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品格》作者:洛大王 文案: 我没有表现出公主该有的品格,不知道成功的公主该怎样做。反倒像一条巨龙,想挣断全部枷锁,抓紧视为珍宝的一切。 ——前言 世事难如意,掌灯到天明。 —————————————————— 排雷: ①第一人称,不适应慎入(其实我觉得可以) ②内有狗血 一句话简介:公主成长史 立意: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 内容标签: 宫斗 女强 朝堂之上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临仙(明昭) ┃ 配角:王琅,容洵 ┃ 其它:公主、古言 第1章 辛夷花 盈盈满树,灿若烟霞。 …… 我出生时母亲逝世,就此背上克死母亲的衰名,一直与母亲的贴身宫女杜若住在公主所最偏僻的角院里。长到六岁,没有名字,也没有序齿。 燕国皇帝为他最宠爱的六公主庆祝寿辰时,终于想起来,他还有其他女儿,命人带她们过来,给六公主祝寿。 有人提起还有些公主没有序齿,燕皇就趁着这个机会一步到位,把那些被遗忘在宫廷中的公主全记上玉碟,名字按照词牌来,总难听不到哪里去。 我赶上这个大好机会,分到一个名字,叫江临仙。 我那小院本该有四个宫女,只剩杜若姑姑,其他三个在多年前已经找关系投奔到更好的下家去了,一直没补齐。 祝寿总要寿礼,可我什么也没有,就在小院唯一的树上摘了一捧辛夷花,拿竹条编了花篮,送给六公主。 宫人送来新衣服,从头到脚把我梳洗一遍,匆匆打扮好了再带到华翎宫去。一路上我左右张望,从来不知道院子外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六公主看起来十二三岁,肤如脂玉,面若敷粉,金尊玉贵,眼睛清澈如水,笑容明快。 “这花叫什么?” “辛夷。” 公主所里那一棵原是枯树,近年才生新芽,再开花时,盈盈满树,灿若烟霞。 “十一妹送的花我很喜欢,近来就陪我住一段时日吧。” 六公主拉过我的手,见我指头上生了冻疮,什么也没说。筵席结束后,她带我回后殿,叫来太医,开了一堆药,瓶瓶罐罐,内服外用,十分繁琐。不仅睡前醒后都要涂抹,有时还要伸进很烫的药汤里泡,痛得我门牙都咬掉了一个。 杜若姑姑让我听六公主的话,不要惹她生气。 六公主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她见我可怜,自那以后,把我留在华翎宫同吃同住。大约过了三月,看着镜中胖成圆球的人,我不太认得出来。 六姐姐的母亲也过世了,与我一样。只不过她母亲是皇贵妃,而我母亲是宫中优伶,上不得台面。 虽说六姐姐受宠,燕皇却不常来,赏赐倒是常有,连带着我也有一份。全天下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尽数汇于宫廷。第一次看见时,我什么都想看,眼珠子都忙不过来,后来看得多了,也有点习惯。除了吃食,其他物件再好,也就那个好法。 六姐姐又教我识字,整日拿着戒尺让我背书,凶得很。 我看错她了,原以为她是个很温软的人,没想到打起我来毫不手软。 书背得好时,她就把库房钥匙给我,让我去挑一样东西。每次都让我看得眼花缭乱,斟酌取舍后,我尽挑大的拿,也不管有没有用。 中秋佳节,宫中很喜庆。 六姐姐在席上弹琴助兴,燕皇赏了很多东西。 回去后她并不高兴。 她与我讲另一个公主的事。 原来六姐姐还有一个胞妹,自胎中带出一股病症,药石无医,养到三岁时病逝了,连名字也没有。小公主病逝那天也是中秋。 听六姐姐说,我与她的胞妹眉眼有些相似,一看见我,她就觉得是妹妹又回来了。 原来她对我好是因为这个缘故。 倒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很替六姐姐难过。 明明很伤心,还要笑着和那些人一起过节。 席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子夸我长得有福气,一看就身强体壮。六姐姐很高兴,让我每天围着华翎宫跑一百圈,下雨时在宫内跑,争取变得更强壮。 我开始埋怨那些妃子,她们害了我。 又是三年,我九岁,六姐姐十六岁。 也是这年,六姐姐被异国使臣接走,她嫁人了。 同样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成婚,在宫内叫法却不一样。宫里人都说六姐姐和亲去了。 六姐姐要嫁的人是苍国的皇帝,听说是个很厉害的人,手段高明,行事果决。 苍国比燕国要强大得多,每年燕国都要派使臣去送礼物。 我花了不少银钱才与一个使臣混得脸熟,虽然肉痛,但这钱花得值,每次他从苍国回来都会把与六姐姐有关的事记在纸上带给我,比如她近来爱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色的花。就好像透过纸能看到六姐姐一样。 虽然一直与六姐姐通信,但没见到真人,我不太放心。 不出意外,六姐姐这一生都不能再回燕国。 第2章 德妃 拜佛是没有用的。 年节时,燕皇会顺带赏一赏华翎宫。平日里这里一片清寂,说话的声音都很少。 六姐姐不在的时候,我没有再围着华翎宫跑圈。似乎又胖了一圈,新分来的小太监腿还没有我胳膊粗。 杜若姑姑说我该继续跑圈,但春天风冷,夏天太热,秋天寒气重,冬天爱下雪,时机都不对。 日子太无聊,我只能想方设法找点乐子。 花墙下有蛐蛐,打起架来特别有趣。就算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也不能撅着屁股找蛐蛐,小太监就代我找。他很机灵,长得也好看,如果不进宫,靠脸也能入赘富户家。 别的太监都叫什么小李子、小福子,他不同,格外卑微一些,叫小孙子。姓孙的人,在这上头,总得吃点亏。 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华翎宫的人又少了一些。 偶尔其他公主会来找我说话,三句不离嫁人。不订下婚约,是要去和亲的。不止是苍国,塞外有戎族,南方有梁国,都需要适龄的公主嫁过去。 如果是去苍国也还好,能与六姐姐见面。塞外就可怕得很,风沙漫天,干旱少雨,而且那边的人还喝生血,非常凶恶。梁国与燕国国力相近,关系不怎么好。近来收到丧报,燕国嫁过去的四公主逝世了,葬在梁国,葬礼十分隆重。十公主才十三岁,就被送去梁国和亲,哭昏过去好几次。 我这样胖,去和亲,别人也看不上我。 燕皇上回说让我少吃一些,御膳房就只送咸菜,稀粥。还好宫里能吃的东西多,树上有瓜果,湖里有游鱼,我一斤肉没掉,反倒因为寻找食材晒黑了一圈。 德妃娘娘是四公主的生母,很好一个人。自四公主出嫁后就开始吃斋念佛,以前六姐姐常常带我到她那里去玩,娘娘待我很和气,有什么新鲜吃食都送我一份。四公主去世后,德妃娘娘病重,我每日都在床前侍奉,喂水喂药,不敢怠慢一刻,德妃娘娘始终没有好转。 她求燕皇把我记在她名下,又为我定下婚约。男方是德妃娘娘的侄子,才十四,今年刚考上秀才。 我只见过他一回,匆匆一瞥,五官不错,就是身形纤瘦,豆芽菜一样,看见我时他眼睛瞪得滚圆,脸色煞白,似乎被吓得不轻。听说他出宫后弃文从武,寒暑不辍。家里人都很担心,想到习武能强身健体,也由他去了。 华翎宫仍是我在住,为了照顾娘娘,我的东西几乎搬了一半到延龄宫,近来也习惯了这里终年不散的香火味。 德妃娘娘拜了许多年的佛,最后也没能保住四公主,可见拜佛是没有用的。 那做什么才有用呢? 我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答案。 其他公主都说我会拍马屁,表面上胖得像猪,心机却很深,一下子就有了身份,未来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年关将近,德妃娘娘咳嗽得愈发厉害了。 德妃娘娘还有一个已成年的儿子,在皇子中行二,有腿疾,不良于行。 二皇子很少出门,脾气也不太好,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皇妃。大皇子的女儿都会跑了,二皇子连妾侍也没有。改玉碟时他来过一回,我斟茶端过去,他不肯接,娘娘呵斥,他才端住。 事后他又警告我,让我不要耍花花肠子,好好照顾德妃,不然就要让我尝尝他的厉害。还说什么,他可不会被三言两语收买,也不吃我卖惨那一套。 他想得太多了。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惨。 虽然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杜若姑姑对我很好,就和母亲一样。六姐姐待我那样好,皇家当真少有我这样有福气的人。德妃娘娘也很好,每年生辰时都为我亲手缝制衣裙。 现下我开始后悔了,要是我瘦一些,衣料用得少,娘娘绣花时也没那么费眼睛。 德妃娘娘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当真一点光也没了。 德妃娘娘希望二皇子娶一个合心意的人,不要让她死不瞑目。二皇子嘴上答应,实际上却没行动。 他也惨得很,手底下没多少人能使唤。 后来又问我知不知道京城里哪家姑娘合适,只要不嫌弃他的腿就好。求人有求人的态度,他把腰间的玉佩送给了我,看起来没以前那么讨嫌了。 我只好厚颜无耻的去蹭各种宴会,细心观察,把各种姑娘画在册子上让二皇子选。 首先要是低门,其次要性情坚毅,人品正直,长相倒没太高要求。 我眼睛都看绿了,二皇子还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后来耳根通红,问我最凶的那个姑娘意愿如何,能不能代他去问问。 原来他们见过一回,那个脾气火爆的姑娘为二皇子打过伞。 她今年已经快二十了,因父亲病逝守孝三年,婚事耽搁下来。原本定下的未婚夫另取高门女,为了表示自己不改初心还要接她过去做妾。这姑娘二话不说,逮到机会把前未婚夫毒打一顿,名扬京城。她嫁妆不丰,还这样凶残,门前访客寥寥。 姑娘一听是二皇子,二话没说,立马同意。 燕皇没耽搁,快速定好婚期让二皇子妃过门,还给二皇子加封郡王,划了一块封地。 德妃娘娘让我带二皇子妃进宫给她看看,说了好些话。原来二皇子的腿不是天生的。他小时候冲撞了苍国来的菱妃,在雪地里跪了一晚,落下病根,治不好了。 二皇子妃好虎一个人,鼻涕眼泪糊在袖子上,眼圈通红,想说又不能说。 我没见过菱妃,听德妃娘娘说她嚣张跋扈,早年是宫中的恶霸,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人坏自有天收,她雪天非要在冰上跳舞,掉进了冰窟窿,捞出来时已经小产,此后缠绵病榻,没几年就死了。 现在宫里还有个苍国公主,比菱妃会做人一些,深居简出,低调稳重。 常常有人用婚礼来冲喜,也许高兴的事能让人身体好一点。二皇子成婚后,德妃娘娘精神头好了不少,药也吃得少了,天气好时就给未来的孙子做衣裳,我怕她劳累,抢着干,以前没认真学针线活,现在倒捡回来了。 六姐姐在宫里时没教我针线,也没教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只让我字写工整,再读那一面墙上她手抄的书,余下时间都由我自己做主。她抄有史书,游记,佛经,道书,稀奇食谱,奇闻轶事,唯独少了一本《女则》。 有时我也带书念给娘娘听,念到好笑的地方,娘娘笑成一团,接着便要流泪,想起六姐姐,想起四公主。 入夏时德妃娘娘病逝。 我与二哥一起守夜。 我不让他跪,他非要跪。 二嫂有孕在身,现在已歇下了。 本来他们想快些要个孩子,养在德妃娘娘膝下,让她心里有个盼头,却已经来不及。 有个孩子也好,三年孝期,不至过于伤心。 六姐姐来信,信纸薄了很多。 她最近升了一级,原本是从二品的懿妃,现在是正二品的懿贵妃,掌有一半宫务,开始忙了起来。还说给我攒了嫁妆,等我出嫁时就托使臣带来燕国。末尾让我好好照顾德妃娘娘,要是未来夫婿欺负我,就找德妃娘娘告状,娘娘肯定站在我这边。 苍国那么远,她不知道德妃娘娘已经去世了。 娘娘过世时,我和二皇子一样,该哭的哭,该跪的跪,直到这一刻,才觉得心中绞痛,不能呼吸。 我伏在案上,哭得直不起腰,打湿了厚厚一摞宣纸,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一整晚都在想德妃娘娘,想六姐姐,宫人劝不住,杜若姑姑端来我一直想吃的冰酪乳,被泪水一冲,味也变了。 怎么这世间非要有个生死别离? 身边的人,全离我远去。 第3章 燕皇 我只来得及抢出最贵的 一想到永远也见不到德妃娘娘,见不到六姐姐,就觉得胸口闷痛,哭着哭着,我有点头晕,一头栽下去,竟把桌案撞翻了。 砚台、笔架都是上好的东西,我只来得及抢出最贵的,剩下的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脚被碎瓷片扎了一下。 晚上我这里请了太医,宫人们各自忙碌。 我躺在加大号的贵妃榻上,拿扇子盖住脸,开始想怎么给六姐姐回信。 现在倒没那么难过了,就是脚痛,非常痛。 有个人走了进来,我哭累了,以为是小孙子,懒得移扇,就让那个人给我把茶杯放到手里来,我想喝水。 他叹了口气,依言把杯子递过来。 我把扇子往上挪了挪,露出嘴,开始喝水。 眼睛哭肿了,又痛又涩,很不舒服,盖着倒还好一些,冰冰凉凉的扇骨贴在上面,舒坦。 “你就懒成这样?” 一个我绝对想不到的声音出现。 吓得我一口水喷了出来,扇子也飞了。 燕皇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素淡的月白色衣袍上有些水渍,满脸都写着嫌弃。 我想站起来行礼,他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似乎很是疲惫。 屋内的光不亮,我现在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和铜镜相差无几。哭果然伤眼睛,德妃娘娘最后那几个月总扎到手,不知道躲着人哭了多少回。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难过了。 “你真要少吃些了。”燕皇也有点难过。 “父皇,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刚处理完政事,听说华翎宫叫了太医,就来瞧瞧。” “阿宴不在,这里有些空……”燕皇话没说完,眼神在我这里转了一圈,闭口不言。 六姐姐名江清都,小字阿宴,只有燕皇一人这样喊。 或许是他觉得空旷吧。 实际上我往屋内一坐,瞬间就有点拥挤。 “你好好休养,缺什么只管传话,少吃一些,昔年你母亲能在鼓上舞,换作你,一上去就把鼓皮捅穿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母亲。 杜若姑姑怕我难过,从来没提过。 “又瘦又好看。”燕皇想了想,这样说。 “有画像吗?”我突然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我画给你看。” 桌子被重新收适过,燕皇扎起袖子,我站在边上替他磨墨。 “劲还挺大。”燕皇看我如此卖力,给了个赞许的眼神。 他落笔如飞,很快勾勒出一个裙裳翩跹的女子,姿态曼妙,只缺一张脸。 他凝神不语,盯着未干的画。 我不由得开始猜测,他是不是忘记了我母亲的长相? 然而他看起来一派镇定。 他又开始动笔,极细的笔锋,勾出如画眉眼,连神态也极其逼真,似嗔似笑,还有点清高。 我也不知道画中人与我母亲有几分像,但这一刻看着画上的人,心中陡然生出些亲切感。 更深露重,他要回去了。 我踮着一只脚送他,动静太大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无奈,摆摆手,渐渐远去,很快隐在夜色里,只能看见一条蜿蜒的灯笼光。 燕皇今年四十三岁,鬓边白了一片。 去年还没老得这样厉害,四公主与德妃娘娘相继逝世,他便愈发显老了。不知道是哪年,他来华翎宫让六姐姐给他拔白头发,那时才一两根。现在再拔,怕是要秃。 第4章 偷工减料 某天吃了三碗还没饱,我觉得…… 之后几天我都躺在屋里养伤,让小孙子弹琴助兴。未入宫前,他在戏班子里混,弹得一手好琴,曲儿也唱得不错,只是声音略显阴柔,唱不得高音,低声哼哼也很有韵味。 我问他唱的什么,他笑笑,说不知道。再追问下去,原来是幼时他娘哄他睡觉时唱的歌。他没进戏班前家中也是诗书世家,不知道长辈犯了什么错,全家被查抄,他与家人失散,几经辗转,随戏班子流落到燕国。后来得罪了权贵,一刀下去,清净了。 以他这样的容貌,气度,应该能去太后娘娘宫里当红人,却在华翎宫里闷着,一呆就是几年,也是个闲散低调的人。 近来我越来越爱听他念书,简直到了痴迷的境地。他念书的时候,温温润润,声音和珠玉一样好听。听他念书,就像在亭中避雨,水珠打在菏叶上,凉风习习,惬意慵懒,不知不觉眯起眼睛,什么都不想做,就那样听到天荒地老。 我总觉得他声音变化很大,念书时尤其悦耳,问及这件事,他当即模仿出好些人的声音,惟妙惟肖,甚至连我的声音也学得十成十。我想试试其他人能不能听出差别来,他就装模作样捏住嗓子,用我的声音朝门外中气十足喊道: “杜若姑姑,我有些饿了。” 很快杜若姑姑就送来了小厨房新做的羊肉粉。汤还烫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羊肉浮在上头,粉丝晶莹剔透,顶上浇一小勺辣油,红得诱人,香气四溢。我要了三碗,吃完两碗,还给小孙子留了一碗。希望他长些肉,大腿一定要粗过我的胳膊。也希望我能因为少吃一碗瘦上一点。去年夏天的衣服今年已经穿不上了,宫人们都说是因为我长高了,但卡住的是腰身……我骗不了自己。 我不知他改变声音说话会伤到嗓子,有几日他告病,我悄悄摸过去,发现他张口连声儿都没有,才改掉那个听书的习惯。后来想跟着他学这门绝活,他很敷衍的教了两次,说我没天份。我总怀疑他在骗我,毕竟像我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实在不多,至少也要教三次,说不定就成了。 以前念书时,他不止读闲谈杂记,也读史书、诗集,而且能做到过目不忘,看得多了,平日里说话的时候,也爱带上几个典故。 他成了华翎宫最有学问的公公,常常被小太监们围着讨教。被奉承得厉害时,他有些羞赧,白净的脸上泛起薄晕,低头握拳挡住脸,平复了心绪才敢露面。现在华翎宫的公公们都流行学诗词,说话也文绉绉的,若是得了我一句称赞,要高兴半天。 十公主出嫁后,我是宫中最年长的公主,有二哥这个郡王当靠山,未来夫家在京中是大族,燕皇时常念叨一二……后台又多又硬,活得很是畅快。奉承我的人越来越多,太后娘娘偶尔也召我过去说话,今夏反倒忙了起来。 即使再忙,我都要留半个时辰与小孙子一起玩,或是看书论史,或是行军布阵,在沙盘上推演前人的战局。有时候他累了,也不客气,把书一放,到外头喝口水润润嗓子,开始弹琴。有时有曲,有时只是信手闲谈,光看他的眉眼,心中的不平便消散大半。 不平多是因为苍皇。苍国人都说懿贵妃恃宠生娇,轻狂无礼,德不配位。六姐姐是怎样一个人,我再清楚不过,那传言多半和苍皇有关系。一想到六姐姐被这样诋毁,气得我肝都痛了。具体如何我又不太清楚,六姐姐写信只说好,附带着各种新奇点心、菜品的方子。使臣说她今年爱穿银红色,越接近大红越爱穿。六姐姐在华翎宫时,穿得总是很随意,一身搭配妥当,便叫人挪不开眼。她从未表现出对某种颜色的偏爱,我很慌,除了维持与她的通信,什么忙也帮不上。 十二公主也听说了这件事,特意来华翎宫感慨人心易变,我与她争论一番,最后把她赶了回去。难道做了妃子人就会变坏?德妃娘娘就很好。十二公主却说娘娘求神拜佛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实际上她满手血腥,是个有手段的人。 宫内都传我痴肥如猪,心机深沉。前者过于夸张,后者更是子虚乌有的事。可见传言假多真少,只能听着玩玩。 宫内一如既往,表面和谐,内里风波不断,华翎宫从不掺合任何事,像是与世隔绝的一块净土。 今春惊蛰那日,二嫂生了个儿子,很健康,满百日时天气正热,燕皇赏赐了不少金银布帛。我送了一份厚礼,把以前的玩具收拾了几箱,一起送到二嫂那里去,没见宾客,又回来了。华翎宫的玩具是六姐姐传给我的,现在我又要把它们传给小侄儿。 不管他玩不玩,总好过留在宫里吃灰。 六姐姐的房间一直空着,隔几日宫人就要打扫一回,仍然散发出没有人住的特殊气息。也许是灰尘味,也许是潮湿的味道,连熏香都盖不住。我偶尔在里面躺一会儿,希望身上的人气能熏熏屋子。 等过了最热的时候,二哥和二嫂就要搬去封地了。二哥想带上我一起,燕皇没同意。未出嫁的公主没有跟随兄长同住的道理,除非燕皇出游,不然在出嫁前,我永远也出不了京城。 有时候我也后悔为什么自己是个胖子,夏天特别怕热,出门不管怎么乔装打扮,总会被认出来。久而久之,我也不爱出去玩了。年纪越大,反而越发沉闷。 有回燕皇来问我,为什么没到湖上泛舟采莲,其他公主都玩得热闹,我不爱撒谎,只得告诉他,湖里的竹筏只美观,不具备实用性,太小太轻,盛不下我。 燕皇欲言又止,沉默许久。 隔几日宫人告诉我,湖里的竹筏全换成了另一种,又长又宽,很是安全。 虽然我没有心情,但竹筏换了,我总要去一回,不能让它白白被换。燕皇做事越来越隐忍,从不说出来,只让人猜。他很久没说我胖了,有什么好吃的都记着给我送一份。这下,宫里人又说我心机深,毕竟让燕皇每次看到好吃的东西想到我,也是一种特殊的荣宠。 以前有个妃子自称燕皇看见云就会想起她,后来失宠于宫中,惹了一阵讥笑。因为燕皇日理万机,没机会抬头看云,便也把她忘了。像我这样就很好,他总要吃饭,不可能会忘记一顿能吃三大碗的我。 某天吃了三碗还没饱,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到底是我变得更能吃了,还是食物的量变少了? 我研究了好半天,才发觉平常用的那套瓷器,碗底、杯壁都变厚了。这样一来,能装的东西少了一截。 内务府竟敢在这种事上偷工减料,还做得让我看不出来,我憋了满肚子气,听杜若姑姑说是燕皇让人干的,好半晌没说话。 第5章 王大力 他看我一眼,就低头吐上一阵。…… 白天太晒,夜里我去采莲,竹筏上站着一个会凫水的侍卫,负责保护我。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感觉他有些面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垂下头,试图挡住脸。 但他身形修长,脖子也不短,就算低头,我也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在宫中见过那么多侍卫,只有这个最好看。 或许好看的人总有些相似,以至于我有曾见过他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王……王大力。”他声若蚊呐,看起来很没底气。 “怎么叫这个名字,你力气很大吗?能不能划动竹筏?” 我现在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不然光这个名字,我就能记上几年。虽说我不如小孙子能过目不忘,但记性也不差,六姐姐当年让我背过的书,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大力,握着竹竿,开始划水。他还有两把刷子,竹筏行的又快又稳,我主动与他搭话, “大力,你是哪里人?” “北方人。”他语气沉闷,态度认真而敷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想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对话。 “听你像京城口音啊。” “京里人说话好听,我特意学的。”他面无表情,看起来很真实。 在宫里住久了,我也爱问东问西,接着问: “娶妻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娶了。” “有孩子没有?几岁了?有几个?” “三个。” 夜色愈发深沉,灯笼放在我脚边,他垂头时脸上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中却是一惊。 没想到这王大力看起来二十不到,孩子都有了三个,难道不止有妻子,还有几房小妾? “你在宫中一个月当值多久?” “二十七日。” 我摇了摇头。一个月只有三日才能见妻妾,未免过于凄凉。 “你知不知道京中有哪些趣事?” 竹筏上只有我与他二人,不问他就没人同我说话了。再说,就算华翎宫的宫人们一起上来,我也问不到什么新鲜事。也许侍卫们的消息更灵通一些,能让我有点收获。 “没有。”王大力语气平淡无波,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你知道什么笑话吗?” “不知道。” “算了。”我失去了与他谈话的兴致。让他停在湖中央不动。 这里离岸边有些远,灯笼光忽明忽暗,蝉鸣时有时无,蛙叫声不绝入耳。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轻纱,我看什么都不太真切,伸手把水扇到荷叶里,看它们噼里啪啦滚进湖中,别有一番趣味。 莲蓬没剪几个,未开的荷花倒剪了许多。带回去可以让宫人养在水缸里,盛开时也是一景。 水清凉入骨,非常消暑,我不禁灵机一动,想做点什么。 “殿下,不要脱鞋。”王大力突然开腔。 我以为他不会主动说话,没想到定力不怎么样。 “我脚臭吗?” 他顿了顿,仿佛在感受,而后诚恳说道: “不臭。” 看他大热天还穿得严严实实,头上浮出一层薄汗,我有些同情,想把这份洗脚的快乐传递给他。 “很舒服的,你要是想洗也行啊,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不,这于礼不合。”他态度很坚决。 “不被人知道就不会于礼不合了,你怎么这么迂腐?我又不会看你的脚,你不用担心自己的清白。” 我现在背对着他,剥了两个嫩莲子,连着芯一起吃了。 “不了。”他站在我身后,应该也背对着我。 “你不脱鞋,是不是脚臭?” “……”他沉吟片刻,说道,“是。” “难为你家夫人了。” 我叹了口气,想着,这世上总是人无完人,王大力长得这么俊,却有一双臭脚,真是人不可貌相。 “公主,夜深露重,还请回吧。” “我想六姐姐了,不想回去。” 今夜月亮缺了一点,不够圆满。同样的时辰,六姐姐在做什么?她一向睡得早,应该已经歇下了。 我看着月亮,很想赋诗一首。突然想到,宫里的侍卫大都是军中升上来的,没什么文化,我随便做首诗,他岂不是会被我的文采所震惊?不求扬名,但求让他耳目一新。 “月照玉清池,风起影波横。游鱼惊灯火,水叶动星沉。” 绞尽脑汁东拼西凑一番,我遥视前方,想着后面该说什么,突然听到呕吐的声音。 一回头,王大力正伏在另一边呕吐,我慌忙把脚从湖里拿出来,他正好转头看见我的脸,高大修长的身体猛然一颤,又低头去吐。 “诗做得不好,你也没必要这样。” 我第一次受这样重的打击。 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就低头吐上一阵。 我顿时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侍卫。 他应该也不想再看见我。 现在我们的心情都糟透了。 他略微清理一番,划船出去。 本来他周围有种呕吐物的怪味,难闻得很,划了一段距离,被夜风一吹,味道散尽。 竹筏上的东西我再也没有想看的欲望,让宫人们处理了,不要拿到我房里来。 杜若姑姑问我,我只说是天气热心情不好。 晚上做梦,王大力几乎贴在我脸上,他看我一眼,就稀里哗啦吐了起来,遮天蔽日的呕吐物张牙舞爪冲来,前所未有的可怕,把我半夜吓得坐起来,嗷嗷直叫。 “殿下,可是魇着了?” 小孙子在外间扣门。 德妃娘娘去世后有一段时日我夜里睡不着,他就在外面低声哼唱,没几句我就能睡过去。 “小孙子,你觉得我的诗做得好吗?” “尚可。” “没骗我?” “不敢欺瞒殿下。” “那我长得很吓人吗?” “殿下珠圆玉润,瘦下来就能胜过天仙,现在这样就很好,请给我等靠脸吃饭的人留一条活路。” 我高兴了。 后半夜听他唱京中流行的新曲,很快睡着,没再梦见王大力丑恶的嘴脸。 第二天小孙子一直打瞌睡,我放他一天假。 床榻上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杜若姑姑早给我讲过这回事,我倒不害怕,大家都有这么一遭,习惯就好。就是昨夜碰了凉水,接下来几天都腹痛不止,只能喝苦药调养。 早知道我就不洗脚了。 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一阵懊恼。 几日不出门,便听到宫人议论纷纷,说我母亲是个低贱的伶人,我流着她的血脉,就爱那些低贱的玩意儿,半夜还叫太监唱曲,不清不楚的。 燕皇突然送了几个能歌善舞的伶人过来,都是清一色的女子。他还特意传话说皇家公主未出嫁时可以自在一些,爱听曲子就去司乐府召人,不用拘谨。 二哥不久以后就要去封地了,燕皇待我远不及待六姐姐那样好,有些人就想一次把我摁死,编出这样阴毒的流言来……实际上燕皇待我也有几分慈父之心,流言蜚语很快消失,燕皇说他书房里缺个太监,把小孙子要过去,有栽培的意思。 前几天甚嚣尘上的那些流言仿佛被什么怪兽吞吃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小孙子去父皇那里还算不错,比留在我这儿有前途。想到以后睡不着再听不见他唱的小曲,心中失落。新来的伶人有一副好嗓子,可我听惯了小孙子的声音,再听别的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大力,这个仇,我记住了。 要不是他吐了,我就不会做噩梦,更不会叫小孙子唱曲。 其实,也不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那些流言。 即使燕皇是为了我好,那种被掌控的感觉并不好。 我悄悄地把小孙子当成朋友,燕皇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去留,也同样能决定我的命运。 心中惶然,总是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醒来一身冷汗。 第6章 不敢冒犯 我长得丑,不敢冒犯公主殿下…… 德妃娘娘给我留了一些人手,以前我没打算动用,这次流言传得蹊跷,我特意让她们查一下。其实宫里就这么多人,谁想害我,猜一猜也能知道个大概。 等那几天过去,我还瘦了一小圈。 华翎宫新调来的主管太监徐来很会来事,把我好一通夸,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神仙倾倒饿鬼打架,让人怪不好意思。 当然,比起小孙子来,徐来的嘴上功夫还是差了一些。我让他唱个歌,那鬼哭狼嚎的腔调……华翎宫的宫人全笑翻了。 原来小孙子靠脸和才华担任华翎宫主管,无人不服,徐来空降过来,不少太监都在我这儿悄悄告他的黑状。终究是燕皇安排的人,我不好直接撤掉,就让徐来查一查王大力,看看这个侍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殿下,这宫里的侍卫,没一个叫王大力的。” 徐来苦着脸来向我汇报。 “奴才查遍了侍卫名册都没看见王大力这个名字。” 好家伙,这人太坏了,居然敢骗我,他到底图什么?真是太过分了! 徐来还没那个本事在宫里翻出一个侍卫来。 我也没强求,开始让他查为什么王大力那天给我撑船……我平时在御花园遇到的侍卫也有不少了,不说每个都记得,至少看见一回心里有个印象,王大力没在御花园当值过,他是哪里蹦出来的? “这事……与陛下有关。那王大力应该是御前侍卫。” 徐来又忙活几天,才告诉我这件事。 原来是燕皇安排的人。 燕皇是想告诉我,继续胖下去,俊美侍卫一看见我就想呕吐? 既然与燕皇有关,也不必查下去了。 德妃娘娘留下来的人则查出来,流言的事不少人掺了一脚,大多是生有女儿的妃嫔。苍国来的云妃,也在其中.出了大力。前者我能想到,云妃为什么参与,我却猜不出来。 哦……我突然想起来,这云妃就是那个说“燕皇一看云,就会想到我”的那个妃子。 也许她在嫉妒我……可这也太荒唐了,她不和那些妃嫔斗,害我干什么?或许是她脑子有问题,才混成今天这样。 听说燕皇几年没进她宫里看上一回,估计已经忘了后宫里还有这么个人。要不是她是苍国公主,现在说不定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天气炎热,杜若姑姑不让我用冰,痛苦。 一大早就被热醒,不想闷在殿里看小宫女摇扇,就带了几个人去御花园闲逛。 夏天总能看见一些穿得飘飘欲仙的妃嫔在御花园穿梭,听她们说说笑笑,言语藏刀,还挺有意思。起的早才能看见,等太阳一出来,一个个怕晒黑,都回住处了。 早晨在御花园走了一圈,特意避开玉清池,远远看见一些小妃嫔,没凑近。省得她们看见我还要行礼,万一谁踩到了谁的裙子,谁又落胎,那我真是黄泥巴掉裤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远处一行人走过来,其中有个全身白衣的女子,步伐飘幽,十分醒目。要是晚上她也这么穿出去,宫里铁定有人传闹鬼的流言。 白衣女子边上有个穿绿衣的小姑娘,她们正往我这边来。 我本来打算避开,发现附近站在那里值守的侍卫有点眼熟。 即使他竭力把头垂下去,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那面目可憎的王大力。 “把你的头抬起来。” “我长得丑,不敢冒犯公主殿下。”他故意放粗声音。 第7章 打伞 这侍卫见本公主貌美如花,主动要…… 我只得站在他边上,把头一扭,从侧面伸头与他对视。 他又是一颤,我立马缩远。 该不会是要吐了吧? 我很警觉。 出乎意料之外,他没有吐。 大大方方把头抬起来,沉默不语,看起来很老实。 但我不会被外表蒙蔽。今天要是不报仇,难消我心头之恨。 “给我打伞。” 太阳刚冒头,还没照过来。 宫人提前备了伞,雪青色伞面,绘了一丛木兰花。 王大力一声不吭,站在我身后,给我举着伞。 “太高了。” 他本来就长得很高,伞面至少里我的头有一臂之遥。 王大力又打得很低,伞面几乎扣在我头上。 “太低了。” 我挥开伞面,感觉他在故意气我。 “哎哟哟……今天什么风啊,竟把十一姐吹出来了。” 穿绿衣的正是十二公主。她的话特别多,又不有趣,我不爱和她来往,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来我宫里一回,说她表哥如何如何待她好,又送了什么稀奇玩意给她玩。 “什么风能把我吹动?你做梦呢?”我呵呵一笑。这也未免太轻视我这一身肉了。 她可能想看我嫉妒她的样子,然而我从来都没让她得逞过。 吵架她吵不过我,讲道理也讲不过。或许是因为她书读得不够多,只知道首饰胭脂衣裳表哥。 “十一姐说笑了,我没那个意思。”十二委屈巴巴,她边上的白衣女子冷哼一声,以示存在感。 “这是云妃娘娘,她想来采荷叶上的露水泡茶,今早我们就一起去了玉清池。” 十二献宝似的把那个盖着荷叶的陶罐露出来给我看。想必里面是荷叶上的露水。 “十一姐,听说荷叶茶喝了能瘦身,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用了,我现在这样就好得很。” 我这身肉,是吃了多少好东西养出来的,说不要就不要,未免太薄情了。 云妃又在边上哼了一声。 “十一姐,我和云妃娘娘要用荷叶上的露水煮茶,还取了湖水,打算在亭里做一顿荷叶餐,你觉得如何?要不要与我们一起玩?”十二公主邀请道。 原来十二公主听云妃哼一声就知道云妃想说什么,这本事有点厉害。 但我一听见玉清池、荷叶、露水,就想起王大力稀里哗啦呕吐的样子,就算他没吐,我也洗过脚,一想到这里……食兴大竭,午饭都只想吃两碗。 “十一姐,你就不想吃荷叶鸡吗?还有莲子粥,荷叶饭,莲花酥,加上玉清池的水,味道必然新奇。” 王大力或许也想到了什么,打伞的手,微微颤抖。 “打稳点,怎么当差的!” 我恶声恶气吼他。 王大力握稳了伞,面无表情。 “姐姐,别人都让宫女打伞,你怎么让侍卫打?他也没得罪你吧,人家好好在这里当差,你为难他做什么?”十二公主同情地看着王大力。 呵呵。我默默在心底冷笑。 云妃又冷哼一声。她鼻子有点歪。 “云妃娘娘都觉得你做得不好,十一姐,你就放过人家吧。” 十二公主小嘴整天叭叭叭,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 “哼,你不知道真相乱说什么?” “这侍卫见本公主貌美如花,主动要来打伞,我难道还要拒绝他吗?” 我也学云妃冷哼一声,满脸傲气。 果然这样子说话爽得很。 十二公主显然很震惊,眼睛瞪得溜圆,看看王大力,又看看我,仿佛自己在做梦。 她不禁把视线投向王大力,云妃也好奇的看过去。 第8章 纸团 我猛然把纸揉成一团,往远处一丢…… “是,诚如公主所言。”王大力表情诚恳,语气真挚,莫名让人信服。 但我看他握伞的手,很用力,手背上青筋微露,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十二公主与云妃都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他长得高,又会打伞,太阳一点都照不见我。” 我全身被笼罩在伞荫下,得意洋洋。 “十一姐,你怎么能和一个侍卫眉来眼去,难怪你未婚夫喜欢他表妹,从来不来宫里看你。” 十二公主说完后捂住嘴,一副嘴快不小心说错话的样子。 伞轻轻晃了晃。 我没功夫去理王大力。 眼看十二公主就要跑了,我连忙叫住她问: “你看玉清池那么多飞鸟、游鱼,它们吃饱了会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十二公主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人吃饱了会如厕啊,你说鱼吃饱了会不会从水里跳出来找个干净地方……”我只提点到这里,剩下的靠她自己领会。 “你!十一姐!你太过分了!”十二公主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我可从来不说假话。” 我摇了摇团扇,往另一边走了。 王大力跟在我后面,寸步不离,伞始终保持在同一个高度。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未婚夫,表妹,未婚夫喜欢他表妹。 那也是难免的事。 十二公主就与她表哥定下了婚约,平时她最爱和我分析哪对夫妻是表哥表妹,从幼时到白首,相伴一生。我母亲不知是何方人士,给我准备一个表哥没有? “我好像忘记什么事了。”一边往回走,我一边想。 “殿下,您忘记给云妃娘娘行礼了。”小宫女提醒。 “下回提醒我。”难怪云妃鼻子都气歪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宫中没有皇后,宫务由几个宫妃来执掌,里面不包括云妃。那些妃子每次都穿得华贵端庄,我一碰见就直接行礼,云妃这样素静,像那种穿不起好衣服,我不用行礼的低位妃嫔,下意识给忘了。 现在我还没有封号,等及笈才有,在宫中的位置要稍低于有封号的妃子,高于其他嫔、妾。皇嗣只在大场面行跪拜礼,平时就算遇上燕皇,连腰也不用躬,问一声就好,忘记给云妃行礼还真不算什么事。 “殿下,耳听并非为真。”王大力一直送我到殿门口,临走前还这样说。 想必是在说流言的事?还是说我的未婚夫喜欢他表妹? “我又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到心上。”我摇扇一笑。 正要进去,王大力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 “殿下,那天晚上的事,我……” 他递给我。 我猛然把纸揉成一团,往远处一丢。 王大力到处找纸团,无果。 “我可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今天你伞打得不错,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再听见。” 看他因为纸团不见了,满脑门子汗,我让宫女拿半个西瓜给他带回去吃。 打发走身边的人,我悄悄从袖子里倒出纸团。 王大力这傻瓜,没看见我藏起了纸团,我倒要看看他写了什么。 第9章 送别 我还是很想知道未婚夫和小表妹的…… “殿下,臣那天晚膳吃了四个韭菜包子,喝了凉水,深感不适。夜里凉风一吹,头晕目眩,肠胃有疾,冒犯了殿下,是臣之过。殿下花容月貌,才华横溢,臣心甚悦。” 后面就没了。 韭菜包子,一股味道。看来这御前侍卫的伙食也不怎么样。 但他那手字十分好看,风骨嶙峋,让人过目不忘。 我仔细把纸展平,想把它烧掉,见他的字写得这样好,又觉得可惜。 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还说了句“臣心甚悦”。这话可从来没人和我说过,太难得了。 自从小孙子离开,再没人会翻我的书。我随手拿出一本,见是诗经,便把这页纸夹在里面。 我还是很想知道未婚夫和小表妹的事。 他叫王琅,是王家的二公子,少年时期就声名远播,是有名的神童,十四岁时考上秀才,名次很高,若非年少,家人怕盛名重负,或许已中了举。可惜他弃文习武,不知道学成什么样了。 偶尔我也让宫女买些话本子进来打发时间,什么种类都有,表哥、表妹那是常有的眷侣。要是王琅真喜欢他表妹,我也不做那拆姻缘的恶人。现在离成婚还早得很,我懒得管这样不知真假的事。 今天十二说王琅与表妹如何,我冲过去发作一阵,明天要是她又说王琅与其他闺秀如何,我又冲过去发作一阵,岂不是成了炮杆子?跑来跑去累得慌,何况我没见过他几回,犯不着动气。 二哥二嫂眼看就要离京,我翻了好些书,画出地图,标注好各处的山川地势,以及那里的风俗人情,做成一本书册,送到二哥府上去,希望他在封地一切顺遂,把持住手头的权利,不要因为腿疾被人轻慢。 我与二哥二嫂都不是多话的人,看见他们总觉得心里分外亲切。每次去郡王府,二嫂都备着各类时蔬,瓜果,点心,全是我的心头好。自从德妃娘娘去世后,二哥得了燕皇一点垂悯,心中却更加仓惶了。平时总是板着脸,不准任何一件事出错。只在我们几人之前才有个笑模样。 “这书可帮了我大忙,二哥不和你客气,凡是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知道知道。你也别太着急,慢慢来,平时谨慎行事,有拿不准的事情和二嫂商量商量。” “我与你二嫂相互扶持,反倒是你,独自在宫中,万事都要小心。” “好。” 二嫂怀孕的时候爱吃芋头,侄儿的小名就叫芋头,长得白嫩可爱,眼睛转来转去,不爱哭闹,特别讨人喜欢。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小孩子长的快,下次再见时,他必定不认得我了。 酷暑难挨,太医说我幼时受了寒,不好好调养,要吃大苦头。即使内务府从不克扣我的份例,我也只能望冰兴叹。即使这样难受,我依然希望时间慢些过,能让我时常去二哥府中串串门,不至于以后连个走动的地方都没有。 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天气凉了下来。 二哥走的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城门口为他们送行。 燕皇派了很多侍卫随行,还有太医,特意嘱咐,让他们慢些走,一切以身体为重。 等城门口看不到车队了,我站在城楼上,远眺,只见车队变成了一条细线,消失在天际。 如果二哥没被召回来,那只能等我出嫁后再去看望他们。具体是哪一日,我也不知道。 六姐姐离宫那日……我也是这样望着她的车架远去,我想让她留下来。 第10章 读书 读书又不是为了用它去做什么…… “十一,你还小,等大了就会明白,亲人、挚友都会离你远去,始终陪着你的,只有自己。” 燕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有无穷落寞。 “父皇。”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我能左右的事。就算是一国之主,燕皇也有许多无奈之处。 “近来倒瘦了一些……以后若是没人陪你玩,就来朕的书房看书吧。” “好。” 我与燕皇在那里站了许久,又跟着他回去,蹭到了帝辇,有点晃悠。除了排场大,也没有那么舒服。 王大力跟在燕皇后面,永远微垂着头,看起来稳重可靠。 这一刻我倒猜不出他的年纪了。 他像是发现我在看他,飞快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等燕皇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王大力已变回了那副严肃正经的样子。 燕皇只笑笑,突然又说: “你看这个侍卫如何?要是喜欢,我让他做你的贴身侍卫,以后你想出宫玩,就让他随身保护你。” “不、不、不喜欢,换一个吧。” 即使上次王大力表现得不错,我还是不想天天看到他。 “这人武艺高强,换成别人我不放心,这样……你要是出宫,就提前与我报备一下,到时候就让他跟着你,平日还是照旧。” “好。”这次我答应得很利落。 以前每次出宫,二哥府中的马车都在宫门口等我。他也不准我单独上街玩,尤其是热闹的时候。 “二郎,你觉得如何?”燕皇去问王大力。 “谨遵圣令。”王大力面无表情。 我第一次听父皇叫他二郎,太亲近了。不知道父皇叫二哥有没有这么叫过……好像一直是喊老二来着。我情不自禁在心中为二哥叫屈,更不想看到王大力。 二哥二嫂不在,我真没有地方可去。 其实我和十二妹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糟,每次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送我一份,我也送她一份,只要不见面、不说话,我们就是全后宫最好的姐妹。 十二妹的母亲高妃娘娘分掌宫务,待我很不错,每次有了新衣料都喊我过去和十二妹一起挑,其他公主要稍慢一些。但明面上也说得过去,毕竟长幼有序。 “这个料子我好喜欢啊,十一姐,你什么时候能瘦下来,我们做一身一模一样的,穿出去参加宴会,一定很好看。” “唉,这料子你拿去,和十三一起穿,我就不凑合了。” 有时候十二说话也没那么讨厌,我们一对视,瞬间觉得这样好腻,就和那些假模假样,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妃嫔一样。 十二妹瞬间变脸,把料子塞我怀里,说道: “这颜色我突然就不喜欢了,你自己穿去吧。” “是吗?今秋京中最流行这个,反正我也不爱参加那些宴会,拿回去也是压在箱子里,可惜可惜。” “那还是……还是给我吧。”十二妹不太过意得去,眼神飘飞。 “你说一声谢谢十一姐,十一姐最好了,我就让给你。” “可恶!我说还不行吗!”十二根本没有傲骨这种东西,咬牙切齿,悄悄在我耳边说完,抱着衣料气呼呼走了。 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 现在只能靠逗逗十二来获得快乐了。 十三公主的母亲分位不高,十三公主被她教得文静怯弱,平时说话都要斟酌三分,我与她聊天总觉得很累,也心疼她这样战战兢兢,说句话都要想一想得失。其他公主年纪太小,都在各自的母亲那里学这学那,很少出门。 跟着六姐姐长大的我,与其他公主格格不入。她们聊绣样、配色,我干瞪眼,她们聊发簪、首饰,我还是干瞪眼。她们与我对视时,很快就会低下头去,手帕捏着搅啊搅,想说话又不敢。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燕皇的书房里看书,各朝史书、古籍、游记,我都看。以前我只看那些故事性很强的书,后来发现那些故事大致都差不多,便重新把目标移到史书中来,越读越觉得有趣,平时能想一个问题想一整天,实在不知道就问父皇。他偶尔能解,偶尔不能解,让我记在纸上,等他有空了拿去问能解的人。 有时候燕皇也很郁闷,问我是不是要考科举,不然怎么钻在书堆里不出来。 “读书又不是为了用它去做什么……看书的时候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这才是最让我开心的事。” “若你能保持这份心,以后朕对你也放心了。” “这又如何说?”我其实没多大信心,因为我光看书,既不能倒背如流,也不能做出震惊文坛的诗词歌赋,很是不务正业。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要有件事来打发时间,若你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很不稳妥。那人可能变心,可能害你。若你痴迷于书卷,反而能高兴得久一些。” “那倒也是。”我大致听进去了一半,剩下的还要用未来的大半辈子去体会。在燕皇书房里,我听他说的话比前面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他也想找个人说说话,讲一讲大道理。 第11章 憨傻 原来胖也会死,燕皇要对我下手了…… 燕皇忙起来的时候,我独自在书房看书,偶尔也能看到小孙子。 现在他很得燕皇看重,其他太监看见他都尊称一声“孙总管”。以前他脸皮薄,经不得重夸,现在却发生了一些变化,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别人都叫他孙总管、孙哥哥,燕皇爱叫他的全名孙青,我也不好再叫他小孙子,觉得实在有损他在其他太监心中的形象,就像燕皇一样叫他孙青。 这个名字也确实适合他。青,不喧宾夺主,不张扬刺目,像雨后山色,像春时新芽,静静等在原地,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总觉得很舒服。 燕皇住在前庭,而我住在后宫,每天一大早就到了他的书房,那时他还在上朝,下午与他一同吃过晚饭才回华翎宫。 燕皇已经对女色失去了兴致,最近宫中并无新的皇嗣,也没有新进宫的妃嫔。他的贴身宫女都上了年纪,变成其他小宫女口中的姑姑。 我与他一同吃饭时,燕皇总吃得多些。 以前他还限制我的饭量,现在不管了,让我一饿就自己去找小厨房要东西吃。 本以为日子能一直这样快乐,突然,京中一个大官的胖儿子病死了。太医说是因为太胖。 原来胖也会死,燕皇要对我下手了! 我已经胖了好些年,不是一时半刻能瘦下来的。刚到华翎宫的时候,六姐姐疼我,一听我喊饿就立马喂上,不出三月我被喂得圆滚滚,人见人爱,一出门,脸都要被揉掉一层皮。 我没胖到痴肥的境地……但站在一群身形纤细的宫人中,我总是显得那么卓尔不群。 养成吃东西的习惯后很难改掉。 在公主所那几年,我从没体验过吃饱的感觉。能活下来全凭杜若姑姑想方设法弄到一点食物,省给我吃。那时我白天、梦里都想吃东西,床板都啃过,后来真能吃上,顿顿都要吃撑为止。 太医说我幼时底子不好,这一生脾胃都不会好到哪里去,饿了就吃,控制一下量,不能饮用那些瘦身的药茶,多活动活动就行。 燕皇听太医说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皱眉,后来又与我说,一直觉得我身体健壮,没想到只是一个花架子。 托太医的福,燕皇有旨,不到雨天,去书房的路没有车马接送,如果我哪天没去,以后就一直别去。这条路实在太长了,我只能靠两条腿走。一趟接近一个时辰,每天来回,就是两趟,走到呕吐。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整整十五斤。相当于两天瘦一斤,想想还是很恐怖的。下个月,还要继续这样走下去。迈的步子多了,身形也轻快起来。 有时候实在不想去书房,如果不去……我可能再也不能离燕皇这么近。那是其他人求也求不来的圣眷,也是我能活得恣意的保障。就算脚底磨出血泡,疼得要命,我咬咬牙,也能继续走下去。 我摸到御书房的时候,听到燕皇在和王大力说话,挥了挥手,让宫人不要出声。他们迟疑了一下,在我威严的注视下,没通报。 平时总板着脸的王大力竟然在给我说好话, “十一殿下年纪还小,不必如此。” “朕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还能看到什么时候。这些孩子里,小六有燕国撑着,生命无虞……老二有个好媳妇,唯独十一憨傻,又没有母亲。除了朕以外,还能靠谁?” “等朕不在了,她受了委屈,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如现在就让她多受些罪,也好过以后摔跟头。” 原来在燕皇眼里,我很憨傻。 有心想争辩一二,突然想起他说的身体不好…… 燕皇生辰将至,正要满四十五。 在他之前,上任皇帝活到五十一。 燕国传至本朝共有九位皇帝,没有一个长寿的,最长命的那个活到五十九岁。朝中至今未立太子,几个成年的皇子已经各自去了封地,未见燕皇对谁有所偏爱。 平民百姓也有活到八、九十的长寿之人,不说这么长,燕皇至少还要活二十年。他的脉案是机密,我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何。 这两个月走下来,我腰不疼腿不酸,打喷嚏都比以前有劲多了,看来还是要经常拖着燕皇走动,省得他一直坐在御书房,精神越来越差。 “偷听什么…还不进来?” 我一惊,只得敲敲门,又推开。 第12章 书信 久在深宫不见天日,不知今秋景山…… “父皇怎知我在外面?”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在这儿能在门上看到你的影子。那身量,不是你还能是谁?” 燕皇指了指墨砚,示意我过去磨墨。 王大力重新退回到角落里,屋内只有细微的水磨声。 燕皇这里实在无趣,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翻看奏折,就是喝两口茶。 刚开始墨干了,我还能添一添,后来实在困不过,就伏在御案边睡着了。隐约还听见“心宽体胖”、“心里藏不住事”这样的话。 偶尔我也能看看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每一本都充斥着大量的华丽辞藻,大多是盛赞燕皇如何英明、如何仁爱。他的确是一个手段仁和的好皇帝,在位这几十年,燕国比上任皇帝在位时强大了太多。奏折中的批阅总是恰到好处,偶尔还能看见他关怀臣子的亲眷,言语温笃。难怪他的臣子都这样爱戴他,言语中的直白、狂热,看得我脑门淌汗。 我问他为什么连一些臣子的生辰都记得,他笑了笑,说道: “人以诚心待我,我以诚心待人。” 或许是我母亲待他心不诚,所以至今仍然是个无名无姓、没有封号的人。 以前总要怪一怪燕皇,现在倒怪不下去了。 他待我越好,我就越觉得自己难以回报。父母待子女之心,子女要如何做才能回报一二?他富有四海,我的一切都仰仗他的赐予,能做的只不过是一二小事,让他也像寻常父亲那样,体验儿女承欢膝下的快乐。儿子牵涉到皇权,他慎而又慎,女儿合适很多。以前站在这个位置的是六姐姐,如今是我。 今秋,我奔波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很久没见后宫诸人。这样连续几月都与燕皇朝夕相处的优荣,在我之前,谁也没享受过。现在天黑得早,每天王大力都送我回华翎宫,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有时一些不懂的问题向他请教,他略微思索就能说出答案。久而久之,我也不去叨扰燕皇了,只找王大力。作为回报,我常常从华翎宫带一些瓜果点心给他,或者送些宜食的菜,日复一日,交情还算不错。 因为燕皇的缘故,华翎宫中的待遇较夏季提升很多,样样都是顶好的,宫人一如既往安静沉默,显得很有规矩。六姐姐出嫁时留了两个贴身宫女,让我等她们到了年纪时就赐一笔厚嫁妆放出宫,但她们都不想嫁人,梳起了头发留在华翎宫当姑姑。每回收到六姐姐的信,我都与她们一起看。 以往是一个月两封,今年是两个月一封。她的信里见不着几件趣事,大多是回应我上一封信写的内容。这回来的信上说,久在深宫不见天日,不知今秋景山落叶如何厚。 第13章 来都来了 人力不能及处,只能向神佛祈…… 六姐姐在时,我们去过京郊不少地方,春赏桃花夏赏荷,秋来金叶落满山,冬时飞雪漫江天……算来,自她离京,我再也没出去玩过。她喜欢花草树木、园林山水,我喜欢热闹的街道、各种铺面。每次我们看完山水就回京城,看中什么买什么,带回宫四处分发,很是阔气。 我不喜与人深交,也不爱同别人出游。 这次却带上了王大力出宫,前往京郊的景山。 “十一姐,你出去玩都不叫我!” 十二半路横插出来,挤上我的马车。 “十一姐,你瘦了好多啊……”她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就要来捏我的脸,我把她的手拨到一边,对她这样自来熟的样子很无奈。 “这不是王大力吗?”十二满脸诧异。 现在宫中都知道燕皇非常喜欢一个叫王大力的御前侍卫,早对他脸熟了。 “见过十二公主,公主金安。” 王大力行礼后骑上马,行在队伍最前方。 十二悄悄缩在我耳侧,像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认真去听,却听她说: “十一姐,你发现没有,王大力长胖了。” 我对比了一下王大力以前的样子,发现他真的胖了一圈。 “该不会你的肉都移到他身上了吧?” 十二看看他,再看看我,露出羡慕的眼神。 “是做法吗?” “做你个头!” 我敲了敲她的头,她才消停下来,过了会儿又说发髻歪了,让我给她梳头。高妃娘娘稳重端庄,十二这样活泼爱闹,不知道是随了谁。 “十一姐,我们去山上拜佛吗?” “嗯。” 虽然慈恩寺已经去过很多回,每次仍然要去转转。寺院后山平时不对普通香客开放,我与十二去的时候,外面有侍卫警戒,诺大的一片山,落满了梧桐叶,只有我们一行人赏玩,景致格外清幽。 我找了一处视野不错的地方,开始画画,十二在旁边叽叽喳喳,嘴就没停过。实在没人理她,她也开始画。等我画完,看一眼她的画纸。 山峰陡峭,云雾飘渺,漫山金叶,美不胜收。 嗯……比我画的好。 或许这就是天分吧。 王大力在边上偷笑,等我看过去,他又一脸正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十一姐,我好久没画过画了!十一姐,你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十一姐,我就随随便便一画,也不知道好不好,你给我看看……” 十二一脸无知,我却看出她眼中的小得意。 罢了,她难得安静这么久,夸夸她也好。 “画得真好,形意俱全。” “也没有那么好啦。”十二立马摆摆手,像撸顺毛的小狮子一样,摇头摆尾,说不出的快乐。 “十一姐,你画这画做什么?难道想裱起来挂上?” “送给六姐姐。” “那我的画能不能也送给六姐姐,我那里还有好些,春夏秋冬都有。” 十二笔力深厚,布局清旷,颜色晕染得恰到好处,一看就下过苦功夫,倒比我强多了。六姐姐看到她画的美景,也许会高兴一些。 “到时候我们挑些好的寄过去。” 游玩过后,我与十二捡了一些叶子,打算带回去了挑一片最好的送给六姐姐。 来都来了,就拜一拜佛。 佛祖垂目拈花,怜悯众生相。 我燃上最贵的香,恭恭敬敬三拜九叩。 一愿六姐姐一切安好,二愿父皇长命百岁,三愿二哥一家平安康健。 人力不能及处,只能向神佛祈愿。 下午在慈恩寺吃素斋,味道不错,没吃饱就被宫女制止,说少吃多餐、太医嘱咐、陛下说过云云云……我望食兴叹,郁郁寡欢。 回去的路上一直让王大力去买街上的小食,看见什么都要买一份,不让我吃,闻闻味道也好。 第14章 特产 王大力来找我要腊肉……没给。 …… 回来的路上吃了两颗糖葫芦,剩下的半支让王大力帮我拿着,等我再想起来找他要时,他义正言辞道: “先前人多,为了保护殿下,糖葫芦不慎遗失。”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看不出来。他长得太正直了,一看就是忠臣良将。糖葫芦之事就此作罢……其实我心中仍然有些惋惜。 没吃完的糖葫芦,丢掉实在太可惜了。那样薄而脆的糖壳,裹着微酸的山楂,内里的籽儿被挖空,填上小小一团绵软的红豆沙,一口一个……我还剩三个没有吃,心里总放不下。 第二天晚上,我去十二公主那里看画,拜见高妃娘娘,娘娘夸我瘦了,送了些料子给我做新衣裳。高妃娘娘与德妃娘娘不同,她话少而尊高,不说话时气质沉肃,有种其他妃嫔没有的威严,她是京中一位老将军的长女,听说少年时马术超群,枪法不弱于男儿。 她把持宫务并非一碗水端平,当然也从不期凌其他妃嫔,只是对她偏爱的人更亲厚一些。高妃娘娘每次为我留着什么好东西,我心里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一想到她以前那样厉害,心中就不自觉生出崇敬之情。这样一想,更为十二公主惋惜,要是她学了高妃娘娘的枪法,我必定不会介意她话多。 今年的使臣要带的礼物比去年多了十箱。 送给六姐姐的东西精简再精简,仍然有一小箱。我特意在下朝的时候让燕皇的随身宫女拦住近期即将出使的张简,好把东西交到他手里。 张简看见是我,眸中划过些意外之色。看着我写的厚厚一沓信,附带一个箱子,冷峻的脸有点崩裂。 他是前几年的探花郎,学识渊博,口才了得,一直负责出使苍国。若非他出身微薄,家中钱物不多,我绝对没机会让他当我与六姐姐之间的驿使。 “张大人,请您多打听些六姐姐的近况,我很担心她。” “十一殿下,微臣一定把东西带到。” “至于六公主……实在多有不便,微臣上次差人打探,差点被苍国人误以为和六公主有私情,此事于微臣而言只是一场误会,对六公主来说,是他人口诛笔伐的引子。” “还请公主谅解。”张简躬身一礼,神色冷肃。 “张大人言重了。”我抬手让他起来,祝他此行安全,之后又让人去他府中送了些钱物。 他官位不高,月俸只能让他饿不死。京中花销甚多,他还有个体弱多病的母亲,日子着实有些艰难。 几日不见燕皇,他看起来又老了一点。 我托张简送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候燕皇也会让我给六姐姐送些好茶。茶都是举世难寻的珍品,不到年节时分,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 秋来天高云淡,候鸟南迁,华翎宫种的葡萄藤黄了。我在宫中闲得不行,被十二公主叫出去参加京中闺秀的集会。每次她们一起玩都要想个好听的借口,今秋赏过菊花,开过诗会,蟹肥了聚上一回,酿菊花酒聚上一回……以前不觉得有趣,最近我也和她们玩了起来,或许是因为闷在宫中实在无趣了些。 年关将至时使臣才回来,这次六姐姐也回了厚厚的信,说起她在宫中的好友,字里行间都透着轻快。还让我多给张简一些银钱。 这下,我终于能放心过个好年了。 六姐姐托张简带了一箱子苍国特产,各种熏肉、腊肠,咸鱼,带过来时因为路途太远,过分入味,拿水泡过,仍然咸得要命。 燕皇说他年纪大了,口味重,就该吃些咸的,要了大半过去。剩下的我挂在华翎宫里,给高妃娘娘、十二公主送过去一些,张简那儿我也没忘记,送了一刀腊肉。 二哥那边……再送过去怕是咸得不能吃,只写信言明了因由。作为补偿,再寄今年上贡的白狐狸皮三张,可以镶在披风边上,好看得很,非常衬脸小。他们仨,正好一人一件。 王大力来找我要腊肉……没给。 最近玩得开心,很久没与他说话,他竟主动送来一些东西当新年礼物。 上次去京郊,慈恩寺后,他虽然没有作画,事后补画了一幅,这次特意送给我,说是可以装裱起来挂上。景物竟比十二妹画得好一些……画中有我。只有我专心作画的侧影,并不算唐突,十二妹也在画中,被我挡住,只露出些许衣饰。 除了这卷画,还送了宫中没有的书,都是些稀奇的游记、野史,京中很难买到,应该是从其他地方收来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回礼,仓库里那些金银布帛,玉石摆件似乎都俗了起来。我决定再也不惦记他第 一回撑船吐湖里这件事。 若是六姐姐在这里就好了,我就能问她该送些什么给王大力。 这样的话是不能写在信里的。我们之间的信,不知被多少人看过。我这边,至少燕皇要看一遍。 我该私下附耳去说……她定然不会笑我,还会认真给我出主意。 夜里,梦见一片风雪,王大力率万千兵马向我奔来,红色披风在风中烈烈,他眉目分明,竟有些灼目。 第二日,我在京中高价买了一柄开锋宝剑,送给王大力作回礼。 希望他未来步步高升,得偿所愿。 第15章 猪头 殿下为我挑一个 在宫中过年,礼节繁多,我也得以见一回朝臣,以及他们的家眷。然而人实在太多,表情又十分一致,看两眼就觉得累。我的座位就在燕皇边上,看我的人分外多。虽然不会直视我,但那种不经意间的打量,依然让我觉得不适。 我仿佛能读懂他们的眼神。 原来这就是燕皇最宠爱的十一公主,也不过如此。 就像被人群围住,表演杂耍的猴子。 虽然并没有那么不恭敬……新奇、审视的意味要多一些,仍然令我不舒服。 我也开始在心中反问自己,公主应该做什么? 纳贤举能?我可能明年就没机会上年宴了。 才惊天下?我实在编不出来什么高雅诗词。 温柔和善?天下所有的公主都这样太无趣。 索性也不想了,反正我又不会改。 年前没下雪,燕国地处南边,要比苍国暖和一些。到了初三,开始飘起小雪,我愈发不爱出门,整日窝在华翎宫里。燕皇怕冷,年初就往后宫去了一回,在高妃娘娘那儿吃饭,把我也召去,赐了些新奇宝物,此后一直住在前庭。上元节时再看到他时,感觉他的精神比以前好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年节时分,政务不多,他也忙里偷闲,过了几天安逸日子。 上元节,灯火成海。 我与十二妹,王大力一起出宫,还带了一些随从。 今夜有许多妙龄少年男女出游,若是未结婚约,又彼此心悦,可互赠花灯,商谈婚事。 “十一姐,你让王大力先送我去威宁候府好不好?” “不是说要与我同游么?” 十二与威宁候府的世子自小定下婚约,感情甚笃。我本以为她是为了陪我才出来,没想到竟然一出宫就想找表哥。 “十一姐!就这一次!我是真心想和十一姐一起玩……表哥生病了,我想去看看他,看一眼就出来,十一姐你在府外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很快就出来。” “让你看一眼也好。” 王大力在外头当车夫,我让他往威宁候府走,他也不问,车赶得极好,四平八稳,就是有些慢。 天色已晚,十二不想惊动旁人,带着两个宫女从角门进去了。 没多久,我又见她出来,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如何?” “没见着,他怕过病气给我,不准我进去,也不同我说话。”十二那双噙泪的眼睛在灯火映衬下闪烁着微光,像藏了星子。 “那我们先回宫传个太医。”我不想看见十二难过,上元节年年有,今年不看也无妨。 “已经看过大夫了,只是风寒,药已服下,听姨母说已睡下了。先等几日,若是不好就请太医。寻常人家,一点风寒就往宫里请太医,哪有这样的规矩。” 十二垂头,拿手帕小心翼翼沾掉眼下细碎的水汽,露出一个笑容。 “十一姐,我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我只是一时心急。” “还去看灯会吗?” “看!等回宫了,我画给表哥看。”十二又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威宁候夫人是高妃娘娘的庶妹,我见过一两回,与高妃娘娘一点都不像,生得珠圆玉润,是富贵乡中养出的丰腴美人,眼眸多情,温柔和婉,声音也轻轻的。威宁候世子谢承安性子像她,面容也精致俊美,与十二还算相配。 我们虽然去了灯市,十二一直郁郁寡欢,我也无甚兴致。来往的人都戴着面具,我与十二、王大力在面具摊各挑了一个,虽然遮住了脸,却能从衣饰辨认出谁是谁。 我戴着虎脸面具,十二随手拿了一个恶鬼面具,王大力脸上那个是我挑的,他一脸诚挚的说,我不会挑,殿下给我选一个。我便给他挑了一个猪头面具。绝没有私心,只是觉得他这样挺拔而俊俏的人,戴猪头面具分外有趣。 第16章 谢承安 他胸膛很硬,把我鼻子撞疼了…… 我一直知道这世间人多,可我认识的人,记得住名字的,不超过一百个,街上人来人往,绝对不止这个数。他们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有各自的生活。 提着灯笼的人在街市穿梭,灯火也随之移动,天地万物都离我远去,我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看一切都模糊如雾,只能窥见灯火游走的轨迹。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是孤身一人。天地间所有人都是如此。纵然可以同行几年,也会在未来某个岔口分开。 “殿下,可有喜欢的灯?”王大力微微附身,清朗的声音落在耳侧,把我惊醒。 我便去看那些高高挂起的灯盏,看了一圈,也没瞧见喜欢的。宫中也有能工巧匠,上元节前夕,四处已挂满了宫灯,宫人还送过一批让我挑选,论精美程度,尤有胜之。 “没有。” “那殿下喜欢什么样子的灯?” “等它出现我就知道了。” “殿下圣明。” 王大力夸奖得很真诚,但他顶着一张猪头脸,让人一看就想笑。 十二妹不时也看看灯,若是遇到好看的,身后的宫人便掏钱替她买下来。她目光游离不定,每每触及人群中并肩而行的年轻眷侣,视线都要凝滞片刻,黯然神伤。就像我看的话本子里那些带着忧愁的春闺佳人。一想到她平日里话多得用箩筐都装不完,什么事情都要横插一脚,顿时觉得她完全不是那种悲春伤秋、单薄瘦弱的书中美人。 正在想十二什么时候能恢复成常态,突然她就像被火烧着屁股一样冲进人群。 我带着王大力、以及一些宫人追在她后面,听见她几乎喊破音的嘶吼,我惊呆了。 “谢承安——” 她追在一个戴面具的男子身后。 那人长身玉立,气质脱俗,却有佳人在侧,听到那声呼唤后,步履明显匆忙许多。 我没见过几次,不太认得出来。 十二只叫了一声,追在他们后面。 耍龙舞狮的队伍正好上街,涌入的人流将我们这行人冲开。 有的宫人已经追上了十二,我稍微放了些心,一回头,周围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人群密促,我茫然若失。那些关于拍花子的故事又重新涌进脑海,吓得我身躯僵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每年人多时都有拍花子偷走孩子、年轻小姑娘,卖到远乡,一旦走丢,就很难再回来。 王大力把猪头面具推上去,露出清俊英朗的脸,他在我侧前方,向我伸手。 “十一小姐,抓住我,别走丢了。” 出门在外时,他很少大声喊我殿下,怕让外人知道。 这时也是如此。 我往那边过去,只抓住一截袖子。身后不知谁撞过来,我一时间站不住脚,扑进他怀里。 他胸膛很硬,把我鼻子撞疼了,眼泪水也涌出来。 “你是铁打的吗?” 王大力突然伸手给我揉了揉鼻子,低声说道: “是,都是臣的错。” 一直以来,我的耳朵被孙青养叼了。王大力骤然压低嗓音,温哑低沉,像带了钩子似的,让人心中空空,落不到实处。 我躲开他的手,还踩了他一脚。 糟糕的是,他的靴子也很硬。 这么宽广的大街,除了他怀里,我竟没有地方可以躲。 “稍安勿躁,我们先去与十二殿下汇合。” 他像哄小孩一样,拍拍我的背。 我倒真被他安抚下来。 现在最要紧的是十二。 第17章 牵手手 呵,王大力,工具人而已。 …… 我四处张望,奈何身高不够,只能看见许多人头。 王大力突然环住我的腰,把我举高了一些。 我差点被吓得叫出声。 很快,被举高的我看见十二与宫人们站在地势稍高的店门口。这样高,看人果真方便很多,可惜我长得太慢了,连十二都比我高上一寸。 “看见没有?”他问。 心跳得格外快,我离他很近,他也是如此。 我告诉他方向,心里却在想,他长得那么高,应该能看到十二在哪里,为什么要把我举起来看?难道是因为我是一个工具人? 他在侧前方走,本来我牵着他的袖子,差点被抓住,他主动握住我的手,力道适中。 听说习武的人血气旺,他的手特别温暖,有些薄茧。我心里很安稳,没有试着去挣开。只要我内心足够端正,就能把王大力当成一个嬷嬷。 宽袍大袖掩盖下,外人并看不出来我与他是双手交握还是牵着袖子。 不知道怎么想到他以前说,娶妻,有妾,还有三个孩子,心里瞬间被浇了盆冰水。 呵,王大力,工具人而已。 “十一姐。” 十二低低唤了一声。 我立刻从王大力手中脱出去。 今夜只是情势所迫,我不应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王大力应该也不会。 “如何?是不是他?” “我不可能认错的,只是没追上。”十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神色复杂。 那玉佩是谢承安送的,以前十二还来华翎宫拐弯抹角炫过,一会儿说成色如何好,一会儿说心意如何真。 她现在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眼泪在转圈圈,强忍着没让掉下来。 “回宫?还是去威宁候府?” “回宫吧,这件事请十一姐为我保密,我不想让旁人知道。”十二向我行礼。 “那是自然。” 我挥挥手让她起来。 回宫后,十二并没有回高妃娘娘那里,跟我一起回了华翎宫,要我弄点酒给她喝喝。 华翎宫确实埋了不少酒。 别的公主擅长笔墨丹青,我吃了好些年,偶尔也动手捣鼓捣鼓,厨艺尚可,也酿酒,制花蜜。 起出来的酒年份不高,滋味也不算浓烈。 总要配些东西才好,干喝人受不住。 华翎宫有小厨房,一直炖着汤,留着火,煮锅子方便极了。羊肉片、牛肉片薄薄的,往煮得浓白、滚开的汤锅一放,再一提起来,熟了,味道刚刚好,蘸些花生碎、芝麻油等调出来的酱料,完美。 十二以前话很多,今天却像个闷葫芦。只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也不吃菜。 “十一姐,晚上我能不能和你睡在一起?” “你吃口嘛。” 我夹了一块烫熟后卷好的薄牛肉片,往酱料里一摁,塞过去。 她眉头微皱。或许是嫌弃我没换筷子。 最后还是拧着眉,张口,把肉吃掉了。 我瞬间觉得自己是那逼迫小娘子就范的恶霸,而十二,就是那委委屈屈的小娘子。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生动,眼睛也亮了起来。 “这么好吃的吗?” 我得意的挑挑眉。 那可不,这几年,华翎宫里的小厨房可不是白开的。要是没点绝活,早就被御膳房压扁了。 “十一姐,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以前……圆滚滚了……” “现在……脸……嘟嘟嘟嘟……” 十二打开了话匣子,哈哈傻笑。 我想让她重新把话咽下去。 吃都堵不住她的嘴,叭叭叭叭叭叭…… 念及谢承安一事,我觉得至少今天晚上应该让着她。 第18章 一言为定 等我查到了,就让宫女请你过…… 十二睡着之后很老实,就是有点打呼噜。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打呼噜……但那个躺在我身侧呼噜呼噜呼噜不停的就是十二。声音不大,像只小猪。以往我睡得很沉,今夜格外难以入睡。 我在某本杂书上看过一个止呼噜妙招,好像是让她嘴张开又闭上,就不会打呼。我小心翼翼掰开她的嘴,她猛的合上,卡巴,牙齿相撞碰出脆响,听得我毛骨悚然。好在这之后就没打呼了。 后半夜我也渐渐睡过去,梦见自己变成了驮碑神兽霸下,驮着一方巨碑,不能动弹。 第二天醒过来,才发现,那块巨碑是十二。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纤细苗条的人,睡着之后压在我身上,和石碑一样,死沉死沉。 我醒了她还睡着,高妃娘娘传贴身宫女翠微来问,我就说昨夜十二贪杯,多饮了几樽。翠微见十二睡得正香,笑着回去复命了。 日上三竿,十二才起来。 她不说话的样子还挺好看,忧郁难过的时候,更让人心疼。一旦开口,就令我打心眼里恐惧。 我从没见过话比十二更多的人。她不停问,十一姐,你说我哪里不好?为什么谢承安喜欢别人? 一天下来,她的嘴就没停过。 我耳朵都要聋了,便问她: “你在谢承安面前也是这样?什么都与他说?” “他喜静,我只喜欢与十一姐说话。”十二垂眸,似有些哀愁。 我一时无言。 “那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谢承安?” “当然更喜欢谢承安,我又不能嫁给十一姐。”十二义正言辞道。 我顿时想把她毒打一顿。 我的酒,都喂了这只没良心的小猪。 我好心痛。 “去找你的谢承安吧,别赖在我宫里。” 我轻轻推她一下,她立刻柔柔弱弱跌坐在地,哭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无言以对,或许这就是十二吧。 她跌坐的动作太慢了,生怕我看不清楚似的。 “你打算怎么办?当作没看到,还是去抓奸?”我问。 “我不想去抓奸,但一想到这事,心里就和吞了苍蝇一样。” 十二擦了擦眼泪,拍拍屁股上的灰,重新坐回椅子上。 殿内几个宫女嘴角抽搐,似乎在忍笑。 是了,外人都知道十二公主高贵优雅,善水墨丹青,诗词歌赋,礼仪极佳,哪里知道这头猪的真面目呢? 只有我生来一双慧眼,早把十二看得清清楚楚。 “你想不想弄清楚那人是谁?”我问。 “想。但告诉母妃,她一定不会让我嫁给谢承安。本来母妃就不喜欢谢承安,说他性子优柔寡断,没有担当。要是知道这件事,她会让我解除婚约的。” “十一姐,你是不是有办法?” 十二捧着脸,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活像眼皮子抽了筋。 “有倒是有,可能要等几天。” “十一姐你最最最好了!要替我保密啊!”十二抱着我的胳膊拼命摇晃,声音甜的发腻。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想把她推开,又想到她说的相煎何太急,顿时忍下来。 十二真是一个撒娇精,她也这样向高妃娘娘撒娇吗?我突然有些羡慕她。 “等我查到了,就让宫女请你过来喝酒。” “一言为定。”十二伸手要与我拉勾,我看她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和幼稚的十二拉了勾。 十二洗了脸,又让我这里的宫女煮鸡蛋给她滚眼睛,直到看不出来红肿,才悠然回去。 看她步子轻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又开始佩服起十二来。我向来不喜欢遮掩喜怒,不高兴的时候,也很少给人笑脸。也许应该像十二那样,才能活得更好。 十二的事,我打算问问王大力。他快放假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要是王大力不愿意,我也能让宫中的小太监找机会出宫打听。我经常让小太监出宫买东西吃,打听消息也方便,但终究不如家在宫外的王大力。 想到这里,我让小厨房做点好吃的,给王大力送去。 他是御前侍卫统领,后妃不能送东西,我却可以。大家都知道我是因为得父皇看重,才能与御前红人王大力有几分交情,这是燕皇准许的事,其他人都不敢胡言乱语。 听说燕皇以后是要让王大力戍边的,也许他会变成大将军,这样一来,我在前朝也算有个帮手。 第19章 我要厨子 别的可以,这个不行。…… 王大力轮值结束后,到我宫里来求见。 我一般在前厅见他,满殿宫女太监,大大方方,任谁也传不出有私情的话。 “今日怎么有空?” “殿下有事,臣时时有空。”他恭敬道。 这样的马屁话我时常听,大家也习惯了。 “听说你要放假了?”我问。 “回殿下,明日放,放三天。”王大力一板一眼说道。 “回去了好好休息,我在明月楼定制了一些首饰,劳烦你下回进宫的时候,替我带来。” “是。”王大力行礼。 “明日你再来我宫里一趟,我有东西送你,正好带回去送给你家内人。” 王大力听到内人两个字,似乎被呛住,开始疯狂咳嗽。 我很奇怪,便诧异道: “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殿下,臣有罪。”王大力突然单膝跪地。 燕皇赐他不用在宫中行跪礼的特权,我极少见他下跪。 “你何罪之有?” “臣并无妻室,也没有孩子,欺瞒殿下,臣有罪。” 王大力一脸坦诚道。 “……”那我用什么借口让他明天过来呢? 我有些心烦,挥挥手,让他离开。 他垂眸不语,神色莫测。步子却缓慢。见我看他,他似有些欣喜。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但今天找他有事,他出去时我便送他一段路,顺便把想给的东西给了他。 这几年,我与王大力交情一直不错,我在宫里关照他的衣食住行,他在宫外帮我办事。 有些事放在明面上,我便大大方方与他说。 有些事只能背地里做,我会写纸条,在宫里传给他。如果话少,我就压在茶盏下,他端茶的时候会无声无息拿走,话多,便只能亲自交接。 一般我送他出宫门,他就知道我有信要传。 他教我一手障眼法,和宫外的人变戏法一样。我与他身影交错时,便能瞒天过海,在众目睽睽之下传信。这样终究不太妥当,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然而经手的人越少,知道我与他之间联系的人便越少,我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次也顺利传信,只不过,他触到了我的手,那时也看了我一眼,仿佛有话要说。 他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独自提着灯笼离开。 十二的事,我在信中提了提,要是他同意,明天就挂长型玉佩,要是不同意,就挂圆形玉佩。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会去燕皇那里坐会儿,届时可以亲自看到。 本来打算明天送他一些布料首饰,让他夫人用,现在却不必了。 翌日,我去御书房内阁外看书,瞥见王大力腰间挂着长型玉佩。 我麻烦他的次数不多,让他帮忙做的事也不算难,都是太监们不便做的事。当然,每次他都挂长型玉佩。 “临仙,你觉得王大力腰上那蟠龙玉佩如何?” 燕皇本在一边批阅奏折,突然问我。 我只不过多看王大力两眼,就被燕皇逮住,心中哀叹,嘴上却说: “父皇专赏他好东西。” “你要是喜欢,朕还有好玉,让人给你雕个凤凰。”燕皇笑道。 “我不爱那些,父皇还不如给我赏两个厨子,今日的点心甚好。” “别的可以,这个不行。”燕皇一脸防备。仿佛在说,好不容易让你瘦下来,怎么能给你再度膨胀的机会。 王大力垂头,似在憋笑。 我哼了一声,继续看奏折。 这是燕皇给我的特权。 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他会留下来给我看。 除了一些马屁奏折,还有各地的琐事。比如某地一女,未婚夫在婚前病逝,她主动嫁入夫家赡养老人,至今已有十三载,当地官员请立贞洁牌坊。 燕皇批的是,该女年仅二十七,可改嫁良人。 燕国风气比较自由,民间夫妻和离后可再嫁。不怎么爱立贞洁牌坊。偶尔立下的都是特例。 我又翻出特例来看。 某地一秀才之女,嫁入商户为嫡妻,商户病逝,留下一嫡女,三庶子二庶女,原是该女随夫殉情,请立贞洁牌坊,然而后来闹出大事,这女子竟还活着,状告家中小妾以及庶出子女蓄意谋害。 此事爆出后,当地官员卸任,新任知府查出真相,竟真是小妾与庶出子女联手害嫡母。便将罪人依律发配。那位夫人不愿再嫁,燕皇赐贞洁牌坊,并许她家女儿招赘。 这样的事比话本更精彩,我能看一整天。偶尔也心情沉重,商户家的嫡妻运气好才能活下来,那些真正死去的女子,谁能为她们申冤呢? 燕皇坐在宫廷里,不能耳目通天。 世间总有诸多不平事,我闷闷不乐。 转头看殿内香炉,轻烟袅袅,气息清远。 这香中有药材,极其提神,熏得人脑中一片清凉,困顿不生。 第20章 送灯 殿下喜欢就好 在御书房呆了一天,蹭饭两顿,傍晚时在王大力护送下回华翎宫。 我留他喝杯茶。他总是坐得很端正,低眉顺眼,一副忠诚正直侍卫样子。 “公主说的事,臣必定会办妥。” “好,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王家二公子?”毕竟王琅是我未婚夫,我打听他的消息,名正言顺。 王大力脸色便古怪起来。 “殿下想知道哪些方面的?” “比如,他长得丑不丑。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见过他一回,和豆芽菜一样,弱不禁风,我真担心他病怏怏的,让我守……” “咳咳,殿下,慎言。”王大力突然咳嗽起来,似乎喝茶被呛着了。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放心吧。” “是,臣一定守口如瓶。”王大力声音低沉,看起来很是可靠。 “还有。他有没有和什么女子交往过密,或者,去不去逛花楼,我听说文人都喜欢和青楼女子吟诗作对,弹琴作赋……”想到这里,我也有点想去看热闹。在京城里呆了这么久,连一次青楼都没去过。 “臣会查清的,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王大力问。 “没有了,其实他什么样子都行,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是个人,是个活的就行。” “殿下对未来夫婿,没有什么要求吗?”他问。 “左右我是要住在公主府的,他讨我欢心,就让他住两日,他若是入不得我眼,我也愿出银子,供他在王府风流快活。”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悲观,说不定他是一位良人。”王大力语气倒很真诚。 “天下乌鸦一般黑,良人,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我认识的几个人里,只有二哥当得上“良人”二字。这其中,有太多外部原因。若不是他受了太多苦,又有腿疾,且无倚仗,怎么会珍惜与他相依为命的二嫂。 我端起茶盏,小饮一口。 “一定是殿下打的灯笼不够好,等我回宫,就为殿下带一盏好灯笼。”王大力躬身行礼。 “看见我宫外挂的那些灯笼了么,都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每年都会送来新的,库房都堆不下了。” 也许是谈到这个话题让我心情不好,我说的话也不够好听。 我很排斥嫁人,又期待着嫁人后住在公主府的自由生活。 我很期待良人,又心知这世上太多事求不来。 终究是意难平。 “那殿下想要什么礼物?” 王大力语气有些小心。 “我什么都不缺,想要的也求不来。你要是想送灯笼,那就送吧,库房总容得下你那一盏小灯。我今日心情不好,若是说了什么话让你心中不快,改日再向你道歉。” 王大力客套几句,离宫。 我心中郁郁,提笔写下对于未婚夫王二的怨念,并问六姐姐,她过得如何,那位皇帝姐夫可还体贴。 我第一次问这种问题。以往都是旁敲侧击,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通过两个皇帝的手传到六姐姐手里。 燕皇至少要看一遍,苍皇想来也要看一遍。 唉,这样他们都知道我在抱怨未婚夫了。可恶啊,但我太想问问六姐姐,想知道,遇到这种问题该怎么解决。 六姐姐与我差不多,都由长辈订下婚约。只不过她嫁得要比我远很多。德妃娘娘生前定下的婚约,不出意外的话,很难改动。 我这辈子就钉在王琅身上了。可我已经想不起他的脸,只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隐隐有些惊恐和排斥的眼神。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希望他以后不要讨厌我。 想来苍皇也不会关心我与王琅之间的事,燕皇嘛,他是我亲爹,说不定还会关怀我几句。 信这边是传出去了。 燕皇宽慰我,说等我见到王琅,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我很给面子的说是是是,心里却想,豆芽菜长大了不还是豆芽菜。 三天后,王大力回宫,来华翎宫送灯笼。 他常常给我带些宫外的东西进来,宫人们早就习惯了。 灯笼不大,外面还罩着黑布。 他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装模作样的让我把华翎宫的灯熄了。 我也想看看这灯笼如何,就让宫人灭灯。 殿内瞬间变得黑漆漆的,王大力往我袖中放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刚放好信封,他就把灯笼外的黑布扯掉了。 看样式是一个走马灯,做工精致,景物应该是他自己画的,有华翎宫春夏秋冬之景,也有花灯节那日,灯火如潮,人流成海的盛况。轻轻一转,灯笼里似有万千星火流动,月升又月落,十分精巧。 宫人们都发出惊叹的声音。 “很漂亮。” “殿下喜欢就好,臣先回去了。”他笑笑,似有些腼腆。 我低头,他手笼在袖中。 “把手伸出来。” “殿下,我手长得丑。” “我又不是没见过。让你伸就伸出来。” 王大力乖乖伸手,那双十指修长的手比之前肿了一点,有的地方还有伤痕。 “这灯笼是你自己做的吗?” “几年不动手,有些手生。”王大力语气分明是很骄傲。 “青杏,把金疮药拿来。” “是。” “我皮糙肉厚的,过两天就好了。”王大力睁眼说瞎话,他那长相,哪里有半分和皮糙肉厚有关系? “记得上药。”我挥挥手,示意他回去。 我有四个一等宫女,分别叫青杏,红药,白露,紫烟,都是跟着我过了很多年的老人,迟迟不愿出嫁。 青杏取来金疮药,让王大力带上,再恭恭敬敬送他出门。 我先回房把信封放好,再去沐浴更衣,心中越是迫切,行事越沉稳有度。 安安静静卧在床上,留了盏灯,便让宫女们都出去,这才拆开信封。 我不喜欢和别人共处一室,夜间就算有守夜的宫女,也睡在外间,没有我的传召,不会进来。 第一页竟是王琅。 王琅,年十九,王家二公子,品貌出众,无不良嗜好,没有小妾,文武双全,是栋梁之材。 第21章 江如梦 你刚刚说谁是臭女人? 这的确是王大力的字,我半信半疑。总归心里舒服了一些。转而又想,王大力该不会被王琅收买了吧?他们都姓王,虽然王大力是北方人,但他好像不太有钱的样子,大有可为之处啊。 我没再多想,开始看十二的事。 谢承安这个混蛋,竟真与他人有了苟且,而且……那女子还怀有身孕。 威宁候夫人的生母只是普通良家女,生母那边人丁凋零,留下一个父母双亡的外侄女。 威宁候夫人没有女儿,就把这姑娘接到候府,一养十多年,当亲生女儿疼,养着养着,这姑娘和谢承安两情相悦,且感情甚笃。 威宁候夫人非常疼爱侄女,便偷偷瞒了下来。这姑娘先天不足,又忧郁多思,怀孕后不能打胎,怕会一尸两命。 所有人都说十二公主性情温柔,威宁候夫人觉得十二应该能容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妾室,问题在于高妃娘娘。 自从那位姑娘有孕,怕被高妃娘娘发现端倪,威宁候夫人把侄女送去了庄子上。花灯节谢承安特意接她出来游玩,正好被十二撞见。 我看得一阵气闷,十二还没出嫁,就给别人生的孩子当母亲?谢承安也配? 威宁候夫人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她有如今这等优渥的生活,可和高妃娘娘脱不开关系,竟这样欺负十二。 十二并不是一个性情温柔的人,她脾气其实和高妃娘娘很像,特别火爆,只不过平时很少有事儿能惹她发火。大家觉得她温柔,是高妃娘娘希望十二温柔。我简直不敢想象十二得知真相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事必瞒不住高妃娘娘。 王大力倒真有几分手段,连那女子住在什么庄子上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一整晚我都没睡好觉,后来迷迷糊糊睡着,梦见十二抱着一个婴儿,兴奋道: “十一姐,你看我有儿子了,还不用自己生,多好!” 梦里我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跟着点头,我们俩对视一笑,可开心了。 翌日,我请十二来喝酒,把这事告诉她。 果不其然,她双目几乎喷火,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愤恨道: “我早就听说过他这个表妹,当时还想让母妃为她指一门好亲事,谢承安那个狗东西连连推拒,说他表妹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呵呵呵,还小……他表妹今年才十四岁,真是一个畜牲不如的东西。” “你也是他表妹。”我默默补刀。 “呸!他是什么狗东西,也配当我表哥?”十二恶狠狠道。 “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我问。 “我……我不知道。”十二暴躁的抓了抓头发,很快,头发就和鸡窝一样。 “十一姐,我没想过要嫁给别人。”十二闷声道。 “不如你去问问高妃娘娘?”我摸了摸下巴。 十二疯狂摇头。 “你不会还想嫁给谢承安吧?”我揪住她两边脸上的软肉,用力一拧。 “不,不想了。”十二使劲往后退,捂住脸,含糊不清道: “嘶——臭女人你下手可真狠……” “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嫁给除了谢承安以外的人,现在大部分适龄的世家公子都被定下来了,我上哪儿找个更俊的去?”十二振振有词。 “……”我太服十二了。 “所以说这事该怎么办?”我问她。 “我想看看他表妹长什么模样,以前可没见过,难不成是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十二眼神渐渐危险起来。 “你冷静一点,犯不着为这种小事动杀手。谢承安除了那张脸以外,什么优点都没有,何必为了他赔上自己的名声?而且这事也不单是那女子的错……”我连忙劝她。 “不,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十二附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眉头紧皱,不想答应。 十二扑通跪在我面前。 “姐姐姐姐好姐姐,我最喜欢你了,求求你帮梦梦一回好不好?” 十二大名叫江如梦,这一撒娇,差点把我隔夜饭吐出来。 “这事儿太荒唐了,叫父皇知道,一定会训死我们。” 我喝了口热茶压压惊。 十二仍跪着,抱着我的腿开哭。她向来是想哭就哭,眼泪水像瀑布一样,我此刻倒分不出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临仙姐姐,求求你,你是天上的仙女转世,一定能救我出苦海。”十二眼泪汪汪,仰头看着我。 我虽然腻得不行,难得见她这样求我,不禁有些意动,问她: “你刚刚说谁是臭女人?” “我是,我是臭女人。”十二连忙接话。 “那好吧,这事儿我答应了,成与不成就看天意。”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给她拍灰。其实殿内很干净,没什么灰,拍一拍纯属心里慰藉。 第22章 莺娘 我见犹怜 那庄子就在京郊,最近在招有生育经验的妇人,我差了几个探子过去,其中有两个通过选拔,留在那位姑娘身边。一个是生了俩大胖小子的白面妇人,另一个是会腌渍果脯的小丫头。 人手是德妃娘娘留给我的,非常隐蔽。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看看她们好不好用,她们被闲置太久,终于接到任务,一个个磨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下场,一步到位。 十二很有耐心,一边留意京城里长相俊美的少年公子,给自己找下家,一边与我谋划,报复谢承安的行动。 他们之间仍有往来,谢承安装作无事发生,十二轻轻提过,见谢承安丝毫没有要坦白的意思,也就彻底死心。 十二难不难过,我不知道。但她宫中与谢承安相关的东西越来越少。那些谢承安送给她的东西,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我想起她以前得意洋洋冲我显摆的样子。要是她有尾巴,想必尾巴会翘到天上去。近来她行事仿佛与以前没有区别,只是偶尔发呆,神思不属。 二月末,那位怀有身孕的姑娘打算去城外上香。 我与十二就等着这一天。 十二负责拖着谢承安,我收拾好,坐上前往寺庙的马车。 十二出了一个惊为天人的主意。 她让我女扮男装去认识认识谢承安的心上人。 我见她诚心诚意央求,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想到这里,我有点后悔。但已经答应十二,也不能反悔。 此行,知道我要做什么的人不多。宫人们见我身穿男装,也没有多想。 十二说我男装后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少年公子,宫女也无一不赞。是不是最好看的我不清楚,但绝对要胜过谢承安。 我继承了燕皇俊秀的眉目,稍稍画粗眉毛后,显得极清俊,常年养尊处优,又因为身量比寻常男子瘦削,便一副病弱贵公子的模样。轻咳两声,眉头微蹙,周围的宫女纷纷露出心痛的表情。 我早就瘦下来了,父母都是容貌出众之辈,我运气好,净挑好的长,近年抽条似的长,容貌日盛,反倒愈发不爱出门,外人对我的映像仍然是胖。 之前在华翎宫偶尔穿过几回男装,被十二看见,她迷得不行,才会在那个档口,想出这种馊主意。 我内心其实也有些小期待。 主要是在想,谢承安的小表妹,到底长什么样? 由于谢承安的小表妹身怀有孕,又不宜张扬,所以没去景山那座享有盛名的寺庙,只是随意择了一座不用爬山的小寺。 我欲进大殿,她家两个丫鬟拦住我,语气温和有礼,说有女眷在内,我在外等候。 只瞥见一个穿着浅绿新衫的瘦弱少女,梳双螺髻,跪在佛前,身形纤细,弱不胜衣,自有一种新芽初生春意慢的体态。 十二曾说谢承安喜欢穿绿衣的姑娘。眼前这位姑娘把绿衣穿得极好看。 她出来了,低头,不敢看人,娇怯可怜。 似发觉有人在看她,悄悄抬头,望向我这里,我冲她一笑,她有些失神,清醒过来后脸上迅速升起一层薄粉,原本并无血色的容颜,一下子生动起来。 她往后院去了。 既然路过佛寺,我也进去拜拜。 仍然祝愿燕皇身体健康,二哥一家平安顺遂,六姐姐幸福快乐。 我先用完素斋,再去山寺后面看桃花。 这寺香客不多,几个和尚举止有度,行动时周身仿佛环绕着禅意,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青石路上有层老苔,下过一场小雨,苔痕微湿,留下了几行足迹。 我顺着台阶往上走,见桃花树中有一抹绿影,正对花垂泪。满地残花凋零,枝上花间,与人同悲,如诗如画。 “姑娘可是与人失散?”我压低声音,远远问道。 她惊慌转头,见是我,又垂下头去。 “我不想有人跟着才让丫鬟在另一边等着……”她声若蚊呐。 “那你为什么哭?”我想起野史上记的一个故事,也是我见犹怜这个词的出处。 我觉得我有点叛变了。 我默默在心里向十二告罪。 “这桃花在枝头开得漂亮,因一场小雨,就飘零落地,陷入泥土之中,有些感伤自己的命运。” 她神色空芒,竟有几分死寂。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姑娘小小年纪,正是无忧的时候,多想些开心的事罢。” 她与我年纪相仿,已有身孕,谢承安不像是个良人,不知她未来会如何。 这事儿真被捅出来,一碗药下去,她也会如枝头的桃花一样,碾为泥与尘。 “你看起来不像年纪很大,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她歪头,发间坠了几片花瓣,自己却浑然不觉,看起来格外可爱。 “书读得多了,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样。”我握拳,轻咳两声。常听燕皇讲大道理,我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他的腔调。 “我也喜欢读书……我想去看看山水……” 她说到这里,眼眶转红,如桃花色,姿态极妍丽,叫人心怜。 “若让我化作一阵春风,从天南吹到海北,死在此刻也甘愿。” 她低声说着,十分认真。 “你不要总想这个,想些别的,你看这桃花,可以酿酒,可以制茶,可以做成胭脂,可以做成点心,闲时,也能铺纸磨墨,画一画。” “你不想它落得可怜,就把它的样子留在画里,或者把它吃进肚子里……” 我看见这些好看的花花草草,就想吃进肚子里,很少感伤,如果她也能这么想,应该会开心很多。 “你、你真有趣。”她又低头,笑起来,睫毛微颤,乖得很。 她比我矮一个头不止,看上去小小一只,弱不禁风,可怜极了。 “请公子也把我记在心里吧,我想让公子记得,曾有我这样一个人。” 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指节泛白。 “好。” “我叫莺娘。草长莺飞那个莺。” “临仙。”知道我名字的人不多,她必然不会知道。我还特意没提姓。 “是敢为天下先的先吗?”她眉眼弯弯,看过来。 “是仙人的仙。” “和公子你很相称。”莺娘小声念了一遍临仙两个字,脸微红。 “莺娘,名字很好听。” “要是早些遇到公子你就好了。”她笑笑,向我行礼。 “现在也不算晚。”我扶她起来。 “我要回去了。”莺娘向桃林深处走去。我见她绿衫微动,裙摆在台阶上漾过,沾上水痕,颜色变深,我仍看着,她突然回头,嫣然一笑,四周的桃花在此刻失色,我眼中只有她的笑,觉得她眼睛里有光,有我的倒影。 山花烂漫,伊人举世无双。 糟了!我答应十二的事怕是要黄了…… “殿下满意了?”等她走远,王大力从附近一颗大树后出来,脸色很臭。 “满意、满意……”我真挺喜欢莺娘的,觉得她像稀世奇珍,名贵花草。 “那就回宫吧。” 王大力语气有点冲,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脸上被蚊子咬了两个红包。 难怪心情这样不好…… “你把头伸过来。” 我招招手。 王大力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十分紧张,却还是乖乖伸头。 第23章 送花 你把人家树折秃了。 他长得太高了,我让他蹲下来一点,他半蹲着,保持着一个艰难的姿势,我看着都觉得累。 他看起来很紧张,眼睛都闭上了。 我立刻在他脸上的红包上掐了两把,掐出一个十字印。 “再去涂点药膏,很快就好了。” “哦。”他呆呆张口,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我捏住他两边软肉,揪来扯去,松手一弹。 他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不知道是被我揪红的还是自己变红的。 我正要取笑两句,他突然把我揽到怀里,低声说: “殿下以后不能对别人这样轻狂。” ??? 他他他做什么呢?他疯了??? “临仙公子……我……” “我手帕掉了。” 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 我立刻把他推开,感觉心跳得厉害,脸也有些发热,恨不得把王大力锤进地底。 莺娘也脸红红站在台阶上。 “我帮你找。” 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心里却很暴躁,可恶啊!都是这该死的王大力!现在莺娘该不会以为我有龙阳之好吧! 答应十二的事,可彻底黄了。 不过……王大力发疯这件事我是不会说的。 莺娘一会儿看看王大力,一会儿看看我。她欲言又止,并没有什么害怕或者鄙夷的眼神,有些新奇。 我在心里哀嚎着,感觉很久没这么丢脸过了。 “在那里。” 王大力看向不远处梨花树上的一方青绢丝手帕。 女孩子的东西不能遗落在外,被人捡到再蓄意陷害,一辈子就毁了。 “你去替莺娘拿下来吧。” 王大力黝黑的眼往我这看了一眼,一声不吭上树。 他身手果真很好,一下子就爬到了树上,拿到了手帕。 “多谢临仙公子。” 莺娘再度行礼。 王大力直接把手帕抛向她,莺娘差点没接到,也许是觉得尴尬,快步离开,走得有点急,不时喘气,仿佛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你怎么把东西丢给人家,凶死了。” “男女授受不亲。”王大力面无表情。 “那我不是女的?”我仰头问。 “殿下现在穿着男装。”王大力一本正经道。 “哦。”我不想与他讲话。 难道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很好看很正常很合理吗? “臣有罪,这花送给殿下作赔罪礼。” 王大力举着一捧盛放的梨花。他挑好的摘,护得也好,看起来像模像样。 “我把你当兄弟,就不和你客气了。”我接过花,看了眼有点稀的树,示意王大力看: “你把人家树折秃了。” 王大力立刻从袖中取了两块碎银子放在树下。 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升起让燕皇赐婚的念头。 转瞬一想又放弃了。 原本还不错的心情因为这件事变得沉郁。 王大力见我闷闷不乐,想与我说话,我一挥手,宫女就把他挡在马车外。 呵,男人,就知道惹我生气。 马车帘突然动了,外面塞进来一串又大又圆的冰糖葫芦。 那手我认得,是王大力的。 “我不想吃,你吃了吧。” 王大力一直攥着那串糖葫芦,一手握着马缰,沉默不语。 他在认真看路。 我掀开车帘,见街上行人来来去去,王大力脊背笔直,一切都沦为他的布景板。 回宫后,留在宫里的红药告诉我,张简从苍国回来了,六姐姐送我许多东西,还有书信。 我立刻让她把信取来,王大力已被忘到九霄云外。 第24章 仙人 呵,女人就是善变 六姐姐说,王家二公子如果实在不是良配,另择良人也可。 这话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六姐姐又说,她在苍国皇宫里的好友,想与我做朋友,这次也送来了一封书信,如果我喜欢她,可以回信。 六姐姐现在好像过得很不错,听说长胖了一些。 可惜张简告病,说是得了风寒。不然问问他也好。 红药说张简看起来的确不太好,不过也病得不重,似是舟车劳顿,积劳成疾,好好休养就行了。 我看完六姐姐的信,才拆第二封信。那字写得很好,清隽有力,不像女孩子的字。 信中写,她喜欢燕国的山水,民俗,又听六姐姐提起我,觉得我很好,所以要与我交朋友。最后说,她很有钱,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能找来。 我感觉这封信她写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费了好大劲才挤出来的。 素昧平生,就想与我做朋友,可惜连话题都不会找,呆呆的。 有钱又怎么样?难道我会缺钱吗? 落款是溯洄。 这名字不像女孩子,但也很好听。落在纸上的时候,让人浮想联翩。仿佛伊人在水中央,如白露,如清霜。 六姐姐说溯洄是苍国公主,并未提及是哪一位。 苍皇如今才二十多岁,膝下并无子女,那就是长公主了。我不太清楚那些长公主,也没有深究溯洄到底是谁。 信是要回的。我不知道该亲近一些还是该客套一些,想到六姐姐在苍国,有个这么好的朋友不容易,我要是能与她处得来,她也能帮我照顾照顾六姐姐。 我在信中写了一些燕地的民俗,特产,让十二画出来,装成厚厚一个信封,收拾出一些可以久放的东西,当送给溯洄的礼物。 十二一直追问我莺娘的事,我就和她说,见是见到了,还聊了一会儿,莺娘看起来不太心动。 十二不可置信,连连摇头,问: “难道世界上会有不喜欢你的女孩子吗?” “……”这话说得过于智障,我不想接。 我当然知道莺娘不可能给谢承安戴绿帽子,她都看到我和王大力抱在一起了,怎么可能会心动。当然,这事我是不可能告诉十二的,太丢人。 “我又不是银票,怎么可能人人喜欢?” “十一姐,你不知道你多好,我就喜欢得不得了。” 十二抱住我的胳膊,蹭来蹭去。 “梦梦,你不告诉高妃娘娘?” “告诉是要告诉,既然他们两情相悦,我就让母妃为他们赐婚!要是莺娘真有你说得那么好,我还能让母妃收她做义女。我最喜欢成人之美,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你就不怪谢承安,还要替他解决这样大一桩麻烦?” 我总觉得谢承安应该被毒打一顿。 “当然不会啊,谢家其实还有一个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只是身体虚弱,外出修道去了,我昨天拖着谢承安,看到了他的兄长,比谢承安长得更好看,仙气飘飘,一下子就心动了……” 十二小脸晕红,在纸上画出那位谢家嫡长子的模样。他与谢承安有三分相似,但更加贵气,雅致,像只活在画里的仙人。 谢承安的母亲是继室,名声极好,很是端庄娴雅,可京中竟无人知道谢承安之前,还有一位谢家嫡长子。看来她并不是很好,难怪这么多年,很少见高妃娘娘召她进宫,姐妹情淡泊如水,远远比不上我和十二。 “他真人比画还要好看,性子也好,一直住在山里,连姑娘手都没摸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真的太喜欢了!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世界上有这样好的人!再也不为谢承安那个狗男人伤心了!” “他叫谢临徽,名字里还有个字和你一样呢,今年二十有三,身体养得不错,他不喜仕途,就一闲云野鹤,我要是嫁给他,就能大江南北随他游玩……” 我也从来没见到十二这么兴奋过。 前几天,十二还在为谢承安落泪,今日就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喜笑颜开。 呵,女人就是善变。 “你有没有问过他的心意?” 如果那个谢临徽,真有那么好,又是真心实意,配十二也还算可以。至于谢承安,自然是给十二提鞋都不配。 “问过,他自然是喜欢我的!他说此生如果不能与我在一起,便再也不入红尘。” “你们才认识多久?” 我震惊了。 十二该不会又给人骗了吧? “以前也见过一两回……其实,其实我喜欢的谢家表哥就是他。小时候我掉进谢家的荷塘,是他救了我,但是谢家人把功劳安在谢承安头上……可恶!我现在才知道,他救我之后,病得厉害,才去道观养病的……” “我问母妃,她说的确是临徽哥哥救了我,见我实在喜欢谢承安,临徽哥哥身体也不好,才没有告诉我。” “原来还有一桩英雄救美的旧事,你已经与娘娘说了?” “我只问了这件事,没说谢承安和莺娘的事。”十二脸红红的,目光闪躲。 “那……娘娘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十二总不会无缘无故过问这件事,高妃娘娘必然会差人查探。 王大力都能查到的事,高妃娘娘未必查不到。 “母妃,母妃该不会给莺娘赐药吧?”十二急冲冲带着宫人离开,像一阵黄旋风。 她现在不穿绿,改穿黄色,显得明亮可爱,比穿绿色更好。 我让白露送十二回宫,有什么事给我通通气。 青红白紫四个宫女中,白露最为稳重,她做事我很放心。 第25章 赏花宴 我上次在莺娘面前男装过,今日…… 其实我不太担心莺娘。 高妃娘娘应该不至于对她出手。 这几年谢承安和十二的感情一直不错,大家都很看好她们的婚事。 如果谢承安不弄出这破事,十二应该会嫁给他。 我静静在殿中等结果。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白露带着一盒点心回来了。 “殿下,您就放心罢,十二公主与高妃娘娘说开了,还让奴婢在边上听着。高妃娘娘查出了谢世子的事,有些生气,气十二公主瞒着她,十二一撒娇,娘娘气就消了。” “高妃娘娘说了,她要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会接莺娘姑娘进宫,十二公主的婚事,赏花宴之后再议。” “娘娘知道殿下等着,让奴婢装了刚做好的奶酥卷送来,特意嘱咐,不能多吃。” 白露说着说着笑起来。 高妃娘娘宫里有个点心做得极好的厨子,刚做好的奶酥卷鲜甜绵软,奶香扑鼻。入口温热,的确是刚出炉不久。奶酥卷味道是好,就是容易长胖。 至今华翎宫都没有做点心的厨子。 我哪是那样贪嘴的人,我会吃点心重新膨胀吗?燕皇的不信任,让我始终没机会胖回去。 甜食吃多了容易腻,我只吃了三块,再吃不下,喝了杯清茶,才算把甜味压下去。 小时候吃再多甜点心都不觉得腻,仿佛怎么也吃不饱。 以前我独自就能干完一笼,现在却不行了。 六姐姐爱吃什么点心我想不太起来,她好像从不吃零嘴儿,严格按照宫规上菜。她爱吃的东西不多,只喜欢应季的新鲜蔬果,随意下筷,差不多就停。 也许她以前不爱吃,现在就爱了呢? 我让白露搜集一些点心方子,到时候给六姐姐送去。 一别多年,我记忆里的六姐姐,还是那个有倾国倾城之容、礼仪完美、上敬父母、下爱兄弟姐妹,无一处不好的人。 信中提了,让溯洄也尝尝燕国的点心,希望她也喜欢。 张简说有个大商贾常年在苍国与燕国之间来往,是溯洄的人,可以将东西交给那个商贾,比官驿更快,而且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手续,不用经燕皇的手。 那个大商贾身家性命都握在溯洄手里,很是可靠。 我有些心动,便把这次的信和物品交给张简,让他转送。 他母亲病逝了。张简要致仕三年。不然我也不会搭上那个商贾。 张简瘦了不少,更显得清骨嶙峋,气质出众。 我让他出去走走,别总闷在一个地方。 不然总困在亲人过去的音容笑貌里,只会愈发伤感。 张简说他母亲久病在身,去世反而是解脱,他自此孑然一身,要在三年内游遍大江南北。 既然如此,我就赠他一笔银钱,希望他给我多写一些见闻。 我出不去,可以让人代行。 高妃娘娘举办的赏花宴不止请了莺娘,还有京城不少世家小姐。 正好燕皇在御花园请了一些世家公子,说是考较,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是相亲。 以前也有这样的事,只不过是在科考之后。今年没有科考,举办一场赏花宴也不突兀。 春花正好,风也温柔。 我早早到了,在十二房间里听她讲谢临徽的好话。 今日燕皇也请了谢临徽进宫,十二正紧张着。 “万一父皇难为他怎么办?他本就不通世事,也不会奉承人……” “不会的,父皇怎么会特意为难谁,他最近几年越来越仁和,百姓都说他是明君。” “你说得也是,不知道王家二公子进宫没有?十一姐,你想不想看看他?” “不想。” “真的不想吗?十一姐,你现在还能看看,以后出嫁再想后悔就晚了。” “不后悔。” 我上回只是鬼迷心窍,实际上不想变更这个婚约。 王家大公子战死沙场,少夫人悲痛欲绝,生下一个女儿后撒手人寰。 德妃娘娘待我亲厚,嫁过去,王家人也不敢欺负我。当初娘娘定下婚约是怕我被送去和亲,它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怎么能背信弃义?而且这门婚事有抚恤的意味,燕皇也很满意。 他总不会害我。 “十一姐,你放心,要是以后王琅对你不好,我就带侍卫打上王府,把他打得服服帖帖。” “说得什么胡话,要打也是我自己打。” “不愧是十一姐,哈哈哈……” 十二发出傻笑,高妃娘娘在外轻咳两声。 十二立刻噤声。 “我上次在莺娘面前男装过,今日就回殿躲一躲,省得遇见了尴尬。” 我想起重要的事情。 “……也是。不过姐姐你不出去见见那些世家小姐吗?十三、十四都会来,独缺你一个也不好。” “莺娘现在还没进宫呢,你在她进来之前露露脸不就行了?” “你说得也是,外面来了哪些人?” “丞相的孙女,还有几个王府、候府、伯府、将军府的小姐。” “她们离得近,所以来得早,以前也是一起玩过的,姐姐你不会忘了她们吧?” “这……我还真忘了。” “忘了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你点点头就行了。” 十二正要出去,高妃娘娘叫住她,替她整理衣冠,说道: “外人面前别露出疯疯癫癫的样子,像你十一姐这样,懂事点,不要总让母妃替你操心。” 十二眼睛瞪大,看看“懂事”的我,有点不敢置信。 不过她不想被高妃娘娘唠叨,就乖巧点头,一副听进去了的样子。 赏花宴不止有宫外的贵女,也有宫中妃嫔参加。 我与十二去瑶池殿的路上,瞥见一抹白影,单薄如纸,夜里出现一定能吓到不少人。 等走近,我才认出来,这是云妃。她身后跟着两个垂眸敛目的宫女,也是一身素色衣服。 云妃总是一身纯白,让人印象深刻。我近年经常呆在前六宫,很少见她。 她看到我时吓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你是……” 云妃怔住。 “云妃娘娘,这是十一公主啊。”十二在边上提醒道。 “哦、哦,本宫太久没见到十一公主,都认不出来了。” 云妃匆匆行礼,与我们错开。 我与十二都呆住,云妃娘娘怎么回事?怎么朝我们行礼? “或许是病了,有些恍惚。” 十二说道。 云妃年纪应该不大,却比记忆中瘦了不少。她没生过孩子,以后应该也不会生。即使没有宠爱,作为苍国公主,她也不会缺衣少食。 但这宫里,住久了,心里没个盼头,日子会很难过。 第26章 殿下 殿下,微臣心有所属。 赏花宴在瑶池殿举办,很久以前这里是菱妃娘娘的寝宫,种了很多珍惜花木,菱妃病逝十多年,这里一直空置着,近几年,燕皇怕瑶池殿没有人气,枯朽,偶尔后宫有什么人多的宫宴,就在这里举办。 别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只按照他说的做。 瑶池殿有一片皎洁如雪的梨花,细看,梨花是玉白色,重瓣堆积,莹莹如玉。听说这花是从苍国移来的,早年燕皇当真十分宠爱菱妃。 我与十二介绍的京城贵女打完招呼,听她们说了会漂亮话,吹得我飘飘欲仙。青杏说莺娘快进宫了,我便推说身体不适,回宫歇息。 十二送了我一截,我从另外一条路绕回华翎宫,路上下了小雨,我随意找了处亭子避雨,王大力站在宫墙边看我。 他也没带伞,我招他过来。 “我今天看见好些漂亮女孩儿,你有没有中意的?” “……”王大力皱眉,欲言又止。 “你前程似锦,足以配得上那些世家贵女了。” “殿下,微臣心有所属。” “是谁?我替你看看。” “殿下。”王大力看着我。 “啊?是谁?” “殿下。” “你倒是……” “是殿下。”王大力定定看着我。 我心中一惊,很快反应过来,毫不在意道: “我把你当兄弟。” 宫女太监全眼观鼻、鼻观口,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王大力十分想开口,犹豫了一会,才艰难道: “那殿下要怎么样,才能不把我当兄弟?” “你要是个姑娘,我们就当姐妹。”我下意识说道。 “……”王大力脸上的表情很为难。 我竟有些想笑。 “蛤蛤蛤蛤蛤蛤蛤……” 这不是我笑的,宫墙另一边,燕皇爆笑出声。 “父皇,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我瞬间有点想钻地缝。 偷听就算了,还笑成这个样子。 过分! 王大力的脸一下子涨红。 “你也偷听过朕和王大力说话,扯平了。” 燕皇从宫门边走出来,身后跟着举伞的宫人。 “……”王大力一言不发,呆如木鸡。 “父皇,你吃饭没有?饿了没有?渴不渴?”我只想让燕皇忘记刚刚发生的事。 “上朝前用了些点心,这会儿确实有些饿,顺路跟朕回宫,蹭一顿?” “嗯,父皇就当今天的话都没有听到,好不好?” 我去晃他的胳膊。 “朕的胳膊都快给你摇脱臼了,今天什么话?朕听到什么了?” “父皇什么也没听到。” “好好好,朕真没听到王大力说心有所属。”燕皇笑眯眯的,实际上促狭得很。 “……哎,父皇你这么闹,以后我嫁到王家,王二公子知道了,生气怎么办?” “你放心,他不敢的。”燕皇拍拍我的肩膀,看向王大力: “是吧?王大力。” “是的,王二公子不生气。”王大力闷声道。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殿下,有件事一直想与你说。”王大力认真看着我。 “什么事?” “微臣,姓王,家中行二,单名一个琅字。” 第27章 小猫咪 我愿掷千金,搏红颜一笑。 “……” 仿佛有一道炸雷劈在我头上。 王大力,竟然是王琅? 难怪他与我私交过密,宫内也没有流言。 难怪我向他打听王琅,他写一些厚颜无耻的话。 啧啧,没想到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上如此奸诈。 “骗我好玩吗?” 我拉住他胸前的衣服,往下拉,把他的脑袋拉得低下来。 他似是不敢直面我,死死把眼睛闭上。 “你闭什么眼睛啊,睁开看看?” “难道我长得很丑吗?” “给我睁开!” 我把他眼皮扒开,他睁开又闭上。 我揪着他的耳朵,吼道: “啊!!!你这个大骗子!” 王大力脸红得发烫。 燕皇在边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看他们俩,越发觉得他们狼狈为奸。 气冲冲走了。 我越走越快,连前面岔路走来一个人也浑然不觉。 那人被我撞得往后踉跄,脚一滑,栽进了池水里。 “快!快救人!” 青杏会水,直接下水把那位夫人捞了起来。 人救得快,安然无恙,就是妆发花了。 这里已经离华翎宫不远,我就把她给带回去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我已经无法顾及跟在那位夫人身后的莺娘。 好巧不巧,被我撞下去的就是威宁候夫人,正是谢承安的母亲。 她在华翎宫沐浴更衣后,重新上妆。 我也很久没见到她了,她憔悴了很多。 我等在外面,莺娘一直看着我。 我只好过一会儿就喝口茶,不敢与她对视。 她笑起来,削瘦的肩膀一颤一颤的。 “我有话想单独与公主说。”莺娘看向周围的宫女。 她身后的侍女显得很为难。 莺娘看着我,眼神希冀。 我怎么舍得叫她伤心,便挥挥手让其余人都出去。 莺娘凑近我,在我耳侧小声道: “殿下,其实威宁候夫人看到你了。她是故意……” 她只说到这里。 “夫人待你不好吗?”我小声问。 莺娘摇摇头,轻声道: “未曾缺衣少食。” “是我不好。我不想让您因此自责。” “我知道了。莺娘,你不用怕,高妃娘娘与十二公主都是很好的人,你只要不失礼就好。” “我已经很失礼了。”莺娘垂头,看向自己未显怀的腹部。 “你且安心,总会有个结果的。”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 “能遇到殿下,是此生幸事。”莺娘轻笑。 她眼神专注,我有些心虚。 这应该是感激的眼神吧?可我没为她做过什么。 “我这里有些料子,花色都很好看,你回去的时候来华翎宫一趟,带回去制衣吧。” 我让青杏取些柔软的衣料,挑花色浅的。 “殿下……”莺娘望着我,眸中有些水汽。 “你肚子里还有个小孩子,别哭,会伤眼睛。” “还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有,都给你取来。” 她看起来娇娇软软,一阵风就能吹跑,性子也温柔可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咪。 我心软极了,只想哄她高兴。 若我是男子,就娶一个这样的夫人,带她游山玩水,让她天天开怀。 “殿下不必费心,能再见殿下一回,莺娘就很高兴了。” “那以后我去找你玩,你是不是要高兴得晕过去?” 莺娘震惊,十分不可置信,她小心翼翼问: “殿下,殿下要为我出宫吗?” “我愿掷千金,搏红颜一笑。”我故意逗她。 “殿下不掷千金,我也笑的。” 第28章 文武试 朕的女儿,如珠似宝 莺娘多可爱一个姑娘……若我早些遇到她,一定不让她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但我很少出宫门,她也久在深闺,若不是因为谢承安,怕是无缘相见。 世人总爱把罪责怪在女子身上,莺娘已承受了足够多的非议,我与十二并不因此事讨厌她。 莺娘总是认真、温柔的看着这个世界,也这样看着我。 威宁侯夫人梳洗完,见我与莺娘聊得正好,神色有些欣慰,我向侯夫人赔罪,她把责任都担下,说是自己没看清。但是她不想让落水的事叫外人知道,就求我陪她去赏花宴,说是路上遇见,觉着投缘,就多聊了一会儿。 我左右闲着,且与莺娘很谈得来,她不介意我曾男装在她面前晃悠,我便坦荡下来,送她们去瑶池殿。 十二见我又来,上来相迎,看见威宁侯夫人,不如以往那样亲近。倒是看了莺娘好几眼,从不太情愿变得柔和。 莺娘实在让人心里喜欢。是那种不分男女,都让人想把她捧在手心的喜欢。 外人并不知道莺娘与谢承安之间的事,见威宁候夫人带来一个漂亮女孩儿,纷纷围上去。姑娘们对漂亮女孩儿的热情不输于男子,何况是莺娘这样丝毫不带攻击性的美。 问清身份后,即使莺娘出身微寒,那些世家贵女也态度极好,一会儿问莺娘妹妹喜欢吃什么,一会儿夸莺娘口脂真好看。 为什么以往威宁侯夫人去各种宴会不带莺娘呢? 竟无一个世家贵女认识莺娘。 我打入敌营的小丫鬟说,莺娘没有手帕交,因为威宁侯夫人觉得莺娘体弱,不许她出门。 上回看花灯还是谢承安偷偷带着莺娘去的。 等十二进府,威宁侯夫人才发现谢承安不在,匆匆圆谎,却让十二在街上看到了谢承安。 我并未深想,坐了会儿,见她们开始玩游戏,想起身离开,莺娘望着我,似有些不舍。 我又坐了下去。 “十一姐,你站起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又要走呢!每次这种场合你就和兔子似的,溜得没影。” “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我强忍着没说出屁股麻这种话。毕竟人多。 正襟危坐,保持仪态,头顶几斤首饰,是很辛苦的事。 虽然我簪的钗不多,却很扎实。 轻一些的镂空、攒丝首饰太废神,做出来也慢,普通发簪、金锁等物,全都很压秤,真想让工匠把那些发饰都打成空心的,可惜不行。 没多久,我见莺娘带着几个侍女离去,还悄悄冲我眨眼睛。 我有些领会她的意思,就不远不近跟在她后头。 在场人甚多,这样眼神来往,有种偷情的刺激感。 我以为莺娘有事,却见她在亭中坐下。 “殿中香气驳杂,我有些头晕,出来透透气,现在好多了。” 莺娘冲我笑道。 “我也一样。” 我坐在她身边。 “殿下会下棋?”莺娘歪头看着我。 我简直要被她这个样子可爱得晕过去。 “会一些。” “那我们手谈一局?”莺娘有点没底气。 石桌上正好摆了一桌棋,棋子已乱,仿佛是被谁随意给抹了两下,看不出原来的棋局。 “好。我不爱学这个,你要是很厉害,就让一让我。” “……”莺娘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种话,惊呆了,看着我,酝酿了一会儿才说: “殿下真是个实在人。” “我就当你在夸我啦。” “莺娘本来就在夸殿下。” 接下来几盘,莺娘都让我赢了。 不管我怎么下,她都能让我赢。我见她蹙眉,似乎正因下在哪里才能输给我而苦恼。 “这样让着我,是不是会觉得很无趣?” “不,我觉得很有趣,从来没有这样玩过。”莺娘笑着说。 “那你以前都是怎么玩的?” “翻翻古棋谱,或者与表哥对弈。我没输过。”莺娘有些得意。 “谢承安?” “嗯。” “殿下不要像我这样,将一生系于他人手。” 莺娘低声道。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我未曾有一日觉得自己安全过。 也许是从一无所有到万人之上太突然,我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会化成泡影。 仿佛哪一日就会变回原样,我还是公主所僻静处无名无姓的人,守着辛夷花,守着杜若姑姑,眼中只有高大肃穆的宫墙,四季花开花谢,朝暮日升日落。 “莺娘,你觉得谢承安如何?”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他是乔木吗?”我很怀疑。 “他是。天地浩渺,乔木算不得什么。殿下要找绝世名器,削铁如泥,寒光湛湛,且有一颗真心,只向着殿下您。” “承你吉言。” 说到这个问题,我难免会想到王大力。 竟有些心烦意乱,脸也有点发热。 怎么他就是王二公子?为什么初次见面,他很抵触,几年后,在宫里重逢,他又瞒着我真正的姓名? 等这场赏花宴结束,我就去问他。 “对了,上次那位公子一表人才,很是紧张殿下,许是良配。”莺娘低头,提起王大力。 “良不良我不知道,配是一定的。我早有婚约,正是王家二公子。” “王家世代忠良,王二公子一定很好。” “是啊。” 我知道他很好,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还骗我很久很久。 “殿下不开心吗?” “有一些。” 莺娘突然伸手,抚平我的眉头,甜甜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殿下就特别喜欢。殿下皱眉的时候,我心里跟着皱起来。” “莺娘,你与谁说话都是这样?” 左右宫女都已退到亭外,我们小声交流,她们也听不真切。 莺娘声音极小,认真看着我,说道: “并没有。殿下对我来说,与其他人不同。” “殿下,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动的接受一切,直到遇到殿下你,才觉得世界上有人这样有趣,想离你更近,终于有了向前走的勇气。” “你觉得我是男子好,还是女子更好?”我不知道莺娘这样是好是坏,但有点慌。 “进宫遇到殿下,我先是一惊,又高兴起来。如果殿下是女子,我不必担心毁坏你我清名,兴许能多见殿下几回。” “我知道殿下是女子,也并无不平,所以并不是殿下想的那样……”莺娘眨眨眼睛,似乎在告诉我,她不是一见钟情。 “十二已经见过你,应该印象不错,你小心行事。” “是。” 我们在外已经呆得太久,瑶池殿开宴,十二的贴身宫女找来,我与莺娘一先一后回瑶池殿。 宫中菜色,我已经吃了好多年,仍觉得好吃。 御膳房离这里远,所以重开了瑶池殿的小厨房,呈上来的菜肴都是热的。只有大殿、副殿被启用,菱妃娘娘曾住过的地方仍然锁着。 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那个曾经受尽宠爱,嚣张跋扈的女子,应该长得很美吧。 听说云妃娘娘尚且不及菱妃三成,那菱妃岂不是美如天仙?不知瑶池殿有没有菱妃的画像,我想看看这位美人长什么样子。 午宴结束,贵女们被请到御花园,这里已有许多年岁正好的世家公子等着,他们正在燕皇考较下展示武艺。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尔等礼节周全,不必再考,乐乃雅好,今日不考,御花园伸展不开,故只考射、书、数。射为武,书、数为文。” “文已经比过了,王琅略输一筹,赢的是谢临徽。” “武嘛……朕觉得王琅赢面更大。” 燕皇亲自讲解,精神不错。 御花园虽然大,却没法跑马,他们只能比射箭。 王大力张弓搭箭,齐射而出,箭箭正中靶心。 他神色专注,侧脸尤其迷人。 宫中贵女都盯着他看,等谢临徽张弓,她们又看谢临徽去了。 十二这次眼光倒不差,谢临徽的确比谢承安长得好,一身白色道袍,眉目如画,出尘若仙。他神色清冷,只有看见十二时,才会柔和几分。 燕皇特意准许谢临徽在宫中穿道袍,还赐他拂尘等物。 谢临徽射得极准,最后一箭稍稍偏了一点,不及王琅。 我听见有人说, “谢公子前几箭都那样准,这次是故意让着王小将军吧。” “王小将军可是未来的驸马爷,谢公子当然不好越过他。” 我回头瞥了她们一眼,一个个低眉敛目,乖得和鹌鹑一样。 “少年英才,朕甚欣慰。膝下二女,就托付给你们了。” 燕皇一开口,震死不少人。 尤其是在其中战战兢兢的谢承安。本来今日谢临徽占尽风头,他就觉得有些不好,没想到、没想到燕皇竟然想把十二许给谢临徽! “陛下……” 谢承安跪下,似想求情。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十二与威宁侯世子谢承安早有婚约,如今燕皇见谢临徽更出色,竟想换人? “谢承安,你可有不满?” “十二殿下是臣的未婚妻。”谢承安鼓起勇气说道。 十二把头扭到一边,不想看他。 “朕的女儿,如珠似宝,你待她不诚,自然有更好的人与她相配,非要朕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你做的丑事?” 莺娘就在我身侧,她脸色微微泛白。 是了。 谢承安如果真心喜欢莺娘,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与十二的婚事。 “谢临徽,你可愿娶我家十二?” “臣谢陛下赐婚。”谢临徽恭敬跪倒,并未看谢承安一眼。 “众所周知,十二与威宁侯世子订婚,谢临徽,如今朕把这世子之位还你可好?” 谢承安脸色剧变。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可谢临徽神色如常,淡淡道: “若臣想要千秋功名,荣华富贵,伸手取之便是。不愿蒙先祖余荫,取那烫手山芋。” “别人想要都求不得,谢临徽,你为何觉得那是烫手山芋?” “得先祖余荫庇佑,便能安享荣华富贵,不理世间疾苦,不做利国利民之事,这样的位置,臣觉得烫手。” “那谢承安,你可觉得这世子之位烫手?”燕皇有些想笑,看向谢承安。 不知道以前谢承安觉得世子之位烫不烫手,现在肯定是烫的。 十二眼睛里都快冒星星了。 不得不说,这一刻,谢临徽的风采,过于灼目。他这话也许轻狂,也许会得罪一大批勋贵,可他长得这样好,又敢于说出心中所想,锋芒毕露,是京中贵女从未见过的出众。 “兄长以往身体羸弱,如今恢复正常,世子之位,自然该还给兄长。”谢承安应该想展现一下自己的谦逊、友爱兄长的形象,然而谢临徽就粲然一笑,说道: “陛下,既然承安这么说了,我这做兄长的不答应,岂不是罔顾兄弟情谊?” “是,那就这样吧。”燕皇点头。 谢承安瞬间脸色惨白。 他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其余人都跟着燕皇他们离开了。 威宁侯夫人在人流中看了谢承安一眼,十分失望。 谢承安更是一颤。 莺娘突然从我身边离开,小跑到谢承安面前,扶他起来。 我也没有走。 怕谢承安失去理智,做伤害莺娘的事。 有的男人明明先动了色心,出了问题总要怪在他人身上。 好在这世间还有一个谢临徽,不然十二,以及无所依傍的莺娘,又该如何呢? 第29章 木芙蓉 绿人者,人恒绿之。 “对不起。”谢承安低声说完,迅速跟上其他人。 好在他不是那等癫狂之人。 等他走远,我才对莺娘说: “我看他不是值得托付的乔木。” “殿下,乔木一词他当得起,只不过,谢临徽是玉树。” “如果侯夫人教导谢承安友爱兄长,他必不会如此。”我有些失望。 “这世间,有几人父母双全且都心胸开阔、行事坦荡?”莺娘神色怅然,又道: “不提那些,身边有一亲人时时护持,已是大幸。” “的确如此。” 晚些时候,十二带莺娘回高妃娘娘寝殿,我见天色已晚,先回华翎宫。 事到如今,我也不太担心高妃娘娘会对莺娘怎样,假若有人要害莺娘,威宁侯夫人可能性反倒大一些。 今天没找到与王大力说话的机会,明天再找。 或许是一天转的地方多,我有些困乏,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没人叫我,等我睡醒,日上中天。 我不需要向谁请安,有时也能偷偷闲。 青杏、红药带着几个小宫女进来为我更衣,捧着洗漱用具,白露问我午膳吃什么,紫烟说高妃娘娘收莺娘为义女,并向燕皇求了一道恩旨,封莺娘为婉柔郡主,赐婚谢承安。 也许是因为燕皇觉得谢承安没有职衔,娶莺娘不太好看,就以兄弟情深为由,给谢承安一个三等将军的爵位。 谢家世子之争已落幕,现在的世子是谢临徽。十二与他的婚事也定下了。 我不愿事事都往差了想,只希望谢临徽是真心对待十二,而不是因为什么世子之位。 正吃着,莺娘过来了。 如今她是郡主,宫女们都该向她行礼。 “免礼免礼!” 莺娘眉宇间的郁色少了一些。 “我是专程来殿下这里蹭饭的,下午就要回府了,殿下记得来看我。” “好。” 只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 莺娘仪态极好,学识也不错,比不少贵女都要出色,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像是宫中女官教授的礼仪。短时间内很难练出这种浸骨的仪态,威宁侯夫人如果把莺娘当成亲女儿,想让她嫁入世家贵门,才会自小开始培养她。 那侯夫人为什么不早早收莺娘为义女?绝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就算谢承安再不羁,也不会对名义上的亲妹妹下手,那会让他仕途尽毁。 我思绪纷乱,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莺娘吃的很少,很慢,正好与我同时放下碗筷。 “你如今是郡主了,有娘娘为你撑腰,什么都别怕。”我安慰道。 “我不怕的。” “要是有人欺负你,直接按照宫规处理。” “好。”莺娘乖巧的看着我。 “殿下,我不想出宫了。” “那我留着你住几天?” “虽然我也想,但婚期快到了。”莺娘沮丧道。 “什么时候?” 虽说谢临徽年长,但皇家公主,除非和亲,其余都出嫁得晚,谢承安先与莺娘成亲也很正常。再晚一些,孩子叫人知道就不好了。 “五月。” “也好,那时我为你添一份厚厚的嫁妆。” “不必如此。殿下,我吃得不多,做衣服也省料子,那些金银珠宝、文玩古器,我都不热衷,送去侯府,也只有吃灰的份儿。” “那也要送的。” “殿下待我真好,莺娘无以为报,不如……” 莺娘拉着我的手,情真意切,似乎要说什么话。 “十二公主求见。” “莺娘也在啊~” 十二见莺娘这模样,惊了一下,默默喝了两口玫瑰露。有些心虚。 “即将出宫,特意来拜谢十一公主在宫宴之中的照抚,故来此地。”莺娘笑着说。 “照顾你是应该的,以后我是你嫂子,十一姐是我姐姐,也是你姐姐。” “是。”莺娘笑得更开心,反而有点傻乎乎的。 十二说不下去,如坐针毡。 是了,在外人面前,十二公主娴雅温柔,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脱缰野马,唱念做打俱佳。 十二八成是来炫耀谢临徽的,我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要做什么。 “两位殿下慢聊,莺娘先告辞了。” “你们护着些婉柔妹妹,路都给我看仔细了。”十二语气很有些严厉,气势十足。 “是。”莺娘身后的几个宫女一齐行礼,护着莺娘离开。 “十一姐,你还骗我说没成,我现在真觉得谢承安头顶上绿绿的。”十二露出后怕的表情。 “那还不好吗?绿人者,人恒绿之。”我笑道。 “十一姐,你可别当真,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莺娘看起来是不错,你又不知她心里想什么,还是远着些吧。” “哦,我知道了。” “十一姐,我不要你知道,我要你远着她。” “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啊,你要是天天和王小将军来往,我绝对不说什么,莺娘嘛,不要走太近。” “连我母妃都被她收买了。”十二怕我不信,又补上一句: “母妃多聪明的人,待莺娘体贴入微,以往给我的东西,都给她分了一些,还认她做义女,难道莺娘就这么好,你们全都喜欢她?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你女扮男装去勾引她了……” “这话你可别再说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怕十二把女扮男装这件事说出去。 至于与莺娘走得近……我得空的时候,去威宁侯府看几回,也不算走得近,届时再把十二拉上,不就妥当了? “对了,十一姐,你怎么没告诉我,王二公子就是王大力,亏我为你担心那么久!” 我也不知道,但我肯定不能说,不然岂不是显得很傻?我还给他找了一个借口。 “他想低调一点。” “这样啊,不愧是王小将军,就是与那些肤浅的男子不同。” 知道王大力是王琅以后,十二对他的看法好转了许多。 “对了,你看我头上这个玉簪……”十二扶了扶发髻,露出一朵粉玉雕纂的木芙蓉,栩栩如生,工艺精湛。 “好看好看,谢临徽送的?” “是啊,十一姐你怎么知道的?这是他亲手做的!” “我猜的呀。谢临徽手艺不错,你回礼没有?” “回了一套笔墨纸砚。唉,母妃说我现在还不能给他送衣服,这样不端庄,总觉得心意有些不够。” “以后再送也不迟。” “对了,王小将军有没有给你送过礼物?”十二小声问。 “送了一盏灯笼。”我本不喜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看,不过这会儿不说,岂不是显得王大力很不通人情世故? “十一姐,你知道的。”十二摇了摇我的胳膊,用眼神暗示我。 “晚上看要更好看一些。” “那我们晚上再看,我今天要是不回去,十一姐不会赶我走吧?” 想到十二打呼噜,我语气坚决: “会赶你走。” “那我睡在地上。”十二笑道。 “睡到半夜老鼠把你抬走。” “十一姐你怎么这样啊……”十二超级害怕老鼠,哀嚎一声,大声道: “我才不相信华翎宫会有老鼠!” “怎么不会有?华翎宫储藏的食物可多了。” 突然,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像真的来了!” 我提醒十二。 地毯边爬出一只速度极快的小玩意,形状像极了老鼠。 “啊啊啊啊啊啊啊!十一姐!真的有老鼠啊!你快弄它!快弄它!” 十二暴躁起来,要不是我坐着,她都蹿到我身上去了。 现在也没多好,她蹲在桌子上,碗碟落地,两个灵巧的宫女已经冲向了那个老鼠。 “殿下,我进来了?” 我听到王大力的声音。他有些担忧。 十二惊惧,从桌子上下来,拉扯变皱的裙子。 “殿下,是只假老鼠。” 宫女提着木老鼠的尾巴。 “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我感觉现在的状态不是很适合见人。 “见过熤皇孙。”王大力似乎在向人行礼。 “十一姑姑,你看到我的小宝贝了吗?一松手它就跑远了!” 一个胖乎乎的男童卡在门槛上,正朝我这边看。 第30章 熤皇孙 姑姑,我今天能吃几块肉? “哇,十一姑姑,我找到了!” 江熤看着宫女手中的木老鼠,试图爬进来,然而他又矮又胖,蹆短无力,只能在殿门口蹭来蹭去。 “冒犯了。” 王大力伸手抱住江熤,把他送进殿内。 我便看着江熤向我跑来。 “十一姑姑抱!” 江熤是大皇兄的小儿子,也继承了大皇兄的体型。贪吃得很,平时总爱来华翎宫玩,蹭点肉吃。 “小熤,慢些跑。” “我想姑姑了!”他才两岁多,说话奶声奶气。 十二这会子也生不起气来。 江熤现在还小,胖乎乎的,只显得可爱。不像大皇兄,三十了,硕大一只,素爱花鸟美食,清闲安逸,早已禀明燕皇,他这辈子就当个安乐王爷,伺花弄鸟,清逸一生。 “你只想十一姑姑,不想十二姑姑啊?”十二捏住江熤的小肥脸。 “都想,都想。但我心里更想十一姑姑,因为十一姑姑不捏我的脸。” 江熤吐字清晰,井井有条,眼瞳清亮,很讨人喜欢。 “十二姑姑不用你想,今天就好好捏个够……” “咕……咕……救……窝……” 江熤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想到十二被吓得上窜下跳,蹦上桌子的样子,我闭上眼睛。 王大力轻咳一声。 十二瞬间松开江熤的小肥脸。 我也睁开眼睛。 糟了,忘记王大力在这里了,都被他看到了! “呼……” 江熤大大松了一口气,本想来我这里,又有些犹豫。 “小熤,那只老鼠是怎么来的?”十二问他。 “谢表哥送的!”江熤笑起来,眼睛弯弯。 江熤的母亲是谢临徽生母的幼妹,因此江熤称谢临徽为表哥。这样算起来,十二还比谢临徽高一辈,然而皇家的辈分一直很乱,各叫各的,不违背伦常,就没人管。 “哪个谢表哥,谢临徽还是谢承安?”十二笑得无比和善,我却隐约听到磨牙声。 “当然……当然是谢临徽谢表哥啊,我只有一个谢表哥。谢承安又不是大姨母生的。” 小孩子直觉敏锐,江熤乖巧答完,抱住我的腿,浓长的睫毛扑闪,分外讨人喜欢。 “看来今天不能住在华翎宫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十一姐不必留我,不用想我。” 十二飞速离开。 我忘了叫住她,现在她衣服上还有点乱。 然而她实在跑得快,身后的宫女都追得气喘吁吁的。 要不是高妃娘娘时常打赏宫人,想必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十二公主有一双、飞毛腿,跑得贼快。 “十二姑姑吓到我了,小熤想吃点东西压压惊。” 江熤仰头,眨巴眨巴大眼睛。 大皇兄觉得自己胖可以,儿子胖不行,势必要让江熤减肥,就克扣他的饮食,为了吃点东西,江熤跋山涉水来华翎宫,也是不容易。 大皇兄那边,已经与我打好招呼,每次江熤过来的时候,都给点东西他吃,肉片要切到最薄,肉饼要多添青菜。让他尝点甜头,这样他就会经常从宫外进来,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华翎宫。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燕皇与大皇兄还是很像的。 都是为了让子女减肥而不择手段的人。 “乖,下次让十二姑姑给小熤赔礼,好不好?” 小孩子皮肤嫩,现在江熤脸上红了一片,要是让大皇兄看见,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江熤是大皇兄唯一的儿子,他前头还有三个亲姐姐。大皇嫂已经伤了身体,不会再有孕,大皇兄早年喜欢寻花问柳,调戏良家妇女,后来长胖了,再不爱那些调调,近年来一直与大皇嫂感情不错,非常怕老婆。 据说大皇兄不想争位是因为他很多年都没有儿子,不管是正妃还是侧妃,侍妾,都只生女儿,背地里有官员取笑大皇兄有个“女儿国”,大皇兄气不过,又心灰意冷,就越吃越胖,竟发现这样的生活很舒服,彻底没了争位之心。 等江熤出生,大皇兄觉得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不想让江熤被卷入夺嫡风波,平日里愈发懒散。 “小熤不生气,不用赔礼,就是肚肚饿了。” 江熤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子。 “那十一姑姑带小熤去吃饭。”我牵着江熤,带他去侧殿,那里被我收拾成吃饭的地方。 “今日小熤在,你若有事,改日再来。”离开前,我看向王大力。 “殿下上次托我带的首饰,微臣已经办妥。”王大力低头,双手奉上木匣,不敢看我。 什么时候托他带了首饰?我怎么不知道? 但我还是接过去,让青杏像往常一样给王大力准备些吃食带走。 “姑姑买了什么首饰?我也想看。” 江熤眼巴巴看着我手中的木匣。 “我先看看。” 我怕里面装了别的,特意把木匣打开,里面有支玉镯,清透莹润,品质不凡。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短信。 是了……他喜欢写信。 “姑姑,里面是什么啊?” 江熤仰头问。 “不让你知道……这样吧,下回来,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只是首饰盒,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江熤说着这样的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的手。 他求知欲旺盛,又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现在他应该特别想知道,犹豫了一会儿,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姑姑,你等着。” 江熤费力爬出殿门,跑了几步,消失在我视线中,又很快爬进来,兴奋道: “姑姑,我离开了,又回来,你该告诉我了!” 我已经在他出去时把信收了起来,这会儿把玉镯给他看也没什么。 “好看,姑姑戴上,更好看。” 江熤非常笃定,眼神真诚。 “咕咕……” 我戴上玉镯,这次听到他肚子叫了。 “哦,我知道了,你肚子也觉得姑姑戴玉镯好看,跟着应和对不对?” “对!”江熤飞快点头,小心翼翼问: “姑姑,我今天能吃几块肉?” “三块。”三块切得很薄的肉片。 “能不能多一块?” “好啊。” “姑姑真好,我最喜欢姑姑了!” 等江熤去等肉的时候,我让小厨房的公公把其中一块肉片切成两半,变三为四。 江熤看到他心心念念的肉片时,眼神呆滞。 “姑姑,这个肉好小啊……” “当然啦,你看姑姑这么高,你这么矮,肉也分大小,有的肉天生长得大,有的肉长得小,你要是不喜欢吃小小的肉,姑姑帮你吃掉好不好?” “姑姑,我不是那等厚此薄彼的人,我都喜欢!” 江熤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 “别噎着啦。” “不会……” 江熤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等他吃完,喝了半盏茶,在宫女、内侍护卫下步行出宫。 可怜他年纪小小,为了吃口肉走这么远,常常在路上就饿了,回王府只有清粥配青菜,寡淡至极。 我这才打开王大力的书信,出乎意料之外,他没有写很多话解释,只写了一句: “词不达意,希望能与殿下亲自解释。” 亲自解释? 何时何地何日? 罢了,他总会与我说。 我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传去苍国的信已有回信,还不足半月,果然比官驿快。 六姐姐再度过问了我的婚约,十分担忧,并表示还送了绢绸纱等百匹,让我挑些喜欢的做春装,其余的分给朋友们,不必攒起,夏日还有一批。 我不禁想,六姐姐是不是发大财了? 我写上王大力的事,表示,下一封信就告诉六姐姐为什么王大力要瞒着我他是王琅。 当然,泛舟湖上时发生的细节没写。 溯洄依然附了书信,依然挤得很辛苦,我都有些心疼,想必我能看见的每个字都来得不容易。 她说衣料是她与六姐姐一同挑选的,不知道我喜欢哪些,到时候她好继续挑选,最近苍国收到附属国贡献的一车宝石,她取了一匣送给我,不管是打首饰还是拿着把玩,都极好。 她去狩猎,打到白狐皮,说燕国难有品相顶好的白狐皮,等硝好了再寄给我。 狩猎? 难道苍国的女子也能狩猎吗? 她送我这么多好东西,我也不知该回些什么。 孤本字画,或是古玩珠宝? 就像十二说的那样,回的东西,心意不够。 我想送她几套燕国服饰,又不知道她的身量。 便在信中附上这个问题,附上华翎宫特制的果脯等物,让张简介绍的商人送到苍国。 翌日,春风和煦,十二约我出去玩。 有京中一些世家贵女,也有年轻俊秀。 我不喜人多,没去。 若说赏花,没有什么地方比得过瑶池殿。 平日瑶池殿外围没有被封住,想起前几日看到的梨花,我让宫女们带点小酒,果脯小食,以及一面琴,前往瑶池殿。 草木深深,我找了个僻静地方,宫女们已经摆好软榻,有的处理水果,有的替我温酒,有条不紊。 林荫下,风正和煦,比起去外面玩,我更喜欢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闭上眼睛,迷蒙间闻到一阵焚纸的味道。 我起来,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找过去。 虽说春日不容易起大火,但宫殿都是木制,一点火星都沾不得。 一个白衣女子跪在火盆前,泪水涟涟。 “你在做什么?” 她惊慌摇头,看清我的脸,失声道: “皇姐!” 我愣住。 第31章 诉心声 我与殿下缘分深重,不能割舍。…… 这不是云妃吗? 她神志不清?连辈分都记错了。 “原来是十一殿下,本宫眼花了。一时间把你认成了我的皇姐。” “是菱妃娘娘?”我问。 “是。” “我与菱妃娘娘很是相像?” 云妃点头,眼神飘远, “殿下眉目稍清丽一些,菱妃娘娘艳而不妖,容貌冠绝天下……” “皇姐在我幼时便出嫁了,时隔多年,我仍记得她的样子,但凡见过她,没有人能忘记。”云妃露出怀念之色。 我突然想起,燕皇与我说,少出宫。还说那些宴会无甚可取之处。自那一年宫宴我觉得无趣,连年宫宴都没参加,他有意纵容,我从善如流。 以及从未有任何消息的生母。 “敢问殿下,生辰是何时?”云妃低声问。 “人人都知道我乃伶人所出。”我不愿去填充云妃的臆测。 “既如此,殿下只当今天的话,我没有说过。”云妃道。 “你为何在此祭拜?” “今日是皇姐的忌日。我想,燕国没有人会祭拜她,就来此处烧些钱物,也好让她在地下安逸一些。” “处理干净些,不要引火。”我不欲深究此事。 宫中不准私下祭拜。 菱妃的牌位不在宫中,据说已葬入皇陵。 云妃又盯着我的脸看。 “是。” 我想起二哥的腿,想起菱妃,只觉得头大如斗。 世间会有两个毫无干系,又长得无比相像的人吗?难道父皇后宫中曾有个长得像菱妃的伶人,或者云妃在诓我? 云妃的话不可全信,我得弄一张菱妃娘娘的画像。其实,直接去问燕皇也好。 我直觉,他不会那么高兴。 杜若姑姑一直在公主所照顾我,她总该知道一些。 她已出宫荣养,日子很是安逸,我怕扰了她的清净。有的人说了封口的秘密,就会死。 手中虽有德妃娘娘的人手。可菱妃与德妃有大仇,那些人手既忠于德妃,在这件事上,就不能放心用。 我竟又想到了王大力。以往总让他帮我做事,倒不觉得如何,只当他是宫中侍卫,是我的好友。现在怎么好理直气壮求他帮忙? 思来想去,我想到大皇兄。 他见过菱妃娘娘,一定知道我与她长得像不像。 傍晚,十二带了些宫外的糕点过来,问我为什么郁郁不乐。 “早知道应该和你一起出去,在宫外多待一会。”我编了一个借口。 “现在知道后悔了,过几日又去玩,你去不去?” 我摇头。 “女人心,海底针,猜不透啊。”十二摇头晃脑的,很是感慨。 “明日我去拜访大皇兄,你去不去?” “我与大皇兄不熟,就不去了。”十二与大皇兄谈不来,只维持着年节互相送礼的关系。我以前也与他们关系平平,后来因为江熤,才慢慢处出几分亲情。 “大皇嫂还是很好的。” “唉,就是王府里的小群主太多了,嫡出加庶出,十几个。”十二说到这里就有点愁,其实我也有点愁。 每次大皇兄领着所有女儿进宫的时候,我见面礼都要准备一大包,更何况上门拜访。 大皇兄的女儿们挨个满月酒、周岁宴,我曾一次次备礼,回想起来仍觉得心累、肉痛。 总觉得大皇兄是收礼太多,才养这么胖胖的。 …… 大皇兄得封安王,王府在宫外,王大力来护送我出宫。 即使知道他名王琅,叫习惯王大力,就一直当他是王大力。 昨日已送过名贴,正好安王府有空,其实王府大多数时候都有空,偶尔大皇兄会带孩子们去庄子里玩,怕碰不上,我才特意问过。 一进安王府,就听到高低起伏的“姑姑”,一大群侄女看着我。 我挨个摸过她们的脑袋,分发礼物,最后摸了摸江熤的小脑袋。 孩子们散去,大皇兄带我去书房。 “临仙,找大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京中官员都给大哥一个面子,只要不冒犯父皇,大哥都给你摆平。” “皇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 大皇兄让书房里的人都出去,等在院外。 “问吧。” “我与菱妃娘娘,长得像不像?”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大皇兄皱眉。 “真话。” 大皇兄沉默两秒,说道: “像。”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便向大皇兄请教。 总觉得大皇兄是个很聪明的人。 “好坏参半。” “你小时候还看不出来,十一二岁的时候,像父皇多些,近年长开了,越来越像菱妃。只要见过菱妃,都能看出来。” “二弟走时,还没那么明显。如今,父皇不知道如何处理,才迟迟没有调回二弟。” “菱妃娘娘并不如传言说得那样坏,父皇的确很喜欢她。父皇未继位以前,正妃就已经过世了,他一直未立皇后,后来想立菱妃娘娘为后,朝臣以死相逼,他才收回昭令。” “燕苍两国交战,燕国朝臣欲以菱妃娘娘为质,父皇不许。菱妃娘娘是苍国前任皇帝嫡亲的妹妹,前任苍皇十分疼爱她……那时燕国因战事朝局不稳,父皇只能向朝臣妥协,最后,菱妃娘娘被带上战场,用以威胁苍国。” “那苍国退兵了吗?”我只觉得心神剧震。 这样的往事,宫中任何人都没有说起过。 “没有。” “苍国上任皇帝连夺燕国七城,愿以七城换回菱妃。” “那父皇,换了吗?” “没有换。”大皇兄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觉得父皇不是那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 “菱妃死了。” “原是如此……” 菱妃并不是那等身份低微之人,燕皇与曾经的苍皇都十分重视她,所以敢传轶闻的不多。 “七城,如今回来没有?” “你六姐姐出嫁时,苍国送还三城。” “哦……” 难怪燕皇舍得让六姐姐和亲。 “当年针对菱妃娘娘的人太多,菱妃之死,亦有太多人动手,如果他们知道菱妃娘娘有女儿在世,一定会有所动作。” “你的身世,怕已有人猜到。” “只是相像,怎能笃定?”我问。 “别人未必这么想。”大皇兄意味深长。 “王家大公子风采出众,文武双全,比如今的王琅更出色,他在燕苍交战时,死守城门,带三万兵马,与苍国十万兵马相抗,城破之时,大公子万箭穿心而死。若你身世爆出,你与王二公子的婚事,恐生波折。” “王老将军,当年便是提议将菱妃绑在城墙上的人。” “这些年,父皇可让你见过王琅的家人?”大皇兄眼神中透出几分怜悯意味。 “那我……”我一时间,觉得喉咙干涩起来,浑身僵冷。 王大力为何隐瞒名字,已不再重要。 这一刻,有千沟万壑,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曾在德妃宫中见过王琅的母亲,她一身素服,清瘦严谨,至此之后,再没见过一回。 王老将军双腿残疾,燕皇每年都会亲自探望,可从来没带我去过。 那为什么要定下这个婚约? 难道是因为我幼时没有现在这么像菱妃? “临仙,此事大哥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帮你。大哥未曾有半句虚言,你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大皇兄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爱哭,这一刻,突然升起泪意。 前所未有的仓惶,也不能与其他人说。 王大力知道吗? 他初次见我时应该不知道,那时我有些胖,他也许是不喜欢胖的。 他知道后会如何?我又该怎么说?怎么做? 我努力平复好心情,问大皇兄: “我想看看菱妃娘娘的画像。” “只有父皇那儿有,其余人都不敢私藏。” “你想看,我可以画给你看。” 我为大皇兄磨墨,他落笔粗大,勉强能认出是个黑乎乎的人形物体。 “多年不画,有些手生。” “……”我现在心中倒没有那么不安了。 假如一切是既定的事实,那我也没有办法改变过去。 “大哥,谢谢你告诉我。” “客气什么,这件事,大哥帮不到什么。只能告诉你一些往事,总比你什么都不知道,撞得满脑袋包好。” “……”今日知道的事对我来说冲击太大。 我竟有些丧失言语能力。 “临仙,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咱们燕国的好男儿多的是,王二不行,还有别的,也不是人人都抗拒苍国人,通婚者不知凡几。父皇疼你,总舍不得你受苦。” 是了……我在公主所时,虽缺衣少食,可从未生过大病。 宫里的孩子,没有生母照抚,很难活下来。只凭杜若姑姑,是很难把我养到六岁的。 此后一路顺遂,从没有人欺负我。只因六姐姐,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是,我知道了。” 我心中苦涩,脑中晃过许多年轻俊杰的脸,全记不真切,最后清晰的是王琅的五官。 要是父皇,早些调开王大力就好了。 “别担心,大哥有钱,你要是想养男宠也行,以后大哥给你养一百个。”大皇兄拍着胸脯说道。 “……” “大哥,谢谢你。”我心中很难过,还是忍不住被大哥逗笑了。 “我不要一百个,一个就够了。” “那以后大哥给你找个最好的,当然也要多备几个类型不同的,你什么时候需要了,大哥立刻就动手。” “好!”我倒是没有拒绝大皇兄,说不定以后真用得上。 回宫路上,我突然醒悟过来,到底我都和大皇兄说了些什么啊!万一他真给我找一百个男宠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简直心惊胆战。 车帘又动,两支糖葫芦递进来。 “殿下像是哭过?”他低声问。 “眼睛进了沙子。” 我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只吃出来酸味,越吃越酸。 马车驶了很远,路也有些不平。 我掀开车帘,发现不是回宫的路。 “殿下,此处落日甚佳。” 他带我爬上一座古城墙。 这里地势高,能看到京城中诸多街道,来往行人,以及朱红宫墙,琉璃飞檐。 落日就在天边,毫无遮挡,直直往天边坠。 此时直视那一轮火红赤珠,也不觉得扎眼。 云霞漫天,从火红转为烟紫,瑰丽至极。 “殿下,明日又是新的一天,不高兴的事,就留在今天吧。” 我点头,脸上还带着笑,却鼻酸眼涩。 无论如何都忍着泪。 “对了,你为何要说自己叫王大力?” “这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我自小身体不如大哥,家中父母便想让我习文,可我实在没有兴趣,只喜欢兵法。” “然而我连一柄长刀都拿不动,大哥就给我取了一个大力的小名,父母也跟着这么叫我,听说这样,我就真的能越来越大力。” “后来大哥战死,父亲想让我习武,母亲不许,她也不准备让我上战场。” “我仍然在夜间偷偷练习,父亲也教我拳法,教我武艺。” “夜里睡得不够,白天就容易打瞌睡。那时我在宫中上学,每次考试都不如人意,但其他人都敬重大哥,也待我很好。” “听说我与殿下定下婚约,朋友们就告诉我,殿下有两百斤,一屁股坐下去,像我这样的豆芽菜,就死了。” 王大力说着说着笑起来。 我心中五味杂陈。 这都是谁编的?那时我才多大,怎么可能有两百斤?而且,王大力居然信了。 “那时我真的很害怕。在德妃娘娘宫中,我第一次看见殿下,见殿下略有些圆润,心中惶恐,从此决心习武,强身健体……” 我一时语塞。 “第二次看到殿下便是那日玉清池中。我实在是肠胃不适,训练过又吹了冷风,本想夸赞殿下诗做得好,却做了不雅之事……” “可是,你没吐之前就说自己叫王大力啊?” “因为我不敢告诉殿下名字。我那时心里有些害怕,怕殿下知道后,会不自在。” “之后又在殿下面前吐了,更不敢说。” “陛下便说,我先隐瞒身份,与殿下相处一阵,要是自觉与殿下无缘,可以解除婚约。” “如今,我觉得与殿下缘分深重,不能割舍。” 第32章 大力妖精 这是被哪个小妖精勾去了?…… 以往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总是高兴的。 可惜……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不割舍? 他说起大哥的时候,眼神怀念而悲恸。 我忘了问当年燕苍两国是如何打起来的。国与国之间的争锋,从来不受一人之力影响。强者生,弱者死,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菱妃娘娘何错之有?王大公子英年早逝,过于凄烈。 两国之间既是世交,又是世仇。 王家人,应是恨极了苍国人。 “殿下能不能与我说说,为什么不高兴?” 夕阳下,他眉目间镀了一层金辉,更显温润。 “这很难说,我现在只想和你说高兴的事情……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好。” “我为殿下吹曲子吧。” 王大力折了片树叶,笼在手中,吹了一曲悠扬的小调。 “殿下试试?” “就当把心里不高兴的事都吹出去。” “bu——” 我很卖力,吹出放屁的声音。 王大力咳嗽起来,极力忍笑。 “bu——” “bu——” “bu——bu——bu——” 我不管他,吹得愈发认真。 声音没多大改善。 “殿下好些了吗?” “好些了。” “这是和谁学的啊?”我没听说过京中有人会吹树叶。 “我大哥。” 王大力再度露出怀念的神色。 “殿下轻一些吹,但也不能太轻,会没有声音。” “军旅途中,将士们少有乐器,思念亲人时就会折树上的叶子吹故乡的小调。” “大哥在时,我还年幼,只学会了一首。其他曲子虽然也能吹,但总不如它们本来的乐器演奏得好听。” 王大力吹了段古琴曲,怪里怪气,吹了一半就停下了。 “殿下,有时我也想,以后我会像兄长一样为国征战,或许会遇到不测,便心生忧虑,不敢诉明心意。” “殿下嫁给我,势必会担惊受怕。一想到这里,就有些犹豫。” “但我不想看着殿下您嫁给别人。” “我也不想。”我低声道。 他目光灼灼,我心中一深一浅地痛,似乎被柔情填补,转而又化成一种更深刻的痛楚。 “殿下,待你及笈,嫁我可好?” 我犹疑着,一个字吞吞.吐吐说不出。 “我以为,殿下待我,终究是有几分倾慕的。” 他语气低沉而失落,距我只有一步之遥。 我该如何说? 我真想鼓起勇气在他面前说出真相。 可我太留恋这一刻的光影,留恋他温柔的眉眼。 “王琅,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我转身,背对着王大力,试图盯着即将落下的夕阳,把眼泪倒回去。 “殿下没有否认我的话?”王大力站在我身后。 我没有回答。 傍晚风大,城楼外有沙。 这下我真是迷了眼,眼泪稀里哗啦流下来。 如果王家人不介意我是菱妃娘娘的女儿,我一定会答应王琅。 如果介意,王大力又该如何自处? 怕是介意的。 王大公子是顶顶出色的人。这样的人,死在与苍国的战争中,身为亲人,一定痛彻心扉。 而菱妃娘娘,如果燕国没有以她为质,她是不是,不会死?我从来没见过生母,看着十二向高妃娘娘撒娇,我不知有多羡慕。如果她在世,那些不能与人倾诉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她听? “都是微臣不好,带殿下来城楼上吹风。” 王大力很是歉疚,想与我擦泪,又很笨拙。 “不关你的事。今天的落日很好看,我很喜欢。” “还是微臣的错,没有给殿下挡住风。” 王大力低头看着我,急急忙忙掏出一块手帕。 “擦一擦眼睛。” “王公子,沾点热茶。” 宫女把手帕打湿,王大力拧干后给我擦眼睛。 他待我越好,我心中越是难过。 沙子早就出去了,我流泪是因为心中难过。他还手忙脚乱,慌得不行。 “我回去想想办法。以后再答复你。” 我只能这样说。 “这也要想想办法?”王大力很惊诧。 “是的,我不可以?” “当然可以,殿下做什么都可以。要是殿下想不出来,我替殿下想。”王大力见我不哭,舒了口气。 复而低声道: “我从未见殿下哭过,突然觉得心跟着揪成一团,恨不得以身相替,或者去闯刀山火海,只要殿下开心。” 是了,我与他之间,正隔着一片刀山火海。 “你好好的,我一直开心。”我总算控制好情绪,心境平和下来。 先前在大皇兄府里,情绪就起伏汹涌,压在心里,直喘不过气来,如今哭了一场,觉得好多了。 “不许告诉别人今日发生的事!” “遵旨。” “殿下,我学了几个笑话,要不要听?” “你讲。” 去掉第一次彼此印象都不好的见面,第二次在湖中时,我问他会不会讲笑话,他说不会,现在会了。 “从前有个人擅长放屁,有一日去铁匠铺打铁锛,连放十多个屁,铁匠铺的老板说,你要是能连放一百个,我就把铁锛免费给你。那个人就放了,临走时又多放了几个,便对老板说,这几个能不能换一把钉子?” 大风吹过,同行人静默。 “我之前吹的那几下,能不能换把钉子?”我问王大力。 “不能换钉子,可以换这个。” 王大力解下他的佩玉,放在我手里。 “殿下若有事,只管使唤微臣。” “玉质地坚硬,色泽莹美,正如我对殿下的心意。” “我不喜欢配玉,你自己收着吧。”我又重新把玉挂在他的腰间。 “殿下既不喜玉佩,我欠殿下一物,以后殿下想到了,就与我说。” “好。” 王大力极有耐心,也十分温和。 虽是谦谦君子的品格,却有叱咤疆场之锐。 我轻叹一声,望着远方的宫墙。 “再不回去,宫中就落锁了。” “我送殿下回去。” 回华翎宫时天色已晚,十二等在那里,冲我眨眼睛。 “哟,这是被哪个小妖精勾去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可怜我一腔真心,那郎君却这样负我,教我心碎成雪……” “被大力妖精勾去了。” 回宫路上,我彻底平静下来。好好的活人难道能被一纸婚约难死? 在王大力心里,必然有比婚约更重要的事,我心里同样有。 能嫁就嫁,不能嫁,我自有活法,难道女子不嫁人就会死?好男儿为国为民,他亦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 这时候已能与十二如常谈笑。 “上回说要看的灯,十一姐还没给我看,对了,这镯子水头极好,以前没见姐姐戴过,是不是从那大力妖精手里弄来的?” “老老实实看灯。” “哼,臭女人。”十二鼻子朝天,作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流光溢彩的宫灯很快收买了十二的心。 “哪儿有卖的?我也想要一盏。” “大力妖精自己做的。” “啧啧啧……”十二摇头感慨着,最后又拍拍我的肩膀,笑道: “把你养到这么大,终于能看到你出嫁,我心中甚慰啊……” 也许是最近谢临徽让十二飘了,她的戏越来越多,不搭戏台子,就能开腔。 “对了,上次那老鼠是怎么回事?”我试图转移话题。 “临徽哥哥送给小熤的玩具罢了,用机关术做的,上了发条就能自己跑,有趣得很。知道我怕老鼠,临徽哥哥连连道歉,最后做了一只会飞的小鸟送我,我不敢让它飞高了,怕找不见。” “那倒真是很有趣,我下次找几本书看看。” “十一姐,你要是喜欢这个,我就让临徽哥哥借几本书你。” “只是一时提起兴趣罢了。” “所以说你想不想看?”十二问。 “想。我誊抄一下,就还给谢世子。” “呵,女人就是口是心非。”十二冷哼一声,又得意道: “你看看,谁才是对你最好的?那大力妖精虽然又美又媚,哪比得上我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噗……” 我真要被十二笑死了,连连作揖,道: “我晓得了,燕国的十二公主对我最好,待小人高中状元,立刻求娶。” “这还差不多,灯也看过了,我先走了……哦,我找了一只天赋异禀的猫,今日带了过来。它父母都很会抓老鼠,等它长大,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实在不想让华翎宫这么好的地方被老鼠糟蹋,才费尽千辛万苦找猫的。” “谢殿下恩典,小人一定会好好照顾猫大人。” “改日再来瞧你。” 十二高傲仰头,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离开华翎宫。 第33章 不太聪明 殿下,你想到办法没有?…… “这是十二送来的猫?” 我看着篮子里巴掌大的橘白奶猫,没想到它才这么点大。 “十二公主说从小猫养大才亲人。” “它吃什么?” 小猫的眼睛又大又亮,清澈如水,懵懂新奇,爪子又小又粉,我有些想摸,或许是累了,没伸手。 “十二殿下说了,这个月喂温热的羊乳,等它大些了才能吃别的。” “分个细心的小宫女照顾它,好好养着。” “是。” “对了,十二取名字没有?” “十二公主说了,名字由殿下取。” “那就……叫大宝吧。” 我原以为知晓了这等大事,会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后只做了个梦。 我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正是撒娇的好年纪。仪容极美的女子笑容柔和,呼唤道: “来母妃这里……” “来,娘抱……” 温暖、柔和、安全。 一时间不愿意醒来。 天光蒙昧,我重新想起住在公主所的日子。 困在一方小院,日复一日,只能看着四方的天。 即使近十年养尊处优,也无法抹去过去的回忆。 让我想离开这座人人敬畏、渴望的皇城,又因羁绊而眷恋不舍。 “十一姐,你怎么取个叫大宝的名儿?难不成这猫是王大力的亲戚?” 十二一大早就来了,连早膳也要蹭一顿。 “十二送的猫,自然视若珍宝。” “那大又是怎么回事?它才这么一点点……” “我看闲谈杂记,发现橘白二色混合的猫极容易长胖,等它长大了,就是很大一团,正好与这名字相配。” “那倒也是。” “大宝呢?来,喵喵喵喵喵——”十二看到殿内怯生生的小猫咪,蹲下来,环翠叮当,朝它勾手指。 大宝被吓得连连后退,重新爬回竹篮。 “真可爱,我也想养一只,但是母妃闻不得猫毛味道,一闻就打喷嚏。不过十一姐养和我自己养也差不多。” “你喜欢就常来同它玩,这么小,也不知何时能抓老鼠。” “小猫长得很快的,再过半年,保准会了。”十二算了算时间,又道: “总觉得华翎宫有些清冷,有大宝陪你,应当会好些吧。” “哪里清冷了,这么多漂亮宫女,我都看不过来。” “是是是,我竟是看错了。”十二告罪,在这里腻了一上午,下午要去谢府,问我去不去,我也跟着去了。 十二用的理由是看望婉柔郡主。总不好明晃晃的说,她是去看谢临徽的。 “说到底,我也只是有些伤心自己看准的人,不是所想的那样。如今有临徽哥哥,也不大介意了。” “而且我有个毛病,别人碰了我的东西,我就不想要了。任他如何好,曾如何得我心意,也弃之如敝履。” “天下这般大,总有一人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样,如果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 十二在出宫的马车上,这样说道。 “我亦如此。”我觉得十二正好说中了我心中所想。 父皇只会说,若什么东西让你不高兴,就换更好的,不必为了一些身外之物,叫自己不爽快。 长久以来,就养成了和十二一样的习惯。 “这才是亲姐妹。”十二满意了。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进谢府。 世家贵门,宅邸精致,不外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名花奇石、古器字画。看多了也不觉得如何,建得再好,只是个住处罢了。 “先去莺娘那儿罢,我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但姑娘家,总是喜欢胭脂花粉、好料子,或是首饰,钱财,我都备下了一些,也算关照这个义妹吧。”十二仪态优雅,端庄温婉中有些矜贵。 外人面前,她永远是温柔端庄的十二公主,不曾失礼。 见过她真实一面的,都是自己人。 “我也差不多。” “十一姐是想和我一起去看临徽哥哥,还是在谢府走走?” “我在莺娘那儿坐一会吧,天黑前要回宫,不要忘了时辰。” “十一姐最好了!” 十二高兴起来。她叫我一道出来,有打掩护的意思,我自然要给她遮掩好。 十二在时,莺娘颇有些拘谨,话也不多,竟无几分存在感。她似是瘦了一些,算算日子,她肚里的孩子应有四个月了,或许是衣裳宽大,看不出来。 等十二离开,莺娘才笑眯眯道: “殿下今日来看我,我好欢喜。” “怎么瘦了?谢府待你不好?” “近日没有胃口,叫殿下担心了。” “想吃什么就让厨子做,或者让他们多做些菜,一份少些,每碟吃一口,挑喜欢的,多吃些。谢府底蕴深厚,总养得起你。” “都听殿下的。”莺娘乖巧地看着我,眼神专注,很是顺从。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谢承安向我行礼。他一会儿看看莺娘,一会儿看看我,似是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与公主有话要说,今天没空与你下棋……”莺娘道。 “莺娘,我不是要和你下棋,我来看看你。”谢承安如今不像以往那样意气风发,依旧俊美,反而内敛起来。他有些捉急的解释着,反倒失去了从容,显得笨拙。 “殿下难得才出宫一回,你却能天天看我,今日就让我陪着殿下罢。” “噢,我先走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或者有别的事,就去叫我。” 谢承安一步三回头,像是担心我把莺娘给吃了。 “殿下,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承安不太聪明。”莺娘叹息一声,低声道: “天资有限,又被养大了野心,越求越不得,也是可怜。” “我见他现在还好?要是你哄得住他,过一辈子也无妨。” 莺娘笑起来,说: “他确实好哄,原本不甘心,现在觉得有个三等将军的职位也不错,就像白捡的一样,整日高高兴兴去兵部办闲差,比以前顺眼多了。” “这倒也不错。”我钦佩起燕皇的手段来。谢承安像小狗似的,被打了一棍,再给颗甜枣,他又欢快起来。 “也多谢了高妃娘娘,我原以为会得一杯毒酒,未曾想娘娘会收我做义女。殿下,我想不明白。” 莺娘神色有些空茫。 “难道是为了给侯夫人添堵,或者,不让谢承安娶其他高门贵女?”我猜测道。 莺娘摇摇头。 “或许有些添堵的意思,那只需要让我嫁给承安,没必要亲封群主。娘娘总不会因为,想给我撑腰就给这样大的恩赏。” “做母亲的,怎么会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收我做义女。十二殿下一定很隔应。” 我也不知十二如何想,但她对莺娘态度淡淡,周全有礼,看不出有多少厌恶。如果十二提起谢承安,必是一脸嫌恶。 “我亦猜不透。”这事儿的确有些疑点。京中诸人只以为是燕皇为了补偿谢承安。 “殿下,我查过了。侯夫人的母家凋零,当年,并没有人生过女儿。” “我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姓氏、出身。” “这些年,侯夫人待我一直不错,就像是……对待贵客,也有拉拢之意。我原是拿她当亲人看,早已不能了。” “我想求殿下帮我找一找父母亲人,如果在世,看看他们过得如何,或许可以关照一二,如果已经过世了,就修缮坟地,每年拜祭。” “待我有空,替你查一查。只是这事过得太久,怕是很难找到。” “殿下请受我一礼。不管能不能找到,今日殿下的恩德,莺娘永世不忘。” 屋内只有我与她,莺娘跪下来,恭恭敬敬磕头。 “以后不必如此。” “殿下待我好,莺娘却不能将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那不如……以身相许?”我调笑道。 “咳咳咳!”谢承安重重的咳嗽声响起。 “你怎么又来了?”莺娘去开门,有些埋怨。 “我再不来,你就跟十一公主跑了,是不是?”谢承安满脸控诉。 “我与莺娘说几句玩笑话,你当什么真?”我瞥了一眼谢承安。 狗男人开不起玩笑。 谢承安幽怨、埋怨,敢怒不敢言,看着我。 我傲然一笑,你自己不聪明,难道还能怪我过于优秀? “我来给你们送点心。” “点心送完了,你该回去了。谢世子文武双全,作为谢世子的弟弟,二公子总不能差得太远吧?” “我这就去看书。”谢承安愤然离开。 等他走远,我和莺娘对视一笑,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整日闲着,与殿下做身春装如何?我实在不想给侯夫人、谢承安做衣服,殿下就给我一个借口,让我阻拦一二罢?” 莺娘声音软乎乎的,带着些央求意味。 “尺寸给你,稍大一些也可,我明年穿。你不必着急。” “殿下是叫我一身衣服做一年?” “两年、三年都可以,旁人问起,你就说,要给我做衣裳,没有空暇。” “又得了殿下关照,莺娘只能以身相许了。” “我知道,你定是贪图我的美色。”我露出了然之态。 莺娘大方点头。 “的确如此。” “你如今这样,不同我拘谨,很好。”我实在不想看莺娘唯唯诺诺、胆小慎微的样子。 “原来殿下喜欢我这样,我知道了。” “咳咳!” 谢承安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不过没进来,他故意高声道: “王小将军,你渴不渴,来喝茶?不用同我客气,自从上次一别,王小将军英明神武的形象就深深根植于心中,我一直有些问题想请教王小将军……” “不必。”王大力隔得有些远,明确拒绝了谢承安。 难道谢承安看不惯我与莺娘调笑,所以他也找王大力调笑? 谢承安的想法,果真与常人不同,叫人叹为观止。 傍晚,我与十二一同出府,她先回宫,我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一堆没看过的话本。 王大力拎着东西,询问道: “殿下,我怎么感觉,谢二公子,像是脑子不太好使?” “知道就好,可不要声张。” 王大力点头,深有所感。谢承安完全是一手好牌输到精光。 “殿下,你想到办法没有?”他问。 我回头,只见他面红耳赤,十分期待。 “什么办法?没有能让人脑子变聪明的药,有也不给谢承安。” “我不是说这个,殿下难道忘了吗?”王大力陡然失落起来。 “没忘,这不还没想出来吗?” “怎么就这么难呢?”王大力离开时,一脸问号,看起来也不太聪明。 “喵喵喵!” 我回寝殿,一只软乎乎的小猫咪向我跑来,扬起下巴,像是求摸摸。 “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它把爪子搭在我手上,像是要舔。 一缩手,它就焦急地喵喵叫。 “殿下,大宝在同你玩呢。” “你们先去收拾,我玩一会就去沐浴更衣。” 一躬身把大宝抱起来放在膝上,它似乎很高兴,顺着袖子往上爬,精力十足,滑下来也不气馁,又继续往上。 六姐姐说的衣料已经寄到了,都是苍国特有的,最好的那几匹,价值连城。听说苍国已与多国通商,愈发繁荣,可惜燕国不擅长造海船。 我又想起十二说的机关术来,不知有没有记载造船的书籍? 第34章 定婚期 朕为你们定下婚期,今秋八月可…… “稀客啊,十一公主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燕皇挑眉。 “父皇说笑了,我今日是来找书的。” “哦。”燕皇复而丧气起来,问: “想要什么书,让孙青替你找。怎么,有心事?我见你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父皇,你瞒我太久了。” “哦,是说王大力那事儿啊?朕早让他说,他非不说,怎么能怪朕瞒得久。” “父皇,你觉得我与他如何?” “十分般配。” “真是如此?” “只要你愿意嫁给他,父皇必让你如意。” 他皱眉,语气平淡,自有一种生杀予夺的至尊气势。 “……”我觉得他的想法很危险。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王大力可能要父母双亡? 不妥不妥,还是先缓一缓吧。 他迟早会知道真相的,燕皇应该不会这么做。 “父皇,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我想要自己的人手。” “怎么,不够用了?” “哎,我有些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父皇也不能?” “父皇日理万机,我怎么能拿小事烦你?给我几个得用的人手,我再培养些班底出来……” “早给你备好了,原打算等你及笈时再交给你,早一些也好。” “多谢父皇!” 我向他一拜,他笑得开怀。最近他是越来越不拘形象了。 “凡事谋而后动,只要你想得到,就一定能握在手里。” “父皇,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亲人安好,余生自在。” “这有何难?”燕皇轻笑。 “父皇,这并不容易。” “的确,世间哪有容易的事,只不过是一物换一物罢了。”燕皇叹息道。 我也不在乎他说话前后矛盾,只觉他已生老态,叫人忧心不已。 “朕欲立太子。” 在我来的时候,燕皇已禀退左右,这会儿只有我与他在。 “十一,你喜欢哪个皇兄一些?” 我惊住。 怎么,这样重要的事也要问我? “父皇,我喜欢哪个皇兄与立太子有什么关系?太子是一国储君,自然要才学出众,心胸宽广,知人善用,贤德□□……” “若非你大皇兄惫懒,朕也不必发愁。再则,他的子嗣着实少了一些。” 燕皇叹了口气。 大皇子就江熤这么一个独苗,若是立长,江熤便被放在火上烤,他年纪又小,万一糟了算计,大皇子夫妻怎么受的住。 “你二哥要回来了。” 若我不知道菱妃娘娘的事,必然是高兴的。 如今想到这一遭,便觉得煎熬。 “几年没见,倒真有些想念。”我笑着说。 “十一,”燕皇似有话想说,又没说。 “听说二哥的腿好了很多。”二嫂说他们碰到了医术出众的神医,二哥能慢慢行走了。 “那是好事。我如今只希望你二哥,能不忘初心。” 我无法接话。 我太难了。 “你觉得王琅如何?”燕皇问。 “他很好。” “朕为你们定下婚期,今秋八月可好?” “父皇,太早了,我还想留在宫里,多陪父皇几年。” 我心中一惊,却无多少喜色。 “昭昭,再晚一些,父皇便不能看你出阁了。” 燕皇温和地看着我,眼神悠远: “昭昭,这是你母亲为你取的名字。她说,若是个男孩儿就叫江天阔,若是个女孩儿就叫江明昭。当初她生了一对龙凤胎,你哥哥体弱多病,先天不足,我送到苍国去了。” “他身体不好,操劳不得。朕没法将皇位传给他。这些年来,也未曾见过他一次。他一直知道你的存在,日后你不愿留在燕国,或者想出去玩,就去找你哥哥,他会照顾你。” “有时候,朕也后悔,是不是不该把你留在宫里?养在寻常富贵人家,或许你更自在一些。朕把你养在膝下,倒委屈了你几年。” “我从来都不委屈的。”我抱着他的胳膊,很依恋。 “朕很害怕。怕宠爱太盛,反倒害了你。早年不敢把你交给任何一个妃嫔教养,怕她们发现异常,怕她们待你不好。” “你六岁那年,朕有意让你显得凄惨些,免遭猜忌,没想到把你饿坏了。旁人都忘了往事,见你瘦骨嶙峋,也没往菱妃那儿想。朕想着阿宴心软,必会留你在华翎宫,果然如此。待她出嫁,朕多照顾你两分,旁人只以为是移情。” “如今为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想把你交到能托付的人手里。王琅人品正直,且与你两情相悦,实是良配。” “朕把兵符交给你,日后新帝上位,必不敢欺你。” 他语气平静,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问: “父皇,我真是菱妃娘娘的女儿吗?” “老大告诉你的?”燕皇皱眉。 “父皇,没有人能被瞒住,除非我换一张脸。王老将军、老夫人都会知道。二哥也会知道。你今日与我说了这样的话,说起哥哥,我也能猜到。”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像她,早年明明像我。” 燕皇叹气。 这还真是很无奈。 谁能料到女大十八变,越变越肖母呢? “若你长得不像你母亲,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可你既然像她,朕又很高兴。” “朕也觉得把你嫁到王家不妥,但来不及了。朕找不到比王琅更合适的人,他心思赤诚,想明白之后,必会善待你。” “若他想不明白,昭昭一定也有办法,对不对?”燕皇笑问。 “父皇,你身体究竟如何了?怎么说这样的话!” “人都是要老的,父皇只是年纪大了。”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长发。 “小儿女情真意切,朕不想让这难得的真心,修不成正果,也不想撑着病容送你出阁。昭昭,朕欠你母妃太多了,朕没能护住她,待朕老去,也不能再保护你。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呢?” “朕看重、提拔王琅,待他如亲子,他会对你好的。” “父皇……” 我虽一直忧心,真面临事实,只觉得摧心断肠。 自六姐姐走后,我唯一的依靠就是父皇。他日理万机,仍然抽空陪我,教导我,保护我,让我开开心心活了几年。 我无法去想他的离世。 眼泪已经遮住了视线。 “父皇,何不召集天下神医?” “临徽医术高超,举世少有。他已为我延寿几年,如今我大限将至,活不了太久,早则年底,迟则明年六月。就算召集名医,也只是打草惊蛇。” “十一,不必难过。父皇是要与你母亲团聚了。” 我说不出来话。 他竟豁达至此。 “你母亲就葬在帝陵里,等我死去,便与她同棺。今生今世,已不能封她为后,若有来生,必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若我运气好,还有一年可活,你难过什么?”燕皇问。 “这……这难道不该难过吗?”我愣愣问。 “谁都无法逃脱生老病死,朕也一样。告诉你这件事,是想让你心中有个准备,有什么想做的事,趁这段时间,赶紧做了,朕为你撑腰。” “除了让父皇好起来,我别无他想。” “生死是天命,无法逆转,朕要是长生不老,岂不是成了老妖精?这些年,朕太累了。” “父皇真变成老妖精才好。” “说的什么傻话,怎么跟十二一样?”燕皇笑道。 “你既然知道了,就多来陪陪朕。反正你也不出宫,不如来朕这里,还能学些东西。” “那我天天都来父皇这里蹭饭。” “所以,婚期定在八月?”燕皇问。 “我与王大力说清楚,如果他同意,就……就定下吧。”我迟疑着。 “他会同意的。”燕皇胸有成竹,又道: “若不是怕他守孝耽搁婚期……” 这话我真没法接。 知父莫若女。 燕皇对谁都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 王大力的父母……唉。 “你也别怕,朕并没对他父母下手。老王脾气火爆,战场上亏损了身子,年纪也大了,拖不了多久,王琅他母亲常年茹素,瘦成皮包骨,说不定会走在老王前头。谢临徽一直吊着王老夫人的命,应该能撑到年底。” 燕皇一番话,让我目瞪口呆。 “除了稚安,王家还养了一个傻姑娘,以后留在王府或者送到庄子上养着便是,你不必在意。”燕皇道。 “朕已着手为你建造公主府,堪舆图拿去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改了就是。” 王稚安我倒是知道,是已故的王大公子的女儿,王大力的侄女。她父母双亡,算命的说她八字轻,养在佛门才能活下去,年纪应该比我小一些,自小就住在城外的清月庵里。 傻姑娘我却没听说过,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父皇,你可有什么心愿未成?” “大约是看你出嫁罢。” “为你哥哥安全着想,朕不打算见他。苍皇待他不错,朕很放心。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他就越安全。” “父皇与我说说往事可好?” “……也好。”燕皇迟疑一会,答应下来。 第35章 发糖发糖 我想娶殿下,一约既定,万山…… “我对你母妃,始于容貌,倾于才华,忠于人品。” “她性情温和,坚韧刚强,行事有度,端庄娴雅……” “我从未见过任何比她更好的女子。” “若她是燕国人,也许如今仍安在。” “可宿命如此,朕虽富有江山,却无逆天改命之法。” 燕皇说着,带我进入一个常年上锁的房间。我曾对这个房间好奇过,如今终于得见。 里面堆满了画像,纸墨香气萦绕。 我一一看过去,慢慢在心中描出母亲的样子。 以前让父皇画出母亲的样子,他是骗我的。 他那时只画出了三分容色。 她眉目清湛而绝美,笑时灿若星辰,怒时气势凛然。 “我母妃真能在鼓上跳舞吗?” “是。她跳的是将军令,并非你看过的那些靡靡歌舞。苍国与燕国不同,那里的女子,更加坚韧一些。甚至能学骑射,能上战场。” “你母亲会剑舞,在鼓上舞剑,飒飒剑光,飞云出岫。朕虽在剑法上稍有涉猎,哪敌得过她。北国的女子,像浓烈的酒,朕醉得不成样子。” 原来我母妃竟这样厉害。 这样我不羡慕十二的母亲会枪法了。我有这样好的母妃,心中温暖而酸涩。 “是朕无能,护不住她。” 父皇摩挲着画像上的人,眼神已有些浑浊。 “昭昭,你要记得她。不止父皇疼你,她比父皇更疼你。” “她怀你时正处战乱,她无力为你做些什么,临终前让我一定照顾好两个孩子,否则她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燕皇笑中带泪,凄凄难言。 “这一副,是朕为她画的第一副画像,送给你。好生保管。” “好。” 我把那副美人舞剑图收了起来。 她那时眼中并无情意,坚定无阻,后期的画像,眼神越来越柔和,亦是情根深种。 离开时天色已晚,王大力送我。 后面跟着一群父皇安排的人手。我让他们先回华翎宫,自己还要散步。 又与王大力走到玉清池边。 “我已经想出来了,在此之前,要与你说一件事。” 我们站在亭中,宫人都隔了十步左右,静默垂首。 “何事?”他问。 “我是菱妃娘娘的女儿。” “我母亲是苍国人。” 王大力沉默。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变得灰暗起来,心也跟着颤抖。 “这并不是你的错,殿下。” 他转头看向湖水,轻声说道。 我们对坐亭中,一齐望着月下泛着银辉的湖水。 早春已过,湖面偶尔冒出几支细尖的小荷。 夜风吹过,湖水粼粼,正如心中思绪,翻滚无止。 我在想,最坏也不过一句,婚约就此作罢。或者是,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不相干。 他总不会来一句,苍国妖妃的女儿,休想蛊惑我。 彼此无言。 白天温煦,我穿得不多,湖边风大,已有些冷。不知是心冷,还是身体更冷。 他侧脸立体,轮廓分明,不言不语时,有几分坚毅,看起来仿佛一樽没有感情的石像。 他突然解下外袍,披在我身上。 残余的温热,酣淳的气息,像是某种木香。 我看向他。 一时间心乱如麻。 “国仇家恨,不该由殿下来负责。” 这一刻,他的声音恍如天籁。 “我想娶殿下。一约既定,万山无阻。殿下是我燕国的公主,王琅娶得。” 我站起来,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腰。 劲瘦有力,结实精韧。 “王大力,你不能骗我。” “要是我骗公主,就天打雷劈而死。” “你说这么快干嘛?骗就骗了,说什么死不死的?” 我揪住他腰间一块软肉,转圈一拧。 王大力气息一乱,并不吭声。 “我该早些说的,吓到殿下了。” “我叫明昭,这是母妃为我取的名字,你是否介怀?” “明明如月,昭回于天。与殿下很相配。”王大力温言称赞,语气真挚。 “两国交战,不该用女子为质。若我为将,必不会如此行事。”他认真说。 “我相信你。” 这一刻,我觉得他可以托付终身。 他值得我倾心。 他是我要找的良人。 “明昭,我字珩之。” “你以前怎么没告诉我?” “我以为你更喜欢叫我王大力。” “珩之也很好。” 我仍然抱着他,一时间舍不得撒手,直到他无奈道: “殿下,我脚麻了。” 我也脚麻了,最后他背着我回华翎宫。 迷迷糊糊在他背上睡着,听他对宫女说: “殿下睡着了,明日再叫醒她。” 我甚是满意,一觉到天明。 第36章 兄妹相和 何须看那些书信,时常来往就…… 二哥一家回来了。 大皇兄去城门口迎接他。 我在皇宫里,与父皇一起看奏折。他丝毫不介意女子不能干政这一点。反倒细细与我讲奏折中暗藏的意思。 “不管以后你想不想掺合,你总要学会看朝堂的形势,猜天子的谋算,只可顺,不可逆。” “若是一定要逆呢?”我只是以防万一。 “那就想好保全之策,安排后路。父皇不怕你做危险的事情,只怕你无法周全。” “我知道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父皇一直以为活着是最重要的事,如今才明白,有时候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即使能活下来,余下的日子,也不算真正活着。” 只有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时,才算活着…… 我记住这句话,虽然对它的感悟并不深。活着就是活着,还分真假? 二皇兄住在宫外,今天刚入京,尚在休整,父皇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拜见。 “二哥的腿,以前是怎么伤的?” 人人都说二哥是被菱妃娘娘罚跪,才会残疾。 可以前也有人说菱妃娘娘是落入冰湖中小产而亡。我早就不信宫中的传言了。 “你母亲经历了太多波折,回宫时已是强弓之弩,奄奄一息。我召集宫中御医为她诊治,希望她能平安生产。怎料德妃那夜动了胎气,二郎来求御医,被拦在宫外,他也固执,一直跪在雪中,朕早已封锁瑶池宫,不许任何人进来。无人通传二郎的事,等朕知道时,他的腿已经跪废了。” “二郎跪在雪中,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一直在唤,求父皇开恩,救救母妃……那夜寒风凛冽,雨雪交加,宫内人声嘈杂,他亦年幼声小,朕并没有听见。他昏昏沉沉病了半年,此后沉默寡言,古怪别扭。娶妻后才好一些。” “德妃那胎也没保住。” “那时她还不是妃子,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嫔,朕愧对他们母子,才提了德妃的位份。” “此事过后,朕惩治了一大批宫人,却再也治不好二郎的腿。好在他有缘法,自个治好了。” “他若介怀,你远着一些。” 我点头。 心中亦忧亦痛,二哥待我像亲妹妹一样,他要是知道,以后会怎么待我? 我如今记在德妃娘娘名下,怕是会让二哥如鲠在喉。 便是再好的感情,因这几年的分别,因以往的旧怨,也回不到从前了。 却想到另一件事。 原以为父皇与菱妃娘娘情深似海,可我母亲生产时,德妃娘娘亦怀有身孕。 难道天下男子总是如此?还是只有皇帝是这样? 若非十二不是公主,谢承安这事,她就得忍下来。谢承安原与十二定亲,却与莺娘有私情,莺娘怀有身孕,谢承安仍想着求娶公主。他这作态,真叫人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可普天之下,男子大多如是。 京中人只说,谢承安不该在与十二成亲前就偷腥,更不该弄出孩子,难道成亲后就可以了? 天下女子何其多,公主只有十几位,尚不能决定自己的婚事,何况其他身份低于公主的女子。遇到这样的事,都要忍下来吗?还是说,这是古往今来、理所应当的遵循的条例? 王大力是否和他们一样? 这样的事,显然不能问燕皇。 要是问女子,她们不是男的,想必不能说准。 问男子,我也分不清话真话假。 只觉得很不舒服。 女子不能善妒,否则夫家能以此休妻。 倒没有皇家公主被休弃的,想来善妒一些也无伤大雅。终究叫人膈应。 “书可以看看,船是造不成的,只能当个消遣。” 我想要的、与造船相关的书,孙青已经找到了。燕皇却这样说。 “为何?” “耗资甚大,国库不丰。” “原是如此。”就是一个穷字。 “也许以后会有转机,不可急于一时,书你收着,可以做些小玩具试试。”燕皇道。 “我知道了。” “不必忧心,强求不得,且看缘法罢。”燕皇笑着宽慰我。 我仍在宫外散步,与王大力说了关于二哥的事。 “殿下如何看二皇子?” “我一直将他当作同母所生的亲哥哥,以后也是如此,还觉得心中有所亏欠,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殿下只要让二殿下知道你的心意就好。如果二殿下有意疏离,以后就只做寻常兄妹。如果二殿下能释怀,还同往常一样。” “要是他恨我呢?”我轻声问。 王大力叹息一声,温和道: “若是他能外露,殿下来一出苦肉计就好。” 我们都不再谈此事,应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如果他心里恨我,表面上却瞒着,未来的日子,必不会太平。可要如何才能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想起以往相谈甚欢的情形,我心中郁郁,难以开怀。 “明昭,我会护着你。”他信誓旦旦。 “哪有那样可怕?”我仰头道。 “人心难测,且小心罢。”他眼神幽深,这一刻,倒叫我看不清他心中所思、所想。也看不出绵绵情意。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看我,一时间后退两步。 他轻轻拥我入怀,哄孩子似的,在我背后轻拍两下。 “莫怕我,我永远不会伤害明昭。” 我点头。心想,我应该是相信了。 回宫时,大宝仰头喵喵叫,很是热情,我逗了一会儿,睡不着,把二哥以往送我的东西找了出来。 那时候我还胖着,他有时嘴上嫌弃,却会买京中我喜欢的点心送我,或是路上看见的小玩意,或是新出的书、意境不错的字画。我们一起在月下饮酒,一起畅谈人生,曾在德妃娘娘膝下尽孝,像亲兄妹一样。 近年,我们的书信越来越少。因为他很忙。 他把封地治理得很好,刚开始还会写些趣事,近来,只是客套的问安。 二嫂倒一直亲近,会说说她的孩子,以及当地的闲谈趣闻。 我与二哥早已渐行渐远,只是此刻才发觉。 可我要去怪父皇吗?也怪不得。 我始终睡不着,便看了一页书信,从现在的看到以往的。信已泛黄,他的字,如今沉稳厚重,以往神采飞扬。 我亦看出,兄妹情分早已从深转淡。 天光破晓,我才惊觉,一夜未眠。 即使青杏取粉为我遮掩,眼下仍有淡淡的痕迹。我惶惶惑惑,不知东西南北。 我去御书房等父皇下早朝,四周寂静,未点熏香。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时听见清朗的声音笑道: “妹妹瘦得我都不认得了,不过还是同以往一样,率真赤诚,敢睡在御书房里……” 我抬头,二哥失语。 他看着我的脸,话戛然而止,怔怔无言。 良久,才意味不明道: “妹妹真叫我认不出了。” “人还是那个人,端看你如何想了。”燕皇让人准备膳食,却说道: “今日是家宴,只有你我、十一,三人。有话就直接说出来,免得闷在心里难受。” “父皇,你怎好……叫母妃记下十一?” 二哥眼圈渐渐变红,看起来格外悲愤、震惊。 “朕未如此想,是你母妃与十一投缘,病重时求的。” “你明知道……明知道……”二哥不愿看我,只盯着燕皇,语气已有质问之意。 “老二,你冷静些。” 燕皇冷冷看了他一眼。 二哥沉默,深深埋头,跪着请罪: “父皇是燕国之主,做事自有深意,是儿臣逾越了。” “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你如今行动如常,或是苍天补偿。此事与十一无关,何必迁怒于她?若你要恨,就恨朕吧。” “父皇待儿臣极好,儿臣从不怨恨父皇,也不恨十一皇妹,只是一时意难平,没想通。”二哥仍然跪着。 “起来罢,想不通就慢慢想。皇家难有几分真情,你与十一亲如兄妹,互相扶持,还不好么?且惜缘罢。” “是。又想起在京中时,与妹妹一同饮酒畅谈的时日,那时真是难得的轻松畅快……儿臣一时想岔了。” 二哥这才起来。 他初时还满脸不愉,像是沉浸在回忆中,时而感伤,时而皱眉,难以释怀,后来又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着为我夹菜,他还记得我小时候爱吃什么。 可我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意。一顿饭吃的味同嚼蜡,脸上还带着笑,说二哥真好。他过场走得太快,像唱戏一样。究竟是早知真相,还是今日才“大彻大悟”? 他一举一动都像个好哥哥,真没一处破绽。眉宇间带着怀念之色,说我早年闯过的祸、犯过的傻,把燕皇逗得哈哈大笑。 我偏觉得,这都不是真的。我们以前不是这样。 旁人都看不出。 往事如厚雾,沉沉压在心里。 不能说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说。只配合着,兄妹相和。 这一顿饭,大约只有燕皇吃得开心。 离开时,我眼前直发黑,还是宫女搀回去的。 二哥也要离开,与我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他问是否要传御医。 我摇头,说道,昨夜看二哥所有寄来的书信,一夜未眠,只有些精神不济,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他点点头,说,何须看那些书信,时常来往就好。 我看着他渐行渐远,身形颀长,肩宽而有力,已是一个挺拔俊俏的成年男子,和过去瘦弱、一瘸一拐的身影大不相同。 为他高兴。 也郁郁难言。 我再也没有二哥了。 第37章 机关算尽 我有一件事一直藏在心里…… 燕皇让二哥进户部,平时还是让我去看奏折,旁人都不知道这样隐秘的事,只以为我与过往许多年一样,为他研墨添茶。 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我,让我短短几天内学会。我怕自己忘记,或记不真切,每日晚上躺在床上,都要回忆一天所学,反复记忆,还要回忆前几日学到的东西,若有遗漏,就翻翻手札,重新记一遍。 本打算亲自誊抄十二送来的书,也没有时间,只好让宫女代劳,闲暇之时翻翻,虽然看得很费劲,却也有一番趣味。 大宝长得很快,送来一个月不到,大了一圈,整日在殿里喵喵叫,宫女们都很喜欢它,有时我也把它抱起来,逗它玩。 谁喂它,陪它玩,它就喜欢谁。 若是人与人之间也这样简单就好了。 二哥送我许多东西,二嫂也带着侄子们进宫看我。如今二嫂膝下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儿子已经开蒙了,最小的是女儿,只会爬,特别爱笑,很招人喜欢。 仿佛我与二哥仍同以往那样要好。 偶尔碰见,他也笑着喊妹妹。 我仿佛在做梦,一会儿觉得他有几分真心,一会儿又觉得危险至极。 有时父皇会突然犯困,便沉沉睡过去,复而惊醒,汗如雨下。有时他眼睛发昏,看不清奏折上的字,需得我一字一字念给他听。 我已有一个多月没出宫了,十二寻我不得,也不敢直接来找父皇。她向来很敬畏父皇,在他面前,是个温柔贤淑的公主。 除我以外,父皇待其他公主并不亲近,态度淡淡,年节之时赏些东西,很少过问。 直到白露提醒我,莺娘婚期将至,我才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询问她的婚事。 之前,父皇送我十个暗卫,四个宫女,其中两个会武功,一个医术出众,还有一个会改容换貌,各有所长,皆沉稳有度,行事谨慎。宫外亦有一些人,经营酒楼、青楼、各类铺子,我来不及一一细看,把人安顿好之后,就整日在华翎宫、御书房来回打转。 莺娘父母之事早已交代下去,时至今日,也没查出个结果。我本以为会有些线索,然而莺娘仿佛凭空出现,威宁侯夫人说她是娘家侄女,她的来历便成了威宁侯夫人的娘家侄女。太干净反而不同寻常。 我欲深查,暗卫道,燕皇不许。 我选了些好东西为她添妆,高妃娘娘作为莺娘的义母,添十箱,十二添八箱,我亦添八箱。 库房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好些东西我都没看过,只交给宫女、女官管着,平时年节时做个礼单,又送出去。 看得多了,反倒觉得寻常。 比如什么金丝凤凰缠枝小炉,精巧细致,价值不菲。只是用来熏香的香炉罢了,金、银、玉、铜材质各异的香炉库房堆了好些,我要是一天换一个,一个月都换不过来。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以我的身份,已到了极致。总觉得华翎宫已生烈火烹油、盛极转衰之象。 如今因燕皇的身体,时刻惊惶,恨不得能让时间慢些慢些再慢些,叫他活久一点。 他纵有一些不好的地方,也是我的父亲。何况他称得上是明君,更是我的慈父。 我因他的偏疼所得甚多,愈发觉得亏欠。 恍惚间又想起德妃娘娘死前那段时间,终日连绵的药香,歇斯底里的咳嗽,还有她殷切的恳求……叫我照顾二哥。 父皇倒很少吃药,他不是病,只是衰老,平时缓缓养着,说说笑笑,足矣。 我心中仿佛有一盏沙漏,每与他相处一天,其中就落下一缕沙。脸上笑着,心里始终被诸多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体状况知道的人不多,我不能同任何人说,甚至不能在外面表现出丁点苗头。 二哥表面上待我好,实则言语藏刀,我亦不能说。 德妃娘娘为我制衣,替我梳头,留我用膳,定下婚约……昔年的音容笑貌,仍在我心里。 父皇似有意让二哥继位。自从二哥回京,大哥彻底销声匿迹,只顾着养花种草,也不让江熤出门。 我想,等二哥继位,我远远避开,就像大哥这样,最好跟王大力一起去边疆,总不会碍着二哥的眼吧? 有时我与二哥相谈甚欢,好像我们彼此都忘了旧事,只是寻常兄妹。 除去二哥,其他皇兄都有些不适合的地方。 大哥体胖且闲赋已久,只有独苗苗江熤。 三哥早年争过,父皇冷眼笑看,任他造作,没想到三哥竟心态膨胀,养出一副顺则昌、逆则亡的性格,得罪了不少官员,也做了些恶事,被告倒,贬为平民。三哥自饮毒酒,吐血而亡。 四哥喜爱男子,荤素不忌,常被诟病,出入与烟花巷陌,常住南风馆,沉迷音律歌舞。 五哥去疆场后,被吓狠了,生了向佛之心,要不是燕皇拦着,他早就出家了。 六哥生母是宫女,性情柔弱,燕皇声音稍大,他都能被吓哭。文才不错,却镇不住人。 七哥向大哥学了养花溜鸟,和三哥学了男风,和五哥念过经,拜过佛,最后入了道门,要修成金丹才肯出关。 八皇子如今才十岁,性情似乎不错,可年纪太小了,握不住朝政。 自三哥之后,几个哥哥都怕了,怕像三哥那样,曾离尊位那样近,却又跌落尘埃,摔得头破血流,连命都没保住。他们不敢做违纪乱法的事,只纵情声色,做个富贵王爷。皇家总养得起。 其实每一个哥哥都有长处,也都不傻,只是不擅长治国安民。 二哥手段温和,知人善用,在封地上颇有贤名。他亦重视法度,从不姑息养奸、包庇门人,养出一股威势,已有储君之相。 大哥不愿争,其他皇兄皆活得好好的,该吃吃,该玩玩,明眼人都知道帝位会落在谁身上。 我与大哥闲谈,他让我早做打算,别留在京中。 我亦如此想。 陪父皇度过最后一段时间,便和王大力去边疆。 我与他说起这件事,王大力也觉得不错。 ………… 五月初八,莺娘成婚。 郡主府虽已建好,婚礼却在威宁侯府举行。 我原本答应莺娘要经常来看她,却未兑现。端午家宴后,我去侯府看她。 她反倒落泪,说,殿下消瘦不少,她做的衣裳怕是宽了。 “宽些更好,衣袂飘飞,更显仙逸。”我觉得她也瘦了不少,连忙宽慰。 “殿下还是原来那样好。现在这样,被风吹回天上可如何是好?” “就你嘴甜。” 谢承安在边上看着我,很有些敌意。就像我抢了他媳妇一样。 也许他满意现在的日子,倒与莺娘越过越好。不想往事,这两人看起来很是般配。 谢承安身边并无通房侍妾之流,他不像是色中恶鬼,风流成性,当初怎么偏偏和莺娘在一起,我想不明白,也许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莺娘把谢承安打发走了,悄悄问我她的身世。 我只说查不出来,没说燕皇制止的事。 莺娘一叹,说道: “如今也比我想的好多了,寻不到也罢。” “谢承安像是不错,日后你养着孩子,会越过越好的。”我说着些俗话。 “殿下,我有一件事一直藏在心里,久不见光,阴阴郁郁。现下无人,说给你听可好?” “好。”我一惊,脑中转过许多想法。四哥喜欢男子,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在一起,想来女子间也可互相倾心,万一莺娘说……我该如何拒绝? “殿下想什么?怎么脸红了。” “有些热。” “那我们站在窗前说。”莺娘笑道。 窗外有一丛芭蕉,绿意盎然,细风不时偷入,室内阴凉。 “夫人一直有意把我许给谢承安,时常让我和他独处。暗示我,只要我和谢承安在一起,以后她就让我做平夫人,天天画大饼,把谢承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实际上我早知道谢承安不太聪明,那时,他一心想娶十二公主,拿我当亲妹妹。” “我就这样拖着,心里想,等谢承安与十二公主成亲,夫人就愿意让我嫁出去了吧。” “我不想留在府里当谢承安的妾室。我有时甚至不想活着。日复一日,住在锦绣楼里,仿佛自己没有活过,只是楼里的一件死物。” “生辰那日,本是家宴,夫人突然有事离去,只剩我与谢承安。醒来时,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我便和谢承安说,是我主动勾引。他果真厌恶我到了极致,非要让侯夫人把我送走,她没送。” “我虽有猜测,却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便向她告罪,说,这事不好爆出去,最好给我安排一个新身份,比如丧夫的小寡妇,把我送远些,给些财物安置就好。” “她反倒说,既已有夫妻之实,就留在京中,她疼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我做谢承安的平夫人。我就算再蠢,也不会信。” “夫人送来避子汤。我把汤吐了。” “我不想留在侯府,这里没人待我好。” “更不想做妾室,一心求宠,仿佛活着就是为了伺候男人,为争几分宠爱,低到尘埃里。” “我那时心想,要是有孕,说不定能叫十二公主知道。驸马先有庶子,那肯定是不成的。运气好,我能脱离侯府。运气不好,残命一条,死了也无甚可惜。” “上天眷顾,真有了这个孩子。” “上元灯节,我早知谢承安与十二公主有约,故意求他带我出门。他素来心软,求得可怜些,事便成了。他装病,十二公主亲自探视。又在街上碰到,我听到十二公主喊他的名字,不知道多高兴。” 我那天戴着面具,她应该没认出来。 她那日好像戴着一张猫脸面具,手里提着兔子灯,小心翼翼拉着谢承安的袖子,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的关系。 “我亦想过自尽,却太不甘心。凭什么夫人毁了我的一生,却不付出任何代价?左右是要死的,我非要拼个鱼死网破。若是金钗能扎死人,我早就戳穿了她的喉咙。碎瓷片也藏了些,可我连布帛也划不烂。真不知,我这样没用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轻悄悄笑着,话音温柔婉转,仿佛在同心上人撒娇。 “做梦都没想到,我竟也有命做郡主。好像一切都该到此为止,合该是皆大欢喜好结局。” “谢承安以往觉得我心如蛇蝎、贪慕权势,却因为孩子要对我负责,时至今日,他像是动了真心。” 莺娘声音小而轻,我听得很清楚。 她不傻,我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 “殿下,夫人待我有养育之恩。可我天生反骨,最恨被人操控,恨活成了一颗棋子,不甘心,不认命……算来算去,最后还是落在局中,进退不得。” “现在应该比原来要好一些,你也算为自己走出了一条路。”我宽慰道。 “殿下,旁人都觉得我捡了个大便宜。” “就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不知是孕中多思还是别的原因,我心中惶惶,一点也不高兴。”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就像莺娘说的那样。这场婚事,已经是她最好的结局。所有人都这么想。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执棋人是谁?威宁侯夫人,还是另有其人? 第38章 夫妻 我从不瞒你 我在宣纸上写下莺娘、谢承安、十二、谢临徽、威宁侯夫人、高妃娘娘、父皇,试图分析出真相,想了许久,依然毫无头绪。如果六姐姐在,她一定能找出最关键的一点,从而抓出真相。拿同龄的她与我相较,越发觉得她聪慧难言,而我,呆呆傻傻。 将宣纸烧掉,抱着猫发呆。 “殿下,骨汤还温着,不若下几箸龙须面,您用些?” 我点头。 现在早就过了饭点,华翎宫时常留着灶,方便加餐。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吃点什么,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很快,就闻到一阵浓醇的香味。 清脆爽口的笋片浮在碗里,还能见着木耳、山药、鹌鹑蛋、鱼豆腐,量不多,恰好两口。面极细,软硬适中,浸入熬久的骨汤,鲜而饱满,让人一下子就满足起来。 吃完又喝了几口汤,大宝闻到香味,十分渴望,等汤放凉,我让它尝了个味,便让宫人把汤碗收拾了。许多人能吃的食物它都不能吃,尤其是油盐酱醋辣这些调味品,为了让它活得更久一些,口腹之欲必须克制。 大宝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爪子勾住我的宫裙,抓出好几条印子。 我拎起它的后颈皮,发觉它真是重了不少。 “喵喵……” 它爪子耷拉下来,立刻变成可怜兮兮的样子,无辜地看着我。 是了…… 我要是这样看着父皇,他说不定会告诉我莺娘的身份,今日太晚,过几日也不迟。 …… 父皇准备立太子,没有空暇,直到莺娘出嫁我都没机会问。 莺娘一如既往,温柔和顺。 婚礼那日,她大红嫁衣,鬓发如云,凤冠华美,流苏颤颤,我为她放下盖头。 “愿你前路无忧,一生幸福安好。” “多谢殿下。” 她声音含笑。 她本就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出的娇弱花朵,盛妆时容貌惊人,仿佛花骨朵彻底绽放,美得让人心惊,又因体态羸弱,离她近些,都觉得心颤。 即使谢承安曾被人取笑过,这一天,仍然宾客如云。 他是京中贵公子,自小按照侯府继承人标准培养,即使不算聪慧,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大红喜服,愈发衬得他肤白如玉,俊朗逼人,他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每每看到莺娘,笑容就变大两分。 二人共执红绸,并肩而立。 “一拜天地——” 谢承安与莺娘一同屈膝。待莺娘起身时,谢承安伸手搀扶。 十二也来观礼,面色如常,视线常常在谢临徽那里流连。若是二人对视,便一笑,又移开视线。 礼毕,莺娘回婚房等待谢承安。 她静静坐在那里,仿佛一樽玉像。 我心中升起难言的感慨,与她道别,再与十二一同回宫。 “十一姐,你婚期定了没有?我好定下来啊……” 十二进了我的轿辇,问。 “还没呢,我先等等吧,你要是着急,先定下又不是不可以。” “那我先你嫁出去,多不好啊……”十二面露为难之色。 “我们都还没有及笈,那么着急做什么?”我弹了弹十二的额头。 “你是不知,我现在整日都想和临徽哥哥在一起,他一笑,我就要醉倒了,一两天没看到他,就觉得像是隔了很久。他和谢承安又不一样,他比谢承安还大两岁,再不娶妻就老了。” “我倒觉得谢世子还很年轻,一两年还是等得。”也不知十二在操心什么,谢临徽不管老嫩,都掉到她锅里了,还着急这一时半刻? “十一姐,要不要定在同一天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嫁……” “若是可以,同一天也行。” “十一姐真好,等婚期定好,内务府就能开始做嫁衣了……莺娘今天穿的那身真好看,我也喜欢这样冰肌玉骨的小美人,要是没有谢承安掺合,我倒想和她做个朋友。” “等你成婚,一定也很好看。”我替她扶正将要滑落的玉簪。 “我倒想看看姐姐你盛妆的样子,想来应该冠绝京华罢。” 十二突然挑起我的下巴,就要扑过来亲在我脸上。 我伸手糊住她的嘴。 “唔唔唔……唔唔……”十二扭来扭去。 “翅膀硬了是吧?我来检查检查!”我去挠她的腰际,她笑得一颤一颤。等我松手,她已是鬓发散乱,面泛红霞,哀怨又控诉地看着我。 我替她重新绾发,整理妆容,一会儿夸她头发好,一会儿夸她长得好,很快就把她哄得开开心心,将谢临徽忘到不知名处。 回宫后,听宫女说,王大力已告假三日,还没回宫。今日由其他侍卫护送我来去,总不如以往那样自在。 父皇给我安排人手后,我早已不像以前那样被动,想知道什么都能打听出来。 “王老夫人病重,王小将军回去探病了。” “知道了。” “他可求了太医?” “陛下让他带了两个常用的太医回去。” 我想起王大力的父母,不自觉忧心起来。他只说有事,没与我说他母亲生病,不知病得如何了? “殿下,六公主的信到了!” 我暂且放下对王大力的担忧,去拆信。 六姐姐仍如往日那样,说些日常小事,转而又问,我可定下婚期,上次说的那个王家二公子如何了? 这实在叫我为难。我总不好在信纸里写,我的身世,以及纠结的地方。但真和六姐姐说一切都好,也觉得不好。 再看溯洄的信,她说自己喜欢骑射,常穿男装,能不能做男子款式?我看了一下她的尺寸,发现她身量极高,腰细腿长,胸前平平……这样的话,男装的确要好一些。 我让宫中绣娘按照溯洄的尺寸做几套男装,也没忘做两套女装,到时候再送过去。 与六姐姐的回信就写,王二公子不错,但是家中父母年迈多病,婚期暂时未定。 至于溯洄……我实在对苍国姑娘的生活好奇,她们全是在马上驰骋,学刀枪剑戟吗?便拿此事问她。 “殿下,王小将军求见。” “让他来。” 我让宫女把信笺收起,晾干墨迹。 “珩之,你母亲可好?” “尚好,劳公主忧心。我母亲……她想见殿下一面。” 他眼下青黑,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迷的气场里。我一点都不信他说的,母亲尚好的话。 父皇说他的母亲应该能活到年后,但阎王才是断生死的,他一介人皇,想来也说不准。 “珩之,要是我不长这样,一定常去探望你母亲。但……我肖似菱妃娘娘,你母亲不会愿意看到我的。” “所以,我想让殿下……”他微微俯身,压低的话音落在我耳侧。 “我想让母亲放心,并非有意冒犯公主。”他语气低哀,有几分哀求。 “我答应你。” 我正在想,他未免对我的身份接受得太快,又想得太周到。说像菱妃,他便信了,立刻提出让人假装是我,去看望王老夫人。 “殿下,此事便劳烦你了。母亲见过十二公主,寻常宫女怕是不能让她相信。” “你放心罢。” “多谢殿下。” 他欲向我行礼,我扶他起来,说道: “若以后你我结为夫妻,自当同心协力,我从不瞒你,你若有难处,也别向我隐瞒。” “好。”他这时才笑出来,剑眉星目,光芒璨璨,眸中似有无尽柔情。 第39章 骸骨为基 明昭,你该长大了。…… 要找一个顶替我的人,说是容易,其实还是很难的。宫女仪态倒好,只是内敛久了,少了些皇家威仪。这事儿也不好叫太多人知道。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索性去问父皇。 “分明是你受了委屈,王家还一副可怜样子,要不是看在二郎份上……” 父皇近来脾气已算很好,听到这件事还是忍不住生气。 “我原以为他是个好的,竟想出这样的主意!” “父皇,此乃两全之策,我倒觉得甚好。一能让他母亲放心,二能让我受些委屈,他必然觉得亏欠,日后更会待我好。” “你什么错都没有,却因为他人的偏见,活得如此辛苦。” 他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些歉疚。 “除了生死,其他事都是可以改变的。我一直过得很开心啊,有父皇保护我,我哪里辛苦了?” “你现在还小,不知道,有些人,偏见已经长进了他的血肉里。就算叫他死去,他也情愿抱着那点腐肉烂骨,不肯挪动分毫。” “遇上这样的人,就别搭理,冷眼看着就是。” “好。”我笑着点头,他便笑了。 “我来找父皇,是想问问请谁合适。若是随意些,选个宫女或者女官就好,就怕王夫人看出破绽来。” “虽说她不常出门,也参加过一些宴会,京中女儿她都认得……朕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保准万无一失。”燕皇笑道。 “谁啊?” “莺娘。” “她素少出门,你也是一样,而且她与你交情不错,更不会露馅。”燕皇说着说着,煦然一笑。 “莺娘怀有身孕,王老夫人那里要是有什么药味冲撞到她,就不好了。她怀相本来就不好,如果因我出了什么事,反倒因小失大。” “让王琅那边,把屋子收拾干净就好,难道他们敢委屈朕的公主殿下?” “父皇,莺娘的父母是谁,告诉我好不好……她虽得封郡主,却孤苦无依,总觉得自己是无根浮萍,我答应了她,您却不让我查。她的身世,有什么不可说的地方吗?” “你怕是不会想听。”燕皇微微垂眸,眼神一凝。 我更好奇,问: “难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朕为你准备的身份,是宫中优伶之女。那优伶自然不可能是凭空造出来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真的……就是莺娘。” “……”我骤然呆住。 冷意慢慢从心口传遍周身。 明明已是五月,我却觉得殿内如隆冬。 莺娘……莺娘竟是这个来历…… “朕本欲斩草除根,她母亲求我送她出宫,叫她住在寻常百姓家,只做个最普通的女儿家,一生平安就好。” “朕答应了,却不想那孩子受太多苦,就送到威宁侯府,让威宁侯夫妻锦衣玉食养着。” “朕本以为莺娘能许给谢承安,两人青梅竹马,正好相守,到时候给她赐个县主封号,也是不错的亲事。” “没想到谢承安与十二定亲……现在兜兜转转,竟又绕了回去。” “父皇,当初十二是因为觉得谢承安救了她,才与谢承安定亲的吗?”我努力理清思绪,试图找到莺娘被摆布的真相。 “是。许是高氏怕谢临徽影响谢承安的地位,才叫他顶替认下。”燕皇揣测道。 “父皇!莺娘本不想嫁给谢承安的,她是被算计了。” “哦。你又是如何知道的?”燕皇微微眯起眼睛。 “她和我说的。” “你总不能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她的事,少掺和。她本就是要许给谢承安的,左右现在也不错,省得旁生枝节。”燕皇语气淡淡。 “明昭,你要听父皇的话。父皇总不会骗你。” “父皇知道她过得不好吗?”我仰头问。 我不是替莺娘问这一句。我想到了其他公主。和亲后早早去世的那些,宫里温婉柔顺、未来会和亲的那些……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燕皇反问。 “她也是父皇的女儿……” 我心中酸楚,不知道在气什么,语气也激动起来。 “朕有数十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半数,哪里能个个周全。十指有长短,朕亦有所偏好。况且,她与你之间,感情并不深,你竟为了这样一个人顶撞我?” “我没有顶撞父皇……父皇待我好,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有些心疼莺娘。”我不想哭,却想起十二每次惹怒高妃娘娘,哭一哭就过去了。我不想因这件事和父皇生出间隙,便任由眼泪落下。就像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人第一次撞到这样的事,惊慌失措,懵懵懂懂。 我心中并不是这样想。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区别对待,他对莺娘的冷漠。更因为,不可捉摸的命运。 我从未如此迷茫过。 既不知生于世间的意义,也不知未来该如何走下去。我心中一片冰凉,殿外的虫鸣早已远去,只听见燕皇温哑的声音,似叹息,似告诫,他一字一句道: “生在皇家,最要不得这妇人之仁,你早晚得学会取舍,父皇告诉你莺娘的身世,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与莺娘之间,命运千差万别,如今你立在这里,能理直气壮与朕说话,不是你有多出众,多可人,是因为你得到了朕几分看重。” 我一直清晰明白这一点,此刻的体会尤为深刻。寒意入骨,他言语却温润,我听得真切,牢牢记在心里。 “我的权势能让你站在这里,等我不在了,你这副性子?又该如何立足?你既做不了那等奴颜婢膝、承附君主的事,就做个有本事的人,让人忌惮,让人敬重。你已经立在许多人的骸骨上,就不要为那些被你踏在脚下的人声张正义。” “但凡你生出一丝慈悲心,不忍下杀手,就会有一日被推倒,跌落尘埃。” “你说莺娘要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该继续喜欢你,把你当作挚友、当作依靠,还是恨你入骨?” “明昭,父皇没有办法将身后事安排得处处妥帖。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若你有本事,就在这段时间借我的势,把你以后的威胁都除去。若你没本事,在朕去之后跟上来了,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也是一桩美事。” “我……我知道了。” 我镇定下来。他望着我,眼睛像看不到边际的深海,温和,坚定,还有些怜悯。 “父皇,我明日就去和莺娘说。”这时候,我反而能笑出来,只是没有镜子,不知此刻的笑是何模样。 “我会处理好的。” “多谢父皇的教导。” 我深深跪伏在他身前,叩首。 “明昭,你该长大了。”他抚在我头顶。 那双手一如既往,修长,洁白,温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细瘦伶仃之感。 他鬓角白发丛生,眉宇也不如昔年俊朗,显出些老态。 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第40章 震惊! 殿下,我先失陪。 莺娘方才新婚, 我前去叨扰似乎不太好。 莺娘有孕,谢承安像以往那样变着法子讨莺娘开心,听我的内应说, 她总是不太开心。 这样一想, 我去探望, 兴许能让她高兴一些。 关于她身世的事, 我不打算告诉她。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难道能巧到,她母亲与我母亲同一天生产?怕是一碗催产药, 才能让此事抹平, 不留痕迹。似乎人人都知道我不是足月而生……其实莺娘也未足月。 “姑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熤从殿外探头, 在宫女帮助下进来。 “嗯。” “姑姑, 小熤也有心事, 我们交换好不好?” “好啊。” “那我先来。姑姑, 父王最近都不出门,整天盯着我,让我跑圈圈,我好累啊。” “姑姑, 你的心事是什么?”他眼神清澈, 说话时还带着奶气,偏偏总爱装作大人样子。 “……”我心事太多, 一时不知该说哪一件。就皱眉, 作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我想出宫看婉柔郡主,但她才新婚, 我去看她,谢承安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不会的!我和姑姑一起去,他要是赶你, 我就在他府门口打滚……” “淘气。”我轻轻弹他的额头。 “我最聪明了,不淘气。姑姑,我有些……饿了。” 江熤眼巴巴看着我。 “去吃饭,等你吃完,我们就出去。” “姑姑真的带我出宫玩啊!姑姑真好!”江熤踮脚,在我脸上轻轻啾了一口。 “我最喜欢姑姑了,只亲姑姑,不亲别人。” “是,不亲别人,很快就去亲大猪蹄子了。”我笑着揉揉他的头。 越不让江熤吃肉,他越喜欢。 尤其喜欢大块的,比如大肘子、大猪蹄子、大鸡腿…… “我喜欢大猪蹄子是因为大猪蹄子好吃,姑姑不是大猪蹄子,不能吃,我还是喜欢姑姑。” “这又是为什么呢?” 江熤皱起脸,陷入思考中。 忽然,他展眉一笑,脆声道: “我知道了!因为姑姑好看,比我父王好看太多了!比什么猪蹄、肘子都好看。”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我让宫女带他吃饭,给他一块小小的猪蹄上的瘦肉。 今日要出宫,正好王琅在宫里,我请他来坐会儿。 “我打算请莺娘帮忙,你也知道她怀有身孕,所以府里,还需你多多照顾她。” “这是自然。” “你母亲究竟如何了?那两个太医要是没有办法,就换几个太医试试。” “照常吃药,将养着,殿下不必忧心。”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能不能跟着莺娘去?但是不进屋。” “那怕是要委屈殿下了。” “有什么委屈的……我想看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其实、其实也无甚可看。”他低头,耳朵有点红。 我伸手捏住,软乎乎的,耳垂尤其软,不仅红,还开始发烫了。 “珩之,你脸红了。” “殿下……太轻狂了。” “还有更轻狂的,你这就受不住了?”我笑着挑起他的下巴。 他不敢看我,视线四处流离。 我贴近他耳侧,他已有些颤栗,像是站都站不稳。 我语气缠绵,小声道: “你是……大傻蛋。” “殿下。”他站直了。 愤愤然,震惊中还有些委屈,看着我。 “咳……这不是什么都没做吗?珩之,你怎么了?”我惊诧道。 “殿下,你有点坏。” 他突然伸手,把我搂到怀里,埋头,含住我的耳朵,小小咬了一口。 我快速钻出来,他已是正襟危坐,端着一盏茶,眼睛含笑,淡然饮茶。 “王大力,你属小狗的吗?”我感觉那口咬到了心上,酥酥颤颤。 “是,殿下,微臣确实属狗。” “你是小狗?” “微臣,是殿下的小狗。” 他用一种炽热的眼神看着我,就像饿极了的小狗盯着肉骨头。也许他真是小狗。 “你真是……我还以为你是正经人。” 我喝了口茶压压惊。 “我本来就是正经人,只是殿下乱我心曲,让我不正经。”他一本正经道。 “这也要怪我?”我含笑,瞥他一眼。 “自然要怪,旁人可不会让我如此……殿下你感受一下……”他伸手,把我的手带到他胸口。 穿过一层甲胄,我贴在他里衣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我摸到他胸口结实而有韧性的肉。他心脏所在的位置,正在加速跳动,连温度也在升高。我的手,放的位置不太好,他胸口那小小一点,被我压在手底,我稍稍挪动,手指恰好划到。 像是什么植物迅速破土而出。 我震惊了,手不听使唤的捏了一把。 他那什么……那什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缩手,后退了好几步,像摸到了烫手山芋。 我一直知道男子胸口与女子胸口不同。一个平一个软。 不知他竟这样敏感。 “殿下,我先失陪。” 他显然比我更震惊,拔腿就跑。 我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喝水压惊的时候,差点把水灌到鼻孔里去。 娘耶……我摸到了什么…… 我坐在那里发愣,久久不能忘怀。 下午出宫,我去看莺娘,带上江熤,还有大宝。 江熤也许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可爱的猫猫,小心翼翼呼噜呼噜毛,与大宝对视,喜欢得不行。 平时大宝懒,不爱动,宫女就把它放在专属的屋子里,倒是很少见江熤看到。 “殿下。” 莺娘先是看看我,又看看江熤,再看看大宝,一时间不知道看哪个好。 “这是江熤,大皇兄的儿子。” “这是大宝,我养的猫。” “婉柔姑姑好!”江熤乖巧行礼,被莺娘招过去。 很少有女性能扛得住江熤的诱惑。上至四五十的老姑姑,下至五六岁大的小宫女,一看到江熤,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他生得白嫩可爱,肉嘟嘟,但不显得痴肥,长长的睫毛低垂,格外美好。 “见过十一公主。”谢承安又来了,一脸控诉。 仿佛在问,你怎么又来了? 还拖家带口的? “见过熤皇孙。” 他看江熤的眼神倒很柔和。 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崽儿。 “婉柔姑姑,你真好看。比谢二哥好看太多了。”江熤摇头,一副可惜的神色。 江熤是谢临徽的表弟,叫谢承安一声二哥也使得。平时他在我边上都是直呼谢承安的名字,这会儿当面,他也顾虑礼节,改了称呼。 不过这样算,谢承安的辈分就比莺娘低了一辈。 果然见他脸色漆黑。 “听说熤皇孙已经开始习武了,不如让我来考较考较?” 谢承安伸手一捞,抓起江熤,轻轻松松带走。 “放手放手快放手!我才三岁!我不考较!” “姑姑救我!” 江熤的嚎叫声响彻整个威宁侯府。 “你别伤到他了!”莺娘不放心,交代道。 “夫人放心,我有分寸。”谢承安大步离开,抛给我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 “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我看着莺娘,正要向她行礼,她拦下来。 “殿下若有什么事,莺娘帮得上忙,是莺娘之幸,怎当得殿下的礼?” “此事不便入他人耳。” “你等退下吧,去外面守着,别让人进来。”莺娘会意,叫屋内的丫鬟都出去。 “是。” 不止如此,我带来的宫女,也退出去,把外面守得严严实实。 我们对坐在软榻上,大宝瘫在我腿上,四只爪子伸得老长,露出粉软的肉垫。 我顺毛往下摸,它懒洋洋的,很有些享受。 “能不能叫我也摸摸?”莺娘问。 “好。”我分出一条猫腿给莺娘撸。 宫里的猫都被太监训过,就连华翎宫,也有两个小太监照顾大宝,把它教得温驯听话。我总觉得它不会像它的父母那样会抓老鼠。 莺娘摸得很轻,看着大宝享受的表情,更是卖力。时刻注意着大宝的脸,生怕它不舒服。 我也怕大宝会伤到莺娘,时刻注意着。 好在它懒散惯了,没骨头似的,瘫成一团,偶尔还发出撒娇般的叫声。 “我也想要一个。”莺娘露出渴望的眼神。 “等大宝生了再给你一只。” “大宝现在还小,有没有同胞兄弟,我……”莺娘略显期待的看着我。 “你现在还怀着孩子呢,猫又闹腾,怎么好养这个?等你生了我再送一只小猫给你养,好不好?” “那好……我就想个殿下这样的,最后一公一母,等它们长大了,还能凑个对儿。”莺娘往大宝腹下看去,像在辨别公母。 “是只公猫。”我告诉她。 “呀……”莺娘点头,脸微微发红。 “对了,殿下是有什么事?” “这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当年,德妃娘娘为我和王小将军定下婚约,我也记在德妃娘娘名下,实际上,我生母不是德妃娘娘,还与王老夫人有些旧怨,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去拜见王老夫人。现下我越长越像母亲,王老夫人病重,想与我见一面,我怕叫她身体不适,便想让你代我去。” “这样啊……我自然是肯的。”莺娘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对了,殿下是想让我在王老夫人面前冒充你?”她问。 “是。” “那殿下要教教我该怎么同她说话,我从未见过王老夫人,也不知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莺娘轻摇团扇,笑意浅浅,自有一种女诸葛智定江山的气势。 “这有何难?我告诉你便是了……” 王老夫人常年茹素,为战死的长子祈福。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忌讳。她是尚书的女儿,才学不错,性情温柔贤淑,很符合贤妻标准,当然,那一位尚书现在已经入土了。 “殿下可别忘了,欠我一只小猫。”她眨眨眼。 “不敢忘不敢忘。莺娘便是想要星星月亮,我也想办法给你弄来。” “哪要那冷冰冰的玩意儿,我只贪人间良宵短,不能日日与美人朝夕相对……” 她也放得开了,大方与我打趣。 明日天气不错,莺娘无事,正好能过去看看。 王大力也说会在边上帮衬,叫我不必担心。 江熤和谢承安玩得开心,说谢承安带他骑大马。称呼也从谢二哥,变成谢姑父。 今日出去,事情都敲定妥当,我放心许多。 二哥那边……不管他要做什么,我只需叫人盯着,等蛇出洞,再打七寸。省得天天提心吊胆,活得太累。 ———— 我在出宫的马车上与莺娘碰面,换了身宫女服饰,她则盘发盛装,略一妆点,容貌与气质俱全,说她是公主,没人会怀疑。只是她身形削瘦,脸色苍白,有几分病容。 没参加宫宴、也甚少出门,燕皇用的借口都是,我生病了,身体不好。莺娘这样,恰好能取信王老夫人。 我本以为我在莺娘面前会心虚,会愧疚。其实真正与她面对面坐着,也只是同以往一样,唠些家常。她要是真的知道了真相,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不叫她知道就好。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威宁侯夫人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莺娘。 我心里想,一定要加倍对莺娘好。 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应当照顾她一些。 其实这样也何其残忍。就像我与二哥。原本感情不错,一旦牵扯到身世,那点感情就显得微薄,不堪一击。 我还是第一次进王府。修得大气而森严,来往侍从皆有理有节,不多看,不多言。明明是府邸,偏有种军中令行禁止之感。 王大力带着莺娘去看王老夫人。 我躲在外间窗下,铺了块羊毛地毯,半蹲坐在那里。 想我何等英明神武一个人,却为了王大力折腰、听壁脚。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谋划什么,却很享受这一刻的时光。此刻,我不是为了任何旁的事,只是为了喜欢的人。 王老夫人夸莺娘长得好,又怜惜她身体不好,问她生的什么病,吃什么药。 莺娘一一答了。 王老夫人再问燕皇,问高妃娘娘。 我事先与莺娘讲过,她答得妥帖,连我都听不出破绽。 说到这里,王老夫人让王大力出去,她有私房话要和莺娘讲。 王大力乖乖出去,在外面转了一圈,宫女们一致给他指了个方向,他找到我这里来。 当他发现我坐在窗下时,先是震惊,又很无奈。 毕竟窗正开着,只要王老夫人出来一瞧,就能看到我。 “殿下,恕我冒昧……我观你身子不好,像是不利于嗣。”王老夫人道。 “夫人……”莺娘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故作娇羞。 “殿下,其实我也有一事与你说。我王家世代忠烈,为国尽忠,不能断在珩之这一代,我希望珩之多生几个儿子。殿下应该也知道生子对身体不好,何况殿下的身体还这样羸弱,以后最好只生一个。若是儿子,那还好,若是女儿,殿下怎忍心叫珩之绝嗣?” “我可以调养身体……”莺娘有些震惊,仍然试图挽回一二。 “殿下这样出尘的人,我也不忍叫殿下受生育之苦。其实我倒是有一个两全之策。” 王老夫人声音慈和。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听那两全之策。 难道叫王大力自己生孩子? “珩之原与徐将军的女儿指腹为婚,后来,徐将军一门三将,尽数战死,徐将军的独女徐如意就养在我们王府。” “如意是珩之的表妹,两人幼时感情很好,可惜后来生病,发了高热,把脑子给烧坏了。她性如稚子,身子却很康健,殿下或可让如意为侧,等如意生下孩子,就养在身边。多生几个也不打紧,过继一个到靖之名下,一个过继到徐家……” 窗下,我一口咬住王大力的手背。 简直要气炸了。 这可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王家大公子,字靖之,仅有一独女王稚安。也许是要过继一个儿子。 徐将军满门英烈,皆战死沙场,仅剩一个独女,她生下的孩子过继到徐家,正常。 为什么都盯上王大力? 他好比配种的公马……算了,不提。 我凭空生出一股极大的怒气,心知不怪他,还是难以抑制。 我没听过任何与徐如意有关的事。终于想起燕皇曾说,王家还养了一个傻姑娘,日后养在王府或者送到庄子上都行。想来,这傻姑娘就是徐如意。 王大力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在我背后。 我去看他的眼睛,才望见他眼中的歉疚。 我松口,见他手上被咬出血痕,把口水擦干净,揉了揉。 他咬了我一口,这一口是还他。 真看见牙印,还是心疼。 我们坐在窗下,他低头,吻在我额头。 这一刻,他神色竟有几分虔诚。 我越发猜不透。 我每次觉得他是真心,就偏偏看到些无法理解的举动,觉得是假意,更钦佩他待我这样好。 我听到脚步声,王大力抱起我闪到一边。 “窗开得有些大了,老身有些冷。殿下觉得我这两全之策如何?” 王老夫人合了窗,问莺娘。 “这事,我不能决定。我要回宫问问父皇。”莺娘有些为难。 “殿下,如意痴傻,威胁不到你的地位,你若肯让如意为侧,京中人人都会夸殿下贤良,赞扬殿下关照英烈之后……” “夫人,此事我尚需想想,想好了再给您答复。”莺娘语气中已有些抗拒。 王老夫人不再多言,咳嗽起来,一时间撕心裂肺。 良久,才平复下来,疲惫道: “我知道这样叫殿下为难,可我活不了多久,只想在临死前抱孙子。殿下金尊玉贵,必不能匆匆嫁进门,可如意就住在王府,与珩之也有些情谊,叫她生子,本是极妥当的事。” “夫人,如意姑娘愿意吗?”莺娘突然问道。 “她是极愿意的,她一直把珩之当作夫君。” 王老夫人笑着,又循循劝道: “殿下,便是你不生孩子都好,只管抱如意的孩子养,反正如意什么都不知道,也教不了孩子。” “老夫人说笑了。”莺娘客气道。 “我说了这么久,就想等殿下一句准话,殿下竟这般推脱,连我临死之前的遗愿……都不能答应么?” 王老夫人语气凄哀。 莺娘想了想,斟酌道: “我不知夫人心中如何看待这样的事。反正我不能接受。十二公主原定谢承安,谢承安钟情婉柔郡主,十二公主便另择良人。婚约虽定,若是不适合,再改也是有的。我怕是不能叫夫人您满意,您再择佳媳,可好?” 莺娘很有些迟疑,我知道她担心我生气。可我对她说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只觉得贴心。 如果莺娘这一招以退为进,不能叫王老夫人放弃她的想法,我真要头痛了。 我看了王大力一眼,他此时仍抱着我,像不觉得累,腰板挺直。 这会,我倒能理解他为什么叫我找个人替代了。 要是我真身下场,王老夫人怕是已经被我气得暴毙了。听说最惨的就是被母亲和妻子夹在中间的男人,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看起来王大力就是了。 “殿下,这门亲事,是德妃娘娘定下的。她一心想看殿下与珩之成就佳缘,殿下是想让娘娘,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么?” 莺娘声音温柔,语气缓缓: “德妃娘娘待我如亲女,如果德妃娘娘知道我不情愿,想来也能理解我的选择。做娘的,都疼孩子。她要是真疼孩子,就该给孩子想要的。” “而不是给孩子,她觉得孩子该有的东西。” “有句话叫,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强行为之,反倒不美。夫人学识渊博,应当也知道这个道理。” “殿下是觉得,珩之不乐意?珩之是我的孩儿,难道我还会害他么?要是让旁的女人给珩之生孩子,焉知她是否包藏祸心?不知殿下觉得我所讲的,哪一点对珩之不好?” “《女则》有言,为妻者当贤良,不争不妒,殿下怕要再翻翻书……” “夫人既如此想,我亦无言。” 莺娘行礼告退,环佩叮当。 王大力抱我走到一边,放我下来,替我整理好衣服。他进屋,似是劝了王老夫人几句,很快就听见他们谈笑起来。 莺娘在外,朝我走来。 最后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我怕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敢动。 其实我也没多伤心。 这种程度,已经不能叫我伤心。 我只是愈发痛惜莺娘。她反倒像我姐姐一样,为我据理力争,还抱我,安慰我。 奈何……我不能说出半句真相。 “殿下,莫放在心上。”莺娘低声道。 “我晓得。倒累得你说这么久,渴不渴?” 我们去另一个房间休息,她已疲惫至极,半阖着眼,我替她松了发髻,轻轻替她按揉。 “殿下怎可做这样的事?”她见是我,低声,急问。 “别闹,睡会儿吧。” 我蒙上她的眼睛,她不再挣动,乖乖睡了。今日她穿着襦裙,不显肚子,我给她盖上薄被。 王大力等在门外。 见我出来,沉默着。 莺娘睡下,我让宫女们照顾她。 我跟着王大力来到他住的小院。 绿竹猗猗,风声飒飒。 “殿下,此事非我本意。”他语气涩然。 “你想让我如何做?”我即使猜到他要说什么,还是想听他亲自开口。 “我想求殿下答应,实际上,我必不会碰徐如意半分,我只拿她当妹妹看,从未生过他心。她这样,我也不能放心叫她出嫁,留在王府,一则成全了殿下的名声,二则,也能让她好生养在这里,让旁人不敢轻慢。” “我母亲……她近来混沌,时常做梦,方才又把我认成了哥哥。我不知她还能活多久,只想让她安心。” 他姿态放低,诚心诚意恳求。 我知道,便是去问父皇,也得不到一个答案。这件事,只能我亲自来想。 “若我,不肯呢?”我语气平淡,其实更近似于叙述。 他突然抬眸,像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他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都说了不会同徐如意有实,我还是不答应。 我也不太明白。 我只知道,我不情愿被任何人按头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只是对你们有利罢了。” 我抛下一句话。 凭什么叫我牺牲? 昔年,那些弑君犯上的臣子也是,恭恭敬敬跪倒在君王面前,用千万种办法来体现自己的忠诚。到了最后,也没手软半分。 一步让,步步让。 没人教我该如何做,我只按心里的想法来。 “殿下,为何如此想我?” 他追上来,抓住我的手。 “明昭,你不信我?”他又急急追问。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你摸了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他面沉如水,语气很是苦涩: “明昭,你不嫁给我,我以后就只能当一个老光棍。” “这件事的确叫你为难,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你别生我的气,也不要去找别人。”他突然跪下,已有几分祈求。 “你起来。” 这一跪,叫我头大如斗。 “我不起来。”他声音闷闷。 “殿下,我不想你走。” “我不想你为难。” “殿下,我不想让你生气。” “殿下……” 他一声比一声低,最后反倒态度决然: “殿下,你走吧。” “赶紧起来,送我回宫。”我轻轻踹了他的靴子一脚。他想什么呢?刚刚不是说,再想想办法吗?怎么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他的戏太快,我都跟不过来。 “殿下,不想看看我住的地方吗?” “今天没有心情。” “那我送殿下回宫。”他有点低落。 “先送莺娘回去,你母亲该不会下次又要见我吧?” 莺娘的肚子只会越来越大,我下次绝对不会让她帮忙。 既累人,又伤神,还叫她替我担心。 要是王老夫人又想见我,只好说,我生病了,病得起不来床,不能出门。 “说不准。她现在很喜欢闹。也许是以前从来都安分,一闹起来,谁都降不住。” 他低叹,眉心蹙起,愈发显得疲惫。 “你别只顾着照顾她,也要记得好好休息。” “谢殿下关心。”他笑起来,清俊难言。 我心中一叹。原本定下的决心,又灰飞烟灭。 其实,他与我本该就没有姻缘可言。 何必为了那么一点感情,彼此都进退两难。 可我终究舍不得。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也许会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莺娘小憩一会,精神好了许多。 我们在马车上换好衣饰,我送她去威宁侯府。 谢承安脸色漆黑,正等着我。 “殿下,你再也不要把我夫人带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去了。” “我很担心的。” 莺娘脸上泛起薄红,嗔道: “你一个臭男人,知道什么?” “是,我是不知道。你出去玩,也不带我。”谢承安脸臭臭的,不看我,也不看莺娘,气鼓鼓。 “谢妹婿,放心吧,没有下回。” 听到我这样叫他,谢承安陡然脸色一变,用一种想反驳又忍住的古怪眼神看着我。莺娘名义上是高妃娘娘的义女,十二的义妹,自然也是我的义妹。叫谢承安一句妹婿也没什么不对。 “我回宫了,莺娘,你早些歇息。” “殿下你也是。” 莺娘与我对视,柔柔一笑,很快被谢承安抱走。 我隐约还能听到她喊, “你就是臭男人,臭男人……” 我心中轻快许多。 回宫后,大宝迫不及待冲来抓裙子,我逮住它一顿狠撸,照样吃了饱饱一顿,拆开六姐姐的信,细读。 这回,六姐姐说的是,嫁人必须要考虑的事。比如要怎么和对方的家人相处,要是实在相处得不好,就换一家。 这可真是…… 我都怀疑六姐姐能看到我在做什么,能看到我的遭遇。可惜这信至少是半月前写的。就算不是半月,也有十天。 溯洄这回写了很多话,详细说了说苍国的秋猎,还有苍国贵女的生活。我总觉得,她不是以“贵女”的身份在写,反倒是从旁的什么角度在写。她还说,衣服很好很合身,她已经在穿了。 我不禁为华翎宫中的绣娘骄傲,连远在苍国的溯洄也喜欢她们的手艺呢。 大概只有看信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快乐。 燕皇那边,又通知我,六月,正式册立二皇子为太子。 我不打算破坏这件事。 至少要让二皇子体验一下当太子的感觉。 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要是我是个皇子该多好,我一定勤学好问,做个优秀的皇子,再问鼎天下,继任皇位,立王大力为皇后……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转而又清醒了。 是的,我缺了个零件,当不了皇帝。 天气越来越热,大宝疯狂掉毛。我已经在华翎宫很多地方发现了它的猫毛。 殿内开始用上冰盆,大宝贪凉,日日待在冰盆附近,不肯离开。 我终于得见,二皇子,在文武百官、后宫诸妃面前,被立为太子。 我见他步伐稳健,意气风发,也愿意为他高兴。 他要是不憋着坏,准备暗算我,想来,我的喜悦会更加真诚一些。 “十一妹妹,你今日分外好看。” 他语气真诚,转而打趣道: “王小将军真是好福气。” 王大力面不改色。 我突然替新上任的太子尴尬。 王大力,其实不太会说话,有时候甚至不说话。 “太子殿下今日也分外俊朗,或许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我奉承道。 “还是十一嘴甜。” 燕皇笑着拍拍我的肩。 “燕国后继有人,朕如今总算放心了。” “我也为父皇高兴。”我挽住他的手。 今日礼节繁多,要各种跪拜,我搀住燕皇的胳膊时,才发觉他在发抖。心下一叹,面上仍和他们你来我往,说着一些虚假的话。 王大力另有任务,我送父皇回去,快到寝殿的时候,他突然昏倒,闭上眼睛前,还叫我不要找御医,找谢临徽。 我便叫孙青去找谢临徽。 现在,小孙子已经成了燕皇身边最得力的人。燕皇很信任他。他长大后,生得极好,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气质仪态极佳,宫女们都很喜欢他。 燕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我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冰凉。 谢临徽很快匆匆赶来,探脉,施针,开药,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并没有走太医院,反倒把药方给了不知从何时出现在大殿里的黑衣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卫?”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惊诧,谢临徽觉得好笑,他表情有些奇怪,最后一板一眼道: “回殿下,这的确就是传说中的暗卫。” “我父皇他……” “陛下应与殿下说过吧。殿下想开些。”谢临徽垂眸,神色超然。 我一直守着父皇。 谢临徽就在边上,良久,突然道: “殿下不介意的话,让我把一把脉?” “嗯。”许是他觉得无聊,我把胳膊伸过去。 他也没整那些虚的,直接按在我手腕上,我也不介意这些。 他姿态坦荡,仿佛按的不是一个女的,而是一只猪,或者一条狗。 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问: “殿下最近是否觉得头痛,恶心,时常身体发冷?” “是有一些。” 我以往也这样,只是最近频繁些。 底子不好,烦心事也多,感觉这样也正常,不耐烦喝苦药。何况太医也只是说我思虑过多,叫我想开些,身体自然而然会转好。 我没法想开些,就拖下去了。 “殿下这是中毒的迹象。” “啊?”我真震惊了。 “我闻见殿下身有异香,毒应该是从香气入体。不知殿下用的是什么香粉?可否让我检查一下。” “等等……” 我见燕皇眼皮颤了颤,示意谢临徽暂时不要讲话。 “明昭?” 燕皇眯了一会,才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难为你还守着我。” “你是我父亲,我不守着你,守着谁?” “梦微,你方才说什么中毒?谁中毒了?” 我冲谢临徽眨眨眼。 谢临徽立刻道: “回陛下,是十一公主。微臣发现她中毒了。” 我无话可说。 “什么毒?” “这种毒,名为缠枝,毒性不强,只会叫人越来越疲惫,时常头痛,恶心,身体发冷,最后气血两亏,刮风下雨都容易生病,就算诊脉,得出的结果也是因为其他病。” “取菱妃的脉案来。”燕皇沉吟两秒。 孙青立刻离开。 没多久,取来几本泛黄的书册。外面在下雨,他把书册放在怀里,也许是跑得急,衣袍下全湿了。 “孙青,你下去换衣服吧。” “奴才不冷。” “朕看着碍眼。”燕皇摆摆手。 孙青这才离开。 谢临徽翻看脉案,神色越来越凝重。 最后,才沉声道: “菱妃娘娘,当年应该也是中了这毒。” “如果只是寻常小病,断不会让她虚弱至此。菱妃娘娘身体本来十分康健……” “这毒如何解?”燕皇问。 “公主中毒不深,针灸配合药浴,三月可解。” “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会比常人单薄一些,好生照料,也无甚大事。” “梦微,你先给明昭解毒……” “父皇,我先不解毒,免得打草惊蛇。先钓出幕后真凶吧……反正我已经中毒了,也不差那一时半会。”我一听,不会死,就不大在意解毒的事情。我更想知道,是谁害我。也害我母亲。 “既已发现,必能查出……你说得也有道理,梦微,此事就交给你,争取早些查出来,再把明昭的毒给解了。” “是。” “朕乏了,你们先下去。” 我与谢临徽一同出去,我没走,就坐在殿门口的石阶上。 隐约听到殿内泣声响起。 墨黑的天上,雷霆炸裂,外面的雨大起来,再听不到殿内的声音。 虽然坐在屋檐下,雨仍然飘来,裙裾沾湿后粘在一起,有点冷。 谢临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把伞,架在我肩上。 “你也是暗卫?” “不,我是暗卫头领。接下来,就要和殿下合作了。” “嗯。” “殿下是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谢临徽问。 “不,我腿麻了,动不了。”我呆呆看着前面的雨幕,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王大力今日要巡视皇宫,并不知道燕皇晕倒的事。 “过来,抱我。” 王大力非常听话,一步步走过来,银亮的甲胄上还有些水汽。 他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 低声问: “殿下,回宫吗?” “这么大的雨,回什么宫?过来喝茶吧。” 谢临徽已经离开原先站的地方,正冲我们招手。 茶水间里水雾弥漫,各种茶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香气。 王大力正在给我拧裙摆,水淅淅沥沥滴下来。 第41章 缠枝 殿下不想报仇吗? 喝过热茶, 身体慢慢回暖。 谢临徽倒也乖觉,在王大力面前不多提一个字。 我不担心他会说漏嘴了。 二皇子是王大力的亲表哥,我实在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他。二皇子的生母, 德妃娘娘, 是王大力的亲姑姑。 京中传言, 王、谢两位公子交情极好, 我也能看出谢临徽与王大力之间的熟稔,今日看, 倒不像传言中说的那么好, 更多的,类似于认识了很久, 对彼此还算熟悉, 能说得上话, 这种状态。 我放心不下父皇。 万一他累着, 或者因此……再醒不过来,那我又该如何呢?直接离开皇宫,还是独自面对太子? “殿下,你可以放心回去。”谢临徽倒很镇定。 我点点头。 太过在意, 反倒会让太子看出来。 父皇当时支开王大力, 怕也是不想叫他知道。 “殿下,我背你吧。” 王大力蹲下。 “不用了, 我们一起走回去, 你给我打伞。” “好。” 我们走在同一把油纸伞下。 上次共伞,还是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我在御花园遇到云妃、十二, 强迫他给我打伞,还说了些厚颜无耻的话。他震惊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伞略向我这里倾斜, 已经转小的雨被伞牢牢挡住。 “殿下回去记得喝姜汤。” “好。” “最近不知怎的,头一直痛。”我皱眉,揉揉眉心。 “殿下……看过太医没有?”他步子一顿。 “看过,老生常谈的那些说话。总是说什么思虑过度,诸如此类的话。一点实际效果都没有。”我有些埋怨。 “那殿下在思虑什么?” “思虑的事太多了。二哥不喜欢我怎么办……会不会牵连你?你母亲的身体,还有徐如意。” “殿下放心,一切有我。”王大力安慰道。 我笑笑不说话。 他以为我听进去了,语气十分温柔: “殿下不用那么累,独自面对所有事。” “我知道了。” 他送我到华翎宫门口,我目送他远去。灯笼的火光在雨雾中有些模糊。 我并非缺这样一个替我打伞的人。 宫人如此多,总不会叫我事事亲力亲为。 我只是难过,原以为能和他共度余生,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夜半三更,我听到窗户被敲动的声音。 开窗,谢临徽闪身进来。 “公主,冒犯了。” “怎么了?是不是父皇……” “陛下很好,睡着呢。” “那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关于缠枝,之前没有说清楚。其实这毒很麻烦,公主还是要做个心理准备。” “有多麻烦?”我还是第一次体验中毒的感觉,未免有些新奇。 “这种毒要经过漫长的潜伏期,才能让人染上。中毒的人并不会有什么不适,一旦断开毒源,就会像殿下这样,头痛、发冷,这只是开始。” “殿下会对它产生依赖性,中毒时间越长,依赖性越强。骤然脱离,痛意蚀骨,极其摧毁意志,如今形势未定,我建议殿下暂时不要尝试解毒。” “我觉得这件事不适合告诉陛下,所以才隐瞒下来,希望殿下谅解。” “嗯,我也这样想。”我点头,又问他: “我中毒多长时间了?” “大约有五六年了罢。”谢临徽皱眉。 “你说香粉……其实我不太爱用香粉,殿内也不常熏香,不知源头在哪里?” “我此次来,就是想找一找。”他环视一圈,盯着殿内的香炉。里面空空的,我开始头痛后,就不想闻见任何香料的味道。 “这毒,除了成瘾,虚弱,还有别的危害吗?”我问。 “会使人易怒易悲,放大情绪。” “倒也不是那等剧烈的毒,既然想要害我,为什么不下猛药?” “殿下说笑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殿下焉知这毒不能害死你?幕后之人,必然是顾忌陛下,才不愿显露痕迹。其实这毒十分隐蔽,我能看出来,不过是因为我曾也中过。” “殿下,我大约是从出生就常常闻那个味道,早就记到骨子里了。跟着师父学医多年,才把自己身上的毒解掉。之前与你隔得远,气味又淡,虽有怀疑,但不能确定。如今才笃定,殿下与我中了一样的毒。” “这件事与威宁侯夫人有关系吗?”我问他。 “未必有。毒虽稀有,真想弄,还是能弄到的。殿下不如想想德妃,想想高妃。” “左右是这么些人,其实,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笑着说。 “殿下不想报仇吗?”他疑惑道。 “我想啊,找谁报仇呢?太子不必提。德妃娘娘死了。高妃娘娘,只有十二。威宁侯夫人,就一个独子,谢承安。你叫我找谁报仇?” “我太累了。有没有什么药?给我弄点。”我朝谢临徽伸手。 “醒神丸,三天才能吃一粒,否则会像燕皇那样,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常年服用,还会有损寿数。” 他往我手里搁了一个药瓶,很少,我微微摇晃,稀稀落落。 “小气鬼。父皇就常吃这个?” “嗯。”他也不在意我说他小气,提了提药效: “殿下晚上不要吃,不然会睡不着觉。我先找找缠枝的源头在哪里。” 他在殿内转了一圈,把香炉打开,在内里刮了刮,皱眉。又去看那些胭脂水粉,朱红豆蔻,不但闻,还尝两口。 有些胭脂不能吃,我真担心他被毒死在这里,那我真说不清楚了。 后来又闻衣服,深深皱眉。 “殿下,主要问题,出在衣服里。” “原来是这样。” “殿下应该知道是哪个宫女管衣服吧?不介意我带回去审问审问,到时候还你一个。” “是青杏手下的青栀,在外间宫女房第三间,靠窗那张窗,她眼下有粒小痣。” 很快,就看到他扛着青栀站在窗外。 “她还挺沉的。” 他低头感慨,消失在夜色里。 我打了个哈欠,恍惚间看到德妃病时,为我做衣服的样子。 她做好的衣服都熏得香香的,再送给我。 青栀原也是德妃宫里的宫女,德妃病逝后,她就跟着我,负责整理我的衣服。 那香气并不难闻,清清浅浅,似有似无。听说是用好几种香料调出的,是青栀的不传之秘。 我身边的东西都有人检验,想必那香气是真的没有损害。只是积久成毒而已。 最近又断了毒,是谁良心发现?还是有意如此,要让我露出破绽? 香味有好几种,每种闻起来都不同。随衣料而变化。 我不知现在穿的这件里衣有没有毒。 感觉穿着衣服好像有虫蚁在啃噬。 我换了身衣服,闻到香气都觉得恶心,手微微发颤,停都停不下来。 外间的宫女睡得很沉,大概谢临徽下过药。我出去,都没人察觉。青栀已经被谢临徽带走了。 最后找出六姐姐已经泛黄的旧衣换上,闻着陈年皂角的香气,才虚虚实实做了个梦。 “虽然我们十一的生母已经病逝了,但以后有娘娘疼你……我曾也该有个女儿,就和十一差不多大,可惜与我没有母子缘,看着十一,就觉得是我那个女儿回来了。” 德妃娘娘一下又一下为我梳头。 我背对着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在梦里,我终于能看见她的脸。 那是一种深沉的怨毒。 叫人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她盯着我,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惊醒,天色蒙蒙,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头越来越疼,倒出醒神药,看起来圆圆滚滚,吃了一颗。 竟是一颗糖豆。 有些桔子香气。 德妃娘娘早年亲自为我做的衣裳都被我珍重的放在箱子里。 我坐在箱子前,打开,一股浅淡好闻的香气,被旧时光发酵过,越发显得沉谧。 殿内昏暗,我掌灯,看着衣裳上的刺绣。 我实在哭不出来。感觉眼睛干涩,被烟熏到,刺刺的疼。 殿内亮起两个幽绿的眼珠子。 “喵!” 大宝不知是没睡还是没睡醒,它朝我这里跑来,最后卧在我膝头,轻轻舔我的手背。 合上木箱,又重新爬回床上。 我把大宝也带上床,它倒很高兴。它喜欢趴在高软处,我从不准它爬上床,今日破例一回,它左右巡视一圈,最后趴在我枕边。 睡也睡不着,我仍闭着眼,听到宫女的声音。 “唉呀!门明明关好了,大宝是怎么跑上殿下的床的!先把这祖宗弄下来,别吵醒公主,等殿下醒了再请罪吧。” 我没睁开眼。 等宫女们轻手轻脚提起大宝,我才用余光,看它。 它嘴里塞着一块鱼干,后颈皮被拎着,以一副生无可恋的姿态被带走。 宫女们如此熟练,难道大宝以前也溜进来过? 不知在什么地方滚过,又爬到我床上。 这臭猫……哎…… 翌日,又是和谐美好的一天。 由于燕皇被太子的册封礼累着,由太子代理朝政。 我听见十二叽叽喳喳说话,脸上也相应露出笑容。 “十一姐,太子哥哥待你最好,以后太子哥哥继位,你要罩着我啊。” “知道知道。” “也不知父皇怎么样了,很久没见,他都把我忘光了。”十二苦着脸。 “怎么会忘记你?前几天父皇还提起你。” “真的吗?肯定又是讲我的坏话。”十二先是一惊,又皱眉。 “没有,父皇夸你呢。” “十一姐又唬我了。” “对了,有个东西给你瞧瞧。” 我让宫女取来大水盆,在里面装了小半盆水,把之前造出的木船放进去,拧过发条,再一松手。 雕工精致的木船在水盆里乘风破浪,势不可挡。 “哇!十一姐,你怎么弄出来的!这么厉害!” “就和那小木老鼠差不多。也多亏了谢世子的书。” “明明是十一姐聪明伶俐,临徽哥哥就没弄出来过。光在这里玩有什么意思,我们去玉清池。”十二拉着我。 “好啊。” 池中已有小荷,一如昔年。 我们寻了一个僻静处,把小船放进去。 它是呈圆形行驶的,最后又会绕回来。 “姑姑,你们在玩什么,不带我。” 江熤挤进来,盯着小船,一副震撼又蠢蠢欲动的样子。 “这么厉害的吗!会自己动?” 他眼睛亮极了。 “喜欢吗?”我摸摸他的头。 “喜欢!喜欢!” “送给小熤了。” “哦,你又偏心,分明是我先看见的。”十二气呼呼看了眼江熤。终究没升起从江熤手中抢东西的念头。 “姑姑真好。以后小熤长大了,送姑姑大船,真正的大船,能在江上游的那种哦……” 江熤抱住我,又张开双臂,比出一个巨大的姿势。 “江上游算什么本事?什么船不能在江上游?在海里游才厉害。”十二立刻开始打击江熤的积极性。 “那就送姑姑海里游的大船。”江熤也不气恼,立刻改口。 “好啊,我等着小熤长大。” 第42章 满意 现在听到了,满意否? 燕皇断断续续病着, 时而上朝,时而不上。 偶尔几次遇到太子,他威势日盛。 我向他行礼, 他嘴上说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实际上总要让我行完礼才走。 我早有谋划, 不觉得如何难忍。 王老夫人六十大寿, 邀我前去。 我说病了。这次是真的病了。 头昏昏沉沉,时不时抽疼一下。 谢临徽说继续闻到缠枝的香味, 就不会头痛。 但我没得闻。 青栀知道的不多, 她说有人控制了她的父母亲人,她一直见我身体不错, 以为缠枝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所以没断过。她也不知道幕后的人是谁, 每次与她接头的, 是一个方脸太监。最近上头的人叫她停,她就停了,用其他香熏衣服。 谢临徽又去查青栀的父母亲人,几年前就被杀光了, 坟头草已丈许高。 青栀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交代得干干净净, 不知受了多少刑。 谢临徽问我要不要去看她一眼,给她选个死法。 那有甚可看的? 大约她已遍体鳞伤, 除了表示悔意、求饶、发疯、咒骂……还能有什么表现。 我也想过, 既然她亲人都已被害,她心中应有仇恨, 用得好就是一柄利剑,可她也被谢临徽严刑逼问过,不一定会偏向我这边。与其留下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不如除了干净。 我第一次见她,那时她也年纪不大,抱着几件衣裳,在长廊中冲我行礼,因那点小小的泪痣,生得格外秀气灵动。 一杯毒酒,了却一桩旧事。 现在宫里的“青栀”,是谢临徽那边的暗卫,看起来和青栀一模一样,行事举止也无甚差别。她会继续幕后的人接头,直到找到真相为止。 幕后的人竟停了缠枝。 我真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 可怜我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解毒呢? 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万一对方又下缠枝,岂不是前功尽弃,真愁人。 雨一场接一场,绵绵不绝,冲淡了几分酷暑气,我也不怎么出宫,平日里,闲得发慌。 其实气氛已经足够紧张。 谢临徽说,燕皇最近的饮食有些问题,他已稍作调整,不会影响到燕皇的身体。 我不用想,都知道是太子干的。 这个位置还没坐热乎,他就不想坐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坐了吧。 谢临徽已说过缠枝的问题,我心中早生戾气,无处宣泄,似被放大了无数倍,宫女们行事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我。 其实我不凶的,或许是和燕皇待久了,连他的气势,也学到了几成。 五月末,大皇兄在画舫上,醉酒,跌落河中,溺亡,第二天发现时已经泡发了。 十个大汉才把泡发的大皇兄抬出来,棺木也是超大一个。 明明是很悲伤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那个占据了一半空间的超大号棺木,变得有些滑稽。 燕皇一直病着,没有精力管这等事。 玉玺,在我手里。 第一道由我书写的圣旨,是宣告大皇兄的死讯。 握笔前,思绪混乱,不知该写些什么。第一个字落下,余下那些,顺理成章就出来了。 我去大皇兄府里奔丧,诺大的府邸显得很荒凉。 早年他养的那些姬妾,陆陆续续被他打发,生过孩子的才留了下来,加上那些群主,人不少,但很低迷。一众麻衣女子中,江熤格外醒目。 他双眼通红,瘦了一大圈。 只是无声依偎着我。 夜里,他要守灵,虽是夏天,晚间也有些冷,他很快就病倒了。 我去看他时,脸已瘦成巴掌大。 “这几个月,你别说话。”我轻轻在他耳边说。 他点头。 大皇嫂很配合。很快,王府中就传出,熤皇孙高热失语的消息。 太子很关心,派太医看诊,结果也是一样的。 江熤不能说话,已经没有威胁。 六月末,燕皇驾崩。 那是一个雨夜,雨声、蝉鸣交织,格外烦人。 九重钟声响起,太极殿内,我听到太子奇怪的笑声,他明明该表现出一点悲伤,我却听出无尽的喜悦。 不止是我,任谁都能听出来。 “十一啊,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连悲伤的表情都不愿做。 “恭喜。”我懒洋洋接了一句。 “他死了,以后我就是燕国的皇帝。十一,你为何不跪?” 他向我走来,低头,带着些倨傲味道。 “父皇早有旨意,我不用行礼,对谁都不用,以前是给你面子,现在,不想给了。”我当然要比他更倨傲。 身体出了些问题,我已经无力去控制自己。 或许我本该肆意张扬,才不负父皇看重一场。 “你还有什么倚仗?让你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怪异。 不只是仇恨……还有其他情绪。 我一直以为他恨着我,此刻不由得后退一步。 “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似喟叹,又似惋惜。 “不过,今后,任你如何,也翻不出天去。你讨好我,我也能赏你荣华富贵,让你一如既往的张扬肆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你不识时务,我也不介意亲自教训你,直到你听话为止。” 他笑了。 带着病态的得意。 “微臣参见陛下。”王琅自殿外而来,恭敬跪在太子面前。 “这些年,难为你了。” 太子拍拍他的肩,又看看我,不言而喻。 王琅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也懒得看了。 生死关头,情感很容易迅速褪色,变得单薄。 “明昭,跪下,二哥疼你。” 他口称二哥,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完全无关这个称呼的陌生人。 自他从封地回来,一切变得大不相同。 我谁也怪不得,谁也不谅解。 “父皇尸骨未寒,你现在就要欺压我?” “欺压,这个词……用得好。这都要怪你生得惑人,像你生母,有张勾人的脸。” 他向我走来,笑意扭曲,我抽出王琅腰间的佩剑,指着他。 这剑还是我送给王琅的。 “剑重不重?二哥帮你拿。” 他又温文尔雅笑起来,眼神温暖,一如当年。 我觉得他已经疯了。 “珩之,拿下她。”太子厉声道。 王琅一动不动,他跪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太子殿下,三皇子、四皇子……熤皇孙等,都在殿外。”孙青进来,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让他们等着。” “珩之,莫非你也被这个女人蛊惑了心智?”太子盯着王琅。 “去,叫她跪下。” “恕难从命。”王琅突然起身,护在我身前。 “你——” 太子没想到会是这样。 “殿下先出去罢。”王琅看向宫门口,不看我的眼睛。 我丢了剑,放轻声音。 “不必了。” “太子殿下,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父皇已经立你为太子,为什么你要害他,连这么短的时间,也等不及吗?” “妹妹说笑了,我怎么会害父皇?父皇待我这样好,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他,怎么会谋害父皇?” 他反问。 “你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未必这么想。” “你倒像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一样。这样聪慧,为什么不肯听话一些?我多想回到小时候,看你又乖又甜,叫我二哥,哪像现在,这样怕我。” 我怕吗?或许是有一些。 正常人总是害怕疯子,因为无法预测下一秒他会做什么。 我其实想不出太子心里的想法。 他眼神暗沉,宛如泥沼,种种痛苦、扭曲的情绪在其中翻滚。 “我多想打断你的手脚,把你锁起来,看你对我摇尾乞怜。” “又想叫你做燕国最尊贵的公主,高高兴兴嫁给喜欢的人。” “细想来,最高兴的时候,大概是听你叫我二哥的那几年。” “一切就在今日结束吧,跪下,或者,死在这里。” 他身量修长,居高临下望来。 我是不可能向他下跪的。 平时行礼,只不过略福身。 “取廷杖来。”他这会儿倒镇定许多。 “既然阿昭不跪,那二哥只好亲自来教你了。” 他在宫中虽不能算手眼通天,却也收买了不少人。这会儿就有两个小太监,提着廷杖向他走过来,恭敬奉上。 他接过去,掂量掂量,满意的笑了。 又去看王琅。 “珩之似是忘了当日曾说过的话,但你要是愿替孤打断十一的腿,孤不计前嫌。” 王琅沉默不语。 “看来还是得让孤亲自动手。” “您,适可而止。”王琅低声道。 “你在威胁孤?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导我?” 他咆哮起来,踹向王琅。 王琅没躲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反倒冲我喊, “殿下,你先出去。” “殿下,求你出去……” 他已带着几分央求。 “我不会出去的。” “今日,倒要看看太子殿下有多威风。” 不就是一个疯子? 我出去了,戏还要怎么演下去。 太子又笑起来。 殿外雷雨大作,烛影晃晃,照在太子脸上,恍如厉鬼。 “咣当——” 廷杖扫到了一个花瓶,碎裂声反而让太子愉悦起来。 “你心心念念的珩之不肯动手,孤只好亲自……” “够了!”突然出现的女声有些沙哑,打断太子的话。 太子妃闯进来,头发贴在脸上,看起来颇为狼狈,衣服也是湿的。也许是来得匆忙,脚下有只鞋没穿好。 “二郎,我不想看见你这样,我们一家,以后好好的……” “滚。”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教?” 太子举起廷杖,向我打来。 王琅一动,却有一人先行一步,挨了那廷杖, 正是太子妃。 她伏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来。 “啪——” 太子手中的廷杖落地。 他死死看着太子妃,意味不明。 “二郎……求你,放下……好不好?” “十一是我们的妹妹……先辈的恩怨与她无关,德妃娘娘已经报复过了,你停手罢。” “芷茹姐姐,你何必……”我没想到太子妃会为我挡这一杖。 她本不必如此。 她实在没有必要如此。 “妹妹?我有两个妹妹,你说的是哪一个?” “四公主和亲梁国,十九岁就死了。还有一个小妹妹,没睁开眼睛,就没了。” “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没有用!” 太子声音沙哑,怒气抑制不住,双目充血,死死看着我。 “你呢,你凭什么金尊玉贵,千娇万宠长大,好男儿尽你挑拣……苍国妖孽生的孽种,凭什么安稳一生?” “这就是你毒害父皇的理由?” “父皇身体向来康健,你竟下如此毒手!” “不错……是我……” “他早就该死了。该死一千回,一万回!” 太子低低笑出声,问: “你千算万算,不就是想听我说句实话吗?现在听到了,满意否?” “满意,满意!朕真是满意极了!” 原本应该躺在棺木了无声息的燕皇带着文武朝臣数百人浩浩荡荡从内室出来。 第43章 掌灯 假使前路一片漆黑,就由我来做这…… 内室不大, 六月底,就算下大雨也很热,他们全挤在一起, 不敢动弹, 不敢吱声, 衣裳湿了又干, 闷出一股味道,浩浩荡荡袭来。 其实这场面本该严肃些。 不知道怎么, 透出些许尴尬。 反正太子, 就很尴尬。 我都替他觉得尴尬。 “倒是孤小瞧了你。”太子露出几分心灰意冷的神色。 他离我很近,却在说话时, 向我扑来, 也许是要掐脖子, 或者是杀我。 我下意识后退两步。 孙青已在他后头, 死死抱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拖。 这场面,有点滑稽。 向来温润、贤良的太子,被人抱住往后拖。 衣冠散乱, 仪态尽失。 没有人笑出来。 就算想笑也憋着。 “押下去。” 燕皇不愿再看见太子。 “父皇, 求父皇饶他一命。” 太子妃深深跪伏,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殷红一片。 “假仁假义!” 太子冷笑一声, 捡起地上的剑。 “孽子,你要做什么!” 燕皇怒斥。 “不做什么……只不过, 有些想母妃罢了。” 太子笑着,剜喉而死。 鲜血喷上殿顶。 溅花了我的宫裙。 浓重的血色污开,依誮我看见太子妃惊愕苍白的脸, 还有燕皇哀痛的眼睛。 我已分不清谁对谁错,只觉得疲惫入骨。 是无上的权势迷人眼? 还是早年的仇恨蒙住了人心? 或许,生在这九重宫阙中,本就是一种罪恶。 此事已了,我反而觉得思绪空茫。或许是殿内血腥气太重,我喘不过气来。 我离开大殿,外面站着太子的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担忧地看着我,问: “姑姑你是不是受伤了,裙子上怎么这么多血……” 我摇摇头。 我想逃离这里。 殿外雨大,我站在台阶边,即使有人撑伞,依然不能走下去。 过一会我还要收拾残局。 这一天,我谋算了太久。 一切都按照我所想的发展,非常顺利。 太子死了,我除了心腹大患。 只要我想,太子妃和那三个孩子也会死。斩草除根,方为上策。该像这场大雨,轰轰烈烈浇下,把一切痕迹都洗净。 我一点也不高兴。 那个别扭的、腼腆的二哥,自此一去不复返。 他好像就在城外,正要离京,冲我笑着。还抱怨,怎么未出嫁的公主不能离京呢?宫里多无趣啊。 他又好像在说,这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妹妹千万保重。 妹妹千万保重。 他那一去,真的再也没回来。 水汽浓重,风也很大。 “别哭。” 江熤担忧地看着我。他像是忘了我告诫他的话,主动开口说话了。 他笨手笨脚的拍拍我的背。 他自己眼泪也稀里哗啦流。 “皇爷爷走了,父王也没了,姑姑,你别哭,以后小熤保护你……” 我与燕皇谈过,立江熤为幼帝,我做摄政长公主。 终身不嫁,若觉得乏味,便养些男宠。 孩子……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 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不打算要孩子。省得孩子走我的老路。担惊受怕、惶惶不安。 旁人看我,也许觉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已是极好。可我时常恨不得某天早晨,再也不醒来。 太累太倦。 仿佛感情被生生蛀空,灵魂与身体分离开,脸上带着笑,心早飞到九天云外,不知在想什么。 希望没有看错江熤。 要是看错,换一个养。反正其他皇兄也有儿子,总有听话的。 我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我,杀死了曾经的我。 这一切,是我想要的吗? 我是因太子的死而哭,还是因自己的死而哭? 若投入感情,总是会受伤。索性冷心冷性,孑然一身,反倒自在。 “公主,你是不知道,内室里面太挤了,我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哪个官员有腋臭,有的还有脚臭,有人悄悄放屁……我真要被熏吐了,就用银针封住了嗅觉。”谢临徽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抱怨道。 “谢表哥,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姑姑衣服上有好多血……” 江熤哭着问。 “是喜事。”谢临徽摸摸江熤的头,温声道: “你姑姑憋得太狠,叫她狠狠哭一哭,把积在心里的事哭出去,就好多了。” “这样啊……”江熤似懂非懂。他或许在想,怎么,皇爷爷去世,是喜事呢?但他很乖,安安静静蹲在那里,不说话,只看着檐下的雨,跌落时化为无数零落的小水珠。 后来,他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厉害。 此时已近子时,小孩子容易困倦。 我看见远方出现火光,大皇子庞大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带着几个护卫,姿态狼狈,朝太极殿喊道: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谢临徽突然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问: “殿下如何想?” 我看着面目渐渐清晰的大皇兄,犹豫不决。 他与我无冤无仇,又是江熤的父亲。偏偏这个时候出现,正好摘果子。 有他在,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个名正言顺的摄政长公主。 我可以叫人现在就把他射杀,推到太子的人身上。 江熤正伏在我膝头,惊喜地看着他死而复生的父亲。 那种依恋和喜悦,是他和我相处时,不会有的。 杀了大皇子! 我心中有个声音肆意叫嚣着,仿佛要冲破牢笼。 杀了他! 日后燕国将由我做主! 他叫江熤同我亲近,本就是为了拉拢我、利用我!本就是为了让我心软,为了得到燕皇的好感! 说不定他这次没死,是燕皇有意谋划,叫我为大皇子除去所有障碍…… 大皇子和江熤是父子,他们天生就有身份优势,轻轻松松就能坐稳我从太子手里抢来的江山! 杀了他! 也……杀了江熤! 我这样想着。 太子举剑自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我不是他。 我不能变成他那样。 他疯狂到极致,明知是悬崖,也勒不住马。 何况,大皇兄与我并没有仇怨。 那一切,全是我的臆测。 权势是最迷人的毒.药,一旦陷入无边臆想,就会模糊一切的边界线。 仇恨更是灼人的烈火,一旦被点燃,烧毁一切才会停止。 等我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我竟生出杀死江熤的想法。 这令我浑身发冷。 要站在这些人的骸骨上,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吗? “公主?”谢承安在问我要决断。 燕皇说,最要不得妇人之仁。 如果他面临这样的局面,是否会顾念那点妇人之仁? 我终于做好决定,笑道: “小熤,你父王来了,快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江熤便下了台阶,冲大皇子跑去,如乳燕投怀。 “殿下,可要?” 谢临徽冲我做了个手势。 他的母亲与江熤的母亲是亲姐妹,也不见他有顾念血脉亲情的样子。 “爹!” 江熤抱着大皇子的腿,又哭又笑。 我一挥手,他们就会被射成刺猬。 而我,即使坎坷些,也能坐上摄政长公主的位置。大皇子只是一个开始,还有其他兄长。 大约只有将他们杀尽,才能坐稳。 无穷无尽的念头朝我涌来,逼我做一个决定。 我只静静看着。 初时,我只想天下所有人衣食无忧,与家人长聚,一生平安喜乐。后来,我希望自己在乎的所有人都过得好。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柄? 还是别的什么? 生死不可逆转,我如果要他们死,他们再也活不过来,不会给我后悔的机会。 而我如果此刻选择让他们活下来,日后,真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候,再想要他们的命,也不会太难。 燕皇已经将暗卫交给了我。 我只当自己有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留一小段时间,思考,我究竟追求的是什么。 我不想看见他们被射成刺猬。 终于冷静下来。 这一番挣扎,使我出了一身冷汗。 夜风吹来的时候,裙衫烈烈。 今夜无星无月,骤雨连连。 我冲谢临徽摇摇头。 他不知是惋惜还是什么,像是不太高兴。 既然大皇子出现,我也懒得管其他琐事。 重进太极殿,燕皇抱着太子的尸体,还在发愣。他即使怪过太子,也没想到太子会死吧。 我以为,会是我一挥手,太子立刻被万千箭簇射穿。没想到他竟选择了这等惨烈决绝的死法。 太子妃伏地颤抖,哭不出声音。 我亲自为他求来的太子妃。 我以为他们会圆满一世。 “父皇,节哀。大皇兄来了。” 燕皇点头,如梦初醒。 “把二郎……二郎……” 他良久想不出来该怎么说。 “安顿好。”他这样交代。 “明昭,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他这性子,便是有万匹马强拉,也是不回头的。” 燕皇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父皇,你也休息吧。” 他脸色着实不好看。原本就活不了多久,接二连三的剧变,已使他精疲力竭。 像是一支快燃到底的残烛,安安稳稳能多烧会儿,我非要拨动烛芯,教他燃得更亮、更烈。 他被孙青扶走,谢临徽也跟去。 大皇子见过燕皇,一一把散发着汗味的朝臣们送出宫,他看起来很懵,完全不知道乍回事。 夜已过了大半,我与宫人们一起回华翎宫。 王琅暂时被革职清查,甲胄已卸,被人押走。自然是没人给他撑伞的。 他气度不凡,仪态颇佳,没人给他上镣铐,也没钳着他。反倒不像是阶下囚。 他朝我这边看来,露出一个温和又无奈的笑。 “殿下,风越来越大了,灯笼怕是要吹灭了。” 宫女提醒我。 “走吧。”我觉得王琅应该没事,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之前在殿内表现得不错。 也许他早就知道了?故意没通知太子? 我懒得想。 华翎宫内,灯火通明。 温暖明亮。 寝殿只留了一盏灯,我先坐下,禀退宫人。把今夜这一切都写在信纸上,想告诉六姐姐。 最后把灯罩取下,引燃信纸。 火光跃动,大段文字化成灰烬。 我重取空白信笺,沉思稍久,墨滴落,晕染开。 第三张,只写,安好勿念。 也许是我烧信的时候,弄歪了烛芯,烛火有些不稳。 我细细把它挑亮。 这一盏孤灯,把空寂的寝殿照出许多光影。 假使前路一片漆黑,就由我来做这个掌灯的人。 生死勿论,但求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第44章 燕云骑 我要亲自造出一柄利刃,为我一…… 太子没了, 燕皇或许是为了给他留最后一点体面,只说是暴毙而亡,改封宁王, 并下令厚葬。 其实我们都知道太子是怎么死的。有人惋惜, 为什么太子不能等久一些。他大约是病了, 无药可医。 将欲取之, 必先予之。 我也在他灭亡的道路上重重推了一把。 太子妃带着三个孩子回了以前的王府,闭宫不出。 她已经不是太子妃, 只是宁王妃。 大皇兄居长, 为人不算太差,被立为新太子。 他说这位置坐得烫屁股, 以前离太子之位最近的三皇子死了, 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也死了, 终于轮到他这个老大, 他怕自己一睁眼,就身首异处。 我不知道他是真怂还是假怂。 总归看他说话怪有趣的。 江熤倒很高兴,拍拍大皇子的大肚子,笑着说: “爹, 你屁股大, 烫一烫也不要紧的。” 大皇子一时语塞,看着自己唯一的独苗, 生气又憋住。 “爹, 你不想当太子的话,我们就回家吧, 我攒了很多压岁钱,可以买很多包子,以后我养你。” 江熤有点肉痛, 语气却很坚定。 “我倒是有点想,但这位子谁不想要呢,好不容易白捡一个,真让出去,别人岂不是要说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蛋?以后记在史书上,也会被后世无数人取笑……”大皇子捏捏江熤的小脸。 “爹,咱们不用想别人怎么说。我只想你高兴。” 江熤像是被吓狠了,最近很黏人,把脸贴在大皇子的胖肚子上蹭。 他这小模样,太窝心。 他总是这样可爱,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很简单。 “爹现在是痛并快乐着,你还小,不懂。” “十一,你可得帮帮大哥,我都已经十几年没接手过政务了……” 大皇子说到这里,一脸茫然,还有点呆滞。 燕皇说了,他已经年迈体衰,太子的册封礼不必准备,等我及笈,他就直接禅位给大皇子。 燕皇被太子一事伤到,连朝事也不愿处理,奏折都堆到我那边,叫我教大皇子处事。 大皇子是真的旷了十多年。 他这算久旱逢甘霖,白捡一皇位。 “奏折还多着,我看可以开始了。”我现在什么都喜欢往阴谋方向想,有时很讨厌这种本能,有时觉得又不错。 “小熤,去上课吧。为父也要开始了。” “爹,好好学!”江熤拍拍大皇子的肚子,冲我行礼,被宫人领走。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是干一仗还是怎样?” 大皇子看着我,为难道: “我知你手头有些势力,我也攒了点家底。但我家底攒得不容易,我舍不得。” 他肉肉的手指头都在抖。 “大哥,你抖什么?”我笑着问。 他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那天夜里,被人推到水里,没想到长得胖,浮了起来。” 他表情十分苦涩,还有点尴尬。 “我躲了很久,趁没人看见,爬出来。我感觉是太子要害我,就到狱中找了个胖子当替死鬼。泡发后,真没人认出来,其实我感觉那个胖子比我更胖一些。” “我进宫,是因为担心小熤。” “大哥,你害过我没有?”我问他。 他摇摇头,茫然道: “我害你做什么?” “那你觉得我害过你没有?”我又问。 他依旧摇摇头。 因为江熤,我们关系一直不错。 在吃喝玩乐上,有一些共同点。 “我们有什么必要,非要分个生死?”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难道真的不能和平共处吗?不管可不可以,总要一试。 久居宫廷,非我所想,非我所愿,非我所求。 “我有时候觉得十一你,应该当那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帝。”大皇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惊叹,又像是困惑。 “你和其他公主不一样。”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我的兄弟,而不是妹妹。” “我就不行了,别提什么韬光养晦,我是真的喜欢吃喝玩乐。刚开始觉得不行,不能这样,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日子久了,我发现,吃喝玩乐混吃等死是真的爽啊!我真是三生有幸,才有小熤这样的儿子,我心里不知道多疼他,一点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我真的很怕,我就小熤这一个儿子,他还这样小,经不住任何风雨。论本事,我还没太子厉害。现在太子都凉透彻了,咱们好好谈谈,交交底。” 他喝了口茶,很紧张。 “我竟不知我成了什么洪水猛兽,叫大哥这样怕我?” 我一边想,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意迷惑我? “明昭,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生母早逝,没有亲兄弟姐妹,这些年,只有你从来不嫌弃我长得胖,又混吃等死。我一直拿你当成亲妹妹看,不想同你生出间隙。” “你要是想要这皇位,我……想想办法。” 他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毅然道: “若我有半句欺瞒,就不得好死,天打雷劈,亲友死绝!” “大哥,我们可是一家的。” “咳咳……”他突然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沉默一会,才呐呐道: “我都说完了。十一你看该怎么办?” “我要的不多,也不想抢你的位置。我要参加此次科举,入朝为官。你看如何?”我早有此想。 “这……女子为官倒是头一遭,我倒是觉得可以,就怕朝臣针对你。有些言官说话可难听了,我没少被批过。你要是生气,和他争辩,赢了,他还怒气冲冲的找柱子撞,狗皮膏药一样,烦死人。” “我不怕那些,就怕到时候动手,你嫌朝堂吵闹。” 我做好了准备。 以后就当那个最大最晃眼的靶子。 “你该不会和人打架吧?”他瞪大眼睛,胖乎乎的身体一颤,又道: “打架也没事,反正咱们皇家人,吃什么都不吃亏。”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大哥这是答应了?”我摆摆手,有些高兴。 “当然答应。科举的话,没问题吗?要不要我帮你问题?要是你考得好,别人肯定会怀疑,并拿这个攻击你,不如你就坐实了,反正他们没有证据。” 他脑子转得倒快,很快想到了帮我舞弊。 感觉他和江熤确实挺像的。 江熤要是以吃喝玩乐为己任,长大了,就是大皇兄这一款? “问题倒是不必,我有把握。” “大哥,我以后可能干出不少离经叛道的事,你多担待。” “大哥,我想有亲人关怀,背后有壁垒,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疑。但更想做一些实际的事,不浪费此生所学。” “我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这话,我真心实意。 他思索一会,才说: “对我来说,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翻的事。对你来说,并不是一条坦途。我本想给你在京中建一造大大的公主府,再准备一块富饶的封地,做你的食邑。过几年等你大些,召集天下美男子,任你挑拣。” “我从没想过要亏待你。” “即使你骄奢淫逸,仗势欺人,只要不出格,也没人指摘。” “但你若入朝为官,即使你有惊世之才,圣人之德,做出利国利民之事,也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毁你名声,污你清誉,恨不得拆筋扒骨,把你踩到尘埃里。” “我不怕的。” 我不但要入朝为官,还要走遍天下,看五湖四海之景,览古今中外之胜。 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矣。 我就不同了。 我不仅要闻道,还要闯出一条康庄大道。 这些,需要强有力的力量护持。 我能做到。 “那你多训练一些护卫,出行可千万注意安全。”他忧心忡忡的,像极了护犊子的老母鸡。 “说到这里,我的确有一件大事要做。” “什么事?” “我想建燕云骑,由天子直辖,巡察四方。” 我不信任谢临徽。目前许多事都依托他来做,只是因为手中无人可用。人都会有私心,我要我手下的人,私心皆向着我。 我要亲自造出一柄利刃,为我一人独有,自此,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虽然是天子直辖,但总要有个人代管吧?”他领会了我的意思,语气犹疑。 “我来代管,大哥觉得如何?” “我现在不觉得那些文臣史官对你来说是麻烦了,就是真的感觉烫屁股。” “大哥其实不用担心。我一心只为燕国江山,只想实现胸中抱负。我是女子,若要称帝,实有诸多不便。我不想一辈子都困在京城里。大哥只当我是永远不能继位的皇弟,是你手中的利剑。” “燕云骑,只为维护皇权而立。” “也许有哪一日,我遇见合适的人,就袖手天下,归隐田园,做闲云野鹤去了。”我心道,不会有。 “行吧,其实我感觉以后可能是换个地方混吃等死了。” 他不太抗拒。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抗拒。 我感觉我说的好有道理,简直太让人信服了。 而且兵符、玉玺、暗卫都在我手里。 “大哥何必如此悲观?其实你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 我拍拍他的肩。 “……”他呆呆的看着我。 第45章 胡旋舞 殿下简直是难为我谢临徽 大哥其实不傻, 只是没人教他。 我也不知燕皇对他究竟有几分慈父之心。 其他皇子都去封地上了,只有大皇子留在京中。 其他皇子都有班底,连我也有, 大皇子是真的闲赋在家。 燕皇很少召见他, 仿佛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管大皇子如何胖, 如何懒, 燕皇都不管。 要是保护一个人就是这样,那未免也太过了。 孙青文才出众, 他先把奏折分拣好, 我再教大哥怎么看。 拍马屁的,不看。 说各种废话的, 不看。 提议某种措施的, 斟酌利弊, 可以和朝臣商议一番, 之后再决定。 想从国库掏钱的,看看要做什么,如修缮堤坝,让不那么贪、又灵活变通的官员去主持。纯属想捞油的, 不给过。 有大案、流寇、灾荒等, 分出来,慎重处理。 平日里, 马屁和废话折最多。不能总让孙青帮忙挑, 大哥总要自己分辨。 而一旦出事,需要慎重考虑的奏折就会纷至沓来。 最近倒还好, 正是太平时节。 他只需要批复一下,准,已阅, 诸如此类的话就好。 “明昭,你说,我要是刻几个章,直接盖在奏折上,怎么样?” 他可能写累了,想出一个偷懒的办法。 “不怎么样。万一你受人钳制,朝臣都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万一你盖错了怎么办?比如把准盖成不准,没人发现。或者有人偷刻你的章,提前处理奏折,瞒天过海。” “可是手写也会有人模仿笔迹。” “那你就多回几句,让下面的人知道你的说话风格。不雅的话不要写。” “噢。” 大哥绞尽脑汁回复奏折,我给他一些不重要的,让他写着玩玩,其他的带回华翎宫批阅。 天下三分,东北处有苍国,西南方向有梁国,燕国位于中央,东方靠海,西边靠山,且有一片无际的草原。犬戎就在西方,不时侵扰,每次都是捞一笔就跑。犬戎也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他们只敢打燕国和梁国,很少去苍国。 平心而论,我要是只杀大哥,江熤早晚会知道。相处的时间越长,感情就越深,何必留一个这样的大患。如果一起除去,我也很难登位。虽有兵符,军中势力不一定认可我。虽有玉玺,紧要关头,它就是块石头。圣旨怎么可能压得住天下人,很大的概率,是扶持一位皇子,要么他做我的傀儡,要么我暂避风头,迟早也是要撕破脸的。等燕国动乱,犬戎势必要趁乱来袭,苍国、梁国联合起兵,正好把燕国瓜分得干干净净。 把江山玩没了,估计燕皇会从棺材板里爬出来杀我。 虽然他现在还苟延残喘着。 我看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怕也活不了多久。 大哥如果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我来说,反而是最好的。省得我物色其他人选,再费尽心机,维持朝堂的平稳。 先通过科举,上朝堂,天天杵着,朝臣只会以为我任性,做些小打小闹的事,麻痹他们的感官。 正好趁他们不注意,把燕云骑训练出来。 到时候,不管我要做什么,都没人能阻止我。 我再也不想嫁人。 不成亲就出宫开府,又如何? 早年我总想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规矩应该是怎样,旧例应该是怎样,现在才知道,那些条条框框就是一张网。要活得好,就要把网撕破。 就算嫁给世间最位高权重的人,又如何? 云妃是苍国的公主,在燕国皇宫里混吃等死,一身白衣,恍如幽魂,近来忧思成疾,形销骨立。 宁王妃,也就是二皇子妃,她当初做太子妃的时候,门庭若市,所有人都奉承。一朝树倒猢狲散,宁王府冷清至极,落针可闻。连生死都握在我手里。 京中绝大多数贵女,一生所学,都是为了嫁得一个好夫家,获得主持中馈的权利,上要孝顺公婆长辈,下要诞育子嗣,运气好有嫡子,运气不好,一直生,或者养着妾生子。运气再差一些,直接因生产而死。 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是这样。仿佛她们生来就是为了生个儿子,再把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衣食住行,处处妥帖。一生贤良,换得几句夸赞。 夫妻和顺,子孙满堂,一生顺遂,已是难得。 终究意难平。 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对生来如此的惯俗,如此深恶痛绝? 荣华富贵过眼云烟,真正有大权在握,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做想做的事。 下午,十二过来找我。眼圈红红,问: “那天晚上的事,十一姐你知道吗?二哥他怎么会突然……突然暴毙?” 那天的事已下封口令,知情者都不敢说出去。 当夜,后宫诸人被关在宫里,不准打探消息,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高妃娘娘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竟放心让十二来找我,这是吃准了我不会找十二报仇?缠枝的事,她曾掺合过。 “我问母妃,她说,二哥想害父皇。” “二哥已经是太子,他害父皇做什么?何况,他又是那样好的人……这一切是不是大哥做的?” 十二说着说着,放低声音,一副笃定的样子。 “他先是假死,把自己隐藏起来,再布局,最后害了二哥,也害了父皇……我早就觉得他只是装成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没想到他坏得很。”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问她。 “好像……大家都这么说,也这么想。”十二嗫嚅道。 我竟不知,大哥结结实实背住了这么重这么黑一口锅。 也许后宫诸人是这么想,那文武百官呢? 他们应该听见了二皇子临死前的话。 就冲他说的话,也能坐实他怨恨燕皇、下毒谋逆的罪行。 “现在大哥是太子,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小心被人捅出去。”我告诫道。 “我知道的,所以只和十一姐说啊,我有分寸。我只是觉得大哥阴险狡诈,十一姐你和他说话的一定要小,说不定他表面上笑呵呵,背地里却在想着怎么报复你。” “我会注意的。”其实我觉得十二说的,更符合二皇子。 “不过随他们怎样,反正与我们无关。就是十一姐,你的及笈礼,与二哥的孝期相撞,怕是不能大办了。” “那有什么关系?父皇近来心情不好,低调些反而是好事。” 其实这也没法低调。 燕皇已经说过,我及笈那天,他会禅位。 “十一姐~” 十二抱住我,拍拍我的背,大约是在安慰我。 我早就不在乎及笈礼是否隆重这种事。见她小心翼翼关注我的情绪,反倒觉得有点好笑又心酸。 “诶,想想还是有些难过?不如小美人给我跳个舞?” “好啊。”十二笑起来,要宫女去取她的舞衣。 有高位妃嫔护着的皇家公主,没有那么多忧愁,可以尽情学喜欢的东西。 她素来多才多艺,绝对比我更像个公主。 “近日学了一支胡旋舞,绝对够劲道,等着瞧吧。” 十二冲我扬起下巴。 “不错,跳得好,公子有赏。” 我勾住她的下巴,一笑。 “怎么感觉公子瘦了一些?”她突然问。 “最近事太多,接二连三的,把我吓瘦了。” “还能吓瘦?”十二一脸震惊。 “是啊。”我一本正经唬她。 “改明儿我也试试。本打算让临徽哥哥第一个看,现在,先跳给公子爷您瞧瞧,要是您多吃两碗饭,就算是我的功劳了。” 宫女取舞衣回来,十二进内室换衣服。 一应鼓乐已就位。 我有好几年没招司乐坊的人进来了。真有些期待十二的舞。 其实我也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她换了一身胡姬舞衣,十分严实,脸亦被面纱遮住,只露出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睛,含着笑意。 胡琴响起,鼓声伴随着铃音。 她指如拈花,双臂伸展,灵巧柔媚,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脚腕间戴着金铃。 乌黑的发披散开,坠了许多金珠、流苏。 手腕上,一圈圈细镯相碰,清脆极了。 琴声悠扬婉转,鼓声渐渐铿锵。 她舞姿亦十分柔婉,离我愈来愈近,眉目传情。 那只是一种纯粹的喜悦。 我也很高兴。 金铃乍破鼓声急,琴弦亦作铿锵鸣。 她重新回到地毯中央,渐有力度,飞旋而起。 我专注的看着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散开,如一朵盛放的花。 隔着舞衣,我仍看出她腰肢的纤细,以及小臂细雅的弧线,铃与鼓十足相配,一轻一重,她起落间正合着节拍。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 我不知她转了多少圈,只觉得胸中烦闷尽随着这乐声、这舞姿,飞去九霄云外。 鼓声停,她摘下面纱,酡颜醉貌,向我看来。 我招招手,她先一屁股坐下,开始喘气。 “累死……我了……” “今日得见胡璇舞,方知光阴未虚度。” “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她就着宫女端着茶盏的手小饮几口,才笑着说: “难得听你夸我。要是十一姐你和我一起学舞,我们就能一起跳舞了。胡璇舞,两个人对着跳才好。” “转起来的时候啊,裙高裙低,交相映照,才是真的好看。” “我老了,跳不动了,叫谢世子与你一起跳。他也长得好看,我觉得穿这舞衣应该不错……私下与你对舞,也不失为一种加深感情的方式。” “是这样吗?”她似有些兴奋。 “是这样的。”我点头。 “改日我一定要……”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偷偷笑起来。 阴暗些的人,总爱十二这样的明媚。 谢临徽眼光极高,费了一番手段,才与十二订下婚约,应该有几分真心。若非如此,我也不放心看十二嫁给他。以后要是他对十二不好……我就把他打成死狗。 又与她说了会话,她很快把注意力从宫廷政变移到了别的地方,离开时高高兴兴,带着时兴的珠宝首饰、华美匹练。 溯洄那边送来的东西,我用不完,最想送给十二。 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心中也颇为高兴。 “殿下简直是难为我谢临徽,万一如梦逼我跳舞,我该怎么办?” 谢临徽从殿顶跳下来,虽是抱怨,却颇为满足。 他也看到了十二的舞。 “你要是不想,我就叫她晚些出阁,天天陪我,同吃同睡。”我笑了笑。 “别了。我感觉你有些不对头。那些小姑娘,都很容易喜欢你。” “你只需要叫十二喜欢你就好,而我,却肩负着,让全天下的姑娘都喜欢我的重任。”我郑重道。 “……”谢临徽说不出话。 “汝甚秀。”他良久才感慨道。 “宫中的流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说大哥他……”我问。 “殿下行事隐蔽,自然不为人知。大皇子今为储君,受些流言蜚语,很正常。” “那些朝臣不是知道一些吗?” “他们也觉得大皇子老谋深算,阴险狡诈,看似中厚,内里藏奸,都小心着呢。”谢临徽幸灾乐祸一笑。 经过他多年的查探,有八成把握,能确定,大皇子的确是个沉迷吃喝玩乐的安逸王爷。 “就这样吧,维持他这个状态就好,省得被看穿,反而被那群老奸巨猾的朝臣欺负。” 一个心机深沉的帝王,总比一个混吃等死的帝王更有威慑力。 “殿下还是亲自和大皇子说吧,你说的他才能听进去。我们是没有办法的。大皇子上午批了二十本奏折,说自己饿了,大吃一顿,开始午休,晚上才醒,正好到了该吃晚膳的时辰,他又吃了一顿,去御花园逛了逛,消食,中途看望过大皇子妃、熤皇孙,我来时听说,他打算沐浴更衣,快就寝了……” 谢临徽极力忍笑。 “我不管他怎么样,反正消息给我捂紧,别让外人知道。”我心中颇为震惊,面上依然平淡如水。 “遵殿下令。” “如今诸事太平,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解毒?” “再等等。” 我要再观察一段时间,确定大皇兄真的没问题,才敢解毒。解毒期无法分心做其他事,很容易为人所害。而且燕皇的身体……最多只能撑到九月了。 第46章 及笈礼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 “殿下还有事要吩咐么?” “莺娘身体如何?”我问他。 “这我真不清楚, 虽然我和谢承安同出一府,却很少见面。外人不知我会医术,亦不会与我说相关的事。” “找个机会偷偷看看?” “我哪有机会。” “夜黑风高正合适。” “万一中途谢承安醒了, 发现我站在他床边, 捏着他媳妇的手, 那我还有活路吗?”谢临徽一脸苦涩。 “他又打不过你。” “有道理。我先走了, 回头再告诉殿下结果。” 谢临徽悄无声息消失,很是利落。 他有点特别, 和其他人有些不同。 不是说我对他的感觉, 而是他的性情、行为、习惯。他有自己的想法,虽不像其他暗卫那样谦卑, 但也给我一种, 他在尊重我, 并愿意为我效力的感觉。 只要他不背叛我, 自由散漫些也无伤大雅。 大宝窝在绣榻上看我,很是傲气,还有点不满。 想了想,是有些日子没给它顺毛了。 我一招手, 它正要跃起, 又趴下去,屁股对着我。 “小狸奴, 过来。” 有时我也叫一叫别的称呼, 它都知道我在叫它。 仍然是一动不动。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我蹲下, 从头摸到尾巴,屁股不能摸,它要发脾气的, 再捏捏爪子,摸摸耳朵,一套走完,它又喵喵叫起来。 阴雨天气,天黑得早。 潮气重,宫女熏起橘皮,没加料,闻着平平淡淡,充盈满室,还有些稀疏的青涩酸香。 说来,我应该为二皇子素服半月。 兄妹之间,不算重孝,也没有太大的忌讳。 十二其实与二皇子没什么交集。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可能都不超过十句。十二为二皇子的死而难过,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这样一个温和敦厚,厚德贤良的兄长死去,是一件值得难过的事。转而又很快高兴起来。她天生爱笑,存不住伤心。 我太喜欢她这样的性情。 也许早几年我也是这样,竟想不起来了。 我心中有缕郁气,长久盘旋在那里,不增不减。十二在时,它没冒头,十二不在,华翎宫静下来,它又出现了。 我已经完全接受了燕皇即将离世这件事。 他闭宫不出,常常坐在那间装满画像的房间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谁劝都不听。 我亦去看过,他没有开门。 谢临徽说,燕皇的生命快到尽头了,就让他随心所欲吧,强行拘束,也不能让他活久一点。 及笈那天,我以为他不会出来。 筵席设在瑶池殿。 自那日二皇子吼出苍国妖孽,我的出身就摆在了明面上。 并没有人以此为由来讨伐我。除非有切身之痛,不然,他们不会记得。 我请的人不多,本打算只请几个熟人,但这是身份的象征,不能随心所欲。一流权贵、皇亲国戚,都在席上。 我在华翎宫内整理仪容,宗室中一位公认的福气深厚的老王妃替我梳头。 她看起来十分和气,把仪态与温柔刻进了骨子里。她处事大气,品行端正,多年来与老王爷感情深厚,生下二子一女,德高望重,很少出门。 这次是燕皇传召,她才入宫。 “我想见殿下一面,所以才答应陛下。毕竟我这样的老骨头,生病是常有的事。” “我早年见过殿下的母亲,与她相谈甚欢,后来想起她,总有几分伤怀,如今见了殿下,释怀许多。” “夫人,你觉得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于我而言,夫妻和睦,子孙出息,大抵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见我有些迷茫,她笑着替我绾发,说道: “公主年纪还小,十五而已,将将及笈,不用想太多,先由着喜好,尽情玩乐,等年岁渐增,俗物绊身,再没有少年时的轻快了。” “嗯。” 她气度雍容和顺,说话时不疾不徐,道出一派天真无忧景象: “春日风暖的时候放纸鸢,折花制胭脂,在垂柳边看锦鲤,逗逗猫儿。夏日天热,就在冰边躲懒,夜间凉下来,可以赏月、扑萤。秋天正好去京郊看红叶,看稻麦成金海。冬日赏雪画梅花,炉中温酒……” “像我如今老了,看什么都带了些别的意味。景是好景,初心难复。” 华胜、璎珞、金珠、明玉缀满头。 铜镜时常有人打磨,映照出一副好容貌。 眉如新黛,目若秋水。唇覆丹朱,顾盼生辉。 宫锦流霞,薄如蝉翼,着十二层,可见玉色。 织工灵巧,层层相覆,金缕银绣,凤凰于飞。 宫人在后,替我理好裙尾。 宴时将至,我坐上步辇,向瑶池殿而去。 老王妃亦有步辇,稍稍落后。 要进瑶池殿,需上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 我独行其先,身后跟着随侍的宫人。 裙尾从台阶上摇曳而过,如风拂水。 进殿那刻,方见燕皇。 “公主千岁千千岁!” 除去寥寥几个身份更高的人,其余人等,皆向我跪伏。 “平身。” 我拜在燕皇座下,深深叩首。 老王妃端来醴酒。 本由老王妃做正宾,燕皇想任性一下,亲自做我的正宾,老王妃只好做赞者。 燕皇接过醴酒,郑重道: “今吾女长成,赐醴。”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我行过拜礼,接过醴酒。 燕皇向我郑重回拜。 这一拜,象征我已成年。 即使古礼需要位尊者这一拜,他作为燕国帝王,本不必履行。 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本来很镇静,见他发已全白,眼睛不由得模糊起来。 我面向天地,跪着将醴酒洒了一些,以示尊意。 再持酒略饮一口,重置案上。 “吾女年幼而厚德,端庄明.慧,有日月之辉,赐字明昭。” “望汝一生,平安喜乐,长命无忧。” “谢父皇。” 我再拜一回。 偶尔亦怨他,叫我步步艰难。唯恐行差踏错,丢了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 却怀着更深厚的感激、依赖。 他纵容我太多回,如有来世,愿偿此恩。 “今禅位于大皇子江豫,封十一女江临仙为昭华长公主,赐封地江都,食万户。” “太上皇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 “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在场者,只有我与燕皇、大哥站着。 大哥呆呆的。 他可能没想到这么快就从太子升级成了新帝。 燕皇说完,叫众宾客平身。他起驾回宫,脸色已有些不好。 平日里,他都昏睡着,今天怕是累狠了。 我正要跟上,他摆摆手。 “昭华留下,朕回去睡一觉就好。” 大皇兄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他知道装相,面无表情,好大一幢。 眼睛被肉挤得细长,不笑的时候有些阴鸷。 宾客都不敢看他。 “孤先回宫,昭华妹妹好生招待诸位夫人。” 他干脆就撂挑子跑了。 “恭送陛下。” 又是一番行礼。 今日燕皇只是口头禅让,明日还有正礼。 新帝要祭天、祭祖,昭告天下。 虽已提早准备,仍要忙一阵子。 “十一姐,你今天真好看。” 燕皇与大哥在时,十二大气都不敢喘,恭敬端庄,这会儿才敢来说话。 至上的权柄,本就极具威慑力。 “很快,你也及笈啦。” “不知到时候父皇要给我取什么小字?又册什么封号?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来,应是母妃取。至今十多位公主,只有六姐姐和十一姐由父皇亲自取字。” “应是大皇兄为你册封号。要是想让父皇为你取字,也容易……” 其实燕皇待十二还不错。 比起十三、十四,燕皇至少记得十二,偶尔还拿出来说一说。十二后几位公主,几乎没有在燕皇心里留下任何印象。 “不不不了。”十二摇摇头。 “我可以先想一个好的,再告诉母妃。由母妃来取也好,取个我喜欢的,你看我像有那个胆子,在父皇面前挑拣吗?” 的确没有。 十二只在窝里横。 “想好了告诉我,我拿上回你看中的田黄石,给你刻一方小印。” “说定了!”十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十二送的及笈礼是一套点翠头面,颜色极好,价值不菲。绝对是高妃压箱底之物。 莺娘已经显怀,并没有来。她送的及笈礼是一面小屏风,斜生一枝辛夷花,有的含苞,有的绽放,错落有致,栩栩如生,且有一种山花孤绽的雅趣。 我把小屏风放在寝殿,倒比原来的屏风更顺眼些。 听说她是一针一线亲自绣的,我打算有空就亲自探望她一回,一定叫她孕期少碰些针线。 华筵终散,各自归家。 我在瑶池殿多坐了一会。 这里的宫室已向我开放。 它是我母亲住过的地方。久无人居,虽有人仔细打理,也透出一股暮气。 我看见一些旧物,有宫装,有团扇,还有长鞭、弓箭、剑器,都被细心摆放,光洁如新。书册颇多,纸已泛黄。我随手从中抽出一本,就着烛光看注解。落字寥寥,可窥见一疏朗女子握笔的剪影。 这大约是自我出生后,离她最近的一次。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纸小笺落出,墨久字尤清。 她应该不喜欢窝在深宫里与人争斗不休,是以,逝于孤舟,魂寄江海。 回宫时仍坐着步辇,有时我更喜欢自己走,特别是喝了几杯薄酒之后,微微醺,夜风拂面,尤其惬意。今日盛装,走不了几步,我实在不忍叫绣娘们的心血被我踏坏。月下,丝萝光泽莹莹,分外轻盈好看。 放下头发,才觉得疲惫,动也不想动。 匆匆沐浴,有宫女推按解乏,等她们离开,我才从枕下摸出一个木盒。 虽然我已经决定解除婚约,但东西都送来了,打开看看也无妨。 “公主,我欠王小将军人情,才做一回青鸟。” 这是谢临徽的笔迹。谢临徽还能欠王琅的人情?他应是从小就被当作暗卫培养。 多想无益,我打开木盒,里面放了不少东西。白玉簪,翡耳坠,拇指大的东珠,轻巧的镂丝缠枝金簪,上好的徽墨,银票若干。送银票做什么? 有些实在娇贵,他也不怕把东西碰坏。或许是有些仓促? 我翻到底,都没有翻到别的东西。 倒出所有东西,轻敲木盒,才找出一个小夹层。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字迹隽秀有力,风骨嶙峋。 如他所言,来日方长。 应该不是想找我报仇。 他送的东西我都觉得平平,只有这一句最喜欢。 一夜好梦,第二天才听宫女说: “王老夫人昨夜去世了。” 第47章 退礼 公主,我不是鸽子。我是暗卫头领…… 我睡意全无, 心中怅然。 昨夜我还在想,王琅如何如何,果然只是一场梦。 我早就决定不嫁人啦, 看他写, “前途似海, 来日方长”, 还是忍不住高兴。 我一直希望,他只是我印象中严谨沉默、温润谦恭的王大力, 分明是君子如玉, 偏因随口捏造的名字——大力,显得呆拙可爱。有些拘谨, 会时常面红耳赤, 会不知所措, 做些冲动之举, 一本正经说,殿下你不能对别人这样。 我眼前又浮现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样子。 他有诸般为难,仍然没想过放弃这桩婚事。而是说来日方长……是要我等他吗? 他也说,殿下, 一切有我。 虽然我没想过要靠他达成什么目的, 他那时的眼神却意外的真挚,仿佛真的想护着我, 面面俱全。 有时我也不想把一切都剖开分析利弊, 只当他真心实意。 昨天就想高高兴兴过一个及笈礼,今早梦就碎了一地。 我差点忘了, 他是王家人。德妃是他亲姑姑,二皇子是他表哥。 自前唐诗人李贺写过“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后, 青鸟就从专门给西王母送信的仙鸟,转为替有情人跑腿的信使。 我与王琅,实在是隔着千沟万壑,哪算什么有情人。说不定他母亲的死就与我有关系。 昨日我盛装开宴,与京中权贵交杯换盏,无上荣华加身。他守着他奄奄一息的母亲。 同在燕都,远如天堑。 以后我过生辰,他祭祀母亲。 其实昨日并不是我真正的生辰。我出生那日,亦是母亲的忌日。为了掩盖我的出身,燕皇重定了一个日子,稍晚一月。 燕皇金口玉言,我自小就将昨日作为生辰。 “王老夫人是怎么去世的?”我问说话的宫女。 “听说是病逝。” “上次见面,她尚且能长篇大论、中气十足讲话,只有些咳嗽,怎么这样快?” “王老夫人年纪大了,许是熬不过暑气。” “查一查。” “是。” 我将从夹层中取出的小笺捏在手里,拿下灯罩,凑过去。待灯火点燃一角,我欲抽回,火花一下子跃起,烧了个干净。 “公主,早。” 谢临徽习惯性从房梁冒出。 “你把这个盒子,还给王琅。”我点了点昨晚谢临徽送来的木盒。 “这倒是没什么,万一他又让我送回来呢?” “你就说,我不要。” “万一他非要送呢?” “哪来那么多万一?”我觉得王琅应该会默默收起来。 “公主,我不是鸽子。我是暗卫头领,我有尊严的。” “你去不去?” “去。”谢临徽把木盒收进袖中,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我昨天晚上按着殿下的吩咐,摸进莺娘的房间,谢承安也在,他很警觉,不过我两针下去,他就昏了。” “莺娘先天不足,这一胎怕是很难保住。如今已足七月,现下催产是最好的,等孩子再大些,就生不下来了。” “威宁侯府有大夫吗?” “有。侯夫人请了几个擅长此道的大夫。” “侯夫人没和莺娘说催产的事?” “没有。公主,怀至七月生下来的婴儿,很难养活。就算是我也没有把握。何况莺娘本就体弱,她的孩子脉象要比寻常胎儿弱一些。” “莺娘怀得越久,孩子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届时莺娘生不出,催产药喝下去,再叫产婆以剪刀开产道,是有可能保住孩子的。” 谢临徽说起这事面不改色。 我一想莺娘可能会受这样大的苦楚,心中既难受又愤怒。 “我叫几个太医过去,她什么时候生孩子合适?尽早叫她生下来。” “公主,这事你是否要和莺娘商量一下?有些人,就想让孩子活下来。” “我知道了。”我觉得莺娘不会那么想。她又没把谢承安爱进骨子里,怎么会因为想给他生孩子搭上自己的命?要亲自与她说一说。 不知侯夫人是有意去母留子,还是暂且没与莺娘说?假如她有意,我定不会放过她。我就是莺娘的依靠,谁也不能欺负她。 “公主不缺财物,我与公主也算朋友,就把这个送给公主当及笈礼吧。” 谢临徽取出一把小匕首,象牙柄,十分精巧细致。 “这玩意太小,我用着不趁手,十二用不上这个。” “多谢。” 等谢临徽离开,我抽出匕首,寒光凛冽,吹毛断发。 这倒是不错,可以随身携带。 大哥继位,前朝后宫都要参加登基大礼。我穿着一套沉重肃穆的宫装,立在诸多公主之前,眼见大哥独立高台,下方千百人跪伏称万岁。即使他初时能忍,坐久了至高尊位,怕也会觉得我碍眼。 新帝继位,改年号为安和,封江熤为太子。 江熤不太明白,小小一只,爬台阶都有些困难。他悄悄回头,冲我一笑,眨眨眼睛。 太上皇搬到京郊皇家园林,彻底放权。 我也想去园子里住,大哥批不完奏折,我暂时还不能出宫。他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笑起来完全是一尊弥勒佛。 为了把批阅奏折这种事情明明白白教给他,我头发都掉了一把。 “自明日起,我就要亲自上朝了。”大皇兄有点不知所措,停笔。 “你就当换了个位置坐。从站着变成坐着,轻松多了。”我埋头批阅奏折,有种怎么批也批不完的绝望感。近来正处于朝政交接阶段,朝臣们都急着向大皇兄投诚。可怜我小小年纪,就要不分昼夜处理政务。 “那不一样。以前我不用天天去,大朝会才去,什么也不用说,偶尔出声附和两声就行了。” “万一有人启奏,我该怎么说?” “父皇没教,也不让我烦他。” 大皇兄面露绝望之色。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二哥被燕皇教导过一段时间,我从六姐姐出嫁后,一直跟在燕皇身边。 那许多年间,燕皇几乎都没召见过大皇兄。更别说提点。 其他皇兄王府中都有几个幕僚、臣属,负责处理封地以及相关事宜,大皇兄虽然也有,但都是些歪瓜裂枣,没一个能顶事。 燕皇过于冷漠,以前宫中甚至有流言,说大皇子并非燕皇血脉。近年因为江熤,大皇子才出现在人前,以往都是一个背景板。 上回大皇兄能从狱中找来死囚,我已经查清楚了。他年少时俊俏也风流,常在胭脂巷陌流连忘返,结交了一批狐朋狗友。有些参军,有些做官,有些郁郁不得志远走他乡,有些死了。有个狱头和他交情不错,就给他弄出一只搜刮民脂民膏的“硕鼠”当替死鬼。 “你回想他以前上朝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 “我都在打瞌睡。” “那么早……我在宫外,坐马车要一刻钟,得提前梳洗,每次都困得不行。” 大皇兄仿佛怎么睡也睡不够。 他确确实实在睡觉,一天至少要睡满六个时辰。 我无话可说。 其实大皇兄已经算好的,有的官员买不起靠近皇宫的府邸,从住处赶到皇宫要小半个时辰,天不亮就得起来。 我以前好奇,装成小太监悄悄跟在燕皇身后,混进朝会,听他料理朝事。并非那样轻易就能“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寻常时候,诸事顺遂也要半个时辰。若有大事,中午都留在大殿里。 “明昭,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 “……”每次和大皇兄共处一室,我总是很困惑。 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模作样? 连我都这样想,也难怪朝臣、宫人都畏惧他。 “你也不想我在朝堂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吧?万一叫他们发现,势必会常常唬弄我们。”他彻底放下笔,开始喝茶。 的确是这样,真叫人头大。 朝臣发现新帝不聪明,绝对不会想着辅佐他、成就他,而是满脑子架空、分权、捞好处。 我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想,难道我又要装成小太监,跟在大皇兄边上,悄悄提醒他? 那我岂不是每天都要早起? 处理奏折已经很累了,我还要细细讲给大皇兄听。他表面上说知道、理解、会了,实际上遇到类似的问题还要问我好几回。 每次叫我抓狂的时候,我都会理解燕皇为什么撂挑子。 皇祖母仙逝几年了,大皇兄登基后,高妃娘娘等妃嫔,就成了太妃,都搬去园子里,十二也去了,她还疑惑我为什么不去,我只好说自己生病了,要留在皇宫养病。除了大皇兄与燕皇,我上头真没一个人压着,大皇兄也从不拿那些礼节来压我,仍同以往一样。 中宫无后已久,我已经睡了很多年懒觉,每天早晨都睡到自然醒,睡到心满意足再起来,不知道多惬意。要是和大皇兄一起上朝,蒙蒙亮的时候,就要起来收拾,不管刮风下雨,都不能停。 而且我还要解毒,一直没闻缠枝,也没解毒,我每日都头晕、胸闷,暴躁易怒,多思多疑。 中毒一事实属绝密,只有谢临徽、燕皇以及部分暗卫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解毒,我也拿不准主意。 一想到这里,我就暗恨,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果断的人?要是能决断分明,哪会如此麻烦。每次要做什么事,我都会想出几个方案,分析利弊,再想出相应的补救方法,以及最后的退路。有时候各个方案相差不大,实难决定。 这个问题不解决,我迟早要栽在上面。 行事拖泥带水,非大将之风。 难怪先人都爱占卜,我想弄个骰子,遇事不决的时候就丢一丢。 “阿昭是答应了吧?大哥没白疼你。” “这段时间,我觉得要先学会上朝,奏折的事,就交给妹妹了。” “等我学会上朝,就给你放假。想睡到什么时候起都行。而我就不一样了,还是得日日早起。” 大皇兄已经自顾自安排好了。 我不答应,也找不出一个替补。 总不好叫安享余年的燕皇重回皇宫,就算我敢这么想,他也不一定回来。 “对了,王珩之,他母亲死了,三年孝期,你是打算等一等,还是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 “那我下旨。再给你挑一个更好的。”大皇兄拍拍我的肩膀,手掌厚重,拍下倒很轻。 “我有些话想与他说清楚,到时候再请皇兄下旨。” “行。别一时心软,会吃亏的。他要是出言不逊,只管教训。虽说这人不错,但出身天定,你们实在没有缘分,两个人凑一对,便是无冤无仇,也有许多不平,越处得久,越觉得不适,何况有仇有恨。”大皇兄语重心长的,这时候显得十分睿智。 既然他知道这么多道理,不应该如此呆傻啊?连奏折都不会看,只知道叫我看!!! “你们小姑娘没经事,总以为一腔柔情能化解一切矛盾,哪知道人心易变、恩爱易消的道理?” 他先是摇头,复而叹气,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 “男人都一个样,爱颜色好的。哪怕是一时心动,许下重诺,等十年二十年过去,半个字都不记得,仍然还是喜欢颜色好的。” 他说这话我总觉得怪怪的,要是这话出自青楼老花魁之口,就恰当了。 第48章 偷见 你有什么看头? “皇兄你也是这样?” “有些……不同罢。我年少时, 是京中有名的俊俏王爷,姑娘们都喜欢我,每当我走进胭脂巷, 手绢就像下雨似的砸下来, 里面裹着糕点、书信、小衣、鲜花、瓜果……什么我都见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 眼睛里流露出怀念之色。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 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每当遇到漂亮姑娘,我都要心动一下。因为这世界漂亮又温柔的少女, 太多了。” “后来心动的次数太多, 我连她们的脸都记不清。” “果然,男人都一个样。”我本以为大皇兄能说点有趣的, 没想到还是这个鬼样。 “说了有些不同, 你耐心听我讲完。” “我与那些女子只是萍水相逢, 我舍得花钱, 替她们捧个场,她们也愿意温柔软语讨我欢心。聪明些的姑娘知道我没用心,天真的,就希望能与我成一段千秋佳话。” “我从未给任何一个姑娘赎身过, 也不说空话哄她们, 久而久之,她们也识趣, 不给我添麻烦。” “我本打算一生就这样过, 你皇嫂被指给我了。我名声从没好过,她当时差点寻死。” “我本想解除婚约, 她却认出我曾救过她,一心一意认为我是个好人。” “她非要嫁给我,纵使我养了许多美妾。” “为了给我生个儿子, 她连生几个女儿,亏空了身体,如今总爱生病。她从不违逆我的意思,我要美妾,她就给我备好,燕环肥瘦应有尽有,生下孩子她好生照顾,从无怨言。” “我反而待她态度寻常。她越是痴心不悔,我越不敢说任何许诺的话。心中觉得亏欠她良多。” “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如今才发觉,她已经长到了我血肉里,不可分离。” “皮相再美,在我眼里,不及她半分好。” “然而她现在待我,远不如初。” “皇嫂真辛苦。”我没探听过大哥后宫之事。听他一说,实在同情大皇嫂。再说了,现在大哥如此圆润,谁能升起倾慕之心。我看了这么多奏折,没一个大臣要求大哥扩选后宫的。他们一定是怕大哥回,你家女儿年芳几何,孙女定人家没有?真是太实在了!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假如你不能像你皇嫂一样,为了得到回应,多年付出,痴心不改,就不要同喜欢的人在一起。” “除非他待你也是无怨无悔。” “日日相见,求而不得,抓心挠肺,痛不可止。” “倘若不见,反倒自在。” “夫妻之间,也有许多种过法。有的情投意合,一生融洽;有的面和心不和,反生怨尤;有的相敬如宾,只占名义;有的如同友人,相携相持;有的更如同仇寇,恨不得叫对方去死。” “假如只想搭伙,占个名头,不管对方死活,就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你还小,不需要考虑这种。最好找个适合共度余生的人。” 我听他说了这么多,同时也看完数十本奏折。问: “能不找吗?” “嘿嘿嘿,那也可以。我还是建议你先找找,万一有呢?实在不行,等你年满二十,仍没定下,就做个女冠,养百十个男宠……” 听他讲这么多、这么久,绕来绕去,我只觉得成亲是件麻烦至极的事,甚至觉得王琅也很麻烦,总是时不时扰得我思绪不宁。要是能解除婚约,自立女冠,简直再好不过。可惜出家人禁忌颇多,我也不想折腾女冠的清名,假如以后有人拿婚事来烦我,我就可以说,一心向道,无意成婚,尘缘未了,只做个俗家弟子。 “我要去看莺娘,剩下的奏折,要是皇兄今晚不能批完,明天早晨就独自去上朝吧。” 我抛下试图讨价还价的大皇兄,回华翎宫。 远远还能听见他喊我回去,说有重要的事要讲。 我已经不会再受骗了! “王家的事查出来没有?” “消息捂的很紧,当时附近当值的下人全被灭口。说是没伺候好王老夫人,应该不是这样。王二公子看起来不太好,颇为内疚。” “王老将军鞭责王二公子,下手极狠,还叫他跪着。” “鞭责……总要有个由头吧?” “王老将军说,王二公子待太上皇不凶不诚,才会革职待用,所以他才责罚王二公子。” “王琅革职待用这么久,拖到今天才挨这顿打?” 宫女不再说话。 我本有种预感,王老夫人的死怕是不太单纯。正好死在我及笈礼那天。是否是因为王琅与他母亲起了争执? 我决定从莺娘那儿出来后,再去瞧王琅,并把婚约一事说清楚。 细数,我也有许久没见莺娘了,不知她身体如何。 威宁侯府离皇宫不远,我来时莺娘午睡方醒,眼神很有些朦胧,肚子已经显怀。我不知其他人怀胎七月是多大,只觉得莺娘的肚子不算大,她身形实在纤细,就显得肚子有几分触目惊心。 谢承安一如既往的防备,但神色忧郁,像是被什么事困扰已久。 “殿下,你来啦。” “来看看你。谁叫你做绣屏的?怀着孩子,不许绣花。” “我听殿下的。”她倒乖觉。 我握着她的手,一翻过来,看见指头上好些针眼,新新旧旧,十分堵心。 “以后不许了。” “你们都看着郡主,别让她碰针线。”我盯着莺娘房里的丫鬟。 “是。”一个个跪下应承。 谢承安勉强给了我一个好脸色。 院中有葡萄藤,莺娘坐在树下小憩。微风习习,识字的宫女在给她念书。我派的太医已经在威宁侯府住下了,直到莺娘平安生产才会回宫。 提前催产,几乎注定了孩子的存亡。 我不知要怎么和她说,便向谢承安使了个眼色。 他借口说有公务要处理,暂且离开,我也寻了个借口,往院外去了。 “莺娘的身体,你应该知晓吧?我特意嘱咐过,没让太医说给莺娘听。” “知道。我正想着该怎样和她说。”谢承安看起来也很难开口。 “太医我先留在这里,你与她说清楚,要是说不出就让太医说,不要拖到八月,尽早决定。若缺什么药材,叫人给我传个口信。” “多谢公主。” “莺娘如果有事,拿你是问。” “是。” 谢承安躬身。 我早就和太医说过,如有意外,保大。 要是谢承安不和莺娘说,我也会告诉莺娘,孩子小,更容易生出来。 谢承安是她夫婿,必须担当起来。 我又回去陪莺娘说了会话,她谈及大宝,问我猫儿怎样,是否胖了。 我这才想起来,原先答应过送她一只猫的。一一将大宝的玩闹作态说与她听,待她乏了,才离开威宁侯府。 阴云卷积,狂风大作。 我换了身寻常丫鬟的衣裳,从角门处进了王府。 为了进来,不得不劳烦暗卫打昏守门的婆子。 我悄悄在心里叹气,想,我这一生,再任性最后一回。 王家由于处置了一批下人,防守不算严密。我上次进来过一回,虽然没去他住的院子,也逛了不少地方。 鞭责,罚跪,又会在哪里? 王老夫人冲撞了大哥继任的吉日,暂且不能举办葬礼。 身前身后事,世人尤在意。 我打算先去王老夫人的住处看看,还没进去,就从月门看见王琅跪在石板上。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袍,血渍干涸后颜色发暗,大片大片在他背后铺陈开。内里应还有一层,白袍完好,只有血迹,我不知他伤得怎么样了。 “替我守一守。” “是。” 暗卫们将四下的仆役打晕带走,宫女也停在十步之外。 我向他走去,愈近愈难落脚。 动静虽小,应是惊动了他。 他回头。 眼神竟透出些万念俱灰的意味。 一点光也没有了。 我心中一酸,低声问: “你怎么样?” “尚好。” 他低头,声音沙哑,仍跪在那里。 “四下无人,你休息罢。” 他摇头。 他脸色苍白,失去了寻常的颜色,唯有眼眶边通红,右脸颊上还有一道鞭痕,伤得不算很重。完好的玉器有了瑕疵,终究叫人心中耿耿。 “殿下,你来做甚?” “来看你。” 我跪坐在他身边,想握住他的手,又犹疑。 想擦一擦他脸上的血,也不能。 袖中有带出的伤药,想拿出来放在地上,再冷冷说,我们退婚,就此作罢。 可我终究把他放在心上了。 上元灯节,他戴着我挑猪头面具,无奈又顺从,只温柔一笑,再一本正经跟在我身后。 许多次,我一回头,他就站在不远处。 “及笈礼送得匆忙,叫殿下见笑了。”他轻声说着,从袖中取出木盒,已一片狼藉,像被什么东西碾过,沾了污泥。 “所幸都毁了,干干净净。” 我想起被烧掉的小笺,心想,要是重新放进去,装作没看见,是不是要好一些? “我无才无德,与二皇子勾结,谋害太上皇,实属重罪,无一处堪与殿下相配,婚约就此作罢。” “我有心谋算殿下已久,我与殿下缔结婚约,本就是王家的一场谋算。故意亲近殿下,是为了叫太上皇放心。如果没有与殿下的婚约,我断然不会受太上皇如此重用。我早知殿下中毒,故意叫人停了缠枝,好让殿下被病症所扰,忽视太上皇的病情。”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着。 我只从他眼中看出极深的痛苦。 “……哦。” “你说了不瞒我,其实你每次说慌,我心中都隐隐有所察觉。” “以前叫你帮我拿会糖葫芦,你说不甚遗失,实际上都被你吃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清清楚楚。” “王大力,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骗我。你骗我多少次了?什么时候,才能从你这里听到一句真话?” “不骗我,有那么难吗?我听不得吗?” 我真想抽在他绝望的脸上。 “殿下来,不就是为了解除婚约?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请回吧。若是殿下要捉拿我,请早,再过一会宫门就会落锁。” “我说谎成性,心机深沉,秉性卑劣。殿下看到的,只是我想让殿下看到的。我如今大彻大悟,不想再欺瞒你。” 我戳在他背后有血迹的地方。 “嘶——” 他深深抽了口气,几乎栽倒在地。 “不行——” “不要……” 我想看他的伤势,粗暴撕下他的外袍,只见他里衣破烂,后背血肉模糊。 我手上都是血。 “你受伤了还乱扭什么?”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不说话。 我一下子把他里衣也拽下来,他跪得太久,站都站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太急太气,脸色涨红,总算有了些生气。 或许是从没在我面前赤着上半身过。他微微含胸,低头,双手挡在胸前,生怕我看到了什么。 我真的被气笑了。 “你有什么看头?” 他还是不说话,只沉默的挡住胸口。 “要是我是个男子,看见你这样子,就该把你抢回府,关起来好生疼爱,叫你这口是心非的小妖精改改性子。” 我本就不是什么含蓄的人。 与十二打趣的时候,什么话没说过。 “有什么过不去的槛,你与我说,我帮你想想办法。” “殿下,我与她起了争执……我推了她一下,她就磕在桌角,断气了。” 他眼泪缓缓落出,打在青石板上,声音已有些哽咽: “我有时心里也恨极了她,从没想过会把她害死。” 我知道他说的是王老夫人。 我只好轻轻抱住他。不碰他的后背,摸了摸他的头。 “她身体本就不好,你不推,她也活不了多久。” “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才会推她。” “是桌角把她磕坏的,不是你。”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多给她烧些冥钱,你再娶十个八个美人,生一堆孩子,也叫她放心。” 我一直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细想,他也只比我大几岁。 “我们就走到这里,以后只作故交,不谈其他。”我只敢这样来说解除婚约的事,别的字眼不敢提。父皇待我很好,六姐姐,十二都待我很好,王琅的亲人,对他却很严格。 “……好。”他点头,却费劲把我抱在怀里,我只觉得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滚烫的眼泪落在我耳后。 我当时不该叫莺娘替我的。那时就和他解除婚约,就该亲自与王老夫人战上一场。有时想起王老夫人的话,仍然生气。也许我把王老夫人气死,会叫王琅如今好受一些。 德妃布局谨慎,势必不会让太多人知道我的身份。尤其是王老夫人和王老将军。燕皇一直盯着他们,万一露出破绽,她就满盘皆输。要是王琅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王家一心想把他教成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时至如今,他真没表现出一点狠劲,反而有些软弱。 不讲身份,性情也不太适合。 我心里明白,他有难处、有苦衷。可我却希望,每次我问他的时候,他都坦诚告诉我。 我厌倦了猜测人心。所以才喜欢十二。 不想一看见他,还要猜来猜去。 我也不想他因为我痛苦。本就软弱,难以决断,还在种种漩涡之中挣扎。 “想没想过三年后要去做什么?” 父母去世,丁忧三年。他作为二皇子一党,势必不会在我手下受重用。 喜欢归喜欢,资敌的事不能做。 “不知。” “你学得一身好武艺,又熟读军法,有没有想过,要去边疆?把那些该死的犬戎打得不敢来犯?” “要是你不想,做些别的也好。” “我去打犬戎。”他急声道。 “那要在这三年里,千万保重身体,我等你去战场,为国效力。” 我拍拍他的脑袋。 一将功成万骨枯,即使有王大公子的余荫,他也很难出头,且叫他去北边练练,能不能挣到军功,全看他的本事。至于他能不能得封高位,这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第49章 上朝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 我亦知, 他不是软弱。 燕皇所说的妇人之仁,在我心里,不是一种缺点。 人生在世, 各有所求。 众暴寡, 强凌弱, 世人称其为成帝之道。 我偏爱人心中那一丝柔软。 仁爱, 谦恭,敦厚, 明德。 倘能以仁立身, 何须手染鲜血。 金刚怒目,降伏四魔, 菩萨低眉, 慈悲六道。 希望他能成长起来, 以金刚伏恶之力, 护菩萨低眉之心。 假如他变得面目全非,我也能狠心再谋算一次。 “药我留着,你跪完,叫人处理伤口再涂上。” 我心知, 王老将军不会叫自己儿子的腿跪废。 鞭责虽狠, 触目惊心,实际上只是皮肉伤。 王琅极迷茫、极愧疚, 甚至生了向死之心。 信仰越坚定的人, 崩溃起来越快。 我有些明白那样的眼神。 我常常会突然觉得人生无趣,只是一场苦旅, 不愿探寻未知的前路,想戛然而止,又死死克制住。 他平时不像我这样, 常与恶兽厮杀,万一钻牛角尖,就匆匆没了。还是叫他有个目标,才能好好活着。 我捡起外袍又给他套上。 “你多保重。再困难的事,熬一熬就过去了。” “好。” 他望着我,眼睛里像藏了一片璀璨星河。也许还藏了钩子,我半天都挪不开眼睛。 “大丈夫功在千秋,不要被儿女私情绊住。” 我以说教的语气念叨。希望他尽早放下与我那一段无果的缘分。 “遵旨。” “我先回去了。”我忍着,不去看他。 原本有这婚约,就仿佛真能在一起,一直留有一线希望。 往后没了,再也不能朝夕相处、时常谈笑。 过几年,他应娶妻生子,与我再没有关系。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谢谢你今日来看我。” 他声音放柔,清朗中带着说不出的、丝丝缕缕的情意。像黄昏时的暖风,舒然绚丽。 我没回头,叫暗卫重新把人搬回去,离开王家。 我要快速处理好手中的杂事,专心筹建燕云骑。 婚约解除,我再没有那种犹犹豫豫、不肯决断的毛病,想到什么事都能快速选定办法。 首先要将部分政事交到大哥手里,务必要让他学会自己上朝。还要注意燕皇与莺娘的身体。可以先招些人训练着……八月要参加秋闱,尚需准备。要开始解毒了,正好以此试一试大皇兄。 “今日大哥都做了些什么?” “陛下特别勤勉,现在还在批阅奏折。公主用了什么办法?真让人意外。” 谢临徽好奇道。 “还不是威胁逼迫那一套?” “对了,从明天开始,准备解毒。” “好。” 谢临徽每天都要来一趟,禀报各种消息,再按照我的吩咐,安排次日的事。 “王家安排两个人,经常盯着,别叫王琅死了。” “遵令。” “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我要把脉,再确定什么时候解毒,开什么药。” 想到要喝药,我有些头痛。 他皱眉,问: “公主心绪不宁,积郁已久,且自开怀。” “我知道了。” “公主先调养三日,再开始解毒。” 我挥挥手,叫他走。 “大宝过来。” 猫瘫着,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叫宫女送些鱼干来,喂它吃了。 以往宫女还敢在我面前打趣几句,不知从何时起,一个个低眉敛目,像没有感情的影子。 六姐姐的信到了,问燕国形势如何,可有人欺负我,二皇子又待我如何…… 估计是十多天前写的。现在二皇子都入土了。 溯洄换了个地方避暑,与六姐姐的信不在一起,说那里有接天荷花,景致很好,而且凉爽怡人,若我有空,可以过去玩。最后附上的地址,竟是江都。 江都正是我的封地,从苍国到燕国避暑,怎么想的?不怕被暗杀? 而且她是怎么出宫的?难道嫁人了? 至少我这几月没有空暇,苍国皇室来燕国,尚需一查。 翌日,我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玄色内侍服,把头发编起来,藏进边鼓帽,再把脸涂黄些,看起来就差不多了。大臣不会直视皇帝,更不会注意站在后面的小太监。 我其实也不会上朝,但我能怎么办呢。 真叫大哥露馅,更难收场。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也许多来几回,我就练成了铁头功。 “明昭,我批完了。” 大哥红着眼睛,看起来疲惫至极。 “一整晚没睡?” 他点头。 “上朝的时候别睡着了,要是顺利,早些回来补觉。” “用过早膳没有?” 我随意吃了些,现在觉得不饿,他招手叫我坐下。 “再来点儿。” 他的碗,比他的脸还大,说是盆都使得。吭哧吭哧吃着,我有点想笑。 “大哥,太胖了不好,少吃些吧。” “太医也这么说。其实我早上已经吃得很清淡了,你看,一点油星子都没有。汤汤水水饿得快。我现在都当上皇帝了,再叫我吃大白馒头,不合适吧?” “合适得很。再胖下去,都看不见眼睛了。叫太医扎针,再少吃些,稍稍瘦那么一点,保持着就好。” “你小时候也胖乎乎的,怎么瘦下来的?” “少吃多动。” 大皇兄闻言,失望低头。 太医并不会给他开泻药,平时也劝不动,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来世间走一遭,总要尽兴。” “除去口腹之欲,还有什么好的?” 他振振有词。 是了。 他现在对美人彻底没了兴趣,只知道吃睡。 政务势必会叫他少睡,再叫他少吃,是有些苛刻。 “稍微克制一点。” “行吧。”他倒显得很老实。 绣娘原本在燕皇示意下,按照二皇子的尺寸制龙袍,骤然换成大哥,全白忙活了。 原本够给二皇子做两身的,兴许不够给大皇兄做一身。就连那些刺绣都大上许多。 “怎么有点紧?” 大哥换上龙袍,扯了扯腰。 便跪了一地侍奉的人,很是惶恐。 “怕是你又胖了。” 绣娘都是按尺寸制衣,不可能在龙袍大小问题上疏忽。 所以,就隔着这么短一段时间,他又胖了。 “肯定是料子一洗,有些缩水,我没胖。” “我去跟皇嫂说,叫她管管你。” 我本来和皇嫂不太熟,她身体不算好,平时也很少出门,话亦不多,看上去是个温柔沉默的人。我不知与她说些什么,每次看见,只浅谈两句。 “别说,别提这个。” “看你今天的表现。” “唉。”大哥叹了口气,努力收紧肚子。 “时辰快到了,咱们走吧。”我催他。 “小昭子,一道坐。”他招呼我上帝辇。 御驾起,东方初明。 到台阶下就停了,剩下的路要自己走。 他下帝辇时,神色一变,陡然变得冷酷沉稳起来。 一步步沉重无比,气场锋锐,势不可挡。 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眼见朝臣让出一条路来。 他转身坐上龙椅,眼神沉冷,加上熬出的红眼睛,格外凶神恶煞。 我站在他后面不远处,低声问: “皇兄,听得到吗?” 他微微点头。 照例又见数百朝臣跪伏,口乎万岁。 我竟有些习惯,看多了,也就觉得平平常常。 他叫了平身,然后听他们站班议事。 这个时候就需要他不时询问几句,然而他总是红着眼睛,盯着朝臣,露出要吃人的目光。 说话的朝臣声音越来越低,战战兢兢,生怕什么地方说得不好,吓出满头大汗。 “陛下……陛下……臣可是有什么疏漏?” 他正在说今秋征税后,召劳役修缮堤坝的事。 我确实听出些不甚妥当的地方,就小声说: “冬日天冷,何时停?” 大哥也这么问了。 那个大臣连忙解释: “修到冬月二十,明年开春再继续修,雨大,就要涨水了。” 大哥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接下来他又说调济粮食,供养劳役,我想了想地图上相邻的州府,叫他换个地方调。 大哥依然照我说的复述了一遍。 这件事由好几个大臣负责,为首的是工部侍郎常元,中正严谨,四十上下。 他们讨论了一会,觉得我提的那个地方更好,一致赞扬陛下圣明。 这群老狐狸的试探,不动声色,甚至还故意卖几个破绽,好叫英明神武的陛下发现。等陛下提出更好的方案,他们纷纷作出惊为天人的姿态。 燕皇曾与我讲过,说,上朝也是博弈的过程,一时不慎,满盘皆输。 要是叫他们唬弄过去,就会蹬鼻子上脸。 “以后不必弄这些虚的。”我小声说道。 大哥如此复述。 我继续说: “有功赏,有过罚。” “望尔等遵守大燕律法,为国为民,勤勉务实。” 大哥说完,朝臣又是一番爆吹。那简直是三皇五帝再世,真龙天子无双。 要不是我现在是个小太监打扮,都飘出皇极殿了。 今日是大哥上朝第一天,他们不会拿太多事出来说,平时政务多是以奏折形式呈表,遇上大事才会召集重臣商讨。 站了好一会,我有些累。 朝会快结束了。 忽的,有一人跪下,喊道: “陛下贵为九五至尊,合该享有天下美人,臣求陛下扩选后宫,壮大皇室血脉。” 我一直在想,这出头鸟什么时候冒出来,不想,第一天就出来了。 大哥悄悄看向我。 我摇摇头。 那是你的后宫又不是我的后宫,不该我管。 “朕无意美色,只想留名青史。” 大哥义正言辞道。 这一下,跪的人更多了,还有些老臣,感动得热泪盈眶,说的话,不知道多酸腻。 “退朝罢。” 他没留人,在一众朝臣万岁声中重上御辇。 我这会还跟在后面走,过了一会,就作为“甚得欢心”的小昭子,坐上去了。 “不错吧?” “很好。我这几天先陪着你上朝,以大哥的聪明才智,很快就能学会的。燕国堪舆图一定要记住,不能偷懒,相应的风俗人情也要记住……” “知道了。” 我把他昨天批阅的奏折拿过去看,虽然都是些小事,他看得很认真,回复的也很慎重。 “你一半,我一半。” “回宫了。” 我把奏折分好,回华翎宫。 他又吃上了,哪还有大殿里,把朝臣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 “姑姑,我好多天没见着你。” 江熤坐在门口,抱着大宝,眼巴巴望来。 原本瘦下去的小脸,又有重新胖回去的趋势。 他如今是整个燕国的眼珠子,慎之又慎,去哪里都有一堆人跟着。 “近来有些事。” “姑姑,我认得好多字了。” “等我认得更多,就帮姑姑看折子,不帮父皇看。” “好啊,不过,这件事不能叫外人知道。” “我明白的,只小小声和姑姑说。”他还尤为小心的环视一圈。 “像是长高了一点。” 我再抱他,感觉他个头往上蹿了些。 “真的吗?” 江熤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在殿门口的柱子上给你画个印,以后只要你有空,就来量一量。” “好!” “皇爷爷说了,你可以带爹去园子里住,总在宫里闷得慌。” “其实皇爷爷是想姑姑了。” 江熤悄悄眨眼。 的确,上朝不急这十几二十天,政务也能在园子里处理。那里我还没去过,十二说好极了,我想带猫去看看。 这一合计,我就叫宫女收拾东西,顺路送江熤去大哥那里,和他说去园子里住的事,他比我还高兴。 “太热了,有冰盆还是热,龙椅硌得慌,还小。” “赶紧收拾收拾就走吧,我要去园里住。” “熤儿,和你娘说过没有?” 大皇兄抱起江熤。 “还没有,爹,我和娘说去。” “咱们一道去。” “娘不想和你讲话。” “胡说,她是害羞了。” 大皇兄睁眼说瞎话。 皇嫂那性子,怎么也和害羞扯不上关系。估计大皇兄又做了什么傻事惹她生气了。 “昭昭,同去吗?” “我先回华翎宫了,还要带大宝去。” “我喜欢大宝!”江熤笑起来。 我目送他们俩离开,心想,要是一直这样,也挺好。 第50章 山崩 一病如山倒,金殿玉楼塌。…… 景和园已经修了许多年, 前几任皇帝常在那儿住。燕皇勤政爱民,倒很少来此,因此便只留人打扰维护。这些留下来的人, 是尝不到什么油水的, 如今总算得了机会, 殷勤得紧。 我就住在离燕皇最近的潮音阁中。景和园建在湖畔, 名字多取自诗赋,潮音阁附近有一处泉眼, 被引到山石上, 流泻如瀑,既清凉又添了几分雅趣。在细润的雨声中, 总是很容易睡着。潮声温柔, 且不用早起, 这几日休息得不错。 奏折看多了, 我也练出几分眼力,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把我那一半批阅完。剩下的时间,听听朝堂形势、京中消息, 再与十二谈笑, 或是陪燕皇钓鱼,喂猫儿, 比起前段时间不分昼夜的忙碌, 实在舒服了太多。 谢临徽终于要给我解毒了。 我听见缠枝两字,就觉得头疼。 我为缠枝一事, 见过宁王妃一次。 她知道一些,还求我,如果要杀她们, 就用睡梦中可以让人致死的剧毒,孩子还小,别叫他们太痛苦。 我本就没想过要杀了他们。芷茹姐姐待我很好,像亲姐姐一样,二皇子那一廷杖,是她替我挡下的。 芷茹姐姐是个聪明人,坚强勇敢,至情至性。要是她足够聪明,就该知道怎么教孩子。她出身低微,处境尴尬,顶着泼辣之名嫁给二皇子,从瘸腿不受宠皇子到东宫太子,再到暴毙而亡的宁王,陪他好些年。 她会为二皇子报仇,杀我吗?还是叫她的孩子杀我? 我不知道。 我能叫他们衣食无忧,也乐于见到芷茹姐姐将孩子们教得正直敦实。如果他们有所图谋,守在宁王府的人,会立刻叫他们病逝。 养虎为患虽然不好,但我要是有足够的把握,也不算问题。 善恶有时候只是一种爱好。手握权柄的人,在小小细节上,可以自由选择善或恶。 德妃很早就认出了我,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她生病,我去照顾,才开始谋算着下毒。她希望我不得好死,又觉得我是个很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从高妃娘娘手中要来缠枝这样隐蔽而缓慢的毒。 等我为二皇子、为王家铺好路,就到了该死的时候。那时,二皇子登基,王琅也许会被封侯,的确是不错的算盘。 二皇子也许看出王琅的心思,说了下毒的事,没瞒着芷茹姐姐。 就像燕皇说的那样,已经站在高处,踩在他人脊梁上,就不该往下看,更不该生出任何怜悯、软弱之心。 二皇子希望芷茹姐姐、王琅认清现实。 王琅几个月前给青栀传了假消息,让她不要再下毒,芷茹姐姐也在其中掺了一手。她说,本来会想办法叫我远嫁,躲开二皇子,王琅也同意了。 没想到燕皇假死,二皇子满盘皆输。 王琅察觉到我的谋划,没有通知二皇子,还悄悄遮掩了几分,叫那出戏能顺利演完。 若二皇子事成,他作为二皇子的亲信、表弟,必然前程似锦。他偏偏做了这样的决定。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封口,我要让它变成一个秘密。二皇子余党清除了一部分,还有些涉事不深的官员逃过一劫,他们即使并非二皇子死忠,知道王琅背弃,必不会放过他。 喝药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样的事。 谢临徽正为我针灸,轻声问: “公主,是否真要留下宁王遗孤?陛下只有太子殿下这一个儿子,万一有些人不死心,对太子殿下下手,陛下只能选宗室子。” “其他宗室子反而更有继位的可能,满朝文武亲耳听到二皇子说的谋逆之语,选谁也不可能选他们。大哥是好相与的吗?你别看他和气,谁动了江熤,他绝对要发疯的。”我知道谢临徽说的有理。假如我对宁王遗孤下手,和二皇子有什么区别?或许是有的,我把他们杀光,就能终结这个互相报仇、无限循环的过程。 暂时留着他们的命,也有用。假如有人想利用宁王遗孤的身份借机谋算,留在宁王府的暗线会通知我。兴许能引蛇出洞,把那些心思诡谲的人清洗一番。 “江山与江熤,孰轻孰重?”谢临徽问。 “在大哥心里,应是江熤更重。” “殿下不该留此变数。就算宁王遗孤死光,其他人也只会怀疑是陛下做的。” “梦微,宁王已死,朝中有不少人承了他的情,再叫他绝后,也说不过去。留着好歹能叫大哥有个仁厚名声,也不过养几口人吃饭,不费事。宁王长子,幼时我抱过,和小熤一样白胖可爱,最小的那个女儿,天真绵软……” “公主总是如此。”谢临徽语气淡淡。 “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杀伐果断?那我第一个就要了高妃的命。” 我做什么决定,何须旁人来置喙? 谢临徽不再开口。 “怎么还厚此薄彼?”我笑问。 “宁王遗孤与朝堂有关。高妃娘娘久居后宫,一心只想看十二得嫁良人,威胁不到公主。” “你这也知道?不怕高妃娘娘见事情败落,狗急跳墙,算计我?” 谢临徽沉默。 “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她中的缠枝从何而来?” “你自己也中过毒,说不定你身上的毒源自高妃,只不过叫她转手送给了威宁侯夫人。你生母又是怎么死的?” “你怎知高妃没有一手精湛医术?” “也不知高妃怎么把十二养成那副性子,还放心叫十二嫁给你。” “我下令,叫你去杀高妃,你去不去?” 我有时也烦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凭什么管我? 因德妃一事,我实在痛恨表面对我好,实则利用我、谋害我的人。高妃不咸不淡,也因十二,对我偶有关照。假如没有十二,高妃只是燕皇一位普通妃嫔,我势必不会放过她。 “我会叫旁人去杀。”谢临徽沉默会儿,才说。 “我非要你亲自动手呢?” 谢临徽失语。 “你也知道为难?难道我就不会为难吗?” 解毒是在夜里,此事绝密,宫女并不知情,都在谢临徽的银针下熟睡。我说话声音并不大,窗外水声细细,夜风吹来,那句话也沾上冷意。 “公主,对不起。我会叫人好好盯着宁王妃和皇孙。” 他郑重向我道歉,又补充道: “还有高妃娘娘。” “嗯。” “她要是不动手,我暂时不会要她的命。”我怎好叫十二失去母亲。 “……”谢临徽怕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与十二之间,又何尝好过我与王琅。只不过十二什么都不知道罢了,我不想叫她知道。谢临徽应该也不想。 “先喝药,扎上半个时辰,再引血。” “哦。” “到时候叫我,我先睡会。” “是。” 也许是因为之前撕破脸,谢临徽格外沉默,规规矩矩端坐在床下。 房内不止有谢临徽,还有两个暗卫,藏得很好,屋外也有,我睡得很安心。 除了谢临徽这样的,有自己的想法的暗卫,还有呆呆木木,只知道服从命令的暗卫。这样的人,从小就被当作护卫培养,用药提升体魄,脑子不太好使,身手却极好。 燕皇说以后我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他们就认下,指谁杀谁,从不多言。 没睡多久,我就疼醒。 仿佛有蚂蚁在噬咬,十分难忍。且不能动,感觉尤为清晰。 “就不能叫我晕过去?”我问谢临徽。 “解毒至少需要月余功夫,我总不好天天打晕公主,强制失去意识,也容易留下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我怕这样忍下去,更糟。 “头晕、头痛,突然晕厥。” “睡穴不行?”我的贴身宫女,不是挨针就是被药迷晕,不能总这样,得换一批了。 “没用,公主还是会醒。” “你以前解毒也是这样?” “是。我那时在京郊一处荒僻的庄子里,还能喊喊,公主只能憋着了。” “我不稀罕。” 我也只好咬牙切齿,死死瞪着谢临徽。 心里实在不愿想起德妃。我只在梦里见过她狰狞的样子,平日里极其虔诚,亲自抄经,从不假手于人。可她抄了一辈子,孩子没留下一个,孙子能不能活,还要看我的心情。 既然宫中有暗卫,那德妃下毒一事,燕皇知道吗? 缠枝实在隐蔽,太医都查不出来。他要是被瞒过去也正常。 谢临徽找了块手帕搭在我眼睛上,一下子我什么也看不见。 “叫公主这样看着,心里慌,怕手不稳,扎错地方。” “呵呵,等着瞧吧。”我费劲冷笑两声。 谢临徽反倒笑了。 我真是服了。他哪来的狗胆?等我找出一个更好的暗卫头领,就将他换了,成天顶撞我,不恭不敬的,真是可恶极了。 我怀疑我自己真的病得很重,平日里,什么事也没有,就喜欢想些悲春伤秋的事,常生死意。到了要命关头,痛得不行,却想,没人能叫我死去,我偏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为所欲为。 半个时辰,平时,一睁一闭也就过去了。今日格外难熬,我实在没精力去想任何事,苦苦忍着。 “好了。” 终于听到谢临徽的声音,我深深松了口气。 “公主想从哪里放血?” 谢临徽掏出一把小刀,试样古怪,似匕非匕。 “手腕、脚腕,都可以。”他说。 “要放多少?” “小半碗。公主可以手腕、脚腕轮流放,以免不灵便。” “左手。”右手要批阅奏折,腿脚不好会叫人看出来。 我只能咬牙,看他割破我的左手手腕,深黑的血从伤口处流出,有些粘稠,落到碗里,直到血成鲜红色,才上药包扎。 “每日都是如此?” 他点头。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他说解毒要吃些苦了。 那碗已经接满,我只觉头晕目眩,手腕痛得厉害。 “今日是第一次,毒血多些。方子已经写好了,补血益气,公主每日都要喝。膳食也要注意。” “哦。” “这个月给你算三倍月俸,别把我治死了。” “也可以慢慢解毒,一次少放些毒血。”听到月俸,谢临徽眉开颜笑。 “那我岂不是天天挨刀?尽早弄完,我还有要事。” “公主体虚,放血,只能三日或五日一次,放上十次,余毒靠身体自我调节排出去。” “……”我不想说话。难道叫我手腕上的伤,长好一些又割开? “准备热水。”我吩咐道。 谢临徽很有眼色,快速溜走。 不一会儿,守夜宫女醒了,把一应沐浴用具备好,退出去。 我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沐浴时看着,这次宫女们也没诧异,倒免去她们看见手腕上的伤。 明日就能从暗卫营中挑出宫女,尽早叫贴身宫女们带熟了,换到身边来,什么都要瞒,着实麻烦。 我身边的四个宫女都很好,如果作为一个公主,这样的宫女够用了。可我还有旁的事要做,她们应付不过来,而且一个个在宫里久了,同乡、干亲一堆,即使守口如瓶,也难免叫人看出破绽。 她们原本想一直跟着我,早过了嫁人的年纪,也无心嫁人,更不愿出宫,我只多添两个贴身宫女,再养些备用的,等她们年纪再大一些,变成掌事姑姑,就好办了。 解毒还是有用的,我觉得脑子清明了一些,虽因失血有些发软,到底从浴池中出来了,换上一身新里衣,床上的被褥重换了干净的,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气,让人心中分外安宁。 未来会越来越好。 我还要去江都,看看溯洄,也许哪一天,能离开燕国,探望六姐姐。毕竟溯洄作为苍国皇室都能溜出来,我也能。 翌日,燕皇见我气色不好,老神在在,问: “开始了?” 我点头。 “我听梦微说过,你受苦了。” “哪算什么苦。” “王氏之墓已迁,此等毒妇,不配葬在皇陵。父皇没明面下旨改封号,是怕这件事引起朝堂动荡,惹人探寻。你出生之时,父皇费了好大劲,才将你们安顿好。” “我知道的。我也不想将这些事公之于众。”我并不在乎王氏身后事。她死都死了,再怎么样,也不会痛。 “可恨,叫她死得太轻易了。”燕皇愤愤。 德妃王氏死得轻易吗? 她远嫁和亲的女儿早早病逝,早年因落胎伤了根本,常年吃药熬着,油尽灯枯,至死都不忘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算计我。 “朕已将这毒妇剉骨扬灰,皇陵除位,叫她无香火祭祀,做个孤魂野鬼,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高氏,秉性阴毒,等朕一走,就叫人送她一程,你不必为难。” 我说不出为高妃求情的话。 “要是十二知道,怨怪你,你也不必留情,叫她和高氏地下团圆。” “父皇想让我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吗?” “这世间人来人往,多少人奉承你,总会有人知你心意,叫你开心。何必执着留着那一两个有威胁的人。还有宁王妃,留她一命做什么?” 燕皇身边的确没有一个他在意的人。 他没有朋友,没有宠爱的妃嫔,子嗣间,待我尤其亲厚,也喜欢江熤,偶尔叫江熤一同用膳。即使他待我这样好,我还是觉得,如果有取舍,有什么比我更重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舍弃我。 “你早该杀了宁王妃,就说宁王妃不忍老二独下黄泉,随他去了。再把那三个孩子养在宫里,亲自教养,养熟了就给份前程,养不熟再送他们一家团聚。” “王家二郎……倒对你有些真心。” 燕皇不知怎么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婚约我已经退了,也不想要他的命。”我觉得他又要说什么,杀掉,再怎么样之类的话。 “你要是实在喜欢他,叫他改名换姓,养在身边做男宠也使得。” “……”我知道燕皇说的没错,的确能将王琅收来。可我要这么个男宠做什么?衣食起居又不是没人照管。搂着一起睡觉我还嫌他硌人。 “我还有好多事要忙,没空。” “你啊,什么都想留着以后杀,都是大活人,又不是鸡鸭猪羊,养肥了再杀肉多些。只知道叫人盯着,哪来那么多人手?一起反了,看你怎么办。” “父皇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手,尽够了。” “你不是还要参考吗?那时才忙呢。” “还有大哥呢。” “他……倒是个厚道人,也不可尽信。”燕皇笑着,丝毫没把大皇兄当儿子,像在说旁人的事。 “八月参考,不远了,父皇且看我名列前茅吧。” “好。” 他笑得开怀,晚上却病倒了。 一病如山倒,金殿玉楼塌。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才开始解毒,他病逝了。 第51章 金枝 她是我妹妹,说什么费心不费心。…… 他去得急, 连话也未留下几句。眼睛一闭,自此长眠不醒。早就熬干了身体,像一具空壳, 再好的灵丹妙药, 也不能叫他多活一刻。知道“内幕”的人只觉得是宁王下毒伤了燕皇的身体, 一时间, 宁王余脉战战兢兢,不敢冒头。 陵墓燕皇早已安排妥当, 大哥操持过二皇子的葬礼, 再提升规格操持一次燕皇的葬礼,熟门熟路, 不用我太操心。只是礼节繁多, 日日都要跪灵, 正值体虚, 倒让我有些扛不住。一旦开始解毒,就不能停,否则那毒就藏得更深,更难引出来。 高妃娘娘自饮毒酒, 没用上父皇安排的人。并留信, 说自己深爱燕皇,舍不得他, 才随他而去, 并在信中嘱托十二听话。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十二哭得不行,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父母尽去,也没有同母的血亲,又和大哥关系平平, 她必然是怕的。 高妃真是个聪明人,更说明她与缠枝摘不清关系。燕皇一直不喜她,只与她生了十二,没有皇子,否则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不知是谁。 “十一姐……” 十二就与我跪在一处,眼泪涟涟。 我想哭还哭不出,仿佛不觉得难过,像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我该劝她节哀,该安抚她,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早知道高妃也要同燕皇一起死,只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自尽。 正好今夜不用放血,我与十二跪了一夜,第二天结伴出去,十二浑浑噩噩跟着我,她的贴身宫女跪在我跟前,求道: “长公主,我们殿下自太妃娘娘仙逝,再没睡过,茶水不沾,这样下去,实在熬不住,求殿下您管着些。” “十二跟我回华翎宫吧。” 十二也没拒绝,呆呆被我牵着走,一面走,眼泪一边流。往常很在乎形象的人,全然不管。 以前谢承安惹她哭,我一顿火锅就能把她哄好。 这次,再也哄不好啦,只一个劲的哭,也不说话。 夜很深很深,十二抱着我,抽噎着说: “姐姐,我没有母妃了。” 我也没有父亲了。 以往再害怕,想到他还在那里,还活着,有不懂的事都能问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夸我磨墨劲大,想方设法让我瘦下去,教我处理朝政,护佑我多年,我却从未做过什么报答他。 “你还有我,还有谢世子。我在一日,就护你一日。” “断不会叫人欺负你。” 她许是哭累了,沉沉睡去,眼睛肿得厉害。 没多久,谢临徽来了,见十二也在,拿出一盒胭脂模样的药膏,道: “这个消肿明目,公主别说是我送的。” “嗯。” “公主近两日怕是要耽搁下来,十二与公主同睡,多有不便,还是收拾出一间卧房,叫十二另睡吧。” “是要收拾出来,专门在那里施针,弄完了我再来和十二同睡。” “劳公主费心了。” 谢临徽向十二看去,眼神十分柔和。 “她是我妹妹,说什么费心不费心。”我笑笑,叫新换上的贴身宫女甘棠、池羽带人收拾出偏房。 往后十二有谢临徽照看,我也放心些。 “殿下,江都那位,我们查过,对方防守得很是严实,应该是个年轻公子,很少出门,身边有高手,没瞧见正脸。” “时刻留意着,要是江都有任何异动,急报上京。要是那位公子有动静,更要注意。如果牵扯到什么事,先把他们控制起来,千万礼遇,别伤到对方。要是他们动杀手,也别客气,留条命就行了。” 我近来实在忙,身体也不好,没精力去详查溯洄。希望不是苍国趁这个机会来捡漏。虽说这些年燕皇治下,国富兵强,到底不能和苍国硬碰硬。再说,边上还有梁国盯着,北边有犬戎,实在不容松懈。 虽不用放血,针依然要施。 “虽是盛夏,跪久了仍有寒气入体,殿下还是叫人按过腿再睡吧,十二那边,只能等她睡醒再折腾。她难得睡会儿,我实在心疼她。” “还有什么注意的?都说说。” “公主,不宜思虑过多。至少解毒这段时日,尽量少想些。” “我知道了。”我也想少管些。难道偌大一个燕国,没我盯着,会顷刻间坍塌吗?可新皇上位不久,燕皇又去世了,正值过渡期,不注意些,叫他国细作搅乱形势,怕是一朝大厦倒倾。 既然我从燕皇手中接过这份权柄,就不能放手不管。也不能叫大哥看出我的身体不好,至少这两日不行。要等到解毒后,才好设局。 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燕国皇室,不知有多少人想取而代之。 最近跟着江熤的人又多了一倍,他吃饭睡觉如厕都有人盯着,防守严密。江熤乖觉,怕也察觉到形势有变,从不抱怨,身边更是从不离人。他之前被吓狠了,非常怕死,即使不喜欢被人无时无刻盯着看,也不敢离开护卫的视线。 大哥带着江熤同吃同住,也是怕极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人伤到分毫。这样也叫我放心许多。 不是没人下手,都被截下来了。 像草丛里突然出现的毒蛇,糕点、酒水相克,暗处射来的流矢,都叫人防不胜防。 每出现一个,暗卫都快速给抓起来塞地牢里了。常常是一根藤上好些瓜,一扯起来,没几个干净的。先拷问着,叫他们把消息吐干净了,一一登录在册,等我精神好些,再动手。 我平日不显,倒没人来害,父皇去世之前,因着解除了婚约,一直有人试图求亲,我都没理。守孝三年,暂且落个清净。 我心中一股郁气,因父皇的逝世,愈发难忍。 人总是要死的,他活一世,高兴吗?后悔吗?值得吗? “公主,你这样,我针扎了也是白扎。” 谢临徽停手。 “是我的错,我想些高兴的事。” 父皇教我许多年,这一去天人永隔。我不敢想他的音容笑貌。 我使劲想,想到小时候六姐姐教我读书写字,拿着戒尺,皮笑肉不笑,凶得很。又想到她盛妆华服,登上前往苍国的马车,遥遥回首一望。当时年幼,哪知再见无期,现下想起来,胸中撕裂一般,闷痛不止。 通向苍国的马车重现在眼前,六姐姐云鬓珠颜,眉目如画,神色庄肃,那一眼,似有无数留恋、不舍,我多想喊一声,别走,别丢下我。那时,我只静默流泪,声都不敢出。 后来与德妃、二皇子相扶持,如今也化作了泡影。 德妃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二皇子如亲兄长,有个别扭脾气,曾与他爬上殿顶,饮酒醉卧,差点滚下来,他一口气顶下父皇的责罚,还瞪我。雪地里,他神色郁郁,走得快就一瘸一拐,我陪他慢慢走,竟是恍如隔世。 他拔剑自刎之时,双目通红,像陷入绝境的孤狼,阴狠疯狂,血泉直冲殿顶,他栽倒在地,喷溅的血污了裙摆,他终于朝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带着几分歉疚与关怀。 高妃言笑晏晏,说,我只把你和十二,都当作亲女儿一般,有什么难处,别藏着掖着。 我一直羡慕十二有个高妃娘娘这样的生母,待她好极了,什么都由着十二,纵使生气,十二哄哄,也好了。十二总是说,再不济还有母妃帮衬呢,怕什么。 昨日听宫人说高妃自尽,我推门进去,只见她一身妃子常服,向来素面朝天的脸,精细妆扮后,有种勾引夺魄的美,面上还带着笑,像是睡着,其实早已僵冷。 王琅付出良多,到头来,一无所有。他跪在那里时,我真想回头去抱一抱他,告诉他来日方长。可也不能,此生怕是空相负。 一幕幕画面从清晰到模糊,在我眼前交替。 许多种情绪交织成烈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仿佛要冲破这具躯壳,将一切都焚成灰烬。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我除了老、死没经历过,其余的全来了几遭。 “你出去吧,叫我自己呆一会。” 谢临徽收针,出去,带上门。 我只无声落泪,太悲恸,连哭也哭不出声音。 “殿下,婉柔郡主不好了!” 我浑身一冷,坐起来,叫人放外头的小侍女进来。 今夜停灵,宫门闭锁,这小侍女脸色煞白,拿着莺娘的身份令牌,一见我,眼泪就淌了下来。 她是我当初派到莺娘身边的人,莺娘取名果儿,平时待她很好,像养着小妹妹一样。 “莺娘如何了?” “郡主傍晚发动,至今还未生出来,郡主体弱,受不住催产药,太医束手无策……” 我随意套了件衣服,准备出宫。 “殿下,此事怕有诈……”谢临徽这回戴了张面具,声音沉闷,很有暗卫头领的样子。 “多带些人。” 我疲惫地挥挥手,甘棠扶着我,池羽拿温热的帕子替我净面。 马车很快备好,我叫人去大哥那里送个口信,带了百来侍卫,其中混着些武艺高强的暗卫,绝对能在京中保命。 洗漱、换衣皆在车里,她们俩有条不紊,把我收拾成能见人的样子。 马车驶得极快,稍有些颠簸,不到一刻钟,我就到了威宁侯府门口。 亮出身份令牌,我一路赶到产房外。带出的侍卫披甲带刀,围在外面,还有些跟着我,把侯府众人吓得不轻。 在外等待的人一齐跪下来要行礼,我挥挥手,问谢承安莺娘如何。 他眼下青黑,脸色惨白道: “先前已喝了一碗催产药,怕是不够。” “药力太重她受不住,不喝,孩子出不来。” “那要如何?”我问。 “再喝一碗催产药,也许能保住莺娘肚子里的孩子。”谢承安声音干涩。 “不喝能生吗?”我仿佛问了句废话,没心思懊恼。 “胎死腹中,莺娘也保不住。”谢承安惨然道。 “喝了就会死?”我听不到痛呼声,却闻到血腥气,十分担心莺娘。 “是……不喝也会死。”谢承安颤抖着说。 “去给郡主把脉。” 我看向戴着面具的谢临徽,介绍道: “这是宫中的神医。” 第52章 归天 生死有命,殿下节哀。 即使谢临徽身量修长, 看起来是个男的,也没人阻拦。 产房外听不到莺娘的声音。 我实在忧心。 “求你……求你救救她。” 谢承安重重跪在谢临徽身前,眼中血丝密布。我实在难描述他此刻的神情, 仿佛要失去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 想抓紧, 又无力。 “只要能救她,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承安嘶声求道。 “……”威宁侯夫人高氏欲开口,终究呐呐。 “就算是我亲自动手, 只怕此刻也无力回天。”谢临徽似有些动容, 然而也低低一叹。 “求你。只要有一线希望……” 谢承安低头欲磕,被谢临徽拉起。 “我尽力。” 谢临徽在一边净手, 正要进去, 我追问: “我能不能看看莺娘?” “殿下, 女人生孩子是很可怕的, 殿下还是别看的好。”他声音压低,不想在谢家人面前暴露,与平时很不同。威宁侯仍然不着痕迹打量了他好几眼。 “我不怕的。” “那殿下进来吧。” “我……”谢承安也想进来,被谢临徽一个眼神瞪回去。 我跟着谢临徽, 头重脚轻跟进去。扑鼻的血腥味叫我胃里只冒酸水。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 想不起来了,睡前还喝了两大碗粘稠苦涩的药汁子, 翻涌着, 十分难忍。 莺娘穿着素白软衣躺在床上,胸下盖着一层薄锦, 没露出什么,只是薄锦上泅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她脸色白得发青,阖着眼睛,躺在那里,叫我心里一颤。 谢临徽取出银针,不知是止血还是什么,匆匆扎下。他先是握住莺娘手腕探脉,又看莺娘的眼珠,愈发严峻。 事急从权,也没人说什么要悬丝诊脉的傻话。 我心知不好,定定站在那里。 “最好的情况,也只能保小。” 谢临徽低声道。 莺娘似是听到,费力睁开眼睛,然而她一双眼睛里,半点光彩也无。 “那就……保小……”她唇动了动。 我听到微若蚊呐的声音,心里一疼,问谢临徽: “我这里有一根千年人参,百年人参也有,能不能用上?缺什么好药,我都找来。” “我先开方子,殿下,你陪她说会儿话,对了,千年人参可以切一片。” 我看向甘棠,她点点头。 谢临徽几针扎下,转身出去,我站在莺娘床边,眼有些花,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没多久,谢临徽就端了一碗药过来。 我接过,手有些发颤。药汤份量不多,我喂莺娘喝下。 她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双眸含笑,然而那笑也带着无尽的凄然。 这一碗药,可是能要莺娘的命? 我欠她良多,我还要好好照顾她,虽然不能给她正统公主出身,也能叫她享尽荣华富贵……太晚了,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喂她喝这碗药。 “郡主,用力,把孩子生下来。” 稳婆连忙去揉莺娘的肚子。 “孩子朝向很好,郡主一定能生下来的。”谢临徽鼓励道。 莺娘点点头,咬着软布,跟着稳婆的话使力。 我握着莺娘的手,只觉得冰冷枯瘦,不像一个妙龄少女,心酸至极。她已经顾不得太多,也死死抓住我的手。我不觉得痛,这一抓,反倒叫我安心,万一莺娘能救回来呢? “看到头了,郡主,再使把劲……” 莺娘额头上纤细的血管暴凸,表情狰狞,口中的白布也染了血,怕是已咬伤唇齿。 连呼痛也不准,谢临徽就怕莺娘泄了这口气。 “出来了,出来了……” 我听到稳婆欢欣的声音,稳婆突然脸色一变,谢临徽接过浑身鲜血的孩子,剪掉脐带,声音温煦: “郡主,是个漂亮的男孩儿,我先带孩子出去清理清理,你若有什么心里话,只管叫人说,别憋在心里。” 莺娘点点头,目光涣散,软布被取出,果然嘴唇被咬破了,齿缝里都是血。 “再喂一片人参。”谢临徽转头吩咐。 莺娘含着切下的千年人参,就着热汤咽下去,歇了会,才问: “殿下,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不丑。一点也不丑,我再没见过比莺娘更好看的姑娘。”一下子,我就看不清了,眼泪涟涟。 “殿下又哄我开心。”莺娘笑了起来,声音虚弱无力。 “殿下,我活不了多久啦,你以后要保重自己……为殿下绣的鞋,还差几针,殿下不嫌弃一定要穿一穿……” “我的孩儿,要是承安待他不好,求殿下照抚一二。” 我握着她的手,使劲点头。 我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殿下,我活得太不光彩了……我真想像殿下一样开心的活着,吃花,喝雪,殿下还欠我一只猫,下辈子,殿下要还我……” “好。” “殿下,我还没找到父母,我想见他们,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莺娘呜咽出声,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哭得像个小孩子。 “你是我的妹妹,双生不祥,所以你养在宫外,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接你回家……” “原来殿下,是我的姐姐啊……难怪我这样喜欢殿下……” 莺娘笑起来,眉眼弯弯,脸上还有汗,我见她笑过好多次,这回,烙在心上,痛得五脏六腑都难过。 “姐姐,你能不能抱一抱我?”她问。 “好啊。” 我俯下身去,轻轻抱住莺娘。 她泪水亦冰凉,声音也低下来。 “姐姐,我痛。” “全身都好痛,殿下,姐姐,救我,救救我……” “姐姐……” 她极委屈,又无助。一声声姐姐,缠着我,绕着我,叫我痛彻心扉,直催肝肠。此刻心如刀绞,仿佛坠入深渊。 “谢——快来!莺娘痛。” 我想喊谢临徽进来。 “莺娘,莺娘!” 谢承安在外拍门。 “叫他进来吧……”我往那边看去。 谢承安已把门推开。 “莺娘!” 谢承安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要长大了,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莺娘声音微弱,交代他,笑起来,说: “以后续娶,不要欺负人家。” 谢承安摇头,声音含混不清, “莺娘,我只要你,我不续娶。” “生孩子真痛,下辈子我要当男子,不嫁人,不娶亲,上山当和尚,必不会如此……” “我不要埋在谢家,姐姐给我选个好地方……” 莺娘低声呢喃,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温柔、恳切,其中亦有无尽留恋。 “真想跟姐姐回家……我看到娘了,她真好看,她来接我了……” 莺娘开始呕血,我拿手捂着,接着开始流鼻血,不止耳朵,都在流血,血越来越多。 那碗药太烈,生完孩子,她就不行了。 天已大亮,正逢日出,久雨得晴,她看着窗缝投进的白光,止住呼吸。 “莺娘——” 谢承安失声痛哭。 八月的早晨,莺娘被她娘接走了。 我越过痛哭流涕的谢承安,去房间外,问起莺娘的孩子,抱进宫养也不错。 “生下来就断气了。”谢临徽哑声道。 “埋在一起吧。”我满手鲜血尚且温热。 “打水进来,给莺娘整理仪容。”我命令道。 软帕被温水沾湿,拂过她好看的眉眼。她静谧睡着,可再也不会睁眼冲我笑了。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她着绿衫时,在佛前阖目,虔诚静谧,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口中念道: “一愿天下太平,二愿双亲康健,三愿莺娘得化春风,千里匆匆。” 那日隔得不远,我看口型,读出她的心愿,真无法讨厌她。 她跟我一样大。没人给她办及笈礼,没人给她取字,我早想着以后补给她,以后以后,她再也没有以后了。 谢承安跪那儿哭,我不想理他。 我替莺娘擦掉身体上的血污,越发怜惜她的瘦弱。 她与我一般大,今年十五。 平素多病,长得也不高,威宁侯夫人便减了两岁,也无人诧异。 侍女换了干净的素色被褥。 莺娘身体尚且柔软,我与侍女合力,为莺娘换上新衣。她穿着十分宽大,像个小孩子。 我又为她细细描眉,敷粉,涂上唇脂。 平时她素面朝天,已是婉转可人。 好生妆扮,亦有倾国倾城之美。 本为红颜,奈何薄命。 我画两笔就一缩,怕把眼泪砸在她衣裳上,怕花了她的妆容。 她身体渐渐冰冷下来。 像那日被雨打落的单薄桃花。 我只知花能吃、能赏,却不知要如何能让落地的花重上枝头。 我救不了她,我没能救她。 我不想回宫,也不想留在威宁侯府。 “生死有命,殿下节哀。” 谢临徽轻声劝我。 我待莺娘实在不算好,哪像同十二,言语百无禁忌,有好东西一并分她,好的坏的都担着。 我最初善待莺娘,只是怜惜她年幼而命途多舛。 如今想对她很好很好,也太迟了。 即使手已经清洗干净,鲜血的触感,仍然留在我心里。 那是因美好的生命在眼前流逝,却无法挽留的悲恸。一场烈火,在我心里久燃不灭。因无力改变而愤怒,因无法挽回而痛苦。 莺娘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即使命途多舛,也未怨天尤人,即使有负十二,也非她本意。 她年纪这样小,为何上天要早早收走她的命? 许是她已如愿,得化春风。 “丧事有威宁侯夫人操办,殿下回宫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果儿捧出一双粉色绣鞋,两边各镶嵌着东珠,绣工精致。莺娘让圆润的东珠做了花蕊,粉白的桃花栩栩如生,有一只鞋前的桃花缺了两瓣,没有绣完。 这样心思精巧的绣鞋,绣起来要很久。 “殿下,郡主还未绣完,让奴婢补上还是……”果儿没说完,已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好生收起来,我要带回宫。” “是。”甘棠行礼,跪着接下那双绣鞋。 “这些……都是郡主为殿下做的衣裳。郡主说殿下瘦了,尺寸要改改,等改好了再送进宫。” 厢笼里,整整齐齐叠着好些衣裳。 “都收起来。” 我止住了泪,不敢看箱笼里的衣服,怕会在这里嚎啕大哭。 第53章 诡谲 真相随着他们的死,永埋地底。…… 我离开时遇到威宁侯夫人。她脸色不太好, 看见我,先是行礼,又慈和一笑, 道: “长公主待莺娘一片真心, 有殿下这样的挚友, 莺娘泉下有知, 也会高兴。” “莺娘是我妹妹。她受的委屈,本宫会一一给她讨回来。高夫人, 本宫不明白, 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一二岁就相看人家了, 你为何把莺娘留在府里, 十四岁都没有定亲?” “莺娘体弱, 我舍不得她出嫁, 这才想多留两年。她是我娘家人,出身不高,难找到合适的人家,而且莺娘自幼爱慕承安, 我不想拆散他们。”她生得温柔娇媚, 语气也和善柔顺。 “二公子从小就喜欢十二,且与十二定下婚约。高夫人, 先不提莺娘是否对二公子有意, 你置十二于何地?” “十二殿下贤良淑德,自有容人雅量。此乃家事, 与殿下您无关。”她眉尾上挑,有些得意。 是了,燕皇已逝, 表面上,新皇待我尚可,却和燕皇那种视若珍宝的态度大不相同。 威宁侯是有实权的重臣,她势必以为新皇要拉拢威宁侯,这才有与我叫板的勇气。 “跪下。”我冷漠地看着高氏。 她也定定的看着我,道: “今时不同往日,殿下不要后悔才好。” 我看了甘棠一眼,便有两个沉默寡言的壮实嬷嬷把高氏按倒在地。 她们下手很重,一人一边,一手按肩,一手挟住高氏的手臂,往后扯。 云鬓散乱,发钗凌落。 高氏今日也精心妆扮。 她不为莺娘难过。莺娘什么也没有留下,谢承安续娶也能娶到不错的姑娘。所以她这样坦然。 “婉柔郡主难产而死,高夫人竟面露笑容,欣喜不已,于皇室不敬,心思歹毒,夺诰命。” 虽说中宫权利在大皇嫂那里,请她下一道这样的旨意,还是容易的。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夺凤印盖个章的事。 “殿下未免太理所当然了。我是太皇太后御赐的威宁侯夫人,凭殿下一己之言,就能废除?” “那本宫请夫人进宫做客。” “大胆!”高氏怒视着我。 我从她眼中,看出几分心虚气短和惊恐。 一个嬷嬷往威宁侯夫人颈后一劈,轻轻松松就把她劈晕了。 “威宁侯夫人伤心得晕过去了,本宫带她进宫休养几日。” 威宁侯或许知道些什么,他看着高氏被扛走,眼神十分平静,淡淡道: “殿下,只需留她一命。” 我点头。 有时候活着,留条命比死了更痛苦。 高氏与莺娘的死息息相关,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人人都道高氏与威宁侯感情甚笃,今日看来,也不尽然。 哪有什么赢家。 我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冷得厉害。 太冲.动了。 事已至此,还是把高氏带进宫比较好,最好问出缠枝的来历。高妃口风严实,我也不好拷问,高氏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以谢临徽的手段,可以叫她把所有知道的消息,吐得干干净净。 到时候我再送她回侯府,让她“安享”晚年。 宫中有不少封存的殿宇,年久失修,有些另有玄机。 偏僻荒废的宫殿下,隐藏着一片密室。 现在,威宁侯夫人就被铐在那里。 威宁侯夫人,高妃庶妹,闺名云珠。今年三十六岁,温柔贤淑,久有贤名,仅有一子谢承安。生母是高将军府中的丫鬟,早已病逝,母家并无亲人。 屋内冲刷得很干净,不见一滴血,烛光暖黄,却有种浓冽的血腥味充盈在整个石室里。这里作为刑房,已有几百年,即使洗得再干净,也被血淹透了。 “殿下想做什么?” 她这回才知道怕,眼神露出几分惊惶。 “请你看一出好戏。” 我向前一暼,黑布被拉开。 那里绑着高妃的亲信,秀姑姑。 如今半死不活,歪着头,全身只有脸是好的,还能辨认出长相。 在十二心里,秀姑姑已经自尽,随高妃去了。 这个女人,从高妃出嫁前就跟在高妃身边,一定知道不少事,可惜无论怎么拷问,都不肯说半个字。 “不肯说话,养着没用。”我笑笑。 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在一堆刑具中挑挑拣拣,找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为了避免让秀姑姑咬舌自尽,她的下巴被卸掉了,穴道也被封着,并不会发出喊叫声。 行刑者很熟练,微微一挑,一块晶莹的肉片落到清水中,瞬间把水染红,丝丝缕缕的血在水盆里沉浮,那肉薄如蝉翼,正是从秀姑姑手臂上削下来的。 因为太快,那瞬间秀姑姑并不觉得痛,隔了一会,才开始发颤,浑身都开始冒汗,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我。许多次,她都奉高妃娘娘的令,给我送各种好吃的点心。 高云珠也开始发颤了。 我闻着呛鼻的血腥味,十分想吐,更想闭上眼睛。实际上也没有闭上。 我以为自己见不得这样的画面,却也没有。 这里很安静,能听到鲜血滴落的声音。 “殿下想知道什么?”高云珠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是谁给莺娘下的药?” 高云珠沉默,颤声道: “我只想让他们睡在一张床上,衣衫不整,没想让他们过早燕好。” “我也不知道是谁换了药,但殊途同归……查了一下,没查出结果来。” “你为什么要下药?” 高云珠努力平静下来,缓缓道: “公主你甚少露面,宫中都传你最得先皇看重,却没有关于你的容貌的形容。而且众所周知,十一公主的生母是伶人,六公主离宫后,先皇才开始照看你……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六公主。” “而莺娘就不同了。她被送出宫时,正值菱妃逝世,先皇说过,要精心教养她长大,且不可与外人泄露她的身份。我以为她是菱妃的女儿。” “这才想叫承安娶莺娘。” “侯爷一直爱慕高妃那个贱人……他眼里心里都没有我!原来那位侯夫人林氏,正是被高云瑶害死的!高云瑶一心想嫁给侯爷,却被先皇召入宫廷。而且先皇将我赐给侯爷做继室。” 高妃闺名高云瑶。 这些倒是没人查出来,也不知真假。 自高云珠开口,行刑者就停手了,还给秀姑姑止住血。 这会儿,秀姑姑正愤怒地盯着高云珠看,恨不得活活撕了高云珠。 “我只得了承安一个孩儿,自然希望他能平安如意。可高云瑶记恨我霸占了侯爷,还想让十二公主嫁进来隔应我……” “十二落水,谢世子相救,你不以谢承安相替,就不会有这回事。漏洞百出,把我当傻子糊弄?”我冷笑道。 “我不能叫谢临徽抢了世子之位。没想到十二公主会因此对承安念念不忘。” “继续。” 假如高云珠想制止婚约,也有办法。为什么非要牵扯上莺娘? “十二公主性情不错,与承安十分相配。但她不是先皇的血脉,她是侯爷的孩子,高氏以为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什么都知道!她不能和承安在一起!” 高妃与威宁侯?十二是威宁侯的女儿? 这种事,高妃自己难道不知道?越编越离谱。 “高云瑶与威宁侯通奸,十二公主是威宁侯的女儿。”高云珠信誓旦旦。 这也太荒唐了。燕皇又不是傻,怎么可能分不清真假,怎么可能给别人养孩子,皇室血脉不是那么容易混淆的,宫中有暗卫,威宁侯不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与高妃通奸。 高云珠心里的戏还真多,一套一套的。 连秀姑姑都憋不住了,开始疯狂挣扎,眼睛通红,想把高云珠咬死。 “我都是为了孩子,才叫承安和莺娘在一起的,若是莺娘身子康健一些,如今不知多好。”高云珠目光水润,温柔慈和。 “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把知道的,全告诉了殿下,不敢欺瞒。”高云珠虚弱一笑,似是十分惧怕,又小心翼翼看了看秀姑姑,说道: “我全都说了,求殿下饶恕。” “如果有欺瞒呢?说一句假话,割一片肉下来好不好?”我笑着问她。 高云珠脸色苍白,点点头。 “好了,该秀姑姑说了。” “贱人!满口胡言……污了娘娘和公主的清名!”秀姑姑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十一公主,我们娘娘都是听信了这个贱人的蛊惑,从她手里得到缠枝,被德妃拿去,害了菱妃,又害了殿下……” “娘娘的罪,我替她担着,不管殿下怎么对我,我都没有怨言,这个贱人,竟敢如此污蔑娘娘!” 这次,轮到高云珠不能开口。 秀姑姑哑声道: “这个贱人生母有手好医术,擅长用毒,也传给了她。” “她生母死去后,是娘娘见她可怜,才多番照抚,没想到她竟然看上了娘娘的未婚夫。” “她太卑贱,不可能成为侯爷原配,就设计林家小姐与侯爷成婚。让娘娘心如死灰,主动进宫。” 死心就死心,怎么偏要进宫? 难道是两个女人和威宁侯之间争风吃醋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不可能那么简单。 “德妃与这个贱人勾搭上了,让娘娘传药。缠枝需要现配,用量也大,这个贱人暗害了林氏,匆匆进门,以侯夫人的身份,顺利进宫,每次都把药留给娘娘,再由娘娘交给德妃。” “她答应要让娘娘生个孩子。娘娘生下十二殿下后,再也不能生育。十二殿下是先皇的血脉,岂容这贱人污蔑!” “哦,原来是交易。”我懒懒道。 也示意让高云珠开口,容这两人吵一吵。 “高云瑶练武伤了身体,不能生育,先皇才让她入宫,是她自己不甘寂寞,非要生个孩子,才答应我的条件……”高云珠高声喊道。 “娘娘怎么不能生,她向来康健,是你害了她!”秀姑姑嘶吼。 “她自己也想害菱妃,怪得了谁!”高云珠狂叫。 “毒妇!” “狗奴才!” …… 两人对骂起来。 “一个庶女,能把手伸到侯府里,害林氏,背后一定有人,好好拷问。” 我已经不想再听这些狗咬狗的破事。总归高妃没死错。 莺娘死在几股势力的倾轧里,死在燕皇的冷漠和我的大意之中。 不管是高云珠还是秀姑姑,她们说的话其中都有一部分是真的,但不能全信。剩下的都交给暗卫们慢慢拷问。也许她们同属一方势力,故意争执让我忘记其中重要的细节。 我从暗室中.出来,瞬间松了口气,那种将被血液粘稠的气息溺毙的感觉渐渐褪去。 “放心,十二像我父皇,不可能是你亲妹妹。” 但十二长得不太像高妃。 谢临徽取下面具,似笑非笑,道: “我还不至于被这种傻话骗了。” 转而又问: “公主,你要为莺娘报仇吗?” “那是自然。” 反正问题总是出在威宁侯府,如今侯府四个人,威宁侯夫妻,谢家两兄弟,总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我累极了,喝了碗粥,沉沉睡下,醒来时已是黄昏。 窗外翻进来一个暗卫,低声道: “问出来了,真正的十二公主是婉柔郡主,伶人所生的皇女是现在的十二公主。高太妃高云瑶的确不能生,与高云珠做了一场交易。吃药后强行诞下的皇女非常虚弱。伶人所生的皇女反而康健一些,生产时已有九个多月。” “高云珠自闺中就开始爱慕威宁侯,但高云瑶和威宁侯两情相悦。” “后来高云瑶入宫,威宁侯仍然念念不忘。” “高云珠嫉妒成性,为了报复高云瑶,暗中将两位皇女调换。高云珠以为伶人所出的皇女是菱妃娘娘的亲女,想让高云瑶抚养菱妃娘娘的女儿。高云珠给婉柔郡主下药,也是为了报复。” “她希望高云瑶亲手惩治亲生女儿。” “缠枝出自高云珠之手,通过高云瑶,传入德妃王氏手中。” …… “高云瑶生产后,感染风寒,缠绵病榻,病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并没有见小公主,高云珠将伶人所生的皇女趁机送进宫,换出了婉柔郡主。” 暗卫详细说明白威宁侯夫人高云珠和高妃娘娘高云瑶的恩怨情仇,以及十二与莺娘的调换过程。 为莺娘上妆后,我当时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看见过。 现在一想,高妃自尽后静静躺在床上,与莺娘死后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何其相像。 平日里不觉得高妃与莺娘长得像,因为两人气质天差地别,只细细对比五官,才能发觉。 我一直以为高妃收莺娘为义女是燕皇授命,现在看来,也许是高妃发现了真相,却不能说。 她该如何向燕皇解释,为什么两个皇女被换了?反而要尽力遮掩。 她经常看见我,知道我才是菱妃的女儿,应该也猜到了十二的来历。她自尽是为了保全十二,还是莺娘?或者二者都有? 高妃知道莺娘才是她的女儿吗?莺娘死前看见的娘,是高妃吗?还是另一个美丽的幻影? 燕皇是否知道十二与莺娘调换的事?已经知道却故意无视,冷眼看高妃活在痛苦中,还是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答案。真相随着他们的死,永埋地底。 高云珠能调换公主,背后潜藏着一股隐秘的势力,她生母的来历已不可查,我还要留着高云珠,钓一钓她后面的人,再将他们连根拔起,一齐送下地狱。 第54章 装病 溯洄来京城做什么? 我回寝殿, 十二已经醒了,她呆呆的坐在大殿中央,见我进来, 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十一姐, 除了你我谁也没有了。” “你不要丢下我。” 她扯着我的袖子, 把头埋在我腰际, 十分仓惶。 我深知她的感受。至亲离去,无所依托。 “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鬓发早已散开, 我轻抚她的长发, 指尖有湿意。 她一向很注重形象,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态过, 应是伤心到了极处。她一定在想, 高妃娘娘身体一向不错, 还有很多年可活, 为什么要随燕皇一起走。 “你去了何处?” “夜里睡不着,嫌闷,去外面转了一圈。” 她不再问,静静环着我的腰。 “十一姐, 对不起, 你也只比我大两个月,我一点都不懂事, 还一直给你添麻烦。” “你不要讨厌我, 我心里很喜欢你的。”她小声说。 “我从来都不讨厌你啊,我心里也很喜欢你, 特别喜欢。”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她闷闷说了一句,然后埋头把鼻涕眼泪擦我衣服上。 我也不在意这些,反而有些高兴。她这样, 比木头一样的哭,好多了。 “十一姐,我饿了。” 她肚子叫得震天响。 我叫人送些吃食来。 小厨房煮了素三鲜金丝细面,内有少少的豆腐丸、山药、木耳、笋丝、菌菇、豆芽,极清淡,面细而韧,口感恰到好处,调料放得不多,淡淡的咸味加食材本身的鲜香,配有小盘装的腌豆角、藕丁、脆笋,微微辣,爽口而开胃,恰好填进心中空处。 国丧期间,不得食荤腥,也不会饿着我们。 我才看完刑罚,以为自己会胃口不佳,闻到香味,也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汤都喝了一半。十二也一样,我们俩看着空碗,腹中升起熨帖的暖意,便觉得这一夜,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翌日,没人叫我们起来。 床极宽阔,足够我们睡个好觉。 十二一晚上都没打呼,也没磨牙,我醒时她还睡着,一看,眼睛周围全肿了,我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反正抽动了眼睛,一摸,我也没比她好多少,又涩又痛。 “娘……” 十二背对着我,蜷缩成一团,低低叫了一声,幼猫似的。上回睡得和天王老子一样,恨不得把床捶翻,这回就太老实了。 我还要处理莺娘的丧事,轻轻起来,没惊动十二。 “殿下,圣上说了,您和十二公主身体不好,先养好病,以自身为重,不用每日去跪灵。” 我看了眼铜镜,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睛肿着,十分憔悴,仿佛久病未愈,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也无需妆扮,就这样罢。” 梳理过后,叫宫女低低挽了个髻,用素净的玉钗簪好,换上一身素白孝服,我先去燕皇、高妃那边叩拜过,才去见大皇兄。 “昭昭,你病成这样,怎么出来了?” 我其实还好,脸色差是因为失血,原本情绪积压在心中,不太好,因莺娘,哭了一场,已轻快许多。大皇兄看起来很真诚,还是叫我十分受用的。 “大哥,我想送送父皇和高太妃。” “有此心足矣,若他们在世,必不想看你因此生病。”大哥说这话的时候,严肃了起来,带着几分告诫意味。 我这时才发现他瘦了一圈,原先的朝服宽了一点。 礼仪繁重,他又穿得厚实,累得不行,瘦也正常。 “我知道了。” “大哥,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 “都依你。”他倒很豪放。 “莺娘也是父皇的女儿。她难产去了,我想追封她为长公主,寻一风水绝佳处安葬。” “婉柔郡主么…可惜了。”他低叹一声。 “封号想好了没有?”他又问。 “无忧。” “好。” 他写好圣旨,我盖上玉玺。 玉玺还在我手里。 我想还给他,又怕眨眼人头落地,还是先留在手里稳妥。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哪有皇帝能忍住这样的事呢?我又开始猜疑起来。 “简单的奏折我自己批阅,不好拿捏的写在宣纸上,夹在奏折里,等你有精神的时候,看过,觉得妥帖,头再誊到奏折上。”他说话的时候丝毫没有不平,眼神温和亲切,充满信任。 “你这样我太不放心了。”他蹙眉,胖脸露出担忧、焦虑的神色。 “太医怎么回事?那么多珍贵药材,还叫你生病。” “大哥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离宫后,我叫人宣读旨意,追封莺娘为无忧长公主,然后安排宗人府的宗室负责莺娘的丧事,以长公主的规制办。 她本是记在高妃名下的义女,名义上是因为先皇、高太妃逝世,伤心欲绝,才动了胎气,难产而亡,占了孝义之名,无人置喙。 莺娘的孩子被谢承安取名为谢宁,作为谢家嫡长孙记入族谱,以后也有一份后辈子孙供奉,不会沦为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其实身后事办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谓风水、香火,不过是活人对死者的缅怀,对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并不能叫她冰冷的躯体转活,也不能叫她曾受过的痛苦少一分。 所以我这一生,活着的每一日,都要随自己的心意而活,不为谁摧眉折腰,更不管身前死后外人评说。 谢承安替威宁侯夫人求情,我只说此事牵扯甚大,他也不追问了。 我也看出来,他与威宁侯夫人的感情实际上没有那么深。 威宁侯夫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把他的婚事当儿戏,几番强力推拉,把原本不错的局面撕了个粉碎。或许在她心里,只有报仇才是最重要的。以致拿整个侯府的性命去赌。 调换皇室血脉,是死罪,还要株连旁族。 若是捅出去,整个威宁侯府就没了。 这事也牵扯皇室秘辛,有损威严,并不适合传扬出去。威宁侯很识趣,我悄悄提点,他就主动投诚,愿意配合后续事宜。比如,查清高云珠背后的人。 燕皇暗中培养的势力全交在我手中,他常年收养孤儿,从中寻找天赋出众者训练成暗卫,而我要从这些人中分一批出来,将来要站到明面上,成为燕云骑。 手里的事太多,要分个轻重缓急,我先把麾下的人分成枭、隼、鹰、燕四部,枭部掌管情报,隼部负责暗杀,鹰部监察天下,向整个燕国蔓延,燕部是未来会分进燕云骑中的人。 等我把繁杂的人手分好,燕皇、高妃、莺娘,皆入土。 毒一直在解,血气不足,我脸色愈发难看,解毒后再慢慢调养就好,但我早有谋划,便借此“病重”,想钓一钓幕后居心不良的人,也检验一下大哥的话,是真是假。 我如今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白天昏睡,晚上理事。 世人皆知,先皇最宠爱的昭华长公主命不久矣,新帝正向全天下召求神医,治愈长公主者,赏千金,封爵位。 “殿下,京中的赌坊最近猖狂得厉害,不整治一下么?” 谢临徽自然知道我是装病,但其他人不知道。 “嗯?” “他们以殿下的生死做赌注。” “给我押十万两。”我笑笑,也不在意。 谢临徽说的是暗赌坊,不是明面上下注那种。 “你就别押了,免得太多,人家不信。到时候我分你一成。”我抽出一沓银票,似乎有点厚,这样会不会太招摇? 谢临徽愣住,有些艰难道: “公主,一成是不是有些少?” “那就半成。” “公主,一成不少,真的。我还要养十二公主,她吃得多,又喜欢金银珠宝……” “我帮你养。” “公主,一成,我会把这事处理得妥妥贴贴,把赌坊的油都刮三层下来。” 他顶着一张谪仙一样的脸说这等市侩话,也不显违和,我把银票给他,放他走了。 他心里黑得很,下手也有分寸,我相信他一定能办好。 “殿下,江都那位苍国的公子,正向京中赶来。”枭部之首是个年轻女子,原本没有名字,我赐名江枭,谢临徽走后,她才过来。 “盯着,看他们一路和谁接触了。” “是。” “宁王府最近多了生人。”江枭道。 “先纵着。”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重要消息。 白天睡得太久,夜里睡不着,便看手中的产业亏损盈利情况,看多了还觉得挺有意思。 溯洄来京城做什么? 我想不通。 第55章 神医 我从未见过,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 我“病”得越来越重。 每次拿来铜镜, 都觉得里面那个人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实际上毒快彻底解除,我只是因失血多次而体虚,因疼痛而精神不济。 我想事的时候反而轻松了很多, 再没有那种混沌的感觉, 心境平和, 宛如垂钓的老渔翁, 非常耐心的等鱼上钩。 不再担忧他人的选择,不再想生死离别。 我只等结果, 织好网, 等上钩的鱼儿想挣脱时,再抛网, 一把网尽。 哪能事事如意, 只能多做准备, 万一有人策反, 也有余力压下去。 十二亦瘦得厉害,我叫谢临徽把她送到京郊别院住,与我相干的消息一应封锁,免得她难过。她那里, 只知道我生了风寒, 怕把病气过给她,便不让她照顾。最初, 她还不愿走, 我说,万一她病了, 我还得费心,她就乖乖去了京郊。每天一日三餐,也在乖乖吃饭。还写信, 说她多乖多听话,会养好身体,叫我不要讨厌她。 我让甘棠代笔,回信哄她,顺道叫谢临徽多多关心她,趁虚而入,别叫她总想高妃。 虽然割的是左腕,近来日日睡着,浑身乏力,用右手写字,十分虚浮无力,回溯洄的信也是甘棠代笔。她模仿得极像,平时我用的字体和批阅奏折的字体不同,也不担心会叫人看出端倪。 偶尔想起燕皇说的,只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会有许多人来讨我欢心。可那些人再好,也不会是十二,不会是江熤。 我喜欢的人,只想放在心里,藏起来,好好保护。 可我认识莺娘的时候终究太迟,只能眼睁睁看她凋零。一想起她的名字,我心里就浮现她的笑容,想起她亲手缝制的衣裳,想起她已长眠黄土下,胸口以下某个不知名处,闷闷一痛。 有时真想痛快的大醉一场,可惜我还在解毒,也在孝期,不能饮酒。 京中赌坊,一直有人下注,赌我的生死。 除了生、死,还有人赌十日、半月、一月,看我能捱到什么时候。下生的最少,因为众所周知,昭华长公主是真的不行了。 最近新帝上朝时,十分阴鸷,弄得朝臣战战兢兢,声都不敢弄大,宫内宫外,次序严谨,生怕惹得暴躁的江豫直接爆发。 大皇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我这一病,京城内外都有传言,说我病重都是他害的。 他深恨我这个与前太子交好,且得燕皇信重的皇妹,只等燕皇病逝,立刻就对我下毒手,说什么千金高爵求神医只是幌子。 还有人说,大皇兄害我是因为我手中掌握了大皇兄害死前太子、暗害燕皇的证据。传得有鼻子有眼,像真的一样。有人细细揣摩那日二皇子自尽的细节,越发觉得其中有大问题,一切都是大皇子的阴谋。 大皇兄真是极神奇一个人。 所有人都深信他又毒又坏,老谋深算,无恶不作,心狠手辣。 其实他胖胖的,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他每日都来探望我,坐在床下,与我讲朝堂如何不稳,那些糟老头子欺负他,需要我为他排忧解难,眼睛一哭肿,就只剩一条小细缝,他也没有那么坏。 江熤每天都在抄佛经,看医术,很努力的想办法,希望我好起来。 我所喜欢的每一点都能在江熤身上看到。 他父母双全,且爱他如珠如宝。他真诚孝顺,聪慧可爱,谁对他好,他也真心回报。他自然而然的向父母撒娇,就像以前的十二一样。 细想,原来我最羡慕的是这一点。可以肆无忌惮向谁提出要求,心中没有任何忐忑、不安,就像猫儿饿了想吃鱼一样理所应当。 我以前小心翼翼,至今仍然如此。 真羡慕啊。 这样想着,大哥又来了。 “昭昭,这次我带来了一个不错的神医,有真才实学,不是那些山野村夫。” 他说着,身后簇拥着一群人,唯有一个生人,我从未见过,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约莫二十多岁,具体年纪看不出,面容普通,风骨嶙峋,却有种雅致温润的气度,行步从容,一双眼睛带着泠泠寒意,如山间积雪。 看见我时,微微露出些笑意,积雪融化,万物生长,眉眼一片欣荣,转瞬又化为极深沉的哀恸。仿佛我于他而言,极重要。 这样的人,不太像个神医,倒像久居上位的王侯。 溯洄是这样的么? 我心中有种诡异的直觉,他不是溯洄。 那他可会医术,是怎么混进来的? 第56章 夏流 我从苍国来,有话想与殿下说。…… 他探过我的脉, 沉吟许久,才说: “公主这一病极凶险,对症下药, 仔细养护, 方有一线生机。” “下臣斗胆, 请求随侍殿下, 每日调整药方,直到治愈殿下为止。” “如果殿下有任何问题, 下臣随葬。” “有几成把握?”大皇兄问。 “五成。”他回。 “先留在宫里, 要是治好了公主,少不了你的赏。要是敢起歹心, 朕就算翻遍诸国, 也要把你的亲族找出来, 一并诛杀。” “陛下放心, 下臣只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除了医好公主之外,别无二心。” 他语气十分真诚。 大皇兄微微颔首,眯缝眼中冷光一扫, 盯着他, 不多言。转而看到我,立刻露出和蔼的笑。 “昭昭, 你放心, 皇兄继续找神医,一定能医好你。” “只要你好起来, 上天入地,怎么闹腾都行。” “好。”我低低应了一声。 新来的神医名唤夏流,这名字真叫人说不出话。 我喊他的时候, 他表情总是很奇怪,仿佛在怀念着什么,有点高兴,又很伤感。 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我问他字什么,他声音很轻,答道: “和乐。” 我有些喜欢他的字,便问这是谁起的。 “故人已逝。”他说。 我没再追问。 他在华翎宫中住下,不时往外看看,一处摆设都不愿放过。 我有时白日没睡,眼下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晃荡来,晃荡去,我放心不下,叫甘棠、池羽盯着些。 正闭目假寐,听池羽问: “夏神医,你为何如此仔细地打量华翎宫中的一草一木?” “觉得此处甚好,恍如人间仙境,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音色极佳,温雅清润,态度真诚,略有些歉意。 “此处乃公主住所,还请夏神医放尊重一些。”池羽语气严肃。 “是,多谢池羽姑姑。” 池羽没理他。 我新调进宫的池羽、甘棠,都是燕国的孤儿,来历清白,无亲无故,是燕皇专为我培养的心腹,一身好武艺,令行禁止,十分严肃,与寻常宫人不同。 等到夜间,有人敲窗。 我一下子就醒过来,暗卫冲我做手势,意思是要不要把外面的人抓起来。 我让暗卫去开窗。 神医夏流就站在窗外,十分坦荡,还带着笑意。 “我从苍国来,有话想与殿下说。” “那你进来吧。” 夜里有些冷,我披了件斗篷,把头发拢到背后。 他离我有一丈之遥,跪坐在地,仪态优雅,不卑不亢。 “殿下有一双生兄长,今为苍国荣王世子,是苍国皇帝最信重的子侄,他托我接殿下去苍国。” “他叫什么?”我问。 燕皇只说我有个兄长,却没有告诉我他具体的下落,虽然给了我联络他的方法,我一直没行动。 就算相认又如何,听说他身体不好,如果陷入皇权争斗,怕是活不了多久。他过得好,足矣。 如果我刻意去查,反而会留下痕迹,让人猜到他的身份,反而会连累他。 “容浔,字溯洄。”夏流清朗的声音落在耳侧,我微微愣神。 原是如此。 如果我与兄长相貌相似,六姐姐看见溯洄,应该会有所猜测,与他交好也很正常。而且六姐姐见过菱妃娘娘,要是兄长肖母,又有两分肖父,也许能让六姐姐猜出来。 六姐姐一向聪慧,一定会掩饰好这件事。 只不过,夏流又是谁? “如果殿下随我回苍国,就是荣王府唯一的郡主,等你出嫁,陛下会加封你为公主。” “本宫难道会贪图苍国公主之尊,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我忍不住笑起来。就算六姐姐、溯洄都在苍国,我也没想放弃现有的一切,去没有根基的地方重新开始。 “世子听说殿下处境不太好,十分忧心。”夏流与我双目相对,他竟有些迫切、焦灼,让我不太明白。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处境不好?本宫所居的华翎宫,是整个皇宫里数一数二的宫室,公主府正在建,过段时日,本宫就能搬出去,自立门庭。” “大皇兄也待我极好,广寻神医。” 我如今的确比先前好了不少。其实从小到大,倒也没受什么苦。 “那……殿下为何装病?我为殿下诊脉,只发现殿下身体虚弱,有失血之症。”夏流低头,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左手腕外的白布叫他看见了。 我索性把手腕伸出来,叫他看清楚。 “我今年失去好些亲人,一时想不开,有轻生之念。” “怕叫大皇兄知道,就装病,过几天我再慢慢好起来。” “怎么样?是不是个好办法?” 我歪头,笑着看他。 “不是。” 夏流极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 “无论如何,殿下都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 这尽显说教的语气,我想到了好些人。好多人说过关心我的话。 “知道了,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也明确拒绝过,所以你可以走了,明天就和大皇兄说你治不了,赶紧走吧。” “即使如此,我也要等殿下康复之后再离开。千金之赏,我亦想得。”夏流说着不要脸的话,脸上的表情却一派淡然。 “随你。即使你要留下来,我会找人时刻盯着你,就算你如厕,外面也有人等着你。别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拔出上回谢临徽送的匕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 夏流竟笑出声来,大约是见我生气,又改口道: “殿下,臣惶恐。” 我走过去,拿匕首尖挑起他的下巴。 他仍然很淡定,仿佛这柄利刃是假的。 “惶恐就惶恐,你笑什么?” “殿下,臣从小就有个毛病,越害怕,越笑得大声。有时候吓得尿裤子了,脸上还在笑。” 他眼里溢满笑意,认真且温柔。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稍稍出神,不小心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只沁出些许血珠,伤得不重。 他这才一惊,意识到我真的能要他的命,笑容稍稍消减,狭长的眉毛浓淡相宜,微微下撇,显出几分无奈来。 “退下吧,无事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顿觉无趣,擦掉匕首上的血,让他离开。 第57章 前缘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为了赏金, 我也要治好殿下。” “不知为殿下更改脉象的人是谁?可能时刻跟在殿下身边?我亦会更改脉象,殿下不妨把我留在身边,留以备用, 省的多费人手。” 夏流表情不多, 只从眉眼间泄露出些许情绪, 大约平时是个严肃的人, 说这话时极有说服力,真有些神医样子。 “你知道宫中的规矩吗?”我问他。 “我可以学。”他十分淡然。 “留在后宫里的男子, 除了皇帝, 都是公公,这也要学?”我揪住他惊愕的脸, 捏了一把。 总一副胜劵在握、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不喜欢。 松手, 低头一看, 指尖沾着些许细小的粉末。 戴□□的人,表情断然不会如此生动。他脸上果然做了伪装。 如果他真是兄长的人,我也不好动杀手。 但位高权重的人,行事习惯与死士是不一样的。 夏流不像是小富之家能养出来的人。坐在那儿, 脊背笔直, 一举一动像被认真丈量过,自有一种优雅从容的气度。 他倒因我这一捏, 整张脸都红了, 耳朵尖也是红的,看起来十分不自在。 “你待旁人也是这样?”他又镇定下来, 似控诉,似疑惑,也许还有些酸意。 我确信没有见过这个人, 不知他莫名的情绪生自何处,但也不介意说几句玩笑话。 “自然不是待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只喜欢美人,以后招十个百个美人长伴身侧,不知是什么神仙日子。” 这话说的轻挑又大胆。想想也挺不错,若我无心政事,已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且不惧旁人口舌,养些男宠,摸猫逗狗,不知多快活。 大皇兄还欠我一百个男宠。 他脸色一变,清醒不少,用愤怒且苛责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果然没错,你就是这等贪图美色、本性放荡的人! 这人倒真古怪,一副被我无情背弃过的样子。 “其实……其实我相貌也不差。”他声音放低,垂眸,睫毛黝黑而纤长,在月光下有些惑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都显出几分奇异的韵味。 “公主就没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抬头问。 许是他此刻神情太认真,我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当然想过。我本有婚约,与他两情相悦,可惜命中相克,婚约已经解除了。” “两情相悦……真是极好。”他低笑两声,复而问道: “命中相克,公主也信命?” “当然不信。不过是不合适罢了。我不喜欢有人骗我,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与王琅之间,有天堑无法跨过。 我永远不会忘记德妃对我的好,那样温柔。她说,十一生母早逝,与我有母女之缘,以后就记在我名下,做我的亲女儿可好? 我答应了。 就叫她母妃。叫了好些日子。 她见我惧怕前往他国和亲,又为我与王琅定下婚约。将我与王琅的手交握在一起。 我真正知道这一切背后的意义时,再看到王琅时,就会想起德妃的话: 你与二郎真是天作之合,以后嫁入王家,他必会好生待你。 这句话仿佛是个诅咒。 我心里总想,不能叫它实现。就成了如今这样。 他即使心中有我,又如何面对他母亲的死?还有他死去的姑姑、兄长,表兄。 只要我们离得稍进,这些事就会重新生根发芽,长成利刺。一旦稍有不和,就会将我与他刺得遍体鳞伤。 “殿下想起了难过的事?” “算不上。” 德妃的报复太成功了。 我至今想起她时,心中便会生起一种尖锐的痛楚。继而觉得手腕上反复崩裂的伤口越发疼痛。我心知她待我的好都是装出来骗我的,过去将她当成至关重要的亲人,在她生病时为她担忧、着急,她那时又如何想呢? 有时想起来几欲作呕。 我以前就像一个木偶,所思所想都受人操控。 我极度憎恶被欺骗的感觉。不管是出自好意还是恶意。 王琅也骗我。 每次我想起这些事,情绪便不受控制。 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能心平气和回忆,如今没有那样好的心境。 “夏流只是我的名字之一,和乐的确是我的字,没有骗你。” “我受人之托,才会来这里面见殿下。” “若我对你有谋害之心,就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他当场竖指发了个毒誓。 “你以前是否见过我?你最好不要骗我。我生性多疑,最喜欢猜测是谁要害我,想用什么手段对我下手……” “我的确见过你,大约是上辈子。”他倏然一笑。 “有些人有宿慧,今生仍然记得往生之事。我也记得。” 他也不顾忌我的暗卫,在这里大讲鬼神之事。 “前生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若真有鬼神,人死之后,一碗孟婆汤下肚,前尘往事成云烟,这才是正理。” “我只管今生,不问往世。” 整个华翎宫只有我与他交谈的声音,极轻微,没有点灯,好在今夜月光不错,从窗外进来,正好倾泄在他身上,鸦羽般的长发,宛如上好的墨绸。 “殿下就不好奇?”夏流微微蹙眉。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我也看出他费尽心思想多说几句话,故意把话头给掐死。 “殿下真聪慧,人情世故也是一门学问,殿下小小年纪就深谙此道,不愧是燕国最出众的长公主!” 他话锋一转,竟也强行接下去了。 这要是比武过招,光这一下,他就要闪断腰。 “再说一些罢。”我抬手相邀。 “……”他沉默着斟酌词句,最后哑然。 看来他不太擅长夸赞别人,实在是无甚才华啊。 第58章 翻窗 明天走门。 他正要开口, 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讲话。 然后让暗卫开窗。 我朝窗外指了指,他会意。 我本以为能看到他撅着屁股往外爬, 没想到他轻车熟路, 两条长腿往外一迈, 轻轻松松出去了。 啧, 哪来的惯犯。 “殿下,可要……”暗卫意思是做了那个夏神医。 “查查苍国荣王世子的事。夏神医就放我眼皮子底下, 若有什么动作, 也瞒不过去。” “是。” 等四周寂静,我把近来的事在脑中过一遍, 确认无甚遗漏, 才安心合眼。良久也没睡着。 宁王府有反意, 不知宁王妃是如何想的。 外人只知道大皇兄老谋深算, 阴险狠辣,宁王妃应当知道,我在二皇兄一事中-出了不少力气。她是想为夫报仇,还是想为子嗣搏一个天大的前程? 宁王府有不少我的人, 她如果不愿掺合这样的事, 求救便是了。偏偏不愿安生,非要兵戎相见不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算宁王府和大皇兄联手, 我也是不怕的。 一夜未眠。 听风吹落满宫秋叶。 晨时宫中浮起一层薄雾,我听到窗外有响动, 推开一看。 夏神医正与谢临徽面面相觑,似乎都想翻进来。 “你先吧。”夏神医率先开口。 “你先。”谢临徽不喜欢把后背对着陌生人。 “梦微。” 我低声喊了一句。 谢临徽便爬窗进来了。这里是他的大本营,安全得很。 夏神医跟在后面。 “其实你们可以走门。” “习惯了, 没办法。”谢临徽一叹。 夏流沉默不语,一会儿看向谢临徽,一会儿看我,满脸疑惑。他一定在想,谢临徽是谁。我当然不会告诉他。 “殿下,打算等到什么时候结束?” 谢临徽一边施针一边问。 “等他们反了再说。”我打了个哈欠,这会儿才有困意。 “我已经准备好时刻接应,只等殿下得偿所愿。”谢临徽改完脉象,在铜盆中净手。他皮相实在唬人,即使一身夜行衣,也穿出世外仙人的出尘气,夏流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愈发普通,没被谢临徽比到尘埃里去,全靠气质撑着。 “嗯。” 我与谢临徽也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情谊,他做事,我还算放心。 终究是我的暗卫头领,等他和十二成婚,以后也要叫我一声皇姐。 “十二那边如何?消息都拦住了吧?” 自高妃去世,十二就精神不太好。我这边“病重”,不打算让她知道。索性让她在庄子上散散心,别掺合进京中的乱局。 “术业有专攻,当然拦住了。最近大宝想你,都瘦了一圈,你什么把它接回来?” “过段时日吧。” 我怕宫中太乱,有人害了大宝。 “殿下,这位是……”夏流皱眉,看向谢临徽。 “与你无呱。”谢临徽一脸冷酷,从窗口离开。 “大宝又是谁?”夏流问。 “我儿子。”我笑眯眯的,心情极好。 大宝还知道想我,没白喂。 “你……”夏流怔住。 “你翻窗进来做什么?” “那位公子应该住得不近吧,殿下,我就在这儿,能时刻传唤。”夏流毛遂自荐。 “知道了,明日让你试试。”我随口应付,想把他打发走。 夏流向窗口走去。 这一个两个,都喜欢翻窗,什么毛病? 他刚跨出一条腿,我就哎了一声。 他一愣,跨坐在窗台上看着我,唇角微扬。 “殿下?” “明天走门。” “噢。” 这下子他终于彻底走了,背影透出一股沮丧气息。 我又笑起来。 第59章 叛乱(上) 今日镇北营大军有异动。 翌日, 便是夏神医为我改脉,谢临徽在一边看着,不时称赞两声。 看来夏流有点本事, 不是混进来吃闲饭的。 离得近了, 能闻到夏神医周身极淡的香气, 若我没有猜错, 这应该是产自苍国的一种名贵香料,味淡而清远, 持续时间极长, 有凝神定气之效,六姐姐曾经送过一些。 经缠枝一事, 我已经对各种香料本能厌恶起来, 偶尔熏些新鲜果子也要让人反复检查果子有没有问题。心中这样想, 面上不由得带了一些出来。 这样的小事, 关于喜怒,我懒得遮掩。或许是因为并没把夏流放在眼里,只当他是可以随手处理的人。他察觉到,竟问: “殿下, 您不喜欢净神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我警觉起来。 如果没有缠枝一事, 我的确一直喜欢这样的味道,安然恬淡。 他怎么会知道?调查我?我身边有细作?应该是半年以前的消息了。要是这人居心不良, 送进暗室处理了也方便。 “臣只是随口一说, 如果这气味让殿下反感,臣以后都不用了。”夏流认真道。 “安分些, 否则我会不顾情面。” “对了,你从苍国来,可知道我六姐姐过得如何?正是和亲的端华长公主。” “很顺心。”夏流语气笃定。 “那为何这些年过去, 我皇姐膝下无嗣?真要一辈子终老在皇宫里么……” 一想起六姐姐终身不能回燕国,还要留在宫里,我便心中泛酸。和亲的公主,有几个能得善终。 “真正的鸿鹄,宫墙也困不住。殿下自己尚且病着,远隔千里,无法顾及,也只是平添一份忧思罢了。”夏流笑道。 他这样说,倒让我心里安定下来。 六姐姐性格坚韧,胸怀宽广,聪慧谨慎,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比我厉害多了。苍皇上无长辈,下无子嗣,元配早死,后宫寥落,六姐姐身为苍国贵妃,苍皇总要顾忌几分颜面。 要是六姐姐受了欺负,就算有千里之遥,我也要给她撑腰。 “苍皇如何?”我随口一问。 “苍皇文武双全,性情温和,是世界少有的美男子。”夏流不假思索道。 “你见过他?” “自然。” “呵,倒也勉强配得上我六姐姐了。” 我还是有些不满,这世间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六姐姐。就算是苍皇又如何,到底还是顾忌这番话会传出去,没说真话。 夏流沉默,看起来有些古怪。 “你可以走了。”我嫌他在这里碍眼,叫他出去。 虽说我这卧房一直当议事厅用,进进出出不知多少人,他一个外人留在这里,总是不好的。 “哦。”他又委屈的出去了。 没多久,暗卫来传消息。 “殿下,今日镇北营大军有异动。” “原来是镇北营啊,这群蠢东西,倒有些长进。除了恭宁侯那一系,还有谁不安分?” 我示意他继续说, “恭宁侯、常平伯、威武王府三家为主谋,大约六个二流家族、十来个落魄勋贵参与。” “这些人多与陛下有旧仇,以威武王为首。威武王虽然是异性王,封地在南边,几代相承,实力雄厚。但拥兵自大,被先皇拘在京中三年有余,近来已经提前联系封地上的守队,打算先由镇北营攻下京城,再与威武军里应外合,扶持宁王幼子登基。” “威武王……呵,还真信了封号,威武起来。吴伯宁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我忍不住冷笑,又问,“和大哥结仇的人,怎么这么多?” “昔年因菱太妃一事,如今的陛下怒骂王氏一族及其朋羽,此次反叛之人,多为昔年王氏党羽,与陛下结下了不解之仇。” “大哥与菱母妃关系如何?” “属下会尽快查清此事,再回禀公主。” 菱妃的宫人早就不见了。杜若姑姑真的是那个伶人的贴身侍女,这才叫外人没发现我的身份。自我来华翎宫,杜若姑姑就离宫了,如今住在南边小城里安享晚年,膝下也有几个孙儿辈尽孝。 我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杜若姑姑非要回乡养老,现在想来,应该是燕皇怕她认出我长大后的样子。 其实杜若姑姑若真留在宫里,她一定能看出来,十二才是她主子的女儿。这样算,我的生辰应该与十二是同一日。如今十二的生辰才是莺娘真正的生辰,也只比我小月余。 燕皇把伶人所出的十二送到威宁侯府养,威宁侯夫人以为十二为菱妃亲生,就趁高妃病重之时把十二换到高妃膝下,让高妃养着仇人的女儿。 威宁侯夫人没想给莺娘一个好结局。存心设计谢承安与莺娘之事,估计觉得高妃会赏莺娘一碗堕胎药。 想一想,高妃把仇人菱妃的女儿如珠似宝养着,最后因为爱惜十二,阴差阳错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再告知高妃真相,必定会让她肝肠寸断。这真是再精彩不过的报复。 心如蛇蝎,不外如是。 事情虽然没像威宁侯夫人想的那样发展,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高妃自杀之时,心中一定万般痛苦。 德妃的手段倒和威宁侯夫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令人作呕。 后宫一些阴私小事在国家大事面前,算不得什么。如今将有大兵压境,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二十年前,武将以王氏一族为首,如今王家早已败落,接替这个位置的是旬阳林氏。 林氏一族原本是传世千年的书香世族,有一位嫡子不愿当文官,偷偷改头换面入疆场,竟闯出一片天地来,他把整个林家都带偏了。好好的簪缨世家因此分为两脉,武将入世,文臣归隐。这是世家的智慧,皇族不会允许一姓坐大。 若说王家是纯粹的武将,那林家就是儒将。燕皇生母,出自林氏。不过是文脉,那时林家已经势大,燕皇一手扶起王家与林氏抗衡,最终叫王氏压过了林氏。 我虽从未见过王氏大公子,却听无数人称赞这一位少年将军是如何风华绝代,骁勇善战。他与我母亲死在同一场战斗里。他在最璀璨的少年时期战死沙场,名扬千古,我母亲红颜薄命,沦为牺牲品,还背上祸国妖妃的骂名。他二人皆出众,苍天何其薄待。 那一战后,燕国与苍国互不侵.犯,直到六姐姐和亲,才与苍国签订互不侵.犯的盟约。王氏一族式微,德妃地位渐升,是燕皇安抚王氏的手段。林氏重新显露头角,重握兵权。 我手中的兵符,可以调动林将军麾下三十万兵马,去阻击威武王封地的军队。 京城外鄢郊藏有一支隐兵,只属于我,大约三千人,可以斩杀京城的叛贼。负责守护皇室的御林军,我也可以调动。只要没有外敌来犯,我有八成把握能压下这场叛乱。 我等这一场叛乱已经等了太久。 我想迫不及待立威,想解决潜藏起来的危险,想看大哥在危急关头会待我如何。 也怕这一切会崩盘,我所珍视的一切在顷刻间化为云烟。 镇北营离京城不远,只有十万兵马,负责镇守的是恭宁侯,只有守成之能,不知锐意进取,十分中庸,要不是出身勋贵,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么多战功。同理,这样的人得不到将士认可。 斩杀恭宁侯后,镇北营危机可解。 绝不能放任镇北营围攻京城,沿途因战乱死伤的百姓何其无辜? 我决定分两批人去镇北营。 第一批,十人,先潜入镇北营,联系其中属于我这边的钉子,摸清大致情况,第一时间查清叛乱名单。 第二批,一人,先把恭宁侯给抓起来,再冒充恭宁侯,在大军接近京城时,收到“威武王”这边的传信,就说形势有变,暂缓进京。再突然翻脸,说自己忠君爱国,把那些谋反罪臣全部抓起来。 不管京城内如何乱,只要镇北营不哗变,大局便稳了。 就算威武王在京中住了三年,也藏不了太多兵马,隐军足以解决。 事不宜迟,我立刻着手安排。 谢临徽适合去镇北营,做第二批伪装成恭宁侯的那个人,假如他违背了我的命令,试图真的攻城,就会被第一批人斩杀。如果没有,我会继续信任他。 去镇北营的人并不属于暗卫营,第一批的十人都是我的死忠,和燕皇培养的暗卫不同。 我有时也不想这样多疑,但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我做过太多噩梦,都是被心中信任的人背叛、暗害、杀死,我已经没有办法保留着一颗赤诚之心去相信谁。 一些暗卫是用特殊方法培育出的工具,没有健全的思想,还有一些是用羁绊绑在了我这里,如果背叛,全族诛杀。 这样反而令我安心。 我有时也想起燕皇说,踩在别人血肉、脊骨上就不要生出同情心,一切为大局计。他一直这样想,所以昔年将菱妃挂在城头威胁苍国。 我想在此事结束后散散心,好好抱抱大宝,吃很多好吃的东西,研究一下新的菜色。 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 我已经忘了。 第60章 叛乱(中) 大哥还没给你安排一百个男…… 谢临徽又翻窗进来了。 他常驻皇宫, 每天会去城郊的皇庄看十二。 “你去镇北营冒充恭宁侯,先把场面控制住。到时候我会安排人从京中传信,说事情有变, 时间往后挪上两个时辰。” “到时候你以恭宁侯的身份, 联系那些叛贼, 先确认他们的身份。再说一些忠君之语, 把所有逆贼全抓起来,若有反抗, 直接处死。” “属下遵命。”谢临徽不但不怕, 反而露出兴奋的笑容。 他可是要孤身混入十万大军中的人,吊着脑袋办事, 却如此高兴, 真让我摸不着头脑。 虽然这件事确实很有趣。 还可以留真正的恭宁侯一命, 届时等他知道自己被动成了“保皇党”, 一定非常感动。 “对了,安排几个暗卫,冒充威武王的人,挨家挨户问京城里的勋贵, 要不要参与此次叛乱, 许下高.官厚禄,看有没有人上钩。” “殿下, 你这是钓鱼执法。”谢临徽露出赞许的眼神, 我们对视一笑,达成共识。 “这个说法倒很新奇。”我心情好了一点。 “甩个饵, 看看是哪条贪吃的鱼上钩,不正是钓鱼执法吗?”谢临徽眼睛放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看起来有些怀念。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从未逾越过,总是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主与臣、默契的合作者、彼此欣赏的好友……未来会因为十二成为互相扶持的亲人。只要是我下达的命令,他都会尽力完成,好像我所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在王琅心里,也许我是一个性子不错的公主,柔弱且需要保护。在燕皇心里,我是他特立独行的女儿,他始终纠结犹豫,至死都没有对我的未来作确切安排。但他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了我。 我所做的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注定为人所不容。仅有谢临徽理解,能与我闲谈一二大事,并提供帮助。 钓鱼执法一事,我安排下去。 今夜怕是有一场闹剧。 我并不紧张,反而睡下,心中安然。 夜半时分,反而下起雨来。 我听见窗户吱呀声,把匕首抽出来,握在手里。 “殿下,是我。” 声音十分清润,是夏流过来了。 “你来做什么?” “宫里出现了一些生人,疑有宫变,我想贴身保护殿下。” 夏流并没有靠近,跃上房梁,与上面的暗卫面面相觑。 他们都沉默了。 我也沉默,只能庆幸房梁够结实。 夏流身手不错,又自称是溯洄的人,我将信将疑,但始终生不出恶感。他看我时,眼神十分温柔,总像在怀念着什么,或许是在庆幸? 我猜不出来,也不想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破坏与溯洄之间生疏的亲缘。 我听见喊杀声,也未换衣服,病恹恹卧在床上。 我在等大哥派人来救我。 只要他在生死关头记得救我,以后我就满天下游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再也不把持他手中的权柄。 “殿下……”夏流试图劝我。 我始终在等。 大哥说不定带着皇后、太子、几个公主避难去了。 怎么会管我这个暗中弄权的长公主? 直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大哥走路的声音比起其他人要稍微明显一点。 我半阖着眼睛,忽然手背被眼泪烫了一下。 “昭昭,你一定要好起来,好好活下去。” 他给我披上一件厚斗篷,把我遮得严严实实,让人把我送进宫中暗道。夏流作为神医,也一路随行。 其实我也知道那处暗道,燕皇与我说过。 在皇室,只有下一任继承人才有资格只能暗道的位置和开启的方法。 “大哥还没给你安排一百个男宠,没机会了……让小熠以后给你找更年轻鲜嫩的……” 他哭得很凶,什么形象都不剩,危急时刻,竟还记得以前和我说的事。 我忽然有点想直接坐起来,活蹦乱跳,看他会不会惊得跳起来? 都快抱外甥的人了,还哭成这样。 他只是表面稳重,实际上心里很软。 我并没有抗拒,被宫女背着,与皇后、江熠一齐进入密道。 “爹不来吗?”江熠小声问皇后娘娘。 “不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皇后声音微颤,安抚江熠。 他在危难关头,并没有想着逃避,而是以天子的身份去应对。 大哥已经做了正确的选择,一定会平安归来。 第61章 叛乱(下) 你真是我大燕之福!…… “小熠, 你在这里保护姑姑,娘去看看你爹好不好?” 皇后娘娘声音十分温柔。 大哥登基后,江熠的称呼仍然没有改, 像以前一样称呼父母为爹娘。 “爹说了, 他来接我们的时候, 我们才能出去。” “你爹一个人在外面, 他一定很害怕。” “你陪着昭昭,我去陪你爹, 好不好?”皇后认真地同江熠商议。 她与大哥, 感情当真深厚。 大哥应当是存了殉国之心。 “娘,别去……”皇后娘娘还有三个女儿, 最大的十三岁, 最小的八岁, 已经察觉到皇后的深意。 但凡是大哥的孩子, 不论嫡庶,皇后都教养得很用心,此时都不愿她离开。 “你们都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皇后异常坚决, 抱了抱孩子们, 就要离去。 “皇嫂,我们一起去。” 我睁开眼睛, 示意宫女把我放下来, 让她扶着我。 “昭昭,你还生着病, 就在这里等。” 皇后见我醒来,探了探我额上的温度。 “不过风寒罢了,我同皇嫂出去, 也许能帮上一些忙。” “皇嫂要是不带我,我自己出去。” 最终还是拗不过我,我们一同出密室。 留下的暗卫会保护江熠他们的安全。 “娘,姑姑,早点来接我。”江熠乖乖坐在那里,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睡得迷迷糊糊就被送来。 夏流仍然与我同行,嫌宫女扶我走得太慢,直接把我抱起来。 “殿下,冒犯了。” 皇后看了他一眼,事急从权,没说什么。 一出密室,就望见宫室燃起火光,又因为雨势化为浓烟,笼罩在皇宫之上。金铁相击、利刃入肉,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不少宫女、太监席卷宫中财物,趁乱出逃。还有些躲在隐蔽之处,等事情过去。 “现下形势如何了?” 我叫住一个御前侍卫。以前王大力任侍卫统领的时候,我常与他交谈,也脸熟了不少侍卫,有的还能叫出名字。这个侍卫以前一直跟着王大力,沉稳老实,还算靠谱。 “参见皇后娘娘,参见长公主殿下。” “威武王率领三千叛军试图攻进皇宫,御林军尚能控制形势。很快就能将他们镇.压下来。” 那个侍卫说三千叛军的时候顿了顿,似乎有些迷惑。 “如今陛下在何处?”皇后问。 “宫门口。” “走。”我与皇嫂对视一眼,决定去宫门口。 “娘娘,城门危险,还请闭宫等候。” “已经快分出胜负了。”侍卫劝道。 “你为何在这里?”我问。 “有人趁乱毁坏宫室,混水摸鱼,陛下让属下带些人手,斩杀作乱的宫人。” “那你去吧。” “那边已经处理好了,属下随身保护殿下。”侍卫向我们行礼,微低着头,并不敢直视。 “昭昭,累不累?”皇嫂握住我的手。 我与她向来不亲近,此刻忽然觉得皇嫂也极好。 “不累,我好了许多。” “别硬撑着。” 我点头,向皇嫂笑了笑。 夏流一路抱着我,来到宫门口。 一直有暗卫在附近保护我们,中途也遇见过一些穿着宫女、太监服饰的人,一看见我们就冲过来。 威武王但凡有一点脑子都会安排人进宫,抓人质威胁大哥。 偏偏大哥后宫稀疏,皇女和太子都被他安顿好,就算想抓也无处抓。 那些人零零散散,不成体系,还没靠近,就被暗卫射杀。 沿途遇见的侍卫也向我们围拢而来,随身保护。 这一路略有波折,终究安稳度过。 还未走近,我就看见了大哥。 他面沉如水,眼睛微微眯起,显得有些阴冷。 外面仍然有人在试图攻入宫门,血被雨冲开,地上深红、浅红,一片片。 “你们怎么来了?”他望过来,十分担心。 “实在放心不下你。”皇嫂加快脚步,他向这边迎来,两人紧紧相拥。 大哥胖乎乎,皇嫂是个温柔的美人,两人身后是染血的宫墙,天色阴沉,雨势不绝……一切都因为这个拥抱温暖起来。 夏流抱着我在檐下躲雨,低声问: “殿下如今可放心了?” “尚可。” 我让他抱我上宫墙。 解毒过程需要不断放血,又常常躺着,也无甚食欲,确实体虚乏力,时常晕眩。有个代步的座驾,的确不错。 一直叫宫女背我,怕累着她,夏流走路稳,体力也好,脸不红气不喘,宛如一头老黄牛。 殷红的血被雨冲散,战斗已近尾声。 威武王带领的三千叛军,根本冲不破御林军的防线。 他偷偷摸摸练出来的兵,怎么比得过千锤百炼的御林军? 很快那些叛军就被依次斩杀,威武王被众多御林军围着,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斩立决!”大哥冷漠下令。 “为何镇北营没有攻打京城!” “吴伯宁负我!我待他如此亲厚,他竟负我至此——” “我不服!” “不服——” 威武王被斩杀前,还在嘶吼,作困兽之斗。 恭宁侯吴伯宁不会来救他了。 谢临徽现在就在镇北营,看来他做得很好。 那颗头颅滚落在地,血冲宵而起。 “没事了。” 我听见大哥在安慰皇嫂。 想起已经去了边疆的王大力,心中有些怅然。 “昭昭,你真是我大燕之福!” “你一过来,叛乱就镇.压下去了。” “气色也好了许多,果真是天降福星。” 大哥笑起来,下巴一抖一抖的。 我怔住,还能这样解释? 御林军开始打扫战场,大哥问夏流我的病情如何。 “殿下心中郁气尽去,病根已除,未来只会一日好过一日。”夏流声音含笑,十分欣悦。 第62章 两百个男宠 两百个人带来的快乐,是你…… “赏!” 大哥笑得十分开心。 我亦觉得轻松许多。要是彼此能坦诚相待, 总好过勾心斗角。 京郊潜藏的那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将那些参与叛乱的朝臣、勋贵的宅邸都围了起来。 雨下了太久,斗篷湿透, 夏流又与大哥说, 让我回宫换衣服。 大哥毫不犹豫同意, 哄小孩一样劝我回宫, 又叫了两队侍卫分别护送我和皇嫂回去。 皇嫂已然放心,现下要去安抚孩子们了。 我回了华翎宫, 先前宫女们都躲起来了。也逃走一些, 并未擅动物品,这里比起其他宫殿的乱象, 要好许多。 “殿下手腕上的伤十分严重, 反复受创, 或许要留疤了。”宫女去准备热水的时候, 夏流解开我手腕上的纱布,力度极轻柔,并不敢触碰。 “为何伤成这样?”他沉默许久,忽然问。 谢临徽说过, 缠枝毒性隐蔽, 若非常年浸淫,便是宫中的老太医都诊不出端倪。 夏流猜不出为何这样, 他把过脉, 只知道我身体虚弱,呈久病之相。 毕竟这伤看起来很像是许多次自尽未遂。 我不想与他解释。 毒下在熏衣服的香料里, 十分隐蔽,那些衣服被我一件件焚烧殆尽。仿佛烧毁了德妃为我裁制的衣裳,就能斩断曾经的羁绊。 我曾真心将她视为母亲侍奉, 为她侍疾,不知那时,她喝着我喂的汤药,心中想的是什么? 每每想到这些,心中就有烈火灼烧,痛不可遏,偏偏我连报复的对象也没有。这些隐秘阴毒的事,注定不能为外人知晓。 “殿下,可是想到了不开心的事?”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我: “吃糖。”我不怕他下毒,拈了两颗,发现这糖有些眼熟,外面有层薄薄的糖霜,吃起来清甜不粘牙。 “你认识我六姐姐?” 我住在冷宫的时候,没有吃过糖,后来与六姐姐同住,吃到这么甜的东西,爱极了。 六姐姐学着做糖,只做给我吃,连燕皇都不给,也不分给其他公主。分明才过去几年,就令人恍惚起来,仿佛是前生的事。 我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糖的味道,现在一尝,即使味道如初,也不能使我高兴。现在想来,令我珍视的是,她对我独一无二的好。 “懿贵妃教的方子,让我带给殿下。” 燕皇去世前,又改了一次玉碟,将我从德妃名下,移到皇贵妃名下。 皇贵妃是六姐姐的生母,不管是谁都觉得她温柔端庄,不争不抢,聪慧恬淡,却体弱多病,因为小女儿的死,心中郁结,很快病亡。 六姐姐最初待我好,是因为我像她病逝的小皇妹。我与那个未记入序齿的小公主眉眼有些相似,都随了燕皇。 我并非不喜欢皇贵妃,只是有些遗憾没能记在生母名下。 后世的史书,会记载短短一行字,苍国公主容氏,得封菱妃,双十年华,病亡,无嗣。 虽然我的长相已经不是秘密,但世间有些事,只要不公之于众,就不会有人议论。 两国皇室血脉,并不卑贱,真正有问题的地方在于,苍国攻城,燕皇将菱妃悬挂在城门口,威胁苍国退兵。 这件事太不光彩。菱妃背上祸国妖妃的骂名,所以我的出身成了禁忌。要是我记在生母名下,所有看见我的人,有意无意都会想起那件事。 我的母亲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因为她出身苍国皇室,前往燕国和亲,就成为了国与国之间的牺牲品。 “怎么总是郁郁寡欢,在燕国不快乐吗?”夏流问。 “这里很好,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那我们一起去苍国?你兄长在那里,懿贵妃也很想你。”夏流认真道。 “等朝堂稳固下来再说……燕国这么大,我还没有仔细看过。” 我对燕国每一处都不陌生。宫中的珍珠宝石,绫罗绸缎,美食佳肴,来自燕国各处。 江山图我见过很多回,已经深深印在脑子里,甚至还能画出来。 当年二哥出京时,我仔细研究燕国各地风土人情,地势气候,从此没有忘记。但那些真实的山水,我未曾见过。 “苍国也很好,如果你随我回去,我带你看遍万里河山……”夏流连敬称也不用,开始罗列种种好处: “苍皇会封你为公主,倍加宠爱,绝不会让你受丝毫委屈。随我离开这个让你伤心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要想起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你在诱拐我?”我擒住他的下巴。 “是。”他竟承认了。 “不如你留下来给我做男宠?这样我就只差九十九个了。” “嗯?”他眉头一皱。 “我皇兄说,要为我找一百个男宠,苍皇可以吗?” “……也许。”夏流答应得有些艰难。 “那算了,我还是留在燕国吧。”我摆了摆手。 “为什么要一百个?”他很疑惑。 “那……两百个?一百个是不是太少了?反正我养得起。” “殿下没有想过与谁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个人只能带来一份快乐,一百个就能带来一百份,同理,两百个人带来的快乐,是你完全想象不到的……” “……”他沉默如鸡。 “哈哈哈哈哈哈……”我拍了拍他的头,笑容猖狂。 我以后怎么样,全凭我自己做主。 任他如何花言巧语,也打动不了我。 等新君稳固朝政,我以后再以使臣身份出使苍国,一样可以见到六姐姐。 第63章 前往封地 我有种预感,这一路会十分热…… “若有一人, 胜过数百,殿下愿意与他白头偕老吗?”夏流很认真地问我,仿佛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我想到了王琅, 王大力。 他在我心中, 胜过成百上千人。以至于心中默念他的名字时, 有种难言的钝痛,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磨平。 “殿下想起了谁?”夏流眼神骤变,沉沉看着我。 “王琅。”我略微一顿, 说出口后, 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并非对他执念太深,而是已经清晰意识到, 我与他注定不适合有任何牵绊, 此生最好只做陌路人。 当我说出这个名字时, 仿佛看到他与我渐行渐远, 以后想起他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 “前尘既过,殿下未来可期。”夏流好像也替我松了口气,或许觉得我与王琅之间一点机会都没有? “一百个还是两百个?”我还在想这个问题。 “……”夏流忽地叹气, 十分心累的样子。 看他不高兴, 我瞬间笑起来。 夏流又望着我发呆,仿佛透着我在看其他什么人。 “我与谁很相似吗?”我有些不悦。 “不, 没有任何人与殿下相似。我只是觉得, 殿下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夏流语气诚挚,发自肺腑。他看我的眼神, 与王琅有些相似,又很不同。 我有种奇怪的直觉,现在我对夏流做任何事, 他都不会生气。 所以我伸手,落在他浓密漆黑的眼睫上—— 他阖目,睫毛微微颤动,显出一副乖顺的姿态。我不知道他原是什么身份,从举止中看出,应该是个位高权重的人。 我好像很喜欢这种感觉,看着一个身份贵重的人,臣服在我面前,令人沉迷。 大概就相当于猫儿喜欢玩线团一样,倒也不是特别正经的喜欢,闲着没事玩一玩罢了。 我轻轻摸了摸,他随之颤动,似乎要睁开眼睛,脖颈瞬间泛起绯色,连耳垂也红了。 我拔了一根眼睫毛,他“嘶”了一声,睁开眼睛,有些责怪意味,又很纵容: “殿下真顽皮。” 我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视我,居高临下道: “倒有几分姿色,若你在苍国混不下去,我在男宠中给你留一个位置。” “一言为定。”夏流虽然是这么说,给我一种他在退而求其次的感觉。 我能确定他不是我的亲生兄长,随口说几句玩笑话也使得。万一他洗去易容,长相不是我心头好,我会当作无事发生过。 叛乱既平,我也要考虑去封地的事了。 父皇给我的暗卫,我会一直留在手里,除非我手中培养出一支不输于它的军队,彻底不需要为止。 先去封地休养一阵,把那里彻底梳理一遍,换上自己的人手。再将病怏怏的身体养好一点,争取长命百岁。 等新帝开恩科,再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入朝为官。潜移默化修改律法,建立女子书院。 这是我与大哥之间的默契,只要不危及英国的统治,他会尽可能的让我得偿所愿。 这一年,他待我真心实意。他是我心中最后一道壁垒,维持着我对亲情薄如蝉翼般的信任。 如果他也防备我,算计我,暗害我,我再也不会手下留情,直接取他全家性命,再推自己登基。 真正成为孤家寡人……我不想亲历。 大哥看起来胖乎乎的,也特别喜欢偷懒,其实人很聪明,不太情愿地接手政务,其实做的还不错。 我觉得京城中的事情已经处理好,就上了折子,请求要去封地休养身体。 这个理由很好用,大哥当场同意。然后私下里和我说,让我把燕国最金贵的太子爷塞给我,让我一起带回去玩。 我有些犯难,不太想答应。 江熠身份特殊,万一在我手中出了事,我和大哥之间必然会有一道无法填平的沟壑。 而且他是燕国太子,需要良师教导,要是跟我呆久了不知会长成什么样子。 虽然大哥年纪不算很大,但我看他,总觉得他再也生不出别的儿子,好像天生就没有生儿子。 我自认是个不拘礼节,不守礼仪的怪人,出生至今,一事无成。万一江熠长大以后和我一样,燕国就亡在了我手里。 “昭昭,京城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干净,江熠留在宫里太危险了,就是一个活靶子。你带他去封地,那边清静一些。” 我犹豫了一声,最后还是被说服,把江熠也给带上了,顺带还从皇庄里接走了百无聊赖的十二。 我有种预感,这一路会十分热闹。 第64章 欲见真容 那我不看了。 我带着江熠、十二、夏流, 打算乘船,走水路去江都。 这次出去,连我的猫都带上了。 它第一次离开皇宫, 有些不适应, 看起来很没精神, 像小孩子一样, 非要人时时刻刻抱着。 大家都纵着,就连夏流都很喜欢它, 将猫毛理得一丝不苟。 谁会讨厌一只胖乎乎软绵绵的小猫咪呢? 以后我应该会在江都安家, 听说那里四季分明,温润多水, 是江南最为繁盛之地。 我已经提前买下一所宅邸, 到时候扩建一下, 就是未来的公主府。听说那里园林别有风格, 精巧美丽,还没亲眼看到,我已经心生期待。 谢临徽负责护送,作为暗卫头子, 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处理, 等送我至江都,还要赶回京城。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离皇宫很远很远。 回望皇宫之时, 我看见朱红的宫墙,最高的宫殿上, 穿着玄色冕服的皇兄站在那里,正在抹眼泪。 难道他突破想斩草除根,彻底拢住大权, 又舍不得江熠? 这种念头只在我心中短暂停留了一瞬,很快消失。 大哥应该是舍不得。 如果不出意外,我或许来年才会回京。 手腕放血反反复复,缠枝的毒性几乎已经解了。我仍然留着多疑的毛病,不管看见什么都要疑心有人想要我的性命。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状态脱离。 皇宫像一座华美漂亮的囚笼,像我这样能活蹦乱跳去封地的公主少之又少。 燕国、苍国、梁国三足鼎立,几位皇姐外出和亲,大多早逝,我难免想起六姐姐,不知道她离开京城那日是何等心境。 “殿下,多想些开心的事罢。” “否则又要喝药了。” 我正走神,谢临徽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殿下,不如来玩牌?” “好啊。” 他取出一堆做工精致的卡牌,上面已经上了漆,很是漂亮。 “这种玩法叫斗地主,还有其他玩法,路上慢慢学。”谢临徽讲解规则后,很快我就被这种新奇的游戏吸引,一连几局都赢了。 “这游戏倒有趣,以前怎么没见过?” 这局我又是地主,十二和谢临徽两人是农民。江熠、夏流是替补,谁输了他们俩就上。 “怕殿下路途无趣,最近才赶制出卡牌。”谢临徽解释道。 夏流忽然看了谢临徽一眼,坐直一些,继续洗牌,姿态更加优雅,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展开尾羽的孔雀。 可惜他脸上的易容没有除去,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即使那双握着卡牌的手白皙如玉,指节修长漂亮,我也很快挪开视线,笑着问谢临徽: “是十二殿下吗?” 夏流大概误会我和谢临徽之间有什么。 谢临徽是十二的未婚夫,两人感情甚笃,我纯粹以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和谢临徽相处,不知道夏流是怎么看歪的。 一向直来直去的十二脸瞬间红了,突然不敢看谢临徽的脸。 “是。”谢临徽姿态坦然,随手扶住十二将将滑落的步摇,重新为她戴好。 两人相视而笑,谁也插不进去。 我瞬间有种什么东西吃饱了的感觉,江熠用他软乎乎还有肉窝窝的手,替我正好钗环,安慰道: “姑姑你放心,等熠儿长大,一定要找一百个比谢表哥更好看的男子,让他们都嫁给你。” “好。”我故作郑重,认真答应。 夏流欲言又止,连洗牌的动作都被打乱。 “夏神医,你怎么总看我姑姑?” “……”夏流陷入沉默,继续欲言又止。 “你喜欢我姑姑吗?”江熠追问。 夏流低咳两声,专注洗牌,耳垂却悄悄红了, “唉……”江熠同情地拍了拍夏流,无声安慰。 等到我和夏流一局时,我赢得格外顺畅,他总是输得恰到好处。 “怎么做到的?” “记牌。”夏流倒没有隐瞒。 “我怎么就记不住呢……”江熠轻轻拍了拍脑袋,最后无奈道:“肯定是随爹。” 京城外并没有渡口,我们需要乘坐两日马车,才能上船。 一路上遇到什么城镇,谢临徽都会去买些特产来,有回买了一捧糖炒栗子,夏流替我剥了壳,再一一递过来。 我懒洋洋靠在软枕里,一伸手,他就放一个刚剥好的例子,热腾腾暖乎乎,那温度似乎从手心传到心里。 “王……” 我本来想说,王大力,你也吃。 意识到自己失言,忽然沉默。 夏流听懂我的未竟之言,替自己剥了个栗子吃,眉间微蹙。 “不甜?”我以为他吃了一颗坏栗子。 “甜。”他忽然展眉,情绪平复。 “我什么时候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我问他。 倒不是介意他这张平凡的脸。 我有种奇怪的直觉,他一定生得十分好看。 或许我应该见过,和他说话,不像初相识,倒像是久别重逢。 “如果殿下想看……随时都行。” “但只能给殿下一个人看。” 我想到一些话本里说,只给一个人看,看完就要迎娶对方,迅速失去兴致,连忙拒绝: “那我不看了。” 夏流眼神微黯,并未多言。 他是随侍太医,年轻有为,时常跟在我身边,众人都知道我曾为情所苦,如今看见我不排斥这么一个人,都睁只眼闭只眼。也不讲究那些礼节,反倒故意为我们留出地方单独相处。 第65章 话本 给我买些话本子来,要那个《救风…… 我对夏流并不反感, 不知为什么,反而觉得他有些好玩。 我们总不能在马车上无休无止的打牌,这对孩子不好。现在大哥将江熠放在我这里, 就是十分信任我的表现。 我也要对得起他这份信任, 将江熠教成一个出色的储君。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我决定在马车上教江熠圣人之道。 但我很容易犯困, 谢临徽说这是此前留下的后遗症,暂时将教导江熠的事情接了过去。令我意外的是, 夏流也会给江熠讲为君之道, 并且讲的很不错。 他的身份……我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但觉得不可能, 便没多想, 或许是苍国哪个贵族子弟吧。 在前往渡口的路上, 车队忽然停下来, 前方有人吵闹。 “发生了何事?”我掀开车帘。 “一女不守妇道,族中长辈正将此女沉塘。绳索没系紧,叫她逃出来了。”侍卫答道。 “问清缘由,再来禀我。”我有些生气, 仅仅因不守妇道就私自害人性命, 将我大燕律法置位何地? “是,殿下。” 大约过了一刻钟, 侍卫又回来了。 “柳三娘本是邻村人士, 嫁给马家村马大山。马大山进山打猎,尸骨无存, 柳三娘成了寡妇,却被撞见与人苟合。” “奸夫逃走,她被抓住沉塘, 始终没有说出对方的姓名。” 我顿时无言,沉默一会,开口:“通奸者杖十,她又没有害人性命,把那奸夫抓住,一道行刑。” “那男子毫无担当,杖五十。” “是。”侍卫自去处理。 这些都是我预备编入燕翎卫的人,如果连这等小事也做不好,那么高的俸禄就白领了。 “殿下,奸夫已经找到了。是个没娶亲的猎户,家中有个老母,所以才没出来。他愿意替柳三娘受杖刑,希望殿下准许。” “这两人若是情投意合,为何不成婚?”我有些不解。 “柳三娘的夫家不准她改嫁,如果要改嫁,必须出当时她进门的三倍彩礼,也就是十五两银。柳三娘出嫁时的彩礼娘家已经拿去给她弟弟娶亲了,猎户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 “那就一并罚他五十杖,别打废了。”我摆摆手。 “是,殿下。”侍卫领旨离开。 “京城附近,民风愚昧至此,真是……”我没有继续往后说,因为很容易联想到其他更偏远的地方,不知那里的女子又是何种光景。 “殿下不必伤怀,有殿下这样的人,以后民风必会越来越开化。”谢临徽宽慰道。 “嗯,你说得不错,我要给大哥写道折子……” 寡妇改嫁确实是个问题,以往有人逼立贞节牌坊,父皇就斥责过。然婚嫁不自由,人口难盛,大燕本来就因十多年前的战乱元气大伤,现在又因为这些愚昧的条条框框限制婚嫁,何时才能真正的兴盛? 等我写好折子就让侍卫替我送去驿站,自会有人呈交上去。 “那些逼人沉塘的人也可恨,将他们抓起来一人打上几板子才好……”十二义愤填膺。 “人太多了,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我笑着反问,另想了一个法子: “不如就让他们一户出半两银子,算是给柳三娘的嫁妆,如果不出银两,就送去官府,害人性命,自当领罚。” “还有她的夫家,五两彩礼罢了,居然要翻三倍,也去吓一吓。” “是。”侍卫又过去处理。 柳三娘和那猎户拿着侍卫强行罚没的银子,决定带着老母去京城谋生。我让侍卫关照一二,让这家人能在京城安身立命。 车队继续向前,江熠对这件事极有感触,我忽然觉得带他出来也好,能亲自了解民生疾苦。 傍晚下了一场雨,我们在附近的镇上停了下来,这座小镇铺满了青石板,下过雨后,石板被冲洗干净,整个镇子都格外清爽。 “要去走走吗,殿下?”夏流问。 “你是在邀请我?” “是的,殿下,我想与您一起散步。”夏流顿住, “回来给我念话本。” “好。”夏流一笑,仿佛获得了莫大的恩赐。 镇上开了一些商铺,我与他同行,率先寻找那些卖吃食的铺子。若我多看几眼,夏流就去买下来。 即使他身份遮掩的很好,细节处也显出不同,比如他常用的那个素色荷包,就比他荷包里的碎银更贵。 “殿下,尝尝味道便好。” “您在宫中长大,外面的东西或许吃不惯。” 夏流耐心劝说道。 我已经打算好好养生,长命百岁,便听了他的劝说,只尝尝味道,还给十二他们带一些。 与宫中御厨精心烹制的佳肴相比,镇上的吃食也有独特的味道,越是克制,我越觉得稀奇,虽然都被夏流收起来,却忍不住多看几眼。 “殿下可不许再吃了。”夏流略有些防备,看起来甚至很无奈。 “难道我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 “殿下自然不是,我只是担心您身体未愈,等殿下恢复了,再也不会阻拦殿下。”夏流姿态恭敬,行为却很坚定。 我微叹一声,见乌云聚集,就和夏流一起回住处,半路雨就开始下了。 他握着一把油纸伞,护在我身侧。伞侧向我这里,他那身浅色衣袍被雨打湿,格外明显。 “伞举正一点。”我催促道。 “殿下大病初愈,莫要任性。”他像在规劝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撑伞的手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知道了。”我叹息一声,这种被人管着的感觉……倒让人心情复杂。 回去后,我让人煮些姜汤,也给他送碗过去,没多久,他居然过来了。 “你来做什么?” “今日下了雨,我要为殿下看诊。”他已经换了身深色衣袍,那双手浑如白玉,修长漂亮。 “行。”我直接伸手,请他探脉。 “您身体还未大好,又吹了冷风,也用碗姜汤罢。”他很快端来姜汤。 “你喝过没有?”我随口问。 “您关心我,我很高兴。”他定定看着我,眼神温和,像日光下的宁静湖泊。 “我只是正好想到这里……” “嗯,我明白殿下您的意思。”他一笑。 “我怎么不明白?”我觉得他看问题的方法与常人格外不同些。 “殿下您还未开窍。” “……”我不想与他说话了。 “您想听哪个话本,我给您念。”他从袖中拿出好些话本。 “就念这个《救风尘》。”我挑了一个没见过的。 “好。”他坐在榻上,轻松闲适,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略压低嗓音,格外清润,让人想起碎玉投珠之声。 我想起孙青,他声音同样好听,不过因为生的过于俊秀,引得宫中闲话甚多,最后被父皇要去教导,如今已去宫外掌管情报暗部,不能在我身边念书了。 “殿下想起了谁?”夏流忽然停止念书,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一个朋友。” “殿下朋友甚多。”他意味不明。 “寥寥可数,但每个都很重要。”我算了一下,有谢临徽、孙青,十二是妹妹,大哥和江熠还有皇嫂都是亲人。 “殿下是重情义之人。”夏流不再多说,继续往下念,等他念了几页,翻到后面,忽然卡住。 “怎么了?” “天色已晚,殿下该安寝了。” “还未念完,后面呢?”我有些分神,没记着话本里讲什么,好像是个读书人遇到青楼女子,然后助对方脱离火坑的故事。他才念到赎身,怎么不继续念了? “明日再与殿下说。”夏流收起话本,不知为何耳际泛起薄粉。 “你是不是得了风寒?”我猛然伸手去探他额头,的确比常人热一些。 “并未,我先告辞了,明日再来。” “若有事,殿下随时传唤便好。” 他匆匆离开,仿佛后面有恶犬追咬一样。 “去,给我买些话本子来,要那个《救风尘》。” 我开口,隐藏在附近的暗卫消失了一个。 “是。” 话本只念一半,实在很不人道,我连夜看话本,发现后面全是不可描述的内容。 ??? 难怪夏流突然溜走。 翌日,行路泥泞,我们仍然停在小镇。 他又按时来为我念话本。 第66章 和亲 在我之前,殿下不能有别的男宠。…… 念至一半, 忽有人传急信:“殿下,十公主病逝,梁国求娶一位公主。” 夏流手中的书坠地, 砸出一声响。 我堪堪回神, 问:“求亲的是谁, 求的又是哪一位公主?” 我一听见梁国求亲, 就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想起早年在延龄宫,日夜照顾生病的德妃, 因为至诚至孝, 被她认在名下当女儿,还得了一桩婚约。 她的病因, 就是远嫁梁国, 香消玉殒的四公主。我并未见过这个排行第四的姐姐, 从偏僻的宫苑出来时, 她已经嫁出去了。 隐约记得,六姐姐说四公主是个柔婉的女子,可惜死得太早。 后来,我与王琅订婚, 起因正是梁国求亲。 那次我订了亲, 嫁过去的是十公主。 现在十公主也病逝了,梁国的皇宫会吃人不成, 为何两个公主相继病逝? 我排行十一, 现在没人顶在我前面。大哥虽然有好些女儿,如今都还年幼, 并未及笄。 “求亲的是梁国六皇子、九皇子,并未指名说是哪一位,他们都想求娶一位殿下当正妻。” “现下适龄又未定亲的公主仅有您一人。” 我嗤笑一声:“这次总算不是梁国那位老皇帝了, 他今年应该六十多了吧,真是高寿。” “殿下,梁国宣帝病入膏肓,太子月前惊马而死,现在储君未立,胜算最大的是六皇子、九皇子。” “假如哪位皇子迎娶公主,应该就是梁国下一位继承人。” 我思索两秒,问:“皇兄怎么说?” 皇兄会像父皇那样,送公主出去和亲吗? 一个又一个,远走他乡,芳年早逝。 “陛下有言,殿下若有兴趣就回宫看看,若不想看,就在宗室中择一位适龄女子嫁出。” 我问信使:“皇兄还说什么了?” 他清清嗓子,恭敬道:“梁国六皇子清俊多才,九皇子清冷出尘,都是难得的俊彦,殿下嫁过去就是正妻,未来母仪天下,陛下让您考虑考虑,最好不要答应。” “若是意动,不妨亲自考察一番。” “好,我知道了,你先退下,休息去吧。” 等他退下,我陷入沉思。现下才出京,回去也不算繁琐,要不要去看看梁国两位皇子? 我并不为母仪天下而心动,假如叫我去梁国登基为帝,倒可以考虑。 若两国以婚姻来商谈,为何不能是一位皇子留下给我当正夫呢?剩下那位就去继承梁国好了。 梁国老帝将死,太子惊马而死,储君未立。 这样大好的局面,若不插手,实在可惜。 要是有办法让梁国乱起来就好了。 我不愿谁去和亲,不管是燕国哪一位公主,不管是不是我的血亲姐妹,不管是不是宗室旁支。 “殿下如何想?”夏流问。 “我想回京。等解决这件事,再去封地不迟。”我很快做了决定。 我已经并不是昔年在宫廷中任人宰割愚弄的那个稚龄公主了。既然这样,就不必袖手旁观。 夏流一脸不赞同,语气不负初时平静:“梁国六皇子心胸狭窄,气量极小,已经有了原配皇妃,这次为了求娶,将原配降做妾室,为了权势不惜一切,何其薄幸。” 我直皱眉头,问:“九皇子呢,可有娶妻?” “他并未娶妻,也确实生的不错,可惜有龙阳之好,与他伴读情深意切。殿下就算嫁给他,也只是空负韶华。” 我见夏流如此急切,不免生了些逗弄他的意思,虽然心中将梁国六皇子、九皇子排除在外,却问:“九皇子可有子嗣?” 夏流又道:“没有,但他后院妾室众多,都是他为了掩盖龙阳之好的幌子。” “其实也不错,等九皇子被酒色掏空,必定会英年早逝,届时我带着孩子登基,也是一桩美谈。” 虽是玩笑话,我却说的认真。其实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不愿生子。随意抱一个梁国皇族幼儿,说是九皇子的,只要处理得好,便能瞒过天下人。 夏流神色有些异样,隐有痛色,似乎受了某种打击,声音不定:“殿下……要为他生子?” “当然不,宗室那么多幼儿,我抱一个养,何苦自己生。” 夏流顿时舒了口气,好像解决了心头大患。 “殿下,您留在燕国如此逍遥,何必远去梁国?梁国两位皇子,不论是姿容还是才华,都配不上殿下您。” 我听得有趣,问:“那谁配得上我?” 夏流拱手:“等殿下您遇见,自然明了。” “万一我垂垂老矣,才遇到这样一个人,岂不凄凉?” 夏流信誓旦旦:“他不会让殿下等太久。” “那我再等等,不过明日还是要回京的。” 夏流仍未放弃劝说:“殿下一定要去看六皇子、九皇子吗?他们见了殿下,一定会黏上来。” 我正色道:“我不愿燕国再有公主和亲,此次非去不可。” 夏流神色怅然,却道:“何其难也。” “两国来往,岂是女子婚嫁可以影响的?真要开战,即使有公主和亲又怎样?还不是照打不误。” “如果和亲就能天下太平,我父皇就应该生一百个女儿,梁国、苍国各嫁五十个,此后内忧外患皆除,国祚绵延千万年。这可能吗?” 夏流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眼中带着包容意味:“殿下,天下三分已久,如今□□而已。” “三国各有旧仇,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起战事,联姻看似小事,实则事关重大,务必谨慎。” 我静坐片刻,叹息道:“你说得对,父皇也这样说。” “梁之于燕,如扼喉之索,若能引发梁国内乱,可解此局。” 所以,梁国那老皇帝怎么还不死? 夏流再次拱手:“殿下,我或有良策。” 我抬手:“说来听听。” “我有一药方,服食可强身健体,验不出任何问题。但久服亏空身体,耗损精气。梁国宣帝年迈体弱,又生重病,必定渴求灵丹妙药,以期长生……” 我问:“说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殿下需要男宠时,准我做第一个。” 夏流此刻尤其坚定,原本好听的声音更上一层楼,如清流击石,又似金玉之音。 我仔细看过他经过矫饰后平凡普通的脸,心中有些迟疑,又认定这样的五官,若洗去脸上多余的妆饰,应当长的十分出众。 “在我之前,殿下不能有别的男宠。” “好。”我郑重应下。 这算什么赏赐嘛?虽然没有男宠,但我可以有皇夫啊……看夏流如此谦恭,本想说句话气他,我又忍住了。 第67章 责罚 罚你给我绣个手帕,要绣几朵花。…… 回京路上, 夏流问:“殿下不开心吗?” “有一些。”我年幼时大多数时候都很快乐,即使在冷宫,也常常笑着。那时日子不算很差, 不常吃肉, 不常挨饿, 有时候还能吃点好的。 我长大才知道, 父皇一直在暗中照拂。平民百姓家尚有养不活的幼儿,我出生后羸弱多病, 若不是有人精心照料, 绝对活不到今日。 六姐姐第 一回见我时,见我手上生了冻疮, 十分心疼, 那是我冬日喜欢玩雪的缘故, 平日里杜若姑姑总管着, 只有那几日没有。 那些琐碎的事,像蛛网一点点串联起来,我在网中,从未挣脱过。往日那些温情, 像森白骨骼上蒙着的漂亮皮肉, 也像燃烧后的余烬。 “父皇待我已经十分用心……父皇也待六姐姐很好,可六姐姐还是和亲去了苍国, 不知如今可好。” “要是苍国的皇帝待她不好, 我要想办法将她接回来,就说她去祈福, 去礼佛。” “殿下英明。”夏流表示赞同。 我想起了莺娘。 父皇膝下诸多公主,和亲就折了一半,还有几位活着, 比我年长一些,早早嫁人去了封地,我都没有见过。与我年岁相当,命运纠缠的只有十二、莺娘。 我是菱妃的女儿,那时燕国与苍国交战,菱妃是苍国公主,被王家人当作人质,死时还没有二十岁。 我母亲菱妃死前万念俱灰,生下一对双生子,撒手人寰。其中的男婴奄奄一息,被父皇送到苍国,交给了母亲的兄长,请苍国神医续命。 我被父皇藏在冷宫中,说是宫女所生。 实际上,真正被宫女生出来的是十二。 十二本该被送到威宁侯府,侯夫人听说菱妃的女儿要送出宫,一向嫉恨高妃,想让高妃尝尝养大仇人女儿的感觉,就将高妃所生的莺娘与十二调换,把莺娘换出了宫。 宫女所生的十二被高妃娘娘抚育长大,自小备受宠爱,高妃娘娘即使得知真相也没有告诉十二。 莺娘本是高妃娘娘的女儿,出身高贵,却命途多舛,韶龄早逝。她这一生太短暂,太可怜,什么都不曾得到,至今想来,我心中仍然隐隐作痛。 如果我早些知道真相,早早认回莺娘,她就不会死。这是我此生憾事,我永远忘不了她站在花树下,盛满笑意的眼睛,忘不了她为我做的衣裳。 我们都在蛛网上,许多人都想吃我们的血肉,现在,我已是猎手。 父皇贵为一国之主,却没有护住心爱之人。 他有时恨我,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大多数时候对我极好。在我瘦下来之后,他时常失神,有时会说些旧事,有时后悔不该赐婚。 他曾经以为一切都隐瞒得很好,他觉得二哥会当上皇帝,我作为王德妃的女儿嫁去王家,再好不过。 可惜我长得太像母亲了。 我与王家的血恨,怎么洗得请呢。 我与王琅之间隔着山岳,无法填平。 即使一切已经过去,我有了自保之力,十二和谢临徽很好,大哥和江熠也很好,但我永远不能像幼时那样快乐了。 “殿下,张嘴。”夏流伸手递来一颗糖。 我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第一反应竟是,这糖里有毒吗? 他或许看出我在想什么,无奈一叹,自己吃了那颗糖。 “殿下,臣逾越了。” 他倾身,愈来愈近,浓密的睫毛垂落,轻轻颤动,像脆弱的蝶翼。 我伸手,他的吻落在我掌心。 气息清甜,带着些柑橘气味。 那种糖,是我喜欢的味道。 我将他的眼皮撑开,即使他易容成一张普通的脸,却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其中有我的倒影。 此刻他眼中仅仅装着我一个人。 “请殿下责罚。”他被我撑开眼皮的样子有些滑稽,眼中浮现那种无奈又纵容的神色。 他半跪请罪,却丝毫不显卑微。 “就罚你给我绣个手帕,要绣几朵花。”我也不是什么暴戾的人,不然就让侍卫把他拖下去打几十个板子。 如果是别人这样,我一定会生气,觉得被冒犯,但他是个例外。因这一点例外,我愿意稍稍纵容他。 我不能总想念王大力。现在世间只有王琅,没有那个会为我撑伞的王大力了。 夏流夏神医,医术超群,是味良药,哪怕他可能身份有异,我也愿饮鸩止渴。 只要他让我不高兴,或流露出一丝一毫要害我的可能,我就要他的命。 “……是。”夏流呆呆的。 回京的路上,夏流一直在绣手帕。我的女红水平还停留在冷宫阶段,和没学过一样,夏流倒是心灵手巧,刚开始绣得不像花,没多久就像模像样了。 “殿下喜欢什么花?”他问。 “许多花都喜欢,比如桃花,开花好看,酿酒好喝,桃子好吃。莲花清丽,莲子甘甜,莲叶可以做糯米鸡……” 夏流眼中笑意温润,听我说完,最后了然道:“殿下喜欢的花,我都绣上去。” “绣得好有赏。”我摆摆手。 他大约是第一次绣花,初时还扎到了手,不过很快就熟稔起来。 “殿下不必忧心和亲之事,船到桥头自然直,殿下想要的都会实现。”他一边绣花一边说,看起来颇为贤良。 “一百个男宠什么时候实现啊……”我有点渴望,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殿下想气死我可以直说。”夏流绣错了地方,放下针,直直看着我。 “仔细想来,一百个太多了些,虽然我养得起,但这些银钱拿去做别的事更划算。” “殿下英明。”夏流又继续绣花。 我忍不住笑,还真好哄啊。 我本打算带着夏流回京,让十一、谢临徽、江熠前往封地,但他们都要跟我回京,于是大家又一起回来。还好我们没来得及走水路,上了船再返京要费些时日。 回京的路上除了与夏流闲谈,我还有不少事要处理。我让京中的暗卫一直梁国那两位皇子,日日汇报行踪。 为了求娶一位公主回去,这两人明面上装得都挺好。六皇子萧晾待人温和,谈吐不凡,假如不知道他贬妻为妾,看起来倒是个良人。 九皇子气质清冷,有身为皇家子弟的矜贵,不近女色,连侍从都是男子,乍一看是良配,但暗卫盯得紧,发现他的确如夏流所说,与伴读交从过密。 这等货色,都不配加入我那一百个男宠预备团中,还想娶我燕国的公主,当真痴心妄想。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求娶苍国的公主……苍国那位皇帝膝下并没有子女,苍国皇室自菱妃之后,有了皇室女不和亲的规矩。 “十一,你不会要去梁国和亲吧?”十二和我一起回公主府,颇为担心。 她从不肯叫我皇姐,好在这些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称呼,我叫她十二,她叫我十一,好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 梁国已经有多位公主病逝,她们都很年轻。 十二担心我步她们的后尘,十二只知道父皇宠爱我,如今继位的大哥待我也好,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不知道本该作为储君继位的二哥为什么自戕而死。 她不知道莺娘才是高妃娘娘的亲女儿,不知高妃自尽的原因,不知道谢临徽是暗卫首领,死在他手下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但我喜欢她这样明媚快乐的样子。 “可能会去,但绝不是和亲。”比起和亲,我更想要梁国血债血偿。 “那就好。”十二松了口气,神色恹恹,“我不喜欢梁国,梁国不好,四姐、十姐都死了。” “她们不会白死。”我已经在策划如何让梁国内乱,其实,我心中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联合苍国,出兵灭梁。 只是苍国在三国之间是最强大的,请苍国出兵,稍有不慎,便是引狼入室的下场。 我实在太想灭掉梁国了,也不怎么喜欢苍国,最好苍国能与梁国打个你死我活。当然,只是空想而已。 联合苍国灭梁,这一点却可以试试。这些年梁国朝政混乱,宣帝年老昏聩,已是山河日下,有了乱国之象。 以往燕国是三国之中最为弱小的那个,说是夹缝求生也不为过。父皇年轻时吏治清明,国力日渐强盛之际,与苍国开战,元气大伤,此后多年经营,到了近年,才重新兴盛起来。 燕国绝不弱于现在的梁国,不好直接攻打,只不过是忌惮苍国。开战之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要仔细谋算才是。 “要是那老皇帝暴毙就好了。”十二叹息。 “现在暴毙还早。”我也想过弄死宣帝,把六皇子、九皇子永远留在燕国,但梁国皇室还有其他皇子,挑一个继位不成问题,这样明晃晃的针对,反而会让梁国同仇敌忾,上下一心。 “希望他们早些回去,不要耽误我们去江州。”十二以前从未出过京,一直很期待与我去封地,如今都在路上了,又打折回转,她对那两位梁国皇子可谓是气极了。 “等解决了他们的事,我们再去江州。”我安抚她几句。 “你也别总想这些事,把身体养好再说。梁国的事让大哥操心去,反正他那么……”十二本想说阴险狡诈,犹豫一会还是没说出来。 大哥如今堪称燕国天字号第一阴险,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坑杀二皇子,架空父皇,最终得位,就连十二也不例外。 “知道了。”我笑着应承。 大哥本来想扩建我在京中的公主府,我觉得够宽敞了,就放着没动。 整个公主府也就我一个主人,如今十二、谢临徽等人住进来,只是多安排两个院子的事。 我稍作休整,就进宫与大哥商量梁国皇子和亲之事。谢临徽作为暗卫首领,自有他的事要做,十二与大哥关系平平,留在我的公主府并未外出。 夏流这类身份经不起详查的人不容易进宫,也在公主府。他说要配药,在京中寻访朋友,我也没阻拦,只让人盯着。 第68章 流云 等此间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昭昭, 你来了?” 我进来时,大哥瘫坐在椅子上,像极了我养的那只胖狸奴。 一看见我, 他立刻就坐直了。 “那两个皇子我都见过了, 感觉不怎么样。”大哥努力正襟危坐, 然而体型太圆润的人, 坐得再正也不怎么严肃。 “大哥觉得此事怎样处置才算妥当?”我问。 大哥顿了顿,正色道:“梁国内乱, 我燕国本不该插手, 但既然他们来借兵,总要有个态度。” “我本打算择一位皇子娶宗室女, 再支持其争位, 但这二位都不合适。” “六皇子刻薄寡恩, 心思阴毒, 九皇子表面清冷,也有野心,都不好控制,还容易反噬。” “如果合作, 我更倾向于九皇子。” “不必和亲, 直接订立联盟。我出兵助他,等他继位后, 将过去占去的城池还给我们。” “不过这也非长久之策, 若是让梁国平稳度过这次危机,日后必定成为我燕国心腹大患。” “除了他们, 还有别的选择。比如同时拒了他们二人,与梁国其他皇子合作,只是人选要仔细甄别。” “昭昭, 你怎么看?” “我听说有一种秘药,可以让人暂时恢复精力,内里彻底败坏,再好的名医都诊治不出来。”我大致想到了应该怎么做,就算联合苍国,也不是现在。 “常人吃了只会活血养神,病入膏肓的人吃了短时间尚好,停药就必死无疑。” “大哥,我们可以各自接触一位皇子,给他们丹药,让他们回去救梁国宣帝,获得宣帝支持。” “只要他们平安回国,必然会争夺帝位,如此梁国就能继续内耗。” “回程途中死了一个也不要紧,只要能把那药带回去,供我们活动的余地就多了很多。” “有了药就不必让宗室女和亲,梁国大事未定,万一把我们的族姐族妹嫁过去,那人却败落,届时她想活下来都不容易。” “昭昭说的不错,若有这药,便好解决了。就算败露,梁国一时半刻也不敢发兵攻打我燕国。”大哥喜笑颜开,下巴好几层。 “你有没有按我说的,每天在宫里跑圈?”我忍不住皱眉,理解了当初父皇为什么逼我减肥。 看大哥那样胖,真是忍不住担心。万一大哥英年早逝,我又会有一大堆麻烦,说不定就只能留在京城,别想游历天下了。 “有,当然有。”大哥拍拍胸脯。 “但我怎么感觉你还是一点都没瘦?我要告诉皇嫂。” “别别别别提……她这几日回娘家住了。”大哥叹了口气。 我才想起来,皇嫂最近省亲,去看她的父母了。她母亲生病,要住一段时日。 京中的消息每日都会传到我这里来,但我看的太多,有时候记得不那么清楚。 “皇兄,你若是想久久陪着皇嫂,自己要控制身形,太胖会影响寿数,熠儿还小。” “我知道了,近日我都没有吃夜宵了,腰还细了一寸呢。”大哥说到这里,得意挑眉。 “不错。”我点点头,赞许地看他一眼。 “昭昭,你要多吃些,现在太瘦了。”大哥又叹息。 “知道了知道了,慢慢调养嘛,也不是一日之功。”我觉得如今这体型挺好,做衣服都省布料,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做一身衣服的布料,现在能做两身呢。 那时的确有些胖,还是吃得太好了。 我们又谈了会细节问题,大哥留我吃饭,我与他对坐,桌上的菜并不算多,相对于他的身份来说,称得上简朴。 大哥膝下的女儿比较多,为了给女儿们攒出一笔丰厚的嫁妆,他过去许多年都过得比较节俭。当然,在吃的方面他没有亏待自己。 现在即使他做了皇帝,也保留着一顿饭只有几个菜的习惯。今日我在这里,菜多了些,我们两人一边谈论政事,一边谈论饭菜,很是亲近。 大哥长我十岁有余,怎么哄他的女儿,就怎么同我说话。他并不是糊弄小孩,而是认真的、温和的、带着笑,听我说。 好像没有什么大事是解决不了的,没有什么槛过不去,好像天塌下来都有他能顶着。 他与父皇不同,父皇像深不见底的海,心思难测,威压深重。大哥聪明又坦荡,还懒洋洋的,像日光。 一顿饭吃完,我竟松快许多,回公主府的路上还买了不少小吃,分了一圈,最后给夏流留了一份。 他深夜才回来,见我还没睡,过来扣门。 “殿下。”他冲我笑,即使是这张易容出来的假脸,在暖黄色灯光下,也显出几分风华。 “药材寻齐了,这几日就能配好。殿下可以找几位太医来参与制作,测验药效。”夏流神色坦然,丝毫不觉得这药是何等珍贵之物。 秘药虽然常与阴私挂钩,用得好,就是能改变时局的关键。比如缠枝,就是很隐蔽的秘药,毒性累积够多,才能被诊出。可惜缠枝不能用在宣帝身上,他都快死了,用上缠枝只会死得更快。 接下来几日,夏流与太医一起制药,几个老太医都夸他医术不错,很有天赋。 我有些好奇,他年龄不大,与我闲谈时,博古通今,见识不凡。不止如此,他在政事上颇有远见,以上位者视角审时度势,出身应该极贵。 医术需要很多时间才能融会贯通,他哪来那么多时间学东西,难道世间真有人天赋异凛至此? 而且他什么时候把易容去掉? 我太想看了,他却总是不让。 假如要去掉易容,他就要与我成婚。 代价太大,我不肯答应。万一长得不合心意,我岂不是吃了亏? 哪有这样的人,把自己一张脸看得比待嫁闺中的少女都重要,旁人看了就要娶。 梁国女子才这样看重闺誉,我们燕国的姑娘都能上街玩,没这么多破规矩,听说苍国还有一位女将军呢,打得犬戎节节败退,真是厉害极了。 等他将药制好,第一个送到我这里来。 我倒出几颗,只见药丸如同白玉,浑然一体,云纹流动,清香溢散,十分漂亮,便忍不住凑上去嗅了嗅。极其清冽的草木气息,很好闻。 他将丹药拿远一些,蹙眉:“殿下大病初愈,不要离得太近了。” “这药可有名字?”我问他。 “殿下可以取一个。”他看我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许多。 我不太懂,也懒得想。 “就叫流云吧。”我随口编了一个名字。我取名的本事向来不怎么样,这已经不错了。 “好。”他不知为什么笑了,但那也不是高兴的笑。 “这名字不好,你自己再取呗。”我感觉他笑得像死了爹似的,怪难过。 “这名字很好。”夏流将药重新收进玉瓶之中。 “你说好就好吧。”我将药收好,打算分一半到大哥那里。 他和六皇子合作,我和九皇子合作,这药就分给两位皇子,让他们带回梁国献给老皇帝。能成自然好,不能成也只损失了药,总比和亲要好得多。 “殿下,等此间事了,你有什么打算?”夏流问。 “我先去封地看看,再去苍国见六姐姐,还有我哥哥。等来年燕国科考,我就去参考,应该能有个一官半职,再做些别的事。” “比如修改律法,比如创办女子书院,让女子也能做官。这个肯定要从我的封地开始,以后朝堂说不定也有女官了……” “我还想游历天下,看雪山大漠,看海洋,大鲲,寻找书里说的高产粮种,吃遍美食……” “这些都需要时间,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往后许多年,我都有事可做。” “那很好。”夏流忽然一声轻叹,深深看着我,又笑了。像长辈在看宠爱的小孩子,也像王琅曾经注视我的眼神。 我与他之间,仿佛有万丈隔阂,天然对立,转而这种感觉又烟消云散,他仍是这个温顺谦恭、神秘莫测的夏神医。 在他作为夏神医的时候,我们交谈无忌,不知等他恢复了真实身份,我们又该如何相处?他一直不愿露出真容,是否就有这方面的顾虑? 只要不是王家那样,与我有生死大仇,别的都能通融,哪怕他是苍国皇室,我也不是不行。 他有时提到我哥哥,两人关系应该不错,近似于平辈论交,可惜我写信问,哥哥说我到时自会知道,如今却不肯告诉我。 我对他真是太好奇了,这种好奇日渐深刻,使我总是观察他、关注他,思考他一举一动中的深意,对他的来历、长相作出许多种假设。 但没有任何一种假设真正是他。 当他露出真容那日,我前所未有的震惊。 第69章 得手 让容颜定格在这一年,以后永远都…… 夏神医显露真容这件事, 要从流云丹后续事宜说起。 我回京后,梁国那两位皇子便携礼来访。我晾了几天,再一同接见。 六皇子与九皇子就像传言中那样, 都是人中龙凤, 仪表不凡, 然而他们的眼神太复杂, 掺着许多东西,我不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他们是为求娶而来, 约我游湖、赏花, 我都无甚兴趣,不过还要把流云丹送去, 我总要同他们打交道。 我应下赏花的邀约, 去京郊名山, 顺便去道观上香, 让两位皇子不经意间听到了关于某种灵药的传言。 只言片语,零零碎碎,反而引得两位皇子暗中查证,一点点问出了灵药的效果—— 这药虽然不能起死回生, 却可以让濒死的人好转。常吃可以强健体魄, 壮大精神。 因为炼制过程要许多珍稀的药材,步骤繁多, 以至于数目稀少, 一部分供给皇室,一部分供给贵族, 几乎从不外传。 得到灵药的人都当传家宝供着,绝不泄露消息,因此少有盛名。 两位皇子听说有这样的灵药, 都想到了梁帝。他们都想继位,没谁愿意梁帝长命百岁,但献药之后,一定会得到梁帝重视,这比求到一位燕国公主更有用。 如果借助燕国支持得位,以后总会在别的地方还回去。如果能光明正大被梁帝立为太子,位置能坐得更稳,梁帝老迈,就算挺过来,也活不了太久。 他们费尽心思,暗中求这流云丹,然而每次都在成功之前棋差一招。他们闻过流云丹的清香,也见过本来奄奄一息的人扶下流云丹之后立刻转好,可惜却求不到。 如此灵药,就算不献给梁帝,留在自己手里保命也极好。 他们暗中在京城埋下的探子开始行动,为了求到流云丹不顾后果。 我一边让人记住那些探子,等两位皇子离京之后再处理,一边装作被九皇子说的鲛珠打动。 其实不全是装的,我真有些意动。因为这鲛珠吃下之后,可以让容颜定格在这一年,以后永远都不会老。 或许再过数千年,我在棺中仍是这般模样。 假如流云丹的药效是真的,我肯定不愿拿这能救命的灵药去换鲛珠。 可惜它是夏流制出的样子货,根本不能救人性命,就算是身体康健的正常人也不能多吃,更不必说病入膏肓的人。 只能让病重的人看起来精力充沛,元气十足,一断药立刻化为枯骨,比虎狼之药还厉害。而且十分隐蔽,把脉都把不出来。 夏流听说鲛珠的事,建议我将它换来。据说这鲛珠不仅能让人容颜不老,还可以使人忘忧。 我有些好奇,等九皇子求了又求,眼看要离开,我才同意交换。鲛珠换了三颗流云丹,九皇子还想多换些,我没有同意,不过暗中让人卖了两颗给九皇子。 他现在有五颗流云丹了,明面上只说自己没求到,一副惋惜至极的样子。 六皇子也从大哥那里换来了流云丹,用一柄绝世名剑,换得三颗。他手下的探子从其他地方收买两颗,也有了五颗。明面上他和九皇子一样,都说自己没有求到。 不止求药,他们二人分别都向我表示了求娶的意愿。虽然没有真心,至少态度是诚恳的。我就说自己一心向道,无心婚嫁,他们也不纠缠了。 十二与谢临徽早有婚约,自然不是和亲的人选。大哥的女儿都年幼,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就算封一位宗室女,现在的燕皇也不见得会出多少力。 当联姻带来的利益不够时,联姻这种手段自然而然便被放弃了。 两位皇子离开时,带着流云丹,颇为满意。 计策虽然简单,布局却很费心力。为了让这药显得真实可信,有位重病的宗室长辈服下了流云丹,往后只能靠这药撑着。一颗流云丹能管个七八日,等它失去效力时,人就再救不回来了。 其他地方也耗去许多人力物力,比如道观,比如京中若有若无的风声。弄出来不难,弄成真的很难。 自他们回梁国,我每日都在担心。怕流云丹真正的效果被人发现,怕梁国突然会遣大军压境。 然而并没有,传回来的消息都很好。 完全按照预料发展,梁国已生内乱。 六皇子在朝中颇有势力,外公是丞相,门生遍地,支持者众多,献药之后,丞相上折,请奏立太子。 然而梁帝却立了九皇子为太子。 因为梁帝吃了九皇子献的药才转好,六皇子献的药,梁帝让人刮了一点给小太监,小太监不到一刻就毒死了,剩下的药也有剧毒。 梁帝一直偏疼九皇子些,以前宠爱九皇子的生母,后来那位妃嫔为梁帝挡了一次刺杀,死了,自那以后更是将九皇子当成眼珠子疼。 梁帝觉得身体大好,可以放心给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铺路,便无所顾忌。 太子继位大典上,六皇子带兵叛乱,射杀九皇子,逼迫梁帝写禅位圣旨。 梁帝当场呕血而死,六皇子虽然上位,帝位却不稳,剩下几个皇子各成一派,还有一个王爷拥兵自重,不奉天子。 六皇子献上的药被人做了手脚,梁帝即使知道六皇子不会做得这么明显,直接在药里下毒,仍是没有给这个儿子洗清冤屈的意思。 六皇子心中怨愤,斩杀不少怒骂他得位不正的朝臣,局势愈发动荡。 两个月不到,梁国王爷从封地上起兵,要奉尚方宝剑斩杀六皇子这不忠不孝、逼死皇父的昏君。 梁国终于乱起来了。 流云丹只是引子,到了这种程度,已经无人在乎它的效果,更没空深究它的来历。 六皇子愈发暴躁狠戾,手段酷烈,尽失民心,局面愈发糟糕,两方势力打得不可开交。都知道这样不好,只会让人坐收渔翁之利,但谁也不愿握手言和。退一步就是死,哪顾得上以后。 我每日在京中听战报,偶尔也写点信件,一些写给六姐姐、溯回,一些写去梁国,远程指挥。 梁国能乱成这样,与谢承安脱不开关系。 自从莺娘与孩子一并死后,他便为莺娘守孝,几乎形销骨立,失了生机,我让他去梁国当细作,培养暗子,也算报仇。 或许他太想离开京城这伤心之地,依言去了梁国,还混成了梁国的宗室子弟。 谢承安与谢临徽是亲兄弟,两人早前在府中形同陌路,如今常有合作,关系反倒好了一些。相处起来仍然不怎样,却将彼此视为可信之人。 谢临徽是威宁侯早逝的原配所出,谢承安的母亲是继室,还是梁国的细作,当初也是她调换了公主,将莺娘带出宫。只这一点,谢承安在燕国就绝不可能受到重用。 他去梁国之后反而大显身手,并不输于其兄。谢承安的母亲是梁国宗室女,出生见不得光,长相随了梁国皇室,就连谢承安也与九皇子有三四分相似。 九皇子肖似其父,谢承安应当与他血缘很近。所以打着要为九皇子报仇的旗号,没人怀疑。 谢承安在梁国化名萧复,明面上是个一心为九皇子报仇的好族弟,暗地里四处拱火,梁国内乱一刻都没停过。 大哥已经在衡量什么时候出兵,将以前燕国被占去的城池抢回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梁国内乱如此严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大哥与我反复商定,决定出兵之际,北方犬戎攻入梁国,大肆劫掠,一口气抢走梁国小半城池。 第70章 仙人 那一瞬,我几乎怀疑自己看到了仙…… 我仔细看过战报, 犬戎原本与梁国那位叛乱的王爷合作,提供骏马,青壮, 如今王爷还未得势, 就被犬戎背刺, 头颅都被砍了下来, 悬在马上,跟着犬戎首领四处劫掠。 犬戎已经是藓疥之疾, 总是侵扰边境。苍国戍边极严, 燕国也是如此,只不过燕国良马不多, 应对吃力, 等王琅去边境, 改良堡垒, 已经好了许多。 犬戎攻不下燕国、苍国,便对梁国下手。假如让他们深入中原,势必造成大乱,比梁国还麻烦。 我当即决定前往苍国, 请苍皇出兵, 与燕国合力,赶走犬戎, 共分梁国。 近来每次议事大哥都带着我一起, 刚开始那些老臣还不愿意,对我横眉竖眼, 谈过几次,他们辩不过我,就不再摆脸色了。 这次我要出使苍国, 大哥不同意,那些老臣也很不放心。 “殿下不如让张简负责此事,他来往苍国多次,也熟悉形势,更通文史,必能办好差事。”一位老臣推荐道。 “殿下,臣愿往。”张简出列,长身玉立,面容冷峻。这位探花郎,年近三旬,姿容愈发出众。 “你母亲仅有独子,张大人至今还未成家,你若远行,她如何放心得下?”我知道这次去苍国有些危险,张简这样出身普通的使臣,就算出了意外,燕国也不会花太多力气为他讨回公道。 我就不一样了,作为当今燕皇——我的大皇兄,最宠爱的皇妹,一国长公主,苍国必不会轻慢。 “犬戎南下才是第一要务,母亲一直支持我远行,臣必会竭力保全自身,完成使命,不负众望。”张简跪下,十分固执。 他多次出使苍国,的确是个好人选。以前我与六姐姐的信就是托他带着,还有许多燕国特产、苍国珍宝,都由他传递。 “皇兄,我想六姐姐了,这次正好看看她,要是不出去,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要是您放心不下,就多派些护卫随行。苍皇是位明君,绝不会苛待我。” 我十分想念六姐姐,一想到能去苍国见她,都有些坐不住了。 大哥仍然不太愿意,他不想我离开燕国的国土,担心无法护住我。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那几个老臣都说服,又反复承诺会小心行事,一切以性命为重,大哥才同意我去苍国,并遣张简随行。 我兴冲冲地回公主府收拾行李,顺便与夏流说了这件事。最近他也很忙,总是不见他在公主府,问就是访友、寻药。 他听说我要去苍国,有些出神。 他轻叹,怅然开口:“殿下,我也要回苍国了。” “你回去做什么?” “回去也好,正好与我随行。” 我意识到要和他分开,还有些不习惯。近来有些机密军务不能外泄,我就没和夏流谈论天下大势,和别人说这些总没有那种志趣相投、心领神会的默契。 要是夏流也是我燕国人多好…… “此次无法与殿下同行了,我要先走一步,家中有急事要处理。”夏流又叹,颇为遗憾。 “什么急事?”我又问。 “与这次开战有关,等殿下到了苍国就知道了。”夏流道。 “那你以后还会来燕国吗?”我问。 我的朋友很少很少,夏流是其中一个。 他如果出身不凡,一旦入仕,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了。年轻的世族子弟常去游学,各地都去,等有了正事,再不能远行。 我向来喜相聚,不喜别离,想到以后不能常见夏流,心中叹息。 “如果殿下希望,我会来的。”他笑。 “我当然希望你来。”我示意他坐下来说话,他要比我高一些,如果都站着,不是他低头,就是我仰头,说话太累了。 我们对坐之时,格外融洽,不管是对弈还是交谈,高度都很合适。 “殿下稍待,我去换身衣服再来。”夏流给我看他的袖口,有些湿痕。 今天外面飘雨,风也大,他身量修长,即使打伞,衣摆、袖口难逃被雨淋湿的命运。 “好。”我让宫女上茶,顺带添了刚做好的点心,一边吃,一边等他。 他要离开了,我得想想送些什么给他。药材好像太普通,他也不缺财物,平时不爱书画,毫无嗜好。 假如是个女子,我还能送些首饰衣裳,男子就不能送这些,暗示意味太强烈。 我还没想出来,外面响起叩门声,还有夏流的声音:“殿下,是我。” “进来。”我随口道。 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墨发未束,湛然出尘,向我一笑,容色熠熠,我手里的点心落回盘里,那一瞬,我几乎怀疑自己看到了仙人临尘。 第71章 朱砂 殿下再留下去,今晚我就走不了了…… “你是……”我不太能确定。 要等他开口说话, 我才知道这是不是夏流。 “是我,殿下。”他坐在对面。 那双眼睛我认得,总是如此从容、沉净, 盛着温和的笑意, 如同澄明的月光, 也像寒泉。 “我可以揪一下吗?”我对他的脸跃跃欲试, 在此之前,我竟不知时间竟有如此出尘绝世之人。 假如我父皇年轻三十岁, 应该有一战之力。 长成这样, 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那么擅长易容…… “当然。”夏流仍用那种眼神看我,仿佛不管我做什么, 他都不会生气。 我便伸手捏住他的脸, 带着温润的水汽, 极其细腻, 像一块温玉,没有涂脂抹粉的痕迹,也没有易容材料。 脸上没有,我仔细检查脸与脖颈的连接处, 细细摸索一遍, 指尖触及的地方都染上淡淡的粉色,再往下就是衣领了。 他轻咳一声, 往后一缩, 忍不住垂眸。 浓密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隐约可见细碎的水雾, 像雨后振翅的蝶,羽翼华美,又有种破碎的美感。 “殿下验出真假了吗?”他端起茶盏, 仍然不敢看我。 这的确是夏流的声音,与我往日听到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如同清泉击石,又如碎玉流珠,不急不缓,带着笑意。 “验出来了,你一定是传说中那种会吸人精气的画皮妖怪。”我一本正经道。 “为什么?”他不解,甚至有些茫然,看起来呆呆的。 “只有画皮妖怪才能长得这样好看,专偷人心。”我喜欢让他给我念话本子,尤其是那种奇闻异志,鬼怪传闻。 这一类话本子,总爱掺一些香艳情节。夏流每次念到这种地方都会提前跳过,或者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常用“一夜好眠”、“一夜过后”、“熄了灯盏”等概括那些秾艶的描摹,面上一本正经,完全看不出来他手中的话本竟是那样的内容。 但身体总不会说谎,再如何平静淡漠,都掩饰不了他泛红的耳尖。 不久之前他还给我念过画皮鬼惑人挖心的故事,其中就有个画皮鬼不能淋雨,淋完雨之后借着回房间换衣服的名义,重新给自己画皮的桥段。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当真契合无比。再后面就是画皮鬼与人调笑,翻云覆雨,好几页的字,在他口中变成“熄了灯盏”。 “后面是什么,我怎么记不清了?”我故意问他。 “次日,王生醒来,发现怀中佳人鬓发褪色,忍不住伸手去抚……” 他记性当真极好,几乎过目不忘。 虽然跳过了一大段内容。 暖色灯光下,他被我看得拘谨起来,坐姿僵硬不少,耳垂都泛起浅粉。 “明日你的鬓发也会褪色吗?”我很想摸摸他的头发,笼罩着柔和的光泽,看起来很好摸。 “不会。”他随手将身前几缕乱发掠到耳后,白皙的手指从漆黑的发丝间掠过,拨人心弦。 “殿下,今夜我就要离开了。”他叹息。 “什么时候再见?”从他露出真容这一刻,我便有所觉察。 “很快。”他注视着我,像要将我永远记在心上,像要赴一场诀别。 “以后即使不能常见面,也能继续通信,是吧,溯洄?” “是……殿下如何得知?”他先是点头,又看着我,有些猝不及防。 “你来以后,溯洄的信就和原来有些差别。”我仍然照常写信、回信,最近与我通信的“溯洄”,应该才是我的哥哥。 以前那个“溯洄”,是夏流扮的。或者说,他们同时以“溯洄”的身份与我通信,字迹一样,但风格有些差别。 我仔细回想,才想出两人风格细微的不同。夏流文辞清雅,从来不写赘余的话,总是简洁明白,另一个文辞更华丽些,在遣词造句方面更有灵气,稍显唠叨?像有很多话想全说出来。 两种感觉交织,就变成了一个学识渊博又端庄大方,还有点活泼的“苍国公主”。 谁能想到,竟是两个人同时与我通信呢? 我真是,有点生气又十分无奈,有很多话想说,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最近夏流一直与我同住,再不便写信递来,不管是纸笔,还是传信,都容易露出破绽。只剩一个人,与以前差别就明显起来。 “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曲折,以至于我有些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溯洄。如果夏流是我的亲兄长,绝不会如此待我。 “下次见面再告诉你。”他始终不肯坦白,如水中月,雾里花,炉边雪。 “那总能告诉我,溯洄是谁的字吧?” “溯洄其实是两个人的字,我字溯之。”他总算吐露出一点真相。 “他字洄之?”我挑眉,这可没有溯之好听。 “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江洄。”夏流失笑。 “那他肯定是我哥哥了。”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江洄,越念越觉得好听。 “是你父皇取的名字。”他道。 我讶然,想想又释然。 父皇说,母妃曾为我们取名,如果是皇子,就叫江天阔,皇女就叫江明昭。 我一直以为他会叫江天阔,总将他想成顶天立地、英姿勃发的飒爽男儿。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当初他太羸弱,奄奄一息才被送到苍国,听说不良于行,想想就不太健康。 江洄倒是洽到好处,江河本该奔流到海不复回,父皇却求“江洄”,始终存着一份期许。 大约也是想着,我哥哥某日也能回燕国看看,看一看以往菱妃的住处,看父母留下的旧物。 这样一来,我们的名字父母各取一个,倒也很好。 “他在苍国,是叫容浔吗?”我现在已经不太相信夏流了,他总是藏着掖着,拎起来使劲抖抖,才掉出一点东西,还不知真假。 “是,本是荣王世子,如今已经快继任王位了。”夏流解释了几句,“他养父荣王身体一直不太康健,只是这几个月的事了,本来他打算来苍国,未能成行。” “还是先照顾荣王重要,我和哥哥什么时候都能见面。” “殿下英明。”夏流点头。 “你……”我平时听他说不觉得如何,他现在不易容了,再这样说,我稍稍有点难为情。 “殿下若去苍国,可以看看荣王。他是殿下的亲舅舅,以前非常疼爱容玥公主,如果看到殿下,他一定会很高兴。” 容玥是我母亲的名字,苍国那边不像梁国、燕国喜欢给公主加很多封号,很多时候都称其名。 苍国也是规矩最少的国家,他们更重律法,而不是礼仪、称谓上的细枝末节。不像梁国,女子都要贤良贞静,失了清白就要死。我们燕国正好位于中间,两边都沾点儿,但没沾全。 “我会去的!”我本来对苍国的印象停留在地图上,此时瞬间觉得苍国生动起来。 那里有我的六姐姐,有哥哥江洄,还有荣王舅舅。看来礼物又要多备一些,我原本没想到荣王,多亏夏流提点。 他能知道荣王病重的事……身份已经缩小到一个很小的范围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等我去苍国,你会请我去家里做客吗?”我问。 “会,一定会。很快殿下就知道了。”夏流语气笃定,说得认真。 “一言为定。”我与他击掌。 “殿下,我要走了。”夏流似是不舍,迟迟不愿起身。 “我恰好得了一个玉冠,就送你当作临别礼物吧。”我将玉冠取来,为他束发。并非有多不舍,更是因为,我想摸摸他的头发。 那玉冠不挑男女,清雅古朴,与他很是相称,束好之后,他少了些随性慵懒,端坐着更像一樽玉人。话本里说的仙人,当是如此。 我以前女扮男装,也会梳男子发式,除去把玩他头发费去的时间,很是顺畅。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清冷,隐有不虞。 “殿下也为别人束过发?”他终是问出来了。 “当然没有。”我轻笑出声,贴近他耳侧,小声告诉他,“会梳男子发式是因为我女扮男装过,当时学了一点,其实就会这一种。” “你呢?”我问。 可能是我靠得太近?他耳垂愈发红了。 “没有,我只想为殿下绾发。”他答得笃定。 “你可有婚配?有没有青梅竹马的表妹,有没有救过你性命的美丽女子?” “有没有父母双亡,与你家中有恩,需要你以身报恩的世交之女?以你的年纪,应该早有妻室了吧?” 我怕重蹈覆辙,那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夏流。有就是有,不如直言,欺骗比坦白更恶心。 我或许太决绝,若喜欢一个人,就希望他是无暇白玉,不生微尘。 “这个问题,我要下次再与殿下解释。” “殿下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 “海上有处岛屿,女子为尊,那里有种特殊的红砂,可验明此事,殿下且看。” 他解开胸口的衣袖,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靠左的一侧,我看到一点鲜红的朱砂,极小也极醒目,像一粒血痣,随心脏起伏微动,有种惊人的艶色。 “若与人结为夫妻,它就会消失。”他说。 “倒与梁国那些守宫砂一样了。”我很好奇,伸指轻点一下,却感受到了他骤然加快的心跳。 “殿下再留下去,今晚我就走不了了。”他稍稍后仰,努力遮好衣襟。 “下次见面,我也要看到它。记住了吗?” 我任他整理好衣冠,总想验证一下他说的真假。夏流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毕竟他会医,会易容,焉知不能点一颗朱砂痣,再轻松除去。 但我真的很满意,异常满意。我觉得他像为我而生,恰好契合我的喜好,一举一动都符合我的心意。 “殿下放心,除了殿下,谁也不能叫它消失。”他终于放肆了一回,抵着我的额头说这样的话,声声入耳,清润温柔,使我觉得脸都烫了起来。 第72章 重逢 天人之姿,如谪仙人。 “殿下, 我要走了。” 他看着我。 “我也很快就要走了。”战机不容延误,我必须尽快前往苍国,定下地点与苍国使臣谈判。 “殿下介意我隐瞒身份吗?”他问。 “我们是否有血海深仇?”我反问。 “没有。”他虽是这样说, 我却看出一点心虚。总不会我倒霉至此, 每次都遇到这种事吧? “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他日我与殿下细说。” “好。”我实在想不出苍国有谁, 会与我有大仇,要真是这样我也认了, 下次再看中谁先把他祖宗十八代查清楚。 “此物赠予殿下。”他取来一方锦盒。 我打开一看, 竟是几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希望来日相逢,你我仍同此刻。”他说。 “好。”我环住他的腰, 将脸贴在他胸口。 自我遇见他开始, 就没见过他用熏香, 贴近才觉气息清冽, 沉沉冷香,若有若无,十分动人。 “殿下……”他似无奈,又叹息, 最终在我发间亲了一下, 才离开。 有人接应他,我让人护送一段, 一路上让人留意他的消息, 便没再管。 平时不觉得如何,他离开之后, 我才觉得无趣。十二、江熠都留在京城,谢临徽随行,我们一路疾行, 向苍国边境而去。 关于合作一事,我与皇兄已向苍国去信,苍皇亦有合作意向,已经派人来接。 和谈的地点定在苍国与燕国交接之处,乐陵城。名义上是苍国领土,这些年一直作为商路枢纽,也有众多燕国人、梁国人混居。 赶到乐陵城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刻。城门将闭,谢临徽立刻策马而去,向守将通禀来意。 “这就通传,还请稍待。” 我在城门外等候,已经疲惫至极,只是想尽快找个地方休息一番。 “宋将军来了!宋将军来了……” 我突然听到城中有人欢呼,原本即将闭合的城门又重新放下来。 一匹黑色骏马自城门中疾驰而来,四蹄踏雪,迅如闪电。马背上竟是一个女将,长发高束,英姿飒爽,戴着面具,只露出半张脸。是我熟悉的轮廓,绝不会认错。 她与我心中牵挂已久的人重合,我竟脑中一片空白,那一霎那,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策马飞奔而来,唇角飞扬,眼中俱是笑意。 我再看不清楚,视线一片模糊。 “随我进去吧。”她笑道。 我跟在她身后,明明不想在外面哭,但根本止不住,如果不是在众人面前,不是在城门口,我一定扑到她怀里去了,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 苍国那位女将军决胜千里,将犬戎赶出苍国百里,使犬戎离开故土,不得不侵扰梁国,我一向敬佩,没想到竟是我的故人。 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做了这种决定,竟然不告诉我,假如我不来苍国,不知她要瞒我到何时。 我与她并骑而行,一路策马去城主府。 “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住处,先随我去洗漱一番,晚间还有宴会,为殿下接风洗尘。” 她笑道。 “好。”我明明该高兴,却忍不住落泪,听她说话就更想。一别数年,我有许多话想和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抹了抹眼睛,见谢临徽一脸诧异,随口解释:“灰吹到眼睛里了。” “哦。”他点头,又看“宋将军”,似乎颇为好奇。 我太迫切,只想快些快些再快些,很快就到了城主府,由“宋将军”带我去房间,一进去我就把门关上,她也笑着向我张开手。 “六姐姐!” 我扑过去,紧紧抱着她。 她离开燕国时我还小,现在我已经长高了,变成了大人。她穿着轻甲,贴上去冰冰凉凉,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我好想你……” 六姐姐和父皇不同,和大皇兄、江熠也不同,她手把手教我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也会在天冷的时候给我加一件披风,塞一个暖炉。 我将华翎宫视为自己的家,那是六姐姐的居所,也是我们的家。我想过许多次与她重逢的场景,却想不到会是这样,但这也很好。 我总担心她在苍国皇宫过得不好,我想象不出六姐姐做人妃嫔是什么样子,担心她像父皇的妃嫔那样郁郁寡欢……好在她过得不错,眼睛一如昔年那样清澈明亮,像盛着光。 “六姐姐,你怎么戴着面具?”我伸手去摘,担心她面具之下的半张脸有什么伤痕。 “怕被人认出来,毕竟身份特殊。”她抬手就将面具摘下来,露出清丽的眉眼。 真正的名花开在山野间也不减倾城之色,她比年少时更好看,像百般洗练后的利剑,锋芒收放自如,瑰姿艳逸,飒朗明丽。 “这张脸没有威慑力,上战场影响士气。”她皱眉,有些苦恼。 “我以为会士气大增呢……”我笑着说。 “对面也会士气大增。”她捏住我的脸,像小时候那样,揉捏一阵又松开。 “怎么瘦了这么多?”她叹息。 我并未告诉她这些年燕国几场政变的内幕,还有王德妃下毒的事,这些隐秘不适合写在信上,初时,我很想和六姐姐说,如今竟觉得不说也好。都已经过去了。 “前两年胖了不少,如今这样正好,穿衣服好看。”我比了一下腰身,当真瘦了不少。这一路日夜兼程,我累着了,没什么食欲,又瘦了一圈。 父皇以往总担心我瘦不下来,要是那时知道我能瘦到现在这样,必然十分不可置信。 “听说你中过毒,怎么回事?”六姐姐脸色一肃,很有威严。 我想起小时候不听话,她打我手心,也是这样严肃,一时心中酸涩,又怀念往昔。 我与她对坐,她为我倒茶,是我喜欢的香气,温度也恰到好处,这一坐下来,一天的疲乏尽去。 我将王德妃在衣服中下毒的事说了。 她给我做的衣裳,我都如获至宝,穿着万般小心,怕弄脏,怕会皱,哪会怀疑衣裳有问题呢? 我一度将她当作母亲,总是叫她母妃,侍奉汤药,不曾懈怠,希望她无病无痛,长命百岁。她一针一线缝的衣裳都附了毒,只想我万劫不复。 我本以为自己释怀了,在六姐姐面前,还是忍不住哭,像个爱哭鬼。 六姐姐给我擦泪,将我揽在怀中。 我想到王德妃和二皇兄的死,从不觉得畅快。二皇兄当初待我极好,下雨为我撑伞,自己淋湿半身衣裳。 那时他还年少,走路一瘸一拐,心气很高,因为腿脚问题,郁郁不得志,性子有些古怪,不怎么爱说话,看我的眼神却温和。 即使离世,也不算一了百了。 我不愿再想旧事,想起来总是难过。 “毒可解了,身体怎样?”她见我手腕上疤痕未消,伸指去抚。 “这又是怎么来的?”她皱眉。 “这就是解毒的时候留下的,现在疤痕都快没了,早就好啦。”我手腕上的伤一直在涂药膏,太医院精心调配出来的,小小一瓶,可以加快伤口愈合,不留疤痕。 当时放毒血的时候反复用匕首划开伤处,以至于伤口太深,即使过了很久,每日都涂去疤的药膏,那里还是留着几道伤痕。 “再过段时间,就只剩红印了。” “往后近身的东西都谨慎些,如果需要护卫,就和我说。”六姐姐将我袖口拉下来,遮住疤痕。 “好。”我握住她的手,曾经金尊玉贵的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一双手上都是茧,也有不少伤痕。 “六姐姐,你怎么当将军了?”我实在想不出来原因。 “因为我想啊。”她又捏我的脸。 “我以前一直住在皇宫里,假如以后也住在皇宫里,这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从一个笼子里,去了另一个笼子,所见只有宫墙内小小一方天地,空耗光阴而已。” “容洵为人不错,又一心修道,听说我想出宫游历,就让我出来了。” “偶然遇到犬戎人侵扰边境,我指挥了一场胜战,觉得颇有意思,后来就留在了军中。”六姐姐坦然道。 “容浔?”我乍一听,以为是说荣王世子。 “是这个洵。”六姐姐在我手心写上这个字。 洵,信也。 当今苍国皇帝,名容洵。 这一辈的苍国皇室名字似乎从水,上一辈从玉。容洵与容浔同音不同字,为尊者讳,按理来说,容浔要改名字才行。陛下特许,就没有改。 假如这位陛下在皇宫中出生,容浔自然不会取这个名字。但如今的苍国皇帝是从宗室中过继的,他年幼时,只是寻常宗室中不受重视的嫡长子,生母早逝。 上任苍皇子嗣单薄,接了好几个宗室子弟进皇宫教养,容洵从中脱颖而出,被苍皇过继,成为太子。 “那宫中的贵妃……”我总是听说苍皇颇为宠爱贵妃,几乎独宠,还听说贵妃娇纵、霸道一类的传言。 “宫中的贵妃不是在养病,就是在修行,旁人传的,都是流言。”六姐姐笑着解释。谁能想到贵妃本尊,策马疆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陛下不近女色,以后应该会过继宗室子吧。”她猜测道。 “啊……”我有点茫然,心中某个猜测好像成真了,但我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修道? 在见面之前,我实在想不出原因。 “他竟放心你在军中?”我担心六姐姐的安危,也疑心苍皇别有打算。 “他胸怀宽广,才智无双,极善筹谋,再说了,军中都是他的人,誓死效忠陛下。我真实身份一旦泄露,就不能再留在军中,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要是六姐姐在我们燕国当将军就好了。”我抱着她的腰。 “我以前没有想过要上战场,等我真正去做,已经回不了燕国。”六姐姐摸了摸我的头发。 “一生中总有些遗憾,难事事圆满,如今已经极好了。我在这里有亲人、有至交、有同袍,还有不少产业,也算在这安家了。” “燕国虽然好,我已经数年没回去,与皇兄也不熟,你是我唯一挂念的人。” “你的封地在江都,距离苍国也近,以后只要我有空暇,就去看你,好不好?”她语气很温柔,我怎么会不同意。 我本想带她回去,现在是不行了。 但六姐姐现在这样也很好,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只要她过得开心,在哪个国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国未必能容得下一位带兵征战的女将军,军中以王谢两大世家的势力为主,苍国要开放、包容一些,六姐姐在这里还有苍皇扶持。 “陛下近日也快到乐陵了,要亲自商谈两国合作之事,难得见他出京,此前又在行宫中静修了数月……”六姐姐说起容洵修道的事,我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 “不知他什么时候到?”我问。 “具体不清楚,也就这两日了。” “他长什么模样?”我又问, “天人之姿,如谪仙人。” 第73章 旧梦 月中有一场灯会,要不要去看灯?…… “真有这么好看?”我攥紧衣袖, 心情复杂。 苍国皇帝这么闲,隐姓埋名去燕国京城这么久,不怕有人篡位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六姐姐失笑。 “看看就罢了, 他一心修道, 不在红尘间。苍国不知多少贵女倾慕陛下风仪, 但陛下不为所动, 心如磐石。” “那宫中没有其他妃嫔吗?”我很少听到关于苍皇后宫的消息,以往只打探关于贵妃的事。 “陛下没有继位时, 先帝赐婚, 一位王妃,还有些妾室。” “王妃还未进门就病逝了, 妾室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陛下特许可以归家再嫁, 如今后宫空置, 贵妃独宠。” “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我想到梁国九皇子,他与伴读情深似海,九皇子死后,那位伴读为他报仇, 带人作乱, 让梁国新帝焦头烂额。 “这个……也没有吧……”六姐姐一时语塞。 “不过陛下确实与丞相长孙玉相交莫逆,和荣王世子关系也极好。陛下不在京中时, 都由荣王世子监国。”她微微蹙眉, 大概在思考我说的话。 “长孙丞相、荣王世子都未婚配,但我看他们相处, 不像有龙阳之好。” “这样啊……”我半信半疑。 我与六姐姐彻夜长谈,将分开后的事都说了一遍,她在燕国宫中时, 学过道家呼吸法,比常人身体康健些,后来在燕国军中才开始正式习武,身手不算绝佳,以谋略为长。 这使我安心很多,战场上刀剑无眼,她极少上前线,只坐镇主场,调兵布阵。 谈起战场上的事,她语气从容又随意。只有在面对十分喜欢且擅长的事物,她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像幼时她为我讲史,神采飞扬。那时她总有些怅然,如今已然不见郁色。 六姐姐是真有些天赋在身上的,小时候训我像练兵,拿着戒尺,赏罚分明,现在她长大了,果然很会练兵。 苍皇还没来,我与六姐姐同吃同住,不知多开心。她如今的名字叫“宋青”,宋是母姓,青取自“清都”之中。 燕国的清都公主已经不会回去了,现在只有用兵如神的宋青宋将军。 六姐姐这几日有空,说是要教我一招半式,我就和她学,不说变成高手,总算添了些自保之力。 她教我十几处死穴的位置,嘱托我,如果遇到了生死危机,下手时绝不能迟疑。杀了对方,我才能活下来。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如今将自己这条命看得万般重要,出门都有许多暗卫随行。 我不知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等待苍皇,六姐姐叫我出去玩,在乐陵城中逛逛,我都无甚兴致。 第三日,他终于来了。 一身玄色冕服,神色淡漠,像不属于人间。 果然是他。 我竟不是很惊讶,只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殿下一路远行而来,辛苦了。” 他向我走来,身后有许多人,我一个也看不清,只望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留在苍国,也不会和亲。 他不可能去我的公主府,做我的驸马。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燕国。 但我心中也松了口气,好在他同我没有旧怨,也没有世仇,不在一起也无妨,别兵戈相见就很好了。 “陛下。”我不知与他说什么,向他行礼。 作为使臣,我面见君王,不必下跪。平礼还是要行的,他伸手扶我,手中温度一如既往。可能是因为身份变换,我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先入座,我坐在他对面,谢临徽与张简立在我身后,我们先谈国事。 “梁国已乱,若让犬戎扎根梁地,必成我等心腹大患。”我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这样一双手的主人,以微末之身登上帝位,搅动风云,又能从我这里图谋什么呢? “殿下所言有理。”他附和,为我倒茶。 “朕亦打算与燕国合作。” 既然在大问题上达成共识,接下来就要谈合作具体事宜。 来之前我与大哥商量过,如今只要与苍国商谈,再定下盟约。有些地方能退让,有些地方不行。 我以为他会很强势,会寸步不让,但他总用那种温和的、纵容的眼神看着我,言语不多,每次都直指关键之处,有理有条,不偏不倚,没有故意借此压制燕国的意思。就连两国臣属都看出他对我态度有异,难掩惊异。 和谈十分顺利,毕竟我们瓜分的是梁国的土地,不外乎谁多分、谁少分。等收复梁国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安置流民,修筑堤坝,短时间内,燕国和苍国没有利益冲突。 “殿下赤子之心,良才美质,朕见之甚喜。”临别前,他邀我论道。 我有许多话要问他,自然同意。总不可能他看出我是天生的修道种子,才从苍国赶去梁国,日日侍奉吧? “他今日有些不对,你们之前见过?”六姐姐私下问我。 “见是见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好告诉六姐姐,他要做我的男宠吧…… “他说的话,听听就是,别被他带去修道了。”六姐姐叮嘱道。 “他真有这么喜欢修道吗?”我问。 假如他一心向道,那他究竟在我这里图谋什么,难道我是什么灵药转世,或者八字有异? “陛下从少时开始修道,苍国一位道行高深的老道长说陛下天生道心,可惜还有尘缘未了。” “等了却尘缘,应该能修出什么来吧。”六姐姐语气有些不确定。 “原来如此。”我心道,他怕是来找我了却尘缘的。他刚开始时,总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像是在看我,又像在看别人。 难道修道有成真能白日飞升,或者可以长生不老?假如真能飞升,那他教我修道,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他都能一边修道,一边当皇帝,我自然也能一边修道,一边当公主。 如果拿我了尘缘,我定要他付出代价。 进门后,他突然抬眸看我,声音一如既往清润,只是少了以往作为“夏流”时的恭顺。 “殿下瘦了。”他说。 “我瘦了会妨碍你修道吗?”我反问。 “修道如何能与殿下相比?” “我不想让女子虚度光阴,才说一心向道。真正的方外之人,怎会坐拥天下?” 他神色坦然,坐在那里,不需要过多言语,便有无上威仪。 “你说的话一句也不能信。”我又不是小孩子,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今日不是要与我论道吗?”我不想听他说这些真假难辨的话。 “殿下想论什么?”他问。 “我都可以。”我以前虽然想过当道士,但那时候是为了逃避婚约,并非真的想出家。 “殿下知道六道轮回吗?” “嗯。”我点头。 “人死之后当入轮回,地府望乡台上有一面镜子,可照前尘往事,我好像一直徘徊在镜前,不愿转世,曾在镜中看到了与你的过往。” “……”我欲言又止,看他像看二傻子。 “我从年少时开始做梦,梦见即将发生的事,梦见我死时的样子,每日都会做梦,有时醒了想不起来,有时能想起来。” “我总是梦见你。”他叹息。 “梦见我什么?”我只觉得荒谬。因为莫名其妙的梦,他就来苍国找我? “许多。” “梦见你幼时在冷宫长大,要摘树上的辛夷花炸着吃,梦见你吃胖许多,被六公主催着跑步,梦见你在御花园捉鱼、摘花、种菜……” “这些都可以查出来。”我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玄奇的事。 他仍然是一副清淡从容的姿态,的确像道家真仙,自有一种出尘之气。 “不止梦见了这些,还有未来会发生的事,比如今年冬至以后,北地大雪连天,商路断绝,粮商低价购粮,再高价卖出,尸横遍野……” “又如三月,苍国地动,我提前梦见,便让当地百姓出京观看祥瑞,最终无甚伤亡。” “从我做梦开始,未来就已经发生了变化。梦只是梦,我倾慕的是坐在这里、与我论道的人,并非梦中人。” 他说的地动,却有此事。 我偶然瞥见,觉得神奇,至今还有些印象。 如果是未卜先知,便说得过去了。 “那你梦见的未来是什么样?” “为什么会认识我?” “梦里的我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不同?” 他看着我,眸光明明灭灭,十分复杂,不知从何说起。 “很难回答吗?”我实在猜不出,假如他不来苍国见我,我们一生都未必会见面。 “梦只是梦,眼下为重。” 他终究没有说梦里的我们是什么关系。 “那我活了多少岁,是不是寿终正寝,最后嫁给了谁,有多少个男宠?”我太好奇了。 虽然梦只是梦,但谁不想知道未来呢? “我比你死得早。”他面无表情。 “那我嫁给谁了?还是谁都没嫁?”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除了我,还能是谁?”他反问。 “啊……”我错愕地看着他,既震惊,又觉得奇怪。虽然他确实是我喜欢的长相,我们也无话不谈,但与他成婚,我从没想过。 “梦里与现在不同,其中有许多无奈之处。” “不管是开始还是结局,都不算好。” “梦中诸事如过眼云烟,以当下为重。” “梦只是梦,我总不会当真啦,不过还是有些好奇。”我托着下巴,想知道我要做的事,都做成了没有。 “有空我慢慢与你讲,但不是现在。”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但与“夏神医”有所区别。 “盟约都谈好了,我总要离开苍国的,你现在不和我说,以后就只能写信了。这种事,也不好写信的。”我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他要是普通世家子弟,我一定带他回公主府,可惜了。 “月中有一场灯会,要不要去看灯?赏完灯,我再和你说。”他再次相邀。 “好。”我想,观灯那日,可能就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不能长留苍国,他作为一国之主,也不能去我的公主府长住。 第74章 观灯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为了不留遗憾, 我去观灯前特意换了身漂亮衣服,茜色流仙裙,浅朱色披帛, 再用珍珠绾发, 对镜自照, 皎然如月。 六姐姐今夜也出去看灯了, 她本想带我,见我与人有约, 嘱托我不要与人走散, 先我一步出门。 乐陵城外,洛水流过。 民间流传着神女的故事, 年年都放河灯。 据说洛水的神女居住在河中的神殿, 有一位俊朗多才的少年倾慕她, 在花灯上书写诗赋, 放入河中,最后神女被他打动,与他共游天地。 传到如今,已经变成民间游乐活动, 每到神女诞辰, 就有少年男女在洛水畔放灯,在河灯上写下心愿, 暗诉情思。 苍国要比燕国民风更开放, 不少年轻男女当街牵手,神色亲昵, 我往人群中多看了几眼,发现张简也在其中,他身侧的女子戴着木偶面具, 身形再熟悉不过。 我竟不知张简与六姐姐有旧,难怪他有凌云之才,这些年却只管两国邦交之事。 容洵知道吗?想来应该是默许的。 他并非完全信任六姐姐,他来燕国的事,六姐姐就不知道。在某些事上,他又足够推心置腹,当真胸怀宽广。 难怪容洵说日后两国还有更多合作,建议在苍国皇都设立燕国使臣司,让张简留任苍国。 这就是一心向道的皇帝吗? 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中,我唏嘘不已。 我很快到了画舫,明面上没带什么人,暗卫始终跟着。他亦如此,护卫不少。 我们在画舫上见面,他一身白衣,信手抚琴,音色泠泠,意境空渺,如在云端。 “殿下来了。”他略停,向我看来,倏然一笑。月色溶溶,我已分不清天与云与月,一切都沦为他的陪衬。 “殿下想听什么?”他问。 “……都行。”我竟想到了话本里的靡靡之音,好在忍住了说出来的冲动。 “那就随便弹弹,不成曲调。”他往后一倚,将琴放在膝上,姿态慵懒,琴音愈发闲散,能听出弹奏者心情极好。 “你不是要与我说故事吗?”我听了一会儿,有点打瞌睡,才问。 “这里不是说故事的地方,跟不跟我走?”他将琴放在桌上,随手扯下发带,任长发散落,姿态清狂,不减昳色。 他用发带栓了根象牙筷子,以流觞曲水带动筷子拨弦,也是散乱零碎,不成曲调。好在这古琴音色出众,怎么折腾都不难听。 旁人听这画舫仍有乐声,就不敢来叨扰。 “走!”我有什么不敢? 我裙子下还藏着匕首,毒针,毒粉,等等,都是谢临徽为我准备的防身之物,甚至还有哨子,一吹他就会带人来救我。 我一是想知道梦中的未来是什么样子,二是想探点消息,要是能听到些有用的消息,那再好不过。比如他之前说的今年冬日会有大雪,关乎民生,至关重要。 他向我伸手时,我毫不犹豫将手递过去了。 他拉住我,从画舫里的密道离开,我们坐上一艘轻舟,只有彼此,带着几壶酒,驶向枫林之间。 画舫停在河心沙洲,我们乘的轻舟通体漆黑,被山石阴影遮住,十分隐蔽,就这么离场,谁也没惊动。 沙洲枫树成林,上游的河灯从这里经过,星星点点,水中倒映着天上的星河、人间的灯火,像一场盛大华美的幻梦。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笑。 这次没说什么国家大事,只说吃喝玩乐。 他讲道观清修的日子,我讲燕国宫中的一些美食,等酒意醺然,他才开始讲梦中的过往。 我静静听他讲,手闲不住,想捞天上的倒影,任江水在指尖穿流。 小舟晃荡,耳边的声音清润悦耳,我闭上眼睛,像躺在云里。 他的故事讲得很好,比话本精彩得多。 距离如今的我十分遥远,但我清楚知道,如果不是发生了种种意外,他讲的故事,就是我们真正的未来。 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带回船中。 “江水寒凉,殿下莫要贪玩。” “你怎么敢来找我,不怕我再杀你一次?”我任由他握着,甚至还在他手心随意勾缠几下,最终被他牢牢握住,十指相扣。 他梦中的那一世,死在我手里。 一剑穿心,死得其所。 如果我是他,肯定要先暗杀燕国的江明昭。 “即使是梦中,我也从未怪过你。” “我曾想成全你和王琅,后来知道婚约解除,便决定来燕国一趟。本想看你一眼就回苍国,你对我笑,忽然就想留下来了。”他将过往诸事都解释清楚,看我的眼神带着温和、纵容的笑意。 “我什么时候对你笑过?”我竟不记得了。 “问了我的名字之后。”他说。 我这才想起来,他说他叫夏流的时候,我是真的笑过。 “溯之……”我轻轻念他的名字,竟有些不习惯,“一切都和梦里不同了,你不要困在过去。” 他好像将自己当成了梦中的夏流,但我却不是梦中和亲苍国的明昭公主。 “我知道,当时用这个化名只是觉得有趣。”他从小舟里拿出两盏空白的河灯,问我要不要题字。 “你题什么?”我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连笔也准备好了,就放在小舟的暗格里。 等他写完,我在另一盏灯上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用火折子点燃河灯,我们一起放在江水中,看那对河灯在湍湍流水中渐行渐远。 “不许愿吗?”我侧头看他。 “但求殿下一生称心如意。”他举起酒坛和我一碰,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白衣被江风吹动,说不出的疏寒。 他知道我要回去,我也知道他的责任。 我晃了晃空空的酒坛子,扯住他的衣襟,迫使他低头,再亲上去。今天不亲,以后就亲不到了。 他有些无措,眼尾泛红,怔怔看着我。 我以为他这等谋算天下的人,什么都会,就算没学过也无师自通,但他被亲的时候被动得可怜,眼中倒映星火,无比惑人。 “会坏你道行吗?”我低声问。 可能是酒意上头,我想做大胆的事情。 盟约已定,我要回燕国了。 “不会,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垂着眸,睫毛被月光照着,投下浅浅的阴影,看起来谦恭又顺从。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再不会遇到第三个这样令我动心的人了。 小舟静泊在枫林之中,我看着他心口的朱砂慢慢褪去,真如他所说。 这滋味难以言说,像我幼时嘴馋偷喝了青杏酒,初时青涩,又有回甘,分外热烈。 枫叶欲燃天在水,满船旖色枕星河。 等一切结束,已经到了后半夜,月上中天,江心澄明。 他本要抱我,我非要他背。 他只好背我回画舫,鸦羽般的长发披散,我勾缠在指尖,一直把玩,甚至给他编了个小辫子。 画舫之中,烛火昏暗,他的发带仍缠着筷子,拨弄琴弦。就好像观灯里的人从未离开过。 第75章 溯之 沉迷美色我愿意! 我换了身衣服, 他亦如此。 画舫只有他的白色道袍,他穿着合身的衣服我穿着十分宽松,道袍一尘不染, 还有他的气息, 清浅好闻。 我穿着他的道袍, 忍不住闻闻衣袖。 察觉他在看我, 我也抬头看他。 他垂眸避开,眼尾、耳际一片绯色。 我贴近他身侧, 故意像小狗一样嗅他。 “是什么香, 这样好闻?” “无甚香味。”他微微后仰,抵住屏风, 只好不动, 任我靠近。 我在他脸上啾了一口, 飞快退走, 他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走,下意识想亲回来,又迟疑, 整个人在我灼灼目光下, 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太正经了,我偏想撩拨。 最终他也做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只将我拥在怀中, 下巴搁在我头顶,轻叹道:“真不想放你走。” “苍国也很好, 有你的六姐姐,有你兄长,有你舅舅……还有我。”他声音很低, 像在叹息,又有些祈求意味。 “等我有空会来看你的。”我环着他的腰,在他胸口蹭了蹭。 原本我不太喜欢与人近距离接触,下意识排斥,但他是例外。靠在他怀里,我很放松、很想睡觉。 苍国自然很好,六姐姐也在,但我还是要回燕国,我想让燕国变得更好。 “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我终于松开他,但还是有点舍不得。 这是他的私船,此前他走水路去燕国,曾在船上住了些时日。 我住一晚倒是没什么,他一心修道的形象太深刻,就算我不回去,在别人心里他也是神色淡漠的同我这个“良才美质”谈玄论道,断然不会有什么男女之情。 “我送你回去。”他替我绾发,用一只白玉钗,样式简单,却很耐看。玉质极佳,还没来得及蕴养光润,就簪在我发间。 “这几日才做出来,不算完美,以后再做个好的送你。” 听他这样说,我忍不住笑起来。一想到这位陛下,在旁人眼里光风霁月、不染尘埃,背地里却悄悄给我刻玉簪,就愈发觉得他可爱。 虽然他这个人与可爱毫不相干,不说话时清冷出尘,在臣下面前心思难测、威压深重,但我一与他对视,就止不住笑,心中跟着发软。 不管他在人前怎样,在我面前总是温柔,又很害羞,若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他强撑着一副清冷姿态,看似无动于衷,耳尖却总是发红,捏起来软软的。 假如能把他变小,带回燕国就好了。 我叹息一声,把玩他的手指,揉捏他的指腹,在他的掌心划来划去,像玩猫猫的肉垫。他被捏得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去又没动,任我摆布。 这一刻,我像个坐拥绝世美人的昏聩帝王,只想沉溺在他的美色中,什么事都不愿想。 实际上他才是帝王,会青史留名的明君,却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供我沉迷他的美色。 真的很难抵挡。 我努力过了,根本没有用。 一与他对视,就忘记了要远离的决定。 但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走吧。”我将他的手放开。 到了后半夜,街上空无一人,马蹄声清脆,到城主府后,他在马车中,没有出来。 我独自回房间,之前在画舫换衣服的时候洗漱过,此时不愿再动。府中一片静寂,忽然有人轻轻敲窗。 总不会是谢临徽吧…… 他都直接走门。 作为暗卫头领,他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要在我身边值守,要负责统筹全局、情报管理等等,事情很多,经常要和我汇报,次次都从门口进来。 “谁?”我懒得动,向窗口望了眼。 “是我。”容洵在窗外,音量很低。 “《救风尘》里的花魁叫什么?”我问。 “羡娘。” 他答得准确无误。 正是他曾给我念过的话本。 “你来做什么?”我推开窗。 他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天亮你就要走了。”他在窗外看我,眼神似是控诉。大约发觉府中有人在准备行囊,猜出我很快要走,又匆匆赶来。 “要不要进来?”我后退两步,坦然看回去。 我们互相对视,他终于败下阵来。 我一早便打算在观灯之后离开苍国,不然也干不出这样大胆出格的事。 反正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不管他什么反应我都要走了。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舍不得他,好在他亦如此,这让我有种没吃亏的感觉。 他从窗间进来,又将窗户关上。 “等战事了结,我还会再来的,那时可以多留一段时日。”我继续把玩他的手指,还想玩他的头发。 他任由我拆了发冠,仰倒在床上,我们相视良久,我笑出声来,他眼中俱是笑意。我甚至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不再往前。 我从不知与人这样亲密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如此缱绻,心中一片温软,泛起甜意。 我希望这一晚永远不要结束才好,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然而长夜终有尽时,天要亮了。 “殿下,何时出发?”有人敲门。 “一个时辰之后。”我终于将道袍换掉,他背对着我,并不敢看,这时倒很自觉。 “溯之……”我轻声叫他,“有个带子替我系一下。” “溯之哥哥……”我扯他的衣袖,看他耳尖、脖颈一点点红起来。 等我再扯一下,他终于妥协,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替我整理衣带,指尖温暖,不经意间划过的地方,升起一点酥麻感。 “昭昭,真想你留下。”他为我理好衣带,轻叹一声,无奈又纵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安慰道。说是这么说,能不能长久还要看他表现。 如果他转变心意,我绝不会执迷。反正我已经得到了……至少此刻我是高兴的,这就已经很好了。 “想朝朝暮暮,更想你称心如意。”他轻轻抱一抱我,很快松开。 “这次不能去看兄长和舅舅,溯之哥哥替我把礼物带回去好不好?” “没有我的?”他颔首,忽然皱眉。 “……”我确实把他给忘了。 六姐姐的那份我见面后不久就送去了,知道她是将军,又备了些她用得上的东西。送给容浔和舅舅的东西大多与医药相关,还有些燕国的美酒、布匹、笔墨等等。 唯独没有给容洵备礼。 “我此前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什么,下次就知道了。” “这次没有?”他看起来有些有点失望。 我亲了亲他的脸,他便说不出话来了。 “我要走啦。” “我不在的时候,莫要被旁人勾去。”他叮嘱道。 “怎么会呢?”我想,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比他长得更好看了。 “嗯。”他虽是点头,却对我不是很信任的样子,难道我在他心中是个只知道贪恋美色的人吗? 他忽然对我笑,像积年不化的冰川消融,霜雪化作春日暖风,掺着水雾,润而无声。 我心中理直气壮起来,我就是个贪恋美色的人,沉迷美色我愿意! “殿下想看我穿红衣吗?”他忽然问。 “想!”我见他平日里只穿白衣,若是正式场合,就穿玄色冕服,前者清冷出尘,后者高贵威严,各有各的好看,都不属于人间。 若是红衣,应该又是倾城之色。他眉眼本就极其精致,因气势凌人,才淡化了几分。 “下次见面穿给殿下看。” “一言为定。”明知要分别,我已经开始期待重逢。 “殿下,都准备好了。”谢临徽在门外。 “知道了。”我再看容洵一眼,他亦看着我。 我想把此时此刻的他记在心里。 “走吧。”我从房中离开。 “啧。”谢临徽意味深长地看着未掩好的门。 “看什么看!”我瞪他一眼。 虽然我知道这事不可能瞒过身边的人,但他这一副家里的猪终于会拱别人家白菜的眼神,还是让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殿下,梁国细作可能作乱,回程路上还是稍作伪装,换个身份。”他正色道。 “不错,就装作商队或者探亲的队伍吧。”说起正事,我心里那点不好意思很快消失。 “你这张脸太张扬了,也要准备一下。” 我看向谢临徽,有点挑剔。 其实他长得很好看,但我们之间……说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差不多了。他心太黑,我亦如此,彼此都留有一点默契,不会互相招惹。 “知道了。”他又瞥了眼房门。 “殿下应该不需要我帮忙了吧?” “先混出城,别的再说。”我摆摆手,又重新回房间。容洵还在那里,但不是太高兴。 “你看我戴哪个好?”我将他送的□□拿出来,挑挑拣拣。有男有女,有容貌出众的,也有不起眼的。 “这个。”他挑出一个面色蜡黄的少年面孔,五官不错,一副病容,因此不太起眼。 “再装成痨症,咳点血。”他提议道。 “行。”我点头。这次又要穿男装,道袍是不行了。好在六姐姐替我备过男装,我换好衣服,他为我梳了男子发式,一切准备妥当,我真要离开了。 来时骑马,离开时乘坐马车,舒服多了。 我装成病弱少爷,在马车里昏昏欲睡。谢临徽装成三四十岁的中年管家,其他护卫、随从换了身衣服,再稍作伪装,看起来就完全不同了。 我虽然没有去苍国京都,也收了一堆礼物,有六姐姐送的,有容洵送的,还有些是荣王府送的,正好装作商队的货物带回去。 这次出使堪称满载而归,来时的目的基本达到,回去还带着许多礼物。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去苍国京都一趟,看看荣王世子,还有舅舅。 假如这时去京都,一来一回,所费的时间太长了。我只能期盼舅舅身体康健,下回再上门拜访。 第76章 王琅 我们还有时间,往后总会越来越好…… 六姐姐要准备出征的事, 也不好在人前送我,只送到城门口抱了抱我。 “一路平安。” “我会叫人送信的。”我已经太久没见到六姐姐,才见面不久, 又要分开, 心中很是不舍。 她有许多变化, 我也有。当我认出她的那一刻,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我心中有了更多底气,不管做什么, 只要我想, 就敢去做。 我年幼时,以为长大后, 我和六姐姐会像其他皇室公主一样, 有个还不错的皇夫, 可能有孩子, 平时打理中馈,闲时见面,赏花宴会,聊着胭脂香粉、衣裳布料、养儿琐事。 未曾想, 眼下这一切离我幼时所想天差地别, 又如此合我心意,真是再好不过。 我只盼这样的时日能天长地久, 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 维护我拥有的、我珍视的所有。 我在六姐姐注视下上了马车,离乐陵城越来越远, 城门上立着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人影,始终看着我这里。 书信遥远,见面更难, 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如此复杂,又如此易变,我只希望他日再逢,仍如此刻。 我们这一行人混在其他几个商队中,一点也不醒目,城主府那边会配合我作出我还在乐陵城的假象,务必使我这里安全隐蔽。 回程还算顺遂,遇到了几次山贼,有时商队会各自出些钱物当买路财,有些时候会直接打回去。 我第一次经历这些,初时颇为新奇,后来渐生忧虑,落草为寇的除了一些逃犯,江湖游侠儿,还有不少活不下去的平民百姓。 有些是苍国的,有些是燕国的,税并不重,落到地方上就繁多起来,经过层层盘剥,百姓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居乐业,非一日之功。殿下不必烦忧,我们还有时间,往后总会越来越好。”谢临徽劝道。 “你说得是。”我点点头。 “海外真的有新粮种吗?”我问。 “有。”他语气笃定。 谢临徽曾说,有粮种“玉米”、“红薯”、“土豆”,能亩产千斤不止,父皇意动,遣人去寻,未果。 谢临徽说的粮种可能在海外,一些波斯商人见过,但粮种保管不易,那些异域商人不通种植之法,带回来零星一点也不顶用。 如果真的想寻到粮种,还是要造船出海。燕国只有江船,这样的船在海上经不了风浪,想要做海船需要大量投入。 “等和梁国打完这场仗之后再说吧……来日方长。”我不止想造船出海,还想亲自去其他国家瞧瞧,番邦人与我们这里的生的不太一样,还有好几种不同的发色,想想就有趣。 “嗯,来日方长。”谢临徽应了一声。 等我们过了几座城池,改走水路,一路顺风,很快就到了燕都。 我与大哥商议两国盟约,仍然与那群老臣见面。这次出使苍国以我为主导,张简又留在苍国,他们无论如何都撇不开我,渐渐也适应了。 不时没人弹劾,此类奏折大哥都留中不发,要是骂的厉害,大哥就让人在家休养,别上朝了,久而久之,朝堂对我参政议政之事不再侧目。 大哥与父皇不同,父皇再如何待我好,我始终都知道他是燕国君王,有江山社稷,有政务朝事。 大哥更看重家人,他待皇后仍如以往,待子女也是,又很护短,容不得朝臣指责。 他性格颇有些随心所欲,行事天马行空,反而给人一种君心难测的感觉,渐渐不再有臣子试探他的底线,朝堂彻底稳固。 朝臣改而开始培养江熠,试图把他养成一代圣君,至少不能像大哥这样,纵容我一个女子参政。 然而江熠从小就与我亲近,聪慧仁善,胸怀坦荡,从不觉得我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把几个古板的夫子头发气掉不少。 燕国与苍国联合起来,打着帮梁国抗击犬戎的名义,一路横推,不管是梁国人还是犬戎,都没放过。 梁国本就到了大厦倾颓的境地,贵族奢靡成风,民众苦不堪言,又逢战乱,已经遍地荒野,哀嚎不绝。而燕国、苍国蓄养良久,两箱合作,所向披靡。 梁国领地其实是三个国家中最小的,但气候温暖适宜,土地肥沃,一直是三国之间最为安定富裕的那一个。 梁国的国都被犬戎烧毁,末帝逃亡,死于乱匪之间,这个歌舞升平、太平安乐的国家终于走到了终焉时刻。 燕国仍要与苍国谈判,关于城池分割问题,要稍作调整,这次谈判的地点定在梁国都城。 帝王不可轻易出京都,大哥经历宫变之后就有些怕死,在我请命前往梁国以后,他爽快地放行,并安排了众多将士随行。 上次出门他各种担心,这次出去他就平和多了,梁国多珠玉,战利品还在梁都,他让我多挑些喜欢的,年轻小姑娘就该多打扮打扮。若还是放不下王琅,找他也无妨。 我大抵是放下了,见面不知会怎样。 但我还是想见一见他。 这次谢临徽、十二随行,江熠年纪还小,又在上学,怕路上不太平,任他求了许久,我都没答应带他。 我以长公主仪仗前往梁都,有一万多将士同行,山匪退避,一路顺遂。只是所见之处满目疮痍、人烟寥落,让人心中颇为复杂。 “唉……”十二比我更难过。 “人只要活着,生命力是很强的,不需要太久,又恢复成往日那样繁盛了。” 我听到谢临徽安抚她,也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有时候感觉天塌地陷,活不下去,只要过了这一关,过段时间又行了。 这一路曾见许多人为了活下来,食树皮草根,藏在山野里,即使身形枯瘦,眼中仍亮着,那种爆发的求生欲触人心弦。 我有时会被那种野草一样的生命力震惊,觉得活着是如此美好、如此珍贵一件事,更应该珍惜当下,不可虚度、不可蹉跎。 不到半月,我们到了梁都。 我不知道苍国使臣是谁,但六姐姐应该在。 王琅率亲卫来迎,他比在京中时瘦了,眉尾还有一道伤痕,应该是箭羽扫出来的。 因这伤痕,他气势愈发凌厉,像一柄开锋的利剑,像锻铁炉中炽烈的火,眼神沉沉,每次注视我时,都有些莫名意味。 这一路他沉默寡言,不见多少喜色,敛去了所有情绪。我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客套两句之后,沉默下来。 他策马在仪仗外,我抬眼就能看到,明明这么近,却相顾无言。 他生的清俊,幼时羸弱,我初见他时,悄悄在心里笑他是豆芽菜,现在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我们终究回不到最初,我本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最后却不知说什么。 他随身携带的剑是我送的,剑穗是我编的,腰间悬挂的那个丑丑的香囊是我绣的,里面装着我送他的平安符。 他不发一言,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我心中亦有千万种情绪,无法与人倾诉。这种情绪,直到见到苍国使臣才暂时压下,我竟看到了荣王,和通信已久的容浔。 “昭昭。”容浔与我有三分相似,剩下几分都像舅舅,青衣如竹,眉目精致,难掩羸弱之色。 荣王脸色苍白,身体也不太好,看我时眼中笑意温煦,同样唤了一身昭昭。 “舅舅!”我扶住荣王,再看荣王世子却叫不出一声哥哥。虽然我们常通信,但他和溯之一起瞒我。 而且我与他同一天出生,他只先我一时半刻降生,我心里当他是兄长,见他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少年,就喊不出口。 “陛下这次还想出来,我真不想监国,就带着父王一起出来了。”他笑道。 “陛下近来可好?”我问。 “他没出来,应该不太好。”容浔一笑,有点得意,“不过他总是要习惯的,以前只是在京中修道,现在还想四处走,政务谁来处理?不能总丢给我吧……” 他应该与溯之关系极好,言语无忌。我猜溯之也不是能次次都能出宫的,不能总那样任性。 能看到荣王、容浔,我就已经极开心了。 即使第一次见容浔,我瞬间就与他熟悉起来,就像认识了许多年,天生亲近。 “等商谈完,我们就去燕国,父王也去,到时候我就是江洄了。”容浔笑着看我。 他虽然身体不好,性情却极好,笑起来明朗灿烂,不见丝毫阴霾,一看就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很好。 “到时候去江都吧,我的封地在那里,公主府建好一年了,我至今都没去过呢。” “好,父王也去,他也想去燕国看看。”容浔道。 我与他在梁都转了几天,彻底熟识,才知道舅舅的原配王妃是燕国公主,是我父皇的妹妹。她很早就病逝了,唯一的孩儿没活过满月。 荣王天生病弱,后来又被下了毒,王妃也中了毒,那时还怀着孕,即使求到神医解毒,也太晚了。 父皇将哥哥送去,荣王当作亲子养大,他在哥哥幼时就请封世子,爱之重之,一心只想哥哥能无忧无虑,长命百岁。 荣王能活到此时已经殊为不易,只想看看妻子幼时的居所,也算了却遗憾。 我心生怅然,平时尽量多陪着舅舅些。 舅舅待我极好,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给我,他原本就极为疼爱妹妹,也爱屋及乌,疼爱我和哥哥。 一想到舅舅的身体状况,我心情就不太好,搜罗了不少药材送去,每日尽量将舅舅哄高兴些。 当然,在公事上仍然公办,寸步不让。商谈有点拉锯战的意思,都要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利益,水路、商路、金银铁矿都要分割,并非一日之功。 这不止是我和荣王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国家各方面的交锋、合作,还有许多许多细节,需要由六部各官员统筹协商,和苍国使臣交涉。 我不用混在里面据理力争,每日听人汇报进度,下达指令就好,还算清闲。 我以为王琅不会再来见我,他总在练兵,不常出现在我面前,我从荣王那里回来,发现王琅在外等我。 “去哪儿谈?”我与他对视一眼,心中仍然郁郁,见他双眼泛红,疲惫至极,还直挺挺站在我身前,像久居笼中的困兽,空洞又绝望,便生出一点类似怜爱的情绪。 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他过得好。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为官为将,或是白衣,都希望他心念通达,不必背负他人寄望,不必违背自己的意愿。 “都可。”他跟在我身后,总在人群中将我护得很好,一如既往的尽职尽责。 父皇很自责,觉得不该订下我们的婚约。有时我也不知婚约该不该存在,那好像是错误的开始,但我曾经有过一段很高兴的时光。 我带着他在燕京到处逛,什么也不必担心,我知道他会保护我,只要他在我身后,就敢向前走。 好像也没有过去多久,却像是很遥远的事。 第77章 临仙 从此刻始,我要这天地随我而变。…… “去百味楼吧。”我在梁都这些天, 已经和容浔把口碑不错的店都跑了一遍,百味楼的酒菜堪称一绝。 我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菜,还有他爱吃的, 我们对坐, 极近又像很远。 “殿下, 恕臣冒犯。” “本不该叨扰殿下, 但心绪难平。” “我们之间,不管怎样, 也还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吧?”我如今已经不会再有那种尖锐的痛苦了, 反倒比他平和。 “是臣之幸。”他垂头,极恭敬又拘谨, 万分难开口。他双眼愈发红了, 我都担心他会掉泪。 他何曾有片刻欢愉呢?他的父母都将长子视为骄阳明日, 视为此生骄傲, 不曾有一刻忘记。却严格要求次子,不准他行差踏错,不准他娶妖妃之女,不准他损兄长的声名。 他的姑姑王德妃, 他的表兄二皇子, 都希望他成为争位的助力。就连我,也没有在他最艰难的时刻陪伴他, 没有在他上战场前守望、送行。 有段时间, 我是不能听见他的名字的,也不想看到与他有关的任何东西, 后来才平静下来。 我知道他定然像我这样,十分难过。 他从来都是一个心软的人,不想辜负任何人, 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偏偏诸事不成全。 我可以放下,可以释怀,他未必能。 “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必见外。”我宽慰道。 “殿下……如何看荣王世子?”他问得有些艰难,垂下头去,不敢看我,像崩久的弓弦,只要一击,就会崩毁。 “我视他为亲兄长。”我忽然明白他的异样,一时心情复杂。 “我明白了……殿下……我……”他想道歉,又不知说什么,字像烫舌头,我都替他着急。 “别囿于旧事之中,如果永远困守一方天地,迟早会疯,会病,会死。”我认真看着他。 “你现在已经是个很厉害的大将军了,未来还有许多年,史书如何记载,都由你用战绩书写。” “你的同袍都信任你,你不能懈怠,要一直向前。还有一个侄女需要你养,养女孩儿要多费心,小孩子容易生病,照顾不好就夭亡了。” “她现在还小,你要派信得过的人照顾,常与她通信,敲打下人不得慢待,等她大一些了,你还要操心,要给她找一个靠得住的夫婿……” “当然,也未必需要你找个好夫婿,她可能会自己找,到时候要你多把关。” “以后燕国说不定女子也能为官拜相呢?如果她喜欢读书,就让她读。如果她喜欢兵法,你就教她,让她知道她父亲、她叔叔都是顶天立地、保卫燕国的大英雄。” “每日能做的事有很多,未来也值得期待。” “你可能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比我更好……即使不是荣王世子,也会有别人,我不会等你,你也不用等我。哪天遇到了这样的人,一定不要错过。” “我其实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你也知道。” “我从来不会把谁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一点亏都不想吃,还记仇……” “我们都没有办法把已经发生的事当作没发生,日日见面,总会想起来。索性离得远些,这样我想起你时,都是你好的地方,你想起我也是。” “总有一日你想起我,忍不住感叹,哎,当初那个胖公主,长大后竟然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真是人不可貌相……” “或者我想起你,那时你已经是名垂青史的大将军了……” “假如你不喜欢当将军,做别的也好。我小时候总想吃宫外的糖葫芦。有时想过,假如我不是公主,我就做个卖糖葫芦的。每天扛着满满一树糖葫芦,看到漂亮的、嘴甜的客人,就给她挑个大的。” “走街串巷,我一边叫卖糖葫芦,一边自己吃,想吃几串就几串……” “我如今也觉得卖糖葫芦很好,只是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想让天下的女子不再为人附庸,不是可以随便牺牲的,不是能轻易送出去和亲的,不是能被父母卖掉换家里兄弟的彩礼的……我希望天下的女子都是人,一样会痛苦、会发怒的人,其次才是女子。” “我也希望能找到亩产千斤的粮种,想找到一种叫棉花的东西,想天下无人挨饿受冻,想去海上行船,想看传说中的大鲲,看海中鲛人……” “我是个很贪心的人,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不会留在一州一府,不会永远被过去困住。” “我不会永远把你放在心上。”我再次告诉他。 “我知道了,殿下。”他看着我,眼中光彩熠熠,极为温暖坚定,不再像之前一样空洞。 “那些都很好,卖糖葫芦也很好。”他认真道。 “我已经打算余生都驻守边境,不能去看天地奇景了,不过等我老了,我也会四处走走看看。” “当然,我不一定会一直留在军中,或许有天殿下就吃到我卖的糖葫芦了。” “海上常有海匪,等殿下做出大船,我必为殿下练出水师……” “一言为定!”我先提前高兴了。 王琅有将帅之才,千军之勇,他从来不输于任何人,假如以后造出海船,又有水师,必能在海上所向披靡,想想就觉得心神开阔,心向往之。 王琅抬手,我与他击掌为誓。 百味楼的饭菜,终究没有辜负。 我们进来时满身沉重,出去时自在轻松。他送我到府门口,行礼后释然离开,一身飒朗。 “和好了?”谢临徽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算吧,他说以后造出海船给我练水师。”我高兴极了,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支所向披靡的水师。 “不愧是你。”谢临徽竖起大拇指。 这是他常用的手势,表示很厉害的意思。 “呵。”我瞥他一眼,大摇大摆回去了。 得意,哼。 能与王琅对坐,心平气和谈这么一场是多么不容易,他这种连女孩子都哄不好的人怎么会懂? 十二天天和他生气,他还托我说情,在这方面好像天生少根筋,也不排除他故意逗十二的可能,反正这人心黑。 他们俩经常吵吵闹闹,逗来逗去,感情倒是越来越好,也不知何时成亲。至于我,那就更不知道何时了。 就像我与王琅说的一样,我有许多事要做,成婚相较而言,只是其中可有可无的一件。 比起这些,我还不如想想未来北地大雪,如何调配粮食,让百姓多备些柴,冬日取暖,也好避过灾劫。 梁国土地肥沃,有些世家囤了大笔粮食,打算在战乱中起兵,还没起势就被打趴下了,粮食也被截下来。 一部分低价卖给梁国百姓,还有一部分当作大军粮草,国内的几个大仓到了冬日就能尽数用来赈灾了。还要防止当地官员贪腐,在粮库中放烂粮,一一要开仓检查。 等两国使团商谈完,我已经在梁都呆了一月不止。盟约既定,我也到了离去的时候。 这次我们先回江都,再回燕京,除了十二、谢临徽,还有荣王、容浔同行。 王琅亲自将我们送到船上,在码头上久久伫立,等我快看不到他的时候,他才策马向我这里奔来。 他那身少年意气经历战场洗练,已然沉淀,变成一柄绝世名剑,耀眼得令人心折。 此时此刻,那双熠然生辉的眼睛,与飞驰的骏马、飘舞的长发,深深印在我心里,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王家不怎样……王琅倒是不错,可惜了。”容浔立在船头,轻叹一声。 他看王琅一直不顺眼,两人相处总是带着火气,等分开之后,倒显出一点欣赏之意。 “当然,我还是不赞同你和他在一起的。情浓时还好,等热情散去,就横生芥蒂,相爱容易相守难啊……”他感叹道。 “我难道不比你知道得多吗?”我把他拖回船舱,不准他在船头吹风。 他身体不是很好,幼年时期甚至不能行走,只能靠轮椅代步,如今这几年调养得不错,才能行动如常。 假如旧疾复发,可能有损寿数。我们一起来到世上,我自然希望他能长长久久活着,舅舅经不住他求,我反而能管得严些。 父皇和六姐姐管教我的时候也很严厉,做错了就罚,用戒尺打手心、面壁思过、没收点心等等,多亏他们,我养成了许多会受益终身的习惯,现在,我也决定这样管着他。 “昭昭做得对,以后也这样管他。” “他要是做得不对,直接上手,自家人,不用客气。”舅舅一直是站在我这边的,像是要把过去缺失的许多年都补回来。 我以前羡慕一些公主、皇子有母家照顾,不管是在宫中生活还是开府,都有人牵挂、忧心,如今我也有了。 有时再想过去最艰难的时候,竟有些不真实感。我没想到自那以后,会否极泰来,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做成了过去我在梦中都不敢想的事。 我曾以为女子参政很难,真正去做,确实有许多阻力,但也并非绝不可能。这条路上有许多人与我同行,我绝不会辜负大家共同的期许。 水路比陆路舒服很多,假如不晕船的话。 我立在船头,看江中粼粼金光,心中舒朗。 江风迎面而来,万般快意在胸中激荡。 “山川辽兮江河远,采芳草兮云水间……” “青冥荡兮日月明,飘飘忽羽化而登仙……” 江面时有舟船,不知何处传来歌声,飘渺神妙,直入青天。我跟着轻唱几句,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光影无限,看到了许许多多画面——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想要的都已实现。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记不清自己看到了什么,只觉得那都是很好很好的。 而我有种预感,那些画面必会实现。从此刻始,我要这天地随我而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