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大福》 正文 引章 引章(本章免费) 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改变很多事,特别是对人来说。十年前鄙视的人或许十年后换成了仰望,而十年前美貌的妇人十年后已徐娘半老。至于生生死死,那更加自然。但对景永福来说,十年却是一个噩梦,一个整整十年的噩梦。 十年前,景永福出生于景国。她的父亲是景国势力最大的誉王爷景申茂,而她的母亲曾是闻名景国的花魁,后来成了誉王爷的第六妾,闺名若,人称若夫人。因誉王爷对若夫人的宠爱,誉王妃联合了几位侧妃在景永福未降生之前给若夫人下了虎狼之药,导致了她的早产,更导致了她一生再无法受孕。如果王妃们知道若夫人并非心甘情愿地嫁入王府,如果王妃们能未卜先知若夫人诞下的并非男孩,也许会放过她们。但是,没有如果。 这就是景永福的出生,它预兆了她一生的命运。大难未死,景申茂为她取名为福,大福是她的小名。 景永福不足月便降生人世,这使得她无法继承父亲强悍的体格,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国色天香。能活下来对她来说,已是上天给予的特别垂怜,别的,无法再企求什么再奢望什么。 若夫人因出身不佳,无法册封为妃,更不用提在皇亲国戚的玉牒上留名。她获得的殊荣仅仅是誉王爷的独宠,但这份宠爱并不单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自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对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的征服欲。可时间能消磨人的眷恋,所以这份宠爱在景永福三岁时戛然而止。 贵人语迟,是指说话晚的小孩将来会大富大贵。很多孩子小时候分明能说话了会说话了,可他们偏偏不说,逼急了才蹦出几个字。这其实是聪明的孩子,已经懂得用自己的双眼来看世界。而景永福不是。 王府里人人都说若夫人的孩子是个痴儿。因为先天不足,补药日日不断,没补上元气,倒补出一身虚胖。虽然见人就乐,但只会哭和笑两种表情,以至于连下人见到了她都在一旁偷笑。誉王妃的嫡女雅纹郡主不过四岁,俨然一派公主威严架势,哪像大福,都满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见人也只是傻乎乎地笑,饿了尿了,才哭几嗓子。 大福,这个名字,后来流传到景国,成为痴儿、智力低下的代名词。誉王爷没有处置谋害若夫人母女的凶手,却赐予一个孩子困扰十年的噩梦。几乎没有人记得她的官名,那个曾记载到景国皇室玉牒上,又被删除的名字:景永福。 大福三岁时被确定与正常孩子不同,形臃肿貌呆滞,行动迟缓。听到太医的诊断,若夫人先是悲痛欲绝,但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面对冷嘲热讽的王妃们,替主子幸灾乐祸的下人们,还有一个对自己失去兴趣的丈夫,换作一般女子早就崩溃了。幸而若夫人不是一般女子,她全部承受了下来。世态炎凉,早年曾身处风月场所的若夫人再清楚不过。她少时曾目睹往日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少女,一夕人老珠黄就被恩客们无情抛弃,而老鸨一见大爷成了孙子,变脸比唱戏还快。人情冷暖,那是极自然的事。 失宠的若夫人带着大福住进了王府的冷院,失去了誉王爷的爱而得享无人嫉恨的清闲,若夫人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孩子身上。她每天白天带着大福在院子里活动,天黑了,就坐在灯下念书讲故事给她听。几个有良心的奴仆见此情形常常在暗地里感伤,其中一个胆大的建议若夫人放弃吧,有此心血何不花在讨好王爷上,但被若夫人严词拒绝了。 若夫人不愿意放弃她的孩子,即便大福终生都智力低下,也总归是她的孩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若夫人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终于教会大福说简单的字句。当大福第一次喊她娘的时候,她抱着大福哭了。而大福不明白,只是笑着看她流泪。她的母亲啊,即便在哭的时候也是极美丽的。大福懵懂地觉得,这世上只有若夫人真心待她,而其他人都在逗她看乐子。有时候,她觉得他们笑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傻,可她不喜欢说话,所以也不会告诉他们。 大福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景国上下小有“名气”。誉王爷对景王之位明明虎视眈眈,却又惺惺作态,经常借故推脱不上朝或者拒见大臣,理由经常是“家有痴儿需要照料”。人人只道风流王爷爱屋及乌,对若夫人情深一片,更道他仁义,哪里知道若夫人母女早就被他锁在了冷院多年。 誉王爷的所作所为,开始若夫人是不知道的。大福在若夫人一字一句的讲书中,微笑的鼓励下,不知不觉已经八岁。因为经常活动的关系,她身上的臃肿逐渐消退,面容也接近于常人,只是话还是说不连贯,思维依然忽东忽西,总是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尽管如此,若夫人也觉得非常满意,而大福却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意外惊喜。 那个夜晚,若夫人又拿起书本讲述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讲到一半她困了,停顿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来,却听见大福朗朗背诵的声音。若夫人手中的书一下跌到了地上。大福睁大双眼,结巴地说了句什么,却听见母亲颤抖的声音,福儿,继续继续!于是,大福继续了。好奇怪,说话很累,但她说若夫人曾经读过的书却一点儿都不累。于是,大福一本接一本地背诵,背到第五本,那是本皇历的时候,若夫人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泣语道:“谁说我的福儿痴了?我的福儿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十岁后大福才知道,只有记性好到过目不忘的人,才能很快地背诵皇历那种枯燥的东西,而若夫人只是实在无新鲜的书讲给她听,才会无聊地念了一遍皇历。那是景国的皇历,内容很繁杂,有很多人名、地名和无数的事件,涵盖了景国二百年的历史。可那样的书,她竟然听过一次就全部记住了。 若夫人回过神来,嘱咐她决不可在外人面前背书。她迷糊地点了点头。其实换作是别人,她也无法说那么多的话。 若夫人本来熟读诗书,又擅长琴棋书画,当发现大福过耳不忘的记性后,她又想启蒙她的艺术才能,可惜这次她失望了。对牛弹琴,连字都写不来更何谈作画?好在若夫人很快就忽视了这失望。人,不能太贪心。而大福,已经是她的奇迹。 若夫人找来了她能借阅的所有王府的藏书,一本本,一字字地读给大福听。没有人知道若夫人发现了什么,人人都道她妄图改变痴儿,连自己也变痴了。 时光流走,誉王爷终于在事隔六年之久,于大福九岁的某日来看了她们。他来的时候,大福正在院子里活动。 若夫人能教大福的活动方式只有三种:一是跑追,若夫人经常在前面小跑,让她在后面追逐,或者她跑,若夫人来追;二是秋千;三就是舞蹈。 九岁的大福体态已同寻常女孩无异,轻盈的身子,纤细的腰身,因为经常活动的关系,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 大福已经能舞凤飞霞,它是若夫人所有精通的舞艺中难度最大的。单不说空中转身的难度,只说整支舞落脚在地上远比空中起舞的时间少得多,就可知其难度。 不仅若夫人喜欢凤飞霞,大福也喜欢。她的脑子尚不清楚,可飞翔在空中的感觉如此自由,让她错觉,她大概就是一只鸟吧。大福飞到最高处,舞到最酣处,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不远处,而若夫人已经跪到了地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直地跌了下来。但是她没有摔到地上,男子快速地接住了她。 “你是……大福?”景申茂定定地望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福习惯性地招牌式一笑,景申茂立刻如接了个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了她。她转身一溜烟地跑回了若夫人身边。若夫人示意她跪下,她迷茫地照做。 “回王爷,她正是福儿。” “哦,你起来说话。” 若夫人拉着大福站起来,答了几句话。誉王爷说着说着就问到了大福,“大福这几年长进不少,刚才看她舞凤飞霞几乎让本王以为看到了当年的你。” “托王爷的福,福儿这几年是好多了。”若夫人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她还是不能与雅纹郡主她们几个相比。” “那是。”誉王爷转了口吻道,“但你也不容易了,把她拉扯到这份儿上。”他径自走进房间,若夫人只好示意大福回自己的房间。大福不明白为什么要她离开母亲,但是早有明白的奴仆把她拉走了。 誉王爷夜宿若夫人的冷院次日就引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先是现时最得宠的侧妃史妃的下人,她们送来了几件残次的绢帛,不言而喻讽刺若夫人是王爷用过的旧人。接着是张牙舞爪的下人的挑衅、辱骂。若夫人一一小心地应对过去,但最后来的却是誉王妃的长子,仅比大福年幼一岁的景戍环。他吵闹着要见大福。若夫人拗不过他,只得引他来见。谁料他一见到大福,张口就来一句,“小白痴!原来父王总是来看你才不理朝政的!大福小白痴……” 接下来他说的话大福一点儿都不明白,但若夫人全明白了。她浑身发抖,因为整个景国都知道了大福的大名,更因为景申茂的假惺惺。大福看见若夫人难受,认定景戍环在欺负人,她就推了一把景戍环。景戍环被她一推后一怔,上前一步扇了她一个耳光。 “死白痴!居然敢推我!”他还要上来打她,若夫人将她紧紧地圈在怀里,泣道:“戍环公子饶过福儿吧,她什么都不明白啊!” 大福听见砰砰砰的声音打在若夫人身上,那时候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心原来也会痛。以前摔倒磕破甚至流血她都会放声大哭,但那只是身体发出疼痛的讯号,可现在,她的身体没痛,但是她的心却那样难受,比身体受伤更痛百倍千倍。 景戍环终究是个孩子,打累了就放手走人。可事情还没完,当晚,大福就被一群奴仆揪起来,不停地打耳光,直到她晕死过去耳畔还能听见母亲的哭泣。可她却反复想着,她真的不是很痛,比起早上的那种痛,她真的不痛。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大福不痛,真的一点儿都不痛…… 太医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让她脸上的伤肿完全消失。誉王爷放下话来,叫各房不要再找若夫人母女的麻烦,因为他现在还不能让大福随便死,大福如果死了,他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借口。 这一场灾难只能算作小祸,一年后的一场大祸彻底地改变了大福的人生。 大福十岁的生日除了若夫人王府里没人记得,但是景国所有人都记得,那一天是景国最小的王爷喜王爷景申韫的诞辰。誉王爷带着王府里有身份的妃子、王孙们去了喜王爷的府邸庆寿。若夫人母女没有资格上那种规格的宴席,事实上,自大福三岁后,若夫人就不再出席各类宴席。同往日一样,夜里她给大福念书讲故事,正讲到一半,有奴仆来敲门,说是秦夫人有请。因为有一年前王爷的话放着,她并不担心秦夫人会对她们如何,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位秦夫人出身也不佳,同样遭遇了誉王爷的喜新厌旧,和出身大家的所谓贵妇的蔑视。 果然若夫人带大福过去后,只是和秦夫人吃吃饭,陪她说说话。完了后,若夫人携女告辞。直到这里,大福的世界还是旧貌,无甚改变。天还是天,月亮还是月亮。但是,当她走出秦夫人的院子后,一切就开始不同。许多年后,当她想感谢秦夫人——如果不是因为秦夫人的一时兴起,邀请了她们母女,也许她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半痴半呆的大福——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秦夫人早逝,享年仅三十二岁。 若夫人携大福,静静地走回冷院。月亮很圆,夜色很美。大福吃得很饱很舒服,微有几分困意。走到半途,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在远处响起。 “王爷回府!” “有刺客!捉拿刺客!” 后面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躁。大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母亲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母亲的手湿漉漉的。一时间,刀剑交错声、人声此起彼伏。 “福儿,快,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若夫人很后悔,如果不应秦夫人之邀,这时候大福早就睡着了,更不会遭遇眼下的无妄之灾。 “哦!”大福随若夫人跑到花园里,躲在假山石后,“可是,娘……娘?” 若夫人知道她想问发生了什么,但是如何能向痴儿解释清楚? “嘘!”若夫人将指头按在她的唇上,“不要说话,我们先躲在这里!” 大福乖巧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前院的响声似乎小了。若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听见轻微的响动。她惊吓地急转身,连带大福一起转身。 面前是个黑衣人,连面孔都用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 “啊!”若夫人未及呼救,她的喉咙已经一紧,什么话都呼不出口了。 大福只见黑衣人在母亲身上点了一下,母亲就呆住了。她摇晃母亲的手,母亲不理她,只是拿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黑衣人,目光仿似哀求。 黑衣人冷冷道:“我解开你的穴道,你别大声喊人来就是了!” 若夫人的穴道解开后,她苦苦哀求道:“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就当没看见你。” 黑衣人仔细地打量了若夫人片刻,忽然问道:“夫人如何称呼?”他单身行刺誉王爷,不想王府有高手在旁,不得手反被穷追猛打,出路被封后逃入王府,逃窜到花园正好遇到这两人。若夫人虽育有一女,但风姿过人,解开穴道后,言语惊慌却不失镇定,黑衣人便以为她是某位有身份的侧妃,打算以这两人为人质逃出王府。 若夫人并无江湖阅历,一愣后答他:“妾身字若,人称若夫人。” 黑衣人将目光转投大福,笑道:“原来你就是若夫人,那这位就是大福喽!” 若夫人立刻色变,景国上下都听信了誉王爷倍爱痴儿,不难想象眼前歹人意欲何为。 大福不明究竟地望着他们,只见那黑衣人笑,下意识地她也跟着笑了。黑衣人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大笑道:“大福在手,可生逃王府!” 大福被他抓得生疼,皱眉道:“疼……放!放手!” 黑衣人见女娃神情,更确信了她的身份,一把挟住她的腰,竟迈开大步,走出了花园。 “景申茂!你给我出来!” “娘!”大福在他怀中向母亲伸出双手,无奈却离母亲越来越远。 “放开福儿啊!你拿我,别抓她啊……”若夫人追不上江湖人的轻身功夫,最后半句话消失在风中,“王爷并不待……” 人在半空,这是比凤飞霞更高,更临空而翔的滋味,但是却一点儿也不自由。大福被人牢牢地把持在手掌。她看到迅速围绕过来的王府侍卫们,看到他们手中的兵器,眼中警戒的神色。很快,她看到了她的父亲,誉王爷半带讥讽的眼神。 “景申茂!你看看我手中的是谁?” 大福被高高举起,可是没有人看她。她也不看他们,她只想找她的母亲。 “不就是大福吗?”景申茂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身后的心腹侍从立刻端来一张太师椅,景申茂从容地坐下,“我劝你别痴心妄想拿她当挡箭牌,识相的束手就擒,还少受点儿苦楚。” 大福感到身子微微一落,随后被举得更高,“景申茂你休想骗我,我手上明明拿着你的心肝宝贝,你若不想让她伤一根汗毛,最好立刻撤了手下,送上快马,一个时辰后,我自然在城外放了你的大福!” “呵呵!”景申茂轻轻地笑了笑。 大福的身子在抖。不是她在抖,是黑衣人在抖。 “嘿嘿!”景申茂眼中已充满嘲讽。 “啊!娘……娘!疼!”大福的半边身子剧痛,一条手臂仿佛离开了她的身体。 “福儿!福儿……”虽然离得很远,若夫人撕心裂肺的呼唤声还是传了过来,饶是无情人听了也为之动容,可誉王爷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好笑好笑!真好笑!” 因为刺客被锁定在当场,确定安全无误后,很多人都来旁观热闹。誉王爷身后逐渐出现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若夫人终于赶到,跪在誉王爷身前,不停地磕头,“求王爷大发慈悲,救下福儿吧!” 那清脆的磕头声不禁使大福流下泪来。 “娘!不要!”这次她没有结巴,只是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娘!不要……” 黑衣人看到若夫人磕头的地上已有血迹,而景申茂依然面不改色,这才信了手中的大福并非他的“大福”!但他仍旧不甘心,愤愤地道:“虎毒不食子,大福难道不是你景申茂的种?” 景申茂悠悠道:“她是个痴儿!一个无用的废物!若不是本王怜悯,将她养这么大,她早就死了。本王能容忍她这样的痴儿活在眼皮子底下,已经是对她的仁慈了!现在也该她回报我了!就为本王死一次如何?” “王爷!”若夫人突然抬起血迹斑斑的额头,“以往是若对不住您,如果您肯不计前嫌救下福儿,若必当死心塌地服侍您!” 景申茂却冷冷地道:“迟了,若儿!要是十年前你这样对本王,本王还不把你捧到天上去……”他身后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歹毒,听到下半句却喜笑颜开。 “可是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现在这副德行,别说侍候本王,连当本王的下人都不配!去去,别在我眼前杵着,找个地儿好好洗干净去!” 若夫人一怔后,凄声道:“往日一缕情丝,今夜当断送。我负情君负我,枕畔红绡凉。若不再求您!”她凛然站起,转身扑向自己的孩子。 景申茂听了若夫人的两句话后,仿佛陷入了回忆。侍卫们没有他的指令,依然在原地待命。只见那妇人跌跌撞撞地向孩子扑去,她原先磕头的地面上露出了一摊血迹。 景申茂瞧见了血,回神后冷酷地笑了笑,接着抬起手来,他的手一放下,场中三人就得去死了!刀剑早已出鞘,只等痛饮颈血! “娘!福儿不疼了,娘也不疼了!”大福再次向若夫人伸出了小手。 远处,那只无情的手在空中停了停。 若夫人双手握住大福的手,黑衣人一跺脚,忽然再次扯住大福。大福的耳畔响起他狂暴的声音,“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半边身子被牵动,阵阵剧痛传来,但比不上被迫脱开母亲的手她眼中的刺痛。大福尖叫了起来。 见黑衣人扑来,誉王爷的手果断地挥下。 “杀!” “福儿!”若夫人如同绝命般尖叫,与此同时,大福眼前已是一片雪亮亮的光。 那是一场噩梦。明明睁着双眼却看不见,拼命呼喊却听不到。四周无边无际的苍白将她包围。她只觉得热乎乎的液体流淌在皮肤上,切断肢体般的疼痛在体内咆哮。可是,她不想死去,她想活下去。脑海中有什么在奔腾,思维从未有过的激越,却运转得那般清晰,仿佛一个陀螺在高速旋转,却显示出精致的纹路。 ——我是谁? ——大福?景永福! 十年糊涂的脑瓜突然一朝清醒。是的,她是大福,因在娘胎里被人毒害命大不死却成痴儿的大福。她是大福,父亲不待见见死不救的女儿。她是大福,所有的人都将她当作痴儿任意取笑任意欺负的大福…… 她为什么会活在这样的世上?负累,负累,负累,大福觉着她的身子沉重起来,她的眼皮沉重起来。反正睁眼也是一片虚无的空白,不如睡去。有点儿温暖又冰凉的液体围绕着她,非常舒服,很像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不,她的母亲,娘啊——十年了,能回忆起的往事却如同一场噩梦,连痴儿都会自动忽略不堪的往事,可是,娘却从未放弃过她。娘总是那么和蔼地微笑,白天拉着她的小手跑在清冷的院子里,晚上柔声细语地念书给她听。是母亲啊…… 以前她在梦中神志不清,可是现在她醒了。她想让母亲知道,你的孩子并不痴,不,她一点儿都不痴……母亲哪,她再也不愿看见母亲哭泣的脸,她只想让母亲快乐…… ——即便世间如此冰冷。 大福的耳朵终于能捕捉到声音,这世上最温暖的人在喊她:福儿!福儿…… ——她要活下去! ——是的,她要活下去,要和母亲一起快乐地活在这世上。 第一卷 问卿何事轻离别 第一章 第一章(本章免费) 未觉秋来秋已深,啼鹃催去语声频。 虽无锦绣何妨写?纵有笙歌不废吟。 聚散莫言俗事苦,悲欢休恨烂红尘。 燮城虽好非故土,明月清风慰我心。 太医早就想摇头告诉那可怜的妇人,她的孩子不可能再苏醒,这时却发现原本重伤气若游丝的人,在长长的一记犹如叹息般的呼吸后,气息逐渐强了起来。 一探脉,太医的声音略显几分惊喜,“恭喜若夫人,这孩子真应了她的名,福大命大!她已经逃出生死关,接下来只要好生调养,不出半年,保准还你一个欢蹦乱跳的大福!”看着妇人破涕为笑的脸,太医心中不禁感慨:好了又如何?倒不如死了干净!一个痴儿一个痴母,若夫人难道不知道这样的孩子活着也是她的拖累? 景永福静静地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再次回到人世。如她所料,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她亲爱的母亲。若夫人端着药碗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泪花在眼中打转。 “福儿……” 景永福仔细地端详她,若夫人真的非常美丽,即便神色憔悴,也难掩风韵。容长脸,眼眉清雅,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 不知互相凝望了多久,若夫人终于发现了异常。她的福儿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还是平常清秀的小脸、稀疏的眉、小巧玲珑的鼻……啊,是眼睛完全不同了。原本呆滞无光的眼,此刻神采奕奕,漆黑的瞳仁映出的虽是自己,但在漆黑的背后却是难以压制的气势,仿佛要将天地扭转。 “娘!”景永福顿了顿后道,“我想离开这里!” 药碗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夫人,怎么了?”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 景永福对母亲淡淡一笑,飞快地闭上眼。 “没什么,不小心摔了碗。你帮我收拾一下。”若夫人犹带几分慌张,目光一直不离床上的孩子。 “唉,夫人您别太累着自己。”丫环进来马马虎虎地收拾了一下,转头就走了。 听人远去,若夫人轻声唤:“福儿!” 景永福再次睁开眼,“娘……” “福儿……你……终于醒了!” “是啊,娘,我睡得太久了。”景永福微微一动手指头,若夫人就握住了她的手。母亲的手很暖和,很温柔。 “十年了,娘,福儿睡得实在太久了!不过现在福儿醒了,彻底地醒了。娘。”第一次说那么长的话,景永福说得很慢,但不再结巴。 若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溅落到景永福手上。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一个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十年的痴儿,现在平静地告诉她,“我不痴!而且,不会再痴!” 这一天过得飞快又格外漫长。若夫人告诉了景永福发生过的一切。 那个改变景永福命运的夜晚,她被黑衣人挟持,誉王爷下令格杀勿论,刀剑袭来的最后关头,谁也没料到,拯救景永福的居然是黑衣人。他以身体保护了景永福,以至于景永福没有当场身亡。而他一死,侍卫们自然不会上前动手。只是小命虽保,景永福还是身负重伤。这无疑是天大的讽刺,最后救景永福的不是她的至亲,而是原本想害她的人。也许最后一刻黑衣人良心发现,总归是死,就不拉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了。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有阎王知道了。景永福的生父,誉王爷景申茂只是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她,说:“还真是大福!痴儿福大!”他指派了太医后,就再没来看过景永福一眼。 景永福听完了,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愤怒,从誉王爷将她名传天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她的父亲,而见死不救下令格杀勿论的时候,她就已经还了他们的父女情。 “娘,我没兴趣再听那些讨厌的事情。”景永福想了想后道,“现在的我,只想把十年的光阴追补回来!”人没有多少个十年,再过十年,她就是个大人了。 若夫人欣然而笑。不是痴儿,她早就发现她的孩子是个天才。她再次取来书籍,只念了书名,就听到景永福朗朗不绝的背诵声。 “娘,怎么了?”见若夫人神情异样,景永福停下来问。 若夫人紧紧地抱住她,“好孩子,娘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孩子!这些你早就会背了。” “是啊……我听娘的声音很好听,我就全记住了。”景永福顿了顿道,“但是好多意思我还不明白,要娘给我解释。还有好多发音接近……”说了会儿话,景永福觉得头疼,一摸才发现脑袋后面还裹着布。 若夫人见状道:“太医说你脑袋后面挨了一下,所以才会昏迷了那么久。”当下景永福隐约明白她为什么会“醒”来。很多年后,景国的太医首辅告诉景永福,她原本脑袋里的淤血封了灵窍,而被打破脑壳后,淤血流出,还了她清明。 接下来的两个月,无人打搅的时候,景永福就躺在床上安静地看书认字。其实书她都能倒背如流,认字就十分简单,有些难度的是理解个别字句的意思。若夫人不是专职的教书先生,很多书她也不明白,比如讲解天文的,推算数理的,这都需要景永福自己琢磨。十年啊,景永福心想她整整空白了十年,所以发狠地想学回来。 若夫人理解她,但怕她太累,夜深了,总要跟她一起入睡让她好早点儿休息。景永福也知道她太急了,她的身体还未康复,很多必备的东西还未准备好,更有很多该学会掌握的还未上手。可是,多一天留在王府,她就多一天不自在。 “娘,我说过,我们要离开这里……”景永福喃喃而语,迷糊地睡着了。若夫人微笑着替她拉上被子。她的福儿正在飞速成长,没什么比这更令她快乐的。 四个月后,景申茂接到府内总管一个奇怪的禀告,说大福伤好大半能下地了,却莫名恋上了王府内醉荷湖的仆人打扫湖面的木船,时常拉着若夫人乘船玩耍。夫人起先不肯,毕竟那是仆人搭乘的小船,但无奈拗不过痴儿,又不放心她一人在水上玩耍,只好陪着去了。 总管在请示王爷,毕竟若夫人和大福再失宠也是主子,哪有主子上仆人的船玩耍的事情?但景申茂长久没有给他答复。 “王爷……” 景申茂想起那夜,大福被黑衣人举在空中,向若儿伸出手,若儿满头是血,毅然决然地奔向痴儿……最后黑衣人更是奇怪地将大福拢在怀中,挡下了大部分的刀剑。 “罢了罢了,不就是对痴母痴女嘛,随她们去了,别再来烦本王!” 后来总管自然没把更奇怪的事情上报。比如说,大福又莫名其妙地弄起木匠,做了几个古怪的小东西后,不过几天转而又玩起女工……因为大福本来就痴,做的东西也无法以常识辨认,所以没有人放在心上。而走近她,她就对人痴笑,若夫人在一旁哀怨地一瞥,下人们自然也就跑开了。 等到大福伤后第六个月的某天早晨,服侍若夫人母女的下人照例去请早膳的时候,这才发现冷院已人去楼空。同一时间,那艘只有夏季才派上用场的木船也不翼而飞。 景申茂伫立在王府北面的水闸前,铁锈斑驳的水闸门还吊在半空,可原本门下拦挡的木栏却被人撞破,留下好大一个窟窿,窟窿那边便是唐河,遥遥可见远处唐河河面宽广起来。 王府内几个有头脸的奴仆跪在景申茂身后,没人敢抬头。有人回报这个窟窿不是一天挖的,是逐渐挖烂了大部分木条,最后一撞而破。 良久,他们才听到王爷冷冷的声音,“一个晚上能跑多远?你们是木头吗?就让两个大活人逃了出去?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作鸟兽散,只留下景申茂低低的叹息,“往日一缕情丝,今夜当断送。我负情君负我,枕畔红绡凉……若儿。” 当日中午,王府书房,书桌上摊着几件奇怪的物品。三样是木制的,两样是布品,但模样怪异,辨识不出是何物。 景申茂一字字地问:“若夫人带走了一些细软,却留下这几样古怪玩意儿?” 丫头跪在地上,提心吊胆地道:“回王爷,是的。” “这些是什么?”景申茂手一拍桌面,古怪的物品弹起又落下。 丫头连忙答道:“这是大福小姐做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 “大福?”景申茂厌恶地说,“为一个痴儿,做娘的居然敢逃离了王府!来人!” 门外人应声而入,仔细记下景申茂的嘱咐。 “无论她们跑多远,都要给本王把她们娘俩带回来!”他不要的女人和孩子,不代表这个女人和孩子能主动弃他而去。 三天后,在唐河入海口找到了木船。王府引湖的水闸窟窿早已堵上,十几名侍卫将它扛回了王府,放在了宽敞的前厅院落。 景申茂仔细端详,这跟他记忆中的木船稍有不同。一对本该放在船内的木桨被固定在两边船壁上,延伸处还有转轴,而船内也多了几样他从未见过的装置。景申茂猛然想起丫头呈上的那几样古怪的木制品,那是——这船多出来的部分吧!他飞快地跑回书房,取了东西后回奔到船边,一比对,果然如此! “给本王找个制船的奴才来!” 很快结论被制船人证实,这是改良的划桨装置。可以使力气小的妇人,用踏脚的方式驱动划桨! “不知王爷可否允许小的制作这种划桨?”制船人不是王府奴才,不懂看王爷脸色,犹在那里唠叨不停,“据小的看,制作这划桨的人真是天才,以后划桨的渔人可省下大半力气,将此划桨推广开来……” “滚!” 景申茂按了下太阳穴,居然有人夸大福为天才?鬼才信是那痴儿脑袋里想出来的,肯定是若儿! 景申茂又找来了制衣坊的能人,证实了那两样不成器的布品,拼在一起是半件男子衣裳,小号的,还没有袖管,算是件实验品。如此,景申茂也免了王府下人三天内没有找到人的罪。原本是找一对母女的,现在变成了一双男子,能找到才怪! 跌坐在太师椅上,景申茂低低地道:“若儿,本王小看你了!” 但是一个月后景申茂收到的消息更是深受打击,消息是由当事人带着物品一起回来禀告的。 还是在王府书房里,书桌上呈着一包首饰,多是大福三岁以前他赏给小孩的,那时景申茂对若夫人还眷恋着。 东晋城的当铺老板跪在地上,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件让景申茂长久无法回神的事情。 “那日黄昏,小的准备打烊了。一个小丫头匆忙撞进了小的铺子。小的见她衣着光鲜,身上首饰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就招呼了她。那丫头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艳红色绸缎小包,放在小的面前也不打开,却叫小的先支走旁人。小的以为是笔大买卖,自然把伙计们都支了下去。等人走干净了,门关了,小丫头才慢慢地揭开红色小包。不曾想,红色小包里是个蓝色小包,她又仔细地解开,里面还有个明黄色绸缎包着。看着明黄色绸缎更不像寻常人家的,小的那颗心就被吊起来了……” “少废话,拣要紧的说!” “是是!她打开明黄色绸缎,里面是一堆女子首饰。以小的多年经验判断,那些可全是上等货色。小丫头开口就是八百两。我不肯。小丫头却说,这是她家主子吩咐下来的,没这个数不当。小的在商言商,她要死当,小的自要压价。小丫头便生气了,仔细包起小包,口上说,若不是急用,谁来当,还当这个价! “小的知道这个价绝对划算,这些首饰四千两都不止。但她说急用,小的便吃定了她。当下任由她一层层地包上小包,开了个七百两。小丫头好似不会做生意,不知缠扯,包上小包,来了一句,你家不肯我找别家。小的当时心慌,嘴上还是不肯。那丫头竟摔门而去。小的看实在不行,这才叫了她回来。八百就八百吧,吃个小丫头的亏算我积德做善事了!没想到,还真吃了她大亏。” “继续!”景申茂忍耐着道。 “是是!小的银票本在怀里,当下取了八百两出来。她却跟护宝似的,把那艳红色小包抓得紧紧的。直到银票到手,这才不舍似的将小包给我。走之前还道一声,老板,谢谢你,你真是好人!直到我再次一层层打开那小包,才知道东西已经调了包!哪里是先前的好货色,她给的,也就值个八百两!” 当铺老板啰唆地说完,也不见王爷发话,只得跪在地上,直到跪得腿都麻了,才听上位者古怪地问了句:“那丫头看上去有多大年纪?” “这个嘛,依小的看,也就十岁左右!” 景申茂心头一震,“可是眉毛疏散,笑起来有几分傻样?” “眉毛倒是疏散,但那丫头笑起来甜甜的,半点儿不傻!小的就是看她笑得好看,这才没提防,想不到,她居然是个小骗子!”老板咬牙切齿地说,抬起头来,却见誉王爷脸色不对,连忙止住话头,等王爷发话。 景申茂此刻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要他相信大福能骗过脚底下跪着的精明老板,还不如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痴儿大福骗过了老江湖,难道太阳真从西边升起来了?不对,肯定是什么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他却茫然不知。若儿,肯定隐瞒了他什么! 打发了当铺老板后,景申茂再次细细地查问了冷院的下人,越发觉得有异。他亲自去了冷院,看到书房里种类繁多的书,听到下人禀告,七年间,若夫人每晚念这些书给大福听。景申茂不由得自嘲,长年的冷落倒成全了若儿的博学苦读吗?想起昔日那个顾盼神飞、精通诗文的女子,景申茂更加确定,所有的一切都是若儿一手策划的! 景申茂搜索大福母女整整三年未果,不得已对外宣布,大福过世,其母悲痛欲绝一病不起,也一起去了。若夫人“死”后没有追封,到“死”依旧是誉王爷的卑贱妾室。 又过了一年,原先的景国太子被废,景申茂毫无悬念地继承大统,定年号仁德,史称誉帝。 仁德元年,夏末。出景国国境,嘉临关以西,燮国东部最大的边陲重镇淄留,城内最繁华的街口,最近一年红遍淄留的酒肆天然居上,雅座“三国”里,有五位锦衣男子正入座。 这五位都是前呼后拥的主儿。居主位的是燮国委任于淄留的镇国将军轩辕不二,也是轩辕世家当今的家主。他的身侧,左边是淄留府县主屠刚,右边是淄留富甲一方的财主方晓春。屠刚身旁是轩辕不二的长子轩辕则,最后一位是面生的年轻男子,只看轩辕不二命轩辕则亲自侍候的情形上,此人非富则贵,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景永福一边打量着一边推测,这年轻男子的真实身份是燮国的太子也不无可能。不过他是何方神圣,她并不感兴趣。现如今已成为掌柜的景永福,多少要给轩辕一族一点儿薄面亲自来伺候下——也就是站在一旁看看伙计递上菜单送上茶水,然后寒暄几句,接着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轩辕不二是个爽快人,每次来,都是大手一挥,一句“你看着办”就可以打发了,当然,是他打发掌柜或小二。可这一次他却规矩地接下了伙计的菜单,递给了那最后一位年轻贵人。景永福这才真正端详起此人。只见他年龄二十上下,面容俊朗,只是眼神太过犀利。身上穿的虽是寻常的燮国月白袍,但却不是一般公子少爷穿得起的,那可是燮国贡缎所制,而腰间佩玉更是晶莹剔透碧光滟滟,更要紧的是他的气质非同一般。看他的举止,显然是长期位居上位之人。 “易公子还是第一次来天然居吧,这是去年新开的店,酒菜虽比不上王都,但有几分新意,还请公子自己随意点上几个。” 景永福忽然笑不出来了,易公子,哎哟,娘啊,还真让她随便给猜中了。燮国太子名讳不就叫李易吗? 正在景永福盘算如何加速脚底抹油的时候,李易却将菜单推还回去,笑道:“既然掌柜在此,不如就由掌柜的给我介绍一下。看这东西好生无趣!” 所有人都在看景永福,她只好清了下嗓子,开始介绍,“天然居上客,客上天然居。其实正如店名,小店推崇自然饮食,尽量保持食材的本色原味,略加辅料……” “就简单介绍几样菜肴即可。”李易打断了景永福的话。 “哦,是是。”早说嘛,景永福笑道,“小店厨子最拿手的菜肴有二,一是酱汁牛肉,二是茶树菇烤肉。” “不错,不错。这两个菜口味甚好!”轩辕不二附和了一句。 李易却双目炯炯地盯着景永福问:“是吗?不知好在哪里?” 景永福也盯着他看,这人多少有点儿找碴的意思了,一般像这样“巨头”聚会的场面,掌柜这样的小人物应该是越早打发下去越省心,哪里会被问个不休? “只知好,不知好在何处,岂不是很可惜?”李易瞟了一眼轩辕不二道。 “这倒是。”轩辕不二岂会不知李易的脾气,大声道,“小掌柜的,赶紧说给我们听!” 景永福暗叹一声,难道年纪小就吃亏吗?她嘴上却笑着答:“回公子,这酱汁牛肉是同数十种蔬菜一起烹制,但烹制之中,用纱布将蔬菜尽数裹了,是以牛肉烹制好了,有菜味却不见菜影!” 在座四位老客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正是这个味! “茶树菇烤肉呢?” 景永福不慌不忙地反问:“诸位大人、公子可以回想一下,一般在其他地方吃到的茶树菇是不是味同嚼蜡?” 方晓春向来给景永福面子,这时候接口道:“不错,晒干后的吃起来涩涩的,一点儿都不好吃。” 景永福笑道:“是啊,可是新鲜的茶树菇有股子怪味道,吃起来口感更差对吧? 方晓春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可你天然居的……难道用的是新鲜的茶树菇?” “方老板果然好美食,不错,您说准了,我们天然居用的正是新鲜的茶树菇!” “这怎么可能?你家厨子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将那股子怪味去掉?” 景永福故作高深地一笑,“独家秘方,不可外传。要想吃这一口鲜,还请大人以后多到小店来捧场!” 方晓春一愣,随后大笑道:“好你个小掌柜的,拿我开涮!” 在众人的笑声中,景永福借故告辞。李易也没再为难她,只是火辣辣的目光直到景永福离开“三国”雅座,还在她背上烫着。 流年不利!景永福暗自嘀咕了一句,吩咐伙计小心照应,那一桌子,单挑出哪一个都惹不起。 景永福走后,轩辕则问李易:“易公子为何会问起那掌柜的?” 李易英眉一挑,“诸位别告诉我,你们都没瞧出那是个小丫头来着?” 轩辕不二第一个大笑起来。屠刚在一旁低声道:“易公子有所不知,这小掌柜的是女孩子,我们早就知道,而且还是她来淄留开店前就亲口告诉我们的。” 轩辕不二仿佛在回忆,“这小掌柜的很有意思,开店前亲自送来拜帖,说是有什么规矩不懂的还要我多多海涵。分明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屠刚笑道:“她对我说的话却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身为女儿家实在不宜抛头露面,要假扮男孩开个小店来养家糊口。我准了她开店,不料却是这么大个店!” 李易顿了顿道:“原来如此!” 方晓春问:“不知公子为何借着菜名盘问那丫头?” 李易正色道:“开始我也只是随便一问,但听那丫头口音,实在不像我们燮国人,也不像景国西部的,越听倒越像是景国京都人氏。我一时起了疑心,毕竟此时乃多事之秋,淄留又是我国边境之重,加上她的小店刚开一年,难免不往那个方向想!” 轩辕不二也正色道:“不错,公子心细了。这小丫头倒非奸细,但我淄留的细作实在不少。前天本将还在军中捉获了一个,可惜没留下活口!” 屠刚接着道:“因她年幼开这么大个店,我便对她的事情一直留心。她与母亲两人来到淄留,说起来确实相依为命。只是像她年纪那般小,却颇有手段的人物实在太少。而她们母女能有钱财开天然居这样的店,必定来历不小。我一直疑心,直到见过她母亲,我才确信她不是奸细……” 屠刚说到这里打住,李易怀疑地向他瞟了一眼。边上方晓春笑道:“因这小掌柜的娘,是个绝色美人!” 那小丫头的模样顶多只能算个中人之姿,她母亲能美到哪里去?李易正想着,却听方晓春又赞道:“美人清雅不与世同流,听说这小掌柜的爹不是个好人,乱七八糟娶了好多老婆,美人遭不待见,这才带着小掌柜离开了家乡。” 这些当然是景永福杜撰的,从十岁那年离开景国京都后,她扯谎的水平逐日递增。不过这一段倒有一半真实,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才是扯谎的最高境界。 李易前后琢磨了一下,忽然笑道:“果然好手段。要不是把诸位都一一说圆了,她小小年纪如何能带着美貌的老娘在淄留立足?” 众人相顾而笑。笑声中,却听李易问道:“还不知道这小人精叫什么名字?” 轩辕不二豪迈一笑,另两人齐声答他:“她自称姓平,名叫大福!” 景永福打了个喷嚏,听见楼上“三国”雅座里爆出惊雷般的笑声后,她的心底立刻流过一阵寒流,肯定是某个老家伙向那太子报上了她的名字! 李易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轩辕则强忍着,只听边上的方晓春悠悠道:“我估摸着,她娘俩的确不招人待见。不然这么机灵的丫头好叫不叫,偏偏叫一个跟他们景国誉王那有名的痴儿一样的名!大福大福!嘿嘿!害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叫她大名,只好叫她小掌柜的!” 屠刚点头道:“是啊,誉王没什么好叫人佩服的,也就养个大福整整一十三年,直到去世都没不待见她!” 李易擦了擦眼角的泪,“到底如何养那痴儿,谁都没见过。都是些谣传,皇家的事儿,听起来总有点儿玄!”他身在帝王家,对皇家之事,领悟比在座的几人都更加深刻。但话在众人舌边转了几转,他对大福的疑心也就去了。要知道眼前这几位,哪一个不是人精?就说相貌粗犷的轩辕不二,心思却绝不似外表那样,不然他岂能继承轩辕家族的家主之位?轩辕世家百年来在燮国屹立不倒,始终掌握着对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来说最重要的军权,这可不是一般世家能享有的尊荣能承受的重责。连轩辕不二都放心的小丫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菜送上后,伙计退下。五人开始说正题。他们说什么景永福没听见,可她在楼下,又随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燮国除了太子还有三位重要的皇子。分别是贵妃之三子李泫,德妃之长子李献和淑妃之六子李菲。不按照长幼排序,按尊卑排的。贵德淑娴四妃,当然是贵妃的儿子排在前面,不对,应该是皇后的儿子太子李易排在最前面。 李易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淄留,他是来拉票的。轩辕不二这一票他铁定拿下了,除了拉票,还同最近嘉临关附近不太平有关。奸细就像虫子,轩辕不二接连捉了几个月的虫子,前天好不容易捉到一条,却是死的。死虫子也是条命,却被吊在城门上了。 景永福东想西想想了一大堆,忽然想到一事,面色不由一变。未雨绸缪,她该带着母亲离开这里了。虽然眼前还没有半点儿战争的预兆,但一边是景王新立,另一边是燮国争储,没大战,小战是逃不过的,而那些皇族最喜欢找理由来掩饰真正的目的……恐怕没什么理由比别国挑衅更佳吧? 多年以前,景永福的生父以她是个痴儿为由,将一个国家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皇室的虚伪她再清楚不过了。 景永福沉思片刻,作了决定。 雅座里,李易将该说的都说完了,忽然问:“这雅间是谁起的名?” 轩辕则在一旁搭腔,“能命名‘三国’,起名者必定不凡,而且颇有胆气……” 轩辕不二和方晓春又大笑了起来,屠刚低声道:“还有谁?自然是那小掌柜的,平大福小姑娘了!正因她把雅间起名为‘三国’我才对她疑心了多半年。” 李易和轩辕则一愣,显然没料到“三国”如此大气的名字竟出自一个小丫头。 轩辕不二笑罢沉声道:“现在时局,正应了‘三国’鼎立的格局。我燮国与景国百年来明争暗斗,元气各伤,而北面的契列萨却悄然崛起。契列萨骁勇善战举国皆兵,若南下入侵居庸关,后果不堪设想。所幸的是,契列萨是个游牧王国。它攻下城池容易,守住战役胜利果实却百倍艰难于战役本身。只是,我们仍不可不防……” 屠刚接着道:“景国誉帝新立,我燮国君主却日渐老迈……所以,更需提防的依然是景国。”他当中停顿的意思众人都明白,那就是燮王衰老,争储将不可避免。论起排行,李易是燮王的五子,上有号称“燮国猛王”的长兄隶王李献、八面玲珑的三哥沛王李泫,下面还有精怪的迪王六弟李菲,而每位皇子的母妃都出自名门,占据了燮国四大世家之三。 李易之所以与轩辕一族示好,正是因为轩辕世家是百年间唯一不嫁女入宫,不做外戚的世家。这也是轩辕一族几朝几代都受君王重用的原因之一。 李易担忧地说:“隶王战功显赫,其母妃背后陈氏一族多骄横跋扈,这几年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谈及要事,李易不自觉中不再自称“我”而换成了“本宫”,东宫太子之势微露。 轩辕不二道:“殿下大可宽心,陈氏还不成气候,即便隶王打了几个胜仗,但在本将看来,那不过是儿戏。”隶王的几次战役都是对契列萨,契列萨攻下边境城镇,并不善守,换了别的将士,夺回失城也不难。 李易摇头道:“将军远离京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隶沛二王暗地结盟,陈氏和司马一族联手。隶王屡屡挑衅本宫,只是试探。” 轩辕不二等人一惊,连素来沉稳的屠刚面色也变了。燮国两大世家联合,起码掌控了燮国的小半势力。 李易又道:“本来这上位有能力者居之,我两位兄长能力都佳。但景国誉帝新立,局势有变。在此动荡之际,万一我燮国同室操戈,岂不是给外人可乘之机?” 轩辕不二肃然站起,屠刚等人也随之起身。只见轩辕不二斟满酒,双手递给李易,庄严道:“殿下以国家为重,不二敬你一杯!”此时,李易只是太子,并非天子,他轩辕不二还不能跪拜,但凭李易适才一番话,轩辕不二已彻底归顺了太子。 屠刚等人以轩辕将军马首是瞻,每个人都斟满酒,众人碰杯而饮。 复座后,几人简定对策。正说到一半,有人叩响雅座外门前的垂铃。 景永福亲自端来一坛佳酿,约摸十斤的分量,从库房提留上来,她的小脸已通红。 “诸位大人,这是小店自酿的美酒,还请大人们赏脸。” 李易再次端详,国色天香或娇或媚的女子见多了,反观这丫头,倒更像一碟清粥小菜,不觉莞尔。散淡略显几分慵懒的眉,似笑非笑的上翘嘴角,别有一股讨人喜欢的味道,也难怪淄留地界上的大人物都对她另眼相看,也不计较她带着孩子气的张狂。 方晓春打趣道:“什么样的好酒,要你掌柜的亲自来送?别一会儿结账,叫我们成了你的冤大头。”他时常也与景永福做点儿小买卖,干货柴薪什么的,知道她厉害,见平白送来的酒水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景永福笑道:“方大人要肯多给,小的自然收……” 众人嬉笑。 “不过啊,小的是真心送酒,这酒不要大人的钱。” 方晓春指着景永福的鼻子笑道:“不要钱,估计比要钱更狠啊!” 景永福向他眨眨眼,他微微一诧,然后会意不再多言。 景永福在雅座外等了一段时间,方晓春借着如厕溜了出来。景永福引他到一僻静地儿,对他作揖道:“小的要把天然居让给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景永福便不愿多耽搁一天。也许有些仓促,毕竟李易还在店中,但方晓春此人她最为欣赏,绝不是乱嚼舌根的人,也承蒙他照料,天然居才有今日的规模。 “啊?”方晓春张大了嘴巴。 “小的承蒙诸位大人关照在淄留开了个店,但毕竟小的年纪还小,见识也短。听长辈说王都繁华,能人异士藏龙卧虎,小的也想多历练历练,见识见识。再说了,小的毕竟为女儿身,年纪小还雌雄莫辨,等到大了迟早是会被人看破的,徒招人闲话,到那时候只怕给各位大人添堵。这天然居终究难守下去,既然迟早要走,不如早些离去。” 方晓春环顾四周。景永福知道他在想:这样一个店,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难得的匠心独具的设计,更难得的人气鼎盛,其实景永福也不舍得。天然居是她的心血,花了一年才经营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年离开景国不得已,离开时也没有想过今天会开这样的一家酒肆。可是处事需当机立断,景永福不喜欢纠缠。她的母亲若夫人早年对誉帝就没有干净利落地了断情分,才会受到伤害。不喜欢就不会受伤,分明不是个好男人,何苦委屈着喜欢呢? 回忆如潮涌…… 四年前的夜晚,小船砰的一声撞开了木栏,与此同时,三更的更声在远处敲响。景永福用满是血泡的双手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丢开,将小船平缓地引出窟窿,划入唐河。小船划离王府大约五米的时候,她与若夫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黑糊糊的一个洞口,不见王府内景致。景永福脚下不停,踩踏着自制的划桨,嘴上却道:“娘,你能想象到明日天亮,誉王爷站在这洞口往外望会是种什么心情吗?” 若夫人回过头来,远望前方愈见开阔的河面,道一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是我们的感受,而他,应该是耻辱。” 夜风吹得景永福身心舒畅,连日来的操劳一扫而空。一切她都预计好了,先是混淆王府内下人的视线,借由他们之口迷惑景申茂,结果只是第一步,他就没兴趣理会。而见到总管制止若夫人后跑去上报却徒劳而返,景永福便知她和若夫人已经波澜不惊地踏上了轨道,逃离景国的轨道。 可接下来的木匠活和针线活却苦了景永福,她和若夫人从库房里找到了一柄匕首,虽谈不上削铁如泥,可勉强破破木头还是可以的。至于针线则与景永福彻底无缘,是若夫人亲自缝制了两套男装,景永福做的不过是失败的半成品,甚至连袖管都没留出拼接的地方。 匕首在景永福的日日摧残下磨折了,折断之前它完成了它的艰巨任务——将水闸下的木栏划得差不多了。为了那一撞成功,景永福还特地在船头包上了棉布,掐准了三更的更声。 如她所料,一晚顺风,小船乘风破浪,天才刚亮,就到了罗琦山。她们在山脚弃船,此时风向有变,景永福便让船随风而去,与她们真正的目的地南辕北辙。 罗琦山往西是东晋城。景永福在城里“卖”了些首饰,然后与若夫人搭乘了前往嘉临关的商船。若夫人的首饰比景永福的值钱,有些并非景申茂所赐,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所以景永福做主“卖”的是自己的。 景永福天生能成为一个“奸商”,这与人的年龄无关,她成为“奸商”的天赋在东晋当铺初显锋芒。事后景永福也想过,那老板会骂她小骗子,可她骗他什么了?分明就是八百两的东西,没多卖他也没少卖。如果不是他想占便宜,这笔生意如何会成交,她没给他一堆石头就算很客气了。 船泊厚轮,景国西境。过了嘉临关,便是燮国…… “回神!回神!”方晓春一根指头轻点景永福额头。 景永福这才惊觉,心下一乱,面上却漾开笑容,“是不舍啊,追忆过往的点点滴滴,能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易,所以还请方大人给小的一个合理的价钱……” “怎么?不是送给我的吗?”方晓春开玩笑说。在景永福陷入回忆的时候,他也算好了出多少银两接收天然居。 “大人难道想叫小的孤儿寡母的远上王都连盘缠都没有啊?”景永福挤眉弄眼地道。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李易不知何时来了。 景永福一惊,被人逮个正着,麻烦啊。少年行事总不稳,若夫人也不知说过她多少回了。 景永福转过身,已是一脸阳光灿烂,“易公子有何见教呢?”老实说这个太子殿下长相不错,可景永福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你想去王都?” “是啊!”景永福心里却在烦躁,都被他听见了还问。她又不是奸细,早点儿离开他的视野,省得被这个多疑的太子琢磨来琢磨去。 “我带你上路如何?” 李易终于看到他想看的神情,她刻意堆起的笑容下,闪过一丝慌张。 在方晓春的惊诧中,景永福微笑道:“多谢公子好意,但男女有别,怕是不太方便……小的还是自行上路。”开玩笑,景永福呸一声,跟你李易上路才叫危险,躲得了隶王的明枪躲不了沛王的暗箭,到时候你李易随便抓起她和她娘在身前一挡…… “小掌柜的,不要先拒绝。我此次出行,随行中有位女侍卫,小掌柜与母亲可与她食住同行……” 景永福眼睛一亮,女侍卫,也就是会武功的女子喽?十岁逃离景国王府,她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所以景永福羡慕所有会武功的人,特别是女子。 李易以为景永福心动,又道:“如此一来,一路上无须花费一文钱,到了王都我的地头,我还可以为你安排落脚的地儿。所以小掌柜的,我说你不要先拒绝嘛!” 方晓春打量着他们,也在琢磨:太子莫非看上这丫头了? 景永福最终还是轻轻地摇头道:“再次感谢易公子。公子与小的今日才相识,就肯如此帮忙,小的真的很感动。但小的心想公子行程一定不同于我等寻常百姓,小的与母亲虽到燮国一年,却只限于淄留,燮地诸多风景胜地只有耳闻未饱眼福,所以小的打算一路游历,恐怕与公子行程不同。”有武功的女子,与其羡慕人家不如自己有。景永福还是很清楚,少跟燮国王室扯上关系比较好。 李易眉头一皱,他很少被人拒绝,何况他提供的条件非常优厚。“三国”雅座里另几位大人物也走了出来,景永福连忙对方晓春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方大人明儿见。”说完就兔子似的闪了。 轩辕则最为年轻,在景永福离开后听李易一说,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会心生带她同行的念头?” 众人回到雅座,李易望着桌上景永福送来的酒坛,良久后低声问:“诸位有没有觉得这丫头已经猜到本宫的身份了?” 轩辕则顺着李易的目光,第一个发现了酒坛上的封字,那竟是一个“太”字! 李易将酒坛转了一圈,在一片寂静中道:“她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才干,周旋我等之间游刃有余,看似精明贪财,实则是种掩饰,掩饰她身上的一种才干。以四字来概括此才干,正是——审时度势!” 李易叹道:“第一次见本宫,她还笑着说,想尝那道茶树菇烤肉就来她的天然居。本宫可以断定,这时候的她还没有想离开淄留卖掉天然居的打算,但她下去后回头一想,离去的念头就出来了。 第一卷 问卿何事轻离别 第二章 第二章(本章免费) “从本宫来淄留见诸位的事上,她就推算出淄留不久后就会成为箭矢之地而向方大人提出转让天然居。拒绝同行,游历只是托词,她真正是怕跟本宫同行,反遭危险。” 与此同时,景永福在楼下想到一事,不由得跳起两尺高,冲进库房一看,“坏了!坏了!” 伙计好心地问:“咋啦?” 她颓唐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掩面,低低道:“丢人了!” 伙计摸摸脑袋走了,景永福从指缝里看他的背影,小子,就是你,该好好摸摸你的蠢脑壳了!先头她懒得自己找,叫他拿坛好酒,他问要哪一坛,她说酒封上字的笔画最少的。结果这伙计没找到“一”,却拿个“太”给了她!的确丢人!景永福忽然拿开手,大笑了几声,丢人也是李易丢人! “本宫用人素来不分男女,无论年龄,与尊卑无碍与身份无妨……”楼上的李易顿了顿道,“诸位大人难道不认为,这位平大福姑娘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能在你们手下热闹地开一家这样的酒店?猜出本宫身份却面不改色应对自如?” 轩辕不二等人这才悟到,原来太子是打的这个主意。这倒不是他们几个不如李易心思缜密,而是他们的身份地位和李易不同,不曾往这个方向想。 方晓春与景永福打交道最多,点头道:“是个人才,可谁也琢磨不到这小丫头脑袋里转的是什么主意。殿下,怕她是不肯的。” 李易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已经拒绝本宫了,不过本宫不会放弃!本宫看上的,再辛苦也要到手!她不是要来王都吗?本宫有的是时间收服这丫头!” 另一厢,景永福笑罢,走出库房一边打量着天然居店里店外的暗侍明侍,一边吩咐伙计提前打烊,且免所有店客的餐费。店客埋怨的声音不少,他们不乐意,景永福心里也不舒服,但这是最后一天了,她要休息准备一下。 店里李易的暗侍只好表明身份,景永福向他们嘟嘟嘴,“到楼上站成一排!”他们敢怒不敢言,天子脚下也没见过这样的掌柜啊! 至于店外的暗侍就更倒霉,随着天然居的提前关门,门前的小贩自然散了,车马去了。他们无所遁形,尴尬之极,不知脚该落在哪里,人该藏到哪里。 景永福从门缝里瞄外面的风景,后领却被人提起,“小掌柜的在做什么呢?” 原来又是李易。他听到楼下的动静,下楼却见景永福毛着身子向外窥探,再见店内的侍卫对他使眼色,他便知发生了什么,当下好气又好笑地抓住她的后领,提起来问话。 双脚离地,后颈被抓,景永福自己以前也这样抓过猫,那猫被抓后就跟她现在似的,识相地乖乖不动,只为等待反扑时机。 景永福干笑道:“易公子可以先将小的放下再问话吗?” 被放回地上,景永福整了整衣襟道:“小的在想,人挪活树移死,一根脑筋不转弯的人跟树比起来有啥不同?公子的手下若都是树桩子,小的就浇点儿水吧。 “阿甲、阿丙!给门外的几位爷送点儿酒水!” 伙计得令,却见李易一下拉开店门。 “都进来!” 景永福一愕。要知道店门是上了木闩,顶了支木的,李易却一气呵成完成了开门的动作。于是,景永福脱口而出,“殿下好大的力气!” 这话真正的失言不是喊破了他的身份,反正到了这份儿上彼此已经心知肚明,而是后面落下的“力气”两字。李易是功夫好她却赞他力气大,以他的身份就是只有力气大都该赞功夫好。她赞力气大,就是压根没把他当盘菜。景永福猛地捂住了嘴,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子李易该明白了,她非但知晓了他的身份,而且她还藐视他。 两个伙计听景永福道出“殿下”二字,吓得跪倒在地。景永福看看他们,只得暂时委屈一下自己的小腿,慢慢地弯了弯。 “不必了,又不诚心!”李易托起她的手腕。景永福抽回手,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人没有架子,那就是同方晓春一样易亲近的人喽? “倒是个天大的胆子!” “谢殿下夸奖!”其实景永福也不是胆子大,而是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开溜,话又挑明了,豁出去罢了。 楼上几人这时候一个个踱了下来,就在景永福被一群“狐狸”们围堵的时候,救星来了。人高膀圆的水姐从后门进来,洪亮的声音把众人一震。 “掌柜的打烊了也不快点儿回家?夫人正等着你呢!”一身侍女打扮的水姐威风凛凛,恐怕她也是当世唯一能将侍女服穿出将军袍味道的女子! 即便与景永福熟络如方晓春者也是第一次看见水姐,所以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那出奇高大的女子从众人身旁走过。她竟是比每个人都高,连轩辕不二都被她比下去了,而景永福仅仅到她的腰腹。 “阿甲你收拾下关好店门,我先带掌柜的回后院了!” 景永福跟水姐走过方晓春身旁,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方晓春惊讶了一下,伸出两根,景永福摇头,还是一根手指。 “玩什么呢?捣蛋家伙,快点儿回去。”但水姐不给景永福时间与人讨价还价,在一群人的默送下,水姐神气地带走了小掌柜的。 直到看不到水姐了,轩辕不二才道:“这女人身手不凡,颇具大将之气!本将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地方官屠刚身上,后者低声道:“平大福确实与母亲平氏两人来到淄留,水姐是她报上的丫环,水姐是粗使丫环,另有一丫环名唤小翠,贴身陪伴平氏,此外还有一小厮名叫阿根。入户籍时便只报了这五人,伙计、厨子都是在淄留直接招的。” 轩辕不二还想问下去,却听屠刚道:“这些下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下官也只见过平氏身边的小翠,这叫水姐的下官也是第一次见到。” 李易冷笑道:“有趣有趣!”转而,李易问方晓春,“她临走前向你比划的是什么意思?” 方晓春倒吸一口冷气答他:“她开价一千两,我嫌低了,给她两千两,她却坚持一千两出让天然居!” 一旁跪着的伙计一时面面相觑,没听过一丝风声,掌柜的就要卖店? 李易握紧拳头,显然是愤怒了。低价卖店,怕是恨不能插翅而飞吧! “殿下……”轩辕不二唤了声。 李易这才缓和了神情,冷漠地看了一眼此刻店中的侍卫。他们的确不够机灵,若有突发事件,别指望这些人能保护自己。 “尔等留守此店,看住前后门,待明日本宫要好好接见平掌柜母女!”那“好好”二字显然加重了语气。但此时轩辕不二等人都觉得李易处理得对,平大福身上的疑问实在太多!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易打算破例用一个小姑娘,自然要将她的底细摸清楚! 出了天然居的后门,水姐拉着景永福的手,边走边道:“闯祸了吧!大福,什么人能把你逼到卖店的份儿上?” 景永福摇头,“不是人逼的,形势所迫!要打仗了,我恐怕这地头不妥。” “什么叫形势啊?形势还不是人做的?” 景永福想想也对,笑道:“水姐越发聪慧了!”水姐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这会儿出场拉她回来,自是知道卖店、离开淄留之事已不可避免。 三年前初到厚轮。景永福与若夫人遇到了水姐。 才从摇晃的船上踏到扎实的地面,景永福就看见远处,水姐黯然伫立河边。因她的样貌不同于常人,景永福不禁多看了几眼。其实景永福并不想管闲事,她同若夫人刚获自由,最要紧的无非是找处地方安身立命。可走远后,水姐的模样始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终究还是对若夫人说出了她的担忧,“娘,我们过去看看……我总觉得那女的站在河边想寻短见。” 在景永福心里,像水姐这样的女子,不受夫君喜爱,不遭公婆待见。站在河边,还会发生什么好事? 前面两点被景永福猜中了,但她猜错的是,水姐并不打算寻死。水姐只是见水而生感慨,她名为寄水,难道就只能依托男人而活吗? 水姐本是镖师之女,嫁于师兄,而最近十年走镖吃香,男人手上有钱后接连娶了三房娇妾,看她就越来越不顺眼,加之公婆也嫌她多年来未诞子嗣。水姐的父亲尚在世时,两家还勉强着往来,但她父亲尸骨未寒,她就被休了。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是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寻死。我只是在想日后怎么过。”水姐平静地道,“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只是那些流言蜚语叫我心烦!”在男尊女卑的燮景两国,若一个女子被丈夫休了,无论什么原因,所有人都只会羞辱那女子。水姐虽孔武有力,不怕找不到活路,但闲话却让她听得每每愤恨不已。 景永福想了想,说:“我叫大福!” 水姐猛然抬起头来。 若夫人紧紧地握着景永福的手,景永福凝望着水姐道:“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这个名字,因为我大福就是大福自己,不是别人!” 水姐眼里闪出明亮的光。 “我不会改掉我的名字。”景永福如是道。 见过若夫人,景永福将发生的事和决定的事对她说了。她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问:“这次是不是又要溜走?” 景永福理直气壮地说:“娘,这不叫溜,这叫抽身!” 其实景永福有十几种方法从“重兵”包围的天然居抽身而去。此非彼时,她早非当日那个只能依靠母亲的大福。三年厚轮一年淄留的岁月,她更没有虚度。 景永福在想象,李易一大清早杀过来却只见人去楼空,方晓春傻乎乎地先看一眼伙计转交给他的契约(名曰管理费,五年后景永福不回来天然居才是他的),然后恨不能撕了它…… 景永福笑了笑,呷口清茶,放下杯盖,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无情的,李易和方晓春正儿八经地坐在她面前。她将店契放在他们面前,对方晓春道:“给我一千两,我把店给你。给我两千两,我再多送你条财路!” 方晓春的双眼明显有了变化,“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带了两千两?”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话是:“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出两千两买下?”景永福斜眼看着他,并不回答。 “什么财路能值一千两?”一旁的李易冷冷地问。 景永福眯眼而笑,“这个不是卖给殿下的,只能说给方大人听。大人,你附耳过来……” 景永福在方晓春耳边如此这般一说,方晓春双眼的变化越来越明显,眼珠子简直要跌出眼眶。李易虽身怀上乘武艺,要运用内力听清景永福的话也容易,可他身为太子的尊荣和骄傲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只见方晓春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两张大面额银票,匆忙对李易施了一礼,“恕在下失礼,此事关系重大,在下需要尽快去办!殿下,告辞!”就大步流星地去了。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景永福再次端起茶杯,悠然道:“殿下既然打算起程回王都,这淄留地面上的事就不用理会了。何况,如果小的所料不差,殿下应该是来找小的兴师问罪,然后无论小的肯与不肯,卷了小的铺盖,打包小的一同去王都。” 李易终于问出了他的疑惑:“平大福,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怕本宫吗?” 景永福眨眼道:“听闻殿下素来礼贤下士,而大福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殿下岂会与大福一般见识?” 李易眼神闪烁,表情变化,最后却稳稳道:“平姑娘,我只是一片好意。你拒绝也就罢了,何必处处激我?” 景永福一怔,她确实对他不敬,他还自称“我”而非“本宫”。她现在只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小老百姓,而他乃燮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这份宽厚令景永福汗颜。感动之下,她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大话。 “殿下仁厚,只是我乃景人,不便为燮效力。但我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言明。世人只见燮国争储的表象,却不知其背后蓄谋已久的一场国家变革。燮国四大世家,三家入宫为外戚,而外戚夺权一直是每位帝王的忌讳,燮国的帝王并不昏庸,为何成全了陈、司马和杨三家入主后宫的心愿?四大世家,哪个是好惹的主儿?燮王非但惹了,还娶了仨,娶满了能娶的世家千金。” 景永福顿了顿,这时候的李易目光更亮,“继续说,不要打住!” 景永福莞尔,“如此,殿下就是觉得大福讲得还不错,那么殿下要记住了,出了淄留,这天然居就再没有平大福!殿下也自然没见过此人!” 李易皱起眉头道:“说完再论!” “好吧!”有些话景永福早就想找个人说了,母亲、水姐她们都很好,都很聪慧,但并不适合这样的话题,而李易适合,且非常适合。她身体里流淌着誉帝的血脉,传自誉帝的对政治的敏感,使她一直很关注时局。 “燮王娶了三位贵妇,却立一个三代书香的文臣之女为后,其用意世人恐怕都误解了。不是一见钟情,帝王家原本就少有真情,也不是忌惮三位妃子背后的世家,怕哪个坐大了,另两家就不好交代。要是燮王真的担忧外戚之患,当初就不会娶,更不会接连娶了三位。” 景永福凝视李易问:“殿下觉得您的父亲是个胆怯的人吗?会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吗?” 李易摇头。 “但是,很有野心是吧?” 李易眼中猛地闪过火一样的光芒。燮王李和裕虽然年过半百,身子骨日见衰老,可其心志同二十岁的青年一样。他不肯躺在龙椅上苟延残喘,每天都要坚持去百菜圃活动筋骨。 百菜圃是其三十岁的时候在御花园里捣鼓出的一片菜圃,说是要与民共享种田养菜的甘苦。 同样关注燮王的景永福曾经感叹,单凭李和裕只吃自己种的蔬果,这一点誉帝就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她充满敬意地说:“您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帝王!他为了让您成为一代明君,给自己铺设了艰辛的前半生。切莫辜负了他!您要知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虽然,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一边!这一边就是燮国的国祚。只要利于燮国的,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相反,有碍的,他就会坚决铲除!” 说到这里,景永福多少有点儿妒忌,李易的命真好,她是没法比!他生来就有个皇帝老子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长大成人,时机成熟后就把一切交接给他,当然立他为太子老皇帝肯定也观察过几年。 李易即便成为燮王之路艰辛,但笃定了李和裕的后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而她呢?她父亲给她的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字。嘿嘿,大福! 景永福遐想着,李易一下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李易神情复杂地道:“大福,我可以不强求你同行,但请你日后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好吗?” 景永福怔了怔,示意他放开她的手。 “大福,你对我燮国局势如此明了,那天下局势呢?”李易慌忙地放开了她。 景永福吸一口气道:“这是个三国时代。花落何家,未定!不过,你燮国若平安度过四子争储,将是天下最有势力的争夺者!”誉帝虽强,但景国不是一人之国,而常年来景国官员腐败,隐患叠伏,国力日渐衰弱;契蛮虽强,然国制不改,休想染指中原;只有燮国,国强民富,去了世族的权势,再出现几位名将,天下可定! 李易沉声道:“请教大福,若四子争储尘埃落定,接下去该如何成就大业?” 景永福心中又是一暖,他用“请教”,但嘴上却平淡地道:“等尘埃落定再去想别的事,何况殿下,在下身为景人!” “我只是想确定你的能力。”李易赔罪不成,干脆挡住了想溜的家伙。 景永福手心里忽然沁出了汗,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她就似一个无知的顽童,奢望以螳臂之力去舞动沉重的轮盘。可是她的天性里,这股渺小的力量却顽强地不依不饶地存在着…… “其实你说的,以前我虽不算十分明白,但还不至于一点儿都看不透。”李易深深地望着她,“父王是想要一举铲除燮国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景永福试图推开他的手臂,果然如蚍蜉撼树。她开始后悔,毕竟她太年轻血热,被李易的平易近人打动,可是帝王家的人能信得过吗? “可是对我李易来说,哪怕此刻身陷囹圄,也要做好长远的打算。不能为眼前的困惑而乱了最终的方向。”李易说话呼出的热气吹到景永福脸上,年轻英俊的脸上流露出远大的抱负。 “你不想说就不说。你不想跟本宫走就自己走。但是,大福,你不要当作从来没见过我,从来没跟我说过今天的话!”李易收回手,让出路,笑着吐出两个字,“休想!” 景永福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好啊。” 他以退为进地忍让,不再坚持同行,但她还是决定从他眼皮底下溜走。对他的宽厚,她已回报过高。 “现在可以告诉本宫,你究竟对方晓春说了些什么,他怎么跟兔子似的去了?” “也没什么,就要离开了事情总要交代的,何况要交代的……”一看他的眼色景永福就知道她应该挑要紧的说,连忙道,“我说要他在淄留、厚轮沿线多开当铺,完了!” 李易疑惑地问:“为什么?” “很啰唆的,殿下要听吗?”景永福摇头晃脑,并不想说下去。 这时候的李易也很年轻,只以为是“财路”,所以没有追问下去,而更年轻的景永福,一心只想逃开他。结果一件本可以避免的事情发生了,至于它对景永福的命运来说是好是坏,难以评价。 离开一个地方后来却很少怀念,这样的人是冷酷还是坚强? 景永福对景国京都王府那个生她养她十年的地方没有留恋,对厚轮三年深居简出的宅子也没有留恋。不管怎么说景国都是她和母亲的国家,背井离乡已经够凄惨了,再远离故土就更悲凉,所以起初景永福和若夫人选择的落脚点是景国边境厚轮。 可是天不遂人愿,来到厚轮的第三年,某个多事的大婶串门后将若夫人的美貌吹上了天,眼见平静即将被打破,景永福和母亲不得不离开景国。虽然景永福早就做好打算,一旦景申茂找到厚轮,她就潜往淄留,但她想不到驱使她离开的力量并非皇权,而是出自平民百姓悠悠之口。这件事也让她感悟到,有些事情是盖不住的,更是躲不了的。韬光养晦无用,是明珠本身就会发光。于是,景永福到了淄留后决心干点儿事情,坐吃山空她本就不喜,反正燮国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们母女的。结果她成功地经营了一家酒肆,还大大方方地用起了“平大福”这个名字,不错,她本来就叫大福。 景永福开天然居一点儿都不盲目,上上下下她都打点了,对上她利用了轩辕不二等地方官的怜悯,对下她着实显露了一手。当她如数家珍般,报出所买物品的单价、总价和消耗情况——精确到一枚铜板时,让所有伙计都瞠目结舌。她折服了所有人的时候,若夫人就在她身后掩嘴而笑。 可惜更多时候景永福却是个无能的人,比如有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她就羞于启齿 她不会烹饪! 身为一家大规模的酒店掌柜,居然连最简单的蛋炒饭甚至蛋炒蛋都不会。在阅遍无数本菜谱后,奢侈地烧焦了无数只锅子后,景永福放弃了。天然居的厨子更郁闷,掌柜的只说不练,却偏偏懂得比厨子还多,因此厨子也坚定了此生跟随掌柜的决心!——到哪里去找这么精明又厉害的老板?不过景永福觉得厨子对她死心塌地另有原因。她怀疑,厨子相中了水姐。 那日水畔邂逅后,水姐就留在了景永福和若夫人身边。景永福不敢想象没有水姐的生活。生活不是逃亡,它需要柴米油盐,而她与若夫人,一个做了十年痴儿才苏醒,一个是生来就被伺候的美人,别说淘米煮饭,连衣服都没洗过半件。所以水边劝慰水姐的景永福,实际的模样比水姐更不堪。 粗制的男装,大半月未洗已经发黑的领口、袖口,还有因为要掩人耳目而涂黑的面庞,与虽神伤却一身整洁的水姐比起来,恐怕还是景永福更显落魄。 偏生就是这样,还非常有气势地扬言名叫大福,回想一次景永福就汗颜一次…… 刘寄水眼力不错,早就识破这是一对母女,半是好奇半是怜悯与之结伴同行。一路上三人交谈,景永福也对她脾性,到了客栈,她才发现这对母女某些方面的能力实在叫人惨不忍睹,于是,她就自告奋勇地承担起“生存大计”!因她的加入,景永福和若夫人才得以永远告别客栈,幸福地步入了小家小园的生活。 厚轮的日子起初是非常恬静的。景永福努力钻研着各类书籍,刻苦地学习所能掌握的、所感兴趣的任何知识。但书籍之外,她却对人性更加好奇。十年的噩梦使她更加冷静地观看世人,她知道这世间恶人再多还是有好人的,比如她最敬爱的母亲。她也知道有些人恶不代表他一辈子都恶,比如最后关头舍身救她的刺客。 令若夫人遗憾的是,景永福对艺术方面毫无天赋。琴棋书画都只会欣赏,跟厨艺一样,只能动口不能动手。而稍微跟淑女沾点儿边的女工也是一样,景永福认为花那么长时间来制作一幅作品,太浪费宝贵的生命,何况衣服的主要作用是保暖和保护身体不受伤害,女工就好比非要在优良的弓箭上精心刻画花纹,多余!所以除了十岁那年为逃离王府她拿过一次针线,后来再也没有碰过。 景永福也没有学武,因为她早就过了最佳的习武期。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喜欢武学,不可以学,还可以看,而水姐就是她看得最多的实体武学书。水姐的基本功异常扎实,可惜的是没有名师指导,所学的只是粗浅的功夫。所以有段日子,水姐练武的时候,经常看到景永福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脸上羡慕和惋惜的表情并存。 在景永福终于能写出一手比较像模像样的书法后,她给水姐写了整整三十页的字。那是景永福看了水姐有段日子后,总结自己所看过的武学宝典,为水姐量体裁衣设计的新的武学修炼方法,不过当时水姐没有看懂她的“天书”。直到十天后,景永福掌握了基本的绘画技巧,给水姐画了二十幅动态图,水姐才勉强看懂。而从那二十幅图上,若夫人也彻底死了对她艺术才能的期盼之心。 厚轮次年,水姐感叹她年纪已大,即便得到景永福这样的“高人”指点,与武学的巅峰也已无缘。景永福随口说了句,那还不好办?找几个小孩来从头教起。结果水姐就跑到厚轮的街上等啊等,等了两个月,捡回一对五岁的孪生兄妹,把景永福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捡才能捡到一双没父没母的孤儿,而且还是双胞胎?水姐答,等的,补充说明,等了两个月。 这一对兄妹男孩叫金根,女孩叫玉翠。其实是水姐某天在青楼附近晃悠等到的。当时老鸨不肯买下男孩,正与人贩子纠缠,两群人吵了一半才发现一双孩子不见了。 景永福嫌金啊玉啊的太俗,就各抽掉一字,男的叫阿根,女的叫小翠。当时平阿根冷着小脸,平小翠如受惊的小兔一样走进了平家宅子的大门。门关上后,水姐一手拉着一个向景永福走来,如是介绍道:“她叫大福!可一点儿都不大福……”景永福笑到一半的脸僵了,这个形象从此就印刻在两个孩子心中。 李易果然守信,没有再来打搅。景永福与若夫人、水姐、阿根、小翠,还有个拖油瓶——淄留土生土长的伍大厨子不肯留在家乡,信誓旦旦地说要追随景永福一生,但人却不进马车,追随到水姐身旁看她驾车去了。 屠刚亲自来送,伙计们也神情伤感。走之前,屠刚隐晦地对景永福说:“轩辕将军托我谢姑娘了。” 景永福“嗯”了一声,马鞭落下,马蹄扬起。她心想:估计方晓春这会儿忙死了!最近流寇四起,淄留和厚轮是大城市不会被波及,但两城之间的景燮两国的城镇却时常遭受劫掠。轩辕不二每次得了消息发兵围剿,总是功亏一篑。奸细难除,流寇难清。现在她教他们的一招就是最好的除虫子方法。流寇得了财物总要出手吧,边境不太平,当铺能关门关店的早关了,哪里还有收钱财的地方?无论组织多么严明的队伍,都会有老鼠屎,正如无论多么清廉的朝廷,都会有贪官污吏。她要方晓春开当铺就相当于放了老鼠夹,总会有老鼠主动送上门来。只要顺藤摸瓜,逮了当赃物的人自然就能追查出流寇的底细。到那时候,就可清除细作一并端了流寇老窝。 西出淄留,一行人一路游历。倾华湖、南山十三峰、古城盛京一路赏景。 约摸半个月后,一行人来到青莲山黄龙洞。景永福忍不住在山道上卖弄了下自己的好记性,背了段前人的游记,“江郡北三十余里,青莲山石峰突兀,洞穿峰半。先从北麓上折坂,东向穴南,岩石色黄而形如龙,故曰‘黄龙’……” 眼前半山洞门岩石赫黄,勉强能算“形如龙”。 若夫人、水姐包括阿根、小翠习惯于景永福“老练”的解说词而吝于赞美,好在伍大厨给足了面子,“想不到掌柜的不但精通烹饪,还熟悉地理风土啊!” “厨子!”景永福拍拍他的肩,“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 “啊?”伍大厨张大了嘴巴。 中午时分,一行人在青莲山脚下休息。景永福不会算错路程和时辰,更不会叫若夫人露宿山野——他们推进的速度堪称龟速。若换了李易,也许用半个月就可以赶回王都,而景永福正是为了避免跟他赶到一起,才特意游山玩水的。 景永福对李易说的话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这天下,这三国,她其实是有兴致的。当日梦醒之际,她曾想向她的父亲向这个世间讨回她应得的。她体内汩汩流淌的皇家之血,脑海里所剩不多却皆是不堪的回忆……没有人生来就会是强者,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抛弃。景永福不欠景申茂,但他欠她,欠她的不是一个童年,而是一个名字。 既然大福之名名传天下,那就让这个名字真正地名动天下!她曾这样想过,但看见母亲担忧的眼神,她放弃了。 这世上母亲最重。 傍晚,马车进入宽城,停在了水姐早年曾住过的锦山客栈前。只听车前的水姐嘟囔了句,“怎么几年不来,这客栈的生意好到这份儿上了,连停个马车都这么难。” 一人接她的话,“这位大姐,我们马上就搬完了,麻烦您再等等。” 景永福掀开帘子一角,几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他们的车前,看仆从忙碌地从车上搬运物件,应该是家有钱的主儿入住客栈了。 水姐“哼”了一下,算是默认等他们了。就在景永福打算放下帘子的时候,两双小眼睛凑了过来。景永福一乐,就没收回脑袋,陪他们看了。 是时斜阳西下,一树一石都镀了层淡薄金光,一位少年翩然出现。他手持一柄扇子,华服鲜丽容貌精致,年纪在十五上下,与他贵公子身份不般配地亲自跑来对水姐道:“这位姐姐劳烦你久等了,晚些时候请你们吃茶!出门在外,本想图个安逸,倒将东西带多了!” 景永福也猜到他是这几辆马车的主人。华服层叠,手上还拿把装饰性的扇子,这样的人出门能少带东西才怪!等他的仆从们将东西搬完,水姐才有了空间将马车停进客栈里,奇怪的是店家到了这时候还没露面。 伍大厨打开车门,抱下两个孩子。景永福随后跳下车来,搀扶母亲,当母亲站在地上的时候,地面发出一声轻响。景永福回头一看,只见那少年手中玉扇落到地上,一双比女子更美上几分的杏圆眼直直地瞧着若夫人。 景永福心中一寒,提起嗓子喊:“店家呢?这么大个店,没一个人招呼吗?” 几个伙计样的人跑了过来,但站到那少年身后尺余却没了动静。景永福继续喝问,却见那少年收回目光,弯下腰拾起扇子,握在手心对她抱拳道:“这位小哥儿,莫怪招呼不周,现时这店属我管事!” 景永福睁大眼。少年腼腆地道:“我父亲是店东,掌柜的是我家包奴,今日我出游到此,他们自然以我为大。怪不好意思的,才到这儿就给各位添麻烦了!” “原来如此。”景永福暗忖,这少年身上的用度和气派绝非一方商贾之子,而除了失态跌落玉扇,他的言辞举止无不流露出温文的谦和——此子必出自于燮国大世家。 果然少年自我介绍道:“在下司马秋荻,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我姓平。”一听他的姓氏,景永福不由得想到沛王李献,李献的母妃正出自司马世家。她的声音不免冷了几分,“我们萍水相逢,公子不要客气,速速安置我们休息才是个当主人的理。” 司马秋荻忙吩咐伙计引平家人去客房。 掌灯时分,司马秋荻遣人邀请平家人赴宴,景永福拒绝了,她家自备伍大厨,那可是天然居的第一掌勺。 被拒绝司马秋荻并不意外,他嘱咐伙计送去几道小菜,便安生吃自己的小酒去了。吃到一半,仆从却端来了一笼点心,说是景永福回赠的。一笼白嫩嫩粉丝丝的玉兔糕,每个都憨态可掬。 “糯米制,实心无馅。只是看着好看罢了!”另一场合,景永福边说边往嘴里丢了一个。 “那还送给人家?”伍大厨不明白,他烧制的好东西多了,她却送出个中看不中吃的。 “我就是送给他看的。” 小翠歪头不解,若夫人在她身后微笑。景永福懒懒地道:“因为那位司马公子根本就不会吃!” 他就跟那玉兔糕似的。 宽城往西是袁家荡,再往西就没了风景区,回了西上王都的官道。但到了袁家荡后景永福无法再西进,隶王的手下封锁前路,说是契蛮来袭。 景永福的心底涌起不安,而当天下午又遇司马秋荻,她再也无法压抑住繁杂的思绪。 李易出事了!景永福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肃杀。 司马秋荻依然彬彬有礼持着玉扇施礼道:“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 方晓春开的当铺肯定抓到了内奸,接下来呢? “萍水二度相逢,不知道这算不算有缘?公子上次送的玉兔糕秋荻可着实喜欢……” “喜欢就多吃几个……” 轩辕不二审问了奸细,发现了秘密。 “秋荻舍不得吃,放了一夜就失了成色,可惜可惜……” “那就不吃喽!” 会是什么秘密呢? 司马秋荻仿佛发现自己被敷衍了,停了停问道:“平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景永福看了看他手中的玉扇,又看了看他标致俊美的面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李易大概遇刺了!轩辕不二抓获的奸细送不上王都,因为这个内贼根本就是隶王甚至沛王的人。所谓的边境流寇根本就是他们派人假冒的。流寇不是景人,全是地道的燮人!也许司马秋荻本人并不知情,但他出现在此,已经说明司马家族的涉足。 “公子是否在担心滞留此地,耽搁了行程?”司马秋荻琢磨着,他手上有块临行前其父给的金牌,说是路上受隶王下属之阻,可出示而过。要多带几人想来也无妨吧? 景永福莫名地说:“我只是有些愧疚。” “什么?” 景永福转身回到车里。即便遇刺,李易也没那么容易死,但他此次遇刺本可避免。如果她当日肯多动动脑筋,往下仔细想想,多想几个方向,例如,抓的流寇是景人如何?燮人又如何?若燮人是普通流寇如何?不是又如何…… 司马秋荻还在斯文言语,“公子不如与秋荻结伴同行,秋荻家父与隶王也有几分交情,看在家父的薄面上,会放秋荻先行离去……” “多谢。”景永福关了车门,“我们与公子道不同,我们要去烨北平原!” 马车已经远去,司马秋荻还站在那里。他的仆从小心提醒道:“公子,时候不早了!主子还在记挂着呢!” 司马秋荻却苦笑道:“去烨北平原吗?怕是她不想跟我同行。” “娘,大福的头很大。”车里,景永福依偎在母亲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福儿?”若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不知道是错还是对,但是,我觉着内疚。一件分明可以预料到的坏事,却被我疏忽,让它发生了。”如果她真是李易的谋士,那么她还没为他谋划就险些要了他的命。她只想着自身安危,没有顾及他的安危。虽然流寇真相的揭发只是其一,也许没有此事,李易的回程也不会太平,可那样宽厚的太子,如果因为她的疏忽而送命,她就真对不起他。 但她不该找借口。“这是大福的错,是吧,娘?”只有弱者才会以借口搪塞过失。 小翠不解,目不转睛地盯着景永福,阿根面无表情。 若夫人的手抚过景永福的头,宽慰道:“我只知道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再去追究谁错谁对,而是该如何处理现在的事。” 景永福在母亲怀中点头,“所以我要去烨北!” 李易遇刺,回王都之路重重封锁。如果她是他,就会选择与轩辕不二会合。淄留会合可不是个好选择,现在潜伏在淄留的两王势力已全部活络,相反,一直不太平的燮契边境烨北平原倒是个好选择。平原开阔,敌人无所遁形。轩辕不二拥有正规的军队,既不怕契蛮更不惧不可见光的小股势力。从烨北往西走水路折返王都,时间虽然长了些,但尽在轩辕控制范围。 马车外伍大厨嘀咕道:“烨北,那里可没什么吃食!” “有你在还怕弄不出可口的东西?”水姐冷笑着道。 “是是!我没啥本事,就是会做吃的!”伍大厨干笑。 烨北的确没啥吃食,平原上人烟稀少,不像城镇到处是饭店酒肆。但烨北又多吃食,平原上食物资源丰富。 伍大厨聚精会神地翻烤着两只野兔,阿根坐在一旁认真观看。若夫人和小翠摊开包裹,取放餐具。神情恍惚的景永福给马喂了把精粮 这天的景永福,不知道为什么破天荒地换了女装。这是自逃出誉王府后她第一次穿女装,有些怪异和不自在。 若夫人温柔地给她插了支珠钗。小翠只笑不语,阿根扭头看了会儿,然后摇摇头就走了。水姐则说了句:“跟我当年一样俊俏……”伍大厨视若无睹,依然招呼道:“小掌柜的,咱们吃烟熏味重的,还是焦脆香嫩的?” 景永福笑吟吟地向他走去,走了一半忽然惊觉,她即便穿着女装,厨子也压根没把她看成女的。 景永福幽怨地想,你们不赞我貌美如花,至少也要夸下衣服吧! 马不安地踏了下蹄子,景永福从它的大眼珠里看到她身后的汉子。一刹那,后背掠过一个激灵,危险涌上心头。 她转过身,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娘啊,好凶悍的男子!这会儿水姐取水去了,不在附近,只剩一群妇孺,外加一个中看不中用只会拿菜刀的厨子,倘若这人有什么歹意,就得全家抱团死了。 景永福勉强对他笑着招手,“你好!” 第一卷 问卿何事轻离别 第三章 第三章(本章免费) 那男子一身契列萨人的装束,一双淡蓝的眸子咄咄逼人,令人忽视他的实际年纪。看清了他手中握的是什么,景永福的背上不禁冷汗直流。那是一把匕首,匕首上满是黯淡的血迹,遮掩了原有的雪亮锋芒,而男子衣裳上明显留有打斗的痕迹。 此人极其危险!景永福相信他能轻而易举地杀人,并且已经杀过好几个人! 正当她呆立着,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的时候,男子却收了匕首。一副不羁的模样取代了先前的腾腾杀意,他指了指他的肚子。原来,他是被伍大厨烧烤的香味引来的。景永福的神经一下松弛了下来。 男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句听不懂的契列萨话,景永福摇头示意。他又指指伍大厨的方向,于是,景永福便捡了个大男人回来。 “你跟我来!” 男子的相貌威武,令所有人都多看了几眼。男子也颇有意思,目光扫了一圈众人后,停在若夫人身上一会儿,再停到小翠身上一会儿,最后转投兔子,目光就坚定不移了。 景永福暗叹,还好是个贪吃鬼不是个色鬼,没像司马秋荻一样见到她娘扇子都掉了,但是不久后她就知道她错了。 因男子的出现,阿根的目光明显发生了变化。阿根性子极冷,平日极少表达情绪,这时眼神里却分明射出了敌意。 “为什么这么看他?”景永福问他。 他低吼,“他盯着小翠!” 若夫人莞尔。 男子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句话。 景永福试探着问:“饿了?”他这才睁着湛蓝的眼看她,看了会儿依然说了句听不懂的契列萨话。 景永福忽然想起她不会说契列萨话,但可以写,过目不忘的记性就有这点儿好处。简单的日常语,她其实是会的。她正要去找纸笔,这时候,兔子熟了。 景永福一行人目瞪口呆,男子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只野兔。小翠惊讶之极,她吃了一半的兔腿从手中跌落,男子立刻弹丸似的弹了出去,接住了小翠掉的兔腿,嘴里还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仿佛在说,不要浪费。嘴一张一闭,兔腿送进嘴里,没几下拉出嘴就变成一根剔干净的骨头。 众人叹为观止,只有伍大厨发愁,等水姐回来做什么给她? 景永福感慨道:“仅看此人的凶悍,就知契列萨的强大。如若给他们找到一条国体的改良之策,这天下谁还是对手?” 阿根难得地多话,“我也会变得很强!” 景永福笑了,“是啊,你们将来都会很强。” 远处忽然传来水姐的声音,“大家收拾东西,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她还没到眼前,就先吆喝大家伙收拾东西,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伍大厨最听水姐的话,赶忙灭了火,移开木架,收回工具。其他人也收拾起来,只有那个契列萨男子,一把抢过伍大厨预备放起来的兔肉,使劲地往嘴里塞。 伍大厨骂了句:“饿死鬼投胎的家伙!” 水姐来到景永福眼前,凝重道:“前面有不少契列萨人,虽然看上去不像来劫掠的,但还是避一下的好……”她的目光停在那个男子身上,愈加凝重。 景永福也望着他道:“他肯定跟前面的契列萨人有关系,只是不知道他们对他来说是敌是友。” 男子忽然停下了进食,抬头看着景永福,那双明蓝的眼珠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景永福顿时明了,指着他的鼻子骂,“坏人!你分明听得懂我说话!” 男子却不答,又继续啃他手中的半只兔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既然听得明白,就赶紧告诉我们,你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儿?” 但这男子打定主意当一个外国人,又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不答景永福的话只啃他手中美味无比的兔子。原本斑斓的乌爪子这时候已经油亮亮的,也许是他动作大了点儿,袖管口却露出一道暗红。 景永福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一怔。景永福慢慢地翻开袖口,“坏蛋,你身上有伤!” “福儿,我们带上他!”若夫人已经坐上马车,忧虑地道,“如果他不肯随我们走,就随便他吧!” “大福,走了!”水姐催促着。 “嗯!”景永福凝视那双色泽接近于蓝天的双眼,“跟我们走,我知道你听得懂!”但他的反应叫她气愤。他抽回手,继续啃兔子。明明已经吃饱了,还啃啊啃!由此景永福确定,他实际也是个少年。 与他拉扯之间,水姐忽然从马上下来,沉声道:“来不及了,契列萨人来了!” 景永福站直身子,转头看那方向,视线里十几骑漂亮的契种良马逐渐清晰。下意识地,她挡在那个只知道啃兔子的家伙面前,但她又怎么挡得住他的头? 领头的契列萨人是个精悍的中年人,他对水姐点头示意后,说起生硬的中原话,“惊扰诸位,在下是契列萨婆罗族左刀钦克婆罗氏,来找少主。”左刀是契列萨族宗中颇有分量的人物,左刀称主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此人已是族中宗氏认可的宗长。 左刀的眼神一直投射在景永福的方向,她只好识相地让开半步,露出那个啃兔子的家伙,心中嘀咕:莫非婆罗族当代的宗长少主就是这个吃了她一只半兔子的人? 哗啦几声,马上的人齐齐下马,跪在地上。又是几句叽里呱啦的契列萨话。景永福瞎想着说话的内容,无非是,小的保护不周害少主在外吃苦,吃中原人烤的兔子都那么香…… 这位婆罗氏的少主无疑架子极大。他居然理都不理他们,任由叽里呱啦声在耳边此起彼伏,直到最后一块兔肉啃完,他才抓起衣襟擦擦嘴,之后就径直向小翠走去。 阿根挡在小翠面前,却见那男子斜了他一眼后,单腿跪在小翠身前,用他那油亮的爪子握住小翠颤抖的素手,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响在众人耳边,“你等我,等我六年。六年后你长大了,我蒲蒲儿娶你为妻!” 水姐瞪圆了眼睛,伍大厨张大了嘴巴。若夫人死死地拉住冲上前去想揍人的阿根。一群契列萨人交头接耳。景永福看傻了眼。 “少主,走吧!” 蒲蒲儿上马之前,忽然将怀中的匕首丢给了景永福。“这是聘礼!” “啊!”景永福几乎能闻到血腥味,捧在手里只觉得恶心,刚要丢开,却听马上男子追加了一句,“大福,六年后你实在嫁不出去,蒲蒲儿也娶你。” 匕首下落途中出鞘,啪的一声砸在景永福脚上,出奇地锋利,鞋头中刀,还好没有伤着脚趾。 “浑蛋!”景永福破口大骂起来。 豪迈的笑声响起,“六年后到草原来找我,不然我就来抢你们!” 马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疯子!”景永福对着远去的男人大吼。契列萨人哄笑着追随他们的少主拍马而去。 匕首擦拭干净后,小翠死活不接,所以景永福只得带在自己身边。契列萨人的刀子与四年前景国王府的藏刀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是用来杀人的,而后者只能堪堪完成逃亡使命。 聘礼之词,景永福只当他胡言乱语。这么好的一把利器,正适合防身。 经过契列萨婆罗族少主的插曲,景永福不敢继续游历烨北平原,水姐身手再好,保护他们四个人还是有些吃力。所以一行人迅速赶往了烨北西南,在废亭坡守株待兔,等到了李易和轩辕不二。 废亭坡很久以前是有亭子的,但后来亭子废了,就成了废亭,而现在,连废亭也没有了,只剩下矮秃秃的山坡,挡在了西进王都的要道上。 轩辕不二的军队还没有踏上废亭坡,遥遥就看见低矮的山头上,一女一骑而来。不复侍女的装扮,刘寄水一身简练的女武服,不带任何兵器,直入轩辕军,如入无人之地。 “轩辕将军!”刘寄水抱拳,“将军一路劳顿,我家姑娘请将军在此小憩片刻。她有几句话要与殿下相谈。” 轩辕不二早就认出了水姐,问道:“你家姑娘人呢?” “与夫人在前面已经等了几日了。这会儿……”刘寄水忽然笑了笑,“只怕在梦周公。” 轩辕不二眉毛直竖,正犹豫见或不见,却听刘寄水哂然道:“如若殿下不方便,那我家姑娘就不去王都了。这几日连日来游山玩水,燮国的大好江山委实赏心悦目,比起人声鼎沸的王都,还是天地之间甚至于市井之地更适合我家姑娘。” 李易自遇刺后一直佯装伤重,不出车门半步,此刻却掀开车帘,对轩辕不二说道:“将军请稍候片刻,本宫还是去见见这个小丫头!” 轩辕不二沉吟道:“殿下身上还有伤,让则儿陪您过去吧!”轩辕则应了声。 李易换了身衣服,在轩辕则的搀扶下,上了匹马。轩辕不二的副将面有忧色道:“将军,让殿下和少将军同去,是不是人少了点儿?” 轩辕不二大手一挥,“去不得人多,那小姑娘见人多就跑了。”他早就看清废亭坡的地势,即便生生地冒出几个歹人来,也讨不着便宜。 “究竟是哪里来的小姑娘,莫非……”副将仍在东想西猜,那边刘寄水已经慢慢引马而去,后面两骑紧紧尾随。 山坡到顶,往下可见一辆马车静静地停着。车前一个男子蹲在地上,一个男孩正看他摆弄食材,一派宁静,只有风过杂草的轻颤。 景永福其实并非摆架子睡觉,她自从换了女装后,奇怪的事就接连发生。先是撞见那个贪吃兔肉的浑蛋,没几日,一直迟迟不来的葵水突然来了。若夫人说她长大成人了。长大成人意味着,她很困。 过了很久景永福才醒来,懒洋洋地问了句:“伍大厨,我们今天吃什么?” 若夫人忙对她道:“殿下来了,等你等到现在!” “哎哟,对不住!”景永福的头脑逐渐清晰,“请殿下上来说话。” 车门打开,李易脸色苍白,在轩辕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景永福凝望他许久,心底某处动摇了,这人伤着还在马车外等她许久,一直没有喊醒她。他以尊贵之躯如此待她,这次她真的动摇了。 “真是太失礼了,竟叫殿下等了那么久。我给殿下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福的母亲,这位是小妹平小翠。” 李易的目光在若夫人身上一晃,没有看小翠,直接停留在景永福的脸上,“你有什么要跟本宫说?” 景永福上下打量着他,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便道:“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拦一下殿下罢了。” 李易顿时眼光凌厉,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你既然来了,也不说点儿什么吗?” 景永福没有立刻答他。他站起,“那本宫走了。”顿了顿又道,“平大福,本宫感谢你助轩辕将军捉到了奸细。此地不安全,你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见李易转身,她连忙道:“殿下且慢!前路坎坷,殿下如何而去?” 李易道:“本宫的手下再不济,拼死护主的忠勇还是有的!” “殿下既然未受重伤,那殿下的兄长自然也就没有加害于殿下。” 李易慢慢地转回身。 景永福道:“殿下既然平了边境流寇,急于得意归朝,那大福就祝殿下一路顺风。” 李易张口,半晌,只道一个字:“你!” 景永福忽然低头,柔声道:“大福多次冒犯殿下,但殿下恩德从不曾计较。还请殿下坐下,听大福一言。” 一片沉闷,过了很久,李易才坐回景永福面前,神情复杂地说:“你究竟要我如何?” 景永福转头望向窗外,隐约可见轩辕的军队。 “殿下,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您看外面那么多将士,他们是燮国的忠勇之士,一腔热血只愿撒在疆土,而不会是王室夺嫡上。”她转回目光,“您一人身上担着燮国无数性命!” “可是我不出手,也会有人逼我出手。”李易沉痛地道,“你知道他们派了多少人刺杀本宫?你知道我这次出行带了一百零三人,此刻还剩多少?只有二十九人,其中十四人恐怕这辈子都只能靠朝廷养活了。罢了,和你说这些又有何用?你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安排死难者的后事,和处理伤患,延迟了他的行进速度,不然他只会走在景永福前面,断不会被她等到。 景永福的心猛地一抽,那份负疚感就更加深重。本可阻止的事情,却被她忽略了。这一忽略,就是七十四条人命,还险些害了李易的性命。 “本是手足同根,可我念着亲情,他们谁又会念这兄弟之情?” 小翠被他悲伤的神色所动,小手紧紧地抓住若夫人的衣摆。她与阿根一胎同胞,自懂事起阿根就对妹妹珍爱无比,她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谋害手足的兄弟。 “我虽侥幸逃生没有负重伤,可我这里被伤了!”李易手指胸口,吐了口浊气后,他低低道,“很久以前就开始伤了,但这次,更彻底。”既然说了,他就说到底,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对这个黄毛丫头说那么多。 景永福叹了口气,问:“请问殿下您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燮国呢?”她本来是打算远离他的,有多远就离多远,但是他感动了她,所以景永福下定决心要报答李易的知遇之情。以她的年龄和身份,当日在天然居的说话有点儿可笑,可李易从来没有轻视过她,所以这一次也不会。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扮演李易生命中闪过一下又倏忽而逝的过客,她想要帮他一把,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李易仿佛领悟了什么,眼神发亮地盯着景永福。 “殿下想要一个强大的燮国吧?”景永福说出他心中的答案,“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称霸当世,一统天下。这是最好的。而兄弟不齐心,弑王除患,守个自家江山还是容易的,不过逐鹿三国,那就算了。 “兄弟死的死,颓的颓,即便九五之尊可呼风唤雨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或者,好一点儿吧,活下来的也许心不甘情不愿,但至少有点儿牵绊也有点儿趣味。抑或,再好一点儿,想到日后可分享的江山版图,想到将来更安逸的选择,总比日夜操心操肺或者族灭家亡强得多吧!” “平大福!你为什么帮我?” 景永福哑然,不知如何回答。原先她只想先过好自己的日子。近的来说,她不想再发生令她不舒服,而让他人无辜送命的事情。远的来说,燮国不安生,她与若夫人和身边的人也不得安生。这就好比为省力,就得先做些不省力的活儿为以后的省力做铺垫。比如为逃离景王府一时的省力,她就得和若夫人先做几个月不省力的活计。 “你想要什么?” 景永福忽然失笑,“我想要什么?想要财富,我想自己努力挣钱也许可以成为巨商。想要荣华,嫁给你做个后妃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前提是殿下不嫌我没有倾国之貌。不过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殿下,我还小。我想先幸福地长大,然后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李易听到那句“嫁给你做个后妃”不禁心弦一动,但面上依然沉静,他问:“那是什么?” 景永福思索了会儿,道:“小时候,我曾经在跳舞的时候想过,自己也许是只鸟。飞翔在天空觉得是那样自由,身体仿佛就像风般轻盈。”但是父亲来了,她跌了下来。 “你……还会舞蹈?”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景永福浅浅一笑,拉住若夫人的手,“飞得再高,也没有在娘身边快活。”空中的滋味再美,都是缥缈的,而脚下的土地才是最可靠的存在。而无论孩子飞多远,母亲的臂弯都是她最温暖的归宿。 “我祝愿殿下顺利登基,但只到这里为止。” 若夫人微笑着点头。只要孩子想做的,做母亲的都会默默支持。景永福微微愧疚地对若夫人道:“娘,等事情完了,我们再去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儿安生。” 李易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对母女,神情复杂。 这一天午后强烈的阳光持续到傍晚,很多燮国将士都看见他们未来的君主,当时的太子殿下,亲自引一辆马车回归队伍。奇怪的是他没有骑马,而是走在马车前,轩辕则紧随着他。马车前坐着一个高大的女将,女将身旁是个平庸窝囊的男子。马车门关着,里面据说坐着一位美丽无比的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 李易轻手轻脚地走着,所过之处,军士静默。 后来李易登基,将废亭坡更名为下马坡。 简单的军帐之中,轩辕不二坐在主席,李易次之,景永福坐在末席,轩辕则伫立一旁。寒暄之后,景永福的第一句话就是,“依在下看来,我们不必急于回王都。” “哦?”轩辕不二自然要问个究竟,但被景永福先问了。“在下想知道方大人开了当铺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李易虽知情,却属耳传,首先景永福需要掌握最准确的情报。 轩辕不二大致讲述了一下。开当铺的次日方晓春就逮到一形迹可疑之人,拷问出贼人落脚之地后,轩辕军大获全胜。匪首虽死,但其尸身上却搜出了隶王的信物,加之喽啰的口供,确定了长期骚扰边境的流寇并非景人,而全是出自皇子授意的燮人。用意一是将轩辕不二——目前燮国最具能力的将军且是轩辕一族的族长调离王都;用意二是引诱李易亲自前往,伺机谋害。轩辕不二知情后迅速押运歹人西进,在半路上救下了李易。两人会合后因隶王打着契蛮来袭的旗号封锁官道,只好北迂烨北平原。 景永福再问:“殿下遇刺,与将军得胜,孰先孰后?又差多少时日?” 李易倒吸一口冷气,“只差一天。将军前脚抓住那帮贼子,本宫后脚就遇刺了!” 轩辕不二沉声道:“确切地说,只隔一夜。” 景永福思索片刻后点头,“既然如此,就更不必回王都了。”诚然,边境流寇被擒是李易遇刺的诱因,恐怕回王都的路上也被布置过了。李易死了自然再立太子,如若不死,就把轩辕一族连根拔起。而即便没有流寇扫平之事,李易都难回王都。只是对方不想让他死在自己掌控的地界上,所以才没有在来路上动杀手。 李易并非俗子,轩辕不二更不是莽将,听景永福这么一问也已想到了这些。 良久,李易叹了声,“有此智谋,他不愧为我大燮皇子!”这里的“他”指的自然不是隶王。 他转了语调,却是真挚的,“如若没有大福,本宫和轩辕将军还真要往套子里钻去了!” 景永福暗道一声惭愧,没有她,他们也不见得死。以轩辕不二在燮国的威信,最后结局如何还两说,只是她多此一举,想叫他们更顺利点儿罢了。 “这是一盘活棋,对我们而言是,对他们而言,亦是。”景永福郑重地道,“但是,这棋走下去,不会有赢家。有,也不是燮人。所以,我们该把它推了。” 李易和轩辕不二的炯炯目光忽然让景永福记起,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的脸微微发红。 李易没有让景永福失望,他道:“好,本宫推了。让一切从头来过。”后来景永福才逐渐发现,这人不仅心思细腻而且胸有城府。 当下,一夜长谈,景永福最后疲累地睡着了。她已经说了她的判断,接下去如何打打杀杀,还有燮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与她无关。李易轻手轻脚地抱走了她,将她送回了柔软温暖的被窝。 燮国王都,太子府邸容易府。 李易的亲随为景永福打开车门,从马车上下来后看到这个名字,她不禁咧开了嘴。容易府?容下个李易,还真是容易啊! 容易府附近的人不少,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她,她一一扫过众人。眼前的容易府门卫一点儿面子不给,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的绣花鞋。迎接的管事脸上笑眯眯的,却不时以眼神向她身旁的李易亲随发出疑问:这是谁?旁边滞留的行人静静地观赏着她的衣裳,身后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痞子最有眼光,凝神望着她的头,仿佛呆了。 景永福只是被刻意打扮过了,脚上的鞋出自王都名鞋坊,头上的凤钗金花是她现在暂时的主子大方所赠,身上的衣服也是根据他的品位特别赶制的。 没有人看景永福的脸,她有点儿郁闷。为了配合需要,她已经连剃带拔地少了好些眉毛,脸都刷了层粉,甚至连嘴都抿过好几次红纸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也许她的容貌真的不怎么样,连契蛮的浑蛋都担心她嫁不出去。 “这位是平姑娘。”李易的亲随轻声介绍。 管事这才仔细打量起了景永福。 李易的亲随补充道:“殿下吩咐,不可怠慢了平姑娘。” 管事似乎有点儿纳闷,但还是非常恭敬地弯了下腰,“姑娘请随我来。”门口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 容易府与幼时景永福居住的誉王府邸截然不同,不提两国建筑的风格不同,即便是院舍的格局都差别极大。随着她逐渐步入,管事看到她后为何会疑惑的答案也渐渐浮出水面。 她步入了一个男人的世界,整座容易府没有一个女子。景永福不敢说自己是第一个踏入容易府的女子,但肯定是仅有的几个之一。路经之处,所有人行侧目礼,表情同管事。 她很快明了这里是李易的一座特殊府邸,相当于一种机构,堂堂燮国太子不可能没有专属工作场所和专属工作人员。她没有被装扮成男子而是一身纯女性的打扮,已然是李易对她的尊重,只是李易对妆容和服饰的品位比她好不了多少。 接见她的是李易手下最出名的谋士薛桐颐,其人三十上下,服饰简约,平易近人,而开场的几句话,更说得十分漂亮。 “平姑娘,我叫薛桐颐。姑娘既然来到容易府,就是殿下相中的人。姑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对我说。只要不太难办,我都会满足姑娘。” 这话里包含了许多内容,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已然明了景永福带来了李易的嘱咐。 “薛先生客气了。”景永福施礼道。 清茶送上,景永福将淄留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他冷静地听完,道:“依我之见,也是不要那么快回王都。” 品了口茶后他又从容地道:“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殿下也是一时气急,毕竟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亲随,换了谁心里都不好受。好在,现在殿下冷静了。死者已矣,该考虑的是如何对得住死者的英灵。” 景永福凝望着他,惭愧自己不能算作真正的谋士,眼前的人才是。对于那七十四条人命,她首先想到的是内疚,而他想的却是如何收拾好局面。 “不过殿下总要回来的。在他回来之前,不知平姑娘打算做什么?” 景永福收回杂念,笑道:“我想见一下迪王。” “哦?”薛桐颐起了兴趣,“见一下置身事外的迪王?” “想必今天有个小丫头进容易府的事,诸王一会儿便都会得知吧?这丫头才进容易府就拜会了迪王殿下,一定非常有意思。” “是非常有意思……”薛桐颐笑了笑,“我会为姑娘安排好。” “听平姑娘口音,是景人吧?”他忽然转移了话题。 “是。”景永福将半真半假的身世又阐述了一次。 “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哦,我叫平大福。” 薛桐颐只是惊讶了一下,转瞬他的惊讶便烟消云散。“今夜为姑娘洗尘,届时会将姑娘介绍给各位府中贤士。” 景永福道谢,与薛桐颐告别。因为话到这里就够了。 容易府多文士,大多数文人即便在俗世中打过几个滚,染了几分尘色,却依然无法掩饰骨子里的清傲,而薛桐颐属于少数极个别人士。 男人的世界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女人,不被丢出去已经不错了,不能计较态度。景永福如是想。 这一过场,乏善可陈,吸引景永福的倒是容易府历年来搜集的各方面的资料,她囫囵吞枣似的硬记下不少。 次日上午,景永福按照计划去拜见迪王,顺便一览了燮国王都的风采。轿子在宽敞繁华的大街上不疾不徐地行进,沿路不时出现高大肃穆的燮国建筑,面容平和的行人小贩行走其间。这使她断定,燮国确实比景国富强。看一个国度是否繁荣昌盛,只要看它的民众的衣装举止就够了。除了烨北平原人迹稀少,从边陲的淄留,一路西行到王都,沿路上的乞丐她就没见过几个。 她正感慨着,轿子停了一下,却不是到了地头,而是又被人挡了,挡路的居然还是司马秋荻。景永福从轿帘下看到他换了身雪白绸服,依然手持只有装饰性的扇子——换了把白色羽扇,司马秋荻飘然步入一所豪宅。 景永福的轿夫换了个方向,从边上绕过。她放下帘子,心想司马秋荻不该比她晚回王都,显见半路去过别处。他去哪里了,她却懒得想,也无从猜测。只确定他进的宅子,肯定是他司马家的重要府邸。 景永福能顺利地进入迪王府,一半归功于薛桐颐在府宴前就遣人下了拜帖,安排妥当了见迪王前的诸事,而另一半大约算是运气。 燮国并非任何一个皇子都能封王,即便不是王爷,也不是景永福这样没有身份的人能够随便见的。而迪王,更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见的,原因众所周知。可是府宴后薛桐颐颇有几分怪异地告诉景永福,迪王愿意见她,并且就安排在提出约见的次日上午。时间很紧,所以景永福一大早起床,就开始恶补燮国的宫廷礼仪,这叫她多少念及李易的好处。她一个民间女子,几曾在他面前中规中矩过?张牙舞爪倒没少过。李易能一忍再忍,着实令她佩服。 宫廷礼仪其实景永福并不陌生,她很快就完成了课业。依然是那身紫衣,配备标准行头,薄施脂粉地去了。 迪王府是正式的王府布局,正门后是宽大的院落,穿院后是堂皇的前厅、雅致的后厅,然后是九曲精致的走廊,跨越人工开凿的湖泊,而后是更大气瑰丽的主厅。 最后景永福停在后花园环门前,引见她的下人道:“姑娘请在此等候,小的前去通报。” 景永福并没有久等,下人很快就出来,引她进入秋季少见的花开内院。她粗粗地浏览一番,眼前都是秋属花卉,可想而知,迪王府还有另外三季的花园。 浓郁的花香,斑斓的花姿,不知什么样的主人才能相配。早在景国景永福就听说过迪王李菲的大名。据说李菲的母妃杨怀莹国色天香,而他继承了其母的容貌,十五岁时就被誉为燮国最美的男子,以至于杨家的门槛经常更换,其因不言而喻。 所以迪王轻易不见客,更不愿会见女客。 景永福见过李易的英姿勃发,能想象得出他的兄弟也一样风采出众;她也见过司马秋荻的精致文秀,可以想象燮国贵公子的谈吐气质。但见到李菲后,她才知道李易也好司马秋荻也罢,甚至她以前见的所有的人,在外貌上都远不及迪王。 燮国贵族花园的风格多是柳暗花明曲中通幽,迪王府也不例外。侍从带着她绕过几处落英缤纷,这才露出亭轩一角,红漆绿瓦,飞檐雕兽。再往前几步,可见一个年轻男子的侧面。他斜倚画柱,额头上挂着一串深红玛瑙,丹凤细斜星眸深邃,挺直的鼻梁下是两片薄而冷酷的唇,身上披的是件深紫色暗纹长袍,里面是对襟的浅黄色绸衫,颜色强烈对比下,更显肌肤晶莹剔透。只是一个侧面,景永福就确定他的容貌名不虚传。 在上午的明光里,迪王粉色肤质下略显淡青的血脉,那是他搁在栏杆上的一只手。修长的手指,蓄着长而洁白的指甲,却无言地述说着一个事实,手的主人其实非常强大。如果迪王真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他的手只会白皙柔嫩,不会显经露脉。 大约还有十步的距离,他慢慢地转过了头,几缕细发被风拂过,带出一种令人难以收目的磁力。虽然实际上他的眼眸是懒散冷漠的,但那斜吊的丹凤眼角却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微笑。 在这样的容貌前,景永福只能自惭形秽。美得叫人不敢多看,因为太美的东西,有的不能奢望,有的更是危险,而她不是来看美男子的。她低眉垂目,规矩地行礼,而后默不作声。 侍从躬身而退。景永福站在亭轩外,李菲坐在里面。李菲的目光在景永福的脑袋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以同美貌匹配的声音清冷地问道:“你就是平大福?” “是的,王爷。” 李菲没有马上问下去。一阵微风吹来,景永福脑袋上的视线随风而去。她站了会儿,也不管失礼,抬起头望着他。这个迪王很奇怪,美得叫人惊奇,怪得叫人不解。 过了很久,那清冷如幽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求见我?” “是的,王爷。”景永福再次回答他无意义的发问。暗想:她叫什么名字,拜帖上写着,她不来见他,送什么拜帖?正常的人该问她,你为什么来见我啊?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啊?显然,迪王是非正常的。 李菲又没了声音,眼眸虽然停留在不远处,但她觉得他什么都没看。他在神游。 又过了很久,李菲结束了召见,“既然已经见了,那你就回吧!” 景永福一怔。难道迪王的智商和容貌不成正比?把她当作慕他美色前来瞻仰的一员,瞻仰完就打发掉。但见李菲转身拂袖前,眼中的那一丝玩味,她立刻惊觉,他哪里是在敷衍她,而是配合了个彻底。 她来见李菲原本就是打算扯淡的,李菲不过是将无聊的空话省略了。直接开头,跳到中段,利落地结尾。 景永福在心底叹了口气,既然李菲猜到了她的来意,又配合了一场接见,那就是默认目前支持李易。于是,她对着他离去的翩然身影,发自肺腑地说:“多谢王爷!” 那背影顿了顿,倏忽消失了。前一刻还见他凝固的姹紫流光,后一刻花颤人已去,只有风如故。 他竟露了手轻功! 如果景永福是个涉世未深,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少女,见到这么个绝世男子,又是王爷,又身怀上乘武功,不倾心才怪。但景永福不是。虽然对迪王的美貌不可能视若无睹,但是她眼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他的厉害。 归途路经撞见司马秋荻的豪宅,景永福突发奇想,去见下司马秋荻。 下轿后,景永福如愿地又收到各式精彩目光。从昨日抵达容易府开始,就有人盯上了她。那个十八九岁的痞子就是其中之一。 “姑娘找谁?”门卫见她衣着光鲜,身上“配件”齐全,客气地发问。 景永福笑吟吟道:“本姑娘来找司马秋荻!” 门卫倒是问得清楚,“敢问姑娘找我家公子何事?” 景永福笑得更甜,“他答应过我要请我吃饭!” 门卫狐疑着问:“姑娘认识我家公子吗?” “你去告诉他我姓平!” 后来景永福为此追悔过无数次。如果说惹上迪王是不得不为之,那么惹上司马秋荻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司马秋荻又换了衣裳,竟是一身无论王宫民间都少见的橙色系衣裳。琥珀帽,橙衣红巾,衬得一张脸更显富贵标致。他手上照例拿着一把扇子,这回是把檀香薄木扇。不过在景永福眼中,他更像一只插了个牙签的大橘子。 司马秋荻满面笑容地从宅子里跑出来,看到景永福身后只有一个单人轿,那笑容就减了几分。 “就知道是你!上次宽城匆忙一别,你不是说去烨北的吗?” “司马公子,我去了烨北就不能来王都吗?” 司马秋荻忽然反应过来,“平……平公子,你怎么穿成这样?” 景永福听见自己从牙缝里发出的声音,“穿成这样你都叫我平公子?” “失礼失礼……”一叠声的谦辞,扇子在景永福眼前晃来晃去,“平姑娘,都是秋荻我眼拙,平姑娘千万不要生气。秋荻给你赔不是了。” 一旁的司马宅门卫瞪圆了眼珠。景永福看到门口围观的人多起来了,赶紧拉了司马秋荻就走。 “走了走了,吃饭去!” “平姑娘……”司马秋荻挣脱景永福的手,微红着脸道,“姑娘别拉着秋荻,秋荻怕影响姑娘名声……秋荻自己走……”说话声越来越小,也不知道谁是姑娘,谁是大爷。 司马秋荻的随从们大开正门救了场,驾着宽敞华丽的马车一出,司马秋荻就恢复了贵公子的风范,檀木扇一展,“平姑娘请上马车。” 这天景永福的行程据说被很多人记录在案,后来她在迪王那里看到了这张行程表:“辰时二刻入迪王府,巳时末刻出。午时初刻见司马秋荻,二刻随同司马入应家菜馆,未时三刻出,末刻游玩荣光湖,申时三刻归。又与司马于酉时一刻入放鸽楼用了晚膳,亥时初刻归容易府。” 司马秋荻虽不曾踏遍燮国的一山一河,但生在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竟不冷场三江五海地扯个没完没了,加之他与景永福年龄相仿,所以这一天出了迪王府后,景永福过得非常惬意。迪王带给她的压力一扫而空。男人太漂亮又聪明实在讨厌。好在有一个既有钱又有趣,外表还俊俏的贵公子陪着玩,她忍痛少的那些眉毛总算值了。本来眉毛就散淡稀疏了,还给拔成弯眉,幸好发现得早,不然拔成柳叶眉只有细细的两道,她哭都来不及。 司马秋荻原本约好景永福继续游玩,而景永福也觉得他还没尽够地主之“谊”,但公事来了,私事只能先推到一边去。 景永福拜见迪王的第二天,迪王就大驾光临,回访她来了。事前李菲没有任何通知,直接找上门来,仿似吃准了天下没有敢拒绝他的人。 也许天下还真没有几个敢拒绝他的人,至少景永福不敢也不能。在李易未归之前,她需要制造一个假象,迪王肯回见她,正求之不得,所以她只好忍痛吩咐容易府下人通知司马秋荻改日再玩。 容易府没有迪王府那种精心到奢华的花园,但干净整洁的庭院不少。薛桐颐遣人引迪王去的正是这样的庭院。 景永福匆忙赶到的时候,一身素雅的迪王就宁静地伫立在树下。她不得不暗叹一声,这个男子生来就是为赚女子芳心的。 景永福很想想象在几棵几乎掉光树叶的老树下,一个惨淡青年在等候命运的安排。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淡青色衣裳一般人穿着都黯然无光,但眼前的人配一支青玉发簪,以他本身的光芒带出了青色流波。淡青色长袍及地,外罩一件墨绿暗纹的无袖长衣,腰后别一把短剑,整个人透出一股高山青松的隽永。 一枚枯叶缓缓飘落,他摊开手,叶子就落到了他手心。他侧过头来,清凉的声音潺潺响在院落里,“平姑娘,轮到本王回见你了!” 景永福走近,施一薄礼,正不知说些什么,他已转回头去,悠然道:“见多了绮丽,初见这寂寥清净,倒也不错。” “是的,王爷。” 又没了下文。他不说话,景永福只能等。在等待的时光里,景永福只能像观赏景观一样欣赏他的美色。迪王不仅貌美,而且非常会打扮自己。如果说司马秋荻是色彩丰富的,那迪王李菲就是风姿独特的。一般男子即便有他那等姿色,装扮起来也会失之阳刚偏于阴柔,但迪王却完美地展现了自己的男子气度和身为皇子的尊荣。 过了很长时间,李菲才开口道:“明日午后,平姑娘到本王府来一趟。” “是的,王爷。”景永福忽然发现有时候话说得少,嘴是轻松了,但脑袋却很累。迪王的主动邀请她该受宠若惊吗? 第一卷 问卿何事轻离别 第四章 第四章(本章免费) 就在她想到,为什么两次对话都是她在回答“是的,王爷”,迪王的结束语来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儿见。”李菲转身飘然而去,留下一个嘴角微微抽搐的人在那里发呆。 迪王李菲,其貌妍胜桃李,其性精怪冷僻,这是燮王李和裕的御笔判词。景永福从容易府薛桐颐手上得到的资料也大体如此。年纪仅次于李易的李菲,因貌得名,也因貌养成孤僻的性子。自小不喜与人结伴,年及弱冠都不愿娶妃纳妾。但李菲天资过人,武艺精通,其剑术上的造诣更是得到了其师——燮国武林泰山北斗之一的铁剑盟主庞龙的赞誉。 研究完资料,景永福对薛桐颐道:“隶王从军,沛王控人脉,而迪王看似抽身物外作壁上观,实则却手握民间绿林的力量。” 薛桐颐疑惑道:“铁剑盟确实乃我燮国最大的武林二枝之一,但绿林人士再强也无法与正统军队相提并论,何况庞龙与迪王只有师徒之缘,他很少来王都,而以迪王的性子,也不会跟任何人亲近。” 景永福叹一声,“正是看不出他有夺嫡的明显野心,所以他才最危险。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薛桐颐称是,却忽然笑道:“如此说来,平姑娘也是危险的人呢!因为我现在也看不透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吗?”景永福打个哈哈,“无害无害,绝对无害!我身为小女子,野心太大会很不幸,其次我又不是皇亲贵戚,我于权力的漩涡,只是过客。” 虽然景永福在帮李易获得燮国君位,但是她并不乐意亲眼看到燮国日后强大起来统一天下,更不愿见到燮国攻打景国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生父对她再不公,她也是景人,她没有一天忘记过,景国是她的国家。有一个事实有些残酷,若论出身,景永福还是景国的公主,即便这公主是天下闻名的痴儿。 “差点儿忘了,有件好事要告诉姑娘。”薛桐颐转移了话题。 “哦,好事?” 薛桐颐惭愧地道:“平姑娘虽然年纪小,但住在容易府着实有些不便,一方面这里没有女仆照料你,另一方面府里的众多文士先生也颇觉不适,所以殿下嘱咐我为姑娘另安排住处。” “这是好事?” 薛桐颐微微红了脸,“是的,因为殿下过几日会将平夫人及平府家人送来王都……” 景永福眨了下眼,问道:“还有呢?” 薛桐颐的声音低了许多,“姑娘将以太子姬妾的身份入住新居。” 景永福在脑中飞快地思考,却听薛桐颐急着为他主子辩解,“殿下说委屈姑娘了,待大事定夺后,一切定随姑娘主意。殿下还说,以姑娘识大度的胸襟,一定不会为虚名所缚。” 景永福沉吟道:“你回殿下,如若他肯当众宣布娶一个名叫大福的女子,我就担了这虚名。”既然要担一场虚名,她就要把李易拖下水。让燮国上下甚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燮国的太子殿下,迎娶一名名叫大福的景女。她赌李易丢不起这个人! 薛桐颐一怔,忽又拱手道:“如此我就向殿下据实禀告了。” “烦劳薛先生了。” 若夫人他们到达王都的三天前,景永福可算是整个燮国最招女子嫉恨又最招女子羡慕的人了。那日与司马秋荻一路游玩,就承受过无数少女神情各异的目光。当时的她还有那么一份得意和虚荣。不错,一只花哨大橘子在陪她玩,虽然她不是美人,还少了不少眉毛,但是,当身边的人换作是迪王李菲,那就不是只受年轻姑娘们的瞩目了。迪王的魅力是不分男女老少全体通杀。 蒙迪王亲自召见,景永福再次来到王府,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头换面,一洗李易为她特制的形象。在李菲侍女的装扮下,她摇身一变勉强成了个美人。 翠绿色贴身柳叶服,外罩一件白色过膝开襟镶边外衣,金丝白缎鞋面,这让景永福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小翠身上柔弱纤美的味道。头饰是一柄小巧玲珑的碧玉扇,后来被司马秋荻看到,眼珠子就再也转不开了。不施胭脂,唯独在额头上轻点鹅黄状如半开芙蕖,对着铜镜,连景永福自己都不相信那小美人是她。 她正惺惺作态,背后传来李菲清冷的声音,“如若眉毛似先前散淡,你这样子也算别有风致了!” 景永福装作没听见,转身施礼,“见过王爷。” “免了那些虚礼,以后就这样。” “不知王爷召见,有何要事?” 李菲走近凝视她的脸,答非所问地道:“不看这双眸子,你也就是个寻常丫头。可偏偏就是这双眸子星光点点,叫人无法忽视。”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李菲,景永福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但是她没有逃避。 “大福大胆,请教王爷,是要这双眼眸看还是不看您?”纵然迪王美若天仙,可景永福并不吃美色这一套。 但是景永福没拿准词,李菲突然向她伸出手来,两指指向她额头上那点儿鹅黄,长长的指甲几欲触到她的肌肤。 “你信不信,凭这句话本王就可挖了你的眼珠?” “王爷在试探我吗?若真要挖了大福的眼珠,指头还会点在额头上吗?”话虽如此,景永福的后背还是出了层层冷汗。往后还是说“是的,王爷”比较安全。 李菲薄凉的嘴唇两侧上翘,现在她觉得他那种笑有点儿可怕了。 那只手逐渐下移,指甲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她顿时呼吸沉重,要知李菲身具上乘武功,他只需加一分力道,她的鼻子就会被他划成两半。 “小丫头,还是怕的吧!”冷不防,她的下巴被他抬起。 景永福识相地垂目,“是的,王爷。” 李菲收回手,笑了两声,那分明悦耳的声音却让景永福揪紧了心。 “跟本王走。” 景永福乖乖地尾随,暗叹若李易见到在他跟前嚣张的她只能在迪王面前吃瘪,是幸灾乐祸还是该检讨御人之术不如其弟呢?其实李易有求于她而她无贪他之心,而迪王她有心图他他却无求于她。状况是完全不同的。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李菲动静那么大,其行径不仅与司马秋荻如出一辙,更有甚者,大盖王都所有贵族锋芒。可谓迪王一动,整座王都风生水起。 第一日,吃吃喝喝。 第二日,曲艺升歌。 第三日,游船惊梦。 以王爷的豪华排场,百骑开道,去任何一处都是先清场,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香车美人尾随俊美王爷粉墨登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景永福每天都被杀了千百次。 今天是第三天,李菲带她游赏荣光湖。这是她第二次游荣光湖,与前次相比心情大异。尽管随行的侍从数量提高了百倍,待遇越升了不止一个级别,身边的男子更是……没有得比。可她宁愿跟大橘子坐在船头,放肆地赤脚踏水,然后看橘子熟透。 李菲只顾挥毫山水,寄情箫管。偶尔问景永福,她就恭敬地说:“是的,王爷。”因为她要眼珠子更要脑袋。李易打扮她,只要点儿眉毛,李菲打扮她,虽然暂时还看不出要什么,但他若要,肯定比眉毛更狠。 长久的沉寂容易犯困,何况午后阳光温暖,水波催眠。景永福倚在栏杆上渐渐迷糊,反复挣扎在现实与周公之邀的边缘。 李菲画完一幅画,抬眼看到她的模样,便掷了支笔,彻底丢醒了她。 “过来看本王的画!” “是的,王爷。”她打了个激灵,靠过去看,嘴上送上几句赞词,“好画,笔厚墨酣,水色淋漓,特别是远山轻云,淡淡几笔,反衬出水韵悠长。” “倒有几分眼力。”李菲冷淡地说了一句。 景永福虽与画艺无缘,好歹受若夫人的熏陶,评判画作的能力还是有的。可接下来,她的不幸降临了。 “你来画!” “唉……”她叹一声,果然不能多说,“王爷,我不会。” “笔在你手里。”李菲丹凤眼一斜,射出灼人的光芒。 “王爷,我真的不会。”她双手将笔奉上。 浑厚的力量自她手腕传来,李菲一只手扣住她,另一只手强迫她握住笔,不容拒绝地命令道:“画!” 可怜的景永福只能再答:“是的,王爷。” 李菲让出座位,随侍送上花茶,他端着茶杯,斜睨一眼,冷冷道:“还不快画?” 景永福苦着脸看了一眼面前的素白画纸,再看手中这管宫廷制笔,心道,不是我要委屈你们,实在是迪王要我糟蹋你们。追悼了一番纸笔后,她望了望面前气定神闲的李菲,咬牙问道:“可以不画景,画人吗?” “画!”李菲开始品茶。 “那么献丑了!”景永福开始涂鸦。画人可比画景要求高,不过她能画的大约只有人了,至少她画过,她给水姐画了二十幅武功修炼的动态人物图。 “好了!王爷!” 李菲的茶还在嘴里,差点儿喷出来,勉强咽了下去后问:“这么快?” “是的,王爷。” 他走过来一看,那长指甲又指着她的鼻子问:“这是什么?” 景永福解释道:“回王爷,这上面一个圆圈是脑袋,一竖是躯干,躯干上面一撇一捺是两只手,下面一撇一捺是两只脚。” 那指甲在景永福鼻子前轻轻晃动,好半天才收了手。她看他,他也看她。半天,李菲才转过头不看景永福,飘逸的长袖旋过她眼前,压抑的颤抖的修长身躯,过了好久,才爆发出类似筝弦激扬的声响。 李菲在大笑。景永福沮丧地想,画得糟糕,取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 李菲笑罢,悠悠地道:“能将本王画成这样的,能有胆子画成这样的,天下再无第二人。” 景永福一手遮在额前,“大福汗颜无地。”他以为景永福画前看了看他,这画的便是他。这真是个要不得的误会! 几天来一直清冽的声音有了温度,“你会弹琴吗?”她现在几乎能确定,他在耍她! …… 迪王的笑声时不时地回荡在风光旖旎的荣光湖上,以至于当晚就碰巧在湖峤春华阁上遇到了沛王李泫。 能在迪王清场后还踏足的,整个王都没有几人,沛王李泫就是其中之一。论起气势来,李泫没有李易的轩昂和锐利,谈及长相,也难比李菲的耀人夺目,可李泫的身上却有一种叫人如浴春风的和煦,令人见面难忘。如果不清楚他的底细,很容易被他优雅不带半点儿倨傲的温和所感染,这也是李泫在燮国长袖善舞的一个主要原因。 李泫身着一身剪裁精致华丽而不失夸张的宝蓝长袍,将侍卫留在阁外,只身前来,一声亲热的“六弟”,便融入了迪王的夜宴。 景永福自他出现便起身,站在一旁聆听他的寒暄。有种人在开场几句话时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沛王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难得今天六弟也想到来此处游览,正与王兄灵犀相通。”李泫打趣道,“要是每次都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更好了!” 李菲依然清音而道:“王兄整日为父王上下奔波,要是每次都与菲想到一个地儿,那就不是王兄了。” “说得好!”李泫略带埋怨地道,“六弟也该多出来活动活动,一可为父王分担国事,二吧,就是不为父王,至少也得为自己活络活络,整天闷在府里,为兄还真怕六弟闷坏了。” “这不是出来了吗?”李菲淡淡笑道,“来,菲给王兄介绍个有趣的人。平丫头,过来。” 李泫的目光早在进来时就打量过李菲身旁的小女子了,这时更加看得仔细。 “这位姑娘是谁?” 李菲凉凉地道:“王兄不知道啊?她是太子殿下容易府新来的人,可有趣了!” “啊?失敬失敬。”李泫对景永福道,“容易府里能人辈出,你如此年轻就能住在容易府,想必必有过人之处。” 景永福对他施礼后,苦笑道:“小女子可没啥本事,今日六王爷都一一试过啦。” 李菲想到了下午那些事情,不由微笑,却是不语。 李泫质疑道:“不会吧?平姑娘也许是大巧若拙!” 景永福佯装伤心道:“真的,说不准明天我就被太子殿下赶出容易府了。这几日能得六王爷不弃,已经是小女子的福分了。” 李泫琢磨着景永福的话。李菲却淡淡地道:“不妨,五哥若不要你,本王收你。” 李泫顿时神色一变,即便他时常以热面孔贴李菲,也只换回一副不冷不热的客气,而现在冷清人却对这么个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小女子青眼有加,这让李泫不禁多看了几眼景永福。 李泫早已得知李易未死只负了轻伤,和轩辕不二抓了那些无用的奴才留在淄留,却派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回王都。这丫头古怪得紧,连名字都怪,好叫不叫叫大福。她来到王都的次日就被薛桐颐安排见了迪王,接下来就更匪夷所思,她居然还与司马家的小公子交好。而迪王李菲这个原本就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怪人,也似乎被她吸引,与她频频接触。与其让李泫相信此二人是“同类相吸”,倒不如怀疑其中酝酿着巨大的阴谋,所以他才特意来此。可眼前的平大福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个寻常丫头。更奇怪的是,就这么一个丫头,李菲要收。皇子王爷的“收”字含义很多,收为婢女呢还是收为妾室? “多谢王爷。”景永福低下头去,“只是小女子闲野惯了,能来王都一见世面,已心满意足。等老了白了头发回忆起舞勺之年的这段时光,一定很快活。” “舞勺之年?快活?”李菲玩味着,忽而笑道,“本王怎么就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小快活的丫头。” 小快活?景永福心中猛然一动,什么地方不对,但要细想,却没有头绪,而李泫已在一旁接话,“也是,及时行乐。六弟,我们别光顾着说话,菜都快凉了。” 一席精美酒宴,三人都吃得各怀心思,只有表面上的愉悦贯穿始终。 临去时分,李泫打赏了景永福,一串猫儿眼棋珠。附词:小丫头一见如故,送个小玩意儿给你。她也没有任何推辞,直接戴在腕上。李泫很会收买人心,哪怕未必能用,也会给对方留一个良好印象,同时,这赠物也有其用意。猫儿眼哪怕眼神再敏锐,做成了棋子样的珠子,终究也是棋子。景永福很清楚,不过她更清楚这个能卖钱。 等他离去,李菲在马车里冷冷地问她:“你出容易府的时候,就是五哥回王都的时候吗?” 景永福想了想,答:“我不清楚,王爷。”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反问:“王爷想让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菲瞥着她手腕上的那串珠子,“你既然能收三哥的东西,本王的东西也不会拒绝吧?” 景永福一愣。三天里李菲虽没赠她财物,但每天改头换面的装束,和吃喝玩乐的用度,不比李泫送的珠子便宜。 李菲凑近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比任何刀枪更有杀伤力。景永福上下眼皮翻着,忽然笑道:“其实王爷已经送了。” “哦?”李菲眼中不经意地散发出灿若明星的光芒。 “王爷送的是——” 景永福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斟酌说辞一般,身子移近马车门。 “色!” 说完她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在一众侍卫的瞠目结舌中,她跑了一段路后,回头大喊道:“再次多谢王爷!” “呵呵……”低低的笑声从马车里传出。 景永福叹一声,心中感叹。以李菲的身手不让她下马车很容易,但拦堵了她就是正常人的反应,再次确定,他非常人。 沛王李泫以物赂,迪王李菲以色惑。前者景永福可以来之不拒,后者却避之不及。她在容易府思定近事,决定提前下笔——这也是她同李易商议好的,他的归程由景永福决定——将太子奏折拟好后,她忽然失笑,这不正是李易的决定吗?不然他不会让薛桐颐转告,送若夫人来王都。 当晚,景永福将折子交给薛桐颐,他模仿李易的字体、语气复写一遍,明日早朝即上呈。大意是景贼狡诈,长期骚扰边境,被俘后还口出污言,挑拨离间。李易兄弟素来友爱情深,岂是贼人能破坏?念及燮王仁义慈悲,李易不愿大开杀戒,只除了匪首,留在淄留招降景人,先行上报,择日将返。 此折在燮国朝殿中风光无限的时候,景永福离开了容易府,于王都东门,亲自接了若夫人和水姐他们。水姐已换了寻常商妇的装扮,伍大厨依然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捣蛋家伙,谁这么厉害,竟把你打扮成个千金小姐?”水姐翻身下马,拉起景永福的手,左看右看,眼中尽是欢喜的神色,而伍大厨站在一旁惊讶不已。 “夫人,快来看看。”小翠的脑袋伸出车外,又缩了进去,随后拉着若夫人的手走下马车。 “福儿……”若夫人也是十分惊喜,说不出话来。阿根最后下马车,低低一句,“总算像个女的了。” 景永福斜了阿根一眼,如实道:“这得感谢迪王。我这一身都是他使人装扮的。” 若夫人赞了句,“迪王好眼色,有机会娘要亲自谢他。” 景永福一吐舌,见那个不正常的人?开玩笑!她急忙从水姐手中滑出,扑到母亲怀里撒娇,“不说这个了,娘一路可累了,咱们先回吧。娘,我好想你……” 换了容易府随从驾车,一行人去了薛桐颐安排的新居。水姐在马车里问景永福:“迪王是传闻中英俊的模样吗?” 伍大厨顿时竖起耳朵。 “好看是好看,不过,没娘好看啊!” “傻孩子!”若夫人轻轻地拧一把景永福凑过去的脸蛋。 新居竟与司马秋荻的豪宅毗邻,虽不能算是豪宅,但也是大庭大院。宅门有匾无字,李易还在斟酌景永福的条件所以无字。景永福推断着,李易已经从若夫人这儿得知她曾邂逅过司马秋荻,加之她一到王都见了李菲后就找大橘子,所以李易才特意给她选了这么个地方。 关于司马家的小公子,容易府的资料也非常翔实。司马秋荻,现今司马一族族长司马静彦的幼子,也是最珍爱的儿子。这份珍爱一方面缘于司马秋荻的生母早逝,另一方面则是司马秋荻从小就是个可爱乖巧的孩子。与他诸位本宗兄长、外宗司马氏不同,十五年的燮国大氏族的熏染没能引发他对政治的兴趣,倒令他成为一个追逐风雅、致力奢华的贵公子。尽管其父司马静彦努力栽培他,想让他成为司马一族日后的重要人物,无奈司马秋荻一直游离于权力之外,只对金钱营造的华美有兴致。 司马秋荻的背景景永福不感兴趣。她喜欢跟他出游,因为他会付账,还会讨她喜欢。第一次邂逅,因他的姓氏她拒绝了他的宴请,而到王都主动找他,也是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姓氏可混淆她背后无数人关注的目光。 住得近,人也来得快。景永福才落脚,司马秋荻就找上门来了。这回他穿得很正式,燮国贵族子弟素爱的月白袍,只是司马秋荻的袍子制作精良,云裳层叠,银线刺花,远比一般贵族的奢华,而手上依旧持一柄扇子,白璧无瑕的扇骨,雪梨粉金的扇面。 “司马秋荻啊,我不得不服你,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扇子!”景永福上前打趣道。 司马秋荻白净的脸上立刻铺了一层淡淡的粉红。他每天派人到容易府打探景永福的消息,前几日听闻她与迪王出行不能邀她,今日却是问到了新址,得知若夫人也来了,他特地换了身较正式的服装,还带了礼物。 “平姑娘要是喜欢,明日秋荻就送几把来给姑娘把玩。”转而却是对若夫人行礼,“平夫人,秋荻见您总想起自己的母亲,如若不嫌,请夫人收下秋荻的这些薄礼。” 若夫人与众人都是一怔。景永福便在母亲耳边如此这般简单地说了些司马秋荻的身世。其实当日第一次相见,他看若夫人的目光就很不寻常,在获悉其出身后,景永福便明了,她的母亲必有什么地方让司马秋荻思及了他的生母。 “司马公子太客气了。”若夫人斟酌道,“只是怕公子馈赠过厚,平氏承受不起。” 司马秋荻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景永福信手打开其中一个长形礼盒,里面是一管木笛。虽谈不上名贵,却看得出做工精良,有些时日了,成色却不显老旧。她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是……”瞥眼却见若夫人神色有异。 若夫人上前来,逐一打开司马秋荻的礼盒,无非是些曲乐类物品。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今日的若夫人似乎有些激动。她仔细浏览了所有物品后,目光转向女儿手中的笛子。景永福连忙将笛子递给她。 若夫人将木笛捧在胸前,长叹一声,“泠泠彻夜,漫漫韶华,谁是知音?司马公子,你听过阮蔚娘这个名字吗?” 司马秋荻随言动容,正色道:“亡母名讳正有一个‘蔚’字。请教夫人,您认识我娘吗?” 若夫人眼中盈盈,“我岂会不识?髫年相识比肩竞艺,蔚娘总先我一步……到现在,竟是先我去了。” 景永福凝神望着司马秋荻,原来这人竟是她娘的故人之子。却听司马秋荻不解地问:“可为何我爹书房里珍藏的画像,画中人却似夫人您呢?” 他这一问,生生把他老爹当年的风流韵事牵了出来。水姐不露痕迹地带小翠、阿根妥置礼盒而去。 尘封往事随着那管笛子重又浮现。简单说来就是当年爱慕若夫人的司马静彦抢不过景申茂,所以娶了姿色稍逊于阮若娘的阮蔚娘。当然司马静彦以一个燮国商人的身份,怎么可能与景国最有权势的誉王爷相争呢? 司马静彦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他带阮蔚娘回燮国,丝毫不提她青楼女子的出身,连名字都不曾吐全,所以连司马秋荻也只知道他母亲名字里有一个“蔚”字,其他一概不知。只是司马静彦珍藏若夫人的画像,这就让人颇费思量。 “夫人,秋荻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忘了今日之事。” 司马秋荻一听若夫人提了几句,就知不应再追究下去。景永福不禁高看了他几分,大橘子还是有分寸的。 与此同时,燮国宫廷之内朝堂之上,景永福拟写的折子得到了燮王李和裕的定夺。他委派隶王李献亲自迎接太子回都。这个决定与景永福的预计基本一致,不是派隶王就是派沛王。 李易回王都的这段时间,李菲不再捉住景永福陪他风花雪月,容易府遣人与隶王商议迎接太子的细致事宜也与她无关。景永福本指望司马秋荻继续热情地尽地主之谊,可惜遗憾的是,自从送礼之后他对若夫人更感兴趣。两人竟成了忘年交,整天里吟诗作画弄琴把笛,而可怕的是,他们一对弈就是老半天。当然,落第一子的时候,景永福就自觉滚蛋。滚蛋了还得做掩饰工夫,至少让司马家的随从了解,他家小公子对她很有好感而不是对她娘有好感……景永福很郁闷,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几天后景永福把门一关,不让司马秋荻进来。司马秋荻久久地站在门外等候,围观的、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司马小公子,景永福心软了,还是把他放了进来,可一转身又听到司马家的下人说,这对小人吵吵闹闹是正常的,没看一会儿又如胶似漆了?景永福更郁闷了。 麻烦的事总是接踵而至,放司马秋荻进门后不久,司马夫人就来了。景永福关照好府内下人别去打搅那两位高人,亲自到正厅去见了司马夫人。 一身华贵的司马夫人,在四个丫环的陪同下,正襟端坐,俨然一副大家主妇的气势。几句客套话后,司马夫人转到了正题,“秋荻不是在你府中吗?怎么不出来见我?” 景永福笑问:“夫人不是来见我的吗?” 司马夫人眼神一厉,“听沛王说,前几日姑娘与迪王走得很近。不知为何近日迪王不召见姑娘,姑娘反倒跟我儿亲近起来了?” 景永福依然笑道:“所以烦请夫人以后好好管束贵公子,他与我投缘,老到我这儿来玩,虽是一身清白却落了旁人的污眼,实在有损他的清誉。”她心里恨不能司马夫人把司马秋荻关在家里。 “好利的一张嘴!”司马夫人冷冷地道,“我会管好秋荻,不叫他无端陷入泥沼。毕竟我司马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犯不着和些路边野花纠缠不清。” 景永福笑得更甜,“是啊,太子殿下、迪王还有沛王最近都热衷于体察民情,时常在路边野地里转悠。司马家倒很清醒,不和殿下他们玩这一套,的确不愧是燮国百年不倒的老家族!” 司马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到底没失了风度,沉声道:“平姑娘,老身没空跟你打哈哈,叫秋荻出来!” 景永福终于不笑了,正色道:“夫人,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出了这府我不管,但在这里只有我说话管用。所以您请回吧,等司马秋荻到了他自个儿府上,就是您司马家的事了!” 司马夫人眼中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一手拍了下椅子扶手,那木头应声而碎。 “夫人不要动怒!”景永福假装畏惧。 高大的水姐悄然出现在景永福的身后,正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景永福在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水姐别动手。水姐收回了凝敛的内劲,后退离去。 司马夫人犹在发威,“平姑娘,老身带回自己的儿子也要你管?” 那清幽的冷声适时响起,“哟,本王来得真巧!” “王爷!”景永福连忙施礼,连带厅内所有人行礼。 “老身见过王爷。” 李菲一身玄衣飘然而入,坐到了主位上,瞟了一眼打烂的椅子,冷笑一声,“看来本王赶上趟了!” 司马夫人强装镇定道:“适才老身失手,这年纪大了,抓个东西没长眼就抓烂了!” “那夫人以后要看仔细了,别抓什么都烂,有些玩意儿啊最好别抓!”李菲悠悠道。 “老身受教了!不敢打搅王爷,老身先行告退!” 司马夫人走后,李菲斜眼瞟着景永福,“几天不见,你就惹上司马家的人啦?小丫头,还真有手段!” “王爷说笑了。”其实景永福也知道他来了,所以才叫水姐不要动手“请”司马夫人走。原因很简单,单凭司马夫人那不入流的功夫水姐不会看在眼里,她的出现正是因为李菲那种级别的高手入府。景永福一见水姐出场就知道来高人了,这当儿会来找她的高人也就迪王一人。既然迪王来了,她自然犯不着自己去赶绿头母苍蝇。 “不知王爷莅临寒舍有何见教呢?”景永福偷笑着。 李菲却继续他的话题,“司马家的小公子不错的。看司马夫人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就知道司马秋荻在司马家的特殊位置……” “是的,王爷。”景永福赶紧截断道,“王爷是来带大福出去游玩的吗?” 李菲却盯着她问:“这是大福真心所想吗?”不等她答又道,“如果是你真心所想,那本王就如你所愿!” 景永福一怔,他这算是讨好我?李易归程已定,很明显她这枚棋子的作用已完。她不用再与他虚与委蛇,李菲也该弃她不理,等候李易回来找正主才是。 两人出了门去,上了王府马车。李菲又恢复了神游模样,侧面静美而缥缈,一路上长久地沉默,只是这一路长得惊人。马车一路出了王都西门,一直西去。半路上李菲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侧面望向车外的姿势,任秋风逐渐吹散他精心绾好的青丝。发丝乱了,添一份莫名的惆怅,看得景永福也跟着莫名惆怅起来。 马车轻微地颠簸,景永福很自然地睡着了。和荣光湖上不敢掉以轻心的棋子不同,现在它落子了。 如果景永福醒着,她会发现之后李菲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李菲的眼中有着即便她清醒面对他也无法读懂的神情。 景永福醒来后看到了短暂的一瞬余光,那是美到危险的眼神,她来不及细品,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次出行是李菲蓄谋的。随着这个念头的涌动,她的头脑瞬间空白——她正依偎在他身上,如同每次在马车里依偎在若夫人身上一样。 景永福飞快地坐回原位,倒是李菲冷漠地说:“没有下次。”她的心不禁狂跳,这都怎么了? 马车最后停在香山陀罗寺。容易府的资料上记载有,迪王偶尔出行,小离王都,目的地通常是此寺。 李菲不是来拜菩萨的,他带景永福来到寺后一座空旷的庭院。庭院外植被繁茂,而庭院里除了青砖红瓦别无他物,硬要算有的话,也就是角落里的一张石桌,没有石椅。 来到庭院后,李菲径自伫立中央,长久地沉默无语。风过玄衣,金丝绣龙的宽大袖口,不时鼓起,而被风吹乱的长发,荡起几缕,随风而舞。 想到那个记载,景永福忽然觉得迪王其实很寂寞,甚至寂寞到把寂寞当作了享受。她陪着他发呆。拜他所赐,自十岁梦醒,景永福还是第一次尝试,什么都不想,只是伫立。后来景永福反思过,那应该接近于佛家的禅定,只是佛家打坐入定,而他们是站着。 一直站到天光暗了,站到景永福腿酸,站到肚子发出饥饿的信号,李菲才开尊口,“走!” 在陀罗寺用完素斋后,李菲带着景永福回了王都。马车上他依然沉默,但和来时不同,他闭上了双眼。景永福不敢再睡,实际上也再无困意,同李菲一站后,仿佛她也修了一星半点的呆功,竟是什么也没想,直到地头。 李菲放景永福下马车时,睁开眼看了她一下,依然不发一言。这使景永福恍然大悟,这是他的告别。以后他不会再抓她陪他,这是最后一次,他带她出行,一如他先前在马车上所说“没有下次”。 景永福目送他的马车离去,夜风袭来,这才觉,秋已深。 按照燮王的意思,边境剿匪得胜回朝的太子李易,由隶王亲自出都百里相迎,一入都门便是六声礼炮轰鸣,这是亲王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耀,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 年过而立的隶王李献,宽额方颐,浓眉阔目,其貌不似燮王不似德妃,而酷似德妃之父,陈氏族长陈池华。李献尾随在李易身后,默然看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宫廷服饰的李易,满面春风地走在自己亲手参与安排的夹道欢迎的列队中。要不是李泫之前百般嘱咐,切莫失了“情谊”,忍为上策,他再不济也要挖苦李易几句。李易的这一手虽然使李隶放下了心中大石,但他同李泫一样,并不相信李易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们。既然李易要做一幅兄贤弟爱的温馨画面,那么他们就配合一下,先弄明白李易的用心再应对不迟。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向聪明但过于激进的李易为何去了趟淄留就变了呢?这是他们所不了解的,而李易这一变,将李泫精心安排多年的陷阱抡空。 入了宫门,李泫为首的一众皇子、王爷迎上了李易,一番友爱情深的言语后,李易随众人入政梳殿。只有李菲依然是那副冷性子,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李易跪在殿中,叩首谢恩后,按景永福杜撰的版本将淄留之事娓娓道来。他得到消息后,与轩辕将军联手,如此这般……燮王听得入神,竟忘了赐座,等李易讲完了,才想了起来。 李易入座后,却听身后朝中大臣有人出列,发问道:“请教太子殿下,这群景匪奸猾无比,难觅其踪,饶是轩辕将军也没能与之正面交锋过几次,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使计找到贼窝,一举歼灭景贼的呢?” 李易没有转身也认得他的声音,正是隶王的外祖父陈池华。他心中琢磨,若在殿上告之众人,此计出自一个十四岁的景国少女,倒是可以公开大福的名字,顺势光明正大地娶之为妾。可若真是这样,大福就不再是他的秘密,以前几日李菲和司马秋荻对她的热络劲,杨家、司马家恐怕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物。他放不开那张狂的小丫头,更不愿看到她被李菲或司马秋荻带离他的身边。 燮王在龙椅上也笑呵呵地问:“易儿,父王也很好奇,如何得到景贼的消息,又是个什么样的消息?” 李易恭敬顿首,逼他作一个选择的话,那他宁愿是前者,“此消息来自一位景女。儿臣与她约定,儿臣向天下公开她的名字,她就答应嫁于儿臣。” 李泫与李菲闻言,双双变色。景女,那还会有谁?向天下公开她的名字,一个与景国著名痴儿一样的名字,不啻是对燮国皇室的一种侮辱。李菲曾放出太子不收他收她的话,但也不会去大肆渲染这样一个名字。 “哦?景国的女子?”李和裕捋了把花白胡子,“易儿你只有一妃,也实在太少了。父王一直在为你留意合适女子,既然你有心于这个景女,父王可为你做主。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出身又如何呢?” 李易何尝不知道说出大福的名字会在大殿上掀起滔天巨浪,可是,为了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他还是鼓足勇气在政梳殿上朗声而道:“回父王,她姓平,名大福!” “……” 片刻,李和裕站起身来,手指李易,浑身颤抖地怒道:“荒唐!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殿中一片哗然。 李易跪下道:“父王息怒。” 李和裕厉声道:“你可知这样一个名字如何能宣告天下?告诉景申茂我燮国的太子,娶一个跟他死去的白痴女儿一样名字的景女为侧妃?不!断不可能!孤绝不允许!此女居心叵测,易儿,你如何会答应她这样的条件?” 李易抬头道:“父王,儿臣相信平大福是真心助我燮国,不然她不会在淄留帮助儿臣……” “别说了!”李和裕挥手,喘着粗气道,“即便你想娶的是景申茂的女儿景国公主大福,孤也不能答应。” 这时,几乎从来不在朝殿上说话的迪王李菲上前一步道:“请父王息怒。这个景女平大福菲也见过,据菲来看,此女并不愿嫁五哥,故而以公开其名为约,好叫五哥知难而退。这娶与不娶由父王决定,五哥说与不说却是五哥的决定。五哥乃性情中人,既然已经提过了,那就算对平大福履了约。父王不允则是合乎情理,想我五哥乃堂堂燮国太子,如何会娶这样一个名字的景女?依菲来看,赏点儿财物给这个平大福,事情也就到此了结了。” 杨氏族长杨寰郛出列跪下,附和道:“诚如迪王所言,事情就到此了结。请陛下息怒。” 所有官员大臣随杨寰郛跪下,朗声道:“请陛下息怒。” 李泫一边跪着一边打量他的六弟。那张俊美又冷到极致的脸,半侧着纹丝不动,美到清冷不见一丝人气,似一个假人。 李和裕稳了情绪,“就照菲儿的意思办了。易儿,这次你到淄留打了胜仗回来,本该赏你些什么,但你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有失太子仪德,因此这赏就免了。迪王听旨,景女平大福清匪有功,御赐红绢百匹,黄金千两。你去办吧!” “儿臣遵旨。” 李和裕沉吟了一下,又道:“再赏个牌匾,就依孤昨日题字一并送去!” 李菲派人将燮王的赏赐和牌匾一起送到之前,政梳殿上的事早已通过薛桐颐传到了景永福耳里。不日后,太子李易向景女大福求婚的事情成了燮国王都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暂且不表。 第一卷 问卿何事轻离别 第五章 第五章 景永福看着乌金牌匾高悬门楣,那四字御笔亲赐——福惠双修! 景永福不得不佩服燮王。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惠同蕙音,兰心蕙质,既得福禄又获好处。要紧的是,这字是李易回王都前李和裕就写好的。 他不让李易娶她,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太能干了。他自己讨了三个厉害的大老婆,自作自受苦头吃尽,如何还会让儿子继续尝这苦楚?但这样的人又轻易放不得,所以他借李易之口将大福之名名扬朝殿,让全燮国都知道她是太子看上的人,又叫她无法轻易脱身。 但景永福怎么也没想到李易竟为留她,在政梳殿求婚。男人的脸皮比女人厚,皇室的男人脸皮更厚。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严格说来,人情世故也是门智慧,而在这门智慧中她还是显得太嫩了! “好字!好字……”除了赞叹景永福无话可说。 “可我觉得你一副苦瓜样,大福。”李易在她身旁道。 “这个皇恩浩大……风也大。”景永福躬身道,“如若殿下没有要事,请恕大福困乏需要休养。” 她转身,却听背后有人喊:“大福!” “很抱歉连累了卿,但本宫不会轻易放弃!” 景永福心道,你也知道连累我?她身上忽然一暖,那是李易脱下他宽大的衣袍围住了她。 “仔细着身子……来日方长。” 景永福想拒绝,但李易抽身的速度比她快。她只得暗叹一声,走过“福惠双修”,门在身后关上。 不如称病吧,把事办完了就走人。景永福琢磨着。 穿过一个院子,走过一道廊子,景永福看到阿根正在打一套长拳。九岁半的他身子已不似初来时那般瘦弱。只是,尽管好吃好喝地养着,阿根还是瘦条个儿,不往横里长只往高处蹿。 看到景永福走近,阿根停下了打拳,却惊叫道:“别过来!” 景永福笑了,继续走近,“为什么不能过来啊?” “别过来!后退!” 但来不及了,她鼻尖一痒,什么味道钻进了骨子里,然后身体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后,景永福浑身乏力,听床边小翠哭哭啼啼地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原来今日是水姐检验二人功课的日子,阿根的试练就是打一个时辰长拳,但规定不能走出小翠画的圈。小翠不是用一般的粉条画圈,她用的是隔磨粉,这粉有毒,但毒性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毒性自动挥发。水姐考小翠的就是精确到一个时辰的用药,结果没想到平日从来不看他们练功的景永福今日却无端撞上了。 看着小翠哭得梨花带雨,阿根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还有母亲和水姐关心的神情,景永福微笑道:“我正找不着生病的由头来闭门谢客呢,这下倒好了!” 小翠啜泣道:“是小翠的药叫姐姐倒下的,所以小翠一定会治好姐姐。” 景永福半开玩笑地说:“等着你呢,小翠神医!” 自景永福病后,平大福这个名字开始流传,先是在燮国的官宦氏族的圈子里流传,接着流传到平民百姓口中,跟着是整个燮国,最后传遍三国。由于李易始终没说明得了景永福什么样的消息而剿灭边境匪患,谣言便越传越悬乎……总之大福再次出名,但这回,她一点儿都不痴了。说她是为父报仇的义女,多出于寻常燮国百姓;说她是卖国求荣的叛徒,肯定出自太子的敌对阵营;极少数人知道真相竭力为她辩驳,却同样编织了谎言。 莫名其妙。 几拨太医来过平府,他们开的药方都被伍大厨当了炉引。分明是中毒,偏开些祛风散寒吃不死人的方子,也只能做做炉引。 李易亲自探望过景永福三次,每次她都在昏睡,他知道她不愿意见他,后来就不来了。李菲自从送匾后就失了音讯,确切地说自那日香山陀罗寺后景永福就再没见过他,倒是李泫派人送来不少贵重药材,都是补血养气的,景永福权当他孝敬她娘。而司马秋荻显然被管束了,一直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李易终于见到了“清醒”的景永福,关于娶她之事的后文终于可以落实了。 “其实卿深知本宫之心,本宫只是想挽留卿,百般无奈才出此下策……但只要卿愿意,本宫亦不会辜负卿。而卿提出的条件本宫已做到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堂之上,本宫向父王请求娶卿为妃。”李易苦笑道,“想来卿早就算计好了,父王拒绝了。” “但我赌输了,不是吗?殿下还是做到了。”景永福反感李易为了将她留在燮国而不择手段,但也佩服他不惜太子身份在政梳殿上公开宣布要娶她。 “左右都是不肯,但本宫也该知足。卿终究为本宫留在了王都。” 回归起点,景永福也只答应助他登上皇位。 虽然已经开诚布公,但李易对她还是习惯性恭敬地问:“请教卿,接下来本宫该做什么?” “保护好燮王即可。”景永福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却是最重的话。 李易一怔。 “既然推了盘,新开的局若要出其不意,就得换主攻方向。”景永福睡了那么多天,脑袋可没有休息。 “暂时的风平浪静都是为了掩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如果上位者被逼急,狗急跳墙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还有一点,殿下有没有觉得燮王龙体是指望不上宫里的太医的?” 李易神色严峻道:“没有证据的话不能瞎说,卿此言有何依据?” “我的病不是风寒,而是中毒,但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几拨,没有一张方子对症下药,可想而知,他们不是一群庸医就是被人指使。以燮王的睿智,早该有所察觉。历来帝王对身边的太医都是最谨慎的,燮王为何任由庸医徘徊宫廷?”景永福自嘲地一笑,“不过我的确没有证据,那些药方我都叫我家厨子用去引火了。” 李易沉声道:“卿就是心慈手软,总给人留下活路。卿怎么会中毒?” 景永福随便说了个谎。 李易亲自为她斟了茶,又闲聊了几句,她把该注意的事项都一一说了。如若她所料不差,李易的“推盘”暂时灭了即将蹿出苗头的血腥夺嫡,却酝酿出更可怕的暗涌。弑王杀父,这样的事情每朝每国都在上演。 说得差不多了,李易忽然话锋一转,小心谨慎地问:“卿真的不愿下嫁于我?” 他终究是当面问了,景永福凝视着他,这位堪称一表人才的天之骄子,虽然年轻,尚有许多不足,但已基本具备了一代明君该有的一切素质。可帝王家哪有什么真情可言?若夫人的遭遇早叫她体味到皇家的无情。李菲欺她年幼,曾以色惑她,相比之下,李易还算坦诚。 景永福斟酌后反问道:“请教殿下,对大福抱以何种情愫?” 李易当时的神情和言语让景永福始终不曾忘怀,他一字一句如是道:“那是一种较之男子之于女子更值得珍视的情愫。” 景永福哑然失笑。他倒是聪明,没有拿话骗她。 “这是殿下求贤若渴的情愫啊!” 李易深深地凝望她,“卿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景永福无语。她确实只有十四岁,却与十四岁的孩童不同。李易不知道她与他一样出自于天下最黑暗的家庭,皇室的昏暗和她幼年经历的苦楚,逼迫她不得不早熟,逼迫她不得不拼尽所有来看清周遭世界。 李易忽然抓住景永福的手,印上一吻。 “无论卿信与不信,易愿付出可能的一切代价,娶卿为偶。” 景永福只觉汗毛倒竖,急忙将手抽出。 “卿好好将养身子,易会等卿。”李易深深地再望一眼景永福,她却转过头去。许久后李易才轻叹了一声,这才离去。 李易走后景永福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的手,怎么男子都爱抓住女子的手就亲呢?蒲蒲儿那样对小翠,李易也这样对她。她觉着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而她浑然没有想到的是,面对李易的表白,她竟没有丝毫尴尬。 李泫坐于书房,倾听下属的回报。司马静彦默然站在一旁。 “平大福称病月余,其间太子去看过三次,迪王没有任何动静。平大福病愈后,足不出户,只是遣人置办了若干物品,包括粗制家具十套,厨具三十四套,就再无动静。” 李泫沉吟片刻后问:“你说她原本是在淄留开酒肆的?” “是。听说是家不错的酒店,厨子手艺好,菜色有新意。” “难道在王都闲不住打算开酒肆吗?”李泫下令道,“继续盯着。还有淄留那里继续给本王打探。” 李泫下属退下后,司马静彦问道:“王爷见过这个丫头,可看出什么不妥?” 李泫面上惯常的和煦不见,转而沉重地说:“险些被她骗过,送她财物她来之不拒,可听过李易朝殿上的话,本王才如梦初醒。正是这个小丫头看出了淄留什么地方不对,给轩辕不二拔了个头筹。她原是个酒家女,自然消息灵通,本王怎么就给忘了?不过酒家女毕竟是酒家女,看来她闲不住,又打算重操旧业了!” 司马静彦却道:“不然,拙荆曾亲自领教过。小丫头话中有话,暗示我司马家族不要掺和皇家的事,不然难保司马一族日后的荣耀。” “哦?竟有这样的事?” “这本是件丑事,拙荆口舌上不如那丫头,吃了亏后这两日才唯唯诺诺地将此事告之于我。我叫她重复了当日的每一句对话,这才发现这个平大福不简单哪!” “她是李易的人,犯不着提醒我们。莫非……”李泫笑道,“莫非她有意于秋荻?” 司马静彦担忧道:“我倒宁愿是这样……”他话锋一转,却是面露杀机,“这个丫头洞察局势,耳目聪颖,但不是我们的人,她帮的是太子。纵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可碍眼的话绝不能留她。” 李泫冷笑道:“不错,本王的礼物岂是那么好收的?既然收了,就要有为之付出性命的觉悟!” 若夫人在景永福病愈后某日问起了司马秋荻,“那孩子莫非出远门了,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有半点儿音讯。” 景永福深知故人之子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何况司马秋荻的确投了若夫人的缘,当下她将司马秋荻被软禁在家的事儿说了,果然若夫人面有忧色,“这么个可爱的孩子,关在家里可不要闷坏了。” “不妨,我有个主意。虽不能解他禁足之闷,却也可好生抚慰他一番。” 若夫人望她而笑,“看你笑得贼眉鼠眼的,必然又要搞怪!” “生我者娘亲也,知我者亦娘亲也。嘿嘿……”忽而景永福想到一事,“沛王送的那些药材娘在服食吗?” 若夫人温和地点头,“嗯,都是小翠亲自打理的。” “好药材不能浪费……”后面半句她没说下去,生怕若夫人担忧——有毒的药材也不能放过。 李泫送来的药材,每一批都是无毒没害的,但世上就有些药材,分开都是良药,放在一起却成了毒药。若小翠不识或不戒备,任由它们堆在一块儿,不管是谁吃进肚子里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景永福觉着李泫棘手了些,连小人物也不放过,只是他小看了她的能耐。她为人处事向来都给人留活路,但也不代表她是个好欺侮的主儿。 数日后,李泫如愿地听到下属回报,平大福再次一病不起,李易为此又数度出入平大福府中。 又数日后,下属又报,平大福竟似逐渐好转。李易招了一批戏班艺人送入府中为其解闷,前些时候置办的家具厨用也派上了用场。 “她倒是命大!”李泫冷冷道。 司马静彦道:“容易府亦有不少能人异士,不死也在情理之中。倒是太子的态度耐人寻味,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酒家女,他先是将其送入容易府,次而殿上求婚,可见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她若一死,必然牵动太子。” 李泫沉吟道:“这还算事小,陈家那边更紧要。一切都拜托司马大人暗中筹划了。” 司马静彦称是。 门外又传新报,却是平大福看腻了杂耍戏班,又迷上了烟花炮仗。 “真是个扰人耳目的丫头!”李泫不耐烦地打发掉下属后,阴冷道,“此女不可不除!” 司马静彦默然。 回到司马府邸,司马静彦听到隔壁传来的爆竹声声,心中质疑,大白天的玩爆竹,不过是个童心未泯的丫头,真要把她当成是碍眼的除之而后快的对手吗?他看了下关禁闭的小儿子,自隔壁爆竹声传来,他修身养性的平静便荡然无存,一副恨不能插翅而飞的模样。司马静彦去了疑惑顿生厌恶,哪里来的讨厌丫头,勾了太子的魂又迷了自己的儿子,合该被李泫盯上。当下司马静彦将小儿看得更紧,甚至连府内的梯子都尽数收了——就怕他按捺不住翻墙而去。 而这时的景永福,正忙得不亦乐乎。若夫人、小翠、阿根、水姐甚至伍大厨都围在一旁,看她跟制烟花爆竹的卢师傅讨论这个研究那个。 “这白粉放出去是红色的?那放进黄色的会出什么?” “回小姐的话,小的没这样做过,还真不知道。”爆竹师傅汗颜,从未见过问题那么多且那么古怪的小姐。 若夫人在一旁沉吟道:“作画的话,红色和黄色调和在一起就是橙色。” “对!就是它啦!”景永福笑逐颜开,“我还要白的、蓝的、绿的,有什么给什么,通通给我就是啦!” “但是小姐,有的粉不能混。”爆竹师傅猜测道,“若小姐要制特殊的烟花,不如让小人来代劳。” 景永福沉吟道:“还请师傅多留几日,小女子不会亏待你。” 几天后,爆竹师傅神魂颠倒地回到自己的小店,嘴上犹在嘀咕无人可解的数字,“百一七百二七……竖九二横四三……” “师傅,您这是在念什么呢?”他的徒儿好奇地问。 却见爆竹师傅一呆,脸色迅速变得青白,“糟了,忘了,从头算过。”又叨咕了一会儿,他颓然道,“我终究没办法计算这些个,可她小小年纪,不打算盘也不记在纸上,这怎么能算得出来?这层铺细叠的火石粉变化繁复……啊,我又忘了……好徒儿,刚才我说到哪个数了?” 卢肆爆竹烟花店关店数月。重开店后成为燮国首屈一指的名店,独占行业鳌头,这是后话,不过这店的红火与景永福脱不了干系。当王都上空升起绚烂璀璨的烟花后,这店就出名了。 司马秋荻很烦,每天身后跟着小厮,连如厕都紧盯着。越烦他就越焦急,隔壁的平大福每天都在耍爆竹烟花,平氏一定很快活,快活到有可能都忘了自己,但他却绝无可能忘了平氏。那张画像中的女子他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生母,而与平氏相处的一个月,他更坚定了对平氏的归宿感。虽然司马夫人及众位姨娘都对他不错,却没有那种心意相通骨肉亲情——他在司马一族的地位全仰赖于司马静彦的宠爱。但是平氏不同,他能感受到,她是真心对待自己,视若己出的怜惜。 可能的话,他真想当平氏的儿子,大福的兄长。也许大福只觉得他是个纨绔公子,但和她在一起,他就愿意倾己所有所能,令她快乐。司马秋荻凭本能感受到,大福也是这么想的,无拘无束只是单纯快活地一起玩耍。 现在他凭本能感受到,大福正以她的方式向他打招呼。想到司马夫人气愤却又无奈的神情,他就不禁偷笑,但再想到自己桎梏府中的处境,他又黯然。这几夜他总是很晚入睡,今夜也不例外。 外室看守他的小厮忽然惊呼起来,“公子!公子,你快来看,隔壁放烟花了!” 他忙不迭地披衣而出,只见高空烟花绽放,煞是好看。红彤彤的团花,绿油油的丛簇,千朵万朵在繁星中开放,同过年一般的景致,不禁让他看痴了。 “好家伙啊!比我们府中的烟花还好看!”小厮赞叹道。 司马秋荻没有接话,只顾看那空中的火花,灿烂明丽,璀璨时令人忘乎所以,倏忽流逝时又担心放烟火的人会就此停手,好在一时寂暗后总会再次升起姹紫嫣红。忽然,几束火花同时炫耀,随之烟火的颜色改变了,在束束火花降落时,一团火花夹带爆竹声冲上夜空,散射开来,竟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橙色烟花。那烟花散开,形成一个圆球,艳丽无比。紧接着,又一束白光激射其上,宛如一把打开的折扇插在橙球上,神奇又靓丽无比。 司马秋荻笑了。 橙色球花连带白扇落下,又升起绿色球花,依然附带一把状似扇子的白烟火斜插球花。接着是蓝的、紫的,各种颜色的,但每色球花都附带白扇形烟花。 小厮会意地看了一眼司马秋荻。这分明是隔壁家讨好公子来着,只是公子这阵子郁闷,连往日爱不释手的扇子都尽数藏在了柜子里。 司马静彦也看到了,心中反感稍减。这平大福对秋荻也算有情。 同一时间,王都无数人都观赏到了这一系列烟花,赞声不绝。只有卢肆的爆竹师傅还在琢磨,“怎么样才能弄出来呢?高度不难,落点成圆也不难,但横竖的计算……” 伍大厨在边上看着景永福,那表情完全是在看怪物。水姐等人跟她相处的日子久了,都是一脸的笑嘻嘻,阿根也难得有点儿孩子气,在旁边摆弄着景永福所制的爆竹。只有若夫人始终愉悦地欣赏烟花——这可是特制的司马秋荻式样的烟花。 烟花之夜以阿根大放爆竹告终。都城府衙遣人勒令禁止了平府的扰民行径,看在李易的面子上,来人客客气气地说话,没有请平家人上衙门。但是烟花爆竹的动静实在太大,次日李易只好带景永福入宫——燮王召见。 入冬的燮国王宫,长久的殿外等候使景永福无暇欣赏宫廷景致,只顾捂着冻红的鼻子。李易怜惜地道:“也不戴个围脖。” 她憨笑一声,“殿下是恨不能把我包个严实,不让人见着才好吧。” 李易微笑道:“已经藏不住了,我也不后悔。是时候叫父王亲眼见下你这个鬼丫头了!”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勉力打趣道:“我就这么见不得人?”虽然话早就挑明了,可该羞涩的时候她不能表现得太过轻松。 李易刚想开口,姗姗来迟的宦官尖着嗓子宣旨见驾。于是换了风凉的外宫,景永福跪到了冰冷的殿堂地上。 “民女平大福参见陛下。” 老皇帝没有叫她久跪,“起来回话吧!” 她恭敬地站起。 “听都府衙上报,昨天夜里你放了半宿烟花爆竹?” 她道:“正是。民女大胆,想在新年来临之前,给太子殿下做点儿新鲜玩意儿。昨天算是大功告成,只此一次,以后断不会再无缘无故弄出声响打搅街坊邻里。” 李和裕定定地打量了她许久,才道:“花样挺新鲜的,新年到宫里来耍耍。” 她忙道:“民女哪能弄出那些个,民女不敢贪功,都是王都卢肆烟火店的货色。” 李和裕说了几句,就打发她回去了。他只字不提当日李易殿上求婚之事,正合她意。 景永福走后,李和裕留下李易说:“她若是景国那个大福再生,倒是件好事。”李易后来转告了景永福,他以为是他父王松口,景永福却不禁咋舌。燮国的统治者未必洞穿她的底细,而是从燮国利益出发,若燮国太子娶的是景国公主可谓门当户对,于时下局势于燮国好处无尽。那句新年来宫中耍耍,绝非无的放矢。李和裕在暗示要她进宫,她当然拒绝了。 李氏父子言谈良久。一场宫变就在他们的言谈中慢慢滋长,而景永福能做的想做的该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已然不在她能力范围,更有甚者,超出了她的想象。 新年到来之前,景永福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果不算某日后院突然走水,某日盗贼光临,某日司马静彦的突然来访。 放火没烧死半个人,盗贼也不是一般贼人,所以司马静彦亲自找上门来,看看景永福究竟是何方妖孽。但叫他失望了,世上没有这么平凡的妖。 司马静彦打着谢景永福关照过他儿子的幌子,带礼物上门,实则一探平府深浅。这倒没有让他失望,他看到了水姐。 因为已接近新年,景永福顺便也回了礼,亦是一些珍贵药材,祝司马夫人长命百岁。 这天晚上,带回“珍贵药材”的司马静彦铁青着脸出现在沛王府。据说他离开后,沛王也沉默了半宿。这是容易府回报的消息。 新年在无数人的期待中终于来到。 平家人聚集在院子里,场中的烟花爆竹多得几乎堆了半个院子,多是卢师傅答谢的厚礼。 小翠欣喜地问:“这些我们可以从今年放到明年了?” “是啊,其实只一天。”景永福忽然坏笑道,“今天晚上你跟我娘一起睡,就等于跟她睡了一年,这下一年就全归我了。” 众人莞尔。 水姐笑话她,“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这么大了还缠着夫人一起睡觉,真不害臊!” “我就是喜欢嘛!”景永福扑入若夫人怀里,“谁叫小翠老跟我抢!” 若夫人摸着她的头,眼却望向远处。景永福恨恨地想,还有个家伙跟她抢娘,这个家伙不在若夫人身边,他在隔壁。 胡闹了一阵,平家还没有正式大放爆竹烟花,倒是隔壁司马家开始乱放一通了。 卢师傅的烟花经过改良后供不应求,但即便货物紧张,他还是送了景永福许多。景永福不好意思明白地告诉卢师傅,其实她自己做得更好。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放啊?”伍大厨忍不住问了句。 景永福笑道:“不急不急!好东西总要最后登场!要不,伍大厨你先拿个大炮仗玩玩?”她翻了个大号的递给他,小翠却连连摆手,“不要不要!炮仗太响,听得我心慌,还是等会儿放烟花好!” 景永福想了想道:“这样吧,还是给你们先分好,每人放自己的。”她把爆竹炮仗多给伍大厨和阿根,小烟花给小翠,轮到水姐,水姐会意地接过一支巨大的烟花。伍大厨瞪眼道:“大福偏心,给水姐一个最好的!”自从来到王都,他不再叫小掌柜的,逐渐也叫起了大福。 “一会儿再分吧!”景永福笑道,“多得是呢!要不你们一会自个儿选?” 阿根瞟了一眼水姐手中的那支,瓮声瓮气地道:“谁不知道那个是你做的,给了水姐却叫我们放卢师傅的!” 景永福大笑着掩饰尴尬,倒是水姐瞪了他一眼,“师傅的你也敢抢!” “算了!”阿根假装大方地走开。 “这放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呢?”伍大厨凑近水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 “放出来就知道了。” 一旁的阿根开始放爆竹,小翠捂住耳朵喊:“先别放这个,太闹了!” 喧闹之中,水姐不急不忙地撕开手中烟花穗头,引了火石点燃导线。阿根和小翠起先没注意到,等两人发觉,一道白光已随鸣镝般的声响冲上夜空。 这声响虽不尖利,却是与周遭的声音都不同,这白光起先倒也寻常,直线上天,但后来就不一样了。白光于空中幻化出烟花,没有其他色变,依然是明如昼光的白,只是升得比寻常烟花都要高。 水姐举着烟花,沉声道:“小翠、阿根、老伍都到我身后来!”三人依言,而景永福早在她点燃烟花的时候便拉着若夫人站到了她身后。 白色烟花升至最高点,开始变出花样。纵然明知家中来了歹人,但每个人还是被头顶上的烟花吸引。 一个圆亮的白环,拖着一竖,两旁各自伸展两道斜线。这是景永福进行了多次计算后的心血。 “呃!”阿根第一个毫不客气地收回目光。如此巨大的烟花放出来的不过是简单的白色线条,阿根的巨大期待落空。 水姐目视前方,还不忘嘲讽景永福一句,“我怎么就忘了,你某些方面就是大福,离开了卢师傅,只能整个……”话没说完,她已纵身一跃,和闯入平家的一群人缠斗在一起。阿根护住众人,大声道:“别怕,我保护大家!” 景永福依然注视着那坠落的白色烟花。做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就做了这个图案,正是当日迪王李菲的“人物画”。只是她不知道李菲看到自己的“画像”做成了烟花放到了天上,会作何感想? 烟花很快消散,夜空依然星星点点,那是王都更多人放的烟花。 水姐打到一半,忽然后退,同一时间,阿根蹿到了景永福身前,砰的一声他倒在她怀中,眼前一个黑衣蒙面人与随后赶到补位的水姐缠斗了起来。 “哥哥!”小翠惊呼道。阿根口中流出鲜血,艰难地道:“不怕……我保护大家!”随即昏死过去。 景永福禁不住流下泪来,阿根生生地为她挡下了对方的致命一击。对方显然算计了水姐的身手高强,正面吸引了水姐的注意,然后从背后偷袭她,如果没有阿根,这会儿她就去见阎王了。可阿根还是个孩子啊! 伍大厨替她接下阿根,惊慌失措道:“怎么会这样?怎么……” 原本缠住水姐的一群人向景永福扑来。若夫人慌忙从背后抱住她,却见小翠奇怪地不躲反而上前,一双小手往空中一扬,一层青雾弥漫在院中。 “你们杀我哥哥!我……我……我要你们死!”那娇弱怨愤的声音不大,却刺人心扉。 花鼓声声金缕轻点,瑶阶粉香绰约百态。除夕之夜朝露之台,燮王家宴,皇亲国戚皇子命妇汇聚一堂,正是觥筹交错笙歌鼎沸之时。 李泫依着排行坐在李菲左侧,一热一冷的两人之间,仿佛有道无形的鸿沟。令不少人心生感慨,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样是王爷,沛王叫人一见如故,迪王却是拒人千里。太子固然不错,但较之沛王,总少了点儿亲近,更多的是未来帝王的尊威。 李易紧挨燮王而坐,眼中却时不时地发出凌厉,扫过空缺的隶王之位。李献白天就得了燮王恩旨,巡夜王都可稍迟入宴,但戌时已尽,仍不见他入席归位,证实了平大福未雨绸缪的预见。 ——隶王掌握王都禁军,此外他陈氏一族还控制着京畿附近约为五万的军队。如若隶王迟归,必生不妥。 李易只觉心头越发紧了,不防脚背被人轻踩。那是他的父王李和裕的提点。有点儿大不敬了,李易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这时候,远空上的烟花映入众人眼帘。虽然之前也不断有烟花冲上夜空,但都没有这束火花蹿得那么高,且如此怪异。 平大福的话犹在李易耳畔,“当殿下看到一怪异烟花,那就是大福的信号。”当时他还问了,究竟是何样的烟花。“肯定是殿下生平从未见过的样式,与众不同的样式。” 现在见了,果然如此。李易望天而叹,这样的烟花难为她能做得出来。 李菲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色烟花逐渐消散。朝露台上的炭火灼热,宫灯明亮,场中宫女婀娜多姿,偏生他的心却清凉无比。 李泫在一旁轻笑道:“今年的烟火不同于往年,六弟你说呢?” 白色烟花已经消失,李菲依然仰望夜空,清冷的声音低低道:“木不可秀于林,烟火亦是如此。”即便简陋,那也是天下无双的烟花。 “木不可秀于林?”李泫目光中闪过一丝戾气,转瞬即逝,依然是温煦如风的笑脸。那个叫平大福的小女子,就如同一场烟火,绚丽也就一时。原本也只是个小人物,却几次三番叫他意外。他送去的药材被她识破,将那几味合在一起有毒的药借司马静彦之手奉还。他使人纵火,雇人谋杀,不想她身边还有刘寄水那样的人物。但小人物终究是小人物,到底忍耐不住先掀了自己的底牌。平大福仗着刘寄水向他示威,将那些毒药送还,的确令他沉郁,原来她先前都在装病……可为什么不直接装死?死了一了百了,他还可以少杀她一次。 宫外隐隐传来爆炸声。台上的舞乐缓了缓,李和裕一挥手,宫女鱼贯而退。被炭火包围温暖如夏的朝露台与被烟花爆竹的硝烟染成紫色的夜空仿佛分隔成两个世界。 景永福没有想到,卢师傅送她的烟花爆竹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处。小翠用了毒雾后,来敌立即倒下一大半。没被当即毒倒的人,纷纷掩了口鼻。不知是哪个不慎将火石丢进烟花爆竹内,随后噼啪声响,烟花乱窜。毒雾被巨大的烟雾一冲,倒是稀薄了不少。 “小心!”伍大厨急喊,他手上抱着阿根,眼却一直盯着水姐,“太子的人呢?都要出人命了,怎么一个都不过来,难道都是死人吗?” 水姐身上已然挂彩。她武功虽高,但来人也不弱,且还有一群喽啰帮衬着。 景永福忽然想到:莫非李易也要她死?不,以李易的性格和人品,他还不至于如此。下一刻,她立刻猜到了是谁——燮王。这种事情也只有燮王做得出来。千算万算,忘了在李易阵营的背后,还有个燮王。 若夫人环抱她的手在颤抖,她轻轻地拍拍母亲的手,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 她既然能在十岁那年彻底苏醒,既然能带母亲离开景国,就绝不会死在这里。 “小翠!接着!” 一把匕首落到神情悲愤的小翠手里,正是当日蒲蒲儿所下的聘礼。小翠一直不肯接受它,景永福却将它带在了身边。 缠住水姐的黑衣人,因有手下助攻,抽空硬冷道:“小小女孩,做什么困兽之争?乖乖上路可少些苦楚!” 小翠接了匕首后杏眼圆瞪。 “就看你的天分了!小翠,近身之术加上这把匕首,可助水姐一臂之力!” 犹在苦战的水姐精神为之一振,喝道:“拼一线之利!”生死关头,她也没有多余的话。 匕首出鞘,光华逼人。于硝烟青雾之中,声声爆竹和节节火花下,一个娇小的女孩,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恶人群中,却是以命相搏。 匕首原是一寸短一寸险的武器,水姐说的却是“一线”。而小翠素来只喜药草不喜武术,只学了套近身搏击之术,她紧握匕首灵巧地穿插于众敌之间,确是只争一线。 景永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她虽无法修炼内力,但学些武功招式还是不难。可她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瘦小的小翠在刀光剑影中奋力拼杀。刀锋擦过小翠稚嫩的脸庞,划出血痕,剑尖洞穿她的衣襟、她的袖管,每次堪堪在对方的刀剑招呼到她的要害前,她都狠准地先给予对方致命一刺。 “小翠……”若夫人早就泪流满面。伍大厨气息渐粗,他到底是个男人,看到眼前舍命抗敌的只是两个女子,一个尚且不满十岁,叫他如何能控制胸腔内的热血。 景永福凝望伍大厨良久,忽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硝烟之中还裹着毒雾,偶尔飘来的一丝一缕,嗅了也叫人胸腔为之一窒。 伍大厨仿佛也察觉了她的注视。景永福黯然道:“算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嘶哑道:“为什么?” 景永福苦笑道:“你真能帮水姐和我们吗?” 伍大厨那惯于掌菜刀的大手,微微颤抖,握紧成拳后,最后还是无奈地松开了。 两处战场都分出了胜负。小翠面前所有的敌人全部倒下了,但她一身血污,人似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黑衣蒙面人惊呼一声,一个小女孩竟将他的手下全部击毙?水姐乘机一拳打中他的胸腹。黑衣人捂住胸腹后退一步,压抑着道:“我还会再来领教的,刘寄水!”随后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小翠,目光扫过景永福后,飞身离去。 来敌退去,伍大厨终于冲到水姐身旁,支撑起其实已是强弩之末的她。 匕首落地,小翠慢慢地跪在血泊中,放声大哭。她一向善良,今天却大开杀戒,毒杀数十人,手刃十四人。 水姐道:“哭什么哭?还不去看看阿根?”小翠张大嘴,哭声卡进了喉咙里,也不顾身上的血污,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到一半似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撒出粉末,解了先前的毒雾。 若夫人擦去泪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福儿,太子不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景永福回望众人,三个会武的人一个昏死一个重伤,还有一个杀了人后神魂不在,她心中不禁越来越冰凉。枉她自以为看穿人性,枉她自以为了解皇室黑暗,她终究不够资格,算了小的漏了老的,这才玩火自焚害了身边的人。 这就是真正的帝王,能为己用,留之,不能为己所用,也不会叫他人用去。她不肯入宫,燮王必在那时就存了杀她之心,哪怕她在助李易,哪怕她实际也在顺着他的心意破除夺嫡凶事。可景永福忘了,她太出挑了。 她的筹谋已定,所以才激沛王李泫杀她。结果真正触动的危险,却是来自燮国最高的统治者。他委实老谋深算,只需暗中撤掉平府中李易的人,就可借李泫之手除掉她。到日后李易追问起来,杀她的人也是李泫,与他毫无干系。 景永福转望若夫人,慎重地跪在她面前。 烟火爆竹的燃势侵蚀院墙,火光熊熊,夹杂着声声脆裂。 她握住母亲的双手,沉重道:“大福不孝,险些害死水姐、阿根和小翠,连累母亲担忧。是大福愚钝了,这燮国死人,与我们何干?哪怕燮国亡了,我们亦可寻个世外桃源安居过活。是大福年少轻狂,耐不住要试试单凭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现在大福明白了,那不过是痴心妄想。与历代各朝各国的皇室一般,妄图粉饰出一个个太平盛世,实际上都是盖不去的血腥杀戮。” “福儿……”若夫人把她拉起来,她坚持不起,将话说完,“大福想通了,再不管那些,哪怕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战火荼毒,民不聊生,那都是正常的改朝换代。伤亡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母亲以前时常劝说小翠的话,她能救下一条生命,如何能救下所有的生命?物竞天择,强者生存,国家亦是一样的。” 火势越来越烈,景永福的心越来越冷。 “我们离开这里……” 隶王行色匆匆而来,身上的月白袍带着几处乌黑,显然为硝烟所染。他跪在台下禀告:“父王,请恕儿臣来迟,今日普天同庆,都城处处在燃烟花爆竹,儿臣怕哪家哪府不小心走水,故而巡视了多次来得晚了。” “献儿辛苦了。”燮王问道,“只是不知先前的异响是怎么回事?” 李献犹豫片刻,又望望李易,面似难言。 “有什么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燮王一向最反感有人在他面前惺惺作态。 “是!有处民居不慎走火,烟花爆竹堆得太多给炸飞了屋子。那家正是早先父王御赐牌匾的平大福家。” 李易一下站了起来。 “儿臣知道太子殿下与平大福多有走动,所以亲自去看了。这大过年的,说她家屋子的事还真不吉利……总之儿臣尽人事了。”李献话说到后面,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嘲笑,“儿臣安排妥了,这便赶来,到底是晚了几分。” 李易知道那声爆炸绝非来自平大福的宅院,以他的修为可以判断,响动出在王都南面,而平大福的宅院居于王都西侧。果然王都四门,南门被入的概率最高,司马静彦到底小心谨慎,鼓动了陈家,从南门入城——南门的守将出自陈族偏支。 第一卷 问卿何事轻离别 第六章 第六章 但李易的失态站起还真是担忧大福,那古怪烟花放上天际,即意味着他们动手了。李和裕不着痕迹地将李易拉回座位,对李献道:“那就入座吧,献儿。” 李献谢恩坐到了李易座下,却故意小声嘀咕道:“五弟还真坐得住!” 李易飞快地斜他一眼。 燮王示意后,歌舞复现。李献暗地接过随从递上的一件残衣,得意地在李易眼前一晃,李易顿时被刺痛双目。那是当日他送她的紫衣。 李献收了衣服,手上又变出一截青丝。李易咬牙,悄然离席。李泫满意地看到李和裕伸手拉了一把李易,却没拉住。 李菲冷眼看着这一幕,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他身后的随从斟满酒樽,暗暗做了个只有李菲才看得懂的手势。 鼓乐暂休,弦音舒缓,舞女翩袖。李易一去不返。 一曲罢了,司仪报下目,仿契舞。一队契列萨装扮的宫女,异族风情十足地登场。李和裕不禁失笑,“若有一日真正收复蛮夷,赏此歌舞才大快孤心!”众人称是。 皮衣裘帽的女子们,飒爽地做出各样舞姿,令众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草原。只是装扮成契女,就叫人心驰神往,若能真正打败契列萨,该有多好! 就在众人遐想沉醉中,台下忽然传来了铿锵的打斗声。胆小的宫女立刻止了舞,战战兢兢地停在场中,而距离燮王较近的皇子率领随从迅速靠近燮王,围拢到了燮王座前。距离较远的命妇们乱作一团,左不是右不是,不知该把脚往哪里放。 乱中只有李菲镇定地喊道:“保护父王。”此刻朝露台上,就数他武功最高。 李菲没有和其他皇子一样接近燮王,而是独自站在宫女面前,拔下腰后短剑,一抖手,出乎所有人意料,短剑鞘中出来的非剑,而是把乌黑的长鞭。鞭子轻响,打在玉青色的地砖上,融入刀剑相错的声响中。 李献不合时宜地狂笑起来,“六弟啊六弟,你什么时候舞起鞭子来了?”笑罢,他自以为幽默地说,“你难道没听过鞭长莫及这话吗?” 李菲冷冷反诘道:“隶王,你难道没听说过投鞭断流吗?” 李献笑声更甚,随着他的笑声,一群被坚执锐的军士冲进了朝露台,为首的正是陈氏一族的族长陈池华。 “陈公为何而来?”李和裕镇定地问。 陈池华与李菲隔着一群宫女而立,“池华为陛下而来。”不等李和裕再问,他跪下朗声道,“我燮国日渐式微,而陛下亦不复当年强勇,池华为我燮国国祚着想,甘冒诛九族之罪,还请陛下退位,传位于年富力强的皇子,请陛下首肯。” 李和裕冷笑道:“你也忒心急了!孤百年之后自然传位于易儿,犯得着逼宫吗?” 陈池华起身道:“太子固然不坏,但未必最佳。陛下难道看不到吗?无论隶王、沛王,甚至迪王都比太子优秀。还是陛下担忧氏族坐大,外戚夺权,所以立李易这样一个只知女色,不知父君的储君?不错,罪臣的确逼宫,可陛下您也看到了,在您座下保护您的是隶王、沛王,持鞭挡臣的是迪王,可这时候太子哪里去了?” 李和裕面上难看起来。 “请陛下圣裁。先废除李易太子之位,再立新君!” 四周一片沉默,台上的打斗声随着陈池华的登台而暂时告一段落——朝露台上围堵的都已是陈池华的人,几个反抗的宫廷侍卫人头落地。 李泫不动声色地等着,这便是司马静彦抛给陈家的诱饵。让燮王自己选择,立三王中的哪一位。陈家出面虽冒风险,也占了最大的赢面。陈家逼宫燮王自然不得不优先考虑隶王。 李泫算计过,若隶王成了太子,来日他就可借隶王曾逼宫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取而代之。 “请陛下圣裁!”一众军士剑拔弩张。 李和裕慢慢地站起身来,顿时四下寂静。一旁的公公递给他一物,除了李菲,每个人都盯着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件木制的小巧弓弩,但和一般弓弩不同,它装的是三枚古怪的箭矢。一般箭头都是铁制,但李和裕手上的箭头却看不出是什么质地,而且是圆的。 “陈公可知孤手上拿的是什么?”李和裕慢悠悠地问。 陈池华眯起眼道,“陛下以为这样一把小弩就能挡住臣的五万精兵吗?陛下难道非要逼臣犯下那滔天大罪吗?” 李和裕只是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他举起弓弩瞄准陈池华。 众人只听见啾的一声,一支强弩穿越静立的迪王,穿越两个宫女的耳侧,洞穿陈池华的身体,又洞穿了他身后的几名军士。惨呼声迭起。几个胆小的宫女、命妇当即昏厥。 陈池华有几分身手,却也只能避开要害,他惊骇之极,“这是什么?这……” 众人无不惊骇,陈池华肩上血肉模糊的血洞,和他身后倒在地上的军士,触目惊心。 只听李和裕冷酷地道:“陈公纵有强兵万人,哪及孤手上的一弓多弩?”他轻巧地接过公公递上来的箭矢,按在弩上。 “何况孤准备了这样的弓弩千具。”李和裕冷冷地扫过座下众皇子,目光停留在李泫身上。虽然弓弩没指着李泫,但他却觉得后背渗出冷汗来。 “易儿,你还不出来?” 李献大惊失色,忽然觉得自己完了。 “是的,父王。”李易从李和裕背后走出,已是一身将甲,“启禀父王,王都内犯上作乱的贼子们儿臣已经基本控制住了,而宫廷内,这样的弓弩已经慑住了陈公和隶王的手下。”陈池华的军士入宫,正中了李氏父子预定的圈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窃窃私语。 李易自然不会解答,只是同李和裕一样,目视变色的沛王李泫。至少李泫有一点算得极准,那就是平大福对他来说,确实具有特殊的地位。 明知道李献拿出的是仿制的紫衣,明知道那青丝不会是她的,但李易还是心悸,所以李献看到的是他真实的表情。 陈池华自是不甘心,命手下军士背水一战。但李和裕残酷的一句“放下兵器,不涉九族,酌情发落”令军心动摇。所有参与逼宫的军士都知道他们在犯上作乱,而今李易现身,明显隶王大势已去,继续负隅顽抗的下场却是诛连九族,聪明人都会作出明智的选择。一个军士当即扔下兵器,跪伏于地,越来越多的军士跟着也降了。陈池华与他的心腹杀了几个,但如何杀得光降兵?陈池华见事态发展不妙,直接率亲信军士冲上前去——只有拼死杀了李和裕和李易,才是扭转败势的唯一法子,可惜李菲挡在他们面前。 一道黑光激射狂舞,啪啪接连数声清脆鞭鸣,竟将冲上前来的十余人逼了回去。 “陈公,而今你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以谢燮国!”清冽之声在台上回旋,李和裕盯着自己风华绝代的六子,低声对李易道,“叫他回来!” 李易接过李和裕手中的弓弩,“六弟,退后!”他一抬手,三弩齐射,将陈池华身边的三人射杀。 王座旁的公公机灵地直接递上一筒箭。李献直勾勾地看着,若他这时抢了李易手中的利弩,情势是否会改变呢?他不自觉地往李易身边走去,冷不防后背一阵剧痛,回头一看,却是一向亲近的三弟沛王李泫的心腹侍卫。李献想说什么,但那人一手捂住他的嘴,只有刀子进出肉体的沉闷声。 啾啾声不绝于耳,李菲提着鞭子,往王座走去,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一路默然只看脚前三尺地。惨呼的绝命声,无数身子跌落地上的闷响,夹杂几声女子的惊呼在他身后响起。玉青色的地砖在炭火宫灯的烘照下,逐渐映出惨红血色。 这一场厮杀终究残酷,李菲没有走回多少步,陈池华的手下已冲上前来。他力毙数名,只听弓弩声声,呼啸身旁,鲜血四溅,躯体倒地…… 燮敏王宏格十一年,敏王长子、隶王李献与陈氏族长逼宫,被杀于朝露台。德妃陈氏自尽。辉煌几世的名门望族,燮国四大世家之一的陈族被连根拔起,所有主要的陈氏族人都死于朝露台一案。斩首的斩首,赐死的赐死。唯一幸存的是隶王的三女一子,只是他们余生都将在燮国幽暗的冷宫过活。 这已是燮王的恩德,没有灭陈氏九族,但真正的“恩德”却是赐给沛王的。据刑部大司案的调查取证,陈氏一门的犯上作乱,与司马一族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牵连。可是燮王全都压下了。惊恐的司马一族在朝露台事件后,着实低调处世了几年。而沛王也不似之前爱与百官走动,他面上依然春风迎人,但更多的春风却给了府内的姬妾,府外的名妓。 朝露台当晚,陈公与隶王伏法后,李易本打算将诸多要事委托给李菲,但后者以劳累为由拒绝了。李易不得不亲自处理,等他安置好被俘叛军,派遣军队捉拿王都内陈氏要人,已是次日拂晓。 清晨,李易不顾一夜疲倦,亲率随从赶到平大福所住的宅院,看到的却是断壁残垣。司马静彦站在“福惠双修”的牌匾边上,低沉道:“我已尽力,但火势太猛,连带我家府邸也被烧到了。” 李易翻身下马,半跪在那烧焦的牌匾旁,伸手触碰那“福”字,却是一触扎心。他飞快地收回了手,站起身喝道:“秦大同呢?”秦大同正是他安排在平大福宅院的侍卫首领。 一个身影悄然从废墟里出现,恭敬地答道:“属下已细细查过数遍,平姑娘及平家众人,都不在这里。” 李易不顾司马静彦在,失态地上前抓起秦大同的衣领,斥道:“本宫是问昨晚发生了什么?平大福为什么不在这里?” 秦大同黯然道:“属下不知!” 李易一怔,接着狂怒起来,“你如何会不知?本宫命你昼夜保护,你竟敢回本宫你不知?” 秦大同不知,但司马静彦却是知道的。逼宫的事是陈家做的,别的事却是他做的。他思量了一下,虽然平大福宅院旁只是司马家众多的府邸之一,但毕竟王都很多人都知道,平大福的邻居是他的幼子司马秋荻,平宅被毁,他不可能一丁点儿不知情。于是,司马静彦沉声道:“殿下,事发突然。平姑娘家昨天收了卢肆许多烟花爆竹,猛炸起来,威力不小。不过据我看来,这火着得另有蹊跷。我家很多下人都说听到了平姑娘家除了爆竹火药的爆炸声,另有隐隐的打斗声。不过等下人们赶来的时候,火势已经烧得太旺,他们只顾忙着救火,也没见着什么。” 砰的一声,秦大同被甩到地上,他不敢用轻功,被李易摔了个四脚朝天。 李易红了眼,转身揪住司马静彦的衣襟质问道:“是你害了她!是你叫她不见的!” 司马静彦没有反抗,只是望着地上的牌匾,道:“是她自己要走的。” 李易盯着司马静彦的脸很久,突然一把放过他,转身冲进残破的宅院。过了一会儿,司马静彦在门口只听李易喊道:“秦大同,你给本宫滚进来!”司马静彦默然地回了自己的宅院,平大福可没死啊,死的都是他派去的人。除了刘寄水,她身边居然还有个小毒王,难怪沛王的药给送了回来,厉害啊,一出手就毒杀了数十人。 另一边,李易发现了地上残留的血迹。司马静彦虽将尸体运走,但满院的血迹却不能完全清除。 秦大同见主子表情可怖,不等发问,跪在地上道:“昨晚戌时初刻,属下等接到通知,命属下等埋伏南门……” “谁通知的?”李易咬牙问。 “宫里的徐大人。”秦大同低头道,“属下想刘寄水身手高强,昨天有事也轮不到平姑娘头上,徐大人又严词催促,属下只好带领手下去了南门,果然南门……”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他脸上,力气之大,竟使他半边脸立刻高肿起来。 李易拔出佩刀,却又颓唐地收回。铿的一声,秦大同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回。 不日后,燮国王宫政梳殿上,群臣肃立,听燮王的信臣宫中随走徐善娓娓讲述一个基本真实的故事。 徐善原是位宦官,自小服侍李和裕,因其口齿伶俐办事利落而被破格赐封为宫中随走。燮国上下皆知,徐善即是李和裕的代言人。 “那日景女平大福佯装卧病在床,太子殿下应其请求,召集能工巧匠扮作戏班艺人前去探望。将平大福先前所购置的粗制家具拆卸,依其意研造出第一批弓弩……” 李泫想到手下那日来报,平大福购买了粗制家具十套,到了此时他方才知晓,早在那时她就动手筹备了,不禁骇然。 “卢肆爆竹烟花店老板只以为平大福有心制作烟花,却不知她真正要研制的是无坚不摧的弓弩箭头。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她做出来了。为了能将无敌箭头送入宫中,平大福半夜大放烟花爆竹,这就是月余前王都中人所见奇观。吾王睿智,也从太子殿下口中得知平大福此女聪颖过人,借着赏识其智,召其入宫面圣。但可惜的是,她带来了一车成品的无敌火石,却拒绝了陛下的圣眷。太子殿下亲自监督将无敌火石安置在箭矢上,这才成功地降伏了叛军……” 李泫咬牙。当日的烟花他不是没有看见,但看见了竟似白见,只道是讨好司马秋荻的火花,想不到竟是击溃隶王的利器。而次日燮王召见,他也与所有人一样,以为燮王不是要痛斥其扰民就是赞其烟花精美。 李泫身前的李易也在咬牙,当日她若送的不是一车火石,而是一纸秘方,也许今日她就能真正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人。燮王得了火石后遣专人研究,竟无法依葫芦画瓢复制。若能大批生产无敌火石用于军事,这天下日后便是他李家独霸。但是,她没有,所以引发了燮王的杀意。试想,若这样的人投了别国,会对燮国造成何等灾祸? “除夕之夜,平大福功成身退,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宅院,此后销声匿迹如石沉大海。吾王念其才惊世,怜其痴心于太子被拒,故大告天下,召平大福返宫,赐封为太子侧妃……” 李易的唇几欲咬破。他心道,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可燮王哪里要她回宫?这还是要她的命!扬名天下,不啻发了一道全天下的通缉令。 李菲始终静静地聆听,俊美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平大福的画像遍布燮国,景国誉帝很快也收到了一张。画中少女虽称不上美人,但眉毛弯弯,眼神明亮,笑容平和,使他想到一个人。同样是笑,一个一看就是副痴样,一个却使原本不美的人平白美了起来。 同叫大福,同为景女,除了眉毛稍有不同,那脸型那五官无一不似,景申茂越看画像越疑心。再想到燮国传来的有关此女的机智故事,于是,景永福又多了道宫廷召令。不过誉帝啰唆了点儿,他婉言隐晦地表达了对一个飘零燮国的景女的关怀,和与其同名却早夭的公主的追念。一句话,他也要平大福入景王宫,香饽饽是一个公主的名头。可笑的是,大福本就是公主。 这一年拜李和裕所赐,大福再次出名,比当年痴儿的知名天下,比之前燮太子求婚的扬名燮国,来得更声势浩大。但景永福深知,这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聪明,甚至这样的传闻恰恰说明了她的年少无知。 几乎整个燮国都在寻找她,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她的画像,茶坊酒肆不经意间总能听到关于平大福的故事。 到处都是暗探,有燮王的、誉帝的、李易的、司马家的。但叫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景永福并没有走出王都,她一直都在王都。 同之前信心满满抽身于众人眼皮底下不同,这一次水姐重伤尚能动弹,但阿根却一点儿都动不了。景永福需要援助,不得已她再次想到了一个人——迪王。 一切都要从那天晚上说起。 “我们离开这里……” 伍大厨看着一昏一伤的两个人叹道:“可我们去哪里呢?” 景永福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下去,真的不能帮我们吗?” 他一愣,垂目道:“可我怎么帮?我只是个无能的厨子,除了烧菜不会别的。” “带我见你的主子!”她冷冷地道,“你做不了主,你家主子能做主!” 若夫人惊讶地看着他们。 伍大厨抬头惊诧地问:“大福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景永福紧紧地盯着他道:“你眼看水姐被人打伤,你眼看还是个孩子的小翠奋不顾身地去杀人,其实你也受不了,你也想过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救人……我不让你上去帮忙,不是说你帮不上,而是念及你的主子。你的主子煞费苦心地把你安排在淄留多年,又把你送到我身边,不到紧要关头,他是绝对不想暴露你的身份的。先前有沛王的人,我不让你动手。但现在,这里只有我平家的人,伍大厨,不,我该叫你杨大厨吧!你不用辩解了,带我们去见迪王!” 伍大厨绷紧了脸,但在水姐不屑地瞥了一眼后,他松下了脸,苦笑道:“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大福,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翠确定阿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斜了一眼伍大厨。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往墙外一掷,竟是内力雄厚,在空中抛出极长的距离,落入黑暗中的某处。 水姐叱道:“你竟在我面前藏了那么久!” 伍大厨低声道:“水姐,我……” 第一卷 问卿何事轻离别 第七章 第七章 啪——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到他脸上,他没有避让,继续道:“如果不是死皮赖脸让你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以你的修为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让我想不到,识破我的却是不会武功的大福。难怪主上常说,不会武功的人厉害起来远比我们会武功的人更可怕。” 景永福叹一声,“水姐,你也别为难他了。他确实没有帮我们,但也没有害我们。我能断定,若真到紧急关头,他还是会出手相助的。” 伍大厨默然。他一身修为卓越,却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妇孺血战群敌。 火势渐猛。几名黑衣人翻墙而入,伍大厨吩咐了几句,来人匆匆离去。不多时,平家人从后门而出,上了马车。 夜深人静之时,在一处僻静的宅院里,景永福见到了本不打算再见的迪王。李菲仓促而来,来不及换去身上隆重张扬的宫廷华服。他锦带牙牌,绿衣绣氅,身上隐约御香徘徊,却是为了掩饰朝露台上沾染的血腥味。 若夫人等人在后堂,厅上只有景永福、李菲二人。 李菲进房后那双丹凤眼就再也没离开过景永福。她知道李菲有太多的疑问,而她亦有。不想李菲开口却是,“你……十五了吧?” “是的,王爷。”可能说习惯了,景永福张口就是这句。 李菲唇一动,却没说话,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过了很久,他才道:“为什么想到我……到我这儿来避风头?” 景永福想了想道:“因为你是李菲。”李菲道“我”,她便自觉把“您”的尊称取消了,并且直呼其名。斟酌片刻,她又道:“我不想再跟燮国王室纠缠不清,但是李菲愿意的话,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无关景燮无关尊卑。” 接着她一笑道:“毕竟说起来,李菲是最了解我的。”从她十三岁来到燮国淄留开始,她就生活在迪王的眼线下,他若不了解她,燮国就再没有了解她的人了。 李菲眼中又闪过那种复杂的神情,清冽的声音仿佛叹息般吐出,“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伍大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他一直掩饰得非常完美,可以说无懈可击,直到最后我才发现其实他有武艺。”当水姐和阿根伤重,小翠一人力战群敌,伍大厨的呼吸变化了。景永福明显感到一呼一吸之间悠长凝重,悠长意味着他内力浑厚,凝重是他在反复挣扎。而迪王李菲本身也有疑点,以前她一直没想通,但发现伍大厨身怀武功后她洞悉了这个秘密。 景永福顿了顿,道:“你也露出了马脚。” 李菲疑惑道:“可我与你说的话极少,难道……” “确实很少,但言少不代表不失。”景永福如实道,“虽然只有两句,但两句已经足够。” “第一句,你说‘如若眉毛似先前散淡,你这样子也算别有风致了’,我来王都前就被李易弄掉了不少眉毛,你如何得知我之前的眉毛是散淡的?但当时我也只是疑惑,毕竟以你的眼力能看出我剃过眉也正常。 “但是第二句使我确定无疑,你还记得那日沛王也来了湖峤春华阁,你对我说‘本王怎么就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小快活的丫头’。一般人都该说快活的小丫头,你却说我是个小快活,可见在你的心目中对我的判断,是个满足于自身快乐的小人物。这句话令我汗颜,连我都没有像你这样了解我自己。你不说,我几乎都没想过。不错,你说得很对,我只是个竭力使自己使身边的人快乐的人。试问与我仅见了数次,且话都不多的你,怎么可能把我看得那么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你的确对我非常了解。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如何会了解一个平民百姓?难道你就生活在我身边?这个答案看似荒诞,可在没有别的解释的情况下,它就是唯一的真实。当发现伍大厨的秘密后我才恍然大悟,他的主子,只有你。” 只有淄留朝夕相处的人才能提供给李菲有关她的事情。但还有一个疑点景永福没说,那就是李菲当日在船上耍她作画调丝,样样她不擅长的都被揭露,而她擅长的诗文史典,他却半字不提。 李菲深深地凝望她,沉默半晌后,道:“佩服。” 景永福苦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你,若非身边有伍大厨这么好的一个暗探,现在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李菲沉吟道:“这时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你也该知道,在我这里逃避,也只是一时,而我未必值得你信赖。你别忘了,我终究是燮国的六皇子。” 景永福平静地道:“我当然知道。我甚至知道,你曾经想杀我。” 李菲眼中逸出一丝痛苦,却淡然道:“不错。那日我带你去香山陀罗寺,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想叫你永远再不能醒来。李泫不知道你的能耐,我却清楚得很。一旦李易回了王都与你会合,就再也无机会除去你,而有些密谋将注定被你破坏。” “所以你说‘没有下次’。” 景永福身旁的炉火烧得很旺,可当日那股秋凉从她心底猛然蹿出,迅速蔓延至全身。 李菲顿了顿,开始回忆,“从你在淄留找上轩辕不二、屠刚等人开始,我就对你留了心。你不是一般的小人物,你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娘亲、一个身手不凡的下人,还有一个常人不会用的名字。但当时我也只是好奇,是谁能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栽培成你这样?机智、聪明也就罢了,可你还能精通以你的年纪和身份不太可能知道的东西,比如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菜谱,其间不乏景国宫廷菜肴。要知道伍大厨除了武艺,的的确确是个好厨子。一个酷爱烹饪掌勺多年的人竟然不如一个十三岁的丫头知道得多,这意味着什么?而你不仅精熟烹饪,听伍大厨说,有时还会摆弄木工、铁器,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叫我如何不好奇? “天然居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你对此不感兴趣,所以你不是景国派到燮国的奸细。一年里淄留搜集上报的关于你的事件,我都看过了。你快活地生活在燮景边境,经营一家日渐红火的酒肆,没有任何异样举动,以取悦你的母亲,养育一对双生子为乐。”李菲叹了口气,“可是李易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你从他身上预见了边境祸事将近,急不可待地抽身远去。本来你已经走远,可你为什么要回过头去管他呢?李易有什么值得你帮他?大福,你很矛盾。分明是颗七窍玲珑心,为何堵了一窍?有些方面反应迟钝得不行,有些事情更是笨手笨脚,还真是大福! “我看着你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有时我经常想当日我若亲手杀了你该有多好?与其叫你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沉睡在我怀中。可我到底没有下得了手,明知道你这小丫头坏事,明知道你这小丫头野性难驯,可我却在期待……”李菲目光流彩,嘴角自嘲地上翘,“期待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不小了。”已经豁出去的景永福撇了撇嘴。 李菲转了语气,“其实我很高兴你现在能找到我,李易不能保护好你,但我可以。只是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大福,我可以收留你们,可以秘密派人医治好刘寄水等人。但是,你也该付出些什么吧?” 景永福想了想回他,“我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你们李家人赠的,至于费力不讨好反致杀身之祸的事,我不想再干了。”她幽怨地瞥他一眼,又道,“我帮李易结果平白少了不少眉毛,你难道想要把我所剩不多的眉毛都要了去?” 李菲微笑道:“这倒不至于,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了,再少了那些眉毛,就跟去了皮的梨……不过,也许更逗人。” 景永福面容一僵。 李菲沉吟了片刻,又换回尊称,“这样吧,刘寄水他们在这里养伤期间,你就卖身于本王。” 景永福张大了嘴巴。 李菲暧昧地笑道:“曾有人说本王以色送人,现在本王倒想试试,换这个人投怀送抱会如何?” “……” 景永福收回愕然,审视他良久,突然咧嘴笑道:“不就做回丫头吗,王爷不要说得那么过分。” 景永福早就心有准备,与虎谋皮不容易。迪王已经放过了她一次,这回她主动送上门来,就绝对不会轻易放手。虽然她不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家的皇子都有野心。还有一点,他想戏弄她。“卖身”、“投怀送抱”,说这些词无非是为了看她的表情。 果然,李菲收了笑,道:“要看你窘迫的样子还真难啊!分明有求于我,却总能沉住气。明天我安排妥了再来接你。” “是的,王爷。” 李菲起身,走出房门前,顿了下,“今年你归本王了,小丫头……” 景永福暗叫一声苦,这就是她的十五岁吗?李菲的浅笑声慢慢消失,却在她心中回响了许久。 王都辗转相传朝露台之事,关于大福的部分更是被添油加醋吹得神乎其神,几乎把她吹成不似凡人倒似天神下凡相助李易的仙女。 但他们不知道,此刻这个仙女正在迪王身边兢兢业业地尽一个丫头的本分。 李菲再次将她改头换面一番。经典的丫头造型,宫式长裙,盘花双髻,只是脸上蒙了半块面纱,不叫人看到容貌。没有人好奇这个丫头长什么样,一方面迪王府的下人都被主子调教得既规矩又谨慎,另一方面他们也都知道无论她什么容貌都不可能比迪王更美。 景永福被李菲带在身边,他干什么她都得伺候着。从他一睁眼起床开始,她就必须出现在他眼前。只有少数时候才不要她跟着,其他时候她就得跟别在他腰后的短剑一般,形影不离。 景永福能从许多丫环羡慕的目光中看出,多少人想要干这份“美”差,在她们眼中,李菲就是天,就是世上最美的主子,最优秀的男人,能伺候他是天大的福分。不过对景永福来说,做李菲的丫环,最多也就享了“艳”福,而且这还是她对自己的安慰之词。 每天清晨,某个风华绝代的家伙,会懒洋洋地敲一下床栏,然后等她送上清茶,漱口后再风情万种地起床。景永福不得不佩服自己,她真的太了不起了,居然对他的美色毫不动心。 雪绸微敞,露出清晰的锁骨,和胸前一大片细致晶莹的肌肤,亵裤松带显出充满韧力的细腰,修长的腿慢腾腾地一动,下床的动作牵动几缕长发,从她面前飘过。偏偏这时候他还会展开双臂,伸个懒腰,那双手臂只要一合,她就会被他抱住。好在他从来只是吓她,双手伸出先成拳,而后会伸展十指,长长的精心修剪的指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只要他轻轻地一出手就会要了她的小命。 如果说从一个人的穿着打扮上来推断其性格,那么李菲就是好折腾的人。起床之后,他会打开许多衣柜,从众多衣服中挑选出当日想穿的。当然,跟在他身后的人就得将他翻出的衣服全部放回去, 景永福不能帮他穿衣的原因是她太笨拙。这也难怪,某个素来嫌麻烦的小丫头只喜欢穿简单的衣服,太烦琐的衣服穿起来耽搁时间。 景永福第一次帮李菲穿衣服就让他先震惊,接着取笑,最后无奈。估计李菲被人伺候了二十年还是头一遭碰上把外衣当里衣,把飘带当衣带的丫环。 李菲穿衣服的时候,景永福就无视他的目光收拾衣服,又因为她将好端端的衣服全揉成了一团,往柜子里塞,所以,这份差事很快告吹,她沦落为只能睁大眼,看他慢条斯理地穿这戴那。 起床穿衣后,景永福伺候他吃早餐,之后,随他到花园看他极其缓慢地打一套拳。大约也只有景永福这样的丫环不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优雅之极地与花弄影,随风摇曳,不过她看风景琢磨自己心思的空当也会瞄他一两下。说实话,李菲确实令她赏心悦目。如果白天李菲也能这样一直打拳弄剑,她想她会更舒心。可惜,李菲早修完了,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磨墨!” 早修完,李菲就要去书房处理文件。作为燮国的王爷,除了一些日常公文还有他名下的产业需要打理。可是磨墨这事景永福还真干不来。第一次磨墨,墨汁就飞溅出来,弄得她两手乌黑,还脏了衣服,可李菲一点事儿都没有,身手灵敏的他早就拿起面前的一本折子,左挥右横,不仅挡下了所有溅出的墨水,连捏着折子的手,露出长长的两截指甲都没沾上。 景永福愁眉苦脸地站在书桌边,道:“王爷要我脏上多少次才肯放过我?”衣服脏了倒没事,反正迪王家大业大,她一日换一百身都换得出来,可手上染了墨汁很讨厌。 但是这次有些不同,李菲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大块白布,她还没反应过来,李菲已经走到她身后,用白布包住了她。景永福一怔,他说话的气息吹在耳旁痒痒的,“笨丫头,把你全给包了,看你再弄花样出来!” 景永福的脑后袭来一股微风,却是他的手拂起她的长发,将白布两头在她脖后打了个结。这样的动作太贴近她,等他弄完,她正要离他远些,却被他捉住了一只手。看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长长的指端微抬,不让指甲掐入她的肌肤,她不禁呼吸一紧。 李菲从背后环出另一只手,慢悠悠地将一只白色宽大的布质手筒套在她手上,另一只手也如法炮制。景永福瞟了一眼地上,阳光将两人的身形斜拖成双。可是为什么,他的影子看上去也比她端秀几分? “全包严实了,仔细磨吧!”他轻笑着坐回座位,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似乎非常满意她被他包成了个白布人。 景永福平复呼吸,开始磨墨。墨汁一如既往地四溅,白手筒首先黑了,接着身上也黑了。她心中哀叹一声,为什么,她用力墨汁溅出,不用力墨汁也溅?看着自己笨拙的动作,和身上、手上与之相配的笨拙白布装扮,景永福再次体会到若夫人对她某些方面的深深无奈。 李菲照例拿折子上下轻挥,直到她停止磨墨的动作,才拿开折子。 她瞪着他,他也看着她。他明亮的眸子光华熠熠,全是笑意。 “包了也是白包……”他伸出手轻轻点一下她的额头,她怒视,然后垂首低眉。果然是白包,他的手收回,指甲尖上有一点儿黑。 “为何你这么个聪明人,有些事做起来就那样蠢笨呢?”李菲顺势再次抓住她的手,只是避开了被墨汁染黑的部分。他抽出手筒,轻巧地翻了里面出来,擦掉桌上的墨汁,口中取笑,“真不敢让你擦这桌子,怕又是越擦越黑。”前日里擦桌上的污墨,景永福不小心用袖管碰到砚台,结果就擦黑了一张桌面。 景永福猛地退后三步,脱掉另一只手筒,解开脑后结子,丢开白布。 李菲笑问:“怎么,你也会恼怒?” 只听她闷闷地道:“哪敢?只是穿这一身徒惹王爷笑话。” 李菲悠悠道:“说真的,本王就喜欢看你惹笑!” 景永福又低下头,眼前她寄人篱下,除了低头,就是那句“是的,王爷”永远正确。 好不容易挨完了上午,到了午膳时间。这午膳的折磨与磨墨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只要忍着饿,站在李菲身后即可。李菲用完午膳后稍作歇息,她就乘这空当,回自己房里用饭,会有专人在她房里准备好饭菜等着。不过往往她饭还没吃完,就有人闯入,匆忙带走她——那是李菲又需要专属丫环伺候了。 景永福觉着下午的时间最漫长,因为下午的李菲异常安静,无论做什么事情。李菲会独自在花园里坐上半天,也会在琴房里弹上很长时间对她来说能催眠的乐曲。有时他会再回到书房,不用她磨墨,而是看书临摹,或者也会到院子里慢吞吞地练功。总之,将那套从一见面就开始耍,不知玩过多少次的变相色诱贯彻到底。随着时日流走,渐渐地她觉着连欣赏他都火药味十足。 晚上李菲的手下会向他报告一些人事的动态,他也不避讳,并不支开她。于是,景永福听到了关于自己的故事,也听到了她走后李易在司马静彦面前的失态,每件事情都阐述得非常详细。 一晚,李菲的手下走后,景永福打趣地问:“我这样的人,王爷当日也是这么细致地搜集资料的吗?” 李菲不发一言,却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本子,递给了她。她接过,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朱笔楷字——平大福。 她忙不迭地翻开第一页,一扫便放下心来。迪王的调查只能从燮国开始,有关她在景国的过去只有一笔:十岁随母移居厚轮。 李菲审视着她,只见她一行行一页页看去,却是越看越乐。 “怎么了,本王的手下难道报错了吗?这本子哪里记得不对了?” 景永福乐不可支,“没错没错,只是叫我想不到,我跟司马秋荻胡闹的事儿都记得那么全!” 李菲幽幽地道:“要不是你到了王都见了本王就去找司马秋荻,本王才不会……”他忽然住口。 景永福还在翻阅自己的过往,看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王爷这屋里应该还有人吧?专门记录你手下报上来的消息?” 李菲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闭目道:“不错!” 景永福环顾四周,全是一格格的柜子,记录之多恐怕不亚于容易府。 忽然她冲到柜子前喊道:“那个记录的人,你在不在啊?在的话听好了!给本姑娘记上一笔,那个……今年今月今日,本姑娘随王爷入此房……” 本子向李菲丢去,他手一伸就接下了,连眼都没有睁开。 她笑吟吟地接着道:“偷袭王爷未果。” 李菲依然坐在椅子上,只是身体有了起伏。 晚上最叫景永福尴尬,因为她的房间就在李菲的寝室外,说白了,就是下人房,专要她睡不好觉的。好在李菲总算没为难她,开玩笑从来点到为止。不过她倒是知晓了李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子,睡觉偶尔也会磨牙。 第一晚景永福还以为他发个声音叫她进去端个水拿个毛巾什么的,结果披上衣服跑去一看,他却是在磨牙。她正研究他究竟是如何发出的声音,他却睁开了眼。黑暗里,灿若明星的眼,几可夺魄,而那样近距离的对视,令她心慌。后来她习惯了他的磨牙声,也就见怪不怪了。她打定主意,就算有刺客跳到他床上,她也当不知道。但迪王的床哪有刺客跳上去,怕倒是府里的一群女子心心念念地想爬上去。 时间一日日地过去,其间李菲安排景永福见了两次若夫人他们。水姐好得很快,但阿根还需要时间静养。有李菲的人在屋外,景永福没有多言。 第三次景永福去见若夫人的时候,阿根基本痊愈。没有第四次,因为第三次见若夫人,景永福就再没离开母亲。 景永福离开的是李菲。 当有日清早,李菲敲了多次床栏,最后来的不是景永福而是一个随从,他就知道她走了。 那天的李菲穿得非常简单,一身素洁的白袍,连短剑都没别,就匆匆从迪王府赶到了若夫人等人暂居的宅院。十几位侍卫跪在地上,却不见那四个妇孺。 李菲异常冷静地细细搜遍宅院的每处角落,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失望之余,他一掌推到墙上,墙应声而倒。 两截断甲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他走后约摸半个时辰,景永福收起了他的断甲。 见到那两截玉白的指甲,景永福才确信,李菲对她是有几分真情的。只是早在她十三岁那年,他就错了。 与李菲交往的一幕幕浮现她眼前。秋花丛中的他,清冷庭院的他,马车上静默的他,陀罗寺孤寂的他…… “福儿,走了。”若夫人唤她,她盈盈一笑,转身离去。 第二卷 忧来思君不敢忘 第一章 第一章 秋空万里净无尘,野岭寒林似染春。 枫叶争荣浮丽日,菊花拥锦饰荒村。 岂将岁月无声老, 纵有笙歌不废吟。 此即山颠岑远目,苍茫世事正纷纭。 一年后。景国东南,滨海之城毓流。 海浪迟缓地轻吻岸边细沙,一浪又一浪,不疾不徐,不离不弃。一个晒得黑黝黝的瘦个男孩,光着上身卷着裤腿,赤脚走过沙滩,他手上提着个水桶,不安分的海鱼在桶里跳跃着。 回村的半路,不少村人跟他打招呼。“阿根回来啦?今天又跟阿土叔打了多少鱼啊?” “多呢,你家旺爹打得也不少,马上就回来了,一会儿你就乐吧!” 阿根露出雪白的牙齿,虽然肤色黝黑,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五官标致,眉目清秀,是个英俊少年。他边说边走,神情没了早年的冷漠,眉宇舒展,嘴角上翘,令每个与之对话的人都感染到他的喜悦。 “你家大姨今天肯定又要忙活了,王家那小子鼻子贼尖,哪里有香味就蹿到哪儿!” 阿根另一只手做了个切的动作,“他来,我就斩了他的钱袋!” 一串笑声落在他身后。 “不跟你们唠嗑了,一会儿有你们忙的。我先回去了,迟点儿再来……” 阿根已经走远,还有几个声音在风中传送。 “你家小虾十二了吧,将来要是嫁给这小子可有福了!” “去去,小根哥分明是萍姑娘的小爷,哪里轮得到我家小虾?何况他还有个瓷娃娃一样的漂亮妹子,哪里看得上小虾?” “啧啧……说到他家小翠,真是个美人坯子。” “可不是嘛,我看王小哥瞄上的八成不是水大姨的烤鱼,而是……” 接下来的话阿根懒得再耗费内力倾听,依海村都是淳朴的渔民,靠海讨生活。男人下海捕鱼的空当,女人的精力自然就耗到了嚼舌根上。但她们也就这刻清闲,等男人们回来了,就要手忙脚乱地处理打来的鱼。这不,不少勤劳的渔妇和阿根说上一句,就背了家什,撒腿赶往海边。她们的男人不像阿根提了鱼就好回家,还有大小不一的渔船要摆弄。 阿根没了找他唠嗑的牵绊,越走越轻快,但日头着实毒辣,回到家后,前心后背都是一道道汗水,没汗的肌肤则铺了层细细的盐粒。 水姐走出房门,只一步,就到了阿根身旁。一身村妇打扮的她,接近于栗色的肤色和高大的体格使她看上去仿佛生来就是个渔妇。 阿根一见她出来立刻凝神敛气,果不其然,水姐不发一言就动手抢他的水桶。阿根偏身一转,才让开一下,第二下就被抢去了水桶。他嘟着嘴道:“水姐又欺负我。” 水姐面无表情,淡淡道:“下盘还不够稳。”转身而回,也是一步,人就进了屋子。阿根吐了吐舌头,这一年水姐的修为精进,前几天还需要两步出入房门,今天只用了一步,显然是又上层楼。只是刘寄水修为越高,性子越清冷,与恢复了孩子气的阿根恰好相反。 阿根穿过院子,走入房门。炎热夏季,门大敞着,只挂着一道道细小贝壳串成的帘子。帘子之上,门顶上横着块长条木皮,木皮上赫然画着一条只剩鱼头的鱼骨——这便是渔家小菜的招牌。 小翠一身蓝布短袖衣裤,梳着两条辫子,正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一碟碟药材。“哥,回来啦?”头也不抬,只顾眼前。 “哦。”阿根走到角落打了水,沾湿布巾,擦了把身上的汗。他弄出点儿声响,却不见人应他,于是,虎着脸道:“小翠,你哥我渴啦!” “那边有凉茶,自己去喝。” 阿根无奈只得自己动手,也不用碗接,直接提起茶壶,高高举起,对着嘴一直倒下,倒是没漏出一滴。喝个畅快后,他放下茶壶问道:“那人还在水里?” 小翠这才抬起头,微笑道:“跟个水猴子似的,一夏天我看她就离不开水了!” 阿根面上微显怪异,其实他在脸红,但肤色太黑了,红也看不出来。“她娘太宠她,什么事都依她。” 小翠柳眉一斜,“跟你说了快一年了,没外人在场,要叫夫人。”忽又莞尔,“你叫她水猴子也就罢了,反正她也没个小姐样。” 阿根笑了,“得,我不方便叫她,你去叫她出来,得弄午饭了。” 小翠扑哧笑出声来,“上回你可把猴子看得一清二楚啊!怎么,不敢去叫啦?” 阿根腼腆道:“这个……男女有别啊,虽然没什么,但总归不好……” 小翠掩着嘴去叫了。 “平平,有人饿啦!” “知道啦!烦死啦!”里屋的人答了声。 这夏天就是麻烦,天气热得不行,穿什么都黏身。景永福仰卧在大水盆里,双脚吊在盆外,浑身浸在水里。本来习惯赤条条地躺在水里避暑,但前几日被个莽撞小毛孩全看了去,此后胸前就多盖了块布。 若夫人穿着轻薄凉衫,坐在边上优雅地打着扇子。自打众人来到毓流后,唯一能保持风度和始终不变的也就是她了。三十三岁的若夫人不施脂粉,布衣荆钗也无法掩去她的美貌。也难怪开始定居依海村,渔民们大多不信她是景永福的母亲,更有甚者,竟然说小翠是她的亲生闺女,景永福是路边捡的。 景永福湿淋淋地起身,口中喃喃道:“如果能自由来去,夏天住雪山,冬天住这儿,该有多好!”为了避开燮国那些姓李的人,他们回到了景国。为了能避多远就多远,他们选择了毓流。来的时候秋高气爽,海景怡人,只想夏天虽热,但靠海总归有海风能凉快,却不想真到了夏季,白日里居然无风,闷热之极。于是,景永福便无可奈何地成天泡在水里,成了小翠嘴中的水猴子。 接过若夫人递来的柔软干布,她马马虎虎地擦了下身子。越来越不苟言笑的水姐某日撞见她赖在水盆里,居然也评价道:“终于有点儿美人的资本了。”景永福发育了,身姿还很动人。 穿上灰色短打衣服,随便将头发一扎,景永福就冲了出去。 “今天喝粥!最稀最薄的粥!” 阿根一怔,随后瞪眼道:“不行,我还要长身子,不许用粥来对付我!”他现在个子越蹿越高,已经跟景永福并肩,因此爱扯闲话的依海渔妇们也常说他是水姐的儿子。 “大夏天的,清淡爽口为宜……”景永福转了转眼珠子,“还有,不是我说你,你没事长那么高干吗?” 阿根翻了一记白眼,“别忘了,当日危急关头,是谁挺身而出的?” “呃!”景永福幽恨地道,“是啊,你这一挺身,小姐我就得去干丫环。” “哪有小姐像你这德行的?” 小翠在一旁咯咯笑。类似这样的对话她听得多了。 这时,水姐在厨房里喊了一嗓子,“别牛眼对牛眼了,今天中午喝粥!还有虾饼!” 阿根顿时没了意见。虾饼是他最喜欢吃的,亦是渔家小菜的招牌菜。这道菜,确切地说是道主食。刚开小店的第一天,水姐做了几百张,依海村每家每户都吃过。厚道的渔民们起初都不好意思收下——虽然活虾他们自己也能打到,可虾价在毓流很贵,将虾做饼送人可算作厚礼——听景永福说了原料不是虾肉而是虾头虾壳和面粉后,这才收了下来。渔民们一吃赞不绝口,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用虾的废料竟能做出如此美味。景永福也不藏私,将做法原原本本地道出。 其实很简单,将虾的废料剁碎,醋浸一会儿,软成糊与面粉糅合,做出饼样,或火烤或油炸,成品绝无一丝腥味与酸醋味,却别有一番鲜香。菜贱味美,穷人家也吃得起。 渔民们学了去,都吃上了这一口。依海村分明有好多人家都做得不赖,可他们却一致公认只有水姐做得最地道。渔民们的这份好意,景永福和家人心领了。其实她肚里的菜式多得很,根本不怕别人学了去,但她不想再弄一家天然居出来,安安分分地开个小店养活家人就足矣。 由于依海村的渔人卖虾经常只卖虾身,或者卖了虾后讪讪地向买虾人要回虾壳,所以不久后,毓流的大小酒家都会做虾饼了,也着实流行过一阵虾饼风。不过景永福外传的菜式也就到此为止,她开的渔家小菜,依然保持着天然居的风格,推崇食材的原味。更准确地说,开的就是烤鱼店,做的多是富人们不屑的平民小食。比如瓦片烧——将小鱼膛洗后搁了作料放在瓦片上火烤。 吃到一半,小翠回了后院。贝壳帘子轻响,有客进店。 “哎哟,这么巧,又是虾饼!”王四钻了进来。 “王小哥总来得巧。”景永福立刻站起,眼眯成缝,这可是大主顾啊。村长王老头的儿子。 王四径自坐下,随手抓了一张饼,啃一口笑道:“就数你家的饼子香。” 景永福走到一旁给他盛了碗清粥。 “城里几家酒店倒是像模像样地捣鼓出这饼来,可不知为何,吃来吃去,没一家有你这儿的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儿。”景永福瞥了一眼王四的腰际,玉锦带上,钱袋鼓鼓。与其说王家是一村之长,倒不如说是个放船的主儿。依海村那么多渔户,只有三家的船是渔民自己的,别家的都是租借他王家的。 景永福将粥端到他身边,他吞下一口饼子含糊地道:“怎么好意思叫平姑娘亲自端来?小翠呢?” “后院歇着呢。”听到你来了,人早走了。景永福心道。 “嘿嘿,平姑娘,你可得帮我把小翠好好藏好,过个几年,我就求我爹来提亲。”王四说完又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粥,喝罢一抹嘴,又讨好地说,“就连这粥都香!” 阿根冷笑一声,眼不见为净,一溜脚也闪到后院去了。景永福暗忖,真是个孩子,就让王四美美地想上几年又如何?犯不着放到脸上。 “小根好像不高兴我来?” 景永福随口答道:“是啊,他不高兴你来,你一来,他的饼子就吃得少了。小家伙可能吃呢!” 王四一乐,“也是,他每天跟阿土叔出海打鱼,力气得使不少,食量肯定不小。不过没事,将来等他妹子过了门,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景永福估计这当头阿根肯定在肚子里骂了句:“白痴!” 王四除了钱多,的确没有别的优点,但他是个好人。渔家小菜能开到现在,多亏了此人隔三差五地光顾,但凡他爹王老头点头,客人的身份能来这小店的,他就拉了来。而他最好的地方是,他常把在城里听到的新鲜事向景永福说一通。最初小翠也听得津津有味,但有一次王四讲到一半流了口水,把她给恶心坏了,就再也不愿见此人。 其实还是能忍的,景永福拿了块帕子掩了半张脸,防备他偶尔飞溅的唾沫。这多少让她想起李菲,当日他长长的指甲掐着折子,忽上忽下地挡她的墨汁。不过自己可一点儿都不招人厌恶,哪像王四——景永福自我安慰着。 “平姑娘你不知道,发生大事啦!天大的事,我们毓流从来没有的事!” “每次都说大事,上回的是董员外家的老母猪生小猪只生一只,这回又是什么?”景永福笑问。 “要打仗啦!”王四睁大眼睛道,“我们景国要跟燮国打仗了。打也就打了,反正一直不好来着。可这回誉帝下狠心了,要大打一场。” “冬季里不是闹过一回,怎么又要打了?” “这我不知道。”王四顿了顿说,“听说所有的军队都调往厚轮,士兵不够,还要再招募。现在城里到处传着,我们毓流也要征兵。平姑娘,你想,征兵打仗啊,多可怕的事,要死人的。我爹老来得子就我一个,我可不想上战场,我还得娶妻生子,好好孝顺他老人家呢!” “还没征呢,怕啥?”景永福打趣,“就算要征,人家当官的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也就眼睛一闭,把你当闺女了。” 王四哈哈大笑起来,景永福连忙侧面假装也笑,避开了他的唾沫星子。 “平姑娘还真会说话,难怪我爹说姑娘如果有本钱,可以开个大店。” 景永福暗叹,可不是吗?她以前经营的就是淄留首屈一指的大酒店。 “那是你爹抬举我了。爱屋及乌,还不是看在王小哥你的分儿上才这么说的。” “嘿嘿……”王四傻笑几声,又道,“听说燮国那边,镇守边将换了人。就是因为换了这个人,誉帝才紧张的。叫什么李汾……不对……李——” 景永福的手握紧了帕子,下一刻,那个名字响在耳畔。 “李菲!对对,就叫这个名。听说这个李菲不但是王爷,而且还是燮国长得最漂亮的人。” “呵呵……”景永福笑得连自己都觉着很假。 水姐悄无声息地收拾了桌面,站在她背后仔细听着。 “平姑娘你说一个大男人好叫不叫叫菲,明明是个娘儿们名。我还听说,就是因为这个人长得太好看,所以燮国那个老皇帝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也觉得有点儿怪。难道世上真有那么好看的男子吗?还是吹的吧?” 王四一拍大腿,“你说他会不会是个女人来着,女扮男装?” 景永福嘴角抽搐。水姐在一旁难得地笑出了声,却是阴沉的。迪王的身手她领教过。景永福第一次出迪王府看望他们的当晚,她就潜夜而来,险些被李菲发现。好在水姐为人机智,没让李菲看到影子,而若夫人那边掩饰的功夫又做了十足,这才叫李菲转而怀疑上司马家。 第二次水姐成功地与景永福联系上,接下来的事,都属小翠的本事惊人。她能在李菲送来的各类补养疗伤的药材中,配出迷香,迷倒一众名为保护实为看守的侍从。脱身后,依景永福计策,并不急于远离,而是先在附近的一家客栈落脚。而景永福在李菲睡下后,溜出房间与身手高强的水姐会合,夜出迪王府。 李菲怎么也想不到景永福逃离他身边后,还在王都停留了几日,正好与他暗中派出追踪的下属错开。而景永福也想不到李菲会因她的离去,断了两截长甲。 那断甲时常令景永福反思,换了是她整整两年暗中观察一个人,换了是她对一个欲杀之却终不忍下手的人,会抱以何种的情愫呢? 置身于李菲的位置,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心情。在不自觉中,对一个小人物产生了兴趣,在两难中,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这份兴趣。“没有下次”,是不愿杀她,更是不想陷入太深。而“卖身为奴”则是想挽留,在一起的时光,虽然让彼此更加了解,但也让彼此走得更远。 景永福确定李菲的确对她有情,且他的情意与李易不同。但她弄明白的时候,已经远离了他。当她想明白的时候,二人已经相隔天涯。 那个逼她一次又一次低头称是的人,那个叫她琢磨不出心思的人,那个清傲不与人亲近的绝色男子,他是——喜欢她的。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她的耳边徘徊着王四喋喋不休的话语,“听说他武功很高,还很怪,这么漂亮的男人,这么有权势,至今却没有娶老婆,王爷没有妃子,这年头很少见……” 景永福第一次没有耐心听完他的话,就起身离去。 几日后,两个油头肥脑的毓流城差役晃悠着进了渔家小菜,一听说渔家小菜没有男人,唯一的男性才十岁出头,其中一个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中不中,就算一家子没个爷,可你家大姐人高马大的,也可以入伍!” 景永福暗道:哪有女子入伍的?诓她来着?不就是想要点儿银子吗?她当即送上了一块碎银,其中一个掂量后,挤眉作态,另一个便又张口,“没爷们的人家得缴兵丁税,一户十两。” 敢情给得太爽快了?景永福眨了眨眼,堆笑道:“两位官爷,小店长期经营不善,能孝敬爷的还敢藏着掖着吗?” “不成……” 好一阵磨唧,景永福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十两银子,两人满意而去。景永福倚在门口哀叹一声,水姐问:“怎么这会儿小家子气了?当初是谁将千两黄金视若粪土,走也不带上?” 景永福反驳道:“那能带吗?重死人不说,每锭屁股后面都盖着印子,官金啊,带上也没办法用。”又低下声道,“我在乎的不是那点儿银子,而是想我景国官僚腐败,衙役既贪财又嚣张,连依海村这样边远的地方都如此,前景实在堪忧。” 说是征兵丁税,可那两个差役连户籍本都未带,根本不对人口,就是来搜刮钱财的。渔家小菜是个店,他们就狮子大开口,十两,相当于依海村一户渔家半年的开支。 “但你说过,不再管这些的。”水姐冷冷地道。 景永福拂袖走回屋子,“自然不管。只是身为景人,多少也要感叹一下。” 不久,屋外就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小虾家交不上钱,她爹就被麻绳一绑捆走了。听到小虾娘号啕大哭,景永福如坐针毡。水姐在一旁冷冷地问:“真能不顾不管,视若不见吗?” 她双手互掐,不长的指甲嵌入肉里。 大门轰然被人撞开,小虾冲进渔家小菜,在景永福面前跪下急切地道:“平姐姐,你救救我爹吧!”说着,就不停地磕头,眼泪迅速打湿了地面。 景永福猛然想起当日若夫人为救她性命不停地磕头,而她的生父无动于衷 “不!”一惊后,景永福从椅子上跳起,扶起小虾,擦去她额头上的土,“不就是点儿钱吗,平姐给你出了。” 水姐审视着景永福,她不利索地说:“眼前的……还真放不下。” 这时候,阿根从里间出来,将一件黄灿灿的物件塞给小虾,“拿去,别说是我家的!” 小虾看了一眼怀中,嘴唇微微颤动,一字不发,抱着那物件转身就跑了。 景永福没看清阿根给了什么,扭头望他,水姐在一旁道:“是当年在厚轮你送给他的过年玩意儿。” 外头的差役咬了下小虾交给他的黄金长命锁,惊奇地说:“还真看不出来,纯金的。”另一个道:“我就说嘛,这渔村再穷,逼急了也能弄出好货色!” 小虾娘紧紧地抱住小虾,她爹一头冷汗,惊惧得一动不动。 景永福阴沉着脸,阿根低头,嘴上辩解道:“家里没现银了。” 好半天,景永福才道:“你这个笨根!蠢笨之极!” 阿根没有反驳。景永福颓然倒在椅子上,闭上眼道:“明日,你同小翠到城里去转转,看看有什么僻静的宅院出售或租借。” “啊?”阿根呆了呆,“不就是个金锁片……” 景永福打断他道:“我的小爷,我都觉得今天自己出手大方了,可你比我更阔绰,你知道你那锁片能抵多少个十两吗?”又恨恨道,“早知道前几年就给你套个铜的、铁的甚至包金的都成!” 水姐淡淡笑道:“少说笑了。你舍得在他脖子上套个破铜烂铁?” 景永福又白了阿根一眼,“是啊,怎么也没料到当年瓷人般精致的娃娃,现在就是个黑不溜秋的闯祸精!” 阿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官差走后,虽然小虾咬紧牙关死也不说从哪里来的黄金锁,但依海村统共就那么几十户人家,且都知根知底的,自然一下就猜准了出自哪里。小虾挨了她娘几下打,忽而娘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又哭了起来。 王四的老头找上门来,开门见山道:“平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吧?”景永福胡乱编排了套说词打发走了。 太阳落山后,景永福终不放心阿根和小翠两个孩子去毓流打点,便关了渔家小菜,留他们陪着母亲,自己与水姐换了装束,乘着凉快进城。 金锁片未必惹出麻烦,但依海村人都知道了渔家小菜和他们不一样。这往后的日子,景永福知道蜚短流长肯定少不了,还是去过城里人家的小日子安生点儿。她尚有许多值钱的首饰细软,换个地方落脚,钱绰绰有余。 两人入城时,已是戌时二刻,天光早黑。水姐日常到毓流置办物品,熟悉街面,她带景永福去了家店堂干净规模不小的酒店歇息用食。两人上了二楼后,找了张可俯视楼下众食客的桌子,点了三样菜式,要了一壶水姐最爱的梨花酒。 人多口杂的地方,水姐其实是不喜欢的,但她知道景永福喜欢,以前在天然居景永福就表现得非常明显。 众说纷纭,悠悠之口往往会泄漏天机,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能力辨析出其中隐藏的秘密,景永福有这个能力,水姐有这个听力。 水姐喝着小酒,景永福进食。楼下的人说来说去的还是王四前几日的段子,只有一条新鲜的:滞留于景国的燮商倒了血霉,开的店铺不是被官府收了,就是被街痞抢了砸了。实际上不过是各方面借着两国即将开战的由头,中饱私囊罢了。 差不多吃饱喝足的时候,水姐忽然低沉地道:“低头!” 景永福埋头,轻声问:“怎么啦?” 水姐侧面道:“司马秋荻!” 景永福一笑,轻声道:“莫非我与此人前生有缘?总能在奇怪的时候碰上!” 水姐沉默片刻后道:“跟在他身后的人意图不轨。” 景永福收了笑,不再说话。她知道水姐正以内力倾听楼下人的声音。酒店的客人从她们身边走过,伙计出出入入,众人说话的嘈杂声、碗筷交替声,被走道、墙壁上的灯火虚造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 过了很久,水姐转过身子,沉声将听到的消息简要地告诉她,“司马家族一年前开始到景国拓展生意,司马秋荻化名狄秋于一个月前来到景国,不想眼下却传出两国即将交战的消息,边境被封锁,他一时回不了燮国,又不能停留在京城,所以避到了沿海边境。 “司马家财大气粗,就算隐藏了姓氏,也盖不去司马家小公子的风采。从京都他就被人盯上了,恶斗了几次,现在司马秋荻身边只有两个侍卫,又处在风头上,恐怕司马秋荻情况不妙……” “哦。”景永福低头寻思。 “他的样子很狼狈,面色也不好。”水姐慢慢地抚弄着酒杯,“一路上应该吃足了苦头。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手中没了扇子,沉闷寡言的样子。” “嗯。” “我知道你不想管闲事,可你娘亲对司马秋荻还是很喜爱的。你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在这里吗?” 景永福抬起头,迎上水姐审读的目光。 “如果不出意外,那些人今天晚上就要对他动手!” 景永福艰难地道:“死吧!”她站起身,避开水姐的目光,道,“别让我娘知道,就当……就当我们今日没见过他!” 景永福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楼,又是怎么走出酒店的。走到街上的时候,夏夜的风吹凉了每寸肌肤。夜幕深浓,将毓流城笼在手心,正如她的心紧紧压缩成一团,一小团。 司马秋荻回了客栈,却被老板赶出了门。“对不起,客官,你是燮人,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虽然从平夫人那里偷学了几句景语,但模仿语气温软的景音久了就会露馅,所以司马秋荻每次总能勉强入住,可没几天又被店家赶走了。这几乎成了恶性循环,每个地头他都待不久。 司马秋荻再一次黯然离开,尽管他口袋里有的是钱,但住宿却成了问题。两个侍从提着仅有的行李尾随其后。出京城后的几次遇劫,使原本阔绰到三辆马车都装不完的行李急速萎缩成两个简单的小包。 “公子,我们还是去寺庙吧!”每个城镇最后一个落脚点都是广结善缘的寺院。 “嗯。”司马秋荻几乎流下泪来。到了毓流,他身边只剩下最后两名忠心耿耿的侍从。多少次他劝说手下各自逃命去,以他们的身手,没有他的负累,早就可以安全回国了。可他们总是不肯,到头来一个个为保护他而死去。 夜已深,主仆三人徘徊在毓流城里,寺院的地儿早几日就打听过了,但找起来仍费工夫。穿街过巷,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路,司马秋荻觉着身心疲倦到无以复加。自前年被父亲软禁数月,他的人生仿佛就被改写。平大福名扬燮国又神秘失踪,隶王逼宫陈族被灭,父亲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溺爱他,而是对他要求苛刻。他非常努力地依父亲的要求去做,也非常努力地想赶上平氏的女儿。他压抑着自己的性子,忍耐着竭力完成一次又一次严酷的要求。可是,他真的好累。生意场、名利所,灯红酒绿的生活一点点一丝丝抽掉他的笑容,他的力气。 燮景迫在眉睫的战事对滞留于景国的他来说,何尝不是噩耗?可他却另有一种解脱感,可以暂时不回燮国了。他周游在景国的大小城市,只是想找个安静的所在,喘息一阵,可这也不能。总有人暗中虎视眈眈地图谋他,总有脚步在身后追逐他。 每到寂静的地方,黑手就会伸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狄秋,哪里去?” 身边的侍从拔出剑,他却生平第一次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到地上,摊开双手,手中却没了扇子。司马秋荻苦笑道:“你们打吧!” “公子!”其中一个侍从镇定地说,“你还是站着比较好,站着可以随时躲闪。” 司马秋荻叹道:“他们要钱,就给了吧!” 另一个道:“只怕他们连公子的命都要!” “嘿嘿!说得不错!”歹人的首领冷笑道,“你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休想给点儿钱就走人!不杀光你们,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司马秋荻也想到自己死去的侍卫,强打精神,站起身道:“也是我糊涂了,跟这些贼人说什么,要死就一起死。”他从腰后拔出防身的佩刀,面对数十名歹徒,道,“你们的人死有余辜!杀人者死,这是天理!” 歹徒们手持各种兵器,冲上前去迅速与两个侍从厮杀起来。司马府邸保护司马秋荻的侍卫自是有几分身手,无奈一路上被群寇缠住,长久的困斗早就失去了体力,加之还要顾及司马秋荻,很快就落了下风。 刀剑哗然,一道血光染湿司马秋荻的衣衫,那是一个侍卫为了保护他生生挨了一刀。司马秋荻惊呼一声,侍卫重伤后动作迟钝被人活活砍死,临死前还想竭力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满口的鲜血。 一人倒下后,司马秋荻的形势更加不妙,他身上挨了几下,仅有的侍卫很快被杀,死之前倒是把同伴没说完的话说了。 “公子永远是那夜烟花里那样的公子……” 佩刀落地,司马秋荻放弃了挣扎,跪在两具尸体前,涕泪俱下。众贼人知道他不会武艺,也不急于对他下手,而是翻捡他的行李,将那值钱的东西先放入自己怀中。一时也没人听清司马秋荻的独语,“花影欲坠,梦隔狼河。烟花终究随昨去……” 直到两个侍卫死去,司马秋荻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司马家的随从不肯舍他而去,宁愿为他一一死去。在他们眼里,他就是当日平大福所放的烟花一般的少主,一个亲切、可爱的,需要人保护的小公子。 以袖管擦去眼泪,司马秋荻小心地将两个侍卫的眼合上。心道:我很快就随你们来了! 头发冷不防被人一把抓起,司马秋荻仰起头来,目光凛然。 “狄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财?”一叠面额巨大的银票被贼首从他怀中掏出。 司马秋荻低沉道:“放开我。” “放开你?” “放开,我就告诉你。” 那人一松手,司马秋荻跌到地上。他立刻去拾佩刀,却被人踩住手背。 “狄秋,别耍花样!” 手上传来剧痛,接着是几声脆响。司马秋荻的手骨断了。 另一歹人在一旁道:“老大,还留着等人赎票吗?他是燮人,再有钱这当头也难做这买卖!” “也是!”贼首笑了几声,“何况这小子的钱也够咱们兄弟吃喝玩乐一辈子了!” “杀了他!” 司马秋荻忍住钻心般的痛,怒视歹人。眼看带血的大刀落下,他的脑海里想到的不是父亲司马静彦,而是那一夜绚烂璀璨的司马秋荻式样的烟花、平氏母女,以及一个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 “杀了他们!”一个少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司马秋荻瞪大双眼,却陷入黑暗中。难道是死前的错觉吗,那声音竟似大福。 毓流的万家灯火逐渐一盏盏黯淡,只有夜空的明星闪烁。经过一家团扇店,景永福忽然想起了母亲微笑着手持扇子温柔的言语,“以前看司马秋荻拿过各种扇子,唯独女儿家的团扇没见他使过。” 她买了把团扇,扇店就关门了。拿在手上扇了几下,她终究放不下,叹道:“水姐,我们看看去!” 水姐救下了司马秋荻。但景永福始终没有告诉他,她残酷地看着他的手下一一被杀,看着他被人踩断手骨,直到最后一刻才救下他。她有能力救下他,但也要保证没有闲杂人等得知她与若夫人的消息。水姐击昏了司马秋荻,没让他瞧见更加残忍血腥的一幕。 但这些司马秋荻根本不计较,当他睁眼所见第一人是若夫人,他就不愿再去想死去的侍卫和抑郁的昨日。 “夫人!”司马秋荻从床上支撑起半个身子,不防牵动伤手,疼得他龇牙咧嘴。 “躺着别动。”若夫人连忙按住他。 “夫人……”司马秋荻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交给福儿吧,她会办妥一切。” “是啊,你先养好伤再说。”景永福在若夫人身后道,“毕竟只有手好了,下棋才利索,我可不想看见你白熊掌抓棋子。” 小翠在一旁笑出了声。 “自己是个猴爪子,倒说人家是熊掌……”阿根冒了一句。 “去去!” 司马秋荻羡慕地看着他们打趣,问:“我这是在哪里?莫非在做梦?” 景永福道:“这是我们的新家,恭喜你,你是第一个入住的客人!” 司马秋荻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平夫人,平姑娘,秋荻有个事想问你们。” “问吧!” 司马秋荻看了一眼房中的几个人,水姐便识趣地带走了小翠、阿根。 “有什么就说吧!”若夫人柔柔地道。 司马秋荻犹豫了片刻,忽然怔怔地望着她,极低地问道:“夫人就是若夫人吧?” 若夫人手中的团扇跌落。多少年没人提及过“若夫人”三字,今日却是从司马秋荻嘴里重又听见。 景永福皱眉想到,司马秋荻在景国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想必那时忍不住去查了一下阮蔚娘的生平。司马秋荻本就不是个蠢人,一查就清楚了若夫人的身份。 司马秋荻看到若夫人的样子,心中了然,转而对景永福道:“大福,你是公主啊!” 景永福舒展眉头,平静地道:“那个公主大福已死,我只是平大福。” 司马秋荻教养极好,虽然不能理解景永福与若夫人为何会离开景国,景永福又为何拒绝承认公主的身份,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可此时的景永福已经没什么好隐瞒他的了,当下将往事都对他说了。司马秋荻听后陷入沉默。若夫人轻叹道:“往事已矣,我们既然离了誉帝,他又当我们已死,那天下自然就没有若夫人,也没有痴公主大福。” 景永福拾起若夫人掉在地上的团扇,瞥见布帘下的两双小脚,笑道:“修为还不够啊,只能到门口听墙角!还不给我出来!” 阿根与小翠掀帘而入,阿根撇嘴道:“平大福,你竟然连我们都瞒!要不是司马小哥今天这么一问,我们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的身世!” 小翠跟着喟叹道:“平姐姐,原来你小时候还有那样的经历!” 景永福伸出手指,分别点了一下两人的额头,“听好啦!以后我改名叫平公主,简称平公!” 两人知道她开玩笑,嘻嘻一笑,围在她与若夫人身边,一个说:“什么平公,像个太监名!平公平公,又想女扮男装当公子不成?”另一个琢磨了一下,得意地道:“还是叫平菇得了!平姑娘即平菇!” “你们两个!”景永福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打他们,两人却灵巧地躲到若夫人身后,一口一个平菇。自此,景永福二易名号,从天下痴名的大福到天下闻名的大福,又落个蘑菇一类的名字——平菇! 司马秋荻躺在床上,慢慢地展开笑颜。 在小翠的精心医治下,若夫人的温暖呵护下,一个月后司马秋荻的手伤好了一大半。十七岁的风雅公子又开始刺激景永福,但景永福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比她更像若夫人的孩子。 弹丝品竹高山流水,景永福是一窍不通。一片宫商中听到“噗”或“呜”的一声二下,那个肯定是她发出的。若夫人不会取笑她,司马秋荻也不会,但他总以哀求的目光看她,那就是一个意思,求求你,赶紧放下,或者直接走吧! 景永福只得讪讪地退走。可是下棋时司马小哥也这样看她,作画也如此,甚至连她最擅长的诗文司马小哥都这样看她。 “纤月空灵庭轩。”若夫人道。 “穹庐万帐醉浅。”司马秋荻道。 “何处芳树鸦啼……”景永福看看二人诧异的表情,下半句就不说了,赶紧走。 其实景永福很想说,好大一只乌鸦飞过,不是爱屋子早打死你个臭鸟! 郁闷的景永福只能找阿根和小翠去,水姐她是找不到的。自从蜗居此间,水姐就是唯一出门的人。因她身手最好,可保证不叫任何熟人有机会见到她,所以日常采办都由她打理。 景永福与小翠话很多,关于医术草药彼此交集,阿根有时也来凑凑热闹,却也总不忘取笑她只会纸上谈兵。景永福有时一笑了之,有时反诘,没她这样的活医书、活草药词典,没小翠这样孜孜不倦的天才,他早伤重不愈了,哪里还有嘲笑她的机会? 这一日,景永福正舌战小毛孩阿根,阿根却忽然停止了一贯的反驳。景永福一顿,只见边上小翠的神色也变了。下一刻,两人迅速飞身而出,她被他们擦肩带了一下,人转了半个身子,回身见到原来是水姐回来了。水姐身上挂彩,脸色苍白,眉宇凝重,阿根立刻上前搀扶,却被她摆手拒绝,“没事!就一点儿小伤!” 小翠撒把灰粉,把门关上,跟在水姐身后走回,一边紧张地说:“哪里是小伤啊!左腿一处,左臂两处,内息不稳,还有内伤!” 景永福注视着水姐,沉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水姐“哼”了声,“被一个高人盯上了!” 景永福心中大惊,水姐这几年修为的突飞猛进众人都有目共睹,虽因天资所限无法成为顶尖高手,但也是一流的身手,能伤她的人整个江湖上并不多。 水姐接过小翠从房中取来的伤药,先服了治内伤的丸药,然后坐在藤椅上开始处理伤口。她撕开裤腿后,见到伤口小翠问:“那人是使剑的行家?” 水姐点头,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日我在街上见到王四那小子,掉头转身躲开的时候,却被高人盯上了。我引他到僻静处,他便提出与我切磋。嘿……这还是他手下留情……” 景永福挽起她的袖子,让阿根给她上药。 水姐思索后道:“那人必是江湖上出名的人物,应该不会跟踪一个手下败将吧?” 第二卷 忧来思君不敢忘 第二章 第二章 景永福看着她臂上的剑伤,沉吟道:“若你手上有合适的兵器,也不至于伤了这么多处!” 水姐一怔,道:“那人也这样说。” 景永福后退一步,治伤的事情还是让手脚灵敏的阿根和小翠来做。 “他多大年纪?” 水姐想了想道:“白发长者,但修为到他那程度是看不出年龄的。口音也很奇怪,似景音又似燮音。” 景永福在院中沉思半晌,道:“水姐,是时候给你打造一样合手的兵器了。不过我还要想想,配合兵器和你修为的招式。” 水姐神色忽然一变,从藤椅上站起,景永福知道她不会因话羞恼,微笑道:“难道他看上你了,会追到这里?” 门外传来爽朗笑声。阿根和小翠毕竟修为低了许多,直到对方发笑,才知门外有人。 “一月之后,庞龙再访!”一个苍劲的声音在笑声后响起。 他竟是庞龙!水姐与景永福对视一眼。水姐惊讶,对方是武林名人榜上知名的铁剑盟主庞龙,而景永福惊讶,这人不仅是燮国武林的泰山北斗之一,还是他的授业恩师! ——迪王李菲一身武艺皆由此人亲传! 笑语远去。阿根和小翠才松了口气,阿根叹道:“这人好厉害,在门外都叫我的心悬起来了!” 小翠自言自语道:“我明明撒了粉化去了血腥味,他是如何找上来的呢?” 里间的司马秋荻问:“平姑娘,来客人了吗?” 景永福苦笑一下道:“是啊,不过已经走了!” “哦……”没了声音,司马秋荻又埋首棋盘去了。 水姐若有所思地说:“不想最终惹了麻烦的人却是我。”阿根的金锁片虽然值钱却是普通有钱人家都拿得出来的东西,而救下司马秋荻,他的侍卫和追杀的贼人也都死干净了,但庞龙却是个活生生的大人物。 景永福安慰道:“庞龙是江湖上的高手,他感兴趣的是你的身手。像他那样的人年纪越大修为越高,可匹敌的对手也就越少。他看上你,正说明你具备他欣赏的实力。作为修炼武学的人,谁不渴望能有机会与真正的高手放手一搏?水姐啊,好机会哟!” 水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阿根都瞪圆了眼。只有景永福心中隐忧重重:庞龙身为李菲之师,应为燮国人,为何口音还夹杂着景音?庞龙既收李菲为徒,就不会是个单纯的武林高手,他到景国所为何事?而最叫景永福担忧的是,庞龙日后会不会将这一出转诉于李菲呢?水姐的身材于一万女子中也难出一个,庞龙只要稍加形容,李菲就会猜出她的身份,顺藤摸瓜就会找出自己。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景永福心底升起:杀了庞龙? 但她随即消去了这个念头。杀绝顶高手庞龙,谈何容易?一个月后水姐能在他手下不败就算侥幸了!于是她的心思便转移到了制作一把绝顶兵器上去了。 三日后,景永福将数张兵器图纸交给了水姐。她一页页地翻看,愣是没看明白她画的是什么。景永福干咳一声,拿回图纸转身去找若夫人。司马秋荻又用那种“特殊”的目光看她,她无奈地道:“你也别闲着,一起帮忙吧!” 景永福将图纸一页页一点点讲述给两人听,这个横划是什么,那个竖划又是什么,长度、宽度…… 以前她只以为知女莫若母,但这司马秋荻注定与她们母女有缘,他竟也能听懂她的解释,并且按她所说,重绘图纸。 多了一人协助,晚上,面目一新的图纸总算让水姐看懂了,但依然看不明白景永福打算做一把什么兵器给她。景永福笑道:“这些图纸分开后叫专人打制,打完后我装上,你就知道是什么武器了!至于相配的武功招数,等武器造完,才差不多能琢磨好。” “古怪!好生古怪!”水姐对着图纸摇摇头。她的外伤并不碍事,于是当夜出门,敲了三家铁铺的门。毓流虽大,但城里只有两家铁铺,最后一家水姐走到了距离毓流百里的司土镇。 等水姐回来的时候,已是次日黄昏。一进院子,她就见满地图纸纷飞,景永福站在中央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手舞足蹈。小翠迎上水姐,轻声道:“平菇疯了!” 景永福刚好想到某处,大笑起来。 阿根叹道:“又大福了!” “去去!”景永福闭上眼长长地吁出口浊气,“第一式有了。” 将近夏尾,兵器的部件铸造完毕,景永福也琢磨出粗浅的十一招。毕竟她并非武林人士,当年誉王府邸收藏的武学秘籍也只能管中窥豹,只凭着想象所创的招式最后还需水姐自个儿研磨。不过水姐和阿根最后看到景永福拼凑成形的武器,无不瞠目结舌。 一根粗大的铁棍。 儿臂粗,高及水姐肩膀。景永福是拿不起来的,但水姐轻而易举地就抓了起来。她试着挥动一下,虎虎生风。 水姐笑道:“这倒不似单打独斗的武器,更似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兵器。” 景永福手抚凹凸棍身,指点某处道:“从这节拆开,脱了上半截,拆后反装,便是伤人致命的长兵器。” 水姐依言而为,几下后棍子变成了长枪。 “与庞龙那样的剑艺宗师决斗,一般绿林武器讨不了便宜。水姐根底扎实,以巾帼之姿,万夫不当的气势出战,他必心生敬重,不会过多为难。”景永福又沉吟道,“并非要打个你死我活,还是用棍子吧!不过我们可以先叫他看到,这也可以是枪。” 水姐横枪,手抚枪尾,停在一处,问:“这又是什么?” 景永福清了下嗓子道:“被你发现了。不错,现在你手上的这把兵器,不仅是棍是枪,还能是剑是索。不同的对手以不同的武器应对。要打就打,要杀,也一样奉陪。” 阿根和小翠好奇地摸着那兵器问:“还能是什么呢?” 景永福尴尬道:“四样还不够多吗?” 两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齐声道:“不够!” 景永福恨恨道:“你们别忘了,我是大福!” 换来一阵笑声。 时光过得很快,众人还没等到庞龙,却得到了燮王李和裕驾崩的消息。 作为一代明君,李和裕一生殚精竭虑,兴邦治国,连娶妃都煞费苦心。景永福离开李菲后回想李和裕的所为,不仅没有一丝怨恨,反生几分敬意。李和裕某方面与她当初的想法不谋而合。氏族不能坐大,也不能彻底摧毁,所以他除了陈氏却放过了司马一族。但叫景永福想不到的是,他临死还不忘布置好一切。将李菲调离王都派到边境,看似引发了景燮的紧张局势,实则在助李易顺利登基。朝露台一事后,司马一族被打压,而杨氏却丝毫无损。老谋深算的李和裕也同她一样察觉到了李菲的厉害,朝露台上迪王单挡陈池华一众,已令他感到杨氏一族聚集的力量。只是景永福不知李和裕最后有没有看出李菲到底图谋什么,这也是她至今没有破解的谜。 因李和裕的辞世,充满火药味的景燮边境,局势大变。原处劣势的景国反而占了优势,李菲一撤离淄留,厚轮的景军就打了一个胜仗,将失守的浅水滩夺了回来。得胜后的景国与新丧中的燮国暂时偃旗息鼓。不过景永福判断,待李易坐稳了王位,战争只会愈演愈烈。 在景永福的臆断中,李菲的意图,或者说他的决定,无疑是燮国安定与否的最重要因素。他如果支持新王,那么燮国将会迎来一个空前强盛的时代。如果不,那就难说了,可以肯定的是,燮国越乱景国就越有利可图。 但位于景国东南毓流的众人,更关注的是一月之约。 这一日终于到来。一早,阿根就兴奋地在门口转悠,可到了午后仍不见人来,他失了兴致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到了傍晚仍然不见庞龙,连景永福都觉得他不会来了。毕竟庞龙是大人物,临时有事不来也属正常。 夜深,却有人敲门。 若夫人已经回房。司马秋荻还在收拾纸笔杂物。有节奏的敲门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脆。水姐去开门,几个人全跟了出去。众人都有点儿兴奋,但叫人失望的是,门外站着的不是庞龙,而是个年纪略小于司马秋荻的俊美少年。 “冒昧深夜造访,在下奉家师之命前来。”少年文质彬彬地抱拳,温和道,“一月之约已至,奈何家师临时有事不能亲临,还请见谅。” 他礼罢,抬头,却惊讶道:“狄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司马秋荻亦是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云公子,真想不到能在此地见到你。” “是京城结识的朋友吧,先进来再说。”景永福让了一步。一见那云公子的一身装扮,她就知道他跟司马秋荻是同一类人,而且举手投足间一派贵族气质。 云公子微微点头,跟着众人进了屋子。 “想不到几个月不见,狄公子竟游历到滨海之城。我还一直在为公子担忧,燮商在景处境艰难……今日见到公子,方觉安心。”入座后,云公子道,“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大姐芳名,家师近日时常夸赞你,能在他老人家手下,赤手空拳对了百招,可真是能人。” 水姐回礼道:“尊师谬赞。我姓刘,虚长年轮,公子不嫌可唤我水姐。” “水姐!”云公子略带迟疑地道,“虽然家师命我前来与水姐过招,但我今晚见到狄兄,心里着实高兴。早在京城我就与狄兄一见如故,水姐既是狄兄的朋友,我便不愿与狄兄的朋友交手。刀剑无眼,何况分个高下、考较武学乃家师的兴趣。我只喜欢和狄兄这样的朋友把酒言欢。” 水姐向来对胜负并不看重,当下道:“无妨,你回去只说我不肯与你交手,对尊师之修为甘拜下风。” “多谢水姐!”云公子大喜,离开座位又施礼。 阿根与小翠互看一眼,悄然而退,连景永福都想抽身走了,一个司马秋荻就够她受了,这会儿倒好,成一双了。 景永福刚站起身,就听司马秋荻道:“葚锦弟,今日你不替令师赴约,我还真不知道你居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庞龙的弟子。” “惭愧惭愧……” 景永福坐了回去,云葚锦,这个名字越想越蹊跷。尾音同景,如果把它倒过来读呢?她脑海中猛然出现一个人名——景申韫! 景国喜王爷,景申茂的幼弟。与景永福同岁不同命,正是此人十岁寿辰之夜,景申茂遇刺改变了景永福的人生。 跟着一个疑问迎刃而解,庞龙既是此人之师,自然口带景音。但更严重的问题接踵而至,一个武林中人,竟然分别收了两国的王爷为徒,他居心何在?景永福又想到李菲虽然师承于他,却并不亲密,以李菲的眼光,自然是看出了问题。她再次打量景申韫,外观气质确与司马秋荻接近,衣装打扮更是如出一辙,但他的温文尔雅却比司马秋荻更成熟。或许是出身皇室与出身世家到底不同,但他与景永福年龄一般大,比司马秋荻还要小两岁。 两人说了会儿话,却见景申韫转过头来,对景永福薄施一礼道:“这位姐姐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不知如何称呼?” 景永福一怔,难道景申韫同样也识破了她的身份? 景申韫见她不答,忽而笑道:“我想起来了!” 这下连水姐也眯起了眼,司马秋荻更是神色紧张,却听景申韫道:“我家姐妹多,姐姐很像我的一位妹子,只是我那妹子平日里总拉着张脸,不像姐姐那么亲近。” 景永福放下心来,按辈分他是她小叔,他的妹妹也算是她的亲戚,有点儿相似那是极自然的。当下,她回他一礼道:“我姓平,女儿家没起个响亮的名儿,家人都管我叫平姑。” “原来是平姑娘。”景申韫微笑道,“若我表妹日后有机会见着姑娘,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云公子出身大家,公子表妹自然与我等小民有着云泥之别。”景永福寒暄了几句,留他夜宿厢房,他却婉拒。 “已然打搅了诸位,不敢造次。葚锦已在城里安排了落脚处,这便回去。明天再来拜访平姑娘、水姐和狄公子。葚锦好久没像今晚这样快活了,真是多谢诸位。” 送景申韫出门后,景永福向水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然尾随上景申韫。 待水姐走后,司马秋荻担忧地问:“平姑娘,是不是哪里不妥?不然你怎么会让水姐跟上云公子?” 景永福看他一眼,摇头叹息:差不多的年纪,接近的出身,但司马秋荻还是太单纯,景申韫可比他老道多了。 “没什么,只是他毕竟是庞龙的弟子,小心点儿总没错。” “哦。”司马秋荻不疑有他,转了笑脸问,“那探明了云公子没啥问题,明天我们就好生款待他,尽一下地主之谊?” 景永福再叹,这人怎么没一点儿寄人篱下的自觉? “明天再说吧!”景永福打发他回房,转而面向窗外,星空璀璨铺满黑夜。景申韫的来因古怪。 没过多久,水姐就回来了。她对景永福摇摇头道:“跟不了。” 景永福点头道:“果然有猫腻。” 水姐道:“他不是一人单独来毓流的,出门不远,就跟他的手下接上了头,其中一人显然已察觉到我在跟踪,往我藏身处看了一眼。” 景永福道:“景国王爷如何会落单,想必他早就打好主意不跟你交手,所以才独自前来。” “王爷?”水姐微微诧异道。 “他不叫云葚锦,他叫景申韫。” “那他有没有认出你……他说你像他妹子。” “今晚前,我们从未见过。”景永福想了想道,“他暂时没有识破我的身份,但不久后他应该会猜到。” “那我们离开毓流吧!” 景永福摇头道:“不必,这人年纪虽轻,但城府很深,他若知晓我的身份,只会拿来利用而不是随便张扬,而我又岂会叫他轻易讨到便宜?” 水姐默然。 沉思许久,景永福忽然问道:“那日救下司马秋荻,你可曾觉得有异样?” 水姐道:“往年我随父走镖也碰上过贼匪,但追击司马秋荻的贼匪身手却比一般的要好些。不过,再如何能耐他们都死干净了。我用的又是小翠配的化尸粉,做得利落,无迹可寻。” 景永福沉吟道:“明天等景申韫走了,你去市面上打听下,最近有什么出名的贼匪销声匿迹了。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杀的还是江湖上有点儿名堂的人物。” “这与景申韫有何干系?” 景永福按按太阳穴道:“现在只是猜测,尚有许多疑点。我们拭目以待,看看景申韫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景申韫每日来访。若夫人知道他喜王爷的身份,自是从不见客。他跟景永福和水姐的话不多,更喜欢黏着司马秋荻。起先司马小哥还很高兴,陪景申韫出外赏玩海景,坐坐酒楼,玩风弄月,但时日久了,加之他的钱财都被景永福收了起来,不是自己掏钱请客,他也渐渐冷了兴头。 不是景永福吝啬,而是她会给司马小哥钱让他请景申韫吃喝玩乐才怪!燮国的司马家太有钱啊,不说别的,从贼匪手中夺回的银票就是一百万两,景永福觉着还是放在自己兜里比较妥帖。 景永福劝慰司马秋荻道:“你总要回燮国的,以后跟云公子见面的时日只少不多,还是乘这段日子好好玩一下。整天憋在家里缠着我娘没啥出息。”司马秋荻听后红了半天脸,终是提起精神,随景申韫去了。 一日,待司马秋荻出门后,水姐问景永福:“你就不怕景申韫对他下手?”她已查明当日她所杀的贼匪乃景国京城附近出名的景东一窟,以洗劫商旅、绑讹富人为生。虽然景东一窟与景申韫没有任何关联,但水姐也越来越觉得景申韫很有问题。按常理,一个皇族,若非皇命不会出自己的封地或长久离开自己的府邸,而景申韫却长时间滞留在毓流。要说他与司马秋荻投缘吧,也不至于每天相见,同车同食。不难猜测,景申韫在套司马秋荻的话,也许司马秋荻的身份早在京城就暴露了。 景永福笑了笑道:“司马秋荻现在还有价值,不至于被杀。”大橘子的口才和瞎扯的本领她深切领教过。当日她与他的王都一日游,他的那张嘴就没停过,而景永福回容易府后一想,竟没一句提及他司马家的,估计这归功于司马静彦栽培得好。景申韫若想从司马秋荻嘴里掏出点儿什么来,还真不容易!只是她不知景国喜王对燮国司马一族到底兴趣何在? 水姐点头不再说话,继续练她的兵器。步罡踏斗,长棍矫若惊龙,黑影在景永福眼前晃过,跟着下一式,投袂荷戈,飒风扑面的水姐令她大赞一声,“好!” 水姐揉身而上,棍子直出,重重地落在门前青砖上,砰的一声,砖化为齑粉。她一个收势,背棍横持,一动一静,从容自如。 景永福屏息等着看下一式,却听水姐低低地道:“伍大厨,好久不见!” 景永福一惊。 眼前大门徐徐半开,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景永福眼帘。伍大厨一身蓝衫,系着白袖,依然一副厨子的装扮。 他深深地望了水姐一眼道:“一年不见,你的功力见长。” 水姐“哼”了一声,景永福忙道:“还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说话。” 伍大厨转而面对景永福,垂首道:“不敢!小的奉主子之命,特来警示平姑娘——” “小心景申韫!” 景永福一愣,李菲派他来警示她? “小的不便多留,此地属景申韫掌控……小的言尽于此,告辞!” 景永福见他转身,连忙道:“有机会多来看看我们……” 伍大厨身子一顿。 听到门口的动静,阿根和小翠也跑了出来,没了当日的敌视,他们一口一个叫着“伍大厨,别走啊”! 但伍大厨还是走了,溜得像风。 水姐望着空荡荡的门前,一声轻叹溜出唇齿,“这人的饭菜的确做得好!” 景永福琢磨着道:“他既然到了毓流,那势必……” 水姐看了她一眼道:“李菲命他前来,自然是知道了。只是他是如何知道我们的落脚处的?” 景永福突然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线索太多却茫无头绪。 庞龙与水姐的交手看似缘于一场意外邂逅,可景申韫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甚至连司马秋荻被景东一窟追杀都有问题。现在李菲的人伍大厨也出现在毓流,这一切更显得扑朔迷离。 水姐在一旁道:“迪王待你不薄……” 景永福低头上前,将门关了。他待她不错,她又何尝不知? 王都她两次有求于他,他都应了。这会子,燮王刚逝他于百忙之中还遣人相告千里之外的她,眼前隐藏的危机。 可是……太多可是,最重要的是,他乃燮国迪王。景永福心头烦闷。 当晚,景申韫送司马秋荻回来,忽然提出想见一下若夫人,说是叨扰多日,一直未拜见过平夫人。明日打算起程回京都,临别前,他想向家主亲自道一声别。 景永福眉头一皱,司马小哥还是被他挖出了东西。她正想以母亲身体一贯不好来推脱,景申韫却命下人送上礼物,其中亦有不少补品,一副不见到若夫人就不罢休的软磨劲儿。 他越是如此,景永福便越不愿让他见到若夫人。 “云公子,你的好意平姑代我娘心领了,只是不是我娘失了礼数一直不见公子,而是她近日一直抱病在床。若非如此,我也早跟云公子、狄公子一起出门游玩……” “平姑娘孝顺,葚锦深受感动,正因如此,葚锦才想亲眼见一下平夫人。能教出平姑娘这样的孝女,平夫人值葚锦一拜!”景申韫的态度越来越强硬,“错过了今日,不知还要等到何时?平夫人始终不肯赐一面于葚锦,难道是嫌弃葚锦?还是另有隐情?” 只要景申韫在场,水姐就一直在景永福身旁提防着,这时候她忽然喊道:“小翠,招呼好客人!” 景永福心知不妙,面前的景申韫微微一笑道:“难道平姑娘就打算一辈子不让你娘亲见我吗?平姑娘在担忧什么呢?” 里屋传出阿根和小翠的呵斥声,以及家什打翻的声音。司马秋荻面色顿时苍白,颤着声问:“平姑娘,怎么了?”见景永福不答,他又怔怔地望着景申韫。 景申韫柔声道:“平姑娘或平姑娘的母亲,我只要一个。平姑娘自己选吧,是你跟我走呢,还是夫人跟我走?”话毕,他坐到椅子上,双手扶着椅背,笑吟吟地注视着景永福。 水姐凝眉,这当头她不能离开景永福去救援若夫人。景申韫说得明白,他只要母女其中一人。如果若夫人被他拿去,景永福尚可设法救回,但若被拿去的人是景永福,那众人将束手无策。 景永福听到母亲发出一声惊呼,司马秋荻撒腿往里跑,她连忙反手拉住。 “夫人!”小翠在喊。 这边景申韫细声道:“让两个孩子保护平夫人,未免太难为他们了,才是多大点儿的孩子啊?虽然有个会点儿毒,可我的手下也不乏施毒破毒之人。” 景永福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几乎大半个月没有动静的景申韫,一出手果然厉害,也怨她自己,今天已得了伍大厨的提醒,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里是景申韫的地盘,他必在这大半个月内算计好她的人手,找到她的致命点后,才下手准备一击而中。景永福没有被他温文尔雅的外表骗住,却被他日日邀请司马秋荻所迷惑,他要算计的根本就不是司马秋荻,从见到她后就转移了目标。他从司马秋荻口中得知她母女情深,说是求见,纠缠她的时候,手下便乘机潜入她家后院。 “景申韫!”景永福试探地喊了一声。 “哦,平大福?”果然,景申韫微微得意地一笑。 司马秋荻后退一步,面色由白转青。 “不知喜王何时看破我的?” “也不早,便是当日回去后找了下年前的燮国传报。” 景永福定下神来问:“你想如何?” 景申韫道:“也不想如何,只是想请姑娘到京城玩玩。” 里屋动静忽然没了,那是胜负已分。 “如此人才,隐居于滨海毓流,岂不太可惜了?何况平姑娘你不要忘了,你身为景人,该为景国出力。” 景永福脑中一念闪过,心里有了底,他还不知道她真正的底细。“如果我拒绝呢?” “姑娘还有余地拒绝吗?” 景永福笑了笑,对他道:“世上无万全之事……不信你听,隔壁没声音了!静到一点儿声音都没了……” 景申韫眉头一皱。 “如果你的人已经得手,这会儿早该出来相胁于我,可是人呢?”景永福没有猜错,若是景申韫的人得手,现在早出来要挟她了。 景申韫面色一变。 景永福冷冷道:“你的人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景申韫站起身,看了看里间,又望了望景永福,拧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很好!很有趣!本王非常喜欢!平大福,果然是平大福!” 景永福对上他的笑脸,依然还是那么温和,可却叫她寒心。她漠然道:“不用我送客了吧!” 景申韫对景永福略施一礼,微笑道:“送给平夫人的礼物还请姑娘笑纳。时间的确不早,本王先走了!” 他带着两名随从扬长而去,司马秋荻立刻冲到里间。 “夫人!夫人……” “我没事,秋荻。”若夫人道。 司马秋荻扭头问随后走来的景永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景申韫的手下,阿根和小翠正在处理。 景永福不答他,径自走到窗前,低低道:“伍大厨,出来见我!” 窗外树影婆娑,风过轻颤。 水姐在她身后问:“他来了吗?他在这里?” 景永福叹道:“是啊,不该来,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如果他今日不在这里,我就是喜王的阶下囚。” 若夫人幽幽一叹道:“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福儿,你说呢?” 景永福一愣,咬了咬牙,道:“伍大厨,带我见他!” 水姐一怔,方才知道景永福说的他和她说的他不是一个人。 下一刻,伍大厨现身于窗前。他望了一眼屋内众人,忽而不发一言,伸出双手抓住景永福的肩,待景永福回过神来,她已在半空。她看见母亲手捂胸口,目光闪闪,接着她就落到了伍大厨肩上,夜空如倾斜的瀑布,洗刷着眼前的景色。 是的,她知道他来了,他在这里。伍大厨没有那样的智慧,在景申韫动手前,潜入她家,恰好救下她的母亲。 景申韫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他的师兄不远千里,来到毓流。 月明千里星罗棋布,景永福一直仰望夜空,任风抚过她的发丝,任风吹凉了她的面颊。毓流城的建筑在眼帘余角消失,风大了起来,那是海风啊。 浪声逐渐传来,轻弄沙岸的窸窣声,冲上礁石的哗然声,她随伍大厨跃上了晾星崖。他轻轻地将她放下,垂头伫立。她往前一看,一个黑衣男子背对她拢手站在崖上。融入夜色的黑衣,笔挺的身姿,海风不时地吹起他宽长的袖子,却吹不散那股遗世孤立的清冷。 她向他走去,一步步。脚下海水拍打山崖,轰然一声又一声。离他数步远,他微微动了动身形,她随之一顿,竟再也走不过去。只是几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他悠长的呼吸声,她怦怦的心跳声,伴随着海浪声声,似融合又糅不起。她该说什么呢?她拿什么来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李菲慢慢地转过身,依然是细斜的丹凤、深邃的眸子、紧闭的薄唇,星夜黑衣只衬得他更加幽静。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过了半天,才一字字清楚地道:“我——恨——你!” 景永福不禁睁大了眼,所有想说的话全部失踪。 他说完转回身,继续看前方无边无际的海,浪头在他脚下咆哮。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海风将她的心吹了个透凉。眼前的人数度帮她,眼前的人不管不顾自己国家的局势来到她身边,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告诉她他恨她? 昨日的捉弄、嬉笑甚至暧昧都将随着今夜的风消散吗? 不知又过了多久,李菲道:“你回吧!” 伍大厨悄然上来。景永福立刻上前一步,张开嘴,却只是一句涩涩的“谢谢”。 伍大厨一手搭在她肩上,她甩开,从怀中取出那两枚断甲,递上。李菲却似背后长眼,挥袖打飞。 两枚指甲在风中飘落。景永福怔怔地看着它们飞落山崖,仿似心底珍藏的宝贝忽然破碎。 “平姑娘,我送你回去。”伍大厨低低道。 “嗯。”她低应一声,伍大厨重又背上她,往崖下而去。 景永福看着崖上的黑影逐渐变小,逐渐与山色融为一体,最后再也看不到。低头,脚下已是漫无边界的海岸,黑色海浪一次次洗刷上暗黄的沙砾,再一次次退去。 “伍大厨,放我下来。” 伍大厨停下身法。 “我想走走。” 景永福被再次轻巧地放下,脚下所踩细柔,步步都有沙岸特有的陷落感。她一步步往前走着,伍大厨隔着数尺相随。 胸中似凝结沉疴,巨大的压抑感令她呼吸不畅。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想放声大呼,却张不开口。没什么可悲伤的,心却似沉重地坠入深海。浪花在脚畔幽然来去,海风在身边不住地徘徊。她回头望了一眼远处黑森森的晾星崖,山崖高耸临风对月不见斯人,胸腔里忽然喷涌出沉郁许久再也无法遏止的狂躁。 她终于忍耐不住,身子一轻,脚下已开始飞奔。奔过海沙,飞过海浪,不停不休地往前,往前。 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不是她想听的。风穿身而过,仿似她的身体根本不存在,可是她的体内分明流淌着热血,心中更是充满了起伏难平的纠结。她拼命地奔跑着,不顾海浪打湿裤腿,飞起的沙砾渗入鞋子。左边是海右边是沙,蜿蜒的海岸线,她直穿其间。 很快,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肋下酸楚起来,但是她不能停下来,仿佛只要跑着就能甩开所有摆脱不了的情绪,仿佛只要跑着就可以跑出一条清明的心路。她不停,不回头,只要跑。在筋疲力尽之后,身体失去了存在感,唯有意念在支撑她,可意念亦在反复提醒她:纵然她跑到海角天涯,纵然她拒绝陷入泥沼,都无法逃避一个事实。她不是别人,她是大福,景永福。寻常百姓自然可过寻常生活,可她本就不是个寻常百姓。 景永福的身子忽然凌空,她被一双黑手打横抱起,接着她就被禁锢于他的怀抱。依然没有任何言语,李菲抱着她继续奔跑。出了海岸,到了水石滩,暗绿的景色取代了黑茫茫的海水。月冷星灿,潺潺溪水抚过光滑的圆石,苔藓阴暗而浓密地连接溪水上的石头。 李菲逐渐缓了身法,越过水石滩,他开始步行。星月之光透过叶影树荫,他的脸忽明忽暗,她轻喘着紧盯着他的眼,难以琢磨的眼眸仿佛在眺望前方又似什么都没有看。 他一个旋身,她的身子一低,已然被他放到腿上。李菲坐在一块溪涧大石上,低低地道:“你也知道难受?” 她的视线却被他的手吸引,之前晾星崖上他一直袖拢双手,此刻才露了出来。一双黑色的手,月光下泛出丝质光泽。她情不自禁抓住了他的手,“这是……” 他任她抓着,目光清冷无比。她脱去他的手套,原本留着的指甲不再,触目惊心的是残秃的食指、中指指头。太长的指甲突然折断,竟然伤到了指肉。她颤抖着手触摸,被他反抓住了手。 “你也是有心有肺的吗?” 一滴泪硬是从她眼角流出,收也收不住。李菲深深地凝视着她,声音冷冷道:“我也叫你尝一尝什么叫痛!” 她的心猛然一跳。下一刻,他轻启薄唇,亦是三个字,将她的心拨乱到不可复加。 “景永福!” 接着,李菲生生地撕开她心底那道伤疤,“从小就是个白痴,累及生母,屡遭毒打,被生父当作借口成为全天下都知道的痴儿,最后还被生父遗弃。” 她咬着牙,可眼泪不争气地模糊了视线。景永福,这竟是她生来第一次被人喊作景永福,而喊这名的人是李菲。十岁前的种种悲惨景象重又袭上她的心头,本以为再不会为之动容,本以为早就放下了,而今方知始终隐伏于心底最深处。 她看不清面前的李菲,只有他清冷的声音继续响在耳畔,“景永福,你为什么是景永福?为什么当年没有被刺客所杀?” 李菲顿了顿,声音缥缈起来,“如果你不是景永福,该有多好?如果你当年死了,现在就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害别人跟着受罪……可你偏偏活下来了,而且还是那么快活地活着,快活到忘了自己是谁……” 在她泪流满面的时候,他优雅地以黑色手套拭去她的泪。 “不论你是景永福还是平大福,你都有必须承担的责任。逃避无用,除非你真的死了……我早就该杀了你,给你个解脱,留你在世上只会坏我的事……”他忽然丢开手套,一把将她推出他的怀抱。 景永福没有跌倒,伍大厨幽灵般地出现,稳稳地撑住了她。 “言尽于此。本王已经破格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跟你多说了这么多。”李菲长身站起,手复拢入袖中,黑绸一般的长发与一身黑衣在溪水旁幽然发光。 “李菲!”她呼喊他的名字,但伍大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飞速带她离去。最终,她还是没能跟他说清楚,但即便他给她时间说,她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如果从来不知道淄留的小掌柜的,他如果不是燮国的迪王而她不是景永福,只当他们的相识从一个秋属花园开始,只当他们只是寻常百姓,或者陌路从不相识……那该有多好?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如今一层层剥落,剥到最后还是横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那是两个人不会开口只怕一道破就彻底摧毁自己的底线。 景永福回到家中,若夫人他们都没睡站在院子里等她。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若夫人紧紧地抱住了她。水姐冷声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伍大厨在她身后道:“主子命我留在平姑娘身边,不用再回去了。” 水姐道:“你来了也好,以后你做饭!” 阿根与小翠一喜。司马秋荻直愣愣地看着伍大厨,他一直不知道伍大厨也是个高手。 若夫人柔声问:“没事吧,福儿?”她低低地道:“没事。”却听伍大厨转而对司马秋荻道:“司马小公子,我家主子已经为你联系上令尊,不日后,司马大人会遣人接你回燮国。” 司马秋荻立刻苦了脸。景永福侧头看他,道:“这是好事,我们这里目前不安全,不知景申韫还会不会来生事。而你回燮国后,就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了。” 阿根接口道:“是啊,万一我们这儿再来什么人,到时候多保护一人也吃紧!” 若夫人低责一声,“阿根!”他便低下头去不再多话。 自伍大厨来了后,景申韫就没再出现。但短暂的平静意味着将来更大的风雨,所以景永福准备离开毓流前往景国国都京城。天子脚下,景申韫不至于弄出太大的动静,会比毓流安全百倍。 只是叫景永福意外的是司马家派来接司马秋荻的人正是当日夜袭王都平府,重伤水姐和阿根的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多一个司马秋荻,当日所有人全都在场。阿根最冲动,一见仇人就想动手,却被伍大厨拉回,“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人紧盯着水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刘寄水,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了你!” 水姐的修为早胜当年,她冷淡地道:“要不是看在司马小公子的分儿上,哪里还容你活着站在这里?” 司马秋荻大惊道:“四叔,这是怎么回事?” 小翠冷哼一声,“这人也姓司马?还是你四叔?” 景永福从脑海里寻出当年容易府所见司马一族的资料,沉吟道:“司马静彦有个四弟,名为司马静松,幼年拜师吴仙子,想必就是阁下喽?” 司马静松“哼”了一声,目光尖利地看着她,嘴上却道:“秋荻,你又跟她扯在一起了!你父亲关照过你多次,别和此女纠缠不清,你都当耳边风吗?” 司马秋荻沉默,水姐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们与他纠缠不清,你家小公子早就死了!你来得正好,赶紧把他领回家去,看严实了,别叫他又出来被我们纠缠上!” 司马静松白了她一眼,上前抓了司马秋荻就要走,却被景永福喊住,“等等!” “路上不太平,跟我们一起走还有个照应。你虽然身手了得,但司马秋荻丝毫不会武功,万一碰上比景东一窟更强的对手怎么办?” “景东一窟?”司马静松瞪眼道,“是他们杀死我司马府的人?” 景永福点头,随后司马静松说的话叫众人大吃一惊,“不可能,景东一窟那帮杂碎,怎么可能是我们司马家的对手?前年我在半路上遇到过一次,因为不干我事也没惹到我头上,我就看了场好戏,就他们那身手……小丫头,你别骗我!” 第二卷 忧来思君不敢忘 第三章 第三章 景永福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水姐所杀的并非景东一窟,真正的景东一窟早叫那帮人给杀了。 “你明白什么?”司马静松又瞪大了眼。 景永福沉声道:“若是那样,你们就更不能自己回燮国。”先前的疑虑从司马静松嘴里找到了答案。 当日她和水姐听那帮人说要财也要命,一个不放连司马秋荻都要杀,但杀了两个侍卫后却不急于杀司马秋荻,甚至连他身上的银票都是最后由贼首去摸的。最重要的一点,当日那贼首手持大刀,不是从后面砍向司马秋荻,而是在他眼前晃着。一般砍人脑袋,都从脖子后面下手,而要在正面下刀,应该选择直送心房,而不是在面前晃悠。 所以她现在断定:他们根本就不想要司马秋荻的小命而是要生擒他! 景永福将这些一一对司马静松说了,他果然变了脸色,一把揪起司马秋荻的领口急切道:“你难道没用化名,被人知道你姓司马了?” 景永福替司马秋荻答:“不,他一直很谨慎,只是他碰到的人是景国喜王,景申韫!” 司马静松松开手,扭头问:“喜王,景申韫?小丫头,把话说明白了!” 景永福道:“对喜王来说,识破狄秋乃司马秋荻不算太难。首先,司马秋荻有个众所周知的爱好,就是爱手拿一把扇子。其次,司马秋荻带了那么多下人,他能做到不露一点儿口风很难。景申韫只要请几回酒,不需说太多,只字片语就能挖出东西来。比如说狄公子排行多少,狄家在燮国多做什么买卖,随便问问,秘密就会在细小处被他得知。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也许未必。” 司马秋荻惊诧。司马静松皱起眉头道:“他看破秋荻之后呢?” “自然不便自己动手,更不便在京城动手,何况你们司马家的侍卫也不是放着看的。景申韫封严了回燮国的大路小路,另一边假装只是普通贼匪,一点点断了司马秋荻与司马家的联系,将司马秋荻逼上绝路,到了合适的地方再生擒他。”但是景申韫没有想到,他的人在毓流失了影踪,所以才有了一出庞龙到毓流邂逅水姐的戏。庞龙根本意不在水姐身上,他只是应了徒儿的请求,到毓流来找一下能力毙景申韫手下数十人的高手。所以庞龙不顾身份跟踪水姐,又下了一月之约,好稳住众人。而景申韫得到了司马秋荻自然是奇货可居,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只有他们师徒最清楚了。 只是这些话景永福不会对司马静松说,有关庞龙的事,对她来说还牵涉李菲。 司马静松沉思半日,终究还是同意与众人一起先上京城。 景国南部多水,一行人出毓流后,搭商船沿信江北上。沿岸风光秀美,景永福却没了当日出淄留游历的兴致。到孤云城前,一路还算太平,除了几个渡关官兵嚣张,没什么可烦心的事。 甲板上,水姐问她:“若到京城,你父亲发现了你们母女俩该当如何?” 她道:“已经昭示天下死去的人,他能如何?我娘早就对他死心,我也在十岁时便没了父亲。如没必要,我不想见他,他也没有脸面见我们母女。如此就当作从来不认识,他做他的誉帝,我们过我们的日子。非要见我们,那我就要向他要个公道。”她莫名想起李菲的话,逃避无用,忽然笑了笑,“我原先躲避的一直是他,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逃避的其实是自己。” 她曾经隐隐想过,出现在景申茂面前,做些什么叫他后悔,后悔以前那样对她们。这也是她矛盾的症结所在。说到底她帮李易除了当日自觉不安的因素,还有这份心结存在。她是大福,但不是他赐予痴名的大福! 也许前人有句话说得对:人最可悲的是不甘心平庸。 水姐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过了会儿,她又道,“有没有跟你说过,小时候给我算命的瞎子说我注定是将军命,却一生漂泊,随波逐流,所以我父亲给我取名叫寄水。” 景永福点头称是,“我也这么觉得。看来给你整的兵器也整对了。”一生漂泊,从景到燮,再由燮返景…… 两人各自感慨着,船到孤云城。名为城,实乃峡口。信江到这里,水路变窄。《江山风景录》中描绘:孤云城,信江之北,崇山峻岭重叠绵延百里,夹林为界,信江至此破峡而出,水流湍急,一日千里。 在两旁苍山的揽抱下,远望前方峡口,若不抬高视线,还似天上无云。船近些,果然看到只有一云的奇观。 未到峡口,一干人就全出了船舱站到景永福和水姐的身后。不用回头,景永福只看水姐的神情就知道前方有异。 司马静松惊诧地看到水姐从随身提携的木藤箱中取出几节粗大的铁棍,动作奇怪地几下拆装,就变成了一根黑糊糊的一看就异常沉重的铁枪。 阿根在一旁兴奋道:“我还没见过真正用枪的呢!” 水姐冷冷地道:“你护着姑娘,小翠护着夫人,司马交给司马。伍大厨看船身。” 阿根拉着景永福往后退的时候还瞟了一眼司马静松,后者冷哼一声。 船入峡口,几声轰鸣,从两旁的山上滚下巨石。水姐面色一变道:“好狠!”竟是要沉船,要船上所有人的命。她手中迅速变化,在司马静松的再次惊讶中,将枪换成铁索,又从箱中装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硕大铁球,抬手扔了出去。一系列动作兔起鹘落,只在弹指之间。 呼啦啦一声,带着铁球的飞索迎上最近的巨石,砰一声巨响,竟将那桌面大的巨石砸个粉碎。石屑纷纷坠落,而铁索已击向另一块巨石。一旁的伍大厨也没闲着,顶了个大铁锅在船上奔来跳去,接住水姐拉下的较大石头,不叫石头砸到船身。他的样子古怪,头上又咚咚响个不停,可没人笑得出来。 众人跑回船舱,脚下颠簸不已,头顶上不停轰鸣。司马静松目光凌厉地望着景永福。阿根挡在她身前,小翠冷笑着,把玩着手上的瓷瓶。只有司马秋荻始终站在若夫人身旁,神情紧张地关注着四周的情形。 船上的其他人均被天降巨石吓得面无人色,胆小的更是缩在角落抖成一团。忽然头上白光射进,一块石头砸破了船顶,穿了下来,然后落石消停了。 “你想如何?”阿根冷冷地问。 “不干什么!”司马静松说完这句,就向若夫人冲去。 景永福惊呼出声,一道寒光自小翠指间射出,却不是打向司马静松,目标是若夫人身后的人。司马秋荻一把将若夫人拉到他身后,司马静松已与人交起手来。景永福暗自松了一口气,当年的敌人今天站在她这边。她竭力与司马静松同行,一方面确实担心司马秋荻,另一方面也考虑过司马静松的身手,有他加入可大大增强众人的实力。司马静松可能也看出若夫人在司马秋荻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他即便不愿意,也得救她。 司马秋荻紧张地护着若夫人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他即便拼掉小命也会护她周全。 船外石头消停,但打斗声复又响起,那是从两岸上杀来的敌人。船舱内原本躲闪打斗的船客又跑了回来,进退两难。 司马静松虽然游刃有余,但一时半会也拿不下对手。小翠指间还夹着一片寒星,却碍于二人贴身之斗无法轻易出手。 一旁的阿根见此情形,上前一步道:“小翠你来护着平菇,我去活络活络身子骨!” 小翠应声而退,司马静松与敌交替一掌,冷笑道:“小毛孩凑什么热闹,看着老子打就成了!” 阿根刚想反驳,却转过身骂道:“该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晶亮的匕首架到了景永福脖子上,刀锋微微碰上她的肌肤,她先是觉着有些痒,而后疼痛传上了眉尖。 阿根只离开她一步,却正是这一步之差,让对方捉到了空子。小翠一跺脚,却听挟持景永福的人笑道:“小翠姑娘不要慌张,你慌不要急,可我见了会慌,一慌这手呀,就会抖……” 这声音 “景申韫!”阿根低吼一声。 “小根哥。”景申韫一把搂住景永福的腰,慢慢收回匕首,“还是算了,我真怕你们冲动,我跟着一起冲动,还是抱着大福比较安全……” “你……放开她!”阿根不敢造次,庞龙的弟子,可不是只会兵器。 景永福的耳畔吹来一股暖风,却是寒彻肌肤。“大福啊,你还不是要去京城,跟我一起去不好吗?” 他依然温柔的声音,却叫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司马静松再次击退对手后,抽空瞥了一眼景申韫,目光警戒。此人潜入船舱未被人发现,修为自是不俗,而更可怕的是他年纪轻轻心计却如此毒辣,先是沉船,后是声东击西,难怪司马秋荻被他算计,这样的人物,别说是司马秋荻,现在就是平大福也落在他手里了。 “先叫你的人别再打了!”景申韫话音一落,发现不对劲的水姐和伍大厨已经弃了外敌,回到了舱内。 “这位是水姐的男人吗?”景申韫打量着伍大厨问。 水姐面色一沉,伍大厨面无表情,只有司马静松笑了一声,但也只有一声。司马静松忽然记起那日这厨子从始至终没有动过手。 船舱外原本被水姐、伍大厨打得狼狈不堪的景申韫手下陆续进来,而一干商客船家见情况不妙,撒腿就往外跑。只有船主面无人色,站在船舱门口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司马静松还在打。景申韫不禁轻咳一声,“怎么还不停手?非要打死我的手下吗?” 景永福平静地道:“这位不是我的人,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哦。”景申韫胜券在握,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身手不错啊!似与吴仙子颇有渊源。” 直到司马静松将对手击毙,景申韫始终微笑着关注。 小翠皱眉道:“好一个冷酷的主子,竟看着手下被杀!” 景申韫笑道:“我也想让他不死啊,可你家姑娘说她管不了,所以是你家姑娘害死了他。” “你……” 若夫人在司马秋荻身后强作镇定,因她身子在颤,司马秋荻自然握住了她的手。景申韫的目光扫到她身上,竟是赞道:“这位就是平夫人了吧!难怪在毓流大福总不让我见你,今日一见才知为何……夫人之貌,国色天香。啧啧啧,只是可惜,平大福竟没继承夫人的美貌,不过这样也好,要叫她跟夫人一般姿色,这天下还不被她搞成沸粥一锅?”若夫人被景申茂打入冷宫多年,所以景申韫并不认识她。 景永福的手悄悄地缩回袖管,景申韫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别动!”他慢慢地拉出她的手,却见景永福手上捏的是一沓银票,不禁哑然失笑。 面额巨大的银票,跟了景永福将近六年的阿根还是第一次见到,更别说旁人。而司马静松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司马家的财产,当下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司马秋荻。凭他这一眼,景永福可断定,司马一族在景国设有钱庄。 景申韫没有去拿景永福手中的银票,只是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掏出什么毒药暗香,不想竟是世上最管用的东西。莫非名满天下的大福想用区区银两赎回自身吗?” 景永福勉力抖了抖手中的银票,景申韫丝毫没有制止。 “景申韫,这是一百万两,不是区区银两。” “哦,难道你平大福只值一百万两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用它来买一条命,应该足够了!”景永福道。 景申韫大笑起来,甚至连司马静松都疑惑地看着她。“原来传闻并不属实,大名鼎鼎的平大福竟会愚蠢到用钱来买命。也许,你只擅长机巧之术,所谓平定逼宫都是他人杜撰的。” 司马秋荻忽然道:“喜王,你要多少?你要钱的话,我名下还有。一百万两不够,我给你两百万两,只要你放了平姑娘……或者我跟平姑娘交换,你拿我,别为难她!” 若夫人动容。景永福轻轻摇头。傻瓜一个! 景申韫悠悠地道:“本来我的确是看上了你,不过你司马家再有钱,也没我手中的平大福更有价值。需知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凭当年朝露台的箭矢无敌,平大福可值半壁江山。” 司马秋荻哑口无言。若夫人也对他轻轻摇头。 景永福的腰际一紧,景申韫几乎贴着她的身体道:“李易看上你,你不肯,那换了是我呢?” 景永福嘴角一抽,忍不住道:“绝无可能!”知晓她身份的几人无不怒视景申韫,他两人同为景氏王族,他更大她一辈,不知他得知手中的人真实身份是景永福会作何感想? 景申韫笑道:“不用着急拒绝!”景永福在他怀中挣扎,手中银票散了一地,风吹起,几张票子飘到空中。司马静松“哼”了一声,伸手捏了几张。景申韫的手下不敢乱动,也学司马静松拿了飘到面前的几张,那可都是大票面银票。 景申韫关注着众人的动向,道:“看来钱还是有点儿好处的!” 忽然,景申韫的手下倒下一个,接着一批人逐一倒下。景永福停止了挣扎,在他怀里淡淡道:“是啊,我平大福价值连城,一百万两买不回来,但要买一条喜王的命,还是足够的。” 景申韫变色,欲运内力却提不上来,甚至连搂着她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她从他怀中轻巧地走出,“你的修为较高,能多支持个一时半刻,但也就这一时半刻了!” 司马静松这时也隐隐觉得景永福散出的银票有问题了,他古怪地看了一眼手中捏的几张银票,却听一旁的小翠道:“你不会有事,伍大厨每天做的饭菜里都有解药。不过,我还真想看到你毒发身亡。” 司马静松瞪了她一眼,转而紧盯着景永福。 景申韫倒退一步,恶狠狠地瞪着景永福,亮出先前收起的匕首,却无力把持,匕首跌落。接着他扑倒在地,身子一个抽搐,便再也动不了了。 景永福叹了口气,她亲手杀了自己的王叔!她不得不心狠,若非他逼她太甚,她也不会非除他不可!在毓流已经险些被他设计,回京城一路如何会太平?所以景永福定下毒计,若途中发生变故,就让水姐暂时离开她,她可乘机诱敌毒杀。她在银票上做了手脚,单扬起银票没什么,可加上小翠手中瓷瓶中的一味药,就成了要命的毒药,且无色无味,令人防不胜防。这便是当年沛王李泫和司马静彦给她的启发,太明显叫人嗅出不对,那还是不要下药了。 伍大厨问:“这些尸体如何处理?” “丢到信江里吧!”景永福又看了一眼船舱门前无辜死去的船主道,“连船一起弄沉。” 司马静松还在瞪她,景永福猜其心意道:“放心,我不会杀你。你跟我们的过节,可以以后慢慢算,至少司马秋荻安全回燮国之前,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 景永福没想到司马静松却道:“银票还来!” 景永福一怔,转而明白,他并非贪财,而是不愿司马家的人也好钱也罢都被她利用。 众人弃船买车,走陆路上京。一路平静,按下不表。 快到京城的时候,景永福忽然想到一事,“伍大厨,你将那景申韫丢下水的时候,有没有觉出什么异状?” 依然坐在水姐身旁赶车的伍大厨转回身,恭敬地道:“没有。他确死无疑。” 景永福收回身子,车内小翠道:“那毒中后不立刻施救,活不了。” “有什么问题吗?”阿根问。 景永福皱起眉头。这半路没有丝毫风吹草动,着实有点儿不正常。按理说庞龙既然为景申韫来到毓流,两人之间肯定联系密切,这会儿不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难道因为景申韫的尸体绑上石头沉入信江,迄今都没被找到,所以他们才没有任何举动吗?可她白担忧了半天,直到入了京城,依然没见到任何与景申韫有关之人。 一到京城地面上,司马静松就提出告辞。银票和司马秋荻都给了他。司马秋荻红着眼与若夫人告辞。景永福安慰他道:“又不是此后见不着了,回去后跟你父亲好好说,你要到我家来常住都没关系!”她心里却在嘀咕,司马静彦会放他跟他们在一起才怪! 若夫人也有点儿依依不舍,与司马秋荻在客栈门前啰唆话别,两人相处多日,若夫人竟也被司马秋荻的废话熏染到。景永福听着他们的对白,越听越觉着酸。司马静松在一旁不耐烦地道:“夫人,终有一别。我大哥平日最宠秋荻,回去后断不会为难他的。” 这时,水姐和伍大厨双双转过头,景永福不禁也跟着他们往身后看去。 不远处,一袭白裳的司马静彦不可置信地望着若夫人。 景永福心下叫一声苦! 若夫人显然也感觉到了司马静彦的注视,她微转头,然后神情在一瞬间定住。所有人都觉出了其中另有隐情,言语声消失,只剩下一片疑惑的眼神。 司马静彦艰难地收回目光,沉声道:“静松、秋荻,我来接你们了。”下一刻,又情不自禁地再次注视若夫人,“秋荻这孩子没打搅夫人吧?” 司马静松神情古怪,看看司马秋荻又看看若夫人。 若夫人垂首,低低道:“他很好,我很是喜欢。” 司马静彦转而向景永福施礼道:“平姑娘,秋荻承蒙你多次照顾,司马静彦往日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你见谅。目下虽是京城,但我们均有身份,人多眼杂的地方万万不能入住。我司马家在这里有几处宅院,虽不及王都居所,但还算干净。如若姑娘不计前嫌,还请赏脸移驾到敝处。” 司马秋荻大喜。 景永福想了想,道:“司马大人,那就多谢了,不过房钱我们还是要给的。” 司马秋荻的欢喜立减不少。景永福说给房钱就是租借他家的房子,而不是跟他住在一块儿。 司马静彦再次深深地凝视若夫人,片刻,他低声道:“夫人,平姑娘,你们随我来。” 马车行驶中,若夫人不安地对景永福道:“司马静彦知道了你我,福儿,你看他会不会……” 景永福道:“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好处的事,司马静彦不会做。娘,你别担忧,这里不是燮国。” 另一车里,司马静彦反复吟叹三字:“平大福”。司马静松不解,司马秋荻却是知道,他父亲知晓了景永福景国公主的身份。 当晚,景永福婉拒了司马静彦的宴请。之后,接连两日,她都以母亲长途劳累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司马静彦。 第三日,景永福还是让他见了若夫人。因为三拒后,她听见了一段对话。 司马静松问:“大哥,为何一定要见她?人家明摆着不想见我们。当年你娶蔚氏,我不在家,回来后就只见你多了个儿子,没见过他娘……难道秋荻那孩子是你跟那平氏生的?” 司马静彦道:“休得胡言!” 景永福贴耳在门上,却再也听不见两人远去的对话。水姐在她身后道:“司马静彦说,你娘是他生平唯一喜欢的女子。” 景永福一怔。 征求了若夫人的同意,景永福终于让司马静彦进了门。她心想,不让这人见一下,他是不肯回燮国的,只是见了徒生惆怅。果然,两人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司马静彦就黯然离去,次日带着司马秋荻悄然回燮国。 景永福问若夫人他们说了些什么,若夫人道:“他求我随他回燮国,可是那如何可能?即便回到当日,我也是不肯的。” 由此她确定,她母亲从未喜欢过司马静彦。 一周后,一件大事发生。景燮边境才告缓和,景契边境却传来军情。契列萨大举入侵景国北部十三郡,掳财劫舍,明火执仗。景国再次招兵买马,大规模扩充军备。同景燮边境的战役不同,契列萨人更野蛮凶狠,不是从一点入侵,而是齐攻数城。 京城的景永福一行人不知道北部战况究竟如何,只听百姓纷纭众口,有的说十三郡全部失守,有的说僵持不下,但没有说景军得胜的。 每天都由伍大厨外出采办,打探消息。他虽武功不及水姐,但作为杨氏为迪王栽培的暗探,伪装、跟踪及反跟踪的能力都比水姐强。这一日他回来告诉景永福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喜王没有死!”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他确实还活着。”伍大厨道,“我动用了迪王在京城的人脉调查,他只比我们晚三天到京城。” 小翠最是惊骇,“那样的毒都毒不死他?” 景永福沉吟道:“庞龙调教的弟子,果然没一个好惹的!” 阿根搓搓手道:“早知道当日再补上一刀!”景永福喟叹,没了呼吸的冰凉尸体,谁会想到去补一刀? 水姐冷冷地问:“那他为什么忽然不追我们了?” 景永福猜测道:“有很多可能,譬如他那日虽然没死,却伤着了。抑或他早一步得到了契列萨入侵的消息,没空顾着拿我了……” 水姐疑惑道:“他难道是个拥君爱国的王爷?” 景永福冷笑道:“绝对不是。”他若是的话,就不会自己拿她,而是搬请景申茂请她了。转而她想到一种可能,于是她目光炯炯地盯住伍大厨。 “如何能联系上你家主子?” 伍大厨垂首低声道:“他已回国,而且他未必会见姑娘……” “我不是要见他!”景永福立刻打断他的话。 也许声音稍微大了些,连阿根都扭头瞪着她。 她低下声道:“我只是想问他一些事情,你可否帮我传信?” “姑娘想问什么?” 她思量半天,终究诺诺道:“算了。这一路传过去,还没到他那儿,可能就被人先看了……” 水姐取笑道:“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哪有,只是同为庞龙弟子,李菲对景申韫不放心,景申韫又岂会放心于他?” 若夫人认真地说:“那你就写一封除了迪王别人都看不懂的信。” “啊?” 若夫人和蔼地微笑,一瞬间景永福读懂了母亲的意思。她硬着头皮道:“福儿明白了。” 若夫人的意思是让她画一幅画。景永福觉着她娘还嫌她不够丢人。 景永福的面前是一张素白的宣纸,手上是管上品羊毫,饱蘸浓墨,没有朱黄之色,按阿根的话说:“给她颜料?浪费!” 所有人都好奇地围在桌子边,她手一抖,一滴墨化在纸上,一慌,又是一滴。 小翠凝视她问:“心心相印?” 她啐小翠一下。搁下笔,她大力地将纸揉成一团,“再来一张!” 伍大厨为她新铺一张,一会儿又被她揉成一团。如此丢了十几个纸团,她终于画完了,比较满意地笑道:“好了,保管只有那人看得懂!” 小翠惊讶地问:“这黑糊糊的一团是什么啊?” 阿根摇头道:“画画,就是个缺胳膊断手的都比你有前途。” 景永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若夫人思索片刻后问:“福儿,你画的是虫吗?” 景永福嘴角一抽,不过她母亲的说法,也算比较接近了。 她画的其实是龙,她要问李菲庞龙究竟打什么主意。不过她能画出龙样才怪。 画由伍大厨送出,还没等到李菲回信,前方战况已定,十三郡全线失守,契列萨人此次竟攻下城池不走,将所占之城纳入契国版图。景国开始动荡,誉帝昭示全国,誓言夺回十三郡,驱逐契蛮。一时间京城民情激昂,无数热血男儿投奔军营。景永福偷偷随水姐去京城募军处看了下,母送子妻别郎,一幅幅感人的场景。而军营里,蹈厉之声气冲斗牛,使她这个旁观者亦热血沸腾。 事实上,景国还没到穷途末路,民心在则国在,纵然常年来苛捐杂税压得百姓生活困苦,纵然酷吏贪官腐蚀着景国,但一朝大国,非一战就能拔起,一日即可灭亡。 水姐自军营回来后更加沉默,连阿根和小翠也成天在宅中坐立不安。身为景人都想为国效力,国家危难在即,血性之人岂会安居于室? 景永福知道水姐想为国效力,而她何尝不想?只是她有太多难处,只怕一入军营,再也无法摆脱某些东西。 李菲的回信终于到了,如景永福预料那样,亦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幅景色。风卷狂沙,荒芜一片。沙,即萨的同音。由此确定了她的猜测:庞龙师徒勾结外邦,里应外合才使十三郡那么快就落入契列萨人之手。以时间推断,正是孤云城后,景申韫无暇顾她,转投到了景北战场。 “可恨那景申韫,身为我景国王族竟做通敌卖国之事!”景永福情不自禁地捶了一下桌面,李菲的画一飘,她这才看见画纸背后一角,极小的一字。 平! 她为之心悸,缓了心情后她不禁叹息,此一字,叫她作何感想? 一“平”三意:平大福,平氏,平安。李菲将所有意图一字涵盖,亦将她的处境一字概之。 当晚景永福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李菲在问她,平大福你该何去何从?将平氏送到我处如何?你去平战事为国出力还是再寻个平安去处? 事到如今,她已对李菲去了疑心,他不会拿她做文章,若将母亲送至他处也能得个稳妥,只是如此一来,她与他日后势必再见…… 景永福正胡乱思想着,屋外忽然传来猛烈的兵器撞击声,她连忙披衣而起,小翠与若夫人离她屋子近,都披了衣裳聚到她屋前。 水姐持铁枪正与人大打出手。伍大厨和阿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景永福身旁。 来人正是庞龙。他白发白须,一身浅灰布衣,清瘦面容风度翩翩,加之身手矫健剑若游龙,粗看外貌还真似仙风道骨,出尘不凡。只是一双狭眼精光烁烁,出卖了他的野心。 虽然所持只是一柄普通长剑,但以庞龙的身手,即便手握木剑,亦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只见他剑花翻飞,穿梭于黑蛇似的铁枪幻影间,轻盈自如,即便正面接下水姐雷霆般重击的铁枪,依然保持潇洒从容的姿态。 景永福虽然看不清两人如何出手如何交手,但看水姐面色凝重而庞龙气定神闲,这高下已然分明。恐怕水姐所仗的,乃是兵器之重,而所碍的,亦是兵器之重。铁枪固然力重千钧,霸道凶狠,但也滞重缺失灵敏,对峙天下知名的大剑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她担忧的是庞龙并非来打败水姐了结前约,她转望伍大厨,亦是一副担心的模样。小翠悄悄地上前一步,那庞龙就开口道:“小丫头不要轻举妄动,老夫不是来害命的!” 小翠止步,景永福问:“先生所为何来?” 庞龙手上不停,道:“只来会会你家大姐,几月不见,长进多少。” 这显然是句空话,景永福知道他不会道明来意,眼见水姐逐渐招架的多还手的少,心下更忧。忽觉身边一阵轻风,伍大厨终于耐不住出手相助。 这是景永福第一次见到伍大厨的真功夫,他使的是掌刀,贴身近搏的身法。因他的加入,院中情形更为激烈。伍大厨近身主攻,水姐换了助击,但两人联手依然不是庞龙的对手。庞龙使出了更胜之前的剑术,先前她还能看到剑花,这时却只能看到白晃晃的剑影。伍大厨身法灵巧,但掌刀是接不了剑的,他只能凭着轻巧身法腾挪闪跃,见缝插针地劈掌。 “小心!”水姐大喝一声。伍大厨侧身,面上已添一道血淋淋的剑痕,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手中掌势更加凌厉。 阿根身子一颤,他习武数年,自然是看出了场中的险恶。 很快,伍大厨身上的剑伤多了起来。庞龙也似动了杀气,剑的走向全聚集在伍大厨身上。 “后退!”水姐大喝。伍大厨本能地往后一缩,庞龙的剑尖到他眼前,铁枪急速赶到,挡下剑来。一声巨响,水姐接下了庞龙必杀伍大厨之剑,她虎口震破,铁枪竟似再也握不住。伍大厨扶了她一把,却见她立枪于地,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景永福心惊之余,终于明了庞龙的来意,他就是要重伤水姐,令其无法北上十三郡,而将她拖在京城。 小翠将一小瓷瓶掷给水姐,却被庞龙截下,拢入袖中,笑道:“这就当作你毒伤喜王的赔礼。” “你卑鄙!”小翠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剑师?你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卑鄙小人!” 庞龙微微一笑道:“老夫不与你一个黄毛小丫头计较。”转而望向景永福道,“平姑娘,想不到我那两个徒儿都与你有缘。可你厚此薄彼,送迪王画作,却送喜王一票毒药。奉劝姑娘一句,李菲那心思,就连老夫当他师傅多年也没能看透,你还是别蹚他的浑水,能离多远就多远。” 景永福道:“不劳费心。” 庞龙依然微笑着,又对伍大厨道:“你应该姓杨吧?作为迪王的心腹,做什么事前都得想想你主子。看在你主子的分儿上,这次老夫暂且放过你的性命,但是下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切记切记!” 伍大厨面无表情,眼却遥望远空。庞龙长笑一声,拂袖离去。 小翠这才跑到水姐身前,为其治伤,却听水姐道:“不忙这一时半会,来人了……” 众人方才明白,庞龙为何会放过伍大厨。他是怕一时间力毙不了伍大厨,反被人看见他这著名剑师的真面目。才一会儿工夫,门外就传来马蹄声。先前水姐的重兵器与庞龙的打斗声太响,竟引来了京城守军。 众人均注视着景永福,她道:“娘,你和小翠暂且回屋。水姐,你们待在院中别走,我来应对。” 重重的敲门声响起。 景永福握紧了拳头道:“这是他们逼的!” “开门!开门!” 景永福开门后,迎面是一队整齐的军士。打门的士兵厉声问:“大半夜的,你家在做什么?” 她的目光扫到他身后骑马的将士身上,略施一礼道:“请将军进来,一看便知。” 那将士狐疑地下马,领着一队士兵尾随景永福身后。 水姐面色苍白地手拄铁枪,勉力站在伍大厨身旁。伍大厨坐在台阶上,撕开身上的破烂衣裳,撒上伤药,阿根正咬着牙在一旁相助。 将士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最后停留在高大的水姐身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永福悲愤地道:“将军也看到了,我家大姐与姐夫身上有伤。有人夜袭我家,不想叫我大姐与姐夫投奔军营。”既然庞龙力阻水姐投军,那水姐就更该去前线转转了。 将士一怔,随即怒道:“京城地界,岂会生出嚣张之徒?姑娘,你口出狂言,该当何罪?” 景永福恨恨道:“我倒宁愿是我瞎扯,可是将军,你去掂掂我家大姐的枪,便知一二。” 水姐咬牙,将手中铁枪一抛,那将士伸手去接,抱在怀中却倒退了一步。他面色一惊道:“这位大姐好重的兵器,不,好厉害的身手!”他自问身手在一般军士中出类拔萃,可这样的铁枪却非他能用,而水姐伤重之际,还能抛出铁枪,绝非一般女子。同来的一干士兵均是一愣,转而目光变得肃然起敬。 景永福道:“契贼不知从何得知,我家大姐身手不凡,使的又是长兵器,若让我家大姐投身军旅,叫景军如虎添翼他们就倒霉了。于是贼人们派了一干武艺高强的杀手夜袭我家,我姐夫舍命相救,这才没叫他们得逞。” 那将士见水姐将手搭在伍大厨肩上,后者身子一颤,接着慢慢地拍了拍肩上之手,不禁感慨道:“伉俪情深义重,本将多疑了!” 景永福与那将士互道了姓名,原来他正是兵部上将,守卫京畿的将军段博。 段博遗憾地说:“如今令姐伤重在身,不知本将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景永福未答,水姐已冷冷道:“再重的伤又何妨?就算爬着去,我都要去十三郡!”伍大厨猛然抬头,神色微变,低低道:“那人……那些人不会叫你轻易北上。” “他杀得了我一个,能杀光所有景人吗?”水姐深深地望着景永福道,“平菇,你也该作个决断了!这几年东躲西藏,还不是次次被人盯上?你命非你命,我命随波逐流,而那流那波就是你。” 景永福望着她,心中挣扎。她今晚被庞龙一逼,已打算投军,只是抛不下母亲。 段博看着两人,一脸疑惑。 水姐又道:“段将军,你请先回。我与妹子商议一番,最迟三日内来军营。” 段博向水姐施了景军之礼,带着手下离去。阿根送走段博,回到院子见景永福与水姐依然对视,不解地道:“去就去,没那么多话好说!” 景永福依然无语。 若夫人在小翠的陪同下走来,她神情激动地道:“我都听见了。福儿,你不用管我,和水姐去吧!” “娘!”景永福犹豫地摇头。 若夫人按住她的肩膀道:“为娘的一直拖累你,我的孩儿,娘知道你想让娘快活,但娘更知道你想飞啊!娘无所谓,真的不在乎……” “娘,你不要说了……” 水姐打断她的话道:“段博在门口留下了大批人手。” 景永福一怔。有些事已经自行运转起来,冥冥之中仿佛有只无形的黑手主导着她的命运,先将她拉出黑暗的梦魇,后来又将她推上多舛的轨道。这一刻,她真信了水姐的话,她命非她命。 段博留下军士保护水姐,他信景永福半真半假的谎言,更信他所见的水姐确实是难得的良将之材。他接下去会做什么,景永福已然猜到。 在众人的沉默中,景永福忽然狂笑起来,“庞龙,真不知是你错还是我错。” 庞龙欲困她于京城,却不知她已不愿再逃避。庞龙不知道,他这样一逼,竟是逼景永福父女相见。也许在不知情人眼中,如为若夫人选一个最佳的安身之所,没有比景国王宫更好的地方,没有比留在景申茂身边更安全的地方。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是当年景永福竭力要逃离的地方,可笑的是,那是当年她带母亲逃避的人。 所以,那断不能。 庞龙不知景永福的身份,他若知道,她早就见阎王去了。庞龙绝不会叫一个这样的景国公主活在世上,坏他师徒的好事。可是现在不同了,景永福会去要一个身份,可以叫她正大光明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若夫人将景永福搂入怀中,嘴中喃喃道:“没事的,娘不会拖累你的,娘不在乎,真的,娘一点儿都不在乎……” 水姐忽然朝若夫人一跪,但她重伤之后支撑得太久,竟是一跪就倒在了地上。 次日,首先来的是宫廷御医,御医走后,门口的军士更多了。傍晚时分,誉帝的旨意送到景永福手上,特准刘寄水参军,赐封四品副将,病愈后赶赴景北军温将军麾下。 景永福谢恩后,传旨的小公公却叫住了她,“平姑娘,皇上口谕,召姑娘进宫面圣。” 她一怔。公公笑道:“皇上听说刘寄水还要休养几日,不便面圣,所以召姑娘代为入宫以谢天恩。恭喜姑娘啊!” 景永福按规矩塞了银子给他,又问:“是现在吗?” 公公笑得更甚,“正是。” 景永福沉吟道:“容我换身衣服。”又问,“是公公带我入宫吗?” “正是咱家。” “那劳烦公公等候,请到里间来,平姑叫人看茶。”景永福微微一笑,“还有些小玩意儿请公公欣赏。” 第二卷 忧来思君不敢忘 第四章 第四章 景永福换了那身翠绿衣裳,随公公上了马车。阿根担忧地将她送到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里,装扮成小公公的小翠也一样担忧地望着她,若庞龙亲临的话,别说小翠,就是未伤的水姐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景永福赌庞龙暂时还不想要她的命。 但也只是暂时,眼前情况微妙。前面几句与公公的对话,景永福便觉出了异状。以她对景申茂的了解,他那样的帝王,听了段博的推荐,只会赐封,不会面见,何况召见的又不是水姐本人,谢恩的话按宫廷规矩,应该由水姐病愈后自行去谢。 果然,小翠微微地掀起车帘,不久后出现了军营。但这个方向绝不通往王宫。军营很快过了。景永福静默着,等待着将会出现的人。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笑声自车外响起,“到了。” ——可惜不是景申韫。景永福心想。 小翠低喊一声,佯装倒在车里。 “姑娘何必为难一个小公公呢?” 景永福掀开帘子,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他身后是座豪华府邸。 “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为何骗我来此?”景永福斥问。 “这是姑娘的宅子,我是姑娘的下人。”那人恭敬地说,“姑娘可以叫我沧水。” 景永福仔细地打量此人,“你是……喜王的人?” 沧水道:“难怪喜王一直夸赞姑娘聪颖。沧水能服侍姑娘是沧水的福气,还请姑娘先下车,进屋里说话。” “喜王在哪里,叫他来见我。”景永福拖延着时间。 沧水答:“喜王这会儿不在这里,但他再三吩咐沧水,一定要照料好姑娘。” 景永福又与他磨蹭了几句,他虽然在笑,但面上气势已变。“姑娘就不要想着有人来了!还是进里面说话吧!” 沧水上前,打开车门。景永福瞪着他,手中握着防身的匕首。 “这把刀子不错,看似出自契列萨吧?”沧水嘲讽道,“只是这样的刀子也只能杀杀小宦官吧?” 他探手抓她,不防地上的小翠手一扬,一道寒光冲他面门飞去。危急关头,他身子一侧,堪堪与毒器擦身而过。接着,他又急急地倒退三步,小翠指间数点寒星疾射,被他一一避开。与此同时,幽蓝毒烟弥漫出马车,附近的侍卫逐一倒下。 “好毒的小丫头!”沧水变了脸色,慎重地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掩住口鼻,低沉的声音自帕后响起,“难怪连喜王都差点儿死在你手上!” 小翠站起挡在景永福身前,一上马车小翠就在车里做足了手脚,只要不离开马车,她们绝对是安全的,但奇怪的是混合毒药毒倒了马车附近所有的侍卫,沧水却无事。景永福隐隐觉出这亦是当日景申韫未毒发身亡的原因。 “来啊!”小翠向沧水招手。 沧水眉头一锁,忽然道:“不好!”便转身夺路而逃,数十支利箭在他身后追逐。段博带着大批人马赶到了。官兵绕过景永福的马车,马蹄声声在耳边呼啸。 景永福探身看见后方黑色军甲严阵而来的军队,再次叹息,可惜这次设计谋害她的不是景申韫,不过景申韫可要比沧水精明多了。 她的叹息还没消失于风中,远处有个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声音响起,“姑娘先解了毒,朕在此等你。” 景永福尘封多年的厚重心门,刹那间发出轰然之声。她坐回车内,声音已逝,余音却久久回荡。 “平菇?”小翠唤了声。 “走!”景永福站起身来,“我们去见誉帝!”先前她叫阿根通知段博遣人尾随,到了地儿就可一举拿下设计谋害她的人,但没料到却惊动了景申茂。 “誉帝?”小翠惊诧道。 景永福想了想道:“你一会儿乘机溜回去告诉我娘他们,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小翠慎重地点头,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她。景永福虽然笑不出来,但还是道:“算你聪明!” 在小翠的搀扶下,景永福下了马车,无视远处的目光,她将小翠给的药瓶往车身上使劲一丢。瓷裂粉飞,一瞬间,马车周身着起火来。那火不是艳红的,也不是幽蓝的,而是普通的明黄。小翠精心配制的毒药和引火粉,合在一起烧着了也不过是寻常之火。景永福看着那火势越烧越猛,神思飞远,若不是小翠拉着她向后退了几步,一串爆出的火苗就要扑到了她身上。 火熊熊燃烧,化去了周遭毒气,却不能抹杀曾发生的凶杀。地上的众多死尸,几具仰面的死尸无不面孔扭曲表情惊恐,可他们连绝命的呼喊都不曾喊出来。 黑甲军在火势减弱后冲进了景永福身旁的豪宅,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留在门口翻检尸体。一将士恭敬地引景永福见驾,她垂首默然跟随其后。夜仿佛也有呼吸声,一呼一吸在耳畔徘徊。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马前。 火辣辣的目光聚焦在头顶,沉稳的声音徐徐逼入心坎,“姑娘真乃能人,难怪令姐要你随她一同投军。今日若非段将军带朕来此,朕还真的失了个人才。” 景永福行了叩拜之礼,心底回荡的却是另一句话——她是个痴儿!一个无用的废物!不是本王怜悯,把她养这么大,她早就死了。本王能容忍她这样的痴儿活在眼皮子底下,已经是对她的仁慈了。 “姑娘请起。”骏马上的帝王道,“姑娘且走近些,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景永福与小翠起身,她往前走了三步,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顿时凝固。眼前的誉帝,玄袍加身,威武神俊的白马,器宇轩昂却掩饰不住岁月的蚀痕。他老了,鬓角染霜,眉宇眼角都带着细细的纹路,嘴角有些向下耷拉。残忍无情的眼眸如今已变得沉凝,他不再是她记忆里的誉王爷,他是景申茂,景国的誉帝,她的生父。 景永福忽然莫名想到一个不该在此时此地思索的问题:她没有继承母亲的容貌,所以她应该更多地继承了誉帝的部分特征,这也是景申韫初见她就道似曾相识的原因。她的容貌和某些景氏女子应有几分相像。 景申茂的目光一闪,嘴唇微微一颤,却说不出一字,接着他更仔细地端详着景永福,神情严肃。燮国传出的画像毕竟无法神似,眼前所见才是最真实的。 景永福知道他已然认出了她,当下再次叩首,稳稳道:“民女平大福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平大福……”景申茂低低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身旁的段博失态,竟出声道:“你……你竟是平大福!难怪,难怪……” 无数目光投向景永福,誉帝的亲军虽然训练有素,但“平大福”这个名字还是像石子一样打在军士的心头,涟漪一般散开。 景申茂翻身下马,亲自扶起她。当景申茂的双手托起她的手肘时,她感到了传递来的战栗。 “起来说话!”景申茂顺势抓住了景永福的双手,他手心的温暖和她的冰凉迅速互相交替。 “你……真是平大福?”景申茂的声音沙哑起来。 “正是。”景永福再次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大福……”又过了许久,景申茂才涩涩地道,“朕已经等了你很久,朕等得实在太久!” 景永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她曾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的情景,曾想过她是怨恨的,她是不屑的,她是冷漠的,但真见了,才知道都是又都不是。 百感交集,最后竟化为苍茫的空白。她忽然了解,有一种恨,会因为牵涉太多最终变成茫然,而爱,亦是一样。 初冬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这在景国可算罕见。一星白点,几点冰星,稀稀疏疏地撒了下来。 “随朕回宫!”景申茂恢复了王者气势。 “哦。”景永福犹在恍惚中,不防被景申茂一把抱起,横放在白马上。她侧坐没有坐稳,他一手扶住了她。她回过神来,一双大手已穿过她两肋,抓起了缰绳,她不禁将手搭在他臂上,只听他沉声道:“坐稳了,抓住朕的手。” 骏马扬蹄,景申茂忽又在她耳畔苦声道:“靠得近些,大福……” 景永福顿时重重地掐住他的手臂,这双曾弃她于不顾的臂弯如今护得再紧又有何用? 黑甲军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行进在京城的大街上。他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前路。雪稍大了些,纷纷扬扬地飘落,想要覆盖大地却又无力,落地后在静夜中悄然融化。 景永福随景申茂入宫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宦官的消失,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因为她的生父有失常态地拉着她的手步入宫廷。景永福挣扎了一下,但景申茂握得很紧,她也就放弃了抽离他的掌握。 两人所经之处,无数的宫女、宦官跪倒在地,精雕细刻的玉石台阶反射出晶莹流光,景国的宫殿比之燮国更加奢华。景申茂走得很快,带动景永福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 景永福被他一路带进重华宫,宦官一一倒退而出,宫门在她身后合拢。明亮堂皇的殿内,景申茂终于放开了她的手,长叹一声,垂首坐到沉香百龙宽椅上。她没有出声,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父亲。 过了好半天,景申茂才开口道:“大福,你就没有话要对父皇说吗?” “民女是平大福,陛下。” 景申茂猛然抬头道:“无论你认或不认,你都是朕的女儿!你身上流的是朕的血,你的名字也是朕给你取的……虽然以前朕对不住你,但朕会好生补偿你的。” 景永福望着他,他又抓住她的手,低低道:“一晃六年,你已然成了一个大姑娘……你娘还好吗?” 景永福立刻退后一步道:“三年前,陛下不是知道了吗?大福的生母伤心过度,不幸去世了。” 景申茂盯着她的眼,沉默良久后道:“也罢,朕不提她就是了。大福,朕不奢望你现在能原谅朕。朕只想提醒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景国的公主,你都要负起作为公主的责任。” 景永福叹口气,跪下道:“我跪陛下不是因为陛下是大福的父皇,而是因为陛下是景国的皇上。我来到这里,正是来担负我平大福应尽的责任。目下,契列萨正在攻打我国北部,燮国在西面虎视眈眈,而国内,除了蠹国害虫还有乱臣贼子居心叵测,可谓危机重重。大福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返本还源,重造一个清平。”景申茂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她,所以她跪着,手在他手里。 “以后不必再跪朕。”景申茂拉起她。 “谢陛下。” 景申茂仿佛也叹了口气,开始跟景永福说目前的局势。十三郡失守,战火蔓延到常林一带,张祈瑞将军率部苦战在常林区域五城之间,而燮国却乘机巩固烨北平原,驻防烨北的领将正是迪王李菲。 景永福将景申韫与庞龙在毓流谋害她的事提了几句,景申茂当即握拳道:“喜王的心机朕已经领教过了,要不是派他督军,十三郡如何会那么快失守?景申韫这是在诱逼朕御驾亲征,朕岂会如了他的意?” 景永福心道,原来景申茂也注意到了喜王,无论她先前诱到的是沧水还是景申韫结果都一样了。却听景申茂又道:“当年看他年幼可爱,母妃也没什么家世,就一直没对他动手,不想留到现在却成了祸害。” 景永福心中不禁一凉,这才是她生父的真面目。当年景申茂即位后,景国皇子死的死软禁的软禁,虽然景申茂竭力掩盖这些,但容易府依然如实地记载了这一切。 景申茂也觉察出她的异样,柔声道:“大福,你别怪朕狠毒无情,你还记得当年的刺客吗?他就是老三派来的。若朕不狠心,这个皇位就是别人的,他们中无论谁坐上了,也都不会对朕手下留情,所以朕也是被逼的。” 景永福默然点头。景申茂微笑道:“但是现在朕不怕了,因为大福你回来了,回到了朕的身边。” 景申茂又柔声细语地说了好些话,可景永福一耳进一耳出,听了却不想记,直到最后,景申茂唤来了宫廷御史,下诏赐封她为惠福公主,她才清醒过来。已故的燮王李和裕送她“福惠双修”的牌匾却想着她的命,誉帝封她为惠福公主,又想干什么? 但是,当晚景永福被景申茂亲自带到她入住的宫殿时,她还是有点儿被他的行为打动了。高高的朱红画廊之上,蓝底金字的殿名:永福宫。 “这是你的宫殿。朕一直在等今天,你回到属于自己的宫殿。”景申茂如是道。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暖的床幔,燃了一宿的宫廷御香恰好烧到尽头。景永福躺在柔软的锦被中,缓缓地张开双眼,看见的就是小翠公公。她正站在自己床头,研究着帷幔上挂着的金琉香炉。 “小翠!” “醒啦?”小翠放弃研究金炉,坐到她身边,微笑道,“不过也该醒了,因为我来了。” “哦。”景永福撑起上半身,“我娘现在到哪里了?” 小翠立刻严肃地说:“事情仓促,水姐和伍大厨又都受伤了,靠不上。我们想来想去,只能做了个你可能觉得不妥的决定。” “说。”景永福皱眉道。 “这也是夫人自己决定的。”小翠顿了顿道,“她去了司马家。” 景永福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迪王那儿肯定有喜王的探子,不然你信里画什么,庞龙如何会知道?而伍大厨又不能动,所以我们只好找了隔壁的司马家。以司马静彦和司马秋荻同夫人的关系,一定不会害夫人。” 景永福半天不说话,最后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小翠见她换了语气,忽然笑道:“平菇你不知道,那司马静彦真的很厉害,他人虽不在京城,却仿佛知道我们会去找他,竟留下人来接应。” 景永福道:“这哪里是他厉害,他是痴。”司马静彦想着若夫人万一回心转意,回去找他呢。 小翠又道:“还有件事你不知道,我们的宅子和他家的宅子,地下竟有条通道。所以送夫人过去真是太方便了,神不知鬼不觉地。” 景永福一怔。她不得不服,司马静彦敢情早就想好了,叫他们住他家的宅子,叫他们钻他家的地道。她又一想,忧虑又起。司马静彦是在等待,等到合适的时机,将若夫人从她眼皮底下弄走。她唯一可确定的是,司马静彦不会伤害若夫人,而且还有司马秋荻在。总之,她娘待在司马家总比进宫强上百倍。 “我得走了。”小翠站起来,把玩了一下金琉香炉,“这东西你少闻,可以安神,但睡过头了就不美了。” 她应了声,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转头的工夫,小翠公公又不见了。 貂皮补服银鼠朝裙,广袖高抬长裙慢拂。景永福换上了景国宫廷华服,巧手女官为她点妆,对着铜镜,她想起了某日李菲亲手拿着妆笔,在她额头点上半朵鹅黄。论技术是景国女官娴熟,但论韵致,却是李菲更胜一筹。她又想到那一双手,不禁黯然。指甲断伤,他为何不治呢? 女官却在她耳边低语:“公主该见驾了。” 景永福微一点头,随她而去。两列宫女尾随在后。 一早誉帝就派人告知了景永福,今日的行程。上午祭拜景国先祖,历代的皇帝。下午与景氏王族相见。 她不肯应声是景永福,可就算她是平大福景申茂也要把她整回皇室。 女宫引景永福到景申茂面前,他双眼一亮,脱口道:“到底是朕的女儿,平民装束难掩风采,换了宫装更是雍容!” 景永福嘴角一抽,真想对他痴痴一笑。可惜,六年过去了,她的有些表情长久不用早就生疏了。 景申茂走上前来,再次拉住她的手,“大福,跟朕走!” 景永福一呆,人已被他拉走。他前她后,她看着他的后脑勺,精心盘梳的发式终究藏不住所有白发。她一步步走着,边走边想,要是换到六年前,他这样拉着她走该有多好?可是,他从来没有。她有记忆后只记得他抱过她一次,却很快丢开了她,厌恶之极的样子。 景永福神志恍惚地被景申茂带进皇祠,跟他跪在一排排牌位下,跟他焚香祈祷。景申茂的长篇祈文她没怎么听,大意就是她是他女儿,自幼流落在外,得祖宗佑护上苍垂怜,失散多年后又回到他身边,特此归宗告祖。 景永福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大约从小就没有期望过父爱,可为什么再次见到他,却有了点儿期望? 当景申茂在景国历代皇帝的牌位前失声低泣的时候,她的心忽然跟着酸楚了。也许,景申茂真的后悔过。她不是与他争夺帝王之位的兄弟,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她再恨他,怨他,都是过去的事了,而现在他已经老了。她可以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的泪,但有一件事无法否认,她的确是他的亲生女儿,她的确出自景国王室,而她的名字她一直记得,她是景永福。 所以最后她道:“我们走吧,父皇。” 景申茂呆了呆,用力抓住景永福的肩急切地道:“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给朕听。你叫朕什么?” 景永福望着他泛红的眼,重复了一遍,“我们走吧,父皇!” 下一刻,景永福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在她耳畔道:“父皇对不起你,父皇对不起你……” 她没有挣脱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们该走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景申茂拉着她站起来,眼里已满是欢喜。 用了景国最高规格的膳食后,景永福随景申茂去了后宫。她再次见到了记忆里的一些面孔,问起秦夫人,却是已去世了。那位引发她命运之轮逆转的妇人,命薄如纸。 她再次见到了景戍环,他已然不认识她,鄙夷的目光仿佛她是攀龙附凤的小人,倒是当年的雅纹郡主如今的琼纹公主依然尊贵,得体地与她说了会儿话。他们的生母昔日的誉王妃如今母仪天下,可景永福从来没忘记过,景国皇后曾对若夫人下过毒手,她的早降人世与十年噩梦都与其脱不了干系。 俗话说物以类聚,景永福憎恶的人身边也没她喜欢的。景申茂着重安排她见女眷,可那些长年生活在皇宫的金枝玉叶,或清傲或谄词令色,非她同类,虽然她们大多都很漂亮也很聪明。 景申茂一直拉着景永福的手不放,所以她也不需要姐姐妹妹们的喜欢了,何况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誉帝的义女。 景永福正觉得有些疲倦的时候,与她同岁的瑾秀郡主说:“惠福姐姐头上的这把小扇子别具一格,妹妹在宫里还从未见过这等细致可爱的东西。” 景永福一怔,却听她又笑道:“不曾想,民间也有如此精美雅致的头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景永福发间的碧玉扇,另两位郡主也跟着赞赏了几句。瑾秀郡主顺势道:“不知姐姐可否摘下来,让妹妹仔细瞧瞧?” 景永福凝望她许久,终是淡淡地道:“此扇并非出自民间,赠我扇者乃燮国王室中人。妹妹要看无妨,只是要仔细些。”她如何猜不出瑾秀郡主的心思,口中先道个民间的头饰,接着讨了去不小心失个手,连声赔罪后又可以道民间的玩意儿不值几个钱,再赔她一个廉价的景国珠花即可了事。其实她能感觉到在场众人都想给她个下马威,所以她道明碧玉扇的来处,只是隐下了“迪王”二字。 当下瑾秀郡主微微变了脸色,就是琼纹公主也多看了景永福一眼。 景永福轻轻地拔下碧玉扇,倒是景申茂先看了,“这玉的成色不错,制工的确精良,样式也高贵,看来送扇之人颇有身份啊!” 景永福笑了笑,看着那扇子小心地传阅一圈,又回到景申茂手里,他亲自为她戴上。景申茂虽不问赠扇人,却有人帮着问了。景国皇后柔声道:“惠福在外多年,竟能得到燮国王室之物,想来那赠扇之人也颇有眼力,看得出惠福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贵人?”那些久居深宫的少女们不知平大福的外名,但皇后却是知道的,而六年的时光,景永福的容貌没有多大改变,皇后也认出了她。 景永福忙道:“那人不说也罢。说起扇子来,惠福倒觉得还是燮国名门,司马一族的司马小公子的扇子最多,也最好看。”接着,她将司马秋荻的各式扇子一一列举,合季的、应景的、装饰的、实用的,附带几句司马秋荻的可爱之处,将话头转了。当众人听她杜撰,乘司马秋荻不备时,她将扇子换了双筷子,他握着都摇了几下,不少人都笑出了声来。 景申茂笑得尤甚,点着景永福的脑门道:“就你个精怪的鬼丫头,司马家小公子可吃足你的苦头喽!” 景永福一撇嘴。其实吃足苦头的人是她,每次她见过他后不幸就跟着降临。好在,司马秋荻也不是一无是处,眼下就帮她过了一场扇子之问。 但晚上景申茂还是因扇子一事,与她谈及了燮国王室。 “惠福,现在只有你我父女二人,有件事父皇想要问个清楚。当年的太子李易真的有心于你?” 景永福想了想道:“算是吧。”他对她的心思同李菲不同,却一样重视她。 景申茂叹道:“本来父皇不该过问,毕竟是你的私事。李易喜欢你,可他给不了你正妃的名分,好在如今情形不一样了,你不再是个没有身份的贱民,你是我景国的公主。你若真心喜欢他,只是不愿委屈,那父皇可以替你做主,而李易也……” “不!”景永福打断道,“李易固然不坏,可我无心于他。当日只是觉得他为人还好,他那样的人做燮王总比隶王、沛王强得多,所以我帮了他一下,可这一帮却叫我险些丢了性命,我是再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了。” 景申茂点头道:“父皇明白了。” 景永福沉声道:“其实父皇的心思我能猜到,不就是想景燮两国联姻吗?”既然景申茂挑起话头,景永福就直奔了主题。 景申茂提高声音道:“不!朕的惠福不愿意,朕绝对不会去做那两国联姻之事!” “恰恰相反,我觉得行。”景永福忽然笑了笑道。 景申茂一愣,却听她轻巧地道:“景国又不是我一位公主,我看不少公主、郡主都聪明美貌,更有不少已到了适婚年纪,他李易不失为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惠福的意思是……” “现在无论景北战况如何,与燮联手都势在必行。对景来说,一方面可以缓和景燮局势,虽然借兵不可能,但对景契战场却可以起到微妙的作用;而另一方面,景燮的联姻将从大局上改变三国鼎立,打破契列萨强横另两国的局面。对燮而言,李易新继大统,沛王虽低调但司马一族野心未死,迪王态度始终暧昧,所以李易也需强化自己的王权,对他来说,真没比娶景国公主更好的支持力了。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日后景燮撕破脸面,以李易的性格,也不会把嫁过去的景国公主赐死。现在的李易只有一妃一妾,无论哪位公主远嫁燮国,分他一份宠爱应该不会太难。” 景永福又笑道:“今日我看琼纹公主尊贵雍容,瑾秀郡主热情活泼,都不失为李易的良配。” 景申茂若有所思地道:“显然惠福一点儿都不喜欢李易,难道惠福看上的是司马家的小公子?” 景永福以笑掩饰尴尬。司马秋荻要真是一只橘子,她就看上它——颜色好看又好吃呗! “我等水姐伤一好便起程北上,前线正吃紧……” 话说了一半,景北捷报传来:喜王景申韫率亲招新军突破常林区域的顷谰江,夺回十三郡之一的楼氏郡。 听此消息,景申茂一愣,半晌后恨恨地道:“倒还要封赏他有功!” 景永福默然,喜王的算盘打得果然好——送出十三郡拿回一郡,败战他是督军,胜役他为主帅,不仅乘机扩充了自己的军队,更赚足了景国的军心、民心。若她没有料错,十三郡的一半好处都落入了喜王手中,不然他如何能召集新军? 景永福沉吟片刻,道:“既然要封赏他,不如由我去吧!” 景申茂道:“不可,你才回景宫,朕舍不得你去。” 景永福冷笑道:“难道父皇还能亲自去吗?虽然景国还能调将遣兵,但依目前形势来看,父皇能明告天下,喜王是个乱臣贼子吗?”就算景申茂真会遣将,多半也会认为誉帝忌讳喜王功高盖主,而一般将士如何是喜王的对手?景申韫身份为王,不仅胸有城府,身后还有庞龙那样的高手,甚至连那沧水都非寻常人。 景申茂犹豫道:“景北危险,你又没有武功,而你身旁的刘寄水伤还没好,叫父皇如何放心让你去?” “所以我打算请父皇为我寻几位绝顶高手,武功没有庞龙高没关系,只要能勉强应付得过去就成。毕竟要胜他,不是只看身手高下。” 景申茂眼中精光一闪,“惠福已经想出杀庞龙的法子了?” 景永福沉声道:“现在的我已非一介平民,他们师徒不会再动生擒心思,必然视我为除之而后快的人。”她顿了顿又道,“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我就算不出景宫,他们都不会放过我。” 景申茂沉吟道:“就依惠福,朕定当为你尽快安排好人手。不过你要答应朕,等到召集好人后再动身。” 景永福心道:这是废话!没人护她,别说北上,还没出京城她就被庞龙害死了。 好在现在景申茂和景永福都有了时间。驻守前线的张祈瑞将军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十三郡失守,就是他最后果断地切断了战线,将契蛮阻拦于常林,也是他不采信景申韫的战报,艰辛地挡住了契蛮的继续入侵。景申韫一时破不了张祈瑞的防线,而他还需和契蛮周旋,双方都会争取自己利益最大化,这将和他们战前的约定不同。景申韫不是个善与的主,契族野蛮也不是笨蛋。 景永福等了数日,水姐三天后能下地了,就带着“平”家一大家子入了景宫。宫廷总管潘公公对此很无奈,他在景宫生活了六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平民鸠占凤巢,可谁叫景永福目前是誉帝最宠爱的惠福公主呢?景申茂没有接见四品尚武副将刘寄水,却以一品诰命夫人的规格安排其入住永福宫。 原先几位皇子、公主没事就跑到景永福这里抽抽风抖抖神经,可一见到威风凛凛的水姐,立刻就跟蔫了的黄瓜似的,强言几句就借故告辞了。 “你就任那些家伙在面前张牙舞爪?”阿根禁不住为景永福不平。 景永福捧着暖手炉子,微笑道:“我懒得理他们。” “人善被人欺!”阿根比着拳头,“换了是我,他们再啰唆,就一拳一个打出去!” “浪费力气!”景永福弯了弯双臂,伸了个懒腰,“再说我不日就得去景北了,以后需要烦心的事多得是,现在乘闲着看他们逗我乐子也不错。” 阿根转身面朝殿门道:“不用不日了,马上你就得烦了!” 景永福打了个哈欠道:“是本公主的侍卫来了吧!” 阿根学着太监的样子,捏着双手道:“回禀平公公,正是!”被景永福一阵好打。 “玩什么呢?这么高兴?”景申茂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来到永福宫,老远就看见景永福扯着阿根的耳朵。 景永福放过阿根,阿根嘀咕道:“她欺负我……”转身兔子似的溜了,景永福却知他是不愿跪拜誉帝。 “小孩没规矩,父皇别计较。”景永福打了个圆场,看到景申茂身后远远走来的不穿宫廷服装的三人,其中一人分外显眼,与周遭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一身单薄灰裳,身形极瘦,没有绾发,灰白的长发直披在身后,年纪五十开外,一双眼微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景申茂笑了笑,将身后三人介绍给景永福。年轻的名叫洛昌平,三十左右,外表给人非常普通的感觉。冷漠的那人名叫穆无名,三人之中只有他身带兵器,一柄看似古朴的宝剑。可他再与人格格不入,也没那位灰衣人更叫她上心。 介绍起那灰衣人,景申茂的笑容多少有了几分暧昧。 “呵……这位是吴仙子,朕通过渠道放了话后,没想到吴仙子竟会纡尊降贵前来做你的侍卫。她为什么来,惠福你自己问吧,呵呵……” 吴仙子没有立刻言语,依然古怪地看着景永福,但是吴仙子身边的两人包括随景申茂一同来的侍卫都不禁动容。 景永福疑惑不解,按理说,她的弟子司马静松曾与自己结仇,她没道理来助自己。何况吴仙子成名已久,也算得上是武林中的大人物,她这样级数的高手来当自己的侍卫,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算了,公主也不用猜来猜去了。”过了一会儿,吴仙子悠悠地道,“我受司马一族之托来保你平安。” 景永福一愣,却听她又笑道:“我恰好近日滞留景国京城,听闻誉帝为你招募侍卫,于是便应诏而来。只是公主,我只能保护你一年。一年之后,你我分道扬镳,日后你的死活我可不管。” 景申茂碍于吴仙子的身手,按下不快疑惑地问:“吴先生何出此言?” 吴仙子微笑道:“因为他司马秋荻只做我一年的书童,他既然只卖给我一年,那我也就只能保护你一年。” 景申茂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转而又望了一眼景永福,她心中叫苦,这下就算跳到海里也洗不清她跟司马秋荻的关系了。 她瞟了一眼依然凝望着她的吴仙子,道:“委屈吴先生了。”接着,景永福又与她客气几句,说实话她并不相信司马一族有能力请得动吴仙子来保护她。 关照景永福准备明早北上后,景申茂就带着大批侍卫走了,留下了他们三人和十名训练有素的宫廷侍卫。景永福目送景申茂离去,正胡乱思想着,水姐他们就从殿里走了出来,一瞬间,她感到水姐与吴仙子之间爆出了无声的火花。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状,一片沉默后吴仙子首先开口,“刘寄水!” 水姐眉头一皱,却见吴仙子身影一闪,人已到了景永福背后,干净利落地一拍她的肩膀。身后异风四起,洛、穆二人和那十名侍卫同时出手。吴仙子长笑一声,人斜斜飞出一丈,停在众人和水姐之间。但这一手轻功,就是庞龙也未必能做到,而吴仙子单衣飘然,背负双手地停落,风姿之美直逼李菲,不负她仙子之名。 景永福阻止了穆无名,扬声道:“我信她!”吴仙子暂时没有理由杀她,而且传闻她也是景人。 跑出殿来的阿根不解道:“她刚才明明对你动手了!”忽而一晃脑袋,“我懂了,她那一拍,真要杀你你早就死了!” “孺子可教。”吴仙子收起笑,沉声道,“大福,我确实为你而来。不过原因嘛,我不想说。我倒要瞧瞧,以聪慧才智出名的你,何时能解开我来的原因。” 景永福立即道:“我没兴趣。”知道吴仙子无意杀她已经足够,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一般这样提问的人,她越不理会她她就越对她感兴趣,而她确实需要这样的高手在身旁。 果然吴仙子一怔后,又笑道:“好,好一个没兴趣。不过来日方长,惠福公主……”她古怪地道,“你我自会有结算的那天。” 景永福向她微施一礼,“但愿这一天不要太早到来。” 次日一早,景申茂亲自来送景永福。誉帝出手大方,指给景永福一万黑甲军,可算得上是景国王军的精锐部队。黑旗上张扬的一个大字“刘”说明了主帅正是水姐,不过很多军士都误以为是伍大厨。因为他的外伤已好骑马于前,而水姐还需休养。 景永福与水姐他们同坐一辆马车,吴仙子三人乘坐另一辆。整齐的骑兵队伍,气势浩大地出了京城北门。直到走了很远,景永福探头车外,还能看见誉帝站在城门上,遥遥地望着她。 他叮咛的话依稀还在耳边,水姐却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真的放心吴仙子?” 景永福笑了笑道:“那你昨日为何没有冲过来救我呢?”虽然水姐当时离得远了些,但绝不会看着她处于危难而无动于衷。 水姐沉吟道:“我没觉出她对你有杀气。” “那就是了,她不是来杀我的,我为何不放心用她?” 水姐看着她道:“但是她对誉帝有杀机。” 景永福一怔,只听水姐道:“昨天她来永福宫的时候,我在殿里看着她,觉得她看誉帝的眼光有些不对。今日誉帝来送,我可以确定,她心里有杀誉帝的念头。” 景永福思索了片刻,道:“难怪先前她说滞留京城,原来是这样。” 水姐又道:“一个想杀誉帝的高手却任保护你的侍卫,你不可不防。” 小翠与阿根立刻神色严肃起来。景永福叹道:“所以我说希望我跟她结算的那天不要太早到来。” 沉闷片刻,景永福又道:“其实吴仙子不是最需防备的,至少我们清楚地知道她是谁,但另外两人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水姐暧昧地看着她,淡淡笑道:“那姓穆的,伍大厨说是迪王的人。” 景永福无端地低下头去,好半天才道:“要他多事……不过这样就明白了。”她心下寻思,按时间推断,李菲不是景申茂放出话后才安排的,而是早在之前就为她准备好了这个人。 京城通往常林的驿路有两条。一条从京北经北化、鼐吉、中山至常林,这是一条宽敞的官道,沿路设有驿馆和顿馆。驿馆规格较高,两处驿馆之间的距离正好是使臣一日的行程,能够提供使臣的吃住,而顿馆为简易的接待机构,只供歇息。 另一条是从京城东门出发,但前半程为水路,不便军队行进。所以景永福出发两日后,便抵达了北化。她没有接受随军副使宋楚的建议入住驿馆,一方面不够安全,另一方面大军行进途中忌讳特殊化,即便她挂着公主的头衔。 在北化休整的时候,宋楚才知道三品武将——出发前景申茂又升了水姐的官阶——刘寄水竟是个女的,不仅是个女的,身上还带着伤,而他原以为的“刘将军”——伍大厨一到地儿就重操旧业,在营帐前做饭烧菜连带熬药。 看见宋楚瞠目结舌的样子,景永福笑着将他唤进帐中。他行礼后,提出了质疑,“陛下为何遣女将护送公主?难道我景国就无人了吗?” 景永福反问:“宋大人就如此拘泥吗?” “在下只是担忧公主殿下的安危。” 景永福向小翠使了个眼色,她微微顿首,走到了营帐前把风。 “多谢宋大人关心,有些事想请教大人。” “不敢。殿下请说。” 景永福问:“宋大人可知陛下为何派你随我北上?” 宋楚一怔,坦诚道:“在下不知,也确实不解。我宋楚乃一介文人,可文不能雕龙,武只能揎拳捋袖的,莫非……因我会契文?” “宋大人谦虚了。宋大人的文章虽然不能算我朝第一,但大人编撰史书的能耐却是景国无人可比。前些日子在永福宫无事……”景永福顿了顿,她终究不习惯以“本宫”自居,“我看到了几本大人编写的《契史卷》,读后欲罢不能,大人对契列萨的历史可谓无所不通。” “惭愧。只因在下少时生活在景契边境,当年两国还有贸易往来,在下便结识了几个契列萨人,由他们嘴中得知了不少契国旧事。客观地说,在下对契族的历史深有感触,一个游牧民族,能走到今日的强盛,绝对不是偶然的。” 第二卷 忧来思君不敢忘 第五章 第五章 景永福叹一声,诵出《契史卷》的开篇,“相传有神人乘白马浮河而东,有天女驾青龙,由平地樊漠泛丽河而下。至暮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 宋楚眼中一亮,躬身道:“契列萨正由八部蓬生,春生秋杀,艰难地走到了今天。它占据北方地区,幅员辽阔,各部冲突相当激烈。怎么说呢?契列萨就像一个慢慢成长的孩子,一开始蹒跚学步,他的身体还不够高大,力量还不够强劲,他们为了生存,就要依附于别的民族别的国家。历史上它曾分别附属过景、燮和景燮前的先国,可惜由于契蛮所居的地盘和生活方式别国接受不了,所以附属也只是表面形式,并没有实质归顺过。而今日的契蛮八部,已不再需要任何依托,横行景北,挑衅烨北,气焰熏天。长此以往,无论景燮都将被其蚕食。” 景永福淡淡道:“不然,这还是个未定之数。而现在的契列萨还未到鼎盛时期。” 宋楚怔一下,之后却道:“不错,契族八部,还没有统合。到了一部吞并八部的时候,才开始真正的鼎盛。” 在景宫等待的时日,景永福也不是一无准备。她寻了不少书籍,只可惜契列萨与景燮两国语言不同,有关它的历史很多史书都只是几笔带过,只有宋楚编写的《契史卷》最为翔实。 “殿下睿智。”宋楚有些明白景永福唤他来的目的了。 “我想请先生仔细说说契族八部。” “是。现今的契族八部其实有三部已式微,早在二十年前,姬图、坛斯偌已被茴兰吞并,而最近十年婆罗氏也开始走下坡路……” “婆罗族也不行了?”景永福忽然想到当日赠刀给她的嚣张男子,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双泛蓝的眼,他的样貌有点儿模糊,可那双眼睛却清晰得很。 “不错,婆罗族不行是因为他们的族长太过强大,婆罗氏长年积弱,却偏偏出现了一位厉害的族长,很多契蛮都称他为草原上的雄鹰,这如何不叫其他族忌讳?在下于两年前听说茴兰族派了许多人诱杀了此人,所以现今婆罗氏的族长是已故族长的第四子,年纪才十七八岁,一个少年做了婆罗族长,意味着这一部的前景将不妙。” 景永福不置一词,心中却隐约觉得,那个蒲蒲儿不简单,婆罗氏没那么快就完了。年轻又如何,她十三岁就能当家,还开了一家酒肆。 宋楚将现今的契族八部说了个一清二楚,最后判断道:“就景契交界的地理方位来说,此次参与夺取十三郡的多半是茴兰、木桑和萨诺贝兰三族。” 景永福又问了此三族的族长及族内情况,宋楚却只知皮毛,毕竟他远离边境日久,能说出许多情况已经十分难得。 话到最后景永福才将另一事道出,那便是她要向他学契列萨语言。宋楚有些意外地答应了。 伍大厨的饭菜已经做好,景永福请了吴仙子他们一起用饭。小翠忽然在众人入帐后对她诡异一笑,她顿时了然。 水姐坐在景永福左面,吴仙子在她右面。穆无名坐在水姐身旁,洛昌平则在吴仙子边上。景永福对面是阿根和宋楚,小翠与伍大厨将饭菜一一端上。一看那菜式,吴仙子等人顿觉眼前一亮,而景永福深感无奈。敢情伍大厨当军营是天然居啊! 松子黄鱼、香油拉鸡、金钱醉菇、蜂窝豆腐、卧雪白菜……一道道陆续端上,景永福的面色也越来越沉,低声问:“伍大厨,军士们吃的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伍大厨身上,他擦擦围布,居然不卑不亢地答:“素材基本是一样的,只是我做得稍微好点儿罢了……” 这些菜光看菜色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好,众人无语。景永福拿他没辙,却听伍大厨又道:“我还支了十口锅,炖了汤。一万人的饭菜,我掌勺多年还没尝试过,慢慢适应吧……” 宋楚一怔。翌日,伍大厨便成了军士口中的“伍大将军”,军士称他做的饭菜乃“将军饭”,而刘寄水所率军队的炊事兵厨艺日长,这是后话,暂按不提。 水姐“哼”了一声,“一起吃饭吧!”伍大厨便规规矩矩地坐到了阿根边上。吴仙子瞅了他一眼,行家高手眼里,伍大厨是隐瞒不了身手的。她夹了一块豆腐,细细品尝后,赞道:“身手不错!没有足够的内力打虾仁匀不到这个程度。” 景永福白了一眼伍大厨,居然还放了虾仁。 伍大厨没有答吴仙子的话,一旁的小翠走了一圈,为众人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这么多人会聚一堂其实与景国严格的等级制度不合,所以宋楚吃得有点儿感动,但接下去景永福做的事却令他“激动”。 景永福吃了七分饱后,就放下了筷子,穆无名跟着也放下了。景永福瞟了他一眼,李菲指给她的人相当不错,警觉性很高。 景永福从怀里掏出匕首,这下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她。她将匕首递给吴仙子,道:“借先生一用。” 吴仙子疑惑地接过,握到手后,忽然变了脸色。穆无名跟着飞快地站起来,可是他一站直就又坐了回去,跟着汗珠就沁出了额头。 宋楚一慌,也想站起来,却软在座位上。他惊骇地张大嘴道:“有毒!饭菜里有毒!” 伍大厨坐在原位,纹丝不动。 景永福问吴仙子:“以先生的内力可坚持多久?” 吴仙子皱眉道:“不过半炷香吧!这还是不动的情况,要动起手来,就几息工夫了。” 景永福笑道:“足够了!” 洛昌平奇怪地看着她,她却笑着注视着他道:“现在就请吴先生杀了你身边的人,洛昌平!” 话音未落,洛昌平已经跳起来,一双筷子直向景永福飞来,被水姐挥掌打飞,钉到了桌子上。他看着吴仙子手中的匕首,却是一咬牙往帐外逃去。他一动伍大厨就跟着动了,两人手中均无兵器,掌刀拳风霍霍作响。 营帐里灯火通明,逐渐映出外围手持各式兵器的侍卫,那是景申茂除了吴仙子三人另派给景永福的人手。 吴仙子拿着匕首,观看二人打斗,问景永福:“你就那么确定我能杀了他?” 小翠走来,给她又斟满酒。景永福道:“先生请喝酒,听我慢慢说来。” 吴仙子迟疑着一饮而尽。 景永福又道:“其实都不用先生出手,连他自己也知道,若是冲过来,一息之间先生就可轻易要了他的性命,所以他投筷不中,想着的便是如何生逃此地。” “哦!”吴仙子皱起眉头看着手中的匕首,“你给我匕首,就是为了让他动手?” 景永福摇头道:“不,我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被毒倒,结果他没叫我失望,还欢蹦乱跳着。” 小翠又给穆无名和宋楚斟了酒。 “毒是你下的?”吴仙子喝了酒后就感知毒性骤缓。 小翠淡淡一笑,“不是给你们解了吗?” 宋楚惊讶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中毒?” 阿根答:“确实只有你们四人,你、吴仙子、穆无名和洛昌平中毒。但洛昌平为什么中毒后还能动,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问平菇,哦,是问公主。”自离开毓流后,每天早晨众人都成了小翠的药罐子。她每日喂一剂含有特殊成分的补药给众人,以备万一,今日也不例外,只是景永福没有估计错,这次小翠下的药并非致命毒药。 小翠转而望向犹在打斗的两人,道:“我的毒只失手过两次,一次是喜王,一次是沧水。喜王不可能在这里,所以现在的人应该是沧水。” 还在挣扎的洛昌平面色苍白,只听小翠又道:“那日我在沧水身上下过两种药,毒药没能毒死他,但另外一种却不是毒药,而是一种只有我才可以辨识的药粉,我叫它‘气味’。‘气味’无色无味,他自然不知。前几日离得远了,我没有发现,今日却闻得很清楚。沧水,你算自投罗网了。” 景永福叹道:“庞龙门下的弟子也是异数了,竟能百毒不侵。” 一直沉默的穆无名忽然道:“若出自皇室,他们从小就会服食微量毒药,剧毒毒不死,一般的毒更无效。” “哦!原来如此……”景永福陷入沉思,如此说来李菲亦是一样的喽? 那边两人已分出胜负,沧水本来修为与伍大厨不相上下,但被景永福道破身份一惊,落了下风后接连失手,最后为伍大厨所擒,扣倒在地。 吴仙子把玩着匕首问:“既然你知道他的身份,下毒就给他一人下好了,为何连我们也下?” 景永福回过神来笑笑道:“反正都是下毒,又毒不死人,就当看看诸位中毒后的反应。”这话换来吴仙子的不满,和宋楚瞠目结舌的表情。 其实直到小翠对景永福一笑的时候,她才猜出洛昌平就是沧水。至于小翠对他们下毒的原因很简单:她讨厌这几个人。在小翠的想法里,景永福和水姐、阿根和她才是一伙的,虽然她勉强接受了伍大厨,但不代表接受吴仙子这个亦正亦邪的人和冷冰冰的穆无名。至于宋楚,谁叫他一进营帐就说了句,陛下怎么叫一个女将军来护送公主的话?而一样下毒,毒所有人比只毒一个方便多了。于是,除了景永福他们几个天天吃“补药”的,和一个异类的没事,别的都毒着了,但同时又再次证明,庞龙的弟子抗毒性很高。 景永福轻轻取回给吴仙子的匕首,放入怀中道:“好歹也是顿好吃的饭菜,先生就不要跟我计较了!” 吴仙子瞬间神飞,过了片刻转过头去,似问景永福又似自言自语,“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平大福!”这时,地上的沧水叫道,“我师傅不会放过你的!” 宋楚再次惊诧道:“你……公主殿下……您就是平大福?” 景永福苦笑一下,景申茂也算遮掩得很严实,提及“大福”两字讳莫如深,可她确实就是大福。当下她道:“不错,我正是大福。” 宋楚忽然跪到地上,对景永福道:“惠福公主,在下久仰你的大名。当年就曾想,你若回我景国就是景国之福啊!如今你果然回了景国,陛下圣明,天眷景国……” 众人默然。沧水叫嚣了一声,伍大厨立即叫他说不出话来。 “宋先生别跪着了,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助我。”景永福打断了宋楚的颂赞。 “是是。”宋楚站起身来,看她的目光中已满是敬仰。 吴仙子却冷笑道:“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大福其实是个痴儿的名字。” 阿根和宋楚同时怒视她,景永福低低地道:“那也是大福啊……” 当晚,伍大厨废了沧水的武功后,将他交给小翠研究。 景永福清除了身边潜伏的危险后,大军继续北上,但吴仙子再也不肯吃伍大厨的小锅菜,转吃大锅去了,而伍大厨的大锅菜很快就征服了全军,也不算委屈了她。 到达常林前,宋楚看景永福的目光已上升到视若神人。其实景永福深知自己的本事,她没那么厉害,只是记忆力非凡,契列萨语虽不会,但看过几本带有译文的契书,认识很多契字,如今碰上宋楚这样的精通契语的学究,她学起来也算是水到渠成。 学契语的时候,景永福时常想,若再碰上婆罗氏那家伙,他就休想用契语骗她。 由于主帐内时常传出景永福和宋楚两人叽里呱啦的契列萨语,导致几位有身份的军士私下跟“平易近人”的“公主女侍”小翠姑娘嘀咕,“要是不看将旗,只在公主帐附近走动,还真的以为到了契蛮人的营地。” 小翠转述给景永福,她当褒奖听了,毕竟学一门语言不容易,光写不练没用的。 景永福“学业”大成之日,大军已经抵达了常林,张祈瑞将军驻扎的风池。老将军亲自相迎,见到水姐丝毫都没有惊异的神情。 繁文缛节过后,张将军引景永福与水姐入他营帐。景永福将誉帝的密旨呈上,他看了后颇为平静,“喜王之心,末将早些时候已经看出,只是陛下下旨命公主来封赏他,未免置公主于险地。” 景永福道:“所以不能按一般程序去见喜王。将军可否将周边情形简略地介绍一下?” 张祈瑞打量着景永福道:“可以。”当下,他将自己所掌控的常林区域,和十三郡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顷谰江现为喜王所控,但顷谰城十分诡异。末将手下有探子回报,偶尔能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契蛮,所以公主万不可轻易进入顷谰江。” 景永福沉思片刻又问:“不知将军可知,目前另十二郡的契蛮来自何部?” 张祈瑞眼中闪出精光问:“公主也知契蛮八部?” 景永福如实道:“这都是一路请教宋大人得知的。” “原来如此。”张祈瑞道,“不错,契蛮各部本是一盘散沙,像如今几部纠集合流的事近年来还是首次。若景北战事叫他们团结起来,日后局势将不堪设想。” 景永福微微点头,张祈瑞也在动分化契蛮众部的脑筋。 “此次南侵,打头的是契蛮八部最强的茴兰,攻占了六郡,木桑和萨诺贝兰附庸,各占三郡,婆罗占一郡。” 注意到景永福的眉头忽然皱起,张祈瑞停了一下又道:“喜王拿回的是最接近常林羊谷口的楼氏郡,这郡先前为木桑所夺,由此末将估计木桑肯定不甘心。但无论十三郡夺回与否,常林不可失守。一旦契蛮势力蔓延到常林,我景国的心腹地带便完全袒露在契蛮面前。失去常林险山峻岭的屏障,契蛮铁蹄将一马平川。” 景永福陷入了沉思。 张祈瑞侧重说明常林的重要性,即意味着他不会轻易出兵。若要建立军功压下喜王夺回一郡的势头,只靠她手中的一万黑甲军太难,而无论她出兵攻打任何一郡,喜王都会在背后玩阴的。 景永福的目光瞟到营帐内挂的牛皮地图上。 这时,营帐外忽然响起士兵洪亮的通报声,“报!楼氏郡出现不明军队,现正攻打顷谰城!” “再探!” “是!” 张祈瑞低沉道:“木桑这么快就动手夺回失郡?若我军按兵不动,不去支援喜王军,事后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要是圈套,我军过去无疑是送死。” 景永福看着那张地图,沉默片刻,缓缓道:“未必是木桑!” 张祈瑞一顿,沉声问:“何以见得?” 水姐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地图,口中喃喃道:“顷谰江……” 张祈瑞不禁也看向地图,那上面他做了标记,茴兰所占郡标注蓝点,萨诺贝兰为黄点,婆罗为白点,木桑的三处灰点有一处又点了红点,那便是喜王所在的楼氏郡。楼氏郡位于景国版图的西北方,偏上却非最上,它上面还有景国西北角最大一郡,为茴兰所占的双城郡。楼氏郡背依江沸水翻的顷谰江建顷谰城,顷谰江作为天然屏障,将景燮二国的北部分隔开。 “难道是燮军过江攻城?这不可能!”景燮两国交战的战场自古都是水流平缓的浅水滩,越水流湍急的顷谰江不易,三十年前曾有燮将尝试过,但惨败的下场确定了顷谰江天险不可撼动的地位。 景永福感叹道:“我也希望那不是真的!我宁愿是契蛮各部内讧,那样的话,我军收复十三郡就有希望了。” 水姐清冷地道:“去看看不就知道是谁在打顷谰城?” 却听张祈瑞自言自语道:“没道理啊!烨北过来的应该是迪王李菲,他打下顷谰城一点儿意义都没有,隔江远离的一座城池,燮国要了有什么用?最后还得还给我们。” 景永福顿时心神不宁起来:若真是李菲,切莫告诉她,他是为她打下顷谰城!她要不起。 然而她脑海的清明却明白:李菲出兵的可能性最大!楼氏郡位于十三郡边缘,木桑夺回它要面临喜王和常林方面的双面夹击,茴兰发兵亦要考虑自己所占城池兵力虚空,只有李菲无所顾忌,他率部出击,后方还有轩辕不二坐镇,何况天险顷谰江并不是摆设。 只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 景永福摇了摇头,头好重。 张祈瑞迅速开始布置,景永福慢慢地坐回软垫椅。 时间过得缓慢,时间又过得飞快,当张祈瑞布置妥当全军的调动,营帐外的军士又报,“报!顷谰城激战,喜王军伤亡惨重。未明军队有的身着契蛮服饰,有的冒充我方士兵,混杂难辨。” 张祈瑞沉吟道:“待我去瞧个明白。” 景永福立即道:“我也去。” 张祈瑞犹豫道:“公主千金之躯,前线刀枪无眼,万一伤着了,叫末将如何向陛下交代?” 景永福道:“无妨,我与吴仙子共乘一骑便是。” “吴仙子?”张祈瑞惊讶了一下,转而应了她。 顷谰城战况变化迅猛,张祈瑞大军迅速前移之中,又接到前方来报两次,一是顷谰城之战到了尾声,二是未明军队得胜后迅速撤兵。于是,张祈瑞果断地分调一部往顷谰江下游,剩下的军队继续去顷谰城。而他与景永福想的一样,半路转去顷谰江。 景永福横坐在吴仙子身前,身旁是风姿飒爽的水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伍大厨和冷漠的穆无名。阿根和小翠因为不会骑马,沮丧地留在了后方本部。 大军急速驰骋,马蹄所过之处,尘嚣飞扬。寒风刺骨,景永福早就将头缩进围脖里,不一会儿又侧下身子,微微将脑袋凑近吴仙子。她顿时身体一僵,片刻后才缓和下来,嘴上自嘲道:“还真当自己贵人娇嫩?” 她话音才落,一件披风就飞了过来,堪堪盖住景永福的头。景永福拉了下来,上下盖严实了,中间只露出两只眼。她打量了一下身边众人,出乎意料,竟是一直冷冰冰的穆无名脱给她的。 前方传来令声,军士放缓马步,但吴仙子不吃军令,依然带着景永福往前行进。一条淡淡的银线出现在野草丛生的黄土坡前方,随着涛声的逐渐清晰,银线翻腾出纹路,纹路不停地扩张变化,在晚霞的映衬下,壮观而又绚丽。可是随着战马踏近,一道黑红暗色被江水拉长,时隐时现地漂浮在银色波涛里。再走近些,景永福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条粗大的缆绳,已经断裂在奔涌不息的江水里,它的另一头牢牢地拴在岸上,以至于没有被顷谰江吞噬。同样的缆绳还有数根,但都被砍断。 吴仙子加快了马速,穿过肃立的张祈瑞军的士兵,和沿路分不出国籍的尸体。对岸的情形逐渐清晰起来,那支军队还在撤离途中。 景永福拉开头上蒙的披风,极目远望,但看不清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直到吴仙子带着她到了顷谰江边上。暗淡的天光下,翻滚的浪头对面,遗留下的数十名军士正牵着马走向一位将军,景永福的视线顿时停在了他身上。他背对着她,身披细银鳞片战甲,深红里衣浓重地透出血杀之气,精制银盔顶着同样深红的穗子。 看到那深红色,景永福的心头一重。却听张祈瑞在边上道:“无论他是谁,都已助我军真正夺回楼氏郡。” 景永福抬头凝望,却见那红衣银甲的将军转过身来,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扬鞭而去。 只是一眼,没有任何神情的一眼。 没有任何言语,但这一眼已道尽所有。 “迪王!”张祈瑞叹道,“果然厉害,竟硬过了顷谰江……” 景永福说不出话来。张祈瑞的说话声,顷谰江的波涛声,她都听不见了,天地之间只有李菲一人。伍大厨和穆无名他们随后赶到,两人同时跳下马来,长久地凝望着对岸。 但李菲终究化为一个亮点,光亮倏忽而灭,消失在对岸广袤的烨北平原。 过了好久,景永福才听到身后吴仙子的话,“太过俊美的人物多半不得善终!” 景永福愤愤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人这么讨厌过,而她身后伫立的伍大厨、穆无名神色难看起来。 景永福随张祈瑞大军安全地进入顷谰城,这座李菲以迅雷之势为她清除障碍的城池。残存的喜王军队无力动作,与张祈瑞的先行部队在沿街两边收拾战场。喜王暗中募集的力量都无法同正规的迪王军精锐相提并论,何况他的军队中另有不少临时招募的景国平民百姓。但沿路所见残兵惨尸使张祈瑞军情绪低落,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和顷谰城的百姓一样,不明喜王的野心,一心当他是个阻止契蛮入侵的英雄。少数军士疑惑不解,听喜王军说对方连辎重都没兴趣夺,仿佛只为杀人而杀人。 一直到抵达顷谰城官邸,景永福才发现穆无名不见了,来不及问伍大厨他的去向,迎面而来的喜王下属已恭敬地引他们入内。 景永福跟着张祈瑞走进官邸正堂,一声“惠福公主与张祈瑞将军到”的通报后,她见到了几月不见的景申韫,他显然受了重伤,上身半裸绑的伤带透出殷红血色,靠在烧得噼啪作响的火炉边。景申韫见到她没有一丝意外,京城已经有人通报过他了。而对仍能保持微笑的景申韫,景永福还是有几分钦佩的。 “喜王接旨!” 景申韫勉强下跪,虽然依旧在笑却是冷汗直落,但景永福不会可怜他,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想拿下她的母亲来要挟她。所以她慢慢念完了封赏的圣旨,才叫景申韫回到了榻上。 “即日回京城养伤去吧,喜王留在这里危险,动辄就会身首异处。”景永福说的是实话。 景申韫却柔声道:“惠福公主是担忧本王吧?此地虽然危险,但只要在公主身旁,本王就是安全的。” 景永福眉头一皱,他不提醒她也罢,他赖在她身边倒的确能不死。没有景申韫暗通契蛮的铁证,明着她杀不了他。倒是乘着景申韫半路回京城,她动手方便,但如果庞龙在也不容易。 张祈瑞沉声道:“目前王爷身受重伤,楼氏郡偏远之地,不比京城有御医良药……” 景申韫打断道:“无妨,公主的侍女小翠姑娘毒术高强,医术也不会差到哪里!” 任张祈瑞如何劝说,景申韫总笑着以各种借口挡了回去。 最后张祈瑞起身告辞,景永福跟他去了顷谰城官邸外的临时军院。张祈瑞对她道:“喜王军虽大损,但他暂留顷谰城终究麻烦。” 景永福点头称是,然后道:“兵贵神速,现下将军得了楼氏郡,可借势再拿一郡,打契蛮一个措手不及。” 张祈瑞笑道:“正合我意。” 景永福心中只想早些了结战事,也不管自己能力如何,对张祈瑞道:“我有一计,请教于将军。” “哦。”张祈瑞支开旁人,水姐冷冷地往屋外一站。 “那木桑还占我二郡,其中天水郡距楼氏郡较近,梅岭郡较远。我军可分作两部,一部大张声势地佯攻天水,另一部绕道至两郡之间设下陷阱,待梅岭郡契蛮倾出兵力,一举歼之。再挟持梅岭契蛮首领,骗开天水城门,夺回天水郡,留下梅岭郡叫契蛮别部争夺去。” 张祈瑞沉吟道:“尚可行之。不知殿下为何只想夺回一郡,不将梅岭一起收复?” 景永福笑道:“将军明知故问了。” 张祈瑞颇有深意地一笑,“此计需快,若叫契蛮别部反应过来,便失了先机。末将这就去布置。” 景永福又道:“我的副使宋楚大人精通契语,将军如有需要可带上他。” 张祈瑞点头。景永福又向他请教了一些行军打仗的细节,这才知晓,为何他说的是“尚可行之”。张祈瑞驻守景北多年,深谙契蛮之性。契列萨多血性男儿,宁愿被杀,也不会做背叛之事,更何谈骗开城门叫景军灭杀同胞。更有许多战场之事,景永福一窍不通,当下,她不耻下问,向张祈瑞讨教了几个重要问题。她不便耽搁张祈瑞的时间,说了一小会儿,便识相地离开。水姐将她带到一处张祈瑞的副将为她们安排的院落,不久小翠和阿根也到了,只是仍不见穆无名回来。 吴仙子因与景永福住在一起,只得再吃伍大厨的饭菜,但今晚吴仙子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没下毒啊!”小翠冷冷道,“我要下也不下在酒菜里。” “他没放盐,放的都是糖。”吴仙子皱眉道。 几人连忙分别吃了几口菜,原来只是吴仙子面前的那道放错了调料。 水姐望着伍大厨,后者随即低下头去。景永福心中暗思:以伍大厨的心细和沉稳,绝不会下这样的错手,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叫他神魂不在? 随即景永福心神一荡,手中的筷子也跌到了地上。伍大厨失常,穆无名消失不见,难道……难道是李菲出事了?可她明明看到他一身戎装飘然而去,他明明是好好的。再联想到吴仙子那一句,“太过俊美的人物多半不得善终”,不,吴仙子肯定看出了什么。 阿根又递给她一双干净筷子,可她再也吃不下一口。 “伍大厨!”景永福手心里捏着汗,“发生什么事了?” 伍大厨沉默,只是埋头吃饭。这时候,穆无名终于回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收回目光。一旁的吴仙子冷笑一声。 景永福看到穆无名右边脸上明显的两道血痕,不知被什么抓的。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命令道:“抬起头让我看个清楚。” 穆无名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依然低垂着。他右脸上的伤痕,不似指甲抓的,指甲留不下那么深粗的痕迹。 却听吴仙子冷笑一声道:“还没死啊,还有力气抓你一把!” 景永福心中大骇,联想到顷谰江畔,那一身红衣胜血,不禁伸手抓住穆无名大声道:“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穆无名的嘴唇并成一线,一副死不开口的样子。可他越是那样,她越确定李菲出事了。 景永福一把放开穆无名,转而怒视吴仙子道:“你知道的,你告诉我。” 吴仙子悠悠地道:“你心里也清楚,何必我说呢?你要是想去见他,就求我好了。” 景永福不理她,再次抓住穆无名道:“带我去!你带我去见他!带我去……” 所有人都注视着景永福,她像是疯了,不停地叫喊着同样的话。她没有想到,即便李菲出尽精锐,可景申韫还有庞龙——李菲的授业之师啊!她没有想到,何曾见过深红的战衣?她没想到,李菲早可以消失于顷谰江对面,为何还要留下来看她一眼才走? 后来吴仙子淡淡道:“别叫了,烦死人了!我带你去见就是!” 景永福伏在吴仙子背上,无视她风姿优美地点水过江,也不看穆无名和伍大厨如何过江。她只见江面倒影的冷光,黯然的月色幽然笼罩着大地,而她心里的慌乱再也不可收拾。 有些东西因为太美好而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它是属于自己的;有些人因为太完美而叫人轻易不敢接近,只怕一接近就从此痴迷,万劫不复;有些情感因为太珍贵而叫人只愿意深锁入记忆而不愿继续营造,只怕多一分减一分都会失了最初的那份美好。 也许是她没有勇气,可以喜欢一份完美但却做不到接受它。又或者是她看得太重,宁愿将它囚禁于记忆却不肯释放。她总是找些理由来搪塞来回避来忘记,可是,她明明是喜欢的,非常喜欢的。 穆无名熟悉燮军的烨北营地,他原本就是其中一员。景永福跟着他越走心越乱。到了主帐前,有侍卫端着血染的水盆走出。穆无名停下脚步,她的心跳也跟着停了。 伍大厨冲了进去,景永福连忙跟着进去。她眼前所见,触目惊心。不知本色还是血染的战衣被撕成三片丢在地上,战甲沾着血安放在桌几上,而那人静静地仰卧在榻上,长发披散,黑绸一般散开垂地。 李菲紧闭双眼薄唇,面无血色,上半身伤布之外的肌肤白到几乎透明。他的伤口与景申韫几乎一个位置,心肺之创。 景永福盯着那伤口向他走去,不慎被脚下的红衣绊倒跌坐在榻边。军医望了她一眼,冷静地道:“王爷伤势虽重,但以他的体质还不至于撑不下去。你们别打搅他。”伍大厨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悄然出帐。 景永福呆呆地望着,李菲软软垂于身旁的一只手,修长的指头上套着一双金镂甲。正是用它们,他抓伤了穆无名。以他的性格,她能猜想肯定是掷地有声的两字“回去”,然后就打上了穆无名的脸。 军医收拾完东西,出帐前对门口等候的副将道:“本来早一刻回来也不至于伤成这样,现在可有得要调养了。” 景永福的泪终究忍不住,一颗颗簌簌地落下。 炉火烧得极旺,景永福没有脱下外衣也不觉着热,倒是吴仙子悄悄入帐,为她解了外衣,道:“他死不了,倒是你一冷一热需要防着风寒。”见她不答理,吴仙子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景永福趴在李菲榻前不知过了多久,他静静地躺着,样子与当年躺在迪王府里并无两样,但容颜失常,胸前有伤另添一份令人窒息的美,仿佛昙花开错季节,倏忽一转就会凋零。她看得入痴,虽然李菲醒时言语会冷酷,神色会灼人眼目,但她不要他这样幽静地躺着,渲染出哀艳凄凉的美。她宁愿他斜长慑人的双眸射伤她的眼,凉薄的言辞刺破她的心。 泪光里,她搁在榻上的一只手被他触碰,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小指,接着顺着指头盖上了她的手背,闪光的金镂甲微微翘起,小心翼翼地不叫冰凉接近她的肌肤。 “李菲……”她低唤一声。他依然闭着眼,只是将手心完全覆上了她的手背。她迟疑了一下,转过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 李菲的胸微微起伏,呼吸犹似重了一分,但是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他睡着了。 景永福在他榻边趴了一宿。次日一早,伍大厨告诉她,张祈瑞军攻下天水郡,现景军主阵营已经前移到天水、楼氏两郡。 伍大厨在景永福耳边说话声极轻,但榻上的人却听见了。他慢慢地抽出手,景永福和伍大厨顿时停了言语,将目光锁到他身上。 过了许久,李菲终于道了一个字:“茶!”声音很轻,眼睛依然闭着。 伍大厨一愣,景永福道:“他要漱口。”她也算做过他的丫环,知道他的习惯。 可是清茶送来,景永福却尴尬了。他尚不能动,如何漱口?转眼求助于伍大厨,却见他带着侍卫轻手轻脚地出帐去了。景永福端着茶盅,放下不是,递也没人接。 她盯着李菲,却见他嘴角淡淡浮笑,于是她放下茶盅,茶盅搁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站起身凑近他,看着他嘴角那抹笑慢慢绝美地消逝。一声叹息情不自禁地逸出她的唇齿,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上他的唇,刹那间,李菲浑身一颤,睁开双眼,流光霞蔚自那双丹凤长眼里迸射而出。 景永福守了他一夜,已想通她与他之间的情感。李菲抓住她的手,她也抓住他的手,但其实他们早就互相抓住了对方,而他要的本不是茶,所以她亲吻了他。眼前的人本就是她喜欢的,他索她一吻,她甘心予他,但不依他的想法。 李菲的唇很薄也很柔弱,景永福原想一触即离,可那唇瓣相贴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令她不舍得离开。仿佛所有的喜欢就是为了那轻轻一触,触及的是柔弱,触及的更是隐藏在心底的眷恋。身体里无数道激流冲荡着她的胸腔,她在他唇上轻磨,下一刻,他咬住了她的唇,不是很重,却叫她轻易再离不开他的唇。一只手悄然按下她的头,略带苦涩的舌卷上她的,缠绵的,纠缠的,反复的。她闭上眼,身心仿佛一轻,如梦似幻,恍如儿时起舞凤飞霞。 他放开她的时候,她惊见他胸前的纱布上漾出一点儿血红,似白雪傲梅般鲜丽。“来人!”景永福起身喝道,伍大厨立刻走进来,片刻军医入帐重为李菲换药裹布。 景永福怔怔地望着李菲的伤口,他却懒懒地瞟了她一眼,过一会儿又瞟她一眼。伤口还未处理完,燮军的军士却在帐外报,“刘寄水射信询问归期。” 这下李菲的目光不再溜走,定定地望了她很久,而后闭上眼道:“你回吧!” 没听到景永福吭声,他又道:“我的师门之事已了,你不必担心再有下次。” 她锁眉沉默,过了一会儿李菲叹道:“你笨手笨脚的,留在我身边只叫我伤上加伤……听话,回去。” 吴仙子在帐外笑了一声。李菲忽然话音一变道:“我讨厌司马家。”然后再不说话,继续幽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吴仙子背景永福回景的路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小子对你不错。” 景永福默默无语,吴仙子又道:“就是心思多了些。”昨日吴仙子在顷谰江前看出李菲以伤重之躯勉力支撑,伍大厨和穆无名还有张祈瑞都看出来了,前两者因与李菲有主仆情分,自然十分紧张,而张祈瑞与李菲处在对立立场便无动于衷。唯独景永福看不出来。 吴仙子并没有说错,李菲的心思不比常人,景永福担忧他之余,也稍有疑心,只是这疑心当看见那盆红水便荡然无存。李菲没必要再设计她,正如她也没必要再疑心他。而追究起来,李菲真正算计过她,也只有一次,即很早以前将伍大厨放在她身边,可从头到尾,李菲都没有对她下手。也许他是想要她的心她的人,可她还没给,他就先失了自己。 景永福忽然领会到那句“我讨厌司马家”的意思,回忆夹杂着思绪席卷而来。 她初到王都,进了容易府后首先通过薛桐颐拜见李菲,他几乎立刻就答应了见她。迪王府秋属花园一见后,她转身去找了司马秋荻,次日就再没机会和司马秋荻轻松游玩,被李菲牢牢地抓在手里,每天带出带进。而她与司马秋荻那日的行踪被他记录得一清二楚,如果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么如何解释她其实就是景国闻名的痴儿大福,誉帝之女景永福如此隐蔽的事情李菲会知晓?司马秋荻猜到是因为他的生母与若夫人乃闺中姐妹,可是以司马秋荻的口风,绝不会轻易泄露的。那只有一种可能,除了景申韫盯上了司马秋荻,李菲也早就盯上了他。司马秋荻前脚去查访阮蔚娘生平,后脚李菲就以他的智慧和敏锐觉察出了问题。可是李菲够狠,他不救司马秋荻,却一路尾随司马秋荻到毓流,最终令伍大厨找到了她。 “我讨厌司马家”,话音犹在耳畔,此刻景永福竟觉出了一丝甜意,甜中带点儿微酸。李菲不顾司马秋荻死活,却期望司马秋荻带他寻出她来,而以时间推算,他一得到她的下落,便立刻从燮国潜入景国…… 吴仙子忽然停步于顷谰江前,伍大厨和穆无名随之停下了脚步。景永福停止了回想,抬头看见江的对岸,一袭素裳的庞龙。他盯着吴仙子,目光不定,但就连景永福都能觉出杀气笼罩在顷谰江两岸。 吴仙子忽然一个甩袖,景永福被掷到了地上。她轻巧落地后,穆无名拔出了宝剑。 对岸的庞龙顿时转了目光,缓缓道:“惠福公主,你看老夫的两个徒儿,哪个伤得更重些?” 景永福道:“怕是对庞先生来说一样重吧!” 庞龙笑了笑道:“所以公主切记,别再叫老夫的徒儿伤着了,一个沧水就当老夫送给公主的大礼。可是老夫没几个好徒儿,剩下的公主最好见了能避则避,能不见就不见。” 景永福眉一皱,却见他转身拂袖,素净的颜色于眼前凝固,转瞬消失,正如当日秋属花园中的李菲,只是他的身手更高明。李菲不过消失于花草之间,他却是消失于宽广的江边。 第二卷 忧来思君不敢忘 第六章 第六章 吴仙子脸色一沉,问景永福:“他是什么意思?” 她道:“因吴先生在,他无法确定一战必胜全身而退,所以他走了。”但是她也知道下次就不会这么走运了,庞龙势必会带足人手。 吴仙子还想问什么,景永福果断地道:“速回张祈瑞部!” 景永福没有在顷谰城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天水郡,但令她意外的是景申韫也在。喜王叫手下给抬到了天水城。主室无外人之时,张祈瑞对景永福道:“喜王甩都甩不掉,竟跟着末将一起打入天水。不过末将已将他的残军调往常林南城,加派人手照料着。” 景永福点头,向他追问天水一役。张祈瑞告诉她,佯攻天水城非常顺利地引出了梅岭郡契蛮,生擒千余落入陷阱的契蛮,剥了衣裳后装扮成木桑部,由宋楚叫门,入天水城后,景军精锐速克木桑本部,拿下木桑族长,契蛮投鼠忌器,战役告结。 “哦,这么说眼下木桑族长在这里喽?” 张祈瑞微笑道:“我军善待战俘,又因木桑占了天水只劫掠钱财,很少杀人放火,对这样的族长自然不能太刻薄。就是他被抓后,臭骂宋大人,宋大人也不躲一直听他骂着。好像两人以前就相识的。” 景永福立刻来了兴致,“带我一见。” 张祈瑞带她去了软禁木桑族长的房间,在门口听见里面一个粗豪的声音以契语骂道:“你奶奶的就光听老子骂,半天也不放个屁出来?宋楚,给老子说话,说你个脓包只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全是契列萨语,就宋楚二字咬音准确,属景北口音。 景永福推门而入,宋楚在两名侍卫的护卫下,神情激动地望着那个人。木桑族长身材高大,一身泛着光泽的黑熊毛衣,脑袋上扎着契蛮独有的揪髻,两耳垂一双粗大的金环,过分沉重而使耳垂不堪负荷地耷拉着。 看到景永福进来,木桑族长吼了声,“算你小子不赖,还给老子找了个丫头伺候!” 宋楚向景永福一躬身,她以契列萨语吐字清晰地道:“契族八部,兄弟之情是越来越淡了,连木桑部族的族长都这样,其他人就更不用指望了。” 除了宋楚,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景永福无视背后张祈瑞探究的目光,继续道:“宋楚为公必须攻下天水郡,何况天水本就是景国的。为私他也没有对不起你,他一直惦记着你。前几日他还与我提及年幼时有个极要好的朋友,名叫虬木汗的,可惜虬木汗是个化名,后来失去联络就再也找不到了……”她跟宋楚学契语时,曾听他说起过这段往事,而今见到木桑族长,她几可确定,虬木汗正是此人。 果然木桑族长一呆,却又大声吼起来,“放屁!这臭小子开始就没怀好意,老是追着老子问东问西,老子被他烦死了,所以才不见他!” 景永福暗想,这难道就是张祈瑞眼中的血性吗? 景永福将宋楚编撰契史的事细细对木桑族长说了,他忽然没了声音,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景永福借机又道:“从契列萨有史以来发生的事都可看出,契族八部若能同心协力,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可你看,如今木桑有难,茴兰他们哪个出手?更早一步,楼氏郡被喜王所夺,难道不是他们的阴谋吗?” 木桑族长立刻道:“默德萨欺我!他说换……”忽然他住了口,但一个名字已经足够让景永福分析情况。默德萨正是茴兰的族长。 景永福从怀中取出匕首,扬手道:“你看,这是什么?” 木桑族长顿时盯着匕首,不可置信地道:“草原上的雄鹰!你怎么可能有他的匕首?” 宋楚也是一呆,张祈瑞听不明白两人的对话,但也看得出景永福手上持的是契蛮的利器。 景永福说得极慢,“我是蒲蒲儿的未婚妻,这是他父亲当年许下婚书给我的聘礼。蒲蒲儿前一阵告诉我,茴兰不是个好东西,当年密谋害了他婆罗一族,现在又看木桑强大不顺眼了。按理说,茴兰得的郡最多,他应该拿出一郡,为什么他不拿,偏偏要木桑拿呢?就木桑的族长笨,说换一郡就信了。” 木桑表情狰狞起来,“正是这样,他说换他的双城郡给我,结果我让出了楼氏郡,他就不想给了!好个默德萨!” 景永福收回匕首,微微一笑道:“茴兰实际在带我们大家吃苦头。十三郡是不错,可拿下又吃不了。我们契族八部原本就是驰骋在草原上的自由民族,景国也好燮国也罢,那种耕田种地的日子,不适合我们。拿足钱财回去就好了,留在十三郡又不能跑马,连放个羊都嫌地小。何况打那么大的景国,要打到什么时候?就算真打景国,也不该他最强的茴兰缩在后方,让木桑你冲在最前头啊!所以他的目的就一个,那就是乘机削弱契族八部的势力,让别部与景国打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木桑族长眼珠一转一转的,不可置信地问:“你真是婆罗族长的未婚妻吗?” 景永福当下发了个契列萨的毒誓,他这才有些相信。 蒲蒲儿的确向小翠及景永福求婚,她也的确收了聘礼,只是她会让他们永远保持未婚状态。也就是这一点景永福没有骗木桑的族长,其他的就算她都胡乱说对了,确实是默德萨在骗木桑族长。 “姑娘留在景国是景国人还是跟我一样?”木桑族长口气柔和下来。 景永福叹道:“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顿了顿,又抬头看向窗外,“我想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地飞翔,野马一般不受约束地驰骋,鱼儿一般快活地戏水。可是喜王看上了我,把我从蒲蒲儿手中骗了过来。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喜王,虽然他很喜欢我,但他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我留在这里就是想……”景永福握紧拳头不说下去,其实是编够了,再编也编不下去了。 她想杀景申韫的心情是真实的。她见他伤重,虽不怜悯,但也佩服他还能笑得出来,可现在她知道李菲受着同样的伤…… 木桑族长却没看出景永福的杀意,他嘟囔道:“他可能也骗了你,姑娘。也许他不是看上你的人,是想拿你当要挟婆罗部的人质。” 景永福眨了眨眼,连木桑族长都觉着她的姿色连景申韫都看不上吗?不过稍后她就自我安慰了起来,世上比她漂亮的人多得多,她不漂亮没关系,能让最漂亮的人喜欢她便足矣。后来景永福回房休息看到自己一夜未眠的脸,沉默了许久。 就是以这样的面容亲吻了他,而他的眼里竟闪出了激越的火花。 景永福回到自己房间一觉睡到入夜,醒来后张祈瑞已在屋外久候。她本以为张祈瑞来说紧要军情,不想他开口却是,“殿下就是平大福?” 景永福一愣,随即明白张祈瑞肯定从宋楚嘴里得知了。她点头称是后,张祈瑞立刻神情激动地说:“当年殿下于燮国一展锋芒,以无敌箭矢为李易平定了朝露台之事,不知殿下可否将这利器重现景北战场?” 景永福沉吟片刻,实话告诉他,“并非我不愿,而是其中一剂重要药石乃燮国独有,我景国却无。这类药石又极其稀少,当时几乎全被用掉了。” 见他失望,景永福又道:“但要制作一弓数弩,还是不难。” 张祈瑞脸上又流露出喜色,却听她缓缓地道:“兵战之事即便大获全胜,也少不得损兵折将。我始终以为,能不战而驱敌之兵最好。乱契蛮军心,叫他们自行回了草原,比武力收复十三郡要好得多。不知将军可否将梅岭郡现况告知一二?” 张祈瑞答,茴兰与萨诺贝兰各派一支军队入驻梅岭郡,婆罗按兵不动。这正合了前计。 依照景军兵力,同时攻打天水、梅岭两郡不是不可行,但若同时夺回两郡,势必同时接受契蛮另三部的攻击,不如稳扎稳打,只取与楼氏比邻的天水郡。天水到手即与楼氏连成一片,再以天水为驻扎点,步步蚕食剩余的城郡。而空出梅岭可令契蛮内部分化,也可破坏木桑与别部的联盟。 景永福请教了张祈瑞关于萨诺贝兰部族的情况,心中大约有底。萨诺贝兰部族最厉害的人是右刀麻爵鸿,率军“援助”梅岭郡的便是此人,若将他除去,大有文章可做。但是张祈瑞质疑,契蛮驻扎的梅岭郡如何能杀得了此人?景永福道:“借刀杀人。”当下她将计划细细一说,张祈瑞凝视她半晌,缓缓道:“可行。” 次日清晨,景申韫由四名随从抬着软榻招摇而来。景永福吃不准他的来意,便带着吴仙子等人于正厅前见他。喜王笑吟吟地打量了一番众人,道:“惠福,自毓流一别,你身边的人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而本王却是人手锐减,真是无法同日而语啊!” 景永福道:“那是王爷殚精竭虑为我景国谋划的辛苦结果。” 景申韫柔声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好歹本王和师兄一样受伤,手下更是伤的伤死的死,被抓的被抓。惠福太无情了,都不念及本王与你也算相识一场,另还有皇室之亲呢。” 他又哀叹了几声,做出一副伤心状,阿根实在忍不住哼出了声。 景永福心中委实恶心,便冷冷地问:“王爷所为何来?” 景申韫眼眸一转,他的随从立刻取出榻上之物。盒子打开,竟是一副棋盘。只听景申韫道:“本王养伤烦闷,不知惠福能否陪本王下棋解解烦闷?” 景永福心想,莫非这厮来消磨她的时间? “惠福如果不肯,本王就更受伤了。”景申韫苦着脸道,言辞愈加可怜。若非在场众人都深悉其为人,没准早就被他打动了。 景永福沉思片刻,忽然笑道:“如若喜王不嫌惠福棋力不深,惠福倒是愿意陪王爷手谈一回。”他明知她憎恶他,还来这一套,自然是要她离他远远的,他好暗渡陈仓。 阿根眉毛一皱,小翠却略有所思地望着那棋盘。吴仙子只关注景永福的言行,早就找了个好位置手捧茶茗逍遥着。穆无名始终面无表情地站在景永福身后,若她不动他便一动不动。 景申韫微微诧异,转瞬便笑脸迎人,“惠福你真是太好了!” 景永福嘴角一歪,心道,待会儿就叫你笑不出来。她哪算棋力不深,根本就是没有棋力,除了懂规则,别的一概不会。对景永福来说,下棋就是件极浪费时间的事儿,美其名曰可锻炼智慧,但棋盘上分胜负全无意义,所以她一直懒于研习。 究竟是谁恶心谁,还两说呢!景永福充满恶意地想。 棋盘铺好,景永福黑子先行。她想也不想,第一子落在最近的棋盘死角。景申韫一呆,随即恭维道:“惠福出手不凡啊,但看这第一子就与众不同。” 景永福笑道:“是吗?” “是啊,看来本王要谨慎着下。” 景永福身后的阿根和小翠表情很有趣,可惜景永福不能转过头看他们。当年景永福曾以十子让若夫人彻底放弃培养她的棋技,九子叫司马秋荻从此再不与她谈及“下棋”二字,七子令迪王李菲掀翻棋盘。现在轮到景申韫了。 景永福三手后,黑棋在棋盘角落形成一个三角。景申韫的笑容有点儿怪异了。 六手后,三角大了一圈。景申韫的笑开始僵硬。 “惠福出手真特别啊,难道下面还是再扩三角?” 景永福道:“我下棋很规矩的,不信你看!”又一子落到底角。 吴仙子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口茶来。景申韫还在坚持微笑。 九子过后,一个小正方形黑糊糊地搭好了。景申韫赞道:“真是规矩!” 景永福莞尔一笑,这时候景申韫也终于将白子堵在了黑子上方,却见她手起棋落,又开始如法炮制地占上了棋盘的另一个角,景申韫万年不变的笑容终于扭曲了。 “惠福真的会下棋?” 景永福道:“是啊,与司马秋荻下棋,他弃子认输,与我母亲下,她说我天赋极为特殊。至今棋盘上罕有敌手,没人敢与我下第二盘,不过喜王应该能例外吧?惠福十分期待。”景永福身后传来几声低笑,唯一不笑的只有穆无名,不过他换了个位置,面朝窗户去了。 景申韫手一抖,一枚白棋掉回棋盒,景永福当即笑道:“承让承让,喜王这么快就投子认输啦?不过喜王的棋力还真不错,竟达到了我母亲的水准,第一局就能下到十子!” 景申韫看了看棋盘,忽而温雅一笑道:“惭愧啊!本王果然不是惠福的对手,这样吧,再下一局,本王先手!” 景永福点头,那就继续恶心吧! 只见景申韫果断出手,竟是学景永福的样子,将第一手下在自己的死角。景永福想了想,在距离他黑子附近四目的地方,贴线下了一白子。接着两手后,景申韫搭出了小三角,景永福连排横了三子。景申韫望了望景永福,笑问:“惠福难道要拿下本王的小三角?” 景永福斜睨他一眼,反问:“喜王难道也要走个规矩便宜惠福吗?喜王要知道,这规矩下法惠福下得可熟了,自然也会破。” 景申韫微微一笑道:“无妨,就当学学新花样。”他开始搭正方形,景永福却没有如他所想,做个转轴,却是继续在三子连线后追加一子。当他的八子正方形完成后,景永福在他下面也做了个八子正方形。 现在吴仙子也看出来了,这两人根本没在“规矩”下棋,只是棋子摆得很“规矩”,她放下了茶杯。是时,门外匆匆走进一名军士,对景永福跪报道:“禀公主,伍将军已经顺利抵达梅岭郡,报平安!” “知道了。” 军士告辞离去,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他站起来的动作大了些,撞了下软榻。正在思索的景申韫一时不备,身子一歪,几个侍卫忙去搀扶,混乱之中,他的黑子偏巧落到了棋盒里。 景永福再次笑道:“多谢承让,两局!” 景申韫一呆,若非他身上带伤动作幅度不能过大,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可是落子无悔,他又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局。 阿根乐得喘不过气来,小翠一边掩嘴一边给吴仙子斟茶,而吴仙子笑得都忘了,小翠姑娘的东西时常会带毒。 景申韫很快收拾好笑容,细声道:“哎呀,本王又输了。惠福果然厉害,不知本王可否讨教第三局?” “可以。”出乎阿根和小翠的意外,景永福竟又应了下来。阿根耸了耸肩,那意思就是没那么好运了,平菇你就等着惨败吧!其实景永福哪里在乎棋盘上的输赢,哪怕输个一子不剩,她都不会觉得颜面尽失。某人的脸皮老早就被练出来了。 景永福故作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将黑子在四个角落晃悠了一下,然后落在中元。景申韫一笑,“这在中间搭个规矩可不易啊。” 她点头道:“是啊,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且看我下面一手!”黑子又落在死角了。景申韫不出声,正经下起棋来,将白子逐一下到中元四周。当她把三个死角都占了,中间那黑子没了气口景申韫便挖去了。 “得你一子。”景申韫微笑道。 “这个图形很不错。”景永福指着那四枚白子道,“菱形!” 景申韫嘴角微一抽搐。 棋继续下。这一局他杀得景永福的黑子一批批运走,最后只剩下左下角的三枚黑子。可就是这样,景永福都没有弃子认输。小翠早就侧面相向,阿根也算有心,想学那军士撞一下景申韫,可人家四个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阿根,成何体统?回去站好!”景永福喝道。 阿根憨笑一下,走回原位不再动景申韫的脑筋。 景申韫瞥了他一眼,微笑着问:“惠福只剩三子还不投降?” 啪嗒一声,景永福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景申韫的手背上,他怎么也没想到景永福会来这一手,白子一下落入棋盒。 所有人都一怔,景永福对阿根道:“阿根,看到没有?要作弊就得这样,乘人不备,直捣黄龙。放着正主儿不扰,你跟侍卫纠缠什么?” 景永福转回头,笑着道:“叫喜王见笑了,惠福教教手下的人如何玩个尽兴。喜王棋艺果然高明,这局不打你个措手不及,惠福还真赢不了呢!其实输赢倒是其次,关键是耍要耍得快活,喜王你说呢?” 阿根哈哈大笑。景申韫面上一阵白又一阵红,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依旧是温润如玉柔声似水,“是啊!能有幸与惠福手谈这三局,本王真是大开眼界,受教了。”不过景申韫的手却悄悄地将棋盒拨回几码,自此除去了发生意外的条件。 吴仙子的目光一直在景永福身上徘徊,这时忽然道:“你有本事就真正赢他一局!” 谁也没有料到景永福身边还有人唱反角,众人都看着她。只听吴仙子怪怪地说:“第一局喜王吃你一惊,第二局他接着吃人一撞,第三局又被你耍赖混过,可事不过三,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真本事赢他!” 景永福脑中飞快思索,下棋,她几乎不可能胜出的事,不走旁门左道如何侥幸得胜? 一旁的景申韫道:“惠福能这样赢本王,也算是本事了。若能真正规矩地赢本王,以惠福的聪明,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胜过本王。” 景永福陷入沉思,景申韫又说了几句,却听小翠插嘴道:“不就是下个棋吗?我们这儿多的是人,随便找个跟喜王下不就得了?”这话说得景永福脑中灵光一闪,刚要开口,吴仙子已冷笑一声,道:“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喜王就是来找惠福下棋的,和别人下他就算从早下到晚都赢,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小翠“哼”了一声,景永福连忙道:“你们几个信不?今日太阳落山前,我一定能凭本事——真本事赢了喜王!” “哦?”景申韫略有诧异,三局下来特别是第三局他已看出她根本不会下棋,现在却说要凭真本事赢他,好生奇怪。 吴仙子咄咄逼人道:“这可是你说的,要是输了怎么个说法?” 景永福沉吟道:“全赢那是不可能的,若我只胜出一局,可否算我胜?” 景申韫笑道:“要是这样也算惠福胜。” 于是景永福颇有自信地说:“那好,我若胜了,就请喜王回京城养伤去,若输了,喜王就爱待多久待多久。”她心想,留他在身边,明杀不得,又不得不防,着实麻烦,不如赶他回京城再作图谋,现下收复十三郡最要紧。能一边磨蹭时辰,一边将这厮请走,真是一举两得! 景申韫欣然应下,情形逆转,景永福恶心他的事告一段落。 中午时分,景申韫看她弃子,微笑道:“时间还早,咱们先用膳吧!” 小翠喜道:“好,我去准备。” 景申韫立时换了苦笑,“小翠姐姐,你别又给本王一顿好吃!” 小翠笑了笑道:“王爷百毒不侵的,世间能毒死王爷的药还真难找啊!鹤顶红、天王葵、三虫六叶草,王爷都当零食吃的,小翠哪有本事找到比这些更毒的?” 在场几人均面色一变,小翠所道三种毒药,都是世间剧毒,结合起先前穆无名所言“皇室中人服食微量毒药”,也就是说景申韫吃过这三种毒药,且此三种毒药都毒不死他。 景申韫柔声道:“好小翠,就别开本王玩笑了。你准备的饭菜本王吃不惯,本王另备酒菜。” 吴仙子面色一变,她寻思就连不怕剧毒的喜王都不敢尝小翠经手的饭菜,小翠的毒必在那三种世间剧毒之上。小翠哼一声,瞟了一眼吴仙子,丢下一句“下在酒菜里那样没水平的事我可从来不做”,便下去了。 两边的饭菜很快就送上来了,不是伍大厨做的菜色景永福看了也提不起胃口,勉强吃了几筷子,军士又来报,“启禀公主,梅岭郡梅山城内发生异常情况,似有内讧。” 景永福笑了笑,挥手示意他下去。这下她有胃口了。 景申韫惊异地问:“梅山城会发生什么情况?惠福,你在笑!你肯定知情!赶紧告诉本王,也叫本王高兴一下!” 景永福琢磨事情已上轨道,这当头景申韫再遣人通风报信都来不及了,何况他人在她跟前,他们的落日之约还没完,于是,她便挑了能说的说了。 伍大厨夜里学了几句必要的契语,换了契衣背着宋楚,乘夜赶往梅岭郡,乘一大早契蛮换岗的间隙,潜入梅山城。城里三部混杂,两人分别探明茴、萨二部所在,由宋楚假扮形似的萨诺贝兰部人,送上伍大厨的特制饮食。茴兰部族死了人,愤怒的茴兰找上萨诺贝兰算账,萨诺贝兰自然不认。二部就打起来了。 景申韫听了一半就知道梅岭郡差不多已经落入景永福之手,但他还是佯装非常敬佩地问下去。 两部打起来使得场面非常混乱,不小心死了一个人,接着就会死很多人。当茴兰部的首领更不小心地将刀子捅进萨诺贝兰右刀麻爵鸿的胸口,梅岭郡就不攻而破了。 “就如此这般。”景永福笑道,“我估计这会儿刘寄水已经去接伍将军了。” 景申韫一愣道:“敢问这伍将军是谁?” 景永福筷子一指眼前的菜,“你看今日的菜色如此黯淡,自然是少了厨子!”又笑道,“我怎么忘了,王爷没跟我一路从京城到景北,不知我的厨子在军中不称厨子,称将军!” 景申韫叹一声道:“惠福手下能人辈出,一个厨子都这么厉害!” 景永福瞥了一眼吴仙子,原本想道“可不是吗?不过我这儿最厉害的还是吴大妈”,可转念一想,吴仙子虽言语总针对她,却从来没害过她。她就不学吴仙子刻薄了。 饭后两个时辰,景永福又丢了十局,军士再报,“刘将军率部与梅山城契蛮残军相遇,大获全胜。” 景申韫安慰景永福道:“无论惠福今日棋约胜负,军事上已然胜了。” 景永福笑道:“那是水姐能耐。”她又扫视了一下周遭,心中忽然好笑,不敬的说法,她的厨子、她的侍女还有老娘姨,那都是能人啊! 其实景永福还真把伍大厨当成了厨子,却从不曾将水姐当作侍女,水姐更像她大姐,而阿根、小翠则是她可爱的弟弟妹妹,他们都是她的亲人。景永福忽然想起了若夫人,不知道她在司马家过得好不好?两相其害,她只能将母亲留在司马家,而不敢叫景申茂知晓。 景永福下棋的手停了停,景申韫笑问:“又得认输了吧?” 景永福随口道:“其实还是败了,没有叫契蛮拱手相让梅岭郡,不费一兵一卒才算完胜!”可她也心知,战场之事,零伤亡谈何容易? 景申韫一怔,却是抓紧了手中的棋子。 时光悄悄溜走,日薄西山,棋盘上黑白相错。一个下午过去了,景永福虽偶有妙着,却比不得景申韫精熟棋艺,每局都惨败,败的目数都是见不得人的数字。但她一直都坚持着,按照固定的走法,一步步将目数拉回一目两目。 所有人,包括穆无名在内,都被景永福与喜王的棋局吸引了。众人都担心她输,除了景申韫的四个侍从,每个人都看得紧张兮兮。 景申韫笑道:“一个下午就如此长进,惠福果然天赋过人。只是不知惠福为何每局的棋路都这般接近呢?” 景永福笑了笑,又将棋子落下。 “这就是答案!” 一子落下,景申韫忽然收了笑意,慎重道:“好棋!” 景永福暗道一声,天佑,下了一天终于下到了这样的局面。这是她以前实在无聊,看若夫人和司马秋荻的一局,而这两人更无聊,同样的棋路下了好几天,只为研究出一盘败相十足却反败为胜的棋局。也正因如此,景永福记下了这一局,前面输给景申韫的局,都为了现在下的这一子!只因这一子之前两人如何下的,她当时没兴趣记,看过多半忘了,但后面精彩的路数全记住了。 随着景申韫面色越来越凝重,笑容越来越浅,景永福的心情越来越好。最后景申韫叹了口气,放下棋子道:“算合吧!” 吴仙子等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景永福,她却道:“请数目,如果没计算错,喜王,本宫侥幸胜你一目!” 太阳落山了。军士今日最后一次报,“我军已坚固梅岭郡区域防守,张将军有请公主殿下!” 景申韫告辞,景永福亲自送他到门前,柔声道:“明儿一早,我送你上路!” 他勉强一笑道:“愿赌服输,本王先回了。” 他走后景永福向小翠低语了几句,后者便掩嘴拉阿根下去准备了。吴仙子和穆无名都听见了,一个瞪眼一个垂目。 张祈瑞又派人来催,景永福知道时间确实也紧迫,当下不再磨蹭,带着吴、穆两人匆匆赶去。 见到张祈瑞景永福也没有废话,直接将想好的下一计和盘托出。木桑族长好歹与宋楚称兄道弟过,明里不便放他,但私底下却该放了他。木桑族人三郡全失,现在还没离开景北而是潜伏在三郡附近伺机营救族长。木桑族长一旦逃出,与木桑部会合后,再同痛失右刀麻爵鸿的萨诺贝兰部族联合起来,那么契蛮各部内讧就可正式开演。 张祈瑞听完后,笑着薄施一礼道:“这放虎归山的戏目,还是由殿下继续顶梁!”景永福与木桑族长的对话当时他虽听不明白,但经宋楚事后翻译,他自然清楚了她的牛皮。既然牛皮由她开吹,也该由她一人吹到底。景永福应了下来,又提了几个要求,他一一答应。 于是景永福便在几个侍卫的陪同下,与木桑族长吃了晚饭。景永福将梅岭郡战况一说,木桑族长便没了胃口。景永福以契语告慰了一句,随后道:“现在景军忙于守固三郡,族长何不乘此良机,逃了出去?” 木桑族长一惊道:“如何逃出去?我现在手无兵器,又被景军看死,只怕没出门就死在了景军手下!” 景永福沉声道:“我虽为一介女流,但身为蒲蒲儿的未婚妻,即便再难也要助我契族兄弟逃离此地!一会儿你看我的!你先别露出神色,叫人疑心,我们且喝酒。” 木桑族长半信半疑,看着她为他斟酒入碗。“这中原人的酒器毕竟不适合咱们,酒也多是软绵甜腻,暂且先喝着,等回了后……”景永福极力吸气,“还请族长见到蒲蒲儿问声好……算了,族长还是不要提起我。” “这是为什么?” 景永福叹道:“好男儿要以大事为重,不该为儿女私情断送前程。何况我的身份如此尴尬,配不上他啊!” 木桑族长断然道:“姑娘,我虽与蒲蒲儿兄弟不熟,但草原雄鹰的儿子岂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就算你和喜王怎么了,就算你跟喜王儿子都生了,他蒲蒲儿也不会嫌弃你!蒲蒲儿年纪虽小,却是个有担当的族长,你大可放心!” 景永福面上一红,转移话题道:“明日喜王就要回京城了,他势必带我同行,我便再无机会回契列萨。” “咱们一起跑啊!”木桑族长提高声音,景永福忙示意他小声点儿,她看了看门口,道:“幸好宋大人不在这儿!” 木桑眉毛一挑,但终究按捺住了。 景永福低声幽叹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可要两个人一起逃,就一个人都走不了了!再说我不比你是男子,跟你一起跑,反倒拖累你……” 屋里守卫的侍卫之一狐疑地上前道:“你们在说什么?” 景永福啪的一声假装失手打落碗上横放的筷子,那侍卫弯腰去拾,她转过身,挡住其他侍卫的视线,从怀中飞快地取出匕首扎入侍卫的后背。蒲蒲儿的匕首何其锋利,但景永福力气不足,只刺进半截,血水顿时染红了侍卫的毛皮裘衣,侍卫只“哼”了一声便躺倒在桌下。 木桑族长一见她掏出匕首,便起身冲向另外两名侍卫,离他最近的那个侍卫来不及拔刀,就被他一拳打中面目,当即昏了过去。而另一个侍卫受惊后出刀,划破了木桑族长的手肘,木桑族长退避,景永福却惊慌地跑上前来,正好挡住了侍卫,匕首悄无声息地捅入侍卫的肚子,侍卫张开嘴被她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只发了个“呜”音,又是两刀,侍卫慢慢地瘫倒在她身下。 木桑族长惊讶地望着景永福,她却如当年小翠一样,失手扔了匕首,慌乱道:“我……我杀人了!” 待木桑族长去拾那匕首,景永福却抢先拣了回来,也不顾刃上鲜血染湿衣襟,抱在怀中道:“对不起,这匕首我不能给你……这是我留在身边唯一的纪念了。” 木桑族长一怔,却听她又道:“事不宜迟,你赶紧走。跟我来。” 木桑族长从死去的侍卫身上拿了长刀,景永福收好匕首,带他悄悄地出了院子。避过巡视的侍卫,她将他引到一匹马前,马鞍上有一捆绳子。 景永福按了一下胸口道:“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愿剌亿神保佑你!”剌亿神,即契族八部相传乘白马而来的神明。 木桑族长也对她做了相同的动作,“也愿剌亿神保佑你!”他翻身上马,离开前问,“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景永福一愣,道:“我叫翠福!“ “翠福!”木桑族长慎重道,“你安心等着,总有一天,我们契族八部会有兄弟救你出来!” 景永福连忙再次重申,“请族长不要对蒲蒲儿提及我!” 木桑族长允诺而去。看他消失于夜色,景永福忽然意识到木桑族长的保证不可相信。无论她多么逼真地演绎了这出戏目,必要核对木桑族长还是会做的。现在她只能祈祷他不要问蒲蒲儿太多,而蒲蒲儿也不要反问他太多。但即便两人对她产生怀疑,契蛮内讧也已不可避免。契族八部之隙本就存在,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只凭一郡之争,一族长之言,一右刀之死,便轻易扩大他们的矛盾。 后来景永福才知道,游牧民族的内部生活非常残酷,即便八部同源,也一样长年进行着农耕国家不可能存在的生存竞争。 景永福回到软禁木桑族长的房间,小翠正在给地上的“死尸”疗伤。尽管两人身穿厚厚的皮袄,毛皮下还垫了特制的厚布,但匕首刺破身藏的血囊后,还是刺伤了肌肤,伤口不深却流了血,反而是那个被木桑族长打晕的家伙幸运了。 “叫两位受苦了!”景永福微施一礼,两人立刻拘谨,其中一人恭敬地道:“殿下言重,这么点儿小伤,我们还受得住!” 小翠处理得差不多了,感叹道:“那家伙的刀子还真是好东西!” 景永福打趣道:“这原本就是你的,要不我还给你。” 小翠立刻脸一红道:“谁稀罕那家伙的东西!还是你收着,也好防身!” 景永福悠悠地道:“他可不是一般人,契族八部之一的族长,父亲还是契列萨有名的草原上的雄鹰!你真不稀罕吗?” 小翠未及答话,一侍卫惊异地问:“那匕首是婆罗族的?” 景永福点头,反问:“这位军士大哥难道也对婆罗族有所耳闻?” 那侍卫一惊,道:“殿下莫称我大哥,小的受不起!” 景永福微微一笑,只听侍卫说:“小的本是双城郡人,少时景契两国还不似现今这样。有一次小的随家父去草原交易毛货,曾亲眼见过草原上的雄鹰拓塞尔的风姿,那晚我们遭遇了狼群……” 在他的描绘下,景永福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异族的英雄人物。 当无数双幽灵一般绿莹莹的狼眼在空旷的草原上出现,当狼群有规模地攻击、打围、堵截、令人恐惧狼的智慧的时候,他悄然带着手下出现,在他从容自若的带领下,契族和景人联合起来,共同击退了数以千计、无数波的狼群袭击…… 那就是蒲蒲儿的父亲! 小翠听得聚精会神,景永福将匕首递给她,她一犹豫,但还是推开了。 侍卫感叹道:“虽然小的是景人,但对拓塞尔真的非常敬佩,他算是个英雄!可惜后来听说他被人害死了,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竟英年早逝了……” 景永福收回匕首,笑道:“虎父无犬子!我们小翠姑娘将来可有福了!” 小翠啐她一口,丢下侍卫们跑了。 又是一天,上午景永福与小翠等人客气地送景申韫上路。在城门前,小翠往喜王队伍里撒了一把香粉,景申韫猝不及防,他手下斥责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景永福笑道:“这是在替喜王驱霉运,祝愿他一路平安到达京城!” 景申韫手下面带愠怒,景申韫却摆手示意他退下。 “多谢惠福了,那本王就先走一步,到京城等你和张将军的好消息了!”景申韫依然是面带笑容地被扶进了马车,最后一句却是,“惠福回京城后,一定再与本王手谈几局啊!” 景永福没有答他,目送他远去,心中却在想,这人为什么会变坏呢? 小翠向景永福得意一笑,她回以一笑。吴仙子虽然听了之前景永福嘱咐小翠撒把跟踪药粉,但显然还不明白,景永福只得解释给她听。她现在暂时没空管景申韫,但也不能叫他太平。当景申韫和他的手下每天洗澡擦身都去不了那味,他就会疑心景永福派人追杀他,那么他一路上都不会安心。 回去后,张祈瑞带景永福见了军中技师,仔细研究了一番目前的景军武器。用完午饭后,景永福再次以“天书”般的图纸震惊了张将军和技师。景永福苦叹,没有若夫人和司马秋荻,她的图纸便无人能识。当下,她一点点比对图纸讲述于两人,整整一下午直讲得她口干舌燥,技师才弄懂十之三四,好在改良军械也不急于一时。 接连两日,木桑族长带着残部投奔萨诺贝兰所占的秦土郡去了,没有新的情况。景永福估摸两部还没有商议出个结果,在契蛮两部没有动作前,她和张祈瑞的意见一致,先稳固好收复的三郡,厉兵秣马等待时机到来。令景永福高兴的是水姐大破梅岭郡后,在军中威信骤增,而原先几个轻蔑女将的将士也改了态度。 好事接踵而来,第三日景永福接到了若夫人的书信,详细说明了她如何去的燮国,在司马秋荻之宅——也就是景永福原先燮国居所的隔壁——安居及无数琐碎的事情。司马秋荻历经景国之险,似乎成熟了不少,回了王都后不再每天缠着若夫人,而是每日请安两次,别的时候都跟随司马静彦去了。倒是司马静松愁闷不堪,奉命保护若夫人,天天被迫学着以前不屑的诗书琴画。 景永福笑着看完信,问穆无名怎么来的。他只道两字:“收的。”跟没说一样,不愧为李菲的人。 收到信的当天下午,几个不速之客拜访了张祈瑞,当时景永福正在听他谈论茴兰部的情况,有军士来报,“城外契蛮求见!” 张祈瑞所在宅院离城门不远,那几个契列萨人很快就被带到。景永福和吴仙子不便见契人,躲到了堂后。 一个景永福听着有几分耳熟的声音生硬地道:“在下乃契列萨婆罗族左刀钦克婆罗氏,有要事与张祈瑞将军商议。” 原来是他!景永福立刻想起当年烨北平原上见到的那个饿死鬼加色鬼的少主后,出现的左刀。 “婆罗族?”张祈瑞微一惊讶,他只想到来的可能是木桑或萨诺贝兰部的使者,不料却是婆罗部族的左刀。 “你是张将军吗?”钦克问道。 “本将就是张祈瑞,不知婆罗族左刀所为何来?” 只听钦克清楚地道:“我们契列萨人向来干脆,说话不拐弯抹角。我钦克来这里,是替我家族长向张将军要白银十万两,细绢一千匹。张将军给了,我们婆罗族立刻撤军,将姚氏郡还给你们!” 第二卷 忧来思君不敢忘 第七章 第七章 厅里陷入沉默,景永福却在堂后握紧了拳头,这个蒲蒲儿好贼哦!木桑三郡失守,契族内讧,他却派人来景军要钱要物!难道他已看透局势,在预感不利的情况下作了最明智的选择——占足便宜再走? 张祈瑞沉声问:“本将若是不给呢?” 钦克硬声道:“那就打仗!打仗总会死人,景国给死伤的士兵抚恤应该不止这个数吧?” 张祈瑞恐吓道:“你就不担心本将捉了你要挟你家族长,甚至杀了你?” 钦克干笑一声道:“我来这里就是不怕死的!何况将军杀了我,我婆罗族即便拼个鱼死网破都不会轻易叫景军收回姚氏郡!我们婆罗部族可与茴兰、木桑不一样,人虽然少却没一个怕死的孬种!族长就是看我胆大不怕死才派我来的,将军明白了吧?” 张祈瑞沉思着。景永福也在思索,用财物来打发契蛮一部确实比硬拼的好,只是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契蛮都来效仿,这样的敲诈可就没完没了了! 钦克又道:“我家族长也考虑到将军的难处,如果给不出钱财,那不足部分就拿女人来代替,一千两一个女人。不要那种小姑娘,要能生孩子的,大屁股厚身板的!年纪太大的也不要!” 景永福嘴角一抽。这是那色鬼想的主意吗? 张祈瑞显然有些愤怒了,提高声音道:“婆罗左刀,你不要太放肆了!” 钦克笑道:“莫非将军拿不了主意?那就请示贵国誉帝,我们可以等!只是不要太久,等一年过去了,姚氏郡的女人生下娃子就得全姓婆罗啦!” “哼!”吴仙子忍不住哼了出来。身为景女的她,无法容忍契蛮这样的言辞。 “咦?”钦克听见了问,“后面是谁?” 景永福无奈,只得与吴仙子一起走出。钦克一眼认出了景永福,立时行了个契列萨礼,大声道:“原来是恩主!两年多不见,恩主可比当日漂亮多了!” 张祈瑞、吴仙子及一干堂上侍从都惊异地望着景永福。景永福对张祈瑞解释道:“早年曾见过婆罗族左刀!” 张祈瑞微一点头,堂上却有个人大声道:“白银细绢我都不要了!大福,我只要你叫我一声——夫君!” 才恢复正常的众人顿时又目瞪口呆,而最惊讶的莫过于景永福。她慢慢地转过身去,在钦克的随从中找到了身穿契裘的蒲蒲儿。依然是当年那双泛着蓝光的明眸,只是脸庞轮廓清晰起来,身材更加高大,浑身洋溢着契族人的洒脱不羁。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亲自前来! 景永福当即明了,那所谓的白银细绢都是由头,能要到就拿,或者讨价还价一番,总之婆罗是不打算继续待在姚氏郡了。 “你是谁?”张祈瑞喝问道。 蒲蒲儿并不理他,一步步向景永福走来,道:“你既在木桑族长那个笨蛋面前承认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叫我声夫君又如何?” “蒲蒲儿婆罗!”张祈瑞这才知道眼前人正是婆罗一族的族长。 吴仙子感兴趣地打量着二人,直到蒲蒲儿走到景永福面前,她也不阻拦。 已比景永福高出一头多的蒲蒲儿盯着她的眼,说出了更令她震撼的话:“上次忘了告诉你,谁接了我的聘礼谁就是我蒲蒲儿婆罗的阿姬娜。”阿姬娜一词,相当于皇室的正妃。 “快叫,我就不要那十万白银一千细绢!你已经占我大便宜了,还不快叫?” 景永福憋气。太荒唐了,要她叫这么一个浑蛋为夫君,只因她接了他的那把匕首?景永福探手入怀,打算把那把匕首还给他,他却乘景永福不备,抱住她在她左脸上重重一啃。景永福一把推开他,他却一声大笑,走了回去。 “钦克,我们走!” 气恼的张祈瑞又问道:“婆罗部族是否决定撤离姚氏郡?” 蒲蒲儿头也不回地道:“大福不肯叫,我就自己拿我应得的。现在拿到了,姚氏郡我不要了。” 景永福再也忍不住,喝道:“蒲蒲儿!” “阿姬娜别喊了,我现在还有事,不能娶你,你帮我把小翠养胖点儿,等我日后一起来娶!” 那几个契蛮似乎都听懂了中原话,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只见婆罗族人扬长而去,吴仙子讥讽道:“值了!” 景永福大喊:“你做梦!蒲蒲儿婆罗!”她恨恨地用手背使劲地抹自己的左脸,连声骂道,“这该死的浑蛋,早知道当年就不理你!不给你吃的!” 婆罗部族当日便撤离了姚氏郡,可当张祈瑞军入姚城后,所见的却是一片悲恨,不因死别而为生离。婆罗部没有劫掠黄金白银,也没有杀人放火,却带走了姚氏郡半数以上的年轻女子。以蒲蒲儿婆罗的标准,身量不足的不要、柔弱的不要,尚有生育能力的全要。可怜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妻子的丈夫红了眼,不少带伤躺在家中,亦有不少含恨沉默。 张祈瑞愤愤道:“这就是婆罗让郡?” 景永福却环顾姚氏郡百姓,说了句令张祈瑞听后久久陷入沉思的话,“将军眼前所见,可曾发现我景人太过懦弱?”那些被夺妻的男子虽有不少投军,但更多的是保持沉默。也许他们畏惧了婆罗族人的凶悍,失去妻子固然悲痛但妻子还可以再娶,而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家庭更加重要。 蒲蒲儿婆罗的确是个厉害人物,如他所说,自己动手拿应得的。他一边说姚氏郡他不要了,一边却拿走了婆罗一部最需要的——能为部族开枝散叶的女人,还白白地占了景永福的便宜。 景永福冷汗忽生,无论张祈瑞是否答应出钱赎城,蒲蒲儿都会带走他想要的,若她真被逼叫他一声夫君,他就更得逞了! 过了很久张祈瑞才叹道:“边境百姓早被契蛮打怕了,但我景国亦是有血性男儿的!” 景永福再次想到景申韫,在她所认识的景人年轻一辈中,他算是一个人物,可惜心术不正。她目光一转,看见了身后的阿根和小翠。阿根人小胆大,才学了几天的马术,偏要骑一头高大棕马。而小翠由人牵坐在一头温驯的枣红母马上,皱眉一路看着城中情况。这两个人亦身为景人,他们现在的能力,已超越了年龄。那才是她景国未来的希望。 于是景永福情不自禁地对身后的吴仙子道:“吴先生看阿根和小翠如何?” 吴仙子眼一眯,冷冷道:“不错,不过你休想让我指点他们!” 阿根立刻道:“谁要跟你学?我要跟水姐学,把契蛮杀他个落花流水,才不要跟你似的,只会在一旁阴阳怪气!” 吴仙子嘿嘿一笑道:“小子不识货!你家水姐的底子有问题,虽得了高人指点,独辟蹊径修炼到现在这境界,但也到了顶,再练也就如此了。不是我小瞧你,就你目前的修为,也就跟资质平庸的司马静松十六岁的时候差不多。可惜了你的天赋……” 小翠瞥她一眼,笑道:“还有小翠,也是一样。” 阿根“哼”了一声,吴仙子又道:“不过我是不会传授你们一丝半点儿功夫的,有本事你们就偷学!哈哈!” 阿根咬牙道:“我们也不稀罕!”小翠跟着道:“我就不信了,有平菇在,我们日后还超不了你?” “就是!” 吴仙子一怔,将目光转回景永福,难道那位指点水姐的高人是这丫头? 景永福看了一眼小翠,她立刻闭了嘴,却不防吴仙子抓住景永福的手,片刻后狂笑道:“哈哈,这个资质好!好到不能再好了!真是百年难遇的绝顶资质!” 边上的穆无名皱了皱眉,阿根和小翠一喜,却听吴仙子道:“绝对的废物!就资质来说,还真是练武的痴儿!以前看身子骨便知资质极差,却不知差到这个地步——大约除了跳跳舞尚可,别的都白扯!” “你太过分了!”阿根吼道。 景永福轻轻地抽出手来,淡然道:“幸好小时候以为错过了练武的年龄没去练,不然我还真得怄死!” 张祈瑞听到这里笑了笑道:“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合乎己能,不凭长自傲,不因短感缺。殿下已深谙世理。” 他的话取之一段古圣贤文章,意思是鹤的腿长但不是多余的,鸭的腿短不算不足的,只要合乎自己的生存状态就是适合的。而不以长处骄傲,不因短处感到缺憾,这却是他加的。 景永福暗叹一声惭愧。其实,她只是懒。明知自己不擅长、不喜欢的,何必去强求? 一直沉默的穆无名忽然对阿根和小翠道:“我教你们上乘剑术!” 阿根立刻笑道:“多谢穆大哥!” 吴仙子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姚氏郡在景北十三郡中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它位于核心地带,极具军事意义。这便是张祈瑞面对婆罗的敲诈犹豫了片刻的原因。此郡之北乃茴兰部所占六郡,之南即景国收复的木桑三郡和萨诺贝兰所驻三郡。就此也说明了蒲蒲儿的军事天赋,他不冲在前,也不垫后,而是占了个中心郡,要打有另两部先打,要退也走得从容。 收回姚氏郡的次日,萨诺贝兰部也悄然撤军了。只是他们将三郡洗劫一空,不仅搜刮走所有财物,还劫掠了不少年轻美貌的女子。 同样是被抢到契蛮,婆罗劫去的女人是当生育工具的,那些女人只要能生下一儿半女,就会有婆罗部的家庭地位,生不出的也不会死,人丁较少的婆罗会派她们当劳力;但萨诺贝兰抢去的女子下场却只有一个——沦为玩物。而萨诺贝兰所占期间,奸淫屠杀恶行累累,景军一入那三郡,与姚氏郡不同,所剩的男人一半都投军而来,甚至连几位上年纪的老人都坚持要参军。景永福由此感叹,这并非血性,而是被肆虐逼迫出的行为。只要还能忍受,大部分百姓都会选择沉默,但逼得太过,就会振臂而起。 景北的大雪纷扬而下,落到断壁残垣上,一夜白了十三郡。真正的北方冬季开始了。 这场雪下了很久,鹅毛般的雪片中,景永福第一次见识到了穆无名的剑术。没有李菲慢悠悠的优雅,没有庞龙行云流水的浑然天成,穆无名的剑术非常简练,一剑就是一剑,快速、简洁。 穆无名伫立雪地半天不动,但一动就是一片雪舞。身体周遭的雪都被出剑荡开数尺,待他收回剑,雪才慢慢落下。一炷香的时间,他一共出了七剑。每次出手角度都不一样,但剑式完全一样,就是简单的直刺。没有任何花哨,凝神敛气地倾力一击。 穆无名收剑入鞘,对阿根道:“你练七日。”对小翠道:“你一日。” 阿根和小翠一怔。景永福问道:“请教穆大哥,当年你练了多少日?” 穆无名沉思了一会儿道:“忘了。可能两年吧!” 众人不解,只听吴仙子悠悠道:“他是从小被培养成剑客或刺客,当基础训练自然要练那么久!但你们两个不同,阿根基础扎实,七日虽然少了,但也差不多了。而小翠你并不适合他那样的剑术,所以他只要你练一日,学了剑式即可。” 景永福笑道:“多谢吴先生!”吴仙子眉一挑不再言语。小翠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吴仙子说不指点他们,但还是说了。 雪势稍减,景永福抱着手炉与吴仙子两人离开前院,去了技师处后她便无事可做,找了几本郡城内的藏书翻阅。这几日张祈瑞忙于坚固七郡城池,水姐、伍大厨、宋楚各守一郡,只有她空闲下来了。 侍卫送茶后,也许是沉闷太久难以忍受,吴仙子又激她道:“你就这么无事可干?前几日还给张祈瑞献计策,这几日就成天捂着肚子晃来晃去的?莫非江郎才尽?” 景永福翻着书道:“急不得!刚用了午膳,你肚子不涨?” 吴仙子一愣,沉默片刻又问:“就不怕契蛮突然来袭?十三郡之所以失手,就是被契蛮一齐偷袭的。” 景永福道:“现在怕被偷袭的是契蛮,不是我们。他们占着我们的领土,跑回去一半人,还有一半,主动来打倒好,就怕他们赖着不动,那就得打硬仗了!”现在六郡都是茴兰部族,若她没有料错,茴兰族人里必有喜王的同党,虽然景申韫已回京城,但仍不排除景北有其耳目。 吴仙子道:“那你更该动脑子想主意了!你早点儿打了胜仗回京城,我就早点儿回燮国,那司马秋荻也少做几日书童!” 景永福放下书笑道:“我巴不得他给你做一辈子书童!”这样他就能永远远离了若夫人。 吴仙子忽而古怪一笑,总算暂且放过了她。实际上景永福早就与张祈瑞谋定,确实需要些时间来等待和准备一场艰巨的决战。 雪后第二日,景永福照例到院中看了会儿穆无名和阿根练剑。因为和昨日一样,吴仙子看着好生无趣,她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工夫,刺客就乘隙而来。当时,院中只有三人,景永福只见几片雪影嗖嗖射来,接着就被穆无名飞剑打中了膝盖。一阵剧痛,她跌倒在地,头顶擦过几把飞刀,然后几缕发丝飘落到地上。 还是穆无名判断准确,他飞剑之后就同几名刺客交起手来。阿根也加入了战斗。但刺客的目标是景永福,三人缠住穆无名,一人与阿根斗在一起,另有三人冲景永福而来。景永福脚上无力,徒劳地爬了一下,又有两把飞刀向她射来,她正暗道吾命休矣,危急关头,吴仙子赶了回来,一袖挥去。逃出生天的景永福还未及定神,只听阿根吼道:“穆大哥!” 景永福抬头望去,只见穆无名一臂垂下,换了另一只手持剑,身前的皮衣已被染成红色,淌下的鲜血瞬间浸红了雪地。她顿时明了,他见刚才危急奋不顾身地想冲破重围,却被敌所伤。 吴仙子站在景永福身前,以一挡三,她手中没有兵器,挥袖为刀,横穿在三人之中,一时还分不出胜负。听到动静的军士们纷纷赶来,刺客见良机已失,散尽十几把飞刀后飞身而退。吴仙子打落飞刀,不敢再离开景永福半步,而穆无名重伤后硬撑了口气坚持到最后,刺客前脚逃跑,他后脚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从穆无名击伤景永福到他倒地,一系列事情如星驰电闪,刺客显然是武林高手。景永福趴在冰冷的地上咬牙道:“铁剑盟!”庞龙已经召集起人手,专门对付她。只是她想不到他能说服盟下众人,行刺困于景北战事的她! “叫他们别追了,追去也是白白送命!”景永福勉强撑坐到台阶前。吴仙子立刻运起内力,长啸一声,“都给我回来!” 小翠匆匆赶来,先去救治倒地的穆无名,阿根红着眼看向景永福。景永福道:“穆大哥不能移动,还不赶紧在院子里搭个帐篷,放上炉火!”阿根连忙去做,不久后院前多出个中等规模的帐篷,军医们和小翠待在里面一直到了深夜。 只有景永福和吴仙子二人的时候,吴仙子苦涩地道:“都怪我,离开了一会儿。” 景永福想了想道:“他们行动迅捷,身手高强,就算你没走开,穆无名也难逃受伤。他……关心甚重,这才被铁剑盟乘机所伤!” 吴仙子又问:“你的脚要紧吗?” 景永福看着裤腿上的大缝隙,裸露出的膝盖伤疤已结。“没事,穆无名出剑很高明,我只是被划破皮肤而已。只是我当时被吓住了,脚软了没法动。” “唉……” 景永福觉着这时候的吴仙子可以说话,便道:“现下战乱之中,铁剑盟庞龙不顾景燮同源,在我景军与契交战之际,派燮国铁剑盟的高手行刺我,使人寒心。不知我景国有没有能与铁剑盟抗衡的江湖门派?”她虽然看过不少武功方面的书,但江湖绿林之事却只知皮毛。毕竟她不是武林中人,知道不了太多武林事,而水姐、伍大厨甚至穆无名严格说来也都不是武林人士。 吴仙子叹道:“天下武林,一直以少林马首是瞻,但少林之外,近十年来铁剑盟势力独大,远非一般江湖帮会所能比拟。以前就听说燮国迪王为庞龙亲传弟子,现在又多了个景国喜王。只看这两名弟子,天下第二帮派就非铁剑盟莫属!” 景永福问:“先生扬名天下已久,不知先生师承何门?” 吴仙子一怔,苦笑道:“我的师门?原来你打我的主意!只是我有心无力。我就是水月派第七代掌门。我倒收过两名弟子,一个资质差些,就是司马静松,一个资质好些,但是死得早……”她忽然转了语气,“跟你先说明白了,我不管司马家与你有什么过节,以后你不许对司马静松下手,我就这么一个徒弟了,笨就笨点儿,可那是个听话的好徒儿!” 景永福哭笑不得,司马静松不再来害她,她就求神拜佛了,何况司马静松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报应,现在若夫人每天都在教他琴棋书画。但看吴仙子神色古怪,景永福暂且先记下了。 “如果集合各门各派势力,应该能与铁剑盟一较高下了吧?” “那是!”吴仙子感慨道,“天下武林高手辈出,你别看我名声不大,但实际比我修为高的高手我就碰到过两人。一是家师的世交,韩休。你可能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但那确实是绝世高手,只是自从家师驾鹤仙游后便失去了联系。另一位是我年轻时遇上的……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隐世。” 景永福心下已有了主张,盘算着今晚张祈瑞可能来回复她一事答案。她正念叨着,听闻她遇刺的张祈瑞就匆忙赶来了。 “殿下没有受伤就好。”张祈瑞又给景永福安排了一批侍卫。吴仙子瞟了他一眼,景永福立时明白这刻薄的高手想到了什么,忙道:“还是张将军考虑周到守备严密。六郡收复与将军平素风格不同,故而契蛮与暗中勾结的铁剑盟才对我动手。其实他们大错特错了,到了如今这地步,我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接下来都要看将军你的了,所以张将军你自己一定也要多加防范。” 张祈瑞肃然道:“殿下更要多加防范。” 吴仙子“哼”了一声,景永福向她笑了笑,问张祈瑞:“不知前几日拜托将军测试的契马情况如何?” 张祈瑞恭敬地道:“测试了十匹契马,分别跑了十次,从梅岭跑到天水需两个时辰,再比照契蛮地图,粗略估计婆罗等三族回其领地,分别是五日、十三日和半月左右。这是正常速度,若当中不停,那就看所换马力了!” 景永福低低道:“那决战就在二十日之后,不能超过二十一日,以免茴兰所占之郡重蹈覆辙!” 遇刺之后吴仙子便再不离景永福左右,听她这么一说,当即便问:“茴兰也会与那两部契蛮一样烧杀劫掠?可为何又说决战?” 张祈瑞道:“吴先生有所不知,既然那三部回了各自的领地,婆罗还好说,他们是占足便宜走的,但木桑损兵折将,萨诺贝兰痛失右刀麻爵鸿,岂肯善罢甘休?必然会挑衅茴兰领地,茴兰后院着火,无论他甘心与否,都要先赶回本营,到时候景北六郡就会比萨诺贝兰所劫三郡的下场更惨。所以殿下令我算准时间,最好能在茴兰得知契地有难时,杀他个措手不及,且只能早不能晚。” 吴仙子点头,再不插嘴。景永福与张祈瑞又谈了些军械方面的事宜,小翠才疲惫而归。 “穆大哥命是保住了,但那条手臂算是废了!” 吴仙子再次黯然。 景永福沉吟道:“我见他换手也能使剑,伤愈后应不至于消沉。”但被铁剑盟潜入时暗杀的几位侍卫却只能饮恨埋于景北郡城内,而非沙场。 这时候,却传来京城急报:誉帝召景永福回京。 这节骨眼上,景申茂要景永福回去,肯定另有隐情。景永福细细地问明了来使,一番旁敲侧击后得出两种推论:一是景国已遣使臣至燮商议两国联姻,景申茂还没彻底放弃将她许配给李易的念头;二是景军在景北战事上已占据明显优势,而喜王师徒与誉帝的暗斗却拉开了帷幕。景申茂以前一直没把景申韫看在眼里,现在却领教到羽翼丰满后的幼弟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景申韫先令景北十三郡失于契蛮,若非张祈瑞老谋深算固守常林,恐怕契蛮的铁蹄早就踏入景国腹地。接着景申韫又从契蛮手中讨回一郡自建军功和威望,且他这一郡占得好,一方面诱逼誉帝御驾亲征,另一方面则叫张祈瑞无法前行困守于常林。如果没有李菲兵出无名的突袭,景军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踏上十三郡的土地。 现在这个明里不能杀的“抗契英雄”回京,对景申茂来说,可比契蛮比景北战事更加重要。 张祈瑞道:“殿下大可放心回京,这里的战事末将必定竭尽全力。” 景永福犹豫不决。她若留在这里,已然帮不上忙,张祈瑞不会叫她上前线,就算他答应吴仙子也不肯。只是景永福很期望能亲眼目睹两军攻伐,景军斩将夺旗的场面。而她若是回京的话,水姐肯定无法与她同行,穆无名伤重,而铁剑盟绝对不会让她顺利回京,一万黑甲军她也带不离十三郡。一想到要抽走部分兵力,她就觉着愧对景北军士。 思来想去一个时辰后景永福终于决定,“我可以回京,但不是立即就回。还望张将军分我三千军士,由我自行安排,到二十日决战之期,我再离开。” 张祈瑞道:“殿下来时带了一万黑甲军,即便全部带走也无妨。” 景永福笑道:“只取三千,多的还是留在景北,将军更需要兵力啊!” 张祈瑞又劝说了几句,见她心意已决,便道一句:“末将决定调曾将军之部护送殿下回京,殿下请勿再拒绝。”曾将军,即张祈瑞爱将曾雄。景永福寻思,莫非黑甲军不如曾雄之部?不过只取三千应不损景军实力,当下她谢了张祈瑞好意,最后笑道:“今日我微染风寒,歇息几日再走。” 张祈瑞会意而去。 二十个昼夜,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说可以强化一支队伍,使之精熟一套阵式;可以研制出一种军械,批量生产;更可以发现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因穆无名受伤,景永福发现了杨骥。穆无名遇刺后数日一直停留在院中临时军帐中,此人频繁出现,最后就被带到了她面前。初时杨骥还不肯坦白身份,但经不住景永福软磨硬泡,只得承认他是李菲派来的联络人,若夫人的信正是由他递给穆无名再转到景永福之手。在景永福离开景北十三郡的前一晚,杨骥又告诉她李菲伤后被李易招回王都,李易收回了李菲的军印,但没责罚他,而景国的使者已达王都,受到了李易上宾之礼的招待。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吴仙子食言,开始传授阿根和小翠水月派的上乘武学。 时光匆匆而过,第二十日一早,曾雄整军出发,这一次景永福依旧坐在马车里,只是身边少了水姐和伍大厨,小翠也第一次与阿根分开,穆无名变成躺着的人,吴仙子骑马随行。至于阶下囚的沧水,被废武功又被小翠研究了个彻底后,也被一起带回京城。 景永福离开十三郡后不久,张祈瑞军正式与契军决战,且同时攻打六郡。她虽然听不见前方战场的厮杀声,但她却能感到心跳得特别快,这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进入常林区域前,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随着前方哨兵的一声喝令,全军停下,景永福探头一看,曾雄已命军士竖起藤盾。藤盾阻挡了视线,却仍可看到远处的丛林。曾雄对她道:“前方树林有伏兵,阻我军前行。现在末将生怕他们放箭伤人,故而命兄弟们,不,军士们举盾。” 景永福点头,沉吟道:“先后退百步,原地驻扎。”曾雄依言而行。 景永福坐回马车,心中思量:看来她率军回京是回对了!早知铁剑盟的目标是她,她离开十三郡也意味着带离景北战场上的武林力量。景北战场已全是正规军人,景军更易胜利。 马车掉转方向,百步后停下。景永福对小翠道:“现在就看你的本事了!切记,对敌人不能手下留情,我方三千军士性命就全在你的手中!” 小翠沉重地点头,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景永福,而后她走出马车,景永福随她而出,对警戒的吴仙子道:“有劳吴先生了!” 吴仙子一见小翠下车,便知景永福的打算,当下没有多言,向小翠伸出手,小翠却将一粒丸药放在她掌心,“此乃解药!”自沧水之事后从不肯食用小翠经手饭菜的吴仙子,毫不犹豫地就吞下了药丸,接着一手搂住小翠的纤腰,飞身而去,几个起落,便出了景军范围,消失于丛林之中。 曾雄等众军士还是首次见到这样的身法,不觉全军侧目。之前二十日苦训,他们还不知道比起奋战于前线的景北军,护送景永福回京的任务更加艰难。 树林里的伏兵人数不多,他们得到景永福离开十三郡的消息后,抄山路赶至的,而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后方。如果茴兰不惜损失兵力,单为擒拿景国公主,那么景永福一退就是死路一条了,甚至波及整个景北局势。 一阵青烟弥漫,树林里传出几声刀剑声。景永福对看得入神的曾雄道:“取锅盛水,全军服食解药后迅速前行,不得迟疑!” 曾雄连忙接了瓷瓶依言而行,军士们有序地分批用了解药后,吴仙子带小翠回来了。两人身上倒没伤,只是神情凝重。吴仙子道:“全是铁剑盟的高手,好在小翠的药够毒!” 景永福点头道:“我们赶紧离开此地,迅速南下!” 小翠回到了马车上,严肃地道:“我杀了二十余人!但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他们出手狠毒,如果没有吴仙子,我可能还没把他们毒死就先被他们杀了!这些人也有景人!为什么这么好的身手,却做这些事情?” 景永福叹道:“若一个国家全是这样的人,那这个国家也完了。”她也感到心寒。无疑庞龙野心极大,可他一个人的野心成不了事,那是很多人的野心和权欲所为。 曾雄所部安然过了丛林,小翠的毒还能延续三四个时辰,这对景永福来说已经足够。 夜间景永福顺利到达了张祈瑞部将留守的常林连池,收到了连池驻将马力吉的款待。也就是这一晚,张祈瑞成功地收复了十三郡。茴兰得知后院着火后无心恋战,狼奔豕突而去。自此景北战役结束。景契双方可以说没有胜者,十三郡沦陷遭遇洗劫,而契族八部内讧不已。若要说胜者,其实只有婆罗一族,蒲蒲儿以最少的兵力,获得了最大的利益。黄金白银在草原上并无多大用处,而能繁衍生育的女人在地广人稀的契列萨才更有价值。 出了常林区域抵达卧虎岗,景永福又遭遇了一次伏击,虽然对方身份不明,但能在景国内陆组织出这样规模的军队,除了喜王没有第二人。空旷的山冈上,曾雄和军士们第一次领略到二十日苦训的成果。 曾雄所部三人一组,三组一队,以三角阵形构成连环阵。三人中一人持枪主攻,枪法乃水姐摸索出的三式,只攻不守。另两人一手持盾一手持剑,辅攻掩护主攻的同伴。虽有伤亡,但组与组之间相补相助,始终以此阵势合力作战。 小翠的毒药大部分用于常林前的丛林,此刻剩余的小部分不足以大面积毒杀对手,她便站在景永福身旁,替换了吴仙子。 一身灰衣的吴仙子在战场最前线杀得兴起,花白长发飘逸之处,所向披靡。这是景永福生平第一次见识战场。耳畔寒风呼啸,兵器叫嚣,眼前血肉横飞,生命转瞬消亡。一个军士的藤盾被打飞,一道鲜血从他面前飞出,但他想也未想举剑继续砍杀,当他倒下去后,被身后的同伴补上位置…… 曾雄身先士卒,因他身披将甲,对方都盯着他厮杀。如果没有吴仙子屡次在旁救急,景国将失去一员猛将。 而敌对一方,也同样骁勇,伤亡只比曾雄部更重。 景永福强忍着伫立在马车下,看这一场景人与景人之战,直到战斗终结。曾雄部以略弱的兵力击退敌军,死七百余人,重伤一千余人,相当于损失了一半兵力,而曾雄本人也有多处挂彩。 后来景永福想过很多次,喜王最失策之处就在此一役。他于楼氏郡被李菲击溃,所余兵力尽数投入卧虎岗,力求置她于死地,却被她战胜。失了大批心腹军士的喜王再召集军队,也不会再有契蛮大举入侵的机会。而景永福也明白了自己的弱小,纵然有时能出些不足为人道的计谋,但对于真正的战事,包括景北十三郡最后六郡和卧虎岗,她的力量何等渺小?她真真是不自量力地跑到了战场上。 当景永福离开卧虎岗,卧虎岗上多了七百四十一座墓碑,和一座无字的大墓碑。 曾雄哽声道:“殿下不必太过感伤。我等军士自入伍的那日起,就想到过有此一日。” 景永福眼前一红,她知道其实曾雄比她更难受。这些死去的军士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但他们没有死在景北十三郡的战场上,却死在了这里。 这就是战争,景永福身临后,从此再无跃跃欲试的想法。 景誉帝仁德三年冬末,张祈瑞大败契军,收复景北十三郡,被封为镇国将军。而同年末,燮王李易派遣专使前往景国办置迎娶景国公主事宜。景国皇后终究舍不得亲生女儿远嫁燮国,景申茂便拟定了瑾秀郡主为和亲人选。 景国迎来了转折的庆嘉元年。 第三卷 楚腰纤细掌中轻 第一章 第一章 身半披衫酒半樽,眼前无处不秋痕。 万家灯火天边尽,一道星河水上分。 春去秋来寻常事,花开花谢不由人。 操筝一曲翻情绪,纵有笙歌不废吟。 庆嘉元年,庆的是十三郡的收复和与燮联姻。 新年初始,张祈瑞班师回京,京城百姓夹道欢迎,锣鼓震天欢声雀跃,早就忘了先于镇国将军回京的曾雄之部带给他们的悲痛。曾雄将军与众多军士只受到了誉帝亲迎的荣耀,但这份荣耀却是因军中有景永福。沿路看热闹的百姓不明前线战况,见曾雄军中兵士半数带伤,还以为是支专送伤员的部队。 景北战事了结,前线的张祈瑞部将尽数连升了一到三级官阶,但曾雄只从四品武将升到三品副将。曾雄没有抱怨,景永福造访他时,他道:“建功立业固然光宗耀祖,可这并非在下的追求。对一个军士来说,保家卫国才是平生唯一职责。相比死去的绝大部分默默无名的军士来说,我还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景永福黯然,誉帝虽然犒赏三军,但抚恤死难军士,却是少得可怜。死者已矣,可活着的人都能看到,感受到,更不用提救助被洗劫的十三郡百姓。她对誉帝很失望。 喜王景申韫回京后一直以伤重为由没有露面,誉帝在喜王府邸外加派了宫廷侍卫。但以铁剑盟的势力而论,真要动起手来,这些人还远远不够。景永福建议誉帝派专臣卑词谦恭地联系景国几大门派,诚邀他们为朝廷献力,誉帝照做了。 在水姐他们回到永福宫前,景永福每天的起居非常规律。上午见一下景申茂,与之用完午膳后,下午窝在永福宫看书,晚膳后有时景申茂会来看她。景国皇后只有景永福刚回京城那日见了她一面,也就是那日,她免了景永福每日的例见,说是长途跋涉需要休养不可太劳累。景永福也讨厌见她。可能因皇后的态度冷淡,加之景申茂忙于处理战后诸事,后宫诸多姐妹们来见景永福也不似出京前那般频繁,唯独瑾秀郡主例外。 将许燮王李易的她,不知从哪个多嘴的宦官宫女嘴中得知当年李易曾向景永福求婚而被拒,于是乎,她看景永福的目光便少了伪装,多了赤裸裸的挑衅。瑾秀郡主的怨恨景永福能理解,她从一个“贱民”摇身一变成了誉帝的爱女,分了瑾秀郡主原本就摊分不了多少的父皇之爱,这是其一;而她曾拒绝李易的求婚,瑾秀郡主就等同嫁了一个“贱民”不稀罕的燮王,这是其二,也是瑾秀郡主的最恨。 只是看一个美丽尊贵的公主忽然变成了长舌毒妇,景永福有点儿不习惯。除了沉默,她的确拿一个没事就跑到面前咒骂自己的小女子没辙。她要反唇相讥很容易,可是却没有一点儿意义。瑾秀郡主终究要离开她的视野,远嫁到燮国且永无归期。所以景永福阻止了小翠毒哑她的意图,每天命宫女常备茶点,保持着自己的涵养。 景永瑾——瑾秀郡主的芳名——咆哮了数周后换了方针。几周下来,景永瑾察觉到景永福对她的言辞无动于衷,便不再骚扰景永福的耳根,而换成了敦促景永福早起晚睡。这一招对景永福这样的懒人着实管用,景永福顶着两个黑眼圈过了一日后,景永瑾就不小心生病了。 小翠自行办妥景永瑾后,对景永福道:“还是做毒医好!”从景北回来后,小翠曾决心以后要研习正经医术,少下毒害人,但被景永瑾一搅,又坚定了毒医方向。景永福心下不安。一个天性善良的女孩,本有望成为天下名医,却被她引上了歧路。 景永瑾病后次日,景永福带着小翠走访了景国宫廷的太医院。 两人去的时候,恰逢午休,只有当值的两名太医在。宫中能任值的太医一般都挂着三品虚职,而景永福两人又是陌生面孔,且穿的都非正式宫服,故而太医只当她们是后宫哪位贵人遣来的,其一向景永福微施一礼,另一位长者只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年轻者处事较圆滑,替长者掩饰了句,“两位姑娘是首次来太医院吧,这位是我们太医首辅包延椿,我是顾凌。这会儿包太医正忙,不知我能为两位姑娘效劳吗?” 景永福和小翠同时看了一眼那包延椿,太医首辅,也就是太医院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若没有几分本事,也当不了太医首辅,更不会如此倨傲。天下有才者,多半恃才傲物,鲜有贤者甘居人下。 只见包延椿白发朱颜,神清貌秀,与普通年老者有着天壤之别。他正执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 顾凌见两人目光所向,尴尬一笑道:“显见两位姑娘是来找包太医的,且等片刻,待包太医书完手上的一段。” 景永福对他淡淡一笑道:“顾太医不用招呼我们,你也去做你的事吧!”她找了张椅子坐下,小翠也无声地站到她身后。顾凌一怔,随即转身泡了两盅茶送来,“那就请两位姑娘等一下了。” 茶添了两次水,包延椿还在写。小翠有点儿耐不住,一双小脚一会儿左移一下,一会右挪一下。景永福扭头看了看她,恍然大悟,于是便起身道:“小翠,我们回吧。” 顾凌闻声又过来客气,景永福笑道:“无妨,本宫忽然想到一些事得回去办,以后再来拜访。”顾凌闻言神色一变,竟要行跪礼,景永福阻止了。“不用多礼。”她瞟了一眼包延椿,后者行文之手似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写下去。 景永福对顾凌道:“顾太医且放心。”下面那句她不说他也明白了,她不是来找碴的。 顾凌亲自送二人,太医院前他问:“还未请教贵人名讳?”景永福说了,顾凌神色更是大变,近日景永福的名号在景宫比贵人娘娘更响。 问明包延椿下次当值的时日后,景永福带着疑惑不解的小翠走了。 “平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走到半道小翠忍不住问。 景永福笑道:“你没洗澡,包太医嫌你臭!” “不会啊,我……”小翠忽然明了,“敢情他闻出了我身上的毒药味?” 景永福故意取笑她,“人家是正经太医还是首辅,见了你这小毒医,没把你直接丢出去就不错了!” 小翠自言自语道:“不至于吧?鼻子这么灵?都是无毒的草药配的,他怎么就那么厉害?” 景永福叹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年纪都够做你太爷爷了,就算不曾尝遍百草,但这么多年来各种药草味熏都熏出精来了!” “要不下次你一个人去?”小翠犹豫道。 景永福笑道:“现在吴仙子不在我身边,你就舍得放我一个人在宫里走来走去?” “好嘛好嘛,我不离开你这个怕死鬼!”小翠话锋一转,“不知穆大哥现在怎样了,这两人也是的,一个虽说伤没痊愈,但住在宫里还怕我治不好他吗?偏要去找迪王的人。吴仙子就更奇怪了,一回京城,丢下三字‘去办事’转身就没影了!她不是说要守你一年的吗?” 几个宦官走过,景永福顿了顿。他们行礼后走远她才道:“我通过杨骥得到了我娘的回应,司马秋荻压根儿就没求过吴仙子,那是她在扯谎。” 小翠惊讶,景永福又道:“但吴仙子与我们同走景北这一遭,除了爱说些怪话,从未害过我们,反倒确实帮了我们不少。随她去吧,该回的时候肯定会回来的。”相处了一段时日,景永福已确定,吴仙子所言的了断,应是景申茂而非自己。 两人回到永福宫后,已在堂上等了一会儿的杨骥邀景永福出宫,景永福问他何事,他却反问:“不知殿下愿意见司马秋荻否?” 景永福一怔,何时司马秋荻跟李菲亲近了? 小翠在宫里憋得慌,怂恿道:“去吧!去吧!” 在大批侍卫的簇拥下,景永福与小翠风光地来到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扬花三月。此酒楼的名气早在厚轮她就听说过,可如今反思她才明了,它真正的店名恐怕是“杨花三月”才对。难怪她只是在淄留开了个天然居就被人盯上了。李菲的母妃娘家杨氏一族,肯定在景燮两国经营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酒楼。 因大批官兵的到来,扬花三月的酒客们陆续离开,景永福听见门口不断响起酒保的歉语,但少有人搭腔,她估摸老板已经吩咐过减免费用。 杨骥一到扬花三月便进去为景永福安排,等他出来的时候,酒客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使景永福想起了李菲的清场,只是眼下已换成了景国都城。 景永福与小翠下了马车,酒楼外看热闹的百姓见是两个年轻女子,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杨骥的身后跟着酒店掌柜,一位身材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他点头哈腰的样子让小翠扭头看向了一边。在小翠心中,世上最好的掌柜就在身旁,旁人都无法相比。可实际上景永福当时过于轻狂,连轩辕不二都不放在眼里,这一点小翠就管不了了。 景永福望着小翠笑了笑后,进了酒楼,她发现扬花三月的店堂布局与天然居相似,小翠也看着眼熟。掌柜在前面引路,嘴上不停地介绍,其啰唆程度只在景永福当年之上。从扬花三月的历史说到周边环境,从菜肴特色说到素材产地。两人细细听了,景永福随口问了句,这才知晓,扬花三月的店堂就是李菲使人依照天然居的式样盖的。这该算抄袭了吧?景永福心中觉得好笑。 二楼显然早被清空,两人走过长长的走道,进入正南方最大的房间。掌柜这才告辞,躬身而退。杨骥犹豫了一下,对小翠道:“小翠姑娘,你跟我来一下。” 景永福一怔,小翠却径自走进房间里间,“我先看看。”她看了后很快退出,古怪地道,“我是得跟杨大哥出去一下,平菇你自己待一会儿。” 景永福完全呆住。里面的人绝对不是司马秋荻! 门在她身后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静悄悄的,她慢慢地移了一小步,又定住了。 过了很久,他愠怒的声音响起,“杵在那里干吗?还不快过来。” 景永福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乖乖步入。没想到李菲竟又偷偷跑到景国!真是的…… 但她一走进房间,差点儿没被气死。这里间竟如同寝室,附带房间供客人小憩的酒楼不多,但没这样布置的,扬花三月又不是青楼!红木雕花的床身,粉红的帷幔,丝被上好像绣的是鸳鸯戏水…… “这房间比本王好看是吧?”他愤愤地道。 景永福连忙将视线从床上移开,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她心道,不能怨她,李菲今日穿了身米色,在周围一堆醒目家什中不算太显眼,好吧,显眼总是有的,不过看多了,有点儿不好意思。景永福不敢细看,只怕一眼她就先红了脸。自从那日她亲了他,要叫她再跟从前似的,无视他的容貌真的很难。 李菲也似察觉到她的尴尬,恢复了一贯清冽的声音,“这酒楼和天然居比,哪个更好?” 景永福沉吟道:“规格在天然居之上,菜色没尝过,但想必不差。只是……天然居没这样的房间……” “别说房间,说说楼下的布局。” 两人一问一答,几句后李菲终于找不出话了,不过就算他再找出新问题,景永福八成也答不上来了。 沉默中,景永福盯上了李菲的脚,今天居然穿了双布鞋,还真难得一见。她的目光稍稍一转,从这米色衣裳的下摆来看,也是普通货色。但世上能将这普通货色变为绝色的,也只有他一人。 李菲忽然又问:“不敢抬头吗?” 景永福立刻抬起头来,李菲坐在窗前,正半侧着头斜睨她,一条宝蓝色发带松松地绑着长发,米色的长衣只扣了下面三粒扣,露出白色的里衣。朴实无华的衣裳生生被穿出风流别致,害得她再次垂目。 李菲悠悠道:“亲都亲过了,这会子倒不敢看了?” 景永福的脸顿时泛红,低低道:“你又跑来做什么?你都好了,景申韫还能不好?万一他知道你在,找上门来……这儿可是景国京城啊!” “他们只道是司马秋荻来找你。不过司马那小子明儿也会到。” 景永福立刻反应过来,杨骥是故意问的那句“是否愿意见司马秋荻”。 “宫中有喜王耳目?” 李菲却站起身来,向她走来,“你以为你的父皇是怎样坐上皇位的?” 景永福心下大惊,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誉帝稳坐皇位那么多年,你以为他凭的是什么?” 李菲又走近几步,景永福的脚后跟砰的一声碰到某物。她回头,竟凭空多出一张椅子。一根手指在她肩上一点,她就顺势坐到了椅子上。等她再转过头来,李菲已将一手按在她肩上,俯视她道:“坐稳了吗?” 她才道了个“坐”字,他便俯下身来,堵下了后面的话。她的心猛跳一下,喉间莫名一动,那吻便夺走了她的呼吸。他的长发松了,轻轻落下,抚到了她脸上,细细密密。 她微微颤了一下,他就放开了她,她垂头开始喘息,只听他道:“下次还是换你亲我!” 景永福一口气呛住,咳嗽了起来。李菲连忙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低低道:“你忘了吗,你欠我一年,本来只欠我一年,但是你半路逃跑了,还跑了那么久。你说你欠我多少?” 她答不上来。他忽又清冷道:“我在毓流找到你的时候,恨不能将你丢到海里,把你按进深水,可见到你才知道我根本做不到。” “来!”他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他一把将她拉起,竟是拉她走向床。景永福心跳得厉害,李菲猜到她想什么,又是一笑,“怕了?” 结果他又耍了她,他从床上掀起丝被,将她包成粽子,然后横抱起,踢开墙上挂画的暗门,闪身入内。她眼前顿时黑了,只听他低声轻语道:“我们离开一小会儿。我已嘱咐过杨骥他们。” 景永福“嗯”了一声,然后将头靠在李菲胸前,任由他带着她穿梭暗道。被子很温暖,而李菲的动作异常轻灵。在一个口子前,李菲纵身一跃,两人一起坠落。落地后,他们进入了地下的过道。李菲飞奔着,过道里响起脚步声,仿佛一种古老的乐器以特有的节奏打着拍子。时间不知长短,但景永福却觉得那地道很短,很短。 两人出来的时候,已在一家宅院府邸。景永福忽然笑了笑道:“燮国人都会打地道!” 李菲沉声问:“你是说司马家吧?” 她只笑不语。 李菲当即不再说话,一个飞身竟带她上了屋顶。然后几个起落,身法极快地掠过屋檐,掠过街巷,一直到来到京城西面,一座僻静的府邸。李菲抱着她一个旋身坐在那宽宽的屋顶上,是时夕阳斜照,将他的米色衣裳染了一层红,而他的长发已散,薄唇轻扬,一抹淡淡的笑容令夕阳失色。 “来了景国几次,还没好好看过京城的落日。幸好这房子周围离人家远,不然我们就被人发现了!” 她喃喃道:“就是来看这个?” 他浅笑无语,手却将她身体托起几分。 景永福的脸立即红透了。他是特意换个地方…… 她将头埋得深深的,他却从被子里挑出她的下巴,抚了一下她的脸庞,跟着垂下头,轻轻一啄她的唇,长发从她脸上滑过,他一触即离。景永福看着他抬头转而面向天际,久久不动,她也转过头去看那夕阳。在厚轮看过,在淄留看过,在毓流也看过,小翠小时候还跟她说落日就是蛋黄,可此刻眼前的落日却格外艳丽,冬日的落日竟给她温暖如春、明似旭日的感觉。又过了很久,景永福偷偷地动了几下,却看清了裹着她的还真是鸳鸯的被面。她的脸又红了,但是没再缩回被子里。她躺在他怀中,安静地看着他。 李菲比落日更美的笑容似嘲笑,她心叹,他不是迪王该多好! 太阳渐渐下山,黑色笼罩城市。 两人原路返回,回到扬花三月的房间,李菲坐在床边,不解开景永福的被子,却道:“好像有人来了。” 她大窘道:“那还不放开我?” 李菲望着她微微一笑,“这样挺好的。若你就一直这样,倒也有趣。” 动静从屋外传来,似有不少人上楼。景永福皱眉,能无视她的众多侍卫闯入扬花三月的应该是个身份不低于她的人。 她正想着,不曾想李菲将她放平,拉好被子,低低道:“冲着你来的,本王会会去。”他一个转身帷幔在她眼前落下。 来人在门口停下,一位宦官的声音尖利响起,“就这间门关得严实,想来她定在里面。” 一个庄严的年轻少女道:“传!” 宦官提高八度嗓音,“里面的人听着,这间房间琼纹殿下要用……” 杨骥在一旁道:“惠福殿下早就走了,这屋子许久没动静了。” 宦官冷笑道:“那你们都堵着门口做啥?” 杨骥不卑不亢地答:“我们在等殿下回来用膳!” 另一宦官厉声道:“跟他们啰唆什么,进去一瞧便知!”虽然言辞不敬,但宦官们没得令终究不敢破门而入。 景永福在床上撑起身,李菲还在耍她!以李菲的修为就算不知道是琼纹公主,也该知道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可他却偏要把她放在床上拉下帷幔。她正要下床,却听李菲在外间道:“怎么又有一位公主造访?不过这位公主好似脾气大了些。掌柜的,按规矩办!” 门外掌柜的道:“请费公子指点乐艺,百金;棋艺,百金;书艺,百金;画艺,千金。” 景永福差点儿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将脚收回到床上。 外面的琼纹公主景永纹似乎示意了下人,宦官道:“开门!还怕殿下少了打赏?” 李菲冷冷道:“打赏?那还是请殿下回宫打赏去!本公子无暇奉陪!” “不就是个卖艺收金的……”啪的一声清脆耳光声截断了宦官的话,景永纹沉声道,“下人无礼,请公子海涵。不知本宫现在可以进来请教公子四艺吗?” 李菲沉吟道:“掌柜的,请殿下进来!” 门被推开后很久,也沉默了很久。景永福能想象一般人见到李菲的震撼,当日她初见他,也不敢正视他的容貌,只得移了目光打量他的手。而此刻李菲虽然衣着朴素,可那朴素却被他穿得云淡风轻,飘逸之中清雅绝尘。艺师,倒还真有些像,如果能将眉宇间逼人的贵气掩饰掉那就更像了。 长久的沉默后,景永纹不知在说什么,“费公子气度不凡,本宫先前失礼了。看来还是惠福有本事。” 李菲自然没有搭腔。可能是宦官神色不对,景永纹沉声道:“你们先退下!” 脚步声声,但没有关门声,更没有李菲的声音,只听景永纹又道:“我那妹妹不知是命苦还是命好……失散多年后好不容易回了宫,本想跟她多亲近亲近,今日却听说她出宫去了。我担忧她不知谦让,闹出事来不好收拾,赶到这里直到见了公子我才知道是我多虑了。” 景永福抱着被子偷乐,景永纹也有今天!前面几句话已经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后面的解释更有失身份。 李菲依然没有说话,景永纹枯坐良久后道:“听公子口音,不似我景人,倒有点儿像燮人。不知公子是否与我那妹妹在燮国结识的?” 李菲清冷地道:“是。”景永纹便没了词。景永福再次感叹,敢情李菲初次见人都如此冷淡,惜字如金。她倒还好,有求于他当时身份也低微,而景永纹贵为嫡公主,能忍下来还着实不易。 又是很长的一段沉闷后,景永纹道:“费公子一直目视无物,难道真会为区区百金、千金甘为艺师吗?” 李菲淡淡道:“你无心求教,请回吧!”两人对话因景永纹首先去了尊称,李菲自然直呼她为“你”。 景永纹低低道:“我本是为我妹妹而来,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搅公子了!”她站起身,走了一步,停下道,“这里间竟是憩室?” 抱着被子的景永福心中一惊,若景永纹走进来,看到床上的她,不知会如何想? 却听李菲笑道:“我携贱内同至京城,里间自是我夫妇休憩之所!” 景永福面孔当即僵硬,景永纹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原来……这样……” 李菲道:“我夫妇打算在此故地重游,到底还是景国情致怡人,风光旖旎。” 景永福咬住下唇,李菲耍她要耍到什么时候?什么叫情致怡人风光旖旎?而且还是对着看见一角帷幔的景永纹说。姓李的男人果然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咳!”景永纹红了脸,道声叨扰便匆匆离去。 她前脚一走,等候在外的掌柜或是杨骥便又关上了门。脚步声远去,景永福丢开被子跳出帷幔,扑到李菲身前,对着他的胸膛便是一捶。不过她没有打到,李菲极快地抓住了她的小拳头,微微皱眉道:“伤还没全好,不能被你打这里。” 她的火气顿时全消,凝望他敞开的衣裳露出的里衣,想到那日见到的伤,还有半身浑似透明的肌肤,不觉呆了,脸上渐渐热了起来。 “想什么呢?”他边问边打开她的拳头,十指交缠,磨来蹭去。 景永福回过神来,抽出手,恨恨道:“想你燮国情致怡人风光旖旎,全在你一人身上了!” 他笑道:“要试一下吗?” “你!”景永福羞怒,转身不去看他嘲弄的神情,却被他从身后抱住,只听他低声细语,“要说我真的情致怡人风光旖旎,你倒是痴迷啊!” 她心中大乱,耳边是他温热的气息,后背被他紧紧贴着,脖颈前是他的双手。 “耳朵怎么这么红?” 景永福刚想说放开,她的手才搭上他的手,耳垂上便传来奇异的感觉,浑身一颤,身体开始酥麻。她不禁牢牢地抓紧他的手,声音几乎跟蚊子嗡嗡一样,“放……放开……” 他却含糊不清地说:“不要说话。” 在她几乎瘫软在他臂弯的时候,救兵终于来了。小翠在门口道:“平菇!吃饭啦!” 李菲总算放过她的耳垂,懒懒地道:“吩咐掌柜的,今天加道卤汁猪耳朵!” 景永福想也不想,抓住他的手就是一咬,一圈红印打上后,她叫道:“小翠,别忘了,再叫上猪蹄!” 李菲放开她,笑了起来。 景永福白了他一眼,转头又追加道:“炖得酥烂些!” 小翠嬉笑而去。景永福觉得不对,仔细一瞧,房门上的糊纸竟被小翠用手指挖了个洞眼。她立刻双手掩面,太丢人了!边上的人大声地笑起来。 饭菜不久后送来,还真有卤汁猪耳朵和猪蹄,更有不少以蘑菇为辅料的菜式。小翠送完菜后,无视景永福冒火的目光,还说了句“费公子多吃点儿!蘑菇很补的!”,便一溜烟似的闪了出去。 这一顿饭李菲吃得极其舒畅,而景永福先恶狠狠地盯着猪蹄——这道其实她并不喜欢吃的菜拼命啃着,等她啃到一半,见李菲递来一方洁白的帕子,她彻底悲哀了。为什么猪耳朵可以吃得很优雅,而猪蹄却要啃得如此狼狈? 景永福很快就吃饱了,李菲一向慢,他见她干坐着便招来了小翠和杨骥。 “说给她听!”他一声吩咐后,杨骥开始跟景永福讲燮国亲使的一干事情。 明天要到的燮使都是认识的熟人。和亲使是薛桐颐,他将按照燮国王室的婚礼仪式来完成迎娶景国公主的前面两步。先纳采,也就是来景国提亲,接着问名,除了问清楚公主的生辰八字,还可能做些别的调查。除了薛桐颐之外,还有曾在淄留与景永福交好的方晓春。不过方晓春现在可不是以前副七品的地方无名小吏,而是薛桐颐的副使。 杨骥讲完后景永福陷入了短暂的思索,李菲依然优雅地细品慢嚼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她。她看了他一眼,道:“李易派的都是我认识的人,他必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找些旧人来拉拢回以前的情分。可是他既然打算迎娶景永瑾了,这又是何苦呢?” 李菲悠悠道:“是啊,你有什么好?既无美貌……”瞥了景永福一眼,“又不解风情,要不是认了个爹换了个身份,也就是毓流海边某个村子的村姑一个。” 景永福忽然莫名黯然。不解风情?难怪他手段如此高明,应该是久经风情了。虽不娶妃纳妾,但侍寝的女子该有不少吧? 她心中越来越不舒服,站起身就往外走,“小翠,我们回!” “怎么了?” 景永福拉住小翠的手,也不答他,就走出了房间,杨骥随后追了出来。景永福走到楼下,楼上房间忽然响起了笛声,一短一长一清一浊,委婉动人如泣如诉。她停了停,又咬牙继续走,直到上了马车,车行了一段路,才听不到那笛声,可那份婉约却始终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因景永福紧紧地抓着小翠的手,小翠一直担忧地望着她,想问又不知该问什么,而即便问了,景永福也说不上来。 当晚景永福没睡好,次日便觉着头晕身重,下午找包延椿还真是瞧病去了。 景永福将手放在脉枕上,老太医却一直在观她面色。小翠拘谨地站在一旁,虽然她收起了毒药,但还是生怕包延椿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待见景永福。 放开景永福的手后,包延椿道:“若下官没有看错,殿下先天不足,幼年进补但不得当,底子是比一般人差些。好在后来调理尚可,到了现在身体已同常人无异。只是殿下不可过分操劳,休养要足。前几日是否没有睡好,加之心事一重,这病就来了!” 小翠立刻眼前一亮,景永福道:“包太医全说中了!” 包延椿又道:“但殿下的病无须药方,下官送两字给殿下——宽怀!” 景永福一怔。 包延椿道:“医者,医心为上,未病先医为次,病而医则末。殿下的病其实殿下自己就能治。心病何来?无非不能外物,不能外界,不能外情。” 景永福想了想,问道:“请教太医,何为毒?” 包延椿瞟了一眼小翠道:“毒乃积恶所为,小恶不改成大恶,大恶不悔性毒,积恶累累无药可救便是这个理。虽有医者以毒攻毒,那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医,讲究的是将身体恢复至正常状态,而毒恰是用来打破身体的正常状态。研习毒术若不存医者之心,只钻研如何致人死命的药石,医者不齿。” “受教了!”景永福起身施一薄礼,小翠立刻机灵地跟着做了。 包延椿连忙站起来躬身道:“殿下折杀下官了!” 景永福拉过小翠道:“包太医有所不知,这位小翠姑娘原是个见到街头路边的弃猫伤狗都会救治的,却因我的缘故,不得不频繁使毒。正如包太医先前所言,以毒攻毒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以前我们身处危难,只要稍一疏忽,死的就不是对手而是我们。” 她说起当日在燮国王都,一家只有一个水姐对战众多敌手,阿根受伤,若没有小翠施毒相助,就得灭门。自然她没提及还有个伍大厨从始至终按兵不动。 包延椿听到当时只有十岁的小翠施了毒后还没毒倒全部对手,拼死才杀出一条生路不禁动容。 旧事重提,小翠的眼很快红了。却见一只苍老的手伸向她,“好孩子别哭了!都过去了!” 包延椿擦去小翠的泪,转头却对景永福道:“殿下的病想必已好了大半,以后多带小翠姑娘来我这儿转转。” 景永福立刻明了他已洞察她欲令小翠拜师的意图,而她既有心为小翠打算,自然放得下自己的心事。 包延椿望着她又道:“殿下儿时是否头部被利器所伤?” 景永福一怔答:“十岁时曾因此大病一场。” 包延椿示意让他看看脑后,景永福照做了。他在景永福脑后摸了一会儿,感叹道:“殿下果然福大……” 噩梦缘何而醒就在这位太医首辅的只字片语中解开:景永福过早降生头脑中淤积了血块,阻碍了正常生长,若非若夫人始终没有放弃,若非那夜某位侍卫击中她的头部,恰好令淤血流出,她这一生就永远半痴半呆。 当即景永福再谢他而告辞离去。 回到了永福宫,景永福寻思,昨天是她多虑了,李菲作为燮国王爷,二十出头还不娶妻已经很少见了,要说他不明白男女之事,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今日她才明了,她心窄了,她以什么身份苛求他?况且很可能苛求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景永福叹息了一声,轻轻把玩着手中的小小碧玉扇。李菲赠她的燮国衣裳不能在景宫穿,只能束之高阁,只有此物时常相伴。昨天她怕见的是酷爱各式扇子的司马秋荻,因此没戴,早在毓流那家伙的眼睛就总盯着这扇饰。 忽然她手中的碧玉扇被人夺了去,抬眼却是吴仙子回来了。 “还有心玩这个?你不知道自己处境多危险吗?” 景永福将手摊开,碧玉扇回到了手心。 “你这永福宫里里外外都不对劲。” 景永福淡淡道:“那是誉帝的人!” 吴仙子一怔,目光一厉道:“你明知道还安然如故?要不是我回来了,恐怕你说什么话这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去哪儿了?” 吴仙子径自坐到一旁,道:“别岔开话题,你爹为何派那么多高手盯着你?” 小翠听闻吴仙子的声音也跑了出来,两双眼一起盯着景永福,她只得解释给她们听。景申茂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为了打探她这里的消息,她认识的燮国权贵太多,甚至还认识一个契蛮族长。燮国情形景申茂可能并不清楚,但蒲蒲儿却是当着张祈瑞和一干军士的面跟她亲热说话。二是为了保护她,铁剑盟的威胁没有消除,常林前小翠毒杀的一部分是留在景北战场的,大部分铁剑盟人还留在景国内地。 景永福自嘲似的又道:“以前只道誉帝派了不少侍卫给我,昨天才知隐卫更多。不过这样也好,安全暂时有保障。就拿今天去扬花三月来说,那些影子侍卫起码跟到了酒楼门前。” 小翠摇头道:“不,有两个混进来了,被杨大哥识破叫退了!” 景永福握了握手中的碧玉扇,道:“其实不该我们动手对付景申韫,誉帝也有实力铲除他!喜王羽翼既丰,为何不敢直接夺宫?正是喜王深悉誉帝的实力。” 若非李菲提醒,景永福还真不相信她的生父这般老道,枉她一心为他谋划献计,他却不向她推心置腹。既然如此,她决定先作壁上观伺机而动,反正现在她和他的目的一致,都为除去庞龙师徒,待到庞龙师徒一死,她就投奔李菲去。 景永福沉吟道:“吴先生、小翠还有水姐他们,其实我身边的你们,每个人都很强,只是就实力来讲,我们真的势单力薄,不足以撼动一方力量。楼氏郡一役,李菲让我感到了军力、权力的重要。如果就我们几个人,要杀一个庞龙或一个景申韫,只要计谋得当,还是能做到。可是要消灭一股势力,譬如一个铁剑盟,那就是痴心妄想。”嘴上说着话,景永福心中却惆怅不已。誉帝有那样的力量,以前不对付喜王是还未完全察觉,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誉帝想看她动手,看看如今的惠福公主是否如燮国传闻的平大福一样,同平定朝露台逼宫一样神奇。甚至卧虎岗一役,也是誉帝刻意作壁上观,景申韫动态他如何不知?但他更想看她怎么应对。 景永福由失望、惆怅转为平静。她早该清楚她的生父是何许人也。 燮国的和亲使肥马轻裘地进入了京城,景国迎亲使燕王景戍姜乃景申茂长子,他性情温厚不善言辞,一路接薛桐颐等人到了宫廷,额上已盈盈有汗。不过景永福也不比他好多少,景申茂不知何故,一早就遣人唤醒了她,景戍姜回宫的时候,她正在朝堂后打哈欠。大臣们报上各地要事,却多与年景相关,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这样一个时辰听下来,景永福神志逐渐恍惚,只想回到床上继续补觉。 一听到宦官通报薛桐颐来了,景永福的懒筋立刻被抽掉,打起精神来,偷偷从帘后看了一眼,便看见景戍姜合手而来,但只看了这么一眼,她就被吴仙子抓了回去。是该小心了,但她没记错的话,上次被蒲蒲儿和钦克发现不是因为她啊! 只听薛桐颐先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华丽贺词,然后转达了李易更胜一筹的过甚其词,正式向誉帝提亲。景申茂当然应了,这本就是他先提出的,李易却给足了面子。接着薛桐颐开始委婉地询问景国适婚的公主、郡主情况,景申茂便质疑了,薛桐颐解释道:“我主自是只娶一位景国公主,但陛下有所不知,我燮国王室尚有一位王爷至今未婚,这便是我燮国上下闻名的美貌王爷,迪王。” 景永福心中一震,李易在打什么主意?只听薛桐颐又道:“我主与迪王兄弟友爱,一直着急于迪王的婚事,现下我主又将大婚,但迪王妃却至今未定,故而我主特意嘱咐在下一并向陛下提了迪王的亲事。若陛下首肯,那我燮景两国便是双喜临门,亲上加亲。” 景申茂沉吟道:“燮王之请,朕无道理拒绝,只是有些突然,容朕考虑几日后再议人选。” 薛桐颐答谢,又说了些关于两国联姻后邦亲睦和的祝词。他说完后,景申茂依旧让景戍姜安排燮使的住行。众臣各赞了一下联姻前景,另有几位朝臣阐述了与迪王联姻的益处。迪王除了貌美更是燮国的一员强将,其母娘家杨氏一族则是燮国的世族豪强,朝露台一事后,迪王李菲在燮国的地位成了中流砥柱,李易更是因李菲的默认支持而顺利登基。 景申茂听后没有表态,这些其实他都知道。他心里想的与景永福一样,李易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景申茂已经决定将瑾秀郡主晋升为瑾秀公主嫁于燮王李易为妃,那身份低于李易的李菲显然不能娶比瑾秀郡主身份更高贵的公主,也只能娶一位郡主,且不能与瑾秀郡主相差太多。瑾秀郡主能以郡主身份脱颖而出成为和亲公主,无他,只因她是最美丽的郡主。其他郡主虽各有各的娇艳,各有各的清丽,但要称得上国色天香的却寥寥无几。这样难度就来了,众所周知迪王之貌燮国闻名,若娶一个相貌不及他的景国郡主,即便是一场政治婚姻,燮人也会取笑景国无人。 所以,李易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不中意娶升格的瑾秀郡主,他要的是景室皇族的正牌公主。 景国现在的公主总共只有五位,一位出阁了,两位年未及笄,符合条件的只有两位,那就是琼纹公主景永纹和景永福,但算得上正牌公主的却只有景永纹。 按照景国皇室传统,只有皇帝的正室即皇后诞下的女儿才能称为公主,其余嫔妃生的都只能称郡主,若生母身份连贵人都不如的,那就连郡主的称号都没有。不过从先皇开始,景国皇室就破格提升过几位妃子的女儿为公主,可前提也是皇上喜爱的这个女儿及母妃的身份足够尊荣。像景永福这样的公主,只能算皇上喜欢,甚至连郡主都不如。而她现在的身份更可笑,居然是生父的义女。 退朝后,景申茂问景永福:“何人能配得上迪王?” 第三卷 楚腰纤细掌中轻 第二章 第二章 吴仙子笑着望了她一眼,她平静地道:“若以相貌而论,整座后宫的年轻女子无一人能配得上迪王之貌。”即便美艳如景永瑾,她容颜虽美,却缺乏李菲的那种气质。美丽,更需要的是内在的绽放。景永福见过李菲多次,清俊的、静默的、复杂的、孤寂的、恬然的、狠绝的、轻飘的、哀艳的、风情的……每一面她都重新洗刷对他的印象,而不是看着一张精致的容颜越看越乏味、越木然。 景申茂道:“那便无人能许?” 景永福道:“李易本就无心为李菲求婚,父皇倒不如暗示那薛桐颐,美人亦公主,两全其美。我景国许他燮国的是最美丽的公主!如若他还不肯,那父皇只得忍痛割爱,将最尊贵的公主换了最美丽的公主。” 景申茂笑道:“那惠福你呢?没准李易就是想换了我景国最聪明的公主嫁去。” 景永福一怔,听他这话她便知道,在他心中景永纹和景永瑾其实是一样的,景国皇后视景永纹为掌上明珠,但誉帝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疼爱景永纹。倒是她是不同的,获得了他另眼相看。 于是景永福道:“父皇既然这样说,就不会将我许给李易。”先前他还盘算着将她嫁给李易,但薛桐颐为迪王提亲后,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若李易真心想娶她,他扣住她不嫁李易,远比嫁给李易更有价值。景永福只能祈祷李易待她之心正如当日所言,非男女之情。一来她省心,二来也好少被人利用。 景申茂长笑一声道:“朕的惠福就是聪颖过人!”转移了话题后他跟景永福提起景国各派各帮的联络情况,已有三个大帮会表示愿为誉帝效劳,接着又说起了喜王近况。果然与景永福猜测的结果一样,卧虎岗一役消耗了喜王残余的军力,如今的喜王每日藏在府邸内称病,正是因为手上少了筹码。 景永福道“不可疏忽”,景申茂也道“时刻惦念着他,一有风吹草动,就怕他去了”。誉帝每日遣太医诊治,隔一日派专人送药赠食,都不是白去的。 最后景申茂对景永福说起了庞龙的动向,出乎意料,庞龙竟在契列萨。景永福沉思了片刻,景申茂却打断了她的思索,“惠福,你不会在意父皇派了很多隐卫在你身旁吧?” “会!”景永福脱口而出,紧接着追加了句,“才怪!父皇也是为惠福着想,惠福心里明白的。”如果不是吴仙子回来了,杨骥在扬花三月斥退二名隐卫,景申茂是不会对她坦言的。 “不会就好!”景申茂抓住她的手,愁眉道,“父皇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比如对你娘,父皇就很无奈。朕是多么想封你娘为妃子,可惜景人都知你娘的出身……朕以前多么宠你娘你怕是不知……” 景永福不禁手一颤。宠爱? “就你现在这副德行,别说侍候本王,连当本王的下人都不配!” 冷酷言语猛地冲出她的脑海,她忽然清醒,眼前这个男人待她如爱女,不是因为失而复得更不是因为若夫人,而仅仅是因为她的价值。 听景申茂细说当年对若夫人一见倾心,娶回后不在意若夫人的冷淡如何宠爱,景永福只觉得她的心越来越寒。当日若夫人血淋淋的额头犹在眼前,景申茂爱的时候硬要把她娶到百般讨好,不爱的时候却视若敝屣。 景永福打断了他的话,“父皇,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我已回到了父皇身边,这便足够。” 景申茂紧紧地盯着她的眼道:“是啊,只要惠福陪在朕的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吴仙子似轻哼一声,景永福连忙抽出手,道:“啊,今天约了人差点儿给忘了,父皇,请恕惠福不能陪您了。” 景申茂笑问:“惠福约了谁啊?连父皇都抛开?” 景永福转过身,想也不想就答:“我约了司马秋荻。” 景永福一回永福宫就吩咐杨骥为她去约司马秋荻,杨骥问在什么地儿碰面,她答“扬花三月”。杨骥才走,燕王景戍姜就来了。他唯唯诺诺地说明意图,薛桐颐求见景永福。她再报“扬花三月”,景戍姜便去安排了。 吴仙子不解地问她:“你把这两号人都约在扬花三月?司马家可与李易不和啊!” 景永福闷闷道:“是三批,全都被我一锅端了。”加之李菲,正代表了燮国三股最强的势力。 因吴仙子回归,下午小翠放心地去了太医院。 景永福戴上了碧玉扇,换了身白狐皮衣,有真正的高手保护,她只带了二十名侍卫。若是每天都让扬花三月清场,指不定李菲借此又给她开什么条件,就是他肯,他杨家的掌柜也不愿。 所以这次胖胖的掌柜笑得像朵花似的,连跑甚至带点儿蹦地出来迎接她。 “姑娘又来啦,赶紧里面请,房间已经给姑娘备好,还是昨天那间。” 景永福嘴角微微一抽,这是李菲的人才吗?还给她来套带寝室的房间?让司马秋荻还是薛桐颐去里面? 但她入了楼上那房间,才知道原因。 景永纹带着四名侍卫坐在外间,掌柜原来是让她为他清场。 吴仙子一眼就瞧出正襟危坐的少女来头不小,入房间后便一声不吭。 门关上后,景永纹冷冷道:“景永福!” 景永福没有意外,景永纹肯定从景国皇后那里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 “景永纹!”她笑了笑,坐到景永纹对面,顺眼瞟了一下里间,家什已经面目全非,换了较正常的憩室。 “你昨天来这里见谁?” “你不是见过了吗?” “且不说你昨天见谁,景永福,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景永福微觉奇怪。 景永纹沉声道:“你昨天兴师动众到了这里,驱走了所有酒客,扰民这是其一。” 景永福苦笑一下,难道要告诉景永纹她处境危险,不多带点儿人恐遭不测,而即便她不清场,以某王爷的习惯也不可能不清场。 “其二呢?” 景永纹的面色更加难看,“还要本宫说出来吗?” 景永福眉毛一扬,难不成私见“民间艺师”也算?那她不是也见了? 只听景永纹道:“景永瑾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了?你不要告诉本宫与你无关!” 景永福看着她,原来这位嫡公主并不笨。 “不错,景永瑾是有些言辞过激,但她马上就要嫁到燮国去了,她一旦生病,你可知会给两国联姻带来多大的麻烦?” 景永福恍然大悟,她是怕自己弄死了景永瑾,她就得代替和亲。也是,要与景永纹切身利益无关她才不会那么紧张。 景永纹口气稍稍缓和道:“景永福,你是个聪明人,也一直在为国家效力。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能多些涵养,容忍一下瑾秀的小性子?我们身为帝王家的女儿本就不易,何况她一嫁便永无归日。就算为了我景国,你也要忍耐她。” 景永福再次苦笑道:“琼纹殿下说得在理,惠福记下了。” 景永纹又说了许多类似的话,景永福忽然发现一向得体庄严的公主,苦口婆心起来一点儿不比她们共同的生父差。景永福回想以前在天然居自己的那份唠叨劲儿,她确定她们是一个爹生的。 景永福正在东想西想之际,门口她的侍卫报,“殿下,有人求见。” 景永福望了一下景永纹,后者眉头一皱,道:“既然是你的客人,看我做什么?人都到这儿了,你还能不见?” “传。” 景永福没有转身,但门开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景永纹眼皮一跳,随后又垂了下去。 “啊!两位妹妹都在啊?”景戍姜惊讶地道。 “可巧!”薛桐颐的声音轻快。 因燕王在,两位公主都起身微施一礼。景戍姜身后两人连忙躬身行礼。 入座后,景戍姜期期艾艾地说:“让为兄给你们引见……”可景永福哪里需要他介绍。她凝望几年不见的方晓春,他对她微微一笑。 而另一边的景永纹皱起了眉头,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燮国的和亲使了。当景戍姜介绍了两位公主,薛桐颐顿时打量起景永纹来。景永福想着接下来他该询问正主了,没想到他打量完就不再看景永纹一眼,开始与她交谈起来。薛桐颐颇为聪明,不谈王都诸事,从两国菜式说到风景民俗,重点大说特说与淄留相关的事情,倒引得景永福颇为感慨。方晓春始终微笑着不发一言,也沉浸于往事。景永福不时地观察着景永纹的神色,她一直面无表情保持一个姿势,以无动于衷四字评价她恰如其分。直到门外又报“殿下,又有人求见”,景永纹才微微抬眼。 景永福又失望了。门开后,她再次垂目。 司马秋荻一身宝蓝华服,手持一把碧玉盈盈的扇子,微笑着走入。 “我当是谁,原来是司马小公子啊!”薛桐颐起身道。 司马秋荻落落大方地向众人施礼,就连景永纹也客气地点头算作回礼。当看到司马秋荻还向吴仙子施礼,在场众人才知景永福身后的奇怪妇人颇有身份。吴仙子也不客气,道:“在外就别多礼了!”司马秋荻应声,转身命下人送上一堆礼盒,竟是人手一份。景永福取笑他道:“都好几年了,你还是礼多不怪,没礼倒怪了!” 方晓春终于失态,扑哧笑了一声。这才是他认识的大福! 司马秋荻咳了一声,温和地道:“殿下还是那么风趣。难得又再见了,就放秋荻一马,秋荻可说不过殿下。” 景永福不禁玩味起他这一声咳嗽。 司马秋荻入座后,以他世家贵公子特有的风度和魅力很快就争取到了言谈的控制权。薛桐颐也知他与景永福关系极好,便让他独占了风头。而司马秋荻不像薛桐颐那样刻意冷落景永纹,他极力招呼好在场的每一位听众,仿佛这场席会是他主办,这座酒楼是他司马家的。景永福也乐于他反客为主,景永纹渐渐地舒展了眉头,淡淡微笑着不时地点个头。 后来众人一起吃饭,景永纹竟也没走。 吃完饭,司马秋荻等人陆续告辞了,景永纹还不走。景永福心里惦记着里间的暗门,也没走,于是,就两个人和吴仙子还有四个侍卫静静地望着对方。良久,景永纹才问:“你头上的扇子可是那司马公子送的?我见他不时地盯着扇子……可我记得你当日分明说是燮国王室所赠。” “确实不是他。” “那是谁?” “我没必要回答你。” “景永福!”景永福的态度惹恼了景永纹,她忽然厉声道,“送你扇子的人莫非是燮王李易?你如此珍视此扇,日日顶在头上,连给人看一下都要先出言示威,难道你其实钟情于李易,所以才对永瑾下手?” 景永福眉一皱,景永纹又道:“除了李易,你与司马秋荻显见关系也匪浅……” 她继续诽谤,景永福心中却想到另一件事情,今日的司马秋荻似与往日不同,哪里不同将眼前这讨厌的公主赶走才能慢慢寻思。 景永福正斟酌着狠词,却见吴仙子忽然上前,袖子一拂桌面,那桌面轻轻皱了起来,片刻化为齑粉,粉尘刷刷落下。幸而是八角面儿,不然桌子就瘫了。 景永纹一惊,她身后的四个侍卫更是面无人色。这时他们才知道先前司马秋荻为何向这位妇人行礼。 “跟本宫回去!”景永纹勉力镇定,站起身离开了。 等她走后,景永福谢过吴仙子,吴仙子却诡异一笑,“她一个就够烦人了,等你再张口就像一对苍蝇了!” 景永福并不在意她的挖苦,径自走到里间,她没有跟来。 景永福掀起那幅画,让她震惊的是,墙壁一片洁白,不见昨日的秘道入口。她伸手一摸,新刷的白灰已干,那定是昨日她走后就封了。 景永福退后一步,画复位。她转移目光看向床,被子已是一色淡蓝,再转,终于在桌几上看到一管木笛。 她上前握住那笛子,紧紧地。 他走了。 景永福将笛子带回宫。“呜呜”吹了几声,木笛离唇,她脸微红。才放下笛子,侍卫来报,景永纹来了。 景永纹老远就听到了那“呜呜”声,进来看景永福手中木笛,便知那“天籁之音”的炮制者非她莫属。景永纹磨缠了景永福几句,不冷不热的,景永福不明她的意图,好在客套话随便说。景永纹走后不久她就得到了皇后的召见,她这才觉得今日情形有些怪,景申茂上午差人免了她的例见,皇后却稀罕地召见了她。 景永福与吴仙子、小翠三人去了中宫。 一入中宫看那排场,景永福就知道皇后找她做什么了。十几张桌子上摆的都是乐器。吴仙子见了倒没什么,小翠却知景永福底细,不禁眉头深锁。 景永纹和众多景氏女子团团坐在皇后身旁,面带轻笑不发一言听众女言语。皇后瞥见景永福到了,示意宦官引她入座,道:“惠福从景北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前次走得急还来不及与众姐妹们亲近,今日本宫做主,特意为你办了个曲乐会,也好叫大家伙热闹热闹快活快活。” 景永福心道,她一弹奏她们不快活才怪呢! 只听某位郡主接着道:“惠福妹妹以前久居燮国,那一定会几首燮乐了?还望妹妹大显身手,好叫我们几个领略一下。” 见另有几人附和,景永福心中有了主意,道:“也巧,我昨天新得一笛,正好拿来献丑。” 景永纹便笑道:“这儿也有笛子,有何不同呢?” 景永福道:“当然不同,我新得的笛子乃燮国名艺师费公子所赠,音色上品,而吹奏燮国曲乐还是用燮国乐器更佳。” 景永纹当即皱眉。景永福向小翠眨了下眼,后者会意而去。 景永福坐下后,寒暄几句便请了一位郡主下场,弹了曲古琴。曲罢,景永福赞多贬少地评价了一番,然后又诚邀了一圈人,众多公主、郡主心知她在拖延时间,也不揭穿,笑着一个个下场展现了一番才艺。 景永福百无聊赖地瞎想,就乐艺来说,这些女子每个都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若与若夫人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乐声吐露心境,徒具其表的曲乐毫无心意,更无法与李菲昨晚的余音袅袅相提并论。唉,她当时为何就犯傻呢? 她边欣赏边思量,即便小翠没有搬来景申茂,她也不在乎当众出丑。皇后和景永纹等人不就是想看她的笑话吗?她们笑她们的,嘲笑她也只能更显她们见短识浅。退一万步就拿后宫来说,即便艺能再如何绝妙,也未必能讨好一位君主。景申茂现在宠溺她,并非因为这个。景永福不禁暗叹,她们怎么就不明白,以生存而言,人的能力中,艺能恰是最无用的。 女子们差不多都表演过了,景永福的救兵也到了。 景申茂人未到,声音先洪亮响起,“这么热闹啊,朕也来凑凑雅兴。” 众人连忙行大礼迎接,独景永福因景申茂免她跪礼,只起身道了个福。 景申茂带着侍从径自坐到她座旁,道:“都起来吧。”接着便拉住她的手,笑道,“这些玩意儿好玩吗?朕倒觉着惠福更爱下棋,上回听说惠福一出手就三败喜王,且前面两局都只下了十子。” 景永福笑出声来,“那还不是喜王让惠福的。”心下却明了,景北她的举动景申茂都知道。 这时小翠却递上了木笛,景永福看她一眼才接了过来。非要她丢人不成吗?但小翠神色古怪,这次她猜不透了。 皇后淡淡道:“陛下来得正巧,现在笛子也送来了,该轮到惠福吹奏一曲好叫大家一块奇乐共赏。” 众人称是,景申茂笑吟吟地对她道:“你一会儿便吹给她们听,好叫以后省了这烦心事儿!” 景永福拿着笛子问:“要吹得柔和些还是刚猛些?” 吴仙子已知不对,小翠躲在她身后掩嘴。 景申茂沉吟道:“随便怎样都成。” 景永福再次瞥了一下小翠,难道小翠告诉誉帝她无缘商羽,景申茂才出此下策,好叫她“一鸣惊人”后杜绝皇后等人再找她“奇乐共赏”?但是景永福猜错了,她要下场景申茂却捏着她的手,目光炯炯地道:“不急这一会儿,朕要先引见一人。” “哦?”景永福疑惑,此刻是后宫诸多公主、郡主同处一堂的场面,他会引见谁? “有请燮国迪王。” 景永福顿时惊呆了。这个时候,他竟然来了? 宦官去带人了,众多少女因景申茂在场不敢交头接耳。皇后的面色变了,她猜到了景申茂在这样的场合引见李菲的意图,后悔不迭这一场她亲自召集的“曲乐会”。 景申茂凝视景永福道:“今日朕很意外,若非迪王李菲遣人求见,朕还不知道他竟跟着燮国和亲使到了京城。看来他有心娶一位景国公主,只是朕真不知该将谁许配给他。” 景永福也凝视他,没有回答他。过了一会儿,她将目光转到皇后等人身上。直到李菲来了,她都在看她们。皇后眼睛忽然一亮,景永纹难得失态地微微张嘴,一干公主、郡主都看着前方,那便是李菲到了。 一片沉默后,李菲清冽的声音响起,“李菲见过誉帝、皇后、殿下及诸位。” 景申茂依然捏着景永福的手,对他道:“迪王快请入座。” 景永福依然没有去看他,只见景永纹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继续定睛某人了。 李菲没有入座,似站在场中打量了一下周围,道:“看来李菲来得很巧,陛下宫中正在办曲乐会吧?” 景申茂笑道:“敢情迪王也有雅兴?” 李菲淡淡道:“只是眼见周遭乐器,无一不是景物,可能会稍不合手。” 景永福握紧了笛子,却听他提高声音道:“倒是这位殿下手中之笛貌似燮笛,不知殿下可否借菲一用?”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景永福身上,她不得不转过头去,接上他似有若无的一笑。 “既然迪王开口,哪敢不从。”景永福将笛子双手递上,李菲向她走来。她顿时听到不少奇怪的声音,似抽气又似叹息。可李菲却不知觉似的,徐风般而来。 今日他身着一身正式的燮国装束,锦片罗衫罩一件金翅云袍。而那一副容颜,即便冰冷也显钟灵毓秀。 他走到她眼前,狭长的丹凤眼闪过一道诡异流彩,瞬间令人幻觉仿佛置身于初春花园。景永福一个迟疑,他已轻巧地取走了笛子,指套的金镂甲不露声色轻轻地划过她的肌肤,留下一道浅红印子。 “谢殿下。”李菲转回头,一举一动如清风朗月般洒脱。景永福坐回景申茂身边,斜眼看见不远处几位郡主的随行宫女竟看痴了,而那几位郡主也只比下人好了那么一丁点儿。她不禁暗嗔,这人难道是想一网打尽景国后宫少女吗? 李菲的随侍从空席上搬来一张椅子,他坐下,一手轻抚过笛身,随后却无动作,长时间地望着殿堂上的一处雕花。无人催促,每个人都怔怔地望着他。 这时景永福也顾不上身边景申茂审视的目光,直直地向李菲望去。若她不看他岂不更显心中有鬼? 李菲薄薄的双唇微微一抿,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景永纹又看了一眼景永福,将木笛放到唇边。景永福顿时心头一跳,却听笛子“呜呜”两声,他竟吹出模仿她的音阶。她一怔,四下亦是一片震惊。李菲的唇微微离笛仿似一笑,接着重又凑上笛口,悠扬优美的笛声飘扬开来。 他吹的是燮国名曲——《相挑》,一般此曲多以琴来演绎,燮国民间也称此曲为《琴心相挑》,表示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用在这样的场合一曲双关。 《相挑》一出,座下动容。谁能成为他相挑之人,谁又是他仰慕之人? 景永福咧嘴,微微摇头。李菲唯恐不乱景女之心,旋即她脸上浮现红晕,他这是在乱她之心啊!她果然不解风情,竟转了个弯才明了——他那是吹给她一人独听。 一曲《相挑》不知何时已了,等景永福再次注目李菲时,他已翩然起身却是向景永纹走去,而景永纹脸上绯云迷离,羞涩毕露。 “一曲《相挑》李菲替五哥献于琼纹殿下。” 景永纹不禁呆了。景永福也有几分惊异。 只听李菲继续泠泠而言:“昨天偶遇殿下,殿下之风采仪容堪为五哥良配。坐不窥堂质而不俚,令李菲折服。既然两国婚事未定,又闻瑾秀殿下身染风寒,誉帝何不将琼纹殿下嫁于我五哥?” 景永福心中了然,显然李菲已知李易命薛桐颐替他求亲,也知李易欲娶景永纹。而那句“坐不窥堂质而不俚”却是嘲讽景永纹那日看了扬花三月的憩室。厉害啊李菲,竟是一曲三关。 景永纹面色越来越白,景申茂却道:“迪王的提议甚好,既然迪王为燮王选中了纹儿,朕便应了。瑾儿这孩子也真是太不小心了,明知要大婚,还跑出去受了风寒,唉!姻缘天定,怨不得别人!” 景永纹忽然身子一歪,倒在了皇后怀中。 她要是听到景申茂接着的一句话,即便醒转也要再晕死过去。 “看把纹儿高兴的!” 景永福只觉得手心冒汗。此言一出,她再无法相信景申茂对她的宠爱,只觉得她确实软弱无能,竟会奢求他的父爱。 皇后咬着唇一言未发,看着李菲的眼神恶毒起来。李菲话里已经说明了见过景永纹,现在却是替兄求亲。 景申茂无视皇后的目光,邀请李菲暂居景宫,李菲婉拒了。景申茂又请李菲在京城多逗留几日,李菲便道:“盛情难却,李菲从之。”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李菲竟提出请景申茂派人带他赏玩京城。景申茂的目光便落到了景永福身上。 景永福一下回过神来,只觉得如芒刺在背,一干女子的目光若是箭的话,她便成刺猬了。她唯唯诺诺地应下了,却听李菲冷冷地问:“怎么这位殿下答应得有些勉强?” 景永福连忙大声道:“惠福荣幸!” 李菲冷哼一声,走上前来将笛子塞到她手里,竟是重重的。景永福重握笛子,但无人再提要她吹奏,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到了李菲身上。 李菲走后,景申茂亲自送景永福回了永福宫。在殿前他语重心长地道:“现在父皇明白惠福为何说我景宫无一女可配得上迪王。他不仅身具天人之姿,其心更难以揣测。难怪燮国朝露台事件之后,三王之中只有他独大。他日若景燮两国相争,他便是我景国最可怕的对手。” 景永福黯然点头。 景申茂叹道:“正因他厉害,所以父皇才叫你去周旋。并非我朝无人,而是我朝皇裔无人。你那长兄为人太过憨厚,戍环不争气,剩下的皇子又太小……唉!只怕我百年之后景国无人可托……” 景永福眼皮一跳,忙拉着他的手道:“父皇别说这些丧气话,父皇正当壮年,我景国的强盛在父皇手中就可预见。”但景申茂确实没有说错,景戍姜无资格继承大统,景戍环有资格却无能力,景国的另一潜在危机就是缺乏优秀的储君。 景申茂深深地望着她道:“惠福要是男儿该有多好!” 景永福断然摇头道:“此生为女子,下一世仍愿为女子。” “为何?” 景永福望着景申茂的眼,终究还是说:“因我有一位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景申茂讶异了片刻,低声道:“是啊!” 所有人都曾抛弃她厌恶她嘲笑她,只有若夫人从来没有。若非若夫人坚持不懈地努力,她绝不会有今天。 景申茂沉默了许久,叹一声可惜。 当日下午,景永福正式上任为接待燮国迪王的“从事”,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李菲出宫。景永福引宫廷华丽的马车到李菲下榻的殿前,小翠去喊了又回来,称他要景永福亲自去接。景永福无奈,只得从众人眼皮底下,挪着步子前去请李菲大驾。 殿里李菲懒洋洋地倚在宽大的沉香椅上,斜眼望天。景永福一步步走近,身旁的人一个个溜走。等她走到他面前,偌大的殿堂就空了,他的人和她的人都守到殿外去了。 “迪王?”她试探地喊了一声。他不理。 “李菲?”他还是不理。 景永福走到他眼前,他将头转了个方向,依然保持着斜靠的姿势。 景永福叹了口气道:“有请王爷。” 这会儿李菲稍微有了点儿动静,但也只是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景永福迅速地想了两个对策:把他直接拉起来走人;在他耳边狠狠地叫上几嗓子。可是他要是不肯走,她是拉不动的。狠狠叫吧,会被门外那么多人听到。 景永福再次无奈,坐到了他边上,也望天。就这么耗着吧,她就不信他不动。 过了一会儿,景永福的身子一动,离开原位寸许。她转头,李菲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好像根本就未曾推过她。景永福转回头,李菲又推了她一下,于是她也飞快地回敬了一下,然后也转头假装望天。第三次李菲推得力气大了,景永福的半边身子竟探出了椅子。当下她有些怒了,狠狠地推回,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连人一起拉了过去。 砰的一声轻响,她被他按到沉香椅上,接着他毫不客气地把她的背当成了软垫,手肘点在她背上,继续望天。景永福转过头,只见他腰际的佩带上的碧玉盈盈,她忽然童心大起,伸出贼手,顺着那碧玉绕上他腰侧,一阵好挠。背上的轻压顿时没了,李菲扑哧一声笑了,抓住她的贼手,顺势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了,将她压制在椅子上。 他们互相凝望,李菲的眼幽光流转,薄唇轻启,“你就是这样邀请本王出宫的吗?” “那我该如何?” 他忽然坏笑道:“既然要耍,本王就陪你耍个够!” “明明是你先……” 他的唇已经封住了她的话。瞬间她一颤,还没颤完,他已换了一只手扣住她双手,而另一只手已经顺着肩膀滑过她胸前。她一个激灵,他的手又顺着她的身侧,滑到了腰际,一挠。景永福弓起了身子,想笑却被他堵着嘴。她的身子还没平复,李菲的魔手便开始疯狂地挠她。强大的刺激下,她的身体仿佛被连续不断的雷电劈了,可李菲的唇舌也不松懈,奇痒的快感和酥麻交织遍布她的身体。她在他身下扭来扭去,前弓后缩,嘴里呜咽,眼泪流出,经受名为“痒”的刑罚。李菲困住她的腿脚,身子前倾压制住她,沉香椅不停地发出移动的吱呀声。 景永福觉得自己快死了,他才停了挠她,放开她的手。她全身乏力,只有胸部继续剧烈地起伏着。李菲的吻温柔了下来,两手都停在她身侧,轻轻地上下抚摩似在安抚。一会儿,她获得自由的手抚上他弧度完美的脸,然后是颈,勾住。她的身体仿佛失了存在感,而他的吻绵绵不绝地侵入她茫然的神志,构筑成唯一的意识。 她逐渐平复下来,他柔软的唇舌离开,她这才睁开眼,逐渐清醒。李菲理了理她散开的头发,柔声道:“我们出去玩。” 李菲起身拉起她,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忽又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大福!傻瓜!” 景永福一怔,多久她的名字没有和傻瓜联系在一起了。 他放开怀抱,拉着她的手往外走,直到出殿才放开。 侍从们分站两列,宫女们垂首不敢正视,李菲走在她前面,率先上了马车。她上车前望了一眼小翠,后者假装没有看见,拉着吴仙子走向另一辆品级较低的马车。她只得硬着头皮再次与李菲独处。 车门关上,李菲盯着她,她坐在他对面的角落,神态拘谨。 “景国从事大人,你打算带本王去哪里?” “先出宫再说。”景永福还真没想过带这样一个招摇的家伙去哪里才好。 “你这个从事比较无能!”李菲清冷一笑,提高声音叫了个侍卫的名字,那人便应声到了马车旁。 “谯楼别院。” 景永福一愣,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 马车慢悠悠地出了景宫。李菲又跟以前在燮国那样,只是景永福不知道风吹不起的厚重的冬日帘幔下他能看见什么。她悄悄地移动脚尖,凑近温暖的炭炉。天一冷她就爱窝在屋子里,正因为户外很冷,去过景北后更是受冻了,这个冬天她的脚就很难暖和。 李菲一路没有再言语,直到到了地头。马车门开了,她才知道谯楼即指京城西城门鼓楼,别院是在鼓楼附近的一座中等规模的宅子,正是那日他带她上屋顶的宅子。 李菲率先下车,在众多侍卫的注目下,他向她递出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搭着他的手下车。站稳后,他放开了手,道:“随我来。” 景永福与吴仙子、小翠三人进了内宅,侍从们尽数留在了外院。 内宅与外院截然不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迪王落脚的地儿也不寻常。 李菲带几人走入一间明亮温暖的厅房,他一进来就解了云袍,一旁等候的侍女上前接过。景永福也觉得有些暖和,他已转过身,手攀上她的肩,干净利落地扒了她的皮衣,丢给侍女。小翠机灵地脱了外衣,只有吴仙子永远一身单衣,眼神不住地在景永福与李菲身上转来转去。 景永福身上一轻,正想着他怎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剥她衣裳,身上的烟紫薄棉又被扒了去。她眉一凝,想阻止他的动作,却被他挥袖一挡,出奇快地又脱了她一件衣裳,她面上一红,他却接过侍女递来的桃红锦棉,给她套上了。 只听李菲解释道:“此间都是自己人。”又继续折腾她。碧玉扇被除去,发髻被解,长发立刻散落。到了此刻景永福才知晓,他又要将她改头换面。 吴仙子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小翠跟着也坐了,两人定睛看着,就像看戏一样津津有味。 侍女拿下景永福的服饰,又端了把椅子放在她身旁。李菲将她按在椅子上,凝视她半晌,手才从她肩上移开,接了另一侍女递来的眉笔,抬起她的下巴,细细勾画她的左眼。她只觉着眼皮一痒,却强忍着配合,小痒不忍大痒承受不起。好不容易双眼都折腾完了,他换了支眉笔,身子轻移的空隙,她看见小翠和吴仙子两人眼睛闪亮。 “不要动!”李菲清冽一声,她赶紧坐正,继续供他折腾。这回画的是眉毛,还好,不痒,只是她觉着相比当年,好像他现在画的不是弯眉,而是柳叶眉。 眉毛画完后,他又接过侍女递上的胭脂,指头一蘸,便往她唇上按来。微微透出凉意的指尖摩挲过她的唇,她忽然有了些清醒,他是早有预谋的。无论她带他出宫上哪儿,他都要把她弄到这里来折腾。 冷不防,她的唇被他打开。他凑近她吐出一句,“专心点儿!”热气袭上她脸颊,双唇还在他的指间,而他那张脸离她那么近,眼中还飘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她立刻飞红了脸,身子紧绷起来。可他这当头却仿佛洞察她的心思,那指尖动得更慢,轻时风过无痕,重时却若捻咬。她紧紧地盯着他,这人固然绝美,可心思却是狠绝。她就那么一次不告而别……加上当年统共就两次,可每次不告而别后,接下来就没好事,还不知这回他要把她弄成什么样子。柳眉她以前自己也尝试过,那叫惨不忍睹。算了,就算见不得人她也认了,只要他解气就成。她慢慢地松弛下来,任由他摆弄,笑意偷偷溜出唇角,他忽然放开她,细声道:“就这样。” 她的眉微微一抬,却听他又道:“再笑一下。” 她依言从之,他已后退。只见小翠的眼瞪得极大,吴仙子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连忙喊镜子。 侍女端来铜镜,景永福不禁震撼。 镜中的女子是她吗?斜长柳眉悄然入鬓,上翘眼线妩媚生姿,丰盈红唇娇艳欲滴,眼睛一眨,竟是顾盼神飞。李菲只是动了她的眼眉唇形,竟将她变成一个妖丽女子。 “肤色本就不错,就这么着了!”李菲转身,早有侍女预备好温水手巾,他洗了洗手擦干后又道,“今晚可以侍寝。” 景永福嘴角一抽,但镜中的女子竟是一笑娇羞。她转头怒视,但李菲却手指镜子,她连忙再回头一望,身子不禁颤了起来,纠结的眉宇间竟平添一分哀怨。 她是真的哀怨了。 这时小翠道:“迪王也帮小翠变成个大美人吧!”李菲极淡地回道:“小翠本就天生丽质无须装扮。” 吴仙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景永福抖得更加厉害,镜中的女子偏生一副叫君恣意怜的模样。她正恨不能砸了镜子,侍女却持镜而退,抬眼一看,另一个景永福出现在面前。她不禁一怔。 那女子身穿景永福先前脱下的衣裳,头面装扮与她先前无二,而容貌与她八分相似,不仔细看的话真的可以以假乱真。 李菲一边披上一件黑色袍子,一边道:“她叫冰儿,你随我外出若有不便,她好替代你。” 冰儿向景永福薄施一礼,面无表情,倒更似一分。景永福正仔细端详,李菲却捉住她的手,一把拉她起身,搂入怀中轻笑道:“你现在就叫冰儿吧!” 吴仙子客观地评价道:“很像侍妾。”小翠在一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景永福瞪她一眼,又回瞪李菲。他轻快地说:“好了,惠福殿下就替本王洗尘吧!走!” “惠福”道:“迪王,请!” 出了谯楼别院,景永福的侍卫已经认不出她。她被李菲紧紧地搂着腰身,勉强一步步地走到了马车前。车门一开,李菲将她打横抱起,竟是抱着入内,而“惠福”上了另一驾马车。 车门再关上,她挣扎着起身,他却牢牢地钳制住她的腰,她奋力扭转,却在他手中转了半个圈。她停了动作,扭头望他,他盯着她的腰道:“不错,再转一下。” 她一羞,扳他的手却扳不动分毫,倒是被他又在腰上摸了半圈。她掐他的手背,他的手飞快地一缩在她腰上一掐,她顿时身子一麻仰倒在他身上,长发悠然飘落,有几缕遮住了半边脸颊。落到他腿上后,她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愚蠢了,反抗只会招来他更多的侵袭,于是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抚开她的发丝。他的手勾住一缕发丝,轻轻地往她头颈下移,发丝自他指间滑走。但她又错了,不反抗就是任君采撷。他深深地凝望她的眼,那又是她无法理解的眼神,猝不及防,她的胸前就多了一只手。他轻轻地摊开手掌,她只觉得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但同时另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滋味萌生。可她还是错了,他的轻薄只到这里为止。他抓住她的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胸膛上,然后凝望她。 昏暗的马车里,李菲的脸庞半边幽暗,半边清晰。他的眼在暗光里依然灿若明星,而他的薄唇不再冷酷。她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静静地聆听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心跳。马车缓缓行驶,颠簸着的是两个人的心跳。 景永福的手心渐渐温湿,她的眼神渐渐痴迷。这是第一次,他们清醒地长时间地彼此凝望。他的容貌如何,再不会困惑她的视线,他有比容貌更打动她的心思。他的心思如何,再不会叫她琢磨和畏惧,他已然将心交付于她,只是她这个傻瓜才解风情。 她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但是时间不仅从他们的指缝间溜走,而且还去得飞快。马车很快停下了。 她听见了那个“惠福”的声音,“迪王请便,惠福只能到此止步,明日再来陪同。” 小翠似低低地问:“这里我们不能去吗?” 第三卷 楚腰纤细掌中轻 第三章 第三章 吴仙子不知回答了她什么,她立刻没了声音。后来景永福问小翠,小翠咬牙切齿地道:“她要我做一种名叫春季的药。这不是教坏小孩吗?” “惠福”的马车走了,李菲只是将景永福扶正,并没有下车的举动。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卫在马车旁轻敲车身,李菲便将车帘掀开,接了侍卫递来的银亮一物,见她好奇,便放在她手上。那是一副精致的银制面具,打造得很薄。景永福还没看仔细,脑后的头发就被李菲一把抓到了手中。她这才记起自己披头散发着,即便容貌焕然一新,也不能不束发就见人。糟糕的是,李菲梳头的手艺差些,他只会自己绾发从不曾帮别人绾过。景永福吃痛“哼”了一声,李菲手一轻,发髻便盘得很松,还有许多散发没盘进去。他顿了顿,看了不满意又拆了,只绾上她的一半头发。她嘀咕道:“怎么前面不叫人一起弄好?” 李菲却厉色道:“现在你从一根头发到一笑一颦都是本王的,记住了。” 景永福一乐,“是的,王爷。” 他也一笑,在她头上插了两下,似乎满意了。她伸手一摸后脑勺,惊问:“这是一对什么簪子?” 他向她伸出五指,戴着的金镂甲不见了。 她依然心悸,他已戴上面具,横抱她出了马车。她想转头去看进了什么地方,他却将她锁在臂弯,以黑袍遮掩,“乖,不要看,更不要被别人看。”她一想也是,即便被他乔装过,也难保证一定不被人识破,于是,她窝在他怀里,任他带她一路横行。过了好久,景永福变得迟钝的脑子才反应过来,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有谁能认出她来? 从周围的声响判断,觥筹交错很接近酒楼,空气中弥漫着香粉味,又接近青楼。但是无论李菲带她去哪里,她都去了。她揪着他的袍子,将头埋得更深,袍子里面很温暖。他却俯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小心别把唇弄花了。” 她微微一缩。这么一迟疑后,李菲忽然对前面的人道:“周公子!” 对方应声道:“哎哟,已经等你一会儿了,我道为何,原来费公子是抱美人才迟到!来,这边请!” 李菲也不多言,抱着景永福跟随那周公子左拐右绕地转了几道庭院,过了几扇门后,才止步于一座暖室。 李菲唤道:“冰儿,到了,醒醒!” 景永福只得配合“嗯”了一声。李菲的随从解下他的黑袍,退后一旁伫立。景永福不想看那周公子,继续赖在李菲怀里,他似也不舍放手,就抱着她入座。 “软香在怀,费公子倒跟上回不一样了。”周公子打趣道,“上回我送来的那么多美人你可是一眼未看。” 李菲笑道:“世间美人再多,我也只独爱怀中这个。” 景永福的心又是一动,却听周公子道:“想必费公子迷恋的冰儿姑娘必然国色天香,不知冰儿姑娘能否赏脸让在下一睹芳容?” 景永福抬头凝望李菲,他的半张脸掩在面具下,眼神忽闪道:“我的冰儿没有周公子想得那么美,冰儿,别怕羞,回头见下周公子。” 景永福慢慢地转过头去,那周公子年纪不小,气度不凡,他微笑道:“果然别有一番风情。”景永福点头谢过,还没转回头,李菲的手已顺着她的肩滑到了腰下,轻轻一拍她的臀,道:“还以为在家呢?赶紧坐正了。” 景永福瞪他一眼,顺势跪坐在他身旁,这才开始打量暖室的布局。这是一间别致的屋子,地上铺着地毯,不设椅子,暗纹桌几低矮,四壁白墙上只挂了一幅仕女图。极简单的布置,却显出奢华。仅那地毯厚约寸许,便不是一般店家一般人家能拥有的。 周公子与李菲寒暄了几句,笑问:“本店佳丽无数,奈何费公子独爱冰儿姑娘,这可为难周某了,如何才能令费公子尽兴而归呢?” 他此言一出,景永福即明了此地就是一家青楼。她心中气恼,又无处可发,只是用眼神射杀李菲。 “无妨,叫上几位来,开个席。我也就吃个酒便走。” 周公子唤来人吩咐几句,转头对景永福笑道:“冰儿姑娘请勿介怀,人多热闹些罢了。”景永福再次点头谢过。等到门开后,姗姗而来四位手持各式乐器的佳丽,她才知道周公子先关照她的意图——这四位姿色都堪称绝色,其中两位更胜一筹。可这并不影响景永福的心情,争奇斗艳的景宫她都没当回事,那么多年的大福也当过来了,何况容貌对她身旁的男人根本没有意义,他只要把面具一除,眼前这四位美人便要黯然失色了。 四位美人分别见礼,其中有上次见过戴着面具的李菲的,说了几句。李菲也没答她,手指轻敲桌面,那美人便识相地坐到对面去了。 景永福正欣赏着美人,李菲又揽了她的腰,问:“看什么呢?” 景永福随口道:“我在想练这些个乐器得多少日子啊?” 李菲一笑,“你练多少日子都是个‘呜吧’音!” 四位美人中有一位嘴角一翘,显然忍不住笑了。那周公子好奇地打量着景永福,但他久混欢场,很快压了好奇收了目光招呼起客人。酒菜陆续送上,曲乐悠扬响起。 没多久,景永福便想通了李菲带她来这里的意图。景申茂的暗探一定从他们出宫后就跟上了,只是忌讳李菲的实力不敢靠得太近。李菲来这里甩了“惠福”,带着侍妾纵情酒色,一来撇清了与“惠福”的关系,二来可迷惑景申茂的视线。即便景申茂派手下追问周公子青楼内发生的详情,得到的也是李菲宠溺侍妾的回报。 可有一点景永福没想到,李菲还真把她当侍妾使唤。 酒菜上全后,李菲懒洋洋地往她身上一靠,她也终于明了为什么这房间要布置地毯矮几。李菲面具后的双眼笑吟吟的,一手把弄着她的散发,薄唇轻启,“酒!” 一个未奏乐的美人识趣地为景永福端来酒壶,她尴尬地接过,刚要斟到杯里。身下的人拉一把她的头发,道:“不要跟那天的茶一样,我一口没喝上,全吃了你的。” 景永福手一颤几乎洒出酒来。周公子在一旁笑道:“不打搅两位,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他一走,那四位美人表情就灵活起来。两个揶揄,两个羡慕,但依然坐在原位不动。 景永福与对她们对视,李菲的手却悄悄搭上了她的腿,一拧。她顿时眉头一皱,也顾不得那么多,喝道:“再动,我就把酒都喂到你耳朵里去!” 四位美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其中之一道:“姑娘好凶哟!” 李菲躺在她身上,微笑道:“现在这里还有四位美人,你若要喂到我耳朵里,我就要换人喂了!” 景永福一怔,明白了他特意叫人来陪的第三个意思。他那是逼她,非要她当众亲他。 “你想得美!”景永福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憋了半天的火气转了个坏念头。 李菲仿佛猜到她的意图,立刻撑起半身,勾住她的脖子,在她还未来得及喷到他面具上就堵了她的嘴。李菲的手在她喉前一抚,她喉头一痒,一大口酒便下去了,辣辣的液体立刻呛了她。李菲连忙放开她,一只手在她背上轻拍,柔声道:“好了好了,不闹了。” 景永福咳不成声,这还是她第一次喝酒,而且不幸的是,她的酒量就是一口。一口酒下肚之后,她的脸上迅速升起红晕,接着就迷糊了。只听靡靡之音在耳畔游荡,只见闪亮的眼闪亮的面具,她昏睡过去前,隐约听见一句:“今晚还真得侍寝……” 景永福从一片温暖中苏醒,睁眼便见李菲略带倦意的脸。他半倚床栏,敞开的丝质黑色睡衣与披散的长发映衬出一片白皙的肌肤,嘶哑地道:“你醒了?” 景永福一惊,忽然觉得被子下的自己不着寸缕,头有点儿晕,身子的感觉还有些怪异,热意立刻冲上脸颊,她抓住被子将脸遮了,蜷曲着身子往下,往下。 “藏什么?”李菲将被子拉下,她使劲上拉,最后还是露出了双眼。李菲一只手撑在她头边,一双丹凤眼斜斜地看着她。 她瞪了他许久,还是问道:“我……我跟你睡了?” 他把玩着她的头发,反问道:“你说呢?” 她深吸一口冷气道:“有点儿怪。” 他嘴角浮笑,低低道:“不闹吗?不哭吗?不骂吗?你的反应也很奇怪。” 她把心一横道:“你都说了,我从头到脚都是你的,认了!” 他身子一颤,开始起伏,没有笑声却乐不可支。 她眉头一皱道:“就是很奇怪,我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这样把我……把我……” 他凑近她,极轻地说:“你想得美!” 她凝视他放大的笑颜,忽然明白过来,“你又耍我!快说!到底把我……我怎么就叫你……” 李菲一手抚上她的脸,指头顺着额头点过鼻子,拿下她掩面的被子,露出她的下巴。她死死地扯住被子,他的手停在她脖颈上,眼神却往下一瞄,悠悠地道:“光看脸吧,也就眼神颇有风采,可也真正奇怪了,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人,怎么长了一副这样的身子?” “你……”景永福微一动,那被子就被他拉下了几寸。她连忙再往下缩。 “真是看过才知道,原来我的侍妾貌非绝色,身子却是绝色。”他收回手,戏谑道,“也不枉本王侍你一夜。” 景永福方才确定他没要了她,但微微掀起被子一看自己的身体,下一刻她就咆哮起来,“李菲!你在我身上都做了什么?这个还不叫侍寝?这个……就是你侍我?”她的身体遍布吻痕,难怪感觉那么怪异。 李菲微微一怔,又是一笑道:“你果真奇怪,醉得跟死猫一样,一觉醒来以为我睡了你倒平平静静的,没睡你却闹腾起来了。好,那本王就如了你的愿吧!” “别!”景永福紧张起来,严严地裹好自己,额头上已冒出汗来。这该死的房间,炭火居然那么炽热。 李菲一笑起身,长发流动起来,景永福看着他轻解衣裳,背影修长,她不禁一痴。他没说错,她宁愿被他要了去,即便是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她是有些怕男女之事,但睡醒后误以为已经发生,却觉得在她与他之间是极正常的。将身子付于自己喜欢的男子,且这男子也喜欢着自己,这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李菲脱了睡衣后换上了里衣,然后又穿上了艳红色锦衣。他极少穿鲜艳夺目的颜色,她更没见过一次他身着红衣。今天却例外。 他换好衣服转身,发丝一荡,即便倦容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流光四溢。他向她走来的时候,顺手拿了几件衣裳,其中一件亦是艳红至极。 景永福连忙道:“我自己穿。” 他将衣服放在她床头,不语也不走。她眨了下眼问:“你能不能转过去?” 他轻轻地摇头。 她咬着唇,轻轻道:“还没看够?” 他依然摇头。 景永福一横心,吼道:“那你看吧!”她猛地将被子一掀,抢了衣裳背对他飞快地穿了起来。 清冽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说你奇怪还真奇怪,矜持的时候矜持得要死,不矜持的时候却又那么……粗鲁!” 景永福不理他,心中道,看也看了,亲也亲了,估计摸也没少摸,再矜持她就真的被他吃死了。 李菲的双手忽然抱住她的腰,一串细吻留在了还未遮盖的背上。她当即一动都不敢动,直到他放开了她,慵懒地道:“还是穿点儿更好看,背过去还真是美人肩……” 她连忙穿上衣裳,他不再碰她,可她的心早已怦怦跳个不停。 景永福穿完衣服,下地套上鞋子,这才发现身处的房间清雅之极,转目窗外,一派青山绿影。 “我们这是在哪里?” “出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哦。” 李菲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脸道:“还是喜欢本色的你。” 她一怔,他已拉着她往外走去。一出门,寒意来袭。他走快了几步,道:“到前面的屋子就暖和了。” 两人迅速走过花廊,步入一间大厅后,小翠、吴仙子以及“惠福”都在。李菲依然握着她的手不放,问一个侍从:“几事办妥否?”那人恭敬地答:“已妥。”他这才拉她入座。这当中,景永福同小翠交递了好几个眼色,坐下后,只听吴仙子冷冷道:“看来没我什么事了!既有迪王护你,我也免了待在宫里生闷。” 李菲道:“不然。吴先生此时最为关键。本王到京城的事情一传,庞龙就会回来,待他一到,正主儿都齐了,便是一场恶战。” 吴仙子道:“与我何干?我只管大福一人,你们打打杀杀别扯上我。” 李菲笑道:“吴先生长年逗留京城所为何事?无非是机会难求,可现在机会马上要到了,你却要抽身离宫,那便不明智了。” 景永福一惊,李菲瞥她一眼继续道:“成与不成是天算,做与不做乃人为。本王也不管吴先生心里琢磨什么,只要记得本王现在也只挂念手上的这个。”景永福的手被他握紧了些,但她还是惊出汗来。 吴仙子沉思。李菲又对“惠福”道:“我要带她离开京城几日,你能应付吗?” “惠福”沉声道:“尽我所能。”此言一出,景永福猛然抬头细看,不仅声音神似,一日不见连面貌也更相似了。她当即明了,此女必定不凡。 “誉帝有没有见着你?” “暂无。” 李菲又问了她几句。景永福飞快地思索起来,他要带她去哪里?庞龙就要回京城了,他们该在京城早做布置才对。疑惑重重中,李菲已下了逐客令,竟把吴仙子三人都赶回景宫去了。 李菲转而面对小翠道:“还望小翠姑娘多帮衬帮衬,事妥后我便将你家姑娘还给你。” 小翠应了,问道:“迪王要带她去哪里?” 李菲一笑不答。小翠也没追问下去,临走前对景永福笑语,“有点儿像新娘子了!”景永福面色一羞,李菲却不动声色地夸道:“还是小翠识情知趣,不像那只蘑菇,有些地方就不似个正常人!” 小翠扑哧一声,拉着吴仙子走了。 他俩一身红衣,直披长发就出来见人,敢情他就是故意叫人误会的。 “我们也得动身了。”李菲又抱起她,她把头埋入他衣襟,由他带着她离开。 两人在马车内用了简单的膳食后,便又依偎在一起。马车上的炭炉正旺,但李菲还是取了棉被盖在她身上。两人不言一语,也没有凝望彼此,只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呼吸。他又要带她上哪儿,景永福已经放弃了猜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他们能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放开就不离开。只怕这几日与他厮守后,便又是一段很长的分离。可惜冰儿不可能永远替代她留在景宫,即便是她,在景国真正稳定后也会离开那个地方,然后她想与李菲在一起。再然后,她真的不敢想。若是景燮交战,她该如何,李菲又该如何?眼前的她顾不了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想。此刻她只想留在李菲身边,依偎着他。 时光尽数在马车里飞走,除了换马匹,马车就没有停过。白天李菲轻声细语地说些片段往事,但恬静沉默的时候更多。景永福也与他说了些少时的事,他只笑不语。晚上两人和衣而眠,起先景永福还隐隐期待,但李菲却反常地连亲吻都没有。她觉得奇怪的人是李菲,甚至比醉后醒来的她更奇怪。不过这样又正常,迪王李菲原本就是个性子很怪的人。 三日后,他们到了厚轮,景永福曾居住的宅院,她才知道李菲这一路的平静其实是忧心忡忡。 马车才入厚轮城,李菲的侍从便递来两套新换的衣裳,跟一路上的一样,还是艳红色的,只是这一次的红衣红得很正,就像婚娶时的衣裳一样,式样也更精致。两人换好了衣裳,李菲重新为景永福绾发,她便知今日要下马车了。 他挽着她的手下车,她才惊觉回到了旧居。尽管她没有化妆,容貌实际上也没有改变多少,但街坊邻居已认不出她来,他们的目光尽数在她身边这个红衣耀目的绝色男子身上。李菲拉着惊讶的景永福步入宅院,爆竹声在门外响起。她忽然明白过来,她会见到谁,而他想做什么。她的眼一红,在厅堂前止步。 “李菲!” 李菲转过头,淡淡道:“来吧,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两人四目胶着,片刻后景永福低下头去,道:“谢谢。”那日李菲不肯先要了她去,一路上他的按捺都是为办一场简单但对她却意义非凡的婚礼。两滴泪不争气地滑出她的眼眶。 景永福跟他走入喜气洋溢的厅堂,她的母亲身穿华服坐在堂上,司马静彦兄弟在一旁伫立陪同,还有司马秋荻,他微笑着点头向她打招呼。 “娘!”景永福扑到若夫人怀中,埋头不肯起身。她温柔地抚着景永福的头,轻轻道:“傻孩子。” 李菲在景永福身后道:“事情仓促,但菲已不能再等,亦不愿再等。冒昧将夫人请来,还望夫人答应,将大福下嫁于菲。现下仪式简办已委屈了夫人和大福,但菲定会将大福迎娶回燮国,成为迪王妃。” 若夫人有些激动,语不成句,“迪王的心意我很早便知了,在福儿心中迪王亦始终不同……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真有今日……” 李菲单膝跪下道:“菲二十余载,情冷性傲,世间女子从不入眼,唯独平大福除外,菲视为至宝,非平大福不娶,还望夫人成全。” 若夫人哽咽,司马静彦老道地上前一步道:“恭喜若夫人,恭喜迪王。” 司马秋荻扶起李菲道:“夫人已经答应了,迪王先请起。” 接下来门外等候的司仪入内,景永福被两位喜娘领出门,头盖喜帕后,按照燮国民俗与李菲在若夫人面前拜堂成亲。过程中景永福有些紧张,但司马秋荻一直在边上对她说些讨喜的话,令在红帕后看不见的她稍感心安。司马静彦则一直在旁搭腔,令若夫人宽慰。虽然司马父子说的都是些啰唆的场面话,可正因为有他们在,仪式才进行得非常顺利。 没有送入洞房的仪式,只因李菲还要带景永福赶回京城。若夫人不便送景永福出宅,最后紧紧地搂着女儿道:“要回燮国,和迪王一起。” 景永福流着泪答应了。李菲从若夫人手里接过她,沉声道:“母亲珍重。”景永福一怔,李菲已转而吩咐司马静彦,“你且回燮国,本王会派人嘱咐你下一步做什么。”到此时景永福才发现燮国两王的动静有异,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与她应该无关了。 景永福再次被抱上马车,身份已与来时不同。纵然婚礼草率而匆忙,但李菲已获得她最重要的至亲的承认,他已是她的夫婿。 马车依然如来时一般急驰,景永福逐渐平复心境,在李菲怀中思索片刻后道:“我们应该绕道回京吧?” 李菲微笑道:“我早已安排过了,绕道,从北门入。”景永福望着他的脸,如实道:“我的夫君果然强过我。”无论冰儿有没有被识破,他们离开肯定会有动静,景申茂的隐卫可以瞒过小翠就绝对有能力一路跟踪一辆可疑马车去厚轮。若夫人那儿倒不必担心,有司马家的人保护肯定这会儿已经在回燮国的路上了。 李菲把玩着她的鬓发,悠悠道:“这其实是小事。” “哦,那大事呢?” “眼下就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还没有想好。” “哦,说来听听。” 他瞥了她一眼,转而却望向帘外,喃喃道:“是啊,也该找你出谋划策了,平大福不用更待何时?” 景永福坐起身来,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 李菲没有立刻答她,静静地望着帘外很久。在景永福以为他不打算问她,自己决定的时候,他却转回头,莫名其妙地问:“今日十五?” 景永福点头。心想,他不就是特意选了这个日子带她到厚轮,怎么会不知道呢?忽然隐隐觉出了什么,只听他自言自语地道:“马车里不太好啊!” 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伸出手去拧他,他反而抓住她的手,笑道:“你说呢?我们的新婚夜,如何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如何不需要你出力?” 景永福咬牙道:“听好了,是你侍寝而非我。” 他莞尔道:“是的,殿下。” “你……” 一阵扑打的声音,而后越来越轻,最后只剩马车继续驰骋的声音。 当晚,马车停在了甘露汤。景永福不得不服李菲的心思缜密。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去的时候,景国著名的温泉甘露汤已被清场。李菲的侍卫迎两人入内,然后占据了周围所有的外院。 李菲抱着她穿过几处热气腾腾的温泉室,最后把她放在一间最精致的温泉房里。房间里热度极高,他一边解开她的衣裳,一边柔声道:“这里先暖一下脚,那日见你偷偷摸摸地凑近炭炉,就定下了这儿。” 景永福应了声,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自己脱。” 他又道:“是的,殿下。” 景永福退后几步,背转身去,飞快地解下衣裳,踢掉鞋子,也不管背后热辣辣的目光,不顾温泉的热度,径自钻进水里,幸而水温还在她能忍受的范围,只是这汤不深,只到她腰际。她干脆坐了下来,双手抱胸这才慢慢地转过去。 不看还没什么,这一看景永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上涌,李菲正一边瞟着她,一边极慢地解衣。人和人还真的没法比,某人连脱衣服都妙不可言,而某人就跟知名的绰号一般了。 景永福只见李菲修长的指头顺着衣襟慢慢下移,衣裳一点点散开,而后滑落在地,又是另一件衣裳。他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泻,微一侧身,那半身剔透的肌肤便在热气氤氲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诱惑。李菲穿着亵裤向她走来,见她紧张的样子又是一笑,坐在池边道:“傻瓜,不是叫你暖脚嘛,你脱光了进去做什么?” 景永福气急败坏地道:“那你不早说!” “我说了!”李菲慢吞吞地将双脚伸入水里,“可你要脱光我不能拒绝啊。” 景永福颓败,她将头埋在水里,只听他道:“这样也好,暖暖身子更好。” 她低低地道:“算了,气也白气。迟早得脱光。” 他扑哧一笑,向她招手,“过来!” 她慢慢地移了过去,李菲转身从池边备着的水果盆里取了一串葡萄,摘下一颗送入她口中。很甜。她吃了几颗后,道:“你也吃啊!” 他只笑不语。过了很长时间,李菲道:“起来吧,泡多了也不好。” 她伸出一只手,他一把拉起,抱住湿漉漉的她,往里间的房间走去。那房间很红很红,烛火红,家具红,帷幔也是红的。 李菲那日已把她看了个透看了个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分明只是个外貌寻常的丫头,他却从一开始就看着顺眼,看到了不同,她仿佛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那双精灵古怪的眼深深地吸引着他。而现在这丫头真的长大了,他更是越看越喜欢,却怎么也没想到剥光了更好看。他对她使坏,弄了她一身吻痕,结果他自己快受不住了。早早地把她娶回家,也好省得夜长梦多,再被她跑了,他就只能夜里恨恨地磨牙了。 李菲将她放到床上,摆来摆去,又上看下看,竟不知何处下手。她哪里他都喜欢。他早想好了怎么吃了,可是真到了可以吃的时候,他又舍不得一口吃了。于是在李菲的拨弄下,某人的脸红了,红到比帷幔还红,她开始动来动去,上躲下闪。 合衾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不知谁抓到了谁,又不知谁在笨拙地动作。过了一段时间后,景永福忍不住呻吟一声,李菲暧昧地道:“你流血了!” 她痴痴地望着身上绝色的男人,只听他柔情地道:“你流鼻血了!” 景永福一抹鼻子下方,天哪,这次她算是彻底丢人了!不吃他色,到头来还是被他色得晕乎乎的。可是,他真是好看哪…… 昔日谁怜流离,而今并蒂连枝。巧笑人新妆颜,醉流霞笛弄歌。 四天后景永福回到永福宫,走路的样子有些怪异。在小翠的搀扶下,她艰难地并拢双腿往前走,下半身仿佛石化,每一步都是僵硬挪移。李菲随她一同回的景宫,但他不能抱她,连拉她的手都不能。而景永福走到一半,誉帝就派人半路截下了他,他只能在她身后清冷地说:“惠福殿下,本王先走了……珍重。”景永福点头不敢回头。她不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怕一回头,眼眸就会泄露出情绪。可听他离去的脚步,她的心一痛,分离原来是这样的感受。挣扎了许久,景永福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可那远去的翩然身影并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回头。景永福硬生生地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身子越来越不听使唤,腰际酸软,腿脚无力。最后她摇摇晃晃地倒在吴仙子手中,只听吴仙子对小翠道:“你去找太医来!我抱她回去!” 景永福揪住吴仙子的衣襟,低低道:“我没事,别去叫太医。”她若要被太医看出什么问题,那更麻烦了。 小翠一跺脚道:“我去请包太医。”不等景永福说话,小翠拔腿就跑了。景永福离开景宫的这段日子她与包延椿结下了师徒之缘。 吴仙子抱着景永福回殿,冷冷道:“你放心,前几日‘惠福’一直病着,这会儿硬撑着见下迪王病倒了也正常。” 景永福默默无语。 包延椿为景永福诊了脉,支退旁人后才道:“殿下初承雨露却纵欲过度,加之心事过重,这便生愁。” 景永福面色通红,又被包延椿说中了,只是这次她的情由太过隐私。包延椿却无半分尴尬,平和地道:“阴阳调和本是自然,但殿下还是要顾着身子,莫贪一时之欢,我为殿下扎上两针,再开一方子调养几日便好了。” 包延椿为景永福扎了针,开了方子,最后道:“今日就当我没来过。”景永福再次谢了他。 包延椿走后,吴仙子与小翠一起盯向了景永福。她轻轻一咳,转过头去,只听吴仙子道:“他那样的人竟会瞧上你?横竖看你都不般配,你就等着伤心吧!”景永福黯然,吴仙子没有说错,第一次见到李菲她就知道他太美貌是不该奢求的。 小翠却道:“不,我知道在他心中,平菇是不同的。” 吴仙子却冷冷道:“小丫头懂什么,那种高高在上的王爷任性妄为,没得到自然追个不休,一朝被他玩弄够了,转手就丢了。大福你就死心吧,失身给他已经算你福气了,要跟那样的人天长地久,简直是做梦!” 景永福低声道:“我不后悔。”景永福知道吴仙子在关心她,只是吴大妈说的话非常伤人,实实在在地重创了她的心。但她不想与吴仙子辩解什么,她与李菲的事外人无法明白。 迟些时候穆无名回到了景永福身边,他的伤已痊愈,而李菲不在京城的时候,正是他戴着银面具佯装迪王成天出入公众场合。穆无名同为剑术高手气质冰冷,而细看他下半张脸,确与李菲相似。景永福凝望着穆无名,忽然想到这人也许就是帝王家从小栽培的替身。他应与李菲共同成长,所以那日李菲重伤后他不顾一切也要回烨北看望。她身边另外多出的一人是冰儿,冰儿果然如她所料,身怀几分修为且善于伪装。冰儿替换了一个宫女留在了永福宫,景永福再次见到她时,她的模样已经与她没有半分相似。 景永福休养了一日,次日景申茂便亲自来看望她,同时带来了一个令她痛心的消息。景申茂昨日接见李菲,定下了景燮两国的第二桩姻事——将景永瑾许配给李菲。李菲没有拒绝,只说回燮国与李易商榷。景永福知道景申茂在观察她的神色,所以她勉强一笑道:“瑾秀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宫里的其他姐妹怕要失望了。” 景申茂问:“难道那样的迪王也不能打动惠福的心吗?”“惠福”任了几日从事,接待迪王而病倒,令他猜疑。 景永福如实又违心地道:“早在燮国王都,惠福便知那人非常人能配,惠福不奢望,而瑾秀嫁过去也未必是件好事,因迪王的心思太难琢磨。”在景申茂面前装作一点儿都不动心,反而会令他确信她其实是喜欢李菲的,倒不如说些实话。 景申茂如释重负,叹道:“是啊,身为景氏皇族婚嫁不由己愿,那是关系到景国利益的。朕的惠福知道其中利害,可偏偏有些人不明白,好叫父皇为难。” “哦?”景永福不难猜测那该是景永纹对李菲一见钟情,私底下肯定求过了皇后也求过了誉帝,只是她白求了。 景申茂从始至终没有说出景永纹的名字,他告诉景永福李菲征服了那日见识迪王风采的所有人,甚至连宦官、侍卫都私下言论,迪王风采独步天下。 景申茂无词后,景永福懒懒地道:“景燮联姻是一桩要事,但现在有一事也要紧得很。那便是如何诛杀庞龙师徒。这一事必得在公主出嫁前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景申茂走后,景永福终于软倒在床上。她的病情拖延了两日。这两日她吃得很少,几乎都躺在床上,当她再次下地,甚至觉得永福宫的地面都在震动。小翠等人紧张她,她笑道:“没什么,就是睡久了。” 吴仙子嘴唇一动,却没有说话。倒是冰儿幽灵般出现,恭敬地道:“现在的殿下已不是冰儿能假扮。” “哦,为何?” 小翠脱口而出,“平菇,你变美了。” 景永福转到镜子前,眼前的女子依然是昔日的面容,依然是疏散的眉,依然是清秀的中人之姿,可她的眼眸清淡如水,完全改变了整个人的气质。她微微一笑,那双眼眸便轻灵悠远起来。 她知道自己告别了少女时代,从一个女孩成为女子。她没有觉得少了什么,反而觉得多出了许多。一种成长的感觉舒服地在身体里蔓延,女孩总要长大,不只是身体。 景永福转过头去,道:“小翠,我想见一下沧水。” 沧水被带回景宫后关押在永福宫的一间厢房内,废了武功的他一直保持缄默,任谁进出他的房间都漠然无视。景永福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宁静地坐在窗前,午后的阳光照亮他的脸他的身体,却照不亮黯淡的眸子。 “你好,沧水。”景永福独自进房坐到他对面,他没有任何反应。 景永福注视他许久,这人的轮廓确实有几分像景氏皇族中人。 “你想离开吗?”景永福问,他依然保持沉默。 她轻叹一声低语道:“我曾经一直想离开宫廷、王室,无论燮国还是景国。我与母亲在厚轮待过,在淄留待过,后来又在毓流平静地生活过一段日子。虽然景国没有燮国那么繁荣,但这三处地方我还是最爱毓流。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傍海的小村,风景很美,村民很朴实。夏夜的海是非常静美的……” 景永福细细地述说了毓流往事,一直讲到征兵的二吏。 “如果你想离开,毓流是个不错的选择。” 沧水稍稍抬了下眉眼。 景永福起身,转头望向窗外,以极淡的口吻说出了残酷的事实,“你不能回到喜王身边,现在的你没有了武功,又在我处待了太久,他不会相信你。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告别你的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沧水的呼吸一下子重了。景永福离开前留下了五张面额百两的银票。 “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当景永福回到自己的房间,吴仙子告诉她,沧水走了。她却道:“我们去接他回来吧!” 吴仙子一怔。 “不用太快,慢悠悠地驾车过去。我已经派人跟着他了。”顿了顿景永福又道,“其实没有武功不代表是废物,正如武艺高超却未必是炫耀的资本。” 吴仙子双眼一亮。景永福视若无睹。 如景永福所料,沧水进了喜王府后不久便出来了,直奔最近的酒楼,将近三更,穆无名将醉醺醺的他捞上了景永福的马车。小翠不解地看着她曾经“研究”的硬汉变成了一团稀泥。 犹在迷糊中的沧水呻吟一声。景永福叹道:“何苦?又何必?” “殿下打算将他带回景宫?”穆无名问。 景永福平静地道:“我想现在可以让誉帝亲自来告诉我,沧水的本名。” 沧水醒来眼看还是囚禁自己的熟悉厢房,又飞快地闭上了眼,但景永福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几乎在他闭上眼的同时,她冷冷道:“沧水,陛下在此!” 沧水的身体一弹,双眼猛然睁开。景申茂坐在景永福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景永福躬身而退。沧水未醒时,景申茂已认出了他。接下来都是他们的事情了,与她无关。 沧水,原名景戍晟,乃景申茂长兄景申盂的次子,当年誉帝弑兄杀弟的一条漏网之鱼。 房间里很快传出器皿砸地的破碎声,男人的辱骂声。但景永福与吴仙子以及众多侍卫并不进屋,以今日景戍晟的身手,连誉帝的衣角都碰不到。声响很快消失,只有誉帝的声音沉沉传出,“你已身为废人,左右都没人要倒还不如留在朕的身边,朕会让你亲眼看到,朕比你的父亲更配成为景帝。” 又一声闷响,过了一会儿,景申茂走出来对景永福冷冷道:“惠福,今儿瞧在你的分儿上,朕就饶了他一条残命。把他整老实了,再来见朕。” 景永福应了一声。吴仙子低下头去,景申茂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去,在众多侍卫前,他难以动手。小翠率先进了屋,景戍晟已昏死在床上,脖子上有一圈暗红的印子。 吴仙子问景永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却道:“这人很可怜。”吴仙子再问她也不答,径自回去,她只得跟她同行。景永福心中压抑得难受,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到底在做什么。 但是这一日还有更难挨的。病愈后的景永瑾又来折磨景永福了,吃过苦头的她这回带了不少侍卫,打扮得娇艳无比,满面春风地坐在永福宫正殿里等景永福。一见景永福回来,她便喜上眉梢,开口称谢。听她几句言语,景永福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兴奋,原来那日誉帝半路截住李菲,让景永瑾见着了正主。她病中未见迪王弄笛的风采,只听几位姐妹把他捧得跟天人似的,本来心有不甘连李易都不愿娶她,可事情急转直下,誉帝竟要将她许给迪王,而亲眼见了李菲后自然芳心大动。 “还得多谢惠福,若不是前几日来你这儿胡闹累病了,瑾秀还真不指望能嫁给迪王。”景永瑾眉飞色舞地说,“听说惠福任了几日迪王的从事,迪王前脚一走惠福便病了,不知惠福是心病还是别的什么病?只要不是相思病就好!” 景永福皱了皱眉。这都什么话? “惠福你是知道的,迪王真是太好看了,声音也如清泉般悦耳。能成为迪王妃,天下还有比我更幸运的人吗?你说呢,惠福?” 景永福抿嘴,不知该如何答她。看着她动人的姿色,景永福再次体会到了她的可怜。现在景永福一点儿都不反感她的挑衅、她的得意洋洋,而再听到李菲与她的婚事也不觉得心碎,甚至景永福很想告诉她,喜欢李菲是件负担极大的事,而被李菲喜欢简直就是奇迹。 冷不防,景永瑾凑近她问:“你喜欢他?” 第三卷 楚腰纤细掌中轻 第四章 第四章 景永福听到自己的心扑通一声,接着景永瑾就放肆地大笑起来,“太好了!我就喜欢这样!”她恶毒地说,“你们一个个都喜欢他,但他是我的。最好你们永远都喜欢他一个,这样我就会永远都高兴。” 景永福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景永福淡淡道:“如果你想看我嫉妒的表情,那么很抱歉我只会叫你失望。” 一旁的吴仙子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其实景永福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不幽怨不心酸,反而平静得过分。喜欢的男子,将身心付与的男子也许将娶别的女子为妻,换作寻常女子也许早就痛不欲生了,可是她喜欢的男子不同,他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男子,既然喜欢这样的男子,她若与寻常女子一般,那就不配喜欢他。 “你……”景永瑾睁大明眸,可景永福觉着那是失了神采的死珠。 “瑾秀,你既然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你未来的夫婿,那就不要这样张扬,不然我怕你还没嫁到燮国,就莫名其妙地死在景宫了。”对付自以为是的人,景永福不想再绕弯子,“最近不要乱跑,尽量待在自己宫里,别人送来的东西不要碰,更不要吃。若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大可推托准备婚嫁诸事。” 景永瑾神色一变,“你有这么好心?你都知道了什么?快告诉我!” 景永福微微一笑道:“我确实没必要那么好心跟你说这些。我只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烦我,乖乖地待在你自己的地盘,保持你景国公主的尊荣即可。我的告诫只有这一回,以后你若再来烦我,休怪我不客气。” 景永瑾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大笑道:“你还是妒忌了,哈哈……” 景永福摇头再不语,这人没救了。 景永瑾扬长而去,吴仙子盯着她道:“你脑子大约又坏了!” 她却道:“你看着吧,她不会再来了。” 吴仙子眉头紧皱,欲言又止。景永福望了望窗外,她点头。景永福回之一笑,吴仙子总算聪明。有誉帝的隐卫在附近,笃定会将刚才她与景永瑾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呈报上去。 冰儿送上香茗,景永福扣着茶盖,指尖轻轻一敲,忽然觉得这样的动作不是她的。她莞尔一笑,冰儿的眼顿时一闪,景永福认为那样的眼神才叫妒忌。 冰儿垂下眼帘,景永福放下茶。这一天对她来说可真难挨。 景北局势已稳,张祈瑞回去后,水姐带着阿根与伍大厨终于回到了京城,但是已越升为二品武将的她无法同景永福一起住在永福宫,誉帝为她安排了将军府邸,位于京城南部。阿根一直未入军籍,伍大厨身为燮人拒绝了封赏,另一个理由更加荒谬,他在朝上如是道:“在下本是个厨子,惠福殿下的厨子,刘将军的厨子,能为殿下和将军煮饭做菜就是在下后半生的愿望。” 一干朝臣直听得目瞪口呆,却无一人敢取笑他。景北战役的军报众所周知,这位毫不起眼的厨子放下菜刀就是将军,而正是他同宋楚潜入梅岭郡成功地挑拨了契族两部的间隙。 誉帝没有勉强伍大厨,只道声可惜。 退朝后,小翠终于扑到了水姐怀里,一众久别重逢自有说不尽的言语,但景永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一直伴随她成长的双生子又互换了性格。阿根除了见景永福第一眼流露了些许情绪,之后便恢复了幼时的冷漠,而小翠经过包延椿的儒雅熏陶,打回原形又成了柔弱善感的小女孩。他们总是这样,一个冷一个热,也许这就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一人势弱必有另一人势强起来,一人看不清周遭必有另一人沉着应对。 吴仙子也发现了两人的变化,一直左盯右看,阿根被她瞅得愠怒,皱着眉撅起嘴。景永福心中赞叹,一场战役之后,小毛孩似乎更俊了,而水姐怀中的那个俨然已是小美人,粉妆玉琢的,哪里还有当日狠辣辣的小毒医的影子。 小翠在水姐怀中一直赖到马车停下,扬花三月的矮胖掌柜早得了消息,皮笑肉不笑地出来亲自迎接。酒楼外的百姓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飘入景永福耳中几句。 “看见没,那就是我朝第一员女将刘寄水大人。” “没错,当中的那位肯定就是惠福公主,她今天来为刘将军洗尘!” 因景北一役,景永福同水姐等人,甚至还有景申韫都成了京城百姓的话题人物,好在这一次她的名字只是顺带被提出,并不热门。 进了酒店,掌柜依然引众人上二楼,却不是曾见李菲的那间。景永福没有问他,他倒在进房间后暧昧地道:“那间屋子虽然好,但此间更好。” 吴仙子干笑一声。景永福细看房中摆设,心中便有了计较,斜一眼吴仙子后径自入座。水姐等人虽不知景永福同吴仙子在打什么哑谜,但也知晓这家酒楼姓什么,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景永福身上。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景永福没有不自在,眼前可都是自己人。她再望一眼吴仙子后,解开了众人的疑团。 “这间房间除了招待我们,绝对不会让寻常酒客进入——因为此间专属迪王。”景永福淡淡一笑,“我也是才明白,那日我见薛桐颐等人,他就在隔间,将我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但吴仙子明明感知却什么都不说,叫景永福取笛而归,要不是掌柜的刻意讨好,提示了一句,她还真不知道李菲那日在等她回去找他。 众人听后只有小翠“哦”了声,他人皆沉默不语。 酒菜陆续送齐,气氛很快热闹起来。吴仙子与水姐喝了不少酒,小翠时而纠缠水姐时而纠缠景永福,幸好小毒医不喝酒,不然景永福就惨了。伍大厨偶尔说上几句话,只有阿根冷着脸一直沉默。景永福亲手为他斟了杯淡酒,他接过看也不看一饮而尽,绯色很快上脸。后来景永福才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酒,不过阿根毕竟比她强,没有醉倒,就是回去的时候脚步踉跄。 座上没有愚人,众人都知道这一刻欢乐过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恶战。离开扬花三月前,伍大厨以眼色示意有话单独与景永福说。吴仙子等人会意地上了另一辆马车,门一关上,伍大厨就跪在景永福面前道:“主上托我关照殿下一句话。” “起来说话,伍大厨,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吗?” 但是伍大厨不起,凛然道:“主上说无论殿下决意如何,请务必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切勿冒险,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穆无名。” 暖流在景永福心底缓缓流动,她沉默半晌,问:“他回去了?” 伍大厨道:“送殿下回宫前,穆无名已替主子接了燮王口谕,要他速回。” “没别的事,就起来吧!” 伍大厨起身,犹豫片刻道:“请殿下不要责怪,毕竟蒲蒲儿婆罗不是小人物,殿下两次见他都是我告诉主子的。” 景永福古怪地一笑,导致她失身的真正缘由原来是这样的。前有司马小哥后有契蛮小主,李菲干脆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伍大厨一路送景永福回宫,将她走之后发生的事拣重要的说了。契蛮内讧现在分化为两个阵营,萨诺贝兰、木桑与婆罗联手,与吃亏后的茴兰势均力敌。庞龙本来收了个茴兰部族的弟子,但不知为何他看上了蒲蒲儿,狡猾的蒲蒲儿只接受他的武学却不肯拜师,纠缠了数日庞龙才死心。 景永福笑道:“只有婆罗族长贪图别人,别人休想贪他,庞龙那是自找没趣。” 伍大厨担忧地道:“那年他向殿下和小翠求婚,我便知道此人野心极大。哪有一看就看上两个人的?” 景永福知道他在为他的主子担忧,可实际该担忧的人是她。他的主子走得潇洒,她没黯然神伤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她转移了话题,“他有野心倒是件好事,至少边境可以安稳许多年。现下我只想早日了结景国的事,完了后我便投你主子去。” 伍大厨这才放下心来。 继续了几日的风平浪静,终于在景申韫重新上朝后将这一切打破。他一出现就做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真应了那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景申韫当着誉帝及文武百官的面,向刘寄水求婚。这一手着实漂亮,几乎将景永福同誉帝之前谋定的计划完全打乱。当然誉帝当场爆怒将景申韫斥出殿外,而水姐严词拒绝了。水姐本出身江湖,侠女本色被景申韫完全逼了出来,她不仅拒绝了喜王,并称她已与伍大厨成婚。于是誉帝顺水推舟,定了三日后大办将军的喜宴,又回归了原先宴杀喜王的计划。 大闹朝野后,景申韫特意到永福宫来见景永福。他面如死灰,不复当日温润如玉的美少年形象。景永福支开旁人,只留下吴仙子,很长一段时间三人都紧闭着嘴。景永福厌烦景申韫拖延她的时间,便率先开口道:“你没话说就请回吧!” 不想景申韫却开始流泪,无声无息,眼泪却越来越磅礴。吴仙子鄙夷地转过头去。景永福奇怪地问:“你对我哭什么?” 景申韫啜泣道:“我不是哭你,我是哭我自己。” 景永福坐下道:“太迟了。” 景申韫擦着泪道:“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甘心。”殿上大放厥词未果,转身就跑到这里来痛哭,这浑蛋够聪明。景永福腹诽道。 只听景申韫又道:“我跟你一样的年纪,我才十七岁,我不想就这样死了。” 景永福平静地道:“景北战场上十七岁阵亡的军士很多。他们也同你我一样,非常年轻。” “你能救我的!”景申韫道。 “我为什么要救你?你千里设计司马秋荻,又想谋害我和我母亲,孤云城沉船,卧虎岗埋伏,而因你的缘故,景军有多少人冤死?你竟还要我救你?给我一个理由!” 景申韫闪着泪花道:“因为你是景永福!” 景永福道:“正因为我是景永福,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不对!你欠我的,大福!”景申韫毫不知耻地说,“当年誉帝赴我生辰之宴后,你才变的。若非我给了你契机,你如何会成为今日的平大福?惠福?” 吴仙子猛然转回头,狠狠地盯着景申韫。 景永福问:“这么说来当日行刺誉帝你也知情?” 景申韫眼神一变,道:“你救我,我便告诉你一切。” 任他再耍赖再摇尾乞怜,景永福都没有再开口。最后吴仙子听烦了,一把将他丢了出去。杂音消失后,景永福对满面杀气的吴仙子道:“你中他的计了。” 吴仙子一怔,景永福道:“他不是来求我,他是来演一出戏,专为挑拨你的杀意。” 吴仙子眯眼望着她。 “连水姐都能感觉到你对誉帝的杀意,身为庞龙的得意门生他如何看不出来呢?” “你都知道了?”吴仙子沉声问。 景永福靠在椅子上,觉着有些累了。“我并非为我生父说话,而是为景人说话。吴先生听我一言……你放下吧!背负仇恨的日子只会将人折磨成恶魔。你看景申韫,他已然化身为魔。到了今日的地步,即便明知自己会被誉帝诛杀,死前也不忘设计你。忘了告诉你,沧水即景戍晟亦是一样的,过几日他就会假意臣服誉帝,等待机会为父报仇。” “你怎么知道的?” 景永福的头开始微微作疼,“我给了景戍晟机会,让他选择离开纠纷或自寻死路。那是他自己选的。” 吴仙子盯着她的目光又开始变化。 景永福叹了一声,终于忍不住道:“先生的那个聪慧的弟子是因我而死吧?” 吴仙子一怔,神情感伤起来。景永福猜中了,十岁那年改变她命运的刺客正是吴仙子的徒弟。他不甘修炼的寂寞,追寻俗世的权力,充当了旁人的棋子,行刺景申茂,不想奸猾的景申茂向来谨慎。无处下手慌于逃命的他作了错误的选择,他抓了景永福要挟景申茂,却发现他手中的痴女比他更可怜。他尚有待他恩厚的业师,景永福却没有真情的父王。景申茂见死不救,连带鄙夷若夫人,突然让他觉着自己可笑又可悲。他违背了师命闯荡江湖,死于王府是他自找的,但手中的景永福何其无辜?他最后抱紧了她,以自己的身体保护了一个比他更不幸的孩子。 “他要杀誉帝,誉帝也杀他。这样的结局他应该早就预见了,所以他最后只肯自己一人去死。他以命救下了我,所以吴先生也恨我。” 吴仙子一甩衣袖道:“无须再言!” 景永福该说的都说了,当下也不再言语,安静地等待结果。吴仙子心内挣扎半日后,又恢复了冰冷嘲笑的面容,“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该死的自会找死。” 吴仙子此言一出,景永福心中稍安。杀来杀去毕竟不是个头,吴仙子也是景人,自然知晓景国的日渐式微,景申茂若再一死,景国就真的速亡了。 景永瑾没有来找景永福,但景永纹却来了,并且她很奇怪地将侍女都留在了殿外。吴仙子看到她的架势,冷哼一声就出去了。 多日不见,景永纹憔悴了许多,她向景永福索求李菲那日吹过的笛子。 景永福知道要这位自恃甚高的嫡公主低三下四地开口很不容易,但李菲的东西她不想给人。在她斟酌婉拒的词时,景永纹竟对她坦白了心事。 “我喜欢迪王,当日扬花三月一见就再也不能忘记。可没想到天意弄人,他竟替兄求婚,而父皇竟也答应将我许给李易。惠福,你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为何不告诉我?” 景永福叹道:“告诉你又有何区别?” 景永纹眼中噙泪道:“是啊,我身为帝王家的女儿,婚事不能自主。我求过母后也求过父皇,但都无用。你知道我最终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吗?我对自己说我嫁给他的兄长,至少还能偶尔见到他,哪怕远远地望一眼都满足了。” 景永福道:“既然如此你还要他吹过的笛子何用,看着徒增惆怅。” 景永纹道:“可是我一旦嫁给李易必然久居深宫,怎么可能时常见他?所以我觍着脸来向你要笛子,你就当可怜我吧……”她垂首,声音小了下去。 景永福脑中思量,今日景永纹楚楚可怜,实在叫她心软,但她若给了笛子,日后被李菲得知肯定没好果子吃。于是她心肠一硬道:“那笛子是司马秋荻所赠,迪王不过借用了一回,我要将笛子转赠于你,他日司马秋荻那里我也说不过去。你若实在想要迪王之物,不如日后我叫司马秋荻留意,有了再送到你手里不就得了。” “你……”景永纹满面羞容却说不上话来,站起来转身就走。 她一走,吴仙子就阴阳怪气地说:“还护得挺紧的嘛。” 景永福斜她一眼,她又道:“你们一个个都中了李菲的毒,实在有趣可笑!一个疯子似的到处炫耀,一个可怜兮兮要嫁给心上人的兄长,还有一个最惨,被玩弄了几天几夜都快下不了床了,还要假装满不在乎!” 景永福平静地道:“吴先生你为何就不相信世间有真情呢?即便景永纹她们喜欢他,可喜欢本身并无过错。你说我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习惯了你的‘良言苦口’,但别人就罢了。” 吴仙子冷冷道:“好,我不说她们了,就说你,你就等着被彻底抛弃吧!” 景永福叹口气道:“我肯定是前世欠了你,被你这么说我都不会生气,真怪……” 结果吴仙子被景永福气得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冰儿端上茶点,她才稍许平和下来。 水姐大婚前,冰儿有些奇怪。她总在景永福眼前出现,可景永福一看她她便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不与景永福对视。景永福分明感到她一直在观察自己,有一回忍不住问道:“冰儿,难道我的脸上有花吗?” 她摇头。 “那你为何老看我?” 她低声道:“冰儿是在琢磨如何惟妙惟肖地模仿殿下,但又怕殿下觉得怪异,所以偷着打量。” “要看就看呗,我不会觉得奇怪的。” “哦。”但她依然如故,景永福也就没再说她。后来景永福曾无数次后悔,当时为何不好生与她多交谈一下,若与她多说几句,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景永福的心思全放在了如何杀景申韫身上,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安心地离开景国。 将军府邸喜宴。景戍晟如景永福所料在前一日终于臣服,景申茂便依照原先计划,带上他一同出席刘寄水的大婚。 景永福和众人一直在刘府后院陪伴水姐。喜娘们及宫廷女官费尽心思地装扮水姐,景永福实在看不下去,哪能按照常人的标准来打扮水姐?果然水姐看了一下铜镜,毫不犹豫地就将头埋进水盆,一洗素面。一干人瞪眼看着她从容不迫地摘下满头饰物,只取一条红帕包了青丝。景永福正在偷乐,就有女官迎面而来。 “今天虽是刘将军的大喜之日,但殿下也不能素面朝天就出去。请让下官为殿下化一淡妆。” 景永福答应了,吴仙子及冰儿陪同她去了另外的屋子,门才关上,景永福就听那女官道:“殿下得罪了!”她纤手一扬,景永福鼻间便嗅到类似花香的味道。 吴仙子心知不对,出手相拦,却被冰儿一挡。景永福软倒在女官手里,冰儿道:“为了殿下安危,今次我代殿下出席。” 景永福隐隐觉着心慌,失去知觉前又听到两句模糊的话。 “是我自作主张……” “死又何妨……” 事情开始超出景永福的预计,冰儿的行为改变了整个布局。可景永福却无能为力,躺在女官的怀中人事不知。 水姐的婚礼分明是个针对景申韫的陷阱,但景申韫不来也得来,他若不来,誉帝就会亲自去请。喜王府周围埋伏的侍卫景申韫早有察觉。所以,景申韫不仅来了,还夸张地带了十箱厚礼以及无数侍卫参加刘寄水的婚礼。 喜王出现在婚礼现场的同时,喜王府附近的侍卫就撤了一大半,这是个极大的错误。誉帝知道喜王武艺高强,既然正主来了,喜王府的侍卫自然要抽调到将军府来。 化了妆后的冰儿没有人识破,她面带微笑地坐在誉帝身边。按照先前景永福同誉帝的商议,即便景申韫不出手,誉帝也会派隐卫冒充景申韫的刺客,以行刺天子之罪,当场诛杀景申韫,这些她都知道。 婚礼在景国皇室司仪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恍惚中景申茂想起了早年他与若夫人的婚礼。若夫人是他生平无数女人中最喜欢的一位,但他欠若夫人一个婚礼仪式,他买下了她,就急于回府金屋藏娇。他不想让任何男子再见到若夫人,他曾经花了无数心血待她,她却始终不肯完全向他敞开心扉,时日久了,他就疲了,再久了,他就淡忘了。对他笑脸相迎的美女不计其数,他也懒得再纠缠一个沉闷的女人。他又想起大福,曾经的痴儿彻底打消了他对若夫人的宠爱,生个丑陋点儿的丫头没关系,但他景申茂如何会生出一个白痴?这是对他的亵渎,侮辱。可就是他厌恶的痴儿,在十岁那年一夜改变,变化之惊人,令他追悔莫及。原来一个女人也好,一个孩子也好,都需要长时间的等待。在刺客劫持大福的时候,他发现了若夫人的真情,若儿对他还是有情的,只是一直埋得极深……太迟了,他在心里叹息着。 类似于当年的行刺再次在景申茂眼前发生,景申韫没有叫他失望,临死反扑筹划了真正的行刺。就在新人结拜的时候,景申韫忽然发难冲向了誉帝,而同一时间蒙面赶至的庞龙大开杀戒。双方都准备充分,一开始倒是势均力敌。庞龙与吴仙子、水姐、伍大厨打成平手,景申韫与誉帝及其隐卫缠斗在一起。冰儿在一旁看着,没有离开险地,她除了喊几声“父皇小心”,面上毫无惊慌。景申茂听着身旁女儿的呼唤,心中莫名烦躁。她若真把他当成是父亲、父王,就该把若夫人带回来。 景申韫亲自行刺,眼看刺杀誉帝无望,他忽然诡异一笑,扑向了冰儿,同一时间景戍晟向誉帝拔出了刀。景申茂自然不顾冰儿,他先推开了景戍晟,护着自己的安全,他眼看冰儿被景申韫刺杀,倒在血泊之中,只有一丝疼痛划过心尖。这样的女儿好是好,但太好了,倒不如早点儿死了,死了就不用牵肠挂肚了。 接着景申韫、景戍晟也倒下了。庞龙见形势不妙,率领门徒往外逃窜,被守候在外的景国御军以及誉帝请来的景国各派武林高手包围,血战后被杀。御军清扫了将军府邸的战场后,急奔喜王府,生擒喜王府众人。 誉帝抱着“惠福”的尸体失声痛哭。那一点儿心痛是真的痛,若儿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他的儿子没有一个比得上死去的这个女儿。 因景申茂这一哭,吴仙子放弃了乘乱杀他的念头。而水姐和伍大厨以为景永福当时真死了,都杀红了眼。小翠在“惠福”尸体旁哭昏了过去,阿根一直惨白着脸照看自己的妹妹。“惠福”死得非常真实,冰儿成功地做到了她想要做的事。吴仙子一直忍到誉帝离开,才拉住水姐他们,告之实情。 听完众人事后的转述,景永福泪流满面,却道:“冰儿白死了!还有,景申韫根本没死!” 小翠惊诧地道:“我分明看见他死了,这次不是毒死,是刀子插入了胸膛,他还能不死?而且尸体也检验过了,他上次胸口受的伤非常明显。” 景永福低声道:“既然冰儿能替我一死,他景申韫蜗居喜王府那么久难道就找不到一个替身吗?何况景申韫会那么傻自己来送死吗?他果然心狠手辣,他设计的不只是吴先生,他同样也设计了他的授业恩师。现在景申韫借着一死真正躲了起来,要再把他连根拔起就难了。而我……倒是死了……” 景永福忽然抱住水姐战栗起来,她终于明了冰儿的心思。只是,已经太迟。 她同冰儿相处时日短暂,交谈也有限,她自问没有魅力让一个才认识几日的人为她慷慨赴死,所以冰儿的死,与李菲有着撇不清的关系。冰儿是喜欢李菲的,不然那日她不会以那样的目光看景永福。 而另一个冰冷的事实是景申茂看着“她”死去,再一次见死不救。景申茂要对付失去武艺仅是个废人的景戍晟并不难,最多挨上他一刀,但景申茂连这一刀都不肯替景永福挨。景永福对他已经不是失望,而是绝望了。 景永福装扮成宫女,混在众人之中跪在“惠福”的灵柩前,想了很久,久到她再次站起来时,腿脚失去了知觉。 “把笛子给琼纹公主吧!就说是殿下的遗愿。”这是景永福离开景宫前的决定。 吴仙子问:“想通了?” 景永福沉默了许久后道:“你说得很对,太多人痴迷于迪王……”任吴仙子再问,她也不答。初春的夜风沁凉入骨,景永福只希望能依偎在若夫人温暖的臂弯中。 誉帝将“惠福”公主葬于皇陵后,小翠离开了永福宫,刘寄水辞官,誉帝多番挽留未果,而太医首辅包延椿告老还乡。这些都不是让誉帝最震撼的,一个月后,他得到了来自燮宫的反馈。迪王拒婚被燮王幽禁迪王府闭门思过,燮王请求将瑾秀公主嫁于沛王,不日,景永瑾便疯了。先前趾高气扬的她,无法忍受嘲讽,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疯了后的瑾秀公主自然不能出嫁,永远地留在了冷宫。 可是横隔在景永福与李菲之间的何止一个冰儿一个景永瑾? 景永纹带着李菲的笛子黯然远嫁,纵然陪嫁再丰厚,纵然婚典再奢华,也冲抵不了绝望的相思。 身为女子,爱情就是全部的生命,得不到喜欢的人,一个死一个疯,还有一个生不如死……而她们不是开始亦不是结束。 景永福早知喜欢李菲的负担极大,清理过自己的情愫来面对,可当她真正承受时,却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幸福如何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所以她把笛子赠给了景永纹。 “惠福”出殡后,景永福就病倒了。这一病不同之前,竟如山倒,水姐带大家又住到了京城司马家的宅院,包延椿在小翠的央求下辞官而来,幸而得到他的医治景永福才逐渐好起来。按包延椿的话说,景永福一直被琐事所扰,养养停停埋了缠绵的病根,若换作寻常医师还不知要治到什么时候,而即便他治也要花上几个月。 景永福养病期间,段博和曾雄造访过,只要外人一来,她就被阿根或小翠抱到秘道。每次被两个小她五岁的孩子抱来抱去,她觉着十分怪异。后来她才逐渐发觉,除非她自己主动,她的身子再不习惯被人触碰。 白天景永福有时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听包延椿给小翠讲课,有时看吴仙子传授阿根武艺,不过令她心情最好的是看到水姐和伍大厨在一起,这两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叫她觉着他们很幸福,虽然他们也偶尔叫她想起她和李菲在一起的时光,但她并不觉得酸楚。伍大厨已不是外人,他是平家大姐的入赘夫君。 没有人在景永福面前提及李菲,甚至穆无名来看望景永福的时候,阿根一句话不说,卷了她就往秘道里跑。景永福身边的人比她更敏感,也一个比一个聪明。虽然景永福什么都没说,但他们都知道她暂时不想见李菲,也不想听到见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人事。 春天就这样一日日过去,景永福的身子逐渐好转。吴仙子还是冷言冷语,但刻薄话少了许多。伍大厨没能把景永福喂胖每天被水姐唠叨个不停,阿根和小翠整天琢磨着怎样逗她笑,所以她最喜欢同包延椿待在一块儿。和老先生相处异常安详,从他身上景永福能感受到历经沧桑后的淡泊,辗转尘世的从容。两人交谈的话并不多,可每一句每一字,景永福都觉出了厚重。一日她正在包延椿身旁闭目养神,阿根忽然冲了过来,连被子都顾不上卷起,横抱着她就冲入了秘道。 秘道中景永福轻声问谁来了?阿根没有吭声。于是景永福便知道是他来了。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他知道景永福在这里。 景永福和阿根在黑暗中沉默了不知多久,直到阿根道:“我出去看看。”她应了一声,靠在秘道里安放的软榻上。阿根走后,她平静地躺着,睁眼是一片黑暗,闭眼依然是一片黑暗。春天很容易让人贪睡,而她自从病后就一直很能睡。景永福有些昏昏欲睡,可多日平静的心底却隐隐暗流涌动。他来了,他还是找来了。她该怎么办?她还没想过如何面对他…… 秘道里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不是阿根也不是小翠的。景永福的心一震,再无睡意,身子一蜷再蜷。不!她还没有准备好,她还不想见他,可脚步声却越来越响,像鼓点一样敲在她心头。 景永福紧紧地捂住胸口,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打算抛弃我?” 她一下捂住嘴。一根冰冷的手指点在她的后脖颈上,一戳,“说话!” 她捂得更紧,咬紧牙关,只怕一开口不知会说些什么。 李菲似乎愤怒了,一脚踢在软榻上,景永福的身子随之一颠,之后战栗起来。 黑暗中看不见的人只有景永福,身具上乘修为的李菲自然一目了然。她听见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火道:“不说就算了,听我说!” “我带你回燮国。”但李菲沉默半天后只有这句话。 他将她抱出秘道后,她才发现以杨骥为首,他的手下挟持了所有人。穆无名垂首不敢正视景永福,他手中抱着点了睡穴的小翠。吴仙子对景永福道:“他们抓了一个就抓了全部。迪王的身手果然高强!” 景永福放开捂着嘴的手,还没说话,李菲已冷冷道:“放了他们。” 阿根一挣脱束缚就想冲上来,李菲斜他一眼道:“她是我的女人,本王不过是找回自己的女人。” 水姐拉住阿根,默默地注视着景永福,景永福皱着眉不说一句话。 李菲抱着景永福径自往外走,却听包延椿道:“王爷留步!” 李菲没有理会,包延椿又道:“殿下久病,还请王爷体恤。” 李菲停下脚步,只听老太医道:“王爷身为武人,殿下却是弱质女子,且病根未除不宜……” 李菲转回身,面上怒色已消,竟恭敬地道:“多谢先生!” 包延椿向景永福微微一笑,可笑容还没消失,就听李菲命令道:“打包!”一侍卫抓住包延椿,一个翻身就将他背在了肩上,往外走去。 “包先生!”阿根喊道,但水姐依然拉住他不放。 李菲冷眼扫过众人,道:“只要不带走迪王妃,迪王府你们可随意出入!” 阿根极度不满地回望水姐,只听水姐道:“迪王,我们会去的。” 景永福从始至终没有吭声,任由李菲强横地把她带走。虽然景永福郁结在胸,可李菲的怀抱她并不排斥。 马车里李菲依然将她紧抱在怀中,她渐渐地睡着了,迷糊中听见耳畔李菲的低语,“我不知道你竟病了那么久……” 睡到半夜景永福醒来,李菲依然紧紧地拥着她。她望了一眼他被昏暗笼罩亦无法掩饰的容光,心底叹息了一声,悄悄挪移身子,将头靠在他胸前。他是她无法摆脱更无法遗忘的人,更紧要的是,他是她唯一喜欢的人。她没有一见钟情,而是一点一滴被他打动,他开启了她的心房,令她体会到男女之情。他一步步走入她的心坎,直到今时她已不能自拔……太美好的东西果然轻易获取不得,他对她好,对别人却是一剂致命的毒药。景永福能猜到李菲安排冰儿到她身边,一定说过必要时候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周全之类的话。不只冰儿,还有穆无名和伍大厨。当日穆无名因她遇袭,情急之下被来敌废了一条手臂,而伍大厨的话更是明白,“务必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就是不要管他人生死。可景永福怨不得他,她能理解出身王室的他轻视人命,不是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他们的生死无足轻重,别说他,她曾经也如此做过。 这是上苍对她的惩罚,要她明了人命无贵贱,凡事不能过于自私。景永福因此而大病。 她静静地靠在李菲身上,他早就在她移动的时候就醒了。李菲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后背,她终于开口道:“菲,给我一些时间。” 他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摸下去,停在她的腰际。 “多久?” 景永福没有回答他,他稍一用力,将她完全贴在他身上。两人再无言语,在马车颠簸中,彼此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呼吸。 长夜漫漫后便是黎明的曙光,春末的清晨,微风传来花草的淡淡气息,鸟儿啁啾不停。生活规律的李菲半坐起来,景永福睁开蒙眬睡眼又见他懒散伸腰,她赶紧把眼闭上。 “偷看!”温热的指头点在她额头,她将身子往被子里一缩。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听李菲话音显然心情大好,景永福窝在被子里继续梦周公。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她才被李菲喊起,等她洗漱、穿戴整齐后,李菲请了包延椿一起用早膳。 车门开了,景永福才知道马车停在了杨柳河畔。包延椿在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吃完早饭后李菲下车去处理他的事情,留包延椿陪景永福。老先生凝望她许久后道:“见了迪王本人,才知殿下不易。” 景永福微微垂首。包延椿又道:“可迪王亦不易,只看迪王将老朽一并掳来,便知迪王对殿下之情。” “委屈包先生了!” 包延椿微笑道:“何来委屈,老朽行将就木,哪里不是一样?” 包延椿为景永福扎了几针,重开药膳方子,转交给侍卫。李菲回来后他就回到了他的马车上。 重新起程,景永福安静地坐着,任由李菲的目光从上到下又由下至上地反复端详。开始她很不习惯被他盯着,但他强令她习惯了。 迪王在马车里一如既往地凝望风景,风景是景永福。 两人静静地各怀心思,夜里和衣而眠,到王都前言语极少。倒是最后李菲说:“你的性子越来越像我了。”她回之淡淡一笑,他的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重入迪王府的那一刻,景永福忽然彻底了悟,她该如何面对他。 李菲携她的手走入,王府几乎所有的侍卫、下人都在大院前等候。他们齐刷刷地行礼,口中同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无论多少障碍无论多少纠结,他意已决,而她亦无可逃避。他是她的男人,若要他不再伤别的女子的心,她只有一条路,就是将他牢牢抓住,属她所有。 她是多么傻啊,兜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这原本就是她该做的,她想做的。 因景永福在厅前踱步,李菲侧目而望。景永福深吸一口气道:“不要停步。”李菲把她的手捏紧了,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划,她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们继续往前走,彼此都明了,从此他们将携手共度风雨。 夏季即将来临,而他们的春天才开始。 迪王妃杨氏福儿,这是李菲为景永福捏造的身份,也是她最后的化名。李菲的母妃杨家为两人操办了真正的大婚,景永福掩在喜帕下得到了燮王李易的祝福。没有人知道这个幸运儿杨福儿就是当年名动燮国的少女,外界流传她本是杨氏外戚,得迪王宠幸已久,碍于身份才到今时完婚。很多人都想一睹迪王妃的真容,但连迪王都轻易见不得,何况他的妃子。 李菲将景永福牢牢地护卫于羽翼下,他秘密地将她的家人接入迪王府,唯独若夫人例外。景永福问他原由,他却神秘地笑道:“母亲也需要一些时间。”景永福几次在李菲的安排下见到若夫人,后者总是绯红着脸,要她再等一阵。景永福没有去猜测若夫人的良人是司马某某,时间会告诉她答案。 她将身心全部放在了李菲身上,而他也逐步让她了解了他的秘密。以前景永福总觉得司马家财大气粗,但接管了李菲的部分产业后,她才知道她的夫君才是整个燮国甚至三国之中最有钱的人。与之前通过容易府获得的资料截然不同,知人善用的李菲实际上掌握的是庞大的财团,甚至在不知不觉中他还控制了司马家的半数资产。这便是司马静彦向李菲臣服的原因。 李菲究竟对燮王之位有心无心,景永福很难判断。李菲的野心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别人赐予的不如自己获取。他看不上燮王的头衔,他想成为真正掌控三国命脉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比景永福聪明多了,他从始至终都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放眼当世,李菲选择了最稳妥的道路。他不一定要至高无上的尊贵,但一定要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景永福偶尔会情不自禁地陶醉,这样的夫婿:美男子、地位尊贵、有钱有势、聪明、武功很高……除了性格不太好,几乎就是完美的人。 李菲枕在她腿上,把弄她的长发,问她究竟喜欢他什么。景永福仔细回想与他种种,过了很久后答他:“喜欢你闹别扭。” 他瞟她一眼,“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 她的长发在他指间滑过,他的手滑进了她的衣襟,抓到了他想要的,“喜欢这个!” “找打!” 但李菲动手飞快,他竟将武功全用到宽衣解带上了。景永福很快被他剥去了上衣,他的双手灵蛇般游走,忽然将她翻了个身后他侧坐到她身上,将她的罗裙褪下一截。 “还喜欢这个!” 第三卷 楚腰纤细掌中轻 第五章 第五章 李菲的双掌按在她腰后,热力顿时传入她的身体。她挣扎,李菲已俯身压在她背上,双手开始搓揉她的后腰,非常地道地拿捏,热力开始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李菲将下巴埋在她的肩窝,在她耳畔道:“小蛮腰!” 景永福“哼”了一声,不是不满,而是异常舒服。李菲不再说话,但手势却一直在变。先是以掌心搓揉,接着以指节点压,而后换了手廓擦拭。 “哪里学来的?” “舒服吗?” “嗯……再下面点儿,再重点儿……” “是的,夫人。”他调笑道。 景永福舒服完了,就换他舒服了。景永福按照包延椿偷偷塞给她的《房中术》开始捣鼓,结果李菲眼睛越来越亮,兴头越来越高,一个花样接一个花样,折腾半天还没折腾完。玩火自焚的景永福像一条死鱼一样只会吐泡泡了,只听李菲叹道:“看来包先生说得不错,得细水长流啊……”景永福彻底无力。 后来景永福才知道她与李菲分别找包延椿取了不同的经。再见包延椿景永福汗颜无地,而李菲春风得意。包延椿安慰景永福道:“适当的活络对你有好处……”某人掩面而逃。 景永福非常感激包延椿,李菲没有别的侍妾,即便他非常体恤她,但他的强烈欲望不是她这样的体质能长期承受的。包延椿为她制了养身之法,确实令她受益匪浅。 渐渐地景永福不再羞涩,完全释放了自己的身心。也如她所愿,她牢牢地抓住了李菲的身心。 夏季颜色异常娇艳缤纷,接受了包延椿的建议,景永福时常重温儿时的舞蹈。当她翩然起舞时,李菲就斜倚栏杆弹丝调弦,所有乐器中他最善笛。 景永福的云裳曼舞过李菲的肩膀,他的双肩顿如落花满缀。当他最后一音悠悠淡去后,竟有只黑红相间的大蝴蝶落于他肩上。景永福一笑,点一步落在他身前,慢慢俯在他膝上抬头望他,只见他放下笛子,两指轻拈,那蝴蝶便到了他指间,双翼随指而展,一指轻弹蝴蝶便展翅而去。李菲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可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那只蝴蝶又飞了回来,依然赖在他肩上。他嘴角一翘,将蝴蝶放到了她肩上,她同样身着过肩百花云裳,蝴蝶便停住了。 呢喃片刻,李菲悠悠地道:“一会儿随我入宫。” 景永福收了笑,慎重地点头。不需他明言她也知道迟早得向李易挑明,而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她这个迪王妃还未正式拜见过杨太妃。 他将她扶起,对着肩上的蝴蝶一吹,蝴蝶飘入花海,倏忽不见。 当景永福再次踏入燮宫,已物是人非。携她手的是迪王,跟随她的是一双金童玉女。吴仙子守着她唯一的徒儿司马静松去了,有迪王在景永福身边她很放心。水姐样貌太容易辨识不便相随,所以阿根和小翠一个不愿一个情愿地扮成一对小侍从,跟着一起来了。 李易安排在侧殿接见两人,景永福虽然表面平静,但心底还是有几分担忧的。她依然在当日的殿外等候,只是并非冬季,而身边人换成了李菲。当宦官传报迪王迪王妃见驾,李菲一抚她的青丝,边上的侍从、侍女竟看直了双目。景永福望着李菲的眼,心中的那份忧虑荡然无存,她微微一笑,一指轻轻地在他手背上一划,他便转过身携着她的手入殿。阿根冷哼一声,与小翠两人在殿外等候。 华丽的宫殿里,除了李易的贴身心腹,再无外人。景永福便明白李易早就知道了。殿上高高在上的君王一直在看她,走得近了,景永福才发现他眼中的神色与旧日不同。 行礼后,李易赐座,沉默片刻道:“六弟你独身多年,终于寻到了良配,今日你与迪王妃携手而来令孤欣慰,只是六弟你为何不早向孤言明?害孤白白为你操心多时,还害了景国的瑾秀公主因你而疯。” 李菲道:“多谢王兄一直将菲的事情放在心上,现下菲已得平生所爱,瑾秀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此外,菲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五哥明鉴。” “哦,但说无妨。” 李菲起身道:“虽然君王将相多妻妾,但菲此生不愿再娶,请陛下不要再为菲缔结姻亲。” 瞬间,景永福看到李易眼中燃起火花,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缓缓道:“仅一妃是吗?” “是。” 李易转而望着景永福道:“迪王妃,你不仅幸运而且福大。” 景永福连忙起身站到李菲身旁道:“请陛下成全。” 李易盯着她良久,才道:“孤可以成全你们,但孤希望以后迪王妃多到宫里走动走动。六弟你也是的,老把自己闷在府里也就罢了,别把迪王妃闷坏了。你的请求孤许了,但是孤的要求别当耳旁风。” “多谢陛下。”李菲道。景永福跟着也谢过了。 寒暄半天后,李易挥手,“你们去见太妃吧!” 告辞后,李菲再次携我的手。 “等等……”李易忽然喊了一声。 景永福与李菲转身,李易看的依然是景永福。片刻,他的手沉重地落下,“算了,你们去吧!” 两人慢慢地走出,背后君王的目光如刺。 前往太妃宫廷的一路,景永福不时地偷瞄李菲,他的薄唇紧闭,她觉得他是在生气。走到一处空旷殿院,李菲飞快地在她额头上屈指一弹,“看什么看,都是你惹的!” “是是。”景永福忙不迭地应声。李菲的性子服软不服硬,虽然她没做错什么。不对,就算她错了,不对,就是她招惹的,这样认了即可。 小翠在后面扑哧笑了一声。景永福回头,她连忙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偏生李菲还不解气,压低声音道:“回去收拾你!”于是阿根同情地看了景永福一眼。景永福垂首为她今晚的贞操默哀,乖乖地跟随李菲拜见婆婆。 但今天注定是景永福的倒霉日。景永纹这个新封的琼妃娘娘放着自己的宫殿不待,偏偏跑到杨太妃这里。景永福默道痴情不是罪过,但请勿先惊骇后以绝世的幽恨盯着她。 “母妃,菲来了。”李菲目不斜视地抓着景永福就往杨太妃面前走。 “呵呵,总算没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就是福儿吧,乖孩子,来,让我瞅瞅你。”杨太妃的声音很轻快。 景永福开始几步走得比较慢,但听见李菲不满的哼声,便心一横,脚步快了起来。不就是见见婆婆,附带被景永纹的目光乱箭射死吗,有什么好怕的。 景永福来到杨太妃身前,抬头凝望,已过四十的杨太妃柳眉轻斜丹凤流彩,眼梢嘴角虽微染岁月的痕迹,却仍然容光逼人。她是除若夫人外,景永福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的容貌与李菲酷似,只是更添成熟女性的柔美,也难怪景永纹会赖在这里。 “菲儿!”杨太妃忽然提高声音。景永福的心随之吊起,景永纹神色转好。只听杨太妃缓缓地道:“你骗我!” 李菲潇洒入座,“菲如何骗了母亲?” 杨太妃捉住景永福的手,丹凤冷射,“谁说这孩子姿色平庸?谁说这孩子小家小户没个气势?她分明好着呢,你当我老眼昏花还当我好哄好骗啊?人只赞自己媳妇漂亮的,没你这样尽说自己媳妇丑尽说不好听的!” 景永福的心一个咯噔,景永纹也傻了眼。十七年来,除了若夫人这可是头一位说景永福漂亮的人! 李菲淡淡一笑道:“要说她好还不把她捧上天去了!母亲你不知道她对孩儿可狠了!指甲就拜她所断……” “断了好,看看你现在两手干干净净的多好。” “还有呢,记得那张图吗,就是她画的,哪有人这样画孩儿的?” 杨太妃向景永福笑着问:“是吗?那么说那条龙也是你画的喽?” 景永福无力地点头。 杨太妃大笑起来,“福儿,以后就这么做!我儿从小被宠坏了,就得找个能气死他的媳妇!” 景永福也傻了。耳边李菲继续数落她的丑事,杨太妃却越看她越喜欢。景永福不得已小声对杨太妃道:“母妃,别叫他说了。” 杨太妃搂住景永福的肩,也小声道:“傻孩子,他喜欢得很呢!” 景永纹再也忍受不住,起身道:“琼纹告退,不打搅太妃和迪王了。” 接下来景永福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李菲本来没有看她一眼,这时却看到她手中的木笛,景永福几乎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怒火,但景永纹却不知道。 “娘娘请留步!” 景永纹停下脚步,半惊半喜地望着他。生气的李菲嘴角似笑非笑,眼眸若秋日霞光,盯在景永纹的笛子上。 景永纹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她狠狠地剜了景永福一眼,握笛的手却在颤抖。景永福赶紧给杨太妃使眼色,她叹一声道:“菲儿,区区一把木笛就赠给永纹吧!” 李菲飞快地看了景永福一眼,冷冷地道:“娘娘走好,菲不远送了。” 景永纹得了赦令急转而去。杨太妃拍了拍景永福,景永福对她勉强一笑,不敢看李菲。杨太妃也不理李菲,径自与景永福拉长扯短。过了好一会儿,李菲的神色才逐渐缓和下来,但他又开始编排景永福,杨太妃被他逗得笑出了泪。留两人用了晚膳后,杨太妃还想留景永福,其实景永福也想留下,但李菲干脆地拒绝了。 “这丫头得看紧些,不然转眼工夫就不见了。” 景永福斜他一眼,他已抓住她的手,提起她来。 “母亲告辞。” 景永福赶紧向杨太妃使眼色,杨太妃却对她比比一根手指,再对李菲比比一根手指。景永福只有哀叹,果然天下娘亲都是帮自己孩子的。杨太妃的意思是帮过她一次了,这次得帮李菲。 一路回王府,李菲保持他高贵的沉默。小翠和阿根也知道景永福要倒霉,不时怜悯地看看她。 下了马车后,李菲一反常态地没有抱景永福下车,也没有拉她的手,径自入府。景永福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满脑子琢磨着该如何逃过一劫。 李易是她以前招惹的,笛子也是她以前送的。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还计较。景永福站在花园小湖旁搜刮枯肠也没想出主意,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 就在景永福想得入神之时,李菲差人命她去书房,那侍从只喊了声“王妃”下文还没说,幽静夜里忽然被人喊一嗓子,景永福就扑通一声落水了。结果那侍从的下文跟着就出来了,“不好啦!王妃落水了!来人啊!王妃落水啦……” 景永福好气又好笑地从及腰的湖水里站起来道:“你有完没完,这水能淹死人吗?”以前景永福在毓流夏季经常嬉水,别说湖水就是海水都淹不死她。那侍从目瞪口呆。因他大喊许多人赶了来,李菲也来了,见此情景冷哼一声就走了。景永福的心更寒,抬头望夜空,天啊,她又罪加一等了!以李菲的性子肯定会想,她投水来博他的同情!这一夜她该怎么办啊? 当景永福转回头来,能出来的人都站在她面前,清一色同情的目光。伍大厨将她拉出水,低声道:“殿下去向主子认个错吧!” 景永福定定神,这都什么跟什么? 深吸一口气后她道:“我没错。”也不管别人的目光,她飞奔回房,换好衣服,抱一床单薄的被子,回到以前做丫环睡的下人房,躺下就睡。天就算要塌下来,她也要先睡一会儿。 可惜她才眯了一会儿眼,就被李菲野蛮地连被子带人扛回房间问罪。景永福没有挣扎,那样只会遭受更过分的待遇。她被丢到床上后,李菲一手撑在她枕边,冷冷道:“自己说,你都干了些什么?” 景永福低低地道:“我没错!”顿了顿她伸手摊脚,“你想睡就睡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豁出去了,不就是以身相许吗? 李菲眯了眯眼,她觉着那是暴风雨前的神情,马上收回手脚,解释道:“那笛子是景永纹苦苦求我的,落水是意外。” 李菲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解带,景永福忽然觉得言语多余,再不说话,赌气地飞快解了衣服,然后背对着他,但他扳回她的身子,深深地凝望着她。李菲散开的衣襟下露出白皙的肌肤,左胸前一道暗疤,暗疤附近是她昨日留下的吻痕。景永福唯有垂目。眨眼之间,李菲突然压倒了她,随后她的肩头传来剧痛。“啊!”李菲竟狠狠地咬了她一口,没咬下肉来起码也出血了。景永福痛得流出泪来,李菲一手轻拭她的泪,低低问:“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景永福摇头,眼泪不停地流,太委屈了。李菲一边擦一边道:“李易也好,笛子也罢,落水就落水,但你不该离开我们的床,去睡下人房!” 她止了泪,他没说错,是她乱中出错。 “疼吗?” 她点头。 他开始在她身上上下其手,手劲却不大。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本想咬下你一块肉,但终究舍不得!” “你欺负我……” “不叫你吃痛,怎么记得牢呢?我倒想让你更痛些再痛些……”然后他的手摸向她的后腰,随着热力传来,她逐渐软化,如漂浮于柔和的波涛中,一波接一波连绵不绝。 这一夜没有景永福预想的云雨肆虐,反而缠绵更甚。李菲的耐力不同常人,次日一早她就再次领教。她醒来后李菲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她床前,狭长的丹凤闪烁着诡异的笑容。她这才知道他压根就没消气。 重游荣光湖。小翠和阿根在船头耍,雕廊画栋的花舫里,倒霉的王妃被打扮成舞姬,一脸浓妆一身艳服,就像一只花蝴蝶扑在敞开的明亮船舱里,跟随笛音翻来覆去左旋右转。而真正的肇事者一袭白衣出尘,面戴银色面具倚栏吹笛。即便他遮了半张脸,也没掩去眸中的一抹戏谑,和与生俱来的风姿。 开始起舞时,景永福还有余心欣赏美色,可一曲接一曲被抽干了气力,只有细密的汗珠滚落越来越烫的身体。李菲唇边笑意渐浓,终于在她一个旋身失衡后,笛音消失。景永福半跪在花舫当中,大口大口地喘息,李菲将笛子别在腰际向她走来,竟同样半跪下,双手拉住她的手,对视无语。景永福心底的抱怨立刻抛开,李菲却低笑道:“妆花了,丑到不能再丑!” 景永福恨不能也咬他一口。 他扶起她,这时舫外传来笑声,“费公子风流,好生令人羡慕。” 景永福站起身来,也不管脸上滴汗,往外望去,一艘画舫正向他们而来。船头一男子一袭青裳,气势不凡。 李菲也不答他,只是微微垂首,一把抱起景永福往舱内走去。阿根和小翠也未开口,只是安静地伫立旁观。 李菲仔细地洗去了景永福的残妆,又重画妖娆。景永福喃喃地道:“这一身汗捂得难受……” 他低低道:“你先擦下身子,一会儿再出来。” 她斜他一眼,心中明白。今日他没有张扬出府,只带了两名侍卫,加上阿根、小翠他们只有六人,来了荣光湖亦没有清场,那定是有事儿。 船头阿根的声音响起,“阁下请稍等片刻。” “呵呵。”那人又笑了两声。 李菲唤来小翠留下陪景永福,先去应那男子。等景永福换了身花裳,两人也说完了客套话。舱内的景永福听得分明,来人是位契商,且来头不小。 在小翠的陪同下,景永福姗姗而出。那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个来回,打趣道:“费公子将爱妾美貌藏于艳俗之下,定是珍爱无比。” 景永福心叹,这人好厉害的眼。 第三卷 楚腰纤细掌中轻 第六章 第六章 李菲向景永福招手,她顺从地走去,被他搂在怀中。 “今儿又遇筚华公子,正好又可对风吟月把酒言欢,续了前缘。” 筚华神色微变,还未开口李菲又道:“只谈风月不论俗事,才不负这湖光之色美人情浓。”随着话语掐了下景永福的腰,她“嗯”一声,彻底软倒在李菲身上。 筚华垂目道:“我已安排好湖峤春华阁,还请费公子移驾。” 李菲应了一声。湖峤春华阁,甚至荣光湖其实都是李菲的产业。景永福在他怀中偷笑着。 花舫逐渐向湖峤春华阁靠去,小翠和阿根似乎还觉得景永福被李菲占去的便宜不够,又捧来了果盆茶点。 筚华微笑道:“这一双侍儿男的俊美女的纤柔……”他没说下去,因为李菲这时非常荒唐地喂了景永福一口茶。 筚华转过头去,叹道:“荣光湖水果然旖旎。” 景永福羞红了脸,李菲竟在外人面前,竟当着未成年的阿根和小翠,做如此之事。她飞快地瞟了一眼阿根和小翠,两人跟她一样满面羞红。她再望李菲,他的薄唇已蕴涵笑意。景永福再也笑不出来。 花舫靠上了湖峤春华阁特设的青石案。 醇酒美人,轻歌曼舞,湖光潋滟,筚华始终在观察李菲,而李菲一直搂着景永福嬉戏。曲尽舞罢,筚华的手下来报,“默大人到了。” 一中年男子在数名随从的护拥下倨傲而来,李菲未起身相迎。筚华圆场道:“这位是默大人,这位便是费公子。” 隔着宽长的琉光桌面,景永福看了那默大人一眼,确定他必为契人。虽然他身穿黑绸燮服,但发际线偏后说明他素常的发式应是契人的扎发,他身后的随从也一样如此。而他姓默,那便极有可能是茴兰部族的人。 一乐妓轻拨筝弦,房间内气氛神秘起来。契语连连,默大人的随从与筚华说了不少话。大意无非是默大人千里而来,不是为陪费公子玩耍的。而筚华恭敬地回答,费公子不可得罪。 景永福估计他们是刻意说给李菲听的,而李菲早有算计,故而一直只捏着她的手把玩。只听筚华道:“费公子,如今正主来了,还请公子赏脸。” 李菲纠缠着景永福的指头,懒懒地道:“爱妾你以契语告诉他们,本公子近日倦怠,只求一醉不问世事。” 景永福点头,以契语说了一遍,顿时那默大人及其随从都看向她,筚华颇为惊讶。短暂沉默后,默大人快速地道:“美人非我契族说契语却如此流利,那默某也不啰唆了。开门见山地说,现有契马及契器数以千计,以费公子素日与筚华的交情,默某愿优先考虑出售于费公子,若费公子看不上这笔买卖我便转给景人。” 景永福一字不差依言而译,筚华目光更亮。李菲没有立刻回答,却抚上景永福的发丝。 默大人又道:“美人若相助,我必不会亏待你。” 赤裸裸地行贿,景永福暗叹:茴兰一部竟落到如此地步。 筝声调高,李菲终于开口,“我没有兴趣。” 筚华变了脸色,翻译给默大人听后,在场的契人神色都难看起来。 “费公子你想清楚了?” 李菲起身,筝音消失,一抹浅笑浮现嘴角,他抬起景永福的手,轻轻一吻,“我们走了。” 一旁的小翠早就羞红了脸。李菲揽住景永福的腰,走了三步后道:“明日此时此地,我回请你。”李菲没有回头再望契人一眼,扬长而去。 回程马车中李菲拿下面具,沉静地望着景永福问:“若我离开王都小半月,你当如何?” 景永福微一思索道:“抱病卧床。” 他叹一声,将她抱在膝上紧紧搂住,“那位默大人就是茴兰族长默德萨,接下来我不说你也明了。” 景永福点头。默德萨贩卖的是契马、契器,李菲收之不啻收了麻烦,若不收任由肥水流到景国也不成,所以只有让李易收了。但一国君王岂可轻易抛头露面,这差事最后还是会落在李菲头上。 次日一早李菲便出王府,直到半夜才回。景永福燃烛枯等,李菲回来后没有多话,直接抱她上床,所有言语都化为汹涌的动作,甚至连吻都非常深入,不停地纠缠反复吮吸。景永福只觉得腰身仿佛被折断,身体不断地发出危险的信号,可那就是恨不能血肉相融的感觉。哪怕下一刻被贯穿而死,哪怕下一瞬倾空所有,也要这样在一起。她的头脑逐渐空白,只有身体如实地发出一声声颤音,如同乐器被调拨出绝唱。 天亮的时候,景永福还在李菲怀里,接近中午他才离开了她。临走前他说:“无论谁来,都不见,直到我回来。” 景永福沙哑着应了。 李菲离开后,包延椿来看景永福。他把脉后居然道:“王爷还算手下留情。休养一天即可。” 景永福有气也无地出,就知道他把那日憋的气全出完了。 如包延椿所料,景永福卧床一日后便恢复了。但小翠和阿根还是担忧,不放她出院子。景永福唯有哀叹,这是双重软禁了。 第三日,司马家遣人邀景永福,她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与若夫人相见,只请水姐夫妇过去一聚。 第四日,景永福终于出了院子,徘徊在花间独赏夏园,可惜夏花却不如某人灿烂。玉笛没有被带走,而在她手中只能发出“呜吧”之音。她莫名地想到后宫怨,那是思念不可复加还是度日如年? 接连地孤枕难眠,第五日景永福直睡到日上竿头,才被杂乱的声响吵醒。屋外阿根大声喊道:“王妃尚在病中,不便见人,陛下请回!”一个不知是宦官还是侍卫厉声道:“陛下亲自来探望,还不让开?” 景永福一惊,李易竟找上门来了。小翠在床边低声问:“要不要赶他们走?” 景永福披了件衣裳,道:“李易还不至于害我,你不可轻举妄动。让阿根放他进来吧!” 小翠应声,片刻吵闹声消失,李易静悄悄地出现在门前。景永福倚在床上道:“恕我无法起身相迎。” “孤想与迪王妃单独说上几句。”李易沉声道。 景永福对小翠和阿根点头。李易步入,房门被他的手下带上。 景永福看着李易的面色,似比昔日更具王者之气,也更多一份捉摸不透。 “陛下想说什么?” 李易不答,步步逼近。景永福深吸了一口气。 “请陛下止步。” “我们何尝如此生疏了?”李易径自走到她床前,她皱眉。 “……” 他坐在她床边,凝视着她道:“卿难道忘了往日种种?卿从不忌讳易的身份。”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 “唤我李易!” “不敢!” 李易忽然提高声音道:“你有何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景永福垂首,反思往日的确对他不敬。 “我自问对卿毫无愧疚,可卿是如何对我的?卿为拒我之请要我殿上求婚,我做了;卿又借病屡次不见,我忍了;甚至卿的景北之局,我都密谋策划,卿难道以为仅凭一枚帅印六弟就可挥军横江,破杀楼氏郡吗?” 景永福的呼吸为之一滞。 “可卿最后却嫁给了六弟……”李易黯然道,“我无六弟的绝世容颜,也做不到只娶卿一人,可我对卿之心从来都没有改变。卿是这世上唯一无视我权位的女子,亦是我唯一入心的女子。” 景永福只能叹道:“是我负你。” 李易眼中闪出痛苦,“如今卿已成为迪王妃,我与卿再无可能,卿是否能成全我一事?” 景永福摇头道:“我还能成全你何事?” 下一刻,李易忽然抱住景永福,她张口欲呼,却被他点了要穴,接着他按住她的头,唇舌便长驱直入。李易的亲吻近乎疯狂,从贝齿到牙根,自舌尖到喉底,每一处都不放过。景永福无法挣扎,只觉异物入喉难受之极。待李易退出,一根银丝悬连双唇,她才惊觉吞了他的唾液,恶心顿时涌上心头。 李易略带愧色地为景永福擦去嘴边银丝,低声道:“只是一吻你都不肯不愿。”她定定地望着他,起伏的胸腔除了难受还是难受。换到从前又如何?有些事早已注定,当他抓起她的手印上一吻之时,她便知道与他今生无缘。即便长久相处,或许会被他打动,可那是截然不同的。当日前往香山陀罗寺,她不设防备地从李菲怀中醒来,她已确定自己若会喜欢一个男子,那便是李菲,只有李菲。她的身体先于她的心选择了李菲。所以,当回程李菲一言不发,看她一眼后关上车门,她只觉遍体凉意。 穴道解开,景永福干呕起来,可怎么呕也吐不出,而口腔内全是李易的气息。李易愤怒地问:“在你心中孤就如此不堪?你心底就一丝都没有孤吗?” “出去!”景永福喘着粗气道。 李易起身,语气已转冷,“卿太令孤失望了。” “出去!”她再次重复。 “呵呵……”李易忽然笑了几声,“孤却对你情根深埋,听闻你抱恙特来探望。一见果然又如当年,还在装病。孤别无所求,一吻了却旧日情分。迪王妃,以后不要随便入宫,别再搞出什么事儿,别再让孤见到你!” 景永福只觉胸口一堵,原来李易想与她彻底了断情愫,可他们都没有处理好。他太激动而她违背不了自己的身心。昨日宽厚的太子不再,面前已是记恨的君王。李易走到门前,景永福叹道:“就当你我从未相识,陛下请宽待迪王,他是你六弟。” 李易顿了顿身形,拂袖而去。 李易走后,景永福软倒在床上,苦笑着想,李菲果然有先见之明,叫她别出府去,可她不出去,这燮国国土哪有李易不能入的地儿?李菲也没有说错,这是她自个儿招惹的。当年她凭着一腔热血帮了李易,却叫他至今难忘,而她情动非他,换了别的男子也一样怅然,何况今日高高在上的燮王?那一吻已完全试探出她无心无情于他,他非礼她她也冒犯他。可她不愿与他虚与委蛇,她不想欺骗他。 小翠与阿根进来问景永福究竟,她勉强道“无事”,心想,今天李易定是吃准了水姐与伍大厨未归,才大驾迪王府。王府侍卫再多也要给他让路,以阿根和小翠的资历自是挡不下的。 景永福派人速速召回水姐夫妇,若夫人放心不下,竟一起过来了。 扑入母亲怀中,景永福没有哭泣亦没有流泪,只是深深地伤感。李易曾是那么宽容她那么珍视她,而她却只能伤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可她的一颗心全部交给了一个人,如何能容下旁人? 若夫人轻轻地拍打她的肩背,柔声问:“怎么了?” 景永福低低地道:“没什么,就是乏了。” 若夫人无语,默默地陪景永福直到夜色降临。女儿的心思母亲再清楚不过,她也深知景永福与李易的过往。只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即便勉强在一起,不过是重来一遍她和景申茂的悲剧。 这一夜,母女同眠,景永福异常安静地很快入睡。 李菲走后的第六日,景永福终于得知若夫人的心事。支开旁人后,若夫人告诉她一个名字——司马秋荻,然后便凝望景永福等待答案。其实景永福也隐隐感知若夫人中意的必是司马父子其中之一,只是不想还真是司马橘子。她再次追悔千不该万不该招惹司马秋荻,司马秋荻也真的从她手里抢走了母亲。景永福忽然想到一件荒唐的事实——她的未来后爹只比她大两岁。 啪的一声景永福扑倒在床上。若夫人幽幽地道:“我犹豫了很久,果然还是这样……” 景永福抱住枕头恨恨道:“我不叫他爹的!” 若夫人转忧为喜。这话有转机! “可恶的李菲明明知道也不告诉我!”景永福恨恨地道。虽然若夫人与司马秋荻年岁相差极大,两人的忘年恋以世俗眼光来看太过惊世骇俗,但景永福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母亲是否幸福。她与若夫人逃出誉王府后,若夫人一直守着她,以若夫人的才情和善良,她应该得到一个足以相配的男子。司马秋荻与若夫人情投意合,抛开年龄辈分,倒确是她母亲的良人,可世事岂有那般完美?所以景永福不松口却默认了。 若夫人婉言说了段往事。原来她一到燮国,李菲便找上门来指名司马秋荻来见。那日若夫人还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说完后就见李菲神清气爽地走了,而司马秋荻面红耳赤。第二次李菲约若夫人赏玩荣光湖,若夫人应约而去,不想在李菲的刻意安排下,听到了司马秋荻的真情表白。当时若夫人的震撼难以言表,而司马秋荻见到舱后出现的若夫人亦是神魂不在。之后的一段时间,若夫人躲避着司马秋荻,司马秋荻也无颜见若夫人,李菲便使人帮衬司马秋荻,让这只橘子真正转变成司马家族不可缺少的一员。而若夫人一日日对着缺乏才艺的司马静松,也终于想明白司马秋荻之情…… 景永福把一口银牙咬出了声,天下竟有自找小后爹出卖丈母娘的女婿?李菲的脑筋果然与众不同! “自此娘也了解了迪王对福儿的情意。”若夫人半是羞怯半是喜悦地道,“难怪只有迪王能将福儿装扮成各色样貌的美人。” “娘……” “福儿啊,其实你很早就动心了,不然那日我们分明已经离开,你为何还要回去再看一眼?你收了他的指甲一直带在身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接受迪王那样的人,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气。难为迪王几次三番不远千里地寻你,娘一直看在眼里,担心你因为景国的事情,最后与迪王错过,好在你还是做到了。看到那日一身红衣的你们,娘终于心安了。说起来福儿你还真有福气,迪王的人已是万中无一,而他对你的情意更是难得。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的人长相厮守更美好的事?” 轮到景永福害羞了,她将头埋入枕头里,半天不敢抬头。 “早些生个世子吧!”若夫人温和地微笑道。 “不要!”景永福忽然醒悟,若夫人转移了话题,先前明明在说司马秋荻的,这会儿却说到她头上了。但她看着若夫人绽放的笑容,算了,她还是回头去收拾司马秋荻! 若夫人走后不日,景永福收到了来自景国誉帝的书信。景申茂通过景永纹转交给她。景永福没有拆阅,当着景永纹的面烧毁了。她现在的身份已是燮国的迪王妃。她己力微薄,即便她很强大也无法挽回景国日渐衰败的颓势。她曾努力过,但她很失望在决战之前被他召回京城。若誉帝心中自身的安危高于一切,那她何必又一次次为他卖命?那日“惠福”的死真正断了父女之情。废了武功的景戍晟行刺他,他若肯拼着小伤救下“惠福”也就罢了,可他没有。他全身而退,景公主自然回不去了。他日无论景国发生什么变故,都再与她无关。 景永纹见景永福焚信并不惊讶,她同样也清醒地了解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关注的只是景永福。那日太妃殿里,她听到了李菲亲口吐露的一些往事,当时惊骇愤恨,回去后却思量了良久。景永福没有她尊贵,也没有她天生丽质,除了有些小聪明并无一处胜过她,但为何李菲看上的是她?景永福告诉她答案,那是奇迹。 景永福不想伤她的心,景永纹第一次见李菲就错了一件事,她说太多了!而她第一次见李菲就早无机会,因为李菲的心早已被景永福占据。 这次景永纹没有哭泣,她以景国第一公主的气势,冷冷道:“既然如此,那请迪王妃不要再迷惑燮王。” 景永福淡淡地道:“我从来没有。” 景永纹冰冷地说:“燮王梦中唤的都是你的名字,你好自为之。” 景永福默然。 离开前景永纹幽怨地道:“母后曾对不起你们母女,现在债都算到我头上了。我不想恨你,你既转赠我笛子,就不是个小气的人。我只怨我为何出身皇氏,为何姓景?” 景永福目送她孤寂离去,早年对誉王妃的恨意淡然。景永纹从未对不起她,她却间接毁了她的一生。李菲啊,真是祸害,她要再抓牢点儿,不能放任他再害人。 半月之后李菲终于返回。早得了消息的景永福在院中等了半日,终于迎回满身风尘的他。白衣已成淡灰,长发沾染尘色,面带倦意,眼眸却依然粲然。 “我回来了。” 她无言轻轻地抱住他,被他紧紧搂住。 景永福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一个时辰后她被他裹在衣袍中抱了出来。两截小腿裸露在外,春色令在外等候的侍女们垂首。冷静的他送景永福回房后去了书房,稍后就冰冷地出现在她床畔。 “他见了你?” 景永福点头。 “都说了什么?” 她道:“说完了。” 李菲盯着她许久,她平静地回望。最后他道:“我们离开王都去我的封地。” 她再次点头。 但李菲还未来得及带景永福去燮北他的封地,李易就下旨困住了他,任李菲为王都太尉,燮国最重要的军事长官一职,却是叫李菲看守王都。 李易亲眼目睹迪王夫妇的如胶似漆后,也想过成全二人。他想做个了断,可景永福一点儿都不念旧情,深深地伤了年轻君王的心。他开始恨她,他想要她跪在他面前忏悔,乞求他的原谅。他无法直接找她的麻烦,于是,他就找了她的男人。 每日李菲都被李易宣到宫中训话。分明只是些简单的杂务,李易都要想方设法地挑出些刺来,只是他每日都很失望,他看不到迪王的其他表情,迪王永远是那副清冷模样不亢不卑。于是李易就越看越刺眼,李易想,李菲就是用这副冷酷俊容诱惑了景永福。景永福到底是个女子,是女子没有不被李菲迷惑的。景永福是有些与众不同,对她好言好语热乎的她拒之千里,对她冰冷冷的,她倒去倒贴。李易想起往日与景永福相处的种种,无不是他低三下四求着她似的,而只有他放出冷话,她才会松口说些要紧的。李易悔不当初,他对她实在太好了!她到底有什么好,他为何会喜欢她? 随着李菲每日越来越迟地归府,景永福心知不妙,可李菲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若问他李易如何,岂非又打翻了他的醋坛子? 李菲也清楚李易的心思,这一次他不怪景永福,也无从再怪。自己女人闯的祸,他替她收拾就是了。但李菲不愿让她担心,总温言劝她不要苦等,时日晚了就早些休息。景永福又如何肯?她每晚在王府门口伫立,只有见到李菲回来,她才能安心就寝。她不肯早休息,连累阿根和小翠一起陪着,阿根和小翠在心里将李易骂了个体无完肤。若非景永福拦着,小翠都想溜进王宫,送一剂“太平”药给李易。 景永福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若被李易拿住把柄,还不掀个天翻地覆?她只期望李易可以早点儿平息怨怒,放过她和李菲。然而,与景永福的期望背道而驰的是,李易越发变本加厉。一晚李菲半夜而归,俊美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宛如绝世名画被朱笔涂鸦。景永福心疼起来,李菲却说是与皇兄比剑伤的。可是以李菲的身手,李易如何能伤到他?望着担忧的妻子,李菲温柔地道,没事的,皇兄在气头上,他还是有分寸的。 一夜无话,次日李菲又上朝了。景永福夜里没睡好,一觉直睡到午间,宫里却派人传她,说是迪王与燮王比武误伤了燮王,如今已被关押。景永福大骇,连忙收拾下自己,带上阿根与小翠去了宫里。水姐和伍大厨本来打算一起去,但被景永福拦下了。水姐夫妇若去的话,李易肯定会疑心他们劫狱。 景永福急匆匆地跑入燮宫,被带入李易的寝室。她扑通一声跪在门口,请安后就问李菲的情况。李易在厚重的帷幔里久不出声,景永福的心里七上八下,又问燮王如何。李易这才低低道:“你终于想起孤的死活了……” 景永福的汗从额头上滴落,听李易的声音,是真受伤了。 “过来!”李易轻声唤道。 景永福看了看寝室外的阿根和小翠,大着胆子步向龙床。走过一重帷幕,她惊诧地看到李易衣襟散开,露出胸口的伤布,嫣红的血水染红了白色的伤布。李易的伤竟在胸口,与当年李菲、景申韫的伤口如出一辙。 李易重伤,景永福不敢想象李菲怀着何种心情刺伤了燮王,刺杀君王的罪名有多大?她觉着天旋地转,骤然苍白了面容,昏倒在李易床下。 李易动容,想拉她起来,无奈他身受重伤动弹不便。听到寝室里动静的阿根和小翠冲了进来,却见到如此一幕,当下也愣住了。小翠精通医术,一眼就看出李易身上的伤并非伪装。阿根则担心景永福,怕她受李易欺负。 “还不赶紧扶你家主子到一旁休息去?”李易轻声道。 阿根立即横抱起景永福,小翠搭了搭她的脉,对阿根点头。“平菇只是晕过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根怒问李易。他素来不理会什么燮王景帝,在他心目里,李易不过是靠着景永福坐上王位的无能太子。 李易因景永福昏倒,无心问罪阿根,只轻飘飘地对接踵而来的宦官道:“请迪王妃和她的下人到偏殿休息。” 阿根“哼”了一声,抱上景永福与小翠出了寝宫。 景永福醒来后,在小翠和阿根焦急的询问下,她反而镇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她不能乱,不能失了分寸,李菲还等着她来救。她沉思起来,她该用什么打动李易救回李菲。迪王的万贯家产,火石的秘制之术?还是她自己?景永福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以李菲的性子宁死都不会让她用自己来换他一命。可是为什么李菲会刺杀李易?李易到底对李菲做了什么?李易难道要逼李菲谋反不成?现在燮国的国力确实远强于景国,但外敌未灭,内斗的结局只会便宜契蛮。迪王对燮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遍布三国强大的经济势力,迪王本身也是燮国的最强武将。李易并非昏君,他应该清楚他需要迪王。 景永福百思不得其解,李易差人送来饮食,她又如何吃得下?好不容易熬到入夜,李易才再次传唤。小翠和阿根再次守候在寝室外,景永福独自进去,再次给李易磕头。 李易倚在床榻上瞅着她,片刻,他抬手指着边上的一只木匣,道:“你打开看看吧!” 景永福深吸一口气,这檀香木的方匣历来都是装人头的。她起身拖着步子极慢地走到木匣旁,颤抖着手打开,一下惊呆了。 “这是……” “这是孤送你的礼物。”李易盯着她的神情道,“孤知道你想要很久了,孤舍命给你拿到了!” 景永福的眼泪不禁流下,木匣里是喜王景申韫的人头。只听李易缓缓道:“此人贼心不死,跑到了燮国王都,几次三番联系孤欲东山再起,孤好不容易消去了他的戒心,给你取下他的头颅。” 李易说得轻巧,三言两语之间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多少苦功,而他以一国之君的尊贵之躯,来冒此险更叫景永福感动。景永福感动之余,却立刻想到,李易胸口的那一剑不是李菲刺的,而是景申韫的临死反扑。李易正是乘此借口,将李菲关押了。 “多谢陛下。陛下对我的厚恩,我只有来世结草衔环来报答陛下。”景永福苦涩地道,“还请陛下恩准我夫妇前往燮北,我们愿为陛下永远镇守边疆。” 李易沉默了片刻,低低道:“当年六弟为你血战顷谰江,为你身受一剑,你渡江探望定下了情分,而今孤也为你身受一剑,却只换你一场垂泪。要知道是孤先在淄留遇见了你,是孤先向你求婚,是孤默许了六弟,你们景国才能夺回十三郡……” 景永福无法启齿,她若告诉李易,李菲早在她踏入淄留经营酒家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那李菲的处境将会更糟糕。任何一位君王都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拥有强大的人脉。 李易手捂胸口,痛苦地道:“景永福,当日你若坦言相告你就是景国公主景永福,孤如何会失去你?可你既无情,又不信任孤。到头来孤白白为你和六弟做了嫁衣,让六弟贸然出战,让六弟替孤求婚。你们都欺骗了孤……” “陛下三思啊!”景永福不禁提高声音道,“迪王是你的六弟,我也曾是你的好友……” “休要再提!”李易截断了她的话,神色一狠道,“迪王妃,你现在要作一个抉择!孤知道你身边不乏高手,但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燮国的宫殿,只要孤一声令下,下一刻,迪王就会人头落地。” 景永福不得不再次跪下,“陛下究竟要我如何才能放过迪王?” 李易从床榻上垂下一只手,在她眼前比划个“一”。 “你改嫁孤,用你的余生换迪王一条命。” 景永福摇头。 李易冷笑一声,手上比划个“二”,嘴上却道:“没有第二条路,不答应孤你就等着为迪王收尸吧。这世间最俊美的头颅,孤会还给你。” 景永福面色惨白,一切都是公平的。太美好的事物果然不能长久,太美好的姻缘势必遭人嫉妒。她与李菲已经拥抱过幸福,此刻就算死,又有何畏惧? 一把匕首光芒一闪,直抵景永福喉间。蒲蒲儿总给她惹麻烦,但送给她的匕首却是几次派上大用,只是,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景永福苦涩一笑。 “景永福!”李易失声惊呼,弹起身来,却被伤痛牵制,又歪在床榻上,“孤待你有何不好?六弟能做到的,孤也全都会做。孤还让你跟从前一般,任你欺压到孤头上,任你张牙舞爪。” “陛下,而今我与迪王两条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景永福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她赌李易对她还有情意,赌燮王还有理智,她幽幽地道,“陛下说得没错,我从来狂妄,从来待陛下不够尊敬,那就让我再狂一次,再狂这最后一次……” 刀尖刺破柔滑的肌肤,血点如梅花绽放。李易的唇微动,景永福便喊道:“不要叫隐卫靠近我!” 李易焦急地道:“放下匕首,不要伤害自己。” 景永福暗叹一声,她或许赌对了。要挟的双方位置调换了。 李易放低姿态,压低声调,再三劝说,只换回同样的一句“请陛下垂怜”。看着景永福苍白的面色,倔强的神情,李易终于仰倒床榻,长叹道:“孤服了卿,卿就吃准了孤,吃死了孤!”他不舍得让她受伤,更不舍得让她死。回顾交往点滴,他还真没在她手上讨过好。孽缘啊! 李易不再言语,转过头,不再望地上跪着的女子。景永福憋了一会儿,终究莫名其妙地道:“陛下……是个好人。” 李易“嗯”了一声,却听她又道:“倘若没有菲,或许最终我会嫁给陛下,但那是不同的。我曾问情于陛下,陛下当日答,那是一种较之男女之情更值得珍视的情愫。现在我想告诉陛下,男女之情,就是彼此不可分离,生死相许,若菲有不测,我无法独活。” 李易呆滞,他下意识地想到,若景永福真的死了,他不可能随她而去,他毕竟还是燮王。但李菲没有这个顾忌,他们两人本质上是一样的,率性而为。 “孤输了……”李易无可奈何地道,“六弟,你出来吧!” 景永福一怔。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李易身后的帷幕后走出。她立刻捂住了嘴,全然明白了过来。 李菲向她走来,燮王的寝室明媚起来。他走得那么轻快又走得那么稳健,合着她的心跳走过李易的身旁。他走到她面前,弯腰垂首双手扶起她,她将十指深深地嵌入他的手臂,道:“骗子!” 下一刻,李菲紧紧地抱住了她。没有人能再分开他们。 李易转过头去。 在燮王李易的祝福中,迪王夫妇离开了王都,前往燮北的路上,双臂上全是掐痕的李菲向景永福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李易并没有昏头,他是位理智的君王。他与李菲合谋,算计了景申韫,瞒骗了所有人,就连景永福都被骗了过去。李易制造了他与李菲的矛盾,一步步诱景申韫入彀。他知道景申韫无胆与李菲再度交手,只有他自己才有机会铲除景申韫。李易的武功修为本在李菲和景申韫之下,李菲每日授他剑术,苦练多日的李易以身中一剑的代价和无数侍卫的性命,最终杀了景申韫。 “我劝过他,杀喜王还有很多法子,而且时日还长,但他不听。”李菲平和地道,“他非要与我一赌。他说我能做到的,他一样也可以。他果然做到了。” 还在生气的景永福又掐了他一把,李菲眉也不皱,浑若无事人一般道:“景申韫不除,对你对景国始终都是个祸害,这种阴谋杀人的勾当,我和他都不想让你再掺和进来。男人的事由男人解决,也算他还了当年欠你的债!” 景永福“哼”了一声,收回了手。当日见到李菲,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李易冒此危险,自要问李菲和她讨点儿彩头。结果他讨了李菲面上一剑,要了她一把眼泪。李菲没说的下半段景永福也心知肚明,那就是李易也谋算了她。燮王寝宫内只要她做错选择,说错一句话,李易就真的得逞了。一国之君以身冒险为的就是赚回她,但李易到底还是理智的,他需要迪王的襄助,更不愿看到景永福血溅当场。当景永福拔出匕首的时候,他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王兄在心里赌,想听听你的真心话。而我,相信你。”李菲摸摸手上的淤青,“所以等到了封地,我要掐回去!” 景永福听了前半句,一扫郁结,他没当她是赌注。可是她一听到后半句,顿时软倒在他身上。 李菲捏了捏她的脸蛋,低低笑道:“只掐肉多的地方!” 景永福啪的一声拍了他一下,马车里声响越来越轻,马车外偷听的未成年人压低着声音问:“平菇哪里肉多?” “还用问?脸呗!” “为啥是脸?” “皮厚啊!”小翠嬉笑着道,“她自称最近越长越水灵了!” 阿根扑哧笑了出来。 两年后,燮北将军府。李菲与一干人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 “生了生了……”小翠忽然在房里喊了起来,随着她的声音,婴儿洪亮的哭声响了起来。 李菲一把推开房门,闯进去后,又被小翠堵住了。等里间整理一下,小翠才放他进去。 “生了个啥?”跟进来的阿根问小翠。 “生了个小平菇!”小翠挤眉弄眼地道。 李菲倒不在乎男女,他先疾步走到景永福身边,见她安然,又见包延椿把了把脉后又点头,一颗心才放下来。 “生了个女儿。”景永福不好意思地道。 “嗯。”李菲只是望着她。 “长得不像你。”景永福弱弱地道。 “嗯。” “长得也不像我。”景永福声音越发低了。 “嗯。” 一旁的阿根忍不住跑到若夫人身边一看,不禁问道:“那像什么?” 李菲回过神来,从若夫人怀中接过婴儿,一眼看去不禁皱起眉头,越看面色越青,最后他咬牙道:“明年再生!” 远道而来的吴仙子在李菲身后狂笑起来。景永福和李菲同时白她一眼,只听她大笑道:“这遗传得好啊!不像爹来不像娘,偏偏像大爷!” 不久,燮国皇宫的燮王收到了燮北密报,阅后龙颜大悦。景永福生个女儿长得像他,让李易长长地出了口恶气。 又过了两年,景永福生了个男婴,继承了李菲的眼眉景永福的轮廓,取名李然,被立为迪王世子。而两岁的李平郡主长开后,容貌不仅像李易,更神似前燮王李和裕。 看着迪王一家幸福美满地生活,已经出落成美人的小翠时常走神。一日燮北边境突然告急,她随李菲前往城门,却见蒲蒲儿骑着高头大马率一列队伍迎面而来。他远远地看到城墙上的小翠,就吼道:“小翠,我来娶你了!” 又是一场欢喜冤家的戏码揭开了帷幕。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世间事都是公平的。冥冥中自有定数,得失之间,谁又知道失去一定就是痛苦,得到一定就是圆满。 很多年以后,当景永福知道李菲为她放弃了他的野心,放弃了杨家多年来的经营准备,她问他为何?他答,做燮王未必适合他,而他拥有的已经太多,满则漫溢,为她为家人放弃一些,这样才会幸福。 世间没有完美的幸福,但我们可以用不足百年的生命来接近它。 第三卷 楚腰纤细掌中轻 后记 在我迄今所写的小说里,大福是比较特别的。它属于中国版的灰姑娘童话,它文中的若干角色都得到了圆满的归宿。可是呢,太容易得到的幸福往往被忽视,在中国式的人文诠释里,幸福往往要历经坎坷,过五关斩六将后,方可成立。所以幸福的大福,出版是很坎坷的。为此,我背负了该作者长年弃坑的罪名,按照出版约定俗成的规则,小说在出版发行前是不能在网络上公布结局的。 我对大福这本书一直抱有深深的忏悔感。它不仅是我长期愧对网络读者的小说,也是我第一次在写作中途硬生生改了框架的小说。在我最初的设定中,女主角大福还有一次成长蜕变,李菲是她的初恋爱人,而她的另一半我更中意的是婆罗族的那小子。可是,我动摇了,因为网络上的读者,更出于自身对完美爱情的憧憬。 抛开作者的身份不提,我也只是个小女人,寻常的世俗女人。在我的少女时代,也曾幻想过会有那么一日,我的爱人像一位王子一样,捧着九十九朵红玫瑰来向我求婚。可惜幻想永远不是理想,更非现实,现实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柴米油盐里周旋出一份浪漫,几人能做到?那些相信世间有真爱,相信世间有永恒不变的爱情的心情如何抚慰?唯有言情小说。 与喜欢的心情,个人的情调无关,作为小说作品,大福还是我最不满意的作品。请原谅我这样介绍,它比较浅显,缺少我长年追求的文核,即一部小说应该具备的立意。作为一位作者,即便是通俗的言情小说作者,我始终希望能在言情小说里加入一点东西,不需要太多,一点点足矣。正如我们的现实生活,需要爱情,也需要亲情友情和无数美好的情愫。对了,我还加了点好友春柳的词,希望大家喜欢。 最后祝福我亲爱的读者们,如果你此刻幸福着,请珍惜幸福,如果你此刻不够幸福,那么请相信,幸福它始终会降临的,你要做好迎接的准备。再长的过程都会走完,大福已经走到了幸福的终点站,你们也会停留在那里的。 最后在此,我要鸣谢一下我的好友春柳,她为我的每一卷卷首都题了一首诗,共三首,这三首诗合起来是一组轱辘体组诗,真是才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