终是有些脸红。 胸壁之间有什么撞得厉害了些。 元清濯终于等到了她想在姜偃脸上看到的神情,心下正得意。但姜偃和以前其他的男人不同,如果他们羞了,她向来是不会乘胜追击,但是姜偃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之人露出窘然的神色,她却很想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她勾了勾红唇。 “先生,勿羞。你我之间,才刚刚开始呢。” 第11章 男人真小气! 两童子抱着昆山玉去了这会儿也没回来,约莫是那块玉石太重了。 不过再重,应该也不比她怀里的国师美人重吧,元清濯感到自己抱着姜偃游刃有余,招摇而下,沿途让无数人惊诧得目瞪口呆。 武帝以后,魏人开始尚武,并且百年以来不断地有女子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但像元清濯这等剽悍的女子,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今日来此芍药宴的算是大开了眼界了。 过了这片亭廊,便是一条无人走的阒静小路,两畔广袤的土地上密密匝匝地遍植芍药,如织不完的锦缎绵延,在春日下浮光跃曜,艳影斑斓。 远远望去,只见青山如幕,山前一片流淌的烟霞,正随风摇曳。 海客洲之大,再度让元清濯对富豪的奢靡长了见识。 但这其中,有两盆芍药开得最好。元清濯一眼就被吸引了。 “先生,你看。” 姜偃无心去看,出声只是令公主将自己放下。 元清濯只好将姜偃放下来,只是仍旧扶着他腰,姜偃自是不从,她却说什么不肯再放,美其名曰:“先生有腿疾,我扶着你免得摔倒。” 其实不过是为了揩油,趁机摸他腰。 她目光顺着两盆开得最热 * 烈也最娇艳的芍药看去,这时才看清,那扶疏的枝条背后席地而坐着一人。 她好奇地扶着姜偃走过去,只见是个摆摊儿的中年男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袍子,长须长发,面貌温和,正聚精会神地摆着一盘棋。 他的脚边坐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赌棋赢花。 元清濯颇感兴趣,虽然被姜偃曾毫不留情杀得满盘皆输,但平素自诩还可以。 如谢淳风所说,姜偃是国手级的水准,赢不了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的,打击不了公主顽强的信心。 她见那两盆芍药实在生得可爱,一时技痒,又想到方才送给姜偃,不知道被他随手扔哪了的接骨草,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先生这样的人物,她居然送了一朵随处可见最不起眼的接骨草,难怪他不喜欢了。还是这盆芍药好,花朵雪白硕大如盘,亭亭玉立,明净讨喜。 “这位棋士,实不相瞒,我看中了你的芍药,若我赢了,能不能寻你摘一朵,赠予我的心上人?” 那棋士抬起头,看到了折腰探来,葱根般的纤纤玉指扶着那朵雪白无暇的芍药的元清濯,顿时被她的美丽高贵刺激得怔了一下,听她说起“心上人”,忍不住窥向她身后最有可能是她心上人的姜偃。 公主表现得兴致勃勃,为了讨得国师欢心而不懈努力着,然而国师的脸上没见半分喜色。 他像数九隆冬屋檐下的一根冰棍硬邦邦地戳在那儿,周身结着有形无质的寒气,透着生人莫近的清冷疏离。 棋士收回目光,对元清濯笑道:“公主请。” 元清濯对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大为惊讶,笑赞:“好眼光!” 说完席地而坐,与棋士收捡棋子重新开局。 被晾到一旁的姜偃微微蹙了眉,只放下片刻站立,膝盖骨上的疼痛愈剧,如钻心腐骨,极难消受。 开权与镜荧都不在,公主痴迷于棋,她此刻早已将他抛之脑后,他很清楚,他已经寸步难行。 摆子对弈,如双方实力相差无几,短时间内无法结束棋局。姜偃便只能熬着那刺骨之痛,将自己站成一尊冰桩子。 元清濯下棋不拘小节,如本人一样大而化之,天塌下来当被盖,连自己左下角的大龙死了都不知,一味强攻猛打,大雪崩式打成了大血崩。 有数度,棋士抬起脑袋看向后边那会下棋的人的时候,似乎发觉他的额头上的青筋都在抽搐。 公主殿下的棋力……惹,不好让啊。 元清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厮杀得虽然痛快,但也隐隐约约晓得,这么只顾进攻,瞻前不顾后,容易酿成祸患,岂料到与这棋士对弈竟越下越顺手。最后,竟然还以半子的优势险胜。 这一局棋下得很慢很慢,日头从正中偏东移到了西边。 等发现自己赢了的时候,元清濯一跃而起,眉眼灿烂地舒展开来,“我赢了!棋士答应我的,请让我取一朵 * 芍药。” 棋士屈膝跪地,叉手施礼:“两盆芍药都送给公主。” 元清濯却摇头:“说的是一朵,就是一朵,绝不多拿,君子贵重守信。” “多谢公主体恤。”棋士立刻搬出了一盆花任由公主挑选。 他的芍药种得真好,品次一流,花瓣晶莹剔透,纯白如雪,不含一丝色斑杂质。重重花瓣间蕊丝娇藏,呈淡淡的晕黄,雍容清丽,是满园芍药之中最惹人注目的上品。 元清濯不再客气,挑了一朵最大最完整的芍药,道了声谢。 回头见姜偃还停在原地耐心地等待,嘴角轻勾,上前去将芍药一把塞进他手里,“等久了吧?你看,我赢的,这朵可不许再扔了。咱们走吧。” 姜偃沉默地捏着白芍,蓦然一笑。 这一笑真是令元清濯目眩神迷,看呆了眼睛。 姜偃像是天生的五官清冷,不似谢淳风那样泛着风流和煦的暖意,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冷冷的没甚表情。可一旦笑起来,又是另一番不同于谪仙出尘的美。 怪不得戚兰若嫁人一年多了还没忘记姜偃。 是不可能忘记的。 姜偃的双腿早已麻木,难以挪动,他也走不了。 公主关心着她华而不实的求爱方式,却从不曾真心待过什么人。 是他还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罪无可赦。 不远处,两小童子驾着马车折返回来,见先生和公主早已等在路上了,开权忙跳下车来,镜荧也忙将车停住。 开权疾步奔来:“先生,我扶你上车。” 姜偃没答话,身体任由小童将自己扶了过去,他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元清濯双目茫然地望着他一瘸一拐艰难上车的背影,等到他迈右腿的时候,她抢上去在身后托了他一手。 等姜偃入了马车,她才随之钻了进去。 马车内部空间狭窄逼仄,元清濯不得不挨着姜偃而坐,想到方才为了一时之瘾把腿脚不便的姜偃晾在一旁那么久,完全忽略了他身体的不适,自己的“深情”突然站不住脚了,心里尴尬万分,正想说点儿什么替自己解围。 目光下移,发觉姜偃手中还捏着那朵雪白的大瓣芍药,五指挼搓着,花瓣顿时萎蔫了不成样子了。 她拼命赢来的花他却一点儿也不珍惜,元清濯心里头也有点不高兴:“先生,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赢来的。” 姜偃松开了握住芍药的五指,五指似乎碾出了花瓣中的汁液。 “第二十七手,公主黑棋长,他却没有见招拆招,而是选择了跳开,让了公主黑子成活。第五十九手,他假意没能发现公主黑棋的破绽去截杀大龙,故意下了一步最臭的棋,引诱公主断了他自己的后路。第七十一手,他见公主厮杀凌厉,避了锋芒,让公主提了他关键一子。” 元清濯下棋没有复盘的本事,早不记得刚刚那局棋了,姜偃说半天,她还没反应过来:“嗯?怎么了?” 姜偃扭过面望着 * 她,漆黑的眸宛如子夜:“这朵芍药,不是公主赢的,是他让的。” 元清濯刚刚也确实在想这个问题,总觉得以自己的棋力赢得太轻松,只怕事情并不简单,但未能料到会被姜偃揭破,戳穿这层纸,她顿时恼羞起来,红晕上脸。 “你、你肯定是胡说……” 姜偃淡漠地瞥向帘帷翻飞偶尔露出一角的窗外:“公主你很明白。因你是公主,你没有得不到之人,没有办不成之事。公主你身份高贵,保境为民,军功在身,登高一呼万人云集。公主想要芍药,棋士便想方设法地输棋,而让你看不到。旁人构陷,公主只要姓元,他们都会相信你。公主,这就是臣顺从的原因。与公主的一月为期,是臣耻于承认无能抗拒皇权的遮羞布,公主心里万分清楚,臣根本,连一日都不愿与公主纠缠。” 元清濯张了张口,只能从这个角度瞥见姜偃如昆山玉石般色若羊脂的侧脸。 一阵哑口无言。 如果说方才的拆穿只是刺破了皮,这时的一番话才是深扎进了骨头。 没错,她顽劣下流,仗势欺人,就是这样的。 可是她从来没拿歹心思害过他,她就是喜欢他,就算强取豪夺,可也没按着他头让他同意。 撕破了脸闹得狼狈至极,她一把从姜偃手里夺回那朵芍药,用力掀开窗子,将那朵蔫死的花扔出了马车。 她跺了跺脚,看向漠然无视了她的姜偃。 她根本不相信他会是他嘴里说的那样的人。她了解的姜偃是超然物外的神棍,怎会害怕区区公主头衔? 咬咬牙,她双目发红地道:“是!我就是这么霸道,谁让我是长公主,谁让我有实权有战功!但是我拿身份逼你了吗?就算我现在说一句我要强了你,你就肯洗干净了躺床上给我宽衣解带吗?” 她用力跺在马车木板上,厉声道:“停车!我要下车!” 镜荧与开权忙停下车,任由公主跳下车,元清濯气得抬起一脚踢在车毂上。 随后马车再度行驶起来,居然真将她一个人扔在原地,元清濯惊呆了:“姜偃!姜偃!” 追了几步,马车却越来越远,意识到他这是铁了心了,她灰心丧气地停了下来。 她只好一个人沿着小路下去,走了百步远,忽在小路上发现了一把被遗弃的竹骨油纸伞。 她略讶异,弯腰拾起了伞。伞面素雅洁白,没有任何缀饰,却有一段柔润淡逸的墨香。 正想着快到手的鸭子飞了,一把破伞也没什么用,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头顶突然阴了下来,如夜幕提早来临。 阴风袭来,没片刻众鸟飞尽,已是山雨欲至。 元清濯握着伞暗暗想道:不是吧又来这个,咱买卖不成仁义在吧,用不着背地里咒我吧。男人真小气! 第12章 我才不轻易接受他的道歉…… 公主下了车以后,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拐了道弯,将公主已经抛在了身后,镜 * 荧觉得这样做有点翻脸无情,他令开权稍稍放慢行车,自己矮身拨开车门爬了进去。 犹犹豫豫地,望着先生小心地道:“先生腿疾犯了,可是天又要下雨了?那公主一个人……” 话音未落,从马车里递了一把伞过来。 镜荧怔了怔,大概也终于明白了几分。先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曲意答应公主入住听泉府,就是为了在公主面前表演他的“恶劣”,好让她死了心思?不过,把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女孩儿独自扔雨里确实是过分了。他摸了那把伞,假意惺惺地随手抛了出去。 公主应该能拾到的,一会儿风云变色,远处的山峦勾勒成了黢黑欺负的峥嵘轮廓,怪柏古松的枝丫竖立,直刺云际。还没出海客洲,瓢泼大雨便下下来了。 两个小童子将马车赶得飞快,一直到停在了听泉府门口,雨也没停。 公主的两个婢女都在听泉府门口等候,怀里抱着纸伞,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国师从马车下来,步态不稳,略有踉跄地被扶入门,银迢又朝后继续张望了一番,依然没见着公主下来,她上前落后一脚的堵住开权去路:“公主呢?” “公主……”开权被问住,看了眼已经进门的镜荧和先生,收回目光,垂眸唉叹了声,硬着头皮道,“公主落后一程,没回来。” 交代完这句,生怕银迢打似的,一闪身进了大门,指挥门房不待银迢反应过来就关上了门。 阁楼里生了火炭,烘得身上暖了些,姜偃更了身淡杏白博带道袍,内并一色的交领玉白雀穿云纹衫子,腰间束石青银鼠孔雀羽锦理鞶带,尾尖略湿的墨发以素色发带随意绑了披向背后。 火钵里烧着的银丝细炭,发出哔啵的动静,火星迸溅。 他身后倚着紫檀木春梨绽雪图座屏,一侧的四折屏风上绣着雪银的振羽仙鹤,屋内静谧。 除了偶尔的炭火灼烧声和金属器物发出的清晰的碰撞。 摇着折扇,一身风骚红衣,扰乱了阁楼书房素净布景的谢淳风探了只脑袋进来。 屋内没有公主,他便放心了,吐了口气,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姜偃的手中摆弄的是一只错金银壶,状如宝瓶,四面是羊角状的壶口,口下用细铜片倒扣,哪一方传来异动,那面铜片便会“啪”一声拍在壶身上,以示预警。 这玩意儿,和宫里的地龙仪一样,只是稍微改进了些。 “宫里不是有一个了么,你怎么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谢淳风蹙眉,走了过去,折扇拍在了他案上,“倒腾一个你就一个月别想睡个好觉了,多费心神你不知道?师父都说它损寿命!” 姜偃的铜片正好合在最后的羊角下,一点余光也没分给谢淳风。 “师弟,这是怎了?” 姜偃道:“益阳近日地龙频发,余波不断,郡守传了几道私信予我。” 谢淳风呵呵两声:“他们这是把你当神明菩萨 * 似的供着,师父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可也没被这么‘信任’过。我说你逞什么能,树大招风,那小皇帝跟前儿的就是个死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可倒好,又是地龙仪又是璇玑,还给那小皇帝当师父,不怪师兄丑话说在前头,迟早是要出事的。” 师父临死前放心不下的最是一件,那就是自己这根基尚浅的师弟。 虽然他的天赋百年难得一见,但毕竟还不懂得,他们这样的人,既长了一双能洞察万事万物的眼,而又没有上天入地点石成金的大法力,就只能做一个人间旁观者,否则必惹来杀身之祸。姜偃他发过誓撑起国师府,履行对师父的承诺,就不该和小皇帝牵扯上。 长公主也是一样。 “我知道。”姜偃道。 谢淳风丧气不已:“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你,要不是我贪图享乐风流浪荡,本也不会有你的……” 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姜偃的,不过话题很快转到了另一处:“我来时在听泉府走了一遭,府内的迷花阵阵眼好像空了。这可是师父备下的抵御外患的阵法,你就不怕夜半有什么梁上君子偷摸进来?” 姜偃道:“也没多少值钱之物。” 谢淳风手把折扇,扇面一展,神色微妙地凑近道:“那……采花贼呢?” 他说的“采花贼”是谁不言而喻。 谢淳风防长公主甚于防川,唯恐她玷辱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弟。 姜偃一顿,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设阵。” 就等他这句了,谢淳风仰头哈哈大笑:“师弟啊师弟,我比你早入门二十年,占卜星象比不了你,药石暗器也比不了你,风水堪舆差之甚远,论乌鸦嘴更是甘拜下风,可是这奇门阵法术,师兄可是得到了师父亲口认证,是要小胜一筹滴。” 唯独这一项赢了,就够吹百八十年了。 他得意洋洋:“师兄这就去给你把迷花阵修复上,以后谁也别想打听泉府的主意。走着!” 谢淳风干事风风火火,转过身便冒着浇头的大雨噔噔噔下了楼。 …… 却说元清濯,不但一人落在后边,还碰上了数年未得一遇的瓢泼大雨,只捡了一把破伞,独自晃了下去。 芍药宴的人都散了,她与一早丢了人下去更衣的周玉京狭路相逢。 周玉京见她一把破伞撑着,今日出了大彩的桃花裙湿淋淋的,形容极是狼狈,不禁从马车里头拨开帘来笑话:“长公主这是被国师大人抛弃了么?可要同行?” 元清濯可不想再继续傻子似的冒雨走路了,笑了笑道:“嗯,好啊!” 周玉京垮了脸,没想到她竟真的上来,也不怕自己对她不利,事已至此,只好教车夫停下。 元清濯拎裙上了周玉京的车,对华亭伯家的车夫笑道:“劳烦了,我家住听泉府东小院,正好不顺路,您先送我回家吧。” 周玉京差点儿气歪了眼睛。 偏对方是公主,拒绝不得,发泄似的 * 踢了一脚在那车夫背上:“你个要杀头的还杵着作甚么,没听见公主说吗?” 车夫连连哈腰点头,不敢说二话。 元清濯在东小院下了车,满意地挥别周玉京,气恼得她一把放下车帘,马车轮骨碌碌地滚起来,去如疾风。 她松了口气,抬眸,不经意望向雨幕中那林立耸峙的间壁楼阁,朱甍碧瓦,宛如矗落云镜,望之蔚然而深秀,仿佛有一点零星烛火,远远地在模糊不清的烟雨里跳曜。 不知可是他案前的烛火? 他没歇吗? 腿疾可已无碍? 元清濯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银迢急来出迎:“公主!你怎么浑身又湿透了?快快,快随奴进来!” 更衣换裳,喝上姜汤,捂上汤婆子,寒气一散,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习武之人哪能不挨刀,本就没那么娇贵,何况只是一点风雨而已。 但银迢却怒不能遏:“公主,奴今天上听泉府等着,是亲眼看见国师回来的,奴问了他童子,他却说公主你没回!什么人嘛,一起出去的,居然把公主一个人抛下!早知如此,奴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元清濯也是越想越生气,虽然是自己跳下的车,可他居然没风度地一走了之,后来明明大雨倾盆,他都不考虑自己一个弱女子独自在雨中行走,竟连回来接自己都没有! “公主……” 元清濯抱着汤婆子利索起身:“我要进宫。” 银迢、橘兮二脸茫然。 元清濯的眉头绷得紧紧的:“他这么待我,迟早是要后悔的,哼,我才不轻易接受他的道歉呢,我要让他找不到我!” 第13章 夜探香闺 瓴下挂雨,泠泠成韵。 含元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焚了陛下最爱的龙涎,御案上添了几碟金丝牡丹糕,糕点摞得层层叠叠的,外壳香酥,是金黄、桃红糅合二色,内嵌蛋黄,表皮轻泛着油光。 小皇帝批阅奏折累了的时候,便就着大椅往后一仰,拿块东西往嘴里塞。 和玉林摇着拂尘碎步奔了进来:“陛下,薛弼回来了,正候在外头求见呢。” 小皇帝抬起头,将交叠着搁在案上的双腿拿了下来,轻咳了声:“宣。” 和玉林朝外拉长了公鸭嗓:“宣翰林棋士薛弼觐见!” 少顷,薛弼步了进来,一袭青衫,面貌温和得宛如伫立流水中百年的卵圆青石。 “臣薛弼,叩见陛下。” 小皇帝双眸绽雪,扶桌而起,探腰趴在上头:“怎么样?” 薛弼顿了顿,摇摇头:“依臣之见,长公主殿下对国师大人确实有几分上心,不过反过来,国师似乎对公主……” 小皇帝失望地懂了,他退了回去。 正这时,和玉林又急急地来报:“敬武长公主请见!” 小皇帝大惊失色,忙跳下来奔到薛弼旁侧,一把扯住他胳膊,将他往内殿掀:“藏起来,快!” 要是皇姐发现自己居然敢派人监视她和先生的动静那还得了?她非扒了自己的皮 * 不可! 薛弼逃之唯恐不及,元清濯进含元殿时已没了他踪影,小皇帝“气定神闲”地仰卧在龙椅上呼呼装睡,被元清濯一眼看穿。 唇角轻向上扬:“皇弟,阿姐有个事找你。” 小皇帝还没醒,嘴里嘟囔了声,仿佛在怪人扰他清梦,过了片刻,才假意被人吵醒了,困倦地睁开大眼,一见皇姐,装得天衣无缝,惊吓地跳到椅子上。 “皇姐?” 元清濯懒得拆穿他诡计,笑道:“皇姐想来宫里住几天。” 原来只是这个事。小皇帝暗舒了口气,他还以为皇姐这是对姜偃求而不得入宫来找他撒泼呢。 不过自打她十三岁时立府以后,若非年节,都是不大愿回宫里住的。她不爱与三姑六婆凑一堆儿,她的性子看着热热闹闹,内里却孤僻寡情至极。 小皇帝想了想,道:“原扶香殿还为皇姐你留着,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元清濯笑着一只魔爪伸过来揉他下巴,“还是弟弟会讨人喜欢!” 小皇帝的脸在长公主手里成了只肉乎乎白嫩嫩香喷喷的发面馒头,给挤得变了形,小嘴高高嘟起,这张龙威颇重的脸蛋一时像在撒娇似的。 元清濯松了他,到了含元殿外,领了银迢前往扶香殿。 来的路上元清濯总免不了要想,那姜偃后悔莫及地来跟她道歉是何种光景,他若不来,对着那块她费劲赢来的昆山美玉好意思么! 夜里雨也没停,扶香殿外的海棠新著春霖,饱饮了水露后开得愈发娇艳欲滴,色泽如新,花气袭人,几试图破窗而入。然而最终仍是被一天细雨挡在绿楹窗外。 公主在一夜微雨声中得以好眠。 但长公主想错了,翌日,姜偃并没有照他所想去府上寻她。 等到天黑也没有。 元清濯不信,一把攥住银迢细臂:“镜荧开权呢?” 银迢几乎不敢看公主的眼睛,可她只有实话实说,摇摇头:“也……也没有。” 元清濯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好你个没良心的!” 她望向窗外,暮雨潇潇里,海棠花色新染,似在潋滟。 她扶窗而立,沉默着,片刻后,又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不,我不信。再等等。” 第三日,已经没有国师府的任何动静。 元清濯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暗自有几分沉不住气了。 直到第四日,终于来了。 听到银迢禀报的时候,元清濯喜出望外:“真的?” 但银迢的脸色却比前几日更难看,元清濯也发觉了,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她的笑容黯淡了下来。 银迢耷拉着小脑袋,低声道:“国师……让他的两个童子,把昆山玉搬回来了……” 元清濯没想到姜偃竟这么无情,一时间既懊恼,又委屈,还恨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找他。” 说好了矜持一下的长公主,立刻将这两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银迢拦之不住,眼见公主要迈出门槛了,她急中生智:“公主,那两个童子会 * 笑咱们的,他们心术不正,可坏了!” 如当头一棒,元清濯瞬间清醒了,是啊,自己都避到宫里来了,还是三天都捱不住,又主动回去找他,自己的脸往哪搁? “可是……”元清濯咬咬牙,继续朝外走,“我想见他。” “公主你现在出去吗?”银迢急得要追出去,天色已晚了,这时候出宫天只怕早就黑了。 元清濯道:“本公主要去夜探香闺!” “……” 夜探香闺这种没节操的事就连以前,元清濯风评最差的时候她都没有做过。银迢吃了一惊,觉得多少有些不光彩,追出去忙又劝了几句。 元清濯揉了揉紧胀发痛的眉心,嗓音低低的:“我不是要耍流氓,我就是……不敢相信,我想看看他最近做些什么,是不是很忙,把我忘了,你放心,看完了我就回来。” 银迢从没见过公主对谁如此上心过,就像真的喜欢了国师一样,见劝不住,也就只好放手让公主去了。 她领着侍女,将扶香殿打理得温暖明亮。 月倚西楼,珠帘婆娑。 银迢抱着一盏长柄藕红莲花底座的宫灯,坐在青檐悬挂的灯笼撒下的晕黄光里,等到困意袭来,宫墙外头传来报更的声音,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公主就是在她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回来的,公主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看就知是夜探香闺没能得逞,不仅如此,她的手臂上还带了伤。 鲜血从她右手藕臂上冒出,晕染透了整幅杏黄色花卉纹半臂的衣袖。撕破了的袖口垂落了一条挎在她胳膊上,尖端也是血红。 她鬓发潦草,脸色苍白地停在那儿。 银迢吓傻了:“公主!” 深更半夜的太医被召到宫里来为元清濯处理伤口。 她本人对受伤如同家常便饭,为了姜偃大美人挂点儿彩没甚么,最使她气愤的只是一件。 她付了这么大的代价,连美人的一面都没见到! 明明之前听泉府也没这么厉害的阵法,也许是她翻错了墙,无意间触碰了什么机关。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那阵法就唤作迷花阵,赤.裸裸用狗血大字题在石头上的。 她在阵中吃了大亏,甫一入阵,周遭的假山蔓草、树木巨石突然活了过来般到处移位。冷箭破空,石块飞击,她跳到桃树后,数干上的排气孔突然释放出一道迷烟。 好险真的死在里头。 她不再逞强,立刻知难而退。 可是回来的路上,她却越想越是不甘心。 银迢劝慰道:“公主不必灰心,国师这个职业,本来就是树敌无数,老国师在世的时候,听泉府就已经有那奇门八卦阵了,这么多年,多少能人好汉栽在里头!公主您真的不必妄自菲薄,闯不过也没什么的。” 令长公主丧气的岂是闯不过迷花阵,她只是,一日不见他,如隔三秋啊。 公主不顾受伤流血,被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臂膀,手托香腮,凝望着窗外如烟似雾 * 的软红海棠花影出神。 银迢再劝:“再说国师每逢望日便会到宫中来为陛下讲经,公主莫不如再等等?总能见到的,到时候还显得公主矜持。” 这听起来倒像是个好办法,元清濯眼眸雪亮。 不过也只亮了一瞬,复又黯淡了下去。 “不行,等到望日,我和他的一月之期都已经结束了。我已经浪费了好多天了。” 越想越是不可行,她应该抓牢这次机会。 元清濯长身而起,往自己绣榻步去。 “明儿大早,我从正门入。” 这正门……如何能入? 银迢一阵奇怪。 镜荧和开权也猝不及防地,被私闯民宅的长公主骇住了。 元清濯一路顶着遇神杀神的满身戾气,从正门破入之后,闯进姜偃楼阁前的私人秘境。 她期待了整整五日的男子,没来见她,还了她给的玉,扔了她送的花,却悠闲地在院中与谢淳风烹茶! 被忽略的伤口突然作痛起来。 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这种委屈,在姜偃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她之后,在胸口酝酿成了一股愤然坚决。 她捂着包扎的伤口,拉高了嗓门,硬是叫得听泉府从门房到童子人人皆知。 “说好的一月为期,你要和我试试的呢?骗子!” 她捏紧拳头,悲愤地盯着他。 “告诉你,本宫耐心不够,你要再出尔反尔,本宫今日就拆了你的国师府,灭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第14章 做我的男人 天色微明,露出淡鱼肚白时分,巷口传来渺远悠长的公鸡报晓声。 陪伴着姜偃熬了个大夜,最后困倦得撑不住席地而睡的谢淳风睁开眼,书案上灯火阑珊,他伏案一夜的成果已经初具模型。 地龙仪这玩意儿,别看它外在其貌不扬,但全胜在内部结构的惊奇,盘龙结锁,九龙头尾相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姜偃不可能假手于人,别人也做不了。 谢淳风从地上爬起来,看他几近大功告成,笑了笑道:“出去坐会儿吧。” 屋内烛火烧了一夜,空气滞闷,谢淳风非拉着姜偃出去吹风。 清早的薄雾里浮动着草木湿漉漉的芳气,酝酿着朴素而清宁的况味。 谢淳风难得见一次师弟困到撑着额伏石桌上打瞌睡,恶劣劲儿上来,就不肯放他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摇起小炉子,将炉炭烧得旺红。 “师弟呀,你不如你把这本事教给我,要知道这玩意儿要是有了,那得是何等的商机啊。” 他摇着他那柄青绿山水折扇,喜滋滋地幻想暴富的画面。 姜偃置之不理。 如果谢淳风不是因为手脚粗笨性情毛躁,国师府早应是由他守着一世的。 清早偌大的听泉府是静谧到只剩下风吹花落的细密簌簌声的。常日里都是如此。 可这次却不同,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突然闯入这块秘境来了。 “说好的一月为期,你要和我试试的呢?骗子!” 姜偃似乎听到了公主的咆哮。他惊讶, * 撑着额顶着两日一夜不眠十分的倦意,侧过眸。 本该与他闹脾气,对他彻底失望乃至绝望的长公主,娉婷玉立在眼前,满脸愤慨怒火中烧地盯着自己。 “告诉你,本宫耐心不够,你要再出尔反尔,本宫今日就拆了你的国师府,灭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那谢淳风本在烹茶,才接了一盏,吹凉了预备轻呷,听到“神棍”二字,手掌一抖打翻了茶具,滚烫的热茶泼到了地上,顿时烫坏了脚。 “哎哟,师弟,要不为兄先走一步。” 他猫腰起身,正待逃跑。 元清濯喝道:“站住!” 谢淳风应声道:“好的。” 元清濯本想着来这一趟就好生教训教训姜偃,收了女孩子的东西又退回是很无礼的行为,他的举动已经严重冒犯了她长公主的尊严。 但是凑近了,瞥见他眸中微带着血丝,眼底布满青灰的影,脸色苍白得犹如与道袍一色的面容,心却咯噔了一下,再要计较蝇头之事实在是于心不忍了。 可是输人不输阵,无论如何气势都不能倒。 就如同两军对垒,哪怕敌众我寡,也不能还没开战就放弃击鼓。 “谢淳风,你不许走,这个人好会赖皮,我要你留下做个见证。” 谢淳风自然满口答应,叉手恭恭敬敬地道:“好的。” 姜偃一动不动地望着倒戈的谢淳风,薄唇如料峭早春的微风里初胎的奇花,有着不胜寒凉的单薄轻颤。 谢淳风说的,公主畏惧他的风流习性,不敢招惹他,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 而他,看似淡泊无争,将世间情爱摒弃于七窍之外,实则也难逃世俗。 “姜偃。” 长公主开了口,口吻充满了控诉和委屈。 她的眸子不知何时起泛起了一层波光,便好似山间清澈的泉流在松林晨间蒸腾的雾色里,迷离得带着几分恍惚。公主是个少见的美人,美人的明眸恰是撩动人心的萤火,若有梨雨点点,更是惊心动魄。如公主这般刚强的女子流露出脆弱易碎的美丽,那便最是让人怜惜。 连谢淳风看着看着都有种想把“罪魁祸首”爆锤一顿的冲动了。 长公主开始了她的表演,她今日特地穿了身蟹壳青、榴花红渐变二色的鲮绡攒花铁线莲纹广袖长衫,轻而易举地掀开了长袖。 袖下露出一条玉藕般纤细修长、肤光如雪的臂膀,随着红袖捋开,可见大臂上,还严严实实用止血绷带缠着伤口,伤口包扎得一丝不苟,是大夫绑的无疑。 姜偃的目光瞬间顿在了止血带上。 长公主可怜唧唧地望着他:“先生,你好狠的心呀。” 公主说话鼻音浓浓,深谙女人套路的谢淳风脖颈子一凉,哆嗦了下。 这种招数他吃腻了,谁来也不管用。但这只是他。他师弟那个小纯情……谢淳风不禁直了眼睛看向他师弟。 他师弟果然像是动了恻隐,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个戏多的长公主。 果然是吃这一 * 套的主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谢淳风轻咳一声,弯腰去灭脚边的炉子。 姜偃两日未眠不休,嗓音的音质已有些沙哑:“怎么伤的?” 这是个好机会,没想到他真的问了,元清濯将斟酌了一晚上打好的腹稿一股脑倒了出来:“先生,我知道那天我错了,不该跟别人下棋忘了时辰,不该一生气就跳下车,不该跟你说,让你脱光光的胡话……” “噗嗤——” 谢淳风差点喷饭。 什么、什么话? 但看公主,她演戏做全套,这会儿果然就完全不顾他这个外人,一心一意在姜偃面前把戏演好。并且,说这话她丝毫都不脸红。 当然公主现在是放弃了剽悍刚猛的野路子,以最脆弱的姿态,在向师弟示弱,不需要脸红害羞。 瞧瞧,看看,真可以说是泪盈于睫,瑶鼻微翕,领如蝤蛴,齿如含贝。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 “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回来的这几日里,我每天都盼着你能来找我,可是我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你的消息。我魂不守舍的,日日,都以泪洗面。好不容易终于有了消息了,却是你让人还了那块我好不容易赢来的玉,我心里可难过,这才想着见你一面。” 不知怎的,谢淳风越听越不对,好像有什么矛头对准了自己脑门。 公主把线拆开,一圈一圈地解开绷带,伴随着绷带彻底掀开,只见一条近三寸长的状如蜈蚣的猩红疮疤趴在如美玉如细绸般的臂肉上,裂口只是止住了血,然而红肉隐现,情况依旧可怖,定然流了不少的血。 公主接着道:“我为了见你,都等不到天亮了,趁夜就翻进了国师府。可是先生,你真的好狠的心呀,虽然我是有不对,可你也不用想着下杀手啊,用迷花阵防着我,要不是我还学了几年拳脚,我都再见不着你了……” 说着,饮泣三声,埋首擦泪,泪却是越擦越多,柔弱得像是初发的鹅黄淡绿的柳条儿,一阵风就能折了腰似的。 “先生,你真的很讨厌我,讨厌我到,就一定要用迷花阵对付我吗……” 迷花阵。 姜偃知道恩师留下的阵法的威力,好在她应该只是进入了外围的生阵,若有自知之明,阵中后退有路。若还一意孤行继续往前闯,步入了死阵,那么任由武功再高,也至多留下半条命。 那阵中曾经剿杀过无数性命,恩师仙去之后,姜偃撤去了阵眼,以防止不幸有人误入。 没有想到,会伤了元清濯。 她昨夜竟然来过。 重新挪回阵眼的…… 谢淳风就说事情不对劲,这会儿就感到后脖颈子凉嗖嗖的,一抬眸,师弟不知何时看向了他,幽眸冷邃,毫不掩饰地泛着一缕戾色。 谢淳风一哆嗦,得罪了师弟比得罪了公主还可怕,若是两人都得罪了,那是地狱级修炼模式! “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双腿重新蕴满了力气,拔腿就逃了 * 。 姜偃漫长地舒了口气,对她道:“伤口我看看。” 元清濯也没想到,姜偃这么不世俗的男人,居然真的会吃这最世俗的一套,她傻傻地回他一声,挨着他跪坐下来,将伤口给他看。 她的伤是皮肉之伤,处理得及时,迷花阵中无毒,生阵更要不了性命,已经无甚大碍了。只是看着吓人些。 姜偃拾起她身上的绷带,手指抻开长及半人高的绷带替她重新缠回玉臂。 倘若,她真的在听泉府的迷花阵中受了严重的外伤,照她和她的皇帝兄弟的个性,大概都会讹上门来。也许,会教他负责一生。 姜偃莫名地想到了别处。 元清濯早忘了昨夜里太医怎么为自己处理的伤口,当时满心里都是姜偃,如今让姜偃亲手缠绷带,心却像擂鼓一样,上上下下,跳得欢快而又紧张。 过程中难免有肌肤相亲,他的指腹带着冷玉般的凉意,点在她肌肤的哪一处,哪处便会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不禁抬起头,对石墩上的他仰目而视。 在晨曦破晓的初光里,宛如仙人般的美貌,显得愈发朦胧而神秘。 令她并不存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句让她几乎咬断了舌头,差点儿前功尽弃的话再也没忍住,脱口而出: “先生做我的男人,好不好?” 即将绑好的绷带被姜偃十指一松,再度垂落松散下来。 元清濯也真的咬住了自己该割掉的笨拙舌头。 可是她又万分期待着他的回应。 在她焦灼、忐忑的等待中,她看到,姜偃似是冲她微笑了下,曳开了唇。 “公主,手里的姜片可以拿出来了么。” 第15章 国师能屈能伸 长公主手里握着那枚姜片,早掐出了汁,只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藏得挺好的了,万没想到竟还是被姜偃看了出来。 她仰目看他。 他在背后的晨曦熏染里,衣端却不染杂色,依旧高洁而神圣。连漆黑得不见光的深眸,看去都仿佛蕴着几分纵容和慈悲。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出现了幻觉。 慢慢地,手抖地从身后捧出那枚姜片,摊开五指。 一股浓姜味顿升腾而起直冲人鼻尖,姜偃到底是蹙了长眉。 他这一蹙眉,元清濯就愈发惶恐:“先生,我错了!我再也不拿姜片哄你了!” 说完就把姜片老老实实上交,摆到了石桌上,怕还不够,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 姜偃凝然的长眉因为呛鼻的味道便一直没有松下来。 怕他还生气,可是她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想不出的办法的元清濯只好埋了脑袋,唇缝里一字一字地倾吐着:“可是,明明是你想不守信嘛……” 她埋着螓首,缩着香肩,鼻音浓浓,娇气无比地轻哼着。 头顶飘下来一道微哑的疲倦的声音:“一月之期,姜偃始终记得。” 她蓦然抬起下巴,只见姜偃正俯视着自己。 她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那这就是要……守信的意思?一月之 * 期还作数? 内心雀跃欢腾起来,脸色却波澜不兴,继续委屈:“那,你还把我送你的昆山玉还回来!” 姜偃好像浑然忘了自己有多可恶,道:“公主不是说,欲将那块昆山玉为臣磨成一条玉勾带,需要臣亲自来琢磨么。” 元清濯立马会过意来,嫣然一笑,连忙摇首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亲自磨,磨好了再给你送来!” 姜偃便微微颔首,不说话了。 好像由始至终,他都从来没理亏过。 元清濯却责怪起了自己,把头埋得低低的,带着十二万分的忏悔,道:“是我太小心眼了,先生你说的没有错,就算你是因我是公主你没法拒绝才答应我的,我也不应该小气地计较这些,还对你恼羞成怒。我现在想通了,倘若不是京中贵女没我这样的勇气和魄力,也没我这样的权势和地位,是不是一早就轮不到我了呢。” “先生是高洁雅士,山巅白雪,可远观而不可攀,而我行径放浪,名声不好,还想要来染指你,多半人都会觉得是我贪心妄想……” 说着说着,身畔却没了声音。 她不禁错愕地抬眸,姜偃不知何时已沉入了梦境。他单手支额,如云赛雪的衣袍覆压在那姜片上,他也没理会可能脏污了。 他闭着眼眸,长睫持凝,只投下纤薄的密影。 其实姜偃的肤色匀净,白腻如瓷,不需傅粉便已横绝于世,他偏又喜着白衣,两相映衬,恰如终年覆雪嵯峨群玉之山,孑然不群地立于尘世。 谁若是自作主张,把他拉入红尘都是一种亵渎神灵的罪过。 可是这罪受得人甘之如饴。 所谓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遇见姜偃,不外如是了。 见他眼底青影未散,也不知是忙碌着什么,这般不顾惜身体,但到底是不忍心他一个人在空气里漂浮着层层水雾的晨间,就这么睡过去,多半于身体有碍,会着凉的。 镜荧照顾先生久了,最是周到严谨不过的,当下他就抱了一张厚绒毛毯子过来,要给先生盖上。 元清濯快他一步,对他比划了个噤音的动作。 那小童子还不明所以,只见公主低下头,飞快缠起了胳膊上的绷带。 那伤不是受的假的,无法当它不存在,元清濯三五下绑成了结,也不顾美观不美观了,当那幅榴花灼红的衣袖被放下来时,隔着层布料还能看见一个硕大鼓包。 公主也不管了,弯腰去小心地探臂,从姜偃的腿弯之下抄去,随后右臂用力托住他后背。 在镜荧目不转睛错愕的注视之下,元清濯一把轻飘飘抱起了先生。 好像身长八尺的先生瞬间柔若无骨,教公主抱着在怀,如同掬了一把云朵。 长公主居然丝毫不感到吃力,脸上一个狰狞的表情都看不到,转过身便抱着横抱着先生回阁楼。 她甚至还能脚下生风、平稳地上楼! 元清濯送姜偃回房,将他平放在榻,枕头替他垫好,将叠得 * 规整的棉被拉过来替他盖在身上。 屋内还漂浮着烛油焚烧过后的淡淡烟气,听泉府分例不短,上好的烛油烧起来味道自带甜香。 顺着那股味道望去,姜偃的书案上放着一只错金银的大摆件,照形制所见,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名扬天下,能够预测地动的地龙仪。 不过这家伙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远没有传说得那么神乎儿。 看模样是新铸的。 她回眸,榻上的人睡得如此安熟,一呼一吸规律绵长。 元清濯真恨不得,动魔爪摸摸他。 但到底只是想法罢了。 她出去时,替姜偃拉上了门。 镜荧礼数周到地过来送客。 哪知公主压根没想着走,“庖厨在哪?” 镜荧惊呆了,但也只好为公主指路。 这日公主大马金刀杀入国师府,不知怎的,就随着春风满京都传遍了。 在传闻中,公主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女罗刹,喝人血髓的女妖精,国师大人终究是人非仙,不堪抵挡,于是效法著书立传甘受腐刑的前代先贤,决意偷生忍辱被亵玩。 这当然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日明明是她放低了姿态,柔肠百般,求着他和好的。但即便到了银迢的心里,也相信的是外面的版本。实在令她叫屈。 元清濯本想熬点儿米粥,等姜偃醒了先垫垫肚子。 但猝不及防地,就炸了国师府的庖厨。 姜偃从睡梦之中醒来,日头已经偏西,问适才发生了何事,开权灰头土脸地奔进来:“先生,厨房炸了!” 姜偃咽干,声音低而暗哑:“因何炸了?” 开权叙事一向夸张,登时手舞足蹈地给姜偃演示起方才一切。 故事的起因竟然是,公主要亲手给他熬粥。 姜偃蹙眉:“为何不拦着她?” 他披衣下榻,往外走去。 开权苦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先生身后:“先生,不是我们不拦着,公主这人你是知道的,拦不住啊。再者,先生你确实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了……” 他和镜荧是心疼先生的身体,以为长公主的厨艺纵然可怕,但厨房里都是干净的食材和调料,料也烧不出毒药来。 谁知竟会炸了厨房。 公主到底是烧饭,还是趁着烧饭往灶膛里塞了两颗霹雳雷火弹? 元清濯自知好心办坏事惹下大祸,手足无措地蹲在厨房里,像头受惊的梅花小鹿,蒙着一层氤氲水雾的明眸凝滞地往外间呆望。 然后她便望见了姜偃。 姜偃的脚步有些疾,似乘风而至。 停在门口时,见她可怜兮兮地蹲在那儿,小脸让灶灰熏得黧黑,额前的细碎青丝让火燎没了,眼眶红彤彤的,煞惹人疼,心反而落了下来。 再看周遭,开权说的“炸了”毫无言过其实。 灶台上架着的那口铁锅不翼而飞,只剩地上几块黢黑残片,尚且余韵未尽地吐着白烟。 挂蒜、大葱、稀粥鱼龙混杂地泼得遍地皆是。 连马勺,都被炸没了铜柄,断作两节, * 此刻正静静地蹲在她脚边。 而烧了他房子的公主,却委委屈屈地眨着泪眼同他告状:“先生,你家的灶房根本不听话,它欺负我。你看。” 她可怜巴巴地伸出两只爪子,两只手背让爆炸的火焰冲出燎伤了大片,通红的肌肤立刻就起了泡。 第16章 上药 姜偃步入庖厨,头顶悬挂的葫芦瓢蠢蠢欲动,摇摇欲坠,几乎是立刻就要掉落倒扣在人头顶。 他握住她纤细皓白的玉腕,将她从草灰里拉起来。 被火烫伤的手背红一块紫一块,几无完肤,元清濯止不住轻轻发出呼痛的“嘶”声。 此时开权也停在了庖厨外,静候着,只见从来不近女色的先生竟握着公主的腕,姿态暧昧得令他都感到吃惊。越过先生的背影,似能看见公主睫影低垂,挺拔秀气的鼻梁底下,红唇娇艳轻绽,宛如舒卷的花瓣。 她分明是在笑! 就像奸计得逞了一样。 开权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公主故意在庖厨做了什么手脚,才令一向与人相安无事的厨房突然炸了。 姜偃问她:“怎么会发生爆炸?” 她此刻所有的窃喜都被他收在眼底,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公主听得他问,立刻收敛了形容,露出委屈可怜的神色,把小手伸给他看:“我也不知道,我放了两把柴,灶台就炸了。” 姜偃目光移向那片柴堆:“开权。” 先生召唤,童子立刻迈进门槛:“在。” 姜偃面冷,口吻极其笃定:“柴堆中藏有丹药。” 元清濯一怔。 很快,开权便跳上柴山,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果然在里边发现了几颗弹丸模样的红丹。 他把红丹搓在手里,拿鼻子嗅了嗅,神色肃穆地道:“先生猜的没错,是硫硝的味道。” 元清濯也知道硫硝伙同木炭狼狈为奸,遇到明火可能会发生爆炸,现在市面上流通的爆竹二踢脚就是利用了这个原理,小时候她还做过玩儿,差点儿炸伤了手。 然而她实在不知道,在听泉府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原是恩师炼的丹药,”姜偃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前不久让人去丹房搜出一堆弃置不用的废料,充作木柴放进了庖厨,不慎其中混入了丹药。” 元清濯怎么那么不相信呢?她狐疑地望着姜偃,嘟起樱唇细声细气地道:“先生不是料事如神么,怎么就没算到我今日有此一劫啊,先生你都不帮我消灾避难嘛!” 姜偃没答。 她就更像是抓住了他的尾巴:“先生,你是算得到的吧,你故意阴我的?” 姜偃的面色有些微僵硬。他松开了公主的皓腕,背身转面,道:“公主的烫伤需处理,请随臣来。” 他说罢,迈步出了庖厨。 姜偃的脚步不知为何,在开权看来有些迟滞,先生一向不这样的。 连姜偃自己都不知,事到如今他究竟做了个什么选择。 他算不出。 关于长公主的一切他都算不出。 不知她生 * 平过往,不知她将去何处,算不出她的姻缘天命,看不出一切业障。 只因为他万分明白,算人不算己,她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这是天命。他知道。 他用了三年时间便得以出师,师父曾言,他在龟甲占卜上一点就透,天生是干国师的料,不枉师徒结缘一场。 可是他命里的劫难欢喜,却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他自己算不出,恩师却早已在提点他。 万事顺势而为,不违天命,他自会顺遂的。 师父说的那人是谁,他也知道。 他命里注定与她有一段剪不断的纠葛,尽管他闭门不出,极尽所能不去惹眼,然而该找上门来的,却还是会找上门。 牵缠不休。 …… 元清濯停步在门外,踌躇着往里间瞄了几眼。 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黄花梨嵌螺支摘窗被打起,大把的春阳破窗而入,将窗外木兰初胎的疏影投染到地面。 铺就的毡毯一路延伸到她脚边,元清濯顺着那条干净整洁每日一换的毡毯,步到姜偃身侧。 他侧坐在背靠着窗棂的雕花紫檀罗汉床上,面稍低垂,看不清神色。 手边放着只形制古朴的药箱,已经完全打开了,里头是形形色色的药,包括剪刀纱布银针等物。像是在等她过来,但她总感到先生今日有些古怪。 姜偃也早已发现她在近旁,抬眸看了一眼,便道:“过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有一种指挥的感觉透出,元清濯鬼使神差地听了话,坐到了他旁侧。 姜偃取了一支银针,在烛火上过了几遍。携起了她一只微微发烫的素手,替她将水泡悉心挑破。 其实烫伤的地方是很痛的,可是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的姜偃,都似乎让她淡忘了这种灼痛。尤其是现在,手被他轻握,见他垂着面专注地替她挑水泡,为她擦拭手背上残余的脓液,她犹如从万丈火原里一下跌入了深不可测的冰泉湖泊,就算是溺水都不想再爬起来了。 他取了支烫伤膏,剔开药塞,指尖点一团伤药,替她在手背上抹匀。 烫伤膏是一种糊糊的油状物,带着股精炼油的香味,但是意外好闻。 两只爪子都上好了药,姜偃剪下两片纱布为她将受伤的手裹上。 元清濯想找话说,想了想,轻笑:“先生,你这么没有烟火气的人竟然会做这么有人味的事儿,真令人不敢相信。” 姜偃声音压低:“我也会受伤。” 他说完,趁她微愣之际,已经剪断了多余的纱布。 她不大好问,他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外高人,平时有什么伤好受,总觉得问出来是对人的不太尊重。但有一件,她早想知道了。 她非常迫切地想要问。 “先生,能告诉我,你的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是不是以前受过伤?” 好像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犯病了。 两次犯病之后没有多久,都下起了大雨,这病比通报气候的钦天官还灵敏。 以 * 前元清濯倒也听说过,受了伤的腿会出现不耐潮湿的反应。 姜偃放药膏回药箱的手停了一停,长指落在上边,轻盈无声。 片刻后,他盖上了药箱,转向了别处,道:“忘了。” 忘了。是个多么敷衍的理由。 元清濯从小练功习武,拿受伤当做家常便饭,可是却小连尾指被刀割破皮的伤口,她都一清二楚地记得。 姜偃摆明了这是不太想说,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反正是没把她当自己人。 当然了,暂时也强迫不得。 最多他以后犯病作疼的时候,她多疼疼他,哄哄就好了。 先生是个好哄的人。 他怜惜弱小,有悯人之心。 一点儿小伤就可以换来他这么大的恻隐,不得不说受得值得。 她看了下被姜偃包好的纱布,真的缠得很漂亮很熟练,简直比太医院的熟手都不输。 过了片刻,她又幽幽叹了口气:“好可惜,本来,是想给先生熬点儿粥,让先生你吃点儿的,居然弄坏了,还炸了……我可真是……没什么用。” 姜偃道:“公主饿了么。” 元清濯微愣,她揣摩姜偃这意思,心里有点儿激动,可又拿不准,最后只轻轻一笑,点了下头。 她满含希冀的眼光姜偃没有错过,颔首,云袍轻拂地起身:“等等。” 他转身朝着门外而去。 元清濯朝外瞄了几眼,人已经走远了,传来了下楼的跫音。 元清濯心里一片雀腾,顿时一蹦三尺高。 他要为我洗手做羹汤吗?他居然会下厨吗? 这么居家的好男人,果然是没看走眼! 姜偃停在阁楼下,听到二楼传来激动的砰砰的动静,抬目朝着那片房间望去。 长公主发泄完心头的激动,找回自己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矜持,淑女端庄静好地坐回原来姜偃的位置。 等了又等,等到姜偃回来了。 他一袭云裳,衣上发间沾了几点素雪落英,右手拎着只竹篮,里头置了点已经片好的新鲜瓜果,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元清濯的目光就停在那只篮子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先生……” 语未竟,篮子放在了她手边。 瓜果虽然新鲜,可是,远远不及先生亲手做的午膳啊。 姜偃仍是一眼就看出了她不为人知的心思,澹澹地道:“庖厨已被长公主炸毁了。” 元清濯窒息。 是啊,她亲手……炸的。 第17章 姜郎嘴上矜持了些,可还…… 听泉府庖厨在两个童子的指挥下连夜赶工修缮完毕。 只是为了排查潜在危险,暂且不能投入使用。 姜偃的午膳及晚膳,也只是将就用了些素食果蔬。 元清濯想回东小院取些熟食过来,只见姜偃复又摆弄起了他的地龙仪,沉湎于创造,将一切似乎都已抛在脑后。她心里想,只怕他也不会再吃了。 果然是谪仙一样的神棍,喝露水也能生长。 她揉了揉肚子,见天色已晚,便想要告辞,只是心底里还有些不平:“先生诅咒我 * 睡觉被老鼠啃指甲,害我不能陪你,现在你后不后悔?” 无人答话,只听见金属箔片撞击铜环的声音,极为清脆悦耳,他的脸被风灯晕染的橘红光影里,显得沉静而深邃。 小时候,教过她几年的太傅常常说,不管做学问还是做别事,一定要慎思笃行,格物致知。她不爱做学问,也就没没有领会这话的含义。 但是此刻见了灯下还在不眠不休熬着大夜的人,她却好像终于明白了几分。 所谓专注而静谧,就是如此。 他这样努力认真,就算天赋不佳,也能熬出头来的吧,难怪比起自幼拜入门下的谢淳风,老国师更看重一个初学乍道的关门弟子,而心甘情愿地于撒手人寰之际将听泉府交给他。 国师超然于朝政体系,在王侯世家面前也倍有面子,是因为几代国师都殚精竭虑为民谋福祉,在一方面,他们确实为帝王提出了很多比较深刻的建议,规避了王朝的许多风险。除了老国师以外,历代的国师都没能活过四十岁,其情可敬。 以凡人之躯窥测天机,是燃命之技。这是他们的说法。 元清濯从来不信。 只是,镜荧和开权两名小童子嘀嘀咕咕着说,先生已经两日不眠了,好不容易愿意睡下了,公主又来了。 听他们的口吻,对她还有很深的怨念。 袖袍下的拳轻颤着收紧,她走了过去:“先生,不要弄了,你睡吧。” 就算占卜不伤气运不燃命,每日熬大夜也容易导致猝死。恐怕这才是根本原因吧。 她可不想以后年纪轻轻的就守寡。 算一算她比他小好几岁呢。 被摁住了手臂的姜偃停了一下,他在烛光里抬起眸来,一双漆黑的眼如蒙着一层淡淡色血气,衬出几分绯红的妖异奇诡,元清濯看呆了一瞬,但浑然不知害怕的她又凑近了几分,发现那不是妖红,不过是,常日里不休息造成的蛛网血丝。 换言之,恐怕是熬得快不行了。 她终于被吓了大跳:“先生……你,真的不能再熬了,听话,去睡吧。” 她惊吓的模样有些反应过度,姜偃只一阵沉默,他放下了手中细小如绣花针的金箔,慢慢收回了手。 “公主,你回吧。” 元清濯不能放心,正要说“不行”,姜偃低声道:“我答应你,这就睡了。” 元清濯这才满意放心,眼底蓄了春风,水波般明媚柔漾着。“等你上了榻,我替你吹了烛就走。” 不看着人歇,她不放心,怕只是胡口应承之语。 姜偃漆黑的眸一瞬不瞬:“公主,臣入睡之前,需要更衣。” 元清濯几乎脱口而出“我替你脱啊”,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首先,这并不合适,姜偃非常矜持,对矜持的人不可操之过急,需循序渐进。其次,她先前在姜偃面前夸口自己是个传统内敛的人。试想,一个连男人小手都没牵过的女人,怎么会张口就要为男人宽衣解带? 姜偃聪 * 明至斯,岂能不生疑心。 心念转了转,她用缠着纱布的手轻摸摸他胳膊,拍了两下:“我就在门外,等你好了,我再走。” 她君子地退出了他的屋,在外间吹着噙着露气的晚风等了半天,屋内的火烛灭了,一片寂静,她轻轻叩了下门,告诉他:“先生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 她信步踩着微风一阵刮下了阁楼,身影似鬼魅飘忽着穿庭过院,随后,到了一片矮墙外,以不惊动任何人的方式,逾墙而出。 这一路上畅行无阻,看来迷花阵是真的移除了。 姜郎嘴上矜持了些,可还不是待她很好么。 以前把男人撩到这地步,稍稍露出着紧姿态,她早就收手了,这回却不肯干。 姜偃和别人不同,他是神秘的。越是神秘的人,她便越想揭开那层纱,看看面纱底下的真容。 她实在很难拒绝他散发出来的诱惑。 …… 元清濯本还要再想上听泉府叨扰叨扰他,但一大早银迢就收了一封请帖,说是巡防营的柳将军递来拜帖,请长公主殿下应邀参察新军。 新兵蛋子一年换一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是柳将军与她算是袍泽,过命的交情,自然是要去的,于是只好将姜偃放在一边。 那身铠甲从战场回来后就脱了,积了半个月的灰了,如今再拿出来水洗一遍,还是焕然如新。 银迢伺候着她将盔甲穿上。 银迢细胳膊嫩肉的,搬动盔甲实在费劲,元清濯见她哼哧哼哧的,也才终于想起来:“又是你一人?橘兮那丫头哪去了?” 银迢怔了怔,总不能说,橘兮因为还在为苏公子抱不平而赌气,只要公主还一心扑在国师身上,一日不念苏公子,她便一日装不了好脸色。 银迢看她是疯了,分不清谁是她的主子。 知道这小丫头脾气倔,是公主半道上捡的,这么多年了还没学会规矩,但不论如何不该将私人情感带进自己的本分里。何况她和那姓苏的又是什么情分,莫不是喜欢他,才一直这般心心念念着不忘。连公主都早不放心上了。 等送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公主出了门,银迢就折回小丫头房里,橘兮还赌着气,盘着两条腿抱膝坐在榻上不动。 不得不说橘兮的手艺是巧的,这几日没她伺候公主,银迢都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今日公主又问起了橘兮,银迢便想着再回来把她劝一劝。 “别想了,”银迢挨着她坐榻上去,却被这小丫头冷冷瞥了一眼,心里头也颇为吃惊,“怎么你气性这么大,还放心上?” 橘兮盯着她,起初一动不动,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火山似的喷发出来,两眼通红地咆哮。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扑在公主身上赶着送她去出征,你就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银迢确实不知。 那个大雨夜她追着公主去了,没再去在意,那个奄奄一息倒在褥中的少年。 听说后来他 * 被老管家偷偷处理掉了。 原来橘兮也知道,好像目睹了全过程。 银迢到底不是石头心肠,她放低了姿态,叹了口气:“橘兮,那你把事情原委告诉我,我们再斟酌,别置气,好不好?” 橘兮本来有点想说,可是银迢只说她是“置气”,她便也不想说了。索性就真的置气。 …… 训练新兵是真的有些生硬无趣。 这些新来的都还没有任何基础,更加没有默契。他们明明一事无成,平凡得毫不起眼,可是一个一个却又那么有自信,好像不用训练,就可以诛敌于刀下,不费吹灰之力。 元清濯统兵三万,堪为阵前大将,也调不动区区几个毛头兵。 虽然现如今女子入仕风气日盛,男人们也渐渐开始承认,论头脑,女人或许真的不比他们差。但论武力,这是男人天然的看得见的优势,又岂会输给一个凭着公主身份而升迁的女人? 他们俨然视她如笑话。 元清濯右臂按下腰间收于华美鞘中银色的弯刀,柳眉轻竖,神姿凛然。 漠北三年据守,杀敌若云,气吞万里如虎。到底是手上功夫,还是嘴上功夫,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不服者,起来与我一战!胜我者,提拔百夫长!” 当日元清濯酣畅淋漓了打了近乎五十场架。 杀得是红了眼,激起了血性。可是由始至终,竟没有一个须眉男儿能胜过她,即便是到了最后已开始有些喘的公主。她依旧赢得光彩漂亮。 银色的弯刀犹如初出发硎,薄而锋利,所向披靡。 众男儿到了最后,望之噤若寒蝉。 柳将军这震慑新兵的目的达到了,若换了他自己,也不敢像公主这么托大。 元清濯临去时,对他拍了拍肩膀:“你不容易。京都的兵,比起北边的,毛病多,若不杀灭威风,兵骄则必败。” 柳将军迭声称是,“末将自是明白的。” 元清濯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恶斗五十场,出了一身热汗,浑身泥点子,狼狈不堪。若这时有个光鲜靓丽的贵女走过来站她身边,那美貌气度一定能把她比到泥里。 但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元清濯才上马,纵马驰入官道,只见远远地驶来一辆马车,正与她迎头碰上,避之不得。 梁都贵族的车驾上会有独特的徽记,这马车是信陵侯家的。 元清濯听到车夫一声“吁”,知道车主人怕是有话要说,不待车帘掀开,她先换上了假笑。 “信陵夫人,好巧。” 马车停稳,戚兰若矮身探出马车,她今日一身胜枫红的齐胸广袖百蝶穿花纹蜀锦开褶裙,双臂挽着淡鸦青的一色花纹流云帛,云髻高耸,长眉入鬓,朱唇如含鸽血,气势美艳逼人。 她停在马车上,却没下来,对马上一身脏污铠甲,比她终于落了下风的劲敌长公主行了礼,从容得让元清濯相信她是听说了她的行程之后故意来堵自己的,还打扮得如此繁琐华丽,毫不像 * 是出行的状态。 田忌赛马没有意思。 元清濯颔首接过她的礼,打马要去。 戚兰若忽在身上,微笑明冶:“听说,公主殿下爱慕国师大人,一心求好,使出浑身解数,千金搏国师一笑,如今,终于成了国师入幕之……侍女。可喜可贺。” 第18章 公主是否完璧 戚兰若以下犯上牙尖舌利,元清濯自己倒不觉得生气,反而是她的马气性竟然很大,居然把蹄子埋进了土里,不是很肯继续走了。 于是长公主只好勒缰,她假惺惺地朝戚兰若笑了下:“信陵夫人专程来堵我,就为了同我说这个?” 天色渐昏黄,夕阳垂,平野阔,云涌江流。 湿润的长风吹得戚兰若袖袍翻飞,她站在马车上,轻轻笑道:“怎会,妾今日往大护国寺烧香,回来方巧路过此地,见长公主一人策马而归,想不如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公主怎的竟弄得如此狼狈。” 戚兰若是不会理解的将军的尊严的,还在此明知故问,元清濯不愿与她计较。 “我骑马快,结伴而行怕是不方便,不如先告辞了。” 她说着扬起马鞭,欲打马离去。 戚兰若再度唤住她,因为元清濯急着要走,她这次像是不耐烦了,口吻冷淡了不少:“你有没有告诉天师,你从前荒淫放荡,轻薄非礼过多少好儿郎?你若敢说出实情,我不信他还会接纳你。” 元清濯顿住,侧目俯瞰马车上神色不悦的女子,心道这才是戚兰若追出梁城的目的吧。 她神色微讽:“我虽不济,也是未嫁小姑,我愿与谁好,轮不着信陵夫人操心。至于夫人,莫忘了你的身份,信陵侯还硬朗,‘天师’二字不该你唤。” “你……” 元清濯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了她的痛脚。 信陵侯年过知天命,续弦方娶了戚兰若,否则以她在京都疯狂追求姜偃,闹出无数丑事的名声,很难令人心无芥蒂。 就连如今,戚氏已为人妇,还不忘惦记姜郎。 若不是对姜偃亲眼所见,连她都很难相信一个男子身上居然有如此大的魔力,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 戚兰若被激得忘了体统,不甘示弱讥讽回去:“元清濯你别得意,凭你的行事作风,国师必然会认清你的真面目。就算你现在用你十二万分的力气,就算你真的用了情,也没有男人敢相信你,与你好,因为你一旦得手就会转投下家怀抱,这是可以预见的必输之赌。国师也是一样。” 她说完便钻回了自己马车,令车夫就此掉头,折回都城。 那话却如雷鸣直劈入元清濯耳鼓,回旋不散。 没有男人敢相信她,与她好…… 必输之赌…… 可是为什么? 元清濯顿是像烧着了尾巴的猫,打马追上几步,车马声破碎绵长,但她知道戚兰若听得见。 “我知道,先生也知道,过往一切我清清白白,没什么不敢对人说的!” 马车里只传来一 * 声轻嗤,像是不屑一顾。 元清濯咬唇,不愿再与愚人分辨,自行催马疾驰而去,将信陵侯府的马车远远抛在后面。 她不会让姜郎输的。 就算别人不相信,她自己笃定。 戚兰若回府之后,府上小厮告知,华亭伯夫人来了,戚兰若忙快步往里走。 周玉京听说了她很快便归,便没有走,留下来吃了两盏热茶,天还没黑,果然便见戚兰若回来了,当即起身相迎。 “妹妹客套了,你我之间,何必虚礼。” 戚兰若嘴上应承着,心却不在焉。 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元清濯这次对国师又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是元清濯这次却好像极其肯定。她真的不相信,元清濯就如她所说的清清白白,过去,长公主声名糜乱,到处留情,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元红被谁夺去了。如今,不过是打肿脸,为把这戏唱完罢了。 “玉京,你可曾听说过,元清濯以往的男宠都有谁?” “这……”周玉京虽然对元清濯恨得牙痒,可仔细一想,“好像也没听说过她养过什么男宠啊……” 戚兰若脸上的好奇裂了条峡谷,拂袖道:“不可能。” 周玉京被她反应吓了一跳,今日她只是想与戚兰若一道相约逛花市去的,本不想提那个共同的敌人,提来不快不说,却又无可奈何,不如不提。 但她没想到戚兰若反应如此激烈,想了想,她道:“姐姐,你若想知道,不如就买通她身边一个人,好生盘问一遭就是了。反正是她自己做过的事,还怕别人说么。” 细想来,元清濯虽然名声狼藉,但传闻却大多没有实证,无法说她以前真的辜负过谁。 恐怕只有元清濯身边伺候着的最是清楚,若问出话来,届时放到国师跟前,无论元清濯再如何纠缠,想必,国师大人都不会中了她的温柔圈套。 “她身边的心腹,又如何肯为我所用?” 戚兰若喃喃道。 周玉京脸色变得狡黠:“姐姐也不用自扰,我打听过了,有一个人,或许可以从她身上突破。” 戚兰若不知是何人,困惑地瞥了她一眼,周玉京面上神采夺魄,像是十拿九稳的。 …… 橘兮喜爱梁都染芳斋的水粉。 那是梁都最大生意最兴隆的水粉铺子,凭橘兮现在的月钱,一个月只够买五盒水粉,然而她每个月上了新货都会光顾染芳斋。 出了染芳斋,橘兮就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她手里用油纸袋捂着胭脂,尽可能往人烟阜盛的大街走。 那些人倒是不敢在光天化日梁都大街上对她动起手来,但身后蓦地撞上来一个小厮,撞得她肩胛吃痛,正要痛斥他无礼,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手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垂眸凝睛一看,竟是一张纸条。 她回了敬武公主府,避开府上其余下人,到自己房里才打开。 这是一封求贤书,这里边允了她丰厚的酬劳,希望三日后到一介亭会面。 橘兮烧了 * 求贤书,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的,无端让她害怕。 三日后,橘兮应邀赴一介亭。 她想看看那人是谁,多半是要对公主不利的,想从自己身上获得有利的情报。 但那人很谨慎,只是一人前来,看衣着打扮,只是个替人办事的跑腿。 橘兮有些失望。 话没谈多少,那管事便从身后取出一只包袱,鼓鼓的一大包,里头是一只鎏金锦纹首饰盒,掀开,只见银光闪闪,最底下是一沓银票,上面杂错堆着各色珍奇首饰。 没有女孩儿不爱这些亮晶晶的金银玉翠。 橘兮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暖玉扳指,感受着玉身细腻的光泽和精致的纹路。 “我家主人说了,她只问橘兮小娘子一件事,只要你答了,不但这些是你的,每月还有染芳斋新出的头号水粉胭脂一样一盒送上。” 管事屈腰行礼,诚挚地传达来意。 染芳斋新品水粉,的确是很难让人拒绝。 橘兮抬起头,轻声道:“你家主人想知道什么?” 管事自觉有望,勾了下嘴角,“主人问,小娘子可知,敬武长公主可曾有过男宠。” 橘兮的手停在了那枚玉扳指上。 他问的恐怕不是男宠,更准确地说,他背后的人想知道,公主还是否完璧。 第19章 “今夜月色很好。”…… 戚兰若与周玉京对着两扇大开的透着明黄阳光的支摘窗,比赛描花样子。 管事儿回来了,轻手轻脚地停在背后。一声不吭。 戚兰若先发现了他:“那丫头怎么说?” 管事儿的脸色极为难看,吞吞吐吐半晌一个字也憋不出,戚兰若怒了,他才趴跪地上,惶恐道:“那丫头软硬不吃,道她是公主的人,跟着公主前途似锦,怎么会转投连名字都不肯透露、藏头露尾的小人。小的气煞,正想强硬捆了她,但,那丫头机灵得很,竟然让她逃了……” “好个给脸不要脸的臭丫头!” 戚兰若面色泛青,拍案而起。 周玉京也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素绢,“戚姐姐,也不必灰心失望,我听说那元清濯御下极严,你也想想,她位高权重,是个统兵的将,那丫头多半是畏惧她,缩手缩脚地不敢说,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既然这丫头的路走不通,不如走别的门路。” “你是说——” 戚兰若声音至此一断,与她目光相碰,意思不言自明。 她们都想起了同一个人。 …… 益阳刺史派来京都的驿使,取走了整个益阳迫切需要的地龙仪。 临去之前,驿使磕头跪谢国师夙夜为公,拯民于水火。如此大恩,全益阳没齿不忘。 他走后,长公主在姜偃身后幽幽轻叹:“这个益阳刺史,一定是个好官。” 姜偃没说什么,手背蜷在唇边,溢出了一丝咳嗽。 这几日跟着他日日熬大夜,元清濯都有几分吃不消了,何况姜郎身子不好。晚间寒凉,湿气重,镜荧会用发热的煤屑袋搭在先生腿上助他取暖。 * 由于长公主不大喜欢自己陪着姜偃时有第三个人在场,慢慢地自己就取代了镜荧。 几个大夜熬完,益阳来人取走了地龙仪,总算是可以得空歇息了,但不知为何,心彻底松弛下来了,身体却依旧处于紧绷状态。 元清濯毫无睡意,她感到姜偃也是一样的。 他在朝着夜色的那道楹窗前立了不知道有多久,孑然孤清,形影相吊,看着无端有些凄伤。 空气里浮动着清甜晚梨的芬芳,混杂着多种淡淡的微醺草木香,像是青帝泼翻了他的花奁。 “今夜月色很好。” 元清濯想不出什么话来搭讪,又不想在毫无睡意的时候哄他去睡觉。于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不知道在哪本传奇小说里见过的,形容月色很好,那就是“心悦你”的意思。 不知道姜偃能不能听得出来。 他回过头,眸中犹如盛着一泓来自天边流泻的银光,好像星河还没来得及因为他的转面而从中散去。 元清濯怔了怔,只听他道:“公主,夜色晴朗,臣想去观星,不知公主是否有兴。” 看星星啊。 好啊。 倒是听说过,国师府里有姜偃亲自改善的星象仪,能清晰地观测到不少星星。 元清濯对这些不热衷,不过她皇弟却喜欢得紧,她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皮毛。何况是与姜偃一起看星星,那她幻想的,他从身后托住她腰为她调试仪器,与她耳鬓厮磨的画面,终于要来了吗? 对此不热衷的长公主心口忽然热血沸腾。 听泉府的观星室建在花木深处,那片最高的楼阁,巉然独出,高耸屹立。不愧是观星阁,就是有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气势。 自大魏设立听泉府以来,钦天监就被抢了饭碗,现在的钦天官要观星,还得可怜巴巴问姜偃借。姜偃这人孤高耿介,话少又不善应酬,久而久之,他们窝了一肚子火,不蒸馒头争口气,若非拿着圣旨过来,是再也不找姜偃借观星阁的了。 由此可见,姜偃绝对不是大方的人。 今天他肯把他的观星阁与她共享,是不是就意味着…… 元清濯这一路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提灯的姜偃身后,猝不及防已经到了,姜偃停了脚步前去开门,元清濯没站稳,一头撞在他背上。 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姜偃背部的骨骼肌肉骤然缩起,颤抖了几下,反应激烈得令她惶惑,但那之后,他只是停了一瞬,便恍若无事地拎着灯进去。 观星阁内无人,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从脚步的回音听起来这里头很开阔。 姜偃在一片黑夜里自如地穿梭,将每一盏灯都点燃。 鹤颈云纹的十二台铜灯座,蟠螭探首的旋柱灯,白虎啸谷鎏金壁灯,数不胜数,要点燃它们都要费大力气,就像是观星之前进行的虔诚仪式。 当所有灯火被点燃之际,它们煌煌如龙,连成一片,大厅之中,顿时亮 * 若白昼。 中央是一道环形蓄水池,内置璇玑,正对着阁楼顶部的中空部位,形式与天井相似。大雨时分,雨水灌入阁楼,就顺着璇玑仪滚入蓄水池,排向听泉府的府内河,再借地势流出。 这构造精巧得不像人工所成。 看来几代国师都是有点东西的。 “先生,现在能看到哪颗星辰?” 她一步跨过环形蓄水池,跳到了姜偃身边。 姜偃手中拨动着璇玑的龙头位置,大约不必弄得过于复杂,很快便调试完毕,元清濯跨上去,跟在姜偃身旁。 他让开一步。 元清濯困惑地走到璇玑龙头底下,顺着镜孔望去。 面前呈现出一粒球状的暗红色星星,在无边的夜色之中,犹如沧海一粟静静地漂浮。 “先生,真的有!看得好清楚!” 元清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星星,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看星星,一会儿看姜偃,看星星的时候比较多,她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好神奇啊,平日里用眼睛只能看到沙砾一样的小点点,看起来离我们那么远……” 姜偃不远不近地停在她身旁。 他看着高兴夸张得像个好奇的顽童一样的公主。她的兴奋从她肢体的每一处细节都能感知到。 不知道,离观星这样的事如此遥远,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会喜欢看星星么。 以前,他只是一个人守着这台冰冷的璇玑。 公主太过兴奋,不小心动了一下璇玑,那粒红色的星便看不见了。她惊讶万分,又懊恼无比,求助似的眨着清溪般的眼睛朝姜偃:“先生,它不见了,你帮我看看。” 姜偃“嗯”了声,那嗓音像是从胸腔发出的,低沉性感无比。 长公主心动地退避一边,看他调试,忍不住问道:“咱们刚刚看的,是哪一颗星啊?” “是荧惑。” 姜偃调着龙头,慢慢拨回原位。 元清濯了然地点头,重新观测起那颗荧惑,荧惑通体散发红光,象征不祥,若徘徊在心宿附近,二者争辉,就是大凶的“荧惑守心”征兆,通常不是皇帝被宰,就是宰相被杀。以前钦天监观星,就会格外注意荧惑与心宿的动向。 可是静静地望着这颗遥远的星,却又会觉着,它和地面上的人们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它身体带火,也烧不着这里啊。 “先生,为何要给我看这颗不吉利的大火星……” 她不是很明白。 身后响起姜偃近在咫尺的悦耳嗓音,勾得人心痒难耐,犹如蛛丝撩搔。 “荧惑在我看来,也只是一颗普通的星辰罢了。世人谓之大火,其实它本身并不带火,当它与心宿在天空徘徊辉映,是万物运转的自然规律,无法主宰人间帝王事。星星永是人认知万物的启蒙,是指引着前路的灯,不是刽子手,更不是不祥征兆。” “可你不就是专门搞这一套的神……”元清濯差点儿说漏了嘴,吓得捂住了唇。 姜偃丝毫都不在意:“糊口罢 * 了,公主不也是不信么。” “……”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 真半点没冤枉他。 不过,把神棍做到极致,那也与神无异了。 反正那些在自然科学领域颇有建树的巨擘,最后都会信仰神明,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由此说来,姜偃他还是很强。 能够造出这么实用的地龙仪,在探索自然领域也算是做到了极致了,那么他现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先生,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捅出去,你就这么告诉了我啊……”说来还有点小窃喜呢。 姜偃只是道:“信者敬畏,不信者不畏,与我无妨。” 元清濯点点头,随即半真半假地朝他一笑,继续发散自己的魅力:“那我不信鬼神。” 说罢,又笑容灿烂地道:“我只相信你。” 姜偃的脚往后蓦然退了半步。 像是被她吓着了。 元清濯才不会相信他这么胆小,就算以前遭不住,现在相处了这么久也早都该习惯了。 但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京畿城郊遇戚兰若,戚氏说了一番话。 她耿耿于怀,如芒在背。 被姜偃下意识躲开之后,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他是不是不敢与她开始,因为那些,她不好的名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先生,你不要避着我。” 姜偃微微摇头:“没有。” “那你抬头,看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记得自己说过吧,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可能不是很直白。那应该怎么说,牵手以上,拥抱,亲吻,都没有过? 姜偃的眸深邃如渊,静静望着她。 他的身影仿佛被满室的火龙所吞噬,雪白的衣角便如灼烧了起来一般,连发端都流溢着熠熠金华。 元清濯的心里不知道为何开始了打鼓,“先生,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真的不必这么怕我,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女子。” 顿了顿,她又道:“我还是正经八百的黄花闺女,十九年来守身如玉,你信么?” 第20章 来日方长,他终会明白她…… “先生,你信么?” 空旷的观星阁大厅里回荡着长公主幽幽的问话声。 姜偃仿佛被烫了眼帘般轻快地闭了闭眼,元清濯纳闷地望着他,姜偃袖中的手指轻颤,指甲几乎擦破了指缝肉。 “臣……信。” 元清濯睨着他:“你为什么回答得这么勉强?” 姜偃垂目:“公主勿逼在下。” 于是元清濯懂了,他是压根就不信。为了她长公主的尊面,违心地咬了舌头挤出一个字“信”。真是难为他了。 说来也是可悲可叹,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居然令人这么不信任。若是早知道如此,当初她绝对不会那般任性妄为。 她发现自己对姜偃是越来越动真格的了,戚兰若的话要搁在以前她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也只有姜偃会让她觉得,自今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她倒也没勉强姜偃相信。 * 来日方长,他终会明白她不是一时兴起的。 听泉府东小院睡了一晚,醒来神清气爽。正要再过去骚扰一下国师大人,谁料一觉醒来,拥被而坐,只见榻下跪着橘兮单薄的小身板。 橘兮这丫头近来也不知这么回事,变得有点儿无常。原来她是她身边最勤勉的小丫头,话少安静,伺候得人最舒心,而近来却偷懒到时常见不到人,银迢谈及橘兮也常是顾左右而言他,像是两个丫头在背地里密谋着不可告人的某事。 倒是很久不见橘兮这么殷勤乖觉了。 “怎了?一大早行这么大礼,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不是元清濯自负,京都人大多圆滑,不看僧面看佛面,敢欺负敬武长公主府里人的人只怕并没几个。 橘兮本也觉得,被他人抛出求贤书的事说到公主面前,只怕令主仆离心。可是转念一想,公主手眼通天,人聪明,加上上次背后那人为了挑拨离间,未必会替她保守秘密,主动投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橘兮便把这段时日,有人屡次三番骚扰她,试图用钱买通她的事说了,至于他们想知道的,关于公主是否完璧的问题,橘兮咬死了没有说。 反正公主自会明白,既是要收买她的贴身侍女,定然是为了打听她的私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长公主了然于心,点点头,并自动将橘兮这段时日的失常归咎于有人在暗里搞鬼。 “你倒是实诚,起来吧。” 橘兮瑟缩着幼嫩的肩膀,听从吩咐地起身。 元清濯神色无奈:“你怎么不早对我说?” 她一心安在姜偃身上,竟忽略了她身边之人,才让人有机可乘,是她的错。但橘兮也早就该说了,非憋到现在。 橘兮道:“奴本来还想引出他们背后之人,看看是谁想害公主的,可惜失算了……” 元清濯忍俊不禁:“就你啊?” 她趿拉着脚上的金丝牡丹攒枝团花纹舄履,走向饱饮了露水的窗,打起窗来,满手的湿润,便随意靠在窗棂格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锦簇的宛如烟霭的露水海棠。 长公主声音渐冷:“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 除了戚兰若和周玉京,不做他想。这俩人一个鼻孔出气,秉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病态心理,宁可自己得不到姜偃,也不会让他属于别人。 真是很变态了。 “不过,我行得正坐得端,既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就不怕她们瞎打听。” 插着两手笼于袖中于身后恭恭敬敬敛容而立的橘兮,蓦地抬起了视线,对上了公主殿下的背影,一双眸子顿时仿佛落了火,紧咬牙关,两臂轻颤。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对苏公子的始乱终弃,她不认么? …… 元清濯本来还想大摇大摆,闹得人尽皆知地混入听泉府,不过当她抵达府门时,只见镜荧已备好了车马,像是要护送着先生出门。 姜偃是个很少出门的人,必是有什么事 * 。 她忙追了上去,镜荧放下马缰,对她解释道:“陛下有召。” 这么快又有召?元清濯一怔,掐指一算,距离望日还远,为何皇帝突然有召? 看来皇帝倚重听泉府是真。 但听泉府之所以能够独立于世外,全仰赖于天子与国师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保持在弹性限度以内,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假意疏远。若是破了界限,姜偃必是众矢之的。 她是答应了替小皇帝把人拢来,可是…… 元清濯不放心姜偃一人入宫,仗着轻功卓绝轻灵地跃入马车,不待镜荧呼声制止,长公主早已猫腰钻了进去。 姜偃果然早已在里头,他手持着卷古籍刻本,目光稍抬,正好与她碰上。 元清濯心不慌气不短,一屁股坐他身边,道:“我久未见皇弟,与先生同去,正好顺路。” 姜偃白皙的俊容上挂着一丝浅淡的和煦,就像还未彻底由冬入春时节吹来的一缕清风,不失料峭,却已有几分春江水暖的端倪。 “臣与公主于宫门一车而下,恐怕再也说不清。” 元清濯摇摇头,面庞浮出笑意:“先生如同方外之人,心如止水,身正不怕影斜,还怕别人说道?倒是我,我很希望别人说道说道,如此岂不两便?” 他微微握紧了医书,轻咳一声:“……谬论。” 元清濯笑容不减,催促镜荧和开权俩小童快点儿驾车,以免晚了误了陛下召见的时辰。 要说以往小皇帝传姜偃的名目是讲经,眼下不是望日,无经可讲,那这会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皇帝对皇姐居然与姜偃一道而来十分惊讶,但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姜偃生性孤僻,素来不喜与人为伍,更遑论亲近女色。看来皇姐撩汉手段真是不减当年啊。 他大气地免了跪拜,并嘱和玉林为皇姐与准姐夫赐座。 元清濯落座,狐疑地盯着她家小皇帝,总觉得这小孩儿脑子灵敏,只怕心底又在打着小九九。她先问:“陛下召见,这是有事?” 小皇帝看向姜偃,对方不置一词,一如既往地寡言,又看向皇姐。元清濯太知道他的狗脾气,多半是有话想与姜偃私说。但元清濯还就想听这一次,她的剪水明眸烁如流萤,花面嫣然,表示洗耳恭听。 小皇帝无辙,只好从实招来:“原只是为了国库的事儿,皇姐你也是知道的,三年与北胡开战,用掉了多少军饷,再加上梁都多事,这几年国库入不敷出,亏损得厉害。朕答应给皇姐的封赏到如今还欠着呢。” 元清濯统兵在外,协理军政,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她的小皇弟独力支撑着先辈留下来的大烂摊子殊为不易。 她摇了摇手:“这事和国师有何关系?” 小皇帝拿国家财政大事问一个好像不在红尘中的人,未免是拉着和尚认亲家——找错了人。 小皇帝搔搔后脑勺:“朕想效法前朝,复兴禁榷。” 所谓禁榷,就是 * 国家对某些重要的商品禁民私卖、建立特殊机构实行专卖的制度。在前朝已经有了盐铁官营,曾为国家大大创收,扭转了财政困难的局面。 元清濯道:“可是盐铁官营,大魏已承前制,并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但只有盐铁这还不够啊,”小皇帝摇摇脑袋,“朕今日见宫人泡的这云顶雪芽,才想起来,我大魏自立国以来,茶叶大肆兴起,但每年都用不完有盈余,边陲之地又需求与日俱增,互市中甚至出现了以茶博马的现象。试想,朕要是榷茶,征收茶税,税收可以充补国库,我们广泛地增收茶园,互市司鼓励茶马互市,用喝不完的茶叶为我军换来良种宝马,不是一举双得。” 他说着,特地端起了那盏云顶雪芽,微微眯了眸子正待啜饮。 元清濯万万没想到小皇帝还有这见识,惊讶之际,一直无话的姜偃出声了。 “陛下仔细杯盏倾翻烫着龙体。” 元清濯大吃一惊,身体像是被按了某个机括,立即抢上前要夺皇帝手里的茶盏。 这小孩儿,方才说得太得意,好像压根没留意他执盏的手腕歪了,热茶几乎立时就要泼出! 姜偃是出了名的乌鸦嘴,眼下岂能幸免…… 谁知道小皇帝反掌就掐住了茶盖,那热茶便只沿着瓷身溢出了一滴来,被他从从容容地盖上,放回龙案上了。 元清濯错愕着手还停顿在半空中。 小皇帝狡黠一笑:“先生的嘴也不是每次都灵光的,皇姐你还真信了啊?比如朕,真龙天子,丝毫不受区区言灵的影响。” 说罢,他认认真真看了一眼袖若垂云凝然危坐的姜偃,眼尾上挑,显出几分睥睨之色:“是吧,先生。” 第21章 亲亲 元清濯讪讪地退回去。目光瞥眼姜偃,又瞄向小皇帝,总觉得陛下这得意洋洋的状态,像是在挑衅姜偃作为乌鸦嘴国师的权威。 毕竟,姜偃一语成谶的几率……几乎是百试百灵。 小皇帝很快绕过了这节,问起姜偃:“先生,榷茶的事你怎么看。” 姜偃眼帘微阖,置于胸腹与腿间的双臂缓慢而有力抬起,展袖行礼道:“看来陛下是已经决定了。” 小皇帝的双眸锁着姜偃,黑色的眼珠漆黑得宛如两滴浓墨。 须臾片刻之后,他抚掌失笑,露出少年的纯挚与自负:“知朕者,莫如国师!” 他敲了敲下巴:“朕还要确立关于增收查税的税法,这个倒不难,让内阁的去忙活吧,就是尚缺一个榷茶使。”他的目光在元清濯与姜偃身上扫过一圈,最终停在了皇姐身上:“皇姐,你可有想要举荐之人哪?” 若问姜偃也就罢了,居然还问到自己头上来了,元清濯正襟危坐如实告知:“陛下,我不在京中三年,京都的发展一日千里,大小官员都韭菜似的早都又换了一茬儿了,陛下把这种事拿来问我,想必是问错了人。” * 小皇帝微微颔首,不过并不气馁,扬起唇露出两粒雪白的牙:“朕倒有一个人选。去年高中的殿试三甲,那文庚寅朕还尚未用他,原只是觉得这人才华特殊一时有些无处安放,朕思来想去就给耽搁了,如今正好把这个好差事给他。此人才高自傲,有几分手腕,应是不会教朕失望。皇姐怕不知道,先生或许知道此人?” 元清濯心想她怎会不知道,这人不就是徐嫮的夫君么。 之前梁都传闻,那状元郎是为了攀附权贵,爱慕荣利,才想着与显国公府结亲,可是没想到人家气节高,成婚之后除了那状元头衔,依旧没依靠裙带获得一官半职。 如今得到陛下赏识和重用,也在情理之中。 她简直快要忍不住为城府颇深的小皇帝叫好了。 可是他仍是不满意,一动不动地凝视姜偃:“先生今日还没有说,朕的这个决定好不好呢。” 不知道小皇帝哪里来的执念,仿佛就非得让姜偃承认他深思熟虑之后想出的主意是神来之笔。 姜偃垂袖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国库空虚迫於眉睫,除此之外,些许民怨罢了无足轻重。况且官商勾结由来已久,压榨百姓亦是常有之事,若建立榷茶,禁民私卖,不失为打击商客的妙手。” 小皇帝笑眯双眸:“先生果然懂朕。” 好像,不管小皇帝的主意是昏招还是妙手,只要得到了姜偃的承认的,便都可以放手去实行,比辅政大臣的话还管用。 这点让元清濯着实有些担忧。姜偃他心里怎会没有杆秤呢,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过多地指点陛下做事,在含元殿发表意见,于他实在大有不利。也不过是因为他手中没有实权,陛下才不会忌惮罢了。 她的担忧怕让小皇帝发觉,便藏得极深。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笑吟吟地替小皇帝剥起了栗子。 皇宫大内的吃食保管得好,昨年的栗子还是很香,临行前她还抓了几大把偷藏到兜里了。 姜偃的马车在宫门等候,只能相与步行而出。 天密布彤云,往天上看,重重贝阙珠宫辉煌而巍峨,翻涌的流云携着风雷之势蠢蠢欲动。凭她一个外行来看,怎么看都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 于是她格外留意姜偃的腿脚,怕他有任何不适,虽是在宫里,她也会当众抱他出去的。 但姜偃步伐稳健,不急也不缓,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令她虽然奇怪,不过更多还是舒了口气。 宫门停着的马车却不止一驾,除了姜偃的,还有别人的,上面有信陵侯徽记。元清濯一眼就认了出来,暗道一声冤家路窄。 正想与姜偃离去,以免被碍事之人追上,猝不及防她才登上马车,身后蓦然响起戚兰若宛如银铃声脆的黄莺嗓:“国师与公主这是要打道回府么。” 元清濯挤皱了柳眉,回眸,只见戚兰若步履雍容地从宫中出来。她想了起 * 来,现秦太妃乃是信陵侯的亲妹妹。算起来也是戚氏的小姑子了。 她回以微笑:“正是。” 说罢便钻进了马车,气嘟嘟地坐到了姜偃身旁。 JSG 他握着医经,也听出了外间来人是谁,低声道:“公主,走吧。” 元清濯点点头,让镜荧驾车而去。 马车内坐着还是心神不宁,反观姜偃,舒适地捧卷而读,墨发如瀑,尾端用雪白流云纹银质发带缠住,几乎是一伸手便能给他薅下来的那种轻松与惬意。 长而轻薄的道袍,大袖与下裾均垂感极佳,轻落在马车木板上,覆住了底下云履。像是教他上车之后打理过一样,垂得工工整整,并且颠簸了一路了也纹丝不乱。 果然不愧是戚兰若念念不忘的皎皎空中孤月轮。 想到戚兰若,她便实在忍不住有些动肝火。 原本京畿道上一遇,彼此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元清濯也不想与之计较,显得自己公主之尊却太过小家子气。谁料到,戚兰若居然敢欺负她身边的橘兮。 这人真的很病态,若是不喜欢信陵侯不嫁不就完了,她年纪轻轻,却要侍奉五十岁的老头子,她若不答应,她家里人还能绑着她去不成?既然嫁人了,就应该做到对丈夫忠贞,背夫对别的男人做这些小动作也忒不光彩了,实非贵女所为。 “先生。” 元清濯突然唤了一声姜偃,娇软窈窕的身子往身旁挪了挪,朝他亲密狎昵地靠近了些,玉指轻轻搭在他雪袖上,弄褶了姜偃上车之始便没有一丝凌乱的裳服。 她偏偏还要得寸进尺,朱唇更凑近了些,姜偃握住书卷的手腕已传出轻微的颤抖。 “公主。” 他试图用提醒她适可而止的方式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她的红唇几乎快要抵住他的脸了。 姜偃的指尖已经掐进了书缝,另一只手也抓紧了袖袍边沿,细微急促地打着令她没有察觉的颤。 公主挑起了红唇,绽出盛开的笑容:“先生,你帮我诅咒一下,戚氏出门掉钱袋,好不好?” “……” 公主用纯真无辜的清溪般的明眸望着他,近在咫尺,微微上弯,状如小扇,一开一阖的。 用了很久,姜偃慢慢松开了紧绷的十根手指,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有些冷肃:“公主,臣的话也并非次次都会灵验,恐怕让公主失望。” 要是以前他这么说她或许还信是巧合,但经历了老鼠事件、风筝事件之后,她对姜偃不得不心服口服。方才只是在含元殿里,小皇帝毕竟是真龙天子,不奏效也是正常的。 “我不信。” 她不依不饶地摇了摇头,随后便像撒娇似的双臂环住了姜偃的胳膊,这一抱,便感到姜偃有些紧绷。 她讶异得好像是窥破了什么阴私,红唇已经合不拢了。 姜偃不自然地抽回衣袖,脸色依旧沉若深水。 “先生,你天天给我表演这个,还害得我被老鼠啃脚指头,多恶毒啊,现在就让你 * 诅咒一下信陵夫人掉个钱袋,你就推三阻四的。”说罢鼓起了脸,不悦地盯住他,“难道比起我,你更喜欢戚兰若?喜欢有夫之妇?那又是什么癖好……” 然后她便发觉姜偃抬手揉了揉额角,仿佛开始头痛了。 她当即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凑上去,再度环住他臂膀:“我才不信呢,要不你现在就表演一个,你现在说,‘我要诅咒马车坏掉’,如果不能让我们坐的这辆马车坏掉,我就信你,以前那些都是巧合。什么言灵更是子虚乌有。” 姜偃抬目深凝着她,片刻之后,姜偃像是无奈至极,慢慢舒了口气:“我诅咒,诅咒马车坏掉!” 元清濯双臂撑住车壁,望着顶头蓬盖耳听八方,警惕马车突然崩坏了她好抱着先生飞出去。 结果,马车平稳地驶入闹市,无事发生。 元清濯的心惊讶不定,松了抵住车壁的双臂。 只见姜偃早已拾回了医经,神色自若,好像早已料到他这次不会成功。 元清濯奇了:“咦,怎么会呢?神棍不灵了?真的不灵了?看来先生你也没我想得那么神啊……” 话音未落,一道犹如摧枯拉朽的木质断裂声,伴随着猛烈的一阵几乎要将人甩出去的巨大势能响起。 “先生!” 猝不及防,姜偃整个人已经歪在了身右的车壁上,元清濯怕他摔伤或是磕伤了那珍贵的脑袋,一把探腰将人抱住。 可那马车就像是被突然抽去了骨头,一阵剧烈摇晃之后,几乎完全倾倒翻地,元清濯脚下没有着力点,被迫朝着姜偃滑了过去,双臂搂住他腰,天旋地转之后,她方才一直用来撩拨他的性感红唇,不偏不倚地朝他贴了过去。 彼此都是瞬间睁大了眼睛。 柔软的唇肉相碰时,元清濯从闭眼不敢看到瞪大眼,到喘息稍定,回过心神。 她已经将人紧紧压在了车壁上。 姜郎的肌肉绷得好紧,完全像是隐忍的姿态了。 可他恢复得好快,脸色立时就冷冰冰的了,目光仿佛威胁着她拿开脏嘴。 哼。 小模样到现在还矜持? 长公主不但不拿开,她手一紧,从湿润的檀口慢慢滑出条温热的丁香小舌,轻轻地,沿着姜偃如弓的上唇蜻蜓点水地描摹了一下。 “……” 第22章 朱雀桥边野草花 镜荧跳下车探看马车突发意外状况,开权蹲在地上试图拨了下深陷入地缝脱轨的马车轮,纹丝不动。他便只好仰脖告诉镜荧。 “车轮卡死了,钉螺也坏了。” 镜荧蹙眉:“我去看先生!” 他疾步奔到姜偃的马车前,唤了一声,见无动静,定了定神。马车已经歪倒在闹市的路边,这会儿人烟正盛,已经聚拢了几只好奇脑袋过来了,镜荧实属无奈,手颤巍巍伸向车门,拉开。 元清濯与姜偃同时沿着车板滑了出去。 她愕然意识到,原来方才自己是将姜偃压在车门上。 此刻车门一拉开,两个人顿 * 时顺着坡滑了一截,正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比她更惊讶的是镜荧,镜荧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先生的肩,一见先生与公主一色的大红唇,和溢出唇肉的绯红口脂,愣住了,怔怔地道了一声:“打、打扰了。” 姜偃俊秀漆黑的长眉微凝,不悦地泛起了皱褶,手架在公主的两腰软肉间,试图将她推离。 公主看起来精瘦,但全身暗肌隐隐贲张,蕴满精悍的力道。 他这一推之下,竟然无法将她撼动一分。 长公主明眸扑朔,嘴角缀着盈盈笑意,温柔如水地望着他。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最后是镜荧出声提醒,元清濯方回过神来,不希望自己和姜偃亲密被这么多人围观,会伤男人自尊的。她拧了一下眉头,立刻跪坐起来,长腿迈下倾倒的马车。 开权与镜荧也忙将他们先生也扶了下来。 虽然眼下鬓发微乱,衣履沾尘,形容实是有些狼狈,可不知道怎么,元清濯却感到很好笑。 尤其是方才吻住他唇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先生,露出了一丝慌乱。她环住他腰身的时候,清楚地丈量了一下,约摸只比她宽个两寸,照他这个身量实在算是纤瘦。但肌理曲线起伏紧实有力,绷得毫不敢放松,几近隐忍。 丝毫都看不出来,先生于明面上孱弱隽秀,手无缚鸡之力,但脱下裳也是风流内蕴呢。 他方才欲拒还迎推那两下,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娘子。实在娇媚极了。 长公主自顾自脑补享受了番美人风情,猝不及防被镜荧提醒:“公主,不知道为何马车突然坏了,车轮脱落,楔钉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一时半会怕是修不好,只怕要委屈公主步行打道回府了。” 关于马车为什么会坏这个问题……元清濯偷瞄了一眼姜偃。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从姜偃适才的表现来看,他是真的以为他的乌鸦嘴不会灵验。 事实结果显然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姜偃避过了长公主待要深究目光,转面看向了别处。 元清濯顺着他目之所及望去,前方市列珠玑,户陈罗绮,正是整座梁都最为繁华的朱雀桥一带。 若如此步行回府,一路行经朱雀桥,也是不错。 “先生,我们步行而上 你看可好?” 马车坏了,姜偃无法说不好。 他看起来像是非常勉为其难,只能颔首答应。 两个小童子落在后头修车。⑨⑩光整理 镜荧说那话时,只是为了公主能够离开,莫在大街上给先生难堪。 没想到公主竟然留了下来,还邀先生同游朱雀桥,真是失策。 事已至此,除了埋头修车,助先生早脱苦海,也没别的办法了。 朱雀桥边,红药轻摇。 沿途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两岸皆是锦衣香履的年轻男女。 依稀可见,有少年如柳,腰如束素,婀娜多姿,正缓缓从桥边走过…… 元清濯多看了两眼。 听到身后跟着的不远不 * 近的脚步声忽然没了,姜偃回眸,公主停在桥边望着那少年如醉如痴。被他盯着也不知,堪称陶醉忘我。 姜偃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前走去了。 元清濯只是多看了两眼那少年,一扭头就见先生走到桥中央去了,自己居然落后了一大截,暗道不妙,急忙提裙要追去。 姜偃停在了桥上。 他欲伸足下桥,只是被人堵住了。 堵住姜偃的是个手捧鲜花的少女,看衣着打扮也不俗,算是有点儿背景。 元清濯也瞬时停了脚步,一拳头砸向自己脑袋:元清濯啊元清濯,你这个臭毛病能不能改改,那少年有姜偃好看么,你就撇下他看别的男人。姜偃这么好看的男人,你不看牢了自然有的是人惦记! 姜偃平视着前方,目光却似乎又没有落在少女身上,而是对着少女头上的一弯柳影,枝头的一只黄鹂。 可从元清濯这个视角看上去,他就是在看那个少女。 万没想到善恶到头终有报,时候一到,立即来报。 她呷了一口老醋,憋得胸闷脑胀,咬牙切齿。 就在她打翻醋坛,酸不溜秋之际,那少女动了。 她捧着花,步履款款地走向姜偃。 “这束花是我亲手采的,送给这位公子。” 元清濯凝睛一看。 好家伙,芍药,又是芍药! 姜偃道:“你是谁?” 少女没想到,人长得好看也就要了命了,声音竟然也是独一份的好听,这不是夺了魂了么。 她羞答答地,只垂着头欲将花往他怀里送,嘴上还磕磕绊绊地道:“公子你人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奴家唐突,想邀公子游湖,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大魏民风开化,尤其这些年《早婚十二则》颁布,国家更鼓励少年男女们自由交往。这个女孩儿对她一见倾心的男子提出这个要求,其实也不算是太过分。 但是这也要看男子是否答应,愿意与她游湖。 元清濯就在那等着姜偃拒绝。她想,姜偃如此眼高于顶,连公主她都不假辞色,何况是面前姿色平平的少女。 可是,姜偃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立刻拒绝她:“好看么。” 那少女呆住了。 这、这还不好看吗?为什么这么好看的男子,对自己的外貌好像居然没有一点信心? 她点头如捣蒜:“嗯嗯!” 说着便继续给他塞花。 眼看事态越来越不对,元清濯终于绷不住了,她几步上了前,“哎哟”一声便朝着姜偃的怀里跌了进去。 姜偃臂膀托住了她的胳膊,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 知道她戏多,却不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这位公子,奴家头晕,立不住了,扶奴家一把……” 元清濯单手撑额,身子软若春水,几乎要一滩化在姜偃怀里。 他扶住她胳膊,使她不至于滑落。 对面的少女既惊怔又气恼,忍不住跺脚:“我先来的!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撒开他!” 元清濯眯了眯明眸,面颊浮着一层薄薄的 * 红晕,丽如瑰云。一截儿春水荡波似的小蛮腰拧来扭去,在她心仪的郎君身上胡乱蹭动。 少女的嘴唇都快咬出血了,神情像要活吞了元清濯一样。 元清濯只是觉得她还怪可爱的,愈发想气她,小腰舞得更带劲儿了。 姜偃揽住她腰,声音低沉了许多:“别乱扭,好回了。” 他对她说话时,好像一点儿都不客气,可却又像是掺杂了太过熟稔才有的纵容。 元清濯一下听了话,不扭了,端庄地站好,手臂仍然抱着他胳膊不松开,看也不看那少女,娇滴滴地哼哼:“先生,我们走吧。我怕一会儿又下雨了,你难受。” “……嗯。” 当姜偃一眼都没有看她,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经过时,少女终于忍不住了,她歇斯底里地跺脚吼:“你们、你们太不把我放在眼底了!” 两人停在了桥下,不约而同地转身。 “我爹是四品正议大夫,你们敢这么欺负我!” 少女红着眼,底气满满地控诉。 元清濯不得不提醒她:“是你主动凑上来的,我们没打你没骂你也没逼你,怎么就成欺负你了?” 少女眼眶通红,哽咽着道:“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根本就是一伙儿的……从来没人敢这么拂我的面子,我要告诉我爹去……你们敢不敢留下你们的名字!” 元清濯犹豫了下,没决定。 姜郎不太喜欢高调,事了拂衣去才是明智选择。 姜偃负手停在桥下,道袍博带轻飏,声音冷淡:“在下姓姜,单名偃,草字天师。” 那少女如同当场被打了一记闷棍,呆滞不能言语了。 京都混的,谁人不知国师名讳? 元清濯见他说了,想了想,决意也自报家门,遂温婉莞尔:“在下姓元,贱名清濯,小字白莲花。” “……” 第23章 先生……沦陷了? 朱雀桥边红药明艳丰腴,柔情绰态,不输海客洲那几朵,元清濯下桥后便立刻又为姜偃摘了一朵,含羞默默地送他:“你可不许再不要了。” 春风骀荡,细柳牵丝,草木薰香在一片汩汩的流水声里暧昧发酵。 黄鹂离了柳枝,飞鸣到别处去了。 一朵海棠从梢头零落下来,停在她的鬓上,粉面春荣,娇姿华茂,高贵而瑰丽。 她的芍药被一只手接了过去。 等了片刻,元清濯都按捺不住有些急了,没想到他还是接了。 她欢欢喜喜地抬起明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姜偃。 “你收了?不扔?” 姜偃的五指微微收紧,蜷曲骨节处绷得有些微疼。 “……嗯。” 元清濯欢喜无限,玉手从他另一手的掌心滑了进去,随后,便抻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缠地走下去。 姜偃只得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公主身后。 还停在桥上的少女,如画的朱唇,被牙齿磕破了皮,她无比心怀怨念、不甘,但又只能服气。 她无论相貌才华,是哪哪都比不上长公主的。 一路步行赏景,颇为畅怀 * 。 元清濯沿途问起了今日在含元殿里小皇帝提的政策:“先生也觉得榷茶可行么。” 今日在含元殿他未发表什么意见,沉默寡言,看上去似乎对小皇帝的提议很是认可。不过,她也看出了,他或许有别的心思,怕小皇帝贪功冒进,也想听听姜偃的高见。 姜偃却道:“难以说可行。” 元清濯一怔,脚步立刻停了下来,姜偃也随之停步。 长公主把柳眉一蹙,脸上的柔情蜜意和宠溺无边顿时烟消云散,只剩女将军式的凛然叱咤之势,她生得是明艳的调调,但军威甚重,一板起脸来,着实有些威煞。 在她的脚边停在步子,他手中还握着那朵花,神色淡然。 “你刚刚在含元殿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说?” 她歪着头问他。 姜偃启唇:“陛下不会听臣的。” 这话,元清濯有些不信,就他所见,小皇帝目前最信任最倚仗的就是姜偃,特地拿话来询问他,难道这不是察纳雅言的表现? 姜偃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陛下要的是认可、夸奖、赞叹,是拥趸,而非反对。” 元清濯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的人。 虽然他说的可能有一定道理,但是她并不认为姜偃只是会给小皇帝顺毛的人。“好,你既然说,不是很可行,那你说说理由吧,我姑妄听之。” 姜偃凝然,缓慢颔首:“茶叶生意遍布大魏上下,且确实每年都有非常大的盈余,商人哄抬茶价,搜刮民膏。可是这么多年来,百姓都是赚的,种茶不会舍本,他们可以维持生计。也正是如此,茶农的数目短短二十年就扩张了一倍。一旦实行禁榷,增收茶税,必致民怨沸腾。茶马互市可行,但一蹴而就难行,此举动了太多人利益,陛下是为了充盈国库,以充军备,难免不会急功,反而生乱。” 听君一席话,元清濯是彻彻底底明白了。有关民怨,其实姜偃已经在含元殿上说过了,虽只是一笔带过,但他是在提醒小皇帝,不要急功近利,以免适得其反。 只是以姜偃的处境,确实很难明说。 明哲保身,这并不是错。 “照先生这么说,文庚寅白得的这个差事,并不是好差事?” 如果造成了姜偃所说的那种后果,朝廷要拿决心拨乱反正平息众怒,一定会先杀了文庚寅。 姜偃道:“陛下决定不可更改,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顿了顿,姜偃握住了那朵芍药,嗓音低沉:“臣以为公主,不会在意文庚寅。” 确实,文庚寅长得一般,不符合长公主对美男子的期待。但元清濯只是担忧徐嫮。 “徐嫮跟我一样,她好不容易捱到了二十才嫁了人,她夫君看起来也挺稳重可靠的,若被当了靶子,实在是很可惜。” 姜偃道:“臣以为,公主与徐夫人不睦已久。” “你为什么以为我们不睦?”元清濯疑惑地问他,姜偃一时讷言,无法回答,她摇 * 着头幽幽道:“我们明明是同病相怜,没人要的可怜人,抱团取暖罢了。” “……” 又行了片刻,元清濯有些无法忍耐了:“不行,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皇弟这么搞下去,多少老百姓要失去生计,我看国库的事我们要另想办法……” 长公主转身要走,回宫去把小皇帝的耳朵揪起来,姜偃握住了她的臂膀,轻轻一带,元清濯没用力量,顺着他的拉扯跌了回去,她愣愣地抬起头,心跳如雷:“先生?” 姜偃道:“陛下能想到最坏的后果,但是公主也更知道,天不降神将,北边的战事停不了,只要有战,便是巨大的开销。大魏从立国起,就没有和亲的公主,更没有割地求和的契约。” 元清濯的臂膀渐趋无力:“……先生,你能说这话,就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了吧。” 国家是真的没有钱了。 没有钱,拿什么与北胡开战?难道真要忘了祖宗,派女人出塞,或者,割地求和?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公主。” 她埋着头,几乎垂颈于胸前,听到头顶缓缓飘下来仿佛亘古而来的叹息的话语声。 元清濯抓着他道袍的一截雪袖口,指甲越收越紧。 他的衣裳宽大,加上身材颀长修拔,衣袖虚虚拢着她身,一眼望去犹如多情的男女在街市之上搂抱,互诉衷肠。 两小童修好了车终于赶了上来,见状也只能望而却步。 镜荧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木讷地转向开权:“先生这是……沦陷了?” 这才一个月都没有坚持到啊。 开权双拳捏得骨骼作响,牙齿的指缝间露出“嗬嗬”的声音,双目紧盯着不远处那两人,最后,用很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我早就说过了,那公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先生这么快就被拿下了,比这更快的是,他马上就要被抛弃了!” 镜荧虽然与长公主交情不深,但这大半个月处下来,也觉得公主对先生很是认真。 公主殿下高高在上,为了先生她是什么都肯干,多少次把公主的自尊都拿了当踏脚石。这样相处下来,镜荧渐渐觉得,公主也许应该……不至于? 开权冷笑道:“她是不是我说的那样,你等着瞧吧!” …… 听泉府,阁楼。 才一回来,便下起了雨,点点滴滴,滂滂沱沱,那面木窗让风摇得直响,逼着元清濯不得不用蛮力将它堵上,落了木闩抵住。 清清切切的雨声被阻隔窗外,于是变得闷闷沉沉。 姜偃教她抱着放在书案后的软椅上,折曲的双腿搭了一条虎皮纹长绒毛大毯,应能聚起不少暖气。火钵里放着银丝细炭,燃烧着一下没一下吐信的火焰。天潮潮地湿湿的节气里,也没什么祛湿取暖的好办法,少不得要让人多操些心。 她是见镜荧伺候了几回,摸着了路子,干起来居然也有模有样。 她蹲在他的大椅之下,手指轻轻蜷着,握住他的手 * ,“先生,你说得没有错,一开始我确实是为了皇弟才说喜欢你,当然了,其实也是非常喜欢你的脸。但现在我更希望你好好保重,我能明白的。” 姜偃的指骨轻轻一动,虽没有反握住她的小手,但元清濯从里头仿佛能品出一两分的关照。 这就够了。 现阶段,已经足够了。 她从没有长久地在一个男人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谢淳风有句话说得很对,她只会无端吹皱别人一池春水,拍拍屁股就走。 正如谢淳风是个渣男一样,她就是个渣女。 虽然她一向自诩“略失小节,不亏大义”,但她清楚这一点,对那些被她伤过心的美少年们来说,她确实挺渣的。 渣女现在要从良了,活该被姜偃不信任。 相比其他人,她必是道阻且长,不过这没关系。 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姜郎的态度不是已经明显软化了么? 她望着他,狡黠的狐狸眼轻眯:“先生,我还有件事故意没跟你说。” 姜偃并不知道是什么。 但他其实也并不很想知道。 元清濯搬了一面手中的琉璃镜递给他。 姜偃目光下移,正对上镜中的自己,面若霜雪,苍白秀逸,只是,那嘴唇和嘴角……却挂着一大团猩红,像是两瓣被狠遭蹂.躏的娇花,被粗暴地摁了一坨口脂上去。 他看向那个笑容正憨的罪魁。 元清濯轻抚他手背,哈哈大笑,几乎坐倒在地上。 “先生,你刚刚就是这样被我拉着手游街示众的!” “……” “反正全梁都的人都知道,国师是公主家的准驸马,迟早要过门儿的!” 姜偃一阵头痛。 他一再地退让,换来的是她步步紧逼。 他的欢喜从未有过她的参与,这一生的劫难,倒都是她。 “公主,地上凉。”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选择握住她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元清濯受宠若惊,眼角眉梢都藏不住喜悦。一蹦起身,她扶着姜偃的椅,矮身凑近而去,于近在咫尺间,温声说道:“姜郎,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相信我。” 他抵在圈椅扶手上教公主压住的手,蓦然一阵颤,紧绷得指骨凸出,犹如利刃出鞘。 元清濯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想,说了声“走了”,人便大袖一甩,转身步出了门。 门阖上,风雨凄凄,俱挡在暖室之外。 姜偃的呼吸略急促,犹如梦魇重临,直扼咽喉,迫他无法喘息,难以平复下来。 屋内无声,天色也渐渐晦暗。 镜荧冲入寝堂,身上冒着雨淋湿了大片,见屋内火也烧上了,先生正搭着暖裘在书案边写着什么,公主看样子走了很久了,他长长地呼了口气。 “先生。”他走了过去。 姜偃停笔,将写好的信装入信封,以蜡封口,递给镜荧。 “你冒雨跑一趟文府,告知文庚寅,他若恤命,便按我信上所说的去做。莫好大喜功,可保无虞。” 第24章 三年前,公主府上来了个 * ……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从文府递回来消息,状元文庚寅诚挚相邀国师于一介亭会面。 姜偃神色不动,执笔的手缓慢地放了下来:“他可知,一旦我们私下会面教人查知, 后续出了事, 便是难以洗脱的嫌疑。” “知道, 文大人是想设宴招待国师大人, 谢当日婚宴上免于令他难堪的恩情。”镜荧代为传话道。 那显国公看不起文庚寅这个女婿, 当日在婚宴上饮醉了酒,把心窝子话掏了出来,当着满堂宾客对女婿咄咄逼人, 令文庚寅极为难堪。 姜偃与世无争, 于凡夫俗子的婚姻情爱漠不关心, 只是约莫觉得刺耳, 待显国公敬酒之际,便飘然拂袖离席。 在场的, 姜偃地位名望是极高,又是不世出的人物,自然是焦点。众人的眼睛都跟着他离了席, 那显国公也仿佛刹那醒了酒, 急忙追了上去,众人便再也无暇顾及文庚寅的难堪,纷纷劝起酒来, 给了一个台阶令他下来了。 “回个口信, 明日我必应约而至。” 次日,长公主定是睡晚了没能起来,姜偃已从听泉府登车离去。 一介亭碧雨泷泷, 两畔围绕的葱绿的湖水漪澜轻拂,野渡无人,舟楫自横。 亭中有美酒点心,均是夫人亲手备下的。 国师于他有两恩,一是新婚宴解围之恩,二则是,今次的一番警醒。一如醍醐灌顶,陛下的圣旨诏书还未下达,但文庚寅清楚自己的脾性,一旦陛下旨意下来,他这个被闲置了大半年的状元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再被别人嘲讽“软饭硬吃”,得到这个机会,定会感恩戴德地接旨。 多亏了国师的提点。 “在下不善饮酒,便以茶代酒,谢过国师大人的恩情。” 姜偃看了眼他手里的茶,一言不发。 杯酒尽,姜偃道:“文大人误会了,我于你无恩,素日也不关心他人命格仕途。你并不需要谢我。” 文庚寅是聪明人,脑子活泛,全梁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事,他不会不知。何况上次在海客洲也是亲眼所见。 这定是公主背后关照过了。 文庚寅又取了一盏茶,遥遥敬了公主。 他表示,无论国师是因何而决议提点他,他都感激不尽,书信已烧毁,他一定会按照国师的建议去推脱了榷茶使的职位。 筵席罢,开权将先生的轮椅推出一介亭,天脉脉昏黄,彤云摇雨,淅淅沥沥、淋淋漓漓地浇在碧色的潭水中。 姜偃特制的轮椅,椅背上有一机括,可以弹出黑伞,既可遮阳,又能避雨。 文庚寅目送着主仆二人于雨里缓慢离去。 上车之后,镜荧将厚重的鸦青大氅替先生搭在腿上,问:“先生,陛下若是知道了,只怕会龙颜不悦。” 听泉府独立于朝政之外,如今先生赴了文庚寅的邀约,已经算是僭越了。小皇帝人虽小,心思却极重,并不像个少年,先生还是不能盲目乐观。 姜偃淡声道:“走吧。” * 镜荧微愣,见他不听劝,随即也摇摇头表示无奈。 马车行经朱雀桥,这一次,一个妙龄妇人停在桥上,大红的织锦银霞纹斗篷极是打眼,不可能不注意到。 她撑一柄彩绘桃花的油纸伞,细雨里款款回眸,面颊丰腴,下巴稍尖,眉梢带几分冷艳。 镜荧将马车停在桥边,不回头地对先生道:“先生,是信陵夫人,她将我们的车堵住了。” 姜偃面色不动,冷漠地道:“下车。” 镜荧听先生说要下车,似乎是要与信陵夫人谈话,他连忙跳了下去,将轮椅也搬下来。 正要搀扶先生下车,姜偃却道不必。 镜荧吃惊:“先生?” 姜偃伸足点地,另取了一柄素油纸面的长伞,撑开伞竹骨,步入细雨溟濛里。 朝着朱雀桥一步一步拾级而上,镜荧停在原地,着实忧心先生的腿。 在这样的天气里,先生现在想必承受的是钻心之痛吧。 姜偃的脚步缓慢且坚定,不疾不徐。 不到桥中央,姜偃便停住了。 戚兰若也不等了,她撑着红伞步态款款如扶风之柳迈了下来。 “国师大人。” 她停在姜偃跟前,稍稍撂开伞檐。 不知在雨里停了多久,她发际的碎绒毛上凝了粒粒水珠。 姜偃冷声:“有事?” 既然等了这么久,那定是有备而来。或许也知道,他今日在一介亭见了谁。 但姜偃算得出,面前的信陵夫人具有眼界与思维上的局限,她不会干涉朝政的事,多半是为了公主。 果不其然。 戚兰若福了福身子,道:“奴家是有一件大事,关于敬武长公主殿下,怕国师被蒙在鼓中,特来相告。” 姜偃的唇抿成一线,脸色冷淡至极。 戚兰若又福了福:“敢问国师,长公主可曾对先生说,过往一切,她清清白白?” 顿了顿,不待姜偃回话,她幽幽叹道:“公主不该骗你的。她身份尊贵,就算是婚前不慎失贞,大约,也影响不了什么,只是奴家以为,公主既然对国师大人如此上心,如此属意,那就实在不该欺骗国师大人。” 姜偃抬眸,语气森冷:“你何意?” 见他这副情态,像是还不知道,戚兰若心底的把握更大了几分:“长公主原来府上有一个老管家,老管家为人最是古板严苛,京城驰名,本就是太皇太后觉得牢靠,能管束公主而派去监督她的。公主和老管家一向合不来,但为了太皇太后不敢把事情闹大,只得互相忍着。那老管家在长公主出征北胡之后,便自觉没有待下去的价值,早就告老还乡了,前不久,正好让我在邱邑碰见。” 姜偃的面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 细雨从他单薄的衣衫的经纬渗透入,不知不觉,已是骨骼冰冷,肌肤寒彻。 戚兰若嫣然一笑,宛如春蕾绽放。 “国师,你可知,那老管家对我说了什么?” 她伸手替自己拢了一下衣衫。 “公主殿下自诩是清清白白,可是那老管 * 家同奴家说的,却远不是这样。三年前,敬武长公主府上,来了一个姓苏的少年。” 姜偃侧目,脸色依旧冷淡,只是眸中多了几分不耐之色。 戚兰若便心道国师果然不知,这是在催促自己不得卖关子,快速说完。 她挺起了胸脯,道:“公主明明是侮辱了苏姓少年,当时公主府不少仆人都听得真切,事后,公主抛下他独自一人打马出城,投向西北军中,对那可怜的少年不管不顾,老管家欲留他下来,但是他不堪受辱,便逃了,不知所踪。” 姜偃握住素面的长柄伞的五指微微泛白。 他冷冷道:“信陵夫人,姜偃不好打听旁人的私密。” 今日戚兰若特意在朱雀桥等他,看来想说的只有这一件。 姜偃亦不耐烦听,转身欲抬步下桥。 戚兰若在身后唤住他:“国师!莫非你真的对长公主用了情,不敢听我说完吗?” 姜偃脚步一顿。 戚兰若厉声道:“我是怕你受到蒙蔽!元清濯从来就不像她口中说的那般单纯,国师,你若一味信任她,只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试想那个姓苏的少年,覆辙犹在,献出一切最后还是被弃如敝屣,公主她一心只有西北的事业,对男人根本不上心,她想要的,只是她的玩物罢了!” 姜偃背身朝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公主的为人。” 他的声音叫细雨模糊得听不出情绪。 可是戚兰若不甘心:“难道元清濯早就与人有染,你也不在乎么。国师,当初我也是……” 一腔真心地对你啊。 她凭什么会输给如此不堪的元清濯?国师为何不像拒绝她一样挫伤元清濯? 为什么? 姜偃仿佛轻嗤了一声:“你凭何认为我会在意姓苏的那人。” “你……” 戚兰若惊呆了。 不在意吗?真的有男人会不在意这个? 不,她不信! 戚兰若追上两步。 姜偃转身,伞下只露出半截光洁若瓷的下巴,线条坚毅,透出一种不容于世的冷冽与凛然。 戚兰若又怔怔地定住了。 姜偃稍抬纸伞,直至完全露出面容,清癯俊美的脸上挂着几点细腻的水珠,仿佛为他蒙上了一层看不破的轻雾。 “信陵夫人,”他道,“谢你警醒,但你所说一切,与我毫无足轻重。长公主是护国敬武长公主,先帝唯一的嫡女,身份尊崇,盼夫人日后谨言慎行,勿祸从口出,算是姜偃警醒夫人,一个回礼。” 他复又压低伞檐,撑着伞独自朝雨帘之下走去。 比方才上桥之时行得更慢了,等镜荧接到先生时,发觉他脸色已近惨白,不觉懊恼:“今日真拼死也该拉住先生的,早知道……” 这个信陵夫人就像是阴魂不散,走哪跟哪儿。 以前她缠着先生时,也做过无数出格的举动,最不要脸的,就是去求陛下赐婚。这不是强买强卖的勾当么,这就是逼婚! 相比之下,公主都和煦多了,起码先生要是不乐意, * 她也不会硬来。 镜荧扶姜偃上车,将轮椅收好横在马车上,收拾好一切,驾车离去。 戚兰若目望着姜偃的车马消失在了远处烟雨之中,脸色凄迷。 今日之前,她几乎真的不能想象,会有男人不介意这个。哪怕姜偃没有兔死狐悲之叹,至少也应该在意元清濯早已失身他人,不是完璧。 看模样他分明是信了她的话,可他却好像完全都不在意! 细雨随着一阵一阵的料峭春风拂到身上,她浑身激灵,齿关打颤。 又一道疾风迎面吹来,戚兰若手中的纸伞吹落在地…… 第25章 大雁,通常是下聘之礼。…… 细雨如幕, 挥挥洒洒,整座听泉府都被笼罩在无边朦胧烟雨之中,宛如杏花江南。绿树丹阙高低冥迷,起伏有致, 都于绵绵密雨中盘虬静默着。 镜荧扶先生上楼, 打起倒悬的竹簟, 步入里间。 昏昏暗暗的屋内, 一阵劲风一扑, 烛火瞬间熄灭,镜荧惊怔,因为临出门前根本没有点过烛, 就算有也早该灭了。 他惊讶不定, 仔细一瞧, 只见那暗室内光影极晦, 几乎不辨什么影儿,但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 里头一道冷凝端坐的身影,周身仿佛结着一层冰。 姜偃将他臂膀推了一把。 “是公主,你下去吧。” 镜荧松了口气, 点点头, 转身撑开退下去了。 公主在那方书案后,长臂交叠,坐得是前所未有的端庄, 一眼横了过来, 眼波幽怨冰冷。 身前的书案上静静躺着一条白玉勾带,色若羊脂,几乎是这片暗色里唯一的亮眼之物。 姜偃见她脸色不好, 便知是动了气,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待要伸足迈入门槛,膝骨一阵激烈的钝痛刺激着他,趔趄了下,扶住了门框。 元清濯也终于忍耐不住了,万丈怒火迫不得已压下去,无可奈何地吐了口气,起身过来扶他。 一扶住姜偃臂膀,那番埋怨责怪的话便一股子倒出:“下着雨不好好在家里呆着,你跑出去作甚么啊?不知道腿脚不好一到阴雨天就疼?” 摸了摸,他衣袖全是湿的,元清濯怔住,姜偃的乌发、脸、耳朵、脖颈,都布满了细粒水珠。她一时心疼得要命起来,恨不得一拳头砸晕了这不听话的男人。 姜偃心中想到的却是,倘若告诉公主,回来途中因为遇到了信陵夫人而耽搁,她必会更愠恼吧。实在不能多言。 惹怒了公主,对谁都没有好处。 “先去更衣,把身上擦干。” 公主不由分说将他推到净室内,幸好她方才打了一桶热水,余温还在,试了一下,她在桶沿上拍了拍:“过来。” 姜偃就停在屏风边上,不过去。 漆黑幽邃的眸仿佛淬了天山之雪,定定地看着她。 长公主终于想起来四个字:男女有别。 她的面颊可疑地红了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埋着头碎步跑出去了。 姜偃拉上了屏风。 里头渐次传来水声,听起来那 * 人拧毛巾都是慢条斯理有节律的,水声便也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她扶着书案,凝神细听了片刻。明明也脑袋空空,也没想什么,只是脸颊、耳垂愈来愈红,好似在觊觎着什么一样。 身体的诚实反应真令人羞耻。 过了不知多久,姜偃从净室出来了,长发的尾端微润,随意披在身上。他里头只穿了一件雪白中衣,外罩鸦青雪狐毛的宽大氅袍,长姿玉立,朝她步来。 元清濯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在胸口,被迷到眩晕。 早就想不起来要同他算账的事了。 慌乱地拾起身后的玉勾带,献宝似的捧给他。 屋内教公主重新点燃了灯火,一片煌煌的桔红温暖的光里,她手捧的玉带白净无暇,用名锦为底,打磨得温润平滑的貔貅夔纹圆玉十二块为镶嵌,做工精致细腻,必是出于梁都最好的工匠之手。 “先生,送你。” 这是她答应的。 今早爬起来就直奔匠人铺子,没想到折回时先生就不见了,听人说他去赴了一场约。元清濯气煞,只能直闯听泉府等着。 姜偃接过:“多谢公主。” 元清濯抬头望天,不太好意思,摆摆手道:“其实那么大块原石,也没用多少啦,剩下大块的玉料,等改明儿我给你搬来。今日前来,是还有一件事,想让先生答应。” 姜偃道:“公主请讲。” “哎呀你不要这么客气嘛,”公主忸怩笑起来,手却一点不矜持也不闲着,将姜偃的胳膊抱住,“抱过了,也亲过了,跟我还这么生疏么,不管,你唤人家小名嘛。” 公主的唇红艳艳的,像涂了石榴花碾的花汁,饱满而晶莹,显得有几分与她气质不太相符的娇气。 姜偃一时无奈:“公主……” 元清濯摇摇头:“我叫元清濯,出生的那年宫里的白莲开得可好了,那时恰是小满时节,我母亲就常常唤我小满。先生……” 姜偃还是道:“公主。” 见他还不改口,元清濯很不满意,可是也没辙了,不好强迫他,于是只好巴巴略过这节:“我来是想说,过几日,我应人之遥,有一场赛马大会。不瞒你说,以前我每次都是第二,我不服气,今年我有极大的信心能够夺魁,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先生我想你见证我夺第一!” 姜偃颔首:“臣一定去。” 元清濯的眉眼顿时如同一笔墨润开了痕迹,喜色翻涌了上来:“真的?” 姜偃点头:“真的。” 像是被她所感染了一般,心下轻松了起来,人也随之温和了许多,冰冷瓦解,露出一丝的愉悦与纵容。 公主兴奋无比,俨然已是胜券在握:“姜郎!你相信我,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肯定会赢的!这次赢的人会得到一双大雁,等我赢了,我就把大雁送给你。” 大雁,通常是下聘之礼。 双雁则更是。 “……” 或许不该如此轻易答应。 凭公主的脾气,届时倘若她赢,一定会在众目 * 睽睽之下,将那一双象征着什么不言而喻的大雁交到他手里。 此后,姜偃作为长公主的人这件事,便能定下来了。 好算盘。 元清濯假装没看出姜偃心领神会的脸色,偷摸转过身,耸了耸肩,得逞地笑出声来。 她骗了姜偃,只要有她下场,年年她都是第一,稍加打听都知道。 以前还小时,几位将军叔伯都会让着她,讨她欢心。何况那彩头着实没什么新意,也不值几个钱。后来她渐渐长大了,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也确实没输过。 这种赛马大会以前是大将军举办的,后来延续成为了一种传统。 不但可以娱兵,令他们得以再训练之余稍事放松,更是可以通过这样的盛会,从中淘出一些马术精湛的金子,优秀者可予以破格提拔。 三年在外征战,元清濯已有几届未能参与了,不知五陵少年们可有长进。 来重温一下被敬武公主统治着比赛的恐惧吧。 这次大将军麾下的十八名战功赫赫的副手也来此共襄盛举,坐镇军中。 参赛的除了元清濯以外,大多是投身军中还没名字的新人,还有少部分,则是爱凑热闹对自己的马术心里没点数的贵族少年。 但是这一次,真正引起台上台下轰动之人并不是公主。 而是素日足不出户的国师。 “这是姜偃?我第一次见……” 一名手执月杖才从毬场热身下来的贵族少年喃喃道。 再看公主,浅绿修身短打,发垂长尾,不盈一握的小蛮腰间束着一条蝴蝶装饰的银链子,行动起来蝴蝶左摇右曳,银链子叮叮当当作响,少女感十足。公主一向骄傲蛮横,此际跟着姜偃一步步走上台,步履轻盈,神态也是娇憨无比,看直了不少人的双眼。 姜偃则一袭雪白道袍,犹如九重天堕入尘世,仙姿玉貌,不似凡人。 那少年不禁喃喃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都没等到公主来撩我了……” 照这样看,公主当然是看不上他的。 元清濯将姜偃送上台,带他见大将军项煊。 “项伯伯,我的人押给你了,”她嫣然一笑,“等我赢了就来赎他,你可要好生看着我的人。” 项煊与身旁的裨将见她这么不矜持,不禁都哈哈大笑,笑罢项煊道:“你放心去吧,国师大人在这儿,谁敢动他。” 元清濯心满意足,点了点头,回头对姜偃笑道:“先生,你就在这儿坐着,等我凯旋,大雁拿来赎你。” 姜偃不能说什么,左右是被诓骗而来的。 元清濯握住他手,在他的虎口轻捏了一下,按下腰间的银刀,转身朝台下走去。 浅绿色的如春天的柳条抽枝般的倩影迈步下了台,翻身上马,背影笔挺如剑。 她的功夫是项煊一手所教,他自然清楚公主殿下的本领,并不担心她此去会吃亏,转眸看向姜偃,笑道:“国师请上座。” 姜偃承情,谢过项煊。 落座之后,项煊的 * 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不曾移开,姜偃略感不适,转面看向他:“大将军有何指教?” 项煊才意识到失态,立即致歉:“抱歉,项某是见国师大人有几分面善,如见故人。一时失态了,国师海涵。” 姜偃不答话,左右的十八裨将都感到万分讶异,纷纷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位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 听说过姜偃拜在老国师门下只有几年,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已青出于蓝,只是其人比老国师更神秘,在公主对他“下手”以前,他很少出听泉府。因此今日以前,连同项煊在内他们都没有见过姜偃的庐山真面目。 今日一见,大令人惊诧。 果然是郎绝独艳,平生所见,无可望其项背之人。 项煊皱起了眉。 是真的像,太像了。皮相至气韵,无一不合。 他几乎立刻就要问出唐突的话语,但这时,锣鼓声猛然敲响,项煊惊得回神。 赛马大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项煊的话已经涌倒了嘴边,但已无法说出,微笑换了一句:“听说国师占卜第一,不知道可能算出,今次谁会获胜?” 既无龟甲,如何能占卜? 老项这分明是为难人,他身旁一个裨将看不下去了,提醒姜偃不跳这个坑,朗声道:“达尔單今日也混在参赛的人里头,这人是草原来的赛马勇士,悍猛无敌,当初就是他一马当先,带着老项的兵马杀入敌阵,活捉了北胡单于的亲弟弟。他的马是陛下赏赐的上等千里马,比公主的还要好,你看他样子就知道他不可能输。” 说着朝马厩那边一指。 姜偃顺着他目光望去。 马厩里停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鬃烈马,高大神骏,四蹄健硕,看起来威猛不凡,比长公主的马还要足足高一个头。单衣裸裎上身的黑皮壮汉,正弯腰给马儿喂水。那壮汉生得虎背熊腰,皮肤油光水滑,胸毛浓密如发,一个人约有长公主两三个粗,看起来是个劲敌。 他若赢了,公主自然得不了大雁。 公主没有了大雁,也不会拿他出风头。 姜偃应该寄希望于他能赢。 那说话的裨将不禁道:“国师认为他不会赢吗?” 姜偃收回目光,微笑。 “老马亦有失前蹄的时候,也许他今日会摔马。” 第26章 定情信物 项煊抚须含笑:“达尔單从会走路就会骑马, 在马背上勇猛无敌,他又怎么会摔马呢。国师大人且看着吧。” 姜偃朝他微微点头一礼,并不再分辨任何。 饮马的达尔單收了工,拿毛刷子上上下下给心爱的宝驹擦洗起来, 洗得马毛和他人一样油光水滑的, 在清朗的日头底下, 鬃毛尾巴一甩便是一道道五颜六色的虹。 长公主一人当先停在了赛道上。她腰间的银链子铮铮作响, 声音宛如铃铛般悦耳动听。 驱马而来的锦裘华履的少年, 几乎个个不敢逼视。 过不多久,达尔單牵着那匹湿漉漉的直打响 * 鼻的宝马迈上赛场。 元清濯终于无法不注意道他和他的那匹马。 达尔單双臂孔武有力,腹部肌肉鼓鼓的大坨大坨地挤成几团, 可以说是浑身令人发怵的疙瘩肉, 只见他目光炯炯, 脚步稳健, 元清濯的目光跟随着达尔單寸步不离地挪动——这人是今天唯一的狠角色。 她可以不把众少年放在眼里,但这个人一出来, 她就知道,今日必须拿出全力,不可再轻敌了。 不得不说达尔單的气场过于强大, 当他牵着马走入赛场中时, 左右两侧都为他让道出来。他走得随心所欲,宛如横行。 最后,达尔單和他的那匹神采烨然的千里马停在了公主边上, 达尔單翻身上马。 马儿承重极好, 纹丝不动。 元清濯悄悄横了一截小臂过去,与达尔單的臂膀一比,只觉自己和达尔單的对抗, 犹如胳膊之于大腿。硬拧,大概是拧不过的。 元清濯回望过去,高台之上,项煊伯父和几个叔伯似乎在交头接耳,唯独姜偃一人坐得端凝,仿佛也在瞩目自己。 她一咬牙,自己已经在姜郎跟前夸下了海口,不赢怎么能行?那双大雁,她是志在必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过是区区一个达尔單,就算是十个,也阻挡不住她赢得赛马的决心。 鸣锣声起,一声。 这是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参赛之人纷纷跃上马背。 此次赛事,只要沿山路跑过一圈率先抵达终点者获胜,规则极其简单。 沿途都有人把守赛道,意图抄近道的罚红牌下场,并要以军规论处,接受惩罚。 鸣锣再两声。 参赛人员全部拉开马镫,俯低身体,执马鞭的手扬起,严阵以待。 鸣锣复重锤一声。 拦在跟前的红绳应声被剪断。 所有马匹一声尖锐嘶鸣,载着主人冲出了起点。 一阵坼裂山路的轰鸣声嘈乱无章地响起。 不一会,连最慢的骑手也消失在了面前。 人潮汹涌远去了。 高台上的人愈发地无聊,有的人已经摩拳擦掌想要下赌注了。 “长公主的本事虽然是大将军教出来的,但达尔單是草原好手,我还是押达尔單获胜。” “你这话说的,岂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将军还在这儿呢,再怎么说也不能拂大将军和长公主的面子,我还是押公主。不改。” 其余几人一脸看好戏的模样睨着他,似乎在笑话。 项煊扭过头,问姜偃:“国师大人以为如何?” 姜偃沉静地回眸,一瞬之间,原本还在争执不休的几位副将们也住了口。 他们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流动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国师的身上,他们似乎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场——神棍的气场。 传闻这姜偃能上通天音,代表神明与凡人对话,传达神的旨意,传得极是邪乎儿。 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大老粗,杀敌如恐不胜,见过无数凡人血肉之躯在面前倒下,自己的危亡亦不过在毫厘之间 * 。对于鬼神之事,他们心存敬畏,但说实在的,真不会信。 如果能令高高在上的国师出糗,嘴头蹦出一句不符合“天音”的话,那算是不虚此行,真正赚到了。 姜偃谦谦有礼,“我所言未必尽能成真。” 顿了一下,他清沉如柳下泉水的嗓音再度响起:“但我仍旧以为,公主会赢。” 马赛上每一程都有人监督与跟踪,少顷,一名背插红羽的探底斥候回来,遥遥报道:“暂是达尔單领先,公主紧随其后!” 此言一出,原本对姜偃的推测感到意外的人,愈发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其中一个副将不禁打趣道:“恐怕国师大人今日是盼着公主殿下赢,把气运都押在了她身上。大家都听见公主说了,方才公主说,她要是赢了双雁,就赠予国师大人!” 立刻有人附和:“大雁最是专情忠贞,按民间习俗,这嫁娶可少不了大雁……” 有人面面相觑了然于心,古怪地桀桀笑出声。 项煊心头也奇怪,见姜偃不理会谈笑,面容肃然,诧异询问:“国师还押公主赢么?” 姜偃道:“不改。落子无悔。” 既如此说,项煊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也许国师这是本着对长公主殿下的信任吧。 斥候接二连三地传回来消息,皆是达尔單领先。 起初还报一句公主紧随其后,到后来便没报了。 约莫达尔單已遥遥领先。 不觉赛程已经过半。 这次赛马,基本已尘埃落定,达尔單夺得魁首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是看国师大人,丝毫不肯松口,泰山屹立般地硬撑着,不禁佩服。 虽然没有立下赌注,但姜偃若是出了错,于他的名声可是大大地有妨碍。 哪怕他们这些人都守口如瓶。毕竟,他适才所说的话不止他们听去了。 人们总是很乐意将一个被神化的人拉下神坛的。 项煊侧目多看了几眼姜偃,试图从他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 恍惚已是二十多年,天人永隔。 三年前他身在漠北,转战疆场,不知故人满门罹难,故人之子从柳州万里迢迢只身赶往梁都为苏氏满门鸣冤。可他人在千里之外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待他终于得以知晓时,却已然为时过晚。 此事成为了他一大遗恨。 姜偃仍能感觉到项煊对自己的注目。从之前一直到现在,实在令人不适。 “大将军可是有话想对在下说。” 项煊摇头,但很快又改了主意:“是有一件。不知道,国师年庚几何,是何时拜在老国师门下……” 姜偃微微攒眉。 这时,远处俨然如同大雾弥散,风尘漫卷,飞沙走石,一串清晰至极的马蹄声犹如刀枪重鸣轰进人的耳鼓。 看来这就是此次比赛的魁首了。 台上台下众人都凝睛盯着那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比身影更先泄露天机的,是一串清脆的撞击音,仿佛一根绳上晃着无数纤巧无比的铃铛,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是长 * 公主! 长公主居然赢了达尔單! 项煊嘴唇上的胡须耸然,十八号副将也全部抬起了头朝烟尘四卷的那头望去。 一道纤细的身影破雾踏风而来,身后犹如洒落着无数金砾,她一马当先,如千里快哉风,疾驰而来,及至终点,浅绿的身影跃下马背,飞快地奔到台下的奖台,领走了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双雁还只刚刚长成,如胶似漆地在笼中缠绵着,脖颈蜷曲修长,背羽浓密,呈流线型灰褐色,腹羽雪白无暇,两只一般大小,伶俐漂亮极了。元清濯自是很喜欢。 而且这本来就是她赢得的战利品,元清濯拎着大雁鸟笼仰面,笑靥如花地朝着高台上摇了摇,一张扑了灰尘的花面,却在金色日光的笼罩下,俏丽如三春之桃,灼灼耀目,令人无法不注意,无法不随之心怀欢喜。 她几步活泼地跳上台,一手携了姜偃的手将他拽起来,先对项煊道谢:“项伯伯,我们家国师多谢你的照看啦。” 项煊摇手道:“哪里哪里。” 元清濯将得到的战利品拎着晃给姜偃看:“先生,你看喜不喜欢?” 两只大雁都算得上成色上品,确实乖巧美丽。 何况,只怕也由不得他不喜欢。 姜偃顾及多人在场,只微微错开她目光的撒娇,轻咳了声。 姜郎矜持至此,他不反对,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元清濯将鸟笼往他手里一塞,两只鸟儿活蹦乱跳起来,振翅扬羽,好奇而欢快地望着新主人。 姜偃也没办法不接,他的右手四指只得勾住鸟笼。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双雁交给了姜偃,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时陆陆续续也参与马赛的人赶回来,一个个也都灰头土脸的。 那个没等到公主来勾搭的少年奔到终点,还没下马,只见公主一手握着姜偃的手,和姜偃挨得极近,整个人几乎依偎到了姜偃怀中,再一看,姜偃手中拎着得胜的战利品双雁……用了浑身解数,使了老鼻子劲依旧一事无成,被远远抛下的少年,气还没喘匀过来,经受此等打击重创,两眼一翻白,噗通一声栽落马下。 公主一点都没留意到有的人芳心碎了一地,只顾着与姜偃调情娇笑了。 她指了指鸟笼里两只乖毛:“这是咱俩的定情信物,你可要好生收着,除非白发人送黑发人,否则绝对不能丢。知不知道?” 啧啧。 长公主真是肉麻得让人没眼看。 国师还没发话,他们这替人尴尬害羞的毛病都出来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元清濯是项煊一手教出来的,项煊也算是元清濯的授业恩师,对公主的脾气秉性都是再了解不过。战场三年,公主是非常能够分清场合的,她从来不与军中男子玩笑,上下属关系分明,从不含糊。 眼下项煊觉得场合不大对,他右手成拳压住唇,有力地咳嗽两声,算作提醒。公主再怎么情不自禁, * 也该注意一下,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场的也有百八十人盯着看呢。 长公主轻轻撇唇,只好稍加收敛。 项煊见回来的人里没有达尔單,不禁问道:“公主获胜了,那么达尔單呢?” 元清濯心道那个黑脸露肚皮大汉果然是大将军给自己找的劲敌,暗暗腹诽了两句。 她笑道:“马翻啦!” 众人心神一凛,十八名副手齐刷刷看向说的话全部应验的姜偃。 国师大人八风不动,与先前坚信公主能赢时一般无二,从容镇定,实在让他们汗颜。 元清濯浑然不知她离去赛马的期间高台之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也看不懂众位叔伯的眼神,想了想,补了一句:“谁知道天降巨石,撞翻了他的马,他连人带马全滚沟里去了,我路过的时候,他们正在抢救他呢,没事儿,那沟挺浅的。” 第27章 先生,我喜欢你。 项煊愕然道:“天降巨石?” 马失前蹄, 摔入沟中,这桩桩件件都与姜偃适才所言严丝合缝地呼应上了,若非姜偃一直在此,项煊几乎都要怀疑, 他是暗地里对达尔單已有埋伏。 但国师的人品他是信得过的, 况那达尔單与他无冤无仇, 今日才算是认识。 元清濯还没留意到诸位叔伯古怪的脸色, 详细陈述了达尔單摔马以致被自己超越的经过。 “当时他已领先我一个山坳拐角, 跑得不见了人影,我的马脚力不如他的千里驹,后发制人不太可行, 当时我都以为必输无疑了……”说到这正觉丢脸, 有些脸色发红, 不敢与听了自己豪言壮语的姜偃对视, “谁知道呢,他突然就像是受了谁的诅咒一样, 也不知怎的,一颗巨大的山石从谷里窜了出来,沿着山道正好与他迎头赶上, 达尔單骑术一般, 跑得倒是挺快,闪避却很不灵敏,砰一声就撞上了, 连人带马被掀进了沟里……说来, 我也是侥幸,可见是老天爷帮我。”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是老天爷帮你,是国师的嘴。 说话间达尔單终于回来了, 他身材魁梧,是教三五个大汉给架着回来的,看模样受了点伤。 斥候回禀项煊,达尔單身体无大碍,只是臂膀与腿两处脱臼了,胸前背后都有轻微擦伤。 当然了,擦伤主要还是因为达尔單没有穿上衣。 他远远地一屁股坐倒下来,两颊鲜红如血,粗大鼻翼一上一下吐纳着怨气。 那公主已经胜之不武了,拿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战利品送给了一个小白脸,本就让他不服了,更可气的是,当他摔下马背之时,公主打马路过他,瞥来一个傲慢高冷的眼神。达尔單简直要为此气炸,那公主的真本事压根拼不过他,不过是自己运气不好着了石头的道儿,她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一直到现在,达尔單都还很不服气。 但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点他承认 * 。 若再有下次,定不便宜了这公主。 达尔單算是项煊的心腹爱将,见他受了伤,项煊即刻令军医前来为他医治,所幸只是轻伤。但项煊居然有些后怕,还好只是落入沟壑,人仰马翻,若再重一些……他禁不住再度看向公主身后的姜偃。 元清濯得了双雁心头高兴,迫不及待想与姜偃叙些私话,顾及众人在场,场合不对,便对项煊告辞:“项伯伯,我还有些终身大事要处理,就先走啦。达尔單确实是草原好汉,晚点我命人把公主府里最好的药膏送来。” 说罢便拽着姜偃下了高台,往林越更深处,偏僻无人的角落步去。 这里地处西山,山势延绵,层叠起伏,除了赛马大会,每一年的秋狝也在此举行。 行了许久,终于将人都摆脱在身后。 只听见连绵不绝的密密的流泉漱玉声,犹如玙璠相击,从深林间一泻奔出。 此处地界空阔,步径裁通,小竹细笋,披于土野,苍松如盖,覆于天穹。 从枝桠的无数间隙里,隐隐可见卧于山下的如蜂房水涡般的听泉府。甚至还有,那毗连听泉府的看上去极为寒碜的东小院,就像姜偃家的牛棚一样。 姜偃手中仍拎着那只鸟笼,笼中大雁扑腾着,上下跳跃,无比欢腾。 元清濯弯腰,食指伸进鸟笼子里,呶呶与它逗弄着。 她今日风头出尽,连带着他也成了项煊与他的连云十八将的口头谈资,只为了一双大雁。 “先生,你可别小瞧它们,我们人类的情感比起大雁还未必赢多少呢,大雁向来都是情比金坚,伴侣若是死了,它们当中的另一只也绝不独活,我就曾经见到过,一只公雁从数十丈之高俯冲而下,以头抢地,撞死在辞世的母雁身边。”她悠悠地道,“当时我很受震撼,立刻明白了一个道理,男女之情并没有我以为的浅薄狭隘,虽然我这么渣,但要是有一个男子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一定也会专一深情地爱他吧。” 姜偃良久无言。 看来公主也知晓,她很渣。 渣得真是清清醒醒,明明白白。 谢淳风自诩风流倜傥,到处留情,但谁若说他一句渣男,他必掀了桌跳起来打人。 元清濯一番自贬,把自己都搞丧气了,回过味来觉得不行,自己是来跟姜偃说悄悄话的啊,正要找回场子,一抬头,却发现姜偃似乎是在笑。 是在笑吧,唇角的内陷好像深了一点,眉眼愈加清润秀气起来。 “先生,你是真的喜欢我送你的双雁么?” 姜偃垂眸看了眼笼中“情比金坚”正在斗殴的两只大雁。 他微笑道:“还可。” 没想到先生居然这么了当地接受了她的隐喻! 元清濯简直欢喜极了,几乎立时就要抱住他转圈圈,“先生,我喜欢你。” 她绞着手指,再不扭捏,脸颊通红得宛如玛瑙,一口气全泄了闸:“你我以后就像这双雁,彼此将对方视作唯 * 一的伴侣,好不好?” 姜偃道:“但它们应当并不想成为伴侣。” 元清濯愣住:“嗯?” 姜偃将鸟笼拎给她:“公主,这是两只公雁。” “……” 元清濯呆若木鸡。 “什么?我看看!” 她不信邪地扒在鸟笼上左瞧右看,还真发现,这两只大雁居然一模一样,确实应该属于一个性别。 闹了半天,居然是个特大乌龙。公主窘极了,搓着小手恨不得逃跑,或者找个地儿把脸埋进沙子里。 她唧唧唔唔,欲言又止,望着姜偃,眉目间满是尴尬,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不能放过。 她强迫自己镇定,恢复长公主的雍容自尊,定定神,接着挤出笑容来:“没关系,就是个比喻,先生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她靠近一步,贴身倚住姜偃。 双臂像柔软的触须一点一点地挪到姜偃窄瘦的腰间,托住他腰间的肌肉,几乎是碰到的一瞬间,她便察觉到,他的肌肉如同触了弹簧霎时收紧,绷得像一张拉了满月的长弓。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男人纯情的一种表现。 但她喜欢他这种外面冷硬如磐内心紧张的表现。 元清濯试探着将手臂滑过去,一路抱到他的腰后,最后,环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民间的套竹圈游戏,一旦套住了,这个人就属于自己了。 “先生,我喜欢你,可你还没回我呢。” 长公主呵气如兰,晕红的面颊绽若榴火,轻灵的睫毛来回开阖扑朔,明眸锃亮宛如清溪。 她是个单纯的吸人血髓的妖精,总是无时无地不在散发着一种独有的致命诱惑,令人腰软。 姜偃沉默无话,像个深山里修行多年、道心坚定的禅师,在女妖精的色惑之下还能保持镇定,不为其所迷。 可他越是如此正经,长公主就越是不甘心。 不甘心是因为,她真的能感觉到,姜偃对她很好,如果不是心里有一点点喜欢她,他大可以就像拒绝戚兰若,一点希望都不给她,就不会每每在她示弱时,用怜悯包容的心屡屡退居底线。 如果姜偃有一点点动心,那么,剩下的这么一段路她可以自己走完,把窗户纸都戳炸。 他害羞,她来说,他有为难,她来解决。 对于元清濯来说,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她坦坦荡荡,无惧无畏。 “我不管,你今天要是不和我好,我就不放你走了,谁来也不放!”她掐他后背肌肉,强硬地宣誓主权并威胁道。 姜偃眼眸深邃,凝着她,眸中的情绪晦涩而深重,令她看不懂。 凝滞许久,他垂目与她对视,哑声道:“公主,在我回答以前,有一句话,想让公主回我。” 元清濯立马点头答应:“你问。” 姜偃的眸色深浓得如子夜阒不见人的无边夜色,嗓音微暗:“公主,可曾负过什么人?” 元清濯一愣,莫名地感到有些心虚,她扭面转向一旁,几乎不敢看姜偃,呵呵地傻笑两声,自 * 我解嘲地道:“这个……你知道的嘛,我负过的人……有点多,谁让我以前不懂事嘛……” 姜偃内心一阵失望,面容苍白,仿如天边寒月。 “公主垂怜于姜偃,焉知不是一时意气,公主确认自己已懂了事,可以爱人了吗?” 元清濯从未想到姜偃会问这话,她环住他腰身的臂膀蓦然就松开了。虽然站在姜偃的立场上,他要这么问也没错,只是,还是有些伤心。 “先生……”她鼻音浓浓,娇哼道,“我真的改过自新了嘛。要知道,我那些所谓的风流债,如今大多都已经成婚了,人家早翻篇儿了,都不稀罕我了,我还惦记那个作甚么。年轻时谁没犯过糊涂,如今我都一把年纪了,早想改邪归正了,以前那些,都断得干干净净的了……” “没干净。” 说完两人都是一愣,因为姜偃说话做事一向像是早有筹谋的,方才那话却仿佛没过脑子,纯粹是脱口而出。 可断没断干净,姜偃又怎么会知道呢? 公主狐疑地眯了眯眼。 姜偃眼睫轻颤,极快地藏匿了那一丝不自然,“我听陛下说,胶东王年轻有为,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与公主殿下,是青梅竹马。他到现在还孑然一身,等待着殿下。” 胶东王,裴钰。 元清濯念了下这个名字,想了起来,原是小时候她练功的人肉沙包,常常缠在她身后,黏糊糊的怎么甩都甩不掉,不知道那只小鼻涕虫跟自己与姜偃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啊,我可没撩过他……” 话音一落,元清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她的眼睛顿时又亮起来了,“先生,你是吃醋吗?” 上次入宫,在含元殿外偷听了小皇帝和姜偃的对话,皇弟好像是提过裴钰来着,还说想要将她远嫁。 但小皇帝做不了她的主,元清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何况裴钰从来不在她考虑之列。 没有想到姜偃竟会听了进去,他记到了现在! 这个发现令人惊喜。 “先生……” 她再度抱住他腰,撒娇卖乖地晃他身体,只用了不到三成力,姜偃纹风不动。长公主将下巴抵在他的胸膛,抬起俏生生浓丽的芙蓉花面,鼻尖微翕。 “你是醋了吗?是不是?”她不依不饶,求着他说。 姜偃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她可怜兮兮地揪着嘴唇求着饶,娇憨甜稚,与赛马场上骄矜傲慢的公主丝毫不一样。 心蓦地柔软,他低声道:“是,公主,我醋得有些厉害。” 第28章 直男元清濯 以前, 姜偃也唤她“公主”,到现在依旧没有改。 但是元清濯却仔细品出了两种味道。就算是以前稍显得清冷的“公主”,姜偃也和别人很是不同。别人唤她“公主”,或是出于敬畏, 或是出于谄媚, 林林总总, 各怀心思, 唯独姜偃的一声声“公主”, 让人觉得他真的没有没有怀任何的心思,仿佛随口流出,打个比方, 就 * 好像她这个人就叫“公主”。 但是现在又不同了, 他说他吃醋了, 醋得很厉害, 又唤了声“公主”。 她从中听出了独一份的缱绻味道。 难掩激动之色,元清濯伸臂搂住姜偃, 踮起脚在他的薄唇微凹的左侧轻盈一吻,落地时,还抓着他纤尘不染的道袍。 “先生, 你怎么会吃裴钰的醋啊, 他又瘦又小又黑又难看,我打小就没把他放心上,何况我们那算什么青梅竹马, 他就一厢情愿死缠着我而已, 我还很不乐意呢。我只想跟着项伯伯他们学武艺,从来都不理会他,啧啧, ”她叹了一声,眼眸清亮地望着姜偃,眸中盛满了笑意,“结果你猜他怎么着,他为了和我玩,居然主动提出给我当练武的沙包,随我打得高兴。” 她叹道:“怎么会有这么贱的要求啊。” 没有办法,为了讨好心肝美人,只能先对裴钰把嘲讽技能拉满。 过后,她暗暗在心中向裴钰作揖赔了不是。 哪知姜偃与她心思不同,他道:“胶东王对公主很执着。” 这话,像一个久留春闺,发现心爱的男人在外头放了情债的小媳妇,不过在姜偃说来,少了几分闺怨。 元清濯拂了拂手,道:“那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啦。” 见姜偃脸色不虞,似阴雨将至,她再度妥协:“好嘛好嘛,我答应你,再不让裴钰跟着我,只让你跟着我,再不让裴钰当我的人肉沙包,只让你当我的沙包?” “……” 还不满意? 美人就是脾气大,真难哄。 元清濯头痛,正要揉额头,腰间忽然收紧,她身体猝不及防地应激起来,打了个哆嗦。 姜偃将她抱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便松了手,力度时间都掌握得含蓄至极。 但元清濯却依旧喜难自胜。 姜偃拎起鸟笼,“公主,这两只大雁现下要如何处置?” 元清濯沉浸在一触即分的拥抱,还在回味当中,一时难以回神。 阿偃抱我了…… 他刚才是抱我了吗?是抱了我吧。他这是何意?这代表他已经喜欢了我,接纳了我了么?还不到一个月啊,他说过的相处一个月,如能生出情意……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聘礼? 东海的明珠,昆仑的美玉,汝窑的青瓷,益阳的蜀锦,长白的老参,书画古玩,奇珍异兽? “公主?” 回过神的元清濯尴尬地咳了起来,终于听清了姜偃问的什么,她瞥向鸟笼里的两只灰背雁,默了默,道:“咳,既然两只都是公雁,先生,我们就不要耽误人家成家立业,和爱侣比翼双飞了,咱们放了它吧。” 姜偃将鸟笼递还给她:“公主来放。” “嗯。”长公主爱意绵绵地看了眼几乎明天就要成自己夫君的姜偃,五指纤纤,娇滴滴又做作地拎回了鸟笼,“小乖乖,放你们去夫妻团聚,啊。” 檀口轻翕,唇红如画。素手解开鸟笼结构惊巧的银闩,拉开了上面的小门。 聪慧的双雁 * 窥见绝佳时机,哪里肯坐以待毙,立刻哪怕冲撞了元清濯的手也要挣扎着飞出来,脱离了鸟笼之后两只一飞冲天,入青云不顾。 元清濯手中的空鸟笼跌坠在地,愣愣地回眸:“这两只小没良心的真忘恩负义。” 姜偃适时点头。 元清濯高兴了,算了不理会它们了。 她握住姜偃右手,搓指成环,衔在口中,对着密林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听到动静的马儿立刻闻讯赶来,冲出林野,奔到主人面前。 元清濯今日是真高兴,一手牵着姜偃,一手拽住马缰,在马背上鬃毛上停了停,轻笑道:“好啦,好啦,要回了,不要不高兴嘛。” 这匹马跟了元清濯时日长久了,脾气和她相似,见主人为了男人将与她朝夕相处的自己抛下不问,何况它今日还立了大功,马儿大约是不爽,朝姜偃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元清濯惊讶万分地对姜偃道:“你看,它吃你醋呢。” 姜偃一时无言。 元清濯连忙安抚它,翻身上马,俯低身体抱住马脖子,附唇在它竖起的耳朵边上说了什么。 马对姜偃的敌意消了,不再一脸嫌弃和防备,也朝姜偃点了点头。 说通了爱驹,元清濯伸了一条臂膀给姜偃:“来,先生,上来!” 姜偃将手递给公主,随着她向上拉扯的力道跃上马背,落在元清濯的身后。 元清濯回眸温温地笑:“先生,抱我嘛,小心摔下去了,我会心疼的。” 姜偃的臂膀犹犹豫豫,就是不肯过来,最后是元清濯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横在自己腹间,道了声“走了”,踏马过春林,满山银铃响。 迎面而来是呼啸的山风,吹拂得发丝轻卷,来回搔动柔嫩莹白的面颊,甚至扫过姜偃的鼻尖,透着一股清新薄荷似的鲜香。 她腰间的银链子叮叮当当作响,不遗余力,摇曳得热烈而狂肆,张扬跋扈,酣畅淋漓。 出了野林,姜偃的马车停在林外,镜荧与开权两童子在等候。 见到公主载着先生回来,先生臂膀搂着公主,不禁嘴巴都能塞下两颗鸡蛋了。 元清濯撩前腿滑下马背,便伸手要去抱姜偃。 如今的姜郎终于不扭捏了,自然地就把手递给她,任由她抱下马背,虽然姜偃一如传闻所说的轻盈瘦削,恍若病态,但抱在手里也是结结实实的,绝对是一个正常成年男子的体重。元清濯却仿佛完全不觉吃力,轻飘飘地将姜偃捎下来,一臂横在他腰后,将马鞭扔给开权:“我和先生坐车,我的马烦劳你骑回去了。” 开权震惊:公主现在愈来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知道自己在指使谁吗? 他看向镜荧,仿佛试图求助镜荧替自己讨回公道。 镜荧无奈地叹气,哄他:“去吧。” 开权气咧咧地甩着马鞭走了。 镜荧待公主与先生都上了车,跳上了车辕,将马车驱行起来,遥遥往山下而去。 山路并不好走,崎岖不平 * ,车行得很是颠簸。 在这种颠簸动荡的车厢里,姜偃依旧手不释卷,读的是元清濯如看天书的文字。 她不喜欢姜偃在车里看书,会伤眼睛。 “先生,你看的这是什么文,像蚯蚓一样爬,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姜偃解释道:“是古西丘的巫文,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元清濯孤陋寡闻,不知古西丘是个什么部族,没有去刨根问底。 她抱住姜偃的臂膀,身子小鸟依人地朝他蹭了过去,脑袋直往姜偃怀中挤去:“先生,你看这书密密麻麻的,多坏眼睛,你就先不看了,看我好不好嘛。” 姜偃垂眸看向怀中闹腾不已的小脑袋,声音温柔地道:“我习惯了。” 男人的温柔都是纵容,元清濯得了宠就傲娇,下手一把夺了他的书,嘟囔道:“那你回家了再看,现在就陪陪我。” 摊上公主,大约没人能独善其身。 姜偃也无法免俗。 “好。” 元清濯心满意足地将书合上放在身后,挨紧姜偃的肩背,长睫凝阖弯弯一线,粉面含春,玉容静好。 马车穿过一片蓊蓊郁郁的杏子林,姜偃凝神听着车窗外的动静,怀中传来细细的嗓音,堪比车篷上呶呶不休的黄鹂:“先生,我真的好喜欢你呀,所以现在真的开心,我打了胜仗都没这么开心。不,应该来说,我今天打了最大的一场胜仗,获得了最大的战利品。” 姜偃顺着她话道:“可是战俘只有一个。” 元清濯急忙闭着眼点头,“你胜千军万马!” “不过,”她话锋一转,“先生,你之前还说一日都不想和我多待呢。” 男人心,海底针,变化无端,真叫人难以揣摩。 姜偃亦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 他在原地,被动至极,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她推着走,他至多是半推半就,如果她不是这般执着,今时今日早已是陌路之人。 放任了自己的代价,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自大地以为自己已能够心如止水,不生寸漪,而最终没有做到而已。 怀中一时没了声音。 姜偃垂目,她攀住自己肩臂的胳膊不知何时早已垂落了下去,轻纱遮覆底下,细嫩如笋的臂膀静静搭在他的膝头。呼吸轻轻浅浅,规律绵长,似乎已经睡熟了。 秀发如云,松松堆砌于雪颈边,隐隐露出耳后那一颗不易察觉的小痣。 姜偃微微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 她睡颜太好,几乎令人很难把持,姜偃也只是寻常男人。他抬起手,轻抱住她头,将她拢到怀中,令她睡得舒服些。 车篷上摩挲过无数弱柳的艳影,在晴光里柔漾着。 车内则是一片静谧与宁然,仿佛与世隔绝,与过往与未来均已隔绝。 元清濯醒来时,发现自己还睡在车上,而周遭已空无一人,姜偃不知何处去了。 随着她一坐起,有什么立时从肩上滑落。 凝睛一看,是姜偃今日所穿的雪色外袍。 她 * 微微勾唇。 他还挺善解人意。 此时日头早已偏斜,元清濯收拢姜偃的外裳,矮身踏出车门。 车就停在东小院的门口,他走时便没叫醒她。 元清濯深嗅了口他衣间的暗香,脚步欢快雀跃地登上台阶。 猝不及防,撞上久等的一人。 抬头一看,她脸上的轻松惬意登时凝住。 又是戚兰若。 第29章 我负了谁 戚氏对她真是阴魂不散, 看模样是不准备回信陵了,打算同她死磕到底。 只要元清濯还惦记姜偃。 但戚氏要这么想,她的算盘就打错了。她对姜偃真心实意不说,就算只是一时新鲜, 被戚兰若这么盯着, 人也是会生逆反的。 不知她在东小院的门口站了有多久, 也不叩门, 也不来马车里推醒她, 像是准备颇足,底气颇厚。 “信陵夫人有何贵干?” 元清濯越过了她,往院里去。 戚兰若目见她臂弯之中抱着一袭道袍, 焉能认不出是何人所穿, 内心之中的妒火犹如从万丈深渊中激迸出熊熊的岩浆, 几乎将皮囊烧穿。 “站住, 我话还没说,你不许走。” 元清濯停在了门边上, 抱衣回眸:“信陵夫人,你若是有眼力见的,早该看出来了, 姜偃他喜欢我, 和我好上了,你若是还有自知之明,请你认清你的身份。你的夫君信陵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莫一而再再而三地背着他下他的面子。” 姜偃与元清濯好上了? 只这一句话, 又叫她如何能忍? 戚兰若愤然道:“元清濯,你可敢亲口告知国师,你不是完璧?” 元清濯倚在门边, 脚步微微趔趄,几乎摔在门槛下。 “你说什么?” 她惊怔地抬眸。 戚兰若面含讥讽羞辱之色,但坚定笃信异常,不似作伪。 她相信戚兰若也没这么无聊捏造这种事。 但是这依旧很耸人听闻,她是否完璧这件事,难道最清楚的,不应该是她么? 戚兰若见她惊愕,脸上的讽刺之色愈深,冷笑道:“原来你是不承认么?” 元清濯紧绷秀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寒了脸色,转身要往门里去,脚步却错乱无章。 戚兰若跟进几步,袖中的玉手紧攥成拳:“元清濯,你别故作清纯了,你在姜偃面前怎么说的?你敢承认,你早就失身给了别人,你所说的清清白白,都是你蓄意编造的假话么?” “你凭什么这么说!” 元清濯暴怒,脚步一停。 她转过身来,又疾步朝戚兰若奔来,一手掐住了她的玉颈,将戚兰若一手抵在门上。 戚兰若呼气不畅,双手用力扒着元清濯悍如铁桶的臂膀,奈何纹丝不动。不消片刻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面已涨得鲜红。 元清濯稍松一手,眸中余愠未褪,冷冷道:“你凭什么敢这么说?” 顿了顿,她的眼眸愈发深寒:“你是不是也到姜偃面前搬弄是非了?” 戚兰若脸色发青,呼吸不畅,两片饱满的胸脯急促起伏,嘴里阴 * 恻恻直发笑:“元清濯,你是心虚,想杀人灭口?” 元清濯冷笑:“我行得正坐得端,你以为都如你一般?” 她松了臂膀,侧身转过去。 戚兰若犹如一条濒死的鱼儿,沿着木板门滑落在地,望着元清濯笔挺高傲的身影,透过一层浮动着薄薄碎埃的金色阳光,她仿佛在元清濯的身上,望见了高贵不可攀的圣洁之色。 这样的人,如何不令人想将她拽入地狱? 她闹出的丑闻比她大多了,她应该和自己一样,配给一个根本不能人道的糟老头子! “元清濯,你不要说,你忘了,三年前来你府上的姓苏的少年,你要了他的身体,却弃了他于不顾。” 元清濯立在阶下的身影狠狠一晃,她猛然扭过面看向滑倒地上的戚兰若:“什么姓苏的少年?” “看来你是真不知。” 戚兰若嗬嗬直笑,元清濯脸色发青,道“你不愿说就滚”,戚兰若才不急不徐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元清濯凝睛朝她手里的东西看去,戚兰若道,“你的老管家,隐退了以后就藏身在邱邑,这是他的住址,他可以向你证明,我所说一切是真。当时长公主离开以后,那个少年,就是他替你处理的。” “处理”二字,说得何等轻飘。 元清濯自诩无愧于心,可她怎么竟不知,她负了谁,却完全不曾对那人负责过,而是将他狠心抛下? 她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为什么,戚兰若手中的字条,她竟然……竟然有些不敢接过来? 她竟在害怕。 戚兰若一眼洞穿了她的窘况:“呵,不敢了?你也知,我所言是真吧。元清濯,你虚伪。” 话音一落,戚兰若手中的字条便已被元清濯夺了过去。 她掐住字条,紧握于掌心,并没有立即打开来看,居高临下地凝着戚兰若道:“我会去找管家求证,若你所说是假,戚氏你记住,便是追到信陵,你也别想泰然。” 她攥紧了字条,撇下呼气不畅面色转为苍白的戚兰若,迈步朝寝房疾行而去。 如今跟随元清濯从敬武长公主府里出来的,只有银迢与橘兮二人,银迢听到了动静之后,代替长公主前去送客。 元清濯一人抱着姜偃的道袍回了寝房,后背撞上了门,人倚在门边,闭目,一动不动。 回来时与戚兰若对峙良久,天色已暗,元清濯呼了口气,踱回内屋,将铜灯台上的牛油点燃了四盏。 光晕如蜜,四下里恬然阒静,偏僻的西郊,连犬吠都很难听到。 今日出了一身汗,然而也无心沐浴,径自躺上了床,身上也未盖被,而是珍之重之地搭上了姜偃的道袍,眯着眼,慢慢地视线陷入了一片昏黑。 倘若戚兰若所言是真,她真的负了那个少年,该当如何? 道袍上还残留着姜偃身上独有的潮润的仿佛永远挥之不散的墨气。 每当闻到这个味道,便仿佛姜偃就在眼前。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令 * 他终于软化,有机会拥有他,难得这是第一次她对一个男人如此地不想放手,难道上天竟真的跟她开了一个这样大的玩笑? 那老天爷也太过分了。 元清濯闭目入眠,不知睡了多久,是被银迢推醒的,她满心烦闷,一睁眼就弹了起来,吓了银迢大跳。 银迢拾了她的木屐,支支吾吾:“公主,要沐浴了,您今日在外头赛马出了好多汗。” 屋内只剩一灯如豆,除了她与银迢再无旁人,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脚自如地探进木屐之中,随口问道:“橘兮呢?” 说罢她想了起来,“不知怎的,近日总感觉橘兮躲着我,这丫头也不知是怎么了,常常见不着人。比我还忙。” 她玩笑似的加了一句。 银迢拾起了另一只木屐,沉默埋着头。 先前是不敢说,怕触公主霉头,却没想到公主竟然真的不记得苏公子了,银迢偷听到了公主与戚兰若的对话,十分惊讶。 这段时日,橘兮就是因为苏公子,与公主相处别扭。却不知,苏公子早已不在公主的记忆认知之中,是被这么糊里糊涂抛下的! 既然公主如今已经知道了,还说要找老管家求证,那么,银迢想着没必要瞒了,不如对公主吐露实情。 她头垂得更低,眼一闭,心一横:“公主,橘兮这丫头,她不知哪里来的愤世嫉俗的性子,是在……是在为苏公子鸣不平。” 苏公子,又是苏公子。 元清濯心头猛地一跳:“银迢你也知道?” 银迢握紧了拳,只能点头。 元清濯脑中轰地一声,她自失喃喃:“原来,不只戚兰若知道,老管家知道,橘兮知道,你亦知道……恐怕,就连先生也都知道了。可是,身为当事人,如此可恶的我,我却不知道……” 说不上心里是后悔更多,还是荒凉更多,她叹了口气:“银迢,你不了解我吗?你这是将我、置于何地啊……” 银迢瑟瑟发抖:“公主,奴不敢,奴再也不敢了。” 元清濯闭了闭眼:“不怪你,是我负了别人,又是我自己对姜偃上了心……” 银迢抬起头,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瞥见公主有如石膏一般矗立着不动的丽影,心头忐忑万分:“那公主,要去见老管家么?” 元清濯道:“这件事,是不是老管家知道得最清楚?” 这自然是的,苏公子就是他解决的。 银迢点点头。 元清濯也随之点头:“那必然是要见的。” 银迢心头发憷,面色惶惶。 跟随长公主这么久,银迢心里清楚公主是何等样的人,她一向最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夺了别人清白,她是一定会负责的。曾经长公主只字不提苏公子,银迢心中还暗自奇怪,以为公主征战在外三年,恐是因为见惯了杀戮转了性子,却没想到,公主只是因为她忘了苏公子! 她更不知道,她其实早已不是什么处子之身。公主一直对自己有误解。 “公…… * 公主。”银迢瑟瑟然道,“那现在国师怎么办,他知道么?” 元清濯如丧考妣道:“恐怕已经知道了。” 既要挑拨,戚兰若怎可能只来寻衅她一人,必然先去撬了姜偃。 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会在意这种事的。 可是今日她与姜偃在西山放马,他亲口应了自己,可见他不是世俗之人。她没有看错人。 可是……她看错了自己。 她确实配不上姜偃。 她竟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彻头彻尾的渣女,说渣女都过分了,她是人渣! 抛弃了人家几年,居然将人家忘了! 就算是现在,搜肠刮肚,抓破脑袋,都已再也想不起来那少年的面貌。 她唯一能想起来的,有可能的夜晚,便是那个大雨夜里,她喝醉了酒。 难道便是在那个夜里,她趁着酒兴与美少年一夜荒唐,事后还断片儿了? 元清濯“嗷呜”一声抱住了头:“银迢……我好想死啊……” 第30章 乖乖从了我,我会疼你的…… “把橘兮找过来, 就说苏公子的事我已经知晓了,用不着她再抱不平,我一人之事一人担着,一定会负责到底。” 元清濯穿上那双小叶紫檀玺碧花木屐, 挽上松垮的长发步入净室。 不一会, 净室内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银迢猫着腰低头步出寝房, 命人快马赶回公主府传橘兮过来。 因是为了苏公子的事, 橘兮果然半分都不再扭捏了, 立刻直奔东小院,当她忐忑而又谨慎地停在公主的寝屋门口扣门时,元清濯正沐浴完毕, 披着浅桃红色对襟广袖长衫, 窝在自己的梨木扶手圈椅里, 似在休憩养神。 湿漉漉的鸦发隔着各色花卉纹椅背披在身后, 等着屋内的暖气将它晾干。她闭目歇了片刻,听到橘兮的动静, 睁开眸,唤她进来。 橘兮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看向一旁的银迢, 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胆战心惊。 元清濯靠着椅背, 慢慢坐起身,平视着橘兮,道:“你是怎么回事, 既然要为了苏公子与我闹别扭, 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点。” 白白地,等到她开始为姜偃动心,现在才知道实情。 她该如何自处! 橘兮以为长公主殿下责怪自己, 吓得立马噗通跪地,元清濯见她觳觫不安,也不忍吓唬她,拂了拂手。 “这是做什么,我还没开始问话呢。”她澹澹道,“详情如何,我会去邱邑与老管家对证,你们只管把你们知道的告知我就可以了。” 银迢与橘兮对视一眼。 详情经过,银迢知晓得不如橘兮多,于是识得趣儿侧身让了开。 橘兮趴跪在元清濯的脚边,仔细回忆起来,三年前,春分时节,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公主您还记得么,那年开了春,北胡人的马就伺机南下,直取大魏的两座城池,边关失守,天子震怒,大将军他们带着大军已经出征了,那会儿公主也想要上战场,陛下不让,公主与陛下 * 发了很大的脾气。” 元清濯记得,圈椅扶手上的玉指微微扣拢,指骨泛出雪白。 她不被允许随军出征报国杀敌,原因只有一个—— 她是女孩儿。 哪怕女子通过科举入仕的传统已有百年,可她父皇却迂腐不化,依旧盼着他唯一的女儿将来能得嫁王侯,相夫教子,安于内室。 但她自诩天生将才,允文允武,必不局限于男人内宅。 矛盾频发,终于有了激化的一天。 叛逆高傲如元清濯,一时走上了极端之路。 她如今只记得,那夜回府后,胸臆难平,便躺在罗汉床上喝得酩酊大醉。半醉半醒间,恍惚说了一句:“替我找个美少年来,我要睡他。” 那会儿她大概想得是,只要破了身,以后自然嫁不得什么王侯,多来几次,也就不用成婚了。如今想来还汗毛直竖,倘若不是饮醉了酒,如此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事,她定也做不出来。 后来她一人晕倒在榻上睡得昏沉。 但依稀记得,公主府上下大眼瞪小眼,均被震慑住,然而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 这后半截,就要由橘兮来讲。 “老管家是太皇太后派来的,迂腐守旧,原也不肯答应公主这荒唐的命令,何况公主殿下醉了,醉汉胡话醒来多半要后悔。可公主却说自己很清醒,还说,大魏豢养面首的公主又不是没有。敢于抗命的下人,都让公主狠狠痛殴了一顿,疼得哭爹喊娘,对老管家跪求了一地。老管家无奈,只好托人去‘鸭先知’买个清倌儿回来。” 橘兮说来轻巧从容,元清濯却虎躯一震。 她那晚果真如此剽悍? 一向与他的作对的老管家梅德行都松了口? 沉吟片刻,她道:“所以苏公子其实是鸭先知的小倌儿?” 既是小倌儿,多半就是为了钱财,那就好办多了。等安抚好他,这事儿便能过去。 哪知,橘兮却摇摇头,打破了她的幻想的美梦:“不是。苏公子不是鸭先知的小倌儿。” 大雨瓢泼,雷鸣电掣。 天边时而撕裂一道巨大触手般的银光,云层张开裂口,似要将偌大公主府吞没。 橘兮衣衫上沾了水,来回逡走焦急地等待着,银迢说,公主闹得很厉害,谁劝都不听。 鸭先知距离公主府偏偏横跨半城,又是大雨之夜,恐怕一时半会无法赶来,她守在门口,只能干着急。 然而也就是此时,敬武长公主府来了一个少年。 少年从闪电光影之下走来,浑身尽已湿透,乌黑的鬓发紧黏在坚毅的颌角,他着身银鼠色洗得微微变淡忍冬藤纹长衫,面庞清瘦,看不清容貌,一道紫电青光迸裂而过,短暂地映照出少年深邃的五官,苍白的面容。 他来时,极其狼狈。 这么晚了,多半是不速之客,何况公主正醉酒撒泼,不宜迎接外人,橘兮本来想将他赶走。 “鄙姓苏,在下……” 橘兮不由分说要关门,可是那少年一把扒住了门,神 * 色颇为紧张,坚持要见公主,有要事相求。 他浑身上下瘦得没有几两肉,像是长期食不果腹营养不良造成的病态,橘兮到底心肠不硬,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这时,老管家在身后隔着一道雨帘喊道:“让人进来!” 橘兮心头暗道不好,梅管家怕是以为,这个苏公子是外头鸭先知来的清倌儿,把他当成了那种人。 橘兮无奈之下,只好放了他进去。 他走到灯下,教昏昏惨惨摇摇欲坠的灯光照着,脸庞浮出瘆人的白,梅德行也吓了大跳,但见少年五官出挑,身材颀长,虽然身陷秦楼,但气度不输那些都城勋贵子弟,如此也不至于太过辱没了公主,看了几眼之后,着人替他取干净的衣袍。 那少年有些受惊,直说不必:“在下是有事相求公主,管家不必客气至此。” 老管家大约心想着,来这儿的男人这会儿不心想着求权势富贵,求公主带着脱身泥淖才是怪了,遂没有理他,左右一会儿湿衣是要脱的。 梅德行没说二话,攥住少年的胳膊,将他一把送了进去,随后命银迢出来,拉上了寝房大门。 元清濯惊愕:“就这样,进去了?” 银迢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是正经人,当时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橘兮幽幽望了一眼公主:“就这样,本该来服侍公主的鸭先知的小倌儿,变成了苏公子。” 深夜冒雨来访,又是男女有别,这个苏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人。 元清濯道:“你们肯定我睡了他?” 她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橘兮犹犹豫豫,又最终点头。 元清濯惊讶:“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你不是说你们都退出去了么?你戳我窗户纸了?” 这偌大罪帽扣下来,橘兮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揪起一只脑袋,瞅了一眼湿发敞衣的公主,嗫嚅道:“是奴听见的,公主说……说……” “我说什么了?” 元清濯愕然。 橘兮声音愈低:“公主说,‘小郎君真好看,乖乖从了我,我会疼你的’,当时,不少人都听见了。公主说得还挺大声。” “……” 元清濯真想一头撞死在豆腐上。然而依旧没能死心扒着问:“这……这倒也不一定,也许他没有从呢?” 不从不就没这事了? 橘兮又瞥了眼公主,细声细气道:“他从了。” “……” 姓苏的意志忒不坚定了! 这时又万般惆怅地想到姜偃。 姜郎这般矜持的人儿,她却这样勾他,饶是如此他也依旧发乎情,止乎礼。若是他,只怕没这个事了吧。 世事难料,怎知会是如此。 公主心痛得一巴掌盖住了脸,呜呼哀哉,天要亡我。 “你们……你们居然听了全程嘛……” 女孩子宝贵的第一次啊! 她虽然没有处女情结,可是第一次的美好无论如何都应该留给喜欢的人呀!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她幻想了无数次以后与姜 * 郎情意绵绵娇羞无限的洞房花烛,如今全部成了泡影! 橘兮忍不住为自己辩驳:“那倒也没有,公主……叫得太大声了,大伙儿都不好意思听,后来全散了。” “……” 她不该问,问就是令人想死的答案。 具体的,橘兮也仅只知道这些。 后来梅德行如何打发走了苏公子,她不得而知,银迢则更是蒙在鼓里。 欲知详情如何,恐怕也只有问梅德行才能清楚了。 元清濯望向搭在榻上的姜偃的道袍,玉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肉中掐出血来。 她起身步了过去,掀开道袍一角,从里边翻出来今日戚兰若塞给她的字条,上头有梅德行在邱邑的住址。 她紧攥着那张字条。 一天之间,什么是从天上落入地狱,由生到死地走一遭,她是全明白了。 白日里,还在与姜偃西郊赛马,他抱了她,说了他吃醋,他们才确定关系,她这里转眼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失身是小,失义是大。 不仁不义,才是名节有亏。 她要对那个人负责,无论如何。 “你们知道苏公子是谁么?” 他总该有个全名留下来,何等身份,目的为何,只有他满了意,不再计较不再耿耿于怀,她才可以从这场乱局里全身而退。 银迢、橘兮:“奴不知道。” 元清濯握住那张字条:“看来只有梅德行知晓了,你们俩替我背马,我连夜走一趟邱邑。” 银迢劝她:“可是公主,都已经快子时了,这么晚了……” 元清濯颓然道:“子时又如何,反正也不可能睡着了,去吧。邱邑不远,明天还能赶回来吃晚饭。” 银迢只好从命。 第31章 面首 邱邑在大魏迁都于梁前属于梁城的边镇, 即下属城邑。邱邑街市与梁城相去不过百里,天不亮元清濯便策马而至。 初晨天光熹微,云影朦胧,远处延绵村落各抱地势而起伏, 在布满朝露冷雾的春日初曦里若隐若现。 马蹄沾了香花露水, 一路不顾疲惫疾行而去, 就近入城。 按照戚兰若给的地址, 一大早元清濯就摸到了梅德行家里, 叩开了大门。 梅德行打开门,一见是公主,颇吃了一惊。 他立即就要行跪拜礼, 老人家已年逾古稀, 元清濯看不得他艰难行礼, 忙让他免受了这罪。梅德行哈腰称是, 请公主进门。 三年前她单人匹马出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梅德行。班师回朝后, 公主府的人说他告老还乡了,元清濯也没说任何话。他确实年事已高,何况, 元清濯不喜约束, 不爱被老古板管着,一直也没问。 如今看这称得上宽敞的二进院,打理得井然干净, 便知他日子过得还不错。 “老管家一个人么?可有人照料?” 梅德行替她倒茶:“有个义子, 买茶去了,还没有回来,公主请用。” 梅家装修简朴, 不事奢华,但从老管家递上来的素釉青花海水纹的杯盏来看,梅德行毕 * 竟是入宫五十年,伺候过太皇太后的人物,品味一流。 “公主一大早来小人府上,是……” 元清濯奔波一路,属实有些累了,饮了口茶水,灭了嗓子几乎要冒烟的火气,开门见山道:“有件旧事,想请教老管家,不必打马虎眼,前不久戚氏来过,是吧。” 梅德行自知什么都瞒不过长公主,上一次信陵夫人前来邱邑,是为了苏公子的事,他多半便已猜出,这里不会太平,迟早公主也是要来问讯儿的。 元清濯睨着他:“你有什么为难之处?” 梅德行忙道:“不敢。” 元清濯道:“无论我对苏公子做过什么,终究是关上门来家里的事,老管家实在没必要说给信陵夫人听。她与我有仇,这是授人以柄。” 梅德行方才被元清濯托了一手不跪,还觉得是过往自己劳苦功高,受得心安理得,此时被点破,顿觉老脸无光,急忙下跪:“老奴怎么敢出卖公主?只是那信陵夫人步步强迫句句紧逼,老奴都已活到这份儿上了,本也不惧,但我那义子受她威胁,老奴实在是……实不相瞒,这几日,老奴就是送了孩儿出去避风头去了……” 元清濯弯腰扶了他一把,将人从地上搀起:“你不必担忧,过不了多久戚兰若便回信陵了,何况本公主在,她不敢对你如何。你今日只要有问必答,我概不追究。” 恩威并施,是御下之道。 梅德行三两下就被唬住了,哪里还敢有所隐瞒。 元清濯放了茶盏在旁,指尖扣着瓷盏轻敲,发出长长短短毫无规律的清音,默了良久,她问:“苏公子,你是怎么处理掉的?” 一路上元清濯都在回忆那大雨滂沱的夜,可无论怎么想,都没有那少年的影子。 依稀记得,当她醒来时,倒在城郊驿站里,周边只有银迢一人。 她不在府里时,公主府里以梅德行为大,连同银迢橘兮在内,都必须听从他的指令。当时她不在公主府,梅德行是绝对有权处理那少年的。 梅德行沉默片刻,颓然坐倒,道:“那少年来历不明,怎能留下名分,老奴便自做了主张……” 依着规矩,既不是驸马,便不可与公主一榻而眠。 当时那少年与公主均已和衣而眠,睡意香甜,梅德行叫了几个家丁,将他抬出了公主寝屋。 他遍身吻痕,微微敞露的颈部皮肤,也是红痕斑斑,鬓发凌乱,唇如含樱,羸弱若柳,一睁开眼,一双仿似噙着水的眸子雾蒙蒙的。 少年美艳而干净,就算骨瘦如柴也难掩精致绝美的皮相。 他的外袍松松挎在身上,一苏醒,便发觉自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黑魆魆的屋子,既无公主寝屋的熏香,也无那方软榻,更没有公主。 他瞬间醒了,正要起身,但立即就被两个家丁摁住肩膀压了下去。 周遭亮出灯火,两名侍婢指引着梅德行提灯而来。 火光映出梅德行鹤发 * 鸡皮、宝相凝重的脸。 少年微忪,“公主呢?” 梅德行道:“公主着老奴招待公子,至于其他的,那不是你该问的。” 不可能。 少年的瞳孔急遽发颤,挣扎起来,又上了两个家丁,才生生将他摁住。 他不信。 就在方才,他还拥她在怀,她像猫儿一样高傲又慵懒枕在他臂弯中眯着眼,说他很好,她想要他一直陪她睡觉。 他亦说了一生一世,她答应了。 珍重如山,是为许诺。 怎会? 他不信! 梅德行识人万千,一眼便看出了少年的痴心妄想,他不得不提醒他:“苏公子你身世低微,如何能做长公主的驸马?公主是金枝玉叶,陛下唯一的掌上明珠,陛下早已默许了胶东王为婿。是公主不愿,她只想以身报国,于是今晚为了抵触陛下的安排,找了你破身。” “不可能。”少年目眦发红,黑眸阴郁得几乎狂暴过境。 连梅德行也感到了惊吓,不得不命令下人将他多看紧几分。 梅德行道:“公主对你满意,你可留下。”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对那可怜少年道:“从今以后,你为面首,可以留在敬武长公主府,待公主成婚以后,自会放你离去。” 那少年犹如充耳不闻,一动未动,浑身紧绷。 “身为面首,要守规矩,第一条,便是不得与公主同宿,公主召幸于你是宠爱,不是理所应当。你必须在公主每晚临幸以后自行回后宅内院。若无请示,不得出后院,更不得私自出府。” 梅德行拂拂手,令身后侍婢将东西端上来,他俯瞰那少年,见他如鹰隼般的冷眸扬起,映着灯火犹如泛着黑曜石的冷光,冷冽无比。 梅德行一阵吃惊,但还是道:“面首要黑绸裹身覆面,遮去耳口鼻,自今以后只有公主能脱下。” 那身象征着羞侮与耻辱的黑袍,犹如不见天日的极暗之色,连一丝光也映不出。 侍婢捧着它一步步地朝着他走来。 少年双拳紧攥,如暴青筋,隐忍待发,犹如一头受伤的猎豹。 元清濯打住梅德行:“你这事办得不厚道,我何时说了要让他当我的面首了?” 梅德行自作主张,欺压良善。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面首,也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这么欺负人的。 梅德行露出惭颜,不住地对公主点头称是:“老奴也是照制办事,不敢坏了规矩。而且,老奴当初不知道苏公子是一场误会,还道他是出身于鸭先知的小倌儿,既已为奴籍,又何必故作清高在意那点儿男人颜面。” 元清濯想,太监大概是不能理解男人为什么重颜面的。 她在军营几年,对男人非常了解,他们的优秀之处和他们的劣根性,她都明白。 苏公子不是奴籍,更不是小倌儿,他当然会看重尊严名分,就算是委身长公主,也不堪受此奇耻大辱。 如此想来,她对苏公子的愧疚又重了几分。 是她负了他,不但强势夺 * 了他贞洁,还纵容手下人这般羞辱于他。 难怪这三年来,他都不出现。 他若是一个正常男人,应该恨极了她吧。 “你既这么说了,他有何反应?” “那少年当场便发了狠。” 梅德行一想到那夜,四个大汉压不住一个孱弱少年,被他冰冷的剑锋指着脖颈就心有余悸。 他将身颤抖了一下,在元清濯若有所思之际,又接下去道:“好在当时苏公子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虽然厉害,却没有支撑的力气,弃剑以后,冒着大雨冲出了公主府。” 元清濯皱眉:“你们没追?为什么不追?” 梅德行望望公主,嗫嚅道:“老奴不敢追了。” 他实是已经被少年的暴怒所震慑,吓得几乎是魂不附体,哪里敢再追上去讨死? “老奴还以为那苏公子是鸭先知的小倌儿,只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虽然逃了,但鸭先知的龟公可逃不了。等第二日大早上雨过天晴,老奴就派了两波人出去,一波去找公主,一波去鸭先知找人清算。才知道,鸭先知昨晚上压根没开门,又哪里找得到一个姓苏的公子,我先前派去鸭先知的人,也只是在门口守了一夜,连门都没有进去过。” 唯恐公主责怪,老管家说得战战兢兢。 元清濯陷入了沉思:“也就是说,连你也不知道,苏公子是谁,叫什么,家住何方,年庚几何,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梅德行立刻摇摇头:“老奴一心以为他是鸭先知的小倌儿,哪里去打听这个。” 不知来历,不知目的,不知年岁几何……岂非大海捞针? “他……长得如何?” 梅德行应该对苏公子面貌印象深刻,她想。 梅德行回忆了一番,再度摇头:“奴不知道。” 见公主脸色不愉,颇有阴沉之色,他忙道:“公主,你听老奴说,那毕竟是有三年了,老奴记性不好。而且当时,天色已晚,又是大雨,好几支灯笼都浸了水,着实是看不真切。但老奴只能想起来,那位苏公子,也算是个极美貌的少年男子,只若说特征,那是又高又瘦,府上的甲乙丙丁也算是高头大汉了,比他还稍显不足。” 问了半天,没甚有用的信息。 元清濯不免捉急,鼻子呼呼地出气。 怕公主发火,梅德行急忙又回忆起来。 然而每每一想,那大雨夜的一切又都悉数模糊,只有那冰冷的剑锋抵在脖颈时,那触感今时今日一如眼前盘踞不散,少年冷冽的眼神犹如喋血的野豹,森然阴鸷。 自那以后,梅德行时时梦魇,一直到告老隐退,离开了长公主府,那缠身的噩梦才终于消散。 他茫茫然地想起了一件事:“公主……老奴忽然想了起来,他空手入白刃,打伤甲乙丙丁的功夫,老奴是见过的,见过公主使过!” 元清濯一怔:“什么意思?你肯定?” 梅德行点头,笃定地道:“奴肯定。” 元清濯反而茫然 * 了。 她的武功是项伯伯教授,若真是如此,这个苏公子与项伯伯或有关系。这确实是一条明晰的线索。 但怎么会? “我知道了,告辞。” 公主说风就是雨,当下便奔出了门庭去牵自己的马。 她一跃而上。 本还想对梅德行道一声谢,但想到他这么欺负苏公子,便忍了回去,道了声“叫你儿子回来吧”,便打马疾驰而去。 第32章 新欢?旧爱? 元清濯预备打道回府, 满心满意思量着如何安置苏公子。 但最后她觉得,有一件事最为致命,那就是她真的喜欢上了姜偃。 无论如何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地对姜偃造成伤害。而她实在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便只能采取最好的办法——快刀斩乱麻。 还没有下定最后的主意, 元清濯陡然发觉, 自己被围了。 梁都皇城, 天子脚下, 新鲜, 居然会有黑衣蒙面的刺客。 “你们什么人?” 元清濯冷着玉面,寒声问道。右手已按住了腰间的银质弯刀。 幸而出门带刀已经被她养成了习惯,否则今日只怕在劫难逃。 那群人压根不理会大魏的长公主气势汹汹地问了句什么话, 他们老大对望了一眼, 随即一哄而上。 元清濯这身杀气和威煞是真金白银从战场上淬炼而出的, 在漠北, 敬武公主的威名毫不逊于帝国的大将军项煊。她有以一敌百的本事,然饶是如此, 依旧能感觉到有点棘手。 这不是普通的山贼野匪,而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皇城京郊,居然冒出了这样一批刺客。 长公主一边对敌, 斩断了敌方两颗头颅, 一边想道,巡抚司的防备大概已经漏成了筛子。 元清濯并不恋战,打出气势, 灭了几个心机叵测的刺客后, 抓了一个,剩下几人见势不对,坚持斗殴下去犹如蚍蜉撼树, 机灵地上马就逃。 元清濯松了口气,扯下活捉的那人的面罩:“你是什么人?” 随着黑布面罩取下,那人乌紫的唇缝里喷薄出一股浓烟,元清濯立刻警觉:烟气有毒! 当下她闭目龟息,一把掐住刺客的咽喉,岂料到还没用力,那刺客脑袋一歪,已经气绝身亡。 元清濯撒开了手,他柔若无骨地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元清濯凝睛俯瞰而去,只见他的面孔已经完全发紫,眼珠外凸,口角流沫。是中毒而死。 常见话本里死士把毒藏在牙缝里,被俘则宁死不屈,今日居然真的让她见着了。 元清濯跨马入城,告知巡抚司料理死尸,便一径回府。 很快,关于刺客的事已经上报。 就公主所见,刺客当中混有敌国派来的奸细,武功路数非常奇怪,不是中原人做派。 回府之后,元清濯心乱如麻,灌了几口茶,才想到一件事,立刻命银迢去项府下拜帖。 此时已近夜里,她不宜亲自上门。 月倚西楼,银迢回来时,告知她:“项将军不在府里。” 睡卧在藤椅上的元清濯猛然睁眼: * “不在府里?” 银迢回道:“朔州异动,需要调兵,虎符在项大将军手里,一早大将军向陛下请了旨意,带领连云十八骑飞奔朔州去了。” 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找不着项伯伯人了。 元清濯迫不及待想找到那少年的线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银迢摇摇头:“公主,就算是最快,一来一回也需要半个月呢。” 元清濯直立的上半身又颓然无比地坍倒了下去。 项煊带着的十八骑奇袭漠北,纵横无敌手,全靠一句兵贵神速。他们赶早出发,此时已是夜里,怕是追不上了。 折腾了两天一夜,元清濯是彻底疲累了,朝银迢橘兮拂了拂手,示意她们退下,她便将身蜷缩起来,窝在了藤椅上,静静地睡去。 翌日大早,京中全城搜捕刺客,勘察有可能隐匿刺客的窝点,又是一番人心惶惶。 元清濯是从一片喧嚷中惊醒的,巡防营的郭显来拜见,说是城中毫无线索,他们现在要带兵出城,还请长公主再详陈经过。 等巡抚司的人一走,元清濯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之人。 “我与户部侍郎算是老相识了,回来至今未曾拜访过,今日正好有事,该去见见吕萌萌了。银迢橘兮,备马车。” 公主殿下的晴雨让她们摸不透,方才还阴云密布,招待郭大人时还一脸不耐,这会儿又好多了。 吕归州才下了朝,回家中,屁垫还没坐热乎儿,家里小妾就如临大敌地跑过来,娇滴滴朝他埋怨,说是长公主来了。 吕归州一脸茫然,惊诧过后,他抬手摸了摸爱妾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抚她:“我和她早都是过去式了,用不着担心,你若是怕,就躲在屏风后头看着。” 为了证明自己早已忘记旧爱,吕侍郎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他的小妾自然心满意足地答应,遂将身一扭,闪到了那面嵌金云母花鸟纹屏风后。 元清濯踏足而入时,双眸不曾偏扫一分,但习武之人立即以余光警觉到,吕归州的屏风后头藏匿了一人,听呼吸是个女子。 户部吕归州有妾无妻、宠妾如命的名声,梁都也是人尽皆知。 元清濯立刻会意,他的爱妾是有心防着自己。 不过她没喝破,以免令他们不自在。虽则从前吕归舟对她刚刚有动心的苗头时,她为免他泥潭深陷,过早地有了“下一个更乖”,但终归是她不厚道。 人要是一直不动情,那就没有弱点,以前元清濯丝毫不怕撞见那些“旧爱”,反正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但自从有了姜偃,她再看吕归州这样被他抛弃的“旧人”,就多少有些气馁了。 更不要提苏公子。 那才是被她伤得最狠的人。一想到他,就想到此来的目的,她只好定神,慢慢迈入正厅。 元清濯脸上带笑:“许久不见,吕大人可好。” 吕归州面上淡淡:“托公主洪福。” 看模样几年前的事,人家还在记恨 * 自己。 她大大落落地坐到客座上,正觉得腹中空空,便尝了口摆在檀香木案上的一叠点心,入口即化,滋味甚佳。 云母屏风后头的小妾,几乎抓烂了手里的绢子——那是我给夫君准备的糕点! 元清濯浑然不觉,垫了下肚子,便直接阐明来意:“实不相瞒,吕大人,我有一个人想找你打听。” 吕归州依旧阴阳怪气:“下官是包打听?” “不是不是,”元清濯连忙摇头,没有办法,只好赔小心,“吕大人贵为户部侍郎,大人这人脉,一定是有不少的。” 吕归州终于拧了眉:“你要打听谁?” 元清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话音刚落,吕归州倏然起身,面有忿色:“公主你耍我?” 元清濯也忙起身,拍拍他臂膀,“稍安勿躁,我话没说完呢,吕大人你以前脾气可是很好的。” 他余怒未消,他那躲在屏风后头的小妾撅起了红唇,气恼地直跺脚——你居然敢碰他?夫君是我的! 元清濯三两下将吕归州哄好,立即直接阐明来意:“实不相瞒,我要找的这个人,我虽不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但大致也知道一些别的线索。他姓苏,是个年轻男子,噢,听口音,橘兮说过他官话不灵光,像是打南方来的,人么,高高瘦瘦的,大约三年前来的梁都,现在在何处,我也不大清楚,所以拜托你帮我找找。” 吕归州道:“敢问这个苏公子是公主何人?” 通常来讲,如此费劲要找一个年轻异性,不是仇人,便是亲人爱人。 吕归州立即归因于公主三年前欠下了什么风流债,果然,元清濯递给了他一个“虽然我不说但你应该猜得到”的不正经眼神。 他屏风后头的小妾瞳孔几乎要冒出火来了! 元清濯幽幽道:“是我以前种的一个错误。” 小妾:你什么意思?这是想把旧人解决了好伺机与我吕郎重修旧好吗?不然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但她的夫君显然并不这么想,只是正色道:“公主,下官听闻,自公主回朝以来,一心只安放于国师身上,再无别的边角传闻冒出来,下官以为公主已是收心,改邪归正。虽然你我曾经那段,教我很长时间走不出来,但当时,我也是觉得公主殿下倘若肯用真心对一个人,亦是好事。” 元清濯暗暗腹诽:你不是在我之后不到一个月就纳了一房美妾宠爱有加么?一个月都没走出来,真的是太久了。 吕归州苦口婆心劝道:“长公主,你找到苏公子以后,预备如何?弃国师而取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从吕归州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打抱不平的意味。 大概大伙儿都知道,元清濯是从来不吃回头草的吧。如今要是回马一枪,对姜偃来说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她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 吕归州蓦然阴阳怪气地噙了一缕冷笑:“公主最好想 * 想清楚。” 元清濯耷拉着脑袋,又叹了一声:“嗯,找人这件事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你帮我找找吧,到时候我有酬金相谢。” 她起了身,对吕归州抱拳一礼:“听说贵府美妾喜欢西域来的奇菱果,赶明儿送一箱过来,区区小礼不成敬意。” 说罢,她转身而去,还顺走了吕府正厅里剩余的那块糕点。 小妾花了半天的心思,夫君一口都没吃上,全进了情敌的肚子里,她气得不轻:呸!谁稀罕你送的奇菱果? 她不甘心从屏风后转出来,眼眶儿红红的,我见犹怜,像是哭过了。吕归州将她抱在怀里,柔声低语地哄着,发誓绝对不会再喜欢公主,才让她好点儿,只剩下鼻子哼哼了。 元清濯离了吕府以后打道回小院,但在路过听泉府时,望见那一扇半开的铜环大门,定了定神,还是脚步一转,低头朝里走了进去。 开权正在清扫大院,见到元清濯照例是没有好脸色的,不过倒也不算难看,甚至还点了下头。 元清濯长呼了一口气,朝阁楼而去。 姜偃的书房门是大敞开的,他正提笔书写着什么,一身干净如雪不染尘埃的白衣,双腿搭着素雅的新式银狐绒软毯,发色漆黑如墨,端凝静谧,专注无比。 “先生。” 她唤了声,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嗓子好像已经完全干哑了。 姜偃顿笔,抬目朝她看来,眼色有着难得的温和。 元清濯朝他靠近,望着这张近在咫尺、今时今日依旧看不腻令她心动的俊美容颜,心却是极度的苦涩难捱。 她怕是很快、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背负着这样深的罪恶感,让她如何再敢纠缠这般高雅无垢的姜偃。 可是,她不想令她看出端倪,便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朝他道:“先生,你听说了吗?我昨天遇刺了。” 姜偃道:“知道。” 今日又是全城戒严,西山听泉府素无人烟,今早却闹得沸反盈天,他便算到了,或是京都来了不速之客。 镜荧打听到是公主遇上了刺客,也是万分吃惊。 姜偃蓦地牵起唇角,垂目翻开手边的古籍:“不过殿下应该没有受伤。” 不然她应该早就扮柔弱,装到他面前来了。 元清濯难忍,噗嗤一笑,双臂抱住他的肩颈,脸颊用力朝他的俊脸挤去:“知我者,先生也!” 说罢,她委屈可怜地嘟起了红唇:“先生,我能坐你腿上么?我老早老早以前,就想这样了……” 姜偃看他,眸色极深。 元清濯哼哼道:“人家幼嫩的心灵受到了惊吓。”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长公主,怎么会被区区几个蟊贼吓住? 姜偃的目光凝在元清濯面上,她却不敢与姜偃对视,自己将屁股一扭,便投身他怀中,如愿以偿地坐到了他腿上。 姜偃从身后抱住她,迫她与自己对视,子夜般深邃的黑眸打量着元清濯的一举一动,“为何会出城?公主去了何处?” 元清 * 濯吓了一跳,心虚地直摇头,“我……我没做什么,就是以前府上有个老管家,他退了以后我还没见过他呢,就……去见了一下,就回了……” 她越说越没有底气,感觉姜偃握住自己细腰的臂膀也紧了几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眸子水光淋漓地,窈窕的身子直往他怀里钻,像只刚从数九隆冬的寒天里钻进暖屋要取暖的雪白兔子。 姜偃没抗拒她的亲近,臂膀稍松了些,没有去打听她与老管家说了何话,也不过问她如何会被刺客盯上,只是搁下了笔。 他抚了抚她靠着自己肩头的脑袋,嗓音极尽低沉。 “公主,你来前我为自己卜了一卦。” 被她靠住的肩胛骨闷闷震动,传来她瓮声瓮气的语声:“你不是说都是为了糊口,骗人的么。你还说,算人不算己呢。先生你是个骗子。” 姜偃微微含笑:“我只是不为自己卜卦,因为多半不准,不过偶尔也会准的。” 元清濯“嗯”一声,纳闷地揪起了脑袋。 “你算出什么了?” 姜偃依旧那般望着她:“不吉的卦,说出来会灵。” “……” 神棍就是神棍吧。 第33章 查到了 姜偃书案上所陈, 又是元清濯看不懂的西丘文,她不是很理解姜偃为何对西丘的文字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甚至是热衷。 出于对他想要更深的了解,她问了出来。 在谈到古西丘的文字时, 姜偃抚了抚她的头发, 明显放慢了呼吸, 仿佛变得愈加温柔:“西丘族是一个古老的部族, 他们有着自己城邦, 自己的文字,自己的习俗,甚至有在当时很多方面都较一千年后的大魏愈加前沿精确的天文学说。他们曾经有着最为灿烂的文化, 被掩埋于历史的风沙之下。我有幸接触过西丘文字, 适逢听泉府藏书无数, 破译古西丘文于我是挑战亦是荣幸。” 元清濯有些懂了, 大概就是,如果能解开古西丘的文化之谜, 也能造福于今人吧。 自古以来汉人的文化就是在不断的兼收并蓄之中滚滚向前发展的。 “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古西丘怎么会灭亡呢?” 如今这世上, 知道一千多年前曾存在着一个西丘国的人应该并不多。元清濯确实很好奇。 姜偃朝她解释:“我们汉人的文化长于博大、包容, 这是我们文明血脉延绵不断的根本。而许多的小部族,在千年里犹如星孛一现,经受不住外侵文明的冲击, 如同堤坝垮溃, 洪潮倒灌,冲刷走了其原有的文明。加之部族之间常年兵连祸结,干戈不断, 古西丘在千年前便已经灭亡了。如今,只有少量存世后裔,隐姓埋名,居于深山。” 这确实是令人可惜,姜偃也停顿了一下,道:“他们如今也大多不认识西丘文,只有单纯的发音和进行基本日常交流,对于破译西丘文字,帮助亦不大了。想详解西丘天文,只有精通 * 天文学和粗通西丘语言的人,可以尝试一二。” 元清濯摇摇头,钦佩地望着他:“先生你就是不二人选。” 公主的清眸便似碧空里摇曳的两粒璀璨的明星,蒙着一层柔柔淡淡的银色外晕,衬得小脸愈发浮出异常的粉红。 姜偃伸指碰了下她的额,竟有些烫意,问她:“病了?” 公主体格健壮,向来极少生病,通常一两副药下去就痊愈了,她自己就算有点发热的感觉,也没太当回事。 被他这么一问,她便也拿手背碰了碰额头,确实是有些发烫。 不过,她的两道纤眉微微下弯:“没事,可能是近日着凉了。” 姜偃抱住她腰,抽离起身,元清濯要随他起来,被他按在了椅背中,她微微愣住:“先生?” 姜偃拾起掉落在地的毛毯,屈膝蹲跪而下,将那条厚实温暖的银狐绒软毯搭在元清濯身上。 难得被先生如此珍视,元清濯舒坦地倒回了椅中,乖觉眯眼,姜偃望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抚她鬓角:“恐怕休眠也不足,我去熬药。” 他起身朝外走去,不一会便下了阁楼。 元清濯方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知怎的被姜偃点破之后,现在真有点病中的昏昏欲睡感了。她听着姜偃似乎比以往下楼时快了一些的脚步声,恹恹地将脑袋歪在了右边。 姜偃自己就是现成的大夫,听泉府有座药库,原是给帝王炼丹的宝库,如今已被废弃多时了,只做储药之用。 他挑了几样驱寒祛风的药材,转身走向了厨房。 元清濯是被摇醒的,她迷迷糊糊在姜偃布满温暖的兰芷芳草气息的屋里眯了会儿,醒来时,一股热香味勾动了口鼻和五脏庙,只见姜偃放了两碗在她面前,一碗是药,一碗是葱花鱼片粥。 看来被她炸了的庖厨又恢复了正常运转。 一想到这儿,元清濯便忍不住气虚。 姜偃将药端到面前,“先喝药,再用些粥暖胃。” 元清濯心头像拱了火,“先生你熬的?” “嗯。” 她又指了指鱼片粥:“这也是,先生为我熬的么?” 姜偃眉梢温润,身上还带着一丝来自庖厨的烟火气息:“嗯。” 元清濯从小锦衣玉食、饭来张口,可是从来没有因为别人一碗粥就感激涕零,她的胸口一时鼓噪闷热,迫不及待地想尝姜偃的手艺了。 先苦后甜嘛,她忍着那药的苦涩喝了个见底,剩下些药渣子就被不肯再用了。 她端起了热粥,调羹碰在青花锦鲤纹瓷碗上发出清脆声响,她低头凑近,尝了一口。 粥不干不稀,不黏不腻,火候不急不过,一切都是刚刚好,混合了剔骨青鱼肉片的鲜香,以香葱和少许猪油混杂,暖胃又爽口,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吃。 毫不夸张地说,姜偃以后要是去面试厨子,一定也是人中龙凤。 为了表示对他厨艺的赞叹,元清濯说出了最常用的表白厨艺的话:“谁要是将来娶了 * 你,真是八辈子积德祖坟冒青烟了。” 遂仰头,用调羹刮了个干净。 放下小碗,她适时地打了个饱嗝儿,不顾形象地揉了揉肚子。 恍惚间,发现姜偃似在凝视自己,她的心蓦然又是慌乱。 姜偃的眼睛深邃而平静,就算是近在咫尺,也绝猜不出他在想什么,这就时常会令她有一种错觉,姜偃是否能通过一双不属于凡人的慧眼洞察人心。 包括此刻,她秘而不宣的心事。 姜偃的眼蓦然微弯,犹如秋月平湖骤生风浪:“公主谬赞臣下。” 元清濯一愣,仿佛这才想起,方才跟姜偃说了什么,她顿时耳热。 面颊更红了,她垂眸心虚地微笑。 面前是玲珑剔透的心上人,脑中是有负甚深的少年郎。 姜偃会知道,她在这里表面带笑,内心却是左摇右摆苦不堪言么? 她感觉自己再待一刻,都是在引火烧身,于是生出了逃意,低头想跑,喃喃道:“先生你好生地歇着……也可以研究些西丘文,我看我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回去了……” 她试图逃跑,可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又跌进了姜偃怀中,她凄凄惨惨地抬眸,避过了与他对视,心却七上八下地打鼓着。 果然,还是被姜偃发现了不对劲。 “公主可是有事瞒我?” 元清濯现在已经是出气容易进气难,憋得双颊充血,一不留神,再度与姜偃审视的目光撞上。 总觉得他是什么都知道,她心慌意乱,有口难言。 对了,姜偃说过他算不出她命格的。 对了,姜偃他还说那些都是假的。 他是神棍,不是神仙。 可是,还是好害怕! 元清濯紧张地绞手手,姜偃目光微微下移,瞥见她慌乱的一幕,分出左掌去,覆住了她柔软的小手。 他低声道:“有时候,我也会盼望我的卦不灵。公主,我的卦象告诉我,公主殿下遇到了难题,姜偃必须要做出牺牲,对吗?” 元清濯被他右臂托住了腰肢,本以为姜偃会借机亲吻自己,但是没有,他非常正色地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滴水不漏,就好像他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 她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姜偃却又垂眸,有些自失地道:“我曾立下重誓,投身玄门,便不再思男女之情。也许是姜偃道心不坚,上天惩我。公主无论如何处置姜偃,我都别无二话。” 元清濯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光:“你的意思是,不管我做什么选择,你都欣然接受?” 她怎敢教姜偃受如此大的委屈! “我……我不能决定,你让我好好想想……” 姜偃温言道:“可以,公主好好去想。臣但愿公主把一切都想明白。” 元清濯胡乱地“嗯”了一声,犹如踩断了尾巴的猫乱步朝着门外疾行而去。 下楼的“噔噔噔”很快淹没无闻,人已经离开了良久,姜偃的目光才重新回到纸上。只是,也再无心于翻译著作,他弯腰拾起方才公主仓皇离去时 * 滑落的软毯,随意放在大椅上,朝外走去。 …… 元清濯胸口滚烫,几乎连气都无法喘过来,好不容易回了公主府,倒头就躺进了被窝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她幽幽地做了个噩梦。 梦里,自己得到了小皇帝的赐婚,与姜偃终成连理。喜宴上,他一袭红衣,烈若霓霞,有着说不出的惊艳。所有的贵女都在嫉妒她,能够得到这么好的姻缘,得到姜偃这么好的人。 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喜气无边。 可就在拜天地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造访,众人惊醒回眸,只见一少年携匕首而来。 那少年高高瘦瘦,形如玉树,只是面庞模糊,脸上没有五官。 可饶是如此,梦里的她竟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惊呼失声:“苏公子?” 那少年没有脸,可是她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仿佛被最亲近的人被骗,背后中刀,他凄厉地朝她暴吼:“你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不要我?” 元清濯被吼得震惊,那少年举刀就刺来。 她自然闪身避过,不让他的刀伤到自己。 谁知那少年只是虚晃一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立即回身刺向姜偃。 他武艺高超,姜偃不会武功。 他有备而来,姜偃手无寸铁。 “不——” 一刀已经刺中了姜偃的心脏,大团的心血突破冰冷刀锋扎出的血洞喷薄而出,飞溅在元清濯的脸上。 “不要!”元清濯梦中惊醒过来,身旁银迢和橘兮都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在梦魇里挣脱,直至醒来,才惊觉是噩梦一场,顿时舒了口气。 额头还是冷汗涔涔,大概姜偃的药见了效,她现在头也不昏不疼了,就是心有余悸,那噩梦恍如真实发生过的一般,令人几乎有身临其境之感。 她看向窗外天色,海棠密影簌簌,粉花叠蕊,金线在上边跳跃,又是一日的早晨了。 她垂眸,揉了揉胀痛的额。 这时,银迢朝她禀道:“户部侍郎那儿有了消息,说是请公主一介亭与他会面。” “这么快?” 元清濯愣住。 她昨日才拜托了吕归州,今日居然就有了消息。 不得不说户部的办事效率确实是高。 她立即翻身勾履下榻,“回吕大人一句,我先去一介亭等他了,请他速来。” “奴这就去。”银迢退下了。 橘兮服侍元清濯梳洗。 自从说开了以后,橘兮就没再有任何别扭和膈应了,元清濯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动身前往一介亭。 没想到吕归州来得比她还早,早已在亭中等候。 他是孤身一人而来,元清濯想恐怕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不宜让他人知晓,亦屏退左右,徒步而上。 吕归州起身见礼:“梁都在籍的苏姓之人,多半不符公主所想,公主让下官查的苏公子,下官倒是从昭明寺的卷宗里找到了一个,三年前自柳州来的梁都,与公主所说一切特征均能对上。” 元清濯困惑不已:“他犯过事?” 能惊动昭 * 明寺,看起来是桩大案。 吕归州颔首,随即道:“他叫苏嬴。” 第34章 天才神童陨落记 “这名字有些耳熟。” 然而仅仅是耳熟, 元清濯在脑中搜寻无果,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 吕归州看了一眼元清濯,道:“二十年前,苏氏在大魏誉满天下, 公主或是不知, 苏嬴的祖父就是前昭明寺卿苏长颉。他是两朝老臣, 亦是文坛泰斗。之所以与公主约见一介亭, 是这里, 亭下石碑上所录《一介亭记》,出自苏老的手笔。这块石碑立在这里已经数十年,无数人曾来观瞻膜拜过。” 从吕归州的口气里, 依稀能听出, 他对前代先贤的敬仰之情。 只可惜元清濯是一赳赳武夫, 他要不说, 恐怕她是一辈子也不会留意到一介亭外的那方石碑。 她回眸,一介亭外碧水微澜, 在缦回的白玉阶下,一座古朴而毫不惹眼的石碑默然凝矗。 走近了看,能看到上边风雨侵蚀腐朽的残迹, 与刀剑磨刻的伤痕, 自右上角,已经破出了一条几乎直入腹地的裂隙。 上面的《一介亭记》却字字铿锵,犹如铁画银钩, 足可见浩然之气, 便犹如一个面对斧钺汤镬而不馁的志气昂扬的士兵,都说字如其人,其间文人风骨可见一斑。其文亦是哀梨并剪, 璧坐玑驰,整篇读下来一气呵成,没有一个字赘余,既是极言湖光山色之妙,而又言之有物,哲思深远。 当时推这位苏大人做文坛泰斗,也是有原因的。 元清濯就停立在这方是碑前。 苏长颉其人她并不是没听说过。 他曾经在昭明寺供职并掌管诏狱,凡是涉及官员的案件都需要他来审理,听说由他审理的案件无一冤假错案,惩治了无数佞臣贪官,还富于民,百姓都说,有苏大人在,便是拨云见日,头顶一片湛湛青天。 “我听说,后来苏长颉因为诗案被贬柳州去了。” 这也是元清濯最后一次听说苏长颉的事迹,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父皇。 然而她一向不喜欢问朝政大事,何况是文官之间的倾轧,那不是她一介武夫能懂的。 吕归州也已出亭,他停在公主身边,又看了她一眼,脸色颇有哂然:“苏老一生清正廉洁,克己奉公,不朋不党,也多半是因此,开罪了当时最好拉帮结派的一群文人,他们借了苏老的一本手札,就诬告他讥讽时政,对陛下心存不满。这般的谣言,先帝陛下却也信了。” 元清濯不愿听人说自己父皇半句不是,何况人死如灯灭,她父皇毕竟还是功大于过的,正要辩驳两句,话未出口,又忍了回去。 也罢。 其实吕归州说的也不全是没有道理,她父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而且还不少。 沉默良久,吕归州道:“苏老有一独子,名作苏寰。” 这个名字,元清濯却是真真切切知道的。 她知道苏长颉,也知道苏寰,可却从来不知,他 * 们一文一武,居然是父子关系! 吕归州说到苏寰,神色已转为平静:“苏寰少时投笔从戎,当年在军营中,与如今的项大将军,犹如日月争辉,可称双璧。甚至在当时,苏寰的风头还有隐隐压过项将军一筹。两人一同投军,一同领兵,一同参与作战,晋升是当年营中最快的二人。” 这一点元清濯知道。 自苏寰为国捐躯以后,项伯伯常常满怀心事。 可惜的是,她从没见过苏寰。 那个如同流星一般消亡的英杰,在她还未出生时,便已经以最璀璨夺目的姿态,划过了夜空。 她年幼时随同项煊习武,常常见到他长吁短叹,好像在怀念着谁。 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何苏嬴使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与她一脉相承了。 项伯伯曾经说过,一个人的武艺绝学是他不外传的秘技,绝不能轻易授予旁人,但他的武功招数与苏寰则是互通有无的。若手中无兵刃,就要借巧劲夺取他人兵刃,这一招是苏寰教给他的,他又教给了元清濯。 “苏寰以五百骑兵破防敌军两万,深入腹地,活捉敌将七人,但因为沾染了草原上的时疫,最后不幸殒命,年仅二十四岁。” 吕归州停顿了一下。 “他死后,苏嬴成了遗腹子。” “风光无限的苏氏英杰死去,同年,苏老遭人谗害构陷,被贬柳州司马,举家离京到柳州赴任。苏夫人身怀六甲,一身缟素,扶灵南下,当时城中百姓无不动容。” 元清濯几乎能想到那个画面。 吕归州的手,缓慢地抚过被风刀霜剑腐化的石碑一角,声音慢慢哑了:“苏老南下之后,万人拥趸,成了千人唾骂,无数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来此,用刀和斧毁坏一介亭留下的这块石碑。如今这块石碑已是千疮百孔,十几个字已经被凿得模糊,乃是苏家平反以后,后来瞻仰苏老的人又重新刻上去的。” 关于这一点,或许便是人性,元清濯忍不住感慨道:“由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少,至于落井下石的,那就更多了。” 她问道:“那苏家后来又是如何平反的呢?” 吕归州望着这片破败残碑,低声道:“是苏嬴。” 苏嬴。 再度从脑中闪过这个名字,元清濯心头别是一番滋味了。 她染指的竟是这样一个少年,苏寰之子,项伯伯故交的儿子。 “苏嬴自出生就在柳州,我未曾去柳州打听过他,只是这一夜的功夫,知道的却也不少。听说他是个举世罕见的神童。”吕归州道。 从自身来说,吕归州本人是非常有才华的,都说文人相轻,但吕归州说起苏家人,包括身上没有一点功名的苏嬴,都没有一点不服气。 这点真是令元清濯很好奇:“神童?有多神?” 吕归州笑了下,意味不明。 “出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想要长成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只怕也难吧。听说他聪颖博学,三岁识千字,五 * 岁颂诗书,十五岁,持剑为游侠,惩奸除恶,出柳州,遍干诸侯。”吕归州道,“或许他已志不在官场,但谁又能料到,十七岁,满门被屠,家破人亡。” 元清濯心头一跳。 “家破人亡”这种字眼不落到自己身上时,真的说不出它的沉重来。 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被贬到柳州了么?苏老应该不会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又是因为何事? 吕归州道:“明面上看,是苏老开罪了西南土司,双方治理少民的理念不合。土司将部族之人画地为牢,不允许他们与汉人通婚,并严禁经济往来。苏大人不忍见民生凋敝,部落之人常年衣不蔽体,以稻草麻绳结裙,食无盐之食,患病良多,提出了共治理念。但在西南边陲地界,土司的职权大过于天,也许就是民间所说的‘土皇帝’,他绝不可能放权予苏老。况百年来土司治地已经渐成传统,愚昧迂腐的土司认为,传统不需要被打破,与苏老争执颇多,争执间,死了两个土司手下。” 争执不下,往往就会请求外援。 吕归州皱了眉:“土司向朝廷递了一封请奏书,很快就被内阁以及刑部几位给拦下了。其间不知如何颠倒污蔑,当土司的奏呈到了陛下手中,可想而知,天子震怒。” “后面的我大概知道了。”元清濯不忍再听下去,父皇下令灭门,这何其残忍! 但吕归州却摇头,“陛下只是下令彻查,当时调任的钦差大臣却一口咬定乃是苏长颉急功近利,欺压少数部落,残害他人性命。由此,彻底地违背了大魏绥抚四境的国策,持金令,立斩柳州司马。” 元清濯再度为之心跳。 也是如此,苏嬴游历在外,躲过此劫。 但她难以想象,亲人蒙冤,无辜被杀,连最后一面也无法见到,那会是何种感觉。 大概,连杀人之心都会有吧。 苏嬴辗转一人来到梁都,是为了给他枉死的家人伸冤的。 吕归州从衣袖间摸出一道卷宗:“现如今的昭明寺少卿与我算有几分交情,这是关于苏嬴的卷宗。三年前积压在昭明寺封存,一直无人取用过。” 元清濯握住那卷宗,却觉得有千钧之重,双臂沉重得无法抬起,她吃惊地问道:“苏家如何沉冤得雪的?昭明寺会审他的案子?” 没有了苏长颉的昭明寺,与“清正”二字几乎无关,而几乎成了那些达官显贵发泄私欲的人间地狱。 听说,至今没有人能熬过昭明寺的酷刑。 吕归州示意她打开卷宗。 能够如此轻易被吕归州拿到,可见并非是不可见人的密卷,元清濯抽去外边的系绳,摊开。 好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赫然在列。 苏嬴一个无功无禄的平民,所要面对的,是一座又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可以说,这些人当时亦是父皇的心腹之患,连父皇都拿他们没办法。 吕归州微微耸肩:“以民告官,要付出 * 极大的代价,苏嬴当时是罪民之身,更如是。” 元清濯的指骨几乎在发颤,唇瓣直哆嗦。 她懂,这件事不就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现世版么?苏嬴要洗刷冤屈,就正好撞进他们下怀。 不难想象,他们会用什么样的办法伤害他。 那必是人间极刑。 吕归州道:“以罪民之身,状告七名朝廷命官,则须用七寸长钉,自腘窝入,刺穿膝骨而出,再滚过十丈长的钉板,以火炭灼其背部,方能至堂上。” 顿了顿,不顾元清濯身子轻轻发抖不寒而栗,吕归州补了一句:“听说那日,公堂上全是苏嬴的血与皮肉焦糊的味道……” 第35章 心疼 那日昭明寺公堂上, 血涂满地,少年千疮百孔,匍匐在一帮千古罪臣的脚下,奄奄一息, 控诉其恶行。 他手里有千般证据, 足可证明他们蛇鼠一窝, 构陷忠良, 甚至是贪污舞弊。 可尽管如此, 依旧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罪臣之后,他们有足够的方法可以令他死。 罪恶在公堂之上狞笑,血腥在蔓延, 真相被蒙蔽, 忠良热血在发冷, 然无人在意。 饶是元清濯知道, 最后的结局是好的,苏嬴真的为苏家平反了, 他做到了,惩治了那些大奸大恶,可她还是不敢看这卷宗。 废去双腿, 承受火刑与十丈长的钉板之刑, 简直非人所能忍受。 她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羸弱少年浑身血淋淋的惨状,不敢去细想,只要稍稍一想, 那蚀骨疼痛仿佛是种在自己身上, 连心脏都在发颤。 原来、原来那晚,鸭先知关了门无人前来,而苏嬴冒着瓢泼大雨等在公主府外。他是有求而来, 他求的是苏家的冤案昭雪,求的是她这条门路! 那是一个满门抄斩,身负着血海深仇的无路之人的一次求生。 她在做什么?饮酒大醉,她不知自己醉后有没有对他承诺过,只要他献上身体,她就帮他这样类似的话。如果她说了,也享受了他的身体,最后,却将他一个人抛弃…… 她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她居然对那样一个少年,做了那样过分的事! “后来是先帝察觉了这件事,于是亲审了这桩案,事情才有了好的结果,正如同这卷宗上所写。‘帝闻之感佩,为苏氏之后二十年毅魄犹存,破例,亲审此案’。”吕归州道。 元清濯内心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煎熬,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攫住了她全部思绪,她飞快地眨去眼中的涩意,不让吕归州察觉她的不对劲,望向展开的卷宗。 苏嬴应该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他在对簿公堂之前就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那两个因为争执而死去的土人武士,实际并不是因为朝廷的人动了手,而是他们本身因为过量服食带有金属及石块残渣的不干净食物,而造成的急性肠胃穿孔暴毙。这一点也恰恰佐证了,苏长颉大人不忍见 * 部落土人受苦罹难而提出共治理念的正确性。 其实早在苏嬴赴京之前,部落土司就已经知道并认可了这一说法。 他手下的人并不是朝廷所害,苏老对他们更无恶意,苏老是含冤莫白而亡。 苏嬴带着仵作取的证据,只身北上,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门路,后来居然又弄到了官员勾结,篡改土司奏呈的证据。 物证俱在,加上天子坐镇,已是无从抵赖。 随后,有人见钦差陆安国大势已去,便主动站了出来,把一切都招了。 人证物证都有了,陛下施威之下,以陆安国为首的宵小供认不讳,均俯首认罪,承认自己为报私仇,截获了土司奏折,构陷苏长颉于不忠不义,后来先斩后奏,谋害忠良。 天子大怒,当即杀了陆安国,其余朋党,但凡参与过此事的,削官的削官,流放的流放,一时之间,朝廷连失七位大员。 元清濯忍不住道:“苏寰战死,苏老携年幼的孙儿退往柳州,昔日几桩纷争,却还有人耿耿于怀。” 吕归州垂目:“七人之中,刘标的侄子酒后失德杀死花魁,这件案子,是苏老所判,按律当以命抵命。刘标对苏老求情,百般示好,无果,于是怀恨在心,他的朋党也多少因为结党营私受到过苏老及几位谏议大夫弹劾,这中间,可谓是血海深仇了。” 元清濯不认可这说法。 苏老清正,刚直不阿,他仇的是邪恶不义,而不是陆安国、刘标之流,至于陆安国、刘标之流,对苏老才是大仇。 得罪了小人,又如何能够安稳呢? 她手里的卷宗慢慢地卷起,收拢,交还吕归州:“后来呢?我想知道,苏嬴去了何处。” 吕归州却是一顿,他沉吟片刻,又颇含几分小心地望了望长公主:“恕下官冒昧,想问一句,公主殿下为何执意要追查苏嬴?” 元清濯几乎所有思绪都教一只无形巨触手攥着,脑中一时没理清,这些乱哄哄的情感,错综复杂的画面,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我想知道,是因为我和他有一段……我这辈子,唯一糊里糊涂负过的人。” 吕归州不说话了。 他的脸色变得有几分凝重,只缓慢地将昭明寺卷宗收回了袖中。 元清濯呼了口气,看向他:“吕萌萌,其实你也知道,我和你,包括所有其他男人,都从来没有开始过吧,我这人嘴巴没把门的,到处与美少年戏谑,可若说真的和谁有过什么,那便只有苏嬴了。” 她和那些被她狠狠“伤过”的男人,其实大多都是点头之交。一如吕归州,很快他就有了“下一个更乖”,和他现在的美妾缠绵三年了,感情还是很要好,后来应该也没再想起来过她。 唯独苏嬴,苏嬴是她绕不过的。 虽然很不满公主将他们之间过去的交集说得如此轻挑,但吕归州细细想来,也确实无法反驳。 他垂袖,停了下,语气颇惋惜:“苏嬴 * 他走了。” 在元清濯露出困惑神色之际,他道:“结案之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仿佛梁都从未来过这么一人。陛下曾给予好意,请御医为他看诊,他亦拒绝了。” “我想,苏嬴是聪明人,应该也清楚,七人虽已伏法,但他们扎在梁都的根系并没有被铲除。他若留下,无异坐以待毙。”吕归州补了一句,继而感慨道,“苏嬴是我所钦佩之人,急流勇退,不失智举。只是苏氏一门忠烈,如今如此收场,说来真是令人唏嘘。” 他走了,他又能去哪儿? 他被她欺负了,又弄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他能去哪儿呢? 一直到回了敬武长公主府,元清濯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天色已晚,月明星稀。 元清濯仰倒在榻上,玉臂作枕,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但只要闭上眼,她的面前所浮现的,便是单薄少年浑身是血地背负着烧红的炭火爬过那犹如人间炼狱般十丈长的钉板,双膝教尖钉横贯,骨骼都被穿透,无数的鲜血从腿上直涂于地…… 他的身上是血,衣上是血,蓬乱的长发贴住颌骨也滴着血…… 如果、如果她不是任性地要用那样的方式反抗父母的安排,如果那夜她没有喝醉酒,她可不可以帮他一把,让他不至于那么辛苦? 那夜她酒醉,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她真的对他许诺帮他了呢?万一她真的答应过呢? 苏嬴那晚上是否因为她的承诺而欣喜,如同获得了重生的希望?可是当他醒过来,她离府远去,他成了安排之下一个见不得光的面首,他那时…… 她几乎不敢去想! 元清濯心生悲戚,一把扯过大被蒙住了头,锦衾底下却传来一阵阵幽微细碎的抽泣声…… 橘兮进门来点灯的时候,正好听见了公主沉闷的哭泣声,手里的灯盏摇晃了下,灯油险些泼洒而出,她垂眸抿了抿唇,蹑手蹑脚地过去替她点燃长烛。 她是很小的时候被公主捡回来的,跟随公主已经很多年。公主从小就个性刚强、坚毅,橘兮从来没见公主哭过。 “公主。” 橘兮点燃了所有的灯,立在一片温暖的橘色蜜蜡光里,轻轻地唤道。 元清濯的哭泣渐渐止住,但她一向要强,坚持不肯让人发现她此刻泪流满面早就哭化了妆,从被褥底下穿出沉闷低哑的声音:“你是对的,我错了……” 一时酒醉,意乱情迷,铸下大错。 她再懊悔也是无用。 橘兮停在那里,不忍心看到公主这样,小声道:“奴现在觉得银迢是对的了,如果早知道会让公主这样难受,奴希望公主还是不要苏公子的存在为好,就当公主是忘了。反正这些年,也从没见苏公子回来……” 被子底下的元清濯满脸悲戚:“他肯定很恨我。” 如果易地而处,她会对骗了自己贞操的人想要掐死的心都有,这绝对不是开玩笑! 橘兮喃喃道:“那怎么办? * ” 如今梁都没有人不知道,公主殿下与国师大人是一对儿,看公主这架势,这两天之前,她是绝对没有放弃国师的念头的。公主对国师,应该还是有些认真的吧……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这也是当下,最困扰元清濯,最让她想咣咣以头抢地的事。 元清濯愁云惨雾地道:“我与姜偃算完了,明天……明天不就是一月之期么……” 橘兮点点头。但想到公主看不见,立刻道:“是的。公主预备怎么做?” “还能怎能做?” 元清濯几乎要哭出血来。 “我要去和他分手。” 她只想找到苏嬴。 这段过去如果不能了结,她也没有资格再去拖累别的男人。 苏嬴如果要她负责,那好,她就和他成婚。 苏嬴如果想要功名利禄,那好,她就送他黄金百镒,明珠十斛,甚至举荐他去做官。 苏嬴如果想要淡忘这件事,他什么也不要…… 她就偷偷补偿他。 但如果是后两条,她应该也不会耽误自己的终身。 总之,作孽得偿。 这个世道终归是对男子偏爱些,他有了她的帮助,后半生一定会过得不错。 只是怕—— 元清濯的脑袋才从被子里揪出来,忽然,脸色又是一僵。 以七寸长钉,刺穿膝骨。 只怕会落下终身的残疾。 第36章 先生是冰清玉洁的人物,…… 听泉府, 镜荧与开权二小童忙着翻晒府库里的药材。 前前后后一共架了十多只大簸箕,才看看装完半个药库。其实这已然算是少了,当年先帝痴迷于长生炼丹术的时候,丹药房里所有的原料几乎堆不下。 晴光明艳, 天高云淡, 惠风和畅。 春入盛时, 听泉府内终日都能听见潺湲的流水声, 自石桥过溪水, 极西的那块地方,有一片终年苍翠繁茂如盖的幽篁。 元清濯向镜荧问的路,径自步向竹林。 望着公主背影远去, 开权突然皱起了眉头, 扯了下镜荧的衣袖, 道:“我觉得公主今日不对劲, 脚步格外沉重。” 镜荧没当回事,毕竟陷入情爱之中的男男女女, 往往是不能用常理推断的,有时天塌下来也无妨,有时些许芝麻大小的事就够吵得要分开。这一点, 开权还太小不懂。 他反拍了下镜荧的肩膀, 对他没有女孩子喜欢这件事聊作安慰。 还未走近,停在石桥之上时,便听见远处风过幽篁, 竹叶瑟瑟, 送来一片旷远、仿佛从九天之上而来的琴音。 其声正入低回,清澈,如诉, 犹如雨笋剥落了外壳,珠玉坠入了潭中,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元清濯仿佛从艳阳春色里,往前一步,迈入明月朗照的夜雾深处。 周遭的静与动,无论鸣鸟水声,叶挲花弄,皆为琴声的附庸。 她停了片刻,继续快步循着琴音的方向走去。 在她的印象中,姜偃看似讨了份人人艳羡的清闲差事,可实则他常常熬到深夜,宵衣旰食,明明他可以不那样做。 元清 * 濯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偃能够得闲,也是刚刚才知道,他还善抚琴。 琴音美妙至极,自有那么一份与世无争的超然,元清濯虽然自诩为不解风雅的大老粗,但好歹出生就是公主,从小耳濡目染,接触过的人均为各类名流,关于琴声她还是能听得出好赖——姜偃擅长音律,他在这方面已是行家。 步入竹林,琴声愈来愈近,从那片蔚然青翠的绿竹间,幽幽得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犹如层云叠嶂间烘托而出的素白皎月,琴声就是从他那双犹如得到了上天垂青的手指之下流泻而出的。 只这一眼,就不可能移开了。 元清濯从前还在想,姜偃真正吸引她的,除了皮相之外还有什么,她为什么就非他不可。 用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想明白了。 因为他是姜偃。 他很好,好到令她无地自容,深感自己与他有着种种的不匹配。她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完美无瑕的他的。 今日,她就要给姜偃自由。 姜偃抚琴的地方是一方青石台,一壶清酒饮了半盏,焚香静谧燃烧着,春风的柔指撩拨催动着火星,烟气散开不见。 元清濯捏紧了手指,朝他急急地走了过去,胸口胀得发疼了,一鼓作气地停在姜偃面前,“先生!” 然后,他抚琴的手便停了,白皙十指压在七弦上,他微微抬眸,眉眼温润,衣冠如雪,乌发如墨,只剩偏薄的唇尚且带着几分红润肉色,衬得皮肤愈加匀净洁白。他勾了下唇,神色在元清濯看来大约是轻松的:“殿下请坐。” 元清濯鼓起的勇气一瞬间泄了底,只好颓丧地坐到他对面来,几度抬眸,然而一撞见姜偃的目光,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万般无奈,张了张嘴,问的却是不相干的一句:“先生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姜偃道:“殿下想好了么?” 他今日唤她殿下,而不是公主。 好像这里边有着很多道道,可是她一时听不出来。 姜偃是个不肯被带跑偏的人,还是把话题给纠正了。 元清濯一下就失了语,耷拉脑袋下来。 可是今天来,对这个决定是没有一丝犹豫的,就算是为了姜偃好,也应该和他分开。这就好比一个有了未婚妻的人,在外面胡搞有了外遇,尽管她不知情,但既然知情了,就应该按照顺序,先对未婚妻背负起责任来,是这个道理吧?她只是打了这个比方,但不知道该如何向姜偃开口。 头顶风林簌簌,竹叶浮光清幽,过了半晌,有一缕穿过竹枝头绿杪的金光晒到了自己身上,斑斑驳驳,犹如铜钱点点,晒得她后脑勺发烫。 元清濯方才小声地道:“我想好了。先生,我要和你分开。” 她近乎一字一字地说道。 姜偃搁在七弦的长指微微收紧,琴弦绷不住发出极低微极低微的一道闷响。 “原来臣算自己的卦,偶尔也是会准。” 要是听不出姜偃情绪上的不对, * 她就枉和他相识的这段日子了,她把头埋得更低:“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是因为谁?” 姜偃嗓音微闷。 而落在元清濯耳中,她却是一愣。 她忽然想到,自己在魏梁的名声不好,可以说,是非常不好。别人都道,长公主垂涎于声色,花心滥情,一旦把美男子撩到手了,立即就会动身寻找下一个。 姜偃现在可是在这么想? 虽然情况与之有些类似,但动机是决然不同的,她立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先生,你相信我,我绝不是要喜新厌旧的意思,只是……” 见姜偃漆眸深邃,如不可测,沉凝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看不出分毫的情绪。 没来由地,就是觉得他生气了。 元清濯失落无比,气势顿时黯了下来,嗫嚅道:“他叫苏嬴。” 身前过了好久,也没有声音传来,只是似乎,她能查知到身侧微弱的气流改变了,好像,他绷紧了食指勾住的那根琴弦。 元清濯也没想到苏嬴会给姜偃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她也暗暗吃惊,却听姜偃淡声问道:“苏嬴是何人?” 她不禁深深钦佩姜偃处变不惊的本事,神色语气,一直平静如常。 若不是察觉到被他勾紧的丝弦,她几乎快要信了。 只是,他越是如此,装得不在意的模样,不知怎的她反而越是不忍,心疼姜偃被她这般辜负。易地而处,她一定会拍着桌子跳起来,一把抓住负心汉的衣襟暴吼:“当初是你主动贴上来,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人情窦初开,现在你说分开就分开,你他娘的耍我玩?” 可是姜偃……他真的很有风度了。 元清濯丧气地道:“苏嬴,不是我近期找的下一个,本来嘛,我也没打算找下一个的……”她喃喃道,意识到跑题了,立刻纠正回来,嗓门也较刚才那句大了些,“是三年前……” 她稍微停顿了下,接了下去。 “我犯的一个巨大的错误。” 话音刚落,就听见铮一声,那根被姜偃勾住的琴弦突然断裂,琴弦弹了一下,甩向姜偃的手背。 然而被这样狠狠抽了一下,手掌顿时急遽发红,姜偃依旧是纹丝不动,他漠然垂落眼睑,仿佛那琴弦上已经脏污了般,不再看上一眼。 元清濯怔忪不安:“先生?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只是个中详情,我也是到昨日才知道。先前、先前我也不是有意要骗先生,是我真的不知道,苏嬴来的那晚上我喝醉酒,忘记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觑姜偃,察觉到姜偃的脸色似乎已愈来愈难看,可是既已起了头,又只得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没有拉过男人小手,我拉过,不仅拉过,可能还……亲过,接着我还……”睡了他。 长公主面对三万敌军都未曾怵过,今日却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子里,什么也不再管,什么也都不说了,这简直堪比昭明寺的酷刑,用不了两下,疼得眼 * 眶都开始发红、发涩。 可现实却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得她去伸头一刀。 她只好接着说道:“我和苏嬴应该是好过了……但因为我醉酒的失误,害得他不轻,如今,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但我要去找他。我想,我可能会和他成亲的,如果他还没娶妻的话。因为做了这样的打算,当然就不能一直拖累先生。先生是冰清玉洁的神仙人物,我总是不想伤害先生的。” 姜偃没有说话。 汝窑鱼戏莲叶纹青瓷碗中伫立的几炷香,已一寸一寸地坍落了下去,烧到了底。 最后林间春风一卷,石桌上都落满了断裂的银白色香灰,兀自余香连绵。 她始终自顾自地说着:“虽然现在我还是,只喜欢先生。但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的道德和责任应该排在不理智的、放肆的情感之前,否则便和畜生没什么两样,不是么。” 她虽是在问着姜偃,却没指望姜偃回答。 直是过来许久,姜偃方才低声道:“是什么人告知了公主,苏嬴的事。” 元清濯不明意味,看了姜偃一眼:“先生难道是在怀疑整件事情的真假吗?其实这确实有点耸人听闻,我又不记得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自己也很不愿意相信,可是橘兮银迢,老管家,吕萌萌,他们都知道苏嬴,只怕,当年因为土人的案子被流放的几名老臣,应该也记得苏嬴,提起来,该是切齿拊心的。他们没必要编造这么个谎言来欺骗我。” 姜偃轻嗤了一声:“亦不是不可能。” 元清濯便瞪大了眼睛。 姜偃望着她,黑眸深沉:“我只问一遍,公主可是要舍我而取他?” 是否舍弃姜偃,选择苏嬴,去承担责任。 这个决定,元清濯在迈入听泉府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并且态度坚决。可是当面对姜偃之时,却又不知为何,无法把心底的决定告诉他。 她沉默半晌,最后,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姜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过了半晌,他发出一道类似讥嘲般的短促的笑声。 “臣明白了。” 元清濯讶异,飞快地抬起头,胸口心跳犹如鼙鼓般剧烈,一声一声几乎要将胸壁撞破。 她完全无法估量,这种话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伤害。而且姜偃似乎,压根没有相信她说的关于苏嬴的事。 “先生……” 姜偃打断了她:“臣很想祝愿公主得偿心愿,只是公主似乎忽略了一点。” “是什么?”元清濯好奇。 姜偃的黑眸泛起她看不懂的涟漪,仿佛有种恶劣的情绪破土而出。 他的嗓音毫无温度:“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公主负任何责任,也许,他早已乘桴浮于海,踪迹无寻,也许——” 他眼中的恶意似乎更深了些,仿佛报复一般的,极其不像是姜偃了,在她有几分心惊肉跳之际,他渐渐恢复了冷漠,面如银霜地道: “他死了。” 第37章 和平分手? 元清濯微怔, * 却是难以置信。 但,姜偃不是一般的人,难道,他真的能掐会算, 料定苏嬴已经…… 她疑惑地望着他:“先生, 你也知道苏嬴?” 姜偃道:“有过耳闻。” 顿了顿, 道:“得罪了朝廷无数权贵, 算是个——不识趣的人。” 元清濯摇头:“他是为了给苏家翻案。老实说, 听说他的事迹的时候,我也没办法不动容,吕萌萌气性极高, 对苏嬴也是赞誉颇多, 天才神童什么的, 我也无从去求证, 只是,我看过他的卷宗, 难得的,秋水瓢泉之人。” 姜偃仍旧一动未动,修长的睫影几乎覆没了双目, 那双宛如催了九天星曜般的黑眸, 深得教人完全无法洞悉任何情绪。 不知怎的,元清濯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她夸了苏嬴, 姜偃有点儿吃醋了。 其实不止现在有这种感觉, 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都有着这种怪异之感。 姜偃慢慢起身,脸色颇冷淡, 垂眸看了眼长公主:“既然公主做了决定,那么到此为止。公主日后不后悔,便是我之所愿。” 他转身朝前走去,步履稳健,将这片明明是他名下的幽篁留给她。 元清濯望着他离去,起初脚步似乎还有些沉滞,到后来却越来越快,她几乎没见过姜偃走得这么快,怔了怔,仿佛才回过神,忙起身追了上去,直到出了竹林,将要过溪,元清濯才奔到他身后,叫住他:“先生!” 姜偃停了下来。 元清濯从身后越过他,拦在姜偃的身前,双臂平展:“先生,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姜偃给她机会,微微攒眉并不作声。 元清濯沉吟良久,犹豫地一字一字道:“先生,咱们是和平分手是吧?” 姜偃起初还面色沉凝,闻言之后,却轻轻一笑,不知怎的他眼下笑得令元清濯有几分发憷,他淡淡道:“臣与那些少年,并无不同。听说公主从来不吃回头草,姜偃也没有需要公主担的责任,日后回头更是没甚可能了。但臣也有一话要告知公主。” “你说。”她胆战心惊,声音颤抖地道。 姜偃看了她一眼:“姜偃,只能是姜偃。公主今日出听泉府,此处将不再为公主敞开。臣已言尽,公主请回。” 元清濯一向奉行买卖不成仁义在,像她如今和吕归州的关系,她以为就挺不错的。万万没想到姜偃竟如此绝情。 万一苏嬴已妻妾成群,如今过得正是滋润,并不需要她以身相许呢,她都再也不能回来求和好了? 有时候她会觉得,姜偃挺决绝的,是个刚烈之人。 “我……” “公主请回!” 姜偃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式口吻。 元清濯被他的逐客令堵死了退路,欲言又止,只是好几次抬起头,看到姜偃眼中的严肃与冷静,她终于败下阵来,丧眉耷眼地垂下了脑袋,两臂也僵硬地收回了袖中。 既然如此,是真的不能回头了,那 * 就只有转过身,用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魄力与毅力大步继续往前走。 只是,胸口为什么竟会这么涩,涩到,仿佛有股热泉直冲眼眶。 最终,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带着一股几乎有什么要扎穿心肺的苦涩不适之感,快步走出了听泉府。 她这一走,惊动了院落里正在翻晒药材的镜荧与开权二小童,他们见公主眼眶红红情势不对,立刻奔来后院溪桥。 先生雪衣玉冠,停在那道脚下不断淌过流水的石桥上,似乎感到难忍,屈膝咳嗽了一声,便跌倒在了桥上。 知是先生腿疾又犯了,镜荧开权俱都吓了大跳,立即冲上去扶住姜偃。 姜偃的额间沁出了微微湿汗,仿佛已因为痛楚隐忍到了极致,镜荧见状不对,忙扭过头:“开权,你快去把止痛散拿来。” “噢噢!我这就去。”开权转身跑向听泉府的药库。 镜荧扶住姜偃,往一旁石墩而去:“先生,你坐会儿。” 姜偃腿脚吃力,已经无法站住,只能屈膝拖行一畔的石墩上先坐下。 镜荧很少见先生如此难受,不知道是公主对先生说了什么,他亦不大敢问。 半晌,姜偃似缓过了一些,呼了口气,唤道:“镜荧。” 他乖顺地点头,矮身蹲在先生脚边,道:“先生请说。” 姜偃的指骨覆在膝上,低低地道:“谢淳风撤走的迷花阵阵眼,你替我将他填上。” “这……” 镜荧深感震惊,因为公主有时会干梁上君子勾当,上一次偷偷摸摸来在迷花阵里吃了大亏,先生知道了以后,就把迷花阵给撤走了,显然是为长公主大开方便之门。如今怎么又要填上? 他心绪纷纷,一时没动,姜偃便稍稍蹙眉,睨了他一眼,漠然道:“怎么还不去?” 镜荧只好答应,等开权捧着止疼散一来,他便咬牙去搬弄阵眼了。 但开权捧着那止疼散而来,急切催促先生服用时,姜偃却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动。 开权不知道这时候先生犟牛脾气做什么,一个劲要劝。 姜偃忍着那疼痛,几乎面色发白,面前有灵丹妙药,服之可以解痛,免除无尽皮肉之苦,但,姜偃却丝毫不肯取用。 他低眸,揉了揉眉心,在开权这个小暴脾气急得快要哭出来时,他的神色却忽然变得缓和了:“不是先生犟,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用。” 开权不知道,他愣愣地听着。 姜偃声音平淡:“我的双腿已经废了,就算是恩师这样的大能,也已无法医治根本,仙丹亦是无用,又岂止这些麻痹人痛觉的废料。” 开权不甘心,他摇摇头不肯听:“可是这是老先生说有用的!多吃几服先生你就好了!” 姜偃蓦然嘴角一牵,笑容莫名。 “此药能麻痹人的痛觉,侵损颅骨,食之成瘾,多服几副固然能永远免除痛苦,但会令人大脑迟钝,变成痴呆。这也是开权想看到的么?” 先生的声音很温柔,甚 * 至带笑。 可开权心中却在无声地呐喊,先生你真的不要再笑了。 姜偃的脸色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实在触目惊心。 “这就是了,疼痛固然厉害,却不要命,止疼散能解一时之痛,却损心伤身,我是听泉府的主人。”他叹了一声,微笑俯首,“我如何能自私倒下。” …… 元清濯一路闷头直行,回了敬武长公主府,她回府之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召集了府上甲乙丙丁,在院里呼喝四声。 “甲全!” “到!” “乙淳!” “到!” “丙同!” “到!” “丁旨!” “到!” 甲乙丙丁四家丁一窝蜂聚拢而来,等候吩咐。 公主殿下一挥袖,如万壑雷鸣,中气沉沉地指挥道:“你们受橘兮指挥,全城去搜寻苏嬴,城里找不到,到城外去找。甲全持我印信,传令贞国二品将军林霜写,遣我部下三千众,全力寻找苏嬴,就说我敬武长公主金口玉言,找到苏嬴者得我黄金百两,速去!” 说罢,她豪气利落地解下腰间印信,抛给甲全。 甲全小心接住公主的命令,四个人犹如四胞胎,整齐如一人,应声回道:“小人万死不辞!” 甲乙丙丁轻功卓绝,一溜烟消失在了面前。 看着空落落的庭院,元清濯一颗心也几乎是空落落的,她捏紧了手心,任由食指掐得虎口急剧刺痛。 一片海棠树落英从枝头拂落下来,正停在元清濯的手背上,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怎的,悲哀到了深处,反而哭不出来。 她转身走进了寝房,一天一夜,再没出来。 不进水米,不许任何人探视。 一场席卷梁都的大雨嘈嘈切切错杂打在俨然屋舍后院的绿云芭蕉上,两旁抱厦下无数白木兰尽态极妍,曼丽伸出一捧捧晶莹素雪,等待着春雨的垂怜。 银迢担忧公主不吃不喝坏了身子,见好言相劝,公主仍是不肯出来,无奈之后硬着头皮往里闯。 她端着一叠芙蓉酥,一碗瘦肉粥,并两样酸辣开胃的小菜,将托盘搁下,走了过来:“公主,您吃些吧。” 金丝牡丹帷帐垂落,无风而动,里头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唯见一床锦被,公主人似乎就藏在锦被底下。 过了许久,元清濯还是不出来,也不出声回应,银迢想了想,不得不提醒公主一件事:“公主,用不了几日,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了,陛下孝心,特地要为太皇太后办一场盛大的千秋节,公主莫非想这个模样,去对太皇太后祝寿?” 里头顿了顿,传来一道犹豫的声音:“苏嬴找到了没有?” 她伸出脑袋,披着锦被在身,无声擤鼻,像是着了风寒,头昏昏沉沉的,看什么都眼花。 银迢替她将菜补好,端到床榻边上来:“橘兮已经卖力地去找了,只是,人毕竟不是消失了一日两日,而是三年,三年这么长,都够一个人面目全非了,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但公主 * 也不必太过忧虑,林将军都亲自出马了,难道还有找不到的人?” 这倒也是,林霜写是个手腕狠辣的,出了名的难缠,由她盯上的人,无论仇家债主,生人陌客,想要拿捏,都是手到擒来。 元清濯终于拨开了帘幔,伸了只玉手出来,接住银迢递的小碗,低头喝了起来。 她这两日水米未进,也不事梳洗,加上人病恹恹的没有精神,如今弄得格外狼狈,就算说这是个疯婆子,只怕也有人信。 “公主。” 银迢不忍细看。 元清濯抬起头,乱糟糟的长发下,掩藏的一双星眸却异常明亮。只是,颇有几分嫌弃。 “银迢,你好歹也是专门从事这方面的人才,怎么连碗粥都熬不好了现在?”说完,她紧皱着眉头咳了两声。 银迢微愣,她深感委屈,也不晓得如今是哪里做得不合公主的心意了,忍不住为自己艰难辩解了一句:“公主,奴做饭一直是这样的,公主也没说吃不惯啊!” 元清濯握着调羹的手蓦地一颤,打在青花小碗内壁,发出响亮一声。 再要吃,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了姜偃的鱼片粥,她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吗? 一想到姜偃,顿时悲戚又重临心头,哪里还喝得下这味如白蜡的肉粥?她“哇”地一声,随即伏在床上,嚎啕捶床大哭。 银迢被吓坏了,见公主要扔了碗,急忙抢过来,心里也老大不是滋味:这是在外边吃了哪个狐狸精烧的饭菜呢。 第38章 苏嬴之死 自与国师一介亭会面之后, 文庚寅就病了。 听说是突发恶疾,一经感染上,就再也没好,如此已经断断续续在榻上休养了半个月了。在这半月里, 他的夫人徐氏衣不解带照顾着他, 寸步不离。 听说为此, 显国公发了一通大脾气, 认定女儿没眼光, 看中了一个腐儒不算,居然还是个病秧子。 不过显国公到底是没有说,让女婿换人, 而陛下那边, 榷茶使却要换人了。 新的税茶法已经指定, 眼下正有这个空缺, 听说文庚寅恶疾缠身起不来了,总不好让官员带病到任, 也不利于榷茶的新气象。 一日,正好赐弈薛弼,小皇帝说到了这个问题, 同时也谈到了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已经囊中羞涩了, 在俭省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的情况下,此次千秋节,还是花费了不少钱。 若是以往, 倒也可以不必大肆操办, 今年却不同。 太皇太后的古稀生辰,本就意义重大,再者, 天下苦北胡久矣,三年鏖战,终于大胜还朝,百姓憋着的一口气也该抒发一下了,正好借着此次机会,天子与民同乐。 薛弼落子,对小皇帝的忧愁他无从排解,只好夸些陛下爱听的:“陛下棋力,远胜于长公主。” 他与元清濯交过手,这是一句大大的实话。 小皇帝拂了拂手,笑哈哈地道:“爱卿怎么拿朕比皇姐 * ?她是出了名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要是她下得过朕,才怪了!” 小皇帝虽然看不起皇姐的棋艺,但是被夸了仍是掩不住地开心。 至于说到他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皇姐,免不了又要想起她最近做的事,听说皇姐很是高调,这都打上姜偃门前去了,真是旷古烁今的剽蛮女子。 “对了,皇姐与国师近来如何?”小皇帝问了话,顺道落下一子。 薛弼正好是他安插去监视元清濯与姜偃动向的一枚棋子,可惜他已经露了脸,近来不适宜再凑到元清濯跟前去了。 薛弼沉吟良久,不知这个结果陛下是否满意,他如实回话:“长公主与国师,已然分了。听说是长公主亲自上门了结的这场缘分。” 小皇帝点了点头,“其实朕也觉得,是孽缘,不如早点了结得好,姜偃这个人……” 他停了一下,不说了,眼瞳中却自有那么份高深莫测的味道。 薛弼时常感觉小皇帝年纪虽小,心思却深沉如渊,因此并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停了一下,又道:“不过陛下,长公主虚岁双十,她的婚事原本是因为战事耽搁的,太皇太后只怕也一直悬心着。” 小皇帝哈哈一笑,“朕原本还想皇姐这次怕不是真对姜偃死心塌地了,毕竟他那副容姿可说举世无二,真让皇姐收心了也不是不可能,如今既然没有,那便好办多了。这次千秋节,除了梁都的勋贵子弟以外,胶东王、云中王、汉亭侯等异性王侯,也将前来谒见为太皇太后贺寿,薛卿家有所不知,这胶东王裴钰,原本就是先皇为皇姐内定的驸马。人品相貌自是不必多说,而且年少有为,朕自即位以来,就时常想为先皇分忧,皇姐的婚事亦是一件。你说这难道不是天选的驸马么?” 薛弼哪里敢反驳半个字,忙低头垂拱,连连称是。 说了许多,长公主与胶东王必是天赐良缘,诸如此类的话。 薛弼走后,小皇帝正嫌弃身上燥热,在大宦官和玉林的安排之下,他去玉清池泡了个舒服的澡。 头仰靠在池壁上,温泉氤氲的淋漓的湿气扑在他的脸上,小皇帝忽低低地哼了一声,发出满足的喟叹。 侍女脸红地从温泉池子里走开去,姣好玲珑的身影划出长串暧昧的涟漪。 很快,身后响起了连串的脚步声。 跟了自己太久,这串脚步声小皇帝非常熟悉。 他闭着眼,享受着最后的一点余韵,冷静地道:“和玉林,速奏。” 此刻的陛下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天真稚子的影子? 和玉林道:“诺。线人传话,公主殿下取用了昭明寺的一道卷宗。” “谁的?” “苏嬴。” 元清濯并没把事情做隐晦,根本不需要怎么查,就能知道她拜托吕归州动了昭明寺的旧档。 “苏嬴。”小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想了起来,“就是那三年前,替祖父伸冤的苏长颉之孙 * ?朕有印象。” 说罢又不解起来,喃喃道:“皇姐无事 为何找苏嬴?” 这一点和玉林就不得而知了。 小皇帝闭了闭目,想了片刻,转面笑道:“朕记得,当年苏嬴洗雪冤屈以后,人就不知所踪了。这么多年找不到人,难为皇姐还记得,该不会是有一段吧。” 但,什么人都没有裴钰可靠,皇姐跟着裴钰,嫁去胶东,才是最合适的。 他黑眸沉了下来:“和玉林。” 和玉林匍匐跪地,叉手道:“奴婢在。” 小皇帝道:“朕来帮她安排一下。” …… 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终于歇了下来,大魏都城春水涨腻,满城空气都让雨水涤净了般,很快商客游人又都出了门。 元清濯也从被褥里钻了出来,这几天她人还傻愣愣的,塞了几天的鼻子到了今天还不通畅。 太皇太后千秋节在即,宫里已经将贺寿的吉服送出来了,也就在这时,她派出去的甲乙丙丁有了消息。 甲全带回来一个在梁都跑马的车夫,看模样四十年纪,脊背佝偻,双臂却结实有力,是个平平无奇的本分人。 元清濯本在抱厦的贵妃榻上歇晌,立刻精神为之一震,坐了起来,车夫要行礼,她也全免了,直问道:“你是?” 车夫回道:“小的叫李奉宗,原是个拉车的。” “你认识苏嬴?” 元清濯好奇。 李奉宗回道:“三年前小人还家徒四壁,只有一辆板车可以拖点儿货,那位苏公子从昭明寺出来以后,就是躺着小人的马车出了梁都的,他还把他身上最后一块值钱的家传美玉给了小人。小人拉着他出了城以后,就近到了城南一个破旧的社庙里头,那苏公子说不要小人送了,小人这才走了。” 社庙?元清濯不知道苏嬴去社庙作甚么,颦蹙柳眉,有几分不信他的话。 李奉宗见过的人多了,极善于观色,一眼便看出眼前的贵人对自己的话存疑,他连忙补了一句:“苏公子当时是竖着从昭明寺出来的,走了没几步,到巷口人就不行了,小的见他浑身是血千疮百孔,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本来也不敢上前拉他。苏公子撕了两截袍角胡乱包了下腿,就取出那块玉符来了,小的见钱眼开,没见过成色那么好的玉,就一口答应了,送他出城。” “出城了之后,苏公子执意往南走,小的就用板车驮着他往城南去,到了社庙,苏公子要下车,将他的玉放下,小的就停了下来,苏公子一个人进了土地庙久久都没有出来,小的看天色不早了,怕一会关了城门回不了了,只好独自先回。后来小人常驾的那辆马车,原就是用苏公子给的玉符换的。” 元清濯吃惊:“你就把他一个人撂下了?” 那车夫登时哑口无言,错开了公主锋锐逼视的目光,唯恐长公主怪罪,又急忙俯低身体磕头求饶:“公主,公主饶命,小人只是个普通的车夫 * 啊,原只是做点行脚生意的,与苏公子只是萍水相逢,小人是没那菩萨心肠,可是小人也是迫于生计啊……” 被他哭诉,一通吵嚷,元清濯本就头脑昏沉,如此更是心烦意乱,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挥了挥手,令他住嘴。 李奉宗于是止了泣,偷瞄了一眼长公主,觉得她多半是不会怪罪,心才稍稍安放回了肚里。 元清濯抬眸,“那个土地庙在哪?你领我去。” “哎!”自己毕竟于长公主还是有些用处,李奉宗忙将自己拾掇了拾掇,“小人的马车就停在府外。” 甲全冷冷道:“我们公主有上好的马车,谁要你的马车!” “是、是是。” 李奉宗不住点头。 元清濯自己府上的快马四蹄健硕日行千里,堪称一等一的好马,她心急如焚要出城,哪里用得上李奉宗的马车。 只是在登车之前,元清濯回头看了眼停在身后的李奉宗的马车。 算是宽敞,有些格调,造价不菲。看来苏嬴给他的那块美玉不止他轻描淡写说得那般简单。 但如此一想,苏嬴将他家传的玉符都拿出来,平白送给了一个车夫……一股不太妙的预感升上了心头,让她直催促,让车夫将马车赶得快点儿。 甲乙丙丁各一匹马随从身后,一路疾驰,往城南而去。 李奉宗说得一点不错,在城南确实有座废弃不用的社庙,占地不大,因为荒废多年,如今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破烂垮下来的红幡尚在风里招摇。 元清濯下马车,李奉宗急忙迎了过来,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恍然大悟之色:“对了,小人就是在这里,扶苏公子下车的,当时他人都站不住了……” 元清濯仿佛没听见他说了何话,她抬步,朝着那破损的社庙一步步疾走过去。 这庙里供奉的土地已经被搬空了,可能是附近的村民又有了新的更好的参拜的去处。 这社庙坐北朝南,里头又有一间内房,可能是以前打理庙中香火的道童所下榻之处,元清濯吹开了门环上的灰迹,径自一人入了门,身后的甲乙丙丁面面相觑,也跟随公主走了进去。 内房也是空无一物,唯不过一方石塌,砌得并不平整,根本看不出人生活过的痕迹。 元清濯逡巡周遭,并无任何特殊情况发现。 这时那李奉宗又偷摸跟了进来,见公主似乎一无所获,他想了想后补了一句:“小人那时见苏公子面色灰白,只怕……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他人却逞强得很,就算是爬,也不要小人多管他的事……” 话音一落,元清濯猛然抬起头瞪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奉宗轻咳,面露讪讪:“长公主,小的哪敢欺瞒公主,恕小人说句难听的,谁要是做着生意碰见这等有短命之相的人,还敢上赶着搭把手?小的毕竟不是菩萨……” 他这话说得,倒能取信于甲乙丙丁。 元清濯柳眉倒竖:“闭嘴!” 只是 * 心底却因为李奉宗的一席话,莫名地悸动与惶恐不安起来。 她实在已是如坐针毡,起身快步朝外而去。 然而走了没几步,没出社庙,那碍事的李奉宗又跟了上来,这一次,他把话挑明了:“长公主,实不相瞒,这附近有两块地方。” 元清濯停了下来,回眸,冷凝的眸直直盯着他。 李奉宗头皮发麻,可只能继续说道:“一块地头,是专给无名无氏无财无权的乱葬岗,他们管那块地方叫落魂坡,还有一块地头,在山脚极阴之处,是一片坟茔,里头葬着的,都是有名有姓的。” 他字字句句都不离苏嬴已死的意思,元清濯本该立刻打他一顿出一口恶气,岂有还在找人的时候,就红口白牙咒人死的?但元清濯到底没有那么做。 她心里有点发慌。 因为不止他,还有料事如神棍的姜偃。 她的心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带我去落魂坡!” 她铿锵命令道。 “公主,使不得啊,”不光李奉宗,连甲乙丙丁都过来劝说,李奉宗连忙拦住公主去路,在不悦蹙眉之际,又道,“公主,那乱葬岗到处弥漫尸臭,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把积压的尸体焚化,这都好几年了,就算真在,又哪里还能找着?” 只怕早已成了一捧随风而逝的骨灰了。 这句李奉宗没太敢说出来。 元清濯被他一劝,也只能改了主意:“去坟地好了。” 李奉宗自然满口答应。 山阴处,不见阳光,草木幽深,怪鸮桀号,不断地自山崖群峰间颉颃。 李奉宗往这块墓碑林一指,佝腰谄媚地笑:“就这儿了。” 元清濯不理会他,带领着甲乙丙丁往前走去。 这里墓碑林立,根本分不出那块是苏嬴的,再者此处背光,光线黯淡,加上春来长草无人打理直没人膝盖,雨水泡软的泥又陷人鞋履,并不好找。 元清濯下令,五人分头去找,地毯式搜寻。 她凝神留意着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这里的石碑风化程度各有不同,有的是近年所立,还没有毁损,光泽如新。然而,不论新旧,找了一圈,始终没有苏嬴的名字。 她这一条路几乎很快就要走到底了,其实心底稍有放松。 她并不想在这块荒芜寥落的地方看见苏嬴的下场。 这时,忽听得一声怪叫,是李奉宗的:“公主!小人找到了!” 元清濯心蓦地一沉,她猛惊起回头,踩着一地长草泥泞,快步朝着李奉宗奔去。 在一片平平无奇的墓碑林里,苏嬴的墓,也是平平无奇,一个生来波澜壮阔,却与他父亲一样,如流星般照耀过整个大魏的少年,此刻,静静地长埋泥里。 元清濯停在了墓碑前,仿佛怎么也没预料到结局。 苏嬴景止之墓。 立碑人无,下葬之日无。 但这块碑,就凭风雨的侵蚀程度而言,也有几年了,绝不是新立的。 不少的人墓碑前常有人来扫,来祭拜,奉上新鲜的瓜果 * ,将没腿深的坟头草拔除,以免它们埋没了亡灵回家的路。 而他这里,唯有草木葳蕤。 别的,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大概,为他立碑的人也再也没回来过。 不知怎的,一个一面之缘的少年,在她记忆里模糊了印象的男子,安安静静地长眠于此,竟然会让她胸闷如绞。 几乎是双腿一软,元清濯就跪倒了下来,死亡阴影笼罩下,巨大的忏悔和愧疚犹如噬人心的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她顷刻吞没…… 第39章 千秋万岁 春闱在即, 小皇帝决议榷茶使将从今年的考生里选拔,再选派几个经验老道的文臣给他打下手。禁榷令古已有之,实行起来毕竟不难,当是给新科榜首的一次磨砺也很好。 眼下令他不能心安的只是一件, 那便是太皇太后的千秋节。 这个节骨眼上, 皇姐病了。 见了李奉宗后, 敬武长公主府一行人出了城, 回来以后, 说是长公主受了风,病得不轻。小皇帝当即派了医术最为精湛的御医上门为长公主诊治。 正值望日刚过,小皇帝想前几日因为筹备大典忽视了听泉府, 今日有兴致, 想要听先生讲讲天文经了, 便让人过府, 把姜偃请了来。 姜偃亦是病容倦倦,肤色苍白, 面皮犹如薄雪几近透明,仿佛能看清底下细腻如毫发般的血管。 他的手藏在道袍底下,如玉削成的指骨拈着一本经。 但小皇帝忽然又不愿听这些了, 口中笑吟吟问道:“先生慧眼, 可能看出云中王、汉亭侯之流心术如何,手腕如何,千秋节上可否请先生代朕双目?” 之所以提出这个请求, 亦是有原因的。 千秋节大典设在行宫, 届时小皇帝将陪同太皇太后稳坐岁郁宫,异性王侯位在亲王公主之后,与二品以上大员并席。本朝国师虽无实权, 但却是正经的超品之位,地位不可谓不尊崇,姜偃如能赴宴,必会列席云中王等之间。 小皇帝无法看清的人和事,姜偃能够处于其间,替他看分明。 “先生,如何?” 天子之命,姜偃自然唯独应从。 小皇帝于是欢欢喜喜地道:“上回说到天狗食日和五星逆伏,朕还有几处不明,先生与朕再讲讲?” 姜偃颔首。 小皇帝虽然喜爱天文,但他也仅只是出于好奇想要去了解那些怪异天象,或借此预测吉凶,并不是出于对天文真正的敬重摸索,反而他迫切地将天象与人间国运挂钩,与姜偃的观念是背道而驰的。 旁人皆道姜偃料事如神,这一观点在小皇帝这里也是根深蒂固。 殊不知,他也常有算错的时候。 但这个时候,人们往往会忽略,譬如算五次,出错一二次,人们依然会认定你是神算。因为在凡人看来,神的旨意是高深莫测,不可捉摸的,有一个人能够猜对大多数神明的意图,那他在凡人中就足可以被供奉起来了。 姜偃的错误比老国师还要 * 少,十有九中,怎能不得皇帝信任? 讲经毕,小皇帝将姜偃留下吃了一盏茶,笑吟吟地安抚爱卿“受伤”的少男心:“先生,看开些。” 他说的自然是长公主。 姜偃不动声色,保持沉默。 小皇帝起身,抬手在国师的肩头拍了下,叹了声道:“先生,朕的皇姐,还不大知男女之事,她对先生的种种辜负,朕代她向你赔罪,望先生你就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过多地计较。” 姜偃垂袖行礼:“陛下言重了。” 他的嗓音沉暗,随即仿佛忍不住,不顾御前失仪闷咳了一声。 小皇帝直起身,少年已经渐渐开始抽条的身姿,如今放在男人堆中也不算矮了,他笑道:“是了,先生是世外高人,哪里会计较末节。何况,先生怎可能会喜欢过朕的皇姐呢,这感情嘛,只要心不动,就立于不败之地,先生在这方面已经是立在高处不胜寒的境界里很久了,方得如今的清心寡欲。” 顿了一下,他话锋转到了裴钰身上:“朕属意胶东王为驸马,这也是先帝当年的意思,不知先生如何看待。” 裴家世有战功,王爵世袭罔替,昔年大魏天子几欲赐下元姓给裴氏一族。裴氏的族长谦卑拒辞,后来方不了了之。 姜偃懂小皇帝的意思,是安抚,更是敲打。 尚公主,他不配。 大魏唯一的嫡公主,自有她最好的良缘,该当累代勋贵的王侯来与之成就。 姜偃亦曾想,或许师父所说的算人不算己,是命里注定公主的良缘是自己。而如今,他却越来越意识到一点,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将公主视同自己……毕竟那些可笑的妄念,一直没有真正消散过。 而他自己,或许根本与公主无关。 姜偃颔首,因为疾病而显得沉暗的嗓音听不出一丝的波澜:“胶东王,自然是极好的归宿。有先皇与陛下掌眼,自是不会有错。” 姜偃说话时常似真非真,但这一句却是真话。 这一代的贵族之中,唯独裴钰,出身于如日中天的裴氏,与长公主有总角结识之谊,为人高傲耿介,与公主是势均力敌。 公主若嫁裴钰,在外人看来,自是天作之合,令人称羡。 小皇帝私下里偷瞄先生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之处,暗自放下了心。 至于皇姐如今在找的苏嬴,是个已死之人,不足为患,只要姜偃不再参与进来,那么元清濯嫁裴钰,随夫赴任渤海是板上钉钉的事。 …… 元清濯病了几日,转眼四月十二,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这日,她憋了好几天的鼻子终于通气了。 难得银迢发现公主还有女孩子的一面,为了讨祖母喜欢,一大清早她便起来事梳洗了。 她更换上宫里送出来的春杏黄、榴花红、雪里青三色十二破的团窠孔雀间裙,一大早便已坐在镜台前挽发、上妆。红梅花钿,月牙斜红,朱砂色的口 * 脂蒙上薄薄的一层晶莹色泽,犹如浸了朝露的嫣红果子。 公主消沉了很久,从那日得知了苏公子死讯以后,公主已经整整七日没出过房门了。 元清濯望着镜中用胭脂添了几分气色的自己,白玉象牙篦子一下没一下地打理着垂落的长发。 她居然在自己的发尾里,发现了一缕银白的丝。 看了一眼之后,元清濯当机立断,不顾头皮的疼痛扯落了那缕头发。 橘兮进来,端着一金漆紫木托盘,里头盛着朵雪水湃过重新晒干的蜜藕色牡丹绢花,替长公主簪在峨峨飞天发髻间,花色潋滟生动,犹如浮光月影,花蕊内置有金丝滚珠香囊,嵌着缕由内而外不断散发的真花幽香。 也就在这时,橘兮抬眸偷望了眼公主,嗫嚅道:“乙纯他们说,听泉府今儿一早,马车就向行宫方向去了……” 元清濯抚篦子的手一定,眼中恍惚了一瞬,橘兮小声道:“奴婢是很为苏公子抱不平,但毕竟斯人已逝……公主如今面前的,是国师。公主你何妨再将国师追回来。” 不待元清濯回话,也不理银迢频频眼神示意,橘兮这没眼力见的,又道:“不止呢,梁都最有名的几个贵女,像是青田县主、灵州郡主,还有那信陵夫人的庶妹在内,好几个对国师大人动心的,这一次,也均在受邀之列。” 橘兮非常同情苏公子的遭遇,否则一开始也不至于和对她恩同再造的公主别扭起来,只是如今,已经证实了苏公子的死,再去为死人守节,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况公主与苏公子缘起缘灭,不过一夜露水夫妻,大魏民风开化,连夫死改嫁并二嫁高门都是常事,无论律法人情都并没有要求她必须对已死之人忠贞。 公主如今还不到双十年华,还有大把人生值得去肆意地享受,耽溺旧情是何苦来哉? 如今,橘兮反倒过来规劝公主了。 元清濯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 但姜偃把话说死了,出了听泉府的大门你就不要再回来,人都把话说绝到这份儿上了,若还装成无事发生屁颠屁颠地跑回去,实在难看。 她吐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主意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甲全进来禀报,马车已经停在府门口了。 未免误了时辰,元清濯利用剩下的一点功夫飞快拾掇好了心情,换上假假的笑颜,面含喜色,出门登车。 今日是祖母寿辰,不能让老人家不高兴,自己这点子烦心事不如过了今晚再说。 一路驰往行宫。 行宫建在西山山麓,与上回赛马的猎场相去不远。宫阙楼阁的规模如同瘦身之后的皇宫,但岁郁宫主殿规模宏大,丝毫不逊于皇帝坐朝听政的宣政殿。 尽管元清濯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收拾自己,但赶到时,也还是算晚了一步。 此时虽还未开席,然而太皇太后已在行宫中等待,谁又敢迟来不敬? 况 * 如云中王之流,是异地前来为太皇太后贺寿的,何敢不殷勤。 元清濯上上下下打量着,贵女们都自成一圈,王孙们又成一圈,彼此各不干涉,即便是夫妻,此际也都分作两团应酬,起坐喧哗,跸道两侧设席的宫人来往不绝。 而元清濯与他们不同,她一来,几乎立时就被划到了男人阵营,还没反应过来,云中王就率一干人等拦住了她的去路。 此际觥筹交错,众宾尽欢。 云中王携了一壶好酒过来,要给元清濯敬酒:“当年北胡人作乱犯我大魏,夺走了我的云中马场,长公主是一马当先,率领先锋军三千人那是力克三关直取敌营,何等英姿飒爽。可惜战局诡变,小王一直没找到机会亲自向公主道谢。” 说罢,斟了一盏清酒,欲令元清濯饮下。 元清濯自发现酒后失德,玷辱了苏嬴之后,就决意将杯中之物戒了,只是不忍拂云中王好意,只好尴尬一笑,“嗯。云中王属实客气了。” 她仰头饮酒。 “好酒量!长公主不愧是女中豪杰,人就是与那些扭捏作态的女人不同,小王对公主那是神交已久,来来来,我这还有上好的琼浆玉液……” 他一开口,底下的附和之人就立即开始吹吹捧捧,极尽夸张地拍元清濯的马屁。 云中王盛情难却,将家中窖藏多年的珍酿都搬了出来,执意要与元清濯喝个痛快。 但元清濯却不愿再饮,待会儿是皇祖母的寿宴,如果届时露出醉态,闹出丑…… 一想到这就想到苏嬴,一想到苏嬴,她实在是半分饮酒的欲望都没了。 正想着如何推辞,那云中王又好意难却笑脸相迎:“公主,小王还一直想邀长公主做客云中,我那儿有上好的纯血大宛天马,只要公主喜欢,小王愿意赠出百匹。” 旧时光整理 一匹纯血天马已是千金难寻,况于百匹,在场闻言之人无不结舌。 天马的确更长于作战,比北胡的牧马更勇武,元清濯也不免心动。只是,她真不愿意再喝酒了。 就这时,一只手从元清濯与云中王之间横了过来,取走了云中王掌中的酒觞。 她微怔,只见面前的男人剑眉星目,朗若朝霞韶举轩轩,噙着熟悉的和煦的笑容,回看了她一眼。 “这酒我替长公主喝,谢云中王慷慨解囊!” 第40章 暗器 是裴钰。 元清濯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讶异于这些年来裴钰的变化, 岁月真是一把顶好的刻刀,雕琢出了如玉之瑾的少年郎。察觉到裴钰也在看着自己,元清濯立马移开了目光。 他笑了笑,仰头喝尽了杯中之酒。 云中王面子上挂不住, 早有耳闻, 这个裴钰是内定的驸马, 自己本想与长公主亲近, 却遭他横加拦阻, 但既是这样,也不便再凑上去了。 元清濯舒了口气,解决了这一麻烦以后, 抽空得以入岁郁宫。 ? 侍女鱼贯而出布酒, 其间, 已经有不 * 少人落座。 就在迈入殿门的那一刻, 元清濯一眼就瞥见了一身墨色海水江崖金线暗纹的姜偃。 头一次见姜偃穿黑,竟是格外倜傥不凡, 他立在那儿便是一道名景,杳如月照烟树,风姿神貌, 不可逼视。 但姜偃只要露面, 身边必有莺莺燕燕。 这一次是青田县主,她看中了姜偃,正在对他使力气, 元清濯一看, 一股酸醋登时犹如八月的大潮汹涌澎湃起来。 还没有动作,身后忽传来慵懒的一道声音:“你喜欢他?” 又是裴钰。 见他跟来,元清濯皱起了柳叶眉。 君子贵重守信, 既然答应了姜偃以后不让裴钰近前,就要守诺。 何况,她其实不喜欢裴钰。既然没有男女之情,第一就是要敬而远之。 当下,她把头一点,豪横地道:“是的!” 裴钰惊讶,眼眸一瞬之间划过一丝受伤的味道,堵闷了半晌,道:“公主,你真的变心了。” 以前那些无名无分的美少年,裴钰还可以不放在眼里,这次这个姜偃。他方才来时就一直在盯着他,少年目光如同火炬,迫切要在姜偃身上找到不得体的破绽,仿佛要揭穿一件事——那张俊美无俦的皮下是个非人的妖精。 但任由裴钰如何打量,如何用世家子弟最为严格的标准去挑剔他,都硬是没在姜偃身上找到一丝不完美的地方。 论皮相,论气韵,好像自己都完全比不了。 事实上在元清濯来之前,他对着姜偃已经喝了一缸醋了,此时又见公主两眼几乎不离姜偃,愈发酸溜溜的。 强忍下心头种种抑郁憋闷之感,裴钰手指了指那穿得像花蝴蝶一样在姜偃面前招展的青田县主,“公主不觉得他过于显眼,过于招蜂引蝶么?” “不招人惦记是庸才。” 元清濯很快回了他一句。 不过,她又买一赠一补了他一句:“我没变心,至少是对你没有过心。” 心肺管子都差点扎穿的裴钰,扶着大殿木门,重重地呼出口气,提醒公主:“也许有的人,是所有女子都知道他心有所属,才不敢惦记他的呢?” 本以为长公主能立即会意他说的人是自己,岂知她居然还和小时候一样大条,不但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注意力还一直停留在姜偃和青田县主身上。 裴钰微愠地抽搐了嘴角,也抿住唇不说话了。 青田县主就和方才的云中王找她献殷勤一样,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坛佳酿要献宝。她嗓门也不大,而且细腻温驯,如绵绵微雨,但偏巧元清濯一个习武之人耳听八方,不论目力耳力都是出奇的好,能够清晰地听见青田县主道:“国师大人,这是我家中藏的八十年的女儿红,芳香无比,回味甘甜,你尝尝……” 姜偃似是看了一眼青田县主,约莫也是有点失语,不知该怎么说。 但也不过一杯水酒而已,只有接受县主好意。 元清濯眼看姜偃似乎是要 * 抬手了,她面色微寒,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忍下这口,她疾步冲过去,挡在了姜偃身前,将青田县主隔了开去。 青田县主还端着水酒,要劝说心仪已久的男子品尝,谁知凭空杀出来一张长公主的脸,青田县主吓得不轻,娇呼一声,一头跌进了婢女的怀里。 手中的酒顿时泼洒而出,已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元清濯用一种带有遗憾的非常打击人的口吻告诉她:“今日是太皇太后大寿,我国师不喝这么悲伤的酒,县主不妨把这好意留给别人吧。” 青田县主愣愣地回眸,婢女的口型对她比划着“八十”,她方想起来,自己适才面对姜偃时一阵紧张,将“十八年”口误说成了“八十年”。 八十年的女儿红。 喜酒都成了悲酒。 她两眼一翻白,真想就地社会死亡。 婢女托住了花钿委地的县主,半扶半搂将她护送至一旁落座。 一直到坐下来,青田县主还两眼泪盈盈的想一头撞死,咬着肥圆的红唇直勾勾盯着长公主,不甘心到恨不得不自量力地与长公主打一场。 元清濯转身去寻姜偃,面前却也扑了一空,凝睛寻了过去,见他也在留给公卿的那一排位置上落了座,两个童子随从伺候打理好先生,察觉到公主探视的目光,开权冷不丁一眼看了过来,目光不怀好意,瞪了眼她。 没来由地,元清濯居然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瞪得心突突直跳,就像对面为盗贼被捉了个现行。 不但如此,他还对曾经对她抱有善意和信任的镜荧阴阳怪气道:“我说什么来着?长公主的话不可信,她对先生就是一时地热乎儿罢了,一旦得了手就会立刻将之抛弃!我原来说,你还不信!你和先生都是天真,才不懂我的逆耳忠言。他们这样的人,何曾有过半分真心?” 元清濯心怦怦跳: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何等样人? 鉴于眼下情况,镜荧也无法为元清濯平反了,他只好认可开权的讥嘲,避开了公主的视线。 姜偃很明显也听到了开权一番抱怨,但他没有去制止,只是抬眸看了一眼还傻傻立在原处,因为委屈和负疚不敢上前的元清濯。 很快,也收回了目光,犹如无事发生,云淡风轻地敛目呷茶。 这时,元清濯回头就撞上了戚兰若。 信陵夫人甫一入殿便看见了元清濯,直奔长公主而来,嘴里咧着笑容同她招呼,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略带着几分哂意。 “看来长公主找了老管家,也查清楚了?知道自己是没这个资格也不敢上前了??” 这令元清濯深深感到,如今自己身上背着笔扯不清的糊涂账,是什么人都敢来踩一脚了,开权为先生出气也就罢了,戚兰若的嘴脸却真个令她无法忍受,不等她话说完,元清濯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冲匆匆而过的和玉林道:“春来什么蛙都出来跳脚了,梁都的蛙最聒噪,也最 * 好吃,一会不给我上两盘井底蛙可不行!” 和玉林看了眼公主,又看了脸色气得发青的信陵夫人,心领神会,笑道:“公主放心,老奴自然安排得妥妥的!” 元清濯微笑,道了谢,径自回了自己席上。 她的席,与信陵夫人的席,中间隔了七八个命妇,戚兰若聒噪不到自己面前来,这等列座正是提醒她一番,莫在长公主面前放肆。戚兰若虽然得嫁信陵侯,但一不像元清濯身怀军功手掌兵马握有实权,二不如其余夫人因为才德远扬身怀诰命,在贵妇圈中实属末等。就算是夫家勉强争气,但那也只是属于信陵侯的荣光,大魏的女子以独立更生,以才高为荣,戚氏可以说并不受推崇。 这帮贵女命妇之中,最让人欣羡称道的是岐王妃,出身于贫寒,然而十余载寒窗苦读,考中进士,后赴任岐王封地,二人因此结下良缘。她锦心绣口,姿美如兰,身兼一品夫人,颇有前代开创女子科举的冷尚书风范,虽然出身不高,但在她们中间绝对是极为醒目的存在。 因此很快戚兰若就被抛弃了,没什么人与她搭话。 任由她打扮得再精致用心,人们都反而更愿意亲近名声不太好的元清濯。 自然了,这也是一个名利场,她们的夫君有不少如同云中王一样,想要与敬武长公主结交的,女人们之间说话总是容易些。于是元清濯这边很快也被涛浪所淹没。 女眷这厢打得火热,姜偃已饮茶一盏,身旁从从容容落座了一人,青衣墨发、唇红齿白,犹如朗日高照琼华林的少年,裴钰。 姜偃执盏的手顿了一下,一言不发。 即便它不说话,胶东王应该也难以按捺得住。 裴钰毫不掩饰他赤忱之心,打量公主又接着看他,看了片刻,终于还是出声了:“裴某见国师朱颜腻理,漆眉翠鬓,与我像是同龄人,倒不像是裴某想象中的老成稳重。” 国师听了这句话只不理会,裴钰却兴致高昂地道:“裴某对国师钦佩不已,果然是天生的好容姿,这一点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公主她爱好男色,难免一时误入歧途,恐怕有损国师大人清誉,裴钰代她向你赔罪,还望国师勿要与她一般见识。” 姜偃听了这话,侧眸,看了一眼裴钰。 对方脸上对着灿烂的笑,如同发自肺腑般真诚。 裴钰以公主的未婚夫自居,其实本也无可指摘处。 长公主的婚事昔日是先帝的心病,今日则是太皇太后的心病。恐只在今日,太皇太后将为公主指婚了。 从一早姜偃就已大致算到,公主陪他这一段不会久长。 圣命难违。 既是迟早要分开,无论是因为苏嬴,还是裴钰,无甚区别。 这时钟鸣数声,犹如从渺远的云头山巅之处传来,惊起乌鹊翩飞。在即近黄昏的时辰里,所有人各归各位,亦止了谈笑声,正襟危坐。 有宦官长长地报了 * 一声:“太皇太后到!陛下到!” 今日太皇太后是主,小皇帝自甘陪衬,跟随在皇祖母身侧,从远处丹墀步步拾级而上。 众人屏息凝神,俯首山呼“太皇太后千岁”“陛下万岁”,只等那幅璀璨绯丽的九天凤翎华裳从眼底经过。 太皇太后身边跟从着四剑婢,个个端凝肃穆,怀中抱剑,一身戎马气度,毫不逊于静则杀伐凛然的敬武长公主。 她们环绕太皇太后护送其步入岁郁宫,往主殿正中的鸾座而去,小皇帝的位置还要稍稍在下首。 先帝一如当今陛下,即位之时年纪尚轻,国祚不稳,遂有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其威加海内,率土之滨莫不臣从。大魏崇尚儒学,亦以仁孝而治天下,当今的陛下出于对皇祖母的孝心和敬重,自然不会去夺占风头。 今日之后,陛下又将大赦天下,以彰仁孝。 小皇帝先到了自己的座位,大马金刀地坐下,便等待着最上首的皇祖母。 太皇太后凤目清明,如火光炯炯,虽然因为年事已高而不得不在脸上添了几道明显易见的沟壑,但这双目却依旧仿佛仍能一眼就能洞穿人心。无数之人都想着小皇帝即位必然好拿捏,但碍于太皇太后余威尚在,亦不敢贸然行事。 然也就是在这时,在太皇太后的脚步方走上了最后一道台阶之时,一柄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飞刀,犹如一道抓之不住擦面而过的疾风,朝着最上首的太皇太后飞去! 这下卒起不意,所有人见之变色。 元清濯离皇祖母最近,也是习武之人,反应最为灵敏,当即扶案越出,疾步直奔台上。 与此同时,裴钰也已经冲出。 四剑婢比她稍慢,但也很快察觉,一剑婢回神拔剑,挺胸挡在太后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飞刀已经直逼太皇太后的后脖颈,无论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元清濯,还是反应稍慢了一步的剑婢,都已然是来不及。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只三足铜尊飞出,正从元清濯面前掠过,不偏不倚,与那飞刀相击。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一道剧烈的碰撞,飞刀脱离直线,被打偏了出去,正落在台下,惊得附近落座的河间王元昭宜犹如屁股着火,一蹦三尺高地跳了起来。 “这……” 河间王吓得不轻。 他身旁,岐王取了落地的匕首,呈递给回身望来处变不惊仿佛不知道方才差一点便命丧刀下的太皇太后。 小皇帝立刻朗声道:“追刺客!定没跑远!” “诺!” 左右禁军立刻严阵以待,一半留下警戒,另一半也飞奔而出捉拿今日千秋节上行刺之人。 此时元清濯与裴钰都已赶到太皇太后身边,挡在四剑婢的跟前,提防着再有异动。 她看见姜偃隐藏在众人之间,身后的小童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似乎在劝他,他只淡然如无事发生,只唯独面前的酒樽已不翼而飞。 她眼力不差,方才发酒器救人的 * ,是这个柔弱得几不能自理的国师。 第41章 赐婚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立在身前台阶之上的元清濯与裴钰, 犹如望见了一对儿善财童女般慈祥,并无一丝被行刺所带来的惊怒。 从前皇帝就有心裴家的小子,所幸的是他待小满亦是真心实意。将小满交到他手里,自是再好不过, 绝不至让她受了委屈。 巡查的禁军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 已经前去搜捕了。 太皇太后蓦然开口:“筵席继续!” 这一语正是此刻的定心丸, 交代了后续进程之后, 人心很快就安了。 太皇太后于鸾座前落座。 元清濯还没下阶去, 对岐王说道:“皇叔,能否将这刀给我看?” 岐王自然应允,将飞刀放入了元清濯手中。 元清濯联想到上次郊外的行刺事件, 那一次是冲着自己来, 而这一次, 却把矛头对准了…… 她不由自主看向“矛头”, 撞见皇祖母慈祥的笑容,心里激灵一下, 立马挤出笑意,握着匕首下阶去了。 她回了自己席上,手里攥着那件凶器思忖良久, 直到小皇帝命和玉林来取, 才交到了和公公手中。 不过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现在,似乎无人在意发出那只酒器击落飞刀的人。 也是当时人心惶惶, 无人在意这一点? 元清濯让橘兮附耳过来, 低低说道:“你把那只酒具捡回来,给我。” 既然无人在意,那就归她好了, 反正姜偃的面前眼下也已经添了新的铜爵。 橘兮奉命偷摸拾起了那只酒具,拿回来秘密塞到了元清濯手里。 酒具的形制无甚特别,可以说今日在筵上的大部分人都同用此酒具,若不是……她目光锐利,只怕也发现不了,姜偃果然是深藏不露之人。 酒尊的侧面因与飞刀撞击断裂了一只耳,铜身微有裂痕,当时危急的境况下,若是没有他出手,扑向太皇太后的剑婢必定中刀,而他身在皇祖母右后方位置,发刀救人有视觉的偏差,能预判得如此精准,这是何等可怕的算力和暗器功夫。这就至少证明,相比姜偃的下肢,他的上双臂气力不凡,以前绝对也是习武之人。 长公主一直埋着头把玩那只已经出现裂痕不能用的酒器,几乎不肯再抬头,裴钰几次想目送秋波都不成,他懊丧地呼了口气。 瞥眸,身旁姜偃正襟危坐饮酒,风雅清姿,极为超然,裴钰瞅见了不禁暗暗牙疼。 这厮别得意! 嫉妒归嫉妒,冷静下来的裴钰也很快想到一个问题。 “暗器原是姜兄发的?” 看那酒器方才的去势,它的来源应就是姜偃所落座的这片位置。 不是姜偃,那就是汉亭侯,当然,这绝无可能。汉亭侯手无缚鸡之力,出了名的多愁多病,相比之下,一直水静流深的姜偃,看着才最是有可能深藏不露的。 见他不肯理会自己,裴钰也丝毫都不生气,笑道:“姜兄不仅精通天文地理,原来对于武 * 学,亦有颇深造诣。” 姜偃闻言,慢慢地置盏,随即袖袍一展,交叠置于膝前。 他看了一眼今日对他呶呶不休,怀着显而易见敌意的裴钰,也说了对裴钰的第一句话:“话多,容易呛酒。” 裴钰哈哈一笑:“姜兄玩笑矣,我都多大了还会呛住!” 姜偃留意到他有个习惯,说到兴起处,便会不由自主地为自己满杯。此刻亦是。 裴钰执酒觞仰脖一饮而尽,像是刻意要证明着什么似的,然而忽脸色微变,俯下身来咳了个天昏地暗。 “咳咳咳……咳咳!” 他呛住了? 怎么回事? 裴钰动静不小,汉亭侯也看得不忍了,他身患咯疾,随身会携带着干净的绢帕,立刻便也递了裴钰一块。 裴钰接过手捂住口鼻,顾住形象地咳喘了几声之后,忽然想起来似曾听人提过一件事,说这个国师舌下有灵,常常恶诅灵验一语成谶。 他一向不语怪力乱神,如今碰着姜偃,却栽了个大跟头。裴钰心中隐隐不大服气,料想姜偃定是心胸狭窄,因为长公主而忌恨自己。 不过转念又想,要是,他真的对姜偃并无半分威胁,姜偃又怎会做出如此幼稚冲动的举动? 这么想来,裴钰心中舒坦了不少。 何况今日之前,太皇太后密诏他入宫相见,也暗中有所提点。于长公主他是稳操胜券,压根不必在意姜偃如何。 再说长公主。长公主一向贪恋男色,对天下美男子莫不趋之,姜偃容姿极好,少见有如此清贵超脱的气度的人,公主年少不知事,困于皮肉表象而不自知,待以后成婚有了夫君,自会收心,从此一心一意。 是他把路走窄了啊。 不觉吉时已至,已然开筵了。 除陛下外,几个元氏小辈均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不用作伪,也是感情颇深。 由河间王领头,先对太皇太后贺寿,河间王送来的是一幅字画,画中之人是彭祖,经河间王介绍,众人才知,此画是河间一百岁老人所作,寓意吉祥长寿。众人恍然大悟,暗道河间王殿下有心了。 接着便是岐王等人,各自献上寿礼,为太皇太后贺寿。 也许太皇太后已老了,人老了,最爱小辈们在面前聒噪,她慈眉善目,含笑着赐下各人如意金锁等物。 眼看着,就剩下太皇太后正牌嫡亲的孙女敬武长公主了。 元清濯事前则没想到还有献礼这回事,倘若人人都献礼贺寿了,她却没有,不正显得她小气不够孝顺么?可她确确实实是没有准备。 众目睽睽之下,她是骑虎难下。 心念几转,这时,身旁的岐王妃问她道:“小满,你怎不上去?” 元清濯压根不好意思说,自己毫无准备。 扭捏了半晌,她眼一闭,打定主意——此时无非一条法子,把寿词说好听点糊弄过去,回头私下里以最好的贺礼补上。 她在万众瞩目下缓缓起身,绕过食案朝前走去,对着太皇太后 * 稽首大礼,太皇太后微笑着道了“平身”,她方直起腰背。 然而正要说话,忽一道声音打断:“太皇太后!” 又是裴钰。 元清濯都惊讶了,好端端的今日姓裴的总是跟着她,别不是真有别的念头。 她回眸朝裴钰瞪了一眼过去,裴钰视若不见,到了她近前也对太皇太后一稽首大礼,接着道:“裴钰仅以剑器一舞,与公主同贺。” 元清濯更是几乎惊掉下巴:什么剑舞?她何时答应的? 身不由自主地转向姜偃的方向,盼他给个反应。虽然知道如今这种情况,她恐怕是没资格要求姜偃还心里有她了,可是他的玄裳如同刻意挑选的一般,只为了今夜能够毫不起眼,他计谋成真了。 在裴钰说完这句话以后,一堆人反应各有不同,唯独姜偃,没有反应,也绝不惹眼,他对上她的目光,宛如子夜般幽邃的双眸,看不清半分的情绪,但一切都显得他如此平静而坦然。 仿佛姜偃早已料到了什么。 他彻底放弃了。 元清濯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艰涩。 姜郎抽身就走,是何等干脆啊。 裴钰忽然提醒了她一句,压低了声音:“公主莫让自己与裴钰都为难。” 元清濯如梦初醒,此刻箭已在弦,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能拂了皇祖母的一番心意,她只好慢吞吞地起身。 裴钰身后,有美婢递上来双剑,剑一黑一白,如一雌一雄,花纹古朴典雅,镶有绿松石为缀,剑穗是猩红的长寿结,丝绦披拂。 元清濯瞥了眼心机深沉的裴钰,不晓得他这么大人了,动这种小手脚作甚么?难道还会有人留意到这黑黢黢的两把雌雄宝剑? 裴钰舞了起来,剑出鞘而寒芒现。 元清濯自幼习武,想学的是杀人的本事,除项煊外又有别的机缘,杀人的本事已很纯熟。至于剑舞,则属于武的套数,她虽然不精于此,但舞起来也有鼻子有眼的。 只是相比之下,可能她这个女人,还不及裴钰身姿曼妙吧。 若不是为了皇祖母,元清濯岂肯受这个委屈? 若是,姜偃稍稍表达一下对这件事的不满,她都不下场和裴钰舞什么剑了。 姜偃他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示。 元清濯自嘲一笑。 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西郊赛马场外,他点头的同意,不过是她所逼挟,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所以才能断得干干脆脆? 是啊,分手那天,他除了一点点生气之外,实在没看见半分的伤心。 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又怎么能做到那么平静如水? 她突然悲哀地发现,姜偃可能压根一点都不喜欢她! 此际,天色已晚,次第的灯火犹如长龙般煌煌点燃,周遭如坠入璀璨银河,岁郁宫中亮若白昼。 双剑相交,发出清脆龙吟之声。 剑光犹如一匹长练,几能划破人的眼膜。在这清冷寒光下,少男少女宛如玉柳初发的身姿翩 * 然驰骤,时如暴雨雷霆,时如蜻蜓蛱蝶,那是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就算公主口头讨厌着胶东王,也改不了他们青梅竹马总角之交的事实。 姜偃自食恶果,呛住了酒,忽然俯身急急地咳嗽起来。 镜荧照顾唯恐不周到,急来为先生顺气,倒是一旁停着的开权,目光不离舞剑的两人,不时地发出冷嘲热讽。 “我还以为是谁,值得这么快……原来是胶东王。” 公主这么快放弃了先生,原来是为了青梅竹马的胶东王。呵。 不是说长公主从来不吃回头草的么。 姜偃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脑中恼人的画面,却避不过,犹如酷刑一般难熬。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场磨人的酷刑才终于得以消散。 四周蓦然静静悄悄,无人说话。 剑舞也停了。 元清濯出了一身淋漓热汗,心里不平出了,回眸去找姜偃的身影,他扶着案垂首,像是身体违和,正隐忍着不发。 心里一疼,怕是近来梁都城中雨水丰沛,时常雾蒙蒙的,湿气极重,到了晚间他又受不住了,浑然忘了这是何等场合,她就要转身走下台去。 太皇太后唤住她:“小满。” 元清濯步子一顿,扭头,裴钰还停在原地,同是一身热汗,目光却温暖和煦,犹如包容的春风绵绵密密。 心中没来由一阵惊慌。 太皇太后又唤道:“钰儿。” 裴钰应声道:“裴钰在。” 太皇太后凤首轻点,像是极为满意,慈爱地望着他们二人:“今日献给哀家的寿礼,哀家极为满意,盼你二人日后相处,便如同今日的剑舞,珠联璧合,其利断金。” 这是要赐婚了! 第42章 姜偃啊…… 姜偃的掌中握着那只酒盏, 一动不动,镜荧眼精地发现先生手里的铜尊龟裂了,酒水沿着裂隙渗了出来。 然尽管如此,由始至终先生他都没有动过, 神色几乎不变。 元清濯一怔, 仰目望向鸾座凤首, 太皇太后遍身犹如笼罩在火龙喷薄而出的金光里, 圣明肃穆, 庄严无比。 今日,是太皇太后千秋节,一切以太皇太后为尊。而方才, 太皇太后已金口玉言, 说了那话, 话中深藏何意不言而喻。 只是没有明旨赐下, 但这乱点的鸳鸯谱,很快就要变成既定事实。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犹如醍醐灌顶,恶狠狠地朝身旁裴钰瞪了一眼过去:“你故意的!” 裴钰压低声音回她:“公主,这真不是我。但事已至此, 太皇太后旨意难违, 况今日是千秋节,你忍心拂她老人家的面子么?” 元清濯一刻都不想与裴钰站到一块,免得皇祖母又多想, 一会儿懿旨都颁布下来了, 气呼呼地扭身回席上。 一落座,就暗暗抓碎了桌角,抠下大片的木屑下来。 对面坐着的便是姜偃, 可是元清濯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尽管心里明知道,现如今无论她嫁给谁,姜偃都是不可能在意的了。 岐王妃见她脸色似乎 * 不对,便起身挨过来关怀她:“小满,菜肴不合胃口?” 元清濯忽然“嘤嘤”一声,鼻头红红地扑到了岐王妃怀里,满腹苦水一瞬间倾囊而出:“婶婶,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岐王妃微愣,但她心有七窍,立刻会意元清濯是为了何事不满,原来是婚事,方才只是为了不顶撞太皇太后才未能当面拒绝,怕只怕这事成了真,她纵然委屈也没处撒气。 岐王妃也不是不知京中传闻,抬臂温柔抚了抚元清濯的手,低面轻声地问道:“小满不喜欢裴钰?” 元清濯恨声道:“他还在我面前装无辜,一定是事先和人串通好了的,早来了梁都却一个屁都不放,再突然地从千秋节上冒出来,打得我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现在好了,他得逞了,得意了……” 她银牙紧咬,不屈不挠地攥着桌角。 “婶婶,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岐王妃吃了一惊,急来堵她的嘴,“小满,这话可说不得,你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别惹得你皇祖母不高兴,无论如何她是一番心意,只要赐婚懿旨不下,还有转圜余地,你可千万莫想不开去做了傻事。再者,你皇祖母是疼你的,是胸襟开阔的慈爱长者,你过后好生地与她说……” 顿住,岐王妃沉吟了片刻,又道:“只是,不要提到国师二字。” 元清濯困惑,但岐王妃这个婶母谋事一向是周到严谨,她既然这么说,元清濯就记下了,乖乖地点了个头。 这下,终于有了勇气,她看了对面姜偃一眼,裴钰频频对她暗送秋波,元清濯只作眼瞎心瞎,一概视而不见,一心只留意着姜偃。 他的身体看着纤瘦而单薄,拢在宽大的道袍中时,令她常常怀疑那是不是用一把淬了天山白雪的竹枝般的细骨和一管空气撑起的裳,竟会可怜到这个地步。她信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心中对他总是疼爱与偏宠多过于其他,今日才知道他骗她骗得团团转的可恶之处。 姜偃啊…… 就算是可恶,可要让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他做到了。 如今,算是她作茧自缚。 若无苏嬴的这段插曲,适才她一定已跳出来当众对他示爱了,趁太皇太后金口玉言覆水难收前彻底打消了她要瞎点鸳鸯谱的一切念头。 可是世事难料,她到底还是,负了苏嬴又接着负了姜偃。 “银迢。” “奴在。” 元清濯回眸吩咐:“先生看着难受,你到后厨命人拿点儿解酒汤给他送去,不必说是我的意思。” 银迢点头,“诺。” 此时千秋节筵席上的人已是各怀心思,均不敢说破。 列于席中的,唯独裴钰春风得意。只是因为得不到公主的回应,频频眼神交流失败后,也难免脸上挂满了沮丧。 岐王的心扑在爱妃身上,见她与长公主相谈,似乎在安慰开解长公主,心中却是不太妙的,这件事与他 * 们无关,何况裴钰是人中龙凤,太皇太后是一片热心肠疼爱孙女,盼望王妃不要涉身进去,以免惹祸上门。 河间王元昭宜亦不盼望元清濯与裴钰结亲,元清濯虽无封地,但三万自清军驻扎西北,振臂一呼,三万魏军云集响应,声势绝不在他河间之下。她若与裴钰联合,裴钰一个异性王侯的风头便足可以盖过他了。 裴家世世代代效忠天子,这一代胶东王裴钰又与皇帝相交莫逆亲若兄弟,他若一朝得势,何以有他河间王立锥之地? 戚兰若也几乎要绞断了素帕。 万万没想到,撇下了国师之后,居然又有胶东王这个冤大头撞上来! 想必裴钰还不知道吧,她就不信,除了姜偃之外,还会有男人不在意自己的女人被人用过! 戚兰若已在命管家暗中留意胶东王府的小厮动向了,她塞了一条素帕过去。 千秋节一过,戚兰若便没有再继续逗留梁都的理由了,家中男人必会派人来催,戚兰若斗不过信陵侯也不想与夫家闹得难看,只能后日一早动身回信陵。但在她回去之前,怎能看见元清濯春风得意? 千秋节宴会进行一半之际,小皇帝宣布欲大赦天下,获得了一致赞誉。 裴钰呛了酒,此际正低头饮茶,小厮来报,偷偷往他怀里塞了东西,裴钰指尖捻了捻,发现是一条帕子,他拧了眉,起身跟随那小厮出去。 临去时回望了眼无事发生的姜偃,嘴角微撇,实在看不破,姜偃对公主有情无情了,居然能在这个时候还稳重到这个地步。 胶东王离席而去了。 在岁郁宫玉阶外梦昙林里等待他的是信陵夫人的管家,胶东王眼力极佳,认出来人之后立即转身欲离,管家叉着手气定神闲地唤住他:“王爷可知苏嬴?” 元清濯与吕归州合谋动了昭明寺旧案卷宗一事,戚兰若也利用手中的消息渠道,查到了。戚兰若便很快反应过来,那个“苏公子”便是苏嬴。 裴钰脚步一停,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你想说什么?” 嗓音神色都极度冷漠。 管家叉手恭恭敬敬鞠躬:“是这样的,也许明日长公主也会告诉王爷关于苏嬴这人,只是此事由公主说来,难免戳人心,我家夫人特来在此之前提点王爷一二,不止我家夫人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敬武长公主三年前招苏嬴为男宠求而不得,与他鸳鸯交颈彻夜……” 裴钰瞳孔巨震,袖袍下双手登即捏成了拳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少年冷目如狼,几乎欲将他生吞活剥。 管家吓得不轻,面如土色,但想到夫人的吩咐,不敢不接着把话说完:“看来王爷是还不知道,长公主早已不是完璧,就连她自己,也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闹了追求国师这么久,才突然说要放弃。” 裴钰是不知道公主为何突然弃了姜偃,又对他旧情难忘,但,他一双灼灼如狼的 * 眼,却只阴沉逼视着管家:“长公主乃裴某未婚妻,裴某虽是不才,但是谁若辱我妻,便是辱我裴钰,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若是不怕死的,今后可以随便出去胡言乱语!” “……” 管家一时被震住了,六神无主。 戚兰若等了半天,才等到管家回来,满心满意以为裴钰会勃然大怒。 事实上,裴钰确实大怒了,他单方面痛殴了管家一场,把给她跑腿的老伙计打得鼻青脸肿,犹如猪头,戚兰若见了都几乎差点儿没有认出,吃惊不已,急令女婢扶他下去治伤。 怎么回事? 惊魂未定间,裴钰回来了。 少年长姿潇洒,风度翩翩地回了自己席位上,仿佛方才只是出去散了个步,哪有半分怒色? 戚兰若攥着酒觞,唇瓣几乎要咬出血,那厢裴钰察觉到她的注视,回以一个友善的目光。 戚兰若气得两颊翻红,偏偏发作不得。 她那个夫君,人老不中用,却时时刻刻恨不得将她拴在裤腰带上,连她成婚一年多了,都才第一次放她归宁。外人看一眼她,她晚间便会被他惩罚,如受凌迟之刑。 她实在很难想象得到,这世上怎么会有如姜偃与裴钰这样的男人。 她元清濯明明已经污浊不堪,他们居然一个个地都趋之若鹜! 姜偃的解酒汤是御厨房的人精心熬制的,到了这会儿终于送来了,元清濯见他似恹恹的,精神倦怠,料想是饮酒过多所致,免不了地要关心他。见解酒汤来了,才舒了口气。 镜荧将御厨房的好意放到先生面前,道:“先生,喝一点解解酒吧?” 他身旁裴钰看了一眼,登时皱眉:“为何满席上人只有姜兄你有,我却居然也没有?” 姜偃亦微微攒眉,没有立即喝。 开权对元清濯怀有极深的敌意,今日筵席上目光就几乎不离元清濯,时不时地瞪她一眼,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憎恶。 在看到元清濯一路盯着那碗汤时,开权明白了,他听了胶东王的话,忍不住阴阳怪气道:“王爷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准驸马,御厨房的人瞎了眼了不知道攀附谁。我家先生酒力奇佳,一斤烧刀亦不在话下,何须解酒汤,王爷若是想要,自己拿去喝了吧!” 镜荧也一时没料到开权今日胆大至斯,忙对他递了几个眼色,开权虽然不服气为先生不平,也只好暗自忍下。 裴钰大笑:“哈哈哈,好极好极!” 说罢取了那大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元清濯眼睁睁看着那解酒汤进了裴钰的肚子,一股火蹭蹭上涌。姓裴的与她多半是八字不合!命里犯煞! 喝完了,裴钰抬臂擦了擦嘴,“说实话,方才装相装了太久,还是借着酒劲打人最爽快。” 姜偃侧目:“胶东王打了谁?” 裴钰正待说,一个在他面前表演寿星公上吊的愚昧蠢货,面前忽然教明晃晃的灯火掷下一片烈烈的艳影,抬眸一看,竟是公主 * 。 裴钰喜上眉梢,唤道:“小满!” 他要起来随她说说话,元清濯看也没看他,双眸紧紧盯着身前毫无反应的人,道:“姜偃。” 裴钰脸上笑容凝滞了。 元清濯碰上姜偃微微抬高的视线,又唤了一声:“姜偃。” “我有话对你说。” 第43章 朕会第一个杀了姜偃 裴钰怔住:“公主……” 这还是在千秋节大宴之上, 今日元清濯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太皇太后目光清湛,可一点都不老糊涂,这点元清濯也非常清楚。 可为什么, 在姜偃面前, 她却如此冲动呢? 她不想听裴钰半句废话, 凝着姜偃, 道:“先生, 我有话想对你说,可以借一步吗?” 姜偃徐徐起身,“公主, 姜偃无话要与公主谈, 而且, 你我之间, 多有不便。” 他意指碍事的裴钰。元清濯轻轻咬了唇肉一口,突然想起从前姜偃说过吃裴钰的醋…… 犹如封冻的筋脉遇到暖流活了过来, 四肢百骸里重新灌注了热血,元清濯眼眸骤然亮得吓人:“姜偃,我不会嫁给裴钰的。你相信我。” 裴钰:“……” 为什么我要在场? 姜偃还没说话, 他苦着脸恨不得“哇呀”一声哭出来。 “公主, 我还在这……”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长公主。 元清濯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嘲讽:“裴钰你个卑鄙小人,你不通过我, 就和皇祖母沆瀣一气,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是那种能被按着头喝水的人?” 裴钰有苦说不出,嗫嚅道:“小满, 真的不是我。” 元清濯拂手:“你别同我辩解,有本事你就做给我看,劝说皇祖母收回成命。” “……”裴钰低低道,“我不敢。” “呵。”元清濯并不失望,早就猜到了。 裴钰深感自己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无可奈何喟然坐倒。 元清濯复又去劝说姜偃,清溪般的美眸轻轻地扑闪了一下,似翅尖着了火的蝶翼,含着惊心动魄的瑰丽:“先生,你放心,我再不叫你难办。” “万事有我。” 她停了下,又补了一句。 然而此时此地终非说话的好时机,元清濯过于高调,引来了小皇帝的注意。 “先生。让朕一通好找,来来来,正值千秋节,国师为朕卜一平安卦。” 小皇帝星眸微醺,似饮酒正酣飘飘然忘乎所以,拉着姜偃就要走。 元清濯只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鸭子再度飞走,心中别提多沮丧,裴钰还对她纠缠不休,惹恼了元清濯,她低吼道:“你别碰我!” 裴钰自幼与她相识,幼年时,她虽然脾气暴躁了些,都没有如此刻这般色厉言疾。那股今夜本就无法压下的委屈辛酸之感更浓了。 “钰儿。” 一道清冷的隐含告诫的声音清楚地传入耳朵。 裴钰急忙朝着声音的主人太皇太后跑去,太皇太后凝睛打量着失魂落魄的裴钰,叹了声:“莫去追了,你随哀家来。” 裴钰跟随着太皇太后后脚离席, * 太皇太后这一走,今夜的筵席刚至最高点,终于迎来了最盛大的高潮。 无数银花如急箭破空刺入无声息的夜空,凌空崩裂,烟火如星雨纷纷跌坠入漆黑夜幕,远处近处无数楼阁宫室一如斗拱飞檐着火了般,交相辉映。 太皇太后领裴钰至行宫丽苑,相与步行与湘妃竹斑驳的抄手长廊,烟火的光斜照裴钰身上,时明时灭。 “太皇太后,裴钰不解。” 上次会面,太皇太后并未曾说过,要在大宴之上当众宣布他与公主的婚事。裴钰只以为,这是个久别重逢、培养感情最好的契机,才听从太皇太后的建议,来梁都这几日一直隐忍不去见公主。 太皇太后摇摇头,失笑着拂手:“不,你还不太懂小满。” 若是一早就让裴钰现了身,小满不是傻子也定能嗅到味儿来了。 “还请太皇太后明示。” 裴钰抱拳一礼,虚心请教。 太皇太后温和微笑着,伸掌,压下他的双拳,拍了拍,领着裴钰继续往宫灯所照的花木繁森处而去。 “钰儿,你没见么,小满在筵席上就与那姜偃眉来眼去,几度坐立不安。哀家需要当众令某些不该肖想小满的人从此断了心思,也是让小满收心。” 裴钰点头沉默。 但,怕只怕,公主对姜偃没那么简单,不像是以前那些少年男子说断就断。何况,今夜信陵夫人的管家一席话,确实不可避免成了一块投进心湖的巨石,他的内心激荡,到此时还不能平静。 若是不弄清楚,裴钰实在寝食难安:“太皇太后,只怕还有一人,苏嬴。” 太皇太后负手朝前走去,叹道:“已死之人了。” 裴钰微惊。 “苏嬴,配小满倒是能配,不过人死则如灯灭,他们苏家一门忠烈,属实可惜。” 昔日临朝之时,太皇太后座下有双杰,文宗苏长颉,武将项伯举。 太皇太后最有惜才之心,当初苏长颉举家流放,太皇太后据理力争,只是可惜当时那些劝谏之语先皇均未能入耳,反而因为太后把持朝纲已久,而心生逆反,过早地要除去太后昔日麾下老臣旧部,造至苏氏一门二十年含冤莫白。 也是此举以后,为了避免先皇再因自己而不理智,太皇太后无奈释手放权,归隐于凤隐宫,二十一年未再出山。 裴钰再度沉默,半晌后,他问道:“公主怎么会结识苏嬴?” “冤孽。” 太皇太后不欲多言,只是如此说道。 “小满跟前原有个忠心耿耿的梅德行,是受哀家指派,到敬武长公主府谋了个管家的差事。后来隐退了,潜居邱邑,哀家命人将他接回了宫中。你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去问他。”顿了一下,太皇太后停步,转身,直盯着裴钰,凤眸凛然,令裴钰颇有几分受惊。 “太皇太后?” “小满与苏嬴的这件事,是她一时糊涂铸下的大错。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性人品哀家信得过 * ,这才愿意将小满托付给你,若你也同世上凡夫俗子一般,只要心中稍怀芥蒂,都会令她委屈,那这婚事,便是不要也罢。” 太皇太后言辞郑重,裴钰绝不敢轻视这话的分量。 他立刻道:“太皇太后放心,裴钰自幼喜欢小满,十多年未曾有过二心,小满不但是裴钰心仪的女孩儿,更是勇冠三军的自清军统帅,裴钰怎会因为这件事就轻视她,令她受委屈。” 太皇太后点头,微笑道:“好孩子。” “你既然这么说,哀家便信你,也便再没有任何顾虑了。” …… 筵席结束以后,禁军四处查访,抓到了几个可疑之人,均是生面孔,不好确认,小皇帝因想到上次皇姐城郊遇刺一案中与这帮歹徒打过交道,请她至岁郁宫偏殿认人。 但元清濯并不认识那帮刺客,中毒死了的那个,在毒发身亡以后,脸孔迅速变得淤紫黢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禁军抓到的这几个,虽然是生面孔看着可疑,但均有可靠的出处和人证,按理来说应该不是。 可惜小皇帝是宁杀勿纵的典范,并没有将他们当即释放,而是命昭明寺押下去收监起来。 自打苏长颉从昭明寺卸任之后,尘封百年的十八般刑具得以重见天日,如今的昭明寺衙门犹如人间至暗炼狱,几乎在昭明寺府衙门口都能听见地牢里鬼哭狼嚎声,可以说嫌犯在里边,要么死,要么屈打成招。 元清濯见那几个被拖下去的疑犯苦苦哀求不愿去,她心中不忍:“陛下,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轻易判定。” 他们极有可能都是无罪之人,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皇姐?” 元清濯敛唇:“陛下昨日才下令大赦天下,如今圣旨还没颁布下来你就朝令夕改,岂不让人寒心,也有损陛下仁孝的清名。” 小皇帝没想到几个疑犯皇姐也要教训自己,心生不满,只是到底不能冲皇姐撒气,他脸颊鼓鼓,扭过身子去,哼了一声:“朕正是要给太皇太后交代,几个乱臣贼子,胆敢谋刺太皇太后,朕若不狠狠治了他们,何谈孝?皇姐,你要朕不把他们收监昭明寺。可以,那朕要的罪犯呢?朕总得知道主谋,才好一网打尽!” 话虽是如此说没错,但把这几个人送进昭明寺也是无济于事,白白糟蹋了几条人命。 见皇姐还睨着自己一动不动,大有僵持不下的意思,小皇帝退了一步:“好,朕可以将他们转送刑部暂时收监,但,朕要找姜偃。” 元清濯困惑,“找姜偃做什么?” 小皇帝看她一眼,撇嘴:“姜偃知道。” 元清濯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按住小皇帝蠢蠢欲动的胳膊:“姜偃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昨夜里刺客来袭,正是他发暗器救驾,不然千秋节必已生乱,陛下你不要平白诬赖好人。” 小皇帝也吐气连连:“朕难道会这么蠢吗皇姐。” 原来不是她 * 理解的那层意思,元清濯暗暗松弛下来,又道:“那还找姜偃作甚么?陛下你不会真被他神棍的那一套给蒙骗了?天爷啊,皇弟你可不要把那些东西太当真……” 小皇帝微笑道:“朕没把那些东西太当真,不过是皇姐你自己小看了国师。” 元清濯愣住,不明其意。 “朕这位国师先生,不仅知天文,晓地理,还能查人心,控局呢。” 小皇帝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含意颇丰。 没来由地元清濯心头一阵狂跳。 “陛下你要对姜偃做什么?” 小皇帝道:“皇姐,你日后好好地与裴钰过日子,便不要再管姜偃的事了。” 元清濯越听越是云里雾里,最讨厌别人同她打哑谜,小时候让她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傻白甜弟弟,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眼下这个心机深沉的模样,元清濯实在惊讶万分,不寒而栗。 可谁要是与姜偃过不去,那便是与她元清濯为难。 “婚事,我自己做主,你不许插手,只管告诉我,姜偃是怎么回事,你预备怎么办?” 小皇帝微微耸肩。 半晌后,他挥一挥袖,命人押走了尚在不断哀求告饶的疑犯,从元清濯之请,人并没送往昭明寺,而是押至刑部暂时收监,等候案情进展对他们再行发落。 人一走,偏殿便显得空空荡荡,唯独烛火耀漾在小皇帝纤细的少年身体上,他盘腿坐上玉龙大椅,挑起一边唇,笑吟吟的。 “如果昨夜皇祖母有任何不测,朕会第一个杀了姜偃,不论情由。” 元清濯呼吸一滞,目光错愕。 屋内分明暖意融融,盈满仲春的和煦微风,可身体却如堕冰窟,毛骨悚然。 “所以,姜偃发杯救驾,救的是皇祖母,亦是他自己。皇姐,从听泉府成立以来,大多数国师都是这样的宿命。姜偃是百年不遇的天才,且积几代先人之厚,他的命,更是如此。” 第44章 姜偃敢以性命托付公主。…… 元清濯是第一次听见小皇帝用充满冷静、阴煞甚至是戾气的口气对她说话。 她分明记得, 三年前她单骑赶赴漠北战场时候,他还是个人畜无害的孩子,像个锦衣玉食的娇娇宝,个头也矮墩墩的, 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撒娇。 可是, 是什么变了? “皇姐, 这件事朕只告诉了你。” 他伸足点地, 试图要拽元清濯的衣袖, 她茫然,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亲近。 “元昭予!你敢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元清濯冷眸盯着面露失望的小皇帝, 这一次可没什么温情可言。 小皇帝失望不忿地看着她:“皇姐, 我是你的亲弟弟, 你居然为了外人跟我置气?” 元清濯咬唇:“你是我的弟弟, 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你何时起了要杀姜偃的心思?他不是你的先生么, 你不是最信任他?” 就在一个月以前,元清濯还以为,小皇帝最信任的人就是姜偃, 相比先皇留下 * 的元老, 他更为倚重姜偃。 今日他这石破天惊一语,算是把之前的推测都推翻了。 元清濯已经看不懂她这个看似简单的弟弟的心思了。 小皇帝叹道:“朕是最信任姜偃啊,皇姐你想想, 朕拜他为师, 常召他入宫讲经,借讲经的名义咨其当世之事,皇姐可曾见到朕对他人如此倚重?” 顿了顿, 他对上元清濯疑惑的目光,从大椅上溜了下来,负手在元清濯面前立定,几乎快要与她一般高的少年,神色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狠辣。 “如果每个人都能安分,无论是听泉府,还是别的什么人,就都能相安无事地活下去,如果有人起了歹心,那么无论是想谋刺于朕的,控制朕的,还是手中攥着朕把柄的,都应该去死。” 元清濯心惊肉跳,面上故作平静地望着他。 姜偃自然不会是想要行刺皇帝的,他超然世外,也不会是想要控制皇帝的,难道,是他真的掌握了天子把柄? 元清濯蓦然转身抬步往外走去。 千秋节后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他在敲打警告姜偃,亦是警告自己。 到了殿门口时,元清濯突然顿步,她转身盯住小皇帝:“你一开始就觉得我和姜偃成不了?” 小皇帝微笑:“朕只是觉得,姜偃这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近女色,况是同样出于权力中心的敬武长公主,是朕没想到,他确实对皇姐你有所不同,已经很越界了。何况,皇姐你一向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不是么?” 他也劝过元清濯,姜偃这人不好掌控,与其他人不同。但她当时却沉溺于美色,不肯听。 元清濯很是失望:“看来咱们姊弟一场,我不了解你,你也不知我。” 她回身,大步流星消失在了岁郁宫偏殿外,让宫灯照亮了一隅的无边夜色里。 元清濯的心从未如同现在,跳动得如此急切,乃至暴躁不安,她施展轻功奔出二里之地,到了行宫外的马厩牵走了自己的黑美人。 她谁也没惊动,包括银迢橘兮。 元清濯打马扬鞭,迎着松林尽头月光洒下的一乾清辉绝尘而去。 马蹄哒哒,疾行至听泉府,此时月色正笼罩着府内琼楼玉宇,烟树华林。 元清濯上前拍开大门,阍人才露出个头,就被长公主一把摁了回去,他看清来人之后大吃一惊:“长公主殿下?” 元清濯解了披风搭在臂弯里,“姜偃呢?” “公主!国师睡了!这个时辰了……” 阍人一面追着元清濯,一面拦她去路。 元清濯听说他入睡了,便直奔阁楼,粗鲁地拍他的寝房门,拍得门板大晚上振振作响。拍了半天无人回应,元清濯耐心不足了,皱眉道:“别耍我了,我有要紧的事要问!” 阍人茫茫然道:“公主,小人也不知道啊,小人只是个看门的……” 元清濯呼了口气,撇下他又往后院去。 不曾想,往后院去,还没 * 到溪桥,脚下忽踩到一块松活石板,熟悉的两支冷箭放了出来。 是迷花阵。 元清濯心中发凉。 姜偃这人真决绝啊,一点后路都不肯再留。 冷箭放到背后,元清濯腾身旋挪,借助轻功轻巧荡开一丈之远。 就听到阍人在背后拍大腿大喊:“公主!那是死阵啊!别往里再走了!” 元清濯偏是不听,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视了这几代国师不断强化的迷花阵的威力,径自在里头和奇门阵法斗起来了。 阍人见劝不听,忙想到了镜荧和开权,立马挑着灯去找两个童子过来解围。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要真在听泉府迷花阵里闯出个好歹来,谁人负得起这个责? 元清濯一脚踢开飞击而来的石块,身后那熟悉的桃树喷射出一股熟悉的迷烟,元清濯拿起披风极速掩面,避过迷烟,避免了重蹈覆辙伤在几棵树手里,上头却突然捶下一只大榔头。 也就是在这时,园中所有的机关都停了下来,元清濯伸手要抓那只榔头抓了一空,见它不动了,也就罢了手。 她已经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衣端褶皱,鬓云散乱,香腮犹如胭脂初上,红扑扑的。 回眸一看,只见溪桥尽头隔着晚雾影影绰绰地并排立着两人。个头一般大小,都作道童打扮。 她脸上顿时露出尴尬而友好的笑容,“我……我找先生。” 开权阴阳怪气道:“公主殿下,一月之期早就结束了,您现在这是私闯民宅,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 元清濯一滞。她确实无法说自己不是私闯,因为姜偃摆上了迷花阵明摆就是不欢迎她。 她沉默了下来,心头的火苗像是被小孩儿一句冷言冷语就瞬间浇熄了。 可她能怎么办,皇弟对他的态度不明,姜偃自己呢,又知不知道他的处境?他凭空冒出来,承了偌大的听泉府,外人看来是天下顶好的美差,可谁知这竟是悬于颅顶的帝王之剑。 怪不得,从前诗文唱词里总是说,难得糊涂。 姜偃他这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不知道。 镜荧握紧了袖中的拳,突然发了话,扬声道:“先生在观星台。” 一语出,开权立刻喝道:“镜荧!你怎么敢告诉她?” 莫非先生受到的伤害还不够? 元清濯感激不尽,冲镜荧点头:“多谢!” 一个月前,姜偃曾带她上过观星阁,她熟门熟路,朝花木深处羊肠小径拐了进去。 人一走,是彻底拦不住的了,开权把气撒在了镜荧头上,一把推开他,愠怒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还没看穿公主的本质?人家如今都要和那位同样金枝玉叶的小王爷议亲了,你怎么还放任她去接近先生?” 不说别人了,那裴钰知道未婚妻深夜来见其他男人,以他王爷的尊贵身份所必然会带来的高傲,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镜荧沉默无话。 夜雾中风吹林动,簌簌而鸣。 “我只是心疼先生而已。他 * 喜欢公主的。” 你世情淡薄看不出,我看得分明。 开权本想反驳,但也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突然憋了回去,只是余怒未消,盯着镜荧,鼻孔无可奈何直出气。 元清濯到了观星阁,闯入大门,不出所料,里头所有灯座都已引燃,光线炽亮,环绕周遭,在她身后投下交织的两道一长一短的身影。 然而,这里却没有人。 元清濯上一次已留意到,观星阁有一楼阶,她不假思索,提裙沿着木梯直上。 这二层果然是另有天地,一方空阔的,背临夔兽屋脊的半圆石台,半径约有三丈,砌得光滑平整,正对着北极紫微。而这个上面,空旷得别无余物,元清濯一眼就发现了姜偃。 他的雪色道袍在月色皎洁的银晖里沐浴着,人安静地仰卧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已经入眠。 时辰确实已经不早了,再有一会,便过了子夜。 藤椅下蹲着几只酒坛,大小不一,或站或倒,地面泼出来的酒水也似乎还没完全干。 观星阁的灯火从木梯一线天里映出晕红,却碰不到隔得太远的姜偃的半片衣袂。 他饮酒了?这是元清濯第一个念头。 她快步朝他走过去,到了近前才看清楚,姜偃似乎已经陷入了梦乡,眼眸轻合,睡态舒适雅致。 于是元清濯又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坛子——这是喝了多少? 看着弱不禁风的,谁知道这么能喝。看来喝酒真是男人天生的本领。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她将手里的披风抖开,替姜偃细致耐心地盖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来时十万火急,但只要看到这安安静静的睡颜,一想他还在这红尘,还在自己身边,便是满满的幸福膨胀感。 她也不愿惊扰了姜偃的好梦,在他身边寻了块地方坐下,拾起一只酒坛子,碰巧里头还有一口,她也想尝尝姜偃的酒的滋味了,咕哝咕哝仰脖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犹如利刃穿肠,辣得几乎要给她把喉管割开了,元清濯呛出了泪花,把酒坛子一扔,失手摔碎了。 做了恶正要收拾残局,冷不防对上了姜偃的目光。 平静、幽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惺忪迷离,有着极精致的脆弱感,便犹如一碰即碎的琉璃,一绽而逝的烟火。 元清濯呼吸轻滞:“你醒了?” 姜偃“嗯”一声,似乎要起身,肩头的瑞香红雪披风随着他欲起身的动作滑落了下去。他看了一眼,没动了。 元清濯压住了他的肩膀,替他将披风继续拢上:“你喝多了,外头冷,先盖着挡一会儿,酒醒了要记得回屋去睡。” 姜偃躺倒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他现在的神态比以往所见都要更生动许多。 皱了眉,他沉声道:“公主怎么会夜至寒舍?” 那语气里不满真是浓浓的,一想他独自在此借酒浇愁,元清濯立刻理出了一条逻辑自洽的 * 链—— 姜偃这是在吃裴钰的醋吧? 就好像话本小说里正房指着花心大萝卜说:“你怎么会来?还不滚去陪你的狐狸精!” 她咳了一声,正色道:“皇弟那边抓了几个疑似刺客的嫌犯,我和他谈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说到了你,皇弟说你一定知道什么线索,我就过来了。嗯,刚刚还为了找你一不留神触了迷花阵的机关,好险又折在里头!” 姜偃一阵沉默。 “公主受伤了?” “没,”元清濯摇摇头,但也只是侥幸,开权和镜荧来得早,不然步入了死阵后果不可估量,她却浑然忘了方才的惊险,一笑轻飏,“先生你还是在意我嘛。” 姜偃揉了揉眉心。 或许是酒意作祟,不愿问出口的话,为何又突然问了出来。 元清濯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凉,还好,只是到底不大能放心,“我抱你回去吧,嗯?” 她说着要伸手,但被姜偃不着痕迹地推开,元清濯也就不便继续动手了。停了一下,姜偃道:“刺客捉到了么?” 元清濯摇摇头:“没有,我觉得那几个疑犯都不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皇弟他……” 话至此一停,想到小皇帝杀机毕露的眼神还是不寒而栗,哆嗦了下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姜偃的目光似是落在远处月上、云上,空茫无比,声音亦显得尤为低沉,甚至有着被烈酒破坏了咽喉的微微沙质:“陛下心如明镜,他对公主如此说,便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装作不知……” “你可以告诉我?” 元清濯心念一动。 “自然。” 姜偃回眸,看向她,不知怎的,居然笑了一下:“姜偃敢以性命托付公主。” 第45章 剖心 一股微醺的酒意, 随着姜偃的呼吸弥散开来,令元清濯在激烈地心动之后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酒后胡言乱语,说的这么一句。 虽然她亦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但要说把性命都托付给他, 这还是有些托大了。 她强行按捺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小心翼翼地问:“阿偃, 你醉了吗?” 他一愣。 好像因为她这么唤他, 感到不可思议。 俊脸随之微微泛出红晕。 元清濯于是肯定,他喝多了。 是啊,人又是不是牛, 喝这么多酒, 就算是水也都要中毒了。 “我没醉。”他为自己辩解。 醉汉通常都会说自己没醉的。元清濯于是愈加地肯定了。 但她实在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在醉了之后, 还能保持眼下的冷静清明的。人都说酒品见人品, 像姜偃这样醉了还不撒酒疯,只愈加至情至性的, 一定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她这么想。 于是爱怜地摸摸他的毛,“嗯,没醉没醉。” “那你说说, 陛下想从你这儿知道什么?” 姜偃微微摇头:“公主想要姜偃的命么?” 元清濯惊讶:“为什么这么问?” 她怎么会要他的命?她怎么舍得! 就算是小皇帝要杀他, 她也一定会拼死护着他的 * 。 元清濯想了想,忽如福至心灵,握住了姜偃垂落膝上的手:“我是来保护你的。不管真相如何, 我都站你这一边, 嗯,行不行?” 哄一个醉汉说话实在不道德,元清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心七上八下的俨如鼙鼓激烈地撞击着,几乎要破壁而出。 姜偃失笑,睫影微微垂落。 末了,他说了一句。 “不会的。” “嗯?不会?什么不会?” 姜偃笑道:“公主心中,大魏,陛下,自然比我重要……许多。” 元清濯困惑:“你这个结论怎么得出来的?” “不是么。” 姜偃反问。 但就是这么笃定。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危害社稷的事,说出来必死无疑,她这个长公主一定就会立即将他毙命掌下。 元清濯被他看得仿佛自己是一个披了人皮的画皮妖精,在得道高人的火眼之下已经无所遁形了。 身为敬武长公主的元清濯,一肩挑着家国山河,实在说不出不负责任的“美人比大魏更重要”的话。但只要姜偃不做那颠倒乾坤的妖道,她还是会很喜欢他,会一力护着他的。只是姜偃好像不信。 他仿佛坠入了某种往事痛楚中,眼睑轻轻地发颤,膝上的手放松了,又收紧蜷住。 “也不能这么说,我还是很信任先生你的。” 不然也不会深夜疾驰而来,唯恐慢上一时一刻,拿命闯的迷花阵。 姜偃良久无话,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抬目看向元清濯。 “行刺太皇太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帮匪类,陛下心中大致有数,有多少,是先帝留给他的肱股之臣,他们以首辅李恨秋为首,以拿捏少帝把控超纲为己任。” 元清濯惊讶:“先生,你这一语,直接把最大的那个揪出来了,没有证据你可千万不要出去瞎说啊,容易得罪人的……” 那李恨秋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宁得罪君子,不得罪首辅。 姜偃望着她,黑眸深沉,却不再是水静流深,仿佛有什么在其间翻涌成浪。 他大约是真的醉了,醉得很厉害。元清濯想。 “不怕得罪李恨秋,他不会报复我。” 元清濯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呢?” 姜偃微笑:“因为如果等到陛下羽翼丰满大开杀戒的时候,陛下第一个会先杀了我,然后才是他。我先死,他到时候有机会可逃。” 元清濯呆若木鸡。 还真是。 他和小皇帝才是有来有往、知根知底、相爱相杀啊。 姜偃真的一点都不糊涂。他能看穿小皇帝的心思,知道陛下人畜无害的少年面容底下波涛汹涌的杀意。 可是,陛下到底为何要杀姜偃? “你攥住陛下把柄了?” 元清濯话一出口就咬住了舌头。这问题太过于私密,不适宜问姜偃,他就算不肯说也没事。她毕竟是小皇帝的亲姐姐。 姜偃倒是对她一点都不防备,也不知道是否醉了的缘故,什么话都敢往外倾吐:“陛下在猜测我是否攥着他的把柄,他 * 不肯定,仍在试探我,怀疑我,猜忌我。” “但是,姜偃可以告诉公主,是的,我一直都知道他的秘密。” “如今,我,陛下,以及以李恨秋为首的党羽,之间是一个危险平衡。如果刺客得手,平衡遭到破坏,小皇帝没了太皇太后倚仗更好拿捏,那么未免他的秘密公之于众,令他陷入更被动的境地里,他会先杀了我以防万一。李恨秋的实力不容小觑,这些年他的罗网扩张了无数倍,陛下一时动他不得,这时所倚仗的便只有寥寥几个可为他所用之人,这里包括我。但其实,在这些人之中,姜偃常自觉无足轻重,也许陛下确认了我洞悉他的秘密之后,很快,就可以杀我了。” 他的手从元清濯的桎梏下脱出,用一种释然与茫然的目光,望向天边群峰万壑之间皎皎的一轮孤月。 元清濯心头狂跳:“姜偃。” 他也没有回头。 元清濯伸掌,捂住的两片唇,终于,他极深邃极深邃,仿佛吸纳了无数星光的眼睛,转过来支起了一缕困惑。她无奈地吐了口气:“阿偃,你醉了,别再说了。这些话说给我听无妨,我永远不会有害你的心思,但是怕有心之人听去了,这于你大大不利,酒不是个好东西,以后都不要再喝这么多了。你看看我,一时酒后乱性,铸下大错,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说你拿着陛下的把柄,那这把柄一个人拿着就好了,不用告诉我。短时间内它是你的保命符,我不要你有任何事。等我想到了办法,我一定会把你从这场乱局里拉出来。” 说到这儿,元清濯才想起自己现在怕是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毕竟还有太皇太后瞎点鸳鸯谱在这。 我重新去握他手,郑重其事地道:“你放心,千秋节筵上我说的是真的,这一次,在确保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之前,绝对不会再让阿偃你为难。” 裴钰不是苏嬴,她也不能次次都辜负姜偃,令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合该被抛弃的第三者。 “你等着我。” 她抓过他的手,用尽平生柔情,拇指的指腹在姜偃的手背上轻挼了几下,又唯恐碰碎了他这人,起身走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身后的木梯下,不再回头。 夜风卷着夜雾阵阵袭来,身上寒冷刺骨,她留下的红梅披风也从肩头滑了下去,姜偃沉默收回目光,不知怎的唇角浮着轻笑。 醉了么?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 可他却不敢在公主面前承认自己的清醒。 大概恩师也没有想到,他陷入了这种奇怪的拉扯和进退维谷的绝境当中,并已无法抽身。 远处山头的月轮沉了下去,孤光清冷,唯余一抹淡银色在山巅之上逗留片刻,便也犹如沉入了无尽深海。在暗流汹涌的夜里,无数栖枝寒鸦蠢蠢欲动,桀桀怪叫着,森然欲搏人。 身后忽然又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回 * 头,没想到是公主去而复返。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臂弯里搭着他的雪青狐绒锦裘大氅,笑靥嫣然,艳比花浓。 朝他步步走来,明眸轻睐,手执白瓷调羹在碗沿上轻敲一下,发出铮琮可爱的击玉之声。 姜偃呼吸为之停滞了一般,目不转睛,一动不动。 “公主。” 元清濯让他端着碗,把他的大氅抖开,替他换了披上,手上分明极温柔极郑重,口中却轻浮无比:“我看这夜里,甚冷。你又不肯让我抱你回去,那躺在这里也不是不行,只是我那身披风太薄,而且式样也女孩子家家的,大约你盖着不舒坦,我找镜荧要的你的这一身。” 这身确实厚实,足可以当毯子盖了。 见他盯着那碗汤,元清濯立马摇手:“这个是镜荧为你熬的解酒汤,我可不甘居功。” 说完,便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为了给姜偃熬粥炸了他家庖厨的糗事。 姜偃似乎与她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他捧着汤碗,眼睑微微垂落,却似噙着笑,笑意含蓄温和。 元清濯本来就吃他这款美色,他一笑她就目眩神迷,心脏停止搏击,心里大喊三声我死了。 轻咳一声,元清濯两腮晕如红荔,曼声道:“先生你醉了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可爱。” 说罢又一声叹息,在姜偃收敛神色看来之际,她一屁股坐地上,懊恼不已地说道:“不过,我的酒量不是很好,跟你比起来大概就是这个。”她亮出了小拇指,摇摇头十分惋惜的样子,“以后可怎么把你放倒,让我欣赏欣赏你的醉态。” 姜偃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没醉”,但很快想了起来,自嘲一笑。 他今日说了很多不当说的话。 这些话对着敬武长公主说固然没甚么,但她除了是敬武长公主,还是个不及他大的女孩儿。性命可以抵押给长公主,却无法教她明白他的心。 这时要说出自己没醉,那才是真喝醉了。 于是只好沉默不语,低头喝起热汤。 元清濯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多伤春悲秋不合时宜的感慨,“千秋节筵席上,那碗醒酒汤是我让御厨房的人给你准备的,可惜阴差阳错进了裴钰肚子里。我气得不轻,先生。我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就绝情地扔了,但是别让给别人,我会生气。” 姜偃佯作不知她在说什么。 元清濯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也是一样。” 她右臂拄着地,站了起来。 “我会想法去退婚,等退婚了,我们……” “苏公子呢?”姜偃忽然问。 苏嬴是心底某个禁忌之念的阀门,轻易碰不得,一碰,她的心就抖一下,继而往下无尽深渊里沉。 “苏嬴他果然如先生你说的,他死了。” 姜偃这人确实是料事如神。 明明在那之前,他该不认识苏嬴才对。 “公主对苏嬴,可有过一丝的喜欢?” 元清濯一怔。 继而她对上的姜偃的双眸,觉他此刻认 * 真而执拗,出乎她意料。 可是转念她又想到,他醉了,她一个清醒的人,跟醉汉计较个什么。于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没有。” 人怎么会爱上一个压根没有印象,仿佛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人呢? 姜偃笑了一下。 之后很多年,元清濯都一直记得那个月夜下,姜偃那令她当时根本读不懂的笑。 她说不出此刻心底的复杂的感觉,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手轻轻一招,便道:“阿偃你好生歇着,今夜我来,是为了提醒你陛下的心思,留神照顾好自己。我这就去请皇祖母收回成命,让她取消了我压根不承认的劳什子婚约。” 第46章 公主喜欢他什么 一场轰轰烈烈的盛大千秋节终于落幕, 陛下敕令大赦天下,追捕意欲谋刺太皇太后的真凶,梁都全城戒严。 如此紧了有四五日。 裴钰几乎逮着空就上元清濯的公主府串门,她不厌其扰, 最后索性避入了宫。 扶香殿至今还为她留着, 入宫当晚, 她就去拜会了皇祖母, 送上了一块在千秋节筵上缺失的寿礼。太皇太后认定她已给了, 她与裴钰的剑舞看得她是老怀大畅,不禁也想起原来金戈铁马呼啸肆意的少艾时期。元清濯提起裴钰就浑身不适,一想到皇祖母有心撮合她和裴钰, 便更加是不会认那晚所谓的寿礼。 这几日她也在琢磨, 该怎么哄得皇祖母心花怒放呢? 于是今日, 她送来的是北胡人常用的牛角弓。 这把雕弓不同寻常, 是她前年奇袭北漠,深入王庭, 从大帅中军帐里搜罗出来的象征着草原第一勇士的大弓。这上面还刻有北漠王室的狼头图腾,如今,它象征着大魏战则必胜的荣耀。 不出所料, 皇祖母果然很喜欢, 她把玩着那把长弓,老迈的双眼一笑便加深了褶痕。 “二十年前,苏寰随军项伯举帐下, 却敌七百余里, 亦是从大漠中,带回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弓。自武帝朝以来,面对不断扰边屡次犯境的北胡, 我大魏还没有过这样大的胜迹。没有和亲的公主,没有割让的土地,就为这一句话,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哀家曾以为,大胜之后,苏寰战死,是我朝将星陨落,哀家这一生再也看不到第二把这样的长弓了。” 太皇太后面含可惜悲叹之意,右手长指在弓身上慢慢抚过。 有力流畅的弓型犹如铁兽脊一般蓄势待发,不难想象弓至满月破空而出是何等壮景。 只有草原的第一勇士有资格拥有它,然而,他们却带着它策马南下伺机侵吞大魏的土地。汉人以血肉之躯守卫疆土,方能拿到这柄长弓,昭示着正义之战的大捷。 太皇太后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礼物? 元清濯谨慎观摩皇祖母的脸色,揣度她的心思,觉得这大约可以算是一个比较好的时机。皇祖母正是欣慰激动的时刻,说不准一个热血上头,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 。 元清濯立即见缝插针:“皇祖母,不然,我这和裴钰的婚事,您只当从未考虑过?” 太皇太后仿佛明了了元清濯今日大献殷勤,从一来就开始给她戴高帽,哄她开心的真正意图。她持弓的手慢慢放下,“小满。” “在。” “既说到这弓,哀家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元清濯正要问何事,不过皇祖母一向不与她打哑谜,立刻就透露了她。 “梅德行回宫了。她告诉了哀家关于你和苏嬴的事。” 元清濯惊异:“他应该不知道那个……就是苏嬴啊……” 她小声嗫嚅道。 太皇太后微笑:“小满,这并不难猜测,你为何见了梅德行之后,突然大张旗鼓要找苏嬴,派你的甲乙丙丁到处找人,林霜写亦连夜离了自清军,哀家会猜不到么?” 元清濯一时讪讪。 是她忘记了,她的这位皇祖母是个不一般的女人,曾经临朝称制过的太皇太后,身历四代帝王,只要她有心,怎么会连这点小事情都想不到。 “皇祖母……” “你的这件事,哀家也问了裴钰的想法。裴钰这老实孩子,一心喜欢你,十几年了,身边连通房都未曾收过,为了你煞费苦心治理胶东,亦对哀家坦诚,你若嫁去胶东,必能垂拱而治,高枕无忧。” 虽然平心而论裴钰是把他的封地治理得不错,但婚姻毕竟不是买卖,动心这件事更是霸道得毫无道理可言,岂能货比三家来决定。再说,她觉得阿偃分毫不差裴钰,主要人长得好看多了。 “小满,你在嘀咕什么?” 元清濯听到皇祖母问话,忽然想起岐王妃对自己的告诫,在提退婚的时候,千万不要把姜偃扯进来,于是按捺住了。 她缩了缩脖子:“我不图清闲,也不图富贵,我就想图个喜欢的人。” 太皇太后道:“可你所图之苏嬴,已经亡故了。虽则是少年英才,风骨不逊先辈,于你也算有缘,只可惜无份,斯人已逝,再想也是无用。” 元清濯惊讶地看了眼太皇太后,心跳入擂鼓一般,想道:原来皇祖母不知我心悦的是姜偃,还以为我喜欢苏嬴。 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是的,皇祖母,苏嬴虽然斯人已逝,但我真的走不出来,这时候接受您的指婚,与裴钰在一块儿,我心里不安。” 太皇太后道:“你不安,千秋筵上又与国师……” 元清濯顿时泫然欲泣,手指抹泪道:“皇祖母,既然说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我和苏嬴那段,是我喝醉了酒一时糊涂,可是前不久,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那晚上,我跟苏嬴山盟海誓了一整晚,立誓非他不娶,可是……我后来居然把他给忘了。千秋筵上,小满见到国师大人仙姿玉貌,尤似故人风华仍在,一时情难自动,把他当成了苏嬴的替身。” “什么?”太皇太后显是为她的说辞震惊了,“你……” 元清濯戏多不压身, * 索性真摆出忏悔状。她心里的愧与悔都是真的,演出来显得很是情真意切。 她能看出来,皇祖母还是喜欢苏嬴的。 如果能够说动皇祖母,先达到眼前的目的,送裴钰回胶东,这就是最好的。 再利用这套说辞,顺理成章移情姜偃,就更是说得通了,只是今日从这宫里出去以后,一定要和姜偃先通气,以免他误会。 再有就是,利用已故之人来使自己达到目的,多少有些卑鄙。她愈发忏悔了。 太皇太后见她脸上的哀愁和悔恨越来越真,惊讶之下,也不禁想道:小满对苏嬴看来是真的用了情,还不浅。 也许是苏嬴之死过于惨烈,让她无法释怀,这份悔意转化为了爱情。她这个素来情之一字上不开窍的孙女,头一回,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若此时强硬逼迫她,只怕是适得其反。 “哀家想想。小满,你出去吧。” 皇祖母听着像是松了口,元清濯也呼出了一口气。 她提步往外走,还没走到殿门,太皇太后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慢着。” “不对,你是在为姜偃掩护,故意假借苏嬴之名。” 皇祖母毕竟是老姜一块,元清濯心漏了一拍,到底是没能守住,很快就已经败下阵来。 她哀哀地折回去,“皇祖母……” 太皇太后想通这关节,对元清濯既失望且震怒,“小满,皮相惑人,莫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姜偃何人?听泉府与世无争,别说是尚公主,就连普通贵女他们也无法与之联姻,他若是坏了这条规矩,哀家定诛之。” 万万没想到,既小皇帝之后,过了没几天,她尊敬的皇祖母也说要杀姜偃。 元清濯攀住太皇太后的臂膀的手惊愕间落了下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器重裴钰,难道她就从来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小满,哀家也可以不杀姜偃,推演占卜之道上,他确实有大才,可以为帝王所用。否则老国师当年欲破格提拔他承听泉府,外放谢淳风,先帝与哀家亦不会轻易地答应。可是你要明白一点,你是大魏的敬武长公主,你将来若是不想一辈子在北境戍边,就得嫁人。一个你能够靠得住的人。你想想,你拥三万自清军,哀家在你这个年纪时,都远没有你如此大的声望,但自古功高易震主,皇室宗亲为最。就算是嫡亲的兄弟姊妹,也有互相厮杀两败俱伤的。小满,若是没有裴钰,你亦不愿终身留守北漠,你的自清军何以安置?” 原来皇祖母打的是这个主意,若跟随裴钰嫁去胶东,自清军还是她的自清军。若留在梁都,她多半还是会被小皇帝削权。 从这一点上来说,太皇太后并没有看错小皇帝。 她也越来越觉得,小皇帝是能干出干戈直指他亲爱的皇姐这种事的。 但元清濯仍是摇头。 “皇祖母,您想错我了,我是自清军的统帅,但我还是一个女孩子,我 * 没那么伟大的夙愿,为了三万兵马献祭我的爱情。就算是一辈子驻扎北漠,与北胡拼杀浴血到底,但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闹急了用不了花轿,只能用棺椁抬我到胶东。” 顿了顿,在太皇太后露出惊愕神色,似乎欲言又止的时分,她凝着皇祖母可亲可敬的苍老面容,又道:“皇祖母,我自幼在您跟前长大,我的性子如何,您非常清楚,这种事我干不干得出,您看看我和苏嬴就知道了。” 当年,元清濯就是因为先帝打压,不论她在兵营获得了如何的成绩,取得了何种头衔,先帝都固执不肯让她随军出征。一怒之下,才有了她和苏嬴的一夜荒唐。 她自幼脾气倔,尤胜先帝,一旦闹急了,什么伤人伤己的事她都做得出。 “小满……” 太皇太后终于妥协了,她的脸仿佛又苍老了几分,无奈道:“你让哀家再想想。” 在一众后辈之中,唯独元清濯脾气秉性最是像自己,当年,她也是被逼无奈嫁给了她祖父,新婚给了他三天冷落,挫伤了他身为男人的颜面。致使后来长达十年,他都没有再来过椒房。在那十年里,他与她相敬如宾,将她彻底视作皇后而非妻子。而她,却后悔当初,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真的爱上了她的丈夫。 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褪去了桀骜,磨平了棱角,夫死临朝,成为无懈可击的一个人。 可人若真的无懈可击,哪里还有得一分为人的鲜活气? 如今枯守着凤隐宫的太皇太后,与当年高傲得目下无尘的少女,都已是大相径庭。 宗室一直是阳盛阴衰,她膝下无女,先帝也只留下了小满这唯一的女儿,太皇太后每每观之,都觉得这女孩儿傲骨铮铮,骄傲得像一轮初升的骄阳,有着烈烈璀璨的光,和年轻时自己何其相似。她是想保护小满这份张狂肆意的鲜活的。 如果小满真的如此勉强,那嫁去胶东,无非是走了自己老路。 平心而论,除了与丈夫尽除心结之后相爱的那几年,她长达数十年的婚姻生活,并不真正幸福。 元清濯出凤隐宫,于丹墀外碰巧撞见裴钰,他疾步而来,像是跑了一路,见了她安然无恙,装模作样地摆出关心焦急的姿态,不顾她意愿上来就拦住她:“小满?你无事?可曾顶撞太皇太后?” 元清濯凝着他热汗滚滚的面,停了一下,才道:“该顶撞的都顶回去了,告诉你裴钰,别心存侥幸了,咱俩没戏。” 她越过裴钰朝下走去。 裴钰一时忍不住,口气颇冷地地转身叫住她:“我配不上公主,我心里有数,但姜偃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话说到这份上,一个两个全来质疑她的眼光,元清濯终于能够对着一个人撒气,她攥紧拳头。 “你会看星星吗?” 裴钰一滞。 “不会。” 他必须诚实地说,姜偃的看星星和他这种大老粗 * 看星星,不是一种看星星。 “你会做地龙仪?璇玑?” “也……不会。” “你会烧饭吗?还有,医术药典,古西丘的文字,下棋,丹青,还有弹琴?” 抓到一线生机的裴钰:“公主,弹琴我是不会,但吹叶笛我会啊。” 元清濯白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可我就是喜欢弹琴的。” “我……可以学……” 元清濯哂然:“所以你看看,为什么大家一个两个都这么抬举你,看轻姜偃呢?就算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姜偃样样不如你,但他有的,就是我喜欢的,而喜欢是没有道理的。裴钰,我再说一遍,我喜欢的人姜偃,和你没戏,我不可能嫁你,这下够清楚,够明白了么。” “……够清楚,也够明白了。” 胶东王神色很是受伤。 元清濯本来也不想说得这么直白,话说白了不好听,对谁都不好。 但是如果还给裴钰藕断丝连的一丝希望,那就是她的不是。 元清濯转身继续往前行去,裴钰瞬也不瞬地望着公主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咬牙,追了上去:“公主!” 她再度停下。 “还有话?” 假意听不出公主语气里的不耐,他道:“公主,他身为男人,为何不站出来挡在你的面前打退我,却让你一个女孩一个人来找太皇太后退婚?如此无情无义毫无责任感的男人,公主你喜欢他什么呢?” 元清濯蹙眉,极快地打断他:“胡说八道什么。” “若不是如此,那就是他根本不喜欢公主你,不愿与公主你在一起。” 裴钰在惹怒公主的边沿一下破釜沉舟,一剑扎穿了公主的肺管子。 元清濯的脸色由白转红,继而泛出勃然怒意,矢口否认道:“不可能!” 裴钰道:“我要是说得不对,公主怎么会这么激动?我猜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给公主你回应,但也一定没有给你明确的回应,在公主一腔热忱追求之下,回以丁点感情里的小恩小惠,便让公主这种天真赤子一样的女孩儿迷得晕头转向,提线木偶一样为他去拼杀,甚至不惜伤害至亲。” “公主,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他们只想能满足自身欲望,把自己的女人控得死死的,公主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第一次喜欢人,不知人心险恶。” 元清濯攥紧了袖中所藏的玉手,没等裴钰说完,拎起一拳头就揍了过去。 第47章 第一次约会 胶东王求婚不成, 反被长公主痛殴一顿的事迹,传得是沸沸扬扬。 太皇太后无奈之下,也唯有对此事搁置不提,但按照太皇太后息事宁人的做派, 多半已在私下里痛斥过长公主了。 千秋节一过, 各方人马相继散去, 热热闹闹的魏梁冷清下来, 连前不久处处与元清濯为敌的戚兰若, 也终于登上了回信陵的车驾,走的时候,俨如一只斗败的公鸡。 唯独几位亲王还停留梁都未曾离去, 岐王妃心中记着小 * 满对婚事的不满, 只怕要顶撞太皇太后, 反而弄巧成拙, 撺掇着自家丈夫,这几日时时地入宫旁敲侧击探问情况, 得知的都是太皇太后暂无旨意的消息,悬着的心便始终不下。 一转眼,裴钰都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不过令百姓津津乐道的, 不是长公主打人是出于何种动机, 而是胶东王的惧内之名,随着春风散入了都城每一个角落,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听泉府与世无争, 但身在梁都, 这样的大事两个小童怎能不知。 先生把古西丘的药学典籍整理了一册出来了,后续虽还有更为庞大繁杂的工序,但仅这一册, 先生说可以先拿去付梓。镜荧替先生跑了一趟腿,回来就把这事同开权说了。 开权正手把笤帚清理地上的碎栗壳子,镜荧说完城中见闻,道:“我以为,公主对先生也是出自真心的,不然也不会对胶东王拳脚相加,把事情做绝。倘若胶东王还要名声,应是不会再纠缠公主了。” 开权不说话,也不知道寻思什么。 镜荧在他肩头拍了拍:“先生是喜欢公主的,他不说,只是他发下过重誓,为了听泉府终生不娶。但是,如果先生一直如此刻这般消沉,老国师就算在,恐怕也会于心不忍吧。” 开权停止了扫地,不耐地反问:“你怎么就知道先生一定喜欢那个公主?不定只是那个公主来当过几天下人,先生拿她当丫头了而已。” 镜荧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就倔成这样,还不信邪,弹了一下他的脑瓜。 “都明显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不信?先生有为你我做过羹汤,为你我深夜饮醉,为你我刺激潜在的情敌胶东王?” “……” 那天打伤了裴钰之后,元清濯心里也不好过,听说他差点破相了。元清濯虽然不喜欢裴钰,但毕竟他的脸生得还算是可以,要是打坏了,到底是令人扼腕。 她偷摸派了橘兮问他的讯。橘兮回来报,陛下这几天常去看望他,两人亲若兄弟,元清濯一听,脑中立即构想出两人沆瀣一气欺负姜偃的画面,那点儿出手伤人的愧疚,也就烟消云散。 长公主叉腰坐倒在嵌羊脂玉折枝花鸟纹座屏前,目光扫到屋外,冷笑道:“姓裴的前脚扒着太皇太后,后脚与小皇帝称兄道弟,这是吃定本公主了啊。” “公主若不然,也去含元殿坐会儿……” 橘兮建议道。 她想长公主毕竟是小皇帝亲姐姐,说话总好过裴钰。 元清濯点头:“也好。” 正要起身出去,却蓦地停了一下,元清濯蹙眉沉吟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与陛下吵翻了,了不起我届时带着三万自清军拥兵不归。”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这姊弟情分…… 恐怕这段时日,小皇帝都在背后暗暗地骂她色迷心窍,为了个姜偃相继忤逆皇帝和太皇太后了。 元清濯前脚跨出门,迎面撞上银迢,她一身衣履沾尘 * ,行色匆匆,仿佛才从外面回来。 元清濯被阻住了去路,“怎么了?” 银迢恭恭敬敬递了一封手书,“是拜帖。” “谁的?”她困惑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拜访。 见银迢不答,她捻了捻那帖子,薄薄的几页纸张而已,红蜡封缄,她翻过来,洒金的信笺正面下角,行云流水的“姜偃”二字映入眼帘。 “阿偃?”元清濯心里顿时踹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柳眉往上一扬,笑靥媚态毕现地惊呼,“他约我?” 银迢仿佛心不在焉,含混地一点头。 元清濯整个人沉浸在追了很久的心上人突然约自己见面的欢喜之中,分毫都没留意到银迢的异状,当即拆开了信笺。 一目十行读完了以后,怕又遗漏了什么,逐字逐句又看了一遍。 文从字顺,句句平实,笔锋飘逸俊洒,犹如神仙捉刀。 情人眼里出西施,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喜欢他的字。字如其人,都是顶级美貌。公主读完了,把信珍重小心地压在胸口,呼出一口长气。 “他约我今傍晚一介亭见面。” 于是长公主无比盼望着傍晚。 可惜越近夏至,白昼越长,她等了等,太阳还没落山,便迫不及待出门,干脆在一介亭中坐着等。 暖风和畅,碧色的荷露出尖尖的角,任由风过,渌水荡漾,十里风荷羞涩地亮出淡白的边,层层叠叠,如娉婷的舞女裙袂。 元清濯嫌久坐无趣,找橘兮讨了一盒饵食,时而靠在亭上,时而倚着石栏,撒一把饵料,引得无数鲤鱼争食,翻出无数奇景。日光下澈,水清鱼白。 已而夕阳在山,扰人的太阳终于变成了一团彤红的大火球,滚到西边去了,梁都城西最高的建筑莫过于观星阁,此刻被温暖鲜红的光晕所包裹着,默然矗立。 它像个博学而憨实的长者,用一双饱经风霜的慧眼,怀有无限包容,俯瞰着整座繁华落寞的都城。 元清濯终于无聊地撒完了最后一把饵料,人晃晃悠悠到了亭外。 最后,她停在了刻有千古灵秀之文章《一介亭记》的石碑面前。 将那文章反反复复读了七八遍,无数警言每句已牢记于心,正要尝试背诵之时,忽听得身后传来清沉的犹如雨珠落入澄湖的声音。 “抱歉,让公主久等了。” 元清濯回眸,见是姜偃姗姗来迟,虽然等了半天已开始觉得有些沉闷,但心情在这一刻立时拨云见日好转起来。 “没有,你很守时,是我没守时呢。” 说罢,她仔细看了几眼姜偃衣着,一如既往的纤尘不染的雪锦白袍,但今日的广袖长服,上有金银双线交错,勾勒出层次丰富的海水纹,衣领及袖口都有寸长的玄色镶边,压住了袖角,使其不至于轻浮而招摇,衬得他姿若玉山,格外地隽秀挺拔。 姜偃他第一次约自己,果然极注重仪表场合,虽然他万分狼狈的样子她也见过。 他手中拎着只红木花卉纹八 * 角食盒,元清濯眼睛一亮,立刻就拉住了姜偃的手:“我们亭子里去说。” 自顾自热情地与他前后一道走下玉阶,朝凉亭中而去,“一介亭风景正好,既有自然景致,又有文人风雅,阿偃你的眼光真好。” 姜偃知道,这诚然是一句笑语。 一介亭落成之日起,就已经成了梁都名景,无数迁客骚人来此勒石成颂,最为著名的篇章如今还刻在一介亭外的石碑之上,后世又有千万人曾来一观。后来出于对此地的保护,朝廷征用了这块地方,如今想要进一介亭,须得在外押上五两钱,俨然已经成了一个贵客谈事的场所。 姜偃将食盒放石桌上,公主迫不及待地揭开盖,登时热香四溢,扑面而来。 食盒一层放了一碟,共三层,分别是奶乳桃片糕、蟹黄咸蛋酥和黄金栗子糕。色香俱全,摞得细致精心,惹人垂涎欲滴。 姜偃道:“抱歉,做这些用了几个时辰,来晚了。” 元清濯抬眸,惊讶地看了一眼姜偃。心中倍觉温暖,原来姜郎为了她做了这些精美小糕点。 “趁热尝尝。” 元清濯重重点头,乌润如玉的清眸微微眯起,食指与拇指拈起一块栗子糕,放入檀口。 热香浓郁,糕点入口即化,清甜无比,回味无穷。元清濯自幼宫中长大,吃惯了御厨房里的山珍海味,但顶好的大厨也都远不如姜偃手艺精湛。 “唔,先生你真是多才多艺,好吃!你在哪学的?能不能教教我?” 姜偃眉眼温软,宛如夕晖即将落尽,暮光凝紫下的道道延绵的远山,柔和得似乎不见一丝棱角。 她总觉得,姜偃对她很好,但具体怎么好,却不大能说上来,可是她能感觉得到,她在他眼里必定与其他女子不同。 半晌,姜偃缓慢道:“书上看来的。” 元清濯又夹起一块桃片糕,尝了口,笑眯了眼:“那也太厉害了!”说着朝他笔直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相比她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姜偃看书就能学会实战,实在了不得。想必别的方面,也是一点就通的。 元清濯心猿意马地想着。 “公主。” 姜偃突然沉声开口,打断了她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元清濯立刻回神过来,手里的糕饼也放下了,正襟危坐看着他,长睫垂影,眸若流萤,轻轻烁动。 “公主,”姜偃用一种极为平静,也极为笃定的温柔口吻,对她道,“到此为止吧,莫再为我与太皇太后与陛下争执。” 元清濯一怔,压根没想到姜偃今日要对自己说的居然是这个。 “你……” 姜偃极尽温柔地微笑:“我那晚酒醉,若是与公主说了什么不当的话,请你忘记吧。我也自知,若说公主是为我不惜反抗太皇太后,是高看了自己,我非常清楚也非常了解公主你的为人,公主只是不愿婚姻之事由人一手安排。这是公主的私事,姜偃不会多言什么,只是公主 * 万勿想要退婚,有一分的原因是在于我。” 元清濯呼吸艰涩地听他说完,“为什么?” “因为姜偃不值得。” “你……” 姜偃平视着她:“我如身在地狱,是恩师一手拉我出深渊,自此以后,前尘尽断,为报答师恩,发誓撑起听泉府,让我玄门之术得以传承与发扬。开权与镜荧两人天分都不够,虽然勤加修习,但依旧离我所愿相去甚远,迄今为止我都尚未找到传我听泉府衣钵的人。对殿下的厚爱,姜偃心中自是万分感激,但,我实在不配公主你的抬爱。如果让公主与太皇太后与陛下离心,有一分的原因是为我,便是姜偃万死莫赎的罪过了。” 说罢他徐徐起身,似乎要下亭去。 元清濯突然唤住他:“姜偃!” 他顿步,她追了过去。 挡在他的身前,拦住他的去路,双目如火,在暮色褪去最后一线残光之际,明亮得吓人。 “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了什么?他们威胁你了?” 姜偃一顿,摇头。 “好,别的我不逼你,今日是你约我出来,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又对我说了这么大一通话,听起来字字句句都是为我好。那么,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一句——” 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住他胸口,呼吸声更清晰了几分。 “你喜欢我么?” 第48章 不想公主委屈自己来陪我…… 暮光冥迷, 昏暗深沉,长公主的明眸却水亮剔透,亮得光彩逼人,几乎要摄去他魂魄。 在这一刻, 他不得不承认, 无数人说他能够解读神的旨意, 而他毕竟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 雪袍底下, 十指紧攥成拳。 目光仿佛不敢下移, 唯恐与她碰撞上。 虫声停了切切,鸟鸣减了唧唧,唯有凉亭外擎天的芳树随风摇晃着枝丫, 婆娑弄影。 姜偃似乎要说话, 元清濯突然出声打断他:“你要说不喜欢吗?” 她手指向亭外那块沉默地矗立了数十年的石碑, 声势咄咄:“前辈先贤在上, 你敢说假话试试?” 姜偃袖中的拳蓦然一松。 像是被触动了一下,他看着公主玲珑剔透的几乎要溢出水的清眸, 都已经到了这一刻,实在不忍再骗她,骗着自己。 “喜欢。” 原来“喜欢”二字, 需要莫大勇气, 才能说出口。 公主从来都是敢爱敢恨,肆意张扬,比他勇敢许多。 是了, 他本就是配不上她的人。 终于听到姜偃松了口, 元清濯却没有和她想象中心花怒放,跳起来抱住他转上十七八圈那样,泪水肆意如潮涌, 滚滚地往下掉。 姜偃一动不动,道袍微拂,仿佛要抬起手替她擦泪,然而最终压了下去,他递上了一块绢帕,低声地道:“人非草木,公主殿下这么好的女孩儿对我钟爱,姜偃怎可能会守住自己的本心。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了,不敢再继续下去,公主亦是一样,此时抽身,都还来得及。” “托词。”元清濯白 * 了他一眼,嘀咕道,手里接过了他的绢帕,用来把不争气的泪水擦去。 姜偃微微一笑,“敬武公主未有前例,拥军三万,战功赫赫,天下何人不识君。为姜偃哭鼻子,嗯?” “……讨厌你把分手的话说得这么好听,好像我是个恶人一样。” 她鼻子轻哼。 “公主有鸿鹄之志,只是图南未可料,于今日之世前途难卜,公主想要一个更能够实现抱负的人生,裴钰确实是绝佳的选择。无论是北漠还是渤海,都是用武之地。” 他慢慢地,对她施了一个大夫之礼。 “姜偃年少懵懂时,也曾出二川,访五岳,遍干四海之杰,因此知道游隼折翼之痛。梁都,这只是一个累累白骨砌成的锦绣堆,供着人纸醉金迷,我就被困在这里,不想公主委屈自己来陪我。” 他起身,越过她步出了一介亭,修长隽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暮色深处。 元清濯还停在原地,愣愣地出神着。 这是姜偃第一次对她说,他年少时候的事。 他说,为了报答先师的恩情,他留在这里,走不了。如果硬要和他在一处,她必定要留下来,并接受再也无法翱翔九天,甚至极有可能会被削权,变成一个平凡无奇与以往所有那些都一样的公主的事实。与其这样,倒不如趁着现在用情不深及早自拔,以免得遗祸终身。 先不说还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好了,就他这套说辞,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元清濯在原地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冷风一吹,她顿时头脑清醒了。 这不就和皇祖母一个意思么? 她可算知道是谁找过了姜偃了。 她动手打了裴钰,皇祖母定然心中对她十分失望,见她已经把事情做绝,干脆使出杀手锏了,从姜偃这处突破。 她的宝贝心肝国师看着很人精,实则是个女人一碰就会不自觉紧绷的大纯情,爱情这件事上难保不会被骗,被姜还是老的辣的皇祖母牵着鼻子走。但他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放弃军权和他厮守呢? 她虽有报国之志,但却不是好战之人。 如果河清海晏天下安定,谁愿意一直留在外边带兵啃沙子? JSG 至于渤海,那就更不必考虑了。她生于内陆,并长于此间,习惯于穿梭大漠风沙,根本没有去海边定居的想法。 元清濯在亭下吹了会风,方想起来还有姜偃亲手做的美食不可辜负,折回去,小心地将糕点收拾好,盖上食盒的漆木盖,拎着它走了出去。 路过那方石碑之际,她停了一下,转向它,心中默念道:苏嬴爷爷,我知道,我待苏嬴很自私,只可惜,苏嬴没有等到我迟来的忏悔和弥补。如今我能做的不多,恐怕也只有帮他料理一些身后事了,您若泉下有知,必定也心疼他长眠于乱坟堆中,魂魄不能安息。我已经让精通风水术的方士找到了一块绝佳的龙穴之地,贵府满门忠良,如今沉冤 * 得雪,待日后迁棺龙穴,您九泉之下,应该也能稍稍告慰了。 她拎起食盒出亭而去,未及回府,天色已经彻底黯淡。 坐了没一会儿,宫里就来了人,银迢与橘兮定睛一看,居然是梅德行。 老管家回来了,她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梅德行告老隐退了以后,一直没再于梁都露过面。他此番前来,是奉了太皇太后口谕,请长公主到含元殿里叙话。 梅德行还透露,裴公子从病榻上起来了,无论如何,还要请公主一见。 元清濯仰面倒在贵妃榻上,“好快啊,我皇祖母一出手就拿下了国师,接着再要来收拾我了。” 她发出一声轻笑,意味不明。 “梅德行,今日之前,皇祖母是不是见了国师?” 梅德行对太后忠心耿耿,但毕竟,他也在公主府谋了几年差事,不会刻意对她隐瞒。 梅德行沉吟片刻,觉得太皇太后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佝偻着腰,点了一下脑袋:“这个……是的。昨儿见的。” 元清濯双臂为枕,大喇喇躺着不动,“那他们说了什么,你可曾听见。” “这……奴没有听见。” 元清濯睁开一只眼睛乜他:“说!怪不着你头上。” “是,”梅德行叉着手,道,“小人如今在宫里后四所里养老,本不该听见这个事儿,是昨日酿制的杏脯好了,小人拿了一盒想献给太皇太后尝尝,无意间见到国师入了凤隐宫。当时天色尚早,宫里当值人不多,小人不留神就听了一耳朵。” “只听见太皇太后说,姜公子与公主,有三不配。” 元清濯这倒支起了眼睑:“三不配?哪三不配?” 梅德行埋首,缓慢道来:“一不配,道是姜公子出身低微,发于寒门,侥幸有国师看中,身份与公主天差地远。” 元清濯摇头:“富不过三代,哪有什么天生的寒门贵胄,我家祖上发迹以前也不过是个推车贩枣的,又比别人高贵到哪里去了。” 公主向来有道理,梅德行纵是不认可,也不会与她争辩,又道:“二不配,姜公子身有缺陷,双腿有障,因此素来沉静,只顾潜心修学,不适与爱舞刀弄枪性子有几分跋扈的公主相处。” 元清濯没听完便坐了起来,眼眶发红,怒恚填胸。 “皇祖母实在是过分了!” 皇祖母德高望重,行事以人为先,怎么能,怎么能当着姜偃说那些……戳人伤疤的话! 梅德行在一旁说完这话,便仔细地留意着公主的反应,他自以为了解公主,还以为这话说出来,公主只会为了后半句,说她性格跋扈而生气,没想到,公主殿下果然更在意的是姜公子。太皇太后顾虑公主对姜公子用了真情,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是对的。 就拿太皇太后说的“三不配”来说,这本也就是他们之间不可跨越的天堑。自古公主,无不是下嫁王侯,敬武长公主当更如是。如今大魏虽重 * 科举,但贫门子弟高中,依旧只能迎娶普通贵女,且还会被人嫌弃唾骂,看看显国公的女婿文状元就知道了。 元清濯望向桌上的几碟糕点,盯了一会儿,平复下来,“还有一不配呢?” 梅德行色愈恭礼愈至,几乎弯腰到地,唯恐公主怪罪一般:“还有一不配,太皇太后说了,国师若执意攀附公主,定让公主折翼,困于浅滩,交出自清军,变成平凡妇人。” 也许原话不是这样,梅德行已无法详述太皇太后的原话,但他可以保证意思是分毫不差的。 元清濯道:“果然。” 是说了这些。 “只是姜偃他从来没有想过攀附我,一直以来,不过是我单方面勾引他罢了。”她自嘲一笑,“怎么到了别人口中,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该感激皇祖母如此高看我么?可惜她想岔了,我原就是个没出息的,为美色所迷也好,怎么说都行,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和国师有什么关系。” 虽然他今晚明确地告诉了她,他喜欢上她了。 迟来的喜欢亦是喜欢,她心里还是那么高兴。只可惜,姜偃大概是被皇祖母挫伤了尊严,接着又被洗脑说他不配,不然他怎能说出他不值得这样的话。 她看上的东西,只有她后来自己腻烦了弃之不用的,还没有被逼着说要放弃的。元清濯天生反骨,越是逼迫她,则越是要奋然抗争。 敬武尚武,从来不是乖觉温顺的小绵羊。这一点,皇祖母和皇弟应该都非常清楚。 “公主……” 梅德行劝道。 “时辰不早了……”他指了指外头黑魆魆的天色,“切莫再晚了时辰。” 元清濯看他一眼,一脚踢翻了一只杌凳,冷冷地抱臂道:“不去!谁爱去谁去!” 梅德行一怔,继而神色为难道:“公主这不是让小的们为难么,公主一向是最体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不去就是不去,天塌下来我也就这话。你去告诉皇祖母一声,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好好商量,谁心里有不满都冲我来,至于动了我的人,那就别想再谈了。” 她起身朝内房走去,只留下一串湘帘被肆意狂躁拨动的急促乱晃声。 “银迢橘兮,送客人出去。” 梅德行在原处停了一下,哀叹自己这曾经的公主府大管家,也沦落到“客”这个地步了。公主素来护短,脾气极硬,如今正是触了她的逆鳞,只怕是不好再久逗留,在两位美婢的护送之下,趁夜离了公主府,回宫复命。 元清濯仰头倒在凉席上,迷迷糊糊想着事,这一晚大出所料,太皇太后没有再派人过来。 皇弟也没有。 好像撺掇了许久的婚事,惹出了这么多热闹,蓦然归于风平浪静了。 这一夜又做了一个血淋淋的梦,是无头苏嬴朝姜偃索命,他的指甲已经有三寸长,一把掐住了姜偃的脖子,就在他光洁如腻的颈后掐出了七八个汩汩 * 出血的指洞…… 第49章 苏公子的棺,是空的…… 噩梦之中惊醒以后, 元清濯背后是冷汗涔涔。 她不信鬼神之说,但不知为何,这几次关于苏嬴的噩梦竟是一次比一次真实,一次比一次可怕。迫不得已, 她背着全梁都最好用的神棍, 找了一个方士到府里来。 正是那位堪舆师, 人称衡庐道子, 他听完公主殿下噩梦之后, 断定,公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对苏嬴的愧悔以及对姜偃的着紧超过了常态, 导致身体失衡, 出现梦魇。 元清濯对他的解释很服气, 其实心里也明白应该是这样的,就问他有没有可解之法。 堪舆师建议, 病要除根,既然要减轻自身的负疚感,少不得要对亡者做点儿事。这世上很多人都不信鬼神, 但不信, 也可图心安。元清濯听了他的话后,当即拜托他找一块龙穴宝地,将苏嬴移棺安葬, 并连烧一个月的纸钱给他。 如今纸钱都已经烧了好几天了, 她这噩梦还没散去。 元清濯等不了,好在今儿一早,那堪舆师回来了, 说他罗盘定穴,找到了一处月精荟萃的宝地,正适合安葬像苏嬴这样的忠臣良将之后。 元清濯于是大大松了口气,这就派出了甲乙丙丁去给苏嬴抬棺。 甲乙丙丁一走,橘兮后脚就来报,说是胶东王拜见。 裴钰来了? 元清濯摇头:“不见。” 橘兮去了,没过一会儿又回来,带来了新的消息:“公主,他说他已经向太皇太后和陛下说明了,太皇太后也答应了,不再提婚事。” 这倒是令元清濯惊讶了,裴钰这厮是转了性,或是另有盘算? 她负手在屋内踱步了几圈,对橘兮道:“把人引到大堂来。” 橘兮去了,留下银迢为她梳洗更衣。 公主在自家时为了方便练功,常常一身短打,发束成一坨,很不修边幅,因此更了身简单的衣裙,人便随着银迢来到了堂上。 裴钰在堂上等候已久,见到她来,起身过来唤了一声“小满”。 元清濯见他面庞微白,眼下乌青,知他是一夜没能成眠,上次被他痛殴的眼眶,只剩下一圈沿着眉棱的淡淡红痕,已经没什么大碍,她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坐。” 说完,她顿了一下,让银迢橘兮等人全都下去,若无吩咐不要入内。 等人全部一走,元清濯睨着裴钰,道:“突然不谈婚事是何意?你说吧。” 裴钰苦笑一声:“我在你这里都被判了死刑了,我想过了,在这么不依不饶纠缠下去对谁面上都不好看。小满你放心,除非你真的爱上我,不然我再也不提婚事了。” 元清濯很直白地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 胶东王心上又中一箭,作痛彻心扉状,道:“唉,早知如此,当初你出征时我该留在你身边。” 元清濯脸色已经开始不悦,“不要话当初了,没意义。” “嗯,”好在裴钰也认可这一 * 点,立刻就不再提以前的事了,他抬起眸,道,“但公主你要与姜偃在一起,我不放心。” 元清濯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不放心?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钰咬牙道:“公主,我始终觉得,姜偃对公主你还不够喜欢。太皇太后轻飘飘四两拨千斤,他立刻就要与公主你划清界限了,谈何以后挡在你面前保护你?” “我有武艺自保,他一介书生,我要他挡在我前面做什么?是嫌守寡不够快吗?” 元清濯拿眼角余光白他,神色很一言难尽。 “藏身缩手,实非男子汉大丈夫。” 裴钰对这样的男人,极为唾弃和鄙薄。 元清濯冷笑:“要是凭着一股热血鲁莽往前冲,失手被擒了成为要挟我的筹码,这种闷头青我才看不上!我家先生是有脑子的人。” “公主……” 元清濯乜他:“还有话?” 裴钰顿了良久,他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扭捏,“公主,我愿替公主试炼他待公主的心?” 这话有意思。 “如何试?” 裴钰忸怩作态,俊脸犹如霞染,透出绯丽之色,元清濯看得好奇,就见他往自己鼻尖一指。 元清濯:“嗯?鼻子坏了?别碰瓷,我可没打过你鼻梁。” 裴钰那厢怔了一怔,虽然知道公主这样醉心武学的人多少有点不解风情,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不解风情至此地步,他呆了半晌,双腿一蹬跳了起来:“公主,我说的是我!陪我演戏,引他吃醋!” 长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她也呆了呆,等脑筋转过来,拂手别过脸:“馊。” 这么馊的主意亏他裴钰想得出。 “我看你不过是想趁机吃我豆腐,顺便把姜郎吓退。他要是看我和你在一起了,一定还以为我脑子突然坏了。” “……” 公主可以反驳,但为何要人身攻击? “公主,你别是不敢,恐怕那姜偃乃是一个无能之辈,见公主与本王这般的后起之秀稍稍走得近些,他立马便知难而退了。” 裴钰这小子对自己还甚为得意?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元清濯的身子微微后仰抵靠在忍冬藤纹实心紫檀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他:“我怕他不喜欢我?你这是在说笑。不过是近来因为苏嬴迁棺的事,暂未能腾出手而已,过不了几天,人就被我哄回来了。至于你说的主意,本来就馊,就算不是一个馊主意,好男儿那么多,我何必非拿你刺激姜郎?” 裴钰走时脸色还不大对劲,大概是觉得面子被狠狠挫伤了,觉得公主大有为了姜偃报仇之意,把对太皇太后的不满与反叛转嫁到了自个儿身上。 可怜他一番好意,公主却识人不清。 离去时,裴钰还在想,姜偃除了一张脸够诱惑人,别的,真不是太皇太后故意设门槛刁难于他,他本就与长公主有着种种不匹配,更是一个彻头彻底的懦夫。连喜欢公主,当着太皇太后之面都不敢承认。 前 * 日姜偃入宫之际,他亦在场,他亲耳听到姜偃在被太皇太后审问是否对长公主情有独钟之时,他说:“不敢有此妄念。” 如此软弱无能之辈,公主却倾心之仰慕之,着实令他嫉火如荼。 有朝一日,公主重新公平地审视他与姜偃,便一定会明白,谁堪良配。 裴钰放弃了直接求婚的想法,打算豁出去赖在长公主身边不走了。他堂堂胶东王,对姜偃自是一种威严震慑,姓姜的绝不敢率先乱来。 …… 元清濯为了苏嬴迁棺的事,亲自跑了一趟堪舆师所说的龙穴宝地,并监工,督促安排他身后事的工匠及早地了却她一番心事。 谁曾想,等到天黑,没见人把棺木运送过来,甲全突然来报,说出了纰漏。 元清濯心头狂跳,总觉得是大凶征兆,忙问发生了何事。 甲全道:“粗手笨脚的脚夫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苏公子的棺木才出头,没抬上车,就在车辕上磕了一下。”见公主的脸色刷地变得冷凝,甲全稍迟疑,压低嗓音道:“棺椁磕坏了……” 长公主厉声道:“什么叫磕坏了!” 酒囊饭袋! 拿了这么高的赏钱,干的牛屎一样的事! 长公主腰间银链上所扣的弯刀几乎立时就要出鞘。 这时乙纯也回来了,他跌跌撞撞,噗通一声匍匐在长公主脚下,失声道:“公主,事有不妙!” 元清濯这时已经不剩什么耐心,龙穴这里这么乌泱泱一大堆的群演,等着给苏嬴落葬哭丧,如今一个个面面相觑,莫名所以。她待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乙纯一径扑倒在公主的脚下,大有一种死谏,要不公主就从他身体上踏过去的架势。 “公主,别啊,那副棺椁都磕坏了,里头东西都漏出来了,事有不祥,公主切莫冲动,万一招惹了不干净的秽物……呸呸呸,小的不能让公主去。” 乙纯戏多大概是忠仆随主,元清濯皱眉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不祥,难道除了尸体还有别的?” 在这之前,元清濯从未想过开棺去看苏嬴的尸体,毕竟人埋了三年,肌肤已经损坏,只怕早就臭得变干了,即将连同棺木一起化作泥土的养分。但事已至此,棺椁在不成器的饭桶手底下已经磕坏了,撞开了,那要不看上一眼,一辈子也没见苏嬴真容的机会了,他便永远在她这里没有一丁点记忆! 元清濯没有踩乙纯的身体过去,而是跨了过去,正当她准备离开空穴,丙同回来了。 “公公公公……公主!坏了坏了!” “什么公公婆婆,又什么事坏了?” 元清濯至此已经感到很无力。 丙同气都几乎喘不过来了,瘦弱的鸡胸急促地起起伏伏,嗓子冒烟,一字一喘地道:“公主!” “苏公子的棺木揭开,是空的!” “什么?”元清濯呆若木鸡,守了这么久的苏嬴墓,迁棺废了这么多心血。结果棺木为空。“怎么会是空的? * ” “此事千真万确。” 当时苏嬴的棺材板没压住,磕坏了一角,半边撞落抵在了地上。 一众脚夫虽然都是专业抬棺人士,还是被吓得面色如土,纷纷不敢上前。况天色已暗,阴风怒悬,诡异静谧至极,便令人想到是否死人对活人迁棺的举动表示不满。当其时,一个个不约而同地表示,钱可以不要,但命不可以不要。 也就在这时,重赏之下仍有勇夫,胆大心细地凑上去,往棺材里一探,不看还好,一看,发现哪有什么尸骨? “公主……只有,只有……” 元清濯嫌他说话磨磨唧唧,不耐道:“有什么?” 公主这一问,后头专业哭丧的上坟的,整齐划一地开始往后挪脚。 丙同干嗷了一嗓子,最后道:“里头没有尸骨,就一件破破烂烂的血衣!” 哦。 原来没尸体。 众人放心了。 元清濯咬唇,起初的惊讶过后,至此已经是波澜不惊。 “我去看看。” 公主迈过长草,朝墓那边而去。 昨夜雨疏风骤,一早起来,姜偃便觉得鼻尖发痒,右眼皮直跳。 古西丘文字破译只在关键的阶段,最早的一部西丘天文详解应该能在今冬面世。校注的工序最繁琐,国子监的几位大儒与他还算是有几分交情,届时或可让他们来帮忙。 镜荧突然神色慌张地奔了进来,姜偃被动静所惊,失手打翻了一砚墨水,他垂下眼睑,看了眼自己的手,露出些许困惑。 “先生。” 姜偃不着痕迹地拾起砚台,染了一掌的黑墨。 “怎么了?” 镜荧迟疑了下,道:“公主将苏嬴的墓挖了,还撞开了棺……” 第50章 探花郎 苏嬴的棺木中所藏唯有一身染血外袍, 看得出质地中等,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物,掩埋在黄土之下经年日久,已经基本腐坏, 恶臭熏人。在长公主的主持下, 他们仍旧装回了那身血衣, 扣上棺盖, 令其入土为安。 下葬以后哭丧团队有了用武之地, 个个掩面失声嚎啕,哭得天昏地暗,道旁草木尽失颜色,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元清濯一匹黑马踏月而归, 入府解下披风扔给一头雾水似乎要问话但终究没问出来的橘兮, 径直入净室, 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了清晰的水声。 元清濯仰靠在热雾氤氲笼罩里的浴桶中, 秀靥显得有几分苍白。 丝丝缕缕的雾气扑倒面颊上,微微散开,周而复始, 凝成脸上粒粒如珍珠晶莹剔透的水露。 “怎么会是空坟?” 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一点。 在她一开始的设想里, 或许是苏公当年在梁都还有旧友。旧友虽不敢为苏家出头,但冤情得雪以后,出手帮助友人的亡孙料理身后事, 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但仔细一想, 这里却有很多疑点。 帮助苏嬴的人,为什么不选一块相对来说更好的坟地,反而将他草草掩埋在一堆坟墓之间, 都像是刻意隐藏起来的。 不知道 * 是谁的手笔。 再有,为何除了一身血衣之外,棺椁中别无余物? 就算是衣冠冢,一个人埋进去的衣冠也需得有零有整的,最好是干净整洁的衣冠,在民俗中,如此亡灵到了地府会体面些。 眼下的疑团,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想破脑筋,伤人得很。 沐浴而出,她扶着桶沿湿漉漉而出,带起一大片的热水扑溅在地。她踩着满是洗澡水的光滑木板地面,提了一身亵衣一件栀花纹翠绿对襟窄袖纱衫,为自己披上,随后拨开珠帘,越过那道四折的山水花鸟屏风。 暮春之夜极是喧闹,处处蛩鸣蛙声,一夜春夜过,池中聚起了绿藻浮萍,长势新鲜喜人。 一觉醒来,早已是日上三竿,橘兮和银迢来服侍她梳洗时,甲乙丙丁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今儿一早春闱揭了榜,陛下钦点的三元正从宫门出,今年的头名状元郎又是女子,已经十年没有过这景了。这位高中的女门生今年二十七岁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孩儿还没断奶,尚在嗷嗷待哺之际,这位目前就以出色的策论博得了诸位博士学究的交口称赞,第一是当之无愧。陛下特许她不必跨马游街,准允乘车出行,以彰大魏对女子科举的看重。 元清濯头痛欲裂,本来也无心看今早的三元游街,但甲全带回来一个消息,是一份手誊的皇榜。 元清濯一看,好家伙,眼睛都看直了。 头名,沈匀竹。 次名,张燕隐。 再次,苏嬴。 “同名同姓?” 元清濯揪起脑袋,问了声。 甲全摇摇头:“小人也不知道,但这皇榜上就这么写的,小人为了凑热闹挤过去看到这份皇榜的时候都差点以为借尸还魂了!” “听说陛下很喜欢苏嬴的文章。” “他年纪也不大,好像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陛下都说他前途无量。” 就是不知道人长得俊俏不俊俏,与那位苏嬴公子相比何如。 这一路上,甲全也在想,应该是同名同姓吧,这天底下名字一样的多了去了,未必有如此之巧,这位苏嬴就是那个可能没死成的苏公子。 …… 苏嬴跨马一圈,最后停在了贡院门口,谁知道才下马,竟撞见一人。他背身负手久立,似是在等候着谁。 苏嬴一愣,只见那人猛转过面来,竟是个少年男子,气韵贵介,眉朗目秀。 “阁下是?” 裴钰盯着传说之中的“苏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恕他眼拙,并未看出苏嬴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他冷然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嬴大吃一惊,人还没反应过来,衣襟被他一拽,人朝前一个踉跄,险些跌出个跟头。 “你、你这人好无礼!” 他挣扎,拍裴钰的臂膀、后背,掐他、拧他,但他一介文官,如何抵得过裴钰的力气?被如同拎鸡崽儿一样一路扯着朝街市而去。 裴钰抽出空来,冷冷道:“你就是苏氏之后?” 那苏嬴想,自己 * 姓苏,自己祖祖辈辈都姓苏啊,这人好生无礼! 文人傲骨一时占据上风,他人虽然让裴钰抓着十分狼狈,却奋力挺胸抬头道:“然也!” “呵,腐儒一个!” 裴钰瞧他不上,不再盘问,只一路拽着人往敬武长公主府走。 昨日苏嬴开棺,才证实棺木之中无人,今日,就冒出这么个苏嬴出来。看来这苏嬴压根没死。他辱及公主清白,是泼天狗胆,该抓去给公主磕几个响头,在扔到敬事房一刀两断了事。 马车与裴钰苏嬴擦身而过,驾车的童子停了一下,朝车中道:“先生,好像是胶东王,他抓着探花郎往公主府去了。” 车中传来清晰低沉的竹简合上的声音,姜偃推开车门,朝外探了一眼,见裴钰行色匆匆,攒眉:“那人是谁?” “是新科探花,偏巧,是叫苏嬴。” “苏嬴?” 姜偃亦感到有些意外。 “是啊,”镜荧轻松甩策,马车徐徐行进,他压着唇角道,“昨日,公主殿下在南郊挖出来了苏嬴的棺椁,发现里面居然无人,只有一身血衣。” 姜偃放下扶车窗的右臂,低低地道:“是么?” 镜荧点头:“我也觉得事有蹊跷。” “不但如此,今天放出皇榜来,今年的探花听说叫苏嬴。想是胶东王一时激动,把他当成了那位苏公子。先生,这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可真多啊。” 姜偃半晌没说话,马车驶出闹市,越过朱雀桥到人烟僻静处,姜偃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是谁为苏嬴安葬?我竟不知。” 镜荧道:“先生也不是事事都能算到的,这属实正常。” 姜偃于是不再说话。 裴钰押解着新科探花,一路大摇大摆地晃到了公主府,叩开门,让甲乙丙丁去通报,请公主见识一下苏嬴。 甲乙丙丁八目对望,满脸写着疑惑。最后还是甲全拿了个主意,进府里通报公主。 须臾以后,长公主从府邸中出来了她,一身浅绿纱衫,步态风流。 那苏嬴被裴钰一掼在地,瑟瑟地颤了几下,两膝一下就磕在了台沿上,痛得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匍匐着拿后脑勺对着长公主。 视线之中出现了一双云头绣履,是长公主停在了他的面前。 元清濯居高临下,俯瞰着这人。 “抬头。” 苏嬴于是依言抬头,她直直地打量着他。 面前之人是个骨骼纤细、面貌清秀的少年男子,少年高中,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在他的身上,却只能看到谨慎、忐忑、强撑,甚至是一点畏缩。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断定,这不是她想要找的那个苏嬴。 就算他捂着膝盖呼哧叫痛,她心里,也没有一点对苏嬴的类似心疼的感觉。 裴钰一直知道公主想找苏嬴,不知为何眼下表现得极为平静,难道公主不该杀了这个淫徒恶棍一泄心头之恨么? “公主?”裴钰试图唤醒公主的理智。 元清濯回过神,淡淡地拂 * 了拂手,掐着掌中誊抄的那份榜单,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他不是我要找的苏嬴。” 裴钰一怔,“公主怎知不是?” 公主就是先前不知道、不记得苏嬴这人了,所以三年来才从未找过。但怎么如今一见这个,就知道不会是呢?公主不是早就已经忘了么? 元清濯亦说不上来这种无根无由的直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只要一想到苏嬴,脑中必然会浮现的就是一副血淋淋的图景:少年双膝淌血,浑身千疮百孔,皮肉焦糊,奄奄一息但他浑身傲骨面对仇家恶佞威武不能屈。 那种惨状,想一次心疼一次。 而面前之人,她毫无感觉。 一直以来她都是从别人的回忆、别人的口中拼凑着苏嬴,他的面目在她这里是模糊的,否则也不至于好几次梦到的他都是一个无头之鬼。 面前的少年虽然也算清秀,五官周正,勉强可以说有几分英俊,但总觉得要把这样一颗头安放到苏嬴身上,终是不大对称。 苏嬴如果有一张脸,那也应该是…… 元清濯的脑中忽如一道灵光幻影极快的掣过。 ……不不不,这简直荒唐。 元清濯诧异自己如何会想到他,极快地在内心之中否认了这种想法。 “我就是知道不是,裴钰,你别搞这种没头没尾的荒诞事了,挺无聊的,赶紧把人家探花郎放了吧,我进去了。” 裴钰吃惊地望着苏嬴的后脑颅顶,还一动不动的。 苏嬴也终于听懂了,理清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他们一个公主一个王爷,居然是认错了人,错把自己当成了他们想象之中的那个“苏嬴”。但很明显,他不符合公主对苏嬴的想象,于是要被退货了。 在他所听说过的人之中,唯独有一个苏嬴,那就是原文宗苏老苏长颉之孙,后因以民告官而惨死的少年。 明白这一点之后,苏嬴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荒唐无力之感。 他坐倒在地上,对长公主和胶东王用一种极无奈极有气不能发的口吻,道:“公主,王爷,你们弄清楚了么?看清楚了么。我这个‘赢’,是输赢之‘赢’。” “呃?” 这回不止裴钰,元清濯也惊呆了,她立马想起手里还有一卷皇榜,她展开来看。 果然,居然是苏赢。 一个大乌龙事件。 奇了,她居然没看清楚,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极其像是苏嬴的名字,就坚持认定了这个名字是苏嬴。 而且还并不止她,裴钰、甲全等人,居然也全一齐看错了。 元清濯与裴钰对视一眼,均感到万分尴尬,裴钰更是,他搔了搔后脑勺,歉然地对探花郎苏赢伸出援手拉起来,诚心诚意地朝他道歉。 “这个……呃,实在抱歉。” 苏赢挣袖,退避数步,铿锵有力地道:“现在事情清楚了,下官可以走了么?” 裴钰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 苏赢转身就走,大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元清濯觉得那 * 皇榜烫手,一把扔在地上。 难怪,苏嬴出现了,小皇帝那边居然没有丝毫异动,轻描淡写地就指了他为探花郎。 她面上有些挂不住,当然,如果不是裴钰自作主张,她本也不会认为这个后起之秀会是苏嬴,也绝没有想要一见之念,更加不会闹出这么大笑话了。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裴钰,你搞什么鬼?” 她摇头,负手转身而去入府不顾。 第51章 故都神京 元清濯疾步往内院里走, 脚步越来越快,到了夏花掩映间的廊庑之下时,她停了下来,手掌拍在了漆柱上, 胸脯微微起伏。 一直到此刻, 脑中那些零碎的幻光才终于如流沙一样慢慢逝去。 身后忽然传来裴钰的声音, 由远及近:“小满, 我还以为苏赢就是苏嬴, 本来还想狠狠胖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谁知道居然是这么个乌龙。裴钰尴尬而沮丧,几乎不敢再看公主。 元清濯回身,虽然这一次裴钰冲动莽撞了, 但她并没责怪他之意, 只是他的话却令她极是奇怪:“我何时说要出气了?” 说罢, 她沉下脸色, 道:“裴钰,我感激你的错爱, 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不介意我不是处子之身。但你可能弄错了一点,我不是处子,不是被强.暴的, 是我诱哄的苏嬴, 这件事从头到尾苏嬴并无过错。” “公主……” 他待要上前,元清濯伸掌阻止了他的行动,沉声又道:“闹剧就到此为止了, 你回吧。” 不等裴钰反应, 她转身消失在廊庑尽头,一直到分花拂柳转出亭阁,元清濯再度停了下来。 她的脚步变得很沉重。 就在方才, 甲乙丙丁来报说是胶东王找到了苏嬴之时,她内心当中除了惊怔之外,更多的,却是惶恐。 难道她口口声声说亏欠了苏嬴,私心之中却并不希望他还活着么?因为他活着,她就不得不被逼着再一次推开姜偃。她居然是这么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还说什么弥补对苏嬴的亏欠,只怕苏嬴真的没有死,棺椁之中的血衣是一个误会,她也不会和他成婚。 她就是自私。 为了自己的个人幸福,宁愿终身都亏欠他。 她痛苦地揉着额角,愧疚难当。 一连半个月,长公主都没再出敬武公主府一步。 小皇帝任命苏赢为信任榷茶使,走马上任,监督天下榷茶事。 这一点说实话元清濯是早有预料,并不意外,只是为苏赢可惜。这件事干不好就是大难临头,而且很有可能会干不好。 就在暮春尽头,林霜写突然自西关传来一道手书,搜寻刺客的事有了眉目。 密信来报,就在旧都神京,发现了一批走私的兵器。 兵器当中有几样暗器,与元清濯和太皇太后遇刺时刺客所用的兵器不说完全相似,几处形制看着也是有迹可循。 林霜写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之人,当下断定,神京作为被弃置的旧都,已经被各方势力所 * 渗透。 除密信之外,林霜写还在其中藏了一把她的人暗中搜寻得到的匕首,佐证了她关于两种暗器同源的说法。 元清濯在灯下把玩着匕首,若有所思。 当年迁都之际,又不少老臣提出反对,痛斥陛下不思祖宗,文帝在神京开设科举,教化天下,武帝在神京秣马修戈,征服四夷,无不是丹青留名的创举,今人居然要退守东都梁城,此举叛逆误国,不孝至极。于是拒不肯走,这几个老臣激昂陈词之下,居然开始指着陛下鼻子叫骂。当时为了平息反对之声,天子一怒,当众杀了六名冒死进谏的忠臣。 虽然近百年来所发生的一切无不证实了当初陛下迁都的决议是英明之举,但在当时,六名老臣以清正耿直、为国为民而著称,而忠臣的血,就喷溅在神京的宫门外。这件事引发了一些本就不愿意迁都的人的不满,犹如一发引燃了炮仗,他们合力对陛下死谏,并施压,坚持不肯东迁。 他们的势力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到了天子与不得不有所妥协的地步。 陛下下令,若有不愿东迁的,交出身上的官印和功名,可以留下。 所以在当时,并不是所有神京之人都随着都城东迁而来了梁都。有一批人,尤以盘踞神京的诸多世家为主,他们留在了神京。 此后,神京的驻军被撤走了大半,几乎架作了空城。老一派贵族在这里休养生息,北胡人对这里虎视眈眈,加上神京原本就是昔年连通西域三十六国的丝绸之路的起点,这里,三教九流,南来的北往的,凑成了一锅杂烩,结构复杂,内有漩涡。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组织,试图颠覆元氏王朝,他们很有可能会以神京为根据地。这一点是能够说通的。 那些当年留在神京的世家大族,多半心里对帝王有怨,加上百年来梁都的经济不断发展,远超昔日旧都,他们愈加后悔,心中的怨气也就愈重。这里边要是有人动了歪心思,就能够成为培养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的器皿。 当然,目前这一切都只是元清濯的推测而已。 在接到林霜写的手书之后,元清濯立刻执笔,写了一道奏呈上达天听,请命赴神京调查兵器走私一案。 小皇帝也不含糊,立刻准允了她的奏报,并差遣了巡抚司三百余人供她差遣。 元清濯与刺客打过交道,对他们的底细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人,小皇帝也早想对李恨秋他们的大本营一探究竟了,皇姐是信得过之人,有她做前锋是再好不过。 事不宜迟,元清濯收拾了一番行囊,整装待发。 银迢和橘兮想随行,跟在公主身边伺候着,但公主不允,她们也不敢贻误公主殿下的正事,只有作罢。 是日一早,元清濯一人打马朝西门出城,未出城门,忽然想起姜偃来,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近来可好,遂停在了听 * 泉府门口。 千言万语堆砌嘴边,临了却化作无声,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无声自嘲一笑,策马如疾风,自西门而出。 出去之后,在城郊驿舍停下,打算再给马喂些粮草,等候巡抚司的李将军过来交兵。 不巧甫入里,迎面与项煊碰见。 元清濯眼睛一亮:“项伯伯,您几时从朔州回来了?” 项煊也正给马投喂粮草,他搓了搓满是灰砂草屑的双手,朝她步来:“公主,听说我离开梁都之后你来找过我,可是有什么事么?我回来之后,听府里老管家说起,得知你来过,怕公主有要事,不敢贻误,因此今一早来驿舍等候。” 元清濯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关于苏姓少年的来历,她也非常清楚了,因此直言道:“不是什么大事,是梅德行先前跟我说,苏嬴使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与我很像。我这手功夫是项伯伯您所教授,因此猜测苏嬴与您有关,本想询问您一番,不过后来我也都知道了他的来历。” 顿了一下,她沉吟着道:“原来项伯伯以前时时吊唁之人,是苏寰。” 项煊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他点头,“是,苏嬴的坟茔也是我给他立的。” 元清濯愕然:“项伯伯?” 她记得,苏嬴为了给苏家翻案殒身不恤,那会儿他人应该已经出征,远在西北。 项煊的笑之中多出了几分嘲意:“苏寰战死之后,我始终觉得无颜面见苏公,致使他们一家南迁柳州,我也没有去送。这么多年,我因战事常年在外奔袭,得知苏兄遗孀因病亡故,那孩子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托祖父照顾,一直也想看看他。但,梁都此去柳州万里之遥,我竟始终没能得空抽身。” “三年前我在凤鸣关据关杀敌,听人飞书来报,说是苏兄之子到了梁都。但来不及有所接应,他便已经……” 项煊一生为孤臣,为了大魏的兵戈之事,此生连妻妾都没有一个,他就算知道了,也想帮苏嬴,但那时人在凤鸣关,他也是鞭长难及。 “但我也没有见到苏嬴,当时下人辗转打听到了李奉宗,后于城南的土地庙中寻到了一件染血的外衣。” 话至此处项煊停住了,之后再开口,声音已变得沧桑沉哑:“我虽未亲眼见过,但下人说,那身血衣……上面沾满了带血的皮肉……” 元清濯亲眼所见的血衣,已经发黑焦枯,看不出原来的什么光彩了。但,这还是腐烂之后的情状,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有多可怖。难怪项伯伯这样的人都几乎不忍卒言。战场上死的人也多,但大多都只是伸头一刀,有的甚至不会感觉到什么痛楚。而苏嬴,硬是在他祖父曾经掌管的昭明寺的酷刑之下,被一点一点折磨至死…… “听说那之前,乱葬岗刚焚化了一批尸体,我原本亦不信,满天下打听苏嬴的下落 * ,均未能有所获。况以那身血衣上撕烂的血肉来看,十有八九,苏嬴是已经没了。我只好令人将他暗中发丧。” 元清濯问道:“项伯伯为何将他葬在一堆墓穴之间呢?” 项煊懂她的意思,叹道:“苏嬴以民告官,连拔了大魏七根蛀钉,只是斩草未能除根,这底下还不知有多少暗潮汹涌,他既然一个人离去,便是也不想再卷入这风暴漩涡之中来了,我又怎忍心故人之子泉下也还不安?” 那些人,难保不会伺机报复。 他选择了将苏嬴藏起来。 如今时过境迁,元清濯又为他迁到了一处龙穴。以敬武长公主之名为镇,应当是稳妥的。何况前尘旧怨已往,苏嬴也已身死魂消,还有什么不能过去的? 元清濯对项煊道了谢,心事低沉,一个人到马厩里,搓了几把马草给黑美人喂了,黑美人嘴巴蛄蛹地嚼着马草,它的主人等了一会儿,等到了巡抚司的李将军过来交兵。 元清濯领了兵马,对李将军道了谢,随即制止了食频食急食不尽的大黑马,牵了它,利落飒爽地翻身上马背。 长公主领三百人马,朝旧都神京疾驰而去。 烟尘漫卷,马蹄飒沓。 东都梁城,西都神京,相去不过五百里,两日便已抵达。 前来接应的是京兆尹晋元绅,他殷勤为长公主一行人安排了京中枫馆作为落脚点休憩。 枫馆背临旧宫以前曾是安置各国使臣所用,如今废置,但里头依旧维持原样,没有随当年迁都而被搬空,其规模不逊于元清濯如今色敬武长公主府。 晋元绅对她一行鞍前马后,极是客气。不但将她一行人安排得周到,还命人直接拿来了前不久从天香楼查获的一批兵器。 林霜写盯着的地方,没有不漏风的。 这才几天,神京的天香楼便被查了出来。听晋元绅说,目前已经封楼了。 只可惜再无所获。 元清濯听罢,令京兆尹将天香楼封条撕下,允许它重开。 “天香楼看来只是一个做买卖交易的中间人,查不出什么那便不用再封禁。相反,天香楼的老板还要无罪释放,只要他能够对我说实话。” “这……就依公主所言。” 京兆尹依从元清濯之命,即日启封天香楼。 然,也就是在这日傍晚,元清濯才沐浴而出,忽听得枫馆之后,宫墙之外,人声鼎沸。 一片喧闹声中,似发出来惊恐的啸叫。 元清濯按捺不住,急忙更衣,换上自己利于出行的短打,扣住弯刀疾步出门。 原来是南角宫门以外,发掘出了一个地洞,发掘原因是土埋得不够坚实,用以修缮故宫的原料经年累月地堆砌在这儿,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压坏了路面。路面坍塌,暴露出了里头的一条黑不见五指的密道。人们惶惶不安,惊诧失色。 群龙无首之际,长公主现身,无疑便成了众望所归的拿主意的人。 京兆尹副手李光也在,当 * 即回禀了一切经过,随后道:“这里事有蹊跷,方才有人举着火把下去试探,发现火光到了下面竟呈现绿色,不一会火把便已燃尽,于是人不敢再往里走,唯恐下面满是瘴气。这件事,还要长公主来定夺。” 元清濯道:“拿火把来。” “诺。” 元清濯取火把往下走了两步,火焰的确,先是明明黄黄,跟着便从外焰之中开始泛出略显苍白的淡青颜色。 事情恐有不祥,元清濯谨慎起见,退出了地道。 退出之后,她将火把扔了进去,过来,还没沉底,火把已骤然熄灭。 “看来这里像是有人建了一个墓穴。” 人群里立刻传出了惊恐的呼声。 这里可是神京的宫城,难道谁有胆敢把墓穴建在此处? 元清濯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大墓,能够轻而易举暴露出来的,通常是给盗墓贼虚晃一枪的假墓道,人真的进去,便很难生还。” 她停了一下,转过面,对李光说道:“需要请李大人帮个忙,麻烦你走一趟梁都,奏明天子,请一个最精通堪舆之术的人过来。” “譬如衡庐道子。”她想了想,推了一个人。 第52章 梁都最好的堪舆大师…… 李光走以后, 元清濯回了枫馆仰面倒进了软褥里,开始想今日在宫外发现的一个深井般的无底陷坑,有可能是前代名人留下的一座巨大古墓。 这个古墓应该是在神京的宫城建立起来之前便已经存在了的,当时就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 只不过天长日久, 便埋进了更深的泥里。大魏建国以后, 开始修筑宫城, 必然也是挑的风水顶好的宝地, 两者有了重合。 等堪舆师来了以后,他必然能推算出墓穴更为准确的位置。 但,元清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来的最好的堪舆师, 当童子推着他的轮椅走出时, 元清濯对上姜偃平静而幽深的目光, 还是心头怦怦直跳。 她快步朝他奔了过去,“先生。” 李光伴随在姜偃身后, “姜公子精通天星风水,正是长公主所需要的人呐。” 他看起来仿佛还很得意,在朝她邀功, 为请到了一尊大佛。 此刻京兆尹府衙之中, 聚集了几波奇人异士,均是晋元绅从各地笼络而来的。 元清濯目光不离姜偃,呼了口气。 如果, 她是说如果, 古墓底下藏着的就是刺客大本营,最后能将李恨秋一锅烩了,于他自身岂不是很危险?姜偃为何要亲自来? 晋元绅弯腰禀道:“国师远道而来, 风尘仆仆,不如先落脚休息,待明早,再去勘测古墓。” 元清濯只听到说要休息,立刻抬起头,点了三下,便自如地握住姜偃的椅背,“不如先送我那儿去吧。枫馆挺大的。” “……这个……好。”犹豫半晌,京兆尹回道。 元清濯推着姜偃的轮椅,撇下镜荧,出京兆尹衙署,沿着神京最恢宏的朱雀大街往枫馆而归。 落霞若染,余晖静谧地 * 笼罩着整座古朴而又静谧的故都,丹阙重阁掷下的阴影,铺满了脚下凹凸不平的汉砖路。 元清濯的目光一直盯着姜偃身后的发冠玉带,停在他如璧玉如白瓷般的颈部皮肤上。晚风吹开他一缕缕的墨发,几乎要拂到她脸上。 她开始不合时宜地想着,这条路要是永远都走不完就好了。 但路终是有尽头的,到了枫馆,便也只好停下了。 枫馆的规模虽比不上旧宫正门的几座主建筑,但要徒步上去,也有几十级台阶,对姜偃来说会吃力。于是元清濯停下来绕到他面前,看了一眼姜偃,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抛下轮椅等镜荧去收拾,横抱姜偃跨入枫馆门槛。 一上手,元清濯就皱起了眉:“你怎么好像瘦了?” 是不是镜荧舍不得给他家先生吃好的? 姜偃自己倒没发现这一点,元清濯蓦然眼眸清亮起来,像深水底沐浴而出的碧天明星。 “先生果然嘴上说着分手,暗地里痛苦得为了人家茶饭不思嘛。” 姜偃一滞。似乎想辩解什么,又觉得没必要说,于是欲言又止,只一张清隽俊逸的面稍稍变得不自然了。 元清濯心里想:小模样,果然是假矜持。 相信事后问一问李光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到底是找了衡庐道子没找到,还是半道上就遇见了毛遂自荐的国师大人,于是压根就没按照她举的例去寻衡庐道子。 自然了,姜偃在这方面确实是行家。 这几日元清濯找人测绘了旧宫的地图以及地下河流走向,现如今发现的墓穴口的位置,各宫室之间的拱门和复道,一一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志了出来。 她把姜偃安放在自己房间大椅的虎皮旃毛毯上,用狐绒给他压住腿,捂得严严实实的,再递上一盏热茶、一叠点心,随后,呈上了地图。 “找你来是想叫你看看,能不能找到这座古墓的入口。” 姜偃目视她手中的图,然而并未停留几眼,告诉公主:“风水要实地考察,图绘得再仔细,也看不出龙气所在,明日再说。” 元清濯心道衡庐道子说起风水能够如数家珍,这神棍敢情还不如人呢,别是为了想和我腻歪故意来这儿蹭吃蹭喝的。 姜偃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公主的腹诽,却也不动声色。 元清濯卷好图,笑眯眯地道:“好啊,那就明日再说。” 说完,将地图搁置一边,拾起了一块软软糯糯的桂花糕饼,直往姜偃嘴里塞:“先生你尝尝神京地道的小吃。” 姜偃望着灯火之下笑意盈盈,更增娇含媚的芙蓉俏脸,眸色漆黑如墨,一动未动。 今日前,已是许久不见。 他知道她想问,他为何要来。 但她在做一件悬崖走索的危险之事,他怎能不来? 元清濯见他不动,诧异地问道:“先生你不吃吗?” “传说,武帝的皇后来自民间,最爱吃这些经典的民间小食。武帝宠爱皇后,一生未开后宫,钦点 * 了好几个专门制作小食的厨子入宫待命,就为了皇后能时时吃到这些点心呢。” “来嘛,尝尝?”她的素手执糕饼,在他唇边晃了晃。 姜偃的黑眸只停在公主可爱而诱人的娇靥之上,心中朦朦胧胧闪过一念:你比糕饼可口。 一念之后,他顿时惊觉,便如同修行多年突然发现自己正在觊觎女色的禅师,姜偃搭在膝上的手五指蜷曲缩紧,几乎绷出白骨。 迟疑不定,朝着已经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磨出碎碴的桂花糕饼上咬了一口。 糕点软糯,油腻,俗甜,远不及他做的,入口的一瞬间,姜偃便微微皱眉。 元清濯见他咬了一口,脸色不大对,猜他是不喜欢,无怪姜偃嘴刁,一个顶级的厨子是有资格对食物挑剔的,因为他能说出“我行我上”的话。 她把糕点放下,笑弯了明眉,“阿偃。” 她伸指,用常年持刀练得有几分粗粝的拇指指腹,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碎屑。 “怎么是你来?” 姜偃神色波澜不惊,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如他表情一般镇定自若。 “衡庐道子不如我。” 啧啧。 还挺有自信。 元清濯故意拿话顶他:“你不是信仰科学的人么?不但懂五星运行的规律,也懂风水?” 姜偃对她显然并不信任他的能力而不满,道:“我自幼习堪舆术,风水学说亦不完全是无根无据的鬼神邪说。” 关于这一点,元清濯想,老祖宗能留下来的有体系的一套理论,未必完全是杜撰谬论,定也是无数经验的总结吧。 她绚烂一笑,露出雪白的粒粒贝齿。 “先生说得有理。” 调笑间,落后了一程的童子镜荧推着姜偃的轮椅回来了。 元清濯看天色也不早了,该安置了她的先生,支起笑容:“先生住枫馆波月斋,出了门右转,过两道拱门就到了。镜荧,你先去准备点热水,一会先生就过去了。” “是。” 相比小炸毛刺猬开权,镜荧一向是很乖巧的,当下就推了轮椅出去了。 元清濯将热茶倒了一盏,拿给姜偃,怕他点心吃齁了,胃里不舒服。“雪山茶,爽口的。” 姜偃对茶也挑剔,但这盏意外不错,他俯身饮了一口。 元清濯又道:“你近来在做什么?” 一晃大半个月不见,他日日待听泉府,想必也极是无聊。姜偃回,只是在校注书稿,绘制了一幅内务监要的天星图,顺带做了一台天衡机,事物也不算庞杂,听得她是云里雾里,感慨地望着姜偃的脸,情不自禁地想,瞧瞧人家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不但金玉其外,而且,低调又有内涵,聪明博学,他们以后得孩儿说不定能青出于蓝,结合他们俩的长处,长成一个文武全才。 长公主计议得颇深远。 她絮絮叨叨与他寒暄拉家常,不知月移楼阁,镜荧来称热水备好了,姜偃欲起身告辞。 元清濯压下他手,竟再一次当外人之面,将他轻盈自 * 如地抱起,朝外大步跨去。 “前两日神京还下了大雨,湿气重,夜里记得盖被子。其实神京雨水不多,只是时临入夏,多多少少会下点雨意思一下。”元清濯一面走一面向他解释神京的气候。 到波月斋前,她的脚步忽停了一下,垂眸,“阿偃。” 怀中之人微阖眼睑,一脸认命,仿佛当自己是别人都看不见的空气,她见了忍不住笑意漫上眼角,又唤了一声。 “阿偃?” 他若有所觉,表情稍不自然,声音低沉地“嗯”一声算作敷衍的应答。 元清濯将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宣之于口:“先生,有朝一日,你功成身退,便离了梁都,到北边干燥的地方去定居,好不好?” 说完,见姜偃的黑眸微朦,露出些许讶色,她立刻笑道:“当然,是和我一起。” 姜偃无法回答这话,只是望着公主异常明亮,明亮得有些过分,无酒却令人醉醺的眼眸,觉得那其中的深情宛如浓酽的葡萄醇酒,有种叫人遍体鳞伤却依旧想要去信任和拥有的诱惑。 他实在无法言说当下的感觉。 元清濯拿捏着分寸,绝不会逼他开口承认着什么,抱他踢开房门入里。 波月斋内已经燃了灯,烧得整屋炽亮非常,素纱山水图帘后,热水腾着袅袅轻雾。 她抱他进去,将他放在净室内的大椅上,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环顾四周,见面毛巾、衣物、澡豆等物都已悉心备下,才算放心。 姜偃蓦然道:“公主,有镜荧的。” 元清濯回眸,惊讶过后,却忍不住笑道:“嗯,你到底被多少人看过身体?” “……” 姜偃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她。 元清濯当即投降,“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阿偃你洗,我出去了这就出去了……” 说完她举着手转身朝外走去,临走时回望了一眼,见他坐在水汽淋漓的净室之间,氤氲模糊了俊容,愈发显得似真似幻,不像尘世中人,不知怎的,她的鼻尖开始微微发热,仿佛有什么汹涌来潮。 她落荒而逃。 第53章 阿偃,我会保护你。…… 长公主不放心, 虽然出了门,却硬是守在门口。镜荧见状也不好往里进了,只好也守在门外。 听镜荧说,先生的腿疾倒也没有大碍, 其实公主不必将他同残障人士一般对待, 些许生活小事, 先生还是能料理得过来的。 波月斋的隔音却不太好, 总有清晰的连绵不绝的水声传出, 光用听的,脑中都能构想出一幅幅令人血脉偾张的香艳画面,元清濯只感到鼻尖不但发热, 甚至开始发痒。她捂住鼻子, 急忙撇下脑子里那些不干不净的旖旎之思, 试图通过与镜荧谈话来转移焦虑。 “先生的腿是后天受伤所致?治不好?” 镜荧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竟然不知道?” 长公主表示诧异。 镜荧向她解释, 他和开权都是后来老国师买进府上伺候先生 * 的,那个时候已经就是这样了。而且当时之世, 最好的大夫便是有大神通的老国师,他都说治不好,没有任何一个大夫敢说能够医好先生的腿。 元清濯却以为, 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武道没有止境,怎知医道就有不可逾越之高山?或许一天之外还有不世出的高人, 只是鲜为人知罢了, 怎么就能断言治不好,放弃了呢? 镜荧看出了公主的想法,他道:“老国师临终前, 对先生的伤病也是放心不下,留了一张记载着当世名医的字条,希望日后先生能够去寻他们,把自己的腿疾治好。但先生坚持说,他身体没大碍,就算是一辈子治不好了也没甚么。何况那些名医远在四海之外,如同蓬莱之人,上哪去找?先生说,琐务缠身,也没空去。” 这倒像是姜偃能有的想法,他是个犟脾气。 说话间,身后的屋门“吱”一声被拉开,元清濯吓了一跳,回眸,见姜偃披了一身他的如雪道袍,眉宇间似乎还缠着一股雾绕的水汽,愈发人显得清润秀逸。看他神情,就知道自己与镜荧的谈话被他听去了,不论如何背后说人终归是不大好,她有些讪讪。 姜偃立在门内,也没出来的意思。 对她也极是无奈。 “公主,夜色已深了,你回吧。” “嗯嗯!就回。就回。” 元清濯从善如流,立刻消失在了姜偃面前,兔子似的穿过了一架朝南葛藤,只留下无数片绿影水一般婆娑荡漾的痕迹。 姜偃嘱咐镜荧,口吻颇沉了些:“这些不要告知公主。” 镜荧不明白为什么,但理解先生有先生的理由,于是点头称是,保证再不说了。 姜偃颔首,令他退下以后,在两扇半开半掩的门间停着,吹了片刻冷风,感到身上冷得如冰块,腿疾也隐隐有再犯的趋势,皱眉,退后半步,推上了门,转而朝里去了。 次日一早,在京兆尹晋元绅的主持之下,神京的十余名大小官吏,以及元清濯所领着的浩浩汤汤数百巡抚司兵,围住了这一角坍陷的巨坑。 姜偃身在轮椅上,是由镜荧推着走出。 这位国师的名声在大魏响得很,年轻有为,堪称神算,但,实在可惜,如此风华绝代之人,竟然双腿残障,引人扼腕。 姜偃手中握着长公主给的地图。 陷坑极深,一眼见不到底,人站在边上朝下喊话,会出现回声,而且似乎越往里,过道越窄,火把到了里边很快会被熄灭,从以上种种来看,这都不是正确的能通往里面的墓道。 晋元绅询问,那如果不走这条墓道,走哪一条可以通往古墓当中。 姜偃回道:“在建造古墓之时,并非所有的墓主人都希望他身后被人惊扰,或是被盗墓贼光顾,因此,大部分结构庞杂的大型古墓都不会留出墓道给人进入。” 姜偃这话说得其实有理,晋元绅只得服气地点头。 在京兆尹的身旁,是压 * 着弯刀笑吟吟丽若春华的长公主,一脸的欣慰和放心,由着姜偃放手施为。 京兆尹看了一眼长公主,又凑过去,道:“那这怎么办?旧都皇宫之下埋藏着一座大墓,这是否影响国运……” “事情亦有例外。譬如这座古墓的主人是谁,是否有留下墓道生门的可能。”姜偃道,“将神京作为都城,除大魏外,便已是近千年前之事,当时的秦国君共十三位,除了被废的一位,以及墓地不知所在的秦威王,其余十一人均已下葬秦陵。而宫城藏风聚气地处龙脉,应是帝王之居,底下的这座规模宏大的古墓,很有可能是属于秦威王的。” 晋元绅是读书人,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出身,不可能不读史,但他感觉这位国师对史学的了解,还要在他之上,因此虚心请教道:“还请国师详说。” 姜偃朝他颔首:“是。这位秦威王资质驽钝,生前于秦国建树平平,唯独人忠厚可靠,用情专一。他薨逝前已几乎油尽灯枯,但不忍让他年纪轻轻的爱妃殉葬,废除了秦国存在了两百年的殉葬制。但他又愿与爱妃死同陵寝,因此当时下令,在他死后的陵墓之中,留出一条墓道,便于日后将他的爱妃送去与他团聚。” 顿了一下,姜偃冷静而又残酷地说出了结局:“但秦威王并没有如愿。他死后,他的侄子把握朝政,他的爱妃随一个行经王宫的庖人私奔了,秦威王的墓道,他的爱妃从未去过。如无意外,后来应当并没有封填。” 众人没想到堂堂秦王,位高权重,居然是这么一个痴情至性之人,纷纷感到可惜。 元清濯一瞬不瞬,凝神听着姜偃说完这段因由,原本斜倚在红墙上的长公主立直了身,走了过来:“你肯定这是秦威王的墓吗?” “十有八九。” 姜偃道。 元清濯又问:“那么,能不能找到那条留给他爱妃的墓道?” 姜偃回:“姑且一试之。” 元清濯笑:“很好,先生,我推着你绕这座旧宫走一遭,你四处考察看看。” 元清濯推着姜偃,走出了这里,绕着宫城往西而去。 巡抚司的三百义士远远地跟在后边。 元清濯推着他走得缓慢,忽然笑说道:“先生方才说的是真的吗?千年前人家秦王的风月事,你怎么知道?” 姜偃微微偏过俊脸:“是在野史上所见。” 元清濯便摇头:“正史都不能全作真,野史又有多少可信度?” 她身在皇家,可知道太多这样的事。 姜偃却道:“是真是假都无妨。公主怀疑有人借用古墓为营地,私铸兵器,豢养杀手,那么他们必然已经打通了地道,他们能做到的事,公主如何做不到?” 元清濯有种错觉,好像与姜偃是阔别已久的知己,不然怎的她什么想法他都能猜到? 但目前这都只是怀疑,无凭无据,要提防隔墙有耳,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 * 手掌抵住了他的唇,小声地道:“嘘。别走漏了风声。” 姜偃的身体感到些微僵硬,全是因为她的手掌,温热柔软,贴在他的唇上,自然而然地散发着幽幽芳香。 隔了一会儿,她推姜偃到角落里,在内陷的犄角之中,双臂抵住墙,将他困在里边。 “你得跟我说实话,你过来帮我查这个案子,如果查出来,你自己会怎样?” 这时,公主的口吻已不若方才轻松明朗,俨如阴云罩顶,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仿佛非得教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姜偃曾经说,如果没有李恨秋一伙,那陛下大概也容不了他,何况还有一个被他攥住的把柄。 如果姜偃无全身而退的把握,为何要来?这难道不是自掘坟墓? 她快弄不明白他了……还是说,他只是想协助她,因为这件事即便是敬武公主亲自来查也有危险? 应该是这样。 她狐疑万分地眯起了眸。 如果是这样,姜偃口口声声说要分开,还是一切以她安危为重嘛。他这般矜持,又内敛的一个人,总是不肯把话说得很明白。 姜偃避过了长公主的凝视,“无妨的。” 元清濯不信:“怎么说?” “生死有命。听泉府的职责是效忠于大魏,如能为国除去这一帮蛀蠹,我虽死又何足道。如此,也算偿尽恩师之恩情。” 他口吻平常,将死生之事,视如等闲置之度外。 元清濯却道:“难道阿偃,你接过听泉府这个压死人的担子,就只是为了你师父的恩情吗?” 这里边有没有一点,是效忠于国的热血。 姜偃直白地告诉她:“是的。” 元清濯一时语塞,但又对他说不出什么不好,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热血上头的。何况她天生就是大魏的公主,既是公主,享受了远高于常人的荣光,那么相应地,也就要背起远超于常人的职责,权责相当自来如是,姜偃他有自己的命运与人生抉择。只要不是叛国弑君,他出于何种目的何种想法愿意一肩挑起听泉府,容不得人置喙什么。 “阿偃,你放心,谁若对你不利,便是刻意与我为敌。”长公主的双臂撑在他上方,盈盈微笑,朝他曼声低语,“我会保护你。水来,我托着你,火来,我在你前头。”绝不死在你身后。 姜偃如被什么一触,睫羽猛烈巨颤。 公主眼底神采绚丽,骄傲如九天之鲲鹏,肆意张扬。唯有如此望着他时,目光里充满了疼惜。 他胸口似有血气激荡,岑寂封凝已久,渴望着试手补天的坚毅魄力,仿佛正于此刻,被她所囚困的方寸角落之间,悄然复苏。 但只于瞬息,郭显等巡抚司的人追了过来,见到安然无恙,正蹲在角落里说话的公主与国师,才稍稍放心,喘了口气。 元清濯笑着回眸:“国师说他已有发现,我们回吧。” 说罢冲姜偃调皮地眨了几下眼。 姜偃无奈,虽只走了不到 * 半圈,但沿途始终在留意布局的国师凛然意会到,整座宫城依山枕水,风云交会,从堪舆上看,乃是龙虎荟聚的精华之处,适宜建造宫室,也适宜建造古墓。 但宫室与古墓有所不同,一则朝阳,一则向阴,虽都合紫微斗数,但开口处是决然不同的。 宫墙之外,有一形容宝带的翡翠河,河流蜿蜒,流经宫室万间,又倚山入湖,从山北水南为阴,结合天星来看,墓穴出口无外乎两处。 公主信口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看出了这两处所在。 连同晋元绅在内都似乎没有想到国师一出手,事情竟会进展如此顺利,于是欢天喜地,一行人又来请教。 姜偃在地图上指了两处所在,道:“我与公主商议之后,会确定以何种手段开掘墓道。” 他把这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气定神闲,就好像两口子决定明早谁去买米一样,长公主似笑非笑地抱着弯刀,唇角轻勾。 第54章 断钗 打道回枫馆之后, 是日傍晚,元清濯偷摸进波月斋,做贼似的与美人去私会了一番。 波月斋住进了姜偃,连点心都变好吃了, 她腹中空空, 蹭了几块吃食, 碰巧正撞见从净室内敞衣而出的姜偃。 大约是夏日灼灼, 暑气忽至, 他畏热,因此沐浴之后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裸呈胸膛腹肉, 但似乎没想到公主在此, 彼此撞见的一瞬, 姜偃尴尬地极快地合上了裳。 “公主怎会来?” 美人的声音镇定冷静, 手上却鲁钝地系着绳带,一片璀璨灯火之间, 俊容清晰可见地现出赧色。 元清濯看他系了半天都没系上,似乎也无话了,好笑地起身走了过去, 握住了他沐浴之后还带有独特的皂香的玉手, “我来吧。” 说着,她低头认认真真地为他去系绳,姜偃怔怔如木胎泥塑, 肌肉紧绷, 无意间一碰,发现他整个人绷到几乎在发抖。 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每她一靠近, 他都会如此。 但是要说他排斥她的亲近,那又不是。 他可真令她好奇,迫切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系上绳带之后,元清濯发现大椅上还搭着他的一件外袍,信手取了来,抖开,替他披上。 “虽然入夏了,但你毕竟身子弱,不要着凉了。” 说完拍拍他的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边缀着一丝笑,“你不是说要与我商量个办法么?我这应该不算是不请自来吧?怎么你好像很惊讶的模样?难道不是姜公子自己引狼入室的?” 姜偃虽是说过那话,但其实并未说过,要她趁着月上柳梢头而来,偏巧撞见他沐浴出来。 可公主殿下总是歪理一箩筐,他也不愿争辩,轻轻点头:“公主请说。” 元清濯想了想,推他至太师椅上落座下来,才道:“我想的是,如果我们用人力去挖掘,费时费力,如果能够上工具就最好了,但想来想去,又似乎没有什么合适的工具。” * 姜偃见她愁眉不展,好像真的已经从今早想到了现在,不由轻咳一声:“公主,你记得听泉府被你炸损的庖厨么?” 元清濯自然记得,但她不知道姜偃为何此时突然提起他家的庖厨,于是柳眉倒竖,星眸微瞪,对他娇滴滴使起气来:“什么?难道你记仇到现在了?” 不过就是一个庖厨嘛,炸了就…… 元清濯猛然意会,惊呆了:“你是说,炸开墓道?” 姜偃点头,便真像她的先生一般表示了对聪明学生的称赞:“孺子可教也。” 元清濯眼眸雪亮:“对啊,阿偃你说我怎么没想到呢?” 但很快,她又愁云惨雾起来:“不行啊,现有的炸.药的威力只够冲上天爆成一朵烟花,用来开掘,威力怕是远远不够。” 姜偃道:“我来调配。” 元清濯愕然:“你还会调制……” 这人真是个宝藏奇男子啊。 姜偃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拆过城墙的威力,不知道够不够?” “够……够了,够了。” 看来这个新任国师摒弃了炼丹这种糟粕,搞起了发明研究了。 而且还拿他恩师炼的旧丹扔进柴堆,炸了庖厨。 …… 天香楼重新开业以后,生意虽比不了从前兴隆,但作为神京第一名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子到底没掏干。 天香楼的老板为了招揽生意,想了个辙,祭出了好几件家里压箱底的好物竞价售卖。 元清濯有几分兴致,想邀姜偃一道去凑个热闹,顺带看看,上一次走私兵器的还会不会出现。 虽然商人谨慎,这一次料想必会夹紧了尾巴,但有白看的热闹,何乐而不为? 元清濯与姜偃打扮成寻常经营丝绸生意的小夫妻——姜偃无意识,元清濯知道他喜着白衣,特意挑了身颜色一致、形制稍有不同的女冠袍。结果人人都说她和姜偃有夫妻相,她乐坏了,藏在帷帽底下笑得花枝乱颤。 姜偃却也纵容着她的这些小心思,没有说回去换一身。 心里约莫也清楚,没有用,公主的衣柜里十八般颜色的罗裙,连同夜行衣在内,样样都有。 天香楼的竞价大会马上开始了,人潮涌动,这一楼一望之下只见一圈圈人头,她不忍让姜偃白衣染尘,寻了一个顶好的角落,与他坐下来喝茶闲聊。 “阿偃。” “嗯。”他早习惯了她如此轻薄地唤他,也习惯了,在她的轻薄之后,回以敷衍的一声。 就好比她也叫吕归州“吕萌萌”一样。 这个“阿偃”,没甚特别之处。 她看出他兴致缺缺,颇想逗他开怀,说起了昨日他讲的关于秦威王的故事,捏住他手,一下没一下挠他手背:“我觉得,我以后一定也是秦威王第二。” 姜偃胡乱应付,实在手背微麻,心中紧绷:“怎么说?” 元清濯享受着与心肝美人调情的愉悦之感,凝眸曼睩,勾唇:“如果我死在我驸马的前头,多半也舍不得他立刻殉情,下 * 到地府去陪我,所以得留一条密道,让他以后长命百岁了再沿着密道去寻我。为了避免盗墓贼光顾,我还要开十七八个假墓穴,只把密道告诉驸马一个人。我现在就告诉你,就设在……” 这时,天香楼的老板出场了,一阵喧哗的锣鼓声惊断了她的思绪,元清濯本已几乎要凑到姜偃跟前去,闻声被惊扰,皱眉回头,只见是今日的主角姗姗来迟,嘴唇轻轻一撇,露出些许不耐之色来。 “诸位,因小可来迟,一会会为每桌免费提供上好的陈年花雕,还望大家海涵。”老板一伸手,作抱拳礼。 上好花雕,这还不错。 公主立刻原谅他叫众人等了这么久,人群发出不耐烦的嘘声吵到阿偃的耳朵了。 天香楼的老板拿出来的第一件重器,是一支两千年的骨笛,用鹰骨削成,造型简单朴素,至今还能吹奏成韵。 元清濯看了眼姜偃,觉得如果是把古琴倒是可以争一把,现在么,出门太急,以致囊中羞涩,未免错过好物,便按捺住了,只等下一件上场。 骨笛以八百七十两卖给了一名附庸风雅的暴发户,方才就属他叫嚷得最凶,拍着大肚皮兴奋地站到了桌上。 第二件,是一件雀羽金裘,以孔雀羽毛及上好的蓝田玉编织而成,出土于前朝昏侯之墓。 可惜也是件华而不实的东西,因为过重导致根本穿不出去,元清濯也不想要。 看姜偃,他更仿佛置身事外。估摸着,他也觉得没劲,早想退了。 第三样宝物就在这时候拿出来了,天香楼老板登时眼睛雪亮,着人以造价昂贵的玻璃器皿托好了呈上来。仔细看来,像是一件钗环之类的物事。 那天香楼的老板笑眯眼道:“这一件,诸位可听好了,大魏迁都之前,武帝朝那一代,有一位出了名的女富贾,财力位居神京之冠,到老也孑然一身,离世之时,随身的墓葬品只有这么一件,就这么一支断钗!” 元清濯听了,朝姜偃解释道:“这位傅夫人原是成过婚的,可惜夫家宠妾灭妻,她难以忍受,与之和离了,后来又听说找到了初恋,可惜她当年爱慕的男子早已另结新欢,傅夫人便一生未再婚嫁。” 说完,她轻轻勾住姜偃修长的食指,握住,待他看向自己之时,她红唇轻翕,巧笑嫣然:“阿偃,我若负你,你会不会也找别人?” 姜偃摇头。 元清濯心满意足,伸手,又在他的手背上轻缓地揉了揉:“我再也不推开你了阿偃。” 姜偃沉默,抽出了自己的手指。 元清濯掌心一阵空空落落的,看了两眼,知他害羞,也只好作罢。 她心中也默叹了口气,当初为了苏嬴在听泉府说的那番话,真是让他伤心了,如今他再矜持一下,合情合理,她配合。 但当下,她看准了那支断钗,她要,而且势在必得。 天香楼的老板为了抬高价格,开始极言吹嘘 * 断钗的来历。试想,武帝朝时神京第一女富贾的唯一陪葬品,该是何等精细华丽来历不凡云云。 听着这些话,元清濯也就嗤笑不语。 傅夫人看重这支断钗,是因为它背后与初恋心上人的一段旧情,那段旧情令她一生不忘,她孤寂地过了一辈子,临终时除了安置身边忠仆以外,便将所有的财产都充了公。不管她生前风评如何,但这件义举却是令元清濯十分敬佩的。若能修复这支断钗,与傅夫人必然也是一种告慰吧。 “起价,一千三百两!” 天香楼的老板开始叫价了,他肥腻的满脸褶子都开始闪烁着金钱的幻光。 但奇异的是,对这支断钗感兴趣之人并不多,也许是因为,这钗就算做工再精致,意义再丰富,它也毕竟只是一支断钗。 已经崩坏的事物,带有无尽的残缺遗憾,诉说着的,是一份有关风月的凄美。确实,不受大众喜爱。 因此元清濯一口价:“一千五百两!这支钗我要了!” 诸人大感惊愕,不知是哪里来的不懂行的冤大头,一支破钗能值这个价? 元清濯帷帽下面容凝然不动,但不知为何,他们感到这位年轻的女子坐在那边便有种无形无声的气场,至于她身旁那位容姿气韵无一不俊美至极实乃平生罕见的少年男子,亦是气度清贵,不似凡人。 他们不敢嘲笑了,那位天香楼的老板也爽快地答应下:“好,这傅夫人唯一的陪葬品,就归这位小娘子了!” 元清濯随他到楼内雅间交涉,拿到了天香楼已精美木椟妥善保存的断钗,银货两讫。 随后,她领了照约定天香楼该给的两坛花雕酒,与姜偃相与一道步出天香楼。 花雕酒没有手拎,于是让镜荧提了先回,她与先生慢慢悠悠晃回去。 拿到花雕时镜荧简直在怀疑长公主是否故意用它来支开自己的,毕竟都一掷千金了,还惦记人家区区两坛酒作甚么? 镜荧还是那么听话,脸上不敢表露出一丝不满,拎酒坛便回了。 元清濯推着姜偃的轮椅,步子缓慢,行走在阴云绵绵的天底下,脚下是笔直延伸似无尽头的汉砖路。 元清濯怀里还揣着那只木椟。 她啧啧道:“秦威王之墓被盗,傅夫人的墓也被盗了,阿偃你说,这神京的盗墓贼是不是挺嚣张的?” 姜偃语调颇沉,目光微微偏向身后,“公主可有追问盗墓贼是何人?” 元清濯耸肩:“问了,不过老板也不知道。我看这种事太损阴德,照你们神棍的说法,这种人是不得善终的。” “……” 有一个问题,姜偃压抑在心中已经很久了,实在无语,不吐不快。 “我有一事不明,公主为何一直说我是神棍?” 第55章 三人行,必有电灯泡焉。…… 元清濯自知说漏了嘴, 好像还不止一次地说他是神棍来着? 她能理解姜偃的不满,来自于自己的职业受到了别人的 * 质疑,就好比柳将军手底下的新兵蛋子质疑她敬武长公主的实力一样,她用连打了五十场架发泄了内心中的不满。但姜偃不会打架。 他心平气和地问她, 为什么总说他是神棍, 打算以理服人。 由此可见姜偃的涵养修为, 实在比她高几个境界。 元清濯支支吾吾一顿, 粉面上沁出一团淡薄的绯红。 “先生, 阿偃,这话问得好无趣,咱不说了好不好?反正, 退一万步来讲, 就算你是神棍, 那也是最神的, 褒义那种!” 姜偃脸色不变,依旧那样回眸望她, 元清濯想了想忙找补:“这丝毫不影响我爱你啊!” 姜偃两鬓拂动的碎发,似乎都因此而滞了滞,他本人自是不必说, 元清濯拿食指轻轻戳他绯红的面, 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国师大人怎越来越不禁撩了?” 看来公主是撩汉老手了。 姜偃眸色微沉,避过了她进一步的轻薄,目光投向了别处。 元清濯还以为他是更害羞了, 见他排斥, 也不好再不知分寸地亲近。 摸摸怀中鼓鼓的一支断钗,她道:“除了那条玉勾带,一直也没送你什么体面的礼物, 这支断钗修复好了以后,还希望国师能不计前嫌地收下本宫一番心意,咱们把往事翻篇儿,重新开始你看行不行?” 姜偃此来神京,其实并无与她求好之意。 太皇太后言犹在耳,不论他是否听进去了,他都无法忽视,在仍然怀有少年赤子之心的裴钰衬托之下,他这般已经道心崩坏苟延残喘度日的人,确实无法与她相匹配。 只是无法坐视她动了李恨秋等人的利益,惹来杀身之祸。公主心大,不擅长以最坏的恶意度人,她孤身一人很是危险。 他来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别的什么。 一介亭中他的决定他的心意,从未变过。 他亦不知,是何处给了长公主如此之深的误解,令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便仿佛忘了她曾经长达半个月没有想过与他谋面的隔阂,再一次像一只蝴蝶一样扑了上来。 而他,一贯自制力强大的人,总是在面对她时,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于是又把局面弄成了如眼下这般糟糕进退皆不是的窘境。 姜偃自嘲勾弄唇角,除了讥讽自己在公主面前毫无底线和气节以外,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昨日开始调配硫硝,确定成色比例,回了波月斋后,姜偃列了一份清单,命小童拿给长公主。 元清濯大致看了一眼,并无什么问题,着人去采买。 好在神京毕竟不愧为旧都,在这里什么都能买到,姜偃要的品类虽难买些,但一天之内,还是都凑齐了。 接着,国师就一心扑在研制火.药上,目不窥园足不出户,从日出至月落,差不多又熬了个大夜。 研制出来需要试炸,不能直接投入使用,威力应当控制在炸开封锁的墓道,而不至于令陵宫坍塌。 元清濯心疼他熬夜辛苦,见又 * 劝不住,特地在外边弄了点西域通商来的小果子,哄他夜里腹中空空如也之际垫一下肚子。 谁知道昨夜里送进去是多少,今早去借着收盘子的借口去看他时,就发现还剩多少,纹丝不动,数来数去,一个都没少,元清濯大感懊恼,后来这些小果子全进了镜荧的肚里。 姜偃精神靡靡,但固执要拿成品去实验,拗不过他,元清濯只好保证自己亲自过去,留他在屋里补眠。 有镜荧这个神助在,出不了岔子。 试验的结果很成功,城西郊百姓只听见一声爆破,都闻讯赶来看稀奇。 满场硝烟之后,元清濯开始思忖着,姜偃这么厉害,不知道将来能否改良火.药,利用于战场? 大魏的军队若得到如此威力的武器,必定如虎添翼,将势如破竹,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晋元绅等人喜笑颜开,京兆尹大人搓着双手赞叹道:“国师大人出手,果然是不同凡响,下官这就去请示,咱们挑一个黄道吉日,这就炸穴开墓。” 京兆尹大人很是激动,似乎等不及了,立刻就想下到这千年古墓之中一探究竟。 元清濯也不好阻拦他膨胀的热情,只好任由他去。 她骑上黑美人,打马入城,然而才入城门,等待着的郭显就来报,看他情状像是形势有变,元清濯心神一凛:“怎了?” 郭显道:“公主,胶东王追来了。” 说话间,只听见前头街角传来一片嘈乱的马蹄声,似乎一行二十几人的队伍,往此而来。 元清濯本以为是什么大事,郭显说是裴钰来了,她吐了口气。 但转眼听到这嘈嘈切切的马蹄声,心却再度为之一提。 裴钰来了? 他怎么阴魂不散,居然追来了神京? 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病。 然而,她身前身后,都只有这一条路好走,避无可避,她只好迎头与之撞上。 裴钰策马而来近前,见到元清濯以后脸色一亮,勒令骑兵停步,一场纷纷扰扰扰民至极的高调出行,终于暂停了下来。裴钰的蟒纹玄色外披上风尘斑驳,像是星夜疾驰而至,沿途于驿站换马,用了一天一夜便赶到,眼底还蒙着一层未能歇息好引发的乌青。 “小满,你居然一声不吭来了这里,我本以为你还待在公主府。” 上一次闹了一个苏嬴与苏赢的大笑话,他过后每每思之,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也不敢继续搅扰公主殿下。便忍了又忍,打算等自己把这件事忘了再来寻她。 但这半个月以来,裴钰也一直在留意姜偃的动向。 他不能见公主,那姓姜的也休想见到! 好在那姓姜的还算是知晓分寸,半个月以来没有异动,他稍稍放心。 可也就是因为放心,他才不留神放松了警惕,等他得知姜偃离开梁都之时,姜偃只怕已经到了神京了。 但那姓姜的到神京去做什么?走亲戚? 不问还好了,一问之下胶东王的天灵盖都险些炸飞了。 公 * 主什么时候,居然离开了都城去了西京? 而姓姜的居然也赶在了他的前头? 裴钰觉得自己绝不能落了下风,不然本就在公主心里逊他一筹,如今还显得不够姜偃诚心,那愈加是没有指望了。 他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必须飞奔至公主身边。 因此他飞快奏明太皇太后,并得到了太皇太后支持,沿途借用皇家的换马驿站,一夜奔驰,终于赶到了西京。 然而也就在此时,那股要命的尴尬之感,在瞥见长公主对自己并不感动甚至没有一丝好脸色的时候,再度油然而生。 裴钰局促地道:“公主,你不为我安排歇脚吗?” 元清濯蹙眉,驱马越过他往前走去:“我来神京是为了公务,国师亦如是,胶东王如无要事,请尽早回梁都,好好地去侍奉太皇太后。” 裴钰假装听不出她话中在暗暗地讥讽自己抱太皇太后大腿,拿懿旨当令箭,心中虽然委屈,但也不想为自己辩驳了,这一趟出来,确实是乘了太皇太后方便,也无从辩解什么。 他连忙追上长公主,急急地道:“公主,你住哪里,我随你回去。” “不欢迎,哪凉快哪待着去!” 元清濯一点好脸都不给,放快了速度。 胶东王继续追上。 随行的二十骑见那公主对自家王爷一副冷脸爱搭不理的样子,都愤愤然心怀怒气,偏偏王爷爱着这么个泼辣剽悍的女人,拿热脸贴冷屁股,死缠烂打,老王爷若泉下有知,只怕气得要跳脚。 元清濯甩不脱裴钰,停在枫馆门口之后,她勒缰停下,转过身:“枫馆已经满员,不再接收外客了,你回吧。” 一听,裴钰一阵胸闷气短,两眼一抹黑,他自然听出了公主弦外之音,于是道:“公主,你未出阁,怎么能与他住一处?这于你名声有碍!” 元清濯微笑道:“我名声之中最大的污点你不都知道了么?同住一座枫馆又怎么了?” 裴钰介意是最好了,真的,趁早放过她吧。 哪知裴钰听了这话之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咬牙切齿地讥讽道:“姜偃这厮不但没有自知之明,还不知羞耻!” 遂扭头大马金刀地往里冲。 元清濯呆了一呆,反应到裴钰居然敢骂姜偃之后,立刻追了过去,要把他摁在地上狂揍一顿方消解心头之气。 本以为他也就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谁料那裴钰就像是事先知晓了姜偃的住处所在,一径闯入了波月斋,粗暴地撞开寝屋的两扇门。 元清濯暗道糟糕,昨夜里阿偃又熬了大夜,本来是想让他补个觉的,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应该还在睡着。 元清濯所料不错,姜偃确实还在梦中。 只不过被裴钰破门而入的响动惊醒了,他睁开眸,只听见气急败坏的一句“你果然在这里”,跟着,帘帷被一条臂膀撕扯拽开,一线天光流入,裴钰高挑的身形出现面前。 未及连起前因后果, * 裴钰一臂攥紧他胳膊,将他从榻上扯了起来,姜偃半边身体几乎一趔趄,被拽得要摔下床榻。 接着又是公主一声怒斥:“裴钰你敢动他一个试试!” 姜偃明显感觉到攥住自己的臂膀一僵,胶东王气得发颤:“元清濯,我不介意三年前你和苏嬴的荒唐之事,但是你身为公主贵在自重!我今日一入城,就听见满城的风言风语,说公主国师这个那个的,你现如今让他跟你同住枫馆,知道的晓得你们分房而居,不知道的……” 不知,居然已经是满城风雨了么。 姜偃眼睑微微垂覆,想道。 元清濯扯开裴钰将他推出几步远,护在姜偃榻前,叉腰道:“我怎样是我的事,和姓裴的无关。再说,姜偃是我的人,别人爱传话就传,我巴不得他们认定我和姜偃是一对儿,以后,我还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来抬他,光明正大地做夫妻,怕谁碎语闲言!” 裴钰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她身后的男人,道:“你就为了这么个东西,永远躲在你身后的软蛋?那文庚寅被人群嘲软饭硬吃,我看人家至少有勇气有魄力,比你身后这个不知道强了多少!他敢自己和我对峙吗!” 元清濯冷笑:“你是我惹出的麻烦,凭什么要他来解决?” “谬论!谬论!” 在裴钰的认知中,男人是不该如此无能的。 姜偃连面对他区区一个胶东王的勇气都无,怎么能配得上公主? “公主。” 她身后,姜偃忽然唤道。 她闪身让开去,转眸看他。 姜偃柔声道:“胶东王说得对。” 元清濯心头狂跳,正要脱口而出“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姜偃又道:“是我该搬出去。” 第56章 你敢走一个,本公主打断…… 他试图伸足下榻, 元清濯蓦然一把攥住他胳膊,以肘压他肩。 元清濯亦是恍然间顿悟,或许只是她忘了一件事。 裴钰说的没有错,其实姜偃他未曾说过, 想要与她在一起诸如此类的话…… 她今日之举, 显得愚鲁笨拙之外, 还有些……一厢情愿。 元清濯怔怔地耷拉下眉眼望着姜偃, 微微红了眼眶, 分明是如此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嘴里却比以往都还要凶狠:“你敢走一个,本公主打断你的腿!” “……” 迫于公主淫威, 他只好将已经试图要迈下床的腿脚收回来。 遂一动不再动了。 自然不是真害怕她打断他腿, 他的腿本就废了。 时不时钻心跗骨之痛都是对他的一种警醒, 再也不是当初十几岁少年郎, 再不是那恣意挥霍,放肆沉沦的年纪了。 裴钰停在一旁, 见他真不走了,却来讥嘲:“姓姜的,我问你话, 你自己答, 你配得上公主么?” 元清濯眼底艰涩,就算怒瞪裴钰,都已经不再有任何威慑力了。 姜偃长长地呼了口气:“配不上。” 元清濯愠怒:“姜偃。” 姜偃抬眸看向裴钰:“只是, 姜某固是不敢 * 痴心妄想, 胶东王却未免过于心切了些。我与公主之间尚算清白,此处,是京兆尹晋大人为长公主殿下安置的行馆, 类同府邸,胶东王是以何种身份闯入枫馆,又是以何种口吻,竟质问我与公主私情。胶东王是公主何人?” 一连三问,问得裴钰哑口无言,再一次感到胸闷气短! 一旁元清濯脸色余怒消散,心道,果然,这才应该是姜偃。 论嘴皮,怕过谁? 当然也是自己给他的自信,毕竟从开始到现在,她从没给过裴钰死缠烂打的机会,向来都拒绝得彻底。 裴钰见姜偃犹如一块铜墙铁壁无法撼动,心中的不悦和烦恼更甚,便几乎要爆裂。甚至,如果不是看在姜偃身有残疾的份上,他想和他出去打一架! 不过他转念又想,姜偃这种无用的男人,只怕不敢与他过招,就未战先怯了。 他面沉如水:“好,姜偃可以不走。但——” 他转面,看向元清濯。 “我要留下来。” 既然无法把这个厚脸皮的姓姜的弄走,那么未免他们俩搞出事情来,他需要让姜偃时时地在自己眼皮底下待着。他信不过男人的劣根。 元清濯星眸微瞪:“凭什么?你说留就留?” 裴钰道:“公主,你要留心自己的名声,你代表的可是陛下,是大魏。” 两顶帽子扣下来,犹如两座大山,居然撼动不得。 元清濯忍了许久,道:“不行,枫馆已经住满了,没你的地儿。” 裴钰自来熟左右一瞥,“这儿不是很空旷吗?都是打过仗的大老粗,我从来不娇气,给我一张凉席,我睡地上也行。” 他居然想和姜偃在一屋睡! 元清濯很是怀疑,裴钰这厮是不是想趁着自己不在时偷袭姜偃。 待要发作,姜偃温声道:“公主,胶东王思虑在理,如此也无妨。” 人家两人都达成一致了,她反倒成了阻拦人家相亲相爱共睡一屋的恶人。元清濯撇嘴。 “随便吧,我饿了,没吃午饭呢。” 说完转身出去了。 裴钰一听说吃午饭,登时一蹦三尺高,急匆匆追出去:“小满!你慢着,我来给你露一手!” 自打上次公主夸了姜偃一堆他会自己不会的技艺以后,这段时日以来,裴钰也在闭门苦练厨艺,终于能烧出像模像样的饭菜了,保证不输姜偃那厮。 胶东王迅速利用职务之便霸占了厨房,并将原本的厨子全部扫了出去,吭哧吭哧开始倒腾菜肴。 一边洗菜,一边自我感动地想道,等公主知道,自己堂堂胶东王竟然会亲自下厨,说不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跳起来拥抱自己。 怀着满满的感动与憧憬,裴钰做了四菜一汤。 其中最使他满意的,便是茄汁牛腩。 他精心制备,光熬煮就花了小半时辰。 裴钰信心满满地端上自己的得意之作,亲自去元清濯那里讨赏。 元清濯没指望裴钰会亲自下厨,还道是厨房终于将午膳做好了,这次慢 * 到她差点饿到不饿了,该罚。 裴钰配配了两碗米饭,打算一会儿得到了公主夸奖,再顺水推舟,留下来一同用膳。 但长公主根本没吃进去第二口,就吐了。 吐了一地,还义愤填膺,要发落厨子,裴钰吓了一跳,继而万分失落,还没等公主出这房门,他讪讪解释,这四菜一汤,都是他亲自做的。 元清濯确实是没想到裴钰居然真的亲自碰了锅铲,毕竟他和自己一样,从小锦衣玉食,饭来张口。鉴于自己的厨艺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没脸继续批评裴钰了,只转了个弯,道:“你没有天赋。” 裴钰不信邪,自己尝了一口,那股腥苦味好像鱼刺破了胆,涩得人五官乱飞。 裴钰忙拍下箸子向公主解释:“这绝对不是我来神京以前的水平,我发挥失常了!” 元清濯不爱听他解释,他一厢情愿,延误了她用膳的时辰,破坏了她的胃口,她怀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来整她的。 只好摸到波月斋偷些小食吃。 姜偃这里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几样茶点,模样玲珑精致,很见雕功。外面裹着一层晶莹的绿茶粉,吃起来清甜爽口,香滑不腻,回味无穷。 姜偃这里描绘标注试爆点,一抬眸见公主像只绿皮小袄的骄傲小老鼠趴在他罗汉床边觅食,小嘴吃得鼓鼓的,后来发现被他抓了个正着,干脆大快朵颐。 姜偃放下手中的朱笔,“胶东王不是说为公主亲自掌厨?公主方才没吃么。” 元清濯听出了好明显的一丝酸味,眯了眯眼睛,笑道:“不好吃,吃不下。还是阿偃你这里的点心好吃,你一来,枫馆的伙食都变好了。” 姜偃无奈莞尔:“是买的。” 元清濯不在意摆摆手:“就算是买的,那也是阿偃品味一流。” 反正公主就是有三百六十个角度吹捧他。 姜偃只好收下。 顺带道:“胶东王亦是诚心。” 元清濯不愿听姜偃这么大方说别人好,撇了撇嘴,把手里的茶点放下了,搓了搓手指,道:“诚心不诚心的,和我没什么关系。” 说完,从门缝间瞥见屋外有一道人影似乎尚在徘徊,立刻认出是裴钰,她起身朝外走去:“我走了。” 元清濯推开门,绕过裴钰离去。 裴钰追了两步,没追上,回了寝屋,扛着自己的破草席往地上一铺,就坐到了地上,斜着眼看姜偃:“你莫以为在公主面前说几句反话就能讨好于本王,伪君子。” 姓姜的心里恨不得将他这个与长公主门当户对又青梅竹马的重量级情敌千刀万剐吧。 表面上还装什么云淡风轻呢。 真当人是二八岁毛头大小伙子,就这么好欺哄?姓姜的在公主面前就和他的糕饼一样茶味满满。 任由他嘴说秃噜皮,姜偃脸上只是微笑,凝神而专注绘制着宫城图,丝毫都没有搭理过他。 裴钰那厮是个坐不住的主儿,一见姜偃对自己爱搭不理,当即跳脚 * 起来,冲上去一把夺了他手中的笔。 “别胡闹。”姜偃沉眉。 裴钰低头看了一眼,“你排什么八卦呢?莫不是为了设阵诅咒我?最毒男人心。” “……” 胶东王这过度脑补、极度自信的性子,难怪与长公主投缘。 但裴钰毕竟不是毫无见识的愣头青,观摩了一阵儿,认出来姜偃似乎正在标志宫城图的几个主要爆破点,联想到近日里公主殿下所谋之事,意会到这还真是公务。 当下,他咋呼地投笔入笔筒里,嫌那东西脏了手似的,“去去去,你自己玩儿去吧,本王不做陪,去睡了。” 一天一夜了没合过眼,今早见到公主的激动与亢奋也在公主连泼了几盆冷水之后渐渐散去,此际困意袭来,就着自己往地上铺的草席,和不知哪里搜罗来的破烂枕头,外袍脱下来往身上胡乱一卷,便睡了过去。 路上嚼了几口干馍,来这儿后本想做点午膳吃,但因为太难吃导致根本无法入口,裴钰其实没睡多久已是饥肠辘辘,最后,是教一阵来自庖厨的香味给勾醒的。 好像有烧鸭、鱼汤…… 裴钰一惊,悚然坐起。 只见长公主殿下端着两碟菜进来了,神色轻松惬意,微微醺醉,嘴里仿佛哼着小曲儿。 她一径把佳肴放下,裴钰便忍不住跟了上去,油光水滑的晶亮生煎包子,一叠炒鳝丝,卖相极佳,香味浓郁扑鼻,裴钰饿了这么久,陡然见到能吃的东西,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公主,这是你为我做的?” “怎么可能?” 公主低头,翘着嘴角开始布菜。 说话间,裴钰发现姜偃那厮后进来了,手中也端着两碟。 裴钰的嘴角抽搐了下。 姜偃将饭菜放下,只见是豆腐鲫鱼,和红烧鸭胗。 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不过都是些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菜。 裴钰高高地仰起了他的下巴,负手走开。 姜偃似乎要说话,被公主打断了:“别理他,常常抽风。阿偃,我好久没吃到你亲自做的饭菜了,我们来开动吧。” 姓姜的那厮果然不再劝他,和善一笑,与长公主相对而坐,两人旁若无人有说有笑开始用饭。 元清濯唯恐姜偃吃不饱,往他碗里不住夹菜:“阿偃你可要多吃点儿,上次抱你都发现你瘦了,你看你府上的镜荧,伺候你也不是很尽心。你放心,你跟了我,我自然待你最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听,裴钰竖起了耳朵,汗毛直炸。 什么? 小满居然抱了他?怎么抱的? 一时嫉妒如火如荼,裴钰幽幽怒盯姜偃,一双淬了火的眸子仿佛要将他烧穿。 姓姜的那厮说话居然还特别温柔:“公主,我这边盛不下了,你自己吃吧。” 他眼睛又转向公主。 他第一次见公主居然这么顺毛,乖觉得像只讨人喜欢的伶俐小动物,小鸡啄米式点头道:“嗯嗯!阿偃做的,我肯定都吃光光!” 联想到方才,公主 * 吃吐了的场景,裴钰胸中怒意激荡,战胜了仅存的那点为数不多的理智。 我让你们吃! 裴钰冲将上去,一碗端起那生煎包,仰头把七八个塞进了嘴里。 元清濯与姜偃对视一眼,诧异地看他。 裴钰起初嚼都不嚼就想干咽下去,但后来发现不行,喉管没那么大,于是试着咬了几口。 生煎包内嵌饱满鲜香的热汤汁顿时从外焦里嫩的晶莹薄皮之间喷溅而出,淋漓地浇洒在舌尖每一个肆意舞动的味蕾上。烫口,但无比美味。 ……于那一瞬间,他顿悟了,公主为什么会吐了他的牛腩。 第57章 男人的直觉 姜偃挑选的两个试爆点都成功炸出了墓道, 与他发明创造一般强大的,是定穴的能力。两条墓道,横贯东西,居然分毫不差。 晋元绅大喜过望, 带着李光等心腹上门来, 对国师一番戴高帽吹吹捧捧, 只快将他捧成神人了。裴钰蜷于一旁架了一只脚在梨木圈椅上啃蜜瓜吃,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如今京兆尹的手下, 先下去清扫墓道,试探风险,待明日有了评估, 再来向公主国师汇报。 是夜, 姜偃自净室沐浴出, 绕出屏风, 只见早早地已经浴身的胶东王还没睡,只披了一身纱衣外裳, 下着绸裤,袒胸露乳地靠在罗汉床上,静静地打量他。 姜偃一如既往地无视了胶东王存在, 转身去下帘, 然而,就在他手即将碰到帘帷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苏嬴你知道吧?” 姜偃停了一下, 遂掀帘而入。 “公主的第一个男人, 迄今为止,亦是唯一一个。” 姜偃坐在床沿,似乎正用干燥的毛巾打理着湿漉漉的长发。 “胶东王有话不妨直说。” 裴钰不与他打哈哈, “你不吃醋,不在意?” 他微挑眼睑,狐狸似的,瞥向帘帷。 姜偃反问:“太皇太后问起,胶东王不也说不在意么。” 裴钰摇摇头,“大家都是男人,没必要说些鬼都不信的鬼话。我在意。当然在意了,在意得要命,但我的这些在意于我心中的分量和小满比起来,实在太过于微不足道。所以如果小满愿意嫁给我,我宁愿后半辈子都装糊涂,不知道这个事。” “你呢?” 他停了一下,忽似笑非笑看着姜偃。 “你是否介意公主与苏嬴的这么段过去?” 姜偃擦拭长发的修长的双手一顿。 他淡然而静默的黑眸仿佛生了一丝风浪但细看来,依旧什么都没有。 “不介意。” 他的声音冷静疏离。 裴钰脸上的笑容霎时凝滞,他沉了沉目光:“不可能,姓姜的你这么难说实话吗?在意就是在意,这种事不可能没有男人会不在意!你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姜偃道:“没意思。” 他将毛巾放下,道:“但我确实不介意。” 裴钰噌地站起身,“不可能!除非……除非你压根就不喜欢公主。” 姜偃看着已经逼到近前的胶东王清瘦 * 如孤梅峻立的身影,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下。 “于公主而言,苏嬴……” “只是一个错误罢了。” 他支起苍白的微笑。 “何须介怀?” 但裴钰听在耳中,却恍如暴击。 于公主而言,苏嬴是一个错误,而姜偃,却难道是刻骨铭心的真爱?那姜偃确实是可以不需要去在意。只有自己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整日在她身边蹦跶来蹦跶去。 公主心中定然很反感他了。 不,这一定又是姜偃这厮的诡计,故意接着这话题打压他,好让他知难而退! 裴钰气恼,一把扯开帘,却见姜偃脸上也并无半分他想象之中的胜者的傲慢,俊容微微苍白,人仿佛是根失去了水分光泽的芦苇,仿佛笼了一袭秋霜月色,几欲摧折。这与想象之中的,此刻他得胜者的姿态实在大相径庭。 姜偃不习惯裴钰咋呼的个性,突然靠他如此之近,折眉,伸手将他推了出去。 姓姜的这厮看着是只弱鸡,但手劲居然不弱,裴钰不防备,被他推得滴溜溜一转,踉跄跌了出去,回过身又问他:“你学过武?” 姜偃指尖一顿。 但自知千秋节那晚,众目睽睽,他不可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我会暗器,这并不是秘密。” 裴钰不再问,但他对姜偃多了点疑心。 记得不久之前,太皇太后对他说,姜偃来历不明,是老国师在外头收的弟子。根据听泉府的规矩,凡国师收徒,他的名字要事先镌刻玉碟之上,请奏天子,天子批允,方才算数,谢淳风当年不过是个父母双亡还没断奶的孤儿也都不例外。但姜偃拜入听泉府门下之时,老国师没有准备玉碟,却直接宣布了姜偃乃嫡系弟子。 若非姜偃一直确有大才,难堵住悠悠之口。 裴钰道出了心头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不会……” “真的是老国师在外头生的私生子!” 姜偃一怔。 隔着帘拢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的震惊,“胡说八道。” 裴钰拂了拂手,大笑:“哈哈哈,不怪我不怪我,老国师就姓姜,一定很多人都这么想,你看那谢淳风跟你一样来路不明,人家早入门二十年,怎么就姓谢不姓姜呢哈哈哈哈……” 笑够了,见姜偃不为所动,裴钰也就渐渐止住了笑容,可心头却疑云密布。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很容易往下扎根越扎越深。 一时戏言,回想起来却句句都是深意。 这些的确都是当下姜偃的可疑之处,他凭着男人的直觉,觉姜偃此人并不简单。 这一夜相安无事地入眠,一早起来,裴钰发现姜偃已经不见了。 逡巡一遭,问其下人,才得知原来一大早公主殿下与国师大人就出了门去了,两人可谓默契无间,手拉着手就办案去了。裴钰大吃一惊,觉得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掉队,于是着慌地更衣洗漱,也追去了现场。 东向炸出来的墓道稍宽稍深,经 * 过一夜的试探清理,发现里头东西相通,南北空旷,也无毒烟冷箭等机关设施,较为可行。而西向墓道,只是窄些浅些,也一样通气良好,试探下墓的人回来以后并无其余反应。 这两种发现令晋元绅不是很懂,因只是试探,没再继续深入,所以暂也摸不清门道。 于是姜偃再度成为了众望所归扥那根主心骨。 但姜偃也未临深墓,因此只能推测:“秦威王之墓,墓穴极深,也许不止一层。”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就是帝王霸主么?人活着住上面那样的地上三层大宫殿,人死了也要住这等规模的地下二层的大墓穴。 国师之意,就是这地宫少说也有两层,但如果要下墓,只有从东向的地下一层进入。 因为不确定里头是否有足够充足的供人呼吸的空气,目前就说深入墓穴,还为时尚早。 但元清濯总觉得,事情未必会有如此简单。 回去途中,她将心头的疑虑说给了姜偃听。 “难道是我想错了,这个墓与刺客一点关系都没有?” 姜偃恰恰告诉她:“不,公主,这里有最可疑的一点,我配置的药,火力足可以摧开城门。但因为考虑到百年宫墙不可轻易拆坏,因此只用了十分之一的药量试爆,如果效果不佳,再酌情增减。然而京兆尹大人却告知,试爆很是成功。镜荧昨日回来以后告诉我,他觉得试爆点的泥土松软,而且聚水,多蚯蚓。我推测,这两条墓道应该是早有人撬开,后为了掩埋,移松土将其填平的,因此踩得不实。如果我所料不差,公主所想,恰是已经逼近了正确答案。” 元清濯眼眸清亮,几乎要漫出一片天河的银光,她激动地握住了姜偃的双手,“阿偃,这么说,我很快就能找到那些刺客的老巢了?” “我要把他们一锅端了斩草除根!” 这还不好说。 但是看到公主如此踌躇满志,实在不忍消磨她此刻的士气。微微含笑,似有纵容。 长公主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她在前头比划,脚步轻盈腾跃,似乎不盈一握的柳腰间,那栓着的蝴蝶银链叮叮当当作响。 银色的弯刀,藏锋于鞘中。毫无杀气。 仿佛她此刻所走的,不是巍巍峨峨宫阙间一眼几乎望不见头的甬道,而是一片开满了烂漫山花的平野。 姜偃落于她身后,举步不疾不徐地走着,只是蓦然间,面容上的笑凝住了。 从腿骨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闷的剧痛。他停了下来。 这种痛他已视同家常便饭,然而也许是骤然离开梁都,亦不适应神京的气候,导致最近疼痛发作频频,并且有加剧的倾向。 身后迤迤然的身影不再跟着了,元清濯很快察觉到,她此时已逼近折角,闻声回眸。 见姜偃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如一尊玉塑成的雕像,她正奇怪,笑着朝他挥手,丹田发力,声音传得远远的:“阿偃!快跟 * 上啊!” 姜偃微微呼出一口气,隐忍咬牙,额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才艰难往前迈近了半步。 元清濯仿佛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她挥动的手停了下来,双眉折成川字。 “阿偃!” 不用多想,一定是他又犯病了。 她拔腿就朝他冲了过去。 直到长公主跑到了近前半丈之地,一直强撑不肯松气的男人,訇然如山崩,倾倒而下,跌进了急忙抢来的元清濯的怀里。 “脸色怎么这么白?” 元清濯试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在不烫,一把搂住他肩背,一臂横在他腰上,托他稳住身体。 “阿偃,是不是很疼?疼你告诉我,千万告诉我……” 男人呼吸微弱,但极有节律,像是一个修习过内家功夫的人所用的吐纳之法。元清濯知道,这些功夫如果练的是童子功,那么长期坚持下来,不但有强健体魄的功效,还能促进内外伤的恢复及愈合。 但,姜偃都已经这样了,她一碰到他,他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将整个人紧绷起来,因为疼痛脱力和此刻的过度用力,整个身体绷得几乎都在轻颤。 俨然如同一种肌肉记忆,甚至或许根本不受他自己控制。 而在镜荧和开权的搀扶下,他并不会这样。 这到底是为什么? 阿偃……对女人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只是当下,姜偃因为疼痛已经全身冒汗,不再适宜追究这些末节疑问。 离枫馆还有老大一段距离,她用双臂抄起他臂膀,将一个还要足足高出她一个头的男人背了起来,脚步飞快地往枫馆奔去。 这是第一次,元清濯抱怨枫馆明明就建在宫城一角,可以说明明看着近在咫尺,可是望山跑死马,这段路竟是漫长得出奇。 她背着姜偃健步如飞消失在了拐角以后,从覆满阴翳的窄道里,慢慢地踅出了一道人影来。 ——正是今日满腔热血赶往爆破点,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的裴钰。 望着他们默契地交谈,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无用,帮不上公主何忙,现身不现身,居然没有任何差别。 突然而来的自卑作祟,驱使他没有上前。 紧随着他们来到这里,又瞥见这么扎心的一幕。 真是,心都扎穿了。 可是裴钰更在想一个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姜偃居然会有腿疾? 第58章 风雪,灵堂,夜 元清濯负姜偃奔回枫馆, 暗恨没能带两个丫头过来近前伺候,如今竟然支不到什么人,但好在镜荧尚在,当机立断便去叫大夫。 临去时嘱咐公主, 用纱布包裹保存的热砂, 隔着毛毯替先生热敷腿。 特地交代了, 是膝骨。 元清濯心乱如麻, 到处去找炒热的砂石, 但一直到大夫来了也始终都没找到。 还是镜荧,他手脚麻利地为先生热敷上药,并请大夫看姜偃的伤病。沿途已经解释了一路, 说得几乎口干舌燥, 大夫是神京出了名的医者, 已大致了解了情况。 经一番望闻 * 问切, 他断定,“这位公子的伤是治不好的了, 但凡发作,都只能止痛,而不能治根本。” 也就是说, 最好的办法, 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元清濯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大夫又道:“公主,方才这位小童也说得非常明了了,老国师是当世名医, 他治不好的病, 很难再说,有人能够治好了。但公主有一点可以放心,虽说发作时疼痛些, 但绝对要不了性命,而且若是控制得当,可以保证一年发作不了几回,只要不疼,和常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可惜——” 元清濯怔怔望着他:“可惜什么?” 大夫道:“这位公子经脉强健搏动平缓清晰,十有八九,以前是个习武之人。就算是保证后半辈子一世不发作,也是不能与人交手的了。不然——” 元清濯嫌他磨叽:“不然什么?” 大夫呼出口浊气,看向姜偃,元清濯为了免除他痛,点了他的昏睡穴,他此刻无知无觉,睡容平静,恍如无事发生,仿佛是尊打磨成人形的易碎的白琉璃。 “不然,他有可能会废了双腿,终生再无法站起来。” 元清濯犹如后背教人打了一闷棍,哑了口。 自幼习武,却不能再与人动武? 她是习武之人,小时候吃了多少的苦,练得不好,让师父打得两只小手肿得像猪蹄,蹲马步蹲到两条腿像灌了铅,只能一瘸一拐地去吃饭。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无数跌打损伤,身上没一块好地方,才堪堪换来这一点成绩。 若是告诉她,终身不能再动武,她如何能承受? 想也知道那是何种痛苦! 元清濯忍不住去替他难过。 “可是,只是受了外伤,为什么就这么严重?究竟是何等外伤?” 她记得自己之前就问过镜荧,镜荧摇头说不清楚,后来,她又在私下里找过镜荧,但不知为何,这一次,镜荧却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了。 她隐隐感到失望,但直觉告诉她也是有人这么交代了镜荧的,逼着他一个小童反倒不好。 大夫指了一下镜荧,道:“听这小童说,当初令这位公子受伤的器具上涂抹了一种特质的麻药。这种麻药涂抹在伤口上能放大人的痛苦至数倍,乃极刑中的极刑,也不知,这是什么深仇大怨。而且它能伤人经络,加上救治不及时,没能在第一时间排出毒素,后来,这种麻药浸入他的骨骼关节,已经是再也拔不出来了,只好在,它并不能算是什么毒,亦不会对身体的其余部位造成什么影响。” 这应当,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元清濯呼了口气,“劳大夫赠药。” “哎!” 这位大夫当即要去开药,但角落里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见大夫要外去,他一臂伸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行!” 元清濯蹙眉:“镜荧你怎么了?” 乖乖少年的神态一反常态,变得执拧坚持,毫不退避。 “大夫,你只 * 能施针,不能开药!” 镜荧非常坚持,不然就不放他出门。 大夫也不懂了,“这是为何?” 镜荧努嘴,虽然心中也不大情愿,但是必须要说出来:“我家先生说了,凡止痛的药物没有不伤脑子的,他腿已经不堪大用了,怎能再因小失大!就算是忍痛,先生也不要吃药!” 元清濯微怔。她一点不怀疑镜荧的话,因为这确实是姜偃能够做出来的事,能够说出来的话,这男人固执得很。 但是她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如果不论什么药物都只是能治标不治本,那何必再用伤脑子为代价?他那脑袋里至少装了上千本书,不是一般人的脑袋,坏了多可惜。 “公主……”医者无奈,不敢做决定,只好求助于公主。 元清濯微微颔首:“那就还是施针吧。” 大夫叹了一声:“也好,但施针的效果是绝对没有用药好的,非是小人医术不精,这点还请公主明白。” “明白明白!”元清濯搓了搓手,嫌这老头儿叽叽歪歪废话要用箩筐来装,要是他的医术配得上他的嘴也行,要不是这样,以后迟早被脾气暴躁的病患家属打死。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磨叽,委实不值得。 当下,老大夫祭出了看家本领为姜偃施针,但镜荧却执意要推公主出去,理由是施针途中先生要卷起下裳,公主是女子之身,留下有所不便。 元清濯被他几番话连消带打,哑口无言,咋舌镜荧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满脑子旧思想简直可以和老梅拜把子了,但因想到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裴钰在,保不齐他等会听到了风声虎头虎脑地过来,打搅了大夫为姜偃施针。 她确实不便留下,于是推门出去,在门外等候,临出去时对镜荧千叮咛万嘱咐,一旦有任何问题,一定立即向她禀报。 镜荧胡乱地应着,手里一点不含糊地将公主往外推。好不容易将公主关在门外,镜荧转身,瘦弱的背抵住门板,长长地呼了口气,抬臂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 不是他自作主张,但先生是一定不愿被公主看到身体的。 元清濯觉在外等着,时光竟是如此漫长,起初尚有些耐心,到了后来已开始在外间踱来踱去。 尤其那老大夫施针,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耳力奇佳也听不出任何动静。 她只是感觉到,日头似乎从枫馆波月斋外的一棵绿荫如云的枇杷树上渐渐落下去了,晕红软光,减了它灼烤大地的威力,晒在身上也都不觉燥热逼人了,她郁躁不安的心境亦随之得以平息。 也就在这时,镜荧拉开了房门,护送老大夫出门,并没想到公主居然还在。他吃了一惊,元清濯听到开门声,扭头,满怀希冀迎了上来:“如何?” 镜荧看向老大夫。 大夫点头:“他被公主点了昏睡穴,此时也尚未醒来。老朽可不会解穴啊。不过,这位公子的根 * 骨不错,毕竟从前的底子没掏干,应该是会无碍的,这几日不妨就躺榻上不要下来,好好地养着。” 元清濯愣愣地听完,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让镜荧送大夫出门。 支开了镜荧,她一人步入姜偃的寝房,想了想,终究不愿让任何人打扰,她回身落了门闩。 榻上之人,一如老大夫所言,确实还没醒。 但呼吸平静,缓慢,绵长,感觉得到他此刻似乎并无什么痛楚。 元清濯舒口气,停在他的榻边,双手捧起了姜偃被褥底下的右手。 他的手微微凉,但还是温热的。 他的皮肤白皙到近乎透亮,能看清表皮底下细密如蛛丝般的血管。 她常常想,是怎样的人,可以把姜偃生得这么好看。 简直是每一寸,连毛孔,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以至于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几乎走不动路了。 在梁都,他是炙手可热的春闺梦里人,只因身在听泉府,鲜少有女孩敢染指。 所以这么大的便宜,才会让她捡了去。 “阿偃。”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今日老大夫的话。 是何等深仇大恨,竟要用麻药残害他的双腿。 一直到如今,都疼痛难忍,至此地步,那当初受伤的时候,又是何等腐心蚀骨! 一想,那种疼痛便仿佛是种在自己身上,令她的心疼得直抽。 她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将他沿着他骨肉匀亭的五指指缝滑了进去,继而微微收拢,如同拢了一只蝴蝶在掌心。 心只有在这么近距离与他相守之际,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望着姜偃恬静姣好的睡颜,她俯唇而就,在他的手背上轻啄了一下。 榻上的男子睡得如此安详,一动不动。 她守了很久,模模糊糊,趴在她床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几年来心里始终不敢去触碰的一块禁忌之痂,仿佛在这一刻有勇气撕裂开来。 …… “元清濯,身为公主,嫁给裴钰有何不好?” “小满,你听话,不要再与你父皇犟了,他是为你好。” “裴钰少年英雄,又不是你所厌恶的绣花枕头,是你的良配。嫁给他,有何不可?” “小满,听我一句劝,哪有女人上战场的?何况你是公主……” 她在那天夜里,真是感受到了后宫前所未有的和谐。 所有人都来劝她,就仿佛认定了她是个冲动的、不知轻重的、只会纸上谈兵的无能之人。 但是元清濯厌恶这样的安排,她空怀一身武艺,她只想去投军。 压抑了太久的心绪,瞬间爆裂开来,不管那些话有多伤人,什么都外捅。 犹记得当年,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借着亲情这柄利剑,将与她最亲的人伤得彻底。 随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投入了西北军中。 她也未能想到,那一次的道别,竟是永别。 还以为可以在父母庇护的年纪里肆意妄为,成了再也不可能的绝响。 同年冬,帝薨。 大魏与北胡交战已 * 有大半年之久,依旧战事激烈,一时无法抽身,当元清濯终于赶回梁都时,大行皇帝已停灵七日。她在灵堂里,见到无数未烧干的残烛,白得瘆人,黄纸漫卷而下,于火钵中自焚狞笑。 元清濯双膝一软,跌倒跪坐下来。 一直到亲眼目睹父皇的灵堂,她也依旧不敢相信,父皇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服食丹药而发疯,竟会失足坠亡? 教她如何能够相信! 她跌坐在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 明明也就是今年的事,父皇还会摸她的头,笑吟吟地说,小满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虽然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父皇自作主张为她定的所谓“好亲事”,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真正长大,不是在叛逆顶撞父亲,打伤了宫城禁卫出逃的那一天,也不是与北胡交战,第一次立下功劳的那一天,而是,得悉父亲已经不在了的,那一段日夜奔驰,不眠不休的日子,而是,在亲眼目睹父亲长眠灵柩之中的那一刻。 “父皇,你不是说,要看着小满出嫁的吗?你都还没有等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等了……” “我不是讨厌裴钰,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把事情弄得那样糟糕? 身后,朔风怒号,人间雪重。 招魂幡恣情鼓动摇曳,发出虎吼般沉闷的呼声。 除她之外,得知公主回城的太皇太后,诸位叔伯都来问过。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只立在门外,静静地打量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吩咐左右全部退去。 “小满,”她望向一直跪在灵柩前已经犹如一尊冰雕石像的元清濯,终是不忍,告诉她,“小满,你的性子随你父皇,自尊,甚至是自负,不懂得报答他人善意,虽然明知对彼此的关怀与爱大过于一切,但说出口的话,却往往是最伤人的。那日闹翻之后,你说后悔了,你如此,他亦然。” “小满,你不知,几个月前你往家中捎来一封家书,说你在项煊帐下立了功的事,你父皇他也像个孩子,高兴了好几天,逢人就夸自己的公主有本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敬武公主,他就知道,小满武艺超群,定能如愿将犯我疆土的匪类打得落花流水。陛下高兴了数日。他给你写了一封回信。” 元清濯收到了那封回信。 信写的全是官话,大约写给她的和写给项伯伯的,没有任何不同。 她竟不知,父皇真的高兴么? 她望着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男人,他静静地躺在那方窄小的棺椁之中,敛去了生前无数荣光与骄傲,心中悲戚万分。 双手抓地,长指几乎要刨出血来。 她的指尖布满泥灰,双眸爬满血丝,无法再说出话来。 太皇太后终是不忍,上前哄了几声,见她沉默着不动,也不回应,只顾伤心堕泪,知是劝不住了,便也不再劝,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元清濯伏在地上 * ,眼眶已经哭肿,两肩仿佛比檐下兀自簌簌不断飘落的雪花还要单薄。 滴水成冰的节气里,只剩下昏惨惨的白烛烧成的苍茫的微光,孤身一人归家的少女,守着亡父的尸身。 明日大行皇帝就要下葬了,明日,她也要赶回凤鸣关。 魏与胡人之战,胜负还未见分晓,正是激烈之际,她无法再多耽搁一天。 也早已不记得自己在父皇的灵柩前守了有多久,她连夜奔袭,身心俱疲,困意终袭来,脑袋朝下耷拉了下去。 迷糊间,似乎有一串并不规律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落在耳边。 夜色昏暗,身后除风雪凄紧便是无边静谧,不知还有谁会来。 或许是某位疼她的长辈去而复返,将一身厚重的大氅盖到了她背上。 从那人身上解下来的,还有来自于他身体的温度,熏袭而来一层淡淡的,裹着松木香的药味儿。又像是昨年冷梅,用清水泡开了,挥发出潮润的如墨的香气,带着股幽幽冷冷的况味。 随后,那人便离去了,脚步声听起来沉闷而迟滞。 一夜风雪过去,黎明时,纷纷洒洒如搓盐空中的雪终于停了。 一轮滚远的红日,沿着地平线探出,继而露出了暌违已久的脸。 夜尽天明,元清濯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了一觉了,头已经磕到了地上,让青石抵了一夜,已开始有些臃肿。她摸了摸胀痛的额,坐起身,肩头忽滑落了一身衣袍下去。 不知是何人来过了。 她诧异地拾起来,是身厚实的大氅,鸦青雪翎,勾勒的是山水墨线锦纹,男子道袍样式。 不知道是谁留下,但元清濯那时一心厌憎那些牛鼻老道,认定他们无不是神棍恶徒,炼得些致人枉死的丹药,害人不浅。 若不是这些恶人胡乱献丹,父皇又怎么会…… 元清濯一见那身衣裳,突然便恨极。料想是自己的叔伯兄弟当中还有信奉鬼神的,穿这种,在当今梁都普通人中根本不流行的袍。她咬牙切齿,抱着那身衣裳,正要烧化了在父皇灵前,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底没那么做。 后来,依稀是记得,胡乱扔给一个宫里的下人了,那件大氅也不算是名贵,一般梁都贵族都能用得起,她本也没在意这件事。 后来甚至可以说都忘了。 父亲辞世所带来的巨大的悲恸,与随后又参与的危机四伏的战役所带来的紧迫感,令她根本无暇思虑那些边角之事。 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梦到了这件旧事。 元清濯是被镜荧的敲门声给惊醒的,镜荧送完大夫去而复返,回来就发现先生的门打不开了,料想是公主殿下做的好事,因此敲了敲,没动静,他怕公主趁机对先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此加大力度用劲去拍门。 元清濯终于惊醒了,看了眼兀在好梦之中的姜偃,心下微松。 镜荧拍了许久的门,才终于见到公主出来,他着急地窜入房内,见先生睡 * 相四平八稳,被角掖得好好的,才松口气。 元清濯抱臂抵住屋门,知道镜荧防着自己,却感到极是好笑,道:“你怕我对你家先生做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他不成?” 镜荧不知是不是被开权那小家伙给洗脑了,现在也开始认定她是个穷凶极恶的女魔头了。 元清濯笑意不减:“你放心好了,你家先生注定是我的人,不怕跑了,在把他八抬大轿娶回去之前我会尽量忍住,不对他做什么。” 镜荧也不知是该感激公主殿下用心良苦忍得艰难,还是该对公主殿下如此毫不掩饰地觊觎先生而心有戚戚。 努了努嘴,他道:“反正,先生这儿有我,公主要务在身,自去忙吧。” 小家伙还会下逐客令了? 元清濯失笑,摇摇头,转身而去。 然而,也没走出枫馆波月斋,忽见李光神色匆匆来报,说道事有不妙。 元清濯顿时心神凛然,看了眼,左右四下无人,忙问发生了何事。 李光禀道:“方才,我们的人换防之际,只是稍打了个盹儿,竟教那滑不留手的贼人破了防,往墓道里闯进了!” 元清濯一怔。 果然来了! “你们追了没有?” “没,”李光道,“墓中情况我们尚不了解,出于安全考虑,晋大人让我严加把守两条出口,守株待兔。” “我去看看。” 元清濯不放心,疾步朝外奔去。 虽然姜偃确定了两处爆破点,也确实炸出来了东西,但狡兔三窟,难保那些杀千刀的乱臣贼子,没有第三个窟窿可以钻。 李光随行,一路边跑边解释:“贼人一共有二十余人,全部跳入了墓道地洞之中。我们的人只是试探过墓穴,追了几步,没有追上,立即折身回来了。” 不仅如此,他们的人下到墓穴之中,因为仓促间未及准备火把,在地下根本不能视物,寸步难行。而那些人,个个都像是长了一双能够在夜里行走的狼眼睛。 元清濯压根没能听见他说什么,她奔得太快,耳旁尽是风声。 轻功如春风绵绵过境,她停了下来。 这时,一些电光火石,不合时宜的画面,突然从脑中划过,从抓不住的一片光影,汇聚成一个极为清晰的念头—— 姜偃。 是姜偃。那夜冒着风雪而来的,似乎带点跛行的人,是他。 她拾到的那身鸦青大氅,怪道眼熟,与他后来的那身形制相似的大氅,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来过,一句话不说,便又走了。 不知因何缘故。 但,他那时,就已经认识她了吗? 含元殿惊鸿一面,原来,不是初见。 她待要理清这些思绪,但等她一停下来,巡抚司的人马立刻朝她围拢上来了。 第59章 追查 李光当下将来龙去脉又详细陈述了一遍, 原来,适才换防时,有一波黑衣人,趁其不备, 偷摸闯入了墓穴。 这些人看着像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能做得如此不动声色, 等到众人惊醒时分, 已 * 经被他们钻了空子, 再要追,也追不上了。 京兆尹晋元绅为了安全起见,道穷寇莫追, 然而守株待兔这么久, 依旧不见他们上来。 “公主, 对地宫的形势大家伙儿都不熟悉, 您看,要不然……咱们还是问一问国师?” 李光委婉地建议道。 元清濯道:“此事不必惊动国师, 这墓虽然深不可测,但贼人下得,我凭何下不得?我手中之刀, 没教过我怎么杀一只自投罗网的愚蠢兔子。” 见公主竟然固执起来, 李光惊呆了,立即劝阻:“公主,使不得, 公主乃千金之躯, 坐不垂堂,万一要有个好歹……” 元清濯皱眉:“什么千金之躯?我杀的北胡兵团一团能绕这宫城几圈了。” 现在,她万分笃定, 自己的想法从头到尾都没有错,这古墓底下果然内有乾坤,贼人定是在里头私藏了重器,当时填平墓道时,以为不会有人发觉,因此不少脏物都来不及转走。 但没想到姜偃居然牵出了他们的老巢。 这一举,几乎要拨开迷雾,令人窥探得所有真相。 幕后之人慌了。 眼下,他们应该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转运出去,故而转回来搬走。 根据李光所述时辰,距此刻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若是再不追击,真让他们搬空了古墓,这一切岂不前功尽弃? 这里可不只有自己的心血,还有姜偃的心血,他赌上了性命也要揭开真相。 她怎能让他输? “不怕死的,随我来。” 当即,长公主召集了巡抚司五十好手,下到墓穴,留其余人等,巡视周遭,继续守株待兔。 李光劝不住长公主,不敢忤逆她的命令,但等人一走,他立刻吩咐下属折回枫馆告知国师。 下属行色匆匆回了枫馆,但国师的童子却道国师已被公主点了昏睡穴,至今尚未苏醒。 那下属骇然变色,直言道不论如何,也要先禀报这件大事。 然这里无人会解穴,镜荧就算是有心想帮却也爱莫能助。 下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人,神色萎靡,不复昔日神采。 “我来。” 下属立刻眼睛一亮:“胶东王请!” 裴钰心事重重,瞟了一眼卧榻之上的姜偃,随即点头朝里走去,命镜荧扶姜偃起来,他找准公主按昏睡穴的位置,运力于指。 公主的指力在他之上,点穴时下手又重,本不那么轻易能解开,但幸亏姜偃被点穴已有几个时辰,加上那行针的大夫为他活血通络,这昏睡本来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姜偃被裴钰一指头点醒了。 “先生。”镜荧欢喜上了眉梢。 姜偃抬臂,轻揉了下眉心,视线缓慢地恢复清明,仿佛才发现,自己床边坐着裴钰,而另一边,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回国师大人,小人彭二,是李光大人麾下,李大人派小的来有要事禀告国师。” 姜偃颔首:“你说。” 当下 * ,彭二将长公主领巡抚司五十人下墓之事说出:“回国师,今日一早,国师与公主离去之后,我等继续在墓道口周边巡防,原本也无事发生。但换防之际,守备空虚,分了会神出去,居然将一帮黑衣贼子钻了空子,被他们抢进了墓道。” 姜偃微微攒眉,但还可以说得上从容淡定。 只是,很快他已猜到了彭二来此的意图。 倏地抬眸,“是否公主追去了?” 彭二一愣,心道这国师果然是有大法力在身上的,料事如神,没有他算不到,既是如此,倒不必自己赘言了。 裴钰却慌了神,一把掐住他胳膊,用力几乎要将他的臂肉拧成麻花。 “你说什么?长公主去追那些黑衣人了?” 裴钰不是不知道,元清濯疑心这伙人与上次千秋节行刺太皇太后的刺客有关,但她孤军深入,这是何等危险! 无论如何,公主都不能有丝毫闪失。 彭二吃痛,连连点头,末了把锅扣到长公主自己头上:“小的们劝也劝了,可公主哪是听劝的人……” 裴钰撂下一屋子人,拔腿就赶往古墓发掘现场。 彭二话没说完,那小王爷已经跑得不见影了,他连连摇了摇头,对国师道:“国师大人,这地宫里头的形势错综复杂,公主殿下虽然武力过人,但到底是金枝玉叶,就算只有个磕伤碰伤,咱们大家也实在不好向梁都那边交代。” 他停了一下,咽了口吐沫,“国师,不瞒你说,咱们大家有眼睛,都看得出公主是特别钟情国师,对国师的话言听计从,国师要能劝说一两句,哪怕公主退出地宫,咱们这群跑腿的去卖命也行。” 姜偃伸足下榻,双腿停了一停,试图去穿履。 镜荧见先生刚醒来又要以身犯险,忙来劝阻,姜偃沉默着挥开他,低头拾履,随即更衣,朝外走去。 彭二紧随其后,出了波月斋便听国师问:“对方有多少人?” “具体没数清,不少于……二十个?” 敌方人数不在少,但公主有巡抚司的好手,气势上是分毫不弱。 姜偃再度为之一停,搞得那彭二心里头俨如打鼓七上八下的,不禁心慌意乱:“国师大人,怎么了?” 姜偃转过面。 他看了一眼彭二,眸色极深。 但没说别话,只是道:“你先去。” 彭二一时不解:“嗯?这是为何?” 姜偃嗓音微沉:“我有一副龟甲未取。” 彭二纳闷不已,立即反问:“国师,都这个地步了,那胶东王都追去了,十万火急了,咱还要卜卦吗?” 姜偃微笑:“胶东王武艺精湛,他抢在前边,没什么不好。你回去告诉李大人一声,就说请他全力配合胶东王,若我此卦为吉,公主定能平安无事。” 彭二紧皱眉头,但国师发了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他自行离去,他再劝说姜偃反而不妙,因此他满腹狐疑,也只能先暂时离开。 …… 元清濯跟随那群黑衣人 * 下墓之后,沿着漆黑一片的墓道往里挺入。 越往里,则越暗,巡抚司的人举起了火把,在元清濯前面照明。 墓道内部,修砌的砖块因为年久已经破损,踩上去凹凸不平,已经松口了。 元清濯步步戒备,如临大敌,仿佛行走于听泉府迷花阵那般小心。虽说秦威王可能不一定会在墓中留下什么可怕的机关阵法,但这墓穴早已被千年之后的来人攻破,他们以此为根据点后,为了防止外来人进入,说不准会留下什么杀伤力强大的暗器。 这一点不得不防。 元清濯往里深入,这条墓道长而宽阔,然而远处黑魆魆的完全看不清,里头没有一点风声,也没有一点动静,而且走了这么久,空气才稍稍感到稀薄些。 看模样,是有人在这里打了排气孔。 确实是好手段。 再往西行,只见前方分出了一条岔路,一则往南,一则往北。 “公主……” 巡抚司的人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请示长公主。 “分头行动。” “是。” 当下每二十五人一组,一队往南,一队往北。 元清濯犹豫了一下,往北去了。 其实墓道里蜿蜒曲折,没有罗盘在,方向感已经渐渐迷失,元清濯也并不肯定自己走的是北面。但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这一路一定会遇上什么。 姜偃勾勒的宫城图,朱笔标注的爆破点,此时清晰地在她脑中呈现出来,几乎有一条与地上宫城相对应的明路呼之欲出。 元清濯一鼓作气,夺过了巡抚司散兵手里的一支火杖,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这时,走了一射之地,终于,从路的尽头传来了动静! 是一串嘈杂的脚步声。 “追!” 元清濯按照腰间弯刀,一手举起火杖,几个闪身腾挪,施展开燕子掠水的轻功,奔到声音传来的那块地方。 果然,这里的视野已经极尽开阔,又分出了两条岔路,岔路口中央是一个石壁之间偌大的神龛,不知供奉着什么,元清濯没去细看,只听见那声音沿着墓道传出一阵阵回音,元清濯一鼓作气,举火杖直追击而去。 这时,本来就慢了一脚的巡抚司众人已经彻底不见了公主踪迹,一个个吓得心惊胆裂,忙又将队伍一分为二,前去接应公主。 墓道狭窄逼仄,头顶不过丈许高,连响箭也放不出,寻不到公主的几个人渐渐开始气馁。 里头无数岔路,迷宫一般,他们为了免于走散,避免了再度分兵,便在里头如没头苍蝇似的东游西逛。 但陛下有过交代,公主有丝毫差池,他们都需提头来见,如今……这可怎么办! 那伙黑衣人早有觉察,自己被盯上了,他们的转运已基本完毕,正预备撤退,冷不防一道银光从身后刺出。 银色弯刀如电光一掣,映着火杖即将燃尽的亮光,几乎晃瞎了人眼。 黑衣人如临大敌,负责转运兵器的从暗道里先退出去,留下七八个为他们打掩 * 护。 但元清濯的刀法凌厉迅捷,出手若雷霆,快攻猛打,丝毫不留余地,在她凛冽的刀势笼罩之下,黑衣人不敌,一路也只能且战且退,后来被逼到边角,再无路可退,只得引颈就戮。 元清濯一刀料理一个,解决完四个,回头见那群拖着兵器的已经跑得没影了。她清眸一寒。她要的不是死人,而是物证。 当下,她再度提步朝那群黑衣客追了上去。 双方在墓道之中奔袭了近乎半个时辰,元清濯始终紧咬不放,轻功丝毫不乱,他们唯一的优势就只能是仗着熟悉地形,引诱公主在里头乱窜,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人道:“没办法了,将那妇人引到路面上,就地扑杀!” 元清濯追到一线极为狭窄之处,仿佛路已到了尽头,但这里却有一线明朗的天光泄入,犹如一泓金色的海水,将黑黢黢的墓道深处,照出一块明亮的光斑。 果然,还有第三条出口! 元清濯双足点地,纵身腾起,随即一脚踹在那块铁皮上,簌簌地落下一串灰尘来,但那铁皮顶应声豁然揭开,大把的阳光与空气和着碎尘兜头浇了元清濯一脸。 她出来了! 地宫的第三条墓道,所通之处,居然是旧都宫城的御花园。 第60章 难不成,我有了? 迁都以前, 西京是大魏最大的城池,宫城更是直走二山,巍峨矗落,气势磅礴, 就连如今的都城皇宫, 都远比不了神京旧宫。 这御花园缺乏人手打理, 早已是草木萋萋, 蔓过了两侧步道。 周遭静谧无声, 元清濯停在一丛矮小的分不清是什么品种的灌木中间,环顾四周,只见秀木繁阴, 一派葱茏。 但这周边的气流, 却似乎远不止表象这么简单。 隐隐地, 元清濯感到有一种凛然的杀气, 正在蛰伏潜藏,蓄势待发。 她微微扣紧了腰间的银色弯刀, 手指按住刀鞘,严阵以待。 元清濯所料不错,就在她以轻功腾跃而上之后, 这里埋伏的人, 突然犹如蝗虫过境一般而来,从树上、楼阁后、假山中蹭蹭倾巢而出,蜂拥而至, 从四面八方将她围困住, 二话不说见她就砍,刀刀致命。 元清濯根本来不及问话,手中的银色弯刀被逼出鞘。 一道寒芒如流星现, 长腿一摆,扫过身后之人。 刀锋正擦过一名黑衣刺客的后背,只听见哇呀一声惨叫。那黑衣人便被砍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腰间中刀血流不止。 元清濯与他们交手就发现,与自己所想的分毫不差。当初自己在都城京畿所遇到的一群刺客,与此刻的黑衣人,他们的武功路数相似,如出一脉。 很明显,他们是一波人。 而且看其所用的刀,应该是出身于塞外,与北胡沙匪的战法类似。 元清濯曾在三年前,与沙匪交过手。 他们擅长群攻近战,二十个臭皮匠加一块能干翻一个大宗师级别的高手。 元清濯自问离大 * 宗师的境界还远,被他们以人海战术包围,实非聪明事,当下分心施展轻功,逃出战圈,从腰间摸出一支响箭,啪地拉开。 响箭在头顶爆裂。 这时一个轻功卓绝的刺客也如同鬼影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元清濯身后。 他们不但武功路数是出自于北胡沙匪那一脉,连这种奇诡轻灵的轻功也是,元清濯拉响箭的功夫便被追上了,接着便结结实实地着了一记窝心脚,被踹得肺腑血气一阵激荡,险些从胃里翻出鲜血来。 元清濯凝神抽刀回防,断了他的追击,趁着身后冷箭破空而至,一脚踢在廊柱上借力腾空而去,以牙还牙地踹了他一脚,正送他与同伴的冷箭迎头撞上。 唰—— 刺客胸口中箭,口吐白沫,气绝倒地。 于是元清濯反应过来,这些人,不单在舌下含毒,而且他们所用的兵刃,应当也是淬了毒的。 元清濯清楚武艺自身还没练到顶尖,多留无益,只怕还要吃大亏,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施展轻功,先行退出了战圈,等援兵到了再一决雌雄。 但方才被踢中的一脚令她此时血气激荡,浑身内劲也无法提起,只几个鹞子翻身,钻进了御园的假山石林间,便没有力气了。 胸口一阵翻滚,她扶住嶙峋怪石掩护自己,吐了口血在这儿。 就在这时,自己身遭忽然又响起了一串脚步声,压得极轻盈极轻盈,元清濯一凛,心道这里还有人? 她右手压住弯刀,打算等人出来就猝不及防给他一刀。 先杀了泄愤。 石林之中蓦然转出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元清濯清叱:“看刀!” 刀劈风而去,那人竟也不退不挡,还没落到头上,元清濯看清他的脸,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唯恐收势不及,将刀砍在石头上。 这一惊吓一收力,一口血又堵到了嗓子眼。 “你怎么醒了?” 她无力地仰靠在假山上,呼气急促,已经全然乱了章法。 她万万没想到姜偃居然提前醒了,不但醒了,还不要命地跑来这里! 她不由地去看他的腿。 姜偃脸色冷凝,抓住了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脉。 她受了内伤。 伤她的人武功路数极其霸道,若非公主修习武艺多年,这一击落在正常人身上早已致人丧命。 于公主并不会要命,但她已不能再战,否则五脏六腑皆有损,便不是一日两日能养好的伤了。 “阿偃。” 她无力地靠在假山上,蓦然一笑,唤他。 大约方才中了一脚,又吐了口血的缘故,她秀靥苍白,只剩下翠羽般的明眉,一如既往微微上挑,露出些微娇媚而轻浮的姿态。 公主也知道自己何种模样最勾人。 她吐气如雾,如噙芬芳:“你不是说,不愿我陪你么?现在你自己怎么来陪我?你说怎样就怎样?姜公子你好霸道。” “……” 元清濯将自己的弯刀收回,反掌抵在假山上,以免不留神割伤了姜偃。 见他垂眸不语, * 按着自己的腕脉不动,神色凝重无比,不知怎的,嘴巴痒起来,红唇一张:“难不成,我有了?” “……” 姜偃的神色变得复杂,但手却仿佛烫着了一般,很快便撒开了她,跟着,耳后开始漫生可疑的绯云。 小模样,要是她真有了别人的娃,他还不得痛苦到在地上打滚。元清濯撇撇嘴,不再闹他,反握住姜偃的手,低声道:“阿偃,这不是闹着玩的,这里很是危险,我方才放响箭的时候……咳咳……” 元清濯一个人,就算是把一身皮肉交代在这儿,也没甚可怕之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姜偃会来。 她一来,她便不再镇定。 虽是在与他玩笑,但满脑子都在分神想着如何让他脱困。那群人一定还没有走远。 因此她满怀担忧,说话急了些,一口血便呛了出来。 中招的胸口如拱了一团烈火,烧得肺腑俱焚。 人无力地歪了过去,姜偃将她托住,扶她坐倒下来,隐蔽于假山后。 “公主,你真气激荡,坐下调息片刻,莫再说话。我沿途留下了记号,公主放心,就算你的响箭他们无人察觉,但沿着记号也能找来,你我只需拖延一时半刻便可。” 元清濯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并未再犟,只是道:“我再问最后一句话。” 姜偃似乎沉默了下,“嗯。” 元清濯微微阖上的明眸蓦然打开,望向他,变得无比正色,是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我回朝入宫,二月十五,在含元殿与你见面,那是我们的初遇吗?” 姜偃掌心一颤。 她能感觉得到,被他握住的手,传来细微战栗的触感,如此真实而清晰。 即便不用回答,她也猜到了。 果然。那不是。 就在这时,假山怪石之外忽传来一阵异常骚动,元清濯立即心下戒备,按住腰刀欲挺身护在姜偃跟前。 但后腰突然传来一阵巨麻的感觉,她的双腿仿佛被种在了萝卜地里拔不起来了,她一怔,美眸顿时盛满怒火。 “姜偃?” 他居然敢偷袭自己! 差点忘了,这个男人是学过武功的,而且就他发杯救人的那手暗器,以前绝对不弱。她太被他柔弱可欺的表象所迷惑了,以至于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着了这姓姜的的道儿。 被他一指头戳得下盘动弹不得,她气得低吼:“你要干什么?” 姜偃顿了顿,蓦然牵起微笑来:“公主,他们迟早能找到这里的,不过是坐以待毙,令你我都活不成,我去引开他们。” “你……敢。” 元清濯像只濒临盛怒的母狮,瞪着姜偃,目眦欲裂。 接着,她的喉部和后颈也中了招。 元清濯发现自己的咽喉居然不能发出声音来了。 “公主。” 他抬起手,轻轻触摸她的发梢。 目光柔和得仿佛初九之夜的月色。元清濯从未在姜偃这里,领略过这般的温柔。 他拨开她的额发,拇指轻轻娑动,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等我。” 说 * 完,他放下她的一绺额发,转身朝假山外快步走出。 直至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元清濯仿佛才意会到发生了什么,喉管的腥甜酿成了无边的苦涩,想发声却发不出来。 只听见一声激动的呼喝:“在那儿!” 元清濯的心重重地提了起来。 阿偃! 他不能与人动武!不可以! 那老大夫就在今日,才说,他的腿被残害到了根本无法痊愈的地步,并如同悬崖走索一般危险,如果他再妄动武力,极有可能,就会烙下终生的残疾再也站不起来。 姜偃还没封住她全身大穴,只点了她下半身,令她不能迈脚,但脖颈行动无碍,她扭头向假山外。恨不得此刻大叫着把他们引来,她反拿住刀柄,用力地撞击身后的岩石,发出沉闷的声音,但没有用。 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这里。 她仿佛被困死在了这犄角之间。 元清濯从未尝到过军心大乱、一败涂地的无能的感觉,这一刻,明白了何为煎熬。 她绝不会是听话的,坐以待毙的人。当下,运全身真气流动,不管那会否加重自己的伤势,但她必须冲开穴道。 假山那边,忽传来短兵相接之声,似是刀刃相碰。 一声一声,短促尖锐至极,近乎逼得正运功的元清濯走火入魔。她身上的真气也在乱窜,压根无法凝神汇集一处。 但姜偃有意将他们引开,不会久在原地厮杀,不出片刻,那兵刃相交之声便已远去。 元清濯听不到动静了,心急如焚,再也不管不顾,奋力一挣,仿佛浑身九成的内劲往外如大潮倾泻,冲垮了用以桎梏住她的堤坝。 “姜偃……” 她凭着一股坚韧不拔的信念,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一股黑甜侵袭而来,她拖着身体拄着刀尖,艰难地爬行了两步,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离开原地,视线便被黑暗巨口所吞噬。 第61章 姜偃膝骨上的旧疤痕 元清濯被揪心的噩梦所惊醒, 一觉醒来,便仰头坐起。 周遭光线大炽,已经是白昼。 随着她这一醒,周围的人迅速都围了过来, 当先就是裴钰。他扶住她胳膊, 将她搀扶坐起, “小满?” 元清濯环顾四周, 自己竟是睡在枫馆自己的寝房里头, 脑子懵了一瞬,昏睡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涌上脑海。她一下急了, 一把抓住裴钰臂肉, “怎么是你在?姜偃呢?姜偃在哪?” 裴钰被她问住, 神色一黯。 他比姜偃率先离开枫馆奔向墓道, 但却比他慢了一步,好在他发现了公主的响箭, 但一路上,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姜偃沿途留下的特制标识, 无奈他之前没能参与这件事来, 发现不了,最后硬是凭着一股毅力和还算好的运气,在假山石林中发现了公主。 他发现元清濯时, 她已经晕厥在地, 吐了几口血,嘴边残留着惨红的血迹,一见便知, 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裴钰心疼万分,恨不能将贼 * 人千刀万剐。他抱着公主一路潜行回枫馆,就地安置下来,寻来医者为她看伤。 整个过程中,裴钰并没有见到过姜偃。 公主如此一问,裴钰也惊怔住了。 “公主……” 元清濯知道裴钰他们只带回了自己,没有带回姜偃,一看这天就知道早已是一日过去了,自己晕迷了这么久,阿偃下落不明,不知境况如何,一咬牙,伸足就要下去。 裴钰心惊肉跳,来制止她:“公主!京兆尹他们已经吩咐人去找了,他们人手多而且熟悉地形,不会找不着姜偃。公主你自己身上还负着伤,大夫说了要卧榻休息不可肆意乱动。” “都怪我……” 元清濯根本没听见裴钰说了何话,她哽咽着,垂下了头。裴钰也静默了,慢慢地,一阵低微饮泣的声音传了过来。 若不是她刚愎自用,怎么会陷于敌手,还连累姜偃! 镜荧…… 长公主泪痕斑斑的脸抬了起来,“镜荧呢?” 裴钰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不是滋味。“他也出城去寻了。” 但一直到此时,镜荧都没有回来,这是不是证明,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依旧没有姜偃的线索?姜偃是不是有可能已经…… 这个念头从它萌芽的那一瞬间,就已被元清濯无情地掐死。 “我要去找!” 她不顾任何人的劝阻,翻身下床,趿拉着木屐出门,裴钰反应慢了一步,便被她钻了空子。 公主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得了空档就跑没了影。 她现在心里只有姜偃,定是要入宫去的。 裴钰怕她再有不测,点了十几个裴家军的裨将,一齐跟在公主身后。 元清濯奔了没有多久,胸口受伤的部位又是一阵血气激荡。强忍着那股不适之感,她回到了事发地点。 地上的血迹犹存,昨日,姜偃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当时听打斗的动静,应该发生在西南角。 元清濯不疑有他寻着记忆的线索追了出去,裴钰不紧不慢地跟在元清濯身后,数度想要上前,但最终又停下了手,没能迈得过去。 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是这几步远的距离,而是公主心里没他,一点都没有。这中间是条界限分明的天河。 当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姜偃,为了她时喜时悲,有那么生动的喜怒哀乐时,裴钰就知道了,他输给了姜偃。 也许,他不只输给了姜偃。 元清濯停在了一片假山石前,伸手触碰上面的断口。 明显被刀斧削出来的痕迹,上面还覆着一层银灰。 黑衣人是北胡沙匪的打发,身份奇诡,犹如沙漠幻影,忽而在左,忽而在右。但在轻灵诡变的同时,还能保持拳拳到肉的重击,每一刀都是开山裂石之威,是何其惊人。 元清濯近战从来不怵,以一敌一也完全不落下风,但当时几乎是以一敌二十。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尽是精英? 断石之下,是草叶碎落,削得齐齐整整,就像在砧板上拿一 * 把菜刀斩断一般。 如果说,这还不够令元清濯肝胆欲裂,但下一瞬她就在叶尖上,发现的残留枯涸的血迹。 一滴血被发现,通常意味着,不只留了这么一滴。 元清濯动作先是迟滞,但随后,她像是疯了一般去扒那片假山草木,果然,不只那一处,是好多处,都留下暗红色的醒目血迹。 这时,连裴钰都追了过来。 他皱了皱眉,用一种并不能取信于人的说法安抚元清濯:“公主,这并不一定就是姜偃的……” 元清濯一动不动,夏日炎炎,身上却如在冰窟里泡着,打了个寒噤,齿关轻颤。 “公主,先别顾着伤心,我们找找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血迹,能否沿着这条线索找到姜偃。” 元清濯无力地靠在假山上,裴钰身后,裴家私军听从裴钰号令,都开始分头找。 元清濯既怕找到姜偃的血,又怕再找不到一丝的线索。 裴家军也算是能征善战,个顶个的精英,但一行人除了这么一处,在这附近没见到其他什么打斗的痕迹。因此推测,姜偃定是引他们到别处去了。 元清濯请裴钰仔细回想,在发现自己躺在假山后不省人事的时候,还有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求你了裴钰,你好好地想……” 她近乎哀求。 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小满,只有他从小跟在她身后求她看自己一眼的份儿,哪怕她出手打自己几拳,他也甘之若饴。可,她今日为了姜偃,居然用如此低三下四的口吻来请求他。 裴钰虽然心痛,但他爱莫能助:“公主,我是真的没有发现关于姜偃的任何痕迹。” 他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姜偃并不是他的仇敌,如果有发现,他绝对不会隐瞒不报。 好在这一点,公主是信任的。 断了所有的线索,元清濯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记得,现有的梁都宫城,是仿照西京旧宫所建,规格有所减小,但结构分毫不差。 她知道一处所在,易守难攻,并且,是宫城内部唯一有守军驻扎的地方。姜偃亲自绘制了宫城地图,他不可能不知道那片深湖。 一旦引来守军,胜算就会很大。 元清濯蓦然抬起头,回眸,只见一条笔直的幽径,直通深林尽头。 深林蔚然,翠竹千竿。 说不清楚为何,元清濯陡然生出一种直觉。 她提气,屏住呼吸,攥紧双拳,往那片林子钻进去。 整座宫城,唯一一处高地,临数十丈的陡坡,以前为了防备敌人突袭,派了重兵把守住要塞。 元清濯想也没想,便径直往里闯。 迁都以后,宫城几乎便搬空了,相应地,驻扎于此的守备军也几乎全部撤走。但这一带依旧是防卫最严格的地方。 出林之后视野空阔,一带高墙之后便是深溪长峡,元清濯急促的脚步忽然一顿。 她看见,镜荧也在此处。 他随行军中,四下里奔走找人。 很快他也发现了元清濯,视线微微一停,便 * 面无表情转向了别处,彻底走开。 元清濯急忙朝他奔了过去,“镜荧,你可有……” 少年退了一步,避开长公主欲抓他臂膀的手,冷冷地觑她:“先生如果没了,便是听泉府没了。先生九泉之下,亦不会原谅自己做了师门的罪人。” 元清濯听得心惊,忍不住身体轻颤。 “阿偃……不会有事的。” 少年不搭理她半分,领人掉头就走,找向别处去了。 元清濯几度想要上去询问他是否发现了蛛丝马迹,但都被镜荧躲开了,他看向自己时,眼神中掩饰不住憎恶之情,令她如芒在背,浑身发寒。 但当务之急绝不是自怨自艾,而是应该找回姜偃。 元清濯四下一望,忽瞥见那高墙之外有一棵横生的探向深溪的歪脖树。树杈多而密实,其叶葳蕤,根系盘虬卧龙,深扎于坚硬如铁的岩石缝隙之中。 元清濯着了魔一般,身体不由主地朝着那老歪脖树走了近去,也走出了宫门。 风一吹,坡下深溪起吼,万壑叶鸣,老歪脖树也瑟瑟作响。 她鬼使神差,一个人爬到了斜坡上,不顾身后裴钰的呼喊,闭了闭目,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才猛然睁开。 这一带斜坡上,由上至下,横七竖八,居然横着十几个人的尸首! 元清濯仔细地看,心脏发抖地去看,这是昨日那帮黑衣人,此刻,都已经气绝,躺在冰凉的草石上。 没有找到那抹白影。 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但,只要不是尸体……什么结果都能接受。 元清濯蓦然眼风一瞥,突然发现了老歪脖树下停着的伤痕累累的身影。 一抹飞白,正斜横石壁之上。 “阿偃!” 她失声道。 左右禁军,裴家军,包括裴钰镜荧在内,全部往此处赶。 万万没想到,姜偃居然真的在这儿。 他的右臂缠着一条藤蔓,身体借用藤蔓拴住树杈,挂在斜坡上。 雪色的道袍上血痕濡缕,灰迹斑驳,乱发勾着杂草,人一动不动停在哪里,根本看不出是否还有活气。 裴钰当机立断,拔剑斩断了一条藤蔓,教裴家军的人拽着一头,自己将另一头拴在腰间,手扶住歪脖树的枝干下去。 “裴钰,”元清濯站起身,脸色焦惶,“你小心点。” 裴钰点头,他慢慢滑到姜偃身边,先用手探了一下姜偃的鼻息,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息拂到了自己的指上,裴钰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他还活着!” 此言一出,元清濯两膝一软,跪坐了下来。 心里是无边的庆幸与感激。上天对她还没有很残忍,如果这一次真的因此害得姜偃……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 与此同时,一齐站不住了跌倒的,还有镜荧。少年眼眶都红了,茫然唤了一声“先生”,声音抖得厉害。 裴钰将姜偃揽住腰,拖他上自己的背,拽住藤蔓,扶住树干,缓慢地爬了上去。 元清濯等人一上来,立马接住 * 姜偃,卸去裴钰身上的重量,令他喘过一口气。 这一次,还真是要多亏裴钰,前后救了她和姜偃两人。 她真心实意,要向他道谢。 裴钰骄傲得很,搓了搓手,装作没事人一样:“还是先看看他怎样了。”他自己是个马后炮,若是先找到公主的人是自己,何至于今日还要出手相救情敌?归根结底,裴钰觉得自己并没有理由接受公主的谢意。 元清濯“嗯”一声:“还是多谢你。” 她的臂膀张开,抱姜偃在怀,望着他被青石草木划破了额,出了血,满脸狼狈的容颜,心为之定了定,立刻俯视而下去检查他身上其他的伤。 姜偃身上破了无数的血口,道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只剩一只长袖吊在身上,剩下那幅不知所踪。 不仅如此,他身上几乎没一处好地,遍体鳞伤,但好在兵器割裂的伤很少,几乎没有,大半都是擦伤与磕伤,这些,上药应该就能好了。 只唯独有一处,元清濯在瞥见他的双腿之时,视线为之一定。 裴家军的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说道:“姜公子双腿行动不便,在石壁上悬挂了一夜,应是借用藤蔓吊住自身一半的重量,在将腿卡进石缝之中固定,才得以在昏迷之中也维持着原姿势。” 他的膝盖上还有青草汁液染成的淡绿,撕裂了一条裤管,露出下面遍布伤痕的肌肤。 但那些外伤,都并不起眼,真正惹眼的只是一处。 他右腿暴露的膝骨上,有一块指盖大小的旧疮疤。愈合得并不好,伤口看着依然狰狞。 元清濯的呼吸再度为之一停。 连带着,仿佛自己心跳都静止了。 她错愕地望着那块旧疮疤,犹如雷击一般,天灵盖到整条手臂瞬间麻木。 脑中不断地回响起吕归州的声音—— 以七寸长钉,从腘窝入,刺穿膝骨而出。 第62章 苏嬴 元清濯颤抖地剥开他已经碎成片的那截绸裤。 那伤痕愈发地明晰, 结痂的肉颜色更深于周边的皮肤。 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元清濯呆若木鸡,两耳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声。 怎么会是! 居然会是! 他怎么可以是苏嬴! 别的谁都可以成为那个,让她狠狠地伤过、抛弃过的苏嬴, 唯独姜偃不可以。 他怎么可以被她这样地辜负和伤害! 元清濯呼吸不畅,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令她几乎无法喘气。 可是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装作没事, 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装作替他料理身上破碎的衣片,随即抱起姜偃, 转身大步而去。 裴钰等人纷纷跟上。 裴家军从王爷脸上读出来了一种惨然的失败感, 仿佛终于认了命死了心一般。但出此之外, 与公主方才的停顿、惊讶相比,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讶色。 冷风迎面刮得元清濯直飚眼泪,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悲怆的心境, 觉得手里掬着千钧之重。 一路疾行到枫馆,连波月斋 * 那几步都不愿再多走,便将姜偃送到自己的寝房, 放在了自己香闺的榻上。 一直到此刻, 泪水肆意流出,她埋首在姜偃身上的被褥间哭得一抽一抽的直发抖。 裴钰、镜荧等人奔入内,见到公主痛哭的情状, 均已不敢再向公主靠近。 裴钰两侧地手紧握成了拳, 无声地望向公主的背影,几度三番,欲言又止。 元清濯哭得疲累了, 一个人静静歪在榻上,只剩鼻尖还在细微抽气。 望着姜偃,仿佛看着一个随时可能会消失的人,唯恐一眨眼,他便立即消失不见。 大夫很快被请了回来,还是为姜偃施针的那位名医,元清濯茫茫然起身退开,留足地方给大夫。 他上下左右探看了姜偃之后,摇摇头:“也才一天的功夫,这就……” 他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无奈与遗憾,对元清濯道:“公主,你得要做好,他再也站不起来的准备了。” “什么?” 元清濯仿佛被打了一棍,愕然道。 大夫道:“老朽不能保证,这一次姜公子还能福大命大……老朽的医术毕竟比不了那位老国师。” 元清濯咬牙,飚着泪凶狠地擒拿他肩膀:“不,我要你治,一定将他治好!” “公主……你这……这就是强人所难了……” 大夫眼珠一凸,极是为难。 他们这一行的,能治好病人,还能不全力救治吗? 他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嗫嚅道:“公主,你要知道,当初用沾了麻药的透骨钉打入姜公子的体内的时候,就去了他半条命啊,谁能保证跟阎王爷抢人还能屡战屡胜……” 元清濯一怔,揪紧他衣袍的手,却也慢慢地无力放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只怪她竟会如此粗心! “阿偃……” 他就是那个她一直在找的少年,苏嬴。天生神童,精通占卜、天象、地理,少时持剑入世,遍干四海之杰。一切的一切,都能对得上。三年前拜入国师门下,身体有障,不能受寒受潮,她每每碰他,他便浑身像刺猬一样紧绷。多少破绽在面前一一呈现,恨她是个傻瓜今日方知! 若是她再笨上一点,她是不是要等到永远失去他了才会知道? 元清濯捂住了脸,泪水肆意不断地从指缝间流出。 一时哽咽,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不想再别人面前出丑,用力抬起臂膀压住了眼睛。 怪不得,他总是对她与对别的女子不同,留她在听泉府一月为期,与她共乘马车,还带她去观星,一同游朱雀桥。 怪不得,他清楚地知道,苏嬴是谁,他根本一点都不吃苏嬴的醋,甚至隐隐地避讳在她面前提及苏嬴。 只因,他就是苏嬴啊! 大夫忽然出声,一语打断了她的悲伤:“老朽以为,不如先为姜公子看看外伤,等皮肉之伤痊愈以后,再以药浴的法子,试试看能不能对他的双腿起效。” 虽然不一定可行,但好坏是个办 * 法,有办法就有希望。元清濯止了哽咽,立刻点头:“好,那就先治外伤。” 大夫颔首,“就请公主先出去,老朽来为姜公子上药,他的小童留下即可。” 元清濯怎可能再放心将他交给别人,坚持要留下。 镜荧以身挡在姜偃面前,“公主,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先出去。” 元清濯一愣,瞪了一眼镜荧。 几乎脱口就要说出“什么授受不亲,我们早就睡过”,但是,为了姜偃还可以维护几分的“清誉”,到底是没忍心这么说,咬了咬牙,一把扯过裴钰,转身出屋了,顺便捎带上了门。 一到了外间,裴钰呼了口气,蓦然,又轻轻笑了下,自嘲道:“我本来还以为我是有机会的,但今日我知道,不可能再有了。” 苏嬴即姜偃。 这么深的仿佛孽缘一样的羁绊,还有谁能够介入到这之间? 他是再也不能了。 元清濯扒着门框,聚精会神地戳着纱窗,根本没听清裴钰说了何话。 他转眸,发现自己自我感动了老半天,公主无动于衷,心生一叹,那抹嘲意更深了。 他转身领裴家军离去。 这一回倒是很快,元清濯没来得及不声不响地戳开纱窗,里头便已经好了。 镜荧将门拉开地一瞬,元清濯大马金刀破门而入,直闯里间。 姜偃身上被换下来的血衣搭在一旁,大夫朝她解释:“好在这些都是皮肉之伤,并不碍事,姜公子衣袍上的血,看情况大部分都不是他的。只是他这腿,大约会令他很难熬,老朽就用银针先封了他的穴道,令他昏睡不醒,以免疼痛难忍,人会吃苦头。” 元清濯点头,“有劳。” 此时她已完全平静下来,道谢之后,请枫馆的下人去置热水。 “伤口忌讳碰水,只需为姜公子擦脸和手脚就可以了。”大夫道。 元清濯表示记下了。 为他擦身,只是因为姜偃素来爱洁,大概容忍不了自己一身脏污吧。她送他们出去,连同镜荧一道挡在了门外。 她端了一盆热水走回来,架在木架之上,拧起热毛巾。 水珠哗哗落入盆盂,拧干,她捏在手里,用食指扣住了,点在他的两颊,沿从鼻沟滑向一侧下颌角。 脑中不自禁地想起,橘兮描述苏公子的相貌,是个清瘦高挑的少年郎,面若银月,只是两颊微瘪,像是从没吃好饭似的,带着几分前朝人最喜爱的风流病态。 梅德行也说,苏公子比她府里的甲乙丙丁还高半个头呢。 面貌可以改,个头可改不了。 如此一想,她便想起一件事来,橘兮也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过姜偃,两人像是王不见王似的,橘兮也完全没把这位惊才绝艳的国师往当初的落拓少年身上代入。 她居然真的和面前之人曾经一夜荒唐过吗? 好……好刺激。 元清濯发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色胚,一直觊觎人家的美色。 握住他的右手,抬起替他擦拭手心手背,还 * 有因为抓了藤蔓而藏污纳垢的指缝。 擦着擦着,实在忍不住,又去亲他的手背。 真是,嘴都亲过了,现在对着手背也能心猿意马了,实在是越来越下流了。 握住姜偃微凉的修长的手,与他十指相缠。 眉眼微弯,便是初日煦风捎来的柳条,在满城丝竹声中融化开来。 “苏嬴,我还不能习惯这样叫你啊。” 从前,“苏嬴”这二字之后是无边愧悔和难受。 从今以后,这二字之后只有不胜欢喜和满足。 是姜偃啊,阴差阳错,缘来缘去,从来没有过第三个人,一直是他。 镜荧回来了,在屋外敲门,元清濯听得动静,起身去开门,她哭过一场了,此际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像只可怜无比的小猫儿。镜荧本来还有一肚子不满,但却突然哑了火,一句都再也说不出来。 先生喜欢这个公主,他是成熟、理智的人,他对自己的决定从来不悔。 就算是这样,在先生的心中,应当也还是不会后悔吧。 镜荧不是傻的,在先生身边待了三年,又经历最近的种种,还看不出先生就是苏嬴。 他沉默了下,最后低低地道:“公主殿下,求你,别再让先生难过了……” 一句话,暗含的数落令元清濯羞愧难当。 无论姜偃亦或苏嬴,都在为她伤心啊。 她的指甲掐着门框,几乎深深侵入木屑之中,从指尖挤出血来。 她咬唇,盯着镜荧,正色道:“以后都不会,我发誓。” 说完这话,她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既然镜荧是在姜偃之后才得以入听泉府,那么,清楚知道苏嬴到底是如何变成今日的姜偃的人,就只有一个。 她迫切地需要知道,他以苏嬴之名离开梁都后,发生了何事。 虽然真相或令她心疼。 元清濯刷地目光刺向他,解下腰间令牌,塞进镜荧的手里:“你帮我找个人,谢淳风。” 镜荧一怔,没想到公主要找的是他,疑惑地道:“师伯神龙见首不见尾,上哪去找?” 上次一离开梁都,人就飘忽无踪了。 其实就连老国师在世的时候,谢师伯也常是这样居无定所浪迹江湖,他们都习惯了当听泉府没这人。 元清濯蹙眉,知晓这谢淳风不着调,并不感到意外,道:“我给你这枚令牌,正是作此用。镜荧,或者你找个可靠驿使,将令牌传给凤鸣关林霜写,让她抓了谢淳风来西京见我!” 第63章 不解风情的将军 凉州得月楼, 方圆百里内出了名的销金窟。 一年四季,管弦不断,笙歌靡靡。得月楼不仅依山傍水,占据地利, 更有大魏出了名的美人名妓, 风情万种, 腰若春柳。 舞楼冷袖, 风雨凄凄。 无数迁客骚人汇集于此, 来往成就无数风月佳话。 旧时光整理 这其中,最是有一名常客,衣着华贵, 面貌儒雅俊美, 偏游手好闲, 常混迹于勾栏瓦舍, 与诸美人戏谑谈笑。 但其人有一个怪癖,他 * 来风月场所, 从来不是来嫖的。 或者换一种说法,是一种高级的嫖。 这位谢公子精通音律,善吹箫, 他有一套自己亲手谱的乐曲, 想找一个知己与之合奏。他说,能奏出他《秋高赋》的人,便是他的知音。 但他在此处徘徊了这么久, 依然没找到他那所谓的知音, 钱倒是销出去了不少。人都说他是个傻大款,得月楼的美人对他大献殷勤,但弹不出《秋高赋》的人, 他一概看不上眼。 而且,这傻大款很快就要走了。 销金窟的老鸨子岂肯放过这尊大佛?她派出自己最精于此道的美人,立下挑战书,能一举拿下这傻大款的,明年便保举她做花魁。 花魁的名号很是令人心动。 于是她们拿出浑身解数,对谢公子使力。谢淳风也终于喝高了,酡红上脸,醉意朦胧间,有一个脱光了上衣的妙龄女郎款款而来,蘸了酒水的纤纤玉指不断地抚他,呵气如兰,媚眼如丝。 眼看着这位谢公子就要沦陷了,他的酒意蒸腾上来,热气郁结于胸,仿佛有什么堵在了关口亟待宣泄。 他一把揽过美人腰,俊脸朝她凑近,近到酒雾喷薄而出落在她的脸上,他醉醺醺地微笑道:“叫什么?” 一看似乎有戏,那美人的水蛇腰扭得更厉害了,不顾她姐妹嫉妒成疯的眼神刀,用娇嫩的几乎能滴水的柔嗓说道:“奴家玉壶。” “好名字。” 甚好。 谢淳风忽然想,或许是天意如此吧,让他栽在这得月楼里。 找了那么久,都没能找到他的红粉知己,这世上唯一能弹出他的《秋高赋》的,居然是姜偃。 可能连老天也觉得,他该趁着良辰美景好风光,从了怀里温柔小意的美人。 谢淳风决意放任自己,不再挣扎一下了。 他闷“嗯”了一声,嘴唇就要凑到那美人涂满珍珠粉的俏面上。 说时已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忽一杆银枪杀了出来,近乎擦着他脸上的汗毛而过,谢淳风酒意顿醒,闪身欲退开,但那杆银枪的白缨已经甩在了他的脸上。 谢淳风仰头摔了个四脚朝天,身下酒几也应声而碎。 方才还在他怀中依依多情的美人,吓得花容失色惨叫了一声,随即跳开身去。 谢淳风酒意醒了大半,吃惊地欲看这是何方神圣,只见来人一身银胄,光华如神人,及其上,一张冷若寒月的脸,清丽脱尘,双眸偏狭,开合有光,正冷然地侧目盯着自己。 她非常不客气地,拎着她的枪尖,抵到他的咽喉上。 谢淳风感觉自己就是咽口唾沫,都会被她的枪尖扎穿喉咙。 他一愣,只听见那女子冷然审问道:“你就是谢淳风?” 谢淳风从不在别人面前掩饰身份,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不能说给别人听的,于是他将头一点,还没回答,正待说话。 女子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纨绔子弟。” “……” “你是谁?”谢淳风到底羞恼 * 了。他不为自己辩解,是因为当她来的时候,他正好打算跟美人一夜风流,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随我走一趟。”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说罢,一举抓住了酒醉的谢淳风,出门打了个唿哨,一匹黑马从深夜的无边漆黑之中窜了出来,停在了得月楼前。 谢淳风吃了一惊,自己居然被个女人像拎小鸡崽子一样夹在胁下带了出来,跟着被她送上马背。 得月楼的美人焉肯放过这傻大款?他们一拥而上,纷纷指责痛骂林霜写。 “你这人这么这样?谢公子可没说要跟你走!” 林霜写从不入秦楼楚馆,也懒得与这些见识短浅的女子争辩,横枪压住谢淳风的背,人腾跃而起,翻身上马。 一道清叱声响起,林霜写载着谢淳风朝更深的夜色之中疾驰而去。 谢淳风吃多了酒,一路颠簸得几欲呕吐,可是这泼蛮女子居然毫不讲理,他动一下,她便压他越紧。 到后来,他真的吐了出来。 胃里翻滚,他横在马背上吐了一路。 吐到后面只剩酸水了,谢淳风无力了,“你……你劫色么?” 说完,他的臀部就结实地挨了一记打。 这女子泼辣无比,手劲极大,打得谢淳风吃痛,哎哟了一声。 黑夜中,仿佛传来她隐隐的屑笑声。 策马到了旷野之中,她方停了下来,马儿来回打着转,一股冷风兜头吹下来,直把他吹到了地上。 林霜写坐于马背上,一动不动地勒缰俯瞰他。 “你的色,我不感兴趣。” 顿了一下,她道。 “奉护国敬武长公主命,押你去西京。” 原来是长公主座下,那就不难解释这女子为何如此野蛮凶横了。 只是,“去西京作甚么?” 林霜写冷然望向前方黑夜,“不知。” 谢淳风以前也不知道,有人居然能把这两个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仿佛不是她先来找自己,坏了自己的好事的。 他皱着眉头,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掐指一算。 不算还好,一算,就发现了不得。 “我师弟姜偃在西京?” 林霜写觑他,肯定地告诉他,“是。” 谢淳风暗道不妙,看来是师弟的身份没能瞒住。 公主急急忙忙地要见自己,多半是得知了师弟就是苏嬴。 谢淳风之前只知师弟是苏长颉之孙,但并不晓得,在他与七恶对簿公堂以前,与长公主殿下居然还有那么一段风流韵事。 当初被弃若敝屣,如今又被找回来百般讨好。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谢淳风想想都替师弟尴尬。 他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得回去客舍一趟,取我的包袱。” 林霜写声音冷清:“不需要。” 谢淳风摸了摸鼻子,微笑:“你不需要,但我敢保证,长公主需要。” 林霜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但谢淳风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客舍,取走了自己的包袱,出客房之前,林霜写堵住了他的门,银枪横在他眼前。 “公主需要的, * 是什么东西?” 谢淳风真是被这泼蛮女人弄得心头火大,冷冷道:“别威胁我,我谢淳风不是受人威胁的人。” 这话,只换来一声冷冷的嘲笑。 她收了银枪,脸色冷漠地往外走去。 谢淳风一贯不与女斗,皱了皱眉,抱着包袱跟上,才出客舍,便见她停在马背前,似乎在等着自己,谢淳风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谁知才走近,又被他擒住了后衣领子,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伸手一提一拽,便将他送上了马背。 这回可是稳稳当当坐上去了,依旧颠簸得难受。 这女人抽马屁股比抽他屁股还狠,把人当牲口,把牲口更不当回事。 谢淳风为了使自己心里能够舒坦点儿,只好不断劝服自己,好男不与女斗,何况自己是个弱鸡,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是他一路盘算着一个问题—— 他师弟那么个小纯情,居然早就破身了,难为师父都没看出来,隐藏得够深啊。 而他这么个大渣男,昨夜好不容易刚要成好事,就被这不知哪里杀出来的不解风情的女将军给破坏了。 天意吧。 天意如此,注定一生命途多舛。 谢淳风无力地叹了口气。 …… 这一次的长梦,元清濯看清了梦中的苏嬴。 雷雨夜,窗外风雨如晦,时不时劈落一道紫电,将寝屋之内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元清濯酒意正酣,侧歪在榻上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只听见吱呀一声,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她撑着额头,因为吃多了酒,难受至极,那酒的后劲儿极大,此刻一股脑全涌上了头,搅得人五脏六腑、灵台神识都混成了锅糊粥,她只能勉力深呼吸,强迫自己保存清醒。 她今晚是要临幸少年的。抛弃面子里子,更不要什么荣誉名声,无论来的是谁,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扒了他衣服睡了他就完事! 现在,那个少年应该已经来了。 那人仿佛有些害羞,起初犹豫着不肯过来,但后来大约是做足了心理工作,打足了气,一迈步,脚步竟有些快,长手长脚的没两步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提起一口气,说道: “公主,在下苏……” 元清濯不等他说完,便“嘶”一声,直起身一招飞燕投怀,双臂拥了上去,环住了他的脖颈。 “公……公主……” 少年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袖中的拳抬了起来,似乎要推开她,可是蓦然又松开,如此反复数下,他忽然变得极其咽干。 他试探地去询问:“公主是否吃醉了?” 元清濯摇摇头,趁势踮起脚,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 少年蓦地瞪大了双眼。从没亲近过女人的他,既局促,又惶惑,更心焦。他迫切地想要告诉她,他的来意。 他不是来献身的! 少年咬紧牙关,蓄势待言。 她却突然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不顾他一身的冷雨,将自己火热的身子直往他身 * 上蹭。 “唔,你好瘦,能压得住我么……” 第64章 没能说出口的情 少年脑中嗡嗡数声, 忽然明白,自己干谒公主是送羊入了虎口。没想到传闻中“性情刚烈、急公好义、快意恩仇”的敬武公主,是这么一个下流轻薄的女子。 他掐住她臂膀,推她起开, 对上她朦胧的醉眼, 沉声道:“公主殿下, 请你自重。我为苏长颉之案而来, 非你所想的那般……” 那般什么, 少年脸色薄红,模样有些羞急,说不下去了。 元清濯这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五官出挑, 孱弱风流, 一身湿透了, 极是狼狈,但狼狈也不掩饰他这种如同出自于世家的清高矜贵之气, 方才模模糊糊听了一耳朵——鸭先知的小倌儿?她倒不知,现在鸭先知出来的品次都这么好了。可惜就是太弱了,瘦削的脸上挂不住二两肉似的, 她怀疑自己指头轻轻一戳, 就能把他推倒。 元清濯确实上了手,抱起那少年,不管他说了什么, 扛住他就往床上压。 少年被摔懵了, 脸色错愕至极,元清濯就势压住他,手勾住他一绺湿润的墨发, 缠在指尖把玩,低笑道:“你的老板真抠门,对你也能这么小气,连口好饭都不给你吃。” 少年根本不知道她在说谁。 被压得完全无法动弹,清瘦得仿佛只剩下凸出的骨骼一样的身体,撼动不了她,他拼尽了全力,才能说出一句:“我……我请求公主,允我一个机会,面见陛下,给我苏家翻案的机会。” 说完,少年眼睑微阖,闭上了眸。 元清濯看得十分惊奇,他的眼睑轻轻颤动,不知是羞的,还是恐惧,她觉得他这样,甚好看。于是嘴角上扬,笑靥如花地道:“好呀!” “小郎君生得真好看,乖乖从了我,我会疼你的。” 一语落,身下的少年身体一颤。 他闭着眼睛,直是过了很久很久,才轻轻把头一点,轻得仿佛没有任何痕迹。 “嗯。” 俊秀的脸颊都红透了。 她于是大乐,手指挑他下巴:“还是第一次?” 少年又是一颤,到底没睁眼,于是轻轻又答了一声。 “嗯。” 看不出来,还是个奇货可居的清倌儿? 她支棱起来脑袋,将下巴抵他胸口,娇靥如花:“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真是便宜你小子了,公平起见,第一回 合,我先来啊。” 什么……回合? 少年一愣,猛睁开眼,却撞进少女明亮炽热、柔情万种的眼波里,只一眼,就迷了心窍,神魂从此颠倒。 他行过不知道多么广阔的山与水,见过不知道多少种风情的美丽女人,可只有公主,她眼中的骄傲倔强,和不经意之间流露的脆弱,仿佛一瞬间打进了他的心底。 越是刚强的人,往往越脆弱。 他太明白这种感觉,心里无意识地会感到心疼,却不知是为了她还是自己。 衣裳被一件一件地扔出了金色牡丹纹的 * 床帏,透过烛火,和电过偶尔一晃的光,只能看清交叠的人影,一起一伏,犹如小舟颠簸在海面巨大的淘浪中。 海水将雪白的泡沫轻推到岸上,发出细细的拍打声。 一浪未平,一浪又生。 一浪高过一浪。 公主无力地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头枕在他肩头,轻轻呼着气,像只野性难驯的懒猫,指甲还紧紧抓着他皮肉不放,抓得他皮开肉绽,很疼。 少年侧过身,看见她睡意正浓,闭着眼,嘬得红艳艳的唇一张一翕,发出满是鼻音的哼哼声。 “你真好。” 她说。 “我想要你一辈子陪我睡觉。” 少年心头无限温柔,道:“公主,我的请求,你可否答应?” 虽然这其中或许还有交易的成分在,但那时,说是他半推半就,也都是瞎话了。食髓知味,少年初识情滋味,又怎能再放下? 公主把脑袋往他怀里更深处挤了过去,嘴唇贴住他的脸呼吸着。 手臂也没闲着,一把搂住他窄瘦无比的可怜腰,闭着眼曼声低语:“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公主的人,本公主自然会罩着你,想要什么,你就说!” 少年后来才知道一个道理。 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固然不可信,女人,也是。 他涉世未深,抱着鸡毛当令箭,还为此沾沾自喜,可笑可怜。 太过于信任她,和那当下她所带来的安全、宁静之感,令他浑身软绵绵的,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元清濯没听到动静,她支起脑袋看他,见他一脸被榨干了的苍白,不禁又是啧啧好笑,又是可惜。捧住他脸,到底没忍住,在他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适才只是囫囵吞枣,虽然整个吞了,却没尝出什么味道。此刻轻轻一个吻,都能尝到一阵甜。 舌尖像是淬了蜜一样,甜得人心尖尖都直哆嗦。 她实在难忍,捧住他脸亲了他脸上几乎每一块地方。 “鸭先知有这么好看的人么。”她喃喃道。她实在想不通,他这样的人,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普通人不当,去从事那男人最引以为耻的职业,实在是很可惜。 她还是帮他一把吧,听说吏部缺人手,她或许可以举荐他去做官。 至于他说的什么苏家…… 元清濯头微微作痛,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罢了,也就不想。 少年人事不知,不防备睡梦中又被吃干抹净了一遍。 然后,当他再醒来的时候,身旁公主殿下早已不知所踪。 元清濯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梁都城郊的驿馆之中,头疼欲裂,除了头疼以外,某不可言说的地方,还残留着些微不可言说的感觉。 仿佛被人深深闯入过。 她愕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发生了何事了。 银迢追到了驿站,还斜挎着她的披风,劝说她:“公主,跟奴回去吧,切勿冲动啊。” 元清濯才想起一件事,她是逃出来的,为了投军。 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自己究竟是如何逃 * 出来的。揽镜自照,镜中的一切都令她吃惊,镜子里的女人,嘴唇红肿,像是被大蚊子叮了一口。 不但如此,她的耳垂,肩颈上,全是暧昧的吻痕! 连耳环也不翼而飞了一只! 元清濯愕然道:“什么……怎么回事……” 她这是和谁打了一架? 银迢望着她,一脸复杂难言,元清濯隐约感觉到真相不是什么能令人接受的好事。 之后她就晕倒了,病了一场,病得人昏昏沉沉,仿佛大梦三生。醒来之后,陛下松了口,同意她投向军中,为项煊帐下副将,她便驾着马,疾驰向凤鸣关。 元清濯从梦中醒来,天色已经透亮,从晕着乳白的绿纱窗,缓缓洇出一层熹微之色。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姜偃。 他睡姿平静,依旧维持着之前的状态,一动未曾动过,元清濯又急忙去抓他腕脉,虽然她不懂医术,但能感觉到他的脉搏沉稳有力,也便稍稍安心,呼了口浊气。 梦中的少年原来是那样从了她的…… 她看向姜偃。 小模样,你也没矜持多久嘛。 到现在还跟我还假正经呢,睡都睡过了,我早把你看光光了。 说到这,不免又想到一事。吕归州的话还在她脑中不断盘旋,令她揪心不安,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她忍住手指的颤抖,朝他伸了过去,托住姜偃一臂,扶着他慢慢侧过身。 她想要看,他的背。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揭开绸衣之下的真相时,她的手还是不免捂住了嘴,发出难以自抑的泣声。 她记得吕归州说的话。 也记得那身从他身上脱下来的带了皮肉鲜血的外衣。 她应该能想到,当时的伤情会是何等可怖,可当她真的直面这些旧疮疤时,她还是忍不住,完全忍不住! 一直到现在,姜偃背上的伤都还是如此可怕,皱皮腐烂过,颜色乌紫,泥泞不堪。摸上去,到处都不平整。可想而知,火炭浇在背上有多痛,就像是炮烙之刑,几十块烧红的铁钳一齐压在背上。 那日,她炸了听泉府的厨房,姜偃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对只是普通烫伤的她说出“我也会受伤”的? 尽管这些烫伤应该已经不会再跳出来作祟,令他难捱了,但却仿佛是烫在她的身上一般,令她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她欠他的,负他的,伤他的,可实在太多了! 他竟还是……义无反顾地对她好啊。 她伏在他床边,再一次地痛哭流涕,哽咽失声。 这一次,镜荧回来了,他在外边敲门,敲门声令她抬起头,用力擦去了脸上泪痕,只听镜荧说道:“公主,谢师伯回来了。” 元清濯才终于想起谢淳风这么个人,她顿了顿,道了句“知道了”,收拾好自己,踉跄着出了门。 第65章 明月珰 林霜写押解谢淳风在枫馆外等候, 元清濯出来时,脸上泪痕犹存,林霜写一眼便看了出来。 曾经元清濯是她最 * 佩服的女子,没想到她最佩服的女人爱上了男人以后, 也会变得窝囊。 男人有毒。 元清濯看了眼狼狈不已, 手中抓着一只包袱的谢淳风, 见他后脖颈子还被林霜写拿捏着, 心有不忍, 道:“你放了他吧,我只是有话想问。” 于是谢淳风心里咯噔一声。 公主果然是知道了师弟的事,现来盘问他了。 林霜写抬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将他朝元清濯踢了过去, 像踢皮球一样, 谢淳风吃痛地捂着屁股, 一脸愤然:“你这女人,我迟早把这笔账朝你讨回来!” 林霜写不可置否, 大有一种“你又能耐我何”的嚣张。 相比之下,元清濯对谢淳风可谓体贴至极,请他先入屋说话, 以免在外头打起来引人注目。 谢淳风跟随元清濯入枫馆波月斋。 裴钰那张草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走了, 元清濯在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转眸, 安置谢淳风坐下。 “谢公子。请用茶点。” 谢淳风奔波了一路, 确实早就饿了,揣着两只茶饼咬在了嘴里,颇有几分解气地想, 虽然被那个女人当狗似的对待,但好歹她的顶头上司对她恭敬毕至,将来,还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师弟媳,心下终于舒坦多了。 他笑弯了眼睛,“是我师弟的口味。” 茶点确实是姜偃买的,怎能不是他的口味。 元清濯道:“谢公子好记性。” 这么一件小事,他都替姜偃记得。 谢淳风哈一笑,放了手中的糕点入瓷盏,道:“姜偃那时候人烧得浑浑噩噩的,几次死了又活过来,反反复复,可把人磨坏了,我为了让他有求生的意志,天天拿去梁都最好的点心铺子给他买这种茶饼吃,掰碎了混进茶汤里,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他就把那茶饼掰碎了扔入汤中,端起来,微笑:“公主试试?” 元清濯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蛰得欲哭无泪。 哪有什么闲心喝他的特调茶汤。 她沉吟半晌,道:“我想,你说的,应该是苏嬴?” 果然,公主是知道了。 谢淳风敛了脸上的吊儿郎当神色,道:“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元清濯苦笑:“他膝骨上有透骨钉留下的伤痕,我看到了。” 谢淳风蓦然呼吸急促:“他膝上的伤从不给人看,怎会让公主看见?” 听泉府的人都善于抓重点而且从来都不跑偏,逻辑严密得紧。 元清濯垂眸,声音有些艰涩:“他受了伤。” 受了伤,公主却第一时间把他拉来这里?怎么说他也算姜偃的娘家人,岂有现在拦着不让他见师弟的道理? 谢淳风欲往外走,元清濯拦住了他:“谢师兄,你先别往他那里去,我有些话想问你。” 姜偃受了伤,但除了腿上的旧疾,别的都只是皮肉之苦,要不了几天就好了,而膝骨上的伤又很难治,是以并不急在这一时。 谢淳风笑了笑,眸底却一片寒意。 “公主,想 * 知道什么?” 元清濯知道自己在听泉府这边怕是成了罪人,也是她不好,她无可抵赖,只是心头疑云梗阻,她无法再忍回去,脱口而出:“姜偃他……是怎么变成今天的姜偃的?” “公主何不自己去问他?” “我……他只怕未必肯说。” 这么久了,姜偃似乎一直都在刻意隐瞒,与苏嬴一分为二,始终保持着一种割裂感,令她无法将其与之串联。 真的,在发现他的伤疤之前,她真的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谢淳风静默了下来,停了许久,他道:“我可以告诉你。” 谢淳风第一次听说“苏嬴”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一年梁都的雨水格外多,多到令人厌烦,有一天,师父闭关出来,人还没走下楼梯,忽然咳了一口血,那一口血令谢淳风胆战心惊。 “师父!” 他急忙将师父扶回屋中。 到了屋内,老国师让他蹲近一点儿,慈善的脸上满是皱纹:“淳风,凡人之命,大多不过五六十,人活七十古来稀啊,师父我,早就活够本了,只是,令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这偌大的听泉府,居然后继无人哪。” 谢淳风满脸苦涩:“对不起师父,是弟子无用。” 他的天赋确实算不上好,修习了这么多年,还是只学到了师父的一点皮毛。如若不然,他怎么忍心让一个老人家晚年如此郁郁不得志? 但老国师突然脸色一转,神色间颇有自得之意:“但是啊,我找到了一个可以继承我衣钵的人了,他若入我门下,只要我悉心栽培一年,便堪大用。是个天才啊。” 谢淳风承认,第一次听到“苏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是嫉妒的。 毕竟,多少人练功一辈子,都输给“天赋”二字。 “师父可有他下落?” 老国师朝他挥一挥手,“随我来。” 谢淳风并不知道师父要带着自己去何处,只是茫然地跟在师父身后,待出了城,到了城南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前停了下来,谢淳风兀自不解:“他在里边?” 老国师在他身旁顿住步,脸上现出沧桑的神色:“我与他,师徒一场的缘分,今日才开始啊。” 谢淳风是老国师捡来的流浪弃婴,从生下来没多久,就跟着师父了,这么多年,师父没说给他添个师弟来玩玩,他小时候还挺孤单的。如今这突然要添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反而有点吃味了。 但师父他老人家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个能够继承他衣钵的传人,他自己天资不够,是不行的。如今既然有一个天才师弟要来了,他应该为师父感到高兴。 同时,也为自己高兴。 继承听泉府是一个重大的担子,他从小就不肯接手这摊子,如今可好,终于有人承担了。 老国师微笑道:“咱们进去吧。” 谢淳风点头,心中倒想看看,那令师父都赞不绝口的天才究竟何许模样。 但事实真相令他大 * 感震惊。 入目所见,是一个瘦削得近乎只剩皮包骨的少年,浑身都是血,连头发上也尽是血污,胡乱地压在他看得出棱角有几分锋利的脸上,全身腐坏了的布满血孔的皮肉,背后完全烧焦了的裳,教破破烂烂的草席裹着,他修长的身体正蜷缩在窄窄的石床上,毫无声息,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 “他快死了。” 谢淳风吃惊地说道。 其实谢淳风也不确定,在他第一眼见到苏嬴的时候,他是否还活着。 老国师没说话,他拄着手杖,用一种极为悲悯,也极为可惜的目光,注视着苏嬴。 在苏嬴的石床边,湿痕遍布的地上摆放着几十块石头,摆放得似乎有着某种规律,但这规律谢淳风道行不够看不太出来。 只是隐隐觉得,这些石头摆的类似于阵法,但既非五行也非八卦,更类似于一张密密匝匝的罗网,罗网正中有一道用木棍指出的,明确的指向。 “师父……这是什么?” 老国师叹了一口气,道:“引魂阵。” “传说,这是西丘族一种失传已久的阵法,每当月夜子时,月光会照在阵法上,留下一道阴影。那阴影就是引路人来的方向,会带着亡者回归家园。阴影所指,就是故土的所在。” 谢淳风瞪大眼睛看去,似乎正有一道雪白的银光幽幽微微地照在引魂阵上。少年腕管上淌下来一地的鲜血,慢慢地凝涸,仿佛是阵法的引。 这古朴、邪气的他压根没听说过的阵法,看起来一切都那么不靠谱。 但那却是当下苏嬴,唯一的信仰。 老国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放远,声音亦变得无比苍凉。 “狐死首丘啊……” 谢淳风闭了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莫名觉得这无端而来的悲哀情绪似与自己有染,梗得他心头一阵难受。 元清濯还为那句“狐死首丘”而震撼着,脑中嗡嗡作响。 谢淳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道:“后来,师弟对我说,那个时候,苏嬴就已经死了。” 对他自己,对苏家,对大魏,已经死了。 至于活下来的,是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无依之人。 “不过,”谢淳风话锋一转,佯作没看见公主眼中氤氲而生的湿润,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对元清濯道,“这是师弟当时手里抓着的东西,唯一的东西。” 说完,将它打开。 “我本来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他自己也不肯提起,如今我知道了。公主,你看看,是你的耳珰吧。” 他将锦盒转过一面,呈给元清濯看。 元清濯生怕自己一眨眼,睫毛会把把蓄意已久的眼泪推下来,她怔愣地望着。 锦盒之中有一只耳珰,明月为形,珠光温润,雕镂着的轻细的水波纹,仿佛随着银白色的珠光微微荡漾。 这是那晚,她遗失的那一只。 她没有去想耳珰落在了何处,原来,居然是在姜偃手里。 “公主,这只珰,当时一直被他抓 * 在手里,人都快死了,还不肯松手。” 谢淳风耸肩。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他的手指,才发现这只耳珰的银钩早划烂了他的皮肉,刺进了肉掌中。” 那是,握得多紧啊! 一介亭中,他明明满腹无可奈何,却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喜欢。但只是喜欢,不是爱,还能抽身而退,避免泥足深陷。 真的……只是喜欢吗? 骗子啊! “我保管了这么久,今日,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谢淳风微笑了下,释然道。 第66章 苏醒 “这只耳珰, 怎么会在谢师兄手上?” 元清濯接过他递来的锦盒收入怀中,诧异地问道。 谢淳风古怪地一笑,为她这声乖巧的“师兄”。 他想起从前,长公主不大看得起自己, 逢见面必无好脸, 一句话不合就动粗。他现在倒有几分沾他人之光令自己得福的窃喜之感。 谢淳风道:“是他不要的。姜偃嘴紧, 死活不肯透露耳珰的主人是谁, 我想了各种办法也没从他这里撬到一丁点有用的信息。我见他说要扔, 就自作主张地拦了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只耳珰被我藏起来了。” 见元清濯脸色不对, 忙找补道:“公主殿下, 你别伤心, 师弟倒也不是别的意思, 他那时,就已经是姜偃了。” “东西, 却是苏嬴的东西,他方不愿意再留着。” 元清濯心念一动,问道:“国师为他看伤了, 怎么说?” 已经有不止一个大夫在元清濯面前提起, 昔日听泉府的老国师,是绝顶的杏林高手。她很想听听老国师的高见。 谢淳风停了半晌,道:“嗯……其实师弟当时, 是真的要死了, 师父也说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可以救活他。不说要命的腿伤和背后的一身烂肉了,他出血实在太多了,人流干了血, 会死。而且当时他瘦得只怕已经是形销骨立,虚弱得很,本来就流不了多少血了。” “我将他从草席上抱下来的时候,他背后的烂肉已经和草席长一块儿了,我再怎么小心,也还是不可避免,撕下他的皮肉来。” 姜偃那时,已是血肉模糊。 如果不是目睹了姜偃背后现存的伤疤,她根本没办法想象那种惨状。 可是姜偃在她心里,从来都是美玉无瑕,是完美无缺的玉人,用点力都怕将他捏碎了,他却竟然承受过如此巨大的伤痛,更因为她一时之失,就为她着了魔。 谢淳风呼出一口气,似乎也为当时亲眼目睹的情状不寒而栗。但他继续说了下去。 把人的皮肉活生生撕下来,那是怎样一种痛呢?谢淳风自幼害怕受伤,一条小口子都能让他疼得哇哇乱叫,非得让师父抱在怀里哄上一哄不可。 他虽然没感受过那疼,但后来亲自照料过苏嬴的起居。 每当看到苏嬴毫无求生意志,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地睁着眼,数着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时,他总是能感觉到,姜偃很疼很 * 疼。 姜偃说,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活着的勇气与毅力,就是为了给苏家翻案。除此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好惦念的了。 谢淳风停在他的病床前,第无数次地试图唤醒他求生的意志:“那么,耳珰的主人呢?” 一只在姜偃垂死之际,还紧握着不放的耳珰,它的主人对他的意义岂同泛泛。 姜偃的眼睑微微耷拉下来,恹恹无力地道:“是她不要我。” 无心我便休。 他不会再有任何的痴心妄想了。 元清濯想象不出姜偃说“是她不要我”的口吻,总觉得这五个字怨念颇深,像被渣男抛弃的小媳妇儿的口吻,在总是生人勿近,清清冷冷的姜偃身上,她看不到一点他会说这话的意思。 可是如果是真的,还真的令她挺心疼的,特别想把他抱在怀里说八百遍“我要你啊”。 谢淳风不知道怎的,又笑了下。 “师父医术高超,有他为姜偃每日悉心看护,他终于没死成。”他搓了搓手指,“人是死不了,可是他的腿到底落下了沉疴,一到刮风下雨就疼得厉害,最初的那大半年,根本无法从床上下来。我倒想起来一件事。” 谢淳风这时的记忆力突然变得奇佳,他微笑凝视着元清濯,在她回以困惑的目光时,他道:“姜偃第一次走出听泉府,是先帝新丧的一个雪夜,师父带他出去的,我不知道他去见了谁。” 元清濯心头一跳。 是见了她。 果然,她没有猜错,那个不声不响而来,留下一身大氅,后来又不声不响而去的人,是姜偃。 他那时走路带点跛行,很是吃力,艰难而缓慢。 然而仅仅留下了一身大氅,别无余话。 元清濯并不了解他那时的心境,为什么没有走到她的面前来,摇醒她,为自己质问一句。或许是怜她丧父,觉得纵然她只在梁都停留那么一夜,很快便又要离去不知归期,也不愿让她为了儿女私情再添上一层烦恼? “那天回来之后,姜偃就变了一个人。” 元清濯道:“怎么说?” 谢淳风的目光有几分意味深长:“去见你的,还是苏景止,回来之后,就是姜天师了。” “师弟一直不愿接受师父的好意,不想接任国师之位,但那天之后,他同意了,他说,他愿意留在听泉府。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改名换姓,彻底地变成另外一人。”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姜偃正式拜入了听泉府,自此,苏嬴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元清濯一路呢喃,步入寝屋,心头千头万绪,如堕梦中。 所幸的是姜偃还没有醒来,仍在闭目昏睡,让她不必此刻就面对这么复杂的事实。 谢淳风跟随着她后脚步入,见师弟晕迷未醒,快走了几步奔到姜偃床头,试探了一下的脉搏,感觉依旧平稳有力,长舒了口气。 元清濯垂了面,低低地道:“大夫说,姜偃可能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谢淳风手一抖 * ,继而,他冷漠地说道:“不可能,定是庸医胡说八道。” 谢淳风似乎比她更难接受这个可能。 但元清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他这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她也会是他的双腿。就算将他背在背上,他想去哪里,她都带他去。 “但是大夫也说,并不一定会再也不能站起来,他回去翻典籍了,目前只能寄希望于,药浴能够奏效吧。” 谢淳风皱眉:“公主,我有一话想问。” 元清濯点头:“但说无妨。” 谢淳风替姜偃掖好被角,回身望向她:“我这段时日虽不在京中,但也听到了京中颇多传闻。我比姜偃虽只年长两岁,但他事我如兄,我既是他唯一的长辈,少不得要端着长辈的架子,替他向公主问一问。京中盛传公主与胶东王婚事将近,公主却对姜偃青眼有加,不知道公主心中对天师的名分怎么算?” 无怪谢淳风问得不客气,这是应该要问的。 名分大过天,马虎不得。 尤其姜偃这么傲气的男子,当初梅德行拿着那身侮辱人的黑衣给他时,他就头也不回地杀了出去。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当给人侍寝取乐的男宠的。 元清濯摇头:“姜偃他自然是我唯一的夫君。”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对姜偃是一时兴起,所有人都以为,她日后必定会得陇望蜀,或喜新厌旧。对别人可以不解释,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但对姜偃的娘家人,还需要慎之又慎。 “公主殿下,谢某就信你此话为真。” 谢淳风对姜偃是真把自己以大哥自居,为了继续观察姜偃的伤势恢复情况,他留了下来。 林霜写请命调回凤鸣关,来向元清濯辞行。 但元清濯没有立即放她回去,而是让林霜写再考虑考虑。照她的话说,如今神京蛰伏着的敌人,未必没有北胡宵小猖狂。他们这样横行,继续扰乱大魏朝野生态,若放任不管,迟早,这群蛀虫会从根上掏空大魏。她现在正是有了眉目的时候,所以林霜写若凤鸣关没有要紧的军务,不妨也留下,助她一臂之力。 林霜写思虑之后,应允再留七日。 门外偷听得动静的谢淳风顿时汗毛倒竖。 林霜写早已经察觉到屋外有人,听脚步声鬼鬼祟祟作作索索,便知道不是善类,多半是那个浪荡子弟,他当然巴不得她趁早离开西京了。 元清濯说动了林霜写,便也长呼了口气。这时,内房帘帷中,蓦然传来清晰而沙哑的一声低语:“水……” 元清濯心跳一停:“他醒了!” 她立即动身去给他找水,可是寝房里,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便一路施展轻功奔到波月斋找水。 这一系列行动真是惊呆了林霜写,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长公主爱上一个男人之后会变成这样。 元清濯好不容易在波月斋倒了盏茶,回来的时候怕水洒了,只好走回来,稳稳当 * 当地掐着茶盖在手里。 走到姜偃的床帏外时,她定了一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颤抖的手拨开倒悬的金色帘拢,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床头。 姜偃的脸色略带几分憔悴与苍白,唇边冒出了极短的细密的青茬,显得既颓废消沉,又消沉得格外好看。随着帘子打起,他的眼睑跟着颤动了动,慢慢地打开了,露出微懵的一点光。 元清濯怜他身上全是伤,不敢将他磕了碰了,只横臂探进他颈下,扶住他头,将他搀起几分。 “来,喝水。” 水是温的,她小心翼翼揭开茶盖,吹了一口,递到他唇边。 姜偃俯唇相就,凑过去喝完了水,元清濯问他还要么,他安静了下,摇头。 元清濯放下茶盏,抚他躺下来,就坐在他的床边上,静静地望着他,樱唇轻勾,明眸若星。 倒是姜偃,被她看得到底是有几分不自在了,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因何会昏迷。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昏迷了究竟多久,更不知道,在他没有知觉的这几日,发生了何事。 他试图去抬腿,然而只是轻轻一使力,都是一股敲骨剜心之痛,痛到他微微欠身,以抵消那种突然排山倒海而至的剧痛。 元清濯吃了一惊,忙按住他的腿:“你别乱动,阿偃,这伤轻易好不了,大夫说了还是要多注意保养的。” 姜偃微怔,脑中仿佛有一根绷得极紧的弦突然断裂了,嗡嗡作响。 她知道了! 姜偃亦不知道自己是何处露了破绽,但见她如此紧张他双腿,应该是当时为了脱困,磨破了裤腿让她发现了端倪。可此时,他却忽然不敢看她。 姜偃的目光慢慢移向了旁侧。 元清濯总觉他是害羞了,嘴角忍不住上扬,她捧住了他的脸。 “阿偃。” 他一动不动。 她朝他挨得更近了,明眸轻烁:“我都知道了。” 顿了顿,她满怀愧疚地垂下面,带着一丝哽咽,道:“你受苦了。怪我不好。” “我不是成心要抛下你一个人跑掉的……” 就在前天,梦境里她把一切回想了起来。才记起,当年她对苏嬴,未必没有过喜欢。 至少,是有过怦然心动的。 元清濯想把自己的委屈和难过都说给他听,把自己的后悔和失而复得的欣喜都说给他听,可不知道怎的,竟会没出息地泪水开始肆虐。 最后,她失了声音,双臂紧紧地搂住的肩背,埋首在他颈边,哭到撞气、发抖。 姜偃侧过脸,感受到一滴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眼中夺眶而出,濡湿了他丝衣的经纬,一直烫到颈部的皮肤。 “公主。” 他唤了她一声,试图劝她。 怀里的女孩儿却因为哭到太投入,听不清他说了何话了,静谧的室内只剩下她毫无形象的嚎啕声,近在咫尺地,聒着他的耳朵。 姜偃微微叹气,抬起一臂,慢慢放到公主的背上,稍一收力,元清濯感觉到姜偃臂弯中的温度,才慢慢地好些了,整个人 * 从他怀里滑了下去,泪眼彤红,我见犹怜,芙蓉俏面还抵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哼唧。 “公主。” 他又唤道。 元清濯“嗯”了一声。 他笑了一下,神色平静,就像上次戳穿她手里的姜片一样尽在掌握。 “我们之间,是你哭,就可以蒙混过关的吗?” 第67章 烟柳满皇都 元清濯眼眶中正欲簌簌滚落的晶莹泪珠倏地一停。 她支起了脑袋, 心虚气短地望着他。 “阿偃……” 说完扭了扭小蛮腰,像条灵巧的水蛇在他胸口游过。姜偃蓦然感到咽喉一阵枯涩,亟待水去解渴,缓解这陌生的焦躁。 她既然已经知道了, 想必, 也更加笃定了他对她的情意, 方才如此有恃无恐。 姜偃已经不想反驳了, 相比于他是苏嬴的铁证, 其他的很多话看起来都轻飘没有力度,只能拿来哄骗傻子。倒不如大方承认。 可是,就算他如今只是姜偃, 便意味着雨夜的伤害不存在吗? 不是没有得到过答案, 公主她忘了, 对苏嬴, 她也从来没爱过。 “公主预备让我如何?” 修长的睫影,漆黑、密实, 掷下一片细腻的阴影,投在他仿佛被揉碎的眼波里,显得那样纯质, 她无法忽略那其中隐含的自嘲。 心轻轻一抽。 元清濯握住姜偃的手, 五指收拢,握住它,慢慢地移向她的胸口, 在他微微惊诧的目光之中, 抚平,压在她的不断有力搏动的一处最温柔也最脆弱的所在。 “阿偃,”她心里疼得厉害, 不觉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我是心里只有姜公子,但是从今以后,苏公子在我心里和便和姜公子是一人,只是你。” 苏嬴也好,姜偃也罢,她爱的是他这个人。 姜偃的手心仿佛着了火,烫得起泡,一刻也再按不住,想抽离出去,却被长公主握着不放,挣了两下没挣脱,俊脸都红成了煮熟的螃蟹。 而长公主怎么肯放过这美味,就着热香四溢的娇羞国师,在他的脸上重重嘬了一口。 亲完顺带抿抿嘴巴,照着局促不安的国师眉眼弯弯:“阿偃,我好快活呀!” 姜偃“嗯”一声,眼神又落在了别处,根本不敢看她。 元清濯捧住他脸,爬上去一点,额头贴住他额头,吐气如兰:“苏嬴是你,我很开心。但你瞒我,我就不那么开心了。要是,我是个笨蛋怎么办,阿偃,其实你心里,是希望我能认出你的吧。” 现在想想,姜偃说过的许多话都有深意。 上次她提出要分开时,姜偃曾经对她说过,希望他好好地想想,把一切都想清楚。 后来又问她,有没有喜欢过苏嬴。 在姜偃的心里,还有一个因为未能甘心而不忍杀死的少年苏嬴的灵魂,孤独而抑郁,既盼着她记起,又矛盾地觉得不该和她在一起,既想分开,却又不舍得她身陷险境,才导致种种分裂一样的行为。 也就是因为这些种种温柔偏执,才让元清濯 * 在得知真相时心里既惊又疼。 才知道,从前那些她以为的他的“矜持”,不是欲说还休,更不是故意吊着她,只是,他心里一直这么矛盾地爱着她啊。 连她自己,在从谢淳风口中得知他竟会如此爱着她的时候,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越是想要从他的神情里去深究真相,他就越不自然,俊脸霞红,微微发烫,目光躲闪着纵然被她捧着脸也不与她对视。 元清濯于是笑起来:“先生,我真的以前都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容易害羞啊。” 姜偃忍着脸被挤变形,心想,是个人被压在床上如此轻薄,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元清濯继续轻薄他,过会儿揉揉他耳朵:“那我们成亲了以后怎么办,你还这样羞吗?” 成亲…… 这两个字,一下打进了姜偃心中最脆弱的某处所在,熨烫到了心底。 他茫然无措,终于与她目光碰上,却看到了一个眼神更为清澈、也更为坚定的公主。 无数的话涌入喉间,将发不发,欲吐难吐,多想为自己质问上一句“为什么当年抛下我啊”,可这一刻,一如三年前的雪夜,依旧是,说不出来! 最后,仅化作淡淡的一声:“不是男宠吗?” 元清濯捏捏他耳垂,笑容无比风流得意:“谁说是男宠了,是正夫!” 说完,她放低了声音,望着他,又小心地道:“要阿偃活在阳光底下,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我的那种,不是见不得人的,一直要穿不透光的黑色裳服,哪里也不能去的男宠。要阿偃,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妻子,我也只要你一人的那种,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婚姻,你明白么。” 姜偃的目光直了似的,乌润的黑瞳一动不动。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被她陡然压下来的嘴唇所封缄,于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全身上下,连发丝都软融了下来,近乎要化作一汪软水,任由她捏成无数种形状。 她的唇,带着一种能够滋润干涸荒田的独有的蜜浆,仿佛是上天赐予的醇美甘霖,温软而缠绵,令人如醉酒醪,意识都开始为之混沌。 姜偃只觉身下一半是烈火,一半是海水,极是煎熬。 这时,她放弃了继续深入地欺负他,微微抬起头,收紧下巴,俏面阴沉下来。 “你要说什么你不值得、不配之类的话吗?” 他心念一动。 正要说话,她却板起了脸,严声道:“你就配,绝配,锁匠都没有你能配。告诉你,我元清濯长这么大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我皇祖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逼退你让裴钰上位,你要是连她这点目的都看不穿的话,我就枉自奉你为聪明人了。而且——” 她顿了顿,手掌往下,隔着被子去碰他的腿,又想到老大夫的话,不由悲从中来,勉力压下去心头的艰涩,她一字一字地道:“现在你跟我都清楚,你不是出身贫门,是忠臣良将之后,你的 * 腿,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当初皇祖母那样说,你应该反驳她。” 姜偃沉默一阵,似乎是没想到,他只是在思虑该如何说,而不至于令自己最后羞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作为男人实在难堪。而就在这档口,公主殿下已经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 他无奈深深叹了口气,终于找到了一点打断她的机会,“公主。” “叫我小满!” 这一次,她的口吻带了一点命令式。 姜偃顿了一下,脸色愈红,然而最终顺从地唤道:“小满。” 元清濯这才稍感满意,总觉得这样了,姜偃方不会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于是放心大胆地等待着他说下去。 姜偃苦笑了下,无奈地道:“公主气势咄咄,我本来以为不会有我说话的机会了。” 元清濯一愣,继而想起方才一番慷慨陈词豪言壮语,好几次野蛮地打断他要说的话,顿感心虚,几乎想捂住自己的双眼了。 姜偃望着她,目光细细碎碎,温泽润和,虽然还在下边一动不能动弹,可半点没有被胁迫的不情愿。过了半晌,他抬起一臂,手指轻摩挲过她的鸦鬓。 “是我不够有勇气,现在依旧没有。” JSG 他停了下,微笑。 “也只好对公主殿下说,以后都不敢了,求你不要嫌弃,不要不要我。” 元清濯一愣,意会到了姜偃话中的意思,嘴唇越咧越开,最后绷不住了“嘭”地绽成烟花。 她再度埋首在姜偃的肩头,身体不住地抖动,这一次确实欢喜,喜极而泣。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 她曾经这么不知珍惜,如今玉人依旧在自己身侧,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 元清濯笑得下巴轻轻抖动,手指拨他下颌骨,虽然看不见他此刻神色,但莫名就是知道他很愉悦,于是她便万分心安。 “我可舍不得不要你。我的脾气又臭又硬,就像烂水坑的臭石头,也蒙苏公子不弃,觊觎有三年之久了。” 她支起下巴,促狭一般地,伸指头戳了一下他的俊脸。 “还装矜持,羞羞。” 第68章 心肝大可爱姜偃 姜偃苏醒了只有片刻, 很快又陷入了沉睡,约莫是目前大夫用的药有助眠的作用。然而话说开了,元清濯心头不再那么没底,也就轻松地舒了口长气, 得以睡了个安稳的回笼觉。 等到醒来的时候, 天正近傍晚, 她腹中空空, 寻了点吃食先裹了腹, 便又回来看姜偃。 他还在睡着,姿势始终没动过。从窗棂格子漏出的一点昏红的光,暖暖地照着他白莹如雪的面庞。 一瞬间, 这周遭静谧到了令她有一种穿越时空洞悉了五十年之后的画面情景的感觉。 那时鬓已星星, 不再如此刻朱颜翠鬓, 他是个糟老头, 她还是守在他病榻前的糟婆娘。不觉嘴角翘了一下,连自己都逗乐了。 真好啊。 她弯腰替他重新掖上被角, 顺便偷亲一口美人唇,放下帘帐 * 令他好睡。 这时,屋外传来了叩门声, 她好奇是谁造访, 拉开门出去,只见阶下所立之人是来自于裴家军的前辈,她立即肃容, “您可有事?” 他道:“王爷约您, 城外十里长亭一见。” 十里长亭,那是被人们用来送别的地方。 元清濯懂了裴钰的意思,垂眸沉默了下, 回道:“容我收拾一下,这就过去。” 她回屋换了身劲装,裹上披风,牵马出城。 裴钰果然早已在等候,远远地便望见他如青松亭亭的身影,她策马而近,到了长亭之外,翻身下马,将马缰拴好之后,沿着她所在之处拾级而上。 裴钰负着手等她来,转过身,朝她咧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小满,你到底是肯来见我的。” 元清濯默了下,坦荡地道:“相识一场,你待我不薄。” 若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样的情境之下,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她其实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裴钰……” 裴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要说的话。他的脸上都是笑,看着释然而轻松,只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一点也无:“老实说,公主,我从前说了姜偃很多坏话,因为我真的以为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喜欢你,我怕你受到伤害。这样想,也是觉得,我与公主相识了这么多年,我裴钰也算是少年英雄,小有名望,无论如何都不输给姜偃才是。” 他摇头,自嘲一笑道:“但这一切,到底只是我的臆想罢了。在得知姜偃就是苏嬴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永无机会了。” 元清濯却很是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钰有点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公主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特傻特没谱?” “……” 元清濯不能说,还真的是这样的。她很为裴钰感到抱歉。 裴钰叹了声,道:“如果这样的孽缘都不足以让我死心的话,那我也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我现在承认,姜偃他确实很爱公主,一点不比我少,既然公主选择了他,那么作为男人,我应该潇洒一点。公主,我退出,这就要走了,这一次,是回胶东。” 在发现姜偃的秘密的时候,裴钰突然全明白了。 明白了姜偃或许因为种种经历,不像自己这样敢于坦荡地说出对公主的爱,他的爱更卑微而压抑,内敛而克制,也偏偏会让公主心疼。 元清濯沉默了半晌,道:“相识一场,我居然也无话好送你,实在是对你不住,只好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还补了一句:“我和姜偃成亲之后,会去胶东看你的。” 裴钰心脏中箭,作西子捧心蹙眉状:“公主……你们是成心的吗?” 元清濯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裴钰呼出口气,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裴钰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说不定你们来胶东,本王也早就有了自己的爱妃,儿女都抱了几个了。” 自我安慰了一番,他转过身,把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己留 * 起来不给人看,低声道了句“我走了”,便走向了自己的马。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像唯恐被谁追上一样,到了马背前仿佛才反应过来,便一个急刹差点一头撞在马脑袋上,他就这样冒冒失失地牵了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马背上笔挺如剑的身影一阵凝滞,最后终是隔着漫卷黄沙,长亭短亭,回眸望了一眼。 这一眼带着经年相思破碎成渣的无望,和最后的那一点如同祭奠般的残念。 随即他收回了目光,领着数十骑裴家军绝尘而去。 只见前方烟尘滚滚,马蹄纷乱,不一会裴钰的身影变成了一粒芥子,最后,彻底地消失在了隐有丘陵起伏的远处。 …… 谢淳风听说师弟醒过一次了,正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运气还不错,他来时姜偃正好又醒了,并自己歪在了床头上,似乎正抱着一件血衣出神。 谢淳风觉得师弟有种怪癖,恋血衣癖。 三年前把他捡回去的时候,因为姜偃那身衣服上全是血和带血的皮肉,他早就扔了,没想到人家醒了以后居然念念不忘,非要把他那件没什么看头的衣服找回来。谢淳风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回去找,没想到返回社庙之后才发现血衣不见了。 肯定是被人拿走了。 当时为了避免泄露苏嬴行踪,谢淳风不露痕迹地折转了回来,搁谁面前也没提及此事。姜偃没拿到自己的衣服,渐渐地就死心了。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从前那身衣服,是苏嬴在苏家时穿的最后一身衣服,好家伙他一路从云州辗转到梁都,为了躲避追杀,都混到就要沿街乞讨的地步了,愣是没舍得把那身衣服变卖。 谢淳风就觉得,士大夫的骨气这种东西真是要不得,害人不浅,苏家的家教一定特别迂。 再后来,谢淳风又知道了,姜偃就是穿着那身衣服被长公主给睡了的。 所以那衣服就跟那耳珰一样有所不同,值得收藏了? 啧啧,看不出他正正经经的小师弟,居然有如此偏执的丧心病狂的一面。 现在,他又对着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出神了,难道是因为穿着这身救了长公主,觉得自己特英姿勃发? 啧啧,谢淳风在心里嗟叹不已。 “师弟啊,为兄有句话不得不提点你。” 他语重心长地道。 “这尚公主可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太皇太后和小皇帝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啊。你可得想清楚,人家娘家后台这么硬,你啃不啃得动啊?再有,万一你想纳个小妾……” 姜偃瞥了一眼他。 谢淳风吐气,“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愚兄还能不知你那点心思,白给你当了三年师兄了。” 蓦然,他正色道:“你这腿……” 姜偃道:“本就没什么用了。” 双腿换一命,是笔划算的买卖。 谢淳风严肃道:“我很为你们老苏家的剑法后继无人而可惜。” 姜偃微笑:“又不是没 * 有剑谱,我也不是生不了儿子。” 他从小没有见过父亲,不也一样将苏家的武功拾掇起来了? 这时,忽有一道脚步声由远而近,跟着帘外传来一道戏谑的盈盈笑语:“噢?那以后你负责生好了。” 素手拨帘,元清濯探腰而入,一张粉面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是去见了谁。 姜偃知道她是去了哪,并不说破,谢淳风惊奇地道:“师弟,你脸红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他伺候了他三个月零六天,贴身服侍,周到毕至,没见这死直男红过一回脸。谢淳风的嘴歪了歪。 元清濯解下披风,自己搭了张杌凳,一样坐到姜偃的床前,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接着,便看到了他手里的血衣。 那白衣上斑斑地洒着他的血,看着怪是瘆人,她不禁柳眉颦蹙,“阿偃,你拿这个做什么?” 姜偃顿了一下,从血衣里摸出了一枚漆火纹的图腾怪异的令牌。 “这是什么?” 元清濯惊讶地接过手,上下打量起来。 姜偃道:“是他们用来联络暗桩的信物。”顿了一下,道:“我顺手抢的。” 他故意地将过程说得很轻松,但元清濯知道事实远比她想象的凶险得多。他机智地把敌人引到宫城边上,令他们被宫城守备乱箭射杀,趁乱夺走了这枚令符,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元清濯攥紧令符,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你说你这么能干,要什么奖励呢?” 谢淳风感到自己的存在忽成了一种多余。 他脚底抹油开溜了,不打搅公主殿下调戏师弟的雅兴。 谢淳风悉心地为师弟和公主掩了门,搓了搓臂膀上的鸡皮疙瘩,哆哆嗦嗦地走了。 元清濯立刻挪身到他床上,噙着一抹水光的清眸明晃晃地照着他的眼,令姜偃不敢逼视,轻咳一声,转眸到了别处。 元清濯捏捏他手指:“身上伤可好些了,还疼不疼?” 她问的是除膝骨外的伤,姜偃早已不疼了,遂摇头。 元清濯笑容满面,听他说不疼了好多了,行事愈发大胆了些,倾身而上,柔条一般的双臂搂住了他的后颈,面庞渐渐凑近。 湿润的呼吸温温热热的,打落在他的面颊,闷躁之感令他的脸愈发地红热,额头不禁沁出了一缕细汗。 热汗汇聚成滴,蜿蜒滑下眉骨。 元清濯也惊奇地发现了这一点。 可是这是苏嬴。姜偃可以羞,但作为苏嬴,又不是没有…… 她忍不住嘲他:“苏公子你是在和我装象吗?你和我,可是有过肌肤之亲的,而且还是你不依不饶的,人家明明是初次,受不住,说不要了,你还……” “……” 姜偃拿手堵她的口。 俊脸红了个彻底。 元清濯的嘴唇被他的手掌捂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囫囵吐了几个字音出来,姜偃的额头上水珠越聚越多,到后来几乎已是热汗滚滚。 这是什么大可爱啊。做都做了还羞。 元清濯回想了初识一脸冷 * 漠、疏离至极的姜偃,居然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戚兰若若是见了,估计也要气得七窍生烟。 不,这样的国师她才不给别人看呢,留着她一人欣赏、爱不释手足矣。 要说这位来历不明的姜公子,可真是一身传奇,多少人将他视作神人,以为他高不可攀,信这些的,几乎,就要在家里供上姜偃的牌位了。然而,这位“谪仙人”在她面前,却是眼下这样。 元清濯朝他更近地贴上去,嘴唇轻轻碰他鼻尖,魅惑似的,幽幽呼出一口香泽:“阿偃。” 他不自在,想逃。 眼神看起来那么六神无主,慌不择路。 元清濯却一点不怜惜他的窘迫,反而在取笑:“方才,不是还大言不惭,又不是生不出儿子?” 姜偃一愣,她偏过红嫩的樱唇朝后而去,顺势咬了一口他的耳朵:“等你好了,我给你生。” 第69章 药浴 姜偃手里所拿的令符, 是黑衣人私下里联系暗桩传递消息的一种暗号,元清濯握着这暗号,所想到第一个人就是天香楼的老板。 然而她最近办事过于高调,已经在人前露了脸, 因此, 她把刺探天香楼老板的任务郑重地交托给了林霜写。并嘱咐她, 能不动粗就不动粗, 非必要, 不需屈打成招。 林霜写眼睛毒辣,谁有个鬼祟心思,都逃不过她一双法眼。元清濯对此十分放心。 她唯独不放心的是另一件。 那个给姜偃看病的名医在回去以后翻遍了药学典籍之后, 告诉她, 胜算不大, 他还是那句老话, 公主得要做好姜偃一辈子无法再行走的准备。 他说这话的时候姜偃亦在场,元清濯心尖发抖, 小心翼翼地去看他脸色,姜偃的脸依旧浮着病态苍白,但却回以微笑, 示意他自己并无碍。 但怎么会真的没有事呢? 她知道为免她担心, 姜偃一直都在强撑。 大夫看向他,停了一下,一点不避讳病人隐私:“姜公子当时受伤的时候, 定是现在十倍之痛吧, 我可以说,最坏也坏不过当时的境况了。” 姜偃噙了缕笑,颔首:“痛不至死, 就还受得住。” “为您治病的那位,的确是颇有手段的大能,他为姜公子除去了很多隐患,致使这些伤病看着虽然吓人了些,但最多是致残,决要不了性命。”他停了一下,又道,“只是老朽以为,那位大能本事高超,远在我之上,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所学博杂,相比终其一生专注于医术的顶尖高手,不一定比得过医术,姜公子,我虽然不能保证能给你治好双腿,但你还可以相信,这世上,会有真正能为你对症下药的名医的。” 其实,这位大夫的想法,也是元清濯一直以来地想法,但她到底只是个外行,不敢妄下断言,一定就有法子可以医好他。但既然这位德高望重的名医都说了这话,那看来,是真的还有希望。 她的心顿时跳得 * 飞快。 姜偃听了,面色不改,淡淡地道:“医士不必如此宽慰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大约心中有数。已经延误太久了,纵然是当时有医,如今已更难上百倍。” 元清濯心焦意乱,制止了他继续说这些丧气之话:“姜偃。” 姜偃的目光执拗而温和:“公主说了不嫌弃的。” “我哪是嫌弃你……” 她明明是心疼他。 这好赖不分、顽固不化的男人,该好好地磋磨一顿灭了他威风了。 姜偃温柔地笑道:“公主都不嫌弃了,我又怎么还会害怕治不好双腿。您请尽管一试,至于那些世外高人,闲云无定,又该往何处寻觅。万事讲求缘分,尽人事,听天命,姜偃心中无怨。” 大夫叹了口气:“若是每一个病患都像姜公子这样想得开,老朽这辈子不知道能少挨多少顿毒打啊。” 元清濯一听,瞥了这老头一眼,总觉得他在为自己的医术不精找借口。 老头去配药了,吩咐镜荧去烧热水,等人一走,元清濯就开始撺掇姜偃,诅咒那小老头晚上睡觉被耗子咬脚指甲。 姜偃无奈地望着她:“公主,他是医士,别人为我看病这是恩情,怎能恩将仇报?” 元清濯知道这是恩情,他要是看病看得好,元清濯当然有大把的金叶子赏他,可这老大夫至今没有拿出亮眼的医术来,反而每回来都再三地说服她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哪有这样的。 没有错了,她就是那老大夫口中想不开也不讲理的病患家属。 姜偃叹了声道:“何况,即便我诅咒了别人,也不会灵验。” 一语成谶,说什么应验什么,公主殿下未免将他想得太过于神了。 “嗯?怎么回事,你不是百发百中的么。” 现在身体不行了,发不了功了? 还是,姜偃一直不承认他言灵附体这一点,是乌鸦嘴而不自知? 不过以她的见识来讲,大部分乌鸦嘴情商都极低,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口无遮拦,也算是正常。 姜偃颇感无奈地看向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说话也许是侥幸有过几中,但如果是违心之言,一定不会成真。”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元清濯喃喃道。 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诅咒,就不可能会成真?因为他心里对给他治病的老大夫并无恶意,所以即便迫于她的淫威答应了,也不可能真的让那老头被咬脚指头? 她怎么觉得,他越解释就越玄乎了呢? 镜荧将热水备好了,拎了几只大桶入净室,倒入准备给姜偃药浴的澡桶,在按照老大夫的要求,放入了七八种煮透的活血止痛的药材,最为珍贵的是一样,那个在元清濯看来十分不靠谱的大夫亲手养植的药引——浸猪笼。 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元清濯差点两眼翻白昏死过去。心道她为什么要相信这种老古板,让姜偃吃这种苦。 不过在她看到大夫拿来的猪笼草以后,她就不那么想了 * 。这种名字奇怪的药草,也有一个相匹配的奇怪的长相。元清濯看了一眼之后,因为它其貌不扬而对它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老大夫指挥着镜荧,把净室布置好了,一切井然,他对元清濯道:“公主,行了,可以让姜公子进去了。” 姜公子又不能动,元清濯想。不等镜荧把轮椅推过来,她率先打横抱起了姜偃,美其名曰,等镜荧把他先生安置好,水都冷了。 姜偃长手长脚,不惯缩成一团,还没开始泡,浑身已经充血冒红。 镜荧跟了先生这么久,还没见过先生如此窘迫,连忙道:“公主,男女有别,先生交给镜荧就是了!” 元清濯看他一眼,摇摇头:“你身板太小,哪是你家先生的对手,好好到外头守着,换水的时候自然用你。” 虽然公主言辞正经,镜荧却暗暗地想道,连先生都能轻而易举地抱动,两桶水又何在话下,公主分明是假公济私,借药浴之名行轻薄之实。 只可怜他小小童子人微言轻,硬拧也拧不过长公主,还是被赶了出去,一并被赶出去的,还有那个老大夫。 老的小的面面相觑,一个丧眉耷眼,一个心领神会,皆在外头吹风。 元清濯试了试水温,偏烫,于姜偃来说应该正好。 她将姜偃放进软靠里,拉上屋内四折的缂丝青绿山水图屏风,蹲到了姜偃腿边,屈一只膝跪地,伸指将他的腰带勾下来。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腹间结实紧致,线条流畅起伏的肌理,碰到的一瞬间,他的肌肉不自禁地往回缩去。元清濯食指一顿,却是被他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她并不懊恼,微笑着抬起目光:“怎么,不给看?” 从前不知道为何姜偃总在她的亲近后,像河蚌般收拢坚硬的壳子,现在,她真的完全了解了。 她现在需要重建姜偃对她的信任,令他相信,她想和他做亲密的举动,只是情之所至,不含其他,因此也不会在亲密之后就抛下他。 姜偃的脸绯红一片,从两腮,一路蔓延至耳后、颈下。 “阿偃,给不给我看?” 他这人有时候害羞都能羞得不动声色,譬如眼下明明都整个人红粉红粉的,通体都在泛光,可脸色依旧持凝,眼眸依旧深幽冷静。 被她问过之后,他的手抖了抖,随后,慢慢地拿开了。 既然这样,那就是给看的意思。 元清濯翘起嘴角。 只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来,才抽开他腰带,替他宽衣落下外袍,浓丽的明眉揪了起来。 她审视一般地看着姜偃:“你不愿意诅咒那个不靠谱的老大夫,倒愿意诅咒我?你就真的忍心老鼠啃我的脚指甲?” 可是这人亲口说的,只有真心实意发出的恶毒诅咒,才有可能会成真。敢情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被老鼠啃脚? 姜偃一滞,仿佛跟不上公主如此跳跃的思维了,完全无法想象,她是如何从无边旖 * 旎的暧昧氛围里,机锋急转,进入这个死亡话题的。 长公主有一双漂亮的美眸,常年是春水氤氲的,细看来仿佛隔了雾色去观赏桃花。 她轻轻一瞥,妩丽多情,花瓣似的红唇簇成一束,静静地偷摸看他。 再这样下去,水已经凉了。 姜偃感到很无力,他避过了公主热火撩人视线,长指勾住衣角,卸去了身上中衣。 壁垒分明的腹肌,在雪白的素纱亵衣之下若隐若现,满蕴生命力。 公主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他。 “……” 这时,长公主又想到一件事,她的心情突然由阴云密布转向晴空万里,连姜偃也算不出女人的心思为何变化得如此之快,就见元清濯翘开了唇。 她一脸得意的笑容,爬到姜偃的身旁,柔软修长的臂膀将他的肩背慢慢环住,凑近他的唇,深情款款地道:“哦,那我明白了——之前马车那次,我让你诅咒马车坏掉,你说不会坏掉,可结果还是坏了。” 公主心里记录着一笔一笔的旧账,清清楚楚,无可抵赖,连姜偃都忘了。 那次马车坏掉之后,元清濯献出了自己的“初吻”,尽管后来知道那并不是。 但看国师那时的镇定,似乎真的以为,他的诅咒不会应验。 元清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模样,连他自己深心在想着什么、算计着什么,他自己都不一定明白。 嘴上正经不阿,深心头却盼着马车适时地坏掉,好与她有肌肤相亲啊。 元清濯歪了歪脑袋,眼波特无辜特清纯:“嗯?现在知道羞羞了,会不会晚了啊国师大人?” 姜偃脸色绯红,眸子轻轻颤了一下,犹如蝶翼般舒展开来,看不到一丝的慌乱。 “公主,水该凉了。” 这话倒提醒了元清濯,她反应过来,脸色微僵,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道:“我又忘形了,你别见怪,我这就抱你进去。” 她起身,将姜偃抱住,走到浴桶边一定,随即缓慢地下沉力道,送他下水去。 看着他慢慢坐入水中,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元清濯幽幽地吐了口气,悬着的心稍安。但很快她就开始检讨起自己,一味地调戏美人,而忽略掉他身体的不适,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很是愧疚,几乎不敢再看他。 “我还是出去凉快会儿。” 净室中热雾弥漫,憋得难受。 她转身要逃之夭夭,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腕,并没有用几分力道,轻轻一带,她滑向了姜偃,脚底下差点儿踩空滑一跤,姜偃另一手扶住了她的后颈。 “阿偃……唔……” 他的唇寻了过来,堵住了她所有未尽之言。 第70章 吻 姜偃身上寒凉, 嘴唇却偏温,不用熏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清列而幽冷的体息,她沉醉如痴, 被半哄着拖进无尽情潮的深渊里去。 之前的每一次她偷亲他, 都是不含任何的欲念的, 因此也未能品尝到他究 * 竟有多甜。 但现在, 被姜偃亲得身体轻飘飘的, 仿佛四肢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她感觉了前所未有的甜蜜舒坦,像偷吃了人参果一样, 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下一瞬就可以羽化而登仙。 姜偃扣住她颈后的手指微松, 放开了被他咬住的两瓣甜津津的唇, 觉它此刻被吻得更红润有光泽了,姜偃的脸色也愈红。 鼻尖抵着鼻尖,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只感到咽干,嗓音发哑:“公主把一切都想起来了么。” 听她说起那晚上的事, 诸多细节, 连他自己都不敢回忆,她却能一一道来。姜偃早已肯定,她全都想起来了。 应该还有谢淳风, 也对她也说了什么。 元清濯抿了抿嘴巴, 虽然唇枪舌剑上占据上风,但别看姜偃动不动脸红语塞,却是个正正经经的实干派, 把她亲得都走不动路了。 她浑身发软,只好困在他边上攀住桶沿,低低地,点了一下头。 “还有,这个……” 她从怀里摸出来那支锦盒,打开,把里头的耳珰露出来,拿给姜偃看。 已经三年之久了,这么久了,这耳珰却因为做工精致,原石造价不菲,至今仍然焕发着鲜亮的玉光。 姜偃的视线为之定住,他仿佛也没想到,这东西被谢淳风拿去了以后居然还会留着。清咳一声,红晕过耳:“是公主的耳珰。” 他记得,那一晚极尽颠倒疯狂,连他自己都不知,一路逃亡而至梁都,盘缠耗尽,身体江河日下,在拜谒公主之前已有整整两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对她,却有似乎使不完的气力。 耳珰是疯狂之中留下的,他醒来时,她在他臂弯里安睡,鼻尖轻细,发出幽微的几不可闻的呼噜声。雪白的延颈边,一只耳珰掉落,被一绺乱发勾住,静谧地散发着光华。他心中一念动,鬼使神差,将它拾了起来,攥在了手里。 他已是罪民之身,被捉到无过于一死的一条烂命,穷途末路,明知与尊贵的公主殿下有着种种的不匹配,却无法克制心中的贪、嗔、痴,何德何能,能够拥有她,哪怕短短一夜。 握着那只耳珰,他再度睡了过去。 醒来以后,便没有那个温柔而骄傲的小公主了,她府上的管家,一脸的阴森,亲手来打碎了他的美梦。 美梦竟不能撑到天亮,就被迫结束。 三年前的冬,梁都大雪,得知她回来为先帝吊丧,枯死朽坏的一颗心,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一般,明明还无力下床,却恳求师父,带他去见她。 哪怕,看上一眼足矣。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那晚上,她对他种种柔情蜜意,其中,可有一句是真话? 可是,当他拖着残腿,踉踉跄跄赶到灵堂,见到雪夜里熬红了双眼,满室丧具里身体单薄得可怜的公主时,他停住了。 他不想再问了。 留下他的大氅后,他转身离开。 到了门外,绕过一截孤独的矮墙,他忽然再也立不住 * ,弯腰咳嗽了出来,几乎把心肺都要咳出来。 师父看着他,替他摸着背,叹道:“何苦呢孩子,你身体还没复原,想太多没有用。你命里注定的姻缘,也许还没有到。” 他忍住喉咙里不断冒出来的难忍的痒,哑声道:“师父,我如果成为姜偃,便立誓,此生不娶,以命守住听泉府。苏嬴重诺,绝不失信。” “孩子,别想极端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 他那时不信,他还有什么命里注定的姻缘了。 他只爱公主殿下一个人,尽管她这样坏,他心里却还是不能将她割舍下。别的什么女子,他不要。这又怎么能算是姻缘? 元清濯吐了吐舌,笑嘻嘻地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耳珰,你喜欢吗?喜欢你就留着,我就不计较你有过想把它扔了的念头了。” 耳珰是谢淳风给她的,那时他万念俱灰,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只耳珰了,随手扔了出去。 此刻被她拿回来,不知怎的,心里却没底,怕她会生气。 元清濯将锦盒盖上,放一旁的高脚架上。 药浴慢慢有了效果,热气淋漓地飘上来,晕湿了他的脸庞,密实的两鬓以及那两道粗细得中的眉毛上,沾了粒粒水珠,衬得他这仙人般的清俊脱俗的美貌,洵美且异,别具风情。 元清濯摸摸他的脸,替他将脸上多余的水珠挥开,温温一笑:“好了,现在别想那么多,咱们安安心心等着把病治好,以后……”停了一笑,又是噗嗤一笑,“以后得日子还长着呢,就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还怕算不完?” “我答应你,等你可以站起来了,姜公子想要怎么惩罚我,我都配合,好不好?” 公主殿下的口吻暧昧至极,是什么样的“惩罚”,令人脸红心跳,连她自己都赧然地舔了下干燥的唇,眸子一眨一眨,亮晶晶的。 身后响起了一阵推门声,是镜荧掐着时辰来换水了。 他朝里头问了一声,得知可以进来,才拎着沉甸甸的水桶入内,将热水倒上几桶,原本只没到姜偃腰腹的水立时涨到了他的胸口。 只见公主半跪在湿漉漉的地上,隔了一只浴桶与先生似乎正在说什么小孩儿不宜的亲密话,镜荧也脸红了,不敢再多看一眼,仿佛再多看一眼都会长疔,于是撂下桶落荒而逃。 逃了一半想起来桶没拿,又急忙把脸色绷住,快步跑回来拿走了水桶,这才同手同脚地离去。 等镜荧贴心地关好门,元清濯笑吟吟地看姜偃:“你的小童很乖嘛,我看他懂的也不少,好好栽培也是大有可为,阿偃,你没想过把听泉府留给他吗?” 姜偃顿了顿,“他天资不够。” 元清濯疑惑:“天资不够?那老国师带他回来做什么?至于你说的天资……你老实说,他只是比不上你吧。” 姜偃眼睑下垂,一阵沉默。 那就是默认了。 元清濯捋起衣袖,啧啧 * 道:“那我可就要说你了,国师大人,您那天资是百年不遇的独一份,是让老国师亲口承认的,谢淳风心甘情愿地退出的,老百姓里更是有口皆碑的,仅仅因为比不过你这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就否认人家小孩儿的天赋,这不好吧。” 姜偃道:“是么。” “我觉得我很一般。” 元清濯觉得,姜偃有刻意贬低自己引人抬高以获得被吹捧的满足感之嫌。但她姑且相信,他是一个特别真诚的人。 于是顺口就吹捧了一下没有自信感的男人:“你特别好。我还记得观星阁的那台璇玑,让我看到了那么遥远的星星,好几任国师,倒腾了近百年,也没有阿偃你能干。小镜荧天赋可能是不如你吧,但只有肯学,假以时日,能混成历任国师里的中庸之辈,不也够了吗?” 公主似乎特别热忱,迫切地盼着他能找到一个传人。 姜偃想了一下,“公主想让我离开?” 元清濯点头:“是的,我当然想你轻松点。” 自古功高易震主,当今的小皇帝,连她这个皇姐手里的权都容不下,急不可待地要将她嫁去天高皇帝远的胶东,又怎能容许手中握有他把柄的姜偃的存在? 虽然一直到现在,元清濯都还不知姜偃到底知道了什么,也惶恐去问。 她故意笑得风流轻率。 “嗯,我巴不得你跟了我,我到哪你就到哪,我得整根绳子把你一辈子拴我身上,免得一不见了就记挂,如此才好。” 姜偃的目光停在公主俏丽如三月桃花般的鹅蛋脸上,虽是玩笑话,却能感觉到她隐隐的认真,端凝少顷,“公主。” “嗯?” 他双臂扶住桶沿,支起身,在她红嫩嫩的嘴唇上印上一吻。 说实在的,元清濯更喜欢主动的男人,尤其是,虽然羞到恨不得到处找地缝,却还一鼓作气,把她亲到不会呼吸的姜偃。 末了,他稍稍退开一些,静默了片刻,低语道:“公主不要再骗我了,是你说的,请把我和你绑在一起。”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着前所未闻的哑,格外隐忍,格外动情。 她摸了摸下巴,略带审视和思索瞥着面前,因为被水打湿了唯一一身薄薄的亵衣,致使里头光景全部透出,几乎可以说是什么也没穿的男人。他的话,她可以理解为,一向清高旷逸、不近女色的国师,如今,这是在向她求欢吗? 第71章 天作之合 镜荧拎了三次水, 到最后一次水凉了的时候,姜偃从中沐浴而出,元清濯将他抱回罗汉床,将备好的干净绸衣递给他, 与镜荧一同出去了。 镜荧告诉她:“公主别看先生好像一直不说什么, 但有谁会不在意自己的腿呢?他是很能忍痛, 才会装作没事人一样的, 公主以后会和先生在一起, 镜荧不会贴身服侍先生了,还请公主多留意。” 小童郑重其事对她交代,元清濯不能不应, 她学着他的神 * 态, 重重一点头, “我省得了, 你放心。” 姜偃更衣之后,她推门进去, 问他感觉可好,可还疼痛。 姜偃坐于罗汉床上,一足伸下云床点在冰凉的地面, 慢慢地晃了晃, 随即摇摇头。 还是无力。 元清濯倒也没有急于求成,只泡了这一回药汤而已,说不定药力都还没开始作用。只要不疼, 其他的, 尚可以徐徐图之。 元清濯伸臂将他抱起,要送他回榻上,姜偃说要去书案, 她也没问别的,只将他送到书案后,拉了一条毛毯替他压上、掖好。 姜偃看着她这段时日以来愈发娴熟的手法,心里却恍恍惚惚有一念莫名地生出,久病床前无孝子,会否,他再也站不起来,她终还是会厌腻这周而复始的折磨? 元清濯瞥过眸光,正碰上姜偃漆黑而幽沉、恍如深渊的双目,里头似极快地掀起了一阵风浪,接着避了开去。 虽不明言,但她总觉得,这段时日朝夕相处,彼此之间已有了更深的默契,他一个眼神,她就能懂了他的想法,摇摇头,勾唇,挨着姜偃坐倒他身侧,展开面前的宣纸,提笔蘸墨。 写的是她的生辰八字。 落笔,将墨吹干,取下来拿给姜偃。 “我的生辰八字都交给你了,你的呢?” 民俗里,男女通婚需要交换庚帖,生辰八字和祖上三代都得写上,还得纳吉。需合八字,再遣人相告,方能上门提亲。 姜偃微微怔忪,指腹擦过上面的墨迹,染了满指的黑墨。 公主的意思—— 是他所想的那样么? 他的呼吸开始凌乱而急促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猛然抬头。 元清濯将笔拿给他,笑容绚烂,如同天真稚子,“你也写你的生辰八字,我们交换。” 姜偃被迫握住笔,可他觉得,自己握笔地手似乎在颤抖。 许久,才蘸上墨,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笨拙,元清濯笑容不减,盯着他,目光催他快写。 姜偃定了定呼吸,平复心境,提笔于宣纸上挥毫,一蹴而就。 字迹倒未见得有凌乱不成章法的痕迹,不过比起上次的拜帖,连笔颇多,应该是真的心乱了。 元清濯不点破,拾起两张纸,左右看了一眼,笑靥如花:“你是庚辰年生的啊,那比我大啊。” 大一岁多呢。 姜偃一时无语,半晌之后,他道:“我看起来很显小?” 难道公主一直将他当小孩儿哄着? 元清濯“嘿嘿”一笑,将两张纸都送他手里:“你给算算,我们的生辰八字合吗?” 现成的大神棍,大魏无匹敌之人,拿来算八字相性那确实是大材小用了。 她本来也不相信这些,不过还真想听听国师大人的高见,单手支颐,明眸宛如夏夜流烁的碧幽幽的萤火,轻轻闪着明润的微光,耐心地等着他。 姜偃的目光停在纸上,其实无心去细算,这些本来也做不得真。夫妇结合之初,尔卜尔筮,体无咎言,都说是良缘天注定,一世欢 * 喜情深,到最后,却还是成了怨偶。但是公主喜欢听好话,他不会去煞风景,于是道:“合。” 元清濯喜不自胜,“我就说嘛,我和阿偃你一定是天作之合!” 说完就抱住了姜偃的腰,将脸埋到他胸口,两个人在长椅上晃了晃,姜偃被她抱着,桎梏着,双臂几乎无法动弹,可却半点不适之感都没有。偏薄的双唇轻轻上扬,俯身,吹开她额前的碎发,亲吻她的额头。 轻盈的、微凉的触感落在脑门上,虽是一触即分,却令人分外有着一种被人珍惜的感觉。 她舒适地闭上了眼,撒娇一般地朝他怀里乱拱。 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便如同怡神催眠的香,没两下骨头都酥软了。 自古英雄爱美人,将军配红颜,温柔乡消磨斗志,看来都是真的。她现在连为他一掷千金,烽火戏诸侯的事都干得出来,还唯恐不够。她居然是这么个胸无大志的,难为小皇帝还杞人忧天地惦记她的自清军了。 在椅上温存了没多久,姜偃身体里药力涌起,那药引有催眠的功效,他很快便昏昏然欲睡,上下眼睑亲密地碰了几下,头朝着元清濯的颈边歪了下来,不出一会,竟睡熟了,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两条臂膀也歪垂了下来。 元清濯“哦”了一声,“原来这药效过人,熏得我都想睡了……” 她抱他回榻上,将他安置妥当,盖上锦被,方才松了口气。凝眸看着姜偃沉静的睡颜,心里既踏实又满足。 她走回书案,想了想,还是拾走了那两张纸。 …… 谢淳风以前从来不觉得练功有什么好,把一个斯文人活脱脱变成一个大老粗,平生所见的习武之人,只有项煊项将军,堪称儒将,再就是那个叫人没眼看的师弟,晓得点礼数,虽然多半是因为腿的缘故这几年来才没动过粗,总而言之,谢淳风一直以为,要想保持风流倜傥,令以后的娘子一见惊艳,就必须始终文弱而白净。 前二十三年,这简直是谢淳风的人生信条。 然而林霜写搞崩塌了他的信仰。 他发现,在娇滴滴的诸位美人面前被母老虎一枪挑一个屁股墩儿是真的没有面子。 都这么没有面子了,那就算把《秋高赋》吹拉弹唱得再好,也挽不了尊了。 谢淳风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痛定思痛之后,他开始练功了,走走刚猛路子,至少不被人一招制敌,很是脸上无光。 正练得汗流浃背,公主殿下来了,从身后唤住了他:“谢师兄。” “咦?公主殿下来得正好,我方才这招总觉得练得不对,你帮我看看啊,这回身下劈之后,怎么能突然使出这招二分明月来呢?” 他自己试着演示了一下,然而始终觉得不通畅,连不下来。 元清濯道:“我是有两张生辰八字,想请谢师兄帮我看。” 原来是这事,谢淳风收招,用拭剑的绢布抹去 * 脸上的汗迹,笑道:“给我看看。” 他接过长公主递来的两张纸,看了一眼,随意一算:“啧,难。” 元清濯“嗯”一声,疑惑地道:“合不来?” 谢淳风话到嘴边,瞥见长公主神色,七窍玲珑心肝登时上了岗,咯噔一下,意会过来这个是谁和谁的生辰八字。 原来这长公主嘴里头说着不信怪力乱神,心里头却暗戳戳地搞这一套,期待别人的奉承。 谢淳风了然于心,握着两张宣纸,沉吟而笑,道:“这八字挺有玄机。” 元清濯道:“有话直说。” 谢淳风给她耐心地胡诌:“这两个人,命格一定是水火不能相融,本来应该什么缘分都没有。尤其庚辰年这个——”于是指给她看姜偃那张八字,“这张,这个人简直就是天煞孤星,说不准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年少失依,长大以后娶老婆,那是娶一个死一个,娶两个死一双,还有,千万别生儿子,生也生女儿,儿子多半夭折……” “谢淳风!” 长公主一怒抢回了那张纸,拎起拳头就朝他鼻梁唰地一拳揍了过去。 谢淳风结实地挨了一拳,鼻梁差点被打歪,捂住流血的鼻子弯腰惨叫连连:“公主,是你叫我看的,说的不好你也别动手啊……” 元清濯瞪他:“你活该!谁让你……” “公主,”谢淳风用绢布捂住鼻,站了起来,打断她的话,“我是说真的,我师弟命不好,你真的要跟着他?” 哪怕克妻克子,都不怕? 元清濯背过身,冷冷地道:“我不信这些。” “啧啧,”谢淳风抻了抻肿痛地腮帮子,叹道,“不信?那公主又何必来问在下。” 这话令元清濯微微怔住,他摸着鼻子笑了笑,道:“听泉府算卦的很少有错,看人的八字更是十有十中,公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元清濯道:“你吓唬不了我,还有,就算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真的,我又怎可因此辜负阿偃。” 谢淳风叹了叹,道:“仅凭他能得到公主殿下这样的红颜知己,就不能说命不好了……我方才说的确实都是假的哈哈,姜偃的命好着呢,万事开头难,姻缘也是一样的,待过了这道大坎儿,一切都会明朗。何况我更相信人定胜天,人心这种东西,本就是连天意都无法左右的,姜偃更是深信这一点,公主不必担心。就是我这鼻子……嘶……” 他低低地呼了声痛。 元清濯本来还有点儿愧疚,一想到此人种种不靠谱的可恶之处,心里头那点儿歉疚便也烟消云散。 “活该你!” 元清濯清叱一声,飞快地打消了心里的不快,只当没来问过这厮。 “公主。” 身后传来一道通禀时,是林霜写。 她停在庭院的拱门口,似乎等了有一刻了,方才听到那浪荡子弟与公主嬉皮笑脸,林霜写便已觉得其人面目可憎,想揍他一顿,好在公主自己已动了手报 * 了仇,倒不必她多此一举了。 元清濯问她何事,可是天香楼的老板已经有所交代。 林霜写捧着搜集而来的东西,一并交到元清濯手里:“这是天香楼老板的证词,公主所给的那枚令符,他们确实见过。对方是大主顾,从来不做小买卖,除了他们天香楼,还有一拨暗中经营私铁的同伙,但私下里,他们极少联系。” 大魏自立国以来,便已有禁榷令,盐铁官营,这已经是百年传统。私铸兵器和走私铁具无不是杀头重罪,但因为利益驱使,这一本万利的生意始终是屡禁不止。到了如今,已经成了令人头疼的一件事。 “天香楼的老板呢?” 元清濯还没有看证词,先问了对他的处置方法。 “他已经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招了,目前看来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他说那伙人已经很久不找他做生意了。未免事情露出去,我先把这唯利是图的老东西给抓了,暂且押入诏狱,关一阵子,必能老实些。” 元清濯点了点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决定派人二下地宫,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姜偃这段时日该静养,她需要谢淳风的帮忙。 谁知道一扭头,竟不见了人,她诧异地道:“咦?” 林霜写轻嗤。 男人,不过如此。 第72章 我们成亲 据天香楼的老板招供的线索, 元清濯与林霜写带着人相继控制了各大曾与李恨秋团伙有过生意往来的商埠。在这其中,又搜出了不少的“铁”证。 这些东西上,不少都刻有相同,或是类似的花纹, 虽然刻在隐蔽处, 但耐心去找, 还是能够发现, 这些花纹的作用便是令这批兵器有区别于其他。 元清濯对兵器算是有所研究,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均有涉猎,试了试手,惊讶地发现这批兵器的规格含量居然比朝廷正规军所用的还要良心, 不但锋利无比, 柔韧性也是不错。不知道有人要大批量地造这么好的武器是用来做何勾当。 收缴了这一批武器, 同时也捉拿了一批涉案人员, 再三拷打之下,有人漏了底, 供出了这笔买卖背后的一个中间人,乃是刑部一个司职记录的主簿。元清濯便想,区区主簿, 能捞得了多少油水?背后必定还有人撑腰。 但这人是谁, 一时还抓之不住。 待她返回梁都之后,还要继续潜身行事。 一日过去,暮云烧成了锦, 于天边肆意地涂染着深红浅红。 晚膳时分, 姜偃悠悠醒转,她端了点清粥小菜过去,正见他靠在床头, 脸色依旧不见红润。 她万分过意不去,低眉垂首:“阿偃,最近饮食是有点清淡了,等……” 他已经接过了她手里的漆绘托盘,温声道:“无事,我一向不喜油腻,难为日理万机的公主殿下还要抽空来见我了,定是累了,不如靠榻上歇一歇。” 某人求欢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长公主餍足地想着。只可 * 惜,国师大人现在双腿还无力,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的少年的狠劲儿…… 她把头歪过来,枕到他身上,姜偃的脸色丝毫出现了细微的崩裂,起了微妙的变化,元清濯挪了挪,他蓦然溢出一丝低咳。 “公主……不动。” 元清濯支起笑靥媚态毕现:“嗯,好呀,我不动了,姜公子你吃着,我就这么看着你。” 姜偃怎会可能专心用饭,吃了几口,也确实觉得索然无味,又被公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没两下脸便红了。 只好又将碗碟都放下。 元清濯蹙眉,但想到他一整日都在休息,没有胃口也是正常,没硬逼他再吃几口,劝了一下,见他还是不用,她便舒了一口气,不再劝了。 她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包括揪出了隶属刑部的中间人。 姜偃听了,一阵极长的静默无言。 元清濯的目光一直观摩着他的身上,将脑袋上抬了抬,倚人他腹间,伸臂去搂他肩膀,“阿偃。都过去了。” 过去很久了。 今时今日的刑部,也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伙人了。 姜偃下巴微收,若有所思地与她对视片刻,抬起手,在她鬓边挼搓着:“小满。” 他从不主动叫她小满,元清濯一听,顿时肉酥筋软,忍住没有去抱他亲他,只轻“嗯”了声,等他说。 “我当年,可是做了一件蠢事?” 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然而终不过是,斩草未能除根,毒瘤尚在。 元清濯一愣。 继而她坚决摇头,“当然不是!” 如果易地而处,她甚至很难去为祖父报仇。苏嬴所谋的,是苏家的清白,是朗朗乾坤,苏氏之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这一点他做到了。 而且当年的七个人,下场也是惨痛。 这是姜偃的功劳。 怎会是傻事? 感受着他的拇指不断地擦过她的绿鬓,带着无限谨慎与温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总是蜻蜓点水的。她扭了扭脑袋,坚定地要往他掌心里拱,姜偃于是笑了,像逗弄着一只毛茸茸乖巧玲珑的水獭,屈指,在她脑门上轻弹。 她故意装作被他弄疼了,嘴唇嘟起来,嘤嘤哼哼不依。 撒娇怪。 他于心里想道。 “公主顺藤摸瓜一番,既然已经找到了线索,不如择日归京。” 他顿了顿,停止了抚她的眉鬓。 元清濯诧异地揪起脑袋:“那你呢?” 姜偃微笑:“公主如果信得过我,这件事交给我。” 元清濯觑着他:“不对。” 她一直觉得不对,为何小皇帝放任姜偃来查李恨秋,没有丝毫动静。还是说,姜偃这种玉石俱焚的行为是正中他下怀? “不行,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回一起回,明天我就把搜罗来的兵器,抓到的人,连同账目一起先全部运回梁都。这些虽还不至于要了首辅的命,但也够他喝一壶了。至于这里,我想得不错,西京果然是世家盘踞的大本营,我们已经动了他们的利益,留下去 * ,万一他们要与我们鱼死网破相争,的确是很危险。” 停了一下,元清濯紧握住他的手,凝视着榻上病容苍白的男子,一瞬不瞬,道:“姜偃,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让你孤身去涉险,我做不到。何况已经这样了。” 他已经付出过一次惨烈的代价,至如今,都已经无法再站起来,她的心容不得他再有一丝的危险。 姜偃的眸光一动不动,静静凝视着紧握他腕骨的长公主殿下,胸口冷冰冰的东西倏然一热,犹如死灰复燃。 从前他觉得,他肩上挑着听泉府,要秉承师命找到传人,才可以谈什么叫“死得其所”。 到那时,若公主还没回来,他去战场寻她,死在她身边。 而就最近,公主告诉他,也许镜荧迟早能独当一面。他突然也意识到,原来不是镜荧还不够强,他只是在天分上没法与自己相比。而自己入门,不过一年,镜荧再有十年、二十年,只要潜心修学,未必还及不上自己。 他所谓肩上的重担,是他给自己设立的条框、做死的局。 而现在,他开始贪恋着生了。 他想要活下去,与她一道。 他回握住元清濯的手,自嘲一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得到公主殿下如此垂青厚爱,感激不胜。自今日起,但许公主驱策,无有不往。” 元清濯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话来,联想到他之前醉了,在观星阁上对自己说,愿意托付性命给她。 她好像懂了,那不是醉话。 他是真的,敢把身家性命全都押给自己。 元清濯胸口发热、发烫,眼眶微微红胀。 “我要你做第一件事——” 她等着他目光询问过来,道:“我们成亲。” …… 元清濯所料不错。 近来这段时间,她的种种行为举动已经不可能再是私下小规模的点卯,而是已经彻底捅了马蜂窝了,动了幕后那些旧贵族的利益。 既然这样,那就是很难善了的。 是日夜里,元清濯在姜偃这边留宿。 他已经答应了成婚,人马上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了,她倒也没什么觉得害臊的,除了目前不睡一张床以外,纯把姜偃当成了自己男人,随时轻薄,周到照顾,他既已答应了成婚,便也没有再假正经地端着,对她的一切行事都放任自流。 结果夜里便有火起。 旧宫走水了,一时人声鼎沸,人人奔走相告。 与宫城毗连的枫馆也遭了殃,元清濯嗅到了一股烟熏味,立刻拥被坐起,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姜偃的安危,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奔到姜偃面前,他此刻人亦醒了,警觉到是走了水。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枫馆里除了习武之人,大多数人都还没觉察。 “小满,今夜是东南风。” 也就是说,如果坐视不动,火势极有可能会蔓延到枫馆。她当机立断将姜偃用薄衾一裹,抱着他就出门。 这时镜荧、林霜写均已在屋外待命,元清濯 * 一声令下:“撤。” 数人,连同巡抚司三百武士随行,撤出了枫馆。 元清濯把姜偃放到镜荧推来的轮椅上,立即动身安排人员救火。 当是时,北角那片已经烧红了天,火舌暴烈,摧枯拉朽地侵吞着周围的一切,见风就长。 曾经繁华雄伟无边的宫城,这时,都已被火势所侵陷,高楼巨阙,参天古木,在火焰的狞笑声中痛苦而沉默地嘶鸣! 文帝武帝曾经坐镇的宫城,六名忠臣义士拼死捍卫的神圣之地,难道就要在今人的手中丢失了吗? 元清濯咬牙,眼下只能尽力地保持冷静,“你们先在宫城主殿外建立隔离带,好在我们有护城河,应该烧不到含元殿,郭显,你带一行一百五人,开闸引护城河水入宫,为禁军救火做准备。速去,不惜一切代价,能救得了多少,就救多少!” “诺!” 巡抚司群情激昂,郭显立即分兵领人去救火。 第73章 大火焚城 所有人虽说还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但见到这样的火势,烧得还是曾经的宫城,没人能坐视不理保持冷静,然而也就在这时, 姜偃蓦然道:“师兄何在?” 元清濯心中一动, 诧异地巡视四周, 还真的没发现谢淳风的身影。 这不靠谱的姓谢的, 不会睡觉雷打不醒, 都这会儿了,还在屋里睡大觉吧? “我去看看。” 元清濯正要回枫馆,林霜写一步跨出, 按住了她的手。 她沉声说道:“我去。” 说完, 不等元清濯有所反应, 林霜写一步如疾风, 重新迈入了枫馆大门。 波月斋那边,正背临宫阙, 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了,火光映得这一角黑夜犹如被撕烂了的巨幅墨画。 风一吹,一口火星子几乎要呛人肺管。 林霜写开始怀疑自己中了邪, 为何要亲自去救一个无药可救的浪荡子弟。 明明她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姓谢的这种用男人。 没想到她破门而入, 所见到的,就是谢淳风这厮压根没睡,披着他的外袍, 埋头在他的书案面前, 似乎正在苦思冥想,手中的笔尾直戳着太阳穴。 林霜写快步走近:“着火了,随我走!” 说完就要拉拽他, 谢淳风不肯动,大声道:“你走!别管我!” 这厮是不是还没搞明白状况? 林霜写也是勃然大怒:“谢淳风!着火了!快跟我走!” 林霜写绕至他书案后,提臂拽他胳膊,直将人往外拖,谢淳风的力量比不上她,但作为男子,浑身也算是肌肉暗贲,轻易地撼动他不得。林霜写皱了皱眉,目光下移,落在了谢淳风面前地宣纸之上:“都已经何时了,你竟还在看看这无用之物!” 他的纸上密密麻麻画着虫子一般的东西,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这是乐符。 林霜写实在很难想象得到,居然会有谢淳风这等人,都已经火烧眉毛了,火势说不准很快就飘到枫馆来,到时候再跑只怕都已经来不及了,他这蠢 * 货,还固执地惦记一张纸! “不是还没烧到枫馆来么!”谢淳风目光不离乐谱,厉声道。 然而所有泉涌般的灵感,在这个粗鲁的女子野蛮地闯门而入之际,就已经被中途打断。 他这几日宵衣旰食,就为了这一闪即逝的火花,这才想披衣起夜,将这灵感记录下来,谁知突然闯入这么个女人,大煞风景地搞起了破坏! 人的情绪是能够传染的,她那十万火急不可避免地烧到了谢淳风的眉头。 这时候,越是着急上火,脑中千头万绪越是没办法理清,越无法打通这关窍,心里便又越急。 林霜写冷冷道:“外头已经火烧宫城了,你心里却只有这点鬼画符,那凉州城外不知战死了多少将军白骨,你却只知道,得月楼有最美的美人,做男人做到你这份上,实在可耻、可恨!” 说罢,她怒意填胸,再难按捺,拎起谢淳风面前涂满了密集的乐符的谱,徒手一撕,掰成了两半碎片。 卒起不意,谢淳风都已经惊呆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血被毁,他“啊呜”一声暴跳如雷,伸手就抢自己的乐谱,但被林霜写闪身避开。 他身手远不及她,只能亲眼看着那撕烂了的乐谱落尽了火钵。 谢淳风跳下去抢,可是那火星子见了纸就舔,他不顾那燃烧的纸页烫手,硬生生将其从火钵里捞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乐谱四角早都被烧得黢黑,几乎看不到字迹了,最关键的几处转折跌宕,都烧得干干净净,这时候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林霜写蹙眉,扯住他右臂将他往外拖拽。 谢淳风疯了似的,暴喝一声:“疯婆娘我跟你拼了!” 说完拎起沙包大的拳头照着林霜写眼眶给了一拳。 她一臂搀着他,也不知道是怎的,竟不躲不避,生受了这一拳,被他一拳打得歪过了脸,右侧颧骨几欲骨裂。 没想到这谢淳风看着是只没用的弱鸡,手劲居然不弱。林霜写鲜少吃大亏,尤其眼下还不是战场,竟叫个白面男人给揍得眼冒金星。 但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一刻不敢耽误,硬生生将谢淳风拖出了枫馆。 那姓谢的打了他一拳之后,大概是意识到已经报了仇了,于是也颓了,任由她揪着衣领子,跟随她前往外间。 林霜写带着谢淳风出来,安然无恙,诸人都松了口气。 元清濯继续指挥人员救火,得空之际瞥见心爱的部将侧脸已经高肿而起,不由大感诧异:“你怎么了?” 林霜写看了一眼手里像只斗败公鸡般的男人,一松手,令他就势滑坐在地,索性也不管了,撂开手就退到了一边,用手掌软肉试着去碰肿处。 谢淳风盘坐在地上,想到心爱的乐谱,登时告起状来:“我花了好几天的功夫啊……被她撕了……撕了,还烧了……” 他试图令公主为他做主,急着去抓她裙裾,然而元清濯现在根本没空料理谢淳风,而且谢 * 淳风一直嘴贱。 元清濯扯了把被他抓住的裙袂,不动声色地走开。 谢淳风接着又去找师弟,几乎就要一头撞死姜偃的轮椅之上,“师弟啊,为兄辛辛苦苦谱的曲子,没了,就那么没了……” 姜偃顿了顿,道:“还可以再有。” 谢淳风扑倒在地,摇摇头,苦不堪言:“没了,真的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哥我作曲谱是给自己招亲,弹得了我的曲子的人,就是我的红颜知己,我必与她成亲啊……” 姜偃以手结拳搁唇边,掩唇轻咳了声:“我不是可以么。” 这句倒让长公主分神给听去了,立刻如临大敌,扭头就道:“不行!你是我的,别人想都别想!” 谢淳风一滞,老脸臊得彤红。 谁要和你们这对狼狈为奸的狗夫妻同流合污! 在元清濯不余遗力的主持之下,这场火烧掉了半座南宫,然而宫城终究被抢救下来大半,损失还不算太惨重。 枫馆虽然也多少受到了波及,但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京兆尹晋元绅一夜不眠,料理着火灾之后的事。 火不知道是谁所放,但晋元绅率领军队于城中搜寻,结果守城军来报,昨夜里出城的人中,有一队形迹可疑的人马,押着几个得了肺痨病死的人出了城,当时宫城大火,神京混乱,没来得及查验他们的身份。 由此观之,昨夜那场大火实非偶然,有人故意借此声东击西,转移走了什么东西。 元清濯猜测,应该是还没有抓到的什么漏网之鱼,能用这么大的手笔出逃,看来地位不低。 天香楼,以及所有涉及这条黑色产业链的人,目前都已经被扣押,十有六七都已被上了刑。然而尽管如此,这群人依旧没能供认出更多有利的信息,看来他们是更想保全身后的人,或者是,连他们自己,这群底层之人,也仅只能拿到手的单子,不能多问其他。 收拾好了的枫馆还能住人,元清濯把姜偃安顿在里间,出了一趟城去巡视,与林霜写一起。 两个女人都走了,谢淳风得闲,硬要来与姜偃下棋。 姜偃歪在罗汉床上,侧身一面拈着棋子,一面抱着经卷闲读。 ——如果不是一心二用,这棋实在撑不了多久。 谢淳风常常会如眼下这般感慨:“苏老的棋力确实堪称名士一流,而且教得也不错。” 姜偃落下一子,没回话。 谢淳风叹了一口气,道:“师弟,你说是不是孽缘,得月楼,我好不容易堕落了,结果被她一杆枪硬生生挑回来……明明吧,她烧了我的曲谱,我却……当时是很生气的,但是……过后怎么居然又不生气了呢。” 他以前觉得师弟是感情小白,不如他过尽千帆,阅历丰富,但现如今看来,师弟不动声色,将公主哄得服服帖帖,自己这边却依旧是形单影只一人。 两相对比,他实在是不如师弟。 之所以问他,也是因为谢淳风知 * 道,师弟向来能够一语中的,切中肯綮。 “师兄谱曲是为何事?” 姜偃淡淡地问。 “招……招亲啊。” 姜偃于是瞥了他一眼,话不多言,但颇含深意。 谢淳风意会过来,怔住了:“……不可能!”喉咙里像咔了口老痰,硬是发音困难,挤出来的这三个字。 姜偃不与他争辩,飘然下子,随即提他大龙的龙首。 “你输了。” 谢淳风更是惊奇,回看战局,中盘惨败。 以谢淳风的棋力,全力而为,倒也不至于如此,姜偃也看出来他今日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倒不像是心血被毁的愤怒。 谢淳风一直与风月老手标榜自己,自作名曲,誉满天下,以此招妻,想找一个贤良淑德,于音律上与他如同知己的红粉佳人,殊不知到头来,倒是栽在了他最是不喜的武夫手里,有怨无处诉。 姜偃不理他,沉默地去收棋子,将黑白子均有序地放回棋笥中。 谢淳风也自觉没趣,换了个话题,“你不是正帮着公主查案么,没有眉目?还有,皇帝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召你归京?” 耳边传来清晰的棋子落地的声音,凝涩、迟滞。 谢淳风皱眉:“难道——” 他停了一下,“师弟,你有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公主?” “还没有。” 姜偃神色不动。 谢淳风愣住了,过了半晌,他朝姜偃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那我真的要钦佩你了。”说完,又不无担忧地道:“你不是都已经答应了公主殿下成婚么,你瞒着她这么大的事,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情败露……” “师兄,”姜偃抬眸,“你多心了。” 谢淳风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浊气,“你倒是特别有自信,也不知道长公主会不会怪你。更不知道……你和小皇帝在她心里,谁更重额。” 姜偃一贯从容,宠辱不惊的面色微微僵住了。 谢淳风拍拍他的肩膀,“别把公主想得太恋爱脑。” 小皇帝不仅是公主的亲弟弟,还是大魏的皇帝陛下,他和姜偃有所冲突的时候,长公主真的还会护着男人么。姓姜的终究是外人,既是外人……死何足惜。 “师弟,人嘛,有的时候就得装傻充愣,活得疯疯癫癫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太累了。” 谢淳风起身,朝外看了一眼,对手中缓慢地放下书卷,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的姜偃,低声道:“成婚以前,找个机会,对公主说了吧。” 他说的疯疯癫癫,其实是肆意爱恨,坦诚无所欺。若与公主成婚,当然就不能再有所保留。 姜偃垂目,过了许久,仿佛才终于下了决心,颔首:“也好。” 这时外间传来了一阵骚乱声,镜荧慌慌张张奔进庭院里来,“先生,师伯,昨夜里出城的一行人都被绑了送过来了!” 第74章 义父子 谢淳风吃惊望外, “谁送来的人?” 镜荧摇摇头示意不知。 谢淳风拧回头,姜偃挨在榻上一动 * 不动,沉默地将黑白子收好,经卷叠整放回原处, 谢淳风见他这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 不禁问道:“你不好奇是谁?” 姜偃道:“人即刻就至, 何须好奇。” 谢淳风就发现, 大家同是一个师门里出来的, 相比之下,自己干净纯真得像一块白板,而姜偃身上则更有师父那什么话都只说一半的神神叨叨的气质。 也不知道是真算无缺漏, 还是半瓶水晃荡故弄玄虚。 少焉, 巡抚司郭显带队于枫馆之外拉长了破锣大嗓通报:“项大将军到!” 声音一个传一个, 从前庭报向后院, 似有回音。 一听,谢淳风便呆住了:“项大将军?” 这名号太响, 以至于没有人没听说过,也再找不出第二个项大将军出来。 没片刻,屋外传来伴随着铠甲磨戛的沉稳的脚步声, 极快地穿庭过院, 带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急切,奔入了寝堂。 来得居然这样快,谢淳风都惊到了。 项煊也算是相貌堂堂, 浓眉高鼻, 一身杀伐重威之势,但行动之间,自有一股举重若轻的稳重端凝。 他的目光从一进门开始就在找姜偃, 很快,便锁定了榻上之人,快步而来,似乎连谢淳风与镜荧拜见的礼节都没见到,拂了拂手,便停在了姜偃榻前。 姜偃神色温和,微微颔首:“大将军。别来无恙。” 项煊从朔州回来并无多久,只听说了一事,公主与国师都来了西京,并且似乎查到了乱臣叛党的证据。 然而他此行极为匆忙,全凭一股锐气千里奔赴而来,到此时稍歇,方才喘过一口气来。 他定神,目光一动不动地上下打量着姜偃,许久后,才于谢淳风惊异的注目之中,沉着嗓,道:“见国师有兴,项煊请以手谈叙事。” 姜偃道:“恭敬不如从命。” 谢淳风极有兴致,这两人若要交锋争胜,也不知鹿死谁手,于是兴高采烈地搬小板凳坐好,期待着这场龙虎相斗。 不过极是可惜,项将军大概把他一辈子的功夫心血都用在了琢磨战局上,棋力显得很是一般。谢淳风很快看出了这一点,觉得师弟稳赢的局面很是无趣,又不忍心瞅见心中的大将军英雄败北的一幕,看不到中盘,拉着镜荧就走了。 人一走,项煊就停了下来,手里的棋子也扔回了棋笥之中,盯着姜偃又打量了片刻,他叹了口气。 “我听说,苏老的棋力精湛,堪称国手,在大魏,罕见有人能与之匹敌,你的棋,倒也是厉害。” 姜偃的面色纹风不动,只额前的一缕头发,轻擦过眉尖。 聪明人不打马虎眼,项煊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知道了。项将军心高气傲,连试探都不屑为之的人,也确实,不必对他用诈。 他垂眸,同样释手落棋,“我小的时候,祖父教我打谱,一百本棋谱,都要一子不乱地记下来。不到八岁,手摸棋子到起了厚茧,然而还是不留神,便会被祖 * 父责骂。” 此时,两扇紧闭朝南的绿纱窗外,元清濯按住银色腰刀,屏住了呼吸停了下来,凝视偷听屋内的动静。 项煊停了一下,道:“苏老把苏寰留下的剑谱传你了么?” 姜偃道:“是有。” “只是,人不可能事事都有天分。” 相比于他从小喜欢看星星的这件事,学武对他而言显得无足轻重了。 “几次,我练着父亲留下来的剑法,回头就见到母亲偷偷垂泪。知她思念父亲,不敢惹她伤心,说不学了,但祖父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跪着受家法,面壁思过,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整整三天没有回来。”他微笑了下,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那三天,躺在柳州成外南山岗的那块大石头上,风餐露宿地看星星,一看便是彻夜。” 项煊仿佛也想到了有趣之人,若有兴致:“后来呢?” 他的口气极是温和。 “后来自己饿晕了,灰溜溜地跑回去,认了错,发誓将剑法捡起来。祖父吃软不吃硬,顺着便好了,见我喜爱天文,他亦给我引荐了一位精通天星风水的名师。” 元清濯想着,那是姜偃小时候的事。 叛逆乖巧,桀骜,锋芒毕露,又很识时务的小苏嬴,和她居然是一路人。 她还以为,他如此老成持重的一个人,幼年必也极是无趣。 项煊哈哈笑道:“你的脾气,和你那个爹真是一模一样!” 说到兴起之处,他连拍了几次大腿,几乎要笑出泪来。 元清濯在屋外听着听着,也慢慢地被感染,不禁想道,她确实很少见到项伯伯开怀,像今日这样的畅快淋漓,以前更是似乎没有过。至少她没有见到过。 她只是曾经听说,当初苏寰与项煊一同投军,两人私交极好,过从甚密,脾气秉性亦极是相投。项伯伯当年是个急性子,常被他的叔父老项将军批评“暴虎冯河”,说他是头死不悔改的蛮牛。如今,经历得多了,性子也渐渐沉稳了下来,不再如当初那般无知无畏,年少轻狂。 苏寰的死对他而言一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走出来,总是不时地怀念起当年他们一同在西北嚼着草根行军的肆意时光。 上次驿馆一别之后,元清濯知道了当年苏嬴的墓是项煊所立,便也猜到了,项伯伯心里对苏家的旧事终究是不能放下的。 因此,他现在才会这么高兴。 项煊的笑容慢慢停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倒了盏热茶给自己喝了,咕哝咕哝,热茶入腹,又停了一停,对姜偃道:“我与苏寰年龄相仿,情同兄弟,亲如手足,但苍天无眼,竟如此误人,苏寰甚至未来得及见你一面。你的眉眼都像他,我第一次见便觉得熟悉,苏嬴,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唐突……嗯,这么多年以来,我膝下无子,一直引以为憾,但我与你却是一见如故,极为投缘,我 * 有意,盼收你为义子,你看如何?” 绿纱窗外,元清濯定定地,呼了口气。 拐弯抹角的,项伯伯可算说出来了。 可急死人了! 一阵沉默之后,姜偃牵起唇角,垂面道:“我的身份,是公主泄露给大将军的吧,至于收义子,约莫也是她的请求。” 姜偃说得缓慢而笃定,这甚至都不构成问句。 寝屋外的元清濯,听得心头猛烈地狂跳起来。 有这么明显? 项伯伯约莫还在死撑,说:“不是。” 然后,她就听见姜偃似是笑了一下,道:“项将军,此事不必,我亲缘薄,恐难以担当您的厚爱。” 这句话却意外地,成了插进项煊胸口的一把锋利的刀,令他瞬间难受到了极致,他立刻摇头:“不,其实公主不说,我心里也早有此意,苏寰与我亲如一人,如今你也是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我若不照顾你,心里怎能安。” 顿了顿,他犹豫地望向姜偃:“可是国师觉得,项某一介匹夫,不该厚颜有这个福分?” 姜偃亦随之正色道:“当然不是。” “我是遗腹子,从来未曾见过生父,他所留下的遗物当中,也仅有一件最是珍贵,是他留给我母亲的二十道家书。烽火战乱之中,一封家书何其珍贵,而其中事无巨细所写的,无不是军营中与同袍的点滴,提及最多的便是您了,项大将军。姜偃不识抬举,还望大将军勿怪。” 项煊和善地微笑起来,点头,“其实公主是怕,你的身份不便公之于众,届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让我来做你的长辈,自然就容易许多了,你也不要怪她。” 姜偃瞥眸向雕花楹窗外,她大约还不知道自己早就发现了那道誊于窗纱上的美丽倩影,一双小手还做贼似的攀着窗沿,耳朵费劲地贴向窗棂。 他莞尔一笑。 “嗯,公主那般可爱,姜偃怎会不识好歹。” 他收回目光,定神看向项煊,收敛了唇边的轻笑。 “义父在上,请恕我今日还无法向您行叩拜大礼,便以此茶,奉于义父。” 项煊忙按住他要行动的双手,急来道:“哎,不必了!” 说完,颇有感慨地摸摸姜偃的发:“孩子,你遭了大难了,要不是——” 当年,他若是在梁都,怎会让他孤身一人面对一群豺狼虎豹? “可是,苏家灭门之后,我听说你尚流落在外,派了人到柳州去寻你,可是没有一点音讯。你这孩子,为何不来找我,难道信不过我吗?” 姜偃摇头,“实话同您说,这件事牵涉极广,义父做了一辈子的孤臣,文官之间抱作一团排除异己,岂是义父所能左右?况且北胡与魏开战在即,无论如何,我们苏家的事,都不该连累项家。” 项煊听了一阵沉默。 沉默许久后,他面带微笑,“你如今还是姜偃,我便随着你的师父,称你一声天师。” 他道:“君子和而不党,这话,是你爹教给我,亦是 * 苏老教给他的。我把这话奉行了一辈子,不与任何人同流合污,不参与任何拉帮结派,一心只有西北军民,只有我大魏的兵戈事,没想到到头来,倒是贻误自身。苏家之祸,也多半是由此而起,过刚易折……” 这话题沉重,项煊想到此刻正趴在窗外偷听的公主,笑道:“我有个小徒弟,唤我一声‘项伯伯’,此番我前来有两件事,一件事已了,还有另一件,是为你们主婚。” 他素来拗不过那小徒弟,明知道,她的婚事该由太皇太后赐下,但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位风华无双的国师。 何况姻缘前定,早已经有情有实,太皇太后都已经松了口,他此番来,只好答应了公主这荒唐的请求。 “她让我问一句,你是否做好了当她夫婿的准备。” 姜偃看了眼绿纱窗外有些骚动的人影,不用亲眼打照面,都似乎能想象得出,她必定在扭着身子哼唧,半是紧张半是期待,眼眸晶亮亮的。 也不知道盼着这一天多久了,像个小孩儿似的,玩起了先斩后奏那一套。 姜偃道:“现在没法答应。” 他顿了顿,见屋外的身影也僵了僵,不忍让她得个空欢喜,薄唇微微上扬:“请义父替我问问她,她的‘八抬大轿’还算不算数,为何三书六礼成了无媒无聘,如此就想白得个夫君,可是太便宜了些?” 第75章 各人反应 凤隐宫, 红烛成阵。 太皇太后歇晌毕,方自净室殿沐浴而出。几名女婢为她更换绸衣,因暑气灼灼,敞开了寝殿。太皇太后问了声时辰, 得知已过了未时之后, 她扶着额头, 吃痛地闭目休歇了片刻, 道:“叫钰儿来见哀家。” 起初, 裴钰义愤填膺要追去神京,太皇太后立即准允了,并为他备下了快马, 令沿途驿站为行经的胶东王换马, 不得有误。然而裴钰出了东都之后, 太皇太后心头立刻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觉得裴钰此去多半是要铩羽而归。 事实果真如所料。 但更令太皇太后所不解的是,项煊竟然也奔向西京而去, 并且走得极为匆忙。 太皇太后沉思之后,感到姜偃身上确实还有着某种她并不知道的秘密。 裴钰如今只是行经梁都,明日便打点完毕回胶东, 那孩子亦是她看着长大的, 心诚,良善,这一次付出了十多年的喜欢却碰了壁, 还不知道心中会怎样难过。 无论如何, 太皇太后都想安慰一番他。 至于他将来的婚事,也只有等到将来再去物色好女子了,眼下绝口不能提为他另觅良姻之事。 裴钰很快入了宫, 夏日白昼闷热而长,他来时,额头布满了汗珠,听说是太皇太后召见,飞奔就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的,眼眸却依旧清澈而明亮。 见他丝毫并不为此而消沉,太皇太后也放了心,道:“我替你准备了一些好物,你拿回去,记着送给裴老夫人。” “好! * 裴钰替祖母多谢太皇太后的好意!”说完,噗通跪地,响亮地磕了几个头。 太皇太后一停,忙让他起身。说与裴老夫人当年是闺中密友,多年未见,要他捎几句话回去。裴钰自然欣然应允,又再记下了。 交代完这一切,太皇太后说起了心中疑虑:“钰儿,你是当真……放弃了?” 裴钰其实也猜到自己入宫太后会说这话,他的眼睛慢慢黯淡了下去,笑容有点发苦,自嘲道:“太皇太后,不是裴钰不够喜欢小满,只是和姜偃比起来,也许他比我更爱小满,也更适合小满。这段时日,我也亲眼目睹了,只有在姜偃面前的小满,才是您和先帝当初一直想看到的娇滴滴的小公主。她以前是为了心底的抱负,被迫放弃了这些,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女孩的红妆长裙。她只有在看着姜偃时,才会像个长不大的小公主,爱撒娇、抱怨、吃醋、任性,我也不清楚姜偃是用了什么手段能令公主如此,我看到了这些,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但我不得不服气,我必须要退出了。我根本无法与姜偃相争。” 太皇太后惊奇,“那姜偃,便让你如此夸赞?这竟不像是从不服输的你了。” 裴钰定了定,嗓音有些哑了,“太皇太后,您可能还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太皇太后表示疑惑。 裴钰深深地往肺里吸入一口长气:“姜偃,便是苏家那个,没有死的唯一的后人。” 这一点确实太皇太后也不知,她感到无比震惊:“你说他便是苏嬴?” “是的。”裴钰肯定地告诉她,“也许,小满和姜偃都希望这件事不要公之于众。之所以我偷摸告诉您,也是记得您曾经说过,苏家这唯一的儿子,是足可以匹配小满的。苏寰战死之际已是乡侯,后来得陛下追封为长宁侯,苏嬴如果回来,子承父爵,便更不会有人说什么了。我希望您认真考虑苏嬴与小满的婚事,让小满能够和其他普通的女孩儿一样,也拥有一个得到长辈祝福的完整的婚礼。” 太皇太后实是过于惊讶,她几乎就要站不住,裴钰虚扶了她一把,但太皇太后到底是稳如磐石,一动不动,很快地就消化了这一事实。 她道:“你说的哀家会认真考虑的。” 裴钰对小满一片痴心,她真是想不到,最后令裴钰放弃的理由竟是这个。 这个真相,确实令人震惊。 他拜别太皇太后,走出了凤隐宫以后,太皇太后仍一个人缄默出神。 她着人传唤梅德行,自己朝着软椅落了座。 真相居然是这样。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想不通,这姜偃,居然就是苏长颉那个孙子。实在是,匪夷所思。 细细想来,这个出身于听泉府,令无数人感到神秘的来历成谜的年轻国师,确实有着诸多与苏嬴的特征吻合之处。 也许是苏嬴的死,过于惨烈与深入人心,竟让人根 * 本无法往真相的方向去深挖掘。 不出片刻,梅德行已至,老人脚步匆促,停在了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年事高了之后,患有头风症,时常感到头疼,他会些按摩治疗的指法,当下便替太皇太后揉按起来。 一边按着,梅德行一边劝太皇太后莫思虑过多,容易伤神。 太皇太后闭着眼,身体放松了下来,闻言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那姓苏的少年长什么样?” 梅德行道:“老奴记性不太好了。” 太皇太后又叹:“你可曾见过国师?” 梅德行道:“上次国师入宫时,远远地见过一眼。” 说完,梅德行心跳急促了起来,一瞬间像是卡进了嗓子眼,激动得老脸鲜红,“太……太皇太后的意思是……” 一道雷劈进了梅德行脑中,他呆了一呆,立马想道,是了是了,国师身材高挑瘦弱,五官奇秀,俊而不妖,与那三年前大雨夜来府上的少年相比,那双令他记忆深刻的眼睛,竟是一模一样。 梅德行原本就是鸭嗓,这一激动之下,立时失声破了几个音:“太皇太后,原来这国师,就是当年的苏嬴。” “难怪……老奴总觉得这位国师奇奇怪怪的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这事还得怪他,错把苏嬴当作了鸭先知的小倌儿,才替公主惹出这么一本情债出来。想必太皇太后是要怪罪自己了,梅德行惊得手指发抖,也不敢再按了,忙跪倒下来,听候发落。 太皇太后道:“看来,此是天意。” 小满和苏嬴是注定了的缘分,三年前就有缘,如今苏嬴改名换姓变成另外一人,小满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可见是非他不可了。 项煊此去多半要被小满威胁着去给她撑腰,太皇太后本还犹豫是否立即以懿旨召回项煊,如今看来,也是不用了。 没有那个必要。 太皇太后地笑声中,慢慢地杂进了一声叹息:“哀家确实是没有想到,小满与苏嬴竟真有这样的缘分。” 当年苏长颉含冤被贬谪柳州,她心知苏长颉的冤屈,乃是受她牵累,亦总想要补偿。苏寰身上还有侯爵之位未削,想着,待他的独子将来长大成人,召其进京受封,亲自替他挑一个样貌才华都是顶好的贵女来相配。听说那苏嬴天资奇秀,无论学什么都极快,一点即透,才只有十几岁,就已见铮铮之貌,雏凤清声。因此太皇太后挑来挑去都觉得似乎没有哪个女孩能够相配,倒是养在她膝下的公主最出色。可惜,早早让陛下默许了裴家了。 …… 小皇帝从一阵噩梦之中惊醒,猛掀开帘子坐起来,大口地呼吸着。 窗外天色已暮,灯火阑珊,宫人刚换班守夜,和玉林一见陛下惊醒,吓得不轻立刻奔了过来:“陛下。” 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小皇帝身上的亵衣全湿透了紧黏在身上,一脑门的汗,擦了之后又不断涌出。 听到和玉林再三的呼 * 唤,他仿佛才回过神来,一声乌漆的墨眸直直地转过来,不知是不是噩梦的缘故,他觉得此刻心房下三寸悸动不止,甚至隐隐感到疼痛。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皇帝怔怔道:“姜……姜偃呢?” 和玉林一愣,不知道陛下怎么会突然问起国师,“国师人在西京啊。” 小皇帝捂住不断惊险跳动的胸口,闻言,仿佛才终于想了起来,还有这件事。锐眸骤然变利,嘟囔了一声,哼道:“朕不管了,朕要杀了他。” 那噩梦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仿佛就血淋淋地发生在自己眼前。 无论姜偃是否知道,都不能再留下一丝的隐患了。 这几年来,明着暗着,都试探过了,而姜偃却像是一堵不透风的墙,什么风声都不露。 他总觉得那张光风霁月的皮底下,是水静流深,不动声色。那是幽深得仿佛无底之渊的眼睛,轻易地能刺穿他伪装的甲胄。 他是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别说失去一个听泉府,就算是真正变成个孤家寡人,他也不在乎! “陛下!”和玉林震惊变色,“陛下万万不可……” 国师毕竟是国师,听泉府还有遍布天下的暗桩势力,如果国师遇害,他们极有可能就地解散,或是反戈一击,彻底倒向首辅一方。 和玉林知道陛下一直对国师怀有杀心,可是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陛下这段时日,常常梦魇,痛苦不堪,又说国师不能留,难道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国师手里? “陛下——” 和玉林还待再劝,但他一口小皇帝就知道他又要放屁了,一把将其推开,“传令李光,就说朕有密旨给他。” 和玉林犹犹豫豫着,但不得不提醒小皇帝一句:“陛下,项将军,也往西京去了,公主与项将军各带一队人马,连北胡人都不能讨得丝毫便宜,他们要护着国师,陛下您何必——以卵击石呢。” “以卵击石”这四个字真是拿刀戳了他的心。 小皇帝咬牙切齿。 “朕不管了,如果姜偃真的知道,并敢把这件事告诉皇姐,朕就完了!” 第76章 婚前夕 元清濯本来都以为姜偃不会答应了, 谁知道他却说出后边那句话来,她一下没忍住,冲了进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这是权宜之计, 之后一定会有大婚的! 姜偃病弱孱秀, 脸色苍白, 人无力地歪在床边, 面对项煊意味颇深的笑容和探视,垂眸一笑:“义父听听,这像不像是一个花言巧语的大淫徒说的话?” 先把人骗到了手, 事后补婚?不存在的。 项煊假意没听见, 摆摆手, 转向了身后, 背朝公主,示意不参与他们小两口的事。 元清濯咬住唇, 定定地望着他。 “阿偃,你不相信我吗?” 姜偃抬眸,若含笑:“公主可有聘礼?” 连聘礼都没有, 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元清濯一愣, 继而脸色一红,诡辩道:“难道你想入赘吗?” 项煊蓦 * 地咳嗽了几声,转过面来, 适时地插进一句:“公主, 自古驸马都是入赘。” 尤其这位,敬武长公主殿下。 元清濯摇头:“入赘了之后,阿偃就不能当国师了, 我不要。” 姜偃问道:“那么,公主不成婚了?” 这个,元清濯当然更不能答应,急遽摇头:“不行,婚必须成!” 说完,她从背后掏出两张烫金帖子,“婚书,你看看。” 姜偃顺手接过来,打开。 一封起首,聘姜元氏。 另一封起首,聘元姜氏。 还未往下看,姜偃便为公主这些不说的隐秘的小心思而感到好笑了。便也真的笑了起来。 公主还会在意,他会不会变成文庚寅第二,便嘲笑吃软饭。 其实他自己都不介意。 他爱的女子,尊贵不凡,浓烈如酒,是天底下最耀眼最可爱的女孩儿,是他的公主殿下,失之我命的唯一。能够成为他的夫婿,已经是莫大的荣幸,至于别的,不痛不痒的几句说道,何足介怀。 可是这婚书里的“元姜氏”与“姜元氏”的意义,还是令人不得不动容。 他属于她,她亦属于他。 不会再有第三个人。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元姜氏,你得冠我之姓,做我独一无二的夫君,不得有误。我就是你的姜元氏,是你独一无二的妻子。婚书一经收下,概不退回。” 元清濯负手道。 姜偃微笑:“霸道。” 随后目光扫落到左下角,明明白白地按了手印。 他一阵惊讶,抬起左掌拇指,比对了一番,发现,这竟真的是他自己的手印。 于是抬眸,看向心机公主,目光充满疑惑与审视味道。 元清濯被看破,咳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是在你昏睡的时候,我抓着你指头押的。国师大人家学渊源精通律法,不知道这按了手印的婚书算不算数。” “我做主,这算数。” 项煊适时地又插一语。 姜偃知道,自己是昏迷中被强买强卖了一番,跟着又被这别有居心的师徒俩诓进了圈套中。 但这一切都只能怪他自己,明知是早有预谋的套,还义无反顾地往里钻。 他微微轻笑着,摇头,感慨自己的无能,也庆幸她的步步紧逼。 见他久久不应,元清濯心中也如鼙鼓声声撞击剧烈。心念百转,忐忑小心,慌乱如麻。 姜偃终于合上了她给的婚书,慢慢地,在她快要死心的失落的目光注视之下,点头,跟着又似乎格外重地点了一下。 “我答应,做公主的元姜氏,望你守诺,此之一世,只能有我一人。” …… 项煊押来的这群人,是他于神京城外截获的,当时便觉得形迹可疑,后来联想到公主发给他的密信,说是近来神京城匪寇异动,令他万留个心眼。 项煊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当机立断,试图去扣押这批人。 而谁知,这群人竟是见了他便望风而逃,由此更是可疑,项煊率领十八骑催马追上,将其一网打 * 尽,抓了之后审问,这些人守口如瓶,不肯供出受何人指派,跟着项煊就从棺材里掏出了两个吓得屁股尿流的活人。 应该也是公主要查的案子有关,他一不做二不休,押了人便入城,将他们绑了送进枫馆。 目前除了公主,谁都不可信,包括京兆尹晋元绅。 枫馆开始张灯结彩,仅一天的功夫,里里外外都装饰上了,红绸宫灯,无比喜庆。上至斗拱飞檐,下到直栏横槛,无不焕发着喜气。 是夜,元清濯特地抱姜偃到院子里新扎的秋千上纳凉。 秋千索一来一往,月光晒出秋千上两道相偎相依的身影,静谧地轻曳着。 风一拂,树梢上摇下无数晶莹玉润的小花盏,纷纷簌簌地落在两人的发上、肩上、衣摆上,随着秋千索的不断晃悠慢吞吞地滚到地上,月色与宫灯交相温柔照着,剔透有光,仿佛开成一朵朵夏花模样的碎冰。 这个宁静的夏夜,连蝉鸣和蛙叫也没有,只剩下池塘里细细的水流声,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一般。 元清濯更紧地搂着姜偃的腰,脑袋挤到他胸口去。 彼此谁都无话,只有呼吸浅浅,交相勾缠。 太多的话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不必赘言,到了此刻,无比安静的夜晚,又有千头万绪在沉默地翻涌。 也不知姜偃在想着何事,她趴在他胸口,终于按捺不住了,闷闷地破坏掉气氛:“我最近又有事想不通了。” 姜偃垂眸,慢抚她鬓尾,动作小心而轻柔。 元清濯道:“你不忍心把项家扯进来,那倒是觉得我敬武公主靠得住?你为什么会找我啊?” 是啊,她当年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丫头片子,怎么看都没有大将军可靠,凭着苏家和项家的关系,他应该知道,如果他真的去找项伯伯,项伯伯是不可能会坐视不理的。然而他却来找自己。 姜偃怎知她小脑瓜竟会为这事想不通耿耿于怀,秋千又荡了几下,被他勾住了绳索,慢慢停了下来,元清濯感觉到不晃了,诧异地抬眸,只见姜偃就在上方,微笑地望着自己。 “自然是因为,听说了长公主殿下的赫赫威名。” 元清濯一下来了劲:“快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嫉恶如仇,特别有正义感?” 她的美眸眨啊眨的。 姜偃适时破碎她过度的自信:“是觉得公主殿下的身份特别好用。” 他是要面圣,有公主的举荐自然会容易些,只不过,他确实听说过敬武公主急公好义、除恶务尽的名头。 在元清濯小脸一垮,撇撇嘴之际,姜偃俯唇去亲她的脸蛋,形状如弓的薄唇,在她脸颊上如暖风轻搔过细腻的绒毛,带来春冰乍破的小欢喜。 她的心就像这簌簌飘落的花瓣一般,荡得厉害。 就听见姜偃似乎在笑话她一般,道:“可惜我识人不清,未能看出竟是个食色饿鬼。” “……” 元清濯真想像对小皇帝那样,把他那张好看得 * 不像话的脸揉成饼,看他还说不说她好色! 元清濯到底是没有,对脸的极致追求按住了她企图作乱的手,只哼哼道:“明晚上叫你好看!” 这回倒轮到姜偃没法接了。滞了半晌,还是无言,只是沉默地憋出了脸上红晕。 元清濯见他似乎有赧色,便想到他那不禁撩拨的小模样,心中甚是得意。凑近了几分,仰着脖颈与他四目相对,笑靥绽开:“原来先生你也有口拙嘴笨的时候,嗯?我以为先生应该无往而不利的呢。” 姜偃抿唇,片刻后,道:“别叫我作先生。” 元清濯不解:“为什么?” 她以前就是这么叫他的啊,是随了皇弟,一起称的。 姜偃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我有一种占有女弟子的禽兽之感。” “噗——” 元清濯望着他格外清冷严肃的脸,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为自己找的这个夫君,是个多可爱的人啊。 可是,她就要这么唤他,不但现在是这样,明晚洞房的时候,她还要这么唤他,看他什么反应。 人性本恶啊,她就要这么坏,逼得清纯如仙的国师大人,露出他最是难堪和羞窘的一面。 “阿偃,”笑够了,她渐渐止住,捧起他的脸,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能看出,他有心事。似乎还有什么话,他没告诉她。 但是,他应该是不想隐瞒她的。 她可以容许姜偃有秘密,毕竟这世上谁没有秘密?但是她却不希望,他独自去面对危险,如果是个危险的秘密,那她希望他做到无所隐瞒。 姜偃颔首,定了定。 “我知道这件事也许公主一时不能接受,但是,我希望告诉你。” 他的嗓音已变得无比沉缓。 “如果,公主在得知这件事以后,不愿再与我成婚,我亦接受。” 第77章 婚 元清濯直觉姜偃今夜要说的是他那个皇帝的把柄。 这是个重大的秘密, 站在他的角度上,不希望与皇帝起冲突,并且害怕自己会因此而不肯与他再在一起,她是能够理解并体谅的。 但, 她实在不知, 姜偃究竟是隐瞒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 她屏息以待, 静等着姜偃开口。 姜偃的手臂沉默地卸去了所有力道, 彻底将她松开了,感觉到男人的怀抱失了温度,元清濯愈发如临大敌, 倍感压力。 “公主,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冬?” 元清濯一顿, 她当然记得。 就在那一年, 那个冬天,她永远地失去了她最爱的父皇。 “嗯。”她轻点了一下头。 姜偃偏过目光, 看向月色下婆娑的满墙紫藤花影,声音不急不缓从近处传来:“那年,先帝吃下仙丹, 突发癔症, 不慎失足从高楼坠落。” 这也是元清濯所知道的,她并不想听这些。 姜偃道:“丹药是一方士所献,当时, 丹药中有何问题还不得而知, 但已有不少的人,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令 * 听泉府受累, 扳倒国师而获益。” 姜偃告诉她,先帝确实对老国师委以重任,希望老国师这位大能,为他寻觅得长生不老的仙药。 陛下尚值壮年,平素亦能放马西山,亲射虎狼,老国师虽然接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一点也不急,慢慢悠悠研制着自己的丹。 谁知,他这一生都没有向陛下献丹,倒被他人捷足先登。 先帝服下方士所献之丹已有半年,期间断断续续又喝了无数仙药,身体丝毫一直如常,太医也没发现有何异状。陛下便就这么一直服食了下去。 谁知突然有一天,服丹之后,突发癔症,人如同失心疯一般,到处抓挠自己,直呼身上痒,痒到受不了,最后跌跌撞撞,不慎冲下了高台,摔得粉身碎骨。 当时先帝死状之惨烈,令目睹之人,那段时日无不是噩梦连连。 元清濯心神一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阿偃,你这是何意?” 当时因为丹药的缘故,朝廷杀了许多的方士,差一点,连听泉府也不能幸免,会受到株连。 可是自始至终,太医都没有查出来,那丹药中究竟掺杂了何种成分,而令人不声不响地在半年内一点查不出来,一经发作,即刻置人于死。 这丹药的效力过于可怖。 因此当时方士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抚人心。 但今日姜偃如此提起,似乎,这里头还有着一些不可告人之秘。 她知道,若论丹药的甄别,天下间自是无人可及国师,莫非是,当年老国师发现了丹药之中的异样? 元清濯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了,一把握住了姜偃的臂膀:“阿偃,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偃的回望她,似乎要说话,但因为什么,几度隐忍。 良久,才声音哑然,对她道:“方士献给先帝的丹,并无不妥。虽然不能令人长生不老,但也不至于令人发疯暴毙。那方士,以及因此而死的炼丹之人,都是无辜枉死。真正的罪魁,一直都在宫中。” 元清濯愕然。 她也不是傻的,都到这地步了,还听不出姜偃话中之意。 姜偃所握着的,关于小皇帝的把柄,令皇帝忌惮的,屡次三番试探的,把柄。原来是,弑君夺权、大逆不道! “不、不可能!你一定是无凭无据,胡说!” 元清濯一把推开了秋千,噌地长身站起。 美眸如火,一动不动地瞪着姜偃。 这大概是,公主第一次用这么凶的眼神看着自己。 姜偃的手攥紧了秋千索,一阵无声地自嘲。 真相往往很难令人接受,但无论如何,这是事实。 公主与陛下是亲姊弟,血浓于水。 而他,终不过是外人。 姜偃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公主知道了,自己手中竟握有能够威胁到天子的筹码,可还会这么欢喜地、心无芥蒂地与他成婚? 他与皇帝的冲突……是不可避免会发生的,只好让她自己来抉择。 元清濯 * 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吹了片刻凉风,人的头脑也放空下来。 渐渐,她开始冷静。 首先,姜偃没有必要骗她。尤其在这个时候,成婚前夕,除非他故意不想和她结婚。但这不可能。 其次,如果姜偃说的是假的,那么如何解释皇帝对他的忌惮与杀心? 听泉府所拥有的是遍布天下的眼线情报,但这于皇帝并不构成什么威胁。相反,听泉府直属皇帝管辖,代天子行双目之责,兼创立国之重器,利于愚民,吹捧君权神授,稳固皇威。 小皇帝为何要忌惮他? 因为姜偃拿着他的把柄,便是因为姜偃知道,方士献丹无罪,真正谋害先帝的另有其人。 元清濯蓦然打了个哆嗦,起初是愤怒、不能相信、质疑,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不寒而栗。 皇弟他才那么小! 三年前她离京之际,他个头甚至才到她胸口,还是会甜甜撒娇的孩子! 让她如何能信! 元清濯的脚下微微踉跄,几欲跌倒,姜偃扶住了她腰,一阵紧绷之后,他的手臂慢慢松开了。 “你不信我,总该信老国师一身克己奉公,验丹的本事无出其右。在他拿回来的方士所献的余丹之中,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毒素。先帝之所以中毒,乃是因为服用了另一种药食。” “是……是什么?” 元清濯舌尖发抖,甚至,破了一个音。袖下的拳,握紧了松开,又再度握紧。 姜偃道:“先帝每次服食丹药之时,都会配上一味仙汤。这汤素日是御膳房熬制,平日亦不会有差错。然而只在那一日,汤中忽然多出了一味药,一味可令人中头风、浑身发痒的药。” “弑君之人知道,陛下每每服用汤药仙丹之后会通体发热发汗,常到望仙阁的高台上去吹风,享受乘奔御风飘然欲仙之感。接着,弑君之人命人早已撬松了栏杆,只等药力发作,先帝极有可能失足坠落,造成失足死亡的假象。” “……” 元清濯牙关相撞,瑟瑟发抖。 她还是不能相信,她的皇弟,从小就软软糯糯的一团,很多人都喜欢他、宠着他,相比其他的皇子,他得到的爱只多不少,而他竟敢谋害父皇。 那一年,他才不过十岁出头。 让她如何能相信! 元清濯用力地甩了甩头,“姜偃,你知道吗,如果换一个人跟我说这话,不管是真是假,我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姜偃喉结微滚,涩然转眸。 “我知道。” “但我所言为真,公主若想要证据,我亦有。那一夜公主来听泉府找我,其实我未醉。只是那时不愿公主搅进这场漩涡里来,并不能告诉你。至于而今,公主想要与我成婚,但若连先帝真正的死因都瞒着你,我怎敢便说当你的夫婿。公主,现在选择在你,还要……与我成婚吗?” 他的手还挂在秋千绳上,一动都不动。 执拗地望着她,等待着她一个宣判。 她大概还 * 不知道,三年前雨夜狼狈奔逃开始,他再也没敢幻想能够拥有公主。他在深渊之下踽踽独行,作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无数次拒绝深渊外那抹光刺穿云层照下来,可是她却一定要当那束光,把他拉出来。 如果这一次,她放了手…… 也不过就是回到原来的地方。 可是由奢入俭难,他现如今,如何还能回得去! 元清濯皱着眉,“还有谁知道?” “不多,就我所知的,只有我。” 元清濯点了一下头,转身大步离去,声音很快消失在了步道尽头的一株石榴树后,再没回头。 姜偃停在秋千索上,吹了许久凉风,直到镜荧来寻,只见公主又不负责任地撂下先生跑了,先生腿脚不便,他动都动不了,寸步难行,公主居然每次都这么狠心! 镜荧撇嘴,如果不是先生喜欢公主,他应该也不会一次一次地原谅公主的可恶可恨之处的。 姜偃仿佛忘了镜荧何时停在身旁,微笑了下,喃喃道:“镜荧,先生我是不是自作自受?” 满墙紫藤弄影,鳞光流烁。 …… 漫长的一夜,在整宿失眠中就此过去。 天亮了,公主没有回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听守门的人说,公主撇下他们一个人出了枫馆,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可是公主事先安排的媒婆与喜娘却是如时而至,一大早地就过来要为姜偃梳洗。 但公主没有回,与谁成婚? 枫馆的人都急坏了,派兵出去,到处找,可音讯全无。也不晓得昨夜里公主殿下受了什么刺激,她对国师的喜爱,是让全部人都看在眼底的,还以为公主这次终于要从良了,谁知道她居然会在紧要关头临阵脱逃。 她逃了,留下来的那个人可不就要受人指指点点? 他们不禁深深为国师掬一把同情泪。 姜偃无心梳洗,镜中之人,病容苍白,神色倦怠,绝无大喜的新郎该有的红光满面。 这几日药浴倒是做了几次,可惜收效甚微,双腿依然无力,是教一群人护送着,用轮椅推着去喜堂的。 谢淳风暗暗地吐槽了公主一路,这时候了便放师弟鸽子呀,不管成不成好歹事先给个话儿,她要是不来,那就是渣女之中的渣女! 但他暗地里的叽里咕噜声给林霜写听到了,跟在身后拿剑柄不客气地戳了一下他的肚子,也没用力,谢淳风“嘶”一声,怒道:“什么深仇大怨,你就要让我断子绝孙?” 林霜写一愣,意识到可能不经意碰到了哪儿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不自然,快走了几步越过他提前迈入了喜堂。 谢淳风推着姜偃后脚跟上。 项煊大将军以及十八骑均已在场等候,出此之外,便是几个不怕得罪皇帝和太皇太后敢来的,里里外外围了正厅满屋。 姜偃素来喜静,不惯被人如此打量,何况……极为难堪。 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来。 原本热热闹闹的喜堂,在久等不到新嫁娘 * 之后,也冷了场子。 一个人的声音来不及收,虽然声量不大,但依然显得极为突兀:“怎么回事,公主不会又不成亲了吧?” 这声音传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 殷红似血的袖袍下,姜偃的手蓦然收紧,用力到白骨凸出。 神色却还一动不动。 喜娘们也面面相觑,大感震惊,甚至连带着,为这位被撂下的新婚郎君很是感到尴尬。 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连项煊也诧异地神色微变。 就在这时,一道笑意正浓的女子的声音从外而来:“催什么,不过打扮久了点而已,这不来了!” 第78章 花烛 所有人的目光均朝那道笑语的来源投射去。 只见公主一身俏盈盈的喜服红裳, 凤凰穿花牡丹鎏金冠,迤逦数尺之长的披帛,眉如刀新裁,腰若柳初发, 两腮霞染层云, 青丝墨染轻绡, 原本已是明丽, 今日更是呈娇盈媚, 不可方物。 诸人倒抽一口凉气,方才那嘴巴长的暗道,还好没真的讥嘲国师, 不然此刻自打嘴巴不说, 公主定心中记恨自己一笔。 元清濯步履轻灵地朝前走去, 及至姜偃面前, 媚眼轻抛,闪烁如萤。 姜偃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她, 凝然不动。 他的目光似乎仍在确认,这是真的公主,她真的出现了。 元清濯挽住他的一臂, 带着他朝前走去。 镜荧适时地推着轮椅转向高堂。 今日高堂之上只有一个人——项煊。 只是因为普天之下, 能给这两人主婚的怕是没有几个,生受了容易折寿。 接下来便是在媒婆与礼官的主持之下,一套完整的流程。 其实并无什么新意, 这种婚礼与其说是一生只此一次的大礼, 倒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仅以此次婚礼向众人宣告,自今以后, 二人皆为夫妇,从此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执手相依,不离不弃。 这亦是今日的婚誓。 大魏女子的地位较以前更高,因此也流行婚誓,夫妻双方在众人面前许下的诺言,按下的手印,若是有违背,也是可以下牢狱受刑的。 整个过程之中,姜偃的目光始终落在公主的身上,几乎未曾偏斜过半分。 她恍如在山花烂漫的万千烟景之中,似真似幻,漫天的桃花色,夭夭地灼人眼睛,不知怎的竟会令人眼眶如此涩痛。 姜偃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归自己所有,已经几乎不受控制,险些要当众落下泪来。 礼毕,在一片欢呼声与道贺声中,长公主亲手抱起了她的夫君,辞别项煊,步入了早已布置妥当的婚房。 进门之后,元清濯穿过水晶帘,抱他至婚床,就地将姜偃放下。 喜娘陆陆续续走入婚房,献上合卺酒与少牢,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姜偃始终仍在试图去窥探公主心底的一丝不情愿,但她今日从出现在喜堂上始,便一直笑容得体,举止大方,甚至,连一点忸怩和羞赧都看不出。 有时太过平静,反而 * 可怕。 再一次礼毕之后,喜娘们都纷纷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婚房,空空荡荡的,除了修颈仙鹤腾云灯台上烛火,没有会动的第三样了。 元清濯慢吞吞地擦去唇边的水珠,打理着自己的婚裳,自始至终都不看他。 公主是急性子,不知道今夜怎么会有这么多慢吞吞的事可以做。 灯下的她,轻写红妆,面如霓霞,极高贵也极美丽。 她是布衣荆钗亦不掩国色,浓妆艳抹更是绮容月貌,华光照人。 姜偃发现自己的心居然跳动得格外地快,仿佛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般,仅仅是看着她,便咽干舌燥,有什么亟待填满一样。 他几乎无法自持,倾身而近,手缓慢地攀住她窄瘦的两道香肩。烛光的柔晕打在公主的面颊,将她十分的美貌更以十倍呈现眼前,很难有男人能扛过这一劫。 他一直都自认为,不算什么谦谦君子。 至于柳下惠,那更不是。 他想吻她。 问她,今天出现在喜宴上,会不会后悔。 姜偃的唇已尽在咫尺,这一吻已是箭在弦上。 他的手从攀住她肩,改为捧住她脸,如呵护至宝一般,怕失了手便摔碎了。 可是到底没有能吻上去,便已经被元清濯突然扭脸打断。 她不愿意了。 一向主动的,热情的,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公主,她不愿意了。 姜偃还停在半空中,进退不得,手臂僵直不动。 元清濯看向他,“你今日定是累了,早点休息吧。” 她的神色极淡,看不出半分的情绪。 姜偃知道,她应该还在生气,觉得无法面对。 无论是先帝,还是如今的陛下,都是她最亲近之人。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做出决定,是否要揭发皇帝的杀父弑君。她在这种两难的拉扯之中,怎么还会有心思同他成婚。 今日她能够出现在喜宴上,于他已经是莫大的恩赏。至少她没有因为他说的这件事,就不要他。 姜偃垂眸缓慢地点头,僵硬地收回臂膀,假作方才无事发生,轻“嗯”一声,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缓慢地沿着床沿上叠得工工整整的喜被倒了下去。 元清濯低头扯开被褥,将他身下的硬壳莲子桂圆等物扫落。弯腰脱去他的鞋履,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对丈夫所做的那样,重新铺开棉被替他盖上,掖下被角。 一路无话地料理完这一切之后,她停了一下,又是漫长的沉默。 感觉到姜偃在看着自己,她摇摇头,“你睡吧,我今夜不回来。不用等了。” 她费劲心思将他弄到手,新婚夜却令他独守空房。 根本不待姜偃有所反应,她便像怕他有所反应一样,扭过头便往外而去。 姜偃平卧榻间,因双腿之故,根本无法阻拦她去路,可胸口却是一阵血气激荡:“公主!” 元清濯奔到房门口的脚步一停。 她抿了抿唇,却没有转过身来看他。 身后响起了一道犹如讥嘲般的声音,哑然无比:“ * 公主,还有后悔的权利。” 如果她想保守那个惊天大秘密,那么为了避免小皇帝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她可以让知道其中内情的人永远闭口。手段有很多种,单看她怎么选。 元清濯按捺住狂跳的的心,忍住一切乱糟糟的思绪,今日是和他成亲的一天,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地将心中那可怕的巨兽释放出来。 她深呼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对他道:“你莫多想,好好睡吧。我还是你的妻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说完,她便拉开了婚房的大门,不顾喜娘们惊异的神色,一个人冒着无边夜色孑然独行离去。 她们劝说公主不住,不敢拦阻,也只好放行了。 元清濯奔出了枫馆脚步越来越快。 正如昨日一样,一种茫然无所依袭上心头,只觉天地之大,却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方向。 兜兜转转,她竟又回到了宫城门外的高岗,就着昨夜里躺过的那方青石,靠了下去。 其实昨天出来之后,她便找到了一家客店,正想休息一晚,谁知道刚住下,便感到一股热流汹涌澎湃而出,立刻警觉,原来是癸水来潮。 料理完自己后,她简直哭笑不得。 看来是老天爷都觉得明日成婚不大合适,一向准时的月事这次居然提前了好几天。 来月事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点腹痛,加上元清濯满怀心事,她在客店内的硬床上躺着,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偷偷起了夜,一个人摸到了宫城外的卧云岗上,就着毛毯与石头,一个人在更深露重的夏夜与苍穹对视了一晚。 而今夜,她又回到了这里。 今晚不同,当她再一次抬头仰望苍穹的时候,想的已不再是那些倒灶的家里事,而全是十来岁的小苏嬴,也是这般一个人躺在高岗上看星星的画面。 她发现这确实有助于人的冷静。 约莫小苏嬴在看星星的时候,也在想着:祖父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啊? 然后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快饿晕了,悻悻然地溜下山,也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回到家中。 等过几日吧,她定尽除心结,一如以往地待他。 元清濯想。 她一时之间真的没办法接受真相,也无法面对一直揣着这真相的姜偃。 只是有一点她明白,并且极为坚决。那就是,姜偃已经是她的人了,是与她荣辱与共、祸福相依的男人,这一点无法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弑君之人高枕无忧,如今又想灭口,是非曲直很明白,纵然那人是从小围着她撒娇的亲弟弟…… 元清濯呼出一口气。 小皇帝确实已经变了,她现在想起这件事,竟不敢与他对峙,唯恐他做出什么疯狂之事。就目前的君王来说,她甚至不怀疑小皇帝能把她软禁,甚至是下狱。 父皇一生殚精竭虑,堪为仁君,因药物跌坠而亡已是令人难以接受,何况是,一头栽在自己的亲生 * 嫡子的手里! 她既已知道真相,那便不能坐视不理,当作无事发生了。 她必须赶回梁都。 一切都要尽快。 满是露水的夜晚,高岗上的一切都湿漉漉的,元清濯难以成眠。想了片刻心事,发现又回到了原点,知道是躲不开的了,幽幽叹了声,拉上毛毯闭上了眼。 第79章 车咚 第二日, 公主也没有回来。 国师独守空房,一个人睡了一晚,这件事被喜娘偷摸说出去了,枫馆人尽皆知。谢淳风抓了几个, 拷打皮实了, 才放了下去。 项煊亲自提审了这伙形迹可疑的罪犯, 查出当时藏身棺椁中的人, 乃是梁都那边派过来的, 替人办事的一个跑腿。 追根溯源,摸出了他与那刑部的主簿是堂兄弟的关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人是心甘情愿地替人办事, 甘愿冒巨大的风险, 只要这里头有足够的油水可捞。 项煊一生嫉恶如仇, 看不惯如此贪赃枉法之徒, 当即勃然大怒,险些立时就要将其毙命掌下。 不用问, 也能猜到这些年,这帮人在暗处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如此蛀蠹, 何能容他继续苟安于世。 项煊拿了他, 获得了他的证词,立刻就手书奏折上达天听。 随即,项煊押着这批人返回梁都。 元清濯得知了这一点, 也决意点齐兵将跟随项煊先折返梁都。 姜偃经过几次药浴之后, 双腿已不再会不时作疼,只是目前仍旧没有力气,还无法站起。 为他治疾的大夫说, 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了,不如另请高明吧。他说得已经极是委婉,但大意是,即便另请高明了,也应该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这病根本不是人能治好的。 镜荧的手还扶着先生的轮椅,听完心都凉了。 可是这个时候公主居然不在,她竟已经避着先生有好几日了,转眼大家都要动身回梁都,她身为先生的妻子,如此之际,竟然问都没来问一句。 “先生,公主到底是何意……” 明明新婚燕尔,她却终日都不露面。将先生一个人晾在婚房中几日,几乎成了众人笑柄。 公主这不是想要冷处理,随之和离的意思? 姜偃的轮椅停在窗边,双目静穆地眺望窗外。 窗边停着一支绿萝,颜色鲜妍,长势喜人。 目光平静不动。 直至那扇窗外,出现了等待已久几乎以为不会再来的窈窕的倩影,姜偃的目光瞬间便被攫住,一路目视着她绕过台阶,步入寝堂。 他侧过眸,跟着她一路进来。 元清濯呼了口气,脚步匆匆而来,最后也只是停在门边,口气急促地吩咐:“镜荧,时辰不早了,你快替先生把行李收起来,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回梁都。” 镜荧纳闷地点头。 元清濯说完,扭头就快步走了出去。 她一走,姜偃紧跟着的眸光沉了下去。 镜荧嗫嚅了一下,小声地道:“先生……” 姜偃平静地道:“去收拾吧。” “……嗯。” * 镜荧应了,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还是停了下来。 他来听泉府已经三年了,他没见先生这么低落过,实在是怕会出什么事。但先生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对他露出了微微笑意。 “去吧。” 镜荧心里更担忧了,没法,只好再度点头,随即大步朝外走去了。 京兆尹晋元绅欲为公主与项大将军准备送行宴,被项煊推辞,他再三地恳求,也是寄希望于,神京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有盼着项大将军届时在陛下面前为他粉饰几句。他毕竟只是区区京兆尹,虽有闭目塞听之嫌,动不了世家盘虬的势力实属常情,再有项将军的美言,陛下也应该能平息不少怒火了。 天威雷霆,毕竟不是凡人可臆测。 次日一早,马车在枫馆门口等候,巡抚司人皆劲装以待,乘快马,抚长剑,在一片肃穆之中等待着公主的指令。项煊的十八骑与府兵,亦严阵以待,身姿立于马上,直挺如剑。 镜荧送姜偃入车,再度干起了车夫的行当。 元清濯留在最后,率巡抚司百人看守押解着此处一网打尽的恶徒的囚车,此际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面色惨败,浑身戴上了铁镣铐,怕人警觉一顿毒打,因此不敢有一语。 项煊一声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门朝东而去。 早上出发,到了午间,日头大盛,天气炎热得逼人不得不停下,因此项煊勒令停驻,待过了未时再走。 镜荧贴心地要食盒打包了几样神京顶好的点心,也拿了出来,可谁知这几样可口的点心竟遭了先生的嫌弃,被看也不看一眼地抛在了一旁。镜荧劝说未果,心疼先生这么不重惜自身,眼眶都红了。 察觉到身旁的少年有异,姜偃回眸,只见镜荧垂着脸,心绪极是低沉,似乎立刻便要哭出来的模样。姜偃忽然想到,还说他已经足可以独当一面了,到底,只是个孩子罢了。连他在这个年纪之时,也还不知事,无忧无虑地行游江湖,不知天高地阔。 他的神色变得极其温和:“无事,我还不饿,只想休息片刻。” 镜荧不敢再劝了,可是心情还是非常沮丧。 姜偃话音刚落,车门忽然被一只手拉开,不远处燃烧着的簇簇篝火顿时将整个车篷内都照亮了几分,更映出许久不见的那道妩丽的身影,她一手扶着门,半倚在车门边,一手托着一只香盒。 香盒也不知是何物,正散发着颇有几分浓郁的香气。 元清濯探了半边身体进来,将香盒推在姜偃的脚边,“现在是露宿,不比之前住在屋子里,这个时节夜里多蚊虫,稍不注意就要被咬得满头包,痒痛难止。我特地找项伯伯要的这只驱蚊的香盒,这样打开放上一夜,保管蚊虫都不敢近你的身了。” 她自顾自地说了许久,察觉到无人回应,抬眸,很快却是微微一诧,只见姜偃的深目一动不动地将 * 她看着,篝火跳曜着,火光一晃一晃地曳着他的漆眉。 元清濯立刻开始反省起自己,是不是神态举止有所不当,竟会令他事到如今还有这样深的患得患失之感。 镜荧机灵地适时道:“我怕蚊虫,我也找大将军讨要一盒这个好东西去。” 说完便滑不溜秋地一闪身跳出了马车。 他这一开溜,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整个车篷内便只剩下了元清濯与姜偃两人。 “阿偃。” 她唤他。 姜偃的心瞬间凌乱。 她朝他靠了过去,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觉得他近日似乎清减了许多,人看着支离憔悴,隐隐现出一种委败之色,像是强打的精神,有那么一瞬,令她有种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少年之感。 她几乎立刻就想要逼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按时睡觉,怎么又把自己料理得这么糟糕! “姜偃。” 她板起了脸。 “你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觉得生气,觉得委屈,就作弄自己,好让着紧他的人心疼? 姜偃垂面,自嘲一笑:“公主不理我,我只是条丧家之犬罢了,谈何脾气。” 元清濯心念一动,竟真的疼了起来。 “我不过是避了你几日……你试想想,我的夫君告诉我,我的弟弟谋害了我的亲爹,而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晓的。说来,就算这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可是谁能够轻易地接受?” 姜偃一滞。他承认,确实,这很难令人接受。若是换一个心志不坚的人,甚至有可能会彻底崩溃。 脸颊微暖,落入了温软香馥的一双手掌之中,被轻轻地托起,姜偃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元清濯道:“你说,我是不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 姜偃没法说不是,他心乱了,胡乱点头。 “最难的时候,我不还是及时出现与你行拜堂礼了么。姜偃,不许怕,你看着我。” 姜偃便真听话地扭脸看向了脸色认真的元清濯,心头千言万语,临了,只有一句:“可公主却再一次扔下姜偃走了。” 男人被抛弃一次也是怨念极深的,何况两次。 元清濯无法推辞地被扣上一顶人渣帽子,默默地接受了姜偃的指责,“你……” 她的脸红了红,道:“就算是留下来,可能看不能吃,又有什么意思?” 趁着姜偃露出不解的神色,她向他解释:“那天,我那个来了。” 不用多言,姜偃知道“那个”是哪个。 他似乎也没想到,神色短暂地怔了一瞬,微懵,元清濯捧住他白皙如瓷的俊脸,啄了他一口。 “阿偃。原谅我好吗。” 姜偃的呼吸,也凌乱了。 元清濯俯身相就,一口咬在他的唇肉上,与此同时,手往后轻轻一带,掩住了车门。 篝火的亮光,教车门紧闭拦在外面,一时间身遭已是乌漆墨黑。 姜偃的理智无法控制身体对于某种熟悉的感觉的期待,他的喉间明显上下滚动了几下。 元清濯坐到他 * 身上来,双手压着他手,十指紧扣,抵到了车门上,姜偃本来就身娇体软易推倒,如今更是丝毫都不抗拒,轻而易举地便被她弄到了车壁上,“咚”的一声。 元清濯微微低下下巴,放肆地亲吻他的脸,沉默间,唯独呼吸被不断放大。 感受到姜偃身体的诚实反馈,她明了在心,长指挑起他下巴:“你是不是暗戳戳想这样我很久了?老实说。” 姜偃脸热,不答。 可他的身体给了回答。 元清濯啄了一下他的鼻尖,又碰了一下他的唇。告诉他,她对他的依恋和疼惜,告诉他,她永远不离开他。 同时,也告诉他:“你觉得这件事是让我在皇弟和你之间二选一吗?不是的。就算我偏心眼得厉害,帮亲不帮理,但中间还有我父皇的命,我知道该怎么做,阿偃,我一直都知道。和你成婚,没有一丁点的犹豫。但现在,我不想那些。” “我要你。阿偃。” 她哑着嗓,喃喃道。 “我想要你很久了。” 第80章 它塌了 镜荧只是找了个不那么蹩脚的借口离开, 并没有当真去问日理万机的大将军讨要香盒,公主去要合理,他这么个小的若也去要,就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觉得外面蚊虫确实多, 于是他走到一簇篝火边, 沉默地往里添了几把柴, 便不动了。 “小家伙一个人搁这伤春悲秋什么呢。” 镜荧呆住, 回头一看, 只见火光映着跟前谢淳风还算是英俊的脸,立刻乖乖地唤了一声“谢师伯”。 谢淳风手里握着刚烤至八成熟的鹿肉,赏给他, “来, 吃点, 长个儿。” 别人一看姜偃那么高的个头, 座下俩小童却瘦瘦小小的,很惹人疼, 还道是听泉府没好伙食,那这谢淳风可就要争辩争辩了。 其实方才谢淳风烤鹿腿是给别人烤的,算是一点赔礼, 谁知道别人巡夜去了, 他撇撇嘴,决意不做那贴冷屁股的热脸,遂拎了自己烤好的鹿腿, 给自己家的小孩儿尝尝鲜。 镜荧果然知恩图报, 立马就甜甜地唤了声谢师伯,对他道谢,跟着就啃了一口。这鹿腿不肥不柴, 恰到好处,调料也抹得均匀,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于是赞了句“好吃”。 谢淳风笑眯眯,摸摸他头:“你师伯的手艺,是不是一点都不输你的先生?” 从前跟着老国师的时候,只能吃糠咽菜,日子过得极是拮据,倒不是皇帝短了国师府的吃喝,实在是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克扣节俭到咸蛋黄都是加餐!为了使自己还有点好日子过,谢淳风早早当了家,后来师弟来了,约莫也是这缘故,把厨艺这项技能也修炼到了顶级。 镜荧似乎要说话,但他很快被什么吸引了目光,鹿腿肉还噙在嘴里没能嚼下去。 “师伯,你看那马车……好像在动?” 谢淳风吃惊:“什么动?你小孩儿别胡说,多吓人啊。” 天知道他最怕鬼了。 哆嗦 * 着转过身,忐忑万分地顺着小孩儿视线望过去。 只见黢黑黢黑的天色之下,那辆停在满是风露的旷野中的马车,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突然,剧烈地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什么激烈的冲撞。跟着,这辆孤零零的马车,又重复着这幅度,持续动了起来。 那是师弟的马车。 谢淳风陡然意识到可能是发生了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汗毛炸立,回身去捂镜荧眼睛:“小孩儿别看!闭眼!” 镜荧乖乖地道:“师伯,我不看,我闭眼了。” 谢淳风点了点头。 可内心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着,沸腾难止。 师弟啊,看不出……还挺狠。 马车犹如颠簸在崎岖不平的山路,又像是浪涛里无依的小船,近乎要被巨大的海浪冲垮。 谢淳风一面看,一面啧啧直叹。 这该是有多激烈。 “不会塌吧?” 他低喃道。实在很是担心。 事实很快证明了他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话音一落,伴随着一片横木断裂的吱呀惨叫,那马车“啪”一下前头着地。 塌了。 停了一下,又如是耸动两下,终于完全静止了。 谢淳风吃惊:莫非师弟他解决了终身大事之后,就把他那煞风景的乌鸦嘴传给我了? 谢淳风惊疑不定,身后却又响起小童那特无辜特单纯的少年音:“师伯,我好像听到什么塌了。” 花间高手谢淳风一时被个小孩儿问住了,他支吾无语了许久,勉强按捺住不去一探究竟,用极为平静的口吻回道:“是的。” 镜荧立刻流露出着紧:“啊?那先生会不会有危险?” 谢淳风琢磨。 危险?不举吗? 那确实是有点危险。他不禁很为公主殿下担忧。 但面对这么个单纯无辜的孩子,谢淳风不好直言,“嗯……甜蜜的危险?” 甜蜜的危险,不还是危险么。镜荧这死轴孩子立刻说要去看看,已经起身了,又被谢淳风连忙拽回去,他口气颇沉:“你不要去,我敢保证,如果你这时过去看到你家先生了,有危险的会是你。” “……” 镜荧倒并不真是个傻孩子,终于反应过来了,谢师伯说的是那种事。 先生他都成亲了,和公主相亲相爱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什么,但镜荧其实有点失落,以后听泉府多了一个凶巴巴的女主人,先生更加不会关心在意他们两个小的了。说不定,等以后公主生了小孩儿,他和开权两个就该被赶出府去了。 镜荧脸红,忍着不去看先生。 他贴心地去和郭显商量,要不要明日赶早到就近的市集去买车。 谁料到好心帮了倒忙,不出一夜,公主和国师合伙轰塌马车的事迹就被传得沸沸扬扬,连项煊都惊动了。最后他也只了然地笑笑,让人去买车。 如此耽搁了一阵。 姜偃是脸皮极薄的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受人观瞻,以往他只会待在听泉府,鲜少出门,就是不习惯别人把打量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 * 上。今日听说事情传了出去,已几乎不能见人了。 新的马车买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现身。 用午膳之际,元清濯端着一碟酱牛肉来看他,见他原本似乎在专注地读书,自己来了之后,他立刻变得不自在了起来,元清濯笑笑,放下酱肉,轻佻勾他下巴:“做的时候,不见你有半点心慈手软,这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知道成亲那天晚上她出去了,没和他同房,昨晚才算是真正补上了洞房花烛。 两人都久旷,又是情深爱浓,自然不可避免地激烈了一些,但大家都是成年人,懂的都懂,何况人家小两口关起门的事,他们最多嘴上调侃几句,又不会令她少块肉。只是她的心肝脸皮薄而已,连“先生”都不肯让她叫,她偏是是个嘴坏的,那些禁忌的他不想她碰的,她倒是全喊了个遍。 见他羞,手指握着书卷发颤,元清濯明明早就不堪一折,知道撩拨他的代价有点付不起了,却无所畏惧,反而频频想笑。 于是又来嘴痒地对他使坏。 “我看这辆马车更不结实,要不咱换个铁皮的,夫君以为如何?” 噌—— 她夫君的脸都红透了。 元清濯情窦初开时,也能一羞便羞上半天,他反而是镇定的那个,后来发现他其实比她更爱羞以后,元清濯就再也不害羞。 反正我不害臊,那臊的就是别人。看别人羞岂不是更有趣? 元清濯探身迈入车中,将翻菜都端给他,等姜偃伸手接过,元清濯蹲下身,握住了他的腿,替他揉捏膝盖,姜偃极大地感到不自在,立刻想要挪开,元清濯却按住他,认真地问道:“昨晚上什么感觉?” 姜偃微愣,不答,只是俊脸悬红,打量着她。 元清濯也是一愣,突然就反应了过来,哭笑不得地道:“我是问腿!腿昨晚上有什么感觉?会不会无力?” 她觉得以他的能耐来看,简直比正常人还正常人,一点感觉不到双腿有障。但还是要多问一句,怕他会感觉不适。 姜偃大概是心虚了,面上不显,只是悄没声儿地避过她炽热的目光,隔了半晌,道:“公主撑着我,就不会无力。” ⑨⑩光整理 只是腿无力,不是别的地方没力。 他是这意思。 但元清濯只是想问他是否感觉到有所好转,谁知男人在碰上这个话题后就绕不过去了,她无奈又好笑,摸摸他的膝骨,“嗯,你吃吧,我给你揉揉。” 最难消受美人恩,姜偃如何还能恍若无事发生地接着用饭? 他任由长公主按着腿,起初一动不动的,但是看她这么认真、仔细,他突然忍不住了,一把捞起了元清濯,唇朝她不由分说地吻了过去。 他实在很爱、很爱这个女孩儿,可却始终不比她大胆,甚至每每想要亲她,都要斟酌许久,试探许久。 可是不一样了。 从今以后都不一样了,她已经是他的了。 他已经可以名正言 * 顺,亲她。 元清濯非常自觉地在姜偃亲吻自己时,软了身子,几乎变作了一汪软水,柔柔地要化在姜偃怀里。 她也是钢筋铁骨,战无不胜,脾气更加是火爆,乃捏不扁锤不烂响当当一颗铜豌豆,怎么姜偃亲她,她就腿软到,站都站不住了呢? 她甚至想,岔开腿了。 姜偃怜她先前哭得厉害,又害羞已经换了新马车,自然不好再接着欺负她。吻毕,稍稍退开,摸了摸她的翠鬓,还觉得心头无限怜惜,抵住了她的额。 “小满。” “嗯。” 元清濯反抱住他。 “我与你一起面对。” 姜偃温声说道,仿佛细雨微霏,抚平了她心内最后一点焦躁。 她再也不感到丝毫彷徨了。 第81章 橘兮:国师,你长得好像…… 神京至梁都, 纵然行进缓慢,七八日也该到了,但沿途却因遭遇了一场大规模的刺杀而不得不耽搁。以至于最后走了半个月,才终于抵达都城。 刺杀的规模算是元清濯平生所历最大的一次, 而且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他们作山匪打扮, 为劫财而来, 但所行的宛如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行的事。毕竟相比财, 大多数人恐怕还是更看重命。 有项煊这个宛如军中之神的主心骨在, 他们很快溃败不成军,最后,五百人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 见大势已去, 纷纷自我了断, 抹了脖子。 “你猜得不错。”项煊叩姜偃的车窗, 待车窗打起,露出姜偃清冷隽秀的一方侧脸, 他放低了声音,“确实有人坐不住了。” 姜偃面露歉然,道:“实在对不住, 让义父也参与进来了。” 项煊摇头:“什么话?跟义父还见外什么?” 说完拍拍他的窗, 将其降下,又走到公主身旁,对还在清点人数, 试图搜寻可用信息的元清濯道:“刀光剑影的, 天师受了惊吓,公主好好地安抚安抚他。” 元清濯本来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但转头就想了起来, “不对啊,项伯伯,您那个义子又不真的是朵娇花,这些场面他早见过八百回了。” 说完,又想到郁郁不平起来,“项伯伯有了儿子,拿徒弟当丫头使了?知道我比不了项苏两家的交情,如今我可算是外人了!” 项煊没想到她连这个醋也要吃,不禁一怔,立刻道:“公主取笑了,公主小时候说的,只拜师,却不能叫师父,这点自知之明,项煊还是有的。” 公主从小就是个骄傲的性子,不肯对谁低头,项煊虽然指点过她几年兵法武功,但因常年在外征战,一向也不敢以师父自居,在公主的威慑之下,反倒如履薄冰,心中对她虽然亲近,却实在地免不了敬畏。相比苏寰的儿子,他对公主自然是不能轻易地靠得过近的。 元清濯也只是说笑罢了,谁知道大将军竟然真的正色起来,忙说都是玩笑话,小时候不懂事的戏言,不必作真,师父就是师父, * 只是她习惯了叫伯伯而已。 项煊也忙道伯伯挺好,他确实倍觉压力。 刺客身上没有搜罗出有用之物,纷纷被就地火化。押在囚车之中的一群刑徒却以为援兵将至,一个个来了劲似的,伸长了脖子期盼着第二波。 结果没第二波了。 也许是项煊的名头过于响亮,令敌人闻风丧胆,一直到平稳入城,再没有发生任何的意外。 入城后,元清濯便感觉到姜偃神色凝重,似乎入城前的放松已完全不翼而飞。 她试图按了一下他的胳膊。 “去我的敬武公主府坐坐?” 姜偃回眸,低低地应了一声。 于是马车掉头,前往敬武长公主府邸,而项煊则继续押着人,打算直接送入诏狱,等候圣裁。 这一路众人都已疲累,早想歇脚休息,睡个昏天黑地了。 元清濯也在大战过后感觉身子不爽利,想喘口气。 车停在公主府门口,镜荧适时地跳下车,放下轮椅,元清濯伸臂抱姜偃下去,将他安置在轮椅上,亲手在身后推着,一道步入府邸。 阔别已久的公主府顿时热闹了起来,甲乙丙丁都来问信,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围着公主说个不停,还十分惊奇地打量着公主正照顾备至的国师。 这居然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国师。 好俊啊。实在是俊。 怪不得公主在信上说,得如斯美人为夫,此生无憾。一股得意之感扑面而来。 两个丫头自然也不闲着,一早听说公主他们的队伍入了城,都极为激动,这时本来在布置公主的闺房,此际都一阵风似的从前堂奔到后院,“公主”“公主”叫个不停。 元清濯这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带着不喜热闹的姜偃,现在也是备受折磨。 银迢面色忡忡道:“奴听说公主又遇刺了,很是害怕,天天给公主烧香来着,公主是金枝玉叶,必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还好都让我说中了!公主可算回来了!” 她这番话让人煞是感动,连她自己都眼眶红红的了。 橘兮不比银迢狗腿子,但对公主的思念却是真情实感,当下也哇呜一声,哭泣出声。 两个丫头哭来喊去,令元清濯头疼,只好也十分无奈地看了看姜偃,摊手,耸肩。 姜偃仰面望她,却似带笑。 这时,两个丫头才终于分神,留意到了还在场的国师。 银迢对国师没感觉,人虽然是极美的,把公主迷得是晕头转向,可她天生对美色不敏感,看姜偃的脸和看白面馒头感觉没有太大差别。但公主殿下却极喜欢,她爱屋及乌,也打心眼里尊敬他,因此福了福身,对他行礼。 姜偃颔首,还以和颜悦色。 橘兮的目光像蜡炬,眨也不眨地盯着姜偃。人像是呆住了一样。银迢推了她一下,问她是怎么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公主,又接着看了看国师。 “国师你……” 她实在是不知道能不能说,该不该说。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国师, * 总觉得传闻中那个能够通晓天音的神仙,其实并不是那么不好接近,他笑得温文尔雅,还挺平易近人的。 橘兮也就大着胆子说了出来:“可是……你长得好像苏公子……” 是……错觉吗? 还是说,只是长得像,她认错了人了? 元清濯突然弯腰哈哈笑了起来,在橘兮困惑而单纯的目光注视之下,笑到几乎腹痛。 橘兮纳闷,与银迢对视一眼,惶惑不解。 元清濯渐渐忍住笑,偏过脸,认真地打量起姜偃,见他一脸纵容,不禁用指头戳他脸,道:“我家橘兮说了,苏公子是位绝色大美人,我以前还不信。心里想,还能有什么大美人,在姜公子面前能称一句绝色。后来我知道了,嗯,确实是没有。” 橘兮惊呆:“公主?” 不会、不会真的是…… 橘兮大力地揉揉眼睛,再度看向姜偃,觉他此时格外的风流蕴藉,俊雅无双,也与苏公子……更像了。 “苏公子不是死了吗?” 小丫头一时口没遮拦,银迢虽然目下是同款震惊脸,但还晓得提醒她,别祸从口出。 元清濯待要解释一二,但三言两语怕是说不清,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了下,姜偃已温和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冲橘兮道:“没死。只是机缘之下,不得已换了身份。” 橘兮依旧张不开嘴来,想问又不敢问。 她以前还在为苏公子不平,甚至怪过公主,没想到如今,苏公子居然回来了! 橘兮脸圆讨喜,露出懵懂之色,更显天真无邪了,元清濯都不忍心跟这傻孩子继续说了,多半她一时也明白不了,于是摇摇头,推姜偃进后院。 她这公主府还挺宽敞,坐北朝南,冬暖夏凉,问一句姜偃觉得如何,他回了句“风水不错”。 元清濯呛他:“国师大人在老本行上真是不忘初心。” “过奖。” 他微微点头,温柔而笑。 我这真的不是一句夸奖。元清濯惊奇地于心中想道。 大概是从前总是花式吹捧国师,令他有了某种错觉? 如果非要说,那也只能说,以前人还不是自己的,因此得事事小心步步谨慎,凡事顺着美人的心意来,现在么……早就是自己了,倒真的可以放松放松了。要知道整天挖空心思拣好话说也是挺累人的。 “阿偃,此间一切可还熟悉?”元清濯带他四处走,东游西逛。 他是来过一次的。 不过那是个雷电交加的漆黑的雨夜,混乱、仓促,除了这个小公主主动投怀送抱以外,没有一件事顺心,他连回忆都不敢回忆,又如何还会记得公主府里的那些末节之事? “无事,我带着你熟悉。” 她一面推着他,四处闲逛,步入夏花明媚的花苑深处,一面王婆卖瓜起来。 “不是我吹嘘,虽然不比那拥有全梁都最高建筑的听泉府大,但地段极好,可以说往来无白丁,我这府门口但凡有人经过,那是文官落轿武将下马,谁 * 也不敢造次一下,皆畏我之名。” 说完眯起了美眸,仿佛等着人夸奖一般,笑出了两团小梨涡。 她威名赫赫,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撒娇怪。姜偃慢慢摇头,失笑。 暑气炎热,走了一截路之后已是汗透重衫,元清濯命人传水,稍事梳洗了番,从净室出来时,只见姜偃仿佛正在观摩她寝屋正堂的那幅乳虎啸谷的水墨大画。 “这是那块山头的冷玉成了精,这么热的天,居然汗都不带流一下的?” 姜偃回眸,感觉到她人已经停在了身后。 他一路只坐在轮椅上,由着她抱上抱下,自是没发什么汗。 如今也看过了她的闺房,姜偃想回了。离开数月,只怕积压了不少公文,前不久便有西南蝗灾闹事,州官焦头烂额。这些天时之事,非人力所能及,往往就会被拿来问听泉府。 公主似乎没能察觉到他的离意,抱他去榻上,将他放下,“你看看,这里是不是很宽敞?还和以前一样?” 姜偃的心蓦然跳快了起来。 是的,是这张榻。 “小满。” 他存了想走的心思,试图传镜荧过来,竟被她一臂勾住了腰,轻飘飘给带了回去。 姜偃跌入她怀中,被她从身后靠过来牢牢锁住,禁锢臂弯里头,他是一动都不能再动了,元清濯微笑道:“想跑?去哪?” 姜偃说了事。 元清濯直摇头:“我不说你也肯定知道,刺客到底是谁安排的,现在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了,你还管那些作甚么?做得再好,不会得一句赏,反惹别人嫉妒之心。就这一次蝗灾来说,其实并没多严重,是扰边了一下,但也只是蜻蜓点水而已,很快就要南下了,朝廷那些人甚至管都不想管,也就你老实好欺负,所以什么事都找到你门下。这几天你消停点吧。” 姜偃无法反驳。 元清濯搂紧他,又道:“你说你为了恩师迫不得已接这担子,可我见你当得比老国师还称职,还忙,真的只是还恩吗?” 姜偃偏过脸,一双眸深幽若潭,漾着清光。 元清濯等了好久不见他回答,不知道这里头还有没有一点原因,是纵苏氏灭门,他仍没有对国失去热忱的信念,总觉得逼着他承认也是一种残酷,于是不愿想那些了,她道:“今天我要入宫。” “现在时辰尚早,我们云雨一番再去吧。” 她笑吟吟横腰抱住姜偃往床帏深处滚去,很快地便自觉躺平了。 第82章 “我喜欢和姜偃一起看星…… “陛下, 长公主在外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和玉林拗不过公主三催四请,见长公主的神色已愈发地不耐烦,他只好再一次前来禀告。 小皇帝来回地走了十七八圈, 焦头烂额, 最后他停在一只金漆紫木的香案面前, 暴戾之心一起, 一脚便踢翻了香案。 铜双耳夔纹香灰盒坠地, 骨碌碌朝前滚去,余灰散落了一地。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 !” “五百精锐,为何没杀得了姜偃!朕要的又不是其他人的人头, 朕只要姜偃的脑袋!只有杀了他, 朕才能真的睡好觉!” 他眼下青黑, 一脸苍白, 和玉林一见,便知又是纵欲过度所致, 不敢相劝,只是心头暗暗地惊奇,到底是怎样的把柄, 竟能令天子不顾体面如此忌惮? 莫非那国师真有通天之能, 能够察人心,窥测得每个人的弱点?一想,和玉林不禁吃惊, 冷汗涔涔而下。 “陛下, 要不就称病,先瞒过长公主?”和玉林献计。 虽然拖得了一时半会,于长远看没什么改变, 但在这期间又可以想些别的法子了,说不定有机会调离公主。 小皇帝提起龙袍,坐倒在御阶之上,脸上颓然灰败,一手痛苦地捂住了额。 “皇姐一定是知道了……她真的知道了……” 他听说皇姐和姜偃在一起了之后,勃然大怒,那几日暴戾恣睢之态,令无数身边之人心惊胆寒,唯恐侍奉不周,将有灭顶之灾。他无法想象,皇姐现在对他有多么失望、痛恨。只要一想到,皇姐可能用仇视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怕得身体无法控制地发颤。 “和玉林,你快去,快去说,就说朕龙体欠佳,今日见不了她,你让她回去,快去!” 和玉林连忙遵旨,去为皇帝周旋。 元清濯起初不信,好端端皇帝突然病了,恐怕是做贼心虚,如今不敢面对她了,但和玉林再三确认,陛下确实龙体违和,元清濯沉默了片刻,她盯着和玉林,道:“和公勿瞒我。陛下如果真的病了,请你代我向他转达一句——” 她的脸色唰地沉凝如霜:“他做的那些事我都已经知晓了,如果还是个男人那就站出来,坦诚实情。我永远不能原谅他,并希望他为此付出代价!” 公主乃习武之人,气息浑厚绵长,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乃至惊到了和玉林,他虽然还不明白,但立刻哆嗦着保证道:“小人省得了。” 元清濯转身走下含元殿,朝后宫而去。 她先斩后奏,成婚之事一直还未曾正式告知皇祖母,需要前去亲自说明一趟。其实先前皇祖母听闻姜偃入京,已经下了懿旨传召过一次了,但被她扣下了。 宫中的皇帝想要姜偃的性命,他此时最好还是哪里都不要去。 只是,皇祖母这边,她实在不知该不该继续隐瞒下去。 兹事体大,如果皇祖母出面,就算是废了小皇帝但不是难事。 但祖母退居凤隐宫颐养天年,已二十多年了,她的身子骨可见地不如以前硬朗,这个真相也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承受得住。 元清濯犹豫再三,不知该如何决断。 只好打定主意,还是等见到了陛下再谈。 太皇太后深居凤隐宫,召见了姜偃,他却迟迟不来,不知道是何缘故,天色渐晚,宫人却来报,说道长公主求见。 说实话,太皇太后对元清濯眼下极是头疼 * ,不知道该拿这个任性执拗的亲孙女如何是好。 她定身调匀呼吸,“请公主进来。” 不消片刻,元清濯的粉绿身影便出现在了凤隐宫殿内,倒是极少见她穿得如此靓丽活泼,连太皇太后都是面前一亮,继而,她想到了裴钰的话,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满。还不过来?” 见孙女停在门槛内,似乎犹犹豫豫的不敢迈脚,太皇太后故作脸色一沉,如此唤道。 元清濯呼了口浊气,遂鼓足勇气朝前步去,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垂下脑袋,低声道:“皇祖母,我再不敢了……” 太皇太后惊奇:“现在倒知道怕了?长公主要挟项煊为你自己主婚的时候,不是威风凛凛的么。” “……” 元清濯被堵得说不出来话了。 太皇太后倒也不是真的要对元清濯兴师问罪,这是自己唯一的也是嫡亲的孙女,自幼便养在她的膝下,脾气秉性最是像她,用他父亲的话来说,就是那河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 也亏得姜偃和裴钰两个人都不嫌弃,一同看上了她的小满。 “同哀家说说,那姜偃,果真是自愿嫁你的?” 虽听说了这一事实,太皇太后还是难免有几分不信。 “他被你一弃几年,如今,还能毫无芥蒂与你相好?” 元清濯霎时面孔发白,震惊于皇祖母竟已知真相。但好在她本就是不打算瞒着皇祖母这件事的。 只是皇祖母到底曾摄政多年,如今退居凤隐宫,然余威尚在,元清濯立刻一哆嗦,忙道:“他是自愿的!” 迫不及待要对皇祖母诉说她与姜偃的两情相悦,但被太皇太后拂手打断了:“裴钰你不喜欢,如今的这个苏嬴,好歹不算辱没了我皇家的公主,但哀家还有一个条件。” “皇祖母你说!” 元清濯立刻道。 太皇太后觑着她面:“如果要哀家承认这门亲事,让你和姜偃的婚事得以风光大办,只有一点。姜偃他必须退出听泉府,恢复苏氏后人的身份,哀家会定下懿旨,赐还长宁侯的爵位给他,唯有如此,你才能下嫁。否则,他便是令你下嫁,都没有这个资格。” 元清濯惊怔,皇祖母竟然会提出这个要求。苏家沉冤得雪,依然是大魏功臣,要姜偃变回苏嬴这不难,但脱离听泉府,此事不可。 他脾气倔,拧得厉害,既已立誓守护听泉府,又岂会食言半途而废? “皇祖母,您不要强人所难了。” 太皇太后惊奇:“小满,哀家的这个要求对姜偃来说竟很难达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如果连这点东西都无法为你舍弃,哀家实在很难相信他真的会疼你惜你。” “他对我很好,冷暖皆自知。” 元清濯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就拿男女关系夫妻之道来说,别看皇祖母已经一把年纪了,其实还不够她通透。 皇祖母刚成亲的时候就把皇爷爷弄得下不来台,两个人别别扭扭了十年, * 那十年放她身上,怎么着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吧。若不是两个人意趣相投,可以说志同道合,后来压根走不到一起去。但那个时候,皇祖母早都已经过了少女期了,哪还有她对姜偃的那种冲动。 何况喜欢一个人,不是买卖,更不是以权压人,喜欢一个人,除了照顾他的身体以外,当然也要照顾他的理想,尊重他的选择,而不是粗暴地用情来干预他。多少深情敌得了这样消耗? 就好比,她这个过于出格的公主,受天下无数男人诟病,觉得她一个人干了多少男人干不了的事,当他的夫婿,自然更受千夫指点。可是姜偃在意了吗? 他绝对不会说,如果想要在一起,她就必须变成安于内宅的妇人,如果他说了,他早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了。 其实,皇祖母祝福也好,反对也罢,事实既成,已是无法改变。只是得不到皇祖母地祝福,会令他有些委屈。她之所以争取,也是不希望姜偃受委屈。 她非常敬重皇祖母,无数次顺着皇祖母的心意去做事,强迫自己,委屈自己,但是这一次,她必须自己做决定。 “我喜欢和姜偃一起看星星。” 她说了一句,让太皇太后似懂非懂的话。 第83章 皇姐,我走投无路了………… 元清濯从凤隐宫退出来, 时辰已晚,天色已完全黯淡,枝头繁星点点,脚下踩着宫苑之后落的一层荒疏的黄叶, 发出还不算脆的橐橐跫音。她想起方才离开时皇祖母的眼神。 说不出皇祖母具体是如何想法, 只是感到皇祖母似乎谅解了她, 却仍旧不掩失望。 她懂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她真的懂。 皇祖母希望她唯一的孙女能够得到最好的, 无论那个方面,至于姻缘更是如此。 但她却希望的是顺其自然。如果姜偃愿意的话,她固然是希望他从那个为他带来了极大祸患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她晓得, 他不愿意。 时辰已经很晚了, 元清濯没有在宫里留宿的习惯, 但为了明儿一早去堵皇帝, 她想先留下,嘱咐自己带入宫的银迢:“跟国师说一声吧, 我今晚不回了。” 银迢转身要走,元清濯却蓦然唤住了她:“银迢!” 她停了一下,等待公主进一步的吩咐, 元清濯步出抱厦, 呼吸微促:“你跟他说,让他不要担心,千万记住我说的话。” 来之前她已经再三交代过姜偃, 不论她在宫中与小皇帝发生了什么冲突, 他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入宫来寻她。 但姜偃不是什么听话的人,难说他最后会否违背他的意愿。 小皇帝的刀斧就架在宫门口, 等着他伸脖子,他可千万不能犯傻。 交代完这句以后,元清濯目送着银迢离开,自己慢吞吞地呼了口浊气,将双掌合并,紧紧相握,以化解此刻右眼皮直跳带来的内心的隐隐不安。 接下来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了。她隐隐有这样的感 * 觉。 穿过凤隐宫内苑,月色细如尘沙,一缕一缕漏在人间,照出宫城内蜿蜒静谧的银月河,正美如其名地泛着银光。 元清濯突然再一次想到了姜偃。 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还有点没出息,不禁翘起了樱唇摇着脑袋,拐过一道缦回的廊腰,忽听见似有几道说话的声音传来。 她耳力奇佳,在这静谧的夜晚能应到很远。 她立刻定了下来,凝神去细听。 这并不是幻觉,确实有人在说话。 元清濯射盲猎,听音辨位的本领自然不弱,顺着那几道声音传来的方向几个轻飘飘无声息的腾跃,蹿到了一方假山石后。 只见银月河边蹲着三个浣纱的少女,看衣着打扮,都是在宫里当差的女婢。其中一个在浣纱,一心二用地与她俩聊天,一个抱着猫,抱猫的是嘴巴最快的那个几乎都是她在说道,还有一个,拿着木盆相助浣纱女。 抱猫女:“武姐姐这月的月钱可有涨?常听尚宫说要涨的,怎么我这儿涨来涨去还是这么点儿啊。” 浣纱的少女,应该便是她的“武姐姐”,道:“够了够了,再多的都是锦上添花了。” 抱猫女不满足,“什么嘛,就那三瓜俩枣的,都不够买两盒胭脂的!” 元清濯听到她们的谈话,舒了口气,原来是在抱怨不涨工资,暗道自己多心,正要悄没声地退开,把这块地方留给她们吐糟。 木盆女道:“怪只怪你我没那个命,没福气让陛下选中,罗氏女前夜侍寝回来,陛下赏了她大把的金叶子。” 元清濯要离开的脚步生生地被绊住了。 侍寝? 她听到了什么! 在这宫里,只有一个人配让人“侍寝”,那就是她那个年仅十四岁,还没有开权镜荧大的弟弟。 元清濯的心跳动得极其激烈,她走了回来,凝神,伏在假山上静静地听了起来。 “谁让罗氏女长得好看呢,”抱猫女道,“我看她就是一脸狐媚子相!” 浣纱女素白纤细的手停了下来,一脸茫然,仿佛对着洒满银光的河水怔忡出起了神。 木盆女放下木盆,伸手轻摸了一下猫尾巴,“陛下这些时候,常常一召幸就是十几人,今夜,又召了十二个宫人去了,不还是没轮得着咱们么。你和我就算了,武姐姐长得这么好看,也就是没钱买通陛下跟前那个福子,不然说不定早也去了!” 元清濯躲在假山之后,如遭雷劈! 皇帝十四岁了,这个年纪,如果省事早的话,有一两个暖床女侍,并不算骇人听闻,也有过先例。是她一直觉得小皇帝没长大,可事实上,他都已经能做出弑君的不赦之恶来了,哪里还是她天真单纯的皇弟! 可就算是如此,一晚上连着召十二个宫人,还不止一次了…… 元清濯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滚,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恶心之感,仿佛要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 十二个宫人 * !是庸君昏君才能干出来的事! 从武帝以后,大魏专宠椒房的帝王有很多,也不排除有广开后宫的君主,但万没有一个,是做得如同小皇帝这样疯狂的! 元清濯感到身上一阵发冷,近乎哆嗦了起来。 尤其当她想到,不久之前,于她的再三逼问之下,和玉林依旧一口咬定陛下龙体欠安,不便见人。然而转头,他竟召了十二名宫人!十二名!这么荒唐的事情,她从来没想过会发生在那个自小软软糯糯,乖巧无比的弟弟身上。 她一阵齿冷胆寒,立即转过身,迎着夜风与冷雾,直奔含元殿而去。 和玉林守在含元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没成想长公主居然气势汹汹去而复返,整张脸阴沉得近乎要滴出水了,和玉林的脑门像被人弹了一下,一阵眩晕,立刻扯长了嗓:“长公主殿下!” 元清濯听得出他是要给皇帝提个醒,如此也好,免得她自己进去,没的脏了双目。 她就停在殿门以外,等候。 谁知里头之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和玉林的这声提醒,反而,元清濯凭着耳力,听到了一道女子求饶的泣声,还不止一个,很快,似乎有四五个,或是六七个,一起发出了那种声音。 再接着,便是皇帝的大笑:“都给朕好好地玩!玩得好,朕留她牌子,封她当才人!” 元清濯一愣,老脸像是着了火一般,既惊且怒,抬脚就要踹他殿门。 依照祖制,皇帝十六大婚,有了中宫皇后,才能纳妃。也就是说,即便现在他幸御宫人,那些女子也不可能得到名分。尤其太皇太后尚在,皇帝不敢明着胡来。 拉着十二个女人在他处理政要的含元殿里做如此之事,太令人失望寒心。 元清濯的脚立刻就要踹开了殿门,是和玉林急来阻止,劝说公主切莫动气,里头的那些场景实在不宜让公主碰见,他自己去替公主禀报。 元清濯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没有继续硬着往里闯。 和玉林进去之后没有多久,里边似乎安静了下来。 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了,元清濯负手而立,心态焦灼但强迫自己冷静地等在殿门之外,看那一弯银月坠入角楼后黑黢的夜色之中,身后传来和玉林的脚步声,他迟疑着说道:“公主,陛下请。” 元清濯面无表情地回过神,转身朝里大步迈进。 钗环遍地,绸绣如云,酒泼香浓,偌大的含元殿,犹如方经历过一场荒唐的楚馆秦楼。 十几名宫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台阶之下,似乎等着圣裁,或是她这个长公主的发落。 元清濯的衣履从一排十二名宫人眼前涉过,脚步不急不缓地朝向那个,似乎失了全部力气,颓丧而灰败地坐在御阶上的皇帝。 “长公主……” “长公主饶命……” 哭泣声一起,继而此起彼伏,一涌而来。 元清濯停在皇帝面前,用无比失望与愤恨的目光盯着他。 “都出去!” * 宫女们如蒙大赦,快速卷好自己统一式样的绸衣,也不管哪件是谁的了,转身便朝外逃窜而去,一如鸟兽散。 周遭再度死寂。 皇帝不敢抬头,仿佛看上一眼皇姐那种目光,都是凌迟之刑。不用想也知道,皇姐对他失望,很失望。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皇姐的口吻听起来痛心疾首,藏不住她的恨意。 皇帝抱住了头,痛苦地哑声道:“别再问我了,不要逼我……皇姐,我只是没有办法,我走投无路了……” 元清濯突然笑了起来。 “皇帝,是有人拿刀逼着你弑父?” 她没有去要姜偃手里的关于皇帝弑父的证据。她深信姜偃不会以莫须有的无根之谈来欺骗她。 但没有见到证据,这段时日以来,她不断地在心里为皇帝开脱,是否存在嫁祸,是否还有主谋,他只是从犯,她想了很多很多。可这一切,在今日目睹这样一个皇帝之后,所有的信念,都悉数崩塌了! “皇姐……” 他红着眼眶,抬起水漉漉的漆黑大眼。 他试图伸手,像小时候一样贪她的怀抱,去抓她的裙角,搂她的双腿,却被元清濯仿佛极度嫌弃一般退开一步,扑了个空。 皇帝的手还僵在半空之中,动弹不得。他的脸色唰地变成了雪白颜色。 元清濯握紧了双拳:“元昭予,父皇待你不薄,你竟然敢干出这样的事,不要再叫我皇姐,我为有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弟弟而感到恶心!” 皇帝突然如同碰了什么机关一般,原本还委顿无力的一个人倏地跳起。 “皇姐!你被表象迷惑了,他根本不配当我的父皇!我是嫡长子,难道我继承皇位不是合情合理吗?可是他呢,他偏宠老五,什么好的都给老五,就连宫女生的元昭宜,他高兴的时候都会像逗狗一样摸他脑袋,我呢,我是嫡长子,可我有什么!你总说我比你幸运,从小得到了太多的关爱,可是,我的父皇却在日夜想着借什么明目废黜我这个太子!” 他暴吼如雷,声音不断在这空寂的含元殿内回荡。 元清濯一字未有,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仿佛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用力奔上前一步,抓住了元清濯的手,脸上淌下两行汹涌热泪,用充满乞求和哀告的青涩嗓音,求他:“皇姐,朕走投无路了,真的没有路了,你帮帮我,帮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弟弟啊,我们小时候最要好的……” 元清濯的身体犹如石像一般僵硬冰冷,她任由皇帝捏着臂膀,苦苦哀求。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皇帝顿了一下摇晃她胳膊的手,抬起一臂用力擦去眼泪。 “你先帮朕,杀了姜偃,杀了所有有可能知情的人……” 元清濯如堕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令人头皮发凉。她彻底地推开了皇帝,将他一把推到了地上。 第84章 小满,把刀放下。 皇帝愣愣地看着他, 心跳得 * 仿佛一面重锤猛烈敲击着的鼙鼓。 “皇……皇姐?” 元清濯凝视着他,声音放低:“元昭予,你忘了吗?我也知道。” 皇帝心头一跳,她微笑道:“是姜偃告诉我的。你想杀了我吗?” 皇帝立刻摇头:“不, 皇姐, 朕怎么会有心对皇姐你不利……” “可我和姜偃是夫妻, 我们夫妇一体, 他便是我。你要杀我的夫君, 等同于杀我,与我为敌。” 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嫌恶,甚至透着轻柔。 皇帝却心惊胆战, 惊恐不已:“皇姐皇姐我错了……好, 你让姜偃发誓, 发毒誓, 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他奔上前抢住元清濯的素手,哀求她, 哭诉着,涕泗横流。 曾经,他一个撒娇她就心软如棉, 恨不得把最好的都让给他, 无限宠着他。究竟是什么,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 元清濯蹙眉,右臂攥住皇帝的手, 用了几分力道, 将他一把推开,皇帝巴巴地又要凑上前,但被她再度躲开, 她停在含元殿门槛内,目视着歇斯底里,眼眦血红的皇弟,再度笑了,他看不懂皇姐的笑容,只觉得愈发惶恐,连骨头都在颤抖。 元清濯反问他:“不说姜偃了,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觉得我是你的皇姐,我就得帮你保守秘密?不要忘了,你手上沾染的,也是我爹的血!” 小皇帝一愣,他哭丧着脸道:“皇姐,你不要凶我,我错了,我错了……” 元清濯冷然轻哂:“你说父皇偏心,是,他是宠爱五弟的生母云妃,可父皇有没有说过要册云妃为后,废了正统?只是因为他对你严厉一些,你鸣不平,可是,我们是一母所生,你东宫的用度远在我之上,就算加上几个兄弟的份例我也比不了你。你的太傅是鼎鼎有名的大儒,骑射先生更是大将军项煊,连我也只能蹭着你的光,才能得他指点一二,是你自己不想学,辜负了父皇为你四处网罗名师的好意。你五岁,父皇便带着你封禅泰山,东巡列国,你好意思说,他偏爱老五,要废你的太子之位?” 皇帝似乎呆住,但很快,他反驳道:“不,那是他心怀愧疚,只是补偿我罢了!母后为他郁郁而终,他心里过不去,表面上装着对我们好,可实质上,他爱的还不是云妃和那杂种,好在那杂种天生短命,自己掉河里死了!哼!便宜了他!” 元清濯见他执迷不悟,心沉到了谷底。 “你根本还不懂,父皇对你和对五弟的期望怎么能一样,你是嫡长子,是太子,是要继承皇位的储君,难道皇帝需要对太子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么!”她顿了顿,声音哑了,嗤笑出声:“我记得父皇曾经说过,培养一个继承人,最重要的是熬鹰,宝剑若非磨砺,无法出其锋!可是五弟,他天生带着娘胎里来的病,体弱多病的一个小孩子,叫人如何能不去疼他。可是父皇更 * 清楚,他当不了太子,只有你可以,元昭予,父皇从未想过要易储,你辜负了父皇对你的信任与期望。” 她是觉得,父皇偶尔对皇弟太过严厉苛责,皇弟毕竟只是一个孩童,陛下春秋鼎盛,他在天子的羽翼之下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成长。她偷摸地,用自己的好来补偿他对于亲情的缺失。可不知道,他何时在心里有了如此深重的怨念。深重到对着亲生父亲他竟能下此狠手,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勾当。 父皇在天之灵有知…… 元清濯冷下了面孔,避开皇帝近乎求饶的目光,心肠再度变得坚硬如铁:“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下罪己诏,宣告退位,名目可以不是弑君夺位,但我不想在那个位置上见到一个弑杀我父皇的逆子孽障。” 皇帝的脸再度变得惨白一片! “皇姐……” 他试图用仅剩的亲情,去请求元清濯的原谅,他不想退位。 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被梦魇缠身,日日苦受良心谴责的折磨,他就是要登上帝王的宝座,他只要这一点,他如何能够舍弃。 他哆嗦着道:“二、二呢?” 元清濯睨着他,见他死不悔改,这一刻,方感觉到彻底的失望。 “你还有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不下罪己诏,继续赖在这本属于你,但从你对父皇下手的那一刻起就不该再属于你的位置上,我不再是你的皇姐,你亦不再是我的皇弟。你我就是隔着弑父之仇的死敌,我会用尽一切的办法,出动所有可以出动的人脉,必然令你身败名裂。届时天下之人,你猜有谁还会尊你做皇帝,会否有民怨沸腾,国人暴.乱。你大可以一试!” “皇姐。”皇帝呆住了,仿佛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他最亲爱的皇姐能够说出来的话。 他本可以咬紧牙关,抵死都不承认,可是他无法欺骗一直以来都宠自己、爱自己的皇姐。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希冀,期盼着皇姐能体谅他的处境,只怕一两分也好。 明明,她是自己的皇姐啊! “选不选?” 元清濯厉声逼问,双目炯炯,几如喷火。 皇帝吓了一跳,他缩回了肩颈,望望皇姐,既委屈又小心。摇了摇头。 元清濯对他失望透顶,更怒从心头起,“好,你不选!” 她左右一看,并没发现任何有用的器具,掉头大步迈出殿门,到一带刀影卫处劈手一把夺了他的刀,再度跃入殿内。 影卫大吃一惊,担忧公主行刺,如捅了马蜂窝般一哄跟着元清濯而入,和玉林更是心跳堵到了嗓子眼,高叫“公主切勿冲动”,但都迟了一步,元清濯的轻功已如闲庭春风,无孔不入,无人能及,皇帝尚处于震惊之中,无力躲闪,一回神,便被冰冷刀锋架住了脖颈。 他知道,皇姐的刀究竟有多快。 也知道,胆敢兵刃相见,这已绝不是在玩笑。 他清楚地从皇姐的眸光之中瞥 * 见了他最害怕看到的嫌弃、憎恶,甚至是仇视。 他的双腿都开始发颤起来,声音也哆哆嗦嗦的:“皇姐,你……你要杀我?” “你选不选!” 元清濯的刀更近了一步,削铁如泥的宝刀不需用力便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划出浅浅的一道血痕,皇帝艰难地吞咽着,仿佛有块巨石哽在胸口出不得。 和玉林几步跟了进来,越出严阵以待的层层禁军,怕公主真个对皇帝不利,不敢靠得太近,一拍大腿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公主,您这是做什么哟!公主与陛下是亲姊弟,自幼感情要好,偶一玩笑也都让着陛下的,可千万莫干出这大逆不道的,令自己后悔的事啊。” “大逆不道?”元清濯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清眸冷厉,刀锋贴着皇帝的脖颈,冷冷道,“我大逆不道?元昭予,你敢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 “杀父弑君”四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没有在众人面前宣告。她为他留住了最后的机会。 皇帝脸色苍白,瑟瑟道:“皇姐,你有证据吗?” 今□□宫,已是撕破脸皮了,他非常清楚元清濯的个性,知道从此以后怕是已无转圜余地。如果不选第一条,那么第二条,她是绝对能干出来的。届时将不再是亲情博弈,而就只是反目相杀。 元清濯的刀锋微一迟滞。 只听见身后传来陆陆续续的甲胄挲动,和玉林如蒙救星降世,立刻转悲为喜:“国师大人!国师你可千万要劝说公主,只有你能劝得住她了……” 元清濯一愣,还不敢相信,此刻应该待在听泉府的男人,居然敢出现在自己面前,镜荧与开权两人推着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犹如分海,化力于无形,慢慢地朝她走来。 皇帝目视着脸色风平浪静,一如以往,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姜偃,心底恐慌瞬间成倍,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骨头一般,摔倒在御阶下。 姜偃停在了元清濯面前,目光凝重地划过她已经染血的刀锋。 “公主,把刀放下。” 他温柔地劝着她。 青年横眉如墨,如簇簇远山,泛起了一丝皱褶。 元清濯握刀的手轻颤,但没有听他的话。 “姜偃,”小皇帝突然咬牙道,“你竟胆敢蛊惑朕的皇姐!迷惑她行刺君王,朕还是皇帝,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元清濯一惊,立刻再度握紧了刀柄,沉着脸扼住他咽喉。 姜偃沉默。他并不想见到今日的局面。 纵然长公主已知悉皇帝的所行,但在皇帝心里,公主依然是他独一无二的亲姊,他要杀之人,唯有姜偃。 他再度看向元清濯,温声细语道:“小满。” “把刀放下。我来与陛下谈。” 第85章 我豁出去了 姜偃微微颔首, 眸光若含和煦之意,只是那种温柔表象似乎未达眼底,作为与他磨合已久的枕边人,元清濯还是一眼就能感觉到。 她可以放下刀。 * 然而, 今日在大殿之上她对君王亮出了兵刃是不争事实, 如果现在撤刀, 皇帝要是一声令下, 身后护卫天子的禁军群起而攻, 她和他只得束手就擒。还能谈何事? 现在,如果她还对皇帝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盼望他有丁点悔改之意, 她才是蠢钝如猪。元清濯拒不放手, 刀锋依旧贴着皇帝的脖子。 皇帝心凉地望着她, 她今日向着姓姜的这个外人, 可还记得自己乃元氏后裔吗? “皇姐,朕对你也很失望。” 元清濯哂笑置之:“从小到大, 你犯了错,我纵着你,包庇你, 处处替你打掩护,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你的错误我根本无法替父皇原谅,你不配再坐在那个位置上。” 和玉林吃惊:“公主……”公主这是在说什么? 元清濯置若罔闻, 对姜偃道:“要谈什么, 你现在和他谈。我豁出去了!” 姜偃直摇头,公主个性冲动,脾气暴躁, 早知道,真该缓些时候再告诉她真相。 皇帝冷冷道:“你想和朕谈什么?” 姜偃道:“陛下,如此争执不休,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不如各退一步,陛下命禁军退出含元殿,关闭殿门,公主撤刀,两厢便宜,如何?” 皇帝不知道姜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思及自己乃堂堂大魏天子,被妇人以刀挟持,仰倒在地,属实难看,于是不得已答应了姜偃各退一步的说法,挥手:“和玉林!带人出去!” 和玉林不敢:“陛下!” 皇帝怒喝:“都滚出去!朕还是你们的天子么!” “诺。” 和玉林忧心忡忡,怕陛下受到伤害,那自己是万死莫赎了,可陛下有令,他更不敢不听,闭一闭眼,一挥手,带领禁军乌泱泱退出大殿,关闭了殿门。 周遭死寂,不透光的含元殿犹如瞬间笼罩进一片暮色之中。 姜偃再度示意元清濯撤刀,她才撤开了手,只是,她没有走到姜偃身后,而是站到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位置,抱刀而立。 微风不知从哪一片角落温柔地渗入,勾缠起姜偃纯净洁白纤尘不染的道袍,他垂面,缓慢地从袖中取出一片用牛皮所裹的红幔,递给皇帝。 开权取了,拿到皇帝面前,皇帝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他忍住没有立刻打开来看。 姜偃淡然道:“在陛下看他之前,臣想问陛下一句,是否还记得一人——彭获。” 皇帝暗暗吃了一惊,但他隐藏得很好,不露任何端倪,“什么东西?朕怎么会知道!” 一旁元清濯听得一头雾水,那又是谁?她怎么竟从来没听说过彭获这人? 皇帝不承认,姜偃并不失望,只又道:“他名彭获,又叫彭二。李光的得意下属。” “李光,应公主之命,前来梁都请调堪舆师,所请之人并不是我。但陛下与之密谈后,姜偃便已入瓮,恐怕是在劫难逃。臣自知陛下有意引我至神京,暗令李光彭二杀臣。臣自愿请 * 命,借口取龟甲罗盘,比李光稍慢一脚,路上他没等到什么机会,他想的是到了神京,这种机会多的是。” “开掘墓道之后,曾有一次,彭二来向我告急,公主性命在旦夕,请我速去营救。应是,受陛下指派。” 皇帝斜眼睨着他,都到了这份上,也不再打哑谜:“是又如何。” 元清濯的心又闷闷地跳动了起来,并没想到,原来在神京那时候,皇帝就已经欲对姜偃下杀手了。 姜偃颔首:“我承认,听闻公主急危,我心已全乱,但我忽然却想到,胶东王在我之前,已赶去营救公主,他身份贵重,那时还为公主准驸马,且武艺高超,彭二为何定要拽我一双腿有障之人前去,口气催促,被我识破之后,这才黯然退场。” 顿了一顿,姜偃那双犹如隐藏清光,仿佛一泓碧海的幽冷黑眸,扫到了皇帝身上。 “这个人,如今羁在听泉府。” “你——” 这方是姜偃要说的,证据? 尽管已经御极临朝三年,该有的胆识气魄都已具备,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面对姜偃,他的气势再度弱了下去。 “荒唐!你以为一个彭二能为你佐证什么?姜偃,朕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的人!” 元清濯望着皇帝,再一次感觉到了对他的陌生。 明明,就在几个月之前,也是在这含元殿里,小皇帝唤着姜偃“先生”,字字句句乖巧伶俐,毫无冒犯之意,如今,却视同仇敌,恨不能拼杀个你死我活。 姜偃并不反驳皇帝的话,只道:“陛下,应该是要彭二诓我入地宫,随后两头堵死,或是利用火攻,我猜得对么?原本,我不知道地宫之中藏着什么秘密,思索良久,直到旧宫城失了火。旧宫走水那日,满城混乱,有人趁机出逃,亦有人,借着火势大起,悄悄盖住了爆破的两道墓道口,掩埋了所有痕迹。” “何意?”元清濯困惑地道,“我不明白。我追着那些刺客去的那一日,他们不是已经转移走了地宫里剩余的证据吗?” 姜偃微笑着回以温柔目光,“不是,借用地宫谋事的,一直是两伙人。墓道有两条,地宫亦有两层,但彼此之间,并不联通。” 小皇帝颓然无比地坐倒在地,漆黑的大眼睛惊怔地望向姜偃,仿佛就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没有错,分毫无错。姜偃这人是何等可怕,他居然每一件事都能算到! “陛下。”姜偃的道袍微拂,右臂伸向他,似乎要将皇帝从地上拉起来,但元清濯当机立断挡在姜偃身前,制止了他伸向皇帝的手。 姜偃叹道:“小满,他还是陛下。” 岂有为君者坐在冰凉的地面,与坐在椅上的臣子谈话的道理? 但元清濯抿住嘴唇,就是不让姜偃好心。 皇帝哼了一声,自己撑拄着地爬起身,走回御桌后的龙椅,拂袖大喇喇躺倒下来,直到此刻, * 他的双腿似乎依然在发抖,无力得仿佛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了。 他用这强撑的一口气,发出一道嗤笑:“那你不妨再猜一猜,朕要那地宫作甚么?” “地宫,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被开掘,当然并不是陛下的手笔,”应该来说,地宫墓道的开掘年代,远在皇帝出生之前,这一点他应是猜对了,亲眼见到皇帝脸上隐隐露出铁青颜色,姜偃继续说道,“应当是旧时的世家势力,他们盘踞在神京。然而这些年不断受到北胡人的骚扰,势力无法扩张,甚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始终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陛下兴许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盟约。” 元清濯闻言,再度倒抽一口凉气。它犹记得,几代君王都在尽全力提防世家,而皇帝,却在与他们做买卖! 到底是何种盟约,建立了何种买卖?元清濯不禁扭脸觑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错,反哼了一声,道:“堵不如疏,朕无错,这些世家如果利用得当,会是顶好的刀。” 元清濯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竟敢说利用世家那些老狐狸。只怕被反咬一口,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皇帝道:“世家要借助朕为他们放行,走西域通商,朕要他们监督李恨秋,获取自己的情报。听泉府朕从来就信不过。” 无论是老国师姜魁,还是现任国师姜偃。他们手里握有皇族太多的秘密,尤其是,竟然还揣着他最大的秘密,他岂能容之? 听到皇帝说从来都不信任听泉府,姜偃袖摆微拂,道袍边沿的云纹犹如流动,泛出细银的微光。 微垂双眸,将一臂扣在膝上,脸色隐如风雨欲至。 “陛下,不妨拆开手中之物。” 姜偃的嗓音一时冷漠到了极致。 不知怎的,皇帝竟被他这面貌吓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姜偃递给他的不知道是何物事的东西。 他当即拆开牛皮纸,取出里头裹得完好无损的红幔。 摊开,那密密麻麻的字一时间刺了皇帝的眼睛,几令他看瞎,他用力撑住眼睑,瞋目而视。 “这是什么!” 他暴怒,一把将这东西挥开。 红幔掉落在地,元清濯诧异至极,将其拾起,只见到那上面无数的名字,扭曲如蚯蚓般乱飞,似乎没有一处空地。她也不禁看向姜偃,“阿偃,这是什么?” 姜偃望着她,低声道:“从河间万民书上撕落的一角。” 河间! “你……你竟敢勾结河间王!” 皇帝犹如被戳中了痛脚,当即拍案而起,要令人拿下姜偃,“来人呐!” 他张口就要呼唤禁军,但话未说完元清濯岂肯给他机会,长刀冷锋一吐,直取他咽喉。 “别动!” 皇帝惊愕地抬脸看向元清濯,如果是上一次皇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还是为了父皇,他认了,而这一次却实实在在为了姜偃这个外人!他气急攻心,直欲杀姜偃而后快,恨不能亲自 * 动手,可随着他这一动,长刀又已在他的颈下划出了一道血口。 元清濯并不想在此时伤及他性命,但,“姜偃是我的郎君,是我珍若性命的男人,只要他不犯大魏,你要杀他就只有从我的尸体上碾过去。告诉你我豁出去了,我谁也不怕,你莫逼我!退回去!” 皇帝愣愣地,无比颓丧震惊地摔倒回自己的椅中,又看向元清濯手中所攥的物事,一时之间,心惶恐得七上八下。 那到底是什么! 万民书?国家在他治理之下,怎么还会出现万民书这种东西! 这一定是姜偃勾结元昭宜搞的鬼! 他们,他们胆敢以下犯上,戏弄君王!而现在,就连皇姐居然也站在了他们一边,实在是可恨! 他紧咬牙关,像头濒临发怒啸叫的狮子,目眦鲜红如血,杀气腾腾地盯着姜偃。 元清濯将万民书拍在他的桌案上,再一次站到了皇帝与姜偃的中间。 姜偃面露失望,“苏赢到任的第二个月,巡视河间,河间王杀了他。” 顿了一下,他道:“因为禁榷令。” 皇帝愕然,眸中只短暂地划过了一丝异样,但很快恢复冷静,“说谎!” 其实皇帝色厉内荏,表面上强撑,心中却不无恐慌,苏赢被杀?怎么他居然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姜偃回:“就在昨日,陛下召幸十四名宫人的夜。臣在得知第一线的消息之时曾派人叩宫门求见,得到的回复是,陛下分.身无暇,不见。” 第86章 太皇太后出山 皇帝脑中轰然一声。 竟是昨夜里发生的事情。 一直到此刻还没有人来向他禀告, 是了,河间距离此地快马来回也需要两三日,如果元昭宜有心隐瞒,确实可以再拖延上一段时日。 但昨夜里, 姜偃就已经知道了! 皇帝记得, 听泉府成立之初, 本质是为了监察民生, 国师代神明授法旨, 取信于民,为皇权树立不可撼动的威望。为了便于行事,成立听泉府的帝王授予了第一任国师大魏最精锐的影卫, 这批影卫被国师利用来制造负责收集情报的暗桩, 遍布于天下, 并且久而久之, 成为了听泉府的私兵。看起来,听泉府仍然被架空, 并没有实权,但其实连皇帝都已弄不清,听泉府门下的情报网建立到什么程度了。 姜偃今日, 只是对他漏了一个底, 他的消息,比他这个帝王还要灵通。 皇帝满脸深重的戾气,咬牙道:“苏赢是朕钦点的探花, 是朕指派的榷茶使, 谁借给河间王的包天狗胆,居然敢杀朕的榷茶使!” 姜偃的神色依旧那般淡淡的:“是民意。” 皇帝倏然呆住,语塞。 姜偃仍旧望着他, 黑眸犹如八百顷无风平湖,冷静深邃。 “陛下可知道,何为民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必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河间因为禁榷暴.动已久,河间王杀苏赢,无罪。” 河间盛产茶叶, * 以各类花草茶为最,河间王软糯可欺,刚到任不久,又正好碰上禁榷令的实行,茶农义愤填膺,日日围坐王府门口,非要这个皇亲国戚给一个公道。为什么茶叶卖得好好的,突然就非要实行什么榷茶制度,还要增收大额茶税,上面要断老百姓的活路,就不能怪他们奋起反抗了。 事情愈演愈烈,河间王难以镇压,愁得一筹莫展,但因无法违背皇帝的命令,只好发誓,用王府的钱暂时贴补百姓。 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这当口,榷茶使巡视河间禁榷实行情况,正好撞在百姓手中。 期间再有别有用心之人一挑拨,霎时间民怨沸腾,激进的为首之人在苏赢的官车入城之前就将人堵在了官道上,一个个扛着镰刀锄头,将苏赢围了个水泄不通,破口大骂,要将他轰下台。苏赢寒窗苦读十年,才刚高中,到任地方巡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介腐儒顿时吓傻了,屁股尿流地要逃。一见他居然还敢跑,老百姓的火气更大,当下就与朝廷的人动起了手来,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苏赢的下属只想搬救兵,一路带着自家大人且战且退,退到了王府之后,叩门请求河间王支援。 河间王身为宗亲,先帝之子,不能坐视不理,只得挺身而出。 但民怨积压已久,如今只是终于爆发了,如果不能釜底抽薪,从根本上撤销禁榷令,那么再好的办法也不过是扬汤止沸。 河间王心一横,思及多日里来在老百姓这里受的苦,深感皇帝是出了一记昏招,只怕不止自己的河间,天下百姓早已纷纷效仿,若是不理,只怕也都要揭竿而起了。何况他被视作众人的主心骨,如果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这些茶农迟早也将举着锄头轰他下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河间王一不做二不休,拔出腰间佩剑,立杀苏赢于府前。 一片死寂之中,河间王朗声道:“我河间郡百姓,素以种茶为生,已经千余年。无知小儿,坏我民生,伤我百姓,已经被我斩下头颅,我元昭宜不才,在此应许诸位,有我在一日,榷茶便休想于我河间推行!” 不得不说,这声音当真振聋发聩。 老百姓立刻就不闹腾了,不仅如此,还担忧王爷杀了朝廷钦差惹出大祸,饶是皇亲国戚也难以自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个个都自发地来写请愿书,以万民书逼迫陛下放弃榷茶。 除此,大魏至少还有十多个规模胜于河间的茶园,他们内心当中的不满和反对绝不会比河间茶农更少。 这道万民书,如今被撕破了一角,正落在陛下的案头。 “至于那大幅,应该在一两日之内,抵达陛下手中。”姜偃微微颔首,道,“陛下可以看一看手中这封手书,绝无笔迹相同。” 皇帝起初还不信,竟真的抓起那角红幔搜寻起来,看了半天,确实没 * 有看到两道相似的字迹。他犹如霎时间信念崩塌,直指姜偃,怒道:“朕记得,是你!朕问过你,你亦说这可行的!” 说完他扭头就看向元清濯,手指着姜偃近乎发颤:“皇姐,你看到了?你所信任、爱慕的男人不过就是如此,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就是诓朕!你还觉得,他不是要祸害朕的大魏吗!” 元清濯顿了顿,看了一眼姜偃。 昨夜? 她记得他们还在鸳鸯帐中云雨销魂,这男人居然用心不专,暗中已经拿到了这道万民书。真是厉害,胆肥。 “皇帝,”她扭面,对皇帝道,“就算,姜偃提出反对,你会不去行使榷茶吗?” 他刚愎自用,满腹疑心。 他好高骛远,急功近利。 这才是症结之所在。 她也依稀记得姜偃曾经说过,禁榷制度确实有益于填补国库内帑的空虚,然而事不宜操之过急。过于急功近利,必生民怨。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介武夫,诸多的事情自己不明白,不好去过问。 所以皇帝还是过于急功近利了是吗。 姜偃提醒他,在皇帝命内阁拟定的禁榷法中提到,加茶税一百文,也就是到了翻倍的地步。如此粗暴行事,当然会引起极大的反弹。因为连年征战,如今茶农辛苦一年,所获唯不过维持温饱的钱,如此境地之下要加倍增收茶税,无异于断人活路。 “不止河间,十几座茶仓都告,宁可就地焚毁生茶,泼撒入海,也不可令官府强征,约就在此月,陛下会看到的。” 皇帝猛地抬起头:“你威胁朕?你也想让朕退位?” 不待姜偃回答,皇帝突然仰头,高声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姜偃,你也太小看朕,禁榷可以不再实行,茶马互市也可以不做,朕自有办法补全漏洞!” “亏空可补,人心的裂缝呢,如何能补?”姜偃淡淡地反问,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力量,甚至仿佛根本不构成质问,然而皇帝回答不出。 姜偃失笑,垂目,长指捻了捻膝头自然垂落的一角道袍,“陛下还不知道,推动造成十八座茶仓联合反抗禁榷的人,正有着陛下的伙伴的参与。” 皇帝怔住,他寒了脸色:“不可能!” 姜偃道:“陛下可以不信,但你总该知道,在走西域通商之路上,什么生意做得最好。” 皇帝身体蓦然一僵。 他知道,是丝绸和……茶叶。 不,他还是不信。 姜偃好高明的人呐,四两拨千斤,就想粉碎他与世家的结盟。绝无可能! 就在此时,含元殿的殿外倏地传来拉长了的公鸭嗓:“太皇太后驾到!” 原来是和玉林,见公主今日于大殿撒泼,实在拦之不住,何况公主倚仗三尺青锋之利,有人质陛下在手,他们一伙人均不敢硬碰,于是和玉林立刻灵机一动,前去凤隐宫叩见太后。 当年小皇帝继位时不过一孩童,太皇太后尚且都没有出山临朝,可见 * 是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了,真有心隐退。如不是发生了姊弟反目这么重大的事,和玉林怎么也不会想到去请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闻讯后火速赶来含元殿,方才听殿中似有说话声,太皇太后停了下来,老人家年纪大了,老眼是愈来愈昏花,可不知为何耳力却是越来越好,前面本无话,没有要推门而入的意思,直至听到姜偃说起那十几座茶仓的事,以及榷茶增收的税,太皇太后脸色骤变。 她转面向和玉林:“国师所说的增收茶税可是真?增税多少?” 和玉林不敢欺瞒,何况他也不懂朝局,没有政见,只隐隐约约似曾听到陛下提起过,便禀道:“回太后……好像是百文。” 他光知道是百文,但却不知,这百文究竟算多算少,只是话音一落,瞥见太皇太后霎时变得冷凝的神色,和玉林心头狂跳,太皇太后沉声道:“开门。” 于是和玉林禀了一声。 殿中之人均不约而同地看向太皇太后,这位年已古稀,然风华无双的女子,亦曾经在这含元殿上理政,比上一任都帝王还要早。 无人敢对她不敬。 太皇太后握住凤首杖,看向元清濯,以及她手里的长刀,老态的凤目不悦地微微上竖,“小满,含元殿中带刀,你是要造元氏的反么?” 她声音平稳老成,然而内蕴的一股威慑逼问之意,犹如凤鸣,元清濯吓了一跳,手里的刀立刻撒开,掉落到了地上。 皇祖母既然来了,轮不到她逞威风,皇祖母应该是要亲自来主持公道的。她悻悻然走到姜偃身后。心中却在想着,也不知道父皇的死因,皇祖母扛不扛得住啊。 皇帝双目朦胧,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光。 “皇祖母……” 太皇太后听到他的唤,这才拄着凤首檀杖,冷脸对他:“皇帝,方才姜偃所说的,可是真,增收茶税,十八座茶仓告急,都是真的?” 太皇太后只来得及听到这些,但这已然足够骇人听闻,可想而知民怨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太皇太后闭了闭目,猛然睁开,双目如火,叱道:“哀家要你亲口说!” 第87章 你确实厉害,连哀家都要…… 皇帝到底还是对太皇太后心怀畏惧, 哆嗦了一下,被那道中气十足的斥责之音说得面红羞愧。 他再一次感到极度的无地自容,仿佛皇祖母不仅得知了榷茶的事,更重要的, 她知道了自己谋害父皇的那个事实! 他感到无比绝望, 声音也哆嗦了起来:“……是, 皇祖母, 是我做的, 我做错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再度闭上了眼,布满鸡皮的双手因为激动和愤怒而不住发颤,“禁榷制度古已有之, 然, 它在颁布之初, 也因严苛税法, 造致过民怨,用了近千年的时间, 才堪为人接受,变成无法改变的事实,成为民众的习惯。然而一直到今天, 盐铁的赋税都没有加重到榷茶的这 * 个地步!你、你这是饮鸩止渴, 终要败我元氏之江山!” 太皇太后当然知道,皇帝突然不经过试点就大规模实行榷茶是为什么,连年征战, 国中无钱, 北胡虎视眈眈,仍旧未退,接下来如果还要开战, 又急需大笔军费。可即便是开战,也不能答应北胡人提出的割地的条件。 她心知肚明这一点,最初听说榷茶时,一时犹豫,没有对皇帝进行阻止。可万万没想到,皇帝在实行榷茶时居然离谱到了这种地步! 如此三五年是能补上军费造成的亏空,可失了民心,令茶农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如此带来的严重后果,更是难以承受! 姜偃方才在这大殿之中,质问了一句,陛下可知民心民意。 但看来皇帝是根本一点都不知。 他过于求成,欲来创武帝之后的不世奇功,可这有多难?武帝朝却敌七百余里,令北胡六十年于大魏秋毫无犯,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儿能企及的高度。 太皇太后再度表达了她对皇帝的失望之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即刻拟旨,停止实行榷茶,加增的税收全部还于茶农,如有人再敢提及此事者,立斩不赦!” 皇帝呆住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拄杖喝道:“你还叫哀家一声皇祖母,那么这件事,便不由得你过问。” “来人!” 太皇太后一声令下,含元殿外以柯垣为首的待命的禁军再度一拥而入。 “陛下自今日起,自罚禁足三日,三日之后临朝,下罪己诏!” 禁军从未见过这等声势,纷纷面面相觑,不敢应答这话。 太皇太后凤目凛凛:“柯垣。” 禁卫军首领越众而出,抱拳执剑待命。 “朝景三年,哀家擢你为中郎将,你如何应?” 柯垣倒吸凉气:“臣誓死追随太后,效忠大魏,如有违背,人神共唾!” 说完,他面色一沉,挥手发号施令,命令将含元殿围起来,保护皇帝。 皇帝几乎要滑落椅下,一双乌眸已经不再会转动了,失神地望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转过面,看了一眼元清濯,又看向清冷而风雅的,仿佛从来不知面目可憎为何物,就算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依旧能维持他的清风明月的姜偃,呼出口气:“小满姜偃,你们随哀家出来。” 此时太皇太后已无心再回凤隐宫,将元清濯与姜偃带到了太清殿偏殿。 满室的烛火熠熠中,太皇太后的凤袍流溢着辉煌的赤红洒金的光。她在一片晃人双目的火烛间转过身,看了几眼轮椅上的姜偃,直视着,蓦然道:“很好,好得很,苏嬴确实是厉害,不愧是苏长颉的好孙儿,连哀家都要对你心生佩服了。” 姜偃垂眸,“不敢。” 太皇太后摇头:“你当得起。陛下此举,说他一句昏聩,不算过分。” 想起皇帝夜召十余名宫人之事,太皇太后仍是感到震惊且痛心。她所历之先皇,无不是呕心沥血,夙夜 * 忧国,竟至而今! 她真是于凤隐宫避世太久了,放纵着皇帝到了如斯地步! 她叹了一口气,老态龙钟,望向窗外一角布满星斗的夜幕,“当年你祖父之事,在哀家之祸。先帝继位之时,年岁尚小,哀家怕他左右不了权臣,亦是被迫临朝。昔年,哀家为了避免使国家出现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局面,一手地选拔了诸多人才,苏长颉便在其中。哀家极是信任他。但也正因此,在还政于先帝期间,先帝过早地欲证明自己,反抗哀家把持朝政,假借诗案外放苏长颉至柳州。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老臣,也或多或少遭受了打压。” 姜偃蓦然抬眸,望向太皇太后如被火光所吞噬的侧影,“太皇太后,信臣之祖父,诗案乃是无中生有,含冤受屈?” 太皇太后不假思索,“自然。” “正因为信,哀家已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还政于帝王,何况人已垂垂老矣,渐力不从心。皇帝继位,虽也还小,但未免发生当年如苏长颉在内的诸多老臣的冤案,哀家始终不曾踏出过凤隐宫一步。” “昭予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的脾气秉性,随他父皇,倔强叛逆,不服约束,哀家老迈,自忖是无法管教,唯有放手。却不知这一放手,竟放出了这么一场祸事来。” 老人家对此也是后悔不迭。 可元清濯心如明镜,所谓祸事,又何止这一桩! 她再也忍不住,步到太皇太后跟前,噗通一声跪倒:“皇祖母!求皇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惊异不定,先前见元清濯竟在含元殿中带刀,她便已察觉到事有反常,绝不是榷茶这事引起的这么简单。他们姊弟自幼关系极好,小满更是从小到大不知替皇帝兜了多少事,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反目才对。 太皇太后心神凛然:“小满,你欲对哀家请求何事?” 元清濯顿了顿,回眸望向姜偃,再一次定神,扭脸,双臂朝着太皇太后攀去,紧握住她的凤首檀杖,从唇齿间,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废帝!” 饶是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来接受元清濯要说的话,然而这“废帝”二字还是令她大吃一惊。太皇太后的身子忍不住发起抖来。她颤巍巍地回握住元清濯的细嫩的右臂,“小满,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不待她回话,太皇太后又冷着嗓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 太皇太后实难相信,从元清濯的口中竟然说出来这样一番话,她的脑中犹如巨大的宛如雷鸣的钟声,撞得她近乎耳鼓破裂,一阵眩晕之后,太皇太后勉力站定住身,在元清濯的搀扶之下,艰难地扭头,看向元清濯:“小满,你为何执意废帝?这可不能是玩笑。” 元清濯眼眶发红,烫得几乎又一波眼泪直欲冲下。 摇着头,本来不知道该如何对皇祖母说,见到皇祖母已是手脚发软站 * 立不住,她实在是…… 可她不能瞒着皇祖母,这天大的事,皇祖母有知情权。 现如今还怕什么隔墙有耳,元清濯再度朝太皇太后跪了下来,仰起脸蛋,哭诉着道:“皇祖母!父皇……父皇便是命丧在元昭予手上!小满绝不能容忍一个……”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老脸霎时惨白:“你说的可是真?” 这绝不能是玩笑! 否则就连大辟之刑也不足惜! 元清濯流着热泪,点头:“是真的!就在方才,皇祖母你来之前,他就已经无从抵赖,都已经承认了……” 她泪眼婆娑地望向姜偃,姜偃滑动轮椅,缓慢地靠近:“回太皇太后话,此言是真。” 当下,姜偃再度解释了一遍先帝的死因。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道:“割坏栏杆之人已经被处死,只有一名御厨,服毒之后侥幸存活了下来。他就是熬制那味仙汤之人,在他的手中,仍留有方士所予的药方。臣,以及臣师,均敢以性命担保,那药方并无致人发狂而死的成分。” 太皇太后白着脸,“老国师的手艺本领哀家自然信得过……信得过……” 然就是如此,太皇太后才无法接受! 她强撑着立定了片刻,忽然,仰头朝后一倒! 元清濯抢上前去,一把抱太皇太后在怀,头昏眼花的皇祖母两眼翻白,霎时间竟晕死了过去。 元清濯吓了大跳,立即召宫人前来。 就近将太皇太后扶入内殿,安顿她睡下,元清濯守在她的病榻之前,红着眼等太医过来。 满殿死寂之中,唯听得一声幽微的低叹,姜偃停在她身后,低声道:“小满。太皇太后会没事。” 元清濯双眼血红,撑得太久,终于再也撑不住,她“哇呜”一声,朝姜偃扑了过去,抱住了他腰,将脸埋到他胸口去,哽咽起来。 “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做错了!” 滚烫的热泪瞬间沿着夏日所穿的丝织衣料的经纬渗入里,晕出一层浅薄的湿痕,那烫意却似乎分毫不减,灼得人皮肉生疼。 比昭明寺的酷刑火炭施加于背还要疼痛。 姜偃抬起手,摸她的脑袋,缓慢地,沿着她浓丽的宛如春云般的发抚下。 “公主,请相信姜偃,一切都会过去,会向好的。” 元清濯嘟囔一声,揪起脑袋,噗嗤一声,“你?你只有说坏话的时候,我会信。” 毕竟是出了名的乌鸦嘴来着。 姜偃无法反驳,滞了一滞。 公主此刻刚刚哭过,一双美眸还湿漉漉的,宛如一头可怜的梅花鹿,轻盈的长睫上还黏着粒粒晶莹的小水珠,衬得泛红的眼眶愈发的娇婉可怜。 姜偃忍住要亲吻她的冲动,再一次摸了摸她的发,“好话也会应验的,今天之后你会知道。” 元清濯将信将疑。 这时,太医院的大夫纷纷赶到,听说太皇太后突然昏厥,谁也不敢大意,全部抄上了自己看家的家伙事儿。谁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几个太医都 * 得出结论:太皇太后无事。 元清濯大喜过望,与姜偃对视了一眼之后,她立刻想起了自己公主之尊的身份,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身,一叠声地去问太皇太后何事能苏醒。 一名老大夫试图掐了一下太皇太后的人中之后,如是禀道:“太皇太后无碍,只是方才有些急火攻心,眼下卖相已趋于平稳,之所以难醒,想必也有身心俱疲的缘故。” 天色已晚,再有片刻,便到了宵禁的时辰了。 长公主留下自然是可以,但国师乃外男,不可留宿宫中,姜偃看破太医心思,适时地道:“小满,天色不早了,你留下,我先行回府。” 元清濯也想追着出去,但皇祖母这边她放心不下,于是只好忍住了。目送姜偃离开,镜荧与开权等候在外,接过先生的轮椅,伴着他出宫而去。 元清濯在太清殿中停了片刻,只听见榻上传来一道虚弱的轻唤:“小满。” 她立即折返,因为太过惊喜,双腿一软,立仆在她榻边。 “小满在,祖母,你可好些了?” 太皇太后支起眼睑,虽然脸色依然苍白,但可以看得出人已是彻底醒转,元清濯愣了个神,也似乎突然会意过来。 “皇祖母,你故意支开阿偃?” 事实上不仅是姜偃,还有这些个太医,太皇太后都挥袖,命令他们退去,等人全部离开,她握住元清濯的手腕,脸色骤沉:“小满,哀家还是想说,可是姜偃蛊惑你那般造谣皇帝?” 兹事体大,由不得外人说道。 不待她回话,太皇太后扣住她的手腕,扣紧了不少,又道:“哀家实难相信。” 孙女是自己膝边上长大的,她什么秉性,她再是清楚不过。太皇太后倒不怕她霍乱朝纲,只是怕她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铸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这一点始终是太皇太后最担心的。⑨⑩光整理 元清濯懂了,皇祖母支开姜偃,是为了对自己说这些,她再次无比正色地对皇祖母道:“榷茶之事,元昭予做错了,但念他还小,能力还不足为帝,都还可以慢慢地教,但他谋害父皇,篡权夺位,这一点……”她摇头,甩下几颗冰莹的泪珠子,落到太皇太后的手背上,却恁的烫人,“没法原谅,皇祖母……您能原谅吗?” 太皇太后语塞。没有谁,可以替代先皇去原谅。 她沉默地垂下了眼睑。 元清濯红着眼,捧住太皇太后双手,“皇祖母,您就信我所言是真!没有人哄骗我,蛊惑我,皇帝早都字字句句承认了,至于姜偃说的人证物证,我都可以让他取来!皇祖母也知道,兹事体大,小满怎敢以如此大事欺瞒祖母!” 太皇太后再一次沉默了下去。 她的脸色极是难看,似乎还在消化着这一几乎不可能是事实的事实。 因她同样也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在自己的面前,皇帝便是个长不大的糯糯的白团子,令她很难不去尽心 * 疼爱。朝政上的事,这几年虽没什么大功,但所幸的是也没大过,一直还算井然,因此她虽然知道以李恨秋为首的党羽有包藏祸心之嫌,但出于保护与锻炼皇帝的目的,她一直也没有去过多干预,只以敲打为主。 谁知,这惊天祸事竟是接踵而来,突破想象。 沉默许久之后,太皇太后仿佛终于慢慢地缓了过来,道:“小满,废帝之事过大,哀家需要慎重考虑。” 顿了顿,她道:“最迟后日,皇帝还在禁足之中,你让姜偃带着人证与物证来。” 元清濯点头回应“嗯”。 太皇太后又道:“已无别事,你出宫吧。” 元清濯犹豫:“皇祖母您的身体……” “还算硬朗,扛得住,”太皇太后扯出点笑意,并令她放宽心,“适才,他们掐皇祖母的人中时,皇祖母已经醒了。皇祖母只是没有想到,你父皇他……你放心吧,皇帝如此谋逆不孝,哀家心中有数了。” 元清濯这才沉吟着,轻轻点头:“皇祖母您好好歇着,我走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手背,令她安心:“去吧。” 元清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出了太清殿。 出宫时,正赶上宵禁,也就是因为敬武长公主这样的人物才能够放行。 至于今日长公主于含元殿刀挟天子的丰功伟绩,在柯垣的手段施压下,武士噤若寒蝉,暂无外泄。 原因无他,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太皇太后已经插了手,能让七旬太皇太后走出凤隐宫的必不会是小事。想太皇太后当年是何等动若雷霆,一挥手如鹏击三千里,至今余威犹震朝野,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有何胆子敢违抗凤命,不若就让太皇太后来将此事平息。 不管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产生了什么龃龉,左不过都是天家自己的事罢了。 元清濯步出宫廷,见宫门外月色下寒雾轻烟笼罩着一驾马车的华盖,车边,停着姜偃的轮椅,他人就在宫门外安静地等待着,一见她,漆黑的长眉舒展开来,宛如两笔细腻的墨痕,眉下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天然带一点脆弱风情,也不知道下凡以前是哪府星官座下的神仙。 她没想到他居然还没走,恰好方才临走前搭上了自己的披风,她快步朝他走了过去,解下肩头的披风兜在姜偃身上,见他完好地裹住,方问道:“你知道我会出宫?” 看他适才离去之时的模样,她以为他真的走了。 姜偃含着笑:“算到公主大概不放心我。” 元清濯望着他正正经经的脸,明明都日日相对,已经多时了,却仍是不会不受控制地怦然心动,她无法控制为他激烈狂跳的心,这一路而来,脑中所想的,确实全都是他。 怕皇帝还留有后手,怕他身边无人保护,一想到这里后背便洇湿了一层冷汗。 “阿偃。” 她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我们回家了。” 她将姜偃抱上马车,对镜荧与 * 开权指的路,是回听泉府的路。 一路直抵听泉府后,元清濯抱他下车,问他,“府上迷花阵都重新设好了吗?” 她现在才知道,听泉府最大的仇家债主是谁了。如果没有这个厉害的迷花阵,历任国师只怕睡觉都不能踏实。 姜偃长手长脚,一直到现在,缩在女人怀中都感到极大的不便,但没有办法,但凡他还能走路,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次又一次地令公主这般抱着进出。 他总能感觉到,有人在暗暗地骂她色令智昏,被他这祸水迷晕了头。 身后开权禀道:“回主母话,阵眼都安插好了。” 元清濯不禁回眸看了一眼突然变得如此乖巧听话的开权。要说姜偃在她那边是驸马,那在他的听泉府,自己可不就是当家主母么。这个称号还怪能取悦人的。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抱住姜偃噔噔噔上了阁楼。 熟门熟路地摸到姜偃寝屋,将他送了进去,便又再度阖上了门,这一日都太累了,稍事梳洗便躺到了榻上。 元清濯一身筋骨犹如被打散了重新拼接的一般,仿佛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身心俱疲,搂着姜偃,没一会便沉沉睡去。 这个漫长的夜,终于就此过去。 次日晨间,元清濯苏醒时,自己还趴在姜偃胸口,维持着一个相当可耻的姿势,最要命的是,在她口唇所抵之处,也便是姜偃胸口,里衣上居然晕湿了大团口水印! 元清濯脑中犹如一个霹雳,又仔细看了半晌,轻轻剥开里衣襟,好家伙,雪白的腻理上面竟还附着有一圈浅浅的齿痕。 她晚上睡着了,居然……咬了姜偃? 她属狗吗? 她几乎想要飞快逃离作案现场,但只一动手腕便蓦地一紧,被当场抓包之后元清濯自忖是跑不脱了,于是干干一笑,讨好一般地望向已经不知何时醒来的男人。 “阿……阿偃。” 没什么底气,又小声地唤。 “夫……夫君。” 都夫君了,能不能视作小情趣,一点小恶作剧不要计较?她睡着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元清濯抱头。 一想姜偃平日里爱洁如命的一个人,又心生不妙,想要拔腿逃跑。 姜偃却握住她的手腕,令她插翅也难飞了,元清濯等来等去没等到发落,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姜偃去握住了她的腰,将她捉住,慢慢滚到帷幔最里的一侧,放她在身下。 俯身,亲吻她的根根玉笋般的手指。 眼眸明亮,犹如碧天里的星,带着一丝长夜过尽的慵懒与靡废。 好看得仿佛在闪闪发光。 元清濯承认自己又一次色迷心窍,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起。 清早起来的男人最色气,成婚之后的公主总结出来了这一点。 她怕就此沉沦下去,忽想到昨日皇祖母的吩咐,立刻同他道,需要的人证物证都得准备好,明日再一同入宫。 第88章 人证物证俱在 柔情蜜意之际, 公主一句破坏了所有风 * 月旖旎。 姜偃一动不动,伏在她身上慢慢地调匀呼吸,待一切如常之后,他的黑眸恢复了昔日的沉静幽深。 “人在梁都, 公主今日要见他么?” 元清濯点头:“见!” 必须要见。 姜偃呼出一口气, 要从她身上下去, “我来安排。” 他侧身朝旁要离开, 元清濯心道他现在还站不起来, 哪里能下得去床?心念几转,伸臂将丈夫搂了回来,等他重新跌入自己怀中, 元清濯垂眸, 一笑, 道:“时辰还早。” 姜偃屏住呼吸, 等她勾魂的眸光一眼轻飘飘地荡来。 “云雨一番吧。” 他的妻子总有各种各样的需求。 没有关系,他满足她, 全部满足。 姜偃的黑眸如蕴着一场巨大的雷暴,在瞬也不瞬地盯了身下的小妖精片刻之后,仿佛有一只狰狞的兽爬了出来, 热情一点即燃。 被衾软帐纷纷落下, 遮去了无限春光。 午膳时分,饥肠辘辘,元清濯方起来, 迈着有点怪异的步伐, 洗漱之后,又来伺候姜偃。他警惕地抓着被角,一动不动地望着公主, 元清濯居高临下,“乖乖,松开,我给你上点药。” 她属狗。 她再一次发现了。 不,应该说她属蝙蝠。 她居然一口咬破了姜偃颈部的细皮嫩肉,差点尝到一口血。 太……太坏了。 姜偃任由她缓慢拉下被角,她凝眸看了看,只有些微红肿,和两排不算深的牙印还残留着,已经消退许多了,她呼了口气:“我去拿药。留疤了会不好看的。” 姜偃摇头,道:“我背上的疤比这更丑百倍。” 元清濯一滞,见姜偃似乎略带自嘲之意说着这句话,不知怎的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道:“不行,以前的我是管不着了,以后都不行。” 想她在战场三年,倒也受过不少伤,因为自身不是疤痕体质,加上军中的灵丹妙药管用,而她为了美丽,从来都不讳疾忌医,一直以来她都未在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否则若是让他那么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沿着肌肤膜拜下去,哪里有搜不出来的,必然也要心疼死了。 在元清濯的强烈要求之下,姜偃没法不答应,只好任由她摁着,被迫上了药。 她还贴心得替他挑了一款立领深衣,以遮住颈部那道暧昧的红痕。 天色已经不早了,登车出门去也! 根据姜偃所述,人如今被藏在东城一座不起眼的小院,而听泉府恰在西城,马车走了许久,日头已有所偏斜,才抵达目的地。 元清濯抱姜偃下来,替他支好轮椅,放他入椅中,“就是这儿了?” 姜偃点头,神色变得有几分凝重。 过了许久,他垂下眼睑,“公主你自行进去吧。” 元清濯倍感诧异地看了一眼姜偃,但感觉他似乎面见那个御厨有所排斥,困惑之下,她便也只好一个人先行入内。 这个时辰了,那御厨还正在烧饭,从烟囱里窜腾而起一股袅袅的烟气。 大隐隐于 * 市。元清濯心想。 难怪这几年一直无人发现他行踪。但很可惜,他如此平静而闲适的,令人向往的生活,很快便要被人打断了。 “有人在吗?” 她朝着炊烟飘出窗牖的方向寻了过去,一面走一面探看,询问道。 从伙房里很快冒出个浑身裹着层油烟的男人出来,年岁有些大了,腰如水桶,脸孔黧黑,手里还攥着一只沾了点雪菜沫的长勺。 “您就是——”元清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问道,“刘御厨吗?” 刘御厨一见到元清濯,张口呼了呼,没说出任何话来,接着噗通一声跪倒,手里的长勺亦直接坠地。 “长……长公主!” 元清濯一愣。但继而她想到,毕竟刘御厨是宫里出来的,她虽然不记得这位御厨了,但他却不定在何处曾经见过自己,还保有印象。 她不惯年长的老人这样跪着,忙唤他起来说话,刘御厨“哎哎”两声,爬起来,转进厨房给灶膛泼了几瓢水,把灶火熄灭,握住抹布毛巾擦干净脸,又转了出来。 “公主,您进屋,坐!坐!”他一直点头哈腰,将元清濯引入正堂。 她从前不认识这位长者,也无别话好讲,寒暄一二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刘御厨本来还欣喜莫名的脸色,随着她话音落地,慢慢地便黯淡了下去。 “公主,其实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了。”他叹口气,“我也听说了,公主与那位姜公子成了亲,小的先要恭贺公主,与姜公子白首偕老,永结同心,子孙满堂。” 元清濯脸颊微微一热,本想客套做几句谦辞,但见老人似乎满含失落,她便也随之慢慢沉了沉脸色,“刘御厨,你手中,可还存有当年那方士留给你的配方?” 刘御厨点头道:“有的。” “当年老国师和姜公子帮了我一把,后来就将我安置在这里。这件事情太大了,谁也不敢贸贸然出来作证,加上那时候内忧外患一大堆,确实需要一个主心骨来稳定局面,我们几个老的都觉得暂没必要揭发当今皇帝的罪行,姜公子本来据理力争,但为了听泉府,后面也妥协了不再提起。一直隐瞒到现在,大家都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长公主,小人一直知道,如果说还有最适合来揭穿真相的人,那必定就是你!其实,小人也在这里,等待着公主,等了三年之久了。公主您来了,我们才有希望,我才敢挺身站出来。” 他这一顶巨大的高帽扣下来,元清濯也是一懵。 敢情老国师,和刘御厨这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一直都非常看好自己? 那确实是不小的压力。 刘御厨颓郁地道:“小的在宫里干了几十年御厨,伺候着先帝,知道先帝大节上绝对是能担得起明君这个称呼的。正因为这样,小人本来该奔去逃命,却留了下来……” “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姜公子本不欲让公主涉险,不愿对公主 * 告知个中详情,但我却再三地恳求他。三年隐忍,先帝已薨,老国师接着驾鹤西去,现在皇帝又把矛头对准了他,眼看着知道昔日内情的人,已是越来越少,小人不才,但还有一两分的用处,也不能一直苟安于此,还请公主,为了先帝,为了大义,仗义相助!” 元清濯内心大受震动。 确实,如刘御厨所说,他从魔爪之下逃出以后,完全可以避世,带着这秘密安逸地直到老死。只怕皇帝都还不知道他尚在人间。 她长长地呼出口气来,调整心情,双臂将他从地上搀起。 “刘御厨,请先随我们回吧。明日,我们一道入宫,面见太皇太后。”她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 刘御厨连连答应,似仿佛一切有望了,先帝昭雪有望,他这辈子最大的任务终于能够完成了! 在元清濯安排之下,刘御厨于听泉府暂住。 他手里握有当年那方士留下来的“仙汤”的方子,元清濯于医术一窍不通,但出自深宫的公主到底是见识广博,仙汤所用的配方连她一个外行看起来,都并无不妥之处。她知道,有些求仙问道的神棍,往往会往里掺入明矾朱砂等物,久食于身体大有妨碍,但这药方里没有。大多是些用以食补之材,诸如虫草雪燕,她自己也都是从小吃到大的。 刘御厨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从来都是照这配方熬汤,先帝喝了半年了,从来没有异样! 如果他是照实所说,这些东西,大概只能喝上火,或加重肝的负荷,确实不会令人得癔症。 元清濯示意自己知晓了。 夜,她持着一只手臂粗的红烛推开姜偃的屋门,他已经睡下了,只是还不能成眠,她今日与刘御厨说了整天的话,姜偃却仿佛刻意避之不见。 起初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听了刘御厨一席话,明白了,姜公子与他意见相左,因为她这个公主,两人有点过节。 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她不禁在心里感慨原来姜偃也会像个孩子一样斤斤计较,实在是可爱啊。 姜偃往里挪了一个身位给她,元清濯将红烛压在铜灯座之上,解开外边的丝质软衫子,就势躺倒而下,玉臂横来,锁住了姜偃的窄腰,脸蛋朝他胸口挤了过去。 “阿偃。” 他应她一声。 元清濯幽幽道:“其实从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想让皇弟以命偿命……” 她只想令皇帝从那个位置上下来,放弃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位,她只想令皇帝知道,作为昔日的储君,天下迟早是他的,但在他对父皇动手的那一刻起,帝位便已不再属于他了。他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姜偃道:“我明白。” 她和皇帝,有着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皇帝已经疯狂至此地步,心中依旧敬着爱着姊姊,她有不忍,人之常情。 但元清濯很快又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们一切听皇祖母的安排,好不好 * ?” “好。”他望着她,轻笑了下,旋即微微欠身,双臂往上使力,将她搂到近前,亲她红扑扑的脸蛋。 元清濯被他亲得呵呵直笑,小蛮腰乱拧起来,哼道:“痒……痒啊,夫君饶了我,饶了小满……” 夜色尽头,天明时分。 一声公鸡报晓声从西城空寂的深巷之中传来,惊醒了仍处于睡梦中的人。 姜偃与元清濯梳洗以后,带刘御厨,一行人欲驱车入宫,但马车方才备好,镜荧忽然来报说,不必入宫了,元清濯大惑不解,接着开权便道,太皇太后驾临听泉府了! 上一次太皇太后凤驾前来,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元清濯吃了一惊,急忙出门去迎。 “皇祖母,您怎么亲自前来了?” 元清濯搀扶太皇太后,提醒她留意脚底的台阶,以免误触了什么机关。 一截被昏黄落叶所埋的小路尽头,便有一座还算宽敞的茶楼,刘御厨等人都停在里头,见到太皇太后,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忙跪地相迎。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到姜偃的面上,恍惚之中,有着拨开三年前尘封的光阴的错觉,似曾得见了姜魁的一点影子。 她很快收了目光,对刘御厨道:“平身。” “谢太皇太后!” 刘御厨起身。 作为人证,他立即奉上物证,并说起了当年之事。 说完,太皇太后陷入了沉默。 姜偃适时地插入一语,“为帝献丹的方士最崇敬恩师,未免出现万一,他曾经献上几颗素日里陛下服食的丹药给师父,就在臣手中。” 他从袖间取出一只锦盒,递给公主。 元清濯转手呈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明鉴。除此之外,还有物证。” 太皇太后身子一抖。 握住那只锦盒,五指收紧,她颇有几分艰难地问:“你师父,究竟是如何死的?” 第89章 元清濯学会了什么叫做“…… 元清濯愣了愣, 不知道皇祖母怎突然问及老国师的死因,她听说,老国师是因为克勤克俭,对自己节省到了一定程度, 连隔夜馊饭都舍不得扔, 吃了之后突然急病, 没有救治过来…… 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元清濯不禁好奇地看向姜偃。 姜偃颔首, “如传闻所说。” 太皇太后眸光茫然, “哦”了一声,仿佛是终于信了,不再细究, 她揭开手中的锦盒, 里头并排躺着三粒药丸。 姜偃道:“宫中的太医也可以确定成分, 药丸本身如同糖丸, 虽不会致人飞仙,但也不会害人性命。” 太皇太后合上锦盒, 道:“药丸和这张药方,哀家会找人鉴定,至于你说的, 还有别的证据, 那又是何物?” 姜偃示意身后的镜荧开权两小童将其取来。 证物是一截断裂的横栏,花纹雕工都极其精细,民间根本没有。这段栏杆所用的木料材质结实, 本身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经年不散。姜偃令镜荧将木栏杆的断面呈给太皇太后看,这一节栏杆共两个断 * 裂面,齐齐整整, 横截面的木质残留着树胶的痕迹,经年日久,已经褪了色,混着木料变得有些发黄。 这就足可以证明,当年,至少这节栏杆被人动过手脚。 先帝失足跌坠而亡,是一场蓄意的谋杀。毋庸置疑。 太皇太后皱眉:“这些,都是你的师父……” 事有蹊跷,在如今看来是必然,但在当时,一片混乱之中,姜魁所留意到的并不是新帝继位,改换新天,而是先帝那离奇的死因。 没有一个人把怀疑的主意打到元昭予的头上。 没有一个人敢质疑本为储君的元昭予的帝位来路不正。 姜偃垂落长睫,失笑了下,笑容中隐含略微的嘲意:“恩师已经仙逝,再将一切推他身上未免……是我留意到的。” 顿了一下,他道:“但不敢欺瞒太皇太后,恩师曾经说过,听泉府的职责不在此,新君继位乃天意,我辈身为玄门之中,当跳脱事外,装作糊涂不知。他在世时,并无意揭发这场弑君之举。” 太皇太后知道,这像是姜魁的所为。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你要披露?” 姜偃道:“是。” 太皇太后看向姜偃的目光变了变,最后,她道:“哀家不知,姜魁为何挑中了你,你与他真是太不一样。” 姜偃不为自己辩解。在这一点上,谢淳风站在师父那一边,同样认定事不关己,听泉府最好独善其身,莫惹得一身腥膻。 但事已至此,神京与世家勾结的交易的败露,榷茶急功近利惹出万民书的大祸,接二连三地刺杀,已经不是继续保持独善其身,便能蒙混过去了。 太皇太后握住元清濯的手,抓紧,“小满,废帝非同小可,哀家来部署,从现在开始,你与姜偃都给哀家置身事外,不允许再插手一步。” “皇祖母?” “听哀家的,”太皇太后道,“这是为了你与姜偃好。你还想做敬武公主,姜偃也要继续当国师,若还想一切同以往一样,就莫再插手这件事,这几人哀家带回宫中了。” 太皇太后的威望、手腕、魄力,元清濯自问远比不上,皇祖母发了话,她也只好乖乖听话。有皇祖母出手,她不担心,她只担心皇帝,忍不住想要为其求情。 然而一直到太皇太后带人离去,她也没能说出一句求情的话来。 太皇太后一回宫,下了第一道懿旨。 召岐王间道回京。 千秋节才过去没有多久,岐王离京回封地也没有过去多久。 接着,又下了第二道懿旨。 乃是令河间王与裴钰待命。 二人封地相去不远,一旦举事,以清君侧为名,便能立即召集五万大军。 如果不是西北的三万自清军尚不能动,声势还能够大,但在皇帝的心中,长公主麾下所向披靡的自清军亦是威胁。 他很快便会知道,一直以来,他这个君主当得都犹如儿戏。 …… 太皇太后离去之后,元清濯像收了工的摊主,泄了气 * 似的,人也变得恹恹无力了,她很好奇皇祖母会用什么手腕。 如果皇帝下台,谁又能顶上。 但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生就女儿身,她一定是目下最适合的做皇帝的。千古无女帝,恕她不敢挑战这个第一,否则还不更乱套了? 她叽里咕噜,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悻悻然问姜偃,“阿偃,你猜皇祖母会如何安排?” 暮云卷舒,流丽如画。 书案后,姜偃专注地整理着古西丘的天文译文,似乎没听到,元清濯于是走了过去,坐到他身侧,又问了一遍。 姜偃仿佛回神,静默了少顷,沉吟着道:“自然是要调兵。京畿养兵上万,一旦举事,无兵权威慑不行。” “应该会调胶东王的胶东军。”姜偃瞥眸,“太皇太后信任他。” 元清濯咂摸出一丝醋味,“啧啧”笑道:“某人怎么那么酸呀,到现在还记得人家的竹马呢。” “……” 无法反驳。 元清濯只好抱住他,拍拍他的背,“不酸了,啊?乖乖。” 姜偃垂眸凝着她:“我猜,应该还有一人,河间王元昭宜。” 元清濯抚他背的手停顿住了。 “你说的有道理,河间胶东相去不远,二人合力,进可西扼都城,造成威慑。” 看来聪明人的脑瓜想事情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啊。也不知道,是否与太皇太后不谋而合。 “不仅是如此,”姜偃声音平静,俨然真的已如太皇太后所言抽身事外,“义父,以及自清军的副帅应该都已经接到手令,为废黜新帝而造势,故此,还需要一位能够主持大局的宗亲稳定时局。这人我猜,岐王当仁不让。” 岐王乃是先帝堂兄,素有雅望,以处事公允而闻名,有他出面,必能抚定人心。 元清濯简直忍不住要为姜偃拍手了,她愣愣地道:“不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皇祖母一定会这么安排。” “可是她让我不要再管这件事……” 姜偃放下书卷,改握住她的纤纤玉指,“小满,太皇太后是知道,你和皇帝感情深厚,她不愿你陷入为难,而这件事又是万不能容忍的忤逆之举,废帝迫於眉睫……” 他顿了一下,不再能说下去。 彼时轻狂,忠魂之血未凉,少年还未完全死去,怎能容忍御座之上高枕狼子野心之徒,固执要为先帝伸一个公道。 可雪夜,见灵堂中她孑然孤独的一个背影,他曾守护的坚定不移的某种东西,似乎开始瓦解。 失去父亲,已让她如此痛苦。 他不忍心告知她实情。 就连现在,他亦不知道,这选择究竟是对是错,每日望着她强颜欢笑,隐藏内心的害怕与不安,她乎很少露出一丝的忧愁,他心下亦难受。 她必也是知道,一旦她那样,他会愈加自责。 她舍不得他责备自身。 姜偃轻叹口气,摸摸她发尾,“小满,太皇太后不会杀皇帝。你且放宽心。” “嗯。”她无心应着,人有 * 些懒懒的。 姜偃于心不忍,只想她高兴点,回抱住她,将她单薄的背搂到跟前来,附唇到她耳边:“今日要云雨吗?” 元清濯受不住他那么一把仙风道骨的嗓音说这样的话,顿时浑身的皮都开始冒疙瘩。哆嗦了一阵儿之后,她仰起小脸,双臂搂住他脖颈。 “要!” 姜偃似乎正要说话,她立刻捂住他的唇,在他露出少许困惑的神色时,她努了努樱树色的两瓣唇,软绵绵地呼气道:“阿偃,我要到桌子上,就这张桌子,不许换地方……” “……” “你不同意吗?” “同意。” 他无奈,只好哄着她。 午后,一阵漫长的时光消磨过去。 元清濯学会了什么叫做“自掘坟墓”。 因为姜偃双腿站不住,如此高难度还不得她自己一个人配合。 从桌子上下来的时候,她的老腰已经快要断了。就算是伏在马背上急袭一夜都没这么累。 没想到面对敌兵钢筋铁骨重拳出击的敬武长公主,在男欢女爱里接二连三败北。令她意识到,姜偃的实力真是不容小觑。 累了这么几场,就好比打了一场烂仗,浑身犹如脱了骨头,自然也就没那个力气再想别的事,回了自己榻上之后,她倒头就歇下了,睡死了过去。 姜偃收拾完残局,屋外传来叩门声,他的嗓音还带着一丝放纵之后的靡哑,一开口便察觉到了:“何事?” 屋外的人沉默了一下,回道:“先生,是谢师伯来了。” 镜荧回道。 “他说,有事同先生你说。” 第90章 你想要儿子? 回京这一路上, 轰塌马车的事迹传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但谢淳风与林霜写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姜偃所知,谢淳风非常诚恳地向林将军求爱了。 只不过, 甫抵梁都, 林霜写便一人单骑赶往凤鸣关。隔日, 谢淳风便也躲了起来, 数日不见踪迹。 依照常理来推测, 他的师兄被拒绝得相当惨烈。 谢淳风还是急了一点,没能扭转在林霜写心中浪荡公子的印象,便迫不及待前去求爱, 只能令人怀疑渣男是又要扩容他的鱼塘了。姜偃素知他重脸面, 这几日都没有去问他的信。 今日, 谢淳风竟自己上门来寻, 姜偃一阵奇怪,约在老地方等他。 这一次不对弈, 只是品茶。 谢淳风来时,就发现自家师弟一脸桃花泛滥,可想而知是经历了一场鏖战, 长公主那是何等人也?那体力耐性……只怕让姜偃够呛了。 “师兄。” 谢淳风极为热情, 摇着扇自己落座,“来来,师弟, 不是说算人不算己么, 我的姻缘,只好你来算算。” 姜偃一时无言。 二人拜入师门有先有后,平时所学所解多有不同, 但有一点却是出奇一致—— 人心难测。 要算一个女子会不会爱上他,姜偃如果信这个,亦不会苦熬三年。 但因为他近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红光满面,竟令得谢淳风亦按捺不住 * 了,想来问一卦。 姜偃顿了顿之后,道:“三年前我为师兄算过一卦,只是不能作真。” “嗯?你说。” 姜偃觉得他呼吸都错了节奏,亦感到诧异。但很快,他恢复了镇定,道:“师兄你二十五岁以前,成不了婚。” 谢淳风今年么,满打满算正好二十三。 两年以内,不要想成婚,这意思? 姜偃伸指,让二沸的茶水渐渐灌入杯盏之中,发出叮咚的悦耳声,长指扣住忍冬青花纹茶盖,递给谢淳风。 老树阴若浓云,一根细如毫发的针叶无声息地坠落,轻捷无声。 等谢淳风接过茶盏,但对面却仿佛陷入了犹豫深思,久久不应。 “师兄,”姜偃沉静的面容让绿荫晕了一丝暗色,风一动,脸上的密影婆娑簌簌,“如果你信,还有两年,太久了,两年间可发生的变故毕竟太多,也许根本就不是她。” 谢淳风心头苦涩,“嗯,师弟你这么厚道,肯定不是在挖苦我。” 这肯定不是在讽刺姜偃。 谢淳风突然想起了自己激情告白。 那夜她所立的那片高岗上,清风徐来,她襟袖猎猎,横枪踏石,映着皎白的月华,衣角发丝都沾了细如粉尘的银晖,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一想到她明日就要分道离去,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厚颜无耻地朝她凑了上去,对她表示了欢喜。 这一段时日以来,无数的辗转反侧,柔肠纠结突然有了解释。 是啊,他觉得她挺好,他还挺喜欢。 初看是个疯婆娘,细看,还是个疯婆娘。 可架不住他喜欢啊! 就连她对他凶巴巴的没好脸,他都觉得分外可爱。 不通音律没关系,弹不出《秋高赋》也没什么,音律造诣出神入化的女子世间难求,但真有,也未必就是他的知己。林霜写凶悍无比,犹如恶刹,可是,他偏偏就情不知所起放在了心上。 她撕了他的乐谱,粉碎了他的旧梦,亦打醒了他。 从那时起,他就醒过来了。 之后就连她凶他,踹他,他都觉得可爱。 可是那晚,她却斩钉截铁地对他道:“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可能接受你。” 他追着问为何,其实他也有诸多好的地方,他正要说道一二。 林霜写却已经直白地戳穿了他一层皮,“你浪迹四海,居无定所,你风流成性,花心滥情,谋事无城府,除了音律做其他事都聊以塞责,嘴贱心苦,还丧得不行。我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男人。” 他愣愣地听完她的这段评语,整个人都傻了,一种背戳中痛点的恼羞成怒油然而起。 那个月光温柔的夜晚,谢淳风本来以为,如果她不接受,那么自己铁定要挨一顿毒打的。但居然没有。 虽然他依旧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没有任何两样。 “师弟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在乎这两年,到时候随便把自己嫁了就成。”谢淳风放弃自己的姻缘了。 姜偃不解:“师兄,你为何 * 多年来始终恨嫁?” 姜偃记得从认识谢淳风起,他就已经在为自己招妻了。 但不知他问出口会否令谢淳风感觉冒犯。 谢淳风不避讳这个问题,笑道:“我从生下来没多久就跟着师父了,这你是知道的。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被磨得没办法,明知道我没有天赋,可是自己捡回来的娃,不养着能怎么办呢?他老早就对我说,最大的心愿是看着我成家——别死乞白赖留在听泉府。” 这肯定不会是师父原话,姜偃心想。 谢淳风这厮惯会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谢淳风端起茶盏,吹了一口,饮了小半盏,拂了拂手,道:“可是啊,他就是到死都没看到我有个家……” 师父总嫌弃自己不能传他衣钵,因此也不肯将听泉府交给自己,姜偃来了之后他高兴得跟什么一样,可谢淳风还是能感觉到师父打心眼里为他的后半生忧愁,对他哀告“淳风淳风奈若何”。他一开始也是嫌烦。 后来,他不愿听师父唠叨这些,为了证明姜偃成了关门弟子以后,他这个看似被抛弃的大弟子也能过得很好,他一早地溜出了师门,从此四海为家。 林霜写瞧不起他也是对的。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毫无建树! 他这样的人,也就只剩下乐天不愁这一项优点了吧。 漫长的沉默之后,姜偃道:“师兄想听我因为内疚而道歉?” 谢淳风乜斜着他:“你会?” “不会。” 能者居之,各凭本事,凭何会负疚? 谢淳风大笑,摇着扇子给自己因为饮了茶而冒汗的脸扇风:“这才是我认识的姜偃。” “只不过,”谢淳风话锋微滞,脸色沉凝下来,“师弟,为兄此次前来,是想对你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永恒不变地存在的,独木难支,你身体又这样,不如放手吧。” 他拐弯抹角,一直到此时,才终于阐明了来意,姜偃仍旧面含微笑,静等他的后文,但又似乎对他后面想说什么已经完全猜到了。 “师弟,论起对听泉府的感情,我在这里二十年,比你更深。师父信任你,重用你,但也更疼你。如果安危受到威胁,不如就此隐退,解散了,各自奔命去。这个帝王不能容你,焉知下一个便能?师兄我这是一番肺腑之言,你好好考虑。尤其我听说了,你这腿根本不适宜久居梁都,先前还好,你又为了公主把自己弄成这样,以后倒不如寻一好去处,好好养病……” “师兄仅仅是来与我说这些?” 谢淳风的肩膀微微一动,抬臂,在姜偃肩上弹了一下,笑道:“还是,你如今真的想效命于天子?” 他记得姜偃是最不慕荣华的人,于天子亦有着无法泯除的过节,他的志向向来不在庙堂。不然当初不会无论如何拼死离开梁都。 也是因为这样,谢淳风甚至常常会感到愧疚。 如果他一定要接手听泉府,本来也不会轮到姜偃。 可 * 他实在也不想要这摊子,倒把姜偃捆在国师这位置上一干几年。 他叹了口气道:“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看公主也一时间不会放弃她的凤鸣关和自清军,你不如嫁妻随妻,如此与她再不分开,岂不很好?” 姜偃微笑着点头:“能跟着公主,那自然是很好。” “不过,”他接着摇头,“我于她却是累赘。” “师兄,你的话今日以后我会认真考虑。” 从前,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年少时,持剑出柳州,以为一生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便是自己的天职,谁料家事遭逢巨变,他不得已一人转入梁都。这时,复仇申冤成了他人生唯一的一件事。再往后,他重伤不治,几度垂危,心里忽然又多了两件事,一是公主,一是师父对他的期许。这两件事,在当时热血未凉的他看来,也可以并作一件事,保护住听泉府,为大魏生民谋福祉,也是公主殿下宏愿。 至于他这个人,何时生,何时死,不重要了。 但现在,他不得不再去考虑得更多,如果他没有确定的未来,怎敢拥有公主。 谢淳风有感于师弟夫妇的恩爱,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不禁忧从中来。 但是这一次,他不打算逃了。 如果此次事败,听泉府必将毁于一旦,这是师父一生的心血。 他决意留下来,无论生死。 罗帐昏昏,半掩半卷,元清濯从睡梦中醒来,臂膀还软得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口渴难耐,嗓子几乎要冒烟了。 她试图去倒点水喝,踩上木屐走下床榻,但双腿到现在还没恢复力气,直打飘,哆哆嗦嗦摸到茶壶,捧起来就直拿壶嘴给自己灌水。 “小满。” 姜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她身后,元清濯放下水壶,见他从外边回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是去见了什么人吗?” 姜偃朝她伸出臂膀,意图让她抱自己。 元清濯抱他到大椅上,将人安放下来,便接着做到他腿上,任由他双臂搂着自己,姜偃方才道:“是师兄,没说何话。” 说完,见公主两腮殷红,潮晕未褪,媚眼如丝,轻抛一眼便是无限旖旎,少不得要想起方才就在这桌椅间的种种,俊美的脸一下也红了,手臂轻拢着她的小蛮腰,也像烫着了似的,急欲抽身离开。 元清濯假装没看出男人的窘迫,轻哼一声,觉得他的言与行真是冰火两重天,还在她面前故作清纯呢,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有多可恶。她故意扭进他怀里去,逼迫着他不敢放手,否则她便要一屁股摔落在地。 姜偃也只好不放手。 元清濯觑着他,“谢淳风?他来找你做什么?难不成是表白失败,来找你算命的?” “……” 关于谢淳风与林霜写,元清濯也听说了。听说之后,对于谢淳风的不幸,她深表同情,并想说一句“活该”。只不过,林霜写的个性她最是清楚,如果她没 * 有狠揍谢淳风一顿,那就是有戏。只不过,她现在不想操心别人的事。 “阿偃。” 她轻轻一眼过来,指头挑起他下巴。 “这么卖力,是不是想要儿子?” 姜偃不说话,俊脸充了血,红得仿佛要熟烂了。 “我现在去倒立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已经干了,没用了?” “别。”姜偃忽然捂住了她的嘴,害羞得不敢看她,目光转向别处,“别说了……” 第91章 废帝 十一月初, 梁都遭兵临城下。 起先皇帝被软禁时,还以为尚有希冀,自己是亲孙,皇祖母毕竟对自己存了几分不忍, 一定不会把事情做绝。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在含元殿坐卧皆不是等待了数日。结果一出关, 得知的便是太皇太后意图废帝的消息。皇帝惊呆了, 大叫和玉林, 可这次居然叫不到人。 他暴怒而起,一问之下,才得知, 和公被调到后宫去了, 他身边的常侍已经换了一人, 乃是太皇太后的亲信。 皇帝脑中紧绷的弦霎时便断了, 他无力地朝着摇椅坐倒了下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皇祖母也是来真的,她真的要废了朕,改立新君!以皇祖母的手段和威望, 她是能做到的。 而皇帝思来想去, 自己身边竟无一可用之人! 他慌张不已,病急乱投医,想到了在神京, 自己还有诸多盟友, 那些世家,不是都拥戴、支持自己的么!他们的诸多子孙和幕僚,都还在梁都为官, 优先应当将他们召集起来! 太皇太后有懿旨,但他皇帝也有圣旨! 皇帝立刻命人去找笔墨。 但倏然一下,含元殿由柯垣带着人踹开,皇帝对这个倒戈相向的逆臣极为不满,立刻变了脸色,“你还敢来?” 他从牙缝当中挤出一句话来。 柯垣道:“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取走陛下玉玺。” 皇帝大惊,失声道:“玉玺?你们敢拿朕的玉玺!” 真是要造反,一个个的都反了! 柯垣不与他废话,把手一招,诸人架住皇帝,他亲自登上御阶,自龙案上取走了那方晶莹纯透的传国玉玺。 皇帝劈手过来抢,但被禁军所挟制,压根碰不着他的一片衣角,于是柯垣面不改色,目不斜移地领人步出了含元殿,殿门被再度关上。 失了玉玺的皇帝,犹如断腿的马,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皇帝还不能死心,又派遣仅剩的亲信前往神京,游说几大世家。 亲信回宫以后,颤颤巍巍告知帝王,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当时结下的盟约,已经全部明哲保身,按兵不动了。 皇帝气得几欲呕血,几日不眠不休,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当场就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不由皇帝掌控了。 九月底,皇叔岐王间道入京,私下与他会面。 见到岐王的第一眼,皇帝便从皇叔的目光中读出了他的痛心和决绝。他早就心凉了,再不敢将岐王视作自己的救命稻草,他低下了头 * 颅,灰溜溜地躲开,情知躲不过去,最后,他嚎啕大哭。 岐王行事,连一点闲话家常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原本不信皇帝会是如此毒辣之人,入都城之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拉上手下前来对质。确定这一事实之后,岐王以清君侧为名,控制了皇帝身边的近侍。 十月初开始,天子对外称大病难起。 岐王持玉玺,暂代摄政。 朝野哗然。 无人不知近来发生了一系列宫变,太皇太后暗地控制了小皇帝。 不知道小皇帝犯下了何种大错,竟致一向深居简出的太皇太后这一次竟决然至此地步,连岐王都悄然入京,趁机夺权? 这是要……易主啊。 这个时候还有看不穿时局的,便是眼瞎心盲无疑,也该是时候选边站队了。 老臣立刻快速自觉地分化为了两党。一派拥戴太皇太后,这个一生传奇的女人,不但曾经以铁血手腕肃清朝纲,挽救大魏于危难,更是急流勇退,避居凤隐宫二十余年,此番出山,必是因为如今的陛下又出现了重大失误。另一派则拥护年少的皇帝,天子年少登基,登基以来,夙夜辛勤,纵有小错,榷茶上行事过急,但只要肯悔过自省,是还可以继续教的。 这两派自觉划分阵营,投向了队伍里头最德高望重之人。 一时间,两派可谓是旗鼓相当。 可官员们不敢明斗,明知道现在皇帝处于劣势,身陷囹圄,朝政暂且由太皇太后与岐王把持,就算对此心怀不满,也必须暂避锋芒。 如此相争不久,由于皇帝久不坐朝,匪夷所思,拥护皇帝的官员耐不住性子出手,渐渐控制了京畿重地。 与此同时,河间与胶东相继起兵,朝梁都进军。 这两股势力都是受太皇太后调遣,并且合二为一,一路势如劈竹,抵达梁都。 五万人马陈于城墙之外,据而不攻,然而切断了从梁都而出的所有通道。 天子党自忖远非敌手,人心惶惶。 又数日,终于在朝堂上,他们得以见到已经消失了多日的天子,他这个人已经形如槁木,面色苍白,恍如真个大病了一场,已经没有了多少生气。 诸人均感震惊,不少的人甚至对着岐王瞋目而视,义愤填膺,欲刃之。 然而也就在今日,岐王颁下按有玺印的太皇太后懿旨。 懿旨只有一个内容:废帝。 废帝之事非同小可,懿旨一经宣读,便无回寰,全场哗然色变。一片非议质问声中,唯独皇帝双目无神坐倒。 这时,终于有一个元老级的老臣——右相叶远石,提出了质问:“陛下纵使无功,也无大过,禁榷令虽有急功之嫌,但好在已及时拨乱反正,并未造成不可弥补之损失,岂可因此废帝?” 不少人与叶远石观点一致,认为若因此就轻言废帝,实在不妥。 尽管受到众人拥护,但皇帝处其间,依旧是面容灰白,这亦令人感到分外讶然。 大殿上,岐王越 * 众而出,横眉冷目,沉怒无比,犹如山雨将至,到底是战场淬炼出来的,今日凛然虎威依然在。他一振袖,长指指向帝王:“今日所废之人,不忠不孝不悌,先帝原本春秋鼎盛,横生意外,全因还在御座龙椅之上的这人。父亦可弑,何以爱民?臣心惶恐。” 岐王中气十足,一席话亦是重逾千钧,顿时激起千层之浪。 右相叶远石先是怔住,接着脸色由红转青,颤声道:“此事玩笑不得!岐王,你所言可是真?” 岐王掷地有声地答:“千真万确!本王想,列位总不至于疑心太皇太后与长公主勾结,构陷皇帝。” 岐王不会空口说些无稽之谈,尤其诸位见皇帝的脸色,心下便也信了几分,天子党更是面如土色,无不震惊望外。面面相觑之间,岐王又命人提出了证据。 当下,皇帝供认不讳。 是他谋刺先帝,罪无可恕。 “现在,还有人反对太皇太后废帝么?” 大殿哗然。可就连叶远石在内,都没有在站出来为皇帝辩驳一句,他们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接受了这一现实。 本朝立国以来,便以仁孝治天下,天子不孝,何以率臣民?太皇太后此举,这必然是无错的了。再加上皇帝也不是什么明君,废帝亦不足惜。 几个心怀鬼胎的偷瞥首辅大人,他们都是天子党,如今大多数人已经倒戈,还不知道首辅怎么想。他们都是先帝留下来的辅政大臣,辅佐小皇帝行事的,皇帝人小好拿捏,可若是老奸巨猾的岐王上位,这就…… 一团乱中,首辅岿然不动,如同谈笑般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太皇太后与岐王殿下,可能商议出一个继位人选?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殿上静默了一瞬,登时都恍然大悟,无论哪一派,立刻都附和道:“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莫非是岐王意图摄政,更意图登上那至尊宝座?” 先帝除了目前这废帝以外,也不是无后。岐王与先帝终究只是叔伯兄弟,论亲疏远近,只怕还轮不着他。 但先帝之子…… 如今不正是兵临城下么? 老臣们终于会意过来太皇太后一番部署与良苦用心。 确实,此次河间王在榷茶一事中所表现地大仁大勇与担当,已经胜过皇帝许多了。只是他母族低微,乃是由婢女所出……若非皇帝太过教人失望,河间王纵然再有勇有谋仁义无双,皇位也轮不到他。 “河间王到——” 通传声中,河间王一身明光铠甲胄,腰束长剑入内。 众人立即都被吸引了目光。 皇帝跌跌撞撞从龙椅上爬起,金冠扯落,双眼猩红,不顾一切地朝河间王扑去,然河间王左右立即拔剑将其拿下。 “皇弟,你之一生,本不需要多努力,便可以拥有无上荣光,可是你却大错特错。这位置,我从不敢肖想,却是你执意推给我的,为兄只好接下。” 皇帝暴怒,“你住口 * !住口!” 他挣扎着,伸脚欲踹河间王,然而挣脱不得,心绪大起大落之下,一阵黑甜翻涌而上,人仰头而倒,跌落地上,竟晕死了过去。 第92章 结局(上) 皇帝被废, 赐昏侯,流放于东海,无召不得归京。 年初,在太皇太后与岐王的主持之下, 河间王以先帝正统后裔践祚, 改年号为靖平。 靖平元年, 始为大魏新气象。太皇太后再度出山, 以古稀高龄辅佐新皇理政, 为时一年。 新帝亦感激皇祖母,表示想于城郊为太皇太后修筑行宫,为皇祖母颐养天年, 然被太皇太后驳回。 如今国库空虚, 已不适宜大兴土木, 新帝颇感惭愧。随即察纳雅言, 从谏如流,颁布了一系列政令。 这回轮到清算旧账了。 以首辅李恨秋为首的一伙人, 官官勾结,于神京私铸兵器,行刺太皇太后被搬到了台面上秋后算账。 风波甫平, 又生巨浪。原来昔日包藏祸心之人, 其心不死,约莫是觉得昏侯好拿捏,意图杀了公主与太皇太后, 趁机控制皇帝, 这可是灭顶大罪。 好在如今事情水落石出,项大将军带着从神京抓回来的一伙人,当堂指认, 乃是受刑部所指派。其间抽丝剥茧,又抓出了不少人来。 首辅当场认罪伏法,锒铛入狱。 其余同党,太皇太后与新帝视其情节轻重,流放贬官,一时无数。 转眼又是二月初,草长鸢飞的好时节。 在办理李恨秋的旧案时,无意间牵出了一桩旧案出来。 原来这今日在位的国师大人,便是昔日的为了替苏长颉申冤而被折磨致死的苏嬴! 这件事可谓稀奇热闹,一时无数人都在推测,这其间发生了何种故事,这两个毫无相关的人,竟是同一人!民间亦因此多衍生了一些传奇绘本,唱词写得是跌宕起伏,传得是有板有眼。 既已如此,太皇太后自然顺手便为这位驸马正名,恢复了他长宁侯之爵。另则良辰吉日,就在二月十四,为长公主与国师举行婚典。 烟柳满城,时值初春,樱笋未发。 一介亭外已添新翠,山色如洗练般清澄,湖光粼粼,野鸭微步,身后拖着长长的毂纹。 待这位如今风名极盛的国师拾级而来,作为邀约的主人,文庚寅连忙迎接出亭。 “国师大人!” 他犹如逢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对着姜偃便施行大礼。应该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这位国师正是樱红满面,眼角眉梢还蕴着一抹迷离的风情。 都说公主殿下宠夫到变态地步,想来对她的驸马,各方面也都是极尽宠爱的。 文庚寅作为成年已婚男子,心知肚明,于是不点破,只纯为感谢而来。“还要谢过国师昔日一番提点之恩,若非如此,今时今日已无文庚寅。” 因为推了榷茶使,没能为虎作伥,他也避免了成为新皇剑下亡魂。对于此事,他的夫人每每思之都觉后怕,因此让他一 * 定要来拜谢国师。 “来,国师,请饮佳酿,此是拙荆亲自酿造的葡萄酒,请国师品鉴一二。” 他以玉盏盛酒,猩红的酒液透过玉器泛出如血般的光。文庚寅再次请姜偃品酒。 姜偃歉然道:“对不住文大人,在下已经答应了公主,在外,不饮酒。” “哦,如此岂不可惜。”都是惧内之人,文庚寅回给姜偃一个“我懂的”的眼神,不再强迫国师饮葡萄酒,只说,“听闻公主殿下好酒,此酒不如就请国师收下,与公主殿下同饮。” 姜偃颔首,“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请。” 文庚寅立刻正色道:“国师有吩咐,文某人万死不辞。” “言重,”姜偃道,“在下请文大人,答应出任榷茶使。” 文庚寅这回事彻彻底底怔住了。 万万没想到姜偃的请求会是这个。可是现在大魏不是已经不让提榷茶这事了么。 姜偃明白他的困惑,解释:“禁榷本是可行的,只是加增税收不合理,才致苏赢之祸,文大人,如今让你做榷茶使,可暂行不增收茶税,国家根据历年售茶的价格以及产量,确定官府增收茶叶的价格,以茶叶向边境换马,卖给周边小国,抬高关税。” 他顿了一下。知道自己如今的这个请求,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只得开诚布公地道:“文大人不知,因为连年开战,我朝已经劳民伤财,昏侯仍在位之时,进行榷茶和茶马互市都是出自于维系国库内帑的本意,只是手段稍有些偏激。如今为了与北胡人的战事,复行禁榷是必须。至于榷茶使一职,在下恳请文大人答应,这一次在下仍对文大人做出承诺,必能无虞。” 文庚寅紧盯着姜偃,神色慢慢的变了,起初的不解,也化作了释然。 国师其实没必要害他。 何况先前建议他推辞榷茶使一职,已经救过他一回了。 文庚寅正色道:“既是国师大人有求,文某肝脑涂地不足辞,怎敢推却。” 他对姜偃深信不疑,姜偃实在也没必要对他救而后杀。 谈话毕,文庚寅先起身告辞。 姜偃一个人坐在四面受风的凉亭之中,初春的风温柔而料峭,打在身上依旧有些刺人的疼意。 他独坐片刻,等着镜荧过来推他,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那小童人,不禁诧异,正要去寻时,身后出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跫音渐渐逼近,终至身后,姜偃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独有的带有几分矫揉的鼻音的娇憨嗓音已经自报家门。 “好啊,你背妻偷酒!” 说完,他的轮椅便被一双手抓住,扶住了。 姜偃感到身下一阵旋转,人已经转了过去正面对上了长公主。 她柳眉桃腮,明眸如凝花露,笑意盈盈地凝着他,手掌轻轻在椅背上一拍,随即歪着脑袋笑道:“嗯?” “没喝。” 他轻轻解释。 元清濯收拾好那坛葡萄酒,放面前嗅了一口。放他面前摇了摇,“嗯 * ,看来是真的很乖。那么我们拿回去喝?” 姜偃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公主不让他在外边喝酒呢?因为就在不久前,她赴了一场宴会。据她后来的口供,她当时也不愿多喝,但架不住几个叔伯盛情相邀,加上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一不留神竟饮得半醉。并趁此机会,调戏了一个美貌的少年郎。 当时姜偃并不在场,他是从好事之人口中听闻了这桩桃花案。 元清濯就怕他生气,再三解释,她是醉后将那美少年认成了姜偃,只与他拉扯了一番,什么也没干。 但鉴于公主殿下前科累累,姜偃只是凝视着她的面,并不接话。 元清濯急得,差点剖心以自证清白。 这件事终于过去了,过去了之后夫妻俩就约法三章,以后在外面不要饮酒,太能误事。 她栽在这酒上头已经不是一次了,还学不乖。 姜偃的酒量比她强得多,醉后也并不撒酒疯,以至于后来他都几乎已经不记得了,明明是公主喝酒误事,他却答应了如此不平等的条约,究竟是为什么。 元清濯推他出亭而去,路过那方石碑之际,停了一下,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笑起来,“这篇《一介亭记》我每次来都会读好几遍,现在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姜偃亦望着那块刻有铁画银钩色字迹的石碑,沉默无言。 元清濯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当年苏爷爷大笔如椽,写下这篇旷世名作,那是何等光景?” 闻言,姜偃瞥眸回来,眉眼间似有笑意:“手稿在我手里。” “真的?” 那可是真迹了,再留存个几百年,也是顶级文物了。 姜偃点头,“不过,没甚可看。” 元清濯讶然不信,“嗯?你敢看不起咱爷爷?” “不是,”姜偃微垂长睫,“当年这篇《一介亭记》是祖父修禊事日一时酒醉所作,墨鸦甚多,字迹污坏,难说有何价值,可惜他后来意欲再稿,却已无当时心境了,无论如何写都已不美。” 元清濯似懂非懂,茫然地点点头,不过她很快转变了话题,“手稿是你从柳州带回来的?” 那年,他该是为了躲避追杀,孤身一人赴京,不便随身携带这些外物才是。 事情果然不是如此。 “许多书稿当年祖父离京赴任柳州时便没有取走,而是留在了老宅之中。我后来命人在老宅的暗室找到了这些。” 元清濯惊喜交集:“苏家在梁都还有老宅?” 姜偃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惊喜,只是顺着她的话,再度点头:“有的。” 不过苏老一生清廉,那老宅仅作五口之家居住所用,已几乎不能再腾出多余空间。 然而元清濯只要有它就够了。 “过几天咱们该大婚了,你到时候从老宅出发,我的马车到那里去接你。” 姜偃双腿有碍,她自己又是武将,与太皇太后及宫中礼官商议过后,决议,令姜偃坐花车,她骑马与他一道入宫见礼 * 。 其实她的心肝原本就脸皮极薄,不喜欢被太多生人像看猴戏似的盯着,如此倒也省了他被一群人毫无遮拦地打量着,届时他必恨不得刨出一道地缝来。 姜偃有些好奇,不由反问:“为何不能是在听泉府?” 元清濯顺口解释:“若没有老宅,那自然就是听泉府了,如今有了苏家自己的府邸,听泉府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 她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似是神色有异,于是轻咳一声,继续解释:“你们听泉府不是和尚庙么。” “我可记得,某人还在那立下过单身毒誓……” 姜偃一阵无言。 “说到这个,我很好奇,你最近乌鸦嘴还灵验吗?这么大的事,可别又——”她转口道,“不如阿偃你来诅咒一下吧,就咱们前头那棵树,你诅咒一下,让它今晚上遭雷劈。” 劈了树就好,可别劈她的心肝。 她顺手指向回廊尽头,岸边的那棵老槐树。 姜偃不肯伤害那棵无辜的树,但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临上岸之际,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恶毒的诅咒。 于是元清濯心满意足,推着姜偃离去。 虽然两人早已经成了夫妻,但毕竟是要大婚,还是多少需做做样子,回头元清濯就与他分房而居了,她回她的公主府,他进他的和尚庙。 分道扬镳之时,公主还在朱雀桥上为他整冠理鬓,举止亲密,活活掐死了一众的少女芳心。 夜里,元清濯睡得极沉,雷打不醒。 第二日清早起来,甲全照公主吩咐走了一趟一介亭,极尽夸张地手舞之足蹈之:“公公公公公主!那棵树!树真的被雷劈死了!” 元清濯眼眸雪亮,立刻从罗汉床上站了起来,“果真?” 甲全闭着眼,不忍心,但还是只能点头。 这都快要大婚了,这时候出这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谁知道—— “太好了!我还怕不灵了,灵就好,树啊树啊,作阿偃的替死鬼可辛苦了,我回头给你烧点纸过去。” “公主?” 甲全已经傻掉了。 第93章 结局(下) 二月中旬来得不急不缓, 今年的春较以往格外明媚些,一切都是焕然的新气象。 昏侯东迁于东海之后,亦送来了一份贺礼——他亲手编的一串贝壳颈链。元清濯收下了,并锁入了柜箧里没有再打开。 初此以外, 此次不少达官名流均向长公主献上了贺礼, 礼唯恐不够名贵, 琳琅满目地, 最后整整砌了她一屋子。元清濯想的是, 如果这些拿去充军费,也够三军吃上个把月了。 至二月十四日,元清濯如同事先约定的, 穿上嫁娘服饰, 骑马到苏府旧宅去接她的驸马。 姜偃被扶上花车, 元清濯在外头叩门, 微笑:“郎君,你要不要一顶盖头?” 把脸遮住, 就更不会羞了。 姜偃明知她取笑自己,微微摇头,想她隔着帘门又看不见, 于是道:“如此已好, 不必再麻烦 * 公主添置其他。” 元清濯闻言,于是立直身坐了回去,“出发了。” 迎亲队伍拥簇着公主和驸马, 浩浩荡荡朝皇宫进发。 从苏府旧宅至皇宫, 需要穿过三条长街,若按照这个脚程,需走上个把时辰。 没有走多久, 前方道路便被人堵住了。 元清濯骑在马背上,对此间发生的一切情况最是清楚,她清楚地看见,堵住行进道路的是一群芳心大碎的美貌娘子。她们掩面而泣,哀声动地。 “求公主,要善待我们国师啊!” “姜郎是世上最好的姜郎……” 云云。 元清濯觉得感人肺腑,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马车,里头的人虽然没什么动静,但她猜测,姜郎现在大概正在脚趾抠地,到处刨地缝了。 人长得好,不出门,美貌也传扬极远,这大概就如同“酒香不怕巷子深”,想当初,她不也是听说了姜郎美名,才死乞白赖地讹上门去的? 噢,不对,应该更早。 应该说,她正是看上了他的美色,一见钟情,才会不管不顾地睡了他。 元清濯冲诸位小娘子作揖,深表歉然,同时表示必定日后会对夫君宠爱有加,一马当先地为身后开道。 那些小娘子一拥而上,围着他的马车,追问他是不是自愿嫁给公主,幸而有随行仪仗队尽职尽责,才没让这群狂蜂浪蝶靠近驸马一步。 这一路有惊无险,终于是抵达了宫城。 太清殿为举行婚礼的正殿,此际已是暮色半昏,该到场的早已于殿内等候,太皇太后与皇帝亲自为长公主主婚,这排场不可谓不大。 听说,长公主惦记内帑无钱,一应的份例该短则短,但有太皇太后在,依旧显得这场婚典备受重视。 礼毕以后,一对新婚夫妇被送入寝殿,今夜便在此安歇。 皇帝摆酒,与诸位王孙公子赐宴,宾主尽欢。 太皇太后在其间寻找裴钰的影子,听说他人是来了梁都的,但今日却不见人,想来是临了后悔,不想看见小满终于是嫁给了别人。 她叹了口气,接着便有梅德行来报,“启禀太皇太后,胶东王说他不来了,特意让人来通报一声。” 太皇太后明知是何缘故,但顺口还是问了一下。 但得到的答案与她所想的却是大相径庭:“回太皇太后话,昨夜里胶东王宿醉,今日赶来参宴时,不巧与岐王家的昭阳郡主撞了车,郡主脑袋磕了个大包……” 太皇太后纳闷,继而叹道:“昭阳是个急性子暴脾气。” “谁说不是,”梅德行叉着手,恭恭敬敬地回道,“郡主不依不饶,与胶东王起了争执,只差没大打出手。胶东王一时抽不开身,便说不来了。” 太皇太后往宴席间瞥了一眼,道:“到底是俩小孩,还没懂事,你传个话给岐王去。” “诺。” 梅德行应了一声后,碎步行至岐王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岐王一听,有些色变,当即匆促离席而去。 只是一段小 * 的插曲而已,太皇太后本不放在心上,天色也已不早了,她意欲离去,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望向岐王离去的方向。心头倒是渐渐有了底,握着凤首檀杖,微微失笑。 她已老啦。 如今早就是这帮孩子们的天下了。她从前觉得小满与裴钰是良配,没想到的是,老天另作了更好的安排。 小满这个性子,该由姜偃来压一压,不然还不飞上了天去了。 暮色之后,便是天黑。 元清濯嫌弃礼节繁琐,但不得不再一次与姜偃进行洞房仪式。只是合卺酒她喝得不情不愿,嫌那酒味呛鼻,换了一盏颜色鲜红如酒足可以以假乱真的葡萄汁。 礼毕以后,宫人均慢吞吞退出了婚房,为公主驸马留下独处的良宵。出去之后,便又合上了寝殿大门。 元清濯终于有机会和她的姜郎说上几句话,长舒了一大口气,紧绷挺直的肩膀也顺势坍下来。装淑女挺累人,但看姜偃一路肃容面色不惊,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阿偃,我说要补给你婚礼,你看我做到了吧,我长公主言则必信。今日你还满意?” 姜偃其实同她一样,并不喜欢繁文缛节。 但是她向天下昭示他们结发为夫妻的这件事,却令他心下欢喜。 烛火掩映间公主的容颜更添妩媚,他的喉结滚动,迫不及待要完成一件,在上次婚礼被打断了的事。肩膀轻轻耸动,右臂抬起,挑起了她小巧娇嫩,犹如新鲜而柔软的雪藕般下巴,薄唇轻轻一掠,朝她凑了过去。 元清濯以为遗憾,当时那么撇下他而去,也不知那个新婚夜里,他在想着什么,可曾一夜无眠,分神间,手已经不自觉地环住了姜偃的腰。 姜偃吻了过来,她随之关闭了眼睛。 紧张,心跳,甜蜜。 长公主一双眼睫毛生得天然浓密修长,带点轻微上翘,此刻,正轻如蛱蝶双翅,一扑一扇的,仿佛能掀起一阵阵细小的风浪,刮到他的面部的绒毛上。 “公主,”他稍放开她些,退到不远不近的距离,呼吸相闻,定了定神,道,“你还会再一次抛下姜偃么。” 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件事?元清濯惊讶之余,立刻摇头道:“不跑不跑,就算火烧眉毛也不跑了……” 她抱住姜偃的腰,仰面,小脸朝他凑近,又啄了姜偃一下。 一下不够,在他的嘴唇上足足碰了七八下。 碰得姜偃眼眸慢慢沉暗了下去,握住她肩膀,将她一把勾带入罗帷,金钩崩落,帘幔覆下。 大红的软帐下硌人的硬果子被无情的大手扫了一拨出来,落在地上四溅。 这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吉祥物,兵兵乓乓撒了满地,嗯,很不吉祥了。 她那个千挑万选,挑中的最好的夫君,在这方面讷于言而敏于行,是个绝对的行动派,她只是稍稍沉溺,便被他桎梏住腰身,轻解红裳。 她望着一片龙凤花烛辉辉暖光里如染 * 了胭脂色的俊美男人,蓦地,扬起嘴唇,笑了起来。 一下还不够,接着笑了好多下,肩膀一抽一抽的。 “夫君,看不出,你这般猴急啊。” 姜偃手指一顿,俊脸愈发显得红,但到底没有停手,接着欲除去她的下裙,被元清濯一手按住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 以往都是姜偃对她有求必应,而公主的需求非常多,向来也非常主动,根本不需要他去表达什么,如果不是他以前也是个习武之人,只怕难熬盛情。 这还是第一次,她如此明确地表示拒绝,拒绝他的求欢。 “小满……” 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安。 仿佛有什么不堪回首的旧梦便要重临,他指尖有些发颤,慢慢地退去。 元清濯不让他走,伸臂用了些力,将姜偃一把拽了下来,他躺倒她身侧,被她抬起一条腿压住,公主扭着身子像条八爪鱼似的蹭了过去。 姜偃呼吸略微凌乱,但凌乱之中也很快意识到,公主这并不是要舍他而去的意思。 他试图令自己慢慢心安下来。 元清濯握住了他的手,笑颊嫣然,唇边缀着一只浅浅的,不细看极难发现的梨涡。 握住他手之后,她指引着他,慢慢地移到她的小腹间。 腹部温温热热,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轻微的凸起,姜偃蓦然呼吸放大。 他愕然看向她。 元清濯“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我今天都没有抱你上车啊,大笨蛋,难道最近人家一直冷落你,你都感觉不到吗?” “你要当爹啦!阿偃……” 她说完,大约是觉得姜偃的这副看呆怔的模样实在是好笑,自己也乐得不行,滚进被子里捧腹起来。 红烛深幽,画屏春暖,间有女子酣畅大笑声若银铃不断传出。 这第二次大婚,国师依旧没能得到他想要的那种,洞房花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