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公主殿下端水手札 作者:漱欢 文案: 唐国十七公主李昭昭是个重度社恐,绑定端水系统后被迫攻略身边众人。 她认真总结经验,人情如财富,不患寡而患不均。 后宫里,向来默默无闻的李昭昭给每位娘子唱小曲儿、写对联,投其所好。 立府后,一贯查无此人的李昭昭给每个哥哥姐姐捏汤圆、画扇面儿,一视同仁。 因此—— 后宫争宠时,诸位嫔妃:无论谁得宠,都要给小公主送好吃的。 夺嫡大戏时,诸位兄长:无论是谁继位,都要护小妹一世平安喜乐。 李昭昭:我有独特的端水技巧。 然而,边塞归来的学堂同窗庄离却完全不吃这一套,表面照单全收,实则无动于衷。 李昭昭只好更加努力,意图收服对方,好早日端水系统出师、改变悲惨命运。 终于有一天,众人纷纷表示抗议,这水也端得太歪了! 庄离温香软玉在怀,勾起嘴角:计划通。 *小剧场 凤冠霞披那日,李昭昭偷偷瞧见太子哥哥在廊下无奈摇头:到底还是你套路了她。 素来笑意盈盈的某人眼神冰冷:再多说一个字,你的兵就没了。 那人走近她,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都是公主自己努力才有结果的。 李昭昭对着那张脸,忍不住给自己点赞:干得漂亮! 【阅读指南】 天真憨直稳步成长小殿下x潇洒且孤僻的白切黑(伪)小将军。 1v1,HE 一个双方都在苦心攻略却被攻略的故事,也是两个孤独人儿互舔伤口的故事。 一句话简介:绑定端水系统后她成了团宠 立意:孤独症患者也有痊愈的一天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系统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昭昭,庄离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端水系统 漆黑的夜色被宫城内蔓延的火光撕开,银甲铁蹄所到之处尽是求饶之声。 承平殿前的台阶上,跪了一众瑟瑟发抖的人。 李昭昭跪在最后一排,偷偷抬眼望去。也不知是夜深太深还是火光太盛,站在最高处的那位皇子的脸十分模糊,她一时分不清是哪位哥哥在篡位。印象中,皇城内一片和气,何至于此。 只听那个人轻笑着,剑锋指着最前面蓬头垢面的几位妃嫔: “啧,就从你们开始吧。” 这时,另一个华贵的身影款款而来,同样瞧不清面容:“皇儿,这【哔——】妃过去对本宫不敬得很,不如将她活活打死,拿去喂阿福罢。” 阿福是父皇生前养的狗,李昭昭清楚,可是风声太大,听不分明究竟是哪位娘娘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至于这个贱婢的种,男的么去势以后扔到粪坑里溺死,别的小贱人都送到教坊司去。” “按太后说的办。”篡位的人微微一笑。 四周铁骑环伺,李昭昭眼睁睁地看着那母子二人趾高气扬,将跪在面前的娘娘和哥哥姐姐接连发落,哭喊声久久不去。 她心里有了数,横竖不过一死,只是她宁愿饿死在牢狱里也不想去教坊司,毕竟那里可是要跟陌生人说话喝酒的! 剑落到她头上的时候,李昭昭低着头,憋住气,听候发落。然而对方停住了,迟迟没有开口。 李昭昭对教坊司的恐惧此时已到了极致,只想拼着脸也不要为自己求个稍微好点的结果。她努力抑制住颤抖,仰起头小声说:“求娘娘和哥哥开恩,我不想去教坊司。” 过了不知多久,篡位的男人疑惑道:“你是何人?” 那雍容贵妇也愣了一下:“宫里有这个人?” “我、我是小十七,昭昭啊!” 李昭昭一开口便如芒在背,周围的目光瞬间落在了她的身上。不止那些个戴着头盔的骑兵,还有尚未被发落的几位皇子,以及被缚着手还在往下走的娘娘,均好奇地看向了她。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李昭昭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比起害怕利剑,她更怕大家都注意到她,恨不得立刻化为灰烬,消失在天地中。 那两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飞快做了个敷衍的决定:“听闻十七公主是个无双美人儿,果然如此。杀了可惜,那就送去京城的教坊司吧。” 等等,教坊司除了陌生人,是不是还会遇到许多熟人? 李昭昭的脚趾都要在白玉阶上扣出洞来了,一时委屈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可想到这么多人看着,她决不能哭出声来。 忍着忍着,仿佛教坊司里的陌生和熟悉的人都已经走近了自己—— - 李昭昭猛地惊醒了,鼻尖尚有安神香的气味,入目仍是熟悉的兰芷宫。原来是个梦。 一口气尚未舒完,她耳边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冷冰冰的声音。 【欢迎宿主绑定端水系统,从今天开始,端水系统零零壹测试版将为您提供端水培训服务。】 李昭昭尾音颤抖:“什么服务???” 【刚才宿主在梦中已预见了自己三年后的结局。为了帮助宿主改变命运,本端水系统将为您提供完美的策略。】 “你是来帮我的?”李昭昭眨了眨眼,悬着的心放了一半,“那我需要做什么吗?” 【端水系统属于训练类系统,宿主需要完成本系统发布的所有任务,才能最终达成出师状态。出师时,您将会得到神秘大礼一份。】 李昭昭思索了一下,不仅可以不去教坊司,还有礼物拿,简直稳赚不赔。 【同时,如果宿主无法完成任务,该任务将会难度加大、重复出现。并可能导致三年后的教坊司结局转变为更凄惨的结局。】 “还有什么能比教坊司惨吗?” 【包括但不限于,问斩前当街□□并大声朗诵自己的乳名,在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上主动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并……】 “停,别说了!”李昭昭呼吸急促,脸颊发烫。不用等三年后,再多一个字她就能立刻窒息。 行行行,她保证完成任务。 这时,敲门声响起。 “殿下,奴婢可以进来为殿下梳妆了吗?” 李昭昭应了一声,只见侍女锦瑟走了进来,脸上似乎略有担忧。 她素来不喜欢与人来往,就连一起长大的锦瑟在她入睡前也必须离开她的寝殿。若非必要,她向来都是一个人呆着。 “出什么事了?” 锦瑟犹豫了一下:“皇后娘娘让秀柔姑姑传话,请殿下务必前往三日后的中秋宫宴。” 宫宴,人声鼎沸,少长咸集,作为皇子公主还须挨个儿当众祝词。李昭昭往年都是称病,当下也理所应当:“那就按去年……” 【叮!新手任务一已发布,请遵照皇后旨意,前往中秋宫宴。】 【要求:全程参与宫宴,当众祝词。】 【难度:易。】 李昭昭咬咬牙,神色平静:“好,告诉秀柔姑姑,我会去的。” 锦瑟一惊,自从齐昭容去世后,她就没见公主出席过宫宴。唯一一次还是前年除夕,可公主走到秋屏宫殿前便反悔,直接称病走了。 她见殿下一脸风轻云淡,按捺住了心中讶异。 梳完头,锦瑟告退,关门前却见公主呆立在铜镜前,神情复杂。她偷偷一瞥便离开了。 “……你说什么?”李昭昭一脸不敢置信。 【叮!重复,新手任务二已触发,请在宫宴前向皇后、贵妃、淑妃、德妃、贤妃请安。】 【要求:请按照诸位长辈的喜好准备礼物。】 【难度:易。】 还能两件事情一起做?李昭昭迷惑。 【宿主请注意,能够同时进行多项事务也是端水系统的训练技能之一。】 李昭昭想拒绝,然而只要这个念头一升起,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梦里无限循环的“教坊司”。 无奈之下,她只好叫回了锦瑟。 “以往皇后娘娘生辰时,殿下每年都送一柄折扇,”锦瑟想了想,“如今殿下贴心,按照喜好也是极好的。” 李昭昭心里踏实了一些,锦瑟素日八卦,对这些消息灵通得很。若是以后还有这方面的任务,锦瑟一人就能解决大半。 可她也不敢大意,根据锦瑟的消息,仔细盘算了一下。皇后娘娘喜甜食,送一盒李昭昭亲自做的桂花酥。贵妃娘娘好花草,送一盆西南州府的兰草。淑妃爱舞刀弄剑,送一柄北境打造的匕首。德妃爱辣食,送一盘腌制的牛肉干。贤妃爱文墨,送一本古书。 李昭昭放下纸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第二日,她便鼓足了勇气,率先去拜访皇后娘娘。入清宁宫前,李昭昭抓心挠肝,薄衫下一颗心砰砰作响。 皇后娘娘素日里极重规矩,李昭昭这样长年不去请安的实属是个例外。每次远远地瞧见皇后,她头都不敢抬,半天也憋不出来一个字。只觉得那双严厉的眼睛委实看自己不惯。 她盘算着,等下该跟娘娘说点什么好?第一句,问皇后娘娘安。第二句,娘娘吃了没?第三句,我给娘娘带了些点心。第四句,如果没事我就先告退了。 就这样,甚好! 李昭昭一只脚跨过门槛时,感觉到两侧侍卫的目光,心里又抖了一下。从前太医都在父皇面前说了,她这不能跟人说话的病没法儿治。她怎么就想不开,沦落到此地步!要不还是算了吧…… 【警告,如有违规动作,将扣除金铢一百枚。】 【金铢使用方法:通过完成任务获得奖励,可用于特殊情景。】 【现有金铢:零枚。】 李昭昭:……告辞。 她硬着头皮应了前来迎接的秀柔姑姑,然后惴惴不安地坐在了皇后殿里。 前三句话都和她想得一样。然而皇后娘娘竟然含笑点头,眼里还露着惊喜,一切看上去顺利得有些意外。 直到皇后娘娘语重心长道:“昭昭,你现下也快要及笄了,独自在兰芷宫读书未免寂寞,本宫想让你也到长乐宫的学堂,与哥哥姊姊一块儿玩耍。还有几位王爷与本宫家里的小辈都在,大家一起总要好些。” 不不不不不了吧,李昭昭惊恐万分,只想连连摇头。她一个人安静地读书,写字专注,背书飞快,夫子每次都夸她来着。 然而,每逢危急关头,她的直觉都分外敏锐,凉意逐渐爬上了指尖。 【叮!新手任务三已触发,请明日前往长乐宫学堂。】 【要求:与至少一位来自宫外的同窗相识。】 【难度:易。】 一记重锤砸在李昭昭的脑瓜上,两个任务都还没完成,怎么还有触发?这系统真是推着她往火盆里跳。 她头晕目眩地点点头。 皇后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乖巧的少女,颇为怜惜地替李昭昭拨开额前的发丝:“自从齐妹妹走后,你便一个人呆在兰芷宫。平日也不多与旁人走动,这才患上了难医的病症,一说话就哆嗦。以后多来娘娘这里,知道了吗?” 李昭昭躺在金丝楠木榻上,好半天没睡着。今日只拜访了皇后,娘娘留自己用了膳,还去了御花园散步,让她一颗心扑通跳了好久。 只是,这件事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和预想中还有些不一样。她过去记忆里的皇后娘娘,总是冷漠苛刻,待人严厉,她在娘娘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怎的,今天的皇后娘娘温和宽厚,十分温柔,甚至有几分神似阿娘。很小的时候,阿娘也曾替她拨开额前的发,露出亲切的笑容。 只不过,后来一切都变了。自从阿娘离世后,她就很少踏出过兰芷宫了。这深宫中的旁人,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可是皇后娘娘今日与她说“今后多来”之时,她心里莫名泛起了一丝酸涩。 此时,耳畔又跳出了熟悉的声音: 【宿主您好,吾日三省吾身环节已到。】 【今日成就:无。】 【任务完成度:新手任务一,0;新手任务二,0。新手任务三,1/5。】 【总结:请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李昭昭这下更睡不着了。 她翻了个身,在脑海里预演明日长乐宫学堂的场景。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小可爱走过路过留个言嘛~ 第2章 学堂同窗 李昭昭起了个大早,直奔长乐宫学堂,不图别的——只是想占个角落里的好位置。不求好好听课,只求没人注意她。 顺着回廊折了好几次,她才找着地方。而此时,堂上竟已经有了十余人了。他们聚在中央,正相谈甚欢。 李昭昭目不斜视,秉持着只要不对视就不会有人注意她的原则,径直停在整个堂上最后一排座位。这里靠近屏风的,不用担心有人暗中观察自己。 其中最佳的,显然是两个角落里的位置。尤其是西面那个,背后有廊柱和珠帘,充满了被包裹的安全感。 只不过,这个最佳位置,已经有人了。那个人正趴在桌上睡觉,许是身量太高的缘故,姿势看着不大协调。 李昭昭还没走到东面的位置上,就见一个慌张跑来的小胖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糟糕!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下可怎么办。就在她犹豫之际,最后一排只剩下了一个位置—— 她沉住气,走到了西面,在唯一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还好,邻桌睡觉的那个看样子梦得正香,不会与她说话。 突然,本来背对着李昭昭的那人换了一侧,脸朝了过来。 李昭昭一抖,见他还是闭着眼睛才放下心。 这人袖子遮了半张脸,露出来的那一半令李昭昭不由多看了一眼。鼻梁高挺,眼睫如扇,如墨的长发束得松散,颇有几分不守规矩的意思。 这时,那双长睫毛的眼睛睁开了。 李昭昭与他对视了一秒,迅速挪开了目光,心里反复念着我只是恰巧环顾四周而已,不是有意要看的。 她翻开书,墨字却怎么也入不了眼,只觉得有双灼灼目光从右边投来,让她面颊发烫。 一声轻不可闻的笑钻进了耳朵。 这人定是在嘲笑她! 李昭昭忍住不适,一直等到陈夫子出来、四下都坐端正了,才好了一些。 谁料陈夫子刚讲了几句劝学的话,就话锋一转:“今日,学堂上来了两位新同学,大家都可以认识一下。” 片刻之间,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李昭昭所在的角落里,好奇地打量起来。 她顿时头皮发麻,小拇指在衣袖里蜷着。不要发抖,她默默念着。 陈夫子手一指:“这位是——” 李昭昭艰难地咽下口水,却听身旁的人先她一步出了声。 “在下庄离,有幸与诸位成为同窗。” 那人语气轻快,话音里噙着笑意,却让在座的少年们都倒吸了一口气,立刻小声议论了起来。 “他可真好看!是我见过生得最俊的人了!” “庄离?是扶摇王府的那个世子?” “那可是个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怎么会来跟我们一起上课?怕不是假的吧?” …… 那人对议论声不置可否,又道:“在下今年十八,比在座各位年纪都要大些。从前未曾读过书,日后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难怪。李昭昭明了,长乐宫学堂通常只设给十二到十五岁的皇室子弟。如今的扶摇王是皇后的亲弟弟,也是父皇最为倚重的将军,显然是这一层缘故才破了例。 等喧闹声静了,李昭昭才顶着不适站起了身,硬着头皮行了个端正的礼,声音微小。 大家都没听清,仍然疑惑地瞧着她。 “她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不会是害羞吧?王公府里,哪里有这样不大方的女子?” 李昭昭低着头,更不敢言语。 【滴!察觉到宿主已处于极度不适状态,请问是否要使用金铢赊账功能请求帮助?】 【金铢数量:0枚。帮助机会剩余:1次。】 这回来得是时候了。李昭昭毫不迟疑,用用用! 【好的,帮助机会使用完毕。】 【金铢数量:赊100枚。帮助机会剩余:0次。】 这时,只听她身旁的庄离慢悠悠道:“这位乃是十七公主,李昭昭。” 他声音清越,念到她名字时含着笑意,如同砸在了李昭昭脸上,让她脸颊烫了起来。 “十七公主?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号人啊!” “估计也是从前没念过书,才来这里的。” “怪不得,是不是冷宫里不受宠爱的?” …… 李昭昭装作毫不在意,却听前方忽然传来另外的声音:“原来是十七妹妹!” “我从来没见过小妹,今儿可算见着了。” “太好了,以后我就不是最小的那个了!” “十七妹妹好!” 李昭昭飞快瞥了一眼,发现足足有三位兄长、两位姊姊同在学堂。她过去只同他们偶尔打过招呼,连模样都只是堪堪记得,不曾想他们见到自己会如此欢喜。 难道是因为系统的缘故……? - 秋日的凉风钻进了学堂上,吹起了被砚台压着的宣纸。墨渍氤氲开来,描出了苍山修竹。 陈夫子气得发抖:“让你们撰写文章,你、你这是做什么?!” 庄离眨了一下眼睛,颇为无辜:“画画啊。” “不能因为你是新来的,仗着自己什么也不会就在学堂上胡作非为。念给大家听听,你都写了些什么?” 四周隐隐传来低笑声,看好戏的目光再次汇聚。 李昭昭搁下笔,却从身侧忽然伸来一只手,拿过了她刚写好的文章。 庄离无所谓地挑了下眉,狭长的眸子里透着股散漫:“我写的不堪入耳。不如来给大家念念十七殿下的,这一篇写得可真好。” 陈夫子沉着老脸,似乎是默许了。 庄离清了一下嗓子:“晏平七年,秦子绪逢越州秋宴,偶见云水红船,小楼霜落……” 李昭昭垂着头,那声音温润如秋雨,好像念的并不是她写的一样。 一篇短小精悍的文章念完,全场一片寂静。 她攥着手,安静地垂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不料,惊叹声此起彼伏。 “真看不出来,小殿下还会写这样的文章?” “这才情真叫人佩服!那位状元郎秦子绪本人看了都要夸吧!” 陈夫子也捋着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学,李昭昭总算送了口气。要不是有系统,她这一天还不知道怎么熬,还多亏了庄—— 庄离歪着脑袋,薄唇露出笑意:“小殿下可是要对我说什么?” “我……” 李昭昭退了半步,并不直视他的目光,声音微小如蚊:“谢谢。” “啊?”庄离露出迷惑,“我听不清楚,殿下刚刚说什么?” 李昭昭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还……” “还什么?”他问得认真诚恳,只是眼尾上挑带着调笑。 李昭昭这才反应了过来,这人怎的如此恶劣?!她心下来了气,拔腿就走。 只留下庄离坐在原地,无辜地勾起嘴角。这位小公主,有点意思。 李昭昭走到长乐宫门口,被人叫住了。她回过身,行了个礼:“十二哥。” 李茂摸了下自己的头,露出一个笑容:“小十七,难为你还记得哥哥。” “喏,我跟你说啊,”李茂指了指远处立着的四个人影,“他们都不敢跟你打招呼,专门派我来。” “多谢哥哥姊姊挂念。”李昭昭浮出安静的笑容,不太知道如何寒暄。 “没事儿,以后咱们都是同学了,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们说就行。千万不要客气,”李茂笑嘻嘻地,“今天学堂上议论你的那几个人我都警告过了。别怕,以后有哥哥给你撑腰。” 李昭昭蓦地抬眼,只觉鼻尖泛起一丝酸涩。 “噢对了,小十七,十五问你要不要今日去和我们一块儿玩?”李茂见她沉默了一下,摆摆手,“你如果不想来也没关系的。” “我想去的,”李昭昭轻声道,“只是今天还要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下次……还请十二哥替我说声抱歉。” “好,这有什么,”李茂应了下来,笑得灿烂,“下次你一定要来,咱们可说好了。” 李昭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觉今日与她想的完全不同。有很多的意外,也伴随着……惊喜。毕竟,过去从没有人替她当众解围,也没有人来邀她一起玩。 这时,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滴!新手任务三已完成。】 【已认识同学:庄离。】 【任务完成评价:低。】 【奖励:十枚金铢。】 李昭昭舒了一口气,这样也算完成的话看来容易程度也还行?只不过,完成评价低又是几个意思??? 【因为宿主使用了帮助机会一次。】 李昭昭:“……这个帮助明明是那位庄离提供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庄离先一步进行了帮助,然而帮助机会已经使用。请注意,您目前的金铢状态为:赊账九十枚。请尽快赚取!】 李昭昭:??? 【滴!与十二殿下成功交谈,已提升对方好感度。】 【请注意,主线任务未被触发前,无法查询好感度。】 李昭昭:……那你说什么说! 趁着下学早,李昭昭先去看望了贵妃。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娘娘与印象中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样子也全然不同。 贵妃娘娘对那盆兰草极为喜爱,弯着一双柔媚的眼睛,拉过李昭昭的手:“还是小十七贴心,哪像你那七哥九哥十五哥,是三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以后啊,你每月至少要来我这里一次。下回就别带礼物了,本宫倒想要送你些东西。” 李昭昭抱着两件蜀绣制成的裙子,有些头昏脑胀地走出贵妃的未央宫。 紧接着,她走路都有些云里雾里了。 淑妃:“小十七下次来,我便亲自教你骑马射箭。我这宫里别的没有,跑马场倒是有一个。咱们先练着,等下月秋猎的时候便有的玩儿了。” 德妃:“我宫里恰巧有好些你三哥送来的宫外吃食,你统统都带回去慢慢吃。什么时候吃完了,尽管让锦绣来跟我要。” 然而等到了最后一处沉香殿,贤妃那里一盆冷水却猛地将李昭昭浇了个清醒。 第3章 秋屏晚宴 贤妃坐在堂上,凝视着手指上艳艳蔻丹,声音婉转:“你我二人过去可识得?” 李昭昭站在她面前,只觉对方的眼睛里透着说不出的冷意。 熟悉的惧怕霎时又回到了她的心里。 “看公主的样子,想必也有了答案,何必来我这里讨个不好听的?陛下有十七位皇子公主,谁记得清楚,公主大可不必成天给自己找事情,”贤妃悠悠道,“我这人说话直接,希望公主不要因此记恨我才是。” 李昭昭咬着嘴唇,手拽着袖子有些使不上力气,立刻告退。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贤妃嗤笑一声:“还真是和齐昭容一模一样,上不得台面。” “哗啦”一声,想必是她送的那本旧书被掀翻在了地上。 李昭昭走在宫墙的影子里,心里生出委屈。有些话梗在心头,却不知怎么无法当面反驳过去。 不过,也许贤妃说得对,是她自己多事了。 这么想着,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滴!新手任务二已完成。】 【任务完成度:高。】 【奖励:五十枚金铢。】 【当前金铢余额:赊四十枚。】 李昭昭顿时笑了起来,好似方才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无论如何,先将金铢偿清了再说。 - 秋屏宫的中秋宴通常从戌时开始,会有皇后身边的公公在宫门口宣迎,每念到一个名字,四周的目光便会纷纷落在来人身上。 李昭昭心里发怵,只想避开这个可怖的情景。 为此,她在寝殿里翻阅了一整个下午的宫城图,总算发现秋屏宫东面有一条小径,可以直接通往宫内。 李昭昭松了一口气。 这条小径是在秋屏宫初建时设的,连接了御花园西北部湖面的平桥。约莫六七十年前,有位妃子从那平桥上跳下去自尽了,那桥上便被修成了一处假山。然而在修建笔注里,这假山中仍然保留了此路。 找这条路确实是费力了一点,但李昭昭走进去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假山中的石子路在夜色里被漆黑笼罩着,秋虫在耳畔作响,更远处,宫宴的喧嚣声隐隐传来。 她留了锦瑟在外面,独自提着一盏灯笼走进了寂静的假山。 李昭昭平常读书时,偶有看见京城里流传的话本,里头总说娇贵小姐们怕黑且不识路,每到这时都会有一位王孙贵族来解救。她当时就疑惑,为什么要怕黑? 她此时想起,环顾四周。月色清明,虫鸣相伴,秋风为友,不是好一番清静自在? 不过,走着走着,李昭昭意识到,在这假山环绕里,纵使她的好记性也容易走错路。 对了,系统呢?这应该可以要求一下吧? 然而脑海里迟迟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李昭昭要放弃之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背影,不紧不慢地也是往秋屏宫的方向。 李昭昭替着灯笼,跟了上去。 不料,前方那人原地停滞了一下,继而越走越快。 若此时叫住他,孤男寡女的,颇为不妥。但李昭昭没有他高,步子又小,差点就要跑起来了。 她追赶了许久,终于在一个拐弯后,看见了眼前的秋屏宫。至于那领路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也好,这样就不必说话了,希望感谢之情他能心领。 许是李昭昭迈出小径时过于高兴,没有看见脚下低矮门槛。于是一时没有走稳,直接倒向了旁边。 然而砸到的似乎不是意料中的石头路,而是一个温暖坚实的——人?哪来的人?! 李昭昭听见了一声闷哼,瞬间脸上发烫。她撞到的确是个陌生男子的胸膛,那人比她高上许多,余光里只能看见是霜青色的衣袍。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结巴起来:“对、对不起……” 幸好有袖子掩住脸,她咬咬牙,落在地上的灯笼都没捡,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等入了座,李昭昭才反应过来——万一她把人撞伤了怎么办?不不不至于吧,她也没有那般重……要不,等宫宴之后,让锦瑟再去那出口处瞧瞧?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翻飞的一片石榴裙,战鼓声与琴声合鸣在耳畔,越想越纠结起来。在假山群里,她本该叫住前面的人道谢。出口时,合该转过身去当面道歉。然而每次身体的反应都先于脑袋瓜子,本能地一错再错。 - “……十七殿下?” 李昭昭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在看着她,一抹薄红再次飞上面颊。 提醒的卓公公笑得慈祥,暗示地搭了一下手。 坐在高处的陛下笑道:“昭昭好不容易来一次宫宴,可有什么祝酒词要说给大家的?” 身边的皇后亦慈爱地望着她。 李昭昭攥着的手心里冒出细汗。 贤妃哼笑了一声:“还没瞧出来吗?十七殿下可不愿和咱们说这些场面话。” “贤妃此言差矣,”皇后微微一笑,“昭昭心思细腻,待人诚挚,只是不善言语,没有妹妹这般能说会道。” 见皇后如此,贤妃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然而,李昭昭却站起身来,朝陛下和皇后行了个礼:“昭昭自知言辞笨拙,特意备了薄礼,贺陛下、娘娘,与诸位兄长、姊姊中秋佳节。” 两路宫女鱼贯而入,只见她们手里都各自捧着一枚扇子,扇面上或有山水,或有诗词。 李昭昭本还想着,若是无人唤她,这些过去画好的扇面便都留着不必送出。此时则多亏早有准备。她给陛下和哥哥们的是折扇,给宫中女眷和姊姊们的则是团扇,上书词句亦是精挑细选。 果不其然,率先拿到扇子的李茂惊道:“一宵何惜别,回首隔秋风。这是冷先生写的!小十七怎么知道我喜欢他的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十三公主念完便红了眼眶,抹了抹泪才笑道,“这倒让我想二r姐姐了。” 众人皆知,二公主多年前便嫁至南境,也不知何日才有重聚之时。 作为母亲的淑妃闻言,亦是沉默良久。 贵妃掩面而笑,打破了一时沉寂:“看我这个,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好一个富贵浮云,殿下有心了。” 陛下见着那泼墨山水,嘴角噙笑,也念了出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他沉吟片刻:“朕记得,庄将军也喜欢这首诗。” 寂静无声中,从宴席的角落里传来一声笑意:“臣替父亲多谢陛下挂念。” 李昭昭心里一惊,糟了,她漏了人!这宫宴里,竟然还有别人? 可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长乐宫学堂的那位同窗,庄离? 霜青色衣袍,还有放在桌边的灯笼——方才在假山小径撞见的,竟然是他? 李昭昭愣得手中茶杯差点翻去,泼出的茶水烫到了小指。她偷偷蜷起手指,藏进衣袖。 陛下远远地瞧了他一眼,并为多言。 只听“砰”地一声,宴席之上,陛下用一支筷子敲在了金樽上,发出的碰撞声恰如乐律。紧接着,低沉的嗓音哼唱了起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乐音四起,伴以和声。舞起,亦和之。 明月在上,清风在侧,一时玉阶生白露,一片安宁祥和。 李昭昭叫来笔墨,趁着歌声在素白折扇上写下了最后一句,再差人传去给没有扇子的那人。 这下总不会出错了吧。 她写在折扇上的,正是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悠悠乐声里,耳畔声音再度响起。 【滴!新手任务一已完成。】 【任务完成度:高。】 【奖励:五十枚金铢。】 【新手奖励:一百枚金铢。】 【当前金铢余额:一百一十枚。】 李昭昭嘴角微微翘起。 【请注意,新手任务已全部完成。】 【滴!您已成功开启主线任务,人物攻略系统已激活。】 这又是什么东西?李昭昭目之所及,宴席上众人的脑袋上方竟然都闪着一个小光点,颜色深浅还有分别。 【请注意,宿主需在主线任务中攻略的人物均会显示好感度,每日可查询一次。白色为最高,七色由高至低依次排列,最差则是黑色】 【请努力攻略,将每位人物的好感度升级至白色。】 李昭昭放眼望去,只见陛下头顶的橙色光点闪烁一下后便消失了,一旁的皇后头顶也是橙色光点。 她请过安的贵妃、淑妃、德妃头上则是绿色的光点,其余兄姊则黄绿青蓝不一。 李昭昭忽然意识到,系统中主线攻略任务的意思就是,如果每个人对她好感度都上升到白色,那么她就能改变三年后教坊司的命运了。 没事没事,还有时间,她还可以加倍努力! 然而,再望一眼,她发现了两个好感度极低的人—— 一个是贤妃,光点为紫色,兴许还是因为那本旧书才有了一丁点好感。 目光落在最后一个人身上时,李昭昭差点没坐稳。 庄离头上的光点,是黑色的?! 不是??再怎么说,她也算和庄离认识了,这个比贤妃还低的好感度是几个意思??? 她刚刚送的折扇难不成没有起作用??? 隔着曼妙舞姿,中和清乐,她瞧见庄离打开这扇,淡淡一瞥。随即对上她的视线,远远地举了一下手中酒杯,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 不知怎的,李昭昭忽然背后生寒,迅速躲开了他的目光。 宫宴临近尾声时,贤妃主动献舞一曲。 李昭昭无心观赏,却见她跳着跳着,忽然摔倒在地。 贤妃跪起身,哆嗦着扬起带泪的脸庞,好像什么害怕似的:“陛、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臣妾看见了小庄将军手边的灯笼,一时心急,这才……” 四下沉寂,只见陛下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臣妾瞧见那上面的兰草图案,便、便想起了已故的齐昭容……”她说得小心翼翼,还轻轻瞟了一眼李昭昭。 她心里清楚,陛下因为齐昭容一事,最恨宫内宫外暗中勾结。想不到那个贱人的女儿,也能一样傻。 “哐”地一下,玉杯砸碎在了地上。 龙颜大怒。 李昭昭坐在原地,一片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一宵何惜别,回首隔秋风——《中秋与空上人同宿华严寺》冷朝阳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杂诗》王维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杜甫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李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李白 第4章 岸芷汀兰 那盏灯笼制得朴素,乍一看并无任何起眼之处。而当火苗触近最外层时,光滑的绸面上竟隐约露出了勾描的兰草。 后宫之内恐怕无人不知,这兰草乃是当今陛下的逆鳞。 然而李昭昭却不明白。她面色惶然,攥紧了手,发不出一个字音。 贤妃跪在地上,害怕似的颤着声:“陛下息怒,妾身、妾身只是心生不解,并无他意。” 圣上李枕面沉如霜,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怯生生抬头的李昭昭,目光又落在了蹙眉的庄离身上。 霜青衣袍的公子抬了抬眉,露出疑惑的表情:“陛下,臣也心生不解。” 贤妃噎了一下,提高了声调:“小庄将军,你今日是与兰芷宫何人私会?陛下面前,竟还不说实话吗?” 李昭昭心里一紧,“不”字正要出口,却见庄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好奇道:“原来这灯笼是兰芷宫的,多谢贤妃娘娘告知,现在物归原主便是。” 贤妃见状,跪地而伏:“陛下,方才宫中有人瞧见了小庄将军和十七公主于宫宴前在秋屏宫西侧私会。还望陛下明察。” 众人一听,皆是心里一惊。 皇后率先跪了下来,连一眼都不瞧贤妃:“陛下,昭昭年幼,尚不知事。其间定有误会,还望陛下明察。” “皇后这么说,是小庄将军的错啰?”贤妃冷笑,实是没想到皇后竟然先为李昭昭开脱。 此时,贵妃亦发话了:“十七公主尚且年少,想必连这宫里各处的灯笼不一样都不清楚,贤妃姐姐这是何必?” 贤妃见陛下沉默不语,以为是自己得了巧,嘴角挂着些许得意:“那撞见的宫人乃是御膳房的,陛下一问便知,来人——” “不必了。”低沉的声音道。 贤妃的笑意凝在了脸上:“陛下……” “朕说,不必了。”李枕摆摆手。他问庄离:“那灯笼从何处来?” “臣今日从御花园步行而来,在路上捡着了。”庄离答道。 他说着,提起那盏灯笼步至李昭昭跟前:“现在,物归原主。” 李昭昭避过他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接过了灯笼。 李枕向下望去,只见李昭昭侧着身子,怯怯的表情似曾相识。他侧过头,不再去看:“中秋佳节,捡个灯笼也值得小题大做,真是误了良辰美景。” 贤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天子的目光锋利,压迫着她浑身颤抖。 皇后习以为常般起身,指着被圣上碎裂的杯子:“来人,收了。” 贵妃摇着扇子,嗔道:“陛下,这可是青州龙眼窑的玉器,一年都数不出几套来,妾身好不容易才找来的。” 李枕揉了揉眉心:“是朕方才手滑了,让他们给贵妃再制十套便是。” “说得这么容易,哪儿来的十套。”贵妃佯装不舍,望着那一地碎片被清去。 贤妃僵在原地,不想这事就这么容易过去了:“陛下,妾身——” “贤妃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李枕没有看她。 卓公公得了示意,一挥手,宫内乐声再起,好不热闹。 “小十七,吃块儿糖。” 李昭昭抬头,原来是李茂。他笑得爽朗,将手中一块花生糖放在李昭昭桌上,指了指庄离:“他从北境带回来的,我刚去抢了几块儿。要我说这味道比咱们东州的好多了。” 李昭昭一眼看去,只见庄离好整以暇地将糖放入嘴中,似是口味极好,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她学着样子剥开糖衣,舌尖轻触的刹那,沁人的甜意蔓延开来,包裹着整个口腔。 饶是李昭昭嘴里再甜,心里也不由发冷。贤妃所言并不全错,陛下最恨前朝后宫私通,的确是因为她母亲当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她也看得清楚,父皇没有顺贤妃的意,并非是因为喜爱自己,而是不愿此事牵扯到皇后和扶摇王府。涉及前朝之事,纵然天子有再大的愤怒也无法轻易不顾后果地发作。 - 兰芷宫内,锦瑟熄了灯,正要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忽听李昭昭的声音响起:“这一次的灯笼若还没有制好,便先放着吧。” 锦瑟迟疑了,兰草灯笼是齐昭容过去常画的。因此殿下闲来无事时,也经常画灯笼来消遣。她叹了口气,替殿下掩上了门。 李昭昭躺在黑暗里,听见系统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那股子冰冷的感觉消失了,反倒让她熟悉起来。 【宿主您好,吾日三省吾身环节已到。】 【今日成就:新手任务圆满完成,主线任务开启。】 【目前进展:请将所有主线人物好感度提升一个级别。】 【总结:今天也是勤奋的一天哦!】 ……所有?李昭昭寻思着,这不是为难她吗?毕竟,经过今天的事,贤妃对自己的好感度可能会一路跌到谷底。还有那个庄离,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灯笼害他难堪——幸好已经是最低等级的好感值了。 “我能再看一眼他们的好感度吗?”李昭昭问。 【友情提示:不可以哦,每天只能看一次哦。】 那…… 【不过零零壹这边可以给宿主看看他们的卷宗呢。请确认调出。】 李昭昭确认了,脑海里果然浮现出了两个人像。 【姓名:贤妃 年龄:三十五 子嗣:无 喜好:读书 经历:十六岁入宫,二十五岁晋封贤妃】 【姓名:庄离 年龄:十八 喜好:暂无 经历:您暂无查看权限】 李昭昭:“……???什么叫没有查看权限?” 【很遗憾,系统尚处于测试阶段,您的问题暂时无法解答。】 这系统学聪明了!李昭昭无语凝噎,还能这样?算了,这两个难啃的硬骨头,不如先放一放。 【但是系统补偿您一条友情提示:半月后将是十二皇子的生辰。】 -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昭昭也没闲着。皇后邀她去听曲儿,贵妃找她去赏花。德妃请她去用晚膳时,恰逢淑妃路过,还酸了一句:“十七公主就是不爱去我那儿。” 吓得李昭昭接连两日去看望淑妃,又被李茂看见了:“小十七为何不与我们一同玩耍?” 那声音,简直就和梦境中有人问“你是何人”一模一样。 终于,李昭昭下定了决心,跟着李茂去了一趟他们的秘密宝地——缚仙道的一处湖心亭。 五六位年纪相仿的皇子公主凑在一团,像是在争执什么似的,吵得热闹非凡。一旁服侍的宫人们早已不知退避到了哪里去,只留下这些少年少女们不合规矩地玩闹。 李茂咳嗽了一声。 十四皇子李岱扭过头,惊喜道:“十二哥,你可算把小十七带来了!” 其他人也纷纷欢呼了起来,唯有李茂的孪生妹妹十三公主李晴安静起来,严肃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你们搞快点,不要趁机作弊。” 李昭昭这才看清,他们竟然是在推牌九?! 这岂止是不守规矩,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不止他们,连被屏退的宫人们都得受重罚。 这么想着,李昭昭走了过去,伸出手:“我也能玩吗?” 没一会儿,李晴叹了口气:“都说新手运气好,昭昭这个运气也太好了一点吧?” 李茂耷拉着脸:“这下又要赔光了。” 李昭昭微微一笑,小声道:“可以只给一半。” 李茂笑容还没展露,李晴便哼了一声:“那怎么能便宜他!别担心小十七,他若是不给,我帮你要去!” 一群人玩着玩着,忽听天上一道惊雷,已是乌云密布。然而人人都在兴头上,就连李昭昭都有些忘我。 李岱攥着手里的牌,仰着头半天没说话。 “你干什么呢?快呀!”李晴作为这一轮的庄家,催促道。 李岱哆嗦了一下:“你们没觉着,有点儿冷吗?” 他环顾四周,只见平静的湖面上已开始起了波澜:“我怎么觉得,怪阴森的。” 李茂也停顿了一下:“……这风声是有点可怖。” 李晴揽着李昭昭的肩:“妹妹别怕,十二和十四就是胆子小。” 李昭昭看了看落在肩头的手,意外地发现自己心底竟然没有生出抗拒。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毫不慌张。 “你们都不害怕吗?我听说,这里以前死过很多人,每到下雨天就会狂风乱作,还能听到湖底传来的兵戈之声。”李岱裹紧了自己的衣服。 李茂压低了声音:“不止如此,还有宫人在这里见到了鬼影,就映在墙上和假山上——” “停!”李晴揽着李昭昭的手颤了一下,“干什么呢别说了!没、没看咱们小十七都害怕了吗?” “害怕”的李昭昭微微颔首:“十四哥说得没错,我读过宫城修筑的卷宗,这里原先是一处叫做龙神殿的祭祀台。过去两百年间,好几次宫变都在这里发生,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后来先皇觉得此处不吉,这才毁去龙神殿,建了湖心亭。” 李晴、李岱、李茂:“……” 其他人:“……” 一声脚步在寂静中响起,众人皆是一震,□□裸目光循声而去。 只见一个高挑的男子出现在宫墙边,长身玉立,眸如星月。 “原来是庄离啊,吓得我。”李茂舒了口气,朝庄离招了招手。 庄离走到桥边,忽地顿住了脚步,看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一般,眼神幽暗。 一道闪电再次落下,众人朝它望去。雷声轰鸣之间,朱红的宫墙上映出一个长发的影子,正伸出一只手—— 只听“唰”地一声,李茂拔出了佩剑:“管他是人是鬼,有我在,怕什么?!” 李昭昭蹙眉,只觉那影子似乎有些不对。 李岱也察觉了:“十二,那鬼好像浮在水里,在往台子上攀。” 这四下与那影子对得上的,也只有他们所在的湖心亭。 “不不不不是吧?”李晴欲哭无泪,“夫子留的课业我还没做完呢,不能搭在这儿啊。” 李昭昭对上庄离的眼神,只觉背后一凛。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 一个黑影泡在水里,一只手从朝她伸来,湿透了的长发遮住面容,只露出了惨白的下颌。 【滴!系统提示,您已触发副本,龙神殿。】 第5章 十六公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晴和李岱的惨叫声划破了天际,震得李昭昭耳膜都疼了。 她坐在原地,与那“女鬼”对视了半晌。 “昭、昭昭,你你你你坐回来一点。”李茂声音都颤了一下。 “别动。”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不知何时,庄离也出现在了李昭昭身旁。 李昭昭没吭声,仍然和那趴在水里的东西“对峙”着。半晌,她的小手从袖子里钻了出来,出乎众人意料地摸上了那个女鬼的脸。 “干嘛呀啊啊啊啊啊——”李晴捂住了眼睛,李茂和李岱嗫嚅半天,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庄离沉默着,原本抬起手又放下了,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只见李昭昭的手指拨开了那女鬼额前的湿发,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她疑惑道:“……十六?”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李晴从指缝里望去,倒吸了一口气:“——榕榕?你你你你怎么搞的???” 李岱用手肘击了一下李茂:“真是李榕啊?” 哪怕只见过几面,李昭昭都不会认错,眼前这个泡在湖水里的疑似女鬼,的确是十六公主李榕。 李榕歪着脑袋,黑漆漆的眼睛眨了一下,咬着紫色的下唇,指了指湖面。她语气天真而无辜:“我阿娘在下面。” 李昭昭轻声道:“湖里冷,你先上来说话,好不好?” 秋风寒凉,雨水倾盆而下,从亭檐上浇落下来,滴在李昭昭手上。 然而,李榕毫不在意,只是重复了一遍:“我阿娘在下面。” 李岱心直口快:“可是你阿娘都已经……” 李茂瞟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头:“十六,你先上来咱们再说。” 李昭昭对这位十六公主有所耳闻。李榕的母亲原本只是宫里一个无名的宫女,生了她之后封了才人。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位置就如她本人一样默默无闻。约莫三日前,这位赵才人从争仙台上跳了下来,摔死了。 宫内规矩森严,一个才人的生死不过是一桩小事,连半点波澜都没有掀起。也就是锦瑟那日从御膳房回来,向李昭昭抱怨道,因为赵才人的死要清理路面,她往常走的道被封住了,这才绕路耽误了时辰。 李昭昭听到那话,只油然而生一股子同病相怜。犹如在那个梦境里,有人问她,你是何人? 如今李榕这个痴痴傻傻样子,恐怕是因为赵才人的死而受了惊吓。这一幕对于李昭昭来说,略有些熟悉。 “我不上来,”李榕摇了摇头,“上来了就有人抓我。” 李昭昭猜她是害怕,便安慰道:“我们都这儿陪着你呢。” 她一把握住李榕的手,雨水和湖水的凉意瞬间传递了过来。 “我不。”李榕还是抗拒。 她痴痴地望着面前众人,失落浮上无神的眼眸:“你们都不相信我。” 一边说着,空着的手推着墙壁,企图游开。然而李昭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着李榕的手不肯松开。 李榕与她年纪差不多,猛一挣扎,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挣脱李昭昭的手。她立刻便急了起来,恨不得上嘴咬。 “哎榕榕你干什么呢!”李晴立即去阻止,不料李榕直接一口咬了下去,疼得李昭昭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但是她仍然拽着李榕的手,没有松开。 这时,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李榕的手腕。李昭昭侧过头,看见庄离表情冷淡:“先上来再说。” “我不!”李榕惊声叫了起来,拼命地推开他们。眼看着李岱他们也要来拉自己了,她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借着腿往亭子底部一蹬,狠狠地向外窜去。 这一来而去的推拉之间,李昭昭一个重心不稳,便朝旁边栽了过去。也不知怎么,天旋地转一瞬间,她就已经在水里了。 还有一个在水里的,是庄离。 李岱的下半身也泡在湖水里,手还拽着李榕。 一时间暴雨如注,将他们几个浇得湿漉漉的。 李昭昭觉得自己在无限地往湖里沉,雨水灌在脸上,眼前一片模糊。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沉下去之际,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上托住。她仰着头,小口地呼吸着,被那人往亭子旁边带去。 “别让她跑了。”庄离嘱咐道。 “我抓着她呢,”李岱应了一句,回过头骂道,“愣着干嘛,你们倒是快来帮忙啊。” 余下几个被吓愣了的才反应了过来,立刻过去把他俩一起往上拉。 李昭昭坐在亭边,因呛了几口水而咳嗽了起来。搭在腰上的手松开了,李昭昭下意识地去寻,却撞进了庄离平静的眸子。 那人微微俯身,低头在李昭昭耳侧道:“不会水的话,下次记得喊救命。” 温热的气息贴在她的脸上,耳朵立刻就红了起来。她别过头,捂着嘴小声又咳了一阵。 庄离挪开目光,却见好不容易上岸的李榕一把推开了李岱,跑到了李昭昭身侧。 她眼里噙着泪珠:“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李昭昭伸出手,替她抹去了眼泪:“不要担心,不是你的错。” 李榕蹲在她身边,抓着李昭昭的袖子胡乱往脸上蹭。擦着擦着,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得伤心,旁人都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 李昭昭蓦然想起了幼时的母亲,也学着样子笨拙地摸了摸眼前少女的头发,说话的时候,整个语气都稳了下来:“没事了,乖。” 李榕顿了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提示:您已获得十六公主的好感度线索——找寻赵才人的死亡真相】 【请注意,副本龙神殿风险系数为中,可能掉落奖励为中上,请确认是否继续副本】 李昭昭听到这个声音,蹙起眉头。难道,这背后真的另有隐情? 确认。她在脑海里回答道。 【滴!系统已确认,龙神殿副本已正式开启】 李晴问道:“怎么了昭昭,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糟了,李昭昭发现众人都沉默地看着她,不会是刚刚脱口而出那句“确认”了吧……一瞬间,脸颊又红透了。 她没开口,却见李榕好不容易放下了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小十七,我只跟你说,我阿娘真的在湖里。” 李岱:“……我们都听到了。” 李茂问道:“难不成你亲眼看见了?” 李榕盯着李昭昭的眼睛,郑重道:“我梦见了我阿娘,她让我来龙神殿找她。” 李茂困惑地眨了眨眼:“宫里死了人,尸体都会运到城外去。就算你真的梦见了赵才人,她也不会让你去湖里送死啊。” 李昭昭低头,忽见李榕正抠着自己的拇指,微微发颤。 “那是、那是因为,有人在抓我,”她带出了哭腔,“小十七,我、我好害怕。” 李岱:“这是什么臆想症吗?你好歹是个公主,这皇宫里谁敢抓你?” “……黑衣服的人。”李榕小声道,似是怕被人听见。 她伸出手,指了指花园的方向:“有好多人,他们都想抓我,穿着黑衣服。是、是鬼……” 李晴同情地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小十六已经这样了,不如回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好歹找个御医看一下啊。” 不想李榕猛地抬起头,语气森冷:“不要告诉皇后娘娘,我会死的。” “十六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李茂说,“现在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休息一阵,明日再一同去回禀娘娘。” 他细想了一下,又改了口风:“不,你今日就跟我与十三回清宁宫去住。” 李晴接到他的眼神,猛地点了点头:“是呀是呀,争仙台那边不、不适合住人,你来我这里与我同住便是。” 李榕摇了摇头:“我不去清宁宫。” 她与众人僵持了一阵,李晴服气了,真是说不通。 此时,李昭昭出声道:“不如,你跟我回兰芷宫吧。” 庄离好奇地勾起嘴角。 出乎意料地,李榕点头了,手还拉着李昭昭的衣袖,跟拽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 好不容易回到兰芷宫里,锦瑟和其他几个侍女服侍着两位小殿下沐浴更衣,捣鼓了一晚上。 熄灯前,李榕坐在窗边,呆呆地问:“小十七,你真的信我吗?” 李昭昭“嗯”了一声,确认道:“我相信你。我们一定会找到你阿娘的。” 李榕这才放心了些,继而又叮嘱道:“可是你要答应我,谁也不能告诉。连父皇和皇后娘娘也不行。不然,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李昭昭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却也知道李榕此时必不肯透露太多,便点点头:“我答应你。” 李茂李晴他们已与李昭昭说好,明日一起去一趟争仙台一探究竟。 李昭昭熄灭了油灯,却半天没有睡着。李榕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安稳的呼吸声如同小兽。 李昭昭翻了个身,床榻温热,好像一只曾搭在身上的手,在湖水里传递着令人心安的力量。那双眼睛也如同湖水般沉静,在急风骤雨里也毫无波澜。只是短暂的触碰,就足以令她辗转反侧。 我会记得的,她想,下次我会喊救命的。 第6章 争仙台上 次日天光刚起,李昭昭就醒了。她往床边一看,原本睡着李榕的地方已经空了。 李昭昭披上衣衫走出房门,愣在了原地。 庭院里,李榕正跪朝东面,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握着根筷子在急促地敲击着一块不知哪儿来的石头。她专心致志,连李昭昭的靠近都毫无察觉。晨辉落在她的身上,将昨日新换的石榴裙映得火红。 “十六。”李昭昭唤她。 然而李榕紧闭着眼睛,仍然在细碎地念叨着什么。直到李昭昭拍了拍她的肩,才大梦初醒似的停了下来,飞快地把那块不大的石头藏进了衣袖。 “十六,你在做什么?” 李榕松了口气,眨了眨眼:“阿娘说,每天这个时候都那必须祭拜龙神。我方才,正是在向龙神行礼。” ……龙神? 李昭昭瞳孔微缩。唐国子民尊龙为神已有上千年的历史,龙神殿尚在的时候就是一处祭祀台。然而自先皇即位之日起,龙神殿沉入湖底,专门祭拜龙神的大典也逐渐与司天监一年一度的祭天之礼合二为一。渐渐地,皇宫中便明面上禁止了古礼,甚至一度斥其为异端。 “你阿娘也每日祭拜龙神?” 李榕点了点头:“阿娘说过,如果不好好祭拜龙神,就会被他们抓走。” 李昭昭试探道:“他们……是你昨日所说的黑衣人?” “我今日好好祭拜了,他们便不会来抓我了。”李榕弯着眼睛,露出天真的笑容。 李昭昭知她话中半真半假,没有再继续追问。 - 争仙台此地,鲜少有人经过。一来它地处皇宫的东北角,偏远暗淡,毫不起眼。二来么,它周围空旷,最近的建筑物乃是一处冷宫。 李岱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那冷宫少说也有几百年了,里头枉死过不少人。从前,有不少宫人在争仙台见过夜里的鬼影,都说是冷宫里的怨气化成了厉鬼来找人索命了。打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来瞎晃悠了。” 李岱符合道:“可不是嘛,我宫里的小柱子说,争仙台和缚仙道并列宫城第一闹鬼胜地。” “父皇早就明令禁止了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怎么还在乱传?”李茂皱眉。 “那架不住真有人看见啊。”李岱缩着脑袋,往四周瞄了瞄。 昨日暴雨之后,今日的天气仍然没有好转,乌云蔽日,一片阴沉。秋风卷起了大理石路面上的一枚落叶,嗖地一下便吹跑了。路边的榕树生得高大,看那虬结的根筋也知年岁不小,此时在阴天之下,更显出了几分阴沉。 不远处,争仙台正耸立着。白玉为栏,光滑的大理石为阶,两侧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昭昭,我们直接上争仙台去看看吧!”李茂回头喊了一声,却见李昭昭仍立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仰着头凝视着。 他好奇地望了一眼,也走了过去。 “这都是什么?!”李茂抬起头,只见那茂密的枝叶之中,竟然密密麻麻地吊着红色的小牌子。 “或许是祈愿用的?”李昭昭猜道。 “祈愿?得亏今日李晴被叫去罚作业了,不然她铁定会亲自挂一个牌子上去。”李茂舒了口气。 然而这些挂着的牌子摇晃在风里,碰撞起来的声音混在树叶的沙沙声之中,听上去格外诡异。李岱默默道:“来这儿许愿也太瘆人了一点。” 李榕拉了拉李昭昭的衣角:“十七,我们走吧,这里不舒服。” 抬脚之前,李昭昭还是回过头,再望了一眼。那些小牌子红得发黑,像是触目心惊的血迹。 沿着争仙台往上走,李昭昭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台阶干净,栏杆光滑,或许是雨水早就将不可告人的秘密冲刷干净了。从最高点望下去,说不上美不胜收,倒也算是视野开阔。 这里并非整个宫城内最高的地方。然而因为东北角建筑稀疏,便显得四下空旷了起来。 李榕开始剧烈地发抖。 “榕榕,你想起来什么了吗?”李昭昭扶住她。 李榕双手抱着脑袋,嗫嚅了好半天:“阿娘……阿娘……” 李茂叹了口气:“赵才人才死,十六肯定受了刺激,我们在这里陪着她也好,省得她再出什么事儿。” “我、我没有说谎,”李榕突然停了下来,直勾勾地望着李茂,“阿娘不是自杀的。” 李茂语重心长道:“榕榕,宫里的内官都看过那场景,你不要再……再多想了。” 李昭昭扶着她,没有吭声。 “那天晚上,我在场。”李榕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什么?”另外三人皆是一惊。赵才人死的事情是清晨才被发现的,都说事发时无人看见,后面便匆忙处理了。 李昭昭放轻了声音:“榕榕,你那天看见了什么?” 李榕红了眼眶,指了指不远处:“我就躲在那里,看见阿娘从这里掉下去。” 她说得缓慢,一字一句都吐得极为艰难,听得人心里发慌。 “那不就是……”李岱闭上了嘴,不就是摔下去的吗? 李昭昭想起了什么:“还有别人在场吗?” 李榕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是不是有别的人,是你说的黑衣人吗?”李昭昭柔声问道。 “台子上没有。”她回答道。 李茂皱了一下眉,听懂了意思:“十六,若真是如此,我们必须立即向父皇或是皇后娘娘禀告,此事非同小可,若能找到证据必将还赵才人一个清白。” 半晌,李榕才摇头,依旧是昨日的话:“娘娘和父皇……不可以知道。” “可除此之外,谁能替你阿娘查个水落石出?宫里发生这样的事情,父皇和娘娘不会坐视不理的。” 李榕没有再回答,只是低着头,重复地念着“不行”。 李昭昭轻轻抚着她的背部:“榕榕,你说你那天晚上在场,赵才人掉下来之后,你有去看过吗?” 李榕咬着唇,目光涣散:“没有。有人在找我。” “然后呢,你去了哪儿?”李茂追问道。 李榕回过头,朝争仙台下望了一眼。李昭昭看得清楚,那是冷宫的方向。 李岱一脸匪夷所思:“你真的去了冷宫?那儿可是禁地,听说里头还有个吓死人的疯婆子。” “陈美人不是疯子。”李榕反驳道。 得,李岱闭嘴了,和李茂交换了一个眼神。若真是如此,那便是一个大疯子带着一个小疯子,根本辨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之后呢,你是怎么出来的?”李昭昭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这几天你可见过别的什么人?” 李榕摇头:“没有。”顿了一会儿,又道:“有人要抓我,我躲进了湖里。” 李茂说:“怎么可能呢,你一个公主,消失了三天没人去找你?我都未曾你听闻你失踪了。” “十六你是在编话本吗?我胆子小不要吓我。”李岱瑟缩在旁边。 李榕攥着手,不肯说话。 李昭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说的,并非不可能。” “此话怎讲?” 李昭昭缓缓道:“赵才人在宫中籍籍无名,十六跟着她,也不见得真的有人看顾。宫人们势力,赵才人一死,更无人会在意十六。失踪三天无人知晓,也是可能的。” 李茂愣了一下:“昭昭你怎么……” “十二哥,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李昭昭轻声道。 她侧过身,站在栏杆边,眺望了一眼:“你们看,冷宫其实临着缚仙道的湖,只是我们平日里走大道须得绕路,这才觉得二者相隔甚远。” 李茂望去,果然如此。他迅速跟上了李昭昭的思路:“若是十六所言非虚,这后面定有隐情。可她又不愿告诉娘娘和父皇,除非……” “这不可能。”李茂立刻否定掉了心里涌现的可怕猜想。 “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李昭昭道,“不如我们先顺着十六的线索调查出证据和可疑的人。” 李岱看了看他俩:“怎么十六说的就成真的了?我不信,她素来喜欢说假话。上个月在学堂里我有次去得早,明明亲眼看见她偷拿御膳房送来的早膳,她还非说是自己带的,还气了我半天。” 李昭昭闻言,与李茂对视一眼,这话更能作证李榕平日的待遇了。 她想起了似的,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不如,先用这个看看周围。” 李茂定睛一看,惊讶道:“这是什么?木头鸟?” “它叫天机隼,”李昭昭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们看着。” 只见她在那木鸟的脚部旋转了几下,一松开手,那木鸟竟然腾空而起,飞在了空中,再于手中敲打了一下青绿色的磁石,天机隼便又立刻飞了回来。 她抓着天机隼,俯在栏杆边上,玉石所砌成的墙壁约有十丈高,表面光滑,仅有一两根尚未完全闭合的钉子。一想到摔下去血肉模糊的样子,便令人心惊肉跳。 “去。”李昭昭一松手,那天机隼便向下飞去,盘旋在石壁旁。 半晌,略一敲打磁石,果然又立刻回来了。 李岱率先抓住了天机隼:“哇,这是什么好东西,小十七你藏拙啊。” “等一下,这是——”他从那天机隼的脚部扯下了一团缠绕的线,色泽透明,富有韧性,“蚕丝?” “不对,”李茂蹙眉,“这是琅琊州的——” “冰蚕丝。”李昭昭肯定道。 琅琊州的冰蚕丝极具韧性,能承受三四个人的重量,只是这玩意儿极其贵重,不易获取,更不要说这么一大把就随意扔在争仙台这里。 “倘若有人将赵才人吊在此处,滑落下去,便也能制造出摔下高台的假象。”李茂分析道。 “哥,这就吓人了,”李岱玩着天机隼,却不了手一抖,那天机隼直接向栏杆外掉了出去,“不!!” 意外地,没有听见坠地的声音。 李昭昭朝争仙台下一看,只见天机隼稳稳地停在庄离手里。 庄离轻轻举着它,朝李昭昭晃了晃,狭长的眸子里露出懒散的笑意。 在台上人看不见的地方,庄离眸色深沉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手里的家伙。 “……天机隼。” 第7章 冷宫历险 “我们究竟为什么非要来冷宫?”李岱爬行在最前方,回过头抱怨,“还要钻狗洞?” 隔着李昭昭和李榕,最后的李茂翻了个白眼:“低调行事。” 李岱好不容易钻出了洞,眼前一个人影遮住了视线。他顿时怒道:“为什么你可以不钻洞?!” 庄离无奈:“门又没有锁。” 李岱:“……” 李茂:“……” 此时天色已暗,暮色沉沉,冷宫内一片寂静。荒草丛生,毫无人迹。李榕的胆子却大了起来。一直抓着李昭昭衣袖的手放开了,她一边张望,一边出声道:“……陈美人?” 然而,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诶十六你别跑啊!”李岱见她直接推开了冷宫的屋门,追了上去,随即脚步一滞,倒吸了一口凉气。 屋内昏昏沉沉,没有一丝烛光。灰尘扬在空中,在最后一丝暮色里泛成金色的颗粒。借着这泛光的尘埃,李岱看见层层绣金的帘幕自屋顶垂下,中间还吊有无数红色的小牌子,与那榕树上挂着的一模一样。 异常诡异的气氛让李岱后退了半步,呼唤道:“十六,你快回来,别往里走了。” 庄离用剑柄挑开帘幕,率先走了进去。在重重勾金帘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庞然大物——浑金的龙像盘旋在三排烛光之后,居高临下地望着来人。李榕则跪在龙像前,又开始敲起了石头。一下又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奇异的是,这声音飘荡在屋内,如乐律一样撞出回响。 李茂奇怪道:“我只在无相寺见过金身龙神,为什么这里也会有一尊?难不成,是当年龙神殿的那一座?” “不是,”李昭昭开口道,“佑西府的密册中有载,龙神殿的那一座至少有六丈高。” 庄离走上前去,手指摸到了龙须,摇曳烛火映出了金色的光泽:“此像铸成应不超过二十年。” 这时,敲击声消失了,李榕停下手,用一种懵懂的语气问道:“你们不拜龙神吗?” 李岱摇头。 李昭昭问:“十六,龙神会庇佑我们不被黑衣人抓走吗?” 李榕点点头:“只要不忤逆龙神,就会实现所有的愿望。” “那如果有人忤逆了龙神呢?”庄离隐在黑暗里,露出半张清俊的面容。寒光一闪,便将那龙须切了一半下来。 “你做什么!”李榕惊恐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你会被龙神惩罚的!” 庄离将手中的龙须放在烛光下扫了一眼,丢在了一边:“镀金的,你这个龙神恐怕不太灵。” “你胡说!龙神、龙神很灵的!”李榕说着,眼神紧张地向门口扫去。李昭昭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屋外一闪而过一个黑影。 霎时间,李茂便追了出去,李岱紧随其后:“别让他跑了!” 屋内,李昭昭抓住了李榕的手腕,紧紧盯着她:“十六,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 “我没有,”李榕不住地摇头,不时看一眼屋外,“十七,他们来了,快、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庄离冷冷道。 李榕哽咽着:“……龙神的惩罚要来了。”趁着李昭昭不注意,她立刻狠狠推了一把,挣开了李昭昭向更深处跑去。 李昭昭追着她,没两步就发现视野之内一片漆黑,龙神像前的烛光皆被厚重的帘幕遮挡了去。 “昭昭,”李榕的声音在她的周围响起,却抓不清楚方向,“快走吧,昭昭。晚了就来不及了。” “十六!”李昭昭刚一出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顿住了。一股没由来的颤栗自脑海深处冒出了头,向着她汹涌袭来。 没事的。她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慰着自己。不过是黑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她这么想着,指甲陷入掌心,朝来时的路退了一步。 这时,身后凛风一闪,剑光相接。 李昭昭猛地转身,只看见两个黑影在暗中交手。庄离和一个陌生的身影过了两招,剑风挑起了帘幕,露出些许暗淡的烛光。 “啊————”一声惨烈的尖叫在李昭昭身后响起。 是十六!她瞥了一眼占据上风的庄离,立刻循着声音向李榕找去。那哭喊声凄厉,震得人心惊胆寒。 李昭昭辨别着方向,稳稳地在黑暗中碰到了李榕的肩膀。几乎是一瞬间,李榕便扑入了她的怀里,哭得一耸一耸的。 李昭昭搂住她,温声安慰了两句,却觉手在地上蹭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湿了满手。她嗅了一下,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她身边,应该还躺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 李榕哭得一抽一抽的:“……是陈美人,她、她也死了。” 李昭昭此时出奇的冷静,她听见外围的剑声已停,兴许庄离已经解决了那个黑影。此地不宜久留,她拉起李榕,带着她往龙神像走。 帘幕掀开,却见一个黑衣的陌生人立在不远处,捂住腹部的伤。那黑衣人听见声响,手指一动,寒光便向李昭昭二人飞来。 近在咫尺之际,一柄剑飞了过来,在李昭昭眼前挡掉了两把小刀。 庄离站在龙神像之下,刚要说什么,就瞥见了架在自己肩头的利剑。 一时之间,不知从哪里涌现出了七八个黑衣人,他们都蒙着脸,朝三人靠近。 - 缚仙道旁,火光四溢。数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影手捧一盏烛灯立在湖边,幽深的湖面也似乎被点燃了一般,泛起粼粼波光。 李茂和李岱蓬头垢面地被绑在了湖岸边,嘴里塞着布条,听见脚步声期待地仰起头,又立刻换上了失落。 李昭昭、李榕和庄离也被困住双手带到了他们身旁。 “你们是什么人?”庄离语气平静,事不关己一般,“皇宫禁内,如此胆大妄为。我倒无甚所谓,可你们若伤了这几位殿下,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领头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司天监。”李昭昭声音清脆,如珠玉落在了夜色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尾音仍然有些颤抖:“黑袍,烛灯,龙神像。能自由出入宫城的,只有司天监的三位祭师。” 庄离蹙眉,略带讶异地看向她。 “佑西府的密册里说过,当年将龙神殿沉湖,有许多人不满,曾在暗中复辟给龙神的祭典。为了防止这一派人在宫城内结党营私、行不轨之事,先皇曾进行了数次清扫,却始终没有将藏在暗中的人连根拔除,”李昭昭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但如果那个人本身就拥有司天监的支持,就另当别论了。” 李茂睁大了眼睛,嚷了起来,无奈被堵住了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你们如此为所欲为,是因为信奉什么特别的使命,还是背后还有别的人支持?”李昭昭问道,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 “啪”地一声拍掌,一个瘦弱的黑衣人自队伍后方走了出来,“真是精彩。想不到你们这帮废物里,还有人了解当年的事。” 李榕失声道:“陈美人!你、你没死……” 那黑衣人放下了遮脸的面纱,露出了一张惨白的脸,徐娘半老,犹有绰约风姿。 “你都还在,我自然不会死,”陈美人悠悠道,“让我猜猜,你把冷宫里头哪个倒霉鬼认了我?” 李榕面色苍白,不可置信:“你……是你!是你杀了阿娘!” 陈美人微微一笑:“我不是向你说过了吗?你阿娘的死,都是你害的。我从来想要的,都是你而已啊。” 李榕颤抖了一下。 “你想要对十六做什么?”李昭昭紧张道,“这周围巡逻兵近在咫尺,立刻就会赶到。” 陈美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是哪一位殿下?还真是天真得可爱。你们在冷宫里那么大动静,不也无人前来救你们吗?” 李茂终于将嘴里的布条吐了出去,骂道:“大胆贼人,你若伤我们一分一毫,必将被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陈美人轻轻一笑:“我若是怕五马分尸,早在十五年前就不会苟活了。就算是被剐成千千万万片,我也不怕。” 李茂怒道:“你可知我母亲乃当今的皇后!此时,必已派人前来寻我。” 陈美人面对少年的怒意却只是一脸平静,她问道:“你以为这后宫要地,若是没有什么人的默许,司天监能一手遮天,笼络人心?” “哈,”她笑出了声,“整个后宫里已经十五年没有新生儿了吧?” 见李茂不做声,她又道:“你说,皇后娘娘会不会很害怕龙神怪罪?龙神在上,为了让他满意,贡献几个祭品也不足为奇。” “何况,”她打量了一下李茂,“大皇子病逝,五皇子早夭,自那以后,皇后便再也没有生育过了。你真的以为你是皇后的儿子?” 李茂脸色骤变:“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乃一介凡人,诚心供奉龙神,自然是想要满足龙神的愿望,”陈美人弯着眼睛的时候,尚能觉出几分当年的美貌,只是眼神阴沉,目露凶光,“龙神在湖底等待你很久了,殿下。” “龙神佑我国祚绵长,绝不是滥杀无辜、为所欲为,你信的是什么阴邪之物?”李昭昭扬起声音,目光里透着笃定。 她身旁的李榕低下了头:“对不起,小十七,都是我害了你。” “十七?”陈美人闻言,眯起了眼睛,“你就是……十七?” 李昭昭不明所以,只见陈美人步步逼近,一把掐住了她的细颈。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不恐怖吧qaq 这真的是一篇甜文(。 第8章 同年同日 “你是哪月哪日出生的?” 李昭昭因窒息感而双颊通红,说不话来。 “你说不说!”陈美人又急又怒,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 “你不放开手,她怎么说话?”庄离提醒道。 放在李昭昭脖子上的手指松开了两分。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呛得双目迷离:“十月,咳、咳咳,十六十月——” “哪个时辰?!” 李昭昭咳得泪都要出来了,艰难地挤出了声音:“酉时。” 陈美人目眦尽裂,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李昭昭,突然放开了掐住她的手,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就是因为你……” “——是因为你的出生,我的乔儿才死在了那一天!如果你晚一个时辰,本来活着的应该是我的乔儿!”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李茂怒道。 李昭昭面色苍白,一旁的庄离紧抿双唇,面色不虞。 陈美人咧着嘴大笑起来:“好,很好!” 她拍起了手掌,目光一一落在他们身上:“皇后的儿子,侄子,还有十七——没想到,龙神竟然把你们一起送到了我面前。这是龙神是看我乔儿枉死,想要我这个无能的娘亲,为他报仇雪恨!” 李岱挣扎了两下,发不出声音,李茂碰了碰他示意别冲动。 庄离冷冷道:“你的孩子死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敢这么与我说话!关系?呵,十五年了,我没有一刻忘记过我的乔儿。他那么小,那么可怜,又是那么漂亮,却只因为恰好是这深宫里的第十八个孩子而从此消失了!”陈美人的嗓音里透着无尽的疯狂和决绝,“你们每一个,都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今日,你们便一起去见龙神吧,想必龙神也会喜欢我送上的这份厚礼——”陈美人放声大笑了起来,在寂静无边的夜色里回荡着。 她身旁的黑衣人得到授意,向李昭昭他们步步逼去。他们身后,湖面如黑色潭水,张开口等待着吞噬。 乌云散尽,月光落在剑刃上,泛起凛冽寒光。 “等一下——”李榕突然道。 - 李晴揉了揉眼睛,窗外似乎闪过了一道黑影,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啪”地一声,吓落了她手中的笔。 “专心。”皇后正翻着书卷,提醒 “有东西撞着了!”李晴鼓着脸,不顾尚未抄完的书,猫着腰去够地上的笔。 皇后淡淡道:“阿明子守在门外,自然有他去处理,你不必……”话没说完,李晴就从她的目光里消失了。 “这孩子。”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怎么就如此贪玩,与那人小时候一模一样。 “哐”地一下,李晴推开了窗子,手里拿着个东西,炫耀似的:“母亲你看,是只木头鸟!” 她身后,鬓发斑白的太监阿明子拱手道:“娘娘,是奴才没有看好公主。” 皇后摆手略去,却在看见李晴手里的东西时一怔,快步走到窗前,拿了过来:“这是……” 她侧过身,目光落在了檀木书桌角落里,那儿正摆着一只几乎完全一样的天机隼。而天机隼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她脸色一变,正要唤人,却想起什么似的:“李茂呢?” 湖畔,李榕仰着脸,平静得丝毫看不出先前的痴傻模样:“你说过,不会杀我的。” 李昭昭一惊,诧异地望向李榕。李茂和李岱心惊胆寒,而庄离沉着脸一言不发。 陈美人勾出笑意:“你看,我差点儿就忘了。榕榕啊,别害怕,来我这里。” 黑衣人让开一道空隙,放她走了过去。李榕抬了抬手,示意她解开绳子。 陈美人站在她身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榕榕,你很听话,非常好。只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放开你。” “为何?我已经把他们都带来了——你说过,只要我把他们带来,就会帮我阿娘报仇的。” 陈美人疼惜地瞧了她一眼,慢慢道:“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只不过,现下少了一个,我记得——” 她指了指李茂:“他还有个孪生妹妹。” “不过没关系,”陈美人大度道,“下次我们再一起处理她就是了。” 李茂如同凝视着洪水猛兽:“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李榕,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李晴与此事毫无瓜葛,她是无辜的!” “可是,你与李晴都算是皇后的孩子,又怎么能算得上无辜呢?”陈美人悠悠道。 “十六,你不要被她骗了!”李昭昭急道。 “小十七,你还真是天真,”李榕轻轻叹了口气,“我说什么你都相信。这几日来,我都在与你做戏,你怎么这么傻呢?” 李昭昭抿着嘴唇,目光笃定:“十六,陈美人能命你骗我们来此处,她也能骗你。你想找到害死赵才人的凶手,陈美人凭什么帮你?她自己的深仇大恨过了十五年都没有解决,你信她有何用?” 李榕没有回答。 “更何况,”李昭昭说,“陈美人事事都暗示我们祭拜龙神的幕后指使是皇后娘娘。真假不论,皇后娘娘地位尊贵,而陈美人身在冷宫,如何能替你阿娘伸张冤屈?她甚至连父皇的面都见不到。” 陈美人勾起嘴角,面色不善:“十七殿下,想不到,你竟然还这样能说会道。” 李昭昭知她是嘲讽自己,然而大敌当前,她的旧毛病竟然好了一些——虽然音色仍然发颤,却不至于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 “胡说八道!”李茂怒吼一声,“娘娘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她公正清明,严于律己,怎么会允许宫廷之中发生如此丑恶之事!” 李榕微微一笑,目光瘆人:“我阿娘从争仙台摔下来时,我在场。她在那之前,就已经断气了。那个勒死她的人和将她吊着推下去人是同一个,我亲眼看见了——” “我认得他,叫做阿明子。” 李茂嘴唇嗫嚅,没有说话。阿明子是皇后身边的太监,还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人。他喃喃道:“你胡说!” “你们不都已经找到冰蚕丝了吗?”李榕冷笑一声,“琅琊州的冰蚕丝,只有皇后娘娘宫里才有。那日见到冰蚕丝的时候,你心里就已经明白了吧?” 李茂眼神滞了一下:“……琅琊州的冰蚕丝的确只有娘娘宫里有,是琅琊每一年专程供来的。但娘娘从来都是将它分发给宫内各人,阿明子或许偷偷拿了也说不准。” “那么一大捆,阿明子一个太监,他敢吗?”李榕质问道。 “我也曾收到过冰蚕丝,”李昭昭突然开口道,“上个月,阿明子就替皇后娘娘送了一份给我。若以这个为证据,着实不妥。” 李榕奋力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陈美人笑了笑:“榕榕,你看看他们,我都说了,只有我信你。” 她目光幽深,淬着毒药:“因为我,与你有同样的经历。” “十五年前的十月十六,我的乔儿出生在戌时。”她缓缓走至湖岸边,痛苦地回忆了起来。 那一日,她很是欢喜,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将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会受到陛下的另眼相待,也会给她的家族带来莫大的荣耀。然而,那一刻的她有多么高兴,十二个时辰之后她便有多么地绝望。 她躺在帘幕之后,半梦本醒之间,听见前来探望的皇后惊呼一声。 “——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黑袍人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司天监推算,陛下只能有十七个孩子。第十八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活着。因为他命中与皇室血脉相克,必会带来大灾难,尤其是对陛下而言。因此,应该尽快处理掉。” 陈美人身体虚弱,发不出音,但是她想到,自己的乔儿是第十七个皇子,不会是他们说的—— “昭昭是陛下的第十七个孩子,你说的可是乔儿?” “正是。” 过了良久,皇后才道:“此事莫要声张。” 后面的话,陈美人便没有听清了。她脑子里满是绝望,不行、不行!那是她的孩子,无论乔儿是什么样的,她都不能允许! 待皇后和司天监的人离开后,陈美人便疯狂地唤人,然而她的婢女唯唯诺诺,说不出乔儿的下落。 乔儿呢,我的乔儿呢?!她拖着尚未恢复的躯体,披散着头发,在宫内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仍然没有找到她的孩子。他降落时的啼哭声犹在耳畔,却没了踪影。直到夜里,她寻到了缚仙道旁。 夜色深沉,有一队举托着一个婴孩,毫无感情地那包裹着的孩子沉入了湖中。陈美人尖叫着奔去,却只借着月色,看清了那布上袖着的金龙。是包着乔儿的那一块,她记得。 自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死了,同她的乔儿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皇后啊,是她害死了我的乔儿。若她说不是,我的乔儿不是那第十八个孩子,他就不会……”往事浮在心头,陈美人哽咽了起来。 李茂驳斥道:“娘娘对宫里的每一个皇子公主都照顾有加,你不要血口喷人。说不定你那时梦魇住了,产生了幻觉!休要扣在娘娘身上!” “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司天监也是害死乔儿的凶手,你为什么不去恨他们?反而与他们一道,祭拜这劳什子龙神?”李昭昭平静地问道。 庄离闻言,眼底露出笑意。这湖底沉的龙神殿,究竟是个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陈美人目光癫狂,一个字也不听进去—— “来人!将他们统统沉入湖中!” 庄离侧过头,在李昭昭耳边小声道:“你真的不会水吗?” 李昭昭:“……”都什么时候了问这个。 “这绳子太紧了,说不定我这回救不了你。”他低声道,唇边浮出奇怪的笑容。 静谧的夜色里,拔剑的几个黑衣人向他们逼去。 “我看谁敢?!” 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第9章 龙神在上 银甲军持剑列阵,披上了皎洁的月光。他们让出一条路,皇后徐徐步出。李晴跟在她身旁,一眼便看到了李昭昭他们,急切地叫喊了起来。正要不顾一切跑去时,皇后按住了她的肩膀。 一把利刃横在李茂下巴上,迫使他抬起了头。陈美人持着短刃,向后退了一步。她低笑道:“庄梓秋,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快要十五年了,你终于……” “陈美人,放开这些孩子,我会亲自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皇后声音沉稳。 “哈,求情?”她嘴角上翘,“皇后娘娘肯纡尊降贵替我求情,是心里过意不去?” “娘娘!不用管我们,”李茂厉声道,“她就是个疯子!不用废话,与她动手便是!” 皇后的眼眸里一片平静。半晌,她缓缓道:“当年之事,我的确对你有愧。但这些孩子毫不知情,与那件事更没有任何关系。你也是个有过孩子的人,想必很明白当母亲的心情。” “庄梓秋,你怎么敢提!乔儿,我可怜的乔儿……”陈美人神情绞痛,眼里露出恨意,“龙神说了,你们都要给他偿命!” 皇后眯起眼睛:“……龙神?” “当年龙神不允许这后宫里有第十八个孩子。可现在,龙神谕令,这些孩子一个都不能留下。皇后娘娘,你对此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吧?” “你在胡说什么?”皇后斥道,又忽然顿了一下,“第十八个孩子……你……” “没想到吧?司天监与你说话那时,我醒着,”陈美人冷笑,“我就躺在那里,听着你们商量如何处理掉我的孩子。” 皇后沉默了半晌,叹道:“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因为这件事……原来如此。本宫一直以为,你是爱子心切,一时不慎痛失所爱才会幽居冷宫十余年不愿出来。” “一时不慎?”陈美人质问道,“我的乔儿就是因为你的一句话,才在那样寒冷的夜里孤独地沉入湖底。你现在对我说,那是一时不慎?” “陈美人,本宫不知晓你在说什么。但你的乔儿的确是一出生就已经死了。”皇后说道。 湖岸一时寂静,犹闻落针。 原来真是这样,李昭昭想,与她猜测的相差无几。 “胡说!”陈美人手中的刀贴在李茂的脖子上,几乎要划出血痕,“我看见了我的乔儿,我也听见了他的哭声!你莫要混淆视听!是你想要不成为这后宫中的罪人,才要给龙神献祭!” “一派胡言,”皇后冷声道,“陈美人,司天监中是何人与你通风报信?” “怎么,皇后娘娘,你怕了?这些年来,你因为一己之私默许了司天监在后宫所为,现如今想要撇清关系恐怕没这么简单。”陈美人勾起嘴角。 “——你说的,该不会是阿明子吧?”皇后问道。 她一个眼神示意,队伍末端的两个禁卫便带上来了一个鬓角发白的太监。正是阿明子。 陈美人看到跪在地上的人,握住短刃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你们二人祸乱宫闱,与司天监暗相授受,事到如今束手就擒、听候发落,尚可留一句全尸。” “全尸?哈,我既要替我儿报仇、献祭龙神,便不再为我这一己性命而担忧。落得什么下场,我都无所谓。”陈美人眼神疯狂。 那群黑衣人挡在她的身前,将李昭昭他们与银甲禁卫也阻隔开来。阿明子跪在冰凉的地上,始终沉默着的脸上忽然浮出了一丝笑意。他抬起头,恰见月光照逢湖面,立刻朝陈美人催促道:“时候到了,立刻动手!” 银甲护卫们拔出长剑,亦朝那群黑衣人袭去。一时间,场面混乱起来。抵在李茂脖子上的刀正欲切入,却噔地一下掉落在了地上。 陈美人跌坐在原地,震惊中透着愤怒。只见李茂身后,庄离掸了掸袖子上的落灰。他手上的绳子早已不知何时解开了,此时正漫不经心地揉了一下手腕。 而那群黑衣人又怎能敌过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形势霎时间转变,李昭昭心里有了数,大势已去,陈美人看上去竟还有些可怜。 突然,陈美人朝着李榕和李昭昭的方向扑去。李榕一时震惊,只见着那女人袖中还藏有另一把匕首,似要挟持她。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人猛地将她撞到了一旁。 “昭昭!”李榕回过头,只见陈美人的刀尖已然抵住了李昭昭的喉咙。 李昭昭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看不出来,你们还有姐妹情深。”陈美人勾着嘴唇,手下的力气半点没松。 李昭昭被迫仰着头,只见漆黑夜幕中的那轮明月无比澄澈,遮去了近旁的熠熠星光。她快速跳动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李榕的神色复杂,忽然道:“你放开昭昭!” “榕榕啊,忘了告诉你,”陈美人朝李榕笑了一下,“你阿娘的确是你害死的。” 李榕猛地抬起头。 李昭昭浑身颤栗:“十六……” “你自出生起便不受看重,与你阿娘受尽旁人白眼,连吃食都不足。所以那年你无意中闯入冷宫,才见到了我。我待你不好吗,榕榕?我给你吃穿,比你阿娘还要照顾你。你都忘了?” 李榕闻声,眼角噙泪:“你说过,那是龙神的安排。是龙神要你照顾我,我这才……这才信了龙神。” “自然是如此,龙神收你做信徒,是要你为他付出的。”陈美人点头,瞟了一眼阿明子。 “榕榕,你过来,”她诱导道,“龙神不收你,而收他们,就是因为相信你会为龙神更多。这是你日夜祭拜龙神的回报。” “你现在过来,杀了十七殿下,龙神就会满意了。你阿娘也不会枉死。” 四周刀剑之声仍然在耳畔,李榕置若罔闻,迈向前了一步。 “捡起你脚边的刀。”陈美人命令道。 李榕照做了。 李昭昭望向李榕,后者眼神空洞,朝她步步靠近,继而扬起了手中的刀—— 却迟迟没有落下。 “昭昭!”不远处,皇后看见了这一幕,焦急道。 “啪”地一声,刀掉在了地上。李榕捂住了脸:“我不能、我不……” “废物!”陈美人骂道。 此时,李昭昭温声安慰道:“没事的,榕榕。” 李榕凝视着她,眼泪珠子掉了一串:“昭昭,是我骗了你……你不怪我?” “龙神不会责怪你,更不会要求你做什么,”李昭昭道,“这不是你的错。” 李榕低下头,沉默良久,突然扑了过去,一口咬上了陈美人的手臂。然而,陈美人痛呼一声,便抬脚狠狠地踢开了她。 “愚蠢!若不是你没事就来冷宫,赵才人也不会跟来。那日她若不跟来,便不会窥见阿明子和那尊龙神像。啧,真可怜,连死前都在为她的女儿求饶。殊不知,她的女儿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陈美人恶狠狠道。 她的声音回荡在了湖面上,显得空旷起来。 “你承认赵才人是你和阿明子合谋杀害的了?”皇后厉声问道。 不知何时,四下已安静了下来,黑衣人皆已被擒。陈美人握紧了手中的刀:“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放开昭昭,”皇后说,“换我来。” 陈美人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皇后缓缓走近,示意身旁的人不要轻举妄动。李昭昭想要说什么,却得到了皇后一个肯定的眼神。 “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陈美人不屑道,“你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做戏,庄梓秋,你要为你说过的话付出代价。龙神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的确对你有愧。”皇后没有停下脚步。禁卫军想要阻止她,却被挡开了。 “快要十五年了,那件事依然在我心里。事到如今,我也必须面对了。” 陈美人指尖微颤,露出了兴奋之情。 “那时,你的孩子刚出生便已死去,是本宫身为六宫之首,有看顾不周之职,后来,那可怜的幼小身躯被司天监的人私自投湖,他们自称祭拜龙神,是我监督不力。我也是个母亲,明白哪怕处罚了他们,也不能弥补分毫。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你和那孩子感到愧疚。若非我失职,他起码能有一个安葬的地方,你亦能时时祭拜,不必将所思所念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龙神身上。我令阿明子对你多加照顾,这许多年来,只要冷宫不发生什么命案,我也都容忍了。” “你胡说!”陈美人面目狰狞。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报应,才令太子病逝,我的小五早夭。因此想尽量弥补这宫中的每一个孩子。然而,我竟没有想到,司天监中的一些歹人恨极了多年前龙神殿沉湖一事,想尽办法笼络党羽,企图复辟。他们选择了后宫,选择了阿明子和你,借龙神之名蛊惑众人,诱使你们作出今日这般行径。” “若我没有猜错,赵才人和十六在宫中受到排挤,也是因为赵才人向来自诩清高,不愿与这些所谓信徒同流合污吧。” 李榕睁大了眼睛。 皇后眼底露出深深的自责:“的确是我软弱无能,不该放任你,这才铸成大错。”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龙神谕令。无论是十五年前司天监告诉我后宫中不能有第十八个孩子,还是他们告诉你龙神需要所有的帝王血脉献祭,都是一派胡言!本宫与唐国每一个人都一样敬重龙神,但它若图谋被人性命,就不配被称为神。这湖底下的是龙神殿,而你冷宫里的,只是虚假而已。” 十五年前,她面对司天监的时候,尚无任何倚靠,面对陛下一贯看重的司天监只能忍气吞声。而今时不同往日,司天监也早已不是那个凭一己之力扰乱朝纲、混淆帝王视听的地方了。 陈美人头痛欲裂,无数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拼凑起来。她咬紧牙关:“不,你乱说!庄梓秋,你妄图污蔑龙神,难怪会失去你的孩子!” 皇后轻轻叹息:“陈美人,十多年了,事情都该结束了。放过你自己吧。” “我不!!!”陈美人尖叫道,“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乔儿因为龙神之言就要殉葬,而他们、他们却自由快活!” 李昭昭耳畔的声音尖如细刃,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皇后身旁的人。庄离薄唇轻启,朝她眨了一下眼。 陈美人举起了手中的刀,狠狠地扎了下去—— 李昭昭闭上了眼。 “嗖”地一声,贯穿血肉的声音在耳边裂开。 似乎没有感觉到疼。她想,睁眼时仍然一片清明,勒住她的手却放开了。 夜空之中,不知哪里飞出的一支箭,直直地穿透了陈美人的肩胛,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箭羽。她跌在地上,绝望而彷徨。 “昭昭!”‘ 不远处的大树上,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淑妃手负一柄长弓,走了过来。淡淡一瞥:“啧,我这个准度好像有点差啊。” 第10章 副本结算 “昭昭!你没事吧?” 李昭昭看着扑到自己身上的李榕,摇了摇头。 “都是我不好……”李榕呆呆地坐在地上,却见李昭昭的手替她抹去了眼泪。 淑妃走了过来,将她二人都扶了起来。 “辛苦昭昭了。”淑妃将李昭昭额前的碎发拨到了耳后,心疼地瞧了瞧她。 李昭昭好似才反应过来,整个人缩了一下。她将手藏进袖子里,掩住了发颤的指尖。 一个黑影挡在了她眼前。她抬起眸子,映出了庄离弯起的眼睛。 “多谢十七殿下的天机隼,才救了我们大家。” 她将天机隼拿进怀里,想来是遗落在了冷宫里,多亏庄离找机会才将它放出去通风报信。 “你又救了我。”她小声道。 见庄离疑惑地抬眉,李昭昭心想这次可不会再上他的当了,没听见就算了吧。她捏紧了衣袖,尚未动作就被皇后一把揽进了怀里。 “娘娘别担心。”李昭昭说着,脑海里浮现出了先前皇后想要用自己换她时的场景,不禁鼻头发酸。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强行将泪水忍在了眼眶里。 李晴轻轻拍着她的背,亦小声安慰了几句。 月色明亮起来,照见湖面波光粼粼。 “娘娘,龙神殿真的在湖底下吗?”李茂靠近水边,扭头问道。 李岱突然惊声叫了出来:“那是什么?!” 李茂被吓得退后了半步,却见李岱背着他扔了一块石头,在湖面接连碰撞了九下,才没入湖里。他伸手就是一拳:“一边儿去,少干这些有的没的。” 淑妃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惦念着龙神殿。因那殿堂过于庞大,用的材料也颇为特殊,不便拆卸。因此当年决意改造时,便选择了将它沉入水中。” 李岱啧啧称奇:“那这湖得挖多深啊,就这样都瞧不见底。十二哥,这可是夫子说的劳命伤财之举?” 李茂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你是想杀头吗?” “或许吧,这工程必定颇为庞大。”淑妃低声轻笑。 这时,李昭昭抬起了头,眼神清亮:“建章通史里记着,这湖并非人力所造。而是京都建城之前就已存在了。这湖泊极深,在地下与帝都的建河相汇。它起先名为“缺海”,后来整座皇城建造之初,督工的大臣认为此名不吉,便去掉了。经年日久,它就失了名字。” “原来如此,”淑妃讶道,“想不到十七还读过这样的东西。真不像我,一看书就头疼。” “哪能像你啊,”皇后揶揄道,“长乐宫学堂里,小十七可经常得夫子夸奖。” 李昭昭微微低下头,耳畔忽然响起了那个消失已久的声音。 【滴!恭喜宿主,龙神殿副本已完成】 【获得奖励如下】 【好感度上升一个等级:皇后,淑妃,李晴】 【好感度上升两个等级:李茂,李岱】 【好感度上升…】 李昭昭缓了口气,这就算是完成副本了?她接着往下看,系统是卡住了? 【负载过重,重新缓冲】 【好感度上升六个等级:李榕(已满级)】 李昭昭一愣,还能这样?不过好感度满级之后,李榕的脑袋顶上竟真的有一个小白光点闪烁了一下。而脑海之中,李榕的名字也变成了格外引人注目的金色。 【滴!特别奖励,鉴于您在龙神殿副本中见义勇为,增加一百枚金铢】 【目前金铢剩余:二百一十枚。可兑换帮助机会:2次。】 一夜暴富的感觉令李昭昭头重脚轻。回想一下,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完成。她半口气还没松完,忽地想起了什么——庄离呢?刚刚的好感度上升里,怎么没有庄离? 【滴——系统已接收您的问题,正在查找答案】 【很抱歉,该人物的好感度尚未上升,请您继续努力!】 李昭昭:“???你是不是搞错了,要么再给我看一次?” 她的视线落在庄离身上,霜青色衣衫的公子头顶,赫然是黑色的光点,与漆黑夜色相融,难以分辨。 与上回一模一样。李昭昭心生不安,什么意思,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庄离微微颔首,对上了她的视线,目光意味深长。 李昭昭察觉到了,迅速挪开眼睛,脸颊发烫。李榕顺势攀住了她的袖子,不肯放开。 在她侧过身去之后,庄离也收回了目光。有趣,这位殿下平日里安静怯懦,却在谈及某些事情时连神采都不一样了。更有趣的是,她手中竟有天机隼,而且是能动能飞的天机隼。 要知道,这玩意儿早已消失在了北境当年的战事里。他找它,已经很久了。 第11章 清宁宫贺 “殿下,今日可还要去学堂?”锦瑟在一旁伺候着笔墨。 李昭昭写完了最后一笔,恹恹地置下了笔。 “父皇罚我闭门思过七日,不得出门。”想来外面初秋盛景,天气爽朗,应是好一派景色。连李昭昭这样习惯了深宫幽居的人,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向往。 “陛下哪里是罚呢,”锦瑟笑道,“这几日都差了御膳房做殿下喜欢的吃食,还是卓公公亲自送的。什么蒸鱼啦,糖醋小排、素烧什锦,哪样不是按照殿下的喜好?” “父皇可是怕我记恨他?”李昭昭轻声道。 “殿下,这话可说不得。”锦瑟叹道,小殿下时常安静不说话,这一要说起来,有时候就易得罪人,好歹不能传到陛下耳朵里。 李昭昭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却也看不进去。陈美人一事后,父皇罚了他们私自去湖心亭玩耍,得亏十二哥拼命掩饰,才没透露他们是在推牌九,否则可不止禁足七日这么简单了。别说他们,连皇后娘娘也因管理后宫不力而被罚俸半年。她替娘娘不平,却也说不上半句话。 【滴!系统提示,今日为李茂、李晴生辰】 李昭昭:“你怎么不早说???” 【半月前,本系统已经提醒过您了】 李昭昭:“……”你只提醒了我一个人好吗? 【经检测,该提醒有效】 行吧,事已至此,不如——不去!恰好她近来困倦多觉,不如就在兰芷宫里歇着。 锦瑟也恰好开口:“殿下,今日是十二殿下和十三殿下的生辰,清宁宫那边……” 李昭昭想了想:“柜子上还有卷上月摹的千里江山图,你拿了送去给十二哥。” 反正他素来喜欢书画,只是学了这许久也看不出个好坏而已。 “然后妆奁里有样五彩镯子,取了送给十三。” 她补充道:“若是他们想要我去,你就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去娘娘宫里拜见。” 锦瑟劝道:“殿下,身体不适哪能随便拿出来当借口呢?快快呸一声,将这晦气去掉。” 李昭昭无奈:“那你,便说我睡得沉了,醒来身子不爽。” 锦瑟急了:“这不是一个意思吗?不行的殿下,您、您再想一个吧!” 李昭昭脑子里转了一圈,正在徘徊是说吃多了走不了远路好还是练字手腕酸了好,耳边一声巨响,吓得她一哆嗦。 【滴!警告,已检测到宿主对主线任务环节产生抗拒】 【已扣除金铢:一百枚】 【提示:如警告超过三次,将产生严重后果,请宿主自负】 李昭昭一时语塞:“你有说过这是主线任务环节吗?你的主线任务是又名顺其自然吗、照单全收?” 她心痛不已,好不容易得来的金铢,又只剩下了一百枚。随即,她深吸了一口气,拦住了正要出门的锦瑟:“等等,我、我亲自去一趟清宁宫。” 锦瑟喜极而泣:“殿下,我来伺候您更衣。” 清宁宫前,李昭昭下了车辇。然而出乎意料的,这素来宫人成群的清宁宫中竟是一派冷清,没有半点要庆贺生辰的意思。 李昭昭想先去拜见皇后娘娘,却被宫女引着去了后殿。宫女停在台阶下,让李昭昭独自上去。 青灯燃起,月华如练。皇后坐在檀木桌边,斟满了两只素白的酒杯,一眼看去,颇为孤独落寞。听闻脚步声,她才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喜悦:“昭昭?” 李昭昭应了一声,被皇后拉着坐了下来。 “我是来给茂哥哥和晴姊姊道贺的。” 此言一出,皇后惊喜道:“他们……肯过生日了?” 李昭昭微微一愣,尽被皇后收尽眼底。她轻轻叹了口气:“难为昭昭还惦念着他们两个,只是这生辰……许是过不了的。” 她给李昭昭递了一杯酒:“你尝尝。” 李昭昭小抿了一口,清冽的酒香在舌尖蔓延开来。远非强烈刺鼻的味道,而是浅淡的香气,不禁还想再饮一口。但浅尝辄止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这是什么酒?”她问道。 “此酒名为,越州秋色。” “我从前未曾见过。”李昭昭有些好奇。 皇后浮出了一丝笑容:“自然,酿它的人是本宫的妹妹。” “也是茂儿和晴儿的生母。” 李昭昭端着酒杯的手指滑了一下,循着皇后的眼神看向了角落里。那里立着一块牌子,有一炷香燃在前方。 木牌冰冷,字迹却隽秀,上书“却夏”二字。 这个名字很是陌生,李昭昭从未听闻过宫中有这样一号人。 “她去的那一日,本宫的小五也走了,”皇后慢慢道,“只留下了茂儿晴儿两人。你从未见过她,但或许听说过,宸妃。” 宸妃……李昭昭记起来了。 第12章 而今却夏 李昭昭没有见过宸妃,但是她常听阿娘说起。那时父皇尚未登基,宸妃常来探望齐昭容,裹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跟从春日里捞出来一样光彩照人。看望齐昭容之际,她时常给刚出生李昭昭带些好玩儿的东西来,许是宫外哪里寻来的,又或者是一时兴起自己做的。 有一回,宸妃瞧见还是婴孩的李昭昭在好奇地摆弄着天机隼的部件,还来了兴致,同她一起组装了起来。那时,齐昭容见宸妃来,也比寻常日子里要高兴许多。二人姐姐长妹妹短的,闲谈时一天便也就过去了。 忽然有一天开始,宸妃就没有来过了。那个带着盎然生机的女子再也没有探望过齐昭容。阿娘告诉过她,宸妃消失了以后,李昭昭没了玩伴,还曾接连几天哭鼻子。后来年纪稍长,齐昭容提及她,向来都说:“宸妃娘娘是不喜欢你了,所以才不来了。你以后莫要让她再与你一同做那木头鸟了。” 李昭昭看着那灵位上的名字,恍如隔世。却夏,庄却夏。原来宸妃并不是讨厌与她玩,而是没有办法再来看望她了。 “真好,这宫里还有你记得她。”皇后喟叹一声。 冷风吹开了窗户,清宁宫中一片冷寂。 “宸妃娘娘……是个很好的人。”李昭昭手指抓着覆在膝上的衣摆。 皇后低眸一笑,平日里的严肃庄重少了,多了几分温柔。她眼睛湿润了起来:“陛下即位之前,却夏就已去了。连宸妃这个名字,都是后来追的。帝皇陵里,她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宫中,又有几人知道她呢。” “当年,却夏将茂儿与晴儿托付给我,而我去忙于照顾小五,忽视了她的病情。没想到,他们都在同一日……在她和小五的丧期的那段时间,多亏那两个孩子,我才硬撑了过来。这许多年过去,每到今日,心里头有些东西却始终无法平息。是我的错,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李昭昭瞧着她,却不知该安慰些什么。毕竟,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徒劳。宫内人人皆知,皇后还曾生下先太子,然而先太子福薄,也早早去了。李昭昭甚至从未见过那位大哥。后来有了十二和十三,娘娘对他们管束严厉,却也加倍疼惜。 她想了想,才道:“宸妃不会怨娘娘的。她知道娘娘是个好母亲,才放心将茂哥哥与晴姐姐托付给娘娘,相信娘娘必定待视若己出。” “本宫如此严厉教导他们,也不知是好是坏。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对得起却夏罢了。她生前惦念着的,也就只有茂儿、晴儿,还有阿离。本宫又何尝不是呢。” 皇后轻轻拉过了李昭昭的手:“她呀,是本宫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从小被宠着惯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每次看见你,就想起了她。多希望你也能同她生前一样快乐。唯独一点,昭昭你呀,必定要长命百岁才行。” “若能重来一次,我必定不会让却夏嫁入王府,”她摩挲着李昭昭耳后的发丝,“幸好,我还可以保你的平安。” 李昭昭微微颔首,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巨响,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莫怕。”皇后柔声道,挡在她的身前将晃悠的窗子扶住。 她的眼眸似乎被什么东西照亮了。 “是烟花。” 皇后让开了身,揽着李昭昭的肩。后殿外的空旷地面上,骤然腾空而起一簇簇烟火,在漆黑的夜空里绽放开来,五彩斑斓迷人眼。 悠扬的笛声传来,音韵绵长。李昭昭认得,是越州的古乐曲,吹的是秋月湖上烟波浩渺,小桥流水间山雨欲来。 一抹亮色在烟花边出现。李晴摇晃着手里的东西,惊喜地冲着窗前的人影道:“娘娘,昭昭,快下来看!表哥带了好玩儿的东西!” 李茂将手里的那一簇烟花棒点燃,又递了两根给李晴。 吹笛子的人亦走了过来,眉眼间浮着清浅笑意。一曲终了,他懒懒地拂了拂衣袖,烟火照亮了霜青色衣尾,点缀在那金丝勾的边儿上。 李昭昭抬眼,见皇后娘娘迅速地抹去了眼尾的晶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昭昭,你快点儿啊!”李晴催促道,一面还怨了李茂两句,“我让你去淑妃那里找榕榕过来,你去了没有啊?” “我差了人了,谁知他们如此慢!”李茂顶了一句。 皇后徐徐而出,站在台阶之上拍了拍李昭昭的背,示意她也去一起玩儿。 李昭昭走了过去,尚且有些手足无措,却见庄离在李茂之前递了一根燃着的烟花棒给她。 “别烫着。” 烟花照亮了他的眼眸,将锋利的眉骨衬得柔和了几分。他语气温和,嘴角噙着笑意,一派潇洒风流的模样。 李昭昭莫名看得有些痴了,想着若是放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必定有好多女子要追着车去瞧上一眼。 “拿我的拿我的!”李茂递了一捧过来,“昭昭你别看他俊,小气鬼,就拿着么一根给你。” 李昭昭双颊泛红,想着李茂递得近一些,便先去拿过了李茂的。再去接庄离手上的烟花棒时,那人却举在了自己眼前。他身量高,李昭昭够不到。 “你若不要了,那就算了。”他眨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盛着点点光亮。 李昭昭仍看着他,杏眼微嗔,差点就要哭了。 庄离轻轻笑了一声,再度递到了她手边:“给你。” 李昭昭生怕他反悔,立时便夺了过来。 烟花盛放,亮晶晶地溢满了眼眶。不远处,李榕也飞奔而来,淑妃跟在她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后立在栏杆边,眼见明月高悬,柔风拂面。恰如家乡秋色,今宵风露与谁言。 第13章 东郊行宫 李昭昭睡意朦胧,尚未睁眼,就听见了耳边的声音。 【滴!请注意,支线任务“清宁宫生辰庆贺”已完成】 【好感度变化已更新】 【好感度上升一个等级:皇后,李茂,李晴】 【获得奖励:每人五十枚金铢,共计一百五十枚】 【当前剩余金铢:二百六十枚】 【更新完毕,请您继续努力】 李昭昭一下就醒了。皇后和李茂的好感度从赤色变成了白色,那岂不是说,目前已经有三个人的好感度达到了顶级?悄然而生的雀跃蔓延上了心尖,她莫名有了一些成就感,原来得到回报是这样一种令人满足的感受? 这时,锦瑟在屋外叩了叩门。 李昭昭应了一声,只见锦瑟笑靥如花。 “何事如此开心?” “卓公公来传了陛下的意思,下月东郊行宫的秋猎要带殿下一起去。” 李昭昭愣了一下。帝都东郊秋猎是每年这个时候的盛事,不仅父皇会携后宫妃子,还会邀王亲贵族、重臣要人,各个都拖家带口,十分热闹。换了李岱可能上赶着想凑过去,李昭昭却只剩下了头疼。 “你知道我从不参与这些,你回了便是。” 锦瑟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可是殿下,往年陛下都没有邀请过兰芷宫。今年是头一回。” 李昭昭:“……那还是算了吧。” “我看卓公公的意思,还是挺想殿下去的。”锦瑟眨眼,就差没咬手帕了。 【滴!秋猎副本正待开启】 【请选择是否前往】 李昭昭:“甚好,怎么这次可以选择了?” 【如果您选择不参与秋猎副本,将扣除您二百枚金铢】 【请确认】 李昭昭疑惑地睁着眼,毫不容易又凑到了二百枚,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动用帮助机会在危难关头救自己于水火。怎么这系统硬逼着她去无端生事? 罢了罢了,看来选与不选并无差别。她不该大意,轻信了系统的鬼话。 “确认,开启副本。”她在脑海里回应道。 锦瑟原都开始想怎么回绝卓公公,这老头子眼睛忒毒,可不好应付。又听李昭昭道:“罢了,跟卓公公说一声,我去就成了。” 锦瑟喜上眉梢,差点笑出了声。上回因着殿下去了宫宴,她还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是一件玛瑙串子。这回,指不定陛下开心了,还要赏她什么。她内心窃喜,一来自己得了赏,二来公主近日也较之以往有了些变化。她说不上来,只觉公主看上去要开心了许多。 李昭昭在榻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小声叹了口气。 - 东郊行宫设在离京百里地之处。北面的云阙山脉一路蜿蜒到了东边,顶了座山头换了名字,称为“般若山”。 李昭昭同淑妃、李榕坐在同一驾马车里,任由李榕拉着自己的衣袖,问东问西。 “那为什么一定要叫般若呢?” 李昭昭看着窗外,山峦渐近,云雾盘绕在山腰。 “般若山上有一座无相寺。据说是无相寺先有了名字,为了对应,才给那山起名为般若。” “可为什么不直接叫云阙山呢?”李榕追问道。 淑妃掩嘴而笑:“傻孩子,那是为了区分。云阙山是葬历代名将之地,若北面叫这个,东面也叫这个,谁知道自己要葬在哪里啊?” 李昭昭眼底露出笑意。自从二公主远嫁之后,淑妃便成日闷闷不乐。陈美人一事后,淑妃便向父皇讨了李榕,说是立府之前都由她来照顾。如今想来,她二人必定也相处融洽。 李榕掏出了一颗糖递给李昭昭,又扭头问淑妃:“皇后娘娘为何这次不来?” “娘娘最近腰疼,要休息。德妃和晴儿留在宫里陪着她。这次啊,就听贵妃娘娘的安排。” 李榕“噢”了一声,见淑妃拢了拢衣袖:“你们啊,这次秋猎可要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这回办得比往年更加盛大,那些个世家公子都指着在秋猎中露风头呢。你们俩年纪相近,想必陛下也是想着要给你们挑个好的。” 李榕一脸懵懂,不明所以:“挑什么呀?” 淑妃捂嘴笑了一声:“自然是挑夫婿呀。” “我才不要夫婿呢。”李榕道。 “难不成,你还想留在我宫里过一辈子?” 李榕天真地扬着脑袋:“为什么不行?” 淑妃又好气又好笑:“我倒是想,只是你父皇不会允。这帝都里许多双眼睛看着,也不会允的。” “我自过我的,关他们旁人何事?”李榕嘟囔了一句。 淑妃摇了摇头,对着李昭昭道:“榕榕比你年长,你却比她要懂事些。她这个样子……唉。” 她又叮嘱道:“昭昭啊,你若是见着了合心意的公子,可不要害臊。一定告诉本宫一声,我便去向陛下说。实在不行,等回宫以后再请皇后娘娘去说一声。” 李昭昭脸上一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暗淡了几分,袖中的小手又攥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昭昭不易,天天叹气。 第14章 般若山雨(上) 抵达般若山的行宫之时,已近傍晚。卓公公来传陛下旨意,说是今夜有雨,让大家早些歇息。淑妃去向陛下问安,留了李昭昭和李榕两人在屋子里。 李昭昭倚在窗边,嗅到了湿漉漉的气息,雨水、泥泞和溪涧混在了一起,很是好闻。耳畔雨声和流水声相融,惬意极了。 “这里实在是太好玩了!”李榕从窗户外支出脑袋瓜子,脸上脏兮兮的,“昭昭,我不想回宫了!” 李昭昭瞧见她身后的侍女太监在雨里哆嗦着,温声道:“你若不打伞,他们都要陪你一起淋雨。” “我都说了不用了让他们赶紧回去,谁让他们这么傻。”李榕话说得大声,生怕他们没有听清楚。 李昭昭接过伞,走入了雨中。缕金的鞋子踏在雨水上,也丝毫不在意。 “昭昭,我还想去无相寺玩,你看,”李榕指着不远处冒在密林之中的金顶,眼珠子跟小狗一样,“就在那儿。” 雨水溅落在石阶上,声响越来越大。 李昭昭有些后悔了,不该一时心软答应李榕,她们二人还支开了随从,偷偷跑上了山。天色渐暗,地上湿滑,路愈来愈不好走了。 不过,她们行至过半,与其此时冒着夜雨回头,倒不如去寺里借一盏灯。 李榕耷拉着脑袋,似乎很是过意不去,尤其是她拉住的那一片衣袖已经湿了一小片。 “昭昭,这里好黑。” “看到前面的光了吗?无相寺就只有几步路了。”她出声安慰道。 果真,没过多久,她们就抵达了无相寺。主持不在,只有扫地的小僧人朝她们微微颔首。李昭昭说明了来意,那小僧人便让她们在前殿稍作等候,他去寻一盏灯笼来。 “为何这里连灯笼都没有?”李榕生出疑惑。 李昭昭抬起头,望见殿内大佛金像慈悲的双眸。 “无相寺自建立那日起,便只用油灯。恐怕那位小师父只能给我们做一盏了。” “真是奇怪。”李榕边走边看。 李昭昭凝望着那佛像,有些出神。这是她时隔多年再次到无相寺。也不知幼时遇见的那位方丈,还在不在。当时,她和阿娘夜宿此处,承蒙那位方丈照顾,还给她们端了两碗素面。那面的味道,现在想来也是好极了。 那一晚,她还如今日一般,偷偷跑出去玩耍,不想迷了路。多亏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少年,才将她带了回去。她那时话都说不清楚,更不记得恩人的名字,只想着或许是这山上哪家猎户的孩子。 “砰”地一声,似是玉佩砸在了殿外的石阶上。 李昭昭忽然慌了起来:“榕榕!” 四下无声,李榕已不知跑哪里去了。 这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三位娇滴滴的小姐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下人。李昭昭站在佛像跟前,回头一望。瞧这环佩叮当的模样,像是王公贵族家的女儿。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却只有一半身子在阴影里,来不及避开。 左边那位凤尾裙的小姐率先瞧见了她:“咦,这是哪位姐姐?” 李昭昭无奈之下,只得往前迈了一小步,露出了脸。只是望着这么多人,加之风又吹得冷了,她有点说不出话来。 中间那百花裙的娇贵小姐轻飘飘地打量了一眼,见她衣裙都湿了,鞋子也不知在哪儿蹭上了泥,顿时将笑意撤了去,扭头道:“这是何人?不是吩咐了你们,今晚只有我们三个吗?” “这……”那几位下人互相看了看,没应声。 那小姐顿时有些不高兴了:“说好就咱们三个来的。” 先前没说话另一位则压低了声音道:“雁雁,咱们来这儿也是听说扶摇王世子在,别生事,只管去寻世子便是。” “这是我生事吗?他们办事不力,一天天净给我找不快,”林雁转念一想,奇怪地看向李昭昭,“你不会也是想着来见世子的吧?” 李昭昭没听清楚是谁,此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你是哑巴吗,连话都不会说?”林雁质问道。那凤尾裙的小姐拉住了她:“雁雁,万一……” “万一什么,这里属我最大,难不成眼前还是位公主不成?” 李昭昭觉得此时自己应该说话了,但那位雁雁小姐话极密,她根本找不到见缝插针的机会。 雨水淅沥,一点没见小,将她的话头瞬间盖了过去。 这时,佛像身后的门廊处传来了脚步声。 那人收了伞,从阴影中走出来,掀下了斗篷,露出了一张清俊的脸。那三位中便立即传出了惊喜的声音。 怎么是他,李昭昭攥着袖子,低眸瞥见了已被雨水打湿的衣袖。许是擦蹭过树枝,还刮出了些许印子。 林雁领头行了个礼,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眼睛止不住地去瞧:“世子,这么巧,你也……” 庄离微微颔首,继而朝向李昭昭,弯起了眼睛。 “见过公主殿下。” 第15章 般若山雨(中) 庄离此言一出,那三位贵族小姐均噤了声,饶是那位大胆的林雁也只敢偷偷瞥一眼去。那三位左顾右看,互相推搡了一下,才先后行了礼,低着头道了声“参见公主”。 “殿下,方才是我们不知道,失礼了。还望殿下恕罪。”林雁闷声道。 “无妨。”李昭昭声音平静。殊不知她喉咙里跟卡着鱼刺了一样憋不出几个字,见这几位小姐着实打扮得漂亮,也就心软了下来。只是,她委实不愿呆在这样的局面了。更何况她又不瞎,那几位的余光都可劲儿地粘在庄离身上。这样站下去,着实令她尴尬。 山门殿外,夜色已深。李昭昭问庄离:“你看见十六了吗?” “未曾。公主走丢了?” 李昭昭退了半步:“想必她是在里头迷路了。我这就去寻她。”她拎起裙摆,片刻也不想多呆。 只是绕到了佛像后的门口,她又不得不腾出手来撑伞。雨声之中,犹听见了那清越嗓音的几声说笑,逗得旁人也低声笑了起来。李昭昭怕有人寻来似的,一时急切了些,两三次也未能将伞撑开。 她莫名焦着心,一个不慎,竟见那油纸伞面反倒裂了开来。也罢,李昭昭抬起脚就要往雨里走。 雨滴没有淋在裙子上。 一把伞遮在了她的头顶。“我陪公主去找。”清润的嗓音道。 “不必劳烦世子了,方才见还有人在等你。”李昭昭说。 庄离跟没有听见似的,弯着眼睛:“无相寺甚大,外人到此不容易分辨。我恰好有些熟悉,可以为公主引路。” “那前面是时轮坛城殿,十六公主进来必然第一个去那里。” 李昭昭轻声“嗯”了一下,默许了庄离的带路。他生得高,步子比自己迈得大,此时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耐心地跟在她身旁。黑漆漆的雨夜如一座樊笼,将她丢了进去,令她心生不安。 不安的来源忽然开口道:“公主别走急了,此处地滑。” 他话音刚落,李昭昭就趔趄一下,情急之下扯住了他的衣袖。 “抱、抱歉。”她低着头,没去看庄离。 “公主还是和宫宴时一样。” 李昭昭觉得他肯定在嘲笑自己,步子迈得谨慎了些:“原来那天是你。” “正是在下。” 沉默了一阵,刚踏上了一级台阶,李昭昭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长廊,忽地记起了宫宴那日她跟在庄离身后时的情景。她小声道:“我记得你怕黑。” “……” “不然,你就是怕鬼。” 庄离嘴角僵硬了一下:“我那日只是……” “只是什么?”李昭昭转过身,微微仰起头,见庄离一时语塞。 “想不到公主也会说笑。”他眼尾上扬,打趣了起来。 李昭昭没想到他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正想着如何反驳,就看到了之前说去寻灯笼的扫地僧。 那少年僧人作了个揖,在夜雨红墙之下一身静穆:“施主,方才十六殿下在后殿失足跌下了台子,恰逢贵妃娘娘在,一行人便从小门先行返回了。” “他们刚走?”李昭昭蹙眉,“榕榕伤势重吗?” “贫僧也只恰逢他们离开,未曾细看。想施主还等在此处,便先来告知一声。”他见李昭昭点头,就先行退了。 李昭昭听到这事,顿时心烦意乱。她抑着自责之情,脚步也不稳了起来。她抬着眸子,见庄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长廊侧一排的经纶。借着手上灯笼散发的淡光,庄离的眸子比寻常时克制沉静了许多。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尾总是扬着,透着股似笑非笑的意味。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李昭昭知道不关庄离的事,然而还是忍不住怪了起来。 殊不知,这一岔子让她下脚虚浮,踩了个空,顿时跌坐在了地上。 “……”李昭昭见庄离闻声,赶忙自己扶着柱子,想要站起来。可也不知右脚时扭到了哪里,一动便钻心地疼。 一只手稳稳地扶起了她。额前传来一片凉意,又迅速地撤开了。 “你……” “公主受凉了。”庄离道。他背过身去,下了两级台阶,弯下腰。 “不必如此,我能走。”李昭昭说。 庄离哭笑不得,语气里藏着笑:“殿下若不想明日一早羽林军来寻人,便不必多言。” - “陛下不会怪你的。我是自己摔的,榕榕也是自己摔的。就算只有你在无相寺,也不关你的事。若有人问起来,我可以为你作证的。”李昭昭趴在庄离背上,闷声道。 她一手撑着伞,一手小心扒着那人的肩,这才发现他左肩的衣服都湿了一片。想必是之前伞下的位置都给了她,不由生出点愧意。 庄离“嗯”了一声,又道:“殿下不必多虑。” 山间夜雨渐小,虫鸣声渐渐近了。李昭昭嗅到了浓重秋意伴着清新自然的气味,还有哪里来的一股桂花香,引得她吸了吸鼻子。 气息蹭在庄离的耳后,他下台阶的步子微微一顿:“殿下?” “般若山上种了桂花吗?”李昭昭问。许是浑身发烫,神情略有几分恍惚。 “在无相寺西侧,有一片桂花树。”庄离说着。 二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李昭昭忽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了。 过了一会儿,庄离道:“我小时候在这山上,遇到过一个迷路的小孩子,也说那桂花树极香,还说桂树有灵,要小声说话才行。” 他见背后没有回应,抓在自己肩上的手莫名缩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公主说话已经很小声了,想必不会叨扰那树。” 李昭昭没理会他的调笑,满心都系在了他的前一句话上。她尽量放平了语气,作出好奇的样子:“你是什么时候遇到的那个小孩子?” “晏平二年的秋天。” 李昭昭的心一下就被揪了起来,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也清明了起来。 第16章 般若山雨(下) 雨声渐渐没了影子,李昭昭仍紧紧地攥着伞柄,指节发白。 “你那时,为何会在山里?” “殿下好奇?”庄离淡淡一笑,没有回头,“不过幼时在无相寺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罢了。说来好笑,那时跟着我兄长,他教我在山中狩猎,成日里戴着蓑衣斗篷,与农户无二致。” “那你遇见的那个迷路的小孩子,是什么样的?” 庄离轻轻摇头:“不记得了。那孩子话都说不清楚,只听闻她宿在无相寺,或许是哪位路过的贵客走失了幼童。” 李昭昭不由地咬起了下唇。原来是他。她想。这四个字轻飘飘的,撞在她空荡荡的心里却发出了巨大的回音。她默念着,一时之间,一股奇异的情绪从她的心底里某个角落拔节而生。既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喜出望外。 庄离的头发束得漫不经心,偶有几根发丝被风吹得逾矩了,挠痒痒般蹭过李昭昭的手背。 “殿下为何想问这个?”庄离的声音懒散,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 李昭昭明知对方看不见他,还是别过脸去,努力控制住语气:“忽然想起来了而已。”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那人话语里浮现出一丝促狭:“殿下若不这么紧张,我也会轻松些。” 李昭昭反应了片刻,才知他说的是自己的手,不自觉地便攀紧了他的肩。她脸上一热,松开了手。 庄离的笑意落在了耳畔,李昭昭这才想到,她好歹是个公主,也太过善解人意了些。虽说如此,她莫名有了几分快意,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一时之间,有许多话堵在心头,不知该从何讲起。 庄离知她面薄,便岔开了话题。一路上他说得多,李昭昭应得少,他却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喜悦。说着说着,背上便没了声,那小手一软,伞也一向一旁滚落了出去。 秋虫夜啼,伴着她平稳的呼吸进入了清梦。 未及行宫里的住处,贵妃和淑妃便已等在了那里。庄离刚放下了她,贵妃便赶忙扶住了,神色心疼:“是我不好,该想到榕榕怎会独自去无相寺。” 手背贴上了李昭昭的额头,随即耳畔落下一声惊呼:“这是烧起来了,快、快留住薛太医。” 四周人影幢幢,李昭昭分辨不清,只知道那个霜青色的身影低眸说了几句什么,便远了。他好像还捏了一下肩膀,是她抓了吗?鼻尖的桂花香也淡了。一丝委屈盘上心间,却不知是从何处来的。 直到躺在榻上,才迷迷糊糊听见淑妃的声音:“榕榕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摔得狠了些,手脚上都是淤青。昭昭这里,薛太医说只是受凉,不必担忧。吓死我了,多亏是遇见扶摇王世子。” 李昭昭心道,榕榕没事就好。淑妃娘娘或许会赏庄离什么新鲜玩意儿。她想着想着,就又一头睡了过去。 见少女额上搭着的帕子换了又换,淑妃颇为自责:“多半是榕榕要跑出去玩拉上了昭昭,我就该嘱咐蓼红将她们盯紧了才是。我还真不敢想,若出了什么事情……” “姐姐莫要多想。”贵妃安慰了一句,又对着几个下人叮咛道:“今天扶摇王世子送公主回来的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若我听见了任何不该的话,都拖出去杖毙。听明白了吗?” 见那几人惶恐应了,贵妃才挥手打发他们下去。 淑妃疑惑道:“……妹妹这是?本宫还想差人送点儿什么答谢世子。” 她转念又道:“莫非妹妹是怕有人说闲话?贤妃她……” “倒不是贤妃,她近来安静,想必也知道不该多话。” 淑妃思量道:“那就是这孤男寡女的,若是伤了昭昭名节可不好。不过扶摇王世子一表人才,与昭昭也配得上,倘若陛下应许……” “姐姐糊涂,”贵妃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冷了些许,“扶摇王是皇后的亲弟,若是传了出去,陛下怎么想?他是会想着昭昭与世子天作之合,还是世子借机攀附、图谋不轨?” 淑妃一愣:“你是说——” “扶摇王这些年在北边没少立功,连世子本人都是战功赫赫,怎么扶摇王就连京城都不能回?北境近来事多,又偏偏这时候召了世子回京?再加上,皇后是南边的越州出身,当年封王之时,却为何把扶摇这样的苦寒之处做了封地?” 贵妃叹了口气,握住了淑妃的手:“姐姐,你是塞外来的,过惯了逍遥日子。咱们京城,可是多了许多顾虑,想必你这些年来也有所体会。” 淑妃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缓缓道:“我自然明白。小二嫁到南境之时,我就知道了。只是有时候,好了伤疤忘了痛。” 贵妃颔首,看了眼躺着的李昭昭,起身来到门边。乌云已散,山里的夜空里尽是繁星点点。 李昭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有无相寺外面长长的石阶,小小的少年背着她,还抓了蛐蛐儿逗她。悠长的钟声响起时,少年回过了头,瞬间成了一张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丹凤眼中是一泓秋水,和漫不经心的笑意。 第17章 秋猎之际 般若山中,犹闻风过,露水打湿了万顷碧绿。繁枝茂叶掩映之下,鼓声四起,不时能听见叫好声,正有一场盛大的集会。一排箭靶列在林中,数箭齐发之时,声响震透树丛。鸟鸣声里,须臾之间,三支箭稳稳地射中了同一个红心。 李茂放下了弓,一脸羡慕地朝着李政:“九哥,你这也太准了一点。” 一旁坐着的人群中也发出了惊呼声。王公贵族的炯炯目光之下,圣上李枕的得意神色亦上了眉梢。李昭昭看在眼里,也见那些站在一边尚未上场的公子们都跃跃欲试,想要博得喝彩。九哥李政给足了父皇面子,另外几人也不算差,连李岱都没有脱靶。 “儿臣不过这次手气好,”李政谦虚道,朝左侧看了一眼,“在扶摇王世子面前,不敢称准。” 旁人附和道:“就是就是,传闻世子爷在战场上好生威风,不知今日我们可有幸见识一番?”那人穿着蓝袍,是位好管闲事的近臣,此言一出,却立刻被身边的人用手肘击了一下。他抬起头,这才见不远处的孔雀扇前,陛下面色微变。 邻近的贵妃也立即注意到了,便朝着李政使了个眼色,后者抿起唇不再多言。冷凝的空气扩散开来,片刻之后被黄莺之声刺破。李枕淡淡一瞥,开口道:“淑妃,朕记得,你的箭也极好。” 淑妃会意,含笑起身。 果然,自她张弓开始,那身姿就与宫内这些娇生惯养的皇子们不同。李昭昭看得专心,又不由自主地悄悄看了一眼庄离,那人不动声色,眉眼带笑。 同样是三箭,只不过对于淑妃来说不过是轻巧一试,便能中红心。她的手顿了一分,偏要等着秋风过境,绿叶从枝头飘落之时才放手。 看靶的小太监眉开眼笑:“娘娘三支箭都中了!”他“咦”了一声,又瞧见那红心上的三支还穿透了同一片叶子,将其狠狠地钉在了上面。林间风动,叶尖还在微微颤动。 众人的惊奇声中,淑妃眸色粲然:“献丑了。” 李枕轻笑摇头:“淑妃当年就是草原上最善骑射的公主,这些年来,竟还如此精通,朕真是自愧不如。” “陛下过奖了。”淑妃放下弓,回到了座位上。 李昭昭心底里既佩服又羡慕,却见在场的有一人比她还要艳羡——十一公主李筝身旁,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想必就是她那位姓乔的驸马了。只见他嘴巴长大,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连手里的杯子洒了满怀都没看见。李筝嫌弃地瞧了他一眼,才掏出帕子扔了过去。 乔驸马边擦边啧啧称奇:“若是我唐国每家女儿都如淑妃娘娘巾帼不让须眉,那何愁天下没有太平之日?要我说,帝都北面的云阙山里,也该给女子们留一个碑才行。” 他这话说得颇为大声,生怕在场的有人没听见一般。只见捋着胡子的魏侯爷皱起了眉头:“此言差矣。云阙山自古葬忠魂,凭的就是我唐国能威慑外敌的铮铮铁骨。” 魏侯爷出言,向来无人敢争论。只是会看脸色的人瞧了一眼淑妃,后者无甚表情,一派怡然自得。 然而,乔驸马却悠悠道:“按魏侯爷说得,那女子就做不得忠魂了?百年之后大家化了白骨,只要心怀家国,哪一块都是铁骨,难不成还要在碑上刻个男女?” “你!”魏侯爷顿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才冷下了脸,“荒唐!” 李昭昭扑哧笑出了声,对面淑妃娘娘扇子掩面亦弯了眼睛。可身侧的李岱却立刻给了她个眼神。李昭昭努力收拢嘴角,察觉到旁人不过都指着看乔驸马笑话——毕竟他本人素来就是京城里的一个笑料。 李岱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吧,这乔驸马啊当年可是个状元郎,不想上了朝堂什么事儿也做不来。陈丞相问他究竟想做何事,他便说他想尚公主,从此退官混个闲差。也不知筝姐姐怎么想的,就对他一片痴心。” 饶是如此,李昭昭觉得,乔驸马今日所言也不无错处。她尚未察觉之际,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好一会儿,李昭昭才迟缓地抬起头,不想正正好对上了父皇的视线,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李枕抿了一口茶,突然道:“昭昭,你怎么看?这陈丞相和乔驸马哪一个说得对?” 李昭昭冷不丁被陛下在众人面前点了名,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手心冒出了细汗,怯色渐渐爬上了脸。四下风静,比中秋宫宴那日还要可怕。余光之中,只有庄离轻飘飘地喝着茶,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一柄折扇。 脑海里的声音响起了。 【滴!察觉到宿主处于不适状态,是否需要使用帮助机会?】 李昭昭捏紧了拳,指甲卡在掌心上,钻出几分疼痛。正是这疼意,令她清醒了起来。她在脑海中回应了系统,随即安慰了自己几句——没事的,李昭昭,你可以。 贵妃见她面露不适,正要帮她解围,却听李昭昭的声音微颤却清晰,掷在这深林之中如珠玉落盘。 “女儿记得,云阙山中是有一位女将军墓的。她姓顾,庆渝六年幽州十城之战中,有六座城池都是她率军夺回的。不仅云阙山有她,北境玉门亦有百姓为她立的碑。故此,陈丞相说得不在理,乔驸马说得也不全对。”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女儿以为,青山埋忠骨,白雪葬英魂。无论姓甚名谁,埋骨何处,都是一样令人尊敬的。”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一股奇异的难耐的激动在心里萌生,攥着的手藏在桌板底下松开了几分。这是她一次在人这样的多的场合开口说话,指尖抑制不住地颤动着,连碰着茶杯都不稳。 庄离持扇的手顿了一下,诧异地抬了抬眉,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 【滴!恭喜宿主获得“发言成就”,系统自动奖励九十枚金铢】 【金铢剩余:二百枚】 作者有话要说:上课突然被老师点名是什么一种感受? 昭昭:谢邀,人在山里,有信号再说 第18章 空山小聚 李昭昭攥着裙角,纵然脸颊发烫也没有低下头,眸子对上了父皇的视线,露着脆生生的直率。 山林间秋风徐徐,吹得人心里痒。乔驸马拍起了手,乐呵呵道:“还是殿下好见识。”话一出口,又被李筝瞪了一眼。 魏侯爷沉着脸,没说话,然而他向上方望去,李枕却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连眼神都温和了下来。 “青山埋忠骨,白雪葬英魂……十七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朕实在是欣慰之极。”李枕难得赞许让安静的下座即刻热闹起来,开始交头接耳夸赞李昭昭的那几句话。偶有几句流入她的耳朵里,都让人忍俊不禁。 魏侯爷站起身,端起酒杯:“陛下有这般英勇的九皇子,又有这般见识的十七公主,实乃我唐国的福分!将来,这些孩子们必将给陛下、给我唐国子民带来更大的荣耀。” 他将烈酒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拱了拱手。贵妃看了陛下一眼,见后者并未在意,这才笑道:“臣妾也恭祝陛下。” 这一遭贺喜之声接踵而至,李昭昭松了口气。李茂拍了拍李岱的肩:“我早说让你多读书了吧?”李榕听见,哼了一声:“他多读了有什么用,也不像昭昭这样聪明伶俐。” 李岱挠了挠头,决定求助:“昭昭,你看看他们,亲兄弟之间都要如此贬损。” 鼓声阵阵,晏平十二年的秋猎算是真正拉开了帷幕。这第一日,便是以般若山为猎场,以日落时分为界,众人皆可玩个痛快。 “可是父皇说了,能拿前三名的话有奖励呢!”李岱朝李昭昭和李榕说着,眼睛不停地瞟着李茂。后者正骑上马,跟在李政身后,片刻之间就消失了踪影。 “岱儿怎么不去?”淑妃问道。 “我……我刚刚射了箭,都没什么力气了,”李岱边答着,边看到了一旁还剩下的几匹小马驹,“不如我们也去后山玩一圈儿。” “后山有个演武场,军队如今散在这山里,想必箭靶子都是空着的,你们不如顺遍去练练,”淑妃眉目含笑,“刚好啊,也让昭昭和榕榕试一下。” “娘娘不与我们一同前去吗?”李昭昭问。 淑妃摆手,掩嘴笑道:“我啊,要与贵妃娘娘打牌去。明日若天晴,再亲自教你们。” 林间风轻,偶有鸟兽嘶鸣在远处响起。李榕拽紧了缰绳,却听李岱笑道:“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李昭昭的那匹马驹踩着了石头,脚下一滑,多亏是有惊无险。她只骑过几次马,并非此间好手,这头一次在深山老林中多少都有些紧张。更不要说李榕这样只上过一次马背的,加之前日受了伤还未好全。 “那刚刚淑妃娘娘问要不要侍卫跟着,你还逞能!”李岱抱怨道,“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的皮又要掉一层了。你们不知道,上回我阿娘就罚我跪了好几天。” 李榕鼓着脸:“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成天絮絮叨叨的。” “谁絮絮叨叨的?再说了,我还没成年呢,哪里算大丈夫了。”李岱驳道。 李昭昭无奈地听他们二人拌嘴,忽然停了下来。 “前面有人,我们去看看。” 然而还没瞧清楚人影,就听见了说话声。 “雁雁,刚刚席上陛下可是玩笑了一句,说明年要给你指婚呢。依我看啊,是要把你指给哪位皇子,不是十二殿下就是十四殿下。” 笑声传来:“那岂不是雁雁将来要当太子妃?” “你们休要胡说八道!我才不要嫁给那样的纨绔。我看啊,沅沅比我要何时多了。” “那你说,你想嫁给谁?不说就不准走!” “我、我要嫁就嫁给扶摇王世子。” “……” 一群人正说笑着,就听近处的马蹄声带了一句“做什么梦呢”。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很。林雁一下子怒了起来,正要发作,却看清楚了来人之中领头的那个。其余人今日席上坐得远,看不清楚那十七公主长什么样子,林雁却是前日里就已见过了。 “拜见十七公主,”她将不快压在心底,率先行了个礼,“十六公主,十四殿下。小女子林雁,家父平宣郡公。” 李岱脸色不好,眼见着这六七个人行礼,一个字也不想说。只跟着下了马,将缰绳攥在手里。 李昭昭见状,知道不能指望李岱来说话了,而李榕一惊一乍,比她还要胆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应付。 “殿下这是要往哪儿去?”有位眉目含笑的白衣公子柔声问道。这人生得好看,瞧上去有股子让人舒服的正派。“噢忘了告诉殿下,在下陈定襄。” 李昭昭颔首,原来是陈丞相的公子,这人也算是才华横溢、名动京师。寒暄了几句,又了解了那站在角落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是楚国公府上的薛梁。除了这两个年纪稍长的之外,这几人之中还有户部侍郎的女儿苏沅,以及其他几位大臣的女儿。 “我们正打算去演武场。” “巧了,”陈定襄如闻惊喜,“我们也是这个打算。不知是否有幸与殿下同行?” “好啊。”未及李昭昭出声,李榕便天真烂漫地点了点头。公z号:半#夏%甜*酥 说到底,李昭昭是有些犹豫的。一来他们头一次认识,二来也不一定能聊到一起,先前他们的玩笑话还让李茂气得不行,方才还闹了句“谁要娶她们啊”。李昭昭听得心里头都不大舒服。 然而这位陈公子却十分善于聊天,熟络地向李昭昭介绍着般若山的一切,还不时冒出些颇为机智的言词。她只好面带微笑,轻声应着。他二人走在最前方,从背影看去气氛十分融洽。 林雁与苏沅对视了一眼,后者颇有几分委屈。林雁悄悄拉住她,正要安慰几句,却见李榕径自跑了上去隔开了李昭昭和陈定襄。 “昭昭,你们说什么呢,我也要听,”她如往常一样攥住李昭昭的袖子,“陈公子生得真好看,就是比庄离差一点点。” 陈定襄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加深:“公主谬赞。在下怎敢与扶摇王世子相提并论。” 李昭昭这下听出来了,十六怕是不大喜欢这位陈公子。她刚好应付得疲倦,幸好有榕榕来撑一撑。 走了没多时,演武场便出现在了眼前。那里视野开阔,仅有一队巡逻兵在近旁。 一道影子朝着唯一的箭靶飞去,稳稳地停在了红心上。李昭昭看清楚了,那竟是三支箭。 张弓的人听到了马蹄声也没有回头。他一袭青衫,背影潇洒,紧紧地箍住了她的目光。 第19章 演武场上 流云四散,鸟兽之声收在了山林深处。 李岱乐呵呵地拍手:“还是表哥厉害!” 李榕无语:“谁是你表哥,人家是十二哥的表哥。” 李岱:“李茂的表哥不就是我表哥吗?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 李昭昭的目光跟着庄离走近了来,他收了弓,与众人寒暄了两句。这时,林雁大着胆子道:“我一直想学射箭,不知世子可否教我一二。” 庄离笑了一下:“自然。能教林小姐是在下的荣幸。”李昭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庄离答应时,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苏沅娇滴滴道:“世子厚此薄彼,都不教我们。”那几位粉雕玉砌的姑娘笑作了一团,是揶揄林雁。 “莫要胡说。”林雁脸颊微红。 “既然如此,不如请各位一起。谈不上教,不如切磋一二。”庄离弯着眼睛,语气稀松平常。 李榕坐在一边,揉了揉手臂:“我还没好全,可玩不了这个。李岱,你又没有摔,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李岱扶额,嘟囔道:“我就是不想射箭才跑出来的,谁知他们竟这般烦人。”他扭过头:“我、我是陪昭昭来坐一会儿。” 演武场上,一排靶子罗列开来,稀疏的人影站在几丈开外。林雁在庄离的指导下,率先拉开了弓,不料那一箭还没飞到一半就落了下来。她委屈地看向庄离,想讨几句安慰,对方却只说:“不如林小姐再试一次。” 李昭昭兴致勃勃地旁观着,直到陈定襄的身影挡住了视线:“殿下如若喜欢,不如一道去试试。” “可是我不会射箭。” “无妨,”他露出了笑意,“在下略知一二,可以教殿下。” 李昭昭想了想,答应了下来。她随着陈定襄走到了后方,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弓箭。对于她来说,是挺沉的。 陈定襄站在她的身后讲解了几句,李昭昭听得专心。循着那指示,好不容易拉来开的弓硌得手疼。这第一箭,毫无意外地落在了脚下。 “公主可是没听仔细?”陈定襄站近了一步。李昭昭没看他,执意捡起箭再来一次。还没张弓,就听见陈定襄的声音近在咫尺,吓得她往旁边躲了一步。是她多心了吗,这人好生奇怪。 “殿下,手要扶稳。” 陈定襄的声音沉着,他的手越过李昭昭的身侧,似是打算手把手地教她。李昭昭一愣,身后的胸膛又靠近了一些,被她的发丝扫过。她下意识地就松开了弓,往旁侧避开。 陈定襄的手还没碰到,一支羽箭不知从哪里飞来,正好击在了弦上。顿时,那弓弦绷裂开,将他手打出了红印子。 李昭昭循声望去,见庄离勾着笑容走来,不轻不重道:“抱歉,在下的箭射偏了。” 陈定襄沉着脸,不怒反笑:“无妨,想必弓箭射偏在战场上也是常有的事。” 李昭昭听明白了,陈定襄自然不敢明面上得罪庄离,这话是故意刺他。谁都知道扶摇王世子武功高强,箭偏了常发生在别人身上,却断然不会让他当作借口。 “自然。”庄离却跟没听懂一样,微微颔首。 陈定襄见状,再没说什么,径自走开了。 庄离把手上的弓递给李昭昭,又从箭筒里抽了一支新的羽箭。“你善左手,就要与旁人相反。右手持弓,左手勾弦。持弓的高度与眼睛持平。” 他没什么废话,也听不出特别的语气。李昭昭遵照着,想到之前他给林雁演示,道:“你不给我演示一遍吗?” 庄离抬眉:“殿下如此聪明,一听就会。况且已经有人给殿下演示过了。” 李昭昭没说什么,循着他的指示照做了一遍。她专注于此,并未察觉到场上的目光都渐渐落在了她身上。 “放箭。”庄离道。 随着“嗖”地一声,那支羽箭堪堪落在了靶上,虽离红心还有距离,但好歹没有不算丢人。 “恭喜殿下,”庄离语气平淡,“你是场上唯一一个没有脱靶的。” 李昭昭却不得意,知他不是在夸自己。 那一边,林雁却不服气了,又不能表露,只好拐弯抹角:“世子,你都不来教教我们。” 庄离弯着眼睛:“几位小姐才智过人,都已得要领。若要精进,还得勤加练习才是。” 李昭昭打心眼儿里佩服庄离说话的艺术,可那位林小姐显然没有听懂,还伸着脖子问:“那世子可否常来府上教我?” 李榕插话道:“林小姐,世子还未娶亲,这不太合适吧。” 李岱长大了嘴,低声道:“榕榕,说实话,庄离是你亲表哥吧?” 李榕负着手:“我看十四哥一点不像我亲哥。” 李岱:“……” 这时,苏沅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巡逻兵,令他牵了几匹马过来,招呼着大家去骑马。那骏马生得高大威武,一看就是此地禁卫军养的。 也不知是谁提了个主意:“不如我们来赛马?绕着演武场跑三圈,赢了的人可以向输的人提一个要求。” “这个主意好!”众人纷纷来了精神。 李岱道:“虽然我参加,但也知道这不公平。世子可是骑射好手,欺负你们不是小菜一碟?” 庄离道:“在下也不参加。” 他这样一说,陈定襄和薛梁也退出了,只留下了几位骑术不精的娇弱小姐,看上去连一圈都跑不完。 苏沅看了看林雁,又道:“今日十七殿下说了,巾帼不让须眉,就剩我们比试也成。御乃六艺之一,想必各位的学堂都没有白念。” 她转过头问:“殿下可要与我们一起?” 李榕拉住了李昭昭的衣袖,正要替她回绝,却听李昭昭道:“好。”她应得简略,却无作他想,径自去与林雁、苏沅和另三位小姐选马。 正在犹豫之际,庄离的声音落在耳畔:“选那匹白驹,它性情温顺些。”李昭昭顿了一下,伸手拉过了另一匹棕色骏马的缰绳。 那白马自然被另一位娇贵小姐牵了去。 - 锣鼓声响,骏马飞驰而出。 然而没跑到一半,李昭昭就发现,全场只有她和林雁两人在认真地比试。苏沅她们骑在马上,优哉游哉跟散步一样,天朗气清,好不惬意。就连林雁都不能忍,回身喊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饶是如此,林雁也没有放松。她的马跑在最前方,时刻警惕着紧随其后的李昭昭。 第一圈已过,她们二人竟离得差不多。 李岱默默道:“昭昭能赢吗?” 李榕的视线紧紧跟着李昭昭:“你不要多话,看着便是。” 没多一会儿,庄离蹙眉,立刻起身。一旁的李榕叫了出来:“不好,昭昭的马!” 那棕色骏马脾性暴烈,不料在场中高扬起了前蹄,李昭昭攥着缰绳,半个身子都向后倒去。 第20章 箭光之间 “昭昭!” 耳畔充斥着无数唤她的声音,她抓紧了缰绳,努力想阻止后仰的身躯,却发现使不上力,整个人摇摇欲坠。 危急关头,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滴!系统察觉宿主急需帮助,现有金铢两百枚,请确认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确认。”李昭昭狠心答道。这就要用掉一次帮助机会了吗…… 【好的,已扣除金铢两百枚,剩余帮助机会:无】 李昭昭:“不是一次一百吗???” 【紧急情况,加收一倍】 李昭昭没来得及与系统争执,身下的棕色骏马猛地向前落下了蹄子,她攥紧了绳子,才让自己不至于掉下去。还没松口气,那马便是一个趔趄——右前脚崴了。 李昭昭:“……这就是贵系统的解决方案吗?” 那马一瘸一拐地走着,比后面苏沅她们还要慢上许多。而前方,林雁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李昭昭抿着嘴,余光里,庄离似乎想要上前,却懒洋洋地停在了不远处,眉梢带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腹诽了两句,装作无事一般在马背上。没多久,苏沅她们就追了上来。其中一位还颇为不好意思地打了声招呼:“殿下,我们先走了。” 等李昭昭的三圈“跑”完,那一厢的李岱已经嗑起了瓜子,十分同情地等待着她。 “是我输了。”众目睽睽之下,李昭昭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李榕抱着她的手:“输了就输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呀,殿下只是运气不好挑到了这匹马。”陈定襄附和道。 苏沅左右环顾:“既然殿下输了,那之前的赌约就不作数了吧……”她越说越小声,跟犯了错似的瞅了一眼李昭昭。 “算数的,”李昭昭说,“方才林小姐赢了,按照约定,可以向我提一个请求。” 林雁闻言,和苏沅交换了一个眼神。苏沅故作犹豫道:“还没跑完的时候,雁雁就与陈公子他们说了要求——若是输的人射箭射不到红心,今日就不能离开演武场。可现在,雁雁你看,要不还是换一个要求吧……” 李昭昭了然,却不明白这敌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正要开口,李榕挡在了她跟前:“你什么意思?故意和昭昭过不去是吗?” 苏沅一愣,委屈地低着头:“我怎敢和殿下争输赢……” 李榕一口气没憋上来,倒像是她欺负人一样。 “愿赌服输,我来便是。”李昭昭不顾李榕的阻拦,平和地走到一旁拿过了弓和箭。 “你们都要在此处看着吗?”秋日烈阳将她白净的脸照得几近透明,杏眼透着无辜。她心中忐忑,却没有露在面上。 射箭罢了,大不了多来几次。 只是李昭昭没有预料到,射箭哪里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还要稳中红心。她这毫无根基的射术,加之手被缰绳勒得发红,那箭莫说靶了,就差在演武场上乱飞。 没多一会儿,她的手臂就酸得不行。烈日当头,细密的汗珠被秋风一扫就顺着额头落了下来。 这时,一个声音在旁观的人中响起。 “方才那赛马恐怕不得作数。” 李榕抬起头,只见刚刚莫名消失了的庄离不知从哪儿走了回来。他语气平缓,笑意却冷淡:“我问了马厩的羽林卫,殿下所骑的那匹棕色骏马本就病了多日,近日又脾气暴烈,许久不让人骑了。” 苏沅一愣,刚刚是她去牵的马:“怎、怎么会……我都问过了。” 庄离看都没看她:“那个擅自带病马出来的羽林卫已经交给他们行佐,等近日在统领处领罚了。” 林雁也吓得结巴起来:“……这么严、严重?” 李榕抱着手,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们一眼:“也不知是谁提的主意,打的什么算盘。” “殿下,我、我真的是不知道……”苏沅急得差点落下泪来,“雁雁,我……” 林雁说:“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幸好殿下没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那声音传到李昭昭耳朵里,她却没有停下。 “嗖”地一声,手里的箭落在了靶上,离那红心仅仅只有一寸。 “还要继续吗?”庄离走近了些。他见李昭昭没有说话,仍专心致志地张弓。她的指节泛白,肩膀累得颤抖了一下。庄离眼里划过一丝诧异。 “弓拿稳,看准之后再放箭。不然,只会白白消耗你的体力。”庄离站在她身旁,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去了刺目的烈阳。 “再来。” 李昭昭跟着他的声音,一箭接着一箭,慢慢地有些放空。手心、手指和肩颈传来的酸痛折磨着她,她却没有停止。弓弦绷着,她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要休息吗?” “不必。” 山里的天气变化莫测,没多时,滚滚雷鸣传来。在第一滴雨沾湿李昭昭的头发之前,庄离撑开了伞。 “……你不走吗?他们都走了。”李昭昭说。只有李榕坐在棚子里等着。 “十四殿下回去找你来接你。”庄离答非所问。 “不必置气逞强。她们就算是故意的,你也不能真的计较。”庄离说。 “我说了,愿赌服输。”李昭昭不看他,又是一箭。 她握弓的手顿住,一声喜悦:“……中了!” 庄离抬眉,略有些惊讶。穿过雨幕,那箭靶的红心边缘,的确是有了一支。“殿下果然聪明。” “是世子教得好。”李昭昭射中了,得意的情绪却瞬间消失了。空空荡荡的演武场上,只有雨声,和庄离的影子。 庄离弯起眼睛:“殿下学得快,又肯吃苦,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淑妃从马车上出来,嗔笑道:“你们怎么总喜欢在雨里受凉?” “淑妃娘娘。”李昭昭露出笑容,斜飘的雨滴打湿了她额前的发丝。 “真是不让人省心,”淑妃轻笑道,“不过嘛,来都来了,就让本宫教你们两招。不过既然世子在,我要先与你切磋才行。” 一旁的侍卫撑着伞,差点没追上淑妃的脚步。 马车里又探出了两个脑袋。李岱率先下了车,回头招手:“乔驸马,你快下车啊。” 车里传来乔驸马的恳求声:“娘子,这么大的雨,我这身单力薄,还是不要凑热闹了……哎哎哎哎别!” 乔驸马被一脚踹下了车,李筝冷哼了一声:“成天就知道坐着耍嘴皮子,要你有何用?!” 这一幕看在了李昭昭眼里,她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原来殿下喜欢这样的?”庄离落下一句,转身走了。 李昭昭莫名其妙,心却扑通一声。不是。她在心里小声道。这人为何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分享一个笑话。 Q:如何区别一个内向的数学家和一个外向的数学家? A:当他们交谈的时候,外向的数学家会盯着对方的鞋子,而不是自己的。 第21章 坚韧成就 那日傍晚的骤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淑妃在马车里拿着帕子替李昭昭擦拭了额头的细汗,她笑道:“今日可尽兴了?” 李榕插话道:“昭昭今天可厉害了,连着中了三箭红心呢!” 淑妃道:“是呀,我们昭昭聪明又有毅力,肯坚持,不像有些人连试都不愿意。” 李昭昭抿嘴一笑,想起李榕曾说自己以后不当公主了,要去跟话本里一般闯荡江湖。她也揶揄了一句:“榕榕不学射箭,以后怎么当江湖游侠呀?” 李榕哼了一声:“也可以当只卖艺的江湖游侠。” 淑妃:“哦?你有什么艺,给我们展示一下?” 只见李榕羞涩一笑,从袖子神神秘秘地掏出了一样东西捂在掌心,意料之中地获得了淑妃和李昭昭惊喜的眼神,然后猛地摊开了手—— “虫子?!”淑妃大惊失色。 “这是草编的蚂蚱!才不是虫子。”李榕解释道,还拿到李昭昭眼前晃了晃。 李昭昭怀疑地打量了两眼,怎么看也不是只蚂蚱。 快要回到行宫之时,李榕趴在窗户边“咦”了一声:“怎么那儿有人?”李昭昭望去,只见侧门出口的那株大榕树下站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被茂密的树枝遮去看不清楚,只露出一截灰色的衣袖,另一个则一身素净的衣衫。 淑妃皱起了眉:“……宣嫔?” 宣嫔这个名字对李昭昭来说并不熟悉,但她曾有所耳闻,毕竟宣嫔与另一个人交往密切不是什么秘密—— 正想着,宣嫔回过了身,从门口婷婷袅袅地走了一人。金钗银履,朱唇蔻丹,正是贤妃。 贤妃素来与人不过多交往,尤其是和其余三妃以及皇后保持着距离,只有宣嫔是个例外。李昭昭听说过,她们二人同时入宫,吃住同行,很是要好。这难得的情谊还在后宫中惹人艳羡。 “是贤妃娘娘和宣嫔娘娘,她们总是一处,想来不足为奇。”李榕说道。 这时,树后那个人影消失了,而贤妃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李昭昭发现淑妃仍盯着那处,眼里露出了探究,似是对那个没有露面的第三人好奇。 随后,淑妃嘱咐她二人道:“方才所见就当不知道。你们呀,与贤妃保持点距离,尤其是昭昭。” 相比于淑妃的后怕,李昭昭倒显得平静许多。毕竟中秋滢那件事之后,她就再没见过贤妃了。那事如一小块石头,沉在她平静的心湖之下,与别的大石头比起来压根儿算不得什么。 一推开房间的门,李昭昭就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点亮“坚韧”成就,有志者事竟成,请继续努力】 李昭昭很平静:“这次没有奖励吗?” 【由于该成就完成期间使用了帮助机会,奖励取消】 李昭昭心算道,不对吧。来之前说如果跳过这个副本就扣她两百枚金铢,结果来之后半点便宜没讨到也付出了两百金铢,这系统是不是不会算术? 【宿主请注意,我听得见你在想什么】 李昭昭:“……” 李昭昭没睡着。她掌心被弓弦勒得乌了,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可比疼痛更让她清醒的,是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兴奋感——如一簇火苗,在风的浇灌下燃得愈发旺盛。无数个画面在她眼前闪过,而唯一重复的,是箭离弦时的爽快。自由,而坚定不移。 她能坚持下来,并非是突然生出了什么热爱。不过是履行的承诺罢了。但在那个过程中,一遍又一遍,她渐渐迷恋上了那种瞬间爆发的声响。好像一块石头,在不断地砸着她心里的另一块,总有一天,能够将它碎掉,她便能呼吸了。 她躺了许久,最终还是换了衣服,踩着鞋去了院子里。月色如水,山间虫鸣不歇。只有屋檐下的灯笼静悄悄地陪着她。 李昭昭在青石桌板上将怀里的东西铺开来,一架天机隼被放在了桌角上。那是一张图纸,勾画的部件精密而零碎。纸张泛黄,已有了些年头。 她伏在图纸上细细查看,眉头逐渐紧锁,手指跟着眼睛点在其上。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眉心放松,露出了一丝惊喜。李昭昭拿过天机隼,三两下就将那木头鸟拆成了好几块,其中头部还拆得尤其零碎。 她从袖中拿出一柄小刀,开始慢慢地磨起了那些小零件。过了好半天,她那双柳叶眉才弯了起来,满意地对着昏黄的灯笼看了看。没调整两下,就又将天机隼装了回去。 “这下或许好多了……无妨,试试便知。”她小声道。 下一刻,那天机隼就飞上了屋檐,顺着行宫的砖瓦楼阁徘徊。李昭昭不再掩饰雀跃之情,如观摩珍宝般盯着那会飞的木头鸟。 然而,没多一会儿,那一架天机隼突然开始在空中左摇右晃,向相反的方向飞去,任凭李昭昭怎么敲石头都不管用。不消片刻,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李昭昭心里一紧,完了。她来不及多想,只得往那方向追去。然而显然,天机隼已经飞出了行宫,不知坠落在了哪里。 可不要被什么有心人捡到才好。她思虑着,绕过了巡逻的羽林卫,从一扇小木门出了去。可林中一片谧静,参天的榕树都遮住了视线。或许要等明日再来找罢—— 正在她踌躇不定之际,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着低语的女声。虽不知道是谁,李昭昭却不自觉地就想往后退。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在那脚步声逼近之前将她带到了黑暗中。她冷汗涔涔,又叫不出声,心跳加速,正琢磨如何逃脱时,那只手放开了,一个温润的声音轻轻道: “别怕,是我。” “你……”李昭昭回过头,放下了心。 庄离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李昭昭别出声。只听熟悉的女声渐渐传来,李昭昭睁大了眼睛。 “璇儿,我总觉的这样不合适。”贤妃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担忧着。 “姐姐,我都安排好了。别担心,他就在往无相寺的那个亭子里等你呢,你快去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记得,一个时辰内定要回来。”宣嫔叮嘱道。 贤妃犹豫片刻,道了声谢,转身入了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这周都会日更~ 第22章 夜深露重(1)(捉虫) 待宣嫔的脚步声也远了,李昭昭才走出了黑暗。 “宫闱阴私,殿下就当没有看见。”庄离道。 李昭昭回过身:“你来此地就是为了窥探这等阴私?” 庄离被她噎了一下,从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赫然是那飞远了的天机隼,无奈笑道:“殿下有事何不当面说,非要托它来寻我。” “你!”李昭昭脸颊发烫,这人好生不要脸,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还一副坦荡的模样。 庄离知她容易羞恼,露出了人畜无害的表情:“殿下莫往心里去,在下只是随口一说。” 李昭昭一把夺过了天机隼,抱在怀里检查了一番。 “这天机隼是殿下亲自做的?”庄离漫不经心地问,眼睛却往密林中的台阶深处看去。 “算是吧。”李昭昭的脚尖踢到了一小块石子儿,顿时飞远去了。 “青州建陵的齐家,如今还在做天机隼吗?”庄离盯着她,似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李昭昭却事不关己般的平静:“齐家早已满门抄斩,世子不知道吗?” “我知道,晏平二年末,后来,天机隼就销声匿迹了,”庄离放低了声音,见李昭昭神色无异,才轻松道,“殿下博闻强识,果然非同寻常。” “世子好像对天机隼很感兴趣?”李昭昭松开了袖中掐着掌心的手指,将那天机隼动了一下,“只是这一架方才出了点问题。” 李昭昭思前想后,也不知是哪里错了,明明与图纸无异,之前那一次也飞得好好的。 “殿下可否展示与我看一眼?”庄离好奇道。 “龙神殿……那次,你不是会使吗?” “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我幼时玩过一次,但印象中,与公主这一架不太一样。”庄离的视线拴在了天机隼上,反而让李昭昭觉得心安许多。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块青绿色的磁石,熟练地在天机隼的脚部磨蹭了几番,再旋转了一下。那东西果然飞了起来,穿过茂密的枝叶,钻入了林中。 只听“咔嚓”一声,李昭昭惊道:“不好,又坏了。”她与庄离对视一眼,便循声追去。 - 山间的一处亭中,贤妃正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清辉洒在了斑驳的瓦片上,照出了岁月的痕迹。那亭子建在比半山高的地方,可以望见行宫,也可眺至无相寺。向东而去,千山横叠,云海浮光,仿若最东面的海水奔袭而来。 她呆呆地伫立着,向来傲慢的眉宇间竟凝出了一丝淡淡的怅惘。 突然,一阵奇异的响声传来。她回过身,先前的愁绪一扫而空,冷声道:“是谁?!” 一道黑影从空中划过,砸在了她的脚边。 “哎!等等!” 树林中冒出了两个人。 贤妃面色微变,继而打量起了手中的天机隼:“十七殿下,这个东西好像不应该出现在宫中吧?” 李昭昭一怔,贤妃也认得此物?她微低着头,感受到贤妃淬了毒一般的目光在她和庄离的身上徘徊。 “陛下向来厌恶这种怪异之物,明明是个木头,还能飞,”贤妃勾出了玩味的笑容,“殿下夜出行宫,就是为了与世子一同玩耍?” 不等李昭昭反应,庄离微微一笑:“微臣只是方才偶遇殿下,见殿下贪玩丢失了心爱之物,担心夜深人静,山中危险,这才一同来寻找。不想贤妃娘娘竟也与殿下一样贪玩。” 贤妃面色乍变,似乎有所顾虑,不好发作。下一刻,出乎李昭昭意料,贤妃将天机隼径直塞给了她:“殿下小心收好,下次再贪玩,看见的人就不一定是本宫了。” 她将“贪玩”二字咬得清楚,瞟了一眼庄离,后者弯着眼睛,毫不在意。 “臣护送二位殿下回宫。”庄离持着灯笼,让李昭昭跟在身后,贤妃步履缓慢走在最末,颇为不耐烦。 那小路台阶上回李昭昭就领教过了,因此她也走得格外小心。庄离时不时停下脚步等着她。 结果一处转弯,李昭昭吓得脚一软,亏得及时拽住了庄离。那飘忽树影中,赫然有个人,听见了声响方才慢慢走出。 那人身着灰布袈裟,手里持着念珠,是个僧人。那人并未认出来人,似乎要往相反的方向去,因此低头避开了身子,待他们先行经过。 无相寺相隔不远,李昭昭并不奇怪。只是经过那僧人时,她皱起了眉头。那僧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兰花幽香。她不禁多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的袖子里像是藏着花。想不到无相寺的僧人有如此雅致,比她还随性不少,一时之间,生出了些羡慕之情。 她未曾多想,自然也没有看见身后的贤妃神情恍惚。 贤妃的脚轻飘飘地踩在台阶上,目光落在那僧人身上,藏着百转千回又不可明言的心思。那僧人却没有看她,一直低着头。 直到贤妃脚底打滑,趔趄了一下,他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扶住。蹭过他的不是冰凉的手指,而是华贵的衣袖,绣线触到粗糙的手背,他迅速收回了手。 “施主,”僧人忽然出声,令贤妃停下了脚步,“夜露深重,当心脚下。” 树影婆娑,将贤妃的眸子映得忽明忽暗。她定定地看着那人,仿佛已过了一生般漫长。半晌,她才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等近了行宫侧门,庄离告辞。贤妃叫住了李昭昭,淡淡一瞥:“本宫先进去。” 李昭昭这才想起来,先前宣嫔说了要在那里等贤妃。不等李昭昭答应,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传来。 数盏灯笼的光亮将她们二人围在了中间。 贵妃从侧门走出,本是一脸冷意,却惊讶地发现了李昭昭也在此处。她立刻上前挡在李昭昭和贤妃之间,对后者怒目而视:“半夜三更,这是要做什么?” 紧接着,宣嫔从贵妃身后走出,小心地朝贤妃使眼色。她紧紧皱着眉头,生怕暴露什么,略有些担惊受怕的模样。 “贤妃向来睡得比本宫早,今夜这是思及何人,辗转反侧?” 第23章 夜深露重(2) 贵妃的话掷在凉凉夜色之中,令人不寒而栗。 贤妃却神色自若,勾起了笑意:“妹妹不也一样辗转难眠?若论思及何人,自然是思念陛下。想必妹妹也是如此。” “那姐姐今夜是去做什么了?难不成是林间散心?” 宣嫔急急慌慌道:“不、不是的,贵妃姐姐莫要误会,贤妃姐姐只是、只是实在睡不着才……” “本宫没有问你,”贵妃打断了她的话,朝贤妃悠悠道,“本宫代皇后在此处,自然要履行职责,才好向陛下和娘娘交代。” 贤妃嗤笑一声,看了眼李昭昭:“不如,妹妹问问十七殿下,我去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贵妃顿生怒意:“你不要想对昭昭做什么。上回的事,陛下都还记着。” “可是十七殿下一直与我在一起。”贤妃毫不惊慌。 李昭昭从贵妃身后探出了脑袋,点了点头。她咽了下嗓子,小声道:“我的东西丢了,多亏贤妃娘娘捡到了。” 贵妃将信将疑,看见了她手里的天机隼以后,立刻将它按回了李昭昭怀里捂着,这才又问道:“昭昭,不要怕,告诉本宫,你可还见到了别人?” “我……”李昭昭犹豫了一下,撞上了贤妃骤然紧张的眼神,“我们回来的路上,还见到了一个无相寺的僧人。但他没有认出我们。” 宣嫔惊慌道:“那僧人可说了什么?” 李昭昭想了想:“夜露深重,当心脚下。” “就没了?”宣嫔追问道。 见李昭昭摇头,贵妃这才放下了心:“也罢,夜已深了,大家都散了吧。” 贤妃临走之际,笑了一声:“我睡得一向比妹妹早,醒得也早,这天看样子也不必睡了,我就在这宫中再散散步。” 等她走了,贵妃拉着李昭昭,才神色凝重地问她:“贤妃可有为难你?你别怕,她若说了什么,你都可以尽数告诉我。” “不曾为难我。”李昭昭认真道。 “那就好。”贵妃松了口气,领着她往行宫里去,轻声叹道:“贤妃素来与人难以相处,你平常也要多个心眼,小心为上。” “贤妃娘娘为何会如此?” 贵妃摇了摇头:“她性子素来就是这般不讨人喜欢。况且,她没有孩子,深宫之中没什么东西能惹得了她的眼,久而久之,既跟自己过不去,也跟旁人过不去。” “那她为什么唯独讨厌我?”李昭昭天真地问道。 贵妃顿了一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一场误会罢了。当年你母亲还在的时候,贤妃发现自己生不出孩子,便认定了是你母亲所为。哪怕后来查清是她自己误食了红花,她也不肯相信。” 李昭昭点点头,轻声道:“贤妃娘娘,也是可怜人。” “你这孩子,”贵妃替她理了理衣袖,像在透过她注视着另一个人,“与齐昭容一模一样。” 李昭昭摇头,看在贵妃眼里愈发可怜起来。 我不要和她一样。李昭昭在心里道。 - 刚在榻上躺下,李昭昭一翻身,就听见了李榕的敲门声。说起来,她的听觉一向灵敏,听见脚步声就能辨识出人。在兰芷宫中,锦瑟曾经埋怨:“公主这样,我们做下人的连半点懒都偷不得。”后来李昭昭才有意无视了起来。 李榕进来后左顾右盼,蹲在她的床边玩起了天机隼:“昭昭,这个东西我曾经听说过,在你第一次拿出来时我就知道。” 李昭昭点亮了烛台,心不在焉:“你听谁说的?” “听筝姐姐说的呀,”李榕把玩着手里的东西,“有一回她跟我阿娘聊天说了起来,据说是乔驸马告诉她的。当年,它帮着唐军大破北境,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是不是真的?” 李昭昭抱着膝盖,沉下了眸子,缓缓道:“是真的。天机隼能飞,在军中传递消息快极了,常常在危急关头起到了扭转局势的作用。后来,北境之外的沧族看看到它就害怕。最得意的时候,大军一路攻到了天流城下,有上千架天机隼飞在空中。” “那岂不是密密麻麻地和蜜蜂一样?”李榕笑出了声,又疑惑道,“但为什么现在都没有了?只有你这里一架,皇后娘娘一架。是父皇不喜欢吗?” 冗长的回忆在李昭昭心里摊开,触目惊心。她忽略了过去,只简短道:“后来制天机隼的工匠犯了错,导致晏平二年的扶摇一役……十分惨烈。自那时起,父皇就下令销毁了所有的天机隼,而建陵的矿脉也消失在了记录中。” 李榕举起了手里青绿色的石头:“……矿脉?是这个石头吗?” 李昭昭深吸了一口气:“许多年前,有一个东州的能工巧匠,因犯了事儿逃亡到了青州建陵。机缘巧合之下,他发现了一处矿脉,那里的石头不仅有磁性,还恰巧与他的一样发明相契合。他做出了第一架天机隼的时候,世人都嘲笑他,不过是巧合罢了。但他又做出了第二架,第三架……靠的都是那处矿脉,工匠给那石头取了个名字,叫做龙眼石。” 李榕听得极为认真,频频点头:“那后来呢?没有人想要用龙眼石做别的东西吗?” “那个工匠很聪明,他怕有人觊觎龙眼石,从来都不曾透露矿脉的地点。连父皇都只知道是在建陵附近。可是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十一年过去了,龙眼石早就和天机隼一起消失了。” “原来如此。”李榕恍然大悟。 李昭昭颔首,她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是波涛汹涌。她平静了一会儿,忽然奇怪了起来:“榕榕,你半夜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吧?” 李榕一副犯了错的可怜表情,将袖子撩起给她看,细白的胳膊上一片青紫:“我那日摔的,还没好,脑袋后面也疼。” 李昭昭正要安慰她,又听她道:“昭昭,我方才半夜惊醒,才想了起来。那日在无相寺里,我走在台阶边缘,好像有人推我了一把。” 李昭昭睁大了眼睛,在李榕肩上的手失去了知觉一般。 “或许是我记糊涂了,但我闻到了兰花的香味。” 第24章 夜深露重(3) 夜深人静,湿润的风沿着窗户的缝隙飘入。 “此事你可曾告诉淑妃?” 见李榕否认,李昭昭思虑沉重了起来。她忽然想起了今夜山间小径上,将兰花藏在袖子里的僧人。 “天亮后,我们先去告诉淑妃娘娘,然后再差人去无相寺看看。” 李榕撇嘴:“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去无相寺了。” “有我陪着你呀。”听见此话,李榕立刻笑开了眼,拉着李昭昭道:“我总感觉我们二人之间,你才是姐姐。” 李昭昭眼珠子一转:“那你今晚要不要陪我一起睡?” 李榕却提起了衣角:“娘娘说,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睡了。”她说完,就轻快地跑了出去。 李昭昭阖上眼之前,对李榕生出了一丝由衷的羡慕。 然而,第二天一早,李昭昭在门缝里发现了一封信笺。上面字迹清秀,简单写着一行字——“今夜子时,西阁相见”。代替署名的是一枚朱红印,上有兰花图案,透着幽幽墨香。 那印章图案她曾在沉香宫有一面之缘。难道是她……?李昭昭不动声色地将那信笺藏了起来。 接下来这一天里,李昭昭都在暗中观察着贤妃,却见她如往日一样不耐烦,多一眼都没有看李昭昭,只顾着与宣嫔姐妹情深。 “殿下在看什么?”庄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装作无意地将手里的书卷递给她,“昨日告诉过殿下,不该记的东西不要记得。还是多读些圣贤书为好。” 李昭昭心不在焉,扫了一眼书连名字都不记得。可是手碰在冰凉的书页上,一股奇异的触感传来,令她为之一抖。 这一幕落入庄离眼里,他意味深长:“殿下若有何事,臣愿意替殿下分忧。” “你不必……” “那就是有了。”庄离弯起了眼睛,衬得那张脸温润如玉。 李昭昭抿着嘴,不肯多说,转身就去寻李榕和李岱。庄离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离得很远,那气息却钻入了李昭昭的耳朵,挠得她耳尖发烫。 - 行宫西阁有三层楼,月色洒在楼梯上,李昭昭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她有些紧张,不知贤妃找她有何事,是不是为了昨日——说不定她已经发现自己偷听到了她和宣嫔的谈话。恐怕是为了那尚未发生的私会……若她问起来,自己也可以否认。总归李昭昭出门前,只告诉李榕,若半个时辰未归就去找淑妃娘娘。 李昭昭走到了三楼,四下漆黑空旷,仍未见贤妃的影子。这楼阁恐怕经年失修,刺鼻的味道一阵一阵袭来。 她站在窗边,从那里正能看到正在换防的羽林军。身后的脚步声传来,李昭昭回头,却见贤妃蹙紧了眉头:“你怎么在这里?” “贤妃娘娘,我今早……”她才开口,却被贤妃一把推进了黑暗中,巨大的书柜将她挡在了后方。李昭昭惊恐地抬起头,贤妃食指轻触唇边,沉下了眼睛。 “让姐姐久等了。”一个娇柔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 贤妃靠在窗边,缓缓侧过了身,月光将她的眉目映高傲冷厉,丝毫不见白日里同宣嫔的热络。 “不知姐姐约我来此处,有什么事?”宣嫔察觉到了贤妃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心里不清楚吗?”贤妃质问道。 “姐姐说什么呢,璇儿听不明白,”宣嫔慌张起来,“是我哪里惹得姐姐不开心了吗?姐姐告诉璇儿就是,璇儿保证以后再不会犯了。” 贤妃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对你太过骄纵。” “……姐姐?” “陈正的事,是你刻意安排的吧?”贤妃揉了揉眉心,颇为头疼。 宣嫔不明所以:“陈公子……不是姐姐想见的吗?” “我那日与你只是念及旧事,无心一提。他已遁入空门,与俗世再无关联。何况于我,都是陈年往事,不必如此,更不能如此。我想,你也知道。” 宣嫔退后了半步,惊愕道:“姐姐是什么意思?” “贵妃说得对,她一向睡得比本宫晚。可我也听说,她一向睡得好,不会半夜三更无事带着人在侧门等我。想必是有人透露风声。”贤妃的声音平静,目光却无比锋利。 宣嫔一下就慌了起来,哽咽着:“姐姐是在怀疑我?” “璇儿,我不想怀疑你。但你须得照实说,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昭昭听见了随之而来的一片静默。她冒着冷汗,又觉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细细思来,贤妃并不是在诬陷她。空气之中,那难闻的味道又重了几分,李昭昭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罢了,许是我想多了,”贤妃喃喃道,她看了一眼躲着的李昭昭,“璇儿,是我近来多疑,你莫要……” 宣嫔却在此时笑了起来,她说:“姐姐,这么多年了,原来你都不相信我。姐姐,深宫之中,只有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你如今连我也要抛弃了吗?” “姐姐,我就想问你一句,若陈正真是我刻意安排、贵妃也是我引去的,你可要与我从此恩断义绝?” “是。”贤妃蹙眉。她忽然恍然大悟,一下子靠在了窗棂上,为自己的愚蠢叹息:“真的是你。” 宣嫔立在原地,未曾走近。她面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疯狂的笑容:“姐姐,你从未看得起我。” “你在说什么?” “姐姐不知道吗?你出身高贵,我却只是贫户之女。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云泥之别。你自恃清高不与别人来往,却可怜我也是个无人问津的。这么多年了,你仍旧是可怜我,从未将我与别人平等相待。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条狗。”宣嫔冷笑了一声。 贤妃一怔:“你竟是这么想的?” “罢了,姐姐,多说无益,”宣嫔忽道,“那位十七公主也来了吗?” 李昭昭心中一凛,对上了贤妃的视线。 “姐姐,是把她藏起来了?你忘了吗,是齐昭容害得你未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也是她打扰了你和陈公子重聚,你不恨她吗?” 贤妃目光渐冷:“宣嫔,你想干什么?” 宣嫔的声音决绝:“是我对不住你。” 李昭昭站在黑暗中,只听见了一声刮蹭和宣嫔急促的脚步声。但她忽然明白了那股味道是什么—— “是火油。”贤妃喃喃道,她的眸子里映出了迅猛蔓延的火光。 第25章 夜深露重(4) 浓烟顺着火海滚滚而来,楼梯已经被淹没在了红光之中。李昭昭从窗子翻了出去,站在檐上,帮着贤妃也踩在了瓦片上,二人衣裙皆被熏脱了色,只能小心地扶着墙壁等待着。 西阁楼之下,羽林卫正在焦急地架□□,“走水”之声在行宫里传开。李昭昭耳边却只有劈啦啪啦的熊熊大火,她搀着贤妃,望见宣嫔的身影在远处回过头。 “咳、咳咳……”贤妃撇开李昭昭,去扶窗棂,却被烫得一个激灵。她神情复杂,寻到了一处避过了火风的墙壁靠着,才幽幽道:“……多谢你。” 李昭昭用袖子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杏眼。也不知是不是那眼睛像极了故人,贤妃别过了头去。她红着眼睛,半晌才长叹一声:“想不到我和宣嫔这么多年情谊,她不仅设了个套给我,还想要我的命。到头来,竟然是仇人在这儿陪我。” “我不是贤妃娘娘的……咳、咳,仇人。”李昭昭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的声音被大火掩盖了去,可还是落到了贤妃耳朵里。 贤妃冷冷道:“齐昭容是我的仇人,而你是她的女儿。” “那件事,不是我阿娘做的。”李昭昭小声却固执。 贤妃惊异道:“你知道是什么?” “我阿娘心地善良,从不会害人,”李昭昭顿了一下,“而且她对红花过敏。” “你说什么?”贤妃眯起眼睛。 “贤妃娘娘在宫中打探一下便知,她对红花过敏,连碰触都不能。晏平二年,钟太医本来要给她一味带红花的药,她却不能吞服。”李昭昭尾音微微发颤。 贤妃的眸子暗了下去:“……她虽不能亲手给本宫下红花,她身边的人却可以。” “那些人死之前,贤妃娘娘难道没有问过?” “大胆!” 李昭昭被她呵斥地一抖,却没有闪避,眼神仍直视着贤妃。良久,后者僵硬地伫立着,手指颤抖,喃喃道:“这不对,不是……”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你今日为何来此?” “不是娘娘约我来这里的吗?”李昭昭疑惑道。 贤妃眼神锋利,却不是对着李昭昭:“我只约了宣嫔一人。” 李昭昭正要开口,却见黑烟从窗户中钻出,火光铺天盖地而来。幸好这时,羽林卫已经从西阁楼外部爬到了二楼,刚将□□搭好。然而那窄梯一次只可承受一人。 贤妃拎起她:“你先走。” 李昭昭却固执起来:“贤妃娘娘先走。” “现在不是教你谦让的时候。”贤妃冷声道。 “娘娘若不快点下去,宣嫔说不准就已经逃跑了。”贤妃闻言,知是李昭昭故意激她,而火势汹涌,已容不下她们二人僵持。她看了李昭昭一眼,没说什么,就攀着□□往下去了。 李昭昭蹲在檐边,不敢靠得太远,也不敢太近。烟尘钻入鼻子里,眼睛痛耳朵痛喉咙痛哪里都痛。她不住地咳嗽起来,泪水被呛得模糊了双眼。 直到听到羽林卫的示意声,她才尽力压下不适,大着胆子往下爬去。她刚将脚落在□□上,三楼就已经完全成为了火海,连檐角都燃着火星。火势蔓延得太快了,容不得她休息片刻,二楼也危在旦夕。她的鎏金鞋踩在木架子上,发出嘎吱一声,衣裙偶尔刮蹭缠绕,越急越摘不下来。 烟雾钻入了鼻腔,她力气渐渐被耗尽,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手不自觉就要松开。 “殿下,别松手!”一个清越的声音如利刃,破开了浓烟,在李昭昭的脑海中碰撞出了清脆的回响。 是庄离。 李昭昭下意识地循着残存的清醒。好像那个声音在下方等她,心里的不安也少了许多。得快一点,她想,夜色这么深,他该不会怕黑吧。她不再去数还有多少步才能抵达□□的最下方,只是扶着被熏得滚烫的横木,一步稳了,再踩下一步。 直到,右脚踩空了。 她没有直接坠下去,而是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熟悉的气息在火光中如一汪清泉。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道:“昭昭,别怕。” 那人瞧了瞧她的手,娇嫩的皮肤被烫得红了,还起了几个水泡。李昭昭顾不上这些,只看到从庄离身后汹涌的火势。她喉咙疼着,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听到庄离问她:“你相信我吗?” 李昭昭还没点头,脚下就已空了。她下意识地搂住了那人的肩膀,低着头,看见霜青色的衣角黑了一块儿。“轰——”地一声,瓦檐在身后坍下,被刺目的红光吞噬了去。 脚尖刚点地,,扶着她的手就松开了。庄离退开了几步,贵妃和淑妃赶忙上前接住李昭昭,扶着她去一旁给太医检查。不远处,贤妃看着她,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榕哭花了脸,抓着李昭昭的衣袖就往脸上擦泪珠子,被李昭昭虚虚阻了一下。她虚弱的声音传来:“别……脏。” 李榕不管不顾地傻笑,那面颊上果然留下了一个黑印子。李岱不知从哪儿提了桶水来,打湿了帕子递给贵妃,再由贵妃亲自给李昭昭擦脸。那水湿冷,抹在脸上一阵冰凉。她的衣服发烫,而先前被扶住的后腰更烫。 她抬眼望去,却只见那霜青色的身影已然走远了。衣角都被熏黑了,她模模糊糊地再次想到。 还没等李昭昭缓过来,列队整齐的羽林军就来带走了贤妃,为首的卓公公没有了往日里的慈祥笑容:“贤妃娘娘,跟小的走一趟吧。” “放开,本宫自己走。”贤妃抬起下巴,没有回头。 “昭昭,没事的。”淑妃哄着,怕是李昭昭担惊受怕极了,视线一直跟着贤妃。 “他们要去做什么?” 见李昭昭有些慌神,李岱小声道:“无相寺那边抓了个和尚,说是和贤妃有奸情。”他越说越没声儿,被贵妃瞪了一眼。 “昭昭别担心这些,你只管回去好生休养。宫规森严,她过去不放在眼里,现下大祸临头,本宫绝不会姑息。我向你保证,陛下这次绝不会宽恕她。”贵妃摸着她的长发。 “贵妃娘娘,放火的是宣嫔,”李昭昭忍着喉咙里的干涩疼痛,焦急道,“无相寺的那个和尚,我也见过。” 第26章 夜深露重(5) 夜色尚深, 细雨落了下来,打湿了行宫主殿的琉璃窗。 宣嫔跪坐在地上,泪水涟涟:“陛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心软, 答应了姐姐。我没想到, 姐姐竟、竟还要对十七公主下此毒手。也不知姐姐是对公主说了什么, 那晚就将事情瞒了过去……” 宝座上,李枕揉着眉心, 将手中的茶杯抛在了贤妃脚边, 碎了一地。他声音冷淡:“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贤妃跪在了那锋利的碎片上,神情镇定:“陛下,臣妾已将实情尽数告知。臣妾仅见过那位无相寺的出家人一次,是宣嫔约臣妾见面偶然相逢, 并未说过一句话。宣嫔当时也在场。至于西阁的火, 陛下若不信我, 问问公主便是。” “你对十七做了什么?朕告诉你,她不会再见你了。”李枕皱起眉头。 贤妃对上那寒冷的视线,如坠冰窟。她明白了过来, 李枕并不相信她, 尤其是涉及李昭昭的时候。她沉默良久, 忽然道:“陛下若不信我,不如请那位无相寺的僧人来,我们当面对峙。” 宣嫔表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却暗自勾起了一抹笑容。 雨势渐大,如珠玉落盘。 陈正是和李昭昭、贵妃、淑妃等人一同进殿的。李振抬眉:“……昭昭?不是说了,你留在宫中休息便好,朕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李昭昭低头应了一声, 感觉到四周的目光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时,贤妃缓缓道:“昭昭,不必担忧,把你知道的如实说出来便是。” 宣嫔却柔声道:“莫要为难公主殿下了。” 只见那位一身灰袍的僧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那天夜色太暗,李昭昭没有看清他的样子,此时瞧上去,是颇为端正,难怪……那人道:“陛下,都是小人的错,不该去见贤妃娘娘。” 他看向贤妃,目光里似是藏着千言万语。贤妃唇色发乌,略略一扫就收回了视线。她知道,任何一举一动都会落入陛下的眼睛。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陈正却紧接着道:“是小人顾及儿时旧情,不忍拒绝贤妃娘娘的请求。想必贤妃娘娘只是怀念当初情谊,想要叙旧罢了,请陛下责罚小人,不关贤妃娘娘的事。” 贤妃震惊地看着他:“你……”先前那辗转柔情就像是她的幻觉,此时都尽数在陈正眼里消失了。 李枕不怒反笑:“好一个当初情谊,叙旧罢了。怎么,贤妃,这么多年了,还记着当初你的未婚夫?” 贤妃浑身一颤:“陛下,臣妾没有。” 李昭昭亦是一抖。她才想起来,这原是宫中流传的一桩旧闻。据说当年一位妃子入宫之时,本就有一桩婚约在身,据说那家公子对她痴情得很。哪知世事无常,后来就遁入了空门。这事甚至还被京中的说书先生记了下来。原来,主角是贤妃。 贤妃仰起头:“臣妾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绝没有半点背叛的心思。”她转而向陈正:“我自问当年对你有愧,如今沧海桑田,你又何必诬陷于我?” 陈正避过了她的目光,伏在了地上。 “这个,你又作何解释?”李枕冷笑一声,懒得听了,将手里的东西扔在了贤妃面前。贤妃一愣,那是张字条,上面写着“今夜子时,西阁相见”,末了有一枚兰花红印。 李枕幽幽道:“你可知,这是在昭昭那里找到的。你约昭昭去西阁作甚?” “父皇,”李昭昭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这字条是贤妃娘娘的字,却不一定是贤妃娘娘给我的。” 贤妃沉声道:“这是我给写宣嫔的。”她看了宣嫔一眼:“谁知宣嫔早有准备,要将臣妾烧死在西阁楼。昭昭当时也在场,可证明臣妾说的话。” 李昭昭正要开口,被宣嫔抢了先:“姐姐莫要为难公主,想必中秋宫宴后,公主是怕极了姐姐。公主本就不善言辞,姐姐又何必如此?” 李枕沉默着,忽道:“昭昭,你与朕说实话。” 宫宴一事在此时被提起,贤妃垂下眼,不再说话。李昭昭知道,她是心里愧疚。当初的事的确令她难堪至极,但早已如轻烟一般过了。毕竟,真的算不得什么。此时情况不妙,她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李昭昭简略地答了今晚之事,还补充了一句:“那夜我在山上偶遇贤妃娘娘,她的确是独自一人在亭中,并未有旁人在场。” 李枕眼神幽暗,在他们几人之前徘徊。 却听宣嫔哽咽道:“殿下,你莫非是怕贤妃姐姐将你的事说出来?” 李昭昭闻言,浑身一凛。宣嫔见状,想到有下人暗中告诉过她,那夜在山间还隐隐听见了公主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她原先苦于没有证据,举棋不定,现在看到李昭昭的反应,却有了十足的把握。她红着眼睛,疑惑道:“公主殿下,那夜见的又是何人?” 此话一出,李昭昭感到周围的目光都怀疑了起来。她向来不会说谎,可她绝不能出卖庄离,否则让父皇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今日之事,本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然而苦于没有证据。若李昭昭和贤妃死在了西阁,就真的死无对证——哪怕她们二人逃出生天,宣嫔也利用了证据的缺失搏上一把。同时,宣嫔还清楚地知道,陛下不信任他们任何一个。 怒意自李枕的眉间漫开,目光无比锋利,几乎是咬牙切齿:“……昭昭?” 李昭昭跪在了地上,只固执道:“父皇,贤妃娘娘是无辜的。” 剑拔弩张之际,卓公公从殿外进来:“陛下,扶摇王世子与常侯府林小姐求见。” 林雁行了礼,偷偷瞧了一眼紧张的李昭昭,稳住了声音:“九月初一那日雨夜,也就是十六公主摔伤那日,臣女也恰巧在无相寺。臣女看见,一位女子与这位禅师在寺远侧门相谈甚密。当时夜深已晚,雨又大,臣女本无意窥视,却隐约听见他二人谈及如何谋害旁人。这事只向家父禀明了,却一直在臣女心头搁置着。” 宣嫔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连伏在地上的陈正都是一愣。 “臣女本不认得宣嫔娘娘,只记得这位禅师的模样。小女今夜睡不着,出来时恰逢陛下召见这位禅师,想必是出了事,这才同家里打了招呼前来,”林雁盯着宣嫔,“臣女不会认错,那日与这禅师交谈的,正是宣嫔娘娘。” 第27章 夜深露重(6) 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 尤其是贤妃,看宣嫔和陈正的目光完全变了。此时,李昭昭却追问道:“九月初一的雨夜,他们可曾说过谋害何人?” 林雁略一思索:“这我未能听清, 只记得他们说先前差点被人发现, 就从台阶上推了那女子一把, 后来再去寻时,那女子就消失了。我也没能找到那人, 一直担心着, 不知如何是好。” 李榕抬起头:“娘娘,她是说的我吗?”淑妃和贵妃的脸色骤变。 宣嫔顿时慌张起来:“陛下,陛下明察,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 不可信啊陛下!” 这时, 庄离走了进来, 身旁还绑着一人。他拱手行礼:“陛下,臣发现此人形迹可疑,故方才盘问, 想必和西阁楼失火一事有关。” 李枕脸色阴沉, 越听越是怒气难遏, 手狠狠地拍在了扶手上。卓公公在旁安抚了两句,却并无大用,还不如闭了嘴,好生瞧着。 李昭昭心里明白,火油并不是寻常人能接触到的,若是还和宫内嫔妃关系匪浅,想必前朝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宣嫔……心思歹毒, 又过于愚蠢,乃是宫中大忌。 果然,李枕任凭宣嫔哭喊,眉宇间皆是不耐烦。他摆了摆手,不愿多看一眼。 “拖下去,等什么时候招清楚了,直接打死。” “陛下,陛下你听我说啊,他们都是沆瀣一气,串通好了的!”宣嫔叫得急切,却也知大势已去,嘴唇颤抖,面色苍白。 贤妃无力地坐在地上,幽幽地望着宣嫔和陈正:“……为什么?” 宣嫔一双眼睛红着,闻言笑出了声,像个十足的疯子:“姐姐,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不如再告诉你一句。当年害你无法受孕的那红花,是我放的。只不过齐昭容倒霉,恰巧路过。打那以后,你就像条疯狗一般咬着她不放。哈,我也没料到这戏如此好看。” 宣嫔如往常一样,轻捂着嘴,朱红的唇上或许涂的还是贤妃送她的胭脂:“……不要那样看我,姐姐,贤妃娘娘,你问为什么?西阁之上,我已告诉过你。我曾将真心待你,却换不来你的正眼。你不是向来看不起我吗?举世皆浊,你如今也不清了,便留着这余生好好想想吧。” 她被人带走时,眼里的清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可曾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贤妃的手垂在身侧,是问她,也是在问自己。 宣嫔凄然一笑,只留给她了一个背影。 待另一个脚步声响起时,贤妃看向他,也问了同样一句话:“陈正,我也对不住你吗?” 陈正在她的身后,身形一顿,最后看了一眼贤妃,面无表情:“我不能得到的东西,必将毁去。阿明,这许多年来,我都恨着你,恨你为何那时丢下了我。”只是刹那间,他的表情又柔和了下来,如少年时那样,最后唤了她一声:“阿明,我生了执念,入不了空门。” 贤妃瘫坐在地,泪水终于忍不住滚出了眼眶。当时年少春衫薄,她思慕龙椅上的人,抛却了那个为她摘兰花的少年。她悔过吗?或许夜阑人静时,是有过的。 陈正的那句话萦绕在李昭昭的心头,既是不解,又是惧怕。她下意识地看向庄离,那人望着门外长夜飘雨,亦是陷入了沉思。 林雁想要上前与庄离搭话,却回过头看了一眼李昭昭,默默地收回了脚。一旁,淑妃揉着李榕的头,想到她身上的伤,疼惜道:“莫怕。” 与此同时,贵妃挡在了李昭昭的视线前,遮住了庄离的身影。她扶起李昭昭,柔声道:“莫要再看了。” 李昭昭一凛,对上了贵妃复杂的眼神。她的手被贵妃轻轻握住。 “记住,你越是在乎的东西,越要装作不在乎。” - 雨露的潮湿气味伴着李昭昭躺下,她满脑子都是陈正最后的那句话,和贤妃方才对她欲言又止的答谢。还有贵妃说的……是什么意思? 消失了几日的声音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 【滴!恭喜宿主,秋猎副本已完成】 【获得奖励如下】 【好感度上升一个等级:陛下】 【好感度上升两个等级:淑妃,李岱】 【好感度上升三个等级:贵妃】 【好感度上升六个等级:贤妃】 【获得乐于助人成就,奖励一百金铢。当前金铢余额:一百枚。已点亮成就为:乐于助人,坚忍不拔,当众发言】 【请您继续努力哦】 李昭昭问:“就奖励一百个金铢?” 【鉴于您在此次副本中表现优异,系统决定追加一百枚金铢。当前金铢余额:两百枚】 这还勉强合适。李昭昭想起了一个问题:“下次提供的帮助时候,能不能稍微早一点?这样还可以考虑一下。” 【本来就没有给您考虑的机会】 李昭昭瞪大了眼睛:“你还有理了?” 【滴!辅助道具出现,可以在您与他人交往时,通过屏蔽他人目光,有效减轻您的焦虑】 【单位价格为两百金铢,持续时间为半个时辰,仅限使用一次】 【该道具为随机出现,请珍惜这次购买机会哦】 李昭昭:“?”她犹豫了一下,就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两百金铢花了出去。 【感谢宿主的购买,系统将在必要时为您提供使用服务】 李昭昭心头如针扎,幽幽道:“只有你认为必要的时候我才能用吗,那我买了有什么意义?” 【宿主的问题过于复杂,系统无法回答】 她叹了口气。脑海中有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但唯独有一件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就如平静的湖水里原本只是沉着许多的时候,此时却有一块从未见过的东西浮在水面上,飘荡在涟漪中央。它发着光,可能是块贵重的金子,也可能只是分文不值的玻璃碎片。 李昭昭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好感度系统里,庄离呢?”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但耳边的声音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 【好感度等级查询中】 【庄离:黑色】 没有变。一盆冷水扣在了李昭昭头上,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禁不住地想问,为什么?她那一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争得什么胜负本身更加迫切。 她想起无相寺外,落在青石台阶上的雨,与幼年时的那一幕相重合,淡淡的桂花香还萦绕在鼻尖。她想起演武场上,他的声音和他的身影,带来了无限的安全的感觉。就连今夜在西阁楼上,她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爬,在听见他开口时,她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但是系统直白清楚地告诉她,不是的。 她只是单方面地,把对方划归到了自己的这一边。可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哪一边。 就连庄离……庄离出现在几乎每一个她需要的时刻,但他自己呢?李昭昭想起了那人注视着天机隼的神情。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细究,仿佛里头藏了暗刺,一不小心就会伤人。 秋雨连绵,一夜未停。 - 回宫后,李昭昭先去看望了一趟皇后娘娘。许是经年累月的操劳,让她疲倦不堪。幸得休息了一段时日,又让贵妃代掌六宫,面色才逐渐红润了一些。 “昭昭受累了。”皇后靠在塌上,抚过李昭昭的发顶,想必是听说了秋猎的事情,颇为心疼。她叹了口气,缓缓道:“不过,贤妃心结解开,以后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对了,”皇后忽然粲然一笑,“今日,可是九月初七。” 第28章 九月初七 夜凉如水, 秋意渐浓。如意绫鸾鞋踏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要去哪儿啊?” 一根黑色的布条蒙住了李昭昭的眼睛,李晴牵着她的手走在前面。皇后笑道:“晴儿慢点,莫让昭昭摔了。” 宫人随侧掌灯, 将御花园的林中照得彻亮。 李昭昭虽看不见, 却隐隐能听见前方热闹声, 不免有些拘谨起来。这时,那吵嚷声又忽然停下了,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风声掠过耳畔, 李昭昭停顿了一下:“……缺海湖?” 缚仙道旁的那处平湖岸边,立了块新的石碑,苍劲的笔锋被刻了进去,正是“缺海湖”三字。 李晴替她摘下黑布的那一刻, 凉亭里立即热闹非凡。 围坐着圆桌的众人里, 李茂得意地朝李岱伸出手:“怎么样, 还是我和阿离表哥赌赢了吧?” 李岱嘟囔了一句:“那德妃娘娘也输了呀。” 德妃见状,从袖子里摸出了几颗碎银,大方道:“连我和十四的一起给了。” 没有参加这场无聊贵妃和淑妃对视一眼, 无奈地摇了摇头。那碎银刚到李茂手心里, 就被李晴拦住了:“这钱来得好容易, 你是不是分我们昭昭一半?”她抬头看了一眼庄离,后者但笑不语。“阿离表哥,你说对不对?” 李岱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学李晴说话:“阿离表哥,她对还是我对呀?”背上立刻挨了一拳。 李榕拉着李昭昭过去,小声道:“他们都赌你能不能猜到这是哪儿,寻你做开心, 我才没有跟他们一块儿玩儿呢。” 李茂耳朵尖,一下就不乐意了:“榕榕,方才这是谁提议的?我怎么记得,是你来着?” 李昭昭无奈地笑了笑,这么多人围着她还是头一回。不过,都是有过交集的熟人,心里的抵触自然也少了许多。若非她站在中间,还挺乐意躲在一旁嗑瓜子听李茂李岱他们吵嘴的。 这时,锦瑟端着一碗长寿面走在了一队宫人的最前方。李岱看着那一碗铺了煎蛋的什锦鸡汤面,香气扑鼻,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贺公主寿辰,殿下千岁千千岁。” 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伴随着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在亭子里摆了满桌。松子百合酥捏得精巧,叉烧酥烤得金黄,蜂巢糕软糯可口,芝麻糕砌在荷叶上很是漂亮。 李昭昭从未有过这样的生辰,一股暖流不知从何处来,在心间静静地淌着。她弯起眼睛,只听“咕”地一声,李岱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试图转移尴尬:“锦瑟啊,你就给十七做长寿面,我们都吃不到吗?” “哪儿让娘娘们和殿下们饿着?”锦瑟边笑边拍了一下手,身后便有人依次端上了小碗面,分给众人。 李茂忽然放下碗,正色道:“昭昭,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啊?” 李昭昭刚抿了一口汤,杏眼瞪圆了。 场面凝固了一秒。 李茂立刻被李晴敲了一下脑袋:“你以为是陈夫子上课点名呢?”李榕捂住心口:“吓死我了。” “莫说,连我都吓了一跳,”贵妃叹了口气,“我当年在学堂读书时,也最怕夫子叫到我的名字。” “你越是怕,就越容易被抽点去背文章。”皇后对贵妃道,还亲自盛了一碗鲜鸡汤递给李昭昭。 “皇后娘娘功课那么好,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背过的文章呢,哪儿像我啊,反正也不会,点到名字也没用。”淑妃笑着,将手里的叉烧酥掰下了一块儿放到嘴里。 “不过么,我还有样礼物要送给昭昭。”淑妃擦了擦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包东西。 李昭昭谢过,将那绢布打开,只见是一柄精巧的匕首,手柄上还镶了一颗蓝莹莹的宝石,颇为夺目。 听见周围人倒抽了一口气,淑妃不无得意:“这可是我们南靖的杰作,东陆哪里找得出这样的能工巧匠。” 随后,皇后将一只品相极为通透的翡翠镯戴在了李昭昭手上:“这是我们越州的云烟美人镯,十年了,我就见过这么一只满意的。” 德妃则将一支虹裳金步摇簪在了李昭昭的头发上,郑重道:“这支步摇虽不及越州精巧,也没有南靖宝贵,却是昭昭曾提及的那位葬在云阙山的顾将军之物,当年留在了幽州,被我意外得到了。想着在我这不读书的人眼里,不如给昭昭留个念想。” 这时,一位宫人端着盘子而来,看那宫灯是兰花图样,想必是贤妃宫里的。“贤妃娘娘娘贺公主寿辰,特意差奴婢送了这支凌波狼毫来。殿下千岁,千千岁。” 待那宫人走后,一直沉默着的贵妃拍了一下桌子,佯怒道:“你们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了,等笄礼的时候再送礼物吗?” 淑妃给她夹了一块小排,安慰道:“这不是陛下才和礼部那边说了,笄礼要推到年后嘛。你到时再送,昭昭也不会介意的,是吧昭昭?” 李昭昭摇了摇头,并非有多爱礼物的珍贵,只是这些心意教她不敢去领。 “罢了,拿纸笔来。”贵妃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什么,然后戳了个红色的印上去,神清气爽。 “唐国境内,只要是我凌家的酒楼,凭着这张纸,你就能吃到老,玩到老,决不收取一分一厘。将来,无论这皇宫里的情势如何,都要保你衣食无忧。” 皇后悠悠道:“那这里面,也算我一份吧。”德妃和淑妃也争了两句。 李岱露出了羡慕的眼神:“贵妃娘娘,我生辰的时候也有吗?” 李茂哈哈大笑:“那你可要努力了,下个月,就给我们每个人都唱支小曲儿。” “不了不了,这么好的机会还是留给昭昭吧。”李岱一听,疯狂摆手。 李晴笑道:“我们呢,就没有各位娘娘这么有钱了。来人,点火。” 随着一声巨响,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璀璨的光彩照亮了漆黑的湖面,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李昭昭也循声望去,只觉苍穹之上,天阔云高,连秋末渐冷的风都暖了起来。 庄离站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递去了几张叠好的纸,见李昭昭震惊的眼神,微微勾起了嘴角。这一幕落在了贵妃眼里,无奈地挪开了目光。 李昭昭将那纸小心收入袖中,心如擂鼓。 ——恐怕只有她认得,那是晏平二年的天机隼图纸。 作者有话要说:贵妃:就我是个老实人,气鼓鼓。感谢在2020-09-08 10:42:44~2020-09-10 15:4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mberzj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倒背如流 【滴!请注意, 出现好感度等级变化】 【上升两个等级的有:李晴,德妃】 意料之中,有个名字仍然没有出现。临睡前,李昭昭算了一下, 唯独那个人与其他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她想不明白, 心底里的一丝疑虑翻了出来——庄离待她其实比待旁人要好上那么一点, 纵然他表面上都是同样的漫不经心。 天机隼的图纸被她压在枕头下,那恰恰是她找了很久的东西。晏平二年的时候, 天机隼做过一些改动, 然而出了事之后便尽数销毁,找不出缘由。庄离能拿到,多半是因为他在北境待过。 不谋而合的目标让李昭昭有了一些猜想,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 次日早晨, 长乐宫学堂来了位新老师。刚露了个脚, 李岱就带头起哄:“乔状元!今日怎的换了份官职?” 底下顿时窃窃私语。 “那可是乔驸马, 十一公主的夫君!” “他当年高中之时,在君子台上不是说,不要什么劳什子官职, 就要做驸马吗?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听说是十一公主轰他出来的。” …… 李昭昭坐在最后一排, 见乔吉吉涨红了脸, 硬着头皮把书敲在桌板上:“都静一静,学堂之上,怎可胡言乱语。别的科目还是照旧由陈夫子讲,我只是来给诸位上《论语》的。” 李茂一听,把笔搁在了一旁,趁着脸熟没大没小:“乔先生,《论语》我们从小背到大, 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不如上点新鲜的玩意儿,东州最近兴起的那位姓谢的诗人就不错,乔先生来给我们赏析赏析。” 乔吉吉这下脸不烫了,来了点兴致:“从小背到大的?那还请殿下给我们展示一下,不难,就来个述而篇。” 李茂一愣,顿时学堂上的视线都汇聚在了他身上。 “怎么,殿下不会?” 李茂站起来,强撑着:“这有什么难的?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窃比于……” 李岱见他卡住了,小声道:“我老彭。” 李茂眼神镇定:“窃比于我老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岱领头,一片哄然大笑。 乔吉吉忍住了笑声,伸手让大家静一静:“那这样吧,我们找位同学接着背,到背不下去了就换旁边的一位,谁今日背得字数最少,就罚抄十遍。” 笑声顿时散了,一溜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乔吉吉,生怕头一个就念到自己的名字。李晴偷偷翻开了书,等着数自己是第几个。 “这样吧,就从那位睡觉的同学开始。”乔吉吉一指,发现底下的学生们皆是一惊。 李昭昭隔壁的座位上,庄离揉了揉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难得他生得好看,也毫不显邋遢做作。先前那陈夫子从来都由得他睡,绝不阻拦。 “这位同学,学堂是用来读书的,不是来睡觉的。”乔吉吉语重心长。 “老师,我直接抄吧。”庄离懒洋洋地说。 “难道你从前一个字也没念过?”乔吉吉问。 “倒也不是,”庄离很坦诚,“就是记不住。” 其余王公府里的小公子闻言,皆是窃喜自己不用当那个抄书的人了。乔吉吉却道:“那就从十七殿下开始,总归我们今日要有个输赢。” 李茂靠在椅背上:“乔先生,您怎么说话不算话呢?庄离都愿意抄了,怎的我们还要来?” 这时,不知是谁提议道:“乔先生曾高中状元,十七殿下又过目不忘,不如让他们俩来比试一下,分个胜负。” 李昭昭握笔的手顿住了。 “好啊好啊。” “哎你们干什么呢,乔先生毕竟是个状元郎,这不是欺负殿下吗?” “才没有,我就觉得殿下能赢。” 起哄声立即将李昭昭推上了风口浪尖。 乔吉吉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如果殿下愿意的话。” 情势所逼,李昭昭不得不答应了下来。又听乔吉吉说:“这背的书么,选《论语》未免有些欺负殿下……” “先生,《论语》可以倒着背。”李昭昭坐在桌边,说话的声音极轻。她话音刚落,哄笑声更大了。 乔吉吉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虽他能倒背如流,却不知这长乐宫学堂还有人能与自己一比。 李晴插话道:“乔先生,这比试没个彩头可就无趣了。要我说啊,若是昭昭输了,我就陪她一同抄书。若是先生输了,也得答应我们一个要求才行。” “先生把《论语》倒着抄十遍?”庄离懒洋洋地提议道。 李昭昭余光瞥了他一眼,忽然生出了一丝狡黠:“先生博闻强识、学习有方,不如就请先生给没有学过的《论语》的同学好好补课。” 乔吉吉点头:“此乃我份内之事,必定在年前让所有人都能有所进步。” 庄离莫名其妙地看去,李昭昭却一本正经地合上了书。 “……也人知以无,言知不……仁得而仁欲……” “说则公,功有则敏……” 李昭昭攥着手,与乔吉吉一人一句,原本因紧张而挺直的脊背渐渐放松了下来。她心无旁骛,反而无所惧怕,连绯红的脸颊也凉了下去。 众人屏息,听到最后一句—— “乎乐亦不,来方远自朋有——”李昭昭缓慢而笃定。 乔吉吉捏着书卷:“乎说亦不,之习时……唉哟!” 众人一看,乔吉吉一脚踩滑,掀翻了近旁一位的书桌,径直摔在了地上。李茂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一边去扶他一边道:“乔先生,这可是老天爷不让你赢啊。” “这就叫做,时也命也。”李岱模仿着陈夫子捋胡子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围着乔吉吉走了一圈。 李昭昭捂着嘴笑,下意识地侧过头对上了庄离的视线。她立即避开了,目光往他桌板上一瞧—— “你这个阙字写得不对。” 她用食指一点,不想庄离一愣,手不由地将那张纸揉成了团。喧嚣吵闹声中,他又毫不在意地弯起了眼睛。 在那个瞬间,李昭昭的直觉忽然敏锐起来,他漫不经心的笑意之下,好像出现了一丝裂痕。不易察觉,却清晰可见。 第30章 受宠若惊 很久之前, 也有一个人跟庄离说过:“你这个字写得不对。”恬静的女子握住幼童的手,一撇一捺,横折弯钩,墨渍弄脏了衣袖, 他只会咯咯地笑, 讨得一句温柔的回应。 那片残影藏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 只想越深越好,只要不教人发现, 他就是安全的。 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不再弯着, 而是露出了一丝迷惘。李昭昭慌乱起来:“我没有说你写得不好,你的字很好看。” 只是瞬间,庄离就恢复了笑容:“殿下不必如此,我没有放在心上。” “嘘!”只见李昭昭压低了声音, 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只漂亮的食盒, “我今天给晴儿他们捏了杏仁桂花酥, 可以先给你尝尝。” 庄离有些受宠若惊,狐疑地看去,果然是一只只精致的糕点, 淡淡的香气从半开的食盒中冒了出来, 着实有几分诱人。 “没毒的。”李昭昭说。她见庄离拿起了一块放到嘴边, 欢喜得弯起了眼睛。 这事儿的起因是李岱前日里向她抱怨了一句,说她只给后宫的娘子们送点心,完全是偏心眼儿——“就算她们答应了要包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也不能眼里只顾着她们呀”。吓得李昭昭做梦都梦到此事,一个激灵就醒了。 自从在梦中被莫名和端水系统扯上了关系,为了改变命运而努力着,她也渐渐敏感起来, 说好听点儿,就是有了些悟性。宣嫔一事让她有些后怕,纵然贤妃待宣嫔不薄、甚至远比旁人好,宣嫔却因为自卑,总觉得自己在贤妃的心里比旁人还要差上许多。又因着宣嫔的目光总在贤妃一人身上,久而久之,就积怨成疾。 李昭昭认真反思,做出了总结——人情积累正如天子将财富分给官员和百姓,七个字,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须得对所有人都一样好,才能让好感度系统里的每一个人都达到最高等级。换句话说,她这一碗水,必须得端平了。从这一点出发,她继而想到,与其他人比起来,是不是她对庄离太差了? 若是这样,她就要加倍地对他好,才能补足先前的缺失,不至于让这差距越来越大。 “好吃吗?”李昭昭问。 酥皮入口即化,香气在齿间蔓延。庄离点了点头。 这时,李榕冒出了头:“什么好吃的呀,我也想吃!” 李昭昭转过身,从背后将给庄离的食盒往他怀里一推,然后从桌子底下拎出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盒子:“喏,你叫上十二哥和十三姐姐一起分。” 乔吉吉咳嗽了一声:“殿下这是有什么好东西,不来与我们一同分享吗?” 李昭昭轻声道:“乔先生,这是我自己做的糕点,手有些拙。如果不嫌弃,刚巧有二十只。” “太好了!我刚巧肚子饿了!”李岱欢呼一声。 “诶,这个怎么……”李榕刚出口,就被李昭昭打断了:“模样不好看,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李榕很是疑惑,朝庄离那边看去,却见庄离早就将自己那只食盒藏了起来。可是,他那里头的,分明都很好看啊? 御花园里,日头正盛。李茂带着乔吉吉穿梭在其中,李晴和李昭昭走在后面。 “你们俩慢点好不好?乔驸马好不容易进一趟宫,是得了父皇准许去参见德妃娘娘的,莫要慌慌张张的。”李晴喊道。 李茂回过头:“你懂什么,太阳这般大,晒黑了就不好了。” “你一个男子还在乎这个!” “谁都跟你一样粗糙得紧,怪不得临到头的夫婿都被吓跑了。”李茂做了个鬼脸。 乔驸马回过身,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假山的另一边传来了说话声。 “我早就告诉过你,此人只有些小聪明,不是良配,谁让你一意孤行!现如今嫁了他,你可有一天好日子过?堂堂一位公主,倒还要做些女红去补贴家用?!你说说,这、这成何体统!” 李昭昭一愣,这是德妃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乔驸马的脸色沉了下来。 “阿娘,他是个大才华的人,是我非要嫁给他,才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他从来没有怪过我,都是一心一意待我好的。” “一心一意有什么用?他能给你什么?如今你有了身孕,他却跑去了学堂教书?我且问你,我若不给你银钱,你的孩子生下来,打算怎么过?” “阿娘,他也是为了能拿点俸禄才……再说了,翰林院那一套东西,他总是比别人强的。” “当初乔吉吉跟本宫放下狠话,说她不会拿我宫里一针一线也能让我的宝贝女儿享福。我是真信了他的鬼话,才诺了此事。前日里你父皇还问起,我是搪塞了过去,下次却不知该怎么说了。我劝劝你,倘若实在不行,就和离吧。” 李昭昭心头一紧,只见乔驸马脸色苍白,脚下一软,撞在了假山旁。 “谁?” 他们四人被发现了,只得走了出去。李茂试着缓和气氛:“德妃娘娘,我们就是刚巧经过,什么也没听到,是吧昭昭?”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李昭昭见李筝脸色不好,乔驸马在德妃的注视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上前道:“筝姐姐有身孕了,不便在这里一直站着,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李晴见状,也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大太阳天的,晒人得很。” 德妃这才脸色稍稍好转,和气地对他们道:“我那里刚巧有些宫外送来的糖果,你们一起去坐坐便是。” 李昭昭心知,德妃是不乐意搭理乔驸马,还不如多几人,省得烦心。 等到了衡卢宫,李昭昭经过从前李筝住的那间房,门前挂着一副泛黄的字画,想来是李筝练笔之作。李昭昭忽然道:“筝姐姐,你如今还做过胭脂吗?” 李筝停下了脚步,好奇道:“从前有一阵爱好罢了,昭昭怎知此事?” “我隐约记得在藏书阁看过一本写胭脂制作的书,上面有人用蝇头小楷做了批注,那字迹和这字画上的一模一样,想必就是筝姐姐?” 第31章 胭脂衬雪 京城这地方不比别处, 阳光刺目得很,总教人躲避不及。这不,初冬的光穿过长廊,将李筝的脸颊照得发烫。 “都是过去闲来无事时做的罢了。”李筝的睫毛被映成了金色。 她们二人走在最后, 避过了李茂他们的嬉笑打闹。 “依我看, 筝姐姐在这方面颇有见地, 为何不在此处用功,反而去做女红呢?” 李筝惊愕道:“昭昭, 你……听见了?”随即, 她轻声一叹:“并非我不想。世人皆认为女红是妇人所应当做且擅长做的,而胭脂不过是女子爱美的肤浅表象,算不得正经事。我阿娘当年将我用来做胭脂的器皿都扔了,连那些花都全部命人拔了。” “筝姐姐也惧世人流言?” 李筝失笑:“自然是怕的。你不知道, 去年京中便有流言, 说我生性凶猛, 待我夫婿不好。我越想解释,看在他们眼里就越是遮掩。这才传到我耳朵里不久,礼部的人就来了。重的话不敢说, 明里暗里让我不要让天家颜面扫地。” “昭昭倒觉得, 筝姐姐如今有了自己的府邸, 可以再试一试。我虽久居宫人,也常听锦瑟他们说起宫外的事。如今京城家家户户富庶,女子爱美成风,有那么几家铺子的胭脂一经面世就极受欢迎,甚至供不应求。筝姐姐可见过他们的东西?” 李筝点头:“我曾叫奴婢买过几样回来,可是用起来始终差点儿什么。想必是与我自己的配方选色均不同。再一个,那几家名号不同, 什么晴芳斋、闻香阁,东西却大同小异,没有什么新鲜的。” “这便是了,我相信筝姐姐一定能做出别具一格的胭脂出来,到时候,无论是卖给这几家有了名声的,还是自己寻间铺子去做,一定会广受欢迎。” 李昭昭认真的模样令李筝笑了起来:“昭昭,谢谢你。姐姐近来成了俗人,身为公主却总是为钱财所困,甚至急得乱了章法。差点都忘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不过我会认真考虑的。” 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脸上的笑意如此温柔。 不过,没多时,衡卢宫中就传来了凄厉的叫喊。 李筝坐在椅上,手里拿着条鞭子,抽在了乔吉吉跪着的膝盖前:“你倒是仗义得很!下一次再未经我允许,借钱给你那些狐朋狗友,我就打断你的腿,然后派人将你扔到深山老林中喂狼去。” 乔吉吉吓得一抽,泪水涟涟:“筝儿,派人去多不划算,我自己走着去就行。” “啪”地一声。“你还敢想?” 德妃坐在外间,端着茶杯,悠悠地吹了口气,还不忘招呼呆在原地的李昭昭他们:“来,这是御膳房刚送来的百合排骨汤,都尝一尝啊。” “筝儿,”德妃抿了一小口茶,头都没回,“下手轻点,别沾上血印子了。” 等出了衡卢宫,李晴才松了一口气:“筝姐姐生气起来,也太吓人了吧?纵然那鞭子没真的打到乔先生身上,也让他哆嗦了半天。” “做官不如尚公主,这可是他当年自己说的,”李茂转念一想,“不过啊,当时状元郎意气风发地骑马过兰亭道,被筝姐姐一眼相中,回去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现在想来,说不定当时乔驸马也是被逼无奈。” “乔先生是个重情的人,是真心待筝姐姐好的,”李晴又道,“你瞧他方才虽然被骂得狠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只顾着逗筝姐姐开心,还担心她气坏了身体,连下台阶都小心搀着。” “确实,那是我不走眼了,诶,昭昭你在看什么呢?”李茂顺着李昭昭的视线望去,只见宫墙拐角处的阴影下,贵妃正与陈夫子在交谈着,她身旁还站着一人,看上去与李昭昭的年纪差不多。 “那是十五?”李昭昭问。 “对,就是李晔,”李茂看得仔细,“昭昭也没怎么见过他吧?十五平时不跟我们在长乐宫上课,听说他极其聪明,和昭昭一样过目不忘,但就是身体不好,容易过敏。所以平日里都一直呆在未央宫中。” 李晴阴阳怪气:“你没少偷听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说话吧?” “这怎么能是偷听呢?我只是光明正大地站在帘后,她们未曾发觉我罢了。” “父皇何时把你赶出宫去?” “我府邸都修好了,就等着你赶紧嫁人,我也好搬家。” 李昭昭听着他们拌嘴,默默摇头。不过,等他们上前去请安,李昭昭就明白了为什么李晔从来不在长乐宫学堂。 “我、我没、没怎么见、见过十……七。”李晔红着脸,口齿含混不清。 贵妃笑道:“十七跟你一样,常常呆在自己的地方,难怪见不着了。” “原……来如此。”李晔尽力恍然大悟。 李晴晃着脑袋:“陈夫子是来给十五上课的吗?早就听说了十五聪明。” “不……没有。”李晔谦虚地摆手。他生得瘦弱,天生令人容易同情。 贵妃坦诚道:“今日其实想问问陈夫子,可否让晔儿与你们一同上课。他近来症状好转了些,只是怕人笑话。” 这话在李昭昭心里顿时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效果。李晔的目光诚挚,却又怯生生的。许是他天生口吃,贵妃对这个小儿子极为疼爱,多年来一直捧着护着,生怕摔碎了一样。这李晔,倒是比她幸运多了。 一路上闲逛之际,李晔忽然向李昭昭道:“……你、你会做……做生意吗?” 见李昭昭疑惑的神情,李晔低声说:“我最近有、有个主意,但……是阿娘不、不准我。” 他简略地说了几句,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一样用袖子挡着咳嗽了一声,原以为李昭昭沉默着是在笑话自己,却听她的声音如珠玉落盘:“有一个人恰好缺位帮手,想必你可以差人去问一问。” 冬日来得迅猛,那刺目的阳光顷刻之间成了难得的宝贝,整日里天色都阴沉沉的。各宫妃嫔也倦怠了,连走动都少。除了李晴李榕来寻她,李昭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想着年年冬天都要耗上三四个月,不如干脆冬眠一场。 偶尔那个端水系统会在脑海中与她说说话,翻来覆去却见不到什么改进,索性不再去管。 未到一个月的时间,雪就落了下来。 一日,锦瑟喜悦地捧出了几样东西。李昭昭打开一看,竟然是三种不同颜色的胭脂盒,那东西做得精美,连她平素不爱红妆的看了都喜爱。 “这是十一公主府上的人特意送来的。说是殿下用了有喜欢的,告诉他们一声就成。还有一样是混了十多种颜色的盘子,殿下如有看上眼的,他们再做了新的送来。” “呀,”锦瑟一惊,“这果然是竹华斋的玩意儿。” “竹华斋?”李昭昭念道。竹取自筝,华……来自晔,也是藏了几分意的。 “这是一月前才开的新铺子,做的胭脂啊与比人的不同。人家却是说了,这是公主都喜欢用的东西,便成了京城里人人追捧的胭脂。每日只卖五十只呢。听说还有别的州府的人专程来买。” 李昭昭打开了一盒,那颜色极为漂亮,郁而不浓,艳而不俗。 窗外落雪簌簌,她忽然笑了起来,手中胭脂的明艳更衬了那双眸子的清润淡雅。 第32章 冬雪纷纷 大雪覆满了皇城, 将朱红的宫墙衬得越发庄重肃穆。漫长的寒冬才刚刚到最冷的时候,暖手的炉子都已燃了一月有余了。 李昭昭坐在桌前,正在对照着天机隼的两张图纸,忽然听见了熟悉的系统音。 【滴!系统更新完毕, 请宿主查收好感度等级变更情况】 【上升一个等级的有:德妃】 【上升三个等级的有:李筝, 乔吉吉, 李晔】 李昭昭笑话起了系统:“这都一个多月了,你就才出了这么两句话。” 【宿主请注意, 系统偶尔具有延时性】 “不过, 筝姐姐和十五哥我能理解,德妃的好感度为什么会上升?”李昭昭话刚出口,就听见了锦瑟在敲门。 裹着棉袄的婢女笑嘻嘻的:“殿下,德妃娘娘差人送了点吃食来, 都是京城里的新鲜东西, 宫里可没有。” 李昭昭问:“她可有说什么?” 锦瑟略一思索:“德妃娘娘说, 要谢谢殿下。奴婢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昭昭了然,想必德妃已知道了竹华斋的事情。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毕竟她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锦瑟, 那外头是什么在响?”凝神静听, 似有什么从远处传来, 格外扰耳朵。 锦瑟鲜少听到李昭昭对兰芷宫外的事情感兴趣,此时神秘道:“殿下问得正是时候奴婢听卓公公身旁的小柳说,承屏殿前正在放爆竹呢。” 李昭昭略一颔首,记起了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夜了。 “据说有北边和西边的使臣来访,带了好多新奇的玩意儿。陛下还说要留他们过除夕呢,”锦瑟略一停顿,“那西缅国的皇子也来了, 据说生得很是好看。不过依奴婢看,想来是在持于国那帮野蛮人的映衬下,显得略有不同罢了。” 李昭昭无奈地摇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持于国在北面,又是游牧民族,因此人大都生得高大。西缅国偏于一隅,自然不崇尚武力,倒更像我们唐国人一些。” 锦瑟笑道:“是了是了,还是殿下有见识。不过啊,小柳还说了,若是那皇子生得能入陛下的眼,说不定会指位公主给他们呢。” 这时,李晴和李榕从门后探出了脑袋:“昭昭!快点,今日我们在缺海湖上冰嬉,李茂他们都等着了呢。” - 果然,鹅毛大雪刚刚停下,浓云又漏了些许阳光下来。缺海湖被冻成了结实的一片,走在上面只稍稍有些打滑,然而李昭昭低下头时,能清楚地看到冰面之下的枯枝。那分岔的枝桠像是玉石内里的裂痕,斑驳陆离,漂亮得紧。 李茂和李岱正玩得开心,不想李昭昭再次看去,那二人皆在冰面上摔实了,互相怪罪,立马打作了一团。 “哈哈哈哈。”李晔的笑声传来。 李晴好奇道:“你笑的时候为什么不结巴了?” 李晔撇撇嘴:“哈、哈哈,哈。” 李晴叹了口气:“要是阿离表哥在这儿就好了,他在北面待得久,肯定知道怎么才能在冰上行动敏捷。不像我们,这里多久才能冻上一次。” “上一次缺海湖冻住,还是在一百二十年前。”李昭昭说。 “那京都岂不是先变热,再变冷了?” “兴许东州、乃至整个唐国都是如此。”李昭昭的目光落在周围,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别看了,”李晴瞬间戳破了她的心思,“阿离表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都两三月没有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之前父皇准他常来,还给了他一块令牌自由出入,他应允得倒好,这一入冬,就跟冬眠了似的。” 李晔顿悟:“你们谁、谁要嫁、嫁……哎哟!” 一团雪从不远处飞来,正好砸在了他的脑门儿上。李岱捂紧了嘴:“十五!我不是要砸你的!” 李晴双手叉腰:“我就知道你个没安好心的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李昭昭正看好戏,想要退避到一旁,却被李晴喊住了:“昭昭,别想跑啊,你看看他们!你都不来帮我吗?” 李昭昭挪了一小步,不料李茂手中的雪球砸在了她上方的树枝上,哗啦啦一阵枝头的雪落了她满身,尤其是覆在脖子上的那一部分,连披风上的兔毛都挡不住,冻得她一哆嗦。 一只手伸了过来,捏着一团裹好的雪球。 李昭昭对李晔表示感激,被迫加入了战场。 这厢他们玩得正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缚仙道上走过的一队人。其中一人碧色的眸子中映出那冰面上玩耍的几个身影,深邃的眼睛眯了起来。另一个生得五大三粗、留有络腮胡的异族人也来了兴趣,直率地问道:“陛下,那是何人?” 李枕这才主意到,见李晴跑得极快,李昭昭正掩嘴而笑,不免皱起了眉头:“朕的几个儿子,玩闹罢了。” 卓公公敏锐地察觉到了圣上的情绪,那两位公主的身姿明明白白,正要遮掩过去,却听那持于国的使臣道:“唐国的公主婉约动人,果然与我北面不同。” “淳于燕大人也与传闻中不大相同。”庄离微微一笑。 陈定襄接过话:“刀岩皇子也是。” 原来,那碧色眼眸的人正是持于国的使臣。那人生得英俊,身形虽高大,异族气息却远没有身旁那位西缅国的刀岩皇子浓厚。若叫人分辨他们二人各自来自何方,大概皆会弄反。 “小庄将军说笑了。”淳于燕礼貌颔首,刀岩则爽朗一笑。然而后者的目光则紧紧地盯着缺海湖上的身影,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李枕没有接话,卓公公打断道:“淳于燕大人,刀岩皇子,这边请。” 庄离侧过身,待淳于燕等人走后,才慢悠悠地跟在队伍最后方。 “昭昭,小心!”李晴的话响在耳边。 一团雪从李昭昭的耳畔擦过,她却毫无察觉一般,回过头在寻找着什么。她方才明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但朱墙雪深,远远望去,除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就只有枯败的柳条摇曳在风中。 第33章 除夕夜宴(1)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 接连又是几个阴沉天。直到新年之际,雪天才初晴,将宫城映得冰雕雪琢般晶莹雅致。除夕那天,李昭昭起了个大早, 锦瑟仔细替她描眉, 嘴里也停不下:“殿下, 今夜宫宴上您就穿这月初送来的那套衣裳,昨日皇后娘娘那边给做的就留着等新年再穿。” “可说了今夜还有哪些人?” 锦瑟回忆道:“除了咱们后宫女眷, 就是些要臣。哦对了, 还有前些天来的使臣也都在。陛下本不欲留他们过除夕,可人家说没有见识过中州东陆的新年,就留了下来。” 这边梳妆完毕,李榕就在兰芷宫门口等着了。李昭昭便和她一起去拜见了皇后娘娘, 正巧李茂和李晴正在堆雪人, 将那红蜡烛插在两颗黑色棋子下方做鼻子。 李榕突发奇想:“你们说, 如果把那蜡烛点燃了会是什么景象?” 李晴一听,不动声色地把雪人护在了身后。 除夕宴开始之前,李昭昭混迹在李茂他们之中, 想着这一次就姑且走走正门。李岱却提议道:“上回我记得昭昭你走的是一条小径, 要么也带我们去走走?” 等到了那假山之中, 李岱却躲到了李晔身后:“这也太黑了吧?!”李昭昭走在最前方,只觉夜色如水,清辉荡漾,身旁的吵嚷声在逐渐习惯之后生出了熟悉感,与上一次走在这里时的心境不大相同。 李晔突然抖了一下:“那、那前头,有有有鬼!” “啊!!!”李岱惨叫一声,吓得李榕和李晴一个劲儿往后躲。 李昭昭定睛一看, 笑出了声。那前方拐角处的阴影中,一个颀长的身影提着灯笼,闻声向后停了半步,束起的头发被风吹得飘逸起来。 “庄离!”她挥了挥手。 那身影退到了月色中,露出了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嘴角噙着熟悉的笑意。 李岱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说是谁呢!”等走近了,他又道:“阿离表哥是不是也被我们吓着了?不怕,接下来有我们作伴,你必然不寂寞了。” “阿离表哥就是不想和你一起,才独自走这条路的。”李茂拍了一下庄离的肩。 李晴皱起眉:“十四,无亲无故的,你叫谁表哥呢?” 李岱跟没听到似的,故作亲昵地搭上了庄离的肩:“表哥,咱们走,不理她。” 李昭昭看见,庄离谈笑自如之中,仍然僵了一秒。她想起来上回在这里时的情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李榕立马道:“昭昭,有什么好笑的,你都不与我们说说。” 就这样,一行人有说有笑地穿过了御花园小径,进入了秋屏宫的盛大热闹之中。 各色器乐之声婉转悠扬,从秋屏宫的上空向四周蔓延,欲将整个宫城都笼罩在喜庆的气氛之下。身姿曼妙的伶人轻轻一舞,水袖漫天而下,被酒香穿过,被鼓声震起了波澜。 除夕宴上的人多,皇子公主们都被安排到了一起坐,间或有那么几位皇亲国戚在周围。李昭昭坐在了庄离前面,莫名地有些不自在起来。近三个月没见,庄离好像瘦了。她有点想转过去与他说话,可周围众多眼睛看着,此举又不大合适。 “殿下。”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怎、怎么?”她转过身去,声音轻得如同飞雪,怕将自己的喜悦暴露出来。 她懵懂地看向庄离,那双眼睛平静如水。他靠近了些,朝她伸出手。李昭昭正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手指停在了她的头上,轻轻一按,就收了回去。 “发簪松了。”庄离笑意盈盈。 “喔谢、谢谢。” 李晔坐在庄离旁边,扭过头来:“昭、昭,你、怎么跟我、我学说话话了?” 庄离扑哧一声,见李昭昭看向自己,立刻装作环顾四周的模样。 “别看了,林小姐今天没来。”话一出口,李昭昭自己也是一愣。不知道怎么的,这话没过脑子就自己从嗓子眼儿里冒了出来。 李晔捏了碗里的柠檬,舔了一下:“真、真酸。” 庄离若无其事地指了指盘子里的葡萄,认真道:“殿下,这个甜。” 李昭昭颊上浮起薄红,迅速转过身去,任凭庄离和李晔聊什么都不再回头。她身旁,李榕正望着不知哪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好一会儿,李榕才气呼呼地拉扯着自己的袖子。 “昭昭,那边那个人好奇怪啊,老是看我做什么?” 李昭昭顺着李榕的手指看去,对面是那群外国的使臣。李榕说的那一位生得很是英俊,身着薄甲,脖子上有一块翡翠,和他本人的眼睛一样绿。虽装扮不是唐国风俗,却有种令人意外的书生气质。 此时,那人正与周围谈笑风生,并未看向他们。 许是李榕看错了吧,李昭昭想着。 晚宴开始之后,一向是传统的歌舞。卓公公说,今日恰逢诸位使臣远道而来,如有什么特别想看的都可以向陛下提。 西缅国的刀岩皇子一听,率先起身:“在下久闻唐国人才济济,更有许多能臣异士。不知可否有幸见识一二?在下带的几位使臣都是习武之人,很想与唐国的英才切磋一二。” 喧闹的场上立刻安静了下来。西缅国来的几人都生得高大威猛,与持于国的人都不相上下。此时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枕闻言,微微一笑:“除夕之夜,向来不好动刀枪。” “唐国陛下,”那绿眸子的淳于燕也站起了身,“鄙人见识浅薄,也想借此机会一睹为快。唐国青年才俊颇多,陛下不愿坏了传统,在下也有惜才之情。不如这样,我们点到为止,绝不见血光。” 他这话说得极为好听,让李枕不得不挥了挥手:“那就来试试吧。” 卓公公一拍手,一位宫人端上了红绸盖着的盘子,看着颇为沉重。“取得头筹者,赏南海夜明珠一颗。” 李昭昭眼前的伶人退下,让出了空旷的场地。考虑到使臣方的人少,就由西缅国和持于国共同派出五人,唐国也出五位人选,一对一与比试,最终留在场上的那人便可获胜。 这一开场,唐国一方就连胜了三场。刀岩脸色微变,起身挑战。不料,这一换,他便连赢了四局,直接扭转了局势。 李枕沉下了脸。 李昭昭在心里捏了一把汗。想必在场之人都与她一样,原本毫不担心这比试的结果,现在也担忧了起来。且不说唐国乃□□上国,输在这除夕之夜有失颜面,恐怕落在这些边陲之国眼里,会损失威慑之力。 鼓声阵阵,将气氛染得紧张起来。 李茂道:“为何不让阿离表哥上场去?” 龙椅旁,卓公公低语了一句。李枕皱起眉头,面沉如水。 第34章 除夕夜宴(2) 眼看着那西缅国的刀岩皇子志得意满, 纵然没有人开口,李昭昭也知道父皇心里必然有些怒意。这场上与他们年纪相仿还能压得住的,唯独庄离和齐将军家的儿子齐铭,然而齐铭今日称病, 就剩下了庄离。 旁人不懂, 李昭昭却思路清楚。父皇不愿在除夕之夜输掉颜面, 然而也不愿让庄离出个大风头。这一切都与北境的局势有着密切关联。 其一,持于国位于北境外, 与常年来犯唐国的沧族乃是邻国。两国从前关系极好, 却在二十年前新王上任后出现了破裂,甚至隐隐有兵戈相向的可能。然而持于国的实力远没有沧族强大,因此,持于国近来隐约透露出了向唐国亲近的意思, 两国往来通商逐渐频繁。唐国自恃大国, 自然姿态上要高出许多, 今夜若不能压下,就无法立威风。 这第二么,扶摇王在北境震慑着境外诸国, 不仅是沧族, 也是持于国。然而, 此事却让远在东州的帝王忌惮不已。若扶摇王的儿子再显露太多锋芒,便不好再被强留在京城。李昭昭知道,父皇不会愿意让庄离去北境的,那是放虎归山——父皇既想扶摇王震得住外族入侵,又想要教他赢得不那么轻易。 那么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庄离赢,再让他输。这事要做得漂亮, 还得庄离自己同意——李昭昭能想得到,李枕也能想到,甚至庄离本人也了然于心。 果然,李枕沉吟片刻,朝距离最近的楚国公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作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就该让扶摇王世子上场,一展我唐国男儿的英姿。” 那刀岩皇子听了,立刻露出了期待的表情,目光越过李昭昭,朝庄离的方向看去:“世子可愿赏脸?” 庄离坦然起身,走过李昭昭身旁时,停顿了一下,目光轻轻扫了她一眼。她恰巧抬起头,小声道:“当心。” 拿起剑的庄离并不是李昭昭平日里认识的那个庄离。他表现出来的漫不经心、懒散、及温和笑意皆化作了锋利的寒光,剑身如镜,映着头顶明月和身侧筵席。他负剑而立时如一块温润玉石,出剑时那温润表象霎时剑被撕裂开来,露出了千山横叠般的空远壮阔。 红墙白雪在他身后,鼓声跟着他的脚步,都成全着他的冷冽剑光。 不出五招,那刀岩皇子便认输了。他拱手道:“是我技不如人。来日若能得世子在战场上相助,是我族荣幸。” 李昭昭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在四周的欢呼声中,下意识地去看李枕,那幽深的眸子沉了几分。 她前方,庄离面色微变,片刻间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拱手回礼。 这时,使臣那一方还剩下了最后一个人。只见持于国的那位使臣淳于燕起了身:“在下仰慕扶摇王已久,今日有幸,能和世子切磋一二。” 李昭昭心道不好,这每一个字都在提醒着父皇。 庄离没有接话,亦望向了李枕。帝王一言不发,珠帘也挡不住阴沉目光,几乎要捏碎了手里的白瓷酒杯。下一刻,他回过身,朝淳于燕道:“能有幸结识淳于大人,也是在下的荣幸。” 二人相视而笑,如朋友般熟络,落在秋屏宫的每一个人眼里。 李昭昭非常确定,庄离是故意的,甚至是带着某种任性的偏执。她知道他接下来也会赢,只要赢了这最后一场,父皇就必须履行诺言,当众奖赏他。他就是故意要挑衅,要告诉金銮宝座上的那位,他并不畏惧,更是无法被束缚的。 一想到这里,李昭昭心惊胆战——不行。庄离可以这样做,甚至李昭昭有些羡慕他的任性,但是父皇会记得这件事情,他会记很久,甚至会把这一桩算在扶摇王身上。而庄离也不能输。若他故意输了,更是要教人笑掉大牙,说他消极怠慢。 李昭昭的手又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手心里的冷汗一阵接着一阵,背脊发冷。她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滴!系统检测到宿主已处于焦虑不适状态,请问是否需要帮助?】 【剩余帮助机会:0次】 李昭昭心道那你问什么,不过她忽然想了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可以持续半个时辰屏蔽他人目光的辅助道具—— 【请宿主确认是否使用辅助道具?】 她眼看着庄离握紧了剑,心里头不断默念着确认确认确认。 【滴,辅助道具已使用】 淳于燕看向庄离,眸子里蕴含着狡黠。庄离看得明白,自己的确是任性了些。但心意已决,不可违背。 剑光映出了他狭长的眸子。 然而,尚未出剑,却听到耳畔急促的一声:“住手——” 众目睽睽之下,李昭昭起身行至中央,向李枕行了个礼。只听她声音柔和,却藏着坚定:“父王,女儿请求代替扶摇王世子,与淳于大人一战。” 李昭昭如芒在背,可那辅助道具起了作用,她丝毫感觉不到来自他人目光的压迫。就好像整个秋屏宫中,只有她一人。明月在上,冬夜寒凉,于她却是好一番良辰美景。 “哦?”李枕惊愕地挑眉,“昭昭,这是男儿的比试,你退开些,莫要伤了。” 李昭昭跟没听见似的,再次开口:“父皇,女儿知晓我唐国英才众多,女儿才疏学浅,算不得其中一位。可今日,女儿被诸位的豪情壮志所打动,虽自知不比世子武功高强,但心里激动难耐,也想与淳于大人切磋一二。” 李昭昭的话提醒了李枕,若她输了,那这场比试就是除夕佳节上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而倘若她侥幸赢了,那便是巾帼不让须眉,给他大大地长脸。更何况,他担忧的难题也迎刃而解。 李昭昭抬起头,只见李枕沉思片刻,挥挥手:“既然如此,那昭昭就试试吧。” 她笑容满面地领命,而后走到了庄离身旁。意外的是,庄离并没有感激她的意思,目光反而冷下来了几分。他沉默着,令人有些害怕——幸好此时的李昭昭并不能察觉。 淳于燕震惊不已:“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这怎么合适——” “淳于大人,”李昭昭不卑不亢,声如柔风,“听闻塞外人人的箭法都极好。我恰好不会别的,只会射箭。不知淳于大人可愿意屈尊?” 淳于燕看了庄离一眼,笑了一声:“自然,殿下请。” 第35章 除夕夜宴(3) 不知何时, 细小的雪花又落了下来,在李昭昭的发簪上覆了白沫。两个箭靶被并列在二十米外,不多时也就成了一片白色。 宴会上的窃窃私语就没有停过。 “让十七公主代替扶摇王世子,这不是开玩笑吗?” “咱们这本来赢定了, 现在……唉。” 李昭昭耳畔, 只有寒风掠过发梢。此时此刻, 她的心反倒静了下来。没什么可怕的,总归都已经站在这里了。 她率先搭箭, 拉弓, 瞄准。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熟稔。继而,毫不犹豫地放出了第一支箭。 “啪”一声,穿过了漫天细雪, 将箭靶中心的红点吞去了大半。 淑妃露出得意的神色, 特地指给贵妃看:“你看, 我教出来的徒弟,不错吧?” 德妃抱着暖手的炉子,面露笑意:“你教的?可有喊过你一声师父?” 这一箭让在场的人都惊呼起来, 李榕不以为意:“大惊小怪, 昭昭厉害着呢。” 李昭昭放下了弓, 淳于燕挑眉:“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竟有这样的好箭术。唐国果然人才济济。” 这话说的,李昭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般若山秋猎以来,她闲暇之余就在兰芷宫中勤加练习——既强身健体,也算是解乏的好办法。李榕本与她一道练习,没过三天,就发现李昭昭是认真的, 便立刻称病不去了。只剩下了李昭昭风雨无阻,毫无懈怠。偶尔淑妃会来兰芷宫指导一二,李昭昭受益匪浅。 不过,箭术之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李昭昭对自己的水平有底,她这第一箭就中了红心,当中有一些平日里琢磨出来的小技巧,也的确还有运气使然。 “淳于大人请。”李昭昭退了半步。 庄离站在她身侧,眼中略有惊异。他望见漫天雪花落在了李昭昭肩头,陷入了沉默。 天地一片寂静,李昭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似有若无的澎湃如鼓点般跳动。她指尖微颤,感受到了庄离身上的温热,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再靠近一点。李昭昭系紧了鹅毛大氅的带子,怕有人识破这表露无遗的心思,立刻打断了自己飘渺的思绪,试图遮掩过去。 那一边,淳于燕也正中了红心。 第一局平了。 随后的三局中,李昭昭中了一次红心,两次射在了距离红心毫厘之距的地方。而淳于燕也射出了一模一样的成绩。 李昭昭微微蹙眉——她摸不清楚,是当真如此巧合,还是淳于燕故意的。倘若是后者,他恐怕别有用心。 “当心。”李昭昭脚下一滑,幸亏庄离的提醒,才及时稳住了脚步。 最后一局时,李昭昭紧张了起来。她深呼吸了一次,尽量让不安的情绪散去。辅助道具正在慢慢失效,她能感觉到,周遭的目光开始炙热起来。即便是在冰冷的雪天里,也烤得她面颊发烫。 但是她想赢——先前她还没有这样的执着,输赢皆可,又有什么好怕的,可正式开始以后,没由来的胜负心包裹了她。她也坦率地接受了。哪怕对手的实力远比她要高。 又是一箭正中红心。 李昭昭放下了弓,手臂酸得不行,手心被磨得泛红,食指和中指疼得刺人。她轻轻喘了一口气,手中的弓被庄离接了过去。她没有回头,发梢蹭过了脸颊。 李茂目瞪口呆:“昭昭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李晴冷嘲热讽:“昭昭可不比某些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话一出,李茂和李榕对视了一眼,纷纷低下了头装作喝茶的样子。 片刻之后,他们爆发出了喜悦的惊呼。 原因无他。 淳于燕的最后一箭,贴着箭靶飞了出去,落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献丑了。”他本人毫不在意,大方地拱手一笑。 李昭昭微怔。她赢了吗,赢得……如此容易?直到父皇将那颗夜明珠赐给她,李昭昭都恍如置身在梦中。她回到了座位上,对李榕的欢呼充耳不闻,茫茫然间对上了庄离的视线。那目光清清冷冷,如同簌簌落雪,让她清醒了几分,心中的不安加重了。 直到除夕宴的尾声临近,那萦绕在李昭昭心头的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 淳于燕跪在殿前,单手贴在胸前,朝李枕道:“陛下,臣代表持于国国主,向您表达衷心的感谢。持于国愿与唐国永世修好,共同抵御外敌。从今以后,北境之外,沧族再也不足为惧。” 李枕酒意微醺,听到此话,心花怒放。不料那淳于燕接着道:“为表两国永结同好,臣代表持于国大皇子,向陛下求娶一位公主。” “谁、谁要嫁到北境去啊……”在坐的三位未出阁的公主如遭雷劈,李晴顿时变了脸色。她瞬间想到,若论年纪,她是最合适的一个。 李榕担心地问李昭昭:“父皇一定会拒绝的吧?” 李昭昭微微摇头。父皇会答应的——若嫁去一位公主就能换得北境太平,还能间接架空扶摇王,这事好处远比看上去多。酒杯在她身后的桌板上放下,李昭昭僵直着身躯。 “那依淳于大人之见,哪一位公主更加合适?”李枕挑眉。 不好的预感爬上了李昭昭的脊骨,李晴和李榕皆是屏息以待。只听淳于燕一字一句道:“方才,十七殿下与臣比箭,不仅临危不惧,还沉着冷静、有勇有谋。臣以为,十七殿下是绝佳的人选。” 一片寂静之声中,李枕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的眸子沉了几分,悠悠道:“小十七尚未及笄,恐怕并不合适。” 这拒绝之意令李晴呆在原地,浑身颤抖,面露惊恐,连李茂都拉不住。李昭昭望向淳于燕,那双绿色的眼眸似乎颇为执着。 “陛下,我们可以等公主准备好了,不急在一朝一夕。” 李昭昭明白,言下之意是,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什么时候与唐军合作,共同抵御沧族。他们可以等,李枕却不愿意等。她拿捏不定,李枕究竟会作何答复。 正在此时,一声清脆传来—— “父皇,女儿愿意去北境。” 李昭昭心中一空,缓慢地朝身侧看去。李榕站起了身,对李昭昭微微一笑。李昭昭下意识地伸手阻拦,却只有李榕的衣摆蹭过了她的指尖,轻飘飘的。 “父皇,十六久闻塞外风光旖旎,人也爽朗大气,一直想去见识一番。今日见淳于大人一表人才,想必持于国大皇子一定更为惊才绝艳,”李榕弯着眼睛,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更何况,此事关乎两国邦交,若能为唐国尽一份力,女儿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枕颇为惊讶,这个他未曾在意过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经出落得一番窈窕模样。 李榕见没人说话,转而看向淳于燕:“淳于大人,依你之见,我是否有十七殿下沉着冷静、有勇有谋?” 出乎意料地,淳于燕嘴角噙笑,行了个礼:“十六公主天真可爱,大方怡人,是未来持于国王后的不二人选。臣愿为鞍马,为殿下效劳。” 李榕得意一笑:“这还差不多。” 李昭昭坐在原地,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起来。李榕怕冷,怕黑,更怕独自一人——她怎么能独自远去北境。北境外,持于国与京都相隔千万里,冬日漫长,冰天雪地。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李昭昭。 恭贺声此起彼伏,李昭昭却冷得发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始终无法动弹。 李榕与淳于燕谈笑了两句,眼神若有若无地滑过李昭昭,继而转过头,在漫天大雪里,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36章 除夕夜宴(4) 窗外大雪纷飞。 李昭昭缩在墙角里, 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片漆黑之中,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牙齿咬着下嘴唇,腥甜的味道随着唾液渗入了喉咙, 令她呛了两声。 吱呀一声, 有人推门而入。 脚步声渐近,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膝盖上,如一直以来的习惯, 抓住了她的衣袖。 “昭昭。”李榕轻声唤她。 李昭昭的嗓音涩着, 艰难道:“……十六,我不想这样……” 手指替她撩去遮眼的碎发。 “昭昭,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现如今,我作为姐姐, 也该自己面对一些事了, ”李榕笑道, “你看,嫁到持于国不比嫁给哪个无聊的王孙公子强得多吗?我先前总和你说,自己日后要去做一个江湖游侠, 那总归只是个梦。塞上风光正好, 自由自在, 依我看来,与这梦最接近。” 李昭昭望着她,在黑暗里落进了对方的眸子中。 “可是,你不喜欢冷的地方。” “总归会喜欢的。”李榕答道。 “你也不喜欢一个人。” “待我见到那位持于国大皇子,就不是一个人了。” 李昭昭沉默了许久,直到李榕的手覆上了她的。“昭昭,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只要活着, 天底下就并没有什么难事,”李榕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不过现在,你有了皇后娘娘她们照拂,还有十二哥和十三姐姐关心,我就不那么担心了。” 李榕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敢问十七公主,你这么哭哭啼啼的,我今晚还能和你睡吗?” 李昭昭破涕为笑:“好。” - 李榕离开京都的那一日,李昭昭一路随行到了城门口。大雪已退,正在融化的冰凌如镜子般映照着晴朗的天空。 此去万里,想必是个好归途。 李榕放下了握着李昭昭的手,不知何时,她已生得李昭昭高了许多。“我都没有来得及参加你的及笄礼,若能再迟两日就好了。” 李昭昭笑道:“这都已拖了半月了。再迟两日,恐怕有人不肯。” “他不肯有什么用?我还怕他不成?”李榕故意抬高了声音,要让别人听见,“还在我唐国地界就要看旁人脸色,那等我去了岂不是要束手束脚,什么也做不了?” 李昭昭笑着,眼眶湿了一些。她与李榕拥抱了一下,在她耳畔低声道:“那淳于燕,你小心一点……他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使臣。” “我知道。”李榕紧紧地抱了一下她,随后放开了手,潇洒轻松地挥了挥手。她转身上了马车,未曾掀开垂下的帘幕。 李昭昭站在城门下,直到那队伍消失了,也不肯放下眺望的目光。近旁,李茂正拿了两只冰糖葫芦,分了她和李晴一人一只。 “别怕,小十六走了,今后还有我罩着你们。”李茂笑道,眼睛红红的。 李昭昭咬了一口,许是那糖葫芦太酸,让她眨了一下眼,泪珠子再也忍不住,顺势滚落了下来。 一旁,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糖葫芦,庄离疑惑道:“方才在街边看见了一位老婆婆在卖,还有许多人排队。竟然这么不好吃吗?” 他咬了一口,夸张道:“确实是酸掉了牙,不吃也罢。” 庄离顺势要扔,却被李昭昭一把夺过。李昭昭抬头看到他的笑容,泪珠子滚得更厉害了:“你为什么要抢我的糖葫芦?” 她争夺途中,手指一软,那串糖葫芦就落在了地上,跌得粉身碎骨。 一时间,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委屈都涌在了心头,如惊涛骇浪,一阵接着一阵,丝毫不肯停歇。李昭昭忍了许久的恐惧、茫然和无助,还是不住从紧咬的牙齿中发出了一丝呜咽。她就像被当众剥去衣物,思绪在一瞬间显露无余。 庄离颇为无奈,手足无措地拿出绢帕,温声哄道:“是我的错,下回赔你十只糖葫芦可好?” 李昭昭撇着嘴,用他手中的绢帕擦了一下脸,摇头道:“不好。” “那,”庄离思索道,“今后我带你去北境。” “……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随意答应。”李昭昭不高兴起来的时候,什么都说。 庄离脸色微变,随即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样子,并不与她计较。 “好啦,看,这是什么?” 一串完整的冰糖葫芦出现在了李昭昭眼前。 她眼前一片模糊,不管不顾地拿了过来,小口吃着。 天朗气清,大雪尚未消融,凛冽的风吹过她的心里,舌尖的甜味逐渐下沉,与那胸腔里的酸涩之意杂糅在了一起。 “……天机隼的图纸,你可看过了?”庄离问道,若有若无地避开了李昭昭的视线。 李昭昭点头:“我都对照过了以前的,找出了一些毛病。” 庄离闻言,目光迫切,语气严肃了起来:“什么问题?”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在细节上还需要精进。”李昭昭说。 “那何时可以做出来?” “嗯?你怎么对天机隼如此关心?”李昭昭抬眼,似乎有些疑惑。 庄离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急切不合时宜,那焦虑瞬间化为了乌有,只留作微微一笑:“只是好奇罢了。” 李昭昭尚未来得及问,李晴和李茂就走了过来。李茂很是不平:“阿离表哥,怎么昭昭有两串啊?” 李晴嘲笑道:“怎么,你也想吃两串?自己去买好啦,干嘛拿阿离表哥的做人情?” “我哪儿有!”李茂眼神一顿,“李岱,你是不是又偷吃臭豆腐了?” 李岱将怀里的东西往袖中一藏,呵呵一笑。 “不吃完不准上车!”李茂一甩袖子。 “听到了?”庄离看着跟小松鼠一样鼓着脸的李昭昭,眼睛一弯,“要吃完才能走哦。” “吃……完了。”李昭昭的声音卡在齿缝中,模糊不清。 她回过头,城门远方,官道上的车马已渐渐没了行踪。一行飞鸟自头顶上的苍穹掠过,朝李榕所在的前方飞去,如同在送行一般。 倘若那飞鸟能到持于国就好了。李昭昭莫名想到。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一天哦。 第37章 及笄之礼 年后, 冰雪消融,深宫里万物复苏,倒也没有往日那般冷清了。 这一日,李枕和皇后站在承平殿前, 身后是四妃。司天监与礼部列队整齐, 宫女太监手中都端有不同的金银饰品, 从那宫门口排列而来。 礼乐声起,人群中避让出了一条路。一人缓步自远处而来。 承平殿前空旷的地面上, 是白玉砌成的君子台。 李昭昭身着勾了金线的银红云烟曳地裙拾级而上。她乌黑的发挽了起来, 露出了雪白的颈项。唇涂朱丹,眉描远山,杏眼里一片沉静。 今日,是她的及笈之礼。 皇后身畔, 贵妃轻轻叹了一声:“我们昭昭也长大了。” 德妃笑道:“日落月升, 冬去春来, 莫要太过感慨。” “这还是头一位在承平殿前及笈的公主,筝儿晴儿当初可毫不犹豫地选了丰衍宫。”淑妃插话道。 李枕闻言,望着一步步走来的女儿, 轻笑了一声:“礼部告诉朕, 是昭昭要选君子台。” 唐国旧礼之中, 会在皇子加冠、公主及笄时令他们在丰衍宫或是承平殿之中选择一处。丰衍宫草木旺盛,花香怡人,入目是是柔顺昌平之景,自然颇得公主们的喜爱。而承平殿是朝堂议事之处,君子台更是封侯拜将的场所,因此有野心的皇子大多青睐这里。久而久之,仿佛就成了约定俗成的礼节。 李昭昭却认真找出典籍, 翻给礼部的人看:“平沧帝制定此礼时就曾说过,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可以自己选择地方。比起丰衍宫,我更喜欢君子台,不可以吗?” 礼部的哑口无言,这才回去禀明了李枕。不料李枕道:“十七是个有志向的孩子,就由她去吧。” 李昭昭站在白玉之上,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滴!恭喜殿下,获得及笄之礼】 【系统自动奖励:金铢100枚,可兑换帮助机会1次】 【好感度上升一个等级:德妃】 “谢谢。”她在心里小声道。 晨曦的光好像还蕴含着潮湿的露水,洒在李昭昭的身上。迎面的微风途径了化去的雪堆,吹拂过宫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她微微抬头,能望见承平殿后,京都北面的云阙山若隐若现。 天地广阔,江山温柔。 - 李晴到兰芷宫找李昭昭时,正看见锦瑟在指使着人收东西,立刻嚷嚷了起来:“这是要做什么呀?小十七,你难道真要搬到宫外去住?” 李昭昭放下书卷,笑道:“父皇赐了一处京城里的宅院,说是在我出阁之前,可以每月去自己的府上小住几日。那地方才建成,空空荡荡的,东西都是新的,总想放点熟悉的小物件过去。” 李晴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那就好,要不是想起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说的话,我差点以为你也要嫁人了呢。父皇可舍不得这么早放你出宫。” “什么叫做‘也’?”李昭昭一惊,立刻明白了过来,“十三,你……你要嫁人了?!” 李晴叹了口气,神情很是矛盾:“已经定下来了,估摸着再过一月就会开始筹备大婚了。幸好我的府上离你近,若婚后无人管我,我还能常去找你玩耍。” “谁管得住你呀?”李昭昭笑道,“不过,是何人有如此好福气?” “你或许也听过,是楚国公世子,叫做薛梁,”李晴愁眉苦脸,“可这人我没见过,也不知生得是美是丑。” 这名字熟悉,李昭昭一下就想起了去岁在秋猎时曾见过的人,便向李晴描述了几句。李晴仍然不大放心:“我听说楚国公本人是个性情暴戾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都说儿子的脾气随父亲,那世子能好到哪里去?就算不是个五大三粗之人,也总透着些古怪。” “不必担忧,皇后娘娘必定为你精挑细选过了。” “你又笑话我!” 二人玩作一团,末了李晴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后日是阿离表哥的生辰。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京城,实在是可怜。你若能出宫,我们便一起去看望他。” “这……不大好吧?”李昭昭犹豫了一下。 “这有什么的?难道你是怕父皇知道?小时候我还说要嫁给阿离表哥呢,也没见着不让表哥进宫啊。” 李昭昭吞了口气:“我又没说我……” 李晴狡黠一笑:“那你脸红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短小! 第38章 明月夜下(1) 冬末春初的京城之中, 一片祥和的氛围。李昭昭坐在马车上,经过了建河的长廊,从兰亭道一路而去。她并不是头一回出宫,却也按捺不住兴奋之情。 从帘幕之后望去, 京都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新奇或古朴的楼阁, 蜿蜒曲折的河流, 沿路叫卖的中年人正用拨浪鼓逗弄着陌生的垂髫小童。 李晴撑着脑袋,一样一样指给李昭昭看。这一处是有百年历史的学堂, 那一处的酒楼是全唐国生意最兴隆的地方。“陈夫子昨日说, 京都以前叫什么来着……?” 李昭昭的目光跟着奔跑的幼童,答道:“稷城。” “正是!就是那个意思。”李晴的喜悦在眉间融开。 天下太平,五谷丰长,四季昌隆。 李昭昭的长平公主府在京都的西侧, 与闹市街隔得远, 少了许多热闹, 一派静谧之景。不过正如李茂的评价:“这恰好遂了昭昭的心愿。” 从长平公主府向北,再穿过三条道,就是扶摇王府了。 可他们今日到得不巧, 管事的人恭敬回禀:“世子大人去郊外了, 还不知何时会回来。” 李晴看了一眼李昭昭, 叮嘱道:“那你可记得要告诉他,长平公主来过了。那些礼物是皇后娘娘赐的,你便好生收着。” 随后,李晴陪着李昭昭到了新修葺好的府邸上,参观了一番。她踩在水面的石桩上,天光云影在脚下徘徊,忽道:“十七, 我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李昭昭折了一朵蒲公英递给她:“怎么了?” 李晴犹豫了半天,坦率道:“我听别人说,北面似乎又快要打仗了。” “……是吗?”李昭昭的眼皮跳了一下。 “虽说我们远在京都,还看不见狼烟烽火,可有些事情终究是避之不及,”李晴担忧道,“十六修书报了平安,我却还是担心。那沧族狼子野心,比持于国要凶残得多,倘若战事一起,恐怕很快就会波及近旁。” 李昭昭想了想,柔声道:“十六既做了决定,想必是心里有数。她很聪明,会为自己找到一条稳妥的路。如今持于国与咱们修好,一旦开战,两国兵将在北境汇合,还是占了不少优势。何况有扶摇王坐镇,不必如此忧虑。” 李晴听到此话,才松了口气。 “是何人告诉你的?”李昭昭挑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李晴面上一红:“……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宫城甚大,可有些流言却传得甚快,”李昭昭故作姿态,“谁昨日故意经过了承平殿,又恰巧不经意地遇到了何人,旁人可都瞧得一清二楚。” “好啊!是不是锦瑟那小丫头又拿我寻开心!等本公主回去就收拾她,这次你决不能再护着她了!” 二人在楼阁水榭之侧说笑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已天光渐暗。 待送走了李晴,李昭昭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 方才,她安慰李晴的话不假,却少了一半——她近日曾听淑妃提起过,沧族与唐国积怨已久,这些年来打着划清界限的旗号在养兵蓄锐,连不时的骚扰都少了下来,为的就是让唐国放松警惕。当年沧族被赶到北境外的冰天雪地之中,早已不堪贫瘠的土地,如今是时候一雪前耻了。 倘若真有这一仗,恐怕唐国并没有那么胸有成竹。 清冷院内,叩门声响。只用听着脚步,李昭昭就知道来人是谁。 竹影摇曳,高挑的身影近了许多,月华映在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流淌着盈盈笑意。 “在下特意来向公主道谢。” 李昭昭坐在石凳上,晃着手中的茶杯:“谢我什么,礼物是皇后娘娘送的,又不是我送的。” 庄离站在她身前,伸出了手:“我就是来向公主讨要礼物,才提前道谢。” 他语气平静,仿佛理所当然似的。那双眼睛如深潭,勾得李昭昭心底一动。 她强压住心跳:“你怎么知道我准备了礼物?” 话才出口,她便察觉不对。只见庄离无辜地弯着眼睛:“真的不给我吗?” 一个信封放在了庄离手上,许是在袖中藏得久了,还隐隐透着一股暖意。 李昭昭期待地看向庄离,却见他眸中笑意渐渐消失了。 月华如水,庄离扫了一眼那几张薄薄的纸,沉下了眸子。一贯的笑容褪尽,冷如寒刃。他本就生得冷情,那眉间潇洒失了柔和就成了冷漠。 李昭昭毫无察觉,欣喜道:“天机隼的图纸,我都改好了,用来贺你生辰不算寒酸吧?” “……你要送给我?”身后的竹影将他的神情遮去。 李昭昭认真点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天机隼该如何改进吗?先前你还说我,你不也一样,想要什么从来也不说。” 在那一刻,庄离僵在了原地。 那双温和无害的杏眼如一面镜子,照得他自惭形秽、无所遁形。躲在阴影里许久的人瞬间置身于光明之中,不可遏制的羞恼成了转瞬即逝的怒意。 他定定地看着李昭昭,后者浑然不觉。 第39章 明月夜下(2) 夜风掠过竹林, 将飘摇的影子吹开,却吹不动那双凤眸中的暗色。 李昭昭这才觉出不对来。 细长的手指将那几张纸折好,信封被放在了冰凉的石桌上。 “谢谢十七公主。”庄离淡淡道。 “……你这就要走了吗?”李昭昭不自觉地想要拦住他,然而那霜青色的衣袖从她的指间擦过, 什么也没有抓住。 “殿下, 天色已暗, 臣告退了。” 庄离的语气生疏,如一根细针扎了李昭昭一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执拗地问道。 庄离背对着她, 语气低沉:“殿下不必对我如此示好。殿下离我近了, 会招致非议。” “可是……”李昭昭脱口而出,“是你先接近我的。” 庄离沉默了片刻,声音更冷了:“十七殿下既然知道了,那以后, 还是离远一点好。” 李昭昭愣神之际, 那背影已然远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又如何?”纵然她都知道, 都看在眼里,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是撞到了南墙,那南墙也终有倒塌的一天。更何况, 倘若只是毫无情绪掺杂, 他又何必处处担忧。 那青色没入了黑暗之中, 她没由来地看出了无尽的孤独。 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那孤独的外壳上已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能告诉我庄离的好感度等级吗?”半晌之后,她在脑海里问道。 只听一个声音在夜色中尤为刺耳。 【滴!正在搜索中】 李昭昭等得难耐,心跳不断地加快。 【滴!系统错误,无法显示结果。】 李昭昭一愣,立刻查询了别的人,却发现整个好感度排行中, 只有庄离一人处于隐藏状态。 “殿下,”年少的仆从走来,捧出了一枚玉佩,“想必是扶摇王世子走得急,遗失在了院中。” 她将那温润的玉佩捏在手心里,白玉通透,是极不寻常的东西。她心里的猜测有了一些底,却挠得更疼了几分。 从前她只觉自己被人看透时无地自容,现在想来,换作是谁都一样。连庄离都不能免俗。 你看,李昭昭轻叹一声,连素未谋面的仆役都知道你走得急。 - 自那日以后,李昭昭发现,庄离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就连长乐宫的学堂也常常缺席,好不容易来了一回便从头睡到了尾,从不看她一眼,更遑论说话了。 李昭昭想了个主意,常带些好吃的点心分给众人。庄离躲她便罢,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冷漠拒绝。若是睡着,李昭昭就见缝插针找他醒来的时候——总不能在学堂睡上一整天不回家吧。 有一回,李茂掰开自己手中的桃花酥,奇怪道:“为何庄离的那一块看上去要好吃些?” 李昭昭不答话,装睡的人却僵了一下。 李岱傻头傻脑地冒了出来,想从庄离桌上换下来,却被李昭昭一个眼神吓了回去。他嘟囔道:“我怎么觉得昭昭越来越像十三了?” 李昭昭经过庄离身旁时,袖子不经意间蹭到了他,却见对方飞快地将手负在了身后。 “我的衣服烫手吗?”李昭昭抬头问道。 庄离未置一词,转身走了。 留在原地的少女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在心里给自己不断鼓气,有越挫越勇之势。 - 就这样,春过夏至,很快就到了李晴大婚的日子。 恰逢仲夏节,京都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李晴坐在房里,将盖头撩到头顶上,吃了几口点心。待擦去残渣,李昭昭替她重新抹上了唇脂。 “这颜色真好看,是筝姐姐新配的方子吗?” “是筝姐姐亲手为你做的,还让十五起了个名字,叫做‘潋滟晴方’。”李昭昭笑道。 “潋滟晴方……”李晴默念了一句,“真好听。” “好啦,我是偷偷来看你的,现在真得走了。” 李晴恋恋不舍地拉住了李昭昭的衣袖:“不能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等会儿楚国公世子就要来了,我怎好待在这里,坏了你们的好事。” “你又打趣我!”李晴嗔怪了一句,止不住地失落,“从明天开始,我们再也不能一道了。我总算知道,为何榕榕当初哭得那么伤心。她都哭了小半月,我却只能从今日开始哭。宫城那么大,你会想我吗?” “你这话说的,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等下月我能出宫之日,再来探望你。” “呸呸呸,什么再也见不到了……你赶紧收回去!”李晴不满道。 好不容易安慰好了李晴,李昭昭深吸了一口气——以后没有了十三,的确是不好玩了。 她将房门掩上,难免有些失落。短短几月之间,她才得来不久的欢喜就已散去了许多。从前在书里读过的那些无常命运,她至今还是未能参透。 廊间,一着了霜青的人影正与他人交谈。李昭昭在廊柱边停留了片刻,探出脑袋,见柱上的火光照在那人脸上。反正,那笑容也不是对着她的。 看着看着,她就走神了,直到那身影靠近了才突然反应过来,向后退了半步,露出了身形。反倒吓了庄离一跳。 “我没有在偷听。”李昭昭主动道。 暗淡天色之中,庄离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犹豫眼前的景象是真的还是假的。末了,他眯起了眼睛。 “……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说什么?” 李昭昭理直气壮:“你上次与我说话,还是几个月前了。过了这许久,当然不记得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李昭昭吸了吸鼻子。 庄离退远了半步。 “我们还是朋友吗?”李昭昭问。 良久,庄离才道:“我不需要朋友。你可以去找别人。” 李昭昭说:“那你的玉佩也不要了吗?” 似是没想到那东西在李昭昭那儿,他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 “……还给我。” “你与我做朋友,我就还给你。” 庄离闻言,转身就走。离开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那你留着吧。” 李昭昭学他的样子,弯起了眼睛:“我会替你好好保管的。” 毕竟那枚玉佩她认得。成色好,琢得也好,看那质地只有越州才产。背面刻有鹰隼与桂花,是多年前从越州流传到京都的一段佳话。见到的第一面,李昭昭就知道,那是扶摇王妃的遗物。 世人皆知,扶摇王妃红颜薄命,在晏平二年的春天病逝了。更有流言曾说,当年北境大疫,王妃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独子才染病去世的,难怪那之后扶摇王极度消沉、致使唐军在半年间节节败退。再后来,天机隼出了问题,唐军与沧族那一役虽然赢了,却无比惨烈。 种种传闻和说辞,都让李昭昭内心的深潭泛起了波澜。那一桩桩她从不愿回头、拒绝接触的往事,都再一次漂浮到了表面上。她避之不及。 然而,她发现,那些沉重的石块消失了。痛虽痛,却不再尖锐,不能在旧疤上划出新伤。 也是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庄离,生出了深深的感同身受。原来这世上的宽慰并不都是一样作数的。 她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本文从9月23日第26章 开始v,明天三更从第40章开始,小可爱们看清楚不要买错了噢(从第40章开始买就可以了)。比心心~ 第40章 夏日小聚 京都之中日复一日, 李昭昭就在其中消磨着时光。自从李晴成婚后,长乐宫学堂也不办了。陈夫子说,诸位殿下都已长进不少,如今皆已成年, 不再需要上学了。乔驸马对此很是惋惜, 被李晔怂恿着去一起给李筝当账房先生。 夏日的蝉鸣声在枝头喧嚣, 令人容易困乏。李昭昭读书写字累了,就时常趴在窗台上听着虫鸟之声。这一睡, 就是夏末了。 脑海里的奇怪声音时常给她布置几个小任务——给李茂送坛酒, 给贵妃买茶叶,去三皇子府上看望刚出生的小侄子。这一来二去,好像那好感度系统中每个人的等级都在慢慢地往上升。她发现,随着这等级上升, 自己梦见当初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未来也少了。取而代之的, 是舒适柔软的梦境。 当然, 系统一遇到庄离就直接变了声调。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 【滴!您所查询的人物暂时不予显示,请您继续努力】 【滴!系统故障,您所查询的人物暂时处于隐藏状态】 “……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本端水系统可以为殿下提供音乐, 帮助您的睡眠。】 “我最近睡得挺好的。”李昭昭的毛笔蘸上了墨汁, 刚压在平整的宣纸上。 【那就完成一个小任务吧。】 李昭昭:“……???” 【滴!今日任务已发布, 请殿下在府中设宴,款待诸位皇子公主】 李昭昭头疼——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同时见过三个人以上了。 【不可以取消任务哦】 李昭昭:“……” - 众人到来之前,李昭昭让锦瑟在庭院中设了一张巨大的木桌,还备好了山泉水和糯米粉。 “殿下,还真要自己捏汤圆儿呀?”锦瑟犹豫道,“这活儿累人得紧,不如我们先给您捏一半, 到时殿下把馅料填进去就成了。” 李昭昭笑了一下:“无妨,我前日在御膳房学习了一二,今日刚好来试试。” 不过揉面的时候,李昭昭却在心里排练等会儿要说些什么。毕竟不止李晴李茂他们,还有平日里并不相熟的几位哥哥她都一一邀请了来。那些个场面话她的确不会说,若是李茂能早点到就好了。 不待她熟练几分,那叩门声就响起了。 “九哥!”李昭昭微微欠身,来的正是九皇子李政。他似乎颇为惊愕:“昭昭,你这是要……亲手做汤圆儿?” 李昭昭的衣袖挽到了手肘,双手上都是面粉,她点了点头。 李政大惊失色:“这怎么好劳烦小十七亲自来?若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李昭昭一愣,忽听旁侧的树后传来笑声。 李岱露出了脑袋:“我就说吧,这话昭昭没法儿接。” 李茂咳嗽了一声,捏着嗓子道:“政哥哥,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这就走了呢?” 李昭昭瞬间了然,又是这他二人的馊主意,难为九哥这么正经的还跟着他们一起胡闹。 李岱朝李政道:“九哥,昭昭现在心里一定觉得我们在瞎胡闹。” 李昭昭:“……” “你看,我说中了吧!” 李昭昭微微一笑,李岱立刻怂了:“来,昭昭,我们来和你一起捏。” 李茂皱眉:“君子远庖厨,我方才可没说……好吧,我也来试试。” “君子远庖厨,说的是一个仁字,”李政挽起了袖子,洗了手,拿了一团糯米面揉了起来,“君子不忍见杀生,心怀恻隐之心,故而要远庖厨。” 李茂跟着做了起来,争辩道:“万物皆有灵,那捏面也会听见稻麦的悲鸣之声,我这是于心不忍。” 李岱咧着嘴,笑出了声:“十二哥,你真是位心怀大爱的圣人,日后啊必成大器。” 李昭昭点头:“十二哥天生就是菩萨心肠,与你我不一样。” 李茂还没得意,就听明白了他们的揶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多时,李晴也来了,还在大门口恰巧遇见了李晔和八皇子李池。三人步入院中见此情景,亦都纷纷摇头,无奈地加入。 “晴儿,今日不陪着你那新婚的夫君?”李池打趣道。 “八……八哥,可不是这这么笑、笑话人的。必、必定是晴儿儿说了算。”李晔道。 李晴扬起脑袋:“那自然是我说了才算数。” “哦?”李茂疑惑道,“那前日里是谁砸了只青花瓷就要我和昭昭想办法找个一模一样的?” 李晴面不改色,盯着自己的手里的白色圆球:“必定你记错了,这事与我毫无干系。” 这正打闹着,李晔看向李昭昭手里正捏圆了的芝麻花生馅料,奇怪道:“红、红色的是什么?” 其他人也纷纷望去。 “这是雍州的石榴,今天早晨才送到的。”李昭昭解释道。 “我想吃这个!”李茂道,“昭昭你捏得比我好。”他说着,从李昭昭手里拿过了那只,在表面上用签子画了两笔,做了个记号。 “等会儿煮好了,谁都不许跟我抢。” “能得你!我也要吃昭昭捏的!”李晴将他挤到身后去。 李晔急道:“不、不不公平。” 这争了许久,最后只得以一人分了两只李昭昭亲手捏的汤圆作罢。待煮出了锅,果然是香气四溢。糯米皮劲道却不失软滑,一只只浑圆饱满,一口下去流出的芝麻花生在舌尖铺开。那石榴的酸甜味道也在其中,消解了腻味,让人忍不住多吃。 李昭昭小小地咬了一口。院落里花香四溢,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时节。树影摇曳,为最后的暑夏带来清凉。看着旁人嬉笑打闹,她整个心都安稳了下来。却又难免浮出了一丝伤感。若是李榕也在就好了,不知道持于国有没有汤圆儿吃。 若论及爱吃甜的人,那必然还有一个……若是庄离在,那也很好。 慢悠悠的日光洒在了长平公主府中。刚化成暮色,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锦瑟焦急地跑来,打断了众人的喜悦—— “四殿下……没了!” 第41章 立储之争(1) 庭院中, 日暮时分的蝉鸣异常聒噪。 李昭昭手中的碗碰在了石桌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你说清楚,什么叫没了?”李茂神色一变,皱眉道。 锦瑟捏着手指, 低着头, 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四殿下今日在西郊的演武场, 不想……不想从马上跌落,人就直接去了。” 李政面色苍白:“四哥他……你可知编造此等谎言是滔天大罪, 会凌迟处死?” 锦瑟吓得直哆嗦:“方才奴婢正在街市上买吃食, 恰逢内务府的人经过,其中一人与奴婢相识,这才告知了奴婢。奴婢万万不敢在殿下们面前胡言乱语。今日演武场上,楚国公世子和扶摇王世子都在。” 李政和李池对视一眼, 便匆匆离去, 李晴也一脸慌乱地走了。剩下院落里的几人面面相觑, 仍然不敢置信。唯独李晔抱着碗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把仅剩的一只汤圆儿吃了个干净。他打个了嗝,叹了口气:“这、这下可难、难办了。” 李茂和李岱都有些疑惑, 后者挠头:“我虽然与四哥不熟, 可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李茂面色微沉:“虽然平日里京中多有流言, 说四哥花天酒地惯了,但他也不是什么身体虚弱之人,从马背上跌下来就……去了,恐怕此事另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难不成还有人害他?”李岱看向三人,见他们脸色不对,“不是吧?何人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谋害皇子,不要命了吗?” 李晔抬起头:“是你, 也或、许是我。” “什么意思啊,我可从来没有……”李岱话音中断,不敢相信地问道,“是跟立储的事情有关?” 李昭昭沉默不语。纵然大家平日里玩作一团,可立储仿佛是一件极为禁忌的事,没有任何人轻易讨论。稍有不慎,就会马失前蹄。她也就罢了,对于李茂他们三个来说,须更加小心谨慎。 李岱哭丧着脸:“真的不是我。” 李茂也坐了下来,半晌才道:“是不是你不重要,关键是,父皇会认为是谁。” 四人均坐在低沉的暮色里。李昭昭清楚,父皇厌恶后妃为立储之事纠缠不休,索性在大皇子病逝后,将此事搁置。这许多年来,都没有一个宫妃或朝臣敢触他的逆鳞。 然而近来,李枕对四皇子李象的宠爱是显而易见的。宫中多有流言,说陛下有意立四皇子为太子。这事曾传到了李枕耳中,他未置一词,几近于默认。 李岱心直口快:“四哥的私德是不检点了些,可他能文能武,写出的文章连陈夫子都夸奖过,还曾在西边的州府做出了不少功绩。如果太子之位的传言是真的,那他一死,接下来最受父皇宠爱的就是……” 八皇子李池,或者九皇子李政。 连李岱都知道的事情,其他三人皆是不多言语。 “也罢,昭昭,你今日与我们都一同回宫。”李茂道。 李晔点头:“多、多事之秋。” - 不多时,四皇子李象在京郊意外身亡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宫人们聚作一团,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饶是宫城这般坚固不摧的牢笼,也挡不住口舌。 兰芷宫倒显得清静了。锦瑟是这么说的:“反正他们争他们的,都不关咱们殿下的事。自古帝王无手足,这事怕还没个完呢,咱们看着就行了。” 李昭昭正要说她一句,却听脑海中传来声音。 【滴!新副本已开启,请您继续努力】 “……这是个什么副本?” 【请您寻找线索,找出杀害四皇子的真凶】 李昭昭一愣:“凶手……果然不是一场意外?” 脑海中的声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沉默了一阵。 【该问题无法识别,请您忽略此问题】 李昭昭听到关门声后,觉得整个人都冷嗖嗖的,手脚冰凉。她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梦。承平殿前的台阶那么高,看不清面容的后妃和最终得胜的皇子相携而立,俯视着阶上跪着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都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她的心被紧紧攥住。她清醒地意识到,她已经得到的,就无法想象失去。她不想这样,她想要每个人都好好活着。 李昭昭裹紧了被子,沉沉睡去。 - 次日一早,李昭昭就往皇后的清宁宫里去了。尚未走进殿内,就看见了一袭青衫。 “殿下。”庄离勾起一贯的笑容,微微颔首。 又是一月不见,李昭昭觉得他越发清瘦了,想要走前去瞧个清楚。然而不等她靠近,庄离就退后了一步。 “庄离,四哥……那天,你也在?”李昭昭斟酌着问道。 “恰巧路过。” 李昭昭顿了一下:“你……多加小心,近日莫要同宫中走动,以免父皇猜疑。” 庄离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幽深,让李昭昭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但是她极力克制住了低头的冲动,望进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 李昭昭原以为他会不痛不痒地回一句“多谢殿下关心”,或是“不劳殿下费心”,却听那清润的嗓音道:“你也是。” 青衫走过了她的身旁。 李昭昭回过头:“庄离!” 那背影停顿了一下,匆匆离去。 她对着那俊逸的影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然而,清宁宫中,一片沉寂,李昭昭才察觉不对。 皇后眉头紧锁,不住地叹气。她拢着李昭昭的手,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李昭昭已经听说了,今晨父皇大发脾气,将早朝都罢了,责令大理寺和刑部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所有涉及的人员都不可放过。 一夜之间,已经从后宫里带出了十余位婢女和侍卫去大理寺接受审问。宫中人人噤若寒蝉,唯恐自己也被带走。 “楚国公世子已经被带去大理寺了,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回来。晴儿也是担心极了。可她现在无法入宫,我也见不到陛下,”皇后犹豫了一下,“阿离昨日也在演武场,迟早也是要去的。大理寺迟迟没有来问询,恐怕是有别的主意。” 李昭昭一愣:“娘娘的意思是,大理寺的人对庄离是怀疑更深,想要欲擒故纵?” 毕竟与庄离有关的势力,是扶摇王,是皇后,也是李茂。 第42章 立储之争(2) 殿内的门窗开着, 微风吹落了香炉里的灰。 “昭昭,”皇后的手抚摸过李昭昭额前的发丝,“幕后之人还未显出身形,你要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她重重地点头:“娘娘也要照顾好自己。” 皇后想了想, 又柔声道:“还有, 莫要太担心阿离。只要扶摇王还在, 就无人敢动他。” 李昭昭眨了下一眼,皇后叹了口气:“阿离那孩子吃过许多苦。早早没了母亲, 我兄长也为此事怨他许久。他自小在军中长大, 别看成日里笑嘻嘻的,其实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他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也有自己的苦衷。” “我知道。”李昭昭轻声道。 皇后忽地笑了一下:“……你们俩,的确很像。” 她拉住李昭昭的手:“等将来北边的事情了结, 我就去与陛下说说。” “娘娘……”李昭昭愕然之际, 皇后看向了窗外。一行飞鸟驰过, 却被高耸的屋檐挡住了视线。 “昭昭,无论是你、阿离,还是茂儿、晴儿, 本宫都会护你们周全。” 走出清宁宫时, 李昭昭的心仍然悬着, 总觉得有许多事是她看不清摸不透的——这种感觉并不常有,每每发生,都令她极为不安。 风雨欲来,无处藏身。 回宫的路上,李昭昭叫停了步辇,只因看到了缚仙道上,缺海湖畔, 有个人影在无拘无束地喝酒。看那身形散漫,是个李昭昭鲜少遇见的人。 锦瑟压低了声音:“殿下,那是十皇子,可莫要离他近了。” 宫中人都说,十皇子李昀是个疯子,成日里游手好闲,只会喝酒。有一回,还因为醉了从滁州楼上摔了下去,气得陛下直接将滁州楼封了,再不许人进去。李昀的生母并不是四妃之一,也没有显赫家世,一路母凭子贵到了昭仪。陛下却迟迟不肯给封地,只在京城里拨了处宅院给他,连宫城也不许常入。 李昭昭示意了锦瑟,后者只好放开了阻拦的手,只远远地看着。 她刚一走近,就闻到了李昀身上的酒气,极为熏人。李昀抬起头,打量了一眼,挑了挑眉:“这是哪位小美人儿?” “十哥。”李昭昭不笑亦不恼。 李昀被她这声叫得一个激灵,立马站起了身。然而他喝得多了,脚步都有些飘忽,不得不靠在了石碑上,勉强稳住身形。 “原来是昭昭啊,是十哥失礼了。你那日差人送来的汤圆儿很是好吃,若以后还要做,记得多给十哥留几个。”李昀哂笑。 “明日就给十哥送去。”李昭昭说, 二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言。李昀把空空的酒瓶子一抛,在湖面上接连弹了三四下,才没入了冰凉的湖水中。 “今日,是大哥的忌辰。”李昀忽然道。 李昭昭听懂了,他说的大哥,是皇后的长子。 “当年这地方还没有石碑。我们常在一起喝酒。大哥,三哥、四哥,老八老九,可惜老七去北边了,一直回不来。没想到,时至今日,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李昀摇头叹气,“四哥命不好,这么快也离我而去了。” “他们在四哥府上搭灵堂,我去看了一眼,就想回来告诉大哥一声,想必他二人此时也在哪出喝酒吧。”李昀道。 “十哥,四哥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李昀愣了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十哥不觉得奇怪吗?四哥身体强健、没什么病痛,马背上摔一下顶多瘸了,不至于丧命。” 李昀奇怪地看着她:“大理寺也是这么说的,才仔细验了尸,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今早才把尸体还到了灵堂里。连那马都被杀了,牵去剖开肚腹。” “那为何大理寺还在拿人?” 李昀叹了口气:“这事情必然要有个交代,万一有人撑不住,招了呢?” 李昭昭奇怪道:“十哥不担心自己被怀疑吗?” “本人平生不做亏心事……等等,昭昭,你是怀疑我?” “不敢,十哥做事干净,必然不会留下把柄。” 李昀一听就跳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信,咱们一起去演武场瞧瞧!” 话音刚落,见李昭昭勾起嘴角,李昀心道不妙。 “那十哥就带我一起去看看。” 李昀不禁想骂一句,小十七究竟是跟谁学的。 - 京城西郊的演武场已被封住了,莫说寻常人了,连鸟都飞不进一只。李昀却不是寻常人。他虽只会喝酒,却结交了一帮子狐朋狗友,遍布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世上,就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李昀吹嘘道。 李昭昭看了看身上的杂役服饰,的确有些嫌弃。倒不是嫌朴素,而是那气味着实不好受。为此,脑海中的声音还特地为她鼓劲。 【若宿主能找出线索,就可以直接达成十皇子的满级好感度】 李昭昭一听,努力压制住了翻涌的难受。她抹花了脸,装作小仆役,跟在李昀身后。二人先去了那天出事的跑马场,那里空空荡荡,除了摔下来的地方被圈了起来,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也是,大理寺都快要把草拔光了,也找不出什么痕迹。 “我说吧?”李昀耸肩,“这里没有一片叶子与我有关。” “嗯,”李昭昭点头,“此处清扫得干净,想必十哥没有这个……功夫。” 正在二人说话之际,不远处走来了一个人影。 李昀眯起了眼睛,挡在了李昭昭的身前:“老八,你这也是来为大理寺排忧解难的?” 李池悠悠道:“老十,你这是身在花街柳巷,心却紧系朝堂?” 二人贫了几句,李池坦率道:“我路上听说,扶摇王世子也被带进去了。虽说眼下是皇后那边是有嫌疑,可你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洗不干净。依我看,还不如早早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到时方能自证清白。” “那你查出什么了?”李昀毫不在意地问道。 李池看着他,目光慢慢落在了他身后。李昭昭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躲。 第43章 立储之争(3) 就在李池探究的眼神愈加深入时, 李昀笑道:“老八是不愿意告诉我?” “怎么会,”李池收回了目光,朝李昀道,“大理寺丞告诉我, 四哥那日来得早, 只吃了喜欢的点心和酒, 还有旁人一同饮食,想必不会是下毒。至于那马, 是去岁老九送的, 也没查出什么结果。我本想在这里守株待兔,谁知你也来了。” 李昀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之间有你我这样的默契也是难得。” 李池叹了口气:“想必老十你也知道。四哥这一走,看上去获益最大的人就是我了。如今各方的眼睛都在我身上,真真是难做得很。” “你怕什么, 有西境那边的支持, 谁也不敢怀疑你。老九现在才是该害怕的那个。” 李池摇了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些年, 多亏了我夫人娘家在西边给我长脸,总不能一直靠着他们。” “这倒也是,”李昀意味深长道, “老八, 我一直相信, 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然,怎么抢都不行。” 从李昭昭那里看去,李池在一瞬间浮出了异样的神色,又立刻恢复如常。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没聊出什么有用的来。李昀就先行离开了,临走之前, 赏了点银钱给一个小兵,还嘱咐他跟着李池去看看。 待出了演武场,李昭昭才问:“你怀疑八哥?” “我可没说过,”李昀连忙摆手,“只是想要听听老八那边的线索而已。” 李昭昭坐在马车上,用清水擦干净了脸,只觉得李昀此举并不是她多心。于是随口问道:“你们与四哥常一起喝酒吗?” 李昀撩起帘幕,看着官道沿途。 “大哥走了之后,我们就不太常一起饮酒作乐了。我偶尔得了好酒,也会分一些给他们。可先前老四还与我抱怨,说兄弟们都与他不亲近了。” “三哥为何不与你们一道?” 李昀转向李昭昭,见她一脸天真模样,笑了一声:“也是,那时你年纪小,自然不知道。大哥当年病逝,是因三哥邀他去听曲子,误饮了伤身的酒,病情急转直下,再没药可治了。这些年来,父皇疏远三哥,三哥自己心里也很是自责,索性不再多来往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典籍中不会记载,李昭昭自然没有读过。其中是非曲折,等活着的人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李昭昭回府后,早早便躺在了床上。李池既与四哥李象不太亲近,今日去演武场就有些欲盖弥彰了。她整理不出什么头绪,想起了庄离还在大理寺中。也不知那里冷不冷,吃的如何了。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锦瑟手里拎着一枚食盒。 “这么晚了还给我备了点心?”李昭昭笑道。 “这是扶摇王府那边给殿下送来的,奴婢也不知是什么吃食。”锦瑟朝四周一看,又压低了声音:“这是今早世子走之前差人送来的。扶摇王府如今都被仔细搜查了一遍,连只苍蝇没放过呢。” “……知道了。” 李昭昭转身进了屋,打开一看,竟然是只空盒子。不仅如此,那盒子里还有些许食物的残渣——莫不是什么人路上偷吃了吧?可转念一想,庄离怎会无缘无故送这个来,还恰巧是在他去大理寺之前。想必其中有些蹊跷。 【滴!请问您需要花费一百金铢购买线索吗?过时不候哦】 李昭昭揉了揉眼睛:“不必了,我想自己找找。” 一百金铢呢,这么贵!留到紧急的时候是可以救命的,何必浪费在此时。 【确定吗?】 李昭昭莫名听出了一丝失落。她问道:“我花费的金铢你能拿去做什么?” 【本端水系统尚在测试中,金铢可以用来完善系统】 李昭昭“哦”了一声:“那就是赚我的钱给你自己对吧?那我多不划算。” 【天色已晚,请殿下早些休息】 一到这种时候就转移话题,李昭昭无语凝噎,只得遂了它的心愿,沉沉睡去。 - 四日后,李象的府上都是纷纷前来的吊唁的。李昭昭一身素白,认不得李象朝堂上那些师友故人,只先去与他的遗孀卞夫人说话。一双年幼的儿女跪在近旁,均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劳烦十七殿下挂念。”卞夫人面容哀恸,尽是叹息。 “父皇来过了吗?” 卞夫人点头:“陛下来过了,明日出殡或许还会再来看看。西山王陵的位置都已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卞夫人身旁的男童一下跳了起来,朝李昭昭身后的来人扑去,嘴里还嚷着:“舅舅,今日有枣糕吗?” 李昭昭回过头,只见李池从怀中拿出了油纸包着的点心:“上回不是说了,青子要找到丢掉的食盒,才能吃枣糕吗?” 青子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松手:“一个食盒而已,赔给舅舅便是。” “你不是答应了我……”这时,李池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了李昭昭,眼神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他露出淡淡笑容:“昭昭也在啊。” “八哥。”李昭昭问了声好。 李池牵着青子走近了些,卞夫人见此情景,红了眼眶:“多谢八殿下惦记。只有你记得四哥和青子就爱吃那酸的,每次来都带着。也不知四哥在九泉之下,是不是还惦念着那枣糕。” 青子仰起头,天真道:“父亲出发之前,特意带了枣糕呢。他平日里就爱吃,肯定都吃完了。” 李昭昭摸了摸他的头,青子又道:“只我瞧着舅舅送来装枣糕的食盒也好看,央求着父亲把盒子给了我。” 李昭昭心中一动,问道:“是什么样的盒子,青子还记得吗?” 青子刚要开口,却被李池打断了。他道:“就是个寻常的食盒,只不过用惯了,想要寻回来罢了。若真的找不着,也就算了。” 青子嘟着嘴:“舅舅那日分明不是这样说的。你说,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千万不能丢。” 童言无忌,却让李池脸色沉了几分。 李昭昭挡在了青子身前,转过身来对他道:“我替青子赔一个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突然,四周的人声静了下来,有一人踏入灵堂中,沉声问道: “八殿下,是在找这个吗?” 第44章 立储之争(4) 灵堂门口, 陈定襄一袭官袍,向李昭昭颔首示意。他手中拿着一只绘有云雁图样的食盒,向李池再次道:“八殿下在找的,是这一只食盒吗?” 陈定襄身后, 是大理寺的衙役和京兆尹府的官兵。黑压压的一片, 来势汹汹。 灵堂中粉丝瞬间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然而, 李池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理了理袖子:“大理寺丞来吊唁四哥是情理之中, 但如此兴师动众恐怕就有失礼数了。” 这句话, 恰巧打在了陈定襄的脸上。李昭昭清楚,陈定襄一年之中连升了四级,当了大理寺丞,受到青睐, 也惹得了诸多不满。比如李岱就气得跳脚:“他凭什么能入朝为官?莫不是想子承父业以后也去当宰相!”李茂则说:“陈公子这人当初中了探花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想必办起公事来还是极令人放心的。” 陈定襄的反应却没有达到李池的预期:“礼数仅是表象, 下官恐怕殿下因小失大。” 李池瞧了那盒子一眼,缓缓道:“这是哪里来的食盒?模样还挺别致。” “这是八殿下八月十九送到四殿下府中的食盒,难道殿下不认得了吗?”陈定襄面不改色。 不对, 李昭昭反应了过来。李池的确遗失了一只食盒, 但绝不是陈定襄手中这只——那云雁的图案很是独特, 整个京都之中,唯有久负盛名的裕昌酒楼用的是这图样,是因它的“云雁席”酒宴而出名。裕昌酒楼的背后是贵妃的娘家,李池是个好面子的人,在人情往来上一定会多加注意,不至于拿酒楼的食盒来送东西。何况裕昌酒楼也不做枣糕。 她突然一愣,手心发凉——庄离曾经告诉过她, 帝都的枣糕之中,唯有一家出名,那家都是用油纸包着的,若买多了则需自己携带食盒……那么,庄离差人送来给她的那一只…… 她认得出来,李池也肯定认得出来。唯独陈定襄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多半是有些困惑。 果然,李池表现得颇为无辜:“我那日的食盒早给了青子,这一只么,的确不是我的。”他还朝青子招了招手:“来看看,这是你藏起来的那只不是?” 青子远远地看了一眼,脆生生道:“不是裕昌酒楼的。” 陈定襄脸色略变:“裕昌酒楼?” 李池叹了口气,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听闻陈丞相家教甚严,今日一见小陈大人,果然是这这样。京都最有名的裕昌酒楼就是用的这云雁纹的食盒。小陈大人认为我拿这个给四哥送吃的,虽说我是不富裕,却也并非寒酸如此。” 陈定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李昭昭站在一旁,却有了些别的想法——是谁送的食盒给陈定襄,还将他的怀疑引到了李池身上。不过一个食盒,又和四哥的死有什么关系? 李池见状,拿准了他手里没有别的证据,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惊讶:“我知道父皇几日前下了令,若大理寺在出殡前查不出来凶手,就要摘了帽子一起给四哥陪葬。可你们也不能不择手段、随便乱来吧?陈大人,就因为我送了个枣糕,你们就怀疑我毒害了四哥?” 李池话音未停,指着那食盒:“小陈大人为人谨慎,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我且问你,这是何人想栽赃嫁祸?你们从那食盒里,又验出了什么毒没有?” 陈定襄拱手:“失礼了,还请八殿下莫要怪罪。这食盒……是有人偷偷送到了大理寺门口。里头是什么都没有的。” 听到这里,李昭昭恍然大悟。这并非栽赃嫁祸,而是有另外两种可能性。第一,是想把大理寺的注意往李池身上引。第二,则或许是借机提示大理寺,关键线索就是那只食盒。 陈定襄为人一根筋,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过来。他道了声“失陪”,就急匆匆地领人走了。 李昭昭抬起头,只见李池的眼睛变得深沉起来,四下打量了一圈,也离去了。临走之前,还特意告诉了青子,那只食盒若找不到就算了,不必多加理会。 待李池走后,李昭昭也打算告辞,却听青子朝卞夫人道:“阿娘,庄离今天还来看我吗?” 李昭昭停下了脚步:“……青子,庄离常来看你?” 青子先是点头,又摇头:“他前几天每日都来,给我带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食盒留给你的那天早上,他也来了吗?” 青子点头道:“那枣糕父亲一口都没留给我,都是庄离给我买了新鲜的。” 李昭昭蹲下身,与青子平视着,用卞夫人听不到的音量道:“然后你就把舅舅的那只食盒给庄离了?” 青子停顿了一下,低下了头,默认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子抓着李昭昭的手:“姑姑不可以告诉庄离,我答应了他的。” “好,我答应你。” - 李昭昭回到府上不久,李晔和李茂就找上门来了。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四日前,李昭昭把自己得到的那只食盒带进宫交给了皇后。那时,皇后看起来忧心忡忡,接连几日都没有见李昭昭。 李茂将那食盒拿出来,摆在了案上,笑了一句:“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只吃剩了的食盒而已。管他什么银针都测不出反应。这玩意儿放在母后那里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还不如你回去交给陈定襄那小子。” “不、不好。”李晔反对道。 李茂一拍脑袋:“不对不对,这样,咱们还是去城里花钱请个叫花子送去大理寺。但是,若世上真有连廖太医都发现不了的毒,大理寺就更不可能有办法了。回过头来,指不定有人觉得咱们栽赃诬陷呢。” 李晔道:“反正,不、不是你、我。” “那当然。我猜啊,父皇也舍不得真斩了大理寺那帮家伙,那就在场随便挑一个顶罪吧。薛梁有楚国公撑腰,庄离嘛,扶摇王远在天边……” 李茂张口就来,被李昭昭打断了:“莫要胡说八道。” “这食盒里,果真什么都没有?”她想再确认一遍。 李茂摇头:“真的啊,我还用纸都擦了一遍呢。除了食物残渣,一无所有。” 李昭昭猛地抬起头:“有什么食物的残渣?不就是枣糕吗?” 李茂被她的认真神情吓住了,仔细思索起来:“还有两样,一个是酒,另一个是什么糖浆。” 李昭昭的手一顿,李晔也歪着脑袋:“我、我怎么没、没看到?” “当然没有看到了,我擦完就扔了,可恶心人了。” 李昭昭问:“你是擦完了,才给廖太医看的?” “那可不……”李茂越说越小声,心虚地抬眼。 李昭昭和李晔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那纸呢?” 第45章 立储之争(5) 宫城的西北角落里, 几个人影在翻动着小山一样的麻袋。 大亮天光之下,只见他们都用灰扑扑的布条盖住了口鼻,只露出了眼睛。 “干嘛非要我亲自来找啊?让他们找不行吗?”李茂欲哭无泪。 李昭昭和李晔站在旁边,看着李茂和那几个太监的身影:“只有你认得长什么样子。” 李晔评价道:“毕、生难、难忘。” 李茂气得踢了一脚:“喂, 十五, 你行你上啊。再难忘, 我也、也不想要。” “你、怎么,和我说、话一一一样了。” 过了许久, 李茂依然一无所获。 这时, 他转过身,朝李昭昭他们身后招手:“九哥!” 李政朝他们走近,惊愕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李茂克制住了挠头的冲动:“我们……找东西呢?” “什么东西……需要翻这腌臜之物?” “十……十五昨日吃了根糖葫芦,说是那签子极为独特, 上面还刻了一首诗呢!这不, 他今日腿脚不利索, 我就帮他找找,”李茂给李晔使了个眼神,“是不是啊十五?” “签子上刻了诗?听起来尤为特别, 莫不是什么名匠所制?”李政沉吟片刻, “不如我来帮你一起?” 李茂立刻摆手:“不用劳烦九哥了, 我能行。” 李政笑了笑,与李昭昭他们擦肩而过,忽听李晔道:“好……香。” 他这么一说,李昭昭也闻到了。空气里不知何时,弥漫起了一股酸甜的香气,引得人唾液直流。 “怎么了晔儿,莫不是你也馋了?”李政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坛子。 “梅子酱!”李晔极为惊喜, 一时激动不已。 李昭昭了然:“原来是九哥亲自做的梅子酱。” 李政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从去岁开始喜欢上了做吃食——其中,这梅子酱尤为出名,他们这群人都常收到李政送去的这玩意儿,怎么吃也吃不腻。 “不过是这梅子酱做起来花费时间少罢了。”李政曾经谦虚道。 此时,那梅子酱在秽物之气中显得格外清新。 “我今年还多做了许多,连送都送不出去,”李政摊手,“半月前,还给扶摇王府上送了好些。你们若还想吃,我差人给你们送进宫来。” “不多说了,我约了老十喝酒,正巧要出宫了。”李政挥了挥手。 “九哥,”李茂忽然停下来,声音轻飘飘的,“你觉得,是谁杀了四哥?” 李政侧过身子,宫墙的影子将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半,显得不清不楚了起来:“……不论是谁,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茂抿着嘴:“若找不出来呢?” “你是担心大理寺的人真被父皇杀头?”李政问道。 李茂四下一看,闭紧了嘴。 李政却一点都不为自己说错话而感到慌乱,不疾不徐道:“放心吧,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走后没多久,李茂都陷在一种奇怪的情绪里。等屏退了宫人,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脸疲惫。 “十五,十七,为什么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他有些不大高兴。 李昭昭轻声道:“以前,也发生过。” 李茂抬眼:“你是说大哥吗?” 三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茂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古帝王家兄弟阋墙,到了我们这里还是如此。原来,一切都没有变过。” “谁要当这劳什子皇帝!”他说着,顺势把身边的一个麻袋踢到了一旁。从那没有系紧的口中滚出了一地残骸。 李茂眼前一亮:“找到了!” - 晨晖刚刚跃过了京都的苍穹,悲戚的哭声就从李象的府邸中传了出来。穿过层层铠甲和厚重的石墙,令人心惊胆战。 “陛下,当心身体啊!” 卓公公想要去扶扒着门框的李枕,却被他的眼神制止了。此时,他不再是唐国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多年不见的泪水让他露出了脆弱和衰老,清晰地映在一旁的皇子和公主们眼里。 李筝握紧了李榕的手。李池面不改色,负手而立。李政望着那紧紧闭合的棺木一言不发,而李昀仍然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还在不断打着呵欠。李昀冲李政道:“三哥呢,他怎么不来?”李政皱着眉:“他夫人快临盆了,父皇命他不准前来。”“……是还恨着他呢?” 忽然,李昀奇怪道:“那几个小的呢?难不成家里都有人临盆……哎你掐我做什么?” “你再不小声点,当心喝不到今晚的酒了。” “多管闲事。”李昀摇头,却蓦然一滞。 灵堂之前,跪着五个人。领头的是大理寺的三位——大理寺卿卫儒,大理寺少卿赵揽,还有大理寺丞陈定襄。陈定襄旁边是楚国公世子薛梁,最右则是庄离。 悲痛欲绝的帝王在哀乐声中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五人,嘴唇嗫嚅,骂不出一个字。他抬起脚就想踹去,却见领头和中间的均已头发花白,又记不起陈定襄和薛梁是什么人。于是一脚就踹向了最右边那张令人心烦的脸。 庄离闷声吃痛,神情却平静得很。又用手撑着跪了起来。 等着他的,又是狠狠一脚。 接二连三,他都受着。若非那撞击胸腔肩胛的声音骇人,旁人都看不出他痛楚。 “陛下……”卓公公看不下去,正想劝说,见李枕怒发冲冠,只好避开了目光。 李昀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只露出了一条缝。只听扑通一声,李政跪了下来:“父皇,莫要责怪庄离了。” 李枕闻声,停了下来,佝偻着身子侧过头。黑黢黢的眼睛里藏着一片迷雾:“朕不怪他,难道要怪你?老九,你和扶摇王世子挺好吗?” 李政没有说话。 “朕知道你仁爱宽厚,但是朕要给老四一个交待。”李枕袖袍一动,目光逡巡在身前的五人之中,似乎是在犹豫。最终,他的视线停在了薛梁的脸上,“这个人,拖下去……” “父皇!” 这时,匆忙的脚步声从府宅的入口处传来。是李昭昭、李茂和李晔三人赶到了。 李昭昭低着头,双手递上了折子。李茂则将怀中的食盒放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已经查明了四哥的死因。”李昭昭声音镇定。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太医院的廖辰,耄耋之年的老人也跪了下来。 第46章 立储之争(6) 李茂和李晔不便多言, 因此这事只能由李昭昭来开口。然而,未等她说出下一句,跪在李政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开口了。 “父皇,是我下毒害死了四哥。” 李昀惊愕地放下了袖子, 李池也微微蹙眉。 李枕抬眼:“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李昭昭抬眸看去, 只见李政目光坚定, 毫无惧色:“是我嫉妒四哥得父皇宠爱,才做出了错事。儿臣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只是此事, 与我母妃兄弟无关, 还请父皇明断。” “好、好一个明断!在你眼中,朕难道是老糊涂了不成?”李枕趔趄了一下,气得大喘了几口。他来回走动,最终从一个婢女手中夺过了茶壶, 摔在了李政面前。 滚烫的水溅到了李政的脸上, 他却岿然不动。 “李、政, ”李枕咬牙切齿,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好大的胆子!” 李政伏下身去, 额头磕在了冰凉的地上:“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责罚。” “陛下!”卓公公惊呼, 立刻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李枕。后者脸色苍白, 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子,指着李政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如同想要确认一样,李枕颤巍巍地看向李昭昭:“……十七,你发现了什么?” 隔着李枕,李昭昭的目光对上了庄离的,她平静道:“四哥那天带了枣糕去演武场,但是食盒里还有梅子酱的痕迹以及……” 李政打断了李昭昭:“父皇, 是儿臣一个人的错。我下的断肠散,就在梅子酱里头,廖太医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廖辰叹了口气,在李枕的注视下点了点头:“的确,老臣以银针试毒,那梅子酱的残余之中是有毒素。” 这时,只听李昀道:“那也不能证明四哥是死于梅子酱的。” 李政眼神一凛,扭头看向了李昀:“你……” 李昀对他微微一笑,下衫一掀,也跪了下来:“父皇,我曾给四哥送了一壶酒,乃是我最爱的东州绿酒。昭昭,你也发现了吧?” 李昭昭没有说话,默认了。 “不知廖太医是否也试出毒来了?四哥虽然没有带走那壶酒,但是他出发之前,是我与他在府上小酌了一杯。当时还打倒了在那食盒上,”李昀从容不迫,“噢,我是滴酒未沾。那酒中含的是西蜀的一种毒草磨制成粉,名为噬骨,发作也得大半天之后了。” 廖太医答道:“正是。” 李昀看了一眼李政:“我们谁是凶手还不一定呢。” “啪”地一声,李昀的脸上出现了触目惊心的五指印。李枕眼神阴森,从一个侍卫身侧拔出了一把佩剑,指着李昀的喉咙:“……你是想造反吗?” “父皇,我没有。”李昀说道。 那冰冷的剑尖距离他的喉咙咫尺之间,剧烈地颤动着。 “父皇,”李政道,“不关老十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谋划了这一切。” “说什么呢你?”李昀气笑了,“怎么,想下去之后向大哥邀功,说你帮他报仇了?你小子不厚道,可不能少了我这一份。”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唯独李昭昭皱着眉,眼中既是担忧又是害怕,她正想要说什么,却被李昀阻止了。 “昭昭,这些事情你可不知道。” 抵在他喉咙前的剑掉落在了地上。李枕声音颤抖:“你们……竟然还记得……” “父皇,我记性不好,别的事情早就忘光了,唯独这一件,始终折磨着我。”李昀左手握拳,砸向了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这么多年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太子哥哥死不瞑目的样子。父皇,我睡不着。”他看上去醉意全无,仿佛先前那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此时,李昀的眼中充斥着平静,那平静教李枕心里发冷。 李枕退了半步,被卓公公扶住。 “谁当太子都没有关系,儿臣不在乎,也不想争,唯独他不行。”他指着那还停在灵堂上的棺木。棺木之后,卞夫人和一双儿女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父皇,当年太子哥哥的死因,为什么不查?”李昀直勾勾地望去。 李枕耳边一片嗡鸣,他苍白的双唇颤抖着:“你……你就因为这件事情毒害你的亲哥哥?!” 李昀闻言,露出了苦涩一笑:“先太子也是我的哥哥,也是您的儿子。” 他字字泣血,听得李昭昭脸色苍白。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衣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她的身旁,李茂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十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是四哥他……” “如果不是我与老九亲耳听到他承认,我也不敢相信,”李昀不住地摇头,“父皇,怎么同样是中毒,在大哥那里就成了病逝?” 李昭昭是知道李枕偏心的——不光她知道,整个后宫都心知肚明。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指责帝王的偏爱。毕竟他的不爱是常事,总不能奢望他来偏爱自己。可是放在皇位的诸多继承人之中,偏爱却是致命的,既会带来极致的优越,也会将他人直接打入地狱。 “父皇,”李昀忽然道,“那一年,大哥独自一人去赴三哥的约,却发现三哥对此毫不知情,等待着他的是他宠信的四弟和让他痉挛而死的毒酒。他临死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越风台的秋天,真的很冷。可他答应了我,要在入冬之前请我喝京城最特别的酒。他食言了。” 李昭昭的鼻子一酸,几乎要与李昀一样落下泪来。她对先太子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只除了一桩—— 那年她还少不更事,脾气温柔的太子哥哥前来看她,问她想要什么。李昭昭说,她想要一只风筝。那天天色已暗,他问她能不能明天,她急得哭鼻子,说不能。然后在入睡之前,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风筝。她记得太子哥哥的手上还有一到伤口,对方告诉她不疼。直到很久以后,到他走了之后,李昭昭偶然翻出了那只风筝,才反应过来,那是他亲自做的。 李枕不可能理解的,他问李昀:“都过了十年了,就为了这个?” 李昀苦笑一声,听见身旁的李政沉声道:“就为了这个。” 因为十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 “愚蠢!”李枕怒吼道,“你们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李政面不改色:“儿臣愿意承担。” 李枕定定地看着他们,过了很久很久,直到他不太站得住了,跌倒在身后的椅子上。这时,他的手无力地挥了一下:“拖下去,都、都……” 正在这时,李昭昭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父皇,真正害死四哥的凶手,不是九哥和十哥。” 第47章 立储之争(7) 李枕眯起眼睛, 手无力地垂在扶手上,露出了老态龙钟的模样。他的眼睛是唐国李氏血统最纯正的凤眸,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犀利阴狠起来。 “昭昭,你可有把握?”李政皱起眉。 李昀笑道:“哦?老九, 这是还有人与我们争呢?十二, 不会是你吧?” 见李茂浑身一颤, 他又转向了身旁:“老八,你呢?” 李池看了他一眼, 匆匆挪开了目光, 脸色颇为阴沉。 只听李昭昭缓缓道:“的确,廖太医发现东州绿酒中含有断肠散,梅子酱之中有噬骨叶。” 她侧过头,廖太医接着道:“这两种都是剧毒, 然而相生相克, 彼此有调和作用。若一个人同时服用了这两种, 虽也会经历痛苦,但不至于毒发而亡。” “四殿下真正的死因,乃是南靖的一种毒药, 被涂抹在了食盒的表层, 恐怕殿下食用的枣糕就是沾染了那毒药。此毒无色无味, 极难发现,也不会令中毒者产生异样的症状,因此仵作也难以发现。唯独中毒者的耳垂会肿大数倍,颈部在十二时辰之后会出现红斑。” “食盒?”李昀惊奇道,“老八,看不出来啊?” 李池在李枕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也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廖太医道:“若能让老臣再看一眼尸体,就可以确认。” 卓公公得了李枕的眼神准允,命人开棺验尸。果然症状如廖太医所说。卞夫人哭得撕心裂肺,手绢都被撕碎了。她不住地敲击着棺木,哭喊着李象的名字。青子呆呆地站在妹妹身前,转过身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一幕落在李枕眼里,更是心痛如绞。厌恶的字句从他的齿缝中冒了出来:“……你们这群畜生!害得自己的亲兄弟家破人亡,可有半点悔恨?朕没有你们这样的儿子。” 李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李政也没有发话。唯独李池惨白着脸,低头道:“与四哥相比,父皇从来把我们当作儿子。” 龙颜大怒,睚眦欲裂。 李池却毫无悔改之意:“父皇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他,吏部出事了就让他去户部,兖州做不出政绩就调他回东州。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李昭昭从李池眼里看见了令人心悸的一丝疯狂。李池冷笑一声:“李昀清心寡欲不想要皇位,李政也默不作声只想做贵妃的乖儿子。可我不是,父皇,我和你一样,想要的东西很多。” “闭嘴!”一只茶碗砸在了李池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一滴一滴,掉落在了青色的碎片上。 李池浑然不觉,甚至扬高了声音:“可是父皇的心是偏的!我知道,不可能有公平……可我无论做得再好,哪怕我做得比四哥好,父皇的眼里也只有四哥。我一直在问我自己,我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但后来我知道了,我若全都是对的,在父皇眼里就更是错的!儿臣命中注定,就合该比不上别人!” “我总想着,若有朝一日我坐在了那个位置,我一定不会像父皇一样。但父皇,你知道吗,我去年在府上养了狗。我发现,当我养了三条四条甚至越来越多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偏爱其中一个。甚至它犯错,我都舍不得像责罚别的狗一样责罚它,还会想办法替它遮掩。从那时起,我就不怪父皇了。” “若是没了四哥,父皇下一个会选择谁呢?是老九,还是十二,十五?总不可能是老七,更不会是我。对不对,父皇?”李池越说越笑,脸上偌大的伤口血肉模糊,血液久久不凝。 笑着笑着,他就哭了起来。眼泪、汗水和鲜血混作一团,将他整个人蒙在污秽之中。 府邸之中,一片静默。 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被毫无预兆地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李枕羞愤难当,却又痛心疾首。 李昭昭沉默着。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可上一次,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了……死去的,或是活着的,都是她血脉相连的人。她说不出的难受,又无处可排解。 同时,其乐融融的表象被突然撕开,其下的暗潮汹涌也令她生出了恐惧。就好像她曾蒙着眼睛行走在悬崖边缘,她不知道时会想象自己置身在桃源,实际上,一时不慎,就会跌入深渊。 骨肉相残,兄弟阋墙,几千年的浩浩汤汤之中,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她又凭什么以为他们可以例外? 但是她深深地知道,无论是李昀、李政,还是李池,他们都不会后悔的。哪怕他们会因此付出惨烈的代价,也不会让他们犹豫分毫。因为他们骨子里就是这样的。 仿佛是一种血脉相连的默契,她就是知道这个事实。 这时,青子走到了庄离身旁,见到前方一地的鲜血,“哇啦”一声哭了起来。他哭得很是伤心,弯下腰缩成了一团,往庄离怀里拱去。庄离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言不发。 - 李昭昭坐在兰芷宫的窗边,看见明月高悬,近旁没有一丝阴云。 她耳边回荡着李茂对她说的话。 “昭昭,如果真的……我是说,以后有那一天的话,你不需要选边站。我、李岱、李晔,我们都会护着你。” 真的……会吗? 李池他们三个都被押入了大牢,准备听候发落。父皇也病得不轻,需要休息一阵子。然而朝堂里的那群老臣是不会放过他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更是证明了立储的紧要。怕是不能再拖了。 然而,这宫中最小的三个皇子,却还没有一个能肩挑大任。 【滴!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奖励金铢一百枚】 【当前剩余金铢:两百枚】 【好感度上升一个等级的有:李岱,李晔】 李昭昭没有力气回应,第一次伸手捂住了耳朵。她又想起了庄离。 在今日离开李象府邸之前,她踏过淌着血的石板,没有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庄离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低声对她道:“别怕。” 可她就是很怕。差一点,她就想转过身告诉他,她真的很害怕。 第48章 秋风寒凉 长平公主府上, 桂树飘香。秋风一扫,细蕊就落了满怀。 “殿下,天冷了。”锦瑟抱着一件披风,替李昭昭系了上去。 摆了一桌子的小泥人儿, 形态各异、惟妙惟肖, 很是可爱。李昭昭挽着袖子, 正专心致志地在给他们上色。 “那梅子酱给扶摇王府送去了吗?” “回殿下,送去了。” 李昭昭“嗯”了声, 将朱色点在了一个泥人的嘴上。李政早先送她的还尚未吃完。她本就不怎么嗜甜, 索性给庄离,让他留个念想,毕竟,再见到李政, 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殿下, 这泥人也要送去给各宫之中吗?”锦瑟问道。 李昭昭摇头:“我就想着, 趁我还记得大家的样子,照着每个人都做一个。若是以后离得远了,想不起来模样了, 看一眼就能记起。” 锦瑟小心翼翼地问:“殿下, 可是十六公主那边来信了?” 李榕是给李昭昭寄信了——但那信笺越写越短, 连新鲜事也提得少了。李昭昭想,许是李榕也忙碌了起来。 - 宫城内,缺海湖畔,李岱的声音愈发大胆了起来。 “……那你们是没听到,当时父皇气愤极了,手抓得栏杆都在晃动。还好是我机灵,躲在了一旁的角落里。不然的话, 还指不定受什么罚呢。当时,只听十哥问,如果要流放的话,能不能让他和九哥流放到一处去。你们猜父皇说什么?” “说、说了什,么?” 李岱故意压低了声音:“父皇气不打一出来,说,你以为朕是让你们去打叶子戏吗?” “然后,十哥说,那只有两个人可不够。” 李茂顿时捧腹大笑:“十哥怕真是活得糊涂了,命都不要了。” “他、他清醒着。”李晔结巴道。 李昭昭无奈地喝茶。李晔说得没错,李昀是清醒着——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死是活都没多大干系,索性凭着脾气说话。不过好在有朝中老臣们联名上书,要求只能杀掉李池一个。就在这当口上,陛下又犹豫了起来。 这一拖,就是一个多月。 “不过说真的,我也很想念大哥,”李茂叹了声气,“他在的时候,天塌了都不用担心,反正他什么都会。我那时想着,若以后大哥做了皇帝,我就要他给我南方的封地,然后去逍遥一世,岂不快活。” 李岱争道:“说好的我去南方,你去西边。怎的现在改主意了?” 李茂有些心虚:“谁与你说我去西边?” “昭昭,你、说,谁……会当?”李晔问。 李昭昭想了想,眼睛看向了面前一人。 李岱欢呼一声:“太好了!十二哥哥,南边,我要越州作封地!” 李茂如遭雷劈:“……” 李昭昭笑眯眯的:“吓你的,七哥更合适。” 李茂虚惊一场,大喘了一口气:“昭昭,你是不是和阿离表哥学坏的?” “是吗?”李昭昭充耳不闻,慢慢分析道,“如今三哥与父皇有嫌隙,不肯再入朝堂。唯有七哥自小被陈夫子悉心教导,又在北境与扶摇王一起抵御外侮,有军功,懂时事,是眼下最好的人选了。” “那我们三个呢?”李岱追问道。 “我送你个东西。”李茂从袖子中翻出了一样丢给了李岱。 李岱困惑地挠头:“你给我镜子干什么?” 李昭昭轻声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近来父皇可有多考你们读书?” “父皇说,让陈夫子从下个月起专门来宫中教我。”李岱点头。 “可下月不是要去西巡吗?”李岱好奇道,“难不成……” “父皇可是想让你镇守在京城?” 这一问,李茂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又皱起眉:“可我……我虽在努力上进,却远不及几位哥哥,这如何使得。” “莫要担心,父皇必定会为你找几个辅助的老臣和信得过的将军。”李昭昭安慰道。 “父皇如今信得过何人?”李茂叹了口气,“昭昭,若你是男儿身,父皇一定把这太子之位留给你。我也乐个清闲。不像如今……我前日里见到廖太医去给母后诊病,竟然看见她有白头发了。我当时吓得不行,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个小孩子了。” 李昭昭昨日也去见过皇后。这半年之前,皇后娘娘身体都不大好,的确是常常生病,将乌丝都熬白了些许。莫说她了,就连向来淡定从容的贵妃也疲惫了不少。贵妃提到九哥,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做错了事就自己担着”。然而那眼眶下的乌青可知有多日没有合眼了。 就好像忽然之间秋天也快要结束了,后宫一下子变得比过去冷清了。就连李昭昭他们几人的玩耍,都无趣了起来。愁云笼罩着宫城,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 因此相比于兰芷宫,李昭昭更愿意在长平公主府呆着。至少在那里,她能感到自己是自由的。 - “殿下,方才世子来过了,留了样东西就走了。” 锦瑟双手中,放着的是一把精致小巧的银色匕首。李昭昭将刀刃抽了出来,薄如蝉翼,寒如凛风。她不知是不是好东西,只觉得那寒刃映着自己的眸子,莫名柔和了几分。 “殿下,世子还嘱咐了一句,”锦瑟补充道,“这东西小巧,殿下可随身携带,作防身之用。” ……防身?李昭昭想,一坛梅子酱换了柄匕首,好像是她赚了。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想了起来:“西巡可是定下来了?” “奴婢也是听说,虽朝中多有人反对,陛下还是执意想去。但具体去哪里,就不清楚了。” “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费时费力。想必父皇想去涿州,离亭府。” 涿州是四哥李象的封地。 李昭昭清楚,丧子之痛,岂有轻易能够化解的。哪怕兴师动众、为众人唾骂,李枕也会去做的。 甚至,他可能会做得更过。比如,将凶手带到涿州绳之以法。 李昭昭苦笑一声,也不知自己如此了解父皇,是好是坏。 第49章 涿州之行(1) 跟随车马出城的时候, 李昭昭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城门上,唐国的朱红色旗帜在猎猎作响。守城的将士站在城头,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果然如她所预料的,李茂留在了宫中代政。李枕当然不会放心, 特意着了陈丞相在内的几位内阁核心长老协同理政。而押送李池的囚车也跟在了队伍中央。 “那、九哥他们呢?”李晔问道。 李昭昭摇头。想来陈丞相曾经做过九哥的老师, 自然会帮他说话。最好也不过是流放到南边。然而贵妃背后的势力盘踞在中部地区, 若要减少隐患,还不如一直关着。 一旁的李晴撑着脑袋:“我听说, 四哥的母亲是离亭府人。当年父皇西巡途中, 就遇见了那样一个温柔婉约的美人。当时大家都说,徐贵人本就宠冠后宫,若还能生个儿子,必定是要得重重嘉裳的。可惜她刚生了四哥不久就去世了, 因此父皇一直把四哥带在身边教养。” “原来如此, 怪不得父皇偏爱四哥。”李昭昭道。 “若非大哥的事……唉, 四哥是个伶俐的人,只是心机过盛,犯了错。不过八哥说的也没错, 人心自古都是偏的, 连个像模像样的理由都不需要。”李晴哀叹一声。 “晴儿, 你自从嫁人以后,怎的生出了如此多的感慨?” 李晴佯装拍了李昭昭的手心一下:“我是金玉在内,向来多愁善感。只不过轻易不显露给外人罢了。” 这时,李晔伸长了脖子:“十、三,你的手……手怎么了?” 李昭昭这才发现,李晴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几块淤青。那颜色有深有浅,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是显眼。李晴闻言, 将袖子拉过掩上了。她避开了对视的目光,笑道:“就是不小心磕在了桌角上,可疼死我了。幸好我后来拿绸缎将那角上都裹了一层。” “你就、是……莽撞了。”李晔听到这话,咧开了嘴。 李昭昭朝李晴看去,只见她望向了马车外,似乎不愿再过多谈论。 没过一会儿,窗外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李晴惊呼一声:“阿离表哥!” 从窗外扔进了一个包裹,正好落在了李昭昭怀里,那布条散开,滚落了满怀的李子。 “正巧路上折的。”庄离的笑声轻飘飘的,慢慢地走远了。 “还是表哥好。”李晴咬了一口饱满的李子肉。 李昭昭本不想吃,又觉得还是尝一个好。好在那李子虽看着酸涩,入口却是香甜的。 “这、是哪儿的?”李晔鼓着脸,说话的声音都含混了起来。 “从京都到离亭府的官道上有不少果树。这一带气候宜人,雨水也适中,因此长得格外茂盛。从涿州来京都的人都喜欢走管道,因为秋天时饿了就可以摘果子吃。”李昭昭解释道。 李晔点头称是,扭头却见李晴的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怎、怎么了?” 李晴吸了吸鼻子:“这果子太好吃了,我许久没吃到了……呜,真让人想起从前的日子……”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不给楚国公世子留几颗?”李昭昭笑道。 “才不给他呢。我自己吃都来不及……”李晴抱紧了怀里的李子,一只手抹掉了眼泪。 “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李昭昭忽然问,“不然为什么不同坐一辆马车?” “没有。”李晴语气生硬,似乎很不想谈论此事。李昭昭见她的眼神闪烁,且李晔在场,也不便再过多追问,只好暂且作罢。 从京都到离亭府,要越过东州和涿州的边界。不过这一带地势平坦,没有什么高大的山脉需要绕路绕行。因此也只需四五日的路程。随行的都是精甲之兵,还从羽林军中抽调了一半的人手,生怕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李昭昭猜测,父皇把庄离带着,也是怕他留在京城会生出不利。不过她不是很理解,庄离若想动手,在哪里不都行吗。带着陈定襄和薛梁也是这个意思,毕竟陈丞相和楚国公都在京城里。 这几日之中,李昭昭也了解了不少新鲜事物。她从未出过京都地界,过去书上读过的城镇河流、林木花草大都依靠想象,如今可以亲眼目睹,难免兴高采烈。有一日夜间歇在营帐中,李晔悄悄地翻去树林边缘抓了只从未见过的蝴蝶,二人瞧了个有趣。庄离本不愿掺合这等幼稚的事情,又怕他们二人出意外,不得不跟在身后,摇头叹息。 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在夜幕下闪烁,李昭昭回眸一笑,对庄离招手。她的眼睛无辜而纯真,带着让人不忍伤害的懵懂,令庄离愣了一下。他清楚,她远不是看上去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迟疑片刻,便向她走去。那一刻,风吹草动,哗啦一下一群萤光从他的身后飞出,漫天而至。他未曾如往日一样弯着眼睛,却轻轻扬起了嘴角。 静谧天地之中,李昭昭也笑了起来。 “喂,你、们……听、听得见我说话吗?”李晔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他手里捧着的萤火虫飞到了他的鼻尖,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 离亭府此地四季分明,正值秋高气爽。当地知州和知府早一天就在城门口候着了,日光将人的脸晒得通红,远远地看见举着旗的车马便顾不得满头大汗,小跑上去迎接,生怕迟了一刻。 等好吃好喝的安顿好了,李枕吩咐了知州几句,就由卓公公陪同着去歇息了。那知州名为韦桢,看上去是个老实人,此时却犯了愁:“这陛下想去的涿景楼,早在去年就换成了住店,这可怎么办?” 知府在旁出了个主意:“不然,就选个大的酒楼换个牌子?” 陈定襄揣着手,好心道:“陛下的记性好着呢。” “那……小陈大人,您看怎么办?” 陈定襄道:“去找那住店的老板,借用个一两日,总不成问题吧?” 不到半天,小陈大人在路上遇见了正闲逛着的李昭昭和李晴他们,不由唉声叹气,一肚子苦水朝他们叹道:“当年那徐贵人是涿景楼徐家的婢女,死前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藏在花瓶里摆在涿景楼中。但这涿景楼易主之后,那老板看着花瓶值钱,就卖了出去。如今,是不知道在谁手中了。陛下龙颜大怒,我能有什么办法。” 正巧这时,薛梁路过。李晴下意识地就往李昭昭身后躲去。 第50章 涿州之行(2) 天色渐暗, 暮色落在了来人的脸上。不知怎的,李昭昭心中生出了几分疑虑。 薛梁皱着眉,斯文的脸上浮出倦色:“晴儿,原来你在这里。我方才找了你许久。” “让夫君担忧了。”李晴回道, 却仍犹豫在原地, 不肯离去。 薛梁想来牵她, 李晴躲开了手,反而拉住了李昭昭:“我与昭昭许久未见, 今夜想与她多说说话。” “晴儿, 你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了?”薛梁沉下了声音。 李昭昭余光瞥见他,只觉一股寒意逼人。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威胁。她侧过身,从未见到李晴如此沉默的样子。她将李晴挡住了, 柔声道:“十二姐姐说得对, 昭昭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不知今夜可否与我同睡?” 说着,她朝薛梁道:“薛驸马,可否将姐姐借我一次?” 薛梁脸色微变, 但是碍于李昭昭身份高贵, 不便多言, 他只得作罢。末了,他笑道:“自然。” 他看向了李昭昭他们后方,眼神一沉,就先行告退了。 陈定襄安静地立在一旁,高墙的影子将他完全遮盖住了。他本不该多加窥探,只是莫名生出了一丝忧虑。他侧过身,忽见一袭霜青衫袍慢慢近了。 “世子大人。”他这一开口, 反而吓了李晴一跳,不曾想陈定襄一声不吭,原来一直都还在附近。 庄离略略还礼,望着薛梁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李昭昭问道。 “无事,”庄离淡淡一笑,忽然问,“你可知,楚国公是从何处起家的?” 李昭昭想了想,说道:“我只略有耳闻。现今的异姓诸侯大多是袭承了祖上的爵位,唯有楚国公是因当年平定了西夷的战乱,替先皇和父皇稳定了局面,才被封赏的。” “没错。楚国公当年能够平定西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家族世代居于郦州,是务农的大族,与涿州仅有一江之隔,在中西平原上有着极高的声望。当时,几乎是他一领兵,就有上万人响应,与他一道去了西境。” “怪不得,”李晴忽然道,“临走之前,楚国公还让薛梁去记得去祭拜祖先。” 庄离顿了一下脚步:“他还曾说过什么吗?” 李晴摇头:“只说要祭拜列祖列宗,顺便看望在离亭府的表亲。别的就没有了。” 临别时,庄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晴,转而朝李昭昭眨了下眼睛,露出了颇为无辜的神情:“在下先行告辞。夜深露重,莫要出门。” - 别院中夜凉如水,李晔趴在缸边,瞧着里头的水仙。那一朵朵柔若无骨,洁白无瑕,漂亮得紧。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才恋恋不舍地撑起了身。 “你、们可算回、回来了!” 李晔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大通,李昭昭总算听明白了。李象的尸骨由于大皇子一事入不了帝陵,妻儿也都在群臣的坚持下被废为了庶人,如今不知该葬在哪里了。李枕对此气极,但面对着以头抢地的老臣们毫无办法。于是想将李象葬在涿州。然而,不仅徐贵人的骨灰瓶找不着了,连祖坟也在前两年的洪灾中被夷为平地。可以说是,天地间无处可归。 如今当地知州吓尿了裤子,连忙命人去风水勘舆,势必要在短短几日内寻一处风水宝地。 至于李池,将在下葬之前被斩首示众。 “只、只有父皇,能想……得出来。”李晔评价道。 “这话你可只能与我们二人说。”李晴道。 李昭昭眸色低沉:“那有些话,你是不是连我们都不能告诉?” 李晴一愣,连忙笑了起来:“昭昭你说什么呢?” “薛梁对你怎么样?” 李晔一听,脸色顿时就变了,气得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他对我很好。”李晴面不改色。 李昭昭起身,拉着李晴就往屋子里去:“十四,你就在这儿等着。” 到了屋内,李晴很是委屈:“干嘛呀昭昭?” “你将衣服脱了,我要看看你身上的伤。”李昭昭声音冷了下来。 “昭昭你说什么呢……” “不只是手上有伤吧?你府上的桌椅柜子既然常将人撞伤,那就都拆了扔了,换新的就好。”李昭昭话音发抖,伸手就去扯李晴的外衫。二人在推搡之中,李晴忽然就哭了起来。 眼泪珠子跟断了线一般流下,在昏暗的屋内发出呜咽。她抱住了李昭昭,眼泪顺着落在了后者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昭昭,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李晴哭得大声,将外头的李晔都吓得清醒了。 “喂,你、们还好吗?” “……好得很!”李晴边哭边回答,肩膀一耸一耸的。 等她好不容易喘过了气儿,李昭昭才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声音有种不符合年纪的冷静,却克制着怒意。 “上个月。”李晴坐在原地,低下了头。 “皇后娘娘知道吗?” 李晴摇头:“我不敢告诉母后。她已经为我操心够多了……” “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说?若是我们没发现,他今日是不是又要打你?” 李晴没有回答,凄凄道:“昭昭,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我从前的样子都是错的。府里的奴婢告诉我,他就是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李昭昭嗓子干涩:“阿姊,你不必忍受这些……” 李晴打断了她:“昭昭,我如今……不是从前了。宫中局势不明朗,母后也日渐衰老,以后再没有人能护着我了。楚国公府是于我而言最合适的夫家,哪怕我不为自己图谋,我也要为十二争取一下。” “十二哥知道吗?” “他不必知道。你也明白,他就跟个孩子一样,成日里没有正形。我们原本都是妹妹,如今却要替他谋划,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李晴擦干了眼泪,笑了几声,“可是如今,不由得他不争了。” 李昭昭双唇微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油灯的零星光点落在了李晴的眸中,让李昭昭第一次意识到,她不再是清宁宫中那个任意妄为的少女了。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李昭昭暗自有了个主意,等到回京城后,她就…… “砰”地一声,东窗被风吹开了。一个人影站在窗外,狭长的眼尾上挑。 “不知世子还有喜欢听人墙角的嗜好?”李昭昭无语凝噎。 然而阴影从庄离的脸上掠过,他压低了声音:“李池不见了。” “什么?!” “西苑的守卫刚刚发现的,碰巧我在附近,”他回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幕,向李昭昭道,“羽林卫已经去满城搜捕,但我恐怕……是要出事了。” 李昭昭一愣:“天子西巡有重兵护卫,能出什么事?” 话音刚落,她的神色就变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庄离:“那父皇呢?他在哪儿?” “陛下暂居东苑,目前并无大碍。涿州府兵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但为了以防万一,我须得先行前往距离此地最近的朔州……” 庄离话未说完,只听轰然一声,外院的大门开了。他轻巧一个翻身,跃入屋内,遮去了身形。 只听李晔惊恐的声音道:“薛梁,你、你做什么?” “西苑起火,陛下有旨,还请殿下移居东苑。” 然而,与薛梁阴测测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整齐的盔甲声。听上去,至少有三十余人。火光透过了窗户纸,闪烁在屋内三人的眼中。 “十二殿下,十七殿下,也请速速与臣撤离此处。”薛梁的脚步声近了。 李昭昭正欲说话,却被李晴拦住了。她原本握着李昭昭的手放开了,朝那屋外道:“站住。我方才睡下,未来得及穿衣物。” 脚步恰恰停在了房门外。 李晴颤抖了一下,朝李昭昭和庄离点头,缓慢起身。 “十七半个时辰前就外出了,你怎的没有见到她吗?” 第51章 涿州之行(3) “晴儿, 十七殿下当真不在此处?” 屋门开着,里头空荡荡。薛梁环顾着,似是仍在怀疑。 “你若不信我,问十五也行。”李晴倚在门边, 眼神似有若无地飘过了床下黑漆漆的一片。 李晔走到了台阶上:“是、是啊, 十七去…… 找朋友了。” “莫不是去和扶摇王世子私会了?” “啪”的一声, 薛梁脸颊上出现了一道红印子。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晴。 李晴眼神冰冷,丝毫没有过去面对他时的怯意:“你怎么说话呢?!身为臣子, 却枉议主子, 若是父皇听到了,他会放过你吗?” 薛梁脸色不好,冷哼了一声:“也是,陛下只喜欢十七公主一个, 自然也只为她一人做主。” “还不走等着大火烧过来吗?”李晴攥紧了手。 等铠甲的声音远了, 李昭昭才从床底下钻出来, 下唇几乎被咬破了。她回过身,朝跟着出来的庄离道:“我方才没有咬疼你吧?” 李晴和薛梁说话时,她气得发抖, 在差点发出声音之际, 庄离捂住了她的嘴。那本该咬在下唇的皓齿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很疼啊, ”庄离露出左手虎口给她看,“要殿下吹一吹才能好。” 见李昭昭果然鼓了一口气,庄离反而缩回了手。李昭昭眼底里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庄离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你想清楚了吗?” “你是说李池?”李昭昭语气慎重了起来,“我听闻,他母亲家族也是涿州的。” “不仅如此,还是涿州有名有姓的大族,甚至在离亭府以北暗自养了府兵。”庄离接道。 “什么?那他难道是要……造反?” 庄离领着她, 小心地往侧门而去。 “倘若他一人,自然不敢。” 一股寒意在李昭昭心中升起。她反应了过来,李池,李象,还有楚国公,这三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与西境的势力有关。四哥李象出身涿州无名之家,姑且不论。楚国公,薛梁……这个被她忽略了的线索再次清晰起来。她想起白日里庄离的话,楚国公在此处有一呼百应之能,固李枕心思多疑,留他在京,带走了薛梁。 但若是薛梁本就领了楚国公的授意,在此处动手……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父皇谨慎,但也自大。他绝不会想到,在这里等着他的,已经是一个谋划好的陷阱了。 “那当地知府也牵涉其中吗?”李昭昭倒抽了一口气。 “暂时还不清楚。” 庄离侧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半开的铜门遮住了二人的身形,外面是一队小跑而过的轻甲兵。有人敲锣喊着“全城宵禁”的字句。 “父皇……”李昭昭喃喃道。 “别担心,无论是李池或者薛梁,现在都不敢杀了他们。毕竟,京城拿不下,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庄离压低了声音。 仿佛看穿了李昭昭的忧虑,庄离接着道:“我先前已有了些怀疑,只是没有证据。我提前告诉过十二殿下。按照计划,我们一出京城,他就应该已经布防戒严了。”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到西苑,他们暂时不敢动你。要么藏在城中,等待时机,我有一户认得的故交……” “我跟你走,”李昭昭说,“朔州兵马足,离此地只需不到两日。若能及时借到骑兵,你就能赢。” 庄离微怔,蓦地笑了起来:“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信你。”李昭昭小声道。 - 出城不是一件易事,好在他们二人乔装打扮,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蒙混过关。一个瘦弱的小仆等在驿站边的大榕树下,还牵着两匹高大的骏马。 庄离谢过了他,见对方犹豫神色,拍了拍他的肩:“无妨,不必觉得对不起我。” “谢小庄将军体谅。往朔州的官道上恐怕已有消息,不久就要在边界戒严。安全起见,还是从折子山绕路而行。请小庄将军多加保重。” “你也是。” 庄离目送他离去,这才扶着李昭昭上了马。他抓住了缰绳,向李昭昭略略说了两句。那小仆曾在北境的军营待过,但李池的母族如今对他有知遇之恩,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恐怕只能出卖旧主、保全家人。 “那他还给你指了路,能信吗?” 庄离低声轻笑:“能。” 世人复杂,并不是非黑即白,大部分人都游走在中间地带。但总有些时候,需要为了自己的心而行事。 马蹄声响起,将离亭府的城楼远远抛在了身后。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就有一队骑兵奔袭而出。轰然一声,沙尘扬在了他们身后紧闭的城门上。 - 山野林间,没有驿馆的舒适,更没有宫城内上好的吃食。李昭昭从未想过,自己会蜷缩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山洞里暂歇一宿。幸好此处背风,才不至于冷冷凄凄、冻得哆嗦。 不过,月色倒是很美。循着高大的树枝看向苍穹,一片璀璨星罗棋布。 火堆在脚边升起,令她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 “离远一点,莫要烫着。”庄离从一旁拾了根干枝,丢了进去。 火焰燃得更旺了,在李昭昭眼中不断跳跃着。鱼被串在了架子上,上面抹着不知名的碎草,在火中滋滋地冒着油。那草叶被烤焦了,反而散发出了香味,引人垂涎。 “你还会这个?是扶摇王教你的吗?” 庄离没有看她,脱下了外袍丢了过去。 “我不冷。” “穿着。” 那外袍上还散发着余热,将李昭昭的心煨了起来,直让她整个人如那火烤的鱼一般滚烫。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庄离将那烤好的鱼取下递给她,毫不在意地说道:“你若也被敌军围困在雪山之中,七日没有找到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冰冻的河流,凿开冰面,只有一条鱼恰好游过。你也会好好想想,怎么吃这最后一顿,才能不算浪费。” 他弯着眼睛,李昭昭却莫名瞧出了一丝怅惘。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年前,记不清了。”庄离见她担忧的模样,挑眉道:“殿下,行军打仗之人所经历的生死关头比普通人多是常事,更何况你这样的金枝玉叶,自然与我不同。” 李昭昭想,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那一贯风轻云淡的笑容之下,藏着锋芒毕露的危险。唯独她被这神秘的危险吸引,被灼痛,也毫无知觉。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得救的?” 庄离置若罔闻,尝了一口鱼。“啧,这鱼太嫩,不是汀江养出来的味道。” 鱼肉焦香扑鼻,李昭昭浅浅咬了一口,仍旧直勾勾地望着庄离。 后者毫无办法,轻轻笑了一声,上挑的眼尾沉了下来。 “你可知四年前,北境出过一个叛徒。”庄离声音低沉,一贯的疏离语气却在此时化为了沉重。 晏平九年的冬天,北境大捷。然而代价是幽州华贲城大半军民的性命。那时,华贲指挥使守城于危难之际,副指挥使却临阵倒戈。冰天雪地之中,庄离率了二十余人的小队出城求援,不料队伍中亦有敌人精心安排的细作。他们被困于茫茫雪山,整整十日,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若非扶摇军主力及时赶到了华贲,后果将不堪设想。 扶摇王罚他在城下足足跪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直到手脚冻僵了,嘴唇乌紫发不出一丝声音。哪怕是曾并肩作战的三千将士跪在他身后替他求情,扶摇王也面冷如铁。 ——“若非你身为副将却弃城而去,华贲城岂会伤亡至此!” “我是因为求援才出城的。” “那援军呢?” “我的队伍里出了细作。” “那是因为你识人不清,犯了大错!”扶摇王震怒,“你回头看看,你对得起他们吗?!” 那一年的风雪中,十五岁的庄离在城门下回望,雪峰在远处,三千铠甲在身后。他的膝盖已被冻得毫无知觉,攥紧的手指在掌心中划出血痕。那无数双眼睛望着他,就像雪山中死去的同伴一样,充满着笃定的希冀。 他不敢看。 作者有话要说:莫名写难受了orz 明天休息一天,周四继续日更哈 第52章 涿州之行(4) 冷风自深林中呼啸而过, 浓云遮去了星光。庄离朝山洞外望去,凝视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褪去了漫不经心的眸子变得冷冽,深邃之中浮现出了怅惘。 正是这丝若无若无的怅惘让李昭昭的心被突如其来地扎了一下,像被狠狠地攥成了一团。她不由地去想了很多, 仿佛那年的冰天雪地正在眼前, 簌簌而下, 将少年的银色铠甲覆上霜雪。 “庄离。” 那人“嗯”了一声,收回了视线。 她小声道:“那不是你的错。” 那双狭长的眼眸微怔, 片刻之间又恢复了往日里的轻松神情。 “别看我了, ”他神色清明,勾起笑意,“快吃吧,等下就凉了。” 李昭昭吸了吸鼻子, 肚子也着实空空的。许是饿了一天, 恨不得将那条鱼整个囫囵吞了。 看得庄离直叹气:“早知就不让殿下与我一道受苦了。” 李昭昭嘴唇上都是油光, 模糊不清的字句从嚼着鱼肉的嘴里发出来:“不苦,挺香的。” 等收拾完了鱼骨,二人靠着山壁两侧, 准备在黑暗之中小憩。火光将熄未熄, 李昭昭却睡不着了。她忽然问:“庄离,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什么?” “你告诉我的事,有对别人说过吗?” 黑影之中,李昭昭看不见他的神色。良久,只听那人道:“不曾。” “既然未对别人说过,那就是秘密了。可以说秘密的人,就是朋友。那我们这样,算是吗?” 一声轻笑擦过李昭昭的耳畔, 化为了无奈。 “……姑且算是。”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庄离一愣,不知何时,那轻柔的声音已经飘到了耳边,带着柔软的气息洒在脸上。他蓦地睁眼,只见李昭昭跪坐在身旁,一半身子在最后一丝火光的映照中摇曳。 她的手中吊着一根红线,红线下方,系着一块通透的玉佩。在光亮下,露出了雕刻着的一只鹰隼和一朵桂花。 “我上次说,你与我做朋友,我就还给你。” 她拉过庄离的手,将那枚玉佩放在了掌心上。他的手指细长,原比李昭昭的手大上许多,只虚虚一握,就能将她的包裹起来。但他没有,他摊开手,掌心的薄茧被冰凉的温润覆盖。 “这是扶摇王妃留给你的吧?”李昭昭微微一笑,“她一定很爱你。” “你……”内心深处的柔软被轻轻地抚摸过,庄离凝视着她,一时失语。这不是他面对李昭昭时,第一次无措了。 “我阿娘虽然什么也不曾留给我,但是她告诉过我,做人一定要礼尚往来。既然如此,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昭昭前倾着身子,手扶着冰冷的石壁,湿润的泥泞在指尖缠绕。但是她并不觉得冷。喜悦充盈着她,给她的手指、脊骨、连同发梢都带来颤栗。这是生平第一次,被信赖的感觉。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是有力的,催促的。她也在静谧的山洞中,听见了庄离的心跳声。她的双眼透着无辜,却又无比笃定。 庄离的视线落在了她额前的发丝上,划过眼睛和鼻梁,皓齿朱唇,在暗淡的归于寂静的黑暗之中也熠熠生辉。他试图克制住心底上涌的情绪,烦躁不安地想要远离此情此景。 他避开了李昭昭的视线,只见她张口正要说什么。忽然,从山洞上方渐渐传来声响。马蹄混乱,刀剑蹭过了盔甲。 “……噤声!” 庄离下意识地将她拉进了怀里,手扶着她的头,专心地注意着上方的动静。李昭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和下来。她攀着庄离的肩,发丝在黑暗中蹭过她的面颊。 霎时间,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了。 然而,前来寻找他们二人的兵甲之声也越来越大,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将李昭昭飘忽的神思敲了个清醒。他们这一路走来,发现涿州已全面戒严,李池和楚国公的手伸得远比她想象中的长。想必薛梁在发现庄离不见了之后,也想到了近在咫尺的朔州——扶摇王的旧部所在。 幸好,那些人马只是徘徊在悬崖上,听上去并未绕路来到山洞所在之处。 待那人声越来越远,庄离拉开了二人的距离,眼神朝林间探去,皱眉道:“此地不宜久留。马还在近处,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我们从后山绕下去,顺着溪流东侧一路往北,最迟明日傍晚就能抵达朔州。” 李昭昭应了一声,跟在庄离身后走出了山洞,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 二人牵着马,一路格外小心。李昭昭有些心急,几次差点从陡坡上滑倒,幸而庄离及时注意。约莫走了近两个时辰,才绕到了白日所见溪流的上游。 那是一条约有两丈宽的溪水,斑驳的大小石块伫立其上,只隐约露出了轮廓。若是白天,则青苔可见。然而此时,深浅不知。 庄离率先探了下去,踩稳了石头才向李昭昭伸手。 可李昭昭回过身,其中一匹马儿却毫不应她,凭她怎么拉扯都不愿涉水,甚至嘶鸣了一声,挣开缰绳跑了。 “糟了。”李昭昭意识到,那鸣叫划破了夜空,在静谧之中太过明显。 果然,他们还未抵达对岸,已隐隐可见树林中的火光,人影晃动,马蹄声声。 面对着越来越近的兵甲声,庄离扶着李昭昭踏上了岸之后,将马匹的缰绳递到了她的手上。 “你先走。” “……我们一起走。”李昭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声音微抖。她知道庄离在想什么,但是她宁愿自己不明白——那样的话,庄离会不会改变想法。 从山林中钻出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另一端,火光照亮了森林边缘。为首的一人骑在马上,声音沙哑:“扶摇王世子,前路已尽,请速速与臣回到离亭府。” 话虽如此,那列阵的百十余位士兵却均已张弓拔刀,利刃映着火把,森冷异常。 庄离握住了李昭昭的手,将一块冰凉塞进了她的掌中。他的眼睛在夜色里深沉起来,低声道:“他们在抓的人只是我。你拿着这块玉佩,顺着溪流往北一直走,到朔州之后找到狄桓将军。别怕,你知道该说什么。” “……庄离?” 李昭昭的心在无限下坠。记忆深处的影子向她袭来,差一点就要将她再次吞没。她拼命摇头,向后退去:“不能,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能留你在这儿……他们不是来带你回离亭府的,他们是来杀你的!” 温热的掌心捧住了她的脸,替她抹去了不知何时泛出的湿润。 “昭昭,想想你父皇,李晴,李晔,他们都在等你。” 那声音第一次如此温柔,又如此决绝。 “我也会等着你。” 庄离说完,便转过了身,直到听见了李昭昭上马的声音,才在潺潺水声中回应了对面。 “——若我不肯呢?” 为首的人举起手中的刀,大喝一声:“扶摇王世子大逆不道,意图谋反,取其首级者有赏!” 奔跑的马蹄声中,李昭昭回过头,只看见了庄离孤独无畏的背影。 长剑出鞘,寒光凛凛。 树梢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刀剑相接的声音,都让李昭昭觉得不真实。又开始了。那不断下沉的、她曾极力摆脱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在遥远的记忆中,是谁在对她说:“昭昭,你只有自己了。” 那是一张美丽的温柔的容颜,是她试图抓住却又无法碰触的衣角。 回忆比潭水深沉,将她溺在其中,无法动弹。原来曾经以为早就忘记了的事情,早就抚平的伤口,还是在这一刻露出了血肉模糊的样子。 真的,很痛。 可是,那张脸忽然间又变成了庄离。他说:“昭昭,我在等着你。”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意识在沉入深渊之前突然间清明了起来。 几乎在同时,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滴!察觉到宿主处于极度不舒适状态,请问是否需要帮助】 【所需金铢:两百枚】 【当前金铢:两百枚】 作者有话要说:祝小可爱们节日快乐、假期愉快~ 第53章 涿州之行(5) 水花飞溅, 在石头群上氤氲成了一片深色,也不知是青苔还是血迹。阴云密布,连火光也渐渐熄灭。刀剑相接的刹那,银光映出了庄离的眼睛。深邃的眸子里透着冷意, 眼角残余着猩红的血污。 箭雨之中, 刀光剑影如同梦魇般纠缠不休。 他翻身一跃, 剑尖触及湿滑的巨石,轻轻一弹, 将迅猛袭来的飞箭化为了折断的残枝。然而, “嗖”地一声,一支黑暗中的来箭擦过了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随即隐没在了黑暗中。 纵然那流淌不断的溪水已然裹了数个横躺的昏迷者, 步步紧逼的一群黑影仍然迫使庄离后撤了几步。庄离见惯了尸身火海中的夷狄, 却还是第一次与自己的同胞厮杀, 故而迟迟不愿下死手——但对方却是不肯罢休,一定要致他于死地的。 在最前方持剑的那个少年,看起来比庄离还要小上两岁, 那人苍白着脸, 回头看了看倒在溪水中的同伴, 不知怎的迟疑了起来。他犹豫地看向庄离,握剑的手也抖了起来。 那少年人向前跨了一步,脚下石头不稳,令他差点滑倒。然而他却借着这一刻,猛得扑向了庄离。后者正要闪躲,余光里却见一支从林中飞来的箭光。耳畔一声清脆,少年的剑落在了石头上。 “你、你快走。”那少年低声的瞬间, 将他撞开了半丈。箭光撞在了他左肩的铠甲上,顿时深了一片。 这时,接踵而至的数支箭从另一个方向而来,接连没入了少年的身躯。那少年倒在了庄离的眼前,是今夜第一个失去生息的人。 他身后的人皆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身后的箭会射向了自己的人,因而踌躇不前。 庄离站在原地,眸色乍寒。 许多年前,他就曾立下重誓,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因他而死。 血肉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喝令声与剑光交织。他再次陷入了围困之中,却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不再迟疑。 正在此时,一阵山呼海啸自山谷北面而来。 冷风阵阵,将那磅礴的水汽吹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快走,洪水来了!”人群之中,有人慌乱了起来。 那声音以惊人之势奔袭而来,在山体之间撞出了不绝的回响,仿佛刹那间就会将此地吞没。那群黑影紧紧地盯着溪流北面,却不曾注意到一阵单薄的马蹄声。 庄离听见了。 他听得清楚明白,不由皱起了眉。 然而片刻之间,他就突然朝最近的一人发难,却在触及之际忽然换了方向,朝另一边佯装攻势而去。 这时,马蹄声如风般掠近。 “庄离!”以往轻柔的声音在此时焦急起来。 剑尖在盔甲上卷了起来,猛地向后一撤。 庄离握住了李昭昭的手,翻身跃上了马背,身影消失在了深林之中。 只余下谷中风声愈加猛烈,可预感中的洪水迟迟不至。 - 李昭昭握紧了缰绳,感觉到身后人温热的气息,一直悬着的心神总算定了下来。那双手轻轻覆盖在她的之上,替她攥紧了绳子。 冷风呼啸,李昭昭的脸颊却隐隐发烫。 “你怎么回来了……?”庄离的嗓音沙哑。 李昭昭凝视着前方,简略地解释了几句。避开了系统在脑海中的提示,她说提及了溪流的上游处风声诡异,如若敲击石头,就会出现极大的回音。加之溪流的声音,就会产生洪水之势,令人隐隐生惧。 “不过,幸好是起风了。倘若一直平静无风,我恐怕得想些别的法子。”李昭昭说道。 然而,庄离沉默了片刻,低哑的声音道:“……你傻不傻,不是让你走吗?”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的。”李昭昭声音虽小,却坚定异常。 “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回来时我们两个都被擒住,那离亭府的人要怎么办?我死了也就罢了,你……” “庄离,”李昭昭的声音飘忽片刻,沉了下来,“我能保护自己,你不会害死我的。” 不知何时,雨丝飘落了下来,打湿了李昭昭前额的发丝。覆在她手上的收紧了,身下骏马飞驰,向着夜幕的尽头奔去。 “我知道,倘若我不能护好自己,那就会有更多人因我而死。但是我可以的,阿离,我还能保护你。”她回过身的一刹那,眼眸亮晶晶的,湿润而动人。 她看不见庄离眼中的悸动,却能感受他的僵硬慢慢柔和了下来。她被温暖的怀抱包裹着,温声道:“你又不是一个人。如果你出事了,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扶摇王、皇后娘娘、十二哥、晴儿……他们都会很伤心的。” “况且,你给我的匕首我还带着呢,实在不行,我还能用来防身。”李昭昭笑了一声。 “昭昭。”身后的声音唤她,湿润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尖。 李昭昭应了一声,又听庄离道:“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不行,”李昭昭断然拒绝,“你要先答应我,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我怎么丢下你了……”庄离失笑。暖流盈盈,将他的心捧在了其中。 半晌,许是不忍拒绝那双清亮的眸子,他答道:“好。” 李昭昭眼里浮起喜悦:“那我也答应你,以后若有危险,我们要一起面对。” 庄离:“……”他方才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他勾起了嘴角,怀中少女的发丝擦过了他的脸颊,如同轻柔的抚摸,连伤口都不疼了。 雨声淅沥,将二人的身影没去。 - 离亭府,行宫北苑。李池大笑道:“父皇,庄离和十七恐怕已经死了,莫要再抱有期望了。你难道还在指望着十二不成?他那个成日里不正经的榆木脑袋,连圣旨该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仆从捧出了御笔。 “下旨吧,父皇,将皇位传给我。”李池掀开了衣袍,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苑内,数只长剑指着脸色阴沉的李枕。 李晴和李晔站在他身后,不由瑟缩起来。 “无知小儿,你岂敢如此大逆不道!”李枕震怒。 “父皇,快点吧,”李池不耐烦道,“楚国公还在京城里等着我。你也不想看到后宫里的人都死完了吧?还有啊,您声音再大,也传不到什么人耳朵里。涿州是楚国公和我阿公家的地盘,薛梁就在外面候着呢。” “对了,妹妹你也劝劝父皇吧。我可答应薛梁了,事成之后,起码要留你一命。” 第54章 涿州之行(6) 李晴听到“薛梁”二字, 不由浑身一抖。她朝着李池啐了一口:“我哪怕不要这贱命,也绝不会让父皇写诏书的。” 李池挑眉:“怎么,原来妹妹与薛梁感情不和?” “李池,我唤你一声八哥乃是出于礼节。如今, 你也不配做我哥哥!”李晴怒气冲冲。 “妹妹,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可由不得你。纵然父皇母后纵着你,如今命也握在别人的手里了。”李池悠悠道。 李枕眼皮跳动, 沉声道:“晴儿, 薛梁待你不好?” 李晔立刻抢先答道:“他、他打人。” 李晴将手背在身后,不愿让父皇看出那上边的淤青。她抬起眼,见李枕的脸色愈发不好,甚至捂住胸口气得咳嗽了起来。他佝偻这身子, 第一次露出了疲态。 “父皇!”李晴担忧上前, 欲伸手去扶却被挡开了。 “晴儿, ”李枕压低了声音,定定地看向她,满是歉意, “是父皇不好。不该将你许给那个畜生。” “父皇, 别废话了, ”李池抬起头,笑嘻嘻的眼中透着狠戾,“事到如今,赶紧下旨吧。不然你们这些话,只能留到去了另一边再说了。哦对,说不定你也迫不及待去见四哥了吧?” “李池!”李枕咬牙切齿。 那仆役在李池的授意下端着纸笔上前,被李晔大着胆子拦下:“父皇, 不、不能。” 两把剑顿时架在了李晔脖子前。 李枕深深地长叹一声,盯着那金色的御笔,不知该作何感想。到头来,他自以为聪明的安排却原来全是一场空……是宿命如此,还是他真的错了?帝王的偏爱是赏赐,也是毒药,而帝王的漠视也有同样的双面。这世间从来没有双全的道理。 就在他苍老的指尖快要触碰到笔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薛梁匆忙入内,朝李池焦急低语了几句。后者脸色骤变,不禁骂道:“我就知道!这帮废物抓不到庄离这小子!竟然在外徘徊了好几日才回来禀报,该重重责罚!” 薛梁脸色不好:“有人说,十七殿下也和他在一起。” “小十七?”李池疑道,“她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 李晴和李晔一听,立刻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就连李枕的神色竟也缓和了些许。 “十七殿下与庄离本来就……” 薛梁使了个眼色,李池当即扬高了声音:“莫不是趁乱私奔了吧?若此时能逃到北境,那扶摇王与我说不定还得分庭抗礼。” 李晴闻言,冷哼了一身:“扶摇王忠心耿耿,你们这帮乱臣贼子也配与他相提并论吗?!莫要在父皇面前挑拨离间了,若等扶摇王的兵马前来,你们才不会有好下场!” “晴儿,你可知北境离此处有多远?你怕是等不到扶摇王了。”薛梁摇了摇头,好笑道。他走上前去,见李晴步步退去,无比抗拒,又道:“你我二人做了这许久夫妻,保全你的性命我还是能做到的。” “你走开!”李晔挡在了李晴身前。 二人针锋相对之际,李枕忽然陷入了沉思,原本断了的线却在此时意外地接了起来。他不禁喃喃道:“楚国公……扶摇王……”究竟是谁在挑拨离间?! 混沌之中,一阵窸窣声响起,如蛐蛐儿的叫声般。李枕的双眸忽然清明了起来,余光里,影子在檐边一闪而过。 他忽然道:“李池,你亲自给朕侍奉纸笔。” 李池冷笑一声,从那仆役手中接过朱红的盘子:“父皇终于想清楚了?您的要求,儿臣一向都是诺的。” 此处有重兵把守,想必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李池毫无戒备地上前,端正躬身:“父皇,请。” 李枕提起笔,寥寥数笔而下,就将笔扔了出去。同一时刻,他突然靠近了李池,一把抽出了他身侧的佩剑。两侧士兵见状,也纷纷将剑尖指向了李枕。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而下,绕后截住了薛梁。 “阿离表哥!”李晴惊呼一声。 李枕看向庄离,微微颔首。方才那蛐蛐儿声,是他少时与扶摇王一起玩耍时定下的暗号。时隔多年,历经了无数的揣测和怀疑,幼时的记忆再度浮上心头,令李枕百感交集。 “庄离,你最好看清楚情势。”李池狠狠道。 庄离微微一笑:“八殿下,是你该看清楚了。大势已去,不如束手就擒。” 他话音刚落,一阵号角声自城门的方向传来。轰然之声隐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李池忽然一愣,随即冷笑道:“莫要给我耍这种把戏!涿州是在本王的控制下。如今羽林军在押,用的都是我的府兵!哪里来的人能支援!” “等等,北面是朔州,朔州能有谁?!”薛梁大惊失色。 李枕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朔州有狄将军镇守,自当前来护驾。” “……狄桓?!”李池这才反应过来。他压住心头的不安,扯着嘴角:“父皇,难道你不想想京城里的人吗?狄将军能援救你,那京城呢?” 庄离平静道:“八殿下,皇城是陛下的皇城。若有大军压阵,楚国公也不得不降。况且,京城那边,已经几日没有消息了吧,你们就不起疑心吗?” 李池僵在了原地。 薛梁声音颤抖:“你、你说什么……那我父亲……我父亲他……” “想必,楚国公大人已经被十二殿下收监了,”庄离的眸子深沉如潭水,勾起了嘴角,“你们或许有所不知,陛下刚离开京城,般若山的兵力就已暗中回撤布防了。” 薛梁茫茫然地抬起眼,颓然松开了手中的剑,跪在了地上。 “没用的东西!”李池骂了一句,却见李枕手中的剑又近了一寸。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动手啊!”李池暴躁地叫喊着。然而,周遭的士兵面面相觑,没有人肯率先动手。 正在这时,北苑的大门轰地一声开了。 精兵铁骑的步伐在后,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在了最前方,与狄将军一并跪了下来。 “父皇,昭昭救驾来迟。”她声音清脆,见庄离对自己颔首示意,定下了心。 第55章 不动声色 离亭府的青砖黑瓦皆是一片萧瑟之景。落叶覆在下过雨的青石板上, 残破败落,最终会被揉碎成为泥泞,再化为天地间的尘埃。这座屹立了近千年的城池以它一贯的静谧注视着每一个光天化日之下,亦或是漆黑夜色之后的脚步。安详, 或者惨烈。 正如去而又还的雨水凝视着砍下头颅的长剑, 鲜血如注, 却被迅速及时地清洗而去。那些倒下的身躯彼此碰撞,一堆破烂衣衫亦分不清生前姓名。 李昭昭站在檐下, 嘴唇苍白, 缩在袖子里的手颤抖着。一阵酸水从胃中上泛,引得她几欲呕吐。她下意识地掐住自己的虎口,试图保持冷静。 她的父皇负手立在雨中,与最后那华服锦冠的人对视着。她的兄长却在最后的时刻保持着平静的神色, 好像那雨水将他的恐惧和绝望一并带走了。她很想问他, 是不是也曾后悔过?那个承平殿中高高在上的位子, 真的那么重要吗?倘若还有一次机会,他会不会……会不会作出不同的选择? 但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挥剑的人高高地抬起手时,她下意识地避过脸去, 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她撞上了身后的胸膛,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令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看见帝王负在身后的手被攥得骨节发白,是她无法体会的丧子之痛。那金冠束起的黑发映入眼帘,其中已然生出了白丝。不足一月,她的父皇就失去了两个儿子。李昭昭不知道他是否也深深自责过,但她相信,至少在此刻,那深切的不舍却不得不做的情感催促着他。毕竟那不只是她的父亲, 还是天下人的陛下。 而李昭昭身旁,李晴捂住了眼睛,忍不住哭出了声。她知道那些人之中,有一具尸体属于薛梁。纵然李晴恨他厌他,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拥有过的短暂的喜悦。哪怕只是一丝丝与痛苦相比微不足道的欢愉。不过没关系了,李晴会很快忘记的。她的未来还有很长——不必拘泥于此。 李晔张了张口,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他很害怕,想要从李晴或者李昭昭那里寻得一点安慰,却发现没有人能够在此时救他。 这是年少的他们第一次经历如此景象。唯有李昭昭知道,这个画面将会深深地扎根在记忆中。哪怕再过多少年,也无法忘却。当她驻足回望之时,都会残忍地提醒着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阴云遮天蔽日,雨水连绵不去。哀哭声与静默声一处被埋葬在了茫茫无边的大雾里。 - 暮色之下,李昭昭跟在庄离身后,推开了离亭府郊外村中的一处柴扉。 身着粗布的年轻女子送他们到了村口,抹着眼泪道:“多谢二位贵客。别人从前总说我家弟弟小树是个没用的孩子,却不料他还有这般勇气。村长与我家说过了,一定依二位之言,为那孩子立个石碑。至于二位给的银钱……我想,不如留给咱们村中的孩子们,请位老师来教他们念书。” “如此,甚好。”李昭昭点头道。 告别那年轻村姑之后,李昭昭在马车上回头望了一眼。她朝身旁的庄离道:“那小树也是个可怜人,怎如此年纪就被抓去当了壮丁?倘若不是他,我差点来不及找到你……” “他是个善良的人。”庄离轻声道。他想起了涿州北面溪流上的那一幕。那来自素未谋面的少年人的恍然大悟和同情救了庄离,却害了他自己——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同伴是什么样的人。 “涿州此地,大族的势力盘根错节,恐怕接下来会全面清洗一遍。” “那是什么意思?” 李昭昭抬头望着他,庄离轻轻一笑,缓缓讲了起来。他的声音温和,挠得李昭昭的心里痒痒的。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在他心里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她曾需要他的照料,如今也需要他平等以待的尊重。 中陆势力复杂,庄离说得仔细,李昭昭却听得认真,如同一个谦虚好学的学生,时不时也将庄离问住了。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噙着温软笑意,不再是防备疏离的谨慎。看见了他漫不经心之下的孤绝,他眼前真挚的少女仍然一往无前,仿佛坚信着一定有某处深藏的柔软在等待着她。 他早该知道她贪心。 李昭昭陷在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穿过阴云的夕阳落在了那汪平静的潭水中,映出了璀璨的光芒。哪怕只是刹那,她也能分辨,那不是她的错觉。她真的看见了。 她尚未来得及喜悦。就见庄离偏过了头去,心虚似的避开了她直勾勾的目光。 “……你还在听吗?”温润的嗓音提醒她道。 “阿离。”李昭昭忽然出声唤道。 “……什么?”庄离的嘴角一僵。 李昭昭从怀里将那块一直携着的玉佩拿了出来:“这个还你。” 通透的白玉上,鹰隼栩栩如生,桂花温柔娇艳。 白玉碰触到的一瞬间,李昭昭收紧了手指,看似不经意地说道:“这玉佩好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话音未落,庄离轻声笑了起来:“留着吧。” “嗯?” 庄离虚握着她的手,将手指扣在了玉佩上,然后松开了。他的眸子似笑非笑,让李昭昭烫着了般收回了手。 “那、那你不能反悔。”她捏着玉佩,藏在了袖子里。 庄离的目光悠悠地扫过那脸颊上可疑的薄红,忽然道:“陛下称赞我救驾有功,说回宫之后,他会好好赏我,还会答应我一个要求,让我想想自己想要什么。”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李昭昭抿着嘴唇,眼睛亮晶晶的,偏要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庄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装模作样地掰起了手指:“我府上的银钱不够花,若能加官进爵多拿点俸禄也是好的,余下的还能补贴一下北境。或者陛下开恩,封我一个什么大将军,我就去子承父业。再或者,我年纪也不小了,如果陛下能赐我……” 李昭昭“哦”了一声,硬生生地打断了庄离,不想再听下去了。她上扬的嘴角止不住地失落起来。方才,她应当期待着什么…… 庄离却要自顾自地说完才行:“倘若陛下能赐我一位德才兼备的先生,说不定明年我还能考个状元,也学乔驸马那样。” “哪、哪样?”李昭昭明知他故意玩笑,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光耀门楣啊,不然是什么?”庄离故作正经的模样,瞧见李昭昭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56章 回京之路 黎明时分, 狄将军的队伍护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了东州的地界。由东州护卫军接管之后,狄将军便匆匆离去。庄离在骏马上目送着他的背影,眼神也沉了下来。 不知朔州再向北去,如今是什么样的风霜雨雪。 李昭昭坐在马车中, 耳畔是李晴的叹息声。 “终于可以回家了, ”李晴低笑一声, “可是我好像忽然没有家了。” “……晴儿?” “昭昭,如今, 四哥、八哥、薛梁都死了, 九哥十哥还关在牢里不知会是什么下场。我们这些个,如今剩下在京城里的,也就一只手能数出来。无人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李晴看了看掌心,捏住了放松的手指。 马车内一片静默。 李晔耷拉着脑袋, 小声道:“我还记、记得, 八哥小时候很、聪明, 还……还教我读,书。” 李昭昭没有说话,心中的怅惘再度浮现了出来。生在天家, 有很多事情都非一人之力可以掌控, 是幸事更是不幸。然而通贯古今, 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犯上作乱更是重罪。李池不会不知道,甚至李政和李昀都清楚——他们还是做了。 李昭昭啼笑皆非,只因意识到,他们拥有一样的血脉。怪不得。但是,倘若世间真的有公正礼法,是不是所有人的选择就会不同了。 “我记得, 我从前读过一本古书,”李晴慢慢道,“里头的人说过,若要天下昌明,必使臣民有典法可依、可畏、可敬。所以后来才有了《新唐典》。可如今看起来,我们和两百年前也没有什么分别。甚至那时有许多人一起争一个公字,现在么……大哥的死也只是让四哥不能葬进皇陵,父皇何曾想过大哥?” 他或许想过。李昭昭想到,但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十三,”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两百年前有人在逆流中奋力向前,如今也有你我。” 窗帘外,庄离的身影走过。李昭昭心想,总有一天,今人和古人的愿望都能实现。总有一天。 过了好一会儿,李晴摇了摇头,再度挂上一副笑容:“罢了,京城这么大,哪里不能安居?况且我的公主府也空着,是时候重新收拾一下了。” 李晔忽然道:“那,楚国公的……房子……呢?” “不就是全部查封呗?”李晴看了他一眼,又见李昭昭嘴角的微微笑意,迟疑了一瞬,“十四,你什么意思?” 李昭昭笑道:“十四是说,府邸查封无非就是空着,如今京城地价昂贵,恐怕会浪费了。” “……你脑子里就只剩下钱了!”李晴怨道。 “依我看,不如我们一齐向父皇进言,将那宅子改作公学。刚好陈夫子前日里也提到,京城中的仓廪学堂如今收的学生愈发多了起来,恐怕京郊的那处宅院装不下。”李昭昭道。 “乔、乔大哥也说过。”李晔道。 李昭昭扬起嘴角:“乔驸马原先也是仓廪学堂的学生,自然是比我们知道的详尽。等回京之后,我们就去与他商量一下,再做打算。若他能替我们写篇文章,也是极好。” “怪不得,我听说仓廪学堂的师友之间向来有着深情厚谊,”李晴思忖道,“什么时候咱们长乐宫学堂也能如此?” “不、不一样,”李晔摆手,“仓廪历、史悠久,我们才……几年?” 李昭昭轻轻一笑。良师益友、知己同袍,那是仓廪学堂两百年来的传统。更何况,那是第一个贵族子弟与贫寒弟子共同学习的地方,与长乐宫学堂这样为皇室所建的完全不同。有一回她还与庄离提起过,若重来一回,她也想去那里看看。 庄离却叹了口气:“那你我就不能当同桌了。” “为何?” “仓廪的入学测试极难,”庄离一本正经,“我才不去考呢。更何况,万一以后不小心考了个状元,岂不是抢了你的风头。” 李昭昭:“……”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阿嚏”,一行飞鸟掠过了上空。 - 城门下,李茂手中捧着青烟,朝着东面三跪九叩。尚未礼成,忽见一行人自远方而来,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等瞧清楚了,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 李晴头一个打趣他道:“怎么,我们才离开了不足半月,你就这般想念了?” “平、平安……”李晔指着他手里的香道。 李茂立即往旁边一扔,跪在了李枕面前:“儿臣恭迎父皇回京。” 他身后,守卫军的身影随之跪伏,恭迎声整齐划一。 “辛苦茂儿了。”李枕亲自扶起了他,见那坚定不移的目光,灼灼如原上火,那沧桑暗淡的眼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希冀。 “父皇,京城中所有涉事之人都已收押,总共五十余人,皆收在了大理寺。” “做得好。”李枕赞许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这才注意到李枕也与他一般高了。 李茂与李昭昭他们对视一眼,颔首示意,随即陪着李枕一并向宫城而去。 李晴放低了声音,在车辇中阴阳怪气:“你们瞧李茂那故作正经的样子,活像只耀武扬威的公鸡。” “还、挺像的。”李晔点评道。 李昭昭望去,只见李茂骑在高大骏马之上,似乎怎么坐都不舒服般,左摇右晃地在调整着姿势。这模样,的确像只探头探脑的公鸡。 尤其是和庄离挺拔怡然的背影比较起来。李茂还时不时扭过头学习一下庄离的姿态,不知说了些什么,哈哈一笑,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李茂企图回头,却怎么也不敢轻易转身,只能尴尬地侧着,余光拼命向后瞥去。 李晴默默道:“七哥什么时候回来?我真难以想象十二以后一直这样。” “他、他会变的。”李晔说。 李昭昭想,变也不好。 秋日在离亭府萧索,却在京城艳阳高照,连建河的水面都波光粼粼。车马行过了兰亭道,从京城中最热闹的街市穿过,引得无数百姓驻足。他们或许已经听闻了,唐国的一场危机才刚刚过去,而无人能预知另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倒计时(bushi) 第57章 当时年少 回到宫城后的几日之间, 李昭昭辗转于清宁宫和其他各宫内,娘子们听闻了她在涿州救驾之事,瞧着她是愈发心疼起来。皇后拉着她的手,又思及李晴之事, 几乎要落下泪来。过了许久, 她才道:“如此也好, 你们两个都好生呆在本宫身边,哪里也不去了。” 贵妃娘娘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她故作无事般招呼李昭昭吃茶, 见一旁李晔还在拨弄着算盘,长叹一声:“罢了,孩子们都大了,由着他们自己去吧。若有什么好坏, 也合该自己受着。” 没过三日, 李昭昭就听闻了九哥、十哥被流放的消息。想来贵妃作为李政生母, 已然预知了此事。只不过真的发生的这一天,她又该作何感想。毕竟今生今世,恐再无相见之日。 这天傍晚, 她和李茂走在去平章殿的路上。夕色染红了衣衫, 让朱墙青砖都含混不清。李茂咬了一口苹果, 调笑道:“一个罚去南面,一个罚东边海上,父皇还真怕他们凑一起再作出点什么呢。要我说,与八哥比起来,流放也算是轻的了。” “父皇只是不想再失去自己的亲生骨肉了。” “……那咱们是不是挺安全的了?” 李昭昭瞥了他一眼,轻轻道:“倘若你今日的书背完了,待会儿父皇问你什么你都能答得上来。” “咳、咳咳, ”李茂差点噎红了眼睛,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这……背是背了,但也太难了。我就当自己替七哥多背了些,日后请他自己看着办。” “你真觉得父皇更看重七哥?那为什么我们回京之后,父皇还是坚持让陈丞相亲自教导你?” 李茂一时失言。他不是不察,而是不太敢相信:“昭昭,你的意思是,父皇真的想要我当太子?” “十二哥宽宏仁厚,又机敏变通,是最合适不过了。” 李茂一听,挠了挠脑袋:“倒也不必如此夸我。” 李昭昭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睛:“就是有时贪玩,但假以时日,必定会改正的。” 李茂:“……” “那我还是想玩到九十岁。” 二人笑了几句,李昭昭这才正色道:“储位虚悬已久,哪怕如今大臣们极力要求,父皇也不会急于一时。但你已在吏部谋了个职位,怕是在对你好好考验。” “可是吏部又不是什么重要官差,我还觉得是在敷衍我、不让我掌权。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 李昭昭笑道:“若要知悉朝堂之事,吏部是个最好的开始,也方便让众人晓得你的为人、从而日后能为你所用。更何况,父皇当年做太子,也是先从吏部开始的。” 也不知李茂是否听清楚了,李昭昭的声音却蓦地断了。 只因他们刚登上了平章殿前的石阶,就听见了里头传来一声杯子砸碎的清脆声音。 “滚!”李枕的暴怒令外面的二人面面相觑。 “谁啊这么倒霉……父皇都好久没发过火了吧?”李茂小声道。 片刻后,从殿内踏出了一人。霜青衣袍温润而疏离,眉目俊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见是他们二人,那双眼睛更是弯了起来,仿佛那怒气方才不是对他一般。 “阿离表哥,什么情况啊?”李茂大惊失色,四下环顾后压低了声音。 庄离看向李昭昭担忧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头:“陛下答应了我一件事。” 李昭昭下意识地抓住了蹭过手背的衣衫:“你向父皇要了什么?” 庄离迟疑了片刻,故作神秘地将食指贴在了唇上:“我讨了一件他舍不得的宝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纵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也不得反悔。想到这里,庄离的心情更好上了几分。 李昭昭还未来得及失落,分辨不清庄离那神清气爽的模样是为何,就听殿内传来了一声斥责:“你们二人还不进来?” “殿下。”庄离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落在了李昭昭耳畔。 她抬起眸子,只见那人一脸无辜地拉起袖子:“可以松开了吗?” 李昭昭如被烫着了一般迅速抽回了手,转身入了殿内。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好像还蹭在她的心上,久久不曾缓和。 平章殿内,地上的碎渣子才刚刚被清理干净。李枕一手撑着脑袋,很是疲惫。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李昭昭身上,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用膳罢。” 黄花梨木桌上放着的,都是李昭昭和李茂二人喜爱的吃食。 李茂率先动了筷子,好不迟疑地大快朵颐起来,活像饿了好几天。对此,李茂的解释是:“自从父皇离京之后,儿臣就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如今心安稳了,自然要把先前的补回来。” 漂亮话一套一套的,哄得李枕也笑了起来。 李昭昭却比平日里更加谨慎,只因李枕奇怪的眼神仍然停在她身上。那目光既是犹疑,也是欲说还休,似乎在看一件即将失去的宝物——还怕宝物跟贼人私相授受。 “昭昭,吃这个。”李茂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小时候,我也如你们一般,兄友弟恭,好不热闹。只不过,不是与宫中的兄姊。”渐渐地,李枕的眼神变了。 “我排行第五,上面有才华出众的哥哥,下面有深得父皇欢心的弟弟。自幼与我一同长大的,只有扶摇王一人。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在宫城里抓蛐蛐儿,还去郊外的溪水里搬石头找螃蟹。”他的神色柔和,如裹上了一层轻纱。谈及童年趣事,连眼尾的褶皱都不由地笑了起来。 李枕和扶摇王庄慎曾是患难与共的少年友人,然而命运的洪流将二人吹向了不同的地方。那人在北境多年,恐怕早就忘了,宫城深深,人心易变。揣测和怀疑来得如此突然,就连李枕自己都不能发现。有多少人曾在君臣反目的戏码中扮演了角色,又有多少是来源于他自己的恐惧。 楚国公被斩之前曾冷笑道:“陛下,若非你原本就有了怀疑,又怎会轻易被旁人的想法改变?我所做的,不过是证实了你的猜测。” 是他自己。再不肯忆及当初信任,以为人人都渴慕那个刺眼的位子。而怀疑一旦生出,就犹如梦魇,日日造访,不愿离去。 “如今想来,年少往事都如一场梦。”正值盛年的帝王在某一天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不得不第一次生出感慨。岁月流逝,他在其中又失去了多少。 李茂听得他们一起驰骋疆场的故事,不由生出了羡慕,又转念道:“我与阿离表哥不也是如此吗?” 李枕瞟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那恐怕是赶不及的。” “怎么没有?阿离表哥与我岁数相近,也时常互相照顾……” 李昭昭:“……”这有什么好比的? 后来,李枕喝到微醺,忽然道:“你们二人这次都有功劳,那我也答应你们各自一件事情。只要不违反律法,什么都行。” 李茂说他要想一想,李昭昭却在他的脚步后停留了片刻。 李枕听了她的愿望,神色古怪地瞧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不禁叹息道:“十七,你与你母亲真的很像。” “……十七不知哪里像。”李昭昭稳住了声音。 在她踏出平章殿前,李枕的声音幽幽地落在了耳畔:“昭昭,你须知两情相悦是最为难得,有的时候强求不得。不如再好好想清楚。” 等她的身影不见了,帝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自言自语道:“……那朕岂不是赚了。” 第58章 江山负雪(1) 东州的秋日绵长, 许久才尽了。寒风乍起时,宫城里的落叶都所剩无几。 李昭昭百无聊赖,偶尔问候一下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然而随着冬日将近,那声音逐渐有气无力, 好半天才恹恹答话。 “……你是怎么了?”好说也与这声音共处了几百个日夜, 李昭昭颇为担忧。 【咳, 宿主请不要担心,这是系统的正常反应】 “为什么?是因为我最近做的不够?” 【经系统检测, 宿主的任务完成率已达九成】 “那我是可以毕业了?”李昭昭托着脑袋靠在窗台边。 天边流云飘散, 渐渐没了踪影,连个尾巴都寻不到。 【宿主还请继续努力噢】 “可是大家的好感度等级不是都已经达到白色了吗?我也许久没有再做过那个梦了。现在看来,梦中的场景已经不会发生了罢?” 【请宿主注意,只有任务全部达成且保持好感度白色等级, 才可以毕业哦】 【友情提示:庄离的好感度暂时还无法查看】 李昭昭:“……那不是你的问题吗?” 【友情提示:或许是神秘线索还未触发】 “那我就更不急了, ”李昭昭胸有成竹, “总会有触发的那一天。” 【宿主切勿太过大意,仍需努力】 “你知道什么?”她正问着话,自己却笑了起来。那笑靥羞涩, 随着蝴蝶停在了手指上。 脑海中却断了弦一般没有了回音, 任凭她怎么呼唤也没有答复。想必又是出什么问题了罢, 李昭昭思忖道。这一年多来,她翻遍了史书,也没有找到一丝一毫与这莫名其妙的系统有关。它凭空降落,眼下又跟丢了魂儿似的。难不成也跟使用东西一般,越用越旧? 那可不行,她还剩了两百枚金铢在里头呢。 - 御花园内,李岱抱怨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昭昭这水怎么越端越歪了?那日我可都发现了, 我收到的月饼竟然是五仁馅儿的!你们说气不气人?” 李晴瞟了他一眼:“赶明儿我就和昭昭说一声,从此不给你做月饼了,可好?” “那可不行。”李岱立刻拒绝。 李茂的脚步却停住了,回过头:“我收到的也是五仁馅儿的,可是阿离表哥的却是桂花馅儿的。我还以为每个人收到的都不一样呢。” 李晴心中一动:“我……也是五仁馅儿的。你确定吗十二?” “是啊,我那日去扶摇王府看望表哥,恰巧看到了。我就趁他不注意尝了一口,的确是桂花的,清甜可口,与我收的完全不一样,”李茂皱起了眉,“昭昭怎么偏心呢?” “我说呢!”李晴反应了过来,掩嘴而笑,“怪不得,母后对昭昭越来越好了,有时候她看昭昭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自家人一样。” 李岱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本来不就是自家人吗?” 李茂的视线也对上了李晴的:“……你是说?” “昭昭也认阿离当表哥了?” 李晴看了看李茂,又看了看李岱,拦住了自己冒出喉咙的字音:“算了算了,跟你们说不明白。” “怎么又算了?这事儿难道还不能告诉我们了?”李岱佯怒道。 “你再大声一点,父皇的平章殿都能听见了。” 蜿蜒的小路尽头传来了一声清咳,李岱顿时闭上了嘴。 李昭昭负着手,头微微偏着,手上还拎着一串油纸包裹:“你们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好香啊!”李茂吸了吸鼻子,伸出了手,“昭昭,分来尝尝。” 几人围坐在石桌边,除去一包留给李晔,剩下的都被打开来了,煎得金黄的糍粑上流淌着红糖,还是热乎乎的。李岱正要伸手,被李茂抢了先,发出了一声喟叹:“真是人间美味啊。哪家铺子做的,改名儿我也要去买。” 李晴略觉烫嘴,却也塞满了牙缝。 “这是锦瑟寻到的一个秘密地方,”李昭昭神秘道,“才不会轻易跟你说呢。毕竟有的人啊还觉得我做的月饼不好吃。” “没有没有,好吃得很。” 李岱一边吃,还不忘问李晴:“十三,你之后准备怎么办啊?这几日里,京城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 李昭昭沉默了片刻,李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李晴只是微微一笑:“我怕什么?从此以后,我就能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想怎样,就怎样。反倒是你,何时娶妻,何时生子啊?” 李岱艰难地吞了下去,眼睛还瞥着剩下的最后一块。听到李晴这话,他才察觉自己失言,讪讪道:“……我还早呢。” “不早了,都要及冠的人了,家里没个妻子照顾你,这怎么能成呢?”李晴拉长了音调。 “我有手有脚,要谁照顾?再说了,若真成了亲,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李茂叹息一声:“十四,十三是故意笑你呢。” 李岱茫茫然抬眼,只见三人均是忍俊不禁。得,就他一个还在认真思考如何反驳。 “昭昭,他们欺负我呢!” 李昭昭“嗯”了一声,颔首道:“依我之见,晴姐姐说的很是有道理。” 这时,李晔也走了过来。他将怀里的书卷堆在桌上,小心把自己那一份摊开:“诶,怎么……少、少了一块?” 李晴的目光逡巡在某两个人之间:“是谁偷吃了?” 李茂和李岱对视一眼,指着对方同时道:“说,是不是你?” 寒风凛冽,李昭昭却不觉得冷。若能一直这样热闹下去,该有多好。闲暇的日子没有尽头,偶尔做些喜欢的事消磨,就算听他们吵嘴也听出来了几分乐趣。她已然忘了,去年此时她还在愁着如何挪开步子失陪告退。 一切她以为恒久不变的,其实都在不自觉地改变着。好像理所应当是这样。 李岱被李茂气急了,怒拍桌子:“等你日后当太子了,我就专门与你对着干,才不让你如此轻松。” “别胡说。”李茂忽然正经了起来。他看了看四周,幸亏没有旁人在。 李岱见状不对,疑惑道:“是七哥要回来了?” “我不知道,但最近北面不太平,”李茂皱起眉,“具体的父皇不让我听,只有陈丞相他们几个近臣知道。但是阿离表哥近来日日都去平章殿,恐怕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与沧族开战么。那蛮夷觊觎我唐国土地,哪一年不来骚扰几次?”李晴摆了摆手。 “不,我总觉得,这次不一样,”李茂看了一眼李昭昭,“十六是不是来信了?她怎么说?” “一月前来的,”李昭昭的声音蓦地绷紧了,“她说持于国近来不□□宁,我原以为是他们国中内事……” 李榕在信中未曾多说,然而原本一月一封的信却迟迟未来……如今想来,恐怕是李昭昭大意了。 “她应还写了一封详尽的呈给父皇,”李昭昭思索道,眉间泛起了忧虑,“若是真的开战,她该如何保全自己。” 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想必其余四人亦是如此,才让原本的热闹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沉默不语。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预感来得如此之快—— 不出五日,宫中的丧钟声敲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不长,大纲已经走入了最后阶段,完结在望。提前预告一下,会写两个版本的结局(也可以当作番外看),另外番外还有想看的内容可以留言噢,谢谢大噶。 第59章 江山负雪(2) 李昭昭是夜间惊醒的。 太宸宫的钟声凄婉悱恻, 令她蓦然生出了一身冷汗。千百年来,只有当战事告急之时,这钟声才会响起。 上一次,还是两百年前。 她推开房门, 殿外的一干宫女太监都已尽数站着, 眺望着北面。哀哀月色落在了金碧辉煌的飞檐之上, 照出了满目斑驳。 凄厉的哭声入耳,抓得人撕心裂肺, 肝肠寸断。一时间, 草木褪尽了颜色,都如灯笼纸般苍白。 承平殿前的石阶上,已经跪满了人影。两侧的火把摇曳,照着一干沉痛的脸。为首的两个女子皆是华贵冠服, 其中一个哭得几乎弯下腰去。 那一瞬间, 李昭昭生出了一丝恍惚。仿若她仍然停留在那个漆黑的梦境中。 “昭昭。”有人唤她。 她抬起头, 瞧不清楚对方的模样。 昭昭,昭昭……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入了耳中,令她的脑海深处痛了起来。 不要, 不要喊了。她听不清楚, 也看不清楚。停下来, 快停下来! “昭昭。”一个突兀的声音让她忽然清醒了过来。 人影之中,庄离拉住了她的手。掌心相贴,暖得让人不想放开。 “发生什么了?”她咬着嘴唇,茫茫然地望着庄离。 无人在意的黑暗中,一只手安慰似的蹭过了她的耳廓,那声音钻心刺骨:“北境战事失控,七皇子战死。” 七皇子李渡, 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找到。火海之中,唯有他的佩剑被运送回了京城。 唐国边境虽不时有小打小闹般的战役,可也算是安稳了二百余年。除了常年镇守边关的将士,早已无人记得战争是什么样子的——百姓平安喜乐,再无流离失所,可也渐渐放下了戒心,忘记了警惕。居安思危,前两个字易,后两个字难。 而今,太宸宫的钟声敲碎了这迷蒙好梦,方令大多数人堪堪醒来。 他们自然无法面对这残酷惨烈,可有人会替他们面对。 有人从未入梦。 李昭昭下意识地看向庄离,只见那略显担忧的双眸中透着某种坚定。那素来弯着的眉眼而今却显得飘渺起来,那一瞬间,李昭昭的心便沉了下去。虚空之中,她想要抓住的却从指间滑落,只留下无尽的空旷。 她终于意识到了她一直在避免去思考的事情。她早就知道北境终有一战,也早已知,那人心念北境,绝不会在此久留。 火焰烧灼了整宿的钟声,贵妃的哭声沙哑。承平殿下,君子台上,亦跪满了陆续前来的文武百官。 漆黑夜色逐渐露出了一丝微弱的天光。 良久,李昭昭在众目睽睽之下,攥紧了身旁冰凉的手指,神色迷茫。 “阿离,你是不是要走了?” - 李昭昭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回到兰芷宫中的。 有时候,李昭昭会想自己生在平民家中,做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人,这样她就可以在不想面对的时候撒娇耍泼,拼命纠缠到对方答应为止。 哪怕不是平民,是个普通大臣的女儿,像林雁那样,她也可以拦在庄离跟前,告诉他,你不准去北境。对方若问为何,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答复,我不让你去。 可是富贵人家或是平民女子都一样,她又想到,她不可能不知道庄离的想法。她所有读过的书、做过的事都使得她成为了一个如此敏锐的人。她甚至清楚,倘若换了境地,她也会是那个义无反顾的人。没有人能阻止她朝前走去。 她信的东西,他亦信着。 她太明白了,因此更加难以接受。 她在兰芷宫中足足呆了两日,未曾踏出一步。 锦瑟说:“陛下已经下旨,封扶摇王世子做平北将军,明日就要启程奔赴北境了。” 锦瑟还说:“清宁宫中,皇后娘娘宴请诸将士,殿下怎的不愿意去?” 那一声接连着一声,令她更加瑟缩。不如就与从前一样罢,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分别——只要当作从来没有拥有过,不就好了吗?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真正拥有过。 泪水打湿了衣襟。她忽然间恨透了自己读过的那许多书,仿佛是那些东西将她舍不得的抢走了。北境那么远,又那么冷,她却只能呆在温暖的熏香之中,想象着那里的一草一木。 她不敢去见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要挽留,怕她的怯懦尽数显露出来,更怕她自己无法面对…… 她捂住脸,袖中的玉佩却滑落了出来。在将要跌落之时,被一只手接住了。 “哎呀,殿下。”锦瑟惊叫一声。 见李昭昭露出一双眼睛,锦瑟不惧主子的怪罪,惊奇道:“这就是传闻中扶摇王妃留下的那块玉佩吗?原来竟在殿下这里!” “这……殿下,”锦瑟一脸困惑,“难道都如此了,你还不去送送世子吗?” “……什么传闻?”她心不在焉地问道。 “殿下你瞧这玉佩,鹰隼与桂花象征着北境与南方越州,乃是当年扶摇王与王妃的定情之物。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在越州可是好一段佳话呢。去年十二殿下生辰时,奴婢还亲耳听见皇后娘娘对世子说,若哪日遇见了喜欢的姑娘,才能把这玉佩送出去。京城的流言之一,就是这玉佩究竟去了哪里,有人说世子早就扔在北境,是个不着家的……哎,殿下,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李昭昭的声音哽咽:“不是他送我的,是我要来的。” 她红着眼睛,说得不情不愿。手却伸了过去,从锦瑟手中将玉佩夺了回来。那白玉尚且温热,通透动人。流光溢彩,仿佛映着谁的身影。 锦瑟一瞧,不由掩嘴笑道:“世子若不愿,殿下还能抢不成?那不管是怎样得来的,如今都是殿下的了。恕奴婢多嘴,殿下难道还想让给别人?奴婢可认识好几位京城中的姑娘,都思慕着平北将军,如今等着哪一日将军得胜归来,好娶她们呢……殿下若不想要,奴婢就建议碎成几块,多给世子娶几位夫人……” “……不给。” 李昭昭攥紧了玉佩,咬牙道。 第60章 江山负雪(3) 京城西面的城楼是唐国最古老的城楼。那黑石铸成的高耸威严被无数日夜交替的雨水冲刷, 被箭矢冷剑斩去了原本的模样,满身斑驳方才成就了它的沉稳厚重。 也不知有过多少人曾如庄离一样,也站在此处眺望远方。 千里江山尽在茫茫薄雾之下,藏着不知何人的念想。 轻甲在身, 长剑在侧, 该是他要离去的时候了。 忽然, 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一只青瓷酒碗被置在了托盘上, 停在了身畔。 想来又是哪个多事的小厮, 庄离目视前方,没有理会。 “不必。” 然而,身旁迟迟没有动静。酒碗中水色盈盈,似是在等待着回应。 那双狭长的眼睛悠悠转去, 却蓦地怔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寻常盔甲, 然而那厚重头盔之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眸, 水波荡漾,衬得那张脸皎洁如明月。 “……昭昭?”他不敢置信,轻轻将眼前人的头盔摘下。顿时, 青丝如瀑, 飘落在肩头。 李昭昭捧着那杯酒, 弯起了眼睛:“我想与将军一同去北境,不知将军可否应允?” 庄离闻言,无奈地勾起了嘴角。他知道她想,亦知道她不能。但他不忍让那双眼睛失望,只好接过了青瓷酒碗,温声道:“就当殿下如这酒,时时与我同在。” 一饮而尽的是回味悠长。宁安春, 这是他家乡才有的酒。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李昭昭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包裹,那里头是两只修缮完好的天机隼。 “一只是我的,还有一只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上次的图纸我又重新画了一份,修好了所有的机关。我试了上百次,应当不会再出问题了。” 那双眼睛温暖诚挚,教庄离一时间无法应对。仿佛那眸子里的一汪清泉能止渴般,引他没入其中,放弃了抗拒。 半晌,李昭昭正要开口,却突然被拉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她手上的天机隼落在了一片斑驳的楼台上,耳畔有熟悉的声音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 暖意似乎能穿透相贴的铠甲,抵达彼此的胸腔。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了他的。 “……谢谢你。” “……什么?”她反应不及。 良久,一声叹息藏着笑意:“谢谢你相信我。” 她靠在庄离的怀里仰起头,在那双狭长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还有身后逐渐飘落的濛濛雨丝,那透明中夹杂着白色的雪沫,在天地间翩然。 唐国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了许多。 霏霏雨雪之下,相拥的身影也并不显得孤寂,反而成了迷蒙之中的璀璨。 雪色落在了乌黑的发丝上,缠绵悱恻,久久不肯化去。 李昭昭心里就如这白茫茫的天地一般,空空如也。远处山峦尽数隐没,只剩下静默的城池。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才终于舍得放开了手。她抚去庄离眉间的雪花,轻轻道:“如果能说服父皇重新启用天机隼,我想一定能帮助你们取得最终的胜利。” “昭昭,”雨雪在庄离的眸中氤氲开来,“我从前也认为天机隼一定大有用途,因此苦心了寻找了多年。但我如今明白,就算没有天机隼,当年的那场仗也会输。此事乃陛下禁忌,何况你我尚无把握,不必如此。” 李昭昭略一点头,眼神坚定:“我知道,没有天机隼,你也一定能赢。” 她的声音清澈柔和,响在了空旷的城楼上。 庄离凝视着她的笑靥,原本就暗潮汹涌的心底已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他顺势扣住了她的手,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了微微笑意。 他忽然道:“昭昭,从小就没有人信我,就连我自己也时常怀疑。” 谈及尖锐的过往,他的声音却异常平和起来,雨雪混杂在其中,静静流淌着。 李昭昭曾经略有耳闻,但第一次听见他说起,心还是没有来地疼了一下。 “……他们说得没错。因为母亲的死,父亲憎恨我。他向来待我冷淡疏远,哪怕我曾立功多次,他仍然看不起我,觉得我只会害死更多的人。有许多年,我都无法睡好觉,总是在梦中惊醒。他的副将说,是因为我和母亲长得更像,所以他不愿见到我。后来陛下召我回京时,我曾盼望着他能为我争取分毫,但他没有。哪怕我早就知道,我只有自己,也终究还是失望了。” “我想我恨他,就像他恨我一样。” 就算是憎恶,也夹杂着希冀。 李昭昭轻声道:“阿离,我想,或许扶摇王也是在保护你。北境远没有京都安全,陛下疑他不假,但扶摇王的忠心日月可鉴,他才敢让你独自回来。” 庄离闻言,苦笑一声:“或许罢。他还在前方,我总要追上他,才能问清楚。” 他的手指抚摸过李昭昭泛起泪光的眼眸,轻声道:“我总觉得,倘若能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李昭昭扬起脸,天真赤诚。 面对着庄离的疑惑,她肯定道:“是你忘了。那年般若山上,你曾遇到了一个迷路的小孩。那天下着雨,到处都是桂花的香味。” 那一瞬间,去年秋日的夜晚,和许多年前的情景交叠在了一起。人影重合在同样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原来只是换了时间。 震惊和恍然大悟同时从庄离的眼中掠过,他的嗓音微哑,近乎叹息:“……原来是你。” 李昭昭晃了晃握住他的手,粲然一笑:“我已经认识你好多年了。我阿娘说,一个人但凡有一个朋友,就不是独自一个儿了。所以从许多年前开始,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她看见庄离沉静的神色开始动容,知道那颗被藏起来的心还是被她找到了。不仅如此,那包裹着柔软的坚冰也化为了涓涓细流,露出了最宝贵的模样。 她又转念道:“可是你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虽然我很想让你留下来,但是……” 她越说越小声,不知怎的钻出了一阵酸涩的委屈。像是好不容易得到的宝物还未来得及端详就要拱手相让。 “昭昭。”那人温声唤她。 坚实的掌心揉上了她的发丝。 “我忘了告诉你,在京都的一年,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年。认识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但还有更多人,也想睡个好觉,也想认识他们喜欢的人。这才是我去北境的意义。” 庄离的额头贴上了她的,冰凉湿润。 “从前我没有什么记挂的事情,因此想要留在北境。但我现在有了牵挂,等战事结束,我一定会回来。” 李昭昭眨了眨眼,指尖颤动。 那双狭长的眼睛弯着,露出了一丝狡黠:“不然,殿下就要做寡妇了。” 手心虚虚拍在了他的肩头,李昭昭湿润了眼眶,却笑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呢。” 庄离正色道:“我曾与陛下讨要了他最心爱的宝贝,他也允准了。” 李昭昭心中大动,抬眼看去,只觉要溺在那双含着笑意的眸中。她忽然道:“你想知道父皇答应了我什么吗?” “是什么?” “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庄离变了脸色:“你学坏了。” 李昭昭很是无辜:“跟你学的,怎么能叫坏?” 正在二人耳鬓厮磨之际,战鼓声自不远处传来。精兵铠甲列阵在城下,一片黑色在落雪中泛起光泽。他们将要出发,越过数不清的山峦,抵达最寒冷的地方。 柔软的吻落在了李昭昭的额头。 只是轻轻一贴,就无情地将温暖放开了。 “殿下,请多保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柔声道出最后一句叮嘱:“将军,早日凯旋。” 雨雪濛濛,江山依旧。唯望那里也一样。 那一日,她站在古老的城楼上,直到马蹄声消散在了大道上,雾气弥漫遮盖了视线,仍久久不愿离去。 第61章 往事不扫(1) 暮色四合, 鸟雀之声埋没在了大雪之中,宫城内一片静谧。 直到沉重的步履踏过台阶上的积雪,发出嘎吱的声音。随行的脚步紧接着叹息声:“陛下,十七殿下已经跪了一夜了, 这寒冬腊月的怕是受不住啊。” 行在前方的人只是淡淡一睨, 阶下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粗略一看, 只见簌簌落雪已然遮盖住了肩头的鹅毛氅,也不知是不是冷的, 那小小的身影哆嗦了一下。 “既然她喜欢跪, 那就跪到想清楚了。” 卓公公多看了两眼,着实是不忍心,这才紧接着道:“陛下,可是殿下方才说, 她已经找到龙眼石的所在了。” 李枕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他回过头, 声音低沉,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 半月前,李昭昭与宫城内的所有人一样, 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只因北境告急, 哪怕庄离领兵增援,那沧族竟仍争夺了势均力敌的局面。 “恐怕他们多年来积蓄力量,就是为了今日这一战,”李茂皱着眉头,焦虑非常,“这些年来,他们时不时骚扰边境, 将唐军的底细摸了个清楚。而我们轻敌,对他们一无所知。现如今唯独指着扶摇军,人家全线进攻,难道扶摇王和表哥还能□□不成?其他人都是喝西北风养起来的吗?!” 李岱恹恹道:“别说北境了,持于国内乱一直无法解决,十六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 “昭昭,”李茂灵光乍现,“你说,有没有可能再做出一批天机隼,送到前线去支援?” “茂儿。”皇后睨了他一眼,让他闭上了嘴。 李昭昭坐在原地,久违的不安席卷而来。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天机隼的制作离不开最关键的一样东西,龙眼石。 自晏平二年那件事之后,龙眼石矿脉就失去了踪迹。 青州建陵,齐家满门抄斩,她的阿娘齐昭容在兰芷宫中自尽。 这个世上,唯独她一人身上还流淌着齐氏的血脉。 乌云蔽月,她倚在兰芷宫寝殿的窗边,身旁散落着庄离寄给她的信。他字写的少,想来亦无法多写,随手涂了些潦草的画,给她看看北境的山峦草木。 无霁河蜿蜒曲折,在寒冬里也不曾结冰。沧族的天流城耸立在峰峦之上,只能从北境的城墙远眺那飘渺的黑影,与扶摇城内空空荡荡的路面同样静默无声。 偶然提及战事,她从只言片语中只能窥见一角。纵然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远赴北境,也知自己只能尽力等待。 她捏着手中被捂热的玉佩,开始问脑海里的那个声音:“……我不是还有帮助机会没能使用吗?” 过了不知多久,那声音才虚虚弱弱地回应她。 【宿主,主线任务进度已为九成,在最后阶段无法使用帮助机会】 她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发现人物好感度系统中,除了庄离仍无法显示外,其他所有人的颜色都已经成为了白色。也就是说,她已经达成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最初定下的目标。 但仍未结束的原因,恐怕是此时未平的战事。 “那我问你,天机隼真的能救北境吗?”李昭昭问道。 【宿主,该问题涉及危险情况,不建议询问】 李昭昭心中有了些底,追问道:“那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龙眼石呢?” 【宿主,该问题涉及危险情况,不建议询问】 “我知道了。” 【警告!请勿做出不当举动,这将让您陷入极度不安的状态】 【警告!请宿主立刻停止,否则将会引起严重后果】 【警告,警告!】 李昭昭脑海中警铃大作,无数的警示声交叠在了一起,在她耳畔撞出了不绝的回音。她却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走向了兰芷宫西北角落里的一间宫殿。 那是她心底里最不愿探究的,深潭下的巨石。梦魇般昏暗,沉重,唯有尘埃闪烁,提醒着她,它仍然存在着。 许多年来,她都避免想起,甚至从不往那方向瞧上一眼——似乎只需要一眼,就足以令她陷入无法逃离的深渊。 但如今,是时候了。 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颤抖的沉重的,亦是激动的轻巧的。她既害怕,又兴奋。因为她知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哪怕她的脑海她的身体告诉她自己,她仍怀有无法破除的恐惧,如同诅咒萦绕在心头。 但那又如何呢? 这世上永远都有她惧怕的东西,但也因此才有了可以面对的勇气。 正如光生于暗。 她不再畏缩了,摒弃了徘徊和逃避,她慢慢地,在向那个深潭之下的闪烁靠拢。 手中的玉佩温润宽厚,亦在陪伴着她。 昏暗的宫灯燃了起来,照亮了久积弥厚的尘埃。映入眼帘的,是李昭昭熟悉的殿堂。高大的书架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偶有一两本书多年来保持着摊开的模样。 杂乱无章的书桌之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白绫从横梁上吊了下来。 当年,她的阿娘,就是在这里自尽的。 那时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如往常一样去找阿娘背书,却在门口看见了高悬的身影,衣袂垂落。她抓过那苍白的无力的手,发不出一个字音,连哭都是无声的。 可而今想来,她才恍然大悟,对于齐昭容,那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毕竟在那之前,她就已经疯了。 或许李昭昭当年便隐隐有了一种直觉——但那时她不愿相信。她只知道,阿娘不要她了。在经历了所有的厌弃和反复无常的情绪折磨之后,阿娘仍旧离开了她。 那时,她想,就算有再多的嘲讽和谩骂,她都可以忍受。因为她知道那非阿娘本意,她知道她仍爱着她。可是在她明白自己被丢弃了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错的。 因此往后有人说她像齐昭容,她总是下意识地否认。 她不要成为那个女人的样子。 年幼时的温暖和突如其来的冷漠相似,都在心口上划出了血痕,只要想一下,就会疼一下。曾教李昭昭弹琴画画的是她,冷嘲热讽是她,令李昭昭开始反复怀疑自己的仍然是她。 就算时隔多年,李昭昭站在此处,呼啸的寒风仍能在她早已平静的心湖上掀起无尽的波澜。 汹涌澎湃,久久不息。 她脑海中的声音反复地问道: 【警告,宿主已陷入危险状态,是否仍要继续?】 李昭昭置若罔闻,手指覆上了泛黄的纸张。 那是她当年尚未作完的画。 是阿娘命她一遍又一遍描摹的山水。 那笔迹蜿蜒,蓦地停滞了下来。但记忆深处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她仍然知道下一笔会走向何处。 第62章 往事不扫(2) 李昭昭在那间偏殿之中足足待了半个月。锦瑟按时送上吃喝, 偶尔从门缝中瞥见正在翻阅典籍的身影。累极了,她便睡在书堆里。手边的纸页上尽是潦草的古旧字迹,在诉说一个又一个隐秘的故事。 她坚信着,阿娘一定将龙眼石的所在藏了某个地方。只是她尚未发现罢了。 雪风吹拂过窗棂, 越过了寂静的岁月, 将早已忘却的疼痛再次暴露在了光亮之中。 恍然间, 李昭昭好像回到了那一年—— 晏平二年,天机隼的机杼出了问题, 唐军和边境的百姓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制作天机隼的, 乃是她母亲的家族——青州齐氏。齐氏乃大族宗门,凭着世间难得的龙眼石矿脉起家。或许当年李枕纳齐昭容为妃,亦是为了拉拢青州一脉。 天机隼起初现世之时,凭借着传递消息的作用受到了青睐。后来齐家的继承人与族长们共同对其进行改进, 才有了晏平二年的那张图纸。 然而, 天机隼在紧要关头未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还因设计失误而被敌军截获,泄露了重要的信息,导致唐军节节溃败。 朝堂上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将所有的天机隼都尽数销毁。齐氏一族或被斩首, 或是为了谢罪自戕, 近乎灭门。就连参与其中的小工亦未能幸免。 时至今日,李昭昭仍不知晓他们当年为了天机隼曾有过怎样的争执——但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弥补的错误。她在修改图纸时,曾发现了许多未能被外人知晓的细节,比如那些画过又被涂改的记号。也许当初也有人提出过这样的改进太过冒险,容易出差错,却被否定或是忽视了。 那一年, 忽然间失去了几乎所有亲人的齐昭容精神崩溃,在深宫之中再也无法艰难而孤独地走下去了。哪怕面对着年幼的女儿,她也不能自抑。 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曾为了家族远赴万里之外的京都,而今却一无所有。 在她自尽之前的某一日,李昭昭曾偷偷听见过她与李枕的争吵。那些话仍然历历在目—— “……既然天机隼是错误的,那陛下要龙眼石又有何用呢?”齐昭容苦笑一声。 “龙眼石的作用不应该仅仅只在天机隼之上。” 齐昭容不怒反笑,悠悠道:“陛下,龙眼石是父辈心血,该有我一同带进坟墓里去。陛下莫要这样看臣妾,我早就不怕死了,我恨不得这就去陪着他们。” “……你就不为昭昭想想?”是试探,也是威胁。 “陛下也是昭昭的父亲。”齐昭容轻声道。 “昭昭是朕最疼爱的女儿,那你呢?昭昭在你心里,还是没有他们重要!” “那是因为你不懂,”她声音冷冽,如刺一般戳破了模糊的雾气,“你生在帝王之家,当然没有体会过寻常人家的骨肉血亲是什么样的滋味。陛下,可是我有。” “青州才是我的家,而非兰芷宫。” “……你再说一遍?”咬牙切齿。 “我说,我后悔了,”齐昭容毫无惧色,“当年在青州,陛下问我要不要与您同行。若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离开青州。”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李枕最终败下阵来。他落下了一句话:“就算掘地三尺,朕也会将龙眼石找出来的。” “陛下,慢走。”齐昭容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漠不关心地烧了手中的书。 后来李枕的确命工匠日夜不休地劳作,几乎将青州翻了个遍——但仍然未能找到矿脉所在。 他放弃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小看了那个女人。她固然柔弱,却也说到做到,决不食言。她从来只属于青州,不曾有半分属于这碧瓦朱墙。 在看到那白绫悬吊着的尸首之时,向来镇定自若的帝王也忍不住脚步颤抖。他伏在那具冰凉的躯体上,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兰草纹的宫灯照亮了他的眉眼,却再也不会有同一个人抚过了。 “昭昭。”他的目光幽深,落在了角落里的女儿身上。 纵然他不说,年幼的李昭昭也知道。阿娘不要她了。 霎时间,往事中的无数话语重合在了一起—— “你为何不带她一起走呢?” “陛下,莫要动怒,吓着公主了。” “昭昭,你阿娘真是个冷漠的女人。” “但她是因为你才留在这里的。是你害死了她。” “阿娘,你恨我吗?” “陛下,公主或许是唯一知道龙眼石矿脉地点的人了,不能这样啊……” …… 李昭昭陷在了回忆的漩涡之中,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巨大的回音。她抓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页,余光里是盈盈闪烁的烛台。她颤动着手指握住了烛台,隐隐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倘若她将这里都烧了,是不是就不会再记起了? 火光幽幽,将老旧的字迹映得清晰。 一滴蜡油落在了纸上。 ——不,不行。 有什么拉住了她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她再度睁开了眼,视线落在了脚边的一张画上。是那张多年前未画完的山水。 握着烛台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忽然焦急地扑了上去,将那张泛黄的宣纸摊开来,用砚台压平,仔细察看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笑容。 她摸索着拿过了笔,顺着那未完的画将半张空白补齐了。 边画着,泪珠便滚了下来,蹭过上扬的嘴角,打湿了笔墨。 ……她知道了。 齐昭容生前令她一遍又一遍描摹的,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山水画。而是一张地图。 是一张只有李昭昭能看懂的青州地图。 那是属于她和她阿娘的,唯一的默契。 她并非不爱李昭昭。 恰恰相反,她将最大的秘密留给了她的女儿。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将会成为她的保命符。她亦相信,终有一天,李昭昭会明白的。 她曾捧着李昭昭的脸,柔声道:“昭昭,只有你知道了,我才会放心。” 而下一秒,她推开了年幼的女儿,忍着眼泪怒吼了一声:“滚。” …… 李昭昭记得她苍白的神色,也记得她日日眺望远方的身影。 隔了这许多年月,她终于可以说,她原谅她了。 她跪在那张水墨画上,泣声涟涟。 宫灯仍如当年一般,温柔了如画的眉目。 “那你呢?” 李昭昭哽咽着嗓音,朝脑海中沉寂的声音问道。 “你又为何而来?” 过了良久,那声音才渐渐响起,伴随着生平第一次的喜悦。 【恭喜宿主!主线任务已圆满完成。】 她一愣,一切都结束了吗……那个梦魇,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所有人物好感度都已达到最高等级。特别提示:庄离好感度已在半年前达到白色。】 【为了弥补您的损失,您将获得额外一千枚金铢】 “喂,你为什么要避过我的问题?” 然而,那声音如同没有听见李昭昭的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道: 【恭喜您达成成就,解除危险状态,成功从端水系统出师】 【接下来,本端水系统将会奖励您一个终极大奖】 【请您在三日内许下一个愿望。提示,您只有一次许愿机会,请慎重考虑】 “是吗?” 李昭昭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泪迹干涸在脸颊上,将她的容颜映得近乎透明。 她脑海里的陌生声音在不断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却慢慢地与她熟悉的声音重合。 有时,是阿娘的声音。 有时,是她自己的声音。 幽幽烛光中,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想好了。” 她曾踽踽独行在黑暗之中,却无意窥见了一点光亮。冥冥之中,有无形的手在领着她前行。当她回头时,却只看见了自己的脚印。 她知道,她终将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好。】 她听见那个声音落在耳畔,同时与无数身影重合,在对自己说,昭昭,你如今明白了吗? ——只有你,才可以救你自己。 宫殿外的大雪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一滴水顺着檐角结成的冰霜打在了白色的石阶上。 角落里,不知是哪里钻出了一抹绿色,与寒冷相抗。它曾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之中奋力地生长着,终于将躯干蔓延在了霜雪中,好似能将这天地间的雪色尽数遮掩。 总一天,它会的。 第63章 霜雪尽褪(大结局) 京都冰雪初融之际, 北方连绵的山峦深处传出了整齐的马蹄声。那声音飘进了郊外建河边卖糖葫芦的小贩耳朵里,他吹着小曲儿,一路顺着官道飞抵至了城楼上,再由那阵阵鼓声顺着兰亭道奔进了深红的宫门。 在逾两年的抵御与征伐之后, 北境军终于班师回朝。 - 踏着氤氲雪水, 一袭白裳红裙的女子从马车上缓步而下, 停在了扶摇王府之前。她仰起头,见那块匾额不知何时换了新的, 鎏金的边缘熠熠生辉。零星的光点落在了她漆黑的眼眸中, 更显得温婉沉静。 “昭昭!”从大开的府门后走出了高冠紫服的年轻人,褪去了眉眼间的稚嫩青涩,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身贵气。 见到来人,李昭昭颇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失望, 只道了一声“太子哥哥”。 李茂颇为委屈:“怎的这样生疏?”继而他恍然大悟:“你以为是谁来迎你了?” 李昭昭沉默着, 却见另一个身影朝自己奔来。 “……榕榕?!” 年轻的女子还如当年一般拉紧了她的衣袖, 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淬炼出的娇美。 “昭昭,我早晨刚进京,想着你在这里, 就直接来了, 果然等到你了。”李榕抓紧了她的手臂, 不肯松手。 李昭昭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 她与李榕说着话,目光却落在了他们身后宽阔的前庭里。然而稀疏人影之中,没有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满心难耐的期待落了空,若说不失望也是假的。毕竟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她曾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重逢之时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而今北境已平,天下昌隆, 她等的人也回来了。 “当日扶摇军回京,你也不曾告诉我。”李昭昭跟着李茂走了进去,脚步颇有几分急切。 李茂背着她,眼神闪烁起来。那日,他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越来越近的车马,想起李昭昭几乎每日都会来此。然而,许是去得久了,她染了风寒,在宫里昏昏沉沉的度了几日,这稍稍好些就迫不及待地出宫来了。 走着走着,李茂忽然停在了月洞门前。 “昭昭,”他语气沉了下来,“你确定要去看表哥吗?” 李昭昭蓦地抬头,杏眼中透着未散尽的懵懂:“……什么?” 李榕松开了李昭昭的袖子,一言不发。 李茂回过身,只见那眉宇间的娇羞颇为刺眼。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只余下一声叹息。他犹豫了一下,知避不开李昭昭的敏锐直觉,这才缓缓道:“北境虽然平了战事,但亦有很多人留在了那里,再也回不了故土了。” 李昭昭的心突然抖了一下。 “阿离表哥虽然回来了,但他……”他欲言又止。 李昭昭顺着李茂的视线,望尽了月门深处。庭院中,数位仆役匆忙而过,皆是着了素白的衣衫,偶有几个用白色的布条作了头巾,刺眼得紧。 她这才发现,扶摇王府中,寂静得可怕。城中的繁华喧闹似乎与这里毫无干系,被隔绝在了外界。 茫茫然中,她听见了有人的哭声。 李昭昭撇开了李茂,焦急地循声而去,只见石阶上坐着李晴。后者梨花带雨,掩面而泣。与此同时,李岱立在了一旁,亦是用袖子遮住了脸。 李晔从不远处走去,亦愁眉苦脸地蹲坐在了石阶上,还不时安慰着李晴。他抬起头,瞧见了李昭昭,顿时一惊,下意识地看向了屋内。 “昭昭,等等!”李茂拦住了她。 “你让我进去。” 李昭昭拂开了他,朝那屋中的软榻径直而去。 薄纱之后,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只是此时此刻,那双眼睛紧闭着,嘴唇苍白,毫无生气。 “阿离。”她呆呆地唤了一声。 无人答应。 她伏在榻边,细长的手指摸索过他的眉目。凉冰冰的。 两年未见,这人看上去更加消瘦了。 她尚未张口,眼泪便落了下来。 身后的人走近了,轻声道:“昭昭,阿离一回来就是这样了……你也莫要太难过了。太医院说了,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他如今这样子,你要看开点才是……” 她置若罔闻,只凝视着眼前的人,呢喃地唤着:“阿离……你醒醒。” 李晴的哭声愈发刺耳,就连李岱也忍不住肩膀耸动起来。 “昭昭……”李茂扶住她的肩膀,“父皇是不是还答应了你……” 犹如一根银针扎入了脑海,李昭昭僵硬着身体。她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自顾自地对着庄离道:“你走之前,父皇答应了我,若你你能凯旋而归,就给我们赐婚。如今,你终于回来了。” 她握着那冰凉的手,哭道:“你不能再扔下我了。” 这时,她握住的手指动了一下。 不知何时,她身后的哭声也早已停了。 李昭昭的眼泪还没落完,就见榻上的人睫毛轻动,忍不住地扬起了嘴角。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直到庄离出声唤她:“昭昭。” 下一刻,庄离看向了李茂,颇有几分得意:“我赢了。” 李昭昭泪眼朦胧,只听李茂嘟囔道:“得得得,又是我赌输了。” 李岱终于忍不住,放肆地笑出了声:“我就说吧,还是我和十三有眼光,你不把本赔出来今日可不能走。” 就在李昭昭反应之际,庄离起身坐了起来,没事儿人一样朝李茂悠悠道:“太子殿下,你就当给昭昭当嫁妆了。” 李茂气鼓鼓地叉着腰:“一群讨债鬼!下回再也不跟你们赌什么了!” “哟,”李晴嘲讽道,“也不知是谁先起头的?” “待我登基之后,第一个就要严禁皇家弟子赌钱!”李茂义正言辞。 李榕毫不客气:“说得好听,你不就是眼馋十五这几年赚了银子吗?” 李晔弱弱道:“没、没有赚多,多少。” 热闹声之中,庄离的手指蹭过李昭昭的眼角,替她抹去了眼泪。正要温声安慰,却见李昭昭看他的眼神古怪起来。他心道不妙,立刻急中生智,将袖子拉起来,卖了个惨:“昭昭,你看,我是真的受伤了。” 肩头被白色的纱布缠绕着,透着北境的沧桑。 李昭昭幽幽道:“看上去已经好了。” 庄离无辜地眨眼:“疼。” 李昭昭:“?” 庄离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昭昭多跟我说说话就不会疼了……哎别!是真的!” 他捂住刚刚被推了一下的肩头,白色的绷带隐隐渗出了一朵血红的花。 触目惊心。 庄离尚且弯着眼睛,李昭昭却担心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安慰道:“我不是真的……你,你还疼吗?我这就去叫太医……” 话音未落,一双手顺势将她拥入了怀里。 脸颊相贴,好像心也是贴着的。 她感受着这个久违的怀抱,双手勾紧了眼前人的脖子,又不敢太用力,怕压到了伤口。 “……只是受了一点小伤而已,”庄离温声道,“怕你担心,才不想让你去接我。” 李昭昭吸了一下鼻子,熟悉的气味将她包裹着。 “那外面的人为什么都穿着白色?” 一声轻笑:“那是府上的常服。你若不喜欢,今日换了便是。” “可是十二也哭了。” “他们方才拿辣椒水玩呢。” 发丝从李昭昭的指间穿过,好似确认了真实,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她的眼泪尚未干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以后不许这么吓我了。” “好。” 庄离问道:“你想知道我与陛下许了什么愿望吗?” “……不想。”李昭昭很有骨气。 庄离却跟没听见似的,继续道:“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向陛下讨了一件他最心爱的宝贝。” “那件宝贝,就是你。” 抱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 李昭昭的双颊泛起绯红,她转念道:“那咱们岂不是亏了?” “……你说什么?” “父皇说答应我们一人一件事,可是你我到头来都说的是一样,就是亏了呀。” “我是说,咱们?” “对啊,咱们……”李昭昭停顿了一下,她好像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词。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声音细弱,毫无底气。 这时,李茂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 李昭昭心里一惊,这才察觉他们二人不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多久,实在是不妥。她跟受惊了的小兔子一般挣开了,背过了庄离,不再说话。 庄离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李茂,后者大义凛然地挡在了他们二人中间:“这还没成亲呢,不可有失礼数!” “哦?”庄离歪着脑袋,在太子殿下的眼皮子底下勾过了李昭昭的手,毫不避让。 李岱摇了摇头:“表哥别理他,他就是自己没娶亲,心里不平衡。” “谁是你表哥?!”李茂和李晴异口同声。 李昭昭的小指勾着庄离的。她抬起眼,笑着望了回去。 檐上的融雪映着悠悠日光,一不小心就落在了二人的眼里。璀璨,又清澈。 “是因为你,大家才能回来的。”庄离忽然道。 李昭昭回过神来。 “有了天机隼的帮助,还有打不赢的仗吗?”他眉眼弯弯,一如当年初见,“北境军数万人,心里都会记着殿下。” 俊美的脸庞上,那双沉静深邃的眸子如潭水,无论是从前的漫不经心,还是而今的笑意盈盈,都蛊惑着李昭昭。刀山火海她都不再畏惧,何况是桃源,是温柔乡。 她心甘情愿。 “你也一直记着我吗?”她问道。 “以后不会了。” “……?” 庄离正色道:“从今以后,我不只要心里记着,也要眼里看着,手上抓着,做梦都要想着。可好?” 话音刚落,另外五人同时发出了一声“噫”,纷纷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李茂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了另一套说教之词,却见李昭昭的身影一闪。她忽然扑向了庄离,以迅雷之速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后速速推开了那人。 不料没能挣脱。 李茂发誓,他绝对看见了庄离眼中毫不避讳的炫耀。 虽然庄离说他没有。 他只顾着与李昭昭相视而笑,好像望尽了对方眼中数不清的缱绻思念。 李昭昭想,孤独曾是常事,但她何其有幸,在漫长的等待中目睹了它的终结。她舍不得的都有了重逢,眷恋的都回到了她的身旁,她的愿望都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实现。 今日褪尽的霜雪明年还会回到此处,如此在天地间往复,无休无止。好在她的爱恨都已释怀,只留下了仍然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儿们。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要一同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可爱们,明天会更新第二个大结局,可以当作今天的后半段,也可以当作番外看。所以完结小作文明天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