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好逑》作者:云茵 文案: 【关于驸马二三事】 宝马雕车,脂香袭人,熏了街巷百姓一路,停在朱雀大街旁的茶肆。 探身而出的面粉脸“女鬼”袅娜生姿,翩翩似蝶。 宁昭公主眺望着。 无语凝噎。 这样的伪娘,建康城里有很多。 没想到落到自己头上的,最伪。 心塞片刻,她抬起写满拒绝的小脸,表示不想要这样的驸马。 身侧那人轻笑,语颇隽永:“阿妍想要怎样的?” 怎样的啊。 “自然是雄伟的。” 阅读指南: ①作者女主亲妈可放心,甜宠,1v1,HE,不间断抽风向 ②公主殿下撩与被撩,吃喝玩乐日常 ③东晋背景,势力排布参照大背景打乱重组,表太较真~ 总之,这是一个压抑与恣意的时代,一个腐朽与新生的时代,一个清奇脱俗的时代,一个有爱的时代~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马妍,王珩 ┃ 配角:可爱又迷人的配角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主殿下撩与被撩日常 立意:以文作画,绘尽一朝风流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1.开头出现的不是男主 2.女主第二章 出现 3.檀郎:岳美姿容,尝乘车出洛阳道,路上妇女慕其丰仪,手挽手围之,掷果盈车。岳小字檀奴 ,后因以“檀郎”为妇女对夫婿或所爱幕的男子的美称。 4.有一定量政治、风俗相关内容,就是想尽量从多个角度展现这个朝代,不喜欢……我再接再厉 5.甜宠会有,非正剧,抽风向 6.有考据也有自由发挥,别太较真 7.末尾的诗是汉广 “檀郎……”卖糕妇人望着面前的玄衣男子,轻声唤道。 是他,定是他没错了。 就是这双她魂牵梦萦的眉眼,伴了她十余载。 她在梦里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一遍遍念着他的许诺,才撑过了离乱丧亡,饿殍载道的日子。 那些画面,每每思及,都历历在目,令她惶惶不已。 幸而他回来了。 她知道他定是会回来的。 再次相见,她有欣喜,有苦痛,亦有埋怨,最后尽数化作一声短暂若轻呓的颤音唤了出来。 她识不出,男子的玄衣,是上等云锦织就,衣襟处绣了暗纹,似有流光划过,华贵异常。 他气势逼人,只有久居上位的人,才有这样的气势,身上窄袖短衣与长靴便于骑射的装扮,昭示他军中将士的身份。一个月前,他被册封大司马,掌天下兵马。 他离卖糕妇人不过数步,自是听了清楚,这妇人面容憔悴,肤色蜡黄,面上还有几道丑陋疤痕,不知是不是记忆模糊了,怎么看,都觉得与他那糟糠之妻无半分相像,再观其年龄,说四十都有了,他离家十年,糟糠妻嫁与他时,年十四,现在算下来只有二十四,年龄对不上。 哪怕受尽折磨,也不能二十四看起来就如四十老妪罢。更何况,他去过旧居,邻人说,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和孩子被贼人掳了去,再未归来。 贼人凶恶,怎会有好下场,她应当早已不在了罢。 这么一想,他更坚定她认错人了。 他拿着桂花糕转身,不打算理睬。 他如今的妻,是外头那位,皇上器重他,将公主许给他。 “檀郎……”卖糕妇人以为他没听见,又唤了声。 他又想起他的糟糠妻,心下怅然。 离乡十年,他如今锦袍加身,满身荣华,本应意气焕发,可他却觉着累极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近来总想起参军前的日子,白日想,夜里做梦也在想。 梦中,总有一人像卖糕妇人似的唤他,叫他惶惶不得终日,思来想去,终于打算归乡,做个了结,公主非要跟来,他拒绝不了,无奈带上。 多年离乱,村里已无人认得他,所见皆是陌生景象,那一丝丝留念便化作清风散去。 如今战事平息,正是百废待兴的时节,他停留几日,帮着安置了些庶民,再给他过世的糟糠妻上了坟,心终于安宁了。 结束了,他该回去了。他想。 只是途径这糕点铺子,他突然忆起糟糠妻常给他做的桂花糕,不知怎的,心里有道声音一直催促他买,他听从了内心的声音。 这是糟糠妻与卖糕妇仅有的一点相似之处了,其实也不像,卖糕妇人的桂花糕剔透玲珑,比她做的精致许多。 不要再想了,结束了。 他迈开步子。 卖糕妇人见他竟是要走,追上他,拉着他的衣袖,急切道:“檀郎不识得我了?我乃阿秀也。” 他一顿,转身看着她的脸,久久不语。 轿中端坐之人等待许久,不见他归,便由着人搀扶下轿。环佩叮当,阔大裙幅迤逦拖地,与乡野陋地格格不入。 他见了她,低眉垂目。 “公主怎的来了?” “她是何人?” “不知。”他扯开衣袖。 卖糕妇人瞧见公主,愣然片刻,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什么,忽地激动万分,一面呢喃叫人听不懂的乡村俚语,一面急步向前,似是要闹,被几名随行武士制服。 将军看也不看她,当即携公主回轿,只丢下一言。 “莫要理那疯妇。” 舞筵上,只见将军公主与武士匆匆离开中央,留村妇一人在原地高叫。 是时,四厢鼓乐声起,弦音切切。 卖糕妇人泣唱: 小女十四便嫁与檀郎, 我与他浓情惬意, 我与他百般和美, 我与他对镜理云鬓, 我与他携手入罗帷, 好一门宿世姻缘, 好一对鸳鸯交颈, 唯想与君共此生, 奈何西平战事起。 她缓缓向戏场右侧行去,适才离去的将军从左侧走来,接唱: 我依依与妻别, 整装向西去, 其时战事紧, 不得把家还, 匆匆过十载, 一切皆已非, 可叹,可悲。 妇人怒目圆睁,声声泣血: 我孤身育儿十载, 遭了灾害苦难挨, 糠皮绊野菜, 日日劳作背朝天, 你看我, 浑身无处好颜色, 十指尖尖皆损坏, 却看你携了佳人归。 …… 她厉声数落,将军先是默然不语,而后争辩,两人对唱几段,妇人终道: 好一个负心郎, 享了富贵忘了糟糠, 如今锦衣华服加身, 哪想原不过是个葛衣牛郎, 可笑,可恶! 她仰天长笑,又念叨起叫人听不懂的乡野俚语,渐渐远去,乌发散乱,状若癫狂。 筵下已有人湿了衣襟,正伤心不已,一抬头竟见“将军”还站在那儿不知道望着什么,啐道:“还不走,杵在那做什么?” 他如梦方醒,留恋地看了一眼二楼与侍女说话的人,才恭谨下筵。 回到屋子,“将军”换上常服。屋里不透光,燃了一盏松油灯才显得不那么昏暗。 此时刚过立春,冰雪消融,却比下雪还要冷上几分。 南方潮寒,更是难熬,还好得了贵人青眼以后,待遇好了许多,有襦袄穿,虽棉絮又薄又散,但并非无用处,多少暖和些。露在外的皮肤没有遮挡,被冻得紫红一片。 屋里没有碳火,他想用手围着火烛取暖,刚一动作,就听见门被踹开的声音。 他起身快步走到来人面前,跪下。 来人似乎极生气,进来就抄起一个木盒砸向他。 尖角磕到肩胛骨,他脸色骤白,却一声未吭,眉头也没皱一下,显见时常遭受这样的对待。 来人叫张生,是戏班的班主,此人脾性暴躁,平时稍有不顺就逮手底下的倡人出气。 都是些没爹没娘又被卖到他这的低贱之人,不逮他们逮谁。 如今世道艰苦,谁都不好活,有更不好活的活在自己手下,肯定是怎么不顺心怎么发泄出气,平时就非打即骂,更何况犯了错。 张生这会心情恶劣,因为一直对他们,准确说是对眼前这小子青睐有加的贵人不日将离开陶阳郡,据说不会再回了。 张生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十一,不明白贵人看中他什么。在他看来,十一的相貌一点都不符合时人的口味。 时人不论男女,更偏好秀美白净的长相,前朝的卫阶,何晏,潘安等人个个风神秀异,容貌艳丽,如美妇一般,极受追捧。 十一肤色跟地里的麦子似的,常年经受日晒的贱民才有这样的肤色,兼之轮廓深邃,跟北狄人相像,是让人不喜的长相。 想起北狄,张生心中更是憎恶。 他生于北边的一个村落,那儿临近淮河,淮河以北是北狄,淮河以南是大晋,双方划江而治。 淮河两岸时常动乱,一会是晋廷组织北伐,一会是北狄准备南下,张生所在的村落就是在双方交战中被北狄人屠灭,是以他恨极了北狄人,连带恨起了跟他们长得相像的人。 十一被卖来时,张生就极其厌恶他,本来就不好的脾性更糟糕,动不动毒打他。 一年前,张生带着戏班到陶阳郡,本想攒几个钱继续向南行进,没成想平乐馆馆主找上他,叫他留居此处,他乐开了花。 平乐馆是远近闻名的乐坊,不是想留就能留,大多数戏班只有登场几次的机会。 张生知道自己戏班远远不够格留下,那馆主为何要留? 他琢磨了好些天,终于琢磨出一丝缘由。 那丝缘由就是十一。 他发现每当一个十分俊秀的郎君来平乐馆,馆主就会让十一出来。 显然,那郎君看中十一了。 那郎君显然出身不凡,虽穿着朴实无华,但观其举止,断不是寒门出身。 不过会认识到这点,更多是因为馆主对待那郎君,礼数十分周到。馆主只会对士族子弟如此。 想明白,张生就很惶恐,毕竟他平日里对待十一极差,万一那位郎君真看上十一,十一若是在郎君面前说他什么……郎君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捏死他? 张生决定去探听消息,时下士族子弟盛行蓄养家伎,于是他向馆主表示,若有人看上他的人,他愿意把人送去。 当时馆主打量了他好几眼,面色古怪地拒了他。 张生这才稍微安下心,看来郎君对十一也没特别喜爱,不然早该要走了。 直到后来他听到郎君与馆主说话,才总算明白馆主当时古怪的表情,以及为何拒绝他的提议。 原来贵人不是郎君,竟是个女郎。张生可以说十分震惊了。不是他眼神不好,之所以分不清,是因为这年头好些郎君,打扮阴柔像个女郎,且贵女出来游玩通常都是成群结队的,不像她只带个婢女。 再说贵女们也不会常来戏馆,常光顾的都是郎君,毕竟这儿是美人窝,看的不仅仅是戏。 不过不管是郎君还是女郎,总归是贵人,这以后,张生再不敢虐待十一,每日好茶好饭招待,还给了他一个单间居住。 因为贵人,馆主对张生很客气。 张生自此过上不愁生计,备受礼遇的神仙日子。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就惊闻贵人要离开,他的心情一下跌到谷底。 这还不算,更糟糕的是,馆主专程叮嘱他最后一场戏莫要出差错,他也十分肃重地把意思转达给十一,没说贵人要离开,就是怕十一情绪不稳闹幺蛾子,结果他真闹幺蛾子。 “你杵那看什么,喜欢那女郎啊?”说到这,张生感到荒谬至极,乃至声音都因为奇异变得尖细,“就你,喜欢那女郎,你可真够痴心妄想啊,她那样的贵人,企是你一个贱奴能肖想的,我若是她,知道你的心思,定恶心吐了。” 他恶狠狠笑道:“你当她对你特别,我告诉你,她要走了,走了知道么,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提也未提你,你在她眼里,不过是路边的一株野草,长得高了些,被留意到了,仅此而已,有人会喜欢低贱的野草么,她们只会无视,或者践踏。” 果不其然,十一身形一颤,脸色更白,嘴唇死死抿着,表情看起来比被木盒尖角砸到肩胛骨还要痛苦。 张生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贵人走了,你还杵在上面讨人嫌,以后谁还来看我的戏?馆主若怪罪,要赶我走,唯你是问!” 撂下狠话,张生转身要去找馆主,他火急火燎地迈步……没想到迈退了。 他愤怒回头。十一拽着他的衣袖,绝望地问:“班主……说的是真的?” 张生本来怒极,但看到他不能接受的崩溃样,乐了。 “不信啊?当然是真的,她走了,不能护你了。”他阴毒道,“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放心,以后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十一愣愣地望着他,眼里最后的光芒熄灭。 掐灭人希望的感觉真好,张生快乐极了,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慢条斯理整理完,跨步出去。 屋里恢复寂静。 十一垂头跪着,烛光幽幽,将他的眼睫照得根根分明,他看起来似乎压抑到极致,整个人木得像座雕像,唯有眼睫轻微颤动,叫人不由得跟着心揪。 外头的鼓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油灯燃烧发出的一点噼啪声。 他静了好一会,起身,用水仔仔细细地清理脸上的妆,拿出一件外衫穿上,掩门出去。 他想看一看她。 这一年来,他只能在舞筵上遥遥望她一眼,如今她要走了,他只想近一点,仔仔细细看一看她,没有别的心思,连想也不会去想。 他知道她迟早要走的,那出戏前,班主特意叮嘱他不可出差错时,就隐隐察觉,也做好准备,可骤然证实心中的猜想,他的脑海还是有一瞬的空白。 这大概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他有两次这样的感觉,一次是跟随家人过江,从北狄逃往大晋成了流民,还有一次是被阿耶卖给了张生。 张生说他得了女郎的青睐,他受宠若惊,从小到大,从没人注意过他,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来馆主对他们客气的态度,让他不得不相信。 她青睐他什么呢,或者说他哪一点引起她的兴趣?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虽然不明白,但她总归在陪伴他,姑且叫陪伴罢,他喜欢这个词,哪怕每次只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但足够了。想到这,他满足地笑了。 戏馆回廊的檐边,挂着一溜红灯笼,廊道被铺上一层凄艳迷离的光,他的笑容与盛光相融,绘成一副凄美的画。 远处咿咿呀呀的声音又响起。似乎有人在吟唱古朴悠远的上古之乐。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第2章 馆主站在廊柱边,对着不远处行来的人施了一礼。 “我与馆主相识也快一年了,怎么馆主还是与我那么生分?”伴着悦耳的嗓音,一个十分年少的女郎在馆主面前站定,笑眯眯问。 她身着男装制式的宝蓝箭袖複襦,领口嵌了圈棉絮,托得她脸孔愈加白暂莹润。全身无一饰物,只腰间系了根羊脂玉带,虽穿得简单,但通身的气派,端的是贵介公子悄儿郎。 馆主忙道:“李某就是这般拘谨的性子,望女郎莫要见怪。” 女郎又道:“馆主不必总向我行礼。” 馆主:“女郎风采过人,此番打扮总让李某以为是郎主来了,便忍不住施此一礼。” 平乐馆乃陶阳郡大族李氏的族产,他不过是打理族产的仆役。 如今礼制虽比秦汉时期松散,但只是针对上层士族而言, 整个社会,士庶天隔,不可逾越,尊卑划分比前朝更严苛,庶人对士人稍有怠慢,便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皆因士人随皇室衣冠南渡,主弱臣强,大族掌权,为巩固权力,便要强化阶级之差,不光士庶之间,士族之间亦如此,权力与财富是与生俱来的,不随个人能力改变,家族才会生生世世繁荣。 女郎来时,他就得自家郎主叮嘱,要好生招待,不能让女郎在他的地界出差错。 李氏在郡里是一等一的大族,让郎主如此低头的,唯有建康城那帮士族,结合郎主叮嘱时慎之又慎的语气,这女郎恐怕出身顶级门阀王谢二氏。 连郎主都要小心再小心,他怎敢礼数不周? 女郎无奈,如今世道不好,流民乱窜,匪寇横行,估摸阿兄为了保护她,告知各大族和官府她的身份,让他们密切关注她的行踪,是以她从未遇险,这是好处,坏处便是,她想要随意一些,但馆主这样的人总是对她恭恭敬敬。 没想到阿兄那么粗枝大叶的人,在她的安危上,会如此小心谨慎。 司马妍压下心中感慨,说起一件让她十分困惑的事。 “一年来我观戏也有百十场,发现戏里的将军,不是负心人,就是落得战死沙场的下场,没有好人,亦无好结局,这是怎么回事?” 她最喜欢看的就是将军。 馆主额头霎时冒出冷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汗。 这事说起来还跟一位郎君有关。 女郎来后不久,就有一位郎君找上郎主,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他得了两句叮嘱,第一句是好生招待,第二句是——戏台上的将军,必要让人厌恶憎恨。 馆主有些惆怅,想他也是个有追求的人,若没郎主的吩咐,刚刚那出戏就不那么排了,必然排成将军独自回乡,却发现家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光旧识不认得他,连昔日伊人也另行婚配,看得人连连感慨造化弄人,叹息不已,结果现在硬生生拗成一个负心汉的故事。 哎。 “之前未发现,女郎一说倒真觉得如此。”馆主歉然道,“我等会就去提点他们。” 女郎说了声不必。“我也就随口一问,馆主不必放在心上。” 馆主应是。 “馆主去忙罢,我先回了。” “女郎何时启程?”馆主问。 “明日。”她有些怅然。 “这般快啊。”馆主长叹一声,“李某祝女君日后一切顺心。” “承蒙馆主吉言。” 说完,女郎带侍女离去,到了驿舍,侍女绿绮问:“公主为何不早点问?”早点问,戏不就能按公主的喜好排么? 女郎幽幽叹了口气。“适才不该问的,还是没有忍住。” 她听阿玉说过,一旦君主表现出喜欢什么东西,就会有人打着君主的旗号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世间多小人,不可不防。 这话是说给阿兄听的,虽说劝戒人不要瞎折腾的意思明显,但确实有道理,所以从那以后,在外人面前,她尽量不表露自己的偏好。 绿绮奇道:“为何不该问?” 女郎:“以我的身份,一旦表露出明显的倾向,事情便会发生不可知的变化,难以控制结果,最好就是不要表露。” 绿绮:“听个戏也需要那么慎重么?” 女郎:“……习惯要从小事培养。” …… 张生从十一那出来,就去找馆主。 进屋,张生行了一礼,道:“适才十一迟迟未下台,遭人呵斥,是我管教不当……还请馆主责罚。” 馆主放下手中的账册,慢条斯理地整衣角,弄得张生心里七上八下的,才慢吞吞说:“无碍。” 张生霎时安下心,感激道:“谢馆主,我回去便好好管教十一,断不会有下次。” 馆主皱眉:“不必管教了,十一现已归入良籍,我给他安置了住所,今日便让他走罢。” 张生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瞠目结舌。 馆主为何要让十一走? 难道……是女郎的吩咐?女郎要带十一走? 想到这,他有不甘,又有些羡慕。 馆主看他变幻不定的表情,温和地问:“你有意见?” 意见?哪敢有意见! 张生猛地醒过神。 馆主可是李氏的人,他对馆主有意见,便是对李氏有意见,给他一百个胆都不敢。 “没意见,没意见。”张生摆手道。 馆主微微一笑。“没意见便好。”说完低下头继续看账册。 张生没走,挣扎半晌,还是问出口。“可是那位女郎的意思?” 馆主没作声,一页页翻账册,仿若没听到,亦仿若嫌他问太多,不想作答。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生的紧张与惶恐随时间的流逝成倍增加。 他傻么? 贵人的事是他能问的? 张生万分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双腿一跪,哆嗦着想求饶。馆主仿佛才注意到他,淡淡道:“是我的意思。” 他知道张生从前对十一不好,女郎一走,张生肯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女郎若是知道,定会这么要求,他作为下人,最会揣摩上位者的心思,不论提没提,都会做。 张生更疑惑,馆主的意思? 馆主什么意思? 仅仅因为女郎常看十一的戏,就要做到这一步? 女郎究竟什么身份,让李氏的仆役都要揣摩心思行事? 说来他从前对十一非打即骂,馆主不会……还要找他算账罢? 想到这,他悚然一惊。“当初馆主留我,便是因为十一,如今十一不在,我也不厚脸皮留下了,在此辞别馆主。”说完,战战兢兢等结果。 馆主无所谓他的去留,淡淡道:“好。” 张生大松了口气,转身离开,那急匆匆的背影,仿似有人追杀他。 馆主找了张信纸写字,许久,放下毫笔,将信纸放在一旁,等待字迹晾干。 信上事无巨细,写了女郎的一言一行。 半个时辰后,十一提着包裹登上牛车,牛车有人驱使,朝城南去。约莫一刻钟,路过大市,耳边传来阵阵吆喝声,十一愣了愣,撩起一侧布幔,看向外头。 一缕橙红日光透过撩起的一角照进在十一脸上,他挡了一下脸,随后慢慢移开。 只见街边一溜的小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此时已是傍晚,青布上的小玩意儿零零散散,所剩无几。 穿着粗布褐衣的男男女女走在街上,偶尔有牛车行驶穿梭,皮鞭高甩至空中,混合着叫嚷声甩下。 鲜活。 鲜亮。 便是世间的模样。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外面的世界了。 抬起头看到的不再是层层叠叠的飞檐峭壁,纷繁复杂的长廊彩画以及凄艳迷离的赤红灯笼。 骤然没了穹宇的遮挡,他仿若从地狱重回人间。 就像,重新活过来了。 可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适才他一直守在平乐馆门口,人来来往往,就是没有她。 他在一处幽静的院子落脚,夕阳已经落下,他早早上席,眠于黑沉的夜。 不再有丝竹饶耳,咿呀吊嗓。 也不再有惨声哭嚎,怨声载道。 翌日,天蒙蒙亮,就有早起的村人挑着扁担,走在官道上。 路上碰见同要进城的熟人,便结伴聊起了晋军在亥水击败北狄西凉大军的事。 永和三年,北狄联合西凉,率七十万大军分两股南下,一股突破益州,一路猛攻,到达襄阳郡遭到征西将军宗绍带领的荆州军的强烈抵抗,双方胶着一个月,北狄军知宗绍难缠,留下二十万兵拖住宗绍,其余十五万派去增援负责攻打豫州淮南郡的呼延措部队。 收到消息,晋廷紧急抽调各州甲士到豫州,派林坤出镇豫州,加号镇北将军,都督豫州,徐州二州诸军事,然而林坤无能,被呼延措军打得节节败退,失掉淮南郡。 朝廷震怒,换下林坤,改派刘俞出任镇北将军,刘俞率大军奋力抵抗。 三月后,北狄内乱,负责援助豫州的陵昌太守王简之命其侄王珩带兵偷袭驻扎亥水的西狄侧翼部队,致使侧翼防线崩溃。 刘俞亦趁机率兵,于亥水一步步击退呼延措军,与宗绍周旋的北狄军见大势已去,无奈撤退,晋军大胜。 消息传回朝廷,皇帝朝臣俱大喜过望,现在正拟旨封赏。 乡里人消息不畅,隔了七八日,才从来城里做买卖的商贾口中,得知晋军大胜的消息,不禁喜上眉梢。 打仗的这一年里,郡县官府趁机征加赋税,无数百姓被繁重赋税压得苟延残喘,战争制造大量流民,有的饿死在街道上,无人收尸,腐烂臭气久久不散,有的落草为寇,烧杀抢劫,危害地方,百姓日子非常难过。 “终于打完了,终于熬出头了。”一人道。 “还有得熬。”另一人叹道,“这仗啊,是打不完的。” “是啊。”众人眉梢的喜瞬间下去。 说着,几人也快走到,拐弯,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往日只有十几名门兵驻守的城门,现在出现百余身披黑甲,满面肃杀,骑着高头大马的甲士。 村人被气势所摄,都面露惊慌,不敢靠近。 过了会,城门大开,几辆马车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百余名甲士牵马跑动,将马车簇拥到中间。 街角村人面前,浩浩荡荡的甲士走过。 一排。 又一排。 咦? 怎么停了? 发生了什么? “公主——”楠木马车的布幔拉起,绿绮微微后靠,露出不远处驻足的少年,“那不是平乐馆的将军么?” 第3章 公主在陶阳郡停留的一年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平乐坊,是以绿绮很熟悉他,即使他现在的模样跟在舞筵时有些差别,也立刻认出来了。 百姓们骤然看到城门围了那么多甲士,大多是畏惧的,剩下一些胆大的,都满脸好奇,小声跟周围人议论,只有他安安静静地看着。 蓦然,绿绮想起了深冬时节,与漫天飞雪对应的静谧,她觉得他整个人,如同深冬飞雪一般,静谧得让人悲伤。 对视了一瞬,绿绮看到他沉静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绿绮身侧,翘着腿百无聊赖的人,听到她的话,好奇往外看,见一个穿着半旧襦衣的少年,站在爬满青苔的城角。 清晨的白雾浓了些,城角处氤氲一片,少年英挺的脸隐藏在雾气中,看不清表情。 好似他一直,在她眼里,都是个模糊的人。他抹上脂粉唱戏,面目模糊,她只看到他扮演的角色,对他这个人,没有再多的了解。 这时,薛统领勒紧辔头,到马车前,挡住她们的视线。 “公主有什么吩咐?” 公主摇头。薛统领大喝一声,着令甲士们继续行进。 绿绮没再关注他,松手,准备把布幔放下。 她们游历的两年里,这种情况太多了。毕竟公主人美又有趣,对公主有好感再正常不过。 然而她手刚松,布幔就被公主往上拉了拉。 绿绮不明所以,正要询问,却看到公主突然对着那少年笑了一下。 公主的笑容是极好看的,也极有感染力,先皇在的时候,最喜欢把公主抱在膝上,逗她笑,只有这时候,先皇眉间常年笼罩的郁郁才会一扫而空。 绿绮转头看着那少年。他呆愣一下,随后红晕瞬间爬上脖颈,羞怯地别开头。公主松开布幔。 两人身影消失在少年的视线里。 马车在甲士的护卫下驶向远方,渐渐看不见了,少了震天响的马蹄声,城门口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百姓回过神,涌入城中。 十一没有动,一直看着马车和甲士化成黑点,消失不见。 那是他够不到的人,路的尽头是他达不到的地方。 可是…… 日头渐渐升高,金阳摇漾,打在他身上,照得整个身子都暖了。少年想着,他会一辈子记得这一刻,记得这个笑容。 城角的少年汇进人潮,跟所有人一样,思索生计事。 车队在官道一路前行,浩浩荡荡的人马围着马车,呈保护的姿态。他们的目的地是大晋最繁华的所在,都城——建康城。 坐在马车里的人叫司马妍,是大晋皇帝宣元帝唯一的胞妹——宁昭长公主。 现在这个身份显贵的公主殿下十分萎靡地缩在一角,神色惨淡地看着外面。 绿绮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走了不过两个时辰,公主就这样了。 她提议:“不然再跟薛统领说说?” 司马妍懒得再跟他说,摆了摆手。 这队甲士是从军队中抽调出来护送公主回京的。大晋自开国以来,就屡经战事,朝廷不仅要防卫北狄和西凉,还要防备各个由大族掌权的藩地。 建康城地理位置特殊,属扬州,位于长江淮河下游地区,深受中上游荆州和中游江州,豫州的威胁。 百年来,长江地区一直是权利斗争的焦点。 皇权与相权,中央与地方的矛盾纷争大都在这里演绎。 大晋算是前朝的存续,前朝因大肆分封皇室宗亲,且宗室权利过大,导致内乱频发,最后出现八王之乱,与此同时,北方各胡族趁机南下,中原大乱。 大晋开国皇帝——前朝琅琊王司马睿偕王导移镇江东。皇族与士族都来自中原,威慑力不足,在江东本土的吴姓士族的压力下,司马睿不得不倚重以琅琊王氏为首的侨姓士族。 此后王氏等侨姓士族与吴姓士族不断周旋,最终让王室获得认可,在江东站稳脚跟。 凡事有利有弊,司马睿依靠王氏登顶帝位,就得受王氏的钳制,自身力量寡弱,过度让权,致使琅琊王氏把持朝纲,权势滔天,竟形成了“王与马共治天下”的局面,开启了后世大族掌权的政治格局。 不过大族之间亦有斗争,争夺的关键点就在长江淮河边的各个州郡上。 一直以来,各大士族轮流把控上中下游地区的政治和军事大权,若能互相牵制,则相安无事,只有小打小闹。 一旦失衡,便生动乱,曾经威震荆州的王敦就曾以清君侧的名义,溯江而上攻打建康。 总之,大晋开国起,大大小小的战乱不断,哪都不安全,再加上士族子弟掌权,却不经世务,整日清谈,导致官僚腐败,社会矛盾加剧,流民与百姓落草为寇,形成势力,危害一方,是以在外游历十分危险。 宣元帝起初强烈反对司马妍离开建康,但王常侍说,他负责保护阿妍。宣元帝当即就答应了,有王常侍为她保驾护航,他还担心什么? 不过这事阿妍不知道,王常侍不让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不重要。 宣元帝只觉得,王常侍对阿妍还挺好,为了阿妍的一个小愿望,就愿意付出精力去帮她实现,他若能娶阿妍就好了。 可惜不能,宣元帝很遗憾。 一晃就是两年,西狄大军被击退,宣元帝心中大石落地,想起还流落在外的司马妍,觉得她该回来了,便在不久前去信一封,表达对她的思念之情。 司马妍拿着这份情真意切的信,感慨了几声流光易逝,便收拾行装,踏上了回京的路。 她本也打算回,正巧合阿兄的意。 一切都很顺利。 就是没有想到会如此无趣。 从前司马妍外出都骑马,伴着大好山水,快马扬鞭,好不潇洒。按她的想法,肯定骑马回程,不仅方便,亦能快捷几分。 偏生这个呆板的薛统领硬要她坐马车,适才抗议了几遍都不同意,现下行程不仅拖慢了许多,也十分无聊。 司马妍跟绿绮玩了会射覆,把身上带的能拿出来猜的东西都猜了个遍,就面色惨淡地看外头的景色。 数过不知多少个山头,突然一道阴影覆上来,薛统领跟着马车,咳了一声,道:“再过两刻钟左右就到驿舍了,公主可以休息一会。” 司马妍抬起头,看着他不说话。 薛统领又咳了一声。“公主怎么了?” 她说:“我已经休息两个时辰了。” 薛统领默了一会,说:“既然如此,用完午膳便启程罢。” 司马妍:“随意。” 旅途平淡,没什么可提的,直到一天下午,队伍穿过山谷,两侧山头突然出现大批提着大刀的人,骑马俯冲下来。 看样子,就很土匪。 第4章 土匪是什么样子? 当一群穿着土色短袄,面膛紫红的威武汉子大喊着“啊——”以雷霆万钧之势冲下来时,司马妍立刻形象地感受到了。 甲士们迅速反应过来,变换队形,围拢马车,把司马妍护在中央。最外层的甲士与土匪们短兵相接。 一时间整座山谷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我等护送宁昭长公主归京,尔等速速离开。”薛统领凝声大喝,长剑刺穿一人胸膛,猛地拔出,鲜血四溅,“若是伤及公主,不留活口。” 中剑之人应声从马上滚落,薛统领的脸庞和衣袖粘上了喷溅的鲜血,语气森然。 这一幕让土匪们静了静。 随后一道粗狂的笑声传来。“你莫要诓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什么公主?” 薛统领盯着山头处满脸写着“这怎么可能”的领头,冷声道:“信不信由你,伤到公主的后果尔等恐怕无法承担,你好好掂量,且你们也看到了,此处只有几辆马车,并无财物,诸位歇了打劫的心罢。” 领头哼道:“尔等小辈最是奸猾,马车愈少,装的东西越是金贵,不定装着满厢的金银珠宝呢。” 薛统领皱眉,想说让他们派一人来查,领头仿若等不及了,喝道:“兄弟们,别跟他们废话,上啊——” 薛统领不得不挥剑抵挡,同时大喊:“你若不信,可让人上前来查。” 可惜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响彻山谷的“啊——”中。 薛统领气得心中大骂蠢猪。 被围在中间的司马妍心情沉重,匪寇乌压压一大片,几乎占满山谷,甲士们再骁勇,也扛不住那么多人,怎么办? 司马妍心急如焚,突然听到绿绮叫她。 “公主?” “嗯?” “好像有人来支援我们。” 司马妍顺着绿绮指的方向,看到一队气势浩荡犹如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嗜血之师,从远处奔袭而来,一片片墨黑铁甲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森冷寒意,他们面上似要荡平一切的肃杀之色令人颤悚。 为首之人一袭劲烈黑甲,看打扮应该是个将军,他面色与身后甲士不同,是浸染千百场战役沉淀的冷凝。 ——那是真正的将军,手握缰绳,指挥千军万马。 看到他,司马妍知道自己有救了。 一是被气势所慑,下意识这么想,二是她听到匪寇中,有人急切大喊。 “撤退——” 匪寇们顿时做鸟兽散。 司马妍:“……”不得不说,土匪真是一群识相的人。 匪寇们撤退得极快,司马妍看清外面的情况,有些惊讶,听那震天响的叫喊声,她还以为战况激烈,伤亡惨重,然而只有几人受伤。 安下心后,司马妍抬头寻薛统领,看见他在半山腰,拿剑架在一个少年的脖子上。 少年又白又胖,穿的短袄还很厚实,养尊处优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重要人物,估摸着是哪个头领的后辈。 跑在前头的十几人发现白胖少年被挟持,忙调头,围困薛统领和几名甲士。 少年能在土匪窝里能活成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胖墩,自然非镇定之人,此刻正两股战战,抖着声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与此同时,一匹锋棱瘦骨的黝黑骏马喷了个响鼻,铁蹄“哒哒”,缓步走向包围圈。 将军赶到。 “发生了何事?”略低沉的声音响起。 司马妍在甲士的保护下骑马过去,听见他说话,看过去,不由得一愣。 刚刚隔着纷乱兵马,难以看清他的五官,此时近距离接触,发现他生得很俊。 黑发束冠,鬓若刀裁,轮廓坚毅,身姿挺拔若松,让人不自觉心安,腰处系着什么东西……司马妍定睛一看……是一根紫绶带。 那是官阶的标识,公侯将军还有公主封君出行都得佩金绶紫,她也有,不过她外出游历,不欲人知道身份,没有佩戴。 受封的将军才会有这个,他是谁? 薛统领恭声道:“回将军,我等护送宁昭长公主回京,在此遭匪寇劫道。”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剑靠了靠白胖小土匪的脖子。 小土匪立刻老实了,不再给包围他们的匪寇使眼色。 匪寇们紧张了,一个细眼鹰钩鼻土匪绷声问:“你要怎样才能放开我们公子?” 一群土匪竟敢如此放肆! 薛统领一直窝着的火爆发出来,冷声道:“冲撞公主是大罪,按律当斩。” 匪寇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细眼土匪看向司马妍,一脸怀疑。“她真的是公主?” 司马妍睨着他,似笑非笑。“我不是难道你是?” 细眼土匪颇为尴尬,随后有些不满地看她,好像在说“好好的京城不呆乱跑什么?” 但他还记得正事,也知现在形势逆转,便放软声音道:“公主将军行行好,饶过我们罢,我们不得已才做这个。数月前西狄大军来犯,我们居住的村落被攻下,外族暴虐,村子里的女人们被□□,男人们被残杀,我们哪敢再待下去,连夜南逃,原先也想好好做良民,可没有一座城池收容我们,最后找到这座无主山头,才有落脚之处,可山头荒凉,没有粮食裹腹,为了生存,只能做些过路买卖。” “过路买卖?”薛统领不为所动,“说的轻巧,一言不合便要打要杀,若没有将军赶到吓退你们,我们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你们的过路买卖未免太过凶残,恐怕平时不少做杀人越货,危害地方的事罢。” 细眼土匪摆手。“我们是有规矩有底线的,只劫富户,从不杀人,你看我们没杀你们一人,反倒是……”后半句他不敢再说。 他这边被杀了好几个人。 白胖小土匪适时抬头,看着薛统领的眼睛,真诚道:“对对,我们自己就是贫寒出身,自然不会对贫寒人家下手,就算是富户,我们也很久没劫过了,现在过路的富户不仅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精,都穿成一副寒酸样……” 薛统领皱眉,一副不耐烦听下去的模样。 小土匪立刻说重点。“适才我们不是要打要杀,就是怕你们反抗,想着先把你们震慑住,就是惊吓一下你们而已,所以你们的人都好好的,顶多受点伤……” 薛统领不耐打断。“只受点伤,是因为你们就是群乌合之众,少废话,你们精心埋伏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们的话,薛统领一句不信,都说了马车里的是宁昭长公主,不仅充耳不闻,毫无畏惧,还急着喊人杀下来,让他话都来不及说。 仿佛他说什么都不重要。 想来就是冲着公主来,才不管不顾,甚至他感觉,就是怕他说可以派人下去查,让他们失去打劫的借口,才急着冲下来,不让他说话。 他们冲下来做什么?绑架公主?还是杀公主? 小土匪被他吓得一抖,干笑两声,结结巴巴道:“就、就是看你们守得那么严实,觉得马车里有金银珠宝而已,最近好些富商都是这么干的,没有别的目的。” 薛统领沉下脸。“还不说实话?” 他把剑往肉里一怼,小土匪瞬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痛得连连哀嚎。 细眼土匪咬牙道:“我们说的是实话。” 薛统领手动了动,还要往里头怼。 小土匪吓惨了,灵机一动,望着司马妍大喊。 “公主——” 声音凄厉至极,同时两行泪直直落下。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司马妍身上。 小土匪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司马妍手里,眼泪不断往下流,惨声道:“公主啊,我们真的是不得已啊,我们太饿了,太冷了,荒山野岭种不了庄稼,天寒地冻猎不到野物,屯的粮食早就吃完,棉服碳火不够,每日每夜冻得哆嗦,又没钱去大市买,再不出来讨点东西,山寨里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出来打劫都是不得已,以后不会了……公主天仙似的人,想来有颗菩萨心肠,定会饶过我们罢,求求公主绕过我们,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你这么说,倒是情有可原。”司马妍道。 小土匪一听,心道有戏,哭得更凶。 “是啊,我们过得太苦了,失了家园,成了流民,被人嫌弃驱赶,虽找到落脚之处,却没有食物和御寒物资,生存都成问题,其实我们也不愿意打劫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很久没出来了,一出来,就碰上公主,我们错了,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公主放我们一条生路罢。” 薛统领知道妇道人家就是心软,急道:“公主莫要听他胡诌,匪寇的话怎可轻信?” 司马妍点点头。 薛统领以为司马妍心软了,更加急切道:“公主不可……” 小土匪听薛统领这么说,以为公主的意思是要放过他,欢喜地差点绷不住要笑,但立刻反应过来,苦着张脸,泪眼汪汪望着司马妍。 “我很疑惑。”司马妍道。 小土匪霎时停止抽泣:“?” “生存都成问题,为何你如此白胖,莫非整个寨子的粮食,都给你吃了?”司马妍笑着问。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坏。 小土匪:“……” 大土匪:“……” 薛统领:“……” 将军:“……” 小土匪喉头一哽,他想卖惨,却忘记自己的身材着实骗不了人。 “我、我……”危机关头,小土匪脑速飞快,“夏季的时候,还是能猎得些野物的,光吃肉不吃菜,自然容易发胖,阿耶阿娘对我好,总是省着肉给我吃,再加上天寒地冻的,窝在被窝,哪也不去,肥肉就屯起来了,人胖起来容易,瘦下来要费大功夫的……” 话说的挺通畅,但意思……他自己都觉得牵强,遑论旁人。 可他是土匪啊!没得文化,且从来就没关注过胖瘦的问题,能想到那么多就不错了! 本来绞尽脑汁想自己为什么那么胖,看司马妍笑容加深,小土匪立刻尴尬得说不下去,同时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解释那么一大通,随便说几句糊弄过去不就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卖惨。 被她带跑偏了,可恶!悲惨的气氛都没了,接下来咋办哦! 薛统领看司马妍表情,明白她的意思,警告道:“废什么话,届时到衙门一问便知。” 一问是怎么问,大家心知肚明。 匪寇们当即变了脸色,细眼土匪使了个眼色,悄悄牵动辔头,打算救人。 这是大当家最宠爱的小公子。 之前他让小公子呆在上面,谁知道小公子竟然跑下来,平时娇生惯养,导致动作迟缓,被人抓住……没本事跑下来干嘛,凑得近好看戏么,真把这次行动当玩啊? 落入下风的形势让他很烦躁,皱着眉估量距离,牟足了劲,牵起辔头,提刀打马冲上去,旁边十几人也一齐发力。 目标是公主。 薛统领身手好,他若冲上去抢人,恐怕人没抢到,先没了,就算抢到,外面还有甲士等着,他没有把握突围。 还不如拼一把挟持公主,保护公主的人数跟他们相差无几,乘其不备,是有可能成功的,就算不成功,他们也有一线生机,只是靠别人,终归不如靠自己。 第5章 围拢司马妍的甲士其实注意到匪寇们的动静,但低估了他们的实力,所以哪怕扛下他们的攻击,队形还是被打散了。 细眼土匪这些人,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殊死搏斗,才能在土匪窝里混出头,是以身手不比经受过正规训练的甲士差,手下会表现得那么废物,有真废,也有为演戏装出来的废。 进入包围圈,眼见要逮住司马妍。 身侧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细眼土匪挥刀一挡。 “叮——”剑声锵然,仿若有万钧之力向他压来,虎口被处震得发麻,马匹也因受惊向后退好几步。 细眼土匪左右看看,其他人也是跟他一样的情况,被将军的人控制。 细眼土匪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什么意思,是他们的目标太重要,不容有失,还是要牺牲掉他们? 将军淡声道:“公主放心,我们会保护好公主。” 司马妍紧握剑的手松了松,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血色。 气氛因为将军的话,陡然变了。甲士们朝两人的方向移动。 山头观望的匪寇们跟着几个头领靠近。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哨烟的味道,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让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大家且慢。”司马妍望向细眼土匪,指着白胖土匪道,“我们到达益阳郡,便把他放回,你可否满意?” 细眼土匪一愣,随后不屑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其他土匪也不以为意。 权贵富商的丑恶嘴脸他们见多了,先前什么都保证得好好的,转脸就不认人。 气氛僵持下来。 司马妍想了想道:“这样罢,我以公主之尊向你起誓——” 她直起身子,傲然道:“我司马妍若是违誓,必遭天谴。” 日光下,一袭飒爽男装的清秀女郎骑在高头大马上,微微仰起下巴,素白的脸蛋渡了层金光,威仪凛然,让人不自觉臣服。 说完,司马妍扫了一圈众人,在薛统领面上停了停。 薛统领会意,不耐道:“不同意正好,交给官府了事。” 细眼土匪心头一凛,知道话说到这份上,难有转圜的余地。算了,该尝试的都尝试了,做到这步,大当家想来不会怪罪他。 细眼土匪道:“好,我就信公主一回。” 说完,他扬鞭一拍。“兄弟们撤。” 随后,数千匪寇拍马离去,扬起滚滚烟尘。 等烟尘散去,薛统领皱眉道:“公主真要放走他?” 司马妍点点头,指着小土匪道:“你放开他罢。” 薛统领不愿,但碍于她的身份,只得把剑放下。 小土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痛哭流涕。“公主真是活菩萨啊!” “不要这么说。”司马妍微微一笑。 “啊?”小土匪抬起朦胧双眼。 “把他绑起来。” “……” 司马妍话音一落,两个甲士下马架住他,一个从车厢找出一根粗绳,三人合力将他绑起来。 将军骑马到司马妍面前。“萧某正巧要班师回朝,与公主同路,顺便护送公主归京罢。” 司马妍:“班师?” “萧某参战击败西狄大军,朝廷征召我入朝,接受封赏。” 听到这,薛统领恭声道:“萧将军,薛某曾被调派豫州,任韦恪将军属吏,久闻萧将军盛名,今日得缘一见,荣幸之至。” 萧将军低了低头致意。 司马妍朝萧将军施一礼。“今日多谢将军相救。” 萧将军看她一眼,牵马转了个方向,不受她的礼。“动身罢。” 司马妍没动,问:“我不想坐马车了,萧将军可否允我骑马随行?” 萧将军微微挑眉。“路途遥遥,公主受得住?” 司马妍:“萧将军不要太小瞧我了。” 萧将军:“公主自便罢。”说完他扬鞭拍马,驶到队前。 司马妍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勾起嘴角。 …… 汉末时期,天下纷争,许多大族修建坞堡,招募流民,蓄养私兵,在民间形成各股大大小小的势力,延续到晋。 晋室南渡后,这些势力首领,也就是流民帅,带领部曲络绎南下。 萧炎是其中一个流民帅。中原大乱后,他带领家族部曲渡江,屯据豫州兴湖,过了两代,萧炎之孙病故。萧氏内部经过一番斗争,大权落于一个名唤萧翊的外室之子手中。 族中嫡系子孙忿忿不平,想寻机夺权,奈何家族在萧翊掌权后,真如一个道士所言——此子命福非轻,萧氏门庭将显。萧翊威望愈高,希望渺茫,只能放弃。 在萧翊的带领下,萧氏声望渐显,日益壮大。 永和三年,北狄西凉举兵南下,萧翊响应朝廷诏令,援助豫州军。 流民帅萧翊智勇双全,上兵伐谋,极得镇北将军刘俞的倚重。此次亥水之战,萧翊为刘俞出谋划策,亲自带兵上阵厮杀,为战争的胜利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薛统领任韦恪将军属吏时,常听长官夸耀萧翊。 “萧将军善谋善断,大晋若是有此良将,国安矣,可惜……”可惜他是流民帅,注定要受朝廷忌惮。 司马妍在队伍后方,向薛将军询问萧将军的来历,最后听他如此感慨。 她想起一年前途经兴湖,发现兴湖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丝毫不见周边郡县的衰败离乱之相。 一问才知,是萧氏部曲的功劳。 萧氏那几年收复了周边大大小小的坞堡,不让其作乱,亦协助官府治理。民众不活在动乱之中,安事生产,城池兴盛,渐成中心。 这样一个人,造福于民,有功于社稷……如今被朝廷征召入朝为官。 朝廷会给他什么官? 司马妍望着漠漠荒野想。 “你们说的萧将军,是前面那个?”被捆绑在马车上的小土匪听到他们讨论,伸出头,激动道。 “怎么?”司马妍看向他。 “听叔伯说,萧将军神勇无匹,屡战屡胜,说是战神都不为过,亥水之战能胜,他居功至伟。既能打退蛮族,守住大晋江山,又带着兴湖百姓过上好日子, 萧将军真是个厉害的好人啊。”小土匪羡慕道,“若我生在兴湖就好了。” 司马妍沉默,父皇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萧将军做到了。 正说着,一名甲士骑马过来。“前方有一处驿舍,公主可要在那落脚?” 司马妍看着昏黄天色,说:“好。” 驿舍在村落里,到地,一行人受到村里正的盛情款待。 饭毕,司马妍和萧将军等人到驿舍歇息,甲士在村外围驻扎。 入夜,司马妍合衣上榻。漏壶滴答,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是白天的惊险一瞬,一会是这两年游历的种种,无数画面闪过,最后定格在父皇大行的那一刻。 司马妍睁开眼,望向窗外,乡野的天空,星辰格外璀璨,田垄广阔,望不到边际。 皇宫和建康城里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建筑太精致,太密集,抬起头只能看到小小天空。 建康城的人看不到外边,看不到流离百姓,看不到中原失地。他们只看到自己,自己的家族,自己家族的地位。 而父皇啊…… 她轻叹一声,起身披了件斗篷出去。 绿绮听到动静,睁眼见司马妍穿衣,跟着起身。 “我出去散散心,你不用跟来。” 第6章 由于前朝宗室权利过大,致使皇室操戈,刀剑相向,引发八王之乱。 到今朝,为了防止宗室乱政,开国伊始,门阀士族便致力于压制宗室,不让宗王离京就藩。 而皇帝要么体弱多病,没掌几年权,年纪轻轻便去了,要么年幼继位,无法亲理朝政。 门阀士族一直牢牢把持朝纲。 先帝因其兄长壮年薨逝,膝下无子,便在士族的支持下,兄终弟及,登上皇位。 皇族弱势,开国起,为了江山稳定,不断平衡各大士族势力,数十年,皇族一直在平衡,从未为集权做出努力,这是皇族与士族为了共存,形成的默契。 先帝打破了默契,他不想再像祖辈们那样沉迷酒色,碌碌一生,于是大力提拔二等士族以及寒族,不仅在朝中重用他们,还将他们安插在各州的重要战略要地。 初时皇帝不敢触士族们的锋芒,只敢安插人手在一些不重要的职位上,大族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皇帝野心渐显,士族们觉得不能任由其发展下去,开始与皇帝争斗。 先帝还是操之过急,在自己羽翼未丰的情况下,派尹笠继任荆州刺史,此举惹恼了众士族。 一月后,曾担任尹笠长官的杨虞文揭发尹笠谋乱,将尹笠通敌的书信呈送御前,先帝不得已“震怒”,罢免赐死尹笠,并将尹氏一家抄家流放。 之后,仿佛一个信号,先帝安插到各地的人纷纷因各种原因革职。 先帝多年努力付之一炬,心灰意冷之下,亦跟他的先辈们一样,沉迷修道,在其统治晚期再也不过问朝政。 司马妍幼时,时常见她的父皇站在宫阙外,向西凝视。 她梳着双丫髻,攀上栏杆,看了看外边,又看向父皇,奶声奶气地问:“阿耶,你在看什么?” 先皇未答,总叹息一声,抱起她回西堂。 后来,她知道,那是她先祖的居处,洛阳。 驿舍的屋檐挂着一溜灯笼,蜡烛燃烧,照亮薄纸,红光织成一片,司马妍扶栏杆,抬头看天上星河,心中闷涩舒散了些。 寒风瑟瑟,司马妍看了会,裹了裹罩衣,收回视线,准备回屋,拐了个弯,看到萧翊。 他站在廊边,头顶的束冠摘了,黑发散开,披在玄色襦衣上,烛火的照耀下,黑发流淌出几片如缎般的光泽。 他似乎在想事,司马妍没打扰他,想换个方向回去。 萧翊已经注意到她,他歪了歪头,有几缕发贴着脸落到衣襟,眼皮微垂,屋檐的烛火照亮半边脸,削薄的唇,挺直的鼻梁,再往上,是深邃漆黑的眼。 司马妍被画面冲击到了,艳红灯火与黑发玄衣,半明半暗的脸,神秘诡谲。 她发现萧翊跟阿玉一样,给人一种冷感。阿玉的冷是参透万物,置身事外的疏冷,萧翊的冷是宝剑铸造过程中,铁水在熊熊烈火下,于熔浆状态锻造成形,最终在空气里冷却,沉淀下来的冷凝。 萧翊见司马妍看了他半晌,不说话也不走,问:“公主有何事?” 司马妍醒过神。“无事。”顺口问了句,“将军怎么没睡?” 萧翊未答,反问:“公主怎么也没睡?” 司马妍:“想起一些事,睡不着。” 萧翊转头继续看风景,仿佛对她不感兴趣,司马妍却对他挺感兴趣。 走到他旁边,司马妍说:“听闻将军是兴湖人。” 萧翊微微点头。 “我曾途径兴湖,发现那儿治理得甚好,后来得知是将军的功劳。”她笑了笑,“我游历两年,兴湖是我最喜欢最愿意停留的地方。这个世道,诚心为百姓做事的,很少了,能遇见将军,是我的荣幸。” “公主谬赞了。”萧翊淡淡道。 说话间,他没有看她一眼。 司马妍有些扫兴,她还是赶紧回去睡觉,不在这热脸贴冷屁股了。 “将军早些睡罢,我回去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听见他问:“萧某有几个问题,不知公主是否方便回答?” 司马妍看向他。“你说。” “公主真打算放过那匪寇?” 司马妍:“当然。” “那群匪寇当真别有目的?” “不知。”司马妍道,“薛统领的猜测而已,并未证实。” 其实她也觉得不对劲,那群匪寇的言语和行为实在太不符合常理,很难不起疑,难道他们当真冲她来? 是为绑架她,还是杀了她?她似乎没有跟谁有不共戴天之仇,要被杀之而后快。或者是为别的。 “公主打算怎么审问他?”萧翊问。 “交给薛统领罢。”想了想,司马妍又道,“下午我与薛统领说起将军,那小土匪听到了,说很钦佩将军,或许将军审问更能撬开他的嘴,将军能否帮我这个忙?” 萧翊不动声色地看着司马妍,道:“好。” “将军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了,多谢公主为萧某解惑。” “好,我回屋了,将军也早点睡罢。” 司马妍走后,萧翊从袖中拿出一枚紫红色铜印。 朝廷征召他,让他担任廷尉。 廷尉管刑狱,根据诏令逮捕囚禁罪王或罪臣,并主管修订律令等事。 ——这样事务繁杂又得罪人的官,让他来担任。 朝廷倒是精。他嗤笑一声,转身进屋。 接下来几日,萧翊和薛统领没审问出什么有用信息,到达益阳郡,就放了小土匪,并通报官府追查,之后一路向东,走了十余天陆路,接着走水路,到达港口,第二天才开船,一行人只能在城中逗留一天。 司马妍和绿绮左右无事,就去逛大市,发现一个手拿幡旗的青袍道士,闭着眼,老神在在地坐着,不一会,一个年轻人走上去,满脸感激。 “真人可真神通,我找着我的马了。”说完拿出一袋钱币,“这是一点孝敬,还望真人收下。” 道士淡淡道:“小技而已。” 没说收不收,年轻人就放在地上,千恩万谢完才离开。 司马妍哼道:“臭道士又在骗人。” 先帝晚年沉迷丹途,整日忙着修仙,吃丹药吃的身子都垮了,司马妍对道士深恶痛绝。 “你在这盯着,看看他在玩什么花样。”司马妍吩咐护卫。 “是。” 司马妍跟绿绮逛了几圈回来,听护卫禀告情况。 “回公主,这道士串通店小二合伙骗人,先让店小二牵走行脚商的马,等行脚商发现着急,便告诉行脚商去找道士卜卦,定能寻到马,行脚商去找道士,被命令做些事,回来时,店小二已经把马牵回来,自然就寻到了。” 司马妍:“好,我们去里头坐着,抓个现行。” 司马妍在酒楼等,没多久,看店小二焦急跑来,跟一蓝袍郎君说了几句话,蓝袍郎君急匆匆跟他走了。 司马妍带人跟上去。 到马厩,马果然不见,剧情继续推进,司马妍听到店小二叫蓝袍郎君找道士。 司马妍当即上前,冷笑道:“你与道士串通好了罢,马是你牵走的。” 店小二脸色一变,争辩道:“你凭什么说我牵走马,拿出证据来。” “你刚骗的人还没走远,要不要我把他带来?”司马妍冷声吩咐,“把他绑起来,送去衙门。” 护卫立刻上前,店小二噗通跪地:“女郎饶了我罢,我鬼迷了心窍,以后再也不敢了。” 司马妍盯着店小二,店小二紧张得直冒冷汗,片刻后,司马妍道:“你跟我去揭发那道士。” 女郎这是饶过他了? 店小二忙道:“好,好。” “这位郎君,能否配合一下?”司马妍问蓝袍郎君。 蓝袍郎君知道店小二串通道士诓骗自己,已是火冒三丈,怎么会不同意? “那是当然,不过那之前,得先把马还给我!”蓝袍郎君怒瞪店小二。 店小二立刻道:“我马上给您牵回来。” 不多时,蓝袍郎君看见自己的马,对司马妍感激道:“多亏女郎出手相助,才能寻回马匹,孙某感激不尽,可惜出门在外,没有准备精巧的玩意儿做谢礼,只能给些俗物酬谢。” 说着拿出一个钱袋,“还望女郎收下。” 司马妍心想,那道士赚的恐怕就是酬金,商贾出门在外,总会遇见各种变故,所以颇为迷信些神神鬼鬼,如果真信了那道士,得回马匹,给的肯定不止这些。 司马妍:“郎君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是看不过眼,告知郎君真相而已,也没做什么,当不得如此重谢,郎君收回去罢,只希望郎君好好配合我,教训那个道士,把他绳之以法。” 蓝袍郎君看女郎举止落落大方,身后护卫高大威猛,身材精壮,气质凛然,显然不是寻常护卫,猜想这女郎乃大户人家出身,瞧不上他这点小钱,于是收回钱袋,道:“当然不能由着他坑害人。” 于是蓝袍郎君就去找道士,道士照例装模作样对着卦盘,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接着拿毫笔沾了点朱砂,在一张黄纸上龙飞凤舞涂了个乱七八糟的图案,最后套路地说:“我不惶说与你听,且去西市雨花巷第二店,为我买只鸡,就能找到马。” 这话道士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毫无灵魂地念完就闭上眼睛,老神在在的模样,旁人看着感觉很是神秘莫测,远处的司马妍只觉得他装神弄鬼,像个傻缺。 蓝袍郎君看了司马妍一眼,刚好看到她翻白眼,非常无语的样子,再看向道士,差点绷不住笑场,但他很快进入状态,暴喝道:“臭道士,少在这骗人,我的马便是你串通店小二偷的罢。” 道士被他喊得整个人抖了一下,惊魂未定,吼什么吼,吓死他了! 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整个人又抖了一下,完了,被发现了! 蓝袍郎君的声音极大,百姓听得清清楚楚,围过来看热闹。 道士脸一阵青一阵白,吹胡子瞪眼:“你胡说什么,我给你卜卦,帮你找马,竟然说我骗人?我能骗你什么,好心没好报,走走走,以后别再来找我。” 司马妍心想不能让道士含混过去,立刻去给蓝袍郎君帮腔:“我刚刚就在酒楼,亲耳听见小二不止跟一人说,找你卜卦,就能找着马,那些人都丢了马,还都要找你,还都能找到,不是串通诓人是什么?” 道士瞬间憋红脸:“你……你……”你了半天什么都你不出来,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 道士知道麻烦了,拿着幡旗,起身要溜。 司马妍道:“休想走,把他和小二绑去衙门。”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被推进人群,正是被五花大绑的店小二,店小二跟道士面面相觑。 道士只看了他一眼,心里那个着急,拼命拨开人群要逃走,结果被围观百姓踹回中央。 护卫上去绑他,带两人去衙门。 送走讨厌的道士,司马妍高兴极了,哼着小曲回驿舍。 萧翊的亲兵萧行禹见到她,问:“发生了什么,公主那么高兴?” 司马妍眉飞色舞把来龙去脉讲了。 萧行禹:“……”他能说公主实在是太无聊了么? 晚上,萧行禹给萧翊做汇报,有关于家族部曲的,还有收集来的建康城各大士族的情况——小到妯娌争端,大到朝堂策论。这些都是为了能在建康立足做的准备。 萧翊边听边决策吩咐。 汇报完,萧行禹将司马妍揭发道士和店小二的事说了,萧翊毫无反应,仿佛对司马妍一点兴趣都没有。 萧行禹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觉得公主挺爽朗有趣,郎主怎么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点兴趣都没有,难道不喜欢女人?随侍郎主那么多年,都没见他身边有女人。 轻掩上房门出去,外头春寒料峭,比屋子里冷得多,萧行禹搓了搓手,想去喝一壶烧酒热热身子,看到室内通明,不知会亮到何时,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郎主十二岁才被家主领进族里,他是外室之子,身份低微,在族里过的很不好。 所幸过不久,郎主就展露了他在兵道上的过人天资,再加上一个颇有名望的道士说他福泽深厚,必能兴旺家族,于是渐得家主重视。 嫡系子弟如何能忍,联合欺负郎主,郎主一直隐忍,后来跟随家主在沙场历练,收复了几个坞堡,积累了些声望,才让嫡系那些人收敛。不久家主病故,郎主与他们经过一番血腥争斗,才大权在握。 这些年,郎主一直如履薄冰,不是跟家族嫡系斗,就是在跟坞主们斗,跟北狄西凉军斗,以后还要跟建康士族斗,没完没了。 郎主的性子不知道是不是斗出问题了,太冷了,就算是他,都难以跟郎主亲近,一直到现在,郎主不仅没娶妻,也没收姬妾通房,没个贴心人。 哎。 算了,这种事他插不上话,想想以后罢。 萧行禹抬头向东看,那是建康城的方向。建康城,大晋的都城,最繁华富丽,以及最腐朽糜烂的地方。 郎主到那任廷尉,不能大意,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 翌日,一行人早早登船。 司马妍没坐过船,很是激动,但很快,她就激动不起来。 船启航没多久,司马妍就吐得昏天黑地,不敢在甲板上晃悠,被搀扶进舱室,面色苍白,如咸鱼一般躺在塌上。 绿绮急得跳脚,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找萧翊。 第7章 舱室里,绿绮倒了一杯水,扶起司马妍,轻声道:“公主,喝口水罢。” 司马妍抬起眼皮,张了张嘴又闭上。她刚刚吐了一次,胃里正难受,什么都喝不下,甚至张嘴就想吐。 司马妍摇了摇头,绿绮把杯子放回,扶司马妍躺下。“适才我跟萧将军说了,他马上就来。” 司马妍想说不必让他来,但不知怎的,没说出口。 未几,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萧翊看到榻上人的情形,愣了下。 这段时日,司马妍一直都是活蹦乱跳的,第一次见她躺在榻上,虚弱得像枯萎凋零的花。 见萧翊来了,绿绮焦急问:“公主上船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就吐了五六回,将军有什么法子?” 萧翊默然不语,见绿绮一脸希冀地看他,道:“或许公主在甲板上多多走动会舒服些。” “……”就这?绿绮非常失望。 司马妍:“萧将军说的对,绿绮,扶我出去通通风。”司马妍没指望萧翊有什么办法,毕竟他也不是医工。 过了两日,司马妍依旧不见好。萧行禹看她虚弱的样子,心生怜惜,萧翊却仿似看不见。 “郎主不去看看公主?”萧行禹问。 萧翊:“看她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她那么难受,郎主没想安慰几句?” 萧翊面无表情:“你少操心她。” “……”萧行禹开始担心郎主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 又过几日,司马妍适应了些,不再吐得厉害。脸色微微好转,就坐不住,出来活动,船上枯燥的日子,变得有趣起来。 此刻的她,坐在胡椅上看江景,清风吹拂,水面波澜,粼粼发亮。 突然,司马妍手中的鱼竿抖动了几下,她目光一亮,向上一甩,一条肥嫩的鱼钓上来。 江水鱼丰腴鲜美。 是佳肴。 萧翊站在不远处,看着跟绿绮有说有笑的司马妍,以及甲板栏杆旁一溜钓鱼的甲士,无言以对。 船沿长江溯流而下,大约七八日就到建康,进入支流秦淮河,目的地是朱雀桥。 建康城有二十四座浮航,朱雀桥是最大的一座,连接建康城南北两岸,是交通要津。 桥南岸多为民居,北岸则有百官府舍、太庙、太社,以及大晋皇宫——台城。 船缓缓向东驶,沿岸是居民邑屋,白墙黑瓦,四角飞檐,马头墙高低错落,山水青砖美轮美奂。 司马妍站在甲板上,看到两岸人流穿梭,有去佛寺上香的达官贵妇,去大市买卖货物的居民客商,也有去北岸太学馆上学的青衿学子…… 再一次踏足建康,她心里五味杂陈。 很多年前,或许是因为那道站在高阙凝望西方的身影,顺着屋脊流淌成雨帘的朦胧烟雨,沉默的宫人,以及华丽空旷的宫室…… 她开始厌倦这个地方。 父皇大行的那一天起,她就愈加不喜欢建康。 不喜欢它的富丽山水,烟雨朦胧,不喜欢它的曲水流觞,清谈玄理,不喜欢它的靡靡之音,穷奢极侈。 她想去外边看看,看漠北草原,看戈壁沙洲,看流云不乌……看阿玉带给她的那些與图里的旖旎山水,风土人情。 给父皇守完三年孝,她就离京远游。 只是远游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朱门饿骨,兵戈扰攘,盗贼蜂起……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她真切地理解父皇的郁郁与坚持。 岸边的酒肆,一群华服少年在上面饮酒高谈,他们在谈玄,空洞无用的东西。 船只缓缓靠岸,司马妍下甲板,跨上马,低头看着萧翊,缓缓一笑。“多谢将军这段时日的照应,我会记得将军的。” 萧翊微微颔首。 “都要分别了,将军不能多说几句么?”司马妍问。一路上,她与他说话,他大多这样沉默以对,要不就说一两句,迅速结束话题。 “公主安好。”萧翊垂首,抬手作了一揖。 “好罢,我就多说点,祝将军日后事事顺心,若遇上困难,可以来找我,我很期待再次见到将军。”司马妍扬鞭一甩,“就此别过了。” 萧翊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萧行禹问:“郎主,我们去哪?” 萧翊:“酒肆。” 萧行禹:“不去兵营?” 萧翊:“我是廷尉。” 萧行禹抿嘴,到了建康,郎主就不是威震沙场的将军,只是一个小小的廷尉,怎么能呆在兵营? 萧行禹心中愤愤,又有些不解。 愤愤的是,郎主在亥水之战中立了莫大功劳,朝廷竟然就只给了个安北将军的名号。 品级是高,但没有部众,就是个空号而已。至于征召郎主到建康任廷尉,是为将郎主与部曲分开,让他失去统御地位。 不能号令部曲,朝廷恐怕连廷尉都不给郎主充任。 萧行禹知道朝廷忌惮郎主这样的流民帅,但没想到他们会过河拆桥到这种地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郎主竟然会答应。 萧行禹迟疑了一会,忍不住问:“郎主为什么要接受征召?”就算拒不领命,朝廷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萧翊看着高大威仪的朱雀门,朱雀观并雕两只铜雀,悬楣左右各有龙虎木雕,精美气派,权贵百姓,道士和尚熙来攘往。 秦淮水碧波荡漾,水光粼粼,巍巍青山与朱雀门倒映,霎是美丽。 他道:“来看看建康的风景也不错。” 看建康的风景? 萧行禹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意思? “走罢。”萧翊调转方向,拍马朝酒肆方向奔去。 萧行禹看着萧翊的背影叹息一声,有时候他真搞不懂郎主在想什么。 另一头,司马妍过了朱雀门,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望向东边。 那儿是乌衣巷。 弯弯曲曲的青砖小路上,冠盖云集,朱门华第前,门庭若市。 因为两大豪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在此居住,便成为了天下士人瞻望敬仰的所在。 白墙黛瓦,楼阁台榭,千百僮仆。士人身着宽袍广袖,清谈把酒,望月酣饮,挥洒自如,文采风流。 阿玉就居于此。 出身琅琊王氏,名唤王珩。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微微出神。 “那不是王家郎君住的地方么?”绿绮问,“公主想去看他?” 司马妍摇头。“回宫。”说完,策马驶入驰道。 驰道为南北走向,为了便于策马行车,修建得路平如砥。 道路两侧植了高大槐树,一行人策马穿行,树影婆娑,疏影斜横,花香拂面。 两刻钟后,到达通往台城的大司马门。赤金大门在她们面前缓缓打开。 宫女太监迎出来,为首一人身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面白无须,是阿兄身边随侍的太监李公公,他碎步上前,微微躬身向她行礼。 “恭迎公主殿下,皇上在东堂等您。” 司马妍下马,将马鞭递给宫女,跟他去东堂。 “阿妍,你可回来了。”还未进堂,就有一人迎出来。 司马妍打量来人身形,嘴角擒笑。 “阿兄这些年过得愈发好了。”胖成这样,“越发有福气了。” 宣元帝哈哈一笑,迎她进堂。“两年不见,阿妍的胆子肥了不少,竟敢这般取笑于我。” 司马妍跪坐在塌上,宣元帝取出酒,各自斟了一杯,又一招手。 宦侍近身,等待吩咐。 “将伶人叫过来。”宣元帝道,“我今日要与阿妍小叙几杯。” 宦侍应诺下去。 司马妍打量宣元帝,刚刚就觉得阿兄有些不对,现在细看才发现哪不对,阿兄堂堂天子,却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棉袍。 司马妍问:“阿兄怎的穿得如此……简朴?”他以前的常服可不这样。 宣元帝顿了顿,硬着头皮找理由:“我观朝臣都喜穿旧衣,试了试,发现旧衣比新衣舒服得多,就习惯穿旧衣了。” 司马妍:“哦?真是因为这个?” 宣元帝:“当然!” 心中忐忑,阿妍就是随便问问,还是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不管了,不能再讨论这个。 他拿起酒觞问:“阿妍要饮酒?” 司马妍摇头,没揪着这点不放,宣元帝心里松了口气,将果盘推给她,接着叫人上糕点。 没一会,伶人上来,琴瑟传音,丝竹入耳,美人舞姿曼妙,□□半露,眼含秋波,掩袖暗递,宣元帝看得如痴如醉,都忘了身边的司马妍。 司马妍一边吃果子,一边看戏舞。宫里的倡优都是严格挑选的,清丽,娇媚,灵动,各种类型,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大晋开国至今,因多数皇帝沉迷酒色,夜夜笙歌,是以养的伶人都技艺高超,挑拨人的功夫非常了得。 一舞姬上前,替宣元帝倒酒。宣元帝看着美人泛着柔情的双目,颇受触动,握住她细腻白皙的柔夷。 这位美人的手摸起来妙啊。 他在心里感慨,手一点点向上抚摸,快要到触到微微露在外头的粉红霞光锦绶藕丝亵衣,感受那一方柔腻的时候—— “咳。”却听一声轻咳。 宣元帝突然惊醒,记起他旁侧的司马妍,有些尴尬,咳了一声,瞟了美人一眼,示意她下去。 美人躬身缓缓后退,□□清晰展现,宣元帝吞了吞口水。 司马妍道:“我先回宫,就不扰阿兄的雅兴了。” 宣元帝急道:“阿妍可是生气了?” 司马妍:“气什么,美人在侧,人之常情。” 宣元帝因刚才的事,有些尴尬,就没挽留司马妍:“那好,你奔波那么久,也该回去好好休息。” 司马妍离开后,美人又迎上来,宣元帝不耐甩袖。 美人心中一颤,惶惶退下。 皇上平时的脾性是极好的,若得他欢喜,便各种赏赐不绝, 但只要不高兴了,血溅当场都有可能。 等所有人都离开,宣元帝叹了一口气,虽说他这些年行事愈发没有顾忌,但在阿妹面前……还是要些颜面的。 他越想越烦,心中的郁气久久不散,饮了好几壶酒,去找宫妃排遣。 司马妍在宫里呆了几日,越来越郁闷,她这两年在外头自由惯了,受不了宫里的种种规矩,想了想,她已及笄,按照规矩,可以修建公主府,搬离皇宫,便去跟宣元帝提。 宣元帝听完,很是惆怅,挽留几句,司马妍坚定要修,宣元帝只能答应,叫来起部官员设计营造。 司马妍日日听戏打发时间,偶尔去皇家内苑华林园散步,总能碰见吴夫人。 吴夫人是宠妃,为宣元帝诞下唯一的皇子,司马妍从前去东宫,时常见到她,跟她颇为熟悉,两人碰面,会聊上几句。 后宫自古风雨多。 吴夫人每天定点来华林园巧遇司马妍,不是为了叙旧,没几次,她就朝司马妍哭诉。 “公主别看我现在赏花游园,清闲自在,实则每日心里苦得很。” 司马妍自然要问她一句:“娘娘此话怎讲?” 虽然她不想卷入后宫纷争,但冲着吴夫人日日跟她闲话的交情,还是得顺着问一句的。 而且她也有些好奇。 吴夫人:“公主有所不知,皇上现在受张道长蛊惑,整日沉迷方术。郑修仪跟张道士是一伙的,因为张道长说郑修仪是炉鼎体质,跟她双休好处甚多,皇上现在盛宠她,她恃宠在后宫兴风作浪,常常欺压妃嫔,特别是我,她竟然……” 说到伤心处,她掉了几滴泪。 “让皇上把阿链送去皇后那,我现在连阿链一面都见不着。” 说到这,吴夫人似乎悲伤过度说不下去,低头用帕子擦了下眼角,稍稍平静,抬起头,恳求道:“皇后不出来见人,也不让人去她那,公主能否帮帮我,让我看一眼阿链?” 第8章 司马妍转着青花缠枝茶盏,缓缓问:“张道长?” 吴夫人看了看周围,小声道:“现在皇上将张道长的话奉为圭臬,事事都要过问他,连他的同伙郑修仪都言听计从,郑修仪一说把阿链送到皇后那,皇上就照做了,子嗣大事都随意决定,看来皇上已经昏了头脑,这样下去,恐怕张道士要掌控皇上祸乱朝纲!” 吴夫人危言耸听完,有些惴惴,补了一句:“我实在担忧,才与公主说, 公主千万不要告诉皇上是我说的。” 司马妍:“这是自然。” 吴夫人:“阿链的事……” “抱歉,皇后那我说不上话,我先回宫了。”司马妍接过绿绮递来的白玉花卉纹暖炉离开。 …… 司马妍早就察觉到宣元帝不对劲,去找宣元帝时,他时常推脱不见她。因为跟张道长在一起? 司马妍想起父皇薨逝前的时光。 那些日子宫里日日袅袅烟雾,每当炉盖打开,露出里面黑漆漆的圆粒,父皇就兴奋异常,视若珍宝吞入口中。 她觉得后来父皇的日日咳血,就是因为吃了丹药,丹药是毒药。 父皇不认同,觉得丹药助他吐出凡人淤血,是好东西,她屡劝不听,只能看着父皇痛苦离世。 不知不觉已到亥时,八角宫灯陆陆续续灭了,台城渐渐陷入黑暗。 绿绮进屋吹熄蜡烛,发现公主屈膝坐在床塌上,似乎在想事情。 想起白天吴夫人说的话,绿绮唏嘘,没想到宣元帝也步了先帝的后尘,那些神神叨叨的道士这么能蛊惑人? 害了先帝不说,现在还要害宣元帝。 绿绮不由为公主担忧起来。 据说先帝与先后恩爱非常,却因先后难产去世,天人永隔,恰好那时先帝与朝臣斗争落败,先帝就将所有情感寄托在公主身上,亲自照料到长大。 是以公主自幼与先帝亲厚,不只是先帝,先太子——也就是宣元帝也极其疼爱这个妹妹。 公主在他们两人的千娇万宠中长大。 可虽是千娇万宠,公主却没有养成娇纵的脾性,反而很是善解人意,对宫婢宦侍甚好。 她觉得,当初能被派到公主这里当差,是她上辈子修的福气。 看着公主的模样,她不由得难过。 先帝歿了,宣元帝不长教训,公主该有多伤心和害怕。 “绿绮,你明天去打听一下张道士。”司马妍见她来了,吩咐。 绿绮:“是。” 翌日,司马妍去了皇后那。 台城的后寝是显阳殿,在帝寝式乾殿北侧,宣元帝的皇后杨氏本应居住在显阳殿,但杨皇后自认无德居住于此,自请居住在台城偏院——栖安宫。 司马妍穿过重重宫銮,走了好久才到栖安宫。一进门,便闻见浓重的檀香。 杨皇后笃信佛,住所不仅简朴,亦极为幽静。 宫院终日燃着檀香,熏得外面的花草都似乎有丝丝缕缕的檀香气。 太浓了,司马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着如同僵木般站着的宫婢,心道这院子真是让人难受得紧。 僵木般站着的宫婢见司马妍来了,缓缓行下一礼。 “我想见阿链。”司马妍道。 宫婢:“公主请随我来。” 司马链见到司马妍,欢喜地扔掉书,跑去抱住司马妍的胳膊。 “姑姑——” 司马妍低头,扎髻小童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她揉揉他的脑袋,将手里的一包回京途中从胡商那买来的果脯蜜饯递给他。“特意给你买的,尝尝?” 司马链:“我不吃。” “为什么?”司马妍问,“阿链从前不是很喜欢吃这些么?” “甜腻腻的,早就不吃了。” 司马妍于是将蜜饯放进案上的盘里,跪坐在塌上,她发现司马链身量高了,也沉稳了,两年不见,阿链长大了。 司马妍:“阿链开蒙了?” 司马链跪坐在她对面:“嗯,父皇请了崔太傅给我讲学。” 崔太傅? 司马妍脑袋里冒出几句关于他的品评,是她幼时从宫中宴会上听到的,大意是说崔公此人极力想仿效名士不羁的作风,却只仿得个皮毛,骨子里就是个死板儒生。 司马妍指着蜜饯:“你觉得,喜欢吃这些,太幼稚了?” 司马链:“姑姑怎么知道?” 司马妍笑了笑:“猜的。”她捏起一颗蜜饯,放在他嘴边,“喜欢吃就吃,个人喜好而已,不代表什么。” 司马链盯着蜜饯,沉默了一小会,最后还是拒绝不了诱惑,绽开笑容,张嘴吃了。 司马妍拿出帕子擦了擦手,问他的近况。得知她离京后不久,司马链就被送来栖安宫。 司马妍:“在这过得怎么样,适应么?” 司马链:“母后大多时间都呆在佛堂,只偶尔来询问功课,很清净。”不像在母妃那,总是被念叨着要讨父皇喜欢,多去父皇那。 司马妍问起张道士,司马链说:“自从张道士入宫,父皇就常跟他呆在静室,很少出现在人前。” 这时,杨皇后听到消息,从佛堂过来,看见司马妍,恭谨地对她行礼道安。 或许是常伴青灯古佛,杨皇后说话声低沉板直,整个人带着股佛堂的死寂。 司马妍打量杨皇后,她一身素衣,不着粉黛,无一饰物,垂眸站着,眼里就如同无波的古井般平静。 司马妍觉得杨皇后虽人不老,心却如一个七旬老妪一般苍老。 这位杨皇后说来也是可怜。 当初杨虞文一纸揭发尹笠谋乱,致使先帝的苦心经营全盘作废,无力与士族们斗争,之后选太子妃,先帝心想自己选了也得征求群臣意见,决定权不在他手上,便懒得选,让朝臣定。 大臣们挑来挑去,不能挑门第过高的,亦不能挑门第低的,最终选了杨虞文之女,也算是对杨氏的嘉奖。 先帝得知,气极,但手中无权,只能任由摆布,同意了。 先帝对杨氏没有一点好脸色,杨氏知道先帝讨厌她,尽量少出现。 宣元帝没有先帝的抱负,觉得每天吃喝玩乐挺好, 所以对杨皇后没有成见,拿她当摆设。 娇媚可人的美人那么多,何必在意一个长得不出众,还沉闷无聊的太子妃。 于是杨氏愈发不爱在人前出现,后来干脆以礼佛需要清净为由,带侍女住栖安宫,从此日日念经颂佛。 杨皇后过来道了声安就走,司马妍也打算走,却听司马链问:“姑姑还记得王常侍么?” 司马妍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司马链道:“姑姑走了以后,他也离京了。” “他去哪儿了?” 司马链摇头表示不清楚。 王常侍是王珩,在宣元帝还是太子时任太子舍人,后来宣元帝登基,任命他为散骑常侍,职责都是随侍宣元帝,做顾问,规谏过失。 司马妍幼时经常去东宫,认识了他。 王珩神采秀澈,风流雅致,不仅通晓谱学和经学,还擅长笔墨丹青,属文,阴阳术数等杂学,不止阿兄,她亦很崇拜他。 她本来还奇怪怎么一直没在宫中见到他,却原来是离京了。 晚间,绿绮跟司马妍汇报情况。 张道士来历普通,同许多京城术士一样,广结权贵打响名声,之后被人举荐给宣元帝,不知道给宣元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宣元帝也沉迷修仙。 其实士族皇族一直就流行与僧侣道士交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跟防贼一样防着,但司马妍不喜欢道士,宣元帝从前就没召见过道士。 她一走,宣元帝就放飞自我了。 司马妍决定会会张道士,某日,宣元帝在静室修行,被司马妍逮了个正着。 第9章 司马妍推门就见到宣元帝闭目静坐,一脸肃穆——处理朝政都没见他这么严肃…… 一个道士在他面前,手持法器,一面跳舞一面念叨着什么,司马妍听不清也听不懂。 “阿兄在做什么?”她笑眯眯在宣元帝身侧坐下。 宣元帝见到她,吓了一跳。“阿,阿妍怎么来了?” “我哪儿都找不到你,问了人,才知道你在这儿。” 宣元帝皱眉。他吩咐过不许告诉她,谁说的? 司马妍接着道:“我看那些宫人躲躲闪闪的,怕阿兄出事,一时着急,就逼问他们,没想到阿兄在这念咒颂经呢。” 宣元帝干笑两声。 “这是?”司马妍看向道士。 宣元帝:“这是张道长。” 司马妍“哦”了一声,又问:“道长刚刚在做什么?” 张道长一甩拂尘,严肃道:“皇上说昨夜睡不安稳,我猜想应是有邪崇作祟,便来给皇上做斋醮。” 司马妍皮笑肉不笑:“跳跳舞就能驱邪?” 宣元帝听司马妍不屑的语气,心里一惊,怕她说什么不敬的话,忙拉近司马妍,小声道:“道长是半仙,能通神灵,刚刚做了一场斋醮,说不定仙人神识现在还在道长体内,别乱说话。” 司马妍挑眉,盯着张道长道:“道长既是半仙,为何不抓紧时间修炼成真仙,反而日日浪费时间理凡尘杂事?” “阿妍!”宣元帝万万没想到司马妍会顺着自己的话质问张道长,厉声呵斥,“不得无礼!” “阿兄?”司马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宣元帝,从来都对她温言细语的阿兄,竟然会为张道士呵斥她? 宣元帝看司马妍表情,后悔语气太重,但不怪他疾言厉色,仙人可是有排山倒海之力,一挥手就能覆灭一国,他能不怕? 都不来得及安慰,宣元帝讨好地朝张道士笑道:“阿妍无知,还请仙人看在我诚心供奉的份上,莫要怪罪。” 司马妍更惊,张道长跟他说了什么?都忽悠傻了。 张道长一脸大度:“无妨,公主没见过神迹,才会质疑贫道。”接着解释,“贫道之所以理凡尘杂事,皆因想修成真仙,不能一味依靠闭关,还得外出历练,修身练心。我是观皇上一腔诚挚,灵根尚佳,颇有悟性,才居留此处,为皇上点化一二,行善亦是修行。” 宣元帝听到最后一句,感激的不得了:“多谢道长提点,要不是道长,我这辈子都不得其法,难入其门。” 张道长矜持颔首。 “……”司马妍默了好一会,消化了宣元帝已傻这个事实,想了想,愈傻的人愈固执,现在跟阿兄讲这些都是假的,是狗屁,是张道长在骗他,阿兄不仅不可能听,还可能被激怒,跟她争吵,并且更加笃信,毕竟人都喜欢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不能接受众人皆醒我独醉。 相信她就等于承认自己蠢,谁愿意承认自己蠢?既然不愿意承认,就会更加坚信自己相信的。 俯视众生的优越感,朝着永生目标一步步迈进的充实,以及修炼过程中被肯定,产生虚妄成功,得来的满足感,不让人快乐么?为什么要醒过来放弃享受快乐? 于是司马妍放弃说服宣元帝,挑自己最关心的问:“阿兄修炼,可需服食丹药?” 宣元帝得意道:“道长教授我的乃是名门正派的修炼法则,服丹药是走捷径,是歪道,修不成真仙,容易反噬。” 司马妍:“……”她只能说,张道长真能编。 “对了。”宣元帝对司马妍神秘一笑,“阿妍猜猜道长年龄几何?” “几何?”司马妍瞥向张道士,看相貌,差不多而立之年的样子。 “四百余岁了。”宣元帝一脸崇拜,还配合地伸出四根指头。 司马妍:“……” 宣元帝:“是不是瞧着正当盛年?” 司马妍:“……是。” 张道长谦虚道:“贫道悟性不高,活了四百余年,如今也才是个半仙而已。” 宣元帝吹捧道:“道长年华正盛就有如此成就,怎能说悟性不高?” 张道长洒脱一笑,宠辱不惊。 宣元帝更觉其超凡脱俗,想起一事,问:“道长能否为阿妍推衍?” 张道长睁开半垂的眼,给司马妍相面。 突然,不知是看出什么,张道长脸色一变,道:“这、这是……” 说到这稍微停顿了一会。 宣元帝知道有情况,紧张地问:“怎么了?” 司马妍:“……”这道士还挺会吊人胃口。 “虽说天机不可泄露……”张道长道,“但既然知道公主遇到劫数,视而不见贫道会良心不安,日后渡劫产生心魔便麻烦了,行善亦是修行,我便耗费功力做一次推衍罢。” 宣元帝大喜,对张道长说:“感谢道长,道长真是个大善人。”接着对司马妍说,“道长极少做推衍,阿妍你受了道长一次大恩惠啊。” 他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没指望张道长显露神迹,毕竟使用推衍之术,于张道长而言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泄露天机能讨得了好么?没想张道长竟然答应了。 司马妍问:“道长打算如何推衍?” 知道宣元帝不服食丹药,司马妍心安了大半,于是放下了跟张道长抬杠的想法,来日方长,要整张道长不急这一刻,且张道长编瞎话的功夫了得,司马妍还挺好奇他会编出什么。 她好奇地看张道长。 然后…… 看到张道长拿起法器走远,满脸肃穆地跳舞。 司马妍:“……” 大约过半刻钟,张道长停下,用手擦了擦汗走近,似乎耗费了不少功力。 怪不得极少做推衍。司马妍心道,编瞎话还得跳舞,多累。 不过他这么神神叨叨地一弄,司马妍多少有点明白阿兄为何会信他。 唱唱跳跳看着神经,其实是有道理的。 神仙之术玄之又玄,想要人相信,就必须做足功夫。不仅要用语言描绘出一个美好而具体的世界框架,令人心向往之,还要通过行动,比如跳舞让皇上觉得自己很忙,虽然不知道忙什么,但不知道忙什么就对了,就是要营造出这种不知道忙什么的神秘感。 跳舞是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的方式之一,目的是让人真切形象地感受一个缥缈世界的存在。 宣元帝忐忑等了半晌,见张道长终于结束,急切问:“可有成功?” 宣元帝怀疑又期盼的样子,让司马妍无奈又愤怒。 人的信念是可以通过增加达成目标的困难度增强的,选择苦修的人,定然会比偶尔诵经念佛的人信仰坚定。 因为花费了更大的功夫去修行,修行得更加困难,于是会下意识告诉自己,自己的信念是对的,自己相信的是存在的,不然为什么要做那么多? 同理,张道长做得越多,完成得越困难,宣元帝就愈相信。 阿兄中毒太深。 张道长:“贫道悟得大半,可只能选取其中一二来说,不然功力反噬……” 司马妍:“?”使用推衍之术不仅有成功和失败,还有功力反噬这一说? 宣元帝忙道:“能说一二便好。” 张道长闭眼凝神,片刻后,似乎是感悟到什么,眼睛一睁,定定看着司马妍,道:“公主前些日子遭遇过血光之灾罢。” 司马妍想起回京途中遭匪寇劫道的事,面色顿时凝固。 张道士为什么提这事? 他,或者说他们想借此事做什么? “是的。”宣元帝问,“怎么了?”正是因为听说阿妍路上遇见匪寇,宣元帝才想张道士给司马妍推衍,太不吉利了,他担心这是大凶之兆。 张道长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吊了宣元帝半天胃口,道:“公主遇见福泽深厚之人,渡了些运,才侥幸过关,但……”他两根手指一并,在空中虚点几下,“此灾未破。” 宣元帝一听就急了,阿妍有血光之灾,还没破,这可得了? “如何破解?” “唯姻缘可解。”道长回答得爽快。 “结缘于谁?”宣元帝问。 “不可说。”张道长一脸“我说的够多了”的样子。 宣元帝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张道长今天能跟他说那么多他已经很知足了,费了那么多功力给阿妍做推衍,他得好好感谢,于是宣元帝道:“多谢道长相告,道长需要什么,我必重重答谢。” 张道长一连跳了两场舞,这会身子骨也乏了,再加上当着公主的面也不好讨要什么,于是回答:“改日再议,适才我悟得些修炼法门,先行告退了。” 修炼之事岂可耽误?宣元帝点了点头。“道长快去罢。” 道长从善如流,挥一挥衣袖,施施然走了。 司马妍明白了,有人找张道士,想阿兄尽快为她挑选驸马。 “阿兄,最近可有人跟你提选驸马之事?” 宣元帝:“好多人。” 司马妍:“阿兄怎么说?” 宣元帝:“阿妍的亲事怎可草率,我要仔细挑!”现在送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歪瓜裂枣!他绝不答应! 司马妍不是一般的公主,她是宣元帝唯一的嫡亲妹妹,自小备受其宠爱,与太子司马链也亲厚,是以建康士族听说司马妍回来了,纷纷跟宣元帝推荐自家子侄。 求婚者众多,但质量不高,如今士族子弟多是吟风弄月,饮酒欢宴之辈,在宣元帝眼里,都是群草包,有好的,但他觉得不过尔尔,毕竟见过风华绝代的王珩,其他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见宣元帝毫不犹豫否了所有候选人,还老神在在,一点不着急的样子,朝臣们急了,找来张道士,让他想办法催催宣元帝,别一副“再说罢”的表情。 宣元帝做什么都拖,朝臣们怕他一拖拖几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那副“这件事太复杂我要好好想想”想了好些天,再问就“还有这事,我忘了”提出建议就“太草率了,再讨论讨论”大部分讨论都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果,所以就“下次再议”议了无数次,所有人身心俱疲,不断有人放弃争执,最后坚持己见的胜利,宣元帝犹犹豫豫地问“敲定了么,还有不同意见么”然后坚持己见的,与不甘心退出的,再进行一番激烈地辩论,最后谢尚书忍无可忍,拍板做决定,宣元帝才勉强同意的鬼样子,已经深入人心。 “阿兄可以让我选么?”司马妍突然问。 宣元帝好奇:“阿妍要选谁?”他选谁都不满意,阿妍有中意之人再好不过,他就不用纠结了。 “选护送我回京的萧将军罢。” 宣元帝目光陡然一深:“阿妍喜欢他?” 他知道萧翊救了她,还一路护送她,难道阿妍因此看上他了? 司马妍想了想:“对。” 宣元帝苦恼了。 他之所以否决一切人选,最重要的原因是其中夹杂了一个宗氏之子,不能贸然做决定。 亥水之战大胜,宗绍在荆州声望大增,宗绍本就威震荆州,这一下,在荆州更加无人抗衡,如今外敌除去,以宗绍的野心,必对中游的豫州,江州虎视眈眈。 江州现已在王简之手中,不好下手,豫州有好几股势力经营,其中最大的是流民帅萧翊屯驻在兴湖的部曲。 宗绍定会把目光放在萧翊身上,不知他会怎么对萧翊。 现在的情况是,宗绍控制上游荆州,王简之控制中游江州,谢延任尚书令总领朝纲,控制中央和下游靠近扬州的徐兖二州, 上下游力量都过强,中游薄弱,一是王简之刚升任江州刺史,对江州掌控不足,二是同为中游的豫州兵力太散,政治上没有明确偏向,无论倒向下游的谢氏,还是上游的宗氏,都对建康构成极大的威胁。 其实倒向他这边最安全,但有先帝的教训,士族对皇族与藩地的接触变得极其警惕。 他也不愿多生事端。 可阿妍偏偏看上萧翊。 不好办啊。 宣元帝深深地叹了口气,又问了一遍。 “阿妍只想选他?” “阿兄不喜他么?” “这倒不是。” “张道长说他福泽深厚,说不定就只有他能破我的血光之灾。” 顿时,宣元帝因这句话陷入纠结。 良久,他说:“改日召他入宫罢。”当政以来,他一直顺从朝臣,突然叛逆一回,好刺激哦! 司马妍:“不用阿兄出面。” 宣元帝:“?” 司马妍微微一笑:“我去找他。” 第10章 司马妍想象过自己未来驸马的样子,当时尚且年幼,总觉得驸马离自己还很遥远,只是浅而短暂地想象了一下。 ——她想要雄伟的。 至于为什么想要雄伟的,怎样算雄伟,她没去想。 直到见到萧翊,司马妍终于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 她想要萧翊这样的。 萧翊替代了雄伟这个词,并衍生出更多的词——将军,爱民等等。 如果错过了他,她会抱憾终身罢,所以短暂地犹豫过后,司马妍提出想选他做驸马。 不出意料,阿兄答应了。 接下来就是操作的问题,怎么让萧翊成为驸马?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重点在萧翊,只要他愿意,哪怕朝臣再反对,都是有办法的,且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为了自己的幸福,她也得让萧翊愿意。 所以首要任务,就是让萧翊喜欢她。她得寻机会与他共处,她要追求他。 机会来得快,等各路将领齐聚建康,庆功宴开始了。 此次皇家宴会规模盛大,不仅邀请了众将士,还邀请了重臣及其家眷。 京里的士族们看着案头上的精美字帖,心里清楚——皇上要给公主选驸马了。 闲的发慌的士族们有了目标,非常激动,紧急召集子侄们,叮嘱他们在宴会上 好好表现。 后院夫人们想的更多,权贵子弟齐聚一堂的场景可不多见,于是都嘱咐自家夫君在宴上多加留意,把握好机会,给女儿相看如意夫君。 李贵嫔为庆功宴忙得焦头烂额。 从前杨皇后虽礼佛不常出现,却是管事的,与李贵嫔协理六宫。 可自从一年前发生了杨虞文阖家灭门的惨案,杨皇后一夜之间灰心槁形,从此专心礼佛,不再理事,后宫诸事全权交由李贵嫔处理。 第一次操办规模那么大的宫宴,李贵嫔力有不逮,联合诸妃与太常寺的官员,忙了好几日,才将人员名单和戏舞场序理好,一应酒食备好。 庆功宴那天,披罗戴翠,玉佩琼琚的女眷们在鼓乐声中陆续进入半露天宫室。 刻了繁复纹式的八角宫灯垂吊在檐边,烛火透出绢纱,照得满室通明,愈加显得女眷们簪珥光采,袿裳鲜明。 条桌上精致的杯盘碗盏上摆满吃食。各处都是欢颜笑语,衣香鬓影。 因先后早亡,杨皇后终日礼佛不见人,除公主及笄那日,宫里没有举行过女眷参与的宴会,多数人未见过司马妍。 众人陆续就坐,都对宁昭长公主很是好奇,各个翘首以盼。 约莫过一刻钟,一个头戴玫瑰晶并蒂莲步摇,身穿杏色襦裙,腰束彩组绲带及金辟邪首带玦的女郎,随一华丽宫装女子缓缓步入宫室。 服饰有规制,只有公主才能束彩组绲带,所有人立刻知道她的身份。 众人瞩目下,公主莲步轻移,面含浅笑,她人肤白唇红,秀丽之极,额间一朵粉白海棠花钿在灯火照映下,清晰秾丽,整个人就如盛放的海棠,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席间议论起来。 王可瑶本来与好友聊得正欢,忽然被碰了碰,转眼见好友下巴对着一处抬了一下,她望过去,愣住了。 与王可瑶说话的女郎们,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司马妍,开始讨论。 “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原来宁昭长公主这般好颜色,比之谢依都不赖。”司马妍两年前及笄举办宫宴时,她们年龄尚小,没有参加,是以没见过司马妍。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们两人都未婚配罢。” “好像是。” “为何?按她们的年纪,早该定亲或者嫁人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迷惑,都不知道,就聊别的去了。 只有王可瑶还呆愣看着司马妍,吴婉清注意到,玩笑道:“生得好看也不用看直了眼罢。” “不是,她好像……” “好像什么?” 王可瑶摇了摇头。“没什么。” 吴婉清对司马妍不感兴趣,没追问,她感兴趣的是—— “听说……你嫡兄回京了,还参加了庆功宴?” 顿时,众女目光灼灼盯着王可瑶。 王可瑶的嫡兄王珩,出身琅琊王氏,丰姿神俊,眉目清朗,仿似江南烟云水气化形,一人即一景,朦胧梦幻,入了多少怀春少女的梦。 “前日回的,这会就在男宾里头。”王可瑶道。 “他也还没婚配罢。”吴婉清降低音量,好像在说悄悄话一般,众女下意识围拢,“阿瑶可知族里的意向?” 王可瑶在众女期待的目光下,茫然道:“不知道。” “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 众女失望,坐直身子。 吴婉清不甘心,道:“阿瑶若有消息,可要告诉我们啊。” 王可瑶:“好。” 宫室中央,伶人翩翩起舞,女郎们不再议论,专心看戏舞。 吴婉清支着下巴看了会,心思还在王珩身上,惆怅道:“不知道哪家女郎有这般好福气。” 王珩是琅琊王氏年青一代里最得族长看重的才俊,还生得那般好看……她真羡慕他未来的妻,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能嫁给他。 建康城的郎君,大多都是一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她族中兄弟子侄们是,未来都夫君想必也是。 这是因为士族的财权声望稳稳维持数十年,安逸了好几代,惯得士族子弟愈发骄奢淫逸,不思进取。 王可瑶没反应,仿佛不在意,吴婉清见了,埋藏在心底的嫉妒和不平升起来。 王可瑶虽出身琅琊王氏,但顶级门阀族内也有高下之分,她这一支在族中地位不高,且王可瑶是过继到王珩母亲卢氏名下的,实则是个庶出,就算成了嫡出,因卢氏出身小族,分别不大,是以她嫁的人,只能是些日夜流连勾栏的浪荡子——与她一样。 然而因为王珩,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身为王珩唯一的嫡妹,她是有资格嫁给士族中稳固家族地位的年轻才俊的。 想到自己和她截然不同的命运,吴婉清烦躁不已,无心看戏,目光扫过座席,看到谢依,忍不住又道:“大概只有她有这样的好福气罢。” 谢依那么好的身世,什么人嫁不得?她的身世,吴婉清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差距太大了。 “谁?”王可瑶好奇。 吴婉清:“谢依。” 她们对面,坐着一群衣衫华丽的贵女,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那人,一袭素白衣衫,容颜出众,眉目清冷,正是有“才女”之称的谢依。 王可瑶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她不喜欢谢依。 谢依的母亲许氏曾专程来府,跟母亲说想要两家结亲。阿兄的婚事不是母亲能决定的,所以母亲没有答应,说要与族长和父亲商议。 族长和父亲知道后,都极力赞成。 如今士家大族中,只有谢氏不仅能维持住地位,还一派欣欣向荣之象——因为族中人才辈出,在朝廷中身居要职。 琅琊王氏虽在社会上是跟谢氏比肩的大族,但在朝中的影响力渐弱,在藩地上也没有出现能镇守一方的能人。 士族的地位不是靠冢中枯骨延续下去的,开国初期王氏权势滔天又如何? 若没培养出能担家族重任的子侄,很有可能慢慢被边缘化,走向没落。 好在青黄不接的王氏族中终于有个好苗子,那就是她的嫡兄王珩,族长选中他后,就带到身边教养。 十余岁,嫡兄被送去东宫,担任太子舍人,听闻十分得太子赏慕。 他若能与掌朝廷机要的谢尚书孙女谢依结亲,当真是珠联璧合,亦利于巩固王氏的地位,族长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就在所有人乐见其成的时候,嫡兄出乎意料地拒绝了。族长和父亲劝说过多次,然而嫡兄始终不松口,遂放弃。 王可瑶以为这事就算过了……可谢依过了及笄都未嫁,甚至连婚都未定,意思就很微妙了。 谢依就是在等嫡兄罢。王可瑶想。 何必呢……谢依是陈郡谢氏嫡支嫡女,是尚书令谢延孙女,整个建康的才俊任她选,为什么非嫡兄不可?她以为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么? 王可瑶讨厌她的自以为是。 吴婉清还在喋喋不休:“不想王郎在兵道上亦有天赋,到你四叔那任参军不久,就带兵加入亥水之战,立下大功,想来皇上正嘉奖封赏他罢。” 众女好奇心被挑起,又开始议论。 一人道:“王郎为何突然离京去任劳什子参军,难道两年前就料定北狄要联合西凉南下?所以提早做准备,助他叔父打赢这场仗,升任江州刺史?这也太料事如神了!” 两年前,王珩突然离京惊到所有人,大家都以为王珩会在建康一路升迁,提高王氏在朝中的话语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去艰苦的营地,在那混出名堂可比在朝廷累多了,也难多了。 另一人道:“你太夸张了,可能就是碰巧遇上,一开始指不定就是在建康城呆腻了,想出去寄情山水。” 如今不少士家子弟都喜出游,与友人泛舟游水看山,再小酌几杯,作诗几首,十足痛快。 王氏族里不少人在外云游,多年未归,最出名的是出家做了高僧的弘道法师,因其见识广博又交游甚广,为人争相夸耀,名声传遍大江南北。 王可瑶玩笑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我还想嫡兄寄情山水,画出一册與图给我瞧瞧呢。” 弘道法师曾在王珩的提议下,绘过一册山水與图,放到书肆去卖,霎时,建康人体会了一把“洛阳纸贵”。 王珩的画艺亦高超,一幅丹青就千金难求,若画上一册公开售卖……怕是要抢破头罢。 弘道法师的舆图就已经被抢破头了,当时她先得了消息,命人早早去买,才得一册,可把她求购不得的友人们羡慕坏了。 她们正说着,舞筵上的伶人散去,李贵嫔道:“此次庆成宴,大家难得相聚,只观戏舞未免无趣,不如办个诗会,我出题,大家即兴发挥,交由男宾们品评如何?” 贵女们激动了,男宾里头有名动京城的王珩啊,纷纷赞同。 李贵嫔便说想参加的都出来到中央, 贵女们一个个站出来,见到谢依起身,所有人愣了,谢依为人清高自傲,竟也有这么积极主动的时候。 哪怕旁人不知她和王珩议过亲,但以谢依高于顶的眼光,以及在王珩回京参加庆功宴之后,突然一改往日高傲漠然的姿态,面上是掩盖不住的热切,再回想起曾有人在交游中调侃王珩说:“不若你娶了谢依罢,没人比你俩更登对了。” 虽然王珩回说莫要拿谢依清誉开玩笑,似乎对谢依没兴趣,但传到谢依耳里,指不定生出多少旖旎心思。 那么谢依为的是谁,再明显不过。 谢依吸引所有人目光之时,王可瑶看向司马妍,她想看公主的反应。 司马妍没见过谢依,不知道站出来的人是谁,只觉得她样貌气质极好,忍不住盯着她看,直到她做了自我介绍,司马妍挑了挑眉。 谢依是才女,生得美貌,气质清贵,出身极显,名声自然响亮,哪怕司马妍在宫中,不与贵女们接触,也耳闻过谢依,还有那句调侃。 以谢依的相貌和气质,确实跟王珩挺登对。司马妍想起来,谢依应该过了及笄罢,还来参加诗会,也就是说还未嫁,她出来是为了谁,王珩么? 可阿链说王珩离京了,莫非……他回京了,还参加了庆功宴? 等没人再上来,李贵嫔靠近司马妍,低声问:“公主可要参加?” 第11章 司马妍摇头,她才不参加,一是她诗做的一般,二是她有要事,若有情况,脱不开身就麻烦了。 明确自己看客的身份,司马妍捻起块糕点,一面吃着,一面饶有兴致地看。 李贵嫔宣布让女郎们围绕此次庆功宴做一诗。 宦侍将长案摆好,放置笔墨纸砚,准备好后,贵女们落座,李贵嫔喊了声开始,她们便拿起毛笔书写。 司马妍视线落到谢依身上,只见她素手纤纤,稳稳落笔,背脊挺直,微垂头,面容沉静,举手投足散发出清贵优雅的气质,司马妍感慨,不愧出身陈郡谢氏,顶级门阀教养出来的人,真的不一样。 当年在东宫初见王珩,就这么觉得。 正想着,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敢问是宁昭长公主?” 司马妍转头,见一个杏眼圆脸少女笑意盈盈看她。 司马妍:“你是?” “我叫王可瑶。” 姓王?太原王氏,还是琅琊王氏? 若是琅琊王氏……她与王珩是什么关系? 王可瑶马上给了她答案。“嫡兄曾任太子舍人,不知公主可曾见过?” 嫡兄? 她是王珩的嫡妹? 司马妍打量她,想起来,她见过王可瑶。 有次王珩带她出宫游玩,在青溪垂钓。王可瑶和一群小娘子看到王珩,都兴奋地围过来,还好她着男装,小娘子们也没把注意力放她身上,蒙混过关。 “自然见过。”司马妍道,幼时她总是去东宫。 王可瑶:“公主觉得,嫡兄怎么样?” 司马妍不料她会问这个,顿了下,道:“文采风流,乃真名士。” 王可瑶知道自己太唐突,道:“我就是有些好奇,还望公主莫要觉得我太八卦。” 司马妍:“无碍。” 王可瑶笑道:“公主不怪罪就好,我先回去了。” 两刻钟后,女郎们陆续做完诗呈上,宦侍将宣纸叠好,送去给皇上。 结果毫无悬念,谢依夺得魁首。 公布完结果,丝竹声又起,伶人继续起舞,杯觥交错,宣元帝下来敬酒。 先敬朝臣,轮完,走到萧翊面前。“听闻阿妍归京途中遭匪寇劫道,多亏萧卿及时赶到,阿妍才能捡回一条命,感念萧卿大恩,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萧翊恭声道:“皇上言重了,臣对公主称不上大恩,那群匪寇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见臣带兵援助,便奔逃四散,如此散乱无序,必然不堪一击,即使没有臣,护卫们也能击退他们。” “哪有哪有。”宣元帝怎么能让他撇清关系,情真意切道,“萧卿太谦虚了,这大半年来,萧卿带兵奋力抗击西狄大军,最终在亥水之战中一举击退他们,夺得大胜,如此神勇,岂是凡人,定是萧卿风姿恍若战神临世,吓破了他们的胆,才闻风而逃,萧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要妄自菲薄,且听说匪寇人数众多,占满山头,就如那压城的乌云,气势宏大,所以护送的甲士再精锐,匪寇再不堪一击,想来也扛不住,不定把阿妍怎么了,在朕心中,萧卿就是阿妍的救命恩人,况且张道长说了,此次阿妍能平安回来,都归功于萧卿,萧卿乃福泽深厚之人,将运渡给阿妍,阿妍才能侥幸活命,萧卿不信我,张道长的话总该信罢。” “……”萧翊静了片刻,道,“公主千金之体,本就是有福之人,没有我依然能逃脱,不存在渡运一说。” 宣元帝一听就拧起眉头:“怎么不存在了,我要与你好好说……” 他那认真的模样,仿佛萧翊不认同,就要争上三天三夜。 萧翊不想与他争,道:“皇上既那么认为,就是罢。” 宣元帝不战而胜,甚是满意,举起酒觞,敬了他一杯。 萧翊与宣元帝碰杯,一饮而尽,以为结束了,结果宣元帝还要跟他唠嗑:“萧卿不仅谋略过人,人也俊美无俦,能有萧卿这样的臣属,是朕之幸啊。” 宣元帝目光中□□裸的欣赏和热切,让萧翊隐秘地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在表达爱慕,没听说皇上好男风,难道要在他这破戒? 不怪他这么想,皇上这一两年,跟道士和风流放荡的士族打得火热,行事愈发荒唐。 “皇上言重了。”萧翊声音略低,恭敬中带了点冷淡。 “萧卿觉得阿妍怎么样?”宣元帝丝毫没感觉到萧翊的态度变化,更热切地询问。 皇上问公主做什么? 萧翊斟酌片刻,道:“甚好。” 宣元帝目光一亮:“怎么个好法?” 萧翊:“仪态出众,通身天家风范,着实令臣心生敬畏。” 宣元帝:“?”心生敬畏?这是什么评语?阿妍对他摆架子了,还是他想表达对阿妍一点意思都没有? 肯定是后者。阿妍一向对人友善,何况是喜欢的人。这下难办了。 “还有呢?” “臣与公主接触不多,不能妄议。” 宣元帝看着萧翊,他低眉顺目,看似谦卑实则固执,回应寥寥,呆板无趣,宣元帝很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他还是喜欢王常侍那样的,不卑不亢,总能说出他想听的话,真不知阿妍看上萧翊什么,算了,别指望从这种人身上撬出什么有用信息,他放弃了,交给阿妍罢。 “朕再敬萧卿一杯。”宣元帝道。 萧翊举杯,碰杯时,宣元帝没拿稳,酒泼了萧翊一身。 萧翊:“……” 宣元帝尴尬一笑:“嘿嘿,手抖,对不住萧卿了,快去换身衣裳罢。” 萧翊:“是。”跟着宫侍去换衣。 等萧翊走远,宣元帝赶紧叫来宫婢,让她告诉司马妍,完成这一切,宣元帝满满的自豪,他演得真自然。 不远处,两个人从头看到尾。 谢广捂着肚子笑了好久:“皇上明显就是想听张道长和公主的好话,结果在他这碰了一鼻子灰,也太不会说话了,怪不得皇上要泼他,哈哈哈。” 不过这样也好,萧翊这些年太过嚣张,不断吞并周边大大小小的坞堡,尽心治理城池,百姓人人称颂,声望势力愈大, 若一点缺点都没有,着实让人警惕。 谢广笑着笑着,见身边人没动静,问:“阿珩不觉得好笑么?” 王珩没回应他,将酒觞里的残酒饮尽,道:“我离开一会。” “你要去哪?” “赏月。” 萧翊换好衣服返回,领路的宫侍借口有事,先走了。 萧翊一个人走在小道,忽听一道清灵女声在身后响起。 “萧将军,又见面了。” 他应声回头,见一个妙龄少女站在青石板路上。月辉洒落,照得她额间那朵粉白海棠熠熠生辉,托得整个人明亮动人。 等司马妍走近,萧翊行了一礼。 “将军不必这般客气。”司马妍无奈。 萧翊:“公主身份尊贵,不敢不敬。” 见他没有改变的意图,司马妍换了个话题:“将军近来可还安好?” 萧翊纠正:“微臣现在是廷尉,公主莫要再叫我将军。” 司马妍愣了愣,歉然道:“抱歉。” 萧翊微微颔首。 司马妍:“之前将军从匪寇手中救下我,又一路护送,于我有大恩,我却未答谢,自感失礼,本想去找廷尉大人,正巧遇上,敢问大人府邸何处,改日我登门拜谢?” 萧翊:“不用。” 司马妍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发,露出一个练习了数十遍的美丽笑容,真诚道:“我是知恩必报之人,若是有恩没报,心中实在有愧,日思夜想,觉都睡不踏实。” 萧翊沉默片刻,道:“公主莫要为难我了。” 司马妍霎时就没话说,萧翊这人太难对付,看起来恭敬谦卑,似乎不想得罪人,她本来就指着这点想他妥协,然而该拒绝的时候,毫不留情。 司马妍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客气,他初来建康,加之身份敏感,不是应该要小心行事么? 确实不能跟她走太近,惹人忌惮,但她好歹是嫡长公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需要稍微讨好她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他被针对的时候帮忙,为什么连上门答谢都不 答应?好像很想跟她撇清关系。 可能是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罢,既如此,今晚再继续纠缠,只会惹他厌烦。 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司马妍道:“那我就不打扰廷尉大人了。” 萧翊“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花园凉凉的夜风拂面,司马妍的心也凉凉。 认识今后的道,阻,且长,司马妍叹了一声气,垂头丧气离开。 没走几步,一道悦耳的声音,沁入夜风送到她耳边。 “阿妍此去经年,叫我甚是想念。” 话刚入耳,她想着谁啊,说话这么好听,真该谢谢他安慰了她受伤的心灵,等下一瞬,意识到这道声音出自于谁,迅速转过头,而后整个人钉在原地,呆愣地看着坐在亭中,对她温柔浅笑的人。 他一袭白褒衣,头戴一片白纶巾,风流韵致,美好得就像诗经里写得那样——彼其之子,美如玉,让多少金陵少女为之倾心。 从前她觉得他生的太好了,且他单名珩,是玉的意思,就唤他阿玉。 他见她不动,拢了拢衣袖,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到她跟前,看了一会,抬手将她鬓边的青丝别到耳后。 感受到他冰凉凉的手指,司马妍清醒过来,后退一步。 王珩动作一顿,司马妍有点不知所措:“我……” 他语气温和,却道:“阿妍很讨厌我么?” 第12章 司马妍想起过去几年的种种,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当然不是。” 王珩垂眸,见她眼睛猛地瞪大,因为急于争辩,脸蛋微微泛红,瓷白的脸似染了胭脂,明媚俏丽,好似额间盛放的海棠。 他想起了少女时期的她,那时候她总蹦蹦跳跳跑向他,娇俏明丽,充满生机…… 他很久,没看见她在他面前流露这样灵动的神色。他很怀念,然后思绪一转,想到她跟萧翊说话的样子,静了片刻,才一展长眉,轻笑道:“那便好。” 说得好像他有多紧张似的,司马妍有些奇怪,在她印象中,王珩是个很淡漠的人,她从没见过他表露情绪,好像任何事物都无法对他产生影响。 今天他怎么了? “阿妍当初为何不告而别?”困惑间,她又听他问。 不告而别? 她愣了一下。 十二岁,父皇过世后,她就一夜之间长大,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玩闹。 守孝抄经的时候,她总会想起父皇,想起朝中那些自诩名士的大臣,在桌案前轻描淡写地逼迫、反对父皇的样子。 她幼时,父皇还经事务。偶尔大臣们禀事,她就坐在父皇腿上,懵懵懂懂地听。 说的什么她听不明白,但父皇总是一副隐忍的模样,而大臣们则是云淡风轻的。 不久,父皇就沉迷仙道,不理朝政,那些画面在脑海里慢慢模糊,直到父皇骤然薨逝,与父皇相关的记忆齐齐涌上。 记忆最深刻的画面,是她坐在父皇腿上,听大臣们用清淡,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反对父皇,抬起头,能看见父皇额头的青筋,皱紧的眉头,以及夹杂在黑发间的白发。 如果说从前只是不喜欢那些大臣,这时候她开始讨厌甚至恨了。他们是父皇郁郁而终的根源。 王珩和那些大臣的气质太像了,她很难把他和那些大臣区分开,便开始疏远他。 她不讨厌他,只是有些抵触他。 这么多年过去,她成熟理智了,分清楚他只是他,不是那些大臣,觉得不必避他如洪水猛兽。 适才听到他问是不是讨厌他,她很惊讶,原来他的感受竟然如此糟糕。 转念一想,她突然就不再缠他,见到他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便擦身而过,甚至会躲他,给人的感觉,确实像她讨厌极了他,她那时候心里很乱,没想考虑过他的感受。 回想起来,司马妍很愧疚,他对她一直挺好,会给她带山川與图,讲奇闻异事,所以适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伤害到他,急忙澄清。 现在他追问她为何不告而别,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讨厌士族,一直到现在,他是士族出身,这是改变不了的,解释她曾经因为他出生就烙印在身上的东西,就否定抵触他这个人么? 这个理由一旦宣之于口,恐怕她和他的关系再也回不去了罢,两个人都不提,还可以忽视,一旦摆出来,就很难回避了。 最开始接触他时,她就努力忽视他的背景,因为他太耀眼了。 他去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好似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所思所见广博高深。她很难抗拒跟他接触——太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所以总缠着他,让他跟她讲。 他对外界的描述很美好,讲他见过的青山绿水,福地洞天,让她十分向往。 和他相处的时刻,轻松愉快。她和他的关系,很纯粹,她简简单单地欣赏他这个人,从未去想他的家族。 若一直这么纯粹就好了。 外出游历的两年,她很多美好的想象破灭,不想再失去为数不多的美好。 树声飒飒,愈发衬得园中寂寂,王珩盯着她的脸,未见她发一言,片刻后,扬唇一笑,恢复了往常那副淡然洒脱的模样,抬起眼睫,眉梢蕴尽风流。 “当初竟未给阿妍践行,实属遗憾,如此良辰美景,不若去亭□□饮几杯,既是为阿妍接风洗尘,亦是弥补当初的遗憾,不知阿妍是否愿意?” 司马妍心里愧疚,没有拒绝。 两人到凉亭,一名僮仆将酒并两个酒觞端上来,替二人斟酒时,王珩问:“阿妍这些年过得可好?” “挺好的。”司马妍道,“能看到那么多秀丽山水,见识那么多风土人情,我很满足。” 两人于是聊起了各自的经历,得知王珩这两年先是出京任知府,后又去他叔父那任参军,再后就是西狄大军来犯,他带兵参战。 不可避免地,司马妍联想到了逼迫父皇的朝臣,哪怕他们表现得再淡泊名利,骨子里都是慕权的。 王珩跟他们没什么区别罢,哪怕司马妍想区分开,但不得不面对现实——王珩的履历是标标准准家族领袖的履历,相信不久以后,他就会手握至高权柄,背靠家族,跟阿兄合作或者争斗。 于是她话渐渐少了,话题结束,两个人安静了一会。 王珩一直看着她,见她双手捧脸,没有看她,眼神空茫,似乎走神了。 从前她听他说话,总是异常认真,如今却心不在焉,她在想什么,想萧翊么? 他脑中蓦然浮现适才看到的画面。 她站在青石板道上,额间海棠鲜嫩欲滴,似乎在邀君采撷,对面的人……他知道她会喜欢。 王珩缓缓问:“适才那人,是萧翊?” 司马妍一愣,点头。 “一路上,是他护送你回京?” 他知道这事? 司马妍抬眼看他,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淡,看不出情绪。 她想起,牵扯到政事和姻亲,朝臣们总是异常敏感。 花园起了点风,夜风料峭,司马妍心也有些凉,收回视线,“嗯”了一声,第一次思考他说话的目的。 他为什么要提这个?他在试探她? 若他知道她想嫁萧翊,会怎么做? 正分神,突然感觉有什么靠近。她抬眼,对上他放大的脸。 近在咫尺。 司马妍思绪断了,离得那么近,他的五官清清楚楚展现,无一处不完美,肌肤如玉般细腻,甚至能看到细小绒毛,眼眸犹如深潭,引人窥探,却望不到底,眼睫根根分明,一眨一眨,他似乎在极认真地注视她。 鼻腔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前朝开始,玄学清谈盛行,佛教玄学化向上层社会渗透,逐渐兴盛,名士与名僧之间往来愈发密切,延续到大晋。琅琊王氏族中许多人笃信佛教,甚至有人出家做高僧。 王珩常与僧侣往来,偶尔会礼佛,身上便沾染檀香。 她很喜欢他身上的檀香气味,檀香本身有安神的功效,她觉得很舒服,只有杨皇后那的檀香气,由于经年累月地熏,味道太过浓郁,她觉得多吸两口就要晕死过去。 司马妍思绪飘远。 王珩又见她失神,眼睛微微眯起。她才猛地惊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她和他都快鼻尖对鼻尖了,猛地往旁边一挪。 王珩因为这个明显抗拒的动作,眼眸暗了暗,紧紧盯着她,好像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司马妍僵硬地坐着。 王珩:“我很可怕么?” 司马妍摇头。 “阿妍坐那么远做什么?” 司马妍乖乖坐近。 而后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司马妍率先打破沉默,拿起酒觞,道:“我敬你一杯。” 两人碰杯,各自饮下。 司马妍:“好了,我回宫了。”不等王珩说话,转身离去。 王珩看着司马妍的背影,直到消失,才收回视线,倒酒,一杯一杯地饮。 僮仆们屏声静气,心中忐忑,郎主不喜饮酒,现下却一反常态,应该是情绪极差,为什么?难道郎主喜欢公主?郎主在,嫉妒? 另一边,宴散,侍女白芍还未等到谢依,急得额头冒汗,见人陆陆续续出来,转身匆匆去找主母许氏。 许氏没见到谢依,依然在位子上等。 白芍快步上前,低头道:“女郎的衣裳不小心沾了果酒,去换衣裳了。” 许氏没多想。“去门口等罢。” 几人到门口,不多时,谢依回来,她的神色不大好,许氏问:“阿依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谢依:“刚刚喝了点果酒,头有些晕。” 许氏:“回去让人煮碗解酒汤。” 到宫门,碰见谢广。 谢广是谢依的堂兄,互相打过招呼,谢广走近谢依,小声道:“怎么了?见到阿珩,不应该高兴么?” 前几日,得知王珩回来,谢依就拜托他寻个机会,让她和王珩见一面。 这些年,每每叔婶给谢依说亲,谢依都一副伤心欲绝,深受打击的样子,叔婶怕刺激到她,就不提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她这是心存侥幸,指望王珩回心转意,答应这门亲事,叔婶怕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才放纵谢依罢。 王珩才识过人,气度不凡,谢广很欣赏王珩,自然希望王珩做他的妹婿,很爽快地答应了。 适才王珩离开,他就让人通知谢依。 谢依犹豫片刻,咬了咬唇,问:“我想问堂兄……王郎有无心上人?” 谢广惊诧。“心上人?” 他顿时就起了八卦之心。“这我倒不知。”兴致勃勃地问,“堂妹莫非看到阿珩跟别的女郎在一起?哪个女郎这般厉害,竟能收服阿珩?” 谢依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承认。“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第13章 谢广哪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见她不想回答,没再追问。 找到自己的牛车,谢广正要上去,想了想,折回来。“若阿珩有心上人,阿依趁早断了念想罢。” 若王珩没喜欢的人,谢广有信心王珩最终还是会娶谢依,毕竟家世,才情,相貌,整个建康没人能越得过谢依去,但王珩心有所属,就不可能了,谢广希望谢依能潇洒点。 浮生短暂,何必自虐? 谢依在谢广关切的目光下,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多谢堂兄。” 谢广一笑:“我自是要为堂妹多考虑的。”言罢又道,“我先回了。” 牛车宽敞舒适,慢慢晃悠前行,谢广半躺在软垫,半抱美姬,就着美姬的手喝了几口酒。 美姬,美酒,当真畅快,视线顺着柔夷向上,到白腻胸脯,再到烈焰红唇,直至潋滟含春眸,引诱之意让谢广眯了眯眼,按下她的头,吻住诱人红唇。 王珩就从来不受引诱,对于王珩的洁身自好,谢广一直不能理解,所谓食色性也,欲是人之本性,谁都不能逃脱,可士家子们携妓交游,在宴会上再怎么当着王珩的面与美姬缠绵,王珩都无动于衷。 怎么做到的? 谢广困扰了好多年。 与美人唇齿交缠,谢广渐渐动情,抛开疑惑,想要解开美姬衣裳,不经意间,透过半卷帷帘,看到路边楼阁,一个绝世美人凭栏望着他,形状美好的眸子里,有几点晶莹,摇摇欲坠。 那是飞花楼的花魁,他最近时常去飞花楼与她春风一度,她伤心欲绝的模样, 谢广难得心虚。 下一瞬,如同拨云见日,他恍然大悟。一个人禁欲,可以是自己不想,也可以是为了旁人。 莫非,王珩真有心上人,才守身如玉? 适才谢依问他王珩是否有心上人,他其实心里觉得不可能,只当哪个女郎恋慕王珩,趁着宫宴去寻他,被谢依误会了。 可要是因为王珩守身如玉,反推出王珩有心上人,他想了想,觉得站不住脚。 毕竟以王珩的身份,谁娶不得?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将人拿下? 嗯,王珩肯定是被他出家的族叔影响了,才不近女色,谢广坚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 此时是宵禁,宽阔笔直的御道上空无一人,谢依乘牛车,看着寂静的街道,想起初见王珩的情景。 堂兄邀他来族里清谈那天,流水潺潺,草树萋萋,他闲散地坐在席上,褒衣广袖,乌发束巾,眉目悠远,漫不经心的模样,三言两语,便让众人叹服。 样貌非凡,才情高远。名动建康的王郎果然名不虚传。 她瞬间便迷恋上他。 风流名士,莫过如此。 她要嫁的,必是最好的。 何况他不像她的堂兄谢广,不像那些以蓄妓为美事的士家子弟。 他伫立在建康的繁华旖旎之中,却不染尘埃,就像一副清雅墨画,简练淡雅,让她深深沉迷。 她想成为他的独一无二。 可是……他却拒了她。 脑中浮现公主和王珩交谈对饮的画面,谢依嫉妒且不甘,出于逃避的心态,她忽略了交谈中,王珩属于更主动的一方的事实,心想肯定是公主恋慕王珩,才趁着宫宴跟王珩见面,王珩并没有心上人,倒是跟谢广想一块去了。 式乾殿。 “阿妍。”宣元帝满脸好奇,“快跟我说说,状况如何?” 司马妍捻起一块枣泥酥饼,丢进嘴里。“出师未捷。” “怎么说?”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登门拜谢,他拒绝了。” 宣元帝并不意外:“那怎么办?都不想见你,怎么让他喜欢你?” 司马妍叹了口气:“阿兄,你给我支支招?” 宣元帝哪里知道怎么追求人,他是被争着抢着要的那个。“阿妍可以找妃嫔们问问。” 司马妍目光一亮,论怎么把握男人的心,谁能及身经百战的后妃。 翌日,司马妍约了李贵嫔。 将近四月,华林园的枣树上缀了累累青枣,果实飘香。司马妍叫人将青枣打下,盛到鹤纹果盘上。小时候她常这样做。 “公主好雅兴。”李贵嫔笑道。 “娘娘见笑了。”司马妍道,“今日约娘娘来此,是有问题想求教娘娘。” 李贵嫔:“愿闻其详。” 司马妍:“我看上了位郎君,可他似乎对我无意,我不愿让阿兄强迫他,便只能让他倾心于我,再言婚配,具体该怎么做,娘娘可否给我出出主意?” 李贵嫔很惊讶,不想公主会问她那么隐私的问题,但转念一想,先后生下公主便去了,皇后日日拜佛,不见人,能充当先后角色,指引公主的人,只有她了。 李贵嫔歉然道:“感谢公主的信任,我非常希望帮助公主如愿以偿,然而感情之事太过复杂,旁人不了解,贸然提出建议恐怕会弄巧成拙,公主自己想办法或许更为合适,也更有可能成功。” 她挺喜欢公主,很乐意出主意,但现实不允许。 司马妍愣了下,想不到李贵嫔几乎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为什么? 她很快明白,李贵嫔是阿兄的妃嫔,更是赵郡李氏的女儿,她的婚事现在被朝廷各方盯着,李贵嫔肯定不想掺和进来惹麻烦。 司马妍沉默了会,道:“叨扰娘娘了。我告辞了。”她起身准备走。 “且慢。” 司马妍转过头,李贵嫔诚恳道:“公主若有其他难事,可以与我说一说,我很愿意为公主解忧。” 司马妍:“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告别李贵嫔,司马妍在华林园闲逛。 皇家内苑景色极好,亭台楼阁精巧绚丽,池水环绕,假山嶙峋。 登阁远望,风景尽收眼底,迂回曲折的小道,错落有致的殿宇,以及…… 两个人。 怪异的两个人。 神神叨叨的两个人。 司马妍眯了眯眼,确定那是黄袍和道袍。她小时候 喜欢玩弹弓,阁楼里就有,叫人拿来几个弹弓,招呼大家一起,捡好石子,司马妍掂了掂,放在皮套上,大家跟随她的动作。 一拉。 一放。 啊—— 杀猪般的叫声。 张道长本来在跳舞施法,不知道哪里飞来一粒石子,把他的脸打肿了! 好痛! 张道长想捂脸,但顾忌自己的神仙形象,不敢捂,四处搜寻是哪个王八羔子袭击他!他要报仇! “放肆!”宣元帝嚷嚷,“谁干的?” 张道长是仙人,不会痛,要是不准,弹到自己…… 还得了? 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了! “我。”清脆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两人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楼阁回廊上,一个身穿杏黄裙的少女趴在栏杆上,笑得开怀。 张道长把气憋回去,挂起仙人般淡漠的表情。 司马妍从阁楼上下来,迫切地想看张道长憋屈的样子,哪想一到,就听见宣元帝含着怒意的声音。“阿妍怎可对道长无礼?” 司马妍心情瞬间跌到谷底,冷冷道:“无礼又怎样?我为什么要礼遇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 “道长是仙人,不是骗子!” 司马妍:“仙人?仙人害得父皇日日咳血,壮年薨逝,阿兄想像父皇一样么?” 宣元帝脸色阴沉下来。 仿佛预见到风雨欲来,宫女太监齐齐跪地,噤若寒蝉。 宣元帝喘着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脖颈青筋隐现。 司马妍被他吓到了,不敢吱声。她话确实说得太重,这不是咒阿兄死么? 好一会,宣元帝缓过来,面无表情:“不要跟我提他。” 宣元帝与先帝的关系不好。 先帝未登基前,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晋廷不允许皇室宗亲就藩,他只能在京中任闲职。 做京官期间,他越来越不满虚与委蛇,不经事务的同僚和上下属,想要改变现状,让有能力的寒族替代腐朽堕落的士族,但他没有足够的权力,不得不放弃。 后来,皇帝过世,没有儿子,只能在兄弟中选一人登基,先帝母妃非士族出身,朝臣认为选他能避免争端,亦好拿捏,一致赞同。 朝臣选错了人,正因母妃非士族出身,先帝对士族不亲近,只有忌惮,最初还任朝臣摆布,后来熟悉朝政,便慢慢提拔二等士族和寒族。那段时间,先帝跟士族周旋,太过忙碌,忽略了宣元帝。 等到先后难产过世,先帝才关注到宣元帝,一关注就发现儿子跟自己的不同。 虽先后出身士家大族,却从不在先帝面前提父兄子侄,平日里温柔贤惠,从不妄议朝政,先帝常常忘记她的出身,只当她是年少相伴的爱妻。 先后对儿子没那么顾忌,提起族中父兄子侄,满满地怀念,灌输给宣元帝的,是士族们身上好的一面,是以宣元帝对士族很有好感,不认为他们是皇族的敌人,也没想提拔寒族取代士族。 发现这点,先帝对宣元帝很失望,想扭转宣元帝的观念,但宣元帝已经大了,观念很难更改,每每一起议论朝政,总是伴随激烈的争吵。 司马妍知道阿兄和父皇的矛盾,却从未真切感受过,愣愣地看着宣元帝。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天真,经历了王珩,李贵嫔还有阿兄,她突然对周遭的一切产生强烈的陌生感。 司马妍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宣元帝惊醒,叫了声:“阿妍!” 司马妍没有回头,步子更快。 第14章 王珩被叫来时,看到的是一脸颓丧的宣元帝。 空旷的大殿,宣元帝坐在台阶上,衣襟微敞,发丝凌乱,就像小孩子闹脾气胡抓乱挠过一样。 感觉到有人走近,宣元帝无精打采地抬头,见到是王珩,立刻激动招手。 王珩看到宣元帝微微发红的皮肤,以及半旧的棉袍,步子一顿。 宣元帝:“阿妍被我气跑了。” 一句话让王珩眉头皱起来。 “宫人说她出宫了,朕怕她出事,王常侍从前带她出过宫,可知道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王珩立刻道:“我去找她。” 未等宣元帝回应,他行过一礼,匆匆离开。 司马妍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心情平复后,凭记忆七拐八拐走到一家食肆,她派去监视萧翊的人告诉她,萧翊-c-x-团队-常常来这,想来应该很喜欢这家的手艺。 食肆不大,五六张桌子,没到饭点,只有她一个客人。 一个中年妇人走来给她点菜,司马妍听菜名,感觉就是很家常的菜式,随便点了几样。 菜上来,司马妍尝了几筷,觉得味道一般,但也没浪费,就着饭吃了大半,吃完,司马妍看了看中年妇人,决定找她唠唠。 “阿嫂。”司马妍叫道。 中年妇人立刻过去,她这家小店,从来只有平头百姓光顾,这段时日先有个气度不凡的俊美郎君时常过来,现在又来了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女郎,这两人肯定有关系。 “女郎请说。”中年妇人道。 “我想打听近日常来你店的那位郎君。”司马妍问,“阿嫂记得他么?” 中年妇人点头。 “他常点什么?” “每次来点的都不一样。” “没有固定的,特别喜欢的?” 中年妇人想了想,确定道:“没有。” 司马妍:“阿嫂能教我做几道您拿手的菜么?想要多少报酬都可以。” 中年妇人忙道:“当然可以,女郎想学什么都可以。”这女郎一看就出身不凡,肯定出手大方。 商量好报酬,中年妇人觉得女郎挺好说话,大着胆子问:“女郎是为了那郎君学的?” 司马妍坦然承认,又提醒妇人:“阿嫂千万别告诉他。” 中年妇人摆手。“女郎放心,我肯定不告诉他。” 差不多该回去了,司马妍张了张嘴,想到一件事,嘴瞬间又闭上。 ——她,没钱。 以前都叫绿绮付钱,现在绿绮不在。 刚刚还商量完报酬,现在连饭钱都掏不出,司马妍很尴尬。 中年妇人见司马妍看着她,似乎有什么想说,却抿着嘴,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疑惑道:“女郎怎么了?” 司马妍心一横,豁出去了:“阿嫂,我身上没带钱,能赊账么?”又补了一句,“我一定会还的。” 中年妇人:“……” 她会逼这个看起来就很贵气的女郎还她这点饭钱么? 当然不会。 正要答应,却听门外有人调侃道:“不想几日不见,阿妍就如此落魄了。” 司马妍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一道颀长身影,他怎么来了? 中年妇人也看到王珩,惊呆了。 只见他一头墨发被纶巾束着,肌肤如玉,阳光斜斜笼罩他的面庞,每一处五官都被勾勒清楚,俊秀至极。 妇人心中震惊,贵人都那么好看的么?心里不禁比较他和之前那位郎君的容貌,觉得他更胜一筹。 “你怎么来了?”司马妍问。 王珩:“皇上不放心你,唤我来找你。” 还好宫廷侍卫见情况不妙,偷偷跟上她,他才能找到她,见她情绪还算稳定,放下心来。 付完钱,王珩带司马妍离开。 接过辔头,跨上马,司马妍闷闷道:“我不想回宫。” 王珩:“阿妍想去哪里?” 司马妍想了想:“飞花楼罢。” 飞花楼,很热闹。 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窝,销金窟。 黄昏,飞花楼衣香鬓影,熏香缭绕,文人豪客与娼妓嬉戏取乐,一派旖旎。 司马妍换了身男装跟王珩进去。 鸨母迎上来,带他们进屋。 飞花楼不仅大堂修饰得极尽繁华,里屋也富丽至极,雕栏缭绕,飘飘帷帐,荧荧华烛。 圆顶霞绡罗帐,楠木雕花坐榻和彩绘描漆屏风等物,被烛火晕了层朦胧暧昧的光。 两婢捧茶入内,摆放好,斟毕,退至一旁,柔顺规矩,全无风尘媚态。 鸨母:“乐蓉,乐菱服侍两位如何?” 司马妍:“采衣呢?”采衣是飞花楼的花魁。 听声音,竟是个女郎。 鸨母有些惊讶,本以为她是个打扮阴柔的郎君,却是个真正的小娘子,不过鸨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也就惊讶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歉然道:“采衣陪着别的客人,不能侍奉二位郎君,让乐蓉,乐菱伺候二位如何?她们亦是一等一的美人,比之采衣并不逊色多少。” 司马妍:“就她们罢。” 鸨母应下,带两婢退出去。 屋里只剩司马妍和王珩。 司马妍喝了口茶:“飞花楼上上下下的举止做派倒是风雅。” 她本以为娼妓们会在门口迎来送往,缠着她调笑,结果门口只有两个守门的,里头的鸨母也好,迎面遇见的娼妓婢女也好,一个个毫无媚态,不卑不亢。 不光这些服侍的人,客人亦算风雅,没有她想象的猥琐,刚刚在大堂听清倌奏琴,周围几圈客人起哄,但并不吵闹,言语也没太过污秽,还有人现场作诗,惹得旁人连连称赞。 王珩倚在榻上,闻言抬眼看司马妍。“哦?阿妍今夜想怎么风雅?” 不知道是不是被满楼的暧昧气氛影响,司马妍看王珩的样子,咽了咽口水。 只见他斜斜靠坐在榻上,衣襟微敞,露出细腻肌肤和精美锁骨,如缎的墨发散开倾泻,烛火映在他的面容,勾勒出他耀目至极的容颜,明明很清淡的嗓音,不知怎么听出些勾人意味。 司马妍又喝了口茶:“她们来了再说。”又问:“乐蓉,还是乐菱,你要哪个?” 王珩想了想,起身走近司马妍。 他想干嘛?司马妍下意识往后退,退到墙,见王珩还没有停步的意思,开口道:“你……” 话未说完,王珩猛地贴近司马妍,司马妍瞳孔里是一张放大的俊脸,他怎么老爱往人脸上凑?司马妍不适应这种带着侵略性的行为,皱了皱眉。 “这张脸。”王珩道,“阿妍觉得是她们风雅我,还是我风雅她们?” 司马妍:“……” 片刻后,她道:“都风雅我罢。” 王珩突然轻笑一声,墨眸弯起,勾魂摄魄。“好,阿妍要好好的风雅她们。” 司马妍看着他的脸,深深感慨,恐怕在飞楼楼,最风雅人的不是美人,而是他。 往旁边垮了一步,走到桌旁,司马妍给自己和他各斟了一杯茶。“喝茶,喝茶。” 泄泄火气。 …… “适才,我竟然看到王珩带着个小郎君进来了。”一名郎君打开屋门,不可思议地说。 他说话时,谢广搂着采衣,正往她嘴里喂葡萄,闻言手紧了紧,葡萄紫汁溢出,顺着美人嫣红的唇流下,落到下巴,甚至顺着脖子蜿蜒向下……美艳绝伦。 在座的众人注意力瞬间集中到采衣身上,眼都直了。 有人叹道:“阿广真有美人福啊。” “我等好生羡慕。” “若能被这样的绝色美人服侍,死也甘愿啊。” 谢广接过婢女递给来的帕子,替美人擦嘴,她似乎不情愿,往他怀里缩了缩。 谢广低头,看到她嘴抿得泛白,秀眉也拧得紧紧的。 难得的,他不耐打断:“闭嘴。” 众人皆是一愣,不敢得罪谢广,没再附和,但有人还在兴头,嘴快道:“阿广对这美人挺霸道啊……” 谢广冷冷地盯了说话之人一眼。 那人被他一盯,瞬间酒醒,忐忑道:“是我嘴快,冒犯了谢郎,还请谢郎不要怪罪。” 有人嗤了一声,觉得他太过谄媚,有损风度。 谢广没理,用帕子细细擦美人下巴上的葡萄汁。 那人脸涨红,低下头,面上谦卑,心里却愤恨,他知道他被排挤出这个圈子了。 谢广个性直率,今日他惹谢广不快,谢广便不屑再与他来往,圈子中心人物都不搭理他,其他人更甚,他就说了一句话而已,就面临被人排挤嘲笑的处境,凭什么谢广能一呼百应?他们跟随谢广的态度,不也是谄媚么? 谢广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何必跟一个狭隘小人计较?将美人面擦拭得光洁如初,谢广满意地放下帕子。“走,我们去阿珩那看看。” 司马妍等到了四个人。 一个蓝袍郎君半抱着一个绝世美人,后头跟着两个容貌稍逊的美人。司马妍猜后面两个是乐容乐菱。 这蓝袍郎君是? 蓝袍郎君似乎跟王珩很熟,一进来就就冲王珩喊:“不想竟会在飞花楼见到阿珩,奇迹啊!” 司马妍有些惊讶,她以为王珩经常出入这种场所。 王珩看了谢广一眼,没什么反应。 谢广打量司马妍,对她非常好奇:“这位小郎君是谁?” 司马妍没想好怎么回,王珩替她说了:“族弟。” 谢广挑了挑眉,走近司马妍,笑眯眯问:“小郎叫什么?” 司马妍顿时紧张了。 不开口能装伪娘,一开口就成真娘了。 绝不能暴露,要是她跟王珩逛青楼的事传出去,怎么嫁人? 王珩又替她解围:“他叫王延。” “原来叫王延啊。”谢广又问,“哪房的?” 司马妍没说话。 谢广奇怪道:“小郎怎么不出声?” 王珩:“他是个哑巴。” 司马妍:“……” 谢广叹息道:“太遗憾了。” 糊弄过去了,司马妍正要松口气,突然被揪住头发,谢广猛地往下扯。 司马妍霎时痛叫一声。 ——清脆的女声。 谢广发现了大秘密,得意坏了,看向王珩:“阿珩解释解释。” 说完就被踹了膝盖,谢广痛得蹲在地上,抱住膝盖,盯着司马妍,气道:“你……”他一辈子没这么丢面的时候。 司马妍淡淡道:“礼尚往来。”她本就心情不好,他既撞上来,不要怪她狠。 这女郎,脾气还挺大。谢广更好奇她的身份。 司马妍道:“不打扰二位叙旧了。”说完提步走人。 “等等。”王珩突然道。 司马妍疑惑回头。 王珩对谢广说:“阿广请回罢。” 谢广看了看王珩,又看了看司马妍。“阿珩当真见色忘友啊。” 没人搭理他。 谢广自讨没趣。“行,我走。” 谢广和采衣离开后,司马妍问:“他是?” 王珩:“谢广。” 司马妍:“他旁边的是采衣?” 王珩点头。 第15章 司马妍揉着脑袋,异常烦躁,采衣叫不来,服侍的还是扯她头发的混账! 王珩:“抱歉。” 司马妍挥了挥手:“不必,怪不到你头上。” 王珩:“很疼么?” 司马妍又揉了揉脑袋,点头。 王珩扫了眼乐蓉乐菱,她们霎时会意,凑到司马妍身边。“女郎哪里疼,我们帮您揉揉。” 她们贴得太近,司马妍有些不适:“不用。” 乐蓉娇笑:“女郎不要害羞,不会弄疼的,就让我帮您罢。” 司马妍心想怪不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美人的笑容太难以抵抗,她都不忍拒绝,松口道:“好。” 于是乐蓉拆了她的发髻,轻轻揉起来。她手指微凉,指腹柔软,司马妍觉得舒服极了。 王珩吩咐乐菱拿酒,接过酒壶时,他示意乐菱贴近,低声在她耳边道:“灌醉她。” 乐菱震惊地看向王珩,瞬间脑补出灌醉女郎后,他夺她清白的剧情。 谢广是飞花楼常客,她认得谢广,适才谢广叫他阿珩,他是……王珩?! 传言他不是不近女色么?他这样清风明月般的人,也会像那些堕落的士家子一样,做出毁人清白的事情? 王珩微微皱眉,乐菱立刻警醒,走到司马妍跟前,说:“女郎,我们玩行酒令如何?” 司马妍:“我不会玩。” 乐菱扬唇一笑:“我们教您。” 半个时辰后,司马妍被灌醉。 王珩摆手,乐蓉乐菱躬身退下。王珩起身,扶起趴在桌上的司马妍。 她头倚在他手臂,闭着眼,抿着嘴,脸蛋嫣红,似桃花放蕊,娇媚动人。 他有些哀伤地看着她,他卑鄙地让人灌醉她,只是为了跟她待久一点,她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在他身上,有了萧翊,就更不会。 王珩想要抱起她,她受了惊动,眉头蹙起,挣扎了一下,似乎即将醒来。 王珩没敢再动。她突然抬手环住他,脸贴到他的胸膛。 司马妍觉得抱着她的人身上的气味很让人安心,想起了父皇的怀抱。 小时候她在父皇怀里听朝臣们禀事,总听得昏昏欲睡,没多久就睡着了,等朝臣们离开,父皇就抱她到塌上。 王珩心跳停了一拍,低头盯着环着他脖子的那双手臂,目光幽幽,不知道是不是不大舒服,她的脸颊在他胸膛蹭了蹭,他眸光陡然一深。 等她不动了,王珩定了定心神,抱起她轻轻放在榻上。 正想掰开她的手,她手猛地一收,他一个不妨,腿磕到榻沿,支撑不住倒下。 司马妍潜意识里已经把抱着她的人当父皇,她太怀念父皇了,感觉他要离开,手不由得勾了勾。 结果下一瞬,就有什么东西砸到她身上,痛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王珩怕她再有什么举动,一动不敢动。 司马妍喝了太多酒,脑子昏昏沉沉,疼这么一会,还不足以支撑她醒来。 王珩等了会,见司马妍没有醒来的意思,才小心翼翼支撑身体起来,给她脱鞋盖被,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塌沿,静静看她。 “阿耶。”司马妍突然开口,“阿兄今天凶我。” 王珩:“……”她在说梦话?还是在说醉话? 他突然起了好奇心,问:“为什么凶你?” 她的脸瞬间就皱起来。“因为一个臭道士。” 王珩失笑,他知道司马妍讨厌道士。先帝统治后期,几乎日日呆在丹房,她每每从丹房出来,都臭着一张脸。 怪不得她今天踹谢广踹的那么狠,应该是积愤已久,拿他出气,他想让她开心些,顺着她道:“明日我就去把臭道士赶走。” 她犹不满意:“你身边的也要赶走。” 王珩:“好。” “还有……”司马妍停顿了好一会,声音突然低下来,“叫他别再服五石散了。” 五石散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制成,药性燥烈,服后使人燥热难当,必须食冷食、饮温酒、穿旧衣。 原先是伤寒病人所食,但前朝名士何晏道:“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京城人跟随其步伐,服用后一致称颂,五石散渐渐风靡。 王珩愣了下,语气放缓:“好。” 司马妍依然忧虑:“若阿兄偷偷地服怎么办?” “不会。”他伸出手,将她额头的碎发理好。 “真的?” “真的。” “好。”她唇角翘起,沉入梦乡。 司马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酒醒过后,她头疼得要裂开。 飞花楼没有了喧闹声,不知是谁在弄琴,婉转低沉的琴音透过木墙门扇,古韵绵长,声声入耳,抹平了司马妍宿醉头疼引起的烦躁。 乐蓉听见里头的动静,轻声询问:“女郎醒了?” “进来罢。” 乐蓉乐菱端着一个托盘和一盆水进来,托盘上有牙具澡豆和棉巾。 洗漱过后,一婢递给她一个白碗。“这是醒酒汤,郎君吩咐奴送来的。” 司马妍接过,问:“他人呢?” “郎君在隔壁操琴。” 她蓦然想起从前她在宫里垂钓,他在旁边操琴的画面,过了好多年了,她有些唏嘘。 喝了汤,司马妍推开房门。王珩倚在门边,见到她,轻轻一笑,风流倜傥。 “阿妍总算醒了。” 司马妍望着他,亦笑了笑,转念想起一事,急道:“忘记叫人告诉阿兄我在飞花楼了,一夜不归,他该急死了,赶紧回去罢。” 王珩:“阿妍无须担忧,我昨晚已经派人跟皇上说了。” 司马妍松了口气:“那就好。” 王珩问:“阿妍可想去公主府看看?” 司马妍:“?” 王珩解释:“我参与了公主府营造事宜,再有两月,公主府便能完工,现在已经大体建成,阿妍可以先去看看。” 司马妍:“你怎么……会参与进来?” 王珩:“皇上说我比较了解你的喜好,让我协助。” 司马妍点头,说:“去看看罢。” 公主府在东郊,依傍青溪,白云悠悠,青山隐隐,江水澄澄,芳草萋萋,贵族官僚的院落大多建在这。 司马妍逛了一圈,公主府叠石疏泉,绿柳周垂,青苔绕墙,雕梁画栋,非常有意境,她很满意,尤其对府中的清池,和王珩喂完鱼,司马妍回宫,先去了东堂。 宣元帝见到她,满脸愧疚:“阿妍,昨日是我不好,不该凶你,你能原谅阿兄么?” 司马妍沉默了会,问:“阿兄是不是服五石散了?” 司马妍昨日会那么气,不只气他为了张道长凶她,更气宣元帝服食五食散,本来刚回宫看到他穿旧衣就有所怀疑,昨日发现他在华林园走来走去,浑身发红,活像是在行散,一看就知道服用过五石散。 宣元帝知道瞒不住,并不惊讶。“是。” “阿兄……能戒除么?”司马妍问。 宣元帝没有说话。 司马妍:“阿兄最近总是凶我,是因为服用了五石散么?” 她这么说,宣元帝就愧疚了。 服食五食散后,因为浑身燥热,免不了易怒,本来宣元帝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昨日竟然控制不住脾气朝阿妍发火,他开始反思,这药对他性情的影响是不是大了点? 要戒么?宣元帝脑子里天人交战。 “我实在担心五石散会损伤阿兄的身体,若阿兄都……”司马妍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宣元帝明白她的意思,司马氏英年早逝的太多了,祖传身子弱,他知道自己再随便折腾下去,命不久矣,所以急着修仙,不过此道甚是艰难,他资质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走通。 思来想去,看到司马妍期盼的眼神,许久,宣元帝叹了口气:“好,阿兄答应你。” 司马妍霎时绽放出笑容。 宣元帝好奇道:“阿妍昨天去飞花楼做了些什么?” 司马妍简略道:“玩行酒令,喝醉了便在那歇了一晚。”想起一事,又道,“今早还去了公主府,王常侍说你让他参与营造公主府,怎么回事?” 宣元帝:“事情是这样,起部尚书来东堂汇报时,王常侍提过几次意见,我心想王常侍跟你也算自幼相伴,肯定了解你的喜好,再者他品味高雅,有他参与设计,必能将公主府建得美轮美奂,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他先说了,怎么样,满意否?” 宣元帝满脸得意,深觉自己会安排。 司马妍:“很满意。” 宣元帝更得意:“那就好。” 司马妍:“阿兄,关于萧将军,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宣元帝霎时激动:“说来听听!” 听闻宣元帝要举办游猎,建康城炸开了锅。 这游猎可不是寻常游猎,小娘子们也要参加,少年打猎,少女拾果,混在一堆。 一时间议论纷纷,有支持有反对,一部分崇儒守礼的臣子痛心疾首,大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礼义尽失,男女这般,这般……成何体统,顿时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写了万字奏折,劝皇帝把心思放在朝政上,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 更多的,主要是身居高位的大臣表示支持,他们知道皇上如此大费周折,是为给公主选驸马,只要皇上有这心就成,不仅支持,还巴不得早点举办。 ——反正他们不在邀请之列,累的不是他们。 受邀的小辈们一致反对。 安逸了近百年,养得白白嫩嫩,弱不禁风的郎君们矫情到马车都嫌太颠簸,出行只乘安逸舒适的牛车,叫他们骑马射箭,不是在虐待他们么? 再者,武将们也在,跟他们比打猎,不是去丢人么? 不去! 但总要有个理由,于是他们交游时称,蛮夷才会去打猎,他们不做蛮夷。这种言论风靡整个建康,让宣元帝很头疼,求助他的常侍大人。 第16章 王珩听完道:“臣会替皇上处理好。” 于是某日交游时,郎君们又讨论起游猎,在这个话题上一直未表态的王珩突然插了一嘴:“尧舜便是以狩猎为生,他们是蛮夷?” 王珩一出口就是尧舜,谁敢污蔑祖宗?大家霎时都不吱声了。 场中寂静了好一会,谢广拍掌大笑:“阿珩说的对,皇上这是想让我们传承上古遗风。” 权贵圈话语权最重的两个人都表明态度,大家不得不勉强附和,为了不丢脸,回家后都在家练骑射,建康城的娱乐场所第一次那么空荡。 转眼就到游猎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郎君们背弓上马,奔至鸡笼山。 鸡笼山在建康城北部,京中贵族子弟常来此郊游。此时山脚车服灿烂,熙熙攘攘。 清晨的薄光,勾勒出少年们的英武雄姿,少女们的清丽脸容。 司马妍目光寻了寻,找到萧翊。 他在人群外,骑在马上,背脊挺直,看着山脚下的风景,神色淡淡。那冷肃劲烈的气质,与软绵绵如同弱鸡的京城少年形成鲜明对比,吸引了不少少女的目光。 她们第一次发现自己鄙夷的武将,原来这般让人挪不开眼,那坚毅英挺的轮廓,挺拔的身姿,还有被修身戎装清晰勾勒出的宽肩窄腰,黑靴包裹的修长双腿……越看越面红耳赤,心怦怦直跳。 司马妍深感骄傲,她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不会差,哪怕建康人不喜欢萧将军这款的,还不是被吸引了。 司马妍转头问绿绮:“咱们廷尉大人是不是天下第一俊?” 绿绮看向萧翊,想说话,视线一跃,落到他身后骑马行来的王珩。 “公主以前说常侍大人是天下第一俊。” “他退位让贤了。” “公主……王常侍来了。” “啊?” 司马妍望过去,王珩亦一身戎装,骑在一匹黑亮宝马上,黑靴窄袖,玉带束腰,乌发束冠,当真风姿特秀。 他从来一身宽袍大袖,仿若谪仙下凡,第一次看他穿戎装,司马妍发现他的身材也很好,修长精瘦。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王珩忽然转头,乌黑瞳孔盯着她。 司马妍下意识调开视线。 过了会,绿绮又道:“公主……常侍大跟廷尉大人……在说话。” 她听到了什么? 王珩在跟萧翊说话? 司马妍忍不住看过去。 只见人群外的两个俊美郎君,一风雅一沉肃,相谈甚欢,吸引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司马妍很懵。 王珩跟萧翊,很熟么?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宣元帝也注意到那边的情况,看司马妍满脸惊讶,道:“北狄大军南下,江州兵大部分都抽调到豫州增援,说不定他们二人还并肩作战了哩。” 司马妍:“……”他们有没有并肩作战,阿兄不知道?还要靠猜?他可真心大。 司马妍忍不住叹气,阿兄这个皇帝当得,跟阿耶完全是两种风格,一个太专.制,一个太散漫,很难说哪种好,不过对于朝臣来说,肯定后者更好。 人越聚越多,渐渐地,没有车马行来,应该是齐了,宣元帝简略说了几句,便让大家散了。 郎君们打猎,女郎们拾果,午时回来。 司马妍提了个篮子随人潮上山,王可瑶凑到司马妍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我可以跟公主一起么?” 司马妍想去找萧翊,当然不能跟她一起,思索找什么借口拒绝,王可瑶看司马妍纠结的样子,嘴角下撇,伤心道:“公主不想跟我一起么?” 司马妍拒绝的话瞬间就说不出,转念一想,这么急匆匆去找萧翊,打扰他打猎,肯定烦她,再等等罢,于是道:“一起罢。” 两人上山,没走多久,路过一菜圃,王可瑶兴奋道:“我们去那摘菜?”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暴躁道:“你们快走开,不许动我的菜!” 两人才发现菜圃旁搭的一个简陋小屋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应当是隐居在鸡笼山的隐士。 王可瑶立刻道:“打扰居士了,我们马上走。” 一路采摘,篮子渐渐堆满果实,王可瑶突然问:“公主知道谢依么?” “知道。”司马妍,“怎么?” 王可瑶手指了指,司马妍顺着方向看去,看到谢依,心道挺巧。 王可瑶又道:“谢夫人曾跟母亲提过,想让谢依跟嫡兄结亲。” 司马妍震惊了:“啊?” 结亲? 谢依跟王珩议过亲? 司马妍好奇问:“什么时候的事?” 王可瑶:“三年前。” “成了?” 王可瑶摇头:“没成,被阿兄拒了。” 司马妍点了点头,心里疑惑为什么拒,他和谢依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绝配。 王可瑶:“谢依一直等着嫡兄呢,宫宴的时候,她还偷偷跑出去,肯定是去见嫡兄了!” 司马妍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悚然一惊:“!” 谢依有没有看见她跟王珩说话? 王可瑶非常满意司马妍的反应,这么紧张嫡兄,肯定是心悦他,这就好办了,此次嫡兄回来,族里必然要给他议亲,谢依还未嫁,又曾经表示过结亲的意愿,族里定会率先考虑她,说不定又要轮番劝嫡兄接受谢依,她不喜欢谢依,不想谢依当她的阿嫂。 宫宴那天,见到司马妍,想到嫡兄曾带她出宫游玩,王可瑶觉得,嫡兄应该对公主有好感,如果不喜欢,哪怕公主再纠缠,嫡兄都不会带她出来。 于是王可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嫡兄想娶公主么? 不管想不想,两年前肯定是不能的,现在就不一定了。公主两年未出现,一出现,嫡兄就回来了。 王可瑶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里头有蹊跷,或许嫡兄和公主早就情投意合,所以三年前嫡兄才会拒绝谢依。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王可瑶觉得可能性不大,很难想象嫡兄那样冷清的人,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比起谢依,嫡兄肯定更喜欢公主。 她和公主看似漫无目的乱走,其实一直是她在引路,远远跟着谢依,她敢肯定,谢依一定会去找嫡兄。 果不其然,一仆役模样的人不知跟谢依说了什么,谢依匆匆离开。 王可瑶兴奋道:“难道她要去找嫡兄?公主,我们跟上去罢。” 马蹄疾驰,惊飞宾鸿无数,忽一箭如飞电,分花拂叶,宾鸿应声而落。 一箭中二。 谢广拍手称赞。“不想阿珩不仅文采风流,连射艺也这般精进。” “小技而已,不足挂齿。”王珩拔箭将宾鸿往袋中丢。 谢广见他要上马,连忙阻止。“想必阿珩也累了罢,在此歇息片刻如何?” 他们身旁有溪涧,溪边堆着许多大石,可以坐在上面。 王珩于这些事惯是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以为谢广跟他一起,结果一抬头,谢广还在马上。 他不解道:“怎么?” 谢广嘿嘿一笑。“我去林中猎些野味再来找你。” 王珩:“?” 谢广:“我技艺不精,不敢在阿珩面前露丑。” 王珩盯着谢广,他还会不好意思? 谢广被王珩盯得心下忐忑,他知道王珩肯定不会信他的鬼话,但他实在找不到借口。 过了会,王珩移开视线。“你去罢。” 谢广如蒙大赦,拍马离开,约莫跑出半里,勒紧辔头停下,正打算下马休息,听到林深处传来声音。 “谢广,又见面了。” 几个郎君骑马靠近他,为首一人眼神阴翳。 此人名唤宗明锡,乃荆州刺史宗绍之子,八岁被宗绍送到建康城,为人专横跋扈,狠辣歹毒,曾经交游时,有人不喜他,嘲讽了几句,竟被宗明锡按头进池水,反复提起浸泡,所有人被宗明锡的凶残惊吓到,反应过来,才将他拉开。 自此以后,无人再敢招惹宗明锡。 谢广看宗明锡不怀好意的样子,疑惑哪里惹着他了,思索片刻,想起一件事。 三月前,他去飞花楼,拍下采衣的初夜,他是中途入场,跟宗明锡竞拍,如果没他,采衣的初夜就是宗明锡的了,他确实驳了宗明锡的面子。 是他不地道在先,谢广不想闹得太难看,语气还算友好:“宗兄是为采衣而来?” 宗明锡没搭他的话,讽刺道:“你不仅拍下采衣初夜,还包下她,不允她侍奉别人,已经为她如此神魂颠倒,还不纳进门,可不是你的风格,是顾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么?风流不羁的谢广也有顾忌,长见识了。” 谢广知宗明锡这人心胸狭隘,竞拍采衣那夜,宗明锡脸色就很不好看,肯定是记恨上他了,既然来找茬,他也没必要忍让,当即哈哈大笑。 “怎么,宗兄这般讥讽我,是嫉妒我么?我看宗兄的脸就够美了,还需要什么美人?” 此话一出,林中霎时寂静。 宗明锡的跟班们心中都是一抖,小心觑着宗明锡的脸色。 脸是宗明锡的逆鳞。 宗绍厌恶宗明锡柔美的脸,所以毫不犹豫选择送他到建康。 宗明锡在建康的日子很不好,建康士族忌惮宗绍,也瞧不起武将,对宗明锡非常恶劣,轻则满脸轻蔑,重则冷言冷语,极尽嘲讽,甚至看到他就绕道走,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直到他把一个讥讽他的人按进池水。 宗明锡认为他痛苦的根源来自这张脸,旁人讥讽他,最爱拿他的脸说事,正是这张脸,惹父亲不喜,被送到建康,是以宗明锡无法忍受有人提他的脸,特别是以嘲讽的语气,想起悲惨的过往,愤怒淹没了宗明锡的理智,手一转,拿下背上的弓,拉弦搭箭,箭尖指向谢广。 谢广不想他随意一句话,竟会惹宗明锡跟他玩命,脸色沉下来。 “这箭射出,事可就大了,你真打算与我为敌?” 谢广以为他不敢么? 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宗明锡想起了初来建康时,所有人轻蔑的眼神,怒气更甚,右手猛地往后一扯,箭即将离弦。 谢广看宗明锡竟是来真的,顾不得面子,牵起辔头,正要逃跑,却见一箭从林深处射来,擦过宗明锡脸颊,钉入一颗树中。 这箭歪一点,宗明锡的脑袋便不保了,他脸色陡然苍白,看向林深处。 “谁?” 无人应答。 因这一箭,宗明锡冷静了,他不能得罪谢广,不然以后在建康日子会愈发难过,现在还有人帮他,自己讨不了好,于是果断道:“撤。” 第17章 一群人呼啦啦撤了。 谢广看着宗明锡的背影哂笑,这就怕了,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懦夫,他转向箭射来的方向,抱拳道:“多谢郎君相救,敢问郎君名讳?” 等了会,伴着窸窣声响,一道身影渐渐清晰。 这熟悉的脸…… 不就是庆功宴上被宣元帝泼了一身酒的倒霉人么? 谢广神色一僵,他瞧不上武将,不屑与之为伍,然而却是武将帮了他,这让他心情颇为复杂。 “原来是廷尉大人,久仰久仰。”谢广语气稍淡,萧翊是帮了他,但谁知道存了什么心思,认出他的那一刻,谢广就放弃了结交的想法。 萧翊敏锐察觉到谢广的态度变化,心下嘲讽,面色却不显,微微低头。“尚书大人客气了。”谢广在朝中任度支尚书,掌贡赋和租税。 谢广:“廷尉大人箭术当真了得。” 萧翊:“尚书大人过奖了。” 谢广:“今日欠下廷尉大人一个人情,以后廷尉大人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 这施舍一般的语气……萧翊顿了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举手之劳? 又是救公主,又是帮他……总能在第一时间赶到,是巧合么?谢广开始怀疑公主回京遭遇匪寇是萧翊的设计,不过谢广无所谓真相,就是随便猜猜。 唯一能从这两件事确定的是,萧翊很担忧自己在建康的处境,所以积极向他和公主示好,为自己增添筹码。 想清楚萧翊的动机,谢广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道:“告辞了。”随后拍马离开。 不远处一颗树后,宗明锡阴沉地盯着萧翊。 …… 谢依跟仆役到一处灌木丛,王珩正坐在大石上,静静地看潺潺溪水。 谢依着迷地望着他,他头戴黑漆小冠,不是平时褒衣博带打扮,戎装修饰他的身躯,宽肩窄腰长腿,绸缎般柔顺光泽的黑发铺满后背,微微低头,发丝贴着他的脸垂下,面如冠玉,精致侧颜上,表情疏淡。 谢依心跳加快,紧张地捏了捏帕子。 三年,她等了他三年,当初从母亲那得知他拒亲,她消沉了很久,为什么?建康城里没人能比她更配得上他,他为什么拒绝? 她不明白,她以为王珩一定会娶她的,想问个清楚,但迟迟不敢行动,犹豫着,他离京了。 她后悔极了,总是在想,如果她去找他,争取了,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谢依深吸了一口气,走出灌木丛。 听到脚踩碎叶的声音,王珩转过头,看到一个白裳美貌女郎,她有些羞涩,四目相对时,不还意思地调开视线,但很快调整状态,挺直背脊,朝王珩露出一个笑容。 她是谁? 走近王珩,谢依期盼地望着他,他见过她的,应堂兄之邀来府里做客的时候,碰见过她,堂兄还向他介绍了她。 他记得她么? 王珩对她没有一点印象,从小到大,仰慕他的女人太多,出行总是被围观,还有人锲而不舍地制造偶遇来搭讪,甚至会当面告白,这样的场面,他太习以为常,根本记不得谁是谁,这些女人的面孔在他脑海里模糊一团。 不过他很容易猜出她的身份。她的相貌与谢广有些相似,适才谢广抛下他匆匆离开,不多时她就出现,显然谢广在给她制造跟他独处的机会,能劳驾谢广做这种事,又跟他有牵扯的,就只有谢依了。 三年前,他以不想太早成婚为由,拒绝了跟她的亲事,看她的样子,难道还念着他? 谢依等了会,见王珩满脸困惑,似乎不认识她,不死心问:“阿郎还记得我么?” 王珩问:“女郎是……”哪怕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能回答。如果不能让女人彻底死心,会很麻烦。 “谢依。”谢依压下失望回答。 王珩先是挑眉,似乎有印象,随后皱眉,仿佛在思索谢依跟他有什么关系,好一会,才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沉默的时间里,谢依异常难堪,阿兄向他介绍过她,他不记得,得知她的姓名,还要思索良久,才想起他与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他是真的不在意她。 得出这个结论时,谢依愣了一下,开始只是单纯地为他不记得她而难受, 并没有去想这意味着什么,或者她其实意识到了,但太难以接受,且下意识觉得不可能,也找到了借口——他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不记得她是正常的。 所以心里只有失望,但这是自我催眠的结果,当事实无法欺骗自己的时候,谢依的心态崩了,比痛苦先感受到的,是震惊。 他竟然,会不在意她!更准确点,他忽视她到了这种地步! 她从来没有遇上这种情况,成长过程中收获了太多赞扬和爱慕,无论出现在哪都是人群焦点,让她以为自己不可能被忽视,换句话说,她相信自己是特别的。 可王珩的表现告诉她,他并不觉得拒绝娶谢依为妻,跟拒绝娶其他人为妻有什么区别。 她跟旁人,没有区别?她就是万花丛中一朵寻常的花,不高贵不艳丽,一眼望去,混淆在茫茫花海,没有任何记忆点?她就是一滴水珠,进入大海,便融合消失,找不到踪影?她就是天上的浮云,能任意变幻形状,面目模糊? 所以她在他心里就是……一团虚无。 她是混沌。 理解她在他心中的形象,谢依感受到的心灵震荡犹如在这一刻突然发现自己不是谢氏嫡女。 自小便形成的固有认知被打破,威力是巨大的。 谢依这么一个极度自傲的人,破天荒地对自己的魅力产生怀疑。 一个顺风顺水自觉优秀的人,其实很脆弱,一点打击,便容易走极端,所以谢依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并开始自卑了。 谢依背后的灌木丛,蹲着司马妍和王可瑶。 虽然王珩看着的是谢依,但司马妍依然忧心,总觉得他的余光透过缝隙看到她,于是她更加一动不敢动,脚很快就麻了,又不能走,怕闹出动静被发现。 早知道就不来看热闹了,司马妍在心里默默流泪。 一阵静默,王珩率先开口:“谢六娘子找我所为何事?” 谢依回神,崩溃的内心稍稍弥合,总算想起自己的目的。 ——她要跟王珩告白。 瞬间,她放弃掉这个想法,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所有勇气,来源于男人们对她的爱慕,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以能跟她说上话为荣,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谈论她,求亲者如过江之鲫,所以自然而然,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情真意切地倾诉衷肠,他就会答应娶她。 毕竟他到了弱冠之年,怎么也该定亲了,上次拒绝她的理由,不再是理由。 由于成长经历太过顺畅,哪怕曾看见王珩跟公主相谈甚欢,也只是纠结了一下,内心觉得自己能胜过公主,相信自己是他娶妻的首选。 现实给她浇了盆凉水。 原来她没有她认为的特别,经过刚才那番对话,谢依的信心被打击得消失殆尽,她百分百确定,王珩会拒绝她。 她承受不了自己放下身段捧出一片真心,却丝毫不被人怜惜的结局,所以谢依只是问:“我想问……”她紧紧盯着他,“阿郎当初为何拒亲?”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桓了三年。 为什么? 家世,相貌,才情,她哪点不好? 并非她自恋,客观来看,她方方面面都是最优秀的,所以他拒绝娶她,她不明白,就连堂兄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曾经给过理由,但她相信他明白她要问的是什么。 王珩没有装傻,似乎这对于他是很简单的问题,他的回应很快,几乎她话音刚落,他就反问:“我不认识谢六娘子,为何要应?” 谢依一呆,是啊,她想过很多,就是没想到他不认识她,为什么要答应? 本来问出那话,就相当紧张,被这个意料之外,还无法反驳的答案一砸,就懵了。 即使意识到不对,也一时想不到具体哪里不对。 两个人片刻无言,王珩问:“谢六娘子还有什么事?” 他这么想她走么? 谢依看着王珩,心中酸涩。 王珩只跟谢依碰过一次面,谢依却常常打听他的行踪,做不到像别人那样紧紧跟在后头,恨不得贴上去,或者不断找机会跟他搭话,觉得那样太过丢人,只能远远地看他。 她印象中的他,不论对谁,表情都是疏冷平淡的,现在对她也是,唯独对一人不一样,就是公主。 凉亭里,她第一次见他那么认真的模样,似乎公主的每句话都是重要的。 虽然听不清,但她看得清楚,是他在找话题,公主是回应的那方,他很主动。 她没有再欺骗自己,清醒地意识到,公主在他眼里才是特殊的。她无法自控地问:“阿郎……可有恋慕之人?” 王珩表情一滞,难得地愣了。 他的反应在谢依眼里等同于承认,谢依心如刀绞,不顾暴露自己偷窥,只想知道答案:“恋慕之人可是公主?” 灌木丛后的司马妍听到这,心猛地一跳,她从没想过王珩会喜欢她,深觉荒谬,仅仅因为看到王珩跟她说了几句话么?司马妍心想陷入爱情中的女人,真是看什么都不对劲。 王珩淡淡道:“恕我不能告之。” 谢依:“王郎觉得,我比之公主如何?” 他对公主另眼相看,就是因为认识? 她想明白哪不对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数新郎成婚前,没见过新娘,只有她这样在家族中受重视的嫡女,会询问意见,甚至会引导双方见面,互相熟悉,但这不必要。他在搪塞她,她想知道更具体的,公主比她强在哪? 王珩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纠缠不休感到厌烦。 谢依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更糟糕,后悔不迭,本来他就不想理她,为何还要苦苦追问,这不是在丢人现眼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此卑微。 果然王珩道:“谢六娘子与公主各有千秋,无可比较。” 意料之中中规中矩,毫无价值的答案。 谢依:“感谢郎君给我解惑,打扰郎君了,我这就走。” 正要走,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以为堂兄来了,结果听到剑砍枝叶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惊诧道:“公主在这做什么?” 宗明锡早在山脚下看见谢广,就打算找他的茬,并不是偶然碰见谢广,临时起意,所以一直跟着谢广,想找机会单独跟他说话。 没想出法子,倒是等到他落单,虽然觉得谢广抛下王珩的举动很奇怪,但没多想,适才在林子里远远看见谢广到处溜达不回去,像是在等待什么结束,结合谢广先前奇怪的举止,宗明锡好奇心被勾起来,就跑来看看情况,结果看到公主和一个小娘子在听王珩和谢依的墙角。 这可真有意思。 他听不清王珩和谢依说什么,但看谢依的样子,肯定是爱慕王珩,在跟王珩表白,结果似乎不好。 出于对谢广的憎恶,宗明锡想要谢依受到更大的羞辱,她那么傲气, 告白被拒的场景被人看到了,一定让她恨不得埋进土里罢,他要让她感受这种暴露在旁人视线里,只有满满羞耻,无处遁形的感觉。 所以他对着灌木丛砍了几下,让公主暴露出来。 司马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暴露,吓了一跳,加上脚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她气恼地瞪着宗明锡,这个杀千刀的,无聊么? 谢依发现司马妍,脸瞬间黑了。宗明锡看到,心情无比畅快,但没有表现出来,更加惊诧道:“王常侍和谢六娘怎么……” 说到这,他像是突然明白什么,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扰几位了,告辞。”说完牵起辔头,带着他的跟班跑远。 司马妍气得倒仰,本来都要结束了,这个搅屎棍,搞得场面那么难堪,简直混账! 现在她都不敢面向王珩。 因为她感觉到,王珩在看她。 竟然被他发现自己在听墙角,太丢人了。 第18章 司马妍做了好心里建设,才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保持礼貌的微笑转过身。 ——入眼就是谢依五彩缤纷风云变幻的脸色,以及王珩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司马妍的微笑变作干笑:“你们继续。” 随后给王可瑶使了个眼色,两人快步溜了。 谢广回来的时候,看到王珩坐在水石上,脸对着淙淙溪水,似乎在发呆。 应该……没事罢。 谢广被静好的气氛迷惑,下马,打了声招呼,却见他突然转头,神色冷然,眸子跟浸了雪似的。 吓得谢广一哆嗦。 就,就是让堂妹单独跟他说了几句话,不至于罢? “我错了。”谢广态度良好。 却听王珩问:“公主和阿瑶怎么会在?” “啊?”反应了一会,谢广懵逼道,“什么情况……”然后声音立马拔高,“她、她们也在?” 王珩没理他,回头继续看溪水。 谢广被他莫测的态度唬得更哆嗦。 他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小心翼翼问:“怎么回事?她们全看见了?” 王珩:“不知道。”他很头疼,阿妍听见了么?听了多少?谢依问他是否恋慕她……她怎么想的? 回到山脚,司马妍询问侍卫长萧翊的情况,侍卫长说派去盯萧翊的人还未归。 于是司马妍坐在位子上等,不多时,侍卫长带一人过来,禀报情况。 第一句话就是。 “廷尉大人被人围起来了。” 这么刺激? 司马妍激动道:“怎么回事?”起身道,“路上说。” 侍卫:“……”公主跟廷尉大人有仇么?知道他出事那么开心。 听了侍卫的叙述,司马妍感慨建康城太小,这段时间认识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她听墙角的同时,谢广跟宗明锡因为采衣吵了一架,宗明锡气不过,拉弓对准谢广,想要教训他,远处静观的萧翊见势不妙,一箭吓走了宗明锡。 也不知宗明锡怎么知道是萧翊动得手,跑去找萧翊麻烦。 树林,宗明锡带着五六人包围萧翊。 竟然敢吓他,当他是好欺负的?不揍死他不能解恨。 “竟敢朝小爷我射箭,活腻歪了?”宗明锡狞笑着靠近。 萧翊冷眼瞧他,全无害怕的模样,也不跑,似乎是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他这么淡定倒让宗明锡有些忐忑了。 这人是谁?什么身份?不会踢到铁板了罢。 宗明锡的跟班们适时道:“这不是萧翊么?” 原来是他啊。 宗明锡虽贪玩好乐,但也挺关心政治。 一个打完仗来建康做官的坞主而已,朝臣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想收拾他,夺他的部曲,沦落到如此境地,还敢招惹他,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 “一个小小的坞主,也敢在我面前嚣张,叫声爷我就考虑考虑放过你。”宗明锡冷笑。 萧翊面无表情。 跟班甲以为他不知道宗明锡的身份,指着宗明锡,趾高气昂道:“建康城鼎鼎有名的宗四郎听说过没,宗刺史的儿子。” 萧翊还是面无表情。 宗明锡见没吓到他,火了,瞧不起他么? “不说话是罢,我打得你跪地求饶。” 正要招呼兄弟们一块上,司马妍突然冒出来。 “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宗明锡不耐烦转头,公主来干什么?想了想,似乎公主回京就是萧翊一路护送的。 怎么?送出感情了?想护他? 想得美。 但态度还是要好的,毕竟她是公主,而且父亲还来信说要讨好她——父亲想他做驸马。 当然他不愿意,不然刚刚就不会得罪她,不过明面上不能闹太过,于是宗明锡瞬间变脸,先是一脸“真巧啊”的热络模样。 “竟然又遇见公主了。”接着温和道,“我们在解决私事,还请公主离开。” 哪想公主跟听不懂人话似地追问:“什么私事?” 司马妍没有想到刚刚那个杀千刀的,就是宗明锡。 宗绍曾上奏建议阿兄让宗明锡当驸马,阿兄跟她说起这事时,满脸的鄙夷和愤怒,骂宗明锡是不学无术的破烂货,骂宗绍气焰嚣张,是以她对宗明锡没有好感。 本来就看不顺眼,还跟她有过节,现在还要揍萧翊,就升级到讨厌了。 宗明锡心中不耐烦,表情还是维持温和:“一些小纠纷。” 小纠纷? 司马妍目光扫过五六个围着萧翊的郎君,最后看向宗明锡,也温和地问:“你们要打他?” 宗明锡:“……” 跟班:“……” 萧翊:“……” 宗明锡按捺住脾气:“我们不打,只是有些事要跟他理论。” 司马妍:“可是我刚刚听你说要打他,你们不能这样,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 宗明锡明白公主打定主意要多管闲事了,挑明问:“公主想怎么样?” 司马妍满脸天真:“你们可以放过他么?” 宗明锡面色一沉:“私人恩怨,公主硬插一脚,不太好罢。” 司马妍:“有话好好说,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太过分了。” 宗明锡盯了司马妍好一会,露出和善的笑容:“既然是公主的请求,自当遵守。” 司马妍笑道:“这样才好嘛。” 宗明锡背过身,笑容消失不见。 一伙人拍马离开。 司马妍转身,笑眯眯对萧翊道:“我救了你哦。” 她今天打扮得很好看,上穿碎花短襦,下着天青绿垂柳纱绣裙,束带掐得腰肢纤细,身段窈窕,此时正俏皮地朝他眨眼。 萧翊看着她,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下马行礼,恭声道:“多谢公主殿下出手相救。” 司马妍觉得有必要说说他的问题:“廷尉大人可否满足我几点要求?” 萧翊:“公主请说。” 司马妍一条条说:“第一,别老对我行礼,第二,别跟我说安啊谢啊什么的,怪生分的,第三……”想了想,“还没想到,以后再加。” 萧翊张口要说话,司马妍立刻道:“就这样,不可以拒绝。” 萧翊没接话,换了个话题:“飞箭无眼,此地危险,臣送公主回去罢。” 司马妍苦脸道:“你那么不想看见我么?” 萧翊:“臣还需行猎,无法看顾公主,公主若是受伤,臣万死难辞其咎。” 司马妍:“好罢。” 被送到山脚,司马妍没再离开,等到晌午,少年少女们陆续回来。 宣元帝和司马妍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吃水果,听到外头的骚动,宣元帝问:“怎么那么吵?” 这时一内侍来禀告,萧翊和宗明锡在外头起了争执。 宣元帝立马跳起来,比司马妍还激动。“快带我去看看!” 侍卫:“……”皇上和公主不愧是兄妹。 宗明锡没有放弃,他被谢广羞辱,还被萧翊一箭吓得落荒而逃,丢尽了脸,若不报仇, 他身边这些酒肉朋友,表面上碍于身份对他恭敬,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他,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有人笑话他。 谢广不能惹,宗明锡把所有的仇算在萧翊头上,公主在不好动手,那就再找机会,所以宗明锡一直悄悄跟着萧翊。 临近晌午,萧翊下山,山脚空地聚集了不少人,长桌上摆满了装瓜果的篮子和装猎物的布袋。 萧翊牵马进入空地,忽然一道身影窜过,马上的布袋被人勾住,消失不见。 布袋被宗明锡夺走了。 “哈哈哈。”宗明锡骑在马上牵着辔头,在萧翊面前停下,晃了晃手中的布袋,眉头高高挑起,“萧兄的猎物都归我了。” 与此同时,马喷了个不屑的响鼻,热气扑了萧翊一脸。 这一幕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注意,众人纷纷停止手头的动作,一脸兴味地看着他俩。 萧翊会怎么做? 两个选择,第一抢回来,第二不理他。 此地人多,宗明锡在马上,公然争抢,容易发生事故,还会惊动皇上,宗明锡是宗绍之子,没人敢动他,是以罪责一定会归到萧翊头上,天子脚下闹事,不成体统! 就算皇上不怪罪,大臣都会帮皇上怪罪,皆因萧翊的兴湖部曲太惹人忌惮,正愁找不到借口谴责他,眼下就有个不错的理由。 后者也不是好选择,士族们平日没事就爱出来交游唠嗑,日子太过无聊,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都能翻出来,唠个五六遍,何况这种主角都是名人,极具看头的争端,不愁传播不开。 士族们尤爱品评人物,萧翊若不反抗,就是懦弱畏缩,不把他从头批到脚就仿佛自己也是个孬种,接下来一段时间,萧翊绝对是话题中心人物,士族们的才华会发挥得淋漓尽致,作诗编曲,全方位无死角讽刺挖苦萧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萧翊胆小怕事的名声就能传遍天下,往后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明里暗里讥笑。 甚至还会有人把这事写进专门记录时下名人言行的杂记,萧翊不仅会被天下人耻笑,还会被后人耻笑,当真凄惨。 大家不觉感慨宗明锡实在阴险,选择前者就是主动递出杀向自己的刀,选择后者,下场更糟糕。 一个人的仕途,取决于其声望和家世,家世生来注定,能运作的只有声望。 要么靠军功获得民望晋升,要么靠清谈,靠为人处世获得官职,若一个人善清谈,气质卓绝,必然被大肆赞美,人人想与之结交,自然而然就会被推举做官。 是以在权贵圈的声望,相当重要,关系到职位高低,萧翊名声坏了,无人愿意与之结交,做得再好,都不会被举荐晋升,仕途差不多到头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同僚都是士族,都不愿与萧翊说话,工作便难以开展,太容易出错,本来就有无数人盯着萧翊,一旦犯错,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照样被收拾,这么一想,还不如跟宗明锡硬碰硬。 萧翊会这么做么? 萧翊扫过一张张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幸灾乐祸的脸,最后看向宗明锡。 宗明锡面上带着恶劣的笑,无论怎么选,萧翊的下场都不好。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招惹他,会死得很惨。 第19章 宗明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翊,他要看清萧翊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嘲笑,鄙夷的目光中,犹如被扒光了身子,每一丝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耻辱。 他会像看蝼蚁一般,看着他挣扎。 用居高临下的,幸灾乐祸的,冷漠的眼神。 就像从前所有人看他那样。 他看着萧翊伸出手,取出弓箭,拉弓,搭箭。 他看到箭尖指向自己的心脏?胸膛? 萧、萧翊想用箭逼他! 宗明锡心一抖,算他狠,这下处于两难境地的,就是他了,宗明锡恨得咬牙,怎么办?以适才萧翊展现的箭术,毫无疑问他躲不开,箭会贯穿他的身体么? 会射向哪里? 胃?肠子?肝脏? 会射穿骨头么? 宗明锡脸孔发白,他能活么?就算活下来,会不会落下病根,痛苦一辈子? 他可是宗绍的儿子,萧翊敢么? 或许,敢的罢,萧翊是将军,手握豫州最大的兴湖部曲,不是跟他一样的废物,萧翊的名声比他重要多了,因为有价值,他没有。 要认输么?认输了,胆怯懦弱的名声就会落到他头上。 不,绝不认输。 可是一旦被射中,他就会跌倒在地,像臭虫一样扭曲挣扎,好狼狈。 而且,好疼。 怎么办? 认输么?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他。 仿佛十岁那年,所有的目光,投向了他,那年他把讥讽他的人按进水里,成功地让他们的目光从鄙夷转为惊恐厌恶,现在他只能等待,等待箭贯穿他的身体,等待他从马上滚落,狼狈挣扎,在剧痛中,迎接他们鄙夷的目光,和欢快的笑容,仿佛他的窘态取悦了他们。 宗明锡浑身发凉。 时间一点点过去,无人发出声响,静得让人窒息。 萧翊捏着箭,后拉,弓愈弯,弦愈紧。 宗明锡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没时间了,认输么? “阿妍。”宣元帝刚刚激动地跑出去,被司马妍拉住,才惊醒,他是皇上,露面是要解决问题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分析研究背后的深意,不能跟平头百姓一样哪热闹就往哪凑。 宗明锡和萧翊身份敏感,确实不宜贸然出面,还好阿妍阻止得及时,当然热闹还是要看的,所以宣元帝此刻躲在人群后不起眼的角落,津津有味地看,“你猜结果会如何?” 司马妍:“……阿兄,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你快去控制局面!” 一开始拉住阿兄,是觉得在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要谨慎,以免一出去让事态更乱,耽误的这么会功夫,萧翊做出了他的选择。 非常漂亮的应对,不失体面地由被动变主动,让宗明锡做这种怎么选都是错的选择。 要么认输,归还布袋,接下来迎来铺天盖地的嘲笑——主动挑衅,被人反击,就认怂了,平日里到处耍横,原来是个孬种。 要么等待萧翊射出这一箭,能不能射中,射到哪里,都是未知数。 最后不管有没有受伤,被萧翊用箭指着威胁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挑衅的人像个被挑衅的人一样需要应对困局,只能煎熬地等待,不知道怎么化解,简直就是在脑门写上了愚蠢二字,太丢人了。 尤其在萧翊的衬托下,他蠢得相当突出。 宣元帝意犹未尽:“可我想再看看……” 司马妍:“……” 司马妍要气死了,皱眉瞪宣元帝:“快去!” 现在阻止,双方还能留有情面,拖到箭射出去,宗明锡和萧翊就彻底结下梁子了,刚来建康就往死里得罪宗明锡,所谓小鬼难缠,以后萧翊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其次,若宗绍为宗明锡出头闹事,就麻烦了。 宣元帝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只是很想看热闹,被司马妍一催,甚是惋惜道:“好,好,我去。”随后大喊,“宗卿萧卿在做什么呢?” 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焦聚到宣元帝身上,宣元帝朝萧翊走去,人群分开一条路。 见到宣元帝,萧翊放下弓,跪在地上:“解决一些小纠纷,惊扰了皇上,还请皇上责罚。” 宣元帝:“怎么回事?” 萧翊将前因后果说了。 宣元帝看了看宗明锡——他早已下马,与萧翊一样跪在地上,虽然知道皇上不会对他怎么样,但心里还是非常忐忑。 宣元帝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解决,片刻后看向萧翊,咧嘴一笑。 “哎呀,宗卿跟你闹着玩的,不必那么较真。” 萧翊低头:“臣鲁莽了。” 宣元帝拍了下掌,道:“好了,你们互相道个歉,就算和解了。” 等两人道过歉,宣元帝大声宣布:“大家归位就坐,午膳马上开始。”又指着桌上一堆布袋,小声吩咐宦侍,“让庖厨快些处理。” 人群散了,场地恢复秩序。 王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 谢广:“公主还挺急哈,催着皇上给萧廷尉解围,难不成喜欢他?”一边说还认同地点头,“应该是,公主回京遇到匪寇,就是萧廷尉赶跑的,美人都爱英雄嘛。”看向王珩,“阿珩,你觉得呢?” 他到现在都非常震惊,那天在飞花楼遇见的小女郎,竟然是公主?他以为那小女郎是王珩的族妹。 王珩这样不近女色的人,会带公主去飞花楼,关系不一般啊,联想到谢依问他,王珩是否有心上人,谢广合理怀疑,谢依指的心上人,就是公主。 真的么? 谢广迫切地想跟王珩讨论公主。 王珩没有理他,径直朝自己的位置走。 午膳结束,宣元帝叫来萧翊,旁人以为他看不惯萧翊一言不合就动粗的暴力行径,要敲打萧翊,萧翊也这么以为,结果宣元帝和善道:“有件事想请求萧卿帮忙。” 萧翊:“皇上请说,在能力范围内,必当竭尽全力。” 宣元帝:“朕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张道长说,阿妍能平安回来,都归功于萧卿,萧卿乃福泽深厚之人,将运渡给阿妍,阿妍才能侥幸活命,朕没说完,其实阿妍会遭此劫难,都是命中注定,先前遇见萧卿才保住性命,然而此灾并未破除,现在只是暂时安全,不定什么时候又出意外,既然萧卿救了阿妍一回,就救人救到底罢,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再严密的保护,也有疏漏的时候,为防阿妍再发生意外,朕想着让她学点防身之术,朕知你箭术了得,不知可否教授她箭术?” 这是司马妍的主意,那天用弹弓弹了张道长以后,司马妍灵机一动,心想若能让萧翊教她习箭,就能时常与萧翊独处,于是找宣元帝,让他跟萧翊提。 宣元帝一听,觉得这主意妙极,正巧闲得发慌,觉得最近娱乐活动太少,顺带搞了个游猎,当然娱乐的是他,活动的是建康城细皮嫩肉弱柳扶风的建康士族们。 “……”萧翊没想到皇上神神叨叨说一堆,目的是这个,沉默了会,道:“臣从未教过人箭术,皇上还是找有经验的负责更好。” 宣元帝:“听闻萧卿熟习骑射,百步穿杨,军中将士无不钦佩,在箭术上,谁能及萧卿呢?朕觉得阿妍跟随萧卿习箭能有更大的收获,没经验不是问题,教着教着就有了,再者,萧卿福泽深厚,说不定在这过程中,又渡了些运给阿妍,帮助阿妍杠过这此劫,旁人哪有萧卿的福运?” “可男女有别……” 宣元帝打断:“萧卿觉得男女有别重要,还是阿妍的安危重要?” 都将司马妍的安危与习箭挂上勾了,萧翊无法再推脱,只能应下。 宣元帝任务达成,愉快地拍了拍萧翊的肩膀。 萧翊微微皱眉,但很快松开,看向宣元帝。 宣元帝这般粗枝大叶的人,怎么会发现萧翊那么细微的表情呢,满心沉浸在自己出色完成任务的快乐之中,笑得像个傻子。 “有劳萧卿了。” 游猎纷扰地来,纷扰地去。 卯初,郎君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归家,祈祷皇上别再瞎折腾。 华林园的射堂许久没人用,箭靶子斑驳不堪,用具落满灰尘,内侍和宫婢收拾了好几日,总算焕然一新。 这日是教习第一天,司马妍站在射堂门口,仔细别好头发,磨平衣服上的褶皱,问绿绮:“还有哪有问题么?” 司马妍一路上整理询问了数次,绿绮很无奈,为了让司马妍安心,十分苛刻地打量司马妍,视线慢慢从头至脚,那严谨的模样就仿佛司马妍每一根发丝,每一丝褶皱都必须经过她严格的检查。 半晌,绿绮道:“没问题。” 司马妍总算放心了,挺胸抬头,走进射堂。 萧翊来得早,正拿着弓拉了几下找手感,听到门口的动静,转头看去。 为了方便骑射,司马妍穿了短打,在宫婢的簇拥下,步履轻快朝他走来,秀丽白皙的脸上扬着笑容,耀耀日光照射在她身上,随着她的到来,射堂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他护送她归京时,就是这身装扮。萧翊有些恍惚,明明没过多久,却觉得那段时光非常久远。 “廷尉大人来得好早。”司马妍的语调亦是上扬的,听得人的心情忍不住跟着转好。 萧翊却皱眉,将挑好的弓递给她:“开始罢。” 一副少废话的冷淡模样,让司马妍噎了一下,然后重新扬起笑容:“廷尉大人真是雷厉风行啊。” 萧翊没接话。 司马妍开始做心里建设,他本来就不想跟她有牵扯,还强行让他教授箭术,不待见她是正常的,要习惯,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接过弓,然后……手一折,差点没拿稳。 太、太重了。 萧翊早料到她的反应,修长有力的手依然拿着弓,只是卸了些力,没有松开,等她适应了点,道:“我放手了。” “等……”看到他冷淡的表情,司马妍将话吞下去,“放罢。” 骤然感受到泰山般的重量,司马妍脸憋得通红。 萧翊又取了箭,正要给司马妍,想了想,没有给她,自己拿了弓,将箭搭在弓上,道:“公主看我示范一遍。” 紧接着,司马妍感觉他的气场骤然变化,周身充斥着经历上百场厮杀凝成的肃杀之气。 手臂肌肉紧绷,似乎蓄着无尽的力量,面容看起来漠然而……凶煞。 似乎瞄准的不是箭靶,而是死敌。 司马妍吓得呼吸都放缓了,因为他是将军,所以才有如此气场,还是因为被迫教她习箭,心中不悦,所以以此发泄? 这么一想,司马妍有些后悔了,她让他教授她箭术,是为增进感情,目的没达到,还让他对她心生恶感……不过,以他那势要跟她划分界限的态度,只要接近他,就会招他反感罢,所以使什么法子都一样,司马妍稍稍宽慰。 她在这胡思乱想,萧翊手一拉,一放,正中红心。 司马妍惊呼:“廷尉大人真厉害。” 萧翊面色不变,又拿一箭。“公主试一次。” 司马妍接过,学他摆好姿势,想像他一样潇洒利落完成全套动作,然而弓太重,光是拿弓都费劲,手颤抖着拿不稳。 萧翊:“那么重么?” 司马妍点头。 弓按照男人的身量臂力打造,并不合适小娘子,司马妍拿不稳很正常,萧翊用目光比了比司马妍的身高,心想回头让人打造一个适合她的弓,嘴上却道:“习惯便好。” “……哦。” 他开始指导。 “双腿迈开……不要耸肩,挺直背,箭搭好,瞄准,拉弦……” 司马妍颤颤巍巍地拉,幅度越大,手愈不稳。 “拉满。”萧翊道。 司马妍继续使劲,可别说拉满,力气到极限,失力还让弦弹了回去,弦回弹的震动让司马妍的手发麻,好在幅度小,没有受伤,她不敢叫苦休息,将箭搭好瞄准,再拉。 萧翊没有叫停,看着她不断尝试。 司马妍为了不被他嫌弃矫情,咬牙坚持,最后整个人都在颤抖,才听萧翊道:“放下罢,今日就到这里。” 司马妍一惊:“廷尉大人,我可以的,你让我再试试。” 萧翊毫不留情:“以公主的力气,尝试多少次,都拉不满弦,遑论射箭。” 他的意思是,他教不会,不打算教了? 司马妍急道:“还请廷尉大人相信我,我也会努力练习的,等我做到了,廷尉大人能继续教我么?” 萧翊才意识到她误会了,这是他能决定的?想不教就不教? 要是他能决定,一开始就不会来。 萧翊淡淡道:“公主放心,我会按照规定时间过来,今日早早结束,是因为这弓并不适合公主,臣回去会命人打造适合公主的弓,以后用新弓练习。” 司马妍:“哦……好。” 第20章 三天后,萧翊到达射堂,看到司马妍,愣了下,他上次提前一刻钟到,她应该是打听清楚了,所以赶在他之前来。 她当真积极。 对于她的目的,萧翊很疑惑,她为什么要纠缠他,又不可能嫁他——他不相信司马妍对他的执念会强烈到这种程度,毕竟困难显而易见,不论从他的态度,还是建康士族的态度来看。相信她明白这种困难不可能解决,他与她也并未相处多长时间,建立多深的感情,以致于她要飞蛾扑火。 所以萧翊认为,司马妍是个政治不敏感,遇事遵从本心,随随便便就对人心生好感,可以称之为感情廉价的怀春少女。 感情廉价的怀春少女司马妍见到他,目光一亮,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早上好啊,廷尉大人。” 萧翊照旧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将为她量身打造的新弓递给她。 这实在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弓,就是一坨铁,没有任何花纹样式,跟射堂里一把赛一把精美的雕弓相比天壤之别,明显得不能再明显地传达出他对这把弓的不上心,直接点说,就是对司马妍不上心,难听点说,就是在敷衍司马妍。 司马妍充分发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精神,再不怎么样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最好的,她惊喜万分道:“给我的么?我太喜欢了,有劳廷尉大人费心了。” 萧翊:“开始罢。” 司马妍立刻珍而重之地接过,仿佛拿着的是稀世珍宝。 接下来的日子,经过司马妍的不懈努力,从一开始能把箭射出去都做不到,到后来已经能射中靶子,甚至射中过一次红心,每次萧翊过来,都会发现司马妍有明显的进步,是那种没有私下刻苦的训练,以司马妍的水平,不可能有的进步。 每当司马妍展示出她的训练成果,都会期待地望着萧翊,萧翊知道她在期待他的表扬,但他完全没有让司马妍开心的想法,所以不管司马妍进步多大,他都没有一句赞赏和鼓励。 司马妍却没有懈怠,甚至有愈战愈勇之势,私底下更疯狂地练习,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习。 当然她的目的不是习箭,是为增进感情,努力练习射箭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想法子亲近萧翊,知道萧翊肯定不会主动跟她说话,那么,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于是司马妍掌握了自说自话的技能,就算萧翊从来都冷着张脸,仿佛不想理她,她都能自顾自说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射堂里最常见的场景是,萧翊说一句话,紧接着就能迎接司马妍一箩筐的话。 十余日后的一个下午,司马妍照旧喋喋不休,讲她游历时遇见的趣事,不知哪里惹着萧翊,萧翊头一次,明确表现出对她的厌烦。 “公主可否上心些?”他问。 霎时,司马妍如同当头棒喝,他原来这么烦她么? 饶是这些天她的脸皮被锻炼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固,也经受不住他的会心一击,司马妍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难受。 她其实有过担心,害怕萧翊烦她,不过萧翊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阻止, 偶尔的时候,还会注视她,似乎在挺认真地听,这让司马妍心生期望,觉得他对她还是挺感兴趣的,于是更有动力跟他絮叨。 今天这句话,打碎了她所有幻想,她也不想这么叽叽呱呱招人烦,但实在没有法子,萧翊的态度太冷淡,她不了解他,不能投其所好,思来想去,她能做的,只有展示自己,吸引他。 现在看来,在了解她之后,他依然没有喜欢上她,司马妍心情一下跌倒谷底,心下茫然,不知道该以后该怎么做,才能讨他喜欢,难道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喜欢她么? 算了,以后再琢磨罢,现下不能再分心,不然他一定会更厌恶她,于是司马妍不再说话,专注练习。 射堂第一次那么安静。 司马妍静心练箭,没人说话。 一个时辰后,司马妍忍不住了,偷偷看了萧翊一眼。 这一看,整个人犹如被浇了一盆凉水,直凉到心窝。 萧翊并没有看她,望着靶子的方向,好像在发呆,眉头是拧着的,脸上浮现比往常更深的冷色。 他就那么烦她,或者说,讨厌她? 司马妍还没有这么被人嫌弃过,霎时难受的不得了,一分神,发生了意外。 “嘣——” 闷响过后,司马妍倒在地上。 射堂内随侍的宫婢们瞬间乱了,纷纷围拢过来,却不知怎么处理,面面相觑。 只有绿绮冲上去,踢开掉在地上的弓,握住司马妍不受控制颤抖的手,对不知所措的宫婢大喝:“都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啊!” 宫婢得了命令,这才不再慌乱,纷纷应是去太医署。 萧翊听到响动,心不在焉地看向慌乱的人群,看清状况,一个箭步冲上去。 只见司马妍小臂内侧的衣料被鲜血浸湿,黏在伤口上,手臂高高肿起,应该是弦回弹的刮伤。 绿绮第一次见这么严重的伤,慌乱地问萧翊:“廷尉大人,公主伤得好重,怎么办?” 萧翊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这种伤搁他身上,抹点金疮药就不管了,忍忍就能过去,处理手法相当粗糙,肯定不能这么对司马妍这样娇贵的小娘子,所以他说:“等太医来罢。” 绿绮:“……”绿绮觉得,关键时候,萧廷尉一点用都没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上回公主晕船也是这样。 等待的太医过来的时候,萧翊在观察司马妍,他发现她还挺坚强,小臂内侧的肌肤嫩,伤成这样是极痛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来说,她却没有喊一句疼,默默忍着。 此刻的她脸色苍白,满头汗水,嘴唇紧咬,很虚弱的样子,与平时活泼的她形成鲜明对比,他印象中的她,脸蛋上总是健康的红润,眼神灵动,整个人充满生机,就像春日里迎风招摇的雏菊。 怎么会突然受伤……难道因为他那句话,让她分了神? 绿绮一直在轻声安慰司马妍:“公主再忍忍,太医马上就到了。” 萧翊突然想起,曾经司马妍晕船,也是这么一副虚弱的样子,惹得萧行禹心生怜惜,问他怎么不去安慰她。 安慰? 要安慰么?毕竟初学者应该戴上护臂,他却疏忽了,她会受伤,他难辞其咎。 想到这,萧翊心猛地一沉,他竟然在思索该不该安慰她,并为之找借口,而不是觉得这种想法荒谬至极。 司马妍也在偷偷打量萧翊,本来感觉到萧翊的态度软和下来,面对她时,表情没有以前那样恭敬到冰冷,甚至欲言又止的似乎要说什么,然而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表情一下冷下来。 这些天,司马妍就隐隐感觉萧翊的情绪有些阴晴不定,就像这样,她感觉即将破冰的时候,迅速结了厚厚冰层,惹得她心里七上八下,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到他。 这些情绪变化非常细微,外在表现仅仅只是看着她时,突然调开视线,或者话更少了,所以司马妍一直怀疑自己太敏感,这次是最明显的,或许她的感觉并非错觉,若是真的,说明他动摇了,因为他开始拿不准该怎么对待她。 想到这,司马妍多了点信心,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厚着脸皮道:“廷尉大人莫要担忧,我没事的。” 萧翊点了下头,没什么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担心她。 司马妍这些天热脸贴冷屁股惯了,没往心里去,绿绮却很不满,悄悄撇了下嘴,不管心里关不关心公主,场面话总是要说的罢。 约莫过了一刻钟,几个白胡须老头大步流星冲进来,给司马妍做了简单的处理,就让人扶她上肩舆,直奔太医署。 萧翊想了想,跟上去。 他知道,宣元帝了解情况后一定会找他算账。 找不到人,皇上会气疯。 “宗绍狗贼,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东堂传来宣元帝的一声怒吼。 御案上的奏章被扫落,雪片般掉落在地上,随后是“砰——”地一声巨响,御案不幸中招,却因为坚固,在地上滚了几滚都毫发未损。 宣元帝更来气,冲上去又踹了好几脚。 宫人们在皇上的盛怒中齐刷刷跪下,不敢抬头,生怕一不注意就被暴躁的宣元帝结果了小命。 踹完御案,宣元帝犹不解气,开始疯狂砸东西,平日里很是宝贝的瓷瓶玉器如敝帚般摔在地上。 这样的境况,饶是随侍宣元帝多年的李公公也束手无策,对身侧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让她看好皇上,自己匆匆退下去请人。 宫婢哀怨地望着李公公逃命般的背影,心道,谁去请都成,唯独不能是您,这儿需要的是您啊。 宣元帝现在这般暴躁,一是因为宗绍,二是因为张道长。 宣元帝虽说答应司马妍要戒五石散,但他这人自觉性不强,遇事爱拖,所以一直没有动作,直到张道长前些天突然跟宣元帝说,他最近机缘巧合得了一本上古丹方合集,苦苦研究了几日纸上歪歪扭扭的符号,终于明白符号代表的含义。 这本又烂又破的册子中的其中一页,写着白矾与曾青会滞涩经脉,不宜入丹。 恰好,寒石散就含白矾和曾青。 宣元帝终于明白他没日没夜诚心修炼,却难入道门的缘由。 经脉都滞涩了,灵气怎么入体?怎么运转?自然怎么修行都没用! 五石散就是祸害! 不用张道长劝说,宣元帝立刻就决定戒五石散。 过去因服食五石散,宣元帝本就脾性渐趋暴烈,又要戒药,以致于情绪无时无刻处于即将爆炸的边缘,好在这些天,王常侍在宫中随侍他,时不时奏琴安抚他的情绪。 其实即使王常侍没有抚琴,光看着王常侍,宣元帝都觉得内心平静多了。 王常侍这人就如同一副写意墨画,赏心悦目。 太极殿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幽幽清池,盈盈碧水,正是初夏,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飘荡在池水上,坐于池边的郎君用软毫蘸着连城之价的石绿、赭石、玛瑙末等颜料,在宣纸上细细描绘,偶有微风拂过,褒衣广袖如同池里的小荷摇摇荡荡。 侍立在旁的宫人屏声静气,生怕打扰到他作画,破坏这样美如画的场景。 可惜李公公气息不稳的步伐传来,打破池边幽静的气氛。 李公公赶到后,上气不接下气道:“皇上暴怒,现在在里面砸东西,常侍大人去看看罢。” 王珩绘着粉白的花骨朵儿,没有立刻起身,淡声问:“怎么回事?” 李公公讲了前因后果。 亥水之战,北狄统帅翟冲攻下荆州北部的宜城,正欲乘胜南下,听闻豫州线全面溃败的消息,便守在城中观望,被荆州军反攻,一面支撑,一面派斥候向奉命攻打襄阳的征南将军求援。 几日后,斥候回来说征南将军已经撤军归国,另一个消息是,三皇子逼宫造反成功,皇上已被幽禁,退位做太上皇,五皇子以三皇子得位不正为由,出兵洛阳。 北狄内乱,豫州线溃败,攻打荆州的主力部队撤军,败局已定,苦守宜城已无用,想要撤军,但为时已晚,荆州刺史宗绍已率领大部队,从襄阳赶到宜城。 宜城那么点兵,如何能抵挡,翟冲非常识时务,派人跟宗绍交涉,宗绍接受投降,答应不杀其兵将,翟冲开城投降,谁知宗绍并未守信,进城就将北狄军屠戮殆尽,并砍下翟冲的头颅悬挂城头。 宜城沦陷期间,翟冲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宗绍此举一出,民望大增,荆州将领更惧其威。 消息呈至御前,宣元帝怒极攻心,拿着折子发抖。 宗绍都没请示朝廷意见,就屠戮降将,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还洋洋得意,向他讨赏,用词狂妄至极! 他能忍? 宣元帝压抑的情绪一下爆发,视线内的东西都被摔了,摔累了,坐在地上靠着御案喘气。 很久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以及这么大幅度的动作,缺少运动的宣元帝觉得头晕。 宫人们战战兢兢,离得远远的。 这场面宣元帝很眼熟,多年前,他跟父皇议事,总会收到父皇失望与厌烦的目光,回到宫中,就是这样发泄,宫侍一个个跪地低头,恨不得隐身。 气氛沉闷压抑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宣元帝看到一抹白色身影。 王常侍来了! 第21章 宣元帝的心情熨帖了些,他一直觉得王珩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每回看见他,不由得被他淡漠的气质影响,觉得这些烦恼不值一提,心中的燥郁消散了许多。 王珩缓缓走近,蹲在宣元帝面前,声音清淡如水。 “皇上,你看这是什么?” 宣元帝定睛一看。 是小人。 压抑的殿堂,只见白裳郎君手里抓着一个柳条扎成的小人。 宣元帝看着它,涣散的瞳孔渐渐焦距,笑了起来,果然,没人能比王常侍更能让他舒心。 接下来,宫侍们看到宣元帝叫人拿来竹签,捏着,凶狠地扎下去……一根又一根。 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宫里最忌讳这种邪性的玩意,宣元帝充满恨意的举动以及扭曲的表情,让宫人们背脊生寒。 王珩却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安顿好宣元帝,示意李公公去请太医。 李公公看着王珩,觉得这个人非常可怕,小人在历朝历代都是忌讳中的忌讳,王常侍却随随便便做出来给皇上,可见此人毫无敬畏之心,这样的人难以揣摩,更难对付,若皇上像他一样……李公公心一抖。 身为下人,对任何不确定,都会感到不安甚至恐惧,因为不确定意味着危险,刻入骨髓的本能,让李公公想尽快逃离这样诡异的氛围,快步离开。 只有皇上和士族这种上位者,才会被捉摸不透而显得神秘的特质吸引,从而追捧。 所以王常侍当年甫一出现,就惊艳了整个建康,皇上第一次见他,便强烈要求他做太子舍人。 想起过往种种,李公公不由得好奇一个问题。 一直以来,王常侍在他心中的形象就犹如神祇,不沾凡俗,纤尘不染。 神祇会被谁拉下凡呢? 毕竟王常侍到了弱冠之年,怎么也该议亲了。也不知道是眼光太高,谁也瞧不上,还是什么原因,王氏族里迟迟没有透露出要给王常侍物色妻子的意思。 胡乱想了一路,到太医署,看到太医们神色慌张,进进出出,交头接耳,好似遇到了什么棘手事,抓住其中一人询问,得知公主受伤了,大惊,进到里间,看到公主的伤势,什么想法都吓没了。 皇上那么宠爱公主,要知道了,好不容易压下的脾气恐怕又要爆发,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不通报。 李公公不敢耽误,当下就带着陈太医赶往太极殿,见到宣元帝,急忙把事说了,宣元帝一听,勃然大怒。 “萧翊干什么吃的?让他教个人都教不好!废物!” 顿时,满屋宫侍吓得瞬间跪地,李公公亦是。 宣元帝一甩袖,大步流星冲出去,应该是要去太医署。 李公公急忙站起来跟上,见王常侍亦跟在皇上身后,愣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王常侍似乎……挺着急。 司马妍这头,太医包扎好,掀帘退出去,萧翊站在外面。 司马妍想了想,道:“廷尉大人,进来罢,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萧翊进屋。 司马妍斟酌了下词句,道:“廷尉大人这些日子一直悉心教导,我却三心二意,着实是辜负了廷尉大人的一片心意,以后我定会好好习箭,希望廷尉大人能够原谅我。” 萧翊不想她第一句话就是自我检讨,颇为惊讶。 “公主这些日子好好休息。” 司马妍习惯了萧翊避重就轻的简短回复,想了想,决定问出来:“廷尉大人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如果按照萧翊的节奏,她和他的关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进展,所以她必须得直接点,他想回避,她偏不让他回避。 萧翊愣了下,恭敬道:“臣怎么会厌烦公主?适才是臣失言了,公主切莫误会。”同时心里提高警惕,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心情再糟糕,都不能行于色,从前一直做的很好,却在公主面前失态了。 难道因为公主对他没有太大的威胁,不需要跟公主勾心斗角,所以放下防备了么?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好在现在意识到还不迟。 说来萧翊心情如此糟糕,是因为宗明锡。 鸡笼山游猎过后,宗明锡和他的跟班不断制造纠纷,妨碍他公务,萧翊其实很习惯充满麻烦的生活,过去几年每天都是这么过的,他以为他能忍受,然而他高估了自己,那些鸡皮蒜毛,却不得不处理的小事,让他心情非常烦躁。 他宁愿在战场过刀头舔血的生活,也不想每天满脑子各种繁杂琐事,不知道哪件事处理不当,就会遭受致命一击,现在的日子就像温水煮青蛙,他担心自己会因为忙于这些没有太大危险性的琐事,忽略了真正致命的东西,因为每天忙得甚至连部曲那边的事务都简单处理,没有进一步谋划。 来射堂前,萧翊处理了件数额不大的财产纠纷,这种小案件本不用他亲自处理,但由于当事人是宗明锡身边的那群狐朋狗友,他们指名道姓让他裁决,萧翊明白这是宗明锡的授意,自己不出面,这件事就没完了,只能丢下一堆案子出来,看他们吵了几个时辰。 期间萧翊的烦躁逐渐累积,到射堂,教习的时候,司马妍总跑神与他说话,听了几个时辰吵架,萧翊只想耳根子清净,完全听不进司马妍说话,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才有那句可以称得上是指责的话。 “廷尉大人还是对我那么恭敬。”司马妍苦笑道。 萧翊不想跟公主有牵扯,不意味着他要得罪公主,公主现在负伤,情绪定然不稳,加之他之前说了重话,公主对他有再多好感,说不定都抹去了,跟公主维护好关系还是非常必要的,所以萧翊破天荒放柔语气:“臣习惯了,并非针对公主,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司马妍愣了下,见惯了他冷漠的态度,陡然见到了他另一面,司马妍受宠若惊:“不会不会,是我太想当然了,一个人的习惯怎么会那么容易改变呢?”顿了下,小心翼翼问,“如果只是不自称臣,可以么?面对我的时候,廷尉大人可以随意一点的。” 在称呼上,她就要跟旁人区分开,让她在他心里显得有那么点特别。 萧翊:“好。” 司马妍朝他绽开一个笑容。 宣元帝气势汹汹进来时,看到的是司马妍的笑容。 气氛好像很好? 宣元帝想起来,阿妍正在追求萧廷尉,那么他肯定是不能骂人的,不然阿妍就功亏一篑了。 萧翊见宣元帝来了,迈步要出去。 宣元帝拦他:“你们继续,继续。” 萧翊脚步一顿。 他是来挨骂的,皇上却好似没有骂他的意思,什么情况? “公主受了伤,还是静养为好。”萧翊道。 宣元帝:“那萧廷尉更要多多指点,不然下回又受伤。” “廷尉大人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留廷尉大人了,我会好好休养,廷尉大人放心。”司马妍道。 她觉得自己半死不活躺在榻上的模样,很破坏形象,能少看就少看。 宣元帝道:“好罢,听阿妍的,萧廷尉慢走。” 他看到萧翊就想骂,却不能骂,憋得难受,赶快走,别在他跟前晃悠,不然他不保证自己能忍住。 萧翊走后,宣元帝焦急地凑到司马妍跟前,看到司马妍包得严实的手臂,和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骂:“萧廷尉真是个废物!” 司马妍忙道:“是我没注意,跟他没关系。” 宣元帝瞪她:“人都没到手呢,就替他说话了?” “呃……也不是替他说话,的确是我注意力不集中。” 宣元帝捂胸:“好了好了,别说了。” 靠在枕上的司马妍忍不住坐起来:“我知道阿兄关心我,没有不领情。” 宣元帝摆手:“行了行了,领情是领情,偏心他也没错。” 司马妍:“……”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皇上,让陈太医给您诊下脉罢。” 司马妍瞠目结舌,王珩来了? 等等,陈太医? 太医? 司马妍问:“阿兄,你怎么了?” 宣元帝朝她神秘一笑。“你猜。” “……”司马妍懒得猜,张口打算叫陈太医进来问。 宣元帝看出她的意图,无趣道:“跟你说跟你说。” 司马妍:“嗯,你说。” 宣元帝咳了一声道:“这些天我在戒五石散,陈太医来给我调理身体。”他不想让司马妍担忧,没说宗绍的事。 司马妍开心道:“真的么?” 宣元帝:“我骗你作甚?” 司马妍:“戒了就好,说不定阿兄不用修行就能长寿呢。” 宣元帝:“非也,我再长寿也就活到百岁,仙人可是能活上千上万年!” 司马妍:“……” 她心情好,不跟他掰扯,转而问:“怎么不早跟我说?早说我就去陪陪阿兄了。” 宣元帝有些幽怨道:“你不是忙着么练箭么,哪能耽误你。” 司马妍:“……当然是阿兄的事更重要,怎么能叫耽误呢?” 宣元帝脸色瞬间晴朗:“阿妍还关心我就好。” 司马妍:“……”说得好像她以前多不关心他似的。 “进来罢。”宣元帝微微提高音量道。 陈太医进来号脉以后,嘱咐几句,出去写方子让人煎药。 宣元帝道:“阿妍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司马妍点头。 王珩站在门口,见宣元帝出来,道:“皇上先回罢,我有些话想跟公主说。” 宣元帝:“好。” 司马妍怎么也没想到屋里会只剩她和王珩,在对上王珩视线的瞬间,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下意识躺下,用被子蒙住头。 太尴尬了。 不仅听了他和谢依的墙角,被发现的时候,还一屁股跌在地上。 杀了她罢! 就是怕见到他,才一直没去找阿兄,结果还是没躲过。 在这么有风仪的人面前丢脸,司马妍郁闷极了。 被窝里实在太闷,司马妍感觉呼吸困难,但她不敢掀开被褥,仿佛被褥就是她的脸皮,厚厚一层,蒙在脸上安全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马妍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嗅到一股清香。 似乎是桔子的气味。 这时,被褥里的司马妍已经到了窒息的边缘,脸皮固然重要,但是生命更重要,于是司马妍掀开被褥,靠在床头。 王珩已经剥好一个桔子,递给司马妍。 司马妍迟疑地问:“给我的?” 王珩轻笑,看着她道:“自然是给阿妍的。” 司马妍接过,想了想,掰了一半给他。“你一半,我一半。” 王珩盯着手里被塞过来的半个桔子,愣了下。 气氛没那么尴尬了,司马妍问了她最关心的事:“阿兄戒药的情况怎么样?” 他是散骑常侍,随侍阿兄,还跟阿兄一起来太医署,一定清楚状况。 第22章 王珩:“这些日子会比较暴躁,过段时间便好了。” 司马妍感慨:“没想到阿兄会那么快就行动了。”虽然阿兄答应过她,但她觉得以阿兄的性子,必然不会那么自觉,还得她再提,并监督。 王珩:“这都是张道长的功劳,前些日子,张道长得了本上古丹方,发现五石散中的白矾与曾青服用后会阻塞经脉,皇上知道后,立刻就下定决心戒了五石散。” 张道长会发现这本上古丹方,是他的授意,阿妍跟他说过不想皇上服五石散,就算是醉话,他也会帮她实现。 “什么?还有这事?”司马妍立刻就怒了,“阿兄可真是张道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珩:“阿妍不喜欢她?” 司马妍撇嘴:“不喜欢。” 王珩:“既不喜欢,赶走便是。” 司马妍苦了脸:“哪里是那么好赶的,阿兄可护着他了。”为了护他,还给她甩脸色。 王珩道:“自然要从他身上下手。” 哦? 他什么意思? 司马妍:“你有办法?” 王珩:“他挺胆小。” 司马妍:“难不成扮鬼吓他?” 司马妍本就是随口接一句,却听他说:“正是。” 司马妍掰了片桔子放进嘴里。“怎么吓?” 王珩讲了个发生在前朝的深宫秘闻。 说的是一位姓袁的宫妃深受皇上宠爱,遭到皇后以及妃子们的嫉恨,被诬陷在宫中施巫蛊邪术。 宫中最忌讳这些,袁美人自知再无活路,绝望之下投井自尽,至此以后,井里就总传来呜呜啼哭之声。 “他那宫的后院便有个井。”王珩道。 “叫人扮成袁美人去吓他?”司马妍觉得不靠谱,“这法子有用?” 王珩问:“不试怎知?” 说的也是。 就算没用,也能看笑话。 这时,绿绮端来给司马妍调理身子的药,司马妍闻见味道,整张脸都皱起来,她身体好,从小到大没喝过药,这浓烈的气味,该有多难喝,尝试着喝了一口,苦得差点吐了。 王珩又剥了个桔子,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掰了一瓣扔进嘴里,总算压下那股难以忍受的苦涩味道。 “阿妍没有戴护臂么?” “护臂?” 王珩惊讶地看着司马妍,她连护臂都不知道是什么? “初学射箭,姿势摆不正会刮伤,需要戴上护臂防护,萧廷尉没有给你戴?” 司马妍:“可能第一次教人,没经验疏忽了。” “是么?”王珩淡淡道,“喝药罢。” 司马妍看着王珩,总觉得他似乎不大高兴,不过他一直就没什么表情,错觉罢。 等司马妍喝完药,王珩才离开,门帘落下,绿绮憋不住了。 “公主,廷尉大人也太讨厌了,不给你戴护臂,看到你受伤,连关心都没有,好像跟他没干系。” “不要这么说,廷尉大人只是不会关心人,至于护臂,他初次教人,难免有疏忽,不能怪他。” 王珩脚步一顿,萧翊对她并不好,却依然要维护他,她那么喜欢他? 王珩其实很想知道司马妍有没有听到他和谢依的对话,却没提,怕她尴尬从而疏远他,他对她那么小心翼翼,她不知道,就算知道,恐怕只会急着远离他罢,她只会为萧翊这样的人牵动心神。 司马妍当天夜里就找了个宫婢去吓张道长。 翌日,宫婢回禀说,张道长甚是胆小,竟被吓得一宿没睡。 司马妍开心得要打滚,绿绮提醒她手还伤着,才躺好。 作弄了张道长几天,就收来他要去云游的消息,宣元帝苦劝无果,只能放任他离京。 司马妍惊奇了好一阵,不敢相信张道长竟这么容易就被赶跑了,不过心事已了,她便不再去想。 秦淮河畔,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驶过朱雀桥,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穿着灰褐色麻衣的马车中人挑起布帘,最后看了一眼绮丽精巧的建康城。 “道长若想活命,还是放下帘子为好。”一名护卫淡声道。 他立刻应下,手松开。 这是最后一次有人唤他道长了罢。 身为道长的他备受尊崇,失去这个身份,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初时,他不过是来建康城碰运气的诸多道士之一,只期望得到哪个权贵的赏识,能够衣食无忧,未有多大志向。 然而他很幸运,被人举荐入宫,一步步成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的道士。 接下来,便是无止境的周旋,周旋于士族与皇上之间。 他一直清楚,皇上虽然看起来糊涂,却不是糊涂的人,士族需要他左右皇上,皇上就顺水推舟,借他回应士族,至于那些道术,他不清楚皇上是真信,还是日子太无聊,觉得好玩,随便信信打发时间。 公主回来以后,他就很惶恐,皇上似乎很在意公主,如果公主强烈要求赶他出宫,皇上应当是会同意的罢。 他若是被赶出宫,只有死路一条,因为这些年,他收到太多士族的指示,知道太多的人,活不长。 每每想到自己的结局,他就很煎熬,夜夜难眠,好在终于有一天,有人跟他说:“你走罢,我会保你出城。”说这句话的,是琅琊王氏的郎君。 他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于是答应了,皇上没有强留,不知道是听信了他的话,还是本就是拿他打发时间,走不走都无所谓。 车轮滚动,他阖上眼。 这几夜被吓得够呛,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但是似乎……事与愿违。 “皇上,我并未施巫蛊之术,是她们害我。”飘飘渺渺的女声在梦中响起。 他又被吓醒了,就是这道声音,让他一刻都不想呆在宫里。 太太太恐怖了! 可他不能告诉皇上,让皇上去查,毕竟他一个半仙,怎么会被邪物侵扰? 司马妍躺在塌上养了几日的伤,觉得浑身酸痛,起来打算出去逛一会。 微风习习,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她逛累了,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歇息。 听到不远处传来争执的声音,是绿绮在教训小宫婢。 “把东西给我。”绿绮怒气冲冲道。 小宫婢条件反射地缩手。 “竟然敢缩手!”绿绮更怒,“这几天我为着公主的伤忙前忙后没空管你,你就懒怠了是罢,洒扫一点都不尽心,我适才去查看,抹得一手灰,回头就见你偷偷摸摸地看书,看什么呢,连活都不做了,这么爱看便送你去藏书阁罢。” 小宫婢一听就急了,宫里哪里有比公主这儿更好的地方,她扑通一声跪下:“绿绮阿姐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 绿绮冷哼:“要人人都像你这样,认个错就了结,那还要不要规矩了。” 小宫婢吓得一个劲磕头,眼泪都出来了:“我再也不敢了,绿绮阿姐别把我送走好么?” 绿绮见她一副被吓破胆的可怜样,憋了半晌,最后只道:“行了行了,快起来把活做了。” 小宫婢劫后余生,感激地又磕了几个头。 “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绿绮道。 小宫婢脸颊微红,不太好意思地把书拿给绿绮。 绿绮纳闷地低下头,嘴里碎碎念:“什么东西看得那么起劲……” 翻了翻,翻到一张图,立马合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是一张郎君给妇人梳妆的图,郎君的手搭在妇人漆黑如墨的发上,从镜中看她。 那妇人也从镜中回望,两人含情脉脉看着彼此,单纯的绿绮瞬间羞红脸,忍不住又教训了几句。 小宫婢老老实实挨训。 打发了小宫婢,绿绮想把书扔掉,却遇上公主。 她惊道:“公主怎么出来了?小心别碰到伤口。” “躺得不舒服,出来活动活动,伤得是手而已,没事。”盯着绿绮手里的书,又道,“我看看那本书。” 绿绮:“不是什么正经书,公主莫要看了。” 司马妍却很坚持,绿绮只好把书给她。 司马妍接过来翻了翻,也翻到那张图,目光一亮:“我拿走了。” 绿绮:“……” 自从得了宝书,司马妍就抱着它躺在榻上看得茶饭不思。 这日,绿绮收拾了八仙桌,唤宫婢进来,将菜碟摆上桌。 因公主还伤着,菜式便以清淡为主,有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红豆膳粥、桂花鱼条,以及藕粉桂花糖糕等…… 摆好菜碟,绿绮见司马妍还捧着书津津有味地读,有些无奈:“公主,该用膳了。” 司马妍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净手坐到桌前。 绿绮给司马妍布菜,司马妍发了会呆,突然道:“我不是该送点东西给廷尉大人,作为他教我箭术的谢礼?” 因为受伤,司马妍不能习箭,就见不到萧翊,她等了好几天,萧翊都没来看望她。 司马妍知道不能再等下去,她得主动去见萧翊,刷点存在感,不然萧翊肯定会忘了她,那她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只是听说他很忙,并且宗明锡那伙人三番两次妨碍他公务,肯定很烦罢,所以之前对她那么不耐烦,得跟阿兄反应情况,想想对策。 他现在心情不佳,又公务缠身,司马妍不敢贸然去打扰,还好从宫婢那搜刮来宝书,给了她灵感。 书中的其中一个故事,写的是一个贫穷书生给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做书童,期间接触到了公子的妹妹林二娘,两人暗生情愫。 然而书生自知身份低微不可能娶她,对林二娘敬而远之。 第23章 林二娘察觉到,伤心不已,寻机向书生告白,书生无奈拒绝,并告知缘由,林二娘却相当乐观,表示她会央求父亲推举他,如果他能进京考取功名,身份便不是阻碍,她相信他的能力。 书生大喜,发誓不会辜负林二娘的期望,自此以后,把自己关在屋里日日苦学,因为跟林二娘约定了考取功名前,不再见面,思念林二娘的时候,就拿出林二娘赠他的定情信物——一枚玉佩细细摩挲,疏解思念之苦,故事的结局非常圆满,书生多年以后果真考取了功名,两人终成眷属。 这个故事给了司马妍启发,既然不能总在萧翊面前晃悠,就送东西给他,看到她送的东西,定然会想起她,说不定还会成为定情信物。 绿绮问:“公主想送什么?” “还没想好,你有没有主意?” “不若送些孤本字画?” 司马妍摇头。 萧翊是将军,定不会像文人骚客似的去追逐这些。 绿绮转瞬也想到这点。两人一时都愁眉苦脸。 司马妍:“得送些能体现出心意的。” 绿绮想,自己做的东西才能体现心意,比如绣个香囊送给萧廷尉?香囊能贴身携带,每日拿出来佩戴,必然会想起公主。 但公主的女工实在惨目忍睹,送了不如不送,且萧廷尉一个粗人,肯定不会有戴香囊的习惯,说不定拿到就丢了,算了罢。 公主擅长什么……公主擅长丹青! ——毕竟被王常侍指点过,水平自然好。 绿绮道:“不若公主亲自绘幅画给廷尉大人?” 虽说同样是画,但送名人画作和公主亲手所绘的画是不同的。 萧翊这样的武人,通常不会在意画本身的意义和价值,因为不懂欣赏,那么就算送个传世之作给他都是对牛弹琴。 但司马妍亲手绘制的画就不同了。 不管萧翊懂不懂画,都能感受到画中蕴含的心意,而且画有装饰作用,挂在屋里,天天看到,完全侵入生活,且画能保存极久,说不定萧廷尉过世了(?),画还崭新崭新的。 司马妍一听就赞道:“这个主意好。”然后立刻命人准备颜料和宣纸,已经开始想象廷尉大人把她的画裱起来,日日观赏的画面。 不多时,颜料宣纸被呈上来,司马妍拿起毫笔,凝神细思。 画什么? 脑海浮现的,是萧翊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他骑着黑色骏马,身姿挺拔。 司马妍立刻做了决定,她蘸了蘸颜料,开始描摹。 宣纸上慢慢出现甲胄,骏马,黄土,山包,浓郁的剑眉以及坚毅的眼…… 满室寂静,只有软毫摩挲宣纸的声音。 几天后,司马妍画了大半,只剩下些微的背景就能完工,她伸了伸胳膊,决定歇息一会。 一开门,听见在外侯着的绿绮说:“公主,皇子殿下来了,在庭院等候。” 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院中坐着的司马链。 司马链立刻奔过去:“姑姑在里面画什么呢,我等好久了。” 司马链早就来了,听说司马妍受伤,他就时常来看望司马妍,今天却被绿绮拦住,绿绮说司马妍在屋里画画,嘱咐任何人不能进去打扰她。 等待的过程中,司马链愈发好奇,什么画那么重要,要如此慎重? 司马妍:“阿链想看么?” 司马链:“想啊想啊。” “过来罢。”司马妍进屋。 司马链跟上,看到桌上展开的画,皱了皱眉。 司马妍问:“怎么样,好看么?” 司马链:“这是谁?” 司马妍玩笑道:“阿链未来的姑父啊。” 司马链眉头皱得更深,看了好一会,道:“画得不好。” “……”司马妍郁闷道,“哪里画得不好?”她画得那么用心,废了好多稿才画出来,怎么可能不好。 “太清楚了。” “?” 司马妍满头问号,拿着画揣摩,突然,不知道想到什么,欣喜地对司马链说:“说得对!” 司马链默了片刻,问:“哪儿对了?”他想的是,这画上的郎君,每根头发丝都清清楚楚,线条排列整齐细密,可以想见作画过程中多细致,毕竟稍有错漏,就要重画,桌上铺满了废稿,司马链很不开心,姑姑怎么不对王常侍那么用心?他只想王常侍当他姑父。 司马妍:“不是你说的么?” 司马链没回话,兀自生闷气。 司马妍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问:“阿链怎么了?” “没怎么。”司马链道,“我想回去了。” “……是不是怪姑姑刚才让你等太久了?” 司马链:“不是。” 司马妍:“那是因为什么?” 司马链:“突然有点不大舒服。” 司马妍一惊,忙问:“哪里不舒服?” 司马链:“头晕。” 司马妍:“怎么会突然头晕?要不要叫太医过来?” 司马链:“不用,就是闻不惯颜料味,出去透透气就好。” 司马妍:“那好,回去歇息罢。”转头吩咐绿绮,“叫太医去显阳殿。”接着对司马链说,“还是让太医看看罢。” 司马链心思不在这上面,随意点了点头,沉默了会,指着画问:“若姑姑不要,能给我么?” 司马妍一愣:“你要它做什么?” 司马链心想,自然是寻个机会把画交给王常侍,前些天,王常侍还跟他说,多陪陪姑姑,这话其他人说,他不会多想,王常侍说就不同了,王常侍多冷清的一个人啊,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无欲无求的样子,突然关心起姑姑,不是喜欢是什么? 司马链从小就崇拜王常侍,如果王常侍能做他姑父,他要开心死!得赶快告诉王常侍这个消息,让他有所行动! 心里这么盘算,口中却道:“我想学画,拿来研究研究。” 他提起学画,司马妍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王常侍指点她画画的场景。 “我这儿有几副王常侍的画,阿链拿去罢。” 司马链惊讶地看着司马妍。 “姑姑初学画,便是临摹他的作品,有幸得他的指点,在此道上还算颇有造诣,但比之他差太远,研究我的画,不如研究他的。” 司马链更惊讶,他记忆里,司马妍和王常侍就是点头之交而已,互相没有什么交集,原来还有那么亲密的时候! 震惊! 那更要撮合他们了! “王常侍的笔墨千金难求,我怎么能横刀夺爱呢,就不要了,我只要姑姑的。” 司马妍:“?”横刀夺爱?她表现得很爱么?不过不要挺好,她也不大愿意给。 那可是,王常侍的画啊! 千金难求说少了,那是万金难求! 司马链见司马妍不说话,以为她不答应,摇她的手臂。“姑姑就给我嘛,王常侍的画太珍贵,我怕碰坏了,要姑姑的就不怕了。” 司马妍:“???”这孩子可真会说话。她深呼吸几次,劝慰自己算了,年纪小不跟他计较。 “行罢。”司马妍道。反正这画也要丢,给司马链还能发挥点价值。 司马链拿着画回到显阳殿,因画上墨迹未干,便摊开放在案几上,等晾干。 不多时,太医到了,进来给司马链诊脉。杨皇后得到消息,叫贴身侍女秋云去看看。 宫里就这一个皇子,不能出差错。 秋云应下,去到小皇子那屋,看见案几上的画,当下就骇得僵在原地。 太医已经给小皇子诊完脉,见到秋云便说:“殿下身体没问题,就是闻不惯颜料味,所以头脑发晕,透透气就好。” 秋云才回过神,点了点头,让人送太医离开,又看了眼画,问:“真是好画,皇子殿下哪里得来的呀?” 司马链当然不会告诉秋云是从姑姑那要来的,画上可是个男人,不能让人知道姑姑在画男人! “我想学画,从画师那要了幅。” “这样啊,婢子这就去跟皇后娘娘说,安排个时间让他们过来给殿下授课,是哪个画师呢?” “不必大动干戈,我自己先琢磨琢磨。” 秋云见小皇子一副主意已定,不必再说的样子,不敢劝,于是称是,退了出去。 小皇子不说,贴身宫婢却是不能不说的,怎么都能打听到。 当然这是后话了,最紧要的,是先去佛堂告诉皇后这事。 画上人,跟通敌谋逆的尹笠之子尹襄太像了,真的是他么?宫里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 “好了么?” 凉凉初夏,少女坐在池边台阶上,头微微扬起,秀眉细长,脸庞白暂,唇瓣粉嫩,面容就像背后盛开的水荷,美不胜收。 王珩想起初见时她的模样。 也是一个夏日。 他随太子进入东宫,门渐渐敞开,露出满园春色,和她。 她穿着鹅黄色上襦,外罩天青色半臂,长带束在柿蒂纹赤色罗裙上,广袖短襦,长带曳地。 她正跟宫婢们踢毽子,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太子,目光一亮。 随后他看到她跳下台阶,奔过来,裙褶层叠,长带飘飘,如九天之上的小仙娥。 “阿兄回来啦。”她眼睛圆溜溜的,眸光晶亮,额上的花钿栩栩如生,声音是带着依恋的软濡,叫得人心都软了。 莫名的,他觉得,有个这样阿妹挺不错。 离初见隔了近十年,现在的她身量高了,脸也长开了,原先圆润还带着稚气的脸瘦下来,如花如月。 王珩用毫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一张芙蓉面,整幅画顿时增彩了。 画中少女娟秀灵动,庭院青池清新雅致,两相得宜,相辅相成。 他心情愉悦地握笔继续画。 司马妍维持坐在台阶上,脚踩进池水,双手撑地,扭头看王珩这一个动作很久了,委实难受。 “差不多,可以动了。” 王珩道。 终于结束! 司马妍抬手揉僵硬的脖子,本来就是来看望阿兄,陪阿兄说说话,没想到这些天王常侍也在作画,阿兄说只画景太单调,让她入画。 阿兄能戒药就谢天谢地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司马妍立刻就答应了。 第24章 她蹦蹦跳跳跑来看,画上的她神采飞扬,鲜明灵动,却没有突兀的感觉,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她与景色完美融合,大师果然是大师,没有她画萧翊时太过突出人物,顾此失彼的毛病。 司马妍惊叹中带着羡慕道:“王常侍的丹青果然值万金,我及不上王常侍万分之一。” 若她能有这水平就好了,廷尉大人一定会惊艳的。 王珩手一顿,想起前两天,司马链拿着她的画展开在他面前,问他画中人是谁的画面,司马链说司马妍这些天一直呆在屋里画画。 还说—— “……姑姑很喜欢他呢,竟然想要他当驸马。” 饶是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他的脸还是白了一瞬,他没有想到司马妍对萧翊的心思竟然会那么强烈,想方设法与萧翊接触,讨好他。 如果两年前,他没有支持司马妍出游,就不会被萧翊救,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罢。 王珩看着司马妍,道:“并非我的画值万金,而是画中人值万金。” 司马妍表情一僵。 说来士族大多说话夸张,喜欢互相吹捧,但他不这样……至少以前不这样。哪怕不少接触,她依然觉得离他很遥远,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无论说什么都站在中立的角度,从不表达个人感受,总觉得他缺少感情,所以突然说这种……似乎在夸她的话。 真让人难以置信。 仔细想想,回京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跟从前不一样了。 发生了什么? 自然,真相她想破头都不可能想出来,兀自奇怪了会,便抛在一边。 过了近一月,司马妍的伤好了些,能活动了,授课重启,萧翊依约到射堂。 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到梅雨季,每天基本都是丝雨绵绵,雾霭重重。 没带伞,司马妍担心手上的画淋湿,只好拿内侍的外衫盖在上边快步走,幸好离射堂不远,到的时候画没湿,但一行人的衣衫都湿了。 进堂屋,司马妍让人煮茶,就去内室换下湿衣。 出来的时候,看到萧翊坐在桌前,茶香袅袅,热气蒸腾,他的脸模糊在雾气中。 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雨帘,不知道是不是下雨天的缘故,感觉室内格外安静。 司马妍拿出画,放在桌案上,在萧翊面前展开。 画里玄衣披甲的将军骑着黑色骏马,看向远方某处。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漫漫黄沙,将军的面庞有些模糊,但依旧能看到棱角分明的轮廓,风鼓起他的衣袍,衣襟猎猎,他的脸是历经风霜后沉淀的冷凝,他的眼里是苍茫天地…… 司马妍看向萧翊。“廷尉大人觉得如何?” 先前阿链指出她画得太清晰,她才发现毛病,她太着眼局部,失了整体。 将军不是建康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征战沙场,饱经风霜,这样的人,最夺目的不是他本身,而是置于苍茫天地中,寥落孤傲的气质。 萧翊的表情有些凝滞。 画上的人是他,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能一眼认出。 她为什么要画他? 他沉默片刻,问:“公主这是何意?” 司马妍:“感念廷尉大人近日的教导,便作了幅丹青赠予大人。” 他看着画,仿佛失了言语。 司马妍解释:“我幼时总见父皇凭栏凝望北方,父皇说那儿是先祖的居处,如今却被北狄人占了,他一直遗憾未能收复故土,那时我就想,若大晋有能征善战的将军就好了,那日被匪寇围困,乍然见到廷尉大人……觉得廷尉大人神勇无匹,与幼时我对将军的想象极为贴合,便绘得此画。”说到这,放缓语气,“一点心意,还望廷尉大人收下。” 他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司马妍笑道:“我就当廷尉大人收了。”她从小就想嫁给一个将军,对萧翊,应当算是一见钟情。 外面下着雨,没法授课,两人吃过茶,雨伞也拿来了,各自离开。 台城雾朦朦的,地面湿润,水洼遍地。 射堂在华林园,萧翊跟着内侍穿过一片片树丛竹篁。 他有些心不在焉,以致于没有发现有人在不远处,目光一直追随他。 直到出了小林,视野明畅,某个瞬间,他余光看到了什么。 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他猛地望向不远处的一层楼阁。 楼阁上站着一人,那人穿着灰色襦裙,未施粉黛,身上无一钗环,简朴的打扮,与绮丽楼阁格格不入,她的肤色是许久不见光的苍白,显得人不太精神,像是病了,但眼眸异常地亮。 两人目光交接片刻,萧翊淡淡地移开视线,好似看到的只是个陌生人。 那人却执着地盯着他。 秋云垂手立在后边,小心翼翼地看皇后娘娘。 她觉得皇后娘娘身上似乎焕发出了一种……生命力。 秋云本以为不可能再在皇后娘娘身上看到这种东西。 满门被害后,皇后娘娘就已经死掉了。 华林园的这个男人,跟尹襄长得一模一样,皇后娘娘盘问了随侍小皇子的宫婢,说的什么她不知道,不过看皇后娘娘的反应,他应当就是尹襄罢。 那么皇后娘娘满门被害,极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毕竟跟皇后娘娘这房有刻骨深仇的,只有他了。 皇后娘娘,想报仇么? 不多时,萧翊就消失在视线,秋云看到皇后娘娘的嘴巴缓慢地,裂开。 皇后娘娘在笑么? 秋云霎时觉得有股寒意钻入骨缝,明明是夏日,却如同掉进了数九寒湖,阴冷刺骨的湖水包裹全身。 那是一个很古怪的笑容,如同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得到了长生之法,沉寂而疯狂。 入夜,萧翊处理完公务,叫萧行禹进来。 “部曲那边有什么动向?”他的轮廓拢在烛光里,面容丝毫不见白日表现的恭谨,冷而沉。 萧翊人虽在建康,却时时关注兴湖部曲的情况,每日处理完公务,萧行禹都会例行给他做汇报。 萧行禹道:“林铭已经跟萧伍招了,承认其与萧铭,萧钦等人暗中勾结,企图谋取家主之位,现已将他们几人及一众参与其中的部将门客收押大牢。” 萧伍是萧翊同父异母的弟弟,因母亲只是个小妾,地位低下又生性懦弱,不讨父亲欢心,是以萧伍在家中地位极低,没少受欺负,直到萧翊归族,大家的注意力转移,才好过些许。 萧翊一个外室之子,刚回来受得欺辱比萧伍只多不少。但他一边不动声色忍耐,一边在部曲历练,渐渐展露锋芒,得父亲看重,无人再敢欺负他,甚至不得不好言好语,于是萧伍成为了萧翊最忠实的崇拜者和支持者。 萧翊也需要一个盟友,顺势选择了萧伍,在萧翊的培养提拔下,萧伍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收到朝廷征召后,萧翊将族中大部分事务交给萧伍,萧伍虽尽心尽力,但没有萧翊镇压,族中各个派系又开始明争暗斗。 早在几年前,家主病逝后,各支系便相互倾轧,一番血腥斗争之后,谁也没想到家主之位落到了萧翊这个外室之子手里。 那天萧翊拿着家主印信召集族中各房伯叔子侄,大家震惊地发现遍寻不到的印信,在萧翊手里。 其实萧翊早就拿到调遣部曲的印信,他多年一直给家主下毒,等家主一死,就取走印信,但没急着宣告,让各房各派斗了个你死我活,搞清楚各自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的势力,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他这样的出身自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个个出来反对,群情激奋,奈何萧翊手握印信, 只有他能调遣部曲,反对无效,只能忍着,之后兴湖部曲在萧翊的带领下,越来越壮大,萧翊的威望也愈盛,他们基本歇了当家主的心。 好在打仗了,本来萧氏嫡系想趁着北狄联合西凉率大军南下,萧翊接受朝廷指示,带兵援助林坤的时候,控制剩下的部曲,然而萧翊不光自己走,还把一众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嫡系带走了,在萧翊眼皮子底下,他们整不出幺蛾子,只好收拢心思,一致对外。 皇天不负有心人,萧翊竟在战后接受了朝廷的征召,远离部曲,在建康做廷尉。 这下,萧氏嫡系们的心思活络了,迅速在建康士族的支持下展开一系列内斗,但萧翊经营那么多年,即使远在建康,也难以扳倒,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萧翊手指轻叩案几,他该如何处置他们? 屋子里很安静,偶尔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手指轻叩案几的声音突然一停,萧翊淡声道:“杀了他们。” 萧行禹一惊,忙道:“郎主此举不妥,萧铭,萧钦乃二房嫡子,若是斩杀他们,必生动荡,郎主远离兴湖,鞭长莫及,怕是难以应对局面啊。”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烛光摇曳,萧翊的脸半明半暗,漠然冷峻。 萧行禹不敢再劝,低头应是。 过了会,萧翊道:“过几日回兴湖。” 回兴湖? 回兴湖! 萧行禹又是一惊。 郎主在建康做官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回去? 不对。 他什么脑子,郎主自然是要回部曲的,建康的破官有什么好做的,他应该高兴才是。 只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 发生了什么事? 萧行禹抬头看向萧翊,见他正盯着案几,似乎在想事,然而仔细一看,发现他那双眼…… 人的眼里出现这样的神采,通常可以解释为……发呆。 萧行禹吓到了。 郎主从来没有在谈事时恍神,究竟发生了多大的事? 到此刻,萧行禹忽然有种直觉,这次回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漏壶响了一声,萧翊才回过神,叫萧行禹出去。 第25章 萧翊展开一张宣纸,研了墨,写下几行字,等墨迹干了,折好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口。 信是写给宗绍的,他要与宗绍结盟,想必宗绍一定乐意。 有了宗绍,他的家主之位可以说无人能撼动。 当初萧翊响应朝廷征召,一是为了降低朝廷的戒心,二是为了引出部曲中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借机整顿,是以从一开始,他就未想过在建康久留,只是没意料到会走得这般早。 他看向窗外,建康城笼罩在如墨般的夜色里,他觉得,建康城是一座奢华又安逸的牢笼。 所有人呆在这座牢笼里,不管生活得奢靡还是清贫,本质都是麻木的,他们遵循着古老而腐朽的规则生存于世。 曾经有人想打破它,但失败了,那场抗争牺牲了很多人,牺牲得毫无意义。 白日司马妍的那番话缭绕在耳边,萧翊嗤笑一声,无能之人的抗争只能带来毁灭,能征善战的将军不该为他所用。 她的想法真是可笑又天真。 可视线,却落在了案几前的卷轴上。 鬼使神差地,萧翊抽掉上面的丝带,将它展开。 建康城新开了家茶肆,做的是早茶生意,所以请的都是交州的厨子,虽然建康人没吃早茶的习惯,但味道着实好,就有这习惯了。 司马妍起了个大早,慕名去了。 奈何她还是去晚了。 天将亮,茶肆就人满为患,里面已经坐满,外面还排了长长的队。 司马妍瞧着里里外外乌压压的人,悲伤地叹了口气,带着绿绮排队。 “公主殿下,巧啊。”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 司马妍转头,看见两个熟人,谢广和采衣。 司马妍没忘记他莫名其妙扯她头发的事,扫了他一眼,转头没搭理。 采衣惊呆了,她只在飞花楼见过司马妍,以为司马妍是王珩的族妹,然而她竟然是公主! 王郎竟然会带公主去飞花楼!他们什么关系? 自然没人能解答她的疑惑,谢广都不知道。 这时一个伙计出来,对谢广毕恭毕敬道:“郎君久等了,请进。” 司马妍:“……”这么多人在外面等,他才刚来,怎么就请进了?凭什么?就凭他姓谢? 吃饭还分高低贵贱,过分了罢。 司马妍本就受先帝的影响,不喜欢士族走到哪都是高高在上,一脸我就是特权的样子,再加上讨厌谢广,肯定不能让他如愿进去。 正要出言阻止,却听谢广道:“多开间房,领这位女郎进去。” 哦? 司马妍挑了挑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广对司马妍笑道:“那天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见谅,这是弥补。” 司马妍冷淡道:“不必了,我可消受不了谢郎这么大的面子,就老老实实地等罢。” 老老实实四个字她咬得很重。 谢广不是蠢人,怎么听不出司马妍的言外之意,便道:“那我也在外边等。” 他还真就站在外面等。 这一等就轰动了,想想谢广也是冠绝建康城的人物,大多数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结果谢广今天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简直是等着人来围观。 “你们看,那是谢广。”认出谢广的都激动地对同伴说。 他这一嗓子,震惊了周围一大圈人。 “谢广?那就是谢广?我竟然看到了谢广!” 人们议论纷纷,并向谢广聚集,一开始只是茶肆这边的路人,后来酒肆商行的人都跑出来,人群汹涌而至,街道就堵塞了。 司马妍及时远离谢广,默默旁观,看到有小娘子往他身上砸果子,觉得他道歉的态度着实诚恳,决定不跟他计较以前那事了。 时下的小娘子们会通过掷果表达对郎君的倾慕,司马妍觉得以谢广的长相,再站下去,估计会被砸死。 好在谢广的侍卫挡在他前面,并制止小娘子们这种行为,谢广才逃离了被砸死的厄运。 接着,有人认出采衣后,议论渐渐针对采衣。 “谢广身边的可是采衣?” “飞花楼拍卖采衣初夜那晚我在场,就是她没错。” “那晚我也在,宗明锡出高价竞拍,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可惜谢郎一来就把采衣拍走了。” “哈哈哈,花钱都不行,宗明锡还有什么用?” 说到宗明锡,不免要提游猎那天发生的事,大家又嘲笑了宗明锡一顿。 “别提他了,说起来,谢广马上就要娶妻了罢。” 谢广早几年就与荥阳郑氏三房的二娘子订了亲,郑二不久前举行了及笄礼,算算日子,该迎进门了。 另一人道:“好似郑氏那边对采衣颇有微词。” 婚前男方那边通常都会洁身自好,以示对妻族的尊重,然而谢广一点都不收敛,每次露面必带采衣,确实过分。 不过大家并不关心郑氏,只关心采衣美人。 “采衣怎么办?” “那就要看谢广的态度了。” “等郑二娘子进门,有采衣受的,这么水灵的美人,就要遭磋磨,可怜啊。” 谢广不久前已经给采衣赎身,若把她留在府里,可想而知郑氏会怎么对她。 司马妍看向采衣,采衣显然也听到了议论,脸孔骤白。 司马妍觉得采衣可能对谢广动了真情,因为她看着谢广的样子,是伤感而非惶恐。 谢广根本没注意到采衣的变化,毕竟他走到哪就被人议论到哪,根本不会听人们在议论什么。 排了不知道多久的队,伙计请司马妍进去,司马妍点了几样尝了尝,觉得味道确实好,让绿绮叫伙计过来,又点了几样,装进食盒带走。 一个时辰后,司马妍提着食盒去萧翊租住的院子找他。 今早是授课时间,但萧翊称身体不适告假在家休息,司马妍当然要去看望他。 司马妍紧张地敲门,有点担心萧翊觉得她唐突。 一个仆役开门,询问司马妍的身份和来意,就去通报,过了会出来迎司马妍进门。 院子相当冷清,一路走到主屋,就只见到一个洒扫的仆婢。进屋后,看到萧翊坐在椅子上看文书。 “我来看望廷尉大人,廷尉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么?” 萧翊:“无大碍。” 司马妍放下心,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菜碟摆好。 绿茵白兔饺、马蹄糕、娥姐粉果等卖相极好的美味糕点,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司马妍将其中一碟推到萧翊那头。 “京里新开了家茶肆,今早我去尝了,觉得味道极好,便带了些,廷尉大人试试看,很好吃的。” 司马妍期待地看着萧翊,萧翊静默片刻,捻起一块,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如何?”司马妍问。 他简单评价:“不错。” 司马妍再推了几碟。“你都尝尝。” 萧翊没拒绝,又捻起一块,他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也很迅速,就像完成任务,很快就吃完了。 司马妍惊喜万分,萧翊没有反感她贸然拜访,给他带了糕点,也没拒绝,于是大着胆子问:“糕点带过来凉了,口感就差了,若廷尉大人喜欢,改日我们一起去,如何?” 萧翊:“明日我要出京查案,公主既然来了,便跟公主说一声,授课得停一段时间。” “……”意外来得太突然,司马妍懵了。 他怎么突然就要走,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她问:“多久?” 萧翊道:“快则半月。” 半个月不长,只是刚刚觉得萧翊态度软和了,给他带东西吃都不会拒绝,以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心生希望,就得知他要走半个月……司马妍内心很绝望,这么久不见,那点好感肯定消散得差不多了,还得从头再来。 不过心里再怎么崩溃,司马妍都没有表现出来,她点了点头,乖巧道:“廷尉大人放心,我一定好好练习,绝不偷懒。” 他注视她,她笑着,神采飞扬,就如同向阳而生的花朵,耀眼而美丽,不知怎的,他突然烦躁起来。 翌日,司马妍早早出宫,等在朱雀门前。 淮河两畔依旧繁忙,舢板大船穿梭,朱雀桥稳稳伫立,联通两岸。 约莫过半个时辰,一对人马渐渐清晰,为首那人玄衣纁裳,骑着匹神清骨峻的骏马,阳光斜射,他的身影一半明,一半微暗。 第26章 司马妍冲萧翊招手。 萧翊看到她就愣了,没想到会在朱雀桥见到她。 等萧翊驱马过来,司马妍抬了抬手。 她是来送行的。 萧翊低下头,看到一只白皙的手拿着个食盒,因几个月的习射,她的手指腹有了薄茧。 萧翊突然就想起他和她在射堂的那些日子,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喜好习惯。 “昨日我看廷尉大人似乎挺喜欢,就又去买了,廷尉大人拿着罢。”司马妍道。 萧翊沉默了会,伸手接过。 司马妍朝他一笑。 湖面起了风,风牵起她的衣摆,迎来舞去,仿佛想要撩动什么。 清晨的薄光干净朦胧,拢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不太真切。 萧行禹看了看司马妍,又看了看萧翊。 他没有想到,公主竟会对郎主如此情深似海,想方设法接近郎主,可惜公主的心思注定白费,士族们怎么可能同意郎主当驸马呢? 士族只想郎主去死,腾出家主之位,掌控兴湖部曲,还好郎主走了,借查案回去,必然让朝廷震怒,郎主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萧行禹看着司马妍的目光不由得怜悯。 司马妍可不知道萧翊这一走,就要走到兴湖,天真地以为萧翊出城是为了办案,半个月就回来,因此她抬起头道:“廷尉大人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哦,我等廷尉大人回来。” 她指了指食盒,昨日他虽然没回答,但在司马妍心里,不回答等于默认。 萧翊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 “?”萧翊这么一点头,把萧行禹给整迷惑了。 郎主为什么点头? 他真的会回来? 真回来就完蛋了,朝廷必然会治他擅离职守的罪,到时候部曲没了,官没了,人都会没了。 这么可怕的后果,郎主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回来作甚?难不成……郎主也喜欢上公主,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不,郎主不是这样的人。 郎主从来都是理智冷静的。 所以萧行禹又仔细品了品他们的对话,发现他蠢了,郎主点头就代表要回来么?公主又没问郎主回不回来,只叫郎主记得约定,会等着郎主,那么郎主点头的意思,就是记得,但是回不回来,就另说了。 哎,希望公主早点清醒罢,毕竟等到海枯石烂,都等不到郎主,一片真情,终究是错付了。 得到萧翊肯定的答案,司马妍安下心,笑道:“那么,我就等廷尉大人回来。” 萧行禹同情地看司马妍。 萧翊没再回话,拍马奔向朱雀桥,萧行禹等人跟上。 湖面上的薄雾分散又重新覆盖,人马消失在雾中,再也看不见。 好像从未出现过。 司马妍把人送走,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呦,公主来这送情郎呢,我看他都不太想搭理你。” 她回头,看见宗明锡倚靠在一颗槐树上,恶劣地冲她讽笑。 两刻钟前,宗明锡到酒肆喝酒,倚在栏杆上看风景,竟看到司马妍站在朱雀桥门口,似乎在等人。 正好奇她在等谁,没多久就看到萧翊,而后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出依依惜别的恩爱戏码。 宗明锡深觉辣眼睛,想起这段时间走哪都被投以异样的目光,怒了,都是司马妍害的,若不是她多管闲事,他就不会因为不甘心再去找萧翊的麻烦,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所以宗明锡忍不住下来刺司马妍一句。 司马妍没有任何感觉,看都不看他,绕过他走了。 “你站住。”宗明锡对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非常敏感,当即大叫道。 没想到司马妍竟然真站住了,不仅站住了,还转身走向他。 “你想要如何?”她站在他面前,很和气地问。 “……”宗明锡懵了。 绕是他挑衅经验丰富,都没见过她这样的。 这般好声好气,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立刻,他就转过弯,司马妍不仅刻意压低音量跟他说话,还挑了个能隐藏她身形的角度面对他。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人觉得跟另一个人说话,被人发现很丢脸,所以想趁人不注意赶紧把话说完走人的意思。 敏感自卑的宗明锡以为司马妍在嫌弃他,实则司马妍听闻这人性情阴晴不定,怕他闹事,才想躲着人赶紧把他安抚下来。 当然她的想法宗明锡并不知道,此刻宗明锡满脑子都是从小到大经历的,旁人嫌弃他的画面,更怒了,冷哼道:“不如何,就是不解公主为何这样犯贱,巴着个武夫不放。” 时下士人是极度瞧不起武人的,觉得武人粗鲁,像未开化的蛮夷,宗明锡他爹宗绍就常年被人讥讽武夫。 宗氏跟其他世家大族发展的途径不一样,靠战功兴盛,渐渐控制住荆州,本来势力就够让人忌惮的了,族长宗绍还嚣张至极,给人一种他随时要溯江攻打建康的压迫感,建康士族们对他又恐惧又讨厌,还不能拿他怎么办,只能骂他过嘴瘾。 宗绍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建康的士族子弟提起宗绍就是——那个武夫。 他们嘲笑宗明锡的时候,总是称宗明锡为那个武夫的儿子,在宗明锡记忆里,武夫二字一直跟蔑视和讽笑捆绑在一起。 粘上这两字,就会被所有人鄙弃,所以宗明锡觉得,武夫是对一个人最恶毒的辱骂。 司马妍哪想她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却被他骂了,还骂得这么难听,也生气了,当即沉下脸,鄙夷道:“我也不解你为何会被一个武夫吓得屁滚尿流。” 宗明锡脑中瞬间浮现出那天发生的一幕幕,还有发生那事之后,存在在各处的,如芒在背的,若有若无的嘲讽视线,以及源源不断的,散落在建康城各个地方的议论。 司马妍这话算是捅到了马蜂窝,宗明锡的脸色发青,柔美的面容开始狰狞。 “还有——”司马妍这辈子没被人这样骂过,气性上来,不管不顾接着道,“还好采衣没跟你,跟了谢广,你连谢广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话一出,宗明锡出离愤怒了——因为内心完全相信司马妍的话。士族们瞧不起他就算,连卑微的美姬都瞧不起他,宗明锡的男性尊严受到了严重打击,他的脸由青转黑。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宗明锡手紧紧握着,手背青筋暴起,昭示他正处于暴怒的边缘。 司马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吓得不敢说话刺激他了,心里特别后悔,讽刺他作甚,把他惹急了,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 宗明锡欺近司马妍,双眸阴森骇人,直勾勾盯着她。 司马妍害怕了,本能想跑,但立刻冷静下来。 她要是跑了,他抓她怎么办? 还好槐树能挡住她的身形,街边的人看不到这边的情况,不然被人发现,说不定第二天整个建康城都在议论“宁昭长公主与宗明锡当街勾勾搭搭”,她别想要名声了。 更重要的是,阿兄跟她说过,宗绍想让宗明锡娶她,这要是传到宗绍耳里,说不定会以此为由逼迫阿兄,把她嫁给宗明锡。 她打死都不要嫁给宗明锡,司马妍肠子都悔青了,嘴快一时爽,后果却不是她能承受的。 司马妍立刻道:“等一等,你冷静一下。” 宗明锡哪里会听她的,整个人快贴到司马妍身上。 司马妍被他身形笼罩,突然发现他的身材并不像她想象得那般瘦弱,相反他的身材甚至可以说得上健壮。 他低头,阴阴凉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怎么?公主也有怕的时候?” 说话带出的气流扫过她侧脸和脖颈处的肌肤,犹如蛇信子在舔舐,司马妍体会到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司马妍立刻道:“我错了,我瞎说,你英明神武,人见人爱。” 宗明锡冷笑:“公主真是能屈能伸。” 司马妍:“我真的错了,我赔罪,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宗明锡打断她的话:“公主怕什么?怕我娶你?” 司马妍只觉眼前一黑:“你、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宗明锡狞笑着,一把抓住司马妍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自然是想娶你。” 说完他就拽司马妍,司马妍大惊,一边掰他的手一边后退,不能被他拽出去,被人发现,自己可能真要嫁给他了。 宗明锡加重力道,司马妍不由得被拉出几步,眼看整个人就要暴露,心想完了,仿佛看到悲惨的命运向她招手。 这时一道黑影闪过,宗明锡没把司马妍拽走,自己倒是被人拽走。 司马妍骤然失了桎梏,想站稳,然而因为惊吓过度,腿一软,马上就要跌倒,被一人扶住。 司马妍嗅到一股檀香,而后听到一道清浅淡漠的声音:“宗兄这是在做什么?” 第27章 宗明锡首先感到手腕一阵剧痛,回过头发现抓着他手的是个黑衣护卫,宗明锡挣了挣,没挣脱半分。 然后宗明锡就听到王珩的声音。 他在做什么? 哦,他准备拽司马妍出去,他要娶司马妍,挺好的,敢这样骂他,娶回来就把这小蹄子整死。 他这般想着,表情就变得阴狠,王珩看了黑衣护卫一眼。 宗明锡霎时又感觉手腕一阵剧痛,伴随一声咔哒声,宗明锡肯定他骨头错位了,同时不可抑制地痛叫出声,却被塞了个……汗巾。 恶,心。 宗明锡要疯了。 司马妍回过神,发现王珩扶着她的腰,没等她反应,王珩就松开手。 这时有呜呜声传来,司马妍看到宗明锡嘴里塞着块布,脸憋得通红。 司马妍满心劫后余生的庆幸。 若不是王珩及时赶到,她的样子就会像现在的宗明锡,相信不久,她和宗明锡的谣言就会满天飞,再传进宗绍耳里,肯定会给阿兄施压,说不定她只能嫁给宗明锡,就算不嫁,她名声也坏了。 她不愿意嫁宗明锡,一是她讨厌宗明锡,二是她知道,若是嫁给宗明锡,阿兄就会在跟宗绍博弈的过程中,因为顾忌她而退让。 她不愿意这样的情况出现。 所以她很感谢王珩,即使她明白王珩帮她并不是全然为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利益,毕竟建康士族都不愿看到宗氏继续坐大。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一直对她很好,如果仅仅因为他的身份和立场,就想起从前逼迫父皇的那些朝臣,从而对他心生芥蒂,对他是不公平的。 所以以前因为那些不好的回忆疏远他,司马妍很愧疚,她还记得曾经替父皇守完灵,碰见他,立刻收回视线,转身就走时,他愣怔的样子。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肯定很不舒服罢。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发现他好像没有介意她那几年的所作所为。 真是,太好了。 司马妍真诚地对王珩说:“谢谢。” 很简单的两个字,但王珩能感觉到她语气里的重量,她对他的看法应该是变了。 适才看到她送别萧翊,心里生出的不快消散些许,王珩勾起唇角,语气温柔:“阿妍哪里伤到了?” 司马妍摇头:“没有。” 王珩又问:“你想怎么处置他?” 司马妍想了想,走近宗明锡,拿掉他嘴里的汗巾,问:“你真的想娶我?” 宗明锡翻了个白眼。“自然。”娶你,虐待你。 司马妍:“你会后悔的。” 宗明锡:“我能娶到公主,还是嫡长公主,为何会后悔?” 司马妍笑了:“你也知道我是嫡长公主,我若做什么,你确定能管住?” 宗明锡一愣:“你要做什么?” 司马妍没答,自顾自道:“你知道我不愿意,却要罔顾我的意愿强娶我,应该是没想过后果,我这人遇强则强,你敢娶我,我就敢用一辈子的时间报复你。” “你要做什么?” “很多。”司马妍道,“比如说,养几个面首。” 宗明锡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她要是不要颜面了,他也没办法怎么她。 但他很快遮掩住,转而嗤笑道:“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他本就被人嘲笑到大,再添一条绿帽王也无所谓。 司马妍又道:“你不能有侍妾,我见一个赶一个。” 宗明锡不以为意:“我在外头你管得找?” “我不介意担个善妒,恶妇的名声。”司马妍说,“打杀几个侍妾,或者去青楼里闹上一通以儆效尤,再加上我这个公主的名头,想必到时候没人再敢往你身上贴,不光如此,还得绕着你走。”说着摇头道,“说不定到时候,老鸨都求着你别去她那,老鸨都不欢迎你,可怜啊。” 宗明锡:“……” “我养男宠自然不会闹得人尽皆知,只有你会知道,相信你不会说出去,硬要给自己带顶绿帽。” “……” “娶了我,你就得当一辈子和尚。” “……” 说到这,司马妍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你想一辈子当和尚么?” “……”宗明锡表情呆滞。 他想起适才她反唇相讥的厉害模样,已经有了判断,若她嫁给他以后没了顾忌,破罐子破摔,说不定真能说到做到。 怕了,怕了。 司马妍察觉到他的态度变化,知道自己这番话是有作用的,语气放柔:“就算我私德有亏,就算我害得你无子,甚至你还得养别人的孩子,宗绍都不会在意,他需要的只是我公主的身份,这样就更方便对阿兄指手画脚,倒霉的是你,只有你,你应该不愿意一辈子跟个风流成性的“妒妇”捆绑在一起罢。” 宗明锡沉默了。 其实适才他说要娶她只是一时气不过,他本心并不愿意娶她,毕竟她又不喜欢他,娶她回来干嘛,他理想中的妻子是那种温柔贤惠,全心全意只为他的,司马妍太暴烈了,娶她进门他可能会气死,所以被王珩打断,他也挺庆幸。 见宗明锡似乎听进去了,司马妍跟王珩说:“我说完了,放了他罢。” 从来毁亲比结亲容易,司马妍觉得,只要打消宗明锡的念头,相信以他的能力,宗绍再想他娶她,他也有办法黄掉。 几天后,萧翊回兴湖的消息传至建康,朝廷炸开了锅,出城办个案,办到兴湖?还有模有样上奏说路上得知部曲动乱,要回去镇压?不跟朝廷商量,先斩后奏? 他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在心中咆哮一句又一句,朝臣们想,等萧翊回来,绝不能轻绕他。 于是传信给他,让他赶紧滚回来,接着朝臣们磨刀霍霍等了几天,刀是磨锋利了,萧翊却表态腾不开身,等镇压了动乱再说。 朝臣们怒了。 还再说?等事办完再回建康,就不必再说了,重刑伺候。 可转念一想,等他回建康…… 回建康…… 回…… 他会回来么? 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所有人一细思,都悚然一惊。 会么? 不会罢。 看这决绝的样子,想来是不会了。 毕竟萧翊在兴湖的日子比在建康好过百倍,为什么要回来? 他是杀伐果断、号令千军的将军,不是兢兢业业、恭谨顺从、忍气吞声的廷尉。 后者是做给他们看的,结果他们真信了。 ——因为萧翊一直都太顺从。 顺从地接受征召,吏部那边不愿意干活,把事情抛给他,都顺从地接过,同僚刁难他做事太慢,从来都忍耐不发,对任何人恭恭敬敬,所以渐渐放下警惕心。 第28章 不过在看到公主对他摆出一副追求架势的时候,立刻又戒备起来。 所以在知道萧翊教授公主箭术之后,上朝的时候试探着问了一句:“听说你最近在教授公主箭术。” 萧翊表情瞬间变得小心翼翼:“正是。” “进展如何?” 萧翊道:“萧某没有经验,唯恐教不好,本已拒绝,只是皇上盛情邀请,无法推脱,才接下这任务,但心中实在惴惴,诸位若有更合适的教习,可以向皇上举荐。” 他们就笑道:“廷尉大人这样箭术精湛的人都教不会,还有谁能教会,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心中道,罢了,既然萧翊是明白人,他们就不掺和了,只有公主一头热,就不要逼得太紧,也没用,对这种怀春少女越逼就越抗拒,首要还是得把驸马定下来,定下来公主就折腾不动了,于是又跑去催促皇上。 之后又听说萧翊在射堂一直对公主很冷淡,也很守规矩,都是公主在缠着萧翊,便安心了,更觉萧翊识相。 然而事实证明所有人都看错了,萧翊的识相,是懂得审时度势的识相,那小心翼翼,胆小怕事的模样是做来蒙骗他们,降低他们防备的,他本质善谋果决,权衡完利弊,敢于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果断回兴湖。 所以朝臣们都极后悔,他们怎么那么蠢,被萧翊乖顺的模样骗了,怎么不多注意萧翊,不把萧翊看牢点? 这时,他们不知道萧翊还做了什么,故而只是后悔没把萧翊看牢,等知道萧翊做了什么,就悔恨怎么没把萧翊杀了。 半月后,萧翊递来奏折,称自己能力不足,且部曲诸事繁多,请求朝廷准许他辞官。 同时又一则消息传来——萧翊将迎娶宗绍的五女儿宗明姝。 朝臣全都面如土色。 他们都明白,萧翊和宗绍结盟了。 如此一来,宗绍的势力就相当可怕——长江中上游与中游的势力就掌握在宗绍手中。 位于下游的建康便相当危险被动。 宗绍对朝廷是什么态度,大家都不清楚。 大多数朝臣认为宗绍有逆反之意,只要时机成熟,就会兵向建康。 持此观点的人列举了宗绍多项蔑视朝廷的举动,如不听调度,插手朝廷的人事安排,擅杀降将等。 事一列举,就更加不得了,朝会上大家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宗绍马上就要攻打进来。 接下来就是互相推诿,谁都不想接下把萧翊放跑的责任,争得面红耳赤。 吵吵嚷嚷中,宣元帝非常镇定。 因为最怕皇位旁落的不是他,而是一众士族。 一直以来,士族们即使手握重权,都没想篡位,是因为他们都明白,如果上位后不能灭了其他所有强族,集权中央,那么霸占了皇位也无意义。 想要国家安宁,就只能学习司马氏……鉴于司马氏过得并不怎么样,这当主还不如臣,就算了罢。 现在萧翊投靠了宗绍,大家意识到,能灭了其他所有强族的一族出现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们会前所未有地团结。 宣元帝有了比他还怕死的一众大臣,就安心了。 除此之外,宣元帝的另一层保障是,就算宗绍当了皇帝,他也不一定会死——他完全可以自请降为郡王,把皇位让给宗绍。 反正怎样都死不了,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甚至他私心里都想直接把皇位让给宗绍。 因为他只想每日吃吃喝喝,这个皇帝做得他心力交瘁。 但他还是有理智的,毕竟做亡国之君太愧对列祖列宗,他怕他死了以后,在九泉之下被祖宗骂死。 所以有了以上心路历程,宣元帝很淡定,他唯一担忧的是——萧翊要娶宗明姝,阿妍怎么办? 宫人说,司马妍得知消息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 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异常,该吃吃,该睡睡,准时准点。 宣元帝搞不懂她这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就没有去打扰她。 两天后,司马妍终于把自己从屋里放出来,宣元帝得到消息,命人叫她过来,聊了几句,看她神色如常,说话也流利,没有疯癫的迹象,便让她回去。 中途,司马妍想了想,决定出宫散散心,怕宣元帝担心,派人跟他说一声。 司马妍离开后,宣元帝把王珩叫过来,满脸忧愁,比白天开朝会商讨国家大事还要郑重道:“萧翊要娶宗明姝这事你知道罢,朕实话与你说,阿妍喜欢萧翊,想嫁给萧翊,如今看来肯定是不可能了,知道萧翊要娶别人,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刚刚才出来。 朕就把她叫来,看模样倒是正常,但心里指不定多难过,她就是这样,再难过都很少表现出来,你说朕该怎么办?” 宣元帝一遇到问题就爱找王珩,王珩总能给他找到解决之法,他原以为这回也是,然而久久没听见王珩的答话。 宣元帝便叹了口气,也是,王珩没经历过儿女情长,怎么会知道如何去处理少女情伤。 这时,有宫侍进来跟宣元帝说公主出宫了。 上回司马妍出宫是因为生气,那么这回—— “她一定是想不开了。” 宣元帝确信了自己的判断,重重叹了口气,叫人好生看着她,以防发生意外。 等人走了,宣元帝愈发忧愁:“阿妍肯定是怕我担忧,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伤心的不得了。”越想越夸张,“听闻女子受了情伤容易害上相思病,严重的甚至会自刎,阿妍会不会也……” 说到这里不敢说下去。 还真说不准,这段时间,阿妍算是全身心扑在萧翊身上。 人对人的感情就是,花得功夫越多,接触得时间越长,用情就越深,即使开始没多喜欢,到现在肯定已经情根深种了。 宣元帝心想,早知当初就不该支持阿妍。 “或许罢。” 宣元帝还后悔呢,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就悚然一惊。 “那、那该怎么办?”王珩说的话,宣元帝都深信不疑,哆嗦着问。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宣元帝目光一亮:“王常侍快说。” 王珩顿了下,道:“自然是以情克情。” 宣元帝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公主喜欢上别人,就不会喜欢他。” 宣元帝很茫然:“可是这个别人去哪里找?” 王珩看着宣元帝,说:“皇上看我如何?” “……” 那一瞬,时间仿佛停滞,又仿佛飞速流转。 往事走马观花地在脑中闪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白光将宣元帝混沌的大脑劈开。 种种复杂的情绪——惊讶,兴奋,不解,惆怅,最后融成一句饱含沧桑的话。 “王常侍莫要与我开玩笑了。” 初初听到这话时,宣元帝是惊讶且兴奋的。 大晋年轻士族子弟中,王珩的相貌与风华最为出众。 宣元帝非常赏慕他。 怎么能不赏慕呢,光站在那里,就觉其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 可司马妍的身份说起来尴尬,她是嫡长公主,按身份地位,全大晋没人能越得过她去,似乎可以任挑驸马,却限制良多。 不仅萧翊不能娶她,王谢这样的顶级门阀也不能娶她进门。 不管王珩想不想娶,谢氏,甚至王氏族里都不会答应。 这就是平衡,你不能嫁到我家,别家也不能娶你。 所以司马妍只能在次一等的士族里挑选驸马。 有了这样的认知,即使司马妍和王珩是青梅竹马,宣元帝也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像很多青梅竹马一般,在成年后结为夫妻。 而现在,宣元帝的认知打破了。 这一刻,他最惊异的不是王珩能不能娶,而是王珩竟然想娶。 没有过任何征兆啊,王珩是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念头的? 宣元帝打量站在他面前的王珩。 王珩也看着他,平静的样子,相当淡定。 宣元帝就怀疑自己的听错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这时王珩又问:“皇上可信我?”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宣元帝感觉到他的郑重,虽觉问题很莫名,但也不自觉严肃,想了想,点了下头。 王珩从前是宣元帝的太子舍人,京中权贵子弟里,宣元帝最信任,最看重的就是他。 不提他个人,为着中枢势力平衡,宣元帝也得看重他,因他背后是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牵制的是谢氏,宣元帝不能让谢延独掌中枢。 王珩面上浮起了淡淡笑意,宣元帝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温柔缱绻的笑。 “我心悦她已久。”他道。 说这话的时候,宣元帝都能看到他眼眸里的柔色。 “皇上可否将她许与我?” 他的音色如流水如清风,入耳都是享受。 这番告白与请求,不疾不徐,却又如静水流深,暗里不知涌动着多少的劲流。 宣元帝听到这话,内心是极其震撼的。 他与王珩认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王珩在意什么,今天王珩却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告诉他,他心悦阿妍。 宣元帝想起了很多事情,关于王珩和司马妍的。 好多年前的,都是些零碎日常。 王珩在树荫下看书,司马妍跟宫女踢毽子,荡秋千,玩双陆; 王珩偶尔来兴致作画,司马妍在旁边看,等画完,就卖力夸赞; 王珩带了叔父在外云游时作的與图,司马妍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一边跟他讨论。 这些细节回想起来太美好,或许王珩就是在无数这样的细节中,喜欢上阿妍的罢,宣元帝想。 所以他可能真的心悦她已久。 到了这时,宣元帝的内心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或者说,这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突然觉得,如果王珩喜欢阿妍,那点困难算什么? 他相信,以王珩的能力,必然能处理好。或许王珩当初出京辅佐他四叔就是为了此刻。 京中哪有比王珩更好的,王珩若是娶了阿妍,他就不用愁了。 宣元帝知道自己不该擅自做决定。 但这几个月里,宣元帝看来看去,就没看见一个满意的,京中符合条件的人不是太风流就是太草包。 宣元帝不想把阿妍交给他们任何一人。 如果是王珩。 如果是他…… 宣元帝纠结了。 第29章 司马妍去了飞花楼,叫了乐蓉,乐菱,接着就是美人环绕,软语温言,喝着酒,她心中的郁闷散了大半。 转眼入了夜,她想晚上歇在飞花楼,打发人回宫告诉阿兄。 乐蓉,乐菱已经出去,她一个人喝酒,一壶又一壶,渐渐便头昏眼花。 迷蒙间,好像有人推开门。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道颀长身影。 ——王珩。 司马妍心中疑惑,这么晚,他来做什么? 他没有开口,就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 飞花楼建在淮河边上,花船一艘艘驶过,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宾客姬妾的笑语声阵阵传来。 司马妍等了会,他还是不说话,便问:“你怎么来了?” 烛火打在王珩的脸上,如黑翎般的睫羽微敛,眼下被投射出一片阴影。 “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夜里,他的嗓音显得幽幽凉凉。 司马妍眨了眨眼,他知道多少? 她开始想自己为追求萧翊都做了什么,但喝了太多酒,脑子有点转不动,呆呆地看他。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着她的回答。 回答他的是一个长长的酒嗝。 王珩皱了皱眉。 司马妍稍稍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深觉丢脸地转过头。 王珩只是问:“你喝了多少?” 司马妍的回答跟所有醉酒的人一样:“没多少。” 王珩也无意追究,拿掉她手上的酒壶。“别喝了。” “为什么?我要喝!”司马妍抓回来,很不高兴地说,还抱着酒壶,生怕他抢走。 王珩没有再动手,沉默了半晌,说:“就算难过,也不要伤害自己,好么?” 司马妍依然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总觉得他的神情好哀伤。 他说什么来着,不要伤害自己。 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司马妍突然明白过来,他以为她因情受伤,借酒消愁? 她是很愁没错,但大半原因不在萧翊身上。 两天前她得知萧翊要娶宗五娘,就一直处于一个很迷茫的状态。 ——小时候一直想嫁给将军,嫁不了。 ——一直追求的人,娶了别人。 反转太大,司马妍一时接受不过来。 好不容易接受了,司马妍就迷茫了。 她不知道她的未来在哪里。 其实她知道,无非就是找个士族出身的驸马,相夫教子,平平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但司马妍有点恐惧这样的生活,所以突然就生出了做道姑的想法,这样就可以一辈子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但转瞬想到阿兄面临的压力,就放弃了。 今晚来飞花楼喝酒,其实是想最后放肆一场,明天就重新积极面对生活。 可看到王珩的表情,觉得还是算了,她不喜欢别人为她伤心,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我没有伤害自己,喝酒是为了开心,不是伤害自己。”司马妍道。 “这样么?”王珩语气平淡,“阿妍还喝么?” 司马妍托腮看了王珩一会,他到底有没有伤心? “算了,不喝了。” 司马妍盯着王珩,他有开心点么?好像没什么反应。 哎,他这人就是很难看出情绪。 这时,王珩问:“阿妍想出游么?” “什么?” “出游。”暗夜里,他的声音轻缓,格外惑人,“去哪里都可以。” 去哪里都可以? 就是说不用呆在建康,不用嫁人? 司马妍望着王珩,片刻后,点了点头。 王珩终于笑了,一抹月光透过窗柩照在他脸上,像给玉瓷渡上了最华美的光彩。 从飞花楼出来,王珩回了家宅。 书房里,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在练字,他是琅琊王氏的族长,见王珩来了,搁下笔,两个人跪坐在案几边上。 “这找你来,是为了萧翊迎娶宗绍五女之事。”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的意思是,既然萧翊和宗绍结盟,怎么解决。 王珩说:“散布萧翊弑杀萧铭萧钦的消息,宣扬其残忍暴虐,安忍无亲。再以问卜,念鬼借喻其有不臣之心,一则令民众惶惶,使之威望大损,二则令坞主们惧于他,最后采用合纵之法,寻机引两方缠斗。” 族长点了点头,他想的也是这般。 宗绍在荆州一手遮天,萧翊与宗绍的联合,必然让豫州的坞主们不安,只要利用好他们在得知消息后,生出的不安与敌意,便能让他们联合起来打萧翊。 到时候肯定两败俱伤,他就坐收渔利,让王简之带江州兵北上,吞并战败的坞堡。 又讨论了些具体对策,便结束话题,族长泡了茶,不一会就有袅袅白雾升起,族长倒了一杯推给王珩。 “君山银针,试试。” 水面上,飘着翎毛般的单片,底色金黄,芽头茁壮,像一根根银针,大小匀整,清香高爽。 王珩拿着,呷了口茶。 他没特别喜欢,抿了一口放下。 族长摇了摇头,他从没见王珩对什么有特别的兴趣。 事情说完,他心情颇好,将棋盘拿出来。“手谈几局罢。” 屋内寂静,只剩下棋子落在棋枰的声音。 信手而下,不在乎输赢,族长边落子,边与王珩闲聊。 “阿珩,为何不呆在你四叔那?”族长问。 王珩的四叔王简之虽有才能,但生性太傲,瞧不起武将,跟武将不睦。 这次亥水之战,若不是有王珩从旁协助,恐怕他都难以调度底下的兵将,也就不会有偌大的功劳,继而当上江州刺史。 王氏拥有江州,族长很开心,但马上就开始担忧,王简之瞧不起武将,又没有前进的目标,不知道会不会变本加厉,跟部将闹得更僵。 虽说朝廷不会因此降他的职位,但总归是给人攻击他的把柄,王氏好不容易得到了江州,不容有失。 因此族长就想让王珩在江州呆上几年,攒够资历就接任江州刺史,不想战争一结束,他就跑回建康。 族长都不知道王珩是怎么想的。 王珩的回答很有名士风范,他淡淡道:“唯心而已。” 通俗点来讲就是,我想去哪里去哪里。 族长严肃道:“此事关乎重大,不能容你随性。” 孙辈里,王珩的气度风采最佳,有名士之风,不止如此,还年少聪颖,有为政之才。 这极为难得,过了近百年,王氏族里大多都是酒肉之徒,再无大晋开国先期能人辈出的境况。 族长欣赏他,也想要纵容他,名士嘛,都是爱自由的,然而江州太重要,族长不能让他离开。 王珩倒也没反驳,从善如流道:“好,我会去江州,但在这之前,伯翁能否准许我游历数月?” “没问题。”族长说,只要他会去就好。 翌日,司马妍骑在马上,仍没反应过来。 她今早醒来后回宫,发现宫侍把她的东西收拾好,就好像她要出远门一般。 她云里雾里问过宫侍,得知了个她都不知道的消息。 她什么时候说要出游了? 奇怪的是,这事连阿兄都知道,在阿兄的引导下,她才隐约记起,她似乎、好像、应该答应了某人什么。 可她醉了啊,说话能算数么? 当然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她,王珩,两个人,出游? 这太不合礼数了,她当场就拒绝。 然而,很诡异的,阿兄竟软磨硬泡,非要她答应,还说皇帝一言九鼎,她身为皇帝的妹妹,也应当言而有信,不然皇家的威信何在? 她拗不过他,就这么被赶出来了。 一出来,就见王珩笑意盈盈地等着她。 跟串通好似的。 “阿妍想去哪里?”殿宇之下,他骑着匹黑色骏马,白衣束冠,腰间的束带挂着玉佩,在薄薄日光的笼罩下更为润泽,他的容色也如这块玉一般,俊逸无暇。 司马妍思考片刻道:“荆州罢。”她不想呆在建康,更不想嫁人,出去玩多好,醉话她也认了。 王珩点头,扬鞭一甩,马蹄起落:“走罢。”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一对人马纵马奔驰在朱雀大街。 高大槐树下有百姓休憩打盹,大市人流不息,酒招旗在风中飘扬。 行到朱雀桥,船只密集穿梭,途径乌衣巷,听见士族子弟们在纵情高歌。 过朱雀桥,有小儿在长干里嬉戏,男孩女孩都梳着垂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最后,建康城被甩在身后,渐渐消失。 …… 一行人慢悠悠走了一个半月,时值仲夏,空气燥热。 地面被晒得龟裂,结成黄色土块,田间土狗懒洋洋趴在草棚下,不断吐舌,散身体里的热气。 道上行人不多,人人脸上晒得发红,汗湿了葛衣。 本来司马妍是骑马的,到了后来也受不了了,躲在马车里避暑。 突然,不远处传来叫喝声,行人瞧见,纷涌过去,面带喜色。 司马妍掀开布帘看过去。原来有人拿了自家种的瓜来卖。 凉棚下,西瓜堆成堆。卖瓜翁乐呵呵地切着西瓜。 那瓜表皮翠绿,纹路清晰,一刀下去,露出里面红色的瓜瓤。空气里飘着解暑的清甜。 司马妍看了眼马匹上的护卫。他们都着玄色衣裳,长袖高靴,看着威武,但身处这样炎热的天气,非常受罪。 她叫停队伍,把护卫长阿左叫过来,让他带几个人跟她去凉棚。 凉棚的百姓注意到不远处停下的几十人,都惊疑不定,这些人各个高大威武,腰别佩剑,站在那黑压压一片,一举一动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见他们来了,百姓颇为畏惧地躲开。 卖瓜翁见到他们,忐忑地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郎君有何……” 他问的是阿左。 他观阿左生得英武,气势也不凡,便以为他是这群人的郎主。 然阿左连眼风都没给他,只垂首看着女郎,像是等待她的指示。 卖瓜翁张着嘴,声音断了。 他才发现阿左一直是落后女郎几步的,神态也恭敬。 这女郎才是主。 竟然认错了主次,卖瓜翁非常害怕。 这群人皆配了剑,女郎要是生气了,会不会让他们砍了自己?毕竟他们这种上等人,生杀惯是随意。 司马妍看到卖瓜翁的脸色,知道他被吓到了,便和善开口:“阿翁,我们是来买瓜的。” 卖瓜翁观女郎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松了口气。“女郎要多少?” 司马妍估量了数量,要去一半。 回来后还没见王珩出来,走向一辆马车,掀开布帘,看到王珩斜倚在软垫上,脸上盖着一册书,似乎是睡着了。 司马妍思索着该不该叫醒他,王珩突然动了动,书册从脸上滑下来。 刚醒过来,他脸上还带着倦容,黑发有些散乱地铺在软榻上,衣襟微敞,司马妍都能看见他精致的锁骨。 司马妍脑子里蹦出四个字。 活色生香。 “怎么了?”他问。 “吃西瓜么?” “……” 这时,阿左端着个盘子过来,上面是切好的西瓜块。 司马妍接过,王珩也出来了,两人朝阴凉处走去。 结果看到了不得的一幕。 凉棚那边的百姓同样一脸惊异。 只见一片空地上,护卫们拿起剑,“唰”地劈下去。 手起刀落,干脆利落。 西瓜瞬间裂成两半。 断面齐整。 削铁如泥的利剑染了西瓜的血色。 护卫犹未停止,又是一阵“唰唰唰”,速度之快,如劲风如雷电,化作虚影,让人捕捉不到,未及反应,他已收了剑,神色淡淡,深藏功与名。 下一瞬,西瓜发出细微的一声,片片碎裂。 一个瓜,切好了。 司马妍目瞪口呆。 她第一次见有人用剑劈瓜,又低头看盘里的块状西瓜。 切得……非常均匀。 他们的剑术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 司马妍深感佩服,对王珩说:“你的护卫真厉害。” 王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司马妍继续观赏那边的表演,有点疑惑,卖瓜翁没刀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剑,看向瓜棚,发现刀是有,就是挺脏。 司马妍:“……”原来是嫌弃卖瓜翁的刀。 欣赏完表演,再回头,发现盘里的西瓜——变形了。 被人用勺子雕成了花。 雕花的人用勺子将一朵精致的“花”托起,递到她面前:“吃罢。” 司马妍:“……” 主人也很厉害。 第30章 西瓜吃完,起身上马车,司马妍看见远处有极高的厚墙,绵延千里,似与天际相连,问:“那是什么?” 王珩:“堤坝。” 司马妍才想起来,荆州临长江,为了防水患,肯定要修堤坝的。 翌日,远远看到荆州城,司马妍感慨了句威风。 如果说建康城是精致奢华的,荆州城就是恢宏豪壮的。 整座城方方正正,墙身用石块垒筑,坚固异常,又兼墙高濠深,还有旌旗在城头招展,压迫感十足,不愧是军事重镇。 一行人从东门进,找了家酒肆住。 东西收拾好,下来的时候,位上几乎坐满了人。 毕竟是装修得极好的酒肆,价格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因此来者都是体面之人,人虽多,却不至于喧闹。 小二给他们留的位置偏里,司马妍比较了下,想换到门外的位置。 门外虽然日头烈,但有棚挡着,不会被晒到,而且还有风,虽燥了点,但也能吹散些暑气,比里面又闷又热还暗得好。 王珩却道:“就这里罢。” 既然王珩坚持,司马妍也无所谓,顺势坐下了。 酒肆的菜品不错,司马妍胃口颇好。 隔壁桌在聊天,司马妍无意听了几句,越听越专心。 “二堂兄,别老喝酒,来,多吃点菜。”一个紫袍郎君说,“宗……那女人从那以后就没再找过你,显然是想和你撇清关系,她都如此无情,你还巴着她干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也别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另一个黄袍郎君点头:“不过是个武人之女,粗鲁得很,跟那姓萧的是王八配绿豆,有什么好惦念的,你这样的身份条件,还怕找不到更好的?” 紫袍郎君面露鄙夷:“她不嫁进来也好,我还不想有将门出身的阿嫂。” 他们虽一口一个武人,但宗氏认真说来不算将门,祖上许多人都在前朝任过官,甚至可以说是书香世家。 前朝末年,朝中各王斗争愈烈,诸多人受到牵连,宗氏族长观形势不好,决定从朝中抽身,并扩充私兵护卫家族和本地百姓。 然形势混乱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藩王们兵力不足,竟引了北方胡人做外援,最终控制不住局面,中原大乱。 宗氏在大乱中,不断吸收奔逃的流民,组建了一支实力颇强的部曲。 之后大晋开国,宗氏谨慎观望,没有像许多北方大族一样举族南迁,直到皇族和侨姓士族在建康站稳脚跟,形势慢慢稳定,才渡江,侨居在荆州。 在大晋,世家大族的地位是根据渡江先后划分的,渡江越晚,地位越次。 宗氏族人一直想进入中央,然而建康权贵圈一直就是几大家族互相交往,宗氏族人进不了圈子,就无人举荐,无法入朝为官,遂放弃去中央做官的想法,安心经营自己在荆州的地盘。 宗氏兴起从宗绍父亲那辈开始,宗绍之父在当时的荆州刺史手底下做幕僚,他有勇有谋,又因着家学,不像一般武将那般目不识丁,颇得赏识。 大晋开国起,边疆就屡遭北狄军侵扰,宗绍之父带兵反抗,由于作战勇猛,渐渐成了荆州刺史手底下的第一猛将,一路被提拔,成为刺史的左膀右臂,之后,宗绍随父入幕府,其作战能力更甚其父,十分受赏识。 过了十余年,因一直以来的出色表现,宗绍在军中的话语权愈重, 皇上与士族斗争时,荆州刺史一职的人事任免太过频繁,导致权利下放,荆州事务的决策权渐渐转移到宗绍手中,这场斗争,获益最大的是宗氏。 先帝斗败后,唯一的坚持,就是让宗绍做荆州刺史,一是欣赏他的能力,二是不想建康士族控制荆州。 士族们明白先帝的心思,加上都想自家人当荆州刺史,这要争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便盘算先随便选一个人再说。 宗绍就挺好,虽说在荆州有一定影响力,但一直跟当地士族不对付。 ——因宗氏渡江晚,在荆州的影响力却在当地士族之上,惹得他们非常不满。 所以朝臣们觉得宗氏难以坐大,便顺水推舟,同意了先帝的要求。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初不怎么严谨思考做的决策,会导致现在宗氏在荆州独大的局面,期间不是没有想过要换下宗绍,但宗绍手握荆州军,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随着时间的流逝,连换下宗绍的想法都没了,整天就想着宗绍会不会攻到建康,该怎么提防。 可以说宗绍逐渐成为了士族们的心理阴影,惧怕,嫉妒与鄙夷之下,荆州士族表面对宗绍客客气气,背地里提起他都是轻蔑的语气。 黄袍郎君道:“就算她父亲是……到底是小族出来的,目光短浅,小人得志,只晓得紧抓这点权势,如此咄咄逼人,简直是自取灭亡。” 紫袍郎君道:“所以二堂兄你想想看,万一他哪天像尹氏那样倒台被清算,还会连累你,那女人不就是扫把星么,还好没娶。” “对,她就是扫把星,不能娶。” 他们越说越难听。 “别说了。”两人口中的二堂兄道。 司马妍好奇地看向说话的人。 这是个气质沉稳儒雅的郎君,长得不错,眉间却缭绕着股郁气,看着有几分憔悴。 先前议论的两人见他一副不想听下去的样子,叹了口气,不说了。 其实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他们以为二堂兄会非常高兴,便约二堂兄出来喝酒庆贺,众人皆知,宗明姝深爱二堂兄,二堂兄却一直没什么表示。 于是纷纷感谢宗明姝不嫁之恩,哪想二堂兄打断了他们的话,似乎不想听到这些,之后便一直郁闷不乐的样子,他们对此感到不可置信,花了好几天,才消化掉二堂兄对宗明姝应该是有感情的这个事实。 他们觉得,或许认识太久,宗明姝又全心全意对待二堂兄,抛下女儿家的矜持,什么节日都要给二堂兄送礼,想方设法出现在二堂兄面前,与他搭话,所以单纯的二堂兄不知不觉就对宗明姝心生好感,这才有适才的劝告。 既然二堂兄听不进,他们就不费心思再劝,没人再说话,吃完菜,喝完酒,就离开了。 司马妍望着他们的背影,开心得很。 她肯定不想让宗明姝嫁给萧翊,既然宗明姝与适才喝闷酒的郎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怎么能不好好利用? 她来荆州,就是存了搞破坏的心, 想来王珩知道他们在这,所以带她到隔壁桌偷听罢,在萧翊和宗明姝联姻这件事上,她的王珩立场一致,以王珩的能力,肯定能坏事。 真棒! 司马妍心情愉悦,就夹了块鸡腿到王珩碗里。 此举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珩盯着碗里的东西,她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绕是他也有一瞬间的愣怔。 司马妍本来没觉得有问题,因为跟阿兄和父皇用膳的时候,经常给对方夹菜,就是一开心,下意识的举动,但所有人呆愣的表情,让司马妍醒悟过来,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司马妍很后悔,觉得自己太冲动。同行的这一个半月里,王珩一直对她很好,给她讲解各地的风土人情,带她游山玩水,所以不知不觉,他在她心里的地位就变了。 不知道是不是对外称兄妹或是兄弟,受此影响,他在她心里就从友人变成了亲人。 关系一变动,就有了下意识的举动。她都没有发现自己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 现在她突然醒悟过来,他还不是她亲人呢。 士族在这方面应该挺讲规矩的罢,他会不会嫌弃她? 为了缓和气氛,司马妍问:“……你不喜欢吃的话,我给你夹回来?” 王珩愣了下,似乎惊讶她还可以这样,随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之所以会愣怔,是因为在他意识里,这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极少与家人一块用膳,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随侍的仆婢们别说夹菜,眼睛都不能乱瞟,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有人会给他夹菜。 “不用。”王珩道,“我很喜欢。” 虽然知道王珩在安慰她,但司马妍还是松了口气。 饭桌上的小插曲过去,外头突然喧闹起来。 司马妍望过去,看到刚刚坐在隔壁桌的紫袍郎君,正在门边对一个卖花小娘子动手动脚。 那小娘子长相清丽,盘了个双丫髻,脸蛋红扑扑的,朝气纯净,被紫袍郎君调戏,羞红了脸,怒瞪紫袍郎君,满脸倔强,显然对他的行为非常愤怒,但或许是看他衣着华贵,身份不凡,不敢愤而离开。 小娘子倔强的样子,让紫袍郎君觉得特别有挑战,更来劲,附耳跟她说了几句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少女表情瞬间僵硬,脸上红晕褪去。 司马妍皱了皱眉。 王珩往旁边扫了一眼。 于是,“嗖”的一声,一支筷子飞出去。 筷子擦过紫袍郎君的脸,稳稳钉在木墙上。 紫袍郎君被突然袭击,受惊不敢动,等缓过劲来,看到那支钉入墙中的筷子,脸白了。 但很快他的脸就红了,气的。 因为那不是一支干净的筷子。 所以他的脸粘上了筷子上的油……还有口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隐约闻见了菜味。 恶心得他差点晕厥。 紫袍郎君放开卖花少女,抽出汗巾狠狠地擦了几下脸,然后展开看了看,还好没有菜叶和饭粒,但油和口水是有的,他觉得自己脑门有根筋在砰砰地跳,气冲冲走进酒肆。 扫了一圈,不知道是谁干的,他大吼一声:“是谁?” 一面说还一面又拿帕子狠狠地擦脸,司马妍差点笑出来,筷子是阿左扔的,其实桌上有干净筷子,就是要扔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 不想阿左看着严肃正直,内里却蔫坏蔫坏的。 没人说话,大家都不想惹事。 紫袍郎君找不着人,干脆堵在门口:“要是不站出来,谁也别想出去。” 司马妍挑了挑眉,观堂中众人的衣着打扮,有些人非富即贵,紫袍郎君敢摆出这样的态度,不是有恃无恐就是傻。 众人的目光移向始作俑者,大家都只是来吃饭的,这两边人的问题自己解决。 没人抗议,甚至不满的情绪都没有,司马妍明白了,大概率是有恃无恐。 “是我。”司马妍说,反正都要暴露,不如主动承认。 紫袍郎君循声,看到了个美貌女郎。女郎小脸尖尖,面庞白皙,眉微挑,俏丽明媚,盯着他,漂亮眸子里毫无惧意,傲气十足。 紫袍郎君的气消了。 看到这样一个漂亮又有气势的美人,哪还顾得上生气,他笑了起来,语气里没一点愤怒,甚至还带着调侃:“女郎因何对我不满?”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卖花小娘子。 他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摆明了让人误解女郎喜欢他,所以看到他在调戏小娘子,心生嫉妒,才命人朝他扔筷子教训他。 然他有心制造暧昧,围观群众却是无法想歪的,紫袍郎君的角度看不到,围观群众却看得清楚。 女郎对面坐着个白袍郎君,白袍郎君和紫袍郎君相貌和气质的差距,跟凤凰对比野鸡差不多大。 这时白袍郎君还给女郎夹菜,围观群众恍然,这么亲密,肯定关系匪浅,十有八九是夫妻。 林四郎竟然调戏到了有夫之妇头上,有好戏看了,所有人充满兴味地看着他们三人。 第31章 司马妍一直关注着林四郎,不知道王珩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围观群众从中推测出了什么。 她只知道林四郎的话在旁人听来会产生怎样的误会。 她不想被误会,再被林四郎猥琐的目光打量,心中不快,话便说重了:“只是看到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大感不适,顺手铲掉罢了。” “我不过跟路边的小娘子说了几句话,女郎就仿佛与我有仇似的让人吓唬我,还将我比作牛粪。”林四郎笑着说,“就算是看不惯,也不至于这么对我罢,女郎的气性未免太大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加重语气,放缓语速,再配上暧昧的表情,显然是故意让人想入非非。 是啊,人家不过调戏一个小娘子,也没做出过分的举动,你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这么生气? 莫不是想吸引他的注意? 司马妍猜测围观群众会这么想,然她不可能解释吓唬他是阿左自作主张,与她没干系。 就算解释了估计也没人信,所以不管她说什么,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能让人觉得他俩在打情骂俏,司马妍无比郁闷。 林四郎没等到司马妍回话,问:“女郎怎么不说话,难道心虚了?” 司马妍:“我心虚什么?” 林四郎:“你说心虚什么?” 司马妍不想跟他纠缠让人看笑话,冷哼道:“郎君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郎君这样的货色,我还真瞧不上。” 说完起身就走。 饶是面对美人,林四郎都有点生气了:“你说什么?你给我回来。” 他走向司马妍,想拉住她。 王珩扫了阿左一眼,于是又一支筷子飞出去,擦过林四郎另半边脸,他脸上又出现一道痕迹。 林四郎顿住:“……”他刚擦完,又来? 林四郎怒了,拿手中的帕子再一次狠狠擦脸,指着阿左道:“荆州城还没人敢那么冒犯我,难听的话就不说了,女郎最好自觉点,把这个贱奴交出来!” 司马妍:“我不。” 阿左不是她的人,本不该她说话,但她恼恨刚才被他调戏,且看不惯他嚣张,就忍不住呛声。 林四郎冷着脸道:“你必须把他交出来!”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仆役们就露出狰狞之色,走向阿左,似乎想直接抓人。 司马妍隔壁几桌人怕他们打起来殃及池鱼,都离开位置。 场地空出来,林四郎的仆役就不用顾及人,直接踢翻桌椅,然后—— “啊——” 他们都被阿左一个手刀打得跪在地上,捂脖子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林四郎脸黑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淡淡道:“阿左是我的护卫长,自幼跟随我,怕是不能割爱给郎君了。” 林四郎循声望去,看到司马妍对面坐着一个貌若神祇的白裳郎君,貌若神祇的白裳郎君正盯着他,也不知盯了多久。 这人是谁? 跟这女郎是什么关系? 林四郎:“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违抗小爷我,还让他打伤……” 他张嘴就骂,骂到一半就被阿左捂住嘴,阿左五指紧收,林四郎觉得他脸上的骨头要被捏碎了。 王珩面上不见一丝怒气,甚至还好脾气道:“我姓王,名唤王珩。” 此话一出,酒肆内所有人都震惊了。 王珩? 那个出身琅琊王氏的王珩? 那个名冠天下的王珩? 他怎么会在这? 林四郎自然听说过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挣扎,林氏虽说在荆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族,但地位[cx独家]权势比之琅琊王氏差远了。 所以王珩肯定不会在乎他的身份,怎么教训他都是可以的。 王珩怕是从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罢,所以现在这副温和得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着实让人心惊。 绵里藏针就是他这样的。 再一想他不仅骂了王珩,还调戏了不知跟王珩是什么关系的女郎,就更怕了。 这怕中还有怨,王珩怎么不早点站出来,若是早点站出来,他就不会调戏那女郎,就不会再一次被筷子袭击,就不会被阿左捏脸捏得生无可恋了。 疼,太疼了。 林四郎真恨不得脸不是自己的。 想到这,又是一惊,站在王珩的角度,可不就想要这样的效果么? 所以很有可能,从他调戏女郎起,王珩就记恨上他了,等着找机会收拾他呢。 果然他就骂了王珩,给王珩一个正大光明收拾他的机会。 王珩会做什么? 林四郎目露惊恐。 这时林二郎匆匆赶来,第一眼就看到林四郎被人捂住嘴,脸涨得紫红,像是要窒息了。 他什么都没问,也没让阿左放人,面带歉意对王珩和司马妍说:“家弟顽劣,冲撞了二位,林某向二位道歉,还请二位宽宏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他本来在牛车上等四堂弟挑花,等了半天都不见四堂弟回来,他心想挑个花怎么要那么久,就派人去看情况。 结果仆役回来说四堂弟跟人起了争执,他立刻下牛车赶到酒肆,一进来就听到有人自称王珩,他就知道不管是谁的错,都得认错。 王珩没兴趣将事情闹大,再者林四郎已经受到惩罚,便道:“无妨。” 阿左放开林四郎。 林二郎松了口气,让林四郎再跟他道了次歉,就拉着人走了。 酒肆第一次那么安静,围观群众没人说话,他们都震惊又好奇地看着王珩,王珩完全无视这些目光,语气轻柔地问司马妍:“还吃么?” 司马妍被这么多人看着,自然没心思再吃,她摇了摇头道:“我想上去歇息。” 这时突然听到“啊啊”两声。 司马妍的视线里出现几朵犹带露水的花,抬眼就看到刚刚被林四郎调戏的卖花小娘子站在她面前,举着花,似乎要给她。 司马妍愣了下,卖花少女见她没动作,又往前递了递,司马妍才伸手接过。 卖花少女又是“啊啊”两声,面带感激。 司马妍才确定,她是个哑女,或许她刚才脸色唰地白了,是因为林四郎拿这个调戏她。 上了楼,司马妍把花递给阿左:“你才是帮她的人,这花应当给你。” 说完她还给阿左一个赞赏的眼神,她以为阿左就是个听命行事,毫无个人意志的护卫,不想他竟有一颗行侠仗义之心。 “……”阿左默了片刻,说,“帮她是郎主的意思,公主应该给郎主。” 司马妍愣了下,没想到王珩会那么好心,这时候王珩上来了,司马妍笑眯眯把花递给王珩。 “本来要给阿左,他说是你示意他帮那小娘子,这花你拿着才对。” 王珩没接,若不是为司马妍,他不会理会这些,他不是个好心肠的人,不想她误会,然而若是实话实说,他好不容易积累的好感说不定就没了,所以还是接了。 回到屋子,正想把花抛给阿左处理掉,王珩突然发现,阿左寡言恭敬的模样,和精壮身材,很像萧翊。 于是王珩道:“以后让阿右随侍我,你不要出现在阿妍视线里。” 阿左:“……”他做错了什么? 一夜无梦,第二天司马妍找王珩用早膳,闻见满室花香,还听见烧水的咕噜声,发现他在泡花茶,用的是卖花小娘子送的花,见她来了,王珩给她倒了一杯。 司马妍不由感慨,他真会生活。 喝完茶,早膳也送进来,饭毕,王珩道:“我已命人赁了院子,等会就过去。” “好。” 这时有护卫进来,对王珩行过一礼,说:“郎主,宗府的管事来请您去府上一趟。” 昨日王珩在酒肆亮出身份,司马妍知道肯定有人请他上门拜访,不想第一个是宗绍。 “阿妍可想与我一道去?”王珩问。 司马妍点了点头,她对宗绍还挺好奇。 两刻钟后,两人到宗府。 宗绍亲自迎接他们。他人到了中年,身材却依旧魁梧,肤色微黑,神采奕奕,披着件玄色鹤氅,大步流星走来。 “没想阿珩竟来了我荆州城,有失远迎。”他的声音中气十足,虎目含威,稍微胆小的见到都不由得气弱三分。 王珩道:“出来游玩而已,不敢劳刺史大驾。” 宗绍哈哈一笑:“不用跟我客气。”看到一旁的司马妍,他顿了一下,“这位是?” “这位是舍妹。”王珩答。 宗绍在司马妍脸上转了一圈,“哦”了一声,便没再注意她,跟王珩聊起美景及趣闻轶事。 司马妍在旁边听着,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让建康朝臣谈之色变的宗绍,竟然会是这样的人。 初看气势十足,以为他板正严肃,不好接近,然而几句话后,就发现他性格爽朗随和,有些像流浪天涯的侠客,不仅风趣幽默,而且天南地北什么都知道,面对王珩都能侃侃而谈,不落下乘。 司马妍难以将宗绍与那个气焰嚣张到,在奏书里理直气壮地替宗明锡求娶自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夸了宗明锡几百字,以及斩杀了降将还敢向朝廷请赏,并且一不满朝廷的安排,就措辞激烈地责问朝廷的人,重合到一起。 可他的确就是那个人,不管再难以置信。 几人游府的时候,遇见了个穿着僧袍的人。 “阿珩。”着僧袍的人竟认识王珩,“仆役跟我说你在这的时候,我都以为他传错了,还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王珩:“外出游玩,途径此地,应刺史之邀前来。” 僧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注意到司马妍,扫了她一眼,走近宗绍,在宗绍耳边说了几句话。 宗绍脸色一变,对王珩道:“忽有要事,怕是无法亲自招待了。” 王珩:“多谢刺史大人的盛情款待,既然刺史大人有要事,便不打扰了。” 宗绍道:“改日再招待,王常侍可要赏脸来啊。” 王珩:“刺史大人邀请,怎敢不来。” 宗绍笑道:“那便好。”接着吩咐仆役带他们从东侧门离开,自己朝着大门走去。 路上,司马妍隐隐听到惊叫声从大门那边传来。 ——是个女郎的声音。 她聚精会神,努力去听,但声音很快就消失,接着她听到王珩对僧人说:“叔父怎么在宗府?” 第32章 什么? 司马妍的注意力立马被拉回来,她看着僧人,满心震惊,这人是王珩的叔父? 着僧袍……出身琅琊王氏……那他肯定就是弘道法师。 她幼时珍藏的舆图就出自他手,当初从王珩手中拿到,当真爱不释手,至今不知翻看了多少遍。 可以说司马妍对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从舆图上得来的,她有多向往外界,就有多仰慕绘下舆图的人。 如今乍然见到他,司马妍激动异常。 弘道法师说:“我要去蜀国游玩,需要人带路,便来找宗刺史帮忙……” 蜀地与荆州衔接处地形险峻,没有熟悉地形的人带路,很难安全抵达。蜀国和大晋互不通商,想要找熟悉地形的人,还得通过宗绍。 要去蜀国? 司马妍更激动了,她从前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的动向,如今竟然能亲耳听到,正满怀期待听他继续说,弘道法师却道:“不说这个。” 弘道法师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他只对司马妍跟王珩的关系感兴趣,于是指着司马妍,一脸八卦地问王珩:“你快跟我说,她是谁?” 他实在是好奇,为了能早点知道答案,还告发了宗明姝,希望不要被她发现。 司马妍:“……” 他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司马妍一直以为弘道法师是个智慧殊胜,造诣高深的高僧。 如今看到他如同长舌妇嚼八卦的样子,心目中想象的高大光辉的形象瞬间崩塌。 弘道法师不知道他正在失去一个仰慕者,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仰慕他的人多了去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王珩微微挑眉,一副吃惊的样子:“叔父认不出?” 司马妍:“?”弘道法师见过她? 弘道法师一愣,看了看司马妍,然后对王珩翻了个白眼:“别跟我打马虎眼,快说!” 司马妍:“……”至此,在司马妍心目中,弘道法师的形象崩塌得彻底。 王珩:“她是六娘。” 六娘是王可瑶,弘道法师有点印象,可是,他眯了眯眼……总觉得不太像啊,但是王珩惊讶的模样,又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 哎,不管像不像了,心中旖旎的猜测落空,弘道法师顿时觉得没意思,他兴致缺缺道:“原来是阿瑶啊。” 他好多年没回去,对王可瑶的记忆已经模糊,而且女大十八变,他认不出也正常。 司马妍:“……”这就……信了?传说中的弘道法师,怎么看起来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王珩:“是阿妍。” 难道连名字都记错了?弘道法师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不自信,便采信了他的话:“原来是阿妍啊。” 司马妍幽幽望着弘道法师:“……叔父记得我便好。” 弘道法师有点被她生无可恋的表情吓到了,不就忘了名字么?有那么严重?小辈就是心理脆弱,算了,的确是他的不对,示个好罢,于是咧了个大大的笑容。 “记得记得。” 司马妍:“……” 司马妍实在不忍直视弘道法师的蠢样,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她太难过了。 出了宗府,王珩和司马妍去到城北租赁的小院。 接下来,王珩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院中看书或者自弈,司马妍每天闲得无聊,带绿绮去大市闲逛,偶尔买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回来。 过了几日,看王珩一直没动静,司马妍憋不住了。 “那天宗刺史离开后不久,我听到一声惊叫。”司马妍对王珩说。 王珩的视线从书上移开,看向司马妍:“怎么了?” “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珩:“那是宗明姝的叫声,她闹着要出府。” 司马妍:“!” 司马妍激动了,前些天在酒肆听紫袍和黄袍郎君苦口婆心地劝他们的二堂兄,还以为就是他们的二堂兄单相思,原来宗明姝也喜欢他。 那就好办了,宗明姝要是抵死不从,想必宗绍会非常头疼,婚事黄了也说不定,她要助宗明姝一臂之力,正思索该怎么做,就听王珩问:“叔父养了只鹤,唤我去观赏,阿妍可要一道过去?” 司马妍开心道:“好啊。” 司马妍和王珩一进院子,就看到弘道法师毫无形象地躺在木藤椅上喝酒。 见到他们,弘道法师招呼道:“过来尝尝芒种酿的桂花酒。” 话音刚落,一名皮肤黝黑,精气十足的小郎上来斟酒。 “这是蜀地的名酒。”弘道法师道。 小郎斟好酒,将酒觞递过来,司马妍接过,低头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她抿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余味绵长。 一杯饮尽,她把酒觞递回,抬眼就看到小郎脸上期待的表情。 弘道法师:“他叫芒种,蜀国人。” 司马妍问:“叔父此去蜀国,是他带路?” 弘道法师:“正是,他这些天一直在帮我规划路线。” 司马妍点了点头,看向芒种。 蜀国啊。 听说蜀国人杰地灵,人们生活安闲自在,游乐之风盛行,每到节日,就有都人士女出城游赏、宴饮,好不热闹。 还听说蜀国物产丰饶,有绯羊鱼脍,山珍野味,时鲜水果…… 刚刚弘道法师说这桂花酒是芒种酿的。 司马妍好奇地问芒种:“除了桂花酒,蜀地还有什么名产?” 芒种性格腼腆,陡然听到陌生女郎发问,羞涩低头道:“蚕蛹。” 司马妍点了点头:“听闻蜀地家家养蚕,户户织布,可谓人杰地灵,才孕育出了闻名天下的蜀锦。” 芒种沉默了会,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蚕蛹,吃的。” 司马妍:“……” 他模样再羞涩,也不能掩盖这东西给人带来的冲击。 “好、好吃?”震惊之下,司马妍都结巴了。 芒种幸福地点头,口音浓重道:“辣嗣非藏美味滴东西。” 司马妍:“……” 司马妍差点笑崩。 弘道法师喝完酒,带几人去鹤园。 鹤园里,鹤在水池边走动,它生得挺拔隽丽,喙、颈、腿都长,头顶丹红,姿态高傲。 司马妍心想怪不得士人都喜欢鹤,看着的确很仙。 池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女郎,她时不时抓一把稻穗撒在地上,鹤低头啄食。 “你别撒那么多,撑死了怎么办?”弘道法师看她心不在焉的,忍不住大喊。 那女郎蔫蔫道:“知道了。” 司马妍问:“她是?” 弘道法师:“宗明姝。” 司马妍点了点头,走过去,路过那头鹤,看它羽毛顺滑,伸手想摸一下。 宗明姝冷不丁来一句:“它不喜欢被人摸,会啄你。” 吓得司马妍赶紧收起咸猪手。 弘道法师看到她的窘态,哈哈大笑,笑完还嘴欠道:“你提醒她做什么?” 司马妍瞪了弘道法师一眼,她以前多崇拜他,现在就有多看不顺眼。 这时,王珩说话了:“叔父。” 弘道法师:“?” “上次我应邀来府,叔父跟刺史大人说了什么?” 话题太跳跃,弘道法师没反应过来:“啊?” 王珩又道:“为何他会突然抛下我们?” 弘道法师瞬间反应过来:“啊,你……去外边说。” 宗明姝突然弹起来,愤怒道:“是不是你告诉父亲的?” 那天她以自刎来威胁门房,本来都要成功了,却突然见到父亲,只好灰溜溜跟父亲回去。 她就奇怪,明明人都被她盯牢了,怎么父亲还是知道她闹着要出去? 原来是他!这做贼心虚的样子,肯定是他告诉父亲的! 弘道法师已经跑了。 宗明姝气得跺脚,冲出去要找他算账,却被弘道法师的护卫拦住。 “你给我让开。”宗明姝踢了他几脚。 那护卫自然不会听她的,坚定拦她。 宗明姝出不去,气得对院中傻不愣登站在一边的仆役喝道:“愣着做什么,快来把他给我弄走。” 仆役们才一拥而上。 宗明姝好不容易挤出去,弘道法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宗明姝茫然了一会,压着气回来。 “我撑死你的鹤。”宗明姝将稻穗全倒了。 发泄完,宗明姝感觉有人在看她,一转头,是刚刚那个要摸鹤的陌生女郎,就坐在池边的石头上,不知看了她多久。 看什么看? 宗明姝皱眉:“你是谁?” 司马妍:“王妍。” “弘道法师是你族叔?”宗明姝问。 她知道弘道法师出身琅琊王氏,这个女郎又姓王…… 司马妍点了点头。 宗明姝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你呢?”司马妍问。 宗明姝不想理司马妍,但她面对大族出身的人,是有些自卑的。 ——弘道法师除外,这人为老不尊,没丁点气质,会在他面前自卑才有鬼。 所以宗明姝会更多得考虑王妍的想法,而不是她自己的。 宗明姝想,王妍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若是因为弘道法师就迁怒王妍,王妍会不会觉得她无理取闹,会不会瞧不起她,觉得她没气量,她在外面经常听人嘲讽父亲睚眦必报,每每听到都特别难过,不希望自己也被人那么鄙夷。 于是她答:“宗明姝。” 司马妍面露惊讶:“你就是跟萧翊定了亲的宗明姝?” 宗明姝讨厌自己的名字和萧翊一起被人提起,他那样的武将,她是万万看不上的,虽然王妍的表情不像是在讥讽她,但她还是冒出一股火。 宗明姝冷淡地“嗯”了一声。 司马妍:“你不喜欢他?” 宗明姝:“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司马妍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 宗明姝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文,她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询问,却看到司马妍眼眶发红,似乎要哭了。 宗明姝:“……” 这人什么毛病,一言不合就要哭? 无语片刻,宗明姝问:“你怎么了?” 司马妍神情哀伤:“我跟阿兄出游,其实是来散心的。” 宗明姝:“散心?” “对,散心。”司马妍点了点头,“我喜欢上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他救过我。” 宗明姝一愣,没想到司马妍会突然跟她讲这么私密的事。 司马妍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编故事: “那天我跟着母亲去佛寺上香,途中突然出现一伙劫匪,家中护卫不敌,死的死,伤的伤。 我知道我要么死,要么被抢去当压寨夫人,甚至被卖到勾栏里被人糟践。 当时我就想,左右摆脱不了被他们玷污的命,干脆自己撞死算了……” 说到这里,司马妍还应景地挤出几滴眼泪。 宗明姝被故事吸引了,问:“然后呢?” 第33章 司马妍道:“然后我就准备一头撞死,这时候,他突然出现,救下我们。” 说到这,她的语气忽然坚定:“从此我就认定他,这辈子我只要嫁他。” 宗明姝问:“他呢?” “……”司马妍发现她真不会说话。 顿了下,司马妍说:“他是个游侠,有个病重的阿姐,住在城西,他回京是为了照顾阿姐,途中看见我们便顺手救了。 打听到这些,我便买通医治他阿姐的医工,扮成医工的女儿,去帮着照顾他阿姐。” 说到这里,司马妍解释了一句:“他救我的时候,我戴着幂篱,他看不清我的相貌,就没认出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宗明姝“哦”了声,又问:“然后呢?” 司马妍:“我尽心尽力照顾它阿姐大半年,他对我心存感激,他阿姐看出我对他的心意,也颇喜欢我,便鼓动他娶我。” 宗明姝:“他提出娶你了么?” 司马妍:“提了。” 重点来了。 宗明姝砸吧了下嘴,问:“你怎么说?” 司马妍面露苦色:“我自然答应了,回去就跟父亲坦白,可他那样的身份,父亲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无论我如何求父亲,父亲都不同意,甚至,为了让我死心,父亲立刻给我定了亲。 我不能接受,跟父亲闹了大半个月,父亲一气之下,告知他我的真实身份,还命他和他的阿姐离开建康。” 司马妍又不辞辛苦地挤出几滴泪。 宗明姝:“他走了?” 司马妍不得不再挤几滴泪水,痛苦道:“是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宗明姝看她的样子,再联想到自己,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 ——有情人不能眷属真痛苦。 司马妍:“阿兄看我在家太难受,便带我出来散心。” 宗明姝指着不远处站在树下的王珩道:“他就是你阿兄?” 司马妍顺着她的手指头望过去,看到王珩正看着她。 司马妍:“……” 司马妍嘴角抽了抽,她怎么就忘了他也在呢,她的卖力表演他全看见了。 丢脸了。 司马妍痛苦地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宗明姝又问:“回去以后呢,你打算嫁给别人?” “不。”司马妍迅速进入状态,坚定道。 算了,看到就看到,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都被看到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司马妍不断安慰自己。 宗明姝:“那你想怎么办?” 司马妍吸了吸鼻子:“我回去就剪了头发做姑子,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或许父亲看我都要做姑子了,就松口了。”接着她有些茫然地问宗明姝,“你说他会回来么?” 不等宗明姝说话,坚定道:“会的,父亲会把他找回来的。” 宗明姝本来想从司马妍的故事和选择中寻找答案,闻言非常失望。 她只能佩服司马妍的烈性,不可能效仿司马妍做姑子。到时候她头发没剪成,父亲先打断她的腿。 宗明姝的失望不加掩饰,司马妍看到,微微皱眉,难道她已经死心了,不打算再闹了?认命嫁给萧翊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忧愁了一会,司马妍重新振作,人不是一下子就能鼓动起来的,来日方长,今天就到这里罢。 司马妍结束话题:“我适才是看你提到萧翊似乎不大高兴,以为你不喜欢他,想到自己也被父亲逼婚才问的,是我唐突了。” 司马妍都这么跟她交心了,宗明姝有种窥觑到人秘密的兴奋和被信任的喜悦,也因有共鸣,不自觉跟司马妍亲近,忙摇手道:“无妨。” 司马妍又道:“打扰你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宗明姝又道了声无妨。 司马妍:“以后叫我阿妍就好。” 宗明姝:“……哦,好。” 司马妍:“我可以叫你阿姝么?” 宗明姝:“……可以。” 司马妍:“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 “有空再来啊。” “好!” 司马妍满意地拍了拍裙子,走了。 王珩在院门口等着她,待她走近,他端详她片刻,将她眼角处未干的泪痕擦掉。 此举惊吓到两个人。 宗明姝想,王妍这个兄长跟她……太亲密了罢。 司马妍则是脑子一片空白。 他好突然…… 王珩很快收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顺手而已,司马妍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出了宗府,司马妍问:“以后我可以常来么?”又补了一句,“看看叔父。” 王珩:“阿妍想来便来罢。” 司马妍走后,宗明姝没有忘记还要跟弘道法师算账,他人是消失,他最钟爱的酒可没消失。 特别是,桂花酒。 宗明姝冷笑一声,唤人将他的桂花酒全砸了。 一刻钟后,宗明姝神清气爽地跨出院子。 多管闲事,是有报应的。 因王珩和司马妍的拜访,弘道法师的小院一下热闹起来,宗明姝也开始频繁往弘道法师那跑。 过了段时间,宗绍派去探情况的仆役回禀道:“并无异动,王珩和弘道法师在弈棋,司马妍和宗明姝喂鹤,聊的都是吃喝玩乐的内容。” 宗绍听完,叫他退下。 宗绍不信王珩来荆州城只是单纯地游玩,他前脚跟萧翊结盟,王珩后脚就来了,定是有什么谋划。 可王珩一直很老实,来荆州城起,王珩就没应过城里任何一家士族的邀约,每日不是在城北的小院里,就是在宗府。 宗绍实在想不出他会做什么。 其实也不是想不到,王珩现在带着个女郎频繁跟宗明姝接触,说不定就是为了破坏宗萧二氏的联姻。 目的太明显了,根本不用费脑筋去想。 然而就是太明显,宗绍才不敢轻举妄动。 王珩不是蠢人,从他带兵加入亥水之战后,打的几场战役就能看出此人谋略了得。 宗绍研究过王珩打的几场战役,发现他排兵布阵变化多端,让人难以捉摸,这些日子跟他接触,发现他人与他的作战风格一样,不显山不露水,令人捉摸不透。 宗绍很奇怪,就算王珩破坏了联姻,对他和萧翊的联盟也没影响。 本来他就是欣赏萧翊,又想让建康那帮废物紧张紧张,才决定让宗明姝嫁给萧翊,锦上添花而已。 王珩不会不知道这是在做无用功,所以王珩到底想做什么? 宗绍苦思冥想了几日,依然毫无头绪,决定静观其变。 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让人继续盯着王珩,还让人查了王妍。 本来就是顺道,结果查出琅琊王氏族里根本就没有叫王妍的人。 宗绍更觉摸不着头脑。 王妍是何人?为何要假扮身份? 雾里看花的感觉着实难受,于是宗绍决定主动出击,把弘道法师叫过来,直说他让人查过了,琅琊王氏根本没有叫王妍的人。 又问,王妍是什么人,跟王珩是什么关系? 他这么说,一是为了摸清情况——说不定能从王妍扑朔迷离的身份中找出线索,二是为了警告王珩,不要搞小动作,他宗绍盯着他。 至于为什么会找弘道法师,纯粹是觉得弘道法师就是个到处游山玩水的僧人,比王珩好对付,更容易露馅。 说不定王珩跟弘道法师透露了什么。 王珩自然什么都没透露给弘道法师。宗绍开门见山地一通问,弘道法师惊呆了,然后懵懵地挠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宗绍也预料到他的反应,毕竟弘道法师选择出家,就是不想卷入这些是非当中,心里默默嫌弃他没用,什么都不知道,就叫他回去。 司马妍和宗明姝的友谊每天都更上一层楼。 司马妍性格活泼有趣,加上游历过两年,也算比别的女郎多了点见识,又刻意亲近,很快就把被关在宗府里没有朋友可以交流,并且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宗明姝给征服了。 一言一语,宗明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以及宗府的情况透了个底掉。 比如司马妍知道了宗绍看着爽朗霸气,其实私下里是个脾气暴躁、爱耍性子、还小心眼的……中年。 曾有人在交游时鄙薄了他一句,大意是说他不够淡定,浑身透着小家子气,读再多书都改变不了他武将的粗鲁习性。 宗绍当时跟在父亲身边在军中任职,怕驳回去被人说小肚鸡肠,坏了父亲的名声和在刺史心中的印象,就忍了。 但一直记恨着,等十年后自己升任荆州刺史,才吐出积压已久的恶气,转头就向朝廷奏请罢免那人的官。 之后,说过他坏话的人都或轻或重被他报复过。 无一幸免。 足见其记忆之牢靠,怨念之深重。 听到这,司马妍想起了宗明锡,突然有点担心。 她曾经威胁过宗明锡,要给他戴绿帽,宗明锡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长情”,一直记着她这句话,等十年后,她有夫有子,人生圆满……就把她的驸马拐跑,给她戴绿帽。 ——他长得那么柔美,诱惑到她孔武有力的驸马还是有可能的。 这天回去,司马妍将从宗明姝那听到的关于宗绍的事迹跟王珩说了,最后忧愁道:“……宗明锡那么睚眦必报,原来是跟宗绍学的,我当初还说要给宗明锡戴绿帽,若他记恨我,拐跑我的驸马,给我戴绿帽,可怎么办?” 王珩沉默颇久,跟她说:“阿妍放心,驸马一定对你情根深种,断不会看那些宵小一眼。” 司马妍很受用:“承你吉言了。” 第34章 宗明姝还提起兄长宗明锡。 宗夫人共育有三子一女,宗明锡是第三子。 宗夫人生宗明锡时,因为前头已经生了二子,就盼着这胎是女儿,结果生出来发现还是儿子,极为失望。 不过事在人为,婴孩雌雄莫辨,宗夫人看着看着,心想当女儿养几年过过瘾也好,于是把宗明锡照顾得相当精细,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这样的培养下,宗明锡被养的愈发秀气,像个女孩,说话细声细气,绵绵软软的。 宗绍注意到时,只觉晴天一声霹雳。 他的儿子……怎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要是长大了还这样……娘气,他的脸面还要不要? 宗绍烦透了士族们爱捣嘴的个性,不,是品评人物的风尚,想到以后自己会被嘲讽将门出了个娘娘腔,就气急,立刻把宗夫人叫来骂了一顿,宗夫人便收了心,把宗明锡当男孩来养。 为了纠正之前的错误,她甚至还让宗明锡练武,然而宗明锡的言语举止纠正了,身体也壮了,脸却依然秀美,这是天生的,改不了——正是因为这张脸,宗夫人才动了把宗明锡当女儿养的心思。 宗绍看到宗明锡那张脸就烦,那时候皇上跟士族正你死我活地斗,他渐渐掌控荆州,为了让皇上和士族降低防备,也为眼不见为净,就把宗明锡送去建康城托弟弟宗颐代为照顾。 司马妍听完,心想宗明锡投错胎了,只有宗绍觉得儿子太秀气是坏事,也只有宗绍的儿子太秀气会被人笑话。 聊完一堆乱七八糟的,两人的友谊逐渐加深,宗明姝终于跟司马妍述说她的苦恼。 她有个青梅竹马,叫林傅,原本宗绍要把她嫁给林傅,但不久前突然改主意,直接宣布要把她嫁给萧翊。 宗明姝强烈抗议,奈何宗绍的态度异常坚定,无论宗明姝怎么闹,都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甚至把她关在府中,让她一直呆到出嫁。 宗明姝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憋着怨气,平日没人能抱怨,现在有了司马妍,总算有发泄的出口。 几个时辰里,宗明姝一直对着司马妍埋怨宗绍。 司马妍逮着空安慰了几句,宗明姝越觉委屈,哭了。 司马妍看她哭得都不顾仪容,鼻涕眼泪糊在一起,还不住地打嗝,心里觉得她着实凄惨,就道:“不若你扮作我,出府看看他。” 宗明姝张着嘴巴,安静了会,忽然抱着司马妍激动地大喊:“我怎么没想到,阿妍你太好了。” 一刻钟后,两人互换衣衫,迈出屋子。 这日天气不错,天高云阔,空气清爽。院里石榴花开得热烈,小鸟踩在枝丫上啾鸣。 幽篁下,王珩与弘道法师弈棋,他跪坐在蒲团上,白色衣袍铺在修建得齐整的草坪上,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弘道法师与他截然相反,不仅坐得七歪八扭,还时常挠头搔耳,全无形象可言。 听到动静,王珩往司马妍那望了一眼,不知道她跟人换了衣服,看到的是宗明姝。 宗明姝感觉有人在看她,转过头,对上王珩的视线。 这是宗明姝第一次清晰地看到王珩的正脸,从前她都是不敢仔细看他的,对他的相貌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一细看,就被惊艳到了。 这是一张极其完美的脸,像是玉雕大师呕心沥血雕刻出的惊世之作,毫无瑕疵,尤其是那双眼,看她的时候……怎么形容这样的眼神呢。 就像玉器有了生机…… 可看清是她,生机便消失了。 这时候司马妍叫来绿绮,叮嘱道:“你跟她出去,机灵一些,莫要露馅了。” 她来宗府都戴着幂篱,宗明姝的身形又跟她相似,应该能蒙混过关。 绿绮应是。 司马妍看宗明姝似乎在发呆,叫了她一声。 宗明姝醒过神,发现王珩已经转回头,继续跟弘道法师弈棋。 宗明姝回想起刚刚他的眼神,皱了皱眉,觉得那眼神有古怪,不像是在看妹妹,倒像是在看…… 这时,司马妍将幂篱递给她,她便不再去想,戴上幂篱出了院子。 司马妍和宗明姝出来时,弘道法师也注意到她们的动静。 他看到司马妍和宗明姝互换了衣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宗明姝就领着绿绮朝院门走,似乎是想假扮司马妍出去。 弘道法师不禁摇了摇头,这些人一个个都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有多少谋划。 弘道法师对王珩说:“前几天宗绍跟我说他派人查了,发现族里没阿妍这个人,又问我阿妍的身份,以及你跟她的关系。” 王珩表情纹丝不动,回答了前半句:“的确没有。” 给司马妍安上妹妹的身份,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被人揭穿也无所谓。 弘道法师:“那她是……” 王珩未答。 弘道法师没有追问,只说:“总之你若是有图谋,可得小心些,宗绍注意着这边。” 王珩嗯了一声。 宗明姝离开后,司马妍没事做,就去看王珩和弘道法师弈棋。 弘道法师见她来了,玩笑道:“你们倒是大胆,不怕被宗刺史发现?” 司马妍:“发现也无所谓。”她其实知道就算破坏了宗萧二氏的联姻,对现有局势也不会产生多少影响。 但能破坏还是要尽量破坏的,起码能让宗绍生气,能让他生气她就赚了。 弘道法师没说话,继续下棋。 司马妍看了会,有些无聊,跟芒种闲聊。 “芒种啊,你有喜欢的人么?” 芒种羞涩点头。 “谁啊?” 芒种说是同村的一个小娘子。 司马妍便问他和同村小娘子是怎么认识的,她也喜欢他么,有无定亲,何时成婚。 芒种一一答了,最后有些好奇地问:“女郎呢?女郎可有喜欢的人?” “我么?”司马妍很坦然,“我之前喜欢过一个。” “现在呢?” 司马妍有些惆怅:“他要娶别人了。” 这个别人还是天天跟她呆在一块的宗明姝。 “……”芒种万万没想到会听到那么糟糕的答案,没敢再问。 司马妍也没兴趣再说。 弘道法师注意到话题结束,王珩才落子。 这是他思考时间最长的一步。 弘道法师反应过来,王珩和阿妍不是兄妹,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他是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但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他明显感觉王珩对阿妍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 他完全没想到王珩这样这样淡然到冷淡的人,会跟情之一字扯上关系。 曾经,他还想要王珩出家,跟他一起云游呢。 弘道法师第一次见到王珩,是在一个冬日。 那天他刚从山郊野外采完药材回来,族长就派人邀他去主院叙话。他在山林里徘徊了三天三夜,浑身疲乏得很,哪有闲工夫跟族长掰扯,就拒绝了。 本想倒头睡个大觉,然他满身杂草和泥灰,睡得极不舒服,只好去沐浴,结果出来被冷风一冻,就清醒了。 闲来无事,他去了主院,有点好奇族长找他是为何事。 却见到个白衣小郎君。 树下有石凳,小郎君坐在那看书。 眉眼浅淡,安安静静,自成一界。 树上缀满霜雪,枝条被压弯,偶有碎雪坠落,啪地掉落在地。 有的,还落在小郎君的头发上,小郎君动也未动。 渐渐地,雪融化了,雪水顺着黑发流下,打湿衣裳。 忽有寒风刮过,弘道法师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那小郎君却无任何反应,兀自专注。 雪继续坠落,化成水,在衣裳上晕开。 弘道法师皱眉,他为什么不抹掉碎雪,也不换个地方,这样冷的天,再坐下去,极有可能感风寒。 “这是六房之子,名唤王珩。”这时候他听见族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觉得他如何?” 弘道法师转过身,看见族长素日写满威严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期待。 弘道法师看向白衣小郎君。 族长活了大半辈子,年少时见证了琅琊王氏的辉煌鼎盛,人才辈出,到老了,却见证琅琊王氏今不如昔,青黄不接,心中不免郁郁。 所以族长每回找他喝酒,都会忍不住追忆往昔,并忧愁琅琊王氏后继无人。 难道族长终于找到令他满意的后辈,这个名唤王珩的小郎君有何特殊之处? 想了想,弘道法师明白了。 王珩不拭落雪的举动,和淡然自若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想起家族还鼎盛时,族里那些极具名士风范的先辈,难道族长看中的,就是他身上流露出来近似于先辈的气质? 在弘道法师眼里,王珩就是在东施效颦。 王族长未听见他答话,又问:“怎么样?” 弘道法师本想直言,但转念想到,人都不喜欢被质疑,万一惹族长不高兴,拒绝出资供他游历怎么办?他也懒得跟族长争论,便违心道:“世人皆称季野穆少,此子颇有季野之风。” 王族长闻言很是高兴,褚裒才干不凡,名冠江南,是很高的评价。 “说得好。”族长抚掌大笑,又道,“好久未见你了,咱们今日就好好喝上一杯。” 这一面,弘道法师对王珩的印象并不好,直到第二面。 几天后,弘道法师再次见到王珩。 又是在一棵树下。 王珩依旧在看书。 不同的是,这次,他身旁有四五个小郎君在玩耍。 小郎君们捡地上的碎石往树上砸,也不知道在砸什么,弘道法师抬起头,看到树上有只灰色小鸟。 那鸟十分羸弱,翅膀半张不张,战战兢兢立在树枝上,艰难躲避淘气孩童们砸来的石子。 弘道法师环顾自周,没别的鸟,也没有鸟巢,细看那鸟,发现它的翅膀被折断了,就猜测这是只候鸟,受了伤,无法跟随鸟群南迁,被抛下了。 它现在如此虚弱,若是被砸中,极有可能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穆少:宁静淡泊 第35章 弘道法师想叫他们停下,忽然想到王珩,有些好奇,忍不住看向他。 王珩安静地坐着,不参与,不阻止,也没换个地方以免被打扰,跟上回一样,仿佛周围的人和物都不存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弘道法师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就是这么会功夫,异变发生。 小郎君那边突然传出一阵欢呼声。 弘道法师转头一看,那只候鸟已经被打下来。 小郎君们都为自己终于击中目标而开心,但过了会,白色的雪地渐渐晕开一片鲜红,小郎君们看到刺目的红,害怕起来。 欢呼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到可怕。 弘道法师迈开步子,靴子踩在雪上发出阵阵声响,小郎君们这才注意到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正朝着小鸟走去。 一名小郎君小声问:“我们要不要过去?” 另一人道:“……不去了罢。” 大家都认同地点头,他们都怕被骂。 先前说话的小郎君又道:“好多血。” “是啊,好可怕。” “谁把它砸下来的?” “不知道。” “你知道么?” “不知道。” “好像是阿耀。” “不是我。” “那是谁?”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最终也没争出个结果,接着看见弘道法师的动作,集体噤声了。 只见蹲在雪地上,盯了小鸟好一会都没动静的弘道法师,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似乎想探小鸟的呼吸,但可能是不知道鸟鼻子在哪,踌躇片刻,不太确定地按在小鸟的脖子上。 小郎君们煎熬地等待,看到弘道法师眉头一皱,神情一肃,顿时吓呆了。 一人吞了口唾沫:“它会不会……死了?” 小郎君们的表情都有些茫然。 死了? 他们觉得好玩,它却因此而死,生命这么脆弱的么? 另一小郎君突然道:“它在看我们。” 几个小郎君一惊,然后眯起眼,果然看到小鸟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似乎是在用眼神控诉他们。 它有思想。 像人一样有思想。 意识到这点,小郎君们都觉得毛骨悚然。 有个小郎君“啊”地叫了一声,跑了,其他人也跟着跑。 于是,案发现场只剩下王珩和弘道法师。 其实这鸟没死,但离死也不远了,所以弘道法师没顾得上呵斥他们,任他们跑远了。 盯着小鸟,弘道法师陷入纠结。 他该捧着小鸟去找医工,还是让小鸟躺在原地,他找医工过来? 真叫人为难。 他既怕自己动作太粗鲁让小鸟一命呜呼,又怕走了以后,有仆役路过,直接把小鸟当尸体清理了。 他抓了抓脑袋,无法抉择,这时候他听见翻书的声音,想起来,王珩还在。 弘道法师冲依旧低头看书的王珩喊:“你过来看着它,别让它死了。” 从头到尾仿佛一座玉雕的王珩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头,看了看弘道法师,又看了看雪地上了小鸟,问:“叔父要救它?” 弘道法师心道,这不是废话么? “那是当然。” 王珩只是看着那鸟,没动。 弘道法师:“怎么,你想见死不救?” 本来只是顺口一说,但观察王珩的表情,觉得他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他脸上没有一丝害怕与怜悯。 一个才六七岁的小童怎么会如此冷漠,弘道法师无法理解。 就在这时,王珩又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弘道法师震惊至今的话。 王珩说:“万物生死自有因缘,何必横加干预?” 自有因缘…… 横加干预…… 那一刹那,弘道法师整个人犹如醍醐灌顶,继而进入了一种空灵的境界。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回到了他遁入佛门的那一刻。 回到了最初的一个问题。 ——他,为何会出家?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身在琅琊王氏,经历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辉煌,也经历了王敦叛乱后的盛极而衰,他渐渐感悟到,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世间万物都是如此,就比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事物总在不断变化,但都遵循一个规律,便是出生,发展,巅峰,衰落,灭亡再到出生。 也就是说,万物都会进入轮回,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既然万物终会走向终结,进入下一个起点,他又何必汲汲营营,徒劳地抓住必然会逝去的东西,天大地大,为何要将自己困于一角? 他顿悟了,就出家了。 现在,弘道法师终于明白了王珩的一举一动。 第一面,王珩不拭落雪,是因为他忘却自我,融身自然。 第二面,王珩冷眼旁观,是因为他窥破万物规律,才会淡看生死。 这些都是有慧根的表现。 弘道法师觉得,是他着相了,是他思想境界不够。 弘道法师道:“你过来看着它。” ——虽然觉得王珩说得很对,但真要他视而不见,他还做不到。 王珩依然没有动,他说:“听闻有种疫病是从鸟禽传至人身上。” “……”弘道法师静止了好一会,然后一拍脑袋,对啊,他怎么没想到。 这鸟来历不明又身患重伤,指不定身上有什么奇怪的病症,贸然救助,极有可能害得人感染疫病。 他知道疫病蔓延速度极快,一旦有人感染上,后果极严重,若是真因他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让全府,甚至全建康城的人陷入疫病的恐慌和灾难当中,就太造孽了。 思及此,弘道法师长叹一声,幸而、幸而王珩提醒了他。 到了此时,弘道法师终于明白族长为何会对王珩青眼有加,他所言玄之又玄,却还能言之有物,想必若是参加清谈会,必然表现不俗,假以时日,必能名扬天下,等声望高了再步入仕途,官职品级不会低,可以想见前途不可限量。 最终,弘道法师还是叫了医工,等医工给小鸟处理过伤口,就唤仆役把候鸟送至后山,吩咐他们定期送去食水,严令不得与之接触。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它的造化了。 做完这些,弘道法师去了族长的院子,他觉得比起做官,王珩更适合做僧人或者道士,他想带王珩去云游。 结果显而易见,他话音刚落,就被族长骂出院子。 倏忽十余年过去,弘道法师仍然深深地记着当年的情景,记着漫天的白色,记得树下的小郎君,记得他陡然冒出的惊人之语,记得自己的顿悟,记得……自己被族长破口大骂。 现在,就是这样一个让弘道法师觉得能成为得道高僧的人,竟沾染了尘缘。 世事真是变化无常,这名叫阿妍的女郎究竟有什么能耐? 弘道法师看向司马妍,盯了半晌,收回视线,他暂时没发现有特别之处。 不对。 他都发现了王珩的异常,这女郎竟然毫无所觉,这就特别了,难道她对王珩一点心思都没有? 弘道法师接了先前的话头,问:“你现在可有喜欢的人?” 司马妍:“没有。” 弘道法师:“……” 弘道法师不敢问了,她那么耿直,他怕了。 王珩的心情被这两人整得无比恶劣,他抬头看着弘道法师,问了一句:“叔父可还有桂花酒?” 弘道法师:“……” 酒自然是没有的,全被宗明姝砸了,当时回来听闻这个噩耗,弘道法师伤心得晚膳都没吃下去,这几天也一直过得不舒爽,想喝酒的时候拿了个空的时候最煎熬。 现在被王珩一提醒,就很想喝,就很煎熬。 “没有。”弘道法师痛心道,他发誓,他再也不嘴欠了。 芒种一听这话,顿时羞愧不已。 他怎么可以那么不自觉,正事不干,还跟人闲聊? 他立刻跟弘道法师请罪,匆匆跑出去酿酒。 竹林清静了。 宗明姝没出去多长时间,约莫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司马妍起身走过去,问:“怎么样?” 宗明姝笑道:“我见到他了。” 顺利就好,不过—— 司马妍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宗明姝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就回来了。” 她见林傅之前憋了好多话,真正见到,却一句都说不出口,过了好久,林傅才询问她的近况,她说自己被父亲关在府里出不来。 他没说话,两个人相顾无言。 “你呢?”宗明姝问。 林傅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没什么变化。”他说,过了会,又说,“你以后要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一霎,宗明姝难过到了极点,眼泪差点涌出来,但不想最后一面还给林傅留下不好的印象,就憋回去,笑道:“你也是。” 林傅也笑了笑,宗明姝道:“那我走了。” 跟司马妍讲述完,宗明姝沉默片刻,又振作起来,笑道:“他能来见我,我就很满足了。” 司马妍歪了歪头,好奇问:“为什么会不见你?” 宗明姝低下头:“父亲毁约在先,他应该讨厌我,不想见我。” 接下来,宗明姝跟司马妍说了她跟林傅的纠葛。 宗明姝第一次见林傅是在宗府。 那天,宗夫人为庆贺宗绍升任荆州刺史,在府中举办了一场赏花宴。荆州城里的大族夫人们都带着儿女来了。 宴会中出现了点意外,林傅之母张氏给宗夫人解了围。宴散后,宗夫人留下张氏表示感谢,两人寒暄了几句,宗夫人看到张氏身后的小郎君,问:“他是令子?” 张氏把林傅拉到跟前,笑道:“正是。” 林傅就这样突然闯进宗明姝的视线,小小少年俊逸的脸庞,以及通身贵气,让宗明姝对他一见钟情。 后来,宗夫人常邀张氏来宗府,张氏多数时候会应邀前往,林傅偶尔也会来。 宗明姝喜欢林傅,自然总找机会在林傅面前晃悠,对林傅十分殷切。 林傅却一直对宗明姝客气而疏离。 第36章 宗明姝常常为此苦恼,宗夫人看在眼里,询问过宗绍的意思,就跟张氏提出结亲的意思,张氏说此事要问过族长,过了几天,张氏愧疚地对宗夫人说族长认为林傅年龄尚小,暂不考虑婚事。 谁都知道这桩婚事背后的政治意义,联姻就代表接纳,大族们会因为宗绍的权势缓和跟他的关系,但不可能接纳他。 因为他们瞧不起宗绍的出身,也不想屈服于宗绍,所以要么对抗,要么井水不犯河水。 但宗绍几年来跟北狄打了好几场胜仗,威望愈盛,对荆州的控制也愈强,大族们不得不重新思索跟宗绍的关系。 林族长首先跟宗绍商议联姻,宗绍答应,但林傅还没上门提亲,亥水之战就爆发了,林族长决定观望,之后亥水之战大胜,林族长就让林傅上门提亲,两家定亲。 但没多久,宗绍直接宣布宗明姝跟萧翊定亲,先前的婚约作废,林傅顿时处于极尴尬的境地。 宗明姝知道那段时间,林傅肯定走到哪就被人嘲笑到哪。 宗明姝茫然道:“阿妍,你说他是不是已经讨厌我了?” 司马妍:“不会的,他讨厌你就不会见你。” 宗明姝:“可是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好像不想跟我说话。” 司马妍想了想,说:“我见过林傅。” 宗明姝瞪大眼:“什么时候?” “刚进荆州城的时候,在一家酒肆里。”司马妍道,“我听到他的两个堂弟一直在劝他。” “……劝他什么?” “劝他别喝酒了,为了你不值得。” 宗明姝:“……” 司马妍:“他为了你去那买醉。” 宗明姝:“……” 宗明姝被这条消息砸蒙了,半天才回过神,问:“你确定他是林傅?” 司马妍给她描述了林傅和他两个堂弟的穿着和样貌,又道:“提起你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喊了个宗。”加重语气道,“所以肯定是林傅。” 宗明姝看着司马妍,久久不语。 她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中。 林傅竟然去买醉? 是不是意味着,林傅喜欢她? 这太颠覆宗明姝的认知了,她难以相信。亥水之战爆发后,林傅才开始对她态度软化,也就是说,林傅知道自己几乎肯定会娶她,才对她好,并不是喜欢她。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宗明姝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罢。 林傅士族出身,怎么会瞧得上她这个武将之女? 可是林傅竟然因为她去买醉。 宗明姝还是忍不住怀疑:“林傅有提过我么,是不是语气很不好?” 因为父亲一直以来都看不惯士族,且不满亥水之战时林族长的摇摆,所以父亲都不跟林氏商议,就直接宣布婚约作废。 明眼人都能看出父亲对林氏不满,宗明姝知道父亲报复心重,以后估摸着对林氏不会有好脸色,甚至会打压他们。 到那时,林氏的人定然把罪推到林傅身上,林傅会成为众矢之的。 想必林傅清楚自己的未来,他不止会讨厌她,甚至会恨她罢。 而现在,林傅也肯定遭受很多非议——娶她就已经够让人笑话了,何况上门提了亲,即将迎娶她,却又被告知婚约作废。 宗明姝觉得是她害了林傅,若不是她喜欢林傅,就没有后面的一切。 然而她把林傅害得那么惨,林傅却没有怨恨她,甚至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似乎对她还有感情——回来的时候宗明姝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 但现在宗明姝不这么想了,她觉得林傅应该就是教养好,所以不会当着她的面展示对她的厌恶。 司马妍看她变来变去的脸色,忍不住逗她:“是。” 宗明姝:“……” 宗明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表情伤感至极。 司马妍又道:“他的两个堂弟说你不好的时候,林傅很生气地叫他们不要说了。” 宗明姝:“……” 司马妍强调:“他喜欢你。” 宗明姝:“不可能罢。” 司马妍:“你觉得我在骗你?” 宗明姝:“我不是这个意思。” 司马妍:“为什么不相信?” 宗明姝:“我……哎。” 司马妍:“他应该是个内敛的人,就算喜欢你,也不会说的,你不能把他的内敛当不喜欢甚至讨厌。” 宗明姝:“……哦。” 司马妍:“他真的喜欢你。” 宗明姝:“……哦。”好吧,她勉强信了,紧接着,她比以前更不能接受自己即将嫁给萧翊的事实,并且开始痛恨宗绍。 刚开始知道宗绍毁婚后,宗明姝就去找宗绍询问缘由。 宗绍道:“你安心待嫁就行了,嫁给萧翊肯定要比嫁林傅好。” 宗明姝冷哼一声:“哪里好,一个武夫而已,我就要嫁给林傅。” 听见“武夫”二字,宗绍的火气就上来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些独断,便压下脾气劝了她几句。 可惜宗明姝油盐不进,宗绍便怒道:“不管你接不接受,亲事已经定了,你就别想着林傅了。” 宗明姝尖声道:“我死都不嫁萧翊。” 宗绍不为所动:“你死了我也会把你抬进他家门。” 宗明姝心中绝望,她知道父亲做了决定,就不可能反悔,看到墙上用来装饰的剑,几步上前把剑拽下来,架在脖子上:“我不管,我就要嫁给林傅,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宗绍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最容不得有人违抗他,见宗明姝竟以死相逼,一脚踹翻了案桌,怒道:“有本事你就死。” 说完,想起种种憋屈的过往,火气更大。 “你以为你嫁给林傅会有好日子过?我告诉你,不可能,整个林府没人看得起你,现在我还能压住他们,他们不敢对你做什么,以后只要我稍微势弱,他们就会逮着你欺负,林傅可不会帮你,他这样的旁支子弟向来圆滑世故,不可能为你去得罪人,何况他还不喜欢你。 我真不知道林傅哪里好了,就因为他姓林? 姓林就高贵了,不过是祖先逃命逃得快而已,丧家之犬还敢自命清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更好笑的是自己没点本事还到处指指点点,在城里就神气了,送到战场一个个屁都不敢放,这种人你都巴巴贴上去,我宗绍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死了算了。” 宗明姝被宗绍噼里啪啦的一通怒骂吓住了,宗绍趁机把她手里的剑打掉,接着把守在外面的仆役叫进来带走宗明姝,还下了一道命令。 “不许放她出府。” 宗明姝回去后冷静下来,回想起宗绍的那番话,其实就认命了,但她还想见林傅最后一面,奈何宗绍不允,只好接着闹,然而一直没成功,宗明姝都想放弃了,没想到阿妍会帮她。 本来见完人,宗明姝就打算安心待嫁,结果一回来,阿妍告诉她,林傅喜欢她,这叫她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认命嫁给萧翊? 宗明姝突然想起萧翊先前在建康做过廷尉,而阿妍就在建康,宗明姝问:“阿妍,你见过萧翊么?” 亥水之战结束后,父亲大胜归来,自然得意,平日里时常跟她们说起这场战役,期间就提过萧翊,称赞他杀伐果断,排兵布阵有大将之风。 这段时间,宗明姝渐渐了解到萧翊是个坞主,部曲在兴湖,亥水之战时,他率先响应朝廷号召,带领部曲积极应战,这场战役中,萧翊立了大功,却被征召担任廷尉当作奖赏。 父亲知道后,怒骂朝廷过河拆桥,那模样就仿佛朝廷对不起的是他。 彼时,宗明姝认为萧翊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他的事仅仅当故事听了,然而没过几个月,她完全不在意的人竟然就要成为她的夫君。 宗明姝的第一反应就是,绝对不嫁,死也不嫁。 不光是因为她已经有中意之人,还因为萧翊的身份——宗氏和萧氏在地望上半斤八两,她在这上面吃了太多的亏,受了太多明里暗里的嘲讽,自然不想嫁给萧翊继续被人瞧不起。 就比如那场为了为庆贺父亲升任荆州刺史的赏花宴,母亲准备了许久——这是一场树立威望的重要宴会,断断不能出差错,但品花的时候,竟然有个夫人故意撞了婢子,被泼了一身果茶。 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幸灾乐祸地看着母亲,宗明姝身旁的几个贵女嫌弃地看她,那眼神好像在说,果然是行伍之家,连奴婢都管不好。 母亲当时有些慌张,愣在那没说话,幸而张氏离母亲近,低声叫了母亲一声,母亲才镇定下来处理。 婢子被带下去后,那夫人还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衣裳说:“真是扫兴,衣裳都脏了。” 宗明姝看到母亲抓紧了帕子,这时候,张氏出来解围,她指着那夫人衣裳上被浸湿的一块说:“这图案看着还挺像花。”话题就这样被绕开了。 那时候宗明姝想着,若张氏是她母亲就好了,但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之后看到林傅,就忍不住想,若是嫁给林傅呢,稍微有点可能罢,所谓出嫁从夫,嫁给林傅是不是就没人以异样的目光看她? 又觉得林傅身上有股书卷气,对比父亲和父亲身边的将士,真是有大不同。 出身士族的人果然不一样。 只一面,宗明姝就喜欢上林傅了。 萧翊怎么比得上林傅?她不可能喜欢一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夫,何况这个武夫的权势远不如父亲,她怎么瞧得上? 父亲罗列了种种坏处,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两点,一是林傅现在可能不是特别喜欢她,但不代表以后,二是她不喜欢萧翊,没有感情何来的幸福? “见过。”司马妍说,“游猎的时候我见过他。” 宗明姝问:“他长什么样子?” 司马妍想了会,说:“长得还行,就是老冷着张脸,而且……”她看了一眼宗明姝,“好像脾气不好。” “脾气不好?” “嗯,你阿兄抢了他一个布袋,他就拿箭指着你阿兄,逼你阿兄还。” “他还了?” “还了。”司马妍道,“当时好多人看着,你阿兄因为这件事,好些日子不敢出门。” 宗明姝生气了:“萧翊怎么这样!” 树上偷听的阿右差点笑喷,最近都是他随侍郎主,他本来在树上休息,突然听见树下传来交谈声,转眼就看到宗明姝和司马妍。 一开始,她们在聊林傅,阿右没兴趣,继续闭目养神,听到萧翊两个字,顿时睁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 萧翊是郎主的情敌啊,他可要仔细听。不想司马妍这样形容萧翊,完全就是在抹黑。 “还有。”司马妍又道,“听说他负责教授公主箭术,没有指导到位,害得公主的手臂被弓弦刮伤了。” 宗明姝:“……” 第37章 宗明姝霎时脑补出萧翊的形象。不苟言笑,严厉,暴躁,粗心,是一个比父亲还父亲的武夫。 绝对不能嫁给他,不可能幸福的。 宗明姝坚定了自己跟父亲对抗到底的决心。 宗明姝充满斗志的表情,让司马妍非常满意,又道:“你别觉得他不好,他人是糙了点,不过将军都这样,听人说他有不世之略,打仗是把好手,还是很厉害的。” 宗明姝:“……”说了不如不说。 宗明姝叹了口气:“好了,你别说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宗明姝惆怅地望着天空,一只鸟飞过。 宗明姝突然想起一句诗。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很符合她悲凉的心境。 这诗出自……凤求凰。 是司马相如弹奏给卓文君听的,他们……私奔了! 宗明姝突然激动:“阿妍,我要跟林傅私奔!” 司马妍一愣,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当晚,阿右把司马妍和宗明姝的对话一字不落转述给王珩,王珩饶有兴致地听。 阿右很少见到王珩这副模样,或者说,只有王珩跟司马妍在一起,以及听到关于司马妍消息的时候,阿右才会见到王珩露出这样……似乎是觉得很有趣的表情。 说到萧翊,王珩愣了下,等阿右讲完,他说:“下去罢。” 阿右离开后,王珩盯着案上的书卷沉思,阿妍真的喜欢萧翊?还是喜欢萧翊代表的东西? 第二次出府,依旧顺利。 宗明姝和林傅约在一家酒肆见面。 她已经托司马妍把她所有值钱的细软换成银钱,还让司马妍在城外赁了个院子,只要林傅答应跟她私奔,她就出城,不会再回来了。 林傅会答应么? 宗明姝喝了口茶,缓解自己紧张情绪。 林傅耐心等她开口,片刻后,宗明姝抬头,问:“阿傅,你还愿意娶我么?” 林傅心情复杂,不管他愿不愿意,她要嫁的都是萧翊,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若是令尊愿意将你许给我,我自然愿意。”林傅说。 听到林傅提起父亲,宗明姝尴尬又羞愧,她说:“父亲他……对不起。” 林傅温和道:“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遗憾我们两家不能结成秦晋之好。” 宗明姝呆呆地看着他,他竟然说遗憾…… 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宗明姝有了勇气,她说:“阿傅,我们私奔罢。” 林傅:“……” 屋子顿时静得针落可闻,宗明姝看到林傅错愕的表情,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她等了一会,林傅没有回答。 他在想什么? “你不愿意么?”宗明姝抖着声问。 难道他只是在跟她客气,他其实讨厌她,巴不得摆脱她,根本不想娶她? 不知过了多久,宗明姝听到林傅冷静的声音:“私奔?去哪儿?” 宗明姝愣了,去哪?她不知道。 林傅叹了口气,说:“只要我们还在荆州,就不可能不被被刺史大人找到。” 宗明姝一颗心沉下来,她没考虑那么多,她觉得林傅答应她就行了,其他都不算困难。 宗明姝不太有底气地说:“我托人在郊外赁了个小院子,可以先住那,银钱是足够的,我们买多点粮食屯着,等风声过了,就……” 说着说着,宗明姝说不下去了。 林傅越来越无奈的表情,让宗明姝没法再骗自己,计划行不通,正如林傅所说,只要她们在荆州,不可能不被找到。 怎么办? 难道她和林傅结束了? 宗明姝六神无主,下意识想找阿妍商议。 阿妍? 对,阿妍! 宗明姝灵机一动,阿妍可以帮她,她记得荆州城有大族与琅琊王氏有姻亲关系,似乎是孙氏,她和林傅可以藏在孙府,父亲不可能去孙府找人。 宗明姝面露喜色,正要开口,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转头望去,骇得肝胆俱裂。 门口出现的是宗府的仆役。 “女郎,回府罢。”其中一名仆役说。 宗明姝摇头,往后退。 那仆役脸色一变,说:“女郎,得罪了。”说完,上前要抓她走。 宗明姝挣扎,转头看林傅。 林傅张了张口,又闭上,没说话。 宗明姝一直盯着他,他似乎有些尴尬,转开视线。 宗明姝苦笑,她在期待什么?想他拦住父亲的人?是嫌他被害得不够惨? 宗明姝放弃挣扎,被带回府,到了书房,宗绍坐在里面,一名仆役附耳说了几句话,宗绍的脸霎时就阴沉下来。 前几天傍晚,宗绍回府的时候,门房跟宗绍说了“王妍”中途出府的事情,他们 没想“王妍”是宗明姝假冒的,只是觉得异常。 宗绍一听就起了疑心,但人已经回来,没法抓现行,于是宗绍说:“怎么不派人跟上去,都是猪么?” 宗绍把门房臭骂了一顿,骂完又吩咐:“若是她再出去,别拦着她,派人跟上去,我倒要看看她要做什么。” 宗绍没想到“王妍”会这么大胆,没几天,他就听人回禀:“那王氏女刚刚又出去了,门房说他们仔细看了,是五娘假扮的。” 宗绍立刻从兵营赶回府,没多久就见到被抓回来的宗明姝,还听到仆役跟他说:“……五娘打算跟林傅私奔。” 宗绍觉得万分可笑。 他没想到,王珩和那女郎屡屡来他宗府,竟就是为着劝宗明姝和林傅私奔,亏他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大图谋,竟只有这点谋划。 宗绍看着宗明姝,冷声道:“是那王氏女教唆你私奔的罢。” 宗明姝不想父亲先提及阿妍,还把黑锅甩到阿妍身上,先是一愣,随后忙道:“这是我的主意,与阿妍并无干系。” 宗绍哪会信宗明姝的话,见她竟维护王妍,气道:“你可知她是谁?” 谁? 还能是谁? 宗明姝茫然道:“她是王妍啊,王珩的阿妹。” 宗绍被宗明姝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的愚蠢样,气得拍桌,这段时间,宗明姝在王妍面前给他丢了不少人罢,但他怕打草惊蛇,没告诉宗明姝真相,现在不需要顾忌了。 宗绍说:“琅琊王氏根本就没有此人,她怕不是王珩的姬妾。” 王珩…… 姬妾…… 宗明姝懵了,下意识反驳:“不可能罢。” “……”不孝女要把人气死啊。 宗绍怒道:“怎么不可能了,你老子调查出来的东西还能有假?” 宗明姝依然懵懵地看着宗绍。 她根本没听宗绍在说什么,她在想,阿妍竟然是姬妾,那她的计划怎么办? 宗绍:“都说王珩清心寡欲,原来出游也要带姬妾。” 王珩…… 对啊,王珩出游会带着阿妍,还有她第一次假扮阿妍出去时,王珩看阿妍的眼神,以及再之前,王珩帮阿妍擦泪痕……这些无一不体现王珩对阿妍的喜爱。 所以只要阿妍愿意,还是能帮到她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联系上阿妍,希望阿妍还在府里。 宗明姝打定主意,就开始急了,她得赶紧出去。 而这时,宗绍见宗明姝一直不说话,心下奇怪,以宗明姝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竟然被一个卑贱的姬妾骗了,定会气得跳脚咒骂,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宗绍:“你哑巴了?” 宗明姝立刻道:“父亲,我错了。” 宗绍:“……错哪了?” 宗明姝:“错在识人不清,错在顶撞父亲。” 宗绍:“……” 宗明姝看宗绍的脸依然阴沉,以为他不满意,继续承认错误:“还有,我不该偷跑去见林傅。”又赶紧补充,“我知错了,以后我就听父亲的话,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备嫁,对他不会再有任何心思。” 她一提林傅,宗绍就怒了,不光是因为宗明姝要与林傅私奔,还因为林傅跟宗明姝解除婚约没多久就跟别人订婚了,他知道这是林族长的决定,林傅可没这么大的胆子,不过也无所谓,总之,他以后会好好收拾林氏,正好杀鸡儆猴。 他要让士族们知道,“傲气”是有代价的。 宗绍冷笑道:“你还不知道罢,林傅已经跟裴二娘定了亲。” 宗绍原还怕宗明姝听了受刺激,现在觉得就该刺激刺激,看她这敷衍的样子,不刺激她不可能让她真正死心。 “……”宗明姝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傻眼了。 林傅定了亲? 跟裴二娘? 她的死对头? 为什么? 怎么那么突然,林傅不是为了她买醉么?不是遗憾没有娶到她么?不是……喜欢她么? 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见她? 所以林傅肯定喜欢她! 林傅一定是被逼的,如果不是被逼,他一定会等她。 对! 宗明姝喃喃:“他一定是被逼的……”至于为什么被逼,她还没想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洗脑自己林傅是被逼的。 宗绍:“……”她竟然还在想这个? 宗绍气道:“你就说他能被谁逼,林傅是旁支,要不是你,谁会关注他的婚事,更遑论逼他?逼他娶另一个旁支的小娘子有什么好处?真相就是他本就心仪裴二娘,却被逼娶你,好在你们的婚事黄了,他就开开心心,顺理成章地娶裴二娘。” 宗明姝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好久才说:“不,不是这样的,他为我买醉,还遗憾不能娶他,他想娶的是我……” “这是那个什么妍告诉你的罢,那个什么妍的话你都信,她连身份都是骗你的,就是想耍你,看你笑话,还有,刚刚你去找林傅,林傅可有答应跟你私奔?” 宗明姝如同被当头棒喝。 没有。 他没说愿不愿意,只说跑不了。 而父亲说阿妍在骗她…… 宗明姝飞速回忆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每想起一句阿妍和林傅说过的话,宗明姝就感觉自己的脑子被人刺了一下。 再往前,还有荆州城贵女们对她的冷嘲热讽,特别是裴二娘,她们每一句话都让宗明姝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渐渐地,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一块,你一句我一句,她们笑话她愚蠢、自作多情、粗鲁。 宗明姝被折磨得脑子快要爆炸,在她自尊心被彻底击碎之前,她抱着脑袋尖叫一声,晕倒在地。 宗绍没想到他的话会把宗明姝刺激成这样,急得对外面喊:“快去把医工叫来。” 不多时,医工来了,给宗明姝诊完脉,对宗绍说:“女郎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开了安神的药方就走了。 宗绍吩咐:“把她关进柴房。” 宗明姝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司马妍就被赶出府。 她猜测宗明姝被发现了,在门口看见跟着宗明姝一块出去的绿绮便确定了。 第38章 司马妍有点担心宗明姝,问门房:“阿姝呢,她怎么样了?” 门房没搭理她,司马妍只好带绿绮回城北赁的院子。 庭院搭了葡萄架,侍女们围在一起,见到司马妍,纷纷起身行礼。 桌上堆满剪纸和彩绣,司马妍问:“你们在做什么?” 一婢回答:“郎主说乞巧节快到了,叫我们好生准备。” 司马妍才想起来,算算日子,还有不到十日就是乞巧节。 司马妍点了点头,让她们继续。 跨过垂花门进入内院,司马妍看到王珩坐在正房前台阶上的地板上,身旁摆放各色颜料。 他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低头用小竹刀划刻,走近一看,发现那东西是白色的,软软的像是面团。 应该是面塑。 司马妍记得乞巧节这天,小娘子们会拿出自己做的小玩意互赠,比如面塑、剪纸等。 司马妍笑着调侃:“小娘子手巧得很呐。” 王珩抬起头:“小娘子要把它赠予你,阿妍有什么要赠予我的?” “……”司马妍干笑一声,坐在他旁边,“我哪有你手巧,就不献丑了。” 王珩没说话,继续刻面塑。 司马妍道:“阿姝扮成我出府被发现,我就被赶出来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你可有法子联系上她?” 王珩:“我会让人联系她。” 司马妍点了点头。 安静片刻,王珩又道:“林傅跟裴二娘定了亲。” 司马妍瞪大眼,花了颇长时间消化这个消息,问:“裴二娘是谁?” 王珩:“林傅的表妹。” 司马妍:“何时的事?” 王珩:“三日前。” 司马妍沉默,她已经从绿绮那得知了林傅与宗明姝的谈话内容,怪不得林傅没有答应,原来是有婚约。 司马妍问:“这桩婚……是谁定的?” 王珩:“林族长。” 司马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士族都傲,被落了面子,定是要扳回来的,司马妍猜测,林族长是为了表明自己不稀罕跟宗氏联姻,才这么快给林傅定亲。 可怜宗明姝和林傅明明相爱,却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和家族利益,被生生拆开。 司马妍捧着脸望天,有些伤感。既定的规则操控每个人的命运,无人能摆脱。 这个世界太固执,任何破坏现有秩序的想法和行为都会在萌芽之时,被命运之手掐灭。 有人能挣脱命运的枷锁么,哪怕在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只要成功就好。 即使不会使现有秩序产生一点松动,也能让父皇欣慰罢。 司马妍发了会呆,觉得想这些没甚意思,就叫人拿了蜡烛和宣纸,扎河灯。 傍晚静谧,只有折纸的声音,司马妍扎了几个河灯,觉得身侧的人太安静,于是转头,想看看王珩在做什么。 王珩在雕刻面塑,神情专注,细致地刻画,司马妍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然很好奇他的想法。 王珩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但行为很矛盾,比如一路任着太子舍人,知府,参军,散骑常侍,显然一直积极参与政治,为家族攥取权力,是有所求的。他所求即是现有秩序需要他做的,从这一角度看,他是命运的宠儿。 司马妍很好奇:“你有过想要反抗什么的时候么?” 她以为十有八九王珩会否定,却听王珩很自然地回答:“有。” 司马妍:“……什么时候?” 王珩停下手头的动作,神色有些纠结。 司马妍看他似乎是不想说,立刻道:“我就是随便问问。”觉得自己问这么私密的东西太僭越,尴尬道,“我去厨房看看晚膳做好了没有。” 王珩没有阻拦她,等她出了内院,拿起竹刀继续划刻。 面塑被捏刻成人形,身体已经捏好了,接下来是头部,王珩想着司马妍的模样,在面团上划刻出轮廓。 很小的时候起,王珩就发现自己是个对任何事都没特别感觉的人,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同龄的孩子有喜怒哀乐,他没有。 鸟死了就死了,挣扎求生不如下世投个好胎。 小孩子的玩乐他也没兴趣。 男孩为什么会喜欢斗鸡走狗,如果下一世投胎做了鸡狗也会觉得有趣么? 女孩为什么会热衷绣花作诗,博得好名声,然后一辈子相夫教子的人生很值得争取么? 哪一种人生都很无趣。 后来他遇见司马妍。 这是一个好奇心十足旺盛的小女郎,与他相反,她似乎对世界饱含兴趣。 她能蹲在地上看一天的蚂蚁,看它们筑巢运食; 她对外界有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崇拜他的叔父弘道法师,会拉着他问叔父又去了何地,叫他讲给她听; 她对武将有天然的好感,期望他们哪天征战沙场把洛阳打下来…… 很天真活泼的一个人,一直就是叽叽喳喳的。 后来先帝过世,她渐渐不再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并未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她出京,他后知后觉地发觉生活越来越了无生趣,并且他竟然开始想念她。 这让他感到惊奇,想了几天,终于想明白他从前的一些行为,以及对她的感情。 就比如,他偶尔生出逗她的心思,看她笑闹的模样。 只是看到她的一颦一笑,就会有种融入其中的感觉,即使陪她看一天蚂蚁,也乐在其中。 她是个极有感染力的人。 她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想他大概喜欢她,所以想要守护她的赤子之心,以及娶她。 但族长不可能答应,所以为了使自己有足够的价值让族长妥协,他选择出京。 一开始任知府,积累了些资历和声望,便去陵昌做参军。 他的目的是帮助叔父控制陵昌郡和附近几郡,直至整个江州,因此花了大功夫去操练士兵和招兵买马,本想壮大军队后开始打击豪强和匪寇,让他们听命于四叔,却爆发了亥水之战。 他自然要把握住时机,于是率军北上,同豫州军一同抵抗北狄军。 后来,亥水之战大胜,在族长的周旋下,朝廷为表嘉奖,将四叔升为江州刺史,还赐了他车骑将军的名号。 至此,他有足够的价值让族长妥协,剩下的就是让阿妍心甘情愿嫁给他,所以他回京任散骑常侍,现在又带她出游。 她问他是否有想要反抗什么的时候。 ——娶她就是他的反抗,两年前他就在为反抗做准备。 只不过谁都不知道,他也不能告诉她,不然她定会躲远他。 王珩将轮廓刻好了,他想了想,先用竹刀勾出一个弯起的嘴唇,再勾勒眉眼。 他想,娶她应该是他此生唯一的反抗,因为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欲望。 阿右悄无声息地立在王珩身侧。“郎主,族长来信。” 面塑已经雕刻完毕,王珩正在上色,闻言问:“写了什么?” 阿右便拆了信,扫了一遍,总结道:“萧翊与宗绍联姻,及诛戮嫡兄之事一出,豫州哗然,坞主们无不惊忧,在各大士族的暗中鼓动下,已有临宜、横庄、奉西等地坞主联合起来,待时机成熟,便合力围攻兴湖。他们找的时机是……” 说到这阿右顿了下,“下月中,下月中有暴雨,城外的大营已被安插上了人,等暴雨来临,便会有人去毁坏堤坝。 洪灾将至,族长让郎主尽快离开荆州。” 这些人终是把主意打到此处。 荆州临江,若是堤毁,必酿大灾,届时谣言四散,人心惶惶,再加上朝廷问责,和坞主们的合击,宗绍和萧翊必被重创。 王珩:“通报给宗绍。”一边说,一边用毫笔沾了朱砂,给裙子上色。 黄襦赤裙,初见司马妍,她的衣裳便是这样的颜色。 阿右震惊地看着王珩。 王珩表情平淡,仿佛下的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命令。 为什么? 阿右不可置信,郎主为什么要背叛己方阵营,违背家族利益,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那郎主是为了什么? 阿右的视线落在面塑上,难道是因为公主? 说来若是堤坝被毁了,直接伤害到的就是百姓。 在能影响到郎主的人里面,会去在乎百姓的……应该只有公主。 郎主竟会为了公主,背叛自己从小到大被灌输的以家族利益为先的信念。 看来郎主对公主的感情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阿右斟酌道:“郎主这……怕是不妥罢。” 王珩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着阿右:“如何不妥?” 阿右没胆子质疑王珩,打算曲线救国,担忧道:“若是族长知晓了,郎主难逃重罚。”别看族长看重郎主,但犯了错,该处罚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他提族长也是想提醒郎主,别光想着公主,也想想族长,公私不能混在一起,相信郎主很快就清醒了,毕竟郎主从来都顺从族长。 适才阿右盯着面塑的时候,王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王珩低头看了面塑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觉得我太冲动了么?” 阿右尴尬地低下头,过了会,听王珩说了一句似乎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没有冲动, 从前的我对未来毫无想法,所以事事听从伯翁的安排,现在的我有……”他没有接着说,而是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阿右的脸霎时就白了。 郎主在试探他的态度么? 在问他选择效忠谁,是整个家族,还是郎主一个人? 自然是郎主——又不是琅琊王氏发掘他和培养他,这是想都不用想的。 现在最关键的事,他得让郎主相信他只效忠于郎主。 该怎么做? 阿右迅速跪下,铿锵有力道:“属下之主只有郎主一人,属下誓死追随郎主。” 王珩没有说话,看了阿右一会,阿右被看得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后,王珩轻笑了一声:“你那么严肃做什么,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跟你说那些。” 阿右:“……” 阿右心情复杂,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郎主好难懂。 不过也无所谓,他身为下属,本职是听命行事,而不是搞懂郎主在想什么。 在死亡的边缘试探过一次,阿右也已经完全没想法了,郎主说什么就做什么,别问废话。 阿右:“属下绝不会辜负郎主的信任。” 王珩:“嗯,你下去罢。” 离开前,阿右余光看见王珩又继续给面塑上色,他觉得王珩整个人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哪里不同? 似乎……像个人了。 说来阿右一直觉得郎主活得不像个人,就是不晓得为什么,现在晓得了,郎主从来没对任何人和事表现出兴趣,也就是说,一直处于脱离红尘的状态。 ——毫无欲望,自然活得不像人。 现在郎主有了欲望,就像个人。 过了几天,王珩给司马妍一封信,是宗明姝写给她的。 这是封求助信。 宗明姝还想见林傅一面,便求司马妍帮忙转告林傅,乞巧节当晚,她会在小东门旁的塔楼等他。 除此之外,还写道:阿妍,我知晓孙二夫人出身琅琊王氏,你能否跟孙二夫人说说,让她收留我们,只要有地方让我和林傅躲过父亲的搜查,他就一定会同我私奔的。 司马妍无言片刻,宗明姝知道林傅已经跟别人定亲了么? 司马妍把信给王珩看。第一个忙她还能帮,后一个就爱莫能助了。 王珩看完,道:“我去跟姑母说。” 司马妍点了点头,问:“阿姝现在怎么样了?” 王珩:“她被宗刺史关进了柴房。” 司马妍:“……” 司马妍很怀疑,宗明姝真能出来? 这时候,弘道法师准备启程去蜀地,来与王珩道别。 ——这几天,弘道法师就住在她和王珩租赁的院子里,在司马妍被赶走后没多久,他也被赶出来了。 打过招呼,弘道法师就走了。 到此,三队人马分道扬镳。 转眼就到乞巧节,满城挂上灯笼,秋月在碧霄散着白晕,牛郎织女星在夜幕上遥遥相对。 院子各处贴上剪纸,桌上摆满了酒果殽醑,侍女们在小厨蒸巧馍馍、烙巧果子,人人穿戴一新,喜气萦面。 司马妍一出屋子,就看到庭院中间的桌上,摆着一个面塑娃娃,娃娃胖墩墩的,霎是可爱,它穿着黄襦赤裙,眉间还绘了海棠画钿,是她的模样。 王珩就站在一旁,含笑望着她。 天阶夜色,流萤点点,繁星耀目。 空气里有瓜果的味道。 铜壶玉漏在远处滴答作响。 司马妍与他对望,突然觉得他们这样就像是牛郎织女在相会。 第39章 司马妍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走到桌前,她问:“这是我么?” 王珩点了点头,拿起面塑娃娃,递给她。 司马妍接过,仔细看了看,心道他不愧出身琅琊王氏,艺术造诣着实高,她笑眯眯道:“好看,小娘子的手艺举世无双啊。” 王珩:“能保佑我找到如意郎君么?” “……”司马妍默了默,说,“今晚好好许愿,心诚则灵。” 用过晚膳,两人便带绿绮和阿右乘上牛车去城东的大市。 今夜没有宵禁,满城被灯笼点亮,红彤彤一片,酒肆,当铺,作坊都开着,小贩在街边摆摊,吆喝声不绝于耳。 牛车停在街口附近的一家酒肆门口,司马妍等人刚下牛车,就有小二走过来。 司马妍道:“牛车就寄放在这罢。”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上来牵牛。 这时,一个女童跑来,将手里的野花挂在牛角上。这是一种习俗,叫“为牛庆生”。 传说牛郎织女被西王母用天河分开后,老牛为了让他们相见,就让牛郎把它的皮刨下来,驾去见织女,为了纪念老牛,便有此习俗。 女童挂上花,想说几句吉利话,结果一抬头,看见王珩,就移不开眼。 “阿姐的夫君真好看呀。”女童喃喃道。 司马妍:“……”好心直口快的小娘子。 王珩转头看司马妍,似笑非笑道:“看来不用许愿就找到了。” 司马妍:“……”他怎么能那么正经地说那么不正经的话? 他似乎越来越不正经了。 司马妍觉得这样的趋势不太好,严肃道:“不要乱说。” 王珩浅淡的笑意收了,颇为受伤地看着司马妍。 司马妍瞬间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他又不是古板儒生,是冠绝天下的风流名士,所以把他随口的一句玩笑当作不正经,去指责他是不对的,名士大多都是性情中人,如果是脾性烈的被这样指责,是会愤而甩袖离去的,他却没有生她的气。 司马妍更愧疚了,他那么包容她,她却总是伤害他,以前他就问过她是不是讨厌他,看来她的话在他心里还是挺有分量的,不能再乱说话了。 司马妍赶紧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王珩:“你的意思是,等会许愿没用?” 司马妍:“……也不是,只要心诚,天仙娘娘一定会祝愿你,让你梦想成真的。” 王珩:“那就好。” 阿右:“……”公主,你真的明白你在说什么么? 司马妍看王珩情绪似乎好转了,松了口气,道:“走罢。” 大市里,小娘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成群结队行走在街上,偶有微风拂过,街边的垂柳被吹得枝条乱颤,小娘子们身上香缨的气味混在一起,整条街香气扑鼻。 杂耍伶人在街边玩长桥、跳丸、扛鼎以及五案等等,还有高鼻深目的胡人在施幻术。 只见那人吞刀吐火,云雾杳冥,司马妍惊奇地瞪大眼。 走走停停,颇费了些时间到达河岸。 岸上,一些小娘子聚在一起放河灯,河面烛光点点,还有一些当庭布筵,对银河跪拜,闭眼默祷,乞求智慧、精湛女工技艺和如意郎君。 阿右将布袋放在地上,里面装着做好的河灯,司马妍一盏盏拿出来放。 有画舫在河面上行驶,透过绮窗可以看到美姬被宾客围在中间翩翩起舞,半透明的单丝罗下,雪肌若隐若现,看得人血脉贲张。 嬉闹声中,司马妍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她好奇望去,是曾经调戏过她的林四郎。 他就在画舫里,搂着个美姬喝酒。旁边的人暧昧地看着他们,嘴里不知道在嚷嚷什么。 司马妍对这人毫无兴趣,正要收回视线,这时,林四郎饮了一口酒,对美人风流一笑,亲上去。 美姬张开嘴,酒渡到她嘴里。 司马妍瞪大眼。 咽、咽下去了。 不仅咽下去了,两人还唇舌交缠,吻得难解难分。 画舫爆发出喝彩声,有人念唱起了淫词艳曲,岸边的小娘子听到了,羞得脸红耳热。 这场面给司马妍造成了颇大冲击,太劲爆了。 司马妍捂着胸口,转身背对画舫,想要缓缓,发现王珩皱着眉头看她。 他觉得她太大惊小怪了么? 哎,她确实没见识,以前出来玩没关注过画舫,原来里面这么刺激。 司马妍道:“你不用陪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罢。” 说起来他应该更喜欢或者习惯跟那些郎君在一块罢,结果因为她,只能在河边无聊地放河灯。 王珩:“……” 阿右对王珩深表同情,明明郎主不想让公主看到如此淫靡的场面,却被误以为嫌弃陪她无聊,还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叫郎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说不定公主还误会郎主跟人交游的场面就是这样的,郎主真是太难了。 王珩静默片刻,无奈道:“阿妍,我不喜欢那种地方。” 司马妍心里咯噔一下,她又说错话了? “我没这个意思,不是要你去画舫,我只是觉得你跟我一起放河灯太无聊,不是很多人宴请你么?参加宴会比跟我在一块有意思罢。” 她看到画舫上一起玩乐的郎君们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一直有人邀请王珩,但王珩都拒绝了,她觉得这是他的私事,没关注,现在想来,或许有她这个拖油瓶的缘故。 王珩却问:“阿妍不想跟我一起?” 司马妍大惊,她更没有这个意思:“不是,我不是不想跟你一起,我的意思是你跟别人在一起,或许比跟我在一起更有意思。” 王珩看着司马妍,幽幽道:“我觉得跟阿妍在一起比较有意思。” 司马妍霎时噤声了,她知道王珩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能就是被人宴请多了,觉得没意思太闹腾,想出来安安静静地放河灯,就像吃惯山珍海味,喝点白粥都觉得清淡爽口,但这话说得,确实暧昧,她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了,移开视线,飘忽了一阵。 王珩注意到司马妍的变化,心情大好,拿起一个河灯,柔声问:“许愿罢,阿妍可有愿要许?” 许愿? 对,她都忘了。 司马妍点燃一盏河灯,放到河面上,然后跪地,准备许愿,却看到王珩也跟着她跪地。 司马妍吓了一跳:“你你你……来真的?” 王珩:“不可以么?” 司马妍:“……可以,一起罢。” 等他们许完愿,阿右道:“裴二娘子与林傅在那边。” 司马妍顺着阿右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好几个小娘子手执五彩丝缕,穿七孔针,一个蓝裳小娘子率先穿过,围在她身边的小娘子们立刻喊道:“阿曦得巧了。” 其他比赛穿针的小娘子放下手中的五彩丝缕,纷纷称赞。 蓝裳小娘子羞涩地回应几句,然后期盼地看着林傅。 林傅微笑道:“阿曦真厉害。” 一个红裳小娘子打趣道:“林二郎真有福气,能娶到阿曦这样手巧的夫人。” 其他人附和:“就是,就是。” 林傅没说话,任她们打趣,他本来要去找宗明姝,却遇上裴二娘,不得不寒暄几句,结果裴二娘的朋友们起哄说要他看她们比赛穿针。 林傅想着要不了多少时间,就答应了……不过宗明姝说她在塔楼等他,他看向塔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 宗明姝就在站在塔楼最顶层,手扶栏杆看着这边。 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看了多久? 林傅思绪有些乱,没听小娘子们说话,直到裴二娘叫他。 “阿傅?” “嗯?”林傅回过神。 裴二娘红着脸道:“你要去放河灯么?” 林傅歉然道:“林某还有些事,等会再陪阿曦放河灯可好?” 裴二娘愣了一下,道:“好。” 林傅便走了。 裴二娘看向塔楼,适才林傅看到这个地方,脸色就变了,他看到了什么? 宗明姝已经背过身,下塔楼。 裴二娘脸色阴沉下来,那背影……好像是宗明姝,她不是被宗绍关起来了么,怎么会在这? 荆州城里,不喜欢宗明姝的小娘子有很多,其中之最就是裴二娘,只要两人出现在同一片地方,就会起冲突,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死对头。 裴二娘讨厌宗明姝,就是因为林傅。林傅是她表兄,她自小就喜欢他,以两家的交情,毫无意外她会嫁给林傅,偏偏宗明姝对林傅纠缠不休,差点被宗明姝截了胡,好在最后她和林傅还是定了亲。 宗明姝出现在那里,是想做什么,林傅要去见她? 裴二娘低声吩咐身边侍女阿宛:“跟上去。”然后音量恢复正常,“阿宛,你去买几盏河灯。” “哎呦,现在就做准备啊。”朋友打趣她。 “等会林傅来了,我们可要赶紧走,免得打扰她们。” 裴二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司马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到裴二娘的侍女远远跟着林傅,立刻道:“阿右,你去拦住她。” 阿右:“是。” 接着,司马妍对王珩说:“我们……” 王珩接话:“去塔楼。” 司马妍满意点头,真有默契。 宗明姝是跟着宗夫人一块出来的,本来宗绍不同意,但宗明姝模样太憔悴,怕她闷出病,加上宗夫人求情,便同意了。 到达塔楼,宗明姝就将宗夫人和侍女们都药倒了。她准备下塔楼等林傅,却看到林傅跟裴二娘在一起。 宗明姝很平静,不是不嫉妒愤怒,而是尽力压下这些情绪,让自己以一个比较好的状态面对林傅。 在塔底等了没多久,宗明姝就看见林傅,她转身走到一个幽僻角落,林傅跟上。 宗明姝站定后,林傅近距离看到她的面容,很是吃惊。 宗明姝瘦了很多,脸也很苍白,但情绪还算稳定,林傅本以为她会问他为什么会跟裴二娘在一起,甚至问他跟裴二娘的亲事——那天宗明姝被抓回府,林傅估计宗绍就告诉她了,先前应该不知道。 没想到宗明姝第一句话就是:“你应当知道王珩与他阿妹近日常来府中拜访罢,我与他阿妹交好,她答应帮我们,你愿意跟我走么?” 林傅沉默了一会:“她不过一介女流,能帮到什么?” 宗明姝:“孙二夫人出身琅琊王氏,她已经跟孙二夫人说了,孙二夫人答应收留我们,父亲不可能去孙府搜人。” 说完,宗明姝期待地看着林傅。 林傅没法再转移话题,无奈道:“我若是走了,父亲母亲在族里的日子不会好过。” 宗明姝:“所以你……” 林傅:“抱歉。” 宗明姝茫然片刻,问:“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过我么?” 这个问题,林傅自己都不清楚,他从小就知道命运从来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父母族长希望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样的做法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喜不喜欢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接受。 但即使他那么顺从,命运都要捉弄他,他明白宗绍毁婚的后果,却只能承受,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天天去喝闷酒,堂弟以为他是为了宗明姝,其实不是,他是为了自己。 但也没必要纠正,若是那些话传到宗绍耳里,宗绍会很高兴,他知道宗绍不满族长在亥水之战时的摇摆,或许这样能减少一点宗绍对他和林氏的恶感,他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所以听到这个问题,林傅几乎不用想,他很温柔地对宗明姝说:“我自然喜欢你,现在也是。” 宗明姝突然很激动:“你骗人,你在敷衍我!你喜欢的是裴二娘!” 林傅怕她的叫声引来路人,上前安抚她:“阿姝,我喜欢的是你。” 宗明姝直接甩他一个巴掌:“你闭嘴,我看到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就恶心,你都要娶她了还说喜欢我,一定是在骗我,为什么骗我?你要是早说不喜欢我,我就不缠你了,你好我也好,为什么总是要给我希望?” 如果他一直就冷淡以对,没有偶尔温言,没有定亲后的温柔体贴,她就不会非他不可。 宗明姝没有控制力道,用了很大的劲,林傅的脸被打偏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 宗明姝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她竟然打了他! 她那么喜欢他,竟然打了他! “不,我也不想的,不知道为什么……”宗明姝慌乱道。 还没说完,就听到两道异口同声的“小心”。 紧接着她就被人抱住,倒在地上,感到头晕目眩,清醒后,发现是林傅抱着她,他的肩上赫然插着一柄剑,背后是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 一击未中,黑衣男子抽出剑想要再刺。 司马妍见势不妙,大喊:“阿右,拦住他。” 阿右得了命令,拔剑冲上去,挡住了了黑衣人刺向宗明姝的致命一击。 黑衣人见莫名其妙多出一人,愣了一下,阿右立刻刺向他。 黑衣人反应过来,后退数步,两人缠斗起来,很快黑衣男子就力有不逮,知道自己今日不可能得手,便想逃走,然而始终找不到机会,想起适才草丛里传出的女声。 说话的女郎应该是护卫的主人。 黑衣人当机立断,往草丛方向甩出一根飞刺。 阿右大惊,转头喊道:“有暗器,郎主小心。” 黑衣人趁机逃走。 暗器不是射向王珩,而是射向司马妍。 第40章 司马妍看到飞刺的瞬间想的是,这飞刺往她身上哪个部位射,她不会因此身亡罢? 真有可能,谁敢质疑刺客扔飞刺的准头? 她竟然因为见义勇为而死…… 怎么这么倒霉? 司马妍欲哭无泪,她还不想死,要是阿兄知道她出来一趟就死了,不得哭晕过去? 但这不是她能控制的。 司马妍开始回忆自己很有可能就此结束的短暂一生。 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最后的画面是被王珩扑倒。她的视线里一半是他俊秀的脸,另一半是浩瀚天空。 天空有数不尽的银色光点在闪烁,牛郎织女星遥遥相对。 司马妍觉得自己可能是撞到头了,她竟然看到繁星组成了鹊桥,牛郎织女星幻化成人形……是她和王珩的模样。 胡思乱想之际,似乎有人托起她的脑袋。他的脸埋到她的肩颈,她闻到一股檀香,淡淡的,令人安心,还听到浅淡的,悦耳的声音:“还好你没事。” 可是…… 司马妍紧张地问:“你受伤了么?” 王珩:“一点小伤。” 司马妍一惊:“哪里?” 王珩:“背上,阿妍要看么?” 司马妍:“……等阿右过来罢。” 没一会,阿右赶来,紧张道:“郎主……” 王珩:“你先去处理林二郎的伤,我没有大碍。” 阿右看了一眼王珩的背,只是擦伤,道:“是。” 阿右走后,司马妍被王珩压着,纠结了好久,忍不住问:“你伤得重么?”她快被压窒息了。 王珩:“怎么?” 司马妍:“……没怎么。” 王珩轻笑一声:“抱歉,需要你再忍一会。” 司马妍:“……没事。” 阿右给林傅处理伤口的速度不慢,但也不快,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回来。 王珩撑着身子坐起来,阿右撕开衣服抹药。 司马妍担心地问:“伤得重么?” 阿右犹豫片刻,如郎主所言,是小伤,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于是沉重道:“颇重。” 司马妍霎时露出愧疚的表情。 王珩似笑非笑地看了阿右一眼,阿右眼观鼻,鼻观心。 处理伤口的时候,司马妍问:“林郎那边情况怎么样?” 阿右:“他的胸口被刺穿,出了很多血,属下只能给他抹止血药简单处理,剩下的交给医工。” 司马妍心里咯噔一下:“阿珩伤到哪了?” 阿右回答:“暗器只是擦过,没有刺进郎主身体,不像林郎那么严重。”其实就是一个小口,出了点血,但到阿右嘴里就夸张了,“不过暗器锋利,划了很深的口。” 司马妍问:“多久能好?” 阿右:“最少十天半个月。” 司马妍点了点头。 阿右抓紧时机道:“公主有空可以多陪陪郎主,心情好,会愈合得快些。” 司马妍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 王珩愣了下,嘴角牵起。 不多时,伤处理好。 正要走,却听宗明姝喊:“阿妍。” 司马妍回过身:“?” 宗明姝神色复杂:“你……究竟是谁?” 被父亲关进柴房的那几天,宗明姝细想了下,觉得司马妍的谈吐气质并不像个姬妾。 司马妍:“我?我就是我啊。” 宗明姝默了默,真诚道:“谢谢你。” 司马妍甩了甩手:“好好照顾你的阿郎罢,我跟……阿兄先回去了。”不是她不关心宗明姝,实在是挂心王珩的伤,草丛条件有限,得赶紧回院子让阿右细致处理,还要请医工过来。 宗明姝:“好。”这一别,恐怕一辈子都见不着了罢,又道,“……有缘再见。”虽然司马妍骗她,让她气了好几天,但司马妍也救了她,还让她明白林傅的心意,并且她第一次出府,也是司马妍帮忙,她非常感谢。 不过就算司马妍没帮她,她也想交司马妍这个朋友,司马妍人有趣,见多识广,待人坦诚,不弯弯绕绕,一句话恨不能有九九八十一个意思,极大治愈了她被含沙射影惯了,生出的敏感易碎琉璃心。 司马妍一愣:“好啊。”她接近宗明姝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目的不纯,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宗明姝似乎把她当好友了,知道她隐瞒身份,看这样子,似乎不介意,司马妍觉得很对不住她,以后若能再见面,就跟她好好道歉罢。 ……不过她嫁的是萧翊,真有机会见到,十有八九会碰到萧翊,太尴尬,算了罢,这辈子没有缘分再见。 司马妍离开后,宗明姝走向林傅,他的僮仆已经找来一辆牛车和几个帮手,把林傅抬上去。 宗明姝抓着林傅的手,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剩一句:“你要好好的。” 林傅:“我会的。” 宗明姝:“刚才我……” 林傅:“我不怪你。” 宗明姝:“为什么要替我挡剑?” 林傅转过头,看着天空。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就是下意识的行为,或许可以解释成喜欢,他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但在她身边,他觉得他可以勇敢。 他突然明白喜欢她什么,她一直勇敢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做不到。 林傅没有回答,反问:“阿姝现在信我了么?”他其实无法解释,就算喜欢,也没到明知道极有可能丢命,都要救她的地步,会在一瞬间做出决定,可能是心里一直牢牢记着,她是宗绍的女儿,如果在他眼皮子底下死了,宗绍饶不了他,他这辈子也就毁了。 宗明姝心想,他都能为她挡刀,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欣喜下更愧疚了,不禁落泪道:“我信你,再也不怀疑你了,刚才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你……”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该怎么弥补,干巴巴道,“你打回我罢。” 林傅无奈道:“那样的境况下,我也不可能相信,不能怪你。” 宗明姝看着他苍白的脸,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不舍道:“不多说了,你快走罢。”又补了一句,“你一定不能出事,不然我就抹脖子跟你一道去了。” 林傅沉默了会道:“阿姝,你不要那么冲动。”他分不清,劝阻她是因为喜欢她,所以不忍心,还是担忧她殉情,会导致宗绍报复林氏。 宗明姝:“不想我跟你一道去了,就一定要活下去。” 林傅知道她这人犟,不然就不会纠缠他那么多年,道:“好。” 很快,草丛里剩下宗明姝一个人,宗明姝擦掉眼泪,收拾好心情回去,走出草丛,看见地上躺了个人。 宗明姝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这人好像是……阿宛? 她怎么在这? 管她呢,这是裴二娘的人,理她做什么? 绕过她走了几步,宗明姝烦躁地抓了抓脑袋,这种鬼地方,阿宛若遇到恶人,就惨了。 宗明姝快步返回,拼命摇阿宛,猛烈的摇晃下,阿宛很快就醒了,宗明姝拍拍屁股走人。 阿宛揉着脑袋,清醒过来,看到宗明姝的背影,崩溃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被人打晕,什么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女郎交代? 夜晚,东厢房,阿右跪在地上,等待惩罚。 他万万不该听到公主的命令,就冲上去帮宗明姝挡剑。 第一,说不定宗明姝死了,联姻就黄了,根本没必要去救宗明姝。 第二,他竟然不顾郎主安危,在打斗的时候冲出去,导致郎主受伤,幸而没有大碍,不然他万死不足以抵罪。 不晓得郎主怎么罚他,若是在建康,肯定要进刑堂,但他在外面。 王珩:“回建康后,自己去领罚。” 阿右打了个激灵。 听过来人讲,刑堂的人都阴险狠毒,专挑最痛的地方打,进去一次能要去半条命。 “刺客的身份查出来了么?”王珩问。 阿右:“没有。”那刺客突然出现,全身而退,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王珩沉思,他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将此事与别的事串连起来,那条线的尽头是什么? 乞巧节后,天气一直不太好,时而下点小雨,荆州城灰蒙蒙一片。 司马妍坐在廊道上看着天上的乌云,想起之前在宗府的日子,有种曲终人散的惆怅寂寥。 又想起林傅最后的英雄救美,觉得命运弄人,林傅把宗明姝放在心坎里,却要娶别人,若是她嫁给萧翊就皆大欢喜了。 她幽幽叹气:“老天啊,你晓得你毁了三桩好姻缘么?” “哪三桩?” 司马妍突然听到曲径传来王珩的声音。 他的身影半掩在树丛间,细雨打在他身上,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面容。 司马妍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下雨了,你背上有伤,别站在那。” 王珩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走来唤她去承天寺。 他们来荆州城,王珩唯一外出会去的地方就是承天寺,司马妍有时会跟他一道,不过不是去瞻仰佛像,听人诵经,而是去吃斋饭。 承天寺是久负盛名的寺庙,香火鼎盛,这里面也有斋饭做得精致可口的缘故。 因为下雨,承天寺里的香客比往常要少,难得清幽。 小沙弥领他们见知客师父,王珩跟知客师父说话,司马妍望着窗外发呆。 到傍晚,他们在承天寺用饭,雨越下越大。 承天寺建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山道泥泞,看样子是没法回了,两人在寮房住下。 这场雨一反先前几场的绵绵之态,来势极大,竟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司马妍起来,听到几个小沙弥在抱怨。 “这雨下得实在太大,我那屋漏水,哪哪都湿,可难受死我,一宿都没睡。” “我那也是。” “我也是。” 廊外,暴雨如注,灰蒙蒙一片,看样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有沙弥叹了声气:“希望晚上能停。” 另一个沙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去烧水劈柴罢。” 一群人很快散去。 司马妍推开门,看到王珩站在门口,望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感觉屋里霉气有些重,你的伤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司马妍问。 王珩:“无碍。” 一小沙弥见两人都出来了,道:“两位这边请。” 小沙弥带他们去斋堂,还没进去,外边起了骚动。 有人高喊:“城里发大水了,百姓都聚在山下,住持唤大家下山安置百姓。” 引路的小沙弥道了声失礼,就跑出去,整座寺庙乱哄哄的。 司马妍跑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眺望山下,郊外状况尚好,但整座荆州城陷于汪洋之中。 在山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堤坝被冲垮,水直入城,城里的百姓没有山下的百姓幸运,上不了高处,只能抓着木桩,在水里挣扎,但水势太猛,很快就被淹没。 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嚎声,司马妍脸色越来越白,她在山上,躲过了,是凑巧么? 她希望是,但理智告诉她,不是。 她不忍再看,转过身,却看见王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永和四年,荆州遭遇洪灾,万余百姓死伤,衙署、百姓房屋、仓库以及监狱被淹,损失惨重,朝廷获悉后震怒,斥责宗绍疏于维护大坝,酿此大祸。 宗绍上书称,暴雨前他已命人加固大坝,然雨大势急,百年难遇,再坚固的堤坝都难以阻挡。 朝廷不关心雨是不是百年难遇,以及宗绍有没有命人加固大坝预防,总之,荆州城在他治下发大水,就是他的错,于是斥责宗绍推脱责任。 两方你来我往,最终以宗绍多名属官被削职罢官,让中央官员继任作结。 这是朝廷和荆州的博弈。 在民间,荆州豫州两地流言四起,称此灾看似天灾,实乃人祸。 流言称宗绍与萧翊杀孽过重,分镇两地才得以压制,然这两人联姻结盟,邪气也随之聚合,此气太过邪佞,神明示警,才降下天罚。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流言快速蔓延,加上灾后粮食短缺,伤者得不到医治,死伤百姓逐日增加,恐慌也快速蔓延,宗绍在亥水之战中积累的民望大降。 流言传着传着,愈发玄乎,称上天看到宗绍和萧翊的邪气,即将压过朝廷正气,预感不妙,才会引发洪灾,镇压邪气。 说得通俗点,就是老天知道宗绍与萧翊想造反,所以发动洪水警告。 这可不得了,百姓最怕打仗,一听宗绍要造反,各个都视宗绍为不详之人,烧香拜佛的时候,都祈求朝廷能找个人顶替宗绍。 还要把他抓起来,不能让他祸乱苍生! 宗绍在书房里听到亲兵转述的,某些愚昧百姓之愚昧言论,气得要吐血。 朝廷竟使这样的阴招! 虽然宗绍被士族不喜,但很受百姓爱戴,这是他经营多年的成果,结果因为一次洪灾,几乎灰飞烟灭。 说起这场洪灾,宗绍在半个月前就收到有人要毁堤的消息,做了部署,但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哪怕一个小洞都能酿成大祸,也不只一个势力在打堤坝的主意,防不胜防,他即使知道也于事无补。 不过事已至此,宗绍认了,是他无能,让荆州城成了炼狱,但竟然认为他是罪魁祸首? 气死他了! 百姓都是猪么,这都信,说他邪气重,不祥,也不想想是谁带兵打退北狄大军,没有他宗绍,这些愚昧百姓能活得那么安稳? 嗯,就是□□稳了,所以天天闲得没事跟道士混在一块,他一定要把那些妖言惑众的臭道士弄死! 吩咐亲兵继续抓捕散播流言的臭道士,宗绍问:“皇后那边可有消息?” 建康城,栖安宫。 佛堂前,一名素衣女子阖眼跪坐,手里滚着念珠。屋子里只有几根蜡烛燃烧,光线昏暗。 太监李喜进来,跪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娘,一切已准备就绪。” 杨皇后仍阖着眼,没有说话。 佛堂极静,只有念珠碰撞,和蜡烛啪嗒爆出火花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念珠的碰撞声一停,杨皇后缓缓道:“告诉宗颐和杨阶,后日丑时带人进宫。” 她的声音嘶哑,好似常年念经念坏了嗓子。 李喜应诺,躬身退下,余光看见杨皇后,打了个哆嗦,觉得瘆得慌。 杨皇后整张脸隐在黑暗里,只有身子被烛光照到,就像没有头。 吴夫人在华林园闲逛。 这几个月,吴夫人试尽了各种方法,都见不到儿子,皇上也很久没来她宫里,她的意志渐渐消沉,惆怅地想,再如花似玉的脸,都有看腻的一天,皇上后宫三千佳丽,她能得宠四五年,已经算是烧高香了,至于阿链,就当代替皇后怀的,不要再想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总跟她对着干的郑修仪也失宠了——自张道长走后,郑修仪也步她后尘。 所以宠爱都是一阵阵的,不牢靠。 淡看云卷云舒,是后宫生存法则中最重要的一条。 吴夫人望着天空,不得志地叹气,已然看透世事。 如此悲凉的时候,她看到了后宫之战的赢家——杨皇后。 宠爱皆是虚幻,唯有权柄和孩子实在,所以哪怕杨皇后在宠爱上垫底,她也是赢家!唯一的赢家! 吴夫人很久没看见杨皇后了,乍然见到,还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发现杨皇后面色红润,状态好极了,进宫以来第一次见啊,从前杨皇后看起来就像个死人。 “皇后娘娘金安。”吴夫人起身行礼。 杨皇后微微点头,问:“你是不是常来此?” 吴夫人愣了下,不想沉默寡言的杨皇后还会跟她唠嗑:“是。” 杨皇后:“你可有见过萧廷尉?” 皇后为何突然提起他? 吴夫人:“没有。” 杨皇后似乎瞬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点了点头,离开。 吴夫人云里雾里,不知道杨皇后怎么突然问起萧廷尉,不过杨皇后一直就古怪,她便不再去想,又看了会华林园的美景,打道回府,路过沈美人那宫,顺道进去与她叙话。 沈美人是皇上的的新宠,吴夫人非常欣赏她的品性——不骄不躁,人淡如菊,这是吴夫人自觉需要学习的。 与她闲扯了一会,吴夫人道:“你知道么,我今天竟然在华林园看见皇后娘娘……” 沈美人正在沏茶,闻言手一抖,险些把茶盏摔碎。 吴夫人:“怎么了?” 沈美人:“没什么,就是突然听姐姐说起皇后娘娘,有些惊奇,我从入宫到现在都没见过她呢。” 吴夫人:“皇后娘娘平日都在佛堂念经诵佛,好些年没出来了。” 沈美人:“原来是这样。” 又说了会话,吴夫人回到自己宫里。 半夜,吴夫人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吵醒。 “怎么回事?”吴夫人问。 宫婢说:“好像是式乾殿那边出事了。” 式乾殿? 皇上的寝宫? 吴夫人趿鞋匆匆跑出去,看到式乾殿那边灯火通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奔至门口,打开一条缝,看到乌压压的羽林卫在奔跑。 深夜带剑进宫? 吴夫人心中突然升起很不好的预感,今天一整天都很奇怪,先是皇后,再是沈美人,最后是羽林卫…… 难道……传说中的宫变,发生了? 吴夫人捂住嘴,再度望向式乾殿。 皇上?您还好么? 或者说,您还在么? 时间回到洪灾那天。 承天寺。 司马妍神色复杂地看着王珩,想说什么,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选择沉默。 第41章 司马妍很不想怀疑他,但实在是太巧了,她到承天寺第二日,荆州城就遭遇洪灾,现在又是宗绍和萧翊结盟,势力变化的节骨眼,定有人在寻宗绍和萧翊的错处,这场洪灾就是瞌睡遇上枕头,怎么看怎么像人为。 就是不知道王珩仅仅知道,还是参与了,甚至,是他谋划的? 大雨就这么下着,两人都没说话,被淋了个湿透。 雨水流过王珩的眉眼,脸颊,汇集到下颌,滴到地板,一滴又一滴,他没有擦,就这么被淋着。 司马妍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才终于想起件很重要的事。 他还伤着。雨淋下来,他的衣裳都湿了,水浸入伤口,会发炎的。 司马妍朝屋里走:“我们进去说。” 司马妍一进屋就命人去打热水和拿干衣裳,随后她想出去,叫阿右过来给他看伤,刚迈开步子,被他拉住衣袖。 王珩坐在榻上,抬头看她。 他的眼睫挂着水珠,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衣服皱巴巴,很狼狈,他却仿若未觉。 见司马妍没有表态的意思,王珩说:“半月前,我知晓有人欲破坏堤坝,便将他们的谋划写信告知宗绍。” 他的回答大大出乎了司马妍的预料,司马妍以为他一定不会背叛自己的立场。 因为认识王珩这么久,司马妍没见过王珩喜欢和追逐任何一样东西,他好似生来为家族而活,他做的一切都符合家族的需要。 “为什么?”司马妍问。 王珩沉默片刻,道:“不知道。” 他会这么做,是为司马妍,但他不能说,不然她会被吓跑,其实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说是为黎民百姓,她一定会喜欢这个理由,但他怕司马妍认为他是个心系百姓的人。 他不是。迟早会暴露。是以他只能说他不知道。 对百姓的遭遇,他没有哀恸。战乱频发,士庶天隔,饿殍遍野,匪寇与权贵横行的时代,死了不比活着更差。 对大部分来说,活着就只是活着,没有希望,只为生存而活。 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无趣味,亦无意义,甚至可以说悲惨,为什么还要努力活下去?死了不失为一种解脱。 司马妍以为他不想说,就没追问。 王珩见司马妍不说话,突然自嘲一笑。“你不相信我?” 司马妍没想到他会误会,立刻道:“没有,我当然相信你。” 王珩:“我要换衣服了。” 他想赶她走? 司马妍紧张问:“你生气了?” 王珩:“没,伤口疼。” 司马妍:“我去叫阿右。” 司马妍走后,王珩没有任何动作。他很失望,从昨日听到司马妍抱怨老天毁了三桩好姻缘,就一直深陷于消极的情绪当中。 他努力了那么久,以为她慢慢喜欢上他,或许很快就会愿意嫁给他,然而她想嫁的人依然是萧翊。 他知道这可能是一种执念,仅仅因为司马妍自幼喜欢将军,所以将这份情感投射到萧翊身上而已,并不是喜欢萧翊这个人。 他从前觉得,幼年时期的幻想在经历打击以后,是难以维持的,因为想象中的事物总是过于美好,不容瑕疵。 但昨天司马妍的话彻底将他的想法击溃,执念这种东西,或许就是牢不可破的。 她永远只会喜欢萧翊那种人。 而刚刚司马妍转过身看到他,那怀疑的眼神,让他觉得,她永远不会喜欢他,因为她很容易把他当成年幼时最讨厌的人。 过了几日,城里清理得差不多,司马妍和王珩乘牛车回城,到城门口,司马妍拉开布帘,看到许多形容枯槁的百姓,在排队领粥。 粥棚不少,但百姓太多,根本不够分,有个瘦弱小郎刚领到白粥,就被盯上,一齐涌上去。 “我几天没吃到东西了,好不容易才排队领到,求求你们,别抢了。” “你没吃,我也没吃。” “你这小身板饿一会没什么,我们可受不了。” 几人一面吵一面争抢,一人抢到,仰头将白粥倒进嘴里,滚烫的白粥将他的嘴烫得通红,但他好像没有感觉,依然抓着碗,尽可能倒更多。 “哎,你这个王八蛋竟然不给我留点。”另一人抓他手里的碗,抢了几下,终于抢过,同样直接倒。 瘦弱小郎绝望地看着他们。 司马妍转头问:“我们来这施粥好不好?” 王珩吩咐:“去米行。”看了阿右一眼,视线一转,落到瘦弱小郎身上,阿右心领神会,上去维持秩序。 翌日,天将亮,司马妍等人到城门口施粥。 人很多,司马妍忙一直低头忙碌,不知什么时候,司马妍突然听见啊啊两声,她抬起头,看见一个月前见到的卖花小娘子。 卖花小娘子感激地对司马妍笑了笑,拿着打好的粥走远。 她朝城角走,城角人不多,有五六个汉子坐着啃馍馍,还一个老翁阖眼躺在地上,身体被一块破布盖着……那老翁好似进城前遇见的卖瓜翁,病殃殃的,好像快不行了。 司马妍跟绿绮说:“过去看看。” 卖花小娘子出身某地大族,六岁时与家人外出逛庙会,被人群冲散,人贩抓她进小巷,毒哑嗓子装进麻袋。 次日晚,带着她借宿在一村民家中,村民发觉不对劲,深夜打开麻袋,发现里面赫然躺着个小娘子,于是喊人一起将人贩抓去见官,人贩被投进大牢。 小娘子得救,村民问她来历,却因为嗓子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没办法找到家人,救她的村民见她可怜,商议后决定收养她,给她起名阿青。 阿青稍微长大点,就跟随阿翁去城郊卖瓜,再长几岁,便自己去城东卖花,一大家子的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算幸福美满,但一场洪灾结束了这一切。 洪灾那天,老翁与阿青外出,突遇洪水,立刻跑上山,侥幸逃过一劫,而呆在家中的阿叔阿婶,和弟弟妹妹们无高处可攀,俱丧身水中。 洪灾后,城外房屋被冲垮,家中积蓄和存粮也被冲走,阿青与老翁只能去城门,每日靠一碗白粥勉强度日,屋漏偏逢连夜雨,家人的惨死使老翁大受打击,发起高烧,条件艰苦,又无人医治,病了几日就撒手人寰。 阿青扶起老翁,要把刚领的白粥喂进他嘴里。 一个啃馍馍的汉子清了清自己干涩的喉咙,道:“小娘子你看他都死了,就别浪费这碗粥了,给我们分分?” 其他几个汉子放下馍馍,虎视眈眈地看着阿青。 阿青迅速将碗贴到老翁嘴边,手一倾,要喂进去,她不能让阿翁在地下做饿死鬼。 那汉子警告:“小娘子你别不识好歹,我们几个看你们可怜,才没对你们动手,让这老头死得还算舒服,现在总该回报我们罢。” 他等了一会,见阿青没有给的意思,直接伸手抢,阿青咬住汉子的手,汉子痛叫一声,恶狠狠道:“你这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另一只手扬起,作势要打。 “且慢。”绿绮挡在阿青前面。 汉子看到绿绮,赶紧收手,她可是在粥棚施粥的人,不能得罪。 “小娘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汉子自抽两耳光,讨好地说。 绿绮没理他,将阿青带到粥棚。 司马妍问:“那阿翁是你的亲人?” 阿青点头。 “有其他亲人么?” 阿青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过世了?” 阿青点头。 司马妍沉默片刻,又问:“阿翁是不是病了?” 阿青点头,又摇头。 司马妍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这时候绿绮用口型说,死了。 司马妍再次沉默,思索了一会,问:“还有亲人在世么?” 阿青摇头。 司马妍:“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几个汉子胁迫阿青反被咬的场面她看到了,得罪了他们,又没有亲人保护,再呆在这里,下场怕是不会好。 就算没得罪人,阿青生得美貌,很容易被盯上。 阿青转头望着阿翁,神情纠结。 司马妍:“你放心,我会让人厚葬你阿翁。” 阿青激动地点头,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接下来的日子,司马妍每日卯时去城门施粥,到申时结束,然后去承天寺拜佛。 这天,王珩捏着一张字条,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里头跪坐在蒲团上,闭眼祈祷的司马妍。 因为洪灾,承天寺里安置了很多百姓,外面一直吵吵嚷嚷,唯有佛堂是安静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嘈杂声被雨声模糊掉,仿若从极远处传来。 半个时辰后,司马妍起身出佛堂,王珩撑开一把油纸伞,给她挡雨。 两人上牛车回城,天色已晚,街上没多少行人,路边的摊子也基本打烊了,王珩挑起布帘,看到巷尾一家卖蒸米糕的摊子亮着油灯,他对司马妍说:“去那坐坐罢。” 司马妍其实累了,想回去休息,但王珩很少主动提出做什么,她自然不会拒绝。 “好。”司马妍道。 摊子只有一个老翁,见着他们,很是热情地招呼,司马妍要了两个蒸米糕,老翁笑眯眯说:“好嘞。” 旁边摆了桌椅,司马妍和王珩找了个位置坐下等。 很快热腾腾的蒸米糕就摆上来,香气扑鼻,司马妍食欲一下子就起来了。 周围很安静,只有雨水拍打顶棚,发出滴答声,油灯静静燃烧,偶尔噼啪几声,绽出火花。 司马妍吃完,发现王珩在看她,没有动蒸米糕。 司马妍:“怎么了?” 王珩摇头。 司马妍:“你不吃么?” 王珩:“你吃罢。”说完,把自己这边的蒸米糕推给她。 司马妍没拒绝,她累了一天,白天一直忙着随便吃两口,现在看到食物,心也静下来,才感觉到饿。 走的时候,司马妍对老翁道:“夜雨凉,阿翁也早些回罢,莫要病了。” 老翁:“老朽谢女郎关心,等会就回去。” 到了院子,司马妍回屋准备歇下,王珩叫住她,问:“阿妍可有闲情听我奏琴?” 虽觉奇怪,但司马妍还是点头,两人到凉亭。 王珩奏的曲很好听,司马妍听得很认真,一曲终了,司马妍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年前,父皇死在静室。 当时司马妍在东宫,站在池中采摘莲蓬,阿兄和王珩跪坐在池边,很奇怪的是,阿兄不喜欢下棋,却跟王珩下了一下午棋。 她玩累了要回宫,阿兄叫住她,支支吾吾说:“阿妍今夜就……就住在这如何?” 她问:“为何?” 阿兄愣了一下,过了会才说:“李良娣说好些天没见你,怪想的。”那时李贵嫔还是太子良娣,常陪她玩。 司马妍:“以前不知她这么喜欢我,明日再来找她罢,我的衣裳湿了,要回去换。” 阿兄忙道:“我让她给你找件衣裳,你就别回去了。” 司马妍突然道:“阿兄好奇怪,为什么不让我走,发生了什么事?” 阿兄:“没、没啊,能发生什么?。” 司马妍就问王珩:“阿玉可知道?” 王珩:“阿妍去静室一趟罢。” 司马妍心里不好的预感被证实,脸发白,转身就跑。 阿兄惊呼:“阿妍你别……去。” 司马妍已经跑远了,跑到静室,她喘着气,推门进去,看到父皇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白布。 那几天父皇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看到父皇毫无生机躺在塌上,她依然受到极大冲击,眼前一黑,险些晕倒,是宫婢扶住了她。 这件事给她带来了极深的心理阴影,所以王珩像阿兄一样突然变得古古怪怪,心里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 王珩给了司马妍一张字条。 ——宣元帝被沈美人勒死于式乾殿,寅时,宗颐杨阶率羽林卫入宫。 看清字条上写了什么,司马妍觉得头一阵发晕。 时间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在静室,静室的床榻上,躺着毫无生机的……阿兄。 是的,恍惚中,白布下的人换成阿兄。 太过震惊,司马妍整个人呆滞了。 王珩哀伤地看着她,他这个人看到什么都没感觉,唯有司马妍的喜怒能牵动他的情绪,大抵是因为,他只在乎她。 好一会,司马妍恢复意识,手开始抖,字条都握不住,突然,她扔掉字条,抓着王珩的手臂喊:“假的罢,你告诉我,是不是假的。” 王珩没有说话。 司马妍慢慢松手,表情又变得空茫,然后她转身就跑,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司马妍都没出来,早膳送进去到拿出来都是一样的,她没有吃一点。 王珩叫厨房做了豆羹,端着碗进她的屋子。司马妍坐在床榻上,双手抱膝,头埋进手臂,知道有人进来,也没有理会。 王珩舀了勺豆羹,说:“阿妍,皇上定不想见到你这样,喝了它,好么?” 司马妍没动。 王珩耐心地等。 过了会,司马妍抬头,说:“我们现在就回建康。” 王珩:“好,你先吃了它。”说完,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司马妍张嘴吃了一口,说:“我自己来罢。” 王珩便把碗给她,然后叫阿右进来,安排行程。阿右领命下去,司马妍吩咐绿绮收拾行李,吃完豆羹,行李也收拾好了。 马车就停在院子外头,但司马妍没有上马车,她跨上马,扬手挥鞭,打马出城。 傍晚,一行人进入城池,找了间客栈歇息。 草草用过晚膳,司马妍要进屋歇息,上楼时,她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本没有在意,但听到争吵,脸瞬间白了。 “你竟然在这烧纸!给我滚,别在这烧。” 接着是火被扑灭的声音。 “啊啊。” “啊什么啊,你哑巴啊,晦气知不知道。” 没声了。 然后就有人把纸和火盆收走,收的时候还念叨了几声晦气。 半夜,司马妍辗转反侧,睡不安稳。天空突然炸开一道雷,开始下暴雨。 司马妍坐起来,叫绿绮去楼下拿酒。 绿绮不想拿,但不敢不从。拿来一壶,司马妍说不够,绿绮只好再下去拿。 见司马妍猛灌自己,绿绮怕出事,敲王珩的房门。 第42章 司马妍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迷蒙间,她看到阿青站在门口。 阿青的样子很奇怪,衣裳破破烂烂,浑身湿透,身上沾满碎叶,发丝凌乱,像是刚从水里出来。 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这幅模样? 司马妍困惑地看着阿青。 阿青朝她走来,非常诡异,她的嘴角慢慢弯起,越裂越开,走司马妍跟前,阿青说:“哈哈,狗皇帝终于死了。” 外边电光一闪,漆黑的屋子骤然亮了。 司马妍借着光看到她青灰色的脸,和几乎裂到耳根的笑容,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顿时毛骨悚然。 她不是哑了么,怎么能说话? 她怎么知道阿兄死了? 她到底是谁? 屋子又黑下来,暴雨冲刷墙面,拍打窗棂。 阿青看到司马妍往后缩,似乎在害怕,大笑起来,逼近司马妍,直到把司马妍逼到墙面。 阿青蹲下,说:“都是你们害的,害得阿翁死了,害得全城的百姓都死了,狗皇帝下地狱去罢,我们都会去找你的,找你报仇。” 司马妍一惊。 下地狱…… 阿兄会下地狱…… 司马妍霎时忘了恐惧,大声反驳:“不会的,跟阿兄无关,他不会下地狱。” “怎么无关?”阿青道,“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狗皇帝终日享乐,不理朝政,荒诞无能。” 司马妍:“他管不了。” 阿青:“他管不了就不是他的错?” 司马妍:“不是。” 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似乎是让自己更确信。 阿青安静了一会,头突然一歪,几乎贴到肩膀,就像脖子被人折断,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司马妍:“你知道阿叔死的时候是什么样么?” 司马妍抿嘴看她。 她继续道:“他整个人被泡软啦,皱巴巴的,身体就像棉絮,我扯了一下,竟然扯掉了一块肉。”说着喉咙发出咕噜声,不知是哭还是笑。 司马妍手里的酒壶掉落,叮当一声脆响,滚到阿青脚边。 此时,又一道雷电将天空劈裂,白光照在阿青的脸上,她的脸和发型迅速变化,青灰色的死人脸逐渐红润,凌乱黑发结成繁复发髻,看起来就像大户人家小娘子。 “你不知道我是谁罢。”阿青的声音也变得清脆。 司马妍像是被蛊惑了,喃喃道:“你是……谁?” “我是尹笠之女,本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和和美美,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 司马妍在想,尹笠是谁,好像在哪里听过。 阿青的表情突然狰狞:“没想起来么?也是,你们皇家的人最是会过河拆桥,怎么会记得谁曾经被自己利用?” 司马妍:“他是……原来的荆州刺史?” 阿青稍稍平静:“你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父亲死得真冤,要不是先帝把他调到荆州,让他成了士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可能会死? 说到底,父亲就是被先帝害死的,先帝愚蠢无能,却自不量力跟人斗,他败了,什么事都没有,父亲却死了。” 她愤怒道:“父亲那么忠烈的人,竟然背上谋逆的罪名死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死得好惨,被五马分尸,被所有人唾弃。”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为什么他不得好报,为什么我要被贬为官妓,被毒哑喉咙,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只能隐姓埋名,浑浑噩噩地活着。” 阿青死死地盯着司马妍,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答案:“为什么?” 司马妍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的。” 司马妍依旧摇头:“不知道。” 阿青尖叫:“就是因为你们啊,说啊,就是因为你们。” 司马妍捂住耳朵:“我不知道。” 阿青掐住司马妍的脖子:“为什么不承认?就是你们的错,你们害死了好多人,你们是恶鬼,都该下地狱。” 阿青的手劲很大,像是要把司马妍掐死,司马妍剧烈挣扎,不断地踢阿青,掰她的手。 “你为什么不肯死,去死啊,活着只会制造灾祸,害死更多人……” 听到制造灾祸,司马妍整个人一僵,不再挣扎。 她想起很多,想起洪灾,想起荆州城的惨状,还想起游历时在田间听到一段父女的对话。 “阿耶,我好饿,我想吃地瓜。”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打仗,粮食全都要交上去。” “才过几年,为什么又要打仗?” “这次是北狄人打下来了。” “那以前呢?” “以前……”那汉子叹了口气,没说话。 以前,即先帝那时候,因为皇帝和士族争权,藩地上总爆发大大小小的战争。 “以后呢?”女童又问。 “以后……怕是停不了。” “那我们岂不是要一直饿着?” 司马妍看着女童脸上浮现失望以及恐惧的表情,心中茫然,父皇错了么? 父皇只是想长久地安定,想收复故土,才对士族出手,为何变成现在这样? 都是因为父皇失败了罢,因为失败了,这些战争便没有意义,只是在制造灾祸而已。 百姓所受的苦,归根结底,都是司马氏的无能。说来宗氏的势力会壮大,也是因为父皇,即是说,父皇间接引来了这场洪灾。 兜兜转转,所有灾难的根源便是她们皇族。 皇族太势弱,太无能了。 司马妍道:“对,我们只会制造灾祸,该死。” 说完,竟觉得解脱,好似压抑了许久,意识也渐渐模糊。 这时,她听见有人说:“你怎么会该死呢?” 她的意识清楚了些,感觉自己被人抱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闻到了淡淡檀香。 司马妍喃喃:“因为我们有罪啊,害死了那么多人,当然该死,所以这些天我日日去庙里拜佛,去城门口施粥,然而罪孽太大,佛祖都不保佑我们,让阿兄死了。”又补了一句,“还有父皇。” 王珩轻抚她的头发,适才他进来,不知司马妍把他认成了谁,竟惊惧异常,还一个劲地大喊“不是”“不知道”,他靠近一步,她就愈发恐惧,整个人像是要崩溃了,他不敢再靠近她,直到她喊出该死,才平静。 他在她倒地之前抱住她。 宣元帝的死对她刺激太大了。 王珩道:“皇上这是得道升天了,拜佛祖自然没用。” 是这样么? 阿兄确实在修仙,若是真成了仙……还挺好的。 司马妍紧绷的神经一松,终于昏睡过去。 王珩低头,看着她沉静的睡颜,过了一会,手抚上她的脸颊。 阿妍,我会保佑你。 司马妍起来的时候,觉得头疼欲裂,喝了太多酒,胃里不舒服,趴在榻上干呕。 这时,王珩进屋,手里拿着醒酒汤。 司马妍伸手去接,手指碰到碗沿,顿了一下,她隐约想起,昨夜王珩进来了,还抱了她。 她看向王珩,王珩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司马妍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喝了太多酒,出现幻觉。 奇怪的是,每次喝酒出现的幻觉里,他看着她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似乎都跟平常不一样, 太深情,太温柔,好像他很喜欢她。 怎么可能呢?司马妍没多想,移开视线,接过醒酒汤。 喝完醒酒汤,司马妍准备洗漱,阿青端着澡盘进来。 看到她,司马妍整个人一抖,脸色瞬间苍白。 王珩将她的变化收进眼底。 阿青何故让她这么惧怕?昨夜她看到他也是这样的反应,难道她把他认成了阿青? 司马妍很快镇定下来,简单洗漱完,阿青就出去了。 司马妍问王珩:“你查到阿青的来历了么?” 前几日,卖瓜翁下葬的时候,司马妍也去了,村人看到她,问:“女郎打算收阿青为仆么?” 司马妍:“并非收她为仆,只是看她可怜,带在身边罢了,若她有更好的去处,我会让她走。” 村人看着女郎身上质地极好的衣裳,唏嘘道:“阿青其实不是阿翁的孙女,她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还好被阿翁一家发现,得救了,被他们收养,若没有这一遭,想来能过得很好罢,当时阿青被发现时,身上的衣裳看起来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穿的。” 司马妍惊讶道:“这样么?这些年一直查不到到阿青的出身么?” 村人:“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怎么能查到这些?问过阿青,可她的喉咙被毒哑,说不出话,拐她的人贩被抓去见官时,县令大人也问了,他们说不知道。” 司马妍:“好,我回头唤人去查查。” 村人:“女郎真好啊,阿青这娃从小就可怜,我本想让女郎看她命苦的份上,能宽容她些,毕竟嗓子都哑了,做活定然不爽利,不想女郎有这般菩萨心肠,草民在此替阿翁他们一家,谢过女郎的大恩大德。” 司马妍:“举手之劳而已。” 回到院里,司马妍就问王珩能否帮忙查,王珩自然答应。 阿青的来历,王珩已经查清楚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司马妍说,现下司马妍问起,结合昨夜的情况,王珩大概猜出司马妍怕的是什么。 先皇一辈子做的最后悔,最自责的一件事就是杀害尹笠,并将其全家抄家流放,而阿青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 想来她昨夜喝了太多酒,思维混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得出阿青是尹笠之女的结论,才会害怕自责,喊着她们皇族都该死,有罪。 王珩道:“阿青是临阳范氏六房庶出二女。” 原来是临阳范氏的女儿,跟尹笠无关。 虽然知道阿青几乎不可能跟尹笠有关系,但听到确切的答案,司马妍还是松了一口气。 司马妍:“太好了,我现在就去跟阿青说。” 王珩却叫住她:“等等,阿青被拐是其嫡母崔氏的设计,崔氏妒忌阿青生母杜三娘受宠,不仅让人在元宵夜,全家外出赏灯游玩之时拐走阿青并毒哑她,还在不久后害死了杜三娘。” 司马妍一愣,崔氏如此赶尽杀绝,阿青回去几乎不可能得到好的待遇。 沉默片刻,司马妍道:“我将这些告诉她,让她自己决定罢。” 将阿青叫进来,司马妍说:“我已命人查出你是临阳范氏之女,当初你被拐,是崔氏的设计,你生母亦被她害死……” 阿青听到母亲过世,掉下泪来。 司马妍:“你可想回去?” 阿青猛地摇头,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印象最深的,是嫡母那双充满嫉妒和恨意的眼睛,她很怕看见嫡母,总是躲着她。 阿娘受宠的时候,嫡母尚且敢设计她,杀害阿娘,现在就更毫无顾忌了,回去没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阿青砰地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磕头。 司马妍拉她:“你做什么,快起来!” 阿青抬头看着司马妍,惊慌比划,同时拼命摇头。 司马妍:“若是没有更好的去处,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阿青神色放松,感激点头。 第43章 一行人奔波了十余日,到达建康城。 皇帝新丧,全城缟素,无人敢大声喧哗。港口依旧繁忙,不知是不是因为少了吵嚷,显得压抑沉闷。 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色丧幡,迎风飘起,满眼白色,司马妍直观地感受到,阿兄已经薨逝。 她闭了闭眼,转身回舱室。 下船后,跨上马,奔至朱雀桥停下。 朱雀桥的东边是乌衣巷,琅琊王氏的宅邸便建在此处。 司马妍望着乌衣巷发愣,仅仅过了几个月,就物是人非。 阿兄薨逝,她成了不知未来的公主,他仍然是万人仰慕的名门公子。 路上收到消息,宗颐和杨阶声称他们手里有宣元帝的遗诏,在朝会上宣读。 遗诏上除了对朝廷人事做了变动,还令杨皇后出来临朝称制,辅佐司马链。 她和阿链怕是再也不得自由。 司马妍走近王珩。 他一袭白衫,褒衣博带,风鼓起他的袖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造物主给予的最恰到好处的面容,每一处五官,司马妍都觉得完美至极。 这张脸。 从前熟悉的,未来陌生的。 她和他大概不会再见面了罢,即使再见面,也只能形同陌路。 不久的将来,他们就会各自成家,她会嫁一个不知被谁选定的驸马,他会娶一个家族为他挑选的,合适的妻子。 “往后余生,珍重。”司马妍缓缓地说。 幼时陪伴她最多的三个人,只剩下他了。 与他和阿兄在东宫的时光,她会永远珍藏在心。 王珩的表情始终如一,浅浅淡淡,不见离别的哀愁。“好。” 司马妍转身上马。 与王珩分别后,司马妍只带上绿绮和几名侍卫回宫,其他人都安排到公主府。 驰道边种了两排高大槐树,遮天蔽日,阴阴凉凉,一路飞驰,接近宫门,她慢下来。 皇城里再没有人会期待她的归来,没有人满怀欣喜地迎接她。 宫门口的阍人看见司马妍,恭敬行礼,打开宫门。 司马妍问:“李公公呢?” 上次回来,李公公还笑着对她说:“公主,皇上在东堂等您。” 阍人道:“回公主,李公公被安排出宫养老了。” 司马妍:“被安排去哪了?” 阍人摇头:“不知晓。” 司马妍心想,怕是不在了罢,阿兄死得蹊跷,他作为随侍阿兄的大太监,自然不能留。 进宫后,司马妍径直去灵堂。 司马妍为宣元帝守了三日灵。 这三日后宫风平浪静,宣元帝死了,后妃也没什么好争的,都学杨皇后,为宣元帝念经诵佛,宫里霎时梵音袅袅,一片和谐。 朝堂却是状况激烈,官员们一个个争得你死我活。 宣元帝死后,朝会上,掌朝廷中枢的尚书令谢延拒绝承认杨阶拿出的遗诏,称宣元帝死时,身边只有宗颐和杨阶二人,无法证明这份遗诏是宣元帝亲述,或者亲手所书,不做数。 特别提出不准杨皇后出来临朝称制。 谢延道:“让一个不通政事的后宫女人理政,成何体统!且说宣元帝生前从未表露出此意向,有我们在,还要杨皇后辅政,简直荒唐!皇上不可能立这样的遗诏,遗诏定然是你们伪造的。” 又质问杨阶和宗颐二人:“我问你们,皇上身死当日,你们为何会如此及时赶到,并且,沈美人为何要谋害皇上,难不成,是你们谋划的?”沈美人在勒死皇上后自缢身亡,真相如何,已无法查证。 一番话先是否定了遗诏的真实性,然后质疑杨阶和宗颐图谋不轨,甚至是谋害皇上的真凶,可谓刀刀见血,字字珠玑。 这时,在朝中任中书令,地位仅次于谢延的杨氏族长杨黎,即杨阶的伯父怒道:“一派胡言,你这是凭空臆测,遗诏在此,你难道要抗旨不尊不成?” 谢延:“你不能解释,才拿遗诏压我罢,怎么,现在就想杨皇后出来临朝称制,你好掌控朝廷?” 杨黎:“事发突然,多亏杨阶带兵赶到,才控制住局面,没让宫中出乱子,他尽职尽责,竟被你歪曲至此,还想给他定下谋害皇上的大罪,你这是要亡我杨氏啊,你才想一家独大,掌控朝廷罢!” 事实上,杨黎根本不能解释,因为谢延说的是事实。 杨黎到现在都是懵的,他没想到杨阶竟会如此大胆,不仅联合宗颐带兵进宫,还搞出这么份遗诏。 他们杨氏一族,自杨虞文一纸揭发尹笠谋乱起,就很本分。 杨黎在政事上一直以谢延马首是瞻,谢延做什么第一个支持,说什么第一个附和。 谢延对他越来越满意,把他提拔到了中书令的位置。杨氏不仅进入中央,还得重用,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 只是先皇当政时,杨黎每天上朝都战战兢兢,生怕先皇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他开刀,好在先皇斗败后心灰意冷,很快就不理朝政。 到宣元帝这朝,局面好了很多,宣元帝没有先帝的抱负,无所谓杨氏做了什么,自然不会想着要报复杨氏。 杨黎本以为这辈子会顺利安稳,不想杨阶竟搞了这么一出,真是气煞他也。 但事已至此,杨黎只能换队站了,毕竟杨氏族里唯一能调动兵将的人,就是杨阶,他不可能把杨阶交出去,平息谢延的怒火。 于是接下来,杨黎死咬遗诏不放,谢延自然不可能同意遗诏的安排,两方争论了好些天,一直没个定论。 转折点在朝廷收到宗绍的奏章以后,奏章上的口气依然嚣张,说宣元帝既然留下遗诏,就应该遵守,还指责谢延想做逆臣不成? 谢延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逆臣”二字上面。 谢延知道,宗绍在威胁他。 若是他不同意,宗绍就做逆臣。 谢延敢不在意么? 谢延不敢,本来最近就把宗绍逼急了,他怕宗绍趁着朝廷不安稳,带兵攻到建康。 思前想后,谢延选择妥协。 等太子登基,朝廷安稳下来,再想办法夺权。 于是谢延给宗绍传信说,既然宣元帝留下遗诏,自然得遵守,但杨皇后毕竟从未理过政事,需要他从旁协助。 话说的委婉,其实是要与杨皇后共同理政,而不是协助。 宗绍明白,也知这是谢延最大的让步,同意。 一场危机化解。 司马妍回建康时,杨皇后就已经插手朝政多日。 守完灵,司马妍寻了个日子去栖安宫看望司马链。 宫中人都密切关注司马妍。 杨皇后已经有一年完全没管后宫事务,一年前,即使跟李贵嫔共同理事,也基本都是李贵嫔在管。 因为极少出现在人前,宫妃和宫侍几乎都忘了杨皇后这号人。 直到宣元帝过世,杨皇后宣布重掌六宫,并将权柄从李贵嫔那收回,规定后宫诸事都要事无巨细向她禀告,还插手朝堂政事,众人才惊觉后宫杨皇后原来并非她们所想,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那么对于司马妍与司马链接触,杨皇后是什么态度? 毕竟司马链颇为依赖司马妍,想要加强对司马链的控制,就得削弱司马妍对司马链的影响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尽可能不让司马妍接触司马链。 对于司马妍的到来,杨皇后表现得颇为热情,甚至还表示司马妍可以经常来看望司马链。 司马链听到杨皇后这么说,非常高兴。 司马妍看到杨皇后明显好了很多的气色,心情复杂。 阿兄是在跟沈美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被勒死的,沈美人已死,廷尉府的人查到现在都毫无进展,沈美人为何要害死阿兄?幕后主使是谁?通通未知。 这种时候,杨皇后竟然荣光满面,而阿兄死的那天,带兵闯宫的人里就有杨氏族人。 杨皇后道:“殿下这些天看奏折也累了,公主既然来了,便带他去华林园玩玩罢。” 司马链更高兴了。 司马妍有点惊讶,看杨皇后又是重掌六宫又是插手朝政的架势,显然想抓紧权势,那么就必须控制司马链,她既然能影响到司马链,肯定是少让她接触司马链为妙,杨太后为何如此放纵她? 带司马链到华林园的凉亭,司马妍让宫侍在亭外等候,拉近司马链,低声问:“阿链,皇后这段时间有无异动?” 司马链一惊:“姑姑你怀疑母后?”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司马链被杨皇后照顾得还算周到,挺信任杨皇后。 司马妍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意识到,对司马链来说,天下早晚是他的,杨皇后杀不杀阿兄,对他没有多大影响,且杨皇后养了他几年,对杨皇后有感情,所以心里会倾向于信任。 司马链接着说:“母后之前总呆在佛堂,我很少见她,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动。” 司马妍点了点头,道:“你平日里注意一下她。”没多说,毕竟如果被皇后发现她在鼓唇弄舌,很有可能就不让她见司马链。 司马链:“好。” 在华林园逛了一圈,送司马链回宫,一进门,司马妍看见树下草坪,躺着一个闭目养神的郎君。 司马妍皱眉问:“宗明锡怎么在此处?” 司马链:“姑姑识认识宗常侍?” 常侍? 宗明锡成了散骑常侍? “王常侍呢?”司马妍问。 司马链:“今日不是王常侍当值之日。” 司马妍算是明白杨太后打着什么主意了。 司马妍:“以后我来的时候,你要把他支开。” 司马链:“姑姑不喜欢他?” 司马妍:“我与他有些过节。” 司马链:“什么过节?” 司马妍把往事简略提了。 司马链瞬间就讨厌上宗明锡。“等会我就跟母后说,不要他随侍我。” 待司马妍离开,司马链转头就跟杨皇后提,杨皇后自然不可能答应,但没直接拒绝,柔声道:“他的任职是朝臣共同商议决定的,母后没有权力罢免他,若阿链不满意,母后会与朝臣再行商议。” 当然,杨皇后只是随口一说,不可能真的再行商议,所以结果是一样的。 第44章 一个月后,下葬仪式开始,全建康城的达官显贵一批批来灵堂,为宣元帝吊唁。 王珩到灵堂,一眼就看到跪在最前头的司马妍。 她瘦了许多,身形单薄,背脊挺得笔直。 谢广与王珩一起,两人跪拜完,该走了,谢广发现王珩专注地看着什么,顺着王珩的视线望过去。 王珩在看司马妍? 谢广咳了一声。 王珩移开视线,起身出灵堂。 “我听人说,你前些日子出游,身边带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看着不像是姬妾,倒像是个大家闺秀,我还纳闷什么样的人竟把你勾了去,今日算是看明白了……”谢广摇着折扇,眼带促狭,“莫非那个女郎就是公主?” 他本来只是顺口一说,开个玩笑,却听王珩道:“你猜得不错。” 谢广摇折扇的手一顿,半晌没说话。 王珩竟带公主出游?他没听错罢。 “你说真的?” “自然。” 谢广观察王珩的表情,确定王珩没跟他开玩笑,肃起面容:“难道你想娶她?”看这架势,谢广觉得很有可能。 谢广其实早就察觉到王珩对司马妍的特别,说来王珩十来岁任太子舍人,定然在宫中与公主有颇多接触,懵懂躁动的年纪,对公主有好感很正常,但仅此而已。因为王珩这人在情感上太淡,他甚至觉得用好感这个词来形容,都夸张了。 不想王珩竟会带公主出游,联想到他曾经还带公主逛飞花楼,那就不只是有好感,毕竟王珩从没这么亲近一个女人过,对那些爱慕他,甚至向他表明心迹的女人,从来是一副冷淡得不能再冷淡的态度,仿佛多说一句话都嫌麻烦,更别提带在身边。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一旦有了欲望,会相当执着,所以有娶公主的想法是必然的。 可是,王珩应该很明白,他祖父谢延一定会反对,而王族长这些年在朝堂上,一直在避谢氏的锋芒,所以定然不会选择与谢氏为敌,也会反对。 王珩会违逆王族长么? “我会娶她。”王珩道。 说这话时,灵堂有人唱起挽歌,哀哀戚戚,仿佛在挽留棺柩里早已逝去的灵魂。 两个月前,王珩请求宣元帝把司马妍许配给他。 宣元帝道:“好,朕一直就只属意你,奈何知晓不可能,就未提过,现在你提出来,朕很高兴,也知晓你既然提了,就一定能扫清障碍,朕便把阿妍交与你了。” 谢广将折扇一收。 王珩这人不太会正面回答什么,一旦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宣元帝下葬五天后,举行登基大典,司马链即位,杨皇后升为太后,被正式迎出来临朝称制。 朝廷新格局渐渐稳定。 荆州城在宗绍的治理下,也渐渐恢复秩序,豫州那边,本来已经联合起来,决定给萧翊致命一击的的坞主们,在得到宣元帝驾崩的消息后,立刻搁置计划,按兵不动,看宗绍缓过劲来,都庆幸没动手。 奇怪的是,形势一片大好,宗绍却解除了跟萧翊的联姻,理由是宗明姝身体有恙,需要休养,就不耽误萧翊了。 朝臣虽不明所以,但都喜闻乐见。 转眼就过了四个月。 次年二月末,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司马妍悲痛的心情渐渐平复,不再天天闷在屋里,为宣元帝抄经祈福,去栖安宫看望司马链,两人在庭院说话,没说几句,宗明锡走过来。 司马链臭着张脸。“不是叫你回避么?过来做什么?”他跟母后提过不要宗明锡随侍,母后说会跟朝臣商议,隔了几日,无奈地对他说,朝臣不同意。 司马链虽说升级成皇帝,但年龄尚小,很多事不能决定,也不想刚继位就为着这点事闹腾,显得无理取闹,像个昏君,只能作罢。 每次看到宗明锡,都臭着张脸,指望他自己卸任,没想到宗明锡脸皮厚极了,无论怎么摆臭脸,都笑脸相迎。 本来他让宗明锡呆在屋里别出来,谁知道宗明锡竟然不听命令。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气死他了!怪不得姑姑讨厌他! 宗明锡无辜道:“臣只是想去草坪上坐坐,无意打扰,皇上不允许么?”几个月前,皇上见过司马妍,突然就对他有强烈的敌意,肯定是公主跟皇上说了什么。 他这人脾气糟糕,谁要是给他摆臭脸,背后说他,是要报复的,但做这事的是公主和皇上,忍住了。 刚刚听人通报公主来了,皇上竟然叮嘱他好好呆在屋里别出来,好像他的存在污了人眼,这口气就下不去,忍不住出来膈应一下皇上和公主。 宗明锡是宗绍的儿子,司马链也不好说重话,扭过头:“随便你。” 于是宗明锡躺在草坪上,看司马妍跟司马链在亭中叙话,闲得无聊,在心里算司马妍的年龄。 说起来……她也年满十八了罢,却还未有驸马。 十二岁先帝过世,司马妍为先帝守孝三年,过了及笄便离京两年,不是没人提过她的婚事,却被宣元帝压下来,直到她回京,大臣们本以为终于可以解决掉她的婚事,然而没几个月,宣元帝过世,她就为宣元帝守孝到现在。 ——真是有理有据地蹉跎至今。 公主现在整日穿孝服,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们都不敢提给公主选驸马。 难道她又要守孝三年? 宗明锡的视线在司马妍脸上扫了一圈,挺好看一美人,就是太凶悍,他是肯定不会要的,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嫁给王珩。 想到王珩,宗明锡郁卒了,愈发看司马妍不顺眼。 这时,杨太后过来。 “还有五日便是皇上生辰,我已命人操办宫宴,先给公主提个醒,有个准备。” 司马妍不想见人,道:“我还在孝期,便不去了。” 司马链失望,姑姑都不来,他也没心情参加生辰宴,道:“不然就别办了。” 杨太后严肃道:“请帖都发出去了,场地也布置妥当,怎能说停就停?皇上若是不想办,合该最开始就拒绝,而不是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才说别办了,治国理政切忌想一出是一出。”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司马链霎时就蔫了。“是。” 杨太后接着柔声道:“母后没有责怪阿链的意思,只是想阿链成为一个仁厚之君,不免严厉了些,阿链千万不要怨怪母后。” 司马妍冷眼瞧着,打一棒子给颗枣,杨太后好手段。 杨太后又道:“说起来,公主也该婚配了罢。” 司马妍:“我想为阿兄守孝三年。” 杨太后笑了笑:“依照礼制,公主不必守三年,我明白公主的心意,但婚姻是顶顶重要的大事,想必先帝不愿意看到公主被耽搁三年,难寻好儿郎。” 司马妍:“长兄如父,守制三年不为过。” 杨太后没有再劝。 五日后,因为生辰宴,宫里又热闹起来,处处张灯结彩,庆贺声遥遥传来。 司马妍在殿里跟小宫女玩花绳,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司马妍疑惑抬头,透过窗牖,看到绿绮被侍卫挟持,脖子上架着一把剑。 绿绮的怒喝声传到屋里。 “死太监,你到底想干什么?叫他放开我!” 死太监李喜并未理睬她,高声道:“公主,出来罢。” 司马妍甩掉手里的花绳,起身出屋,见到李喜,问:“你想做什么?” 李喜:“太后娘娘希望您与宗常侍成就一段好姻缘,请您去与他相会。” 相会?就是私会。 司马妍的心凉下来,在栖安宫看到宗明锡,她就知道太后的目的,但她没想到杨太后竟会这样逼她,她若被人撞破跟宗明锡私会,从而嫁给他,定会被全天下人耻笑。 在孝期干出这种事,更让人不齿。 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 司马妍:“若我不答应呢?” 李喜指着绿绮,冷声道:“不答应便杀了她。” 绿绮怎么也没想到,李喜竟然会拿她威胁司马妍做这种事,大喊:“公主别管我。” 李喜对侍卫说:“塞住她的嘴。” 绿绮嘴里立刻就被塞了条帕子,绿绮不能说话,只能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呜呜声,不断挣扎。 司马妍没有犹豫多久,说:“我答应你。” 绿绮瞪大眼,挣扎得更厉害。 司马妍道:“你别乱动,不然那剑会伤到你。”一面说,一面走向绿绮。 在绿绮面前站定,司马妍朝她笑了笑,想要稳定她的情绪。 怎么能不管呢? 绿绮可是陪她长大的人啊。 陪她打果爬树,陪她玩乐解闷,陪她走遍水长山高。 嘴里的帕子被司马妍扯掉,绿绮立刻道:“公主,不要管我,你怎么能答应他这个呢,让我死罢。” 说完,要往剑上撞。 司马妍尖声道:“你别动!” 绿绮被司马妍的反应吓到了,看司马妍竟然在发抖,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会,司马妍缓过来,说:“我没关系的,嫁给谁都一样,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你才是最重要的。” 司马妍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坚定。 绿绮愣愣地看着她。 公主竟然说,她是依靠。 公主才是依靠啊。 她被送来做侍婢的时候,公主还小,性子未定,颇为闹腾,她少不得跟在公主屁股后头提心吊胆。 后来公主爬树不小心掉下来,手肘蹭破了皮,先皇认为她没尽心看顾公主,训斥了她一顿,公主就去跟先皇认错,维护她,并且从此再也不爬树。 绿绮泪如雨下,公主这么好,她却害了公主。 司马妍给她擦眼泪:“别哭了,不应该高兴么,我要嫁人了。” 绿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主,都是我害了你。” 司马妍:“与你无关,没有你,她也会找别的办法逼我。” 绿绮做不到司马妍那么冷静,现实的残酷让她更怀念从前。 “若皇上还在,她怎么敢这样欺负你?” 绿绮到现在都接受不了宣元帝的离世,怎么去了趟荆州,就什么都变了呢? 司马妍:“可是阿兄他不在了,我们得自己保护自己。” “公主,该走了。”李喜提醒。 绿绮哭声一顿,实在忍不住,甩了李喜两个大白眼。 司马妍笑道:“这样才对。”哭是无用的,对敌人软弱就是在羞辱自己,司马妍更喜欢绿绮生龙活虎地瞪人。 李喜:“……” 司马妍跟上李喜:“走罢。” 李喜在前方领路,司马妍发现他的脚步声很轻,宫里的宦侍和侍女无论做什么,动静都小,地板上只回荡自己的脚步声,司马妍觉得有些瘆人,放轻脚步。 穿过夹道,两旁是厚墙,气风灯挂在墙上,在夜里散出星星点点的微茫,照得人的身体明暗不一,李喜的脸也被照得半明半暗,阴沉诡异。 司马妍更觉瘆得慌,不再看他,逼仄狭长的夹道走完,到华林园,豁然开朗。 宫宴就设在华林园,司马妍隐约听到夫人们的议论声和女郎们的笑闹声,风把脂粉味和香囊里的花香吹来,浓郁得化不开。 司马妍被熏得直皱眉。 走到一凉亭,李喜停步。“公主,到了。” 有个人背对他们靠在凉亭柱子上,看不清模样,但估摸着就是宗明锡,司马妍没兴趣细看,对李喜说:“李公公回去复命罢。” 李喜对着凉亭叫道:“宗常侍,公主到了。” 阴影处的人走向他们。 李喜一脸见了鬼的样子,结巴道:“宗、宗常侍呢?” 他看到了谁? 司马妍听到李喜的话,疑惑地看向凉亭。 看清楚那人模样的同时,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阿妍,别来无恙。” 司马妍的目光定住。 五个月后,她再次见到王珩。 一袭白裳,在黑夜里格外引人注目。 凉亭下挂着八角宫灯,照得他的轮廓明晰,依然是淡眉静目,就站在不远处看她。 上次她回京,她和他也是这样重逢。 风微微鼓起他的衣袍,衣袂飘然。 熟悉的样子。 没由来的,司马妍有点想哭。 那团浓郁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香气被风吹散了。 只有浅淡的檀香。 司马妍也牵起一个笑容:“别来无恙啊。” 就像久别的友人,再次相见,千千万万的话,到嘴里就只剩这寥寥一语。 不管经历了什么,处境再糟糕,只要你还在,心情就会变得美好。 李喜没见到宗明锡,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汁。 以前太后终日呆在佛堂念经,性情还算平和。 自从插手前朝事务,并重掌六宫,整个人就变得阴晴不定,高兴的时候,赏赐大方,生气的时候,相当残暴,曾有个随侍的宫女在太后看奏折的时候,打了个喷嚏,便被割去双耳。 没有太后的命令,无人敢请太医救治,那宫女因为感染,整夜高烧不退,第二日就死了,被丢到乱葬岗。 太后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必须办成,可见重视,若是没办成,他的下场会比那宫女还惨。 第45章 走近二人,王珩道:“公公在找宗兄?我一直在此处,没见着宗兄。” 李喜不死心,去凉亭找人,没找着。 王珩问:“公公找他所为何事?我若是看见他,便转告给他。” 李喜沉着脸道:“不是什么要紧事,打扰了。”说完转身离开。 司马妍心情复杂地看着王珩,他会出现在这,是巧合么? 王珩笑道:“阿妍可要与我去凉亭赏月?” 司马妍:“不了。我有些累,先回了。” 她走后,宗明锡从草丛出来,揶揄道:“公主这就走了,真绝情。” 王珩问:“手还好么?” 宗明锡脸一僵,气走了。 这事还得从四个月前说起,四个月前,宗明锡刚任上散骑常侍,就被王珩堵在飞花楼。 他还左拥右抱快活呢,王珩就带人闯进来。 被人打扰兴致,宗明锡心情很糟糕。 王珩十分和善地说:“太后若是给宗兄下达关于公主的指示,还请宗兄不要答应,或是转告我。” 宗明锡本来正生气,听了大为纳罕,王珩找他竟然是为了司马妍,他们什么关系?想起在朱雀桥,他跟司马妍争执,王珩及时赶来英雄救美,宗明锡琢磨,莫非王珩喜欢司马妍? 那他肯定不能答应,当日他丢了那么大人,要报仇。 于是宗明锡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话音刚落,就有一把飞刀穿过他的手缝,扎进桌子。 宗明锡吓得脸都白了,要是偏一点点,自己的手就要废掉。 他今天没带护卫,没人保护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宗明锡道:“好,我答应你。” 王珩笑道:“不夺人所好,宗兄实乃君子也,我记下宗兄的恩情,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宗常侍勿怪,改日我便将赔礼送上。” 宗明锡心道,我虽没兴致娶司马妍,但就冲你今日吓唬我,我不娶也要调戏她,看你能奈我何,气不死你。 但是后来王珩亲自登门道歉,还送了大批古董珍品还有各异美姬,他就消气了,决定不对司马妍怎么样。 当然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能对司马妍怎么样,因为公主要守孝,根本不出宫,见不着面,就算见着,也是在栖安宫,皇上防备着他,公主一来,就急着支开他。 那头李喜心惊胆战地向李太后复命。“奴才适才已将公主带到凉亭,谁知王珩在那,宗常侍不知去向。” 杨太后的脸色骤然阴沉:“王珩在那?他去那做什么?” 李喜垂首:“奴才不知。” 杨太后盯着李喜,不知道想起什么,呼吸渐重。 李喜听到她的喘气声,只觉毛骨悚然。 杨太后突然说:“是你去通风报信的罢。” 李喜万万没想到太后竟会怀疑他,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正要辩解,杨太后移开视线:“你下去罢。” 李喜心里咯噔一下,忙表忠心:“太后娘娘,奴才真没通风报信,奴才伺候您这么多年,您还不信我么?” 李喜本来还指望杨太后念点旧情,却不知道哪句触到她的逆鳞,突然喝道:“叫你下去。” 虽然他和杨太后远离人群,但这样大的声量,还是传到贵妇贵女们的耳里,所有人都惊讶地望过来。 李喜不得不退下来,往栖安宫走。 他有直觉。 ——宫里人在生死的关键时候都很敏锐。 太后不会要他了,他的下场会比前几天那个被割去双耳的宫女更惨。 那个宫女从太后入宫起就服侍太后,太后从前很满意她,然而她死的时候,太后没有半点怀念和后悔。 或许太后这个人,对人存有很强的戒心,她不会念旧情,因为可能就没有旧情。 就连曾经太后身边的陪嫁侍女秋云都死了,半年前死的,不知道触怒到太后哪个地方,直接被处死。 他必须要自救。 李喜脚步停住,调转方向。 生辰宴过后,司马妍搬去公主府居住。她抗衡不过杨太后,就避开她。 转眼到三月三,上巳节,旧俗在这天于水边清洗污垢,祭祀祖先,称为祓禊或者修禊。从前朝开始,渐渐变成水边宴饮、踏青的节日。 这天,许多郎君和女郎会携手同游,情定三生。 因为司马妍太过好奇,王珩曾在这天带司马妍出宫游玩。 两人到朱雀桥旁的茶肆,茶肆视野极好,司马妍正喝茶,看青溪边的士人们高声弹唱,突然闻见一股浓郁的脂香,定睛看去,一个袅娜生姿的面粉脸“女鬼”出现在茶楼下。 她顺口问了一句:“这是哪家的郎君?” 王珩瞥了面粉脸一眼,说:“前些天在本花名册上见到过。” “花名册?” “皇上预备给公主选驸马,便命人做了京中才俊的花名册呈上。” 司马妍瞬间喷出一口茶:“驸、驸马?” 她才十一岁,就要考虑这种终身大事了么? 王珩:“正是,太子殿下听闻皇上要给你选驸马,从宦侍手里拿了本花名册研究,还让我参谋。” 司马妍:“……” 好罢,选就选罢,可是……为什么面粉脸会在里头? 司马妍非常崩溃,她不喜欢这样的呀。 这时,有店小二凑上来招呼面粉脸。“客官里边……” 面粉脸惊恐后退,甩手嫌弃道:“别过来。” 店小二:“……” 司马妍:“……” 群众:“……” 看到面粉脸的手,司马妍眯了眯眼。 兰、花、指。 竟然是兰花指! 司马妍不忍直视,扭过头,整张脸皱起来,每根汗毛都散发出抗拒的气息。 王珩看到司马妍如此……猛烈的表情,不知怎么,突然想逗一逗她。 “他不好么?” 司马妍摇头。“不好,非常不好,我不要他做我的驸马。” 她绷着脸,表情很严肃,意志很坚定。 王珩笑了,又问:“阿妍想要怎样的?” 想要怎样的啊。 司马妍立刻想到父皇遥望北地时,沉郁的样子。 她说:“自然是雄伟的。” 后来回宫,司马妍把自己的喜好跟父皇说了,父皇听后笑着拍她的头:“好啊,就给阿妍选这样的。” 那年她十一岁。 有喜有怒,没有悲的十一岁。 转眼就过了七年。 司马妍托腮,看鱼在水池里嬉戏。 她真的很怀念那个时候。 可回不去了,想到父皇和阿兄相继离世,司马妍嘴角就往下撇。 从池水中看到自己的表情,司马妍掬水拍在脸上,不能想了。 这时绿绮跑过来:“公主!” 司马妍:“怎么了?” 绿绮:“王家郎君来了,就在府外。” 司马妍有些呆:“王珩?” 绿绮:“是啊,公主要见他么?” 司马妍想了想:“让他进来罢。” 衣裳湿了,司马妍回屋换了另一身,出来的时候,看到王珩就站在池边。 王珩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 司马妍脚步一顿,再见到他,她有种恍若隔世的虚幻感。 司马妍:“你怎么来了?” 王珩轻笑:“阿妍能否赏光与我游青溪?” 司马妍:“……”本来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结果他是来邀请她玩的? 司马妍其实不想去,但前些天他在宫中帮了她大忙,她有点难拒绝。 而且阿兄肯定不希望她在他离世之后,整日愁眉苦脸地呆在公主府,于是司马妍答应了。 青溪是秦淮河的分支,在建康城东侧,南北走向,几乎穿过整个建康城,公主府在东郊,离青溪很近,乘上牛车,没多久就到了。 青溪上的船只不少,有画舫有乌篷船。王珩早命人准备了一艘小画舫,下了牛车,就带司马妍上去。 司马妍带着幂篱,觉得画舫与岸边有一定距离,且周围很多船只,应该没人会关注并认出她,就趴在窗户上看风景。 青溪边的草坪上,有许多衣着鲜亮的士家子来此踏青游玩。 女郎和郎君们各自围坐一堆。司马妍看到了好几张熟面孔。 其一是王可瑶,她正与几个少女采花。 其二是谢依,她在用小炉子煮茶喝,旁边围了一圈贵女。 贵女们一直在热情地与谢依说话,谢依偶尔淡淡地接几句。 看起来着实高贵! 说起来,半年前,她还听过谢依的墙角。 为什么王珩不喜欢她,明明家世品貌都很相配。 司马妍转头看王珩,他正低头看书,光线穿过漏窗,照在他的侧脸,睫毛很长,表情淡淡,整个人安安静静。 他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弈棋,没见他对别的什么感兴趣,就连弈棋他也不是特别痴迷,以前在宗府,他跟弘道法师下棋,只要差不多到回去的时间,哪怕下到激烈处,都毫不犹豫停止,气得弘道法师跳脚,扬言再也不跟他下了,当然这是气话,第二天弘道法师还是迫不及待地找他弈棋。 所以,司马妍觉得王珩弈棋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 画舫驶过,女郎们被抛在后头,到一群郎君面前。 司马妍看到第三张熟面孔,就是面粉脸。他的一举一动让司马妍感慨,过了七年,她的“驸马”依旧妖媚。 就在这时,面粉脸身后的俊美少年给他递酒觞。 面粉脸没有接,而是轻柔地,缓慢地来回抚摸少年的手,再抬头,看向俊美少年的眼里满满都是爱。 司马妍:“……” 她看到了什么! 刺激! 司马妍捂着胸口转回来。 王珩注意到司马妍的动静,抬头看她,司马妍指了指面粉脸。 王珩向外看了一眼,不明白面粉脸和少年的互动,为什么让司马妍那么激动,他就不会。 不止这件事,他总是不太能理解司马妍的情绪,看到美丽的晚霞,她会惊叹,吃到美食,她会满足感叹,看戏看到伤心处,还会落泪,他完全没有这些情绪,不禁有点担心。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无趣? 青溪支流,有人在玩曲水流觞。 郎君们坐在弯曲的小溪两旁,在地势较高处放置酒觞,酒觞顺流而下,在谁面前停下,就取出饮酒,据说可以除去灾厄。 谢广搂着采衣,慢条斯理地饮酒。 司马妍想起,半年前她在茶肆听说,谢广马上就要娶亲了。 司马妍问王珩:“谢家郎君可有娶亲?” 王珩:“两个月前,谢广迎娶荥阳郑氏三房次女郑映月。” 第46章 画舫驶过南尹桥,慢慢驶到尽头。前面有一大片山脉,两侧都是园林。 司马妍望着西边遥远的鸡笼山出神。 一年前,阿兄在那办了场游猎。 这时忽然听到袅袅琴音,司马妍转过头,看到王珩在操琴。 潺潺流水声、鸟鸣声与琴音融为一体,飘飘渺渺,渐渐地,司马妍感觉自己好像远离尘世,所有的烦恼都忘却。 青溪边树木高大,遮天蔽日,画舫幽暗,琴音空灵婉转,司马妍听着听着,有些困了。 听闻阿兄薨逝的噩耗以后,她几乎夜夜失眠,明明精神倦怠,却怎么也睡不着,但此刻,紧绷的弦在轻灵乐声的作用下渐渐放松,她合上眼,躁动不安的灵魂似乎也静下来。 画舫到达尽头,原路返回。 谢广一面饮酒一面看人赋诗,大多平平无奇,正觉得无趣,听到一段琴音。 虽然水面上每艘画舫都有美姬在表演,鼓乐喧天,那段琴音混在里头,听不大真切。 但谢广跟王珩是多年的好友,瞬间就分辨出来。 谢广顺着琴音寻了寻,看见水面上有一艘不起眼的小画舫。 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手臂搭在窗棂,脑袋搁在手臂上,似乎在小憩。 操琴人的位置很里,只能隐约看到一片白布。 是不是王珩? 若操琴之人就是王珩,那小憩的女郎……是公主? 谢广顿时精神了,对着那艘画舫大喊:“阿珩!” 他这么一喊,整个世界都静了,人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水面上的小画舫。 司马妍被他吵醒,一睁眼,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 司马妍:“……” 然后她听到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王郎在那艘画舫上?!” “谢郎都喊阿珩了,不会有错!” “那女郎是谁,怎么跟王郎呆在一艘画舫上?” “他们什么关系?” “听说半年前王郎出游,身边也带着个女郎。” “是同一个人么?” “十有八九是,王郎挑剔得很,这么多年没看上一个女人,一下看上两个,我觉得不可能。” “她到底是谁!” 司马妍被铺天盖地地议论声,和热切的注视吓了一跳,啪地把窗关上。 幸好她和王珩在画舫里,若是在陆地上……想起曾经谢广和采衣造成的轰动,司马妍无比庆幸,她可不想被围观。 琴音没有中断,王珩依然在不急不缓地奏琴,一个节拍都没乱。 司马妍看王珩那张淡定的脸,心想他心理素质着实好,再一想,王珩年少成名,肯定从小就被人这样看和议论,能不好么? 她没被锻炼过,心脏还很脆弱,于是吩咐船夫:“驶快点。” 远离了八卦群众,司马妍松了口气。 再次打开窗,司马妍发现画舫似乎驶出了青溪,问船夫:“到哪了?” 船夫:“回公主,这里是秦淮河。” 司马妍:“太……远了罢?” 船夫一笑:“不远不远,还要驶到长江呢。” “长江?!”司马妍猛地提高音量,跑那么远干嘛? 王珩插入话题:“你不是喜欢江水鱼么?我们去长江钓鱼。” 司马妍懵逼了,他好讲究,钓鱼还要去长江。 画舫继续行驶,驶入长江,渐渐地,看不见房屋,船只和行人。 司马妍走到船头,拿起放在一边的鱼竿,开始钓鱼。 王珩依然在里面操琴,不知是不是太静了,天地都回荡琴音,一曲终了,到下一曲。 刚一奏响,司马妍整个人僵住。 ——是凤求凰。 他弹凤求凰,是什么意思? 司马妍愣愣地看着江面,好久没动弹。 鱼儿不知何时咬钩,拉着线起起伏伏。 江面白雾缭绕,天地白茫茫一片。 记忆被琴音牵引,浮现在天地这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上。 第一次见到王珩时,司马妍在踢毽子。 他跟随阿兄进东宫,殿门一开,看到他,司马妍愣住,忘了动作。 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好看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乌发白裳,清绝明净。 应该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他突然转头看向她,司马妍脑中一片空白。 被踢起来的毽子落下,啪嗒一声,司马妍被唤回神智。 往后的日子,司马妍总是不自觉关注他,愈发感叹,一个人怎么能被上天眷顾成这样。 不仅长得不似凡人,见识也不似凡人。 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明明只比她大几岁而已。 这便是顶级门阀教养出来的人么?跟父皇形容得不太一样,并非是整日玩乐的绣花枕头。 那时候起,东宫成了她最喜欢呆的地方,她听他偶尔说起出游的经历,看他画画,奏琴。 好多年过去,现在的她和他,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他奏琴,她听。 不知过了多久,琴音中断,画面消失。 衣袂摩擦声自身后传来,越来越近。 “阿妍。”终于,他停下,轻声唤她。 她的背脊瞬间紧绷,心剧烈跳动。 鱼儿挣脱了鱼钩,逃之夭夭,鱼线轻飘飘浮在江面,像是浮萍,无所依托。 “你可愿嫁给我?” 她的心跳骤停。 江面的白雾被风吹散了些,思维短暂停滞后,她平静下来,理智回归。 收起鱼竿,司马妍起身,面对他问:“为何要娶我?” 琅琊王氏这十几年来,人才凋零,渐渐衰弱,而谢氏子弟许多能力卓绝,在朝中助力谢延,谢氏如日中天,是以王族长在朝中,会尽力避开谢延的锋芒。 王珩想娶她,谢延第一个不答应,想来王族长不愿在势力变化的节骨眼上,得罪谢延,定然会反对,她相信他很清楚,那为什么要违背家族意愿娶她? 王珩没有回答,他问:“你还记得刚才么?” 司马妍被问得一愣。“怎么?” 王珩淡淡道:“是不是不喜欢被人那样看?” 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喜欢?司马妍惊讶,她以为他很习惯。 但习惯不代表喜欢。 王珩继续说:“很小的时候,我便被族长赋予厚望。 他亲自教授我四书五经六艺,我无法像其他族兄弟一样,时常聚在一起招猫遛狗,因为我得花很多时间完成族长布下的任务,应对他的考校。 慢慢地,我发现很难融入到同龄人当中。 因为族长看重,哪里都是异样的目光,从被族长选中开始,我就无法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士族子弟。 但那之前,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士家子。 父亲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六房只是琅琊王氏族中很普通的一房,我本以为我会像父亲那样,闲来饮酒赋诗,登云揽月,在家族的庇护下,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却不想现在的生活与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他看着她,缓缓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做了许多,却从未为自己做些什么,我想做的便是此刻我与你说的。 我只是希望,至少身边的人能以常人之心看我,这便是我娶你的缘由,你愿意嫁与我么?” 司马妍震惊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对他的印象被全部推翻。 他小时候是这样过的么? 骤然被瞩目,按照族长的安排生活? 怪不得他这般厉害,十余岁便精通六艺,后来更以善于清谈闻名建康,原来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 她在东宫玩泥巴的那些日子,他竟过得那么辛苦。 所以他现在是厌倦了这种受人瞩目的生活,想要最亲近的人以平常心看待他,寻求安宁,才选择她? 那她真是不二人选,全建康的贵女,即使是谢依,都是仰慕他的。 只有她,不但不仰慕他,还喜欢别人,当然现在不喜欢了。 站在她的角度,嫁给他也是最好的选择,她不想被杨太后操控,还想寻出杀害阿兄的真凶,那么她就需要一个强大的夫族。 所以她和他在一起是各取所需,非常完美。 只是…… “王族长会同意么?”她问。 “我自有办法。” 司马妍略微犹豫,点头。 王珩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愣了一下,才说:“好。” 商议完人生大事,面对王珩,司马妍有点尴尬。 王珩倒是自然,拿起鱼竿走到船头,坐下钓鱼。 司马妍觉得离开太刻意,也跟着坐下钓鱼。 气氛安静,王珩低头,看着江面上,司马妍的倒影,眼里不见喜悦。 说那番话时,他生平第一次紧张了,他以为要劝司马妍很久,然后她只是略微思索,就答应了。 他不敢置信,多年来的心愿,竟然轻而易举地达成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升起了浓浓的喜悦,这辈子没这么开心过。然而很快,他便冷静下来。 她答应嫁给他,无关感情。 她会答应,仅仅是因为他说服了她。 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她一定会问缘由,若说喜欢她,只会让她倍感压力和不安,这是会让她犹豫的东西,所以他准备了那套说辞,不让感情影响她的决定。 她会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他应该开心,也确实欣喜。 然而人都是贪婪的。 他想知道,她的决定中有几分感性,几分理性。 这时,他的鱼线突然动了动,有鱼咬钩。 司马妍没见王珩动作,似乎在发呆,说:“快拉上来啊。” 王珩转头,看到她眨巴着眼睛催他。 灵动鲜活,近在咫尺。 王珩缓缓地笑了。 她答应嫁给他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有很长的时间相处。 她会喜欢他的。 晚上王珩回到府中,不出预料被族长叫到书房。 “听闻你今日带了个女郎去游青溪。” 族长的拿着毫笔勾了个完美的一撇,欣赏了一小会,抬起头,好奇地问:“这回你该告诉我到底是谁了罢?” 半年前,王族长就听说王珩带着个女郎出游,等王珩回来,他就急哄哄跑去问。 王珩道:“那是谣言。” 当时王族长深觉无趣地走了。 今日又听说王珩带着个女郎游青溪,王族长明白了,王珩在敷衍他。 瞒他作甚? 若是喜欢就娶,以王珩的身份,谁娶不得,干嘛那么神神秘秘? 王珩:“她是公主,我想娶她。” 公主? 公主就公主呗。族长满心无所谓,他王氏的儿郎娶谁娶不到? 不对。 公主! 王族长断然拒绝:“不可。” “为何?” 王族长怎么也想不到王珩会想娶公主,公主是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人选,但王珩似乎是认真的,王族长沉下脸:“你还不知道么,娶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朝堂上,谢氏与杨氏针锋相对,他们王氏静观其变就好,上去凑什么热闹? “若我只想娶她呢?” “不要胡闹,谁都可以,就她不行。” 第47章 王珩沉默了一会,问:“伯翁可还记得荆州城的洪灾?” 王族长:“怎么?” 他突然提起这个,不知怎的,王族长有种不祥之感。 暴雨那天,他安插进大营的人还没行动,就被抓起来处死了,肯定有人泄密,是谁? 王珩:“我将有人毁堤之事告知宗绍。” “……”王族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简直了,难以置信! “为什么?”王族长阴沉着脸问。 王珩:“阿妍不愿看到百姓死伤。” 王族长一拍桌子:“你有没有想过,若宗绍真溯江攻打建康,死的人更多!” 王珩不置可否,大晋开国至今,没几年不打仗,北伐,内乱,皆因主弱臣强,无法集权,各方势力一旦失衡,便生动乱,是以族长的话,极有可能成真。 如果没有阿妍,他会冷眼旁观。 王珩:“只是可能而已。” “可能?你怎么知道只是可能?不主动出手,难道等着宗绍攻进来?你怎么变得如此天真愚蠢?不对,你懂,你是为了公主。” 王珩没有反驳。 王族长深呼吸几次,冷静了些,道:“不说这个,说说公主,你提起这事的意思是,为了她,你能出卖家族?” 王珩没有说话,王族长当他默认了。 “你竟敢威胁我!” 王珩看着王族长,虽然没有争辩,但丝毫不见妥协的意思。 “你……你……”王族长指着他,气得手指都哆嗦了。 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怕自己冲动之下做出让他后悔的决定,心里不断说,要克制,克制! 好一会,牙缝挤出一个字:“滚。” 王珩听话地滚了,从书房出来,就去刑堂。他知道迟早要进去的,不如主动点。 王族长坐在书房,痛心疾首。 他不能理解,不能接受。 不提娶公主好处不大,麻烦还多,一个女人而已,竟然能影响王珩这么深,让他连家族利益都不顾,没娶都到了这种地步,娶了还得了! 他绝不同意,王珩对家族太重要了,绝不能被外人影响。 这时有仆役慌慌张张进来。 王族长不爽道:“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自己去领罚!” 王氏的人,必须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无论是谁!慌里慌张的被外人看到了,多丢脸!王氏是有底蕴的家族! 这一条,他反反复复不知道强调了多少遍,只有王珩做到了!所以他看重王珩。 仆役:“族长,三郎去刑堂了,说他犯了大错,自愿受罚,现在正被人打板子!” 王族长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说完觉得不对,王珩犯了天大的错,这不是应该的么,他激动什么?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于是他又坐下,淡定道:“算他自觉,不用理他。” “可是……”仆役迟疑道,“那是六十大板啊!” 王族长不淡定了:“什么!”这是要打死人啊。 “谁让打六十大板的?”真是乱来,存心要打死他侄孙么,活腻歪了?是谁?欠收拾! “……郎主自己。” 王族长:“……” 王族长一阵牙疼,王珩知道六十大板什么概念么?那是会死人的啊!他对自己也忒狠了! 王族长:“六十大板是轻易能打的么,他不明白你们还不明白?怎么不跟他说清楚?” 仆役:“刑堂管事说了,可郎主执意领罚,说这是他该受的,拦不住啊!” 王族长皱眉,怎么办,若是吩咐停手,他的威严何在? 停肯定是不能停的,少也是不能少的,那不明摆着他认输了么,以后怎么压住他?可……也不能打死啊。 王族长在屋中踱步,几个来回,他停下道:“你叫刑堂的人轻点打!” 仆役应是,匆匆离去。 王族长依然焦躁地在房中踱步,这轻是怎么个轻法,那些人晓得分寸么? 六十大板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了几步,王族长叹了口气,让黄氏去看看他罢。 在院里绣花的黄氏听了大惊:“他犯了什么错,要这么罚他?” 虽说王珩只是堂侄孙,说不上亲近,但也是黄氏从小看着长到大的,她一直挺喜欢和欣赏这个小辈,下意识维护他。 王族长:“这你就别管了。” 黄氏以为是王族长吩咐的,气得瞪他:“你……你真的是……”都不知说什么好。族长不说必然是机密,她也不好再问,只能放下花绷子,匆匆去刑堂。 一直到戌时,王珩才醒过来,发现他正趴在自己屋中的床榻上,黄氏坐在一旁。 “伯祖母。”他哑着嗓道。 “你别说话。”黄氏倒了杯水喂他。 王珩抬头喝了点,继续趴着。 黄氏看他脸苍白如纸,心疼道:“你伯翁真是够狠心的,犯了什么错,竟把人打成这样?” 王珩没接话。 黄氏也就是抱怨一句,见他似乎倦极,就说:“你好好歇息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出了院子,一道细小的声音响起。“伯母。” 黄氏才看到院门边站着一人,正向她行礼。 “你是?”黄氏认了一会,实在不知她是谁。 “妾身卢氏。”女人道。 黄氏又想了一会,才想起她是王珩母亲,她都快把这号人忘了。 黄氏点了点头:“阿珩伤得重,你进去轻声些。” 卢氏垂头应是,待黄氏走远,朝院子走了几步,太久没见,卢氏都不知道怎么面对王珩,有点尴尬又有点害怕。 明日再来罢,今日他肯定累了。她为自己的冷血行为找好理由。 卢氏的出现勾起了黄氏的回忆。 卢氏出身一个小族,这样的家世,比之琅琊王氏差的是十万八千里,本来决计是不可能嫁进来的,然她生得异常美貌,饶是流连花丛,阅尽千帆的王珩之父王胤之,都被卢氏的相貌吸引,闹着要娶她。 王珩这支从祖辈起便平平庸庸,俱是攀花问柳,勾莺引燕之辈,既然借着家族荫蔽生活,在家族中就谈不上多有地位,对他的婚事也没有过多要求,于是卢氏一族出了一大笔嫁妆后,王氏勉为其难接纳卢氏。 卢氏到底出身小族,除相貌外别无所长,没多久王胤之便腻味了,继续出去寻花问柳,每日跟友人一起听清倌唱的小曲,尝美姬煮的新茶,好不快活。 卢氏能嫁到王氏本来就如同捡到了馅饼,就算王胤之整日不归家,她也不敢置喙,两人的关系说得好听是相敬如宾,说得难听是生疏。 因卢氏出身不好,在夫家还得不到重视,行事就愈发小心翼翼,就算后来王珩极得族长看重,出去交游,参加清谈会后又名声大噪,腰板也没因此挺直,行事作风改不过来,妯娌们的茶话会依然不参与,面对各房的夫人也是唯唯诺诺,故而存在感十分微弱。 也不知这样平庸的得不能再平庸的一房,是怎么养出王珩的。 厢房里,王珩尝试着动了动,然后就疼出了一层汗。 王珩:“……” 阿左进来给他换药。 换药时,王珩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伤何时能好?” 阿左:“约莫要三五个月才能消肿,至于淤青……怕是要过上半年到一年才能完全化掉。” 王珩:“……”看来成亲那日是好不了了。 第二日,卢氏来看王珩。 卢氏坐在榻边,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与王珩相处的时间不多。王珩开蒙以后,卢氏就很少能与他说上话,到后来连面都难得一见。 沉默了好一会,卢氏问:“你怎么……”卢氏想问他怎么会受杖刑,但说到一半没敢说下去。 她其实是有些怕王珩的,在她眼里王珩与族长无异,都是位高权重的人,不能当儿子来看。 王珩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说了:“我顶撞了族长。” 卢氏脸色骤变。 族长什么人,平日里说一不二,谁敢顶撞他,王珩怎么如此大胆?若是族长厌弃他,得有多少族人落井下石,看他们的笑话。 毕竟自从族长亲自教养王珩开始,夫君王胤之就愈发得意,性子也愈发张狂,在外闯了不少祸。 族长看在王珩的面上都绕过他,有次王胤之欠人赌债还不起,族长还卖了族里的铺子给他还。 因这事,很多族人对王胤之心怀不满,认为族长太过偏袒六房。 所以一旦王珩被族长厌弃,他们六房的日子就难过了。 好久没等到卢氏说话,王珩问:“母亲还有什么事?” 卢氏犹豫了会,小心翼翼问:“为什么顶撞族长?” 王珩:“我想娶公主。” 卢氏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仿似不敢追问劝阻,亦仿似不关心。 相对无言。 王珩:“我有些倦了。” 卢氏正愁怎么离开,他这么一说,忙道:“你快休息罢,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不用。”王珩道,“母亲的心意我领了。” 卢氏本就不大愿意来,这话正合她意。“嗯……不,你好好休养,我回去了。” 王珩随意应了一声,之所以告诉卢氏自己顶撞了族长吓她,是因为他知道卢氏并不想跟他呆在一块,吓吓她就能把她那少得可怜的关心给吓没,不来看他都不会愧疚。 他对卢氏没什么感情,亦希望卢氏能把他当陌生人,不要那么别扭。 之后,王珩一直呆在屋里养伤。 养伤期间,族长一次都没来看他,也没遣人送补品,仿佛不知道他被施仗刑。 倒是王珩一直往族长那送东西,多年收集的孤本棋谱,字画古董什么的,族长一件没收。 后来还是有人通报王族长说,王珩伤势加重,竟高烧不退,整个人晕迷不醒,才终于来探视,可来了以后发现王珩清醒得很,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王族长气得一甩袖,转身离开。 临到门口,王珩开口:“伯翁,我错了。” 王族长愤愤,这会知道错了,别以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使苦肉计让他就范,没门! 王族长拉开门要走,王珩又说:“伯翁能听我说几句么?” 呵,说几句? 有什么好说的,事做了,威胁也威胁了,还能说出朵花不成? 心里这么想,脚却牢牢粘在地上。 王珩也未等王族长回话,自顾自说了。 “我自小便没有选择。” 这是开头,也是结论。 “读四书习六艺,任太子舍人,交游,都是伯翁的安排,做了很多事,却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愿。” 族长愣在原地,没想到王珩会这样说。 “族里大概没人会是我这个样子,每个人都有想做的事,喜欢的东西,唯独我没有。后来我想,如果当年伯翁没有选中我,或许我能比现在过得更自在,能找到自己想要的,能拥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去想也改变不了,受了伯翁那么多教诲,需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唯一的愿望,便是娶我属意之人。” 说到这,王珩声音放缓。“伯翁能准许么?” 王族长久久未语。 王珩竟然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被安排了? 确实有人不喜政治,出家或隐居了。 难道王珩想过那样的生活?没看出来啊。 王族长仔细回想,百思不得其解,他真没看出来,王珩虽然一直都是他命令什么便做什么,但他本来也没什么想做的事罢。 他真的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王珩身上,以致于王珩找寻不到生活的意义? 说来王珩确实可怜,有个行事放荡的父亲,还有个对他几乎算是漠不关心的母亲,算是爹不亲,娘不爱。 都这样了,他还要干预他的婚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王族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番话是王珩的真实想法,还是为达目的装可怜。 其实他知道,王珩习惯谋定而后动,既然提出来,就有把握逼他同意,都敢为公主忤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所以不答应也没用。 况且王珩自己领罚了,就算惩治过了。 王族长道:“随你罢。” 王珩:“多谢伯翁成全。”这番话,是骗王族长的。按王族长给的路走,是因为每条路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无所谓安排。 王族长拉开门,迈开步子。 王珩又道:“还有一事要与伯翁说,萧翊是尹笠之子。” 王族长一惊:“你说什么?” 第48章 王珩会将萧翊两个身份联系起来,是因乞巧节的刺杀,还有宣元帝的死亡。 看似毫无关系,其实并非如此。 宗明姝被刺杀,宣元帝突然被沈美人勒死,杨阶和宗颐闯宫,杨太后插手朝政,萧翊和宗明姝的婚约解除。 这几件事是连贯的,放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其合理及不合理之处。 整体来看,最大的转折点是杨氏和宗氏联手,最出乎意料以及不合理的也是此处,因为这件事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为什么杨氏会突然转移阵营? 其实也可以解释,杨氏曾就叛变过一次——揭发尹笠通敌。 既然有前科,杨氏突然显露野心的行为就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王珩总觉得古怪。 这种古怪感从萧翊救司马妍起就有。 这一年来总发生一些没头没尾,突如其来的事和转变。 将所有的线连起来,王珩得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 ——萧翊是尹笠之子。 突破点是杨太后。 王珩派人去查杨太后,得知了个耐人寻味的消息。 当年尹笠与杨虞文交好,杨太后与尹笠之子尹襄算是青梅竹马,两家有结亲之意。 结合后来杨太后在宫中的表现——虽说有不受先帝喜的因素在,但或许可以猜测杨太后对尹襄还有情,所以避居栖安宫,专心侍佛。 杨太后家族还发生了件事情,约两年前,杨虞文阖家被杀害。 那件事对杨太后的打击甚大,至此她不再出现在人前。 与杨虞文有如此血海深仇的,只有尹笠。 或许就是与尹笠相关的人,办下这起案子。 谁有这个能力? 说来杨虞文阖家是被山匪入宅杀害的,那群山匪怎么也找不到。 而司马妍曾经被匪寇劫过道,之后匪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司马妍就遇见了萧翊。 萧翊恰好是萧氏外室之子,十余岁被接到萧氏族中,没多久,就被道士预言——“此子命福非轻,萧氏门庭将显。” 达到目的的做法如此相似,还有道士莫名其妙的预言,极有可能说明,萧翊与尹襄之间有联系。 九成确定他俩为同一人的线索,是王珩派人查了萧翊在建康,时常去的一家食肆,食肆是邵陵郡人开的。 尹笠是邵陵郡人。 完全确定的线索,是王珩想起他从司马链那看到,司马妍画给萧翊的画。 司马链告诉他,杨太后身边的侍女秋云看到过这副画。 秋云没过几天便死了。 或许太后确认了萧翊的身份,才把知情人处死。 那么,从杨太后的角度来看,整件事的开头可能是,太后看到画后起了疑心,就用某种方式确认了萧翊的身份,萧翊察觉到自己被杨太后认出,突然离京投靠宗绍。 之后萧翊要娶宗明姝的消息传至建康,杨太后因妒派人去刺杀与萧翊联姻的宗明姝,刺杀未果,就采取杀害宣元帝的方式走向朝堂,掌握权势。 其一是为破坏掉这门亲,其二是帮助萧翊一方扭转形势。 那么之后,明明宗绍萧翊一方占据优势,还要解除婚约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了——极有可能是杨太后的要求。 王族长听完,脸色很难看,若萧翊就是尹襄,又跟宗绍结盟,几乎能肯定,他们会谋反。 好在提前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好好利用,一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王珩又道:“李喜曾找到我,说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太后的人。” 宣元帝果然死于杨氏之手,但是…… 王族长问:“李喜?他不是失踪了么?” 李喜好些天没出现在朝会上,他着人打听,收到消息说李喜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到人,以为被谁暗杀了。 王珩道:“他在我的别院。皇上生辰宴时,杨太后要他带公主去跟宗明锡幽会。杨太后带人撞破,便能逼迫公主嫁给宗明锡,我早知此事,等在凉亭,李喜见到我,知道计划失败。去跟杨太后复命后,害怕杨太后处死他,便来找我,要我保下他的命。我让他换了衣裳,伪装我的仆役,带他出宫。 我问过他,他说逼宫和宣元帝之死为杨太后和杨阶的谋划,杨黎并不知情。” 也就是说,杨黎是被他两人逼着叛变的。 这几段话的信息量过大,王族长喃喃:“竟是如此……” “所以我们得早做准备。”王珩道,“若宗绍和萧翊联合攻打建康,以江州的兵力必定拦截不下,必须在徐州和兖州召募劲勇,组建新军,拱卫京师。” “不可。”王族长道。 徐州和兖州谢氏的藩地,这二州接邻建康,他怎么能看着谢氏在离建康这么近的地方组建军队。 王珩有些无奈。“伯翁,现在的形势,不能不让步,且我们可以跟谢氏共同建军。” 一个月后,京里发生了件大事。 四月春光辉耀,公主出来踏青,不慎跌入湖中,王珩正巧路过,见状立刻跳下去救人。 众目睽睽之下,王珩抱着湿透了衣服的司马妍。 ——如果没人看到大可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公主掉的地方是青溪,青溪岸边人多,这下事情就大了。 王族长顺势提出让王珩娶公主。 谢延不同意。 但是在小皇帝的强烈支持,与王族长的据理力争之下,谢氏还是同意了。 ——同意的报酬是王族长上书皇帝,称为了拱卫京师,需要在离徐、兖二州不远的京口组建一支军队,推举出身陈郡谢氏的谢轩为建武将军,监江北诸军事。琅琊王氏的王凡之任参军辅佐。 明面上合情合理,哪一方的面子都没落,三方皆大欢喜。 朝廷上上下下,唯有杨太后激烈反对,但建康现在还是谢延说得算,她说得没用。 “在徐、兖二州建军是为拱卫京师,遥想大晋建国伊始,便是因为建康位处下游,又无强师,才数次让贼人攻入城中,致使生灵涂炭,现下既然有解决之法,太后为何不允?”谢延在朝堂义正辞严地问。 杨太后自然不能说为了方便萧翊攻进来,阴沉着脸,半天没说话。 小皇帝附和:“谢公此话在理。” 听朝臣商讨了半天细节,杨皇后冷着脸喊退朝。 豫州,兴湖。 萧行禹报告完军中和族里的情况,道:“建康城有新动向。” 萧翊在看兵书,淡淡道:“说。” 萧行禹:“公主与王珩定亲了,婚期在两个月后。” 兵书倒了。 “什么?”意识到自己失态,萧翊顿了下,沉声道,“继续。” 萧行禹:“王氏族长上书建议谢氏在徐、兖二州组建军队。” 萧翊脸色沉下来,让萧行禹退下。 等萧行禹出去,萧翊拿起兵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鬼使神差,萧翊从一堆文书里翻出一个卷轴,摊开。 他盯着画,想起一年前,初见司马妍的时候。 他早知司马妍会路过那,便和匪寇做了交易,让他们去劫司马妍的道。 这么做是因为,萧翊想以公主恩人的身份,得来皇上的一点庇护。 实话说,这一切都让萧翊觉得可笑至极,他带兵击退了北狄,立了莫大功劳,却只得一纸征召,让他去建康当一个无用的廷尉。 朝廷的用心他很清楚,为了将他和部曲分开,分化他的势力,降低对建康威胁。 他们时刻准备揪他的错处,以此打压他,甚至扶持一个听话的人,代替他的位置,说不定到最后,他连廷尉的职位都丢了。 所以,他得找一个靠山。 他思来想去,和他勉强站在一条线上,且能庇护他的人,只有宣元帝。 虽然以宣元帝的立场,一定乐于看他被人打压,毕竟兴湖部曲这些年,扩张势头太猛,惹人忌惮,但没有忌惮到让他倒台的地步,若倒了,后患无穷。 兴湖是块肥肉,谁都想要,为了夺取控制权,各方一定会争得头破血流。 若没能控制好,这块地落入谢延甚至宗绍手中,现有的势力平衡就无法维持,太容易发生动乱,这是宣元帝不愿看到的,所以在找到合适的人接管之前,宣元帝不会放任人打压他。 当然这是建立在宣元帝还想管事的基础上,以宣元帝的不靠谱,很有可能届时嫌麻烦,就不管了。 毕竟宣元帝是个在西狄大军南下之时,还贪玩好乐,跟张道长勾勾搭搭,整日沉迷修仙和美色,不怎么关心前线作战,似乎不在乎自己的江山能否保住的人。 虽说宣元帝关心了,以他的头脑和权力,对这场战争的结果起不到什么作用。 ——毕竟他大多数决定,都要经由谢延批准,但态度还是要有的,连态度都没有,很难让人相信,他会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努力。 不过该争取还是要争取的,所以萧翊对宣元帝最宠爱,最在乎的嫡亲妹妹宁昭长公主下手,就是为自己的前途和生命增添一点保障。 萧翊考虑了各方立场,做了应对,独独没想到,司马妍竟然会纠缠他。 看了会画,萧翊叫萧行禹进来。“准备一下,我们去趟建康。” 建康。 中年妇人又瞟了眼坐在店里气势不凡的郎君。 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也没看见那女郎。 等那郎君吃完,中年妇人上去结账,顺口说了句:“郎君常来的那段时间,有个女郎也来过,她还提起过您呢。” 女郎? 萧翊眉头一挑,问:“她说什么?” “她说想跟我学厨艺。”中年妇人道,“学来做给您的。”虽然再也没来过,应该是忘了。 萧翊沉默片刻,将一个袋子放在桌上离开。 中年妇人打开一看,满满一袋钱币,忙道:“郎君请留步,给多……”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全给你。” 中年妇人呆呆地看着钱袋,全给她了? 这里面……有一年的收益了罢。 算是……打赏么?听闻贵人只要高兴,就会打赏下人。 那郎君真好啊。 或者说,那郎君真喜欢那女郎啊,仅仅因为女郎的一句话,就那么高兴,打赏那么多。 萧翊去了公主府,他拿萧行禹当垫背,攀上围墙跳进去。 躲到树背后,一个仆役路过,他掐着仆役的脖子问:“公主在何处?” 那仆役不愿说,萧翊手劲愈大,仆役脸通红,快要窒息时,终于指了方向。 萧翊把仆役打晕,互换衣服,朝仆役指的方向走,翻墙进小院,攀上一颗树。 司马妍屋子的窗开着,萧翊看到司马妍在午睡。 等了约莫两刻钟,司马妍醒来,梳洗。绿绮拿着个漆盒进屋。 “这是什么?”司马妍问。 “孙公公带来的,是郎君给您的信物。”绿绮说。 司马妍接过,打开看。 漆盒里有一块成色极好的玉,司马妍小心翼翼合上盖子,珍而重之地放进妆奁。 “孙公公在堂屋等您查看礼单。”绿绮又说。 司马妍起身去堂屋。 听到孙公公给司马妍念礼单的声音,萧翊跳下来,进了司马妍的厢房,翻出漆盒,带走,上树。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堂屋里,司马妍惊道,“太张扬了。” 孙公公笑道:“皇上说就要往隆重得操办,郎君也是这个意思。” 司马妍点头,没再说什么,扫了下礼单,还给孙公公:“公公这些日子辛苦了。” 孙公公:“奴是为公主的婚事忙,哪能说辛苦,该说荣幸才是。” 送走孙公公,司马妍在公主府听人唱曲。 萧翊听着飘飘袅袅的曲声,不知不觉,在树上睡着了。 晚上,听到树下的脚步声,萧翊立刻清醒,是司马妍回来了。 司马妍进屋,准备歇息,拔下簪子放进妆奁,发现漆盒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四处翻找,没有找到。 绿绮端澡盘进来,看到司马妍的动作,问:“公主在找什么?” 司马妍急出一身汗,问绿绮:“今早你给我的漆盒不见了,你可有动过它?” 绿绮说没有,也跟着找,两人将厢房翻遍都没找到。 于是司马妍吩咐绿绮:“你将府里所有的管事、仆役和侍婢叫过来。” 绿绮应是,出去叫人。 过了约一刻钟,人都聚集在厢房前。 屋檐的花灯全部被点上,灯火通明。 夜里被突然叫过来,所有人都不明所以,见公主冷着张脸,知道定然发生了大事,俱都心下惶惶。 等人全到齐,绿绮开口:“公主屋里有一漆盒失窃,是你们谁拿的?” 下面的人都摇头。 “下午有谁来过?”绿绮又问。 两个侍婢和三个仆役站出来。 绿绮知道他们是来洒扫的,但还是要问清楚:“你们都做了什么,去了哪些地方?” 几人一一答了。 听完,绿绮问:“你们可有进过公主的屋子?” 几人立马道:“没有。” 绿绮:“可有见到谁进来?” 几人又摇头道:“没见到。” 绿绮没叫他们站回去,冷声道:“这话不止说给你们,所有人都听着,若拿了东西,最好现在交上来,只要归还,既往不咎,现在不归还,待会被我找到了,重刑处置并逐出府,给你们半刻钟的时间。” 等了会,没人站出来。 惊慌蔓延开,虽然知道自己没拿,但谁能保证别人没陷害自己。 半刻钟很快过去,没人承认,绿绮黑着脸叫人搜查,先搜身,没找到,就领人去搜屋子,司马妍跟着。 人都走了,萧翊拿出漆盒,打开。 就是块破玉。 啪地合上,萧翊闭眼等着。 绿绮带人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没找到。 司马妍回屋,梳洗完,绿绮吹熄了灯,端水出去。 萧翊躺在树上看星星,他其实早就应该走,不知道还呆在这做什么。 萧翊坐起来,活动了下腿,跳下来准备走,突然听见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她竟然哭了? 第49章 吹熄灯后,司马妍躺在榻上,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怕。 她竟然把王珩给她的信物给弄丢了。 既然能作信物,定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有可能就是他家的传家之宝。 琅琊王氏的传家之宝,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珍贵。 她竟然弄丢了。 王珩知道了,会不会讨厌她?他阿耶阿娘知道了,会不会讨厌她?觉得她不拿琅琊王氏当回事,粗心大意。 一想到嫁过去就会被讨厌,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谁都帮不了她,司马妍就很惶恐,起身点灯再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阿兄离世,以及被杨太后逼迫后,她的精神本来就有些脆弱,现在还把信物丢了,想到自己惨淡的未来,司马妍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哭了。 哭着哭着,窗棂有一道黑影掠过,司马妍吓得差点晕过去。而后,门被人打开,司马妍惊恐望向门口。 萧翊? 司马妍很懵逼,这人怎么来了,他不应该在豫州么? 看到司马妍的脸色,萧翊郁闷,他有那么可怕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司马妍问:“是你拿的?” “……”萧翊道,“是。” 司马妍点了点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伸出手。“可以还给我么?” 萧翊:“不可以。” 司马妍“哦”了声,张口要叫人,刚发出一个音节,听萧翊道:“你若想被打晕,就叫。” 司马妍怕他真上来打人,立刻道:“好,我不叫,你别冲动。” 萧翊没动。 司马妍松了口气,等了会,见他没开口的意思,问:“你跑来我这做什么?” 萧翊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只是突然很好奇司马妍见到他的反应,就进来了。 屋子里的漏壶发出规律的啪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地响。 萧翊沉默了一会,问:“你要嫁给王珩?” 司马妍点头。 萧翊挑眉:“公主倒是移情别恋得快。” 司马妍:“你又不娶我,我总不能孤独终老罢。” 萧翊:“若我娶呢?”虽然这么问,但他并不想娶司马妍,他只是好奇她的回答。 司马妍仔细想了想,其实萧翊投靠宗绍以后,她就不喜欢他了。 但是,若他现在提出要娶她,若她有选择,还是会嫁给她的。 ——嫁给他,破坏他跟宗绍的结盟。 司马妍问:“你为什么要投靠宗绍?” 萧翊:“不投靠宗刺史,难道要在建康做廷尉,丢了部曲,被人处处针对,最后可能连廷尉都做不了。” 司马妍沉默。 萧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司马妍恼恨他莫名其妙偷她东西,本来就压着火,被他锲而不舍的追问烦到了。 “哪有那么多若是?没发生的事谁知道?” 萧翊:“……” 萧翊直接上去敲晕她。 晕倒前的一瞬,司马妍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我都不打算叫人了,你为什么还要打晕我? 萧翊心道,打晕你,确保我离开后,你不会马上叫人。 建康城太危险,他的行踪不能暴露。 离开公主府,萧翊去找宗明锡。 宗明锡在飞花楼快活。 搂着左边的亲一口,搂着右边的就着美人手,低头喝酒。 跟美人好一番温存,门突然被踹开。 宗明锡愤怒了,谁又来打扰他! 萧翊? 宗明锡愣住,萧翊怎么在这? 自作主张辞官回兴湖,还投靠他父亲,现在来建康城,不是找死么? 他想做什么? 想起自己以前针对萧翊的种种,宗明锡一惊,难道萧翊是来杀他的? 还真有可能,萧翊这人不是善茬,敢借公事跑回老巢,杀掉族中两个重要嫡系,顺势投奔他父亲,说明此人够决断,够狠,够能审时度势。 所以说不定萧翊一直记恨他,想杀他,只是之前找不到时机,才忍着。 现在萧翊那边尘埃落定,不忙了,就不用忍了,杀完就跑,等天亮,人不知跑多远,真凶都抓不到。 而他,孤零零躺在青楼,衣冠不整,尸身渐凉,会被嘲笑死的! 他好可怜,当初就不该骚扰萧翊,现在遭报应了罢。 宗明锡叫美姬出去,问:“萧兄冒夜前来有何贵干?” 萧翊:“宗兄可想跟我去兴湖?” “啊?” 萧翊说什么? 他脑子坏了? 宗明锡觉得荒谬至极,他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萧翊。“你叫我,跟你去兴湖?你没疯罢?” 萧翊当然没疯,他说:“在建康,宗兄与我同样是异类,不受待见,既如此,为何还要呆在这,委屈自己?” 宗明锡打量萧翊,仿佛重新认识他,过了会,嘴角一扯。“我去哪逍遥都行,为何要跟你去兴湖,我记得我们是有过节的罢,过节还不小,万一你要折磨我怎么办,兴湖是你的地盘,到那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萧翊:“萧某诚心邀请,必然盛情款待,宗兄无需担忧。” 宗明锡嗤笑一声。“你叫我跟你去兴湖干什么?” 萧翊:“我想结交宗兄,助宗兄继任刺史之位。” 宗明锡惊了,思索片刻问:“为何是我?” 萧翊:“我与宗兄也算同病相怜,想帮宗兄一把。” 好假的理由,宗明锡又嗤一声。“帮我?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好拿捏罢。” 萧翊:“宗兄难道不想争取么?宗兄愿意一辈子呆在建康,做一个草包,被人嘲笑?” 激他? 宗明锡沉下脸。 两人看着对方,都没说话。 片刻后,萧翊问:“宗兄考虑好了么?” 宗明锡表情阴晴不定。 萧翊抛下一句话离开。“若决定好,便于寅时去城西第三院找我,告辞。” 萧翊走后,宗明锡提了一壶酒,靠在墙上,望着窗外月色。 他自小,就被父亲嫌弃,那时候家族权势不及现在,为了安朝廷的心,就把他送到建康,让他面对无尽敌视,嘲笑。 这么多年,他自暴自弃,被生活打击得直不起腰。 要跟萧翊走么,或许去兴湖能开启他的新生。 下楼后,萧翊问人要了纸笔和香囊。写下“恭贺大婚”,落款萧翊,将香囊里的香料丢掉,塞进字条和漆盒。 萧翊去王珩的别院,将香囊扔进去,回到城西的院子。 有个人等了他很久。 她描了秾妆,头上插满发簪步摇,宝石光泽刺目,却觉得还是不够美丽耀眼,又扑上几层白粉,抹几层胭脂,插上一根珠光宝气的发簪。 她要以最好的样貌见他,因为今夜是她和他的大婚之夜。 萧翊远远就闻见极浓重的香薰味,进内院,看到满眼的白,脚步一顿。 萧翊一回来,杨太后就注意到,她理了理头饰和衣裳,笑着迎出去。 深更半夜,萧翊看到一个女鬼朝他奔来。这女鬼穿着惨白衣裳,画着僵硬妆容,牵起诡异笑容,看得人瘆得慌。 萧翊不想她扑上来,立刻道:“太后。” 杨太后被刺耳又生疏的称呼喊悲痛了,她停下来,伤心道:“阿襄。” 他跟以前区别真大,以前的他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现在他将所有的锋芒收敛,气质冷硬,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翊:“太后还是不要叫这个名为好。” 萧翊来建康是为了她。 宣元帝死后,杨太后频频来信,催促他去建康,她想与他见面。 信纸上的口吻小心翼翼带着讨好,依稀能窥见昔日的她,柔柔弱弱,没有主见,总是跟在他身后。 这样的她,如今却出来临朝称制。 他怕一直回绝,逼急了她,做出什么事,所以亲自来探一探。 杨太后一愣,认同道:“对。”若是叫习惯了,当众喊出这名,就麻烦了。接着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你喜欢我么?” 萧翊谨慎地看着她,没说话。 杨太后自顾自道:“我们今日成亲好不好?” 说话时,杨太后面上浮现红晕,似乎有些娇羞,眼睛却睁大,犹如看待猎物一般看他。 原来她身上穿着的是婚服。 时下玄学兴盛,讲究“以无为本,反璞归真”。所以晋人尚白,婚服都是白色。 萧翊觉得杨太后疯了。他知道杨太后从小就喜欢他,没想到喜欢到变态了,或者过得太痛苦,所以变态了。 萧翊:“好。”他不能惹怒她。 杨太后一喜,拉他进屋。两人喝过交杯酒,萧翊问:“我是尹襄的事还有谁知道?” 杨太后忙道:“你放心,只有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时有仆役进来。“郎主,有人在外边等候,说是您唤他来的。” 萧翊说:“让他进来。” 仆役应是出去了。 杨太后问:“是谁?” 萧翊道:“宗明锡。” 杨太后知道萧翊就是尹襄后,查过他这些年的经历,了解萧翊与宗明锡的纠葛。 此时听到他说来人是宗明锡,心中疑惑。“你不是跟他有过节么?为何要唤他来这?若他带人来害你怎么办?” 萧翊:“放心,他不会害我,他是同我去兴湖的,此地不宜久留,我现在就走。” 他跟宗明锡打过那么久交道,知道宗明锡这人虽纨绔,但还是有分寸的,他和宗氏是结盟关系,宗明锡不会为私人恩怨影响大局。 杨太后陡然失落,但也知道他不能呆太久。 “暗道就在厨房的灶台,连通到城外。” 萧翊道:“你保重。”转身出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神色转冷。 杨太后是他的仇人,他迟早会杀了她,还有杨阶。 灭门的时候,杨虞文那狗贼在他刀下吓得屁滚尿流,说都是杨阶劝他揭发尹笠通敌谋逆。 倏忽两个月过去,大婚临近。 第50章 迎亲地点定在公主府。 听到送亲人是司马妍不认识的两个堂兄,她低落了许久,若父皇和阿兄还在,送亲人就是他们。 司马妍的姨母孟氏,被派来指导安排婚礼相关事宜。 她来后,公主府布置起来,本来司马妍对自己要嫁人这事没什么感觉,但当公主府挂满花哨的白幔,涂上白漆,贴上喜联,感受到府里的变化,司马妍开始紧张了。 说来王氏是顶级门阀,是大家族,嫡支旁支众多,她能适应么? 司马氏虽是皇族,却人口简单,她没有信心能处理好大家族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 如果是以前,她不会怕,毕竟有阿兄撑腰,但现在不是以前,得靠她自己。 想到这里,司马妍觉得世事难料,若能回到以前,她也不会嫁给王珩罢。 大婚前夜,司马妍被孟氏拉着进屋。 司马妍本以为孟氏要嘱咐她什么,结果孟氏一脸神秘地在箱子里摸索……从箱底摸出一本册子。 孟氏捏着册子,很尴尬。 司马妍只是她的外甥女,此前还从未见过,虽然处了几天熟悉了些,但也没熟到讲这种私密之事的程度,孟氏难以启齿。 踌躇了一会,对上司马妍好奇又带点疑惑的目光,孟氏一咬牙,将册子递给司马妍。 “你拿回去看,看完放箱底。” 司马妍纳闷,不就是一本册子么,搞得那么神秘。 她接过,顺口问:“姨母,这里头是写的是什么啊?” 孟氏脸一僵,道:“……一些夫妻相处之道,现在别打开,回去看。” 司马妍笑道:“谢姨母。” 她向孟氏讨教过婚姻经验,孟氏告诉她,以她的身份,无需讨好妯娌,能打交道的就好好处,不能打交道的保持点头之交即可,最重要的,是夫妻两个人和和美美,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难道姨母把她多年的婚姻经验写下来指导她? 姨母真周到! 司马妍如获至宝,万分小心地拿着,她要好好学。 司马妍一脸宝贝的模样,把孟氏弄得更尴尬:“……别在路上看,拿好,别掉了。” 司马妍点头,认真道:“姨母,我会仔细看的,不能辜负姨母的心意。” 孟氏:“……嗯。” 回屋后,司马妍点上灯,拿出册子准备研习,她满心壮志,以为自己能学到独门绝技,结果一翻开……就被镇住了。 只见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跃然纸上,浑然忘我地倒在榻上,四肢交缠。 这是什么? 司马妍脑中轰地一声,迅速合上,面红耳赤。 她看到了什么? 赤.身? 裸.体? 四肢交缠? 姨母该不会拿错了罢? 不过回想起姨母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司马妍:“……” 说不定,真有可能没拿错,给她的就是这本。 司马妍再次打开,一页页地翻,越看来脸越红,心跳也开始加速。 册子上的画相当精美,也相当精细……各种姿势,各种地点。 床榻、窗台、秋千…… 白天,黑夜。 看完,司马妍面无表情合上册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开始怀疑人生。 夫妻相处之道……是这样? 她以为册子上会写对言行举止的要求……这都是些什么? 为什么全都是搂搂抱抱的画?难道夫妻相处之道就是成天搂搂抱抱?没见父皇和阿兄这样。 不过也说不准,她也不是整天跟他们呆在一块。 司马妍想象了一下她和王珩跟画中人一样纠缠…… 不能想了。 可司马妍根本无法控制。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躺在塌上,司马妍烦恼了好久,还是决定叫绿绮进来。 就算绿绮不能给她答疑,也能跟她一起怀疑人生,她不能是一个人。 绿绮进来就看到司马妍端正地坐着,神情肃穆。 公主这是……怎么了? 难道明天大婚,紧张得睡不着?也是,嫁人乃人生头等大事,搁谁谁不紧张? 绿绮能理解,走过去正打算安慰几句,却听司马妍严肃道:“你坐下。” “公主,怎么……” “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绿绮坐下。 随后,司马妍把册子移到她面前,道:“你看看。” 绿绮看了看司马妍,又低头看了看册子,心里有点发毛,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绿绮小心翼翼翻开,然后跟司马妍一样,迅速合上。 她看到了什么? 绿绮的反应让司马妍很满意,她真的不是一个人。 “你可知这是在干什么?”司马妍问。 绿绮沉默,她知道。 去年公主游历回来,朝臣不断催促皇上给公主选驸马,女官也提前让人给她讲了这些男女之事。 绿绮郑重地对司马妍说:“公主,到时候切记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绿绮咳了一声,“太激烈了。” 司马妍瞪大眼:“你知道?” 绿绮尴尬点头。 “你跟我说说,这是在干什么?白天晚上都要这样么?” 绿绮立马反驳:“白天自然不行,只能晚上。” 司马妍:“可画上……” 绿绮强行解释:“画白天是为了让公主看得更清楚些,但白天是不行的。” 原来是这样,司马妍理解了,但她还没忘记——“这是在干什么?” 好像不是单纯地搂搂抱抱,他们的腿…… 绿绮:“公主到时候就知道了,过程会痛,所以公主要保护好自己,不能由着郎君的性子来。” 司马妍悚然一惊:“痛?保护自己?”还会受伤? “……就是让郎君……嗯……温柔点。” 司马妍越听越糊涂,抱一下,就会痛,还要温柔? “到底要做什么?” 绿绮快哭了。“……公主到时候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司马妍看绿绮羞得要钻地洞的样子,不强迫她说了。 总之一番话下来,司马妍牢牢记住。 ——会痛。 第二天,司马妍早早被人叫起来,睡眼惺忪地被伺候穿衣打扮挽发,全福人一直在旁说吉利话。 约莫折腾了两三个时辰,一阵嘈杂声传来,绿绮跑进来说新郎官来了,全福人给司马妍盖上盖头,随后,司马妍被领到门口。 门口聚集了极多人。 有百姓,也有数量甚多的达官显贵,连小皇帝都来了。 司马妍一出现,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欢呼声中,司马妍被送堂兄背上轿子。 迎亲队伍甚是壮观,打头的是王珩。 他骑在马上,依旧一身白袍,不同的是这身白袍更华丽繁复。 他的脸俊雅至极,由于气质淡然超脱,平日里总给人一种疏离之感,但此刻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配上婚服,在喜庆的氛围下,看起来不再遥不可及,添了几分恣意。 街边驻足观看的小娘子都看呆了。 就像看到谪仙落入凡尘。 他若不是在迎亲,早就不知被人砸了多少瓜果。 王珩身后,是建康城里难得露面的一众权贵世勋和皇室宗亲,谢广在仪仗队里吹笛。 仪仗队后,两个侍婢举着白漆攒竹柄扇,长一丈一尺二寸。 再后是一乘花轿,白毂,白顶,飞凤立在四角。白髹木匡轿身,四面篾织纹簟,绘上翟文。 最后是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浩浩荡荡仿佛绵延数十里,围观群众惊叹不已。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到乌衣巷,司马妍被人扶下轿,牵引到喜堂,在礼官的高唱声中跟王珩拜堂,三叩首完毕,被带到洞房。 洞房里聚集了五六名女眷,司马妍一出现,就被女眷们簇拥到喜榻。 “快去拿喜秤来。”一名全福太太笑道。 司马妍连轴转了一天,脑子晕乎乎的,听到这句,突然就精神了,心怦怦直跳。 包金的喜秤被人放在托盘送到王珩手里,司马妍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少顷,一双卷云纹白履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感觉喜秤靠近,司马妍放在大腿上的手紧张地握了握,盖头被挑开时,司马妍心跳停了一拍,下意识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全福太太打趣道:“哎呦,新娘害羞啦。” 其她人也跟着打趣。 一人道:“有甚么害羞的,抬头看看嘛,新郎官当真俊极了,你可得好好看看,可别被我们便宜看去了。” 另一人笑斥:“你说的什么话,新娘也标志得很呐,哪有看新郎不看新娘的。” 一人打圆场:“都别争了,我参加那么多场婚礼,阿珩和阿妍的相貌是我见到的新郎新娘里头最出挑的,当真是珠联璧合,我们真有福气。”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司马妍渐渐平静下来,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阿妍。” ——是王珩的声音。 司马妍心一抖,抬头,对上王珩含着笑意的眼。 女眷们被这一声打断,静了一瞬,看到两人对望,再次调侃起来。 王珩对周遭的笑闹声充耳不闻,垂头专注地看她,如缎的乌发有几缕垂在脸畔,眉眼温柔。 俊极的面容上,唇角含笑,烛光将那一抹笑勾勒得更加清晰,不似往常那般淡然自若,多了几分风流意味。 减弱了谪仙气,像一个人。 这样的视线里,第一次,司马妍被他看得脸红了。 王珩唇角笑意加深。 两杯玉雕合卺杯被呈上来,两人各饮半杯,交换,齐齐饮尽。 合卺结束,又对拜一次,男右女左坐上榻。女眷们撒六铢钱,上刻“长命富贵”,十文便系一彩绦。 撒帐后便是合髻,王珩为司马妍解去在公主府结的许婚之缨,重新梳理再系上。 系完,王珩出去待客。 女眷们跟司马妍说了些吉利话,也出去了。 婚房只剩司马妍、绿绮及几个侍婢。 司马妍松了口气,拆下压得她脖子疼的首饰,洗掉脸上的妆,吃了点桌上的糕点,去隔间沐浴完,坐回榻上。 说笑声碰杯声隐隐传来,许久,王珩被仆役搀扶进来,司马妍见他似乎醉了,赶紧上前帮忙扶他到榻上。 王珩避着司马妍,摆了摆手,屋内的侍婢仆役会意,全部出去,关上门。 第51章 屋里只剩下司马妍和王珩。 司马妍有些不知所措,王珩的胳膊搭在她的脖子上,她本想拉下他的胳膊让他躺好,结果他胳膊一收,距离骤然拉近。 鼻尖对鼻尖,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看着她。 “我还未有沐浴。”他说。 声音带着酒醉后的沙哑。 司马妍:“……隔间已经备好热水。” “你先帮我脱衣裳。”王珩说。 司马妍沉默,有点难适应角色转换。 “我喝醉了。”王珩又补了一句。 司马妍依然沉默。 两人都没进一步动作。 片刻后,王珩放开她,自己解衣带,可婚服繁复,本就不好解,不知是不是因为醉酒,他的手微微颤抖,半天解不开。 司马妍无奈,只能凑近帮他解。王珩放开手,唇微微勾起。 司马妍动作迅速,解开衣带,就收回手。王珩便自己把外袍脱下,脱得只剩里衣,下榻,去隔间。 司马妍下意识往他那边瞥了一眼,看到后背,心猛地沉下去。 白色里衣是丝绸面料,有些透,能看到背部大片青紫。 怎么回事?谁对他用刑?为什么? 王珩沐浴回来,看见司马妍一脸凝重。 “怎么了?”王珩上了榻问。 司马妍小心翼翼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来的?” 王珩:“犯了错,被族长罚了。” 司马妍:“能跟我说说么?” 司马妍觉得,既然已经是夫妻,对他的事就要多关心,或许涉及隐私不方便回答,但怎么回答,愿不愿意交心,是王珩需要取舍的,她要表明她关心他,想要亲近他的态度。 王珩有些意外,司马妍是个非常注意分寸的人,搁在以前一定不会追问。 她想要了解他? 王珩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他没有因此高兴,分寸感强的人非常明白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只是说了她觉得应该说的话而已。 王珩:“我给宗绍传信之事被族长知晓,罚了我。” 司马妍大惊,背叛家族可不是一般的过错,就连她都难以相信王珩会这么做,更何况族长,可想而知会多么震惊和愤怒。 想到他背上的伤,司马妍皱眉:“族长太狠了。”又问,“现在还疼么?” 王珩:“疼。”其实过了两个月,已经消肿,只剩下淤青,不碰就不会疼,但她既然问了,肯定疼。 司马妍:“现在要上药么?” 王珩:“要。” 接着王珩叫阿右拿药来,司马妍想回避。 阿右立刻道:“夫人,新婚之夜,我便不在这打扰了,您来给郎主上药罢。” 听到“夫人”两个字,司马妍愣了下。 阿右抓紧时间跑了。 司马妍拿着药膏,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王珩,不太好意思地说:“你躺下。” 王珩望着她笑,他俊得过分的脸配上这样的笑容,着实摄人心魄,司马妍很有压力,心脏开始狂跳。 等他趴下去,司马妍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打开药膏盒,司马妍的手碰到他中衣后领,犹豫了一下,往下拉至腰部。 本来还很不好意思,清晰地看到一大片红紫淤青,顿时只剩下心疼。 王珩见她没动静,头偏了偏,问:“怎么了?” 他的俊美的脸对比后背大片青紫伤痕,就像玉雕师耗费一生雕琢的传世之作,一个不小心掉到地上,裂出无数深痕,让人惋惜。 司马妍问:“我落水,你救我那天,是不是伤没好?” 王珩犹豫。 司马妍:“不要骗我。” 王珩:“是。” 司马妍后悔,如果知道王珩受伤,她不会同意她落水,他救她上岸,只为给这桩亲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减小朝臣反对声。 “我会很小心,疼了叫我。” “好。” 屋里安静下来,司马妍给王珩抹药。 烛光幽幽,墙上映着两人的影子,一人涂抹药膏,动作轻柔,一人趴在塌上,双手交叠,下巴磕在手背上。 上好药,司马妍将药膏放到桌上,回来的时候,看到王珩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司马妍轻悄悄上榻,放下帘帐,刚侧身躺下,就被人从背后抱住。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身体热度传至她身上。 司马妍整个人僵硬了。 她突然想起出嫁前夜,孟氏悄咪咪给她的那本册子,还有绿绮说的。 ——会痛。 她一下子挣脱开。 然后她就后悔了,转过身。王珩低头看她,表情淡淡,看不出情绪。 “我……”司马妍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解释,难道说她怕痛? 司马妍十分怀疑绿绮的话,像册子上面那样抱在一起,为什么会痛? 自己都不信,他怎么会信? 说不定他以为她不喜他的触碰,所以找了个借口。 还是个极烂的借口。 司马妍神情纠结,王珩看在眼里,想起两个月前仆役给他的香囊,里面有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恭贺大婚”四个大字,署名萧翊。 还有一个漆盒,里面有一块玉,是他给她的信物。 信物为什么在萧翊手上?司马妍和他见过面?什么时候?为什么见面? 萧翊为什么要拿这些膈应他?萧翊喜欢司马妍? 王珩抿了抿嘴。 司马妍想嫁萧翊,还努力追求他。 让司马妍打消要嫁给萧翊的念头的原因是,萧翊投靠宗绍,并且要娶宗明姝。 ——并非她本身不想嫁。 所以,若萧翊没有投靠宗绍,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司马妍会不会在宣元帝的支持下,嫁给萧翊? 虽然他知道,萧翊不可能娶司马妍,司马妍算萧翊的仇人——因为先帝无能,导致尹氏灭门。 但如果,司马妍不是萧翊的仇人,萧翊想娶司马妍,她会嫁么? 嫁给他,她后悔么? 王珩自然不可能问阿妍,永远不知道答案。 萧翊仅凭一张字条和一块玉,就将他脱入猜疑的深渊,让她和他永远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隔阂。 以后,每每跟司马妍亲热的时候,他或许会忍不住想,若司马妍嫁给萧翊,他们也会这样。 现在,他抱着司马妍,她却立刻挣脱开。 他不能控制地想,因为她真正想嫁的是萧翊,所以会在这种时候,下意识甩开他。 她对萧翊的感情是一种执念,还是已经爱上了他? 就算仅仅是执念,若相处的时间再多一些,她会爱上萧翊么? 想到这,王珩觉得头疼,没发生的事就不要想,不然只会纠结痛苦,对他和她的未来没有一点好处。 难言的沉默过后,司马妍选择实话实说。 再难以启齿也得说,不能让他误会,不然以后还怎么相处,哪个男人在新婚之夜,遭到这种怎么看怎么像是嫌弃的举动,能不在乎? 若因这事影响了和他的关系,就糟了。 姨母说了,婚姻中最重要的就是和夫君的关系,家和万事兴。 她想,好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不作死就不会死,有误会就要解释。 “昨夜,姨母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司马妍说。 话题突然拐到这里,跟王珩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及,他眉头微蹙,面露疑惑。 司马妍看到他的表情,只觉得有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啊,为什么她要说这么不矜持的话? 咳了一声,司马妍继续:“上面全是些男女裸.身拥抱的画……” 王珩:“……” “姨母说这是夫妻相处之道,我不解,找来绿绮问……” 说到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司马妍觉得王珩的目光慢慢变得诡异,但说都说了,不管他会不会觉得她有病,她都得说完! “绿绮说这样抱会痛……所以刚才……才会挣脱开。”司马妍抬眼直视王珩,重申,“我刚刚是这样想的。” 王珩:“……” 好一会,王珩笑出声。 司马妍被笑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都是什么事? 王珩突然说:“我想抱抱你,可好?” 他恢复神采,眼底那点若有若无的沉郁消散,司马妍松了口气,这事过去了罢。 她点了点头,于是,下一刻,她就被抱住。 他的发丝落在她的脖颈,有点痒,还能闻到掩在药膏气味下的檀香。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 “我会小心,你莫要怕。”王珩说。 司马妍:“……”为什么要小心,难道真的会痛? 哪里痛?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懂?” 王珩立刻道:“听人说的,虽然没经验,但定不会让你太难受。”他抬起头,“你相信我。” 乞巧节那天,司马妍说的话他记得很牢。 他可不能让她误会他跟那些世家子一样,整日流连花丛。 司马妍:“一定会痛么?” 王珩:“……不一定,因人而异。” 司马妍:“到底要做什么……一定要做?” 王珩目光有些晦暗,点头。 司马妍:“……怎么做?”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诱哄。“你先帮我脱衣裳。” 司马妍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脱……脱衣裳? 她帮他? 他只穿了中衣,脱了,就…… 未等她反应,他就吻上来,她瞪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王珩。 柔软的唇瓣被啃咬吸允,他他他,他吻了她? 这一刻,所有的感官放大,药膏味与浅淡的檀香,唇上柔软的触感,交缠的呼吸,还有他注视她的眼眸里,似乎翻涌着深浓欲望。 王珩的手覆在她眼睛上,一吻结束。他低了低头,在她耳边说:“别睁眼,帮我脱。” 脑海里瞬间就浮现那本少儿不宜的册子上,精美逼真的画,司马妍欲哭无泪,她怎么会满脑子想这些? 姨母为什么要给她看那个?她做错了什么? “阿妍。”没见她动作,似乎在发呆,他疑惑地唤她。 司马妍心道,没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比她懂,听他的。 她抓住他的里衣,里衣本就是半敞,一扯就掉。 他重新吻住她,与刚才的浅尝辄止不同,这是一个炙热的深吻,他撩动她的舌尖,亦撩动她的心房。 白烛晕出一片暧昧朦胧的光。 被吻得快喘不过气,司马妍微微偏头,问:“然后呢?” 他的声音似乎也朦胧了。“我帮你脱。” 他掰正她的头,又是一个深吻。 月光透过窗柩,照在鸳鸯被,幽凉玉簟上,乌发纠缠铺开,他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手,抵死缠绵。 半夜,王珩退开,司马妍被他折腾得累极了,困意袭来,但还没忘说:“你的伤……” 她记得最开始那一下,她痛得忍不住抱紧他,手就搭在他背上。 “无碍。” 司马妍默了片刻,问:“族长他……对你不好么?” 那么大块伤,族长下手实在太重。 王珩侧躺面对司马妍,她面色潮红,唇色嫣红,满脸的担忧,眼里心里似乎只有他一人。 他突然伸手搂过她,嘴唇擦过她的脸颊,含着她的耳垂。 司马妍一激灵,他又要做什么? 他没做什么,很快松开,在她耳边说:“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多好,只是教导我而已,罚我也是按规矩罚。” 他停了一下,问:“你对我好一些,好么?” 司马妍想起上巳节游船时,他说的话。 ——我无法像其他族兄弟一样时常聚在一起招猫遛狗。 ——我得花很多时间完成族长布下的任务,应对他的考校。 ——这么多年过去,我做了很多,却从未为自己做些什么。 司马妍想,他以前活得真辛苦,她就对他好点罢,于是乖巧点头。 王珩勾唇。“那本册子你看了多少?” “……看完了。” “我们试试……”后半句像是呢喃,隐没在旖旎的夜。 清晨,嬷嬷叩门唤醒屋内的新婚夫妇。 司马妍清醒以后,只觉浑身酸麻,跟散了架似的。 睁开眼,就看到王珩撑着脑袋看她,不知道醒了多久。 司马妍霎时就想起昨夜的荒唐,羞得头埋进被子。 王珩这人看着文雅,却一点都不瘦弱,精力好得出奇,身材摸着也……不能想了,司马妍默念清心咒。 说来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他也任过参军,带兵与北狄打过仗,肯定不可能瘦弱,但跟武将的身材还是不同。 司马妍幼时跟父皇去过练武场,暗自比较了一下,练武场的那些兵丁……看起来太过健硕,肌肉虬结,她不喜欢,王珩的身材更具美感。 至于手感……没摸过无法比对。 她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王珩的声音传来:“你再躲着,父亲母亲该等急了。” 司马妍:“……”她想那么多作甚,抓紧时间,等会不仅要请安,还要拜祭祖庙。 司马妍起来穿衣。 王珩已经穿好衣裳,坐在床榻上等。 司马妍穿好后,叫仆婢进来。 王珩的贴身侍婢叫青衣,人如其名,一身素淡青衣,人看着也老实,一直低垂眉眼,进屋将洗漱用具放好,就站在角落等候差遣,眼睛没有乱瞟一眼。 绿绮很满意,先前还怕青衣贴身服侍郎主,有小心思,但看青衣的表现,应该是没有的。 想起郎主连别人送的貌美如花的美姬都不收,肯定不会跟婢女有首尾,她也无需担忧了。 司马妍洗漱完,坐在妆台等绿绮绾发。 绿绮正要上前,王珩却挥退她,拿起木梳给司马妍梳发。 司马妍从铜镜里看到他,惊讶道:“你要给我绾发?” 第52章 王珩看到她神色有些纠结,问:“阿妍不愿意?” “不是不愿。”司马妍说,“只是发髻梳起来麻烦得很。” 昨夜合髻时,他随意系上就行,今日要梳的发髻就不同了,繁复无比,他不见得能绾好,等会要去见舅姑,还要进族庙祭祖,行庙见之礼,马虎不得。 王珩:“不过一个发髻而已,难不倒我,夫人不必担忧。” 听到“夫人”两个字,司马妍有点不好意思,不说话了。 王珩从侍女手中拿过木梳,握起一缕青丝。司马妍的头发很顺,不用怎么打理,梳了几下,他放下木梳,将司马妍的头发分成几股,交叉扎结。 司马妍咋舌,这手法……也太熟练了罢。 “你何时学的?”司马妍问。 “两月前。”王珩答。 也就是他下聘后。 司马妍想,他怎么能把所有事做到最好。因婚礼有合髻这步,就去学绾发,结果学到这种程度……族长对他的要求是有多严格,绾发都要精益求精? 屋里很安静,侍女们侯在一旁,低头屏声静气。 司马妍把玩一朵珠花,偶尔看铜镜,某一瞬,她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司马妍想了想,道:“你知道么,一年前我看到一本书,里面有幅插画,画上的郎君就像你这样为妻子绾发。” 当时看那书,是为学习经验,好追求萧翊。 记忆最深的是书里郎君给妻子绾发的插画,司马妍很喜欢,觉得特别美好,可转念想到萧翊,有些可惜,萧翊是武将,肯定不会有为伊人梳妆的闲情逸致。 王珩就不一样了。 王珩:“若你想,我每日都给你绾发。” 司马妍笑道:“梳妆一回要耗费半个多时辰,不折腾你了。” “不是折腾。”王珩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镜中的她,淡淡一笑,“心之所愿,甘之如饴。” 司马妍笑容一僵。 他这夫君当得太称职了罢,第二天就学会甜言蜜语了。 这学习能力,不怪他做什么都能做好。 这样下去,怎么让她以平常心看他? 不多时,发髻绾好,司马妍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 王珩问:“阿妍可否满意?” 司马妍点了点头。 王珩:“也不妄我日日对着阿左勤学苦练。” 司马妍:“……” 瞬间,屋里陷入难言的寂静。 片刻后,司马妍“噗呲”笑出声。 阿左那样魁梧健壮的身材,配上一头如惊鸟展翅的惊鹄髻,怎么想怎么滑稽。 侯在门口的阿右:“……”郎主真是不遗余力毁阿左的形象,阿左真可怜。 王珩又问:“妆奁在何处?” 司马妍的笑容收了。 妆奁是装簪钗的地方,也是装他送她那块玉的地方。 王珩等了会,没见她作答,问:“怎么了?” 司马妍对满屋仆婢说:“你们出去。” 很快,屋里只剩她和王珩。 司马妍起身,转向王珩,深吸一口气,说:“有件事我之前未敢与你说……” 王珩见司马妍屏退众仆,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现在又看到她面露忐忑,一脸做错了事的愧疚表情,心沉下来。 直觉告诉他,应该与萧翊有关。 她跟萧翊见面了?发生了什么?漆盒为什么在萧翊那? 她为什么这副表情?就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果然,司马妍说:“你给我的信物,也就是那块玉不见了,是萧翊偷的,两个月前,他竟然翻进我的府邸,偷走了玉。” 说到这,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王珩。“它丢了你会怪我么?” 王珩有一会没说话。 司马妍心里难受,他在怪她罢。 她其实不想在他面前提萧翊,以前她为了追求萧翊做的事情他都知道,他肯定很膈应罢。 本来以前做的事,改变不了就算了。 现在,萧翊还阴魂不散!偷他给她的信物!让她如何面对他?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都没有保管好,他会不会因此讨厌她? 想到这,司马妍甚至讨厌上萧翊,萧翊偷她的玉做什么?害人精!她以前瞎了眼看上他。 没听到王珩的回应,司马妍垂头丧气道:“你怪我我也能理解,毕竟……” “你抱我。”王珩打断她的话,“你抱抱我,我就不怪你。” 司马妍愕然,她抬起头,看到他扬眉浅笑,温柔地注视她。 抱住他的那一刻,司马妍想的是,他可真好哄。 但她犹不确定,又问:“你真的不怪我?” 他说:“只要你抱我,我就不怪你。”又补了一句,“以后都是这样。” 出来的时候,司马妍忍不住跟王珩抱怨:“你知道么,萧翊不仅偷了玉,竟然还进了我的屋子,我问他是不是他偷的,他说是,然后我叫他还我,他不还,当真莫名其妙,最后走的时候竟然还打晕我,我头痛了好久……” 王珩停步。“打哪了?” 司马妍指后脑勺。“这儿。” “还疼么?” “不疼了,都过去两个月了。” 王珩迈开步子。“等会叫医工再看看。” 司马妍哦一声,又问:“那玉是不是特别贵重?” “不……”见司马妍一脸怀疑,王珩转而道,“那是我的心意,所以在他手里就是一块石头,在阿妍手里才是玉。” 司马妍:“……”他可真会说话。 不过听完她说这些,他不会介意了罢。 堂屋,王胤之坐在圈椅上等司马妍来请安。 卢氏坐在他右首,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 王胤之等得无聊,侧首问:“几时了?” 卢氏在心里估了估时辰,答:“再有半刻约莫就到卯正了。” 快到了。 王胤之转头继续盯着门发呆。 他起太早了。 ——因为即将见到儿媳,激动地睡不着。 到现在,王胤之都有种不真实感,这门婚事太突然,好像一眨眼的功夫,王珩就娶妻了。 公主这个儿媳在他心里,就像随便捡的。 ——因为落水被救而嫁给王珩,不就是随便捡的么? 王胤之有点遗憾,他以为王珩会娶谢依,当初拒亲只当他心未定,不想娶妻,再过几年就会同意。 谢依多好啊,家世样貌才华,样样拔尖,说出去多好听。还至今未嫁,定然是在等他,多专情。 公主极少露面,关于她信息极少,只知道她很受先皇宠爱,王胤之怕自己遇上个娇纵难缠的儿媳。 过了会,王胤之太无聊,破天荒与卢氏聊天:“夫人了解宁昭长公主么?” 卢氏答:“回夫君,妾身未曾见过公主,亦没打过交道,不了解。” 王胤之被她恭敬的态度整得无比扫兴,卢氏美则美矣,但性子愈发呆板无趣,他都不想跟她说话,然而不跟她说就没人能说话。 王胤之接着问:“阿珩跟你提过她么?” 卢氏:“回夫君,未曾。” 王胤之一腔八卦热血被彻底浇灭,算了,卢氏跟王珩的关系,比他还这个不着家的还要生疏,问错人了。 卢氏与王珩说来是母子,但看起来就跟主仆似的,确切地说,卢氏与族中所有人都像主仆。 娶了卢氏,王胤之才知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整个琅琊王氏府中,卢氏出身最差,是以妯娌不愿与之往来,父母亦是,活生生把一个娇憨可人的美貌小娘子,逼成了唯唯诺诺,冷心呆板的怨妇。 他最开始觉得柔弱无依的卢氏别有一番韵味,总是会柔情宽慰她,渐渐地,卢氏越来越依赖他,有时候还哭丧着一张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便开始腻味厌烦,没几个月卢氏怀孕,他就放飞自我,日日寻花问柳,纵情声色。 卢氏一开始还会争宠耍小性子,后来就恭恭敬敬,谨言慎行,王胤之总是被她的态度整得连亲热的兴致都没了,渐渐不再踏进她屋。 要不是王珩大婚,他都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妻子。 过去那么多年了啊,王胤之感慨时光易逝。 他陷入回忆这会功夫,王珩和司马妍到了。 司马妍手拿竹器,器中盛着枣、栗和腶脩等物,一进门,就感受到一道难以忽视的炽热目光。 王胤之特别激动,眼珠子瞪大,目光炯炯有神跟贴在门上的门神似的,把司马妍吓得脚步一顿。 王珩挡在司马妍前面,隔开王胤之的视线。 看到王珩盯着他,似乎是不满,王胤之低下头,拿起茶杯呷了口茶,腹诽,不就看一眼么,这么宝贝? 没了王胤之的眼神压力,司马妍松了口气,提步跟上王珩。 等两人走到跟前,王胤之唤仆婢接过司马妍手上的竹器。 司马妍两手空了,对两人行了一礼,抿出个得宜的笑容。“妾身见过舅姑。” 司马妍虽然进屋的时候有些失态,却没有慌了手脚,行礼的时候也是不卑不亢的。 王胤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比较,她比卢氏当年的表现好太多,当年卢氏拜见舅姑时,全程低眉顺目,行礼说话也是总像是低人一等。 父母亲本来就看不上她,第一面后更嫌弃。 王胤之温声道:“你作为新妇,初来府中,必定有许多不适应,若有哪处不懂或是不习惯,尽管找我和卢氏。” 司马妍应是,王胤之摆摆手,外头侯立的人进来将菜盘摆好,退出去。 待王胤之和卢氏入座,司马妍为他们布菜。 早膳结束,净了手,王珩带着司马妍去族庙,行过庙见之礼,司马妍才算真正成为王珩的妻。 第53章 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很高。 周围景象陌生,一路上,王氏族人见着她,都好奇打量,眼睛仿佛要黏在她身上,还跟身侧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司马妍心情郁闷,觉得自己像被围观的猴子。 王珩见司马妍微微靠向她,似乎是不大开心,牵起她的手,握紧,听见有人招呼,王珩点头致意,并微微侧身,挡住窥探司马妍的视线。 感受到他对她的保护,司马妍的不安渐渐消失。 走到大门口,司马妍问:“去哪?” 王珩:“公主府。” 午后,风和日丽,戏筵搭好,伶人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司马妍和王珩坐在台下看戏。 刚唱几折,出来个玄衣披甲的将军。 司马妍:“……” 司马妍小心翼翼地看王珩,他会不会以为她对萧翊旧情难忘,才让人排将军的戏?她其实就是喜欢看将军的戏而已。 王珩神色并无异样。但他的心思本来就叫人看不大出来。 司马妍决定好好跟王珩谈谈萧翊,但鼓乐声太闹腾,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便什么都没说。 王珩感受到司马妍的视线,以为司马妍要跟他说什么,但她只是看他一眼,便凝神看戏,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王珩失望,她期待司马妍能跟他说些什么,但也知道没什么好说的,她喜欢将军,他一直知道。 戏唱完,司马妍挥退伶人,拉着王珩去池边钓鱼。 王珩没兴致,问司马妍要了本书,坐在树下看。 司马妍觉察到他应该心情不好。因为从前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她一起,她曾经跟他说可以做别的,不用陪她。 他说:“于我而言,做什么都差不多。” 现在,他坐在树下看书,而不是陪她钓鱼,是不想理她么? 司马妍有点难过。她没有仔细分辨她的情绪,其实这种情绪,叫委屈。 宣元帝离世,给她的打击太大,心里一直有种不安定感,特别是嫁入琅琊王氏以后,早上见过舅姑,到从族庙出来,一路被人打量议论,孤立无援的处境里,王珩保护的姿态,安抚了她,同时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许依赖,觉得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然而这个保护她,给她安定感的人,突然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样,让她茫然而委屈。 但司马妍很快就收敛心绪,觉得自己太脆弱太敏感。 如果王珩因为戏台上的将军不想理她,就更要解释了。 司马妍放下鱼竿,走到王珩身旁坐下。 王珩放下书,扭头问她:“怎么了?” 司马妍:“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我对萧翊的感情应该不能算喜欢,可能就是一种执念,小时候父皇总是望着北地,期望有良将助他收复洛阳,父皇的想法影响了我。 萧翊只是碰巧符合我对驸马期待而已,所有才会去追求他。 我跟萧翊的接触其实不算多,大多在射堂,当时想借习箭的机会,跟他发展感情。” 司马妍说到这里苦笑道,“他对我没想法,不怎么跟我说话,我多说几句就觉得我不上心,我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好收心老老实实习箭,再后来我受伤,就没再跟他接触,本打算伤好再找他习箭,不想没过几天,他就离开建康投奔宗绍。 戏台上会出现将军,不是怀念他,而是我喜欢有将军的戏而已。” 噼里啪啦说一大推,司马妍有点不好意思,这样说,搞得像他很介意一样,若他根本不在乎,只是单纯得心情不好呢?或者根本没有心情不好,是她想多了。 司马妍迅速补充:“说这些是不想让你误会我嫁了你,还念着别人,所以有些事还是要解释清楚的。” 第一次在王珩面前剖白心迹,司马妍有点紧张,特别是见王珩墨眉微微挑起,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更紧张了。 她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他在乎她的想法,需要她的解释么? 忐忑了一会,司马妍听王珩说:“阿妍,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王珩露出一个笑容,几缕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打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的眼,驱散了心中的阴霾。 司马妍松了口气。 王珩从金丝楠乌木果盘中,捏了一颗小葡萄,剥皮。 摆在她嘴边。 司马妍下意识张嘴,王珩将小葡萄塞进去,然后一把搂住她的腰,拉进,低头堵住她的嘴。 司马妍瞪大眼,直接咽了下去,随着吞咽的动作,他的舌头抵入,交缠。 一个葡萄味的吻。 空气似乎变得燥热,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果香缭绕,久久不散。 三日后,式乾殿,司马链满怀期待地等司马妍回门,宦侍通报后,司马链甩掉毛笔,跑出去。 杨太后低头,看到自己衣裳上的墨迹,脸阴沉下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司马链见到司马妍,扑倒她怀里。“姑姑。” 司马妍揉了揉他的脑袋。 司马链脸蹭了蹭她的衣服,抱着不想撒手。 “皇上。”王珩道。 司马链扭头,见王珩凉凉盯着自己抱着姑姑腰的手,立马松开,乖巧地叫:“姑父。” 王珩嘴角翘了翘。 司马链惊奇,王常侍还有那么幼稚小气的时候。 司马妍和司马链叙完话,和王珩去宗庙,她点燃香插上,对牌位叩首,三叩之后道:“父皇,阿兄,如今我已是王珩的妻,过得很好,莫念。” 宗庙里只燃几根蜡烛,视线昏暗,地面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一个人跪在塌上,显得孤单寂寥。 王珩亦跪下,三叩,抬头,盯着牌位,郑重道:“皇上放心,我会护她一生。” 司马妍鼻尖发酸。 上牛车,王珩道:“去公主府。” “等等。”司马妍扭头问,“去公主府做什么,不应该回王府么?” 王珩:“我怕你不适应,以后我们就住公主府罢。” 司马妍:“那怎么行?我总归要跟妯娌父兄打交道,逃避一时,不能逃避一世。” 王珩却轻描淡写道:“那又如何?” 司马妍惊了,以前不知道他行事如此放荡不羁。以为他克己奉公,一心一意为家族,转念想到他又是传信给宗绍,又是在王族长与朝臣必然反对的情况下娶她,原来他骨子里那么叛逆。 或者王族长对他太严苛,过得压抑,现在爆发了? 司马妍放柔声音,用商量的语气说:“我还是希望能和妯娌们处好关系的,公主府那么冷清,多无聊啊,再说别人说闲话就不好了。”她自己无所谓,主要是不想别人说他闲话,她记得他说过不喜欢被议论。 王珩:“阿妍不用理那些人。” 司马妍:“你不用担心我,说不定能跟夫人们处得很愉快呢。” 王珩看了司马妍一会,道:“好。”又道,“不过若是阿妍住得不舒服,就搬到公主府。” 司马妍笑眯眯点头。 牛车在府邸门口停下,司马妍想了想,决定先去卢氏那问候一声,她作为儿媳,肯定是要与婆婆打好关系的。 不过在那之前—— 司马妍问王珩:“阿娘有什么喜好?” 王珩顿了下,道:“阿瑶会清楚些。” 司马妍:“我去问问。” 绿绮早早就打听清楚王珩这一房的情况,六房只有王珩和王可瑶是嫡出,其余皆庶出。 但王可瑶并非卢氏亲生,是卢氏的贴身侍婢所生,那侍婢产后大出血,生完王可瑶便去了,卢氏将王可瑶过到自己名下。 司马妍往王可瑶那院走去,路上迎面碰见一群嬉笑打闹的郎君。 司马妍避到一旁。 擦肩而过之际,一个黄衫郎君注意到她,拉着同伴轻声说:“那不是宁昭长公……”话没说完,不知道想起什么,立马收声。 但是晚了,大家都注意到司马妍。 司马妍被他们盯着,有点尴尬,冲他们友善地笑了下。 那群人似乎是没料到她的反应,下意识回她一个笑容,只有里头的一个黑袍郎君没笑,阴沉地看着司马妍。 到王可瑶那院,见到王可瑶,司马妍把来意说了。 “喜好?”王可瑶思索了一会,“阿娘整日闷在屋里,哪也不去,很少跟人打交道,阿嫂问我喜好,我真不知道,不过阿娘总是在做针线,应当很喜欢做针线罢。” 做针线? “……”司马妍嘴角一抽,霎时觉得天要榻了。 她最不会的就是做针线。 “除此之外呢……”她挣扎道。 王可瑶摇头:“不晓得。” 出了王可瑶的小院,司马妍前往卢氏居住的主院,侍女通传后,领司马妍进院。 司马妍一进屋,就看见卢氏手里的花绷子,嘴角又是一抽。 卢氏:“你……来做什么?” 司马妍抬眼,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卢氏的模样。 卢氏是个极美的妇人,人至中年,看起来却像二十出头。 鸦发如云,松松绾在脑后,发长至腰,铺满了整个后背,几缕散乱地落于胸前,曼妙曲线被描摹出来。 衣领开到肩峰,露出精致锁骨和大半香肩,肤若凝脂,领如蝤蛴,束带掐腰,盈盈一握,身材诱人至极,脸却生的清纯动人,眉如远山,眸似含江南烟雨,唇不点而红,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 就是表情太过板正,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人。 即使如此,司马妍也被冲击到,呆愣了好一会。 怪不得王珩生的那般好,原来母亲这般美貌。只是听绿绮说,卢氏和王胤之分居多年,府里得宠的姬妾也有好些个,两人感情似乎不太好。 怪哉,卢氏这样的美貌,都吸引不了王胤之,王胤之的品味未免太高了。 司马妍对卢氏笑了笑:“阿娘,我是来陪您说话的,还有府里的一些安排想问问您。” “……哦。”卢氏道,“你随意安排就好,不用问我。” 卢氏的音量不高,听着有点久病之人的虚弱之感,说话也不看着司马妍,盯着地板,似乎怕跟她说话似的。 司马妍没料到卢氏对儿媳的态度都能那么……弱,只好把声音放柔,笑得更亲和。“阿娘是在刺绣么?不若我陪着阿娘一起绣罢。” 卢氏沉默得有些久了。 司马妍疑惑地看着她。 卢氏道:“我一个人就好,你回去罢。” 第54章 她拒绝得那么明确,司马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道:“那我就先回了,阿娘注意休息。” 回到她和王珩居住的竹轩居,就看到王珩手握一卷书,靠坐在树下。 司马妍坐在他旁边,叹了口气问:“阿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王珩:“为何这么说?” 司马妍:“她似乎不太喜欢我去她那。” 王珩:“母亲不喜与人打交道。” 司马妍:“……哦。” 气氛安静下来。 司马妍抬起头,竹轩居比公主府小太多,院子四四方方,天空也被框得四四方方。 司马妍觉得有点闷,她其实是不喜欢呆在王氏府邸的。 她一直是喜欢自由的性子,从来没有被约束和过于关注过,所以不太能习惯琅琊王氏这样,大部分族人都住在一起的地方,因为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刚刚走在路上,一群人盯着她,她觉得她就像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突然深刻地明白,她不属于这里。 在院子里不能像在公主府那样,想做什么做什么,族人住得那么近,动静稍微大点就会惊扰到旁人,引起闲言碎语,她嫁的是王珩,很容易被人关注议论,王珩不喜欢旁人议论他…… 所以看戏这种娱乐活动是不能有了,吹吹打打很扰人,钓鱼也不可能,院里没有池。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不能频繁外出,呆在院里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王珩提议去公主府,她很心动,但立刻理智回笼。 嫁人以后,肯定跟从前有区别,不能太任性。 既然拒绝了住公主府的提议,就不能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司马妍振作起来,又开始积极面对生活。 首先,再不想也得做的事是—— “我想学女红。”司马妍说。 王珩:“为何?” 司马妍:“我是你的妻子啊,这些总要会的。”她得收敛脾性了,端庄大方暂时不太能做到,学女红把性子磨得沉稳还是可以的。 王珩沉默片刻,说:“你不用勉强自己。”他知道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女工,她静不下来。 最重要的,他不想让她觉得,成为他的妻子就要学习各种东西,应付各种人,觉得成为她的妻子是负担。 司马妍摇头:“不勉强,总得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她性子倔,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而且王珩猜测司马妍学刺绣有别的缘故,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好吩咐阿右去购置相关物品。 阿右得令出去,王珩再度拿起书,司马妍突然有些好奇。“你幼时是怎么过的?” 难道天天看书? 王珩道:“看书。” 司马妍:“……” 果然喜好不一样,人的脑子就不一样。 一个从小玩泥巴,一个从小看书,所以他小小年纪就博闻强识,而她……只有钦佩的份。 不过,司马妍转念一想,这也是因为她幼时生活丰富,太监宫女们会想方设法逗她玩,自然就不会想着看书,当个才女,当然也是因为她不需要看书,毕竟又不做官。 司马妍:“阿娘一直这样日日闷在屋里?” 王珩点头。 司马妍想,士族最重出身。卢氏出身不好,妯娌一定不愿跟她打交道,她才闷在屋里罢。那么王珩在没被族长选中之前,是不是没人愿意跟他玩,所以才天天捧着本书看? 司马妍越脑补,越觉得他小时候真是太孤独太可怜了。 又想起王珩在画舫上跟她说的话。 ——我无法像其他族兄弟一样,时常聚在一起招猫遛狗,我得花很多时间完成族长布下的任务,应对他的考校。 ——慢慢地,我发现很难融入到同龄人当中。 就算被族长选中,也要应付繁重的任务,不能出去玩,还是没朋友。 哎。 司马妍觉得越深入接触,对他的看法就越颠覆。 原本以为他的人生是顺风顺水的,原来从小就苦,这让司马妍在心理上跟他跟亲近了点。 ——他没她想的那么完美,就没那么有距离感。 王珩看着她越来越柔和的表情,转开视线。 他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王珩道:“我答应族长,婚后便去江州。” 司马妍一愣,江州? 又想起来,他的叔父王简之是江州刺史,他曾任过参军。 王珩:“可能要留得久些,所以府里的人和事你无需太过挂心。”也不用强迫自己融入。 司马妍:“多久?” 王珩:“可能一两年,可能十余年或者更久。” 司马妍想了想,道:“我想留在建康。” 王珩霎时皱起眉:“为何?” “因为阿链。”司马妍道,“他才九岁,每天就要忙于朝政,我虽不能常去看他,但知道我在建康,他心里好歹有个依托,但我要离开建康,还有可能一别十余年……” 她顿了下:“我不想抛下他。” 那你就抛下我,王珩想。 司马妍还想说什么,但总觉得王珩脸色有点冷,就不敢说下去。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随着王珩沉默的时间愈长,司马妍的表情愈愧疚。 不远处有郎君在饮酒高歌,欢笑声传到院里,愈发显得这边气氛尴尬。 良久,王珩道:“既然是你的决定,便依你罢。” 司马妍有一刹的哑然。 本以为要花很多功夫去说服他,却这么快同意了。 司马妍有点意外,但转念一想,他不是不讲理的人,给的理由足够充足,答应她是理所应当的。 “我会留两个月。”王珩迅速做了决定。 司马妍点头。 王珩:“偶尔的时候,你能来看看我么?” 司马妍愣了下。 “可以么?”他又问。 司马妍觉得自己可能耳朵有问题,因为她竟然觉得王珩的语气里,带了点祈求。 司马妍:“当然可以啊。” 王珩见她应了,眉眼弯了弯,笑容就像水墨一样晕染开,绘就成绝美的景。 司马妍觉得,没有人能不爱上他罢。 这样淡然自若的人,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却突然流露出对她的需要,很难不让人沦陷。 接下来的日子,司马妍每日就在院里学绣花,王珩从宫里回来,无一例外,都能看到司马妍对着一块布吭哧吭哧奋斗的身影,一直到睡前。 司马妍学得很辛苦,但王珩没有劝她放弃。 一是他知道她不会听,二是司马妍时常以学女红为名去找卢氏。 王珩觉得,或许是因为她和父兄的关系融洽,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增进和卢氏的感情。 她想让这个家变成一个真正的家。 他不想破坏她的期待。 既然不能阻止,就尽可能让她开心。 于是王珩买了只小狸猫,让青衣养了几天,待它适应新环境,就让青衣抱给司马妍。 司马妍很是欢喜,伸手要接。狸猫虽小,野性未除,似乎不太喜欢给陌生人抱,身上的毛炸起,身体微微拱起,拼命挣扎。 青衣不敢给司马妍,收手把它抓紧,不让它挣脱开乱跑。 小狸猫受桎梏,挣扎得越厉害。青衣抓不住,小狸猫往司马妍身上扑,扑的同时爪子挥了几下,眼看就要抓伤司马妍。 千钧一发之际,王珩眼疾手快把它抓住。 危险解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小狸猫尖叫一声,爪子挠了几下,衣帛撕裂声传来。 王珩手一松,小狸猫落在地上。 司马妍忙去检查王珩有没有伤着,见只是衣帛被撕裂了个口,放下心。 青衣吓得扑通跪地,脸色发白,颤声道:“奴婢失职,请郎主责罚。” 旁边几个僮仆把小狸猫控制住后,齐齐下跪。 他们的表情很凝重。 这些僮仆,做什么都很凝重,连贴身侍婢和僮仆,都不跟王珩亲近。 绿绮跟她说,卢氏吩咐过他们,对待王珩,务必恭敬。卢氏性子软弱,但对僮仆侍婢,可一点不软弱,但凡跟王珩亲近一点的,都被卢氏认为别有用心,想勾引他,通通被发卖。 司马妍了解到王胤之风流成性,或许是因为这个,卢氏将自己满腔怨恨,发泄到王珩身上。 紧张的气氛中,王珩淡淡道:“自己去领罚。” 青衣低着头,应了声“是”便下去。 司马妍觉得,或许因为身边的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他的性子才会这么疏淡,怪不得以前跟他相处总有种疏离感。 没有被人亲近过,就不会亲近人。 司马妍道:“袖子都破了,快去换身衣裳罢。” 等王珩把衣裳换下来,司马妍想叫人拿走扔了。 王珩却说:“你给我缝缝。” 司马妍:“我?” 王珩:“嗯。” 他认真的么? 司马妍:“我缝不好。” 王珩:“没有关系。” 司马妍拿着手里的衣裳,犹豫了下,既然他都说了,就试试罢,缝衣服也是妻子的义务。 几天后,她拿出试试看的成果,没有惊喜,补丁歪歪扭扭仿佛蚯蚓,显眼而丑。 司马妍无奈道:“扔了罢。” 王珩拎起衣裳,仔细看了看:“为何要扔,补得挺好。” 司马妍:“……”他可真捧场。 “不用安慰我,扔了罢。”可千万别因为怕伤她的心,穿这样的衣服出去,会丢脸的。 王珩:“阿妍第一次缝衣服,不该留作纪念么?” 司马妍:“缝成这样,不该毁尸灭迹么?” 王珩:“东西太过完美,就失了特色。” “……好罢。”司马妍道,“你说的算。” 第55章 日子平淡地过去。 王珩在宫里随侍小皇帝,司马妍在院里学刺绣,时不时以请教绣工的名义找卢氏,卢氏委婉地提过可以请个绣娘来教,司马妍说太麻烦,卢氏就随她了,一教一学,两人的关系渐渐融洽。 但生活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偶尔会颠簸一下,某日早晨,送别王珩,司马妍开始绣花。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婢进来说:“夫人不好了,阿青冲撞了二郎,现在被罚跪在外面。” “带我过去。”司马妍扔掉刺绣,起身出屋,青衣、绿绮等人跟上。 路上,司马妍问:“二郎是谁?” 侍婢答:“郎主的从兄,名唤王凡之。” 王凡之是王简之之子,幼时,父亲为陵昌太守,掌握兵权,琅琊王氏通过他,在江州有一定势力和声望,母亲为河东裴氏嫡女,是以他这房在族中地位很高。 王凡之少聪慧,学业精,得到先生和伯叔们的交相称赞。 若没有王珩,他接下来的人生轨迹会是在成年之后离开建康,到江州——他父亲王简之那锻炼若干年,接任父亲的职位。 王珩的出现,将他的轨迹引偏了。 王珩不仅抢了他的风头,还鸠占鹊巢,被族长派去担任王简之的参军。 王族长想得江州之心昭然若揭,因此派王珩过去的用意就十分明显了——他对王珩寄予厚望,认为他更能帮助琅琊王氏夺得江州。 此举简直就是在□□裸地昭告众人,王凡之不如王珩。 对此,王凡之一直心有不甘。 后来,王珩不负众望,借着北狄皇族内乱,带兵加入亥水之战,因为加入战局的时机掌握得极好,加上他智计过人,不费多少兵力,就乘着大势赢下亥水之战,有了大胜的功劳,王简之得以升任江州刺史。 得到江州,王族长扬眉吐气,走哪,脸上都如沐春风般和煦。 王凡之每每看到族长的表情,都郁结不已,那表情仿佛在对他说: 幸好派了王珩去江州! 若是派王凡之去,便没有这样的成果! 王凡之好长一段时间饭都吃不下,觉得所有人都拿他和王珩比,都觉得他不行!都在背地里嘲笑他! 王凡之都不想上朝了,他的官职是耻辱的象征。 ——族长派王珩到江州以后,同时给王凡之在建康找了个官职。 他的人生轨迹从江州偏到了建康,幼时学的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吴子兵法毫无用处,现在天天操心农作物,因为他任的是——大司农。 族长当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所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我便把立国之本交予你了。” 得了罢,王凡之心想,你肯定在想,总算把王凡之安排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去江州干扰王珩了! 想想就生气。 前段时间,在府里碰见宁昭长公主,王凡之回忆以往种种,特别是一桩让他和王珩成为死敌的事,怒气达到顶峰。 他早就想报复王珩,奈何王珩这人太无懈可击,他找不到机会,好在王珩娶妻了,可算找着突破口。 得知司马妍有个名叫阿青的侍女,每日早晨都会外出采花,送去竹轩居,王凡之就等在阿青的必经之路上,迎面撞倒她。 司马妍赶到时,看到阿青战战兢兢跪在青石板路上,头低埋,花束洒了一地,一片狼藉,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役围着她,凶神恶煞地瞪她。 一个黑袍郎君漠然看着这一切。 司马妍觉得他有点眼熟,想起自己曾去王可瑶那院时碰见过他,或许这事并非偶然。 估摸黑袍郎君就是王凡之,司马妍上前问:“敢问阿青犯了什么错?” 王凡之扭过头,扫了她一眼,不屑冷哼。 他的仆役嚷道:“这小蹄子走路不好好看路,竟然撞到我家郎君。” 司马妍:“……”为着这点小破事,就如此大动干戈,王凡之是有多娇贵? 这时阿青突然抬头,满脸委屈。 司马妍明白了。 青衣在路上大概讲了王凡之和王珩的纠葛,她猜王凡之就是来找茬的,说不定事实是王凡之故意撞阿青,而非阿青撞王凡之,现下看来,她的猜测是对的。 可司马妍不能为阿青做主。她本来想,若王凡之故意撞人,定要与王凡之争一争,她不是软柿子,可以任人拿捏。 然而又一想,王珩马上要离京,为这点事计较,闹大了谁面上都不好看,还可能重新挑起王珩和王凡之的矛盾,就决定息事宁人,不管是不是王凡之故意撞人,都认错。 司马妍:“阿青初来王府,不懂规矩冲撞了伯兄,是我没管教好她,弟媳在此给伯兄赔罪。” 王凡之:“你怎么赔罪?” 司马妍:“伯兄想让弟媳如何赔罪?” 王凡之:“若我想赶她出府呢?” 司马妍忍着气道:“阿青撞到郎君是她之过,但弟媳认为罪不至此。” 几个凶神恶煞的仆役立刻嚷嚷。 “罪不至此?我家郎主何时被人撞得这般失仪?这不是大罪什么是大罪?” “就是就是。” “这样的贱婢就该赶出去,连路都不会看,要来何用?” “话也不会说,咿咿呀呀听得人心烦。” 司马妍注意到阿青脸色越来越白,手紧紧揪着衣裳,沉下脸。 她的人岂能由人这般诋毁,面对王凡之,她勉强能给以好脸色,对仆役就不可能了。 “闭嘴。”司马妍冷冷道。 那几个仆役被司马妍的脸色和语气吓得一哆嗦,也懂得见好就收,噤声了。 气氛僵持。 片刻后,王凡之道:“夫人坚持要留她?” 司马妍想都没想:“是。” 王凡之:“那好,我们去族长那裁决。” 清晨大好时光,王族长正喝茶修身养性,就见一群人呼啦啦来了。 听仆役讲述事情经过,王族长一点不纠结,对司马妍说:“阿青错了就是错了,该当受罚,赶出府罢。” 司马妍脸色难看,没想到王族长那么偏心王凡之。 “我尊重族长,但恕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裁决。” 王族长:“我知道你舍不得阿青,但族里有族里的规矩,不能为了个婢女破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样罢,改日我给你送个更好的,公主就退一步罢。” 司马妍:“我不是不退,阿青做错了,该罚就罚,但不至于赶出去,我认为阿青罪不至此。” 王族长是一定要打压司马妍的,在他看来,司马妍是外人,外人自然要让着自家人,其次,王族长本就不满王珩娶司马妍,恰好揪住司马妍的错处,要借此发泄。 王族长:“王氏几百号族人生活在一起,难免有磕磕碰碰,错了就该当受罚,公主连个婢子都不舍得,如此固执任性,以后怎么跟阖府上下的人相处?” 司马妍顿时火冒三丈,她的人被撞倒,被冤枉,被侮辱,还要被赶出府,她已经让步,松口称阿青有错,期望从轻发落,还指责她不退让,不融入,不能好好跟他们相处,这是什么道理? 司马妍:“族长未免太偏心了,只让我一退到底,不能让伯兄妥协一点,一大家子人和谐相处,讲究的是各退一步,而不是逮住好欺负的可劲儿欺负罢。” 王族长平日在族中说一不二,此刻竟然被一个新妇顶撞,气得拍桌:“公主真是伶牙俐齿,明明自己的人把人撞了,还能扯出一堆歪理,拒不认错,王珩娶的是什么人!我是管教不了了,你们自己处理罢!” 司马妍心情很糟糕,她从小就没被人这样冤枉和不公平对待过,那种有理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又憋屈又愤怒,但这些她可以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族长竟然怨怪王珩。 王珩已经已经被族长折磨得够惨了,竟然还因为她,让族长不满于他,以后族长会不会对他更苛刻? 怎么办? 司马妍又急又怒又自责又委屈,眼眶红了,险些落泪,但是在外面,族长和王凡之都在,只能死命忍着。 王凡之只是想整司马妍,没想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看司马妍泫然欲泣的模样,目的达到,于是一脸大度道:“公主既然那么在乎那婢子,我也不好逼迫公主,此事就这么算了罢。” 本来就是你撞的人,现在还在这假慈悲,司马妍着实憋屈,都想冲上去扇他,但他不想再闹是最好的结果,司马妍压下冲动,说:“伯兄真是宽宏大量,弟妇谢过伯兄。” 王族长对结果非常满意,他不喜欢司马妍,想教训司马妍,但他猜测,王凡之大概率是来找茬的,可能真相是他撞了阿青,而不是阿青撞了他,所以不能真把阿青赶出去,刚刚说那些,就是逞逞口舌之快。 现下既发泄了怒气,还没闹大,王珩就算知道,也不能怪他,毕竟他不过说了几句重话而已,王珩都敢忤逆他,他对公主说几句重话怎么了? 王族长:“你们能够自己和解就好,都回去罢。” 王凡之抱胸,一脸得意地望着司马妍。 司马妍怒火被勾起,想瞪王凡之,但事情已经解决,不能再生事端,只能装作没看见,冷着张脸离开。 两人走后,王族长神清气爽地练字。 练着练着,开始担忧了。 司马妍对阿青的维护,让族长对她的印象好了很多,若为下人出头发生在以前,不值得让他对公主另眼相看,但现在宣元帝过世,小皇帝被人钳制,无人宠她护她,又是新妇的情况下,还能为了个小小的哑女顶撞他这个一族之长,就尤为可贵了。 不是不能,而是没必要。 连对下人都那么好,对阿珩,应该更好罢,怪不得阿珩花费那么多心思,就为娶她。 可没娶到手多久,就让她受了那么大委屈。司马妍这样的人,应当不会与阿珩说,自己咽下今日的委屈,不让阿珩忧烦罢。会爱护身边人的人,大多是这样的性子。 然而,有委屈不说,是婚姻大忌,平时好好的,以为自己消解了情绪,其实没有,到关键时候,就容易爆发出来。 阿珩本来就爹不亲娘不爱,好不容易娶来的妻子还跟他生了嫌隙,着实可怜。 王族长愈想愈愧疚,吩咐侍从:“你把今日之事告诉阿珩,再说伯翁今日处理得不够妥当,对不住他,只此一次,以后不会了。” 司马妍回去以后就问阿青:“今日是不是王凡之撞得你?” 阿青点头。 司马妍:“好,你下去罢。” 阿青没走,红着眼眶啊啊叫了几声。 司马妍辨出她愧疚的神色,安慰道:“你没有错,他故意找事,不找你也会找别人。” 阿青才下去。 司马妍想了想,又让绿绮告诉院中的所有人,不要把今日的事告诉王珩。 既然事情已过,就不要给他徒添烦恼。 绿绮应下,司马妍把青衣叫来,让她细讲王珩和王凡之的矛盾由来。 王凡之和王珩会发展到现在现在势不两立的关系,还得从一件小事讲起。 王凡之自小在族学,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然而这一切,在王珩入族学后,就变了。 王珩生得极其俊俏,在这个看脸的时代,甫一露面,就得到莫大的关注,大家都在想,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以前没见过,且王珩才学风采亦极佳,所以霎时,大家的注意力全跑王珩那去了。 王凡之失去了旁人的追捧,就……生气了。 生气的结果就是,他用石头砸了王珩的头。 翌日,授课先生看到王珩头上的伤疤,关切询问。 大家以为,王珩是不小心摔伤的或者碰伤的。 然而王珩说:王凡之打的。 这下事情就严重了。 下学后,先生立马这事报给族长,族长将两人叫去询问情况。 于是产生了以下对话。 族长:“你为何要砸阿珩的头?” 王凡之,委屈:“我没有。” 族长:“那阿珩的伤从何而来?” 王凡之沉默片刻,不得已承认:“我承认我砸了他。”又极其委屈兼愤怒,“可我只砸了他的背。” 族长惊:“你还砸他的背。” 王凡之强调:“我只砸了他的背。” 族长问王珩:“是么?” 王珩答:“他砸的是头,不是背。” 王凡之立刻反驳:“你说谎。” 王珩平静反问:“我为何要说谎?” 王凡之无言以对:“我……”怎么知道。 王珩再问:“若不是你砸的,我头上的伤从何而来?” 王凡之再次无言以对:“我……”怎么知道。 族长问王凡之:“你是不是看错了?” 王凡之更委屈:“我没看错。”他怎么可能连背和头都分不清楚。 族长:“好了先不谈这个,你为何要砸阿珩?” 王凡之:“因为我讨厌他。”他说完,快速扫了王珩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万年老二王凡之 第56章 王珩没说话。 族长:“你为何讨厌他?” 王凡之憋了会,道:“我就是讨厌他。” 联系最近族学的情况,族长猜测,王凡之就是嫉妒。 找到缘由的王族长觉得能收场了,便道:“好了……” 王凡之坚持:“不好,他的头不是我砸的。” 族长有点头疼,又问王珩:“他砸的是哪?” 王珩:“头。” 族长:“当时只有你们在场?” 两人都点头。 族长更头疼,没人在场作证,双方又各执一词,叫他怎么判决。 既然判决不了,族长决定搁置争议,道:“此事真相查清后再议。”又严肃教育王凡之,“不管砸哪,你都砸了人,不可再对阿珩动手,先跟阿珩道歉。” 王凡之瘪了瘪嘴,有些不情不愿地道歉。 族长皱眉,表示要真诚。 王凡之心里抗拒,但不敢违逆族长,憋着气又道了次歉。 族长:“就到这里,都出去罢。” 听完青衣的讲述,司马妍很震惊,王珩小时候竟然会被人欺负? 族长给的压力大就算了,还招惹王凡之这么个小霸王,他太难了! 王珩这房的情况,绿绮调查清楚了,她本以为,王珩的父亲会是个满腹经纶的风流雅士,母亲则是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 不想事实与想象相去甚远。 王胤之日日在外面浪荡,卢氏日日闭门不出。 若是给王氏族人划出三六九等,这两人估摸着能排到最末。 父母地位太低,又受到那么大的关注,怎能不被欺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排名最末的人生出来的孩子,抢了排名最前的孩子的风头,如何让王凡之受得了? 司马妍猜测,在王凡之砸王珩之前,王珩必定受了不少欺负。 他受不了,所以直接在学堂揭发王凡之。 这得被欺负成什么样,才会受不了? 王珩真可怜,父母亲都对他不好,没有玩伴,入了学堂被欺负,被族长苛刻要求,被瞩目被议论。 就在刚刚,族长还偏心王凡之,非要将阿青逐出府。 怪不得王珩要把事闹大,若不闹大,王珩只能一直被欺负,就算闹大,族长也是一个轻飘飘的道歉了事。看来刚刚族长那么偏心,是惯性。 司马妍越想越心疼王珩,决定以后一定要对他好。 王凡之欺负司马妍成功,兴高采烈地跟母亲裴氏说起这事。 裴氏听完冷笑道:“算便宜他了。” 因为王凡之幼时的事,裴氏极讨厌王珩。 她的儿子她清楚,人虽娇纵了些,但品格是好的,决计不会撒谎。 王凡之确实没撒谎,后来实在气不过,就去学堂找王珩算账,说王珩自己砸自己的头,就是想害他。 王珩轻描淡写地承认了:“对,我自己砸自己。” 虽不知道王珩为何会承认得那么爽快,但王凡之立刻为自己终于沉冤昭雪而喜悦,然而他发现就算王珩亲口承认,也没人信。 旁人看起来,他找王珩算账的场面,就像恶霸在欺凌弱小,王凡之是恶霸,王珩是弱小,弱小承认的事不是事实,是恶霸逼迫弱小承认的,是假的。 因此王珩话音刚落,短暂的沉默之后,就有人为王珩打抱不平,说王凡之蛮横,倒打一耙。 王凡之百口莫辩,气走了。 回到屋子,王凡之越想越多,越想越伤心,这以后每次去学堂,总觉得学童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说: 啊,你就是那个嫉妒王珩,打了人又倒打一耙的王凡之啊,真是心胸狭隘,品格低劣,没有气度啊。 王凡之日日愁闷,茶饭不思,天之骄子被折磨瘦了! 裴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极其不待见王珩。 “一个月后,王珩又要去江州。”裴氏阴沉着脸道。 “什么?”王凡之大惊,继而冷笑,“那还真该恭喜他,父亲该让位给他当江州刺史。” 裴氏捏着帕子,恨恨道:“不能让他好过!” 下午,卢氏差人去请司马妍。 卢氏竟会主动请她,司马妍有些惊讶,放下花绷子跟侍婢走。 卢氏见到司马妍就问:“你三伯母林氏邀我们去参加茶宴,你可要去?” 司马妍:“我随意,看阿娘的意思。” “我……”卢氏咬了咬唇。 她出身不好,加之样貌太惹人注目,刚嫁来那阵,出门总受到伯叔侄儿们的关注,那些视线让她如芒在背,渐渐不愿意出门,后来有次被人拉到小树林抱住乱亲,她惊得狠踹了那人一脚,逃了,至此,能不出门便不出门。 妯娌们瞧不起她,又嫉妒她,曾邀她去过一次茶宴,明里暗里讥讽她,她对茶宴的印象很糟糕,不想去。 但司马妍跟她不一样,不会有人敢那么待她,她也需要交际,且阿瑶还没婚配,三伯母说这次茶宴是相亲宴。 所以,去的都是些小女郎罢,不会有那些嫉妒讥讽她的夫人们。 司马妍:“阿娘不想去么?” 卢氏:“不是,我……” 司马妍:“阿娘许久不见人,心慌是么?” 卢氏看着司马妍,沉默。 司马妍:“坐后头就好了。” 卢氏见司马妍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突然有了勇气。“好。” 一桩事了,卢氏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问:“今早我听你那院吵吵嚷嚷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妍提起这个就来气,把来龙去脉说了,道:“……族长真够偏心的,为着这点小事,竟然就要把阿青逐出府。” 卢氏:“你……答应了?” 司马妍:“我当然没答应。” 卢氏惊道:“族长怎么说?” 司马妍:“族长说让我们自己处理。”看到卢氏吓破胆的样子,问,“阿娘,怎么了?” “没……”卢氏小声道,“我就是有点惊讶。” 司马妍心道,以卢氏的身份,一定觉得反驳族长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只能安慰:“后来王凡之不追究,族长就放我们回来,没对我怎么样。” 卢氏:“若王二郎追究呢?” 司马妍苦笑:“那我只能跟他好好理论了,我不可能同意把阿青赶出府。” 卢氏愣愣地看着司马妍。 “阿娘?” 卢氏回过神,喃喃:“不追究就好。”低头继续绣花。 司马妍看她绣,过了会问:“阿娘,还有莲子粥么?我带回去给阿白。” 阿白是王珩送给司马妍的狸猫,本来王珩想把狸猫送走,但司马妍留下了。 医工来看过,说它肠胃不好,许是喂养不当,导致脾性暴躁,开了些食疗方子,吃了几日,阿白果然温顺了许多。 司马妍带上阿白找过卢氏一次,卢氏很喜欢阿白,亲自做了莲子粥,阿白似乎极喜欢,很快就把碗舔见了底,卢氏很高兴,后来时常给阿白做。 “今日我还做了点别的。”卢氏有点不好意思。 “哦?”司马妍好奇,“什么?” 卢氏叫人拿上来。 只见一个青花折枝花果纹瓷碟上,盛着三个粉白浑圆的荷花酥。 卢氏:“你尝尝。” 荷花酥酥皮极薄,咬下去有枣泥馅,松软可口,司马妍吃了,赞道:“阿娘好手艺。” 卢氏捏着帕子,听到这句,面上顿时有了笑容。她生得美貌,看起来又年轻,笑起来就像是三月春华,灿漫动人。 司马妍:“阿娘还是像现在这般,多笑笑得好。” 卢氏笑容微收。 吃掉一个荷花酥,司马妍问:“阿娘,我可以将这些带回去么?” 卢氏愣了下。“你要给……阿珩?” 司马妍点头。 卢氏没说话,她和王珩关系生疏,司马妍的举动,让她有点尴尬。 婚后初期,王胤之对她柔情蜜意,加之在其他人那里处处碰壁,渐渐地,她越来越黏着王胤之。 起初王胤之还会宽慰她,后来就腻烦了,她怀孕后,王胤之夜夜不归,所以她是怨恨王珩的。 觉得没有王珩,王胤之就不会找别的女人,虽然知道这不可能。 “阿娘?” “啊?”卢氏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 “可以带回去么?” “……可以。” 司马妍叫绿绮把剩下的装进食盒,拎回去。 王珩酉时回来,司马妍在庭院里看到一抹熟悉的白影,欢欢喜喜地蹦过去。 “你猜我今天给你拿了什么?” 她笑着,穿着鹅黄衣裳,像只欢快的小黄鹂。 王珩:“什么?” “跟我进来。”司马妍拉他进屋,桌上放着个食盒,打开,里面是荷花酥。 王珩:“你做的?” 司马妍摇头:“阿娘做的。” 王珩面色不变,拿起一个尝了尝味道。 “怎么样?” 王珩点头。 司马妍:“不若我再跟阿娘学做这个?学来做给你,你有什么喜欢吃的?” 王珩:“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司马妍:“不要敷衍我。” 王珩看着司马妍,神色认真:“我不是敷衍。” 司马妍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但很快想到,他就没喜欢的,也就是说,做什么都一样,所以“都”是实话,“喜欢”肯定是在哄她。 至于王珩为什么哄她,她没去想。 “对了,阿娘适才与我说,三伯母邀请我和阿娘去茶宴。” 王珩点头。 司马妍拿出花绷子绣花。 王珩看了会,问:“你没什么要与我说?” 司马妍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知道王凡之来找麻烦? 她试探问:“还有什么要说?” 王珩沉默片刻。“没有就好。” 茶宴在两日后的下午。 建康宫。 司马链在批阅奏折,偶尔向王珩求教。 这些奏折都是尚书令谢延等人过目过的,司马链需要做的就是盖章而已,但他依然会认真看,有不懂的就询问王珩。 批阅了一半,有个仆役打扮的人被宫侍带进来。 司马链:“这是?” 王珩:“这是臣的仆役。” 司马链:“他来做什么?” 仆役:“回皇上,郎主命奴注意茶宴的情况,奴看见谢依了。” 王珩面色陡然一沉。 司马链:“谢依?” 王珩:“谢依曾跟臣议过亲。” 司马链一下懂了:“姑姑赴了宴?有人针对姑姑,所以请了谢依?” 王珩:“臣会查明真相,还请皇上允我回去。” 知道王凡之曾找阿妍的麻烦,他就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茶宴有问题。 司马链急道:“允你,快回去。” 茶宴设在府中的一处园子。 郎君与女郎们分开两边坐,中间是一块空地,有伶人在表演杯盘舞。 司马妍、卢氏和王可瑶坐在后排。 “阿瑶,过来这边。”一个粉裳小娘子在前面唤她。 “阿娘,我过去跟她们说说话。”王可瑶道。 卢氏:“去罢。” 宴会还没开始,司马妍颇为无聊,拿起个苹果,转眼见卢氏嘴微微抿着,似乎很紧张,递给她,卢氏摇头。 司马妍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问:“阿娘可有相中的郎君?” 卢氏宅了多年,对建康的年轻才俊一无所知,自然没有相中的,有点尴尬地问:“你觉得哪个好?” 司马妍认识几个,一年前回京,阿兄给她看了备选驸马们的花名册和画像,她凭着印象将他们的情况跟卢氏说了。 卢氏松了口气,幸好有司马妍,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办,她是真希望王可瑶能找到一个好归宿。 王可瑶是她的侍婢阿云所出。 她怀孕那会,王胤之只要在府里,都宿在宠妾那,为了让王胤之留在她屋,她把侍婢阿云送上王胤之的床。 ——她知道阿云不是会攀附权贵的人,才选阿云。 王胤之睡过阿云之后,她见到王胤之,控制不住情绪,黑了脸,王胤之便许久不来了。 阿云却怀孕了,产后败血,生完便撒手人寰。卢氏愧对阿云,将王可瑶过到自己名下,虽没怎么管她,却真心希望她过得好。 两人正说话,突然过来三个人,分别是五伯母、七伯母和九伯母。 九伯母拉着卢氏的手,热情道:“卢夫人今日是来给阿瑶选夫婿的罢,这儿看不清,我们到前头去。” 卢氏并不想去,为难道:“我……” 九伯母直接拽走她。“我们一起帮阿瑶把把关。” 她们一走,五伯母和七伯母就坐在司马妍旁边。 五伯母:“你就是宁昭长公主罢,长得当真标志,与阿珩真是般配,我是你五伯母。” 司马妍:“五伯母好。” 七伯母:“我是你七伯母。” 司马妍:“七伯母好。” 打过招呼,茶宴正巧也开始了。 宴会名义上是茶宴,实则是场相亲宴,少不得弄几个比赛,让女郎和郎君上去展示。 比的虽说依旧是琴棋书画那几样,但司马妍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几场平平无奇的表演之后,谢依在众人的瞩目下优雅登场。 司马妍看到她就愣了。 五伯母和七伯母在旁边激烈地聊八卦。 第57章 七伯母:“这不是谢依么?” 五伯母:“三伯母竟把她邀请来了,可不得把所有人比下去。” 七伯母:“谢依怎么会在这……她还未婚配么,都有十七了罢。” 五伯母摇头:“还未。” 七伯母大奇:“这是为何?她那样的身份,建康城的年轻才俊都排着队等她嫁罢,怎的拖到现在?” 五伯母顿了顿:“……似乎她不愿嫁。” 七伯母:“不愿嫁?她莫不是要剪头发做姑子?” 五伯母:“你看她都在上头奏琴跟人争魁首,怎么像是要做姑子的,就算她想做姑子,谢夫人和谢尚书也不会答应。” 七伯母疑惑:“那是什么缘由蹉跎至今?” 五伯母瞥了司马妍一眼,微微压低音量:“我听说谢依有意中人,谢夫人曾主动去那郎君家中提出两家结亲……” 七伯母:“问题就出在这门亲上?” 五伯母点头:“我看是。” 七伯母:“没议成?” 五伯母点头。 七伯母:“为何?以谢依的身份,什么亲议不成?” 五伯母摇头,表示不知道。 七伯母:“难道谢依一直念着那郎君,不愿嫁人?” 五伯母:“或许罢。” 七伯母:“那郎君对谢依是个什么意思?” 五伯母:“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七伯母猜测:“我觉得那郎君十有八九也喜欢谢依,谢依这样高傲的人,哪会闷头撞上去,若不是那郎君也属意她,谢依不会对他心心念念,拖到现在还未嫁。” 五伯母瞥司马妍,没说话。 七伯母又问:“那郎君可有婚配?” 五伯母又瞥了司马妍一眼:“……有。” 七伯母一惊,拔高音量:“何时?” 五伯母再瞥一眼司马妍:“……前不久。” 七伯母似是极好奇,又问:“前不久是何时?” 五伯母:“……就是前不久,几个月前。”又瞥司马妍。 她们说话声不大,但也不小,司马妍听得一清二楚,五伯母动作又太过明显,猜不到都难。 不过谢依和王珩议亲的事她早就知道,还亲眼见过王珩拒绝谢依的场面,此刻听到她们议论,身为当事人之一,她有点尴尬。 七伯母好似眼盲,完全没有注意到五伯母抽风般的眼神,也没从那眼神中得到任何讯息,接着问:“那郎君是谁?” 五伯母:“……是名满建康的俊才。” 七伯母:“能与谢郎相比?” 五伯母:“能。” 说到这,指向已经很明确了。 七伯母:“此事我从未听闻,你是如何知道的?” 五伯母踌躇了一会,然后像是压抑不住跟人八卦之心,往七伯母那靠了靠,音量却没低:“……前不久那郎君父亲跟人喝酒说漏嘴传开的。那郎君父亲提起这事,语气还得意得很呢。” 七伯母:“那是当然,多少人抢着要谢依当儿媳妇,就算没成,也够让他嘚瑟一辈子。” 若说听到前头,还有微小的可能是她们仅仅在聊八卦,听到后面,司马妍确定她们不安好心。 她们想让她误会王珩跟谢依曾两情相悦,只是迫于一些不知道的原因,没娶谢依,以至于谢依迟迟未嫁,一心念着王珩。 还让她以为王胤之不满意她,才会在醉酒后提起谢依。 五伯母和七伯母说完,觉得差不多,该说的都说了,于是继续专心看谢依表演,期间还不断夸赞谢依琴技高超。 卢氏回来后,五伯母又开始活跃,她转头对司马妍说:“阿妍啊,听闻你要跟阿珩去江州。” 司马妍:“我留在建康。” 五伯母惊道:“阿珩要在那留好些年呢,你们才新婚就要分开了。” 司马妍:“我偶尔会去江州住上些时日。” 五伯母音量压低:“那你得注意了,虽说阿珩从前不近女色,但男人开了荤总归是不一样了,这一去江州,见不到你,不定就在江州养上好些个姬妾。你看阿珩那好友谢广,走哪都带着美姬,说不定阿珩被他影响了……” 司马妍微笑打断:“多谢伯母好意,我会注意。” 五伯母:“我就是心直口快,憋不住话,忍不住提醒你几句,所谓忠言逆耳,你不要讨厌我就好。” 司马妍没说话。 五伯母又跟卢氏聊起来:“卢夫人,最近叔弟怎么一直闷在府里,不出去交游?” 卢氏:“……他最近身子不大好。”其实是跟人喝酒把谢依跟王珩议过亲的事说出去,被族长责令一个月不许出门,不许喝酒。 五伯母:“可有找医工瞧过?” 卢氏:“瞧了,医工说他是夜里着了寒,没有大碍,休养段时日便好。” 五伯母:“人年纪一大也该收心了,夜里着了点寒就闹得出不了门,都是年轻时损了太多精气害的,你要多劝劝他,别总跟一些……”说着顿了下,“出去,没得把身子搞垮了。” 卢氏呐呐应是。 五伯母就像是个苍蝇,嗡嗡嗡地又跟司马妍说:“阿珩还年轻,可别学他父亲那样,你身为他的妻子,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规劝他,人一直好下去难,坏起来却是极容易的。” 说得仿佛王珩下一刻就变成个到处寻花问柳,荒唐浪荡的人。 司马妍明白,她就是想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王胤之是什么样,王珩迟早会是什么样,只是现在没暴露出来而已。 至于为什么说起谢广,目的同上,身边的朋友是什么样,自己就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姬妾美人是一定会养的,以前不养只是没尝到里头的好处。 她既然不怀好意,司马妍也不会有好态度,冷淡道:“感念伯母能替我着想,然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伯母操心了。” 五伯母脸上和善的笑容僵硬了,嘴张了张,到底不敢得罪她,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都怪我嘴快,阿妍你别生气。” 司马妍没理她。 五伯母讨了个没趣,面色尴尬,闭嘴了。 卢氏听到司马妍和五伯母的对话,心情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五伯母好歹也是陈郡袁氏出身,这些大族嫡支出身的,哪个不是鼻孔朝天,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 她们也会有吃瘪的时候。 卢氏初来王府的时候,没有妯娌愿意理她,甚至会讥讽她,这样的环境里,她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沉默,觉得自己不配跟她们说话,见到她们也习惯性地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从出身来看,她也确实低人一等。 初来那近十年的感受太深刻,即使后来王珩得族长看重,卢氏无需再低三下气地面对妯娌,也改不了。 所以适才袁氏摆出长辈的架势教育她,卢氏不敢回嘴,更不敢甩冷脸。 司马妍做了她不敢做的事,袁氏不仅没有训斥司马妍不尊长,也没有反驳。 司马妍还为婢女顶撞族长…… 卢氏长久以来形成的三观被颠覆了,她在想,自己不似从前了,有公主这样的儿媳,还有被族长器重的儿子……是不是可以硬气一点? 这时司马妍突然问卢氏:“阿娘,我刚刚听人说,谢依跟阿珩议过亲。” 五伯母:“……” 七伯母:“……” 卢氏因为曾经被夫人们含沙射影地议论,在这上面很敏感,瞬间就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听人说”就是指这两人罢,怪不得刚刚九伯母要拉她走,九伯母从前正眼都不瞧她一眼,今天突然这么热情,果然有蹊跷。 因为司马妍,她如今活得像点人样,卢氏想,定不能让司马妍误会,也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但卢氏内心坚定,说话依然习惯性地柔柔弱弱,像是怕得罪人:“……是,怎么了?” 司马妍:“没怎么,就是想问问为什么没议成?” 卢氏:“阿珩他……不乐意。” 五伯母:“……” 七伯母:“……” 司马妍:“阿耶觉得她如何?” 卢氏默了默,鼓足勇气道:“觉得她太傲气。” 这些日子,司马妍只要见着王胤之,都会笑着喊阿耶,仿似他亲闺女,王胤之越来越喜欢司马妍这个儿媳。 跟族人喝酒时,王胤之喝醉说漏嘴,把从前王珩跟谢依议亲的事说出去了,还感慨幸好王珩没娶谢依,谢依太傲了,娶进门见到他,说不定都不带搭理的。 五伯母:“……” 七伯母:“……” 刚刚白说了。 她们说话这会功夫,三伯母宣布谢依夺魁,并命婢女将彩头送给谢依,彩头是融合了红、白、绿三彩的翡翠玉镯,玉质细密,成色极好。 接着三伯母想说些漂亮话,却听谢依朗声道:“玉镯我不要了,不知伯母能否满足我一个心愿?” 三伯母:“什么心愿?” 谢依看向司马妍,司马妍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她要闹幺蛾子,果然谢依道:“听闻宁昭长公主琴艺极佳,不知可否与我合奏一曲?”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司马妍身上。 司马妍内心崩溃,谢依是从哪个旮旯里听说她琴艺极佳的,瞎掰得很顺口啊。 她就算琴艺不差,也肯定比不过谢依的,跟她合奏,立马见高下,谢依就是想让她上去丢一回人,她哪里惹到谢依了? 不对…… 确实惹到过…… 听谢依墙角那次。 不仅见到了谢依丢脸的样子,还替她实现了愿望,嫁给了王珩。 司马妍谦虚道:“琴艺极佳不敢当,仅会奏几首陋易之曲而已,远远比不得谢三娘子。” 谢依不依不饶:“公主殿下莫要自谦,听闻您自小爱戏舞,耳濡目染之下,于乐理上必定精通,鉴赏力亦不俗,怎会奏出陋易之曲,必定别有风味,是以我极想跟公主合奏一曲,不知公主可否满足我的心愿?” 谢依这是一定要她丢人啊。 司马妍深觉王珩是蓝颜祸水。 园子里,人人都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没有要帮她的意思,司马妍道:“我并非不愿满足你的心愿,实在是技艺不精,不敢出来现丑。” 谢依:“若连公主都是现丑,我适才奏的那一曲岂不是污了人耳?” 司马妍有点烦躁:“哪里哪里,我听着觉得极好。” 谢依:“既然极好,为何不让它更好?” 司马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若是以前,以她的性子,说到这份上,肯定不跟谢依废话,一走了之,然而她现在没有阿兄撑腰,还嫁给了王珩,代表的就是琅琊王氏,不能由着性子来。 司马妍不是多在乎脸面的人,跟谢依合奏一曲,丢面也无所谓,然而她的脸面不仅是她的脸面,还是王珩的。 绝不能给王珩丢丑。 于是司马妍沉下气,准备继续跟谢依扯个三百回合,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不大的声音响起。 “不知谢三娘子从何处听闻阿妍琴艺高超,在我听来仅是寻常,远远比不得谢三娘子,谢三娘子还是莫要为难她了。” 司马妍震惊地看向卢氏,这是她会说的话? 场上的夫人们也是满脸惊异。 谢依看说话之人生得极美,虽说看着年轻,但气质身段不像小娘子,应该是府里的夫人,听话中之意,似乎跟司马妍熟稔,猜测她就是王珩的母亲卢氏,脸色一白,气焰霎时消散,勉强扯出个笑容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公主了。” 这时,三伯母才出来打圆场:“公主和卢夫人真是太谦虚了,公主的琴艺怎会寻常,是我们没福气听到。”又唤谢依,“阿依,过来把彩头戴上。” 给谢依戴上翡翠玉镯,再总结几句,就让大家散了。 司马妍同卢氏以及王可瑶出了园子,本想径直回竹轩居,谁料一出来就看见王珩。 他站在青石板路上,背后是一颗参天大树,天色微暗,有几颗星星冒出来,在蓝色幕布上闪耀,他双手掖进衣袖,静静地看她。 这个人站在哪都是一幅画。 但他袖口上丑陋而显眼的补丁破坏了画的美感。 第58章 谢依是个骄傲的人。 从小到大,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所有人都夸她,所有人都捧她。 她拥有的都是最好的。 所以自然,她希望也相信自己能嫁给最好的人。 可最好的人却不愿意娶她,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不识得她。 谢依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她想过家世,相貌,才情,她哪一点不好? 独独没想过她这个人。 抛开所有因姓氏赋予的条件,她这个人会吸引到他么? 她不知道,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被王珩拒绝后,母亲提出要将她许给华家二郎华安献——一个看起来很可靠的人,话不多,行事温和有礼,方方面面都不错,却没有哪一点好到让人眼前一亮。 她怎么会喜欢他呢?她喜欢方方面面都能做到极致的人。 但谢依同意了。 父母亲以为她终于放下了王珩,都很欣慰,张罗着把她嫁出去。 她说不想离开他们,想在家多留几年。 父母亲也不舍她,便与华氏商议,华氏满口应好,约定一年后下聘。 谢依想不受打扰过完出嫁前的最后一年,所以这桩婚事只是口头约定,没有对外公布。 其实对王珩,谢依一直没放下,答应嫁给华安献只是觉得,如果嫁的不是王珩,其他谁都一样。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她给自己一年的时间,想看看王珩与司马妍有没有结果,如果王珩没娶司马妍,那他娶的肯定会是她,她依然在等。 可是一年后,王珩娶了司马妍。 他们大婚的那一夜,谢依整宿没睡,直到日头渐起,昏暗的内室被晨光笼罩,她决定忘了他。 然而司马妍嫁给王珩没多久,朋友就邀请她参加王崔氏举办的茶宴,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本来是来碰碰运气,没想真在茶宴上看到司马妍。 谢依对司马妍的感情很复杂,有嫉妒、不解、还有愤怒。 她不能理解王珩为什么会喜欢司马妍,这位公主自幼便淘气,琴棋书画除了画样样平平,女红奇差无比。 那天司马妍偷听她和王珩说话被发现,竟然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举止粗俗不堪。 后来,竟然还跟人习箭,还是跟萧廷尉习箭,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断断猜不到司马妍喜欢萧廷尉,想追求萧廷尉,才跟他习箭。谢依觉得见过王珩,司马妍不可能喜欢别人,但这不影响她唾弃公主不矜持。 谢依很不甘,觉得自己就输在没有早点认识王珩。 至于愤怒,是因为司马妍窥见了她最狼狈的一面。 她忍着难堪,将自己羞于见人的少女心思捧出来展露给王珩,但那样珍藏在心的热烈感情,在王珩面前,却仿若垃圾一样一文不值。 他的感情都给了司马妍。 那她在司马妍面前算什么? 司马妍凭什么能得到她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见到司马妍后,谢依提出要跟司马妍合奏一曲,因为报复,也因为好奇。 好奇司马妍究竟靠哪点吸引到王珩? 谢依很快就明白了。 卢氏替司马妍说话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因为曾想过通过接近卢氏达到嫁给王珩的目的,谢依调查过卢氏。 但了解到卢氏的家世,以及卢氏多年在王氏府邸里生活的状况后,谢依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路走不通,见卢氏比见王珩还难,且就算能讨好卢氏,也毫无作用。 听到卢氏开口维护司马妍,谢依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司马妍怎么能做到,让一个软弱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她出面拒绝自己不敢得罪的人,或者说身份。 谢依做不到这一点。 凭着这点,就能窥见司马妍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很好,好到能进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并给予人力量,谢依承认自己输给了司马妍。 出来的时候,她竟然见到了王珩。这个她心心念念,牵肠挂肚好多年的人。 他静静地站着,眉眼浅淡,模样风采与从前无半分区别,还是她认识的他,谢依又想起第一次看到王珩时,他的样子。 褒衣广袖,乌发束巾,眉目悠远,她被牢牢吸引,被他的气度,以及他的不染尘埃吸引。 此刻,她仍然像看一幅传世画作一般看着他,却看到他袖子上的补丁。 谢依:“……” 能出现在王珩衣袖上,并丑陋至极的补丁,谢依相信一定出自司马妍之手。 司马妍的女红,真是差得超乎想象。 问题是,差就算了,司马妍还敢在王珩的衣裳上面展示她糟糕的技术。 若她是司马妍,定会勤学苦练,势必缝得天衣无缝。 与此同时,似乎司马妍也看见了她的“杰作”,她迅速跑过去,用身子挡着王珩的袖子。 随后谢依看见,司马妍脸上浮现出……她仔细确认了下,确实是“太丢人了”的神色,并说了句话。 谢依分辨司马妍的口型,司马妍在说:“你怎么穿出来了?” 王珩:“你不喜欢么?” 司马妍:“不是不喜欢,不对,什么喜不喜欢的……” 王珩笑了,说:“我很喜欢。” 王珩低眉浅笑的样子,让谢依震惊地愣在原地。 在她心目中,王珩一直是高不可攀的形象,然而有一天,这样高不可攀的人会温柔缱绻地笑着对人说喜欢。 谢依觉得不真实。 她的感觉就像是,传世画作上的人突然跳出来,近在咫尺。 然而谢依被震撼了,司马妍却根本没注意。 她全部心神都在补丁上面,听了王珩的话不仅毫无反应,还如临大敌般左右看了看,看到……所有出来的人都看着他们,立马拉着王珩走了。 谢依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没回过神。 她在想,若她成了王珩的妻,她可能永远不会跟王珩有这样的对话。 因为她不容许自己在王珩面前有一丁点不完美。 所以她在王珩面前不会有“太丢人了”的时候。 她太仰慕王珩,且她本性就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但王珩不缺仰慕,也不需要傲气。 谢依终于接受自己输给司马妍的事实,就算她早些时候认识王珩,王珩也不会像对司马妍一样对待她。 司马妍的脸皮还是比较薄的,听到王珩说我很喜欢就赶紧看了看周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们,包括谢依,几位伯母,以及若干年少未婚的郎君和女郎。 司马妍:“……” 司马妍立刻拉着王珩走了。 王珩顺从地被她拉着,到了一处空旷地带,他突然问:“为什么?” 司马妍松开他的手,停住脚步。“……啊?” 王珩看她:“为什么突然把我拉走?” 司马妍不好意思说因为脸皮薄,就指着他衣袖上的补丁道:“因为这个。” 王珩:“它怎么了?” 司马妍沉默片刻,真诚地说:“我不想给你丢脸。” 王珩:“……阿妍为什么觉得这很丢脸?” 司马妍纠结了会:“别人会觉得……”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提醒他,“你当初在画舫上不是说了么,不喜欢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你……” 王珩:“……” 当初王珩会这么说,别有缘由。 那时候宣元帝才过世四个月,司马妍正处于悲痛当中,且孝期还发生了李喜闯宫,被逼迫跟宗明锡私会的事,她的内心定然迷茫和不安。 这种时候的人要么会封闭内心,拒绝任何人进入,要么会拼命抓住可以依赖的人,寻求温暖和安全感。 以他对司马妍的了解,司马妍会选择前者,她也疏远过他。 王珩要让司马妍接纳他,就必须先展露自己的内心,让她放下防备。 这才有了王珩在画舫说的那些话。他将一部分事实夸大甚至虚构了。 就比如述说自己的童年经历,与事实相去甚远。 对于族长给他安排的功课,他并不觉得繁重,他也并非无法融入到同龄人当中,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而已。 他说他不喜旁人异样的目光,希望枕边人能以常人之心看待他,只是给她一个接受他的借口,她知道她是唯一人选。 这样说,是为了创造一切条件,得到他唯一想要的结果,但后患无穷,就比如现在。 王珩想了想,说:“没有人给我缝补过衣裳。” 他眼睫低垂,声音也有些低,似乎心情低落。 司马妍:“……” 所以他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这条丑陋的补丁展示出来……炫耀? 司马妍第一次发现他还挺幼稚。 “……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茶宴怎么样?顺利么?可有人为难你?”王珩换了个话题。 为难她? 当然有。 这事瞒不过他,以谢依的知名度,这般针对她,要不了多久就传得沸沸扬扬,司马妍直接说了:“谢依说听闻我琴艺高超,想与我合奏一曲。” 王珩霎时就皱起眉头。 司马妍:“阿娘替我拒绝她了。” 王珩:“……” 司马妍:“是真的。” 良久,王珩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给母亲灌了迷魂汤么?” 司马妍:“我也没想到。” 王珩斟酌片刻,道:“我与谢依并无瓜葛,谢夫人跟母亲提过结亲的意思,被我拒了。” 司马妍:“……哦。” 王珩:“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司马妍:“没了。” 是么? 因为上一次隐瞒,王珩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两人走在小道上,道路两边种了成排的树,又到夏季,绿叶葱茏,天气渐渐热起来。 去年这个时候,阿兄举办了一场游猎。只过了一年,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郎说,他前些天看到你与王凡之在争执。”王珩道。 其实没有十郎,他只是想引入这个话题。 司马妍愣了下,点头。 她记得周围没有人,怎么突然冒出个十郎? “什么事?”王珩问。 司马妍:“阿青撞到他,他便要把阿青赶出去。” 王珩:“我幼时与他有些纠葛,他应该是在借此事撒气。” 司马妍:“青衣与我说了。” 王珩知道青衣告诉过她,但还是微微挑眉,露出讶色:“说了什么?” 司马妍:“你与他幼时的事。” 王珩适当沉默,接了之前的话题:“他将阿青赶出府了?” 司马妍:“没有。” 王珩:“你跟他道歉了?” 司马妍:“……是。”她没敢告诉他最后闹到族长那。 王珩:“为何不告诉我?” 第59章 司马妍:“就是小事而已,而且你只留两个月,我不想你因为他不开心。” “可是你不跟我说,我会更不开心。” 傍晚的风轻拂他的衣襟,把这话送入她的耳里。 司马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娶你,不是让你受气的。”他看着她,认真道,“仅仅撞到他,就要将阿青赶出去,若是从前,你不会如此退让。” 司马妍:“本来就是阿青有错在先,我没有管教好她,致歉也是应该。” 王珩沉默了会,突然道:“阿妍……我希望你还是原来的你,可以从心所欲,罔所顾忌。” 司马妍一愣,这怎么可能呢,人总该长大的,嫁人前与嫁人后也是不一样的。 王珩看见她有些为难的神色,缓缓地眨了下眼,难道她觉得,嫁给他是束缚? 没等她说话,王珩道:“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能与我说么,不仅如此,伤心的,生气的事,都能与我说么?” 司马妍抬眼看着他,他的神色很认真,漆黑的瞳孔里好像有某种情绪翻涌,又好像平静无波:“……好。” 王珩牵起一个笑容。 司马妍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间一处从未被人踏足的角落被种上花,迅速生长,盛放。 清晨,王凡之照例上衙署。 追溯到汉朝,大司农还掌管钱谷、赋税以及盐铁等,到大晋,由于度支部抢走了大部分活,大司农就只负责保管谷物,是个清闲职位。 王凡之每日的任务就是听属官汇报。 今日也是如此,王凡之懒懒地靠着椅背,边喝茶边听属官说话。 由于属官们的声音极为舒缓,王凡之听着听着就神游太虚。 都是些鸡皮蒜毛的事,听不听都一样,王凡之这么安慰自己,眼神继续空茫。 然而今日有些许不一样。 些许不一样还挺要命,王凡之突然觉得胃部一阵翻涌,他捂着肚子瞪大眼,立刻将茶盏放下。 这茶里放了什么,为何他的肚子会那么痛? “今日就到这里,不用汇报了,都出去。”他快速说道。 属官们都乐得不用废话,拍了拍衣裳走了。 他们刚离开,王凡之就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向里间,去找青瓷虎子准备如厕,视线扫了一圈,他发现,这种关键时候,青瓷虎子消失了! 王凡之气得冲出来问宫侍:“青瓷虎子呢,谁拿走了?” 宫侍顶着他的怒火,战战兢兢道:“高公公说要清洗虎子,叫人拿走了。” 王凡之脸黑了:“何时的事?” 宫侍:“今日您来之前。” 这种紧要时刻,王凡之没功夫责怪他,问:“还有哪里有?” 宫侍:“……衙署里所有的虎子都被拿走了。” 王凡之:“……” 王凡之觉得自己脑门的青筋要炸开,正要对宫侍破口大骂,宫侍觑着他的脸色,很有眼色地接下去:“您可以去奴婢解手的地方。” 王凡之憋住火气,急问:“哪儿?” 宫侍:“有些远,您约莫要走上两刻钟。” 王凡之:“怎么走,快说!” 宫侍被他吓得一激灵,赶忙把路线说了。 话音刚落,王凡之一溜烟跑了。 宫侍望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心里默默给他点了根蜡。 王凡之第一次觉得建康宫,是这么的大! 他憋住腹中汹涌,在宫中狂奔,一路收获无数同僚侧目,但他顾不得仪态,只想快点把要紧事解决! 七拐八拐跑了一刻多钟,快要到达目的地,见到胜利的曙光,却在一座简陋至极的茅厕前看到王珩,以及司马妍。 最重要的,他们两人身后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挡住了他的曙光。 王凡之:“……” 此刻,王凡之对王珩的恨升级到了要杀人灭口的程度。 偏生他那么急,王珩还悠悠然道:“阿凡急着做什么?” 王凡之:“那茶和青瓷虎子都是你搞的鬼罢。” 王珩微笑:“正是。” 王凡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他问:“你想怎么样?” 王珩:“不怎样,只是觉得阿凡这幅模样看着极舒服,想多看看。” 王凡之:“你别欺人太甚!” 王凡之表情狰狞凶煞,司马妍立刻想起他是怎么欺负阿青的,冷哼道:“欺人太甚的难道不是你么?” 王珩听了司马妍的话,接腔:“他幼时欺负我便是这幅表情。” 王凡之脱口而出:“我何时欺负你了?” 王珩:“没有么?” 王凡之想到那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你自己……” 想说王珩阴险,自己砸自己就为了害他,但看到王珩面上的微笑便住口,再看到他身后的两名侍卫,忍气吞声道:“好,是我欺人太甚,过去得罪二位了,我认罪,改日送上赔礼,以后断不在你们面前出现,二位可满意?” 王珩这才挥退两名侍卫。 王凡之第一时间冲进去。 司马妍感觉一道劲风刮过,人就没影了。“那泻药药效太强了罢……” 王珩:“不让他遭罪,我们便要受罪。” 司马妍立刻道:“够强么,能拉多久?” 王珩:“这我倒是不知,可以等等看。” 这时,茅厕传出让人尴尬的咕噜声。 司马妍顿时真切地感受到药效,肯定道:“他这回要恨死你了……以后真不会来找你报仇?” 王珩:“阿妍可看过《建康杂记》,此书专门记录名人的逸闻轶事,建康士人几乎人手一本,不知今日过后会不会再添一句,凡昼走于宫,觅厕……” 王凡之在里面忍无可忍地大喊:“算你狠。”又补了一句,“我有诺必践。” 司马妍:“……” 回到竹轩居,意外看见了个人。 谢广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仿若在自家院里般自在喝酒,见他们回来,起身喝了几口酒,走近,热情地对司马妍说:“弟妇,别来无恙啊。” 司马妍礼貌地点了下头,道:“我先回屋了,不打扰你们叙话。” 谢广望着她端庄的背影,道:“公主变化不小啊。” 才过一年,司马妍就从一个踹他的霸道小娘子,变成了“我不打扰你们”的贤淑妇人。 女大十八变啊! 王珩没回他,朝石桌走。 两人都坐下,王珩问:“你来我这做什么?” 谢广:“找你喝酒,不成么?” 王珩静静凝视他。 谢广叹了口气:“好罢,今日来你这,确实是有点烦心事。” 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道:“你还记得采衣么,昨日她与我说,她寻到她义阳郡的亲人,想我放她归乡,你说我该不该放她离开?” 王珩风轻云淡地说:“既是她的选择,便随她罢。” 谢广:“你就不问问我的想法?” 王珩:“你如何作想?” 谢广:“若我想强留她呢?” 王珩:“也可。” 谢广:“……”跟他聊不下去了。 谢广:“你是不是不欢迎我,想跟公主温存呢?” 王珩:“你想让我说什么?” 谢广看一副王珩心如止水,怎样都可以的样子,深觉找错人。 王珩性格就是这样,无可无不可,就是这种形象和说话风格,才善于清谈,被人称颂,闻名天下,吸引谢广主动与他结交。 谢广习惯了。 但,今日格外不能接受。“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珩没反驳,随他说。 谢广心塞得不行,本着“我不开心就一定要你不开心”的做人原则,提出一个扎心的假设:“若公主不愿嫁你,只想离开你,你便会像我一样纠结。” 这个假设,对于谢广来说只是假设,心里觉得断不可能会发生。 王珩却把它当作真实情况,认真思索过。 王珩:“若当真如此,便是我与她无缘。” 谢广:“你可以看着她嫁给别人?” 王珩沉默。 气氛霎时就冷下来,王珩微垂着头,月光挥洒,照着他的脸,谢广竟发现他下颚有些紧绷,片刻后,王珩道:“若她想。” 谢广真的惊了,这么多年谢广都没看到王珩对任何人或物,产生想要得到的欲望,无论什么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活得像个红尘之外的谪仙,唯有对司马妍不一样……如果连她都可以放弃,那么…… “你只是不够爱她。” 王珩看着他,淡淡道:“我与她相识近十年。” 谢广握着杯盏,明白过来,如果十年都没能让司马妍爱上王珩,那么就真如他所说,他们没有缘分。 可是为什么? 谢广想不出原因,王珩有哪点不好? 他疑惑极了,但看王珩没继续说的打算,就没追问,举起杯盏。 “不说了,喝酒。” 半个时辰后,谢广喝得醉醺醺回去,心里那点烦恼烟消云散。 他其实没多纠结,只是平日里过得太舒坦,几乎没有烦恼,这点小事就格外突出,成了个疙瘩,梗在心里过不去。 不过什么事是喝一顿酒不能解决的? 谢广走后,王珩静坐片刻,才起身回屋,与司马妍一道用晚膳。 司马妍有些好奇:“他刚刚与你说了些什么?” 王珩言简意赅:“采衣想归乡寻亲。” 司马妍一愣:“不回来了?” 王珩点头。 司马妍猜测采衣在这时选择归乡,可能是因为谢广娶了正妻。 对于士族而言,妻是自己尊重的人,即使没有感情,依旧相敬如宾,但妾和宠姬是玩物,只是用来炫耀和比较,没有感情便随时丢弃或是送人。 或许采衣在谢广成婚后感受到了两者的巨大差别,才终于警醒和死心,不再执迷于虚幻的宠爱,想抽身而退。 她的选择固然天真,但或许说明,她付出了真情,才会选择离开,让这份感情停留在最美好的阶段。 “你怎么想?”司马妍问。 “走不走,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不后悔便好。” 司马妍心道,他的想法可真难打探。 第60章 司马妍换了个话题:“我跟阿娘学做荷花酥的时候,阿娘特别怀念地跟我说,从前在室时,都是跟外祖母和家中姐妹们一起做。听说阿娘出嫁以后就没回过娘家,我想邀外祖母来府里,陪陪阿娘,你觉得如何?” 王珩:“阿妍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过问我。” 两天后,卢老夫人收到司马妍的请帖,欣然应邀,带着家里的几个小娘子登门拜访。 司马妍和卢氏侯在门口接应,卢氏捏着帕子,时不时扫一眼周围,心不在焉的样子。 司马妍以为她许久不见家人所以紧张,跟她闲扯:“阿娘以前在闺阁的时候,每天都做些什么?” 卢氏:“没做什么,除了做针线,就是跟家里的姐妹们下双陆、斗草、荡秋千,偶尔聚会,出门逛大市……”说着语气有些怀念,“那时候我和阿姊阿妹最喜欢玩的,就是投壶,阿妍会投壶么?” 司马妍:“玩过,准头不是很好,阿娘呢?” 卢氏:“尚可。” 司马妍:“阿娘能玩哪几种花式?倒耳?连中?全壶?” 卢氏:“都会。” 司马妍:“……阿娘太谦虚了。” 说话间,车轱辘碾过青石板道的声音传来。 司马妍:“应该是到了,我们过去看看。”说完拉着卢氏朝牛车走去。 恰好有两名郎君进府,双方错身而过。其中一名郎君的话落入她们耳里。 “哈哈,我刚看到一辆好破的白篷牛车停在外头,是哪家的人,也忒寒酸了。” 卢氏脸唰地白了。 司马妍看到她的脸色,明白过来刚刚她在心不在焉什么。 司马妍只能拉着卢氏走快点。 她明显照顾的动作,让卢氏心里一暖。 在府里生活了二十余年,没人关心她,只有鄙夷,嫉妒和厌烦,她的心在长久的折磨中变得又冷又硬。 她怨恨王胤之和王珩。每天把自己关起来。 不见人,就不会被人伤害。 司马妍的出现,给了她对抗伤害的勇气。 卢氏的牛车算不上破,只是比起周围装饰华丽的牛车,显得简陋,加之牛车上没有族徽,一看就知道里头的人不是大族出身。 看到牛车上下来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卢氏回想起自己在室时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 若是没有嫁给王胤之,该有多好。即使丈夫跟王胤之一样风流成性,她依然有作为妻子的体面和尊严。 见到卢老夫人的喜悦,与回忆起往事的怅惘与幽怨,让卢氏霎时红了眼眶。 卢老夫人激动万分,拉着卢氏道:“阿烟,这么多年,总算又见着你了。” 至亲再次相见,时光给卢老妇人刻上满脸皱纹,给卢氏刻出一张苦相,四目相对,喜悦渐渐被怅然覆盖,彼此相顾无言。 司马妍适时道:“外祖母,阿娘,我们先进去罢。” 卢老夫人看向司马妍,卢氏介绍道:“这是宁昭长公主。” 司马妍是皇族,即使卢老夫人是她外祖母,也要行礼。 司马妍见她动作,立刻避到一边。“我虽是公主,却也是阿珩的妻,老夫人是阿珩的长辈,亦是我的长辈,这礼我万万受不得。” 卢老夫人这才直起身。 到院后,小娘子们看到庭院的秋千,欢欢喜喜地奔过去。 司马妍领卢老夫人和卢氏进屋,吩咐上茶水糕点,寻了个借口走了。 离开前,听见卢老夫人对卢氏各种嘘寒问暖,脚步顿了下。 关上门,让仆役准备投壶用的箭和壶。仆役离开后,司马妍无事可做,望着庭院里欢声笑语的小娘子们发呆。 绿绮在旁边看着,心中酸涩。 人人都有父母姐弟,只有公主没有,到如今只剩一个侄子。没有玩伴,没有可以说私房话的姐妹,没有关心她的长辈,还要端庄稳重,当一个可靠,能够依靠的姑姑。 好在公主嫁给了郎主,有郎主可以依靠。茶宴那天,郎主来接公主,她还听到郎主对公主说,希望公主能跟他讲不开心的事。 公主这个人,或许是在常年郁郁的先帝身边呆久了,总是下意识隐藏自己的负面情绪,不希望旁人因为她忧烦,哪怕宣元帝过世,除却回京在客栈喝醉那次,绿绮再也没见过公主伤心崩溃的模样,被李喜威胁那天,公主还从容安慰她,后来公主被王凡之刁难,被族长怒骂,公主都没告诉郎主,自己咽下委屈。 比起自己的情绪,公主更顾及旁人的情绪。 不知道郎主是不是意识到这个问题,才会想让公主敞开心扉,希望公主不仅跟他说开心的事,也要跟他说不开心的事。 希望郎主能抚慰公主心中的创伤,但想起五伯母的那番话,又隐隐担忧。 不过,郎主从小眼里就只有公主一人,肯定不会像谢广和王胤之那样。绿绮坚定地想。 司马妍去书房找书看。王珩看的书杂,有经史子集,也有志怪传奇,还有山川舆图。 翻到與图,司马妍想起王珩曾给她带弘道法师绘的與图,她和阿兄看得與图连连惊叹,阿兄说以后他当太上皇,这些地方都要去。 想到这,司马妍抿了抿嘴,塞回去,拿了本经书。 经书枯燥无比,司马妍没看多久,就困得趴在桌案上睡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薄毯,司马妍揉了揉眼睛,睁开就看见王珩跪坐在桌案对面,低头看书,长发披散,眼睫低垂,悠然闲适。 察觉司马妍醒了,王珩抬手给她倒茶。 司马妍转头看外面的天色,窗柩,树木,地板都被夕阳染得红彤彤一片,她竟睡到了傍晚。 王珩问:“母亲她们在外面玩投壶,阿妍要去玩么?” 司马妍又揉了揉眼睛,清醒了点,喝口茶润过嗓道:“去看看,阿娘说她在室时,最喜欢跟家中姊妹玩投壶,能玩倒耳,连中还有全壶,特别厉害。” 王珩起身将司马妍身上的薄毯收起,挂在手臂上。纤尘不染的白裳搭配薄毯的绿,霞光透过窗柩打在他身上,就如同简约至极的黑白水墨画绘上红日与绿竹,添了几分烟火气。 王珩微微弯腰,修长的手伸向她。 司马妍看了他一眼,搭上他的手,心里突然涌上一丝暖意。 庭院充斥小娘子们的说笑声,和箭簇击打在铜壶的声音。卢氏与卢老夫人在聊王可瑶的婚事。 见几个小娘子总也投不中,卢老夫人笑着说:“阿烟试试?我记得你以前最擅长这个,族里没人玩得过你。” 卢氏起身,拿起箭,投了几次没中,找准手感又投了一次,箭稳稳落入壶中。 小娘子们欢呼一声。 王胤之傍晚回府用膳,见到的景象便是卢氏拿箭,在小娘子的欢呼声中,一支支地投,命中率极高,还能玩各种花式。 王胤之第一次知道卢氏竟然那么会玩投壶。他盯着卢氏的脸,应该是消耗了太多体力,她的脸上泛起红晕,额头鬓角覆上一层薄汗,碎发黏在脸颊上。 司马妍嫁进来后,王胤之发现卢氏整个人变得自信了,也变美了,他本来就是因卢氏的美貌娶她,只不过后来实在厌烦她那张哀怨冷脸,才想远离她。 自从发现卢氏变了,特别是看到他时,既无哀怨,也无爱慕的眼神,王胤之就开始犯贱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回府的频率渐高,有心想找卢氏说话,但卢氏身边总有司马妍作陪,只能作罢。 此刻卢氏被这么多人围着夸赞,眉眼弯弯,目光亮晶晶的,光彩照人。 竟比初见时的她还要迷人。 王胤之被卢氏重新焕发的生机吸引,更被她窈窕的身段,以及脸上的红晕和薄汗吸引。 说来,他好久未去卢氏那了,今晚便去找她罢。 王胤之从卢氏背后绕过,悄悄拉司马妍到一旁。“院里的都是谁?” 司马妍:“外祖母和几个表妹。” 王胤之:“你邀她们来的?”卢氏这些年连娘家都不敢主动提回去,更不可能会邀她们来。 司马妍:“是。” 王胤之沉默片刻,道:“你很好。” 等王胤之离开,王珩转头:“不光母亲,父亲亦很喜欢阿妍。” 这话让司马妍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安消散了。嫁来前,她总担心处理不好跟舅姑的关系。 “我还担心父亲会嫌我多管闲事。” 王珩柔声道:“阿妍不必忧烦,我一直相信,无论是谁,都会喜欢阿妍。” 司马妍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我又不是钱币,怎么会人见人爱,再说还有觉得铜臭的呢。” “哦?”王珩微笑道,“阿妍怎样都是香的,相信旁人也是这样认为。” 司马妍:“……”夸张了夸张了。 夜间,王胤之垮进主屋。十几年来,这个时候他都在青楼,或者院里的姬妾那,再次踏足卢氏屋里,竟然有些紧张。 卢氏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浓密黑发散落在背上,光滑如绸缎,只着中衣,烛火照在她精美锁骨和修长脖颈上,细腻肌肤更显莹润,身形亦被勾勒得清清楚楚,王胤之一进来,看到这样诱人的画面,立刻想起白日里卢氏投壶时,面上的红晕和薄汗,以及略微喘息的样子。 联想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喉结动了动。 “阿烟……”王胤之唤道。 卢氏转过头,见到是他,皱了皱眉,淡声道:“夫君来妾身这作甚?” “好些日子没见夫人,想念夫人,便来了。” “妾身要歇息了。”卢氏起身行了个礼,“夫主改日再来罢。” 王胤之走近她,道:“我今日便宿在夫人这罢。” 什么? 他想跟她睡? 卢氏脑中立刻浮现他夜夜跟宠姬,和外头的妓女欢爱的画面,恶心得晚膳都要吐出来。 以前怎么会只觉得痛苦,不觉得恶心? “妾身许久未伺候夫主,唯恐怠慢,夫主还是去姬妾那罢。” 他太脏了。 卢氏以为自己冷淡的态度会把王胤之逼走,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王胤之竟立刻上前拥住她,卢氏吓得挣扎了一下,王胤之微微拉开距离,深情凝视她。 “阿烟我错了,这些年忽略了你,以后不会了。” 第61章 王胤之这一支,都是寻花问柳之辈,又不需联姻巩固家族地位,是以娶妻最看重相貌,整一支的人,男俊女美。 王胤之自然生得极俊。生得好的人,做错了事,总是容易被原谅,特别是在这么一个人皆爱美的时代。 小时候同样做错事,他永远是被罚得最轻的那个,年轻时去飞花楼招妓,不掷一金,都能让里头如花似玉的美姬,争着抢着跟他共度良宵。 过往的经历,让王胤之很自信,觉得自己只要说些好话,卢氏就会原谅他。 然而他忘了,卢氏比他还要美貌,对美是有抵抗力的,且卢氏受了十余年折磨,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觉得能够偿还? 她是他的妻啊,在他眼里,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那她跟□□有何分别?他那么看不起她? 王胤之感受到怀里的人越来越僵硬,知道她受了太多委屈,不可能轻易原谅,于是拥着她的动作紧了紧,下巴搁在她发顶上,手不断摩挲她后背。 既是安慰,亦是揩油。 “阿烟……” “啪——” 背后那只咸猪手,让卢氏一阵反胃,忍无可忍,推开他,给了他一巴掌,打完自己都震惊了,她怎么会如此胆大? 王胤之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卢氏反应过来,急中生智,哆嗦却迅速从妆奁拿了根簪子,锋利处指着自己的脖子。 “从前我那么爱你,你是怎么对我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抵消你对我的伤害么?我是奴婢还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别过来,不然我死给你看!” 王胤之从短暂的懵逼中回过神,捂着脸怒了,但听到卢氏的痛诉,气消了点。 他确实冷落她太久,怨他是应该。 她还说她那么爱他,他真有魅力,气又消了点。 看到卢氏悲痛绝望的模样,气再消了点。 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刚强,王胤之心中升起浓浓的破坏欲和征服欲,想撕开她强硬的外壳,触到她最柔软的部分,□□玩弄。他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把她抓过来,可卢氏手里的簪子提醒他不可轻举妄动,只能轻声道:“你怎么会是奴婢□□呢?你是我的妻子啊,有话好好说,这又是何必?快放下。” “你出去!”事已至此,卢氏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今日若妥协,就要忍受百倍的恶心。被王胤之冷待了那么多年,卢氏对他只有怨恨。 她死也不会跟他睡。 “若你怨恨我,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伤了自己。”王胤之说着,慢慢靠近她,想将她手里的簪子拿掉。 可他一动,卢氏立刻叫道:“别过来!” 同时簪子扎下去,鲜血瞬间顺着脖颈流下来。 王胤之吓得停下脚步,忙道:“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快把簪子放下来。” 卢氏见他没再动作,将簪子微微拿开。 王胤之松了口气,还不放弃。“阿烟,我知道我过去忽视了你,让你受了许多委屈,如今我已醒悟过来,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好么?我是爱你的。” 卢氏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自己多年前为了这么个满脑子□□的人变得怨气冲天,成天妒忌这妒忌那,他除了一副好相貌,还有什么好的? 若她没有因他一时的柔情蜜意和好相貌动心,就不会那么痛苦。若没有嫁给他,就不会痛苦。 她曾经虽胆子不大,但也不似现在这般懦弱,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自己都厌憎自己,若不是阿娘今日跟她说起好多幼时的事,她都忘记自己曾是什么样。 “爱我。”卢氏道,“爱我什么?脸?还是身子?若没有你这肤浅的爱,我不至于落入今日这般田地,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么?我本可以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和和美美地过一生,然而因为你一时冲动,嫁给了你,嫁给了高高在上的王氏,我嫁过来的时候,舅姑嫌弃我,妯娌厌恶我,瞧不起我,嫉妒我,而你的兄弟,总是用龌龊的眼神看我,用言语挑逗我,甚至把我拉到树丛非礼我!” 王胤之才知道自己竟然被戴绿帽了,气得不行。“谁?谁非礼你?” 卢氏笑得凄凉。“你不关心我,只关心被谁带了绿帽。” 王胤之被她提点,发现真是那么回事,有些愧疚。“我……” 卢氏不想听他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时候我怕极了,等你回来,跑过去抱着你,想与你说,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甩开我,让我成天不要只想着你,围着你一人转,多跟府里的人处处,她们不会吃了我,没什么好怕的。” 王胤之沉默,仅存的一点点良心,在代入她的角色后,被勾起来。 “若不是我踹开他,他当真会吃了我。”卢氏嘲讽道,“夫主不用担心,夫主没有被戴绿帽,真要戴了,我不会苟活到现在。没被发现还好说,我自尽连累不到家人,若被发现了,整个家族都因我蒙羞,不光阿妹们难以婚配,兄弟子侄们亦讨不到官做,卢氏怕是会因我一人而败落,真正成为妯娌们口中的破落户。” 王胤之呐呐。“阿烟,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抱歉。” 卢氏:“夫主莫要这么说,妾身受不起,如今夫主知道妾身被人非礼,想必不想碰一个被别人碰过得女人罢,妾身不想叫夫主犯恶心,请回罢。” 王胤之听她说那么一通,什么兴致也没了,顺从离开。 翌日,王胤之遣散了府里的姬妾,伺候王胤之二十余年的姬妾们,有几个闹着要见王胤之,其他都抽抽搭搭拎着包裹离开。 司马妍去找卢氏时,见美人一个接一个出来,满脸戚容,进屋问卢氏什么情况。 卢氏回:“夫君将她们遣散了。” 司马妍惊道:“发生了什么?阿耶怎么突然要赶她们走?” 卢氏:“他就是贱!” 司马妍被卢氏骤然狠厉的表情吓到,发生了什么? 卢氏看到司马妍呆愣的表情,反应过来,管理好表情,问:“吓到你了么?” 司马妍:“……没。” 接下来屋子里一片岁月静好,卢氏安安静静绣花,偶尔柔声跟司马妍说话,仿佛刚刚只是被厉鬼附体。 回院后,等王珩下朝,司马妍迫不及待跟他讨论这事。 “今日我去找阿娘时,见院里的姨娘不是在闹腾,就是哭着离开,阿娘说她们都被阿耶遣散了,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王珩没回答,转而问:“昨晚阿妍有没有听到巴掌声?” “巴掌声?跟这有什么关系?好像确实有巴掌声,似乎是从阿娘那屋传来的……” 王珩:“或许,是母亲打的。” 司马妍张着嘴,好半天没合拢。昨天下午玩投壶得时候,王胤之看卢氏的眼神就不大对,最近王胤之还找过卢氏几次,说他的吃穿用度这里短了那里缺了,要卢氏赶紧安排补上。 其实王胤之根本不必找卢氏,自己吩咐就是,她总觉得王胤之在没事找事,原来是因为王胤之开始吃回头草了。 司马妍问:“你的意思是,昨晚阿耶去了阿娘那屋,被阿娘扇了一巴掌?” 晚上去卢氏房里,脚指头都知道王胤之想干什么,那就解释得通了,估摸着王胤之想睡卢氏,卢氏激烈反抗,打了他一巴掌。 “阿耶是想……讨好阿娘?所以遣散姬妾?” “应当是。” “阿耶这是表决心?以后就守着阿娘一人?”司马妍难以置信,王胤之这般风流,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王胤之竟然能为卢氏做到这种地步? 王珩沉默了会,道:“可能罢。” 话是这么说,其实王珩的真实想法是,不可能。 王胤之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可以为卢氏遣散姬妾,也可以等得到手腻烦了,再纳一批新的。 但不能跟司马妍实话实说。 王胤之是他父亲,他怕司马妍对王胤之的糟糕印象会影响到他。 司马妍惊异之余,是浓浓的困惑。“阿耶为何突然想要讨好阿娘?”明明她刚嫁进来那会,还对卢氏挺冷淡的。 她一直奇怪,王胤之那么风流,怎么会对卢氏这样的美人视而不见?难不成应了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王珩:“许是因为母亲变了罢。” 司马妍想了想,卢氏确实变了,以前死气沉沉的,现在比以前活泼多了,有了精气神,看着比以前更美了。 司马妍:“嗯,我也感觉阿娘变了。” 王珩看了司马妍一会,搂她进怀里,顺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阿妍,你会变么?” “什么?” “没什么。” 又过了一月,梅雨季结束,建康城重新笼罩在日光下。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王珩出发去江州。 族长亲自给他送行,司马妍也去了。 朱雀桥,一艘船静静泊岸。 司马妍站在王珩面前,有些感慨,上回她在这个地方送别的人是萧翊,这回是王珩。 追求萧翊失败,阴差阳错嫁给了王珩,命运当真难以捉摸,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仆役搬运好行李,阿右过来跟王珩说该上船了。 司马妍:“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王珩点了点头,问:“你抱抱我,好么?” 见面起了风,他的衣袍随风摆动。他看着她,眼里满是柔情。 司马妍:“这里?” 王珩又点了点头。 司马妍看了看周围。 许多百姓都在好奇地看着她们,还有酒肆高层,靠在栏杆上的华服郎君。 王珩见她没动作,表情明显失落。“不可以么,我可能好些年都见不到你……” 她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他。 周围响起了细碎的惊呼。 一个拥抱后,王珩微笑与她告别,离开前看了王族长一眼。 王族长微点了下头。 待王珩上船,司马妍往回走,想同王族长一块回去,听王族长惊讶地问:“你不与阿珩一起?” 司马妍:“我跟他商议过了,我留在建康。” 王族长皱眉。“回去后到我书房,我有话与你说。” 约莫两刻钟,到府邸,司马妍跟王族长去了书房,门一关上,就听王族长命令道:“你收拾东西,去江州。” 几天前,王族长和王珩商议江州那边的安排,商议完毕后,王珩与王族长说司马妍不随他去江州,请求王族长在他离开后劝说司马妍。 王族长一听就觉得不像话,好不容易让王珩把司马妍娶到手,才过多久,夫妻两人竟然就分居两地了? 那费劲娶来干嘛? 王族长立刻道:“我绑也要把她绑过去。” 第62章 司马妍不料王族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斟酌片刻道:“可是我已经跟阿珩商议好了……” 王族长打断她:“商议什么,你呆在建康想做什么,阿珩不是去一月两月,而是十年二十年,这几十年你们都打算分居两地?” “我……”司马妍不想族长的态度会那么强硬,懵了,“我是担心阿链,他还那么小,需要我多陪陪他,至于阿珩那边,我偶尔会去江州看他。” 王族长:“公主既然是我王家妇,频繁出入宫中,怕是不好罢。” “我……”她当然知道不好,只是她能影响到阿链,王氏就不想利用一下她的身份?如今谢延独掌中枢,想必王族长心有不甘罢。 她装傻道:“我……只是想去看看阿链,这都不允么?” 王族长:“不行。”他不是没想过利用公主操控小皇帝,然阿珩肯定不答应。阿珩不答应,他就成不了事。 真没想法? 司马妍心中惊异,纠结了会,不得不应,毕竟如王族长所说,她是王家妇,出嫁从夫,即使身为公主也不能违抗。 王族长:“你什么时候去江州?偶尔回来看看皇上就行。” 没想过计划会变动,司马妍犹豫了,转念一想,她不能进宫,留在建康没意义,还拘束,不如去江州。 王族长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愿意,叹了口气,第一次以慈爱长辈的和蔼语气跟司马妍说话。 “阿珩自小就没受过多少关爱,就养成比较疏淡的性子,很多话就算心里想,也不会说出来,他其实很希望你去陪他。” 王族长这么一说,司马妍就想到王珩求婚时,在画舫上跟她说的话。 “伯翁,我知晓了,收拾好行李我就动身去江州。”说完还颇为怨怪地看王族长。 王族长被她仿佛在说“还不是你的错”的眼神看疑惑了,他最近一直疑惑王珩的那番自我剖白。 王珩真觉得他在安排他,他怎么不觉得? 由于太过困扰,王族长很有探究精神地找了几个小辈来询问。 然后所有人都疑惑了,大家也没看出来。王珩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一点都没有被强迫的样子。 从书房出来,司马妍去了台城。 既然决定去江州,离开前肯定要去看看司马链的。 然而见到司马链,就被问了差不多的问题。“姑姑,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 “你怎么不跟王常侍去江州?” 司马妍见司马链满脸不欢迎她的样子,很纳闷。“我留在建康陪你不好么?” 司马链严肃道:“我不用姑姑陪,姑姑还是赶快去江州罢。” 司马妍:“……”小小年纪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不仅往外拐,司马链还很操心。“王常侍何时走的?” “一个时辰前。” “现在追还来得及,姑姑赶紧走罢。” 司马妍:“……” 司马链:“快去啊。” 司马妍叹了口气。“我要去的,已经有人在收拾东西了,我陪你一段时间再走。” 司马链立刻欢呼,那激动的样子就仿佛是他嫁给了王珩。 司马妍感慨,司马链那么为王珩着想,她恐怕失去娘家了。 司马妍陪到傍晚回府,在竹轩居门口碰见王凡之。 想起不久前,她还害他拉了一次崩溃的肚子,司马妍警惕道:“你来这做什么?” 王凡之竟然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就是想跟公主聊聊。” 司马妍:“聊什么?” “聊阿珩啊,想必公主殿下不太了解他罢。” 司马妍不想跟他聊。“不,我很了解他。” “哦,是么?”王凡之诡异一笑,“我怎么感觉他跟你说了不少谎话。” 司马妍看他就堵在院门口,一副不说清楚就不罢休的样子,心道姑且就听一听,听完他就心满意足,不挡她的道了罢,配合道:“什么谎话?” “不知道公主知不知道他幼时被我砸了……头的事,他应该跟你讲过罢,那天……” 见他要长篇大论,司马妍赶紧道:“我知道。” 王凡之顿了顿:“知道就好,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实际上我并没有砸他的头,是他自己砸的,他对自己也是真能下得去手。 跟你提这件事,只是想说明他这人不想表面那样风光霁月,内心阴险狡诈得很,谎话也是张口就来。 我砸他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我嫉妒他,只是因为我邀他玩斗鸡,他不去,我生气了,就随手捡了颗石子砸了他的背。 就是这样,很小的事罢,我以前从没欺负过他,甚至还想跟他做朋友,然而他不仅拒绝我,还转头砸了自己的脑袋污蔑我,害得所有人都认为我心胸狭隘,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想出门,你说他怎么能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就害我呢?” 邀王珩玩斗鸡的事,王凡之没跟人说过,他宁愿别人误会他嫉妒王珩砸人,也不愿意让人知道他邀请王珩被拒,恼羞成怒而砸人。 都已经跟王珩水火不容了,还让人知道他曾经暗地里敬佩过王珩,并想跟王珩做朋友,那不是给敌人长脸么? 所以事实的真相一直没人知道。 司马妍听完,点了点头。“你说完了?” 王凡之看她毫无反应,愣了下。“说完了。” “可以让我进去么?” 王凡之惊讶道:“你不想说什么?” 司马妍平静反问:“我应该说什么?” “他没跟你说实话,你不生气?” “他从未与我提过。”是青衣告诉她的。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我信。” 王胤之怎么看司马妍怎么像是在敷衍他,不过他其实不在乎司马妍相不相信,这件事上,他被太多人误会,多她一个不多,能种下怀疑的种子就算赚了。 “反正我告诉你,别看他说得委屈,我只欺负过他一次,砸的是背,脸是他自己砸的,我砸了他一下,他就要这么害我,是个心思恶毒的小人。” 司马妍没说话。 王凡之说王珩自己砸自己的头,司马妍是信的,她觉得一个小孩,都承认自己砸了人,没必要否认自己砸的是头,况且王珩也当着大家的面承认了,虽然没人信…… 她并不觉得王珩的做法有错,仅仅因为拒绝王凡之,就被王凡之砸,可想而知王凡之是个自我且报复心强的人,对于这种人,若是不能压制,以王珩当时在族里的地位,一定会被王凡之报复。 在司马妍看来,王珩不过是在自保而已。 王凡之被误会嫉妒王珩,招来嘲讽,只是因为他没去解释,他自己不解释能怪谁? 至于王凡之说他只欺负过王珩一次,司马妍有点惊讶,原来王珩没有她脑补的那么可怜。 王凡之见司马妍毫无反应,心想她是站王珩那边的,根本不关心王珩对他怎么样,只关心王珩有没有被欺负。 所以听到真相,或许不仅没有生气,还很开心。 那就说点跟她切身相关的。 王凡之:“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他以前一直被族长安排?”上午族长叫族中的小辈们过去,问了这个问题,王凡之很快就听闻了。 司马妍愣了下。 “看来确实如此,他在骗你。”王凡之冷笑道,“他都能做到娶你,谁又能安排得了他?他厉害得很呢,我虽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但总归有目的,他这个人就是心思深,没人琢磨得清,你还敢说你了解他么,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分得清么?” 他这话完全出乎司马妍的意料,面露惊讶。 王凡之知道自己的话影响到了她,心满意足地离开。 “公主?”王凡之走后,绿绮唤了司马妍一声。 “嗯?”司马妍回过神,收回视线,“我们进去罢。” 江州。 豫章郡。 已到亥时,整座城寂寂无声,唯有王简之的府邸热闹非凡,伶人们在舞筵上缓歌缦舞,衣裙飘曳,白练在空中飞舞,托得被环绕在中间的伶人就像是九天仙娥。 王简之一面喝着美姬递来的琼浆,一面观赏戏舞,十分享受。 但也不是没有遗憾,这种时候,若是有个人陪他饮酒作诗就好了。 本来王珩是最佳人选,然而他此时正跟城北营帐里的那群粗人商讨要事。 对于王珩最近的动作,王简之不太能理解,在王简之看来,他已做到江州刺史,人生就没甚追求了,剩下的日子就该尽情得玩。 以王珩的声望和才华,定能做他的继任者,那么江州接下来十余年便是属于王氏的,就不用折腾了。 结果王珩现在比打仗时还忙——忙着募兵。 王简之本不欲折腾,但听王珩说必须增强江州兵力,不然若是宗绍出兵攻打建康,以现有的江州兵必然不敌。 宗绍确实是个大患,江州位于长江中游,若是宗绍出兵,同在中游的豫州兴湖部曲定会响应,届时他应付两边的人,怕是拦截不住。 然而宗绍刚从洪灾中缓过来,王简之不觉得他会选择在近几年内动手,是以不必着急。 不过王珩既然选择现在就整顿江州军,早做准备,他也支持,但他不想干活,就把事情都推给王珩做。 反正他歧视那群武将,那群武将也不喜欢他,相看两厌,恰好王珩在亥水之战中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赢得武将们的拥戴,他就理所当然地把募兵,及操练士兵的事宜交给王珩。 皆大欢喜。 再者,他前些年打仗打得着实心力交瘁,合该休息一阵。人老了以后,精力就愈发不如从前,小事情就交给小辈完成罢。 王简之为自己的懒惰找好借口。 又喝了几杯酒,跟美姬们玩闹了一会,就意兴阑珊,挥手让她们离开。 这时有亲兵过来跟他禀报,族长那边传来消息,说宁昭长公主要来豫章郡,叫他派人接应,还说不要知会王珩,要给他一个惊喜。 王珩的妻子来了? 王简之一听就激动了,正愁日子过得无聊,终于有人给他解闷。 商议完一干接应事宜,王简之道:“弄两个姬妾送到阿珩府里,别叫他发现。” 说到这,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但一定要让长公主发现。” 亲兵:“……”族长应当没想到,惊喜会变成惊吓罢! 第63章 半个月后,司马妍启程去往江州。 约莫行了二十日就到豫章郡,南城城门外早有王简之派去接应的甲士等候。 将司马妍等人领到一处府邸,出来一个管事,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们。 甲士道:“这是夫人。” 管事惊讶地看向司马妍。 夫人? 宁昭长公主? 郎主娶的宁昭长公主? 这么多年,郎主会娶哪家贵女是经久不衰的的话题,尤其在郎主呆过的建康城和豫章郡。 一双手数的清的几大士族适龄的贵女们,被无数次拎出来比对讨论,各有各的好,呼声最高的便是谢依,可哪怕是谢依,也觉着配不上王珩。 实在是王珩从来一身白衣,一顶白纶巾,气质超脱如画中仙,亦如九天之上的神祇,不容亵渎,很难想象他跟女人成双入对的画面。 世间再好的颜色,遇上他,都显得突兀,就如同一副写意至极的黑白墨画旁,突兀地出现了一朵人间花,庸俗至极。 这样一个人,最终娶了最尊贵,也是最世俗的那一朵富贵花。=初~雪~独~家~整~理= 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是她呢? 以她的身份立场,从来没有人把她和王珩联系在一起。 可王珩就是娶了她。 这桩婚事从头至尾就透露着古怪,仅仅因为王珩救下落水的司马妍,就草率订婚? 更奇怪的是,大婚仅仅数月,王珩就抛下新婚妻子,只身前往江州? 难道王珩不喜司马妍,厌恶她厌恶到不想见到她,所以跑到江州? 那就能解释通了。 这一切都是司马妍设的局,司马妍故意在王珩面前失足落水,逼他救助,上岸后就纠缠不休,逼他娶她。 嗯,一定是这样的。 这是大晋闺阁少女们最愿意相信的说法,不仅愿意相信,还热爱添油加醋,都开始编排司马妍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王珩。 编的有鼻子有眼,仿若亲眼所见,说来王珩十来岁便在东宫任太子舍人,司马妍一定在那时就缠上他。 虽然没人知道司马妍和王珩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张开想象力的翅膀,在空中快乐翱翔。 于是司马妍被塑造成一个脸皮厚比城墙,心思毒如蛇蝎的恶毒女人。 流言纷纷扰扰,豫章郡的闺阁少女们没事就爱聚会,话题大多围绕郎君,尤其是王珩,总会提起她那阴险的新婚妻子。 河边树下,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被路过的王珩听了满耳。 “宁昭长公主可真不要脸啊,怪不得蹉跎了好些年没嫁人,原来是在等着设计王郎!” “王郎那样风华绝代的人,遇见他,还能看上旁人?可怜他随侍先帝那么多年,没少被公主纠缠罢,却躲不开,现在更是被她绑定一辈子。”说话的是个粉衫少女,名唤吴嫣,语气讥讽。 这群少女里,属她地位最尊,是以这番话一出,引来一阵附和。 “哎,王郎怎么娶了这么个贱人。” “娶她还不若娶阿嫣呢。” “是啊是啊,阿嫣可不会使她那样的阴险手段。” 这话让吴嫣很是受用,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 “我自然不像司马妍那般心机深重,王郎不过念着跟先帝的情谊救她,哪想被她反咬一口。她就是狗咬吕洞宾的狗,忘恩负义,阴魂不散,还好王郎没有如她的意,晾她一人在建康,想来她下半辈子要独守空闺了,也算是自作自受。 只是可惜了王郎,所谓娶妻娶贤,门第固然重要,但家族若想兴旺,妻子品性必然要好的!不然教养出品德败坏的儿女,实是家门不幸!” 越说语气越幽怨愤愤,就差直说娶她都比娶司马妍好,她虽然身份地位比不过司马妍,但是比司马妍善良啊! 正想听一波吹捧,却听见有人冷冷道:“小娘子年纪轻轻,就已学了长舌妇人那般嚼人舌根,恶毒揣测,这才是家门不幸罢。” 话说得当真不客气,吴嫣哪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过,气得倒仰。 猛地转身,看到一僮仆打扮的人。 哪里来的贱仆,竟然这样辱骂她?! 莫非是卢颖的人?南城里也就卢颖跟她不对付了。 可南城地方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怕刻意不与卢颖接触,也总是会碰上,卢颖身边的人她自然眼熟。 这贱仆陌生得很,再者她与卢颖再不对付,也给彼此留了颜面。 他真是卢颖的人? 吴嫣还是比较谨慎的,并没有叫人处置这贱仆,她只是愤然道:“你是哪家的人,当真无礼!” 僮仆顿了下,郎主只跟他说了让她们闭嘴,不知道愿不愿意暴露身份,毕竟若是道出郎主的名号,不知又惹来多少流言,郎主就在牛车里,若是被发现,说不定整个南城的人都来围观,走都走不了。 那便说他是王刺史的人罢。 他思忖的这一会,吴嫣的愤怒战胜了理智,管他是哪家的人,整个豫章郡除了卢氏,谁敢惹吴氏?就算是卢氏,这样侮辱她,也过分了! 吴嫣对她的僮仆道:“阿庆,把他带回去打一顿关进柴房。” 阿庆应是,正要上来绑人。 这时,牛车的布幔被拉开,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 在场所有人都被牛车里坐着的人的容貌吸引,接着听见他淡淡道:“他是在下的人,在下便是几位口中的王郎。”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王郎? 他是王珩? 适才她们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吴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竟是在正主面前贬低司马妍,抬高自己,太丢人了。 “在下有几句话与小娘子说。”王珩的嗓音不大,清清淡淡,但没人说话,四周静得针落可闻,听得清清楚楚。 “阿妍她很好,是我心中最好的人。”说着视线在几个少女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吴嫣脸上,意有所指,“至少不会在背后道人是非,亦不会给人编排莫须有的罪名,她最是体贴人,我心悦她已久,能娶到她是我之幸。” 这一番跟流言背道而驰的话震得所有人呆愣当场。 王珩说完便放下布幔。 吴嫣望着渐远的牛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后警告听到的人不准说出去。 是以王珩这段话,仅在小范围内传播,无法跟形成阵势的谣言对抗。 管事不知道王珩说过这些话,多多少少受了谣言的影响,再想起院里的两个姬妾,更信了几分,对司马妍的初始印象很糟糕。 夫人会出现在此处,难道是追郎主追到江州来了?她可真是死缠烂打啊。 虽然对司马妍印象不佳,却不敢表现,恭敬行礼道:“怠慢夫人了,夫人请进。”接着吩咐仆役,“把行李搬进来。” 司马妍提步入府,边走边问:“夫君可在?” 管事摇头:“不在,郎主在军营。” 司马妍:“军营?” 管事:“是,郎主大多数时间都在军营。” 司马妍有些疑惑,现在又不是打仗的时候,王珩为何要守在军营? 管事又吩咐仆役去军营告知郎主,夫人来南城的消息。 几人往里走,跨过垂花门,忽听西厢房传来嬉闹声,嗓音甚是婉转动人。 这样的嗓音出现在内宅当中,其主人的身份可想而知,尤其话中意思不容错辨。 “阿冬你说郎主何时回来,好些日子不见,妾身想念得紧。” “我也是呢。” 司马妍停步,整个人如遭雷击。 绿绮也是满脸震惊,愣在那半天,好一会才沉着脸问管事:“厢房里的是何人?” 管事心里咯噔一下,他怕的就是夫人发现她们,原还想送司马妍进屋,就去西厢房叫阿夏和阿冬别闹出动静,让夫人发现,怎么就那么巧呢? “她们是阿夏阿冬,前几日被刺史大人府上的张管事送来……张管事只吩咐奴好好照料,奴也不知晓是什么身份。”管事额头微微冒了冷汗。 “不知晓,你骗谁呢?”绿绮陡然拔高音量。 绿绮怎么也没想到郎主与公主新婚不过数月,就纳了姬妾,心寒至极,本来已经是强压住情绪问话,不成想管事竟当着她的面扯谎,当她傻么? 怎么可能不知晓阿夏阿冬的身份就收人入府,那岂不是随便什么人,说哪位大人送来了美姬赠予郎主,就可以让人住进来? 若是如此,府里怕是要住上百八十个美姬了。 这管事是觉得公主好欺负? “夫人冤枉啊!奴断不敢欺瞒!”管事噗通跪在地上。 见他还不愿说,绿绮突然转过弯来,适才管事叫人告知郎主公主已到南城,那么他不愿说,是怕公主当场惩治府里的姬妾,他想拖到郎主回来? 确实,不能确定阿夏阿冬的身份,人又是王刺史送来的,公主轻易不能对她们做什么,郎主来了,公主更是不好发落阿夏阿冬。 其实绿绮觉得公主不会对她们怎么样,但不会是一码事,不能是另一码事,管事那么护着阿夏阿冬,定然是因为郎主爱重她们,想到这,绿绮顿时气得发抖。 绿绮黑脸厉声道:“我告诉你,公主治你一个小管事还是绰绰有余的,若是不说实话,到时缺胳膊少腿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管事已经是顶着莫大压力说谎,一听这话腿都软了,心中后悔不迭。 他给郎主留余地,没给自己留余地啊,哪夫人遇见这样的情况,能不气疯?他还隐瞒不报,不是火上浇油么,缺胳膊少腿还是好的,说不定夫人一生气,当场就命人打杀了他。 这是很有可能的。 不都说这桩婚事是夫人设计来的么,郎主婚后不久就来江州了,还收了阿夏阿冬,那必然是不喜欢夫人。 想必夫人也明白,但她还是巴巴赶来。 显而易见,夫人定然不是善茬。 ——都敢设套坑郎主,怎么会是善茬?虽然他不明白以郎主的聪慧,怎么会中计,估摸着顾念着与先帝的情谊,一时情急,才会直接下水救人。夫人却巴上郎主。 不过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眼下才是最要紧的。 指不定夫人跟曹氏一样。 这曹氏可不得了,她是王珩先祖——王导的夫人,是个出了名的妒妇。 传言曹氏不仅不允许王导纳妾,还时常斥责王导身边有姿色的婢女。 王导被逼的只能养外室,曹氏发现后怒极,拿着菜刀去算账。 王导得知后吓坏了,急忙乘上牛车,还用麈尾打牛催赶,十分狼狈。 此事广为流传,过了几十年都为人津津乐道。 管事寻思王导跟郎主的情况太像了,一个偷摸养外室,一个都躲到江州养姬妾。 在他看来,夫人比曹氏还要可怕,王导都没被逼到离开建康的程度。 从古至今,妒妇都不是好惹的,郎主都要躲着,可想而知是多不好惹。 思及此,管事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脸都白了。 这可如何是好,莫非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第64章 情急之下,管事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搬出王刺史,指望夫人能顾及刺史大人,留他一命。 管事道:“奴怎敢欺瞒公主,奴是真不知晓,都是奴的错,当初不细问便将人收进府,奴这就去刺史大人府上打听清楚。” 他打着什么注意,绿绮能不知道?当下冷哼道:“你倒是精,还搬出刺史大人,怎么,想威胁我们?” 管事被戳破心思,抖着声道:“不敢不敢。” 绿绮道:“她们当真是郎主的宝贝啊,让你宁愿得罪公主也要护着。” 管事心想完了,妒妇的心眼比针尖还小,最容不得夫君旁侧的莺莺燕燕,更别提这些莺莺燕燕被人如此回护,这侍女把话题往这上面引,是想挑起了夫人的妒火啊,搬出刺史大人也没用。 管事面色惨白,不住磕头。“奴绝非此意,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因为着实担忧自己的小命,他使出了全身的劲去磕,没磕几下脑门就磕破了,鲜血直流,头盖骨磕到地板上的声音相当有诚意,让人担心他会不会生生把头盖骨磕碎…… 绿绮听着就痛,看他额头血肉模糊,怕他把命磕没了,道:“怎么,以为磕头就能含混过去,抬起头把话说清楚,她们是谁?”又威胁道,“别耍小心思,不然后果可说不准。”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事自然不敢再隐瞒,张嘴要说,却被司马妍打断:“我们回屋。” 绿绮转头,看到司马妍已经抬步走了,狠狠地瞪了管事一眼,跟上司马妍。 管事赶紧起来带路。 绿绮也是气蒙了,说话都不过脑子,跟上司马妍就说:“公主你才没在郎主身边几天,郎主竟然就……” 司马妍再次打断:“回屋。” 绿绮这才注意到司马妍脸孔发白,瞬间清醒。 公主这个人,只有在真正伤心难过的时候,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 所以当初在得知萧廷尉离京,并且要娶宗五娘的那段时间,总是唉声叹气。 现在得知郎主纳妾,白着脸忍耐,说明真的在意。 大婚后,郎主对公主的爱护绿绮看在眼里。虽然公主说过郎主娶她并不是因为喜欢她,但在绿绮看来,郎主真的很喜欢公主,只有面对公主,郎主才会表现出和平常不一样的柔和。 在她看来,郎主与其说清冷淡泊,不如说是个挺厌世的一个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唯有跟公主在一起,眼神里多了光亮。 郎主只对公主一个人特别。 她曾经跟公主说过这话,公主笑话她少女怀春,所以想太多,还说要找好人家把她嫁出去……她就不好意思再跟公主谈这个话题。 她其实不大明白公主对郎主的感情,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 不管哪种感情,郎主都背叛了公主,不过对郎主来说,纳妾本就是天经地义,谈不上背叛,只是为什么要那么急呢?公主才从先帝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一点。 绿绮担忧地看着司马妍,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她真是蠢,说的什么话,指不定这里面有误会呢,情况还没搞清楚,怎能武断下结论? 绿绮张了张嘴,想补救却不知道怎么说,沉默地跟在司马妍身后。 绿绮忧心忡忡,前头的管事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他注意到,适才绿绮叫他抬起头时,视线触到他额头,面色有些不忍,想来并非心狠手辣之辈,而夫人也没有发怒,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管事的脚步轻快了些,却听司马妍突然道:“管事,呆会把她们叫过来。” 管事吓得差点绊倒,心高高提起。 夫人这是忍着脾气,回屋算总账? 是啊,夫人毕竟是嫡长公主,自小备受宠爱,怎会有好脾气,轻易放过他们?等会要叮嘱阿夏阿冬务必乖顺。 领司马妍和绿绮进正房,管事去找阿夏和阿冬,途中吩咐人将这边的情况报给郎主,务必要快。 不多时,两个容貌妍丽的女人出现在司马妍面前。 “见过夫人。”见到司马妍,她们跪下齐声道。 只是礼数是周全的,头却高高抬起,直视司马妍,神情傲慢,似乎不把司马妍放在眼里。 管事:??? 她们怎么回事? 不要命了? 叫她们来的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务必恭恭敬敬!千万不能惹夫人不快,不然他保不住她们,不定是什么死法,都这样说了,她们还当耳旁风? 当真愚不可及,以为有郎主就万事大吉?也不想想她们有没有命等到郎主回来! 管事当即站出来呵斥:“放肆!竟敢如此冒犯夫人,还不快磕头谢罪!” 阿夏阿冬撇了下嘴,敷衍地磕了个头。 管事:“……”她们疯了么,气死他了! 管事张嘴想要接着呵斥,却听司马妍问:“你们是夫君的姬妾?” 管事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瞪阿夏阿冬,指望她们收敛,哪想阿夏阿冬不仅没收敛,还变本加厉,满脸骄傲地点头。 管事:“……”神仙也救不了她们了! “大胆!”管事又暴喝一声。 “你不要说话。”司马妍看向管事道。 管事忐忑应是,小心翼翼地觑着司马妍的脸色,神色挺平静,没有发怒的迹象。 莫非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夫人到底想做什么?急死他了!要杀要剐快点罢! 司马妍盯着阿夏阿冬又问:“这段日子,是你们在服侍夫君?” 阿夏阿冬更得意:“正是。” 绿绮心一沉,之前还心存侥幸,心想就算她们是郎主的姬妾,也可能是王刺史硬塞给郎主的,不好推却才收入府中,其实没碰她们。 绿绮更为担忧地看着司马妍,司马妍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然平静问:“你们是什么来历?” 阿夏微昂头:“我俩原是刺史大人府上的伶人,郎主与刺史大人宴饮之时看中了我们,便央刺史大人将我们赐予郎主。” 绿绮脸黑了,时下士人有互赠姬妾的风尚。 从前郎主一直是不参与的,这激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为了弄清楚究竟什么样的美人能讨王珩的欢心,建康士族子弟们纷纷将自己精心豢养的各色美姬赠予王珩,王珩都拒绝了。 绿绮原以为王珩心悦公主才不为所动,原来公主说的是实话,郎主不是因为喜欢公主才娶她,五伯母也说中了,男人开了荤就不一样,以前不近女色只是因为没尝到女色的好。 司马妍沉默,屋里安静得可怕。 绿绮站出来喝道:“在公主面前竟不知低头回话,一点不知礼数,王氏名门望族,断断容不得你们这等粗鄙之人,少不得教导一二,来人,把她们拉出去,各打二十大板!” 不管公主怎么想的,冲她们的态度,必须惩戒,不然以后不得跳到她们头上撒野。 本以为阿夏和阿冬会惧怕,但她们竟然更嚣张了。 阿夏:“我们可是郎主的人,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命人打我们板子!” 阿冬:“一个贱婢竟敢以下犯上,我看该打的是你!” 管事:“……” 管事整个人都懵了。 他幻听了么?阿夏阿冬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挺规矩的,今日怎么突然发疯? 也不看看对面的是谁,宁昭长公主兼郎主夫人的婢女能这么骂么? 愚不可及! 没救了!郎主来都救不了她们! 她们不怕死,他怕着呢! 管事立马冲出来,先是怒瞪阿夏阿东:“快给我闭嘴。” 接着腿一软跪在地上,又不住磕头。“夫人,是我没管教好这两个贱婢,竟让她们如此冒犯夫人,我会好好教训她们的,还请夫人息……” 怒字还未出口,就感觉一阵风刮过,转眼就看见绿绮冲到两个姬妾面前,抬手要打。 管事盼着打下去,让夫人消点气,这口气不能憋着,不然夫人忍到极致爆发了,他们全完了。 没想到司马妍叫住绿绮:“绿绮,回来。” 绿绮生生止住落掌之势,转头红着眼看司马妍:“公主……”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阿夏阿兄辱骂她,就是在辱骂公主,阿夏阿冬分明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公主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打个耳光不为过罢,公主为何要阻拦她? 是顾及郎主么,可是郎主都这样对她了。 司马妍只觉疲惫,按着太阳穴道:“你回来,其他人都回去。” 绿绮大惊:“公主不可……” 今日若是放任不管,以后就更压不住阿夏阿冬。 司马妍对管事说:“以后不要让我见到她们。” 眼不见为净,这点权利她应当是有的。 管事愣愣看着司马妍,他都看生气了,夫人却轻易饶过他们? 绿绮知道事情只能就此结束,见到管事的蠢样,心中火起,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是是是……”管事连声应道,接着对阿夏阿冬嚷道:“你们还杵在这做什么!” 阿夏和阿冬见好就收,立即退下。 半个时辰后,王珩赶回府。 管事听到通报出来迎接,见着王珩便道:“郎主,您莫担心,阿夏阿冬并未出事,夫人仅仅询问了她们的来历,便放她们走了。” 这么快便赶到,肯定是为着阿夏阿冬,他身为下属,当然要第一时间让郎主安心。 管事觉得自己非常为郎主着想。 可等了许久,都没听见郎主说话,不禁有些忐忑,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他说错话了? 管事不由抬头,发现王珩正盯着他,眉眼一片沉郁,瞳孔漆黑,像无尽的黑夜,蕴含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心下大惊,回想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哪里做错了? “她们是谁?”王珩道。 管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噗通跪地,颤声道:“前四日,刺史大人府上的薛管事将阿夏阿冬送来,说她们是您在刺史大人宴会上看中的伶人,命奴好好照顾。奴安置好她们,叫阿进告知您了。” 说到这看向王珩身后的阿进,“阿进说您吩咐奴定要好生照料她们。” 管事话音刚落,一直苍白着脸的阿进也噗通跪地,身子抖若筛糠:“奴那天本来要去郎主您那的,可一出府就被劫去刺史大人府上,这些话都是薛管事让奴说的。”一面说一面磕头,“薛管事以奴的妻小作要挟,奴也是没办法,还望郎主恕罪。” 他这样一说,事情便清楚了。 王刺史故意送阿夏阿冬过来,给郎主和夫人添堵,估摸着是觉得好玩。 看郎主的模样,所有人都明白,刺史大人玩大了。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好一会,王珩道:“你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一遍。” 管事抿了抿嘴,硬着头皮道:“今日奴领夫人去正房的时候,恰巧阿夏和阿冬在西厢房谈论郎主,说好些日子没见到您,盼您回来。 夫人身边的侍婢听见了,立刻问奴阿夏阿冬是何人……奴怕夫人冲动……打杀或者发卖她们,便跟夫人说她们是刺史大人府上的管事送来的,奴……不晓得她们的身份,那侍婢不信,逼问奴,奴便打算如实相告,然未开口,夫人就说要回屋,还让奴将阿夏阿冬叫去正房,见了阿夏阿冬,夫人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回话时……态度很是不敬,那侍婢便称要打她们板子,哪想阿夏阿冬竟辱骂那侍婢,那侍婢气不过,要去打她们耳光……却被夫人阻拦,接着夫人叫所有人都出去,还跟奴说……说以后不要让她见到阿夏阿冬。” 王珩每听一句,脸色便苍白一分,听到最后,面上已是毫无血色。 管事哆嗦说完,汗如雨下。 王珩盯着管事,良久后问:“阿妍生气了?” 管事不敢不答,回想了会当时的情形道:“回郎主,看夫人的脸色,似乎是伤心,不是愤怒。” 王珩压下心头的暴虐,吐出一个字。“滚。” 随后绕过管事,朝正房走去。 王珩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司马妍,会是这样的状况。 在军营听到司马妍到南城的消息时,他欢喜坏了,当即跨上马直奔府邸。 王珩人生中第二次强烈期盼着什么的,第一次是求婚时,第二次是这一刻。 一路上,他都在脑海描绘司马妍见到他时的模样,他无法控制地想,她见到他,或许脸上带着笑,眼里带着对他的思念和……爱慕。 他满心期望,然而半道上,碰到府中的仆役,期望顷刻间化为乌有。 为什么叔父要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他向来珍视的人,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对待的人,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而在她心里,这些都是他带给他的。 局面太让人猝不及防,王珩第一次感到慌乱和恐惧。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司马妍的关系回不去了,无论怎么处理,她都不可能再对他敞开心扉。 不过,这也是机会,验证她内心想法的机会。 她会以什么表情和心情面对他? 愤恨,还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淡然? 进了垂花门,望着正房,王珩停住脚步。 第65章 王珩许久没有动弹,树叶被风吹飞,打着卷儿掉落在地,刮出沙沙声响,满眼萧索。 司马妍在屋里坐着,久了觉得有些闷,想出去散心,开门便看见垂花门前的白色身影,整个人一僵。 王珩怎么在这里? 王珩见她突然开门,脸色微变,似乎惊讶于她的突然出现,但他很快恢复平静,他没有说话,湛黑的瞳孔锁定在她面容上。 司马妍脑子一片空白,呆呆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知道阿夏和阿冬存在的时候,司马妍是震惊的,当时她觉得心像是被紧紧揪住,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是没有做心理准备,但这一刻来得太快,半个月前,他待她还是那样的好,让她以为,就算他终将会纳妾,也应该是多年后的事情,然而仅仅过了半个月,他便收了姬妾。 为什么? 婚前的他不纳妾,不豢养美姬,连通房都没有,然而婚后不过数月,便收了两名美姬。 难道正如五伯母所说,男人开荤就不一样了? 或者,他就那么不喜欢她? 不喜欢到一离开她,就有了新欢。 她竟什么都没察觉到,甚至以为,他对她,跟对旁的女人不同,不是喜欢她,只是相识多年,多少有些情分。 司马妍自嘲地笑了笑,王凡之说得对,她不了解他。 罢了,本就不该对他有什么期望,她自己也觉得到自己对他越来越依赖了,觉得有他在,在王府里就很有安全感,每日总盼着他下朝。 可笑她还觉得他小时候过得苦,总想逗他开心,她为他着想的样子,挺傻的罢,他其实一点都不在意。 自作多情的样子真的傻透了。 她想起她说不与他去江州,他没有挽留,只是请求她偶尔去看他。 他其实不想她来罢,后面那句就是客气而已。 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她竟然没有发现,沉溺于他对她的好,对他的感情在慢慢变化。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对他的感情由钦佩崇拜渐渐变成爱慕。 好在经历了阿夏阿冬,现实打醒了她,现在调整心态还来得及。 至于阿夏阿冬,只要不在她跟前晃就好,井水不犯河水。 本来阿夏阿冬那样辱骂绿绮,以她的性子绝对不能善罢甘休,但看在与王珩一直以来对她很好的份上,决定放过阿夏阿冬。 理清思路,司马妍整个人都轻松了。 王珩没有错过司马妍一丝一毫的表情,见她自嘲地笑了笑,整个人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她好不容易打开的心防,彻底闭合了。 他也明白了,她不爱他。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委屈和愤怒。 她若是爱他,便不能忍受。情绪是掩藏不住的。若她只把他当做依靠,就能够忍受了。 她最多,只把他当做依靠。 司马妍走到王珩面前,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你回来了?” 等了会,见王珩没有说话的意思,司马妍有些尴尬,又道:“那天你走之后,王族长见我不与你一起,就跟我说你一人在江州未免孤单,要让我过来……现下看来你在这边挺好的,我也没必要呆在这,明日便回去罢。” 王珩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他的声线冷沉,眼神也显而易见地冷下来。 司马妍被他的变化被吓到了,从前王珩与她说话都是温和甚至是温柔的,现在他在……生气? 这是从未有过的,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旁人,司马妍无措了一瞬,面上挂上笑容。 “王族长忧心夫君在这边不习惯,才让妾身来照看您,可妾身适才听管事说夫君总呆在军营,既然夫君如此忙碌,妾身就不来干扰夫君了。” 她说的干扰,是干扰他理事,还是干扰他豢养美姬? 她竟然自称妾身。 王珩面无表情盯着她,司马妍保持笑容,慢慢地,觉得自己的脸要僵了。 王珩眨了下眼,她不提,他便也不提罢。 “既然族长叫你来,便呆在这罢。” 司马妍有点烦躁,她已经说了两遍要走。“我看夫君那么忙,实在是不想打扰夫君,况且阿链也需要我。” 王珩见她眉头微蹙,不再自称妾身,说话也简明扼要,这是烦他? 她其实很会体察人的心思,亦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尽量不伤到人,特别是亲近的人,这种不耐烦的态度,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已经那么讨厌他了么? 王珩静默片刻,说:“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族长不喜旁人忤逆敷衍他,我担忧你回去后受他责罚,还是呆上一阵子再回去为好。” 司马妍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她刚到就要回去,太敷衍族长了,她在建康城没靠山,甚至还有王凡之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连族长都得罪了,日子就不好过了,还是再等等罢。 司马妍点了点头。 王珩一直绷着的脸色终于放松。 司马妍:“我与绿绮去大市添置些物件。” 王珩:“我陪你一起?” 司马妍立刻道:“绿绮陪我就行。”她和他现在的关系尴尬,出去就是为了避开他,怎么可能带上他。 再者,他出现在大街上,说不定全城的人都来围观他,什么也买不成。 司马妍其实没什么东西需要采买,购置了几套衣裳,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不想回去面对王珩,恰好路过戏馆,就带着绿绮进去看戏听曲。 出来时临近傍晚,司马妍叹了口气,再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司马妍跨过垂花门,就看见王珩跪坐在庭院树下的坐塌上弈棋。 王珩注意到她,温声道:“阿妍,晚膳就在厨房温着,一起用饭罢。” 司马妍嗯了一声,跟他进屋。 用饭时,两人都没说话。草草吃完饭,司马妍就去沐浴,沐浴完没回去,在外院溜达。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仆役走来,行礼道:“夫人,二更了,郎主说该歇息了。” 司马妍沉默了会,问:“他在哪?” “郎主在正房等您。” 司马妍抿了抿嘴,她甚至期望王珩在阿夏阿冬那过夜,但也知道不可能,她才过来,第一夜肯定不能驳她的面。 踏进屋子,王珩已经靠坐在床榻上,手握一卷书,烛火如豆,照亮整间屋,司马妍洗漱完,褪下外衫,躺在他身侧。 王珩将手中的书卷给了侍立在旁的婢女。 “吹熄罢。”他望着蜡烛说。 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婢女们都出去,关上门。 司马妍规规矩矩地躺着,跟他隔了约莫一尺的距离。 司马妍担心他要跟她亲热,心脏砰砰地跳,手心出了一层汗。 好在王珩躺下之后,没有别的动作。司马妍慢慢平静下来,心跳渐渐平稳。 月光透过窗格挥洒在地板和床帘上,就在司马妍以为今夜会相安无事平稳度过的时候,听到王珩轻唤她。 “阿妍。” 司马妍扭头。“嗯?” 下一瞬,王珩抬起手,触到她侧脸。他侧躺凝视她,手心下,他感觉她整个人瞬间绷紧。 她警惕地瞧着他。 他心中酸涩,但没有停止,人慢慢地靠近她。 他的脸离她愈来愈近,她闻见了他身上浅淡的檀香味。 他想吻她? 联想到他在她不在的时候,也是这样靠近阿夏阿冬,亲吻,相拥,颠鸾倒凤。 画面在脑中浮现,司马妍一阵反胃,立刻伸手制止他的动作。 王珩半张脸被她的手挡着,没有再动,眼睛眨了下。 她面上的厌恶非常明显。 王珩知道,她肯定想到了阿夏阿冬。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她那么排斥他,是不是因为介意阿夏阿冬? 她其实,有那么点喜欢他罢。 可他也明白,介意自己的夫君跟别人有过鱼水之欢是人之常情,并不能等同她喜欢他。 试探出她的态度,王珩道出实情。 “阿夏阿冬是叔父送来的,我从未见过她们。” “啊?”司马妍呆呆地看着他。 白天受刺激以后,她脑子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和画面,五伯母,王凡之,阿夏和阿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她到底被王凡之的话影响了。 她不了解王珩。 他究竟是她最开始以为的,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有野心,一心一意为家族,还是他告诉她的,被族长安排,严苛对待,不想肩负太多的期待,或者是绿绮认为的厌世,甚至是王凡之说的,阴险记仇,受了点欺负便要害他。 司马妍发现,王珩很少讲述自己的想法,唯一的一次是在求婚时,她当时想也没想就信了,但是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每当她对他的看法逐渐固定下来的时候,现实总会颠覆她的看法。 就比如他一到江州便纳了阿夏阿冬,他以前可是连通房都没有,但是现在他又告诉她,阿夏阿冬是王刺史送来的,他没见过。 她该相信他么? 她想相信他,理智却告诉她,他的行为有很多矛盾之处。 最矛盾的地方在,他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娶她,为何在婚后对她那么好? 他越界了。 如果他不越界,她不会对他产生多余的感情。 他究竟在想什么? 司马妍忍不住怀疑他的一切,现在她就奇怪,为什么白天不解释清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不能在他身上费太多心思,不能太为他着想,想的少了,就不会生出其他乱七八糟的心思,本来答应嫁他,就打算跟他相敬如宾一辈子。 刚嫁给他那会,她觉得让家庭和睦是做妻子的义务,所以会时不时关心他,并尽力弥合他和阿娘的裂隙,后来好像太入戏了,对待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妻子一样,可她只需要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就可以了。 偶尔问候一声,表示关心便足够,不要自己瞎脑补一些内容,觉得他小时候过得太苦太可怜,忍不住怜悯,为他瞎操心。 现在,阿夏阿冬是谁送给他的,他跟她们是什么关系,她不需要知道。 见司马妍久久不语,王珩又道:“叔父听说你来了,想作弄一下我,阿夏阿冬听命行事,才会如此冒犯你,你想怎么处置她们都可以。” 司马妍:“不必,她们亦有难处。” 王珩认真道:“阿妍,抱歉。” 月光透过帘帐打在王珩脸上,司马妍早已收回手,和他隔得很近,他的表情和眼神,她看的清清楚楚,缭绕在他身上的檀香气息明明很淡,却让她头昏目眩。 她觉得她应该出现幻觉了,竟然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很深情。 “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司马妍顿了下,“正巧也提醒我,该给夫君物色姬妾了,夫君喜欢什么样的?” 她要表明态度,她不介意他纳妾。 第66章 她想给他纳妾? 王珩霎时脸就白了。“不需要。” 司马妍很干脆。“嗯,睡罢。”微微拉开距离,她只需要表态她不介意,他怎么想都无所谓。 王珩没有睡。 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王珩想起,他问过她相似的话。 阿妍想要怎样的? 她说:自然是雄伟的。 她的理想型从来不是他,甚至她潜意识想逃避他这类人。 她真的会喜欢他么? 借着月光,他凝视她精致的侧颜,许久才移开视线。 翌日一早,王珩去军营,司马妍在南城没有熟人,亦不需学习刺绣,左右无事,又跑去戏馆。 午时,司马妍带着绿绮回府用膳,一葛布衣裳的陌生面孔迎接她。 “夫人,今后便由奴打理府中事务,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奴。”陈管事道。 他微微发福,额头饱满,下巴丰厚,一脸富贵相,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司马妍:“昨日那管事呢?” 陈管事:“被郎主赶到别庄了。” 司马妍点了点头。 陈管事:“阿夏阿冬已被送还给刺史大人。” 昨日的事情他听说了,郎主吩咐他接管府中事务,还特意强调,务必满足夫人的一切要求,他就知道郎主跟夫人的关系,与传言截然相反。 提到阿夏阿冬时,他非常忐忑,不知道夫人知不知道阿夏阿冬是刺史大人送来作弄郎主的,郎主既然在意夫人,应当解释了,但哪怕阿夏阿冬跟郎主没关系,昨日她们那般嚣张无礼,哪个夫人能受得了? 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司马妍,见她没有发怒的迹象,安下心。 司马妍又点了点头,她并不计较,阿夏阿冬不过是听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该生气的对象是王刺史。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淡,白日里,王珩在军营处理事务,司马妍带着绿绮去戏馆看戏。 两个人只在夜晚有接触。司马妍话比以前少了,王珩话不多,没有司马妍起话头,两人的交流少了很多。 过了十来日,司马妍在屋里梳妆,王珩已离开去军营,她听见庭院里传来说话声,是管事和几个仆婢在议论。 “你们发现没有,郎主瘦了许多。” “郎主这样忙碌,怎么能不瘦?” “听说郎主最近忙起来都不吃饭,好几日了,忙坏了身子怎么办?” “是啊,郎主亲自操练士兵,本就辛苦,还不断招兵买马,怎么忙得完?总不吃饭,身子迟早会垮。” “哎呀,老不吃饭怎么行?” “营地那条件,能做出什么好东西,看到都没胃口。” 司马妍回想了一下……王珩好像的确瘦了些。他每天那么辛苦么?那么辛苦还不吃饭,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虽然告诫过自己不要瞎操心,但此刻已经全忘了。 梳妆完毕,司马妍推开门。管事和仆婢们恭恭敬敬站在门边。 司马妍问:“你们刚才说,夫君忙起来饭都不吃?” 陈管事眉眼瞬间耷拉下来,发愁道:“是啊。” 司马妍:“以后中午叫厨房多做他那份,找个人送过去。” 陈管事:“夫人可知,郎主喜欢吃什么?” 司马妍想了想,他在饮食上似乎没有特别的喜好,有什么吃什么。 “平日他吃什么便做什么。” 陈管事:“夫人不亲自送过去?” 司马妍:“找个人送就行。” 陈管事:“可是夫人不看着,奴怕郎主忙起来又不吃。” 司马妍有点犹豫,但她现在不太愿意接触王珩,道:“先找个人送罢。” 陈管事见司马妍没有改主意的意思,不敢再劝。 夜晚,王珩在书房看兵书,陈管事进来。 “早上按照郎主的吩咐做了,夫人还主动问起您的状况。” 王珩眉眼柔和了些许,陈管事看得一愣,他第一次见到郎主那么温柔的样子,下半句有点难开口。 “……但是夫人不愿亲自送。”陈管事道。 王珩:“无碍,下去罢。” 又过了几日,晚膳时,司马妍发现王珩吃得愈来愈少了,偶尔还会揉肚子,眉头轻蹙,似乎不舒服。 前日揉了两次,昨日一次,今日三次。 司马妍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王珩摇头:“没。” 司马妍皱眉:“我让人叫医工。” 王珩没阻止,司马妍出去吩咐的时候,王珩低着头,悄悄勾起唇角。 待司马妍转身,立刻抿嘴,眉头皱起。 司马妍:“饭食不合夫君的口味么?” 王珩摇头。 司马妍:“……听说夫君在军营忙起来就不吃饭,让厨房多做了夫君的那份送去,夫君有吃么?” 王珩迟疑了下:“……吃了。”他其实一直有好好吃饭,之所以串通管事骗她,是因为她最近不太搭理他,似乎有心疏远他,他当然不能如她的意,才使苦肉计,幸好她还是会关心他。 司马妍皱眉:“夫君不要骗我。” 王珩:“……有时候忙忘了就没吃。” 司马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教育教育他,但觉得不合适,平静道:“让医工看看罢。” 王珩有些失望,他期望司马妍生气,越生气说明她越在乎他。 医工来了以后,听王珩说完症状,便装模作样地把脉。 ——来了时候他就得了吩咐,郎主是装病,要她骗过夫人。 按了几下,医工收回手,道:“根据脉象,郎主乃脾胃虚寒之症,切忌生冷,按时用膳,多食温胃之物,等会我写个方子,务必按时服用。” 司马妍关切问:“严重么?” 医工:“现在不算严重,但总不按时甚至不进食,不久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就难治了。” 司马妍表情瞬间凝重。“好的,多谢大夫。” 等医工走了,司马妍忍不住叮嘱王珩:“你要多加注意。” 王珩对她笑了笑:“是,听阿妍的。” 司马妍别开眼。 又过几日,司马妍找来陈管事问话。 “夫君最近如何?有按时用膳么?” “回夫人,郎主这几日都按时用膳。” 司马妍点了点头,安下心。 但过了段时间,陈管事苦着脸跟她说:“郎主最近又总是忙得忘吃饭。” 司马妍脸黑了,医工都说了,总是不吃饭,或者不按时吃饭,很容易落下病根,他怎么就不当回事? 陈管事看她表情,适时建议:“不若,夫人去盯着郎主,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司马妍没说话。 陈管事再接再厉:“医工说了,郎主总这样,会落下病根的,胃病最难好了,疼起来特别折磨人,奴家中的母亲便得了胃病,每每犯病,都躺在塌上,疼得死去活来。” 司马妍听他这么说,脱口而出:“明日我去给他送饭。” 陈管事:“是。” 午时,司马妍拎着食盒,站在军营外,有些踌躇。 门口的甲士看到她,问:“你是何人?此乃军营重地,速速离去!” 绿绮道:“这是宁昭长公主,郎主夫人。” 甲士大惊,不想自己呵斥了大人物,恭声道:“夫人稍等,小的这便去通报。” 不多时,阿右出来迎接。 大晋开国起,不断接纳北狄境内南逃的汉人,这些人是流民,有些被坞堡部曲和朝廷军队吸收,有些被士族收作奴仆,有些落草为寇。 流民渡江到荆州或者豫州,被大小坞堡和军队吸收少了大半,剩下的继续往南跑到江州,很多被盘踞在江州的各大士族收了,是以王珩虽一直在募兵,但参军人数远远不够。 十一是最近招收的一名甲士。 约莫一年半前,他突然被告知自己已经归入良籍,不再是张生手底下的倡人,重获自由,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此美好。 唯一的遗憾,就是再也见不到时常来看他戏的女郎。 他能脱离桎梏,是因为她罢。除了她,谁会帮他呢? 她是他的恩人,却无以为报。 这一年半,他找了几个活计做,日子安安稳稳,很少再想到她,但只要想起,心里依然会泛起一丝涟漪。 直到听说江州豫章郡在招募劲勇,那一丝涟漪突然荡漾开,他想起自己还是倡人的时候,总扮演将军。 那个女郎,很喜欢将军。 他突然有了冲动,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思考了几日,他离开豫州,来到南城参军。 在他的幻想中,他会历经血战,从一名普通的甲士成长成一名能谋善断的将军,甚至会遇见她,娶到她。 虽然知道不可能,就算能成为将军,她也早嫁人了罢,但至少,他与她的差距不是云泥之别。如果有一天,能见到她,他不想卑微如尘土。 他希望她至少把他当做一个人,认真打量,而不是一个供她取乐的物件。 南城这边,是王珩亲自练兵,他在亥水之战中立了不小的功劳,又是琅琊王氏最杰出的后辈,在他手底下当兵,得到晋升的机会应当比在其他地方大得多。 所以十一千里迢迢从豫州跑到江州。 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十一没有想到,他在军营,会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被人驱赶,欺凌。 参军半个月后,他被同袍带去逛窑子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跟她眉眼有些相像的人,看呆了。 军中兄弟打趣他:“怎么?看上她了,告诉你,千万别碰她,她可是孙什长的相好,孙什长在攒钱赎她呢。” 另一人笑道:“孙什长可宝贝他的心肝儿了,旁人多看一眼,都恨不得把那人的眼睛剜掉。” 这时,十一愣愣看着的人,突然对他笑了下。 这一笑把十一的兄弟吓死了,重重拍了一下十一。“别看了,万一孙什长瞧见了,我们都得死。” 这时,屋子里的孙什长见盈娘一直站在门外,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问:“你在看什么,怎么还不去取水?” 一眼就看到盈娘未收的笑容,以及前面仓皇离去的三个人,脸顿时黑了。“你在看他们?笑什么?” 盈娘心中一颤,回头委屈道:“刚刚那人一直看着奴,奴觉得尴尬,才对他笑的。” “哪个?”孙什长冷冷道。 盈娘指着其中一人。 孙什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人相貌英武不凡。 盈娘看上他的相貌,才对他笑的罢,果然是窑子里的人,犯贱,他对她不够好么?所有的银钱都给她买首饰,辛辛苦苦攒钱,就为了能赎她。 孙什长收回视线,盯着盈娘丰满的胸脯,以及窈窕的身段,妒火中烧,把她拽进屋。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屋里传出衣帛撕裂声,还有痛叫声。 第67章 盈娘对着笑的男人,穿着军中服饰,加上容貌英武,略一打听就打听到了,孙什长请十一上司喝了顿酒,就顺利将十一要过来。 自此以后,孙什长处处针对十一,对他冷嘲热讽,罚站做苦活,比武对打的时候,总是打得他鼻青脸肿,满身伤痕。 渐渐地,军中人都知道孙什长跟十一不对付,不敢靠近他,还有人落井下石,碰见他便讥讽几句。 这日到领饭的时候,十一又被挤到最后面,参军的人越来越多,伙食供应不足,轮到十一,只剩下一小碗白粥和一个馒头。 训练体力消耗大,这点哪够,十一知道今日又得饿肚子,不过这是常事,十一也不意外,拿起就走。 周边的说话声突然小了,十一发现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看,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顿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柳叶眉,杏仁眼,熟悉的眉眼。她不就是他心心念念两年的人么?她身穿黄襦赤裙,明媚娇俏,靓丽动人。 洁白细腻的肌肤,光滑乌黑的秀发,以及小巧精致的瓜子脸,惹人垂涎,不过她身侧的人,让目露凶光的营地糙汉们不敢多看。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拎着食盒,带给谁? 看到她身侧的阿右,十一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他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如果她就是宁昭长公主,他永远不可能娶到她。 连提鞋都不配。 他在王珩面前就是蝼蚁。 手里的馒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掉落在地,滚了几圈,粘上灰尘,十一低下头,准备捡。 馒头却被一只黑靴踩住,黑靴慢慢往下碾,馒头被压扁一半,十一目光向上,看到孙什长。 孙什长满脸恶劣的笑。 馒头已经不能吃,十一收回手,想离开。此刻他无暇顾及孙什长,只想赶快逃离这里,不要叫她看到。 他转身的一刹那,孙什长目光一凝,十一竟连挣扎都没有,甚至都没有看他是如何将馒头碾成渣。 十一在他眼里,就如同这馒头,可以搓圆捏扁,碾碎成渣。 没有羞辱够,孙什长不开心,他大喊:“十一,你想去哪?这就逃跑了,到了战场,恐怕会做逃兵罢!孬种!” 十一第一时间看向司马妍,希望司马妍不要注意这边的情况,但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孙什长的动静实在太大。 而且孙什长道出了他的名字。她知道他的名字么?他希望他不知道。 果然,司马妍被这边的动静吸引。 跟司马妍视线接触的一瞬,十一的心像是被剜出来,被孙什长踩在脚下,鲜血飞溅,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一直,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阿父是汉人,阿母是北狄人,意味着他既不是汉人,亦不是北狄人,哪边都不容他,从小被人冷待。 后来过江,阿父阿母食不果腹,活不下去,不得不把他卖给张生,他没有怨言。 他们生了他,怎么处置都是应该的。 被张生打骂,他没有反抗,因为反抗会招致更恶劣的对待。 自小就习惯性不反抗,所以孙什长处处针对他,他也没生出反抗的心思。 他觉得他是孙什长手底下的人,孙什长掌握了他的性命。反抗便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别的下场,根本没有想过要闹,要个公道。 事实上他真要闹,孙什长不敢这么对他,军中有军纪,真要闹到上头,孙什长吃不了好。 但十一就是不闹,就是逆来顺受,所以越来越过火。 孙什长又在那大喊,刺激他的神经。 “孬种,去哪呢?要真跟北狄人打起来,你肯定第一个投敌罢,你这脸就像北狄人,不会是奸细罢,怎么进来的?”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嘲讽,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在十一身上。 十一都不关心,他只关心司马妍。 他看到司马妍皱起眉,不知是觉得他可怜,还是觉得他不争气。 是啊,他明明已经归入良籍,可以平静安稳地生活,为什么还会落到如此田地? 这一次,还要她来救么? 十一突然觉得,死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也是孬种,有什么意思? 背一个孬种的名声活着,还不如死了。 于是他转身,重重给了孙什长一拳。 孙什长不料他突然出击,毕竟他以前从未反抗过,所以没有任何防备,也来不及反应,一拳就被打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了,十一竟然打了孙什长!他怎么敢? 孙什长接收到他们惊诧的目光,知道自己不回击,就会被认为欺软怕硬,以后在军中震慑不了下属,有可能什长之位都丢了,立刻挣扎起身。 他要把十一打到半残! 但他还没起来,又被十一打倒在地,挨了好几拳。 孙什长能当什长,自然不是吃素的,寻了个空隙,给十一一脚,两个人对打起来。 阿右呵斥:“那边的,干什么呢?” 孙什长立刻就不敢动了,十一却没有停止。 于是孙什长又挨了好几下,顿时怒目而视,想要还手。 阿右又道:“那边那个,还不停下!” 十一被围观的拉走了。 阿右没有再管,这点小情况,不用他出手解决,已经有人过去处理,他回头跟司马妍说:“夫人,走罢。” 司马妍没有走,她向十一的方向走去。 在十一面前站定,她道:“十一?” 十一面露困惑:“什么?” 司马妍:“你叫十一?” 十一:“不叫。” 司马妍指着孙什长道:“我听到他叫你十一。” 十一死死抿住嘴,片刻后,答:“是,我叫十一。” 司马妍笑了笑:“我见过你,很多次,你怎么到这来了,不是在豫州么?” 十一:“来参军。” 司马妍又笑了笑:“好好干啊。” 十一点了点头。 司马妍看向阿右:“走罢。” 司马妍走后,十一立刻被围住。 “十一,你认识她?” “她是谁?” “怎么认识的?” 对于他们的问题,十一一个没答,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他又被她救了,他知道她肯定是故意的,故意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顾念着她,他就不可能被罚太重——即使是他先动手,打的还是顶头上司。 询问的人热脸贴冷屁股,面露怒容,但不敢像以前一样嘲讽咒骂。 领路的阿右亦很好奇:“夫人认识他?” 司马妍:“是。” 阿右:“怎么认识的?” 司马妍:“他以前是倡人,我时常看他的戏。” 王珩正在营帐看沙盘,见司马妍来了,饶是知道她会来,也目光一亮。 司马妍有些尴尬,别开眼:“听说夫君最近又忙于军务,忘了吃饭。”说着表情严肃起来,认真道,“这样不好,医工说会落下病根的,不要不当回事,陈管事说他阿娘得了胃病,经常痛得死去活来。” 王珩见司马妍一本正经的样子,不仅搬出医工,还用事实证明胃病是多么痛苦,觉得她着实可爱,乖巧地点头:“阿妍说的是。” 司马妍咳了一声,觉得自己说太多,将一个四屉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一屉屉拿出摆好。 王珩:“只做了我的么?” 司马妍点头。 王珩:“阿妍吃过了?” 司马妍又点头。 王珩不想她送完饭就走,道:“以后装上你那份,我们一起吃。”怕她拒绝,补了一句,“看着你吃饭,我更有胃口。” 司马妍:“?”她吃饭那么香么? 不过他都这样说了,为了他的身体,司马妍还是同意了。 司马妍坐着等他,没一会,觉得无聊,其实她想问王珩,怎么会那么忙?但是想到要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就憋着不问,但是眼神忍不住看向沙盘。 他在推演沙盘?正在打仗,还是想打仗? 王珩见司马妍盯着沙盘,一脸好奇,但很快收回视线,等了会,没等到她开口询问。 她以前可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憋不住话。 王珩突然觉得饭都没有滋味了,但还是主动解释:“南逃到江州的流民,半数被士族强收为仆役,难以募到足够的兵,想要扩充兵力,最快的方法便是剿匪,这些日子除了操练,便是制定剿匪计划。” 司马妍:“忙归忙,夫君亦要注意身体。” 王珩露出一个笑容:“是。” 等他吃完,司马妍拎着食盒走了。 阿右将营地发生的事跟王珩说了。 王珩眼神一冷:“十一?” 阿右:“夫人说十一曾是倡人,她常听十一的戏。” 阿右提到十一,王珩就知道他是谁,听他又是倡人,王珩便更确定了。 司马妍出游那两年,王珩主动跟宣元帝说自己会派人保护她,时局不稳,他怕她出事,也担忧她在外面看上别人,所以密切关注。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将她的行踪汇报给他,他知道她在陶阳郡总爱去平乐馆看戏,尤其爱看有将军的戏,将军扮演者叫十一,他虽心中不快,却没叫人换掉十一,毕竟没有十一也有十二,只能吩咐将军的角色不能是好人,不能有好下场。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意见。 王珩淡淡道:“你与十一说,以后不能出现在阿妍面前。” 阿右答:“是。”心道郎主醋劲真大,先是不让阿左服侍在身边,现在又不让十一出现在夫人面前。 好在萧翊跑回豫州了,跟夫人见不了面,不然郎主得气死。 当初夫人追求萧翊,郎主心情总是糟糕透顶,他和阿左汇报萧翊和夫人的动向,特别担心郎主把他俩给灭了。 他就奇怪了,夫人怎么会喜欢萧翊这款的,整个大晋,不论男女都偏爱秀气的长相,夫人怎么审美那么独特? 郎主俊秀得天怒人怨,夫人不喜欢? 阿右深深觉得司马妍是朵奇葩。 第68章 司马妍进了王珩的营帐,加上阿右对她恭恭敬敬,很快,军营里所有人就猜到司马妍的身份。 南城一直有流言,说司马妍用计让王珩娶她,王珩厌恶司马妍所以跑了。 没人知道真实情况,又有一套能解释得通的说法,多数人就信了,然而现下看来,流言与事实是反着来的。 自从司马妍日日来送饭,郎主的心情明显好了,训练的时候不像往常那样严厉。 他们还时常看见王珩送司马妍出军营,郎主看夫人的眼神深情似海,仿佛要把人溺毙。 他们从没见郎主这么温柔的样子! 更让人震惊的是,都是郎主主动跟夫人说话,夫人应和。 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以为郎主这样风华绝代的人,都是被人巴着的,然而夫人才是被巴着的那个。 孙什长也默默观察,知道送饭的女人是夫人,以及感觉郎主很爱夫人以后,心里越来越害怕。 最开始看到阿右领进来的女人,似乎跟十一很熟悉,孙什长就非常惶恐,能让阿右毕恭毕敬对待的,绝对不是普通女人,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校尉只按寻常纠纷处理,以他先挑衅为由罚了他二十大板,而十一擅自动武,违反军纪,罚了十大板。 十一的处罚是轻了的,应当是看在他与夫人认识的份上。 孙什长心里为校尉的偏颇愤愤不平,虽然校尉在询问时,十一并没有把自己被从前被欺压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孙什长可能要么死,要么被赶出军营,但他自然不会去想没发生的事情,他只会想自己仅仅踩了十一的馒头,还被十一打了,竟然要被打二十大板。 孙什长恨不得将十一碎尸万段。 在被杖责,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孙什长不断在心里咒骂十一,又想起自己被当众打得鼻青脸肿,丢脸至极,更是恨不得把十一挫骨扬灰。 他一定不能让十一好过!孙什长在心里发誓。 可十一背后是夫人,他该怎么做? 脑中浮现夫人的容貌……似乎夫人的眉眼有些像盈娘,联想到盈娘说过,十一见到她,就一直盯着她看,孙什长有了猜测。 接下来的日子,孙什长观察到,每到中午,十一就时不时往夫人的必经之路看。 那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渴慕眼神,十一绝对喜欢夫人! 孙什长想,以郎主对夫人的喜爱,一定容不得这样的觊觎,就如同他对盈娘,旁人看盈娘一眼,他都忍不住剜下那人的眼。 过了几天,孙什长发现十一总是会看着空地发呆,面上微微带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有情况,绝对有情况。这种心满意足的表情……绝对跟夫人有关。 孙什长开始跟踪十一,五天后,终于知道原因。 这天是休沐日,孙什长偷偷跟上十一。十一站在街角阴暗处,盯着不远处的一座戏馆,没别的动作,就是站着。 跟踪的孙什长也只好站在原地,站了几个时辰,简直比在军中操练还累,腿都麻了,又开始在心里不断咒骂十一。 这王八羔子,最好不要让他空手而归,不然就……就…… 孙什长啐了一口唾沫。 太阳渐渐西沉,孙什长试过靠墙站,试过只左腿发力支撑身体,试过只右腿发力支撑身体,试过蹲下和坐下等缓解身体劳累的姿势,即将崩溃的时候,看到十一目光一亮。 有情况! 孙什长站直身体,聚精会神,然后他看到,戏馆渐渐透出一道人影。 是夫人! 十一偷看夫人! 可算给他抓住把柄了。 十一在看到司马妍的瞬间,往阴影处躲了躲,视线不离司马妍,直到司马妍的背影消失,才转身回去。 阿右吩咐他不准出现在公主面前,是以他在军中从来都躲着她,同时心里一直强制自己不再想她,然而越压制,想见她的心思反而愈来愈强烈。 他知道她喜欢看戏,所以等在南城最有名的戏馆旁边,果然见到她。 本来只打算看一次,可凡事有一就有二,第一次没发现,他胆子就大了,如同被蛊惑一般,着了迷一样追寻她的身影,一次又一次。 他想,他一个小小的甲士,阿右总不至于派人跟踪他罢,不会被发现的。 然而在听到军中的流言后,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你们说,十一是不是喜欢夫人啊,每日夫人来的时候,我都看见他朝夫人的方向望。” “我觉得是,他眼神就不对劲。” “肯定是啊,你们知道么,他还趁休沐日跑去戏馆偷看夫人。” 一群人发出暧昧的笑声。 孙什长站在不远处,看到十一苍白的脸色,心中无比畅快,他相信要不了多久,这些流言便会传到阿右耳里,阿右一定会告诉郎主。 十一不死也会脱层皮。 就是可惜,不能提盈娘,不然会牵扯到他。 盈娘跟夫人眉眼那么像,若是郎主知道十一曾盯着盈娘看,都走不动道,应当会让十一死罢。 孙什长已经不打算赎盈娘,还要找机会杀了她,不然被郎主发现自己睡了跟夫人长得像的盈娘,就完了。 这个贱人,看到相貌好的男人就那么风骚,死有余辜。 军中流言很快就传到阿右耳里,阿右转身去通报王珩。 王珩听后决定把十一逐出军营,然而阿右还没跟十一提,十一自己找上门来。 营帐里,十一跪在地上,白着脸说:“我自知贱如泥土,却觊觎夫人,万死不能谢罪。” 他话一出,阿右感觉营帐气温陡降。 “我甘愿一死,只是……郎主能否让我前去庾山剿匪,身为甲士,我想死在战场上。” 王珩盯着他,微微挑眉。他胆子倒是大,听阿右说,十一以前可是由着人欺负,从不还手,仅仅因为见到阿妍,就变了么? 阿妍身上有种让人变得更好的力量。 十一,母亲,父亲,还有他,都变了。 可他为什么要让十一变好,阿妍只能影响他。 王珩:“我为何要允你?” 果然不可能,十一低声道:“不过是我的奢望而已,还请郎主赐罪。” 王珩:“我并未打算让你死,只是不能留你在军营。” 十一一愣,想了想,再次道:“我斗胆再请求郎主,能否准允我到庾山剿匪?我日后定然不再有旁的心思,竭力作战,为郎主效力。” 他想博个前程,不为公主,为自己。 阿右倒吸一口凉气,他可真大胆,一点没有身为情敌的自觉,就不怕郎主怒而灭之? 王珩其实无所谓,别扭的情绪只是一瞬,他淡淡道:“可。” 阿右感慨,郎主乃清风明月真君子也。 十一转身时,自嘲地笑了笑,郎主一个字,便能定下他的命运,这便是士庶之别? 等十一离开营帐,王珩道:“重打孙什长四十大板,逐出军营。” 阿右跟他汇报过,流言皆从孙什长处传出,孙什长心胸狭隘,好勇斗狠,常常欺压下属,尤其是十一,这样的人,不能留。 阿右:“是。”转身离开。 营帐空下来,王珩微微出神,若阿妍知道十一去剿匪,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这天司马妍来送饭的时候,听到甲士们在树底下聊天。 “你们听说了么?十一被郎主赶去庾山剿匪了?” “十一犯了什么事?” “十一恋慕夫人,甚至跑到戏馆偷窥夫人,被郎主知道了,郎主那么喜欢夫人,要气死了罢,所以把他送走了。” “庾山山匪悍勇无匹,郎主费了那么多功夫,都没能拿下,现在送他一个新兵过去,难不成是送他去死?” “说不定是。” “你怎么知道十一恋慕夫人,还去偷窥夫人?” “有人看到了呗,现在到处在传,你竟不知?” 司马妍听得晕乎乎的。 十一恋慕她所以去戏馆偷窥她? 十一被送去剿匪? 这两件事有关系? 还是因果关系? 王珩为什么这么做? 司马妍不相信他们说王珩喜欢她,所以吃醋把十一调开,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出于男人的尊严,忍不了自己的妻子被觊觎。 但仅仅因为十一偷窥她,就要置人于死地,未免太狠。 司马妍蓦然想起,离开建康城前,王凡之来找她,说他并没有砸王珩的头,是王珩自己砸的。 为了自保,就毫不手软把自己的头砸破。 未成气候之前,就把苗头掐灭,应该是他的行事风格。 到营帐见到王珩,司马妍道:“我听说你把十一派去剿匪了。” 王珩:“十一?” 他连十一是谁都不知道?司马妍顿了下,有些怀疑流言的真假,不过既然问了,肯定要问个清楚:“十一是我出游那两年,在豫州陶阳郡遇见的一个倡人,从前很喜欢看他的戏,前阵子我在军营看到他,得知他来此参军。” 王珩点了点头:“我让校尉挑了些人去剿匪,不知道里面有他。” 司马妍愣了,听那几个甲士的意思,她还以为只有十一去了。 司马妍斟酌片刻,又道:“他不过是一个新兵,不大合适罢。” “校尉既然挑中十一,必然有他的用意。”停顿片刻,王珩问,“阿妍不想让他去?” 司马妍不了解情况,肯定不能瞎劝他留人。 但如果真如那几个甲士所说,王珩仅仅因为十一对她有意思,便要派十一送死,怎么办? 她不就间接害死人了么? 人命关天,司马妍顾不尴尬,道:“我听到一些流言,说因为十一恋慕我,你就把他派去庾山送死,是这样么?” 第69章 送死? 他不过是想知道,司马妍误以为他听说十一恋慕她,吃醋把十一丢去剿匪,会是什么反应,怎么会自由发挥成他送十一去死? 王珩脸白了:“我不知晓十一是谁,更无从得知他恋慕你,以致于要送他去死,阿妍听信这些流言,不信我么?” 司马妍顿时愧疚极了:“我……我……”想说她没有不信她,但她的话确实是这个意思。 王珩盯着司马妍,半晌,自嘲地笑了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赶尽杀绝的人?” 她伤到他了么? 司马妍急着解释:“不是,其实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是人命关天,才向你求证。” 王珩:“你以为真相是什么?” 她以为?她以为流言中这几件事的关联太荒谬。 司马妍:“我以为十一被选去剿匪是正常的调派,其它都是乱传的。” 所以哪怕听到旁人说他恋慕她,她依然觉得不可能?她是真觉得不可能,还是在逃避? 他之所以没有明确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就是怕她拒绝,再也不接受他,但是不表明,默默对她好,她或许真感觉不到,或许在逃避退缩——因为不喜欢他,但又碍于自幼的情谊,不想表现出来伤害他。 他的解决办法是让她慢慢依赖他,继而喜欢他,再跟她吐露心思,但叔父将阿夏阿冬送来,他的努力功亏一篑。 她现在对他的警惕心那么高,只能使苦肉计和利用她的愧疚心,让她亲近他。 王珩:“你不想他去剿匪?” 司马妍:“我没有想不想,选择参军必然就是要上阵杀敌。” 王珩:“若是有生命危险呢?” 司马妍:“刀剑无眼,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我只能期望他能活下来。” 王珩沉默下来。 “你累了一上午,饿了罢,我今天带了奶汁鱼片,八宝野鸭,酿豆腐,芝麻卷还有红豆膳粥。”司马妍将食盒拆开,一盒盒摆在王珩面前,指着酿豆腐说,“这是厨娘新学的菜式,你尝尝。” 王珩从司马妍手里接过筷子。 这顿饭,司马妍话明显多了,说自己这些天看了什么戏,戏里讲了什么,还说她想学习插花,买了好多花,说她想养只鸟,问王珩喜欢哪种…… 王珩并未掩饰自己的情绪,一副恹恹的样子,司马妍更愧疚了。 下午,司马妍没去戏馆,在家插花。窗台上,石榴花,莲花和铃兰被精心裁剪,放在碧绿鹅颈瓶中,花瓣盛着水珠,层层叠叠,娇艳欲滴,散发醉人清香。 王珩回来时,看到的画面是,大开的雕窗正中间,一只纤纤玉手正拨弄着一朵石榴花。 司马妍的脸凑在石榴花旁,微微歪头,细碎的头发落在耳畔,偶尔随着动作飘动,眼睛半垂,慵懒惬意的样子。 琼鼻精致挺翘,乌发雪肤,唇就如手下的石榴花一般鲜红娇艳,微微弯起,让人想……一亲芳泽。 王珩的眼神幽暗,可惜以他和她现在的关系,他什么都不能做。 司马妍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看到他,霎时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窗台的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但跟她比起来…… 王珩想起一个词。 ——人比花娇。 她没有贴海棠花钿。她以前总是在额间贴海棠花钿,但嫁给他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装扮过。 因为她不想,或者不需要讨他欢心? 司马妍笑容微收。王珩站在垂花门口,乌黑瞳孔似一汪深潭,表情不似平时那般柔和。他似乎不大开心,因为午间的事? 想到王珩当时难看的神色,司马妍心中愈发愧疚,他都表示不知道十一是谁,她却还要问他是不是故意派十一去送死,被人怀疑质问的感觉很糟糕罢,她不想伤害他的。 “对不起。”她说。 王珩一愣,道:“阿妍不用道歉,人命关天,自然要慎重,你没有错。” “过来帮我看看。”司马妍又朝王珩咧开一个笑容,语气却有些小心翼翼,“好么?” 王珩进屋,打量几眼花瓶:“阿妍在插花?” “对。”司马妍道,“我随便搭了一瓶,看起来会不会太密,不是说插画讲究疏密有致,高低错落……还有什么?你知道么?”司马妍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阿妍觉得……”王珩看着司马妍充满求知欲的杏眼,缓缓道,“我什么都会?” 司马妍一愣,下意识喃喃:“不会么?”瞪大眼,“你不会?” 王珩:“阿妍觉得我该会?” 司马妍:“……我以为你什么都会。” 王珩:“我并非你想的……那么全知全能。” 司马妍笑道:“我从小就觉得你特别厉害,下意识认为你什么都会,原来你也有不懂的,不过这样也好,我们终于有可以一起研究的东西了。” 听她这么说,王珩的表情柔和下来:“阿妍想我跟你一起研究?” 司马妍:“你不愿意么?” 王珩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当然愿意。” 翌日,司马妍去大市买了本《瓶花清赏笺》,书里详尽地讲解了插花技巧。 白天,司马妍在院子里插花逗鸟,偶尔出门看戏。晚上,司马妍给王珩展示自己的作品,让王珩品评。 王珩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人,既然要研究,就要研究透彻,于是让阿右买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讲解插花技艺的书。 渐渐地,司马妍跟王珩说起花艺,就只有听的份。从品瓶到品花,再到插贮滋养等方方面面,王珩了解得透彻。 某天,司马妍对王珩说:“不过是个爱好而已,不用那么认真,你白天那么忙,晚上该好好歇息,我也不需要多专业的点评,随便说说就好,不用看那么多花艺书。” 王珩:“算不得认真,就是拿书来消遣,正巧也颇感兴趣。” 司马妍:“……”这就是从小被族长严苛要求,和从小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区别么? 她和他对认真这个词的认知差距有点大。 司马妍惆怅道:“你平常不是要看兵书么?会不会太耽误时间了?” 王珩:“那些兵书看过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平日里不过拿来打发时间而已。” 司马妍:“……” 之后的夜晚,两人在屋里,一人摆弄花,一人看书。 花窗印出两人身影,偶有交谈声传出。屋外庭院,月光倾泻,树影婆娑,构成一副唯美温馨的画。 王珩以为他和司马妍之间不会再有波折,却在一天收到庾山那边的消息。 ——十一殁。 十一死在了庾山,他的死并不惊天动地,他只是如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样,平凡地死在战场。 如果不是因为跟司马妍有过交情,他的死不会有任何人注意。 王珩没有瞒司马妍。人是他派去的,司马妍本就疑他,若是从别处听到十一的死讯,说不定再也不会信他,从此形成心结,梗在他和她之间,永永远远。 “庾山那边来消息说,十一殁了,追击匪寇时被乱剑砍死。” 王珩告诉她的时候,司马妍正坐在窗前,摆弄瓶里的花。话音刚落,司马妍先是震惊,然后露出疑色,最后脸色迅速难看起来,就像瞬间枯萎的鲜花。 她眼神空茫,整个人毫无生机。 王珩吓了一跳,问:“阿妍,你怎么了?” 司马妍没说话,好似没听见。 令人心凉的沉默蔓延开,半晌,王珩艰难道:“阿妍,你觉得我害了他,是么?” 虽然司马妍还没有回答他,但王珩已然知道答案,司马妍就是在怪他,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时间慢慢过去,院子里很安静,滴漏声清晰传来,滴答滴答,好似砸在他心间,要将他的心砸穿。 夜晚的风穿过雕窗刮进来,明明是夏季暖风,王珩却觉得自己像是立在凛冽寒风中,被冻成冰坨子,最终,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这种时候她应该不想看到他,他也需要找个地方冷静。 王珩转身迈步,拉开门,跨出去。 木门难听的吱呀声划破寂静的夜,司马妍终于被响动惊回神。她透过雕窗,看到王珩离去的身影。 “等等——”司马妍叫道,“你去哪里?” 王珩顿了顿,没有停步。 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司马妍猛地站起来,跑出去,从背后抱住王珩。 “你去哪里?” 她在听到十一战死的瞬间,就陷入到巨大的恐惧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他的声音好像从极远处传来,听不真切,直到开门声响起,才拉回神。 她当然不觉得他害了十一。 现在解释还来得及么? 名士大多爱憎分明,说话做事全凭本心,很难妥协。 割席断义这个故事她记得特别深,仅仅因为一起看书的时候,达官显贵从门外经过,友人跑出去看热闹,管宁就要跟友人断交。 她当时听到这个故事,感慨了好久管宁当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所以王珩没有怪她不相信他,甚至质疑他,已经很迁就她了。乞巧节的时候,她也说错过话,他也没怪她。 可事不过三,小事积累起来,也是难以忍受的。这次肯定踩到他底线了,不然也不会被气走。 司马妍越想越害怕,抱得越紧。她记得他以前说过,抱抱他,他就不怪她,那时她觉得,他可真好哄。 现在呢? 那时说的话,现在还管用么? 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司马妍略略镇定。 然后她听见他无奈,压抑又受伤的声音。 “阿妍,你既然怪我,觉得我害了他,为何现在又抱住我不放?你究竟在想什么?” 王珩总是在想,司马妍在想什么,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其实最快的法子是直接问她,但他怕自己得到最不想要的答案,以致于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所以什么都没说。 他最近总是忍不住去试探她,每次试探的结果,都让他很失望,却还能安慰自己。但这一次,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痛苦到想逃离她,以免受到更大的伤害。 他不想听到答案了,可是她却抱住他,他又舍不得甩开她。 该拿她怎么办? “我……”司马妍的声音也很痛苦,亦有困惑,好似被什么巨大的难题纠缠,“我在想,为何跟我亲近的人,最后都会死?” “父皇,阿兄,还有十一……”风将司马妍的声音吹得有些破碎,“他们都死了,是不是我亲近的人……最后都会死,我是不祥之人么?” 王珩怎么也想不到司马妍会想到这上面去,他掰开司马妍的手,转身就看到司马妍脸上迷茫又痛苦的神色。 他想起司马妍听闻宣元帝薨逝那天,喝醉了酒,把他误认为阿青,说自己该死,觉得自己是罪孽。 王珩捧着司马妍的脸,凝视她,认真道:“阿妍,你不要这么想,每个人皆有自己的命数,与你无关。” 第70章 司马妍看着王珩,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最后发展成嚎啕大哭。 她不想他看见她那么狼狈的样子,脸埋进他的胸口,哭得惨烈,怎么也停不下来。 因为她不知怎的,忍不住就开始想,要是他也离开她怎么办? 想到这就悲痛得不能自己,甚至生出了,他要是死了,她就自己了结的想法。 这个世界对她太残忍了。 跟谁关系好,谁就活不了。 当然她不可能把她的想法告诉王珩的,太不吉利了,万一应验了怎么办? 老天就没厚待过她。 王珩自然不知道司马妍在想他死了她怎么办? 他只是满心苦涩地想,她在为谁哭?父皇?阿兄?十一? 越想越往最坏的方向想,十一对她影响这么大,哭得这么厉害? 司马妍哭得越大声,王珩就越折磨。 最后王珩叹了口气,拥住司马妍,下巴搁在她的乌发上。 “阿妍,都过去了,父皇也好,阿兄也好,都定然希望你过得开心。”顿了顿,“至于十一,他既然选择参军,迟早要上战场,身死有命,害死他的又不是你,为什么自责?且阿右跟我说,十一原是一班主手下的倡人,那班主时常虐打他,若不是因为你,馆主不会在你走后,帮助十一归入良籍,是你让他免于皮肉之苦,于他有恩。” 他提起十一,司马妍想起来还没跟他解释。 司马妍吸了吸鼻子,推开王珩,慌忙抬起头道:“我没有觉得你害了他。” 不过怀疑是有的,最开始听闻十一的死讯,司马妍想起自己在军营里听到的那些话,有一瞬间是怀疑的。 但她很快打消自己的猜想,因为王珩这人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司马妍眼中的王珩,总是如同世外高人般超脱淡然,要不是肩负家族重任,司马妍觉得他应该会出家跟弘道法师云游,那才符合他的形象。 所以王珩不至于小心眼到,有人对她生出点心思,就要杀人。 他没那么浓烈的想法。最开始听到流言的时候,她被王凡之带跑偏了。 但就算是怀疑,也让司马妍很愧疚,那天她质疑王珩时,他的表情让她记忆深刻。 他当真被她伤到了,所以跟他保持距离的想法都抛到脑后。 王珩轻轻擦司马妍脸上的眼泪。 “我真没有怪你,你还生我的气么?”没等王珩回答,司马妍急道,“你以前说过,抱抱你就不生气了,我抱抱你,你不生气好不好?” 王珩一愣,想起当时他说这话,是因为给她的定亲信物的玉被萧翊拿走,她问他怪她么。 “好。”王珩道。 翌日上午,王珩没有去军营,而是去了王刺史府邸。 王刺史听到通报,又是好奇,又是愧疚,还有点害怕…… 是的,王刺史挺害怕,毕竟他这个侄儿不好欺负。 ——他儿子就是欺负王珩不成,反被欺的代表。 说起来,由于自家儿子那事,王刺史最初并不待见王珩,但王珩这人着实才丰秀逸,很难让人心生厌恶,再加上自己常年在外,跟儿子感情不算亲厚,就觉得没什么,不过就是小孩子间的打闹而已。 基于自家儿子的境遇,王刺史见着王珩就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长辈,王珩还敢跟他置气? 果然王珩不敢跟他置气,王珩是来他这……借酒消愁的? 王珩一到,就叫人上酒,一杯杯喝,也不跟王刺史说话。 “阿珩,你怎么了?”王刺史问。 王珩瞅了一眼王刺史,苦笑道:“只因叔父一个玩笑,阿妍怕是再也不会理我了。” 王刺史大惊:“那、那么严重?” 王珩手撑着脑袋,歪了歪头道:“叔父知道么,我自小便心悦阿妍,为了能娶到阿妍,费尽心思,娶到她之后,我欢喜坏了,以为只要对她好,总会慢慢喜欢上我,但叔父这么一搅和,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如愿。” 王刺史目瞪口呆。 他王氏竟然出了这么个情种? 更惊奇的是,公主不喜欢王珩? 天下竟然有人会不喜欢王珩? 家世,品性,相貌,谁能及他,更何况那么多年身边也没个美姬侍妾,太完美了,他要是女人他都想嫁王珩! 公主一定没有心。 “她不喜欢你?!”王刺史惊道。 王珩更忧愁了:“难道我就该人见人爱?” 王刺史见他都自卑了,恨铁不成钢:“不然呢?你说说大晋哪个男人比你强?” 王珩幽幽道:“萧翊。” “萧翊?”王刺史想了会才想起这号人,音量瞬间拔高。 他最瞧不起萧翊这种舞刀弄枪的粗人,不到万不得已连军营都不想去,觉得他们健壮的身材,和粗鄙的语言,对不起他的眼和耳。 “你在开玩笑么?萧翊就是个粗鄙蛮人,能及得上你?” “可是……”王珩灌了一口酒,“阿妍就是喜欢他,阿妍想嫁的一直就是他。她喜欢雄伟的。” 王刺史愣了半晌,无语了:“宁昭长公主眼光不行啊!”又同情地瞥了眼王珩,长得好又如何?遇到了个眼瞎的。 “你别气馁,你们年轻,有的是时间磨,处久了她自然会喜欢你。” 王珩叹道:“我亦如此作想,本来有机会,现下看是不可能了。阿夏阿冬出现以后,她就跟我生分了。” 王刺史尴尬地抓了抓头:“这事是叔父做的不对,叔父给你赔礼道歉,想要什么大胆提……”说到一半,疑惑问,“你没解释么?” 王珩又叹了一口气:“自然解释了,只是这种事,叔父觉得解释了,她便会信么?” 王刺史一想也是,女人总在这上面疑神疑鬼,再见王珩满脸伤情…… 王珩何时有这样的神色? 以前是个多么清朗明净,飘然物外的人啊,如今被折磨成这样。 都是他害的! 王刺史当即一拍大腿,一面觉得自己着实厉害,竟然能做到让王珩如此伤情,一面觉得自己应该担起长辈的责任:“我下午去找她说清楚!” 王珩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谢过叔父。” 王刺史嘿嘿一笑:“你等着,我一定把事办得漂漂亮亮。” 王珩点了点头,望着王刺史,十足信任的样子。 王刺史立刻慈父附体:“你肯定是跟女人打交道少了,才拿不下公主,叔父一出马,保准十个公主都给你拿下!” 王珩挑了挑眉,似乎不信。 王刺史瞪眼:“怎么,不信我?” 王珩:“那就有劳叔父了。” 王刺史得意坏了,王珩终于也有有求于他的时候。 下午,王刺史邀司马妍去戏馆赏戏。 因为阿夏和阿冬那事,司马妍总觉得王刺史不安好心,但王刺史是长辈,不好拒绝,只能应邀。 走进雅间,一中年男子对她爽朗一笑:“久仰公主大名,如今终于得缘一见。” 司马妍向他行了一礼。“侄媳拜见叔父,早闻叔父在南城,却未曾拜访,还望叔父恕罪。” 王刺史仔细打量司马妍。只见她身着黄襦赤裙,裙绣海棠,长至足,腰系碧色长带,头挽飞天髻,俏丽无双,是个美貌小娘子,就是眼光不好。 “公主能赏脸应邀便是荣幸,怎会怪罪?”王刺史说着,倒了杯茶,推给司马妍。 司马妍坐下,接过喝了一口。 这时,锣鼓声响,戏开始了。 司马妍视线落到舞筵,专心看戏。 王刺史的心思不在戏上,等鼓乐声消,歉然道:“阿夏阿冬那事,对不住公主了,她们是我府上的美姬。前阵子从族长那听闻公主要来,起了戏弄的心思,便把她们送去阿珩那,我知阿夏阿冬对公主多有得罪,等会便送她们到府上,任由公主处置,还望公主莫要怨怪。” 司马妍:“我早已知晓,并不怪她们和叔父,人留在叔父那罢,不用送来。。” 王刺史:“我怕你因此与阿珩生了嫌隙,才专程来与你说,她们当真是我府上的姬妾,从未见过阿珩,公主询问她们来历时,她们说的话皆为胡编乱造,公主不要误会。” 司马妍:“既然知道是误会,怎么会生嫌隙?叔父无需担忧。” 王刺史满脸怀疑:“是么?” 司马妍心中奇怪,王刺史怎么揪着这事不放? “自然。” “没有生嫌隙就好,我就怕你因为这事跟阿珩生嫌隙,那我就罪过了。”王刺史好奇问,“说来公主跟阿珩是如何认识的?” 司马妍:“幼时我总去东宫找阿兄,他任太子舍人,在阿兄身边当差,接触多便熟悉了。” 王刺史:“公主那时候就喜欢阿珩?” 司马妍:“那时才几岁,哪有喜不喜欢的,只是觉得他懂得多会得多,很厉害,所以比较崇拜而已。” 王刺史:“现在呢?” 司马妍顿了顿:“叔父觉得什么叫喜欢?” 王刺史:“自然是平日总想着他,为他喜,为他忧。” 司马妍:“照叔父那么说,我是喜欢他的。”她还是很关心王珩的。 司马妍承认得那么爽快,王刺史总觉得不对劲,思索了一会,明白了,笑眯眯道:“公主既然喜欢他,就该多多为他着想,收几个美姬入府,不然阿珩出去交游会被人嘲笑妻管严的,公主想必不希望阿珩被人嘲笑,也不愿担个善妒的名声罢。”喜欢一个人,必然会生出独占欲,她会么? 司马妍:“……”刚刚还说怕她因为阿夏阿冬,跟王珩生嫌隙,给她道歉,现在就急着给王珩塞人,前后这么矛盾,王刺史到底想干什么?话还说得那么难听。 司马妍冷淡道:“我跟夫君提过,他若想收,我没意见,就不劳烦叔父操心了。” 王刺史倒吸一口凉气,她提这个,就是往阿珩心上捅刀子啊,怪不得阿珩那么伤心。 王刺史:“公主当真不介意?” 司马妍:“如叔父所说,我自然要多多为夫君着想,怎么能介意?” 王刺史嘟囔:“公主也就嘴上说说罢,阿珩要是真收了,公主肯定受不了。” “……”司马妍被他整糊涂了,不想跟他废话,直接问,“叔父约我来此,究竟想做什么?” 王刺史:“没想做什么,就想跟你聊聊天。” 司马妍:“既然没要紧事,侄媳就告辞了。” 王刺史急了:“哎,别走了,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司马妍:“叔父想说什么?” 王刺史:“公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我给阿珩送美姬,公主会不会伤心,愤怒,嫉妒?” 司马妍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然后问:“为什么会伤心,愤怒,嫉妒?” 王刺史看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基本确定,她真不喜欢王珩。 本来还不信,但看她这不开窍的样子,容不得他不信。 王刺史长长叹了口气:“公主这么说,若叫阿珩听见,定然伤心死了。” 他肯定不能顺着话题接下去的,要是跟她说不伤心,愤怒,嫉妒,是因为不喜欢阿珩,让她醒悟过来,就不好了。 司马妍皱眉:“叔父什么意思?” 王刺史迷惑:“公主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司马妍:“叔父不说我怎么知道?” 王刺史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都要为王珩落泪了:“自然是因为喜欢你。”她不会连王珩喜欢她都不知道罢? 司马妍眉头皱得更深,表情变幻不定,最终确定道:“他并不喜欢我。” 王刺史奇了:“公主何以那么确定?” 司马妍:“他娶我之前,跟我说过,他厌倦旁人仰慕的眼神,娶我是因为,我能以平常心看他,即是说,他希望我能一直保持平常心对他,不希望我喜欢他,因为他不会喜欢我。” 王刺史瞠目结舌:“……” 不怪公主不喜欢他,听到这番话,谁能不死心,问题是他明明喜欢公主,为何还要说这番话? 当然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王刺史道:“我不知阿珩为何要与你说这番话,但据我所知,阿珩为了娶你,付出良多,出京任知府,在我这任参军,领兵作战,皆是他的谋划,目的是为自己增加砝码,好与族长谈判,最终能迎娶你。 若不是为你,他在建康城高升,也能取得一番成就,不必如此辛苦。” 第71章 这些是王刺史的猜测,选择在建康城做官,轻松也意味着无法摆脱族长的桎梏,只有在地方有自己的势力,积攒声望,才能让族长退让。 士族都瞧不起武将,若不是为家族,没人愿意远离繁华的建康城,在偏僻的地方日日面对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野蛮人,王刺史与王珩相处近两年,觉得王珩不是族长那样一门心思为家族,在意权力声望的人,也就没必要来这受累,却听是说他主动求族长来他这,心里一直奇怪。 以前没多想,听到王珩说从小对公主情根深种,就明白了。 “这几年,我常常说要给他定下一门婚事,他都拒绝了,几次以后,他才跟我说有属意之人,不用为他操心,我追问数次,都没告诉我,现下想来,那个人就是公主罢。” 王刺史根据真实情况,半猜半编了一套话,力求凸显王珩情深似海,坚定不移。 果然他看到司马妍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王刺史摇了摇头,他本以为只是公主单方面不喜欢王珩,不想公主压根就不知道王珩喜欢她,甚至还认为王珩不希望她喜欢他。 要是没有他,王珩的情路该有多坎坷,好在他这个叔父经验丰富,帮他铺平道路。 必须要纠正公主的错误观念,让她知道王珩的真实心意。 任何一个女人,知道有人这么爱着自己,不可能不被感动,尤其是被旁人指出来的时候。 ——不管什么话,旁人说来总显得可信几分。 “阿珩如此心系公主,公主还跟他提纳妾,他能不伤心么?”王刺史道,“他这些天总是找我喝酒,想来是在公主着碰了壁,他那哀愁的模样看着真是可怜得很啊。” 司马妍脸色陡然一白,为了十一,她确实伤了他的心。 王刺史看到她的神色,欣慰了点,好歹还是会心疼阿珩的。 第二出戏开始,两个人没再说话,两刻钟后,鼓乐声熄,戏结束。 观众开始交头接耳。隔壁少女们的议论声有点大,司马妍这边听得清楚。 “我听说不久前吴嫣跟人去河边游玩,讨论王郎和宁昭长公主,正巧遇上了王郎。” “天啊,你说的王郎是王珩?” “正是。” 少女们激动了。“吴嫣最喜欢鄙夷公主,说公主狡诈阴险,下套让王郎娶她,配不上王郎,然后听别人恭维她,说公主连一根指头都及不上她,娶公主不如娶她。王郎听见这些话没?” “自然听见了。” 少女们惊呼一声。“你快说,然后呢?” “然后王郎叫仆役制止了她们,还跟她们说,阿妍她很好,是他心中最好的人。至少不会在背后道人是非,亦不会给人编排莫须有的罪名,阿妍最是体贴人,他心悦她已久,能娶她是他之幸。” 一群少女呆愣片刻,然后爆发出尖叫,但马上意识到戏馆是公共场合,压低声音,激烈讨论。 “他真那么说?”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 “啊啊啊!要是我未来的夫君能这么为我说话,死了也甘愿。” “原来传言都是假的,王郎竟然那么喜欢公主,公主真幸福。” “哈哈哈,那吴嫣岂不是羞愧死,怪不得好长时间没见到她。” 王刺史观察司马妍。司马妍呆呆的,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隔壁的人是他安排的,话也是他安排说的。 王珩离开后,王刺史就着人打听王珩和公主的八卦,众多八卦中,听到这件事,灵机一动,安排了这一出。 任何一个女人,知道自己的夫君当众这般为自己出头和告白,怕是要感动死了罢,何愁一颗芳心不会沦陷? “看来郎主当真爱惨了公主啊。”待隔壁话题结束,王刺史感慨道。 看完戏,司马妍晕乎乎回到府邸,跟王珩一起用晚膳的时候,都不敢看他。 用完饭,司马妍立刻站起来,想去外院逛几圈,远离王珩。 她其实很早就觉得王珩很矛盾,明明不是因为喜欢她而娶她,却对她好过了头。 比如王珩曾经为了给她绾发,练了几个月不说,还要天天给她绾发,她说不折腾他了,他还说心之所愿,甘之如饴,搞得她心跳都漏跳两下。 之后每日早晨,他都会给她绾发,一直持续到他到江州。 他日常就是看书和自弈,她有时候太无聊,跟他弈棋,她水平极差,他却从不嫌弃,她下多久,他陪多久,没有一点不耐烦。 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司马妍想,如果王刺史没有将阿夏阿冬送来,打醒了她,她可能会沉溺于王珩对她的好,最后无可自拔。想到这里,司马妍心生警惕,最近好像又开始把控不了自己……这不好。 不管王珩喜不喜欢她,她都不能喜欢他。 司马妍有些不敢面对王珩,想离开,听到王珩说:“阿妍,我有事跟你谈谈。” “啊?”司马妍懵了,“什、什么事?” 王珩给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司马妍,一杯推给自己,一副长谈的架势:“坐。” 司马妍僵直着腿,不想坐。 王珩放下茶壶,抬眼看她。 司马妍想了想,也觉得把话说清楚比较好,坐下。 “阿妍,抱歉,我与你说了许多谎话。” 开头第一句,让司马妍一愣。 王珩声线低缓,淡淡道:“求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谎了。想要娶你,只是因为我心悦你。 我却说我自小备受瞩目,肩负期望,不得自由,所以想娶一个能以平常心待我的人,这样说是因为,那时你阿兄薨逝不久,我怕你像你父皇薨逝那会一样,封闭自己,疏远我,抗拒我,为了让你理智做出决定,我编了这个娶你的理由。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这个理由下,唯一合适的人选只有你。你果然被说服了,觉得我们的婚事是平等的交易,没有任何压力地答应了。 同时这个理由让我处于弱势。后来我拿它说事,希望你对我好一点,你确实如我所想,被影响了,总是关心体贴我,不自觉亲近我,亦降低了防备,不抗拒我对你的好,渐渐依赖我。 阿妍,对不起,我利用了你的心软,处于孤立无援境地所生出的惶恐不安,以及对我的信任。 我最初的想法是,让你依赖我,而后爱上我,不想叔父送来阿夏阿冬,让你心生警惕,开始防备疏远我。 这段时间,我亦骗过你,管事在你门口说的话都是我吩咐的,我在你面前装病,目的是为了让你主动接近我。 一旦你开始主动接近我,便再也拒绝不了我的示弱。因为往后你所有的思维和行动,都会以第一次选择作为参照,你依旧会时不时关心我,亲近我,而后……爱上我。 第三次欺骗你,是在你为了十一质问我的时候,我很早就知道十一,你及笄后出游,我主动跟你阿兄提出派人保护你,不仅是因为担心你,亦有私心——怕你路上喜欢上别人,也算是监视。 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传信告知我你的情况,所以我知道这个名唤十一的倡人,说不知晓他是谁,是在骗你。 十一是自请去庾山的。很早我就命人告知他不要出现在你面前,不想他依然跑去戏馆,就为了看你一眼,我承认我生气了,所以让阿右把他驱离军营。他却两次请求我,把他送去庾山剿匪,我答应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知道,你若是知道他要去庾山,会怎么想,会不舍,会难过么,很可笑罢,哪怕一个私底下跟你没有接触的倡人,我都要防备。 我甚至在想,十一参军了,更符合你喜欢的类型,若没有嫁给我,你会像追求萧翊一样追求他么,就连面对他,我都没有信心,于是我让人在你的必经之路上讨论这件事,本来只是想试探你对他的态度,还有对我的态度,不想他们竟说,我派十一去庾山,是送他去死。 为此,你没有听信我的解释,质问我……”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算是我对你说了那么多谎的报应罢。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哪怕我可以利用你的心软,你的愧疚对我好,哪怕你知道真相,会再也不想理我,厌恶我,我也不想骗你。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道,“阿妍,我依然奢求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可以么?” 司马妍呆愣地看着王珩,他的瞳孔犹如深潭,平静的潭面,掩盖了深处的暗流涌动,让人忍不住好奇,里面究竟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却怕沉沦,不敢探究。 司马妍:“我何德何能,让你这般心系于我?” 司马妍没有回答他,问了自己困惑不已的问题,下午听了王刺史的话,还有隔壁的交谈,她就很奇怪,王珩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为了娶她做那么多努力? 王珩:“大抵是因为,跟阿妍在一起,我活得像个人。原先我一直觉得,活着是件很无趣的事,争权夺利毫无意义,再繁盛的家族终归会湮灭于历史,汲汲营营,不择手段保住的膏梁锦绣,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则颓唐腐朽,毫无生气。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这样肆意弄权好战,沉迷斗鸡走狗,若是下一世成了鸡狗百姓,还会一味自私自利,还会觉得有趣么?自然大多数人都不会想下一世,过完今世已然不易。 自小到大,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到的眼神大多都是麻木,冷漠,算计或是空洞的,唯有从你眼里看到怡人风景,阿妍,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在这样压抑的乱世下,弥足珍贵。从你的眼中,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和生机。” 他的这番话,让司马妍蓦然想到父皇。 父皇一直希望能铲除这些如附骨之疽的士族,打破士庶之间的天壤之别,让有才华但出身寒门的人得以任用,让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成为过去,让士兵不再内耗,触斗蛮争,想整合精兵强将,北伐收复故土,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失败了。 她游历这些年,听到很多饱受战争之苦的黎民百姓抱怨父皇胡乱折腾,引来动乱,一度以为父皇做错了,后来才想明白,错的不是宏愿,错的是弱小。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父皇,他竟然也觉得,这个世界槽糕透了。 她和父皇那些童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是认同的。 霎时,司马妍红了眼眶。 第72章 沉默良久,司马妍思绪收回,回答了他的问题:“你说你为了让我爱上你,费了很多心思,其实不必如此,你这样的人,不会有人能做到不爱罢,我其实……已经爱上你了。” 说到这,司马妍以为王珩会开心些,却看到他眼中更浓重的悲哀。 王珩缓缓道:“阿妍你确定,你对我,是爱么?” 司马妍疑惑:“不是么?” 王珩:“很多人会将依赖,关切和愧疚误以为爱。” 所以司马妍跟他愈亲近,他就愈痛苦,这也是他坦白的原因之一,在算计下得到的好与爱,都是虚妄的。 司马妍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分得清。” 她诚恳道:“我想,所谓依赖,更多的是汲取,而不是给予,我从未想从你身上汲取什么,相反,我做什么,总会考虑到你。 你跟我说你总是被给予过高的期望和过多的瞩目,我想的是,那我以后不要给你压力了,我想让你开心,放松。 王凡之曾经找阿青麻烦,考虑到他极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以及你们已经相安无事很多年,你又马上要离开建康,我就想着无论情况如何,都要认错,因为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事和这人烦心。 之后去族长那裁决此事,族长一味偏袒王凡之。 ——只因为阿青撞到王凡之,便要被赶出府,我断断不能接受,于是为阿青争取求情,族长便指责我不服管教,还怪你娶了我这么个悍妇。 我能忍族长骂我,但不能忍族长骂你,更不能忍族长因为我骂你,那时候我很愧疚,觉得我害你在族长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也因为族长的偏心为你委屈。 我想,族长是不是苛待你,由此及彼,我是你的妻,所以不给我留情面。 你看我总是会担忧你,想要你好,你可能会觉得这只是我的习惯,毕竟我总是会关心爱护我亲近的人,但有一点是不一样的。” 司马妍顿了下,看着王珩的脸,坦然道:“你那么好看,我有时候会想要亲你呀,对友人,亲人和下人,哪怕再亲近,都不会想要亲她们罢。” 听到最后一句话,王珩震惊地看着司马妍。 司马妍继续道:“而且到江州时,看到阿夏阿冬,我是嫉妒的,只有面对所爱之人,才会有这种情绪罢,先前为了十一质疑你,你的脸色很难看,后来听闻他的死讯,我没有及时解释清楚,你便离开,我透过窗户看到你的时候,特别怕你再也不理我了,我这辈子没有那么怕过。 现在你该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爱罢?” 王珩听着,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紧接着,司马妍的话瞬间让他冷静。 “可是我并不想爱上你,你不要越界了。” 她将自己的心思说得那么清楚明白,是因为她想,她既然守不住自己的心,就让他自觉点,两个人一起努力,肯定比她一个人努力有效果。 王珩脸色陡然一白:“为何?” 司马妍:“你终归要纳妾的,若我爱你,便会嫉妒,或许会做出一些我意料之外,而我本心并不愿做的事,我不想变成别人眼里的妒妇,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好么?” 王珩:“阿妍为何认定我一定会纳妾?” 司马妍:“因为没有人不纳妾,没有人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她没见过。 王珩:“阿妍为何不尝试相信我?” 司马妍:“或许这一刻你真心实意地爱我,不愿纳妾,但不代表以后不会变,我相信现在,不相信未来。” 王珩:“阿妍,我知道人很难孤注一掷地相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不会允诺你什么,只待时间去证明。” 司马妍皱眉,生气了,她说了那么多,唯一的目的都没达到。 “我总是体谅你,为你考虑,你为何不能考虑我的感受?我对你的感情愈深,受的伤害就愈深,若你不喜欢我了,反悔纳妾了,我该怎么办?” 王珩想了想,诚恳道:“我亦想为你考虑,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正如你控制不住心悦我。” 司马妍:“……”话不投机半句多,司马妍冷着脸出去了。 王珩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噙笑,屋里烛光摇曳,为他的瞳孔渡上暖色。 司马妍在庭院荡了一会秋千,整理好思绪,决定跟王珩分房睡。 她把管事叫来。“把我的东西挪到西厢房。” 管事迟疑:“夫人打算睡西厢房?” 司马妍:“是。” 管事:“这……” 司马妍瞪眼:“这什么,还不快去!” 管事不敢再说,领命下去。过了会,如释重负般回来。“郎主不答应。” 司马妍柳眉倒竖:“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起身进屋,见到王珩就说:“我以后就睡西厢房,你快叫管事把屋子收拾出来。” 王珩:“阿妍为何要睡西厢房?” 司马妍:“自然是为防你。” 王珩:“你既然是我的妻,不睡一屋也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防?且你不与我睡一起,如何生儿育女,没个一子半女,必然被父亲母亲还有族长日催夜催,我并不在意有无子女,然阿妍恐怕不胜其烦,我亦不想看到你忧烦的样子。总之你迟早要与我睡的,早些孕育子女,不就能早些转移注意,早些防备我么?” 司马妍瞠目结舌,被他过于直白的话震惊到了。 然后细思,觉得有道理。 司马妍:“好罢。” 王珩对管事说:“你下去罢。” 旁观的管事应了一声,十足钦佩地看了王珩一眼,退出屋子。 夜晚,司马妍躺在塌上,不知过了多久,闻见檀香渐浓。 王珩拥着她,等了会,见她没有挣扎,捧着她的脸,唇印着她的唇,一开始细细啃咬,渐渐呼吸急促,俊脸染上些许晕色,眼神里蕴含浓浓情.欲,吻也从绵绵细雨变作疾风暴雨。 司马妍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偏了偏头。 他捏住她的下巴,令她面向他,而后又吻上去,渐渐欺身压上,另一只手向下游移。 司马妍忍了忍,在他准备给她褪下中衣之时,制住他的动作,同时再度偏头,避开他的唇。 “不行。” 王珩沉默片刻,有些委屈道:“阿妍,我难受。” 他又装可怜。司马妍抿了抿嘴,还是坚持道:“不行,你下去。” 王珩没动。 司马妍皱眉。 王珩语气很受伤:“为什么不行?” 司马妍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欲与你说重话,但现下是不得不说了。” “我并未原谅你。”司马妍缓缓道,“你爱我并不是骗我的理由。” 王珩一僵,歉然道:“阿妍,对不起。”翻身到另一侧。 浓浓黑夜,只余树叶沙沙声。 长久的寂静后,王珩问:“阿妍,你能原谅我么?” 司马妍没说话,似乎在思索,最后她说:“不知道。” 月光被云层遮盖了些,夜幕愈深。 后半夜,再无一言。 翌日,司马妍还是搬去西厢房,这一次,王珩没有阻止。 整个上午,王珩都无精打采地看着司马妍指挥仆役搬东西,司马妍离开后,他勉强打起精神,能确定阿妍的心意,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的心结,他会用余下一生解开。 一日之内,司马妍和王珩的关系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司马妍一开始还不太适应,刻意避开王珩,别扭了几日,就顺其自然,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又回到了一起出游那时候。 有时候王珩会带司马妍泛舟游湖,去到隐士家中做客,闲来赋诗作画。 司马妍很喜欢这样惬意悠闲的生活,她想,若是嫁给了萧翊,恐怕不可能过这样的生活,他没有王珩的闲情逸致。 她跟萧翊在一起,觉得他总是紧绷着,好似心里压着块大石。 王珩其实是有很多军务要忙的,但他跟司马妍互通心意,就不想忙工作,只想带她游山玩水,于是把一部分军务移交给王刺史。 王刺史懒久了,更不想干活,强烈拒绝。王珩立刻修书一封,跟王族长告状,王族长大怒,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来骂王刺史,最后命令他好好干活,不能偷懒。 王刺史看完族长的信,气得手抖,生气之余深深感慨,王珩果然不好欺负。 时间悄然过去。 九月,宗绍举兵伐蜀。半月后,一则消息流传开来,称萧翊是当年通敌叛国的尹笠之子尹襄,消息刚传出,还没人信,觉得荒谬至极,萧将军乃萧氏族人,怎么会突然变成尹笠之子? 渐渐地,越来越多线索汇集,人们开始慢慢相信。 首先,萧翊乃萧氏外室之子,这里头大有文章,谁知萧翊是否真姓萧。 其次,萧翊归族不久,就有道士预言——此子命福非轻,萧氏门庭将显。 正是此言,帮助萧翊进入萧族长的视线,接着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手段,夺得家族之位。 那么这则至关重要的预言,是否是萧翊勾结道士说的? 最后,萧翊还跟宗绍结盟,他为什么要跟宗绍结盟? 萧翊真实身份一出来,结论很清楚了,萧翊想造反,所以联合宗绍。 于是,曾经王敦率兵攻入建康的阴影再次席卷,罩在每个人,特别是建康人心头。 第73章 半月后,亲率大军伐蜀的宗绍在作战中被刺,几日不得好转,身亡,紧接着宗明锡上书朝廷请求接替父亲职位。 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 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 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 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 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 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 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 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 王珩承认。 “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 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 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 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 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 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 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 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 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 “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 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 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 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 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 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 她烦透了政治斗争。 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 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 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 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 八月后。 建康城。 “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 “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 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 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 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 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 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 “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 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 “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 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 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 他不可能死。 他还活着! 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 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 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 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 “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他没有死。” 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 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 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 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 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 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 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 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 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 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 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 “阿襄,我来陪你了。” 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 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 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 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 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 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 “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 不—— 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 结束了。 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 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 距离初见萧翊,两年。 距离阿兄薨逝,一年。 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 爱与恨,都结束了。 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 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 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 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 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 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 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 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 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 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 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 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 “阿玉。”她喊道。 久违的称呼。 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 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 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 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 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 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 “你是我的将军。” “我喜欢你这样的。” 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 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 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