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公主复国记 作者:九斛珠 文案 十一岁时国破家亡,尊荣公主流落敌国,医毒双修。 转眼碧玉年华,叶凝的目标是—— 查清灭国的秘密,光复锦绣河山! 而今敌国后宫篡权主政,局势动荡翻覆 叶凝抱臂含笑,良机难得,岂可错过? 复国之路漫长艰辛,一路赏风景看美男,倒也不负。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天之骄子 天作之和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凝 ┃ 配角:傅清,君昊 ┃ 其它: ================== ☆、壹 千里送金珠 仲春,杞国京城。天街风细细,杨花雪满衣。 叶凝给刑部侍郎府上的千金诊完病,出门正要乘马车回药铺,就见伙计麦冬从雄武的石狮后闪身而出,小跑过来。 “少东家你的信。送信人急着找你,我就来这里等。” 叶凝拆开蜡封,素笺之上是师父熟悉的笔迹。她读罢内容,将随身药箱交予麦冬,便骑了健马匆匆离去。 绿松巷尽头的角落处有扇小木门,朱漆铜环掩在一树紫藤下,看着并不起眼。然而京师王者富贵之地,瞧着普通的宅邸院落,内里却常别有洞天,藏身其间的也许便是能翻覆朝堂、扭转天下的人物。 推门入内,但见园中春花正艳,枝叶扶疏。 叶凝沿着蜿蜒曲径直至花厅,熟悉的背影倚栏而坐,正瞧着厅旁蜿蜒的清流出神。听见脚步声,妇人回身而笑:“阿凝来啦。” 见师父气色不好,叶凝伸手便探她的脉搏,妇人想要避开,却已被叶凝捉住了手腕。 脉象略弱,却无大碍,叶凝放下心来:“师父又偷懒,怎么都不照料好身体!” 她这位师父在杞国是个传奇人物,易容乔装的本事臻于化境,一身医术更是少有人及,便连太医院中圣手也自愧弗如。漂泊江湖出入宫廷二十余载,得封雅号“药娘子”。样样都好,就是不注重养身健体,平白令人担忧。 药娘子勉强笑了笑,脸色却转为凝重:“阿凝,皇上前日遇害驾崩,杞国马上就要变天了。” 那个昏君……死了? 消息来得突然,叶凝愣了一瞬,笑容僵在脸上。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握住师父手臂沉声道:“是皇后所为?” 皇后郑婉出身仕宦,极得圣心宠冠后宫,初时她恃宠而骄横行宫闱,渐而公然干政,皇帝亦是纵容。后来两名皇子因“谋逆”被诛,先太子被废,她诞下皇子后权势日隆,亲眷随之富贵。而今瞒丧不报,她真妄想让江山易姓? 药娘子点头,取出枚金珠交在叶凝手里:“带它去云泽,亲手交给公子清。” 金珠有鸽卵大小,通体绘了细密繁复的花纹。叶凝瞧了一圈,摇头:“看不出机关在哪。” “金珠只有公子清能打开,别看了。”药娘子失笑,又将封信交给叶凝,“到了云泽先找百草堂的林夫人,她会带你去拜访公子清。” 叶凝答允,药娘子便催促:“尽快离京,迟则生变。还有你的身份,切记要掩藏好!” “阿凝晓得,师父放心。”叶凝收起金珠辞别。 走至门口,药娘子忽然叫住她:“阿凝,如今多事之秋,这半年你留在云泽,不许卷进风波。巫夜的事情不要急于求成,切勿冒险,好好活着最重要!” 叶凝回首,目光清朗明亮:“师父的话阿凝会记着。您定要保重,远离宫闱是非。”她朝花厅里扶栏的妇人挥手作别,目光微黯。 是六年前灭国的那夜吧,喊杀声充斥九霄,巫夜王宫里燃起的大火映红了整个夜空。母后将她和幼弟托付给逃难的族人,也是这般叮嘱:“阿凝,照顾好弟弟,往后寻个安定的地方生活。好好活着,最重要!” 当年那昏君听信郑婉谗言,违逆军心民意和朝臣劝谏,执意调军出征,数月时间便取了巫夜数十万族人的性命,也令杞国数十万军士丧命,怨声载道。 而今他已驾崩归西,那笔血债中还剩着谁? 叶凝握紧金珠,冷笑了一声,咬唇策马。 到了回春堂,叶凝便让侍女当归收拾行装,又同药铺诸人交代了些事情,只说自己要外出寻药,让顾掌柜好生照看医馆。 得知她要离京半年,当归执意随同前往,叶凝便也应允。当归又问:“走前要跟慕公子他们辞别吗?” 叶凝转身叮嘱:“此行保密,不许对任何人说起!”把守口风的事上叶凝管得严,当归闻言吐吐舌头,再未提及。 两人收好行囊后,轻骑简装迅速出城。郊外春光正好,车马辚辚皆是踏青游玩的王公贵族,亦有红男绿女闲游花丛,几分缱绻恬淡,几分明朗惬意。 然而谁又能知道,山雨欲来,风暴降至? 几只春燕飞过柳梢,徘徊流连,叶凝自嘲地笑笑,扬鞭纵马疾驰。 沿途行过,百姓耕作商旅来往并无异常,直至七八天后才传来先帝驾崩的丧讯,举国致哀。尾随而至的是新帝登基的消息—— 年仅七岁的君睿奉先帝遗诏承继大统,改元隆安,由定亲王辅政,太后垂帘。 定亲王是君氏硕果仅存的一位亲王。先帝登基时尚有兄弟五人,先后都封了亲王,元佑二十年秋,皇长子、皇三子谋逆,连累了两位,二十四年先太子被废时一位亲王受牵连,发配南疆,其后一位病逝,最后只余定亲王。 这位定亲王年少时得“草包爷”名号,传闻他愚钝庸碌,性格又软弱怯懦,于朝政大事上向来没有主见。 由他辅政无非是个幌子,皇帝年幼,想来实权还是落在了太后郑婉手中。 权势瞬息更迭,不知京城之中,如今是怎样的风雨?郑氏势力更盛,巫夜的事怕是要更加棘手。只是这位定亲王虽得草包名号,却能在几度局势震荡中屹立不倒,想来也并非真的庸碌? 叶凝皱眉,修书一封寄往京城。 - 抵达容城已是傍晚。百草堂地处繁华的南曲街,铺内有位五十余岁的郎中坐镇。叶凝提出要拜访林夫人,便有机灵的伙计引她进了内院。 院中有女童正在花架下玩耍,见有客来,便脆生生叫道:“娘亲,有客人来啦。” 屋内的妇人应声而出,对着叶凝浅浅一福,叶凝将信取出:“药娘子嘱咐我来寻你。” 林夫人便引她和当归入内,命人看茶。 房内布置朴素雅致,不见珍宝器玩,倒是一架古书参差插放,绿签红线甚为悦目。随意看过,有医书药谱,更多的是诗文史籍,琳琅满目。 叶凝喝茶暂歇时,林夫人读完了信,含笑道:“原来是二姐的高徒,还是贵客!怠慢了。” 叶凝讶异:“夫人是?” 林夫人宛然一笑:“令师药娘子正是亡夫的姐姐。”说着从信封中取出封小信给她:“这是二姐给你的。”却原来信中有信。 何事师父不能当面说,要这样婉转表达?叶凝迅速将信读罢,不由在心里暗叹了声“老狐狸”。 信笺简短,上面只说了一件事——百草堂以药传家,林夫人的一双儿女年少失怙无人教导,药娘子琐事缠身无暇顾及,所以要叶凝留在此地传授医术。 叶凝思之犹疑。巫夜灭国的实情才查到半途,留在这里实在耽误时间。沉吟之间,林夫人招手向方才那女童道:“兰儿,带弟弟过来。” 院里一双粉嫩的姐弟携手走来,八岁的女孩笑颜清甜,男童紧跟在姐姐身后,好奇而腼腆。夕阳斜照在院中,姐弟亲昵并肩,走向慈爱的母亲——这样的场景何等熟悉! 叶凝恍惚愣神,林夫人已笑道:“这就是如兰和如松。” 姐弟俩甜甜叫了声“姐姐!” 叶凝有些骑虎难下的感叹,若在京城提及此事,她必会拒绝。可现在…… 略一考量,她终究不愿虚应师名,耽误姐弟二人,便断然开口:“师父所托,本不应辞。但叶凝俗务缠身,所学尚浅,况尊府家学渊源,叶凝不敢以师自居。夫人若不介意,我常来指点如兰兄妹便可,拜师之事,却不敢当。” 措辞婉转,语意却是截然,林夫人面露失望,却还是笑道:“那就有劳叶姑娘了。” 叶凝点头,林夫人便将信收起:“二姐托我带姑娘拜会公子清,他就在去此不远的扶归楼,明早我陪你过去如何?” - 容城仿京城之制设有东西二市,南曲街离东市不远,街边茶楼衣铺林立,糕点酒香扑鼻。紧邻的长乐街上则多卖笔墨字画、珍宝器玩,两街之间客商往来、文人出入,极为繁华。 位于两街交汇处的扶归楼兼具两者之长,三层的楼阁沿街而立,掩在街边的高大垂柳之间,店外壁上镂有一幅江山图,平添气度。往来顾客中,权贵富商、骚人墨客兼而有之。林夫人携叶凝入内去寻白掌柜,却得知公子清有事在外。 白掌柜笑得客气:“等公子归来,我便遣人到府上送信罢。” 两人失望折返,闲谈中叶凝才知道扶归楼后还有片园子,内有十数幢玲珑小楼,亦有几处独门小院供人歇息住宿。 因其闹中取静,出门是繁华街市,入内是清雅园林,是以吸引了许多贵客往来,为公子清赚了无数银子。 叶凝闻之好奇—— 在京时她只知公子清是江北药界巨擘,杞国南北各处皆有他的医馆,却不知他还做这些生意。金珠所藏必是宫中秘辛,药娘子要她亲自送来,想来公子清必与宫廷关系密切。 他潜身云泽,关注宫中消息,却又在繁华中开辟一方清幽天地,不知是何等样人? 第二天得空时,叶凝带当归外出一圈,恰好附近有处院子闲着外租,叶凝便和林夫人打个招呼,将院子租下。林夫人盛情挽留不住,只得随了叶凝。 那院中本就家具齐备,后晌时叶凝又同当归去东市买些日常用物,就此安顿下来。 当归整理着房间,听得后巷隐约传来的婉转叫卖和孩童嬉闹声音,喜笑颜开:“这地方真不错,姐姐住在这里,不必再操心京里那些烦心事,正好调养身子。” 叶凝笑而不答。 有些事情一旦成了执念,便是死都无法放下的,哪怕刀山火海,哪怕风雨兼程。 离了京师,未必就得搁置巫夜的事情,当年率军进兵巫夜的正是如今的居于云泽的逸王,那场灭国大祸的起因,或许也能从他那里探得线索? 只是逸王身份尊贵,想从他那里探消息,倒得多花些心思。 叶凝瞧着院里海棠树上正自打架的双雀,扶窗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好久之后,终于开更啦!!希望对各位看官的胃口~~正文之外再放个小段子,博君一笑~~ 凝毒术奇诡,所以者何?得异人授书也!东杞京都有寺曰红螺,寺传千年,僧佛鬼神往来。凝尝独游此寺,于苍松间逢老翁,白袍银须,仙骨道风。凝拜之,翁笑曰:“噫!尔骨骼精奇慧根天成,宜习仙术。”乃授金珠,内藏丝绢,有蝇头文千言。凝习之数日,废寝忘食,遂得神技,施毒解毒,出神入化。 ——《盛京杂记之诡谈夜话》 盛京杂记作者是个不靠谱的疯癫八卦道姑,可信度不高→_→ ☆、贰 茶楼逢纨绔 白掌柜如约派人送来了消息。叶凝带金珠往扶归楼赴约时,白掌柜比之前日还热情了几分,带她穿后堂而过,进了扶归园。 昨夜下了场小雨,万物格外清新,园中小楼掩映在花柳之间,错落有致,情致万端。 公子清的产业在容城东侧的坤明岛,却常住在扶归园西北角的小院。甫一进门,迎面便是方奇石,掩在一树流苏旁。天然的山水花纹带出几分绰约,色泽莹润仿佛新经雨洗,形色俱佳。 叶凝宽袖抚过奇石,心内赞叹。 白掌柜在旁笑道:“我家公子爱石成痴,这方山水石取自镜湖,公子很喜欢。” 院中一架紫藤,有两人在花架下弈棋。着青衫者背对院门,正对叶凝的人一袭素白锦衣,乌发散于两肩,正埋头思考。 听到动静,锦衣男子抬眼望过来,拈着棋子的手略微一顿。 白掌柜上前道:“这位就是叶姑娘。” 锦衣男子将棋子放回棋罐中,起身道:“叶凝?” “公子清?” 公子清颔首,向白掌柜道:“棋局放着别动,你先安排天落休息。”说罢,向叶凝做个“请”的姿势,带叶凝进了客厅,便有婢子奉茶。 厅内摆设简单,一壁阔朗的书架,上列画轴绢书并几方古砚,地下一架六鹤屏风,缠枝小几上摆了方精巧奇石,青瓷大瓮中荷叶正好。 叶凝落座后将金珠交在他手里,道明来意。 先帝驾崩的消息早已传至云泽,公子清对这枚金珠的到来并不意外,只问道:“药娘子安好?” 叶凝说了声:“家师无恙,劳公子记挂。” 公子清手中把玩着金珠,又闲谈京中消息,无关宫廷朝政,只是坊间茶肆的趣谈,并城外红螺寺的玉兰。 少时,白掌柜捧着个红木小盒入内,从中挑了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交予公子清。 金珠上花纹繁复细密,公子清将银针在花纹之中游走轻绘,轻微的声响后,金珠缓缓打开。里面是十数朵盛放的花,金色的花瓣薄如蝉翼,精巧绝伦。 成千上百细密的花瓣仿佛绘成许多张奇异的图形,叶凝却辨不出那是何物。 公子清看了片刻,冷哼道:“好狠的女人!”手指微缩,盛放的花瓣便依次回拢,终成浑圆金珠,严丝合缝。 叶凝能猜到大概,却不便多言,等他面色恢复时才问道:“若无他事,我先告辞?” “昨晚半夜回来时,我见你住处屋顶有客造访,不知叶姑娘是否知情?”公子清慢悠悠地抬头。 半夜有客造访,还是在屋顶?叶凝顿住脚步,目光陡然锐利:“有人跟踪我?” “那人就在此处,叶姑娘可要见见?” 公子清所居的院落从外看去占地不多,内里却是蜿蜒不尽。 叶凝跟随公子清沿青石小径走了许久才到一处石室,石室不远处是方清池,方才弈棋的青衫人正在池边钓鱼,见了公子清便迎过来。 “在下楚天落。”青衫人笑得明朗,打开石屋的门引叶凝入内。 逼仄的石室里关着两名黑衣人,此时均站在角落的暗影中。听到动静时他们抬头看过来,却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略微眯眼。 叶凝打量他们,只觉其如暗夜中隐伏的猎豹,蓄势待发,稍有时机便要扑向猎物。她心下暗惊,细看其面容,却是从未见过,便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楚天落了然:“看来是宫里的人。” 叶凝会意,这些年她藏身京城巷陌,只以行医为上,并无仇家。唯一的变数,就是那枚承载宫廷秘密的金珠。那么师父呢,可曾躲过他们的追踪搜捕? 待得两人出门,公子清便问叶凝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叶凝眼光扫过石室,朝公子清拱手道:“刑讯之事叶凝不太通,此事还想烦劳公子。” 公子清也不客气:“若是问出消息,我派人知会叶姑娘。” - 叶凝旅途劳顿,休整两日,便携当归上街闲逛。将东市转遍又将途经的药铺逛了一圈,走穿整个长乐街,又买了些趁手的笔墨纸砚。 两人将大小包裹放回住处,便上南曲街茶肆里听书。 茶肆酒坊是打听消息的最佳去处,又有奇闻怪谈的故事下茶,十分热闹。因说书人暂歇,茶客们便三三两两的闲谈,说的正是逸王的风流故事。 逸王君昊是先帝第四子,自幼顽劣难束缚,是个天然的纨绔,终日只知打猎游冶,年纪轻轻便养了娈童,气得先帝大病。 后来先帝苦心为他物色妻室,谁知君昊专宠家中歌姬,一纸奏疏递上去,断然拒婚。先帝大怒,强令婚娶,君昊亦怒,选了个晴好的天气骗那以才气美貌闻名的女子上街,当众狠狠调戏了一通。 这门婚事就此夭折。 其后君昊行为愈发肆无忌惮,不过他也只是德行败坏,并不触犯律法,先帝每每教导无用,只能闷气。 元佑二十四年南音太子被废,先帝大抵失望疲惫,索性给君昊封了个逸王,远离京师,偏居云泽,眼不见为净。 君昊来云泽六年,每日依旧游冶打猎不思进取,做着闲散王爷享受富贵温柔。今日这茶肆中流传的正是他近来一桩艳闻—— 家中美姬如云的君昊最近收了两名娈童,取名称心如意,宠爱非常。 云泽民风较之京城更为开放,姑娘们私下说起香艳逸事来,倒也不避羞涩。 一位姑娘红着脸说那娈童长得白嫩可人,兼之貌美体软,比寻常女子还要媚上几分,便有位姑娘绞着手帕,咬唇偷笑:“要论美貌,谁能比得上咱们王爷呢。” 一语既出,几人连声附和,软语偷笑连连。 叶凝上京六年间听过不少京中关于君昊的传闻,而今再听这些姑娘的笑谈,念及当年的灭国之战,心中便略是嫌厌。 眼见日色西移,她听罢故事出门,见对街绸缎庄还开张做着生意,便打算给当归加件衣裳。 远远却有喧闹传来,道旁行人纷纷避让,几位少女陡然变得兴奋,红晕着脸翘首期盼,窃窃私语:“来啦来啦!” 随着呼声,街上有辆装饰奢华的马车疾驶而来。车中不时飞出些香囊玩物,引得道旁少女纷纷争抢。 那马车行至叶凝附近时缓了速度,有位华服公子挑帘下车,走向茶肆,后面跟着两位美姬。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长相极美,加之身材颀长,配了通身上下的华贵饰物,只是侧首微笑之间,便引得不少女儿家倾了芳心。 叶凝也是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男子,不由多看两眼。 那人走至叶凝跟前,忽地绽开微笑,从袖中探出一枚香囊便要递给叶凝。笑容虽好看,眼神却颇为轻佻。 叶凝转身想走,他却扯住叶凝手臂,挑眉道:“怎么,刚不是看呆了么,现在不想要?” 他抓得并不紧,叶凝曾学过些擒拿之术,手腕翻转,挣脱他手掌。 那人斜身退了半步挡在她面前:“怎么,欲擒故纵?”桃花眼微微眯着,凑了过来,引得旁边女子一阵骚动。 到了此时,任是叶凝再笨,也能从其衣饰行为猜出此人就是逸王君昊。心下对他厌恶更甚,冷笑道:“阁下又非小贼,何必要擒。”恼怒的眼风扫过时,倒叫君昊一愣—— 此女明明不过十六七岁,为何眼神中会隐约有慑人的气势? 叶凝不再理他,拉起当归,伸手将君昊往旁轻推时指尖拂过他手背,而后疾步离去。 君昊望着背影啧啧两声,在两位美姬和身周少女的簇拥下进了茶肆。 当归嘟嘴跟在叶凝身后挤出人群,愤然呸了一声,又是坏笑:“姐姐刚才不说话斥责,是不是已经惩罚他啦?” “聪明!” 南曲街的茶肆里,君昊刚刚进了楼上雅座,便觉手臂麻痒难当,渐而蔓延至全身。掀起衣袖,臂上有零星几处红点若隐若现,他拿手蹭了蹭,那股麻痒之感愈发强烈,似要钻进心底,叫人挠之不得,驱之不得。 旁边美姬见状忙关切道:“是这衣服熏得不对么?” “不是衣服。”君昊摇头,若是衣物异常,途中就该发作,怎会等到此时? 展眼四顾,周围人都无异状,他蓦然想起方才那女子临别时的冷笑,似乎含了几许嘲讽? 心下忽然雪亮,君昊强忍着麻痒保持风度出了茶肆,直至坐上马车才叫唤出声,拿出车上药箱中的软膏。 清凉的药膏涂上手臂,有片刻的舒适。然而那股麻痒似乎已渗入血液骨髓,由内而外蔓延,很快吞噬了清凉,重新占据所有的感官,手臂上红点也愈来愈多。 君昊再不敢耽误,驱车直驶王府,传了大夫。 - 叶凝回到住处时恰有客人来访,竟是公子清派人请她前往扶归楼一叙。 依旧是扶归园的小院,午后日暖,有倦懒的猫在山水石旁打着哈欠。楚天落搬了个躺椅在紫藤花架下午睡,不远处的书窗洞开,露出公子清执笔垂首的侧影。 叶凝进门时脚步声动,他隔窗望外,闲闲出门道:“跟踪你的那两人已经审过了,今天请你过来就是为此。”便带着叶凝沿着青石径缓步而行,简单说了审问的结果。 叶凝越听越是心惊—— 那两人确实是因药娘子和她的会面追踪而来,沿途将叶凝一举一动都报回宫里,包括她初到容城便进扶归楼的事。在他们之后,还有一波人追踪而来,曾在百草堂伏梁观察,幸好被公子清的暗卫发现,尽数抓获。 叶凝这才知公子清派了暗卫保护她,感激之余,想到他们传回的消息,不由皱眉:“那岂不是已将你暴露了?” “他们消息传得慢,我已经处理过了。到了云泽,郑太后其实鞭长莫及。药娘子曾写信托我护你周全,我说这些,是想劝你暂时留在云泽,暂时莫回京。” 既然已经被郑太后盯上,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叶凝自然明白,便向公子清道声谢。 公子清倒是面露歉然:“原本就是因金珠才将你牵涉进来,清自当护你周全。” 叶凝笑笑,转而闲谈:“听林夫人说,你似乎与家师渊源颇深?” “清幼时中毒伤了经脉,这些年一直是请药娘子调理。” “现在恢复了吗?” 公子清脚步一顿,几分淡漠:“那是遗自娘胎的毒,怕是好不了的。” 叶凝向来于毒药一事感兴趣,闻言便道:“能否让我看看脉象?”公子清倒不介意,掀起袖子,伸腕让她诊脉。 午后阳光暖热,他的脉搏自指尖清晰传来。叶凝诊了片刻,脸色微变,疾声问道:“令堂曾去过巫夜?” 作者有话要说: ☆、叁 他乡遇挚友  公子清的脉象十分奇特,明明脉搏充盈通畅,久了才会发觉偶尔稍有滞涩,似是血气不畅。 叶凝幼时曾随母亲学习巫夜医药毒术,此时细细辨来,只觉这毒似乎是巫夜所产的情九思。心绪浮动之下,那句疑问便脱口而出。 公子清闻言摇头:“先慈生长于南方,从未到过北地,更不曾去过巫夜。” 怎么会?叶凝再次扶脉,心头疑惑不定。 情九思是巫夜王室所制,以十数种罕见的药材配成,十分稀缺金贵,只有附近各国的王室宫廷才可能拿到少许毒药。公子清身上怎会有此毒潜藏? 叶凝本想问公子清是否出身皇宫,心念一转,终是作罢。 反倒是公子清好奇起来:“叶姑娘觉得这毒来自巫夜?巫夜早在六年前就已灭国,他们的毒术秘而不传,难怪药娘子都束手无策。” “只是觉得像。”叶凝沉吟,转而问道,“毒发时是怎样?” 公子清简略说了症状,叶凝愈发觉得可疑。抬眼看公子清,便见他长身玉立,闲闲观景,浑身的清贵气融在雅致园林,天然图画。 这样的人……真的会与藏污纳垢的皇宫有关系? 回到住处时叶凝便同当归聊起关于宫廷的传言,问她杞国是否有什么流落民间的皇子王孙。 当归自幼生长于京城,于各种小道消息十分热心,听过不少真假虚实的传闻,却从未听过本朝有皇子流落民间。 她趴在桌上,掰着指头细数:“杞国开国的圣武皇帝有九个儿子……” “不说那些已经进土了的,先帝这边呢?” 当归歪着脑袋慢慢算:“先帝即位前有皇长子和南音太子,即位后有三皇子、南薰公主,四皇子是逸王,五皇子是个废人,七皇子如今是皇帝,还有个南静公主……没听有谁在民间呀,就是以前的南妃生了个皇子,听说四岁时就因南妃病逝而夭折了。” 细算下来,先帝登基前便是显赫荣宠的亲王,即位后似乎也没理由让皇子流落。 叶凝觉得事情蹊跷,然她自顾尚且不暇,何必再打探别人私事?便也作罢。 隔日前往百草堂,如兰姐弟正一起在桌边练字,林夫人捧了卷书在旁边闲读,全然安逸平实。 叶凝同林夫人闲谈几句,如松毕竟年幼,跑过来黏在林夫人身上撒娇不止。叶凝取笑逗他几句,便去指点如兰。 如兰女承父志,于歧黄之术极有天分。林掌柜在世时就曾悉心指点她医术,林夫人教她识字读书,又有偌大的医馆支撑,她虽才八岁,却也能将本简单的医书读完,而今有叶凝指点帮助,更是日近千里,令人欣慰。 因百草堂藏书甚富,叶凝专门翻过些药典,愈发确认公子清体内就是情九思的毒。 叶凝几番思虑,前往巫夜故土的念头愈来愈浓。 云泽地处杞国边境,出了云泽往西数百里,便到巫夜旧土。自灭国那夜后,叶凝随族人流浪颠沛,其后与人失散流落,恰被途经的杞国礼部侍郎慕鸿收留,带入京中,转眼便是六年。 而今离故土愈近,叶凝心中潜藏的某些情绪便蠢蠢欲动。 夜深人静时,偶尔旧事入梦,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愈发清晰。 是时候去重温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山水风情,也是时候直面那曾成为噩梦的血腥记忆了! 叶凝主意既定,便先往百草堂中安排了如松如兰的课业,顺道往街上添些衣物。途径扶归楼时恰被准备出门的楚天落瞧见,将她拉了进去。 两人在雅间坐定,自有白掌柜命人传菜。 楚天落精亮的双眼中几分期待:“听说叶姑娘精通医术,能否帮忙医治我家公子的腿疾?他这病再耽搁下去可不太妙。” “怎么不妙?”叶凝举杯饮茶。 “这病劳累不得,尤其不能多用双腿。平时走路倒罢了,若跟人恶战或是爬山受累,那病发作起来,实在可怕!可他又爱游山玩水,兴起时独自去山上溜一圈,万一碰上个敌手,总让人提心吊胆。有一回……” 楚天落打开话匣便有点关不住,将公子清几次遇险对敌导致毒发,还有登山受累遇寒致使毒发的事说了,听得叶凝都有些心惊。 那日公子清简略的几句话,将毒发的痛楚描述得不值一提,而今听楚天落细细道来,才知他毒发时极为痛楚可怖。 那个人……说得也太轻描淡写! 楚天落说完了口干,喝茶时见茶水早已凉透,竟自失笑:“看我这话唠,竟然说了这么多,叫姑娘见笑。” “也是担心公子清之故。”叶凝也是笑了,“公子清既是家师好友,我自当尽力!” 楚天落连声道谢,将扶归楼的拿手好菜摆上来,见叶凝喜甜食,格外加了几道甜点。 叶凝细尝一遍,赞不绝口。 待得饭罢已是日色西斜近黄昏,楚天落送她至巷口,叶凝辞别。 走近住处时,便听有阵阵笑语传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清脆声音是当归,另一道爽朗的笑声也是熟悉之极,叶凝大喜,忙推门而入,唤道:“木槿!” 木槿是慕鸿的外甥女,也是叶凝在京城最好的朋友。叶凝初次被慕鸿带入慕府时,木槿恰在府中做客玩耍,俩人年纪相当,木槿又开朗好客,对初来乍到的叶凝极为照顾,遂成好友。寄居慕府那两年里,她与木槿,还有慕鸿的独子慕怀瑾可谓形影不离。 院里打闹的两人停手看过来,便有道人影倏然凑到身边,嘻嘻笑道:“阿凝你终于回来啦!” “轻功见长啊!”叶凝探手在木槿腰间一捏,笑道:“走遍天下寻美食,怎么就吃不胖呢。” “天生瘦质!”木槿缩腹躲开,嗔怪:“怎么才回来!老实说,是被谁绊住了脚!” 俩人闹着,当归早备了茶水点心在院里的小桌上,手里拎着坛酒嘲笑:“木姐姐真是个酒鬼,居然把医馆里的酒也搬到这来了!”泥封开启,酒香混着淡淡药香扑鼻,赞声连起。 叶凝喜好药材,亦好酒,所酿的药酒口味极佳,又能养生祛病,是木槿的最爱。 三个酒杯排开,弥漫的淡香中,笑语不绝。 原来木槿去回春堂寻叶凝不获,四处找了药娘子打听到叶凝去处,而后千里赴云泽,到百草堂问过林夫人,便寻到了这里。 叶凝听她提及药娘子,便问:“师父怎样了?” “还好。”木槿饮酒入喉,赞了一声,续道:“我找了很久才在京城外山中的道观找到她,那地方虽偏僻,倒也安全。我瞧她脸色不大好,又不肯轻易说你的去处,你们这是卷进了什么事?” “无非是宫廷是非。师父这一身医术也不知是福是祸。”叶凝感慨。 木槿带来的不止是美酒,还有许多京中的消息—— 君睿登基后,京城人事变迁频繁,旧朝权贵被打压不少,郑氏亲族皆得以提拔,其中有位郑凯十分得郑氏赏识,成了朝中新贵。郑氏旁系亦被提拔,慕怀瑾得他这位太后姨母的赏识,已从普通侍卫升成了内卫统领。 慕怀瑾的母亲郑怡是太后胞妹,他被器重也是意料中事,叶凝对此不置一词。木槿却是惋惜:“说起表哥,他十分惦记你,问了几次你的消息,我跟药娘子保证过,就没说。阿凝你到底怎么打算?表哥对你可是痴心不改!” “痴心不改又怎样?他和苏婉仪的孩子都两岁了。” “可苏婉仪毕竟只是偏房,表哥的正室还虚位以待,你难道还怕那娇滴滴的苏婉仪?”木槿撇嘴。 叶凝在这问题上与木槿想法不同,便避过不谈:“我托你打听的事情怎样了?” 提到这茬,木槿难得的严肃正经起来:“舅父六七年前确实频繁前往巫夜,还曾逗留过半年多,回来就和舅母闹矛盾。后来巫夜亡国,舅父就疏远了舅母,直到现在都对她不理不睬。” “果然是那时候……”叶凝冷笑,“他俩为何起的矛盾?” “府里对这事很避讳,我打听到的消息是,舅父爱上了巫夜一位女子,移情别恋。舅母当年痴恋着他,得知此事自然打翻了醋坛,闹了很久,差点逼得舅父和离。这几年两人分居,舅父曾说她心肠狠辣,害了他毕生最爱。” 毕生最爱?叶凝觉得好笑:“有人知道那位女子是谁吗?” “这倒无人知道,大概只能问舅父舅母。” 叶凝轻轻吐了口气,握住木槿的手:“阿槿,谢谢你!” 如果她推测没错,那个巫夜女子,应当就是她的母亲——当时的巫夜王后。 原本只查得当年是郑怡劝说郑婉,令她谗言惑主,出兵巫夜。如今听得这些,思绪愈发清晰—— 慕鸿恋上巫夜女子,郑怡嫉恨在心,意欲除之后快。可对方是一国王后,她力不能及,于是找到了时为杞国皇后的妹妹郑婉,结果郑婉向皇帝进谗言,出兵巫夜。而后慕鸿故地重游,遇到流浪的她,她长得和母亲那么像…… 可就算郑怡偏激疯狂,郑婉又怎会仅因姐姐的嫉恨就劝皇帝出兵? 那么当年,郑怡是用什么说动郑婉,令皇帝以五十万大军入侵巫夜呢? 指尖触及胸口一枚玉龟,叶凝心下陡然一惊,被烫了般迅速挪开手,心中连说不会。那些久远的秘事,郑怡绝不可能知道! 月光自纱窗洒进来,柔和清凉,身侧的木槿已酣然入睡。叶凝握着那枚玉龟,辗转难眠。 - 木槿住了几天便又闲不住,要往临近的清阊去游玩。叶凝送她出门,恰遇楚天落过来,说公子清偷懒不爱涂药,让叶凝盯着些。叶凝笑着应了。 楚天落也正要去清阊,听说与木槿同路,两人一拍即合,约定同行。 送走了两人,叶凝正与当归筹备去巫夜的事情,院外忽然有人敲门。门外有六人站作两排,后面是套华美的车马,旁边一顶大轿。有人站在车边朝叶凝躬身作礼,掀起车帘诚意满满—— “王爷请姑娘往府上一叙。” ☆、肆 王府出邪毒 君昊在容城有数处宅邸,叶凝乘马车行了近半个时辰,才抵达城郊一处府邸。君昊不负富贵闲人的身份,将这座宅邸建得十分气派—— 府外方圆数里并无半户人家,开阔的草地上错落种植着花草树木,大片的繁花如锦堆叠,中间留出许多条蜿蜒路径,恰将花海分割成不同形状。极目望去,绵延的花海中偶有亭台,中间房屋鳞次栉比,在晴空下明媚开旷。 马车穿越花海,直抵朱漆大门外,便有侍女引叶凝入内,穿过九转回廊,终至厅前。 厅门敞开,内有人语隐约传来,正闲倚门边的女子迎上前,柔声笑道:“实在抱歉,王爷本想请姑娘叙话品茶,谁知钦差突然到访,还请姑娘随花姬到偏厅暂候。”说罢,含笑引叶凝往偏厅而行。 叶凝自然知道君昊请她来绝非为了品茶,目光扫过曲廊两侧的盆景,随意道:“府里花都养得很好。” “我们王爷是出名的挑剔,养花弄草上更是如此。这府里的花都是我和风雪月三姬亲自侍弄的,叶姑娘若喜欢,改日送几盆到府上?” 叶凝道声:“不必。”心想君昊此人倒是有趣,侍女取名风花雪月,娈童取名称心如意,生怕人不知他生性风流沉溺温柔似的。 到了偏厅,花姬便命人奉上果点。因厅里摆设有趣,花姬请叶凝随意观玩后借故告退。 厅外庭院寂寂,檐下风铃叮铃作响,夹杂着几声鸟鸣,加之庭中绿意深浓,平添几分清凉。叶凝瞧着一副美人图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轻声道:“你也喜欢看美人?”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又是离身极近,叶凝心下微惊,转身便见君昊已近在咫尺,依旧眼含轻佻。 叶凝不由微恼,退了半步道:“只是觉得这图挂在这里不值,替作画人惋惜而已。” 君昊跃身而起,将那副图揭下:“如此,便赠予你吧!” “王爷客气了。”叶凝避开他伸近的手,走至桌边抿了口茶,闲闲坐在椅中:“王爷屈尊找我,是为何事?” “我若说赏景品茶,你自是不信,可我确是这样想的。” 叶凝只喝茶不答,君昊便收了那画卷,自袖中取出个小瓷瓶推到她跟前,顺便在她对面坐下:“另外想请叶姑娘帮我看看这毒是什么。” “我不会。” “回春堂的叶神医,曾以一粒药丸解了三种奇毒,教人起死回生,怎可能不会识毒?” 叶凝讶然抬头,但见君昊一手握了茶杯,一手拨弄着椅边的水仙,正挑眉看她。叶凝心下暗惊,却还是直视君昊:“王爷既然知道这么多,可知我的禁忌是什么?” “毒药涉及皇亲国戚时绝不沾手,免得卷入是非。” “那么,叶凝告辞。” “我若不让你走呢?”君昊面上几分无赖笑意,人影一闪已将她拦在门口。 叶凝本就对君昊心存芥蒂,此时更觉烦心,指尖缩入袖中探出药粉,随意整理发髻:“王爷倒试试?” 两人一时沉默对峙。 君昊见她始终面色不惊,心下也是诧异,正要说话,忽觉喉头滞涩,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叶凝挑眉盯着他,语含威胁:“我现在有好几种法子能令王爷无力反抗,信不信?” 君昊神色瞬息而变,终是朝外摆了摆手。叶凝见他不再阻拦,回身入内取了那瓷瓶,取出软塞屏息看了一眼:“这毒似乎来自巫夜?” 提及巫夜二字,君昊面色微异,但他口不能言,便走至案前提笔写道:“你怎知巫夜?” “学毒之人怎会不知巫夜。”见君昊面含质疑,叶凝便道:“你还想说巫夜毒术隐秘不外传,且巫夜这小国早已被你带兵剿灭,从这世间消失,我是从何处看到?” 君昊虽还是容色不变,眼中却已翻起巨浪,叶凝心下洞然,转而道:“那是我师门的珍藏秘笈,否则我如何习得这身毒术。” 握着瓷瓶走至厅门,叶凝暗暗松了口气,扭头道:“还想问我师出何门?” 君昊执笔立在案边,点了点头。 叶凝扬了扬手中瓷瓶:“王爷消息灵通,手段高明,难道打探不出?” - 回到住处,当归正抱膝坐在檐下,见叶凝安然归来,自是高兴。叶凝简略提了在君府的事,当归便有些着急:“万一他查出你是巫夜人,可怎么办?” “我的身份得瞒着京中的人,但对君昊,不瞒更好些。他这个人心思可有趣得很。”——何况除了慕鸿和师父外,并无旁人知晓她是巫夜公主的事,包括最亲密的当归和木槿。 叶凝突然怅惘,要在何时,她才能以巫夜公主的身份坦然行于世间?不必担心因这身份牵累别人,还能和族人重新建起家园,回归那片碧水蓝天。 手中的瓷瓶已被握得温热,叶凝戴好面纱并手套,挑出些药末细看,再往石钵中捣弄一时,取些药液滴在其中看了片刻,登时色变。 在君昊府中她匆匆一瞥,其实并未辨出里面是何物,只是为试探君昊而诓他。 而今细辨,瓷瓶中的药末竟真是源自巫夜,且是曾令人闻之色变的邪毒! 药末是粉白色,透着股淡淡香气,名字叫“眼儿媚”。听起来柔情旖旎,用起来却令人畏怖。 在巫夜建国之初,当时的巫王曾配出此种毒药,却险些引起骚乱招致覆国—— 毒药不慎从王室流入民间,凡食入药粉的人最初只是精神癫狂,很快就连身体都发生了变化,身体变得高壮、力量变强、被刺伤时全然不知疼痛,神智更是消失殆尽,形如野人。 彼时王室尚不知情,有心怀不轨之人暗中以此毒害人,将其集结成军,进攻王宫。那些野人只听命于主人,傀儡般只会杀人攻击,又不惧疼痛,不畏死亡,实在可怖之极。 当初因野人的出现,眼儿媚成了巫夜禁毒,只载于秘典,从不配制,算来已有近两百年。 可如今,君昊手中怎会有此眼儿媚?是他打算用此毒再造野人,还是别人用毒时被他发现,而他对毒药的功用毫不知情? 想到这小瓷瓶可能招致的后果,叶凝便不寒而栗。 出行巫夜的计划暂被搁置,叶凝将自己困在书房,整整闭门两日。 有些事情,她需要重新梳理。比如眼儿媚如何流出巫夜并到了君昊手中,而看似不思进取的君昊到底意欲何为?再比如巫夜灭国的原因。 当年皇帝征调五十万大军入侵巫夜直逼王宫,将王室斩尽杀绝,究竟出于何因?是与这些让人谈之色变的奇毒有关,还是……配在胸前的玉龟明明冰凉,叶凝却觉得有如烙铁,让人想要逃离。 那些秘而不传的毒药会流出,那么,那些久远而隐秘的传说,是否也会流出? 叶凝想了两天,依旧没有理出头绪。 走出书房时,外面阳光亮得刺眼,微风让昏重的头脑渐渐清醒。 院里的一树垂丝海棠开得正好,旁边竹枝修长,绿荫深浓,艳丽的春花间有蜂蝶翩然。 这世间明明如此明媚清新,可为何在这明媚之后,要有那么多阴暗龌龊?只是想想,便让人觉得疲惫。 叶凝决定出去走一圈。南曲街繁华如旧,叶凝带着当归挨个逛过去,品尝各色小吃,听听茶肆闲话,再挑几件清新精美的衣服首饰,生活似乎又明媚起来。 回到住处时有客造访,将一封请帖呈给她,叶凝启而视之,落款是公子清。 - 扶归楼今日格外热闹,几十辆风格各异却都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几乎占据了半边街道,马车边三三两两的聚着仆从小厮,闲谈纳凉。 饭菜香气散逸出来,引人食指大动,楼中热闹的欢声笑语远处可闻。往来出入的顾客之中,有官宦贵人,亦有平头百姓。 白掌柜正送客出门,见了叶凝便热情招呼:“哟,叶姑娘来啦,快请进!” 叶凝便随他进门,里面宾客盈满,伙计们送菜上酒,忙得脚不沾地。她疑惑问道:“今天这是有什么喜事?” “也算是喜事。”白掌柜笑得开怀,引叶凝上楼,“今早北安郡主驾到,包下了整个扶归楼,不管官家贵人还是小百姓,甚至乞丐痞子,都能进来吃饭,饭钱她全出了!” “这么阔气?” “还不是冲着公子。北安郡主每回来容城,都得这么热闹一回,这南曲街上可都盼着她多来呢。”。 叶凝闻言觉得有趣:“那北安郡主得花不少吧?” “哪能真是她一个人出。何况她还有个做王爷的堂兄在这,小意思。” 相较于楼下的繁忙嘈杂,这条走廊显得清净些,出入的非富即贵。算起来,即便今天来者不拒,这无形的差距还是无法消弭的——雅间只属于贵人富商,小百姓终究只可在楼下拥挤。 雅间里有甜美的笑声传来,白掌柜掀帘,叶凝走进其中,便见里面一方红木大圆桌上摆满珍馔佳肴。 坐在窗边的公子清抬头看过来,见了是她便微微一笑。居于正中的华服女子手握酒杯笑得正开怀,她的旁边,坐着面含春风的君昊。 作者有话要说:再来个小段子撒~~ 清少富才华,言行得宜,诗文精熟。尝于宫宴作赋,才思敏捷文不加点,人皆为之惊,呼为谪仙。及长,名冠东杞,乃为人忌,谗言诋毁,帝斥谗者。清倦而请辞,寄情山水,松鹤为伴,神仙为友,轩然风姿,绝世无匹,后隐遁山林。人慕其名,寻访不获,倦憩林下,见有仙人于缥缈云间奕棋烹茶,奕者风姿卓然,乃清也!醒时小雨如酥,雾锁深林,心甚惆怅。 ——《盛京杂记之奇闻异录》 所以说道姑确实疯癫+花痴+道听途说啊,公子清才不是这样的呢~~~ ☆、伍 契阔故国景 叶凝依公子清的安排坐在他身侧,北安郡主已笑问:“你就是叶凝?”叶凝施礼道:“见过郡主。” 旁边君昊见状挑眉:“这么有礼,也没见你对我如此。” “王爷何曾对我有礼过?”叶凝并不惧他,带笑反诘。公子清便顺水推舟:“子瀚向来如此,你便原谅他些吧。”引得北安郡主娇笑不止。 君昊难得的举樽:“倒是我的不是了,先饮致歉!” 一时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叶凝以前只是听过北安郡主的名字,知她是定亲王的掌上明珠,爱游山玩水,一年里有半年是在京外,在京城时也并不张扬。除此而外,对她的人品性格无甚耳闻。 而今见面,才觉她举止之间倒有几分木槿的爽朗,加之长相声音皆是甜美,招人喜爱。 然而毕竟是养尊处优的皇室贵女,虽无凌人盛气,眼角眉梢却难掩傲气,偶尔露出骄横情态,君昊也让了几分。 宴毕,北安郡主执意要去扶归园游玩,借着酒意要让公子清陪着,公子清拗不过,只能随她。 待得两人离去,君昊倚在窗边,笑容美过窗外的一树桃花:“叶姑娘看过那药粉,觉得如何?” “那药粉从何而来?” 君昊笑着不答,叶凝也不在意:“王爷可知这药粉是邪毒,万一落在有心人手里,怕会天下动乱。” 她这话言真意切,君昊闻之不免吃惊:“当真?”叶凝心下了然。君昊果然并不识得此毒,否则绝不会让她见到此物。 雅间内尚且有酒香弥漫,气氛却忽而严肃起来。君昊收却嬉笑神情,问道:“这药粉究竟是何物?” “那王爷能否告诉我这药粉从何而来?” “宫里。具体怎么来的,叶姑娘闻之无益。” 知道这毒来自杞国皇宫,这已足够了。 叶凝理了理思绪:“这药粉名叫眼儿媚,据记载,以前曾在巫夜出现过。平常人误食后会神智尽失,气力大增,不知痛楚,行动如同野人。而且只听主人号令。” 君昊神色越来越难看,良久开口,罕见的严肃:“如果以此集结成大规模的军队,大概战无不胜?” 叶凝点头,室内一时安静。 - 扶归园中,公子清送走北安郡主,回到住处时就见叶凝站在流苏树下,正瞧着一树细白的碎花出神。 第一次相见时,她就是沐着晨光站在这流苏树下吧?他停住脚步看了她一会儿,见叶凝并未发觉,不由失笑道:“这么专心?” 叶凝闻言回过神,见了是公子清,便笑道:“你怎知道我会来?”—— 她辞别君昊后便进了扶归园,来到小院时就见有位少女在院中烹茶,笑迎她的到来。紫藤花架下的石桌上摆着一方漆盒,里面是她喜食的甜点,公子清竟安排了人在此候她! 公子清引她往紫藤花架下走着,含笑瞧她:“你若不是有事要找我,未必会来赴宴吧。” 叶凝默认:“你叫我来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公子清倒了两杯茶摆好,“只是觉得你初来乍到,多认识些人总有益处。不过没想到你和子翰竟已相识。” 叶凝感激他的好意,便将与君昊相识的经过简略说了,只将眼儿媚略去。末了不免感叹君昊的日常用度豪奢。 公子清便道:“子翰在城外还有处水殿,引了温泉的水入内,又都埋了地龙,四季花开不败,且都是名花异种。当年他开山建宅耗资巨大,里面更奢华。” “他如此挥霍无度,朝中无人弹劾?” “有人弹劾,郑太后得知后也不过派人来斥责几句,过后还会找个由头赐些宝贝。” 叶凝微微诧异,心念几个转折,明白过来:“郑太后希望他只知享乐挥霍,不思进取?”公子清点头,叶凝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便续道:“若他是个勤政爱民的王爷,恐怕反而会令人忌惮。” “所以子翰过得其实很艰难。” 略微思索其间关窍,叶凝不由感慨。 两人就着清茶闲聊一阵,刚才那烹茶的女子又送了些果点过来,笑道:“我家公子最近偷懒不爱涂药,叶姑娘你可得帮忙想个法子。” 公子清便向叶凝道:“这是白豆蔻,白掌柜的女儿,现在帮忙管扶归楼的账务。” 叶凝不由将她多看两眼。这位白豆蔻身材娇小玲珑,长得温柔可人,年纪比她只小一岁,却能掌着扶归楼的账务,想是十分聪明。 她便以指扣桌,皱眉道:“他既不爱涂抹膏药,我便开些汤药吧,或许能对他的胃口。” “那就有劳叶姑娘了。”白豆蔻转而向公子清做个鬼脸,回扶归楼去了。 叶凝来前就已打消所有顾虑,便如实相告:“若我断得没错,你体内的毒应是情九思。这是巫夜所产的毒药,只有各国皇室才可能拿到,令堂若不曾去过巫夜……”她微微停顿,斟酌着词句,公子清已然开口:“那她就是在皇宫中的毒。” 见叶凝讶然,公子清笑出几分坦诚:“从那金珠开始,你便怀疑我身份了吧?猜得不错,我确实出身宫中。” “就这么……告诉我了?”叶凝生平第一次结巴,这本来算是秘密吧? 公子清云淡风轻:“这事可以算秘密,也可以不算。”他续了杯茶,“情九思能不能解?” “今天找你便是为此。情九思当然可解,只是得有点情九思做药引。可巫夜早已灭国,想要找到药引,就得从令堂中毒的地方下手。” “从宫里拿情九思?”公子清语气中的不屑转瞬即逝,只是淡淡道:“这毒不解也罢。就当是纪念吧。” 晚风撩起他的衣摆,他半靠着椅背,神情中的悲伤不易察觉。 那样的情绪叶凝当然有过,她默了默,终是道:“我再想想办法。” 直到叶凝的身影消失在那山水石之后,公子清依旧没有收回目光——情九思?这个名字就连药娘子也都只是耳闻却无从辨别吧? 目光落在桌上,是叶凝留下的一小盒凝花膏。公子清将其凑在鼻端轻嗅,思绪渐渐飘远。 - 叶凝回到住处便同当归收拾行囊,又同林夫人打过招呼,次日清早落了门锁,整装待发。 天色尚早,南曲街上已有人来人往,后巷之中却鲜有人影,只有包子铺的老孙头拉着两只狗绕巷口的大榆树遛弯。 她携着当归走了两步,眼前却忽然轻飘飘落下个劲装的女子,朝她抱拳后,提出想随她一同前往。 叶凝这才知道,公子清不放心她和当归独居,一直派这位名叫秋琳的暗卫保护。 平日里秋琳藏得隐秘,只暗中盯着小院防止再有人夜访屋顶,昨日见叶凝二人收拾行装,探得她要出门后,便向公子清汇报。公子清念及一路暗中保护麻烦,就让秋琳现身。 简短解释完毕,叶凝镇定自然,当归却苦了脸:“那我和姐姐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你都知道了?” “我是暗中保护,不是监视你们。”秋琳面上表情一成不变,转而问询般望向叶凝。 叶凝想了想,问她:“会认药材吗?”秋琳点头,叶凝便爽快答应:“那便同行吧!” 此去巫夜,不止是为重温故土,她也想采集药材,配点情九思做药引。记忆中那些药材多生于险峻山岭之间,她和当归无法采摘,有了秋琳就会方便许多。 出了云泽一路向西,起伏的山峰丘陵渐少,再往西行百里,终至成片的草原。 艳阳高悬于碧空,苍茫原野间草随风动,起伏成波,现出成群的牛羊,隐约有牧羊姑娘的歌声入耳。 当归是头一次见草原,兴奋劲儿十足。叶凝对这景色也是暌违太久,纵马疾驰之间,生出熟悉的快意——小的时候,母亲常会带她和弟弟去巫夜北境的草原骑马,晚间便宿于帐篷,就着熊熊篝火同族人载歌。 那时星辉漫天,心胸之间无半点烦恼,而今回想,恍如隔世。 杞国西北边有九原九泽十六国,巫夜灭亡后,只余十五国。这片狭长的呼戎草原本是巫夜和那勒、杞国三者分割,巫夜灭国后,杞国在此驻扎一支边军,那勒的游牧部落便向西扩张,吞并了原先巫夜的国土。 穿越呼戎草原,气候又变得温和湿润,到了星宿海,便又是山温水软。 星宿海其实是一方湖水,中有零星岛屿无数,景色极美,本属巫夜所有,而今也渐渐被其他部落占据。 叶凝等人在湖边驻扎了一晚,次日继续西进,沿途皆是陌生的部落散居,不见巫夜旧踪,令人神伤。 行到第四天,虽然土地富饶山水清秀,却再无外族居住,目光所及,不见半个人影。 这里已是巫夜当时的京都,有俊秀的山峦连绵起伏、清澈的河流蜿蜒穿梭,形成一方方小湖清池,美丽如画。 本是游玩居住的好地方,却因六年前那场征战杀戮而令人畏惧躲避—— 那时杞国东路三十万大军自云泽向西挺近,南路二十万大军自清阊向北而来,沿途包抄剿杀。巫夜军队力不能敌,且战且退,北边的巫夜人南下援助,最终十万巫夜残军和十五万巫夜国人聚于京都,对抗杞国近四十万大军。 那场战争直至数百年后依然让人不断感叹争论—— 巫夜的十万残军经过数次对敌后已疲不成军,十五万国人多是老弱妇孺,却都死守京都,誓死抗敌。 那场厮杀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待得杞军攻近王宫时,巫夜只剩九千人尚存。幼童稚女被巫王强令逃散,剩余的将士妇人焚毁宫室并自刎于王宫内的小镜湖。 彼时,杞国的五十万征伐大军只有八万尚存。 鲜血洗遍城池,尸骨堆叠成山,瘟疫蔓延不去。 整整六年,除了野猫狐兔,无人敢轻易踏足此地。这片地方被冠以另一个名字——鬼城。 六年之后,当叶凝穿行在这破败的焦屋断墙中时,还能看到雨水冲刷不去的血迹和累累白骨。 她下马驻足,望着已成废墟的故国家园,兴复巫夜的念头翻涌而起。 巫夜族人信仰神龟,誓死不弃国土,唯有幼童可以暂离。六年之后,当年那些幼童已长大,却散落四处音信零落。要在何时,他们才能聚在一起,回到京都,在废墟之中重建家园? 叶凝躬身拨开杂草丛,捡起一枚生锈的匕首和旁边的一段指骨,轻轻摩挲之间,湿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陆 凄凄旧园情 时隔六年,当叶凝再次品味故国的夜色,涌上心头的只有悲怆。 睁开眼是凄凉萧条的残垣断壁,闭上眼便是那些杀戮的场景—— 族人在浴血呐喊,父王的战袍是暗红色的,行止温婉的母亲亦穿起战袍厮杀,眼中有绝望,目光却坚定。可城终究是被攻破了,父王强下命令,让她们从王宫的地道中逃离。 关于王宫最后的记忆,是父王执剑走远的背影,是母亲婆娑的泪眼,是漫天遍地的火苗,似要将天地间的一切吞噬干净。 叶凝闭着眼,紧紧咬唇。那最后的战场,记忆里最温馨舒适的家,此时会是如何模样? 有只温热的手伸过来,轻轻按在她的手背,叶凝睁眼,是秋琳。 她们今夜是宿在一处破败的民宅,在茅草堆上铺开细软的薄毯,三人并躺。因旅途劳累,当归此时已沉沉睡去,秋琳却不知是何时起身,正抱膝坐在她旁边。 安静的夜色里,两人沉默着对视许久,秋琳突然单膝跪地,将右手放在左边胸口。 没有说半个字,眼中却有大滴泪珠滑下。 叶凝猛然反应过来,几乎是低声惊呼:“你也是巫夜人?” “拜见公主。”秋琳一向清冷的声线在发抖,躬身下拜。叶凝忙将她扶起,四只手紧紧相握,说不出半个字来。 已经六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而今陡然闻得“公主”二字,叶凝心绪复杂难言。她深吸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按下,携着秋琳出了屋,在破败院落的一株槐树下坐定,问道:“这些年,过得好吗?” 槐树曾因当年的一场大火而烧得漆黑,时隔六年,树上渐渐生出新枝,添了生机。 秋琳轻轻抚着那些新枝嫩芽,声音有些哽咽:“秋琳过得还好,公主呢?那年你在沙漠走失,大家都很担心。幸好,你还活着。” “我辗转去了杞国的京城。后来呢,你怎么来了这里?” “穿过沙漠后我和其他伙伴走散,遇到了公子,他将我带回云泽,因我有些武功底子,便教我继续习武。和我一起的还有赤翼,现下也是公子的暗卫。”秋琳的脸上第一次有笑意浮现:“公子待我们很好,要不是他,我和赤翼恐怕早就葬身大漠了。” 叶凝心下对公子清感激,便又问其他伙伴的近况。 秋琳道:“这两年我也打探了些消息,大家分散在各个部落,都很想念巫夜,却不敢轻易现身。公主——”她再次单膝跪地,“请你为我们引路!” 心头有澎湃的情绪在激荡,叶凝环视周围的破败,声音坚定:“我们大家都要回到这里!巫夜不能消失!如今杞国政局不稳,迟早会起内乱,我们养精蓄锐,时机到时,总能重建巫夜。” 她顿了顿,看向秋琳时眼含期待:“这几年里有伊洛的消息吗?” “秋琳并没有打探到小殿下的消息。” 期待落空,叶凝闭眼叹息:“算了,慢慢来吧。” 仰头,但见月明中天,夜凉如水。她同秋琳并肩坐在树下,各自沉默。 - 鬼城正中心的内城是王宫所在,入目皆是断砖残瓦,道路两旁生满杂草,其间野花开得正盛。 五丈宽的护城河中水流清澈,河堤的杨柳随风婆娑,当年这条河流曾经被血染红了整整三个月,岁月随水流动,而今已无法从中看到那年惨烈的迹象,唯有那片废墟提醒着曾经的杀戮—— 被杞军踩断的拱桥横在护城河间,血迹斑驳的王宫城墙上有无数被刀剑砍出的缺口,堆在城墙下的断瓦残剑上有杂草丛生,两扇漆黑的大门在城门洞中摇摇欲坠,从缝隙中可窥见残破的王宫。 这座曾经是巫夜最华贵美丽的宫殿,早已满目疮痍。 一场大火后,木制宫殿和花木园林皆已成灰,石基底座和廊柱被烧得焦黑,大片的金砖地面皆被人撬开,现出纵横的沟壑。 那座曾经让巫夜人引以为傲的空中花园,早已化作瓦砾,再不复昔日的华美巍峨。 越往里走,挖掘得越多越深,到得原先王宫正殿时,整个地面都被翻开,中间是个十几丈方圆的深坑。他们逃生用的地道也被挖开,蜿蜒至远方。 叶凝瞧着那被翻得坑坑洼洼的地面,心下悚然。 当年巫夜灭国之后,杞军曾将这里掘地三尺!他们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为杞国的战士报仇,发泄杀戮之后的仇恨压抑,不应是眼前这幅场景。他们翻遍王宫,寻找地道密室,应该是在寻找东西! 似有一记闷锤打在头顶,叶凝站在那里,头一次因慌乱而茫然失措。 那五十万大军压境,真的是为了找东西!他们在找什么? 胸口那枚玉龟似乎又灼热起来,叶凝蹲在地上,随手捡了个东西握在手中,越来越紧。 灭国的前夕,母后曾珍而重之地将玉龟交在她手里,讲了很多久远的故事。那时她尚且不明白也不相信,只觉得荒谬而陌生,到得现在,才渐渐体会出它的分量。 一个国家的存亡翻覆,竟然真会牵系在传说之上! 抬头望远,入目皆是残破废墟,这片废墟之下,又埋着多少枯骨? 头顶的天空高远湛蓝,是永远无法触及的清澈纯净。废墟之上铺满阳光,断砖残瓦后却满是阴影,那些惨烈厮杀的记忆不断闪现,挥之不去。 “父王,母后,伊洛。”叶凝闭眼喃喃,“等我。我定会带族人回到这里,重建家园!” 手被人轻轻握住,紧握的指节被一分分掰开,当归的声音里夹杂着惊慌:“姐姐快松开,手都受伤了!秋琳姐姐,秋琳姐姐!” 焦急的声音回响于废墟,秋琳闻声前来,见着叶凝时也有些吃惊——她的左手握着一段断剑,整只手上皆是血迹,地下的泥土也已被血浸湿。 “叶姑娘!”秋琳倒是镇静,指尖拂过叶凝几处穴位,令她神智清明,而后往伤口撒上药粉。 掌心的痛清晰地传来,叶凝抬掌看那伤处,便见掌心一道深深的割痕,四只手指亦被割得很深。 血渐渐止住,她坐在凌乱的瓦砾之间,沉着脸不发一语。秋琳和当归擦尽血迹,撒了药粉再以软布包好伤处。 四下风起,吹得杂草野花微微颤动,瓦砾焦梁入目,倍觉凄凉。而鸟鸣自远处悠扬传来,于废墟之间添了几分生机,予人希望。 - 一个月后,当叶凝带着秋琳和当归重新经过星宿海时,整个人比先前沉默了许多。 她们走进湖边的一处客栈,精明干练的老板娘正拨着算盘,抬头冲她们打招呼:“三位回来啦,正好有客房空着呢,今晚就住下?” 叶凝点头,随伙计上了二楼的客房,片刻歇息用过晚饭后,便将当归和秋琳召入房中,叮嘱:“这一趟巫夜之行,我们只为采药散心,其他的见闻不可多言。” 两人均称明白,又将采好的药材取出来晾了会儿。 巫夜的毒药与医术皆奇绝天下,不止是因其秘传的医毒之术,也因其境内生了许多罕见的药草。 叶凝虽早经丧乱,这几年里也将巫夜毒术学了七八成。那日离了王宫废墟后,她便带秋琳和当归四处寻药,将几味极难分辨,又生于险地的药材找齐,用以配制情九思。 三人在窗边闲看星宿海风景,却听楼下一阵喧闹,有熟悉的声音渐渐靠近,是花姬—— “这向湖的几间我们都要了。” 老板娘笑着道:“打头的三间已经住了人,其余的都给公子留着了,您看可还满意?” 屋门吱呀作响,老板娘竟是将他们引到了隔壁。 花姬似是有些不满:“可我家公子……”话还未完,便响起君昊的声音:“这几间够我们住了,这一间给我,其余的花姬去安排。隔壁住着什么人?” “是三位姑娘,好相处得很。” 隔壁屋一时安静,片刻后老板娘告退,掩门离去。 叶凝未料会在这里碰上君昊,一时不知是否该出去打个招呼。忽听隔壁窗户被打开,便忙缩回屋内合上窗扇。回过神时,倒觉得这行为好笑。 若在平时,她断不会有此逃避之举,可这一月间目睹巫夜灭国后种种凄凉状况,叶凝翻涌的心绪尚未平复,何况君昊也曾参与巫夜灭国之战,此时便不大想和君昊碰面。 想到那个人轻佻的眼神举止和捉摸不透的心思,叶凝便觉得累。 倒是有些想念扶归园里那一树沐浴阳光的流苏,细碎洁白,宁静地长在山水湖石之畔,能令人忘却烦恼。还有扶归楼的甜点和酒…… 浮生疲累,有太多重担在身,她能做的唯有努力向前。 艰难跋涉的旅途中,那些细微的美好,更显难能可贵。 是夜三人入夜时便歇下,次日早起想要避开君昊上路。哪知叶凝简单梳洗后带了当归出门,却在客栈门口碰上了散步归来的君昊,一时尴尬。 天色尚早,算来也不过卯时初刻,除了急着赶路的客商,客栈的许多人都还没起身。 叶凝本以为就君昊那纨绔子弟的习惯,定不会起这么早,谁知他竟会……脑子转了一转,她只当昨夜全然不知君昊到来,说话时便有几分惊讶:“王爷怎么也在这里?” “好巧!”君昊倒是真的惊喜,“听说叶姑娘外出采药,原来是在这里!” 叶凝呵呵干笑了两声:“这么早出去散步,王爷好兴致。” 君昊折扇舒展轻摇,微微笑道:“星宿海的晨景最美,我闲着没事,便去湖边看了看日出,景色真是不错。” 叶凝拱手,显出赶路的焦急:“既然景致不错,王爷且慢慢欣赏吧,叶凝有事在身,先告辞。” “不急。”君昊故技重施,往后退了半步拦住她,“晨光美景岂可辜负,拿来赶路实在浪费。你是要回容城是吧?不如用过早饭后与我同行,如何?”见叶凝尚自犹疑,他便补充道:“有样东西,想请你顺便赏鉴赏鉴。” “又是毒药?” “一幅画,似乎和眼儿媚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漆 舆图已换稿 叶凝终是决定与君昊同行。 君昊见她们就住在隔壁,又道了声巧,叶凝只得敷衍道:“昨天赶路太累,早早就歇了,竟不知王爷就在隔壁,实在失礼。王爷这是出来游玩?” “本来只是在呼戎草原逛逛,想到星宿海的景色就顺便来这边。”君昊挑眉,“却原来最美的并非星宿海的景致,而是这家客栈。” 此人惯会轻薄调笑,心思却是难辨真假。叶凝既已同他僵持过两次,便不打算太客气,道了声“王爷说笑。”便推门进屋。 她的隔壁住着秋琳。秋琳本是去牵马,见君昊出现便又隐匿,此时已在房中闲坐。 叶凝不晓得公子清的身份有几人知晓,为免君昊起疑,便说了要与君昊同行之事。秋琳了然:“叶姑娘放心,秋琳自会隐藏踪迹。”将手覆于胸口,却是对公主许诺的礼仪。 饭后同行,叶凝虽早知君昊行为举止张扬,见了车队阵仗时依旧腹诽:“纨绔!” 君昊此次出行,随身带着花雪二姬、称心如意和数位侍女,除了贴身卫队,还有厨师随侍。五十多匹健马成列,十辆华贵马车停在路边,引人侧目。君昊让花姬招呼好当归,便邀叶凝同往车中。 车队蜿蜒自草原行过,叶凝掀起车帘,就着微风看周遭风景。极远处旌旗招展,有巡逻的军队经过,她便问道:“那是这里的驻军?” 车内十分宽敞,君昊坐在她对面,正靠着软榻闲食蜜饯,闻言点了点头。 “这里原本是巫夜国土吧?” “叶姑娘对山川地理很熟?”见叶凝默认,君昊便道:“以前确实是巫夜国土,现在么,是杞国的了。” 这驻军之中,有多少人曾入侵巫夜,屠杀百姓?叶凝心中有些烦乱,便道:“王爷说的那幅画呢?” 君昊便自屉中拿出个锦盒,打开盒盖,里面明黄的绸缎裹着卷轴。他将画卷铺开,抬眉问道:“这上面画的,是食用过眼儿媚的野人吧?” 这幅画长有两尺,宽方一尺,纸色泛黄并有许多霉点,看起来已有些年岁。 画面很简单,两峰夹峙的山谷中有两人正在打架,一人穿着铠甲战袍,执剑在手,另一人蓬头散发,赤脚徒手,身材高壮许多,他的胸口和手臂处插着数支箭,他却浑然不觉,扬起右手用力拍向那小将。 画面笔法粗劣简单,只勾勒出大致情状,没有落款,亦无文字。 细细辨别,仿佛作画之人十分仓促,线条略微凌乱,边沿一处暗红倒像是陈年血渍。 叶凝瞧了片刻,心下暗惊,抬眉道:“看这情状,应是眼儿媚所致。” “那你可知这是哪里?” “王爷说笑了。这山谷应是在巫夜境内,叶凝长于京城,怎会识得它。何况这画上的山谷勾勒简单,如何能够辨别?” “长于京城?”君昊挑眉将她瞧了片刻,眼中的轻佻笑意淡去,现出几分气怒,冷笑道:“既然你以京城人自居,便是我找错了人。”说着便将那画卷收起。 喜怒无常!叶凝不知他这气怒是真是假,便道:“王爷想找的是怎样的人?” “巫夜人。” 叶凝闻言而笑:“那王爷真是找错人了。” “是么?”君昊陡然欺身近前,声音几分凌厉:“那你为何识得巫夜的毒药?为何知道眼儿媚的往事,听到眼儿媚就答应与我同行?为何看到驻军时有嫌厌表情?在星宿海,在这呼戎草原,你的眼神和表情掩饰得并不好。” 几个为何让叶凝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看了他片刻,眸子里依旧清明:“王爷想多了。”因他欺身靠得近,便伸手往后推他。 “是么?”君昊不退反进,声音有些激动:“那你这趟去巫夜是做什么,进山采药么?看着那一路的残垣断壁和枯骨焦梁感受如何?去过鬼城了吧,那里的血迹被雨洗净了么,下雨时听到鬼泣了么?” 他顿了一顿,似是强自控制情绪,却突然抬手,重重一捶打在车厢:“几十万人的性命啊,都困在了那座城!” 叶凝被他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回想沿途所见,心里自是酸楚。见君昊情绪言语激动,她心中某些努力压抑的情绪也喷薄而出,让人想要嚎啕哭泣。 她瞪着君昊,心中气怒升腾,眼角却有泪珠滴落。 马车徐缓前行,两人保持着姿势沉默不语。 半晌,叶凝昂首问他:“明知道结局,为什么不退兵?”鼻酸眼涩之间,声音终究颤抖。 啪的一声,她的泪滴落在君昊手背,温热濡湿。 君昊握紧了手,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想退兵?你以为我愿意眼睁睁看着几十万人厮杀屠戮?” “你是王爷!下令出兵的是你父亲!你们怎么忍心,那么多人,有妻有子有父母!”她高声质问之下,险些带出哭音。 明知宫廷情薄,明知君昊也是无奈,心中却有无限的怨愤想要发泄,为那些枉死的将士,为那些无辜的族人。 可怨愤又能怎样?斯人已逝,埋骨成灰,谁又能挽回过往,令那些消逝的生命重新变得鲜活? 眉间心上,全然的沉痛无力。 君昊的手掌轻轻按在叶凝肩上,若即若离。 马车内静寂无声,叶凝瞪着君昊,气息未平。君昊半倚在车壁,嘴唇紧紧抿着,脸色沉肃。 这张脸生得好看,平日里带上几分笑意,添上些风流柔情,便全然是只知温柔的富贵少爷。而今他笑意掩去,肃容望着远方的驻军沉默不语。叶凝似乎能从他眼里觑到那时的烽火呐喊,血腥残杀。 过了许久,君昊将那卷轴随意丢在手边,自嘲:“我说这些做什么。”他退回原处,从那屉中取了方帕子递过来。 叶凝自然不肯接,将那帕子甩在旁边,朝牵马的车夫道:“停车!” 那车夫闻言缓了速度,看向君昊,请示他的意思。叶凝却不待他停稳,一跃下了车。她虽不会武功,但有慕怀瑾和木槿两位高手熏陶,身手倒也敏捷,落地十分稳当。 君昊不明所以,探出半个身子:“你做什么?” “叶凝俗事缠身,先行告辞。”叶凝头也不回,拦下花姬的马车,同当归寻了自家马匹,并骑离去。 呼戎草原一望无际,微风过时草浪起伏,叶凝纵马疾驰,足足跑了一个时辰才缓了速度。后面当归追上来,脸上满是担忧:“姐姐你怎么了?” “君昊说起了巫夜的事情。”叶凝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衣衫,情绪已然平复,“花姬没为难你吧?” “没有。”当归仰起笑脸,“不过我真是担心姐姐呢,毕竟他是个王爷,万一真惹恼了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惹恼他?我哪有那么鲁莽,更没那胆量。” “头次见面就拿药粉作弄他,第二次在他府里还敢用毒药威胁他,姐姐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当归催马与她并辔缓行,到底担忧:“刚才我路过王爷的马车,他脸色不太好,别是吵架了吧?” 叶凝点点头:“说起了那场灭国之战,有些失态,不过他不会为难我,放心吧。” 自巫夜灭国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落泪,对方却是敌军的王爷,何等尴尬。念及方才情形,叶凝忽然一个激灵—— 她与君昊非亲非故,相交也不算深,君昊贵为王爷,为何待她宽容亲和,甚至有结交之意?仅仅因为她是巫夜人? 这念头一出现,叶凝便觉得蹊跷,君昊也太过热情了!然而要细究其原因,却又找不出端倪,心头一时烦乱。 极目望远,有一人一骑从侧方飞驰而来,叶凝唇角挑起抹笑意:“走吧,秋琳来了。” - 抵达容城时已近黄昏,城外的村落间炊烟袅袅,扶云而上。 进城后叶凝当归自回住处,秋琳去找公子清复命。 休整了一夜,次日近午时叶凝便前往扶归楼去寻公子清。到了扶归楼时,公子清并不在,迎接她的是刚洗去旅途风尘的楚天落。 叶凝将此行采药的收获说了,因还有几味药材分布在北域各国,便想让公子清借生意之便集齐这些药材。 楚天落自是满口答应:“掌管北域药材的是程叔和小鸾,回头我就让他们集齐。叶姑娘还需我提供别的吗?” “这些药材炮制繁琐,到时我会来找你。公子清最近在涂凝花膏吧?” “豆蔻说公子涂药很勤快。嗐,本来他最近没事,就为躲避北安郡主才回了岛上,北安郡主今早离开,他也该回来了。”楚天落扶额,似乎对北安郡主颇为无奈。 叶凝便笑道:“到时我再与他细说。”说罢便告辞。 楚天落送她出门,闲谈道:“你和木槿认识很多年了,听她说你们感情很好?” “五六年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这人挺有意思。” 叶凝偏头看他一眼,察觉他的心思,笑意便有些促狭。楚天落挠头笑着,送叶凝至门口便回去了。 叶凝倒是心思一动。 说起来,木槿年纪与她相当,如今也已十七岁了,京城王孙公子虽多,却非木槿所好。这楚天落么,为人开朗可爱,能做公子清的副手想来也是精明能干的,又有身绝高的武功。 这两人的性格……也挺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名灵感来自《桃花扇》里的一套哀江南,从高中到现在,一直很喜欢的一段,放上来回忆下:)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另外,苦逼了三章,下一章来个美妙的夜晚~~嘿嘿 ☆、捌 绿酒莫辞醉 一趟巫夜之行令叶凝心绪几番起落跌宕,难免影响身体康健,回来后养了两天才缓过来。 期间往百草堂看过如松如兰的课业,幼女稚童天真可爱,加上林夫人温婉可亲,一番闲谈笑闹下来,心绪稍霁。 而今已是七月,盛夏的云泽潮湿闷热,晚间吃过饭后叶凝便同当归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泡一壶清茶或是启一坛醇酒,摇扇纳凉。 来到云泽已有数月,叶凝酿的酒也渐次启封,添了不少乐趣。 月上柳梢黄昏后,虽然地气依旧潮热,天气却凉了些。 叶凝穿着薄纱也嫌热,便将袖子挽起来,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当归近来学诗的兴头十足,从长乐街上淘了些诗词书籍,一边读诗,一边抄书练字,专心致志。 四合的暮色中,街巷里孩童的嬉闹声传来,却不似白天那般吵闹,有种夜□□临前的安静。 叶凝觉得惬意,踢踏着鞋子抱了坛酒出门,摆开两只荷叶杯。 酒香入鼻,当归哪里还能写得进去,娇嗔一声:“姐姐你打扰我了!”却还是蹭到叶凝旁边帮着倒酒,又去厨房拿些果点出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院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当归犯懒不想动,叶凝便自去开门。 一袭磊落白衫映入眼中,衬着门边爬山虎茂盛的绿叶,令叶凝眼前一亮。 迷蒙天光下,门外的人面含浅笑,招呼道:“叶姑娘。” “公子清?”叶凝探头往外看了看,只有他一人闲闲站立,并无人作陪,诧异之下便侧身往里让道:“快请进。” 她一身家常打扮,纱衣之上是件浅紫色的半臂薄衫,袖子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臂。一头青丝松松挽着,有几缕垂在胸前,几分慵懒闲散情态。 公子清还是头一次见她这种打扮,乍见之下倒怔了片刻。 叶凝并未发觉,又去屋里取了只酒杯。当归斟酒毕,公子清便闲闲道:“天落说你找我?” “还是为了情九思,也没别的紧要事。”叶凝落座抿了口酒,清甜淡香,倒很合胃口,眉眼愈发舒展,问道:“那凝花膏用起来如何?” 公子清饮一杯酒,赞道:“很好。”不知是赞酒好还是药好,续道:“这药膏倒是奇特,涂抹之后有些温热,很能舒缓腿乏。” “那便好,过段时间给你换成暖玉膏,该会更有效。” “暖玉膏?” “膏药触手温润如玉,涂抹之后能驱寒生暖,所以叫暖玉膏。情九思中有很重的寒毒,用这药慢慢驱寒,好歹能降低毒发的可能。要彻底根治,还是得以情九思做药引,慢慢拔除。” “叶姑娘费心。那几味药材小鸾已经在收集,一个月内必然送过来。到时炮制药材,还得辛苦你。”公子清将酒饮了数杯,连连称赞,“这是你自己酿的?” “味道如何?” 公子清含笑将酒杯斟满,神色间皆是赞赏,举杯望着叶凝,诚恳道:“这一杯借花献佛,我敬你。”他的神态举止总是从容不迫,看着赏心悦目,此时举樽含笑,天然的清贵风华配着暮色景致,如画如诗。 叶凝亦斟酒饮尽,醉于酒,醉于景,不由道:“你若不是生在皇家,此时必是个名满天下的诗人谪仙。” “声名羁绊,清倒更愿寓情山水,奈何俗事缠身,只能忙里偷闲。” 人语渐歇,新月初上。 两人把酒闲谈,偶尔夹杂笑声,夜风摇起枝叶,婆娑摇曳,一如人的心绪。 当归借着取酒之名回屋,躲在门后看着两人偷笑。叶凝明朗的笑容映入她眼中,是久违的惬意欢愉,一时觉得生活十分完满。 夏夜薄凉,星空淡远。 叶凝一梦醒来时月明星稀,天还未亮,院中寂无一人。身下是竹编的矮榻,石桌边几个空坛,桌上除了荷叶小杯,还有副画。 画上女子站在海棠树下半仰着脸,正伸手去摘青青果实。长裙曳地,青丝松挽,有几缕发丝飘在耳际,似被夜风拂起。她侧首看过来,笑容明艳,酒后难得的露出女儿情态。 叶凝瞧了一阵,不由失笑。依稀记得昨夜她说起幼时庭院里也有一株海棠,娘亲会亲自做蜜饯、酿酒……彼时公子清坐在桌前看着她,取了当归练字的纸笔随意摹画。 昨晚还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要出远门,有事找白掌柜即可。还说他也爱酒和甜点,去年酿的菊花酒还未启封,约她重阳节时共启新酿,登高对酒……他说生活中的种种琐事与愁苦虽然令人疲惫,却也有很多美好值得追寻。 叶凝唇角勾起,进屋时才见当归窝在门后的椅子里睡得正熟,便摇醒当归,扶她回屋再睡。 渐而月落星没,晨光熹微,叶凝抱膝坐在窗边,脸上挂着笑意。 哪怕人生是场负重的奔跑,哪怕疲累沮丧,总还有明媚的晨光,温柔的夜色,值得人细心体味,眷恋徘徊。 - 叶凝心情变好,做事便也更有劲头。先是去百草堂消磨了上午的时光,指点如松如兰的医术,而后带当归上南曲街闲逛。 吃喝玩乐整个下午,待得傍晚回去时大包小包摆了满屋。 她打发走送包裹的伙计们,一样样拆开,笔墨纸砚、糕点干果琳琅满目,首饰精巧可爱,衣裙霞衣蝉带,加上种种新奇可爱的玩意儿,俩人整理归置之间笑语隐约。 过了两日,叶凝在厨房中亲自煎药取汤,将种种药材研磨调和,制成两小盒暖玉膏。 了却一桩任务,她正躺在院里喝茶看天,陡然有个身影从天而降到她身畔,哈哈笑道:“阿凝!” “木槿?”她惊喜之下刚要起身,木槿已侧身闪开,笑道:“你看谁来啦!” 院门洞开,门口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衫,修眉束发,腰紧背挺,大步向她走来。 叶凝微微一愣便已被他握住了肩:“阿凝,原来你在这里!”熟悉的男子气息逼近,她往旁躲了躲,僵着身子招呼:“怀瑾。” 慕怀瑾察觉她的躲避,却也不尴尬,只道:“你消失了四个月,也不打招呼,可知我和父亲多担心。还好么?” “很好啊。”叶凝躬身将竹榻上的书卷收起,“慕……大人他还好吗?” 木槿和慕怀瑾陡然看过来,慕怀瑾尚且诧异,木槿已心直口快道:“怎么不叫伯父了?”那年慕鸿带叶凝进慕府时,谎称她是故友遗孤,数年来叶凝对他始终以伯父相称。 叶凝也有些尴尬,只得瞎扯:“在这边跟人客气惯了。进屋坐吧。” “还是在这里,景色好!”木槿落座,又挤眼弄眉地取笑:“算了我还是去找当归玩。” 叶凝笑着点她额头:“还贫嘴,当归上街闲逛去了,待会才回来。蔽舍寒微,没什么东西招待,先尝尝新开的海棠佳酿。”便去取酒坛子。 木槿笑着跟在后面:“哎哟果然变客气了,这是寒舍么?院子比回春堂的后院还宽敞!” 叶凝也是兴致勃勃:“可见回春堂的后院更简陋寒微。这儿可没玛瑙杯琉璃盏,要委屈木大小姐了。” “只要有你的酒喝,就是福气!”木槿涎着脸,迫不及待地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慕怀瑾连连称赞,木槿斟三杯酒,举樽同庆。 当归回来时便见到三人围坐饮酒,其乐融融。她们前两天买的大包干果还剩许多,恰被叶凝拿来待客。当归见了木槿,扑上来便叫“木姐姐”,待得问候慕怀瑾时便有几分腼腆:“少爷。” 慕怀瑾便笑:“几个月不见,当归又长个子啦?” “从头到脚衣服都换了,以前的都没法穿。”叶凝打量着当归,“只怕很快就要比我还高了。” 慕怀瑾闻言便也打量,倒让当归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做几个菜。” 木槿拍手称赞:“又有口福了!” 有木槿在,气氛自然是欢乐有趣的。饭后慕怀瑾自去客房歇息,叶凝拉木槿进屋,掐她手臂:“阿瑾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口没遮拦。” 木槿吐吐舌头:“知道你不想我搀和,可表哥他是真的喜欢你,这几个月他都快急疯了。我实在不忍心,才带他来这里。阿凝,你就不能回心转意么。” “怎么回心转意?怀瑾有妻有子,你该劝苏婉仪多对他用心才对。” 木槿却是不屈不挠:“你以前明明喜欢他!不就因为他娶了苏婉仪你才搬出慕府么,表哥娶她并非本意,只不过是老夫人的安排。他喜欢的是你。” “那时是我年少无知。”叶凝不带任何情绪。 刚刚经过国破家亡的离乱,又曾苦苦流浪挣扎,在异国他乡碰到那样明媚温柔的少年,悉心照拂关怀备至,豆蔻年华的她怎能不动心? 可那毕竟只是一场美丽的梦,回归现实,梦终究会破碎,会清醒。 木槿还欲再说,叶凝已把茶杯送到她嘴边:“快润润口先。”木槿泄气瞪她,叶凝便笑道:“我师父怎样?” 说到这茬,木槿倒是认真起来:“她的气色更不好了,脸上看不出端倪,但我暗中观察,她身子似乎虚得很。” 叶凝闻言大惊。师父多年来注重养身,身体一直康健,她以为上次的虚弱只是暂时,可她的身子居然还没好……而且能让木槿看出端倪,想来她的身体已是很差的了! 她不由紧张,医者不能自医,纵使师父医术高明,却也难免…… 越想越是担忧,叶凝握紧茶杯呆站了片刻,眉目焦灼:“我想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玖 祭物堪噙泪 一场雷雨后转成了阴雨,淅淅沥沥下个不止,然而正午的南曲街上依旧车马喧嚣。 叶凝等人方一进楼,便有伙计殷勤迎上来,引他们往二楼雅间。叶凝道声不必,选临窗的位子就坐。敞开的窗户边是高大的垂柳,雨丝斜吹入窗,风微凉,窗台的花清香。 木槿和当归围在一起点菜,慕怀瑾抿口茶,问叶凝:“明日启程回京,还有事情要安排么?” “安排好如兰如松的课业便好,京城那边风声如何?” “他们探出的消息是你已去了西南边的无射郡,何况现在京城形势紧张,他们想必无暇顾及。我也会帮你安排。”慕怀瑾如今已是内卫统领,成为郑太后亲信,事涉叶凝时处境略有些尴尬。 叶凝断然拒绝:“不必安排,我小心些就是。” 目光瞟过窗外,街上一辆马车趋近,叶凝认得那是君昊的车架。 掀帘而出立于伞下的果然是君昊,微卷的长发随意束在头顶,发尾披散两肩,一袭水墨长衫平添风雅,少见的正经。 片刻后他在侍从环绕下上了二楼,叶凝便背过身去看窗外。君昊往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径直往雅间而去。 叶凝只当他没看见自己,安心吃饭。 饭至中途,楚天落归来,见了木槿便凑过来。他们两人虽相识日短,感情却不错,戏语取笑之间甚少顾忌。 叶凝见状便故意笑道:“木槿你好歹收敛些,小心真惹楚七生气。” 木槿浑不在意:“生气怕什么,打一架就好啦。” “你俩打架谁厉害?” “当然是我!”木槿和楚天落同时出声,继而互瞪。叶凝和当归见状笑个不住,却有个书童走至叶凝身侧,递个锦盒给她,甚是恭敬道:“王爷想请叶姑娘品茶。” 叶凝闻言诧异,转头便见君昊在随侍陪伴下已施施然下了楼梯,旁边是现任的云泽刺史魏正荣。 她狐疑打开锦盒看了片刻,心下一沉却未作色,只问那书童:“什么时候?” “王爷会派车来接您。” “好。”叶凝收起盒子看向窗外,君昊正站在马车边的伞下抬眼望过来,狭长的桃花眼眯起,唇角几分笑意,向她点点头。 明明是一张很好看的脸,那笑容却令叶凝觉得别扭,便偏过头不再理他。 慕怀瑾坐在叶凝对面,此时自然跟随她的目光看到了君昊,微微色变道:“那是逸王殿下?”见叶凝点头,他便皱眉:“你怎么招惹上他了?” “机缘凑巧而已。”叶凝细品甜点,心情转好,不由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跟他有仇?” 慕怀瑾眉目未展,只盯着君昊不语,直至车驾消失在川流人群后才道:“这个人,以后还是不要沾惹。” “我有分寸。”叶凝语气微微敷衍。 慕怀瑾无奈,见她唇角沾了糕点粉末,便伸手帮她擦拭。手指还未触及,叶凝陡然反应过来,低头作势整理衣袖,慕怀瑾手臂停在半空略是尴尬。 幸而楚天落和木槿说得正欢,当归也正低头喝汤,无人注意,慕怀瑾愣了愣收回手臂,自嘲而笑。叶凝便道:“许久未见朗儿,他现在还好?” “朗儿么?”慕怀瑾愣了愣,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不由苦笑:“婉仪很会照顾孩子,他很好。” 窗外风过,对面桌上少男少女的笑声传来,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一双十四五岁的男女对坐饮茶,言谈之间亲密无间。 往事袭上心头,慕怀瑾蓦然失神。 饭后楚天落自去忙碌,当归和木槿上街闲逛,慕怀瑾被拉去拎东西。 叶凝撑了伞径往百草堂同林夫人说了要回京一趟的事,便去安排如兰如松的课业。 数月相处,叶凝待如兰姐弟亦师亦姊,两个孩子也都很黏她。听说她又要远行,如兰倒还好,如松便抱着叶凝不放:“凝姐姐你刚回来没多久,怎么又要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叶凝蹲身哄他:“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候给你带好玩的好不好?” “有什么好玩的?”声音软糯可爱。 叶凝倒是被问住了。云泽市集繁华,并不缺各种新鲜玩意,因有北域各国商人往来,稀奇物件甚至比京城还要多些,她只能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 如松眨眨眼,几许期待几许不舍:“姐姐要早些回来。” “那你们要听娘亲的话,乖乖读书!” - 后晌的深巷里十分安静,因小雨连绵,巷中不见半个人影。 叶凝撑伞埋头缓行,心绪繁杂,忽听有人唤她“叶姑娘”,抬头便见崔文迎面走来,一手撑伞,另一边拿着两个暗红色的长木盒。 崔文是巷头棺材铺的老板,做的棺材十分精致,在城里颇有名气。而崔文以一方棺材体悟人生,言谈也有趣,后来往来频繁照面,两人渐渐熟悉。 叶凝认得那木盒是长乐街一家字画铺的,便道:“崔老板,又去淘字画啦?” “闲着没事去逛了一圈,正好看见有怀影山人的新作便买了来,叶姑娘若有空,一起看看?”崔文一贯的书生气。 叶凝打趣:“还是算了,万一我也看上这幅画,却不成了爱而不得?” 崔文闻言而笑,便也不再提,话锋一转:“刚才见逸王殿下的车驾停在那边,叶姑娘难道是同逸王有约?” “是么,倒不知逸王驾到,我先告辞。”叶凝匆匆几步走过去,便见门口停了辆马车,正是上次接她去君府的那套。 她掀帘上车,心念一转,忽然有些疑惑。便退出去仔细看那车的装饰,虽然用材精致贵重,却无任何逸王府的标志。 君昊日常用的并非此车,崔文怎知它是君昊派来的车驾? 马车在青石路面缓缓前进,车内铺了厚软的垫子,上覆凉席。 淅沥雨声传来,角落处瑞兽吐香,清甜淡雅,叶凝识得里面有安神药材,心绪渐渐舒缓。 取出君昊送来的锦盒,里面是枚鹅蛋大小的陶制鱼形埙。论形状材料并不罕见,从杞国至巫夜,乃至更北的部落,都会用埙吹奏乐曲。但君昊送来的这枚却十分特殊—— 埙的一侧是振翅雄鹰,鹰翅上刻有奇异花纹,另一侧刻着龟,龟壳却是皲裂状,旁边是闭目祝祷的占卜师。 叶凝抚着上面深浅参差的刻痕,似乎能听到庄重肃穆的乐曲。 在巫夜每年的祭天大典上,王宫的乐师们都会奏乐礼颂,所用的乐器上都有种种雕饰,代表不同的涵义。手中的埙正是祭祀所用的礼器,本应供奉在神殿之内的祭物,却流落至此,不免令人伤感。 叶凝靠着软垫,心内暗暗盘算。这个君昊,以王爷之尊招揽她一介民女,又屡屡用巫夜之物试探,到底想怎样? 依旧是坐落在花海内的府邸,月半之后旧者谢落,新花初绽,细雨清洗下十分鲜润。 叶凝掀帘望外,成片的花海在雨幕中盛开,远处叠嶂的山峦隐在雨雾之间,就连那起伏连绵的殿宇都披了朦胧光影。 雨声断续入耳,叶凝瞧着迷离景色发呆。忽然想起那夜对酒,公子清说人生虽然疲累,却也有许多美好值得追寻。 一时间心念起伏。 君昊已在府内摆了小宴,花姬引叶凝入内后告退,君昊自屏风后转出来,将手中书卷随手放在矮几上,笑道:“叶姑娘,请坐。” 叶凝也不客气,款款落座,抬眉道:“我确实是巫夜人,王爷还想问什么?” 君昊未料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便拍手而笑:“叶姑娘早该如此爽快!我还想问,叶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身份?” “识得巫夜的毒药,知道眼儿媚的事,认识这枚埙。叶姑娘应该不是普通的巫夜人罢?” “确实不是。”叶凝直视着他,“我曾是公主伴读。” “哦?”君昊来了兴趣,在她对面落座将她打量着,啜一口茶缓缓道:“巫夜那时只有一位迦凝公主,那么现在迦凝公主呢?” “下落不明,也许死了。王爷也见过那场战争,城破的时候混乱不堪,谁还能顾及公主在哪。”叶凝并不躲避他的目光,语气中却有几分哀意。 见君昊并不怀疑,她续道:“现在王爷能否告诉我,到底想怎样?” 君昊懒懒靠在椅背,眼角眉梢渐渐有笑意爬上,缓缓道:“我有几位朋友也是巫夜人,叶姑娘若有兴趣,我可以引荐。” “朋友?”叶凝嗤笑,“你的朋友没杀了你?” “你不是也没杀我?”君昊笑得从容,“当年下令出兵的是先帝,带兵的是徐铿,我不过担个虚名。叶姑娘就算要恨,也该恨下令出兵的那位。” 微卷的长发散披在两肩,他举杯品茶,意态安然,仿佛下令出兵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叶凝觉得有趣:“让我恨你的父亲?这可算是大逆不道。” “总比恨我好。”依旧事不关己的模样。 叶凝便顺水推舟:“我在京城听说,出兵的命令是先皇下的,但这主意却是太后出的。”君昊依旧意态安然的品茶,眼神却锋利了些:“哦?” “怎么你不知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会知道。” “王爷聪明过人,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君昊笑了笑,搁下茶杯坐起身,徐徐道:“所以说到底,你们要恨,也该算到太后头上。” 屋内一时寂静。叶凝瞧着他的神色,霍然明白过来,心内竟然隐约有些激动和不安—— 做出同仇敌忾的姿态,挑唆巫夜人憎恨郑太后,君昊想做的果然不是闲散王爷! 现下郑太后篡权窃国的意图昭然若揭,君昊他是坐不下去了!不对,他似乎很早就在招揽巫夜人…… 思绪陡然有些繁杂,叶凝暂且将它按下,提起另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说起来,王爷是否知道,当年太后是用什么说服先帝出兵?” “巫夜人意图用毒药谋害帝后,才招来灭国之灾。叶姑娘不应该早就知道了么?” “这种说辞谁信?” 君昊笑了笑,忽然指着满桌菜肴:“本想请你品茶用饭,说这些做什么,叶姑娘尝尝这菜做得如何?” 陡然被他岔开话题,叶凝愣了愣,还欲再说,君昊已抢先道:“这厨子以前在扶归楼,是我从澹之那里讨来的,手艺很不错。” 叶凝见他如此,不由气结,瞪了君昊半天,情知他不会再说,便起身道:“告辞!”不待君昊说话便拂袖出门。 君昊也不生气,朗声道:“叶姑娘若想明白了,随时来找我。花姬,派人送叶姑娘回去。” 声音渐渐被抛在身后,叶凝转过几个拐角,想起刚才君昊那无赖表现,越想越气,忍不住抬脚踢翻道旁的几个花盆。可再生气也是无可奈何,叶凝出门随手牵了匹马,便扬鞭穿越成片的花海,自回住处。 一道人影翩然落在门口,发丝衣衫沾了雨滴,却难掩风华。他瞧着那疾驰在花海中的背影,不自觉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拾 人生足别离 从云泽到京师相隔千里,叶凝心中惦记师父,日夜兼程,到达京城时恰逢一场大雨。道旁的酒肆里人声鼎沸,过往客商皆在此避雨闲谈,拥挤而热闹。 叶凝愈近京城时心中便愈不安,此时耐着性子等了半天,那雨却还是下个不停,便顾不得其他,从店中买了副斗笠蓑衣,冲入雨幕纵马疾驰。 慕怀瑾不放心,要跟着她,终是被木槿拦下了:“阿凝见了她师父必定有很多话说,我们还是别去了。” 一路疾驰,雨点劈劈啪啪打在脸上,冰冷而刺痛。 叶凝记得初识师父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 那是慕怀瑾迎娶苏婉仪的头一天。彼时她尚且寄居慕府,府内筹备着婚事,喜庆忙碌,她独自寂寥苦闷,便进山散心。 到得后晌,原本晴好的天气骤然转变,浓云积聚,大雨滂沱。生满树木的山路本就潮湿,大雨之中更是寸步难行。 她寻了处亭子暂歇,衣裳已被雨淋透,裙角鞋面沾满了泥,在大风之中湿冷难当。 山中空荡寥落,除了她更无行人,触目所及皆是被雨点敲打的树叶,似在凄风冷雨中颤抖挣扎,一如狼狈的她。 那时离巫夜灭国不到两年时间,叶凝也才十三岁。她失了家国,没了父母,在敌国的京城寄人篱下本就凄凉,难得对慕怀瑾生出依恋,却又迎来他要另娶他人的消息。叶凝心中灰丧之极,压抑收敛许久的情绪决堤,便在那深山大雨之中,独自抱膝嚎啕大哭。 后来有人轻轻拍叶凝的肩,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师父——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衣衫鞋袜尽湿却不显狼狈。她的脸色十分和蔼,柔声问道:“孩子你怎么了?” 彼时的音容,叶凝永生铭记。 眼前滂沱的大雨迷离视线,叶凝沿着小道疾驰,浑身湿透。 渐而云散雨收,阳光自云缝中洒下来,在开阔的原野间架起一道极美的彩虹。叶凝纵马至山脚,摘了斗笠蓑衣缚在马背上,令马自去觅草,自己却沿着蜿蜒小径登山。 药娘子藏身的道观十分隐蔽,因罕有人至,潮湿的山径上苍苔满目,枝叶横生。叶凝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远远看见坐落于山腰的道观。 待得走至道观门口时,已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钟声入耳。 道观很小,门虚掩着无人看守。叶凝推门进去,里面古柏参天,荫翳清凉,青石板铺的地面上生满苍苔。西侧植了几棵枣树,树下有人躺在宽大的竹椅间小睡,身上盖着薄毯。 侧面看去,那张脸病容清减,十分憔悴。 缓步上前,药娘子似是听到了脚步声,眼睑依然阖着,懒懒道:“你回来啦。” “师父!”叶凝唤了一声,药娘子身子一震睁开眼看过来,似是不可置信:“阿凝你怎么来了?”起身迎过来时薄毯滑落在地,她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滑倒。 叶凝忙过去扶住她,握住她枯瘦的手时,眼泪倏然湿润,无法抑制。 “哭什么啊,你这孩子。”慈爱音容一如当年。 叶凝何曾见过药娘子这样病弱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楚,扶着她往厢房去歇息:“才下了雨,天又凉,师父你怎么在这睡着?” “想起些以前的事,觉得在枣树下睡觉更安适。”药娘子笑笑,“不是叫你留在云泽么,怎么来了京城!” “郑太后以为我去了无射郡,她现在又自顾不暇,无妨。” 屋里药气扑鼻而来,旁边的火炉上放着热水。叶凝让药娘子在榻上歇着,利落地端茶倒水,而后探手把脉。 药娘子失笑:“我自己都治不好,你把脉了又能怎样?还能比我更了解这副皮囊?虽是医者,很多事情却都无能为力。”语气轻松,似乎对此浑不在意。 叶凝知她漂泊太久,见过的生死太多,也已看透自身生死,闻言不免感慨。想了想还是按下心绪扯出一丝笑容:“许久没做饭给师父吃,我去烧几个小菜吧?” 药娘子病中性格软了些,便有些孩童般的脾性,起身道:“真是很久没吃你做的菜了,我来给你生火!” “师父你歇着吧……” “歇什么,看你这笑容,比哭还难看!这可不像我坚强的小公主。” 叶凝也不再勉强,给她加了件衣裳,便扶着她去了厨房。 择菜洗净再切好,两人许久没见,此时闲闲聊着,声音忽起忽伏,仿佛寻常人家的母女。 待得饭菜上桌时,叶凝已出了身薄汗。药娘子大抵是心情转好,精神了许多,用饭时点评不断,渐渐现出几分旧时风采。 饭后叶凝自去洗了锅碗,和药娘子围坐在炉边闲谈。 这道观中原本只住着位道姑,这两天她云游在外,叶凝与药娘子独处时便十分清净。 深山空寂,月光星辉却分外明亮,两人就着夜色品茶叙话,浮世安宁。 药娘子沉疴在身,无可避免的愈来愈重,到得第三天便已卧床不起。期间叶凝尝试着诊病开药,却是丝毫理不出头绪。 药娘子跟药材打了一辈子交道,她又生性要强,曾亲尝药草辨别药性、尝试配药,体中已有千百种药潜藏,而今不知是被什么勾了起来,毒性药性一起杂乱发作,令人束手无策。 房中暖热,药娘子在床榻上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叶凝陪在身边。 药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阿凝,这些年你经手过种种药材,也碰过很多毒药,这身子得好生照料。”她虽看淡生死,有些事情却还是难以释怀:“我年轻时不更事,不懂得将惜身子,才致膝下无子。你可要留心。” “阿凝晓得。”叶凝凑过去轻轻伏在她肩上,如幼时般撒娇,“师父还有我啊。” 药娘子笑得欣慰,又叮嘱:“巫夜的事情别太执着。杞国宫里的事情也不要插手,这里面牵涉太多,不是你能应付的。”她睁眼瞧着叶凝,目光温柔如水,“我的小公主应该被宠溺呵护着。我瞧公子清不错,你或许可以试试。” 叶凝未料她忽然说这个,不由失笑,却也不羞涩:“公子清人品高雅,确实值得深交。” 窗外月圆,白练如霜,不知不觉竟已是中秋佳节。 师徒二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心意却是相通。浮生难得聚首,低语浅笑之间,美好而安宁。 - 药娘子的精神愈来愈差,木槿来探望时,她已陷入昏睡人事不知。过了两天,与世长辞。 屋外阳光明媚温暖,掩在古树下的厢房中却略清冷。叶凝守在药娘子的床边坐了一整天,不说话也不落泪,只是看着药娘子发呆。 木槿知她心性,也不过分劝解,只忙着打点后事。 因药娘子有嘱咐,两人选了后山的斜坡将她下葬。祭罢新坟,沿着山径蜿蜒而上,至山巅处有块突出的岩石,平整宽阔,旁边孤零零长着几株老树。 叶凝与木槿坐在岩上,可以看见京郊纵横的巷陌,往来人群如蝼蚁微渺,碌碌繁忙。而远处山峦起伏纵横,天空湛蓝,悠悠漂浮的云朵聚散变换,仿佛时光流动、人事更迭,不经意间便是物非人非,旧踪无处寻觅。 山风扬起衣袂发丝,吹得手脚冰凉,叶凝靠在木槿肩上,脸色茫然。 时隔六年,再次经历与至亲的生死离别,不似当年天塌地陷般的悲痛,心中只是沉甸滞涩,令人惘然神伤,不知人生何为。 山河依旧高远,天地仍然开阔,只是故人离去,再会无期。从此后不会再有人亲昵唤她小公主,不会有人给她母亲般的爱抚,亦不会有人为她的安危牵肠挂肚。 那年的慈爱音容,从此只能封存于记忆。 木槿怕她太过伤心,便柔声相劝,叶凝勉强扯出笑容:“不用担心。” 已离去者无可挽回,后面的路还是要不动声色的走下去。沉溺于悲伤无济于事,打起精神应付生活的跌宕繁杂才是正道。 叶凝当然明白。六年前巫夜灭国,父母亡故后她便已隐约明白。 回到道观整理遗物,药娘子孤身漂泊来去,留下的除了那些传奇故事和几件随身衣物,便唯有一方旧帕。 帕上有两句诗,前面是“东篱把酒意从容”,笔力遒劲挥洒自如,似是男子酒后兴起所书。后面一句“十年踪迹十年心”,笔锋柔婉缠绵,旁边晕染了泪痕,似有无限哀绝。 木槿瞧着那帕子,难免感慨:“听说药娘子曾与一位就诊的书生相爱至深,可是她回天乏术,书生最终病逝。我原以为那只是传说……难怪她阅尽千帆却始终不谈婚嫁。” “师父看着洒脱,感情二字上却执拗,始终都堪不破。不过她没嘱咐我将此帕与她同葬,大概是终于勘破了罢。” “那你呢?”木槿突兀问道。叶凝愣了愣,木槿道:“表哥的事情。” “早就释怀了。怀瑾执拗是他的事,我已不想纠结于过往。” 风吹过道观,带起屋檐铁马轻微作响,宁静悠远。 - 回春堂内生意依旧兴隆。叶凝走前已将诸般事宜交代清楚,有顾掌柜坐镇打理,店中一切井然有序。叶凝整理着屋中诸般摆设,有种久别归家的感觉。 三年前她白手起家,以超绝医术将回春堂逐渐经营起来,对这里感情自是深厚。 她坐在窗边,瞧着药铺内忙碌的伙计们。呆坐了一时,提笔写了个拜帖,命麦冬送去慕府,称后天她想拜访慕府的主人慕鸿。 离开慕府三载有余,当年她进府时初成孤女,落魄伶仃;出府时浅尝情伤,心灰意冷。时光须臾即逝,心性却渐渐磨砺得刚强。而今再回想那府里的草木器物、故人旧事,叶凝心中不起半分波澜,只有深深的疑问—— 当年郑怡究竟是以怎样的理由,挑起了那场战争,令近百万人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拾壹 登高王孙在 位于京西的里仁坊中居住的多是达官贵人。六年前叶凝进慕府时,府里占地并不算广,郑太后得势后着意照顾郑怡,特封其为荣国夫人。而今的慕府建得愈发气派,青墙黛瓦迤逦不尽,几乎占满三里长街。 府门口蹲着两座雄武的石狮,悬着先帝亲书的金字牌匾,朱漆大门紧闭,家奴在外严守。 门外的小厮已得慕鸿嘱咐,待叶凝到时便引着她从侧门入内。 慕鸿四年前请辞官职后,已搬至西偏院独居,终日或是读书饮酒,或是养花弄草,出门则访深山寻古寺,既不过问家事朝政,也不去花街柳巷、茶坊酒肆,有些皈依隐匿的意思。 相较于正院里恢弘豪奢的建筑,他所居的院落也只能用朴素简陋形容。 九丈见方的阔大院子中,五间装饰简洁的正屋是慕鸿的住处及书房,三间西厢房是贴身小厮住处。沿墙栽满花树,梧桐、芭蕉、碧桃、老梅、海棠、木兰……院中摆了十数排花盆,多有名品异种。 叶凝进门时,慕鸿正提着水壶浇花,散发阔裳,箫疏轩举。 她环视小院,有一瞬恍惚。年幼时,母亲也爱侍弄花草,因此父王在宫廊两侧植满了花树,为母后开辟了万花园,数不清的名花异草争奇斗艳,蜂蝶成阵。 从春至冬,时序递嬗,王宫中却始终花开不败,幽香满庭。 那个时候,母亲爱拎着小巧的水壶在侍女的陪伴下浇花。晨起时未梳发髻,青丝如瀑披散在两肩,晨光下那样柔和温婉…… 她一时失神,直到慕鸿的声音清晰传到耳畔:“阿凝,来啦。” 多年未见,他的身子依旧硬朗。只是当年的书卷气淡了些,举止间有出尘的逸致,叫人想起仙风道骨。 看他这样子,这几年过得应是不错吧?叶凝竟然舒了口气,隐约为他的安康欣慰。她犹豫了片刻,才上前朗声问候:“慕伯父。” 慕鸿缓缓踱步过来,挥手屏退小厮,招呼她:“进去坐吧。” “不了,我只是想问两句话。”叶凝站在原地不动,目光直白地盯着慕鸿:“当年是不是她劝说太后,让先帝出兵征缴巫夜?” 慕鸿脚步一顿,看着叶凝不语,许久才涩然道:“你都知道了。” “那她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太后?” 慕鸿摇头,微仰头望着院墙,似是想起往事。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我曾经查过,没有结果,她口风很紧。只知道是和一个叫十方的和尚有关。” “十方?” “我查过所有的线索,这个十方最可疑,可先帝下令出兵后他便消失无踪。”慕鸿看向叶凝,眼中含有疼惜,“阿凝,你大可不必如此执拗。世间万物,谁能持久?巫夜灭国也是气数已尽……兴衰荣辱,自有因果。” “慕伯父!”叶凝顾不上失礼,贸然打断他,“你后来去过巫夜吗?见过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想象过当年几十万人丧命,是怎样的情景吗!” 胸口沉闷滞涩,她竟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别过头去强忍情绪。 “我去过,很多次。”慕鸿开口,“逝者已去,执着无济于事。”他拨弄着手边的花草,有意无意,“我曾寻遍巫夜遗址,踏遍北域诸国,画了很多她的画像,到头来……”蓦然十指蜷缩,慕鸿叹气。 所有的这些,只会让他更加认清现实,让痛苦愈来愈清晰深刻。 叶凝怎会不知道?她也曾无数遍刻画爹娘幼弟的模样,勾勒巫夜山川起伏、河流蜿蜒的轮廓,回想王宫中灿烂的阳光和巫夜子民们安居乐业的场景。 可到头来,除了干涩的悲痛,只有寂落和恐惧。 生命中有些事情,无法触碰,无法理清,如暗黑的夜空般令人茫然无措。 叶凝偏头望着满院花簇,冷笑了一声。站了片刻,心中渐渐空落下来,似乎有很多话应该对慕鸿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有种空荡的寥落蔓延,仿佛时光忽然失却色彩,博大却空无一物。 她终是转头,不发一语地离去。与其和慕鸿纠结于过往,还不如寻找十方来得实在! 甫一出门,迎面走来脚步匆匆的慕怀瑾,面目焦灼。他飞身至叶凝跟前,急道:“阿凝,听说你来了,我赶回来看看。” “怀瑾。”她仰起头,收敛情绪,“府里看起来变化很大。” “这几年母亲闲着无事就修葺宅院。”慕怀瑾投以疑惑的目光,不知她为何突然造访。 叶凝一瞬千念,终是笑道:“许久没见伯父,来看看他老人家。老夫人呢?” “宫里出了点事,太后召她进宫侍疾。”慕怀瑾松了口气,陪着她缓行于鹅卵石小径,向右拐进一丛翠竹,道:“一起走走吧?你搬出去后,府里新造了一方池子,还不错。” 叶凝点头,随他向内。 已经很久不曾与他这样走过了,最初是她刻意逃避推辞,久了便生出些微疏离隔阂。后来她忙于医馆琐事,几乎不曾与慕怀瑾单独相处过,更勿论并肩闲行。 秋后天朗风清,远山一带已渐渐偷换颜色。慕府东侧风格开阔大气,到得西侧便成婉约细腻。 一方清池如碧色小镜,池边游廊蜿蜒曲折,红柱绿檐悦目,绘了人物山水及花鸟彩画,间或几处八角重檐的亭子。 依着游廊而行,一侧清池映碧空,柳丝袅娜;另一侧假山掩亭台,仙鹤闲行。 慕怀瑾知叶凝此行所重,便问道:“药娘子如何了?” “她去了。” “什么!”慕怀瑾陡然顿住脚步,“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天。”叶凝坐在游栏边,折了柳丝逗池边的红鲤,缓声道:“师父离开之后才发觉以前跟她相处的时间太少,怀瑾,以后你多陪陪伯父吧。”他似乎……也很寂寞的样子。 慕怀瑾立在她的身边,轻声道:“节哀。” 风拂过游廊,带着池中荷叶的清香,叶凝失神之间,手中柳枝落入水里,惊散游鱼。 - 须臾即到重阳节,依杞国习俗,这一日要登高辟邪,食菊花糕饮菊花酒,若有兴致,还可借景凑个诗会。 叶凝方用过早饭,木槿便已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回春堂:“阿凝,登山去啦!” “不陪你母亲?” “她忙着呢,清早就被镇远候夫人邀去品茶,后面还有不少帖子等着,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哎,那种宴会沉闷无趣死了。” 叶凝便笑:“等我换身衣裳。梧桐——给木槿倒酒。” “阿凝最好了!”木槿笑逐颜开,兔子般窜去库房,拎了一坛去年酿的桂花酒。梧桐便去取几只青瓷杯,两人就着院中开得正好的木芙蓉喝了几杯,待得出城时,郊外车马往来,热闹非常。 沿着官道走一阵再拐上条小路,人烟渐渐稀少。叶凝和木槿纵马疾驰一阵,到得雾灵山脚。 此处距城数十里,来游玩的人并不多,她们弃马登山,叶凝拎着盒甜点,木槿拎了两坛酒。 到得山顶时但见风朗气清,山间野花成片,晴好的阳光下,远近风景清晰可见。 木槿自幼习武体力极佳,爬山爬得兴致高昂,立在山巅观景,胸中陡然生出豪气,大喊了一声:“啊——”声音清澈嘹亮,随风远去,她对着旷野哈哈笑了几声,忽然噤声。 累瘫在地的叶凝本是瞧着她发笑,此时不免诧异。转目四顾,便见一方巨石之后转出个年轻公子,金冠束发,锦带束腰,红色披风衬着白净的脸,满身富贵气中透出文质彬彬。 木槿傻傻站了半天,便尴尬地窜到叶凝身边,仰起脸笑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听说木姑娘抱恙在身,不便赴宴。”来人径直走过来,笑望木槿:“原来真是如此。出门前怎么不吃药呢?” “齐婴!”木槿气怒,“我看是该给你开服药!” 齐婴笑了笑,向叶凝微微拱手,显然并不认得她。 叶凝松了口气,便也还礼,觉得他十分面善,却不认得他。木槿便道:“这是镇远侯家的三公子。”叶凝恍然忆起。 她以前曾去过镇远侯府一次,那时镇远侯的千金贵体抱恙,太医束手无策,镇远侯以高额赏金遍请京中名医,叶凝也在其中。彼时齐婴也陪伴在侧,照顾与他同胎而生的妹妹时十分体贴温和,令叶凝印象深刻。 齐婴盘膝坐下,自顾自地取了酒杯斟酒饮尽,赞道:“这酒酿得不错。” 旁边木槿半是得意半是生气:“那是自然!不过我们只带了两个杯子!” “没关系。”齐婴突然笑出几分诡诈,转头唤道:“水墨,拿只酒杯过来。”话音方落,一名书童捧着个绘画精美的漆盒过来,摆在木槿面前。 齐婴看了木槿一眼,伸手掀起盖子,便见一溜十二只青瓷杯由小到大排列。最小者形如梅花,只有拇指大小,其次便是青荷、金菊、海棠等诸般式样,最大者两寸见方,形如牡丹,碗内绘有一株盛放的牡丹,十分精致。 木槿瞧着那些酒杯愣了愣,道:“你上次说要送我的东西?”她眨眨眼,略是茫然,“可你怎知我会来这里?” 齐婴笑而不语,叶凝便徐徐斟酒,酒香四散之间,笑语再起。 因山巅风冷,几人兴尽便返,纵马入城再行至回春堂时已是后晌。叶凝进门时梧桐迎了上来,将封请帖交在她手里。 叶凝启封而视,上面简单勾勒了一丛秋菊,菊丛旁酒坛未启。旁边一行挥洒的小楷,清雅飘逸,一如那人的风姿—— 城南五里居,扫径相侯。 她瞧着那熟悉的笔画线条,兀自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世间万物,谁能持久?兴衰荣辱,自有因果。慕鸿老先生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再来个小段子: 凝幼时流寓东杞,尝遇人出殡,容甚哀戚。凝见而止之,曰:“此人尚活,何以入棺?”闻者惊问其故,凝乃开棺视之,笑曰“此误食毒物之故也。”人问何解,乃喂碧丹。俄而,其人睁眼环视,问曰:“此是何处?”时人甚奇之。——《盛京杂记之奇闻异录》 下次更新计划是周一哈~ ☆、拾贰 践约秋菊明 城南的五里居建于河畔,远离闹市毗邻青山,周围小桥流水,零星分布几处农家。 叶凝纵马驰近五里居,便见院门敞开,门口的小厮迎过来牵了马,自有人引她入内。 小径两侧竹枝修长,几声鸟啼平添生机,穿过竹林便是草堂,仆从却不引她入内,而是向右拐向一处垂花拱门。 推开虚掩的碧色门扉,眼前陡然变得开阔,仿佛遮眼的幕布陡然被揭去,明亮而阔朗,触目所及皆是盛开的秋菊,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乍然入眼,如打翻了颜料盘,在阳光下绚烂夺目。 缤纷的色彩绵延不尽,直至极远处的山脚。 花海之间,公子清着一套玉色长衫孑然独立。 那小厮退出垂花拱门,叶凝便朝公子清行去。脚边是形色各异的菊花,千姿万态观玩不尽,重重花瓣自在卷舒,如荷花、如芍药、如璎珞、如绣球,莹润堆叠,盛美靡丽。 花.径蜿蜒至一方八角亭前,公子清引她进去。 及地的帐幔已被卷起,置身其间便被如海秋菊环绕,香气盈盈。叶凝惊叹于眼前景色,亦疑惑远赴北域的公子清为何会突然出现,张口便问:“你怎么在这里?这花园是你的?” “是我朋友的园子,他精于园艺,以此为生。”公子清自矮脚桌上取了杯酒递给叶凝,自己亦举樽,道:“说好重阳对酒,我来赴约。” 他的侧脸笼罩在夕阳的光影,温雅清贵,从容不迫,仿佛此事再平常不过。 然而“赴约”二字道出时,叶凝心底还是忍不住一颤,某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间,却朦胧莫名。 公子清千里赴约,怎可不尽兴?她亦举樽饮尽,笑容明朗:“那么,不醉不归!” - 醒时窗外啼鸟阵阵,明媚阳光自窗缝漏进来,投了横斜光影。床边的矮凳上放着铜盆,里面水温得正好。 她洗漱毕,推门出去时但见日光满庭,屋檐下鸟笼洞开,几只金丝雀正在檐间扑腾跳跃,趴在栏边的猫倦懒出声,十分惬意。 叶凝眯了眯眼,闭目负手在屋前来回踱步,将脸沐浴在阳光下。 “叶姑娘,你醒啦?”清脆的女声入耳,她睁目看去,便见白豆蔻穿着鹅黄半臂,下面乳白色的襦裙,头发梳作双鬟,正俏皮看她。 叶凝觉得意外:“豆蔻,你也在这里?” “我本来在桐花楼办事,听说昨天公子来京,就过来了。”她轻轻几步跳过来,扬起裙角轻旋,俏皮灵动:“昨晚公子很高兴,他很久没那么开怀了。” 叶凝便问:“公子清呢?”白豆蔻道:“公子有事出门了。叶姑娘如果没事,我陪你上街逛逛?”叶凝欣然答应。 草堂中的早饭做得清淡,正合叶凝宿醉之后的胃口。白豆蔻俏皮甜美,饭间说说笑笑,倒是有趣。 两人饭后纵马进城,叶凝怕遇上熟人,便戴了帷帽。两人往西市逛了一圈,便步入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乾明街。这里曾是前朝御街,本朝曾有位性好热闹的皇帝在此乔装开店,卖种种陶瓷摆设,传为一时佳话。 而今的乾明街上商铺林立,随便挑出一个来,不是有着海内皆知的名头,便是有数百年的历史,口碑极高。比如两人刚刚走进的妍衣阁。 妍衣阁的主人是木槿的母亲慕湄。 慕湄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是朝内名儒,长兄慕鸿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她自幼受书香熏陶,却对衣饰有更加浓厚的兴趣。当年她出嫁时亲手做的一套嫁衣不仅绣工高绝,裁剪设计无不精妙绝伦,惊艳了无数宾客。 成婚之初夫妻琴瑟和谐,谁知她诞下木槿不到两月,却发现丈夫与青楼女子暗通款曲,那女子亦结了珠胎。 慕湄心气极高,便提出和离,搬离了夫家,独力抚养木槿。 情场婚事的失意并未影响慕湄太多,她用半年时间做了套广袖飞羽裙,名动京城。而后便开了妍衣阁,诸事亲力亲为,每年只做四套衣服,却都是巧夺天工的极品,妍衣阁由此一跃成为京中衣饰铺中的翘楚。 十几年后的今日,妍衣阁已成京中权贵小姐们最爱的成衣铺。纵贯杞国,慕湄只设两家分号,其间每件衣服她都曾过手,无一不是上品,毫无瑕疵。 叶凝来妍衣阁的次数并不少,多是为木槿而来,如今携白豆蔻再入此门,依旧惊叹于霞衣蝉带的华美衣饰。 阁中女伙计认得叶凝,便忙进去通报,不多时她出门道:“小姐在和沈家千金说话,一会就出来。” “哪个沈家?” “吏部尚书沈大人。” 叶凝会意,便同白豆蔻挑衣服,心思却有些起伏不定。 吏部尚书沈从嘉是太后郑婉的人,数月前他只是从五品的吏部郎中,如今一跃而成尚书,听说还有入相之势。 吏部掌管官员任免,郑氏自得便宜,而六部之中除了兵部外,其余都被郑氏掌控……况其间多是郑氏子弟,郑婉未免也太贪婪了些! 陡然想起昨天公子清说起的事情,心下又是冷笑——郑氏倚重内侄郑凯,封官加爵春风得意,谁知数日前郑凯却在宫里遇刺重伤,实在讽刺。纵然皇室凋敝,这杞国的江山,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易主的? 郑婉借垂帘之名篡权,自掘坟墓之举不断,京城之中如今已是暗潮云涌。满城风动,暴雨怕也不远了罢? 如此也好,待郑婉自寻死路,巫夜复国时也少了一大隐患! 待挑罢衣裙时,木槿也迎了出来,将两人引至雅间叙话。 - 在回春堂歇了两日,叶凝出入小心,也不开堂诊病,只是安心养身。 早起后她喝了清甜软糯的桃花粥,便在院中闲闲散步,看那一树木芙蓉凌霜绽放,心想这树实在可爱。既可予人阴凉,开花后也能叫人赏心悦目,若用它入药,也可解毒消肿。 正自出神,忽闻有客造访,梧桐匆匆进门回报说来访的是公子清。 叶凝微讶,出门便见有辆马车停在跟前,公子清自车内掀起软帘道:“我去拜访一位朋友,你有兴趣同去么?” “拜访谁?” “京中小诸葛。她或许知道些十方的事。” 叶凝闻言大喜,便登车同行。车内桌上摆了茶盘,公子清倒了一杯递给她,叶底绿嫩,茶汤透彻清亮,叶凝嗅着高爽的香气,笑道:“是六安瓜片?” 公子清点头,几分揶揄:“也是不错的药材。”两人相视而笑。 城东崇德坊中有处不起眼的院落,与周围一般无二的青墙红瓦,朱漆大门。 公子清遣退车马,上前拍门,片刻后有个中年男子探头出来看了看,闭门又进去了。再过片刻,那人过来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院落并不太大,正屋的两侧是厢房,门扉紧掩。正中的那间前后通透,依稀可见后面的花圃。 有位女子躺在矮榻上,就着穿堂的微风观玩一方奇石。听见脚步声,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倦懒道:“公子清?稀客。” 那男仆上前奉茶,公子清便在她对面的蒲团上落座,介绍道:“这位是叶凝,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小诸葛将叶凝打量一番,转而看向公子清:“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又想问什么。” 公子清笑了笑:“沈从嘉新近升了吏部尚书。”他的目光扫过长案上的奇石,沉声:“我听说他有位胞妹叫沈初荷,不知她现在何处?” “沈初荷?她不是进宫为妃,八年前就郁郁而终了么?”小诸葛讶异挑眉。 公子清笑着不置是否,捻着手中一枚念珠,缓缓道:“那你可知她与哪些人来往?特别是,是否与端亲王交往?” 端亲王君恒是先帝胞弟,贤德仁善早负盛名,甚至曾被议储。先帝登基后不久便封他亲王之尊,元佑二十四年南音太子被废,端亲王亦受牵连,削爵贬为庶民,同废太子一同流放南疆。这些年来他销声匿迹,从未踏足京城,据说是已看破红尘入了空门。 小诸葛渐渐收了懒散笑意,目光转为锐利:“沈初荷的情况这边倒有不少,只是,你打算用什么交换?” “她现在的下落。” 小诸葛很感兴趣:“她居然没死?那倒能解我不少疑惑。成交!”转而看向叶凝,“你呢,想问什么?” 叶凝微微欠身:“一个名叫十方的和尚。” “十方?”小诸葛挑眉,“打听过他消息的人倒不少,只可惜我这里对他了解不多。叶姑娘想问哪方面?” “他的样貌身材,身世背景,只要与他相关就好。” “要求倒不高。你打算用什么交换?”小诸葛挑眉。 未待叶凝说话,公子清已道:“她是我的朋友。”小诸葛愣了愣,片刻后失笑,招手叫那男仆过来耳语一阵。 片刻后男仆手执一幅画交在小诸葛手中,她缓缓道:“十方在京城待的时间极短,当时不曾特别留意,只知他与慕府那位老夫人有过来往。后来有位女人寻他,作了这幅画像。”她将画卷展开,交到叶凝手中,续道:“他原本并非和尚,而是个云游采风的书生,叫靳淮远。” 叶凝接过那画卷,便见上面是个倚梅独立的书生,长相俊美,左眼似是重瞳,右耳耳垂处有颗惹眼的红痣。 她瞧了一阵,蓦然浑身一震,细看之下不由大惊——这线条勾勒的笔法,与师父的笔法何等相似! 靳淮远……她拧眉努力回想,往事浮光掠影,倏然定格在道观中的小榻上。师父昏睡之中秀眉微蹙,轻声唤道:“淮远……”柔情缠绵。 叶凝似是不可置信,陡然握紧了画卷,急切问道:“画这幅像的,是不是药娘子?” 小诸葛也是讶异:“你认得她?” 她是我的师父啊!叶凝心绪激动,却还是未乱方寸,点头扯出一抹笑意:“谢诸葛姑娘。”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关于师父的传说中,她深爱的书生不治而亡,而师父却来此寻访他的足迹。淮远……那样深情缠绵的低唤,十年踪迹十年心,她深爱着的书生终是做了和尚消失无踪,化身十方。 而今师父故去,十方又在哪里?他云游四方,莫非真曾洞悉巫夜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章新增了木槿的简要介绍,把苏婉仪的设定改成了偏房,然后当年叶凝和慕怀瑾分手的详细经过后面会择机解释哈~~~飘走去码字~~ ☆、拾叁 帝王作傀儡 深秋九月,山间多已偷换颜色,枫叶红烈如火,绿叶转成墨色,澄黄的树叶还未脱落,三色交织连绵,蔚然成画。 叶凝与公子清立在药娘子坟前,相对无言。 许久,叶凝收了伤感心绪:“风冷了,走罢。”公子清立着不动,却扭头看她:“你想她么?” 叶凝默了默,走过去轻抚着冰冷的墓碑,笑容中竟有苍凉:“你会想你娘亲么?”依着墓碑坐下,指尖轻轻拂过刻入石碑三分的字,忽然牵了牵嘴角。 师父就沉睡在下面,不似父王母后葬身火海,不似幼弟音讯全无。如果想她,还是能来探望的,这足以令人欣慰。 人生之中,本就不会有人永远陪你同行,差别只在于道别的早晚而已。 她仰头瞧着湛远碧空,起身时背挺腰直。公子清宽袖白衣,突然道:“回去让秋琳跟着你吧?” 叶凝讶然,公子清道:“药娘子写信托我照顾你,有秋琳时刻保护,我也放心。”他忽然顿住声音,身影倏然挪动,从十数丈外的丛林间揪出一位樵夫。 漆黑的乌木扇柄抵着樵夫咽喉,公子清脸色冰寒:“谁派的?”——山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飞舞,乌木扇如同沉黑的短剑。公子清浑身杀意难敛,锐利紧逼,全不似往日的内敛温和。 那樵夫眼中升腾起惊恐,身子笔直僵硬,声音沙哑的“啊”了两声。 公子清冷笑一声,扇子拂过樵夫身上几处要穴,掌心劲力发动,动弹不得的樵夫飞起而后落入一丛浓茂的灌木中。 叶凝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公子清脸色渐而和缓,道:“走罢,尽快离京。” “怎么回事?” “郑太后的人,似乎冲你来的。”公子清皱眉。叶凝便随他下山,回头道:“那个人逃走怎么办?”公子清浑不在意:“会有人处置。” 一路无言,进城后叶凝迅速到回春堂取了给如兰姐弟买的小礼物——从珍玩阁挑的一套石雕十二生肖、一套精致的戏曲人物瓷像和从妍衣阁中给如兰选的衣裳,而后叮嘱顾掌柜看好医馆,便孑然离开。 出城后纵马疾驰一阵,果见公子清在道旁酒肆中等她,一人一骑,不见随从。 叶凝目光扫过周围,不禁感叹公子清的暗卫藏得实在隐蔽。 从京城至云泽,沿途山川锦绣,晚秋天气渐寒,黄叶连绵不绝却还未掉落,满目澄黄令人心旷神怡。 公子清带着叶凝游山玩水而过,令她眼界大开。譬如古怪奇绝的险峰石山,云蒸霞蔚的巍峨峻岭,如诗如画的偏居村落,烟水迷蒙的世外仙境,或宁谧或壮阔的景致令叶凝心中积郁尽散。 有种陌生的情绪在滋生,如春草蔓延,却无人察觉。 - 抵达云泽已近十月中旬,容城街旁的银杏皆已纯黄。一场雨夹杂着寒风,吹落黄叶无数,厚厚堆叠在路边,踩上去十分松软。街上行人加了厚衫,三三两两的赏景,茶楼酒肆的窗户皆是洞开,观者无数。 叶凝瞧着满街银杏,隐约品味出容城的独特韵味。 从扶归园出来时她撑了竹骨伞疾行,寒风裹挟雨丝吹过来,渐渐觉出几分萧瑟,却令人神识清明。 到得住处,当归两月没见叶凝,甫一见面便攀在她身上,道尽喜悦与担忧。是夜两人生了炉火,拥被坐在床上说话到深夜才抵不住困意,昏然入睡。 次日推窗望外,烟雾迷蒙雨丝冰凉,雨还未停。 两人饭后翻箱倒柜,将些保暖的厚衣服寻出来,打算再上街买些衣服。 雨点打在院里芭蕉叶上,淅沥不止,忽然响起叩门声,当归撑伞出去开了门,便见秋琳一身劲装,正立在门口。 她发丝上沾了点点雨珠,脸上却笑意盈满,进屋道:“叶姑娘,公子派我来保护你。” 叶凝便道:“那以后你就住在这里罢。正好待会去买些衣服,你这一身穿出去太扎眼。” 秋琳看看自身衣饰,失笑:“习惯了这身打扮,倒没注意。”她上前几步,脸色微有凝重,“公子让我转告,昨夜得到的消息,皇帝被太后囚禁了。” “什么!”叶凝和当归同时惊讶出声。虽然郑太后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但她这也太操之过急吧? 秋琳冷笑:“小皇帝上朝时,有只鸽子从他衣服里飞出来。众目睽睽之下郑太后十分气怒,斥责皇帝贪玩不思进取,让他在宫中思过半年,期间由她摄政。哼,谁知道那鸽子怎么进去的。” “满朝文武无人反对?” “有几位前朝元老替皇帝求情,却没争过太后。” “定亲王呢?” “定亲王名曰辅国,在郑太后打压下没甚权力。何况他本就缺乏决断,也觉得郑太后处罚不错。从始至终,听说他毫无异议。” “毫无异议?”叶凝觉得有意思。 先帝亲命的辅国重臣居然是这样的作风,是他掩藏太过,还是他本就庸碌无为?念及先帝宠妻过度,能令后宫干政,养虎为患,致使今日的局势,却又觉得也许本就是先帝识人不明。一时揣测不定。 先帝重感情,世人皆知,然而朝政天下,岂是能让感情主宰的?感情用事,恶果自食! 冷雨依旧淅沥,幼帝被软禁的消息长翅膀般飞出京城,没过两天就传遍了云泽。 据说事后有位言官执意为幼帝求情,被太后一顿怒斥,险些贬官。那人不屈不挠,惹得太后大怒,终是寻了个由头令他锒铛入狱。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引得百姓议论不止。 不知京城中和其他州郡是何情形,在容城之中,消息抵达时经几番添油加醋,已然变了味道。消息如一方巨石投入湖中,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在有心人的催波助澜下,民怨沸腾。 有些消息叶凝无法探知,却能猜到大概。和公子清说起此事时,公子清只是笑了笑道:“时机未到,静观其变。”言语之间却隐然有局势在控之态。 素来轻佻风流、行事张扬的君昊倒是收敛了些,不似先前那般驱车横行街市。几次偶然碰面,君昊依旧戏语笑颜,似乎幼帝被软禁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 叶凝心中惦记十方的事情,也无暇理会君昊,同林夫人聊了药娘子过去的经历,却无任何线索。 时光如指间细砂流走,院中叶落草枯,萧瑟肃杀。 隆安元年的第一场雪便在这肃杀之中悄然降临。 叶凝晨起时裹着披风推窗望外,雪珠子被风裹挟入窗,几乎迷离双眼,落在脸颊冰凉。她拉起毛领护住脸,触目所及皆是白茫茫的——几株花树如雪伞舒张,紧邻墙跟摆着的花盆皆被雪覆盖,起伏的轮廓悦目,院中积雪平展如新,像是铺了松软的雪毯。 目光越过墙头积雪和隔壁人家的屋顶,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如春日里随风扬起的柳絮,天空中铅云如扯絮,不见半只飞鸟。 这场初雪在昨天半夜悄然到来,积雪已有两寸,却无停下的征兆。 空气清寒,叶凝掩窗呵手,往火炉中多加了些炭,过去喊当归起床。隔壁的秋琳不见踪影,叶凝只当她出去练武,便去洗漱。 两人正在厨下做饭时,房门开处秋琳飞身而入,手里拎着几只野兔香獐。 叶凝接过来瞧了瞧,啧啧称赞,秋琳笑道:“以前每年初雪,公子都会带我们打猎。今早走时你们还在睡,就没说。” 当归凑过来跃跃欲试:“好食材啊!”秋琳便道:“待会就给你剥了。” 饭后几人在厨间忙碌一通,待得酒热时架起火堆慢慢烤肉细嚼,香气满院。 雪还簌簌下个不停,叶凝回屋又翻出那张十方的画像来,她拿纸笔梳理,皱眉不止。目下她对十方的了解太少,偏处云泽也无法打探消息,唯一的办法就是合巫夜族人之力,可时间紧促,她哪里认识半个巫夜人? 叶凝将笔扔在桌上,溅起数点墨汁,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她盯着画得凌乱的纸笺站了半天,终是决定妥协,待雪晴后去拜访君昊。 - 入冬后天气转寒,君昊已搬到了他在山间开凿的水殿别居之中。 叶凝问明道路后由秋琳陪着进山,连日的骄阳已将道上积雪消融,路上略是泥泞。两旁的草地树林中雪还未融尽,在灿灿阳光下晶莹生辉,有飞鸟野鸡在其间扑腾跳跃觅食,生机焕发。 水殿建在山腰,远远便能瞧见起伏的屋檐轮廓和悬空架设的观景亭。 叶凝缘山径而上,渐渐积雪薄淡,唯余青石台阶积水潮湿。 这山名曰隐鹤,因山中藏有温泉,致地气和暖温煦,四时风景与别处迥异。连日的大雪落地即融,反浇灌了这一方独特山林,地上青草愈发茂盛青翠,林间树叶还未凋尽,正随风摆动,悉索有声。 地势渐渐平缓,飞宇重檐近在眼前,护院家丁远远就看到了她们,此时便拦住去路,问道:“两位有什么事?” “回春堂叶凝,求见逸王殿下。” 那护院的汉子常年驻守此处,并不识得叶凝,将她狐疑打量了一番,便飞身入内通报。瞧他身高体壮,行动之间却十分轻盈,几个起落如蜻蜓点水,片刻即隐身不见。 旁边秋琳赞了声:“好身法!” 那汉子不到片刻便即折返,躬身道:“叶姑娘请。” 叶凝举步入内,走过两重院落后便是大片开凿出的湖,碧绿中隐然有红蓝之色。水面上成片的青荷叶如圆盖,竟在这寒冬之中开出连绵的荷花。 菡萏香倾十里波,陡然从冰雪天地走入这方温软湖中,恍然两重世界。 湖上曲廊蜿蜒,置身其间只觉湖水温暖润泽,荷花香气清芬,而远处白雪皑皑覆满山顶,此处便如人间仙境。 一炷香的功夫后才行至彼岸,那婢女将叶凝送至湖边,屈膝行礼:“王爷就在观景亭中,不许旁人打扰,叶姑娘沿此路前行就好。”眼神投向秋琳,歉然而笑。 叶凝便道了声谢,让秋琳在此观景等候,自己沿那山间石阶拾级而上。 观景亭悬在半空之中,通向它的石径也是修在绝壁之上,叶凝并无功夫在身,行到亭边时已出了身薄汗,半因登山劳累,半因险路费神。 君昊蹲着的身影近在眼前,她扶着膝盖喘口气,步入亭中,便见君昊脚边一束嫩草。 她疑惑走过去,入目是一只肥硕的灰毛兔子,额间有片心形的白毛,十分可爱,君昊手中捏着嫩草送到它嘴边,竟是在喂兔子! 叶凝对这位逸王殿下有些扶额的冲动,君昊却转头冲她一笑:“这只兔子怎么样,可爱吧?” 作者有话要说: ☆、拾肆 往事成伶仃 悬于半空的观景亭背靠峭壁,三面临风,虽说山中有温泉,站在此处时却也觉山风清冷冰凉。 君昊习武之人,自是不惧寒冷,只穿了件金线绣边的暗紫色锦袍,与叶凝裹着的狐裘对比鲜明。 那只灰毛兔子细嚼慢咽,君昊耐心喂他,随口道:“叶姑娘难得来,看我这里风景如何?” 此处视野开阔,山环水绕,风景自是绝佳,还需多说?叶凝不答反问:“王爷曾说要引我去见巫夜人,有什么条件?” “果然郎中也是生意人。”君昊假意感叹,站起身来,“不过叶姑娘能相通也是好事,我便不能免俗的提个条件。我引你去见巫夜人,你帮我辨别几味毒药,看有何功效,是否能解。” “跟眼儿媚相似?” “来路更加复杂,牵涉也更多。我手下的人分辨不出,也就你这巫夜的公主伴读能指望了。” “王爷过奖。”叶凝客气而疏离,“何时起行?” “五日后我派人接你,回来你抽空帮我辨药,如何?” 叶凝没有异议,便转过头去看风景。君昊走到她身边,也扶栏观景。良久,他指着起伏的城郭山峦,忽然开口:“站在这里看风景,感受如何?” 叶凝简单回应:“很好。” 偏头看他侧脸,便见他脸色略有肃然,手指轻轻敲着朱栏,暗紫锦袍衬出浑身的贵气。此时的君昊收了风流纨绔的外形,隐然王者之势。 秀丽江山收入眼底,令叶凝心底亦是澎湃。 山风扬起她的青丝,有几缕钻入狐裘柔软的毛领间,她伸出手捋出来,微微垂首的模样映入君昊眼中,他忽然笑了笑:“走罢,这里风冷。” 叶凝凌空占得久了,也稍有晕眩,闻言便举步要走。哪只君昊忽然舒展手臂,将她揽入怀中,纵身跃出亭子。 耳畔风声掠过,叶凝惊呼一声,只觉身子忽然随他急速下坠,大骇之下顾不得其他,忙环紧他的腰。 峭壁之上偶有突出的嶙峋山石,君昊足尖在石上轻点,几个起落后稳稳着地。 叶凝惊魂未定,呆站了片刻才仰起脸来,脸色微微泛白。 她见君昊眼中笑意盈满,一时气怒非常,指尖在袖中略一摸索,便要施以颜色。耳际忽然传来声娇斥,一道浅紫色人影须臾即到眼前,利刃带着寒意刺向君昊脖颈。 君昊腾身而退时松开扶着叶凝的手,叶凝身子微微晃了晃,便即站稳。 两团紫色人影交织,秋琳手中短剑一尺三寸,泛着清冷的光招招紧逼。 君昊手无寸铁,加之技输于人,应付得捉襟见肘,然而他宽袖飞舞腾挪跳跃之间,却丝毫不滞涩。秋琳剑术精绝,轻功更是公子清暗卫中的翘楚,君昊却不比她逊色,如鹞鹰起落,敏捷非常。 两人还未拆几招,忽有数枚飞梭破空而来,逼得秋琳不得不收手。她退至叶凝跟前,怒瞪君昊一眼,收了短剑。 君昊朗声笑道:“没想到叶姑娘身边还有这样的高手!”他挥了挥手,四周风寂,更无人影,想是那些暗卫已退回原处。 叶凝懒怠理他,拉起秋琳便行向湖上曲廊。 君昊转身进了湖边水榭,在一张琴旁坐定,铮然起奏。 叶凝遥遥闻得琴中之意,哼了一声,更不回头。水榭中的君昊琴声未停,目光却随着青荷中渐行渐远的女子流转。直至她走远,惘然失笑。 - 叶凝往百草堂辞别时,顺道安排了如兰姐弟课业。林夫人轻轻握住叶凝的手,语气伤感:“这一趟去京城,你可消瘦多了。” “路途奔波,当然要清瘦。”叶凝浑不在意,同她步出客厅,院里如兰正在捣药草,如松蹲在旁边歪着脑袋观察。 林夫人瞧着一双子女,掩不住的欣慰。忽又想起什么,便命丫鬟取了个包袱过来,里面是件紫色织锦斗篷,散落绣着白色雪花,风毛出得极好。另有浅灰色貂裘和猞猁裘,皆是上品。 叶凝自来到云泽后生活中受林夫人不少照拂,此时便待推辞,林夫人已道:“北边天冷风寒,多带几件保暖衣服总没错的。你帮如兰如松那么多,若还推辞,可就是嫌我不好了。” 叶凝推辞不过,只得道谢。回去时顺道去扶归楼,配情九思的药材已集齐,正在按叶凝给出的方法炮制。叶凝许诺回来便配药,公子清只说不急。 时日匆匆,须臾即到约定之期。 当归收了个极大的包袱抱上马车,又装了几坛药酒糕点,看得秋琳笑个不止。 当归委屈瞪着秋琳:“出门要照顾好姐姐,她畏寒怕冷,夜晚定要看好火。” 秋琳点头称是,当归又唠叨:“姐姐爱喝酒吃甜点,记住啊。” “知道啦,小管家。我们走了你要看好家哦。”秋琳瞧着当归委屈担忧的模样,几乎要笑出声。陪着公主出行,她怎会不尽心?何况,昨夜扶归园中有人也曾叮嘱过这些事情。 君昊派的马车宽敞结实,正宜远行,大小包袱塞进去占了半壁车厢。叶凝和秋琳相对而坐,抱着手炉取暖。 赶车的人名叫贾笙,自称是君昊手下的管事之一,生得精干高挑,穿着普通的深蓝长衫,戴了瓜皮小帽,并不惹眼。然秋琳一眼看过去,便凑在叶凝身边低语:“逸王殿下倒不吝啬,这人功夫在我之上。” 叶凝嗤笑:“他还等我活着回来配解药呢,当然得保我周全。” 贾笙扬起长鞭,马车骨碌碌前行。当归立在门边挥手,目送他们拐过街角,渐渐湿了眼眶。 - 出得云泽天气渐寒,经呼戎草原时马车折而向北,往杞国的邻国那勒而去。 贾笙沉默寡言,车却赶得稳当,选择吃饭住宿的店铺客栈时也极有眼光,似对沿途极为熟悉。 叶凝乐得万事不理,只捧着手炉在车里避寒,偶尔掀帘望外,但见开阔的草原被薄雪覆盖,偶有青色草叶伸出雪面,引来与雪同色的野兔竞食。 沉溺于美食中的兔子尚不自知,秋琳却戳戳叶凝肩膀。抬头便见苍鹰振翅盘旋于半空,如沉缓的江波流畅,却暗蓄汹涌。 猛然一个俯冲下来,惊得群兔四散奔逃,苍鹰振翅滑翔,愈来愈低。雪下泥泞湿滑,兔子的短腿陷入雪中,哪能跑得快?便见苍鹰自地面轻轻一掠而起,爪下的野兔尚且挣扎不休。然天高风劲,既已落入敌手,哪还有逃脱的可能? 叶凝既为野兔叹息,又因苍鹰叹赏。 记得幼时往北境的草原玩耍时,也曾见鹰击长空,野兔竞逃,相似的画面陡然令她忆起那时的情形—— 那勒国主携王子前来,父王设宴款待,赛马为戏。彼时她顽皮好动,带着那勒的小王子纵马游玩,无意中便见到雄鹰掳兔的场景。 那勒小王子拍着胸脯,豪气满怀:“我以后也要像雄鹰一样,当天上的霸主!”她只划着脸皮羞他,心中去也艳羡那些盘旋的苍鹰。 人事变幻无常,那勒小王子已安然成长,据说即将继承国主之位。而巫夜却在短短数月间灭国,那些年轻的勇士们曾驰骋于旷原,豪爽威猛,如今却都消失在时光中。 生命曾浓墨重彩,波澜壮阔,却最终轻如羽翼,不堪碰触。 叶凝握住秋琳的手,温热触感传来,一时间百感交集。 马车徐缓前行,贾笙始终沉默,到达那勒一处小镇后便安排食宿,秋琳在左他居右,将叶凝护在正中的房间。 睡至半夜,叶凝迷糊之间忽然被秋琳推醒,叶凝出门在外也颇警觉,迅速裹了件大氅,随秋琳跃窗而出。 午夜寒冷的风如利刃灌入脖颈,她裹紧大氅,意识已然清醒。 秋琳脚步极快,将叶凝半拖半拉至客栈后的一排民宿,贾笙已在那里备了马车,迎叶凝入内。 静夜中忽然有人语响起,渐而嘈杂混乱,回身便见刚才栖身的客栈已陷入火海之中。滚滚黑色浓烟随风倾斜,看那情势,是有人用了火油等物故意纵火。 客栈周边人声鼎沸,马嘶由远及近,马蹄声夹杂着许多人的呼喊回应。客栈中早已乱成一团,本打算救火的人见了这阵势,忙扔下水桶四散奔逃。 叶凝脸色微变:“是马贼?”秋琳点头宽慰:“放心,这里安全。” 马贼将那客栈围起来,扬着手中的弯刀,呼啸不止。有行旅客商慌乱间奔出来,他们也不在意,只催马绕着客栈打圈。 叶凝看得心惊,低声道:“你们怎知马贼会来?” “有人浇火油被贾笙发现了。” “那你们不阻止?” “这帮马贼是那勒边境最猖狂的一伙,与驻军交好,来头很大,招惹他们并非好事。”秋琳久经江湖,对北域各国的事情较叶凝更加熟悉,“他们寻常不会惊动百姓,既然来了,就说明客栈中有值得他们前来的人物……” 话还未止,火海中忽然传出一声长啸,尖细如蜂鸣,却起伏不稳,不知是为了传讯,还是发啸之人气息不继。 秋琳闻之微微色变:“果然来头不小!这声音是丘勒国师部下传讯用的。听声音,他应是身负重伤难以逃出重围,恐怕是在叫他的伙伴。” 车帘外贾笙难得的开口:“来者不善,我们走罢。” 叶凝点头,贾笙便选了偏僻巷道缓行。幸而他和秋琳早将行李搬回车中,无物落下。 叶凝倚在车壁沉思,频频皱眉。 据她所知,那勒的国师极得国主倚重,为何他的部下会遭人围剿,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问秋琳时,她亦不解,只听贾笙在外道:“国师意欲弑君自立,事情败露后被国主通缉。昨天的事。” “知道这么清楚!” “既然送叶姑娘来此,自然要探清形势。”贾笙的尾音融入夜风。 叶凝和秋琳对视之间却大为惊叹——三人同行同宿,她俩竟不知贾笙是如何取得的消息。君昊此人的传讯渠道与野心图谋,不可小觑。 作者有话要说: ☆、拾伍 流言惑人欲 客栈遭马贼洗劫的事在第二日传得沸沸扬扬,秋琳外出打听一圈,回来时叹息不止:“那国师真是愚蠢,本来位极人臣,大好富贵,偏偏想弑君自立,却又没那本事。昨晚那群马贼可不简单,活捉了国师的儿子和亲信,收获不小。” 叶凝心血来潮:“你说国师是自己想不开,还是被人蛊惑?” “公子暗线探出的消息是,国师原本安享富贵,两月前忽然心血来潮去拜佛,结果和个云游的野僧闭关长谈七天,出来便有了异动。” “那和尚定是巧舌如簧,很会蛊惑人。”叶凝随口道,脑中电光霹雳,忽然想起了十方。她霍然抬头,疾声问:“你是说一个和尚?叫什么?” 秋琳诧异于她的反应,摇头答曰不知。 叶凝取出十方的画像,借店家笔墨就地描了一副交给秋琳:“能否打听到那和尚的去向,看看是不是这人?” 秋琳接过画像,叹道:“此人倒是面相奇特,我现在就送过去,让他们查清。” “记得小心行事,不管是与不是,都不要打草惊蛇。” 秋琳往来匆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已归来。她问过公子清的暗线,无人识得画像上的和尚,不过会尽快查明。 叶凝闻言失望,师父以前易容来去,无人识其真容,这十方会不会也能易容呢? 仅凭一副画像寻找,实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却别无他法。 往北再行一个日夜,便抵九影镇。虽只是个小镇,然而屋宇错落,市集繁荣,多有异国客商往来,倒也热闹。 贾笙驱车行过街市小巷,在一家名曰“如意赌坊”的门前暂停,他入内片刻即回。马车继续在巷道间穿行,最终抵达一处私宅。 门口并无人影,待贾笙的马车停稳时,双扇红漆门被打开,内里两名小厮躬身问候:“贾公。” 进得院内,建筑摆设皆是那勒风格,无甚特殊。小厮对贾笙极为恭敬,入厅后掩门闭窗,在面南而塑的佛像后不知摁了什么,侧面墙壁上忽有暗格出现,贾笙持钥开锁,用力一推,厚重的石制墙壁似被机关牵引,如门洞开。 贾笙引叶凝二人入内,步下石阶走过狭长的甬道。两侧油灯高燃,壁上几处昏暗壁画,绘的竟是巫夜旧物! 甬道尽头阔朗明亮,有个高壮的汉子躬身相迎:“沙朗若恭迎贾公。” 贾笙微微抱拳作礼,道:“这两位就是我要引见的人。”然后向叶凝欠身道:“各位慢聊。”便沿甬道返回小院。 叶凝打量沙朗若,身材高壮面容俊朗,行止间掩不住的热情:“叶姑娘也是巫夜人么?”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浑身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末尾笑容绽开时才隐约露出明朗朝气。 “我和秋琳都是。”叶凝看着面前高壮的汉子,心生感动。 灭国那年,长达数月的围剿之后巫夜人齐聚王城,坚守王宫半月,无数鲜活的生命逝去。生死相依、戮力同心之间已无距离隔阂,而最终一起沿地道逃出王宫的两千多名少年,虽然未必识得彼此面容,却已如兄弟手足,有别样的深厚感情。 契阔六年后重逢,知悉彼此安好,闻得熟悉乡音,能不感慨动容? 沙朗若上前两步,虎目中已隐然含泪。当年逃离王宫,他算是年纪较长的孩子,而今见了两人便如幼妹,令人想起当年一起逃走的伙伴,和那些葬身战场火海的族人。 他蓦然以手掌覆胸,躬身作礼。叶凝与秋琳不发一语,亦覆胸躬身。 是久别的问候,是诚挚的祝福与思念,更像是一种凝重的仪式。为静穆安息的忘者,为勇武奋斗的生者,精神不灭,壮志尚在,家国焉能不复? 叶凝按下胸中澎湃,开口相询:“贾笙说你知悉那勒国内所有巫夜人的情况?” 沙朗若既见贾笙对她恭谨,自知叶凝来路不凡,便如实相告:“当年我们逃出后四散流亡,是贾公将我们召集起来,给予帮助。后来贾公开了如意赌坊,人员往来混杂,正宜我们碰头相会。我是赌坊的大管事,那勒国内的所有巫夜人都由我来联络,而今已有八百多人。” 叶凝略是欣慰:“那你们对贾笙了解么?” 沙朗若虽觉她此问奇怪,还是答道:“贾公虽是杞国人,母亲却是巫夜人。这几年他帮助我们尽心尽力,沙朗若也曾怀疑警惕,之后与他言明,贾公只要我们搜集各处消息,别无他求。这几年,他确实也这么做。” 叶凝颔首,明白君昊是让贾笙代管此事。他不出面,自是怕巫夜人的怨恨,可他能有这么好心?真的是当年目睹残杀后良心发现,还是另有图谋? 她心中犹疑,便听沙朗若问道:“冒昧请问,叶姑娘真名是什么?” “迦凝。”两字轻轻吐出,沙朗若愣了一瞬,震惊地盯着叶凝,似是不可置信。 旁边秋琳冲他微笑,走至他的身旁面朝叶凝单膝跪地,从腰间探出一枚铜制腰牌。 那是巫夜王宫侍从出入宫廷的信物,在宫外也可作调令之用,沙朗若以前虽不曾入宫,却也认得此物,再不犹疑,亦单膝跪地。 两人同声——“拜见公主!” 拜罢起身,秋琳向沙朗若行礼:“红缨宫童卫副统领秋琳。” 童卫是巫夜王宫中特有的卫队,将民间流浪失所的幼童选拔入宫,教以武功,负责一些偏殿别宫的守卫。待其长大后,表现出色即可选拔入王宫亲卫。 沙朗若几分钦佩,亦自明身世:“鹤林酋长幼子,沙朗若。” 见礼完毕,沙朗若依旧掩不住的激动,双目中精光闪动,似在绝境中重新燃起希望。 密室中桌椅俱全,沙朗若还备了些那勒的水果小点,倒杯奶茶给叶凝,将那勒境内巫夜人的情况交代清楚。 叙起别后情形,各自流落颠沛而已。所幸当年逃出失散的伙伴渐渐聚拢,以流浪人的身份在各处潜身,暂且安然,令人欣慰。 然而,还是没有半点伊洛王子的消息。 沙朗若又说起一则近来在那勒境内兴起的流言,叶凝闻之心悸—— 流言不知始于何处,说两百多年前巫夜建国是因为一处秘密宝窟,其间藏有绝世无匹的珍宝、秘籍和仙术。第一任的巫王就是凭其中不尽的珍宝聚拢人心,开功建国,而巫夜秘密流传的精妙毒术,也是源自那笔宝藏中的珍贵典籍。 更传闻宝窟藏有起死回生之法,可通雪山与天空相接处的神境。六年前巫夜人之所以舍身赴死,便是找到了通往神境的方法,要用秘术重生。 据说,那宝窟就藏身巫夜境内。还据说,当年杞国不惜重兵出击,也是为了这宝窟。 这则流言如瘟疫般迅速蔓延,虽有无数人质疑,却也蛊惑了不少人心——宝藏、秘籍、奇毒、神境、仙术,着实诱人。 其中掺杂的许多内容也令人将信将疑—— 比如当年巫夜建国时只是一群流浪人,却能将当时人人惧避的毒瘴清理干净,建成美好家园,过程成迷;巫夜凭空出现并迅速成长,以精绝天下的毒术闻名四方,来路成迷;杞国五十万大军压境,数十万人巫夜舍身相抗,原因成迷…… 虚实结合的流言令许多人滋生贪念,据说已有一批盗宝者潜入巫夜,还有人招朋引伴,想结队去寻宝窟。 更传闻北域十五国多已盯上宝藏,有年老的国主为求长生术,欲将巫夜掘地三尺。 纷扰传闻搅得人心不定,叶凝皱眉听沙朗若叙述完,心中愈来愈沉。 巫夜建国原因确实隐秘,却非流言所传,这是只有巫王知道的秘密,王室代代相传,从无外人知晓。 这则流言的兴起,是有人凭空造出,还是真有人闻得风言风语,添油加醋而成? 以巫夜为诱饵,引得人心惶惶,若真让各路高手齐聚巫夜,十五国利益交杂牵扯……乱局之中,谁可牟利? 种种消息堆叠在一起,令人头痛。似乎能隐约理出些线索,却无任何凭据。 密室中安静如死。 叶凝想了许久,终是开口—— “第一,不管多困难,定要查到流言出处和刻意散播流言的人有哪些;第二,让大家留心十方的画像,打探他的下落;第三,如果可以,查明有哪些人因流言去巫夜,行事小心,不必强求。第四——”她冷笑一声,略微犹豫,而后斩钉截铁,“放出流言,国师叛国是因为和一个叫十方的野僧密探,被他蛊惑。再则,关于巫夜的流言是十方放出去的,至于他的图谋……” 叶凝沉吟之间,沙朗若已接口道:“他要引各路高手为宝窟厮杀,甚至将各国军队牵涉进来,在北域十五国引起战乱。反正他已在那勒引起了内乱。” “就这么说。”叶凝点头,“先说第一则,不会引人怀疑。时机成熟再散播第二则,看有何反应。” “沙朗若遵命!”单膝跪地,覆胸躬身,是向公主应诺的姿势。 “我和赤翼也会尽力。”秋琳亦许诺,“这种事情公子应会帮忙。” 叶凝握住秋琳的手,诚挚道:“替我谢谢公子清!” 作者有话要说: ☆、拾陆 风雪连骑迹 叶凝在九影镇驻留五日,秋琳和沙朗若忙碌奔波,留下她在院中歇息。 虽有许多巫夜故人还在那勒散落分布,叶凝终究打消了见他们的念头——还未理清君昊帮助巫夜人的原因,她不敢轻易将身份公布。 隆冬天寒,远近山顶连绵覆雪,屋顶院角的雪亦未消。北地风寒如刀,刮过时卷着雪砧子,扫过脸颊既冷且疼。 叶凝裹了大氅坐在窗边看外面的苍茫,身旁炉火正旺,那勒特有的安神香熏得人昏然欲睡。她迷迷糊糊打着盹儿,直到秋琳将她拍醒:“公主,公主!” 困意消去,抬眼便见秋琳面上盈有笑意:“打听过了,和那勒国师密谈的和尚不叫十方,面容和画像也不同。但是接待他的小和尚说,那人的左眼也是重瞳!” 名字是否叫“十方”并非要害,然而重瞳……叶凝精神一振:“右耳的红痣呢?” “这倒没有。他若会易容,耳上红痣容易掩饰,但这重瞳却是遮掩不掉的!” 叶凝隐隐为这消息兴奋:“见过国师后,他去了哪里?” “无人知晓。” 四字落入耳中,叶凝虽能预料,却还是难掩失望。瞧着炉中火苗窜动,她终是笑了笑:“容貌变化无常,也就这重瞳能指望,用心找罢。” 十方……靳淮远……如果真是他,六年前撺掇杞国出兵巫夜,而今鼓动那勒国师谋反,这六年间他必定也没闲着,野心不小罢? 屋外叩门声轻响,掀帘入内的是沙朗若。他一身赌坊管事的打扮,锦衣貂帽,腰悬短刀,匆匆过来道:“公主,查到了,流言出处是国师府。” 叶凝闻之蹙眉,想了片刻:“那伙马贼捉了国师的儿子,国师本人呢?” “国师自事发后就消失无踪,国主和王子都在四处搜捕,却没任何消息。”沙朗若躬身,“我们的人说,曾在流民中见过一个酷似国师的男人,后来又消失不见。我想他早已逃出那勒,而且很有可能与那和尚有关。” “那就等消息吧,反正那勒国主定不会放过他。我和秋琳明天去扶青国,这边的事托付给你,放流言时谨慎行事,万事留心。” “沙朗若明白。另外……贾公曾问及你的身份。” “公主伴读叶凝。”叶凝裹紧大氅站起来,颈间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衬着嫩白的双颊,略显苍白,像是水土不服致使身体不适。 沙朗若不由担心:“扶青国比那勒还要干冷,隆冬天寒,公主等天气转暖再去吧?” 叶凝摆手,去意已决。 据君昊说,西北边的扶青国和北边的花间国中皆有不少巫夜人,她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们的消息。或许,还能有弟弟的下落。 - 沿那勒西南边而行,经青丘时折向西北,广袤的原野满目皆白,车辙印绵延向天际。偶尔出现大片的动物脚印,还残留着冻住的血水皮毛。 贾笙停车过去看了看,啧啧叹道:“死的是个头狼,被鬣狗啃得只剩头了。还好留着上好的狼牙。” 他将掌心的狼牙递过来,叶凝称赞。 暖炉将车厢烘得很热,车外却是风寒雪冷,晴日里雪光耀得人眼晕。南边的山峦起伏叠嶂,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山顶,是云雾,还是被风扬起的雪。 那勒与扶青交界处的额仑河已然结冰,有人在此铺了宽厚的木板,可容马车安然通过。 叶凝等人到达时,正逢扶青国的盛大节日,途中遇到的扶青人淳朴好客,邀他们共同饮酒唱歌,算是意外的惊喜。 负责扶青国内巫夜人联络的是个与沙朗若年纪相仿的男子,名叫岐阳,也曾是巫夜童卫中人,且因天赋极高,十五岁时就已被选入王宫,恰是公主侍卫。 叶凝在贾笙陪伴下入内时,岐阳就已面含震惊,却未表露。待得贾笙离开,昂藏男儿单膝跪地,竟激动难言。 叶凝一时讶异,岐阳竟抹了把泪,肃容:“岐阳拜见公主!” 契阔重逢,各自安好。 扶青国内流落的巫夜人约有三四百之多,西边诸国中也零散分布一些,岐阳已将他们登记在册,以巫夜文字写就。 他将名册呈给叶凝时,叶凝逐页翻过,竟油然生出些敬佩之心。名册中记录的人员涉及七八个小国部落,他们或隐于闹市,或居于僻野,或流入各种帮派,岐阳却能搜罗整齐,可见他十分尽心,不由盛赞。 岐阳常年奔波在旷野雪山之间,一张脸被风刮得有些黝黑,加之他常年习武后身材结识,瞧着十分勇武。被叶凝夸赞后,他面上浮起腼腆,语气却是坚决:“岐阳一直在等公主和王子殿下归来。这些人散居分布,却都习武强身,只等你们带大家重回巫夜!” “我明白。会回到巫夜的!”叶凝握紧那卷名册,肃容。 幼时的“公主”二字于她而言是尊荣富贵、宠溺骄傲,而今的“公主”二字已化作使命,沉甸甸压在肩上,予人前行的力量。 回归故国,不止是她的执念,更是无数巫夜遗民的梦想。 以前独自在杞国漂泊时,念及兴复巫夜,虽也有澎湃激动的情绪,却偶尔觉得孤独无助,被深深的茫然无力包裹。而今,终于看到了希望! 也许这条路艰难险阻,也许她不够强大,但是有这些人与她同行,便无所畏惧! 在此驻留两日,叶凝便启程而往花间。 马车在雪原上蜿蜒前行,叶凝忽而卷起车帘,看向贾笙挺直的脊背:“岐阳也不知道你是逸王的人吧?” 贾笙背影一僵,摇头:“此事是我独立负责。” 叶凝便哼了一声,缩身回去:“若他现身,难保不会有人想将他剥皮抽筋。” 贾笙默了默,忽然问道:“叶姑娘呢,也恨王爷么?”叶凝冷笑不答。 沉默四散蔓延,贾笙等了很久不见回音,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覆上落寞。她终究是恨的,家国顷刻覆灭,数十万族人死在杞军刀下,焉能不恨? 那如果她知道当年他曾作为大军副将,斩杀了无数巫夜人,会怎样?如果让沙朗若、岐阳他们知道,是他率军入侵,杀了他们的手足兄弟,是他当先杀入杞国的王城,逼得那些人焚毁王城,投湖自尽,还会这样友好么? 那些淳朴坚毅的笑容,会顷刻间消失无踪罢。 他忽然苦笑,竟觉刻骨的苍凉悲伤。夜深梦回,后悔过无数次,然往事已矣,悔有何用? 展目望远,雪原上忽然起了风,铅灰色的云层中有雪片缓缓落下,庞大无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前路。 风雪渐而猛烈,肆虐的烈风呼啸着灌进车厢中,叶凝裹紧了猞猁裘,抱着手炉哀叹:“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刚才还天晴呢。” 马车的速度比先快了许多,秋琳脸色微变,探身出去:“看这天气,不会来场暴风雪罢?” 雪原之上天气善变,前一刻还云高日朗,下一刻也许便是寒风肆虐,气温骤降,若是连着两天暴雪就更糟糕。 贾笙戴起了暖帽,也是焦灼:“五里外便是淞阳驿站,我们尽快赶过去。” 风势更大,嘶吼不止,雪片纷纷扬扬落下,转瞬便已覆满车顶。不消片刻,路上积雪已至马膝,车轮陷入深雪中,如何能行得快? 眼见雪愈落愈疾,贾笙再不犹疑:“离驿站还有两三里地,马车行得缓慢,叶姑娘请下车罢。” 叶凝裹紧猞猁裘,将暖炉藏入怀中。秋琳率先跃下马车,与贾笙交换个眼神,两人扶着叶凝,弃了车马在雪原上疾奔起来,两道极浅的脚印转瞬不见。 车马分离,那匹枣红色健马便跟在身后,却很快便被落下。 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强劲刺骨,冲击得叶凝几乎无法思考。微微眯起眼,但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万物模糊。 叶凝天生体寒,如今冷风灌入脖颈,冰冷的雪片拍在脸上,只觉寒冷彻骨。 气温愈来愈低,她的手脚渐渐麻木,脸颊亦被冻僵,就连意识都被冻得模糊。她微微翕动嘴唇,想说声“冷”,然而冷风自微张的口鼻灌入,直透肺腑。 极致的冰冷中,腹部忽然有种刺痛突兀地蔓延,渐而波及全身,便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仿佛胸臆中渐渐结成一团冷冰,迅速扩展蔓延,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住。 怎么回事?叶凝意识模糊。她已裹了那样厚的猞猁裘,还在怀里藏了暖炉,可身体为何会这样?明明只是畏寒而已,怎会发作到这种程度? 四肢僵冷,她甚至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刺耳的冷风呼啸着远去,意识已沉入冰冻的深渊。 秋琳和贾笙步伐迅捷,很快便至淞阳驿前,周围乌压压挤了许多客商马匹,马蹄凌乱踩下深深脚印,转瞬便被暴雪埋没。 客栈门口的汉子裹紧了衣帽,大声地招呼:“快快快,待会就得关门!” 他们顿住脚步,舒了口气。转看叶凝,便见她嘴唇青紫,僵直的立在深雪之中,脸上殊无血色。 秋琳大惊失色,低唤了声“叶姑娘”,然而冰冷的人已毫无反应。她心下慌乱,就连手脚都有些发抖,怎么回事?明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一路疾奔虽然寒冷,却也不至如此啊…… 贾笙手指探过叶凝微弱的呼吸,亦被吓了一跳:“快将她扶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拾漆 雪湖皎月升 淞阳驿形如古堡,是方圆十里内最坚固的驿站。一百年前建成后,经历了无数次暴雪风沙,曾被沙丘掩埋,也曾积过一丈多厚的雪,却始终屹立在荒原上,供无数的过路客商躲风避灾,在北域极其出名。 这场暴风雪来得突然,此时驿站内已聚集了上千号人,一层宽敞的厅中略显拥挤。几个泥砌的大炉中火生得旺盛,掀起毡帘,便有热气扑面而来。 贾笙看着满厅的过客,皱了皱眉,问那伙计:“还有空的客房么?” “一千金珠。”身在僻处荒原的百年驿站里打滚,店主伙计都是狠角儿,似此暴风雪中客房紧俏,坐地起价也是常事。 “给我一间。”贾笙自腰间摸出枚铜制令牌递过去,伙计看了一眼便道:“随我来。” 客房十分宽敞,铺了厚厚的地毯,因暴风雪中放下了外面的毡帘,房内便燃着手臂粗的蜡烛,亮如明昼。 墙壁边的火炉上热气腾腾,茶水正沸,贾笙搬了胡榻到炉边,铺了数层柔暖的毯子,让叶凝睡在上面。 叶凝苍白的脸色渐渐温热起来。秋琳怕她极冷后骤暖会令手指生疼,便掺了温水将她手掌浸泡驱寒,扶她半坐起来,手掌抵着后背催动真气,令她经脉活络自生体热。 胸臆间的寒冰一分分融化,叶凝指尖微动,舒适地叹息一声。 身侧的秋琳和贾笙皆松了口气。 睁眼时叶凝气色已恢复如常,她茫然看向四周,秋琳凑过来面含喜悦:“叶姑娘?”发现她手掌软热,才放心:“刚吓死我们了。”便将刚才的情形复述一遍。 叶凝心下诧异,不知身体缘何有这样的反应。 外面忽有敲门声起,贾笙过去开门,是刚才那伙计,略有忐忑:“客官,驿站的客房都满了,这间最宽敞。有个病人需要火炉取暖,能不能挤一挤?金珠免了。” 贾笙看一眼门外的人,便点头:“无妨。” 率先入内的是竟是楚天落!与叶凝四目相触时,各自惊讶。 秋琳不动声色地退开,楚天落冰寒的面色和缓了些:“叶姑娘!幸好你在这里,公子的毒发作了!”他身后的黑衣护卫背着锦衣华服的男子,不是公子清是谁? 叶凝忙将胡塌让出来,公子清躺上去时颤抖不止。 不似平时的温雅从容,他额间缀满冷汗,呼吸急促不稳,好看的脸略有些扭曲,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楚天落挥手令那护卫退出,贾笙和秋琳亦悄然退出。 叶凝迅速搭上他的脉搏,沉紧滞涩,脉搏凌乱。楚天落解开公子清的外衫,从脖颈至手臂,青筋暴涨,皮肤是骇人的青色。 “他体内情九思并不多,毒性怎么如此厉害!”叶凝皱眉,强令自己镇定,从怀中取出生暖驱寒的玉露丹给公子清服下,自己也服了一粒。 旁边楚天落额头大汗淋漓:“这还不算重的,叶姑娘,有劳了!”卷起裤腿,双腿是诡异的青紫色,青筋突出,肌肉内缩,而红色的细线蜿蜒如小蛇,几乎布满整个腿部。 叶凝轻轻“啊”了一声,指尖竟略有颤抖。哪怕公子清身上被戳了无数个窟窿,她也不会惊骇至此—— 成人的腿本应粗壮,而此时经毒性扭曲后,公子清双腿竟收缩如幼童双腿细弱! 叶凝重重咬唇,瞧着那青筋红线,心跳几乎要突破腔子。 公子清他,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去找银针。”她急促嘱托,而后唤来秋琳,命她去问店主寻几味药材。 屋内一时安静,她伸手轻轻触上公子清双腿,已昏迷的人猛然颤栗。一定很痛很痛吧!她狠狠心,找准穴位轻轻按摩揉搓。他的腿寒冷如万年玄冰,哪怕旁边火炉正旺,指尖却也传来刺骨的寒意。 昏迷的人痛得抽搐,叶凝额头有冷汗沁出。 楚天落片刻即回,一溜十二枚银针排开,叶凝镇定下来。她迅速拿起银针,手法娴熟地刺入十二处穴位,抽搐的人渐渐安静,然腿部依旧冰寒。 叶凝再喂他服下玉露丹,又将丹药化在温热的酒中,让楚天落轻轻在他腿部涂抹。叶凝身为医者,此时也无避忌,解开公子清衣衫,由头顶至小腹,一路按摩轻揉。 僵冷的肌肉渐渐和缓开来,公子清微微睁眼,眼神空茫。 “阿凝……”他蓦然开口,声音模糊低沉,叶凝并未听清,凑过去道:“什么?”公子清瞳孔有些涣散,将她打量片刻,合上眼帘。 痛苦缓解之后,他的脸色已不再扭曲,脸颊浮上可疑的红色,唇角似乎略微牵起。 叶凝不敢松懈,手掌快速抚过公子清双腿,取下几枚银针换个穴位扎下去,公子清疼痛之下一阵颤栗。 楚天落在旁看得心惊胆战,叶凝却从容不迫,调好银针的穴位深浅,片刻后那些红线渐渐褪去,隐入血脉之中。 秋琳寻来的都是扶青常见的药材,捣烂后放在火炉上温热备用。叶凝携毒防身,自然也带有些妙药,她自瓷瓶挑出些药末融在热水里,将药材搅入。 叶凝再次扶过公子清脉像,手指抚过,腿上只余两枚银针,封住寒毒不令其扩散。 “用药水浸湿毛巾,给他敷腿。” 楚天落秋琳齐出手,宽大厚软的毛巾带着暖意覆上细弱的双腿,公子清隐隐叹息一声。 一柱香后,公子清的双腿终于恢复原状,肌肤恢复如常。叶凝又将暖玉膏涂抹上去,帮他系好衣衫,盖了薄软的毛毯,点了一炉醍醐香。 三人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忙碌之后浑身被汗湿,各自躺在宽大的椅中,懒怠动弹。 外面暴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萦绕的醍醐香中,内心渐渐安静平和。 醒时竟已天明。 驿站外风雪已停,厚重的毡帘被卷起,雪光自窗中透进来,明亮阔朗。叶凝和秋琳并躺在床榻,公子清坐在炉边宽大的椅中看书,其他人已不知去向。 叶凝起身披衣,公子清闻声回首,笑道:“醒了?”温煦笑容如和风,想是已无大碍。闲谈几句,才知公子清是自西南侧的陶唐国而来,穿越扶青欲去花间国,谁料途中暴风雪突至,使得毒发。 叶凝回思昨日情状,依旧心悸,便道:“附近有温泉么?” “去此五十里,雅里圣湖畔就有。” “我们绕道去那边,给你泡腿吧?沿途都是雪原,万一再次毒发……”想想便觉得可怖。 公子清自是答允,叶凝便去洗漱,忽然想起昨日她因寒昏迷,又觉得蹊跷。虽然体寒畏冷,却从未严重至此,扶脉细察,却无异象,叶凝行医数年,竟不知此症是因何而起。 推窗望外,积雪高至人胸前,如此情形自是无法赶路,只得耽搁一天。 叶凝所乘的马车已为风雪埋没,然附近无处可买马车,无奈之下贾笙和秋琳带着枣红马返回原处,将车拉了过来。到得客栈门口时,两人均是汗湿重衫—— 他们轻功在身,踏雪而行并不难,车马却很难在积雪中前行,两人一路走,一路以掌风清理积雪,十分费力。 在淞阳驿站驻留了三天,积雪才渐渐消融,可容马车前行。 路上闲谈,听罢公子清描述,叶凝犹自庆幸—— 暴风雪席卷方圆数百里地面,仅数里之隔的古道上积雪厚重,业已大雪封山,人畜难行。他们所选的这边相对较暖,雪化后尚能前行,不至于困在驿站无处可去。 后晌到达雅里,竟是荒原上一处绿洲。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景色似画,如嵌在荒原中的明珠。 公子清在前引路,几人直往山腰的雅里圣湖而去。 山脚河汊纵横,暖热湖水所经之处芦苇丛生,当地人撑了小船在其间捕鱼捞虾,清亮的山歌盈耳,在巍峨雪峰之下别具风情。 到达山腰地势陡然平坦开阔起来,半月形的湖泊在狭长的山坳中绵延无际,湛蓝湖水映出雪峰和成片的冷杉绿林,湖中云移鱼戏,蔚为悦目。众人便宿在湖边的客栈之中。 客舍青青柳色新,芙蓉花娇雨浥尘。在隆冬严寒的北域陡然见到这番温软的南国春日景象,叶凝叹为观止。 因附近有几十处温泉,山风抚过时也是柔暖的。这个时节,远离温泉处依旧略微寒冷,站在此处但见半湖春.色半湖冰,十分美丽壮观。 叶凝同公子清沿湖岸行过,盛开的野菊浮动清香,嬉戏的山鸟腾挪清唱,生机勃勃。 渐而山风清冷,湖水清凉,有薄如蝉翼的冰层出现,在晴日雪光下晶莹剔透。 越往前行,冰层愈厚,置身其上宛如踩着通透的琉璃,脚下各色游鱼相戏,深蓝色的湖底水草摇曳。 “阳光透过冰层而入水底,下面的水是温的。”公子清负手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几分惬意。叶凝难得畅怀,舒展双臂:“以前从没想过北域还有这样的天地,令人眼界大开!” 回到下处已近黄昏,叶凝泡完热澡咬一口新制的芙蓉软糕,竟觉美味惬意无比。 厚暖的裘衣大氅暂被收起,她只披了件薄衫在窗边观景。 远处雪峰连绵,明月升起时银光万缕,粼粼波光映出月影,蒸腾的雾气弥散薄淡,远看便如皎月自雪湖中升起。 天地间清光洒满。 公子清就在窗外的柳树下闲闲把玩一支羌笛,叶凝踱步出去,与他同坐在湖边雕花长椅上看雪湖月色。 旁边的桫椤树枝叶长垂及地,夜光蝶翩然飞舞,公子清忽然侧首看她:“药娘子似乎叫你阿凝?” 叶凝点头:“那是我的乳名。”忽然间好奇心起,“向来只知你叫公子清,却不知真名。” “傅清,字澹之。”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身侧的人静若沉渊。其时其景,叶凝不由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拾捌 玉楼笙歌起 隆冬时节路途难行,是以雅里圣湖边的旅人少之又少。数十处温泉星罗棋布,水质颜色不同,其中矿质和腐烂沉积的药材不同,则功效各异。 叶凝为公子清选了合适的水质,将些药材给他,详细叮嘱了用法,便自去逍遥。 离开雅里圣湖时叶凝大为不舍,贪婪地看遍风景,似要将这人间仙境深深铭刻在心中。待回过神时,又觉这想法殊为可笑。 穿扶青而过便是花间国境,两拨人都是要去往花间国的国都贝曲,便继续结伴而行。 花间国紧邻大海,气候湿润,土地富饶物产丰富,贝曲城内的繁荣与杞国相比也不遑多让。公子清等人自去忙碌,贾笙驱车直入闹市,择一处深巷,停在一座三层的阁楼前。 阁楼紧邻闹市,人语喧哗笑语不绝。 三层洞开的窗户旁,几位女子浓妆艳抹临窗而立,看着巷中往来的男子,偶尔含笑瞧过来,眼神笑容皆是柔媚,勾人心魂。 叶凝陡然明白过来这是何地,略为尴尬。贾笙在旁面不改色:“要见的人就在此间,叶姑娘请罢。” 入得楼中,顿觉气氛热烈。宽敞的大厅中挤满了男子,皆翘首看向舞台,齐声喊着“水含珠!水含珠!” 画楼之中装饰精美,笙歌不断。正中的舞台上,身姿妖娆的舞女正做回旋舞,双臂舒展如翼,赤着的双足间金铃清脆。 女子面上覆了层红纱,栗色微卷的长发披散两肩,玲珑的身体上只裹了件轻薄的红衣,露出柔软腰肢,轻微扭动之间如扶风摆柳,曼妙异常。 叶凝瞧着那飞扬的窈窕身姿,竟也有些入迷。 旁边贾笙轻声提醒:“上面有雅座,上去看吧。”便引着叶凝和秋琳上楼入座,就着甜酒点心观舞。 那女子回旋作舞之间似有魔力,举动皆牵动人的心绪,看得久了,似乎自身也随她自如挥洒,张扬而美妙,逸兴遄飞。 一曲舞罢,场中掌声雷动,喝彩声经久不绝。那女子盈盈一笑,步入帘后。 直至红衣身影消失,叶凝才回过神来问贾笙:“我们要见的人在哪?” “随我来。” 步过曲折木廊至门口,阁楼后连着一处大的院落,角落里有处两层的小楼,掩在几树高大的桫椤树下。阁楼旁不见人影,屋门虚掩,贾笙在门上虚敲两下便推门而入,里面的绿袍女子躬身道:“含珠见过贾公。” 贾笙要引见的,居然就是刚才的红衣舞女——水含珠! 此时她身上已披了件碧色锦袍,包裹住曼妙的身段,收却方才的飞扬,肃容相接。 叶凝这才看清她的脸,杏目桃腮,柳眉入鬓,容色上佳。然而眼角眉梢的媚色遮掩不住,那份浑然天成的柔媚气质,哪怕上京之中,也无人能与之匹敌。 水含珠抬目看过来,轻声道:“敢问哪位是叶凝姑娘?”声音如三月初化的春水。 秋琳退开一步,叶凝与水含珠四目对视,各自打量。贾笙便掩门退出。 屋内甜香温暖,三人围坐谈话,水含珠欢场中人,专事搜罗打探消息,说话也十分谨慎。待得叶凝道明公主身份,水含珠才消却疑虑,郑重拜见后和盘托出—— 花间国中有三百多巫夜人散居,因分布广泛,由五人负责各自区域的消息,而后在水含珠处联络。 问及族人现状,水含珠只是苦笑:“客居他乡,大家也不过是讨生活罢了。如今大家都长大了,公主,我们都在等巫夜复国的那天。” “所有人都在等,并且为之努力。”叶凝顿了顿,“你觉得辛苦么?” “含珠觉得很幸运。” 这一次长谈从晌午直至深夜,叶凝坐在马车中行向客栈时,心中感慨万端。 蓦然想起了君昊那张轻佻不正经的笑脸,叶凝头一次觉得那笑容也许是诚挚的,而那人的所作所为,也值得她去感激—— 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能让失散的巫夜人重新联络相依,而不至各自流落孤苦,这点就足以让她感激。而沙朗若、歧阳、水含珠待贾笙皆是恭敬,想来贾笙确曾帮助他们良多,其中君昊也出力不少吧。 那些本应是她的责任啊,如今却是由君昊来完成。 叶凝看着贾笙驱车的背影,目光清朗:“回去请代我致意逸王殿下,我会登门道谢。” 街巷间夜风轻轻掠过,贾笙只淡淡“嗯”了一声。 而后便是深深的沉默。直至就寝前秋琳才开口说话,一改往日的干练,脸上还残留着半分犹豫:“公主,你觉得水含珠好看么?” “容色上佳,气质独特,加上眉眼含情、举动柔媚,是个出色的美人。” “有这么好吗。”秋琳似乎不太认同,“她……很喜欢公子。” “是说公子清?” 秋琳点头:“两年水含珠落难时公子救过她,后来她又为公子生意上的事情牵过线,名义是报答公子的恩情,实际是想多和公子接触。公子虽拒绝受她好处,每次来贝曲,还是会去看一次水含珠跳舞。” “公子清风华卓然,确实能让女子倾心。”叶凝觉得这事有意思,言语中几分打趣。 秋琳却是摇头,肃然道:“跟公子接触的人,我们都会详细打探底细。水含珠身份藏得深,以前我以为她是普通的巫夜人,今天才知道身份。她这个人,平时温婉柔和,但有时候做事有些乖张。” “哦?”叶凝挑眉。 秋琳单膝跪地:“水姑娘确实为巫夜做了很多,秋琳说这些并非挑拨,只是事关复国大事,必须提醒公主。水含珠对公子的爱很偏执,以前她的好姐妹寻欢也喜欢公子,曾和公子说了几句话,”她仰起脸,一字一句:“而水含珠得知后,暗中将寻欢毁容,残害至死。” “残害至死!”叶凝失惊,不可置信,“怎么如此偏激!” “水含珠嫉妒心很重,感情上偏执疯狂。为了巫夜她确实可以在欢场中打拼,可如果她知道……”秋琳咳了一声,“知道公子喜欢公主,那她就未必会如现在这样了。” 也许会用比对付寻欢更加阴狠的手段来对付叶凝,甚至,将仇恨转移到巫夜身上。 叶凝闻之悚然。水含珠的心态确实疯狂偏激,往后确须谨慎。但是——公子清喜欢她? 秋琳目光中几分笃定:“看得出公子很喜欢你。自从跟随公子后,喜欢他的女子并不少,但公子向来只是客气礼遇,或是干脆忽视。他对你很不同。” “因为师父托他照顾我。”叶凝浅笑,避过不再深谈。 就寝时客房外风声嘶吼不止,渐而万籁俱寂。叶凝听那风声减弱,便至窗边望外,冷峭夜风灌进来,裹挟着冰凉的雪花。 贝曲城中九尺深巷,灰土尘埃、笙歌笑语转瞬已被大雪埋没。 庭院中雪落无声,只有寒风回荡,卷着梳理不清的心思,直入暗沉的夜幕。 - 出得花间一路南下便是那勒国境,贾笙驱车驶过无边的雪原,入目唯有天的蓝色和云与雪的白色。 偶尔马车在雪山小径之中蜿蜒,可以看到踏雪而行的野狼和狐狸,在绿松墨杉之间疾驰或缓行。秋琳兴起时捉了只白狐,叶凝逗它玩了一阵,见它惧人瑟缩,只好放了。 旅途漫长,渐渐觉得百无聊赖。如果在贝曲多逗留几日,也许还能和公子清同行? 那么途中就会少些寂寞。 抵达九影镇是后晌,如意赌坊中依旧人满为患。贾笙带叶凝前往别院小憩,向晚时分沙朗若前来拜会,带来几条消息—— 那勒国师事发后潜逃无踪,国主下令追捕,悬赏万金取其头颅。当日国师与野僧密谈的普罗寺已被下令焚毁,其中僧人被勒令还俗,据说私底下被处死不少。 关于十方的假消息放出去后,与国师谋反的事情掺杂,疑者甚少。而据他们打探,虽然关于巫夜的传言沸沸扬扬,真正去往巫夜的人其实少之又少。 叶凝闻之欣慰,沙朗若又是肃容:“关于十方的消息放出去后,有人曾追溯消息,查过这件事。” “果真?”朗然笑意浮起,叶凝转着手中茶杯,有些期待:“是什么人在查?” 沙朗若出门片刻,带进来个年约十八的男子:“他叫九微,专事搜罗消息。” 九微并不识得叶凝,只按沙朗若的吩咐如实回答:“消息放出去的第三天就有人来查,是个跛足和尚,功夫很高,身子矮胖。得知消息是我放出去后,他就没再出现过,后来我查出他曾是普罗寺的和尚。那野僧便是由他引入寺里的。” “可知他为何没再出现?“ “九微身在天鹰教中,想必他是以为此事和天鹰教有关,不敢妄动。”天鹰教是那勒国教,信奉者极多,势力遍布整个国境。九微以此为掩护,倒省了不少麻烦。 叶凝大为欣赏:“那跛足和尚的下落呢?” 九微歉然躬身:“还没查到。”他从袖中取出张羊皮纸,“这是他的画像。” “慢慢查吧,辛苦你。”叶凝瞧着那副画像,回思十方容貌,竟觉眉眼有几分相似。 九微已被沙朗若带出,叶凝便招手叫秋琳:“你瞧他们,像不像?” 秋琳看了一阵,摇头:“不像。”叶凝皱眉,捧着那画像细看,直至秋琳唤她用饭时才放下。思虑过多,竟有些魂不守舍。 在九影镇歇了一日,叶凝叮嘱沙朗若重在养精蓄锐,不要轻举妄动,而后三人驱车回云泽。 行过苍茫覆雪的呼戎草原,到达云泽时天气晴好。远山上尚有松柏苍翠,近处林中树叶落尽,层层堆积在地,有鸟雀在其间觅食,偶尔翻出几丝冰冻后的墨绿。 护城河中结了厚冰,孩童嬉笑着溜冰抽陀螺,河边歌坊里的丝竹声依约传来,伴着歌女的清唱和酒客的调笑。 走过南曲街时,繁华热闹如旧。街角的扶归楼里伙计奔忙,白掌柜正送云泽刺史出门,微胖的脸上堆着笑意。 久违了啊,叶凝掀起车帘,深吸口冷冽的空气。 作者有话要说: ☆、拾玖 水殿暗香满 时已腊月,冬日阳光柔和。深巷风静,老者依旧聚在槐树旁下棋闲谈,行于其间便会让人生出几分倦懒。 叶凝回来后饱尝当归绝佳的厨艺,又将路上见闻说与她听,连续几天均是深夜才睡。 此时她独自走着,心中想着要去扶归楼看看炮制的药材,也不知公子清是否已回来。暖阳熏得人昏昏欲睡,她揉揉双鬓踢着脚下石子,抬头便见崔文的笑脸近在眼前。 “叶姑娘,许久不见啊。” “崔老板!又要去淘字画?” 崔文笑了笑:“闲着无事瞎转罢了,上次说好要送你的小玩意已做好了,改日给你送过去。” 叶凝道了声谢,便听崔文续道:“前些天去逸王府上做事,听人闲谈,似乎叶姑娘和逸王很熟?” “也不算熟,只是帮他诊过病而已。”本想问逸王府上出了何事要做棺材,转而作罢。 崔文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不再说此事,寒暄几句,告辞去了。 叶凝继续往扶归楼而行,遥遥看见棺材铺门前停着拉板材的车,却又想起崔文来。也不知他那失望是为何事,但是她和君昊的关系尴尬……确实不算熟。 扶归楼中顾客盈满,公子清还未回来,楚天落有事在外,白掌柜忙得脱不开身,药材的事情只得问白豆蔻。 砌上一壶清茶,摆开两枚小巧玲珑的白瓷茶杯,白豆蔻将成堆的账务文书抛开,同叶凝坐在窗边,看街上行人往来。 上次京中一别,从重阳至腊八,时日匆匆流转无声,竟已是三月时光。 叶凝啜一口茶,微微有些感慨。白豆蔻道:“听爹爹说,公子在扶青时毒性发作,被叶姑娘救了?” “凑巧碰上,也只能压住毒性,却还不能拔除。药材都炮制好了吗?” “都好了,在坤明岛备用。公子过个四五天就能回来,到时还请叶姑娘费心。”白豆蔻微微一笑,脸颊便现出两个酒窝,十分可爱。 叶凝便道:“应该的。”受公子清照拂良多,她所能回报的,似乎也只有为他解毒。 而那猛烈的毒,还是源自巫夜。 叶凝忽然有些失神。公子清身上的情九思是遗自娘胎,想来她的母亲便是因情九思而亡,终究是宫廷倾轧防不胜防罢。他而今藏身民间,性好山水恬淡,却又不肯抛下坤明岛和扶归楼这些羁绊做个自在闲人,如此苦心经营,他所求的是什么呢? 一时间思绪纷飞。 回到住处时秋琳和当归正坐在屋脊上剥栗子吃,顺便眺望四周风景。庭院中已被她们打扫得干净整洁,就连院角未融尽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 秋琳架起当归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叶凝便问当归:“逸王府最近出了什么事么?”当归一愣,叶凝补充:“棺材铺的崔文被请去王府做棺材,是谁殁了?” 当归恍然“哦”了一声,将几枚剥好的栗子递给叶凝:“是逸王的爱姬得病去了,就是上次在星宿海碰见的雪姬。听说逸王非常伤心,连续半月都闭门不出呢。这件事在容城传得可热闹了,茶楼里各种说法都有,姐姐你刚回来,难怪不知道。” “有什么说法?”叶凝好奇心起,秋琳也偏头看当归,几分好奇。 “逸王府放出的消息是雪姬病逝,有人说她是因为姬妾争宠被害死了。也有人说是逸王纳了新宠,雪姬失宠伤心自尽,所以逸王才悔恨悲伤,甚至卧床不起。还有人说是雪姬太狐媚,令逸王沉迷女色不思进取,太后恼怒,下令将她赐死的。”当归向来对这些小道消息留心,说得眉飞色舞。 叶凝觉得流言碎语着实可笑。 逸王摆出纨绔架势,广收美女娈童,谁说就是贪恋他们的色?旁人她不了解,那位雪姬媚色无双,却是使毒能手——胭脂香粉掩盖下,长年接触药材浸染的味道,叶凝乍闻便知。 隔日往君昊所居的水殿别居致谢时,仆从多敛神屏息,悄然往来不发一语,气氛略微凝重。 通报过后,男仆引她进门穿过院落,再由花姬将她送至水殿门口。 建于湖面上的水殿中回廊架构巧妙,湖面水汽氤氲迷离,殿中却无潮湿之弊。白色的帐幔垂地,暖风拂过时携着荷花清香,带得廊下贝铃轻响。 长长的水道中荷花常开不败,君昊坐在水道旁宽大的交椅中,双脚搭在云石大案上,正自看书。看那情状,似有些精神不济。 轻微脚步声入内,君昊早已察觉,将书卷放在案上,抬眉看她。 叶凝向他行礼,君昊倒有些诧异,叫她免礼,指了指对面的红木圈椅。 案上果点清香,花姬很快奉上清茶。君昊平时对府中女姬颇为宠爱,此时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花姬亦是默然,将茶杯放在叶凝面前便悄然退出。 氛围安静得有些诡异,君昊看着她,不发一语。叶凝打破沉寂,朗声道:“叶凝这次贸然拜访,是来向王爷道谢。” 君昊挑眉看她,饶有趣味。 叶凝起身行礼,真心实意:“当年散落四处的巫夜人得王爷照顾聚在一起,而不至流离失所,叶凝十分感激。”顿了顿,直白问道:“只是我不明白,王爷为何要费心思帮助我们?” 身为皇子,遭郑太后忌惮,君昊举动之间也许都牵系着性命。要掩过郑太后耳目做这些事,并不容易。而巫夜人势单力弱,对君昊并无帮助,君昊若图谋远大,更该谨慎行事,冒险帮助巫夜人有损无益。 君昊默了片刻:“当年带兵的徐铿知道吧?” 叶凝点头。她怎会不知徐铿,当年就是他率几十万大军马踏巫夜,数月之间便令她家国尽毁。后来随慕鸿上京,才知徐铿出身武将世家,先祖有赫赫战功,他也极具军事天赋,战无不胜,极得器重。巫夜灭国后,他还被封为国公,恩宠隆厚。 “你知道他现在的去向么?” 愣了愣,叶凝摇头。 “外人以为他深居简出,其实自加封国公之位,他就已遁入空门。” 叶凝讶然。抛弃滔天富贵而入空门,简居素食,青灯古佛,徐铿的选择着实令人费解。 君昊似乎想起往事,神色几分惘然,语气沉重:“当年经过那场战争的人虽都加了战功,却大多隐匿,不再入仕途。出战是皇命所迫,为了家族亲人无法抗命,但是,这世间有几人能看着几十万无辜百姓被屠戮而无动于衷?” 何况,杞国五十万大军只余八万尚存,伤亡亦是惨重。 那些逐个消失的,无论杞国人还是巫夜人,都是鲜活的生命啊!冰冷的刀锋划过脖颈、穿透身体,从此这四海八方,便不再有那人音容。他们的父母妻子或许还在等他解甲归去,共叙天伦,却永不可能成真。 叶凝瞧着君昊,便见他面上全是凄然,不复平日神采飞扬的纨绔模样。 似乎能穿透他的眼底,触到隐于内心的沉痛悲伤。那场战争如果是为反抗,是为保家卫国,沙场中的搏斗击杀是荣耀。可现实并非如此,所以更让人难以释怀。 叶凝心中怨恨淡去,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六年中,君昊大概也不好过吧?那么他帮助巫夜人,是为赎罪? 两人相对而坐,四下寂无人声。 暖风徐来,掀起帐幔轻纱,香炉外青烟四散弥漫,混着荷叶的味道,水殿中暗香盈满。 许久,叶凝回过神来,为方才的情绪而失笑。 她眨眼四顾,按下情绪,取出个乳色瓷瓶放在君昊眼前:“眼儿媚无药可解,一旦服下,便永久是野人之形。瓶中的并非解药,不过能令野人暂时恢复些神智,也许会对王爷有用。” 君昊深吸口气,挑眉看她:“算是谢礼?” “不过这药的反噬也是可怕的——两个时辰后,野人便会丧命。” “野人在世只会是祸害,了结性命也算是种解脱。若真能让野人恢复神智,倒是非常有用。”君昊将瓷瓶收起,略略出神。 辞别的时候叶凝见他眉宇间忧愁未散,终是忍不住劝解道:“雪姬的事情还请王爷节哀,伤心过度会伤体。” 君昊似是意外,将她看了一眼,竟自失笑:“清理叛徒而已,有什么可伤心的。” 叶凝闻言诧异,不好再多说,便步出水殿。花姬依旧默然引她出去,未发一语。 回去时折道百草堂,因天气晴好,林夫人正同婢女将些衣物铺盖拿出来晾晒,如兰姐弟都在窗下练字,专心致志。叶凝也未打扰,只和林夫人说了会话,自回住处。 仿佛入魔一般,君昊凄然悲伤的神色总在眼前闪现,叶凝歇息时翻来覆去,总觉得烦躁芜杂。 前缘复杂纠葛,已无力去追究到底,君昊如今能心向巫夜,似乎也是不错的事—— 若有天君昊承继杞国帝位,也许能给巫夜喘息之机,从而休养生息、恢复强盛?再不济,由他盘算筹谋,铲除郑太后,会比巫夜人复仇刺杀容易得多。 只是……雪姬的叛变应不足以让君昊太过烦心,那他白日里眉宇间的忧愁却是为何?能牵动他的烦忧,应是与杞国宫廷相关吧? 这疑惑始终萦绕心间,直至公子清从花间国回来,告诉她一则消息后,叶凝才恍然大悟—— 被废的南音太子以庶民的身份偏居南疆,始终安分守己,然而上月中旬,他却险些遇刺,幸得当地五毒教教主相救才幸免于难。南音太子为此惊惶不可终日,据说已缠绵病榻。当然,消息传得隐秘,外界并不知情。 一介皇子沦落至此,算来可怜。原本他对郑氏并无威胁,郑氏也顾忌朝廷言论,两者相安无事。而今南音太子突然遇刺,是否意味着,郑太后已容不下任何威胁? 那么君昊呢,时机尚未成熟之前,当如何自处?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 湖岛烟花浓 位于容城东侧的坤明湖在这一带极有名气,烟波浩淼,一碧万顷。湖水西接容城,东至新阳,南北数十里,水域极广。 隆冬时节,湖岸处结了厚实的冰层,向内却是水波跌宕。 叶凝踩着冰层走近大船,楚天落正在船头迎风而立。 天气阴沉沉的,叶凝登船四顾,但见岸边树林民居、湖上小船渔人、远处峰峦汀渚皆隐在白茫茫之中,分辨不清天地水面。缓缓划过的渔船如湖上沙鸥,仿佛画中一点墨迹。 大船驶向湖心,水面上寒风呼啸,令人瑟缩。 楚天落引叶凝入内,舱中炉火正旺,茶水鼎沸,公子清披着件薄衣,正在看账本。他的身后坐着个蓝衣的女子,一双眼睛向叶凝瞧过来,明亮如星。 “这是程小鸾,上次跟你说过。”楚天落将披风随手搭在椅背上,给叶凝倒了杯热茶。 程小鸾便起身朝叶凝微微抱拳,声音清亮:“叶姑娘,久闻大名。”叶凝便也还礼。 片刻后公子清将那账本看完,皱了皱眉,随手递给身后的程小鸾:“回头让程叔再仔细看看,存疑处我用朱笔画了。”继而抬眉看向叶凝,将个紫金手炉推到她面前,声音温和如旧:“天气冷,湖上风又大,抱着罢。” 这紫金手炉外形精巧,款式花样显是女子所用,应是他早就备好的。 叶凝诧异望他,公子清便道:“上次淞阳驿的事情,秋琳跟我说过了。”眸中清明坦然,令叶凝心中一暖。 她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便将手炉抱在怀里:“瞧这天气,是要下雪了吧。” “湖上雪景不错,明天带你游湖赏景?配药的事也不急。”公子清笑意深了几分,叶凝欣然答允。 舱外风声渐弱,天地间忽然变得静谧,推窗望外,但见无边的迷蒙中,有片片雪花翩然落下,无声无息,仿佛悄然降临的成群白蝶。 叶凝伸出手去,指尖的雪花片刻即融。 半个时辰后,大船驶抵坤明岛。雪依旧悄无声息下着,仿佛一张白色帐幔裹住天地,空茫静谧。 楚天落和程小鸾先出了舱,便有带伞僮仆迎过来。楚天落递一把伞给公子清,朝叶凝嘿嘿笑着挥挥手,转身便已消失在雪幕中,程小鸾紧随其后。 公子清将伞撑开,无奈失笑:“天落养了两只大雕,天天记挂着,刚回来就急着看它们。” 叶凝来了兴趣:“多大的雕?我以前也曾养过,可惜那是野物,不惯拘束,没到两月就死了。” “有一人多高,矫健强壮,是难得的异种,明天带你瞧瞧。” 雪落无声,伞下两人并肩缓行,低沉的声音隐入风雪中,仿佛断续的呢喃。 坤明岛上屋宇错落有致,如寻常农家般散落分布,其间或铺青石小径,或设曲折回廊,偶尔设亭台水榭点缀。此外一应山丘树木皆是自然而成,极少人工雕饰。是夜在公子清的草堂中围炉把酒,倒也有趣。 次日晨起时但见云散日出,阳光映着覆雪的枝桠屋顶,晶莹生辉。 公子清带叶凝在岛上闲行赏景,转过起伏丘陵,行过开阔湖面,自是观赏不尽。 公子清是江北药界巨擘,坤明岛是其药材运转中心,是以岛上的制药工具一应俱全。情九思所需药材已炮制好,叶凝在药室中埋首忙碌了两日,终是制出了半钱的情九思,这点药量已弥足珍贵。 此时已是腊月中旬,岛上众人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事,忙碌而热闹。 年底时各处药铺的总管亲自来岛上报账,由坤明岛的大管事韩百里负责。然坤明岛的生意纵贯北域诸国和杞国的大半边河山,事务冗杂繁多,公子清虽着意偷懒,却也忙得不可开交。 叶凝制出情九思后,一鼓作气,列出解药所需的药材,叫人炮制。 其中几味罕见的药材她已提前让人凑齐,加之坤明岛上药材无所不有,药师们也都技艺精湛,很快准备齐全。叶凝便再次投身药室之中,不舍昼夜。 - 携着情九思及解药到公子清书房时,叶凝心中欢喜雀跃,将药藏在身后,脚步轻快。数日来心无旁骛地制药,抛却诸般琐事,竟让她寻回了些许童趣。 草堂内唯有公子清独坐,原本如山堆叠的文书已处理完,他闭门靠在椅上正自养神,旁边一盆水仙盛开。 叶凝顽皮心起,蹑手蹑脚地进屋走至他跟前,但闻呼吸均匀悠长,似已沉睡。 因草堂中埋有地龙,和暖如春,叶凝并不担心他着凉,便在对面坐正,拿过笔墨,摹画起公子清睡容来。 画完看了一时,又提笔在旁边加了个慵懒的睡猫,心满意足地放下纸笔,便要悄悄离开。背后公子清的声音徐徐传来:“这就要走了?” 叶凝脚步一顿,回身便见公子清已醒来,正含笑瞧着她。 案头的水仙绿叶细长碧翠,花瓣青白如盏,望之素洁幽雅,却半点不及他的容色。 叶凝呆了呆,折回到案前坐下。公子清已将那副画摆在面前细看,唇角笑意愈来愈深,倒让叶凝渐生赧然:“很多年不曾练过绘画,让你见笑。” “画得很有神韵。”公子清目光挪过来,眼眸幽深而柔和,却隐然几分热烈:“真有你画的这么好?” 呃……叶凝一时语结,但见他眼中笑意盛满,引人沉溺。 心中某根弦似被轻轻拨动,在满室温暖下,有些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荡漾开来,她看着公子清的笑容,倏然想起另一双眸子,也曾这样看过她,似是……含情脉脉。 她心中微惊,陡然想起秋琳的话来——公子很喜欢你。 心跳漏了几拍,却莫名地生出了退避的念头。叶凝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为此胆怯! 她稳住了心绪,作出坦然而打趣的姿态:“公子清轩然风姿名闻天下,这幅画还没能摹画十中之一。” “这话真假。” 叶凝嘿嘿笑了笑,将情九思和解药放在他面前。公子清讶异:“这么快就好了?” “这些药配起来并不难,难的是药方和配制方法秘而不传,才让人传得神乎其神。”叶凝耐心解释,“你的毒遗自娘胎,须缓缓拔除,头半月由我亲自经手,后面小心调养几月便能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 “手头的事已处理完了,再过几天便是除夕,正好闲暇。不如你就在岛上过年,顺便帮我清了这顽毒,我派人把当归和秋琳接过来。如何?” 叶凝想了想,容城中她识人不多,除了林夫人、崔文和君昊外,余者多是公子清身边的人。秋琳又是公子清旧部,大抵也想回岛上来,便也答应。 出得草堂,冬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长舒了口气,想着方才公子清那眼神,竟心生黯然。 年少时的爱恋朦胧却铭心,时隔数年虽已忘却旧情,却也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感情二字如逆风执炬,虽能予人温暖,却也会随时烧手伤人。 何况,巫夜国事未定,她的前途更是渺茫未卜,她受不起,也许不起任何感情。 更何况公子清是那昏君之子,虽只是血缘之亲,她也已渐释仇恨,心中却难免芥蒂。而他又是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他的情意不能负,故不敢受。 - 公子清体内的毒遗自娘胎,又潜藏二十年之久,去毒的过程繁琐而缓慢。叶凝每个上午都往公子清居住的草堂,把脉、施针、涂药、按摩一丝不苟,煎药的事则交由当归处理,她跟随叶凝多年,与叶凝配合默契,省了叶凝不少力气。 期间叶凝严嘱公子清须静养,不可乱动耗费心神,所有事务交由韩百里处理,或由楚天落代劳。 公子清乐得清闲,只是每天定时涂抹膏药麻烦,公子清为此愁眉不展,几度想偷懒,却只能被叶凝板着脸捉回去。 幸而年末清闲,叶凝为他施针后便寸步不离的守着。 两人或是弈棋,或是品茶,或是谈书赏画,或是每人捧一卷书在案边床头细读,天气晴好时则在岛上闲游一圈。 日子波澜不惊却飞快溜走,转瞬已是除夕。 坤明岛占地极广,居住的都是公子清部属,除了韩百里一家外,还有众多药师、守卫、厨役、婢仆并他们的孩子。除夕之夜,楚天落、白豆蔻父女、六翼齐聚岛上,公子清命各处皆摆了宴席,灯盏绵延不绝,嬉闹欢笑盈耳。 六翼是公子清暗卫中的佼佼者,平素藏身隐匿或奔波各国事务,叶凝这是初次见他们。秋琳逐一介绍,至赤翼时,两人微微行礼,心照不宣。 宴毕,公子清带叶凝赏岛上夜色,楚天落相陪。秋琳带着当归,约了白豆蔻自去玩闹。 夜空无月,唯有星子熠熠生辉,岛上灯笼缀满花枝,孩童追逐嬉戏,与市井无异。 叶凝等沿曲折长廊缓行,夜风虽也料峭,却并不太寒冷,楚天落嘻嘻笑着:“许久没见木槿,她什么时候来容城?” “过年应酬繁忙,估计得过几个月吧。” 楚天落面露失望,叶凝心下暗笑,出语促狭:“你们在京中不是有生意么,你上京找她就是了。” 旁边公子清闻言诧异:“木槿……就是你那个好朋友?”见楚天落挠了挠头,公子清自然明白,便含笑:“那你去桐花楼照看吧,二月之前回来。” “得令!两位慢游。”楚天落嘿嘿一笑,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剩下公子清带着叶凝缓步慢行,走过蜿蜒小径,翻过重叠矮丘,至冰封雪覆的湖面。 两人都早经离丧,在此家人团聚之时,不免触景生情,相伴而行时,倒觉惺惺相惜。时移世易,生命几经起落,已是悲而不伤,闲谈之间唯觉良夜佳宵,世事暂时安宁。 远处不知是谁点起了烟花,岛上孩童的欢呼蔓延开来,引得爆竹声此起彼伏。 不远处的湖岸边,楚天落依公子清的吩咐燃起烟花,一朵朵似繁花盛开,在如墨夜幕中绽放华彩,绚烂璀璨,犹胜星光。 岸边的树林里,埙曲依约响起,吹的是巫夜的曲子,用以称颂亡之安谧,生之绚烂。仿佛枯骨生花、云散月开,如春花初绽、清泉叮咚,令人闻之欣然,似乎能瞧见勃勃生机。 那是每年除夕巫夜王宫的盛典上必奏的曲目,叶凝熟悉之极。 吹埙的是秋琳吧……她也很想念故国的佳节么? 天空中烟花层叠绽放不绝,叶凝回过神时但觉眼角湿润。她伸手拭去那层冰凉,公子清将厚暖的孔雀羽大氅披在她肩上,温声道:“湖上风大,回去避避风吧。” 叶凝仰起脸瞧他,莞然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壹 元夜故人来 叶凝在坤明岛驻留至正月初八,回到容城时,街市比之平时愈发繁荣。百草堂里的伙计多半回家过节,留下几名照看数位病人,也都排了班轮值。 后院里林夫人正在为如兰姐弟画灯笼,几名家丁女婢围在一处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倒是热闹。 叶凝进去时无人察觉,她凑在人群后静静观赏。待林夫人最后一笔落下,如松捧着灯笼欢呼雀跃,一抬头见了叶凝便跑过来抱住:“叶姐姐!”叶凝便蹲身揉他的小胖脸。 “叶姑娘?”林夫人抬头含笑,携着她往屋内,“听说你去了坤明岛,现在才回?如兰她们可想你呢。” 说话间如兰捧着盘酥糕过来,笑容甜甜:“叶姐姐,你总算来啦!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这趟又耽误了一月,你们课业没偷懒吧?”叶凝尝了块核桃酥,赞不绝口。 “你选的书我们都读了,不懂处都留着……”如兰还未说完,如松已蹭蹭地跑过来:“我全都读完啦!还跟着姐姐配药,给含英诊病呢。”含英是服侍他姐弟二人的丫鬟。 “如松都这么厉害啦?”叶凝继续捧着他的小脸揉揉,不忍释手。 林夫人命人设宴,叶凝便带如兰姐弟至书房,将她们疑惑处逐一解释,又将些经验讲与他们,消磨了整个下午的时光。 隔日她又宴请林夫人一家,聊表承蒙照拂的感激。 只是当归闷闷不乐,有些想念京中回春堂里的伙伴们——梧桐、辛夷、麦冬、杜桂……叶凝少不得逗她开心,许她择日回京,与桐花楼的吴管事同行。当归一面为此欣喜,一面又是不舍叶凝,纠结了好半天。 因君昊受召上京为太妃侍疾,叶凝也不必去帮他辨毒,乐得浮生偷闲。 展眼已是正月十三,北安郡主造访容城,扶归楼中再次热闹开宴。 叶凝也得北安君主邀请,疑惑赴宴时,北安郡主将个方形紫檀木盒交予叶凝,说是逸王托她转交,笑得暧昧。 叶凝开盒视之,里面是盒桃红胭脂并三颗螺子黛,比京城最好的胭脂铺中所卖还要精致,想必是贡品。 叶凝瞧着胭脂螺黛,一时无语。 君昊此人向来不正经,他莫名其妙送来这个,想来是调戏之意?就如那天在观景亭中的轻佻和水殿湖畔所奏的琴曲一样。 叶凝心下暗怒,对着北安郡主却也只能含笑谢过。 公子清也在扶归楼中陪宴,他待寻常女子虽客气礼遇,若惹得他愠怒,却也冰冷疏离,然而对这位北安郡主却格外忍让。北安郡主显是对他十分倾心,席间借着酒意几番调笑,邀他游园赏景,公子清虽全部推拒,却还是耐心有加。 宴后公子清遣人将北安郡主送回住处,将手掌往叶凝面前一摊:“叶神医,暖玉膏用完了。” “这么快!”前几盒暖玉膏都是很久才用完,这一盒只用了不到半月? 公子清语气中几分沉痛,甚至咬牙切齿:“这几天按时抹药,每天六次。”无奈而控诉,倒是少见的模样。 叶凝笑得促狭:“回头我将方子给豆蔻。”出得扶归园,上街闲逛了一圈,便回住处。 回去后叶凝便将君昊所赠的木盒束之高阁。入睡前念及巫夜,不由想起君昊,再回思他种种无赖行径,不由将本朝各代帝后问候一遍,将至太.祖时,被周公劝住了。 - 元夕之夜,圆月当空,星光斗转。街市上灯笼如长蛇蜿蜒,漫天的火树银花次第绽放,此宵不夜。 南曲街上人潮涌动,人人穿了绚丽的新衣,提着玲珑灯盏言笑晏晏,街上每隔几步便设有花灯,小巧者玲珑别致,高大者华丽美观。 是夜秋琳与诸暗卫把酒叙旧,叶凝携着当归上街赏灯,或驻足猜谜,或看绘于灯笼上的山水故事。熙攘的人群穿梭不停,她们各自买个昆仑奴的面具戴着,闲游漫行。 花灯逶迤绵延,行至东市时,湄河上架了座冰制的水晶拱桥,映着各色花灯,恍如足涉仙境。 水晶桥的彼端是旧时城门,阔大的空地上设了一座高有两丈、方圆五丈的花灯台,上面缀满各色琉璃灯盏,衬着水晶般的湖面美轮美奂,别出心裁。 花灯的绘制以山水为主,上千盏灯笼上绘满四方名胜,从杞国最南端的海外仙岛,至北边的天境雪山,山峰大川、河流湖泊、园林宫殿、寺庙道观,无所不包。加之绘画者都是杞国出名的画匠,将各处风景挥洒得淋漓尽致,绕着灯台观玩一圈,目不暇接。 叶凝随着人流赏过,大饱眼福之余赞叹不止,目光流转,蓦然停在一处宫殿上—— 三根雕龙石柱支撑着悬在空中的花园,园中奇花异卉围绕着中间一座精美的宫殿,四周云腾雾绕,整座花园宫殿似是建在空中。在花园的一树琼花旁,盛装华服的女子倚栏而立,举目望着天空,霞衣蝉带随风舞起,恍如仙人。 眼睛蓦然被刺痛,叶凝盯着那幅画,呼吸为之一窒。 多么遥远而熟悉的场景!年幼的她走在宫廊上,远远瞧见母后浇完花凭栏独立,衣袂在半空中翻飞,几乎让她疑为仙人。 那座华美别致的空中花园曾是她最爱的乐园,那个美丽沉静的女子,曾是她最牢固的倚靠。可是那些,却都已消逝无踪。 画底并无落款。是谁作的这幅画? 她几乎是有些慌张地转头四顾,不出意料地毫无所获。 作画人也曾去过巫夜,也曾被这场景深深打动吧?叶凝有些失落的看着周围陌生的脸庞,忽然瞧见人群里一张清俊的脸,双唇紧抿,轮廓分明,正紧紧盯着画上的空中花园。 他身着黑衣藏在暗影之中,如暗夜里蛰伏的狼,可那眉眼神情,分明那样熟悉! 叶凝讶异地张口,胸中翻起澎湃巨浪,却吐不出半个字,只呆呆看着那张脸。当归察觉她的颤抖,摇了摇她的胳膊:“姐姐,怎么了?” “那个人……”就像呓语,叶凝艰难地开口,指着人群后的少年:“你看那个人!”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少年转头看过来,冷峻的眼神扫过昆仑奴的面具。他探询似的看了两眼,蓦然转身步入人流,旋即消失不见。 刚才他站立的地方站上了位妙龄少女,人群依旧熙攘笑闹。叶凝愣愣地站了许久,回过神时恍如一梦。 是她眼花了么,刚才那个少年,那么像弟弟!她抓紧当归的手臂,全不顾当归已痛得皱眉,出语急切:“你看见了么?那个人。” “哪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么?”当归茫然。 叶凝摇头,取下面具退到人群后举目四顾,川流的行人各自面带笑意,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喜悦与憧憬中,却再无那人形迹。她扶着湄河畔的栏杆伫立,任凭深夜的寒风灌入衣衫,旁边当归心下担忧却不敢打扰。 有人缓缓靠近,站在她身旁拦了住寒风:“在想什么?” 叶凝转头,清贵的容颜入目,她愣愣地回答:“我看见了弟弟!” 公子清瞧她有些魔怔的模样,手指抚过她的脑后。叶凝回过神来,神情惘然:“公子清?怎么一人在此?” “夜深风重,还不回去么?” 叶凝环视四周,花灯依然绚烂明亮,熙攘的人群却已散了大半,余者行色匆匆。 墨色天空中不知何时堆了层云,夜风过处,漫天雪花缓缓飘下,落在琉璃灯上,别样晶莹,平添安谧。叶凝紧了紧衣领,失笑:“是我站得太久了。” 缓步行过水晶桥,公子清的车架停在湄河畔的垂柳下。他掀起车帘,让叶凝与当归入内避寒。 马车行过曲折长街,雪花飘舞在蜿蜒的灯笼中间,如轻灵飞舞的流萤。 蓦然想起雅里圣湖边的夜光蝶,也是如此安谧的夜色,身侧的人唇边含笑,仿佛时光永远驻留。 - 元宵过后,当归随同吴掌柜回京,君昊自京城归来,便遣人将叶凝接到水殿别居之中,秋琳陪同前往。 叶凝到达水殿时并未见到君昊,而是由花姬相陪,安顿了住处后,花姬将几个瓷瓶和一封信交给她。 一溜八个白瓷葫芦瓶,瓶口除了软木塞外还封了蜡丸,信中一张小笺,上面说此毒危险,让叶凝谨慎。 叶凝埋首两日,大致辨出各自功效,心中大为惊骇—— 与眼儿媚相似,这些药粉也算邪毒,其功效多为侵蚀神智使人形如傀儡,或是令人发狂如野兽凶猛,抑或如蛊虫般控制他人。更有甚者,令人变成毒人,旁人与之接触便会中毒,从而祸害更广。 在巫夜秘典中,记载着相似的毒物,不过那些早被禁止,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眼前这些毒物显然与巫夜毒术同出一源,用药材质和剂量却更为凶狠。 是谁将这些密藏地下的邪物引了出来?而他的用意,又是什么? 总感觉……这些东西和巫夜有莫大的关系! 叶凝脸色铁青,坐在栀子花旁的竹椅上,手中握着一张松花笺,上面列明瓷瓶中毒物各自的功效。 夜色深浓,月光如练,和暖的地气令栀子花开得正盛,繁茂的枝叶间清香四溢。 手中的松花笺早被掌心的汗水浸湿,叶凝如石像般呆坐了半个时辰,眉目紧锁,纹丝未动。 远处山林间几声夜枭锐鸣传至耳边,她蓦然回过神来,起身想要回屋,抬头便见垂花门旁倚着一人。 门边的爬山虎和紫藤花交缠相绕,在月色下别有韵姿,君昊一袭靛蓝长衫抱臂静立,眉目间布满疲倦。 他似乎已站了很久,叶凝甚至怀疑她呆坐在竹椅之前他就已经站在了那里,抿着薄唇不发一语。 她胸中有许多惊骇疑问想说,起身时双腿却已发麻,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君昊身法迅捷,纵步上前将她扶住。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贰 佛寺惊双雕 屋内灯烛明亮,窗边栀子花的气息隐约送来,芳香素雅。 叶凝将八个瓷瓶摆在君昊面前,逐一说了各自的效用,末了补充道:“这些效用只是我推测的,也许实际用过后,结果会更加可怖。”抬头便见君昊脸上已结满寒冰。 轻微的“咔嚓”声传来,君昊手中瓷瓶被捏碎,他忙发动劲力,药粉尽数落入旁边的水瓮中。 叶凝大惊,忙看过去,但见水面上浮着浅黄色的粉末,并无异象,这才舒了口气。幸而药粉遇水不溶,若像千日醉那般,遇水相溶升起雾气,岂不糟糕? 她忙将几个瓷瓶收起,封上蜡丸,瞪了君昊一眼。 君昊见她这幅谨慎模样,不由失笑,面上寒冰淡了几分,问道:“这些毒药也是源自巫夜?” 叶凝摇头:“巫夜从不产此类邪毒,不过它们与巫夜毒术同出一源。”她盯着君昊,目光灼灼:“这些也是来自宫里?” “阎罗藤是来自宫中,其余的却是来自桃源郡和西南边一些地方。” 桃源郡地处杞国西侧边陲,紧邻陌水,其间山明水秀,盛产的是滋补的药材,怎会有这些邪毒出现? 至于西南边,南疆密林中的毒物也很出名,其中潜藏着不少制毒高人,不过会制出这些邪毒为祸百姓,背后大抵有人指使……她忽然一个激灵——南音太子被废后便是流放南疆,还和五毒教有所牵连,这些毒莫非与他有关? 抬眼瞧着君昊神色,她心中虽骇浪翻覆,却也未提,只拿指尖划着桌面。 君昊皱眉许久,神色凝重:“这些毒能不能解?” 叶凝摇头:“不能。”制毒人只取其毒性,不考虑结果,毒药所用的药材中,大多都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想将它们化解,谈何容易? 君昊似已料到这样的答复,闻言沉吟。 - 离开水殿别居回到自家住处时,叶凝依旧有点心神不宁。 巫夜灭国的事似乎牵涉很多,却还是理不出头绪。十方杳无踪迹,知情的郑婉姐妹身居高位,她又如何能从她们口中探得实情?细思之下,不免有些灰丧。 数日梦中皆回到巫夜故国,或是儿时的幸福时光,或是灭国时的惨烈厮杀。梦境颠倒凌乱,荒诞错杂。倏然又至广阔的呼戎草原,她与公子清并肩立在蜿蜒的河流旁,看鹰击长空。 无垠的原野间草浪起伏,有成群的灰兔啃食绿草,猛然有苍鹰俯冲下去,捉了只灰兔疾飞。 梦境戛然而止,叶凝猛地醒过来,睁眼盯着头顶的软帐,只觉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却一时滞涩。 她按住急剧的心跳,细细回思方才那梦境,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笑出声来—— 雄鹰掳兔,多么熟悉的场景!被郑怡困扰了那么久,她怎么就没想到这法子呢! 凭她单薄之力,想要捉住郑怡拷问实情自是难比登天,何况郑怡是太后胞妹,真要让人捉了她,如何能够善后?可如果郑怡不是被人捉走的呢? 也许她某天走在路上,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捉走,像那只灰兔一样呢? 楚天落养着的两只大雕浮上眼前,那样高达九尺的神物气力极大,敏捷迅猛,捉走郑怡自是易如反掌,堪比苍鹰掳兔。何况在楚天落的精心照料下,那两只大雕颇通人性,选个合适的时机令它们出爪,并非难事。 那时郑怡被凭空出现的怪雕捉走,远遁碧空,郑太后如何追查? 叶凝几乎为这想法绝倒,一时间激动难眠,直到天将亮时才眯了会儿。晨起后匆匆梳洗毕,她便带着秋琳去扶归楼中寻公子清。 公子清正在院里的山水石旁逗弄白猫,叶凝将想法说了,公子清被她这想法逗乐,觉得有趣。 他也不问叶凝为何要捉郑怡,只是道:“郑氏得荣国夫人封号,出入时随从守卫格外森严。真想让双雕捉她,还得寻合适的时机。” “郑氏爱去报恩寺中礼佛上香,这几年排场大,每回佛寺外都有大批守卫严格把守庙宇,常人闯不进去。但她上香时,带入寺内的只有婢女,侍卫全在寺外。”叶凝手指扣着桌面,早有计较,“报恩寺中宽敞开阔,正好双雕俯冲疾飞。” “而寺外的守卫里,有谁会在意随意飞过的两只雕呢?” 四目相对,各自会意而笑。 三日后,楚天落跟木槿拼完酒回到山居宅院,正惬意躺在石床上打盹,两只大雕骤然俯冲到他身边,嘎嘎怪叫。 楚天落惊喜之下抱住大雕,取下雕足上的信筒,里面是公子清亲笔。他读罢失笑,自去打探郑怡消息,得知正月二十八她将往报恩寺上香,便去安排。 报恩寺是京中名胜,往来其间的多是皇亲贵族,是以修得十分恢弘豪奢。十数座佛殿巍峨壮丽,禅堂钟楼雄伟静立,寺院占地数十亩,阔敞的院中方砖铺地,可容数千人站立。 举目但见香炉中青烟袅袅,弥漫的檀香味令人肃穆,而远处碧空湛蓝,愈发衬得寺院开阔雄壮。 荣国夫人郑怡礼香毕,带着侍女出了大殿,便缓缓步下长阶。 偌大的佛寺中除了她和随身婢女外别无他人,大殿中高僧的诵经声隐隐入耳。她理了理华服,看着空荡宏大的庭院,想到寺外森严的守卫,油然生出一股骄傲。 空中云朵漂浮,有两只大鸟低低飞过来,她眯了眯眼,觉得惊奇——倒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像是雕? 顿住脚步远望,旁边的贴身侍女亦是惊叹:“好大的雕!”语音未落,那俩大雕猛然俯冲下来,须臾即到近前。 双雕来势迅猛,郑怡惊慌地想要躲避,然而双雕翅膀卷起烈风,冲击得众人站立不稳。侍女们又惊又怕,尖叫声连连,郑氏被扇倒在地,雕爪微缩,便将她牢牢扣住。 向来自负身份行事端庄的郑怡惊叫出声,凄惨畏怖。 门外的侍卫见状忙要追过来,却哪里及得双雕迅猛?但见双雕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地面,待他们赶到时,盛装华服的郑怡已消失不见,徒留一地东倒西歪的侍女煞白了脸。 双雕捉了郑氏便直冲入云霄,初时还能看到郑怡挣扎求救的影子,很快便化作黑点隐没在碧空。 天高日朗,双雕在高空中翱翔,地面上听到动静的京城百姓皆仰头围观,指点着高空中的黑影,惊叹连连。 报国寺惊现怪雕,捉走太后胞妹荣国夫人的消息迅速传开,成了茶坊酒肆的奇谈。 郑婉所作所为早已引得百姓不忿,而郑怡仰仗太后势力广修宅邸、用度豪奢,曾强占土地,也令许多人不满。京城百姓私下里说起来,竟是人人拍手称快。 荣国夫人专程礼佛,却在佛寺中被怪雕捉走,一时传作笑谈。 皇宫之内,郑太后郑婉闻得侍卫奏报,大惊失色,下令追查。 然而双雕出现得突兀,来去匆匆,无人知其来处,亦无人晓得其踪迹,自是无法追查郑怡下落。拷问府中侍女守卫时,皆言近几日并无异象,不知遣出双雕的是何人,郑太后气怒之下,将当日随身的侍女杖毙格杀。 - 时值惊蛰,万物复苏,坤明岛上的柳枝花树渐渐抽出新嫩碧叶。寒雪融尽,湿润的地面上绿意点点,在暖阳下生机蓬勃。 叶凝留在岛上等双雕归来,无事可做,便换上轻薄的春衫,在清溪中挑拣着浑圆的鹅卵石。 春日的和风吹面不寒,令人惬意。 空中几声鸟鸣传来,正在溪旁小亭中泼墨绘初春景色的公子清搁笔,口中一声呼哨,那双雕俯冲下来,稳稳立在亭前。 叶凝惊喜之下奔过去,便见郑怡衣衫发髻皆已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面目惨白满是惊恐,紧闭着双眼昏迷不醒。叶凝心中突突直跳,探过她的鼻息,公子清便命人将郑怡带走,等她醒了再报。 双雕奇功完成,绕着公子清戏耍,嘎嘎叫得欢快,翅膀扑腾带起风尘。 叶凝目送郑怡远去,欢喜之下凑过去逗那双雕,突发奇想:“若是骑着大雕飞一圈,感觉怎样?” “滋味不太好。”公子清似是尝试过,笃定摇头。 叶凝便也按下念头,往亭中去取茶水润喉。紫砂壶中茶水尚自温热,旁边是铺开的宣纸,上面笔墨挥洒,是一幅巧密精细的工笔,画的是眼前景色。 春日花发草生,蜿蜒的溪流边,窈窕女子随意挽着青丝,春衫明艳清丽,正蹲身戏水。她的右足浸入清凉的溪水却不自知,只把玩精巧的鹅卵石。 叶凝心下诧异,低头瞧自己足尖,果见鞋尖浸湿。再看那图时,忍俊不禁之外,脸上不禁有些发热。 不知是谁养的画眉飞入亭中,熟练地立在桌上,开始汲杯中的剩茶水。 叶凝笑了笑,放下画卷继续去挑鹅卵石,转念又想起郑氏来,不由蹙眉。 从未做过刑讯逼供之事,等郑氏醒转后该如何拷问?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叁 春庭倦懒意 荣国夫人郑怡在坤明岛上将养了两个日夜才悠悠醒转。 侍女将她带到叶凝跟前时,郑怡大为吃惊:“叶凝!那雕是你养的!” 室内只有她两人相对而坐,叶凝懒得同她客气废话,脸上殊无笑意:“老夫人。这次贸然请你过来,是想说巫夜的事。” 郑怡被雕爪“请”过来,身受其苦,哪里还有好脸色,嗤笑了一声端坐在椅上,冷冷道:“你问巫夜做什么?” 叶凝起身立到她面前,俯身盯着她,一字一句:“因为我是巫夜人。有些疑惑,只有夫人能帮我解开。”见郑怡脸色微变,她续道:“而且我是巫夜公主,得蒙夫人照顾,在贵府寄居了几年。怎么,慕大人没有告诉你?” 郑怡苍白的脸陡然涨得通红,她震惊地瞧着叶凝,胸口急剧起伏。脸上种种表情掠过汇集,复杂难言。 她已隐约猜到叶凝捉她过来的目的,往事浮光掠影,勾起心底最深的痛与恨,而仇人之女寄居篱下数年她却丝毫不知! 郑怡又气又急,胸中涌起惊涛骇浪,手足颤抖之间,险些背过气去。 叶凝欣赏着她这幅样子,心中竟隐然有些许快意。 半天后郑怡才缓过来,眼眸中满是愤恨:“你长得像你母亲?果然狐媚!不要脸的贱……”啪的一声脆响,话音被打断,郑怡的左脸已现出四个清晰的指印。 叶凝心中有气,这一掌竟是将数月间的愤恨全都发泄了进去。 右手掌隐隐作痛,她瞪着郑怡,恶狠狠道:“不许说我母后!” “呸!”郑怡身体尚未恢复,又被用了药,手足酸软之间哪能反抗,只能回瞪叶凝。两人对峙片刻,叶凝冷哼一声,坐回椅上直入主题:“那个叫十方的和尚,现在哪里?” “你怎么知道他?” “慕大人说的。” 郑怡冷笑,神情中竟有些悲怆哀戚:“他对你还真好……当年说你是什么故友遗孤,原来是这样的故友!”她几乎咬牙切齿,“都死了那么多年,他居然还不死心!”愤愤之下,忽然冷笑起来,仰脸冷嘲叶凝:“我不知道十方的踪迹。” 叶凝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寸光短剑抵在她脖颈间,脸色冰寒:“那你当年是用什么事情说服了先帝?” 寸光剑冰寒锋利,郑怡脖颈间已有血丝沁出来,她却不为所动,别过头去不说话。 叶凝手上劲道更大,血珠沿着剑锋滴在郑怡胸前,郑怡哼也不哼一声,眸中决绝狠厉。 她当真是不顾惜自身性命?叶凝进退两难。此人行事偏激狠辣,当年她能为泄恨而挑起灭国战争,对自身想必也下得了狠手。 何况,问出实情之前,叶凝不可能取她性命,郑怡大抵是料到这点才有恃无恐。 叶凝咬了咬牙,取出早已备好的断魂钉,抬起郑怡右手,拿着长钉在她指甲下比划。 郑怡眼风扫过长钉,脸上闪过惊恐,旋即挪开眼神,强自镇定。叶凝拿锋锐的长钉在她指尖缓缓戳下去,郑氏痛得皱眉,身体也因恐惧而有些战栗,却始终咬唇不语。 室内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郑氏急促,叶凝长缓。 断魂钉渐渐戳破皮肉,指下肌肤柔嫩,郑怡又是养尊处优之身,何曾受过这种苦楚,不由“嘶”的一声。 叶凝虽恨她狠辣,待铁钉入肉几分后却再难加力——断魂钉是刑讯所用的酷刑,从指间戳进去直抵指根,一路断筋破肉,加之指上敏感,那份痛楚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郑怡身体颤抖不止,却始终咬唇不语。 叶凝收起断魂钉,在她面前慢慢拭去钉上血迹,笑得阴狠:“老夫人还真是硬朗。这断魂钉我用得不熟,往后每天试一试练手,咱们慢慢耗着吧。” 见郑怡难掩的惊恐,她又徐徐道:“忘了告诉夫人,这里已是花间国境,你那位姐姐是找不到你的。所以,别再盼着谁来救你。”说罢,冷哼一声出了屋。 待掩上房门时,叶凝才觉双手颤抖。 这间屋子毗邻坤明湖,公子清已将闲人遣散,屋外只有秋琳静候。 听得动静,秋琳转过身来,见叶凝面含失望,便轻声劝解:“公主没做过这种事,不要急于求成。”叶凝“嗯”了一声,盯着那断魂钉,颇有犹疑。 “要不咱们用毒?” “用毒自非难事,可手头并无药粉,配制大概得半月时间,我等不及。” 秋琳默了默:“如果公主不介意,可以请公子帮忙。” 一语点醒梦中人,叶凝拍了拍脑袋失笑:“竟然忘了他!”犹记得初来时公子清捉了两名宫中内卫,那等经严格训练的硬汉都能在他手下开口,何况郑怡? 一时间愁绪散开,她到得公子清住处,见他正与韩百里说话,便在院中闲坐。 仲春二月,天气和暖,岛上各处莺飞草长,院中也是春意明媚。梁间燕儿啄泥筑巢,院中樱树碧桃皆是绿叶碧嫩,零星几个花苞,墙隅处一丛金黄色的迎春花开得正盛,墙外柳丝新嫩,春风如剪。 花圃中亦有大片的迎春花,倾覆在镂花矮墙上,有早春的蝴蝶在翩然起落。迎春花后挺立几株深山含笑,大朵的白花嵌在绿叶之间,清新芳香,乍一看便如玉兰。 叶凝瞧了一阵,惬意地躺在花圃边的竹椅间,鼻中嗅得春花和青草的芬芳。 身上的春衫单薄,在暖阳下还是有些热,躺的久了便睡意朦胧,浑身倦懒。 公子清说完正事出门时,便见金黄的大丛迎春花畔,水绿衫儿的女子正在小憩,仰面向天,青丝如瀑垂下,脸上覆着浅紫色的锦帕。 春日的暖阳包裹住她的全身,柔和而明媚,她手中的团扇掉在迎春花上,栖了几只春蝶。 韩百里出去后便有侍女进来,公子清示意她退出,就站在檐下默默瞧院中风景。 莳花数年,他从头次觉得这片花圃竟是如此顺眼。也头次发现,姿态平凡的迎春花竟能让春的气氛浓烈至此。 檐下风来,贝铃轻响,吹得院中嫩花碧叶微颤,也卷起叶凝脸上帕的一角,缓缓滑落。 叶凝睁开眼,倦懒得不想动弹,公子清缓步过来笑道:“起来罢,晒久了头疼。”躬身捡起锦帕,递给叶凝。 “你得空了?”叶凝坐起身来瞧了瞧书房,里面已无人影。她便揉揉双鬓醒神,将审问郑怡无果的事说了。 公子清闻言而笑:“威逼这招你果然使不出来,利诱又不行,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叶凝苦恼,“我虽恨她,却也下不了狠手。” “我倒有个法子。”公子清笑意中添了几分狡诈,“让郑氏几天几夜不睡,她定然熬不住。不伤她半点毫发,却能令她开口。”他脸上笑容如狐狸,精怪而生动。 这个法子倒是值得一试,只是公子清刚才那神态……实在太少见! 叶凝记得初见时他丰神俊逸,温雅中带几分诗意,却仿佛戴着微笑的面具,永远那样从容平静,却也带些疏离。 是从何时有了变化? 他偶尔会戏弄她,以言语、以眼神,偶尔会露出茫然,偶尔会表露关切,还会狡诈而笑,不再如初识那样单调。 他仿佛忽然生动明朗起来,那一笑的风姿韵味,竟直击入心底。 - 关押郑怡的石室低矮逼仄,昏暗的光线令人精神倦怠想要安睡。然而郑氏刚一阖眼,便有小厮在她耳边以金石相击,尖锐的声音刺耳,她惊吓之下清醒过来,然而困顿太久之后,只觉头晕恶心。 已经连续两天了,她被关在石室中不许片刻入睡,浑身上下难受之极,却完全无法休息。 叶凝来看过她几次,每次只是含笑看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 时间缓慢滑过,难熬而令人绝望。郑氏再一次被小厮吓醒后,终是有气无力道:“去找叶凝过来。” 叶凝来到石室时就见郑怡苍白的脸上蒙着层灰色,耷拉着脑袋,神情萎靡。她看向叶凝时,目光无神,嘴角却还是浮起一丝嘲讽:“你赢了。” “那就请老夫人如实说吧。” “你想知道什么?” “十方的下落,还有当年他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皇帝。” “他的下落我也不知道,把十方引荐给姐姐后,我就没再见过他。至于理由,他说第一任巫王真名叫做秦朗。”郑怡勉强撑起精神,讥道:“秦朗是谁,你知道么?” 叶凝心中巨震。她怎会不知道秦朗? 杞国的开国大将军,百姓尊为战神,勇猛威武,用兵神出鬼没,战无不胜。当年太.祖能得杞国江山,全是倚仗他的神武。 然而古来功高震主,又哪会有好下场?秦朗被封赐高官厚禄,而后奉命西征,在鬼谷附近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神秘消失,再未出现过。 而后,他被诬谋反通敌,家眷尽数斩首,功劳被抹灭,家产抄尽,凄惨无比。 巫夜第一任巫王虽非秦朗,但巫夜的建国,却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只是百年来,这个秘密从未外传过,十方怎会知道?他还知道些什么? 手足皆不可遏制地有些颤抖,叶凝强自镇定:“还有呢?” “巫夜的鬼谷中埋藏着滔天财富,秦朗建立巫夜,便是为了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复仇,让后人回归,拿回该得的东西。” 也就是说,杀回杞国,夺取天下!这样的理由,怎不会令先帝畏惧? 当年秦朗的二十万大军和数目可观的军资消失在巫夜的鬼谷中,令天下震惊。随后巫夜建国,以精绝毒术扬名四方,日渐强盛。而地处巫夜的鬼谷中遍布毒瘴雄县,人不敢近,向来有种种传说流传。 其中一种,便是说其间藏有富可敌国的财宝,引无数人垂涎。 巫夜的毒术、财富,似乎与鬼谷密切相关,而巫夜的建国,正是在秦朗大军消失后不久。如此巧合,怎不会令先帝起疑? 所以先帝提调五十万大军,并非为了外界所传的任何原因,而是要在秦朗后人回归之前,将其尽数消灭,断绝所有的后路! 叶凝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心中百念杂陈。 她几步退出石室,大口呼吸外面的清新空气,胸口还是沉闷滞涩。 巫夜的秘密,居然真的流传了出去!而那个十方,究竟是如何得到的消息,他的目的,又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肆 幽窗迷离心 叶凝再一次将自己关起来闭门不出。 当年巫夜灭国的原因已是确凿无疑,秦朗的故事历来为杞国皇室忌惮,若不是他,先帝也不会征调五十万大军出征,令那么多人有去无返。 那么,杞军攻下巫夜王宫后掘地三尺,是为了寻找什么呢? 郑怡已将所知所见吐露殆尽,十方见到先帝之后,还说过些什么?叶凝看着眼前端正摆放的通透玉龟,只觉彻骨的寒冷,浑身似要打颤。 十方并非杞国人,他挑起两国战争,而今又在北域诸国折腾,所求的,怕是不小吧?他对巫夜的事似乎知之甚多,如果需要,会不会再次将巫夜推入漩涡? 这对于复国而言,是莫大的隐患!即便巫夜人回到故土,根基未稳之时,若十方再挑事端,焉知灭国的惨剧不会重演? 叶凝眉头紧锁,想到这些就觉得头疼。 如果师父还在世,也许还能从她那里探得他的消息,可师父已与世长辞。能有十方消息的,或许太后郑婉能算一个,余下的,也只有那勒国师和九微查到的跛足和尚了。 叶凝霍然立起身来,出门急急去寻秋琳。 搜寻十方的事情已迫不及待!郑婉身处皇宫,她无法触及,而那勒国师自事发后便逃匿无踪,能够利用的线索,唯有跛足和尚。 她寻到秋琳,将此事扼要说了,便让她传讯于沙朗若,令九微严查跛足和尚下落。再将十方画像描了几份,让秋琳转交给歧阳和水含珠,查探十方的消息。此外,也托公子清查探关于靳淮远的事情。 秋琳起行时,叶凝又将郑怡交给她:“郑怡算是灭国的元凶之一,要怎么处置,让沙朗若他们问问族人的意思。” 郑怡休息过后精神恢复了些,此时被点了哑穴,用绳索捆紧了扔在船上,脸色灰败。 见叶凝与秋琳交谈时对她指指点点,郑怡似乎能猜到自身下场,使劲挣扎起来,嘴唇张合之间,似有话说。 秋琳上前解开她的哑穴,冷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能否帮我转交个东西给他?”郑怡抬头望向叶凝,灰败的脸上蒙了些悲伤,语音颇有哀戚。 她原本养尊处优,富态贵气,近日来接连受挫,整个人憔悴了下去,再以如此语气说出来,倒是可怜。 叶凝缓步过去,命人解开绳索。 郑氏手脚麻木,颤抖着伸手入怀摸索了一阵,取出枚紫玉步摇,小心翼翼交在叶凝手上。目光在步摇上流连一阵,光芒敛去,她无声叹息。 步摇材质上佳,外形别出心裁,上面几串细珠流苏别致可爱,似是少女所用之物。 叶凝寄居幕府时曾见过郑怡年轻时的画像,彼时她活泼明艳,长相甜美出众。画中的她挽着慕鸿手臂,含笑站在一丛芭蕉下,发髻之间逸出的正是这支紫玉步摇。 这大抵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吧,叶凝心下了然。 听幕府的人说,成婚之初他们也恩爱缱绻,才子佳人,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眷侣。只是后来感情转淡,巫夜之事后,两人感情彻底破裂,分居两处,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然而,谁又能想到,郑怡竟会随身携带这枚紫玉步摇? 这么多年来,其实她从未忘却旧情吧?即便慕鸿决绝地移情别恋,即便两人之间已有万丈深壑,相敬如冰多年。 叶凝感慨之下,倒为这段情叹息。 情之一字,向来飘渺虚无,如平野间掠地而过的风,不知如何而起、而浓烈,亦不知何处会终、会淡薄。不论人心善恶,地位高低,情之所系便成化不开的执念,令人唏嘘。 她握着那只紫玉步摇,目送郑怡消失在坤明湖上浩淼的烟波中。步摇已被握得温热,叶凝暗想郑怡与慕鸿感情的起承转合,那必是铭心刻骨,生死难忘的吧,可最终却也只能承载于脆弱的簪子,消逝于一声轻叹。 叶凝远眺湖面,忽然觉得天地广大,人生匆匆,人心感情竟是如此微渺。 - 鬼谷是巫夜禁地,因其毒瘴遍布,地势凶险,扼杀过无数人的性命,百年来无人敢靠近。叶凝以前从未有过奔赴鬼谷的念头,然而送走郑怡秋琳之后,她忽然很想去看看。 当年杞军曾将巫夜王宫掘地三尺,大抵是隐约得知玉龟的存在。一切因缘牵系在鬼谷,那么,杞军是否曾赴鬼谷,探寻究竟呢? 心中疑惑深浓,不亲至鬼谷则无从解开。可她势单力孤,若是独闯鬼谷,焉能全身而退? 叶凝苦思数日,忽而福至心灵,想起一个人来——君昊! 她拍着脑袋,连叹自身愚钝。当年君昊曾随军观战,他对率军的徐铿似乎也颇熟悉,何况君昊所图非小,对这些消息应是了如指掌。当年杞军的行径,他怎会不知? 主意既定,叶凝便辞别坤明岛,回到容城住处歇了一宿,便呈个拜帖到君昊府上。 春光和暖之后,君昊便已搬到位于容城的王府中居住。其府邸修得豪华阔气,附近街巷的居民皆被迁居别处,是以王府周围格外安静阔朗。 青石长街干净整齐,沿墙植满绿树,藤蔓和爬山虎援引树枝而上,在鸟鸣中春意盎然。 府门口的石狮气势雄武,龙飞凤舞的牌匾下,两溜青衣小厮整齐排列,鸦雀无声。 叶凝呈上拜帖,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引她从侧门而入。小厮带她走过外院,在一处垂花门外由青衣小鬟接引,走过竹林回廊,小鬟将她引至后花园中,便躬身告退。 朱红色的门扉洞开,可以看到其间桃李芬芳。叶凝正欲举步入内,忽然觉得不对劲,回首四顾但见附近并无他人。 叶凝疑惑蹙眉,觉得似乎有人看她,但是……目光流转,忽然停在角落里的大松树下。松树高有两丈,松针碧翠修长,层叠的枝干斜生低垂,几乎覆盖地面,在满园暖春中隔出一片幽凉。 松树后是青灰色的矮墙,墙上一溜镂空花窗,整齐雅致。 那花窗后矮身站着一人,黑衣隐在墙后,只从花窗中露出眉眼轮廓,隐隐约约。 那双眼睛!叶凝浑身一震,匆匆几步要走过去,那人却倏然消失,待她走过老松到了花窗边时,对面风声寂寂,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叶凝颓然站在松边,心情骤然起伏跌宕,此时只觉空荡茫然。 元夕之夜,在水晶桥畔的花灯下,她也曾瞧见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弟弟!后来她去过那里多次,当然没再见过他,而今他乍然出现在逸王府中,却又是须臾消失,恍如一梦。 “伊洛……”指尖抚过冰冷的青砖,穿透镂空的花窗,能够抚摸到的唯有暖风,和在风中微颤的海棠碧叶。 刚才那个人是弟弟吧?可为何那样不真实,仿佛是她的错觉? 如果是弟弟,他又为何隐身不见,刻意地躲开? 叶凝怔怔站了片刻,心下寥落,回到那朱红门扉前进入后园。满园□□浓烈,在她眼中,却已蒙了层薄幕。 园中有亭,亭边有大片的牡丹,此时未结花苞,只有叶色翠绿。展目望过,似乎能看到牡丹盛放时的雍容繁华。 亭中的君昊斟了杯酒饮尽,目光却未从叶凝身上挪开。亭畔的一树合欢旁逸斜出,未经修剪,枝叶伸入亭中,虽未有粉白轻盈的合欢花开放,却已颇具盈盈之姿。 君昊背向合欢,笑容绽开胜过满园春.色:“叶姑娘,难得你会主动来找我。” 叶凝上前作礼,从亭中的松木小桌上取了茶水润喉,道:“叶凝贸然前来,是有件事想请教逸王殿下。” 君昊停杯不举,眼神玩味。 “那年巫夜王宫被攻破后,杞军曾将王宫掘地三尺,王爷是否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君昊笑容渐敛:“巫夜早已亡国,你虽曾是公主伴读,但这些……不该你知道。”他倒有些良言相劝的意思:“叶姑娘医毒精绝,大可在杞国安居,最好别再沉溺往事。若你愿意,逸王府随时欢迎。” “谢王爷美意。”叶凝盯着他,目光坚定:“王爷有那么多巫夜的朋友,自然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当年的事情,不能不查清。” 四目寂然相对,君昊终是叹了口气,失笑:“你也知道我的处境,当年父皇虽命我随军观战,却不让我插手军中事务。他们要找的是机密物件,哪能告诉我?你若想知道,大概只能问徐铿。” “那么他们找到了吗?” “徐铿下令将王宫中所有的玉器寻出,他逐一翻检查验,最终徒劳无获。” 叶凝心下暗嘲徐铿,想了想,徐徐道:“有些事我不想瞒着王爷,也希望王爷能坦然相告,切勿隐瞒,巫夜众人都会感激不尽。” “我确实将叶姑娘视作朋友,不过我们的关系,竟有那么亲密?”君昊一双桃花眼眯起,挑眉笑得暧昧轻佻。 叶凝也笑了:“承蒙王爷高看,让叶凝几番辨毒,也给了不少恩惠。既然我们所求的不冲突,何不相互帮助,各得便宜?”见君昊颔首,便问道:“当年徐铿是否曾率军前往鬼谷?” 君昊明显有几分惊讶,答道:“徐铿派了十几波亲兵前往鬼谷,却都有去无回,最终不了了之。” “多谢王爷!”叶凝放下心来,坐了片刻便辞别离去。 出得后院,她在朱红门扉外驻足,瞧那古松掩映的角落,但见镂空花窗后全无人迹。隐然的期待落空,叶凝自嘲笑笑,随着恭候在远处的小鬟出府。 而后院的合欢旁,君昊手中把玩着酒樽,目光落在叶凝消失的拱门处,几分怅惘。 满园□□正好,阳光温暖柔和,花发叶生,桃红柳绿,明媚而清新。这样好的春光,如果她能留下,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伍 朝堂惊.变生 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 容城外的农田桑陌之间农人耕作繁忙,连带着城内也有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氛围。 茶馆里出了新的故事,酒楼里有了新的菜色,衣饰铺里换上了新的布料衣裳,长乐街上的一溜文房古玩店中,也涌出了大批的新书奇货。 街上小雨柔润如酥,叶凝同当归买了些笔墨纸砚抱在怀里,油纸伞上雨声轻微。 迎面一袭宝蓝长衫走来,却是崔文弃伞闲行。他浑身被雨沾得潮湿,别有一份安然。 叶凝朗声招呼:“崔老板好兴致。” “叶姑娘!”崔文凑过来,想帮她们拎着包裹,念及没有带伞便笑着收回双手,寒暄:“两月未见,叶姑娘别来无恙?” 正巧走到一家书肆前,叶凝便引他进去。当归在桌边守着东西,她和崔文行至书架前闲谈选书。 腊月一会后,叶凝便不曾见过崔文,问过棺材铺的伙计,才知他是京城人氏,已回京陪弟妹过节去了。 此时闲谈之间,叶凝便道:“听闻崔老板弟妹都在京城,怎么却在容城开了铺子?” “喜欢云泽风物,所以在此驻留。”崔文展颜,“舍妹嫁在京城,有夫家照顾。舍弟在国子监中读书,有叔父照拂,才能让崔文偷懒。” 叶凝便不再追问,选了几部新出的话本故事,又挑了几本诗集给当归。见角落里扔着本破旧的医书,她翻开看了几页,大喜之下收入囊中。 回到下处捧了那话本看得入迷,次日晨起接着捧卷而读,却被突然造访的楚天落打断。他额上有层细汗,几分焦急:“叶姑娘,能否去一趟扶归园?” “公子清有事?”放下话本,叶凝心下微惊。 “不是。是有个病人,想烦劳叶姑娘诊断。” 扶归园里安静如常,叶凝随同楚天落进了公子清所居的小院,病患已被安排在西厢房中静养。院里流苏树枝叶繁盛,紫藤架下荫翳清凉,公子清正端坐其中翻书细看。 见得叶凝进门,公子清起身相迎,引她直入厢房,简述因果:“病人是从桃源郡带过来的,时而癫狂,时而安详平和,我手下众多医师都诊不出原因。” 叶凝进屋时,那病患正躺在床上安睡,脸上布满笑意,似处在极美的梦境。 上前扶脉细查时,公子清始终护在她身侧,片刻未离。 叶凝问其缘故,公子清皱眉道:“他的状况时好时坏,此刻看似安睡,下一刻也许就会猝醒,抓着人厮打啃咬。被他咬过的人,便会有相似症状。” 叶凝闻之心惊,他这症状,似乎与前些天君昊搜集的那些毒药有关? 她看过脉象,再看其眼珠,在病患头顶几处穴位试探,声音竟有些许惊慌:“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沾染了相思红的毒汁。” “相思红有这么厉害?” “不是我们常用入药的那种。这是生在鬼谷中的毒草,别说沾惹毒汁,哪怕闻到它的气味,就能令人心生幻象,渐渐精神错乱癫狂。而且这种毒,还能随唾液和血传染,这人应是被别人传染。” 公子清面色陡然沉肃下来,命人看好病患,带叶凝出了屋:“桃源郡一带最近出了许多这种病患,最初精神萎靡不振,做事心不在焉。后来便会精神癫狂,最终因精神错乱,痛苦至死。” “最近才出现的事情?” “大概两月前就有这种病患出现,那时还不严重,我药铺中的医师没瞧出端倪,只以普通疾病诊断。后来病患愈多,病情愈重,他们才觉得不寻常,送到我这里。” “那现在,相思红的祸害已越来越严重了?”叶凝皱眉。 公子清带她到紫藤架下,将一卷文书递给他:“这是我药铺中的记录。” 书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皆是被相思红毒害的病患。初时人数并不多,越往后人数愈多,每天新增的病患也愈来愈多。 叶凝大为惊讶,抬头看向公子清:“是有人蓄意所为?可他为何要对普通百姓下手?” “应该不是蓄意的。”公子清将另一卷册递给叶凝,“除了相思红外,似乎还出现了别的毒物,皆是以前从没见过的。” 这一册登记的也是病患情况,各自的症状不尽相同,却都阴狠骇人。 这些罕见的怪谲症状,似乎也和巫夜毒术有关。可那些奇毒并未流出,难道……叶凝蓦然抬起头来,心中惊惶,几乎失声:“丽淮郡中,是否有这些怪事发生?” 公子清诧异于她的反应,忙伸手握住叶凝手臂,令她稍安。 待叶凝情绪平息,公子清才摇头道:“桃源郡中出现的怪病最多,其南侧的无射郡中近来也有病例出现,至于丽淮郡,并无异常。” 怎么会?如果是鬼谷中的毒不慎流出混入陌水,随水南下,才致下游的桃源郡百姓染上怪疾,那么紧邻鬼谷的丽淮郡应首当其冲才对! 可是……奇毒跳过了丽淮,直接到了桃源,再延伸至南边的无射,怎么回事? 叶凝抬头看向公子清,视线相接,两人心有灵犀般异口同声:“我们去趟桃源郡吧?” - 桃源郡处在云泽西南边,因公子清在那边有不少产业,去后有人接待,是以叶凝也无需特意准备。 秋琳外出传讯还未归来,叶凝便安排好如兰姐弟课业,带着当归随同前往。 因公子清往坤明岛上准备些东西,她和当归便在坤明湖畔的九华斋里等他。 两杯清茶饮尽,窗外的湖面上有艘画舫驶来。到得岸边,楚天落率先下船,手中拎着个三尺见方的锦盒,他的身后是公子清。 软帘并未放下,一袭天蓝色锦缎映入眼中,微卷的长发散在两肩,随后而出的竟是君昊! 岸边酒肆中走出一人,牵了两匹马迎过去,是贾笙。 楚天落将锦盒交于贾笙,君昊过去同贾笙说了几句,便回身同公子清作辞,亲自接了那锦盒,纵马疾驰而去。 叶凝远远看着,但见他双眉紧锁,不复往日的笑意。 君昊的背影很快消失,九华斋的门口处楚天落纵步入内,到叶凝跟前道:“公子已备了马,两位请吧。” 他似乎也有心事,并无笑容。叶凝心中疑惑,出门便见公子清已在马上等他,后面跟着程小鸾,贾笙亦在旁边等待。 叶凝纵身上马,公子清等她到了跟前才道:“和逸王说了些事情,让你久等。”虽然他极力让自身平静,然而脸上还是有掩不住的担忧。 “发生了什么事,脸上这样难看?” 公子清环视四周络绎的游人和酒肆中吵嚷的酒客,凑身近前道:“事关重大,回头细说。” 一行六人纵马向西,日暮时分在云泽一处小镇歇息。 晚饭时公子清脸色稍霁,饭后众人歇息,公子清将叶凝叫到他房中,才将原因道明——前天半夜,京城突生兵变,效忠新帝的数名朝臣被捕,京城戍卫尽数落入郑太后手中。次日,郑太后废了幼帝总揽朝政,辅政的定亲王被羁押入狱。 朝堂上多是郑氏子弟,自是对郑氏臣服,而有异议者,皆被斩首。掌京城军权者也是郑氏亲信,郑氏杀鸡儆猴,其他朝臣噤若寒蝉。 叶凝闻之变色,郑婉她当真敢废帝篡位! 她缓了半天才接受这一事实,心中迅速理清目前形势,抬眉问公子清:“那你们如何打算?” 公子清将她看了一眼,缓缓道:“你已帮瀚之辨过许多毒药,知道它们的厉害。那些邪毒若不除去,便是隐伏了极大的危机。真惹得郑氏狗急跳墙,恐怕会在京城,甚至整个杞国酿出大祸!” 叶凝自然明白:“郑氏虽手握京畿兵权,但未必能抵抗四方讨伐,她敢这么明目张胆,怕是有恃无恐?” 公子清肃容点头,叶凝心中却翻起巨浪。 郑婉所恃的是什么?眼儿媚?阎罗藤?或者还有其他未曾被君昊发现的邪毒? 她若稳居皇位倒也罢了,一旦讨伐大军攻破京城,郑氏会不会鱼死网破?那时这些邪毒流入民间,其祸害不可估量! 邪毒所能危及的岂止杞国,一旦局势失控,恐怕北域诸国都要身受其害!那些毒药的可怕,别人或许不知,她却是了如指掌! 叶凝只觉得浑身发冷,就连脸色都有些变了。 公子清握住她的手臂以示安慰:“事情也没那么糟。只要将郑婉手头的邪毒除去,她的势力就不足为惧。” 他掌心的温暖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目光相对时,莫名的叫人心安。 叶凝深深吸气平复着情绪,就听公子清续道:“何况这次废帝之事,还有些蹊跷。郑氏虽然早有篡位之心,此时却非良机,她做得太仓促,反困了她自身。” “蹊跷……”叶凝心念一转,猜测道:“是说她此次篡位是形势所迫,被逼无奈?” 公子清点头:“有些关于定亲王的消息我还不太确定,不过这位有名的草包王爷,却不简单。” 叶凝明白过来。若郑婉徐缓图之,架空幼帝,慢慢收服朝臣民心,再将各方势力控在掌心,将君氏江山收入囊中并非不可能。但她而今操之过急,手中权力是强力夺来,并非人心所向,焉能服人? 若真是定亲王暗中布置,此时的郑婉是被逼上了险路! 叶凝觉得思绪开朗了些,便舒了口气。抬头便见公子清凝视着她,诚挚而严肃:“阿凝,这件事上逸王与我同心,将此事毫不隐瞒地告诉你,是想请你帮我们。” 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奇毒怪谲诡异,放眼天下,有几人能解? 叶凝闻言一怔,渐渐觉出他话语中的分量。 那些邪毒,尤其眼儿媚造出的野人,是扳倒郑氏的关键。她虽对鬼谷中毒物了解透彻,但那只是来自于巫夜秘籍,要想化解谈何容易?何况一旦答应此事,便是卷入了杞国的皇权之争。 沉思许久,叶凝终于答允。 公子清似是舒了口气,盯着她时眼中竟有种莫名的情绪,似感动,似钦敬。 叶凝朗然微笑,烛光下更显明艳。见夜色已深,她便起身要回屋,只听身后公子清道:“巫夜的事情,若有任何需要,清决不推辞。” 叶凝讶然转头,便见他唇角含笑,眼中一派请明朗然。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陆 江湖风云起 去往桃源郡的路上,不断有消息传到公子清手中。 郑婉只是废帝却未自立,皇位虚空,依旧用隆安年号。据说京城的夜晚并不太平,不少官员被刺或被抓,闹得人人自危。定亲王羁押狱中,消息全无。京城守卫统领几经变迁,最终定成郑氏的侄子郑凯,副将是朝堂新秀慕怀瑾…… 消息如雪片飞来,公子清始终不动声色,直到君昊奉旨上京的消息传来时,他才面露忧色。 叶凝也为君昊捏一把汗,情知此行凶险万分,只盼他能平安化解。 到达桃源郡后,公子清带叶凝直奔留仙镇,宿在他名下的医馆九经堂中。 留仙镇僻处边陲,山清水秀,房屋多以青墙白瓦为之,或有竹楼木阁,掩映在郁郁青山绿树中。镇外的官道两旁农田桑陌纵横,偶尔鸡鸣犬吠传来,看那风景,倒是个世外桃源。 然而,那也只是表象。 相思红等毒物出现后迅速蔓延,令许多人发疯癫狂,或是生出毒疮毒瘤,却都无药可医。如今的镇上人心惶惶,家家紧闭门户不敢外出,许多病患无人照料控制,便在街上乱闯,形同疯癫。 官府下令严守各处路口,遇到毒人便尽力捉回入狱看守,否则格杀勿论。 小镇上弥漫着浓浓的药汤味道,据说是各户人家为了辟邪驱病而熬制。车马行过时,能看到窗边好奇窥探的儿童,间或有妇人的喝骂与哭泣声。染毒垂死的老人躺在墙角,也无人问津,任其自生自灭。 整个小镇俨然已被死亡和恐惧笼罩,似人间地狱。 镇上共有五家医馆,大夫们对病情束手无策,又不敢沾惹邪毒,此时都闭门大吉。 叶凝到九经堂后稍稍休息,便随公子清往客厅中叙话。医馆主事的郝掌柜将近来情况详细道来,叹息不止:“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整个镇子都快被这些毒给毁了。” “这些毒最早是何时出现?” 郝掌柜苦巴巴的脸快皱成了包子:“大概四月前就有人来问诊,那时我们没分辨出来,过了两个月渐渐有类似的病患出现。然后这怪病就像瘟疫一样蔓延,镇上小半的人都染了毒发狂。官府没办法,怕更多人染毒,只好活活烧死他们。可是……除不干净呐!” 难怪街上郊外冷清零落,不止是因大家畏惧不敢外出,还因居民数量锐减……叶凝心中凝重,想到那些病患被烧死的场景便觉胸口滞闷。 她缓了口气,续道:“这毒最早是在哪里出现?” “最早是个樵夫染了毒,据说他常到镇外的五峰山去打柴。” 公子清与叶凝对视一眼,吩咐郝掌柜:“明天我们去五峰山看看。” 九经堂中关了不少染毒病人,由公子清派来的人守卫,倒也安稳。叶凝将他们逐个诊过,发现怪病都是由毒草毒矿所致,而非人为制作的复杂毒药。 看来这场祸事并非有人蓄意而为,叶凝心中稍安。 只是……这些毒物寻常很难见到,而今如此密集的出现,必是鬼谷的毒物泄露才流窜至此。那么鬼谷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约略想出可能的毒物,连夜制了几味药防身,并让人赶制了紧密护身的衣衫手套。 次日由郝掌柜亲自带路,公子清、叶凝、楚天落、贾笙皆前往五峰山。当归留在九经堂中,根据叶凝的嘱托赶制些药材,程小鸾帮着协调调令,送些紧缺的药材过来。 五峰山在留仙镇一带小有名气,因其景色秀丽奇绝,吸引不少人去观玩。 自相思红出现后,这里已变成了人人畏避的险毒之地,不仅因其中流有毒物,还因为其中的飞鸟走兽多被毒物所侵,凶猛异常。 此事早已惊动了州府,只是官员还未敢上报。州刺史与桃源郡守皆严下命令,在山脚围了极高的栏杆,派军在栏外驻守。一旦有猛兽临近便会以利刃刺死,免得祸害百姓。 走兽易拦,飞禽倒是很难防范。不过因飞鸟身体小,若染的毒多了,当时就会毙命,若染得毒少,也不足为惧。偶尔飞出几只,有弓箭手把守着,很难飞出屏障。 叶凝等人行至围栏边上,便有守军过来拦住:“山里面凶险,赶紧回去。” “我们想进山寻药,还请军爷通融。”叶凝说得客气,那军爷却将手中长枪一顿,道:“山里猛兽多,进去你就出不来了,还寻什么药,快回去!” 守军握着长枪,挥手正要赶他们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眼前地上就多了只野猪,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尚自抽搐。 那军爷骇异地张大嘴,就听贾笙冷冷道:“猛兽差点冲出来。” 守卫转头见围栏内还躺着三只尚自抽搐的野猪,不由瞠目结舌,咽下话头,默默地回去了。 楚天落与贾笙飞身跃过护栏,公子清低声道了句“得罪”,便揽住叶凝腰肢,凌空而起,飘然落地。外面的郝掌柜任务完成,逃也似地骑马回了。山间有微凉的风,抚起她的发丝,掠过公子清面颊,温软柔顺,有清淡的芳香。 公子清站稳后握住叶凝发丝,帮她理到肩后,竟是无比顺手。 疾步上山,山径旁野兽出没,相互撕咬追逐,吼声或狂躁骇人,或凄厉可怖。飞腾跳跃的鸟雀也叫得凄厉,旁边扑棱棱作响,一只飞鸟朝叶凝前额直冲过来,公子清单手扬起,一声哀鸣之后,飞鸟坠地不动。 叶凝蹲身捡起,是一只麻雀,身体却有寻常的两倍之大,浅栗色的羽毛中间杂绿色,跗跖漆黑。 叶凝取出牛皮小袋,公子清便将麻雀放入其中,忽闻厉吼临近,抬头便见三直斑斓猛虎合围过来,作势欲扑。 三大高手在侧,猛虎哪能得逞,凄惨嘶吼着相继倒地。 公子清皱眉道:“这山中野兽无人控制,怕是都已中毒了吧?” “他们既然防火烧了染毒的病人,为何不纵火烧山?” “山中火势很难控制,且五峰山上多有珍稀古木,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这招。” 旁边贾笙道:“我看驻军运了许多铁索过来,恐怕离焚山也不远了。” 三人且说且行,路上的野猫狐兔大多狂性发作,动辄便要攻击撕咬,几人行到山腰时,后面的猛兽尸体排成了蜿蜒的两列。 叶凝沿途探过土壤树木并卵石山岩,均无异象。眼前一道清溪蜿蜒而下,在山石之间叮咚作响。 她躬身探那溪水,银针并未变色,待将她测毒用的迷谷枝探入,便见表面有几处细微红斑! 这迷谷枝产自鬼谷,是测毒的利器,属巫夜王宫独有。现出红色表明此物剧毒,幸而只是几处小红斑,可见溪水中的毒物极少。 叶凝舒了口气,与公子清交换个眼色,便缘溪而上,终至一处清澈的寒潭。 寒潭处在断崖之下,不远处是一方飞珠溅玉的瀑布,水雾迎面扑来,倒是清爽。 潭水平静无波,沁出一股涓涓细流,同瀑布下斜分出的溪流相汇。叶凝将迷谷枝探入潭中,便有大片的红色布满表面。再探旁边土壤花草,皆已染了毒。 叶凝心中一惊,又去探旁边的瀑布,并无异象。 “毒物源自这寒潭!”叶凝道出结论,刚刚打死几只山猫的楚天落飞身过来看了看,附和道:“那樵夫定是口渴饮了泉水,才会染毒。” 旁边公子清颔首同意,皱眉道:“这寒潭之下有泉眼,水质特殊,在留仙镇很有名。镇上不少酒楼专门取其中的水煎茶,难怪……” 叶凝正欲说话,身侧的公子清忽然疾飞向瀑布另一侧嶙峋的山石,楚天落紧随其后,贾笙挪至叶凝近前相护。 山石后有打斗声传来,却被瀑布声扰得隐隐约约。 几道人影起伏争斗,贾笙在旁皱眉道:“来的都是高手。” “你要不要出手相助?” 贾笙摇头:“公子清和楚先生能应付。” 再过片刻,一道灰色的人影越过瀑布,扑通一声落在贾笙脚边,那人哼哼了两声瞪着叶凝,却动弹不得。公子清与楚天落紧随其后,各自拎了一人过来,摔在地上。 “是五毒教的人。”公子清面色冰寒,“想必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跟踪偷窥,寻出毒物的源头。” 楚天落哼了一声道:“他们功夫倒高,这一路我们竟全然未觉。”说罢去旁边扯了些藤蔓结成绳索,将三人捆在一起,看着是想将他们拖下山去。 贾笙躬身细看几人面容,将最瘦弱的男子看了半天,手指抚过他生满斑痕的脸,猛然探手到他脑后,扬手揭起一张轻薄物事。 那人“嘶”的一声低呼,已换了副面容,眉目标致,竟是个四十许的妇人! 贾笙将那人皮面具丢在地上,站起身时沉着脸。 楚天落拖了三人在前面开路,贾笙同公子清将叶凝护在正中。道旁不时有猛兽来袭,贾笙尽数驱开,向公子清道:“刚才那个女人,曾经是端亲王的手下。” 端亲王的手下?叶凝微惊,端亲王随南音太子流放南疆多年,这个妇人与五毒教同行,是她已改投五毒门下,还是…… 蓦然想起君昊此前请她辨药,其中有几味邪毒便是源自西南边,与五毒教牵连颇深。 此前南音太子被刺时幸被五毒教主所救,五毒教肯冒险相救,两者必有渊源。 如果南音太子并非如表面般,只想做庸碌无为的庶人,如果他真与五毒教勾结……端亲王的旧部和五毒教人一同出现在这里,江湖与朝堂牵扯,倒别有意味了! 杞国混乱至此,于巫夜而言倒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漆 地动毒窟开 回到九经堂时当归已熬了几锅药汤给病患服下,然而收效甚微。因程小鸾从别处调的药材还未送来,叶凝也只能先等着。 五峰山寒潭的毒出现得奇怪,应非人为,那么毒物会出现,难道是地况变迁所致? 郝掌柜在留仙镇呆了一辈子,对这里的事了如指掌,叶凝便向他请教,询问近年来附近的山脉地况是否有变化, 郝掌柜点一袋烟,徐徐道:“三十年前丽淮那边有场地动,从北边的巫夜到南边的空荥都被波及。那时整个镇子都被毁了,不过也没出现什么毒物。”他吧嗒着抽几口烟,续道:“至于后来,始终平安无事。” 叶凝觉得奇怪:“您再想想,哪怕细微变化也行。” “镇子上向来平静,也不曾开山凿渠……”他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五个月前有次地动,不过除去几间破旧的茅屋坍塌外,没什么影响。” 叶凝陡然明白过来,也许就是这次地动! 鬼谷中的毒越过丽淮而至桃源,又从泉眼中流出,必是自地下而来。 巫夜秘典中曾详细描述过鬼谷情况,称其坚毅牢固,万年不坏。三十年前那场地震势大力猛,毁了无数镇子,鬼谷大抵也受影响,毒窟开了裂缝。毒物自地下窜出,却始终深埋地下。直到五月前的地动,封锁毒物的最后一道屏障被毁,如茅屋坍塌一般,而后毒物便从泉眼中涌出。 理清这些头绪,叶凝便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这些奇毒确实是天灾而非人祸……她抿一口茶,见郝掌柜一手捻着小葫芦活络筋骨,脑海中电光火石,忽然觉得不对—— 留仙镇的毒物自是应地动而出,可那是在五月前才开始。君昊让她辨别的那些毒药中,不少毒物是出自鬼谷,他们能配出那般复杂奇诡的毒药,再收集毒物配出许多药粉,定然是用了很久的时间。 所以……鬼谷毒物早已流出!恐怕不止三年五年! 这个念头冒出来,叶凝不由打了个冷颤,寒意攀上脊背。 江湖中向来不乏天纵奇才的毒家,鬼谷毒物虽奇诡非常,但既然曾有人制出那些奇毒,焉知而今不会有人再次窥破秘密?更何况……世间事无绝对,谁能保证巫夜的秘典不曾外泄? 三十年那场地震后,恐怕还有别处流出了毒物,只是别人未曾发现! - 程小鸾调运的第一波药材送到后,叶凝在药房中夙兴夜寐,顶着青黑的眼圈忙了七八日终于制出数种汤药,解了大部分奇毒。 还有些解药十分罕见,程小鸾从各处调集,得一月后才能送到,叶凝便将药材炮制和配合方法交于郝掌柜备用。 回到屋中,叶凝劳累太久,一沾枕头便睡得天昏地暗,醒时已是傍晚。 夕阳斜照入院落,当归正在花圃旁捣药,程小鸾手握一只信鸽,将精巧的信筒缚在其足。院门吱呀作响,公子清与贾笙相继而入,后面捆着几名布衣短打的男子,楚天落收尾。 楚天落和贾笙将那些人押到后院命人看守,叶凝同公子清步入客厅,正好用晚饭。 连日操劳,叶凝近来的晚饭都是在药房中解决,而今终于正经坐下来吃饭,公子清便亲自盛汤夹菜,以慰劳苦。 难得见他如此殷勤,侍奉汤羹时举止从容,叫人赏心悦目。 叶凝问起刚才那几名男子是谁,公子清道:“都是五毒教的人,趁着留仙镇出了邪毒,兴风作浪,实在可恶。”神色中颇为鄙弃。 五毒教雄踞西南,其势力比之当地官府过犹不及,不仅因其教众毒术精湛、武功不弱,还因教规严苛,不扰百姓,博得极佳的声誉。 可看公子清这模样……似乎这几人在做龌龊事,且还很严重? 叶凝追问:“那天在五峰山捉到的五毒教人呢,也和他们同伙?” 公子清点头,将这几天的事情简略道来:“那三人被关起来后,第二天夜里就有人来营救。我们将来人抓获,故意放走徐娇兰,尾随查探,发现五毒教人竟躲在山中炼制邪毒!” 他的脸上罕见的升腾起怒气:“本来留仙镇就深受祸害,五毒教众竟捉了活人试毒,炼出些乱七八糟的怪毒,在山中洞窟了关了上千个毒人!” “什么!”叶凝几乎拍案而起。 五毒教枉称仁善,暗地里竟如此丧心病狂!以活人试毒,残害百姓,若那些怪毒流出,只怕祸害更深! 她也怒气难平:“之后呢?” “早在两年前,留仙镇附近就常有人离奇失踪,官府始终没查出究竟。这次寻出毒窝,贾笙说动郡守,官兵倾巢而出,将那些毒物烧干净,抓了不少人。” “那些山洞里的毒人怎么处置?” “烧了。” 手中竹筷一抖,莲藕跌入汤碗中,叶凝吃惊:“烧了!”本以为鬼谷的毒物不可能流出,谁知而今却造成如此祸害!那些毒人无药可医,非死不得解脱,可即便有解药,值此邪毒横行之时,官府哪有余力医治? 乱境之中,人心转薄。上千人性命被一把火烧得干净,不知纵火之人是何感想?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用火焚毁,似乎唯一的方法。 叶凝从不允许自己沉浸在伤感情绪,缓了缓便继续说正事:“逸王给我的毒粉中,恐怕有些就是产自五毒教,你们抓人时,可曾见过那些毒的配方?” 有了毒方,对症用药,清除毒物会简单许多。 何况五毒教既然所图不小,潜入附近炼毒未必只这一伙,详细拷问这些人,或许还能牵扯出其他线索。找到所有的毒方,行事要方便太多! 公子清自然明白:“我会亲自审问出配方,你劳累了这么多天,先歇歇吧。” 就寝时叶凝同当归简略提了此时,当归听说毒人被烧死,想到那惨状时震惊而害怕,恨恨道:“这些人太可恶了!该让他们也尝尝毒药的滋味。”话尤未落,便听门外有人道:“小当归,要让谁尝毒药呀?” 屋门开处,秋琳携着短剑进来,风尘仆仆,脸上却挂着笑意。 “秋琳!”叶凝惊喜,将正欲行礼的她扶起,“见过公子清了么?” “还没去见公子。”秋琳面含喜色,“沙朗若他们抓到那个跛足和尚了!” 旁边当归去厨房找些果点,秋琳续道:“跛足和尚虽没供出十方的下落,却也吐了不少。十方原本是陶唐国人,不止左眼是重瞳,他的左手上也有旧伤,只有四指。易容的本事神出鬼没,就连跛足和尚都找不到他真人。” “十方策反那勒国师,目的是什么?” “这点跛足和尚并不清楚,他是十方安插在那勒的棋子。听他的意思,十方身后还有倚仗,部下甚多。除了那勒,前两年扶青王室变更,花间国皇子篡位、大将军叛变风波,甚至此次杞国的政变,都脱不开他的干系!” 叶凝皱眉:“北域其他小国呢?” “倒没提及,他的势力分布在杞国、扶青、花间,他又是陶唐国人,公主——”秋琳低声,“恐怕他是冲着巫夜来的。” 扶青、花间、杞国、陶唐四国合围,正好将巫夜困在正中。十方如此卖力地在四国挑起是非,染指政局权力,又放出关于鬼谷的流言……那些奇毒和宝藏,真的那么重要? 叶凝随手倒杯茶递给秋琳润喉,问道:“还问出别的了么?” 秋琳摇头,叶凝倒不急切:“只要捉到了他,只能慢慢问出来。” “跛足和尚嘴硬,轻易不肯吐露,沙朗若他们严刑逼供,后来没把握住分寸……” 叶凝一惊:“他死了?”秋琳咬唇点头。 好不容易获得的线索就此断去,叶凝难免失望,想了想,从枕下拿出本极薄的医书,提笔简略记录——巫夜灭国的事情牵扯太多,叶凝怕漏了东西,便将要事简略而隐晦地记在上面,偶尔翻出来看看,或许还能给她启发。 医书以特制的莎纸做成,水蠹不侵,不易磨损,贴身携带多年后依然崭新。 叶凝转头见秋琳面含忧色,便道:“死便死了罢,循着这条线摸下去,总会有收获。” “还有件事很奇怪,”秋琳凑上来,低声道:“跛足和尚并非九微抓获,而是有人捉了送给他。” 有这种怪事?叶凝觉得此事有趣,挑眉问道:“是什么人?” “他捉了跛足和尚,扔在九微住处就走了,我们的人没见过他。据那和尚回忆,捉他的人是个黑衣少年,但是身手如同鬼魅,手法十分诡异。我们猜,那人应是朋友。” 是友非敌,总归是好事。叶凝看着医书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略是欣慰,当下让秋琳自去休息,当归取的果点也送到了秋琳的房间。 次日用饭时桌上多了一人,栗色微卷的头发,高挑健壮的身材,竟是赤翼。 饭后赤翼跟随叶凝身后,至无人处时才单膝跪地:“赤翼拜见公主!公子命我来保护公主。” “不是有秋琳了吗。” “公子说,两人一起更稳妥些。” 叶凝同秋琳说起此事时,秋琳目光晶亮:“我家公子绝对是良偶!他很喜欢姑娘,诚心对待公主,而且足够强大,值得依赖。”旁边当归狠狠点头。 “足够强大?” “小时候训导我们的师父说过,真正的强大并非征服、并非占有,而是保护。公子他想要保护你,也能保护你!”秋琳说得笃定。 “可惜我前途未卜,而且终归想回到故乡。”叶凝一转身,进了药房。 秋琳和当归对视一眼,小声嘀咕:“其实,可以让公子入赘啊。”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捌 天怒京畿乱 九经堂治好染毒病人的消息放出后,风声鹤唳已久的留仙镇上,气氛终于缓和了些。仿佛乌云沉积多日,终于有一丝阳光自云缝中漏出来,虽不能普照大地,却能予人希望。 上门问药的人日渐增多,郝掌柜将几种有用的解药散出,半卖半送。 官府得知消息也松了口气。原本堆在五峰山附近的大批铁索和火油被撤走,老弱妇幼来领药时,感激涕零—— 原来官府将镇上情况报到朝廷后,郑婉一面派人细查,一面却下了道密令给郡守,说若是邪毒无药可解,便将所有毒人关在五峰山,而后放火焚山。 这则消息传得飞快,在毒人得救时,听到太后竟放弃了她的子民,百姓对她唾弃不止。 消息的真假叶凝无从辨别,但想到挽救了很多性命,倒也欣慰。至于五峰山中的野兽,与世隔绝相互撕咬攻击,终有尽日,到时再用些解药,也无需挂怀。 邪毒带来的恐慌散去,叶凝沉下心时,开始考虑一件事—— 鬼谷曾是巫夜最机密的所在,如今,是否该将其大白于天下?鬼谷既已有了裂缝,迟早还会有毒物流出。毁尽其中毒物,既能免其祸害,也能消除巫夜往后的隐患。 然而毕竟此事干系重大,叶凝考虑过后暂时压下,待来日与沙朗若等人共议。 公子清前后捉了十几名五毒教人,山谷毒窟被捣毁后,有几人躲过官兵逃走,公子清也派人追踪,格杀勿论。他大抵是对此恼火之极,一改往日的收敛温和,出手果断决绝,倒符合传说中统御药材半壁江山的霸气形象。 留仙镇上毒物带来的骚乱解除,只是五毒教人配置的毒药还未解,公子清便着意审问毒方。 因徐娇兰的出现涉及沉寂多年的端亲王,公子清怕独立难支,便修书君昊。次日得到君昊回信,让贾笙协同楚天落共同查明此事。 君昊的回信中,还提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上京后暗里捉了身中眼儿媚的毒人,用了叶凝给的药粉,那毒人虽恢复了些许神智,却已记不起往事。 叶凝读罢皱眉,恰好公子清此间事了要上京,便正好随他一同入京。一则解眼儿媚邪毒,帮君昊对付郑婉,也是帮巫夜消除隐患。其二,得知十方在京城安插了人,叶凝也想寻些线索。 - 将近京城时,天气阴沉多雨,路上泥泞湿滑。叶凝一行不便纵马,便雇了两辆大车,公子清与赤翼同乘,叶凝带秋琳和当归在一处。 官道两旁野草凌乱,农田桑陌中积水成灾,处处皆是大雨冲刷后的痕迹。 途径京郊一处村落时,官道上有不少客商折而复返,叹息着相互传信:“别走啦,前面的路封了,绕道去吧!” “这位大叔,前面是怎么了?”当归探头打听消息,笑容甜甜。 被询问的是个胡商,语言却是利索,见了当归笑颜便也耐心解释:“京城连着下了半月暴雨,前面的梅子河决堤,把路都冲坏啦,淹了不少人。小姑娘快绕道走!” 当归道了声谢,赶车的大汉便驱车折回,另选条道进城。这么一折腾,将近傍晚才至城门,便见沿着护城河搭了许多破帐篷,里面挤满了百姓。护城的军士在其间巡逻,见着闹事的就举起刀剑威胁,孩童啼哭妇人跪着求饶,乱成一团。 城门口排了极长的队伍,十几位老兵把手在那里,查得格外严。 待得叶凝等人进城时,已过酉时,城中阴雨连绵,有不少乞儿流窜。叶凝觉得不大对劲:“梅子河决堤后竟有这么多流民?” 旁边秋琳道:“我听他们刚才说,似乎南边闹了虫灾,又赶上京畿暴雨,才让这么多灾民永道了京城。郑太后废帝主政之后,接连出了好多乱事,百姓怨声大着呢。” 马车驶入长街,当归自去回春堂中,叶凝因与君昊有约,便便随公子清下榻在桐花客栈中。 用罢晚饭,公子清选了个临街的雅间就坐,徐徐品茶。窗外阴雨缠绵,星月皆被层云遮蔽,街上除了茫然乱转的流民,不见行人。 雅间珠帘动处,伙计恭谨的声音传来:“您请。” 叶凝随声看过去,便见云石屏风后转出个男子,黑色斗篷裹住身体,脸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下,看不分明。外面雨落不止,他的身上却不见半点雨丝,想来那斗篷是不沾雨的。 来人将斗篷大帽摘下,长舒了口气:“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俊容修眉,薄唇桃花眼,竟是君昊! “王爷这是安逸太久,想做夜行客了?”叶凝仰头薄嘲。 君昊笑了笑将斗篷搭在旁边,坐下来喝口热茶:“宫里看得严,我确实是以夜行客的身份溜了出来。时间紧迫,得快些回去。”说罢向叶凝道:“明天我想请你入宫一趟,如何?” “入宫做什么?” “郑太后在宫里藏了炼药的东西,我在那里寻到了两名野人。你过去看看?” 见叶凝点头,君昊又补充道:“不过要委屈你扮成个新出嫁的妇人,”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写满字的丝帛,“我母妃的堂侄女何欢儿,去岁刚嫁给无射郡的一位主簿。母妃曾养过她一段时间,而今病中思念,宣入宫中侍疾。” “何欢儿……”叶凝念着名字瞪了君昊一眼,“需要易容么?” 君昊桃花眼眯起正要说她天生丽质须掩饰几分,见公子清在侧,不好轻薄,便只摇摇头。转而将宫中近来变化简略道明—— 郑氏废帝自立后,处境并不好。她虽参与政事多年,在朝中也有其亲信,也在六部安插了郑氏子弟,却非人心所向。这几天前朝折子不断,几大皇亲家族不知是被煽动还是愤慨郑氏行为,和郑氏闹了起来。 这些人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郑氏应付得捉襟见肘。精力集中在前朝,就忽略了宫廷,才让君昊得了空子。 君昊名曰为母妃侍疾,实是被郑太后软禁要挟。如此乱象下,他还能在郑氏手下自保,可见手段不低,倒让叶凝佩服。 谈了不过两刻的时间,君昊便匆匆离去。公子清将目光向叶凝脸上一扫,笑道:“何欢儿?” 叶凝瞪他一眼,也是失笑。 公子清又道:“宫中禁卫森严,子瀚也是自保艰难,进了宫万事小心。另外,郑太后那里恐怕有你的画像,要格外谨慎,少见外人。”殷切叮嘱中,是掩不住的关心。 若换作秋琳或白豆蔻听了这番话,必会暗暗惊叹公子怎会如此啰嗦细心。叶凝大概习惯了他的照拂关心,也不觉得突兀,记在了心里。 次日侵晨便有人来到桐花楼中,为叶凝梳妆打扮,讲了宫中的礼仪规矩,而后将她带到一处府邸。傍晚时分叶凝早早用晚饭,来了位小太监,接她入宫。 马车行至护城河外便止住,叶凝随他举伞,冒着大雨徒步而行。 宫城守卫森严,叶凝以前只是远远驻足而望,咒那昏君,却从未走近过。而今近了才觉其雄伟庄重,比之巫夜王宫,是另一番肃穆巍峨气象。 高大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小太监引着她默然前行。 绕过两重宫宇,迎面走来两个男子,身后均有人执伞。身材文弱者穿了官服,虽然衣摆已被雨淋透,却面含笑意。叶凝想了想,记起此人就是新近拜相,官运亨通而春风得意的沈从嘉。 沈从嘉旁边的人身材高壮,衣着打扮似是王公贵族,然而满脸虬髯,浓眉上挑,却非杞国人。 旁边太监小声提醒道:“不要乱瞧!” 叶凝觉得那人面熟,雨幕之中却分辨得不太清楚,脑海中无数光影浮过,始终记不起来。 那虬髯汉子本是昂首而行目不斜视,此时却蓦然转头盯过来,目光穿透雨幕,锐利如鹰。那一瞬的目光接触,令叶凝陡然想起,心中巨震——此人竟是弑君不成、潜逃在外的那勒国师索普! 叶凝微微愣神的功夫,索普也将她盯了片刻。原本笔直前行的两人忽然绕道过来,叶凝想要避开已是不及。 沈从嘉春风得意,同小太监说话时也是趾高气昂:“这是谁?” “回沈大人,这是文太妃的侄女何欢儿。”文太妃本姓何,因精通诗书,为人又文静知礼,先帝在时封文妃,新帝登基后尊为太妃。 沈从嘉并不太在意这普通妇人,索普却是将叶凝深深看了两眼,目光锐利、气势深沉,看得那小太监十分惧怕。 叶凝只躬身向沈相行礼,面色沉静,坦然自若。 索普看了半天,终是挪开目光:“走吧沈大人。” 两人结伴远去,那小太监惊出身冷汗,欲待埋怨叶凝,又惧她是太妃侄女,只得闭嘴。 长廊蜿蜒,宫室巍峨,汉白玉栏杆延绵不绝,来往宫女脚步轻盈,偶尔几声人语传来,却被滴答不停的雨声掩得隐隐约约,更衬出宫廷的空荡。 耳边唯有脚步沙沙和雨打金砖的声音,嘈杂无尽,叶凝听了烦乱,心中巨浪翻滚不停—— 那勒潜逃的国师索普,他怎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杞国皇宫?看方才那情势,索普定是与沈从嘉颇熟悉,想必是得郑太后看重。他们之间,又是以什么作为纽带联系? 叶凝虽不知十方背后是何势力,然而他们插手数国王室更替,轻易煽动重臣,想必手腕强劲。这股势力对巫夜虎视眈眈,不能不谨慎! 只是不知,索普出现在杞国皇宫,与十方埋在杞国的棋子是否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玖 深宫雨骤疾 文太妃所居的宜和宫相对僻静,叶凝随着内监进去,几名宫女侍在门外,殿内飘浮着淡淡的檀香味,西侧供着一尊玉佛。因雨天光线暗,此时已上了灯,一室如昼。 君昊正在陪着文太妃说话,见叶凝进门便一笑而起,挥退宫女内监。 殿中只剩下叶凝、君昊和文太妃三人。当年巫夜被杞国五十万大军灭国,出兵的命令又是出自这巍峨皇宫,叶凝自进宫门开始便心情复杂。沿途经过帝后宫殿,更是紧握着手心,现下已是汗湿掌心。 如今面对着文太妃,如何能不想起那场大祸的始作俑者? 心中愤恨悲痛一旦涌起,叶凝虽极力克制情绪,却是根本拜不下去。 旁边君昊似是知她心思,在文太妃耳边嘀咕几句,文太妃便笑道:“你就是叶凝?四郎一直夸你呢,人都安排好了,你们放心去吧。”她也不过四十许的年纪,长居宫中保养得宜,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有种别样风韵。 难怪君昊那张脸生得天怒人怨,她的母妃可是个绝色的美人。 叶凝也不说话,只朝文太妃浅浅一福,同君昊步出内殿,披了隔雨的披风,沿着僻静的宫廊前行。 天色渐暗,宫廊两旁红墙绿瓦斑驳,墙角有杂草丛生,想是许久无人踏足,更勿论修缮翻新。 君昊负手而行,并无平常的纨绔姿态,低声道:“你和澹之倒是相同,都对这皇宫都充满憎厌。” 叶凝并不否认,只是觉得奇怪:“公子清也憎恨这宫里?” “你们憎恨的都是父皇,只是他的感情更复杂而已。” 叶凝只知公子清曾是皇子,却并不清楚他的具体身世,便问:“他为何憎恨先帝?” “澹之的母亲是南妃,你大概听说过她的故事,聪慧美丽而有灵气,是父皇毕生挚爱。太后当年能得宠,便是因她长得像南妃,即便她骄纵任性甚至插手朝政,父皇也是放任。我幼时也曾见过,南妃真是天仙般的女子,难怪父皇对她痴迷,荒废了江山。” “当年父皇将南妃接入宫中独宠,自然惹得六宫嫉妒,南妃厌恶争斗想远离纷争,却哪能如愿?她的死一半是因后妃暗中陷害,另一半却是因长年被困宫中,郁郁寡欢。” “南妃重病后父皇悔之不及,所以南妃提出要澹之假死瞒过宫人,再暗中将澹之送出宫外隐姓埋名时,父皇便答应了。澹之和南妃母子情深,始终觉得南妃的死是父皇导致,所以自小怨恨父皇,对这宫廷也是深恶痛绝。” 一番话说下来,叶凝感慨南妃之余,也是感叹:“宫中权力倾轧,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公子清会将这些告诉你,你们交清倒是不浅。” “澹之无意于皇位,我们并无冲突。何况我二人有君子约定,与交情倒是无关。” “君子约定中,你应当替他保守身世秘密,不能告诉他人吧?”叶凝侧首挑眉打趣。 君昊笑了笑:“这些事澹之迟早会告诉你,我提前说了,反而讨个人情。” 说话之间天色愈发昏暗,雨势更疾。两人越走越偏僻,宫廊上甚至生出杂草,更勿论两侧乱枝横生,野猫出入,偶尔窜出几只夜鸟,让人心惊。 “这是哪里?”叶凝未料到庄严肃穆的皇宫中会有如此荒凉偏僻的所在。 “戾皇后被废后居住的冷宫。” 戾皇后是先帝结发妻子,先帝登基时封为皇后,后来南妃去世,先帝查出是皇后下毒,便废了后位,赐号“戾”。先帝对她恨之入骨,有生之年不许人再碰这片地方,多年下来,荒废破败。 大雨浸湿鞋袜,叶凝暗思待会若有变故,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因最近连降天灾,京畿的暴雨又长久不去,郑太后拗不过百官所请,已出宫祭天。 祭台设在山巅,前晌雨小,郑太后费了番周折才能登山,午后雨势变大,下山自然艰难。现在的郑太后,会不会已被困在山巅?若真如此,倒省了不少麻烦。 宫廊尽头是一处破败的宫殿,门扇在风中摇摇欲坠。 君昊取出黑巾覆面,并不走正门,揽住叶凝腰肢飞身而入。不同于外面的残破凌乱,里面收拾得相对整齐,正面五间大屋,虽然雕绘的漆已剥落,门窗却是整齐严密。 四下里漆黑一片,君昊做个噤声的手势,带她飘然落在屋后。 黑暗中人影一闪,叶凝只当是宫廷侍卫,心中一沉却未出声。 那人却单膝跪地,向君昊道:“药师已经走了,守卫正好换班,还请王爷快些行事,我们在外放风。” 君昊“嗯”了一声,那人旋即隐入黑暗。君昊不走正门,推开木窗,带叶凝跃入其中。 漆黑的殿内不见五指,窗户落下时将雨声隔绝在外,便听殿内有急促的喘息声,似是不堪折磨,却又挣脱不得。 君昊自袖中摸出一颗夜明珠,室内增了稍许亮光。 叶凝定睛视之,正中的铁笼中困了名野人,蓬头散发,身上生了许多毛发,扒在铁栏杆上如同野兽。他的身高将近九尺,比平常人高出了太多!铁栏外放着一堆模糊的血肉,似是动物尸体。 低低的惊呼声很快被叶凝咽下,她盯着那野人,只觉身体颤抖。 虽然曾无数遍想象过野人的模样,然而亲眼看到时,依旧震撼可怖。从常人的身高变成如今这样高壮的野人,他的身体承受着多少痛苦! 心中感叹不止,步子却未停,她取出瓷瓶,走至铁笼跟前。 那野人见有人靠近,狂性发作,手脚铁链哐啷乱响,他想摇动那重逾万斤的铁笼,却丝毫挪动不得,只发狂大叫。 君昊怕惊了旁人,指尖弹出枚细针,野人旋即没了声音,只剩铁链叮当。君昊似是对野人颇熟,撮唇发出段高低起伏的声音,却是柔和如春波荡漾,令人心笙动摇。 叶凝猜得其功效,便掩耳退开,那野人被这声音所惑,渐渐安静下来,最终蹲坐在笼中,目光呆滞。 “这是药师控制野人用的方法,创出来不久。上次野人意外恢复神智,药师只当是这声音所致才没追查。”君昊低声解释,疑惑问叶凝:“为何会失去记忆?” 叶凝也是疑惑,将那野人看了半天,试着探他几处穴位后神色微变,转到笼后想伸手探那野人后脑,却是根本够不着。 君昊见状便又撮唇发声,那野人倒是听话,笨拙地往后挪,直至背靠铁笼。 他坐下时叶凝正好够到头顶,在野人脑后摸索一阵,触到三枚冰冷的钢钉,便向守在身侧的君昊道:“王爷能否将这三枚钢钉拔下?” “野人脑后有钢钉?”君昊恍然顿悟,“听说将钢钉插入头顶某些穴位,能封锁人的记忆,竟真有此事!” “这是陶唐国流传的秘术,半点差错不得,否则妄动头顶穴位,会令人发疯难以控制。” 说话间君昊已将钢钉拔下,竟都有单股金钗粗细。钢钉上沾着的血迹呈乌黑的颜色,君昊将其掷在地下。 笼中的野人发出一阵呜呜的低呼,抱着头似是极为痛楚。叶凝一鼓作气,在他头顶用力按摩,又将有镇静功效的药粉凑在他鼻端。 那野人渐渐安静下来,君昊又将药粉喂给野人,依次打开铁笼上十八道大锁。 等了半柱香时间,那野人外形虽未变化,眼珠转动之间却有了些生气。两人耐心等待,野人轻轻“啊”了一声,看向他们,虽然眼神浑浊,却已不复呆滞。 君昊又是欣喜又是忐忑,不自觉便紧贴叶凝而立,只差握住她手掌了。 窗外冷雨不停,远远一声闷雷传来,伴着微弱的闪电。屋外却响起了极低的蜂鸣声,君昊陡然一惊,抓起叶凝手臂低声道:“药师来了!”闪身之间,便带她躲在门后。 院中依旧只有雨声作响,君昊紧贴在叶凝耳边低声道:“药师武功高强,待会你别妄动,我们来对付。调匀呼吸别出声。” 叶凝依言,迅速从袖中摸出个纸包递给君昊,短促解释:“让他无法出声。” 片刻后窗户吱呀一声,那药师不走正门,却从窗中跃入。 他何等精明之人,刚一进屋便觉异常,想要退出时窗外已有两柄寒剑刺入,直取后心。药师转身抵挡,退了几步,君昊无声飘过去,攻敌后心,旋即往侧边洒出药粉。 那药师反应也快,三面被夹击,便往侧面躲开,恰将药粉全部吸入。 他是玩毒之人,吸入之后便知异常,却已是来不及。药粉发作得快,药师想张口呼救也是无法,震惊之间,三名高手夹击,已将他迫入劣势。 君昊一声低呼,窗外跃入六个男子,四人开笼扶着那野人从窗中飞出,一人顶替君昊攻向药师。 宫门外已有呼哨声传来,想是此处打斗的动静惊动了侍卫。 君昊揽住叶凝跃出大殿时迟了半步,眼前已有数十名侍卫围了过来。黑暗中又窜出十几个男子护着君昊。 然而宫廷侍卫多是高手,何况此处是太后机密所在,虽然因暴雨中换班而让君昊乘隙而入,防卫依旧严格。此时一有异常,附近守卫便都围了过来。 宫廷侍卫武功都不弱,往来夹击,君昊应对吃力。叶凝虽镇静,毕竟不会武功,反成累赘。侍卫看准她不会武功便着意袭击,君昊一个不慎,侍卫的长剑却便划破叶凝衣袖,险些卸下她的右臂。 混乱中,有几道人影从雨幕中疾奔而来,由远及近。 是公子清! 君昊大喜过望,低沉一声呼哨,属下忽然换了阵形集于一处,合力冲出个缺口。 公子清带着秋琳和赤翼恰恰赶来,君昊掌心劲力发动将叶凝抛向公子清。缺口处虽无侍卫,然而临近的侍卫凛冽掌风袭来,依旧震得叶凝血气翻涌。 落入公子清怀中时,叶凝只觉内腑如江海翻倒,背心剧痛。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 沁园谋密语 皇宫中道路交错繁杂,秋琳和赤翼引开尾随追来的侍卫,公子清揽着叶凝一路疾行,雨点噼啪打在脸上,冰凉刺痛。越过宫墙花柳,冲破雨幕风障,渐近外围宫墙。 叶凝被掌风所伤,浑身不适。手臂的伤处鲜血已被她用药粉止住,剑上带的毒也并不难解,此时唯有阵阵剧痛传来。 风雨迷离双眼,披风只护住了后背,前襟却已被打湿。她偏头看公子清的脸,紧抿的唇边沾着几缕湿发,他的举止如潜伏的狼般谨慎,又如飞燕般流畅。然而素来从容不迫的脸上,终究写满了担忧。 叶凝无声笑了笑。 他们同样厌憎这座皇宫,却都不得不踏入其中。她是为了扫清巫夜复国的隐患,那么他呢?是为了帮君昊,还是……为了她的安危? 公子清记挂着叶凝伤情,不时看她脸色。目光相触时,两张脸离得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起伏的呼吸。 叶凝忽然觉得心安。 哪怕风骤雨急,哪怕伤痕累累,哪怕后面还有层层追兵,似乎也都不足为惧。 唿哨声自宫廊另一侧靠近又远去。公子清松口气想要翻越宫墙,墙头却突然冲出一人,手中执刀拦住去路,厉喝一声。 这声音叶凝熟悉之极,竟是慕怀瑾! 公子清手中乌木扇攻出,迫他退让,慕怀瑾短刀挥出抵抗,口中呼哨呼唤其他侍卫。 暴雨中乌云遮月,满眼漆黑里甚至辨不清各自处所,只凭耳力辨别。公子清带着叶凝毕竟累赘,几番强攻不下,耳听得远处侍卫迫近,不由着急。叶凝知情况紧急,便抛却顾虑,开口道:“怀瑾,请让一步。” 执刀的手明显一顿,年轻的侍卫统领似是不可置信,想穿透雨幕看清敌方怀中那张脸。这一迟疑的功夫,公子清已如鹰般掠过,消失在夜幕中。 出了宫墙再行片刻便有人接应,公子清将叶凝放入马车中,里面有干净的衣衫。 马车在夜幕中疾驰,两人处在逼仄的空间里,又是衣衫打湿,略为尴尬。 公子清帮叶凝取下披风,道:“换上干净衣服,别着凉。”别过头去掀帘看雨幕。 叶凝只将染血的外套除下,所幸内里湿得不严重,拿干毛巾吸去潮气,套上了干净外衫。她擦着头发上的水珠,偏头问道:“现在去哪里?” 公子清知她换衣完毕,转过身来抓住她的手臂:“你的伤要紧么?” 外衫完好无损,他自然看不到伤处,叶凝道:“些许小伤不足挂齿。”想要扯出笑容,胸臆中却觉难受,血气翻滚之下,不由捂住胸口一阵咳嗽,牵动浑身疼痛。 公子清竟有些愠怒:“嘴硬什么!”捉住她的手腕一探,便道:“转过身去。” 叶凝觉得他这些微怒气来得莫名其妙,然而时间仓促,已无暇多想,依言转过身背对着他。公子清双掌覆在她后背,带了内力缓缓揉动之间,身上的痛楚不适减轻了许多。 她缓了口气便道:“刚才的问题还没回答我。” 公子清手下未停,解释道:“郑太后被困在山上,逸王会阻拦下今夜宫里所有的消息。那名毒人已被带出宫,他知道京城附近野人的藏身处,今晚必要将其尽数消除!现下马车要去南熏公主府。” “南熏公主!她不是郑太后的养女吗?”吃惊形于神色。 “但她也是杞国的公主。何况当年先帝是为了给郑氏册封后位,才将公主交给郑氏抚养,她们两人并不亲厚。” 片刻安静,马车在雨夜中颠簸疾驰,叶凝回思方才经历,只觉惊险。忽地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我被你带出宫,文太妃那边怎么办?何欢儿消失不见,郑太后怎会放过?” “逸王已有安排。他现在应已回到了宜和宫,至于你的失踪,文太妃前些天就已暗中将何欢儿接入宫里藏起来,你还担心什么?”到了末尾,声音柔了许多。 公子清继续为她推拿一阵,马车抵达公主府后门,车上蓑衣斗笠齐全,两人下车入府。 府上管家已在门内等候,打着灯笼在前引路。这会儿亥时将尽,雨势减弱,行了片刻到得公主府的后花园。 管家引两人入了一处花厅,四下里灯火微弱,周围并无人影。管家跃身腾起,在雕绘精致的藻井上用力一按,亭外巨石挪动声起,花木移开,现出一处五尺见方的洞口。 洞里铺了青石阶,透出些微亮光,甬道中应点了灯火。 管家将收起灯笼,躬身道:“公主已在内等候,两位请。” 公子清也不犹疑,同叶凝拾级而下,不多时火光明亮,至一处地下宫殿。 灯火通明的殿内有数人围坐,正中间坐着方才那名野人。他裹着件极其宽大的袍子,正在同旁边的贵妇说着什么。 两人进门时那贵妇便招手,喜形于色:“你们终于来啦,徐勇已经记起了以前的事!”此人年近三十,天然一段华贵气,想必便是南熏公主。她一见面就说正事,并无公主的矜持高傲架势,倒也难得。 那名叫徐勇的野人抬头,拿手指着叶凝,面含惊喜:“啊……是你!” 叶凝见他神智恢复,倒也欣慰。方才在马车上公子清已简略说过他的经历—— 徐勇的父亲是户部的官员,徐勇自幼习武,后来入宫做了侍卫。因他天分极高又肯勤学苦练,在侍卫中是佼佼者,只因家世稍逊,始终只是个小领班。数月前他发现宫中有异,辗转查得药师的行动,不敢告诉侍卫统领,只将此事告诉挚友齐远,两人尾随跟踪那药师,查得不少线索。 频繁跟踪后,徐勇终是被药师发现,诱他入陷阱,而后沦为野人。而齐远就此销声匿迹,只是暗中将此事呈给定亲王,秘信辗转至君昊手中。 齐远是镇远侯的长子,身份尊贵势力不弱,是以齐远虽涉足险境,终是被保全了性命。徐勇却没能逃脱厄运,年轻俊杰,却生生毁于邪毒。只是他的勇气与能力,倒真是叫人钦敬! 叶凝看着眼前形如野人的男子,一时间感叹万端。 旁边忽然站起位女子,向叶凝笑道:“叶姑娘神技,真叫人佩服。”竟是花姬!不同于王府中柔婉媚丽的打扮,她此时身着深蓝色夜行衣,全然精干模样。 叶凝冲她一笑,走至徐勇跟前才见他露出的手背上毛发褪去,现出赤红色的血肉,令人心惊。 那药粉挽回了他的神智,却也摧毁了身体! 此时徐勇脸色苍白,说话间皱眉不断,想是身体极为疼痛。他仰头向叶凝微微拱手,朗声道:“谢姑娘救命之恩!否则徐勇恐怕还被这邪毒折磨,失去神智尊严,至死不明。” 他先前已将诸事交代于南薰公主,此时便单膝跪在公主面前,恳求道:“请公主勿将此事泄露出去,以保家父颜面。”南熏公主肃然点头,命人扶他下去。 南薰公主起身向公子清道:“徐勇总共说了八处,三处是我们之前查到的,另外五处很隐蔽,防守也严密。今晚就动手么?” “逸王带徐勇出来时惊动了侍卫,今晚必须清理完!”公子清说得斩钉截铁。 “驸马已去调军,人马怎么分配?” 公子清环视众人,开口道:“逸王今晚不能出宫,原先查到的三处已布置了人手,裴将军派人过去即可。剩下的五处,裴将军一路,我的属下赤翼一路,花姬一路,剩下两路交予他们。”指了指对面的四名男子。 他口中的裴将军正是南薰公主的驸马裴度,也是武将之家出身。虽然英武勇猛,年少随父出征时也立了战功,但毕竟是公主驸马,不可过度沾惹军权。如今他管着京城戍卫的一支兵马,已经算是郑太后容忍的极限。 “那么,我和叶姑娘就在此等候诸位消息了!” 南薰公主言罢,叶凝却向前一步道:“我想同去。”她是破解眼儿媚大祸的关键,这提议旁人无可置喙,只公子清道:“藏野人的地方都在京郊深山,连夜赶路,山间泥泞湿滑,你身上有伤,还是在这里休息吧。” “我要同去。”叶凝抬眉直视公子清,目光语气均是坚决,“伤处已无挂碍,我想亲眼看看,眼儿媚之毒害究竟有多可怕!” 公子清顿了一顿,终是妥协:“那你与我同行。” 商议既定,恰好赤翼和秋琳已甩开宫中侍卫抵达公主府,便由南薰公主坐守府内,众人率裴度调派的人马分头行事。 这无疑是场极其重要的行动,公子清、君昊和南薰公主都竭其所能,调派手下所有人马。君昊派花姬率人剿毒,其余人马皆安排在宫墙之外,截断宫中送出的所有消息。他留守皇宫,一则洗清嫌疑保全太妃,再则探清宫内状况,随机应变。 夜幕中雨声淅沥,骏马飞驰而过,泥水四溅。 公子清此行带了六翼中的四人,本待让赤翼与秋琳统领一路,因叶凝要前往,便改派银翼与青翼前去,秋琳和赤翼贴身保护叶凝。他在京中的下属分做两路,一路随银翼,一路随他,各有五人。 他们要攻取的火云谷位于京郊三十里处,乱石怪木横生。因火云谷中常有诡异故事发生,平常罕有人至,至此冷雨深夜,更是荒无人烟。 将近谷口,一行五十人弃马而行。 叶凝已换了身夜行的紧身便衣,山路虽然湿滑难行,由秋琳和赤翼扶持,倒也轻松。 暗夜中只有雨声和夜枭锐鸣入耳,到山谷深处,便见里面火把通明,有不少军士往来匆忙,约有近百人。 谷的西侧壁立万仞,底下挖了处山洞,以精钢所铸的铁栏堵住洞口,里面野人的嘶声怒吼传来,令人闻之心惊。 军士摸索着前进,叶凝毕竟不敢近前,便掩在最后。秋琳担忧她的安危,路上没空说话,此时才道出疑惑:“此行太过危险,姑娘何必亲自前来?” 旁边公子清闻得低语,便也疑惑地瞧过来。 这三人都知晓她的身份,叶凝便不遮掩,目视前方决然道: “鬼谷所藏的毒流患无穷,自桃源镇开始,我就想将其摧毁。不过鬼谷对巫夜重要无比,族人未必答应,我也始终犹豫。只有亲眼目睹这些毒的可怖骇人,才能让我下定决心。” 她转头看向公子清:“你怎么想?” “从前只知眼儿媚是邪毒,如今见了这些野人,才觉其可怖狠厉远远出乎预料。若你要摧毁鬼谷,清必会倾力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壹 冷雨淅沥,夜静无风。公子清选了山腰隐蔽处藏身,看清地势后便做安排,军士依命行动,无声无息。 到得寅时,昼夜交替,熬了一天的军士们大多疲倦。况他们在此数月也无甚异常,此时便稍稍松了警惕,留一拨人巡逻,其他人自去歇息。 山腰处公子清挥手号令,手势依序传开,埋伏于各处的军士便一齐动手—— 无数装了火油硝石的木桶被掷入山洞之中,瞬间引得野人骚乱起来。巡逻的军士听到动静刚要呼喊,便见漫天箭雨飞入山洞,流矢之端火苗窜动,山洞中顿时升腾起大火,轰隆声不绝于耳,夹杂着野人的嘶声惨叫。 随着起伏的嘈杂声音,军士驻扎的营帐中也骚乱起来。 裴将军所选的皆是精锐,而郑太后挑选驻守谷中的军士也都是精锐,两相交手,激烈异常。 秋琳、赤翼和公子清的五名属下均已加入战团,山谷之中火把通明,人影飞纵往来厮杀。无数烟花升腾入半空,偶尔有人想逃出谷外报讯,公子清倏忽来去,将其尽数擒获。 将至天明时厮杀停歇,谷中守军或死或伤,公子清这边也折损不少。清点之后,守军中有八人还残留性命,被公子清下令捆绑带回。 关押野人的山洞中尚有青烟飘散,带着浓烈的恶臭气味。 秋琳伴着叶凝在谷中各处帐篷搜寻配药的材料器具,口中嘲笑:“郑太后为着野人恐怕费了不少心思,昨夜尽数被毁,她得知后,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她这是玩火自焚!”叶凝哼了一声,“要控制住野人不令其轻易逃出,泄露她的秘密,就只能集中关押,反而方便了我们。”随手拿起桌上的瓷瓶蜡丸逐个看过,最终放心道:“这谷里只有眼儿媚,全都毁了吧。” 天明时一行人纵马出谷,伤残的军士相互搀扶,跟随在后。 火云谷中烈火熊熊,升腾起浓烈烟雾,笼罩在京城上空的层云渐渐散开,朝日升起,于苍茫云海间散出耀眼光芒。 - 正是谷雨时节,因京城连降暴雨,此时反而天气放晴。 被困许久的京城男女们错过了清明上巳,此时便蜂拥而出,京郊各处都是踏青寻花的王公百姓。春光明媚,百花竞放,为京城添了无限生机,哪怕是道旁一树垂柳,都比平常格外摇曳生姿,轻松欢快。 君昊被郑太后以侍疾为名羁押半月后,终于被放出宫去,连带文太妃都得了特许,前往城外皇寺进香。 而朝堂之上人员调动频繁。郑氏子弟淡出不少,逸王君昊一改纨绔形象,扫除祸国隐患,颇得朝臣拥护嘉许,定亲王也安然出狱,仍享亲王尊位。原本三位宰相皆是由郑氏提拔的,如今只余沈从嘉官职不变,另外两位因过撤职,由定亲王举荐他人任命。 算下来,郑氏一派中,唯一保留显赫地位的是新近拜相的沈从嘉。 郑氏最重要的倚仗虽被削去,但京畿宫廷防卫依旧握在她手中,况她参政多年,加之郑凯依旧身居兵部要职,虽然帝位悬空,依旧由她垂帘,定亲王辅政。 过了数日,宫中传出的消息令京城震动——郑太后降旨,废太子南音思过多年,迎回京中恢复太子之位! 京外藏有野人军队,已被逸王率军剿灭的消息传开后,百姓本就对君昊称颂。迎废太子回京的消息传出,更是让人振奋——阴雨散了,野人没了,太子即将回京,杞国很快就要有君主,这逸王还真是个福星! 叶凝的消息是从公子清口中闻知。得知郑氏挫败,她自然乐见其成的,却也疑惑:“逸王这么多年不问朝政,想必朝廷中官员人员是定亲王筹谋的吧?可郑太后虎视眈眈,定亲王怎会暗中笼络那么多人,引起如此大的震动?” 换了两位宰相,可不是小事! 公子清挑眉道:“还记得上次我们去拜访小诸葛么?” 叶凝微怔,拜访小诸葛?那时她问了十方的消息,公子清问的是名叫沈初荷的女子,那是沈从嘉的胞妹……她微微皱眉,陡然想起公子清问过的事——沈初荷与端亲王是否有过交往? 十方与郑太后利益相关,沈从嘉若背弃郑氏,应该是为了她的胞妹沈初荷! 似有一道亮光划过,思绪乍然清明起来!当年沈初荷诈死出宫,也许是为了端亲王!而端亲王始终跟随南音太子,沈从嘉位居宰相时得太后信重,势力不弱……难怪郑太后要迎南音太子回京! 她目光灼灼,盯着公子清:“你早已查到了?” “所以子瀚有恃无恐。” 恐怕那场祭天大典,那夜宫中封锁消息,沈从嘉都功不可没吧? 可是与沈从嘉联手,迎南音回京,君昊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忽然觉得君昊这人实在有意思。这次骤变中,他博得贤名,堂而皇之涉身朝政,郑氏却已奈何不得,也算收获颇丰。不过皇位只有一座,南音归来,他未必甘心这么多年的虚与委蛇付于东流吧? 公子清见她始终不语,便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此次君昊收获不少,倒是可惜南熏了公主。”驸马私自调兵毁了郑太后倚仗,郑氏的怒气便尽数发泄在了她身上。 公子清微微一叹:“郑氏事败,南熏公主功不可没,总会有补偿的。你呢,打算何时回云泽?” 叶凝放下茶杯,正色道:“再了却一件事,我便回云泽。是关于那勒潜逃的国师,索普。”最大的威胁眼儿媚野人已被清除,虽然还有些邪毒未查清,不过那关系杞国江山社稷,君昊自会留意。于她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巫夜! - 里仁坊的慕府外冷冷清清,金字牌匾依旧生辉,然而门口只有两名小厮守着,靠了墙打盹儿,显是十分懒怠。 叶凝手握紫玉步摇,欲待上前时心中又是几分犹疑。 远远两匹健马奔过来,须臾即到近前,是慕怀瑾!习武之人目光自是锐利,慕怀瑾飞身而起至她近前疾声道:“阿凝,那晚是你吗?”叶凝点头,他便皱眉道:“当你怎么会和逸王有牵连?” “说来曲折。”叶凝当然不能在这府门前细说此事,便道:“我来拜访慕伯父,他在家么?” “母亲失踪后,他就出家了。” 叶凝心中一震,慕鸿出家了?是在郑怡失踪之后,那么他猜到是自己出手的了?这念头转瞬即逝,她拿出紫玉步摇,托到慕怀瑾面前:“你母亲让我转交慕伯父,看来只能由你收着了。” 慕怀瑾哪能不认识这步摇,目光一亮,猛然握住叶凝手腕,厉声道:“我母亲呢?”他为了寻找郑怡而心力交瘁,本已放弃希望,此时陡然见了不要,哪能不急切?手上力道没拿捏好,痛得叶凝皱眉。 “她应该死了。”忍痛清晰回答。 手腕被握得更紧,对面慕怀瑾陡然明白过来,目眦欲裂:“你知道她的下落?那对大雕是你派过来的是不是?为什么!”府门外并无闲人,他厉喝之下,那些小厮缩头牵马躲进门中,只留两人在外。 叶凝目光与他对视,是从未见过的熊熊火焰,心中忽然刻薄的想:得知你母亲死了就如此激愤,那当年呢,亲眼目睹那么多人死去,她应该将那些人剜肉为食,煮血作饮吧? 冷笑了一声,叶凝抽出手腕,道:“当年是她挑唆郑太后对先帝进谗言,才让先帝有了疑心,调五十万大军压境,致使巫夜灭国。” “那跟我母亲有何关系!”慕怀瑾厉声,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声音又是一软,“何况你不是早已冰释仇恨了么,我以为你已不再挂怀巫夜。” “两回事。我可以不恨无辜的杞国人,但是那件事的罪魁祸首,难道也能原谅?”叶凝冷冷瞧他,“这事可以找你父亲求证,信与不信全在你。”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我从没说过,我原名迦凝,是巫夜的公主,所以,死都不会忘记巫夜。” 慕怀瑾身子一僵,彻底愣住了。 叶凝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天空高湛晴朗,忽有一排白鸽飞过,飞向四野明媚的春光,留下哨音回响。 当年也曾春光明媚,年少张扬,那时她家国破碎,对杞国焉能不恨?是慕怀瑾悉心照拂,用明朗笑容逐渐化去她心中仇恨,直至生出些微依恋,可终究已成过往。那夜皇宫中的相遇已无需解释,从此而后,他们便是对立了吧,如此倒也干净利落! 这就算了结了,叶凝想,从此后与慕府再无瓜葛,回春堂也将消失,这京城中能让她挂怀的也就剩木槿了。那个爽朗的女孩,如明媚直白的阳光,瞒了她这么久,但愿她能理解。 走过两重曲巷,行过繁华街市慢慢挑些衣衫,回到桐花楼时秋琳便紧随而入:“有两人一路跟踪,你挑衣服时他们等不及,已回去复命了。” 叶凝点头:“回春堂那边呢?” “当归想跟你去云泽,其他人都已遣散。梧桐和麦冬留了信给你,顾掌柜让你珍重,说会照顾那些伙计们。” 叶凝将信接过,放在桌上道:“那就能放心走了,明早动身吧。” “明天去哪里?” “去与师父辞别。然后,会一会索普。” 春末夏初天气已十分暖和,叶凝带着当归进山,至师父坟前话别。深山中空静无人,偶尔传来索索的细碎声音,仿佛有人踩踏碎叶。 “叶姐姐。”当归也觉察出了异常,“这附近没有猛兽吧?” “没有猛兽。”叶凝摇头,凑过去帮她理了理鬓发,轻声道:“含上药丸。”当归早已得了嘱咐,依言点头。 叶凝起身整理衣衫,转身便见不远处有人从密林中步出,朗声笑道:“迦凝公主,别来无恙?”笑容堆在脸上,目光却是阴鸷,这张脸叶凝当然记得,正是数日前在皇宫狭路相逢的那勒国师索普! 早知他会按捺不住,叶凝便也朗声道:“一别数年,国师硬朗如旧。” 索普哈哈笑了两声:“公主变化倒是很大,啧啧,长得这么漂亮,我也不舍得动粗抓你,公主乖乖跟我走一趟吧。” 密林中相继走出几名汉子,都是杞国宫廷侍卫的打扮。叶凝便挑眉道:“去见郑太后么?没兴趣。” “见她有什么用。”索普笑了笑,“要不是这趟来了杞国,我竟不知你还活着。这倒免了我许多功夫,我要带你去见的人,对公主可是日思夜想。” 啊呸!叶凝心中暗骂,不就是十方么,日思夜想……为了那枚玉龟,他也真是殚精竭虑! 山道上远远有道身影飞奔而来,竟是木槿,她到得近前见了这阵势不免吃惊。到了叶凝身边便喘气道:“总算找到你啦,这里怎么回事?”她一掠之间身手展露,索普不由皱眉,加紧了戒备。 叶凝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昨天的事。”木槿着急,转身看了索普一眼,“表哥不相信舅母的所作所为,我却相信。只是,你当真是巫夜公主?” 叶凝苦笑一声:“如假包换。” 木槿也是愣了愣,转而看到那些凶狠的侍卫和索普,皱眉道:“他们想做什么!” 索普耐性子等了半天,见木槿似是要取兵器动手的样子,便冷笑着挥手想让侍卫们捉住叶凝。然而抬臂时他才发觉全身乏力,不由面色大变,厉呼了一声。 密林中先后跃出十数人,皆是宫中侍卫打扮,然而各个轻飘乏力,似要醉倒。索普眼中满是惊怒,厉声道:“你捣什么鬼!” “巫夜的悲清风,国师没听说过么?”转而见木槿轻飘飘的也要倒下,忙取出碧色丹药喂在她口中。身后传来公子清朗然笑声:“你这悲清风倒是厉害,倒白费我一番安排。” “那也多亏国师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否则也是白费。”叶凝同当归将木槿扶起来,向公子清道:“恐怕国师这只是第一波,现在就走吧?” 公子清颔首,吩咐道:“银翼,将国师带回,其他人快些处理掉。”密林中传来应诺声音。 到得山脚时木槿已然恢复,道别时眉间少见的愁苦:“阿凝,母亲已将我许配给齐婴,烦你转告楚天落,赌酒之事,怕是要失约了。” “嫁给齐婴?”叶凝惊讶,“怎么这么突然!” “京城如今太乱,形势错综复杂,母亲也是为了自保。”脸上爽朗笑意消失,代之以无奈。这种表情在木槿脸上从未有过,倒令叶凝心中难受,凑在她耳边道:“政局不稳,朝夕可变,尽量拖延婚期。” - 一路疾行回到云泽,已是立夏。 叶凝此时记挂巫夜之事,已无暇顾及如兰姐弟,只得和林夫人告罪,而后便用心审问十方。 索普虽狠厉凶猛,却自幼养尊处优,本是被十方蛊惑得壮志满满,而今被擒已是丧家之犬。懈怠灰丧下,审问起来并不难,将他所知的信息尽数吐露—— 据说巫夜鬼谷的地底有秘藏宝藏,有轮回长生之术。不过鬼谷险恶,有进无出,除了第一任巫王外从无人生还。巫王所制的玉龟便是开启鬼谷的钥匙,然而玉龟藏得隐秘,十方无法获得,便挑起战乱,可惜当年巫夜灭国,王室断绝后玉龟还是消失无踪,十方便想借他人之力打开鬼谷。 可鬼谷是何等险要的所在?当年秦朗的十万大军消失无踪,哪能轻易打开?十方费尽心思求之不得,便以鬼谷秘术为诱饵,让他篡位弑君,以那勒国力助他进入巫夜鬼谷,甚至想调用杞国人力。届时宝窟打开,财富取之不尽,更可让人长生…… 对享尽富贵的索普而言,长生有着无可抵挡的诱惑力。而那勒篡位失败后,他在十方安排下到了杞国。那日宫中巧合相遇,索普见叶凝酷似巫夜公主,几番打探确认后便想捉她去邀功。 叶凝听出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叁 十方既然处心积虑要寻那玉龟,应是对巫夜王室了解甚多,就连那勒国师都记得她的容貌长相,十方怎会不记得?可她出入京城这么多年却安然无恙,难道十方并不能认出她? 心中疑惑未解,暂且压下,只问道:“郑太后认得十方?” 索普点头:“她很信任十方。” “那她见过十方真容?” “这倒不知,十方扮作灰衣僧人,面相变化多端。” “那她如何确认十方的身份?”自上次审问郑怡过后,叶凝已赶制了些药粉,索普被迷惑后神智昏乱,知无不言:“他的青铜扳指,有孔雀标记。” 叶凝闻之心惊。如同那勒崇拜神龟,孔雀是陶唐国的信仰,十方果真是陶唐国人! 而在陶唐,孔雀是神物,不可随意使用,将它用在扳指上作为标记,材质是青铜……恐怕他是陶唐皇室中人!在皇室中寻找左眼重瞳,左手四指的人,要简单许多了! 一时间觉得豁然开朗,命人看好索普,自回住处。 点一炉香,泡一壶茶,叶凝对着医书沉思。她的身份已然暴露,留在云泽自是不便,流亡他国也是颠沛,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回到巫夜故土! 现下杞国内斗自顾不暇,君昊那般明目张胆,想来呼戎草原上的驻军已收入他的帐下。若是回到巫夜,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十方!可惜巫夜人现下还散落居住,人数太少,无人率领成军……忽然想起逸王府中那道身影,那是弟弟么? 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不过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十方和鬼谷,若是铲除了他,再将鬼谷之秘公布天下,避免旁人觊觎,巫夜复国就会少许多隐患。 思量既定,叶凝便让秋琳传讯于沙朗若和岐阳,遣人往陶唐国打探。赤翼自告奋勇,亦孤身前往陶唐。 想想觉得还不够妥当,叶凝便前往扶归楼中,欲从公子清处探些消息。 扶归楼中热闹如旧,公子清独坐在最高层的雅间中,面前一壶香茗,正看那街上熙攘的人群。外面正有一支娶亲的队伍行过,红妆铺满长街,白马之上新郎昂首挺胸喜气洋洋,春风得意之极。 公子清目光落在新郎身上,有些出神,待叶凝坐到对面时他才恍然发觉。 “新娘子一定很漂亮。”叶凝也看那娶亲队伍。 公子清唇角含笑:“阿凝什么时候嫁人?” 这话问得突兀,叶凝听了却不觉得唐突,只愣了愣道:“你也知道巫夜的事,嫁人……从未想过。” “等巫夜复国之后再嫁人?那可得等很久。”他的目光灼灼看过来,叶凝自能体察他的心意。耳朵竟有些发热,却只能强自撑着笑道:“巫夜会很快复国的。” 公子清啜一口茶,亦给她斟了一杯:“那么,阿凝可有心上人?”如此直白问出来,他的脸色正经认真,叶凝心突突跳着,摇头道:“没有。”觉得这样被追问实在影响自身气势,便反问道:“你呢,何时娶亲?” “随时。”公子清依旧一本正经。 叶凝险些被茶水呛到,觉得今日这氛围委实有些怪异,正要说正事,公子清已开口:“阿凝若要嫁,会嫁给怎样的男子?” “一人一心,相扶相持,这是巫夜男女共同的愿望。” 公子清脸上笑意盎然,抬眼盯着叶凝时竟让她察出几分炙热:“还没回答我,想嫁怎样的男子?” 问得太突兀了!叶凝习惯了他温和内敛的样子,也习惯于和他谈论家国之事,提及私情难免尴尬。说起来,她始终记挂巫夜,倒极少去关注内心细腻的感情。 想嫁怎样的男子?叶凝倒也认真考虑起来,微微出神。 眼前的人风华卓然,正将她殷切望着,锦衣墨发,清贵温和……蓦然想起紫藤花架下的初遇,重阳花海中的对酒,雅里圣湖的明月和夜光蝶,还有除夕夜的默然陪伴,乃至往后的桃源郡和京城,不知不觉中竟已与他共同经历了这么多! 她看着公子清双目,如深潭微漾,莫名觉得亲和安适。 是从何时开始呢?撤去对他的防范,无意再隐藏身份,甚至生出微不可察的依赖。而他也逐步洞悉她的身份,于是派了秋琳,又派了赤翼,乃至京城中与索普相对,她头先想到的也是他,且无意掩饰公主的身份! 君昊帮助巫夜是因为愧疚不安,是有求于她的毒术,公子清呢?他为何要帮她?仅仅因为药娘子的托付? 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正在习惯公子清的存在!叶凝心中震惊。 似乎春草终于顶破泥土的禁锢,发芽生叶,于是无可遏制的蔓延开来。叶凝忽然发现,她虽然抗拒,虽然刻意退避,但是心底应该是喜欢公子清的! 似乎有一种默契,说不清道不明,却萦绕在两人之间,无须言语行动,只是相对而坐,便能觉时光安好。浮生疲累,个人渺小而力弱,却要背着繁重的枷锁包袱前行,若能有人相伴,似乎一切都不足为惧。 譬如现在。 娶亲的队伍已远去,公子清看着叶凝发呆,只举茶杯细品,眼中笑意愈来愈浓。 - 叶凝走出扶归楼时脑中有些昏然。 公子清的笑脸浮在眼前挥之不去,想起方才的情形她便有些懊恼。她在失神过后只回答了一句:“随眼缘。”公子清的笑意便全然绽开:“那你看我如何?”那样直白炙热的目光! 叶凝一时应对无措,便随意敷衍几句逃了出来,倒忘了说陶唐国的事情。 门外凉风抚过,神识渐而清明,后面白豆蔻追了上来:“叶姑娘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叶凝驻足回首,就见白豆蔻略是腼腆:“想邀请叶姑娘一同走走,不知有空么?” 眼下暮色四合,各家店里挑出红纸灯笼,高低起伏绵延如长蛇,在昏暗天光中有别样滋味。叶凝不知她所为何事,便微微沉吟,白豆蔻补充道:“是关于公子的。” 穿过南曲街至湄河畔,河畔小店里的馄饨香气扑鼻,叶凝同白豆蔻入内果腹,倒也有趣。白豆蔻说的是一些过去的事情—— 公子清自小待人客气,养成清贵温雅的气质,然而内心却是孤独的。他游山水、玩奇石,喜欢独自出神,有心事时爱埋在心里,不会找人排遣。这些年中,白豆蔻始终服侍在侧,见过他身边出现的无数女子,然而却都如过客,从未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涟漪。那些人在或不在,对他没半点影响,公子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叶姑娘,你是特例。”白豆蔻由衷道:“那天公子详细吩咐我准备甜点时,我就觉得诧异。后来他专程往京城赴约,有时候批着文书会突然失笑,或者心不在焉……你画的那副像,公子一直精心收着。” “所以呢?” “公子喜欢你!” 叶凝将最后一枚馄饨咽下,叹道:“公子清怎么调教你们的,尽说他的好话。”秋琳如此,白豆蔻亦如此! 白豆蔻笑着吐吐舌头,叶凝结账出了门,竟意外碰上了崔文! 崔文也是闲逛看夜景,碰到叶凝时倒也算意外,三人便结伴而行。街市上毕竟喧扰吵闹,崔文颇为善谈,滔滔讲起四处游历的际遇,倒引起白豆蔻好奇,不自觉中便拣安静人少的街巷前行。 待发觉时,三人已行至僻静的深巷,前后并无行人,只有夜风掠过。 空巷中唯有灯笼随风轻晃,四下昏暗空静。叶凝觉得不对劲,耳听喧闹声从右侧远远传来,便指着右侧巷口向崔文道:“走这边吧,我得打壶酒回去。”崔文点头称是,让她先行。 叶凝本就走在两人中间,此时处于右侧的未凌缓了一步,她步出时已是领先。暗夜中未凌和白豆蔻都在身后,猛然脑后风凉,她待要反应时脑后被重击。 闷重的疼痛传来,叶凝来不及惊呼,已失去意识。 - 醒来时软帐长垂,四下宁静,安息香缕缕入鼻。 脑后的疼痛已然缓解,她坐起身时就听公子清的声音传来:“醒了?”屋中烛光摇曳,他正在烛光下把玩一枚玉牌。 “这是……你的书房?” 公子清点头,手指弹出时有火光飞射,旋即有几支红烛燃起,屋中骤然亮了起来。 “豆蔻呢?” “在厢房昏睡,应该还没醒,怎么回事?” 叶凝揉了揉后脑,旋即想起了崔文和豆蔻。也怪她大意,本打算往扶归楼一趟即回,便没让秋琳跟着,谁知却与白豆蔻走去了湄河,然后遇到崔文……步入昏暗无人的小巷,是因为崔文的侃侃而谈,还是白豆蔻有意为之? 心中疑惑一闪即逝,她起身走至桌前喝茶润喉,将前因后果讲明,而后问道:“我怎会到了这里?” “有个黑衣少年送你和豆蔻回来,留下这枚玉牌。” 又是黑衣少年?叶凝接过公子清递来的玉牌,形状平淡无奇,只是普通的白玉打磨而成,没有任何雕饰,唯有角落里一片焦黑,齐刷刷的似被刀斧砍去一角。 这枚玉佩……叶凝精神陡振,看向公子清时眼中有逼人的光芒:“他说了什么?” “若你想见他,将这玉牌悬在屋门前,遣走外人即可。” 叶凝胸中砰砰而跳,呼吸竟有些急促。是他!一定是他! 心中急不可耐,握着玉佩时却镇定下来,她向公子清道声谢便要辞别。公子清皱眉道:“这么着急?现在还是半夜。” 叶凝只歉然笑了笑。 公子清也不多留,向外唤秋琳入内,让她陪叶凝回去,又道:“若问出是何人所为,尽管言明,豆蔻那边无须顾虑。” “明早就知会你。”叶凝披了件薄衣出门,心中竟自雀跃。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叁 彻夜未眠,次日天光蒙蒙亮时便梳洗完毕,将当归和秋琳遣走,于门前屋檐上将玉佩悬挂起来。 屋门敞开,叶凝立在桌边喝茶,心中却隐隐焦灼。 门外人影一闪,屋门吱呀作响间倏然闭合,她的面前已多了一位黑衣挺秀的少年。清秀的脸上双眸如墨漆黑,双唇紧抿透出几分倔强,与记忆中知会撒娇卖痴的幼弟全然不同。 他的右颊有一道伤疤,如一道纤细的红线蜿蜒,整个人冷硬而疏离。 两人沉默的对视,叶凝眼中渐渐有热泪溢出,不由伸手轻抚他脸上伤疤,同他一样死死咬唇。 还是他首先打破了沉默:“姐姐。”再不似当年软糯的童音,声线清冷,带着些许久别后的陌生。 “伊洛,你还活着。”叶凝心中欣慰,声音里也带了温暖笑意,只是盯着他的脸,激动之下反不知要说些什么。 别后已有七年之久,说起各自经历,自是唏嘘心酸。失散之后,伊洛独自流落孤苦,得遇北域游侠,隐姓埋名随他习武。后来他发现君昊暗中笼络帮助巫夜人,便潜入逸王府中,成了他帐下一名剑客,暗中观察君昊意图。 “我现在叫明川,逸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哪怕是和姐姐重逢,他的精神依旧紧绷不松懈,随时警惕周围动静,“你和逸王相识的过程我已打探过了,他当初主动招揽,恐怕不止是为了你的毒术,还因为你的长相。” 一母所生的姐弟,长相上是有几分相似的。 叶凝恍然明白过来:“所以他现在知道你也是巫夜人了?” 明川点头:“在逸王府看到你后,我就已向他请辞。姐姐,所有人都在等巫夜复国!” “我明白。”叶凝自颈间取出那枚玉龟,“当年巫夜灭国,是有人觊觎鬼谷的财富。那人就在陶唐,到现在都是虎视眈眈,要先除了他,巫夜才能安稳。” “他觊觎鬼谷财富,为何要让巫夜灭国!”明川闻之愤然。 叶凝手握玉龟,几分鄙夷:“普天之下,若不是机缘巧合,有几人能找到鬼谷真正的入口?那人就算拿到玉龟,恐怕也是一生都难进入鬼谷。他想得到鬼谷的财富,就只能借他人之手打开鬼谷。这只能是巫夜王室来做,但是巫夜建国这么久,平白谁会开启那个地方?” “只有巫夜面临危难,需要鬼谷的帮助,才有可能打开鬼谷?” “所以,巫夜复国正是那人期盼的!”叶凝冷笑,将此前那勒的传言说了,明川对此亦有了解,愤然道:“此人居心险恶,也太贪心!巫夜灭国七年,他现在还贼心不死!” 叶凝将那玉龟收起,笑意中几许冰冷的嘲讽:“那我们就如他所愿,让他看看鬼谷中究竟藏有什么!等沙朗若他们查出那人身份,我们就前往鬼谷。” 巫夜惹人觊觎,无非是因为鬼谷,待鬼谷之秘大白天下,便也落得清净! 姐弟两人久别重逢,直至天色将暮时明川才离去。 叶凝站在窗下,手心一层薄汗——蛰伏七年之后,终于要踏上复国之路,心中竟自激动难安。 与弟弟会面之后,叶凝数年来始终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弟弟还活着,这已很好了!否则复国路上若要征战厮杀,叶凝自问并没有那等征战沙场、率领军队的能力,有明川在,领军杀敌的重任就有人分担。 而她要努力做的,就是将十方这一隐患除去! 明川这一趟离去,是前往巫夜旧址。叶凝也没闲着,将当年母亲说过的事情仔细回想,而后让秋琳传讯各处,预备前往鬼谷的事宜。 关于那晚遇袭的事情,明川也说得详细——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是崔文抬手打晕了她和白豆蔻。看似文弱风雅的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据明川说,崔文明面是棺材铺的掌柜,暗里却是郑太后安插在云泽的眼线,平日盯着逸王的举动,回报入宫中。君昊早已发现他的身份,不过崔文对他影响甚小,加上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故作不知。 此番崔文忽然动手,怕是郑太后已得知了叶凝巫夜公主的身份,才遣人下杀手。 明川已将崔文擒获,只待叶凝发落,待公子清问及那晚的事,叶凝便将崔文交了出去——如她所料,半月之后,公子清顺蔓摸瓜,一举将郑太后安插在云泽的眼线清理殆尽! - 赤翼回来时,身边还跟着许久未见的沙朗若。 两人这一趟陶唐国之行耗时将近两月,因线索明晰又有公子清早先安排的眼线帮助,因此查探得很清楚——整个陶唐王室中,左手四指的人五个,其中四名男子,这当中左眼重瞳的只有一人,便是陶唐国主的第三子玄英。 这位玄英的画像赤翼也带了一幅回来,赫然正是药娘子所画的十方! 陶唐国主年过花甲,玄英如今也已近四十岁,虽未定作太子,却也是最得国主欢心的人。二十年前他开始在陶唐的国寺中带发修行,平日里深居简出,似乎行事低调,每月除了入宫请安也不与他人来往,其他时间里不见人影。 然而将目光投在国寺之中,却会发现许多不同——严密的防守,暗中出没的各色江湖客,甚至一些小国使臣在拜见过国主后,还会偷偷摸摸去国寺走一遭。 不过因防守严密,赤翼等人只知其大概,却无法探知详情。 叶凝闻言皱眉不语。 十方以皇寺为掩护并布兵防守,别人倒也罢了,陶唐国主怎会不知?那么十方插手巫夜灭国的事,搅起北域各国的风波,恐怕国主也是知道的吧? 可十方又怎会知道鬼谷的秘密? 埋头苦思也是了无头绪,叶凝同沙朗若简单商议后,便带秋琳和赤翼往巫夜旧时都城——鬼城而去。同时传讯于水含珠和岐阳,令他们带些精壮人马暗中过来。 长途跋涉到达鬼城时,迎接她的却是与前番全然不同的景象——虽然城内依旧破败,然而主街两侧却已清理干净,凌乱的断墙残瓦皆已消失不见,那些荒草依旧长得茂盛,不过已没了以前的破败气象。 到得王城附近,两侧柳枝修长碧翠,盛夏的和风朗日映着清澈的护城河水,河面上已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桥。原先那双松垮焦黑的城门已被拆下,城门两侧的残剑枯骨也已消失不见…… 叶凝越往前走,心里边越是惊奇。那年灭国之后,巫夜人四散流落,从不曾有人清理过这片废墟,而今的景象又是谁的手笔? 宫城虽然依旧残破,却比以前整洁了些许,叶凝心下疑惑,到得王城正中的小镜湖时,陡然愣住了——碧色的湖水在日光下随风微漾,湖面上浮光跃金,湖畔站着两名男子,背对她的人锦衣玉冠,看那身形应是公子清,他对面黑衣劲装的少年,不是明川是谁? 叶凝身后,沙朗若、秋琳和赤翼都有些讶异,叶凝快步上前问道:“这里怎么回事?” “闲着无事来这里转转,看见这残破景象就让人清理了一番。”公子清转身向她,“只是能力有限,清理过的还不足千中之一。这是你弟弟?” 叶凝看一眼明川,道:“你们聊过了?” “聊得很愉快。”明川走过来解释道:“我初到王城就见许多人在清理废墟,观察了几天才发现这些都是他的人。”接着声音极低的来了一句,“倒是有心。” 叶凝虽也料到可能是公子清所为,待证实后还是有些感激。这个人……她心中无奈失笑,便又提起正事:“我已传讯给水含珠和歧阳,过些日子他们便能抵达这里。我们将鬼谷毁了吧?” “毁了鬼谷?”明川皱眉,眼神瞟过公子清。 叶凝笑了笑道:“之前桃源郡出现邪毒,我和公子清前往解决,发现那些毒是出自鬼谷。我问过那里的人,那些毒应是因地动而流出的,既然鬼谷地下已经有了裂缝,恐怕还会有毒物流出,遗患无穷,不如将它毁了干净。” 公子清此时已闲闲踱步观景,叶凝便有道:“当年巫夜灭国,也是与这鬼谷有关。”便从郑氏口供说起,提及那勒国师和最近打探到的十方消息。 明川听罢,清冷的脸上已满是冰寒:“就为了那些染毒的财富?呵!他既想要,就给他吧!” “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十方恐怕早就在鬼谷布下了人。” 明川冷笑道:“那倒正好,到时候想办法引他出来,我倒想看看这是个怎样的人。” 因王城尚在清理中,几人便在临时搭的帐篷中暂时住下,公子清也留了下来——和叶凝相识一年多,巫夜的事情他已知道了不少,而今听了叶凝等人要与十方交锋,他哪里能放心? 何况,他还有别的理由:“巫夜是灭在了杞国手中,那是先帝的过失,我虽没法令时光倒流,力所能及之处,还是像帮巫夜人。”不管是因为同情,是因为负罪感,是为了替父赎罪,抑或是为了对叶凝的情意,他想帮助巫夜人的心志很坚定。 叶凝拗不过,便也随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肆 正是五月天气,小镜湖畔草长莺飞,虽则废墟看起来破败萧条,新嫩的碧草却是生机勃勃,让人看了心情也好起来。阳光洒在湖面上,跃动的光芒仿佛是复国的曙光。 最先到达的是沙朗若的部下,一行九十多人皆是健壮勇武的男子,包括之前负责打探消息的九微。而后水含珠和歧阳先后带人到来,所选的皆是他们手下的精锐,总共算起来有两百号人,虽然能力参差,但这已是残存的巫夜人中最勇武的一拨人了。 人员既已集齐,巫夜人见到久别的公主与王子,见到久别的亲友手足,自是一番激动涕泪。 叶凝清点人数,这边不过两百人,其这些人虽然性子勇武平常也会练武,可若是与十方手下汇集的高手相比,又哪里能够对抗?只怕到时候,自己还得依靠鬼谷内的险要地形取胜了。 明川倒是并不太担心,只是冷笑道:“他们人数虽众,然而在鬼谷之中,又如何能敌得过千万匹恶狼?” “恶狼?”叶凝讶异。 明川难得的笑了笑,笑容中却印着刻骨仇恨:“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了明川,叶凝自然轻松许多。排兵布阵与人对抗之事她并不擅长,因此整训队伍之事便全然交给了明川,她便带人各处去采草药—— 鬼谷附近终年有迷雾环绕,看着如水雾弥漫,实则是一道毒瘴。虽不至于让人立刻毙命,吸得多了也会慢慢取人性命。关于这些毒瘴,在巫夜典籍中早有记载,叶凝便依其中的解毒方法采草药,制作药粉,以期到时能让所有人顺利熬过毒瘴。 二百多人的解药,制作起来并非易事。叶凝率了数十人花半月的时间集齐草药,因事先与公子清说过,所以炮制药材的器具到不担心。等药材全部集齐,正好器具运到,众人便又忙碌起来。 叶凝忙着配药,明川挑选了精锐训练布阵,公子清闲了无事,便也帮叶凝配药,顺便调度些稀缺的药材过来。随同药材过来的,还有将近三百名高手——老头、妇孺、魅丽的女子、健壮的大汉、清冷的少年…… 这些人形形□□,放在人群中便是寻常的百姓,然而秋琳却是万分熟悉的。这些人是公子清安插在各处的眼线,不止会打探情报,功夫更是高绝,算是各个情报点的头目。 公子清居然将这些人全部调了过来……秋琳几乎是有些佩服的瞧着公子清,等见到随后赶来的一拨人时,秋琳便是瞠目结舌了。 楚天落、六翼、坤明岛的精锐护卫,埋伏在京城中的高手……三十个人整齐站在公子清跟前时,就连明川都有些呆了。 叶凝刚从配药的帐篷中出来,见到这阵仗也有些愣了,公子清转身向她道:“这两天派人四处巡逻打探,有不少行踪可疑的人在王城附近出没,不乏隐遁江湖的高手。我想你们孤力难支,便调了他们过来。” 原先三百人都已是高手,这一拨调来的人,便是公子清手中最精锐强干的部下了。叶凝将他瞧了半天,才道:“你的生意不做了么?还有君昊那边,京城现下难道还不需要人手?” “离京太久,怕是你不知道现下情形了吧?”公子清挑眉看她一眼,转而吩咐了楚天落几句,那些人便在楚天落指挥下各司其职去了。 公子清向叶凝招招手,同她沿着小镜湖缓步而行,将京城中近来情形道明—— 郑氏势力削弱后,被迫立南音太子为帝,可惜南音太子体弱,登基大典便已是病重,以南音帝的称号病卧深宫,却从不理政务。端亲王见势不妙,怕郑氏再度自立,便急着出手将郑氏羽翼迅速剪除,他本身实力却消耗了不少。 而后南音太子驾崩,端亲王率兵逼宫,欲自立为帝。君昊以勤王之名率兵围城,两相对抗中,君昊早已隐伏的棋子与他里应外合,活捉了端亲王。而后,作为皇室嫡出的君昊,以南音帝亲弟弟的身份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正元,就是前两天的事情。 - 叶凝没有料到,离开京城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杞国就已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不由叹道:“君昊如愿以偿,倒不负这么多年忍辱负重。”转而想起木槿待嫁,不由担心道:“知道木槿的消息么?” “齐家的老太爷去了,暂时不谈婚嫁。木槿的事,等过了这段时间,天落自去处理吧。” 叶凝轻轻“嗯”了一声。旁边公子清缓缓停下脚步,转头向她道:“你呢?” “我?”叶凝一愣,旋即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的婚事,抬头看向他的脸,那双眼犹如深潭,幽深而温柔,那么一眼,便能叫人沉溺。时光仿佛放缓了脚步,周围众人嘈杂忙碌,叶凝只定定瞧着他。 公子清忽然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道:“阿凝,我想娶你。”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旋,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仿佛穿破层层阻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后在她耳边不听的重复——“阿凝,我想娶你。” 叶凝瞧着他,心绪一时凌乱,她想说前途未卜,她不敢许下任何承诺;想说她虽然已渐释仇恨,巫夜子民却绝不愿让她嫁到杞国;想说,她其实心中有所恐惧,不敢接受他的情意……可是心中明明有另一道声音在呐喊,努力的破土而出,而后如春草般蔓延,无法扼制。 叶凝忽然明白,她其实也喜欢公子清。想要同他安然相对,就着碧水和蓝天,细品温柔,地老天荒。那是这么多年坚韧拼搏背后,一直在寻求的温暖。 纵然曾暗夜独行,纵然曾坚定地扛起复国重任,以一身毒术作为筹码,与人交易对抗,抽丝剥茧地寻找复国的秘密。那样坚韧要强的背后,毕竟还是当年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叶凝站了片刻,终是道:“澹之,巫夜之事未定,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公子清点点头,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这事可以往后再说,可我的心思,我想现在就说清楚。阿凝,你所担心的一切,其实不必担心。巫夜前途未卜又如何?我愿意陪着你,面对前路的任何难题,不管结局怎样,我都不会抛下你。任何问题我都能解决,除了,你不喜欢我。” 叶凝猛然摇头,公子清便笑了:“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这么说来,似乎也不必太忧心,叶凝舒了口气,才觉脸上有些发热,忙道:“这些人其实你不必调过来,毕竟坤明岛还得做生意,养活上下几千人。” “坤明岛我已托付给子瀚,他新帝登基,乐得接手这笔财富。对我而言,和你复国的事比起来,生意已微不足道。” 说来说去都不离他的心意,叶凝有些赧然,心中百感交杂,她终是举目四顾,瞧着远处那片废墟,声音坚定:“这么多人齐心协力,这次的事,定能成功!” 小镜湖畔的花树背后人影一闪,叶凝并未发觉,公子清目光扫过时却面上一冷。两人回到帐篷时,明川刚训练完巫夜新军,见了公子清时不由抱拳道:“公子清相助之恩,明川牢记!” 公子清说了声“不必介怀。”便将楚天落叫过来,叫他听从明川调令,而后便同叶凝进了药房。 这一波高手到来,明川和叶凝顿时轻松了许多,关于鬼谷附近布置的情报也愈来愈详细——十方调了两千多名精锐藏在鬼谷以南的群山中,蓄势待发;鬼谷附近多有高手出没,甚至还有北域闻名的马贼和盗匪,王城附近时常有人出没,似乎是在探听消息。 叶凝听了只是记在心里,以静制动。 明川这些年隐姓埋名,除了练就一身超绝剑术外,于排兵对敌之事也学了不少。由他来安排人手,一面放出种种风声迷惑对方,一面加紧操练,叶凝心无旁骛,便加紧做解药,待得毒瘴的解药炼成时,小镜湖畔欢呼声震天。 是夜将药分发与众人,兵分两路。 叶凝和公子清为一路,率水含珠及公子清调来的三百人和部分巫夜人缓缓向鬼谷行进。沙朗若、岐阳、楚天落率领三十精锐和几十名挑选出的巫夜猛士绕道鬼谷,急速向十方军队藏身处行进。而明川却孤身外出,消失在了夜幕中。 一天后乌云遮月的夜晚,沙朗若等人依命藏身于深山乱石之间,俯瞰谷中密布的营帐。昏暗的天光下,隐约能看见其间军士匆忙往来,似乎在收拾行囊准备行军。巫夜人前往鬼谷的消息传出,想必十方已是急不可耐。 此夜月色昏暗,站在峰顶和山腰也无法瞧清楚谷底的情况——楚天落选了几名敛声屏气功夫出色的人靠近打探,才知藏在此间的约有三四千人,往来之间整肃快捷,谷底的兵丁虽然依旧在站岗巡逻,却明显松懈了许多。 在他们而言,残存的巫夜人不过数百,前往鬼谷都艰难,又怎会来袭击这里的营帐?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夜色中,隐约有奇怪的唿哨声传来,此起彼伏仿佛狼群在嘶吼。渐渐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在急速向此聚拢。楚天落传令下去,巫夜人各自寻了隐蔽处藏身,而谷底的军队显然也发现了异样。 有将领走出帐中询问情况,隐约传来的呵斥声中,那些忙着收拾行囊的军士也停下脚步听他派遣,然而却已来不及了—— 连绵群山中,忽有一道嘹亮的吼声传来,带着尖锐的起伏响彻四野,仿佛一声命令。而后四面八方传来狼群的吼叫,声震四野,就连早有准备巫夜人,听了这声音也是心胆俱寒。谷底的军队似已明白过来,匆忙去拿兵器,然而山顶上已有数千匹野狼聚集,并以极快的速度奔驰向谷底。 黑压压的狼群冲向谷底已然混乱的军队,连绵不绝,到得后来,有近万匹野狼入谷,两三匹野狼围攻一名军士,纵然军队训练有素,又哪能抵得过这突如其来的迅猛袭击?何况此夜月色昏暗,野狼习惯暗夜中的攻击,这些军士却哪能暗中视物? 纵然有人仓促点了火把,也在飞驰往来的疾风中快速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伍 山谷中的狼嚎与军士的哀嚎交杂,密密麻麻的狼群形成牢固的屏障,困住中间的所有人。偶尔有军士拼着性命逃出群狼围攻,便有明川布署的人迎面拦住,负伤的人如何能与其对抗? 不过半个时辰,谷底的哀嚎便已淡去,地面上血色连绵,军士或死或伤,残肢断体遍陈。明川等人伏击之下,也擒获了几名重伤的军士,此时群狼功成,明川便又发出起伏的呼哨,却不似先前那般尖锐。 狼群渐渐汇集,前后簇拥着奔上西面的山坡,在明川唿哨声的带领下隐入群山中,再无踪迹。剩下的人到谷底点燃火把,便见军士中没半个人幸存,几百匹被刺死的狼凌乱地躺着,身上染满了鲜血。 众人目睹这场景,心中情绪繁杂。 明川很快便回来了,他将谷底情状看了一遍,下令在北面挖了个大坑。暗沉夜色下,他的脸上亦有鲜血,一贯清冷的他肃然而沉默,将那些狼的尸体逐个搬到大坑中。在他感染下,巫夜人对群狼亦有了些敬重的意思,小心的搬运填土。 到得最后,明川伐木做碑,剑尖如流水淌过,木碑上已多了串无人认识的符号。他将木碑立在坟上,恭敬行礼,巫夜人纷纷效仿。 然后,弃下满地尸骨,向鬼谷而行。 途中审问那几名俘虏,都是陶唐国宫廷的禁卫军,此次来深山中埋伏的也都是选自禁卫军和边防守卫中的猛士,却终究抵不过暗夜中黑压压欺来的狼群。问及十方,几人表示不知,明川便皱眉道:“就是玄英。” 那俘虏这才明白过来,回道:“玄英殿下待人埋伏在鬼谷附近,傍晚传讯过来让我们启程前去。”说着垂下了头,极度的沮丧。 明川又问鬼谷中大致如何布防,那几人军只说不知,再问其他的,几人也是吞吞吐吐答不出来,明川手起刀落,弃之荒野。 疾速行至鬼谷附近已是天明,明川率人往约定处会合,沿途虽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踪,却也未近前挑衅,众人无恙。另一波早已抵达的几百人就地休息养精蓄锐,公子清和叶凝却已带着六翼登上峰顶,俯瞰鬼谷。 鬼谷地处巫夜南端,是一片狭长的深谷,终年有迷雾环绕,莫说闲人进去,就连惯于野外生存的猛兽都是望而却步。然而关于鬼谷的传说又长久流传,有些心存侥幸的人便想试着入谷,最终只能丧生于此。 因此,地势险绝的鬼谷外白骨森然,不知死去的是人是兽。 再往里便是迷雾环绕,偶尔有险峰自云雾间显露出来,赤红色的山顶在晨光下格外诡异。叶凝站在山巅衣袂翻飞,瞧着那一片缭绕的云雾,紧紧咬唇。 公子清和六翼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站在峰顶时隐约能瞧见远处鬼谷外三五成堆的马贼。他们似乎并不焦急,只等叶凝率人入谷,他们跟随进入。 秋琳看了半天,十分气恼的道:“这些人搀和这件事,到底是想做什么!” “瓜分鬼谷财富而已,还能做什么。”叶凝冷笑,眯眼瞧了瞧道:“既然他们愿意来这里送命,我们就不必拦着。” “我看他们悠闲得很。这两天我们在路上没碰上任何阻碍,炼的药物也无人来抢,难道他们已有防备?”秋琳皱眉。 旁边公子清道:“陶唐国中也有制药能人。上次杞国宫里的那位药师便是来自陶唐,这么多年下来,恐怕他们也配制过迷障的解药,而且应当有效。”说着看了叶凝一眼,便听叶凝道:“外层毒瘴的解药,若用心钻研,确实能配出来。不过他们应当没进过谷内,到了那里,哼!” 鬼谷流传千年,若非天时地利,从来没人能安然无恙的进入其中!而这天时地利,最近的几十年中应不会出现。目下唯一的方法,只有那枚玉龟。 叶凝立于山巅,瞧着那一拨拨人马,无声冷笑。 是夜月明星稀,明川清点人马,同叶凝带领众人进谷。谷口迷障重重,就连月色都难以渗漏进来,众人又不敢取火把照明,慢慢摸索着前进时冷风阵阵,愈发显得谷中阴暗幽森。 一拨人循着山腰的羊肠小道缓行,外面围拢的上千人尾随而入,公子清已安排人在山腰嶙峋的山石间埋伏,叶凝也不担心。 渐而行至一处水潭,迷障渐淡,却有青草碧绿,潭水幽蓝。然而仅一水之隔的对面却是寸草不生,赤色的土地上只有白森森的石头林立,别无他物。 叶凝等人在潭边小憩,明川返回原路看了一圈,片刻后回来,向公子清微微抱拳道:“多谢公子相助!” “外面情况如何?”公子清长身而立,面上并无担忧。 “陶唐国果然有迷障的解药,多数人进入后安然无恙。不过大半都已被击到山底,能跟到这潭边的不过四五十人,都是高手。”明川面色微黯,“我们安排的人虽然居高临下,却也有一些掉落了下去,幸亏无事。” 自山腰小路到山脚高不过十丈,有些功夫傍身,自然不会摔死,要命的是山脚的那片泥潭——一旦有人在其间落脚,便会很快沉入泥潭,而其中又是千年来腐烂的毒草,能令肌肤触之溃烂。落入泥潭,便难逃一死! 叶凝此前已向那些人详细说过地形,自山腰掉落后须借助悬崖上突出的石块方能避免落入泥沼。那悬崖中偶尔有凹入的山洞罅穴,藏身其中便可无事,而后攀山石而上回到山腰小道,便可走出去谷外。 此时天色将明,叶凝叫随行的众人从另一处隐蔽的山道折返回谷外,只带了明川、秋琳、赤翼、沙朗若、水含珠、岐阳等巫夜高手,欲待绕过水潭进入真正的鬼谷。公子清不放心叶凝冒险,提出要跟随而入,叶凝拗不过他,又想他功夫卓绝是个极好的助力,便未拒绝。 楚天落和六翼及公子清诸多属下皆要跟随而入,终是被公子清留下,只带了楚天落在身边。 水潭边上有一条及明显的分隔线,一侧碧草如茵,另一侧则是赤色的枯土。 叶凝早已备好了特制的鞋,叫众人穿好。明川看一眼身后,低声道:“陶唐国的人就在远处。” “我已吩咐他们不许动手,叫那些人跟进来吧。” “不怕有诈?”秋琳担心。 “十方以为咱们是要入内取宝藏,地窟大门没开,他们不敢动手。至于进了地窟,咱们的目的是毁了那里,又熟悉地形,难道还能吃亏?” 旁边明川冷声道:“不要便宜了十方,捉活的再废了他!”巫夜亡国时数十万人的刻骨仇恨,皆因十方而起,明川对他自是恨入骨髓。何况若能活捉了十方,倒也能另有用处。 叶凝点头道:“他十几年处心积虑,就是为等地窟打开的这一刻,现在必会跟在后面,到时候想法子生擒就是。” 在场众人都未见过十方真容,况十方易容之术诡诈难辨,进入地窟混乱时倒还真是难以辨认。不过叶凝心中已有计较,摸了摸腰间的一方手帕,心中竟涌起些悲凉。 往里走了一阵,地形渐渐开阔,入目皆是赤色泥土和枯白色的石头,不辨南北。鬼谷之所以令人闻风而避,不止因其中藏有剧毒,更因其中地形诡谲奇特,如荒漠中的流沙般随时变化,一旦误入其中,便是迷失路途,饥.渴而死的下场。 巫夜典籍之中,对此已有记载,叶凝小心辨认,跟着书中记载的规律率人慢行,渐入深处腹地。她的心中对巫夜那位开国始祖也愈发敬佩——当年秦朗的二十万大军神秘消失,就是因他们途径鬼谷时天气突变,误入其中,全部困在此间。 毒瘴、暴雨、泥沼、赤土……他们一步步误入鬼谷腹地,全军覆没。 不过二十万人中也有许多能人,其中就包括巫夜的开国始祖,秦朗的军师韩真。 叶凝对于这位韩真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母亲的口述——那是一位通晓阴阳的奇才,熟知山川地理奇门遁甲,且精通医毒之理,随机应变的能力过人,秦朗的成功有一半便是他的功劳。 巫夜王座代代承继,当年的故事也断续流传——秦朗借助随军的上百种药材保住了秦朗和几位亲近将士的性命,然后识破鬼谷中鬼神莫测的地形变化原理,困在其中许久后,机缘凑巧进入地窟,而后寻得逃生之法……那时秦朗等人皆因不敌毒物和误入歧途而葬身鬼谷,韩真逃出时也如野人一般…… 隔了上百年,那些事又是经韩真之口传下,有些内容的真假已无从辨别。然而韩真倾毕生之力着下的几部典籍却对巫夜助益极多。 叶凝心中暗叹。据说那地窟下藏的是千年前湮于黄沙的古国,不止有巨额的金银,更蕴藏着那国中至高的智慧——医术和毒术,然而其中又遍布毒物机关,进入其中便是九死一生。 娘亲曾说,那是绝世无匹的财富,值得万世流传。可是就是那样的财富招致了巫夜的灭国,令杞国和巫夜的近百万人丧生。况其中早就遍布毒物,万一再次因地动而流传出去,岂非祸害? 她轻轻咬唇,决心愈发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陆(完) 在成片的赤土中行了许久,头顶迷障遮住了日光,已不辨是何时。身上携带的一些吃食也已用尽,叶凝瞧见远处一座巨大的墓碑时,精神终于振奋。 那座墓碑底下宽,顶上窄,接地处方圆数丈,顶上如剑锋般直指苍穹。 石碑之上刻着种种图画,叶凝已无暇细看,只向众人道:“我们得爬到顶面去。”有几位高手在,这自非难事,九人相助攀爬,到得墓碑顶端时竟有十数丈高。 墓碑的最顶面如磨盘大小,有六十五个小坑,皆是玉龟形状。叶凝几句是怀着朝圣的心情取下颈间玉龟,按次序用玉龟轻按,最终将玉龟嵌在正中。石板缓缓打开,现出螺旋而下的台阶,明川当先,沙朗若断后,九人先后步入其中。 这台阶盘旋而下,陡峭而无尽头。因其中绝对不能点灯,叶凝早先已请公子清寻了一粒夜明珠照亮,才不致失足跌落。每行一阵便能瞧见有门洞紧闭,明川伸手推搡时其纹丝不动,只得继续向下。 四周寂静无声,驻足细听时,能听到后面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叶凝冷笑。 走了两三炷香的功夫,前面便隐隐有亮光透出,再往前走,愈来愈亮,明川心中甚喜,待再次见到门洞时用力推了推,便有亮光乍然泄入,前面是个极空旷的殿堂,正中间的神作上供着一颗极大的夜明珠,照亮整个殿堂。 “这才是真正的地宫。”叶凝朗声解释,“那颗夜明珠万万不能动,否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瞧见那扇门没有?后面藏的是珠宝,两侧则是典籍。” 她徐徐的声音在殿堂中回响,叶凝叫众人取了早就备好的药丸服下,而后戴了面罩。她取出袖中那方旧帕,扔在前方的空地上,而后做个手势,几人无声藏入旁边的一排赤金打造的编钟之后。 公子清依叶凝的耳语,取了泥丸运足尽力射向前方的门,便见那扇重门轻易打开,露出里面所藏的东西来——各种稀罕的珠子堆叠成山,其中夹杂的大小夜明珠散出柔和光芒,依稀可以瞧见两边摆满了银砖金条。 身后的水含珠轻轻叹了一声“天啊。” 叶凝只摇头而笑。这间石室所藏的不过地窟中财富的九牛一毛,是以完全无所防备,可以轻易进入。若真能把地窟中的财富运出去……她摇头失笑,这些东西染满了邪毒,即便能拿出去又能如何? 传说当年的古国盛极一时,万国来朝,只可惜天灾人祸之下,无尽的财富化作毒物,一场天灾后终是让整个古国陷入地底,除了那座石碑外,再也不见天日——据传那座石碑高有万丈,即便整个古国陷入地底,它的顶端还是在外面。 地窟中寂静无声,渐渐有脚步声靠近,走近了四名膀粗腰圆的大汉。 叶凝的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地上那方旧帕,旁边的明川、公子清等人也都是身体紧绷,蓄势待发。 那四名大汉显然极为警惕,站在原地打量里面布置,并不贸然上前。待目光扫过那方帕子时,正中的一人忽然跨步上前,躬身将那帕子捡起——“东篱把酒意从容”,遒劲的大字飞扬,他的身体蓦地一震。 就是他了!叶凝心中激动,向他一指,最边上的明川如暗夜中蛰伏蓄势的狼,猛然冲出。旁边公子清、楚天落、赤翼、沙朗若、岐阳亦迅捷攻出,留下赤翼和水含珠保护叶凝。 □□乍现,那四人却不慌乱,显然是时刻待敌。 激战在所难免。 以明川等六人之力对付那四人并不容易,因明川想要活捉十方,是以对付其他三人时皆是致命的狠手,对付十方时却留有些许余地。相较之下,十方的处境并不如其他三人凶险。 叶凝在旁观战,眼中已布了红色,猛听十方一声呼哨,叶凝陡然心惊——十方还留有后手!他十数年筹谋,所布置的焉能简单?从谷外至今,虽然死伤无数,但循着叶凝等人踪迹追过来的,恐怕也不止此四人! 明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毫不犹豫地舍弃其他三人,六人围攻十方。 墓碑的螺旋阶梯中已然有脚步声传来,叶凝再不犹疑,指着中间那颗夜明珠吼道:“毁了它!” 她本就精神紧绷,这一句更是声嘶力竭,秋琳拉起水含珠如离弦之箭窜出,飞剑合力斩向中间的珠子。巨响之下,整个殿堂为之一震。 十方等人未料此变,惊惧之下动作为之一滞。公子清却早知此举,攻击的招式间或未停,电光火石之间刺穿了十方的琵琶骨。与此同时,明川刺中十方丹田,赤翼卸下了十方的右臂。 轰隆隆的声音自地下传来,顶上有簌簌的灰尘落下。公子清趁机点住十方穴道,岐阳与楚天落合力将其夹起飞奔,由赤翼和沙朗若断后,拦击其他三人,明川和公子清则退至叶凝身边,也将她夹起。 剩下的只有飞奔。 出逃的线路和要注意的事情叶凝早已说过许多遍,他们而今要做的,只是在整个地窟坍塌坠落之前,逃出这个地方——那是韩真穷数年之力探索出的一条通道,只能出,不能进。 叶凝只听得到巨响连绵,仿佛整个地窟都在快速的崩塌陷落,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冲破腔子。脑中再无别的念头,只有逃脱——若不能及时走出那扇门,他们所有人,都将随着这座满含毒物与宝藏的地窟陷落,坠入地狱。 韩真说,那下面将是炼狱,滚烫的岩浆能将一切吞没,化作灰尘。 叶凝相信韩真的推算。 巨响还在继续,她被明川和公子清合力架起,完全不用出力去飞奔,双腿却有些发软。纵然无数次计划过鬼谷被毁后奔逃的景象,真正面临这样的场景时,脑子却是半点也不管用的。 无尽的黑暗中,眼前只有公子清手中夜明珠散发的些微亮光,叫人生出无限的恐惧,亦有不尽的逃生渴望。 “到了!”似乎是明川的大喝。 天地震动之间,韩真描述的那扇门早已碎裂,公子清轻易便带着她闯了出去,然后继续飞奔。 那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了。 叶凝精神松懈之下,只觉得全身虚透了。而明川和公子清还在狂奔,后面依稀传来惨叫声,叶凝勉强问了声“怎么了?”便听后面赤翼吼道:“属下已将那三人斩杀。”声音因急切而显得疯狂。 似乎是松了口气,叶凝渐渐寻回些理智。 再往前行湿气扑面而来,渐渐有激荡的水声传来,那大概就是韩真所说的地底瀑布了。叶凝大声喊道:“闭气,跳进水里。” 冰凉的水刺入谷中,她随着水波跌宕。无助中,左手被明川紧紧握住,右手被公子清紧紧抓牢,哪怕身周冰冷刺骨,掌心亦有些微温暖。 心底忽然为之清明。 地底的水流激荡向前,她被公子清拉出水面大口的呼吸,而后随之沉浮。飘了不知多久,仿佛只是半日,又仿佛是三四个日夜,叶凝只觉浑身已然精疲力竭,只想闭眼驱走困倦。 水流渐渐平缓,渐而有亮光渗漏进来,眼前是个空荡的山洞,山洞口一道水帘,依稀能看到外面日光明朗,绿树荫翳。 “前面是瀑布,小心!”明川大喊。 公子清手臂用力,将叶凝拉到他怀中紧紧护住。 激荡的流水自顶端泻下,将她冲击得生疼,然而那已是隔了公子清这一层的,他该多疼?眼前的脸和眼神如此熟悉,从地窟逃出生天,她在他的怀中。 叶凝心中情绪涌动,竟想嚎啕哭泣。 随着瀑布落下,沉入水潭而后浮起,叶凝精疲力竭地躺在水边草地上,头一次觉得活着竟是这样幸福。 那时巫夜灭国,父母俱亡,她怀着仇恨流落在杞国,觉得生命是如此沉重,活在世间寻不到半点欢喜。这一次,终于发现,原来活着竟是如此美好。 她侧头看向旁边的公子清,精疲力竭的他也正在看她,四目相交,如被胶黏住,再难分开。 - 再回到巫夜已是一月之后。 让他们逃出生天的瀑布位于桃源郡中,回来时沿途传说纷纭,说鬼谷附近忽然地动,地面塌陷断裂,将那附近的山峰尽数吞入地底,形成了一个方圆十数里的天坑。 那场地动后,附近的泉眼忽然全部干涸,就连陌水都断了流。后来有人循水而上,才发现巫夜境内的河道因鬼谷之事而被破坏,河水尽数流入原野之中。于是绕开天坑开挖河道……生活渐渐又恢复了秩序。 往小镜湖而行时,却碰见了零散流落的巫夜人,叶凝惊异询问之下,才知鬼谷被毁后,陶唐国忽然举重病侵入巫夜,已将小镜湖占领。 明川闻言愤恨,将已成废人的十方狠狠踢了几脚,道:“召集所有巫夜人,用此人祭奠当年阵亡的将士国人,然后合力抗敌!” 流散四处的巫夜人尽数回笼,在大肆号召之下,聚集到明川麾下的竟有七八千人,不过其中多有妇孺幼童,真正能打仗的并不多。明川令沙朗若带兵抗敌,自身却孤身离去,召集他的狼群。 明川为何能召集狼群为他作战,叶凝还未知晓。她此时正在一处民居中喝茶,秋琳和赤翼分侍两侧,面前跪着水含珠。 “公主,水含珠如此大逆不道,要如何处置?”秋琳面色冰寒。 叶凝只抿茶不语。回巫夜的路上,秋琳已将那日凶险的一幕向叶凝道明—— 在她下令毁了夜明珠的那一刻,守护在她旁边的水含珠忽然扬起剑,从背后刺向她的颈窝。因秋琳向来对水含珠含有戒心,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也分了些精神去防着她,也正是这一点点防备救了叶凝的性命。她极迅捷地扭转了水含珠手臂,而后拉着她共击夜明珠。 此后逃亡途中水含珠自顾不暇,又无机会接近叶凝,便再无异动。然而之前的那举动,却已昭示了她的坏心——小镜湖畔公子清向叶凝表明心意,或许是被她听了去。何况公子清待叶凝那般明显,水含珠焉能不察? 杀心恐怕就是在那时生出,可惜并无机会,而地窟中的举剑,恐怕就是水含珠放手一搏了。 叶凝暗暗叹了口气。面前的水含珠跪得笔直,只是沉默着不语,却分明透着倔强不服。 “送她回花间国吧。”叶凝放下茶杯。 “留她是个威胁!”秋琳着急。水含珠是怎样的性子,她已打探得一清二楚,只要她待公子清之心不死,她刺杀叶凝之心就不会灭去。 “那边不是有公子清的人么,看好她就是了。”叶凝轻叹,“为了巫夜,她也做了很多。” 对于水含珠的离去,公子清未置一词,沙朗若和岐阳等人问及,也被秋琳应付了过去。 而今最重要的事是举兵抗敌,众人也无暇他顾,此事便轻易揭了过去。只是陶唐国举十数万大军进犯,巫夜人总有明川的群狼相助,如何能敌? 正自发愁时,却有一支杞国的自北而上,拦住了锋锐正盛的陶唐国军队,带兵的竟是贾笙。 叶凝从未料到君昊会在此时出手相助,几番追问之下,贾笙倒是道出了实情—— 就在叶凝等人在小镜湖边筹备时,远在皇宫的君昊收到了一封来自公子清的书信。信中公子清说,他将去做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情,无论之后他是死是活,他都愿将手头所有的生意和财产拱手送给君昊,条件是十年之内,君昊须保巫夜安稳。 公子清手中有多少生意,君昊十分明白。他新帝登基,加之此前杞国连遭天灾又要对付南边的端亲王余孽,国库正是亏空。公子清的生意若尽数交到他手中,那可是一笔极可观的财富,何况这又是源源不尽的生意,足够支应他去做想做之事。何况公子清的情报通达,君昊也是垂涎已久。 权衡之下,君昊便应了此事,待得陶唐国举兵入侵,便叫贾笙率军前来相助。 叶凝听完他的叙述,呆愣了半晌。 有君昊相助,又有明川神出鬼没的狼军,对付陶唐国不成问题。但是,公子清将所有财产拱手相送,那意味着什么?坤明岛、扶归楼、无数个药铺都将不再是公子清所有。他的一切,在顷刻间易姓,落入他人之手。他怎么舍得? 而公子清被叶凝问及时,答复却非常简单:“我缔造这一切,不过是将其作为达成愿望的筹码。而今夙愿达成,这一切于我,已无意义。”他蓦然一笑,如春风忽起,春光遍野,“如今我想要的,只是和你在一起。” 原野间微风掠过,青嫩的碧草摇曳不止,叶凝有些无法置信,轻声道:“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呢?公子清含笑。若非如此,他将继续受累于功名财富,不管是居于坤明岛,还是居于杞国皇城坐享厚禄,陪伴他的也只有高远山河,最想要的人永不可能到他的身边。如今卸下负累,可以入闲云野鹤般自由,反而轻松无累赘。 他握住叶凝手心,道:“值得的。” 叶凝半晌没再说话。 公子清似乎是解释般说起了旧事:“当年我被送出宫外,不久就得知母亲被葬入皇陵,父皇百年之后,想要有她陪伴。可我恨他,明明母亲想要逃出皇宫,他却始终不让,生前不得自由,死后还要被禁锢在他身边。” “所以你想给你母亲自由?” “想要将母亲迁出皇陵,谈何容易?父皇死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让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在皇位交替中有所建树,然后博得新帝的允诺。那些药材生意,还有安插在各处的眼线,不过是交换的筹码。” 叶凝转头看着他,心中满是惊讶。公子清续道:“君昊已经答应了此事,会择机将母亲迁出皇陵,安葬在她的家乡。我的愿望,终究是达成了。” 那以后呢?叶凝思绪飞扬。人生在世,总要有些期许盼望支撑着自己,公子清前二十年是为了还母亲自由而努力,以后呢?她瞧着公子清侧脸,竟能猜到他的回答—— 他一定会说,以后的愿望么?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眼前是巫夜的大好河山,春光里一切都在复苏,充满勃勃的生机。 人生,美好如初。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啦~年底一拖太久了好惭愧……感谢所有入坑的盆友!然后写完才发现其实这俩都没怎么恋爱,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俩真爱啊,彼此欣赏,心灵相通什么的orz~ 这是我以前所理解的感情——认定之后终身不渝不离不弃。年少心情就此画上句号,后面大概就没有这样的CP啦。 结尾有点仓促,因为作者君写得太孤独啦QAQ~ 甜宠新文《青梅煮酒论夫君》已开始连载,和这篇文很不同,HE偏甜宠,先恋爱磨合,后养包子啥的~ 一定一定一定要来按个脚印撒个花儿哟! 一定一定一定要来按个脚印撒个花儿哟! 一定一定一定要来按个脚印撒个花儿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卖萌脸(⊙o⊙)】 手机传送门尝试失败,手机党点下面的“回目录”,进入作者专栏,第一篇《青梅煮酒论夫君》就是啦~ 文案: 冒险进京履行婚约,谁料许嫁凶神将军。 青梅发愁了——守空房、没地位不说,还要当后娘! 求助贵人绕开火坑,岂知绵羊送入虎口。 青梅才发现——这厮他哪里是贵人,分明是天字号的克星! 甜宠,HE;卖酒软妹子VS宠妻小皇爷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