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替身记(子规啼)》作者:水晶杯子【完结】 文案: 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再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安排 粗鄙无知下贱的乡野村姑成为了公主的替身 被迫卷入了宫中那个巨大的洪流 恐惧、痛苦、绝望中,该何去何从?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宫斗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田 ┃ 配角:沈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主替身记 立意:由弱转强的反转人生 第1章 第一章归来 云来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 云来阁号称有三绝, 第一绝曰酒,第二绝曰酥,第三绝曰美人。 云来阁的胡姬之美、之舞号称京城一绝,天下无双。 多少文人墨客千里赴京,只为了到云来阁听胡姬一曲,赏胡姬一舞,喝上一杯胡姬亲手斟的云雾雪酿,酒醉酣畅之际,口吐莲花、挥毫泼墨,吟诵出千古名句,绘画出绝妙山水,真是人生第一大快事。 此刻正当午时,按照往日正是云来阁上客的时辰,正应该高冠云集、贵客接踵,那一团团穿得姹紫嫣红、袒露着雪白脖颈胳膊的胡姬们,或倚门迎客、或勾肩搭背、或聚团笑闹,或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挥舞着鲜艳的帕子,招呼着远处的郎君们。 可今日,豪华绚丽的云来阁,却从里到外一片静悄悄,那群胡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宾客人影儿也不见,甚至连个伙计都看不着,仿佛云来阁停业了,可那朱红的大门却又大大敞开着。 不一会儿,从门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淡粉色宫装,腰佩玉牌,正是皇宫中一等女史的装扮。 她走到大门外,轻轻一扬手,不远的隐蔽处“噔噔”跑过来一个侍卫统领,肃立一礼:“立春姑姑,有什么事吗?” 立春微微扬着脸,口气中隐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耿统领,一会儿有个客人要来,我会亲来迎接,你们不得露面阻拦,更不得搜检。” 耿统领一皱眉,低声道:“立春姑姑,这……这不行啊,万一……我们还是护卫有责的!” 立春漂亮的杏眼一瞪,显得又大又圆,一言不发,脸色却瞬间板得冷肃起来,两道目光直刺向耿统领。 耿统领虽然身材高大威猛,一见立春发怒,竟然仿佛无端矮了几分,顶着目光僵持了几霎,便垂头低声回答:“是,遵命。” 立春继续沉着脸吩咐:“一会儿客人进门之后,不得再有任何人进楼半步,你们所有的侍卫也是一样,统统都给我退后十步之外严加戒备。” 这次耿统领学了个乖,立刻回答了个:“是!” 立春微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回来对耿统领,语气缓慢道:“这次公主特地来品尝云来阁的雪花酥,期间什么人也没见过,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懂?” 耿统领极其干脆地一点头:“懂!” 立春这才满意地回转门中。 进门后,穿过云开阁雕梁画栋花团锦簇的中庭,上了朱红宽敞的楼梯,直上二楼,左手回廊走到最后一间,这间天字一号包间取名凤来,意为“有凤来仪”,窗外楼下便是云来阁门外的繁华大街,是云来阁最宽敞豪华的包间。 立春推开两扇宽大的门,正对着门口的窗前,背对站立着一个女子。 立春进门后立刻关上房门,走上前给女子微微屈膝一礼,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缓缓转回身来,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女,身量高而纤细,丹凤眼、鹅蛋脸,秀气纤长的黛眉,高而小巧的鼻梁,皮肤白皙透亮犹如上好的瓷器,穿着一件半旧的灰紫色绸袍,这灰紫色正常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会穿上显得老气,可偏偏她穿上却更衬得脸庞白莹似玉,细腰堪堪一束。漆黑如云的发髻上没戴半点珠翠,只在小巧的耳垂上垂着两颗黄豆大小浑圆的白珍珠,此刻她微微蹙着眉头,神色愁苦,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沉静又有一点楚楚可怜。 如果此刻有他人在场,若这个他人是朝中贵人,必然会立刻认出,这少女竟是皇上最宠爱的,乐阳公主。 当今皇上有多宠爱乐阳公主呢? 宫中自有这个公主之前,已经生了四个皇子了,皇上心心念念想要有一个公主来宠一宠。 当年京城大旱,盛夏七月竟然足足三个月滴雨皆无,谁知公主诞下当时,竟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天下人都叹为异像,皇上更是大为惊喜。 为了公主诞生,连皇长子诞生都没有过的礼遇,天下大赦,朝中休朝一天,群臣休沐放假一天,宫中更是连摆了三天的宴席。 公主自小就聪明可爱,长得美丽非凡,随着公主一天天长大,皇上的宠爱有增无减,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堆在公主的宫殿里,皇上只要见到公主微微一笑天大的怒气都化了,每天看不到公主皇上就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着。 这都是民间流传的话。 当然,乐阳公主的受宠,也跟她的母妃有关。皇后病逝后二十余年,皇帝未立新后,后宫二十多年都以顾贵妃为尊,顾贵妃自16岁进宫,宠冠后宫二十余载,独宠不衰,可惜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公主,就是乐阳。 这样的乐阳公主,天之娇女,皇帝和贵妃的心头肉儿,皇宫里最最尊贵娇宠的人儿,她怎么会可怜?愁苦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脸庞上? 少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立春看着她皱紧的眉头,担心地唤了一声:“公主……” 那少女莹白秀气的手立刻一摆:“一会儿她来了,你千万不可叫我公主。” 立春重重点头:“我知道!” 说完这句,那少女便转身,继续心事重重的望着窗前楼下,静静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一辆宽大牢固、外貌却普通的青篷车架从远处出现,缓慢却径直地直向云来阁大门而来,少女全身一激灵,急道:“来了!” 立春立刻说了声“是”,转身匆匆下楼。 立春到大门口的时候恰到好处,马车刚好停下。 车帘掀起,先钻出一个蓝衫丫鬟,立春立刻抢上一步:“小娥姐好!”赶紧搭上胳膊扶她。 小娥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是立春啊。” 小娥搭着立春胳膊跳下马车,取了垫脚,才打起车帘,低声道:“夫人,下车吧!” 立春立刻低头垂手站到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车内走出一个锦衣女子,头戴帷帽,长长厚厚的纱巾直垂到脚,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到一点儿面容。 那夫人扶着小娥下车站定,抬头,似乎是在看云来阁大而闪的金字招牌,她默默的注视了一刻,仿佛是第一次来见到,又仿佛是在感慨。 立春屏息静静走到跟前,深深郑重地屈膝一礼,张口想唤,又犹豫了一下该称呼什么,忽然想到小娥的称谓,便低声道:“夫人,里面请!” 那夫人面容目光俱深深隐藏在帷帽之内,似乎斜眼睨了立春一眼,又似乎微微点了点头,立春便低头垂手在前方引路,引着夫人进了云来阁。 来到凤来阁门前,立春打开房门,让进了那位夫人,便被小娥一抬手,拦住了,小娥侧头深深看了立春一眼,立春也立刻领会,快速关上了房门,和小娥两个默契的转身下楼。 房内便只留下了那位夫人和那位少女。 那位蒙面的夫人一进门,凤来阁的双扇门便迅速的被关紧了,房内只有那少女在,那少女立刻快步迎上前,走到三步的距离俯身双膝跪拜,额头紧紧压在地面上,口中大声清脆地恭敬叩见:“贱民阿田拜见乐阳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仿佛都有了隐隐的回声。 那夫人居高临下,目光隔着沙罗,冷冷地注视着阿田的头顶,沉默不语。 空气寂静,隐隐的冷峻。 少女阿田匍匐在地下,挑起眼皮看去,一双蜀锦的鞋子,一双鞋尖儿上各钉着颗小指头大小浑圆无暇的南珠。 那鞋就静静的站立在自己额头前,那珠子淡淡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尊贵的光辉。 阿田不自觉全身微微颤抖,匍匐畏缩得更低了些。 那位夫人满意地看到了那微微的颤抖,终于轻轻高傲的说了声“平身吧”。 阿田赶紧爬起身来,恭恭敬敬手脚麻利地赶紧上前侍奉那夫人摘下厚重的帷帽。 帷帽一摘下,房中仿佛一亮。 亮是亮在那女子华服耀目,满头珠翠,额间一颗红宝石宛如朱血,璀璨浓重。 摘下帷帽,那位夫人,不,乐阳公主,便如同和阿田两个人照镜子一般,两人五官竟然有八九分相像。如果乐阳公主再瘦二十斤的话,两人便几乎一摸一样了。 所以,乐阳公主比起阿田来,看上去,就是略丰满了一些,皮肤也是白如雪的,近看却是粉敷得厚重,眉间隐隐有一条川字纹,眼白处有密密的红血丝,眼眶下有些乌青,看来休息得并不好。 阿田轻轻扶着乐阳公主的手臂,让她在上座坐下,又轻手轻脚却行止有度地恭敬上了一盏茶,随后垂手侍立一旁,全程微微低头含胸,态度恭敬谨慎。 乐阳端坐在上首,冷眼旁观着,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规矩还没忘。”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阿田,皱起眉头,略略抬起下巴,语气嫌弃:“你怎么如此穿着?没半点长进?你这样,哪有半点公主的样子?真是给我抹黑!” 阿田头低的更低一些,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声。 乐阳忽地想到自己的母妃,语气活泼了些,微微瞪大了眼睛问:“我母妃这几年身体可好?宫中一切都好吗?” 阿田心中“咯噔”了一下,脑中念头千回百转,口中却不敢半点犹豫:“贵妃……最近略有点小咳嗽,太医诊断了是换季所致,不妨事,养一养就好了。”心中却在想,乐阳公主居然就没听说这事吗?是了,她一直幽居京外,不接触上层官宦贵戚,再加上贵妃的事是皇上忌讳,宫内都不敢随便妄议,宫外只一直说贵妃病重,便是皇亲贵戚也是心中有数,嘴上却不敢随意乱传。 乐阳却没有多想,眼光飘远,仿佛想起了旧日的什么回忆,嘴角挂上微微的笑意,口中喃喃自语:“母妃一病,父皇肯定又着急了!那一年也是换季,母妃只是有些困倦而已,把父皇吓得呀……”此刻她语气调皮,笑容活泼,目光透着快活和欣喜,终于像个本来的十九岁少女了。 阿田心想不能让她再多回忆下去了,“噗通”一下跪倒,微微扬起脸,小声恳求:“公主,我这次出宫,借口是品尝点心,现下时间已经过去很多了,外面还有宫中侍卫在……”她神情焦急,嘴唇微微颤抖说不下去了。 乐阳却明白了,收回思绪,不再做浪费时间的无用回忆了,微微点头:“这难处我是明白的,晚一点儿回去,宫女啊侍卫啊就会被轮番盘问,麻烦颇多。你起来吧,不用总是跪啊跪的!” 阿田赶紧称谢起身。 乐阳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极为看不上,但是想到后续还有多事需要她配合,便刻意把语气放得亲昵和缓几分:“我本来以为你会推三阻四,没想到小娥一传信儿,你立刻就来了,看来,你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母妃和我当初没看错你!” 阿田赶紧屈膝一礼,诚惶诚恐道:“阿田只是一介贱民,多蒙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看重,自当甘为驱使,水火无阻!” 乐阳满意颌首,低头沉默了一刻,缓缓起身站起,踱步到阿田面前,凝视着她,语气凝重道:“阿田,我想回宫!” 阿田心中早有几分准备,表情却不敢透露分毫,闻言立刻惊喜激动道:“太好了公主!贵妃娘娘一定会高兴的!” 乐阳紧紧盯着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和眼神,只看到欣喜和激动,并未有半点怨怼、不妥,这才放下心来:“我知道宫中生活并不简单,这几年着实辛苦你了!” 阿田大大摇头:“公主何来此言?皇宫中锦衣玉食,宫婢成群,又有贵妃娘娘照护,阿田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偷得这样的生活,便是公主回宫之后,让我立时死了,我也感怀娘娘和公主大恩,来生犬马相报!” 乐阳轻轻出了口气,她之前一直有些担心,担心阿田会从中作梗,那便是大大麻烦,此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便轻松了起来,终于松弛地笑了:“阿田,几年不见,你会说话多了!” 她愉快的笑着,轻快的踱了几步,开心的转了个圈子,回头欣喜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换过来?要不,今天就换我回宫好了!” 阿田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乐阳的脸,又佯作犹豫的时间刻意长了几分,终于让乐阳发觉,乐阳转身过来,脸上笑容凝固,缓缓收起了欣喜之意。 阿田为难地吞吞吐吐道:“殿下,要不,您再休养几日?长途归来,您一定身体疲倦,好好养一下精神才是,我,我这几天,也尽量多吃一些,多睡一下,估计,过得十来日,不不,过得几日,公主精神身体大好了,就可以回宫……” 话未说完,乐阳立眉狞目,欺身过来,高高扬手,“啪”地一声,狠狠一个大耳光清澈响亮的落在阿田脸上,阿田白嫩的小脸上立刻高高红肿起来。 阿田“噗通”跪倒,匍匐于地:“公主息怒!是阿田失言了!” 乐阳气得满脸涨红,呼呼直喘,胸口重重起伏着,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刺入肉中。 阿田所说的,乐阳当然清楚,来之前就隐隐想到过,见到阿田的瞬间,更是清楚无比。 想当年,乐阳公主是以美貌著称的,谁人见到公主不称颂一声天之娇女?虽然把公主做比较大为不敬,但私底下谁不说乐阳公主是京中第一美女? 当年阿田刚刚进宫时,虽然五官容貌与乐阳几乎一摸一样,但是乐阳常常看不上她的皮肤粗糙,双手黑糙,仪态贱卑,审美粗陋,为了教导阿田,金妈妈可是花了大心力大心血的。 可如今,乐阳出宫几年,虽然依旧锦衣玉食,但保养毕竟大不如宫中,再加上生子之后,身材难以复原如少女,这次大怒后决绝回京,更是几日几夜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路上一路昼夜不停,车马劳顿,又是伤心又是担心,面容愈发憔悴,所以特意在见阿田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这才来晚了一刻。 可是见到阿田,还是瞬间破防。 此刻的乐阳和阿田,再也不能如当初那样,随时随地任意互换身份,即便在皇上面前都不露马脚。 这事乐阳心知肚明,但是从阿田这贱人口中说出来,乐阳当时立刻就想将阿田拖出去斩杀了。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乐阳并不傻,冷冷从高处俯视着阿田,心道:这个贱人此刻还有大用,切不可让她生了怨怼防范之心,待自己成功回宫,须立刻杀了她以除后患。 她深吸几口气,逼迫自己冷静平静下来,亲自走上前去,扶起阿田,语气和缓道:“我刚才一时心急打了你,可打疼了?” 乐阳伸手想去抚摸阿田红肿的脸,阿田赶紧侧头躲过,胆战心惊道:“公主说笑了,阿田惶恐!是阿田出言不当,阿田罪该万死!” 乐阳轻叹了口气:“你说得有道理,我一路辛苦归来,确实也该好好休养一番再行回宫,免得这副样子惹得母妃忧虑。” 阿田赶紧道:“公主明鉴!” 乐阳沉思着转身,回到主位坐下,招手让阿田走近,低声道:“还有一事,我这次回京,带了大宝同来,我……我想带他一起回宫,你可有什么法子?”此刻她语气恳求,眼神中透露着可怜。 阿田这次真的一惊,膛目结舌:“公主!这……这……” 对外,乐阳公主可还是未嫁的云英,身边怎么能带个三岁儿子?何况还听说这儿子是个天生呆傻?这乐阳公主真是天之娇女随心所欲不明事理! 乐阳这是真的急了,眼睛中迸出泪花,口中也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不能走了之后,把他留在那!那他……那他……”她哽咽住了,过一会儿强忍住,哀声道:“我知道,这事很难很难,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可我,可我毕竟是他母亲,阿田,”她紧盯阿田双眼,哀求道,“阿田,你想法子,你帮帮我!我毕竟是他母亲,他毕竟是我亲生的!” 阿田心中迅速判断了一下,温声安慰:“公主殿下别难过,我看,此事不得心急,先让公主顺利回宫,待公主先回宫之后,求求贵妃娘娘,必然能想到妥善的法子!” 乐阳想到母妃神通广大智谋深远,必然能有法子,只是母妃心肠一直颇为硬冷,这么多年,说到做到,真就对自己只字全无,半点不联系,也不知道能不能答应自己。只是,这事也确实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 阿田见时机差不多,赶紧问:“公主打算在京城安置在哪里?” 乐阳微微一愣,随口回答:“哪里都行,要不就在这云来阁开间客房住下即可。” 阿田心想这可不行,转了转念头,柔声劝道:“殿下,这云来阁人来人往的,嘈杂吵闹,若是被人冲撞了公主,颇为不妥。以前元喜公公给我爷爷准备的那个小院子还在,虽然有点儿小,但是颇为幽静,所有家用一应俱全,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猴子一直在那看着院子,人也是妥当的。公主若是不嫌弃,可以暂时委屈小住几日,有事情让立春前往联络拜见,也方便得宜,您看如何?” 乐阳知道阿田爷爷是死在那个小院的,内心颇为厌恶,但是此时此刻,也确实没有立刻能用得上的安全的宅邸,若是被人发现乐阳和大宝的存在,那可是天大的祸事,那小院子确实地处僻静,少有闲人,便点了点头:“也好,小娥与小猴子相熟,我们径自前往了,你也出来很久了,就此回宫吧!” 阿田赶紧点头,又道:“殿下,我每隔一天打发立春去一趟小院,听候殿下的吩咐,待公主休养几日身子大好,我就再想法子出宫,到时候直接与公主换回身份就行了!” 阿田侍奉乐阳戴上帷帽,乐阳犹豫着道:“暂时,别把我回来的事告诉母妃!” 阿田明白,乐阳担心贵妃心硬,还过不了当年的坎儿,反而阻挠她回宫,不若成为事实后再亲自求情解释,贵妃也无可奈何,当下点头:“公主英明!我自然事事都听公主的安排!” 戴好帷帽,阿田从内打开门,左右看看并无外人,轻声召唤下,立春和小娥立刻上楼,小娥扶过乐阳公主,乐阳知道阿田现在身份不便外送,便回身说:“你留步吧!哦对了,我这次回来,身上银钱带的不多,明日你使立春给我送些吧!” 带着些许傲慢和理直气壮。 阿田回了个“是”,屋外却不敢再唤公主殿下了。 立春送真正的乐阳公主和小娥侍女下楼出门,阿田独自返回房中,立刻瘫软在椅子上,仿佛生了一场大病,额头冷汗涔涔。 立春很快就折返了,进门一见阿田,立刻担忧地过来:“公主,你怎么了?”刚刚在屋外没敢抬头,现在才一眼看到红肿的脸,惊呼了一声:“啊!殿下,她、她打你?” 阿田扶着立春挣扎站起来,语气疲累不堪:“别说了,赶紧回宫吧,时间有点儿晚了!” 立春也给阿田拿过来一顶帷帽,金丝为缕,缀满一挂垂到肩头的珍珠面罗,珍珠虽不大,胜在几百颗竟然大小一致、浑圆无邪,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走出云开阁大门,立春一扬手,一队宫中侍卫立刻从四处聚拢为队,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宽大坚固,公主御制,车篷坠满各式红宝蓝宝,四匹白马神俊非常,一丝杂毛也无。 立春扶着阿田上了车,一众侍卫簇拥着马车往皇城而去。 车架内异常宽敞舒适,而且驶起来平平稳稳。 阿田依靠在蜀锦大靠枕上,额头侧抵靠在车壁,半闭着眼,轻皱着眉。 立春在一旁利落的打开车壁角落的各种小隔断,一样样摆出小炭炉子,热上一盏甜奶浆,一股甜甜暖暖的味道便在车内荡漾开来。 又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有各种小巧的瓶瓶罐罐,是常备在身边的各种日常药物。 立春取了一个掐丝珐琅蓝釉的小圆盒,小声道:“公主,我给你抹点玉痕膏吧,小心留了指头印儿!” 阿田闭着眼,无声的轻轻点了点头。 立春用无名指沾了玉色的膏药,轻轻地一点点的涂在阿田脸上,阿田便觉得红肿滚热胀痛的脸庞上,一片清凉,心底也随之清凉了许多。 立春边涂抹边心疼的小声嘟囔:“这劲儿也太大了……” 阿田睁开眼睛,微微笑着安慰她:“看着重了些,其实不疼,没事的。” 抹完药膏,甜奶浆也热得差不多了,立春捧过来扶着阿田喝了一口。一口下肚,又甜、又热、又香,阿田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头直入胸肺间,进而漫展到全身四肢,整个人仿佛从冰冷中暖了过来,额头汗也止住了,手脚僵硬也好转了,她长长舒适的叹谓了一声,感觉整个人终于缓了过来。 立春看着阿田的脸色回转了,才终于敢试探地开口小声询问:“她……她怎么忽然要回宫呢?” 阿田直起腰,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得直了些,轻蔑地一笑:“看来,是跟大诗人大才子闹翻了!” 立春敬佩地望着阿田:“还是公主聪明有远见!当初公主就说,他们早晚闹翻!” 阿田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犹如蝴蝶的翅膀,卷翘着完美的弧度,口中悠悠道:“不是我有远见,是皇上有远见。年少成名,恃才傲物,轻浮张狂,不堪大任。这是皇上当年给他的评语。皇上阅人无数,自然眼光长远。只有她,才被一副好皮囊迷倒。”一个天之娇女,一个恃才傲物,过了情浓似蜜,不闹翻才怪。 她叹了口气,轻轻一哼:“可惜她还不知道贵妃娘娘如今的下场,知道了,必要大闹一场。” 立春深深地担忧起来:“公主,那我们怎么办?” 阿田安抚地一笑,两个圆圆的梨涡可爱地挂在脸颊上:“没事的,你没看她现在胖了许多?减下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咱们还有时间想办法。” 立春最是信她,立刻放下心来:“是!公主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阿田虽然安慰了立春,心中其实忐忑难安,便依旧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辚辚,一路畅通无阻回到皇宫。 临进宫门前,立春又私下里唤过耿统领交代:“我交代过你的,今天的事要保密的,你可管好你手下人的嘴!” 耿统领麻利地点头:“放心吧立春姐姐,小公爷都交代好了,我们一众侍卫上下,都听公主殿下吩咐,绝不敢违背!” 立春撇撇嘴:“小公爷小公爷,管得真宽!” 耿统领讪讪陪笑:“小公爷也是为了公主殿下着想得细了些。” 立春狠白了他一眼:“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提拔了你,你又是谁的人!” 耿统领立刻回答:“不敢忘!是公主殿下提拔了我!我自然是公主殿下的人!” 立春见他回答得爽快却明显言不由衷,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才转身走。 立春服侍着阿田回到乐阳宫,一进宫门,早有一群宫婢簇拥而上,为首的宫女是另一个一等女史立夏,生性活泼未言先笑:“殿下怎么才回来?” 拥着阿田进门,早有各种宫女鱼贯而入,轮番而上,换衣换鞋、洗手抹脸、奉茶奉果,从容有序。 阿田早已习以为常,一边摊开手让宫女服侍,一边问:“怎么,有人来宫里问过我了?” 立夏站立在一旁,一边指挥着各名宫女,一边在一旁偶尔搭一把手,端茶盏递手帕子,口中清脆麻利地回禀着:“午饭时候元盛公公亲自过来了,送了一道汤来,说是皇上吃着好,特特送来给公主尝尝,我回禀了说公主出宫了,早前回过德妃娘娘的。公公说知道了,让殿下回宫后派人告诉他一声,免得皇上担心。” 阿田点点头:“嗯知道了,立春,把我从云来阁带回来的雪花酥送一份给父皇,就说今天晚了就不过去给父皇请安了。再给德妃娘娘送去一份,把其他的雪花酥给各宫分一分。”立春答应了出去。 立夏继续讲:“下午时候二皇子派人来说,上次公主跟他要的扇子他买到了,问公主什么时候有空过去取。” 阿田擦着手,顿了一顿。什么扇子呀,有东西送过来就得了,让她去取,分明是有话要说。阿田本来心口就存着一件大事,现在事赶事,堆积到一起了,听到就不免有些心烦。 立夏偷眼窥着阿田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掖庭有人来了,说贵妃娘娘咳疾有些重了,想跟公主殿下讨个示下。” 阿田沉着脸思虑了一下,立夏和其他宫娥立刻停下手中的一切活儿,大气也不敢出的垂头肃立。 阿田想了一下,才缓缓道:“跟太医院说一声,让小秦太医去给贵妃娘娘看病,还是要保住凤体安康呀!” 阿田说完,所有人仿佛点了机关,又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立夏语气欢快了很多:“殿下,尚宫局来人说中秋宫宴的礼服明日便做好了,送来给公主试穿一下。” 阿田洗漱完毕,长长伸了个懒腰:“我今日太累了,要早点休息,让他们明日晚点来送礼服吧。” 今晚月光正好,乐阳宫一片寂静,唯有晚风吹过窗外的梧桐树,树叶微微发出“哗哗”的声音。 阿田静静躺在帐中,软烟罗的帐子轻薄透气,仿佛白色的雾气淡淡笼罩下来,帐顶悬挂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是大食国的贡品,散发着淡淡暖暖的光辉,朦胧而不刺目。 帐子外,香炉淼淼,是波斯国名贵的安神香料,香气华贵绮丽。 阿田大眼睛忽闪忽闪,身体很累,可是却睡不着。 “立春!”她开口轻唤,立春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帐子外:“公主,要喝口水吗?” 阿田静了一下,轻声道:“明日你去小院,多送些银子去,万不能让她过了苦日子,手上紧陋。”立春大不情愿的答应了一声。 阿田又静了一会儿,道:“她前番吃了苦头,还要好好休养,吃的喝的都不能马虎大意,想来她也定然想念御厨的手艺了,我记得她从前就最爱吃甜蜜肥美之物,你以后每次去,多从御膳房带些菜肴蜜饯点心之类的去吧。” 立春立刻明白,抿嘴想笑却忍住了,这回心甘情愿的答应了个“是”。 阿田感觉神思沉沉,头脑昏涨,轻轻道:“嗓子痛,给我煎一副麦门冬汤吧。” 立春轻轻回了声“是”。 她是最知道阿田习惯的。先把香炉挪到外殿去,然后取了个小炭炉子,便在帐外细细簌簌的煮起来。 一会儿,水开了,“咕嘟咕嘟”的水泡声,“噗噗”的扑着锅壁,又一会儿,有一股青涩微苦的味道传进帐中。 这味道比安神香还好使,阿田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神思恍惚起来。 帐幕深深,那青苦的味道一进来就出不去了,笼罩着盘旋着,从阿田鼻端吸入,缠缠绕绕,仿佛有形的绳索,将阿田全身密密缠住了,那青苦味道渗进五脏六腑,渗进四肢身躯,渗进阿田的灵魂脑中,迷迷糊糊中,阿田仿佛自己魂魄出窍,飘悠悠的离躯体而出,仿佛从半空中俯视着自己沉睡的躯体。 第2章 第二章回乡 迷迷糊糊,混混沌沌,阿田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梦里现实。恍惚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乡间,回到了爷爷身边。 “啪”,一只还沾着泥土的黑黑的手,不轻地拍在阿田后脑勺上,阿田又吓又痛,“哎呀”一声,呲牙咧嘴地捂着后脑勺回头。 “发什么呆呢?”一个黑黑壮壮浓眉大眼的小哥哥,一手拄着锄头,正怒目瞪着她:“你看看你,切得乱七八糟的!” 阿田低头看,手底下一大堆刚刚刨出来的麦门冬,被自己出神儿的时候切得乱七八糟的,有些茎秆根本没切干净,有些粗粗壮壮的麦门冬根茎被切断了,怪不得小二哥心疼。 可是输人不输阵,阿田明知道是自己的不是,却嘟起嘴:“怎么了吗?不就是切坏了几根?看你小气的!” 小二哥皱着眉冲她嚷嚷:“我是怕你糊里糊涂地切了自己的手指头!” 阿田一下扔下手里的粗柴刀,跳起身来,仰着头瞪着他。阿田这时候年纪小又因为常常吃不饱,身量还未长高,瘦瘦小小的,比小二哥足足矮了一个头。可她偏偏使劲仰着一张小脸,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人家好心好意来帮你干活!偏你要挑我毛病!人家回家了!”说完转身就走。 本来被她一双又大又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瞪,小二哥就有些心虚,再加上一个少年,哪里禁得住一个少女这番做派,赶紧几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赶紧陪笑:“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怕你受伤吗!” 阿田本来就是佯装生气,便就此回身,气势汹汹问:“你说你是不是错了?” 小二哥急忙地点头:“错了错了!” 阿田继续问:“那你是不是该对我赔礼道歉?” 小二哥重重点头:“赔礼赔礼!道歉道歉!” 阿田快速追问:“那你是不是要陪我去天平山采枇杷?” 小二哥犹豫了,讪讪地挠挠头:“天平山年后就被官府划起来了,说是来了什么贵人,我爹说不让我偷偷进山,叫我别闯祸!” 阿田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小小白嫩的脸庞气得涨红,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凭他什么贵人来!”她大眼睛蒙上一层浅浅委屈的泪雾,嘟囔道:“天平山的枇杷最好了!去年我给爷爷采了好多,爷爷吃了之后咳嗽就好了很多!” 小二哥本来就心疼她,看见她就快哭了,再没有别的说的,痛快答应:“好了好了,干完活儿我陪你去!今年也采好多好多枇杷给爷爷吃!” 阿田立刻破涕为笑。 两人都是手脚麻利的,默契的配合着干活。 小二哥家在天平山山脚下种了这一大片药圃,今年种的麦门冬大丰收。小二哥负责拿着锄头深深地把麦门冬全部刨出地面,阿田负责抖掉泥土,然后用粗柴刀削切掉叶茎,只留下粗壮的块根。 等到全部收获完,就只剩下洗净晾晒了,小二哥擦擦汗:“今年的麦门冬长得真好!等到晒干除须后,我去给爷爷送去!” 麦门冬最治爷爷的干咳,阿田爷爷常年喝麦门冬汤,家里的麦门冬都是小二哥送的。 阿田感激地看着小二哥,声音又甜又软糯:“小二哥,你人真好!” 小二哥晒黑的脸有点红了,只会“嘿嘿”憨笑,却说不出其他话来。 两人干完了活儿,小二哥取了一只竹篮子,两人径直往天平山山里而去。 还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颗高大的枇杷树,树枝上挂着一串串黄澄澄金灿灿的枇杷果。 阿田欢呼了一声,跑上前去,跳脚拽住一根离地面近的枝子,摘下一串成熟的金黄的枇杷,急惶惶地拽下一颗,没剥几下皮,就塞进嘴巴里,嘴里鼓鼓囊囊的,含含糊糊地赞道:“好甜好甜!” 她递给小二哥,小二哥也摘了一颗吃了,大赞:“果然还得是天平山的枇杷!” 两个人又默契的配合起来。小二哥负责爬树,去摘那最高枝头、最成熟最甜的枇杷,然后扔下来,阿田负责捡到篮子里。 有一串枇杷长得又圆又紧密,掉下来之后咕噜噜地顺着草沟子滚得老远,阿田紧在后面追赶。 终于在草窠里追到了,阿田捡起来一抬头,哇,面前又是一颗枇杷树,一串串又大又黄的枇杷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田高声喊:“小二哥!你在那边摘!我在这边摘哦!”小二哥远远的回了一声:“好嘞!” 可别小看阿田,阿田可是个擅长爬树的小姑娘。当下手脚并用,几下就利索地爬上了树干。这棵树的枇杷都好大呀,阿田一串串摘得特别开心高兴,一高兴就仍不住嘴里唱起了爷爷教的小曲儿:“车前子呀采呀采,采呀采呀采起来。车前子呀采呀采,采呀采呀采得来。车前子呀采呀采,一片一片摘下来。车前子呀采呀采,掖起衣襟装回来……” 虽然采的不是车前子是枇杷果,可是这短小欢快的曲调却正和现在的好心情。 阿田一边欢快的哼唱着,一边一串串摘着枇杷,很快就把身边几支树枝上的枇杷摘干净了,阿田抬头观察,上面最高的那棵树枝上,挂着几大串又大又圆的果子,就是再往上的树枝看上去有些细软。 阿田仗着自己年纪小身子轻,艺高人胆大,没犹豫地往上攀去,虽然树枝晃晃悠悠,却也禁住了她,她长长伸着手臂,使劲去够那最远最大的那串。 “啪”,一声清脆的脆响,脚下的树枝一下子折断了。 阿田随着树枝的折断,身子忽然轻了一般,她“啊”的大叫一声,身体急速往地面坠落下去。 又是“啪”的一声,这一下摔得可不轻。 阿田脊背着地,这一下狠摔,直摔得自己七晕八素,眼前一阵昏花。 背部一阵生疼,她闭着眼咧着嘴,嘴里一阵长长地哼唧:“哎呦呦……” 大概过了几个瞬间,感觉背部疼痛稍有缓解,阿田不仅心中庆幸地上只有草没什么石头,不然自己可要死在枇杷树下,背部疼的轻了些,阿田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张少女的脸。 是一个少女,正站在她脑袋前方,俯身盯着她,阿田睁开眼,两人便一下子四目相对起来。 这个少女的脸庞离阿田的脸不过尺许,阿田吓了大跳的,腰一使劲,一下子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两个人便相向、面对面站立着。 那少女皱着眉头大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阿田本该回答,可是,她傻愣愣地看着少女的脸庞,却说不出话。那少女的脸庞,阿田看着,只觉得怪怪的,却又不知道到底哪里怪。又感觉脸上痒痒的,原来刚才摔下树,顺带下来很多枝叶,就掉在她头上,此刻她跳起来,那些树枝叶子就在她脸上头上挂着悠荡。 阿田感觉到就赶紧去抓,这时候,小二哥早听到了阿田的大喊,已经远远的奔了过来,大声喊:“没事吧?” 听到喊声,阿田和那名少女齐齐抬头向小二哥看去。 小二哥忽然看到两个少女转过来的头,忽地脚下一停,愣了,目光直在两人身上打转儿。 那少女大声怒喝:“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快来人抓住他们!” 阿田一下子反应过来,不忘了抓起地上的竹篮子,冲过少女身边往小二哥方向跑,嘴里大喊:“快跑!” 那少女一把抓住篮子那一头,紧紧抓住不放:“不许跑!好大的胆子!” 周边的树丛中隐约传来好多人的脚步声,仿佛好多人正在扑腾着聚拢而来,阿田急了,又不想丢掉这一篮子枇杷,抓起篮子里一串荔枝,用尖尖的枝柄狠狠用力向少女手臂划去。 那少女痛的大声“啊”了一声,松了手,瞬间手臂处那白色的袍子被鲜血渗透了,湮出一片鲜红。 那少女一见自己的手臂出血了,忽然抬头歇斯底里地怒叫一声:“啊!” 阿田本意只想让她放手,哪知道真的让她受伤了,登时也吓得一松手,一篮子枇杷掉在了地上。 小二哥忽然冲过来,一把拉住她手臂,大喊:“快跑!”拉住阿田磕磕绊绊向前奔去。 耳边听到几个男子纷纷威严喝到“什么人”“不许跑”“小贼”,然后“嗖”的一声利刃穿破空气的声音,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丢了过来,阿田“哎呦”一声,只觉得小臂剧痛。 小二哥忽然回身,合身扑过来,一下子把阿田扑倒,抱着阿田骨碌碌滚下一道陡峭的斜坡。 这道斜坡甚长又陡,两人咕噜噜滚得老远,阿田只觉得无数草丛泥块从自己头边掠过,她紧紧闭上眼睛,能感到小二哥收紧胳膊,将她脑袋和大半身子抱进怀里,替她挡过大部分身下的石块。 昏天暗地的滚到坡底,阿田还没回过神,小二哥跳起身来,一下把她扯起来,推搡着把她塞进山壁旁边一道狭窄的缝隙里。 小二哥不断在后面紧着推她,两人顾不上藤条从山壁上垂下来剐蹭着头,扑腾着从山壁中间穿了过去,穿过山壁,小二哥拉着阿田,跳进一条清澈的小小溪流,拉着阿田在溪水里向前淌水疾奔,喘着气道:“这样就不会被猎犬追上!快!” 两人跌跌撞撞顺着溪流奔了几十步,脚下被石头硌得生痛,阿田又被小二哥拉着上岸,向左奔上了一道山梁,从山梁跃下来,是一条小路,是采药人平日踩出来的小路,小二哥拉着阿田左穿右转,仿佛在山梁和树林中走着迷宫一般,阿田只喘得胸口炸裂般的痛,脑子里迷糊得没半点思考,只被小二哥拉着跑。 终于一阵奔跑之下,小二哥拉着她躲到了一棵合抱大树的后面,停住了,小二哥也是气喘吁吁,但是仍表情严肃的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终于放松瘫倒在地:“把他们甩掉了!” 阿田也瘫倒在他身边,两人急促地大喘气,只觉得心跳如鼓如雷。 稍稍安定了一下,耳边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远处鸟儿和缓规律的鸣叫。 两人心神初定,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看到对方头脸全是枯草树叶,身上衣服泥泞不堪,忽然胸中一股难以抑制的滑稽之感,不约而同相视着“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肚子生疼,捧着肚子才缓缓停下来。 笑过之后,想起今日发生的事,两人毕竟年纪小,又不免心中升起惴惴不安。 “哎呀”,停下来,阿田才忽然感觉到左臂剧痛,她抬起胳膊一看,吓了一跳,鲜血早已糊满了袖子,原来刚才“嗖”的一声,她早已被对方的暗器打伤了胳膊。 小二哥急得一下子跳起来:“我回家给你拿伤药!” 阿田抬头看见,他们竟然已经到了药圃边上,看来这条小路是小二哥父子两上山采药的一条秘道。 阿田“哎”地一声叫住了他,勉强笑道:“没事!不太疼!你别回去拿药了,被你爹抓到又要挨打了!” 小二哥回身,仔细看着伤口,担心问:“看上去是不太深,也没毒,真的不疼吗?” 阿田笑道:“真的不疼!”她看了看天:“哎呀天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爷爷会担心的!放心吧,家里还有你上次拿来的伤药呢!我回家让爷爷给我包扎就好了!” 小二哥看伤口也确实不深,已渐渐凝结了,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点点头:“行,那你回家吧!明天来找我,咱们晾麦门冬。” 阿田答应了,回身往自己家里走,篮子也丢了,枇杷也没了,受了惊又受了伤,心中就有隐隐得难过伤心,转头看去,小二哥站在大树下,遥遥的目送着她,她高高扬起那只没受伤的胳膊,向小二哥使劲摆了摆,回身往家里跑去。 小二哥父子住在天平山脚下,阿田和爷爷住在不远的小村子里。 一间旧草屋,一个破破的小院子,院墙是泥土垒起的,经年雨水冲刷得破损了,爷爷年纪大了,又有常年咳疾,没力气重新垒墙。 院子角落放着一只旧磨盘,等秋天粮食收了,就可以借一只牲口来磨。 院门口拴着一只瘦骨嶙峋刺毛乱糟的土黄色土狗,是阿田捡回来的小野狗,从牙缝里挤出些吃的来养,养着看家护院养着玩。 小黄见到阿田回来,远远就摇头摆尾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扑着她的腿求抚摸。 阿田今天没心情逗它,还没进门口,就听见爷爷熟悉的咳嗽声。 阿田本来想着偷偷回来,自己上药换衣裳,这时见爷爷在家,其实想来这么晚了爷爷早就在家了。于是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进门。 “是阿田回来了吗?”爷爷在屋里听见了动静。 阿田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磨磨蹭蹭贴着门边,蹭了进去,一进门,看见爷爷正在窗前趁着外面还有一点点夕阳的光,在给阿田补衣裳。 屋里已经很暗了,但是爷爷还舍不得点油灯,能省点就省点,于是只能眯着眼睛困难地缝补。 阿田一进门,嘟着嘴先撒娇:“爷爷……” 爷爷眼神不好,也一下子看到了阿田浑身草棍泥土,但是爷爷从来不生阿田的气,招手让阿田走近,和蔼道:“又去哪疯了?正好这件补好了,快点换上吧!” 阿田挨在爷爷身边,半倚靠着爷爷,举起左臂给他看,委屈撒娇:“爷爷你看!” 爷爷一下看到了伤口,“哎呀”一惊:“这这这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阿田并不想告诉爷爷今日发生的事,便撒谎道:“今天跟小二哥去山里,不小心摔倒,被树枝刮伤了!”看着爷爷担心焦急的脸色,又赶紧笑着道,“没事的,已经不疼了,小二哥看过了说没事,他懂医术的!” 爷爷重重地“唉”了一声,去橱柜里摸摸索索了一阵,拿来伤药和剪刀,过来点起油灯,剪了一块干净的旧棉布,小心翼翼地挽起阿田的袖子。 时间长了,血迹伤口都凝结了,伤口沾着袖子的布,一揭开,阿田疼得呲牙咧嘴,“哎呦哎呦”地哼唧。 在爷爷面前她恨不得使劲撒娇。 爷爷紧皱眉头,替她心疼,手特别轻特别慢,终于把伤口露出来,爷爷心疼极了,凑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虽然不深,但是一定会留疤的!” 爷爷小心地给阿田处理伤口,上着伤药,阿田和爷爷都低头看着伤口,阿田注意到爷爷手指微微颤动着,忽然感觉到沉默的空气中有点不对劲,抬头看着爷爷,忽然发现爷爷昏花的眼睛里饱含着一汪亮晶晶的泪水,阿田小声叫了声:“爷爷……” 爷爷手一抖,两滴眼泪便兜不住了,一下子顺着苍老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流淌了下来,爷爷赶紧自己用袖子擦了擦。 阿田忽然皱眉鼓着脸,大声说了一句:“爷爷!我知道!你又想送我去王大户家做丫头!” 爷爷叹了口气,一边低头给她包手臂,一边和缓地说:“你去王大户家,至少有吃有喝,也算有个前途。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受苦挨饿,我又照顾不好你……”说着两颗又大又滚热的泪水滴到了阿田的手臂上,阿田感到湿湿暖暖的。 阿田大声反驳:“爷爷我不去!我就跟着你!再苦再饿我也不怕!”她又低些声音嘟囔,“那王大户家,也不是好想与的!上次看到王大户娘子,拿着手臂那么粗的竹竿子打他家的下人!”她抬头,义正言辞大声道:“那下人明明比她高,却都不敢闪躲一下!若是我,哼哼,我就夺过竹竿来打回去!” 爷爷倒被她逗笑了,年轻轻脾气却不小,想起来也是自己给惯坏的,只能和蔼地拍拍她头,亲昵地埋怨了一句:“你呀!野丫头!” 阿田依偎进爷爷温暖的怀里,抱住爷爷撒娇:“我哪都不去!与其伺候别人,我宁愿伺候爷爷!” 爷爷笑着故意逗她:“伺候我?我看我伺候你还差不多!” 阿田一下子跳起身来,不服气的看了看,正好看到屋角落的土灶上,一个大锅正在咕嘟着冒热气,她走过去掀起锅盖,果然是一锅藜羹糁。 现在是春天,是最缺粮食的时候,阿田和爷爷最常吃的就是藜羹糁。就是采来的野生藜菜,掺上一点点去年的旧糠。这还是爷爷心疼阿田年纪小长身体,勉强在去年节省下来的米糠。若是爷爷自己吃饭,便连这点米糠都舍不得放。 阿田取出两个缺口裂缝的粗瓷大碗,一碗里盛了一勺黑乎乎的羹,放在瘸腿木桌上,放上两双长短不一的筷子,然后过来扶了爷爷坐下,得意洋洋道:“爷爷你看,我能伺候你!” 爷爷忍不住“呵呵”笑了,安慰道:“是是是,我们阿田特别能干!” 两人吃了晚饭,阿田每日必做的,就是给爷爷熬煮麦门冬汤,这是治爷爷咳嗽的。 今天阿田太累了,坐在灶前守着柴火,瞌睡得脑袋一点一点的。 爷爷过来抱起阿田,让她躺在土炕上,给她盖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阿田便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沉沉睡去,耳边是爷爷轻轻的咳嗽声,和煮水的咕嘟声,一股麦门冬青涩微苦的味道,在屋内缓缓蔓延开来。 第3章 第三章离别 第二天天气晴朗,大大的太阳温暖的照下来。 到底还是年轻,美美睡了一晚上之后,阿田胳膊的伤口已经完全不疼了,她一早就蹦蹦跳跳地出家门去找小二哥。 往常这个时候,小二哥早就在药圃里忙活了,今年药圃一片安静,小二哥竟然还没来。 昨天收获的麦门冬被洗干净晾晒在几张大大的竹笸箩上面,阿田等了小二哥好久,等得无聊,就一只只地给麦门冬翻身。 又等了好久,阿田都给麦门冬翻晒得烦了,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是小二哥昨天太累了,今天起晚了?还是生病了? 就在阿田马上要没耐心的时候,终于远远看见小二哥的身影,阿田顿时高兴起来,跳起来高高的挥手:“小二哥!你怎么才来呀?” 小二哥表情有些怪异,看见阿田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咧开嘴憨笑,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的走近,将怀里抱着半个鼓鼓囊囊的麻口袋往阿田怀里一塞:“这些麦门冬,够你爷爷喝一年的了!” 阿田微微一惊,注意到小二哥不同往日的表情,微微瞪大了眼睛:“小二哥,你不是说等今年新制的麦门冬好了再送给我吗?” 小二哥垂头默默注视着她,沉着脸抿着嘴不说话。 阿田有些不解,伸手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到底怎么了?你说呀?” 小二哥小声缓缓道:“我爹要送我去京城,去我师叔的医馆当他学徒。” 小二哥的爹爹据说年轻时也是师出名门,同门师兄弟出了好几个名医,开了好几家有名的医馆药铺,但是小二哥爹爹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身带了小二哥,来到这村野乡下种药材卖药材,从来没显露过什么医术。 这位京城的师叔是唯一一个与小二哥家有来往的,常常来信,前年还来住过几日,阿田远远地看见过。 阿田心中升起一股沉重的情绪,压得胸口沉沉的:“那你什么时候走? ” 小二哥苦着脸:“午后就走,我爹求了村中的商队,随车带着我上京!” 阿田大惊:“这么快?”两人面对面互相瞅着,阿田想说什么,却蠕动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二哥爹爹为人极严肃,说一不二,阿田更谈不上怎么来阻止。何况去京城奔个前途,也说不上不对。 阿田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焦急还是难过,话堵在嘴里半响,忽然开口说:“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你爹又打你了?” 小二哥犹豫着,终于也点了点头:“昨日回去,我爹见我衣服破了,就问我,我、我、我没敢撒谎,我爹特别生气,倒也没打我,当时就决定了要送我去京城。” 两人俱都低下头,阿田心中有些懊悔,自己一时任性而已,谁知道就这样,会失去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一种无力感袭上阿田的心头,这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心情,让她整个人蔫蔫的。 小二哥见她不高兴,勉强提高点声调,想说点让她打起精神的话题:“对了,你昨日看清那个小贼娘了吗?” 阿田一怔,随即理解这个口中的“小贼娘”,就是昨日天平山遇到那个少女,点点头:“看清了呀!怎么了?那是什么人?” 小二哥惊讶地瞪着眼睛:“你看清了?她跟你长得一摸一样!” 阿田疑惑问:“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到跟我长得一摸一样?” 小二哥大大点头肯定:“绝对一摸一样!昨日你们两人同时回头看我,我一看就惊了!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看见了两个阿田!” 阿田有些明白了,为何当初自己第一眼看见那少女的面庞时,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但是如果人不是在照镜子或者照水畔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长得跟自己一样的面孔,猛然间是认不出来的。 但是阿田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心里想大约是小二哥见到同龄少女比较少,所以只是长得相像而已,小二哥便觉得是一摸一样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少女,只要长得好看,总有几分彼此相似之地。 因此阿田也未深究,只撅着嘴道:“哪有一摸一样?人家一看就是有钱人!我要是那么有钱,就给我爷爷买人参吃!” 长得是不是一摸一样,阿田不肯定,但是那少女穿着华贵一看就是有钱人,这一点阿田是肯定的。那白袍子是不知名的绸缎,闪耀着华美的光辉,那少女满头满身不知名字的珠宝首饰,比王大户娘子的首饰还光芒刺目。 小二哥忽地拉起她手,大声肯定说:“我到了京城一定好好学!将来多多挣钱,回来给你买糖瓜!” 阿田反过手也握住小二哥的手,微笑道:“好,那你好好学!我在这太平山等着你!” 小二哥大喜,咧着嘴笑:“好!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两人依依话别,直到时辰到了,小二哥才依依不舍的作别回家,走出好远,还回过头,挥着手大声喊:“阿田!你一定要等我!” 阿田看着小二哥身影慢慢远去,怀里抱着沉甸甸半口袋麦门冬,心情也是一样沉甸甸。 阿田依恋地环顾了药圃,小二哥走了之后,她也不能来药圃了。 阿田满怀惆怅地回家了,说不清是舍不得?还是失落?只是觉得心里莫名的难过。 她自小父母双亡,就是跟着爷爷相依为命,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离别,原来离别带来的这种无力感和失落,如此沉重。 仿佛是老天感受到了阿田的心情,从午后起,晴朗的蓝天风云突变,大片的乌云厚重地累叠起来,狂风大作,雨点如同黄豆大,劈里啪啦的打落下来,很快就从黄豆大小到瓢泼大雨。 下了雨,爷爷便不能去村口再替人支起摊代笔写信了,阿田也不能上山采野菜拾柴禾了。 阿田和爷爷的小草舍,早就年久失修,一下雨就开始漏雨,通常是外面大雨里面中雨,外面中雨里面小雨。今天这么大的雨,屋里就稀稀拉拉地开始漏滴下来。 一开始爷爷拿了破木盆接着,后来漏的地方越来越多,家里也没有那么多木盆,就只好由他随便漏去了。 阿田蜷缩在唯一一小块干燥的地方,身上披着被子,围坐着,她不说也不笑,恹恹地托着腮,发呆地盯着屋顶落下来的雨水,一滴滴掉在木盆里,“滴答滴答”,激起一串串涟漪。 爷爷知道阿田因为什么事不高兴,便取了一只长长的细竹竿,坐到阿田身边,拿着细竹竿,在地上写了个字,问阿田:“阿田,这是什么字呀?” 阿田看了看,懒洋洋答道:“友,朋友的友。” 爷爷又在“友”字旁边写了一个字:“这个呢?” 阿田看了看,嘟着嘴:“奇怪,不认得。”爷爷老早就开始教阿田识字,阿田不认得的字真的不多。 爷爷笑了:“这个字也是‘友’,是篆体的‘友’字。” 阿田来了兴趣,探头凑过去细看:“篆体,为何这般怪?” 爷爷很有耐心,拿竹枝点着第一个“友”字道:“你看这个‘友’字,《说文解字》说,从二又,相交友也。就是两个又字彼此交叉,就像两只手握在一起,彼此友好,志趣相投。你再看看这个字,”爷爷用细竹枝点了点旁边的篆体,“像什么?” 阿田仔细看看,恍然大悟:“这像是两只小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 爷爷亲切地笑着点头:“对喽对喽,篆体的友字,也是两只握在一起的手!” 他和蔼地摸了摸阿田的头:“就像你和小二哥,只要你们是朋友,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岁月变迁,只要志趣相投,两只手早晚会握在一起的。” 阿田抬起头,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她想起小二哥临走时拉着她的手,说一定会回来买糖瓜给她,便开心起来,两个小小梨涡挂在脸颊上,高兴地说:“爷爷我明白了!” 爷爷将细竹枝一掰两半,拿起一只递给阿田,帮她摆好握笔的姿势:“来,爷爷教你这个篆体的‘友’字怎么写。” 一老一少,相互依靠,在地上练起字来,虽然小草屋外面狂风暴雨,可是在这小草屋里,在爷爷身边,阿田觉得无比温暖和安心。 这场倾注大雨越下越大,一直没有停的迹象,阿田和爷爷便早早睡下了。 虽然屋外狂风暴雨大作,屋里滴滴答答不断,阿田却睡得很香。 梦里面阿田正捧着白面馍啃得正香甜,不知小黄从哪里冲出来,一直跳起来要抢,阿田左右闪躲,小黄急得“汪汪”大叫,叫着叫着,阿田耳边一直在“汪汪”,这声音将她的意识从梦里逐渐叫醒了,阿田迷迷糊糊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听见耳畔小黄在院子里叫得撕心裂肺,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比起上次隔壁的大鹅迷路飞进来的时候叫得都疯狂。 阿田潜意识里觉得是出了什么事,强行睁开眼睛,光线亮了一些,看来快到早晨了,屋外大雨没见稍减些,爷爷在一旁睡得正沉,阿田坐起身来,犹豫着这么大雨要不要出去看。 外面的小黄仿佛听见了屋里人醒了,有了动静,叫得更加歇斯底里,仿佛狼嚎一般“嗷嗷”的长长嚎叫,听得人毛骨悚然汗毛直竖。 阿田不再犹豫,拿起一件蓑衣罩在身上,大步踏出门,一出门,阿田先听到除了小黄在叫,远处人家的狗也在叫。 这个小村子沿着山脚下小山沟,自然分成了两部分,阿田家住在东边靠中的位置,对面隔着路是村子的西边半部分,西边那几户住家也有养狗的,也在大声吠叫。 除了尖锐的狗吠声和周遭嘈杂的大雨声,还有一种沉闷的轰隆声,在这些声音的背后,越来声音越大,越来声音越大,从背景音变成了最大的轰鸣声音。 阿田极力向东边眺望,那是声音的来源。 东边是一片漫长的缓坡,再往远连接着陡峭的山壁,在不断落下的大雨雨幕中,借着变薄的云层中隐隐透出的晨光,阿田极目眺望着,忽然整个人像猛然被砍了一刀一样,一下子跳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冲进屋里,一下子扯起爷爷,尖声呼叫:“爷爷!走山了!走山了!” 爷爷一下子醒了,还未来得及说话,两人同时觉得地面震动,小草屋四壁摇晃,爷爷一下子跳起来,拉着阿田猛往外冲,刚刚冲出门,小草屋不堪地面震动,已经在身后轰然倒塌。 爷爷脚步不停,全力拉着阿田奔出了院子,阿田忽然想到小黄,大声回头尖叫:“小黄!小黄!” 这时候阿田想回头去解开小黄的绳子已然是来不及了,可是小黄听到阿田使劲叫它,自己回身猛然咬断绳子,四蹄疾奔,随着两人奔出了院子。 阿田被爷爷拉扯着奔上一道高一些的山梁,爷爷拉着她停下来,脚下一片泥沙裹着碎石块,如同泄闸的洪水,从东边的峭壁扑下来,漫过长坡,直扑东首的农家。 还没在地动中倒塌的仅存的几个房屋院墙,瞬间被吞没在黝黑昏黄的泥石流中,泥石流裹挟着余威继续东下,阿田眼睁睁看着倒塌的小草屋和小院被活生生的泥水怪兽吞了下去。 阿田和爷爷的小院正在全村居中的最低洼处,泥石流势头已泄,余下部分已经去势不足,全部缓慢地弥漫堆积在原来小院子的位置,积成一个含着无数石块的大泥潭,终于静止了。 这一切虽然不是瞬间发生,却也极为迅速,阿田目睹着,目瞪口呆,膛目结舌,阿田和爷爷呆立着,看着自己家就这样被一下子埋没了,仿佛还在梦中,俱都呆住了。 雨还是挺大的,当时幸好有了地动,惊醒了更多的村民,很多和他们一样幸存下来的村民,一下喧闹起来,有人大声叫着自己的亲人,有人嚎啕大哭,有人痛骂这老天和暴雨,西头没被涉及的村民也全都跑出门,看着这一切先是惊呆,然后就纷纷去安慰救助相熟的人家,去查看亲友的安全。 阿田和爷爷在村里人缘一直很好,爷爷帮村里人写信谋生,没事就教教几个孩子识字,被很多村民感激着,阿田摸样长得好,也被村里很多农妇疼爱。 最可怜的是祖孙两个,要田地没田地,要卖力气也没力气,大家都心中怜悯,不觉在平日里尽量都多多照顾。 此刻,这两个祖孙俩,除了两个孤单单的人和一只狗,再也身无一物了,那个小破草屋都没了,真是老天爷要饿死瞎家雀了,下着大雨,一老一少一狗,仿佛是被吓傻了,就那样傻傻在雨里站着,自然有热心善良的村民上前,赶紧拉扯推搡着,把祖孙两人推进自己家门,烧上一锅滚烫的热水,拿着干燥的布巾给他们擦雨水。 阿田一直混混沌沌,心中一片惶恐茫然,直到双手捧着一碗热水,喝了几口滚烫的热汤,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胸腹蔓延到四肢,她才抬起头,可怜兮兮地问爷爷:“爷爷?咱们家?” 爷爷颤抖的伸手摸了摸阿田的脸:“没事没事,别怕别怕……” 旁边的大婶赶紧安慰,说官府不会不管的,他们这些村民也不会不管的,阿田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只觉得神思沉沉,听着大婶不断地唠叨,竟然眼皮打架昏睡了过去。 仿佛这场大雨就是为了这次走山,阿田一觉醒来,天竟然大晴了。 东头儿的人家们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伤亡了几个人,有亲朋好友一边痛哭一边开始挖掘着遗体,更多的人家在泥石覆盖的残垣断壁中挖掘着,希望挖出一些还可以用的东西,比起其他灾害来,至少财物还是能找到挖出来的。 只有阿田和爷爷呆呆站在一片已经凝固的泥潭面前,不知所措,无从挖起,小黄跑进泥里,东嗅嗅西闻闻,哼哼唧唧,仿佛找不到自己那只又脏又破的狗食碗。 阿田从凌晨的茫然,到现在看到这一切,忽然就明白了这事不是梦,这事意味着什么,自己那只舍不得带的银镯子,那件舍不得穿的小花袄,爷爷给她削的小木马,那半口袋麦门冬……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两个人,两身破衣裳,什么都没了…… 阿田泪涌到眼眶,转过头,颤抖着叫了声“爷爷”,猛地一头扎进爷爷怀里,嚎啕大哭。爷爷也放声大哭起来。 一老一少哭得撕心裂肺悲痛万分。 村民们都纷纷围上来安慰,但是他们是乡下粗人,就是万种语言堆积在心头,也不知怎么好生安慰别人,只能一直重复着官府一定会管的,老天爷如何如何不公。 王大户也来了,拿来几身旧衣裳,二两碎银子,特地来慰问阿田和爷爷,还又提到了,阿田可以来他家做丫头,他工钱给得高些,也不让阿田卖身,阿田能养活自己和爷爷。 周边的村民纷纷点头,赞叹王大户宅心仁厚,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安置了。 阿田哭得哽咽,刚想出言反对,爷爷擦了擦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悲声道:“就不麻烦大家了,我带阿田去京城。” 大家都是一惊,没听说阿田爷爷在京城还有亲戚。 阿田爷爷解释了,自己有个远房兄弟,是京郊的富户,本来爷爷一直清高不想过去依附,但是现在这样情形,已经一无所有了,就顾不上什么面子了。 这种情况,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投奔亲友,众人唏嘘之下,也都是纷纷赞同。 就这样爷爷和阿田在要好的人家住了一天,不想给人家多添麻烦,便带着村民们给准备的干粮,凑了一点路费,将小黄送给了一户村民,启程往京城而去了。 临走的时候,阿田和爷爷站在山坡上,最后俯瞰了这个从小长到大的小村庄,心中满是迷茫,轻声问爷爷:“爷爷,我们还会回来吗?” 爷爷温暖的手拍拍她头灯,语气和蔼却透着一股沉重:“会的。”爷爷知道这只是在安慰阿田,他心想,自己身体不好,已是风烛残年,真的还能回来吗? 第4章 第四章路途 一上路,爷爷就给阿田换了男孩子的装束。好在阿田年纪小,穿起男孩子衣服,就瞬间变成了个小童子。 爷爷又调制了一种黑灰带绿色的草药糊糊,给阿田在面上淡淡涂抹了一层,遮住了她雪□□嫩的小脸儿,阿田便从一个美貌的小女孩儿,变成了干瘦黝黑矮小的小男孩儿,只一双黑白分明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呀眨。 装扮完,爷爷上下端量,满意点点头:“路上要走一个多月,还是扮个小子行路方便些。” 阿田好奇问:“爷爷,你怎么会这么多?” 爷爷笑了笑,伸出满是褶皱伤口的干瘪大手,轻轻抚摸阿田的头:“走江湖,就得多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防身避祸。这些年天下太平还好,早些年啊,战乱、灾荒、瘟疫、山贼,你就算是想安稳过日子都不行,老百姓只能迁徙流荡,那罪遭得可就大了。” 阿田半懂不懂地听着。 从天平山到京城,得走上一个多月,何况又是一老一少,行程甚慢。 每次经过小村子,或是集市,他们就停下来,爷爷会借桌椅,支起一个代写书信的小摊子,多少赚些干粮钱。 穷乡僻壤之中,虽然爷爷和阿田是两个外乡人,可是他们衣裳破旧,却收拾得当。爷爷白须白发,长衫破旧却洗得干净泛白,高瘦的身材带着几分文质彬彬,言谈举止透着有学问,自然而然博得那些村民的信任和好感,因此很和善和照顾他们,也很信任爷爷写的信。 而且爷爷还有一项绝学,就是只要来人讲明信件用途,爷爷便会帮他草拟得妥妥当当,无一不妥,因此若是留在一处呆了几日,便远近小小的传出些名声来。 这一日,祖孙两个来到了一处富饶小镇,因为小镇位置通衢四方,又特产茶叶,因此甚是富足。爷爷便在此处多留了几日,好好休整一番,也多赚些路费。 这一日,在市中已写了几封信,眼见夕阳西下,爷爷和阿田便收拾起来准备收摊。远远急匆匆走来一个黑壮后生,看到写信摊子已经收起了遮阳的帐子,赶紧远远召唤:“先生!且慢且慢!” 那人来的甚急,面色凝重、连喘带汗,但是走到跟前,却眉头紧皱,双唇喃喃,竟一时仿佛难以启齿。 虽然爷爷累了一日本想休息,但见此人神情便知道是有为难之事。爷爷一直说,替人写信,也是为人排忧解难,修行自在心中,因此看这人必是急事,便已决意为他代笔拟信,便和蔼笑了:“小哥,别急,有话慢慢说,你说得越是详尽,我这信写得就越是贴切。” 仿佛爷爷那平稳和蔼的语气有了镇定的作用,那后生便慢慢沉稳了下来,叹了口气,苦笑道:“多谢先生!我慢慢跟你讲,你帮我拿个主意,这事如何办才妥当!” 那后生便娓娓道来。 这后生姓王,家里排行第二,日常街坊都称王二哥。王二哥是本地茶农,有一个姓常的外地茶商,即是王二哥的好友,也常年来此镇上收王二哥的茶叶。 前几月,正是茶叶丰收之时,常茶商又如旧而来,像往年一样,住在王二哥家里。每年常茶商来此地收茶,总会有镇上的一群好友,与常茶商日常宴饮,上月一次宴饮中,常茶商说起今年茶叶丰收、茶价合理,又适逢新婚娘子身怀六甲已六月有余,待回家之时妻子说不定已诞下麟儿,欢喜雀跃之下,常茶商便喝多了,回去路上,一不小心跌入池塘,虽然众人尽力相救,但一时间没救上来,常茶商竟然就溺死了。 经报案官府、仵作验尸、县令判决,均正常认定了常茶商的意外身死。因为常茶商住在王二哥家中,后事自然就由王二哥操办,何况王二哥本就同常茶商情谊深厚、情同兄弟,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正常情形下,王二哥应该通知常茶商家人,再将遗体扶棺送回故土安葬。但是王二哥却犯了难。 常茶商父母已双双去世,家里至亲唯有一位新婚娘子,可是这位娘子目前怀孕7个月,若是此时将丈夫逝世的消息传递给她,万一她情绪激动,那便是一尸两命。 何况常茶商也跟王二哥说过,自己的妻子性情软弱,胆小腼腆,身子骨也是很弱,这次也是经医生多番调理方才有孕,有孕后也是极不稳当汤药不断。因此王二哥更是不敢擅自告诉常娘子,她丈夫已经横死再不复返。 跟几个朋友商量了一下,大家意见一致,要将此事瞒住,将常茶商的棺柩存在义庄,待到常家娘子顺利生产完再说。 本来常茶商在此地也是要待到妻子生产之后再回去的,时间是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夫妻两人本是新婚,感情甚浓,常茶商与娘子约定,每个月必要写一封信给妻子,再找往来相熟的商人,将信和一些土特产捎回家中,以报平安。常家娘子收到信后,也会有回信,连同一些手作的鞋袜、吃食,包个包袱再捎过来。 这封信每月雷打不动,若是如今一下子没了,常家娘子必然担心,若是连续没有信,说不定就要带着身孕千里迢迢前来寻夫。 王二哥不通文墨,上个月,已经找了个代笔先生,冒充常茶商写了一封家书送了过去,但是担心常家娘子看出来笔迹不同,因此就在信上说,自己不小心伤了手指无法执笔,因此求了友人代笔。 但是这手指伤也不能总不好啊,因此这个月的信,就有些犯难了,这样拖下去,现在眼看该写书信的时间已然到了。 王二哥此前为难出口的原因,就是一,此事需要代笔先生撒谎作假,也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委实难以说出口。二是他不知道再用什么借口为好,之前的手指受伤就是上一位代笔先生给想的,这一次想请代笔先生再给他出出主意,怎么样才能将常家娘子蒙混过去。 爷爷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不露痕迹的暗暗打量王二哥。 看着王二哥,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皮肤微微晒黑,但是身材高大壮实,粗眉大眼,仔细看上去也算相貌堂堂。蓝布衣裳虽然是普通粗布所制,却整齐干净,虽然是半旧的衣裳,却也没半点补丁。说到半途取出手帕擦汗,半旧手帕也是绸缎所制,显然家境殷实。听口气家中茶园百亩,不算大富之家也是衣食无忧。 再听王二哥的叙述,口气虽缓慢却没有一点犹豫吞吐之色,自然而然娓娓道来,流畅合理,不见隐瞒回避之处,过程中目光直视爷爷,没有回避躲闪,没有四处游弋,没有闪烁不定。目光坦诚坚定,显然是诚实忠厚之人。 爷爷心中微微点头肯定。 整个过程中,阿田忽闪闪着大眼睛,扒在桌子一角听,一会看看这个王二哥,一会看看爷爷,静悄悄的也不打扰。 她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有趣。很快,她很敏锐地发现了爷爷在暗地里打量王二哥,心里暗暗琢磨:爷爷在想着什么?不自觉地,她也学着爷爷,不露声色地暗地里去打量着王二哥。 待王二哥说完,爷爷点了点头:“我都听明白了,这事容易办。”王二哥一听容易,立刻喜形于色,禁不住裂开嘴露出笑容。 爷爷让王二哥回去,把常茶商过往与娘子的往返书信、以及常茶商日常留下所书写的纸张,有多少就拿来多少。 打发走王二哥,爷爷回身,微笑着问阿田:“你这个小机灵,你为什么偷偷看他?” 阿田笑嘻嘻问:“爷爷你又看他做什么?” 爷爷微笑不答,慢悠悠踱步到一旁,与隔壁杂物摊子的老板攀谈起来,几句一问,果然常茶商失足跌落池塘溺死的事,整个小镇人尽皆知,确实与王二哥所说并无不同。 爷爷又顺便打听了一下王二哥的为人家世,却是得来了很中肯的评论。这位王二哥也是父母均过世,自己也尚未婚配,孤单一人。为人在镇上是有名的老实厚道又本分,脾气温和,又是勤劳肯干,家境殷实,无不良嗜好,很多镇上当母亲的,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前几年托的媒婆都要把王家门槛踏平了,但是王二哥仿佛婚运不济,莫名其妙连续两个定好的姑娘家不是急病而逝就是意外去世。渐渐就有不好的名声传来出来,说王二哥克妻之命,所以这几年上门媒人便没了,王二哥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说起来,杂物摊老板甚是为王二哥委屈唏嘘。 爷爷默默点了点头,便踱步了回来。 阿田又感到,爷爷仿佛在暗暗思量筹划着什么。 过一会儿,王二哥又返回来,带来了常家娘子捎来的几个包袱、常茶商日常记账的账本,王二哥还很细心,留下了上一次代笔书信的底稿,一并拿来。 爷爷打开常家娘子的包袱,每个包袱里除了一封回信,还有一些手作的小物件,鞋袜衣物、香囊荷包之类,每个包裹都收拾的整整齐齐,每件物品都全无遗漏全无混乱,保管得很好。可见王二哥确实是可靠细心的性子。 爷爷拿起一个荷包细细看了看,夸赞道:“这位常家娘子不错,针线细密,绣工精致。难得是配色雅致、图案别具一心,看来是个有内秀的娘子……”在手中翻来覆去看的过程中,爷爷仿佛一个手滑没拿住,一不小心让荷包从手里滑脱,荷包一下子往地上掉下去。 王二哥脱口忽地“啊”了一声,一个急步弯腰,试图在荷包掉落地上之前接住,可是没接到,荷包还是掉在地上,王二哥赶紧拾起来,捧在手里,仔细拍了拍灰土,又“呼呼”吹着灰尘,确保一尘不染,然后仍旧把荷包放回到原来的包袱中。 爷爷又看在眼里。 然后就开始办正经事了。 爷爷把几封回信集中起来,读了一遍,又拿起常茶商的账本,翻了一会儿。 王二哥紧张地看着,也不敢出声。 爷爷抬头说:“这事倒是容易,我可以模仿常茶商的笔迹,写上几封家书,你只需按顺序每月送去一封即可,待常家娘子顺利生产后,再将她家相公的死讯告知,再办理后事,便可万全了。” 王二哥大喜:“真的?先生?先生竟有如此技能?能……能模仿得一摸一样吗?” 爷爷微笑笃定点了点头,又叹息说:“唉,模仿他人笔迹,实为不道德之举,若不是此事确实有可怜悯之处,不得不为,否则我定然不会写这几封信。王二哥,你务必答应我,待常家娘子顺利生子之后,你要亲扶棺柩送回常家,还要当面向常家娘子,替我致歉。” 王二哥大喜又感动,当下扶冠整衫,郑重其事的给爷爷深深抱拳鞠躬,认真承诺:“先生放心,我必然按先生嘱托,一一办到。” 于是阿田在一旁细细研墨,爷爷铺纸执笔,开始写信。过程中,爷爷细细询问了常茶商各种日常细节,又细细询问了常茶商收茶的过程和时间。王二哥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仔细陈述,尽数说出。 不几时,爷爷已经写了几封信,在信封上写了七月、八月、九月、临产、满月,几个字样。 爷爷一一交代:“我在写信的时候,已经尽量想到了常家娘子各种回信情况和时间关键,你只需要按顺序送走即可,除非有意料之外的大事,除此无大碍。” 王二哥感激不尽,给了大大丰厚的酬金,爷爷也没客气收下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频频作揖的王二哥,爷爷低头低声笑了几声,回头看阿田,阿田等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和期待,爷爷笑着问:“你这孩子,你想问什么?” 阿田迫不及待的开口发问:“爷爷,我自然知道你有一手模仿笔迹的绝招,你也教过我,这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爷爷你为什么非要让王二哥当面向常家娘子致歉呢?” 爷爷呵呵笑着,问道:“王二哥和常家娘子,以前见过面吗?” 阿田想了想,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啊!” 爷爷又问:“那我让王二哥扶棺回乡、当面致歉,那他们两人是不是就见到面了?” 阿田疑惑点了点:“对呀,这样就见到面了呀!” 爷爷哈哈笑了几声,摸了摸阿田的头:“你年纪还小,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王二哥人品不错,稳重,值得信托。常家娘子也是心细手巧、温柔体贴的妇人,偏生他二人都是命运多舛。” 阿田鬼精灵的问:“爷爷,你是不是想让王二哥和常家娘子凑成一对啊?难道让他们见面就行吗?” 爷爷哈哈笑了,捏捏她的鼻子:“人小鬼大!也不一定就能行,只是促成罢了。有心人促成,可能行,也可能不行,但是时机就有了。” 爷爷语气转慢,稍微认真一点对阿田教导:“阿田,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让适当的人相遇,自然而然就会出现意料中的变化。有的时候,我们要成什么事,无需费力逼促,只需顺势而为,促成时机,就会成事。” 阿田微微蹙眉,疑惑问:“爷爷,你也没见过常家娘子啊,你怎么知道常家娘子温柔体贴?你又怎么能知道王二哥人品不错?” 爷爷微笑,没讲具体细节,却是在借机教导阿田:“一个人,要观其行、察其言。只要细心观察,从他的言谈举止、神情语气、细小动作、穿着打扮,都能大致察觉和判断他的态度、品行、以及日常生活的痕迹。只要细心观察,一定有所收获。” 阿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问:“爷爷,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让适当的人相遇,这是不是就是你跟我讲的,缘分?” 爷爷欣慰的笑了:“我孙女真聪明。这就是人和人的缘分,但是缘分这东西,有好,有坏。坏的就叫孽缘,好的就叫良缘。但是无论孽缘还是良缘,有的时候,对我们都是有用的。” 这段太深奥了,阿田是完全没听懂。 第5章 第五章恶人 王二哥给的酬金真的很丰厚,祖孙二人过了一段惬意的日子。 一路上谈谈走走,遇见风景优美之地、名胜古迹所在,爷爷便带着阿田游览一番,讲讲历史的典故故事,咏颂一番传世的诗词。若是遇见富裕村镇,爷爷便逗留几日支摊代笔。 闲来休息时候,爷爷还不忘教阿田识字断事。离开了原来那个与世无争的小山村,爷爷预料到未来必然风雨重重,因此恨不得阿田快点长大,能好好保护自己。 后来阿田深深觉得,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温馨快乐。 连停带走,走了几月,终于离京郊很近了。 这一日终于走进了京城西边界的兴台里,算起来,如果今天连夜赶路,那明日必可走到京北郊的西龙村,也就是亲戚叔公家。 可是爷爷一路上从不带阿田赶夜路,爷爷说阿田还小呢,还长身体呢,小孩子睡觉最重要。 所以爷爷决定找家客栈歇息一晚,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上路,估计到天黑也能到亲戚府上。 可是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近了,往来客商很多,找了好几家客栈,普通便宜的客房都客满了,最后找到一家,也只有大通铺有位置了。 爷爷本来满心不愿,但是好在阿田一直扮作男孩子的摸样,外人也看不出破绽,毕竟也不能露宿街头,所以只好勉强忍下一晚。 大通铺都是客栈里给那些往来的脚力、杂役之人准备的,价格便宜,所以就简陋得多了。店里小二也不会亲自殷勤满脸微笑的带你过去,只是懒懒引着路,让客人自己拿着行李走过去。 爷爷背着包袱,牵着阿田,走进大通铺的房间,这房间除了长长的通铺土炕,就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爷爷放下包袱,向店小二轻声道谢,然后点了一碗烂肉面,让店小二送过来。 阿田好奇地打量着,看到在通铺的远远角落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在蒙头大睡。 听见爷爷只要了一碗烂肉面,阿田便知道这是给自己吃的,当下撅嘴怒道:“爷爷,为什么不要两碗面?咱们包袱里不是还有许多钱吗?” 爷爷笑着摇了摇头:“爷爷不爱吃面,包袱里还剩的干粮,爷爷一会儿吃点干粮就行了。”爷爷是想,就算到了亲戚家,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傍身边的钱还是留一些最好。 阿田急了:“不行!爷爷!我去叫小二哥再送一碗来……” 话音未落,炕角的人忽然翻身坐起,大声凶恶叫唤:“吵什么吵!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阿田见此人头发蓬乱,凶神恶煞的摸样,更吓人的是,一道伤疤从右眼角划到鼻梁,他大声叫唤之下,嘴咧大了,扯得旧伤疤扭曲狰狞,甚为恐怖。 爷爷却知道,这种人,不像干粗实活的苦力,大约是京城这一片的泼皮混混,不能招惹,于是赶紧拉住阿田,轻轻“嘘”了一声。 那人看他们安静,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重新翻身睡下。 阿田一路上虽然艰难,却也很少被人给脸色看,被骂,因此不由得愤愤冲那人瞪了一眼。 烂肉面是将早已煮好的卤肉,浇在面条上,因此做得很快,马上店小二就给端来了一碗。 一路上,爷爷虽然没有让阿田挨过饿,可是却也没怎么沾过荤腥。此刻一大碗烂肉面摆在面前,大块的酱红色肉块铺在上面,下面是雪白的面条,旁边搭配着两条碧绿的青菜,面汤油亮,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阿田不由得口水马上涌了上来。 但是阿田还是忍住,一手端着那碗面,一手拿着筷子,往爷爷面前推:“爷爷你先吃!” 爷爷和蔼地笑了,却摇摇头:“阿田你吃吧,一会儿给爷爷留一口面汤就行,爷爷泡着干粮吃!” 阿田坚决:“不行!爷爷你快吃!快点吃!” 爷爷怕她弄洒了面,赶紧用手轻轻帮她扶着碗,嘴里还是说:“爷爷肠胃不好,吃这么油腻的会不舒服的!阿田听话,快点吃吧!” 阿田急了,禁不住叫了出来:”爷爷骗人!爷爷不吃阿田也不吃!” 炕角那人猛地翻身坐起,炸雷一般大喝一声:“吵死人了!” 阿田被这猛然间地大喊惊了一下,手一滑,“啪”的一声,一大碗烂肉面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肉面摊了一地。 阿田望着这碗面,忽然委屈难过控制不住的涌上心头,忍不住“哇哇”的嚎啕大哭起来。 阿田一哭,那疤痕男人更加生气,一抬腿下了炕,几步逼上来:“贼小孩哭什么哭!” 阿田一边哭一边气得嚷嚷乱骂:“你才是贼子!你才是贼人!” 那人大怒,横眉立眼的逼过来,伸手要揪住阿田肩头。 爷爷赶紧过来挡住,嘴里不停陪笑道歉:“这位小哥!这位小哥!不要动气!我孙儿吵到你了!对不住啊对不住!” 那人一边扒拉爷爷,一边骂骂咧咧:“这个死小子欠揍啊!老子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 阿田依旧哇哇大哭着。 爷爷赶紧抱住那人胳臂:“小哥!小哥!我知道我知道吵到你了,老汉请你吃碗面,权当赔罪!可好可好?” 那人闻言,猛地挣脱开胳膊,退后半步,斜眼打量着二人:“不错,正是该赔我!一碗面可不行啊老头儿!” 爷爷看那人,穿着污渍满满的衣裳,但那衫子却是绸缎的,皮肤虽黑却并非晒黑,手上不见老茧,便知此人确实是个泼皮混混,知道这事不能善了,便赶紧道:“好好我们赔钱!赔钱!” 阿田却不乐意,见这人眼神凶恶,露着不怀好意,眼睛骨碌碌地扫过包袱,赶紧上去把包袱抱在怀里:“不赔不赔!不赔这恶贼人!” 那人猛地一步跳过来,一把抓住包袱往外抢,嘴里大声骂道:“死小鬼!你给我拿过来吧!” 阿田人小力弱,仍然使尽全力紧紧拉住包袱,嘴里急得哇哇乱叫。 爷爷生怕那人伤了阿田,赶紧死死抱住那人腰身,往外拉,本来爷爷也没什么力气,可是为了阿田急起来,竟然力气大了很多,一拉之下,竟将那人拉得退了一步。 那人大怒,顾不上阿田,回过身来。一拳狠狠打在爷爷脸上,一下把爷爷打翻在地,然后过去大脚“当”的一下狠踢爷爷胸口。 阿田吓得“啊”地大叫,扑过去挡在爷爷身前,可是早被那人狠狠踢了好几脚,爷爷疼得连声惨叫,最后一口血喷了出来,几近昏厥。 那人一把夺过包袱,放在手中掂了掂,咧嘴“嘿嘿”惨笑:“晦气晦气!大爷我今日心情好!不然非打死你们两个杂种!”说罢拿着包袱转身而去。 阿田扑到爷爷身前“哇哇”大哭。 房里如此闹腾,店小二早已听到,却充耳不闻袖手不管,这一刻看那泼皮走了,才在门口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看见没出人命,便又缩头回去。 阿田哭了几声,看见爷爷半昏半迷,鲜血喷在胸口一片,还斑驳的鲜红染在白胡子上,嘴角兀自挂着血痕,脸颊中了一拳紫青紫青的。 阿田抽泣着,赶紧去桌上倒来一杯热水,喂着爷爷喝了几口,又拿巾子沾了水,替爷爷擦着嘴角。 爷爷粗喘着气,终于睁开了眼睛,第一句先安慰阿田:“乖囡囡,不怕不怕,爷爷没事!” 阿田又大声哭了出来,眼泪一大滴一大滴的掉下来:“爷爷!爷爷!” 阿田竭力扶着爷爷起来,终于躺到了土炕上,爷爷怕阿田担心,强忍疼痛,强自微笑安慰:“没事的阿田,爷爷真的没事!阿田不哭啊!” 阿田抽泣着说:“可是可是我们的包袱被抢走了!” 爷爷安慰道:“没事的,反正咱们明天加紧赶路,就到你大伯家里了,”爷爷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半块干粮,“爷爷刚才还揣着块干粮,阿田饿了吧?来吃了吧!” 阿田哭着,依偎着爷爷躺下,只觉得又累又困又伤心,喃喃道:“爷爷,我做错事了!” 爷爷抚摸她的头顶:“阿田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阿田哭着道:“我一开始,就不该当着外人面,说咱们还有很多钱……” 爷爷微笑叹息:“是啊,对陌生人要有防备心。但是阿田,其实你不应该的是跟那人抢包袱。” 阿田模糊着泪眼,抬着哭得通红的脸庞望着爷爷。 爷爷温声道:“当我们跟敌人的实力差距过大的时候,第一步,忍让,避免让自己遭受更大的损失。第二步,忍让中周旋,寻找更有利的时机。第三步,忍让中想办法让自己尽快强大,强大到有力量与对方一战,就可以绝地反击。若是凭着一时意气冲动,只怕遇到危险困难,会更加面对重重危机,危及生命啊。” 阿田一直在爷爷呵护中长大,虽然没过过大富大贵的日子,但也没遇到什么挫折,虽然聪明,却仍是任性,爷爷一直心生教诲之心,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跟阿田讲讲道理。 阿田抽泣着回答了一声“嗯”。 爷爷低声喃喃默诵:“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阿田迷糊着眼皮越来越重,昏昏沉沉,在爷爷的低声喃喃中沉沉睡去了。 第6章 第六章相遇 迷迷糊糊阿田睡得很沉,忘记了肚子饿,也忘记了担忧,竟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现在祖孙两个是真的身无分文了,客栈老板不知是因为怜悯老少两人,还是因为这事是发生在客栈内心有所亏,总之没有收他们的店钱和面钱,就打发他们走了。 爷爷牵着阿田的手,站在茫茫大路上,一老一小除了这身破衣服再无他物。 阿田重又心头一片迷茫,她抬眼望着爷爷,可怜巴巴的问:“爷爷,咱们走吗?” 爷爷勉强笑着,语气坚定:“走!阿田,没事的,咱们脚程快一点,下午就能到西龙村你叔公家了,到时候你叔公一定会给咱们做一大桌好吃的!阿田啊,饿了咱们先忍忍啊!” 阿田大大地点了点头:“爷爷,我不饿!也不累!咱们快走吧!” 爷爷心想阿田真的懂事。 可是脚程怎么能快得起来?爷爷胸口仍然痛得厉害,但是他怕阿田担心,一直强自忍耐。但是稍微走得快一点,便忍不住大声气喘、头晕眼花。 一老一小忍着肚饿,想着尽量地快点赶路。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可怜人,出发没多久,天空就开始零星飘落下来小雨,后来乌云越来越厚,天色越来越黑,大上午的,竟然如同深夜一样黑,乌云如同一口大锅盖的黑锅底一样死死的倒扣在天上。 风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急,从小滴,到大滴,到最后竟然是一条条水流从天上浇灌下来。 爷爷和阿田心意相通,本来是不想避雨的,想一鼓作气走到西龙村,虽然雨水打下来,让阿田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是祖孙两互相挽着,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奋力往前走。 爷爷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头硌得生疼,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头越来越昏,觉得自己下一步迈出去,仿佛就要跌倒,可是这里已经是郊外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停下来找地方避雨,看着天色今日必到不了西龙村了,那阿田又要挨饿受寒一天,所以勉强支撑着往前走。 阿田右手挽着爷爷胳膊,只觉得爷爷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倾斜地压在自己身上,她暗暗使劲撑住爷爷,抬起头,另一只手抹抹眼前的雨水:“爷爷,你没事吧,要不咱们避避雨吧!” 爷爷只勉强“嗯”了一声,脚下忽然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面前的泥坑里。 阿田“啊”得急叫,右手使力想挽住爷爷倾倒的身体,可是她气力很小,不但没扶住爷爷,反而被带得一起跌进了水坑。 阿田赶紧扑过去看爷爷,只见爷爷脸色灰青,双目紧闭,已然昏迷过去,全无知觉了。 阿田又急又惊又吓,使劲全身力气,将爷爷的身体挪出泥坑,挪到旁边略高一点的地上,赶紧去推:“爷爷!爷爷!你怎么了?你醒醒!” 爷爷仍然一动不动,阿田又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天地间,茫茫大雨。阿田第一次感觉到,以前总是被爷爷呵护的自己,现在第一次孤身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无人保护,无人依赖。 大雨哗哗从头上泼下来,阿田的哭声被大雨的声音淹没着,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不对,阿田忽然想到,不是她自己无人依赖,而是爷爷现在很危险,爷爷需要阿田来保护,爷爷需要依赖阿田。 阿田一想到这,一下子止住了哭声。 她跌坐在爷爷身边,直起胸背脖颈,惶惶然四周顾盼。 周围只有大雨哗啦啦的声音,雨水模糊了视线,十步之外就看不清楚了,看不到任何人,和房子。 “谁?谁能来救救我们?老天啊!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阿田内心在苦苦的祷告,全身心都在祈祷着,竭力地想,爷爷平时教导自己,越是危难危急的时候,越要冷静下来。 阿田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听了许久,周边没有任何人声。阿田看看爷爷,还是昏迷不醒,一咬牙,决心走远一点儿去求救。 刚刚站起身,忽地听到在雨声中,夹杂着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声音悉悉索索,阿田并不能立刻判断那是什么声音,在大雨声的淹没下,那声音很微弱,但是与雨声有规律的声音并不一致,因此隐约感觉到,并不是自然发出的声音。 全靠阿田屏息凝神听见,若是她恸哭之中,必然要忽略过去了。 阿田直勾勾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忽然使尽全力大叫:“救命!救命!救命啊!” 雨声很大,阿田的喊声穿透力不够,阿田急得猛往那个方向奔了几步,因为她不知道那声音离她有多远,只想着尽量近一些,尽量近一些,一边跑一边拼命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那声音仿佛有生命一样,仿佛听到了阿田的叫声,仿佛在雨中转了一个方向,奔着阿田而来,声音立刻就清晰起来,是马奔跑的马蹄声。 仿佛是瞬间,一个浑身披着蓑衣的骑士,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就冲进了阿田的视线。 阿田立刻尖声大喊:“救命!救命!” 那骑士近了,就立刻看清了阿田,也看清了阿田身后不远的地上,躺倒着一个老人。 那骑士勒住马缰绳,回头喊了一声:“好像是有人受伤了!”他这句中气十足,是用内力送出的,在雨中比阿田的声音传得远。 阿田看见人,早已大喜过望,赶紧又跑回爷爷身边,扶着爷爷的肩膀,大声喊:“是我爷爷!我爷爷昏倒了!” 更多的马蹄声奔了过来。一队骑士出现在大雨中的视线里,均是全身披着蓑衣,戴着蓑帽,连脸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双冷峻的眼睛。□□俱都是黑色骏马,跑得嘴中冒着白气,马蹄下迸溅着雨水。 每个人腰间还佩戴着利剑兵刃。 这一队人身带肃杀气息,若是大白天在热闹大街上出现,也必要吓到众人。何况这浑天暗夜、荒山野岭、雷雨交加之下,更显得莫名诡异恐怖。 可是这时候,对阿田来说,只要是人,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凶神恶煞都像是普世菩萨下凡一般,只能让她惊喜交加,激起希望之心。 随着这队马队骑士,还有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最先过来的那个骑士驱马过去,在马车旁,小心地揭开帘子,向内低声说话,仿佛是在跟车内人禀报情况。 阿田坐在泥水里,抱着爷爷的上半身,满是渴望地盯着车帘,希望里面坐着的是一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车内人仿佛与那骑士对话了几句,然后车帘一掀,一个年轻男子掀开车帘,跳了下来。 那男子一身普通的青色劲装,行动极为利落,跳下车,也不理车外泼天大雨,没等身后那骑士张开一把大伞,快速几步走到阿田和爷爷身前,俯下身看他。 阿田急得哭:“救救我爷爷!求求你就就我爷爷!” 那男子一边问阿田:“他怎么了?” 一边蹲下低身,查看了一下爷爷的状况,身后几个骑士早已过来,打开几把伞,把他们罩在伞下。 可能是没有雨水泼下来,阿田稍微镇定了几分,一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赶紧回答:“昨天我爷爷被人踢了胸口,吐了血,刚刚就晕倒了!” 那男子点了点,从袖中拿出一块干燥的帕子,给爷爷擦干脸上的雨水,然后翻开眼睑看了看,揭开湿衣服,看了看胸口的青肿伤势,又拿过手腕把了脉。 阿田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摒住呼吸,瞪大眼睛,盯着那男子的面孔,生怕他说爷爷不好了。 倾盆大雨落在几把伞面上,声音更大更嘈杂,直吵得阿田心乱如麻。 那男子低头静静把脉,头也不抬地问阿田:“今日你爷爷可进食吗?” 阿田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昨天我们被恶人欺负,抢走了我们的包袱,打伤了我爷爷……我们没钱,没钱吃东西,也没干粮了……”语音渐低,阿田又难过得留下泪来。 旁边那举着伞的先前骑士,忽地大声“咦”了一声,语气惊异道:“小公……主上,你看、看她!”举起手手指直指阿田的脸孔。 那男子闻言立刻抬头,双目烁烁,直视阿田的面孔。 阿田知道那骑士指向自己,却全然不明所以,看那男子直勾勾盯过来,也瞪大眼睛,懵懂着直直回望着那男子。 阿田不知道,经过昨天一顿折腾,几次大哭,今天又是一场大雨泼下来,她脸上被爷爷涂抹的遮盖面容之物,已经逐渐脱落。再加上大雨打散了男童发饰,一头青丝被雨水打湿贴在鬓边,任谁一看,都是一个女孩子无疑了。 此刻,面孔脱去了褐绿色药物,斑驳之处露出细腻白皙宛如透明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清澈明亮,长长弯曲的睫毛还挂着微小闪亮的水珠,因为疑惑不解,那眼神里仿佛能说话一般透露着懵懂和纯真。 那男子最初没仔细看阿田的五官,这时仔细一看,瞬间双目透出精光,目光仿佛有形之物,迅速在阿田全脸扫了一圈,随后眼神中露出极大的惊愕之情。 那骑士也同样在一旁仔细看阿田的脸,此时脱口而出:“小公爷,你看!真是像极了!”那骑士惊愕得忘记了要称呼“主上”而不是“小公爷”。 那年轻男子已经收回了眼中精光,又重新打量了阿田和爷爷,然后抬头问阿田:“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是本地人吗?你们要去哪里?” 阿田满脸懵懂无知:“我,我叫阿田,我们是益州人,要去西龙村投亲。” 那年轻男子一直在仔细观察她,见她一片纯真不是在撒谎,才松了一口气,回身跟那骑士说:“只是有几分像而已。” 他起身跟阿田说:“你爷爷胸口伤是外伤,看着严重,其实没什么大事。他昏倒,是因为今日没有进食,又淋了雨水着凉的缘故。只是我看他脉象似身有隐疾,日后记得要找个好大夫,好好看一看。” 然后回身跟那骑士吩咐了几句,那骑士立刻从马上包袱中取来几样东西。 那位小公爷不嫌弃泥水,单膝跪地,托起爷爷的上半身,先取了一颗药丸,拿了个水葫芦,给爷爷把丸药灌了下去,对阿田说:“算你命好,我正好随身带着这药,不然你爷爷可麻烦了!” 一颗药下去没多久,只见爷爷嘴角张开,微微发出□□,眼睛睁开了一丝缝,竟然已悠悠醒来,连脸色也不如之前那般难看了。 阿田又欣喜而泣:“爷爷!爷爷你醒了!” 年轻男子又拿过一个葫芦,往爷爷嘴里灌了一大口,跟阿田解释道:“这是烈酒,能驱寒。” 一口烈酒下去,爷爷脸色红了几丝,目光里也恢复了几分神智,扫了一眼便知晓了情形。他先安慰地看了阿田一眼,然后挣扎着要起身给年轻男子行礼:“多谢阁下救命大恩……” 年轻男子赶紧拦住。 爷爷又说:“阿田,替爷爷给恩人磕个头!” 阿田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跪下,那年轻男子赶快“哎”了一声,拉住阿田的胳膊:“只不过碰上了,就是举手之劳而已,千万无需如此!” 转身对最先那位骑士交代:“西龙村已经不远了,承影,你驾车送他们一程吧,我们在前面等你赶上来!” 那骑士皱眉“啊”了一声,为难道:“主上,你……” 那年轻男子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我骑马走。” 承影心想,我没问你怎么走,我是说你身上的伤不能沾水。可是却不敢违背,只好回了个“是”。 阿田早已将爷爷搀扶起来,爷爷看出来承影的为难,便开口婉拒:“不用送不用送,我们不能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你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年轻男子交代了承影去收拾一下车里,回身微笑道:“不妨事,我们也不急。” 阿田满心感激的望着年轻男子,觉得他简直全身散发着金光,简直就是佛祖现身,菩萨降世,感激之情满溢眼眶心头,都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 年轻男子又说:“车里给你们准备了有干粮,还有伤药,你们自行取了用就是。还有干衣服,只是……”他顿了一下,“我们没有姑娘家的衣服。” 爷爷和阿田这才同时发觉,阿田的伪装早就不复存在了。 承影已经驾车过来,祖孙两再次致谢大恩人,爷爷本想问明恩人的身份姓名,却看了这通派气势之后,最终没有开口发问。 第7章 第七章红灯 拜别登车,祖孙两经历了一路以来最大的危机之后,终于可以喘口气暂时安定一些了。 果然,车上有一个包袱,明显是刚才承影给他们准备好的,里面有干粮面饼,有外伤涂抹的伤药,还有一颗药丸单独放在一个锦缎小盒子里。 阿田跟小二哥混久了,略微识得一些药物,她拿起来药丸嗅了嗅,闻到一股很浓的人参味,跟爷爷道:“有人参,这药一定很贵。” 包袱里面还放了两身成年男子的灰布衣裳,爷爷翻弄着看着,那衣裳虽然只是普通布料,做工却很精致。一翻之下,包袱底银光耀目,竟然还放着两锭银子。 看来是考虑到他们被抢了身无长物,所以特意为他们准备的银两。 阿田探身过来看到两个银锭子。轻轻“啊”了一声:“爷爷,这……这人好生大方!” 爷爷回想起这队人和那年轻男子通身的气派和架势,阿田不明白,爷爷却清楚,必是京城里的贵人。但是这样身份贵重的贵人,竟然在这样的天气出门,而且还全无仪仗旗帜,身边没有任何徽识,肯定是事有隐情而掩人耳目。 只是这样的情形之下,还会对路人伸出援手,就足见性情了。 爷爷低声跟阿田道:“此人俊朗不凡,人品也不错,虽然年轻却是个人物,看来未来不可限量。” 人品不错那是肯定的,长得俊朗与否,那阿田真没注意,她就记得这人眼睛特别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这辆车外形普通,车内却很大,被四匹骏马拉着,又稳又快。 阿田啃了几口饼,先前又冷又饿又害怕,此刻安逸下来,便忍不住瞌睡起来。 坐上马车便赶路极快,一个时辰,承影便停下了车,敲敲车壁示意他们到了。 外面天色已然雨过天晴,爷爷跟阿田赶紧下车,承影道:“前面就是西龙村了,再走片刻就可进村了。” 爷爷知道前面进村后人多眼杂,他不便再送,当下再次深深感谢:“多谢小哥相送,我们也不敢打听贵主上姓氏身份,只能说,若是将来有报恩之时,我们祖孙蝼蚁之命绝不足惜。” 承影面无表情一拱手,转身驾车而去。虽然面上冷峻,心里却在抱怨主上:救人原是正常,怎么还要大发善心送他们?必然是因为爱屋及乌…… 阿田牵着爷爷的手,站立在路边,向前方的村镇远眺。 说来真是奇怪,刚刚还经历在狂风骤雨之中,只是短短一个多时辰的路程,这里已经雨过天晴了。 头顶的乌云挪开了,远处的天空仍可见乌云雨气,可是头顶却已经是蓝天如洗,一条彩虹从天际垂下,路边的田野被雨水洗得碧绿青翠,树叶草叶都挂着晶莹的玉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阿田刚才在车里吃了饼,换了干衣裳,此刻不饿不冷,身上也没有哪里疼,看到天气晴朗美丽,想到脱离了厄运,心情已又雀跃起来,对未来的旅程重又充满期待,开心地道:“爷爷,咱们快点走,赶紧去叔公家里吧!” 阿田换的是车里的衣服,这身衣服是成年男子的,对阿田来说太大了,衫子又大又长,她就把裤脚袖口都长长的挽起来,更衬得她身材矮小。 爷爷上下打量着她,有点好笑:“我看不急,咱们现在手头也有银子了,不如先进村里找个成衣店,给阿田买身新衣服穿。” 在爷爷心里,阿田是最好的孙女,是最乖的,也是最漂亮的。虽然千里迢迢来投奔亲戚,仍然希望见面的时候,自己的乖孙女能体面漂亮,让亲戚们好好看看。 阿田高兴极了,她都好多年没穿过新衣裳了,赶紧拉着爷爷的胳膊:“太好了爷爷!我们赶紧走吧!” 西龙村虽说名字是一个村,却因为紧挨着京城,只隔了一座中渭桥,因此繁华热闹之极,比起阿田见过的所以城镇都繁荣,都热闹。 一进城门,车、人、店铺、往来的小贩吆喝,就一下子涌到了阿田眼前,阿田头都晕晕的。 好在爷爷见多识广,没一会儿,就找到了一家成衣店,给阿田买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还让店里大婶简单给阿田挽了头发,发髻上系了一双杏黄色绸带。 阿田一路走来,虽然瘦了,却是长高了,这一妆扮起来,便不再是过往小小女童的摸样,依稀是个明媚的少女。连店里大婶都出乎意料,一顿赞不绝口。 爷爷欣慰的看着阿田,想想从那个襁褓女婴长到现在,孙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差一点眼睛一热就流下泪来。 阿田看着新裙子开心极了,急着催爷爷赶紧去叔公家。 两人背着车里那个包袱,一路上爷爷又特地买了几盒点心,按照地址,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千里奔来的目的地。 阿田的叔公,是爷爷的小弟,却不是同胞兄弟,而是爷爷二叔家最小的儿子,比爷爷年纪小十几岁,虽然已经多年没有联络,但是爷爷年轻时候来过二叔家做客,知道二叔在西龙村是富裕大户,后来产业传到了小弟手中。 只见叔公家门庭高大,庭院深深,围墙墙头能看到院里花红柳绿,显然是一个富足人家。 只是阿田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太阳还没下山,怎么叔公家门口檐下,就挂起来一个红灯笼? 爷爷也看到那盏灯笼,微微不解的皱了皱眉,却仍然牵着阿田的手,上前叩门。 “笃笃笃”,爷爷不轻不重的扣了几下,声音未落,门里反应却快,一个娇媚女声“咯咯”笑着:“今日来得忒早了吧?”话音未落,门已打开,一个粉色衣裳的女子一下子出现,随后一股子花粉香气便扑面而来。 爷爷看着这女子装扮年纪,疑惑起来,那女子见了他们也是一惊,脱口问:“你们是什么人?” 爷爷赶紧回答:“请问这是陈柏陈三爷府上吗?” 那女子一听,疑惑的上下打量爷爷,不回答却仍然问:“你是什么人?” 没否认,看来是没走错,爷爷忙笑着答道:“我是陈柏三叔家的二哥,从益州来,你是……你是……”爷爷踌躇着,心想这个女子难道是小弟的女儿?还是儿媳妇? 不怪爷爷看不出,那女子形容娇美,远远看去,要说豆蔻也有人信,但打扮娇艳,梳着妇人的发饰,又似二十出头。但是近看,眼角依稀有些皱纹,仿佛三十上下。 爷爷一时便眼拙了。 那女子一听,长长的“哦”了一声,垂着眼皮,从眼皮底下瞅着爷爷:“我是窦氏,是陈柏夫人,我家老爷一年前已经病逝了!” 爷爷“啊”的惊呼,没想到小弟娶了这么年轻的娘子,而且小弟比自己年纪小那么多,却早早病去了!这番千里投奔却是扑空了。 再看那窦氏,冷着脸,垂着眼,身子斜依在门边,一手捏着一块粉色的手帕子,撑在对面的门板上,显然也没打算让他们进去,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阿田在一边怯怯地问:“爷爷?叔公去世了吗?那我们是不是没人可投奔了?” 阿田在旁边一说话,那窦氏眼光随之转到阿田脸上,然后立刻双眼一亮。 爷爷看明白了窦氏并不想搭理他们,便打算直接告辞离去,那窦氏却忽然热情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益州二哥,我家老爷生前总是念叨呢!快快快,快进来!这可是远来贵客呢!”赶紧往里招呼祖孙两。 爷爷微微犹豫,却禁不住窦氏一顿催促,差一点要上手挽住胳膊往里拉,便牵着阿田的手进门了。 庭院不大,确实精美非凡,处处花团锦簇。几步进了房门,门内家具摆设考究,挂着粉色薄纱帐子随风而摆,屋里有一个跟阿田年纪差不多的少女,正在一张琴旁边研究着琴谱。 窦氏一进门就皱眉对那少女道:“别练了!练了这么久一首曲子也不会!快去给客人倒茶来!” 那少女木讷的低头出去了。 窦氏堆笑着让祖孙二人坐。 俱都落座后,窦氏问起两人来此的缘由。 爷爷只好将遭逢天灾、无处容身,本来算带孙女来投靠的事,挑挑拣拣言简意赅的大致说了一下。 还没等窦氏夸张的唏嘘完,那少女已经端了茶盏过来。 爷爷又迟疑了,开口问:“这姑娘是……”爷爷心想,这总不会是小弟的女儿吧? 窦氏拿着粉色帕子掩唇而笑:“这是我的干女儿。”然后叹了口气,“二哥,不瞒你说,我本是老爷的续弦,还未有所出,老爷就……”拿手帕子擦了擦干燥的眼角,鼻子抽了几下,接着说:“老爷也没留给我什么,只留下了这个宅子,我便收养了个干女儿,将来给我养老送终。”举起茶碗,示意爷爷吃茶。 爷爷没拿茶碗,只是叹了口气:“没想到小弟竟然早早故去了,竟然缘悭一面,既然如此,我们就此……”爷爷就想就此告别。 “哎呀,快过来!”那窦氏一下打断爷爷的话,一步上来,把阿田手捉住,牵到身边细细地看:“二哥,这就是你孙女?哎呦,长得可怜见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可说了婆家?你呀,该叫我一声叔祖母的……” 阿田只觉得这个女人一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仿佛是抓住她了一般,一股浓郁的香粉气简直要令她窒息,一句也答不上来,身子一直往后缩。 爷爷看出阿田不乐意,微微一使劲把阿田拉到自己身边,赶紧出言告辞:“既然小弟已经故去,我们也就此告辞了吧!” 窦氏急着摆手:“别别别!你们这么远来,一路吃了不少苦吧?不如现在这里住下……”爷爷赶紧摆手:“不不不……”爷爷心想这窦氏古怪得紧,家里没有半个男人怎生住的方便。 那窦氏又说:“那至少吃顿饭再走啊!咱们总是亲戚!” 爷爷已经站起身,打算牵着阿田往门外走:“不了不了!我们来之前刚刚吃过!”阿田不喜欢这里,拉着爷爷往外走。 窦氏一看真留不住,索性干脆拦在门口:“二哥,你且别走,我有话说!”见爷爷和阿田停住脚步,才又说:“二哥,你且坐下,吃了茶,待我仔细跟你说!必是对你有好处!” 第8章 第八章雾霾 总算是亲戚,也不欲撕破脸,于是爷爷重新坐下,却把阿田牵在身边。 窦氏也坐了下来,深深看了一眼阿田,索性干脆了当:“二哥,我也不瞒你,我原是娼门出身,是我家老爷赎了我做妾,本想着夫人去世,便能跟老爷好好过日子,谁知道老爷也去了,产业都被族人拿走了,只剩下这个宅子。我一个女子,无子侄依靠,也无宗族扶持,没有办法,为了生计,只能重操旧业。”说着擦了擦眼角,这回是真的有点湿润。 爷爷沉着脸,皱着眉。 那窦氏窥着爷爷脸色,试探地说:“二哥,你也是遭了大难的,没有什么着落。我看你这孙女,实在是个美人胚子,你把她交给我,我必然悉心教她技艺,到时候你也有人奉养,我保证,你呀一定大把钱财进项!我收她当干女儿!必然对她好……” 爷爷越听越气,猛然起身站起,抓起茶碗,“啪”地一声狠狠砸在窦氏脚下,窦氏“啊”地尖叫一声。 爷爷恶狠狠大吼一声:“走!”拉着阿田,大步流星奔出了宅院。 爷爷怒气冲天,拉扯着阿田往前奔,扯得阿田小跑都跟不上。 奔出几百步,爷爷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阿田赶紧搀扶住:“爷爷,你怎么了?你别生气了!”阿田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爷爷这样生气。 爷爷深喘了几口气,稳了一稳,神思清明了,他叹气,摸了摸阿田的发髻:“爷爷没事!爷爷不能有事!阿田还小,爷爷还要保护好阿田呢!” 阿田抬着小脸,神色坚定:“爷爷!阿田长大了!阿田要保护你!阿田要爷爷好好的!” 以前,阿田总是安心地在爷爷的庇护之下开心的活着,从那天暴雨开始,阿田终于发现,爷爷原来真的需要自己保护。 阿田扶着爷爷在路边找了个台阶坐下休息。 爷爷望着陌生的城镇和过往的人群,自己喃喃道:“去哪儿呢?去京城吗?” 阿田经过了这趟路程,却忽然对未知充满了一些恐慌,这西龙村已经这么大了,那京城,会不会像盘踞在远处恐怖的怪兽,把爷爷和自己吞下去?阿田赶紧跟爷爷说:“爷爷!我不去京城!咱们回太平山吧!小二哥说让我等他回去,他给我买糖瓜吃!” 爷爷和蔼的笑了,还是个孩子啊,还要吃糖瓜儿呢:“好,那咱们还是回太平山吧!”想想还是回旧土最安心和安全。 第七章 回去 回去吧,回去吧,回太平山吧! 虽然那间故乡的小茅屋已经坍塌了,可毕竟是故土,毕竟有熟悉的乡亲。 一想到回去,祖孙两人仿佛一下子都恢复了几分气力。 爷爷重新燃起斗志,牵起阿田,两人吃了碗面,吃饱了肚子,稳定了心神,找了一家旅店暂住了一晚。第二日起大早,雇了一辆大车,往益州回程方向出发。 爷爷自知身体仍是虚弱,生怕再次晕倒令阿田担心受怕,因此想着坐一程车,便可暂且休养一下身体。 大车早起晚归,暮色时分,行至安化里,这里已是京城的西北边界,再往西南走便出了京城地界了。辞退了大车,祖孙两打算今晚在这里歇息安身,明日启程回益州。 安化里仍然是熙熙攘攘,虽然夜色将至,但是大街小巷灯火辉煌,各路店铺都是人声鼎沸,而且此地车马甚多,常常有驷马豪车在大街上肆意奔驰,毫不避让行人,高大傲慢的车夫挥着鞭子,远远地从口中发出叱喝之声,驱离着路上行人。 阿田就光顾着看沿街店铺,差一点被马车刮到,幸好爷爷一把扯开她,她委屈恼怒道:“怎么这里有这许多车马?” 爷爷替她整理一下衣裙:“这安化里旁边便是感业寺,京中人多爱前往烧香拜佛,因此车马多,你小心些看路。” 阿田边逛着,边惊叹问:“爷爷,京城真大!我们坐车整整走了一日,竟然还没出京城地界!” 爷爷笑道:“当然大了,我们这一日,也不过是从京城的北边,走到京城的南边而已,若是进了京城,怕是逛十日也逛不完。”说完,看着阿田蹦蹦跳跳的背影,心里不觉有些后悔,以后或许再没机会来京城了,竟然没趁着这次机会带阿田进京转转,说不定会是终身遗憾了。 前面不远有个胡饼摊子,正在当街烤热胡饼,在路边支着几个小桌子,配着水盆羊肉和米酒卖,早就围了几桌人吃喝热闹。 此时正好一炉胡饼出炉,白芝麻一撒,香味立刻四下飘散开,阿田忍不住流了口水,肚子也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爷爷听到了,忍不住笑了:“阿田饿了吧?咱们晚饭便吃胡饼羊肉吧!” 阿田立刻欢呼了一声,又赶紧拉着爷爷手:“爷爷,咱们一起吃!我可不一个人吃!” 爷爷笑着点头说“好好”,他也听阿田说自己上次晕倒,是因为久未进食的关系。总之为了阿田,爷爷必须保证自己身体康健。 阿田恨不得拉着爷爷小跑起来,快步走向胡饼摊子。 堪堪走到胡饼炉子前,炉子旁边小桌子围着的那群酒客里,一个背对的大汉回过头喊了一句:“老板,再来三个饼!”回首只见,他脸上一道硕大的刀疤,从右眼角直划到鼻梁,甚为可怖。 阿田“啊”地一声尖叫。 此人正是在兴台里打伤爷爷,抢走包袱的刀疤歹人。 那人几乎也同时看到了爷爷和阿田,先是一惊,然后立刻看着阿田,马上咧嘴“嘿嘿”怪笑起来,露出半口昏黄的牙齿,他酒也不喝了,站起身来,不怀好意地走过来。 爷爷立刻把阿田扯到身后,后悔自己一时大意,没给阿田换装。他看出这人心怀叵测,当下抢先发难,想吓阻对方,厉声喝到:“你这贼子!原来在这里!切莫逃跑!我要报官!” 周边热闹的人来人往,一听这话,马上自动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隐隐让出一个空地,周边便有人停下脚步观望起来。 爷爷没想着能报官捉他,只是打算造成如此情形,这样热闹大街、人群围观,光天化日之下,想来此人也不敢如何乱来,这样吆喝着报官,借机脱身。 那刀疤人同桌的几个痞懒汉子,也马上发现了那男子的特别行动,马上有人高声喝问:“疤子六,怎么了?” 疤子六嘿嘿笑着,回头低声答道:“这就是我说的兴台里那老头!没想到当日我走了眼!竟然是个美貌小丫头!”那群汉子立刻“吼嘿”的不怀好意笑了起来。 爷爷死死护住阿田,厉声怒喊:“你这贼子!打人还抢劫!今日你别想跑了!”实则色厉内荏,焦急地左右看着,寻找逃脱之路。 那疤子六,脸色一变,忽地佯装愤怒,拧眉大喝:“你这老头儿贼喊捉贼!你分明是个拐子!拐了我家良家女子要卖为娼妓!”说罢一个大步踏上来,冲着阿田捉过来。 阿田吓得“哇哇”乱叫,拼命往爷爷身后躲,爷爷立刻跟疤子六撕扯起来。 那群汉子在身后怪笑着,起着哄:“对对!这老头儿就是拐子!” 周围围观者越来越多,一听起来争执,都抱着好奇的心态看热闹。 有好事的人便高声喊道:“你说是这丫头是你家良家女子,那是你什么人?” 疤子六大声道:“我姑娘!” 旁边人群 “哄”一声爆笑。 有那稍微带正义感的人,马上大声反驳:“你多大年纪?有这么大的姑娘?” 疤子六一手与爷爷撕扯,他气力大,一下抓住了阿田手腕,往外拉,嘴里冲着那人恶狠狠道:“我妹妹!行了吧?用你管闲事!”身后那群汉子也围过来,嘴里不干不净骂咧咧的威胁:“就是拐子!看谁为他说话谁就是拐子同伙!” 有聪明的,看见阿田拼命躲闪,又见疤子六形象,便知道这是京城泼皮惯用伎俩。但这些泼皮混混成群结队在京城及周边游荡,好勇斗狠,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欺压良民。不犯大罪也恶心你,犯了罪反正也就进牢几天,所以明哲保身的人便闭口不言。 疤子六一手拉着阿田往外挣,一手掐住爷爷脖子,恶狠狠道:“你报官?我还没报官呢!” 阿田一边挣扎一边尖叫:“我不是你妹妹!我不是!我不认识你!” 疤子六嘿嘿笑:“小孩子家家,不要闹脾气!乖乖跟哥哥回家!你看他们都认识你就是我妹妹!” 疤子六手劲极大,像铁拷一般牢牢焊在阿田手腕上,另一手掐住爷爷的脖子,爷爷呼吸不上,脸色渐渐憋得涨红。 阿田听着恶人同伙在一边的笑着叫骂,看着爷爷挣扎渐渐无力,顿时绝望之情陡然升起,忽然俯身,在疤子六手上拼命咬了一口,铁锈一般血的味道一下涌进口里。 这一口着实不轻,疤子六“嗷”的一声怪叫,一下子把阿田甩开,另一只手也松开了爷爷。 阿田马上转身往外奔,疤子六顾不上手上鲜血直流,马上奔上去一步又将阿田扯住。身后却被人死死抱住。 爷爷一脱身,顾不上喘口气,马上飞扑上去,死死抱住疤子六的腰,口中大叫:“阿田快跑!” 疤子六一回身,阿田已经脱出了手臂的范围,他立时恶向胆边生,也不再追阿田,回身一拳把爷爷打翻在地,口中恶骂:“你这老不死的!想死就成全了你!”周围几个泼皮同伙一同围了上来,对着地上的爷爷一顿拳打脚踢。 爷爷开始“啊啊” 惨呼了两声,便没了动静。 阿田本以跑出了人群,听见爷爷惨叫,毫不犹豫回身跑过来,扑到爷爷身上,哭叫:“别打了别打了!” 街上哭叫混乱一团。 旁观的人群靠后面,一个穿着考究、一身珠宝、富家翁打扮的紫衫白面无须老人,一直在人缝中仔细窥视着。可他的目光,一直牢牢死死地盯在阿田的脸上,随着阿田的闪躲跑动,哭叫惊吓,那老人的目光就从未从她脸庞上挪开半分,旁边的人那是半眼都没瞧。 此刻眼见爷爷被打倒晕死,阿田已经逃跑无术,紫衫老人垂眸只思考了一瞬,便下定了决心,然后俯首跟身边的随从低语了几句。 那随从高大壮硕,听了嘱咐,点了点头,马上分开众人挤进圈子,大喊一声:“张干!你等泼皮在此处胡闹什么!” 那群泼皮里,有一为首大哥,光头赤膊,双臂上满是纹身,本来在一旁抱着胳膊笑着指挥,一听有人叫他名字,立刻大声喝道:“你什么人?” 那随从冷笑道:“看来薛大人还是太手软了!把你们从京城赶出来,竟然还是不消停!” 薛元赏近日新任京兆尹,下了狠心整治京城泼皮,张干等这些泼皮在京城无处容身,方才在京郊几个城镇游晃。 此刻一听有人叫出他姓名,张干心中一惊,再看这随从气势,心道莫非是禁军?马上大喝一声:“住手住手!疤子六你也住手!”众泼皮方才住手。 阿田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她后来替爷爷挡住了大半拳脚,此刻顾不上身上疼痛,赶紧去看爷爷,连连哭叫“爷爷”,只见爷爷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张干陪笑道:“都是误会!误会!我们跟这老头儿开个玩笑!这位大人,你别误会!我们可都是良民啊!” 那随从冷笑道:“良民?哪有良民光头纹身?张干,我认得你,薛大人已然悬赏抓你了!你还不快逃且待何时?” 张干脸色微变,口中“哼”了一声,立刻喊道:“走走走!大伙儿都走!” 一众泼皮赶紧跟着张干离去。疤子六临走之时,不甘心的回头狠狠看了一眼阿田嫩白的小脸儿,嘴里兀自喃喃咒骂。 看那群泼皮走了,那随从又大声呼喊旁观众人:“都散了吧!不帮着孤老寡女出头,有何脸面在这看热闹?”众人讪讪的散去。 待人群散的差不多了,那紫衫老人才慢慢踱步到抱着爷爷恸哭的阿田身边,微笑和蔼地说:“孩子,你爷爷看上去伤得很重啊,我家府邸就在附近,去我府上给你爷爷治治伤吧!” 阿田双眼哭得红肿,抬头透过泪光,模糊地看着紫衫老人慈祥亲善的面容,她木然看着他,却并不回应。 那随从看出阿田有隐隐戒心,在一旁说:“这是我家主人,刚才也是我家主人令我吓走那群泼皮,救下你们的!” 阿田低头看看爷爷惨白的面色,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也只好无奈可怜的点头同意。 那随从单手抱起爷爷,和紫衫老人,并阿田,一同上了街角一辆宽大马车,放下厚厚的车帘,那随从架起车,马匹嘶鸣,车轮滚滚,向南驶去。 阿田抱着爷爷的头,让爷爷不那么颠簸,看着爷爷气息微弱,不觉一滴滴眼泪顺着面孔轻轻滑了下来。 那紫衫老人坐在他们对面,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在阿田面孔之上。 第9章 第九章帮忙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 阿田升起警觉,不是说宅邸在附近吗?她抬起头,第一次开口问那紫衫老人:“伯伯?你的府上不是在附近吗?怎么还没到?” 那紫衫老人亲切地笑着说:“别急,孩子,马上就到了。我府上有好大夫,一定会把你爷爷治好的。” 阿田望着那紫衫老人,感觉他脸虽然在笑,语气虽然亲切,一双眼睛却如同冰冷的铁钩子一样,死死地无情地,钩在自己脸上,竟然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寒噤。 只是,阿田低头看看命在垂危的爷爷,阿田愁肠百转,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盘旋,最终只能一咬牙一狠心:为了爷爷!只要为了爷爷!我一定要救爷爷! 并没有马上就到了,马车又走了半个时辰,只听外面喧哗人声渐多,一会儿马车停住,一个威严声音喝到:“入京检查!打开车帘!” 那驾车随从低沉声道:“神策军出京办事!这是令牌!” 那声音立刻谄媚小声:“原来是神策军大人!马上放行!” 马车又重新动起来。 这回只走了一刻钟,马车便停下了,那紫衫老人微笑道:“到了!” 仍然是那随从将爷爷抱下马车,然后紫衫老人和阿田先后下车。 下了车一看,倒是一个普通的小宅院,地处僻静巷子,周边走动的行人不多,也没有买卖商铺。 进了门,就有一个年少小厮上前侍奉,随从将爷爷径直放到一间内室的床榻之上,那紫衫老人吩咐:“速速去请卢大夫来。” 阿田看见宅院普通,又真的去请大夫,一直忐忑的心放下了几分。 阿田在床头守着爷爷,看爷爷仍然昏迷中,忍不住低声轻呼:“爷爷……爷爷……” 那紫衫老人温声安慰:“孩子,别担心,卢大夫医术高明,一定会救下你爷爷的,你也受惊了,且歇息一下。” 一会儿,几个小厮送上了一大桌各色精致点心和热汤,紫衫老人端起一盏燕窝,让阿田吃,阿田只摇头,坚持守着爷爷。 不一会儿,随从带进来一个黑瘦大夫,背着药箱,进门先给紫衫老人行礼,甚是恭敬:“见过大人!” 紫衫老人下巴指了指床上的爷爷:“卢大夫无需客气,你先看看病人。” 卢大夫过来,先怪怪地仔细看了阿田一眼,然后说:“请这位姑娘先让一让,我要看病人了。” 阿田赶紧闪开床头位置,却仍然在一旁紧张的看着。 卢大夫翻了翻爷爷的眼帘,搭上手腕,颌首闭目,不语诊脉。 阿田担心地问:“卢大夫,我爷爷怎么样?” 卢大夫闭目摇头:“不好不好!旧伤未愈,新伤又重啊!” 阿田点头,确实爷爷旧伤未愈,大夫医术高明。听到“旧伤”两字,忽然想起一物,赶紧翻肩头的包袱。亏得几番争斗,包袱扎得很紧,竟然一直未曾丢失。 包袱里有一枚丸药,是暴雨那日,那年轻小公爷所赠。 阿田赶紧翻出来,捧给卢大夫:“卢大夫,您看看此药可得用?” 卢大夫睁开眼,看到此药,莫名一怔,拈起丸药,嗅了嗅,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紫衫老人,似有疑问。 那紫衫老人也看到这药,也是一愣,低头问阿田:“孩子,这药是从何而来?” 阿田又觉得紫衫老人的两只钩子又冷冰冰起来,她心生芥蒂,小声含糊道:“不知道,这是爷爷的药。” 卢大夫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紫衫老人,点头道:“这活络丸当然得用,想不到竟然流传到民间去了。” 他又搭了一会儿脉,然后抬头说:“活络丸虽是疗伤圣药,但是病人新伤旧伤并发,我还需要施以金针之术,配合活络丸的药力,你们都先出去吧!” 阿田赶紧摇头,苦苦恳求:“卢大夫,求求你,让我留在这吧……” 卢大夫皱眉:“不可!” 紫衫老人温言劝慰:“医者施针,最怕打扰,咱们先出去等吧!你放心,卢大夫医术很高明的!” 阿田恋恋不舍的看了看爷爷,只好跟着紫衫老人出去。 在外间,紫衫老人命小厮上了一碗面,面条雪白,汤汁浓郁,铺着一条条雪白鸡丝和笋丝,散发着香气,紫衫老人和善地劝阿田:“孩子,吃一口吧!你肯定饿坏了!” 阿田拿着筷子,一下下搅动着面条,没有一丝一毫的胃口,想起爷爷生死未知,心酸难过,又流下泪来。 紫衫老人坐在一旁,端起茶盏喝茶,从茶碗上方细细窥着她,闲闲问:“孩子,咱们萍水相逢,我还没问你们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啊?” 阿田抽泣一下,放下筷子抹抹眼泪,忽然起身,给紫衫老人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伯伯出手相救!” 紫衫老人一下子起身把她拉起来,担心的摸了摸她额头:“干嘛行此大礼!哎呀,额上可别受伤了!” 看了看额头无事,方才放下心来,让阿田坐下吃面:“孩子,别着急,慢慢说,我总该知道你们的来历吧。” 阿田坐下缓缓说来。她叫阿田,自幼父母双亡,和爷爷相依为命。益州老家遭难,他们就千里到此地投奔亲戚。谁知亲戚早已病逝,便无亲无故了,本想着回益州老家,谁知道几次遇到恶人,多番受难。 阿田有意无意之间,并不想说得过于详细,因此暴雨路遇那青年人相救、被窦氏留难等事,并未细说,其他事项也粗粗带过。 可那紫衫老人在一旁,仿佛无意般一句句发问,却实际处处细致盘问阿田身世,翻过来掉过去的盘问对照。听到阿田的身世,紫衫老人仿佛满意一般,点了点头。 待到问得差不多的时候,那随从进来回禀:“卢大夫施针完毕了。” 阿田急忙奔进内室,直奔到床头,却见爷爷脸色红润起来,气息平稳,却仍然昏睡。 阿田期冀的转头看卢大夫,希望卢大夫说爷爷没事了,一会儿就会醒转。 却只见卢大夫黑瘦脸上一脸严肃,皱眉叹息,向紫衫老人一鞠躬:“大人,小人实在无能,惭愧惭愧。” 阿田只觉得眼前一黑,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呆住了,直愣愣瞪着卢大夫,木讷喃喃道:“你……你说我爷爷……不好了?”说到最后声音已颤抖。 卢大夫皱眉道:“也不能说不好。” 紫衫老人温和地道:“阿田,你先别急,慢慢听卢大夫讲。” 卢大夫皱眉道:“这位病人短日内受了两次较重的外伤,幸好有活络丸,所以伤势无碍,但经过我细细诊断,方知病人身患昏睡之症,本来只是隐疾,但被这次伤势引得病发,因此伤势虽然无碍,但昏睡病就此发作。” 紫衫老人皱眉发问:“何为昏睡症?可危及性命吗?” 卢大夫捻须回答:“昏睡症是上古怪病奇症,甚为少见。发作起来终日昏睡不醒。此病最早记载于孙思邈千金方中,因为连药王孙思邈也无良方可医,因此是为绝症。但此病并不危及患者性命,只需平日令人好生服侍,多用人参、鹿茸、豹胎、珍珠等贵重药材,日常好好保养着,病人会自行醒转痊愈。只是这醒来时间却是因人而异,有人月余,有人数年,实难预测也。” 阿田觉得腿一软,浑身再无一丝气力,瘫软在爷爷头边,撕心裂肺恸哭起来。 紫衫老人叹息数声“可怜,可怜”,便示意众人都随自己出门,让阿田独自悲伤吧。 阿田望着爷爷,只觉得内心如百刀乱绞,遏制不住的眼泪打湿了衣襟。 她想起爷爷对她的慈爱抚育,敦敦教导,此刻却躺在这里人事不知,阿田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怪不得那日,那年轻人说爷爷身有隐疾,谁知竟是不治之症。 阿田俯在爷爷额头,死死咬住嘴唇,内心痛得万分,怎么办?怎么才能救爷爷? 紫衫老人等在门外,听得内里,半晌阿田从恸哭到抽泣,最后终于静默,才推门走进来,叹息道:“孩子,别哭了,我有法子救你爷爷。” 阿田猛地抬头。 紫衫老人道:“来,你出来,我跟你慢慢说。” 紫衫老人引着阿田到外间,指了椅子让阿田坐下。 看着阿田满心希望的望着他,紫衫老人好整无暇地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刚才又细细问了卢大夫,你爷爷的昏睡症,并不致命,只需令人好生服侍,日常贵重药物将养,总有一天会自行醒转的。” 他抬头,看见阿田,瞪圆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紧张期冀的看着他。 紫衫老人喝了口茶,微笑道:“你看,我这里清静怡人,有仆人侍奉,我不缺钱财,也多得是贵重药材,若是你爷爷能在此地休养,想来不多日,便能痊愈醒来了。” 紫衫老人本以为说到这里,阿田一定会匍匐跪倒在他脚边,哭泣地求他。他也满心等待着。结果,阿田仍然只是瞪圆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看着他,不但没说一句话,甚至眼中波澜不起,仿佛两口深潭。 紫衫老人心想,该不会是吓呆了吧?呆了可就用不上了。 想到这,还是换上和善的笑容安慰:“你千万别害怕,我虽然与你们萍水相逢,但我一定会帮你爷爷治好病的。” 阿田这才张口,眼睛望着他,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伯伯,你怎么样才肯帮我爷爷治病?” 紫衫老人“呵呵”笑了,缓缓道:“那我就直说了。实不相瞒,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发现,你与我一位故交的女儿,长得十分相像,唉,”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这位侄女,最近惹了一些小麻烦。本来无法可想,可是偏偏让我遇到你,让我想到一个主意。便是由你,做她的替身,代替她一段时间,” 他一直暗暗观察阿田的表情,看她惊讶的瞪大眼睛,眨了两下眼睛,他立刻接着说,“这是个小麻烦,绝不会危及你的性命,也绝不令你受苦。反而我这侄女家大富大贵,你做她的替身,肯定会享福的!” 阿田其实并不在乎受苦还是享福,只是明白了,为何自从见面之后,这紫衫老人一双眼睛,便如同铁钩子一般死死盯着自己。 紫衫老人继续道:“你只需要做她的替身,替代她一段时间,这麻烦便自然而然消除了。你只要替我办好此事,作为回报,我会让你爷爷在这里养病,我令人精心侍奉,良医、良药,无论多贵重的药材,绝不吝啬。待麻烦过了,你自然脱身回来这里,到时候若是你爷爷好转,我便赠金送别,若是你爷爷仍未醒转,你们便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我仍然不吝医药。” 阿田低头沉默不语。 紫衫老人望着她,等了一会儿,道:“你可以考虑一下……” 阿田一下子抬起头,语气坚定:“我答应!” 紫衫老人斜眼睨她,追问道:“真的?无需考虑?你若是答应此事,便要处处听命于我,事事遵从于我,不得丝毫违背!也不可半途而废!” 阿田坚定地点点头:“只要你能救我爷爷,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那紫衫老人欣喜地“呵呵”大笑:“好!好!” 他看了一眼阿田,忽然道:“好!既然听我命令,那我现在就让你,”他点点那碗冷掉的鸡丝面,“把这碗面给我吃了,全吃光。” 阿田默默捧起碗,碗里的面,已经冷得冰凉,一层白白的油脂,凝在表面一层。阿田没有犹豫,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油脂沾在嘴唇边,黏在牙齿缝,挂在舌头上,凝在喉咙里,一股腥气直冲下肠胃,阿田强忍着恶心反胃,用力拼命的吞咽。 “哈,”那紫衫老人高兴了,站起来走近,左右踱步观察着她,和善的笑了:“乖!乖!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阿田大口吞着,最后连冷油汤也喝光,在食物翻腾着要冲口而出时,她头一晕、眼一黑,一头栽倒在桌面,没了意识。 第10章 新地 不知道睡了多久,阿田做了无数个噩梦。 阿田在熟睡中,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无论如何不能醒转。 梦中她被一只紫色怪兽拼命追捕,就在马上要被利爪捉到之时,阿田终于大汗淋漓的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帐顶。 听到动静,一个身穿青色圆领窄袖袍衫、头戴一顶奇异硬角巾子的小子快步过来,到床头探头瞅了她一眼,回身稍大声回报:“醒了!” 然后回头冷冷命令阿田:“起来!” 阿田忍着头晕,从床榻上爬起来。房子不大,看摆设家具,已经不再是那个深巷子小院了。 那紫衫老人,不,此时早已换了绯色衣裳,样式与刚才青衣小厮一样,也头戴一顶袱头,正端坐在屋里,那青衣小厮快步走过去,低头又重复了一句:“干爹,她醒了。” 那老人沉着脸语气不悦:“你这手头儿,药下得一点没准儿!怎地她睡了这许久!” 那青衣人明显惊恐了一下,头微微一缩,他怕老人再纠缠这个错误,赶紧说:“干爹,我这就去请小娥姑娘吧!” 那老人冷冷“哼”了一哼,那青衣小厮便悄声离去。 阿田一看见那老人,急忙冲过去焦急地问:“我……我爷爷呢?” 那老人有露出了熟悉亲善的笑容,可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别急,你爷爷在安定坊的小院子里,活得好好的,只要你听话,我保证他能活得更好。” 阿田想起之前在小院,眼前这老人所说的话,她深吸几口气,逼迫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那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来看。”他带着阿田到窗边,推开窗子,手遥遥一指:“你看。” 手指指的方向,一角金碧辉煌的屋檐,犹如大鹏鸟的展翅一般,威严的探出伸展在天际云端。 老人遥望叹谓着:“这里,就是皇城。” 他回头,看见阿田呆呆地摸样,仿佛完全没听懂,老人微笑解释道:“皇城,就是皇帝所在之处,那宫殿,就是皇上的大明殿。” 就算阿田是个傻傻的乡下村姑,也总是知道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 于是那老人满意地看见了阿田眼中的震惊愕然,笑道:“我是宫内四品掌事总管,专门服侍甘露殿顾贵妃娘娘,你以后称呼我元喜公公吧。” 阿田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小声喃喃:“元、元喜公公。” 元喜点了点头,伸手关上了窗子,慢慢踱回厅中,坐在椅子上,阿田走到他跟前,惊愕地瞪大眼睛问:“元喜公公,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阿田打死也不信,她自己怎么就跟皇上、贵妃、太监这类人,扯上了关系。 元喜慢条斯理对阿田说:“你叫阿田,是吧?我跟你说过,需要让你假扮一人,这个人,就是贵妃娘娘的独女,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乐阳公主。” 他看着阿田惊恐的长大了嘴,亲切地笑了:“所以呢,你若是不乖乖听话,你和你爷爷,都会被斩成肉泥,去喂恶狗的。” 阿田看着元喜黑洞洞的眸子,透露出的冰冷和血腥,不自由主的就知道,他没在吓她,他说的都是真的。不自禁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元喜看到阿田听懂了,吓到了,满意的“呵呵”笑了。 房门打开,刚刚离去的青衣小厮,引着一个浅粉色襦裙圆脸杏眼的宫女进来:“干爹,小娥姐姐来了!” 那宫女人还没等进门,便不满地抱怨:“怎地拖拖拉拉这么久?” 元喜急忙站起来迎接,陪笑道:“是是是。” 那宫女一进门,第一眼先看到了阿田,明显了呆了一下,然后一直走近她身边,眼睛一直盯着阿田的脸,嘴里问:“就是她吗?” 元喜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小娥是公主身边的女史,她若是觉得像,那便是真像,低头哈腰陪笑道:“就是她。” 元喜一直在阿田面前高高在上的摸样,哪知道在这年轻小宫女面前,却全无威严,一力讨好。 小娥沉着脸,上下打量着阿田,忽地拿帕子掩住嘴鼻,皱眉冲着元喜道:“身上臭烘烘的!再熏着公主!” 元喜讪讪笑道:“本应沐浴的,实在是她醒的有些晚,怕公主等得急了。” 小娥嫌弃的瞪了阿田一眼,把手里一堆淡青色宫装往地上一扔:“让她换上衣服,戴上面纱!我出去等!” 元喜本也没敢指望能使得动小娥伺候,赶紧道:“是是是,”转身说:“得贞,快给她换衣服!” 那青衣小太监“哎”了一声,阿田一惊,赶紧小声说:“我自己换!” 元喜沉着脸呵斥她:“进了宫,哪有什么自己?得贞,手脚利索点!” 得贞手脚极是利索,拿着淡青色宫装,几下就给阿田穿戴好,还把阿田的头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 给阿田戴上面纱,元喜,得贞,带着阿田,在房外汇合了早已不耐烦的小娥。 阿田一路走,本来想多看记住路,哪知道道路甚为交错复杂,可见皇城甚大。她多看几眼,身边的得贞便拿眼睛瞪她,嘴里“嘶嘶”发出警告之声。 路上,元喜小心翼翼地问小娥:“小娥姑娘,公主今日心情如何?” 小娥懒洋洋地,并不甚为搭理他:“算你命好,公主今日起得迟了,刚刚在梳妆,若不然你让公主等这么久,公主早就发脾气了。”看来这主仆二人脾气甚为相像。 元喜再问其他,小娥便不再搭理他。 走不多时,走进一处宫殿,小娥让他们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禀报。 元喜凑到小娥耳边,轻轻道:“一会儿进去,就直接跪倒,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话别多说,一眼别多看,若是惹怒了公主,我便挖了你的眼睛。” 阿田低声颤声说了个“是”。 宫殿里陆续成队走出许多宫女,手里捧着各样物件。一会儿小娥出来,示意他们跟她宫殿。 阿田记着元喜的告诫,一直低头瞅着地,待到站停,便双膝跪倒匍匐于地,不敢多看。只感觉到地面冰凉的贴着额头。 元喜和得贞进门,便看到乐阳公主正软绵绵的俯在塌上,伸着一只玉臂,塌下跪着一个宫女,正在她指甲上涂着蔻丹。 除她之外,屋里静悄悄的,看来其他人都被遣出去了。 小娥过去,在乐阳耳畔轻声说:“元喜公公来了。” 乐阳娇柔地“嗯”了一声,却不抬头看,一双妙目只欣赏着修葺精美的指甲。 元喜和得贞赶紧一前一后,跪拜在阿田身边,口称“公主千岁”。 乐阳并不叫起,仿佛没听见一般,只跟小娥娇嗔道:“不是说今日李纨公子与人在云来阁斗酒斗诗吗?也不知道这个时辰,可有新诗成了没有?” 小娥没回答,得贞却双膝跪地往前膝行了几步,嘻嘻笑着搭言:“殿下放心,奴才已经让人在云来阁外面守着了,只要李纨公子新诗一出,马上抄录出来,飞奔进宫送给殿下赏鉴!” 乐阳闻言转头过来,“咯咯”娇声笑着:“这小子倒是机灵!小娥,记得替我有赏!” 得贞大喜过望,赶紧磕头谢恩,回过头看到元喜侧目,目光犹如小刀子一般射过来,赶紧低头缩脖,又膝行退回到元喜身后。 乐阳仿佛刚刚看到跪着的三人一般,轻轻“哦”了一声:“元喜公公来了,快快起来吧!”拿下颌轻轻点了点匍匐于地的阿田,又轻声问:“就是她吗?” 元喜扶着酸软的膝盖站了起来,陪笑道:“就是她。” 乐阳重又欣赏起自己的指甲来,漫不经心的问:“母妃可看过了?” 元喜小心谨慎回答:“还没有,贵妃娘娘说,先让公主殿下看,若是公主认可,那便是万无一失了。” 乐阳娇美地“哦”了一声,从塌上高高俯瞰着阿田:“那就抬起头,让我看看吧。” 元喜低声喝令阿田:“抬头,把面纱摘了,让公主看看你的脸。” 阿田身体微微抖着,缓缓爬起来,摘掉面纱,抬起头来。 这屋子里仿佛一切都闪着光,其中最亮的,是前方高处,塌上斜偎的那位少女,她仿佛全身都在发着光。 她穿着不知什么材质裁缝的宽大纱袍,飘逸宽大的裙摆从塌上堆偎垂下,泛着金色的光泽。她的发髻额端,全身上下,给各种宝石饰品的光芒笼罩着。 待阿田的双目适应了耀目的光芒后,她的面孔一进入阿田的视线,立刻让阿田产生了一种怪异而又熟悉的感觉,怪异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 这种感觉,与阿田记忆里一小段印象,奇妙的重合了,让阿田一下子想起来,这个乐阳公主,这个散发着光芒的女孩,就是在天平山下,枇杷树下,她摔下树时,见到的那个女孩。 而且就在阿田与乐阳,两个人视线相遇的那一瞬间,阿田也明显感觉到了乐阳的震惊。电光火石之间,阿田在惊讶,乐阳真的与她相貌如此相似的同时,又在想:她是认出自己了吗? 其实乐阳完全没有认出她,当日事发突然,阿田头上又有枝叶遮挡,乐阳完全没看清她的长相,就连遇到这样一个偷枇杷小贼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而阿田,因为当时看到她的瞬间,有一霎那的定格,所以才牢牢记在脑中。 此刻,当乐阳与阿田视线相交时,几个在场的人也不禁摒住呼吸。 乐阳完全是被阿田的相貌惊住了,她呆愣地望着阿田的面孔,过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回过神,面无表情地把目光调回到自己的指甲上,忽地抬起上身,那只还没涂完蔻丹的玉手一个耳光打在那名跪着的宫女脸上,“啪”的一声,极为清脆,伴随着乐阳尖利怒叫:“狗奴才!涂坏了!” 那宫女抖似筛糠,叩头如鸡“公主恕罪!” 小娥早已见多识广,淡定上前,对那宫女说:“滚下去!”那宫女叩头连滚带爬出去,自始自终都没抬头看过任何人一眼。 小娥上前捧住公主的手:“公主别生气,一会儿我就命人打死她。”拿起蔻丹重新为乐阳涂起指甲来,“殿下,还是我为您涂吧。” 乐阳娇柔的“嗯”了一声,窈窕的身体微微起伏,明显是气得狠了。 元喜心中犹如擂鼓,但是僵持在这里又不得不问,只好小声试探问:“公主,您看……像吗?” 乐阳冷着脸,问小娥:“你看,像吗?” 小娥迅速清脆断言:“我看啊,一点都不像!她连公主一个指甲盖儿都比不上!” 得贞知道刚才因为李纨诗篇的事,绕过了元喜,实际已经得罪了元喜,现在想着戴罪立功,便冒险陪笑道:“殿下,现在是不像,待好好装扮一下,总有个七八分相像……” 乐阳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忽然暴怒,把榻上倚靠的枕头狠狠砸过来,尖声吼道:“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吓得元喜得贞简直落荒而逃,乱七八糟行了礼,扯着阿田急忙奔出了宫殿。 出了宫殿,赶紧给阿田戴上面纱,元喜长长出了口气,脸上不禁多了一分喜色。 得贞看元喜脸色挂上了常见了和蔼笑容,小心翼翼试探地问:“干爹,这差事办砸了,你怎么还高兴起来了?” 元喜微笑着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你呀,总是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想着攀高枝、抖机灵。你别怪干爹不教你,若是你不懂揣摩上意,这机灵,早晚都会变成灾祸!” 得贞撇见元喜笑容背后,眼睛宛如铁钩子锋利,赶紧服软讨好道:“干爹,我错了!求求您老人家教我啊!” 元喜笑着问:“那我来问你,公主为什么发怒啊?” 得贞想了想,看了一眼阿田:“因为她不像?” 元喜“呵呵”笑了:“你错了!公主发怒,恰恰是因为她长得像公主!”他拂了拂衣袍,“走吧,去见贵妃娘娘!” 第11章 老师 元喜知道,乐阳公主自来便对自己容貌极为自信,若是这世间,竟然有人与自己容貌一模一样,那还哪里称得上绝世无双?自然因此发怒。 两人带着阿田,来到另一处更加巍峨的宫殿,这便是顾贵妃所在的甘露殿。 乐阳宫精巧绝美,这甘露殿更加威严华贵。 门口拜谒,屏退了宫人,阿田便见到了传说中倾国倾城的顾贵妃。 若是说小窦氏当时让爷爷分辨不出年纪,这顾贵妃更是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穿着石榴裙,梳着如云高髻,插着满头珠翠,容貌艳如二十桃李,气质妩媚如少妇,可是表情却如豆蔻少女般娇俏可爱,嗓音娇柔与乐阳公主一般。 顾贵妃围着阿田转悠,左右前后地细细打量,口中啧啧称奇:“哎呀呀,若不是我亲自死去活来地把乐阳生下来,我还真以为我当时生得是个双胞胎嘞!” 元喜在甘露殿自然了许多,在贵妃面前也更放得开,便笑着附和:“是啊娘娘,老奴当时一看,也是吓了一跳,竟然能生得如此相像!” 顾贵妃仍然啧啧打量得没完没了:“嗯,皮肤黑了点,也糙了点,比乐阳瘦,哎,眉毛得修成跟乐阳一样……” 元喜附和着:“是是,老奴想着,时间不多了,只需要训练一下口音、礼仪,在外形上保养装扮一下,不说瞒天过海,外人一时是分辨不出来。” 贵妃满意地点头,回身坐上高堂:“训练礼仪,金妈妈最适合不过,得贞,你送她去金妈妈处吧!” 元喜赶紧上前一步:“娘娘,老奴一路带着她,对她很是了解,老奴能训好她……” 顾贵妃知道,元喜生怕被别人抢了功劳去,闻言便笑着安抚:“这个事你是立了大功的,本宫和公主都不会忘的。金妈妈是乐阳奶妈,侍候她到十岁,对乐阳最是了解不过,她那住处偏僻些,更能避人耳目。再说她身边带个小宫女,也更加妥当,总比你们太监身边常跟着个宫女强。”贵妃挥挥手,示意得贞带阿田出去,“得贞,你带她去吧,元喜留着陪我说说话。” 得贞引着阿田出宫。 四旁无人,贵妃这才能跟元喜说说体己话:“本来这事可把我愁死了,没想到你竟想到这个法子!听到你传来的消息,我高兴得多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元喜笑道:“老奴一看见她,就立刻想到了这法子,也想着,这必是佛祖显灵特地为娘娘安排的!但是也得娘娘胆大,才敢采纳老奴的法子!” 顾贵妃撅嘴道:“我胆子大?那还不是皇上把我逼的!这事啊,说起来是天大的罪过,是要避人口目,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但要我说呀,便是皇上自己,要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法子,说不定自己也会用的!” 元喜可不敢背后置喙皇上,便安慰道:“这也就是防备个万一罢了。陛下如此宠爱娘娘,如此疼爱公主,哪里就舍得骨肉分离?” 贵妃冷哼:“咱们这位皇上,心里只有天下,哪有骨肉?若是吐蕃王子真的看上乐阳,皇上必会让乐阳和亲!” 元喜点头叹息:“陛下确实是勤政爱民,处处以政事为先。” 贵妃撇了他一眼,知道他心中症结,便“咯咯”一笑:“是啊,说起来你也是自潜邸就伴驾的,自然了解皇上脾性。只是啊,皇上一味地宠信那个元盛!你放心吧,这事能看出,你是忠心为我的,我必不会亏待你的!至少不会让你在元盛面前,低了头!” 元喜感激地噗通跪下:“娘娘,老奴就是你的一条老狗!为娘娘,我这条狗命死了也不足惜!” 话说得贞带着阿田出了甘露殿,一路往西走。 一路上,得贞脸上抹去了所有的机灵和讨好,板着脸只顾走路。 阿田悄悄侧目看得贞,这个太监大约跟自己年纪相仿,但是自从自己遇到元喜这些人,踏进这皇城,便感觉这里的每个人,仿佛都有很多张脸,每句话、每个笑容,背后都是琢磨不透的心机。 得贞带着她避开阔达的大路,专走树丛中隐掩的小路,转来转去,渐至人迹少有之地,靠近掖庭的地方,有一处破败的小宫殿,走进宫内,左转小厢房,得贞轻轻敲门:“干娘,是我!” 这小子,又有干爹又有干娘。 门一下子开了,门口是一个老年宫女,正是乐阳公主的奶妈金妈妈。她体格肥硕,脸像又白又胖的馒头,未语先笑:“等了半晌了!快进来!”她语音极为绵软,犹如棉花一般,人也极为热情,伸手拉着得贞进门。 得贞早就换上了满脸堆笑:“干娘,真是委屈你了,搬到这种地方来!” 金妈妈笑得眼睛弯弯的:“都是替娘娘办事,哪有委屈?” 进了小屋,房间又黑又小,一张大床靠着墙,一张小塌靠着窗。 金妈妈让得贞坐在小塌上,然后对着阿田说:“摘了面纱。” 阿田早已习惯了,摘了面纱,便惹得金妈妈一顿惊讶,又问她是否识字,然后给了她一本“千字文”,让她随便读了一段,不由得称奇:“元喜这老东西,果然立功!这小丫头不但长得像,连嗓音都有七八分像!” 得贞讨喜地道:“只要干娘把她栽培出来,那功劳啊,得排在元喜前面!” 金妈妈乐得出了声,又拉着得贞的手:“幸亏,你提前与我通了消息,让我在娘娘跟前,抢下了这个差事,你放心,但凡有干娘出头之日,也必然有你腾飞之时!” 得贞和金妈妈互相恭维吹捧一番,得贞便起身告辞离去。 金妈妈回身,看着一直傻呆呆站着、也不出声的阿田,笑眯眯道:“我以后就叫你阿田了。咱们要学习京城的官话,还要学礼仪,你要乖乖听话呀!” 金妈妈走近她,用长长的拇指指甲,掐住阿田的下颌,轻声绵语:“在这间屋子里面,只有咱们两人在的时候,你就不用戴面纱,但如果你出去这间屋子忘了戴面纱,我也不像他们那样,打打杀杀的。我会划了你的脸,划得,让你爷爷都认不出你这张脸来!”阿田觉得她的指甲都快刺进自己的皮肤了。 可是她不太害怕。这一天,皇上、贵妃、公主,京城、皇城、宫殿,剁碎了喂狗、挖了眼珠、毁了容,太多太多的事,一下子涌到她脑子里,她顾不得分析,顾不得记忆,也顾不得害怕了。 吃饭的时候,自然有人将饭菜放在小屋门口,敲敲门便离开了。待到人离开,金妈妈会自己开门拿进饭菜,然后自己先吃,她挑挑捡捡,吃剩下的,无论多少,再令阿田吃。 睡觉的时候,金妈妈令阿田睡在那张窗边小塌上,自己睡在那张大床上。 对了,金妈妈还让人抬了一大桶热水来,亲自按着阿田沐浴一番,使劲擦得阿田全身通红,揪着头发也是一顿揉搓,边洗边嘟囔:“你真是有福气!竟得我亲自服侍你沐浴!” 于是作为回报,她便从此之后,让阿田每日侍奉她洗脚。 夜深了,金妈妈肥硕的身躯摊在大床上,早已响起了洪亮的鼾声。 阿田在小塌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她悄悄爬起身,扒在窗台上,支着肘看着月亮。 月亮又白又亮又圆。雪白的月光如银水般静静的均匀的撒在阿田的脸上。 阿田看着看着月亮,忽然把脸埋进胳膊里,默默地哭了起来。 怕惊醒了金妈妈,阿田只能狠狠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眼泪犹如洪水一般,无法遏制。 阿田想爷爷。 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她还跟爷爷高兴地逛着街。前前一天,他们住在客栈里,爷爷临睡前还给她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仿佛此刻她是做了一场噩梦,而这噩梦迟迟不醒来。 阿田死死咬着嘴唇,泪水热热地打湿了胳膊。她多希望抬起头一睁眼,这场噩梦已经醒来,她能看到爷爷和善的笑脸。 第二天开始,金妈妈开始教导阿田官话,就是雅言。她听了听,阿田虽然有口音,但是并不严重,只要稍加提点练习,便可纠正。 但是阿田居然拒绝学习。 金妈妈脸上不见怒色,甚至连语音还是那么绵软温柔:“你要见元喜?为什么?” 阿田目光坚定:“我要见元喜公公,我要让他带我去见我爷爷!” 金妈妈笑了,一伸手,右手已经狠狠掐住阿田胳膊内侧嫩肉,一转一掐:“你再说一遍!” 刺骨剧痛,阿田感到指甲已经刺入肉中,一股热热的血湮出来,湿润了衣袖。她咬牙不喊痛,也不闪躲,直直瞪着金妈妈笑眯的眼,重复道:“我要去见我爷爷!” 一天下来,金妈妈不让阿田吃饭喝水,晚上不让阿田睡觉,一整天只让她跪着。 一天之后,金妈妈把又饿又困、双膝红肿、双臂内侧已经被掐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阿田,扔给了元喜。 元喜换穿了紫衫便装,冷冷看着她:“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倔脾气!好吧,我带你去见你爷爷,但是你千万不要后悔才好!” 第12章 惩罚 还是元喜和得贞带着阿田,坐着马车,出宫门,出皇城,大约一个时辰,马车到了安定坊那个小院子,敲了敲门,便有一个小厮开门。 阿田早已心急如焚,一开院子门,便如同回巢的小燕子一样,飞也似的直奔内室。 只要有爷爷在的地方,就是阿田的巢。 奔进内室,扑到床前,终于看到了爷爷熟悉的面孔。 爷爷仰卧着,脸色红润,呼吸平稳,双目紧闭,好像睡着了一样,好像睡梦里还跟阿田在一起,所以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阿田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昨天金氏折磨了她一整天,她一滴眼泪也没掉,一声苦也没叫。但是看到爷爷,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 她将头抵在爷爷额头上,感受到爷爷温热的皮肤,心里默默感谢老天,感谢他让爷爷还活着。 来之前,和路上,阿田都想到了各种悲惨的结局,仿佛都已经看到爷爷七窍流血的尸体。现在看到爷爷还安然活着,阿田心里已经万分欣慰,觉得自己的那些噩梦仿佛都没那么可怖了。 元喜悄无声息的从背后出现,亲切微笑着说:“你看,我从未骗过你,我说会好好照顾你爷爷,就是会好好照顾他。” 阿田眼泪挂在脸庞上,转过头,看着元喜,想说谢谢又说不出口。 元喜和蔼的笑容还没收起来,忽地,左手一把抓着阿田的肩头,把她一下从床头拎了起来,然后俯身,右手抡圆了,左右开弓,“啪啪”,两个大耳光,抽在沉睡的爷爷的脸上。 元喜是有功夫在身的,爷爷的脸立刻高高肿起,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阿田高声尖叫,拼命挣扎,却一丝一毫无法挣脱:“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元喜微微笑着说:“还没完呢!” 他手一抖,阿田便被远远重重的摔到地上,然后左手拉起爷爷的手臂,右手不知如何已经握了一把匕首,锋芒一闪,一刀挥下,爷爷右手小指、无名指一下被斩断,迸溅着鲜血飞出,两根流着血的断指正好掉落在阿田眼前。 阿田只来得及一声尖叫,便晕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田悠悠醒转,她还原来的姿势躺在原来的地上。元喜就坐在旁边,喝着茶等她醒来。 阿田一醒来,立刻哭叫着,连滚带爬,爬到床前。 爷爷仍然双目紧闭毫无知觉,双颊红肿,阿田颤巍巍捧起爷爷的右手,她心里多希望那是一场噩梦,但是,爷爷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只剩下两个断指,伤口完全没有包扎处理,鲜血已经干涸了,流了半床。 阿田只觉得恨意和愤怒聚集在胸口,快要炸开,这感觉盖过了难过和伤心,让阿田没有一滴眼泪,只觉得双目烧得炙痛。 她回身,双目通红地恶狠狠看向元喜,便想冲过去跟他拼命。 元喜好整无暇低头喝着茶,微笑道:“你别想着跟我拼命,我说过,会把你们剁碎了喂狗,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阿田全身颤抖。她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掐在手心的肉里。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用平静的声音道:“你出去,我要跟我爷爷单独呆一会。” 元喜和蔼得像个真正的老爷爷,站起身来:“行,时间别太长,太晚了宫门会关的。” 待元喜出了房门,阿田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瘫软得仿佛面条,扑在爷爷身边,紧紧抱住爷爷的右手臂。 阿田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只有心痛和绝望。 她想,这个噩梦,可能真的永远都醒不了了。 回去的马车上,阿田没有预想中的哭哭啼啼,只是木木的眼光投射在马车的角落里。 元喜想,可别把她吓傻了,要是傻了,怕是不好用了。便开口温声道:“孩子,你放心,我说道做到,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爷爷的。卢大夫已经在研制新药了,说不定下次再来,你爷爷已经醒来了。” 阿田面无表情,连目光也没移开过分毫。 回到宫中,还是由得贞送她回金氏所在的掖庭旁破落宫殿。 金妈妈一见她的状态,赶紧上来关切道:“这一天,可是累坏了,快快,给你留了饭了,快来吃吧!” 阿田沉默坐在桌前,低头捧着饭碗,一口塞进去如同嚼蜡食不知味。 金氏坐在旁边陪着她吃饭,摇着扇子,闲闲地问:“割掉手指,血流得多吗?” 阿田一下子放下筷子,抬头直望着她。 金氏白胖的脸颊上挂着笑容,语调仍是那么绵软,犹如一条蛇一样软绵绵滑腻腻冷冰冰:“是我给元喜出的主意呢。以后啊,你若是不练雅言,就割舌头,舌头割完还有耳朵鼻子;你若是不练礼仪,就割手指,手指割完还有脚趾。我想着啊,你若是学得慢,总还能给你爷爷留下一样两样的,咯咯咯!”她高兴得拿扇子掩着嘴笑。 阿田只是面无表情地直勾勾看着她,目光犹如两口深潭,幽幽暗暗。 今天晚上,金氏早已打着呼噜睡着了。 阿田不再辗转反侧,也不再爬起来看月亮。 她静静地侧卧着,闭着眼睛假寐。 她虽然年幼无知,又是乡下粗鄙出身,但也知道,无论什么原因,用她来假扮公主,乃是大罪。她一路在车上就想过,自己不惜一死,甚至想过如何跟这些恶人来个鱼死网破,可是想到爷爷,一想到爷爷…… 阿田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我要保护爷爷!我要保护爷爷!” 依稀间,仿佛听到爷爷那真正和蔼可亲的声音:“第一步,忍让……第二步,忍让中周旋……第三步,忍让中强大……” 绝地反击,绝地反击!自己有没有能力,能在绝地反出生路? 从第二天开始,阿田就像换了一个人。 她虽然话少,不笑,却很配合金氏,也很听话。 金氏默默观察着她,心里有几分佩服:这姑娘懂得识时务,不是单纯地任性胡闹,倒有些本事。 按照计划,因为时间不算太多,所以金妈妈主要教授阿田的礼仪和雅言。 而这两方面,追求达成的目标和标准,也不是礼部的学究老爷们那般严苛,而是尽量神似乐阳公主。 特别是礼仪,只求日常的行为举止附和和神似乐阳,而并非那些庆典仪式的礼仪。 这位金妈妈,是乐阳公主的奶妈,也是宫中老人,即了解乐阳,也了解皇宫,因此,在训练阿田方面,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几天下来,因为阿田的顺从和配合,进展迅速,特别是在雅言方面。 这主要得益于,本朝一直大力向民间推广官话,也就是所谓的“雅言”。而爷爷作为饱学之士,也是对雅言有所修习的。 虽然爷爷没有特意在这方面教导过阿田,但是日常偶尔也会说雅言、用雅言对话。 况且阿田本来年纪小,口音又不重,再加上日常会有涉猎,还有阿田竟然还有些学习语言的天赋,总之,金妈妈发现阿田很聪明,雅言这一块的教学,很快就有所成效。 阿田本来嗓音与乐阳有几分相似,大约是年轻女孩子大多都是娇嫩的嗓音吧,这下学会了雅言,如果抛开语调表情,那与乐阳竟然有六七分相似了。 金妈妈心中沾沾自喜,她有些心急邀功,既然阿田几日便有了这样的成就,便美滋滋急匆匆的,趁着午间时分各宫午休人少,带着阿田去甘露殿。 顾贵妃正打算午间小憩,听禀报金妈妈带了个小宫女来,立刻就召见。 屏退了殿内其他侍从,金妈妈命阿田跪拜贵妃娘娘。 阿田缓步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之礼,头、颈、胸、背、腰,步伐身姿,甚为标准:“贱民阿田,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贵妃惊喜了:“哎呀,雅言说的不错!礼仪也学得到位!这声音听着,倒是像乐阳!” 顾贵妃转头大大称赞:“金妈妈,果然还是你办事得力!元喜也算是个好的,就是有时候,办事太急了。” 金妈妈心里得意洋洋,脸上却一片谨慎,嘴上还要谦虚:“还是娘娘运筹周全!什么事都在娘娘心里呢!” 顾贵妃仔细打量着阿田:“毕竟年纪比乐阳小了一岁,身量好像矮了些,这倒是没什么,鞋子就可以解决了,金妈妈,回去之后,你记得日常给她敷粉、保养,她皮肤比起乐阳还是粗糙了些。哎,我怎么觉得她瘦了呀?” 阿田确实是憔悴又消瘦了。经历了这些,她日常精神和食欲都差了很多。 金妈妈却心里担心,是不是贵妃知道了所有的餐食都是自己把荤的吃掉、给阿田吃素的?她赶紧出言解释:“这丫头能吃得很,倒是没瘦,只不过这件宫装不太适合她,宽大了些,就显得她清瘦了。依老奴看,怕是她现在跟公主身量差不多的。” 顾贵妃看了她白胖的脸蛋一眼,笑笑道:“这事容易,你去乐阳宫里,取一件乐阳的旧衣裙来,给她比量一下!” 金妈妈只得遵命前去。 第13章 明白 甘露殿里只剩下顾贵妃和阿田两人。 顾贵妃看看低头不语的阿田,轻柔和蔼道:“你叫阿田是吧?本宫以后就叫你阿田了。你爷爷的事,我听元喜回禀过。你不要担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本宫自会命元喜善待他的。” 阿田一下跪倒在地,仰起头含泪恳求:“娘娘!娘娘慈悲!阿田一定事事从命,只求娘娘能否看我爷爷年迈又重病,令元喜公公不要再折磨于他了!” 顾贵妃心中不喜她借机请求告状,只是淡淡说:“我是个信佛的,心软得很,不会去无故折磨你爷爷的。” 阿田心里便明白了,元喜的一举一动,也都是回禀过顾贵妃的。 阿田伏地叩首,掩去眼中的恨和怒,口中抽泣:“娘娘,若是我爷爷能醒转,还请娘娘能放他离去。阿田一定会听命于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顾贵妃心说那可不行。她本就厌恶这样低贱之人,用这样的下人替代贵重的乐阳,本来就是无奈之选。 此时便不欲再与她多说,便口中只淡淡说了一个“好”,然后支起胳膊肘托住脸颊,闭目假寐,沉默不语。 不知道金妈妈怎么动作这么慢,竟然过了好一会儿还没回转。 本来午间就是顾贵妃小憩的时间,她本来只是不想与阿田说话假寐,闭了眼睛一会儿,午间和暖日长,竟然困倦得昏昏睡着了。 阿田看着她竟然睡着了,挪了挪酸痛的膝盖。 她已学过了粗浅的礼仪,知道贵妃娘娘没命她起身,她便不能起身。 眼见金妈妈不知道何时回转,才能惊醒贵妃娘娘。 这跪拜之礼,要求身躯各处都挺的笔直,便更加辛苦了几分。 阿田看墙边立着一个一人来高的大花瓶,便一点点移动膝盖,挪到花瓶旁边,让花瓶遮住她大半身形,然后松软了腰背,把屁股放在两只脚踝上,这样舒服了很多。 忽地殿外一阵人声喧哗闹腾。 只听一个宫女怯生生道:“殿下,娘娘说没有召唤任何人不得进殿,哎呦……”间杂着“啪”地一个脆响耳光声,乐阳怒喝“滚开”,然后殿门被“砰”的踢开。 顾贵妃睡得正香,一下被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乐阳气冲冲的冲进来,一见到贵妃娘娘,立刻哭得梨花带雨,直扑到贵妃怀里“母妃、母妃”地哭个不停。 心疼得贵妃赶紧搂了哄着:“哎呀呀,我的心肝宝贝儿,这是怎么了?” 乐阳抬起头,原来是只闻哭声不见眼泪,只是气恼得涨红了脸:“母妃!父皇他欺负我!你替我做主!” 顾贵妃惊诧道:“你父皇今日不是召了你去大明殿,陪他用午膳吗?怎么好好的欺负你了?” 乐阳气恼道:“用膳是不假,却不是陪他!是要我、要我去陪沈廷!” 顾贵妃一下子就明白了:“唉,原来你父皇还是不死心啊。” 乐阳愤愤道:“原来父皇是召了我和沈廷一起陪他用膳!亏得父皇啊,还找借口见大臣,躲了起来,让我和沈廷单独在后殿里等他!” 顾贵妃“噗嗤”笑了:“真是难为皇上了!那沈廷与你说话了?” 乐阳气道:“说什么呀?只怕在他眼里,壁上挂的那把刀都比我好看!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跟他说什么?”顾贵妃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乐阳恼怒道:“母妃你还笑!后来我恼了,就去问元盛,若是父皇忙于政务我就先回宫了,元盛才赶紧去请了父皇。父皇一进来就问:你们都聊什么了呀?我还没说话,那沈廷就说:没聊什么,公主嫌弃我面目可憎言语无趣。母妃你看看,他还赖我了!然后父皇还夸他:你若是面目可憎,那这天下就没有俊朗的少年了。母妃你听听,父皇、父皇夸得他恶不恶心?” 乐阳声音清脆,伶牙俐齿,语速甚快,学起皇帝和沈廷的语气来,还有那么几分像,笑得顾贵妃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乐阳气恼得脸通红:“母妃!你再笑!我便不跟你说了!” 顾贵妃赶紧擦了擦眼泪,收起笑容:“母妃不笑了!真不笑了!那后来呢?” 乐阳“哼哼”了两声:“后来就用膳呗。席间,父皇一直跟他聊天,又问他喜欢什么女子啊,为什么一直没定亲啊,沈廷为什么不定亲,全京城人都知道啊!用得着父皇问吗?问就问呗,父皇干嘛一边拿眼睛瞅我?后来又说吐蕃王子定了进京日程,父皇直接问我,乐阳你喜欢吐蕃吗?这、这、恨不得当面把我推给沈廷算了!我一生气,就说吃饱了,放下碗就跑了!” 顾贵妃两手一摊:“我也是奇怪,沈廷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你怎么就看不上他呢?” 乐阳撅嘴道:“母妃你是知道的!他杀过人的!他身上一股血腥气,我闻见就恶心!” 顾贵妃失笑:“胡说!他是上过战场,杀过吐蕃军,可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自从他回京以来,谁不夸他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还什么血腥气你太夸张了吧!” 乐阳翻了个白眼:“他一介武夫,算什么浊世佳公子?真正的翩翩公子,应该是文采斐然、出口成篇、文质彬彬……”乐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双颊微微一红。 顾贵妃并没有发现她怪异的神情,只顾得担心:“父皇也是为了你着想!吐蕃王子进京,说不定又要提和亲,若是相中了你,提了你,你父皇答应还是不答应?还不紧着把你的亲事快些定下来!” 乐阳大怒:“什么吐蕃王子,什么沈廷,我通通不嫁!你们逼我,我就……我就死给你们看!要不,我就剪了头发出家!” 说罢四处作势寻看,仿佛现在就要找把剪刀剪头发去,吓得贵妃赶紧抱住她:“好好,不嫁不嫁!沈廷不用担心,那吐蕃王子也不用怕他!母妃不是给你准备了个替身吗?要是他真的跟你提亲,大不了送个替身去吐蕃成亲……” 说到这,顾贵妃仿佛觉得脑中有个什么事被遗忘了,乐阳来之前,自己在干什么了着…… “哎呀,”顾贵妃忽然叫道,“阿田?你怎么躲到哪里去了?” 阿田怯生生的从花瓶后,匍匐着膝行出来:“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贵妃看着她心下恼怒,心中盘算:“竟然都被她听了去,要不要现在就打杀了她,免得她泄露出去。”只是顾贵妃知道,再难找到如此相像乐阳、能做乐阳替身的人了。又想了想,若是吐蕃王子真的相中了乐阳,要求乐阳去和亲,那让阿田去替代乐阳成亲,她早晚也会知道实情。若是吐蕃王子不提和亲的事,或者虽是和亲但没有相中乐阳而是其他宗室女子,那阿田就没甚用处了,便立刻杀了阿田灭口。不,知道此计划的,都要通通杀了才好…… 顾贵妃心里琢磨,脸上阴晴不定。 乐阳也在想着心事,心中烦杂难忍,一下站起来:“母妃我先回宫了!” “腾腾”往外走,走到阿田身边,忽地停下脚步,低头看她:“抬头!”阿田闻言抬头。 乐阳看了看,不置可否,转身出门离去了。 只是自乐阳走后不久,金妈妈才拿了乐阳旧衫气喘喘归来,回禀说,因为小娥不在,其他宫女不敢做主,便拦着不让她取。直到小娥随乐阳从甘露殿回去后,才给她几套旧衣裙。 顾贵妃此刻已没有心情看阿田换乐阳的衣裳合适与否,匆匆打发了他们离去。只是说,让阿田穿着公主衣裙作比较,确保与公主身形相仿,又严肃叮嘱金妈妈,下次不得再自作主张带阿田出门,务必谨言慎行,不得泄露一点风声。 金妈妈纳闷,贵妃娘娘之前那么高兴,她还以为会得到赏赐的,谁知道赏赐没有,却得到一顿训斥。 她回去便仔细审问阿田,到底她去乐阳宫的时候,贵妃在甘露殿跟她说了什么,是不是她言语无礼惹怒了贵妃娘娘。 阿田并没有说起她偷听的过程和内容,只说贵妃在等她取衣裳的时候睡着了,再问别的,都是摇头不语。 金妈妈只能猜测,贵妃娘娘怕是有“起床气”。 但她却言语中责怪阿田,说她必是言辞有失,行止失度,才令贵妃娘娘不喜。从此后要更加严格要求,加紧练习才是。 然后随之金氏也确实更加严格了,只是在吃食方面,她再也不克扣阿田的饮食,反而让人送来各种补汤,逼着阿田一日三餐的喝,希望阿田尽快脸色红润、多长点肉。 训练方面,还是一如既往,雅言已有所成,礼仪方面,只求行为举止端庄贵重,神似乐阳。 除了这些,其余像以往爷爷教导阿田那些学问技能,是一概不教的。这倒不是说明乐阳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所以阿田不需要学习。而是时间有限,学也来不及,也不可能像皇上那样、找来给乐阳找的那些名师,因此就忽略过去了。估计也不会有那样的场合需要阿田展示。 此外,根据金氏对乐阳的了解,还教导了很多乐阳的日常行为、言辞、生活的习惯,令阿田模仿。 还有,就是皇宫里的一些最基本的常识,比如主要宫殿的位置、住的人,皇城里各色人等的姓名、衣着、职能等等,特别是重要的那几个,皇帝啊、皇子啊、妃子啊等等,怕的是万一日后遇到,反应不过来就会露出马脚。 阿田仍然很乖巧,很顺从,特别是那日,明白了为何贵妃要培养出来一个乐阳公主的替身。 阿田觉得,也许自己未来会有那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第14章 出宫 这些日子,大约是金氏受了贵妃的教训,守在小破宫殿内,守着阿田,寸步不离。 闲来熟了,金氏由于寂寞,也会与阿田闲谈。但只是闲谈,除了鬼怪传奇小道消息,正经的事嘴严得很。 比如说起她们旁边的掖庭,多是关着些大臣贵戚的罪犯之女,干着脏活粗活。她们终生被关在这里,活在鞭笞之下,由于生活过于艰难、惩罚又重,很多人会在掖庭活着活着就疯了,有的自残了,有的自杀了。因此掖庭被认为是皇宫中阴气最重的地方。 她们所住的这个上阳宫,之所以名字里有个“阳”字,就是因为隔壁是掖庭,所以名字里想多点阳气镇压。 但毕竟是不好。 这个上阳宫,原本也是住着妃子的。但是后来,有一个掖庭的疯子跑出来,跑到这上阳宫里,捅死了好几个人,据说当时鲜血染红了整个宫殿的地面。 后来这个上阳宫就被废弃了。虽然后来因为宫人越来越多,房子不够住,也曾想着修葺使用,但都说这宫闹鬼闹得很凶,没人爱来这里住,因此一直废弃至今。 阿田觉得,金氏跟她讲这些,是为了吓唬她,不让她随便偷跑出去。 阿田也并不想偷跑出去。 她若是要出去,便要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比想的快。 这一日,阿田刚刚和金氏用完早餐,还未来得及收拾餐具,便听到门口传来“啪啪”拍门的声音。金氏一惊,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和阿田上阳宫的事,只有贵妃娘娘安排的人才会知晓,此时有人敲门,莫非是被他人察觉?金氏刚想命阿田戴上面纱,门口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金妈妈!是我!” 金妈妈一听这声音,倒是松了口气,放松下来,赶紧上前开门:“小娥姑娘啊!你怎么来了?” 小娥肃着一张脸进门。 阿田见过小娥几次,就没见过小娥笑过,总是一副严肃、清冷、或是烦怒的神情,即便在公主面前也是如此。但是,无论是元喜,还是金氏,在年纪、资历、和职别上都是高于小娥的,可是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而小娥想不给他们面子就不给。可见小娥应该是公主真正的心腹之人。 小娥进门,就盯着阿田瞅了好几眼,然后回身冷淡的对金氏交代:“公主要见她。” 金氏赶紧点头:“好好,我这就带她去觐见公主殿下。” 小娥冷冷道:“公主只要见她一个!”回身冲着阿田道:“随我走吧!” 金氏一惊,赶紧抢到门口:“小娥姑娘!贵妃娘娘可是亲自交待过我,让我对她寸步不离!” 小娥抬着下巴垂着眼皮瞅着她,看她没有让开门口的意思,便不耐烦道:“那不妨告诉你吧!公主要带她出宫一趟。这事嘛,公主不想让贵妃娘娘知道,”小娥蔑视着金氏猛地涨红的脸、和额头猛然冒出的汗,“公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阿田也没想到,金氏明明是一幅吓得要死的神情,居然也颤颤巍巍的让开了门口,让阿田跟小娥离去了。 看来公主的脾气确实是不小。 小娥带着阿田走在宫中,明显光明正大的多,看上去宫里没人敢去盘问小娥、为什么阿田带着面纱。若是有路边行走、做活的宫人杂役们,往阿田的面纱上多瞅几眼,小娥冷冰冰的眼神就会像小刀子一样射过去,那些人便无一例外的赶紧移开目光。 看来这宫里,乐阳公主的权势和威严也是不小,所以连带着小娥都带着“众人回避”的光辉。 进了上阳宫,直奔公主的寝殿。一进去,静默无人,小娥指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浴桶命令道:“沐浴!更衣!” 这些阿田已经很熟练了,小娥也不会动手帮她的,她自行入桶中沐浴,随后换上了小娥为她准备的淡粉色宫装,与小娥身上的一样,是宫中一等女史的装束。 然后小娥拉她坐到梳妆台前,给她梳了一个简单、却跟自己不一样的发髻,还给她轻施脂粉、淡扫峨眉,阿田一化妆便一下容色出众起来。 乐阳公主轻轻从帐中踱步出来,看着铜镜里的阿田,在一边出言指挥着小娥:“眉毛,我觉得她的眉毛高了些……发髻要注意一点,到时候容易改装……别涂这个颜色的口脂啊……” 小娥频频点头,按照乐阳所说,给阿田的面孔精心修饰。 待阿田妆罢,乐阳走近靠近,将自己的脸庞靠近阿田的脸庞,两张面孔在铜镜里并列着,让旁观的人都产生了一种眼花看出重影的感觉。 小娥口中发出轻轻的惊叹。 乐阳笑道:“还真是巧夺天工了!”小娥点头道:“若是不说话不笑,看着更像些。” 随后乐阳换上了精美的百褶凤凰裙,梳了一个高耸却简单的发髻,首饰戴得并不繁琐,发上只查了一只含着珍珠的凤凰发钗,臂上一只红宝石手环。 乐阳公主容色无双,不需要过于繁复的装饰,便气质高华、灼然耀目了。 虽然首饰简单,乐阳却细心的在腕间耳畔擦了梅花香气的香脂。 “好了!”乐阳轻快地转了个圈,带着小娥、和戴着面纱的阿田,出了寝殿宫门。 宫外,公主的仪仗已经煌煌庄严的布置好了,一辆公主制仪的宝马香车,乐阳带着阿田和小娥登车,其他的随从侍女护卫均徒步随行。 小娥轻轻下令,仪仗队伍便启程出发,直出宫门,向皇城外行进。 车内,阿田和小娥,恭谨安静的跪坐侍奉,乐阳则没仪态的斜倚着,没有掀起车窗帘,却托着香腮,顺着摇摇晃晃的车窗帘缝隙,呆呆的望着外面的风景。 阿田表面上垂着头,暗地里却在悄悄观察着乐阳。 一路上,无论乐阳还是小娥,都没跟阿田说半分,要去何处?要做何事?要见何人? 小娥的脸还是那般面无表情,阿田只能揣摩着此刻乐阳的心情。 只见乐阳呆呆望着窗帘外,仿佛欣赏着风景,又仿佛风景从未进过她的眼。 忽地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边绽开了一丝甜美的笑意,脸颊微微泛起红晕,仿佛带着羞涩。 可是笑了一会儿,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笑意没了,可眼中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虽然在寝宫里,乐阳没多说什么,阿田却从乐阳临走那转的一圈中,看到了遏止不住的雀跃和欣喜,欣喜中有隐隐的希望和冲动。 阿田有些好奇,公主,这是要去哪儿呢? 仪仗和护卫的队伍簇拥着公主御驾,浩浩荡荡,出了皇宫,出了京城,向京郊而去。 随着马车的行进,窗外传来的人声喧哗减少,反而鸟声越来越多,时不时还传来阵阵花香,看来是到了郊外人少风景好的地界了。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马车停在一处座地庞大的竹园门前。 公主随行队伍庞大,早有就园门口的仆人远远看到,急着去禀报了主人。 小娥先跳下车,又让阿田跳下车,然后两人一同扶着乐阳公主下车。 一众少女侍从急匆匆出来迎接,一个为首的杏衫少女满脸堆笑:“见过公主殿下!殿下要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们都出迎晚了!”看上去态度不甚恭谨,语气上甚为熟络。 乐阳清高地微微颌首:“闲来无事我到处逛逛,没想到就逛到你这了,怎么你今天有客吗?”竹林园外停满了各种华丽马车,和等着伺候主人的马夫下人,一看就是门庭鼎沸的样子。 杏衫少女未语先笑:“殿下,今日是我们归仁园的牡丹宴呀!帖子早就给您送进宫了,回复说您不来。您不记得了?” 乐阳仿佛刚刚想起来,一副恍然大悟:“是了,果然有这么回事。”她转身跟小娥交代:“就你们两个陪我进去散散心吧,其他人都在外面伺候着,省得喧哗打扰了牛姐姐的宴会。” 小娥低头答应。 杏衫少女脸笑得像朵花一般,微微屈膝一礼:“公主驾临,婉容的满园牡丹花儿都要惭愧失色了,哪里打扰?快快请进,跟我们一同热闹热闹吧!” 乐阳公主只带了小娥和阿田进园。杏衫少女牛婉容眼波流转,在两个侍女身上转了一圈。小娥抬头挺胸,神色镇定。另一个女史却一直深深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只见脸上戴着一块面纱。 牛婉容的眼睛在面纱上只停了一瞬,便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 以乐阳公主的脾气,别说她身边带个戴面纱的女史,便是带一条戴面纱的狗,都属正常。牛婉容才不会自找没趣多嘴多问。 进了园门,是一大片竹林,竹林高大竹叶茂密,遮住了直射的阳光,令人一走进就感到一阵沁凉身心皆宜。 穿过竹林,眼前一亮,是大片的荷塘,荷塘蜿蜒无边连着一个湖泊,湖中叠石为山,引水为涧,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画舫泛舟。湖边花木万株,牡丹盛放,飞阁步檐,斜墙磴道,或被以锦绣,或画以丹青。 牛婉容一路引着乐阳公主前往绿野堂,途中陆续遇到多位仕女公子游玩闲憩,见到乐阳公主无不见礼寒暄。 若是关系好的,乐阳便矜持地点头示意,若是关系不好的,乐阳便高傲地目不斜视,当作没看见没听见。 阿田本以为自己这副样子,当众公开跟在公主身边,一定会引发议论询问,没想到遇到的所有人,都当没看见她一样,都同牛婉容一个想法,没一个人多来问她一句,多来看她一眼。 行至一处石几旁,正有几位年轻公子在湖边垂钓。其中一个,一眼看见了乐阳,不禁惊喜欢呼:“公主!是乐阳公主!”他猛地站起身,猛地抛下鱼竿,也不管鱼竿就此滑入了湖中,急匆匆赶过来。 这位公子长相甚为俊美,此刻脸上是一副惊喜殷勤:“殿下!没想到今日能见到殿下!”他迷恋地望着乐阳的玉面,口中赞叹道:“几日不见,公主越发美丽了!”竟然情不自禁想去拉乐阳的手。 乐阳一脸嫌弃,身子微微一躲,已然闪开了他,随后一个大大的白眼毫不掩饰厌恶之情,长袖一挥,没理他就闪过他快步走去。 牛婉容在一旁看在眼里偷偷掩唇,心想令狐宣算是就此失宠了。 那位令狐公子一脸遮不住的失落和尴尬。他自认为家世出众,外形俊美,在京城一众公主的追求者中算是佼佼者,因此大有信心。乐阳也确实有一段时间很是青睐他,不惧他人流言目光,与他卿卿我我一番。谁知道时间不长,便失宠了。 第15章 重逢 牛婉容一路引着乐阳公主来到绿野堂,这里更是人头攒动,衣袂生香。众人一人一案,案上各种美酒佳肴。众多美丽的侍女托着美酒佳果穿梭其中,居中一出高台上,有歌姬舞姬在轻歌曼舞。 早有人让出了居中的一处主位,收拾停当,牛婉容让乐阳就坐,自己在侧作陪,笑道:“殿下,这是我家厨子新做的牡丹饼,殿下尝尝可好。”乐阳淡淡地“嗯”了一下。 牛婉容见乐阳一进来就左右环视,仿佛在寻人一般,便试探问:“殿下可要玩些什么散心?旁边校场在打马球,公主可要去看看?”乐阳摇头:“不去。听说今日有诗会?”牛婉容笑道:“谈不上什么诗会,就是我哥哥请了几个朋友,在九曲流杯池,玩曲水流觞,行行酒令罢了。公主可要去喝几杯吗?” 乐阳又摇了摇头,却起身站起:“这里太吵了,我只想静静逛一逛。牛姐姐不必陪我了,我随处走走就好。” 牛婉容知道她的脾性,一言不合就是要大发雷霆的,哪里敢阻拦?也巴不得不陪她:“那殿下就随意吧,一刻钟后有云来阁的胡姬表演,殿下若是喜欢便回转这里。” 乐阳点头:“我认得路的。”便带着小娥阿田出了绿野堂。 这归仁园是当今中书令牛增儒的私家园林,在京城首屈一指,连皇上也常常来此游玩,乐阳更是一年要来个几次,因此对园子甚为熟悉。 离开了绿野堂,乐阳带路转出了湖泊,走进了竹林,左一转右一转,在竹林掩映下有一个小小的更衣室。 乐阳带两人一进去,小娥迅速关上门窗,乐阳催促道:“快一些!”然后便开始脱自己的衣饰。 小娥对阿田道:“快点!你跟公主换衣服!” 阿田没半点犹豫延迟,仿佛早知道一般,立刻开始脱自己的女史衣服。带她来当然是为了替换,难道是来赏园吗? 阿田和乐阳快速的互换了衣服,小娥利索地替她们改了发髻。 本来乐阳是高髻,小娥巧妙地一挽,便改得与一般的女史无异。而阿田简单的发髻样式也藏着玄机,只需要稍微改动,便与公主的高髻相似。 怪不得今日乐阳的配饰也极其简单,这样更加方便快速互换。 换完了身份,所幸无人靠近,乐阳悄声说:“这里常有人来,你们还是去旁边的陶然亭等我吧!” 小娥点头,又嘱咐:“公主,你小心些!” 乐阳快活一笑,戴上阿田的面纱,闪身出门了。 小娥对阿田说:“咱们也走吧!” 出了门,小娥自觉地走在阿田身后半步,指点着阿田左转直行,十几步之间,来到一个小亭子,就是公主指定的陶然亭。 小娥让阿田坐下,自己则侍立在旁,小声说:“没事的。若是有人来与你说话,你只需要皱着眉、沉着脸,假装恼怒的神情就好,一句话也不用说,有我呢!” 阿田低低“嗯”了一声。 此处风景旖旎,清风微凉,周边鸟叫蝉鸣,甚为怡人。可是阿田却没有心情欣赏。 这是她第一次假扮乐阳,她早有准备,倒也并不紧张 只是她在琢磨着:乐阳公主这是去见谁呢? 刚刚稍坐了一会儿,便有几个少女分花拂柳而来,几个人叽叽喳喳,又说又笑,老远的就听见了,走到临近,那几个少女看见了乐阳坐在亭里,便结伴过来拜见。 其中为首的李玉莲,是先皇亲王的孙女,是皇族贵戚,有县主的封号,在这一群里身份最贵重,隐隐就以她为首,她以乐阳姐姐自居,因此从不见外,上前殷勤笑道:“乐阳,听说你来了,我特地来寻你玩儿,怎么孤零零坐在这呀?” 只见乐阳坐着动也不动,微微皱着眉头,并不抬眼看她,脸色似有不虞。 小娥走前半步,脸色傲慢,也并不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有些不舒服,请各位勿要打扰。” 李玉莲的笑脸一下子僵住,她强忍尴尬,强颜欢笑:“乐阳不舒服啊!用不用我去这府上寻个大夫?要不我们姐妹陪你说话、疏散疏散?” 乐阳仍不说话,脸色更沉,眼睛只看着面前的石桌,忽然抬手,仿佛不耐烦一般,在桌上敲了敲。 小娥便语气更加不耐:“公主的事,不用你管!闲人不要呱噪!” 李玉莲的笑容这会装也装不下,不敢对乐阳如何,只能狠狠瞪了小娥一眼,僵着脸道:“那公主殿下就慢慢坐吧。” 转身而走,脸色已经铁青,心里暗骂:“什么下作坯子!仗着顾贵妃,你就猖狂起来了!看你们娘俩能猖狂到几时!” 看着几人愤愤离去,阿田轻轻出了口气。 小娥站回身后,低声夸奖她:“表现不错!” 阿田忽然发现,她对假扮乐阳多了点信心,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 李玉莲几人回转绿野堂,于是众人就都知道乐阳公主在陶然亭小坐,而且心情很不好。 乐阳发起脾气是有名的无法无天,于是大家都不想去触霉头,因此也就不约而同都不往这边来。 眼见人迹渐少,小娥还以为就这样安静的等了乐阳回来。路边却忽然转出两人,一个年轻公子带着一个小厮,直奔陶然亭而来,看来是专门冲公主来的。 小娥一见是这个人,一惊,立刻道:“不好!他怎么也来了?” 阿田听见小娥惊呀的低呼,抬眼看去,一看清那人,立刻全身微微一震。 小娥感觉到了阿田情绪震动,还以为她紧张和害怕,赶紧安抚:“没事没事!还按照之前那样就好!” 那位公子身材颀长,一身玉色长袍,头戴玉冠,衬得面如冠玉,眉眼如星。他只是远远负着双手信步而来,通身偏带着一股沉静的气势,让人不得小觑。 阿田一眼就看出,这人正是那日在雨中、救了爷爷的那青衣劲装青年!只是那日,他穿那身衣服,显得身手矫捷,仿佛是个武人,今日换了长袍,便显出一种翩翩的风度。 就连那个身边藏青色衣裳的小厮,也是熟人!正是那日驾车送他们去西龙村的骑士,叫承影的那个!那日他一身装束是杀气腾腾,今日却仿佛成了一个书童。 阿田一改之前的低头垂眸,直勾勾地盯着那人一步步靠近。 这一次那人还没走近亭子,小娥就抢先拦了出来:“沈小公爷,公主殿下今日不太舒服,不想见任何人!” 那位沈公子不搭理小娥,径自走了进来,只对着乐阳说:“乐阳,我听说你在这,特地来找你,咱们聊两句可好?” 乐阳表情很古怪,直愣愣地瞅着他,眼神中好像要说出话来,沈公子有些纳闷,但只要乐阳发脾气走,那就不错了。 所以乐阳不说话,他就当乐阳默许了,便点点头:“好,那咱们聊聊。乐阳,吐蕃王子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将上京。皇上念及骨肉亲情,所以才会为你着急,你不要因为这事责怪皇上。” 他本以为乐阳立刻会怒气冲冲道“关你什么事”或是“用你来教训”,谁知乐阳还是没有说话,一双妙目盯着他,似乎还透着一股热切和激动。 沈公子自觉,也许乐阳对这件事还是有些兴趣的,便继续说:“我们沈国公府的意思,皇上知道,全天下也知道,我们是坚决反对和亲一事,无论是不是你乐阳公主前去和亲。但是朝中很多官员是赞同和亲的。皇上现在统统不予置评。我是想,若是你能与贵妃娘娘商议,让贵妃娘娘规劝皇上,也许皇上能取消和亲的想法。” 小娥在一旁看到阿田表情怪异木讷,还以为阿田吓得呆了。想来一个乡下姑娘,忽然一个人过来跟你说皇上啊贵妃啊天下大事啊什么的,也会吓得呆住。小娥立刻当机立断:“沈小公爷说得甚是。公主今日确实咽喉不适,不好说话,回宫一定去和贵妃娘娘商议的!” 沈公子看着阿田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里似乎有淡淡的泪雾,双眸闪闪发光,心中怪异之感大增,也觉得可能今日公主是病了,那既然是病了,确实不宜长谈,便点头站起身:“乐阳你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回宫吧,今日我与你所说,与你有关,你好好想想,也好好同贵妃娘娘商量。” 乐阳终于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似乎微微颤抖着。 沈公子转身走开,走了十几步,难掩心中怪异之感,回头再望亭中,乐阳仍然远远的望过来,沈公子纳闷地问承影:“我脸上有东西吗?” 承影不解回答:“没有啊!” 沈公子皱眉,摇了摇头,疑惑满腹的离去了。 小娥见他们两人终于离去,终于长长出了口气:“这沈廷,真是惹人烦躁!怪不得公主不喜欢他!”回头看阿田,安抚道:“没事没事,他已经走了,你不必再紧张害怕了。” 阿田一点不紧张害怕。 当她认出沈廷是那日相救爷爷之人的时候,心中就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向他求助。 第16章 如瓶 在阿田心目中,沈廷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对她好的外人之一。 特别是那日的相救,沈廷在她心目中,宛如菩萨降世的神祗一般,阿田看着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里诞生,直冲到喉头,冲到眼眶,她感觉求救的话语就在嘴边,她想着也许就像那天在雨中一样,只要她求救,沈廷就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救她。 可是,她已经不是那天的阿田了。 所以她任着那救助的话在嘴里在胸膛中翻腾着,却吐露不出口。因为她越了解,就越知道,此刻不是那个时机。就像爷爷说的,只要一个不谨慎,一个不忍耐,就是危及生命的大难! 于是她任着沈廷离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阿田想呼喊,想求救,想说:“救救我!救救我爷爷!”可也只能默默看着,咬唇忍着。 阿田只觉得眼眶发热,几乎要留下泪来,她只有默默咬紧牙关,把那些眼泪强行逼了回去。 旁边的竹林丛一阵乱摇,急慌慌钻出一个淡粉色的身影,小娥一见惊喜惊呼:“公主!你可算回来了!” 乐阳跑过来,娇喘吁吁:“时间太久了,我们不换了,赶紧回宫!” 后来牛婉容得到回禀,公主殿下并没有跟谁告辞,也没要人相送,便匆匆起驾回宫了。牛婉容心里琢磨:公主到底是因为身子不适呢,还是因为讨厌沈廷呢? 回程的车上,乐阳懒洋洋歪着,听着小娥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闲话,比如夸奖阿田的镇定,抱怨李玉莲的无礼,还有沈廷,让贵妃规劝皇上等等。 乐阳似听未听,偶尔插一句评价:“嗯,阿田穿我的裙衫还挺合适的……”,“李玉莲就爱装,想当我姐姐下辈子吧……”,“父皇才不会听别人劝呢……” 说着说着,乐阳显然烦了,稍微揭开点窗帘向外看着。小娥看乐阳没有聊天的欲望了,就乖巧的闭了嘴。 乐阳呆呆出了神,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噗嗤”一笑。 她双颊微红,眼波生辉,看了看阿田,虽然不想当着阿田的面说,但是又忍不住想要诉说,终于笑着开口:“小娥,刚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喝醉了,躺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嘴里还嘟囔着:一块醒酒石、解我千年醉……”说罢大约是想起了当时的狼狈样子,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小娥好奇道:“李纨公子今日就做了这一首新诗吗?” 乐阳羞红了脸,小声呢喃道:“这哪是新诗?他说,他看不到我,就写不出新诗……” 小娥看了一旁低眉垂首、假装自己不在现场的阿田,轻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示意乐阳不要说了。 乐阳会意,望向阿田,语气变得威严起来:“阿田,今日你表现不错。但是,今日所有的事,你都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半分,连金妈妈也不能说!” 阿田轻轻叩首:“阿田明白。” 乐阳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去看风景,不再说话了。 顺利回到乐阳宫,她们计划着仍然由阿田假扮乐阳,带着小娥和戴着面纱假扮阿田的乐阳、回到寝殿再更换回来。 一到乐阳宫门前,下了马车,乐阳眼尖,一下看到了从宫门口踱出来的人,吃了一惊,赶紧低头缩颈,委缩到后面那群宫女之中,借着他人遮挡视线。 小娥也看到了,发出一声低呼。 阿田抬头,看见一个身穿明黄龙袍、白面微胖的中年人,带着一个老内侍,正从内踱步出来。金氏是教导过阿田皇宫内各色人等职级服饰的,阿田一见便明白过来,这是当今皇上,乐阳的父皇。 当下一身冷汗渗出。 阿田赶紧垂眸,不敢与皇上视线相接触,担心一对视就暴露了自己。她全身僵住,不知道乐阳公主见了皇上,跪还是不跪?叫还是不叫? 小娥也为难住了,额头冒出冷汗。阿田在外人面前可以装模做样,想骗过至亲之人那是万万不能啊。怎么办怎么办? 众人都在颤抖之时,皇上倒是很高兴的走过来:“乐阳啊,我消食,走到这来看你,你这是去哪了?” 乐阳闭口不答,只是垂着头,皇上微微低头看,乐阳脸色涨红,低头看着地,仿佛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皇上奇怪道:“乐阳,你这是怎么了?” 阿田只觉得汗流浃背,瞬间湿透了后背,双腿酸软,全身打颤,一个念头就是想瘫软在地。 皇上觉得奇怪,就多上前几步想看个究竟。 若是走近一些,说不定就看出端倪了。阿田情急之下,忽生奇智,忽地捧住肚子,表情痛苦的“哎呦”了一声。 小娥在一旁也是着急,可是她反应奇快,一看阿田抱住小腹,一下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拦在皇上身前敬礼:“启禀皇上,公主今日……嗯……嗯……忽然身体不适,有些腹痛,急着回寝殿更衣,请皇上待会再问话吧!” 让皇上待会再问话,换别人那还不是死罪? 可是皇上看着小娥欲说难说的表情,忽然就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乐阳公主这是葵水突至啊。他日常也听贵妃说过,乐阳身子湿寒,每次来葵水都腹痛不已,所以赶紧说:“好好,赶紧服侍你家公主回宫吧,晚膳时我再来看她。”说完匆匆走了。皇上知道,他不走,其他人总要恭送他,那乐阳还要遭罪。 看着皇帝背影,阿田只觉得自己的命又多了一条,仿佛又活了一遍。 顺利回到寝殿,换了衣裳,乐阳命小娥送阿田回上阳宫。 金妈妈早已焦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见到小娥和阿田,立刻双手合十闭目向天:“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可算没出什么大事!” 小娥又复一副冷淡的表情,淡淡交代:“公主殿下说,今日这件事,不能让贵妃娘娘知道,你明白该怎么做吗?” 金妈妈一副为难到死的样子,咬牙勉强道:“是,是是,老奴明白!” 小娥满意点头:“公主说,阿田你教的不错,你随我出来,公主有赏赐给你。” 金妈妈大喜,赶紧跟着小娥出门。 阿田从金灿灿的门外回到了这黑乎乎的房内。 她看着桌子上那面铜镜,慢慢走过去,看着镜子里的脸孔,忽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太对,她又按照自己记忆里的,模仿着乐阳公主,做了几个她日常的表情。 还是不太对。 阿田慢慢琢磨着,听到门响,金妈妈一个人回来了。 关好门,金妈妈白胖的脸颊挂着亲切的笑容:“阿田,今日出门辛苦了,来,你跟我说说,你随公主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啊?”语调绵软如蛇。 阿田已经很熟悉她了,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的意思,赶紧退了几步,低头,又摇头。 金妈妈笑眯眯道:“咱们是自己人,你什么事都无需瞒我。何况今日的事,公主不让我告诉贵妃娘娘,可我也得知道是什么事啊!你说是不是?” 阿田抬起双眸,怯生生地看她,咬着嘴唇,还是摇了摇头。 金妈妈看她坚决不说,“嘿嘿”笑了:“好,好!”忽然伸手,拧住阿田胳膊内侧,狠狠一掐。 阿田“啊”一声惨叫。 金妈妈一下下掐得不停,语调仍然和软:“说不说?说不说?” 阿田疼得左右闪躲,金妈妈使劲使得自己气喘:“不许躲!跪下!” 阿田受过金氏教导,宫中规矩,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有比你身份高之人要打你罚你,你不可闪躲反抗,闪躲反抗只能收到更大的惩罚。 可是阿田可以不闪躲,却坚持不跪。金妈妈大怒,使劲一扯,她身胖力大,一下子把阿田扯得扑倒在地。 然后自己肥硕的身体直压过去,一手压住阿田,一手胡乱的在她身上乱掐:“说不说?说不说?” 阿田疼得一声声惨叫,却除了喊疼再无他言。 最后金氏自己累得呼呼直喘满身大汗,终于停了手:“呼,呼,你你,是不是打死你你也不说?” 阿田知道自己肯定全身都青紫了,却不哭也不求饶,只是沉默摇头。 金氏冷笑道:“好,既然你不说,那就别怪我了!” 说完艰难着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阿田以为,金氏是想了什么其他的法子,要来折磨自己。谁知道金氏开门,却低头哈腰地进来一个人:“她嘴严得很,打死也不说。” 那人“嗯”了一声,踱了进来,低头看着阿田,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微微一笑:“好!不枉费公主信任你!” 进来的这人,竟是小娥。 原来,是小娥,命金氏试探阿田。 阿田如此,就是听从了公主的命令,守口如瓶,受罚也坚持住了,小娥很满意。 送小娥走后,金妈妈得意地对阿田说:“这是小娥姑娘吩咐的,你可别怪我!实话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你全身都得破口儿!” 阿田只是木讷着脸,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 半夜的时候,金氏呼噜又起。 阿田忍耐着遍体疼痛,爬了起来,静悄悄地坐到了铜镜前,借着月光,偷偷练习起了乐阳的表情。 阿田想,想要走出这上阳宫,就必须依靠乐阳公主。 还有,今天见到了沈廷,那位救过爷爷的人,他还能再救爷爷吗? 阿田今天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但是她经过思考,觉得并不能确定。 上次救爷爷,虽然是萍水相逢的搭救,但是对于沈廷而言,并不算困难,顶多是一点小麻烦。 但是现在这种情形,如果她向沈廷和盘托出,求沈廷去安定坊小院搭救爷爷,那就不是小麻烦了,说不定是泼天大难。 因此阿田并不能确定。 而现在这种情况,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若是只有她自己,也容易。可是还有爷爷,而且爷爷还昏睡不醒…… 阿田轻轻叹了口气,她除了谨慎、小心地走下去,也再无他法可想。 第17章 闹腾 这件事就真的这么悄无声响的过去了,金妈妈并没有向贵妃娘娘禀告,也从此再不向阿田问起这件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阿田本以为,乐阳此后总还会再来借用她几次,哪知道小娥竟也再未曾出现过,仿佛乐阳宫也已经忘记了有她这样一个人。 闲暇的时候,阿田只能在心里偷偷琢磨,乐阳此后又要用什么法子去偷偷见李纨公子呢? 日子缓慢的过去,金氏一如既往的教授她种种繁琐之事。 其实,该学的也已经差不多了,可金氏一直很有耐心,仿佛在等着什么事发生,直到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每日来送饭的人传来了什么消息,金氏开始有些焦躁不安起来,有时候笑眯眯地看着阿田,眼中有隐隐的期待和欣喜。 阿田觉得,可能离开乐阳宫的日子不远了。 一日,金氏拿出一套淡粉色的一等女史的宫装,命阿田换上,又替阿田梳妆,阿田注意到,这妆是模仿乐阳日常所化。 金妈妈一边给她化妆,一边亲昵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贵妃娘娘说了,你学的也够了,今日先去给公主瞧瞧,若是公主点头了,就算学成了,不过,”她笑眯眯小声道,“娘娘不知道,公主殿下早就试过你了!” 化妆收拾完毕,阿田依旧戴面纱,随金氏赶往乐阳宫。 一到乐阳宫,金氏就觉得有点不对。 平日乐阳宫是宫中最红火热闹之处,今日却大门紧闭,拍了好久的门,开门的宫女见是金妈妈,才让她们进门,看起来若是外人便要撵走了。 进得宫内,往日那些高傲总是睨视的乐阳宫宫女们,今日都是躲躲闪闪,不欲多说话的样子。 金妈妈拉了一个宫女,问公主在宫里吗,小娥在哪儿,那宫女勉强指了指寝殿,却不带她们去,仿佛在躲着寝殿似的。 金氏疑惑地带着阿田走近寝殿,只见寝殿双门紧闭,还没走到门口,忽听到里面“哗啦”几声巨响,仿佛什么瓷器被打砸在地上,紧接着传来乐阳大声哭闹,然后又是一顿砸东西的声音。 金氏一下子就站住了脚步,糟了,公主今日在发脾气呢。 这皇宫里的奴才们都知道,乐阳公主发脾气,那是谁面子都不给的。得罪了皇上、娘娘,纵然是死罪,但也不是完全没活路,但要是得罪了乐阳公主,那就是立刻死路一条,都容不得等到天亮。 金氏心下打鼓,侧目看了一样旁边垂头的阿田,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离开乐阳宫。 正在没主意的时候,寝殿的门一下子打开,小娥急匆匆出门,然后又不忘回身关上殿门,怕其他人看到里面的一片狼藉。 小娥匆匆下台阶,皱眉高喊:“贵妃娘娘来了吗?再派人去请!” 旁边有宫女内侍答应着:“早就飞奔去了!”“是!我再去催催!” 金氏赶紧抓了个空儿,上前拉小娥:“小娥姑娘!小娥姑娘!公主今日……心情不好吗?要不,我们先回去?” 小娥扫了一眼金氏和阿田,冷冷道:“等着!” 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喧闹之声,顾贵妃带着一群宫人急惶惶进门:“乐阳怎么了!” 仿佛是呼应顾贵妃的到来,寝殿内又是一顿“噼啪”乱砸,传来乐阳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小娥赶紧上前,顾不上施礼参见,苦着脸道:“娘娘!公主听说,今日吐蕃王子觐见皇上,指名了求公主和亲,而皇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这不,回来就闹上了!” 寝殿里一阵更加大声的摔砸。 顾贵妃急得脸都白了:“胡闹!”一错眼,看到了缩在一边的金氏和阿田,一指她们:“正好!随我进去!” 金氏赶紧“哎”了一声,扯了阿田,随在顾贵妃身后。 顾贵妃率领众人直奔寝殿,一推门,没推开,乐阳竟在里面上了门闩。 贵妃急得拍门:“乐阳!乐阳!是母妃!你开开门,让母妃跟你说!” 乐阳在寝殿内哭闹:“我不听!我不活了!你走!” 贵妃急道:“乐阳!你别胡闹!你开门听母妃跟你说!” 此刻,殿内反而静悄悄下来。 众人扒在门上听,里面安静了,贵妃心想大约乐阳冷静下来了,继续拍门劝说:“乐阳!咱们不怕那吐蕃王子,母妃不都给你想办法了吗,你开开门,让母妃跟你说……” 里面仍旧静悄悄的。 忽然从殿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不是打碎瓷器的声音,仿佛是重物落在了地上。随后又是静悄悄的。 贵妃疑惑地看了一眼小娥,小娥也疑惑地对视。 忽地贵妃心里一下想到了一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更加着急地大声拍门:“乐阳!乐阳!你回答一声啊!你别吓母妃啊!你别做傻事啊!” 殿里没有回应,众人一下明白过来,都急着拍门,纷纷大叫“公主!”“公主!”。 一群女人着急,竟然除了大叫一时想不到别的法子。 一群叫喊声中,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大喊:“贵妃娘娘!请您让一让!” 谁敢让贵妃娘娘让一让? 众人循声望去,高喊的人,是戴着面纱的阿田。 旁边的人,除了小娥和金氏,都不识得这个戴面纱的一等女史是何人。 顾贵妃也看到是阿田,神智本应该告诉她不要理阿田,可是已经急得失了心智,身体不由自主地让开了。 众人一看贵妃让开了,当然也跟着让开。 阿田微微蜷缩起肩膀,稍微一作势,猛地将小小的身体撞向殿门。 众人一下反应过来,“撞门啊!快撞开!” 众女子一起使力撞门,这时候就显出金氏的本事了,肥硕的身躯一撞,那根精巧的门闩立刻崩断,众人一拥而入,只有金氏摔了个跟斗。 众人一进殿,就看到一根白绫高高吊着乐阳的脖子,脚下一张踢翻的凳子。 顾贵妃只觉得眼前一黑,腿一软,立时就要晕过去。 又是阿田,一马当先奔过去,双臂抱住乐阳垂下的双腿,使劲往上抬,口中高喊:“快快抬高公主的身子!” 众人会意,赶紧跑过来,小娥抱着另一条腿,使劲往上抬。 这样能缓解白绫的绞劲儿。 这样下面几个人抱着公主,其他另有人踩着凳子放下公主。 众人把软瘫瘫的乐阳放下来,抬到一边的塌上,乐阳早已双眼紧闭,毫无意识。 贵妃抢过去哭喊:“乐阳!乐阳!快去传太医!” 旁边有一个清脆声音喊:“贵妃娘娘!请您让一让!” 这回贵妃赶紧让道一旁,只见阿田已经抄起旁边一铜盆,兜头将一盆冷水全泼了乐阳一头脸。 乐阳被冷水一泼,陡然醒转,又咳又呛,睁眼看到贵妃,立刻恸哭起来:“母妃!……”母女两抱着哭成一团。 众人都是一头大汗,现在才终于松了口气。毕竟眼睁睁看着贵妃公主大哭不合适,小娥暗地使眼色,令众人都退了出去,留着贵妃和公主舒缓舒缓。 出了寝殿,金氏刚刚摔得老腰疼,咧嘴揉着,问小娥:“小娥姑娘,今日……乱哄哄的,要不我们先回?” 小娥颇有深意的看了阿田一眼,阿田在一旁垂头沉静,看不出刚刚的果敢。 小娥还是冷冷吐了几个字:“等着吧!”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贵妃和公主哭累了,直接就召金氏和阿田进去。 贵妃和公主还是并列坐在塌上,公主蜷在贵妃怀里,两人俱是眼睛红肿着,公主白嫩的颈间,有一道淡淡的淤青痕迹。 拜见后,贵妃命阿田摘下面纱,对公主劝道:“乐阳,上次你可能没仔细看,她其实很像你的,金妈妈又悉心教导了这些天,我看可用!” 公主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眼泪。 贵妃又回首过来,随意问了阿田几个问题。只是今日她也闹累了,没心思再多考问,问了几句,就交代金氏:“金妈妈,你辛苦了。你们先回上阳宫吧,随时等候命令……” 乐阳抬起头插话:“母妃,把阿田留在我宫里吧!” 贵妃一愣:“你这人来人往的,恐怕……” 乐阳皱眉不耐:“我身边的人,谁敢啰嗦?只要她戴好面纱就好。”又扭身撒娇,“母妃,她只是相貌像我,可是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像,把她留在我身边,日常伺候我,又能熟悉我,模仿着,不是会更像吗?” 贵妃想说,她只是替你上花轿、入洞房、去吐蕃而已,只要长得像就行了,何必处处相像?但是今日她不想驳了乐阳,又一转念,点头同意:“这丫头,倒是处事冷静,现在情况特殊,你身边多个可用之人也好,那就留在乐阳宫吧,”又问小娥,“小娥,她日常住行,均要私密妥当,你可要好好安排。” 小娥点头应诺:“是,必要万无一失。” 金氏忽地在一旁陪笑抢话:“娘娘,让老奴陪着她在乐阳宫吧,一则可以在旁照应,另一则也可以继续督导她!” 贵妃一想:“也好,金妈妈人更谨慎妥当些!你需要看着她,且不可让外人看见她的面容!你这次劳苦功高,放心吧,你侄子的事我放在心里了!” 金妈妈喜滋滋的谢恩。 一番闹腾,早已夜幕初上,贵妃累得头晕眼花,回宫休息去了。 小娥早就准备好了,在寝殿门口腾空了一间内侍值夜班的屋子,指给金氏住。 小娥对金氏说,公主指了阿田近身服侍,以后阿田就跟小娥一样,在寝殿内贴身服侍公主,晚上要值夜,就睡在床边脚踏上。于是便先赶了金氏出去。 待公主洗漱完毕,旁人退出,室内只留下小娥和阿田两人。 小娥拿了热巾子给乐阳敷中颈中的淤青,抱怨道:“公主,不是说好只是闹闹吗?你怎么来真的?” 阿田双眼微微睁大了些、 乐阳得意笑道:“不吓吓母妃是不行的!只不过没想到你们那么久才闯进来,差点真的出事!” 小娥回头冷冷看阿田:“公主把你当自己人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听话!” 第18章 宫宴 阿田赶紧跪倒,用力扣了三个响头,以此声音作答,表达自己忠于公主的决心和承诺。 从此,阿田便在乐阳宫,成为了公主的贴身女史。 对外之说是贵妃指给公主用的。 阿田自然没有在尚宫局的管辖名录上,不过好在尚宫局也没胆子拿着名册来乐阳宫一个个查对。 深藏在阿田匍匐身躯里的想法是,自从上次出宫后,阿田心里便明白,自己想要逃出生天,离开这皇宫,不能以阿田的身份,只能以乐阳公主的身份。 而只有自己能逃脱出去,才有人去救爷爷。 而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假乐阳,她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最好的地方,就是在乐阳身边。 这几日,乐阳宫很热闹,尚宫局的人不断的来来往往,给乐阳公主准备着新的衣裙饰品,连顾贵妃也很重视,亲自过来看乐阳试穿试戴。 原来是为了欢迎吐蕃王子上京,皇帝特命在太极殿大开宫宴,贵妃、公主和京中达官贵人都要携眷参席。 乐阳却懒洋洋不耐烦试,便遣去他人,只令阿田替她试。 顾贵妃立刻就明白过来,皱眉道:“怪不得你要把她留在身边,原来是打这个主意!我告诉你,这可不行!” 乐阳恼怒道:“母妃!我才不去见那什么吐蕃王子呢!听说吐蕃人都是不洗澡的!身上肯定臭得熏死人!还有啊,吐蕃是兄弟共妻,不是说前朝和亲的公主、就是嫁完哥哥、哥哥死了又嫁弟弟吗?这样的腌臜人我见一眼都会恶心!” 顾贵妃无奈道:“那你也不能让阿田代替你去参加宫宴呀?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若是漏了马脚、或是出了笑话,那岂不是泼天大祸?” 公主嘟嘴道:“那种大场面,我就是个花瓶。到时候让小娥陪着她,贴身指点着,不会有人发现的!” 说实话,顾贵妃之前打的如意算盘,只是用阿田替乐阳一次而已,就是万一皇帝真的令乐阳和亲,便在出嫁时让阿田代替乐阳远嫁和亲。届时人已经到了吐蕃,就算吐蕃发现了什么不对,也退不回来,再说吐蕃王室粗鄙,能不能分辨真假公主还说不准,就算是吐蕃说是假公主,只要贵妃这边不承认就好了,反正和亲只是□□的恩赐,吐蕃也不会为此撕破脸,最后也只能认了。 所以这事只能是一次性的,只要阿田代替乐阳一上花轿,便是大功告成木已成舟。 至于乐阳,就先隐蔽几年。就算到时候跟皇帝坦白,皇上念及这种辱及国体的大事,除了恼怒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昭告天下、惹得属邦不满。所以也不是什么死罪。何况皇上极为疼爱乐阳,到时候乐阳与贵妃使劲哄哄皇上,也就过去了,待几年风头一过,给乐阳换个身份,便又能光明正大的站出来。 因此顾贵妃根本就没想过让阿田日常也假扮公主。 但是乐阳有自己的想法,顾贵妃真是拿她没办法。 没办法,顾贵妃只能在宫宴上,将乐阳公主的位子,安排在自己眼皮底下,就近看着。 皇后早已去世多年,皇帝未立皇后,后宫以顾贵妃为尊,所以这样的宫宴,上位就是皇帝与贵妃并席而坐,本来皇帝手边,阶下便是王公大臣依官阶排列,贵妃手边,阶下便是宫中嫔妃、皇子子、公主等依等级排列,可贵妃这次特地把乐阳的坐席拎了出来,排在了德妃前面,就坐在自己手边第一个。 顾贵妃从上往下看着盛装出席、正襟危坐、表情木讷的乐阳公主,只觉得眼角抽搐,一阵头痛。 因为敏感,所以身旁的皇帝多看了乐阳几眼,贵妃也极为紧张。 果然皇上是看了又看,左右浚视着,侧头问贵妃:“乐阳今日怎么了?” 贵妃心头一跳,赶紧笑着问:“皇上怎么这样问?” 皇帝皱眉:“看着怎么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贵妃赶紧解释:“那是因为乐阳今日眼睛肿了。那孩子闹脾气,昨日哭了半晌,说是不来参加宫宴,我说了她好久她才来的。你可别去问她,回头她要是在殿上闹了起来,可不好看!” 皇帝一想果然,这乐阳的脾气肯定会不顾国体,当面闹出来,到时候吐蕃王子尴尬,自己也面上无光:“朕不问,”又探头悄悄对贵妃说,“今日你细看看云丹,这小子胸有大志,才智不凡,将来必然不是凡品!” 贵妃这才明白,皇上之所以对和亲不置可否,想必是对那吐蕃王子云丹起了欣赏爱才之意。可是啊皇上,你哪里知道你那女儿呀?若是不和她意,别说吐蕃的王子,便是玉皇大帝,也是万万不行的。 吐蕃与我朝交往甚久,王室上下均思慕中原文明,那吐蕃王子云丹,自幼便修习中原文化,还给自己取了音译相仿的名字“云丹”。今日赴宴,他特地穿了京城时新样式的袍冠,若不是双颊赤赭、鼻梁高耸、眼窝深陷,与中原人士大不相同,单看那一身衣着打扮,再听一口流利端正的雅言,必然分辨不出他是吐蕃人。 此刻,他就坐在乐阳公主的对面,自从乐阳出现,他便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地直盯着乐阳。 乐阳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太热,额头微微渗出汗来,对面那双眼睛更是让她心烦意躁,她想了想真正的乐阳公主会怎么做呢?于是她高傲的抬头,毫不避让的直视云丹,随后一个大白眼狠狠瞪他,表达心中的恼怒。 谁知道适得其反,大约在吐蕃女子翻白眼的含义是不同的吧?那云丹见乐阳狠狠瞪他,反而心中大喜,起身执杯,走到阶前,向皇上贵妃祝酒,举杯饮尽后,再提前日旧事:“尊敬的天可汗陛下,我父王吐蕃赞普临行前,嘱我向陛下请求:吐蕃、□□本是宿亲,蒙先帝不弃,恩降公主,从此和同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此次仍望陛下降恩,再降公主,与吐蕃结下联姻之好,望陛下恩准!” 皇上笑眯眯道:“今日宴饮,暂不议此事,待日后再行商议吧!” 云丹又是一礼:“陛下,我今日见了乐阳公主,才知道这世上竟然真有这般天仙似的美人,请陛下准许我,为乐阳公主献上我吐蕃传世之宝!” 皇上瞅了瞅乐阳,点了点:“准!” 云丹一挥手,便有四个吐蕃壮汉,抬着一物进殿,那物上覆盖着黄色绫缎,体积不小,而且看那些壮汉的神态,也是不轻。 云丹亲自上前,亲手将黄绫一揭,一阵金光乱闪,绫缎下,竟是个七尺高纯金铸造的黄金大鹅。 殿上众人先是一静,然后瞬间人声喧哗起来。 小娥在身后愤愤小声道:“竟然是一大块金子!真是羞辱人!” 云丹走到公主面前,殷勤笑道:“这是我吐蕃悉补野时期流传至今的圣物,是我父王精心收藏了多年,身高七尺,中可盛美酒三斛,今日献给□□最尊贵美丽的公主,还请公主笑纳!” 原来是个黄金大酒壶。 小娥愤愤想:若是公主在,必要气极了,说不定掀翻了桌子,看来公主没来真是对了,谁能想到这吐蕃王子不懂礼数,当众这般对公主无礼。 说实话,阶上的皇帝也是有些紧张,他也怕公主真的不给面子,掀了桌子走了。皇帝是明白的,吐蕃盛行金银器,这金鹅确实是吐蕃至宝,而且千里运来,也是极难,这是吐蕃和亲的诚意。 谁知乐阳并没有像皇帝想象那样闹了起来,反而镇静地站起,微微颌首,低声道:“多谢你,我便收下了。” 皇帝心下大为安慰,公主居然懂事了。 云丹心头狂喜,他熟读兵书,知道乘胜追击的道理,立刻又向皇帝施礼请求:“陛下,既然公主喜欢我的礼物,我就斗胆提一个不情之请。早听闻大明宫富丽堂皇,御花园更是奇珍异草无数,可否请公主带我游览一番?” 此言一出,贵妃心中一吓,手一抖,筷子差点掉了。 皇帝看了看乐阳,微笑问:“乐阳,你可愿意吗?” 乐阳立刻全身僵硬,脸红出汗了。此刻大殿几百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她,她不敢回头去看小娥,只得偷偷抬眼去看前方的皇帝和贵妃。 只见贵妃与自己一样,面容僵硬紧张,一双眼睛紧盯着她,仿佛要说出话来,却不知道是何意。而皇帝看着她,目光却有殷殷之色。 旁边的小娥心中狂喊:拒绝他!拒绝他呀!以乐阳公主的脾气,现在当众拒绝皇帝,也不是干不出来的事!拒绝他就好了…… 可她也知道,面前这个不是乐阳,这种情形下,哪有胆量拒绝? 乐阳僵了一僵,便点头低声道:“好!” 云丹真是惊喜,谁说公主脾气乖戾?他赶紧手臂一让,示意公主先行。 小娥紧随几步,想跟在乐阳身后,谁知云丹竟敢手臂一挥拦她:“我只想请公主一人带我游园!” 小娥绝望地看了看乐阳,乐阳回头看了看皇帝,贵妃看了看乐阳,又看了看皇帝,三人心中都是惶惶无措。 皇帝微笑道:“乐阳,你且陪他逛逛,外面日头毒,略略逛逛就回转来吧!” 第19章 窗子 乐阳带着云丹出门,便是低头乱走一通。 她本就不识得皇宫的路,只认得乐阳宫、甘露殿、上阳宫那么几个地方。她也从来没去过御花园,谁知道在哪里。 不过好在她也不傻,知道这云丹本就不是为了去御花园观赏什么奇花异草,于是只管往宫内深处走。 今日果然日头很毒,再加上乐阳紧张害怕,不一会儿就觉得头晕脑胀,热燥不已。乐阳便想着随便找一个遮阳的亭子歇一歇,谁知道走来走去,就是找不到,别说御花园,便是一个风景优美的亭子都没有。 前方有几颗大大的柳树,遮了一块阴凉地。柳树下没有石凳,只有几块石头垒成石阶状,在树根下堆叠起一个小小景观,其中有几块看上去很平整。 乐阳便一指:“便坐在这里,欣赏一下风景吧!” 话说这哪有什么风景?两人并排相邻而坐,面前一条碎石头铺就甬道,甬道对面是一堵高高的宫墙,不知道宫墙对面是什么地方,周围除了头上的柳荫,便连朵花儿都没有。 可是此刻在云丹眼里,便是眼前是穷山恶水,也是难得的美景。 他看向乐阳,只见她白玉般的面孔上,双颊微红,额头闪亮亮的微微汗滴,额间花钿娇艳无双,双唇如花瓣般粉嫩可爱,身畔靡丽的香气阵阵传来,云丹禁不住再赞叹:“公主殿下,你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我从吐蕃千里而来,一路风雨艰辛,但是今日见到了公主,令我感到,就算再走上千山万水,只要能来到公主面前,也是值得!” 乐阳歪头看他,犹豫的开口:“吐蕃……离这里很远吗?” 云丹大大点头:“很远!我们一路上走了三个多月,出发时吐蕃还是残冬,我们还身穿皮毛,到了京城已是初夏,换了薄衫!” 乐阳好奇低声问:“那吐蕃……是什么样儿的?” 提起吐蕃,云丹便语气激动骄傲起来:“我们吐蕃很大!有天下最纯净的雪山,也有最美丽的草原,还有最烈的美酒、最快的骏马!我们吐蕃的勇士自小就长在马背上,是天下最威猛勇敢的军队!”他回身注视乐阳,不失时机地道:“公主,若是你下嫁于我,我会让你成为吐蕃最尊贵的女主人,吐蕃的臣民会匍匐在你脚下,我的后宫将全由公主做主!我会让你成为吐蕃的月亮,永远尊贵的普照着吐蕃大地!” 云丹在暗示乐阳他将会承继父王的赞普之位,令乐阳明白,嫁给他,不是简单嫁给一个吐蕃王子,而是嫁给了日后的吐蕃之主。 果然,他看到乐阳的双眼盈盈波动起来。若是说乐阳之前的双眸,犹如双潭深水,深浅难知波澜不惊,此刻就如同滟潋的春水,生机灵动起来。 阿田的胸口犹如擂鼓,砰砰直跳,越跳越快。之前她就如同被困在屋子里的人,四处寻找着门,却忘了,这屋子还有窗。 今日云丹的话,就如同给她打开了一扇窗。 和亲吐蕃,对于真正的乐阳公主来说,不算是好事,但是对于阿田来说,却是一条生路。 并不是因为她替乐阳远嫁,然后指望着贵妃元喜他们能感激感恩她,从而放了爷爷。 而是恰恰相反。 若是她以乐阳的名义,前往吐蕃和亲,那吐蕃远在千里之外,那就远远离开了这皇宫,也离开了贵妃、元喜这些人的势力范围,他们再难控制她、奈何她。 然后,说不定她和亲远嫁之时,能找到时机和借口,带走爷爷,救出爷爷。 就算退一万步讲,他们还想拿爷爷要挟和威胁她,她难以及时带走爷爷,但是她到了吐蕃,便有无尽的权势,有权势、又远离控制,那就不是他们威胁阿田,而是阿田能威胁到他们了。那时他们必不敢轻易摆弄爷爷,反而会好生照顾爷爷。 阿田心中想着,双眸便熠熠生辉起来,嘴角也不禁微微挂上了微笑。她一笑,就如同牡丹初放,彩虹乍现,娇艳无双。 云丹看着她不觉心动,看着她一双小手,放在膝上,犹如白玉雕就般可爱,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软糯的小手,那乐阳微微一挣,便不再挣扎,云丹心中狂喜,微微收紧了手,深情道:“公主,你真是天仙下凡一般美丽!” 乐阳微微低头不语。 正在你侬我侬,气氛暧昧之时,旁边忽然一人“咳”地一声,一下打破了柳荫下的绮思。 原来两人一个谈得入迷,一个想得入神,都没发现,沈廷竟然走到了他们面前。 沈廷微微眯眼,扫了一眼云丹握着乐阳的手,然后施礼:“见过公主殿下!” 乐阳一见沈廷,一下就把手抽了出来,云丹手里软软的小手一空,立刻心中升起不满,站起身对沈廷皱眉道:“沈小公爷!是陛下让公主带我游御花园的,请你不要来打扰!” 沈廷嗤笑一声:“这里是御花园吗?这里明明是宫中通道,谁都能走过来!” 说完也不理气结的云丹,径自对乐阳道:“殿下,贵妃娘娘托我来寻你,说今日日头毒,公主最是畏热,怕是中了暑,命我直接送公主回宫休息,不必再回转太极殿了!” 乐阳一来是信任沈廷,二来一听是贵妃嘱托,不疑有他,立刻站起身:“好,那回去吧!” 云丹赶紧拦住沈廷:“我来送公主回宫!” 沈廷冷笑:“你一个外男,有资格进内宫吗?” 云丹心想怪不得,他们到了京城,打听之后得知,这沈廷,便是争夺乐阳公主驸马之位的最有力竞争者。当下怒道:“沈小公爷,咱们虽在战场上多次相逢,却可惜从未直接交过手,这次在京城,有机会可一定要赐教!” 沈廷毫不示弱:“当然!必要讨教!” 两个人目光均挑衅地直视对方,空气中仿佛都要激起火花。 乐阳在旁一看,赶紧对云丹道:“王子,就此再会吧!” 云丹今日见乐阳对自己颇有好感,不欲违逆她唐突了佳人,便率先服了软,柔声道:“好,那你回宫休息吧,明日我再来拜见你!” 沈廷冷冷一笑:“想拜见公主,只怕你要先请得皇上贵妃的恩准!” 云丹又欲反唇相讥,却看乐阳已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又转身,向自己深深回眸一望,然后率先转身远去。 云丹立刻心驰神摇,顾不上沈廷,只望着那窈窕背影发呆。 沈廷皱眉,看了看云丹,又看了看远去背影的乐阳,心内疑惑,摇了摇头,也随乐阳而去。 沈廷走到乐阳身侧,微微转头观察着她,疑惑道:“乐阳,你今日的脾气,怎么与往日大不相同?” 乐阳只是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沈廷忽然停步:“你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乐阳宫需往这边走!”然后带着乐阳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沈廷本以为,按照乐阳的脾气,和对自己的厌恶,一定会气得喊叫“不用你管,我自己走”或是“我爱往哪走便往哪走”,谁知道乐阳乖巧的跟着自己,一声不吭。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乐阳抬头,犹豫低声问:“沈……沈小公爷,你……与我母妃关系很好吗?” 这句话阿田冒险问出来,她是真的疑问,她想知道,这位救命恩人,是不是跟贵妃是“一伙的”? 哪知道这句话听到沈廷耳中,无疑是赤裸裸的嘲讽,他想这才是乐阳的性子,微微一笑:“贵妃娘娘哪里看得上我?只不过,这件事,除了我,没人再合适了!” 若是今日,有他人来,搅乱云丹与乐阳,那是违逆圣意,皇上必会怪罪,但是沈廷,恰恰是最合适的。 当时乐阳与云丹离开大殿,最焦急的就是贵妃,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时就坐不住了。但是贵妃毕竟聪慧,转眼便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便私下叫了沈廷,让沈廷去寻乐阳。 一来,沈廷父亲便是战死在吐蕃战场的,因此沈国公府和沈廷,是朝内最坚定的主战派,也是最坚定的反对与吐蕃和亲。沈廷巴不得搅合了云丹与乐阳,不希望有一点点和亲的可能,因此乐不得听从贵妃指派来办此事,即便是惹皇上不高兴也不介意。 第二,皇上之前也是有意凑合沈廷与乐阳的,虽然最后未成,但若是沈廷来搅和云丹与乐阳相会,皇上只会认为是少年心性,不会重罚。 阿田听到他与贵妃没什么关系,心下稍安。想起来上次在归仁园他所说的话,便又怯怯问他:“那你……不希望我去和亲吗?” 沈廷淡定道:“上次我说过了,无论是不是你,我都不希望我朝与吐蕃和亲。”他目光坚定望着前方,表情严肃起来,“吐蕃最是反复无常,野蛮难驯。得势时,就攻占我陇右河西,失势时,便来和亲。我爷爷、我父亲,都是战死在陇山的!这一次我大军直逼北庭,这吐蕃内外交困,便又来和亲。我们就该大军直捣黄龙!” 沈廷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数万大军,血战数年,马革裹尸,最后嫁了个弱女子过去,求得边境平安。那我们这些当兵的,是为了谁打这一仗呢?又是为谁流血、为谁牺牲呢?” 阿田偷偷侧目去看他,见他紧紧抿着嘴,下颌绷直,剑眉紧缩,眼中透着怒火刚毅。阿田不由怔怔地看着他发呆。 这些国家大事,阿田属实听不懂,她只知道,什么事对她有利,什么人对她有用。 第20章 雏鸟 两人默默相伴走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忽然阿田停住脚步,轻轻“啊”了一声,然后静静站立、侧耳倾听起来。 沈廷也停步问:“怎么了?” 阿田向草丛走去,拨开长草,地上赫然有几团灰忽忽、圆团团、肉乎乎的雏鸟,正挤来挤去,摇头晃脑,“叽叽”的叫着。 沈廷过来一看:“看来,是从上面鸟巢掉下来的。” 阿田抬头看,头顶正有一棵丈许高的大树,在树梢被风摇晃的树枝上,有一个鸟巢轻轻被风吹得摆动着。 旁边两只大鸟急得“喳喳”乱叫,飞来飞去。 阿田望着鸟巢轻声道:“得把它们送回巢里才是。” 沈廷看看她的侧颜,眼中露出的期冀,又是怪异的感觉来了,他忽然就想实现她的期冀了:“这好办。” 他俯身一捞。他手很大,手指修长,一手便将几只雏鸟全都握在掌心,抬头看看那鸟巢,就打算跃起把幼鸟送回去。 阿田忽地出声:“等等!” 阿田从他手掌中几只幼鸟里、选了一只最弱最小的,捉出来捧在自己手里:“把这几只送回去吧!” 沈廷足尖一点,拔地而起,直到丈许,轻松的把手中几只雏鸟送回巢穴,又飘然落下,连口气都没喘。 阿田仔细看着掌心那只叽叽叫的雏鸟,灰色的绒毛几乎长全了,看上去圆滚滚,摸上去却瘦得全是骨头。 沈廷也凑头过来看它:“你想养它吗?” 阿田轻轻说:“这是这一窝里最小最弱的一只。这一窝有六只这么多,大鸟喂不过来,这只最小最弱的就会被饿死。” 沈廷倒是从未听过这些,好奇问:“难道大鸟不是优先去喂最小最弱的孩子吗?” 阿田摇头:“只有最强的,才能活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个道理。” 沈廷低头看着阿田手掌,看着她伸出小小白嫩的手指头,轻轻拨动淡黄色的鸟喙,不禁问:“怕是虫子不好捉啊!” 阿田微微笑:“若是细而长的鸟喙,那鸟儿就是吃虫儿的;再短些的,就是荤素杂食。这鸟儿是梅花雀,你看它的鸟喙又短又尖又坚硬,是吃五谷杂粮的,这鸟喙可以嗑开谷壳……” 她可是从小长在山下竹林里的,幼鸟养的多了。 沈廷听到她轻柔的低语,娓娓动听,情不自禁抬头看她。两人头本来就挨得很近,近得能看到她白嫩的脸颊微微透出的红晕,俏皮卷起的睫毛,额头细微的汗毛,和注视着雏鸟时眼中滟潋的波纹。 沈廷不禁微微屏住呼吸,好似怕喘气会吹乱了那眼波中的涟漪。 阿田将鸟儿放在袖中,抬眼看到沈廷呆看她,微微一怔:“怎么了?” 沈廷一下挺直了背脊:“没什么。” 两人继续回程乐阳宫。 沈廷回过了神,却是更加满腹狐疑,这乐阳今日怎么如同换了一个人? 回到乐阳宫,辞别了沈廷,回到公主寝殿,小娥早已回来了,阿田想着公主一定会详细问问过程。 乐阳正懒洋洋的歪着,手里拿着张诗稿,正在看李纨的新诗,听阿田讲了几句,便不耐烦起来。 小娥探头看看诗稿:“这又是得贞弄来的?” 乐阳笑道:“是啊,这小子挺机灵的,你明日把他调来乐阳宫当差。” 小娥点点头:“内侍进出皇宫、出入各处也确实更方便些。” 阿田看公主对她没兴趣,便想先换了衣饰,一动袖子,袖中传来“叽叽”的叫声。 吸引得乐阳转头过来:“是什么?” 阿田捧出那只幼鸟,捧到公主面前,乐阳“哎呀”一声,眼睛亮了,双手接了过来:“好可爱,哪里来的雏鸟?” 阿田微微笑道:“贵妃娘娘令沈公爷送我回来,沈公爷在路边拣的,托我……不是,托公主养几日。”虽然说的复杂,但是大家都听懂了,沈公爷托阿田假扮的乐阳公主养几日。 阿田没有说自己要养,反而赖到沈廷身上。 乐阳撅嘴:“什么沈公爷?就叫他沈廷!”她逗弄着小鸟,笑得眉开眼笑,“小娥,你看它 小小的,真的好可爱啊,在天愿做比翼鸟,这翅膀也小小的……” 阿田看着乐阳一副喜欢的样子,看着她把小鸟捧在自己手心里,凑到眼前看着。 阿田微微想了一想,开口道:“公主,不如取点粟米喂它吧!” 乐阳喜道:“它是吃粟米的吗?小娥你去取一些来!” 一会儿小娥取来一些粟米,放在乐阳白玉般的掌心,那雏鸟便叽叽叫着,低头啄食了两下。 逗得乐阳哈哈笑:“哎呀,痒痒的!小娥你看,它真的在吃哎,还吐壳呢!哎?你看它撅着尾巴?这姿势好可爱……”话音未落,一团白褐相间之物从雏鸟的尾巴滑落下来,轻轻落在乐阳白嫩的手心。 乐阳愣了那么一瞬间,忽然一声尖叫,一抖手把鸟儿和那团黏物全抛到桌子上,口中“哇哇”乱叫,一时失了语言能力。 还是小娥反应快,立马拿自己的手帕给乐阳擦手,乐阳一边尖叫一边喊:“把它给我掷死!它它它在我手里拉……拉……”乐阳是金枝玉叶,从未说过粗话,“拉屎”这句话怎么也卡住说不出口。 阿田过去把鸟儿捧起来,还好没受伤:“公主,这鸟儿是沈廷要养的,若是掷死了,回头问起来,我怕话不好圆!” 乐阳一听也是,沈廷这厮狡猾得很,小娥已经端了水过来给她擦洗,乐阳愤愤道:“那你把它拿走!我再也不要看见它!” 阿田匆匆答应,顾不上换衣裳,先戴上面纱就赶紧捧着雏鸟出殿门,回到她和金氏住的小屋。 好在夜深了,侍候的人少了,也无人注意。 阿田一见公主的样子,知道公主会把这只雏鸟抢走的。 她以前养过幼鸟,知道幼鸟小的时候,一吃东西就会立刻拉屎。 她和金氏住的那间小屋,其实她很少回来住,只有不值夜的时候才会回来。 进门看到金氏已经准备休息了,打了招呼,把雏鸟放在一只茶碟上,撒点粟米让它自己啄。 金氏斜眼看:“哪里来的?” 阿田轻声道:“是沈公爷托公主养的。” 金氏语气泛酸,不阴不阳地道:“你现在可是得了公主的宠爱啊,什么事都信着你!” 阿田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副赤金镯子、和一只珍珠钗,双手捧给金氏:“金妈妈,这是近日来公主赏赐的,您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金氏老眼里一亮,贪念大起,偏又矜持道:“这是公主赏给你的,你自己怎么不收起来?” 阿田轻轻摇头:“我也没法戴,更没地方花销,放在我这也是浪费。” 金氏大喜过望,装作不以为意,伸手拿了起来:“说得也是,那我先替你收起来,你若是要用再跟我拿吧!” 阿田可怜兮兮的恳求:“金妈妈,我许久未见到元喜公公了,若是你见到元喜公公,请您替我求他好好照顾我爷爷!” 金氏边把弄着金镯子,边随口答应:“好好!元喜在宫外替娘娘办事,我下次见到他一定跟他说!” 金氏拿了凑在灯火下细看,件件都金光灿烂珠光闪烁,心里大乐:乐阳宫果然都是好东西!公主殿下出手真是大方! 阿田看着她嘴角遮不住地咧开,默默回身看着幼鸟。 爷爷说得对,这人啊,只要有贪念,就好办了。 第二日,果然云丹一大早便急不可待地送上礼单和拜帖,却被乐阳毫不容情的拒绝了。 云丹好生纳闷:明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回去一晚,公主就变了心意?想来,多半是沈廷等其他人跟公主说了什么。只好再找机会见乐阳。 明日正逢十五,循例公主要去慈恩庵礼佛诵经。 乐阳公主幼年时体弱多病,有一次害了场大病,贵妃娘娘便将她挂名到慈恩庵菩萨驾前做弟子,以求多福多寿长命百岁。既然是挂名,虽不用真的修行茹素,但也要做做样子,因此每个月的十五,乐阳公主都要驾临慈恩庵礼佛一日。 乐阳公主满脸烦躁:“烦死了!每次去都要呆大半天,我膝盖都跪疼了!还有那个老尼姑,每次念经含糊不清,我都要睡着了!” 小娥细细给她篦头发:“要不……让阿田替你去?” 乐阳眼睛一亮,一下跳起来,也不顾头发披散着,跑到案上刷刷点点写了一封信,然后高声叫:“得贞!” 得贞“登登登”跑进来,欢快地道:“殿下,有事差我吗?”得贞调来乐阳宫,立刻从八品青衣升到了六品绿衣,比起元喜的五品绯衣也就只差一级了,所以给公主跑腿办事都是卖力得很。 乐阳晃晃手里的信,交给得贞:“去送给他,若是李府没人,就到云来阁去找。” 得贞欢喜道:“得令!”又自作主张道:“殿下放心!人在信在!” 小娥悄眼观察阿田,只见阿田低头调着胭脂,仿佛没听见一般,心中暗暗点头:嗯是个聪明的。 第21章 故人 第二日,早早出发去慈恩庵,乐阳怕没有换衣饰的时间,便直接让阿田扮做自己,自己则是变成了那个所谓众人口中公主身边第二得宠的面纱女史,还带了小娥和得贞,启程赶往京城北的慈恩庵。 到了慈恩庵,主持师太早就带众人在山门迎接,然后带乐阳去佛堂礼佛诵经。阿田经过了一次宫宴的大场面,已然能做出高高在上高贵无比的样子,怕人太多妨碍,按照公主事先的交代,只带了小娥、公主和得贞三个进了庵门侍奉。 在路上马车里,小娥便交代:“今日十五,慈恩庵里怕是香客不少,我要跟着公主同去,得贞,你到时候跟着阿田,你们不要随意与外人说话,也不要随意走动。” 阿田和得贞答应,得贞更是颇有含义地看了阿田一眼,在他心目中,小娥这样说,便是让他看住阿田。 到了礼佛堂门外,主持师太便要带着公主在此处诵经了,公主说了:“人多,嫌烦,得贞就你一个进来伺候吧,你们两去随意逛逛吧!”小娥丢了个眼色,便与戴面纱的另一名女史退下了,只留下了得贞这个内侍。 阿田从来没有念诵过佛经,也不会背诵,不过好像真正的乐阳公主也不会,所以主持师太也习惯了,上香之后,只是自己在一旁念诵敲磬,阿田只需要跪在蒲团上,合十闭目做默默祝祷状即可。 阿田闭目,口中暗暗祷告:菩萨啊,佛祖啊,无论您是什么神明,只求您能保佑我爷爷早日醒转,脱离险境! 主持师太一边诵经,一边眯缝着眼睛看乐阳,看到公主表情甚为虔诚,嘴唇喃喃蠕动,看来颇为诚心,不似过往,每次都在蒲团上扭来扭去的,眼睛也不闭上,心中还想:公主年纪大了,果然稳重了很多。 大概是公主今日稳重乖巧给主持师太留下了好印象,因此师太大发慈悲,比以往更早的下了功课,可是公主却不像以前急不可耐的回宫,反而提出身体困倦,要稍微休息一下。 这也是小娥提前嘱咐的,若是功课结束两人还没回来,就找借口要休息,主持师太一定会让出自己的禅房给公主休息的,这样大家就可以顺利汇合。 果然听说公主要休息,师太便说,自己的禅房最是安静,亲自带着公主前往休息。 每月十五,是天下寺庙香火最旺盛、香客最多的日子,慈恩庵也不例外。 按例像公主这样的贵人来礼佛的时候,为避免外人冲撞,是要封寺、驱赶外人的,但是乐阳公主是每月都来,而且都是在香火最旺盛的阴历初十五,若是慈恩庵每个十五都闭门拒客,那是大大的损失。因此慈恩庵特意去求了贵妃,说为了佛法昌盛,普渡世人,特许公主每月十五礼佛时,慈恩庵如常开寺门,迎香客。 所以每次慈恩庵只是封掉公主礼佛的佛堂周围,而其他香客可以照常在庵内其他神殿烧香参拜。 现在公主要往禅房休息,就要通过其他神殿,路遇其他香客。却也不便大张旗鼓、令他人回避了,也只能抛却仪仗,不提公主身份,只当公主微服便衣、做了个寻常的衣着华贵的尊贵香客,由师太带路悄悄低调的前往禅房。 一路自然沿着僻静地段走,走到一处墙根底下,竟然还有两块小小的田,田里种着绿油油的植物,还有个蓝衫人在田边背对着人、蹲着身子、低头锄着土。 公主一看到那人背影,脚步便渐渐缓了下来,最后竟微微停住。师太以为公主是看见外人心中不满,便赶紧解释:“这是老尼闲来无事,种的两块药田。这几日药材有点儿生虫斑,就托了相熟药铺的人来给我侍弄侍弄!”又问那蓝衫人:“秦小哥,我的药材可还好吗?” 那蓝衫人蹲着没抬头,微微转过点脸,看到女子的裙摆,知道是师太的贵客,更加不抬头,低声回答:“没事的,少浇些水就好了。”看不到脸孔,听声音倒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 虽然没看到面容,但是微微转头间,却看到了半张侧脸。 得贞不耐烦,在后面赶紧提醒:“咱们还是去禅房吧!” 公主点头低声“唔”了一声,又抬步随师太前往禅房。 慈恩庵主持师太的禅房,虽然不富丽堂皇,却也雅致干净。禅房外围绕着大片的花坛,再往外又是一条回廊,禅房就如孤舟一般围在中间,甚为清净。 禅房里外两间,里面是休息的寝室,外面是待客的房间。辞去了主持师太,得贞自动自觉地说:“你休息吧,我在禅房门外守着,免得有外人闯进来!”说罢关了禅房的门,自己站守在门外。 公主镇定地看他关上门,就再也遏制不住剧烈跳动的心脏,也再也维持不住镇定沉静的表情,她表情激动的站起,在屋里走来走去,越走越快,她锁眉来回踱步思考,忽地又走到案前,找了张纸和笔,勾勾点点写了些东西,然后把纸折起来放在袖子里。 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侧耳听得贞的动静,然后快步走到东侧窗前,推开窗看了看。 能跳出去,可是,这样出去,不安全,不稳妥。 她心下焦虑,左右为难,又想着要不就此跳窗出去,甘愿冒这个大险;又想着不行,若是被人发现怕是又遇凶险。 正在为难之际,忽从房门外却传来了人声喧哗。 她走过去,在门前听了听,一听那人声音,倒是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门外来人,竟然是云丹王子,他正朗声道:“是否公主正在此处?云丹在此求见!” 话说云丹也是自小在吐蕃王宫长大,对后宫的门道通的很,那日分别后,便私下花了钱,买通了人脉,打听着公主的行止,听说公主每月十五都要到城北慈恩庵礼佛诵经,今日便追了来,到了佛堂知道公主来了此处休息,又一路追来。 得贞皱眉驱赶:“公主正在里面休息,闲人不得骚扰!” 云丹跟他打商量:“能否替我回禀一下?万一公主想见我呢?” 得贞没有丝毫通融:“公主刚才已经交代了!任何人都不见!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云丹向身边下属使了个眼色,那下属立刻会意,上前揽住得贞胳膊,稍微向外走了几步,附耳道:“大人,您使个方便,只需进去禀报一声,若是公主不见,那也与你无关啊!”说着掏出一个金元宝,往得贞手里塞。 得贞是见钱眼开,心里又想:回禀一下而已,肯定不会见你,我可别浪费了这个元宝。 便接过来塞到怀里,回转过来,对云丹点头笑道:“王子殿下,我替您禀报一声,至于公主见不见,我可做不了主!” 说完转身进门。 一进门,公主正在案边发呆,得贞低声道:“外面来了个云丹王子,小娥姐姐说了,不让咱们见外人,等我把他打发走!” 公主点头“嗯”一声,又叫住作势往外走的得贞:“哎,公主特别厌恶这个吐蕃王子,你凶恶些,别给他留情面!” 得贞点头:“公主的心意,我自然知道!” 转身出门,脸上便没了半丝笑容,仰着头一脸高傲:“公主说了,不见!” 云丹一怔:“不见?”又追问道:“你说了是我云丹求见吗?” 得贞满脸不耐烦:“公主说了,若是别人或可一见,你云丹王子,就是不见!” 云丹大受震撼,膛目结舌了一阵,望着紧闭的房门,只得垂头丧气,一脸沮丧的走开。 可是要离去,却又心有不甘。 他心有牵挂,便恋恋不舍的走到回廊上,隔着花坛,远眺着禅房,多希望能从窗缝儿里,看一眼公主也好。 可能是苍天听到了他的祈祷,可怜他。只见禅房的一扇窗慢慢打开,窗内一名美丽娇艳的女子,正是他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仙女,乐阳公主。 只见公主仿佛是闲来无事推窗赏花,目光游移,一下看到了远处惊喜过望的云丹,也是大大的吃了一惊,一双妙目瞪圆了,玉手捏着手帕,微微遮住惊得微微长大的樱口,一脸诧异之色。随后又马上绽开了笑颜,捏着手帕,向他挥了挥手,仿佛是在跟他打招呼。 云丹心花怒放,也赶快挥了挥手,跟公主回了个招呼。 公主远远指了指他,一脸询问之色,仿佛是问:“你怎么在这?” 云丹一时想不起如何回答,胡乱比划了几下,公主看他手舞足蹈的滑稽样子,不禁掩唇一笑,然后又挥了挥手,便关上了窗子。 云丹望着关上的窗子愣了一小会儿,猛地反应了过来:那个可恶的内侍!根本就没跟公主禀告! 当下气冲冲的又回到禅房门前。 得贞仍然一脸的厌烦:“你们怎么又回转来?公主说了,不见你!” 云丹愤愤道:“你满口谎言!你根本没向公主禀报我云丹王子求见!” 第22章 求助 得贞哪能受这样气,马上大声嚷嚷起来:“你血口喷人!你一个吐蕃人,要来我京城撒野吗!” 云丹大怒,上前一把揪住得贞的脖领子,他是武将出身,身材高大力气也大,这一拎,矮小的得贞就双脚离地了,得贞心下慌乱,双拳却只能胡乱挥舞,根本打不到云丹,他害怕之下更加杀猪般叫唤:“你!你要干嘛!来人啊!吐蕃人打人了!吐蕃人杀人了!” 本来禅房地处僻静,但得贞这般大叫,便渐渐引了些人走过来看热闹。得贞眼见人原来越多,心里大叫糟糕。若是此刻,禅房中的是真公主,他早就狗仗人势猖狂起来了,可是恰恰是假公主,若是露了馅,破坏了公主的好事,那他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正在惶惶没奈何之际,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乐阳公主笑脸盈盈:“云丹王子,请进来一叙吧!”云丹大喜,一把把得贞扔了出去,大踏步进门。 得贞喘着气,看着门关上了,心里不甘,却又觉得好像是解救了他。 云丹进门,还没等说话,就看公主招手让他进内室。云丹心头狂喜:这是公主没把我当外人啊。 进了内室,公主仍然走到刚才打开的窗子前,推开了窗,笑着问:“云丹王子是第一次来慈恩庵吗?” 云丹此刻眼里只有公主,哪有花坛?他深情款款道:“是啊,我是听说公主在此,我才特意来的!” 公主手指遥遥指着前方:“王子,我想去那里散步!” 云丹忙不迭点头:“好啊,我陪你去!” 公主却仿佛想到了难事,皱眉道:“你别怪门外的内侍,他是我母妃派来的,母妃她……不让我见你……” 云丹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宫宴贵妃派了沈廷来打扰他们,原来阻扰之人就是贵妃啊,云丹立刻安抚她:“放心,他拦不住我!” 禅房打开门,得贞立刻迎过去,乐阳公主淡淡说:“得贞,王子让我陪他去散散步。” 得贞大怒:“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胁迫公主!”便要抢上前阻拦。 云丹一个眼色,他那名下属上前架住了得贞,得贞便立刻没有回手之力,口中只“哦哦”乱叫。 公主马上说:“没事的!我去去就回来!你别伤他!”那下属便稍稍松了手劲,却仍然架着他动弹不得。 公主和云丹出了禅房,便往那个方向去,云丹心里琢磨着该跟公主聊些什么话题,谁知道公主脚下步伐越来越快,仿佛赶路一般,竟然不给他说话的时机。 走到一个拐角,公主猛地停下脚步,回身对他说:“王子,请您去师太那,替我取一本心经来!” 云丹纳闷挠挠头道:“心……心经?现在吗?” 公主用力点头:“是啊!这是慈恩庵的佛法,若是两人同时在佛前诵读心经,他们两人就能心想事成!你快去啊!我下次不一定何时才能来了!”公主着急,于是随口胡编一通。 云丹大为不解,但是看着公主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自己,竟然说不出个“不”字来,再加上她连番催促,只得答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匆匆而去。 阿田看着云丹背影不见了,迅速捞起长裙,撒腿就疾奔,心中拼命颂祷:“你还在!你还在!” 跑过一段路,来到药田前,还好,那个蓝衫人还在低头干活儿。 阿田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和激动的心情,和眼眶的热泪,颤巍巍喊了一声:“小二哥……” 那蓝衫人一下子回过头来!果然是记忆里憨厚圆脸,浓眉大眼,却不怎么黑了。 小二哥一下子初看险些没认出来,然后满脸的不可思议:“阿田?你是阿田?” 他上下打量阿田华贵的衣裙,疑惑道:“阿田,你……你有钱了?” 阿田眼泪一下子没忍住,迸裂了出来,她捂着嘴,又哭,又急着说话:“小二哥,小二哥,你听我说,我没有时间了!我跟爷爷,被一群恶人捉住了,呜呜,爷爷生病了,睡不醒,他们拿爷爷要挟我替他们做事!小二哥,小二哥,”她拿出袖子里的那张纸,塞给小二哥,“爷爷就在这个宅子里,有人看着他,这是地图,门前一棵槐树的,”她又哭,遏制不住的哭,“小二哥,不能报官,他们手眼通天……也不能贸然去救爷爷,会打草惊蛇的……我们跑不了的……呜呜,小二哥,你……你,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能帮我什么……” 阿田真的不知道,小二哥能帮她什么,可是她又遏制不住的想求救。见到了熟悉的亲近的人,让她这么多天积累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她一直克制压抑的恐惧绝望和悲伤,犹如火山一下子爆发,又犹如冰川一下子融化。她放声大哭,又要拼命低声,哭得撕心裂肺、呜呜咽咽,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小二哥惊呆了,他没太听懂,可是看到阿田的崩溃,他立刻当机立断,把那张纸揣进怀里:“阿田,你放心吧,交给我吧!” 小二哥还是如同在太平山那样,可以依靠,值得信赖。阿田一下子收住哭声,赶紧抹抹眼泪:“不行了!我得走了!”起身便跑。 小二哥背后急呼:“哎,我怎么找你?” 阿田直奔,不敢回头,眼泪又迎风流了出来,心里默想:你没处找我,我也没办法联络你,以后还能不能见面我也不知道…… 云丹急急去取了心经,脚程甚快就回转了,公主还在原地等他,可是眼睛红红的,仿佛流泪了,他体贴的问:“公主你眼睛怎么了?” 公主勉强笑了一笑:“刚刚进了灰尘,我揉了一下,眼睛很不舒服。” 云丹柔声问:“公主,咱们去哪间殿里共同诵读心经呢?” 公主“啊”了一声,歉意笑笑:“哎呀,那个,今日便不读了吧,我我,我眼睛不舒服,咱们改日吧,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说完转身就走。 云丹一脸懵懂,看着手里的心经,再看看公主的背影,心里想:公主脾气反复无常,果然像传说那般暴戾。 云丹胸中生着闷气,怀里抱着那卷心经,低头默默跟在公主身后,快回到禅房时,前面的公主一个猛地停步,云丹也赶紧停下,差点撞到公主后背。 公主转过头,一手拿过他抱着的心经,充满感激的望着他,真诚地道:“云丹王子,我,我谢谢你!”这句话,她是发自内心的,发自肺腑的、真诚的感激和感谢云丹。 云丹还是蒙的:谢谢我什么?谢我帮她取了心经? 可是,他望着公主凝视他的那双大眼睛,那双眸子被洗的明亮清澈,眼中涌动的感情仿佛春天的潮水一般荡漾无尽,他便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呢喃道:“不、不客气……” 当公主和云丹回到禅房的时候,得贞还被那云丹的下属牢牢看着,得贞正在郁闷和着急,还好公主去的时间不长,一回来还没等他开口,公主将一卷心经塞进他怀里:“王子带我去求了一部心经。”就交代了一句话,然后就关上了禅房的门。 云丹只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目光,更是一句解释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得贞看看紧闭的房门,看看云丹的背影,恨得牙痒痒,气鼓鼓。 这一次,乐阳真的是过了好久,才跟小娥回来,她这一次失踪的时间,要比上次在归仁园要长得多。 大家一在禅房碰头,便立刻启程回宫。 回程的马车上,公主粉面含春,只顾着傻笑和发呆。小娥问:“今日你们可遇到什么事?” 得贞看了阿田一眼,刚要开口,阿田抢着先看口:“也没什么,只是遇上了那吐蕃王子,非要让我陪他去取一部经书回来,得贞挡他不住,还吃了亏!” 小娥怀疑地问得贞:“有这等事?” 得贞听着,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是啊,非要闯进来见公主,见了之后就说要出去,最后拿了一部心经回来!”又咧嘴,苦着脸喊疼:“他那个手下,还对我动了手……” 小娥气愤道:“好大胆!果然吐蕃人粗鄙无礼!”又对阿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下次再有这事,你直接大嘴巴抽他!这才像公主!” 阿田惭愧道:“是是。当时闹了起来,我怕聚起人,生了变故,所以,就只得从了他。” 乐阳回过神,好奇地问:“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求一本心经呢?” 阿田含含糊糊道:“我也没听懂,好像,跟他们吐蕃信的什么佛法有关。” 乐阳点点头,对小娥说:“是了,父皇说过,吐蕃信仰佛法,但却与中原不同,有很多密宗之术,便是我们中原的大法师也是不懂的,”她看了一眼阿田,笑眯眯道,“不过,什么密宗之术也不要紧,反正也不是我本人!” 得贞哼哼唧唧喊疼:“那吐蕃人差点捏断我的骨头……” 乐阳笑道:“好了好了!别装模做样了!这次你送信有功,回头给你升个品,你就跟你干爹一样可以穿绯衣了!” 那就是升到五品了。现在皇宫内,只有一个三品紫衣,就是皇上身边的大总管元盛公公,四品和五品都是绯衣,元喜就是四品,整个宫里能穿绯衣的内侍也不过百人。得贞年纪轻轻,这已经是腾云驾雾的升法儿了。 得贞大喜,一骨碌便跪下,给乐阳磕了好几个响头。 乐阳 “咯咯”笑着,她今天仿佛心情特别愉悦,连着语气都分外温柔,对阿田道:“你也很好,放心吧,我以后会疼你的。” 阿田也深深一礼,心里却想着:怎么放心? 第23章 换妆 回了乐阳宫,天色已经不早,小娥打了水服侍公主沐浴,教阿田调了珍珠养颜的香膏,给乐阳敷在皮肤上。 阿田手底下研磨着珍珠粉,表面平淡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想着心事。 想起来慈恩庵巧遇的小二哥,阿田更加心乱如麻。 小二哥的为人她是知道的,若是答应了她什么事,就会一定办到。 可是,可是,会不会因此害了他?会不会把他也卷进来? 小二哥又会怎么做呢?总不会直接冲进安定坊院子,把爷爷救出来吧?可是爷爷还得了昏睡症啊……对了,小二哥会医术,会不会他救出爷爷,还能治好他? 但是,但是,若是小二哥一个不慎,被元喜他们捉住,加以折磨,加以杀害呢? 想起来元喜当时斩断爷爷手指的凶狠样子,阿田一个激灵,仿佛看到了小二哥躺在血泊里的样子。 一时喜一时悲,阿田一颗心犹如一半在烈火中炙烤,一般在冰水中浸泡。 可是,可是,她怎么样才能再见到小二哥、再跟他联络上呢? “哎呀”,小娥忽然惊呼了一声,“公主,你这身上,是被虫儿咬了吗?” 乐阳脸一红,赶紧用手遮了遮:“有吗?我倒没觉得痒。” 小娥皱眉看了看:“不行,这样今日就不能用珍珠香膏了。阿田,你回去吧,不用磨珍珠了!” 阿田本来就心乱如麻坐如针毡,一听如释重负,赶紧换好宫装戴好面纱,出了寝殿的门。 阿田恍恍惚惚,心神不安,刚下台阶,低头往前疾步快走,差点撞到来人的身上。 “大胆!”一个尖锐的声音,阿田一抬头,便是一片明黄映进眼里,阿田不敢细看,赶紧低头跪下:“皇上、皇上恕罪!” 皇上听说乐阳才从慈恩庵回宫,所以才这么晚来看公主,刚才黑咕隆咚的,差点被阿田撞到,吓得身后的元盛大声叱喝。 皇上借着元盛手上的琉璃宫灯,端详了一下,皱眉道:“这个女史,看着眼生,你认得吗?”他问的是元盛,元盛白皙的圆脸笑得犹如弥勒佛:“公主身边的女史,老奴哪里认得?” 皇上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大内总管吗?就会打浆糊!” 指了指阿田:“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戴着面纱?” 阿田一身冷汗,全身僵硬,张口竟然发不出声音。 皇上心中不满升起,元盛紧着催促,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了许多,简直嚷嚷了起来:“皇上问你话呢?你快回答呀!” 只见她仍是低头不语,皇上皱眉道:“你摘下面纱!” 阿田紧张的浑身颤抖,额头一颗颗汗珠滚落下来。 皇上看她不动,不觉开始恼怒:“元盛,把她面纱给我摘下来!” 元盛口中干脆地答应了“哎”,动作却慢吞吞的,口中还在嚷嚷:“皇上让你摘面纱!你还敢不动弹?你你你啊,你真的是胆子大!” 好不容易脚步挪过去,手指堪堪碰到面纱,忽然寝殿大门打开,乐阳直奔了出来,人还没出来,先大声呼喊了一声:“父皇!父皇你怎么来了?” 元盛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乐阳欢快地跳到皇上身边,撒娇道:“父皇!你怎么这么晚来?” 皇上立刻心情好了:“明明是你回宫回得晚!” 乐阳挽着皇上的胳膊,往寝殿走:“哪里晚了?我好好礼佛还不对了!” “哎,等等!”皇上停下,指着阿田:“这个宫女看着眼生,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乐阳笑道:“哪里眼生?这不是阿田吗?母妃指给我的梳头丫头,服侍我很久了!喏,元盛公公,你不是见过她很多次了吗?” 元盛笑得眉开眼笑:“是啊是啊,果然是阿田!” 皇上奇道:“刚才问你,你不是说不识得吗?” 元盛讪讪笑道:“老奴、老奴这老眼昏花的……哎呀没看清啊!” 皇上又指着阿田问:“那她为什么戴着面纱呢?让她摘下来她又不摘!在你宫里还戴着个面纱?搞什么啊?” 乐阳娇声道:“那是女儿不让她摘的!你不知道啊父皇,她这几日脸上生了疖子,看着腌臜恶心!我就说,若是她在宫里摘了面纱,我就挖了她眼珠儿出来!所以她当然不敢摘!” 乐阳走过去,一手拽起阿田,手放在面纱上:“父皇,你若是想看,我就摘下来给你看看,不过啊我有言在先,我看了可是要吐上三天三夜的,父皇你看了吐不吐、我就不知道了!”作势要摘。 皇上赶紧摇手:“算了算了,朕不想吐!” 拉着乐阳走进寝殿,还在说:“她生了疖子为什么还留在身边?小心过了病气给你!” 乐阳随口敷衍:“她梳头功夫好,我离不了她!” 皇上走过阿田,虽然戴着面纱、低着头,看不到脸,只大概看到眉眼,却在心头总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进了殿,小娥奉上香茶,皇上闲闲问起:“听说你今日在慈恩庵见到了云丹?” 乐阳顿时脸色一沉,不乐意起来:“谁嘴那么快?在父皇这里传闲话!” 还能有谁呢?皇上转头认真地问她:“乐阳,云丹王子今日又来求我,要求娶乐阳公主,你是怎么想的?” 乐阳勃然大怒,一下子站起身来,激动地盯着皇上:“父皇!你真的想让我远嫁吐蕃吗?” 皇帝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耐心地解释:“乐阳,云丹不是吐蕃寻常王子,是下一代的吐蕃赞普。吐蕃对于女子,没有我□□这许多束缚,反而有更多的尊重。你在我朝当然是地位尊贵,但是再尊贵,也无非是嫁人生子。但是在吐蕃,却有可能掌控一国。前朝你那些和亲吐蕃的姑奶奶们,哪一个都会青史留名的。你应该仔细考虑考虑……” 乐阳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哭叫道:“父皇!我是不是你的骨肉?你居然要把我送到那茹毛饮血的地方去!你心这么狠!那我现在就死了算了!”说完跳起身来,冲过去抢了把剪刀。 皇上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想夺过来,身后的元盛动作更快,微微一闪,已经到了乐阳身边,手指轻轻一拂,乐阳立刻手臂无礼,剪刀啪地应声落地。 乐阳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皇帝气极,抖着手指着她:“你你你、你胡闹!”气得拂袖而去。 皇上气恼地出了乐阳宫,回身跟元盛抱怨:“这云丹是怎么回事?朕今日听他的说话,明明是暗示乐阳与他两情相悦,要不是因为这样,朕怎么会大晚上来这受气?” 元盛低声道:“多半是公主殿下小孩儿脾性。”心想,多半是公主故意戏耍了那个傻王子。 乐阳宫寝殿里,乐阳伏地恸哭不已,小娥赶紧上前把她扶起来:“公主,你这是何必呢?就算是要和亲吐蕃,我们不是已经有准备了吗?不是……有阿田吗?何必跟皇上置气!” 乐阳哭得梨花带雨:“我知道,母妃千方百计,就是防备这个。可是,可是,每次父皇有这个打算的时候,我都很伤心!他天天说宠爱我,疼我,他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就知道让我和亲、和亲……”哭得呜呜咽咽,伤心不已。 小娥知道,乐阳是自小被皇上贵妃宠坏了,诸事顺心遂意,一时不合,便要大大发作。 小娥低声道:“公主,您年纪到了,亲事早晚要提起来,驸马早晚都要选的。您若是真的想嫁李纨公子,就早点拿个主意吧!” 乐阳一下子收住了哭声,怔怔出神。 “公主殿下”,一个轻轻的声音,原来是阿田不知何时进来,低头跪在那:“殿下,今日我一时不慎,差点闯了大祸,多谢公主及时搭救!” 乐阳这回顾不上她,懒懒“嗯”了一声。 小娥倒是累得叹了口气:“这回啊,阿田被皇上看到了,这这,倒是麻烦了!” 一是,阿田难道一直戴着面纱?若是哪天皇上来,再问起,怎么回答?现在阿田就是失踪都不行了。 二是,阿田若是一直在皇上面前晃,时间稍长,就算戴面纱,估计皇上都能看出相似之处来。 阿田慢慢抬起头:“公主,您看,我以后,不戴面纱,可以吗?” 乐阳和小娥一看她脸,忍不住双双惊呼了一声。 不知道阿田如何做到的,脸上皮肤变得褐黄,面颊上还有几处黄豆大小的深色干痂,皮肤一变,大家便不想再多看,因此与皮肤雪白的乐阳公主相比较,五官就没那么像了。 这是爷爷教给阿田的易容之术,用几种药材压汁,就可以改变肤色。 乐阳走近看赞叹不已:“看着很像真的!阿田,你还有这本事呢!” 小娥终于又笑了一次:“这回好了!以后阿田可以跟在公主身边了,日子多一些,再熟悉一些,就能模仿得更像些!”然后小娥给了乐阳一个有深意的眼色。 这个眼色被阿田看到,记在心里,她一直也很疑惑:到底乐阳想用她做什么呢? 她只是隐约觉得,乐阳想要用这个替身的用途,与贵妃娘娘并不一致。 第24章 家宴 乐阳公主虽然脾气任性,但其实从来没对皇上发作过。乐阳又不傻,皇帝是她最大的靠山,她通常是撒个娇卖个萌就能达成心愿。 这一次与皇上闹了起来,按乐阳本心,就要同皇上多僵持一段时间,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是情形不由她,第二日,皇上说了晚上要开家宴,让贵妃娘娘操办。 说是家宴,也没那么多人,毕竟皇帝后宫三千,也不能都来。通常皇上所说的家宴,无非就是宫里几位有了皇子皇女的嫔妃再加上几位皇子公主,就算是所谓的家宴了。而那些名分低、没有诞下孩子的嫔妃,也是没资格参加的。 乐阳本来闹着不去,就想称病,小娥却劝她:“若是公主不去,恐怕贵妃娘娘也没了面子。”又说带了阿田同去:“你去了之后,只管在角落里躲着,若是公主需要服侍,自然有我。” 带着易容后的阿田去,是防备着万一皇上又想起来她,赶紧就让她露个面,及时解一下皇帝之疑。 乐阳满心不乐意,动作就磨磨蹭蹭的,待到她到了太极殿,人基本都已经到齐了。 诺大的太极殿,就开了两桌。因为皇上并不算子嗣昌隆。 其中一桌是几个尚未成年的公主皇子,跟他们各自的母妃母嫔,都不是什么举足轻重之人就不一一细表了。 另一桌人也不多,也是主桌,现在落座到场的,有顾贵妃、德妃,和几个成年的皇子、公主。 皇上的成年子女里,乐阳年纪最少,上面还有三个皇子哥哥、和一个公主姐姐,大皇子和庆阳长公主都是多年前逝世的皇后所生,庆阳公主一直身体不好,这样的活动很少露面,所以如常缺席了。 皇上还没立储君,大皇子是先皇后所生,是身份最贵重的嫡子,可是性格木讷,不得皇上喜欢。二皇子是德妃所出,三皇子是逝去的惠妃所出。顾贵妃虽然独宠了后宫十余年,也是现在后宫里身份最尊贵的,却是膝下没有皇子,只有一个乐阳。这也是为什么顾贵妃如此宠溺乐阳的原由。 乐阳一来,免不了大家又要纷纷起立走动,彼此见礼。见礼完毕,二皇子最是活泼有趣的性子,抢先笑着招唤道:“乐阳,来来,挨着二哥坐!”乐阳乖巧的坐在二皇子身边的座位,大皇子看看乐阳,温和道:“好久没见乐阳了,果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德妃掩嘴“咯咯”笑道:“是啊,乐阳真是越长越美丽,嗳,每次一见乐阳,我就喜欢,只可惜我只生了个儿子,想想还是贵妃娘娘有福气!” 德妃唯一能比顾贵妃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她虽然也只生了一个,却是个皇子。所以每每也只能拿这个在顾贵妃面前说道。 这么多年顾贵妃也不是吃素的,一样地掩唇“咯咯”笑道:“姐姐真是说笑了,姐姐年纪还小呢,想生就再生呗!” 全宫的人都知道,德妃早已年老色衰,皇上已经多年不去她宫里了,怎么生得出来? 每到这个场合,德妃和贵妃娘娘总是这样含沙射影,却也只是斗斗嘴而已。 虽然德妃与贵妃多年不睦,但是二皇子却是跟乐阳关系最好的,他仿佛没听见德妃与贵妃的交战,只快活地逗乐阳:“乐阳啊,你是不是又惹父皇生气了?” 乐阳鼓着嘴:“我哪有?” 二皇子“哈哈”一笑:“你没惹父皇生气,父皇干嘛要开家宴呢?你听二哥的,今晚好好哄哄父皇,父皇国事繁多,你哄哄他高兴也好!二哥昨儿得了一对西域的鹦鹉,雪白可爱,明日二哥让人给你送去……” 乐阳旁边坐的三皇子,只比乐阳大了几个月,最是爱玩,不务正业,喜欢飞禽走兽打马斗猴的,一听鹦鹉立刻凑过来恳求:“二哥,我最喜欢鹦鹉了,你也送我一对好不好?” 二皇子却仿佛没有听见,看都不看他一眼,三皇子只好讪讪的自嘲一笑。 乐阳自小在宫里,自然对于座位最是敏感,此刻贵妃两侧都是空位,其中一个自然是皇上的上位,大皇子身边也有个空位,乐阳问贵妃:“怎么还有这许多人吗?不是说是家宴吗?” 贵妃还未回答,殿外高声禀报:“沈国公沈廷到!” 沈廷一身玄色蟒纹官袍,在内侍的引领下走进殿里,乐阳一见,马上蹙眉。 沈廷与几位皇子都是熟人,与各人分别见礼后,又上前跟乐阳一礼,笑问:“殿下,那日我们……”沈廷本来想问问那日我们所救的雏鸟如何了,谁知道他只是刚刚接近,还没说几个字,乐阳腾的起身,重重地用帕子掩住嘴鼻,厌烦地瞪了他一眼,登登登走到稍远的贵妃身侧的座位坐下。 沈廷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宛如坠入冰窖,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二皇子见机笑道:“沈廷,来,正好乐阳走了,你坐我旁边!” 沈廷踌躇却不过去。 大皇子觉得,可能沈廷觉得那个座位是乐阳刚刚坐过的,所以不想坐在那,所以就招手道:“沈廷我正要问你兵部所报购买军马的事,你还是坐我旁边吧!” 沈廷落座后,脸色一丝笑容也没有,眉宇间挂着薄怒。 二皇子见到沈廷没坐他身侧,却选了大皇子,脸色微微一变。 德妃见儿子的脸色,虽然二皇子没说什么,她却想给沈廷一点教训,眼睛一转,看到坐在贵妃身侧沉着脸的乐阳,便开口招引乐阳说话、下沈廷的面子:“乐阳啊,你怎么不坐在你二哥身边、换到这边来了?” 乐阳没理她,却皱眉问贵妃:“母妃,不是说家宴吗?怎么有外人来?” 贵妃没有儿子争位子,乐得坐山观虎斗,但是女儿可不能傻傻被人当枪使,当下赶紧笑道:“哪有外人?沈廷论起来还是你表哥呢!”然后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乐阳大腿一下。 乐阳嘟着嘴低声嘟囔着。 大皇子见沈廷满脸不悦,在耳畔低声笑道:“你不是对乐阳一直能做到视而不见吗?怎么今日没了耐心?” 沈廷皱眉,看着乐阳,又是生气,又是迷惑不解,只能重重出了口气:“不知道,我可能是魔怔了。” 殿外传来元盛尖锐的禀报:“皇上驾到!” 众人赶紧纷纷起身,跪倒迎驾,皇上笑呵呵进来:“人都到齐了?起来起来,今日是家宴,大家随意些就好,喏,朕还带了个人来!” 从身后转出一个人,正是云丹王子。 众人都是一惊,心中各自思量不定。 乐阳最是生气,禁不住高声道:“不是说家宴吗?” 皇上笑道:“算起来云丹也是朕的子侄,都是一家人,自然能来参加家宴!” 贵妃又偷偷狠掐了乐阳一下,乐阳嘟着嘴不满的嘟囔。 可是贵妃能压得住乐阳,总有其他人压不住。 大家落座之后,沈廷便先开口:“陛下,云丹王子虽然与皇室沾亲带故,但他毕竟是吐蕃人,与我中原人,算不得一家人吧!” 皇上低头不语。云丹一见,便也不客气开口道:“我吐蕃是属国,皇上就是我们的天可汗!我已向陛下求旨赐婚和亲,到时候我即是吐蕃王子,又是□□驸马,自然是一家人!” 所有人脸色一变,二皇子“哈哈”笑着拿起酒杯:“云丹兄,难道说父皇已经恩准和亲了吗?那真是恭喜恭喜!” 众人一起去看皇上,皇上却仿佛没听见,指着菜对顾贵妃道:“今儿这鱼做的不错……” 见皇上不置可否,大皇子接过话来:“云丹王子,和亲一事,我朝还在商议中,若是父皇恩准,自有明旨,你且不必心急!” 云丹来了多日,也知道和亲之事,朝中两派争论不休,武将以沈国公府为首,坚决反对,而文官则多数支持。他与皇上深谈过几次,皇上均态度暧昧不定,但看上去首肯的机会要大一些。 今日皇帝突然要他来太极殿参加宫宴,说不定是拿他出来试探,也是给他一个当面辩论的机会。 当下云丹正色道:“两国和亲,就不再有生灵涂炭的战事,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和亲后,更能开榷通商,互通有无,两国百姓共享太平盛世,岂不美哉?正是有之前两次和亲,才有我吐蕃心慕中原,甘为属国,因此两国和亲,从此合同一家,自然利大于弊。” 沈廷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那也得吐蕃是个仁义之辈才好!你们占我陇右河西、屠我中原百姓之时,怎么不说合同一家?” 云丹辩称:“正是因为近年来两国误会摩擦不断,才致刀兵相见,我才会千里迢迢,恩求再次和亲!和亲之后消除误解,彼此互信,自然再无战事!” 大皇子插话道:“若要和亲,那就先归还我陇佑河西再说!” 二皇子两手急晃:“和亲是和亲!边界是边界!岂能混为一谈!不过,云丹兄,你们这次求娶的可是我朝嫡亲公主,可得有点诚意……”他眼睛微微瞟过乐阳。 云丹目光灼灼毫不掩饰盯着对面的乐阳:“若是云丹能达成心愿,别说陇右河西,便是要我吐蕃天上的星星,我也双手奉上!” 乐阳气得脸通红,腾的起身站起,当场便要发作,贵妃娘娘赶紧掐她,又死拉着她坐下。 第25章 吵架 皇上一直在一旁察言观色,现在听着双方已经壁垒分明,便插话了:“吃菜吃菜,今日是家宴,莫谈国事!” 他想岔开话题,一眼看过去,就看到正在低头猛吃的三皇子,一看满桌也就他最好欺负,便开口问:“麟儿,你最近的学业如何啊?” 三皇子长麟一听父皇提到他,正在吞咽的他赶紧一口吞下去,差一点噎到:“咳咳,父父皇,老师说,古人的诗文虽好,今人却也有不错的佳作,老师正在整理,明日起就要教授诵读了!” 皇上赞许的点了点头,二皇子眼见皇上想岔开话题,便接着这个话题:“父皇圣明英武,德披天下,不但这天下百姓富足,百业俱兴,而且文昌兴盛,大才辈出,不输古人。哎,乐阳,你喜欢谁的诗啊?” 乐阳低着头正在生气。本来他们在说和亲的事,既然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再加上贵妃娘娘拼命在桌子下掐她,她便勉强忍着。现在二哥忽然问她,她一怔,嘴唇蠕动了一下,低低道:“李、李纨的诗……” 皇上皱眉思索:“李纨?是谁啊?” 二皇子快活地笑道:“父皇不知道吗?这李纨,是现下京中最受人追捧的才子诗人,据说这李纨是风流倜傥,潇洒多情!” 大皇子见皇上还没想起来,便低声出言提醒:“父皇不记得了吗,就是三年前,您御笔亲自划下去的新科探花……” 皇上“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是他呀?怎么,他不再科考了吗?” 大皇子低声道:“那次之后,他没有回乡,留在了京城。据说,以后再不科考了。” 皇上冷哼:“他这是怨怼朕了。朕想起来了,这个李纨,年少成名,恃才傲物,轻浮张狂,不堪大任。只有小才,没有大志。朕当年把他划下去,也是存了磨砺的意思,谁知道他竟然就此放荡下去,哼,那就让他一辈子在市井闲晃吧!” 乐阳再也忍不下去,一下又站起身来,口中嚷嚷:“我不吃了!我要回宫!” 皇上皱眉:“怎么好好的,又闹起来了?” 贵妃死命掐她:“乐阳!不要胡闹!” 云丹起身上前,小心翼翼道:“公主,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云丹一直不知道公主为什么对他态度一时一变,只能想到自己是不是无意得罪了公主,这一句是早就想问了。 乐阳双眼一瞪:“你是什么东西?你配惹我生气吗?” 皇上恼怒:“乐阳!不得无礼!好好一个家宴,就不能好好吃顿饭吗?” 乐阳一下把筷子摔到桌上,怒气冲冲,脸涨得通红:“家宴家宴!好好好!你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那还用我这个外人嫁去吐蕃吗?”说完大哭,也不行礼,哭着奔了出去。 皇上气得头跳着疼。 德妃声音不大不小的:“啧啧啧,乐阳这脾气啊,这是随了谁啊……” 皇上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对贵妃怒喝:“你教的好女儿!” 贵妃赶紧跪下称罪,众人一见贵妃跪下,也赶紧都跪下。 皇上气呼呼拂袖而去,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乐阳恸哭着边跑边哭,小娥和阿田在后面差点追不上。 回到乐阳宫寝殿,乐阳又扑到床上嚎啕大哭。 小娥很着急,很心疼,却不知如何劝解。 看皇上今晚的态度,和亲的事,只怕是八□□九了。 乐阳哭着哭着,忽然又爬起来,奔到案边,写了封信,高叫:“得贞!” 得贞跑了进来,一见那封信,便明白了:“殿下,今日晚了,待明早宫门一开,奴才立刻就去找李纨公子!” 乐阳又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第二日,果然一大早宫门一开,得贞就出宫了。 乐阳哭了一晚上,眼睛红肿着,懒得梳妆,只松松挽了青丝,摊软在床榻上,等着盼着李纨的回信。 可是足足等了大半日,快黄昏的时候,得贞才回来,他垂头丧气、缩头缩脑、磨磨蹭蹭的进来, 乐阳一见他,欣喜的支起身子:“怎么这么久?回信呢?” 得贞苦着脸皱着眉:“没、没有回信……”他颤抖着从袖子里拿出去信,“就连这信,李纨公子也没看。他还说,公主以后不必写信了,他也不会再来见公主了……” 乐阳一惊:“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小娥怕公主着急,赶紧说:“得贞,你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得贞期期艾艾地开口:“今儿奴才找了李公子一整天,李府也没有,云来阁也没有。找了好几个小酒馆,才终于找到。李公子已经喝的大醉了,奴才把信给他,他看也没看,就扔还回来,然后就说,就说,以后再也不见公主了……” 乐阳捂着胸口,捧着心,哭得肝肠寸断。 小娥见得贞目光闪烁,又问:“得贞,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得贞为难,吞吞吐吐才说:“殿下,昨晚皇上在宫宴中对李公子的评价,不知道怎么,今日传遍了整个京城。我找到李公子的时候,他喝得大醉,口中还在念叨:年少轻狂、恃才傲物……看上去伤心得恨!” “啊”,乐阳一声凄厉惨叫,哭着抓住小娥的手:“完了完了完了!小娥,他这回真的不理我了!他恨毒了父皇,也恨上我了!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娥急着安抚她:“公主,你先别急!咱们想想办法?要不,要不你再给李公子写封信?好好跟他解释解释?” 乐阳哭着来到案边,抚着纸,一滴滴眼泪滴在纸上,握着笔,颤颤巍巍,却写不下去,忽然把案上所有东西一下子扫到地上,伏在案上大哭:“我不知道写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写!” 小娥也难得急得手足无措。 阿田一直在角落默默看着,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上前轻声道:“殿下,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乐阳抬起头,她哭得头发蓬乱梨花带雨,泪珠儿挂在脸上,怔怔地看着阿田。 小娥急道:“你有什么主意?说说看。” 阿田声音镇定冷静,宛如溪涧的泉水般清澈:“殿下,人人都说,“见面三分情”。李公子只是说不来见你,没说不准你去见他呀。与其写信说不清楚,不如干脆见面谈开好了。就算李公子要一刀两断,也要跟公主当面说清啊。何况,公主你如此美貌,那李公子见了你的面,还舍得跟你分开吗?” 小娥“哦”了一声,喜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阿田又道:“李公子不是爱去云来阁吗?咱们就去云来阁堵他,一日找不到就两日,总有一日能堵到他!” 乐阳止住哭声,眼中升起了希望:“是了!我们明日就去云来阁找他,我我我当面跟他说清楚……”说着又流下泪来。 小娥问:“殿下,咱们明日出宫,要跟贵妃娘娘禀报一下吗?” 乐阳摇头:“不要。昨晚的事,母妃一定生我气了,今日她都没来看我。若是跟她说出宫,她多半会不准的!” 不禀报贵妃娘娘,就无需公主仪仗出行了。 第二日,乐阳微服带着小娥、阿田和得贞来到云来阁。 本来不需要替代,就没必要带阿田,但是小娥倒觉得阿田遇事冷静,处置得当,说不定遇到紧急情况还能用得上,因此便带上了易容后的阿田。 因为没有公主仪仗,也就没有公主规制的车队,只是一辆普通且华贵的马车,由得贞负责驾车,到了门口,自有伙计将马车赶到马厩休息,小娥一个眼色,得贞明白,先去柜上要了一间清净的雅间,又塞了银子,去打听消息。 乐阳她们进了雅间,得贞也打听消息回来,果然李纨现在就在云来阁,而且是一个人在喝酒,连在哪个雅间也打听的清清楚楚。 乐阳喜不自胜,小娥特地嘱咐:“这里人多杂乱,我得陪着公主,阿田你跟得贞两个就在这里等着吧,不要出门,要吃的喝的自跟伙计说就好了!” 乐阳已经急不可耐,戴上帷帽,携小娥自去寻那李纨公子。 屋里只有得贞跟阿田两个,两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阿田忽然想起一事,便开口问:“得贞公公,我爷爷……我爷爷可还好吗?” 得贞冷淡道:“挺好的吧,你放心吧,只要你听话,我干爹不会弄死你爷爷的!” 阿田垂眸,自从遇到了小二哥,她一直心中惴惴不安。但是她若是在深宫之中,就一点机会和希望也没有,若是能出宫,说不定能有一丝希望,就如同那日遇上小二哥那样。所以,她找着一切机会怂恿着公主出宫。 她心里盘算着,脚步就不自觉往打开的窗子旁边挪动,窗子外面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万一、万一能那么巧再遇见小二哥呢? 她还没走到窗子,得贞抢先一步过来,把窗子重重关起来,还警告阿田:“你安分些!别打开窗!” 门口伙计当当敲了敲门:“客官,我送茶来了!” 得贞高声:“等等!”他自去开门接过茶,都没让伙计进来,连个眼色都挡的严严实实。 阿田直看他,忍不住问:“得贞公公,你是在防备我吗?” 得贞将茶放在桌子上,轻蔑的扫了她一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这样的外人,还是要小心些的好!” 阿田不觉有些高声:“得贞公公,我也是一心为公主的!并无二心啊!” 得贞一听,倒是逼了过来:“那我问你一件事。那日在慈恩庵,你支开了我,与那吐蕃王子,私下里都说了些什么?” 第26章 云来 阿田心里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呀!他只是让我陪他去取经书罢了!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多说少说都是错,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敢开口跟他说话!” 得贞牢牢盯着她的眼神,看她脸色没惊惶之色,兀自不信:“你什么也没说?那为何吐蕃王子回宫后就径直去见了陛下?为何陛下晚上就来了乐阳宫找公主问了和亲的事?是不是你在慈恩庵给了那王子什么脸色?” 阿田脸色薄怒:“那与我有何好处?我爷爷还在你们手里,难道我真想代替公主去和亲吗?那吐蕃王子,明显就是脑子坏了!下次我就该像小娥姐姐说的那样,大耳刮子抽他才好!” 得贞满脸狐疑地扫视阿田,冷冷哼了一声:“哼,反正我会牢牢盯着你的,在我眼皮底下,你别耍什么幺蛾子才好!” 得贞也不笨,那日从慈恩庵回来,他私下里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是阿田故意借口支开自己,后来因为和亲引发的一系列事情,得贞在宫中消息灵通,也知晓得清楚。他猜测是在慈恩庵的时候,阿田假扮公主,与吐蕃王子表示了什么。只是她私下跟吐蕃王子说了什么却不可知。现在公主有些宠信她,得贞没有证据,也不好猜测,只好暗自下来决心,好好监视阿田一举一动。 阿田假意生气,自己干脆坐下来喝茶。 但是心里却乱作一团,这得贞若是对她心生疑惑,倒是不得不防。 这一次乐阳与小娥去了有大半日。 等她们回来之时,虽然乐阳双目微微红肿,显然哭过的,但却已经嘴角含笑,双眸含春,眼见是雨过天晴,与李纨公子和好了。 上了马车,乐阳笑着对小娥说:“站了这许久,许是腿酸了吧,阿田给你小娥姐姐捏捏腿。” 阿田答应。 小娥道:“不必,腿倒是不酸,就是在门外,人来人往的总是瞧我,下次我得让阿田也给我上个她那样的毁脸妆才好!” 乐阳噗嗤一笑:“倒不如戴个鬼面,到时候你去拦那些上门求诗、求拜见的人,便能吓走他们了!” 小娥道:“殿下,下次换个雅间吧,这样可不行,我也不是谁都拦得住呀!” 乐阳点头:“放心吧,他今儿会跟云来阁掌柜的说,包下最里面最隐蔽的雅间,以后再也不接待其他外客,也不让云来阁的人再透露他的行踪。” 阿田偷偷看她,见她双颊微红,看来是跟李纨定好了日后私会的地方了。 回到乐阳宫,乐阳心里高兴,吩咐小娥重赏阿田和得贞。 得贞接赏赐的时候心花怒放,可是随后小娥说的话却犹如一盆冰水浇下来:“得贞,以后你不用再给李纨公子送信了。” 得贞一愣,立刻跪着扒公主的裙摆,苦着脸哀求:“殿下,殿下,是不是,是不是奴才做错了什么?” 公主正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对得贞甚是不耐烦:“哎呀,没有了!只是他说,他不喜欢见到宫里那些不男不女的人!” 阿田觉得,不一定是因为李纨不喜欢宫中内侍,大概是给自己上次发火找了个借口而已,情热之际,便对公主随便说了一个理由,比如不喜欢公公之类的。 得贞闻听一脸惨象。小娥觉得公主说的有些难听,便安慰道:“没事的,得贞,只是不送信罢了,以后公主微服出宫,你还得给公主驾车呢!你只要不见李公子的面就得了!” 得贞只得委屈的答应,垂头的瞬间,阿田敏锐的察觉到得贞一丝狠怨恨不满的目光。 在公主的这段私情里,得贞升官发财,在皇宫中洋洋得意,都是得益于此。 接下来,公主连着去了几次云来阁,再后来,即便不是隔日,也是时常要去。 这些次出宫,多数是便装微服,但是公主也不能天天私下出宫,所以乐阳也常常找借口,禀报了贵妃之后,以公主的身份出宫办事,然后再拐去云来阁。 这些次出宫,也不是每次都带阿田,但是若是以公主身份出宫,则会带着阿田,有时还需要她假扮公主,以防突发情况。 时日长了,阿田扮起公主来,仪容仪态,都是愈来愈神似。 虽然乐阳极力隐匿行踪,但是公主仪仗多次停在云来阁门前,京中便传开来,公主喜欢云来阁的雪花酥,因此常常光临。 看起来,公主跟李纨感情甜美,蜜里调油,正是鲜花如锦烈火烹油之势。 这段时间内,和亲的事也是陡起波澜。 本来皇上一顿神操作,朝中大臣揣摩皇帝心意,都觉得和亲是大势所趋,所以朝中风向逐渐转变。 就在大家都以为和亲板上钉钉了,却忽然出了件大事。 沙洲节度使张仪上奏,吐蕃军中奴婢“温末”族起兵叛乱,可偏偏不打吐蕃军,却忽然占了我凉州。 朝中哗然,皇上大怒,质问云丹王子,吐蕃如何平叛。 云丹称罪,承诺尽早平定叛乱,归还凉州。但又说,温末族中多为中原人,言下之意,是中原人叛乱,占了中原的地方。 沈廷当朝驳斥掷地有声,正是因为吐蕃占我陇右河西,劫掠了大量中原人做军中奴婢,残虐无比,才激起兵变。 双方争执不下,和亲的事便被搁置一旁。 毕竟皇上也不傻,和亲若不能带来和平,那和亲还有何用? 朝中大事阿田不知也不懂。 阿田随着公主出宫了几次,在宫外,得贞看着阿田甚为严谨,阿田再没有一次偶遇或是远远见到小二哥一次,也没有机会再传递什么消息。阿田也再没有爷爷的消息,问了得贞几次,他也只是模糊的说很好。 看来小二哥没采取什么动作,否则无论是爷爷被救走,或者小二哥暴露,估计元喜都会来找阿田的。没动静,可能就是最好的消息。 阿田如此安慰自己焦急的情绪。 这一日,乐阳禀报了贵妃娘娘要去牛府参加荷花宴,半途却寻了个借口,来了云来阁。 这次乐阳说要低调去赴宴,没有带着公主仪仗,只是让得贞驾车出行,但却带了阿田,因为小娥谨慎,怕公主忽然行踪改变,万一牛府真的来找人,还有一个公主可以应对。 这一次是阿田扮作公主,到了云来阁,下了马车,阿田装模做样,带了小娥和得贞进了一个雅间,然后乐阳和小娥扮作宫女,便出门到另一个雅间去私会李纨了,小娥是日常给乐阳放风。 几次下来,阿田已经习惯了,无视得贞的监督,点了自己喜欢吃的雪花酥品尝,反正不吃白不吃,不享受白不享受。 忽然,门外伙计猛地敲门,得贞还以为又是送茶送菜的,自己径直去开门应对,不知道门外那伙计嚷嚷着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探身跑回来,神态紧急对阿田说了句:“你老实待着!”然后就急匆匆登登登跑下楼去了。 阿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走到窗边开窗来看,却看见得贞的背影匆匆从云来阁大门跑了出去。 阿田一头雾水,却也无人可问。 静静呆了一会儿,有个人在门口敲了敲:“客官,你要茶水吗?” 阿田遇到突发情况,心里紧张,刚要回绝,那人却自己开了门,探头进来,轻轻喊了一声:“阿田?” 阿田一下子跳了起来,惊喜交加:“小二哥!” 来人竟然是小二哥! 小二哥探头看看没别人,闪身进门,仔细关好门,悄悄笑道:“阿田!是我!” 阿田激动得快流眼泪了,一时间不禁言语混乱:“小二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在这?哎呀,你还是快走,一会儿来人看见你怎么好……” 小二哥将失措的她拉到桌子前坐下,安抚笑道:“你别急,这回有点时间!我给你们的马下了点药,那两匹马癫狂挣脱缰绳跑走了,恐怕你那位同伴得追一会儿了!” 阿田震惊,又问:“小二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小二哥却郑重问:“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乐阳公主的?” 阿田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可是现在没时间哭,阿田快速组织了一下故事,尽量言简意赅,又不牵扯太多人,说了她和爷爷上京,爷爷受了伤,又引发了昏睡症,昏睡不醒。因为她长相肖似公主,便引来一群恶人,用爷爷来要挟她,让她听命与他们,服侍公主。公主有时需要阿田假扮她从事,所以,阿田有的时候会扮成公主,其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易容了,做公主身边的宫女。其他等等涉及贵妃、和亲等事情通通没提。 “我我若是不听话,他们就会折磨爷爷……”说到这,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下衣襟。 小二哥大惊。自他发现阿田居然变身公主,就觉得一切匪夷所思。现在听阿田讲述,虽然已经是简略,却涉及当朝公主。那所谓的恶人,也可想而知一定不是普通身份。他一个普通百姓,居然牵扯进皇宫秘闻,不禁紧张出汗,心跳害怕起来。 但是看到阿田凄苦的眼泪,他却心渐渐坚定起来。 第27章 生机 小二哥虽然仍有很多细节不明,却也大概听明白了,现在也不是细说的时候,强自镇定,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上次在慈恩庵遇到你,后来在庵门口见你上了马车,其他人竟然都叫你乐阳公主。前几日,我听人说,乐阳公主常常来云来阁,我就想着是不是你,我就常来这附近守着,今日你一下车,我就认出你了,然后就偷偷到马厩,给你的马下了点药。我只是想试试,没想到真的支开了你身边的人。” 阿田焦急的问:“小二哥,上次我给你的地址?你可去了?你你……你可有爷爷的消息?” 小二哥道:“阿田,你说你爷爷是昏睡症、每日昏睡吗?那我也许有个好消息,爷爷可能已经醒了!” 阿田半声惊呼出口,又赶紧按住口,不敢大叫,她惊喜交加:“真的?真的?你你快仔细说说!” 原来小二哥生性谨慎,上次阿田给他个地址,却语焉不详,他也不贸然行动,只是找到那宅院后,在周边徘徊。谁知道他运气真好,在宅院服侍爷爷的那个姓侯的小厮,出门时就在门口崴了脚。 小二哥便正好上前帮他医治,就此认识。 后来小二哥借口送药上门,小侯也没有过于提防,小二哥就进了院子门。 这个院子不大,也只有小小二进,平日只有小侯一个人照看,甚为寂寞,认识了一个同年人也很高兴,便跟小二哥结交起来。 他只是含糊说在此照顾病人,然后,里间屋子房门紧闭,窗扉紧闭,大白天拉着窗帘门帘,小二哥便猜测,那里面关的就是阿田爷爷。 “你说爷爷得了昏睡症,昏睡不醒。可是我上次去,带了酒菜跟小侯喝酒时,那屋里却发出了声响。那小侯很烦的走进去,还跟里面的人仿佛对话了几句,出来时候嘟囔了一句被我听见:这老头儿,醒了比不醒还麻烦。我猜,多半爷爷昏睡症痊愈,已经醒了!”小二哥认真的诉说,阿田却热泪滚滚,这这真是菩萨显灵,她真想现在就插翅飞过去,看望爷爷,再带着爷爷飞走。 小二哥却沉眉思索,沉声道:“阿田,我想救爷爷和你,逃出去!” 小二哥镇定道:“我觉得,有机会。我可以在酒里下药,迷倒那个小侯,爷爷既然已经醒了,我就可以先带爷爷逃出去!先把爷爷藏起来。你若是能找机会出宫,像这次这样,我接应你,你也能借机逃出,待你脱身了,就可以接上爷爷,逃出京城!” 阿田心情激动,瞪着小二哥,却想到另一件事:“小二哥!可是,可是我万万不能连累你啊,这事,这事,能万全吗?” 小二哥点点头:“你放心!我要行事,一定会万全的,连那个小侯,我都留的是假姓名。我必会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因为我是唯一在外面能帮到你的人,若是我也暴露了,那就更没人能救你们了!” 阿田心绪激荡,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她从没想到,竟然真有脱身的机会,而且看上去,还有成事的机会。 可是现在必须先冷静下来,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声音不要颤抖:“小二哥,你一定要谨慎行事,务必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小二哥点头,又问:“可是,若我有消息,我怎么才能联络到你呢?” 阿田皱眉苦思:“我在宫里,你联络不到我。不知道下次何时我才能出宫,若是你先救走爷爷……若是你先救走爷爷……不想那么多!先逃一个是一个!不管那些了,你一定要先救爷爷!联络……联络……小二哥,怕是你联络不到我,你的地址呢?或许我能找到机会,给你传递些消息!” 小二哥道:“我就住在我师叔的药铺里,在城东,是京城中最大的保和堂药铺,我师叔就是名医秦如谏,我现在有大名了,叫秦墨。” 阿田默默背诵:“保和堂、城东、秦墨,好,我记下了。小二哥,请你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请你务必救了爷爷!若是若是我暂时无法脱身,先不要管我,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小二哥还想说些什么,敞开的窗口却传来了马嘶声,阿田闪身到窗前斜斜看去,楼下大街上,得贞气吁吁的跟伙计一人拉着一匹马回来,得贞还在不停斥骂伙计,骂他没看好马。 阿田赶紧道:“小二哥你快走吧!我身边没有自己人,其他人一个也不可靠!” 小二哥心下震动,了解了她日常处境,但听见楼下人声喧哗,也不敢多说,只用力握了握阿田的肩膀,转身跑出了雅间。 得贞骂骂咧咧的进门,这些马是御马,若是丢了,别说公主没马车回宫,就算回去了也没法交代,还是要担责任,幸好追了回来。 一进门,他看到阿田站在打开的窗子前,立刻厉声道:“不是说不让你开窗吗?” 阿田冷冷道:“是你刚才在楼下大喊大叫,我才开窗看看的!发生什么事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得贞冷着脸走过去,探身出去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人,便关上窗子:“不用你管!” 不用阿田管,却得用小娥管。 待乐阳小娥回了宫,得贞知道自己不主动说,怕是阿田也会说,所以便跪着禀报了这次马发癫的事。 自从李纨看不上得贞了,公主对得贞也再没有以往的好脸色:“什么事都办不好!要你还有何用?”说哇佛袖而去。 小娥算是劝慰得贞吧,走过来拍了拍得贞头顶:“算了,本来你也不是车把式,以后便不用驾车随公主出宫了!” 得贞可怜兮兮:“小娥姐姐,那……那我以后干什么?” 小娥随意挥了挥手:“你就……随便干点什么吧,比如,在宫里,种种花呀,扫扫地呀!”说完施施然走了。 得贞低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其实阿田顾不上告得贞的状,她一直心情激荡中,只是表面装得无事。 待公主入寝,阿田回到跟金氏共住的屋子。今日金氏睡得早,已经入梦鼾声起了。 阿田喂了喂那只梅花雀,它羽毛已经长齐,不日就能飞走了。阿田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如这只鸟儿,一样展翅飞走呢? 今日她身心俱疲,又受到了重大的冲击,便也倒头睡了。 过了一会儿,“当当当”,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金氏睡得很沉,“当当当”又敲了几声,金氏才迷迷糊糊醒来,“谁啊?” “干娘,是我!”是得贞。 金氏看到阿田也在一旁床榻上蒙头大睡,便叫:“阿田!阿田!去开门!” 阿田动都不动。 金氏只得自己爬起来,打着哈欠去开了门:“这么晚了,有啥事啊?” 得贞笑嘻嘻进门,抱着几个油纸包:“干娘!好久没见您了!想您了!找您喝两杯!阿田睡着了吗?” 金氏道:“叫都叫不醒!”她心里嫌弃得贞拿来的是花生米而不是银锭子,所以就不耐烦:“这么晚,喝什么酒呀?” 得贞哄着金氏坐下,喝了两杯酒,金氏才高兴起来:“你这小子,不是如今得了公主青睐吗?官升的好快啊,还想得起干娘是谁?” 得贞笑嘻嘻奉承:“您老人家在宫里多少年了!我还得多跟您请教呢!” 看着金氏高兴,得贞若无其事的问:“干娘,咱们前朝的公主们,若是出嫁开府,那原来宫里伺候的人,都跟着一起去公主府吗?” 金氏吹着花生米的皮儿:“那当然!公主开府了,也还是需要人伺候呀!再说了,就比如你,不跟着去公主府,留在宫里,也得有位置啊!也得有差事啊!难道喂狗养花吗?” 得贞给金氏斟了杯酒:“那没有例外吗?” 金氏斜睨了他一眼:“例外当然有!前朝有位公主,因为驸马特别不喜欢阉人,所以一个内侍也没带出宫。可是她那位内侍总管,当初仗着公主势头,没少得罪人,留在宫里,就剩下吃排挤了!没办法求了公主,公主倒是把他收进府里,结果,被驸马找个由头,活活打死了!哎呦,咱们当奴才的,还不是看着主子?怎么了,你问这个干嘛?乐阳公主不是还没驸马吗?说不定和亲去吐蕃呢!你不想跟着去吐蕃?”金氏老狐狸了。 得贞尴尬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干娘你看你,多想了!多想了!咱们公主不想去吐蕃,这亲事还没谱呢!” 金氏嘿嘿笑了:“小子,你脑筋灵活,在这宫里,就是抱大腿,实在不行就换一个抱呗!” 得贞赶紧掏出两个元宝,塞给金氏:“干娘!这是我孝敬你的!以后您多提点我!” 两人喝到半夜。 阿田微微动了一下,仍然睡得香甜。 第二日,本来公主没有出宫的打算,不知怎么,午后又要去云来阁。 这一次果然不让得贞随同,而是小娥指了一名护卫,换成便装驾车。 护卫驾车,便无人看着阿田了。乐阳和小娥,从来也没想过,阿田会一个人偷偷逃跑。 可阿田心中暗暗筹划。 待乐阳和小娥离开雅间,阿田先是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雀跃不已。 她站起身,来回走动,心里琢磨:要是她偷偷跑出去,在公主回来之前折返,能不能来得及? 出去,去安定坊看爷爷?可是那看守的小侯不会让自己见,还会跟元喜告状。 去保和堂找小二哥?不知道小二哥有没有救出爷爷?哎呀,只过了半日,哪有这样快? 逃跑是肯定不行的,她和爷爷,如果不能同时逃脱,那么后走那人一定危险极大。阿田先逃,爷爷就死定了。爷爷如果先逃走,阿田说不得被狠狠折磨一顿,但是她还有用,死应该是不会的。 还是去保和堂找小二哥商议一下,可是,可是,保和堂在哪儿?远不远? 阿田左思右想,还是写封信给小二哥,这个倒是容易,给伙计好处,让伙计送信。 可是可是,这信要是落在他人之手呢? 阿田忽然觉得,这自由,对自己没用!身边没有可信可用之人,自己又不敢跑出去。 第28章 痛苦 正在苦思良策,忽然房门大开,一队内侍鱼贯而入,一见公主跪倒拜见,为首一人道:“参见公主殿下!贵妃娘娘急召您回宫!” 阿田愣了一下,这是贵妃娘娘召见公主,还是召见自己? 但是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自己以公主身份先随这些内侍回宫。 这队内侍恭恭敬敬,迎接公主入宫,阿田想:难道贵妃娘娘是真的有急事见乐阳?那,那见面自己就只能招认。 可是进了甘露殿,阿田一看,殿内出了怒目而视的贵妃娘娘,和侍立一旁笑容和善的元喜公公,再无旁人,阿田便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 阿田赶紧跪倒拜见:“阿田参见贵妃娘娘,见过元喜公公!” 贵妃娘娘俏脸寒霜:“听说公主最近带你出了好几次宫,本宫问问你,公主出宫都去干什么了?” 阿田深深低头,怯怯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贵妃娘娘大怒,一拍桌子,吓得阿田全身一抖:“好啊!我就说,这低贱之人,怎能放在公主身边?果然把公主教坏了!” 这话就有点捎带元喜了。元喜笑眯眯地问:“阿田,贵妃娘娘能问你,心中就有点数。你这么多次在云来阁假扮公主,你真不知道公主干什么去了?” 阿田心中衡量,既然贵妃问了,要不就是贵妃已经知道,那自己说了也没用;贵妃若是不知道,那自己说了,必是死路一条,所以只能咬牙不说,于是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抬头:“娘娘,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公主吩咐办事,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贵妃冷笑:“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天生下贱之人,天天围在公主身边,教唆她、教坏她!你们这些下贱之人,活活玷污了我的公主!贱人!贱人!都是贱人!” 贵妃气得口不择言,看阿田只是低头,却不说话,心里气极。 这些话,贵妃娘娘实在是想去骂另一个人。但是骂不到,只能把气全撒在阿田身上。 光是骂不解恨,现在也不是杀了阿田的时候,贵妃冷笑:“你觉得你还有用,我拿你没办法是吧?我听说之前金妈妈给元喜出了个好法子,”她满意的看到阿田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双目中全是惊恐,笑得更为畅快,“不过割手指恐怕太疼了,元喜,还是割一只耳朵吧!” 阿田疯狂的膝行,爬到贵妃脚边,颤抖着双手拉住裙摆,急得大哭:“娘娘娘娘!求求您罚我吧,你割我耳朵!割我的!不要去伤害我爷爷……”阿田哭得不能自已。 贵妃一脚把她踹开,咬牙骂道:“贱人!你这脏手碰了我都恶心!” 阿田摔倒又爬起来,拼命的磕头:“娘娘!求你了娘娘!” 贵妃厌恶的瞥她:“元喜你把她给我拖出去!” 元喜上来一下捉住她后脖颈,一拎就把她拎起来。阿田挣扎不开,痛哭流涕,只得高声哀求:“娘娘!真的都是公主之命!阿田没做错什么!” 元喜笑眯眯凑过头来:“金妈妈没教过你吗?主子有罚,为奴只能谢恩领受,若是辩驳,那就惩罚加倍?你想让你爷爷两只耳朵都没有了吗?” 阿田只疼的万箭穿心,哭得快要晕死过去,但是口中再不叫嚷,元喜把她放在地上,笑劝:“快,谢娘娘恩典!” 阿田哽咽道:“谢……谢娘娘恩典……”伏地大哭。 贵妃冷冷俯视她,丢了一句“恶心”就起身走了。 元喜走过来把地上的阿田拉起来,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和善地说:“没事了,别哭了。快些回乐阳宫吧,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公主呢。一只耳朵而已,喏,若是你踏出宫殿再哭一声,我就挖了你爷爷的眼睛!呵呵呵呵” 阿田一下子抽了口气,止住了哭声,她瞪圆眼睛,深深死死的看着元喜的脸,看着他挂着笑容却如恶魔般的脸,看着他如铁钩一样冰冷没有人性的眼睛。 元喜笑着唤了几个宫人进来:“伺候公主回宫!” 阿田宛如木头人,直愣愣的转身,一步步出了甘露殿。 她脑中混混沌沌,随意乱走。 跟随她的侍从只见公主到处直愣愣地乱走,也不敢阻拦,也不敢询问。 前几天遇到小二哥、有了生机的希望,那种忐忑不安的秘密的喜悦,仿佛已经是一万年之前的事了。 阿田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重重的大石头,那尖锐的角儿,从胃里顶到咽喉,硌得她心疼、胸疼、咽喉疼。 上次那元喜割了爷爷的手指,爷爷还在昏睡,如今爷爷已经醒了,却要活生生被割了耳朵,爷爷怎么受得了? 阿田只觉得心被一万根针扎一样疼,只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在这里算了。 痛到极致,内心又升起一股恨意和逆反:贱人!贱人!我们这些下贱之人,就活该被割耳朵、活该被随意打杀吗?凭什么?凭什么? 阿田只觉得头痛欲裂,耳边仿佛又传来贵妃厌恶冰冷的声音:“贱人!贱人!下贱之人!” 耳边有鞭挞哭喊之声,阿田努力睁开双眼看去,原来路边,正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宫女,拿着鞭子正在狠抽一个小宫女,那小宫女看衣着是掖庭的下等使人,瘦骨嶙峋跪在地上,那宫女狠狠抽打,鞭鞭见血,口中还在斥骂:“你这个小贱人!你还敢还嘴!” 那小宫女咬牙不喊疼,只是哭。 阿田只觉得胸口那块大石头要破胸而出一般,那股愤懑悲痛之气,再不发泄就要崩裂了,她忽然冲过去,一把抢过鞭子,狠狠想那壮宫女抽去,厉声尖叫:“谁是贱人?谁是贱人?你说谁是贱人?” 那宫女吓了一跳,一见竟是乐阳公主,赶紧跪下,躲都不敢躲,只抱着头喊“饶命”。 身后那些侍从都不敢上前,心说公主暴戾,果然如此,突然就发作起来了。 阿田用尽全力,死命抽打了十几鞭子,只感觉气喘吁吁全身无力,她停住手,扔下鞭子,又木呆呆的转身欲走。 那小宫女忽然抱住阿田的腿,哭着:“公主,你若不带我走,她一定会打死我的!” 阿田木木的低头看她,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后面的侍从中有聪明的,大着胆子上前说:“快起来,公主救了你,你就跟着公主!” 那小宫女大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阿田经过这番发泄,神智清醒了些,终于可以走回乐阳宫。 回到乐阳宫,乐阳和小娥居然还没回来。阿田屏退众人,一个人痴呆呆跪坐在地上。 天色昏黄,殿内也没点灯。乐阳一回来,看见阿田坐在地上,吓了一跳:“阿田,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你怎么回宫了?要不是得贞去接我们,我们就回不来了!” 阿田一见到乐阳,立刻哭着跪倒,哀求道:“公主!公主!求您救救我爷爷!” 小娥赶紧过来,先扶乐阳坐下,皱眉问:“你爷爷?不是在元喜哪儿吗?” 阿田哭得抽泣不已,哭着道:“今日贵妃娘娘忽然使人到云来阁召我,娘娘问公主这几次出宫的行踪,我说我并不知情,娘娘,娘娘就命元喜……去割我爷爷的耳朵……”阿田“啊”的一声扑地恸哭。 乐阳和小娥对视一眼。小娥便开口说:“是娘娘之命,殿下,也没办法啊。” 阿田绝望的抬起头:“可是、可是我没做错什么啊,都是按照公主的交代……” “住口!”乐阳暴喝,烦躁的站起来,“哎呀,一只耳朵,又死不了,哭什么哭啊!我母妃都下令了,我有什么法子?” 阿归跪坐着,呆呆看着乐阳,忽地一张口,一口鲜血直喷到地上,人也昏死过去。 “哎呀,”乐阳惊叫一声,马上跳过去看,担心问:“她死了吗?” 小娥过去探了鼻息:“没死,看来是伤痛太过,伤了心脉。” 乐阳皱眉:“她可别死了!正要用她的时候!把她抬下去,让金妈妈好好伺候她!可千万别死了!” 小娥倒是有点可怜阿田:“那个金妈妈就知道要钱,哪里能好好伺候人?对了,她不是带回来一个掖庭的使女吗?让那个丫头伺候她吧!” 乐阳犹豫:“多了一个人知道,怕是人多口杂。” 小娥想了想安抚她:“合该用这个人。公主,我会安排好的,放心吧。” 阿田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只觉得昏迷中,口中有苦苦的液体灌进来。 她悠悠睁开眼睛,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身边有一个小宫女日常伺候她,喂饭喂药。 阿田足足躺了一天,没有开口说话。 第二日,终于嘶哑的开口问:“你是谁?” 那个小宫女低低道:“我是立春。” 阿田又闭上了眼睛。她没睡,也再也睡不着。 那个小宫女性格也有点意思,只要阿田不说话,她也闷闷的不说话。也不发问,为何阿田与公主长得一样。 她只是默默的将饭菜、药汤,喂给阿田,阿田不吃,她就放着,也不劝,也不催。 三天了,阿田好像是个呆子,立春好像是个哑巴。 第29章 反击 第四天,小娥来了。 小娥看着阿田憔悴的面容,双眼无神茫然无措的样子,惋惜的解释:“阿田,你千万怨怼公主,贵妃娘娘已经有了发落,殿下也不好违逆。再说了,公主要去给你求情,就得去解释出宫的缘由,其中不便之处,你也明白。我只说一句,公主可从未把你当外人,你别辜负了殿下对你的信任。” 阿田挣扎着起身:“小娥姐姐,阿田不敢。” 小娥赶紧过来扶她:“你病还没好,起来做什么?” 阿田镇静望着她:“我要去见公主殿下。” 乐阳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看到小娥带着换了衣服、易容完毕的阿田来了,便把写的东西收进案边一个红漆木盒子里。 大约是略有愧疚,她态度很是和蔼:“阿田啊,病好些了?” 阿田静静跪下,叩头一礼,抬起头了,镇静说:“殿下,咱们乐阳宫中,有奸细。” 乐阳和小娥对视一眼,乐阳坐下问:“怎么说?” 阿田静静道:“那一日,贵妃娘娘是直接令人到云来阁召我的,询问我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说,却仿佛对公主几次出宫的行踪很了解。我想,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殿下的行踪。” “哦?”乐阳问,“那你认为是谁呢?” 阿田低头一下,又抬头:“我猜,可能是得贞公公?” “为什么是他呢?”乐阳又淡淡问 阿田明显犹豫了一下,才坦然道:“有一天晚上,得贞来找金妈妈喝酒,我半睡半醒的,听到得贞在问金妈妈,若是未来驸马不喜阉人怎么办,金妈妈说宫中内侍都是要抱大腿的,大不了就换一条腿去抱。” 乐阳和小娥又对视了一眼,乐阳“呵”了一声:“竟是为了这个原因?” 小娥点头回道:“殿下,宫中这些内侍公公们,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阿田又犹豫道:“可是,我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 小娥点点头:“是不是他,试试就知道了。” 得贞这些日子没有差事,确实只能在乐阳宫浇花。 午后天气炎热,得贞放下水壶在屋檐下、揭开衣襟的扣子在乘凉。微风吹来,得贞舒服得眯起眼睛,眼神儿却牢牢盯着公主寝殿的门口。 寝殿门打开,小娥快步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焦急的四处张望,猛地一眼看到远处屋檐下的得贞,赶紧冲他招招手。 得贞一愣,站起来指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吗? 小娥点头,手指点点寝殿里面,然后自己先回身回去了。 得贞一下明白这是公主找他,赶紧往寝殿内跑,边跑边系上扣子。 跑进寝殿,乐阳正写完信,拿起纸来吹吹墨,折起封好,如往常一眼向他晃了晃信封。 得贞赶紧接过来,小心翼翼的问:“殿下,不是说……李纨公子不喜见宫中内侍吗?” 乐阳笑吟吟道:“着急。你快些去吧,回来大大有赏!” 得贞立刻乐得满脸堆笑,一个蹦高:“殿下!奴才立刻出宫!” 转身登登登跑出去。 乐阳宫出宫要往西边宫门走,得贞一路向西,走到一个僻静之处,四下看看无人,掏出怀里的信封,小心打开看,“哎呀!”看的惊得双眼圆瞪,急忙掩住自己的口:“公主竟然要和那李纨……” 这事要是成了,乐阳宫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全都是个死。得贞再无犹豫,拐了个弯,折头向北。 快走到甘露殿,小娥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内侍,正在路边等着他:“得贞,要出宫,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得贞心惊,勉强笑道:“是小娥姐姐啊。我我出宫之前,忽然想到,之前我干爹有事吩咐,让我来甘露殿见他……”他只能信口胡说。 小娥微微一笑:“这样啊,那你把那封信拿出来!” 得贞颤巍巍掏出信:“小娥姐姐,你看,我保管得好好的……” 小娥两根手指拈了过来,拿眼睛扫了一下:“这封信,你没看过吧?” 得贞强自镇定笑着回答:“公主的信,我哪里敢擅自打开?” 小娥似笑非笑看他:“那这封口处,夹着的那根头发,怎么不见了?” 得贞一惊,腿一软就立刻跪下了:“小娥姐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可能是掉了……” 小娥一挥手,几个凶狠高大的内侍径自过来押住得贞,得贞吓得拼命挣扎,又高声呼喊,希望甘露殿里能有人听到。那几个内侍早有准备,立刻塞住了他的嘴。 小娥神情自若道:“别喊了,贵妃娘娘带着元喜,去了太极殿。走吧,回宫跟公主解释解释。” 一进乐阳宫,仗势极大。乐阳端坐在院子中央的椅子上,周边所有的宫女内侍们站立围成了一圈,都是个个低头垂手。 内侍们押着得贞进来,得贞一见乐阳,立刻向扑倒过去,被内侍们压着跪在地上,得贞口中被塞住,喉咙中兀自“赫赫”呼喊,看那表情必是向乐阳公主喊冤枉。 乐阳面沉如水,坐得稳稳的:“今日,就让乐阳宫上下看看,背主求荣是什么下场!” 她并不让人取了得贞口中的塞物,就是不想再让他说话了,直接就吩咐:“给我打!” 两个粗壮内侍按住得贞,另有两个内侍执粗棍,“噼啪”的劈头打下。 得贞喉头“吼嗬”的大叫,手足乱动。 打了一会儿,得贞嘶叫不断,乐阳烦了,皱眉道:“谁规定了只能两个人打?你、你、你们,都给本宫上去打!” 周边的宫人内侍听公主命令,赶紧都凑过去,手里有粗棒的内侍没头没脑的打下去,没有粗棒却被公主随手指到的宫女内侍们,手无寸铁却不敢违背,只得挤在旁边用脚踢,用手打。 有人被挤倒了,还伸拳去捶,有的宫女没打到得贞,反而被内侍的手肘碰伤鼻子,鲜血直流,也不敢退下,有人发髻散乱,一时乱成一团。 乐阳看得高兴,禁不住“哈哈哈”笑得捧腹,花容乱颤。 得贞开始还“赫赫”乱叫,过一会儿就慢慢没了动静。 乐阳笑够了,擦擦眼泪,问小娥:“看看死没死。” 小娥喊了众人住手,命人上前查看,回复道:“没气儿了。” “好!”乐阳快活地拍拍手,站起身来,“把他扔去尚宫局,就说他在乐阳宫偷窃,我已经罚过了,人就交给他们处置吧!” 尚宫局看到一具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苦不堪言,只能去问元盛怎么办。元盛白胖胖的脸笑眯眯道:“偷窃之罪,公主已经罚过了,那还能怎么办?报个病故吧!” 乐阳召唤阿田进殿来,笑吟吟道:“阿田,我知道母妃逼问你,你都没有出卖我,你做的好!不枉费我这么信任你!我要好好赏赐你!” 阿田想了想:“公主,倒是想求您个赏赐。那个立春……是我私自做主带回宫的,还求殿下收留她!” 乐阳笑了:“她伺候你病愈,也算有功。我看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就留在乐阳宫吧,我看……就赏个二等女史,专门服侍你吧!” 乐阳好像心情很好,也可能是回报阿田之前在贵妃面前的禁言,出乎意料的分外大方。 得贞的事闹得满宫皆知,毕竟他还是个五品,甘露殿也马上得到了消息。 第二日,贵妃娘娘让人来请乐阳去甘露殿,陪她吃午膳。 乐阳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不免有些惴惴。 哪知道贵妃娘娘好似无事发生一般,准备了一满桌子乐阳爱吃的东西,亲手夹了一筷子鱼给乐阳:“乐阳啊,你怎么好像瘦了?这鱼做的不错,你尝尝!” 乐阳一见那鱼,微微蹙眉,身子后仰,拿帕子遮住嘴鼻。顾贵妃诧异:“怎么了,你不是最爱吃鱼吗?” 乐阳把碗筷一推,自行走到一边的塌上歪着,拈了颗葡萄塞进嘴里:“不想吃饭,苦夏。” 贵妃一见,也站起来不吃了,走过来坐在对面,替乐阳剥着葡萄皮,慢悠悠道:“你处置得贞,是给母妃看的?” 乐阳抬抬眼皮,委屈道:“那母妃处置阿田,不也是给我看的吗?” 顾贵妃笑了笑:“那就直说吧,那个李纨,你趁早死了心吧!” 乐阳一下子直起身,瞪圆了眼睛。 顾贵妃看乐阳瞪着她,也回视她:“就算吐蕃和亲这事不成了,你父皇也绝不会把你嫁给李纨的!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乐阳语气隐隐不善:“若是我就要嫁给他呢?” 顾贵妃笑笑,两只手指一使劲,把拈的一颗葡萄捏碎,汁水直流,嘴里慢悠悠道:“你看!”她捏着碎烂的葡萄,在乐阳眼前晃晃。 乐阳脸色微变,慢慢垂下头。 贵妃看她被吓住了,拿过帕子擦手,叹口气,温言劝解:“乐阳,我朝公主,养几个面首,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千万不可动了真情。那李纨没什么出息,皇上早就给他下了判词了!你放心,母妃一定会给你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品出众的世家子弟!” 乐阳慢慢抬头,勉强笑道:“好。” 顾贵妃窥着她的脸,试探道:“那你以后不得再带阿田出宫了!” 乐阳点点头。 顾贵妃又道:“那你也不能再见那个李纨了!” 乐阳点点头,笑着答应:“好。”她慢慢把头靠在贵妃怀里,“母妃,吐蕃和亲的事,真的不成吗?” 顾贵妃满意的抚摸乐阳的鬓角:“因为温末族叛乱夺了凉州的事,你父皇是有些犹豫,但是那个吐蕃王子却像是心有不甘的样子。听说吐蕃也是内外交困,若是这次和亲不成,恐怕国本不稳。” 乐阳叹谓着:“哎……” 第30章 噩耗 乐阳带着小娥去了甘露殿,乐阳宫里就剩下阿田一个一等女史了,阿田命令众人一起到后院大树捕蝉,以免扰了公主的午睡清梦。 待宫人都走了,阿田悄悄走进乐阳宫的寝殿,静静翻动起来。 她在找那个红漆木盒。 那日乐阳虽然收的甚快,阿田一瞥之间,却看到了公主撰写收起来的,是一张路引。 那是她和爷爷从家乡来京城所需要的东西,所以她很熟悉,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是乐阳公主需要路引干嘛呢? 阿田警觉快速的打开架子上的百宝盒,果然看到那个红漆盒子。 打开之后,是一叠盖好官印的路引,表面几张填好了,后面还有一些是空白的。 填好的几张,填写的路程是从京城到洛州的。 阿田辨认了一下,毕竟她也近身服侍了乐阳许久,能明显看出来,填写的笔迹是乐阳公主的。 阿田快速的翻动着,心里盘算着主意。 她从中拿出了两张空白的路引。想了想,又拿出一张空白的,她拿起笔,模仿着乐阳的笔迹,按照已填好的,又一摸一样填写了一张从京城到洛州的路引。 这是爷爷教给她的技艺。 她把这三张放入自己袖中,把其他的按照之前的样子收好,妥当的放回木盒,再把木盒原样放回百宝盒中。 阿田的心怦怦跳动,她暗暗祈祷,希望乐阳不会发现路引少了几张。 出了寝殿,左右无人,阿田镇定自若也去后院捕蝉去了。 乐阳从甘露殿归来之后,果然再也不出宫了,也不再让阿田假扮她,只让阿田日常易容后,成为贴身服侍她的宫女。还特别把立春调进内殿当差。 但是大约是心事难解,自从乐阳回来,她就神思倦懒,食欲全无,生了病,开始往乐阳宫里请御医。 御医来了,诊脉良久,只说公主是天热中暑了,“中暍者,乃阴寒之证,法当补阳气为主,少佐以解暑,故先哲多用姜桂附子之类”。 开了方子,服了好几日,可是都没有什么效用。乐阳宫整个宫殿都荡漾着一股苦苦的中药味道。 可是乐阳倒也没什么致命的病症,病情也没有加重,只是不精神、没食欲,整个人懒懒的,整日的犯困,常常就卧榻而眠。 没有效果,就只能再请御医。换了好几位御医,都异口同声说公主是中暑。所以汤药一副副熬着,一碗碗递进寝殿,却丝毫没有效应。 太医院也很犯愁。正好新补了几位民间的名医入了太医院,便赶紧派到乐阳宫里,便是背锅,也是新来的背锅。 这位新入宫的秦御医白发苍苍,倒是一副仙儿样,给乐阳诊了脉案,抚须沉吟良久,得出的结论还是“中暑”。 小娥皱眉道:“若是中暑,怎么这么多天了还不好?” 秦御医掉了半日的书袋,还是中暑。 小娥又问:“昨日起,公主胸闷欲吐,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秦御医道:“那好办。我配有除恶驱秽的草药香包,公主殿下随身带着嗅一嗅,就会神清气爽的!”他对身边背药箱的蓝衫徒弟道,“墨儿,你回去取香包来。” 那蓝衫徒儿赶紧答应,放下药箱出了寝殿的门。 夏日雷雨无情,来时还是大晴天,这过了一会儿就阴云密布,下起雨来。雨势极大,从黄豆大小的雨滴,瞬间就变得瓢泼而落。 那蓝衫徒弟有些踌躇,偏生来时没带伞,便想着干脆顶着雨跑吧。 身后一个小宫女拽了拽他衣袖:“小大夫,我送你一程吧!”她手里打着一把大大的伞。 蓝衫徒弟赶紧道谢,那小宫女打着伞,直把他送到宫门口。 蓝衫徒弟赶紧回头道谢:“多谢您了,能不能把伞借我一用?” 那小宫女压低声音:“别说话,往前走,右转!” 蓝衫徒弟一怔,便低头不语,按照那小宫女所说,低头右转,走了几步,一扇殿门一下子打开,一个淡粉色宫装的黄脸女史站在那,瞅着他招手一笑,小声召唤:“小二哥!” 秦墨看她面孔双目微睁:“你你……阿田?你这脸?” 阿田一把拉他进屋,对那小宫女说:“立春,你在门口守着!” 说罢关上门,悄声道:“我这脸上是草药汁水涂的!”不待秦墨反应,她急急问:“小二哥,我刚才看到你进了宫,吓了我一大跳!你怎么会在这?” 秦墨道:“我师傅秦如谏刚刚被招入了太医院就职御医,我自然也随他进宫了。听说今日到乐阳宫为乐阳公主请脉,我就赶紧跟着来了,结果,那个公主……不是你!” 阿田点点头,忽地一把抓住秦墨的手,满眼紧张:“小二哥,我爷爷……我爷爷可有消息?你……你是不是没机会救出他?” 这些日子阿田心如煎熬,不知道爷爷身体怎么样了。 元喜再没出现,她也没机会出乐阳宫,不知道元喜是不是真的割了爷爷的耳朵?她只知道,小二哥一定没能救出爷爷,否则爷爷失踪,贵妃和元喜肯定会找上她,悄无声息就是说明小二哥没能得手。 她只希望,没救出爷爷也好,只要爷爷能平安就好。 秦墨看着她,脸色渐渐凝重,他为难的动了动嘴唇,反手紧紧握住阿田的手,艰难的开口:“阿田,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听我说,”他看着阿田渐渐惊恐惨白的脸色,缓慢悲痛道“爷爷……过世了……” 一个响雷“轰”地一声炸在阿田的脑中,阿田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她双眼盯着秦墨,只见他嘴唇蠕动,脑中却完全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秦墨看见阿田的表情,心中悲痛,可还是要把话说完:“我那日,本来要去灌醉小侯搭救爷爷,却发现爷爷已经不在那院中了。我套问了小侯的话,他喝醉了,倒是说了实话。原来爷爷醒了之后,小侯一直骗他说你在他处,很好很安全。后来上头派了人来,说你犯了错要处罚爷爷,爷爷才知道,原来他被人拿了要挟着你。然后……然后,爷爷就……就当着那些人的面,自己一头撞死了!” 阿田死死看着他,努力理解着他的话,仿佛脑子跟不上眼睛。 她身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急速的旋转起来,那些墙,那些窗,那些屋顶,在她头顶旋转着,忽然全部挤压着倒塌下来,扭曲变形着,仿佛裹成了一个茧,要把她挤在中间,挤成粉末,挤成肉泥。 阿田觉得她呼不了气也吸不进气,胸口涨的生疼,她就要在这个茧里被活活憋死了。她顾不上小二哥,顾不上听那些话,她得挣脱出去,她要被活埋了。她一下子跳起身,也不管撞开了秦墨,撞开了房门,撞开了立春,她撒腿用尽全身力气往外跑。 可是那雨点,那乌云,身边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旋转的茧,包裹着蠕动着挤压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沉,阿田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 小娥刚进宫门,就看见阿田拧着眉毛跐着牙,一下子从她身边掠过,飞也似的跑出了宫门,小娥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高声叫:“她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了!抓住她!抓住她!” 乐阳宫里散在各处的宫人,听到小娥的呼声,都纷纷出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小娥焦急的驱赶他们去追阿田,他们不敢违背,赶紧冒着雨呼啦啦一群人追了出来。 阿田跌跌撞撞,不辨方向,飞也似的奔跑。 雷声在头顶轰隆隆炸响,雨水宛如瓢泼撒下,天空就像一口倒扣的黑沉沉的锅底。雨声哗啦,又是繁杂,又是隔离了真实世界的一切声音,仿佛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而在那个噩梦里,爷爷死了!爷爷死了! 不不不!这一定是在做梦!这一定是一场梦!这场大雨,这场大雨中,爷爷会得救的!会得救的! 阿田飞奔着,猛地迎面撞上一个人的胸膛,劲道极大,把阿田反弹的撞飞出去,重重跌倒在泥水里。 阿田头晕昏涨,抬起头,雨水如泼打在她脸上,迷茫不清的视线里,一个人的面孔俯视下来,那个面孔是熟悉的,跟今天的大雨一样熟悉,是了,与阿田记忆里那个场景一摸一样,在那个场景里,爷爷得救了!是啊,爷爷也曾在一个宛如噩梦的绝境中得救啊! 阿田宛如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死死抓住那人的衣袍下摆,哭着哀求:“救救爷爷!救救我爷爷!” 来人正是沈廷,他急匆匆进宫,为了赶时间选了条小路,忽然被一个人奔过来撞的胸疼。他走上前正要问问是何人,那个人抬起头,却求他“救救我爷爷”。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落下,沈廷忽地想起来了。 这大雨,这个俯视的角度,这个脸上挂着斑驳青绿色痕迹的脸,这个眉眼,还有这凄厉的呼救,沈廷记忆里熟悉的一幕忽然重合了,他脱口而出:“是你!” 好像沈廷的声音,恰好是这个熟悉场景里的陌生。这份陌生感就如同一把利剑,一下子劈开了阿田的茧。 阿田瞪圆双眼看着沈廷,这个在她心里曾经宛如神祗、在这个世上曾经挽救过爷爷和她的人,这个在她心里可以依靠的人,她忽然回到了现实世界,悲伤立刻犹如没头的洪流泥沙,一下子井喷了出来,她一下子跳起来,撞到沈廷身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凄厉地尖叫:“爷爷死了!爷爷死了!爷爷被他们逼死了!” 阿田什么也没说,可是在沈廷心中,却是电光火石一般,瞬间融通在了一起。 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个酷似公主的人,然后说至亲的家人被逼死了,沈廷心里便猜到了几分。 第31章 离宫 他看阿田脸色惨白,忽地双目一翻、晕了过去,他赶紧一把拉住她软绵滑倒的身体。 此刻,有人声穿过雨幕传了进来:“看见没有?”“在哪在哪?”“小娥姐姐说务必抓到!” 沈廷马上回头:“承影!” 身边的承影瞬间明白:“是!” 承影起身往另一个方向奔去,故意穿过树丛,发出明显的声响。 “那边有人!”“在那在那!”“快追快追!”人声们纷纷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沈廷一手拉起自己的斗篷,兜头把阿田裹住,抱起她闪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拐进一个假山的山洞。 沈廷把她放下,靠在洞壁。借着闪电的亮光,沈廷仔细看阿田的面孔。 犹豫了半天,他拿出手帕,轻轻擦去阿田脸上残存的泥渣。越擦越是心惊。 待擦干净了,看清楚了,沈廷手微微颤抖。一个在他心中隐隐的巨大的疑团,仿佛有了个答案。 “公爷!公爷!”是承影甩脱了追兵,寻了过来。 “在这里!”沈廷应答。 承影一进来,立刻看到阿田的面容,他“啊”了一声,指着惊呼:“这……这……” 沈廷沉声:“噤声!” 沈廷回头看阿田,满脸通红,昏迷不醒,他用手背摸了摸额头,一片滚烫。 承影小声问:“她……她死了?” 沈廷瞪他一眼:“她是急火攻心,伤了心脉。你去太医院,讨一颗活络丹来。” 承影答应离去。 洞外雨声淅沥。沈廷怔怔盯着阿田的脸,陷入沉思。心中一片混乱。 阿田却在昏迷中呢喃起来,沈廷凑耳过去,听到她在呢喃:“爷爷……爷爷……” 一颗颗大大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顺着脸庞流下来。 沈廷想给她擦拭了去,拿起手帕,才看到手帕上全是泥渣脏污。 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抚拭那脸庞上的泪水。他很小心,很慢,很轻,不敢用力,仿佛一点点使力,就会弄破了那白玉般地脸孔。 擦了几下,他却忽然一下子收回了手,他感觉自己的举动好像太傻了。他把手背在后面,可是那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泪水的湿滑,手指灼热起来,连带着他的脸也灼热了。 沈廷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沈廷心中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承影去了活络丹回来。 沈廷捏着阿田的脸颊,把活络丸喂了进去。 承影提醒道:“公爷,皇上还等着召见呢!”沈廷就是急着进宫应皇帝的召见。 承影见沈廷呆呆看着阿田不动,便指了指:“要不要……把她带出宫?” 沈廷摇摇头:“带不出去。” 今日皇帝约了沈廷几个人“打野狐”,就是夜里在御花园放出狐狸,然后打猎玩儿。每次都要到天亮才结束。 沈廷起身,把斗篷给阿田披在身上:“走吧,先把她藏在这。明日天亮出宫的时候,再想办法,看能不能带她混出宫去。” 沈廷低头皱眉,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皇帝笑道:“今夜下雨,难度更大,沈廷,你可要打起精神来!” 沈廷勉强咧嘴算是一笑。 过程中,沈廷一直心思沉沉,魂不守舍,几次都让猎物擦身而过,皇帝笑骂:“你这小子!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被狐狸给迷住了?你可比云丹落后了!” 沈廷叹了口气,望着雨幕的天空:“我盼着天亮。” 千盼万盼,可算是天亮了。沈廷顾不上看云丹得意洋洋的炫耀,匆匆告辞了皇帝要出宫。 匆忙忙赶到那个假山山洞,进去却愣了。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件斗篷,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地上。 乐阳宫里,也是一片混乱。乐阳难得起床这么早,正在焦虑的发脾气:“怎么活生生的大活人,就这样找不到了?” 小娥道:“找了一个晚上了。雨下得太大了,不好找!” 乐阳咬牙:“那怎么成?要不……报尚宫局找吧!” 这时候殿外忽然乱了一阵,立春跑进来:“阿田姐姐回来了!” 阿田一身湿哒哒的衣服,满脸泥巴糊面,走进来远远跪下:“殿下!阿田回来了!让殿下担心了!” 乐阳和小娥对视一眼,都是满心疑惑。 小娥试探问:“阿田,你怎么忽然跑出去了?” 阿田低头,静静回答:“想……出去透透气。” 小娥又问:“那这一晚上,你在哪儿啊?” 阿田小声回答:“雨太大,我一不小心,掉进一口废井,天亮了才找到路回来。” 乐阳和小娥又对视一眼。 虽然疑惑不解,但是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不是追究这个事的时候。 乐阳和善道:“这一晚上,你受苦了,回去休息吧。立春,去服侍阿田沐浴!” 阿田沐浴完毕,换了衣服,倒在床榻上,用被子蒙着脸。 她咬着嘴唇,无声的哭泣着,虽然无声,却仍然撕心裂肺。 立春的小手从被子里探进来,握住了阿田的手,她趴在耳边小声道:“姐姐,你可以咬着我的胳膊哭。” 阿田的头在被子里摇了摇,闷闷道:“放心,我过了今天,就再也不哭了。” 阿田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一早,乐阳召阿田到寝殿去,特地叫她戴了面纱,不必易容。 阿田一进去,小娥惊呼:“这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阿田镇定道:“受了寒气,没睡好,眼睛肿了。” 小娥过去仔细看看:“我给你抹点玉痕膏吧,立时就好了!” 拉着阿田坐下,用无名指擦了清凉的膏药,轻轻给她涂抹在眼睛四周。 阿田看着小娥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却是思绪百转。 昨日她回来后,立春塞给她一张纸条,是小二哥留下的。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公主有孕。 乐阳有孕了?乐阳有了跟李纨的孩子? 那乐阳还召了那么多御医来? 乐阳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乐阳难道想打胎? 为何那么多御医,却没人揭穿公主有孕呢? 阿田心中疑惑万分,看着小娥,自己面上安静毫无表情,心里却在猜测乐阳的想法。 小娥给她涂完了玉痕膏,又仔细看了看她:“阿田,我给你修修眉毛吧。” 宛如阿田第一日到乐阳宫那样。 小娥给她修了眉毛,修了鬓角,然后端详着。阿田心里有点明白,小娥这样做,是让她更神似乐阳。 修完,乐阳招手,让阿田靠近过来,乐阳笑吟吟道:“阿田,明日,我和小娥要出宫几日,办点事情。你就假扮我,留在这乐阳宫中。” 阿田心中微微一惊,乐阳从来没让她假扮过几日的。面上却是一片疑惑:“殿下,几日……这么久那怎么可能?宫人们会发现的!” 乐阳笑道:“不会的。我近来一直召御医吃药,就是为了放出我生病的消息。你只需要继续装病,卧在床榻,垂下帐帘,自然就没人发现。近身侍奉,就让立春伺候你,其他宫中事务,你爱管就管,不爱管就不管。” 阿田懵懂点头,忽然又道:“不行啊!若是……若是贵妃皇上来看望公主,怎么办?” 乐阳神秘一笑:“不会的,明日父皇和母妃也要出宫了。吐蕃温末族叛乱迟迟未能平定,吐蕃赞普为了表示诚意,邀请父皇到陇山会盟,结盟后一起攻打温末族。父皇去,母妃也去,一来一回,得好几个月才能回宫呢!” 阿田又懵懂点点头,忽然又道:“可是……可是如果阿田忽然不见了,乐阳宫里也会议论纷纷啊!” 乐阳不耐烦她这许多问题,皱眉道:“阿田本来就一直说是母妃指派给我的,有人问起,你就说被母妃带去陇山了呗!反正回来也是好几个月的事呢!” 乐阳见阿田惶恐,又马上笑起来安抚:“没事的,我和小娥就去几日,几日后就回来了,肯定在母妃回宫之前回来。只要你帮我办好此事,回来之后,我一定大大赏你!啊不,回来之后,我就让元喜放了你爷爷!” 阿田面上大喜,赶紧跪下谢恩,承诺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 心里却想着,乐阳所有这些安排,全都是不留后路的,她应该是,不打算再回宫了。 皇帝要去陇山与吐蕃赞普会盟,一来一去好几个月,顾贵妃自然不肯让其他嫔妃伴驾,所以自然要跟着伴驾同去。 临走前一晚,很是担忧乐阳的身子,特地来看她。 乐阳当着贵妃的面,笑语宴宴,娇声巧笑,宛如平常一般。 贵妃担心道:“乐阳,你的病好些了吗?” 乐阳俏丽笑道:“母妃放心!那么多御医都看了,没事的,就是中暑了,我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贵妃敦敦嘱咐,少吃凉的,好生吃药,不要疏忽了。 又问:“你与那李纨,可是彻底断了吧?” 乐阳笑道:“当然!母妃的话我岂敢不听?我与他再不相见了,母妃,我乖不乖?” 贵妃安慰的笑了,亲昵的抱着乐阳肩膀:“乖!我乐阳真乖!”又悄悄说,“我看这吐蕃会盟之后,怕是和亲不可避免了。你放心,母妃无论如何,决不让你去吐蕃!” 乐阳抱住贵妃:“是了!母妃最爱我!我也最爱母妃!” 第32章 放飞 第二日,皇帝和贵妃,携带了大批皇亲国戚、朝中大员,启程赶往陇山,与吐蕃赞普举行会盟仪式。云丹也跟着去了。宫中很多宫人也随侍去了。 皇帝和贵妃一离宫,这皇宫里仿佛立刻就变得空荡荡了,人好像少了一大半。 乐阳公主随后就称病了,据说需要长期卧床休养,因此关闭宫门,回绝访客,足不出宫。 小娥和阿田,两个一等女史据说都跟着贵妃娘娘去陇山了。 乐阳宫里只有一个二等女史立春说了算。 立春说了,公主病了,要静休,嫌乐阳宫中宫人太多了,吵杂不堪,因此通知了尚宫局,调离了大部分宫人。尚宫局上门,面见了公主,知道确实是公主的意思,就照此执行了。因此乐阳宫中也安静了下来。 再有一些不服管的,欺负立春年轻的,仗着资历老的,也逐渐被一一换掉。乐阳宫里不但安静,而且清净。 寝殿中如此清净,只有阿田和立春两个人,立刻便觉得惬意起来。阿田将那只梅花雀拿到寝殿来养,逗弄着它吃谷子,立春在一旁给阿田剥着果子。 阿田歪头看着立春,轻声问:“你怕不怕?” 立春大大摇头:“不怕,只要跟着阿田姐姐……不,跟着公主,我什么都不怕!” 阿田微微笑:“我也不怕,这世上已经没什么让我害怕了。” 唯一的牵挂已经不在了,就只剩下这条命而已,就没什么可怕了。 殿外忽然有内侍禀报,说有人拜见。 立春立刻不满:“拒了!不是说过谁也不见嘛!” 那内侍颤巍巍回答:“是,是沈廷沈公爷。” 立春见阿田点点头,便高声说:“那就请进来吧!” 沈廷进了殿门,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那只灰色灵活的雀儿,便明白了。 阿田坐在桌前伸手逗弄着雀鸟,抬头看他,眼神清澈如泉,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沈廷便坐在对面。 两个人没有寒暄,没有见礼,仿佛熟知了多年的人。 立春蹑手蹑脚的出了宫殿,关上了门。 阿田逗弄着雀鸟,闲闲问他:“你没跟皇上去陇山吗?” 沈廷犹豫了一下,笑道:“我押后出发。”他没说,他故意找了借口晚出发一日。为了这一日的延误,他就得快马追上一整天。 沈廷低头看着那只雀鸟啄食,轻声问:“乐阳哪去了?” 阿田也轻声回答:“跟着李纨私奔了。” 沈廷抬眼看她,明媚的阳光透进来,打在她脸上,她的皮肤似在微微发光。 沈廷又低头轻轻道:“那你有危险啊。” 阿田轻轻的笑了,不在意道:“有危险,那也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沈廷垂眸沉思:“除非,日后你能有用。” 阿田笑道:“有什么用?和亲吐蕃吗?”公主都跑不见了,替身还能有什么用处? 沈廷嫌弃她态度随意,不满的瞪她:“你想和亲吐蕃吗?” 阿田轻轻叹息:“哪能由我说了算啊。只要能活命,吐蕃也不错。” 沈廷莫名心里不舒服,沉着脸道:“只怕你没机会了。” 阿田疑问:“不是说吐蕃会盟,就会和亲吗?” 沈廷微微一笑:“那可不一定。你知道六诏吗?” 他见到阿田清澈的大眼睛疑惑不解的望着她,语气不自觉温柔了许多,“就是洱海附近的六个外邦小国。本来六诏都是我朝的属国,近期其中五个,有意转投吐蕃,只有南诏一国心系中原。这事皇上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一定跟吐蕃翻脸。估计会盟之后,南诏的奏折才会到呢!”他若不是在军中根脉深系,也不会提前得到内报。而压住此事,待会盟后再爆发,必令皇上深感被吐蕃羞辱,那会盟,必然破裂,和亲便是一场空。 阿田低头不语,一会儿轻轻道:“不和亲,我还有什么用?” 沈廷神秘一笑:“南诏为了求我朝出兵,随同奏折,会献上美女一名。” 阿田不解:“美女?很美吗?” 沈廷微微点头:“南诏盛产美女,能让他们千里迢迢送上京的,一定是倾国倾城,至少,比贵妃娘娘美。” 阿田垂眸沉思。 夏日午后,闲闲日长,岁月静好。 温暖和煦的阳光静静洒下来。他和她的头几乎碰在一起。静悄悄的呢喃低语中,恍惚着,有一丝暖暖又暧昧的气氛。 阿田伸着手指头,抚摸那雀鸟的脖子,那雀鸟舒服的眯着眼睛,伸直脖子,享受起来。沈廷看着那白玉般圆圆的手指头,淡粉色闪着光泽的指甲,手背几个圆圆可爱的深涡,禁不住,也伸了手指,去摸那雀鸟。 那雀鸟脾气却大的很,忽然用短短黄黄的鸟喙,去啄沈廷的手。 沈廷一笑:“小东西!脾气还不小!” 阿田却忽然起了兴致,一下子起身:“走!我们放它飞走吧?” 沈廷好奇问:“它能飞了?” 阿田笑了,骄傲道:“当然!它飞羽都已经长齐了!” 她兴冲冲捧着那只梅花雀出了寝殿,来到廊前。 沈廷跟在旁边,疑惑问:“养了这许久,你就这么放走了?你舍得?” 阿田看着蓝天,长长吸了口新鲜的口气,喜悦道:“它自有它的蓝天白云!” 她双手捧起那只梅花雀,平举到胸前。 那梅花雀可爱的黑色小眼睛疑惑的转了转,歪头看着阿田,仿佛也是不解。 阿田轻轻说:“去吧!”双手一抛,那梅花雀立刻展翅,头也不会的直飞上蓝天,飞出庭院,飞出宫墙,飞的出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了。 阿田长长呼了口气。 从此以后,只有乐阳,再无阿田。 沈廷在一旁看着她呼气,不自觉,跟随她一起长长呼出了口气。侧头看着她,她的眼神望着天边,透露出来的期冀,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便脱口而出:“想不想出宫?” 阿田微微瞪大双眼:“我可以出宫吗?” 沈廷笑了:“当然可以,现在宫里可是你最大!” 阿田也笑了:“确实如此。只是,”她微微低头,“外面我也不熟。” 沈廷注视着她的头顶,语气出乎自己想象的温柔:“我熟,我陪你出宫转转。” 阿田带着立春,承影驾着马车。沈廷则骑了胭脂色的骏马随行。 果然出宫极其顺利。 出了皇宫,阿田掀开窗帘,望着外面的街市。这是她第一次自由自在的出宫。 沈廷骑着马随行在侧,探头问她:“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阿田点点头,她是有一个地方,很想去,很想去。 在阿田的比划中,承影熟练的驾车,在安定坊寻了几圈,就找到了那个小院子。 本来阿田很想进去,看看爷爷最后死去的地方。现在没人能挡得住她。 可是到了院门外面,她却近乡情怯,害怕去看了。 于是就让承影把马车停得远远的,她揭开窗帘,呆呆的望着那个小院子。想象着爷爷在最后的时刻,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多半是抱着希望,希望自己的姓名,能换来阿田的自由和安全。 沈廷骑在马上站立在侧,看她神色凄惨,轻声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阿田呆呆看着,喃喃道:“是爷爷死去的地方……” 沈廷心下了然。看着阿田那双大大的眼睛,涌着热泪,却一汪碧水,并不流下来,心中微微一动,开口问她:“你想离开皇宫吗?我会帮你的!” 阿田凄然的摇摇头:“我现在是孤身一个人,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是孤身一个人……” 沈廷心中涌起热潮,一句话涌到了口边,却又强行吞了回去。只是默默低头。 阿田也低头,她的泪水充盈,可她却并不让泪水流下来。因为她再也不想流泪了。 她低低道:“我不离开。我还有事要做。” 是啊,那些恶人,那些欺凌人、摆布人、不当他人命是命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要付出代价。 沈廷沉默的注视着她,他在心里已经决定了要帮她,可是话却说不出口。 看着阿田悲伤了好一会儿,沈廷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沈廷带路,承影驾车,来到了城外的一处草原。 碧草殷殷,清风习习。 阿田和立春下了车,阿田极目望去,四野空旷,心旷神怡,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沈廷也跳下马,他牵着缰绳把马拉过来,拍拍马鞍,不答反问:“会骑马吗?” 阿田摇了摇头。 沈廷笑了:“来吧,我教你骑马!” 阿田惊讶的“啊”了一声。 沈廷笑着看她惊讶,解释道:“乐阳公主可是会骑马的!” 阿田也笑了:“好吧。”她只能往前走,只能成为乐阳公主。 沈廷教她踩马镫上马,双手托着她的腰,一使劲,便把她托了上去,然后教她:“眼睛直视……腰背挺直……双脚夹紧这里……握紧缰绳……别害怕,我这青云是最温顺乖巧的……” 阿田一开始上马背,高高在上,摇摇晃晃,极为紧张,但是沈廷牵着马,带着她走了两圈,她却胆大起来。算起来她也是能爬树的姑娘,运动细胞也不错,身体柔软又有协调感,胆子也并不小,只过了一会儿,就不让沈廷牵着慢行,而是自己牵着缰绳,慢慢小跑起来。 沈廷抱着双臂,含笑看着她。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还有骑马的天赋。 看她已经不紧张不害怕了,待她骑马走到面前时,沈廷足尖一点,原地拔起,轻巧的落在阿田身后,与她共乘一骑。 阿田一惊:“啊!你干什么?” 沈廷笑而不答,拿过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一声呼喝,青云拔蹄疾奔起来。 阿田只觉得又新奇又刺激,身边的景色疾驰而过,耳畔风声呼呼作响,一颗心跳跃不停,一股欣喜和畅快的喜悦之情涌上心头,仿佛天边的白云都在身边飘过,她情不自禁畅快的大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一路飘洒。 前面不远处是个山涧,沈廷纵马直向山涧冲了过去,中间没有减速,青云马越奔越快,直如闪电。眼见避不过,阿田紧张的一声尖叫,青云马一个纵越,四蹄腾空飞起,一马两人,腾空飞过山涧,然后平稳落在了山涧对面。 阿田又惊又吓,只觉得一颗心冲出了胸膛,仿佛直升到了头顶,身体轻盈的如同飞了起来。往下看去,山涧深如千米,下面河流树木青葱可见。就那么一瞬间,青云马四蹄落地,阿田才觉得自己的心脏重新回到了胸膛之中。 青云马落地后小跑,骄傲的打了个响鼻。 阿田喘了几口气,按住蹦蹦作响的心脏,忽然觉得新奇有趣,忍不住伏在马鞍上笑个不停。 她回身冲着沈廷笑得畅快:“真好玩!真有趣!” 她双颊红红的,额间闪闪发亮的汗珠,双眼都是遮不住的喜悦光芒,沈廷看着她笑,自己也不自觉地嘴角扬起。 两人共乘一骑,阿田回身看他时,更是挨得极为亲近,沈廷很高,阿田便仰着头看他,额头正好及到沈廷的下巴,沈廷的眼神就温柔的落在她脸上,他含着笑看她,目光如星星般闪亮。 阿田闻到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忽然察觉到,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双颊一下飞起了红霞,她不自觉扭捏起来,说话也不自然起来:“你你、你下去!我自己能骑!” 沈廷笑却不理她,再次调转马头,再次冲向山涧,这次是伴随着阿田的欢呼,青云再次四蹄腾飞,快活的飞到对面。 阿田再也没有羞涩和不安,只有喜悦,欢畅的银铃般的笑声再次穿成了一串。 暮色时分,沈廷送阿田回宫,阿田站在宫门口,歪头看着沈廷,真挚地说:“谢谢你!” 沈廷含笑看着她,眼神里有着依依不舍和留恋:“明日我就要出发去陇山了,你要注意安全。” 阿田点点头,笑得灿烂如花:“你放心吧!这几个月,我要好好想想,我如何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夕阳西下,地上的两个影子,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写的不好,所以一直没人看 本来打算30万字左右 下一部分是宫里每一关打boss 但是我可能想弃文了 因为我觉得可能我写的不好,不适合这样的文 所以会开新坑 去转写我最爱的悬疑推理 虽然觉得自己水平不高可能写的更烂 但是也想试试 不论谁看完了这卷,我都深深鞠躬万分感谢 第33章 代替 花开花落,草长莺飞。 寒冬渐去,初春又来。 皇上和贵妃已经从陇山归来多日了,甘露殿还真是忙碌了好大一阵子。 没办法,娘娘带走的东西多,带回来的东西也多。 金器、皮毛、烈酒、骏马、药材……一样样,要入库,要分发,要赏赐…… 直忙乱了月余,才渐渐安定下来。 可是贵妃娘娘最近精神儿却不大好。 此刻,顾贵妃正懒洋洋的靠着垫子,捏着眉间,来缓解阵阵头痛。 她边揉着头边皱眉问一边侍立的元喜:“多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乐阳和李纨的消息?” 元喜偷偷窥视顾贵妃一脸的不满,老老实实答道:“人手是撒了不少……可是,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找寻……” 顾贵妃只觉得头疼得更加厉害了,不觉加大了手劲,过一会儿放下了手,才说:“听说那些京郊的泼皮们找人有一套的,那李纨混迹市井那么长时间,见过的人不少,你想办法收拢些泼皮,让他们悄悄寻人。只说找李纨就好,找到他自然就能找到乐阳!” 元喜低头回了个“是”。抬头看顾贵妃,额间蹙眉深深,隐约可见的皱纹和憔悴,斟酌了半晌,还是低声开口劝道:“娘娘,寻找公主的事,虽然是急,却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倒是、倒是皇上那边,娘娘还是要放在心上……” 顾贵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说那个南诏贱人?皇上就是一时新鲜而已,不必在意!” 元喜踌躇着劝:“皇上封她为淑嫔,怕不是……怕不是……” 元喜不说下去,顾贵妃接下去反问:“怕不是什么?不就是皇上将来想封她为淑妃、位列四妃吗?德妃还没担心呢,本宫着什么急!” 元喜看顾贵妃心情烦闷,不敢多说,只得在心中暗暗叹息。 那南诏美人一进宫,皇上就连着宠幸了三天,而后一直盛宠不衰。 皇上年纪大了,本来进后宫召幸妃子就不多,此消彼长,就连甘露殿都多日未至了。 此时,一个内侍低头进殿禀告:“娘娘,公主殿下来问安了。” 贵妃眉头皱得更狠了些,川字纹更深:“她来干什么?” 元喜抬眼看了贵妃一眼,然后吩咐内侍:“快请公主进来!” 一会儿,内侍引进,乐阳公主袅袅婷婷走进来,她眉若远山,眼如横波,华丽的戈地孔雀裙金灿灿闪灵灵,身量纤细高挑,嘴角挂着高贵沉稳的笑容。 一进殿门,离得还老远,公主便仪态万方地见礼:“母妃万安!” 任谁一见这样美丽的姑娘,都不禁心生喜悦,只有顾贵妃,看见她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花儿,:“你来干什么?”语气透漏着不善和隐忍的怒气。 乐阳起身,带着盈盈笑意:“母妃,刚刚我在御花园,正巧碰见父皇和淑嫔在赏樱花。父皇看我在采花瓣,就问我采来何用,我说母妃近日睡不安寝,我就想着给母妃做一个安神的香包。父皇听了很是忧心,说今日晚膳会驾临甘露殿。我就顺路过来跟母妃禀告一声。” 少女清莹脆灵的声音,在安静沉暗的殿上,犹如黄莺鸟一样,展着翅膀飞舞,任谁一听都会心神一轻。 只有顾贵妃,一听却立眉横目,右手抓起茶碗,“啪”的一声狠狠砸在乐阳公主脚下。 黄色的茶水立刻溅渍了那条华丽的孔雀裙。 贵妃恶狠狠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元喜赶紧招手,示意公主随身伺候的宫人退了下去,殿内再无旁人侍候。 贵妃又厉声追问:“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乐阳早已经跪下,低头缩肩,可怜得簌簌发抖,那些表面上的高贵华丽立刻不见了,下面跪的还是那个小小村姑。 贵妃怒气冲冲道:“我比不过那小妖精吗!我用得着你替我争宠吗!” 乐阳公主眼泪汪汪口中抽泣只道“不敢”。 元喜看贵妃怒气不可遏制,只怕多说多错,便阴恻开口补充:“公主离宫期间,你只需要做好你的本分就行了,其余的事不必多管多话!” 贵妃头突突地痛,强自忍住杀人的怒火,狠狠道:“你记好自己的身份!别真拿自己当了金镶玉!” 少女委顿于地,唯唯诺诺说着“是是是”。 贵妃看她这样懦弱不堪,更加生气,烦躁地挥手:“滚滚滚!没有召唤不要到我眼前来!” 少女低声哭着,起身用袖子遮着脸和眼,抽泣着退下了。 元喜狐疑看着背影,回身低声道:“娘娘,她爷爷已经死了,我们没有钳制她的手段了,这人再留不得了!” 贵妃烦躁地又揉着眉间:“看着这个贱人扮成乐阳四处招摇,我恨不得亲手掐死她在我眼前!可是她现在毕竟披着乐阳的皮,乐阳又找不到,不知道何时回宫。这时候她死了,可太麻烦了!最好还是找到乐阳返宫,到时候我把她扒皮拆骨!”说得咬牙切齿,又补充道:“她爷爷的事,你可得封禁口风,万万不可泄漏给她知道!至少目下不可!” 元喜低声道:“现在知道这事的人极少,为了保密我连小侯都没让他回宫。只怕夜长梦多……” 贵妃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让你去寻金妈妈,可找到了?” 元喜道:“找到了。公主殿下出宫时,怕金妈妈阻拦败露,私下命人将她送去了皇陵别宫。” 贵妃深吸一口气,对这个女儿恨铁不成钢:“就这时候精神头儿足!让金妈妈回来,让她去乐阳宫,给我看住这个贱人,免得她作妖!” 元喜低声回答“是”。因为头低,所以遮住了眼中的不以为然。 天天守着乐阳宫,还能让公主跑了?这个老货除了喝酒敛财抢功劳还有什么用。 乐阳一出殿门,放下袖子,眼中面上干干的,没有丝毫的泪痕。 她表情恢复了沉静,仿佛刚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出了甘露殿,立春有点担忧地问:“公主,咱们明日还来给贵妃请安吗?” 乐阳微微笑:“当然,事亲至孝。” 立春立刻乖乖地“嗯”了一声,只要她的公主不怕,她也不怕。 乐阳轻轻低声问她:“元喜公公前日打发人出宫,想法子打听一下。” 立春立刻回答:“嗯,回头我让立夏去问问车马司的人。” 乐阳轻轻笑了:“我之前只觉得立夏年纪小、长得好,性子活泼,没想到她人缘还不错!” 立春是乐阳笑她也笑,于是也嘻嘻笑了:“她以前在御膳房当杂役,这宫里认识的人多了去了!” 乐阳垂眸了一会儿,低低问道:“你说,她可信吗?” 立春很肯定地点头:“公主,当时你选她到乐阳宫,那是谁也没想到的,肯定不是哪个人安排进来的。来了之后,我细细看着她,又派了差事给她,是可信的。她当时被御膳房的妈妈们折磨得狠了,要不是公主救她,她早晚死在那!所以她跟我一样,都是感恩公主的!” 乐阳点点头:“可是……过去的事……不要跟她讲……” 乐阳有自己的亲身经验,她只信立春,是因为立春出身掖庭,父母姊妹亲戚一个都没有了。可是立夏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当初立夏是个御膳房的杂役丫头,只是在干活的时候,被乐阳无意中听见了口音,原来是益州人,所以乐阳就把她调来了乐阳宫。 因为立春生日是那天是立春,所以取名立春。立夏原名叫小枣,乐阳就给她改名叫立夏,顺着立春的名字取的。 回到乐阳宫,立夏蹦跳着迎了出来,圆圆的脸笑得像朵花:“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立夏年纪小,又是活泼爱笑。乐阳也喜欢她这性子。立春和乐阳一样,都是有事憋一肚子的老成持重的类型,两个人不免没话说闷得慌。但是立夏一来,就好像来了好几十人,徒然热闹了许多。 这不乐阳一回宫,她就立刻围绕着忙活了起来,左端来一个果盘子,右捧来一盏甜浆子,还要问公主饿不饿要不要吃馄饨,渴不渴要不要吃燕窝。总之她是御膳房出身,对于那些点心果子再熟悉也没有了。 乐阳看见立夏整天高高兴兴乐乐呵呵的,也就不免起了点兴致:“不想吃甜的,倒是想吃点咸的!” 立夏立刻跳起来:“有有有!有芝麻薄叶饼!连皇上都是喜欢的!” 看着立夏一溜烟跑出去准备点心,乐阳也不禁开心地笑起来。 可是立夏瞬间回来,手上并没有芝麻薄叶饼:“公主殿下!小公爷来了!” 话音未落,一身玉色长袍、头戴玉冠的颀长身影已经迫不及待地进门了。 沈廷现在是乐阳宫的常客,进来也不客气,不待通报,一进门就嚷嚷:“快来快来!你快来看!” 乐阳向他捧着的手心看去,沈廷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灰色小鸟,灰色羽毛,黑色的翅膀,圆圆的黑眼睛宛如宝石发光。这只鸟毛差不多长齐了,比以前那只梅花雀大了许多。 乐阳伸手接过来:“在哪里拣的?” 沈廷含含糊糊回答:“在池塘边儿。” 他总不能告诉乐阳,是几个顽童从树上巢中掏出来的。 乐阳看着幼鸟疑惑道:“这只都快出巢了呀!怎么掉出来的?你就捡了这一只?” 沈廷挠挠头,依旧含糊道:“嗯。”他更不好意思说,是有好几只,但是他怕鸟儿太多累到乐阳,所以只讨要了一只过来。 旁边的承影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当他家小公爷买了一包糖去跟那几个顽童换一只小鸟的时候,他从未看见过他的小公爷这样傻。 沈廷紧着打岔:“你看它受没受伤?可是饿了?要不要给它喂粟米?” 乐阳翻着翅膀检查着,抬眼看了沈廷一眼,笑道:“它可不吃粟米!”她叫立夏去御膳房要一些生牛肉来。 沈廷疑问:“嗳?这样小的鸟,是吃肉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又又又疫情了 被封控了 闲着就更个文吧 只是心情不好,决定改成黑化爽文走向 尽量不出什么大的bug就好了 第34章 有用 乐阳笑而不语。 此刻,乐阳眼里看着小鸟,发着光。沈廷却看着乐阳,眼里也发着光。 一会儿立夏拿了一大块生牛肉过来,乐阳失笑:“怎么拿了这么多?” 立夏有点洋洋得意。她现在去御膳房可不是当初受打受折磨的小杂役了,现在是予取予求。说是公主要生牛肉,那些御膳房的人还不巴巴拿了牛身上最好的一块肉来。 乐阳拿了一把银柄小刀,亲手切了细细的牛肉条,喂到那鸟的嘴边,那鸟儿竟然不吃。 乐阳低低道:“怕是受了惊吓。”她白皙的手轻轻捧起来,轻轻捏开鸟喙,将牛肉条塞了进去,那鸟儿将肉含在嘴中僵持了一下,终于自行吞咽了进去。 沈廷惊讶:“居然真的吃肉!” 乐阳大眼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这可是屠夫鸟!” 沈廷大惊:“屠夫?怎么这名字如此凶恶?” 乐阳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觉展颜一笑:“还好吧,你是没见过这鸟将其他小鸟挂在尖刺上的样子。冬天的时候,它为了储存粮食,会将捕到的小鸟、老鼠这些猎物一只只插在树枝上的尖刺上,插成一排风干了,存着慢慢吃!” “竟然……如此凶恶?”沈廷有些不可思议的瞅了瞅乐阳。 乐阳温柔地喂小鸟儿,很敏感地察觉了沈廷的目光,抬起头问他:“你觉得它凶恶、就不该救它了?” 沈廷也马上察觉了乐阳的意思,不禁笑道:“哪有?我是惊讶这鸟儿虽小,居然还有这样的狠劲儿,真是不可小觑!它天性如此,何来凶恶良善之分?” 乐阳立刻莞尔笑了:“是呀!它也是为了活着,没办法呀!” 沈廷侧头,注视着乐阳低垂的光洁白皙的额头,眨了眨眼睛,觉得还有必要说些什么,便又缓慢温声解释:“我出身沙场,六岁就跟着父兄,生活在马背上、帐篷里,十岁就上了战场,我第一次杀敌的时候才十二岁。要说凶恶,怕是我才最凶恶的,要说粗野……” 乐阳“哎呀”一声,那小鸟吃了牛肉,竟然把一团白褐色的屎拉在乐阳手上,乐阳还抬起来看了看,喃喃道“很好很健康”,然后随意把那团扔下。 沈廷不以为然,抽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继续道:“要说粗野,只怕我才是最粗野的!我们以前在陇山打仗的时候,滚着泥水血水、捏着雪球解渴,哪像现在这样,在京城里装得人模狗样的!” 乐阳“噗嗤”一笑:“哪有你这样说自己的?你们沈国公府可是一等公侯!” 沈廷认真道:“真的!你没见过我在军中的样子,不洗澡、又脏又臭,跟一群老兵痞子赌钱喝酒骂人!” 乐阳逗得“咯咯”笑,自有立夏捧了铜盆过来,给乐阳净手,乐阳笑道:“我倒是很想看看你打仗的样子!” 沈廷长长叹了口气:“唉,我也很想回到军中。” 仿佛说过了一个话题,便告一段落一般,两个人很自然的也不说话了,虽然沉默却也不觉得尴尬。 门口一个小内侍探头看了一下。 在乐阳宫,不得公主所召,不是内殿伺候的宫人,是不能随意进内殿的。 立春看见,知道是有事,便出殿询问。 过一会儿,拿了封信来:“殿下……”她看了看沈廷,便没往下说、 乐阳不以为意:“怎么了,是什么信?” 立春又看了沈廷一眼,乐阳发觉了,笑笑:“说呀!” 沈廷这般聪明,便是有问题当面也瞒不住他。 立春将信递给乐阳:“殿下,是吐蕃使团副使送来的信。” 乐阳伸手接过来,拆开看了看:“呀!云丹王子要回吐蕃了!” 沈廷嗤笑了一声:“他们吐蕃没本事,压不住温末族造反,却又去骚扰六诏,还骗着皇上去陇山会盟。皇上已经勃然大怒了,他不走,等着皇上打他板子吗?”打板子是不可能,但是肯定也没好脸色了,和亲更是不可能,云丹只好返回吐蕃。 乐阳问:“那吐蕃副使走了吗?” 立春摇头:“我怕公主有回信给他,让他先等着呢!”这就是做事稳妥周到的立春。 乐阳想了想:“就回个口信吧,就说明日我去十里长亭相送王子殿下。” 立春答应告退。 沈廷心里不舒服,脸色便不如之前那般愉悦。他看着乐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看乐阳似乎并没有察觉,依旧喂着小鸟,沈廷踌躇犹豫了一会儿,便悻悻告辞了。 沈廷的脸色,连立夏都看出来了,笑嘻嘻道:“殿下,小公爷好像生气了,是不是以后就不来乐阳宫了?” 乐阳好似没听见,只是吩咐:“去找个鸟笼来。这鸟儿需要进笼子了。” 这屠夫鸟与之前养的梅花雀不同,就算喂饱了,也要张着黄色大口“啊啊”的叫,叫声粗粝响亮,一直叫到晚膳之后,叫得自己都声嘶力竭、声音嘶哑了。 立春道:“公主,我把这鸟儿移出去吧,怕是扰了公主安寝。” 乐阳握着本书卷,在灯下闲闲翻着,口里道:“不急”。 正常晚膳之后,乐阳就要净面沐浴、更衣安寝了,今日却迟迟未动,晚膳之后,就静坐读书。 一会儿立夏进来:“殿下,我看见皇上的御驾往甘露殿去了。” 乐阳放下书卷,踱步到窗边,看了看月亮:“今晚月色不错,立春,陪我到御花园走走吧。” 白天的皇城富丽堂皇威严壮丽,晚上的皇城就有点可怕了,黑洞洞仿佛一只巨大的静静盘旋的怪兽,正张大了嘴巴等着猎物上门。 但是皇城还有守夜的护卫,还有星点的灯火,还有些喧哗的人声。 可是御花园就是静悄悄的,出了今晚撒下来的雪白月光,再无其他灯火。树影里、草丛中、怪石下,偶尔有虫鸣呢哝,有受惊的小兽窜动。 在御花园东南角,今年春天刚刚栽种了几棵晚樱,正如粉色雪堆一般盛放。 在月光洒下的樱树下,一名美丽纤细的身影,正在静静观赏着在月光下飘散的樱花花瓣。 一阵清风吹过,粉色的花瓣在月光下如雨飘散落下,如梦如幻。那女子眼神迷醉,也同样如梦如幻。 看了许久,那仙子轻轻叹了口气,感叹着:“我在太和城就听说,樱花凄婉之美,天下无出其右。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了!” 身边的宫娥迟疑了一下,轻声问:“娘娘,虽然皇上今日食言了,没来陪娘娘赏夜樱,但是皇上也说了明晚必来的,娘娘何必今晚急于一时、独自来呢?” 那仙子淡淡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说不定明早一场风雨,这樱花就落尽了呢。” 她说话声音与中原不同,语调婉转,正常说话也犹如吟哦歌颂一般好听。 那月下仙子正是南诏进贡的美人,如今的淑嫔异梦。若是说贵妃娘娘艳如牡丹,那这淑嫔就如空谷幽兰,两人正是气质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的美人儿。但是异梦胜在年轻。 “娘娘说的正是。”随着话音,乐阳轻轻从树后转了出来,“懂得把握时机才最重要。” 淑嫔转过身,清冷地扫了扫她:“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乐阳笑了:“我是白天在御花园时,听到了父皇和你说晚上来看夜樱,才突然起了兴致,也想来看看的。” 淑嫔冷淡地问:“原来你是偷听到了,所以才故意那般说,帮贵妃娘娘引了皇上去甘露殿。” 乐阳轻轻走上前一步,坦然道:“我帮她,是因为自有我的好处。我能帮贵妃,自然也能帮你。” 淑嫔略有惊异,眨了眨眼睛:“贵妃不是你的母亲吗?” 乐阳微微一笑,眼中闪烁不定:“这大明宫中,谁和谁都是互相独立的,唯有利益,何来亲情。” 淑嫔游疑不决,缓慢摇头道:“我不明白。” 乐阳摊摊手:“淑嫔娘娘若是不明白,自然有时间慢慢想,我先告辞了,不打扰你独自赏花了。” 回宫的路上,立春嘟囔着:“公主,我也不明白。” 乐阳微笑道:“我只是在竭尽所能,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至于真的有用还是没用,唉,我也不知道,只是尽力罢了。” 回到寝殿,乐阳洗漱完毕上了床榻,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立春在脚踏处值夜,听到乐阳在床上折腾,半起身轻声问:“公主,要喝水吗?” 乐阳“嗯”了一声,问:“上次小秦太医是不是送了麦门冬来?” 立春回答:“是啊,我收得好好的。” 乐阳清了清嗓子:“口干,你给我煎一副麦门冬汤来。”又说,“就拿进来,在这床头煎吧。” 立春不解却绝不发问。只要乐阳交代的事情,她就坚定照着去做。 乐阳在帐子里,听着立春细细簌簌的动静儿,一会儿一股麦门冬青涩的味道随着蒸汽缓缓飘了进来。 乐阳轻轻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待立春煮完去看,乐阳已经酣甜入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爱多更 第35章 分开 十里长亭,送别吐蕃使团,自然有朝廷该有的礼仪。 不但有礼部的官员到场,还有大皇子长琪代表皇上出场。 因此云丹忙的很,也就只能忙碌里抽出时间来见乐阳。 乐阳笑吟吟地看他擦着额头的汗,从立春手里拿过来一个匣子:“云丹王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云丹心有期待,马上打开了匣子,第一个拿出来一本书,仔细一看,是那本慈恩庵拿到的《心经》,云丹诧异的抬头看了看乐阳,不明白何意。 乐阳莞尔一笑:“这是给你留个纪念。” 匣子里还有几个小香包,散发着清新的草药味道。 乐阳解释:“这是我亲手做的,可以除秽避暑,回程天气炎热,我祝你一路平安回到吐蕃!” 云丹拿起香包,放在笔尖嗅了嗅,抬头看看乐阳那长长的睫毛、和睫毛下宛如秋水的眸子,心中微微酸楚:“公主殿下,虽然时至今日了,可是我仍然想让你明白,我求娶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公主,我是吐蕃王子。” 乐阳垂眸,然后抬头真挚地说:“我知道,我谢谢你。” 这是乐阳第二次说谢谢他。 云丹不明白,这两次都不明白,为什么乐阳要这样真诚的感谢他,但是他还是想尽量表达明了自己的心意:“殿下,不知道为何,我总是觉得,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并不适合你,如果在我们吐蕃广阔的草原上,公主殿下一定会笑得更加欢畅。” 云丹总是想起,那日宫宴之后,乐阳和他在宫殿中散步。乐阳没有选任何一处亭台楼阁,而是随意指了路边的石块来坐。 这比他见过的那些矫揉造作的贵女们率性得多。正因为他觉得乐阳是率性的,所以后来乐阳对他的态度转变,他只能归结为有其他人从中阻挠。 乐阳遥望着远处的宫殿,心有所思,叹谓道:“可能吧。但是我只能身处这宫殿中,”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直到死。” 云丹不解的看她,不明白这天之娇女为何突如其来的感慨。但是他随后明了了,没有了和亲,公主确实也只能在京城中选亲,这宫殿中终老一生了。 吐蕃使团离京,是按照旨意有时间安排的,就算出了京就投宿休息,也要按时辰出京。 因此云丹也只能恋恋不舍,怀揣着那本迷惑的心经,离开了京城。 送走了一步几回首的云丹,乐阳转身等车时,却踌躇了,她稍微左右看了一下,仿佛在找人,又好像在等人。 可是没别的人来,礼部的官员已经回去了。大皇子长琪策马过来打了个招呼:“乐阳,我还有事,不送你了,你先回宫吧。” “好”,乐阳又喊着长琪,“大哥,前日你说睡醒后脖颈不舒服,我做了个决明子的枕头,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长琪微微一惊,但他不善言辞,只笑着说:“乐阳乖。” 长琪身材微胖,因此脖颈常常酸痛,但也就偶然说过那么一次。若是二皇子长鹏,那此时就一定夸得乐阳天上有地上无了。 坐着马车返程,立春道: “看来小公爷昨日真的生气了!今日竟然都没来!” 乐阳看了立春一眼,没作声。乐阳本也以为沈廷知道自己要来送云丹,一定也会来眼前晃晃的。 立春平时是个沉默无语的性子,但是在乐阳一人面前,私下里才会话多,才像个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公主,我觉得云丹王子对你挺好的。” 乐阳莞尔一笑:“是啊,他帮过我,我很感谢他。” 立春探头问:“可是我觉得,沈小公爷对你也挺好的。” 乐阳微微笑,垂眸抚摸着衣角:“他救过我,也救过……,我是很感激他的。” 立春试探问:“那……公主可是喜欢那个云丹王子?” 乐阳失笑:“胡说什么呢?我是觉得云丹是吐蕃人,性子直率些,比较好相处,做朋友一定不错!” 立春眼睛微微笑意:“那公主喜欢沈小公爷吗?” 乐阳一怔,却立刻否认:“没有!” 立春问:“可是,我觉得沈小公爷喜欢公主你呀!” 乐阳正色道:“别胡说!我……我……”她微微低头,声音减低至微不可闻:“我配不上他……” 立春立刻反驳:“你是公主!怎么配不上他!” 乐阳抬头看了她一眼,低首不语。 过了一会儿,才默默道:“我有事做,我不能连累他。” 一路沉闷地回到乐阳宫,没想到却在宫门口遇到了该遇到的人。 沈廷一身明晃晃的铠甲披风,倒是比刚才的云丹更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面上倒是一团春风,眼里还隐隐有着些兴奋,仿佛昨天的不快已经彻底变成了昨天。 沈廷确实是来辞行的。 陇山之盟后,紧接着南诏密奏,爆出了吐蕃与其他五诏密谋勾连的事,这可是赤裸裸明晃晃的挖我朝的墙角啊,亏得皇上拿出了十成十的诚意,带着大批文武官员、郑重其事的与吐蕃会盟,天下皆知,这简直就是公开下了皇上的脸面。 这也再次暴露了吐蕃反复无常毫无信义的个性。 朝堂大哗,这一次连最主张议和的文臣大员也恨不得指着云丹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当然这样也能洗白自己,避免落入政敌口中、自己私下与吐蕃接触、收受礼物游说的嫌疑。 其他主战的武将更是不必说,激动得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要立刻发兵征讨的架势。 云丹更是大为窘迫。 他虽然是吐蕃王子,但是吐蕃现在跟中原学的呀,好的学了、坏的也没少学,争权夺势、嫡位相争,那是学了个十足。 他来中原,只接受了一个顺利和亲的任务,自己父亲私下里另一些骚操作,他也是不知甚清的,从温末族叛乱,到五诏事发,这一下,相当于把他晾在中原了。 不过他作为吐蕃默认的立储王子,仍然在吐蕃朝堂是有实力和话语权的,初闻此事,已经立刻走了关键两步。 第一步,是立刻向皇上递交了罪己书,言辞恳切地自我批评,同时也辩称这并非父亲吐蕃赞普的本意,而是下属领主的私下操作、以及五诏的恶意挑拨,自己和父亲都是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如今一定要严惩纠错。但是对于领主管束不严,也是大罪,恳请天可汗严厉惩罚。至于五诏,吐蕃万无任何吞并的野心,如果需要,吐蕃甚至愿意出兵替□□征讨,以惩戒五诏不臣之心。 这一步甩锅出去,至少先保证了云丹自己在中原的人身安全,免得被连累,直接杀了虽然不可能,留下来做个人质也糟糕了。云丹可是有能力也有野心的。 第二步,是立刻启用了最秘密最快捷的消息渠道,传书给吐蕃赞普父汗,把中原皇帝的反应说得尽可能愤怒和严重,几乎要立刻发兵陇山兵戎相见了,让赞普速速拿出俯首的诚意来。 吐蕃目前也是内外交困,内有朝堂不稳领主不满,外有温末族叛乱。这一任赞普本就打算依靠和中原的和亲,获取中原的支持,来增加内部朝堂的稳定,提高统治的合法性和正统,如果现在与中原开战,不但前功尽弃,更恐怕内部先反了,因此看到消息后,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向中原皇帝低头的反应。 原本陇山会盟都没谈妥的条件,现在吐蕃一下做出了重大让步,全面放开了马匹的通衢交易,甚至为了以表诚意,先白送三千匹骏马过来。 朝堂上武将均是大为兴奋。 中原也有良驹骏马,但一直不耐西境北地,在耐寒、山地、高海拔地区,远远比不上吐蕃骏马的耐力和奔跑。这也是多年来与吐蕃大战之时,我骑兵多为不利的局面。而纯用步兵方阵,若是在平原地区对上敌人的铁甲骑兵,那简直就是一冲即溃。 吐蕃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在马匹交易方面,长期以来一直多做保留。但是此刻,为了表明吐蕃无意挑战中原地位,与中原有“合同一家”的诚意,主动拿出自己最为锋利的优势武器,向对方俯首称臣。 而沈国公府,作为武将翘首,且有多年与吐蕃作战的经验,皇帝第一时间令沈廷前往交割这3000匹吐蕃军马。 “若只是交割,恐怕还快些。我还想趁此机会,多多研究吐蕃的饲养训练之法,甚至骑兵布阵,这就要细细筹谋,恐怕不知要花费几多时日了。”沈廷细细解释着。 可是虽然他的话语似乎多有抱怨,但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蕴含精光,胸中有无限豪气。 沈国公府与吐蕃数十年交锋对战,各有胜负。沈廷的父亲、爷爷、叔叔、伯伯,无数亲人前辈战死陇山,而此刻,有了仔细研究敌军获胜法宝的机会,简直就是几代人的心愿。 乐阳虽然对于朝堂大事还是不懂的,但也不是那个初来的乡野村姑了,养移体居移气,耳濡目染也听到过不少,此刻也理解沈廷的兴奋,便笑着说:“那真是恭喜你了!这就要出发吗?今日仓促了些吧?我还没准备好送你什么呢!” “陛下圣旨下了即刻出发,今日无论如何是要出京城的,”沈廷看着她眨眨眼睛,“你不必送我什么,军中都备好了。我却有礼物送你。” 第36章 亲昵 沈廷回身轻唤了一声“小耿!”,一个护卫打扮的青年身手矫捷的闪现,落地马上给乐阳单膝一礼,身手显得颇为利索。 沈廷指了指那少年:“你叫他小耿就好,我已经把他安排进皇城侍卫队了,要是有什么差遣,你就让立春去使唤他就好,”他又缓慢补充了三个字,“任何事。”这三个字,咬字很重。 那也就是说,小耿是他绝对信任的人,乐阳可以差遣小耿做任何事,哪怕杀人放火,哪怕多么私密不堪的事,而且无需令沈廷知道。 乐阳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极为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沈廷知道,她身边没有太多可以信任的人。沈廷担心她在这野兽般的宫中,在贵妃的眼皮子底下,时刻有着危险。因此在他离宫之时,想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她。虽然他此行也是艰难,也是用人之际。 沈廷挥了挥手,小耿犹如同来时那样,又极快地离去了。 沈廷微微笑着看她:“那我走了。” 乐阳也回个微笑:“好,你一路保重。” 沈廷望着她,仿佛有话要说,又仿佛无话可讲,犹犹豫豫依依不舍,只是望着她却不转身。 乐阳忍不住笑了:“好了!走吧!我向你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好好的活着!” 沈廷皱眉:“胡说。”然后沉着脸终于悻悻地走了。 看着沈廷的背影,乐阳脸上的笑容却没了。 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刀口舔血。不但身边有虎视眈眈的贵妃、元喜之流,若是这事暴露了,即便是眼前亲昵相护的皇上也饶不了她。 在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地方,与最有权势的人物们朝夕相伴,各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稍不留意,自己犯下的可是万死之罪,谁都护不住,谁都保不了。 所以乐阳不想令沈廷牵扯进来,最好离自己、离这乐阳宫,越远越好。 可她自己,是偏偏最没有退路的,她唯有一步一步,走进这乐阳宫中。 时辰差不多了,乐阳一踏进宫中,果然立夏就笑着迎上来:“公主殿下回来得时间恰恰好,麦参饮刚刚熬好了!” 乐阳点点头,低头打量一下自己华丽的装扮:“替我换身素一点的衣裳吧,钗环也去一些。” 换了一身淡青色束腰轻纱宫装,又撤下了大量的钗环,乐阳终于觉得轻快凉爽起来。 熬好的麦参饮温度也刚刚好,乐阳亲自捧了,带了立春,往皇上的大明殿而去。 殿外,身形臃肿的元盛偻着腰背,早就等在门外了。 看他老眼昏花、歪头斜眼,仿佛一副老朽的模样,乐阳可知道他其实有着深藏不漏的身手。 就凭着二十年在皇帝身边盛宠不衰,就一定有大大的过人之处。 远远看见乐阳,元盛努力着往前迎着,轻声说:“殿下来了!皇上在里面等着呢!” 乐阳点点头,示意立春在门外等她,自己捧着一盏冒着热气清香的茶盏,轻轻推门,进了皇帝的书房。 皇帝盛年即位,虽然当时情形凶险,但是却仍然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多年来勤奋政事,大多数时间都耗在这间书房里了。 一进门,看不到大殿上的金碧辉煌,倒像是个教书先生的书房,房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巨大无比的书案,书案上是数摞高高的奏折,还有堆成堆的书信、书籍,看上去杂乱无章,其实皇上自己心里很有数,哪些是急件,哪些是搁置,哪些是陈年旧件用于参考。 房中唯一能显示皇权身份的,只有书案后椅子上,铺挂着明黄色团龙刺绣的椅垫靠背。 书案背后的千里山河屏风之后,有一张小塌。皇帝早朝之后,上午就是接见臣工议事,中午就在书房小憩一会儿,下午就是案头批阅奏章。 只有晚饭之后,才有闲暇休憩一会儿,或者选择某个后妃的宫殿消遣一下。 所以,皇帝真是一份不轻松的工作。 乐阳轻手轻脚的进门,轻轻绕过屏风,就看到皇帝闭目躺在榻上,一只胳膊横搭在额头上。 乐阳先放下手里的茶盏,然后走到那只吐着香烟的鎏金龙头大香炉前面,撤下了香炉里的龙涎香,然后从自己荷包里挖出一块香料,放在香炉里。 供皇帝专用的龙涎香,虽然香味浓郁、提神醒脑,却不利沉息安睡。 听到细细簌簌的动静,皇帝拿下胳膊,睁开眼睛,微笑问:“乐阳来了?” 看着香炉的兽口重新蜿蜒的升起烟流,乐阳才转身,捧起茶盏,递给榻上的皇帝:“父皇,麦参饮刚好可以入口了。” 少女轻轻却又明澈的嗓音,如同山间的清泉,冰凉爽清,和手里那盏麦参饮一样,入口是淡淡的甜味,甜过了,又是淡淡的回甘。 皇帝欠起身,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又重躺回去,微笑着眯着眼睛:“甜,有回甘。没有药味,倒是效果比药还好。朕这几日觉得胸口爽利了许多。” 皇帝盛年即位,年轻的时候也走过武将的路子,本来身体底子是不错的。但是经年累月忙于政务陷于朝政,岁数大了,不免落下一些沉疴,特别是一生气一发怒,就觉得胸口气血翻腾、气息不畅,严重了更会一口气直冲到脑门,导致面红眼赤、头疼目眩。 以前少有的几次皇帝因为乐阳胡闹而发怒,是在她在场的时候。 而她观察入微,事后细细回想,便是皇帝一发怒便有些控制不住脾气,实则是身体所致。 这次去陇山会盟,中原诸人不适应陇山的阴冷寒风,都是感觉身子不适,皇上更是小病了一场。虽然在太医的精心医治调养之下,病是痊愈了,但是回到皇宫之后,之前的沉疴燥热之症倒反而严重了,日常常觉气血翻腾、胸口沉闷喘息,更是到了睡不安寝辗转难眠的地步,特别是午休,多半是难以入眠。 本来年纪就到了,再睡不好,伤了的底子就补不过来,便是再好再金贵的药喝下去、补品吃下去,也是事倍功半见效不显。 此刻听到皇帝的褒奖,乐阳却只是微微笑着,轻声回了句:“这方子被秦太医调得很好。” 皇帝回头看她:“调得再好,也得亏了你从古籍中把这方子翻找出来啊!” 乐阳脸上并没有任何得意骄矜之色,她原意就要把这功劳推给他人的。 她取了个小墩子,放在小塌一端,坐下,双手便放在皇帝头上:“父皇,阖目。” 皇帝平躺,微微闭上双眼,感觉乐阳微凉的手指按在两侧的太阳穴,然后微微按摩起来。 乐阳手指纤细,却又是柔韧有力量的,微微用力,皇帝只觉得两侧太阳穴先是传来轻微的压痛,但是马上一种舒缓犹如热水从头淋下。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了出来,舒服得不自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按了一会儿,皇帝闭着眼睛低低地唤了声:“乐阳啊……” “嗯?”乐阳轻轻回了声。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这才几个月,朕的乐阳,怎么懂事得好像变了个人?” 乐阳的手下丝毫未停,口中轻笑:“父皇,你这样说,好像怪乐阳以前多不懂事一样……” 皇帝忍不住嘴角笑纹加深:“是啊是啊,乐阳一直都这么懂事……” 从太阳穴换到了头顶的百会穴,乐阳曲起食指,用指关节使劲按在穴位上,细细研磨。 皇帝先是“嘶”地一声,然后又马上“啊”地轻呼,感觉原本萦绕了头脑深处的些许隐痛,仿佛随着这种研磨,就像是一颗颗豆子被石磨慢慢磨尽了一样,正在缓缓逝去。 过了一会儿,皇上又低声跟她聊了起来:“前天,秦如谏还跟朕夸你,说你是学医的天才呢……” 乐阳微笑,手上劲道不减:“哪里,是秦太医教授得好……” 皇帝微微扯开眼皮,从眼皮缝隙里盯着她俯瞰的脸:“乐阳啊,怎么忽然就开始学起医术来了?” 乐阳回眸眼神清澈,手上韵律不变,轻声回答:“父皇和母妃去了陇山,乐阳在宫里病着。一副副苦药汤喝下去什么用都没有。我一赌气,就自己取了几本医经来看,看着看着倒是觉得有趣了起来……”她语气动听可爱,如同珍珠迸落玉盘一样清脆动听。 乐阳两个大拇指抵住眉心,顺着眉骨往两侧刮,皇帝就不得不闭上了那条眼睛缝儿,口中却还是低声问:“那这按摩之术,也同那麦参饮的方子一样,是你从古籍中发现的吗?” “这是我同小秦大夫学的。” “小秦……哦,就是跟着秦如谏的那个徒弟……” “是啊,我之前说父皇总是午睡不安,小秦大夫说按摩头部会有所助益,但是啊,”她忍不住轻声笑了出声,“但是啊,他们谁都没胆子来使劲按父皇的头……”她说得有趣,皇帝也忍不住轻笑了出声,“可是,我敢啊!所以父皇的龙头啊,就只能我来按了……” 皇帝“嗯”了一声:“对对对,就你胆子大,玉皇大帝的头你也敢使劲!” 父女两个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会儿。 皇帝这一生,有很多人来爱。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些爱,有多少是来自功利,有多少来自虚情假意。 皇帝的即位,本来就是突发事件,他自小也不是储君,饱受人情冷暖。 当上皇帝之后,但凡能在虚情假意里找到点真情实意,就如同在玻璃渣子里找糖一样,皇帝都还蛮在意的。 就如同与他相识微时的皇后,虽然成亲时他也没有多满意,皇后也没那么倾国倾城温柔体贴,但是皇后死了这么多年,他却还是怀念着她,再也未曾立新后。 此刻,来自爱女的亲昵,这样的亲情,却透着那样的真诚,珍贵。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无闻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更啊更啊更 第37章 诊脉 皇帝心情大好,心情好了,就自然而然想把好心情恩赐出去,就忽然想到一件事:“秦如谏不错,医术不错,人也不错,回头给他升个副院正吧……哎,他那个徒弟,看上去人也挺老实,就跟着他师傅一起进太医院供职吧!” 乐阳却说:“父皇,他们只是来自民间征召,又时日尚短,是不是恩赐太过了呀?” 皇帝睁开眼睛,眼光微微一亮:“看来朕的乐阳果然懂事多了!都知道拿捏恩赏了,不过呀,”他又闭上眼睛,微微喟叹了一句,“乐阳,记住,用人不疑……” 乐阳见皇帝抿住了嘴角,便不再搭话,手指又默默回到了太阳穴。 香炉里的香,是乐阳带来的安神香,香气淡淡,药香还带着点茉莉花的清香,从鼻端游进去,仿佛就给头上蒙住了一层层的薄纱,逐渐地缓慢地,模糊了神智。 阳光缓缓从窗棂泄下,透过窗纱,变得模糊昏黄起来。 静谧之中,皇帝鼻息渐渐深沉,呼吸悠长,眼见已经深深沉入梦乡。 待皇帝睡熟了,乐阳才蹑手蹑脚,收拾了自己带来的茶盏香料,将书房一切回到原状,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门。 门外,元盛和立春大气也不敢出,原本就在静静的等着,看见乐阳出来,向他们点点头,示意了一下。 元盛赶紧送着往外走,走出去十几步,才敢小声说话:“多亏了公主殿下!最近皇上不但午间睡得香甜,晚上也睡得安稳多了!” 皇帝睡得好,再加上多番的调养,身子就渐渐补回来了,不但睡得香甜,胸口的郁闷也见好,每天的精神头儿好了很多。元盛每天伺候在身边,最是看得分明。 乐阳微笑不语,伸手向立春一伸,立春立刻取了个小包放在她手上。 乐阳直接递给元盛:“元盛公公,听说这次陇山行,你的膝盖可是吃了大苦头,这几贴膏药是我自己配的,你试试,若是好用再跟我说吧!” “哎呦呦!”元盛感激得恨不得哈的腰更低,“老奴得好好给殿下磕几个头!” 乐阳站定了,伸手拦住了他的作势跪拜:“元盛公公,你一直对我不错,我心里知道,所以,我一定会感谢你的!”她含着笑说着,语气很轻,仿佛是随便闲话说说,但是眼睛却定定地去盯住元盛浑浊的眸子。 元盛眼睛浑浊得仿佛都看不清路了,似乎对了半天的焦,也看不清乐阳的脸,只是嘴里一声声的“折煞老奴了”,腰背佝偻得如同熟了的虾米,直把乐阳目送到背影消失在宫门外。 然后元盛才慢慢直起了腰,很直,直得如同皇城门口的那根老梁木。 乐阳回了宫,才开始进自己的午膳。 自从午间要去御书房陪伴皇帝,乐阳公主自己的每日午膳时间就迟了很多。 一开始,皇帝总是让乐阳去书房陪自己一起吃,可是几天之后,其实双方都不怎么自在。 在这皇城之中,即便是最亲近的关系,也近得有限度,谁离得谁太近了,都不舒服。 所以乐阳后来就借口皇帝的午膳并不合自己胃口,所以推辞了。 双方都暗暗松了口气。 乐阳吃得不多,边吃边交代:“去太医院,找秦太医,就说我的麦门冬吃完了,再取一些来。” 等到乐阳吃完饭漱完口,时间刚刚好,就有小宫女来报,秦太医使了人来,亲自送来了公主要的药材。 待来人进殿,正是小二哥秦墨,拜见了公主之后,秦墨说:“师傅说,麦门冬虽然是寻常药材,却也不好随意多吃常吃,师傅让我来问问,不知道公主殿下平时有什么症状。” 乐阳轻轻咳了一声:“日常总有些小咳嗽。” 立春在一旁说:“小秦大夫,要不还请你给公主诊诊脉吧。” “好。” 立春便指离了殿内其他伺候的宫女内侍,自己则远远的站在了视线开阔良好的殿门口。 秦墨将两根手指轻轻搭在纤细白皙的脉门处,轻轻低垂着头,感受着指尖下微弱的弹跳。 乐阳低低地声音问:“小二哥,那个卢大夫,可寻到吗?” 秦墨微不可见的摇头,细微地回答:“这个人,似乎并不在太医院。” 那个黑瘦身材花白胡子的卢大夫,就是当初元喜带来给爷爷看病的大夫,就是说爷爷有昏睡症的那个大夫。 事后乐阳细细回想,她怀疑这个卢大夫是来自太医院,来自宫里,所以才描述了样貌请小二哥在太医院寻找。 只可惜,那时候乐阳一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二来当时情形所迫,只是短短几面,所以对卢大夫除了样貌之外、衣着或其他特点统统没有印象,所以可以提供的线索不多。 但是,他既然能被元喜差遣,按道理,该与皇宫有关才是。 重要的是,乐阳再努力,也实在是印象模糊,她不确定,卢大夫当初第一次看到自己样貌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换公主身份的事,他知情还是不知情?自己的容貌与公主相似、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元喜和贵妃的计划,他到底参与多少? 还有,所谓爷爷的昏睡症,到底是真还是假? 秦墨看她不说话,抬头飞快扫了她一眼:“别担心,我已经托了宫外铺子里靠谱的朋友,暗地里寻找了,只要他人是在京城里行医的,早晚能找到。” 入宫前,秦如谏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名医,他的保和堂也是京城鼎鼎大名一等一的医馆。虽然秦如谏被征召进入了太医院供职,但是保和堂还是开着的,而且太医正常出入皇宫,行动也相对自由。 只是,这事又牵扯秦墨更深。 乐阳微微蹙眉,低声说:“小二哥,把你牵扯进来,我……我……” 这件事,前途危险,而不可知。不但可能会送了前途,更有可能送的是性命。 秦墨浓黑的眉毛不快地皱了起来,抬起眼睛嗔怪她:“说什么呢?” 把她自己扔在这危险重重的宫殿里,他才不安。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两人相见也是不容易的,乐阳马上换了个话题。 “小二哥,你教给我的按摩之法,特别有效,麦参饮也很好,父皇都很受用。” 秦墨低着眼眸,嘴角微动,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有效就好,也是你学得好。” “可惜了,那个方子。”乐阳皱起了鼻子。 麦参饮的方子,是秦墨费尽心血从古籍中挖掘整理出来的,现在验证了这样有效,本来靠着这个方子,说不定秦墨就能成为一代名医了。 那时候多的是就靠着一张神方就成为了一个名医。 可是现在这个方子给皇上用了,而且是托了乐阳的名义,秦墨又失去了一个成为名医的机会。 秦墨听她说可惜,嘴角笑意更深:“你用了,就不可惜。” “今天父皇说,要升秦太医做副院正,还让你也进太医院。那以后,你就能光明正大的来乐阳宫了,咱们就不用对暗号了。” “那,我替师傅谢谢你。” 秦如谏才进太医院多久,几个月前,还被太医们欺负,接大家都不爱接的活,背大家都害怕的锅。现在皇帝忽然抬爱,一想也知道必然是乐阳公主说了好话。 “不,我要谢谢秦太医才是。”乐阳低头说。 乐阳从来不敢问,秦墨也从来没跟她说,秦如谏到底知道多少。 只是秦墨之前身份所限,没有办法随意出入乐阳宫,也没有身份能够以看病为借口见公主,所以秦墨说,只要令人去太医院找秦如谏,就说公主要麦门冬,那秦墨就知道公主要见他,就会寻机会来。 “麦门冬”就是两人的暗号。 乐阳不敢问,是因为乐阳不敢再牵扯进更多无辜的人了。 听到乐阳语气有愧疚之意,秦墨抬头,正色地深深盯了她一眼:“不,其实我师傅该谢你,其他那些御医本也该谢你。不是你,等几个月皇帝贵妃回来,他们都没命了!” 乐阳心中一凛,两人对视了一眼。 乐阳公主当时怀有身孕,但为了离宫不计后果不留退路。若不是真假公主调换,几个月后皇帝贵妃从陇山回来,看到个大肚子的乐阳公主,不但乐阳宫内所有内侍宫人要陪葬,之前所有给公主看过病写过中暑方子的太医们,全都没了命。 乐阳微微挑眉问:“可是,当时为什么……” 公主当时一半装病,一半是真的孕娠反应。她那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所有的御医都很有默契异口同声地说公主是中暑,只有秦墨偷偷给她传了消息说公主有孕,那就证明秦如谏一定也看出了真正的病因。 “说了是立刻死,不说还能活几个月。”秦墨言简意赅。 自古,名医如名将,既要医术过硬,更要是一个优秀的心理专家。 能够成为名医,能够成为御医,能够进太医院,能出入深宅大院、深宫皇城,个个都得精得像猴儿一样,个个都得身经百战、八面玲珑、经验丰富。 就算是寻常大户人家、官宦门庭,你诊出来一个本该是黄花大闺女、未出闺阁的小姐怀孕了,你都未必敢说,恐怕只有特别亲近信任的主家才能直言相告,何况这是皇家,这是公主,这是皇上最最宠爱的乐阳公主,这是脾气暴戾有名的打死你了也是白死的乐阳公主,你能特别信任谁?你敢特别信任谁?你知道这里边儿有什么事儿?你发现了这个大秘密你死不死?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最大的障碍是没动力 没人看啊没看人啊 我默默更 不过我有强迫症 一旦决定就要更完 就,自娱自乐吧 第38章 喂食 所以,乐阳公主怀孕,本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那几个来诊脉医治的太医们,简单地通过望闻问切就心中有数了。 甚至连一旁陪诊的小二哥,都看得出来。然后,他再通过师傅的微小的表情、和眼神,通过自己与师傅的默契,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但是,这些太医们,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私下里的沟通、交流、串联,就极其有默契的达成了一致,中暑,就是中暑,绝对是中暑了。 就算有个别太医想开个其他病症,只要询问和翻看一下前面太医诊脉的记录和药方,就立刻明白,中暑,确实是中暑了,只能是中暑了。 若是现在说,立刻就是死。若是不说,顶多几个月之后死。 至于几个月之后,公主显怀了,皇帝真的追究起来,到时候承认个医术不精,月数短没察觉诊断出来,说不定还能留一条命,毕竟那么多太医都说是中暑而已。 至于乐阳当时是否知道自己怀孕了,这个只有她和小娥知道,其他人无从猜测。 乐阳是明知道自己怀孕了,笃定了所有的御医都会噤声?还是不知道,只是半推半就的装病,为了日后出宫后、令人继续装病假扮来得方便、而做下的铺垫? 现在统统不得而知。 只能说,乐阳太任性了,她只管自己逃出樊笼,管她身后多少人可能为此、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她统统不在乎,也不考虑。 所以,秦墨现在跟乐阳点破了此事,就是告诉她,无需心有愧疚,她已经无意间救下了很多人了。 两人说起来,也无非是寥寥数语,虽然信息量很大,但是时间花费不长,刚好也就是个诊脉问医的时间。 不起眼、不惹人怀疑。还是在大门敞开的宫殿里 诊断完毕,秦墨留下药材,留下叮咛,交代给身边的宫女,大大方方地离开乐阳宫,回太医院了。 宫中静了下来,乐阳让立春带着众宫女内侍都去殿后面种芍药,只剩下她自己,无需人伺候。 然后她将沈廷救下送来的屠夫鸟,从鸟笼中放了出来,自己逗弄着玩。 看它飞羽还未长齐,就急着猛地扑腾,她怕它跌落伤了骨头翅膀,赶紧用手托住了:“你还不会跑,就想着飞!莽莽撞撞的,只会伤了自己!” 那鸟儿淡黄色的眼珠盯着她转了转,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却用短粗的鸟喙来啄她的手指,看来是又饿了。 她轻轻笑:“真是贪心!立春不是刚刚才喂过你吗?” 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拿来了它的吃食。 屠夫鸟是食肉的,这只雏鸟日常多是吃生牛肉。但是她知道,这样的荤食雏鸟,若是只喂精细的纯肉,它会长得不好,爪子、翅膀都会出问题,轻则会长得缓慢,重则会长得畸形,那就永远都不能飞了。 可惜,她不知道营养不良和缺钙这两个概念。 所以,除了喂肉,还要喂虫子,特别是那些带着翅膀的虫子,带着翅膀、带着小腿儿,活生生的虫子喂。 等到这只雏鸟长齐了飞羽,待要学飞的时候,还要让那些虫子飞起来,让它自己捉来吃。 而屠夫鸟,除了吃虫子,还要吃小鼠、其他体型小的小鸟,到时候还要寻这些活物儿给它,让它自己扑到、捉住。 她小时候养过屠夫鸟雏鸟,从喂米汤,到喂小鸡崽子,亲眼看到过屠夫鸟扑过去,用爪子紧紧按住挣扎的淡黄色的小鸡,尖锐的指甲刺穿了小鸡的腹部,渗出鲜红色,然后屠夫鸟会用坚硬无比的鸟喙先从头部开始啄食,几下就能咬穿小鸡娇嫩的头,吞下眼珠子,然后撕开皮肉、连着羽毛翅膀、一块块生吞下去。 真正的生吞活剥。 小鸡仔一开始还扑腾几下,很快就没了动静儿。 现在她这只小屠夫鸟,还不到吃小鸡仔的时候,但是在她的要求下,立夏每日带着小宫女,去草丛中捉来活的虫儿,蟋蟀、蛐蛐、蝗虫、螽斯,装在竹篾子编制的透气的小笼子里,拿着菜叶子喂着。 她现下就拿出了那只竹笼子,活生生地捉了那些小虫子出来,喂给鸟儿。 它吞了几只黑色的小蟋蟀,毫不费劲儿。还在啄手指,还在乞食。 她看到笼子里有一只巨大的棉蝗,黑绿色,粗细仿佛她的小指头,长短大约是半个指头,又肥又壮,比起鸟儿来都有它半个身子长,明显它吃不下,不知道立夏她们捉来干嘛。 她忽然起了戏谑之心,便将这巨大的棉蝗捉了出来,向着鸟儿比划:“看看!这么大的蝗虫!你能吃得下吗?” 她将蝗虫放在桌子上,这只蝗虫大概被关得懵了,竟然也忘记了跳跃逃走。 她想要逗逗鸟儿,就拿手扒拉它,把它往上推:“去啊!上啊!” 那鸟儿大概没见过这么大的虫儿,眼睛直勾勾盯着,被她推着往前,可是却不进反退,倒往后直退了几步,完全不像之前看到小虫儿猛冲直抢的样子。 看着鸟儿胆小的模样,她忍不住“哈哈”笑了。 可能她的笑声惊醒了那只大蝗虫,它终于意识到,现在它不在那只小笼子里了,它自由了,于是它赶快打开翅膀,作势要飞。 说时迟那时快,关键时刻屠夫鸟的本能占了上风,那鸟儿猛地跳了过去,一只爪子就踩住了蝗虫,然后低头准确地啄在鸟喙中。 “厉害!”她鼓掌欢呼。 那灰色的小鸟儿,扬起脖颈头颅,一挺一挺地,像努力吞下去,可是这只蝗虫真的太大了,完全卡在它的嘴上,使劲动了几下,不但没吞下去,反而让那虫儿找到机会,挣扎了一下,掉啦下来。 但是马上又被鸟儿啄起。 再试了几下,鸟儿忽然改变了策略,不再强行仰头吞咽,而是低头,啄着蝗虫的身子,猛地歪头往桌面上、一下下的猛磕,一下下的砸下去。 她一下明白了,因为这只蝗虫体大,头部又大又坚硬,鸟儿吞不下去,它正在努力,要把这只虫儿的头磕掉。 本能啊,没人教过它,它自己就会。 果然,一下、两下,它还特意去找了桌子角儿去磕,几下子,大蝗虫的黑色头部被活活磕掉了,没有了坚硬的头部,身子、腹部、翅膀都是软的了,鸟儿很顺利的就把剩余的身体部分吞下肚去。 她赞叹:“你好厉害啊!” 那鸟儿似乎听了她的夸赞,高兴得拿头蹭蹭她靠近的手指,仿佛也在回应她的夸赞。 她轻轻抚弄着鸟儿。大部分的鸟儿,都喜欢被抚摸头部颈部,会喜欢得伸直脖颈来享受。 因为鸟儿常常可以啄到自己的翅膀、腹部、尾部,去梳理羽毛,但是永远梳理不到自己的脖颈,所以最喜欢被人逆着羽毛抚弄。 当然,是自己信任的人。 屋里静悄悄,唯有一人一鸟相伴。 她手指动着,心里却想出了神。 她在想着今天小二哥说的话。 小二哥不想让她心有愧疚。 只是,秦墨不知道,她心中真正愧疚的原因。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明白。 爷爷博览群书,是个知识渊博之人,自她初潮懂事时,爷爷就曾教过她,女子生来就该知道的那些事,比如如何调理、如何保养。 比如女子其实有易于受孕的日子,是有周期的,每月可以根据自己的生理周期计算。 爷爷教她这些,只是因为她没有母亲姐妹、没有女性亲属可以教她这些,又担心自己年老体迈,万一早早离世了,这个孙女将来总是要嫁人生子的。 爷爷并不知道,他教给她的那些知识,会被她在怎样的环境和时机中运用。 所以,当她近身侍候乐阳公主时,当她猜测并发现、公主已经与李纨突破大防时,她便掐着公主每个月的周期,在那几个特别的日子,使劲窜掇怂恿着公主出宫与李纨私会。 她当时的想法,也并没有深沉到、知道公主会跟李纨私奔,或者公主怀孕后会产生对她有利的时局变化。 她不能预测未来。 她当时,只是单纯的恨。 恨他们这些恶人,恨他们折磨爷爷,恨他们折磨自己。 恨他们不把人当作人。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没办法反抗,也没什么报复的手段。 她当时这样做,只是想让公主怀孕,让他们出出丑也好,给他们添些麻烦也好。 反正这种事是他们自己做下的,谁又能怪到她头上? 这是最最隐秘的报复,也是最最安全的反击。 爷爷说过,“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让适当的人相遇,自然而然就会出现意料中的变化。” 她学会了,她应用了。 后来的那些变化,虽然不在她意料之中,却也确实带来了变化。 这些变化,不知道于她而言,是好是坏。 更不知道对他人而言,是好是坏。 但是她没有退路了,她只能往前走。 所以她虽然心有愧疚,却也并没有别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做完核酸回来更 自己写得贼开心 第39章 好事 每日上午,是立春最不开心的时间。 因为每日上午,乐阳雷打不动的,都要去给顾贵妃请安。 而每天都是立春陪她去。 如果有外人在,顾贵妃还挺给她面子,面如春风嘘寒问暖。 如果没外人在,那就装也不装了,经常把乐阳晾在那,让她站上大半天,等在那。 有的时候等上半日,最后见也不见打发她走。 有的时候召见她,不是冷言冷语,就是呵斥训骂。 所以立春觉得,自己每天上午,都没什么好心情。 可是除了她,也不可能再有别人能陪着她的公主殿下了。 所以为了她的公主,只能忍着。 何况连她的公主都得忍着。 可今天,贵妃娘娘似乎心情不错。 看来昨晚皇帝的御驾亲临,让贵妃娘娘的面子找回来不少,所以今天心情大好,不但没为难乐阳,反而屏退了侍者,和颜悦色的还给她赐了个坐。 乐阳脸上一片紧张忐忑,谢过后扭扭捏捏地坐了个墩子边儿。 顾贵妃慵懒地靠在美人塌上,斜着眼睛上下打量她,只把她盯得局促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开口:“听说你最近医术见长,皇上对你可满意的很呢!” 乐阳头低得要埋进胸膛了,蚊子大的声音说“不敢。” “抬起头来!”顾贵妃看不得她这副样子,皱着眉厉声喝了一声。 乐阳赶紧抬头,怯生生地抬眼看过去。 顾贵妃似笑非笑,眼睛眯起来,目光却隐隐锋利:“怎么着?想着抱皇帝的大腿呀?” “不不不……不敢……”乐阳目光泪光莹莹,却不敢哭也不敢低头了。 顾贵妃嗤笑了一声:“本宫劝你,可别想瞎了心!吃了几天饱饭,真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了?” 乐阳吓得一下子从凳子上跌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贵妃娘娘,我……奴婢……” 乐阳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一滴滴顺着脸庞留下来,滴在衣襟上:“我……奴婢只是觉得,觉得父……” 贵妃的眼光像小刀子一样刺过来,她立刻改口,“觉得皇上对奴婢很好……所以才想着替公主尽孝……” 顾贵妃一巴掌,把桌上白玉瓷茶碗连着半盏热茶,“啪”地一声砸在乐阳身上,乐阳“啊”了一声微微一让,错过了直奔面孔的茶盏,直重重砸在她前胸,茶碗没破,但是半盏热茶都泼在了身上。 顾贵妃尖声骂她:“贱人!用你尽孝?你配吗?下贱!” 乐阳不敢动,赶紧俯身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顾贵妃看着她的怂样,心里厌烦鄙视得要命。她一点儿也不怕这个贱人起什么幺蛾子,她身份在那放着呢,一旦揭穿,抱谁大腿都没用,谁都护不住她,她除了依靠自己,谁都靠不上。 要不是现在还要用她……顾贵妃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的酷刑。 顾贵妃狠狠白了她一眼:“给我起来!” 乐阳委委屈屈的起身,又挨着凳子边儿坐下,也不敢去擦身上的茶水。 顾贵妃盯着她,冷冷又问:“秦如谏跟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替他在皇上面前说好话?” 乐阳吓了一跳,懵懂的抬头,脸涨得通红:“没有啊……奴婢可没说过他什么好话呀!” 顾贵妃直盯了她半天,看她倒是没什么心虚的表情,放缓了语气:“本宫倒是去查了查,秦如谏确实跟你没什么关系,”她慵懒的往后一靠,又恢复了起初懒洋洋的语气,“ 不过,看不出来,皇上倒还挺听你的,这样吧,你帮本宫,办件小事儿吧!” 乐阳瞪大了眼睛,望着顾贵妃:“奴婢万死不辞!” “只是小事而已,”顾贵妃微笑着望着她,“过些日子,是德妃的寿辰,你做个法儿子,别让皇上在她的寿宴上露面儿。” 乐阳这回真的吓了一跳,目瞪口呆:“这……这……这怎么办到……” 顾贵妃脸色一沉:“这么容易的小事,怎么办不到?你就学着乐阳以前,撒个娇也好,耍个赖也好,或者干脆装病,只要拖住皇上,不就行了吗?” 看来以前乐阳公主这样的事也没少干。 乐阳愣愣地,“啊”了一声。 顾贵妃狠狠道:“那个贱人,每次过寿,都要显摆她有个儿子!我就非要打她的脸!哼哼,今年是她的整寿,我就非要让皇上不露面!皇上不去,本宫也不去,哼哼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脸!” 她回头一立眉毛:“听明白没有!” 乐阳赶紧回答:“啊!听明白了!” 顾贵妃扯了扯嘴角,就当回了个笑容:“记住了,回去想想法子,到底怎么跟皇上说!” 她探头向前,语气忽然转得温柔,目光中含着一股狠歹歹的深意,“本宫是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回去吧,回去还有好事等着你呢!” 好事?乐阳赶紧跪拜又告辞,待要走的时候,顾贵妃又懒洋洋的交代:“以后有事本宫会去诏你的,没事就别老往这跑了!装什么装,看着烦!” 出了殿门,等在外面的立春迎了过来,看到她吓了一跳,立刻过来皱眉低声说:“公主!怎么了?” 她胸口还挂着茶叶梗子,衣裳被茶水淹臜了一大片,淋下来滴滴点点的直挂到了衣襟裙摆,再加上她眼睛红肿着,立春还不明白怎么了,必是贵妃又动了手。 乐阳不动声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说:“没事,先走再说。” 直到出了甘露殿,走出好远,眼看四下无人,立春才敢大点声:“公主,你没事吧?”又赶紧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拭。 乐阳拦住她手,笑着说:“没事的,不疼,也没烫着,回去换身就好了。” 立春咬牙切齿,气得脸庞涨红,比自己受了委屈还生气。 在她眼中心里,她就是乐阳公主,她就是天下最好的人。谁敢给她气受都不行! 乐阳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自己低声笑了好几声,然后才跟一脸不解的立春说:“立春,你说说,一个女人,可以拥有着这天下最大的权势,但是她却只想着用这权势,去跟另一个女人斗气!你说,她算是个厉害人吗?” 立春没听明白,但立春的好处就是,不明白她也不会发问。 看起来,顾贵妃对皇帝,还是很有一套的。 只不过昨天一个晚上,就从皇帝口中套出来这么多话,这么多事,这么多消息。看来皇帝也真是宠爱她,什么都没想着瞒她。 但是,拥有皇帝如此的宠爱,却只想着跟德妃吃醋斗气那一点点针尖大的事。 所以,顾贵妃看着聪明厉害,却并不是什么城府多深的人啊。 只不过,皇上还真是信任她。 但是,正是这么样的信任,如果一旦不信任了,那才会出大事呢。 提起秦如谏的时候,她心中确实一惊,差点就以为要连累暴露他们了。 看来自己还是太心急了些,那么注意在皇上面前的言行,还是有点太招眼了。 不过有正是因为秦如谏这件事,让顾贵妃发觉,她在皇帝面前还是有话语权的。 ……所以,自己终于开始变得有用起来了。 她心里一边盘算琢磨,一边往乐阳宫走,刚刚走到一半,迎面立夏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公主!公主!宫里出事了!” 她跑到近前,连喘带说:“公主!刚刚元喜公公带了一个人来,说贵妃娘娘交代的,以后她就是乐阳宫掌事姑姑,宫里大小事都归她管了!奴婢没见过她,不认识她,不过听其他宫里老人,都叫她金妈妈!” 乐阳和立春对视一眼,俱是一惊。 立夏继续飞快地说:“然后啊,她就开始大呼小叫的!又说宫里人少,一口气不知道从哪调来一大群人,然后她还随便安排差事,把之前宫人的差事全打乱了!还有还有,”她看了看立春,“她把立春姐姐的屋子占了!把立春姐姐的衣裳被褥东西,全扔出来了!奴婢一看大事不好,赶紧跑来给公主您报个信!您看看,怎么办啊!” 立春板着脸,只看着乐阳,不说话。 乐阳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轻松地笑了:“没事儿。” 立夏“啊”了一声:“啊?没事儿?” 乐阳淡定道:“是好事儿。” 这下连立春都不淡定了:“公主,这是好事?” 乐阳点点头:“走吧,回宫。” 原来这就是顾贵妃说的好事。 这就是顾贵妃和元喜公公给她准备的好事。 果然是好事呢。 乐阳低头,嘴角含笑。 这几个人,她一个也不想放过。 本来还在想着皇陵别宫那么远,怎么能够得着呢? 没想到,她倒自己跑到眼前来了。 真是好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觉醒 我又没签约,我又没入v 我存的哪门子稿啊 发发发,写到哪发到哪 第40章 金钗 乐阳改了自己身上的很多东西,却改不了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 比如,早睡早起。 正常宫里的妃嫔公主们都是辰时起床,可是乐阳习惯了,每日卯时便起床了。 她起床后,一般会简单的做一些身体的拉伸,小时候跟小二哥学过几下五禽戏,现在不需要干活儿了,每日就是吃啊躺啊,乐阳便把五禽戏又拣了起来,每日活动活动身体。 现在,她主要是用脑子,不是用体力。 但她怕万一有一天需要她用体力的时候,她又没了体力。 活动完身体,会由立春、立夏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妆扮,用早膳。 她宫里人不多,而贴身能进内殿寝宫服侍她的,只有立春立夏两个人,当然,更隐私一点的事,她只信任立春一个人。 可是现在,能进她内殿的,又多了一个人。 金妈妈从公主睁眼开始,就站在哪,她并不是来侍候公主的,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 从金氏回宫那一天开始,她就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那就是牢牢盯住乐阳的一举一动。 力争从早到晚,眼珠儿都不错开一下。 乐阳一直对她笑眯眯地,神色坦然自若。 立春也只是对着她板着脸沉默不语。 只有立夏对她不太适应,时不时斜眼瞄她。 特别是她抢走了立春的屋子。乐阳便让立春住进了内殿的暖阁子里,守夜也方便些。 金妈妈年纪大了,在皇陵别宫又吃了点苦头,就算想守夜也是守不住的。 今日,立春给乐阳梳了一个简单的双螺髻。 如果不是出席宫宴等等那些正式的场合,乐阳不喜欢梳高髻,不适应用那些义髻把头发裹得又紧又重,她脖子受不了。所以基本日常就是双螺髻、双环髻。 按照乐阳的喜好,立春选了一套碧玉双股钗,碧玉莹润,却又款式简单。 通常乐阳对妆容是没有意见的,都是立春立夏拿主意,今日却仿佛有些不满意似的,自己伸手打开一旁的层层匣子,一件件扒拉着,终于拣出来一件赤金红宝石孔雀步摇来,对着阳光摆弄着。 这支钗好亮啊。这个角度,正好折射着阳光,金灿灿闪耀耀亮晶晶地晃到了站在背后的金氏的眼睛。 可惜乐阳看了看,好像还是不满意,随手放在了手边儿:“还是这套碧玉的吧!” 金氏一个没忍住,大踏步抢上前来:“你们这些小丫头,真没眼色!这只孔雀钗儿多衬公主的身份!非要这样素淡,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 她表面上骂的是立春立夏,实际骂的是谁,在场的人只有立夏不清楚。 金氏挤开立春,没经过乐阳首肯,便自行把那只孔雀步摇拿在手里。 果然,近看,更是闪耀无双的宝物啊。 金氏拿着那只步摇,往乐阳发髻上比量:“这钗,多贵重!多好看!这钗儿……”她眯了眯眼,仿佛被钗的闪光刺痛了一般。 乐阳转过头,微笑看着她:“金妈妈,我年纪还小,衬不起这支步摇的尊贵稳重,我看啊,这乐阳宫阖宫上下,金妈妈你最适合这钗了,不如你拿去戴吧!” 金氏猛吞了口口水,差点没呛到自己:“这……这怎么行……” 她也知道这钗不是凡品,她怎么敢拿?可是她这样说着,手掌却不由自主紧紧握着那只钗。 乐阳颇有深意地望着她,语气轻松,仿佛在开玩笑:“金妈妈,您今日若是不收着这只钗,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可不一定有了!” 金氏一下子就听懂了。 现在,真公主离宫,眼前这个不过是个乡野贱婢。 若不趁着现在的机会大捞特捞,以后真公主要是回宫了,可就真没机会了。 至于等到真公主回宫会不会发现自己拿了东西,那可就不一定了,公主有那么多首饰珍宝,哪有心思记得每一样? 就算查到了,自己就说当时情形假公主赏了,难道自己还要当面拒绝拆穿她、以至于露出假公主的破绽吗? 一想明白此点,金氏一颗心不由得砰砰大跳起来。 她竟然才想明白,现下,是最好的时机啊,这个假公主,还真是对她有莫大的好处,莫大的利益。 想通了,也就没什么纠结了,金氏微微弯了一下双膝,就当给公主谢赏了:“哎呦,那就谢公主赏赐了!” 心里却想,我谢你一次,折你一次寿! 不过估计你这小贱婢,也当不起我的谢,至于折不折寿,还用说嘛,等公主回宫,你就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拿起这只钗,金氏脸色控制不住地露出喜气洋洋,便也就不对公主的装扮有任何意见了。 用完早膳,乐阳一般会休憩一会儿,看看书,逗逗鸟。 别的公主可能还会刺绣啊、画画啊、操琴啊,不过这些乐阳通通不擅长。 她现在每日最重要的事,就是在每日午间去书房伴驾,奉上一盏麦参饮,陪皇上聊几句笑话,给皇上按按头,看着皇上睡午觉。 现在被贵妃娘娘免了每日的请安,乐阳便自己给父皇熬煮麦参饮,不再假手于人。 这麦参饮本身的用材不算复杂,但是很讲究火候,乐阳就守着一个小陶炉子,执着一把小扇子,慢慢熬着一小锅。 静谧的宫殿,温暖的阳光,咕嘟嘟冒泡的声音,让每日挣扎着在卯时之前起床的金氏,站在那昏昏欲睡,哈欠连天,频频点头。 乐阳贴心地让她回去休息吧,金氏本想拒绝,无奈神思恍惚,腿脚发软,再一想,她还能飞上天嘛,所以当即大剌剌自行回去睡回笼觉了。 立夏看公主对于金氏的态度,大为不解,照理说,就算金氏是贵妃娘娘的人,就算是贵妃娘娘亲自安排在乐阳宫的掌事姑姑,但也毕竟她是个奴婢,何必如此客气容让,大大不像公主的性子。 乐阳却不以为意,还笑着说,金妈妈是宫中老人,立夏年纪还小,要多跟金妈妈亲近,多多跟她学习才是啊。 等到麦参饮出锅,稍微放凉至可入口,乐阳便带着立春往大明殿去了。 往日到了殿外,早就有元盛公公热情殷勤地迎出来,可是今天却没有。 乐阳靠近殿门,便听到里面有隐隐人声传来,好像有人在里面讨论着什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上怎么还在处理公事? 乐阳不欲牵扯进朝堂,也不想偷听,既然皇帝今日有事商议,便打算转身回转。 刚刚转身,殿内却走出一个小内侍:“公主殿下!殿下,皇上请您书房议事!” 这可是头一遭的事。 乐阳仍旧自己捧着参麦饮,压下心中疑惑,随着小内侍进了皇帝的御书房。 书房里人还不少,皇帝闲散地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大皇子长琪坐在一边若有所思,低眉沉思。 三皇子长麟坐在另一边,却仿佛神游天外,望着房梁发呆。 唯有二皇子长靖,站立在案前中央,脸微微涨红,眼睛发着光,一脸的兴奋。 看来刚才乐阳听到的人声,就是长靖在说话。 元喜一直在书房里伺候皇帝,这时候特别有眼力见儿,赶紧上前接过乐阳手里的麦参饮,让乐阳给父皇和三个哥哥见礼。 皇帝接过麦参饮,嗯温度总是这样恰恰好,就这份心思就难得。 皇帝喝了一大口,满意地砸吧砸吧嘴,指着长琪下首的椅子:“乐阳啊,坐!你也来听听!” 乐阳没动:“父皇,若是什么朝堂大事,儿臣我可不耐烦听!” “不是什么朝堂大事,是家事!”看着乐阳乖乖坐下,皇帝又冲着二皇子点了点下巴:“长靖继续!” 长靖清了清嗓子,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父皇,这次是母妃的整寿,儿臣要祷祝母妃益寿延年无病无灾,我打算在东华门外,放999只纸鸢,每一只纸鸢上,都是请了慈恩庵的师太亲自抄录的药师经,再经白马寺的方丈大师亲自开光祈福,待父皇和母妃登上东华门赏玩后,就把这999只纸鸢全部剪短放飞,取个民间去病气的说法!” 怪不得说是家事,原来是在讨论德妃娘娘的寿辰。 皇帝“哦”了一声,又问:“还有吗?” “还有呢!每年晚上寿宴之后,都是放烟花,也没什么新意了。母妃家乡泽州,有一种打铁花,需要架起熔炉、融化铁水,然后由胆大心细的工匠向天击打铁水,听说夜色下火花四射,璀璨夺目,比烟花更好看、更喜庆、更热闹!儿臣已经寻访了泽州的精巧工匠,不日就会上京了!到时候一定会让母妃惊喜的!” 皇帝又“哦”了一声。 乐阳很敏锐地感觉到,皇帝一半的心思在听长靖说话,一半的心思却在观察着其他两个儿子。皇帝喝了一口麦参饮,自己不置可否,却去看坐在下首的另外两位皇子。 他先问大皇子:“长琪啊,你怎么看?” 第41章 皇子 长琪性格稳重内向,一直就在低着头默默听着,这时候听皇帝问,才站起身打算开口,皇帝冲着他点点手指头,示意他坐下再说,他又坐下:“父皇,二弟的想法不错,挺有新意的,也花了不少心思,嗯……不过呢,二弟,长乐门外……你去看过吧?” 长靖愣了一下:“常常出入,当然看过!” “哦,”长琪犹豫了一下,看看皇帝一直望着他的眼色,才又继续说,“长乐门外,场地有限,要放下999个放风筝的人,倒是不难,可是彼此拉不开距离,那纸鸢就算飞上天,恐怕,会彼此缠在一块。若是缠成一团,就算是剪断了风筝线,怕是到时候飞不走。本来是放晦气、去病气的寓意,怕是反而触了不好的彩头……” 长靖脸一下子涨红,一脸悻悻之色。 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表情:“还有吗?” “嗯……还有……打铁花,我也曾经看过,确实精彩异常,特别喜庆热闹,但极易引发火灾。若是二弟一定要做这个,那一定要在周边多准备一些防备走水的人、物,免得好事成灾……” 长靖有点憋不住了,心里已经很不高兴了,脸上还要在皇帝面前勉强挤出笑容:“大哥,那你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点子吗?” 长琪老老实实说:“我并没有想到什么新鲜的点子。” 长靖心中暗怒:父皇让为母妃的寿辰想些新鲜有趣的点子,我有了,你没有,却只会在我这挑刺儿找麻烦。 皇帝转头,看看一脸神游的三皇子:“长麟啊,你来说说。” 长麟一下子被父皇点名,吓了一跳:“父皇,儿臣寻到一只西域血统的雪白哈巴狗,送给德妃娘娘当生辰礼物。那小狗可爱至极,聪明至极,平时能陪着德妃娘娘解个闷儿,她就不怕宫里寂寞了!” 皇帝脸色没变,长靖脸都黑了,更是腹诽:你小子啥意思?是讥讽我母妃不得宠,父皇去的少?所以才宫里寂寞? 乐阳在一旁冷眼旁观。 皇帝有三个成年皇子,却一直未立太子。 三个成年皇子均非已故皇后所出,所以也就没什么嫡庶之分。 大家都传说,皇帝最喜欢二皇子长靖,因为长靖从外形上最像皇帝,潇洒俊俏,性格也外向活泼、奋发向上。 大皇子长琪性格沉闷,沉默少言,而且体型比较胖,不太受皇帝宠爱。 至于三皇子长麟,从小就不务正业,最喜欢各种招猫逗狗、走马观花的消遣之事,却不喜正经之事。 大家私下都说,也就是顾贵妃没有生下皇子,否则以皇帝对她的宠爱,估计她的儿子必要成为储君的。听说是当初贵妃生下乐阳的时候伤了身子,所以以后再无所出。 所以,皇帝也常常烦恼,眼看着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可是立谁为储君呢? 比如今天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反应三个皇子性格的不同。 大皇子长琪,沉稳有余,机变不足,守成之材。 二皇子长靖,有创新有激情,但是思虑不周,光有创意却不实际。 三皇子长麟,哎,算了吧,连皇帝问他什么问题都不知道。 御座上的皇帝转向一旁不干己事儿的乐阳,与面对儿子们的深沉脸色不同,立刻浮上和蔼亲切的笑容:“乐阳啊,你觉得你二哥的法子怎么样?” 乐阳眨眨眼睛:“打铁花,儿臣没见过,不好讲。不过听上去很好玩儿啊,儿臣很想看看!” 皇帝哈哈笑:“好!既然乐阳想看,那就打!不过长靖啊,确是像你大哥所言,需要备好万全之策!” 乐阳又说:“放飞千枚纸鸢,确也是场面宏大,难得一见。但除了场地,还要看当时的风向、天气,恐怕难以预测控制,我看呀,”她白嫩嫩的手指头戳着自己下颌,“不如放生千只雀鸟!放生小鸟,更能为德妃娘娘祈福,累积福气,攒下功德!” 皇帝抚掌笑:“好!还是我乐阳聪慧!放生好,就放生雀鸟好了!” 皇帝都这样说了,大家便没什么意见了。 当下简单交代了一下,这个家事会就这样散了。 皇帝也为了这件小事,牺牲了今日的午歇,乐阳就跟着大家一起跪拜辞去了。 出了大明殿,长麟早就不耐了,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 “乐阳!”长靖却叫住了欲待离去的乐阳。 长琪看到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便向两人点点头,也自行离去了。 “乐阳,”长靖笑吟吟地走近:“乐阳啊,怎么现在跟二哥这样生分了?” 乐阳不解,她也没觉得以前乐阳公主与二皇子长靖关系很近啊,毕竟贵妃与德妃的关系在哪摆着呢,当下也只是莞尔一笑,“哪里生分了二哥?” “你看,自从我们从陇山回来,你还没去二哥宫里玩儿过呢!”长靖嗔怪她,一副很熟络亲近的样子。 乐阳也只能笑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从陇山之后的时间里,她当然尽量远离宫中所有人,毕竟她外貌再像,模仿再像,她也不是真正的乐阳公主,为了避免露出更多的马脚,所以她与宫内其他人交往都很少。 不过,好像真正的乐阳公主以前,也与众人交往不多。毕竟在乐阳公主眼里,皇宫里能被她看得上眼的,只有皇帝和贵妃两个人而已。 长靖微微靠近她耳畔,低声说:“刚才在父皇面前,要多谢乐阳帮二哥说话了!” 乐阳微微睁大眼睛,懵懂道:“我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长靖深皱眉头,脸色痛心疾首:“父皇日夜操劳国事,身为皇子,我也只是想为父皇分忧而已,谁知道大哥他,却处处捉我的痛脚,想着法儿寻我的错处。唉,都是亲兄弟,何必呢?” 乐阳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哦”了一声。 长靖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幸好啊,还有乐阳在,能够宽慰父皇,解父皇的忧,令父皇开心!对了乐阳,明晚二哥请你赴宴吃酒,如何呀?一来表今日感激之情,二来,关于母妃的寿宴,二哥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乐阳看着他殷切的眼神,本来想推辞,却又一转念,痛快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立春小声问:“公主,你真要去给德妃娘娘的寿宴出主意吗?贵妃娘娘不是说让你拦住皇上,不让皇上出席寿宴吗?” 乐阳半垂着眼眸,摇摇头:“拦不住。也不能拦。” 看皇上今天的意思,恐怕是起了要立二皇子为太子的心思了。 德妃年年过寿辰,就算今年是整寿,也没见过皇上哪年关心过谁的寿辰怎么过呀,还要什么新鲜玩意儿。 别说德妃了,就算是顾贵妃,也用不着皇上操心,费心费神啊。 还召集了几个最重要的子女商议,这啥意思?这不就是在吹风、试探吗? 可笑的贵妃娘娘,确实再次证明了,顾贵妃并非什么厉害的聪明人。这都看不出来,还想着跟德妃争风吃醋那点小事。 后宫之中妃子间的那点争奇斗艳,在皇帝心中,哪能及得上储君立嗣的重要? 平时再宠爱谁,再偏心谁,都比不上国家大事在皇帝心中的重量。 乐阳记住了。 所以乐阳虽然不想与宫中人多来往,却还是答应了二皇子的宴请。 不过二皇子长靖能想着亲近乐阳,也不过是见了乐阳在皇帝面前有面子、有宠爱,说话好使罢了 但是在这深宫之中,互相利用、互相试探、互相依靠又互相背叛,不也是应该的吗? 能被人利用,说明你还有用,还有价值。如果你真的没用了,连利用你的人都没有了,那才是大大的危险。 有值得被人利用的价值,在这个皇城之中,很重要。 乐阳并不介意,或者说,她很高兴,她很欢迎。 所以德妃今年的寿宴,必然大大隆重,大大重要。 所以,顾贵妃的那点小心思,根本就用错了地方。 皇上,是拦不住,也拦不得。 回宫后,乐阳屏退了包括立春在内的所有人,单单着人请了金妈妈来。 关门闭窗,屋内再无闲人,她恭恭敬敬地给金氏深深一礼:“金妈妈,让您受委屈了!” 金氏嘿嘿冷笑,虽然心里介意这个贱婢居然不跪下行礼,但也有点忌惮她毕竟一身公主服饰,这种骨子里的压制威严还是没办法克服的,所以也就忍下了她只是屈身一礼。 “哎呦!我还以为你真把自己当公主了呢!原来还认得我!”金氏仰着下巴、斜着眼冷笑着。 乐阳深深低头,语气恳切真诚:“金妈妈,阿田心里知道,若没有你的悉心教导,阿田哪能有今日?虽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但就是过一日、过一刻、过一时,那也是阿田上辈子积的福分!那也是托了您金妈妈的福气!所以,我一直都想着,要怎么样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本来金氏还想讥讽几句,教训几句,但是听到“报答”两个字,倒是眼中一亮,心中一动,想起那只金钗子,便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事,赶紧问:“亏你有良心!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第42章 来信 乐阳抬头微笑:“金妈妈,您是不是有个侄子,在御膳房当差啊?” 金氏一愣:“你什么意思?” 金氏的这个侄子,实在是远房的特别远。金氏一生都在宫里,宫外早已无亲无故,后来一个同乡同姓的后生进了宫,便攀上了金氏的亲戚,成了她的侄子。 但是金氏是真的打算靠这个侄子养老送终了,对这个侄子比对得贞那个干儿子可好多了。 之前她就求到过顾贵妃跟前,想给侄子求个前程,可是顾贵妃只是嘴上答应,实际却没理过她分毫。 想想也知道为什么。 顾贵妃虽然得宠,却没得到协理六宫的权利。 整个皇宫掌握在尚宫局手里,而尚宫局则牢牢把在内宫大总管元盛手里。 在元盛手里,当然也就是在皇帝手里。 顾贵妃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区区下等人,去求到元盛跟前。 何况,甘露殿的总管元喜,与元盛很不对付。 顾贵妃明明知道两人的关系,却还是用了元喜,那不就是要跟元盛闹对头的意思。 所以更加不会自找没趣的去求到元盛眼前,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 反正元盛是皇帝最信任的人,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人,谁也不惹谁最好不过了。 金氏后来也想明白了,所以也不指望着靠顾贵妃把侄子往上推一推。只盼着侄子自己努力上进,再靠着自己帮他多搜罗些金银,多给上司送点礼,能在宫里混个一官半职,混个好一点的品级。 没品级的太监,在宫里没啥出息,早晚是个死,不死也没用。 此时一愣,因为金氏没想到她能问起这个。 乐阳轻轻点头:“金妈妈,现下有个机会,若是能成,您的侄子,或许能当个御膳房的采办管事吧,至少也是个六品!” 现在宫里品级最高的,是大总管元盛,四品紫衣。元喜是甘露殿总管,五品绯衣。 虽然六品绿衣不算品级太高,但是若是从无品级直接升到六品,已经算是破格的高升了。 何况六品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御膳房采办管事,却是个实打实的肥缺,这个职务干好了,不但能捞钱,还能捞功绩,历代的御膳房总管、副总管,都是从这个职位上升起来的。 金氏一听,怦然心动,眼里冒光:“什么机会?” 乐阳好整无暇,脸上一片纯良:“今年德妃寿辰,皇上想要大办,令我明日去二皇子宫里商议。我想着,既然要大办,必然需要人手。若是我跟二皇子推荐个能干的人,他肯定不会驳公主的面子,而元盛,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也必不会驳二皇子的面子。” 金氏狐疑地眯起眼睛看她:“什么意思?这好处,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乐阳为难道:“金妈妈,最近贵妃娘娘的脾气,很是不好,特别是德妃娘娘的寿辰,更是她的忌讳。若是让她知道我去参与这事,恐怕……但是这是皇上之命,我又不敢不去……所以……你看……”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隐瞒此事?” 乐阳叹了口气:“是啊……” 金氏直勾勾盯了她半天,忽然笑了:“好啊,明日你去二殿下宫里,我必然不会禀告贵妃娘娘。我可以帮你,但你答应我的,你也必须做到。” “当然!”乐阳很爽快。 跟元盛的关系,她已经铺垫了很久,跟元盛说提拔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就大大方方说为了宫里的金妈妈,求到自己跟前了,让元盛给个面子,以元盛的性格,也不会当面驳她。 金氏眼珠子彷佛钩子,钩着她,半天,“咯咯”怪笑出声:“小丫头,在宫里时间久了,果然出息了!你还想着抱个大腿找个靠山什么的,我劝你算了!你的身份若是暴露,谁都保不住你!不过,你若是还能有点用处,我也愿意让你日子过得舒坦点!能不说的,我老婆子也就不说了!” 乐阳微笑:“多谢金妈妈!能让您舒坦,我也一定会尽力的!” 金氏悠悠又来了一句:“我可提醒你,我不说,不代表贵妃娘娘就不知晓。这宫里啊,别的不多,耳朵眼睛可多的是呢!” 乐阳微笑:“多谢金妈妈提醒。” 她不怕贵妃娘娘知道。 她怕的是,金氏知道她不怕。 和金氏相谈愉快,各得所需,金氏也就不耐烦紧盯着乐阳,自行回去房里、舒服自在地用她的大餐去了。 立夏带着若干宫人内侍进来,准备服侍乐阳用膳,却只有立春姗姗来迟,进来后直接往乐阳身边一站,乐阳便知道她有事要说。 乐阳很沉得住气,只待用过了午膳,又看着几个小宫女围成一团打络子,指点指点配色的丝线。 过了一会儿才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困了,要睡一会儿,留下立春服侍我吧。” 等到众人退下,立春才变魔法一般拿出了一封信:“公主,是沈小公爷的信!” 乐阳却不接,先问:“怎么送来的?” “是小耿交给我的。” 那也就是说,是通过沈廷自己的渠道送来的,而非公中往来信件。 乐阳接过来,没拆又问:“你跟小耿是怎么联络的?” 立春耸耸肩:“他若是找我,就神出鬼没的出现了。他说,咱们若是有事找他,第一种,派人去侍卫处,说是乐阳宫里闹大老鼠需要找侍卫帮忙,那他第二天会来。第二种,往宫门左边大树上系一条粉色帕子,他最多两个时辰一定到。” 乐阳点点头,果然是谨慎的人。 而且,也说明了,沈廷安排在皇宫侍卫队伍里的人,远不止小耿一个人。 沈国公几代人都是朝中的武将之首,执掌兵权,栽培过提拔过的下属门人故交无数,遍布军中,在皇城中有自己的人,也可想而知。 拆开信,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廷絮絮叨叨,写了足足五页,零零碎碎,全是一路见闻的小事。 从笔墨字迹来看,也不是一次写完的,而是好像走到哪,写到哪,停一停,然后过了段时间,又看到什么,又继续写。 有一些事,是乐阳熟悉的。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从小出生在皇城、只逛过京城的公主,她来自民间,所以对于那些民间的见闻,甚感熟悉。 有一些事,也是乐阳不熟悉的,那些异域的人和事,那些没见过的山川大河,那些路边无名的野花,那些中原没见过的水果吃食,甚至行军途中的军旅生活。 沈廷文笔很好,用遒劲有力的笔触,却写成温润克制的小字,娓娓道来、细致有趣。 乐阳一页页的看,看完一遍,又从第一页开头,细细再看了一遍。 不知不觉,天已经暮色初上,立春点起灯火,乐阳才恍然回神。 “公主,要是回信的话,我就去系上帕子寻小耿来!”立春眨眨眼睛看她。 乐阳犹豫了,白皙的手指轻轻触摸着信纸,良久,终于缓慢地摇了摇头:“不了,他还有公事。” 立春眼神里透露着不解。 这封信这样厚,公主却看了很多遍,看起来表情明显很欢喜、也很看重这封信。 沈小公爷匆匆行军途中,千里迢迢,不惜动用了秘密的通信渠道,可见这封信也很重要。 可是为什么不回信呢? 但她的好处就在于,只要是公主做出的决定,她即便不明白,却从来没有疑问。 乐阳把信仔细折好,放回信封,递给立春:“放进那个红匣子吧。”那个红色小匣子,平时放在寝宫乐阳的床头,平时放些她最紧要最贴身的小东西。 立春立刻明白了,放在枕边,大约公主临睡前,还要再看一遍吧。 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神思飘忽的情绪,乐阳还是集中精力想眼下的事。 乐阳又交代立春:“今儿下午她们打的那些络子,挑几个好一点,再有,明天去御膳房,寻几样稀奇少见的果子,都给我装好了,明儿我要带去二哥宫宴当个礼物。” 想起一事,又补了一句:“对了,御膳房,就去,找那个姓金的吧。” 既然话说出去了,就要找机会圆一圆,找补一下。让金氏知道确有其事。 立春一一答应着。 天晚了,服侍乐阳喝了一口粥,又在灯下看了会儿书。 有一说一,这是乐阳最满意之处了,就是宫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书,其中不乏珍贵的孤本古籍。 以前这些书,都在乐阳宫的书架上蒙尘吃灰。 现在乐阳却抓紧一切闲暇时间,都用来读书了。 她在想,若是终有一天,无论以何种情形她要离开,最好能把这些书读完,也就不枉费当一回公主了。 但是立春不许她读的时间长,怕晚上灯火伤了眼睛、 等到洗漱完毕安寝了,乐阳盖上被子拉上帐幕,忽然又想起来:“还是把那些络子平均分成三份,另外两份,明日着人送到大哥和三哥宫中。” 她拉了拉被子角儿,“就说是我亲手打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即便是这些破络子,也要都送到,免得显得亲疏有别。 立春叹了口气:“公主,你这一天天的,想得忒多了……” 她是真心心疼她的公主。 这一天天,从早到晚,脚不沾地的忙活,这还不算,还得应付那么多人,说那么多话。 还得一直动心思、动脑子,和那些人精儿斗心眼,点点滴滴都要你想到,一丝一毫不能遗漏。 既要周全、谨慎,不能出错儿,还得胆大、心细,做好铺垫。 她的公主怎么整天这么忙,这么累啊。 乐阳扯出一丝笑容,小声说:“事多,得抓紧时间。” 是啊,她时间并不多。 不是长短的问题,也不是多少的问题,而是,谁知道这一切什么时间结束? 可她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她总要按自己心意做完。 立春听她说抓紧时间,却一下子警觉起来,凑过来认真坚定地望着她眼睛:“公主!你要是有一天走,必须带上我!我跟着你,去哪都行!睡大街当乞丐都行!” 乐阳被她认真地神色逗笑了:“好好好,带你走!你怎么还急了?” 立春这才满意,嘟囔着:“谁急了?反正你在哪我就在哪!” 立春拉起帐子,退了出去,乐阳盯着帐子顶垂下来的珍珠璎珞,抿起了嘴角。 她就没想过,活着离开这里。 第43章 赴会 平时乐阳去皇帝那儿,都穿得偏素净简单。 一来按摩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体力活儿,实在没办法再戴着一身丁零当啷的挂件。 二来,乐阳无意中发现,皇帝喜欢她穿着装扮偏幼小可爱,总会更加的怜爱。 可是除了见皇帝,乐阳还是要恢复到以前的那个乐阳。 这次要去二皇子长靖的承庆殿赴宴,便又变回了华贵灿烂的乐阳公主,双仙髻佩多宝凤凰朝日金步摇,那颗耀眼刺目黄豆大小的水滴型金刚石恰好垂在眉心,身着大红色绣金线凤凰纹曳地飞仙长裙,气势惊人,艳丽无双。 如今这个乐阳公主,也是第一次来承庆殿,不过有众多的内侍相随,却也不怕自己不认路。 长靖早已得报,远远地迎了出来,满面春风:“乐阳,今日很漂亮啊!” 乐阳微笑见礼,又奉上礼品,“二哥,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恰好今日御膳房送了些稀罕的果子,说是西域来的,叫无花果,我便带来给二哥尝尝。还有,” 亲手拿过来,“这几根络子,是我没事儿打着玩儿的,二哥看看喜不喜欢,赏人也好!” 这几个络子松香配色,带着一个个浑圆无暇的明珠,说是赏人的,也很贵重了。 长靖“哎呀”一声双手接过,没口子的夸赞:“好看!精致!哪里舍得赏人呢?我妹妹真是心灵手巧!”说完亲手给自己系上一个。 长靖亲亲热热地寒暄完了,便往殿内让。 长靖身后闪出一个年轻人,团圆脸,个不高,一笑两个酒窝,长相喜庆,看着年纪不大,侍卫打扮,笑嘻嘻地给乐阳见礼请安。 乐阳微微点头。 长靖诧异,笑着问:“怎么了乐阳?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明明吗?” 乐阳心里一沉,但是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不过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笑了一笑。 长靖一踹过去,笑骂:“你这小崽子,是怎么得罪公主了?” 那个叫明明的侍卫笑嘻嘻做了个鬼脸:“都怪属下,没常去乐阳宫玩耍!” 乐阳又笑了笑。 心里却腹诽,这个公主,还真是招摇。 之前在归仁园牛府,就有一个俊秀公子过来拉拉扯扯。 本来她还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后来乐阳卧病宫中的时候,这人居然还给乐阳寄了情诗,她才知道这人叫令狐宣,也是京城内小有名气的浪荡诗人。 现在这个明明,看起来是长靖的心腹,居然也来搭讪. 不过好在乐阳喜怒无常、喜新厌旧的名声在外,她不喜欢谁,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也不需要解释。也没人敢让她解释。 进得殿来,早就摆好了酒宴,只长靖和乐阳两人,对坐而饮。 长靖让座:“乐阳,听说你喜欢云来阁的菜式,不过自你生病之后,就再没去过。我怕你想念,今日的菜式,都是云来阁的厨子来我殿中烹饪的,你尝尝!” 乐阳心里又一沉,这宫里果然耳朵眼睛多。自己从皇帝贵妃陇山行之后,确实再没有去过云来阁,想不到这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嘴上却笑着:“之前生病,胃口差了。现在却好了,正是想念得紧!多谢二哥!” 长靖亲自执壶给她斟酒:“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这是翠涛酒,当年魏相亲酿,连父皇都夸赞过,入口最是绵软,你尝尝。” 席间碟盘琳琅,单笼金乳酥、天花毕罗、金粟平、金银夹花平截、升平炙、红羊劫、乳酿鱼、醋芹杯、烹葵、鸭花汤饼,还有云来阁最有名的雪花酥。 还好都是云来阁的名菜,当初她跟随乐阳,也是在云来阁看多了、吃过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长靖屏退了其他的宫人,只留了一个明明,替两人斟酒,这就可以说一些私密话了。 “乐阳啊,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内书房服侍父皇,父皇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啊?”长靖努力以轻松的口气来说,眼中却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丝紧张。 乐阳拈着一块雪花酥啃着:“父皇身体很好啊,龙体康健!只是,大概国事繁忙,总是睡得不太好,我也就是帮父皇按按头什么的!” “是啊,父皇国事太忙了,我身为父皇的儿子,很想为父皇分担一二。对了乐阳,父皇平日可提到过我吗?”长靖殷切地望过来。 乐阳想了想,摇摇头:“父皇很少跟我说朝堂的事。” 那也就是没怎么提过。长靖微微有些失望。 乐阳看在眼里,马上又笑了:“可是父皇跟我夸奖过二哥呢,说你最近办事妥当,长进了许多!”这当然是乐阳随口编的。 长靖大喜过望:“真的?父皇真的这样夸我?”他喜不自胜,却又凑过来,低声问,“那,大哥呢?提到过大哥吗?” 乐阳低头吃东西:“没跟我提起过。” 长靖遮掩不住的喜气洋洋。 随意说了几句,长靖仿佛不经意地问:“乐阳,你现在,跟沈廷,关系变好了吗?” 乐阳吃东西,含含糊糊地回答:“嗯……没有啊……” 长靖好笑地看着她,故意逗她:“你以前不是喜欢李纨那一类的吗?现在不喜欢了?难道改了口味,喜欢沈廷那样的了?你以前不是很厌烦他,说他一身血腥气吗?” 乐阳嗔怪道:“谁喜欢他了?二哥你休要胡说,你再说!我生气要走了!” 长靖哈哈大笑:“好,不说不说!不过啊,” 他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乐阳啊,你知道吗,沈廷,跟大哥,可是莫逆之交啊!” 长靖慢悠悠自行饮了杯酒,微笑着说:“沈国公府,那可是朝廷武将之首,手握兵权,掌握着我朝近一半的军队。” 乐阳心中升起警惕。 她来承庆殿,只是尝试着,与未来的储君拉近一下关系,说不定会对自己未来要做的事情有利,但若是让长靖这样多番试探、刺探消息,却失了自己的本意,若是不慎说多说错,还容易掉进另外一个的阴谋诡计里。 争夺储君之位啊,夺位之战,她自小听爷爷讲的故事里,前朝的故事讲得多了。 这个阴谋诡计,不比自己现在身上背负的这个小啊。 自己这个还没解决,还想再招惹一个吗。 何况,长靖话里话外,还牵扯进了沈廷。 沈廷是否跟大皇子关系好,乐阳并不知道,沈廷从未跟她讲过这些,也从未讲过、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他沈国公府到底更站哪一边。 但是现在看来,二皇子已经把他当作另一边的人了。 看来沈廷,不管他自己同意不同意,乐意不乐意,也已经被迫卷入这个阴谋诡计中了。 乐阳心中思考着,脑子不断地转,手边却还是行动自如。 她只能装作吃东西,端起手边一盏鸭花汤饼。 这鸭花汤饼,也是云来阁盛名在外的美食佳肴,用肥鸭熬制的汤底,不知怎生烹饪的,汤味醇厚鲜美,汤色却如同清水,清澈见底,泛着淡淡的碧色,汤饼被捏成小鸭子状,一只只雪白地卧在碧水之上,清汤表面还撒着片片芫荽,平平展展如同片片荷叶。 乐阳拿起白瓷的陶匙,轻轻搅拌汤底,舀起汤喝了一口。 “哎!”长靖忽然叫了一声,语气特别惊异突然。 乐阳一愣,抬起头:“二哥你怎么了?” 长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没事没事,刚刚忽然想起一件事,现下又忘了。不打紧,小事而已。” 乐阳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便放下了陶匙。 长靖殷勤地劝说:“乐阳,你多吃一点,这鸭花汤饼,我特别喜欢,你觉得味道如何?” 乐阳点点头:“很好呀!” 长靖轻轻皱眉:“就是这芫荽,我不太喜欢这味道。” 乐阳笑了:“二哥,这芫荽,医经说,性温味辛,归于肺、胃经,辛温发散,消化积滞,可是好东西呢!” 长靖啧啧称奇,好奇地问:“乐阳,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突然就对医术感兴趣了?” 乐阳轻叹道:“二哥,当时父皇母妃和你们,都去了陇山,我自己一个人病卧在乐阳宫中。那许多太医,没一个中用的。我一气之下,就索性自己读了几本医书,没想到一读下来,倒觉得很有趣!” 她跟谁,都是这套说辞,就是久病成医。 长靖点点头,满口地夸奖:“那还是乐阳你聪慧过人!” “对了,二哥,你不是说,让我来听听德妃娘娘寿辰的安排吗?”乐阳扯开了话题。 长靖笑了:“嗨,那些琐事,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只要父皇拿定了大主意,我们照办就好!” 乐阳笑了:“太好了,我还怕你要跟我说呢!” “哎?这是为何?” 乐阳低头,小声说:“我母妃不高兴……你明白吧?我今日来这承庆殿,都是瞒着我母妃,偷偷来的呢!” 长靖面上呵呵笑,心里却对着顾贵妃冷笑。 长靖心下暗道:“待我登上储君之位,我母妃就是母凭子贵,到时候尊为皇后,哼哼,谁还认识你这个贵妃?” 这些只是心下暗想,嘴上却说:“贵妃娘娘最得父皇宠爱,若待贵妃娘娘寿辰,父皇必然更要大办特办!” 但是顾贵妃会不会成为自己储君道路上的一个绊脚石呢? 本来,顾贵妃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地位确实很重要。 但是因为她无子嗣,所以自动退出了储君争夺的战争,所以长靖也从未把她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想想,顾贵妃与自己母妃德妃,向来不睦,而大皇子长琪的母妃早就去世了。 会不会因为这样,因为与母妃的矛盾,顾贵妃就站在大皇子那边了呢? 长靖心里已经埋下了一个问号。 夜色已深,宾主相欢。 该说的,该试探的,该埋雷的,两个人统统都完成了自己的原意。 所以长靖又亲亲热热地送走了乐阳,直送到宫外很远,看着那些内侍执掌的琉璃灯灯光渐渐远去。 夜风微动,夜风微凉,今夜无月。 长靖站在那安静想了一会儿,轻轻唤了一声:“明明!” 那年轻侍卫已瞬间靠近。 “给孤,查一查乐阳。” “二殿下,查她什么呢?” “不知道。”他转过身,盯着明明,缓慢地说。 “不过我知道,乐阳从小,就不吃芫荽。” 作者有话要说: 芫荽,就是香菜。 汉朝时由张骞传入 无花果,唐朝时传入中原 好消息是,我们可能快解封了 那我还能更完吗 我现在总觉得可能会写到30万字 可是问题是没人看 没人看的文章更下去 可知有多难 第44章 圣意 夜风微动,夜风微凉,今夜无月。 乐阳喝了点酒,在夜风中有点上头,靠在四人抬的驾撵上,闭目养神昏昏欲睡。 “咳咳,殿下……”随行在侧的立春忽然小声叫了一声。 乐阳睁开眼睛,发现前行路侧,淑嫔正带着一个小宫女,站在路边,避让驾撵。 “这么晚了,淑嫔娘娘要去哪儿呢?”乐阳直起身子,微笑问。 “听说御花园有一株昙花,今夜会开,我想去看看。”淑嫔的语气一直都这样冷冷淡淡。 乐阳抬头看看天:“可是今晚没有月亮啊,怎么看呢?” 淑嫔轻轻摇摇头:“无月也能看,公主有兴趣可以试试。”说完施施然的走了。 继续走着,乐阳微微阖目。 过一会儿,她轻轻敲击了一下扶手,驾撵立刻稳稳停下。 “想下去走一走,散散酒气。” 于是先打发了其他的人先回宫了,乐阳带着立春缓缓散步。 御花园里,只见淑嫔纤细的身影孤单单地站着,身边那个小宫女都不见了。 乐阳便也轻轻示意立春远些,然后自己轻轻走近夜影中的淑嫔。 “那株昙花,在哪里啊?” 淑嫔的身影微微移动了一下,吟哦美妙的声音,就从花木的阴影中传了出来。 “皇上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会在德妃寿宴上颁旨。” 语气那样冷清,内容却直接得令乐阳吃了一惊。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淑嫔的脸隐藏在暗影中,看不清。 “在这宫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还能告诉谁呢?你不是说过,你会帮我吗?”冷清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一丝心酸。 乐阳心中微微一动,竟然有些感同身受。她在这宫里,也一个人不认识,就这样走到了现在。 乐阳静了一会儿,才又问:“这是……父皇告诉你的?” 淑嫔仿佛轻轻点了点头:“皇帝他……反正你们这些中原人,说话总是那么让人听不懂……” 皇帝只是在她喘息不止神思恍惚的时候,轻轻贴在她耳边,跟她说他最近特别忙,特别累。 因为在德妃生辰那天,他要办一件大事,这事可真的是很大很大呢。为了这事,他最近都在劳心劳力。 然后在某一天又仿佛开玩笑一般问她:大皇子和二皇子,谁当太子比较好呢? 可惜淑嫔一个也不认得。 “那……德妃和贵妃,谁当皇后比较好呢?” 淑嫔想了想,德妃吧。因为德妃她很少见到,贵妃她却常常见到,但是贵妃不喜欢她。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白玉般的耳垂:“好!听你的!” 皇帝怎么可能听她的?皇帝只是在逗她罢了。 大概在皇帝心中,她就像个小狗小猫,或者一件玩具。 难得这件玩具又漂亮,又有异域风情,幼稚得懵懵懂懂。皇帝心情好了,就逗着她玩。 总之,她在这个宫里,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融不进去的看客。看客,就可以让她有看客的视角。 乐阳沉默着,轻轻走近她,拉起她的手。 淑嫔的手很漂亮,比乐阳的手纤长,但是骨节却比乐阳的大一些。 乐阳又轻轻放开:“淑嫔娘娘,你的手很好,很有劲儿。” 淑嫔漂亮的脸庞,隐藏在夜色中很是不解。 乐阳轻声说:“父皇他,是不是最近很累?是不是睡得不太安稳?” 淑嫔轻轻点点头。皇帝的身体情况,没有比宠妃更清楚的了。 “淑嫔娘娘,有一种按摩之法,可以帮父皇缓解疲乏,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会找人教你,”乐阳缓慢低声:“父皇……这个年纪……陪伴比消遣要重要一点儿。” 按摩之法,秦墨跟乐阳提过,其实有很多种。但是乐阳毕竟是皇帝的女儿,身份所限,她也就只能按按皇帝的头。 但是嫔妃就可以了。 淑嫔立刻明白,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夜风微动,夜风微凉,今夜无月,也没有盛开的昙花。 德妃的寿辰如期而至,果然在皇帝的明示暗许之下,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规格和规模都远远超越了历年所有妃嫔的寿辰。 因此寿宴上,顾贵妃虽然座位紧靠着皇帝,但是脸色却异常难看。 她高高坐在高台,偶尔撇下来看乐阳一眼,都要恶狠狠地剜她一眼。 乐阳装作没看见。 乐阳的寿礼,是一座绣了999个寿字的双面绣红木屏风,不出彩,但也不招眼。 开玩笑,皇上要在德妃寿宴上立太子,她怎么拦?她敢拦吗? 顾贵妃以为全天下都像她,眼里心里就那点儿拈酸吃醋。 可惜顾贵妃的脸色,皇帝恍若不见。 大家也恍如不见。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耳朵和眼睛。消息早就不胫而走。 德妃是寿星老,当然喜气洋洋,长靖也是满面春风。 当然也有人不高兴,但是绝不像顾贵妃那样,把不开心统统写在脸上。 宴席进行得差不多了,当元盛微颤颤怀里抱着圣旨往皇帝身边一站,大家都明白,那个时间终于来到了。 无论这对于现场的人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来了,都避无可避,都足足等了这一天、这一晚上了。 等得太久了,无论与自己相不相关,不免都会多少有些紧张,原本杯觥交错的场面竟然突兀的静了下来。 皇帝面露微笑,缓缓环视了一圈,看了所有人的脸上表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向元盛扬了扬下颌。 元盛得到了示意,就微颤颤走上前来,展开圣旨,大声扬长了声调:“宣~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除了高高巍峨的皇帝,所有人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圣旨并不长,元盛拉长声调、阴阳顿挫地读完了骈四俪六、辞藻华美的皇帝亲笔旨意,众人却都懵了。 并没有宣旨立嗣,没有立二皇子长靖为太子。 而是分别册封了皇帝三个成年皇子为王,大皇子长琪为秦王,二皇子长靖为齐王,三皇子长麟为吴王。还额外册封了乐阳为宁国公主。 几人谢恩后抬起头来,俱是惊愕,脸上表情,真是精彩纷呈。 皇帝笑呵呵地,看着这几个被册封子女的表情,点点头,补了一句:“都长大了,都长进了!” 皇帝未说平身,元盛又拿出了第二份圣旨:“宣~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一份圣旨,真是大大惊呆了顾贵妃。 这份圣旨,册封了德妃,为皇贵妃。 圣旨仍然是皇帝亲笔所写,并没有母凭子贵,而是叙述了德妃从潜邸时就陪伴皇上,一直到现在,几十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做了一个好妃子所有该做的事,与上一份圣旨的官方言辞不同,这一份圣旨皇帝自己写得颇为真诚,显露真情,非常感人,德妃听着,已经哭得萎顿在地。 皇贵妃,正一品,位同副后,真正有协理六宫的权利。 而顾氏贵妃,是从一品贵妃。 仿佛到了此时,大家才想起来,顾贵妃甚至连个封号都没有,只是以姓氏为号。 乐阳都不忍心去看顾贵妃那张死灰色的美丽的脸庞。 转过脸,看到三个皇子的表情。 大皇子秦王长琪,一贯的表情木讷沉稳,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失望,若不是圣旨后眼神里明显冒出的光,大概是猜不出他的心思的。 三皇子吴王长麟,从开始的懵懂,到欣喜若狂。不知道还以为他被封为太子了呢。对于三皇子来说,被封亲王后食封大增,又可以好好吃喝游玩了,当然大大惊喜。 最精彩的,是二皇子齐王长靖,从圣旨前的志得意满,到圣旨后的惊诧失望,再到母妃被封皇贵妃的转忧为喜,简直是演了一出大戏。 这一晚上,真是跌宕起伏。 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从一开始,皇帝自己开始四处放风,主动试探。宫里传到飞起的流言,几乎都像淑嫔那样,是皇帝自己有意无意、明里暗里放出去的。 他的态度,对于德妃寿辰的重视,对于二皇子的重任委用,也几乎是放在台面上了。 可是在最后时刻,却又变成了三个皇子并驾齐驱,齐齐封王。 但是,你要说皇帝无心,他却又同时册封德妃为皇贵妃,这可是之前从未放出过风声的。 皇帝跟淑嫔所说的皇后,那大家也理解为母凭子贵,二皇子册立为太子,生母德妃当然就是皇后。 可是,皇帝册封德妃为皇贵妃,偏偏理由是情意。 情意啊,难道皇帝与德妃的情意、大过了与十几年艳压六宫宠爱无比的顾贵妃了? 既然情意深,那么这么多年的恩宠,为什么都给了顾贵妃呢? 所以,皇帝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呢? 帝王心术,圣心难测。 所以,这场闹哄哄的寿辰宫宴,真正受伤的,只有顾贵妃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定期更 第45章 金氏 平日里甘露殿灯光通明溢光流彩,今日却黑乎乎,一盏灯烛都没点。 元喜小心翼翼踏进静悄悄的甘露殿。诺大的宫殿,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他们之前都已经被贵妃娘娘撵出去了,个个如同寒蝉一般,多了哆嗦吓得离着宫殿老远了。 “咔嚓”,元喜的靴子底好像踩到什么uui,元喜一听,就发现,是一块破碎的瓷片。 不知道黑暗里地上还有什么,元喜转身走到一边的烛台旁,掏出火折子点着,于是一点昏黄的光终于亮了起来。 元喜脚步不停,一盏盏把殿内的宫灯火烛逐一点亮,甘露殿终于明亮了起来,只是因为没有了那许多往来侍奉的宫人,显得比平日里空旷的许多。 而地上,简直一片狼藉。 而甘露殿原本在案上、架子上、桌子上、台子上、墙上的所有那些、原本琳琅满目、珍贵精巧的东西,统统都被扫到地上了。 所以地上全都是五颜六色的瓷片、鎏金镶银的器具、名画古籍的碎纸片,各种首饰饰品扔地满地乱七八糟的。 视线往前看,顾贵妃垂头跌坐在台阶上,艳粉色织金的裙摆堆砌在脚边,高髻蓬乱、眼睛红肿,妆也花了。 可见之前曾经有怎样的一场天下大乱。 元喜这些天都在外面办事,刚刚回宫,错过了这场大乱,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看到贵妃娘娘的惨样,元喜心中微微摇头。 贵妃娘娘这么多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太多了,现在遇到挫折,就如此的不沉着、不冷静。 今晚甘露殿这样大闹,皇帝必然会得到风声。 想到此处,元喜凑过去,蹲下来,叹了口气,劝说道:“贵妃娘娘,不必如此……” 顾贵妃一下子抬头,眉毛一立,随便抓起手边儿的什么东西,狠狠往对面墙壁砸去,啪的一声,砸的粉碎,原来是一只青瓷笔筒。 随着这声响,顾贵妃又潸然泪下,嘶声大喊:“你说!皇上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然后扑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皇帝今晚册封德妃,确实是狠狠伤到了顾贵妃,也狠狠伤了甘露殿上下众人。 元喜也觉得劝无可劝。 但是也得劝啊,毕竟,只要在这宫里一天,谁还能不见皇帝面儿吗? 过了今晚,顾贵妃不但要恢复原样,甚至还要比以前更加努力讨皇帝欢心。 毕竟今日之前,顾贵妃是宫里唯一的一个从一品贵妃,是宫中品级最高的妃嫔。 但是今日之后,顾贵妃上面,多了一个正一品皇贵妃,而且是有协理六宫权利的皇贵妃。 元喜只能低声劝慰:“娘娘,皇上是最宠爱您的!这一点无可疑问!之所以、之所以册封德妃,那还不是看在二皇子的面上?看来皇上还是想册立二皇子为太子,可能……可能是想先抬一抬德妃的身份……” 贵妃抬起头,愤愤道:“可是他圣旨是怎么写的?好好好,我没能给他生下皇子,他要立谁当太子,我不拦,我拦不住,可是他圣旨是怎么写的?他可有半点把我放在心上?德妃陪他多年,我难道不是吗?难道这么多年,他的心,就是块石头吗?”说着伤心,一滴滴眼泪流下来,滴落在衣襟上。 这一点,确实。顾贵妃虽然恃宠生娇、目中无人、荒唐胡闹、争风吃醋,但是这么多年来,确实把皇帝放在心里第一位。 论服侍皇帝,对皇帝上心,讨皇帝欢心,也确实是后宫第一人。 元喜也无可奈何。谁让顾贵妃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公主呢? 否则以贵妃得到的宠爱,她的皇子多半能被立为太子,那贵妃就是皇后、太后,就连自己和甘露殿都能鸡犬升天。 说起来,还是当年生乐阳公主的时候,伤了身子。 说起乐阳公主,元喜到有了一个转移情绪的主意。 他紧接着说:“说起来,今日的册封,怎么还有乐阳公主呢?” 果然顾贵妃一下子注意力被转移了:“就是!怎么还有那个贱婢!那贱人,一定憋着什么坏水儿!她怎么笼络了皇上?还宁国公主!她配吗!贱人!连我的乐阳都没被册封!她凭什么!对了,你这次出宫,还没查到乐阳的下落吗?”她顾不上哭,拧着眉头盯着元喜。 不但转移了注意力,还转到了元喜身上。 元喜生怕引火烧身,赶紧继续转:“多少有点眉目,还要继续追查。对了,金妈妈回乐阳宫这么久了,可给娘娘带回来什么消息吗?” “屁都没有!那老东西越来越不中用!”贵妃怒气之下,也忘了口出雅言。 元喜眼珠微转:“听说,那个贱婢对金妈妈可是不错,礼遇有加。会不会,金妈妈也被拉拢了过去?那小妮子,现在可不太简单啊!” 顾贵妃一下子直起身子:“去!你去!现在把她给我诏来!”她涨红了脸,咬牙道:“我倒要好好问问她!”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乐阳宫的宫门都上钥了。 甘露殿的内侍活生生叫开了封闭的宫门,说贵妃娘娘急招金氏问话。 闹得乐阳宫阖宫都惊动了,连睡下安寝的乐阳公主都闹醒了。 甘露殿内侍只说贵妃娘娘召见金氏,也不说原因,金氏不敢怠慢,赶紧跟着内侍赶到甘露殿。 进了甘露殿,顾贵妃又变回了威仪尊重的贵妃,高高坐在塌上。 金氏提心吊胆的,绕过脚步一片砸烂的狼藉,赶紧跪倒,口称“娘娘”。 顾贵妃从高处,垂眸俯视着她,不叫她起身,冷冰冰地开口:“你回乐阳宫,也有段时日了,那个贱婢,可有什么不规矩的行径吗?” 金氏自知理亏心虚,也不敢抬头,只低着头回复:“也没什么,她还算老实。” 贵妃冷笑:“老实?老实能混个宁国公主吗?老实能去承庆殿赴宴吗?老实,能给你侄子谋个差事吗?”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尖锐。 “啪!”贵妃说到生气处,狠狠拍了一下扶手,金氏浑身一抖:“金氏!你到底是老眼昏聩了?还是要背叛本宫?” 金氏捣蒜一样连连叩头,砸得地“咚咚”响,口中颤声:“不敢!不敢啊!老奴跟了娘娘几十年了!就是这条老命,都是娘娘的!” 顾贵妃气得胸膛起伏,恶狠狠盯着匍匐于地的金氏,过了好一会儿,才阴森森地说:“给我好好盯住她,有何异动,马上来报!本宫能把你从皇陵别宫接回来,也能把你送回去,或者,”她皮笑肉不笑地咯咯怪笑,“你想去看看掖庭里是什么样?还是想看看阴曹地府是什么样?” 金氏团成一团,抖成了一团。 被顾贵妃半夜叫去连训骂又威胁了一顿,第二天一早,金氏就恢复了卯时起紧盯乐阳的做法。 今日,按规矩,乐阳要先去大明殿,给皇帝请安谢恩。然后要去仙居殿,拜叩新封皇贵妃。 所以要按宁国公主的规制,大妆礼服。 全套的妆容头面佩戴好后,立春忽然说:“公主,你这手串,今天还是别戴了。” 乐阳“哦”了一声,也没多问多说,乖乖让立春,从她手腕上褪下来一条红色手串。 金氏眼尖,一下子看出,那手串,不是寻常之物。 等到立春和内侍们随乐阳离宫,金氏端出一盘茶果子,笑嘻嘻地招呼立夏:“立夏啊!来来来!忙活了一早上,歇一歇吧!” 金氏回到乐阳宫,发现了立春立夏是乐阳最贴身侍奉的宫女,也想着跟两人多多说话、多多来往。 可惜立春是个沉闷话少的性子,除了在乐阳面前偶然笑言几句,对着宫里其他人,日常都是冷着脸,话少得很,也没个笑模样,就算跟立夏,关系都很淡,并不亲昵。 但是立夏就不同了,年纪小,话多、嘴甜,性子活泼,没什么心眼儿,时时刻刻脸上都挂着两个酒窝,跟谁都能说笑几句,跟谁都关系好,是乐阳宫里有名的开心果。 而且,金氏也知道立春的来历,她是乐阳救回来的,自然跟乐阳是铁党。 但是立夏,在宫里的若干经历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里人,何时进宫,从几个地方调来调去的,最后来了乐阳宫。几处跟她同事过的宫人,都很喜欢她,可是说到哪都是人缘好。 所以金氏就瞄准了立夏。 果然立夏年纪小,容易哄,很好相处,金氏就是日常给她点儿零食吃,有时候给个宫外来的手帕子什么的,就把她哄得团团转,嘴里“金姑姑”喊个不停,日常也会偷偷给她传小话儿,说宫里私下谁对她不满,谁背后骂她。 这不,一看到那一盘甜到发腻的枣泥馅儿五福饼,早就笑得眼睛眯起来,赶紧挪过来:“金姑姑!还是你疼我!” 两人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吃果子聊闲话。 金氏问:“哎,我看公主今天戴了一条手串,我怎么看着眼生啊?” 有一段时间,金氏有一种感觉,感觉乐阳所有的首饰,都应该是自己的,而且即将是自己的。 所以今日一下子看到一件没见过的,马上就敏感起来。 立夏捏着果子,吃得嘴里含含糊糊地:“什么手串?” “就是那条南红手串,带着三颗九眼天珠!”金氏识货得很,就短短扫了一眼,就看出那南红至纯,但是最最罕见贵重、堪称极品、价值无双的,还是那三颗九眼天珠。 立夏“啊”了一声:“天珠?啊,姑姑你说的是瑟瑟?” “哎呀!你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吐蕃语中,管天珠叫瑟瑟?” 瑟瑟,吐蕃语,中原称作天珠,《新唐书》记载:。"吐蕃妇人辫发,戴不瑟瑟珠,云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马。”吐蕃人认为,天珠是神佩戴的饰物,中原也有说法,天珠是自天而降。因此特别贵重,特别是九眼天珠,最为上品,品相好的可称无价之宝。 立夏嘴里塞得满满的,兀自甜甜地笑:“我听公主跟立春姐姐说的,说这手串是从陇山加紧送来的。” 金氏眼睛大睁:“陇山?那么远?谁送的?” 立夏不以为意,随口就答:“是沈小公爷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想加快节奏 快点完结 最好是20万字 不想再写下去了 反正不坑已经对得起自己了 第46章 偷信 金氏更惊:“沈公爷?沈廷?奇了怪了,公主不是很讨厌他吗?” “哦”,立夏恍然大悟:“对了,金妈妈你之前不在宫中。你不知道,沈小公爷跟咱们公主,关系可好了!” 金氏精神大振,马上追问:“你快说说,怎么个好法儿?” “沈小公爷,之前常常来咱们宫里啊,找公主聊天啊玩啊!就算去陇山,也是常常给公主写信呢!这条手串,也是沈小公爷从陇山千里迢迢送给公主的礼物!”立夏眨眨眼睛,偷笑,“我觉得啊,沈小公爷,喜欢咱们公主!” 金氏心中一惊,又是一喜。 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贱婢,一个假公主,却和沈公爷沈廷私下往来密切,必定是有不臣之心。 贵妃娘娘让她盯着乐阳,现下已经对自己不满了,这不,捉到了这贱婢与沈廷私下往来,必然是心存异念,上报给贵妃娘娘,这下自己就立功了吧? 对了,书信。 既然要做,就做全套。 若是仅仅就有个消息,那也不算什么。 而且口说无凭,没有证据,那贱婢必然要矢口否认。 若是拿到书信,呈给贵妃娘娘,那…… 总之,贵妃娘娘一腔邪火,总要发泄,不发泄到别人身上,眼见是要发泄在自己身上。既然如此,那就发泄在那贱婢身上,岂不美哉。 虽然那贱婢最近对自己不错,但是再好也比不上性命啊。 金氏心中满满地盘算,眼珠儿不停滴溜溜乱转。 心下拿定了主意。 晚上乐阳回宫时,已经累得腰酸腿疼,躺在塌上一根小指头都不想动了。 这一天,真够忙活的。 先是去跟皇帝谢恩,这是有礼部规制的,而且是跟一个新封皇贵妃和三个新封亲王去一起谢恩,那肯定宁国公主是排在最后一个,等到她完毕,已经一上午过去了。 午膳是皇帝赐的,跟三个封王的皇兄们,陪父皇一起吃的,那氛围就可想而知有多么微妙了,吃也没吃好,没休息好反而精神紧张、更累了。 下午去仙居殿拜见皇贵妃,倒是没让乐阳等着。 但是皇贵妃太热情了,拉着乐阳不让她走。 皇贵妃位同副后,有协理六宫之权。现在皇帝没有皇后,皇贵妃就是真真正正的六宫之首,比起以前的顾贵妃来说,顾贵妃只能说是当时妃嫔里品级最高,最受宠的,而皇贵妃,则是有名有权的后宫之主。 因此这一天啊,仙居殿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各宫的妃嫔们一一前来拜见,尚宫局以及各处管事纷纷前来拜见,等待皇贵妃示下,等着禀报事宜的内侍宫人们排着长龙。 也不知道是不是皇贵妃想让乐阳见一见这难得的热闹景象,非要让乐阳在旁边陪着,还拉着乐阳的手,跟她絮絮叨叨,最主要的意思,就是让她回去好好顾贵妃说说,她们两个这么多年,姐妹情深,以后也还是一样的,千万不可生分了。 对了,顾贵妃当天说自己病了,宣了太医进甘露殿,整整一天没出宫门,当然也就没有到仙居殿拜见皇贵妃。 皇贵妃当然是连连关心,还使人特地送去了人参灵芝鹿茸雪莲。 不过乐阳估计这些贵重的药材都会进了甘露殿的垃圾堆,真是可惜了。 可是虽然乐阳这样疲累,第二日一早却还是要出宫。 本来乐阳每月十五都要去慈恩庵烧香礼佛的,可自从她生病卧床不起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一直没有去过。 这一次,恰逢十五,又是乐阳加封宁国公主,所以这慈恩庵必是要去一趟的。 以前乐阳出宫,禀报顾贵妃就行了,现在皇贵妃协理六宫,当然是禀告皇贵妃。 因此前日特地跟皇贵妃禀告了,明日十五,要前往慈恩庵烧香拜佛。 乐阳被敕封宁国公主之后,出门的规制和阵仗更大,这一次浩浩荡荡,几乎阖宫的人都随侍去了。 临出发,金氏忽然脸色狰狞,抱着腹部大叫疼痛不止。 她脸色苍白,黄豆大的汗珠儿滚滚而下,抱着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实在是吓人。 没办法,只好让她留守乐阳宫,再召医女来诊治。 当乐阳和宫人们都出发前往慈恩庵,乐阳宫里便安静下来。 金氏看四下无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进了公主的寝殿。 平时这寝殿总会留人,要嘛立春,要嘛立夏。 立春随身服侍乐阳的时间比较多,所以立夏留在寝殿的时间就比较多。 立夏虽然与其他宫人关系很好,与金氏也很亲近,但是做起事来却有板有眼,特别听公主的话。公主说了,她离开乐阳宫的时候,立夏必须守在寝殿,所以立夏就乖乖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唯有今日,立春立夏、和几乎所有的宫人,都随着公主出发前往慈恩庵了,寝殿里便终于空下来了。 金氏进来,东翻翻,西翻翻,专门去寻觅那些隐秘的地方和柜子。 翻了一会儿,实在没发现什么,便转过屏风,往公主内室的床榻寻去。 乐阳公主,是本朝最受宠爱,食封最高,赏赐最多的公主,当然也就是生活最奢靡无度的公主。 乐阳公主的床,是一件花梨木精雕细刻的床中床,是当年尚宫局的能工巧匠精心制造,是皇帝送给乐阳的生辰礼物。 这件床,长3.55米、宽2.96米、高2.580米,以花梨木为原料,运用了平雕、浅浮雕、深浮雕、圆雕、镂雕、双面雕等多种精细手工,大床里包含一个小床,内外分两层,护栏围绕,落围椿床屏,小床悬挂蚊帐,大床外有帷幕,轻纱飘荡,红绡绣帐,层层叠叠,私密安静。 帐内悬挂158个白玉葫芦,取“福禄”之意,帐顶垂挂着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温润柔亮,夜里会发出淡淡温和的光芒,靠外侧是一排东海珍珠的珠帘,个个浑圆无暇大小均匀。 金氏拨开帷幕,卷起纱帘,跪爬着,去翻内侧的床格子。 在里侧床头,有着雕有梅兰竹菊、凤凰牡丹等图案的格子,不同的格子里放着安神的玉如意、玉竹的不求人、碧玉的刮子、赤金的篦子。都是公主的贴身所用之物。 最最靠近枕畔的格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金氏依稀记得,公主一些最私密的小东西,就放在这。 她拨弄着取那只红盒子,这盒子竟然连锁头都没有。 打开盒子,只是一些小物件,失望的是,居然没有传说中沈廷的来信。 里面还有一物,就是那串九眼天珠南红手串。 金氏没看到信笺,本来是失望的,但是看到那串手串,情不自禁的双眼冒光。 她拿出来,在手上磋磨着。 触手微凉温润,南红珠子个个红得如血艳红,颜色均匀,确实上品。 但是最为罕见的,当然还是那三颗九眼天珠。 金氏几十年在宫中,在贵妃公主身侧,眼界那是有的,但是即便是她,看到这三颗极品天珠,也不免心砰砰直跳。 她赏玩了好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放回了盒子,盖上了盖子。却不放回去。 停了一停,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打开盖子,把那串手串拿了出来。 最近乐阳陆陆续续赏赐给她很多贵重的首饰,但是她多年所积攒的所有的金银珠宝首饰统统加一起,都抵不过这一颗天珠的价值。 她忍不住心跳。 终于她紧紧把它攥紧在手里,她想着:这是个假冒的公主,自己就算拿走了这手串,就算她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终于下定决心,她果断地把盒子盖好,放回床头的格子,然后握住那串手串往外疾步。 刚用胳膊掀开幕帐,便听见一个慢悠悠地声音:“金妈妈,你在这,干什么?” 在静悄悄的宫殿内,忽然一个人声,且金氏本就心虚,这一下,给她大大吓了一个哆嗦。 转头看去,在床侧的帷幕后来,颤巍巍转出一个佝偻的身影,眯着眼睛,脸上笑眯眯的,眼睛却牢牢盯住她手里那串南红手串。 竟然,是元盛公公! 金氏本来一惊,看到是元盛,倒稳了下来:“哎,元盛公公,您怎么在这?” 元盛下巴点点她手里:“手里,是什么呀?” “唔……这个……啊是公主临走时候忘记戴了,命我来取的,我这就要给公主送去!” 元盛眯缝着眼睛看:“哎呦!这九眼天珠,可是稀罕之物啊!” “这呀……这……这是沈小公爷送给公主的,公主很宝贝!对了!你……你为何在我们宫里?”金氏狐疑地问,终于问到了重点。 元盛不答,却微微摇了摇头,一副可惜地表情:“这只南红九眼天珠手串,是吐蕃赞普在陇山送给陛下的礼物,回宫之后陛下赐给了公主殿下!” “啊?”金氏长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忽然心头一沉,觉得有什么大事不对了。 这是陛下赐给公主的?不是沈廷送给公主的吗? 不怪金氏,这些事都是她离宫之时发生的,那时候她还在皇陵别宫呢。 元盛轻轻提高了声量:“拿下吧!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忽然殿门大开,几个皇宫侍卫鱼贯而入,为首一个身量细高的护卫脚步极快,抢先扭住了金氏的胳膊,金氏哎呦一声大声喊疼:“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众侍卫把她押到下首,元盛依旧慢悠悠:“干什么?你盗窃陛下御赐之物,人赃并获!” 金氏被压到跪下,嘴里大叫:“没有!我没有!是公主命我来取的!” 第47章 洛州 “可是,我并没有命你来取啊!” 清亮亮的嗓音,随后,是乐阳公主,身后跟随着立春,也从敞开的殿门踏进殿中。 金氏看到乐阳,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了:“你!你们!是你……” 还没说完,忽然又有侍卫匆匆跑进,手里捧着大量金银闪烁之物:“公主,大人,这是从金氏住处搜到的!” 元盛翻检了几下,抬头说:“果然!俱是公主之前报失之物!” 此刻金氏还有什么不明白?必然是自己落入了陷阱。 当下猛地暴起,嘴里嚷嚷:“这个贱……”贱人的贱字还还含在嘴里,旁边那个细高个儿的护卫动作极为快捷,一伸手“咔嚓”,已经卸下了金氏的下颌,金氏兀自合不上嘴的“赫赫”大叫。 乐阳转身对元盛说:“多谢您了,有劳您了。” 元盛赶紧跪下:“公主这是什么话?折煞老奴才了!这宫里出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那都是老奴管教不严啊!” 元盛是内宫大总管,该道理,确实是合该着他的职责。 乐阳让立春扶他起来:“按道理,不应该劳烦您,只不过,金妈妈是我宫中的掌事姑姑,是个五品姑姑,又是母妃亲自给我指定的,我这乐阳宫里上上下下,就没人敢动她,偏生我母妃……哎,最近心情不好,我也不想惹她心烦,所以,只能请您亲自处理了!” 元盛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口中连连谢罪:“这些脏事,哪能污了贵妃娘娘和公主的眼?” 转身欲让人把金氏压下去,乐阳却拦住了。 “元盛公公,这金氏在我宫中犯了盗窃之罪,总也得让我自己先罚她一罚吧?” 罚?元盛想起来,以前的得贞,也是盗窃之罪,也是公主自行先罚过的,然后,就罚成那样了。 那得贞,好像是元喜的徒弟,也是这个金氏的干儿子,自然也与甘露殿关系不浅。 这公主,怎么跟自己的母妃,对着干上了? 元盛不想多掺和这母女俩个的事,今天的事,自己明显就是个工具人。 估计两母女又吵起来了,想着法子,拿下面的人作筏子互相置气。 只要不牵涉到外人就好,反正乐阳宫、甘露殿,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这母女两人,都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吵架的时候像个乌眼鸡,可是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 所以赶紧说:“该罚!该罚!您罚!” 乐阳指着那个细高个儿侍卫:“元盛公公,我跟你借个人用用。” “这是皇城护卫,可不是老奴的人,不过公主要用当然使得!那耿护卫,等公主处罚完毕,你再押犯人回来吧!” 那耿护卫一手扭住金氏,爽快答应。 等到元盛和其他人离开,乐阳轻轻坐到了殿中的椅子上。 金氏兀自赫赫叫唤着,面目狰狞地瞪着乐阳,但是小耿一手就把她压得跪伏在地上。 乐阳看着她,低声说:“你想说话吗?可是,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话了。” 她转头问小耿:“任何事,我都能让你做吗?” 小耿点头:“小公爷说,我一切听您命令。” 乐阳脸色平静:“那……现在,杀了她吧。” 金氏只是不能说话,可是耳朵很清楚,听到这一句,简直是心胆俱裂,当下不管不顾的挣扎起来。 小耿仿佛是理所应当一般,没半点犹豫和疑问,只是问:“怎么杀?” 乐阳盯着金氏,慢慢说:“原本,我一直想着,斩你的手指,割你的耳朵,挖你的眼睛,就像你们曾经做过的那样,可是,算了,”她冲着小耿说:“给她个痛快吧。” 小耿点头,两手一下子卡住金氏的头颅,然后手腕使劲一错,“咯”的一声,已经拧断了金氏的脖子。 金氏连声都没吭一下,嘴里冒出一股鲜血,然后软软倒在地上。 立春一下子扭过头去。 只有乐阳,愣怔地看着,一眼都没错开。 当时,得贞在这乐阳宫的院子里,被宫人们活活打死的时候,她没有上前动手,却在一旁,一眼也没错开地,看着,全程看着。 当时得贞被打得全身血肉模糊,很多宫人看了都吓得当初呕吐起来。 可是她完全没感觉。 她只是想着,爷爷那时候,一头撞在墙上,他疼不疼? 就像今天,她看着金氏被扭断了脖子,却也不怕。 只是这时候,她心里倒也没什么爽快、欣喜。 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是该做的,是该发生的。 现在她终于完成了这件事。 但是,后面还有很多事呢。 她微微吐了口气,感觉鼻尖萦绕着一股血腥气:“把她带走吧。” 小耿仍然那样利落,一扛,扛起金氏像布口袋一样的身体,晃悠着双臂,就这样走了。 一滴鲜血,滴在地上。 突兀,醒目。 她静静盯着那滴血,出神儿。 立春小声提醒:“公主,咱们出发去慈恩庵吗?还能追得上仪仗呢。” 她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起身,快步走向长案。 案上铺着一块淡粉色绣银牡丹的桌布,垂着长长的流苏。 她走近案边,蹲下来,掀开桌布,蹲下来,半探身到案底,伸手进去。 从桌面背面,贴着东西,她伸手撕了下来。 立春伸手把她扶起来。 她长长喘了口气:“走吧,去甘露殿。” 顾贵妃这两天都在称病,决意不出宫,也不见任何人。 她可没办法跟德妃卑躬屈膝。 元喜在身旁劝她:“娘娘,您还是要想开点,毕竟,日子还长着呢!别伤了身子是最重要的!”元喜这两天也没出宫,毕竟,贵妃娘娘发起疯来,甘露殿里,也就他能劝几句。 殿外,小宫女来报,说是乐阳公主求见。 顾贵妃一愣:“她不是去慈恩庵了吗?怎么回转了?” 她烦躁地摆手:“不见不见!本宫谁都不见!那贱婢说不定是来看我笑话的!” 小宫女畏畏缩缩地回报:“娘娘,公主说,要禀报之事与金妈妈有关。” 顾贵妃这次是真的一愣,跟元喜对视了一眼,坐直了身子:“让她进来!” 等乐阳入殿,殿内只有贵妃、元喜和她,三个所谓的内部知情人了。 乐阳一进来,就立刻跪下,双手奉上一张纸片:“贵妃娘娘,我已查到了公主所在之处了!” 她坚定地直视,大声说:“公主,人在洛州!” 贵妃瞬间瞪大了眼睛,元喜立刻上前,拿起那张纸片,捧给顾贵妃。 顾贵妃急不可待拿过来看,边看,嘴里禁不住喃喃:“是,是乐阳的笔迹……洛州……洛州……” 顾贵妃急切地抬头看元喜。 元喜轻轻点点头,示意贵妃情绪稳定一下,他则心有疑问,转头问:“这,路引,你从何而来?” 她跪在地上,镇定地回答:“这是从金氏那搜出来的。金氏已经承认了,就是她帮助公主拿到路引的,剩下这张,是公主留给她的,她寻机出宫,就会到洛州与公主和李纨汇合。” 贵妃更惊,真是匪夷所思!金氏?莫非是背叛了自己投靠了乐阳? 贵妃正要发问,元喜却敏感地捉到了漏洞,抢先问:“搜来的?你去搜了金氏?你怎么敢?” 她虽然跪在地上,腰背却挺得笔直,面上沉静:“启禀娘娘,金氏自从回宫后,行为乖僻。明里敲诈、暗里偷窃,拿走了许多公主殿下贵重的首饰,一副笃定公主不会再回宫的架势。我便心生了怀疑,本来想禀报娘娘的,但是,娘娘这几日偏偏生病,”她说到这,微微低头,却又马上抬头:“所以我就找了元盛公公,以盗窃罪名捉了金氏,还搜检了金氏住处,果然发现了这张路引!” 顾贵妃并不傻,一听这话大怒:“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你不来禀报我,去找元盛捉捕金氏?你你你你这贱婢……” 元喜看贵妃又气得口不择言,轻轻拽了拽贵妃的袖角儿,示意她冷静,然后又敏感地发问:“那金氏呢?现在何处?” 她神情木然,向上直视两人:“已经处置了。” “啪”顾贵妃狠狠一拍扶手,豁然站起,又惊又怒:“什么?你再说一遍!” 连元喜都吃了一惊。 那个瘦弱的少女跪在那,眼神清灵,仿佛在说一个无关自己的事实:“已经处置了。发现路引之后,我审问了她,她都承认了。我怕她口无遮拦,嚷嚷出去,所以只能就地处置了。” 顾贵妃恶狠狠瞪着她,急喘粗气,胸口起伏不定,一步步从高处御座走下来,一步步走向她,直到走到她面前,忽然伸手,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促使她向上猛地抬起头。 尖锐的涂成红色的长指甲,一下子刺破了她的下颌肌肤,渗出血印子来。 顾贵妃压低嗓门,声音却嘶砺毒辣:“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8章 承诺 下颌传来尖锐的刺痛,她被迫高高扬起脖子,但是眼神却没避开,直勾勾迎着贵妃恶毒的眼神,口中坚持:“我只是为公主和娘娘着想!” 顾贵妃手上劲儿不松,盯着她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眼中的恶意慢慢坚定凝固起来,浓烈的厌恶和憎恨渐渐凝结成一股遮掩不住的杀意,于是眼睛微微眯起,口中轻轻唤了声:“元喜……” 她被那股杀意袭击了,本能感觉到了危险,只觉得身上的汗毛一下子竖立起来。 她一度想要挣扎起来。 “娘娘!娘娘!”殿门外,小宫女又来禀报。 元喜过来低声:“娘娘……”语气中有劝慰之意。 顾贵妃慢慢松手,松开了她的下巴,恢复了权威的语气:“什么事?” 小宫女回禀:“娘娘,元盛公公来了!” 顾贵妃顿了顿:“请进来吧!”回头死死盯着乐阳,低声喝了句:“起来!” 乐阳赶紧起来,还退到一边,深深低下头,遮掩自己的伤痕。 元盛一步三颤地进来,笑嘻嘻地见礼:“贵妃娘娘,皇上召见公主殿下,这不,老奴找到您这来了!” 贵妃娘娘扫了一眼身边低头的乐阳:“皇上有急事吗?本宫正和乐阳有重要的事要说呢!” “哎呦呦,贵妃娘娘啊,皇上这两天身子有点疲乏,若没有公主殿下陪伴,皇上午睡不安稳啊。贵妃娘娘,您要是不放人,老奴可只能在这立等了!”元盛笑得满脸皱纹,语气却透漏着坚持。 元喜低声劝:“娘娘,也不是很急,过几天……再说,来得及,让公主去大明殿吧!” 明确知道了地点在洛州,那就好办了,几天的时间,就差不多能查到七七八八了。 顾贵妃想了想,回头看了看乐阳,话中有意:“那就去吧!乐阳啊,皇上要好好休息,你少说话,不要闹着皇上!” 大明殿的书房,一如往常,静悄悄的,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 乐阳轻轻推门进去,可惜今日本要去慈恩庵的,所以乐阳并没有带着亲手熬煮的麦参饮,而是由元喜早就按照乐阳的方子给皇帝准备好了。 刚才一路而来,元喜仿佛没看到乐阳下颌的伤痕一般,也没解释怎么知道乐阳没去慈恩庵而是去了甘露殿,也没问为何乐阳没去慈恩庵,就仿佛平日里一样,没任何异样之处。 既然他不问,乐阳当然也就没必要主动解释。 她对金氏动手,就是不想再等下去了。 所有这些人,一个个,与爷爷之死有关的人,她一个也不想放过。 可是她是那样的弱小,所以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是要冒极大风险的。 她愿意冒险,她愿意与他们这些恶人每一个同归于尽。 若不是还有下一个目标,她都可以不做任何挣扎。 她时刻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时刻准备着把自己当作武器,去狠狠地进攻,之所以还愿意筹谋、铺垫,无非就是想留着这条命,瞄准下一个目标而已。 所以,她花了点时间、和心思,让立夏和小耿都演了戏,甚至想办法牵涉进元盛,牵涉进元盛,就是牵涉进皇上,这样自己就更安全。 而且,在对金氏动手之后,她迅速拿出另一个有重要价值的信息,来证明自己有用,来转移贵妃的注意,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都差一点儿保不住,若不是元盛忽然到来,贵妃当时真的起了杀心,叫唤元喜的那一声,就是想让元喜动手了。 而且她心里很清楚,爆出公主在洛州的线索,即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是短期的,若是找回了公主,自己立刻就是个死。 但是,她在赌,在赌一件事,若是赌赢了,她能赢得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她就要继续她要做的事。 虽然很难,但是她愿意用性命去完成。 留住性命,就要有用。留住性命,是为了继续拿命去搏杀。 皇帝已经躺在那张小塌上了,胳膊搭在额头上,闭着双眼,一副准备睡午觉的样子。 乐阳不知道皇帝睡着了没有,不敢出声,轻轻走近。 皇帝闭着眼睛,闷闷地低声说:“乐阳啊?” 乐阳才知道皇帝没睡着:“嗯,父皇。” 她想向以往那样,所以去搬动那只绣礅,想给皇帝按头。 皇帝却睁开了眼睛,微笑着拍拍自己身边塌侧:“今天不按了,乐阳,坐这儿!” 乐阳微微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侧坐在皇帝的塌边儿。 皇帝扫过她下颌的指甲印儿,轻轻叹口气:“乐阳啊,你现在怎么跟你母妃闹上了?” 乐阳微微低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微微嘟嘴道:“没有……” “是因为她往你宫里放人?管你过甚了?” 乐阳本来也没想着能瞒过皇帝,毕竟元盛知道了,就相当于皇帝知道了。 皇帝以为,贵妃把金氏放在乐阳宫,还做掌事姑姑,就是为了管住乐阳,乐阳当然不高兴,就拿了金氏,来对付贵妃,气贵妃、闹贵妃。 这些事,她们以前也不是没干过,母女两个斗起气来,都是拿下面的人当出气筒,彼此斗法。 偏生两个人都是骄矜傲慢,谁也不轻易低头的,所以宫里也有说法,去哪当差都不能去乐阳宫和甘露殿。 皇帝都知道。后宫在元盛手里,就是在皇帝手里。 乐阳含含糊糊地回答:“母妃……现在脾气变得……大得很……” 这句说到了皇帝心坎里,皇帝深有同感:“这些年,你母妃的脾气,确实是越来越大了,”他转头看乐阳,忽然问:“乐阳啊,我没有册封你的母妃,你不生父皇的气吗?” 这是皇帝册封了新的皇贵妃之后,第一次正面问了这个问题。 乐阳歪过头看他,嘴角露出调皮的笑容:“父皇,我虽是母妃的女儿,但也是你的女儿。” 皇帝大感欣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臂:“乐阳你真的是长大了、懂事了!我的乐阳是怎么变得这么懂事呢?”皇帝开着玩笑,“有时候父皇啊、都觉得我的小乐阳,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乐阳垂眸,语气颇有感慨:“父皇,人唯有遇到艰难之后,才发现,只有亲情,是世上最最珍贵,最最重要的,”她抬头,眼里有了一层泪雾,“这是儿臣,在乐阳宫生病的时候,想明白的。” 皇帝大为感动,甚至也觉得干涸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皇帝二十岁才即位,即位之前,一直是个不引人注意的、被人忽视的皇子。 在二十岁之前,没人觉得他有希望。 没靠山、没背景、没有出色的母家,没有皇帝的宠爱,似乎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才华。 在屁股坐在龙椅的那一瞬间,皇帝感受到了真正的人情冷暖。 所以,他深深知道,在那些表面的忠诚和热情背后,深刻的人性和真相。 包括他的臣子、他的妃嫔、他的近侍、甚至包括他皇室的亲戚。 但是不应该包括他的乐阳。 乐阳,是他即位后所得的第一个子女。 乐阳出生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所以乐阳,不应该会有那种前后的不一和彻骨的变化。 所以,无论乐阳是骄矜也好,是任性也好,是荒唐胡闹也好,是奢侈挥霍也好,皇帝都不在意,因为这是真实的,因为乐阳有个当皇帝的父亲,因为这就是乐阳心里的天经地义。 因为这是皇帝心里不会去猜疑的真实。 就因为这份真实,皇帝也愿意宠着她。 不过,乐阳现在懂事了,这当然更好了。 这是乐阳长大了,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是有应配得上身份的尊贵和稳重、形象和性格。 而且,也孝顺了。 这是真正的父女之情,天伦之乐。 皇帝很享受这种难得的不需要他猜疑的真情。 被这份真情感动,皇帝有一种非常迫切的冲动,想把这份感动传递出去。 他轻轻拍了拍乐阳的手,难得地郑重,却又温和:“乐阳,你放心吧,将来无论是你大哥,还是你二哥坐上这皇位,朕都会要求他,要一辈子照顾你!宠爱你!父皇要让你一辈子都是我朝最尊贵的公主!” 这种承诺,简直就是无价的。 乐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却满脸不开心:“父皇!您春秋鼎盛!不许胡说!” 惊心动魄的一天,等到晚上,乐阳才赶到慈恩庵, 慈恩庵的师太很不高兴,所有人准备好了全套的法事,眼巴巴从天亮等到天黑,可是公主来了,直接说今日晚了,累了。明日再说。 不过,公主说皇帝有事召见,所以耽搁了,谁敢说个不字。 这几天,甘露殿静悄悄的。 本来乐阳以为,顾贵妃还会再找她的麻烦,谁知道顾贵妃依旧抱病不出,并没有召见她,甚至连元喜都没有再来过问一句。 她猜,元喜一定抓紧时间去追查洛州的具体所在了。 只要有这样一个指向,想去追查就很容易了。 她猜,几天之后,元喜查到具体地址,贵妃就会找个借口离宫,去找到并且接回真正的乐阳公主。 而她,会保持耐心,静静等待。 但是她没猜到的是,贵妃居然要带她一起去。 这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恨不得第一时间就让她消失啊。 在皇帝册封德妃为皇贵妃之后,原本宠冠六宫的顾贵妃就在甘露殿中称病不出。 可是没几天,顾贵妃却禀奏皇帝,要携乐阳公主,出宫前往洛州,拜祭顾家祖坟。 凤鸾回巢,洛州省亲。 皇帝只当贵妃还在生气,便也懒得管她,就让她回乡散散心吧。 乐阳宫里的公主却大为意外。 因为,她是真的不知道,顾贵妃竟然出身洛州。看来是灯下黑了,所以才一直没猜到,那两个人,居然能私奔去贵妃的老家。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人看 没动力 第49章 对比 贵妃省亲,也是大事,即便是贵妃命令一切从简,却还是准备了整整一天,所有的随行宫人和护卫,每一个人都是元喜亲自挑选逐一过目的。 乐阳只被允许带上立春一个随侍的宫女,其他都是从甘露殿宫人中拨出来侍奉她的。 其实乐阳想一个人都不带,她想留下立春。 此行,她不想立春一起死。 但是元喜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他直接下命令,安排,只一句“贵妃旨意”,其他人就再无疑问,连公主也只能从命。 好在上路之后,贵妃却再也没有磋磨她,甚至都不见她,不理她。 吃饭也从不在一块儿,贵妃在哪用膳,她不知道,反正她的膳食,都是有人一日三餐给她直接送到马车上。 她有什么要求,其他宫人倒也恭恭敬敬予取予求,只是寸步不让她下马车,只说是贵妃之命:“洛州有零散流寇,怕公主有危险。” 马车上,只有她和立春两个人,倒也清静。 “害怕吗?”她拉着立春的手,轻轻问。 “不怕,”立春坚定地摇头,“有公主在,什么都不怕。” 她眨眨眼睛:“记住,在她面前,千万、千万不能叫我公主!”否则立春就完了。 立春听话地点头:“好。那,那我叫你什么?” 她轻轻笑:“到时候你一个字也不要出声。如果有机会,能跑就跑,能躲就躲。千万别顾及我。” 立春马上说:“不行!我保护你!要死一起死!” 她轻轻叹气:“你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这事从始至终跟你没关系。” 立春立刻说:“有关系!没有你,我早被打死了!总之,要死一起死!” 她无奈地微笑:“到时候再说吧。” 几日的日夜兼程,贵妃省亲竟然没有惊扰沿途州府。 临近洛州城的时候,整个队伍收起了仪仗,静悄悄的绕过了洛州城,并没有进城,而是往洛州城外的洛水而去。 乐阳心里明白,这是真的找到了。 洛水蜿蜒清澈,从山间穿流,绕过洛州城,最后注入洛湖。 洛水流经的翠山,风景秀美,翠竹环绕,山谷幽静,溪水叮咚,多是零星坐落在山间的别院小墅,是洛州风雅之士最爱的居所。 当然,要在这里拥有一间别院,既要风雅,更要有钱。 队伍靠近翠山,贵妃和公主弃车乘轿,轻从简行,留下了大队伍原地驻留,只携数个亲近随从,在向导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径直往某一个小墅而去。 待到小径,弃轿而行,这次更是留下了其他人,只有贵妃、乐阳、元喜、立春寥寥数人,可见机密至极。 这间小墅颇为雅致,有山野之趣。 纤细婉转的鹅卵石小径,从竹林中川延而过,路边种着不知名的鲜艳的小花,开得灿烂招摇。 穿过竹林,小墅的扉门在满墙的夕颜花中若隐若现,门板是老柏木拼雕的,小墅的屋顶也是茅草铺就的,看上去静谧幽静,仿佛是山野之家。 贵妃一路而来,脸色越来越是铁青,心里暗骂:还真会享受。 乐阳心里却想,这些皇亲贵胄,摆出一副喜欢古朴简单的民间样子,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知道民间到底是什么样,这样的小墅,处处人工精心雕琢的痕迹,造价可比那种金碧辉煌可要高得多。 贵妃示意,元喜径直上去,拍了拍门扉。 “啪啪”,寂静之中,拍门声更加清晰突兀。 “来了!谁呀?”一声清澈婉转的女声,紧接着腾腾跑过来,人未到声先至:“是来送酒的吗?” 门吱嘎一声开了,小娥一身淡绿色裙装,是民间现行最时新的样式。 “啊!”小娥看清来人一声尖叫,然后噗通跪倒,低着头颤抖一团。 贵妃冷冷问:“人呢?” 小娥低声颤抖:“在……在里面……” 贵妃一脚狠狠踹到她腰上:“带路!” 小娥不敢喊疼,忍着爬起来,低头缩肩,一路带路往里走。 走进开满芍药的中庭,里面竟然出人意料的宽敞。 中庭里是一栋三层小楼,爬满藤曼,梧桐影印。 走到门口,小娥自动停下,瞅瞅贵妃,怯生生示意了一下。 顾贵妃深深呼吸了一下,转过身:“你们全都不许动!”然后只身一人,推门而入。 她也不清楚,进得门去,会看见什么景象,为了保险起见,就算元喜也不能进门得见。 众人屏住呼吸,静静站立,也不管阳光直晒。 她不自觉紧张起来。 自从踏进这道门,她就不再是乐阳公主了,她变回了阿田,那个山野丫头。 借来的衣服,毕竟是借来的。 剥下去,仍然谁是谁,还是谁。 静悄悄中,隐隐能听到门内的动静。 先是隐约一声女子的尖叫,仿佛很是惊讶,但听不出,这一声是贵妃发出的, 这一声之后,便静谧了下来,是隐隐听到不大的人声,听不清。 她微微转头,去看别人。 元喜站得笔直,跟在甘露殿里当差没有区别,眼观鼻口观心,一副镇静的样子。 再转头,去看小娥。 小娥看上去,在宫外生活还是好的。 衣裳是最新式的样子,最高级的料子,人看上去也胖了一些。 但是脸色太难看了。 小娥微微颤抖着,脸色惨白,额头冒汗,若不是勉强站着,就要腿软瘫倒在地了。 看起来,小娥也终于有害怕的时候了,不是当年在乐阳宫作威作福的样子了。 原来小娥也是怕死的。 再另一侧,立春正在给她做鬼脸,嘴唇无声的动弹,在跟她说:“太晒了!” 她有点儿想笑,倒是把紧张冲淡了不少。 里面也不知道在谈什么,总之外面的阳光挺晒的。 她压抑住心中的胡思乱想和胡乱猜测。 “乒乓!”门内忽然大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门外诸人一起愕然抬头,齐刷刷看过去。 这声音她倒是熟悉,在乐阳宫和甘露殿常听见的。 随着打砸东西的响声,马上又传出几声女子尖锐的哭喊声,仿佛连哭带喊,然后是激烈的人声对话,可是听不清,也不知道是贵妃还是公主,还是屋里还有其他人。 众人在门外面面相觑,这会儿连元喜也不再一脸镇静了。 看来这母女两个又吵起来了,这熟悉的场景。 若是在甘露殿,元喜或许还能劝个一二,现在他也不敢贸然进门。 只听得屋里动静儿越来越大,终于有人连气带喊:“好好好,我让你看看!让你看看!”说着“噔噔”重重步伐走到门边,“彭”的一把打开门。 开门的人是顾贵妃,看上去神情激动,脸颊涨红,眼睛也微红,仿佛是哭过。她横目向众人看去,忽然抬手一指,眦目厉声大喊:“你!给我进来!” 被她指到的人,不由得浑身一抖,这人正是阿田。 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在其他人惊愕或担心的目光中,跟随顾贵妃进了房门,随后房门再次重重关闭。 阿田进门,顾不上看室内的摆设或者被砸碎的杯盏,一眼便看到伏在椅子上哭泣的乐阳。 乐阳人还是那样白皙,但是胖了许多,腹部明显涨起,不再是纤细的腰身。 阿田刚进宫的时候,两人身高有一些差异,但是胖瘦体型差不多。 但是此时,乐阳能装下两个阿田。 看乐阳的情形,大概是临产的时间,不远了。 阿田看到乐阳,就要下跪,贵妃厉声喊道:“站着别动!” 然后转头对着哀哀哭泣地乐阳说:“你看看她!你给我好好看看她!” 乐阳从胳膊里抬起头,虽然胖,还是漂亮的,只是脸有些浮肿一般,眼睛哭得红红的。 她转过头,看着阿田。 阿田是随贵妃出巡,虽然被拘在马车上,却还是要按宁国公主的规制,依礼大妆。 长裙曳地,披帛飘飞,高髻如云,浑身流光溢彩,璀璨逼人。 做了一段时间的公主,自然有一种尊贵庄重的风华气度。 乐阳抬头看着她,不禁呆住了,也忘了哭泣。 而反观乐阳,虽然出宫之后,依靠着从宫中带出来的大量财物,也是锦衣玉食,没吃什么苦,但是此刻,她身着民间的舒适的衣物,头发也松松挽着,脸上也没上妆,看着就如同民间一个普通富家翁的妇人,还是个即将临盆的产妇。 至于美貌,当初那么相像的两个人,现在却天壤之别。 顾贵妃在一旁缓缓走动,边走边说,语调明明很和缓,却透露着一股子阴森:“你看看她,一个山村野丫头,就当了几天的公主,脱胎换骨,就变成了人上人。你知道吗乐阳,她刚刚被你父皇册封成为宁国公主。公主啊,这是你的身份,这是你的命啊!现在呢,就这样,被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下贱之人,给窃取了,给冒充了!乐阳啊,你再看看你自己,脱下公主这层皮,你什么都不是!有了这层皮,你才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你看看她!看看她!” 这时候顾贵妃正好走到阿田的身后,忽然猛地抓住她头发,把她直抵到乐阳的面前:“乐阳,你告诉我!你甘心吗?你甘心吗!你要是甘心,你就不是本宫的女儿!” 第50章 李纨 乐阳大眼睛干涸了泪水,微颤颤站了起来,凝视着表情木然的阿田,眼神中一一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 有鄙视,有嫉妒,有愤恨,有仇视,然后,是后悔,是愧疚。 没有对比的时候,她也觉得她现在的日子不错。 闲云野鹤,富足安逸,身边有俊俏情郎,也有知心奴仆。 但是现在,活生生的公主站在眼前,仿佛昔日那些高高在上、一言九鼎,令人不敢直视的权势和尊贵,再次回到了眼前。 有对比,才有伤害。她才意识到,她到底失去了什么样的东西。 她终于再次抽泣起来,撒娇般哭泣:“母妃!可是,可是我现在,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呜呜……” 她一贯是把问题推给别人解决的。 贵妃一把推开阿田,走过去,轻轻拥住乐阳,在她耳边轻声说:“乐阳,只要你愿意回来,母妃总有法子的,”她语气那样亲昵温和,眼神却像钩子恶毒地钩住乐阳鼓起的腹部,“乐阳,这不该要的东西,要不得。母妃有办法,让你平安的把它打掉,将来回到宫中,谁也不会知道……” “啊!”乐阳一个短促的尖叫,一下子挣脱了顾贵妃的怀抱,眼神惊恐,“母妃,你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个孽种,你还想要生下来不成!”顾贵妃咬牙恶狠狠地说。 “不……不……”乐阳绝望地看着顾贵妃,一边摇头哭泣一边后退。 顾贵妃上前一步,缓和了表情和语气,谆谆劝诱:“乐阳,你现在,是宁国公主啊!那是什么尊贵的身份?你的驸马,那必定是才貌双全、举朝瞩目的人才!你的出嫁,必定是万人空巷,举国欢庆的大场面。想一想,你想一想这些……那是多么华丽、多么尊贵啊……” 乐阳又犹豫了,她不自觉舔了舔嘴唇,暗暗吞咽了一下。 哪个妙龄少女,不渴望一场梦中的婚礼。 乐阳也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出嫁,是多么的隆重壮观,万众瞩目。 要说她现在虽然跟李纨终于在一起了,但是最大的遗憾,就是再无任何公开的婚礼了。 顾贵妃看她犹豫,正要继续火上浇油的力劝,忽然后堂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怎地如此吵闹?生生吵醒了我的一袭醉梦!” 乐阳面上一喜,转头娇嗔:“李郎!” 原来李纨宿醉,一直在后堂内室酣睡,这才刚刚醒来。 这是阿田,第一次看到李纨本人。 李纨人很高,很白,极瘦,长眉入鬓,唇红齿白,他狭长的眼睛常常眯起看人,眼角和眉脚都是微微上扬的,看着人的神色仿佛总有一种嘲弄的神情。 他看上去五官似乎并不如何出众,但却自有一种风流潇洒的气度。 此时宿醉刚醒,他一头乌黑的头发也没束起,就这样随意披散在肩头,穿着一件极其宽松的纯白色棉布袍子,领口拉得很大,露出秀气清晰的锁骨,腰间随便用一条腰带松松系住,就这样赤着脚走了出来,却让人感觉到形容风流,洒脱不羁,让人不自觉眼光就追着他。 反正别人不知道,乐阳是一见到他的面,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李纨从后堂转出,先整体扫了一眼,却没向贵妃施礼,先径直走到了阿田身边,转悠着从头到脚地看,嘴里啧啧称奇:“啧啧啧,就是她吗?第一眼看上去还真是很像呢,”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回身转过来看着乐阳:“形则形似,神则俱无!还是我的公主,天下无双!” 贵妃气得牙痒痒,心想真是会拍马屁,她怒声喝了声:“李纨!” 李纨仿佛这时候才看到顾贵妃一样:“哎呦!我说今天怎么蓬荜生辉雀鸟报喜,原来是贵妃娘娘凤鸾驾到!” 他顺势跪倒,说是跪,倒更像是歪坐在地上,整个身子歪歪扭扭,斜抬头笑嘻嘻望着贵妃:“娘娘!数日不见,娘娘风采依旧啊!” 顾贵妃最看不得他这疲赖样子,恶狠狠盯着他恨不得咬他一口:“李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拐公主!” “私拐?”李纨“扑哧”一下笑了,也不跪了,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并非我私拐公主,而是公主私拐了我!”他一脸轻松,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调笑地口吻:“现下,我和公主,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连孩儿都有了,岳母大人,今日前来,是来送红鸡蛋?还是送长命锁啊?” 顾贵妃怒不可遏,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谁她都看不在眼里,十几年没人敢这样跟她说话了。 她也不屑于自降身份,跟这个不正经的李纨对话,她只微颤颤指着乐阳:“乐阳!你只说!你今天跟不跟我走?” 乐阳咬着唇,含着泪,扶着腰,一会儿看看母妃,一会儿看看李郎,犹豫不决、心如刀割。 李纨大剌剌地走到一旁的塌上,自顾自歪倒,抬手打了个哈欠,然后向着乐阳,遥遥伸出手去,目光多情,嘴角噙笑,温柔轻声地招唤:“过来。” 乐阳立刻如同归巢的幼鸟、扑火的飞蝶一般,乖乖地如同一只小白兔,立刻过去,依偎在李纨怀里,把头深深俯进李纨胸膛,听话乖巧得跟从前判若两人。 李纨抱着公主,抚摸着她的头发,笑嘻嘻地对顾贵妃飞眼色:“岳母大人,若是没备下厚礼,那今日就不送了!” 顾贵妃气得青筋暴起,大喝一声:“乐阳!” 乐阳头也不回,却将脸庞埋得更深些,仿佛没听到一样,一副已经不想再跟顾贵妃说话的样子。 顾贵妃此时真的流下了眼泪。 她流泪,是为了乐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那样骄傲的乐阳,骄傲的公主,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为了这样一个不着调的纨绔子弟? 她掩面抽泣了一下,强行忍住胸中的哀恸愤懑,最后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乐阳,母妃最后再跟你说一句,今日你若不跟我回宫,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了!” 李纨低头垂眸去看怀里的乐阳的头顶,只见乐阳埋在怀里,也不说话,也不回头,只轻轻,摇了摇头。 顾贵妃彻底死心,闭起双目,潸然泪下。 再睁开眼睛,却是目光炯炯,泪痕已干,强硬决绝。 她转身,冲着缩在角落里的阿田说吧:“走吧,乐阳公主!” 从竹林小墅出来后,顾贵妃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行程还要继续,说了祭祖就要祭祖。 只不过顾贵妃明显没什么心情,匆匆潦草了事,也辞别了洛州的官宦乡绅,未曾多做停留,就启程回京。 从竹林小墅折返,内间发生的事情,只有贵妃、公主、李纨和她,四个人知道。 她面上不露慌张,但心里实在是惴惴不安。 最后临走的时候,顾贵妃在公主面前,叫她“乐阳公主”,是什么意思? 她很想探究顾贵妃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却没有机会。 从竹林小墅出来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情形,顾贵妃把她拘在马车上,见也不见她,一句话也没有。 在祭祖仪式上,终于她见到了顾贵妃,但只是觉得她容色略有憔悴,但表情冷静平淡,看不出任何异常。 甚至没有跟她对视一眼。 她心慌得厉害。 回程的时候,元喜宣布,由于沿途有小股流寇作乱,为了贵妃和公主安全,整个队伍加快速度,除了傍晚休憩,其他时间全程不休,加快行程。 乐阳斜倚在车上厚厚的垫子上,捧着本书,却看不下去,只盯着角落愣愣发呆。 立春以为她担心流寇,便出声安抚她:“公主不必担心,我听护卫们讲,只是小股流寇而已,看到我们大队伍浩浩荡荡,早就老远儿躲起来了!” 乐阳放下书本,却微微皱起眉头:“倒不是担心这个……” 她把立春拉过来,两个人偎在一起,乐阳在她耳边,低声简短的把竹林小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然后才担忧地说:“你说,贵妃,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立春眼睛亮晶晶地:“公主,我觉得,贵妃娘娘是没办法了!那位……已经那样了,肯定是没办法回宫了,那就只有你这一位公主了呀!那咱们就安全了!” “真的吗?”乐阳还是有一些疑虑。 “是呀!公主你想想,她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总不能公主凭空消失吧?更不可能掀开实情,说出实情,那她的罪可比咱们大多了!” 乐阳点点头,就保守这个秘密而言,顾贵妃确实比她,更有动机。 毕竟在顾贵妃眼里,自己只是瓦砾,而她自己则是美玉,她不会拿着美玉去碰瓦砾的。 安下了心,即便旅程辛苦,却也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这一来一去,即便是一路兼程,也费事不少,人困马乏,好在也快到京城了。 这天晚上,顾贵妃却令人来请乐阳共进晚膳,令乐阳和立春都心中紧张。 立春想要随行,却被元喜冷冷拦住:“贵妃和公主,要说些体己话,不需人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没人看 但我居然还挺有灵感的 后面很多情节想通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可能会30万字结束 前面铺垫的东西太多了 这可是我写过的最长最没人看的 没关系,早晚写个百万巨著(狗头) 第51章 牵机 乐阳的吃住行都在马车上,而顾贵妃则要安营扎寨,妥帖的安排吃住。 走进贵妃的大帐,地方宽敞,灯烛明亮,家具齐全,此刻纯白色长绒地毯上设置了小几锦团,已经安排好了上下两席,小几上菜肴四味,鲜果两道,颇有些宴席的样子。 帐内,只有元喜一个人伺候,手里捧着一个鎏金酒壶。 乐阳见此情景,心中一惊,与贵妃见礼之后,虽然贵妃谈笑宴宴的让她落座,她却踌躇着不敢坐。 贵妃第一次对着她笑得如此温和亲切:“坐吧,以后都不是外人了!” 乐阳这才拘谨着跪坐在锦团上。 顾贵妃轻叹口气,仿佛无奈又有些解脱:“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微微一转头示意,元喜就上前,给乐阳斟了满满一小盏清酒:“这是翠涛酒,是特地从宫里带来的,你尝尝!” 乐阳青葱般的手指,慢慢抚摸了鎏金酒杯,轻轻举了一下,又放下,歉意道:“娘娘,我……奴婢实在不会饮酒。” “哎呀,以后别叫娘娘、奴婢了,”贵妃笑意盈盈,“乐阳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恐怕她短时间没办法回宫了,以后只好继续劳你在乐阳宫中了!” 乐阳心中紧张,赶紧直起身子恭谨回答:“娘娘这样说,奴婢惶恐!” “来,咱们干一杯,以前的种种,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中,”顾贵妃举起手里的酒杯,亲切地笑着向她示意,“你放心,待乐阳回宫,本宫一定让你和爷爷团聚,还会安排好你们的生计,让你爷爷安心颐养天年!” 乐阳脸上没露出异样,心中却已重重一沉。 翠涛酒,她在二皇子的承庆殿,饮过几盏,香味清新浓郁,绝不是眼前这杯的味道。 此时顾贵妃却提到了爷爷,她们以为乐阳还不知道爷爷的死讯,所以借此骗她,那骗她干吗呢? 骗她喝下这杯酒。 顾贵妃举起酒杯有一会儿了,乐阳却仍然低头沉默着,没有举杯的意思。 元喜见状,笑呵呵走上前:“喝一杯不打紧,路程劳累,喝一杯晚上睡得好一点。” 他走近,拿起酒杯,直递到乐阳眼前。 乐阳却还是不接,只是推辞:“我真的不会饮酒!” 元喜立刻收起笑容,冷森森威胁:“贵妃赐酒,谁敢不饮?” 然后语气又缓和起来,“乖,赶紧拿着,贵妃娘娘那举着杯呢!” 乐阳看到那杯碧莹莹的酒,都快怼到鼻尖唇边了,忍不住向后仰身退避。 她心中大乱,一时想不到办法怎么破解眼前的局面,紧张之余,额头已经禁不住沁出了冷汗。 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了,这杯酒绝不是翠涛,只怕是杯催命的酒。 她小看了顾贵妃,她以为顾贵妃真的拿她没办法了。 谁知道顾贵妃竟然要破釜沉舟。 从顾贵妃在竹林小墅露出那种神情,那就是下定了决心。 既然公主已经不想当公主了,那乐阳公主,留在这个世上,就没什么意义了。 最好的机会,就是在路上。 无论是说病死,还是被流寇袭击而死,都能掌控局面。这个队伍是元喜精挑细选的自己人,当然能尽为所用,保守秘密。 而一旦回到宫中,那才是耳目众多,上有皇帝元盛,下有宫娥侍女,那才是不好下手。 此刻看着那杯快贴近的酒盏,乐阳心中狂跳,生死关头,她一时做不了决断,是掀桌子撕破脸大闹?还是寻找借口拖延? 可是一时没有急智,惶惶中找不到借口。 若是撕破脸,也无法可施。这里,除了立春这个小丫头是她自己人,即便是动强,她也绝不是对手,即便只有元喜一个人,她都反抗不过。 若是撕破脸,那以后与贵妃,可就是敌我分明,再没有盘旋余地了。 而她一直在贵妃面前,装可怜装弱小,就是因为爷爷当年教导过她:“忍让、周旋、绝地反击……”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可是,怎么才能躲过今日一劫? 还没等她反应,顾贵妃看到两人在推搡酒杯,早就不耐烦了,也不再装笑,一下子拉下脸子,怒斥:“我就说别跟她啰嗦!” 元喜一听,立刻出手,一只手一下子捏住乐阳的下颌,乐阳便“啊”地痛苦大叫动弹不得。 顾贵妃冷笑:“这贱婢做得美梦!乐阳都不打算回宫了,要你这个假公主还有何用?看见你这张脸本宫就要气死了!” 她边说边起身走过来,又皱眉说:“你小心点!别捏出指头印子来!” 元喜闻言立刻放开她,笑着说:“谅你也跑不了!” 他另一只手还稳稳端着那杯酒,微笑着耐心地劝说:“你乖乖听话,喝了这杯酒,绝无痛苦。到时候就说公主路上病逝,你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以宁国公主的身份上路,多好啊!绝对不遭罪!” 乐阳已脸色苍白,额头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她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恐慌地无力地后退:“不不……” 顾贵妃嗤笑出声,懒洋洋冷冰冰地说:“告诉你吧!你爷爷那个老家伙早就自戕了!你早下黄泉去见他不好吗?” 乐阳眼睛猛然睁大,忽然猛地发力和身向顾贵妃扑去,元喜眼疾手快,一只手一下子掐住她的脖子。 顾贵妃不耐烦,对元喜说:“硬灌吧!若是有伤痕,就只能说流寇袭击了!” 元喜回头笑着道:“只是麻烦些而已!还得把尸体捣烂些!” 顾贵妃转身皱眉:“快点!别啰嗦; !” 原本两人的商计是,报公主路上急病去世,那就需要公主周身无丝毫伤痕,所以就骗她喝酒。 但是若骗不成,用强,可能会有伤痕,那就报路上遇到流寇袭击暗杀,公主不幸遇难,但这样就麻烦些,总要造出一些假象,还需要更多的随从参与,回头还需要全部灭口处置。 现在看,是骗不了了,那就只能放开手脚用强。 元喜一手掐住她脖子,她喘不过气,也喊叫不出,憋得脸色通红,手脚无力的混乱挣扎,却既不能挣脱,也不能伤到元喜半分。 元喜掐住她,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就要往她口中灌,口中狞笑:“你说说,这何必呢?乖乖喝下去不好吗?还得老奴伺候你……” 乐阳眼睁睁看着那杯碧色的酒盏,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的往自己唇边移动,自己却动弹不得,慌乱间,也不知道是因为喘不过气,还是惊吓过度,手脚已经软了,头脑昏晕,眼花耳鸣,已经无力反抗分毫了。 就在生死一发之际,帐外忽然响起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一听就是一大批骑士正对着帐篷狂奔而来,那气势仿佛要冲进来一般。 元喜耳聪目明,一听就知道不是等闲商队马队,脸色一变,就停下手边的动作。 他还没回头跟贵妃说什么,帐外护卫大声喝问:“什么人!” 那大量的马蹄声随着阵阵马嘶,奔到极近的地方,一齐停止,明显是训练极为有度的骑兵,随着护卫的问话,有一人大声回答:“奉皇上口谕!” 那护卫忽然大声:“退下!谁敢冲撞贵妃鸾驾!哎呦……”一声惨叫没了动静。 元喜贵妃都是一惊,元喜已经放开了掐住乐阳脖子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俱都有恐慌。 来者是什么人?真的是皇帝派来的?难道是事情败露了? 否则谁人有胆子直接打伤贵妃娘娘的护卫? 还没来得及细想,帐篷的厚重帘子被“啪”地一声猛烈掀开,一人全身明亮亮甲胄、腾腾腾踏进帐中,先四顾一下,然后向贵妃跪倒:“参见贵妃娘娘!参见公主殿下!” 顾贵妃看到来人,惨白的脸色稍有缓解:“沈廷?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沈廷! 沈廷起身,面色沉静:“贵妃娘娘,皇上有口谕,因洛州附近流寇成患,着沈廷护卫贵妃和公主,尽快回京!” 顾贵妃心下一定,却又皱眉:“那你为何打伤我的护卫?” 沈廷正色回答:“他无故阻拦,臣担心贵妃和公主安全,所以出手重了些!从此刻起,贵妃和公主的安全,都归我沈廷负责,臣已接管了贵妃仪仗的护卫之责!” 贵妃气恼沈廷的到来,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给本宫出去!” 沈廷没动,微微转身,看到乐阳虚弱的萎顿在地,问:“公主这是怎么了?” 元喜赶紧上前说:“啊,连日奔波,公主这是累了!”元喜又笑着在一边圆:“哎呀贵妃娘娘与公主正在这夜饮呢!小公爷还请自行去休息吧!” 沈廷看了看元喜,又回头对贵妃抱拳:“娘娘,皇上有口谕,有话让臣问公主殿下。” “有话?有什么话?”顾贵妃疑惑,但看沈廷脸色必然不说,恼怒的回身一坐:“问!问吧!” “皇上的口谕,令臣要私下询问公主殿下!”沈廷回答得理直气壮。 贵妃大怒,跟沈廷直视了半响,却无计可施,只好摆摆手:“出去!都给本宫出去!” 乐阳勉强支撑起酸软的双腿,强撑着走出了帐篷,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沈廷赶到她身边,低声说:“这边!” 沈廷带来的黑衣铁骑队伍,是他沈国公府的沈家军,纪律鲜明,队伍强悍,且犹如臂使,是沈廷得力下属。 当初在路上遇到她和爷爷,也是这只随身铁骑。 接管了贵妃的整个仪仗队伍,将各处各人各车都管理起来,同时承影也早就安营扎寨,竖起了沈廷休息的帐篷。 这里最安全,周边守卫也都是沈廷的人。 夜影里,沈廷感觉到乐阳身躯在身边微微颤抖,脚下略微踉跄,他不免暗暗担心,趁着夜色掩映,偷偷伸手过去,拉住她的手。 冰凉,汗津津的,微微颤抖着。 沈廷立刻明白,方才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他不自禁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她支持的力量。 拉着她走到了自己的帐中,沈廷才放开她,紧张地凝视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哎呀!这……这……”他忽地轻抚上了她的脖颈。 此刻帐中灯光明亮,他一下子看到了她脖颈中明显的掐过的红痕。 乐阳长长吸了口气,勉强镇定住自己的心神:“皇上……有什么要问我?” “没有!我瞎说的!我看到当时气氛紧张,第一个反应就是带你走!”他紧皱眉头,盯着她的指印,“怎么对你动手了?” 乐阳自己抚摸了一下,勉强绽出一丝笑容:“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你又救了我一命。” 沈廷立刻一凛,神色大变,面容一肃:“真的要对你动手了?” 乐阳点点头,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牵机。” 第52章 元喜 牵机,又称为马钱子、番木鳖,采集提炼于产自南方蛮荒之地的果实牛眼马钱,人若入口顷刻必死,绝无救回的可能。 它的毒性绝不比传说中的鹤顶红弱,但是鹤顶红是无色无味的,马钱子却有一种辛辣之味,为掩盖这种刺鼻的味道,就会把它混入酒水之中。 人若服下,死去脸上会浮现奇异的笑容,仿佛死得欣然安乐。 乐阳了解药性,但之前也没见过真品。 她早在握起酒杯,举到鼻尖,就嗅到了那股气味。当时只知道不是翠涛酒,后来元喜强行要灌,她便闻得更清楚,当知道顾贵妃的所思所想时,便想到了那杯酒便是牵机。 沈廷自小出入宫廷,自然也听过牵机,当下浑身一震,瞬间一身冷汗透裳,脸色苍白,目光炯炯:“若是,若是我晚到一步……”想想后怕不已。 乐阳此刻镇静了不少,拍拍他的手臂安抚他:“没事了,没事了……” 沈廷急问:“你怎么会随他们来洛州的?怎么忽然就要除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言难尽,你先说,你怎么忽然来了?你不是在陇山吗?” “我从陇山回来,第一时间就入宫,结果只见到了小耿,他说贵妃带你来了洛州,他本来想随护,可是元喜挑选随从甚为严格诡异,他觉得有问题。我听你说起过,公主和李纨人在洛州,我担心你,所以紧急捏造了一份流寇的奏报给皇上,又抢下了护卫的差事,所以兼程赶来!” 沈廷也想到了,如果贵妃要迎回真公主,那假公主必然性命难保。 乐阳看着他担心紧张的眼神,不禁笑了:“我真是,命大!” 她言简意赅的将前因后果,给沈廷讲了一下。 当听到元喜掐住她的脖子,要强行灌下毒酒的时候,沈廷不自觉紧紧捏住了拳头,咬紧了牙,脸色绷得铁青。 乐阳继续安慰他:“没事了!你来了,我就安全了!” “不,”沈廷铁青着脸摇摇头,“想要让你安全,我必须得做一件事。” 第二天天刚亮,沈廷就早早命令队伍开拔。 沈廷带来的黑衣铁骑,围住贵妃和公主的车架,在最内层,赶着那些护卫,在最外层。 那护卫首领有些微词,沈廷板着脸道:“当然你们在最外面,杀光了你们,就我们上,杀光了我们,才能伤到贵妃和公主!” 沈廷有圣谕在身,再看沈家军,黑衣甲胄、刀枪明晃、杀气腾腾、威风凛凛,护卫首领便不敢多言。 沈廷还要求仪仗队伍里所有的男性,全部上马,编入护卫队伍。 他特地来到贵妃的车架前,向贵妃禀报一切安排。 顾贵妃大为不解,疑惑问:“洛州不是小股流寇吗?至于吗?有必要吗?” 沈廷正色:“兵部收到了秘密奏报,几股流寇合流一处,已经不可小觑了,而且活动范围离这里很近!” 顾贵妃冷冷哼了一声,却也无话可说。毕竟流寇啊,她的安全也是最重要的。 沈廷笑吟吟地对贵妃身边的元喜说:“听说元喜公公功夫不错,不知道现在可还能骑得马吗?” 元喜无奈地瞅瞅贵妃,勉强笑道:“可以,只是,老奴没有马匹呀!” 沈廷一个唿哨,一匹青色骏马已轻轻奔了过来:“这是青云,是我的坐骑,就请元喜公公上马,也给大家做个表率!” 元喜无法推辞,只好也下了贵妃的车架,爬上了那匹青云,和沈廷并肩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晃晃悠悠骑了一会儿,元喜却发现这青云甚为聪慧灵骏,无需他持缰挥鞭,它就自动的跟在沈廷那匹马的旁边,不快不慢,又稳又轻。 元喜笑道:“小公爷这匹马,真是神骏啊!” 沈廷回头一笑:“还有更神骏的呢!” 他口中轻轻“叱”了一声,那青云忽然起步,“嗖”的一声,疾冲了出去! “哇哇”元喜口中大叫,急勒缰绳,青云却不为所动,放开大长腿、四蹄翻飞、向远处疾奔而去! 沈廷在后面看了一瞬,才回身喊道:“元喜公公马惊了!我去追!你们不许动!原地驻扎!严加戒备!”然后打马追去。 元喜一开始心中大为惊恐,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手中缰绳勒到紧直,却没什么作用,但跑了一会儿,却发现这马并不发疯狂蹦,虽然快捷,却步伐很稳,甚至不太颠簸。 等到跑到很远的地方,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唿哨,青云一下子停住马蹄,闪得元喜在马背上忽悠了一下。 元喜回头,看到沈廷从后追赶上来,正是他打了一个唿哨。 元喜这才心中明了,擦擦汗勉强笑道:“小公爷,你是在跟老奴开玩笑吗?” 沈廷笑吟吟驱马近前,四处顾望:“元喜公公,你看这里风景,可还满意吗?” 元喜不解,四处看看,也没什么特别景致,却还是勉强笑道:“还好还好,小公爷是想欣赏美景吗?” 沈廷歪着头,笑吟吟看着他:“既然满意,元喜公公,就请长眠此处吧!” 元喜一惊,已经笑不出来了:“小公爷,你什么意思?你在跟老奴开什么玩笑?” “啧啧啧,”沈廷微微摇头,一伸手,已将雪亮的长剑拔出,“元喜公公,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啊!” 自从沈廷接管了仪仗护卫,便是贵妃的命令,也不好用了,因为沈家军只听从沈廷一人号令。 沈廷下令队伍原地驻扎,严加戒备,所以整个诺大个队伍就全体原地不动,唯有铁骑按战备阵型来回戒备展开,一丝不苟。 顾贵妃在车上等得心急,发了出发的命令又不好使,胡乱发了一顿火,只能命宫女掀起车帘,翘首等待沈廷和元喜二人归来。 小宫女毕竟年纪小,耳聪目明,远远看到人影听到马蹄,赶紧回头惊喜禀报:“娘娘,沈公爷回来了!” 顾贵妃精神一振,回来就可算能出发了,就算她发火也能有个人听着了,立刻也探身抬头眺望。 越奔越近,回来的只有沈廷一个人,他□□一马,身后还牵着那匹青云。 还没到跟前,沈廷已经远远威严大喝:“听令!所有人即刻启程,日夜不停,疾驰返京!” 所有黑衣骑士一起大声回应:“遵命!”这一声回答洪亮整齐,震慑天地,其他周围的护卫宫人无不吓了一跳,人人变色。 说马上启程,就马上启程,立刻马车就缓缓启动了。 沈廷一路马蹄不停,直接往贵妃马车而来。 还不没到近前,顾贵妃已经急不可耐远远喝问:“元喜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沈廷不答,直到奔到近前,勒马缓行。 小宫女毕竟年纪小,不但耳聪目明,而且鼻尖很灵,沈廷骑马奔过来,挟一阵疾风迎面扑过来,那小宫女忽然掩鼻,表情惊恐 “啊”地大叫,随后身子猛地的往后仰去。 顾贵妃微微一愣,马上鼻尖也闻到了,那是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之气,仿佛有形之物,一下子厚重地捂在面上。 顾贵妃一惊,这时沈廷也奔到了跟前,到了眼前近处,顾贵妃才惊愕发现,沈廷黑色衣服上,竟然还有黑色污渍,斑斑点点,再加上这冲鼻而来的浓烈血腥气,那这污渍,就是血迹啊! 她马上又急问:“怎么了?元喜呢?” 沈廷双手抱拳,面色冷峻:“娘娘,我与元喜公公,遇上了流寇,一番厮杀,元喜公公,以身殉职了。” “什么!”顾贵妃一下子惊住了,眼睛瞪大,惊讶之后是大怒:“大胆沈廷!胡说八道!这……这不可能……” 沈廷面色镇静:“还请娘娘节哀!流寇势大,我们还是尽快回京吧!” 顾贵妃声嘶力竭地喊叫:“不可能!不可能!给本宫停车!停车!” 马车根本不理她,依旧车轮凛凛向前,还缓缓有加速的迹象。 顾贵妃看自己的命令被无视,咬牙问沈廷:“那……尸首呢?他的尸首呢?” 沈廷面无表情:“厮杀混乱,无处可寻了。” 顾贵妃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他,恨不得咬他一口:“沈廷啊沈廷,遇到流寇,你毫发无损的回来,元喜却连尸首都没了!谁信啊!” 沈廷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上下看了看贵妃:“娘娘,元喜公公虽然有些功夫,怎么能及得上本公自小在战场上磨练的本事!本公爷毫发无损不是很正常吗?” “你你你!”顾贵妃被他噎得气急,只能微颤颤地手指指着他,“回宫之后,本宫必要请奏陛下治罪于你!” “好,那就等回宫再说吧!”沈廷扔下一句转身离开,只剩下顾贵妃无能狂怒。 第53章 并肩 听从沈廷的命令,整个队伍果然日夜不停的前进。 虽然一夜车轮未停,乐阳却难得睡了个好觉。 从她布局处置金氏开始,一直到往返洛州,算来已经月余,虽然她对着立春,一直是一副冷静镇定的神情,但实际上,她一直殚精竭虑、心绪不宁,睡不安寝。 特别是到了洛州之后,感觉到危险近在眉睫,生死一线,更是夜不能寐。 可是这一晚,她终于睡得香甜,睡得酣然不知所处。 因为她终于感受到了安全。 因为沈廷来了。 沈廷说,若要她安全,就必须做一件事。然后沈廷去做了这件事。 元喜一去,顾贵妃就如同去了双臂。 乐阳感觉到了安全,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经历牵机酒的危难,都一下子化于无形,神经和身体双双一下卸下了劲儿,疲软无比,晚上沾了枕头就睡得晕死过去。 第二天起床,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雀跃。 心情一好,就再也无法憋在车厢里读书发呆了,忍不住掀开车窗帘子,趴在那向外看风景。 此时窗外即便是穷山恶水,在乐阳眼里也是处处生趣盎然,即便窗外都是目不斜视的铁骑战士,乐阳也有心情去研究哪个马匹更俊些。 沈廷骑马悄悄靠近,伸手轻轻敲敲她的窗棂:“想出来骑马吗?” 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急促地问:“可以吗?我可以出去骑马吗?” 沈廷轻轻笑道:“当然可以,你可是公主!” 他回身轻轻做了个手势,承影跑着牵过来一匹赤红色小马。 沈廷指了指:“它叫胭脂,是匹汗血宝马,我从陇山带回来送给你的,没想到你没在宫中,我来洛州就顺手把它也带来了!想骑它试试吗?” 乐阳“哇”地张开了嘴巴,眼睛里兴奋地冒起了星星,她重重点头:“要!我要骑马!” 此时,那些听从贵妃命令,拘着她的宫人内侍,早就被沈廷的铁骑队伍隔在了外围,再没人能阻挡她了,立春帮她换了一身骑装,她下了马车,在沈廷的帮助下飞身上马。 胭脂很俊,四肢修长,肌肉匀称,肩宽腰窄,赤色均匀,毛色油亮,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睫毛又黑又长,轻轻跑起来,又轻又稳,而且非常听话灵骏,乐阳轻扽缰绳,它便犹如心意相通一般,知道乐阳的命令。 它是沈廷亲自训的,连马鞍等一套马具也是沈廷亲手挑选的。 “哇!”乐阳在马上,低头端详着,发自内心的赞叹:“它长得可真好看啊!” 沈廷骑着青云跟在她旁边,笑吟吟望着她的脸:“我觉得,它跟你长得挺像!” 乐阳微微瞪大眼睛,喜悦道:“原来它是匹母马呀!” “哈哈,是啊!” 承影很有眼色,已经在后面暗暗打了手势发出命令,随行的众沈家军骑士,渐渐便与二人拉开了阵型距离,远远松松的包围着,即保证两人的安全,又避免打扰他们。 她歪头去看他,微微有点歉意:“你……真的没受伤吗?” 沈廷摊开双臂,让她看:“当然没有!你不会以为我打不过他吧!” “可是……他功夫也挺好的呀……” “差得远呢!当年他也曾与元盛,并称皇上在潜邸的两大高手,实际啊,他的功夫,可远不及元盛。要不你以为皇上真的识人不明,用元盛而不用他吗?亏得他这么多年都明里暗里跟元盛对着,还真以为自己是盘菜呢!” 她轻轻叹气,微微低头:“可是经过此事,贵妃娘娘必然是恨上你了……” “反正你也与她撕破脸了,早晚的事。” 沈廷不以为意,“他敢动你,就该死!” 他看她垂眸不语,长睫毛犹如蝴蝶的翅膀,在白皙的脸颊上轻轻抖动,看起来还是思虑重重。 他轻声问:“公主怀孕,是不是以后再也不会回宫了?”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回答:“没事,短期内不会回宫的。” 沈廷很敏锐的抓住了字眼:“短期?那长期呢?” “长期?我观李纨此人,不可靠。难保公主与他时间长了,不起龃龉。” 再说了,长期,她自己心里也没这样想过。短期就好,给她时间把想做的事做完,就足够了。 沈廷微微皱眉,面色冷了下来,低声说:“用不用我派人去洛州,把公主和李纨……” 她一震,抬头看他的眼睛,里面是冷冷的坚定。 沙场上出身的人,本身就是带着一股杀气,面对敌人,从来没什么仁慈,也没什么规矩,只有你死我活。 沈廷自己也从来不是什么所谓的仁义之士。 她犹豫了一下,坚决摇了摇头:“不要!她有孩儿了!” 虽然此事源头由公主而起,但现在,公主毕竟怀孕了,有了跟李纨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沈廷微微皱眉:“那……若是公主日后回来怎么办?” 她心下轻叹,如前所述,她也并没有想长期、永远,但是此事却不能与沈廷说,只能含糊地说:“到时再说吧……” 她随即转了话题:“你此去陇山,可顺利吗?” 提起公事,他立刻恢复了兴致勃勃气度飒爽:“还好!本来中间兵部有些掣肘,幸好秦王殿下在朝里帮忙!” 日前皇帝册封了三个成年王子为亲王,大皇子长琪为秦王,二皇子长靖为齐王,三皇子长麟为吴王。 她一下想起了,那日在二皇子承庆殿时,长靖所说的一些话。 便开口问:“你跟秦王,是莫逆之交?” 他转头若有所思望了一眼:“确实。谁跟你提过?” “齐王,”她简单说了下在承庆殿的过程,“当日人人都说,皇上要封二皇子为太子,谁想到,竟然是三子封王!” 他轻轻一笑:“皇上才不会轻易立太子呢!皇上就是在试探,看谁跳得欢,跳得越欢,他心里越是猜疑。只有像秦王这样,荣辱不惊、稳如磐石,方得圣心!”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问了:“那……也就是说,你希望秦王即位吗?” 他静静凝视她半晌,认真地回答:“我不想让你牵涉进来,你虽然没有跟我尽说,但我也知道,你在筹谋自己的事。本来就已经日日危险,殚精竭虑,我怕若是再将你拉进这件事,会更加危险。” 她摇摇头:“身在其中,就算想躲,也是躲不过的。何况现在我与父皇走得过近,就算你不想牵涉我,总会有有心人想要主动牵涉我,就像齐王。所以我也想知道,你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她目前,是与皇帝最亲密的子女,这样的位置,沈廷不想利用她,是为她好,为她安全。但是,宫里还有很多其他人,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很多人、很多情况,会不管你自己的心意,会主动、被动地把你牵扯进来。 沈廷低头想了想,才抬起头:“我与你说实话。其实,对于我们沈国公府来说,谁当皇帝,都差不多,都与我们关系不大。哪个皇帝,都需要能征善战的武将。但是齐王,日常与文官多有往来,受到朝中文官集团的支持。文官嘛,你知道,都是主和的。而秦王,则是主战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务实,很有些实干才能。所以,我当然支持秦王。” 沈廷这话,实在有点儿大不敬。 她不解,有些疑惑,有些迟疑地问:“我自小读书,书中都说兵凶战危,血流成河,所以,主和……不好吗?” 沈廷轻叹口气,郑重对她说:“文官们常常说,穷兵黩武,消弭国库,人命伤亡。可是对我们武将来说,我们抛头颅洒热血,血战沙场、马革裹尸,唯一所思所想,就是护我疆土,护我百姓,战胜敌人。” 他神色渐渐激动起来,脸上渐起红晕,眼中泛起泪光。 “我沈家,几代人战死陇山,我太爷爷、爷爷、父亲、哥哥,无数的沈家好男儿,把命扔在雪山黑土,就是为了我中原大好河山,不被吐蕃铁骑践踏!你没见过那些吐蕃骑兵,到处烧杀□□,掳掠放火,把农民的头颅砍下来挂在马鞍上,按数量计算战功……” 他声音减低,但目光却转为坚毅。 “若是吐蕃从此不犯我疆土分毫,不抢掠我朝百姓,我当然愿意议和!但是,只要吐蕃还有狼子野心一日,便是我沈廷有最后一口气,也要拦在陇山脚下,吐蕃铁骑要犯我中原,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为此,只要吐蕃还强盛一日,我中原备战,就要一日不懈!我沈廷就要继续主战!居安思危,不能只居安,不思危!” 她不懂,但是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怔怔望着他。 他转头看到她波光粼粼的眸子,不自觉放缓了声音,放低了声调,好像怕吓到她,温声说:“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只要保护好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对我也是最重要的。” 她噎住半晌,才喃喃说:“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他心中感动,胸口仿佛涌上了一股无比温暖又无比缠绵的情绪,这种情绪,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但是却如此强烈,强烈到无法拒绝。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等你的事了啦,我去求皇上,给我们赐婚吧!” 事了?事了拂身去? 她终于不再掩盖得那般从容冷静,露出凄然的神情:“谁知道?也许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公主了,说不定是阶下囚,或者是御笔亲判的死囚?” 他手用力地握住她,坚定地说:“只要有我在,绝不会有那一天!” 她低头,抬起头时,已经控制好情绪,露出轻松地笑意:“我开玩笑的,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第54章 小婵 幸亏已经离京城不远了。 两日两夜,不眠不休,车马疾驰,终于在深夜,回到了皇宫。 沈廷早就派人先行请了圣旨,在深夜叩开了宫门,终于恭送了贵妃和公主安全回宫。 夜深,皇帝早就在淑嫔宫中安寝了,只能明日再行请安。 顾贵妃一回甘露殿,就立刻宣召了太医,闹得阖宫不安。 公主在路上没能“病逝”,可是贵妃娘娘却已经颠簸病了。 乐阳又是在甘露殿陪着太医诊脉开方熬药,扮一个称职的孝顺女儿,直到贵妃睡下,才能回自己的乐阳宫。 一进乐阳宫,宫中却是灯火通明,立夏已经带着阖宫宫人,等了半夜了,终于迎接到了公主。 乐阳疲劳之极,摆手让众人散去休息,只留了立春立夏服侍,快步往寝宫走去。 众宫人都听命散去了,却有一个苗条宫女,低头跪在地上:“参见公主殿下!” 乐阳看着这宫女身形,只觉得眼生,乐阳宫里的宫人,现在已经不多了,按道理她个个都是熟悉的。 她很劳累了,眯着眼皱着眉问了句:“这是谁啊?” 那名苗条宫女,抬起头,露出一张秀气但陌生的脸:“公主,你不认得小婵了?” 乐阳心下一沉,脚下微微一顿,接着一言不发,径直往寝殿而去。 进了寝殿,只说:“要沐浴。” 立夏手脚麻利:“热水早就备好了!” 立夏和立春立刻开始忙碌起来,服侍乐阳沐浴。 浸泡在热水中,乐阳终于发出惬意的喟叹。 立夏像个小鸟儿,叽叽喳喳地说话,虽然话多,听着却很解闷。 她正在说着乐阳离宫之后宫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贵妃和乐阳去洛州,不过月余,宫里的形势又是天翻地覆。 淑嫔娘娘现在极为得宠,不但皇上夜夜驾临,就是午间也要召淑嫔相伴。 隐隐已经盖过了昔日顾贵妃的宠爱。 乐阳心中微微点头,这个异梦,是个聪慧的。 临走前,她让立夏去教了淑嫔按摩之法,又暗地让秦墨去指点淑嫔。 淑嫔学得极快,很快就俘获了皇帝的欢心。 对于皇帝来说,享受宠妃的服侍,比起女儿来,当然更加心安理得。 而年纪到了的皇帝,比起床帷之乐,更在意身体康健舒坦,而这些,自皇帝盛年就相伴的顾贵妃,却是想不到的。 立春往热水中加了些花瓣,闲闲问立夏:“跪在外面的,叫什么小婵的,是什么人啊?” 立夏马上说:“立春姐姐也没见过她是吧?公主刚启程去洛州,尚宫局就把她送来了,说是以前乐阳宫的一等女史,三年前病了,贵妃娘娘怕她过了病气给公主,就命她离宫养病,现在病好了,就送回来了!”然后看了看乐阳。 乐阳正眯着眼享受着花香萦绕,鼻子里不知可否的“唔”了一声。 立春说:“公主是太累了,眼睛都花了,院子又黑,哪能认出她来?”又问,“这些日子,她人如何?可好相处?可像当日的金氏那般奸懒谗猾是个坏的?” 立夏说:“她自回宫之后,也不随便与人攀谈,平日里沉默寡言,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在屋子里呆着,若是有活儿找她干,她也不拈轻怕重,也不怕累怕脏的,看上去倒是个本分老实的!” 乐阳闭着眼睛养神,嘴角绽放一丝微笑:“说吧,她三年养病,可有什么趣事?” “哎呀!”立夏笑道,“奴婢哪里知道?” 立春去拧她胳膊,笑道:“你不知道?你这个小机灵鬼,怕不是早把人家祖宗三代打听出来了!”这就是立夏的本事和好处。 “哎呦哎呦,好姐姐!”立夏边笑边躲,这才说:“奴婢找了尚宫局的管事打听,这个小婵,本来年纪到了,养好病之后,就该放出宫的。可是她自己找到尚宫局,说是不愿出宫,要回乐阳宫,还说当年公主亲口答应了她,说乐阳宫永远会为她留着一等女史的位置。这句话,据说当年元盛公公是在场听到的,所以,尚宫局就把她送回来了!” 乐阳轻微地“嗯”了一声,仿佛是肯定的回答,也仿佛是无意发出的□□。 小婵,小娥,名字是一对儿啊…… 怪不得乐阳宫一直只有小娥一个一等女史,跟公主的规制不符合,怪自己大意了。 乐阳眯着眼,心中暗地思忖。 立春窥着乐阳的脸色:“公主,那现在怎么办?人还在外面跪着呢。” 乐阳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处理,而且今天她实在太累了,便随意摆摆手:“让她回去睡觉吧!” “那……以后呢?” “以后?你看她愿意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乐阳懒洋洋的回答,她太困乏了,迫不及待要睡觉了。 第二日没什么大事,见皇帝、见皇贵妃,都是该有的流程。 皇帝倒是很给顾贵妃面子,亲自到甘露殿看望。 贵妃梨花带雨、连嗔带怒地跟皇帝狠狠告了沈廷的御状,不敬之罪、不听号令,最重要是没保护好元喜,完全没有指挥之能和战场之才。 皇帝耐心地劝慰:“沈廷也是为了你和乐阳的安全!都是权宜之计!你看你和乐阳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元喜嘛,也算尽忠,多多赏赐和抚慰他的家人就好了!”顾贵妃不依不饶,皇帝只好叹口气,一转身就去了淑嫔宫里。 顾贵妃除了咬牙生气,继续抱病之外,也没别的办法。 没有了元喜,顾贵妃犹如去了一臂,一时半会找不到那么合手的代替者,乐阳顿时觉得皇宫内舒适惬意了许多。 现在皇帝每日也不需她陪伴了,她好生的休息了几日。 正好那只屠夫鸟开始学飞了,乐阳就拿出时间来,每日在宫里放它出来,训它学飞。 这一日,她正在看着立春喂食,还在说着:“叫立夏跟御膳房说,想法子捉点雏鼠来。这鸟儿必须要学会捉活食来吃,不然学会了飞、放出去,自己也活不成。” 立春回答:“那得下鼠夹子,或者挖鼠窝、捉小鼠,下药是不行的……” 立夏匆匆进来:“公主,小婵求见公主!” 乐阳微微一愣。这几天,她也不知跟这个小婵说什么,安排什么。 反正她现在是公主,大不了就当这个人不存在。 所以她也没理睬这事,反正内殿还是只有立春立夏当值。 “她有事吗?见我干嘛?” 立夏表情有点诡异:“她说,有重要私密的事,要单独禀报公主。” 乐阳与立春对视了一眼:“让她进来吧!” 乐阳下巴冲小鸟示意一下,立春就明白,利索地收起了鸟儿和笼子,转身出去了。 小婵自己小步躬身进来,一进门就“噗通”跪倒,额头抵在地面上,全身都低低伏倒,口中闷闷地说:“公主,小婵有罪!” 乐阳居高临下,冷冷看她:“抬头!” 小婵抬起一张俏生生苍白的脸。 乐阳依旧冷冷地语气:“说吧!” 小婵眼神闪躲了一下,终于还是勉强直视乐阳:“公主,小婵回乐阳宫,是元喜公公安排的!他……他交代奴婢,要时时刻刻盯着公主,把公主一举一动回报给她。他他他说,是贵妃娘娘,想要知道公主的日常一切举动……” 乐阳目不转睛地凝视她,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大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婵坚持了一会儿,实在顶不住这种无形的压力,又伏倒在地,颤声说:“奴婢……奴婢有罪!奴婢被元喜蒙骗,还以为……真的是贵妃娘娘之命……想想,贵妃娘娘哪会有这样的命令,一定是元喜……一定是他……他对公主意图不轨……” 乐阳猛地打断她的不知所云:“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坦白了?” 小婵哭着抽泣说:“奴婢今日才听说,元喜公公……在洛州途中被流寇杀了……奴婢……奴婢……” “你觉得元喜死了,就再无人能给你好处了,所以就出卖他了?”乐阳冰冷地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像一把把回旋的飞刀般锋利。 “不!”哪知道小婵闻言,却激动起来,一下子抬起头:“小婵不是为了好处!是……是元喜他威胁奴婢……” “如何威胁?” 小婵这时不再哭泣,收起了泪水,抬起头坚定地直视乐阳:“公主殿下,小婵出生时父母双亡,是叔婶养活的。自从奴婢幼年入宫,到如今已经二十年了,叔婶在家乡,年岁已高,身弱多病,小婵一心只盼着早日出宫,能侍奉晚年……” 说着泪水流出,虽无声哭泣,但是大滴大滴的滑落,甚为凄惨。 “本来今年已经在出宫名册中,可是元喜公公却找到奴婢回乐阳宫,还说,若是不从,便要去家乡对付两个老人家……”她低低哭出声,“奴婢真是万般无奈只好听命!今日听到他死讯,想着,若是向公主坦诚供出,公主慈悲,说不定能放奴婢出宫……” 乐阳冷冷问:“你说的可是真话?” 小婵一下子挺直腰背,坚定地说:“句句真话!公主可以派人去查!” 乐阳跟她对视半晌,似乎是衡量她所言真假,终于被她眼神的坚定可怜打动,最后才轻轻叹口气:“你若说的是真话,我当然愿意放你出宫,那明日我便跟尚宫局说吧。” 小婵大喜过望,连连叩头,却忽然想起一事,又转喜为哀:“可是,公主殿下,今年放出宫的日子已经过了……” 宫中放适龄宫女出宫,每年一次,过时不候。这一点乐阳也是知道的。 可是小婵眼光却放出希望。 虽然已经错过了今年的时间,但是公主可是乐阳公主啊,是皇宫里最有权势的人,说不定可以使唤尚宫局,破例能把自己放出宫去。 看到小婵眼中的希望,乐阳却心中思忖了一番。 她当然愿意放小婵出宫,对自己有利无害,而且小婵的身世,特别是亲人被元喜威胁,都与自己相仿,她也很愿意帮忙。 她深信元喜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估计是看到金氏被除掉之后,再想安排一个暗桩插在乐阳宫里。 但是,她却并不想,为了小婵的事,去跟尚宫局,特别是跟元盛对质。 毕竟,立夏说过,当年小婵离宫,乐阳说为她留个一等女史的位置,当时元盛是在场的。 谁知道当时乐阳公主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一旦对不上话茬,那自己又如何应对? 考虑再三,虽然小婵可怜,可她还是硬起心肠:“那……那明年我一定放你出宫,你就,暂时待在乐阳宫吧!” 小婵慢慢低下头,虽然掩不住失望,但是又振作起精神,毕竟明年,也不是很长远的时间。 有希望就是好事。 所以振奋起来,感激地叩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小婵愿意尽供公主差使!” “唔……也不用如何差使,你愿意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 乐阳很明白,自己的贴身侍候,只能是了解真相的立春、和久经考察的立夏。 这个小婵,还是在乐阳宫里,打个杂役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又是下一个阶段的故事了 所以一口气发完 没人看我也更得开心 第55章 夜宴 皇帝心里有数,顾贵妃的病乃是心病。 从德妃上位被册封为皇贵妃开始,顾贵妃就开始称病。 本来皇帝以为,特许她出宫散心,回来就能好了,谁知道偏偏路上又折了个心腹元喜,这下又跟沈廷顶上了,这个病就更不容易好了。 皇帝也屈尊去甘露殿哄了几次,却每次不是被哭哭啼啼闹得心烦,就是被顾贵妃迁怒埋怨。 迁怒的原因,就是皇帝不肯处罚沈廷为她出气。 可皇帝又不是昏君,顾贵妃也不是褒姒妲己。 皇帝几次无功而返悻悻而归,琢磨了几天,干脆开了夜宴,为沈廷从陇山归来接风为由,到时候宴上席间,让沈廷当众给贵妃赔个不是,赶紧把这个梁子揭过去算了。 谁知道顾贵妃还真不给面子,听闻给沈廷接风,大怒之下拒绝出席。 于是,这场夜宴,就成了皇帝带着几个小辈给沈廷接风了。 这时秋风正爽,明月高悬,元盛颇有心思,在御花园桂花树下,高悬明灯,布置了一个圆桌酒席,本来人也不多,只有皇帝、乐阳、三个皇子和沈廷六人而已。 虽说这场夜宴本意是皇帝想修好贵妃和沈廷,但贵妃没来,皇帝心中却还有些隐隐的窃喜。 若是贵妃在场,皇上免不了要低声下气的哄她,若是她一时不高兴,当着众人、当着沈廷的面说出一些不好听的话,皇帝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说起来,顾贵妃的性子,从年轻时候就不好,老了老了,反而还更甚些。 年轻时,大家都有些情情爱爱,小女孩长得好看,性子骄矜些、需要低声费力哄着,也是情趣。 但是日子久了,人也旧了,这么多年哄下来,皇帝也会心累。 何况,他是皇帝,不是昏君。 要把沈国公府和顾贵妃在他心里的天平上称一称,谁重谁轻,还真不好说。 皇帝侧头看了看紧挨坐在他旁边的乐阳,她正忽闪闪的大眼睛,一脸专注地听着长麟说闲话,心里想着,幸好乐阳只是长得像贵妃。虽说之前性子也像极了,但是好在现在长大了,倒是越来越像自己了。 闲话几巡,皇帝举起酒杯,温和地对沈廷说:“沈廷一去陇山数月,回来又紧赶着去了洛州,着实辛苦!此番陇山之行,带回3000匹军马,还习得整理了饲养繁殖之法,这番功劳着实不小!今晚要好好多喝几杯啊!” 沈廷急忙起身:“都是臣应尽职责!” 皇帝摆手制止了沈廷的作势要跪:“哎!不要跪!今晚是家宴!好生坐下!” 沈廷抱拳一礼坐下,先躬身饮了一杯,才说:“这次带回军马虽然不易,但是能够彻底熟知吐蕃军马的饲养、训练、繁殖之法,才更为重要,此事实在是得了秦王在兵部的多番助力,及时遣派征发了军中诸多养马、驷马的能兵巧匠,来陇山助我,才能无有遗漏、熟能生巧。有这三千吐蕃军马作为种马,日后我朝骑兵就大有可为!”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长琪这次也不错!能懂得便宜行事、及时推动。哎兵部那几个老头子平日行事迂腐拖沓,朕也是受够了!” 长靖在一旁眼神飘忽了几下,忽然笑着插话:“大哥和沈廷,这次都是辛苦了!这次吐蕃大汗也确实大方,不但送了3000军马,听说私下里还送了不少神骏的军马给沈廷呢,可惜咱们是一匹也没看到!不知大哥可见到了?沈廷,你大方些,把那几百匹神驹俊马,分我们几匹也好啊!哈哈哈!” 他神情轻松,语气开朗,笑得也极为洒脱。 可是沈廷和长琪,却已经脸色微变。 长靖这话的意思,是沈廷带回三千军马的同时,还私下带了未入公帐的大量军马。 几百匹军马呀,那可是不小的一只骑兵队伍,若是私匿下来,训练成军,那不是私兵吗?那是要造反吗? 而且不但说的是沈廷,还把长琪扯了进来。这话听着是玩笑,可是话中恶意却隐藏不住。 皇帝微微撩起眼皮,扫了长琪一眼。 沈廷立刻就要出言反驳,还未开口,一边默默地乐阳却忽然轻笑着插话:“咦?原来那胭脂,竟然是吐蕃军马吗?”她不喝酒,却自顾自伸手,径自把皇帝面前的那只赤金九龙酒盅拿了过来,“千里迢迢,想来路上不易,我得敬沈公爷一杯酒呢!” 皇帝也不责怪她,笑着问:“怎么好端端喝起酒来了?什么胭脂?” 乐阳一举杯,先与遥遥相对的沈廷,干了这一小盅酒,然后才笑着对皇帝解释:“父皇,胭脂就是沈公爷送我的马呀!我竟然不知那是吐蕃大汗送给沈公爷的军马呢!” 沈廷立刻说:“那可不是什么吐蕃军马!那匹汗血宝马,是我在边界榷场购入的,可花了几百两金子呢!” 长琪笑着解释:“乐阳啊,你不知道,吐蕃与我交接军马,程仪也极为严格复杂。双方交接时,要按照事先造册的马籍,挨匹确认,双方签字画押,才交接马匹、马册。吐蕃军马也是严格管理的,马匹个个在身上烙有编号,马蹄铁也是特制的,是不是军马一看便知。在吐蕃,军马是严格禁止交易的,任哪个吐蕃人也不敢私下买卖。之前吐蕃生怕我朝骑兵起势,对马匹交易管理极严。能在榷场交易的,都是私人马贩,且数量很少。若是从榷场就能购入大量军用马匹,咱们还需要千里迢迢去求吐蕃吗?” 几句话之间,解开了长靖的话中陷阱,辩驳了谣言。 乐阳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然后只顾亲手取过酒壶,把自己喝干的赤金酒盅斟满,然后再放回皇帝面前,似乎对长琪所言也是漠不关心。 皇帝有点深意地看着长琪,笑道:“咦?长琪虽人在京城,但是心细,竟然对这次吐蕃陇山军马交接,如此了解。” 沈廷回答:“皇上,秦王殿下事必躬亲,无论巨细,都亲自过问了解,唯有如此,才能事事在后方帮臣筹谋、筹划,及时应对。这三千军马一路从陇山到京中大营,说来轻巧,但是这些军马千里迢迢、从陇山到京城,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闹了瘟疫。到了京中大营的饲料、马厩、马医、草药,都多亏秦王殿下一一事先安置好,才能如此顺利,三千军马无恙。” 皇帝只垂眸,专心看着身旁的乐阳剥桔子,不置可否,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 皇上不说话,就唯有秋虫儿叮咛了。这沉默的时间,太长可不太好。 乐阳正伸手拿过一只黄橙橙的柑橘,亲手剥了皮,然后默默放在皇帝前面的盘盏中。 皇帝取过来掰了几瓣,扔进嘴里:“嗯!甜!这是今年剑南道的贡品吗?比往年新鲜了许多!” 乐阳“咯咯”银铃般地笑:“甜吧?这是沈廷回京路上,从义州买回来的,我尝着不错!特地拿来给父皇尝尝!”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沈廷啊,没事多进宫,陪乐阳骑骑马。乐阳骑术还是差的,你好好教教她。” 沈廷很想板住面孔,却控制不住的嘴角翘起,响亮回答了一声“是”,又补了一句:“多谢皇上!” 皇帝故作诧异,语带调笑:“明明是朕交代你差事,你怎么还要谢恩呢?” 皇帝眼睛在脸红的沈廷和低头的乐阳之间转来转去,沈廷耳朵都有点泛红,讪讪挠了挠头,只笑却不说话。 皇帝生怕笑出声来,乐阳一害羞便生气了,还是强忍住笑意,转头说:“长琪啊,你的奏折朕看过了,想法不错,我朝的铁骑大军,是该好好整改了。这事就你负责吧,让兵部和沈廷全力协助你!” 长琪大喜,赶紧起身谢恩。 长靖却脸色大变。这就是要把兵部,交给秦王辖制了。 他偷眼去看稳坐在皇帝身边,仿佛一无所知的乐阳,垂头思忖起来。 皇帝忽然转身,对坐在另一侧的长麟说:“你这一晚上,就知道吃!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吗?” 长麟一整晚低头猛吃猛喝,恨不得缩在角落里没人看见他,忽然听到父皇点名,忙抬头:“父皇!儿臣听见了!不是说马嘛?父皇,西市有大食人贩卖的小矮马,那才叫罕见珍贵!明儿儿臣就去西市买一匹来,送到宫里给父皇把玩!” 皇帝又气又笑:“好!那就别只给朕送,这席间人人你都得送!喏,给元盛也来一匹!” 元盛赶紧屈膝差点跪下:“哎呦哎呦,多谢吴王殿下!奴才可不会骑马!” 长麟歪嘴“哎呦”一声,心下顿觉肉疼。这小矮马,可不便宜啊! 夜宴结束,天已很晚了。皇帝自去了淑嫔宫中安寝,众人也四散回宫。 长靖却没有回自己的承庆殿,而是不顾深夜,去了母妃的仙居殿。 今日皇帝夜宴,明知道基本皇上没可能驾临仙居殿,可是德妃还是按例等到了现在。 已经得到了皇帝御驾去了淑嫔宫中,德妃才准备安寝,谁知道又报齐王来了。 长靖倚在靠垫上,环视着仙居殿。 德妃从妃位,升到了皇贵妃,已经位同副后,可是仙居殿却同以前没什么变化,一直都是这样,比起顾贵妃的甘露殿来说,可以称得上简单朴素。 德妃遣走了所有宫人,亲自给儿子斟了醒酒茶:“靖儿,怎么这么晚还来?” 长靖不答反问:“母妃,一直到现在,顾贵妃都没来拜见过你吗?” 德妃嗤笑:“她呀,一直抱病,以此为借口不来我这仙居殿!这么多年,她一直骑在我头上,以为能一直压着我,谁知道有今日!她性子那般傲,怎么肯服我?不过啊,我有你这个好儿子!她虽有女儿,却是不当用的!” 长靖黑黝黝地眸子盯着德妃,低声问:“母妃,你说,我和大哥之间,她会更支持谁?” “当然是长琪!”德妃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和她斗了这么多年,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了太后,以她的性子绝对气死过去!而长琪就不同了,长琪母妃早就没了,即便即位,即便她不为太后,宫中也没有太后!你说她会支持你吗?” 长靖低声喃喃:“怪不得……” 德妃窥着他脸色,急忙问:“怎么了?她为难你了?” 长靖微笑:“那倒没有,不过乐阳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以前极不喜沈廷的,现在却跟沈廷走得近了,只怕这是顾贵妃的意思!” “嗯!乐阳虽然性子刁蛮,但还是听顾氏话的!”德妃忽然想到,“乐阳现在好像变了个人,跟你父皇天天演绎父女情深,哄得你父皇团团转!还跟淑嫔走动频繁!是不是顾氏在背后指使她,有什么阴谋诡计?” 长靖低头皱眉沉思。 德妃咬牙道:“若是顾氏勾结了长琪,身边也就只有乐阳可用。估计是指使着乐阳,哄着你父皇,偏心长琪!” 是啊,今日的偏心,已经很明显了。 顾贵妃、乐阳、沈廷、长琪……怪不得,这一顺下来,就清楚了。 背后还是顾贵妃,在支持长琪,跟自己和母妃斗法呢。 长靖低头思忖,脸色渐渐肃厉起来。 德妃多年宫中斗法,也不是白给的,瞬间也想明白了:“沈廷是长琪的铁杆儿,顾氏背后支持长琪,所以怪不得现在乐阳跟沈廷关系好起来了!只不过你父皇现在被乐阳哄住了,宠爱她比以前更甚,估计她在你父皇面前说话,可好使着呢!” 长靖冷笑:“母妃,你放心吧!我有一绝招对付乐阳。之前还在犹豫用是不用,现在却是没有犹豫了!” 第56章 揭开 乐阳这次回宫了几日,还没见过秦墨,本来想着召见太医请平安脉的机会一聚,谁知问了琴太医才知道,秦墨这几日未在宫里,而是在药铺中。 上次,秦墨说起寻找那位卢大夫,却不是宫中太医,多半是在京中从医的大夫,现在秦墨又不在宫中,不知道是不是在宫外寻到了那卢大夫。 乐阳心里惦记着这件事,虽然她比起之前那位乐阳公主,已经很少出宫了,但是惦记着小二哥,也惦记着这件事,便寻了个借口,带着立春便服坐车出宫,特地指了小耿来驾车,一路前往秦如谏开设的保和堂而去。 虽然不是公主规制的马车,但仍然是富丽堂皇阔绰宽敞,路上平民自然知道、这必是某个官宦富家、有身份的女眷之车,均是纷纷避让。 乐阳听着车外的市井喧杂,正在默默出神,可是忽然,车却停住了,立春正要问什么事,小耿却揭开车帘,低声禀报:“公主殿下,是齐王殿下的人求见。” 乐阳一愣,伸手掀开车窗帘栊一个缝儿,车窗外,一个圆脸年轻侍卫,挂着两个酒窝的笑脸,正是长靖的侍卫明明。 明明笑嘻嘻地在马上拱手见礼,低声说:“见过公主殿下,公主便装,恕下属不行大礼。齐王殿下在前面的云来阁,恭候殿下!” 乐阳微微睁大眼睛,惊讶问:“二哥?找我有事?” 明明笑着回复:“齐王殿下知道公主喜欢云来阁的菜式,这几日云来阁上了新菜,齐王殿下请公主去尝尝!” 乐阳犹豫道:“可是……我今日有事……要不你回禀我二哥,改日吧!” 明明苦苦哀求:“齐王殿下特地出宫宴请公主,已然等了好久了!若是公主不去,殿下必要怪我没请来公主!公主若不去,下属只能不让路了!” 乐阳踌躇犹豫,微微停顿了一下,还是说:“那,就去云来阁吧!” 明明这才恢复欣喜:“多谢公主疼我!” 立春吩咐了小耿,马车转头,粼粼向云来阁而去。 乐阳来过云来阁很多次,却从来没来过这个雅间。这个雅间在最里面,最私密,其他雅间窗外都有美丽的景致,可这个雅间,却连窗子都没有,但是内部却仍然布置得华丽舒适,精致宽敞。 长靖果然已经在雅间等了一会儿了,正坐在桌前喝茶,桌上已经摆了满满的菜肴果盘。 一见乐阳,长靖赶紧招呼:“乐阳快来!再晚一会儿,菜都凉了!” 乐阳坐下就问:“二哥,你找我何事呀?” 长靖赶紧笑着摆手:“没事没事!哪有那么多事?你不知道,你去洛州这段时间,云来阁添了好多新菜,我呀急着让你尝尝!” 乐阳满腹狐疑:“真的没事?二哥查着我的行程,还掐着时辰准备好了这许多热菜,真的没事跟我说?” 乐阳便服出宫,长靖能让明明在路上堵着她,一定是细心跟着她。而且到了云来阁连菜都上来了,那一定是掐好了时间的。这样悉心准备,这样私密的地方,那肯定是有事要谈。 长靖呵呵笑着:“有事也得先吃饱呀!” 他亲自拿了碗盏,给乐阳盛了一碗鸭花汤饼:“来来来,乐阳,先喝碗热汤!这鸭花汤饼,我看你上次很喜欢,虽然不是新菜,我还是给你点了!” 乐阳接过来:“二哥,这样事让立春来吧!” 身后的立春,立刻过来打算布菜伺候,长靖却摆摆手:“哎,咱们兄妹俩,客气什么!你只管吃你的!” 乐阳拿起汤羹,舀了一勺,放进口中。 长靖又给她亲自布了几箸菜:“尝尝新菜!这芫荽羊肉,又香又嫩,秋天吃最补身子!这鱼也不错,汤奶白奶白的,最暖身子!” 乐阳见他不愿直说,便也不开口问了,如他所愿,专心品尝美味,发自内心的夸奖了几句。 长靖看她吃了一会儿,才仿佛不经意地闲谈问起:“乐阳啊,父皇夜宴那日,我看你和沈廷,现在关系真是不错呢!奇怪,你以前,不是最不喜他吗?” 乐阳垂眸喝汤,知道这便是今日的重点了:“唔……还好吧……”含糊着想支吾过去。 长靖笑吟吟看着她问:“你以前,不是喜欢那个李纨吗?” 乐阳面上不显,心里微微一紧,嘴上却语气平淡自若:“喜欢,就能不喜欢。” 长靖却不依不饶追问:“还有一件怪事。那李纨,本来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浪荡才子,竟然无缘无故的失踪了!哎就我们去陇山会盟的期间!乐阳,你可知李纨下落吗?” 乐阳心知避不过,放下碗盏,沉下脸来:“我怎么知道他的行踪?二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长靖一脸微笑:“你不知道?你和李纨,不就是在这间雅间,私会的吗?” 乐阳心中咯噔一下。之前那公主与李纨在云来阁私通,确实是在某一个雅间,但都是小娥陪同,她从来不知道在哪,更不知道就是眼前这间。 这长靖是有备而来,意欲何为? 乐阳心中直跳,脸上却带了怒色:“二哥,你到底什么意思!” 长靖脸上笑呵呵,眼睛却紧紧盯着她:“我的好妹妹,你怕是不知道吧?乐阳,从小就不吃芫荽!” 乐阳脸色瞬间铁青,嗖的站起身来:“二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有事就先走了!” 乐阳转身要走,长靖却一下子伸手,紧紧握住她手腕。口中还笑着:“哎哎!乐阳!还有一道新菜,你无论如何也要尝尝!” 乐阳大惊,一挣却挣脱不开,长靖手劲极大,不但紧紧握住她手腕,还一拉之下,硬生生拉她坐下,嘴里却响亮地喊:“上菜!” 门外“是”一声答应,门开了,一个青衣戴帽的伙计,低头躬身,手里一个大大的托盘高举过头,托盘里一只白瓷大碗,热气腾腾香气飘飘。 那伙计低头将托盘放在桌面正中央,垂手退到一边。 长靖笑吟吟这才放开乐阳手腕,指着这菜:“这道菜,来之极为不易,专为我的好妹妹精心烹制,你必定喜欢!” 转头冲着那个伙计说:“来!把这个菜式,好好给公主殿下讲解一番!” 那伙计厚重嘶哑地回答了一声“遵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咧着嘴笑,露出半口黄牙:“见过公主殿下!” 乐阳一见这人脸,立刻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惊呼,立刻站起身,狼狈退后几步,带着身前的筷箸碗碟“乒乓”落下,半盏菜汤砸落在裙摆上、汤汁淋漓。 那人身材短粗宽重,肤色黝黑粗糙,阔嘴圆眼,厚唇短鼻,一说话张开嘴露出半口残次不齐的黄牙。 最可怖的,是一道刀疤,从右眼角直划到鼻梁,丑陋狰狞,甚为扎眼。 这个长相,她绝不会忘记。 正是她跟爷爷,进京两番遇到、两番打伤爷爷的京城泼皮,疤子六。 她绝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重遇这个人,一时之间,惊愕非常、方寸大乱。 立春早就察觉不对劲,这时候一见公主狼狈站起后退,立刻冲上来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尖声大叫:“这是什么人!” 明明在另一边,伸长手臂、一下子揪住立春的脖颈,立春吃痛正要喊,明明另一只手在她颈侧一按,立春竟然立刻叫不出声音来,只张着嘴发出“赫赫”声。 明明笑着说:“公主和齐王殿下有要事要谈,立春姑娘,咱们出去等吧!”说完一提,就提着矮小的立春,径直出了门,又关上门。 她站在哪儿,只觉得神思混乱,汗珠滚滚,一时只能错愕惊恐地站在那,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长靖一直抿着笑,注意着她所有反应,看她手足无措一脸惊恐木然的表情,终于忍不住了,仰头“哈哈”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拍着桌子,又捂着肚子,笑得不可遏制。 笑了好一会儿,才擦擦眼泪,笑着喘气:“我的贵妃娘娘啊,还真有心机!居然能想到李代桃僵的法子!” 在长靖大笑的过程中,她终于勉强稳定了心绪,看看乐不可支的长靖,一脸坏笑的疤子六,终于明白,反正已经这样了,面对吧。 她木着一张脸,克制着颤抖,缓缓走过来,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盯着长靖,却不说话。 长靖还在笑着,勉强忍住笑,冲着疤子六吩咐:“介绍这道菜式!” 疤子六咧着嘴笑:“是!公主殿下,这道菜,来自益州太平山,厨子姓陈,名松,家中排行老二!这道菜的食材,可是明明大人千里迢迢,从太平山寻来的,这是香肉,哦就是狗肉,是一只黄皮土狗!至于菜名嘛,就叫阿田汤!” 她盯着那只大碗,只觉得胸胃一阵抽搐疼痛。 益州太平山,是她老家。陈松陈二,是她爷爷本名。黄皮土狗,多半就是她养过的流浪狗小黄。阿田,正是她的本名。 她的心,如同千斤寒铁,沉甸甸坠着,连带着全身如坠冰窑。她缓缓从碗上移开目光,再次盯着笑得温和的长靖。 他都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想干什么。 第57章 利用 长靖开心得如同捉住了小鸟的猫咪:“好妹妹,你一定想知道,本王是如何查知这个秘密的吧?” 他仔细观察着她木然紧张惊恐的眼神,想起来过去她在父皇面前装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了低声笑了几声,然后才带着笑意,得意洋洋地开口:“好妹妹,你是不知道,乐阳从小就不吃芫荽,沾口就要大吐特吐,宫中人人皆知,所以只要乐阳的菜,或是参加的宴席,都是绝对不加芫荽的。我上次在承庆殿宴请你,因为是宫外的厨子,我一时大意忘记嘱咐这个忌讳,谁知你竟然若无其事吃了下去,我起了疑心,就让明明去查了一查。” 他懒洋洋自行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本来也没查到什么,只查到,乐阳宫里,莫名其妙失踪了两个宫女,一个叫小娥,一个叫阿田。正巧京城中,李纨也离奇失踪了。我本来认为,一定是我的好妹妹与李纨私通,贵妃娘娘心狠手辣,除掉了李纨和知情的宫女。顺着这个再查下去,那个阿田,居然是元喜从宫外带进来,私下偷偷造册进了尚宫局、进了乐阳宫。什么人,竟然值得元喜冒这个大险?” 他说到这,又是忍不住笑,宛如捉到鸟又玩弄鸟的猫:“要查宫外的人,就没有比张干、巴六这些人更合适的了。可是,就是这么巧!我的好妹妹册封宁国公主,出宫到慈恩庵上香,恰好被我新收服的巴六看见了面孔,又恰好认出来,跟他之前见过的一个乡野丫头,长得一摸一样!哈哈哈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笑着斜睨疤子六:“本来我是绝不信的!巴六跟本王说起这事,本王都想拔了他的舌头!但是,更巧的还在后面!你说吧!” 疤子六“嘿嘿”笑着:“更巧的是,当年抢那老头的包袱,这么多年,我那懒婆娘居然还没扔!我回家翻了出来,竟然还抖落出来这个!”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昏黄的纸。 她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她和爷爷的路引。当时收在包袱底部,跟着包袱一起被抢了去。 “路引!有路引,就好办了!”长靖快活地拍了拍手,“明明去了一趟太平山,调出了户籍,查访了村人,就什么都清楚了!连这跑失的小黄,都给你找到了!哈哈哈!” 她看了那碗,一阵反胃恶心,强行皱眉忍住。 长靖笑呵呵,看着她难受,心里畅快无比。 她吞咽了几下,勉强张开干涸地嘴,声音嘶哑:“你想怎么样?” 长靖笑着对疤子六说:“你下楼喝酒吧!本王赏你的!” 疤子六喜滋滋地答应,行礼出去。 长靖伸了个懒腰,收起了笑容:“顾贵妃令你假扮公主,意欲何为?” 她盯着他,木着脸,脑中在快速旋转念头,抿着嘴不说话。 长靖冷着脸:“为了掩盖公主和李纨的私情?” 她直勾勾盯着他,心中思绪起伏不定,嘴里却干巴巴说:“我不能说。” 长靖冷笑:“就是为了个私情,何必犯此大罪?顾贵妃,是不是利用你,意在父皇?”他缓缓瞪大眼睛,低沉缓慢一字一顿,“意在储位?” 她心中大震,绝没有想到,长靖居然能想到这个方面。 她想勉强控制自己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却控制不住,眼皮快速轻微的眨动了一下。 长靖一直在紧紧盯着她的细微表情,看到她的眼皮不自主动了动,认为自己绝对猜测正确,继续冷笑道:“顾贵妃,与秦王联手了?令你在父皇面前,扮好受宠孝顺的公主,趁机给秦王说好话?探消息?还是什么更重要的大事?顾贵妃还想将你嫁给沈廷?借此提高沈国公府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以此拱护支持秦王?” 她心中砰砰乱跳,生怕心跳声被对方听见。 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长靖推测成这样了。 她心中瞬间盘算了若干,终于开口低声道:“顾贵妃……与德妃娘娘,多年不睦……” 言下之意,自然是顾贵妃不会支持你登上储君之位的。 长靖冷冷道:“果然!你,想活还是想死?” 她瞪大眼睛,低声问:“活如何?死如何?” 长靖目不转睛盯着她:“本王若是揭穿此事,你和顾贵妃,都得死。” 她眨眨眼睛,她不明白。 是啊,那为什么他不直接揭穿?为什么还要来今天这么一出?今天这个意思,不像是要揭穿她呀。 长靖又慢慢说:“想活,你以后,就要听我命令。” 她没懂,面上一片犹疑不定。 长靖微笑,缓慢说:“我也需要,在父皇面前,有一个受宠、又有分量的好妹妹。” 长靖志不在顾贵妃。揭穿此事,就算牵扯进顾贵妃,也扯不上长琪沈廷。 长琪只需要推说一概不知即可。 那有什么用? 反之,有一个站在自己这边,在父皇面前有面子、受宠爱、能起到作用的乐阳公主,更有用。 谁在乎公主的真假? 她懂了。 她垂头。 又抬头。 “那……那顾贵妃那边怎么办?” 长靖“哼”地一笑:“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有办法对付她!” 她大大的眼睛,看不出悲喜,却露出温顺屈服的表情,点了点头。 长靖也满意地点点头。 明明查得很清楚,这就是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只是长着一张跟乐阳一摸一样的脸而已。 她跟顾贵妃,跟元喜,跟沈廷,跟长琪,跟这皇宫京城,都没关系。 元喜和顾贵妃能拿捏她,他自然也可以。 何况,这个乡野丫头,与宫里、储位,没有利害也没有利益。 只要给到她好处,只要保住她性命,她还不是乖乖听话? 长靖低声问:“真乐阳,现在何处?” 她乖乖地摇头:“不知道,跟李纨私奔了。” 长靖再次冷笑,带着几分嘲笑不齿。 又问:“跟你一起上京的爷爷呢?” 她微微垂头,轻声回答:“病逝了。” 没负担,没亲人,没背景,没牵扯。真好。 长靖点头:“放心吧!你若是帮我登上大位,我答应你,你永远就是乐阳公主!” 她轻轻呼出了口气:“我只求保住性命!” 长靖一副温和笑容:“有本王在,一定保你性命!” 出了云来阁雅间的门,乐阳看到了脸色惨白的立春,还在明明手里。 她转头看看长靖,长靖冲明明点点头,明明又是一按,立春“啊”地一声喊了出来。 乐阳立刻上前,低声安慰:“没事。” 长靖笑嘻嘻地送别:“乐阳啊,这云来阁的新菜确实不错!改日二哥再请你吃!” 拉着惊魂不定的立春,乐阳快步出门上了马车,低声交代小耿:“不去保和堂了,回宫!” 两个人在车中,互相看着,都是心惊胆颤。 立春喃喃问:“公主,是不是,是不是……” 立春不认识疤子六,也没听到两人的对话,但她凭借直觉,凭借当时看到乐阳的表情,直觉就是,露馅了,这事露了。 乐阳长长吸口气,再缓缓呼出来,觉得心神稳定了些:“嗯,不过没关系。” “没……没关系吗?”立春颤声问。 乐阳低头,抬头露出微笑,坚定地回答:“没关系!” 是暴露了,但是竟然有意外收获。 若是跟长靖联手,能扳倒顾贵妃,就是意外收获。 可是,可是…… 乐阳扣着手指,呆呆地出神。 还没到宫门口,沈廷已经骑马赶上了,肃着脸,隔着马车窗问:“发生什么事了?” 乐阳一惊:“你……你怎么……” 她知道小耿大事小事都会禀报沈廷,但是她不知道这消息,竟然传递得如此快! 沈廷追问:“小耿说齐王找你,你出来脸色不对,发生什么了?” 乐阳顿了一下,笑了:“还不就是那点事?问我跟你什么关系。” 沈廷“哦”了一声,抬眼看她表情:“那你怎么说?” 乐阳“哎呀”一声:“你说我能怎么说?” 沈廷也笑了:“直说呗!” 乐阳娇嗔薄怒:“不许胡说!” 回宫后,乐阳一直心神不定。 立春很担心,但是想问又不敢问。 一直到晚间,乐阳才憋出来一句:“以后,不要随便找小耿。” 立春愣了一下,张嘴想问,却又闭上,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有点儿担心,也不明白,为什么公主不把事情告诉沈廷。 现在说不要随便找小耿,那就是日后要提防着小耿和沈公爷了吗? 晚上,乐阳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在所有她要做的事里面,顾贵妃是最大的那个问题。 因为她是贵妃,能处置贵妃的就只有皇帝。 特别是现在,顾贵妃可以说,已经基本算撕破脸掀桌子了。 乐阳讨好皇帝,博取皇帝的好感和宠爱,也只是仅仅希望有一天皇帝能站在她这一边。 但是乐阳没有什么把握,因为她毕竟是个假公主。 可是现在长靖给了她一个新的出路。 长靖自以为是的以为,这场真假公主的阴谋,是朝中争夺储位之战的一部分,而背后的主谋,是顾贵妃和长琪。 若是这样,那顾贵妃就是长靖必须要去对付、除掉的。 那跟乐阳的目标,不就是一致的吗? 可是,可是,这里面唯一给乐阳造成困扰的,是沈廷。 沈廷是站在长琪这边的。 若是不考虑沈廷,对于乐阳来说,谁当太子、谁当皇帝,跟她一点关系没有。 什么天下大事,什么朝廷大势,她完全不关心。 她只是希望那些罪恶的人受到惩罚和报复。 可是现在,因为沈廷的立场,她自觉、不自觉地,跟储位之争,牵扯上了一些关系、有了一点偏颇之心。 这样错综复杂,她该如何选择呢? 第58章 骊山 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即便是立春给她煮了麦门冬汤,第二日她仍然顶着一对黑眼圈起床了,而且神思慵懒食欲不振。 在立春的担心和坚持下,乐阳宫召太医诊脉,谁知道是惊喜,应召而来的太医竟然是秦墨。 秦墨见到乐阳第一眼,就皱眉说了一句:“怎么轻减了这许多!”乐阳从洛州往返一趟,瘦了很多,以前的衣裙都宽松了不少。 乐阳却只是抿着嘴,苦笑着摇摇头。 她从一个漩涡,卷进了另一个更大更危险的漩涡。 如果说以前那个漩涡,不过是她个人的恩怨,那现在这个漩涡,牵涉到天下最复杂最危险的夺位之争,它足以吞噬进所有的东西。她不能也不敢、再牵涉别人进来了。 她不想跟秦墨多说,便看着摸着脉门的秦墨,岔开了话题:“对了,顾贵妃称病了这许久,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啊?” 秦墨微闭着眼睛,专心感受着手指下微跳的脉搏,不以为然地道:“不清楚。” 乐阳在宫里久了,也很了解宫中细节了,一听就听出了问题:“所有太医的方子不都是要太医院的院正、副院正过目吗?秦如谏副院正怎么能不清楚呢?”秦如谏得皇帝宠信,最近刚被升职,副院正不但要日常把控其他太医开的药方,还可以随意查看过往医案。 秦墨睁开眼睛:“顾贵妃只用专门的太医看脉开方,姓胡的,据说是从潜邸时就专门伺候贵妃的。胡太医很少到太医院来,方子也从不上交,医案也不写。院正大人从不过问。可能是皇上有过旨意吧。” 这样特殊的待遇,只能是皇上有过旨意。但是秦如谏和秦墨入太医院时间还短,这样讳莫如深的惯例之事,也不好过多发问,只能随行就市知晓即可,不好追问追究。 秦墨收起手指:“你是思虑过重了,我给你开几副安神平息的药,你自己平时也要多多注意休息。” 说到思虑过重,乐阳有些讪讪:“这一段时日确实有些睡不好,从洛州回来本来想跟你说的,可是连着几日你都不在太医院任值。” “哦,皇上过几日要去骊山行宫,点了我师傅随侍,我也要去的,这次时日恐怕不短,我师傅让我回保和堂交代一些,再收拾些行李。” “骊山……行宫……?”乐阳微微睁大眼睛,一脸好奇。 秦墨秒懂,这要是真乐阳,就不会发问了。 “骊山行宫有温泉,是先皇最爱的行宫,但是皇上很少去。前段时间,我师傅给皇上请平安脉,发觉皇上从陇山归来后,体内一股湿寒之气很难排出,这马上就要入冬了,恐生寒病,便建议皇上多泡温泉发散寒气,皇上便想起骊山行宫来了。” 乐阳懂了,也一下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微微低头,叹气苦笑:“我自以为对这皇宫已经无所不知了,其实还是一无所知。” 秦墨凝视她,满眼都是关心:“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你心情不佳、思虑过重?” 一晚上的混乱忐忑,遇上自己人的慰问,最是不能忍受。 乐阳只觉得一股酸楚涌上鼻腔,泪水就要凝结在眼眶里了,她急忙低头,怕被秦墨看见,低声摇头:“没事,只是觉得……我对于这皇宫,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自己对于这皇宫,确实是个外人而已,但这个外人,却被越扯越深,渐渐要深入到墨黑不见底的中心去了。 秦墨目不转睛地看她,轻轻问:“等你的事了,你会留在宫里,还是去哪里呢?” “若是……”乐阳本来想说”若是那时我还活着”,却只说了两个字,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她不想把这种焦虑加在小二哥身上,她勉强露出笑容,“可能,我会回太平山吧,想想,还是那时候在天平山的时日,最开心。” 秦墨露出微笑,眼中全是温暖之意:“到那时候,若你回太平山,我便陪你回去!” “啊!那可不行!你现在已经是太医了,又是秦太医高徒!这般前途无量……”乐阳一听这话忘记了自己的酸楚,有点急了。 秦墨坚定地摇摇头:“我爹当年也差点成了太医,后来还不是在太平山种药材?”他放低放缓了声音,柔声安慰,“若是你开心,我便在太平山陪你。” 乐阳呆呆看着他,这是小二哥从小到大、给到她的浑朴宽厚又安心的脸庞,可是她心中所藏的复杂错综之事,已经不是小二哥能够给到的安心了。 她低头,怕小二哥看到她眼里的泪水,低低说:“到时候再说吧。” 本以为骊山行宫于己无关,却没想到,第二日,皇贵妃娘娘就着人来乐阳宫交代,乐阳也要随驾前往骊山行宫。 原来是皇帝已决意,今年一整个冬天,都要在骊山行宫“猫冬”了,所以要带着嫔妃、皇子公主、重要的大臣,都去骊山,把半个皇宫和半个朝廷都搬了过去。 这一去时日就不短了,据说要到明年春分才回京,所以乐阳宫光收拾东西就要花上好几天。 不仅是乐阳宫,连整个皇宫都乱糟糟的忙活了起来,谁去、谁不去,很热闹。 毕竟半个皇宫都去,那剩下不去的,得多不受宠?不论是嫔妃、还是侍从,都挣破了头要跟去。 所以,连一直称病的顾贵妃,都病体痊愈,要一同出发了。 大部队浩浩荡荡,中间还不停有大臣的车辆家眷融汇进来,队伍越来越冗长滂沱。 经过一整日的车程,终于在傍晚感到了骊山行宫。 这骊山行宫,是先朝旧址,先皇在位时,进行了大规模的修葺,又重新启用。先皇酷爱骊山行宫的温泉,晚年时一整年几乎有半年都住在骊山行宫,骊山行宫的规模也越建越大,几乎半个朝廷都在这办公。这次皇帝也一样带了大批的朝臣以及随行的家眷仆人。 后来,先皇御驾西行,大行之时便在这骊山行宫,皇帝悲痛郁结,自登基后这骊山伤心之地便来得少了,即便来了也只是小住几日。直至秦太医提起温泉,才方想起此处,更加动了要效仿先皇的意图。 来之前,已经安顿好了各人所住宫殿,乐阳住在芙蓉阁,离温泉汤池很近,而离温泉汤池的远近,当然也是衡量受宠程度的一个重要标准。 骊山行宫不像皇城,道路甚为宽敞,是专为马车、马匹通行的甬道,乐阳的宽大的公主规制车架,直接停在了芙蓉阁的门口,而门口,早就跪着一众的内侍宫人迎接,这些内侍宫人,是原本就驻守在骊山行宫的、维护打扫行宫宫殿的。 乐阳早已习惯公主仪程,扶着立春下了马车,轻轻一抬手:“都起来吧。” 为首一个内侍长得甚为白净,起身后一脸堆笑:“哎呀公主殿下,几年不见,您这花容月貌真是晃煞了奴才的眼!” 看来这是乐阳几年前来这居住时的老人儿了,看着语气好像还很得乐阳宠爱的样子。 但是乐阳出乎他意料的没有理他,只是点点头,然后便往里走。 这个内侍不由心头惴惴不安。公主当时在芙蓉阁住着,是挺喜欢他的,差点把他带回乐阳宫,但是公主也是有名的性格多变,这几年不见,可能不喜欢他了吧? 这个公主啊,要是不喜欢了谁,那可没他好果子吃。 想到这,他赶紧几步跟上公主,跟着进了正殿。 乐阳进门,四处打量,你别说,这奢靡华丽的样子,还真是跟乐阳宫有几分相似,应该挺符合乐阳公主的审美吧。 也能看出这些内侍宫人很认真的打扫、准备了,不但一尘不染、事事如新,甚至窗前还挂着一只虎皮鹦鹉,桌上花瓶里还插着几只怒放的黄色腊梅,可以说处处用心了。 那内侍也是一脸的“求夸奖、求赏赐”的邀功表情,凑上来一脸谄媚笑言:“殿下,您看,您看,您快看看呀……” 乐阳微微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心说看什么,我该看什么? 此刻,忽然一个宫女从身后大群侍从中间挤了出来,快速地笑着说:“殿下,这小东子还真是有心,不枉费三年前公主那般喜欢他!您瞧啊,这布置,跟三年前您住这的时候,简直一摸一样!哎呦呦,连这黄腊梅、绿鹦哥,都是一摸一样的哩!” 这个宫女,正是小婵! 这次,小婵也跟着来了骊山。 而立春、立夏,和乐阳宫随来的侍人,都跟眼前这个公主一样,是第一次来骊山行宫,第一次进这芙蓉阁。 小东子一见小婵,马上笑着打招呼“小婵姐好!” 乐阳立刻明白,微笑点头:“确实有心了,立春,重重有赏!”然后拿眼瞅了小婵一眼。 安顿了一下,今天实在是晚了,便要准备热水、洗漱沐浴准备安寝,小婵又走过来,轻声提醒:“殿下,是要去温泉汤池吗?” 哦,对了。乐阳想起来,这是骊山行宫啊,这里有温泉啊,当然要去温泉沐浴。 她转头微笑:“是啊,正想着去呢,小婵,你跟立春随我去吧!”这是乐阳第一次带着小婵随身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那天看到某个视频作者说,他不在乎有没有热度粉丝,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反正视频是做给自己看的 嗯,我也是这样,写给自己看的,不在乎有多少人看 第59章 温泉 芙蓉阁离温泉汤池非常近,不出宫门,绕过后面的角门,走过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就远远看到了温泉氤氲的腾腾蒸汽。 立春仿佛无心闲聊:“小婵姐,我是第一次来行宫,什么都不懂,你可得多教教我!” 小婵轻声笑着:“哪里啊,我也是三年前跟公主殿下来了一次而已,”她遥遥指着前面,“骊山的汤池,有莲花汤、海棠汤、星辰汤、尚食汤、太子汤,有好多池子,殿下,您想泡哪个?” 乐阳微笑摇头:“你做主吧。” 小婵点头:“殿下,您今天路程劳累了,第一天泡温泉,还是要去华清池才好。”乐阳轻轻点了点头。 立春却问:“为何要去华清池?”乐阳歪头看着立春,仿佛她问出了多么幼稚天真的问题。 小婵却耐心向她解释:“华清池水温最高,最解疲累。最重要的是,身份。这骊山大大小小一百多个池子,也是按照身份分的。皇上、皇后、太子,都有各自的私池。当今还没有太子,便是众皇子共用太子池。这华清池,原本是皇后专用,但是当今也没有皇后,多年前,皇上特旨赐华清池给贵妃、公主共用,眼下有皇贵妃、贵妃、还有公主您,可以用这个池子。所以第一天来泡华清池,也是公主殿下身份尊贵的象征。” 小婵娓娓道来,立春认真点头,钦佩道:“小婵姐,你真是厉害,什么都懂!” 小婵笑道:“你才厉害呢!公主殿下这般喜欢你,到哪都带着你!” 乐阳微笑道:“这骊山,她不熟,小婵,你可要多带带她。” 三人说说笑笑,往骊山行宫华清池而来。 华清池的宫殿,殿顶高耸,石柱耸立,满殿都是汉白玉铺就,迎面的屏风是一整块白玉,雕刻着先帝《温泉铭》:“与日月同流,无霄无旦,不盈不虚,将天地而齐固。”转过屏风,就是一个巨大的荡漾着玉色的一池子氤氲温泉。 三人参观完毕,小婵和立春正准备给乐阳宽衣,忽然殿外有众人腾腾而来,立春眼尖,立刻小声说了句:“是贵妃娘娘!” 顾贵妃颐指气使抬头挺胸地带着一众宫女进来,一进门看到乐阳,脚步一顿:“你?也来这儿?” 乐阳立刻跪拜:“见过母妃!我不知道母妃也要来这池子,我这就离去,请母妃安心入浴!” 顾贵妃不语,微微抬着下巴,斜睨着乐阳微微有些狼狈而去的背影,忽然冷冷出声:“慢着!”看着乐阳回身疑问的眼神,她冷冷道:“今日,让你们这些下人清闲一下,就让我的好女儿,侍候本宫沐浴吧!” 众人俱是一怔,乐阳更是不知所措。 顾贵妃见状冷笑道:“怎么?能给父皇按摩,就不能侍候母妃沐浴吗?”忽然立眉厉喝:“其他奴才都给本宫滚出去!” 甘露殿的宫女们早就习惯了,不敢耽误立刻纷纷退下。立春没动,拿眼睛瞄乐阳,看到乐阳极其细微的点了点头,才转身出去。而小婵,是见到立春出去才随着出去。 等下人都退下了,顾贵妃面向乐阳,轻轻伸展双臂:“来吧!怎么了?忘了怎么伺候人了?” 乐阳低头沉默上前,伺候顾贵妃宽衣,更衣,然后入池沐浴,撒了花瓣,取了澡豆,拿了水舀,把温泉水轻轻淋在贵妃雪白的肌肤上。 她当然记得怎么伺候人,她毕竟也伺候过乐阳公主那么久,金氏和小娥都是好老师。 只不过,现在的她,不是穿着窄袖紧身的宫女服饰,而是宽袍长袖、裙摆坠地、玉佩叮当的公主服饰。 活动不便,还容易被弄湿。 于是,她只能尽力将长长宽宽的飘逸长袖,紧紧高高地卷起来,直卷到腋下,露出长长纤细的胳膊,伸到池水里,帮贵妃洗秀发、按肩膀。 顾贵妃一直保持着嘴角一抹嘲讽的微笑,一语不发,安心地享受着服侍。直到看到乐阳两条白藕一样的胳膊,仿佛被那白皙的肌肤刺痛了眼睛,深深眯眼,狠狠盯了一下。 “啊,舒服!看来你伺候人的本事,还记得很牢靠呢!” 乐阳低着头,低低地声音:“奴婢惶恐。” 顾贵妃嗤笑道:“奴婢?惶恐?别开玩笑了!你可是乐阳公主呢!” 乐阳垂着眼眸不说话,手上拿了白巾给顾贵妃轻轻擦拭着额头。 伺候贵妃出了池子,又取了玫瑰花露给贵妃全身涂抹按摩,这是为了肌肤更加柔嫩光滑。 顾贵妃享受地眯起眼睛,微微张开樱桃小口,轻轻问了句:“听说,沈廷喜欢你?” 乐阳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被顾贵妃敏锐地感觉到了,不自觉骄矜自得地笑了:“怎么,你也想嫁给沈廷?” 乐阳默默给她按摩着如玉的背脊,低低说“不敢。” 顾贵妃回头,讥讽道:“他若是知道你真实身份,还会想娶你吗?” 乐阳咬着嘴唇,垂眸不语。 其实他还真知道。 可是看到她一副受伤害的表情,顾贵妃才觉得心下畅快:“你若是求求本宫,说不定本宫能成全你!” 乐阳轻轻叹气,抬头低声回答:“贵妃娘娘,奴婢真的不敢。沈公爷也并无此意。” 顾贵妃不相信,“嗤”地冷笑了一声。 顾贵妃也不是又愚蠢又糊涂,宫里有什么闲言碎语,她也清楚得很呢。 伺候贵妃换上服饰,贵妃指了指脚下:“跪下。” 乐阳明白,乖乖跪下,给贵妃穿了两只鞋袜。 贵妃看着她俯身的头顶,这才终于满意地笑了:“记得就好!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去叫她们进来吧!” 乐阳小声说“不敢”,这才出门,把一大群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宫女唤了进来。 贵妃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舒坦!我的乖女儿,手法还真好!”捂着嘴,笑着,带着一众甘露殿宫女施施然的走了。 乐阳跪送走了顾贵妃,累得一摊,坐在地上。 立春蹲过来:“公主,我们伺候你入浴吧!” 乐阳疲惫又厌恶地摇头:“不洗了,回去吧!” 她对于顾贵妃洗完的洗澡水完全没有兴趣。 乐阳拖着疲惫的身子、半湿的裙摆,走在回去的鹅卵石路上。 她侧头看了看小婵,小婵仿佛无事一般,低着头乖巧地走着。 在想什么呢? 可是此刻,她也没精力去想小婵。 顾贵妃在对她进行身体和心灵的□□,可能对于顾贵妃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满足了。 可是对她来说,这,不算什么。 第一日到骊山行宫,就遭遇了不愉快的经历,第二日乐阳就没什么兴趣,身子也懒懒的,干脆派人去跟皇贵妃娘娘说,昨日行程太累了,要留在芙蓉阁好好休整一日。 皇贵妃娘娘着人回话,仔细叮嘱她好生休息,但是晚上皇上要在流杯亭效仿先皇“曲水流觞”,是第一次在骊山行宫的“全家宴”,是一定要出席的。 乐阳心中暗暗叹息,每次这种场合,都是明里暗里、刀光剑影,这一次不但有皇子之争,还有皇贵妃、顾贵妃双双到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话说皇上天天组织这种活动,也不嫌累。 晚上的宴席,等到午歇过后,立春就开始给她挑选晚上的衣裳首饰了,和立夏两个,一件件拿出来,让她挑选,给她过目,乐阳则懒懒靠在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选着。 结果,却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二皇子齐王长靖。 乐阳皱起眉头,满心地不愿意,但却还要起身有请招待。 长靖神采奕奕,一进门就啧啧称赞:“这芙蓉阁真不错!位置好,离温泉近,重要的是,宫殿保养收拾得甚好!妹妹,你该好好赏赐这芙蓉阁的宫人!” 乐阳微笑点头:“二哥说的是。” 分宾主入座,让立春奉上了茶,长靖举杯喝了一口:“对了,妹妹,今日怎么没出去走走?花园里的花开得正盛呢!” 这骊山行宫,地下有温泉,四周是山谷,聚拢暖气和蒸汽。园艺高超的匠人将温泉引入花园,使得初冬时分,骊山行宫的花园里也有耐寒的花卉怒放。 乐阳微笑摇头:“昨日坐了一日的车,有些累了,要好生歇一歇,反正时日长着呢,明日再去赏花也来得及。” 长靖却眨眨眼,意有所指般神秘地道:“父皇倒是一早就去花园赏花了,但是却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元盛都怪责上了!” “哦?”乐阳故作睁大眼睛,作好奇状,“父皇可是在人前,一向很给元盛公公面子的呀!”但她其实却有些明白了,怕是长靖的来访,便与这事有关吧。 她心中有些腻味,长靖装腔作势地一口一个“妹妹”,心里也对长靖要说的事,不感兴趣。但是两人既然已经结成了同盟,就不得不随声附和,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长靖轻轻叹口气:“本来父皇心情很好的,结果看到那株墨菊,竟然奄奄待毙,干枯落败,当下就发了火,哦,对了,”他盯着乐阳,嘴角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好妹妹,你可能,不知道这株墨菊吧?” 乐阳心中一沉,面色沉静如水,抬眸静静直视。长靖在暗示,或者说提示她,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怎么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只不过顾贵妃是明晃晃地羞辱,长靖在暗戳戳地要挟。 长靖看她表情,欣然一笑:“这株墨菊,是父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在皇爷爷某一个寿辰,送上的寿礼。皇爷爷很喜欢,便种在了骊山行宫的花园里,并且命行宫执事总管好生照顾。结果父皇今日看到墨菊已经枯败,气就气在,他虽少来行宫,那些执事便玩忽职守,连先皇交托的事都能疏忽照顾!毕竟元盛是内宫总管,所有下人的事,都是他的事!所以父皇的火,就只能朝他发了!” 乐阳点点头:“要说起来,父皇这气,也该生!既然那墨菊有来历,即便是枯败了,这里的执事们,也该在父皇驾临前,偷偷换了,也免得让父皇看了伤心难过呀!” “说的是呀!”长靖轻轻一击掌,“可见,这些人胆子有多大!办事有多疲懒!”他忽地神秘一笑:“所以,这就是,我来找我好妹妹的原因了!” 乐阳意会,向立春挥手:“都下去吧!” 众服侍宫人俱都退下,唯有长靖,向乐阳低头细声说话。 芙蓉阁里,腊梅飘香,鹦哥低声鸣叫,忽然开口吟出两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语调怪异莫名。 低头对语的两人,俱是吓了一跳,双双抬起头,看了那鹦哥一眼。 第60章 流杯 流杯亭就建在池水环绕的草坪之中,是先帝仿照兰亭修建的,掘地为池,引水为溪,众人围着池水、溪水,席地而坐,各自为席,酒杯则放入溪水中,顺着清澈碧绿的溪水顺流而下,杯随水漂,按照曲水流觞的规则,杯子漂到谁的面前,谁就要捞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吟诗作赋,众人赏鉴。 沈廷来到流杯亭的时候,有几位皇子都已经先到了。 沈廷四处打量,亭前草坪上,一个个席地摆设的小几,都是围着草坪摆的,顺着溪水,也只是摆了不多的几个坐席位置。 沈廷便明白了,皇上也只是附作风雅,并没有真的想曲水流觞,考究才情。 毕竟,皇上年轻时以武艺见长,文采诗词方面,不怎么来的过。而三位皇子,也多以实务见长,只唯有三皇子吴王长麟,别看平时观花走马,听说诗词上倒有三分才情。 反正只要是玩乐之事,长麟总是会上几分的。 所以,这曲水上游,侍从们准备的,除了美酒,还有佳肴和水果,摆在一件件碧绿、粉红、嫩黄的、宛如荷叶般的小小碟子中,届时一盘盘漂在水中,也算是美景雅趣了。 长琪早已招手:“沈廷,这边来!” 沈廷提步过去,长琪旁边还站着长麟,二皇子长靖却还没到。 长麟笑道:“沈廷兄,你刚才四处看,怎么,你想坐那溪水边儿?难道今晚还想作诗不成?” 沈廷笑着摇手:“不敢不敢!那溪水边儿座位可不多,指定得给您吴王殿下留一个,我一介武将就不去抢了!” 长麟哈哈大笑,又故作可惜叹息一声:“遣句更有一秋恨,明月不知照何人。可叹可叹,空有明月美酒,却无好诗可嚼!” 长靖嘴角微笑:“你有这样好句,有本事你一会儿在父皇面前感慨呀!” 长麟赶紧摇手苦笑:“大哥你可饶了我吧!我一见父皇啊,即便有诗,也只能化诗为食了!” 三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长麟这人相处起来,很有意思,也有口才。但唯有在皇帝面前,话也说不出来,嘴也张不开,显得唯唯诺诺苟苟且且。 谈话间,后宫诸妃也来了,包括皇贵妃、顾贵妃、淑嫔,还有几位低位份、但有子嗣的昭仪、昭容、昭媛、才人等等,还带着未成年尚幼的几位皇子公主。 这次的宴会,可比前几次的家宴,人多得多,但也都是以皇亲后宫为主,没有外臣。 两位皇子和沈廷各自与众妃见礼,皇贵妃笑容一贯的和蔼可亲,而顾贵妃则一贯的冷艳孤傲,但唯有对着沈廷,居然破例给了个笑脸,倒是让沈廷心下诧异莫名。 虽然众人都知道按照各自地位,应该坐在哪个位置上,但皇上还没来,各人便纷纷各自成团、或孤身一人,都在四处站立着、闲谈着。 沈廷站在那,忍不住伸长脖颈四处张望。长琪拉了他一下,低声笑问:“在找乐阳?” 沈廷咧嘴一笑。 他也很厌烦这样的场合,但是一想到,来了能见到乐阳,就不免心中雀跃,这也是参加宴会的唯一乐趣了。 照理来说,乐阳应该与后宫诸人一同前来的,可是偏偏这时候还没到。 再等下去,随着元盛悠长的通报声“皇上驾到”,皇帝都来了。 众人齐齐跪倒拜见,这次皇上便没有像之前那样说“家宴不必跪”,而是极有威严的轻轻抬手一下,身后的元盛便代为发声:“平、身!开、宴!” 皇上径直走到中间上首的位置落坐,身边一侧是后宫诸妃按位份而坐,另一侧则是几位皇子公主按年序而坐。 沈廷则按照他的年序,被安插在几位皇子中间,一边是大皇子,另一边是二皇子。 这代表着皇帝把他当作自家子侄看待,而非外臣看待。 可是,身边的二皇子位子,是空的。而乐阳该坐的位子,也是空的。 怎么皇帝都到了,他们两人还敢迟到? 皇上到一时没注意到还有人没到,坐下后四处打量,颇有感慨:“还挺用心的,这琉璃宫灯,这草坪设席,有几分父皇当年赏月宴的模样!只是这流杯亭,时间久了,颜色有点儿旧了!” 身后的元盛,头更低了一点儿、 就今儿个白日里,还因为骊山行宫修缮不利,他难得的被皇上不给面子、当面呵责了。 他下来就把骊山行宫原来的那位总管先打一顿板子随后给撤了,还一顿痛骂:“当差当了这么多年,越发回陷了!脑子呢!”没说出口的话是:这么多年,皇上还能记得那墨菊长什么样吗?你换一盆不会吗! 先头的墨菊还没过去呢,现在又看到了颜色旧了的流杯亭,元盛能不低头嘛。 说起来,也是皇帝忽然决定来行宫的,使得他们没有时间去好好修缮一遍。 宫人们已经鱼贯而入,分别给各席奉上了美酒佳肴,这时候皇上才看见:“哎?怎么还有座位空着呢?乐阳呢?乐阳不来吗?”他扭头去问皇贵妃。 皇贵妃噎住一下,赶紧回答:“皇上,乐阳没说不来呀,她倒是早上着人跟我说了,说是赶路累了,但没说晚上不来呀!”她也扭头,去看身边的顾贵妃,心说你女儿,你不说话吗? 身边的顾贵妃老神在在恍然无知:“皇上,臣妾可不知道。乐阳这孩子呀,现在可尊敬皇贵妃娘娘了,什么事都按照规矩、事事禀报皇贵妃,毕竟皇贵妃才是六宫之主嘛!臣妾可是个不管事的!” 皇上微微皱眉,心想一个两个的,每次都这样,一个也指望不上。 转头低声向元盛:“你去看看,乐阳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元盛又低声提醒了一句:“齐王殿下也还没到呢,奴才一起去看看!” 对呀,还缺一个人呢。 皇上回头对着皇贵妃,这次明显不高兴了:“长靖呢?你也不知道?” 皇贵妃张口结舌,面露难色,还没开口,外围有人通报:“齐王殿下到!宁国公主到!” 众人一起望去,看清却都同时一愣。 只见乐阳半个身子倚靠在立春肩膀上,另一个臂膀搭在长靖手上,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到近前,几个人还需要跪下拜见皇帝,只见乐阳艰难地从立春身上撑起来,忽然“哎呦”一声,面色痛楚。 皇上急得已经起身了:“快别跪了!乐阳这是怎么了!” 皇上一起身,所有的人都不敢跪坐了,都跟着哗啦啦地起身。 乐阳勉强露出笑容:“父皇,我没事儿!您瞧我单脚跳得快吧?” “胡闹!”皇上几步走过来,侧头皱眉观察,“乐阳右脚怎么了?长靖你说!” 长靖挽着乐阳一只胳膊:“是,父皇。是这样的,乐阳在来的路上,在华门外踩到了破损的台阶,扭到了脚踝,正巧被儿臣碰见了。儿臣本来劝妹妹先回宫看看伤势,可是妹妹非要赶来宴会,所以儿臣便搀扶着妹妹缓缓而来,因此就迟到了,望父皇恕罪!” 皇上不耐烦摆摆手:“乐阳顽皮!宴会哪有脚重要啊!”他回身找元盛:“快宣太医!” 乐阳急拉他袖子:“父皇!我真的没事了!已经不怎么疼了!宴会完了宣太医来得及!”又低声附耳道,“父皇!这么多人等着呢!我真不疼了!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皇帝半信半疑,又确定问了句:“真的不疼?真的没事了?” 乐阳重重点头:“不疼了!” 皇帝这才皱眉:“那行吧!长靖,扶好你妹妹!” 长靖回了个响亮的“是”,扶着一瘸一拐的乐阳入席,走到边上,跟沈廷说了句:“沈公爷,乐阳脚不方便,麻烦你跟乐阳换个坐席吧!” 沈廷仔细看了看乐阳的脸,默默的起身,让到了长麟下首、原本乐阳的坐席。 然后长靖扶着乐阳,坐在自己身边的原本是沈廷的席位上,然后自己又在一边落座。 皇帝早已招手:“大家都坐吧!”自己也回到了席位上。 宴会总算可以继续下去了。 按照流程,皇上先举杯,大家才敢举杯。皇上先举箸,大家才敢动筷子。 皇上与皇贵妃对饮一杯之后,还是不放心,抬头去看乐阳,忽然想起一事:“长靖,你说乐阳在哪扭的脚?” 长靖赶紧起身回答:“华门外面,那三级台阶。” 皇上皱眉:“华门,那不是位于行宫主路上吗?怎么骊山行宫年久失修到了这个地步?连华门的台阶都破损了?” 身后的元盛头都快躬到地上了。 乐阳赶紧说:“父皇,您别怪罪行宫的宫人了!他们也算用心了,儿臣的芙蓉阁,打理得很好呢!” 长靖也说:“父皇,确实并非骊山行宫管事之责。据儿臣所知,这几年,户部就没给骊山行宫拨下修缮银两!” 皇上皱眉,回头问元盛:“有这回事吗?户部没给骊山行宫拨修缮银两?” 元盛“唔”了一声:“这个……这个……可能不太充足……” 长靖接下话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他们再尽心,也难事事如意呀!别说华门,就连轩辕殿的门钉都锈了!听说花园里那株父皇送给皇爷爷的墨菊,都因为疏于照顾而枯败了!” 而轩辕殿是先皇大行之地,皇上特意为了纪念先皇,封存、供奉了起来,这地方都失修了,可见整个行宫怎么样了。 元盛心说,那株墨菊都多少年了,早就到岁数了,是因为疏于照顾枯败的吗? 皇上脸色就不好看了:“怎么搞的?每年各处宫殿、行宫的修葺费用,不都是例行在年初就列好的吗?” 长靖正色回答:“父皇,户部可能事多繁杂,遗漏了也不好说。皇宫里的宫殿还好,毕竟父皇日日亲见着,也不敢失修,但是像行宫、皇陵这样所在,父皇多年才驾临一次,便难免有所疏忽。依儿臣之见,该有人监督户部,查缺补漏,好生翻一翻账册才是!” 皇上沉着脸,低头思忖。 乐阳忽地小声“哎呀”了一声,皇上马上抬头看过去:“乐阳怎么了?” 乐阳赶紧皱眉笑笑:“不小心碰了一下!没关系的父皇!”嘴上说没关系,小脸却疼得皱成了一团儿。 皇上皱眉,终于点点头:“长靖说得有道理,那就你去吧!自明日起,好好查查户部的账!” 长靖跪倒大声回道“遵旨!”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把户部,放给齐王长靖辖制了。 好嘛,上一个家宴,兵部给了秦王,这一次宴会,户部给了齐王。 乐阳低头,一丝丝、拈起果糕上的青红丝。它又苦又甜又涩,她不爱吃。 没有转头,她能感觉到,隔着长麟、沈廷投过来的目光,可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从她瘸着走过来,就能感受到沈廷无时无刻投在她身上的关心、担心的目光,可是整个晚上,她没有一次调转目光过去,没有一次与他目光交汇。 第61章 裂痕 能让元盛舒口气的是,这件事终于就这样揭过去了,宴会得以继续。 为了缓和刚才的氛围,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做出一种刻意热情又开心的表情和举动,好让皇上忘却适才的不开心。 于是大家频频举杯,敬皇上,敬齐王,互相敬,几番下来,皇上脸色有些微红,在美酒和气氛的加持下,终于露出了轻松惬意的笑容。 “咯咯咯,”座位上的顾贵妃,带着酒意肆意笑着,举起酒杯,冲着沈廷一举:“沈公爷,洛州一行得你相助,本宫还未好好谢你呢!” 沈廷起身一礼:“贵妃娘娘客气了,都是臣下职责所在。”说完举杯一饮。 皇上眼前一亮,“呵呵”笑了:“对嘛!这就对了!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客气!” 顾贵妃举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转头对皇上娇声道:“皇上,看到沈公爷如此年轻有为,刚刚本宫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目光流转,在乐阳面上打了个旋儿,“皇上,乐阳年纪也不小了,皇上和本宫虽然舍不得她,却也不能耽误了她花一般的年华,该给她找一个知心人了!” 皇上哈哈大笑:“爱妃说得有理,果然知我心意!爱妃,那你觉得,谁能当乐阳的知心人呢?” 顾贵妃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如钩子一般的眼神儿,在乐阳和沈廷之间打着转,忽然掩住嘴,诡异一笑:“皇上,臣妾今日见着令狐老公爷的次子,人才出众,仪表不凡,倒是跟乐阳啊,是一双璧人呢!” 这话一出,别说乐阳和沈廷了,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反转? 皇上更是愣住了:“你说的不是沈……?什么令狐家的次子?” 顾贵妃“咯咯”笑得娇媚:“就是令狐公的次子,令狐宣啊!皇上忘了?您还夸过他长得好呢!” 皇上皱起眉:“哦哦,朕想起来了,那个令狐宣,是长得挺好的。但是朕记得令狐老公爷跟朕说过,他这个次子整日就知道玩乐胡闹,不思进取,文也不成,武也不成,连令狐公都对他失望了,放弃不管了。” “哎呀呀,哪能用旧眼光看人?”顾贵妃撅着嘴娇嗔,“人家现在上进得很,读书读得不错,正在刻苦攻读准备科考呢!再说了,”她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乐阳,“皇上,你怎么不问问乐阳自己的意思?” 皇上马上半信半疑地去看乐阳。 乐阳面上一片冷静,看到皇上和顾贵妃投过来的目光,只站起来轻声说了一句:“全凭父皇和母妃做主。” 皇上更疑惑了。从前,乐阳为了她的婚事,那可是大闹特闹过,要死要活过,怎么现在这样了?难不成她还真喜欢令狐宣? 他又去看了看沈廷,沈廷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难不成,这两个年轻人又闹别扭了? 皇上顿觉心烦,便含糊着说:“这事不着急,今日先不说了吧!” 顾贵妃还想不依不饶地说什么,旁边一个娇柔特殊的声调忽然抢了一句:“皇上,您不是说今晚有好琵琶听吗?害得臣妾整整盼了一天呢!” 淑嫔异梦的声音好听又清脆,但是说话的腔调总如同唱歌一般。她也是极为擅长音律歌舞的,想着盼着听琵琶也是常理。 皇上马上笑了:“对对对!元盛,琵琶呢?” 元盛急忙大声拍了拍双掌,一排打扮艳丽的歌姬舞姬便鱼贯上场了。这是早就准备排练好的,已经等了半晌了。 音乐大作,歌舞升平,掩盖了众人阴晦多变的想法,只有明月清风,酒香花香。 乐阳拿着汤匙,搅着碗盏中的热汤。 令狐宣,她记得,曾经在牛家的诗会上见过一面,似乎跟乐阳还有那么一点一丝暧昧的关系。 顾贵妃觉得没什么别的能拿捏她了,但唯有她的婚事,却总是牢牢捏在手里的。 不过接下来,顾贵妃也没再提这个话题了,只是眯着眼,投入地欣赏着歌舞。 乐阳便知道,顾贵妃也并不一定非要让她嫁给令狐宣,而是借此,在敲打她而已,莫要放肆得忘记了谁是母妃。 好在宴会后半段,再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皇上最后喝得醺醺然,被元盛搀扶着,去淑嫔那安寝了。 顾贵妃看着他们的背影,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也自顾自走了。 乐阳站起来,还是忍不住身子歪了歪,余光看到沈廷身形一动,似乎要走过来,可是身旁的长靖却已经扶着了她,笑着说:“乐阳啊,父皇交代我得好好送你回去!”于是和立春扶着乐阳回芙蓉阁了。 天色已晚,长靖只送她到门口,微笑说:“今日辛苦妹妹了!改日二哥一定好生谢你!” 乐阳也微笑回答:“还要多谢二哥送我回来。” “对了,”长靖临走时忽然说:“令狐宣这个人也不错,妹妹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乐阳面色不变,微笑道:“我会的。” 乐阳心中明白,恐怕这令狐公爷身上,有什么东西对长靖有用,所以长靖忽然觉得,乐阳嫁给令狐宣也不错,还能利用这婚事对自己有利吧。 回到芙蓉阁内,乐阳制止了立夏、小婵她们的服侍,只说天晚了,让她们先去睡了,只留下了立春。 留下立春,她也并未令立春为她卸妆梳洗,而是呆呆地坐着出神儿。 立春忍不住轻轻提醒:“公主,这么晚了,要不要准备安寝呀?” 乐阳摇摇头:“不着急,再等等。” 公主在等什么呢?立春不知道,也猜不出,但是乐阳要等,她便安静地陪着。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分,乐阳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不会来了……” 话未说完,窗外已经有人轻轻弹了弹窗棂。 立春轻轻“啊”了一声,马上过去打开了窗子:“沈小公爷,您怎么……”心里一下子明白,公主等的就是沈廷呀。 沈廷站在窗前,也不进来,明亮的月色均匀地洒在他肩上,坚定又温柔。 乐阳慢慢走过来:“要进来喝茶吗?” 沈廷手里托着一只小盒子,轻轻笑了:“不了,太晚了,我怕你喝茶睡不着。这是上好的跌打药,是我沈家秘传,一定比御医的好,你让立春给你用上。” 乐阳伸手慢慢接过来:“你没话要问我吗?” 沈廷摇摇头:“我相信你,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轻轻挥了挥手,“走了,你记得敷上药,早点睡!”说完一晃身,便不见了,只余下一地的如水月光。 乐阳看着手上的小盒子,沉默不语。 沈廷不傻。 今天晚上,自己和长靖的那出戏,他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真的如他所说,他会一直相信她吗? 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说的很对,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这是第一次,沈廷没有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一般的离开,而是很迅速果断的走了。 第二天一早,乐阳还没吃完早膳,秦墨就急匆匆地来了。 乐阳知道,秦墨一定听说了自己昨晚脚扭伤了,所以匆匆赶来。 一进来秦墨就皱着眉头打量她的脚踝:“怎么回事?听说你昨晚已经走不了路了?昨晚怎么不召太医呢?” 乐阳赶紧笑着摇摇手:“哪有那般严重?真是以讹传讹了!” 屏退无关他人,脱了鞋袜,秦墨仔细打量,白玉般纤细的脚踝,目光所及并没有红肿,他又小心伸出手指按了几处,看乐阳也未呼疼,不由得狐疑抬起头:“你……你这脚……” 乐阳一时语塞,立春赶紧抢着说:“昨天用了沈小公爷的药膏,可能起效果了!” 秦墨要过药膏,嗅了嗅,点点头:“药倒是好药……” 乐阳笑着说过:“我就说是以讹传讹了!昨晚本来就轻轻扭了一下,养了一晚上就好了!” 秦墨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立春马上又说:“可是啊,小秦大夫,你还是给公主开点药吧,咱们巩固一下也好啊!” 秦墨微微一愣,抬眼在两人面上转了转,低声“唔”了一声。 “药……我先开着吧,回头给你送来,不过热敷最好,效果明显。”秦墨低声回复。 “热敷呀!正好有温泉水,我让他们现在打来,正好给公主热敷泡脚!”立春欢快地回答,然后自去吩咐他人了。 乐阳见秦墨微微低头,面色不虞,知道在这方面瞒不过他,只好低声说:“小二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 秦墨微微叹气,抬起头注视着她:“我没生气。我知道你处境之难之险,唯恨我帮不上你而已。” “哪有啊!”乐阳很急地反驳,“小二哥,你已经冒险帮我很多了!” 秦墨取过鞋袜,给她穿上:“嗯……我听说,昨晚宴席上,顾贵妃忽然有意让你嫁给令狐老公爷的次子?” 秦墨握着她小小白玉般精致的脚,给她穿鞋袜。 她的脚好小啊,小到似乎秦墨能一手握住。 “是啊,”乐阳苦笑,“这是她的权利。” 本来男女授受不亲,但是秦墨给她穿鞋袜,她却并不觉得丝毫介意。 因为在她心目中,小二哥就如同她亲哥哥一般,在太平山的时候,她与小二哥从小相伴长大,别说给她穿鞋袜,小二哥还背过她抱过她呢。 第62章 来仪 秦墨低着头,默默给她穿好鞋袜,才抬头说:“阿田,你现在真的过得开心快乐吗?” 她不由得浑身一震。“阿田”,这个名字,好像离她,已经有一辈子的距离了。仿佛只有上辈子才有人这样叫过她。 见她愣住了不说话,秦墨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想做点什么,帮爷爷报仇,但是,不能把自己折进去,不然,爷爷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她低着头,脸色苍白,低声说:“我……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有!”秦墨很快地说,坚定地望着她:“你可以放弃报仇,咱们一起逃出宫,找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我们可以开心快乐的一起生活!我想,与其你报了仇,却牺牲了下半生的幸福,或者干脆丢了性命,爷爷在天有灵,他那么疼你,也宁可你不报这个仇,他会更希望你一生过得幸福快乐!” 她抬起头,愣怔地与他对视,看到他目不转睛凝视的目光,和那目光里饱满的深情。 她才明白,原来,小二哥一直是喜欢她的。 两人默然对视了半晌,一个满含希望,一个呆若木鸡。 过了好久,乐阳默默低垂眼眸,轻轻开口:“但是,总有些事,是应该做的,是必须做的。这世间,总该是公平的。” 秦墨眼里慢慢有了些失望,随即也低头无语。 她声音很低,很缓慢地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你和爷爷,都是我的亲人,小二哥,在我心里,一直当你是亲哥哥一般……” 秦墨抬头,极快地睃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唔”了一声。 立春兴冲冲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温泉水进来:“公主,现在热敷吗?” 温泉的热气,和富含硫化的味道,瞬间冲破了屋内的沉默。 小秦太医说,温泉水更佳,因为含有很多稀有的物质,活血化瘀最佳。 在小秦太医的指导之下,立春细心记下了热敷的各种注意事宜。 临走时,秦墨又想起一事:“对了,你上次不是问起顾贵妃的身体吗?好像她身体是不太好,这次来骊山,特意带了胡太医前来。我和师傅也是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胡太医的真容呢!” 乐阳点点头:“若是……方便的话,可以帮我留意一下顾贵妃的药方吗?” 秦墨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了一声。 乐阳想想,又补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保证不会有危险。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秦墨微微皱眉,语气略带嗔怪:“说什么呢?我一定是帮你的!” 送走秦墨,乐阳心中百味杂陈,酸楚不已。 小二哥,注定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秦墨,有大好的前途,有安稳幸福的未来。 而她,早就注定没有未来了。 所以小二哥,还是那个太平山下的小二哥,还是那个内心善良、淳朴,渴望平凡而安稳生活的小二哥。 他是有选择的。 可是她,早就没有了选择,也早就不再是那个太平山下的阿田了。 可是她感触的时间并不长。 与其把时间花在感触上,还不如花在正经事上。 她召来小婵,让小婵陪她好好逛一逛这骊山行宫:“好多年没来了,都有些生了;再教立春、立夏这些小丫头们好好熟悉一下各宫的位置,省得到时候找不上头绪!”几个小宫女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毕竟大家都想好好逛逛这骊山行宫。 这骊山行宫,先皇断断续续修了二十年才修好,实在是瑰丽精巧、一步一景。 一开始只是因为骊山难得的温泉,沿着温泉修建了行宫,后来随着随驾而来的妃嫔、皇亲国戚、股肱大臣越来越多,行宫也开始不断扩建,虽然宫殿规模不如皇城那般巍峨壮观,但是胜在此处地处谷地、本身就温暖湿润,再加上有温暖的地下温泉,因此即便在冬季也有耐寒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争艳夺目,因此打造的行宫与景色相融,便显得比皇城更加优美宜人。 乐阳带着立春和立夏,在小婵的带领下,走走停停,一路观赏景色。 好在小婵口才极好,一路而来娓娓动听,讲得生动有趣,看看路边的奇花异草,讲讲各处的故事典故,顺便再认一认各处重要人等所居住的宫殿楼阁。 重要的人都住得不远,基本围着温泉池子坐落在核心一圈,皇上住在轩辕楼,德皇贵妃住在来仪阁,顾贵妃住在沁芳轩,几位成年皇子住得稍远,而那些随驾的大臣携带家眷住在更外圈。由于远离了皇城,也没有了那般严格的宫门管禁,气氛反而更加自在有趣起来,这也是骊山行宫难得的好氛围,更显得君臣同欢、其乐融融。 大家都是按照品级和过往的惯例安排住所,唯一可能不开心的,就是顾贵妃了。 小婵颇为神秘地笑笑:“过往,来仪阁都是顾贵妃住的……” 乐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有凤来仪,这来仪阁,一定是宫中最尊贵的妃嫔所住。过去都是以顾贵妃为尊,而现在却以德皇贵妃为尊。 再往前走,是一片层叠巍峨德的假山。 小婵指着这片假山:“这片山石,是先皇特地从江南运来的太湖石,说起来还有个典故……”话音未落,乐阳忽然抵指唇边:“嘘!” 小婵也随之听到了,在假山的另一面,隐约传来一声声尖厉的惨叫。 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几人便沉默地往前靠近,慢慢就听到,夹杂在惨叫声中的,还有一声声的“贵妃饶命”,和一声声“啪啪”的清脆声音。 贵妃,那就是顾贵妃,而不是皇贵妃了。 而那啪啪声,是宫人都熟悉,那是掌嘴的声音。 乐阳眨眨眼睛,向众人示意了一下,众人意会,便都放轻脚步,噤声靠拢过去。 这片假山夹杂着郁郁葱葱杂乱蓬松的藤曼,实在是极佳的听墙角的位置。 听着声音靠近了,小婵却轻轻拉住立夏,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她们要给公主放风,毕竟身为公主,若是被人看到听墙角,可不是体面的做派。 乐阳又看了小婵一眼。 说起来,原来那位乐阳公主,虽然为人任性肆意妄为,但是身边两个宫女,个个不简单。当年的小娥,忠心不二,善于筹谋,现在这个小婵,也极为有眼色、会办事。 小婵到了这骊山行宫之后,种种的言行表示,似乎知道点儿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要说刻意,是有些刻意;要说真的发现了什么,又好像处处是不经意间地言行,仅仅是向公主表达忠诚。 总之,还需要好好观察。 这些想法,不过是一闪念之间。 乐阳已经隐身到合适的位置,透过假山和藤曼的缝隙,凑过去看。 假山另一侧,是一处宫殿间隔的甬道,甬道边的石凳石桌旁,端坐的,正是面如冰霜的顾贵妃。 而在她身前,两名内侍正跪在地上,而另外两名身高体壮的宫女,则挽起袖子,一巴掌一巴掌,狠狠的“啪啪”扇在二人脸上。 看来已经扇了有段时间了,站在贵妃身边的一个内侍,正在大声无情的计数:“48、49、50……” 那两名内侍两边脸颊已经高高红红的红肿起来,其中跪在稍前身位的那个,掌他嘴的那名宫女指上带了枚戒指,因此他的脸被戒指刮破了,流下鲜红的血来。 他却不敢擦去,任凭鲜血顺着下巴流到前襟,一边哎呦哎呦惨叫着,一边口称:“贵妃娘娘饶命啊!” 顾贵妃看着他血流的越来越多,嫌弃地皱了皱眉,轻启朱唇,吐了个字:“停!” 两名宫女立刻停手,闪过一边。 那两名内侍赶紧连连叩头:“贵妃娘娘饶命啊!” 跪在稍前身位的那位流血内侍壮着胆子问:“贵妃娘娘,小的们……不知哪里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饶命……” 原来,这两名内侍自己也不知道哪里犯了顾贵妃的忌讳,走得好好的、一下子被堵在这,直接就令人掌嘴,他们俩这顿嘴巴挨得自己也莫名其妙,一肚子委屈,要不然也不会挨嘴巴时候偏要大声惨呼和求饶。 正常宫人犯错被主子惩罚,就是个强忍、不能出声喊疼。 顾贵妃示意一下那个计数的内侍:“告诉他们,哪儿错了。” 那名计数内侍,上前一步,清清嗓子,拿捏着问:“贵妃娘娘问:这两盆头茬的水仙,你们要送到哪儿去啊?” 那两盆怒放的水仙,原本是两个内侍捧着的,现下被放在了甬道的一旁。 挨嘴巴是挨嘴巴,但是这两盆头茬开放的水仙,可比两个内侍的命珍贵,挨嘴巴之前,也要把这两盆花、好好的安生的,放在一边。 跪在稍前面的那个内侍,品级高一些,便开口回答:“奴才们依命,花是送到来仪阁的……” 那计数内侍大声呵斥:“你们好大的胆子!过往这骊山行宫头茬开的花儿,都是送到贵妃娘娘这儿的!你们知道不知道?” 那个内侍终于知道自己触了什么逆鳞了,心下暗暗叫苦:“过往也是送到来仪阁的,谁让你现在不住来仪阁的?” 但是这话哪敢说,只得连连叩头:“奴才们错了!娘娘,奴才们也是听命行事……” 顾贵妃冷笑:“少拿这话噎我!本宫知道,这帮子势利眼、猪油蒙了心的贱人,背后巴不得看本宫不得势!这顿巴掌就是要让你们这些个小人们都看清楚!你们俩回去给我告诉那些人,别以为现在可以拿捏作践本宫!本宫一个小指头,就能捏死你们!滚!” 两名内侍大喜过望,可以逃出生天,也不敢再去拿那两盆水仙了,赶紧连连叩头道谢连滚带爬地跑了。 顾贵妃兀自气得胸口直喘,面色赤红,看着那两盆开得妖娆的水仙来气,恶狠狠道:“给本宫踹烂了!本宫稀罕这破花吗!稀罕那来仪阁吗!” 周边一群内侍宫女不敢耽误,赶紧遵命围拢过去,几脚把好好两盆花踹得稀烂。 本来在人群后面的一个黑发矮身的干瘦老者,低头走到贵妃身前,低声说:“娘娘,不值得为此动气!当心身子!” 顾贵妃却仍然喘息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喉头开始“赫赫”作响,眼见喘息困难,人也渐渐萎顿靠在石桌上。 身边内侍着急地说:“胡太医!快快!你快给娘娘看看!” 原来那黑发老者便是胡太医。他握住贵妃的手腕,摸了摸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凑到贵妃唇边,喂她喝了下去。 很快,顾贵妃长长呼出了口气,眼见这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边看世界杯边写 每天大概写3000字左右 不累又开心 接下来可能会比较快速的推进剧情了 想快点完结 然后写我心心念念的推理悬疑 虽然我自认为可能不会写得太好看 但是自娱自乐嘛 既然喜欢就要尝试 加油吧 第63章 真相 身边内侍,显然是提拔起来,担任了从前元喜的位置。 在内侍的劝说下,顾贵妃终于消了气,起身带领众宫人离开了。 眼见众人走远,立春才转头,想跟乐阳说些什么,一看乐阳脸色却愣住了。 乐阳脸色凝重呆滞,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又仿佛陷进了什么回忆之中。 立春轻轻拉拉她的袖子,低声提醒:“公主?” 乐阳这才一下子回神,赶紧追着顾贵妃一群人的身影望去,可惜几个拐弯,已经看不到了。 立春低声说:“都走了!” 乐阳低低“哦”了一声,又调转目光,凝视着路中间那两盆已经零落成泥的水仙花。 立春不敢打扰她的思绪,只是看着她。 乐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时间也不太长,她转过头,看了看立春,又转过身,看了看远处不明所以的小婵和立夏,终于笑了:“戏好看,咱们继续逛园子吧!” 立春觉得她越来越看不懂公主了。 虽然别人看不出来,她却能看出来,公主心里有事。 可是公主仍然能兴致勃勃的逛完了整个园子,又去陪着皇上吃了午膳,回宫睡了午觉,下午采了花瓣制花露,还去换了不同的池子泡温泉。 直到晚上,睡到了床上,拉起了帘子,只有她们两人,公主才低低问她:“小耿可来了骊山?” 立春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是,”又赶紧解释,“公主你让我不再联系他,我真的没联系他,是他到了骊山主动来找我的,说他跟着护卫队也来了骊山。” 乐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今天那个胡太医,你可记得他长相?” “嗯,记得。” 乐阳目光幽幽闪烁:“明天你去找小耿,让他偷偷把那个胡太医捉了起来!” “嗯!”立春重重点头,又马上小声补充,“公主,你让小耿去,那……那沈小公爷可是会知道的……” 之前公主不让她再去找小耿,就是为着防着沈小公爷,这一点立春是明白的。 乐阳想了想,摇摇头:“事情紧急,顾不上这个了,知道便知道吧。” 胡太医幽幽醒来,第一个感觉是头疼。 他是个大夫,经验丰富,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高手重击了颈脉导致了昏厥,这头痛就是昏厥后遗症。 紧接着回忆起来,自己是去沁芳轩给顾贵妃送完药之后,回程走到僻静之处,忽然一个人影飞出来,紧接着感觉到脖颈间的剧痛,然后人就没意识直接晕了过去。 通常宫里太医行走,都会带个徒弟、或者药童,但唯有他,一个人我行我素惯了,这不,就吃到了苦头。 第二个感觉,眼前黑黑的,有布卷般的触感,想来是被人蒙了眼睛。 他立刻发声:“不要给我除去蒙眼布,我不想看到你们的脸,想让我干什么就直说!” 胡太医不傻,好歹也当了十几年的宫中太医,能在行宫当中把他掠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太医,能是什么普通人物?总不能是市井的泼皮强盗。 必定是大人物、绑上自己也必是为了什么大事。 还能有什么?绑架自己、也就只能是与顾贵妃相关了。 顾贵妃宠冠后宫这么多年,还能有谁敢跟她过不去?说不定是最近宫里风起波澜的夺嫡。这样危险的人和事,问什么他就说什么,保住性命要紧。 反正进宫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别在裤腰带上了。所以他一向很乖巧,让干什么干什么,让说什么说什么,从不违逆,也不贪心。只要他看不见这些人的脸,将来也就不会吐露什么秘密,那自然也就更大几率能保住性命。 他估计,对方也是识趣的人,自己都这样说了,对方也能明白,别为难自己。 前方不远,一个女声轻轻问他:“你……姓胡?”听上去语调柔软,似乎年纪不大。 胡太医苦笑道:“阁下捉了老夫来,还不知道老夫姓胡?” “你是太医?” “老夫当了……”他掐指算了算,“十七年的太医了!” “可你为何平时不在太医院里值班任职?” 胡太医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当今皇上还在潜邸之时,因为顾贵妃身体不佳突发恶疾,所以特命我专职负责照料贵妃,直到皇上登基,这一旨意一直未曾取消,因此老夫只负责顾贵妃的医案,”他忽然语气好奇,“怎么?阁下捉了老夫前来,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话音刚落,眼前的布一下子就被扯掉了。 胡太医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反而紧闭着眼,叹了口气。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那句,问得太多余了,多半触怒了对方。 缓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瘫坐在一处昏暗所在,鼻尖闻到一股潮湿的硫磺之气,多半在温泉之下。 骊山行宫有诸多的温泉池子,为了维修地下的温泉引流渠道,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半地下屋子,估计这就是其中一间。 往前看去,不远处坐着一位宫装少女,脸色戴了块面纱,虽然没有身着什么品级服饰,却隐隐露出一股身在高位的贵气。 再转头看看身边,一个身影隐在角落黑暗之处,只露出一双亮涔涔的眼睛,多半就是捉自己的那个飞身快影。 那宫装少女轻轻开口问:“胡太医,我有一事相询。你是否曾在宫外、为一名老者诊病,并断定他患了不治之症?” 胡太医一愣,顿了顿,口中喃喃否定:“老夫……老夫是太医,怎么会出宫为平民诊治?” “我提醒你一下,是在安定坊的一个院子,门外有一棵大槐树的。”那少女声音冰冷清脆,如同冰渣子掉落在冰面上。 胡太医眼珠不停地转动,忽然紧紧盯住那少女,颤声问:“你……你是……你到底是谁?” 那少女默然了,缓缓摘去脸色的面纱:“卢大夫,你可还认得我?” 胡太医牢牢盯了一会儿,倒是放松了下来,苦笑道:“你是那个小丫头,难不成还真是乐阳公主?” 是的,胡太医,就是卢大夫。 昨日在假山之后,她第一眼看过去的只是胡太医的背影,莫名只觉得有点眼熟,等到正面转过来,才发现,原来这个胡太医,竟然就是那个安定坊小院给爷爷看病的卢大夫。 只不过,卢大夫一把花白的胡子,一头斑白的头发,看上去似乎七十多岁,原来竟是伪装,胡太医没有胡子,头发乌黑,看上去也不过五十多岁,连姓氏也是假的,怪不得秦墨一直找不到这个人。 乐阳冷冷问:“既然认得我,还请如实告知,当初卢大夫说我爷爷得了罕见的绝症昏睡症,可是真的吗?” 胡太医微微低头,心中犹豫,忽地觉得肩上多了一只手,那手仿佛有千钧之重,瞬间压下,便疼得半个身子抽搐不已。 胡太医立刻明白了形势,苦笑坦白:“绝症是绝症,并非什么昏睡症,而是消渴症。” 乐阳低头思忖,她后来也在宫里读过不少医书,也见过消渴症,便又问:“可严重吗?” 胡太医点点头:“外症虽看着不重,内里肾脏可伤透了。不过,若是好生保养,再遇上个好方子,估计可延寿数年。” 乐阳冷冷问:“那胡太医为何要胡诌出一个昏睡症呢?” 胡太医无奈道:“元喜大人命我留住你们,我只好……嗯……只好随口说了这么个病症。” “那为何我爷爷会一直昏睡不醒?” “那……那是因为我给他服了昏睡之药……” “那后来为何我爷爷会苏醒呢?” 胡太医重重叹息了一下:“一个老者,让他连续昏睡了几个月,若是再睡下去,就要睡死过去了。我就跟元喜公公强烈建议,给他断了药……” 乐阳默然端坐,没有抽泣之声,却有一颗颗晶莹闪烁之物,从脸上陆续滑落,轻轻滴在衣襟之上。 胡太医抬头,又低声补充:“后来,我也听说了那老者撞墙自戕而亡,唉,早知道,还不如令他睡死过去……” 乐阳冷冰冰插话:“是啊,反正在你们心中,这样一条命也不值得什么!” 胡太医无奈道:“老夫也是听命行事……” 乐阳似乎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站起身欲走,微微向那身影点头示意了一下。 那身影立刻靠近胡太医,胡太医只觉得一只冰冷的手附上喉头,他心下一惊立刻大喊:“别!别杀我!我还有顾贵妃的秘密!” 乐阳转过身来,冷冷盯着他,那只手也离开了他的咽喉。 胡太医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一把年纪,无儿无女无妻无妾,居然还这样怕死。 胡太医咳嗽了几声,低声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说……我知道你想要报仇,我也知道元喜也死了,我我我知道顾贵妃的秘密,只要你不杀我,我统统告诉你!你去报仇吧!我可以永远离开京城,永不回来!我发誓……只要别杀我……” 从那间潮湿黑暗的地下室出来,已经是深夜。 小耿在一旁问:“真的不杀他吗?” 乐阳点点头:“我答应过他了,你把他远远送走即可。” 小耿微微犹豫了一下,马上答应:“是!” 乐阳抬头看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好吧,明天可能天气不错。 第64章 鲜花 第二天,乐阳很忙。 一大早起床,就借口自己右脚的伤势,召了秦墨前来,然后,也不过就是跟秦墨请教了几个医学上的问题。 这几个问题,虽然不难,却很罕见,幸好秦墨跟随老师秦如谏这么久,也算见多识广,何况他平日里喜好阅读一些年代久远现存稀少的医书,所以勉强算是回答上了乐阳的问题。 送走秦墨,乐阳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拿出自己随身带来的医书,翻看了起来。 吃过午膳,过了午歇,乐阳让立春拣了几样自己酿造的花露带上,悠闲地往淑嫔所在的逍遥阁而去。 逍遥阁虽然不算是行宫里最一流的位置,但是难得在离皇上居住的轩辕楼最近,也能看出淑嫔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听闻是乐阳来访,淑嫔异梦早就在门外出迎:“公主难得有兴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乐阳四处打量,虽然逍遥阁不算很大,但布置精巧华美,还特地保留了一些南诏风情,可见也算用心。 再看异梦,明显丰腴了一些,脸色红扑扑的有了光泽,也不像刚入宫那般神色清冷,嘴角时常挂着几丝温润的笑意,明显过得不错。 两人携手入内,寒暄落座。 乐阳笑道:“看来你过得不错啊!气色好了很多呢!” 异梦微笑:“我还要谢谢你呢,”她轻轻附耳过来,“那按摩手法很好,皇上很喜欢呢!” 乐阳笑道:“也要你聪明,认穴准确。” 异梦语气微微有些感叹:“在我们南诏,医学是显学,几乎人人都会点医术呢!我听说公主你也对医术颇有建树?” 乐阳摇头谦虚:“我只是读过几本医书而已,哪里敢说建树?我倒是听说,南诏处处奇花异草,药草药材漫山遍野,随处可见。” 异梦点点头,语气颇有怀念之意:“南诏气候温暖潮湿,多有毒虫毒蛇,也多沼气毒雾,人说毒物三尺之内必有解药,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气候,所以所产药草与中原大不相同。” 乐阳眼睛眨了眨:“正要跟你请教,听说南诏有一种奇花,名叫曼陀罗,不知你可知晓?药性如何?” 异梦微微一愣,马上又一副了然之色:“曼陀罗啊,此花色泽鲜艳,只要温暖四季开放,花香四溢,它的香气能活血化气,促动气血流转,尤其对女人好,能养颜驻容,保持青春。不过公主你年轻貌美,无需此花。” 乐阳微笑:“哪个女子会嫌自己更美呢?” 异梦咯咯笑了:“说的是,我正好有一盆,不过在皇宫没带来,公主喜欢我令人送来给你吧!” 乐阳摇摇头,颇为神秘道:“不是送我,是送别人,不过,这事还需要淑嫔娘娘帮忙,”她微微一顿,语气转为认真,“娘娘可愿意帮我?” 异梦也很认真:“愿意。你帮我,我也帮你,咱们之前说好的!” 乐阳轻轻握住她手,真诚道:“多谢你了。” 从淑嫔的逍遥阁出来,乐阳又顺便溜达到了麒麟轩,这是齐王长靖的居所。 正好长靖在,两人闲谈了半日,本来长靖想要留乐阳用晚膳的,但是乐阳却说累了,推辞回芙蓉阁了。 回到芙蓉阁,沈廷已经等了她不短的时间了。 乐阳知道他早晚会来。 毕竟她用了小耿,就相当于向沈廷共享了秘密。 沈廷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我还以为,你今天一早就会来找我,可我等了一整日,你却没来,我只好来等你了。” 乐阳低头回避了他的目光:“嗯,今日……有些忙。” “忙着去了逍遥阁?还去了麒麟轩?”沈廷语气淡淡,倒是听不出来生气。 乐阳抬头静静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解释什么。 沈廷对着她秋水般深邃的眼睛,也只好轻轻叹了口气:“那个胡太医,我没让小耿送他走,我令小耿,把他处置了。” 他语气冷淡,仿佛说得如同处置一只小猫小狗一样。 乐阳一怔,却也没有过多震惊。 其实从昨日小耿微微的犹豫,乐阳便猜到,小耿一定会去请示沈廷的命令,而沈廷会怎么决定,她都不意外。 乐阳只低低回了句:“唉,可是我说过饶他一命的。” 沈廷皱眉:“这个人太危险了。何况,他知道那样的秘密,就算我不杀他,早晚也有人不放过他!” 乐阳微微侧头,仿佛看着桌上那瓶红梅,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是啊,她早就变成了那种人,那种可以随意操纵人命的人。 这也是她所意识到的,她跟秦墨,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不同的人。 她反而,与沈廷,与长靖,甚至与顾贵妃,变成了同一类人。 沈廷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色,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不自觉胸中涌起了怜惜:“别怕,我会帮你的。”他看到乐阳回过来的略显迷茫的眼神,轻轻补充,“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立场,没关系的,我总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乐阳本来想说,我没什么立场。 她真的没什么立场,她唯一的立场,就是站在顾贵妃的对面。 而顾贵妃,至少目前,在夺嫡这事上,是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 是她,巧立名目,偷梁换柱,故意让齐王误会,以为顾贵妃参与了。 她为了自己的目的,在两方夺嫡势力中左右游走,仿佛在利用很多人。 但是至少她不想利用沈廷。 可是,皇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被动的被卷入其中,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没过两天,在骊山行宫里,就又发生了一件风云之事。 据说淑嫔娘娘有一盆驻颜美容的神花,本来是要送给皇贵妃娘娘的,谁知道被顾贵妃知道了,提前强行截了胡,硬生生的给中途劫走了,气得德皇贵妃难得发了脾气,毕竟那头茬水仙的事,行宫里谁不知道,这才过去没几天,就又出了这件事,换做面团儿人也会生气的。 听说淑嫔娘娘还被顾贵妃掌了嘴。 于是德皇贵妃带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淑嫔,一起到轩辕楼,找了皇帝告御状,皇帝本来想像以往一样,和稀泥,可是看到淑嫔半边的脸都肿了,只好下令,命顾贵妃禁足七日,不得出宫。 乐阳掐指算了算日子,令立春带上几件礼物,便去顾贵妃的沁芳轩请安拜见。 一进沁芳轩,就闻到一股馥郁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香气的来源,是那盆半人高、怒放着数朵碗口大的鲜艳红花、更有十几个花蕾正待放未放,应该就是那盆传说中可以驻颜美容的神花了。 乐阳先开口赞了一句:“好香啊,这沁芳轩可真是名副其实了!” 顾贵妃虽然被禁足了几日,但是精神却看上去更好了,双颊红润,目光闪亮,确实仿佛年轻了几岁,看起来这盆神花确实有功效。 只不过脾气却依然暴躁:“你来干什么?”又忽然冷笑,嘲弄道,“莫不是你急着嫁给那令狐宣,所以来催母妃了?” 乐阳却不生气,乖乖的行礼,又奉上一份份礼物:“听说母妃日前发了脾气,女儿特地来送礼的。母妃你看,”她一样样打开,“这是东海珍珠粉,可以美白肌肤,让皮肤晶莹明亮;这是白梅花露,补水润泽,能缓解皱纹;这是百花膏,能乌发生发,对老年人的头发最好……” 话未说完,顾贵妃几步上前,一挥手,乒乒乓乓全都扫翻在地,双颊通红,双目赤红,嘶声大吼:“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乐阳神情惶恐,赶紧解释:“母妃,我没什么意思啊……我听说母妃为了驻颜美容的花跟皇贵妃娘娘和淑嫔起了冲突……所以才送来这些礼物……” “你放屁!”顾贵妃第一次不顾形象破口大骂,不解气又上前,在那些瓶瓶罐罐的礼物上一顿乱踩乱踏,气得自己胸口直喘:“你这贱人!你这贱人!” 旁边的宫女们早就吓得匍匐跪倒抖成一团。 乐阳赶紧上前拦住,赶紧委屈讨好:“是是是,是女儿不对!母妃如此年轻貌美,父皇宠爱淑嫔,绝不是因为她更加年轻更加美貌……” 顾贵妃一立眉毛,立刻控制不住,一伸手“啪”地一声狠狠给了乐阳一个耳光。 乐阳一声尖利惨叫,踉跄跌倒在地。 顾贵妃还要上前踢她几脚,立春和身扑了过去,把乐阳护在身下。 正在一片混乱之际,门口一个拿腔作势的苍老声音:“哎呦喂,贵妃娘娘!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 正是元盛公公。 他几步急着进来,看着满地狼藉,哭成泪人的立春,哎呦喊疼的公主,和蓬头凌乱的贵妃,以及跪了一地的内侍:“娘娘,这这是怎么了?” 顾贵妃兀自呼呼直喘,立眉喝问:“你来干嘛!” 元盛苦笑:“娘娘,你怎么冲老奴来了?老奴奉皇上口谕,今儿日子到了,解了娘娘的宫禁!” “谁稀罕!谁稀罕!”顾贵妃歇斯底里地大喊,冲过去给了元盛几脚:“滚!滚!滚!你们都给本宫滚!” 立春搀扶着乐阳,小内侍半拖着元盛,几个人踉跄着出了沁芳轩。 元盛兀自惊魂未定:“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这是疯……”他吐了半个“疯”字又立刻吞了回去。这可不是他这个当奴才的人该说的。 可是当皇上看到乐阳半边脸肿了的时候,可不淡定了,大怒道:“你母妃疯了吗?怎么下手如此重?” 乐阳急忙拉住皇上的袖子:“父皇,不怪母妃,是我,是我,说话惹母妃生气了……” 正巧旁边有沈廷在,正在跟皇上奏报兵部战马事宜,边插了一句:“皇上,恕臣多言,这可不是贵妃娘娘第一次跟公主动手了!那日在洛州,臣就亲眼看到过贵妃娘娘打过公主……” 皇上皱眉大惊:“还有这事?怎么不早告诉朕?贵妃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元盛哎呦哎呦的补充:“老奴可是在旁亲眼所见,公主殿下可没说什么,都是劝慰娘娘的好话呀!别说殿下了,连老奴去传旨,都被贵妃娘娘……啧啧啧哎呦哎呦……” 皇上深锁眉头,脸色有些薄怒。 连传旨的元盛都打了,那就是不给皇上面子。 何况还是自己动手?得有多生气、多不自控,才会连身份都不顾了? 乐阳苦苦哀求:“父皇,你千万别生母妃的气,都是儿臣不好!母妃必是担心失了圣心恩宠,求父皇去看看母妃,以宽慰母妃之心!”她眼泪汪汪,拽着皇帝的袖子,可怜地不断哀求。 皇帝最看不得自己最心疼的女儿哭,赶紧连声安慰:“好好好、乐阳别哭了,父皇今日就去!” 第65章 发作 出了轩辕楼,乐阳开始指挥众人忙碌得团团转。 先是让立夏去给新认识的沁芳轩的小姐妹传了个消息,说皇上今晚会驾临,让她新结交的知心小姐妹去顾贵妃面前报个信儿、讨个巧儿、领个赏。 要说这一点,立夏无人能及,能立马就跟人结交上,还能立刻打得火热。 然后同样的消息,立夏再跑一趟逍遥阁,把消息送给了淑嫔。 立春则是借口取药,去找了秦墨,细细的说了会儿话,秦墨虽然大惊,却告知心中有数了。 安排好了舞台和演员,乐阳便只等着看戏了。 她记得爷爷跟她讲过,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让适当的人相遇,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却又意料之中的变化。 反正,即便不发生什么,对她也无碍。 所以她很沉得住气,晚膳过后,令立春高掌灯烛,她则捧起一本医书,慢慢地看。 这本医书不是太好找,是她特地托了秦墨,从宫外特意寻来的,很稀罕。 她很仔细、很认真的看,边看,还边小声读着:“近世尚书何晏,耽声好色,始服此药,必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余亦豫焉……” 旁边的立春听着,忍不住出声发问:“公主,这不是毒药嘛,为什么药方还要录在医书上呢?” 乐阳合上书,细细解释:“毒药毒药,是毒也是药,是药三分毒。关键看如何应用。□□是剧毒,但微量用在药中,加以相生相克,也能治疗恶疾……” 还未说完,立夏已急匆匆进门,低声报了句:“皇上已起驾轩辕楼,往沁芳轩去了。”说完又离去了。 乐阳微微阖目不语。 立春又忍不住问:“公主,真的会……”剩下了疑问她吞了回去。 乐阳微微笑:“看吧。就算什么也没发生,也与我无碍。” 立夏的消息不断传来。 ……皇上往沁芳轩去的半途中,被淑嫔娘娘拦住了。 ……顾贵妃已经得到了消息,怒气冲冲地从沁芳轩出发了。 ……顾贵妃怒斥了淑嫔娘娘,有人说只是骂了,有人说打了一耳光,还有人说皇上拦住了没打着。 ……皇上和顾贵妃已经回到了沁芳轩。 ……沁芳轩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之声,听到了从寝殿里传来的打碎器皿的声音。 乐阳立刻起身:“走吧,去凑个热闹!” 乐阳急匆匆赶到沁芳轩的时候,真赶上皇上怒发冲冠的出门,从敞开的殿门还看到殿内已经被砸的一片狼藉,顾贵妃正在嚎啕大哭。 一股浓郁的香气,似乎比白日更胜。 是啊,算着花期,那曼陀罗花,正赶上今晚盛放。 乐阳急匆匆施礼:“父皇,这是怎么了?” 皇上明显气得不轻,但看到乐阳,还是勉强克制住了语气:“乐阳,这么晚,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 乐阳没回答,转而奔进殿中,慌乱地想去搀扶伏塌恸哭的顾贵妃:“母妃,母妃,你这是怎么了?” 皇上跟随着折返进来,皱眉道:“乐阳,你母妃心情不好,就不要打扰她了!” 顾贵妃一把推开乐阳,瞪着眼睛恶狠狠道:“你来干什么!” 乐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儿:“母妃,我就知道,你不对劲儿!我一直让人盯着沁芳轩的动静儿呢……” 还未说完,顾贵妃忽然如厉鬼般合身扑上,双手如钩、正欲钳制住乐阳的咽喉:“你!你还敢监视本宫!” 皇上吓了一跳,急忙手臂一挡,隔开顾贵妃:“你干什么!你疯了!你怎么没轻重!” 皇上毕竟年轻时练武出身,这一急一隔,就一下子把顾贵妃顶了出去,腰背重重硌在雕花扶手上,贵妃大叫吃痛,越痛越气,又起身扑过来。 这次皇上身后的元盛,身形一闪,完全不似平日的老朽模样,一下子跳过来钳制住顾贵妃的双臂,犹如钢筋铁铸,顾贵妃便动弹不得无法前进一步了。 可是元盛口中却谦卑恭敬:“哎呦喂贵妃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您可消消气……” 顾贵妃双颊赤红,双目如血,虽然身体动不了,却还口不择言地大叫:“贱婢!你这贱……” 元盛伸手如电,在顾贵妃脖子处一捏,顾贵妃暴动的身子一下子变成了倾倒的布袋,忽然失去意识瘫倒了。 元盛赶紧扶着,又招呼旁边吓傻的宫人:“快扶贵妃娘娘休息!”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半拖半拉把顾贵妃扶着躺在榻上。 皇上双目圆睁,早已又惊又怒:“这是怎么了!”又赶紧回身看乐阳:“乐阳可被伤到吗?” 元盛赶紧谢罪:“皇上,老奴可不是故意冒犯贵妃娘娘……” 元盛在皇上身边多年,处事深浅自有分寸。 一是怕贵妃情绪激动,伤着了自己或者公主,甚至是皇上。 二是贵妃明显已经神情亢奋发癫,已然口出狂悖之语,怕她一时控制不住说出更难听的,到时候皇上脸面下不来。 三是看皇上的脸色行事。皇上刚才那一扛,已经不留余力了,那他就心里明白皇上的意思了。至少不必哄着了。 另一边,乐阳哭得梨花带雨:“父皇,赶紧召太医吧!我看母妃这几天情绪就不对,必定是生了重病!” 皇上一想,确实。 过往顾贵妃确实脾气乖逆暴躁,任性不讲理,但也没有这样狂躁过,今晚不但屡屡对乐阳动手,还口出恶语。要知道,她从前是多么疼爱乐阳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若不是皇上亲眼所见,他断断不会相信。 思忖至今,马上下旨:“召太医!立刻召太医!” 今晚在宫内值班的太医,是秦如谏和秦墨师徒。 匆匆应旨而来,秦墨目不斜视,却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给了乐阳一个示意。 秦如谏听了元盛浅浅几句交代情况,就马上到榻前去看顾贵妃。 被元盛点了血脉之处,顾贵妃半睡半晕之中。 但即便在无意识的情况,仍然可见,额头汗珠滚滚,全身衣衫已然被大汗湿透,双颊红似出血,嘴唇干涸枯裂,手脚无意识的微微抽搐。 秦如谏不敢疏忽耽搁,立刻上前诊脉,听了半晌的脉,又拨开眼睑看了看,又紧皱的眉头按住了脉门,过了一会儿,又用手按住贵妃颈处,按了一会儿又摸脉。 一连番下来,皇上早就不耐烦了:“秦如谏!贵妃到底怎么样了?” 秦如谏苦着脸,回身噗通跪倒:“皇上,臣……臣不敢说……” 皇上大大皱眉,低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说!” 秦如谏皱着眉,一副为难至极,吞吞吐吐:“贵妃娘娘,脉象快如疾鼓,血脉喷张,汗腺大开,双目赤红,又听闻方才娘娘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 皇上早已没了耐心:“秦如谏你给朕说人话!” 秦如谏全身一抖,才艰难道:“贵妃娘娘像是服了五石散……” 此话一出,皇上立刻大惊,脸色一变。 乐阳在一边喃喃:“五石散……那是什么东西?” 她目光茫然,看看秦如谏,再看看皇上,最后去看元盛。 其他两人都没回答,只有元盛小声过来说:“此乃禁药,早在先皇时候就禁了!不怪公主不知。” “那……那……”乐阳去拽皇上的袖子,“父皇,那怎么救母妃啊?” 皇上一惊之后,倒镇定了下来:“秦如谏,你速速救治贵妃!元盛,马上彻底搜查沁芳轩!这些宫人,都给朕严审!朕要看看,这五石散到底从何而来!” 元盛立刻遵命。 皇上拉住乐阳的手,神情转为温和:“乐阳啊,朕送你回去吧!这些腌臜事,你不要过问,早点回去休息吧,你母妃有太医看着,没事的!” “是,”乐阳低声应着,随着皇上往殿外走,堪堪到门口,忽然回身:“元盛公公,”她指着那盆曼陀罗,那半人高的花本来有十几朵待放的花蕾,今晚全都怒放了,碗口大的红花挤簇在一起,几乎把绿叶都遮住了,“元盛公公,母妃病了,这花正值花期恐无人照料,你令人搬到我那去吧!” 她这话颇为突兀,这时候还能想到花? 元盛一怔,但看皇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于是赶紧回答:“是!老奴这就命人送到芙蓉阁去!” 皇上把乐阳送回芙蓉阁,自己郁结难疏,干脆去了淑嫔的逍遥阁。 不多会儿,早有几个内侍将那盆曼陀罗送到了芙蓉阁。 那花开得好盛,月光下更显鲜艳,艳红似血,浓香扑鼻,十几朵碗口大的花挤挤插插、簇拥着,仿佛在彼此拼命争夺着不多的空间,虽然艳丽却又颇为妖异。 屏退了众人,只剩下立春和立夏,乐阳缓缓走近那曼陀罗,欣赏了一下,缓缓说:“这花在南诏虽多,中原却罕见,幸好,京城里只此一株,”她转身,向立春两人示意,冷冰冰吐出两个字:“铲了!” 立春立夏早已备好工具,立刻上前,手扯铲落,没几下,这盆鲜花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 乐阳坐在灯下,托着腮琢磨:五石散乃是先皇钦定的禁药,服用藏匿俱是死罪。贵妃扯进这样的丑闻之中,还能翻身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好消息 争取几章之内完结掉! 开心啊 第66章 禁药 那日,她辨认出胡太医就是卢大夫,她让小耿将人掳掠到了温泉半地下的石室中,原本,她只是想知道,爷爷所谓的不治之症,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在最后关头,胡太医为了保命,说出了顾贵妃的秘密。 当日在潜邸,皇上只是皇子,顾贵妃还不是贵妃,只是个侧夫人。 当时顾氏因故流产,身子受损,还是皇子的皇上怜惜她,又怀疑是有人因妒忌作践顾氏的身子,因此特地指了胡太医专门照顾顾氏的身体,且医案无需备注。 后来皇上登基了,也不知是不是忘了,反正没有取消旨意,胡太医便成了顾贵妃专职的太医,且医案从不在太医院备注。 顾氏小产之后,身体一直虚弱,无法再孕,待皇上登基,顾氏虽然受宠,也知道没有子嗣无法长久,因此不断催促压迫胡太医,胡太医只能给她开了虎狼之药,这才令顾氏怀了乐阳,并且顺利诞下公主。 但是,本来就是身子不足,又用了药强行怀孕生产,生下乐阳后,顾氏更是身体大亏,但是她自己清楚,在皇宫之中,在皇帝身侧,即便她被册封贵妃,但若是虚弱不能受宠,再憔悴失去容色,则必不久矣。这时,她已将元喜拢到了身边,元喜久在宫中,多知宫中那些最最不堪黑暗的秘闻秘方,就给顾贵妃推荐了五石散。 五石散,为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赤石脂五种石药,是为五石散。服此药后,必须冷食、饮温酒、冷浴、散步、穿薄垢旧衣,如不散发,则须用药发之,因此也成为寒食散。 五石散在前朝曾风靡一时,服用者短期内精神抖擞、病去强身,且容颜如玉、肤白貌美,但长期却会上瘾,慢慢从内里掏空了身子,且服用者血脉膨胀,亢奋无比,常会做出疯癫之举,性情狂躁,举止暴戾,冲动之下更会伤人杀人。 前朝大为风行,连皇帝都死于此物,更有众多军士常年服药上瘾,战斗力全无,这也是前朝覆灭的原因。 到了本朝已经严禁为官为军者食用,而先皇深知此药若无雷霆手段无法根除,因此钦定为禁药,任何人制造、私藏、服用均为死罪,方才全面禁住这五石散。 已经几十年没听说过的禁药,如今竟出现了宫闱之中皇帝之侧,皇上怎能不心惊? 而顾贵妃服食五石散,能瞒过他人,却瞒不过专属太医胡太医。 胡太医也算是个能人,还自行调制改进了五石散的方子,使得这方子变得和缓温和了许多,所以大家只觉得顾贵妃这些年性子越来越是乖佞,却还没发作到疯癫伤人的地步。 但是做了这样的事,胡太医早晚是个死。若是事情败露,国法饶不了他。即便不会败露,早晚有一天顾贵妃无论是杀人灭口,还是把锅往他身上一推,都是个死。 这也是沈廷说的,此事胡太医早晚一死。 乐阳知道此事,先去请教了秦墨。 若不是秦墨师从秦如谏,若是其他寻常太医,估计也就只能说说上述的大概情形。 但是秦如谏入宫前,可是民间名医。 他见多识广,见多了各地的奇难杂症,也游历过各地包括异域异国,见过各种奇花异草,读过各种稀少罕见的医书。 五石散在中原被定为禁药,可是在异域异国,还有人服用食用。 因此秦如谏知道,这五石散,最怕南诏曼陀罗。 曼陀罗若是单独种植,可养颜美容,但是它的香气能促动气血循环,恰恰就是五石散的催化剂,能最大化的催动药性。 秦如谏知道的,就是秦墨知道的,因此乐阳也就知道了。 她本来只想跟淑嫔打听一下曼陀罗,谁知道,淑嫔异梦乃是南诏进贡的美人,随异梦进宫的,除了南诏的奇珍异宝,还有一盆能美容养颜的曼陀罗花。 这不是巧了吗?这盆曼陀罗,正值花期。 但是要把这盆花,不着痕迹不惹怀疑的送进沁芳轩,却不能由乐阳来送。 正好,因为来仪阁的事,顾贵妃又开始跟德皇贵妃置气了,从头茬水仙花开始,所以乐阳干脆让淑嫔把这花送给德皇贵妃,再用语言撩拨,惹得顾贵妃来抢。 当然,乐阳也不是诸葛亮,能事事提前预料,她只是安排好,若是顾贵妃不抢,那也没什么,那花即便到了皇贵妃的来仪阁,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只不过就是浪费一个机会而已,大不了以后再想其他法子,揭穿顾贵妃食用五石散的事。 当然,这事,不但淑嫔帮了忙,也通过齐王长靖,让皇贵妃配合。 齐王和皇贵妃的想法,自然是一个为了夺嫡,一个是早就看顾贵妃不顺眼,扳倒她乐得其所。 连沈廷都在皇上面前配合着演了戏说了话。 此时,胡太医已经无影无踪,没人告诉顾贵妃曼陀罗的危害。 因此,那盆曼陀罗到了沁芳阁,再加上七天禁足,让顾贵妃好好闻了七天的花香。 乐阳先去沁芳阁查探了顾贵妃的情形,果然已经花香药力上头,再掐着日子,算好曼陀罗最盛的花期,促使皇帝到来。 皇帝到来,也可能发生什么,也可能什么也不发生。 毕竟这花香药力,也只是揣测,不能确定顾贵妃会真的当着皇上的面儿发作。 不过没关系,乐阳不着急,此次没发作,就再找其他机会呗。 不过为了让顾贵妃更加气血上涌,还是事先安排了淑嫔去气气她。 然后,顾贵妃还真就当着皇上的面,发作了。 这时候如果乐阳不来,可能没人想到会让太医诊断,只会认为顾贵妃又是闹脾气争宠爱,所以乐阳就一定要来,要主张顾贵妃是病了,需要看太医。 当然她也真的没想到,顾贵妃会当场失控成那样。 太医嘛,当然早已安排好,必然是秦如谏秦墨师徒前来。 那就当面拆穿五石散的事。 为了防止明日过后,有其他懂医术的人发现曼陀罗,所以就要把这盆花毁了。 这出戏,乐阳用尽了浑身解数,动用了几乎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 真是好累好累啊。 此时,胡太医没了,元喜没了,顾贵妃犹如双臂已去,无人依仗筹划。 她还能翻身吗? 第二天,元盛效率极快,已然调查清楚了,禀报了皇上。 从沁芳阁,以及皇城内的甘露殿,都搜出了大量的五石散。 审问顾贵妃身边的宫人,大多数不知,少数人招认,是元喜和胡太医给贵妃娘娘提供的禁药。 而元喜早已死在洛州,胡太医又全然不知所踪,不知是否知道事情败露而逃跑。 皇上咬着牙发狠,只想说元喜死得好,又想说元喜死得太便宜了。 命令权力缉捕胡太医,当然他不知道胡太医早已被沈廷命小耿处死了。 至于顾贵妃。 经过秦如谏的诊断之后,皇上命令秦如谏暗地替顾贵妃医治、戒断毒瘾。 对外则说顾贵妃病了,不得探视,也不能出宫。实则软禁在沁芳轩了。 服侍贵妃的宫人,全部由元盛安排了靠谱的自己人。 至于沁芳阁和甘露殿原来的所有宫人、内侍,则由元盛,全部暗地处置了,保证这一秘密绝不外泄。 说起来有意思,这里唯一漏下的一个宫人,竟然是当初元喜安排在安定坊小院、照顾看护爷爷的那个小内侍,姓侯的,人称小猴子。 不过乐阳听秦墨说起,这个小猴子人不坏,照顾爷爷也算周到细心,爷爷致死也与他无关,所以乐阳事后自然安排立春,将他收伏己用了。 自此,骊山行宫迎来了一段漫长的平静期。 虽然皇帝很希望这件事成为一件皇家秘闻,但是皇宫里没有秘密,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顾贵妃因为私下服用禁药被软禁了,强制戒断。 这成了一件公开的秘密。 当然,背后不免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故意传播。 总之,所有人都笃定,宠冠后宫二十年的顾贵妃,就此一败涂地,无法翻身了。 无论是那些背后偷笑洋洋得意的,还是利益攸关暗暗担忧的,值此宫中大变之际,值此后宫格局将重新划分的格局之下,那些野心家们全都偃旗息鼓、蛰伏静息,躲在暗处,悄咪咪的观察着,窥探着,特别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呢,说无情,却也不是。 他宠爱了顾贵妃那么多年,到如今,有愤怒,也有怜惜,更多的是不解。 他想不明白,顾贵妃已经什么都有了,身份、尊重,自己的宠爱,为什么要去服食五石散呢? 他大概永远无法代入宫中女人对于宠爱和容颜的焦虑。 就算是元盛委婉地告知他,他也会不理解。 在他心中,没有了容颜和宠爱,但是地位在这,宫里难道还有谁敢欺负她不成? 他永远在下意识里会觉得,德妃也好,顾氏也好,或者他生命中那些得到过宠爱又失了宠爱的女子也好,妄想着永远保留住宠爱,是一件很可笑很无知的事。 而对于他来说,永远去喜欢更加新鲜年轻的女子,那是一件多么正常又具有常识的事呢。 所以呢,皇帝的态度,说无情,绝对说不上。他很关心顾贵妃,也常常召唤秦如谏,询问顾贵妃的病情,谆谆叮嘱要好生照顾和医治。 说有情呢,也绝对不会。 比如皇帝从未亲自去看望过顾贵妃。 禁药之事的第二天就找了借口夺了顾贵妃父亲、兄弟原有的官位,打发了一个远僻低微的小官职、远远地离开了京城权利核心。 对于禁药一案,则拿出了铁面无情的态度,从胡太医、元喜两条线深挖下去,只要涉及人员只有一个罪过:死罪。 再加上沁芳轩甘露殿的那些宫人们,真的是血流成河。 这就是帝王之心,有情也无情。 乐阳也很关心皇帝的态度,因此去轩辕楼的次数就多了不少。 对比顾贵妃的那点怜惜,皇帝更加可怜自己的亲生闺女。 摊上这样一个母妃。 之前被母妃那样苛责对待,之后又要承担母妃带来的名声有损。 唯有更加的恩宠,才能让人们知道,顾氏是顾氏,乐阳是乐阳。 所以,皇帝对乐阳开始了大量的赏赐,就是为了故意让天下人知道,皇帝对乐阳公主的宠爱,没有受到顾贵妃的影响,反而有增无减。 这样的恩宠,倒让其他人,有了其他的想法。 第67章 活食 一转眼,已经到了骊山行宫两个月了,眼见着下雪了,沈廷帮着把那只屠夫鸟,从皇城的乐阳宫接到了骊山的芙蓉阁。 乐阳欣然得如同一只雀跃的鸟儿,赶紧从沈廷怀里接过来,看到沈廷大麾上积的雪花,又紧着催促:“快快,给沈公爷来一碗姜汤!” 立春立夏早已笑着过来,解了大麾,上了一个捂手的暖炉子,又端来一碗浓浓的驱寒的姜汤。 沈廷摆手却了姜汤:“不用,也没怎么冷!比陇山之雪差远了!” 转头看,乐阳已经从鸟笼中捧出了小鸟儿。 两个月不见,这名字可怖的小鸟儿,长大了不少,飞羽、尾羽都长齐了,所以为了防止它乱飞,脚上系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 两个月不见,这鸟儿明显已经认不得乐阳了,见乐阳的手指来抚摸,立刻蓬起全身的羽毛示威,又用尖尖的鸟喙攻击。 沈廷不解地问:“你来骊山的时候,怎么不把它一道带来?” 乐阳手指躲避着鸟儿的攻击:“哎,它学飞的时候撞到了柱子,脚受伤了,不好挪动,我就让它先养伤吧!” 沈廷看着不断扑腾的鸟儿:“看来已经会飞了,怎么不像之前的梅花雀那样,放它飞走呢?” 乐阳低低叹了口气:“那梅花雀是食素的鸟儿,放飞了自己自然会觅食,这屠夫鸟可是食荤的鸟儿,自小被养着,肉从天上来,自己可不会捕食,若是把它放飞,它自己不会觅食,那可就活活饿死了!” 沈廷哎呀一声:“那你可就要一直养着它了!” 乐阳抬头,目光诧异:“那怎么可能?鸟儿天生就是要飞的!特别是野鸟!不让它自由的飞,就还不如杀了它!” 沈廷好奇地看她:“听你的意思,还要训练它捕食不成?” 乐阳兴致勃勃地点点头:“是啊!我之前已经命这边的膳房孵了小鸡、小鸭、小鸽子,那种刚刚出壳的最好不过!” 让这屠夫鸟,去活活捕食刚刚出壳会走的小鸡、小鸭、小鸽子,甚至小鹦鹉那种小型的鸟儿,若是寻常女子,怕不是会大感血腥残暴吧? 乐阳于是抬头问:“你不会觉得我过于血腥残暴吗?” 沈廷却不以为意,笑笑道:“物竞天择。若是不让这鸟儿释放野性,重返蓝天自然,而是终生养在笼子里每日吃嗟来之食,那才是残暴!” 乐阳没说话,但是大眼睛中闪烁出来的光彩,却是无限的赞同。 为了答谢沈廷,乐阳特意留了沈廷吃茶、用饭,闲话家常。 两人虽然时常见面,现在却难得有这样温馨闲暇的相处时光,大概是因为太难得了,只等待喝了最后一碗鸭子汤,沈廷才仿佛闲闲地说了句:“这汤好鲜啊,昨日你在麒麟轩也喝了这样好的汤吗?” 乐阳心下叹气,抬头静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昨日她在齐王长靖的麒麟轩,确实赞了一声汤好,想不到就这一句,也能传到沈廷耳朵里,可见,齐王和秦王的争位之战,已经到了地步。 怕不是处处有眼线,人人都被暗地盯着。 沈廷也叹了口气,认真地问:“看起来齐王很希望你嫁给令狐宣,你自己呢?也这么想吗?” 当日,顾贵妃在曲水流觞的宴会中,不知出于什么恶毒的目的,提起了乐阳与令狐宣的婚事,谁知道,倒是给了齐王长靖启发,他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昨天麒麟轩的宴会,除了长靖身边一直环绕的心腹、亲信、势力范围之内的人,主要的对象,就是乐阳和令狐宣。 长靖非常希望促成此事,因此有意无意,半公开地,想去多创造这样的机会,来造成舆论、或即成事实,那就是乐阳和令狐宣的两情相悦的婚事,是靠谱的。 沈廷看乐阳沉默不语,垂眸不看他,他又很认真地说了一句:“秦王殿下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他很想知道你的态度!” 这就是把乐阳摆在明面儿上了。 所有的利益相关方都看得清楚事实。 乐阳一直得到皇帝的宠爱,虽然现在顾贵妃倒了,但是乐阳的恩宠却有增无减,拉拢到乐阳就可以拉拢到一部分圣心。 而令狐宣,是令狐老公爷的次子。令狐公是先皇的大将军,在先皇座下战功赫赫,独掌军权,就如同当今皇上殿上的沈国公。 虽然令狐公后来年纪大了,几个子嗣也无良材,因此令狐家在军政朝堂上没有了建树,成为了安享富贵的功勋之家,但是长期的盘根错节,在军中也有着一定的威信口碑,也有着故人故吏。 长靖自认为在军中武将没有影响力,不像长琪得到沈廷的助力,所以灵机突发,盯上了令狐家。 而最好的契机,莫过于在他手心的乐阳公主,下嫁令狐家,那就把令狐家牢牢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这就是长靖的心思。 他也没瞒着乐阳,在他看来,乐阳就是他手心里的一只小鸟儿,听他指挥,随他调动,之所以还没把这个事提到皇上面前,那是因为还想等顾贵妃的事淡化一点儿,再过去一段时间。 然后就可以让皇帝腾出心思来操办乐阳和令狐宣的大婚了。 沈廷仿佛在讨论着不相干的人一般发问:“那个令狐宣,我是不太熟的,看上去只是外表还长得不错。” 乐阳露出无奈地微笑:“那令狐公子啊,绣花枕头一包草。” 乐阳也知道,这事可能不能再拖了,便也神色转为认真:“沈公爷,您替我转告秦王殿下,我无意参与任何一方,我唯有自保而已。” 沈廷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我不明白。你不是这样受人胁迫的性子啊,那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你必定有事,却一直不肯对我明说。”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乐阳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微微挣了一下,又握紧了些,让她的手牢牢窝在他的手心:“今日你必须说。这事与秦王齐王无关,与皇位也无关,这事与你有关,与我也有关,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给令狐宣的!你若是不跟我说清楚,将来我做出什么事来,你可别怪我!” 乐阳抬头,望着他眼中的认真、坚持和执拗。 她深知沈廷的本事,也知道他的性子。他能言出必行,他有这个肆意的性格,也有着肆意的本事。 于是她只好缓缓说:“他知道,我是假公主。” 等到乐阳把前因后果细细讲完,沈廷大皱眉头,忍不住出言责怪她:“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他一拍桌子,腾地起身,“我这就去杀了那个泼皮!不,把那一伙儿泼皮都杀了!” 乐阳白了他一眼:“那长靖也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也去把他杀了?!” 沈廷哽了一下,慢慢坐了下来。 乐阳叹了口气:“我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沈廷倒是慢慢冷静下来,这下他倒是想明白了乐阳的立场,甚至理解了乐阳的做法。 乐阳忽然莫名其妙的与长靖走近,还暗里帮助了长靖,原本沈廷也难免有些怀疑,难道是乐阳知晓了皇帝的心思,因此做出了立场的选择? 而近期的一些事,也在印证,乐阳与长靖,必然有着某种立场的合作,这种合作,让长琪都心生疑虑,所以干脆让沈廷挑明了问清楚。 而现在,沈廷明白了,长靖拿捏了假公主身份的证据,胁迫了乐阳。 而乐阳则顺机而为,一是自保,二是合作,扳倒顾贵妃。说白了还是她自己的那点恩怨,与争位无关。 但是对沈廷来说,乐阳与大位归属无关,却与他的心之归属有关。 无论乐阳的立场是什么,也无损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即便是两人政治立场不同。 但是现在,解开了这个疑问,便也没有了哪怕一点点的顾忌,沈廷的脑筋便立刻清楚了起来。 他琢磨了一会儿,表情镇定起来:“说起来,令狐宣虽然是个不肖子孙,令狐老令公却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虽然现在远离了庙堂,但坐到他那个位置,还能安心退下来,能安享富贵,做个富贵闲人,这样的格局处事,绝非等闲之辈。” 他便思考,便悠然地望向乐阳:“长靖自作聪明,想把令狐家绑上自己争位的战车上,谁知道令狐家自己愿意不愿意呢?说不定虽然令狐宣想要尚主,令狐家主却并不愿意呢。” 乐阳立刻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是?” 沈廷手指敲了敲桌面:“我父亲与令狐老令公同朝为臣,说起来我小时候也是见过的,只不过自他放下军权帅印后,两家确实走动得不多。我记得,令狐老令公酒量不错,”他嘴角微微一笑:“不好强行改变长靖的想法,也避免你陷入危险。但是这事,说不定可以釜底抽薪。明儿我就去找令狐老令公,喝上一杯。” 也不知沈廷找了令狐国公爷喝酒,说了些什么,反正令狐家迅速给令狐宣定了一门亲事,而且居然没有联亲朝中皇亲贵胄,而是迎娶了一位富商之女,可谓身段放得极低了。 且不说令狐宣自己喜欢不喜欢这门亲事,倒是皇帝听说之后,颇为不满。 自打顾氏在曲水流觞的宴席中提及令狐尚主的亲事之后,皇帝也陆续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总有人若有似无的在他耳边吹风,类似于乐阳与令狐宣来往颇为密切、今日又相会了、昨日又共宴了之类的事情。 不仅仅是皇帝,而是整个宫内朝内,都有一股风声,仿佛令狐家尚主这件事,虽然不是板上钉钉,但也绝非空穴来风,有那么点儿苗头和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令狐家忽然给令狐宣定下了这么一门低娶的亲事,自然引起一阵轰动。 而皇帝的不满在于,我女儿嫁你,我是不乐意。但是你这样公然表达你不乐意,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敢看轻我女儿? 还找了一个商户之女,简直是间接的不给皇家面子。 所以皇帝有段时间,简直不能听见“令狐”两个字,听见便要发脾气的。 而朝内那些聪明人,却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令狐家不欲掺和现下朝中的那些个烂事,对于在秦王和齐王之间选边儿站,没有兴趣。 第68章 疤痕 转眼过了两个月,终于迎来了元日。 元日,是一年的结尾,也是一年的开始。 往昔的那几次元日,乐阳只觉得累,和紧张。 元日乃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最盛大的节日,因此也是朝中、宫中的大事,有大朝会、有祭典、有祭祀、有阖朝阖宫的大宴席,有外邦的朝贡和朝会,有无数的仪典、仪式、仪礼,一连几天都是连轴转,几天下来,整个皇宫人仰马翻,结束之后连皇帝都要好生歇息几日。 而这一次元日,难得第一次在皇城之外,在骊山行宫,也仿佛多了点新意。 因为最近糟心事实在不少,皇帝也有心,在元日这七天,好好的乐一乐,冲一冲之前的晦气,因此特意下旨,这次元日,尽量减少那些繁文缛节,要在行宫里君臣同乐,过一个惬意轻松的元日。 除了必要的祭典、祭祀和大宴会之外,更加要突出一个热闹亲密。皇帝特旨,大宴会无需整夜举办,宴会之后,各臣子可以自行回家与亲人守岁,而行宫内,皇家至亲也要一同守岁。 元盛作为大总管,自然是把行宫内的事一力承担起来。元盛特地安排了守岁的宴席,排练了新的歌舞,行宫内处处张灯结彩,到夜里流光溢彩,据说守岁的晚上还有灿烂新奇的烟火。 皇帝对于守岁宴的安排很满意,宫里诸人也很期待,唯一有点儿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皇帝说:“听秦如谏禀报,贵妃的病大有好转。今日乃是元日,就让贵妃一同来守岁吧。” 皇上的本意,一来是怜惜贵妃,二来,毕竟是乐阳的母妃,元日守岁这样重要的日子,乐阳也一定想见见多日未见的母妃吧。 可是守岁宴上一见顾贵妃,别说乐阳了,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俱是大惊。 短短两个月不见,顾贵妃胖了,不止胖了一点点,而是胖成了原来的三、四倍! 一般人胖了,都是白胖白胖的,自然会撑开皱纹,脸色红润,显得富态。 但是顾贵妃,人虽然胖了,但是面容却很憔悴和病态,脸色蜡黄,眼袋深重,虽然身子胖了,两颊却反而凹进去了,蜡黄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嘴角、眼角细纹毕现,头发枯黄稀少,看起来短期内掉的很严重。 整个人也是呆滞的,眼神儿瞅人,都是愣愣的,直勾勾的,仿佛眼珠儿不会转似的。 顾贵妃年纪已过四十,但是以前看上去最多也不过三十,现在看上去却好像已经五十了。 这还是那个曾经艳压六宫、羞花闭月、瑰丽无双的顾贵妃吗? 皇帝忍不住结巴了起来:“爱妃,你这是……你这是……”手指微颤颤指着,话却结巴地说不完全。 私下里,元盛赶紧拉扯秦如谏到角落:“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贵妃娘娘好多了吗?” 秦如谏苦着脸:“这个……这个……戒断反应,戒断反应啊!戒毒的时候,病人就会食欲大增,但是其实身子是被掏空了的,所以整个人都是肿的,那是虚胖,虚胖!等到戒断完成,臣会替贵妃娘娘悉心调理,争取、争取早日恢复昔日荣光……” 不论现在的顾贵妃是什么形象,毕竟还是贵妃,是宫内除了皇贵妃最尊贵的主子,因此按照仪礼,也是坐在上位的。 按照宴会礼仪,皇帝先祝词祝酒,然后众人纷纷向皇帝祝词祝酒,都是善颂善祷。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丝竹渐起,气氛也热络起来,众人便分亲疏可以互相随意敬酒了。 乐阳当然知道这样的场合自己该做什么,敬完了皇帝和皇贵妃,第三杯便缓缓起身,向顾贵妃敬酒:“母妃,儿臣祝愿母妃病体早愈、福寿安康!” 顾贵妃在整个宴会上的表现,除了表情少、愣怔怔地之外,倒是没什么失礼的地方,皇帝祝酒,她也饮了,皇贵妃敬完皇帝之后轮到她了,她也正常地向皇帝敬酒了,除了表情有些木然和恍惚。轮到旁人敬她酒,她也照饮不误。 但是乐阳的敬酒,她却迟迟没有端起酒杯,而是直勾勾目不转睛的盯着乐阳。 乐阳举着酒杯,就那样尴尬地不上不下地站着。 这样的情形,不免引起了他人的瞩目,场中的众人,慢慢就停下手里、嘴里的动作,开始关注起来她们。 皇帝也看到了,忍不住出言提醒:“爱妃,乐阳敬你酒呢!” 顾贵妃表情恍惚,如同梦幻一般,嘴唇蠕动了几下,才开口说:“她不是乐阳。” 皇帝没听清,轻声追问了一句:“什么?” 顾贵妃忽然双目圆睁,猛地一提胸膛之气,口中发出清楚响亮的声音:“她不是乐阳!她不是公主!她是假冒的公主!” 这几句声音极大,一下子盖过了殿内原有的欢声笑语,众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连弹奏丝竹的乐师都停下了手。 在众人的愣怔中,皇帝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皱眉喊道:“秦如谏?秦如谏呢?贵妃这是怎么了?” 秦如谏从人堆里连滚带爬的出来,已经一脸一头的大汗,噗通一下跪在殿中:“皇上,这是……这是戒、戒……就是这个时候,病人可能会幻想呓语,胡思乱想、胡言乱语,等到彻底戒……的时候,就就就会痊愈的……” 还没说完,顾贵妃忽然起立,面向皇帝,语气笃定,目光直视:“皇上!她真的是假公主!是趁着咱们去陇山的时候,她混进宫里假冒公主的!皇上!” 此时的顾贵妃,一扫之前的表情木然,眼睛迸发出精光,仿佛恢复了几分过去那个颐指气使的顾贵妃。 皇上大皱眉头:“贵妃的病,越发严重了!” 乐阳也戚戚然:“母妃,你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 乐阳表面演戏,心里却隐隐不安,猜到了几分。 顾贵妃不傻。这两个月,她早想清楚了,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多半都是乐阳在背后推波助澜,蓄意报复。 现在金氏死了,元喜死了,胡太医没了,整个甘露殿的宫人都死了。 她现在跳出来揭发乐阳是假公主,就算这个贱人指出,当初是自己主使假冒事件,也不过是互相撕咬,没有任何证人,狗咬狗而已。 最后皇帝信谁,要看皇帝心向着谁,还有就是,谁有证据。 想到这,顾贵妃深知这时候,要冷静,要镇定,要让皇帝相信自己。她等今晚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 她稳住情绪,深吸一口气,保持语气的镇定:“皇上,您想想,从陇山回来之后,乐阳是不是变了很多?忽然就学习了医术,忽然性情大变,忽然就跟我不亲热了?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皇帝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跟乐阳朝夕相处了十几年,自然也感受到了那些变化。但是他的事太多了,每天太忙了,太多的事和人占据着他的心神,他也实在没有过多的心思放在一个公主身上,即便是他最宠爱的公主。 但是那些潜在的疑虑,此时被一下子点破,皇帝也有了这样的印象,仿佛从陇山归来之后,乐阳确实像是变了很多。 顾贵妃看到皇帝的表情,心中升起了更多的勇气和信心,大声道:“她是假的!我有证据!” 皇帝心中百转千回了一会儿,望了望站在殿中,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宛如一朵白梅一般的乐阳,终归还是不信:“贵妃累了,还是早点回宫休息吧!” 顾贵妃深知情形紧急,时间不多了,她立刻转头,指着乐阳:“证据就在你右臂之上!你敢不敢挽起袖子,露出手臂!” 殿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住了站在殿中的乐阳公主。 目光中,除了绝大多数的猎奇,还有那么几束目光,有的担忧,有的关心,有的静观其变。 皇帝皱眉:“贵妃不要胡闹了!” 本朝对女子,虽然不似前朝那般死板守旧,但作为一个公主,当众挽袖,也是不雅。 顾贵妃苦苦哀求:“皇上,臣妾真的没疯!就让她挽起袖子吧!您一看便知!她真的不是乐阳!” 皇帝依然皱眉,却抿起了嘴唇,目光投向乐阳,意思不言而喻。 看看,也没什么。 乐阳的身子宛如站不住一般,微微摇晃,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蕴含着饱满的泪水,似溢非溢,众人看到,都不禁生出楚楚可怜的怜惜之感。 静了那么几秒,乐阳缓缓伸手,卷起了自己的右边的长长的袖子。 那绣花、编金、轻柔、泛着闪光的料子,一点点顺着手臂卷上去,满满露出雪白纤细柔美的手腕,手臂,一直举到了手肘。 在那雪白柔嫩的手臂上,有一道寸许长,红红的,如同蚯蚓一样蜿蜒的疤痕,丑陋的爬在少女美丽的手臂上。 看到这道伤疤,殿中众人俱都忍不住轻声“啊”地轻呼出声。 顾贵妃像个弹簧一下蹦了起来,尖利地长指甲微颤颤指着乐阳:“是假的!是假的!她是假的!皇上,乐阳手臂上从来没有疤痕啊!” 她忽地嚎啕大哭起来:“乐阳是我亲生的!她身上连个痦子都没有啊!哪来的伤疤!那日我在温泉,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疤痕,就确定了她不是我的乐阳!” 皇上的眉头锁紧了,他不自觉向一旁看了看元盛,仿佛是在询问。 他也不记得,乐阳手臂上有这道伤疤。下意识,他就向身边最信任的人寻求答案。 可是元盛也回了个茫然的眼神。 元盛也不知道啊。 第69章 转圜 此时的乐阳,表面上楚楚可怜,只是静静地站立着,内心却如同沸水,心跳如同疾驰的马蹄、痛击的铜鼓。 她只感到,全身的血液如同沸腾一般,叫嚣着要从身体里爆炸出来,又一股脑涌上头顶百会穴,血液上涌导致目眩神迷,只六十五感到,头上的宫殿在不断的旋转,脚下的大地如同海浪一般不断翻滚着,她似乎踩在棉花上,又似乎身在噩梦里。 从顾贵妃忽然在皇帝面前指认她,她就已经一颗心沉重得如同秤砣,狠狠沉下去,又死死卡在胸膛,她心生畏惧,知道这是善者不来。 待到顾贵妃要求她挽起右袖,她如同身坠冰窟,心如死灰。 此刻,她面虽镇定,却身在地狱,脑中飞速旋转的各种念头,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辩解,或者作如何反应。 这段沉默的时间,并不长,却极为安静。大殿中,众人都屏息静气,掉落根针都能听见。 大家都在等着乐阳的反应,皇帝也在等着,但是有人却等不了了。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皇上,一道伤疤而已,又怎么能证明公主为假?”说话的人是沈廷。 “就是!皇宫守备那样森严,什么人能混进宫里?还冒充公主?真是无稽之谈,可笑可笑!”说话的是长靖,为了表示真的轻松可笑,还故意大声的“哈哈”笑了几声。 “要说冒充公主,那真的乐阳又去了何处呢?总不能凭空消失吧!”长琪很认真的发问,这也是很多人心中的疑问,长琪这样一说,便有人小声地随声附和:“是啊!”“怎么可能一摸一样?”“那真公主哪里去了?” “贵妃啊,公主与你,自幼便分宫而居,这伤疤是什么时候弄的,你也不一定知道啊!就那天,本宫还忽然发现,长靖脖子后面忽然长了个痣呢!这种东西,怎么能一定呢?孩子长大了,都是正常的!父母哪能事事知道?”皇贵妃语气温和,娓娓道来,说得颇有道理,也得到了众人纷纷的点头赞同。 皇帝缓和了一下面上的表情,换了温和和蔼的语气,终于问出了口:“乐阳啊,这伤疤,是哪来的呀?父皇怎么也记不清了呢?” 乐阳此时,却仿佛被吓得愣住了,愣愣地望着皇帝,嘴唇颤动着,欲说又止,似说非说,睫毛颤动之际,一颗又大又圆又晶莹的泪珠儿,终于承受不住,从眼眶滑落,一直滚落到腮边。 殿中又是一瞬间的安静。大家都在等着乐阳开口。 忽然,又有一个人,从人堆中站了出来,怯生生跪到了前面:“启禀皇上、娘娘,此事小婵知道。”正是小婵。 顾贵妃忽然像是抓到了稻草,立刻眼睛放光:“对呀!小婵!小婵一定知道!小婵自小一直伺候乐阳,她一定知道乐阳手臂上没有疤痕!” 小婵叩了个头,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皇上,其实这事,您也知道。” 皇帝不解地摸了摸鼻子:“朕……也知道?”他又回头看了看元盛,一副疑问的表情。 小婵头抬得稍微高了点,轻轻说了三个字:“天平山。” “啊呀!”皇帝忽然失声喊了一声,一下子想起了一件往事。 回过神来,看到殿下众人,已经把目光齐刷刷转到自己这来了,便点点头解释:“是了。几年前,朕微服出访,去天平山拜访一位隐世大贤,这乐阳啊,非要同去,结果某日,有村野外人闯了进来,还弄伤了乐阳的手臂,”他眯起眼睛,“那时候伤口很深,可流了不少的血呢!” 众人这下恍然大悟,齐齐发出了一声大声的“哦”。 顾贵妃忽然尖叫问:“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看着她微微苦笑:“当时你不准她去,她又哭又闹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朕做主带她去了,结果又让她受了伤,怕回宫之后你担心抱怨,所以朕与乐阳约定好,这事就不告诉你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没几年,不提起来,朕都要忘记这件事了!哎,朕真是年纪大了……” 皇帝还没感慨完,殿中众人却都松了口气,有皇帝证明,这出闹剧看来快结束了。 顾贵妃却忽然来了最后的精神,踉跄着向乐阳冲了过去,双手如同鹰爪,恶狠狠向面门抓去,口中疯了一般大叫:“假的!假的!我这就让乐阳回来!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 乐阳仓促后退,举起手臂遮挡,忽然口中“啊呀”吃痛大叫。 皇帝赶紧喊:“快来人!别伤了公主!” 一声令下,元盛打头儿,一群内侍冲过去拉住了顾贵妃,无奈顾贵妃现在体型巨大,几个瘦弱的内侍竟然拉扯不住。 顾贵妃仰头“哈哈哈哈”不断狂笑,伸着手指,挨个人指着:“假的!假的!骗子!骗子!……” 从乐阳、小婵、沈廷、长靖、皇贵妃,最后指到皇上:“你也是骗子!”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砰”地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大胆!” 皇上这一声,好像立刻壮了那群内侍的胆气,终于知道了皇帝的意思,不再畏手畏脚怕上了顾贵妃,顿时拉扯的力气也大了许多,一下子就把顾贵妃庞大的身躯控制住了。 眼看顾贵妃还要尖声厉叫,元盛担心不知她还会口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如法炮制伸手在她颈边一按,顾氏立刻双眼泛白,向后晕倒过去。 如今她的体重,瞬间压倒了一个内侍,众内侍急忙慌乱地勉强搀扶住。 皇帝气得面如沉水:“贵妃娘娘病了!秦如谏,还不快带贵妃回宫医治!” 秦如谏再次从人堆里连滚带爬扑腾出来,依然满头大汗,赶紧叩首,然后指挥着众内侍乱哄哄地抬着顾贵妃下去。 那边刚弄完顾贵妃,这边乐阳眼中的泪水终于如同泄闸洪水一般,从眼眶中倾泻而下,碎玉珍珠似的扑簌簌落下,哀怨地喊了一声:“父皇!母妃!”然后双眼一闭,软软瘫倒,也晕了过去。 瞬间又是几声女子的尖叫,是立春几个宫女的叫声,然后又是几个人同时扑了过去,第一个是沈廷。 瞬间殿里又是一顿混乱。 皇上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低声嘱咐元盛:“速速把顾氏移送回皇城!” 这一场元日守岁宴,终究还是杯盘狼藉,一地鸡毛。 深夜的芙蓉阁。 原本晕厥过去、娇弱可怜的乐阳公主,在皇帝、皇亲、太医、宫女、内侍的轮流照顾慰问之后,本应卧床不起,此时却静静坐在榻前。 殿中连一盏灯火也没点,只有半殿的月光,顺着窗棂撒了进来,照亮了一半的黑暗。 小婵静悄悄地,像一个无声的影子,顺着那半边黑暗溜了进来,安静地跪在乐阳面前,清澈地声音如同冰水:“殿下,小婵有罪,请公主恕罪!” “哦?何罪之有?”乐阳如同脸上带着面具的人偶一般,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小婵。 小婵抬起脸,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小婵说了谎。” “什么谎?” “公主手臂上,确实没有疤痕。左边右边都没有。” “哦?那你为何要说谎呢?” “当时情况紧急,小婵只能希望皇上记不清以前公主受伤的细节了。其实,公主在天平山,受伤的并非右手臂,而是左手臂,并且伤口很浅,从未留下什么疤痕。” 小婵面前的她,沉默不语。 她也曾经近身服侍过乐阳大半年,自然知道,乐阳手臂上没有疤痕,左右手臂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她只允许立春和立夏两个人近身服侍她,包括沐浴更衣。 但是那日在华清池,顾贵妃为了折辱她,命她服侍沐浴,她挽起袖子时确实忘记了,却被顾顾贵妃看到了那疤痕。 沉默了半晌,她又问:“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要帮我说谎?” 小婵低下头,让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声音却清凌凌地清楚:“齐王殿下叮嘱小婵,在公主身边,要全力协助殿下。” 乐阳如同成了一座雕像,她只感觉全身再度坠入冰窖。 是啊,小婵来的时候,元喜已经死了,何况金氏死后,元喜和顾氏,就起了处置她的念头,怎么还会安排人到乐阳宫呢? 她也不是没怀疑过小婵,只是那时,小婵自己主动跳出来承认、澄清,说自己是元喜安排的内线,又编造了合理引人同情的理由,使得乐阳放松了怀疑和警惕。 还真以为小婵是元喜死前安排的内线,而元喜死后,小婵便乖乖投诚。 还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原来小婵竟然是齐王长靖安插的内线。 小婵等了半晌,听不见她的动静,又抬起头:“公主殿下,齐王殿下让小婵给您带个话。” 小婵的脸,也仿佛带上了一副面具,“顾氏已经被移送回皇城了,必然会打入冷宫,褫夺封号。以后在这宫中,您就只有齐王殿下可以依靠了。” 月光不知道何时已经隐去,殿中再没有那如雪的月光了。 乐阳与小婵都隐藏在黑暗中,仿佛两座雕像一般。 第70章 再会 皇帝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 原本一直稳定的朝局,迎来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定和隐隐动荡。 先是宫内的格局变了。 宠冠后宫二十载的顾贵妃因病而疯癫,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淑嫔异梦被册封淑妃,成为新的皇帝宠妃,后宫新贵。 朝里的格局也在变。 五十岁的皇帝,仿佛忽然开了什么窍,对几十年辛勤不懈的朝政,终于开始厌倦了起来,转而开始一心研究养生秘方。 这一点倒是淑妃的长项,南诏医术,本就以诡谲秘辛为主,现在要投皇帝所好,淑妃更是大肆搜罗南诏的秘方密术、奇花异草进宫,弄得宫里处处异香。 皇帝迷上了养生,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放在朝政上,便开始大力放权给秦王和齐王,渐渐朝中便隐隐形成了两股对立的势力,不过出于忌惮皇帝,在明面上还是没有争吵对峙。 没变的也有,比如乐阳公主的宠爱,即便是顾氏的失宠,也未曾丝毫影响乐阳公主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和宠爱,乐阳依然是众多子女中最得到皇帝宠爱的那个。 而乐阳的立场,则是左右逢源。 她既与齐王殿下感情深厚,又与秦王左膀右臂般的铁杆支持者沈小公爷交往甚密,甚至连皇帝都有意令公主下嫁沈廷。 她受到德皇贵妃的悉心关爱,又是淑妃娘娘的闺中密友。 总之,乐阳公主,成为了整个京城中,整个皇城中,最尊贵、最有权势、也是未来最有希望的女子。 这样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却在听到一个消息之后,惊得花容失色,失手打碎了琉璃盏,那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是立春带来的:“公主,她,要回京!” 据立春说,小娥本想直接联络立春,但是现在立春是乐阳宫最得公主信任、也是最说了算、地位最高的女官,想要把消息直接送到立春手里,也不容易。 小娥就想着先联络一些低级的宫人内侍,又愕然发现,几年而已,无论乐阳宫、还是甘露殿,一个认识的都没有了。 不过还是偶然被她得知,当年跟着元喜的小猴子,居然不在宫中,还守着安定坊的小院,所以就给小猴子带了信儿,小猴子一刻不敢耽误,立刻传回消息给皇宫中的立春。 她要回京,那可确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乐阳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乡野丫头了。 她镇定地思考了一下,琢磨着若是贸然阻拦,说不定立起波澜,如果她在洛州呆的不安稳,那还如回京城,至少回京城,短时间内还在可控范围内。 何况,最近朝中,会有大事发生,这个关键时刻,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呢。 因此,乐阳让立春和小娥定下了在云来阁见面的事情。 见完了那个人,短暂把她安排在安定坊的小院子住下,让小猴子就近伺候,也就近监视。 留着小猴子,一来是他当年也算照顾过爷爷,算是报恩吧,二来让他留驻在安定坊,也算是留一条后路。 小猴子自然是感激的,甘露殿那些人什么下场他当然知道,他能留一条命就很侥幸了。若不是元喜和贵妃把他忘了,他也早去了黄泉路了。 折腾了半日,特别是耗费心神,乐阳很累,却睡得并不安稳。 她依稀回忆起这几年宛如故事一般的经历,觉得失去了很多,又得到了很多,似喜似悲,如梦如幻。 这一睡的不好,第二天就起的迟了。 立春和立夏正在给她梳妆,小婵悄无声息的溜门进来,往她眼前一站。 乐阳立刻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齐王殿下急得很啊,已经来请了好几次了。 可是乐阳都不凑巧的,没有应邀,昨日又赶上那样的大事,更是没办法前去。 这小婵,在乐阳宫身份特殊。 她不负责侍候乐阳,可是却是乐阳与齐王之间的传话筒,也是齐王放在乐阳身边的耳报神。 她今早这么一站,就是无声的促催。 乐阳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小婵这种无声的要挟,终于一直的耐心濒临崩裂。 她冷着脸:“你不必站在我面前!我今日身子不舒服,不想去承庆殿!” 小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和神色:“公主,齐王殿下已经在等您了!昨日就等您到半夜呢!您不去,怕是不好吧!若是齐王殿下发了火,回头您不还得去赔罪吗?” 乐阳只觉得气往上涌,忽然大声拍了一下桌子:“你敢威胁我?” 小婵低着头摇摇头:“奴婢不敢。奴婢是什么身份,低微之人,哪里敢得罪皇亲贵胄?皇亲贵胄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低微平民。” 她这话说的是自己,但是也说得是乐阳。 她在说,你这假冒公主,低微之人,竟然现在也敢得罪皇亲贵胄了。但是别忘了,齐王这个皇亲贵胄,手里可握着你的死穴呢。 乐阳气急反笑,这是还把她看成当初那个小丫头呢。 她反而语气和缓起来:“好吧,我知道,你心也不在我这乐阳宫。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我前日已经跟尚宫局打过招呼了,齐王殿下喜欢你,说不定要纳你为嫔呢,所以,本宫已经把你从乐阳宫调到承庆殿了!你这就收拾收拾,去齐王殿下跟前吧!” 小婵终于吃惊地抬头了:“公主殿下,您……您这样做,您就不怕……” 乐阳忽然怒骂:“滚!本宫忍了你这么多年,不杀你已经很给齐王面子了!” 说是收拾,其实就是扫地出门。 当齐王长靖看到小婵的人的时候,一脸不悦:“本王已经叮嘱过你,谨言慎行!是不是你惹怒了她?” 小婵面色平静,语气冷静:“殿下,这位乐阳公主,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聪明绝顶、心思深沉。殿下,您觉得,她会为了那区区几句话,就骄纵任性、暴躁发作起来,把奴婢赶出乐阳宫吗?” 齐王皱眉,心下却大以为然。这几年,倒真不能小看了这个小丫头。明里暗里,她竟也成了这皇宫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现下正是关键,还需要她起关键的作用。 齐王皱眉问:“你的意思是……” “奴婢觉得,她在这个时候,敢这样做,大概,是要站稳立场,跟殿下划清界限了!” 齐王面色狐疑不定。 小婵又补了一句:“皇上的万寿节就要到了,小婵猜测,要嘛,皇上要在万寿节立太子,要嘛,皇上要在万寿节下旨,给公主与沈公爷赐婚!” 齐王面色沉重下来。 是啊,万寿节要到了。 这也是他在筹划的。 皇上已经在后宫几次露了口风,这次万寿节,是皇上五十大寿,过了万寿节,皇上希望能更悠闲一些,以求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追求所谓的养生。 皇帝的原话:“朕希望,过了万寿节,就能有人替朕更多分担一下,这么多年,这么重的担子,朕也累了。” 替皇帝分担,不是太子还能是谁。 所以,皇帝多半已经下了想在万寿节立太子的想法。 至于沈廷与乐阳的婚旨,这在皇宫中早已不是秘密,皇上早就有心,两人也有意,若不是齐王和皇贵妃想办法拖着,怕是赐婚的圣旨早就下了。 沈廷与乐阳联姻,对齐王不利,特别是乐阳,齐王怕她跑出手掌心。 而且在立太子这件事上,还需要乐阳在父皇耳边吹风。 淑妃也是乐阳的人,只听乐阳的话。 父皇想要养生,那还不是最后落在淑妃手里? 而现在,乐阳公然把他的人——小婵,赶出乐阳宫。 那就是下定决心,要跑出他的手掌心了。 齐王无意识地抓握了一下手心,忽然阴惨惨地笑了:“哼,她以为,找人杀光了那几个泼皮,本王手里就再无拿捏她的把柄了?既然她不听话,本王就给她点厉害看看!” 皇上的万寿节要到了,本着勤俭的原则,皇上一向不同意生辰大办特办。 但这一次五十大寿,却听从了淑妃的建议,破例在宫中大兴土木了一回。 新建的是一个宫殿,起名逍遥宫,取自庄子《逍遥游》,是按照淑妃的设计,专为皇帝养心养生所用,其中,还有一个特别大的温室,里面种满了全天下的奇珍异草。 皇帝破天荒地很高兴,特地带了妃嫔、皇子们,在快要竣工的时候,来此视察。 在温室中,淑妃指着一株不起眼的小草,笑着跟乐阳介绍:“此乃虫草,来自吐蕃,《医法月王论》中初有记载,你别看它平平无奇,它冬日为虫,夏日为草,冬虫夏草,能秘精益气,专补命门,功同人参!” 乐阳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唯有秦王长琪,看过了逍遥宫,明显心事重重,皱眉谏言:“父皇,您正春秋鼎盛,龙马精神,养生可以,适度即可……” 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够了!够了!”明显地一脸不悦。 沈廷偷偷拽长琪的袖子。 其他的皇子,巴不得皇帝早早养老逍遥,放手国事,爱炼丹爱采药爱做什么都行,早点把位子让出来最好。 “父皇!儿臣来晚了,请父皇恕罪!”生气勃勃的声音,正是齐王长靖。 齐王在人前,一直都是满脸挂着笑容,活泼生动、朝气蓬勃的样子,很讨人喜欢。 皇帝看着一身朝气的儿子,满意地点点头:“干什么去了?急慌慌地!”虽然貌似责备,语气却带着亲昵纵容。 长靖笑嘻嘻地回答:“父皇,儿臣替您搞了点好东西来!” 好东西是一对大公鸡,羽毛洁白,头冠鲜红,体型巨大,精神抖擞,看的人都要赞一声,好俊的大公鸡呀! 可是这对公鸡,怎么是献给皇帝的好东西呢? 第71章 变故 长靖眨眨眼睛,颇为神秘地说:“父皇,此乃,火灵库!” 众人都是不解,长靖来到皇帝耳边,细语几句,皇帝立刻眯着眼,“嘿嘿”笑个不停。 《清异乡录》中,详细记载了火灵库:“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绝命。”硫磺,多食有害,于是韩愈把硫磺研成末,拌在粥饭中喂小公鸡,千日后,将硫磺鸡烹庖,然后服食鸡肉。这种让小公鸡先吸取了硫磺的毒性,从而间接获得硫磺功效的硫磺鸡被称为“火灵库”。 长琪虽未听清两人细语,但本能反应不好,因此不顾沈廷的眼色,仍然坚持谏言:“父皇,将养身子,还是要听从御医的建议,民间秘方需慎重啊……” 皇帝再次不耐烦地摆手:“长靖怎地像个妇人,整日里唠唠叨叨!” 长琪深皱眉头,大为不满,却只好抿住嘴角不说话。 皇帝兴致勃勃地细问:“何人想到如此方法?真是好主意!” 长靖笑容满面:“法子倒还其次,主要是喂养公鸡花费的心思,儿臣也是多番探查,方才找到一户喂养培育火灵库的人家,又再三细究,确认功效非凡,才敢献给父皇!” “好好,若真有功效,你替朕多多赏赐!” 长靖赶紧说:“赏赐也还不急,除了火灵库,他家里还在喂养着花胶鸡、人参猪,等到喂大还要献给父皇,这人今日随儿臣等候觐见,若是父皇能当面勉励几句,那必是比赏赐更有用!” 长琪一股气往上涌,真是忍不住要发火了。 什么民间配方,妖魔鬼怪的,都不知道是不是有毒性,父皇偏偏还就笃信无疑! 还要皇帝亲自接见勉励,父皇若这也允许,那岂不成了昏君了嘛!这长靖还真当父皇年老昏聩了! 谁知道皇帝一听,还真点头允许了:“既然来了,就召上来见见吧!” 长琪又要挺身说什么,这会沈廷都不是使眼色了,直接狠狠掐了他胳膊一下。 何必呢,惹皇帝不高兴。 就因为对皇帝养生这件事的态度不一,现在,在皇帝面前,长靖已经比长琪受宠得多了。 因为长琪经常当面劝阻,而长靖却在一直投皇帝所好。 明明同样在朝廷里做事当差,秦王长琪更务实,更努力,做的事也更有成绩。 而齐王长靖,却常常做表面功夫,抢功劳,实际上漏洞百出一塌糊涂。 可是在皇帝眼里,好像长靖这个儿子,更讨自己欢心,日益倚重起来,这样下去,马上要立太子了,可是对长琪不利啊。 沈廷的意思,好好好你清高,你不讨好皇上,可你也别处处逆着他啊,你不献秘方,你也不用每次这个时候都皱着眉黑着脸啊,你装看不见还不行嘛。 长琪果然还没说什么,早就有内侍出去传召了。 跟着内侍进来的,居然是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扭扭捏捏的妇人。 长琪的脸更黑了,果然啊,能献这种方子,家里养这些东西的,能是正经人家吗? 那妇人娇声娇气地跪倒:“民妇西龙村陈窦氏参见皇上!” 旁边的淑妃先是提高了警惕,心想,这长靖不会是想给皇帝献美吧。 不过看上去,这妇人年纪好像也不小了呀。 皇帝淡淡地开口:“听齐王说,你忠心有加,朕知道了,日后必有重赏!” 然后眼色示意了一下,意思是结束了。 元盛立刻扬长声调:“这就退下吧!” 那妇人全程低着头,听到这一句,扣了下首,便要跟着小内侍退下去。 临转身,微微抬起眼,怯怯扫了一下殿中,忽然口中“咦”了一声,然后身子就站住了。 长靖皱眉低声呵斥:“快快退下,不要不懂规矩!” 那妇人却仿佛不闻,忽然向一人惊喜问了一句:“咦?阿田?你怎么在这里?” 众人眼光齐刷刷扫了过去。 那妇人看着的人,正是乐阳。 乐阳微微一惊,脸色不变,微微笑着:“您认错人了吧?” 那妇人窦氏却很执著,满脸惊喜笑容:“哪里会认错啊!你不是陈松二哥的孙女,从天平山来的阿田吗?哎呦你现在成了贵人了?” 旁人还没反应,长靖大喊了一声:“大胆民妇!这是乐阳公主!” 那妇人一脸不可思议,一脸惊奇:“公公主?你怎么成了公主了?” 元盛赶紧给带路的小内侍使眼色,让他赶紧把窦氏拉下去。 “慢着。”御座上首的皇帝忽然沉沉开口了。 皇帝开口,那窦氏赶紧又跪了回来。 皇帝慢慢地问:“你说……是从哪来的?天平山?” 在皇帝耳中,天平山三个字,仿佛在记忆里是一个开关,轻轻一点,忽然万斤之重。 窦氏满脸惊慌,吞吞吐吐:“民妇……民妇……民妇有罪……” 长靖在一旁喝道:“父皇问你话,你就好生回答!什么天平山,什么阿田,你说清楚!” 窦氏浑身一抖,仿佛害怕,说话却变得顺溜了:“是是是,民妇好好说。” 她抬起头,快速地睃了一眼乐阳,然后微微垂头:“民妇陈窦氏,夫家西龙村陈柏,族中有二哥陈松,住在益州天平山,几年前,曾带着孙女阿田来民妇家认亲,可是……今日一见公主……竟然跟阿田长得一摸一样,所以民妇才失态了,真是大罪……” 殿中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沉沉问:“真的一摸一样?” “真真一摸一样!”窦氏急切地说,“民妇很喜欢阿田那个孩子,因为体谅陈松二哥一个人带个孙女也太辛苦了,民妇就想着,让二哥把那孩子留在我家,谁知二哥不肯,带着阿田走了。民妇本以为他们回了益州,过了些日子还写了信去,想再次劝说二哥,哪知道送信的人说他们没回益州,没回益州,那就是留在京城了呗……”她声音减低下去,余音袅袅,却仿佛留下无限回想。 众人眼睛又齐刷刷地落在乐阳身上。 从上一次,顾贵妃忽然发疯,指摘这个乐阳为假,后来经证实,乐阳手臂确有伤疤,受伤地点,正是天平山。 现在又来了个人,说天平山有个少女,跟公主一摸一样,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在众目睽睽之下,乐阳面色不变,从容道:“我从没见过你,也不知道你口中的阿田是何人。” 沈廷忽然开口:“大千世界,人有相似,也非异事!” 那妇人不认识沈廷,除了皇帝和长靖,她谁也不认,听到沈廷此话,便立刻反驳:“可是这天下也没有长得一摸一样的两个人啊!” 长靖沉下脸,怒色浮现:“你这妇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窦氏大着胆子,抬头仔细端详了一下乐阳:“阿田!你就是阿田!”她转头向长靖说:“齐王殿下,民妇没认错人,这就是阿田!这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认错呢!” 乐阳嘴角一抹笑容:“这位夫人,我说不认识你,你却说我是你的亲人,咱们两张嘴,空口白牙,口说无凭!” “嗯……”长靖偷眼看了看上首面色阴晴不定的皇帝,暗地思忖皇上的心思,踌躇开口:“窦氏,你可有什么证据?” 窦氏一怔,眼看着长靖,心下说:你只让我当殿指认她,也没让我拿出证据啊!再说我也没什么证据啊! 她眼珠乱转,却让长琪看出问题,出言呵斥道:“父皇,这妇人明显在胡说八道!拉下去治罪吧!” 窦氏一慌,却忽然一个念头浮上心头,马上道:“民妇有人证!当日阿田来到家中,除了民妇,还有人见过她!” “何人?”长靖立刻接上话。 “是小琴,是民妇收养的义女!当日她也在场!也见到阿田了!” “这个人现在何处?” “在宫门口,在等着民妇呢!” 长靖窥着皇帝的脸色,斟酌着小心翼翼问:“父皇,要召这个小琴觐见吗?” 皇帝不说话,微微侧头,看着乐阳。 怎么一个两个,都跑出来指着乐阳说是假公主?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顺着皇帝的目光,众人一起把目光聚焦到了乐阳身上。 每一道目光,都有着不同的复杂的涵义。 乐阳孤零零俏伶伶地站在那,站得笔直□□,背后一道阳光从窗棂中透过来,打在她的背影上,仿佛给她的整个轮廓,描上了淡淡一道金色的背景。 在这样暖色的背景下,越发衬得一身素色的她,秀气得如同一支兰花,淡雅又带着一丝贵气。 一瞬间,连长靖心头都浮上了一丝疑问,这样的人儿呀,谁敢说她不是公主、而是一个乡村丫头? 乐阳仿佛没看到满殿投射过来的目光,只是带着无辜、又有些无奈的微笑,微微垂着头,望着皇帝的足尖儿,轻轻缓慢地叹了口气:“父皇,儿臣不明白,怎么一个个的都过来污蔑儿臣,难道是儿臣得罪了谁?还是挡了谁的道儿?” 皇帝听着,忽然心下一沉,仿佛一只蛰伏的小猫,在怀里轻轻搔了他一下。 乐阳轻轻几步走上前,跪倒在地,抬起头,目光坚定镇静:“请父皇允许,召见证人!儿臣的清白不容任何诬陷,若有疑问,便请父皇替儿臣查证清楚吧!” 皇帝立刻皱眉,赶紧挥手:“乐阳快快起来!朕今日要看看,到底谁敢污蔑当朝公主!” 这两句,简直就是定了调。 长靖偷偷抬眼,无声地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年后继续更 再有两三章完结了 可能很草率 因为也没人看 只是为了不坑 所以还是速速完结 然后我要试着写一本悬疑推理 我最爱的类型 第72章 小琴 元盛奉命,亲自前去召了小琴进殿。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姑娘跟着元盛身后,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蹭了进来。 那窦氏衣着还算考究鲜亮,可这少女却穿着简陋,别说不像是官宦之家的小姐,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如,甚至连袖子都短了一截,明显是陈年旧衣裳。 长靖一见,就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样的丫头,明显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大阵仗,一会儿可不要胡说八道才好。 果然那少女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一进来就浑身颤抖,头低得快到脚面了,进退失据不知所措,连基本地礼仪也不懂,元盛赶紧在一边低声喝道:“还不赶紧跪下叩见皇上!” 小琴吓得一激灵,噗通一下跪倒,嘴里结巴起来:“叩叩叩叩见见见……” 皇帝不耐烦:“罢了!”他不欲自己亲口质询这样的小丫头,“元盛,你来问问!” 元盛一礼,这就是奉旨发问了。 他微微侧身站立,半面对着小琴,轻轻俯身发问:“小琴,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这殿中,可有你认识的人吗?” 他声音不急不缓,甚至没有任何语气。元盛多年追随皇帝,特别知道在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样的话。 小琴微微发抖,偷偷抬起眼,迅速胡乱扫了一圈:“不……不认识……” 元盛微微沉了语气,加上了些威严:“不要怕!你认真仔细地看!” 小琴这才再一次慢慢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怯生生小声道:“认……认识我母亲……” “除了你母亲呢?” 小琴轻轻抬手,手指头微微指了指长靖:“他……他……来过家里……” 长靖一惊,急忙向皇帝解释:“儿臣是为了取那火灵库……” 皇帝不耐烦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其他人,就没有你见过的吗?”元盛不依不饶继续发问。 小琴低下头,过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旁边的窦氏立刻急了,忽然嚷嚷:“你这扯谎的小蹄子!你是瞎了吗,你仔细看看!” “大胆!”元盛立刻怒斥,“勿要放肆!” 窦氏急忙陪笑:“这位大人,这小丫头胆子小,不敢说话,让民妇好好跟她说,行吗?” 元盛窥了一下上首的皇帝,看不出什么表情,便点头同意:“那你问吧。” 窦氏蹭着膝盖,跪行地凑过去,探着头问:“小琴,你抬头看看,就她!她呀!上次跟着那老头儿来家里,你不是见过吗?你还给她倒过茶呢?” 她看小琴只是低头,急得去拽她的胳膊,又伸手强行让她抬头,冲着乐阳的方向。 那小琴仿佛是害怕窦氏,窦氏一碰她,她抖得更厉害,窦氏强行抬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乐阳,她瞪着大眼睛木呆呆地盯着乐阳,嘴里不说话,眼里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长靖心想,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他轻轻上前几步,蹲在小琴身边,温声问:“小琴姑娘,你看看,眼前这个人,可是叫阿田吗?” 小琴仍然不说话,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呜呜咽咽地哭着。 窦氏大怒,没忍住伸手在她胳膊上狠狠一掐:“哭什么丧!好好说话!” 小琴“哎呦”一声喊疼,一下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哐啷!”一声大响。 原来是皇帝早已大怒,一伸手将茶盏直接扫落,在地上打得粉碎,同时指着下面怒喝:“这什么玩意!”皇帝已经气得口不择言了。 皇帝这一砸一吼,殿上所有人立刻全都跪倒在地,窦氏大气也不敢出,连小琴都止住了哭声。 元盛心想,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他在身边和蔼地问小琴:“小琴姑娘,千万不要害怕,此事很要紧,这殿上到底有没有你见过的、叫阿田的人呢?” 小琴轻轻抬头,从指缝里看了看窦氏:“我……我……我不敢说……” 窦氏心里这个急呀这个恨呀,狠歹歹歪头盯着她,咬牙切齿低声道:“有什么不敢说!见过就说见过!” 元盛立刻斜眼立眉看了窦氏一眼,其中的杀意,让窦氏不由自主闭了嘴。 元盛还是轻声细语地谆谆诱导:“小琴姑娘,你放心大胆地说,在这个地方,没人能威胁你,也没人敢撒谎。” 小琴这才哽咽地说:“见……见过,是是是……阿田……” 窦氏立刻喜上眉梢喜笑颜开:“是了!民妇就说了,就是阿田!当日民妇见过她,民妇的养女小琴也见过她!” 元盛轻轻抬眼,快速看了看各人的表情,却仍然轻声问:“小琴姑娘,你见过阿田是吧?她当时穿的什么衣裳?” “唔……” “她当时跟什么人在一起?” “嗯……” “当时你们都说了什么呀?” “……” 元盛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小琴却只是低着头皱着眉苦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窦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你你……你这小……平日不是伶牙俐齿吗?现在怎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元盛看小琴偷眼看窦氏,一副害怕地样子,温声道:“无妨,你只需要大胆说话就可以!” “对对对,你只需要说实话,没人会怪罪你!”旁边跪着的长靖,忽然也出声搭了一句。 本来低头的小琴,忽然抬起头,看了元盛一眼,忽然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没见过她,我不认识谁是阿田!” 窦氏大惊,一下子抬头:“你胡说什么?咱们来的时候,不是都说过……” 小琴哭着一下抢过话:“我没见过她,可是母亲之前让我说见过,我我我……她还打我……”边哭边拉起袖子,只见胳膊上一块块斑斓的青紫,一看就是旧伤摞着新伤,绝不是一朝一日造成的。 窦氏听着,一脸惊恐和不可思议:“你胡说什么!你你!”她大怒之下,双手若鬼爪一般,就要合身扑过来撕打小琴,小琴惊恐之下往元盛身旁躲,元盛伸手轻轻一拨,窦氏一下子摔出去一丈远,喉头赫赫发不出声。 大殿中跪倒的这所有人,都回头看着这一切,紧张又惊讶。 皇帝在上首,俯视着这一地跪倒的人头,开口说:“都起来吧!元盛,快扶公主起来,跪久了伤膝盖!” “哎!”元盛痛快地答应,身手异常快速矫捷,一闪就到了乐阳身边,单膝跪倒伸出胳膊,让乐阳扶着起身。 殿中所有人俱是喘出了口气,纷纷起身。 让元盛去扶乐阳,本身就是皇帝的一种态度。 皇帝有些腻歪,随意挥了挥手:“再问问!” 元盛低首应了“是”,又走到小琴身边,温声问:“小琴啊,你从未见过阿田这个人吗?你母亲又是让你怎么说呢?” 小琴抽泣地低声回答:“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什么阿田。母亲……母亲之前给我看过一副画像,跟我说,让我到时候指着画上人说,她就是阿田……” “那……你可知道,是何人让你和母亲撒谎的呢?” 旁边的长靖,脸色开始发白。 幸好小琴只是低着头,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元盛抬眼看了一眼皇帝,然后走了几步,走到仰面倒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的窦氏,嘴里哎呀一声:“启禀皇上,奴才下手有点重了!这妇人怕是现在问不了话了!只怕得回头再细细审问了!” 皇帝很大度:“好!回头给朕仔细的审!” 告一段落,皇上也累了,淑妃特别有眼色,立刻在旁边娇声道:“皇上,药浴的时辰到了,这可耽误不得!” 皇上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疲倦地说:“都散了吧!”又想起来,回头补一句:“以后,再有人污蔑公主,不需多问,直接乱棍打死!” 众人跪送了皇帝,又回头,看着元盛指挥内侍抬走了半死不活的窦氏,拉走了哭泣不止的小琴。 长靖临走的时候,面无表情的看了乐阳一眼。 乐阳也没回避。 今日之事,便是大家撕破脸了。 淑妃的内殿中,药香飘飘,蒸汽淼淼。 皇帝在热水中闭目养神。 元盛安静地走过来,小声说:“皇上,那两个人如何审问?” 皇上不睁眼,轻轻道:“审个屁。” 元盛小声说:“刚才公主来找奴才,说那小姑娘可怜……” “唔……那就老的直接打死,小的,你让乐阳处置吧。” “嗯……皇上,那火灵库……” 皇上睁开眼,满眼的厌恶:“打死。” 元盛轻轻点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皇帝确实在泡热水澡,可是热水中,却并没有加药材。 第73章 夜幕 回到乐阳宫,折腾了一天,乐阳也累了,天还没黑透,便早早睡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夜色浓密,乐阳宫灯烛皆无,所有人都在这浓黑的夜幕中,仿佛沉沉睡去了。 在这黑色中,一个更黑色的身影,在寂静中,偷偷的潜入了乐阳宫,直奔乐阳的寝宫。 看身影,纤细婀娜,是个年轻的姑娘,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避过门口的护卫,如何悄无声息的越过一道道宫门,总之如入无人之地一般,径直来到了乐阳公主的寝宫,悄无声息推开殿门,又径直向乐阳的床榻而来。 乐阳的床,帷幕重重,遮荫在阴影中,整个殿悄无声息,那人走近帷幕,仿佛稍微有点迟疑,侧耳听去,仿佛还能听到公主熟睡的细细缓慢的呼吸声。 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那身影,慢慢走过去,轻轻伸手拉开帷幕,忽然轻声“啊”地惊呼,然后立刻伏倒在地。 在帷幕后,乐阳静静坐在床榻边,脸庞躲在黑暗里,唯有两个眸子熠熠生辉,牢牢盯着她,正在等她的到来。 黑暗里,乐阳轻轻开口:“吓着了?” 那地上跪倒的人影摇摇头:“还以为公主您睡着了。” “听立春说你要前来,我如何会睡?” 那人轻轻出了口气:“公主,本来奴婢不该来的,只是今日实在忍不住前来……公主真是洪福齐天,今日有惊无险,奴婢事后听说都是惊出一身冷汗!” 乐阳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还是多亏你事先通报了消息,才能提前做了准备。立春,秉烛!扶你小婵姐姐起来!” 立春悄无声息的出来,轻手轻脚地点起一根蜡烛,殿内便有了昏黄的光线。 立春又轻轻扶起跪倒的姑娘,烛光下,赫然竟是小婵。 小婵虽然起身,却仍然严守规矩,深深垂头,小心翼翼地回话:“虽然提前得知了齐王的打算,可是奴婢并不知道公主的应对,还是担心的,没想到公主处置得如此好。” 乐阳嘴角挂着一丝了然的微笑,轻轻说:“当初,我也是偶尔见过那姑娘一面,但是也发现窦氏对她并不好。我想起她,只是想着试试而已,没想到她倒是个聪明的,也能隐忍。立春,她可安置好了?”这话她是问了给小婵听的。 立春明白,立刻回答:“是,按照她事先提出的要求,已经安排暗卫护送她回了家乡,而且公主将银两、田地、铺子,都给她置办好了!连户籍也换好了,保证她安安稳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小婵语气透着羡慕:“这位小琴姑娘真是修成正果!也是她幸运遇到公主,替她全考虑到了!” 乐阳微微笑:“你放心,我也会替你全安排好。” 立春立刻补充:“小婵姐姐,公主知道你惦念家乡年迈的叔婶,已安排稳妥的人送去了一些银两和贵重药材,你叔叔身体不好,公主派了太医以回乡的借口前往探视,留下了治病的药方和药丸,必能保他无恙。” 小婵一下子跪倒,感激涕零:“多谢公主!多谢公主!奴婢也替叔婶叩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乐阳轻轻点头:“当初,你向我坦白,你是齐王的暗棋,但是愿意回头来帮我,我当时就说,我愿意随时放你出宫回乡,到现在也是一样,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提出出宫,我仍然愿意帮你,并不会勉强你一定要帮我到底。” 小婵抬头:“奴婢知道,齐王殿下只是利用奴婢,但是公主殿下才会真正怜悯奴婢,奴婢愿意留下来帮公主殿下。公主,今日之事,齐王回宫大发了脾气,召了很多人,密议了许久,奴婢目前还不知道他具体的筹谋,但是看来,恐怕齐王要有大举动了。” 乐阳垂眸:“小婵,不要冒险去打探消息,你务必以自身安全为重,你的叔婶还等着你回乡呢。你这就回去吧,其他的事情,有其他人办。” 小婵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又走了,融入到无边的黑夜中。 立春送走她,回来偷眼看沉思的乐阳。 乐阳回头看她:“你是想提醒我,要小心防备她?” 立春立刻点头:“我觉得,她这个人,看不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初她忽然就跑来跟公主坦白,还倒戈,她这个人……心思太深了!” 乐阳点点头:“她当年的病,多半也是装的,就是为了出宫。不过,她把她叔婶的详细地址告诉我,也算是给我一个投名状,让我拿捏着她的亲人。用着她也放心。沈廷也帮我细细查她,确实跟她诉说的身世无误。现在看,她虽然不算是个忠心的,但是个聪明的!” “跟那个小琴一样?” 乐阳看了看立春的脸色,忍不住想笑。立春是个忠诚的,她其实从心底,看不起小婵、小琴这样反复无常之人。 “是啊,哪有人像我们立春这样,又聪明,又忠心呢!” 立春脸上才露出笑容:“有啊,我觉得立夏也是这样的人!反正我就对公主您又忠心又聪明!” “好好好!去给我煮点麦门冬吧,我又想那个味道了。” 看着立春喜滋滋离去的背影,乐阳却收起了笑容。 这是她到目前为止,最危险的时刻。 接下来这段时间,朝廷仿佛变成了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山雨欲来风满楼,一点火星就能点燃的火药库。 所有人几乎都确定,皇帝将在万寿节颁布太子的人选。 而随着万寿节一天天的临近,齐王、秦王两派,从朝堂打到后宫,几乎在每一件事上针锋相对。 齐王想着各种花招,给皇帝进宫方士、金丹,而秦王极力反对,引经据典,双方爆发大吵大闹,互相指责对方要谋害父皇,气得皇帝当场大怒,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晕厥了过去。 这一下,更惊到了整个朝廷,老皇帝身体不行,两个皇子正当壮年、还势均力敌,这是大乱的先兆啊。 皇帝从昏厥中醒来后,没有召见在殿外跪地请罪的两个皇子,也没有召见后宫一群哭哭啼啼的嫔妃,而是屏退了所有下人,唯独召了乐阳公主一人,进宫陪伴他。 乐阳接到元盛的传召,暗暗揣测了皇上的心情,换去了自己的妆容、卸下华贵的钗环,换了一身颜色清淡的衣裳,宛如清水芙蓉。 她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饮品,连立春都没带,独自一个人,轻轻走进皇帝的寝殿。 就如同过去那很多个午后一样,温暖安静的寝宫,皇上仰躺在榻上,一只胳膊挡在眼前。 但是一进门,却是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皇帝听到她的脚步,微微睁开眼,却先看到了她手中那盏热饮,立刻皱起眉头:“朕的药吃得够多了!” “这不是药,”乐阳掀开杯盖,一股清新的甜味,透过药气蒸腾起来,“这是枸杞枣仁百合饮,又甜又香,还能安神去燥,父皇尝尝?” 闻着那股暖暖的甜香,皇帝口中倒是生出了一些口津,刚才的药委实太苦了些,一闻到这股甜味,便真的控制不住了。 乐阳扶他起来,先拿着羹匙喂了他两小口,紧接着他就嫌弃太慢,便自己拿起来,大大喝了一口,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直流到胸膛,整个人仿佛都从那碗苦药中缓了过来,精神得眼睛都睁大了些:“哎!好清甜!还是乐阳懂得心疼父皇!” 乐阳看他两口干了一碗,拿过来放到一边:“父皇,这只是食疗的方子,您还是得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才是。” 她扶着皇上仰面躺下,然后想以前那样,轻轻按摩着皇帝的两边太阳穴。 皇帝轻轻合目,全身放松下来。 自从淑妃得宠,皇帝已经很久无需乐阳做这样的事了,但是今日他的心情,却也只有女儿能够抚慰,宠妃是不行的。 他放松地感受着乐阳轻重有度的手指按压,享受着这平和的静谧。比起这些□□堂后宫的吵闹,这片刻的安宁显得更加珍贵。 静静地过了片刻,皇帝忽然缓缓开口:“听说,你母妃在冷宫里病了。” 乐阳低垂着眸子,看不出神情,轻轻回答:“儿臣知道,已经让太医去看过了。” 按理说,冷宫妃嫔生病,是轮不到公主派遣太医的,这是乐阳擅自做主了,但是皇帝显然无意深究。 “哦?她如何?” 乐阳低低回答:“恐怕不好。小秦太医说,她被五石散掏空了身子,早就沉疴难愈了。” 皇帝静了一会儿,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看着乐阳的眼睛:“朕还以为,你会趁机求情,求朕放你母妃出来。” 乐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表示。 皇帝又追问了一句:“乐阳啊,你真的,不想求朕,放你母妃出冷宫吗?” 乐阳微微低头,表情不变:“父皇,按理说,儿臣确实应该借父皇今日的问询,趁机请求接母妃出冷宫,但是,说实话,儿臣并不想这样做。” “哦?为何?” 乐阳手下节奏不变,脸色平淡如常:“母妃本来就性子强悍,现在又被五石散弄得迷迷糊糊的。如今朝堂后宫,局势如此无常,她若出来,说不定哪句话不稳妥,便惹下大祸。倒不如让她在冷宫安安静静养病吧。” 皇帝盯着她,眼皮微微跳动了几下,低沉缓慢地说:“乐阳啊,父皇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若不是你朝夕相伴在宫中,朕倒真有点儿怀疑,你像是换了个人呢。” 乐阳微微抬头,和皇帝探究的眼神对视了一眼,似笑非笑道:“父皇,那我是换了个人好呢?还是不换好呢?”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换个人好!长大了,聪明了,性子也定了。” 他重新阖上双目,长出了口气,喃喃道:“自从朕当上皇帝,身边的人太多了,身边的人也变得太多了。其实谁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只要朕喜欢就好。” 乐阳仿佛没听见,也没深究,只是专心地按摩着皇帝的眉心。 两人重新又安静了下来,安静地太久了,乐阳都几乎认为皇帝睡着了。 可是皇帝又缓缓低沉开口了:“乐阳啊,长琪和长靖,你觉得谁可为太子?” 这次,乐阳一愣,第一次缓缓停下了手:“父皇,您要听真话吗?” 皇帝再度睁开了一条缝隙,透过缝隙盯着她:“当然。” 他又追问:“你和沈廷两情相悦,沈廷是支持长琪的,难道你不是吗?”眼色里有了些许锋利。 乐阳沉思了一会儿,抬头正视皇帝的双眼,正色道:“父皇,如果站在身为您女儿和当朝公主的角度,我会说,无论您册封谁为太子,我都会支持和赞同。但是”,她微微顿了顿,斟酌着词句,“但是,如果纯粹站在我个人,我觉得秦王更好一点。因为,他从未尝试利用我。这与沈廷无关。” 皇帝眼睛完全睁开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真话。皇帝其实知道,齐王长靖,那几次利用乐阳获取权利和宠爱的过程。 在这皇城里呆久了,连石头都会成精。 皇帝和蔼地说:“好,既然如此,无论你站在朕的女儿的角度,还是你自己的角度,你都得帮朕一个忙,好吗?” 帮皇帝一个忙?什么忙呢? 第74章 另说 在安定坊的小院里,有人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心烦气躁。 真乐阳自从和小娥、带着三岁的儿子大宝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不短一段时间了。 小侯照顾得非常殷勤周到,无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予取予求,无尽满足她们的所有要求。 但唯有一点,不允许她们踏出小院一步。 一开始,小侯只是劝说:时间肯定不长,若是走漏了风声,被人看到公主的长相,被认出身份,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过几日真乐阳因为过于无聊,提出带着面纱非要出去转转的时候,小侯跪在关得死死的大门前,拦着路死死哀求:“殿下,万万不能啊,若是有半点闪失,小人的脑袋都保不住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说若是她们出门,他就自请调走,再也不敢在这里伺候了。 因为毕竟还要依仗他日常伺候,乐阳只好悻悻作罢。 转天,立春从宫里而来,带来了银两、和宫里的点心菜肴等等日常用品,真乐阳急得问,到底下一步等到什么时候。 立春却只能无奈和无言地打量一下她的身材,她一下子竟然难得的脸红了。 这些天养尊处优,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没忍住多尝了难忘的美食,别说瘦了,居然还长了几斤。 立春便劝她不要着急,还是要减去身量,阿田还在宫里每天吃八顿饭,认真增肥呢。 可是立春走了后,小院门外却默默多了些许人,有假扮小商贩和乞丐守在门口的,有专门为他们采购的,连着小院四周的宅子,住户陆续都搬走了,住进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陌生人。 再后来,院里又多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粗使婆子,小侯说小娥伺候公主太辛苦了,这是从市集买来的无关的仆人,以后那些洗衣做饭打扫这些粗活,小娥和小侯再也无需干了,都交给这两个婆子干就行了。 自此连小侯都不用出门了,有事就打开院门交代别人办,交给两个婆子干,而自己则朝夕不离地盯着两人。 时间长了,真乐阳真是越来越忍不住了,毕竟长这么大,她从未有这么久被限制自由,简直就是软禁起来了。 每次真乐阳想要出去转转,无论是因为无聊,还是想探听消息,都被小侯死死拦住,现在不止小侯一个人了,在院子里,还有两个婆子助手,开了院门,则有一群人不坏好意地盯着,总是,无论软的硬的,就是不让她们出门。 时间长了,真乐阳也不傻,她简直都要怀疑,阿田是不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了。 就在她忍不住爆发之前,立春终于又来了。 这次她带来了好消息,她说皇帝万寿节快到了,阿田说,要让真公主在皇帝寿辰时,能真正的父女团聚,所以,希望真乐阳能快速减肥。 真乐阳简直开心得心花怒放:“是了是了!父皇的万寿节要到了!我、我……本宫一定要在万寿节看到父皇,好好给父皇拜寿!还有母妃!” 立春乌溜溜地眼珠幽幽地看着她:“还有一件事,您有个心理准备。明日皇帝会下旨,赐婚公主与沈廷沈公爷!” “什么!”真乐阳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带翻了茶碗。 立春看她脸色,还以为她要大怒发作。 谁知她盯着立春,脸色变幻了一会儿,又慢慢坐下来。 立春看她脸色阴晴不定,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公……阿田说,若是公主殿下不乐意,等到回宫之后,再想法子吧,阿田是没胆量反驳皇帝旨意的。” 真乐阳幽幽叹了口气,慢悠悠道:“圣旨一下,谁还有法子呢?算了,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立春本准备着她大闹一场,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简单就接受了,大为惊讶,便不再多说匆匆告辞了。 小娥送走立春,回屋立刻愤愤道:“怎么搞的?贵妃娘娘也不拦着?” 真乐阳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父皇怎么会无缘无故赐婚?怕是那个贱人,人前背后跟沈廷勾勾搭搭,早就落下口实,母妃怎么拦?不过啊,”她幽幽长叹一口气,忽然脸上居然浮现出了真实的欢喜,“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沈廷打打杀杀,是个粗人、武人。现在想想,沈廷家世显赫,人也长得英俊壮实,也确实是个如意郎君呢!”说完咯咯捂嘴笑起来了。 小娥惊愕地望着她。 真乐阳经过了李纨,还真的成熟了不少。想想沈廷,家里是世代一等国公,人又长得帅气,身高体壮,与李纨那种文弱风流书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再想想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骄之女,而是为人妇,为人母,连孩子都生了,若是再嫁,能嫁给沈廷这样的男子,实在是太难得了。 所以对于这门赐婚,她倒是出乎意料的满意。 还没等她笑完,内室忽然传来一个男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小娥哎呀一声:“小公子醒了!” 小娥转身想要进去哄哄孩子,真乐阳却一皱眉:“着什么急?你先让小侯给我传膳!我都饿了!” 小娥没出门,却先想到了别的事:“哎呀公主,你要嫁给沈廷,那大宝怎么办?” 大宝已经三岁了,当年临盆前,顾贵妃曾到洛州,见过她和李纨。 顾贵妃负气离去不久,真乐阳就临盆了,但是可能是李纨酗酒过甚,大宝出生后,慢慢就发现,居然是个痴呆。 现在三岁了,身子倒是壮得如同小牛犊子,但却刚刚会走路,还走的不利索。话是一句也不会说,一急就拼命的大喊大叫,撕心裂肺的哭,要不就胡乱砸东西,若是这时有人上前制止,他就下手没轻没重的打,有一次差点抓了小娥的眼睛。 李纨后来不但酗酒严重,还摆脱不了风流才子的爱好,一开始还是偷偷流连青楼,后来更是公然召妓子陪酒,真乐阳如何能忍,大吵大闹了几次,真乐阳终于看清了李纨的真面目,决然回京。 回京时,她还是心疼大宝的,这个傻孩子,若是留在李纨身边,早晚是夭折的,所以没想那么多后续的事情,她只想着,回宫后求求贵妃,毕竟是自己亲骨肉,母妃还能不管吗?母妃总是有办法的。 所以不管不顾、冒冒失失地就这样踏上回京之路了。 可是现在,她要再嫁沈廷了,别说孩子了,她连那段历史都得抹去。 大宝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她不禁皱着眉哎呦一声:“早知道,应该把大宝留给那个杀千刀的!” 小娥倒是一贯有主意的:“公主,先不必为此烦恼,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如愿顺利回宫。回宫后再看情形,把大宝托付在这样养着,或是送回洛州,都是来得及的。” 一听真乐阳又是振奋起来,是啊,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回宫,而最迫在眉睫的,就是减肥。 而自从立春走后,小侯也仿佛得了什么命令,立刻在饮食上大大控制了起来。 每天提供的膳食,只有白水煮白菜,连一搓搓盐都没有,说是怕水肿。 为了怕真乐阳偷吃,连带着小娥也要吃水煮白菜,而大宝,则被两个婆子带走照顾起来。 一开始真乐阳也是咬着牙吃,吃了两天,看到水煮白菜就要口吐酸水,实在忍不住了,饿得眼睛都绿了,便逼着小侯改善伙食。 小侯却只是跪倒恸哭:“公主啊,我这都是为了您好啊!皇帝的万寿节可没几天了!您要是再不瘦,可来不及了!等您回到宫中,爱吃多少好吃的没有啊!您要是生气,您现在就杀了小人吧!小人也不敢坏了公主大事!” 真乐阳看他宁死不从,也拿他没半点办法,想跑也跑不出去,小娥也苦劝她,就这么今天,忍忍就过去了,为了回宫确实是必须瘦下来。 就这样饿得整天有气无力,脾气暴躁,狂掉头发。 夜里睡不着觉,想着那些好吃的,忍不住流口水。口水吞得多了,胃里又泛起酸水来。 真乐阳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 不过还真是有效,减了不到十天,居然堪堪能穿下立春上次带来的阿田的宫装了。 真乐阳大喜过望,再看万寿节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宫里还没有消息,立春也没有再来,她忍不住着急,找小侯逼问:“到底什么时候进宫替换啊?不是说万寿节让本宫亲自给父皇拜寿吗?那不得万寿节之前替换完成吗?” 小侯胸有成竹:“公主不必心急,阿田她们在宫里都安排好了。这万寿节之前的几日啊,是人最多、事最多的时候,整个宫里到处都是布置、筹划的人,乐阳宫里也全是人,人多眼杂。而且万寿节前事也多,给皇上筹划送礼啊节目啊什么的,天天有人找公主拿主意。您离宫这么多年了,忽然回宫面对这么多人和事,若是一时不查,说不上或对不上,可就露了破绽了。不如等阿田在前头把事和人都处理完,等到万寿节那日你再回宫,那时候都完事了,您就负责当公主给皇上贺寿就好了!” 确实有道理,真乐阳听了却满心不是滋味。 这才几年,自己就变成了人事不知了,而阿田那个乡下丫头,居然成为宫里红人,能周旋于周围复杂的人事当中了。 小侯说者无心,真乐阳听者有意,殊不知这几句已经大大得罪了真乐阳公主。 真乐阳看着他,咬着牙心里暗暗想着,等到本宫回宫,第一个就把这小子撕了喂狗。 但是现在,毕竟还要用着他,所以只是“哼哼”了两声表示接受了。 朝夕盼望着,终于盼到了万寿节当天。 第75章 掖庭 万寿节头一天,天还没亮,小侯就催着她们起床。 匆匆收拾一番,小侯带她们到庭院,庭院里早摆了两个大红木箱子。 小侯歉意笑道:“殿下,对不住您了,要进宫,得麻烦您和小娥姐姐进箱子里躲一下,小人好送进宫去。” 真乐阳一愣,立刻不乐意了:“为什么不能阿田出宫,然后换我进宫呢?” “殿下,现在这个时候,公主怎么能出宫呢?公主今日忙的很,得试礼服、首饰,哦哦是替殿下您试的。所以今日您就进宫,等到明日早上,小人把礼服首饰都给您送到,您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乐阳公主了!” 真乐阳是真当过公主的,当然是知道小侯所言非虚,当下也只能同意,但是还是嘱咐了一句:“我们走后,可要好好照顾小公子!否则本宫必不饶你!” 小侯嘻嘻一笑:“公主放心吧,那两个婆子是真爱小公子,照顾得可好了,公主没听到这些日子,少有听到小公子哭闹,常常听到小公子嬉笑吗?那两个婆子可比公主殿下照顾得更好呢!” 说得也是真话,这些日子,确实大宝哭得少了,被两个婆子喂养得也好,还每日陪着玩耍,大宝居然开始学着说话了。 但是,今日小侯少有罕见的说话如此放肆无礼。 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可不是跟小侯翻脸的时候,真乐阳可不傻,于是只能咬牙隐忍,跟小娥各自钻进了红木大箱子中。 “殿下,得罪了!”小侯道了一声诺,一抬手,一大麻袋红枣从天而降倒进箱子,真乐阳啊的一声,差点没呛到嘴里。 小侯说:“殿下忍着点吧!大车上还有其他人,务必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伸手划拉划拉,把没顶的红枣铺平,满满登登一箱子,完全看不出里面藏了个大活人。 幸好红枣巨大,缝隙足够,倒是呼吸顺畅。 真乐阳在脸面委屈得又想哭又愤怒,气得张嘴咬了一颗红枣在嘴里咀嚼,倒是香甜。 小侯依样画葫芦,另一口箱子倒进各种药材,也是铺平铺满,然后盖上两口箱子盖,出去召了四个壮汉进来,抬起两口箱子出门。 门外早停了几辆摞满叠高同样大红木箱子的大车,把两口箱子往其中一辆上一放,小侯紧跟着跳上这辆大车,拿起马鞭一挥,大喊一声“出发!”,几个车把式同时大声回答了一声“出发!”,几条鞭子一挥,几辆马车排成一列,慢悠悠出发了。 真乐阳幸好瘦了不少,在箱子里不算紧凑,呼吸也还通畅,马车走得不快又很稳,并不颠簸,倒是不算难受。 她身在箱子里,眼前一片黑暗,也不知现在马车走到哪了、往何处走,只觉得一路上仿佛走过了市井集市,耳边有喧闹的人声叫卖声,有的时候甚至说话声离她很近、就在耳边,她更是紧张,当然不敢出声。 有一次正好走过两个妇人,听到闲聊:“这朱老二的包子越来越难排了,人太多……”,她这才想到,这就是从南城往宫门的路,因为这个朱老二的包子南城闻名,她也曾在出宫时特地来品尝过。 一想到包子,更觉腹中饥饿难耐,再加上马车晃悠,她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马车一下停住,她没有防备,脑袋忽然一下撞到箱壁,她没防备“啊”的短呼了一声。 “什么动静!”一个男子威严声音忽然一下子在头顶响了起来,如同炸雷一般,吓得真乐阳一下子清醒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没什么!是小人打了个喷嚏!”是小侯的声音。 “你?我分明听到是从箱中传来的!开箱检查!” “咚咚咚”,好像是小侯拿手指敲了敲箱子盖。 “大人,这几辆大车上,全都是各类药膳食材,是乐阳公主为陛下万寿节准备,这都是跟元盛总管公公报备过的,腰牌你不是都看过了吗?若是开箱弄坏了药材,大人您和小人我,可都承担不起啊!”小侯不卑不亢。 “那也要开箱检查!陛下万寿节在即,宫门内外更要严查!”那声音不依不饶。 真乐阳心下又急又怕。 “怎么回事?这几辆车为什么堵住了宫门?”又一个声音从远而来。 “哎!耿统领!耿统领!”小侯急切地喊着,又告状:“耿统领,这是乐阳宫的东西,腰牌我们也有,可是这位大哥却非要为难咱们!” 那耿统领走近了:“怎么回事?不是有腰牌吗?” 先前那声音软了下来,不复威严:“耿大人,是齐王殿下交代,万寿节将近,宫门要严格检查。” “齐王殿下?呵呵,”耿统领冷笑几声,“齐王殿下确实接到旨意,在万寿节期间暂管皇城内宫护卫之责,但是这九门守卫,可还是沈公爷职责!什么时候轮到你听从齐王命令了?” 那声音虽然声音小了,却还是不服地说:“即便是沈公爷直管,那乐阳宫也不能例外啊!” “不能例外?”耿统领一瞪眼睛,“公主什么人?那是我们国公夫人!我们沈公爷可是公主驸马!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公主那是我们公爷内人!你给我滚!” 真乐阳在箱子里听着这浑不吝的话,不知道怎么,却抿嘴偷笑了起来。 有惊无险,马车再度在小侯的道谢声中,缓缓再度出发了。 沿着宫中大路走了一会,这一辆小侯亲驾的马车,却悄悄脱离了大部队,往偏僻之处而去。 待到马车走不下去了,小侯打开了箱子盖:“公主殿下,可以出来了!” 扶着真乐阳和小娥爬出箱子,跳下大车,小侯又领着她们往小路里走。 真乐阳看着周边偏僻破败,人烟稀少,这地方在宫中她从未来过。 左转右转,来到一个破烂的小宫殿,连门都是破的,开门左转,走进厢房,房间很小,有一张大床,一张临窗的小塌。 小侯这才交代:“公主,委屈您在这将就一晚,明早小人会来接您。”说完鞠躬就要走。 真乐阳急了,赶紧拦着问:“这是什么地方?你这就不管我们了?” 小侯笑笑:“公主放心,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绝没有其他人来,您安心休息即可。”说完匆匆的走了,仿佛怕走得慢一点就被抓住了。 真乐阳真想抓他,可是来不及。 她又气又急,又累又困,又饿又渴,四下打量:“小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来过?” 她没听到小娥回答,回头发现小娥面色有异,似有所动,好奇问:“怎么了小娥?你来过?” 小娥哽了一下,低头:“这里……旁边就是掖庭,所以平日没人来……” 真乐阳愤愤道:“大胆!居然敢让本宫住这里!等明天过后,本宫非得把阿田、还有那个小侯,活活打死不可!” 天色虽然还没全黑,可是真乐阳又饿又累,这一天只在箱子里啃了些枣子,不过饿着减肥这些天,到仿佛饿习惯了,干脆就直接挑了那张大床,躺了上去闭眼休息。 小娥则躺在那张小榻上。 小娥不想告诉她,小娥怕说出来吓着她。 小娥确实来过。 当年阿田刚进宫,金嬷嬷就是在这训练阿田,模仿公主的。 为了避人耳目,特地选了这个有闹鬼之说的掖庭旁的破败闲置宫殿。 小娥曾经跟元喜来过这里,来传召阿田去乐阳宫,见当时的乐阳公主。 后来为了让阿田冒充公主,让公主能偷偷出宫私会情郎,小娥也曾经来过这里,还指示过金氏打过阿田。 好像金氏就住在大床上,阿田则睡在身下这张小塌上。 自从来到这里,小娥心中惴惴不安,仿佛预告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特别是睡在这张小塌上,想起当初种种,宛如梦境。 耳边听到真乐阳居然慢慢呼吸缓慢睡着了,小娥则翻过来调过去的睡不着。 “啊……哦……呦啊……” 深夜中,忽然一声凄厉尖嚎的嘶裂女声想起,撕破了深夜的宁静,那声音又长、又响,还几个音调千回百转,宛如吟唱,透着疯狂和绝望。 半夜忽然来这么一嗓子,吓得小娥一个激灵,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小娥……你在哪……”真乐阳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也被吓醒了。 殿内没有灯火,一片黑暗,只有些许星光从破窗纸中透出来。 小娥立刻摸索到大床上,抱住真乐阳,两个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真乐阳在她耳边颤抖问:“是……是什么?” 小娥也害怕,一样声音颤抖:“公公主……这里好像说是……闹鬼……” 鬼字出口,两个人抖得更厉害了。 但是,好在明显不是鬼。 外面忽然传来一些人跑动的声音,然后仿佛一顿折腾,忽然那个女声又“啊啊啊啊”一顿嘶喊,听声音仿佛就在门外很近很近。 几个噪杂的老婆子声音传来:“快快,在这里!”“捉住捉住!”“堵上嘴不能让她再喊了!” 几声混乱的声响后,那女声不再嘶叫,却发出仿佛猪叫一般沉闷地“吭吭吭吭”声音。 看起来是人,是掖庭的罪妇跑出来了。 真乐阳和小娥两个人吓得一身汗,但是知道不是鬼,已经偷偷缓了口气。 第76章 变装 那几个老婆子还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给她堵严实点,别让她发出动静!” “捆起来捆起来!” “这大晚上若是惊动了贵人……” “是啊,明日就是万寿节了,惹出乱子来,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你说她平时迷迷糊糊的,是怎么跑出来的?” 在这几个老婆子讨论过程中,那女声的吭吭吭声音也慢慢没了,慢慢悄无声息。 “哎呀!哎呀!她怎么没气儿了!” 几个老婆子又是一顿混乱的哎呀妈呀之声。 “哎呀呀,还真没气儿了!” “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突然就没气儿了!” “哎没事!她嗑五石散,本就快没命了!死就死了!” “对对对,把她扔回去,别说今晚之事,明早就上报她自己死的!” 几个人仿佛达成一致,声音慢慢远了,估计是抬着走了。 远远还有声音传来:“你说,她偏今日死,明日就是皇上万寿节,这是死了也给皇上添堵……” “你说得有道理,过了明日,咱们后日再报她死亡算了,反正明日那么忙,也没人来掖庭……” 待到人声渐渐远去消失,又重回寂静的黑夜。 真乐阳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自然知道,掖庭就是冷宫,也知道掖庭里关的罪妇,都是历年历代皇帝贬入冷宫的妃嫔。 长年累月的在掖庭那种地方关着,时间长了,多半都疯了。 可是,她父皇宅心仁厚,好像并没有贬过什么妃嫔进掖庭,难道是她离宫这段时间? 她悄悄问小娥:“小娥,什么是五石散?” 小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种禁药,宫里禁了好久了。” “可是你听她们说,那人吃了五石散,听上去好像还是父皇的妃嫔,会是谁呢?” 两人胡乱猜测了一番,猜了几个低品级的美人采女,但是又都觉得不可能。 最后真乐阳疲累叹了口气:“若是德妃就好了,她总是跟我母妃作对!”不过她知道也不可能。 又被吓了一顿,两个人最后又迷迷糊糊靠在一起睡着了。 仿佛眼皮刚刚闭上,小侯就来敲门了。 睁开眼,天色蒙蒙亮,已是清晨了。 见到小侯,真乐阳早已气急败坏:“吃的呢喝的呢!你这狗奴才,想要饿死本宫!” 小侯赶紧陪笑:“公主切莫生气,您先看看这个!” 说完打开手中包袱,拿起一件轻轻一展。 真乐阳忍不住“啊”的轻呼。 小侯手中展开的,是一件公主大妆礼服。 这礼服,在清澈的晨光中一展,仿佛瞬间展开了一面光辉,映照得这破败的房间都跟着熠熠生辉。 真乐阳面露痴迷,颤巍巍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却又隔着老远,想摸,又不敢摸。 小侯在一旁笑吟吟道:“这件绛紫镶金羽祥云百凤裙,哦对了尚宫局起了个名字叫羽衣云裳,因为工序复杂,早早就开始缝制了,所以尺码很小,小人怕公主吃过喝过,就穿不进去了!” 看到这件衣服,真乐阳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她离公主的生活,太久太久了,久得就快忘记了做公主的感觉。 但是看到这件衣裳的瞬间,她仿佛一下穿越了时间,一下又回到了当年的尊贵无比、宠爱无双的天之娇女。 仿佛这些年那些事,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小侯带来的,有一套礼服、钗环饰品、水粉胭脂、花钿假髻,他让小娥赶紧帮真乐阳装扮,自己则避过出门了。 这是一品公主大妆,极为复杂繁复,花费时间不短,好在小娥这么多年,还没忘。 一品公主礼服,有朝廷规制。 这套礼服以紫色为主,黄色、红色为辅色,遍布的凤凰、祥云图案,繁复勾转,花纹以金银线绣制,璀璨生辉。 浅金色的披帛不知是何种新进贡的外邦材料,又轻又飘,如梦如幻,长长曳地,轻灵如仙。 发髻高耸巍峨,佩戴全套九尾凤簪,额头花钿更是镶嵌一颗水滴大小的金刚钻,闪烁刺目,这可是比肩皇后的规制了。 真乐阳又重回了那高高在上的乐阳公主。 等到最终妆成,真乐阳眼泪汪汪,小娥也眼泪汪汪。 小侯进门,都被晃得直眨眼:“哎呀,公主殿下真如天人下凡!” 他往旁一避,身后又让出一人:“这位是小秦太医。公……嗯那个什么……怕您这些天身子虚弱,今日又礼仪繁复,怕您坚持不住,若是在场晕倒就不好了,所以特意让小秦太医给您诊脉看看。” “唔……”真乐阳已经回归了高高在上的状态,挺胸坐下,神态倨傲。 小秦太医稳稳的走近,轻轻给她搭脉。 真乐阳垂眼看了一下,那太医她不认识,微微低着头,长得面容普通,但是神色却很自然。 “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小秦太医神色自若,小声回答:“臣是随家师秦如谏入宫伺候的,老师秦如谏,您还记得吗,曾经给您诊过脉。” “哦……”一说起来,真乐阳还真有点印象。 当年她为了趁皇帝和顾贵妃去陇山之际偷逃出宫,就装病,有好几个太医来诊过脉,其中好像是有一个民间入选的新太医来过,是姓秦的老头儿。 小秦太医默默诊了脉,收了手,拿出一丸丹药:“您多日忧虑,再兼饮食不调,伤了元气,臣这里有颗活络丹,能提神养心,保护心脉,能帮助您度过今日的大礼。” 真乐阳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活络丹是宫中圣药,也吃过,当下拿过来,看了看色泽正常,闻了闻香气也如常,便咀嚼服下。 小秦太医迅速退下,小侯就速速催着:“公主殿下,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可得赶紧走了!”,伸手取出一块面纱,“门外轿子准备好了,但是轿夫可是外人,还请公主戴上面纱,而且一定要噤声。” 小侯引着真乐阳出门,却拦住了小娥:“麻烦小娥姐姐还是在这等着吧。” 真乐阳和小娥惊愕互看。 两人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从宫中到宫外,从未分开过。 可是这时候两人忽然发现,小侯只给乐阳带来了新礼服,却没有给小娥带来新衣服。 小侯在一旁补充道:“公主殿下,您别忘了,小娥姐姐,早就死在陇山了!若是忽然在宫里出现,被他人认出来,可就坏了事了!” 小娥愣愣一怔。 真乐阳看了看自己一身璀璨的新礼服,再看看小娥普通、又兼一日一夜折腾得褶皱不堪的衣裳,确实不配跟在自己身边了。 她轻声安慰:“小娥,你先在这等我,等明日我让人接你回乐阳宫!”说完戴上面纱,跟着小侯急匆匆出门了。 只剩下小娥依旧愣在原地。 明日?公主能够换回身份,可是自己早已经死了,明日还怎么回宫呢? 出门,停着一只普通的红衣小轿。 在宫里,这种小轿并不常见,一般都是宫里的内侍们弄些不得见人的人进宫时才用的。 真乐阳不敢多看,戴着面纱低头匆匆上了小轿,轿帘落下那一瞬间,她忽然莫名其妙想起,现在自己这一刻,是不是跟阿田那时候日日戴着面纱来乐阳宫见自己,情形差不多? 其实差多了,至少那时候阿田可是没有轿子坐呢。 四名轿夫身高体壮,小轿子慢悠悠的却很稳当,轿帘低垂,真乐阳只知道自己一路向前走,不知道究竟走到了哪里。 “哎,慢一慢!”小侯忽然在前头低喝了一声,真乐阳又一颗心提溜起来,不知道又遇上什么事。 “轿子里什么人啊?”前方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 “停!”小侯喊停了轿夫,赶紧一脸陪笑:“沈公爷好!这轿子里的人……是乐阳宫的人!” “乐阳宫?”沈廷明显是好奇的,“不会是乐阳吧?她又搞什么精灵古怪的点子?” “唔……当然不是公主殿下,是个会变戏法的人……” “变戏法?怎么变啊?” 小侯走近,笑嘻嘻神秘道:“今日大宴会,公主说要给皇上一个惊喜,所以弄了个变戏法的进宫,可能是表演吧?哎呀奴才也不搞不清公主在想什么……” 轿子外只有两个人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真乐阳在轿子里却激动得快要哭出声了。 她紧紧咬着嘴唇,双手微微颤抖,眼中含着两包热泪。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又听到了宫里熟悉人的声音了。 即便这是当年她最讨厌的沈廷。 他们具体说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 她只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宣布自己是真正的乐阳公主,让这些人全都给自己跪下。 此刻,一股微风吹来,微微掀起轿帘一条缝隙。 真乐阳透过缝隙往外看去,正好看到了沈廷。 沈廷今日也是一身正式装束,一品国公朝服,紫色衮冕,紫云白鹤,蹙金丝龙,头戴三梁冠,身形修长挺拔,脸庞方正,五官轮廓深邃,星眉剑目,双目炯炯有神。 完全不似李纨那种文人一样的风流瘦弱,而是干练有劲、威仪不凡。 真乐阳看得心中砰砰乱跳,脸上泛红,心中也是奇怪:当初自己是不是瞎了眼,怎么会觉得李纨风姿无双?明明沈廷更加英挺俊朗! 外面两人还在聊天。 沈廷若有似无的扫了一眼轿帘,忽然说:“哎呀差点误了大事!皇上命我去一趟九门提司,这得速去速回!”说完就走了,小侯赶紧敬送。 只是真乐阳着急啊,她还没看够呢,怎么就走了? 不过,也就忍一忍。 过了今日……过了今日…… 真乐阳又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 第77章 失声 小侯送走沈廷,赶紧走过来查看她,低低嘱咐:“差点露馅!还请一定小心谨慎些!” 然后再度指挥轿子前行。 弯弯曲曲又走了一段,小侯让轿子停下,令轿夫散去,说不用他们了。 又略等了一会儿,大概是等人走远,小侯掀开轿帘:“请您下轿子吧。” 真乐阳脚都有些麻了,赶紧钻了出来,四处张望,看景物,是身处御花园一出偏僻假山背后。 小侯急迫地交代:“小人的任务就是送您到这了。您顺着小路往前走,假山尽头左转,就看到公主车辇了,伺候的人都被支开了,您只需要坐进去就行了。谁要问你什么问题,你都不必说话,她们自然不敢再问!” 真乐阳一惊,她还以为还有点似模像样的交换仪式呢,比如在乐阳宫,她和阿田两人见面,可能还要互相说点什么,交代点什么,谁知道竟然是这样。 她情急,想问问阿田呢,什么情况?还没出声,小侯早就推着她催着她:“别出声!快去快去!就一会儿!晚了就赶不及了!快快!” 真乐阳来不及多思考,急忙忙按照小侯指示小跑而去。 顺着小路,也才十几步,一左转,一个公主大红金色车辇孤零零的停在那,周边一片安静,果然一个人没有。 真乐阳顾不得多想,以最快的脚步跑过去,以前还需要垫脚,这下极为利索的爬上去,还自己放下了车辇的珠帘。 她只觉得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跑得累了还是吓得。 她大口喘了几下,还没喘匀,四周就聚过来人了。 打头的一个一品宫装圆脸的陌生丫头,未语先笑:“公主,您又捉弄奴婢们!非让我们都去采芍药花!这个时节,一朵都没开呢!” 真乐阳不敢说话。 另一个低品内侍笑道:“立夏姐姐刚才差点踩进烂泥里!” “是啊!”,那圆脸宫女原来叫立夏,笑得开朗又可爱,“若是踩进烂泥,那奴婢就没法陪公主去大殿了!” 真乐阳还是一声不吭。 立夏有点诧异,微微抬头,顺着珠帘缝隙看进去:“殿下?您怎么了?咱们出发吗?” 真乐阳不说话,只伸胳膊往前指了一下,意思出发。 立夏明白了,命令仪仗出发,但又实在好奇:“殿下,您没事吧?” 真乐阳随意的微微摆了摆手。 立夏便不再说话了。 这一大群人浩浩荡荡顺着御花园大路往轩辕殿而去。 真乐阳坐在公主车辇中,心一直乱跳。 这伺候的宫人内侍,她是一个也不熟悉的,但是这车辇她自然是熟悉的。 重新又坐在这高高在上、华丽无匹的公主车辇上,周边是大批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她又找到了当公主的感觉和回忆,无比激动。 可是走着走着,立夏忽然喊了句“停”,然后回身向车辇中的真乐阳回禀:“公主,那我们就按照您的吩咐,再去找芍药了,您在这里稍等吧!” 真乐阳一惊,怎么还找芍药?现在是深秋,哪有芍药? 之前不是借口让自己李代桃僵吗?现在换过了,怎么还去? 难道是阿田怕一次机会自己把握不住,来不及,所以提前安排了好几次机会? 真乐阳想出声阻止,让他们继续前进,可是张开口,却干涸地发不出声音。 是了,她从昨天到现在,没吃没喝,滴水未沾,今日又大半天没敢说话,一下子开口就嘶哑住了。 她想打手势,还没伸手,立夏却极快,转身带着各人散去,临走时还大声命令:“速度要快!快去快回!绝不可让公主等得太久!虽然是秋天了,但是公主说有芍药就是又芍药!务必要给公主找到……” 一叠声的命令,一叠声地回答,然后众人身影极快,迅速消失在密林树影之中。 把真乐阳愣怔在了原地。 走就走吧,等就等吧!那怎么办? 四周静悄悄,大中午晒在平地,这些人也不知道把车辇移到树下。 怎么去了这许久?又晒又闷,真乐阳都出了一额头汗。 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去了快一个时辰了! 真乐阳越来越等不下去,正想着自己跳下车辇去寻他们,忽然从远处传来一众人声,喧哗沸腾,呼喝不止。 怎么回事?谁敢在宫中如此大呼小叫? 真乐阳正在疑惑,这群人已经迅速移近,最开头的护卫打扮,第一眼看到公主车辇,忽然大叫:“啊呀!在这里了!” 然后身后一群人大呼小叫:“在这里了!”“是不是?” 真乐阳在宫中多年,虽然脸不熟,但是大致的气质是熟的,这群人言辞粗鲁,大声胡乱呼喝,虽然穿着护卫盔甲,但绝非护卫!宫中护卫哪有不认识公主车辇的? 难道,宫中出事了? 真乐阳心中一惊,但还没来得及反应,抢先一人已经疾奔过来,一把掀开珠帘,马上欢呼起来:“是了是了!在这里了!” 其他人也呼喝着冲过来:“捉住捉住!”“快快送去齐王那!”“快快快!找她耽误了好久!” 一群粗鲁军汉,一把就把她拖下了车辇。 真乐阳又惊又吓,想出声叱喝他们,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居然只张嘴发不出声来。 那群汉子只是说把她送去齐王那,也不管她什么张口结舌张牙舞爪的表情,也不管她为何不尖叫,只管拉扯着她前行,又嫌弃她走得慢,其中一个大汉一下子把她抗在肩上,然后往轩辕殿前面奔去。 此刻的轩辕殿门口,一片混乱,剑拔弩张,遍地狼藉。 原本为了万寿节,早已装饰得金碧辉煌,此刻却如同人间炼狱,到处是受伤惨死的护卫,鲜血残肢一片铺在大理石地面上。 齐王长靖倒是神采熠熠,他一身鲜红铠甲戎装,胯下一匹神骏的枣红色大马,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军队,全都明甲明铠,手中闪亮亮血红红的刀枪,明显是恶战之后。 此刻他们正围在轩辕殿正门前,而站立护卫着轩辕殿门口的,是沈廷,带着十几个皇帝身边的亲卫,绝大多数人还受了伤,明显也是死战之后。 沈廷倒是没受伤,但身上血迹斑斑,也是一番恶斗。 双方对峙,看来有一段时间了,这时一群护卫打扮的大汉跑过来,其中一人放下肩头之人,在齐王马前低声禀报着。 齐王长靖哈哈大笑,低头看了一眼马前已被吓得委顿在地的乐阳,然后抬头朗声喊道:“沈廷!你看看这是谁?乐阳已被本王擒到!你若是不投降,就别怪本王不顾念手足之情了!” 沈廷冷哼,也大声回喝:“你这逆贼,妄图弑君篡位!哪里还有亲情人性!” 长靖一笑:“父皇年老体弱,本王身为儿臣,当然要为君分忧!让父皇好好炼丹服药!沈廷!你口口声声中意我妹妹,求父皇赐婚,却不考虑她的安危,你有人性吗?” 沈廷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了。 长靖低头,温和道:“乐阳啊,你帮二哥劝劝沈廷,让他投降,本王不伤你们性命!” 然后一摆手,自然有身边军士,拉起委顿地上的乐阳,让她面向沈廷,凶神恶煞的吓唬她:“快!叫沈廷赶紧投降!” 乐阳也想叫啊,可是不知道为何,她无论长多大嘴,使多大劲,就是发不出一丝声音,乐阳心中惊恐万分,这可不是什么干涸嘶哑,这是完全失声了呀! 可是长靖不知道,他只当乐阳倔强,竟然如此大胆,死不吭声,他冷冷一哼,又提气,更大声地向轩辕殿喊去:“父皇!您可还安好?您出来,跟儿子见见!您看看乐阳在这!您不是最疼乐阳吗?” 轩辕殿内没动静,大门紧闭如同没有开过一样。 沈廷大声喝骂:“休要多说!尔等鼠胆!要不你就打!要不就少废话!” 长靖又喊:“父皇!让儿子为您分忧,您让位于我,安心修仙,不好吗?父皇,儿子是不想兵戎相见,血溅五步,才忍耐到此刻!实话说吧,父皇,此刻皇城内外,已经尽在儿子手中了!父皇!您就出来吧!” 轩辕殿没仍然没动静,大门紧闭。 那名擒住乐阳的军士,虽然不敢动手打她,但是手劲却不收着,狠命掐着她,又横眉瞪目、咧嘴呲牙,仿佛一头野兽要撕咬她一样,就想着让她叫几声出来,让沈廷和轩辕殿的皇帝听听。 可是偏偏这乐阳一声也不吱,虽然泪流满面,嘴张得老大,就是一声不吭。 沈廷远远看见了乐阳的表情,却忍不住开口:“乐阳!乐阳!你还好吗?” 长靖一看沈廷还是关心乐阳,又想劝劝:“沈廷啊!闹到这一步何必呢!你们沈国公府,是世袭一品国公,你又是我妹妹的驸马,咱们是一家人!目下形势已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要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你看看乐阳,她何尝吃过这种苦?” 沈廷面露犹豫之色:“齐王殿下,你说话可算数吗?” 长靖见有转机,赶紧说:“当然算数!这在场千人,本王一言九鼎!事后绝不伤你和乐阳半分!” 沈廷微微低头一会儿,毅然决然抬头:“齐王殿下,我知道,你已经将皇城守卫、九门提司都控制在手中了,眼下京城都在你掌握之中。但是传位之事,绝不可强迫陛下!我这就进去向皇上禀报,你不可趁我不在强行攻门,必须等到我出门回话!你可答应?” “好!”长靖大喜,又怕沈廷犹豫,补充一句,“本王绝不食言!无论父皇如何决定,必等到你出来回话!” 沈廷重重叹了口气,低声嘱咐了其他守卫几句,转身一人进了轩辕殿的正门。 轩辕殿的门只闪开一个小缝,将将容纳沈廷进去,就迅速关上了,想趁机看看殿内情况都不可知。 长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胸有成竹,低头看了看乐阳,微笑道:“我的好妹妹呀,你果然一直能帮本王的大忙啊!” 乐阳抬头,神情凄厉恐惧,泪流满面,眼神却复杂莫名,她不知道喉咙怎么了,连一点点呵呼□□之声都发不出来。 她拼命想做手势,或者写字,但是偏偏那军士以为她使劲挣扎,牢牢捉住她一双胳膊,让她动弹不得。 第78章 大雨 此刻长靖哪有有心情分析她的表情神色。 他只在心中暗地筹划着,盘算着。 定在今日举事,已筹划多时。 虽然皇帝没有明言,会在万寿节册封秦王长琪为太子,但是在万寿节前,皇帝却先下了一道赐婚的旨意,赐婚乐阳公主和沈国公沈廷,召了沈廷做宁国公主驸马。 全朝廷都知道,沈廷是秦王的铁杆,乐阳是皇帝最宠爱的子女,皇帝把乐阳许给沈廷,而且明明可以万寿节再下旨双喜临门,为何偏偏要万寿节前下旨?那不是就是给朝廷吹风嘛,要册立秦王。 所以齐王长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拼了。 第一步,他最近上贡给皇帝的各种丸药、以及术士修炼之法,都暗藏玄机,皇帝按此服药修习,必然会慢慢伤及心神,日日浑噩,渐渐人事不清。 在万寿节前,皇帝已经症状明显了,他多日不上朝,不议事,不见大臣,只是泡在淑妃宫中,唯一偶尔还见见的,就是乐阳公主。 虽然皇帝身边的元盛,管得下人口风很严,但是有德皇贵妃在,还是探听到,皇帝已大半时间陷入昏睡,偶尔清醒,也是浑浑噩噩的,还脾气暴躁,虽然乐阳和淑妃都很着急,想让皇帝看太医服药、停止服用丸药,皇帝却是不听,只要提及就是破口大骂,众人都无计可施。 第二步,接着德皇贵妃管理后宫皇城的机会,把皇城后宫的守护之权直接拿到齐王手里,控制住皇城后宫。 然后让手下招揽的各种江湖人士、破皮混混这些死勇之士,或许利、或给钱,假扮护卫军士、匠人工人,陆续潜伏进皇宫 第三步,招徕九门提司,控制京城防务。 第四步,在万寿节皇帝举行大礼之前,他在殿前举事,而德皇贵妃同时控制住所有宫内妃嫔、进宫的官员家眷。 第五步…… 第五步嘛,重点就是两个人,杀掉秦王,让父皇选无可选;捉住乐阳,让父皇心疼服软,同意禅位给自己。 正在思考,身后一个大将已步履轩昂的大踏步过来,正是亲自去围剿攻打秦王府的九门提司。 齐王急忙满怀期待问:“怎么样?” 九门提司见礼,简短有力痛快回话:“逆贼已伏诛!” 齐王大喜,却还是谨慎:“把人头,给本王拿来一看!” “是!马上砍来!”九门提司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离开。 旁边的明明一直亲卫在侧,凑过来小声道:“殿下,现在秦王已死,还顾忌什么!我带人杀进去吧!” “你懂什么?”长靖回头侧目瞪了他一眼,“本朝前辈,也干过同样的事!写在史书里,多不好看!本王要做的是千古明君!不是弑君叛逆!” 明明一缩脖:“殿下雄才伟略!真是……真是……” 齐王雄心勃勃,一心要做千古一帝,不肯弑君弑父,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留下污点。 可是等得也太久了。 不但沈廷一直没出来,连离开去砍人头的九门提司也没回来。 这千人军士就这样干等着。 长靖忍不住,正要高声问沈廷,却见殿门打开,沈廷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长靖急忙问:“沈廷!父皇如何决断?” 沈廷摇了摇头:“皇上说了,你好高骛远、夸夸其谈,空有大志,却无大智。若是传位给你,怕是祖宗打下的天下都要被你败光了。” 长靖大怒,这里有上千人,都听着皇帝对他的评价,他脸上怎么能挂得住,一瞬间已经想把这些人都杀了。 他恼羞成怒,不再温文尔雅:“沈廷!不妨告诉你,秦王谋反,已被本王诛杀了!你现在挟持皇帝,假传圣旨!本王无法在姑息了!”他刷的抽出腰间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给本王,杀!!” 背后千军大喊:“杀!”气势惊人。 但是杀字未落,忽然殿外传来更大的声音:“杀!杀!杀!”声音不但压过了千军,而且惊天动地,杀气逆天,连长靖□□的枣红骏马都暴躁嘶鸣起来。 长靖大惊,只听震天响的杀声,回头看去,宛如潮涌一般的军士从四面八方涌入包围过来,人数至少数万,是千军的十倍之中。 打头指挥的,竟然是九门提司,他双手两面大旗,一红一蓝,双旗挥舞,指挥着数万铁甲大军从南北合围过来,北面大军统帅之人,是皇三子吴王长麟,而南面大军领头之人,竟然是活生生的秦王长琪。 长靖一看,还不懂吗?又惊又怒遥指九门提司:“你你你背叛本王!” 九门提司哈哈大笑,充满蔑视:“你竟然不知道,本将军是出身沈家军吗?沈家军忠勇无双,怎么会出逆贼?” 长靖啊呀一声,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这九门提司的情报,是小婵传递给他的,说是在乐阳宫里,听到沈廷跟乐阳闲聊时抱怨,九门提司与他不合,不给面子,早晚要把他拿掉。 长靖也知道,这九门提司平日确实多年与沈廷不合,九门护城军士与沈家军常常大打出手,群殴打斗。 谁知道,九门提司把自己的出身藏得好好的,这竟然是个陷阱? 而且这个陷阱,已经提前布了多年! 谁知道,连小婵,竟然都是陷阱! 此刻大军已经合围,十倍之中,包围圈里的千军惴惴不安惊恐万分。 忽然,沈廷大喊一声:“安静!皇上驾到!”他身边十几个亲卫一起大喊:“皇上驾到!” 广场前数万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轩辕殿缓缓打开的大门中。 大门被元盛亲手推开,门内,皇帝负着双手,仿佛散步一样踱了出来。 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人。 长靖眯眼看去,竟然觉得自己已经眼花了:“这这这……”他揉揉眼睛,低头看看地上同样惊恐的乐阳,再抬头看去。 皇帝身后那人,声音不大,却在安静中稳稳传了过来:“二哥,你天天说我假冒公主,没想到你才捉了个假公主!” 皇帝身后的人,竟然是又一个乐阳公主。 皇帝呵呵笑了,仿佛心情很好,仿佛在御花园漫步,缓缓往前走了几步:“长靖啊,好玩吗?” 长靖瞪大了眼睛,皇帝神情自若,神思清明,举止有度,虽然不是生龙活虎,却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浑噩中毒的症状。 这还不明白,今日这个局面,都是皇帝在背后布的。 他吓得连滚带爬滚下马来,立刻跪倒,声泪俱下:“父皇!父皇!您饶了儿子吧!儿子错了!”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望着满地伤残尸骸:“朕想饶你,可是这些人同意吗?” 长靖一咬牙,一下子又站起身来,咬牙又将长剑举起:“你们听见了吗?你们与我都是同罪!今日不成,就是死!” 皇帝摇摇头,深觉失望之极。 他给过长靖很多机会,多番暗示,但是长靖偏偏执迷不悟。 他也不是不顾血肉之亲,非要布下陷阱,陷亲生儿子于死地。 但是,若是长靖不死,就算长琪即位,早晚也是这个局面。 与其把弑亲的罪名留给儿子,还不如自己都担着。 他微微摇头,转头向沈廷示意了一下。 沈廷也举起手中的刀,大喝一声:“皇上有旨!诛杀逆贼!” 九门提司连晃手中大旗,南北步兵忽然蹲下,身后铁甲弓箭手现身,各个张弓搭箭,箭头锃亮。 一声“放!”千万只长箭齐刷刷向包围圈射去。 明明一下子扑上来护住长靖:“王爷快走!” 可是箭雨飞来,饶是明明武艺高强,却还是肩膀中箭,明明咬牙四处一看,忽然看到脚下匍匐一人,一把拉起,挡在长靖身前,给长靖当肉盾。 嘶喊惨叫之声,真是人间地狱。 乐阳脸色惨白,低头不敢抬头看,皇帝轻轻拉住她的手:“乐阳啊,咱们不看。陪父皇回宫。” 父女两挽着手,转身回了轩辕殿。 而另一个乐阳,被明明挡在长靖身前当肉盾,可惜身中多箭,都没能喊出一声。 小秦太医那枚活络丹,早就加了哑药。 这一场厮杀,是单方面的屠杀,时间并不长。 好在,结束时恰好天降暴雨,大雨如同倾盆,片刻把鲜血洗刷得干干净净。 元盛倚在柱子上,看着窗外大雨,佝偻着身子嘿嘿笑了:“好雨!这回省得打扫了!” 第79章 雀儿 虽然婚礼还没办,但是皇帝赐婚的旨意早下了,所以沈廷进出乐阳宫,已经无需通报了。 沈廷一进门,忽然一个灰色小小的影子、迅捷往他眼前直飞着扑了过来,饶是沈廷身手敏捷,也是吓了一跳,他反应极快,马上伸手去抓,那灰色影子却是会空中转弯,一个转身,避过了沈廷的手抓,扑棱棱向另一个方向飞过去,然后停到了乐阳的手指上。 沈廷不由得失笑:“竟然已经会飞了!” 他走近看,那灰色小飞影,正是乐阳后来养大的那只屠夫鸟,此刻飞羽已成,落在乐阳手指上,看到他过来,蓬起羽毛,嘎嘎怪叫,正在示威。 沈廷笑道:“小东西,凶得很!” 乐阳逗弄着鸟:“就因为它小,所以才要强悍些,不然会被小看欺负的!” 沈廷好奇:“这只你不打算放飞了吗?” 乐阳轻轻叹了口气:“昨日我本想把它放了,可是它自己出去飞了一圈,到了傍晚却是自己又飞了回来,看来是不想走了。” 沈廷忽然想起一事:“那个大宝……你也要养起来吗?” 乐阳微微笑,抬眼嗔怪看了他一眼:“虽然他只有三岁,智力也……但他是人,不是雀儿!” 她低头,轻轻拨弄着雀儿的翅膀:“听说那几个婆子很喜欢他,愿意养着他,我多付些银子就好了。唉,本来想着,留下小娥照顾他,谁知,小娥在掖庭听说那天发生的事,一条绳子就……如此刚烈,我倒没想到。”她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廷不说话,静静看她逗弄小鸟。 午后阳光和润,两人头接近着,鼻息相接,仿佛这个场景,多年前有过。 沈廷轻轻开口:“李纨死了。在洛州。喝醉了,跟一群混混在青楼抢歌姬打架,被一个混混捅死了。” 乐阳仿佛没听见,只顾着给手上的鸟儿梳理羽毛。 沈廷又开口:“因为长靖谋反的事,皇帝下旨,令我协同九门提司,好好治理一下京城的泼皮们。今日一伙泼皮居然持械反抗,已经被我全部剿灭了。” 乐阳这才抬头,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彻底安全了。” 沈廷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是啊,从此,你的雀儿不出宫了,你也永远留在这宫中了。你的雀儿有你,而你,有我。” 乐阳莞尔一笑,回握住沈廷的手。 是啊,人生就是如此。 谁知是蜜糖,谁知是砒/霜。谁知是阿田,谁知是乐阳。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小说啊,是我写过最长、读的人最少的。 我自己也不算上心 拖拖拉拉,好几年 中间经过了坑、弃,又捡起来,又过年,又阳阳 真是历经沧桑 终于完了 我下一部希望写推理悬疑小说 是我的最爱 但也很可能我驾驭不了 不过没关系,为爱发电,打发时间。 对了,最后几章,确实完结得仓促 因为没人看,我也急着完结 我已经很努力把前面的坑都填上,人都写完,伏笔都收回 但是也可能忘了谁 要是有人看,发现漏洞,可以留言告诉我,我再稍微改改 最后,感谢能看到这的朋友 祝愿:疫情不再来!快活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