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别扯蛋(求个小龙子之二)》作者:蔡小雀 内容简介: 身为无崖村里最最勤奋干练的第一农家女 她满脑子只有怎么种菜饲猪养鱼,才能赚得盆满钵满 好养活自家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老爹 老天爷却嫌她不够苦命,又派了个“瘟少爷”来折腾她── 话说那日她捡回一个长相一流,性情上佳的落魄书生 瞧他那副颠倒众生的面容,摆在外头就是个祸水 不小心遭人拐到小倌馆,一生清白肯定呜呼哀哉! 收留他不但是件大大功德,最最重要的好处是 家里终于有个具缚鸡之力、富生产能力的男人了啊……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精,结果却是一连串鸡飞狗跳的考验 呆书生老是犯呆犯浑,害她精打细算的家计屡屡破功 才三天他就把灶房烧了,菜田毁了,粮食弄坏了 她怀疑自己不是拐了个免费长工,而是捡了个灾星回家! 原以为他性情温软,听她指使着向东朝西从无怨言 不料他未经她这户主同意,擅自认了一门干亲义妹 最后还和她父亲、他义妹暗中联手瞒骗她、背叛她…… 【序言 公子下凡闲扯蛋啦! 蔡小雀】 首先祝大家端午佳节快乐,天天都可以大啖美味可口的粽子,时时看到肌肉男孩们神采飞扬精神抖擞的划龙舟,更重要的是,能够人手一套《求个小龙子》套书,保证让你们五月端午笑呵呵,浓情密意不嫌多啦! 当然啰,想我阿雀雀能够参与这次的“端午特别版纪念套书”,心中是十分欢喜又荣幸的,尤其这次编编给的设定这么可爱又惊奇,完全大大挑战和颠覆了大家对端午节传奇的想像,却是意外的引人入胜、浮想联翩呀!(还是忍不住要再真诚地狗腿地崇拜地大赞一句:俺们家美人编编们真是太有才啦!) 相信一提到端午,大家就会想到屈原、龙舟、粽子、艾草等等关键词,但其中肯定会有“白娘子传奇”这五个字,因为这个初始美丽得令人心动、后又现实得教人心碎的传说,在当年叶童小姐和赵雅芝大美女的电视剧版,以及张曼玉和王祖贤两位绝色名伶的电影版中,让我们对于白娘子、小青这等被称作“妖物”,却最是有情有义、至情至圣的“人物”,拥有了最深刻最心疼也最怜惜的记忆。 而人和妖之间,究竟孰为正孰为邪?谁才是谁的劫?当白娘子为了许仙盗仙草,许仙却为了法海一言而灌自己心爱的娘子雄黄酒,甚至在她向自己现出最赤裸裸最脆弱的真身后,选择遗弃了她,几乎用残忍的负心绝情屠杀了她……若是我,也宁愿永远被镇于雷峰塔下,也远远胜过再看那负心男子一眼。 幸好,这个传奇最后还是留下了希望和愿想,白娘子在亲情当中得到了永远的接纳和最纯粹美丽的真心。 因为想起白娘子的凄美故事,我便想创造一个比白娘子幸运许多的角色,他也是蛇仙,呆呆的,却又满腹诗书,然后在傻乎乎被族人遗忘在凡间没带回去之后,幸运地遇到一个懂得珍惜、欣赏他所有一切美好的农家女孩。 这女孩带着踏实又精打细算的个性,脾气不大好,满脑子只有怎么种菜饲猪养鱼,才能赚得盆满钵满,养活自家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阿爹,以及创造更灿烂更富足的农村生活,可自从捡回了这个长相一流、性情上佳、笑容腼腆,偏偏手脚笨拙的阿呆书生后,她的人生开始变成一连串鸡飞狗跳的考验。 到底应该掐死他呢?还是揍扁他呢?还是养在手里慢慢一口一口吃掉呢? 嗯,这真是一个非常值得大家共同认真来研究和探讨的严肃问题啊!(编编一记铁拳巴飞:装什么深沉扮什么学者啊啊啊?你这拖稿成性晃点成精的可恶黄牛怪!我们要代替月亮(?)和屈原惩罚你!) 【第一章】 无崖村,清晨露珠初滚,鸡鸣第一声…… 一个长发绑成了乌黑大辫子,通身青衣浆洗得有些褪白的姑娘,蹲在鸡窝前眼放狼光地紧紧盯着,盯得原是挡在门口,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才啼叫到一半,就活似被掐断鸡脖子般戛然止声,惊慌地拍扑着翅膀躲进了鸡窝深处,露出了正中央的母鸡和一窝蛋。 “真乖。”姑娘晒成健康小麦色的明朗小脸上露出白森森的贝齿笑着,十分满意。 哟,今早收成真不错,白花花鸡蛋子儿足有七、八枚,和前两天的凑一凑至少也有二十来枚,到市集也能挣回一串铜钱了。 小心翼翼捧着珍宝似的把鸡蛋搁进了竹编提篮里,项豆娘起身时还随手拔了一把长在鸡窝外的野生益母草,打算带去卖给“回春堂”的曹大夫。 她把鸡蛋和药草拎回灶房,三两下同野芋、地薯和晒干的灰豆条子绑成一大袋,放进自个儿编成的大竹背篓子,这才回到简陋却厚实的石砌老屋内,对着坐在窗下就着微光看书看得入神的老人唤了声:“阿爹,我赶集去了。” “欸?啊,豌豆要出门了?”穿着灰袍一副老夫子模样的项老爹大梦初醒地抬起头。 “阿爹,我今年都十八了,能不能别再喊我小名了?”她英气好看的浓眉皱了起来。 “耶?嗳,我家豌豆居然已经十八了?果真道不尽光阴似箭,敌不过似水流年……”项老爹摇头晃脑,止不住感叹连连。“青春如梦啊……” 那个不是重点好吗? 项豆娘憋了又憋,忍了又忍,这才闷哼了一声。“我走了,最晚过午回来。早上没吃完的馒头我又给蒸在灶上了,边上盖着的是昨晚没吃完的那小半盆咸菜,您先吃着,等回来我再弄饭。” “爹都晓得的。”项老爹笑吟吟。“你就安心的去吧!” “……知道了。”她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吞下几乎逸出舌尖的吐槽,点点头,明快俐落地转身往外走。 唉,摊上个只知捧书孜孜不倦,一次又一次去考乡试,却偏偏屡战屡败,至今仍是个秀才的不通俗务阿爹,只怕她就连“去了”都不得“安心”啊! 就在项豆娘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甫抬起的当儿,身后又传来项老爹吞吞吐吐又谄媚狗腿的细蚊声。 “对了,好豌豆到镇上能顺道再帮爹爹拿份今年的乡试报名表否?” 砰! 向来爽快俐落的无崖村第一农女项豆娘当场脚绊门槛,扑地啃了一嘴泥…… “我发誓总有一天要撕光家里的书,折断所有的毛笔,把那些竹简全劈了当柴烧——” 背着重重货物,徒步走在通往镇上的山林小径中,咬牙切齿指天誓日恨不能焚书坑儒的项豆娘一脸激动狰狞,因咒骂得太起劲,险些错失了眼角余光瞥见的一抹长长物体……疑似人形……咦? 她脚步停住,疑惑地回头看了不远处树下倒在落叶堆中的翠绿身影,那……确实是个人吧? “死尸吗?”饶是素来性子粗豪胆大的她,也不由心下慌了起来。“被劫杀的?不对,没听过附近闹山贼啊。” 项豆娘在明哲保身和前去查看的天人交战下,脑中激动地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敌不过良心——更多的是好奇的驱使,迟疑地蹑手蹑脚蹭近过去。 才一眼,她呼吸窒住,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惊为天人啊…… 在落叶堆上的年轻男子乌发如漆,面若冠玉,清秀俊美,简直比山里的春雪还要莹然素洁,灵气袭人,兼之碧绿衣领微微松开,露出了优美好看的锁骨,分外添了三分可口诱人,尤其是这么静静闭目躺着,一副毫无抵抗能力,任人宰割的楚楚动人样,更是让人忍不住想对他做点什么犯罪出格的举动来。 呃……这莫名馋得慌的口干舌燥和蠢蠢欲动的手痒感是怎么回事来着? 十八年来,她也只在见到银两铜钱孔方兄时才会有这种口水狂冒、挠心挠肺、恨不得立时据之而后快的失控症状啊。 尽管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可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斯俊雅公子的项豆娘还是顺从本能,兴致勃勃地蹲在人家跟前,好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欣赏了几番,只差没伸出狼爪子偷偷摸上几把了。 “啧啧啧!这莫非就是阿爹常常掉书袋说的,那种叫什么什么温润如玉、临花照影、杨柳随风……”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像从诗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人物啊! 人美果然什么姿势都好看,不管是躺着,睡着,还是醒着……醒?! 她目光愕然地撞进了一双清澈若绿波春水的黑眸里,带着一点点的茫然,一点点的怔忡,和很多很多的干净纯洁腼腆…… 他脸红了。 项豆娘看傻眼,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根本没意识到人家白皙俊脸上渐渐涌现的红晕,原来是被自己这如狼似虎的眼光给盯出来的。 她脑子乱糟糟,只觉得在看到他害羞的模样时,自个儿胸口像突然被什么重重地锤了一下,然后心脏开始莫名乱冲狂奔了起来,活似那年村里刘伯家那头疯魔了的老牛。 “请问……” “真好听……” 初醒的睡美男怔住,想问的话全噎在半途。 “你的声音真好听。”她毫不害臊扭捏,一双大眼里满满都是直爽坦率,以及赤裸裸全无保留的赞叹。 他脸更红了,随即浮起一抹不知所措的仓皇不安。 有那么一刹那,项豆娘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拦路调戏千金小姐的恶霸,就差没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嘿嘿淫笑,撂一句:美人给爷香个嘴儿如何? “嗯咳!”她赶紧收束跑了十万八千里远的心神,板正面孔,恢复平常精明干练的神情。“我是说,公子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恍惚了一下,又点点头,然后在接触到她狐疑的眼神时,又赶紧摇摇头。 许是受阿爹荼毒影响多年的缘故,她生平就最烦人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见状不由微蹙眉心,语带不耐的问:“所以是有事还是没事?” “没事。”他下意识地朝后挪动了下身子。 “没事就好。”项豆娘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知怎的有些不高兴,臭着张脸站了起来。“没事就早点回家去,万一遇着什么毒蛇猛兽的,喊破了天都没人救你。” 而且他那副她就是毒蛇猛兽的反应是什么意思呀喂?! 清俊公子眼神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罢了,你爱躺就躺吧,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她哼了声,转过身,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怯怯地、淡雅温文好听嗓音。 “请问你是……人吗?” 她脚步倏顿,猛地回过头来,“我怎么不是人了?光天化日的,难不成还是鬼吗?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有没有一点礼貌啊?亏你还长得人模人样的。” “其实我不是……”他神情恍惚,脑袋又迷糊了一下。 “不是什么?” “……我忘了。”他白皙俊俏脸庞再度一红,尴尬地喃喃,“对不起。” 天啊天啊天啊!就这“娇羞无限温软好蹂躏”的小模样儿,连她这么纯朴善良的小农女都忍不住想再对他多做点什么欺负呀调戏之类的禽兽之举…… 项豆娘心下一惊,连忙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道:“咳,总之,外头的世界是很危险的,同朱门绣户里的可不大一样,公子看起来又……嗯,心性纯良,容易吃亏,所以无事还是别在外头乱逛的好。” 他清亮的眼神纯洁无辜,温顺地点点头。 ……哎哟!真要人老命了,可爱成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看得她心下又是一阵怦怦乱跳,不由暗暗嘀咕。 “那公子请自便,我走了。” 他优美的唇微张,又迟疑地合上。 “糟了,迟了!”项豆娘抬头望了一眼叶隙间的日光,登时啊了一声,急急背着沉重竹篓子加快脚步往前走,生怕错过了镇上七日一次的赶集时辰。 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她只顾着专心一意地低头疾走,直到走出了老山林,被阳光当头一晒,停下脚步用袖子抹了抹一头热汗,这才感觉到背后好像有点怪怪的—— “吓!”她一回头,吓得一个踉跄。“你、你怎么还在啊?不对,你跟着我做什么?” 身着翠袍、俊秀颀长如一竿清新修竹的男子被问得有些束手无策,只能默默低下了头。 她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呃,那个,我不是凶你的意思。” 男子飞快抬起头,眸子蓦地亮了起来。 项豆娘呼吸又是一窒,别过莫名热烫的脸,狠下心不去看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粗鲁地硬着声道:“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不识得别人了。” “咦?”她眨了眨眼,看着对面一张明媚却忧伤的俊脸。“为什么?” “好像,只剩我一个了。”他叹了口气。 “你没家人了?” 他想了想,脸上郁色更深。“他们都走了。” 看着眼前倾国倾城柔弱无辜的美男子,项豆娘呆了三个弹指的辰光,表情自愕然、同情、怜惜、烦恼……渐渐变成一抹兴味浓厚的若有所思,嘴角慢慢往上扬。 男子被她盯得浑身发凉。 “所以,你没别的地方去了?” 他点点头。 “如果……”她舔了舔唇,兴奋得有些发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邪恶。“我收留你的话,你会怎么回报我?” 男子被她绿油油狼光盯得下意识拢紧了领口,倒退了一步,吞了口口水。 “你那是什么反应?”她笑容僵了一下,不悦地道:“本姑娘可是大好女青年,纯朴农家女一枚,还是读过书的,才不做那种强抢民男的缺德事呢!” 他吁了口气,又被她一记狠瞪吓得忙摇头红着脸道歉:“对不起,是我误会恩人了。” “知道就好。”她微挑浓眉,上下打量看似秀气却修长高大的他,“拿去,背上。” 他愣愣接过那只沉重的大竹篓,乖乖依言背在背上,好似半点也未意识到自己一个翩翩尔雅的公子背着个竹篓有何突兀之处。 “走吧。” “……好。” “对了,叫什么名儿呀?” “呃……”他迟疑了一下,弱弱地轻吐了两个字。 “佘温?”项豆娘噗地笑了出来,随即无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唉,我非常能够了解你的心情,你爹娘肯定像我爹娘那么不靠谱,起名只图自己一时痛快……没关系,不要紧,别人笑笑也就过去了,咱不放心上,啊?” 他怔怔看着她飞扬明朗的笑脸,那颗自苏醒后始终惶惶的心,刹那间竟奇异地安定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种暖暖的、妥贴的踏实感。 这个他沉睡千年后第一眼见到的姑娘,对他笑得好灿烂,一口雪白的贝齿衬着小麦色的脸蛋儿,耀眼得仿佛最纯净剔透清灵的珠白内丹……直视他的眼里没有战战兢兢的敬畏、没有痴痴迷迷的崇拜,反而气势汹汹,大剌剌对他动手动脚,而且还说要收留他…… 这是——要豢养他的意思吗? 佘温清俊如玉的脸庞因恍然,而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再也抑不住朝她一笑。 刹那间,万花齐放! 项豆娘屏住呼吸,脑袋一昏,小嘴呆呆大张,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笑倾国、风华绝代啊…… 恍恍惚惚间,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飞闪而过—— 他这算不算是凤凰落在鸡窝里——便宜她了? 日近黄昏,村子里家家户户炊烟四起,只剩后山老项家的烟囱还没有半点动静。 项老爹饿到前胸贴后背,灶房里所有能生吃干啃的全教他吃光了,正在研究晒干得硬邦邦的包谷直接咬下去,会不会喀掉他几颗牙? “阿爹,我们回来了。” 为百无一用是书生做了活生生示范的项老爹,闻言几乎喜极而泣,抛下包谷,忙不迭地疾奔出灶房。 “爹爹的乖女儿回来……”项老爹傻眼,揉了揉眼睛。唔,难道自己当真饿到老眼昏花了吗?要不怎会瞧见笑得黄鼠狼似的女儿身后居然跟着个小媳妇般的俊俏儿郎……还未回神,话已冲口而出:“豌豆,你拐带人口?!” 项豆娘得意笑脸瞬间拉了下来,面色微微发黑。“阿爹!” “咳!”项老爹尴尬地清清喉咙,忙陪笑道:“爹爹不是这意思,只是,你不是去赶集吗?怎么——啊!我明白了,这位公子莫不也是赶考乡试,错过了客栈,要来咱家借宿的吧?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不,他是——” “老爷子,您好。”佘温瞥见她脸上心虚为难的神情,心下微紧,忙上前揖身行了个礼,笑容温暖,无比谦冲恭敬地道:“请容在下向老爷子说明,其实项姑娘乃是在下的恩人,多得姑娘善心相助,否则在下如今定是流落——” “一边去,我来解释!”项豆娘头都被绕晕了,忍不住一掌拍飞他,拉着自家一头雾水的老爹到墙边窃窃私语。“阿爹,其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项老爹听得时而诧异,时而悲悯,时而叹息,最后唔唔作声,连连点头。 “所以阿爹千万莫再追问起他的伤心事了。”她表情十分之正经,反覆叮咛。“总之,往后他就是咱们项家的人了,虽是日日粗茶淡饭,也好过流落街头,处处遭人冷落白眼,您说是不?” “是啊是啊。” “再说了,您也知道佘公子这副颠倒众生的面容,摆在外头就是红颜祸水,要是一不小心遭人拐到小倌馆去,那岂不是一生清白都呜呼哀哉了吗?” 项老爹啊了一声,满脸紧张,重重点头。“没错没错。” “而且您一瞧他就是个老实头,像这种不谙世事俗务的贵公子一朝门户败落,甭说心里有多难过了,光是怎么养活自己恐怕都是个大问题,咱们现今收留了他乃是大大功德一件,圣贤不也说过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道理吗?” “对的对的。”项老爹抚须大赞,“不愧是爹爹的好豌豆,竟有这番胸怀见地,真真无愧对多年来圣贤诗书的薰陶,爹爹很是欣慰啊!” “那就这么决定了。”项豆娘再也憋不住奸计得逞的笑容,转头朝那个一直乖乖站在十步外,保持垂手恭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状态的“好孩子”,扬一扬下巴。“阿温,来!” “欸。”一整天下来,佘温显然已经习惯了被豪爽霸道的农家妹子呼之即至,挥之即去的情况,二话不说乖顺上前,微红着玉脸,眨着清亮眸子,满眼信任地看着她。“项姑娘。” “乖。”她对上他温润澄澈充满信赖的眼神时,总有种自己是养了头可爱宠物的错觉,忍不住伸手。“低头。” 他不解,却是依言低下头,被她宠溺地轻拍了两下。 被比自己娇小很多的姑娘拍头,本应显得怪异受屈,可是这一切被坦率飞扬、明朗亮丽的她做来却是如此行云流水,仿佛再天生自然不过了。 她……真像女娲姊姊啊! 佘温怔怔地凝视眼前笑得正欢的小女人,胸口塞满了各种热热的什么,像是争相着要涌现出来。 是温情,是友情,还是亲情,抑或是…… “来吧,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项豆娘笑容都快咧到耳边了,“以后就管把这儿当自个儿家,千万别客气啊,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的,嘿嘿嘿嘿。” 佘温被这温馨的话语感动不已,完全没有察觉话里头的弦外之音,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方才恍然大悟,可为时晚矣! 大清早,鸡未啼,狗未吠,佘温就被一连串敲门声唤醒,正迷迷糊糊间,手上已经被塞了一套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裤,看样式该是五、六十岁的老人穿的。 眼前这个装束俐落的姑娘对他笑得露齿,看起来很是眼熟啊! 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天生患有人脸记忆模糊症,认人很笨的佘温努力在混沌的脑袋瓜里搜索着关于面前这张小脸的记忆,半晌才终于想了起来她是谁,又叫什么。 “谢谢项姑娘,其实我——”自己可以弄来新衫的…… 做事向来风风火火的项豆娘一举手便阻住了他的张口解释,话如竹筒倒豆子般飞快滑溜滚将出来:“就说不用同我客气了,你快快换上跟我出来,天快大亮,没时间磨叽了。” “喔。”他眨眨眼,点点头。 好像自醒来到现在,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动作…… 房门砰地关上,伴随而起的是门外那不耐烦清脆嗓音:“快点!” 他只得三两下脱了衣袍,换上袖口裤管短了一大截的粗布衫,原本清清俊俊的玉公子摇身一变农家儿郎,可就算再粗衣陋衫,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通身明媚风华的气息。 佘温才踏出房门,就被她拖着往屋外走去,几乎是给“扔”进了田里。 “快,咱们得趁着露珠未干日头出来前采割完菜,否则给阳光一晒就不嫩口了。”她朝他背上挂了个篓子,再塞给他一柄传说中的圆月弯刀……呃,是弯弯镰刀,指挥道:“你割这头,我割那头。记得挑漂亮的,取菜茎一指宽的地方,下手要快狠准,不准伤了菜叶也不准拔出根来,懂了吗?” “……嗯,懂了。”见她神情端凝,他也很是严肃地点点头。 项豆娘见他如此孺子可教,几乎感动到飙泪。苍天开眼啦,家里终于有个具缚鸡之力、富生产能力的男人了啊啊啊…… 果然一时热心助人——兼拐带清纯少男——是她这十八年来做过最英明最正确的选择呀! 她洋洋得意,自许英明,却也不忘下手如秋风横扫落叶,唰唰唰地砍杀过一排又一排,直到身后竹篓满是翠绿嫩叶,这才终于停手,抹了下汗水,笑嘻嘻地回过头去看自家“免费长工”的成果如何。 谁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险险喷出一口血来! “你你你……这是在干嘛?”她圆圆眼儿瞪大如铜铃,手抖得像快中风。 “嗯?”佘温笑容温良地回头,修长大手持着镰刀,却是举止曼妙,宛若清风明月。 “嗯什么嗯?你你你……我是叫你割菜,不是叫你来莳花弄草的!”她差点被他活生生气死,颤抖着唇道:“我都割完一大片了,你、你还采不到十株菜……” 他玉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内疚地低下头。“每一株都长得很漂亮……我有点难选……对不起……” 她满肚子迫不及待喷发出来的吼声在对上他羞惭自责的神情时,瞬间戛然断止。 吸气,吐气,再一次,吸气,吐气……很好,冷静才是处置事理最明智的态度。 “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解释清楚。”她揉了揉隐隐抽痛的眉心,拿出一贯对付小白花阿爹的手法,放缓语气道:“这样吧,就不管漂不漂亮了,你只管下手割,好吗?” “好。”佘温那张俊脸亮了起来,欢喜地重重点头。“项姑娘,我不会教你失望的!” “这种态度就对了,我很看好你的。”她松了口气,反怒为笑。 然后又是一阵各自转身努力。 日头出来了,近夏的阳光渐渐将清凉的气息染上了三分热意,项豆娘停下动作,回身一看——激动得手上的镰刀差点当作暗器射过去! 若撇开农作物的生产量不提,看着破晓的金色光影下一个翩翩仙人,微躬着腰,修长手指温柔轻抚过绿叶,满眼爱怜不忍地轻轻采摘而下,仿佛指尖拈的不是菜,而是花,这一幕,该是何等动人的如诗如画啊! 可是——偏偏项豆娘不是诗人,是农人,还是这无崖村里上上下下公认最最勤奋干练的第一农家女,平时都恨不得种子一撒,见风就长,最好还能一年三获,年年大丰收,赚个钵满盆满,她如何忍受得了有人在那儿糟蹋时间做无用工? “佘温!”她大喝一声,轰轰如雷。 他吓了一大跳,手上镰刀落地,所有欢喜惬意的满足感瞬间惊逃四散,只得硬着头皮慢慢转过身来,未语先低头认错。“对不起。” “你——好你个——”她气到话都说不全。 “项姑娘,你、你千万别气坏身子,不、不然你打我吧。”佘温心慌了,赶紧快步过来,认分地站在她面前任凭处置。“是我笨手笨脚给你添乱了,你打我出气,别憋坏了自己,我、我不会抵抗的。” 虽然她真的很想把他暴打一顿,但是他诚恳道歉的模样,还是一下子就成功浇灭了她大半怒火。 于是乎,原本呼呼牛喘,咬牙切齿,小脸涨红的项豆娘最终还是宣告不敌,只得闷闷哼了一声。 “我饿了,回家。” “好好,我们回家。啊,这个我来,那个也给我……”他一喜,俊俏小郎君立时化身狗腿忠犬,慇勤讨好地抢过她手上、背上满满的菜篓,统统背在自己身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打转。“项姑娘,你想吃什么?不如今早饭菜给我做如何?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是我可以学,还有明天我也会努力割菜的……” 项豆娘鼓着脸吭也不吭声,只管自走自的。 对此急得搔头挠耳团团转的佘温,却没有发觉走在前头的那个小女人板起的脸上,嘴角正可疑地上扬。 【第二章】 三天后,当灶房也烧了,菜田也毁了,项豆娘开始严重怀疑起自己根本不是拐了个免费长工,而是捡了个灾星回家。 老天爷呀,难道这是活生生的报应吗?是吗是吗?是为了要惩罚她做人贪小便宜的现世报吗? 好不容易在仓库里翻找出了根泛黄老旧的钓竿丢给他,把他骗到鱼塘去钓鱼,三天下来被拚命想帮忙却永远帮倒忙的“瘟少爷”搞得心力交瘁的项豆娘,总算逮着机会拖着沉重的心肝脾肺肾到村里好友家,试图松快一会儿。 “喂喂喂!听说你家来了个俊俏美貌小郎君呀,怎么样怎么样?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吃喜酒的时候可别忘了叫我,还有生了娃娃千万记得认我做干娘……”同为十八岁,却是早早和邻村刘家儿郎订亲的珠花人还未嫁,却已是一副热心大娘的架势,咯咯笑得活似小锦鸡。“欸,今儿你怎么没把人带来给我帮着瞧瞧眼呢?” “啥呀!”项豆娘闻言脸都垮了,杀气腾腾地咬下了一截硬邦邦的甘蔗皮,“人家都够烦了,你还来看我笑话,什么成亲不成亲的,那是长工——是长工!” “唉,果然是好白菜都给猪拱了,也就你会把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当五大三粗的长工用,真真糟蹋粮食,浪费人才。”珠花啧啧摇头。“我说你也不小了,成日钻进菜园钱眼里算个什么呢?好姑娘还是要以嫁人为重,咱们女人图的不就是个归宿吗?” “归宿能吃吗?能喝吗?能当柴烧吗?能挣钱吗?”她咬了一截香甜脆口的甘蔗,忿忿地嚼着。“要摊上个我阿爹那样的,还不得累死我?” 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差不多了……唉。 佘温那家伙也就只有一身好看皮相出色,性情温软是强项,笑容长驻是优点,其它还有什么? 叫他蒸个馒头都能烧破灶,害她得重新扛砖挽袖砌了一个;捡鸡蛋时满眼放光,频频咽口水,手都在抖,她只得赶在他失手弄砸蛋,或失控吃掉前把鸡蛋子儿抢回怀里,然后把他支到旁处去。话说回来,他是对蛋有多执着啊?要离去前脚步迟迟迈不开,痴痴望着蛋的目光无比垂涎,惹得她险些一时心软,差点把能卖好价钱的放山鸡蛋还给他吃。 仔细想来,他到目前为止好像唯一派上用场的,是陪她家阿爹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畅论圣人之道,短短三天,已被她阿爹引为平生知己,甚至还主动邀他一起参加今年的乡试。 她也曾好奇问过他,在门庭败落前师承何处? 他回以一个害羞笑脸,答道:“依稀记得多年前曾与文曲星略有交情。”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乱七八糟呀?家里已经有一个呆书生还不够,现在又来一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唉。”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生来歹命、前途无亮,连甜美多汁的甘蔗在嘴里都味同嚼蜡。 “别唉了,也就你把男人当牲畜用,要求别太严苛了,反正过什么不是日子呢?”珠花安慰她。“只要有手有脚无不良嗜好,是个肯对你好的就行了,先抢着把人订下了,日后你再好生调教不就成了吗?” “你不明白。”项豆娘闷闷地放下咬没两口的甘蔗,“镇日之乎者也的,能换饱饭吃吗?我阿爹已经是个不通俗务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偏书要钱,纸要钱,文房四宝用完了也得要钱,还有每天张口吃的,身上得穿的,哪样不要银子?我都恨不能身上长出三头六臂来……要是再嫁个同款的丈夫,干脆叫我直接上吊算了。” “呃……”珠花一时语塞。“也是啦,唉,项老爹也太……文弱了点。” “珠花,”她忽然端坐起来,一脸严肃。“我开始有点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是不是我命中缺金带煞,要不怎么遇到一个两个都是这种的?你说我是不是该去镇上给马半仙算个命还是改改运什么的?” “果然女人能干,男人就‘不行’啊……”珠花摇头晃脑,满脸感叹之色。 “咳咳。”她呛到了。 “话说回来,要找个肯干耐操、上山下海的肌肉汉子还不简单?不说咱们无崖村里起码百八十个人选,就是大郎他们村里的也不少,改天叫他们统统一字排开给你挑挑,我就不信凭你的姿色和实力,找不到一个适心合意的!”珠花不愧拥有天生当媒婆——或是小倌馆鸨娘——的气势,一拍大腿,“这事儿就包在我珠花身上了!” “你当他们是我后院里的菜,挑中了哪棵就拔哪棵?”项豆娘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这方圆五百里谁人不知我是我阿爹的独苗苗,娶了就得陪嫁过去一个老丈人,还有哪一个敢娶我?” “呃……”珠花搔了搔头,尴尬地道:“对喔。” 无崖村是小小村落,祖上十八代都是务农为生,家家户户都是典型吃不撑也饿不死的庄稼人,听说村子里最有钱的叶员外,全部的身家搁在城里也还比不上人家随随便便一个开酒楼的老板……无崖村究竟有多穷,由此可见一斑了。 据珠花所知,村子里不乏偷偷暗恋喜欢着豌豆的年轻人,但几乎都被家中老爹老娘叮咛过:项家豆娘是个勤快的好丫头,娶了她比多了头牛还好用,可惜还得陪嫁个项老爹过来养老送终,这笔帐怎么算都吃亏啊! 因此,豌豆长到今年都大龄十八了,才会迟迟乏人问津,连最缺钱的媒婆都不愿上门碰运气。 珠花越想越替好姊妹感到心疼,眼圈儿红红地道:“你放心,要是真不行的话,等我嫁过去刘家后,我替你作主,叫我家小叔娶你,咱们做一辈子的好姊妹、好妯娌!” “珠花……”项豆娘很感动,真的,非常非常的感动,但是……仍旧憋不住微微抽筋的嘴角。“你未来的小叔刘二郎今年才十岁。” 叫她这头老牛去嚼那支小嫩草,但凡还有一咪咪良心在的人,能嚼得下去吗? “那有什么要紧?女大三,抱金砖,你大他八岁,不等于送了座金山给他,他都该偷笑了。”珠花理直气壮地道。 “这馊主意就别给你家刘大郎听见,到时只怕有你哭的。”她咕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以后的日子我会看着打算的,你就不用再替我操这份心了。今儿就是来寻你说说几句话,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做晚饭了。” 要是再晚点回去,灶房又得烧一次了。 “豌豆真可怜。” “是豆娘!豆娘!别再喊我小名了丨” 三天来被认定是“光拉屎不生蛋,不帮忙尽捣乱”大灾星的佘温,此刻俊美脸庞上的神情异常凝重认真,盯着手里的钓竿良久。 这鱼儿怎都不上钩呢? 可怜一名谪仙似的俊秀俏郎君,就这么乖乖在鱼塘前站了一下午,再是浑身腰酸腿麻也始终不敢擅离半步。 只因他家饲主——呃,户主项姑娘有言交代,不论大小,至少今晚饭桌上要出现一条鱼。 偏偏满鱼塘的鱼儿像是尾尾串通好了似的,非但不上钩,连出现在水面上稍稍吐几圈泡泡都懒。 真真应证了那句“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 他握竿的手越来越抖,人也越来越心虚,俊脸散发着浓浓的沮丧之色。 眼见日渐黄昏,他努力睁大了眼,试图从平静无波的水面稍稍窥探出底下狡猾游鱼们的去向。 “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诧异的熟悉女声自背后响起。 佘温猛然回头,清亮眸子先是欣喜,随即僵住,而后瑟缩了下,弱弱地道:“项姑娘你、你回来了。” “都这时辰了,你不回家吃饭还站这儿干嘛?”项豆娘好奇探脑一看。“收获很好吗?” 他心下大慌,一时来不及遮掩那只空荡荡的木桶,尴尬地结结巴巴道:“会、会有的……再给在下多一点时间……” “噗!”她噗哧笑了出来,眼儿亮闪闪,语气倒是颇为莫可奈何。“空的?哎,不意外呀。” “晚上……鱼儿许是较愿咬钩。”他越说头垂得越低,玉般的耳朵渐渐红了。 “我再等等……” “等多久?”她揶揄反问。 佘温被问住了,俊脸闪过一抹不知所措。 唉,本来也没对他有太多指望啊! “回了吧。”她收起笑,叹了一口气,主动抓过他手上的钓竿,拎起了空木桶,下一瞬,手腕被只修长大掌握住了。 “我行的。”他目光温和却坚定,握住她的手掌亦是。“你等我,今晚桌上一定有鱼吃的。” 项豆娘被他专注的眸光盯得莫名口干舌燥起来,随即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我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有鱼吃也不打紧……” “不行!” 她愕然地望着一扫平日文弱温吞的他,如墨的眉宇微微斜挑,灼灼目光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强硬,神情凝重坚决至极。 “我答应过你的。”他嗓音低沉有力。 她心儿没来由地重重一震,不知打哪冒出的羞臊感来得又急又快,一下子就烘腾得双颊滚烫通红了起来。 要、要命了,他干嘛忽然变得这么阳刚果决有气势,害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什么反应来面对他? “项姑娘,”佘温眼神柔和了下来,透着一抹隐隐的怅然。“我不想再令你失望。” 项豆娘的心瞬间变得柔软,原本的呆凝迟疑,顿时化为涓涓流水不知所踪。 “咳。”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把钓竿和木桶递还给他,一面暗暗庆幸暮色更深,他瞧不见她颊上跟猴儿屁股似的两朵酡红。“一起吧。” “一起?”他微怔。 “怎么,不行?”她耸起一边眉毛。“不乐意?” 他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欲言又止。 “直接说,我又不会打你。”她又忍不住想朝天空翻白眼了。难道她看起来就是个极难相处、很难说话的凶婆娘吗? “天晚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吃饭吧。”他忙补了一句:“我很快就会钓到鱼回去了!” “可感觉希望不大啊。”她老实道。 可怜佘温燃起的满腹雄心再度中枪落马,微笑凝结在唇畔,头又低了下去,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草地上的小石子,有说不出的楚楚落寞。 项豆娘一时有封住自己大嘴巴的冲动,她重咳了一声,赶紧顾左右而言他问道:“你都用什么做饵钓鱼呀?需不需要我帮你挖蚯蚓?” 他猛然抬起头。 “我个人是比较偏好自己搓鱼饵丸子啦,闻起来也香,蚯蚓扭来扭去的麻烦了点,你呢?” “……”他白白净净的脸色染上了一抹古怪。 见他这副模样,项豆娘原是兴致勃勃的笑脸也僵住了,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真不知是激动还是给气的。“你……该不会是……” “……”他惭愧欲死,双颊羞得更红了。 娘的!他以为他是姜太公投胎转世不成?还来搞那套“愿者上钩,不愿者回头”?他要不要干脆再在脖子上挂个“我是好人,我不杀生”的牌子普渡众生算了?! 项豆娘火气窜上心口,花了好大一番自制力才勉强忍住抬脚把他一屁股踹进鱼塘里的冲动。 “不然……还是蚯蚓我来挖?”佘温战战兢兢地问。 顺便再挖个坑自己跳进去把自己埋起来好了。 项豆娘眼角抽搐,咬牙切齿,总算在理智绷断前的最后一刹,记起人家“好歹”也是个惨遭命运捉弄、可怜流落民间的落拓王孙公子,如此这般不知民间疾苦,不谙柴米油盐,不知道钓鱼应该挂鱼饵……也是可以被理解被见谅的。 来日方长,她忍。 “今天就算了,鱼明天再来钓吧。”她深吸口气,露出了个自认很善良很好商量的笑容,可是她眼前哪还有人? “喂!阿温?”她转头四处寻望,视线落在蹲着埋头挖地的清俊身影上,喉头像是被一团硬块堵住了。 笨蛋,天都黑了还挖得到什么? 嘴里咕哝着想骂人,可是她眼眶却是莫名微热起来,鼻头也有些发酸。 心口热热胀胀又酸酸甜甜的,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让向来务实、痛恨磨蹭拖拉浪费时间的她,就这样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挖蚯蚓,看一个清雅出尘的公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一团乱……看着他好不容易终于挖着了一条倒霉的蚯蚓,欢快喜悦抬头扬手对她笑得傻呵呵的模样…… “姑娘看!我捉到了!真捉到了!这一次定能钓到鱼了!” “傻瓜。”她嘀咕,却浑然不觉自己嘴角上扬,弯弯的笑眼更是怎么也管不住。 再后来,她就这样陪他在那里蹲了一晚上,用那条唯一挖到的蚯蚓做饵垂钓,一面拍着蚊子一面等鱼儿上钩,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闲聊,当中还不断夹杂着她几句忍不住对他拙劣钓技的“吐槽”批评,以及他柔声轻语的谦虚求教。 然后等着等着,等到了满天星子闪闪烁烁,等到了她昏昏欲睡,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最后终于不支地靠在他肩头沉沉睡着了。 “项……姑娘?”被柔软女体一偎,佘温浑身肌肉僵硬紧绷,顿时心跳加速,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哑着嗓子小小声低唤:“姑娘……你醒醒,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靠着他的小女人呼吸渐沉,微吹的软软热气随着她身上清新嫩草幽香,宛若轻轻振翅的蝴蝶,轻浅惑人地缭绕在他鼻端,惹得他胸膛怦然的心跳越发剧烈。 他侧着身子为她挡住微凉夜风,神情温柔,心思恍惚,落在她睡容上的眸光越发暖意荡漾。 “好姑娘,安心睡吧。”他轻声道,低微耳语似叮咛若呢喃。“我守着你。” 静夜幽幽,青草芬芳,偶尔水面上传来鱼儿扑腾过几记轻响,手上的钓竿动了动,他仿若未见,只是专心地保持着身子不动,好教她睡得更沉更香些。 “我希望这次……”佘温侧首垂眸凝视着她酣恬的小脸,心念微动,诚挚许愿道:“希望明晨……能第一眼就认出你。” 他想不再忘人忘事,不再神思混沌,不再每天一早得费上好大的力气才能认出她的模样。 他想要一直一直记得生气勃勃又神采飞扬的她。 “……我叫佘温,同文曲星有交情,唤女娲姊姊……然后呢?还有呢?”他喃喃自语,神色掠过一抹惆怅。 为什么他忘了那么多好似该记得的人,该记得的事? 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记起原本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害怕现在的自己,不识本来面目,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厚颜地赖在她家,赖在她身边,成为她的负累。 偎靠着的小人儿微微一动,他霎时忘了怔忡自怜,忙腾出手来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又安稳地睡去。 第二日一早,项豆娘破天荒睡过头了。 “吓?什么时辰了?”她猛地翻身坐了起来,瞪着透窗而入的天光,下一刻急吼吼地跳下床找鞋穿。“惨了惨了!我早饭还没煮猪菜还没剁鸡也还没喂还有菜也还没浇肥——” 匆匆打水梳洗,一头长发随便扎了根辫子甩在身后,她飞也似地冲向灶房,却在看到伫立在大灶前的修长身影时,生生煞住脚步。 “阿温?”她揉了揉眼睛,几疑自己眼花,甚至严重点是在做“噩梦”?! 新灶又烧了吗又烧了吗? 佘温回过身来,温和的目光在盯着她好半晌后,蓦然亮了起来,“豆娘晨安。” “呃……早呀。”她呆呆回应。 “粥熬好了。”他腼腆一笑,眸光闪动着一丝掩不住的喜悦光芒。“这次没有烧坏锅子,没有走水,我刚刚也尝过,能吃的。豆娘要试试吗?” 项豆娘被这个大出意料之外的好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高兴得浑然未察他已改唤她的名儿,而不是拘谨客套的“项姑娘”三字。 “哗,是不是真的?没烧坏锅子?没弄坏粮食?快,掐我一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力和耳力,小快步走到灶前,直到鼻端闻到浓浓粥香,才慢慢有了真实感。“阿温,我真是太感动了!天啊,我就知道你一定行,我就知道老天爷绝对不会嫌我不够苦命又派一个祖宗来折腾我的……” “以后有我,我不会再让你吃苦的。”他面带羞涩却语气坚定地道。 她一顿,小脸倏地红了,忙随手抓过他掌中的杓子舀起粥,“咳,我先鉴定看看你厨艺行不行。” 佘温屏住呼吸,俊美脸庞满是紧张与期待巴巴地望着她。 “嗯……”把粥稍微吹凉,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没有什么怪怪的感觉,于是大着胆子吃了些许,直待浓稠滑口的米香和不知名的丰富香味在舌尖跳起舞来,然后顺喉而下,她再忍不住惊艳赞叹地哇了一声。“好好吃哦!” “真的吗?豆娘真的喜欢吗?”他不禁大喜过望,秀白脸颊染上了淡淡红晕。 “对啊,这是神迹吧?还是你有仙法?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她迫不及待又舀了一大杓米粥,随便吹了两下便大啖起来。“好吃好吃,光只有米居然能熬出这么香滑可口又复杂的美味,不骗你,我简直能尝到竹笙的香,鸡汤的醇,鱼汤的鲜……” “豆娘好厉害!”他一双清眸瞬间流光溢彩,止不住满眼对她深深的崇拜之情,热切激赏地叹道:“能将粥中每样食材如数家珍无一遗漏,这等功力实非寻常人所能及,温,甘败下风。” “噗!”她一口粥全喷到他脸上去,顾不得擦嘴便一手指着他鼻头,气急败坏地道:“哪来的鱼?不对,你……你……给我说说这粥里都煮了什么!” “喔,昨儿半夜终于有鱼上钩了,虽说钓起的唯有巴掌大小,不是什么大鱼,但是我真的做到了。”佘温满眼的兴奋之色渐渐散去,越说越小声。“呃,粥里有米……竹笙……山鸡……鱼……”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不安地朝灶房门口方向偷偷移动一小步。 “你你你……你居然把我好不容易采到的竹笙和拼老命捉到的山鸡跟才‘只有巴掌大’的小鱼统统……统统……”项豆娘差点当场气昏过去,一张脸涨红得像快拧出血来了。 “你冷静点,吸气,吐气。”他慌地忙上前扶她。“有话好好说,别为了些许食粮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你这个暴殄天物、糟蹋粮食的混蛋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他被吼得不禁瑟缩了下,虽仍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却也知肯定又是自己不知做错什么惹毛了她,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任打任罚,嗫嚅道:“我错了。” “错?”她硬生生咽下呕血的冲动,脸一阵红一阵青,自言自语:“不不不,错不在你,在我——是我失心疯了才会随手诱拐良家男,是我嘴贱手贱因贪成贫啊!” “不不,豆娘切莫自责至此。”他连忙好言相慰。“当初是我自愿的。还有,下次决计不会再把这四样食物混煮成食了,我以人格保证,如此豆娘是否愿再原谅我一次?” 她已经气到没有力气翻白眼了,小手揉着激动到抽筋作疼的胃,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最后有些自暴自弃地挥了挥手。“随便你了,我要再去躺一躺……对了,那些熬完汤的山鸡和鱼——” “喔,关于这个豆娘大可放心,虽说此二物精华尽化入粥中,肉已成糟粕柴口,但我一直谨记豆娘说过的话,半点也没有糟蹋粮食。”他俊脸一亮,连忙热切解释。 “那就好。”她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这败家男不算太无可救药。 “所以我将鸡肉鱼肉混剁成泥,拌了猪菜全倒进猪槽里了。”佘温眼底满是期盼之色,一副“我很乖吧但不用太夸奖我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 “……” “呃……”看着她倏地铁青的脸,他清朗好听的嗓音越来越心虚。“又……错了吗?” 接下来三天,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非常勇于认错并且决心改过的佘温开始接受一连串严苛的无崖村项氏血汗农夫养成之训练—— 【第三章】 第四天。 “看见没有?我们项家吃的萝卜是严禁削皮的,要连皮带肉切,还有切下来的萝卜叶儿绝对不能丢,滚水烫一烫捞出来放凉以后,拌点粗盐麻油封进瓮里,冬天地冻缺菜的时候便能拿出来解解馋,啃一条就能吃上三大碗米饭!”项豆娘手起刀落,萝卜瞬间大卸八块,“瞧清楚了?” 佘温后颈微微发凉,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还有,家里所有活的会动的畜生统统都是准备养肥了拿去卖钱的,除非是逢年过节我点头之外,一律禁止活禽宰杀,违者以、身、相、代。”她嘴角在笑,眼神却杀气腾腾。 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头点得更用力了。 “噗丝噗丝!”灶房门口陡然响起两声暗号。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闻声回头,看见项老爹手上抱了个棋盘,在灶房门边探头探脑。 “好豌豆,爹爹的棋瘾痒了,你看能不能……欸?就一下下?”项老爹陪笑道。 “爹,我们俩正在办正事哪!”项豆娘一双浓眉皱得都要打结了。“你偏来凑热闹!” 这话项老爹不爱听了。“噫,人家温儿是个大男人,成日跟你混在灶房里成什么样子?正所谓君子远庖厨,你日日把人拘在这儿,莫不是耽误了他好男儿日后的大好前程吗?” 看到个飘逸文秀的儒雅公子居然被迫站在灶前听规矩,项老爹简直心痛得要死,只觉自家女儿生生为“焚琴煮鹤辱没斯文”这八个字,做出了最血淋淋的注解。 “我是教他如何‘正确、良好、踏实’的过日子。”她哼道。 “把个翩翩公子搞得满身油烟蓬头垢面的,你成心让全无崖村的人给咱们戳脊梁骨吗?”项老爹越想越汗颜,槌胸顿足道:“要传出去咱项家书香礼仪便是荡然无存,日后项家门风何在?清名又何在?” 她一张小脸都黑了。“清明?我还重阳咧!日子是各过各的,哪家吃饱了闲的来管咱们家是在吟诗作对还是下田作牛?” “你、你说什么?”项老爹苍眉颤抖。 佘温见状不好,连忙开口打圆场:“老爷子,豆娘教的都是民生实务之论,她是为我好……” “好什么好?温儿,你就别再帮老夫这劣女说话了,她素来瞧不起读书人,老夫日日领受岂有不知个中滋味?如今对你也是这般呼来喝去视若下人,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弃文从农,把个祖宗传下的满堂锦绣诗文尽葬了这田里换菜嚼了吃去!”项老爹越说嗓门越大,激动得眼都红了。“我项文华有这样的女儿才叫辱没先人!” 项老爹想起多年来怀才不遇,膝下无儿可代扬眉吐气,女儿又是个视书如仇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项氏祖上昔日文风成明日黄花,憋屈苦闷多年,今日见佘温堂堂男儿被支使成这般境地,不由大起兔死狐悲之情,一时新愁旧怨气涌上脑, 再不管不顾地叫嚷而出。 “老爷子慎言!”佘温心下剧烈一跳,阻止已是来不及。 项豆娘脸色苍白如纸,微张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头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止不住地心灰意冷。 她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出灶房。 “豆娘!”佘温急唤,清俊脸庞掠过一抹自责懊恼,在追去前不忘回头向呆掉的项老爹温言道:“老爷子,我一定带她回来——待她回来……总之,都是在下的错,我一定护好她,绝不会让她有事的!” “快、快去。”项老爹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恶言吓住了,早已懊悔得不得了,连忙颤声催促。“就、就有劳温儿了,你帮我劝劝她……唉,我这糟老头子疯魔了,这都说了什么混帐话啊……” 佘温一点头,急急追了出去。 项豆娘的脚步在走出灶房外后越来越快,最后已是跌跌撞撞地狂奔了起来,胸口冰冷的痛楚渐渐扩大,仿佛就快要扼断她的呼吸。 你就别再帮老夫这劣女说话了,她素来瞧不起读书人,老夫日日领受岂有不知个中滋味……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弃文从农,把个满腹锦绣诗文尽葬了这田里换菜嚼了吃去! 我项文华有这样的女儿才叫辱没先人! 父亲怒不择言的字字句句在她脑际轰然巨响,像一道又一道无情的落雷,将她劈得痛彻心扉却毫无逃躲之力。 原来,在爹的心里,竟是这样看她的? 她步履踉跄地来到鱼塘前,强自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至此全散了,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缓缓地瘫坐在地,眼前一片迷濛,只是死撑着不愿落下泪来。 哭,就表示脆弱,表示自己被打败了。 可再坚强,眼见这些年来一直苦苦支持住自己的一切,像是顷刻间全在面前尽数坍塌,她心中再止不住一片空落凄凉的茫然。 所以,难道错的原来是她? 是她不该养猪种菜,不该日日钻钱眼里,满脑子只想着能拿什么去换钱回来,她应该按爹爹的期望,重拾书册,做一个清贫却不改其乐的才女。 那,谁来养活爹和她? “哈哈哈……”她嘲讽地苦笑了起来,粗嗄的笑声又酸又涩……也许以后她也可以学人家光伤春悲秋凭风落泪就能饱? 项豆娘低头看着自己的指掌,秀气的手已经被生活操磨得满布粗茧,可就是这样一双手,下得了田扎得了篱杀得了鸡……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将自己和爹爹养活到现在。 她不后悔。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还是那么地痛?像是被掴了无数个大耳刮子,把所有的尊严志气傲骨全打碎成了一场笑话? 她呆呆地看着双手,眼眶里打转的泪渐干,可心下更灰了。 “豆娘很了不起。”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 她身子一僵,面色冰冷疏离地紧紧编起,看也不看在自己身边默默坐下的修长身影,倔强地不发一语。 “而且是比我和其它很多很多人都还要了不起。”佘温深邃眸光也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静静地望着鱼塘,看着水面波光粼粼,看那在风中轻曳却始终生意盎然立于水面的顽强芦苇。“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再累再苦也不抱怨,虽然不会梳妆打扮,不懂吟诗作画,可是在我的心里,这样的豆娘比世上任何女子更加教人敬重。” 她心口一颤,目光愕然又慌乱地望向他,刹那间不知是惊是喜是迷惑还是愠然。 他说的这是、是什么意思?他在安慰她?是因为出自心虚歉疚吧? 她悸动的心又复冷硬起来。“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我爹的话我从没听进耳里过,你也不用怕我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真是让你们失望了,可我项豆娘这辈子打死也学不来那种见花流泪对月叹息的蠢事,你们也别指望我会成为什么才女佳人了。” “我从未这样想过!”向来好脾气的佘温脸色微变,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你便是你,这样已是足够,也是最好,何用学旁人,更毋须诋毁你自己。佘某虽与你相识不到十日,然日日观言察行,也知你傲骨铮铮,绝不是那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寻常女子,项老爷子心中抑郁苦楚不在你,你自是明白的,又何必……说这些戳心尖子的话,徒令关心你的人……心中也难受。” 她呆住。 他清俊的脸庞渐渐红了起来,有些心中发虚,不敢看她,轻咳了一声。“总之,你……很好,什么都好,我、我真是这样觉得的。” 她的脸蛋不知何时也飞红滚烫成了一片,满心悲愤伤怀都化成了莫名的评然,卜通卜通地在左胸口激动地跳个不停,头也不禁低垂了下来,只能盯着脚下的草发愣。 “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她的沉默令佘温有些忐忑不安。 她摇摇头,耳朵红透如胭脂,结结巴巴低声道:“不,没、没有,不是,呃,你饿了吗?” 愣住的换成是他了,半晌后才恍然领会到了什么,再掩不住心中欢喜地急急问道:“你不生气了?不再难过了?” “你都夸我不是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寻常女子了,我还好意思生气难过吗?”她脸红红,满心滋味酸甜又复杂地横了他一眼。 “呃……”他一时也不知她究竟是实话还是嘲讽,不禁露出一丝踌躇之色。 “走吧,我萝卜还搁在砧板上呢,搁久离了风就不好吃了。”她一扫方才的颓然沉重,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拍拍屁股,斜睨他一眼,道:“怎么,脚麻了?要我扶你?” “没麻。”他见她笑了,不由自主也笑了起来,心中一片释然喜悦。“回去以后再允我帮你吧?” “得了,你还是帮着我好生陪我那呆爹爹下几盘棋吧,免得他又找我碴。”她故意揶揄。 “没问题没问题,老爷子就包在我身上。”他拍胸脯保证。“往后再有什么不是,统统都是我的不是——” “噗!”项豆娘再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呆子,有你这样抢着认错的吗?” 佘温呆看着她灿烂得像会发光的笑脸,心里有股陌生却丰沛激荡的暖流鼓噪荡漾开来,闹得他脑际胸口一阵又一阵地嗡嗡然、晕晕然,好像有什么在心上破芽而出…… 自那日之后,尽管项老爹见了她就跟耗子见着猫一样,心虚得四处找地方躲,佘温也还是照常一个不小心就又犯呆犯浑,害项豆娘精打细算的家计屡屡破功,常常徘徊在喷笑或是想掐死他的两难挣扎之中,但是不知不觉间,他们三个却也越来越亲昵熟悉得像一家人了。 就连村子里那些一开始对佘温惊为天人,就热衷起拐着弯儿想把他骗去当自家闺女乘龙快婿的七大姑八大妈,看着老项家“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温馨模样,再不甘扼腕也只得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老项家居然能得这样气质清华如天仙的翩翩佳公子做上门女婿,可真真是祖上坟头冒青烟了,为什么自家就捡不着这样的好事呢? 然而质朴单纯的乡下人还是羡慕胜过嫉妒,自从知道佘温将来肯定是板上钉钉做老项家娇客了,便开始热心于询问何时有喜酒可喝——吃不到摸不着的,凑凑热闹也好哇! “你们小两口究竟几时修成正果呀?” 这天就连珠花都忍不住拎着一篮子刚蒸好还热腾腾的藕粉糕,到项家找好姊妹打探最新奸……呃,军情。 “什么跟什么呀?”正在挑拣粟米的项豆娘脸蛋瞬间炸红了,又羞又急又恼地嚷嚷:“我才识得他不到两个月呢。怪了,大家最近还真是都吃饱撑着了不是?前儿张大娘来问,昨儿李大婶来问,现在就连你也——你们闲得很哪,就没旁的事好管了吗?” “什么管?我这叫关心,死妮子这是捡了便宜还卖乖呢。”珠花忍不住笑骂着拧了她一记。“要换作别人,我才懒得来跑这趟腿儿。快点快点,同我实话说说,你家温少什么时候向你提亲呀?” “根本就没有这事儿。”她神思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后立刻矢口否认,只不肯承认自己心情也极是复杂。“我跟他,我们……哎,总之不是你们现在以为的那样。” “那到底现在是什么样儿?”珠花暧昧地凑近前去,手肘顶了顶她的腰。“可别跟我说你对人家一点意思都没有,这话拿去骗我家三岁小妹也骗不过,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 “哎呀!烦死了!不知道啦,说不是就不是嘛!”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也着恼了起来,哇啦大叫。 “好好好,我就擦干净眼睛等着瞧你的‘不是’和‘没有’。”珠花吱吱笑了起来,活似偷了三斤油吃的小耗子,还不忘拿手捅捅她。“我可是和咱无崖村一村老老小小都睁大眼睛盯着呀!” “盯吧盯吧,你开心就行。”她咕哝,被这话搞得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堵心起来。 待送走了口口声声要帮她好好相看“未来妹夫”的捣乱珠花,项豆娘长长吁了一口气,再回到竹筛前时已无心专注挑拣了。 拎起大茶壶倒了杯凉水,她仰头咕噜噜一口气灌完,却还是无法平复满腔的燥热感。 都是他啦,没事长得那般招人惑人做甚?前阵子引来一堆狂蜂乱蝶,媒人几乎踏平了她家门坎,这阵子好不容易安生了些,谁知反倒祸水东引地烧到她身上来了。 “豆娘,豆娘,快来瞧我找到了什么?”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耳边蓦然响起了个温热的欢然笑唤。 “吓!”她蜜色脸蛋儿瞬间又可疑地涨得通红,心虚地后退了一大步。“你你你你有话说话,干嘛靠人家这么近哪?” 佘温无辜地眨巴着清澈的眸子,呐呐道:“对、对不住,我一时高兴忘形,放肆……失礼了。” “不怪你。”她看得心下一阵内疚,赶忙安慰道:“是我刚刚想事入神,自己给自己吓的。对了,你方才要我看什么?” “你看!”他又欢喜起来,将满筐还带泥土的野山药递到她跟前。“这是我今儿自己挖到的,有这么多,能卖上不少铜钱对吗?” “你一大早不见人影,就是进山去挖了这些?”项豆娘愣住,怔怔地看着满筐的野山药,目光落在那紧紧握住筐沿的脏污大手,登时心脏一紧! 他那双手,那双优雅洁白修长好看、执笔研墨拈起棋子分外动人的手……是几时已习惯了沾上污泥尘土,甚至是累累伤痕? 她鼻端泛酸,眼眶发热,呆呆地看着那双惨不忍睹、如明珠蒙尘的大手。 “豆娘,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吗?还是我又挖错了?”他慌了。 “为什么?” 他闻言,不知所措了起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她喉头微哽,又顿了顿才勉强找回声音。“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事?你并不欠我们的,平常帮着喂喂鸡养养猪的便足够了,何必冒险进山里挖这些东西,把自己弄得满手伤,为什么?” “为什么?”佘温清亮澄澈的眸子望着她,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是我做了,你就不必再去做了,那山里不好走,虫蚁毒物又多,我是个男人,如何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前去?” 她闻言心弦剧烈震荡,嘴唇微颤,耳际轰轰然,一下急一下快,满满都是怦然狂悸的心跳,一股暖暖的、热热的陌生幸福感淹没了她…… 这一生至今,除却小时候在爹娘膝下怀里外,她再不曾感受过如此时此刻的馨甜满足、备受呵护,像是有人为她张开了宽大温暖的臂弯,为她挡住了风雨,撑住了天…… 她望着面前这个有着一双干净如碧水、温柔如白云眼眸的俊美文秀男子。 他不强壮,不厉害,不精明干练,甚至常常给她惹来一次又一次的鸡飞狗跳,可是他经常对着她含笑吟吟,天天听她指使着向东朝西,从无半字怨言。他做着所有他不熟悉不拿手的粗活儿,动作笨拙,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加认真,纵然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也消减不去那眉间的清雅悠然高洁。 最重要的是,他待她这般、这般地好…… 连在爹爹身上也觅不着的信任安心暖意,在他身边却总能轻易地寻到。 他这么好,令她陷落得太轻易太自然不过,可他呢?他这样也就是喜欢着她的吗? 她心头一阵恍惚,忽喜忽悲,忐忑不安。 “豆娘?”佘温久久等不到她的响应,越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豆娘?” “阿温,你心悦我吗?” 他呆住了,玉脸轰地通红了起来,呐呐不成言。“这……我……” “你也知我是学不来那些扭扭捏捏欲语还羞的小女子,有疑惑搁在心里也硌得难受,”她同样羞红着脸,却是勇敢地仰头直勾勾地望着他。“我发觉我是喜欢你的,你呢?” “我……”他缓缓低下头,却藏不住烧得赤红的双耳,轻声道:“不知道,可我只要在豆娘身边就觉心里满满止不住的欢喜,这、这便是心悦喜欢吗?” 饶是项豆娘向来豪爽明朗、没脸没皮的,被他略带迟疑却字字句句温柔的话语勾惹得不禁害羞了起来,跟着垂下粉颈,半天也不敢再抬头相问。 可还用得着再问吗?他的心,竟是同她一样的…… “那,以后……”良久后,她终于声若细蚊,小小声地问。 “以后,我想照顾你,还有老爷子……”佘温抬起头,眸子里闪着专注诚挚的光芒,在接触到她羞红的小脸时,不禁又害臊地垂下目光,只敢盯着自己鞋尖,弱弱道:“你别误会,不是只有今天才想的,是之前就打算这么做了。” 只不过当时他并不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照顾她、陪着她,不忍见她劳累,不舍见她难过? 一切的心绪和感觉再简单不过,就如同她当初带他回家,将他视若家人般接纳那样的自然——她说过,他是他们项家人了,一家人不是本就该彼此关怀彼此照拂的吗? 直到,当她将这句喜欢挑明了问出口,他这才发觉现在竟是远远比当时还多了更多、更多点别的什么? ——原来这一切在心口澎湃难抑、情难自已的感觉,就是心悦,就是喜欢? 原来他喜欢她?原来佘温喜欢豆娘啊! 他怔怔地抚摸着左胸口,低声自问,如春风吹过,有什么在心头渐渐绽放了…… 项豆娘则是在他说完了“不是只有今天才想的,是之前就打算这么做了”后,满心甜蜜欢然得不能自已,咧嘴笑得傻兮兮的。 【第四章】 项豆娘想,或许是老天爷怜惜她多年来的苦劳,所以这才赐下了这么个天大的宝贝给她,那么往后,就该是否极泰来,一路幸福安乐顺遂了吧? 可是她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容易,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就连每天早上醒来能在灶房见到他忙碌的背影时,都觉是昨晚做的好梦还没全醒,要是一揉眼睛,就会发现眼前只是幻觉一场? 这天午后,她抱着待洗的衣物,顾不得先到井边洗濯,在自己察觉前双脚就已自动挪移到了正在帮爹爹腾写文章的他身畔。 见到他一身粗布青衫却掩不住满身写意风华,凝眸专注地下笔如神、挥墨如游龙时,那样荡人心神的灼灼风采,再反观粗手大脚的抱着桶脏衣物,俨然公子身边三等粗使丫头的自己,过去十八年来从未感受过的“自卑”二字,竟悄悄窜上心头。 她眼神微黯,在发觉前话已脱口而出:“阿温,你当真不后悔吗?” “嗯?”他握着狼毫的手一顿,不明所以地侧过脸来,满眼迷惘的看着她问:“后悔什么?为什么要后悔?” “就是……”她吞吞吐吐,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变成那种自个儿素来最瞧不起的扭捏女子。“呃,我是说,你不后悔……帮我爹誊这些拉拉杂杂的陈年文章吗?” “老爷子早年练笔之作篇篇难得,读来极是通畅易懂,个中不乏金石警语,教人观之亦不舍释卷。”他笑吟吟地道,“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后悔?” “真的假的?”她狐疑地看了她爹的文章一眼。“可我爹次次乡试不过,到现在还是个秀才,若不是我爹文章做得不好,难不成是所有的考官都瞎了吗?” “呃!”佘温呛咳了一下,笑得有些尴尬。“文章该是没问题,问题许是出在……咳,老爷子的这一手字上。” 项豆娘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那倒是啊,我爹的字丑极,早年村里还有人想讨了去贴大门避邪,幸亏我给拦住了,不然给我爹知道了,恐怕打起来都有的。” “老爷子也算是沧海遗珠,可惜了。”他叹息。 “算了,依我爹的性子,要真给他考中了当了官,那才叫麻烦大了呢!”她撇了撇嘴,不得不庆幸。 “为什么?”他疑惑。 “……哎哟,你们俩都一样啦。”她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虽是百姓之幸,于你们却是惹祸上身,总而言之,不够奸的还跟人家去当官儿,就是拿自己小命开玩笑。” “非也非也,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为官出仕乃是为民谋福,又怎能怕惹祸上身——”他再度书呆子附身,摇头晃脑地道。 “不怕惹祸上身,就最容易被当枪使。”她没好气地大翻白眼,嗤道:“一当上官,信不信就数你们这种老实头的死得最快?” 佘温一时语塞。 “不过我们干嘛在这儿争论这些同我们无关的事儿?”她啊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还有满桶的脏衣没洗哪,忍不住懊恼地巴了他的肩头一记。“都你传染的啦,害我现在也开始学会浪费时间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满面愧疚,连连致歉。 “看吧,不分青红皂白的认错当烂好人,连我这种小奸小诈的都斗不过了,还怎么去跟官场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厮杀?”项豆娘找到机会就想打消他随她爹进城应考的念头。 她是不担心爹爹了,因为爹爹光是冲着那笔惨不可言的毛笔字,头关就会被丢卷刷掉。 可是他不一样,甭说那手龙飞凤舞的好字,以及满腹诗书的文采了,单凭他的好皮相朝那儿一站,多有说服力呀!到时考官们要是对他“爱不释手”,然后“勾引”得他连连闯关应试成功,到最后当真做上了个官儿,那可就糟了个大糕了。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两句诗她还是读过的。 “可豆娘不希望我一朝得试,为项家扬眉吐气,并夫贵妻荣,替你挣回个诰命夫人吗?”他渐渐自觉百无一用是书生,唯有鱼跃龙门才能给豆娘过上好日子—— 这些日子来项老爹的洗脑还是多少有效果的。 “一、点、也、不、希、望!”她闻言瞬间怒上心头,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她就知道越是逼近乡试日期,爹爹就越急着想要诱拐阿温一起去应试,好来搞个见鬼的一门双杰,岳丈女婿齐中举,永留千古佳话什么什么的。 “可倘若唯有这样,才能让你从此不用再辛劳操持,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佘温以为她是替他担忧投仕之路太苦,不禁柔声道。 “但我不愿意呀。”她神情古怪地瞟了他一眼。“还是你真的想去做那劳什子的官?” “豆娘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不想我做的事,我是万万不会去做的。”他深深注视着她,恳切坚定地道。 她心头一热,眼眶又不争气地湿了起来,满心幸福地嘟囔道:“也不知哪儿学来的甜言蜜语,专哄得人心花怒放……喂,像这样的浑话往后就只能同我说,和旁的姑娘家是不准的啊,听见没?” “你是我心头最爱重之人,不说旁的女子本就是外人与我无关,我又怎会同她们说这些——”佘温先是正色,严肃至极,说着说着玉脸不禁又飞红了。“只有咱俩之间能说的话呢?” 项豆娘高兴地笑咧嘴,犹不忘假意哼了声。“是你人格保证的啊,要是往后教我听见了你食言,和别的女子有了牵扯——” “我不会!”他脸上掠过一抹激烈愤慨之色。“我才不会做任何可能伤你心的事来!” 她反而怔忡住了,眨着水汪汪的眼儿傻望着他。 “豆娘,你信我。”他严峻的目光变得温和,轻声道:“你待我的种种好,是一直一直铭刻在我心上的,纵然我还不十分明白为人夫婿者都该做些什么,可是不能做什么,我心底却是极之清楚的。我,不要你伤心,我舍不得,见不着你的笑眼,你欢快的模样……” “阿温。”她只觉喉头严重地梗塞住了,泪光莹莹,再抑不住那喜极而泣的忘情冲动。 他以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滚落的一滴泪珠儿,心中酸疼怜惜难禁。“我想令你欢喜的,怎反倒教你落泪了?” “傻瓜……”她哽咽,鼻音浓重地喃喃。 “豆娘,嗳,你、你骂我就好,莫哭呀。”他越发显得无措起来,连手脚都不知摆哪儿好了,若是再摸她的脸,然圣人有云发之于情是该止乎于礼的,可一不可再,若是再则三,那岂不是成心唐突轻薄于她? 她待他有情有义,如亲如眷,他又怎能一时忘情纵意便对她做出诸如此类的禽兽之举呢? 可他还来不及想出究竟该如何不失礼不唐突不轻薄地安慰她,忽地一个柔软轻暖的身子已投入了他怀里,将他搂得死紧死紧!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身体一僵,脑中一片空白,双颊快一步地涌现酡红羞意,双手更是远远冲在道德理智前头,微微颤抖地将怀里小女子拥得更紧。 女娲炼与五色石,四柱九天尽原复…… 这一刻,仿佛他命中遗失的某一处,也终于被合契圆满地补上了。 原来,这就是心动,爱恋上了一个人的滋味…… “豆娘,我,真喜欢,你。” 越近盛夏,每日晨起佘温就觉得好似有什么在脑中隐隐震动着,急欲振翅破网而出,可每每坐起来左思右想好半天,仍是一头雾水。 “莫不是老了吧?”他挠了挠头,打趣一笑。 从容闲适地下了床,穿了鞋,他就着昨晚提前打好的一盆水梳洗完毕,一头乌黑长发绾于脑后束以木簪,抚平青衣上的皱折,便信步走出了房门。 正要挽袖到灶下做早饭,才到门口,忽地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阵陌生的爽朗男子笑声。 他心下一震,眼里浮现一丝警戒,一个大步疾跨了进去。“是何人?” “咦?阿温,你起来啦。”笑吟吟的项豆娘对着他招了招手,不忘拉拉身畔的黝黑健壮男子。“快,来见过我表哥。” “你……表哥?”他微僵。 “是呀,勇表哥是我表姨母的儿子,小时候我和娘常去他家玩,只是这些年大家住得远,就极少再碰面了,没料想今早勇表哥竟出现在门口喊人,我还以为是歹人,险险赏了他一锄头呢!”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望向满面笑容显然不以为忤的何勇,“表哥,你别见怪啊,回去也别跟表姨母告状哦!” “傻豆豆,表哥是那种人吗?”何勇咧嘴笑得极欢,蒲扇般大手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 豆豆? 还有他的手又是在干什么? 佘温眼角一抽,脸色微沉了下来,上前不着痕迹地介入他和项豆娘之间,声音仍是温和,却隐不住底下的紧绷:“表哥,你好,远来也累了吧,不如请外头歇个腿儿,我和豆娘很快做好早饭,备妥了再请你和老爷子一道用。” “敢问你是谁?”何勇打量着不知哪冒出的“阿温”,唇红齿白秀秀气气的,唯一胜得过自己的只有身高,可这身板恐怕还不够自己一根小指头推的吧? “他是——”项豆娘在佘温身后努力探出头来,正要解释。 “好教表哥知晓,我姓佘,单名一个温字,是豆娘的未婚夫君。”他俊秀眉眼笑得十分亲切宜人,眸光深处却隐含一抹锐利。“我们很快就要拜堂完婚了,届时还请表哥和表姨母务必前来赏光喝一杯喜酒,为我俩祝贺。” 何勇脸色瞬间拉了下来,黑沉沉地瞪着他,“佘兄弟莫开玩笑了,我家同豆豆如此亲近,她几时订亲我怎会不知?” “其实事情是——”她脸一红,张口欲言。 “时闻人言道远亲不如近邻,表哥住得远,未能第一时间得知我同豆娘订下鸳盟之事,自然不稀奇。”佘温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昂首对朝自己横眉竖目的何勇淡然一笑。“若表哥今日未来,日后我和豆娘也会亲至贵府送上喜帖的。” “你——你——”何勇险些气炸膛了,粗粗黑眉皱得死紧,猛然望向项豆娘,“豆豆,是这人死皮赖脸纠缠你的吧?你别怕,跟表哥说,表哥对付这种只会践文又自以为是的小白脸最有经验了!” “表哥,他不是——”项豆娘还来不及澄清,就又被佘温颀长身形护住了,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表哥此言差矣。豆娘上有高堂,她的婚事自有老爷子为我二人作主,表哥如斯这般担忧,本就多余了。”他谈吐温文,却寸步不让。 “你!”何勇被他绕得头晕,不禁涨红了脸,急吼吼地道:“我才不信表姨父会看上你这个尽会耍嘴皮的白面书生!”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终于成功挤探出头来的项豆娘,先是和恰恰垂眸望来的佘温交换了个默契十足的眼神,心里有些啼笑皆非,随即再难掩饰同情之色地暗暗瞄了何勇一眼。 表哥,您还真是说什么中什么。 “豆豆,你这是什么眼神?,”何勇满脸错愕不解,“表哥没说错呀,有哪个当爹的舍得把女儿嫁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软脚鸡?” “咳!”被指作“文弱软脚鸡”的俊秀男人重重咳了声,神情尽是懊恼不悦。 “言语辱人并非好汉,请表哥慎言。” “你嗡嗡嗡绕口绕舌的念经不烦吗?”何勇终于大爆发了。“是个男人就一口唾沬一个钉,别像个女人不干不脆的……” “女人又怎么了?”项豆娘不高兴了,挑眉阴恻恻地瞪着他。 “是呀,女人又怎么了?”佘温立刻和未来爱妻站同一阵线,理直气壮地对何勇“落井下石”。“表哥这是瞧不起女子吗?” “喂!有你这么补踹一脚的吗?”她不禁噗哧笑骂一声。“表哥怎么说都是我们兄长,你也别这样揪着错处就不放。” 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满肚醋意狂冒的佘温,在这短短数句间自是听出了她笑骂语气里的亲疏,霎时郁结尽吐,不由眉开眼笑,“是,是我错了,表哥乃尊长,我确实不该对长辈无礼冒犯的,以后不会了,豆娘别生我气。” “呆子。”她爱娇地白了他一眼。 何勇却是看得一颗心直直落,抖着声道:“豆豆,难道,你跟他,你们,真的,你们俩?” “勇表哥,你和表姨母自小就疼我,知道我终身有靠,想必也很为我欢喜吧?”她笑咪咪地道。 “可是……你跟他……这呆子……”何勇激动得指着佘温的鼻子,不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哪里“有得靠”了。 “勇表哥,阿温很好,你别呆子呆子的喊他。”她哼了声,有些不快了。“别总瞧他不顺眼,阿温又没得罪你。” 何勇几乎想喷血三升,晕死过去。 他可爱的小表妹豆豆,小时候总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最最崇拜他会上树掏鸟窝、下水摸鱼贝的小豆豆,现在竟然为了个臭男人——还是脸皮漂亮得比姑娘家还可耻的小白脸、酸书生,对他吹鼻子瞪眼睛的? “你!你这家伙跟老子出来!”何勇火大了,豁出去地用蛮力把佘温硬生生给架了出去。 “勇表哥——”项豆娘一跺脚,急了。 “豆娘不要紧,我不会有事儿的。”佘温被拖走前还不忘柔声安抚,却又被何勇猛勒脖子,只得随之踉跄而去。 “勇表哥,你敢碰掉他一根寒毛,我就跟你没完!” 何勇颈后一凉,不由自主打了个大大冷颤。 何勇拖着佘温往鱼塘方向,浑身怒气冲冲,却也没因此便失控地一脚把他踢进池子里“灭口”。 “说,是怎么拐我家豆豆的!”何勇终于松手,叉腰凶巴巴得活像头被激怒的熊。 照理说,清瘦文弱的佘温应该觉得一身骨头都快被这雄壮粗勇的汉子箍得快散架的,可事实上他却上上下下完好无缺,连刚刚被勒的脖子都不觉有什么异样。 “表哥……”他清了清喉咙,欠身作礼,正要开口。 “打住!”何勇脸黑如锅底,凶巴巴地道:“我们是情敌!情敌!你别同我攀亲带戚,豆豆表妹以后是要嫁给我的!” 佘温眸底冰冷厉光一闪,何勇没来由地吞了口口水。 “喔?”他淡应一声,原是清贵俊雅的气质在这一瞬竟是莫名地令人畏惧,何勇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别以为装深沉,我、我就会怕你……”何勇脸色有些泛白,仍是硬着头皮低吼道:“我喜欢豆豆很久了!” “我知道,你也爱护她。”他眉抬也未抬,沉静中自有风雷隐隐。“也因这个缘故,所以我不会对你如何。” “你——你想怎样?”不对,问错了。“你、你以为你能对我怎样?” “不知道。”他微微一笑,“但我觉得你应该也不会想知道……我究竟能对你怎样?” 何勇越听越是寒毛直竖,却是怎么也不甘心自己居然被个小白脸给恫吓住了。 “你究竟是谁?到无崖村做什么?为什么出现在我豆豆表妹身边?”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佘温悠然地浅笑,闲适地负着手,静静地注视着何勇。 何勇怔呆半晌,随即恼羞成怒的嚷嚷:“谁在同你说那个?照顾豆豆是光耍嘴皮子就办得到的吗?瞧你这身板这手脚,你能上山打猎下田耕种、能挣来银子给豆豆过好日子吗?” 佘温心下一紧,噙笑的脸色变得深沉。“或许单纯以农夫身手而言,我永远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但我会以我所长,让豆娘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日子。” “嗤!看你身无长物,穿的还是我表姨父的旧衣衫……”何勇上下打量他,鄙夷地道:“我敢打赌你还是赖住在我表姨父的宅子里吧?连个遮头片瓦都没有,还靠个女人养你,你也好意思说要娶我家豆豆表妹?” 何勇的话极不客气,却也恰恰好戳中佘温这些日子来暗暗思虑良久的痛处,他的脸色一僵,负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 他想让豆娘和老爷子过上好日子,他一直不断苦苦思索想记起自己真正的身份,他隐约有预感,自己绝不仅仅只是个落魄名门子弟,他实际上拥有着连自己也不能忽视的庞大力量……但,那究竟是什么?他又究竟是谁? 究竟,几时才能重拾本来面目? 可在此之前,他拿什么给豆娘幸福?到底能拿什么教豆娘过上那等不愁吃穿、安然喜乐的日子? “我会做到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将胸口满满的自责恼厌和痛楚抑下,正色道:“现在,是我的错,确实是我教人轻视也失望了,但很快的,我定然能做到令所有人安心将豆娘交托到我的手上,请表哥拭目以待,我绝对能照顾、保护好豆娘的。” 何勇想嗤之以鼻,想轻蔑地数落他只会空口说白话,可是不知怎的,讥笑的目光在对上他深不可测的眼神时,所有的嘲弄和怀疑登时消失…… 这男人是来真的。 何勇冷汗直冒,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胜券在握了。 【第五章】 深夜,星子闪闪。 项豆娘坐在院子里乘凉,手中的蒲扇摇来掮去地网罗了丝丝清凉晚风,入夏的暑气也消散了大半。 “阿温,你前两天到底跟表哥聊了什么?后来我瞧他那天回家前盯着你的表情很是古怪啊!” 而且表哥临去还咬牙对她咕哝了句:“你等着看!” 看?要看什么? 坐在另一张竹椅上,正替她剥新摘菱角的佘温闻言一笑,“没什么,只是聊点男人间的闲话罢了。” “只有这样吗?”她享受着他剥好递来的甜脆爽口菱角,小脸若有所思。“可为什么连你这几日也不大对劲?” 他剥菱角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傻豆娘,你多心了。” “你们两个……该不会拿我做什么赌注或彩头之类的吧?”她敏锐地瞅了他一眼。 他险些被菱角的尖头刺着手,忙抬头笑道:“我同表哥都是大人了,如何还会做那等幼稚如小儿的事来?” “那可难说,就没见我身边有哪个男人脑子灵光过的。”她忍不住嘀咕,“不是浑,就是傻……” “咳咳咳……”他一时岔了气。 “你还好吧?” “没事,咳,很好。”他苦笑连连,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起来。“你……以前和那个表哥很亲近吗?” “对呀。”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垮了下来的脸色。 “那你,嗯……”佘温觉得浑身别扭,喉咙发痒,好似连话也说不全了。“咳咳,以前有想过,呃,就是,亲上加亲这种事吗?” “我想想啊。”她沉吟了一下,随即颇为正经地道:“有哇,差不多是六、七岁的时候吧。” 他一张俊脸登时全青了。 “你怎么看起来很紧张,而且心情不大好呀?”她笑问道。 “哼。”刚刚还口口声声自己绝不幼稚的男人,立刻就幼稚了起来,鼓起脸撇向旁处,就是不看她小没良心的呵呵笑眼。 “还哼咧。”项豆娘噗哇地哈哈笑了,就差没把满嘴的菱角屑喷得到处都是。 “哎哟!你怎么那么可爱?随便逗一下就变得跟个三岁小孩儿似的,还嘟嘴,哈哈哈哈!真是可爱死人了。” “真有那么好笑吗?”他眼角抽搐,暗暗磨起牙。 “哈哈哈哈……一咪咪啦……”她笑得泪花狂冒,最后还是在接触到他备感受伤的脆弱小眼神时,这才发觉应该自制一点,别真把自家俊俏可欺的未来夫君给气跑了。“那个……嗯咳,刚刚跟你说笑的,勇表哥就真的只是表哥而已,而且我爹和他爹从以前就不对头,两人见着了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以前我娘和表姨母就没少劝架过。” “长辈不和是一回事,可是我见你同你勇表哥感情倒挺好的。”佘温醋意浓浓地道。 “行了,这么大醋味儿,方圆五百里都闻见了。”她眼儿亮闪闪地瞅着他,闲闲地道:“我要想跟勇表哥青梅竹马永结同心,早八百年在我娘肚子里时就给订下了,还用得着晾到今年大龄十八落到你手里吗?” “真的?”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扫方才的怨夫憋屈样,俊美的脸上堆满傻笑。 “真的?真的?” “我骗你做甚?”她被他逗笑了,随即小声咕哝,“骗你这呆子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佘温不知自己再度荣登呆子卫冕者宝座,兀自欢天喜地得激动难言,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那、那我就安息,不,是安心,哎,真好,太好了。” 项豆娘默默转过头去,却抑不住肩头可疑地抖动。 他满心满怀尽是浓浓的喜悦,颠来倒去欢喜了好半天,可再一想到这两日的苦恼困扰,那粗壮结实、显是打得了猎又耕得了田的“勇表哥”对他质疑的种种言词,刹那间满满的欣喜就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消失了,心口一紧,蓦地了攒紧拳头。 在那瞬间,佘温心头下了一个重大决定:好男儿岂能坐等机缘?既是心念已定,就该奋不顾身、当为即为! 第二日一早,佘温悄悄地喂完了猪饲过了鸡,将前庭后院收拾了一遍,又净过手到灶房熬好了一锅老米粥后,便留下一纸留言出了无崖村。 来到镇上,清俊秀美、玉树临风的佘温慢步大街上,浑然不知道自己惹来了过往路人不分男女老幼的连连侧目,满脸惊艳着迷。 他只觉背后隐约有什么刺刺毛毛的,好似被什么给盯上,但因心下一意想谋份好差事,也分不出心神思虑其它,便当一切是自己头次单独入镇,过于忐忑紧张的缘故。 佘温负着手经过一处雅致茶楼,突地,眼角余光像是瞥着了什么,他脚步一顿,忙匆匆踏转回去,睁大眼看着贴在门墙上,那张写着“招聘琴师”四个大字的红纸。 琴师?他眼睛一亮。 不到半盏茶辰光后,当佘温修长身影再踏出这间清泉茶楼时,就多了个专属首席琴师的身份。 文雅的老掌柜甚至亲自送出门来,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慇勤切切叮咛道:“还请佘先生明日务必早些前来,什么都不需要带,老夫自会命人备妥适合先生清雅气质的衣带鞋袜,还有还有,上好的琴也会由楼里准备好……先生请务必要来啊!” “得蒙掌柜不弃聘为琴师,温至感甚谢,铭刻五内。”佘温嘴角含笑,谦冲地朝他欠身。“且君子一诺,自当遵行一致,在下明日必来。掌柜还请留步,不必相送。” “是是是,先生行止高洁,自是有信之人,是老夫多心失礼了。”老掌柜就怕这天上掉下来谪仙般的好琴师转眼不见,面上堆欢,脑子里已经飞快打起算盘,预想着仙人一出场,茶楼客人爆满的空前盛况。“啊,不知先生家住何处,可要老夫命人备车送您一程?” “多谢掌柜,实是还有旁事待办,不敢有劳车马。”他微微一笑,拱手为辞。 “温告辞了。” “先生慢走。”老掌柜又是一阵躬身作礼,笑得合不拢嘴。 镇上几时能见过这般“色艺双全”的天仙人物?待明日茶楼,琴声一出,还怕不宾客满座、财源滚滚来呀?! 终于找着了差事,又是自己拿手的,谈妥的薪俸价码又不错,佘温在回无崖村的路上,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端,秀洁俊雅的脸庞再止不住地喜色满满、笑意飞扬。 他打听过了,单凭这一个月三两银子,据说就能买上两百斤的上好大米、一头勇壮耕牛、五头肥滋滋的大猪……豆娘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豆娘,我回来了!”远远一见到村口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 “回来啦?” “是我回——嘶——”一把镰刀亮闪闪地出现在鼻端,佘温春风满面的笑脸瞬间一僵,倒抽了口凉气,脑中空白了一瞬,最后只能眨巴着无辜纯良的眼睛,弱弱地曝嚅,“有、有话好说,你、你要不要先、放下屠刀?” “什么?”项豆娘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镰刀,这才哦了一声随手朝地上一插,拍了拍刚刚除草沾得满掌的尘土。“你怎么去镇上那么久?午时的饭点都过了,不过我帮你留了两个咸菜包子……啊,有没有被我爹偷嗑掉就不知道了——” “豆娘。”他深情款款地唤了一声。 “干、干嘛啦?”她被叫得一个哆嗦,蜜色小脸掠过少见的局促。 “我找到差事了。” “什么?”她睁大眼。 “自明日起我就有份正当的差事,以后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养活你和老爷子了。”他双眼明亮清澈,洋溢着浓浓喜悦之色。 “……”她一时哑然,半晌后,舔唇喃喃道:“你、你字条留真的啊?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干活干到怕了,想去镇上放风透透气……” 他的笑容卡住,心口一个揪痛,眼神严肃的看着她道:“大丈夫言出必行,说什么便是什么,怎么豆娘以为我是那虚言妄语,不能吃苦又只图一己快活的自私人吗?” “呃……”他突然变身的冷峻强势气息,令她没来由惊悸了下,朝后瑟缩了下,呐呐道:“我不……” 她退缩的动作看在他眼底分外刺痛,他眼神一黯,周身锐利寒气又如来时般消逝得飞快不见,代之而起的是她熟悉的无辜和落寞,声音低哑微颤地问:“你怕我?” “我……我……”见着他眼底那抹受伤之色,项豆娘心下微微绞拧,一时慌得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他才好。 “豆娘,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依靠?”他忧伤地看着她。“我承认农务不行,笨手笨脚,每每给你添乱……为这样,你就不愿信我了吗?” “我不是……”糟了,这呆子莫不是又开始钻牛角尖出不来了? “……然教你置疑,定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的错。”佘温闭了闭眼,神情里的哀伤更甚了,脑子里闪现的都是何勇强壮如牛的体魄、利落灵活的身手…… 明知不该这般攀比,明知豆娘并非是个看人高低便会意志不坚的寻常女子,然而在不安面前,饶是心思至纯至韧如他,也再难抑胸口那阵阵陌生而翻搅的闷痛。 原来,他如此害怕她觉得他没用。 他怕,她会不要他。 就在他心如刀绞、神思恍惚的当儿,一双先是迟疑而后坚定的温软小手环住他的腰背,佘温蓦地一震,刹那间整个人都懵了! 那温暖,那柔软……是……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心跳如擂鼓,面红唇干,一下子惊喜一下子慌乱,迷茫忐忑辗转难抑。 “傻子。”埋首在他胸口的小姑娘闷闷地咕哝,懊恼里有着羞涩难禁。“没见过比你更傻的呆子,要是怕你,不信你……干嘛蹲在村口假装割草的等你?都快给日头晒化了你还没瞧见?” 他原本掉落谷底的心瞬间又飞上云霄,惊喜万分得又开始结巴了,“你……原来……等我?等很久了吗?” “呃,还、还好啦!”她的脸滚烫得飞红,随即想起这还在光天化日下的村口呢,要教路过的村民看见可就更加流言满天飞了,她随即推开他,眼儿发虚地飘往旁处。“你,咳,饿了吗?” 怀里软香人儿一空,佘温有些怅然若失,却也知朗朗乾坤这样搂搂抱抱太有碍观瞻,也不合礼仪之道,尽管满心意犹未尽依依不舍,还是只能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别冲动忘情地伸手再将她揽入怀中。 “你又发什么呆?”她久不闻他的回答,顾不得害羞,疑惑抬头。 “豆娘,你待我真好。”他语气温柔,满眼感动。 “咳咳。”她心底又是喜又是臊,只得假意用手掮了掮红烫的脸颊,当给太阳晒的。“哎呀!热死了,我要回去喝碗绿豆汤消消暑……你回不回?不回的话就继续在这儿当木桩子好了。” 见她已转身要走,佘温连忙跟上,还不忘随手抄起那柄被她遗忘了的镰刀,“等等我,豆娘别走那么快,当心脚下石子。” “……” “豆娘豆娘,我找着了镇上清泉茶楼的差事,你高兴不高兴?” “……” “豆娘豆娘,明儿我就去那儿当琴师了,你以后会不会来听我弹琴?” “琴师?!”她脚下险些一个踉跄,终于装不了深沉,不敢置信地回头瞪着他。 “你?你会弹琴?你、你几时会弹琴的?” 佘温眨了眨眼睛,迷惘了一下,对喔……是几时学会弹琴的呢? “好似……嗯……曾同谁学过‘广陵散’还是‘漪兰操’……来着?”他也陷入深深沉吟。 什么操? 还有,她只听过惊风散…… 就在项豆娘茫然的当儿,百思不得其解的佘温已经立时又释然了,咧嘴一笑。 “不论师从何人,豆娘只须记住,此后家中能多三两银以供作家计即可,余下之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三两?!”她下巴掉了,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是——银子?” “自是白银三两。”饶是素来谦虚,说到此处他也不禁露出一抹自得的悦然之情。“我打听过了,此等银钱足足能买——” “不买!咱什么都不买!”开什么玩笑,是银子不是铜子儿,白花花的银子一进她家自然是要高高“供”起来的,打死都是有进不出,还想拿去买什么? 门、儿、都、没、有! “好好,不买,不买,往后这些银两自是都给你收着的。”他连连点头赞同,俊逸脸庞尽是安抚宠溺之色。“豆娘喜欢怎么处置,我们就怎么处置。” 他实在太任劳任怨愿受愿捱了,害向来见着了钱就六亲不认的项豆娘破天荒地心虚内疚起来,红着脸挠了挠耳朵道:“那银子既是你挣的,你当然也有发言权的——” 不过她才有最终裁定权,嘿嘿嘿! “豆娘是一家之主,一切由豆娘说了算,我都听豆娘的。”佘温低眸垂首浅浅笑了。 我说文弱好青年,你笑得这么腼腆这么逆来顺受是怎么回事呀喂?! 她的心抖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戏文上说的那种“钱也要抢,人也要劫”的山寨王…… 自那日之后,佘温就开始了他日日前往镇上卖艺兼卖色的忙碌生涯。 起初,项豆娘满脑子还陷在那白花花亮晶晶的三两银上头,乐呵得团团转,连被自家阿爹摇头晃脑叹息她是“卖夫求荣”也浑然不以为忤。 反正按照阿爹的行事准则,凡是跟读书应考为官泽民无关的任何行业,统统跟牛盲(流氓)无异! 她挖挖发痒的耳朵,听久就习惯啦! 可是丝毫不以为意的项豆娘却在见到佘温一天比一天更加神采飞扬,仿佛全身上下连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像在发光,在替他高兴一身才华终得展现之余,心底渐渐也有了种莫名古怪的、既复杂又蠢动的不安感。 他一天比一天晚回来,虽说归来之时仍是温润含笑如故,见着她时依然是眼睛一亮,然后难忍依恋地默默拉住她的衣袖好半会儿,这才愿回屋梳洗、歇息。可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而且是非常不对劲! 首先,他身上除了一贯干净好闻的清新气息外,又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熏香、甚至是脂粉味,还有他连喜悦满足之色也掩盖不住的疲惫。 他,弹琴弹得好辛苦吗? 她胸口有点闷闷的,像是心疼不舍又像是惶然困扰,有点想要猜疑他究竟除了弹琴外还干什么好事去了?可一想到他纯良正直的性子,还有那累极也要强撑着对她灿然一笑的俊脸,她就有想狠狠痛扁一顿自己的不知好歹的冲动。 这天晚上,项豆娘在经过一阵强烈的交战挣扎后,心一横,把“每月三两银”这五个字硬生生摒除在脑门外,双手扳正了他的脸庞同自己面对面,神情无比严肃认真的看着他。 “阿温,如果这差事很累人的话,你就不要去了。和那三两银子相比,我还是比较想你快快活活的,菜割得慢,钓不到鱼,喂不好猪,偷蛋吃也没关系!” “豆娘,我不累。”她的话令他窝心到了极点,眉宇间的疲倦一扫而空,满眼亮灿灿如星子闪耀,唇角笑意弯弯,嗓音也更温柔了。“真的,一点也不累。” 茶楼里满座的客人,有专注凝神着迷聆听琴声的,也有对着他暧昧调笑的,甚至时不时还得在老掌柜讨好却又歉然的招呼下,同某某大户家夫人、女眷、小姐敬上一杯香茶……这些都跟他一开始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可是老掌柜只说了一句话,就令他想转身就走的身形僵立在原地。 “还请先生体谅些,这年头,唉,挣什么钱都不易呀!” 如果连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都觉谋生艰难,处处糟心,那么豆娘呢?自很久以前便得一肩挑起家中重担的她,这些年来过得该有多难、多苦? 一想到这里,他所有的不甘、郁闷、受辱感,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同豆娘相比,他现下也不过只要弹弹琴,同人交际、虚以委蛇一二,这份小小的憋屈又算得了什么? 能赚来每月安稳收入的银钱,能教豆娘时时展欢颜,不再为家计烦心,哪怕教他做什么都值的。 现在又得她的温言宽慰,他只觉幸福到了极点,哪还有半点疲累在? “可是你……”项豆娘牵起了他修长却布满红痕的手指,仔细看清之后,心更是重重撞了一下,心里涌现一阵酸楚。“连手都受伤了,不行不行,打明天起别去了,我不许你再去赚这样的皮肉钱,这么掉价伤身的事不准再做了!” “傻豆娘,不过是弹弹琴罢了,不妨事的,不用为我担忧。”他伸手将她拥入怀里,神情有些青涩害羞,却又是恁般坚定不移。 只愿以此臂弯护彼一生,分分刻刻,莫失莫离。 “可是我不喜欢。”她眼眶热热的,偎在他温暖的胸膛前,忽然觉得心更酸了,闷闷地道。 “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尽量不弄伤自己,你也莫难过好吗?”他柔声道。 “我也不喜欢你这么晚这么累的回来,还自己一个人走夜路过老林子。”她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万一遇着野兽还是拦路打劫的怎么办?你这么文弱,怕还不够老虎一口吃的。” “老林子里至多有獐子和狐狸,没有老虎的。”他失笑。 有老虎他也不怕…… “你又知道没有了?”她瞪了他一眼。“无崖村是你住得久还是我住得久?” “若有的话,村人怎可能还住得如此稳妥、行得如此安然?”他浅浅一笑。 项豆娘一时无言以对,半晌后才支支吾吾道:“好,算你狠!可没有老虎也不代表没有拦路打劫的歹人,尤其你这款的,除了好劫财更好劫色,完全是一举两得一鱼两吃——” “这儿民风纯朴,怎会有,咳,总之,我能保护自己的。”他忍住笑,连忙道。 她收回刚刚射去的一记不爽眼刀,撇了撇唇道:“拿什么保护?跟对方谈经论道?还是同对方比谁笑得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吗?” “自然不是的。” “那——” “豆娘,”佘温笑叹了一口气,眸光温润如玉莹然,令人怦然心跳不已。“你对我有些信心好吗?” 她瞧着瞧着脸不自禁又红透了,心口咚咚咚地狂敲,边暗暗懊恼眼前美色太过迷人,一不留神就容易中镖…… “啊,对了,今日我带回茶楼知名的一品酥想给你和老爷子尝尝,来,你先试试。”佘温小心翼翼地拿下了置于背后小篓里的一包用桑皮纸包裹起来的物事,献宝似地呈到她面前。“喜欢的话,往后我天天都带。” “是免钱的再带,要付钱就不用了。”她拈起一块雪白糕点扔进嘴里,杏子香味瞬间弥漫唇齿间……唔,好吃好吃。 “是掌柜送的茶点,自然不用钱的。”见她吃得十分欢快满足,他也笑得十分满足欢快。 “福利挺好的嘛!”一听免钱,项豆娘眼睛登时大亮,笑得饼屑乱乱飞。“好吧好吧,看在那掌柜还算上道的份上,你就勉强做个十天半个月再辞好了。” “茶楼还有好几款驰名细点,听说极致味美……” 呜,好挣扎……她嚼着一品酥的表情极为纠结。 “掌柜说若是我喜食,统统毋须额外付费……” “好吧好吧,许你再做三五个月试试好了。”项豆娘心虚地飘开了视线,脸微红,死也不愿承认又被自己贪小便宜的天性打败,却也不忘补了一句关怀,以示良心犹在:“可若是日后仍发觉不妥,还是要立时辞工的!” “好。”他清眉秀眼笑得好不温柔款款。 唉,无怪乎人们常说:打是情,爱是呆…… 【第六章】 琴声如飞瀑湍湍,似流水潺潺,忽而如蝶舞翩翩,倏尔似玉石净净……时上凌云九霄又时落幽静深潭,来来回回曲折婉转,直至最后琴声渐渐远去,良久后,众人方大梦初醒,痴迷难抑地热烈鼓掌。 “多谢。”一袭清新尔雅的翠袍,越发衬托出年轻琴师的俊美绝秀、翩然若仙。“午后三曲已终,诸位慢坐,佘某告退。” 他对台下因意犹未尽而渐生鼓噪的人们盈盈一笑,神色平静地抱琴回转后台。 “佘琴师别走……” “再一曲再一曲!” “我出十两,佘琴师再为我专门弹一曲如何?” “佘琴师我爱你!” “一百两!佘琴师跟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人生哲学吧!” 身后热烈的群众激动下已是口不择言语无伦次,佘温默默抹了一把冷汗,也不知该喜该气还是该恼,嘴角柔和的笑意转而变得莫可奈何。 纵使盛情眷眷,固尔难以消受啊! “佘先生来来来,累了吧?坐着喝杯茶吃个点心。”老掌柜笑得眼都眯了,搓着手慇勤地上前,使了个眼色给后头手捧着托盘的店小二。“还不快上茶点?” “谢谢掌柜。”佘温目光落在那一碟子精致粉嫩的花形小包子上,心下一动,温言道:“不知掌柜可否允我按照往例,将此点心装盛回家再慢慢品尝?” “咦?”老掌柜忍了忍,终于还是难掩疑惑地问出口:“先生弹了许久的琴,都不觉得饿吗?若是先生喜爱茶楼的细点,老夫回头让人多给你备些带走也就是了。” “多谢掌柜,但一份便足够。”他迟疑了一下,明知如此这般,豆娘必定高兴,可是省下自己的份额携回是理直气壮,另外贪了茶楼的,就非君子所为了。 “先生太客气了。”对这仙人般的温雅年轻人,老掌柜真是怎么看怎么欣赏怎么爱呀,又想起此刻正在茶楼后方小湖等着的……不由笑得越发殷切堆欢。“对了,不知先生现下可否有空暇?咳,敝茶楼家主对先生高妙琴艺十分崇敬喜爱,想请先生移步雅处,讨教一二。” “这……”佘温迟疑了一下,想起豆娘近来时时忧心他的晚归,本想婉谢,可又想起自己在清泉茶楼工作月余,至今未向幕后老板打声招呼拜个码头,好似也太过失礼,犹豫再三,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此乃佘某之幸,但不知贵家主此刻何在?” “这边请这边请。”老掌柜大喜过望,忙亲自领路。 佘温眸光掠过一抹警觉,仍是面色如常地随之前往。 在下了楼,出了后院门,来到了后头那片烟波袅袅的荷花小湖,但见岸畔垂杨随着清风低拂,午后阳光被不知何时飘来的朵朵灰云遮掩住了,空气中湿气清新扑鼻而来,几个眨眼间,下起了细细雨丝来。 初夏细雨如柳絮,落在发际肩头也不易打湿衣衫,却是令眼前景致变得迷迷濛濛、如诗如画了。 朦胧间,有抹粉若桃花的纤纤身影出现在他视线中,随之而来的是柄画着朵朵荷花的油纸伞,伞下一张清丽绝伦的小脸含着羞涩浅笑,轻轻张唇启齿—— “佘公子,这伞……借你……” 雨?湖?伞? 他心下一紧,脑中闪过了久远前——也许也并未太久远——的一幕似曾相识情景…… 西湖烟雨,一乘舫上,谁又借了谁家的伞……饮了谁下的雄黄酒…… 他神思恍惚间,有种异常的冰冷和不舒服感涌上胸口,可略一定神,眼前再度恢复清明一片,这才发现有个仅到自己胸口高的貌美姑娘,正伸长了手臂为他打伞……手都发抖了。 “呃,失礼了。”他忙后退一步,出了伞下。“姑娘自行挡雨即好,在下不用了。” 娇嫩清美如花朵的小姑娘脸红了,怯怯自责地道:“对不住,是、是小女子失礼了才是。” “呃……姑娘是?”他清了清喉咙,难掩疑惑地问。 “咳,佘先生,请容老夫代为引见。”老掌柜在一旁看得笑容满面,心下正暗暗赞颂“好一对天生璧人”,直见自家小姐一副羞怯窘迫、话都说不出的模样,连忙跳出来襄助一把。“这位便是我许家小姐,也是家主,芳名单一个纤字。小姐对先生惊才绝艳的琴艺神往已久,今日百般思量之下,方鼓起勇气求见先生。” “原来如此。”佘温恍然,忙欠身为礼,温文地道:“佘某在此,见过许小姐。” “佘公子有礼。”许纤嫣然一笑,娇容若芙蓉般动人,偏生又有种初生蓓蕾般的粉嫩娇弱,我见犹怜。“是纤儿冒昧,打扰公子了。” 他笑笑。“不敢。” “这雨看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会停,不如先生和小姐先到前头亭子里避雨,老夫让人准备红泥小火炉、老景德青壶,还有上好大红袍和一些细点来,如此这般观雨烹茶,也是一番雅兴情致,二位以为如何?” “……也好。”许纤咬着下唇,羞涩地轻喃。 “对不起。”佘温眸光沉稳,带着合宜完美的歉然与诚恳。“多谢小姐和掌柜雅意,然在下答应了家里人,要早些回去帮忙做事,时辰也差不多,佘某也该告辞了。二位还请留步。” 许纤小脸有些苍白,张嘴嗫嚅了什么,可终究是面皮子薄的千金小姐姑娘家,迟疑了片刻,终只能垂下粉颈,努力藏住满眼的黯然失落。“那……公子慢走。” “佘先生——”老掌柜看得极为不忍。“还是——” “许伯,既是公子家中有事,怎好强留?”许纤不愧是大户人家小姐,一下子便能很快收拾起满腹幽微心思,稳住了心神,明礼大方地道:“下了雨,公子归家途上必是泥泞难行,如若公子不嫌弃,便由茶楼车马送公子回去可好?” “谢谢,不——”他接触到老掌柜恳求的目光时,怔了怔,倒也不好一而再地打回人家的好意,只得改口道:“如此便有劳了,多谢小姐和掌柜。” “公子不用说谢,”许纤一时欣喜忘情,明婉优雅又被满满娇羞取代了,小小声地、柔柔地道:“不过举手之劳,公子莫放在心上。” 饶是佘温于这方面素来迟钝,可他自从和项豆娘两心相悦后,也算是稍稍窥知了关于男女感情里的弯弯道道儿,虽然不知道这个初次见面的许小姐究竟在脸红个什么缘故,可他心里仍旧警戒大起。 但他脑中窜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姑娘笑得好生娇柔可人,端的是别有系人心处,那万一也有个男子这般对着他家豆娘笑的话,那他该如何是好? 不不不,他家豆娘心性坚韧聪慧美好,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会轻易被个登徒子的轻薄笑容就给勾走了心魂? 话说回来,他昨晚才答应过豆娘,今儿要早些回去陪她摘五月节用的竹叶的,豆娘说这包粽的竹叶若是提前一个半月先摘下来,好好洗净晒晾上七日再收起,包出来的香气会比用新叶或旧叶还来得沁香好闻。 对了,现下都什么时辰了?回得太晚,失了约,又不免要教豆娘失望了…… 想像着那飞扬明快的笑容黯淡消失,倔强的眼神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的心瞬间紧紧绞拧了成团! 素来与一般人逻辑迥异、思维反向的佘温,念头瞬间就跳跃到了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状况之外,偏偏越想越是自己吓自己,也就越紧张,哪还按捺得住急急归家情切,于是他只是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就走,颀长身影飞也似地消失在美丽烟雨之中。 “先生?!老夫还没吩咐他们备——马——” “许伯,佘公子是讨厌我吗?”许纤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怅然。 “小姐温婉清丽,谈吐文雅,性格柔善,乃是咱们镇上人人倾慕的大家小姐,先生又怎么可能会讨厌您呢?”老掌柜赶紧安慰她,“小姐许是第一次同先生接触,还不是很明白他的性情,可老奴这一个多月来看得十分清楚,先生天性质朴纯良若玉石,乃天人之姿,绝非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巧言令色之人……正因先生如此淳良,老奴也才斗胆为小姐张罗这些……” “许伯,是纤儿为难您了。”许纤轻轻叹了一声,幽然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雨打荷花上。“自爹爹两年前过世后,许家偌大家业若非有您和管事们帮着相扶,只凭我一个弱质女流之辈,恐怕早已守不住。如今族中叔伯们又是虎视眈眈,纤儿也知若是再无合适之人做我许家婿,待今年五月端午之时,族叔伯们开了祠堂族议之下,我爹爹多年心血也只能拱手让人了。” “为小姐守住老爷一生奋斗积攒下来的家业,是老奴分所当为之事,不管要老奴做什么,老奴都愿意。”老掌柜眼圈红了,“小姐呀,只要老奴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让小姐被那些人轻视欺负了去的。” “许伯,我知道您是一直护持着我的。”许纤以袖拭去眼角泪光,深吸一口气,勇敢道:“纤儿也不会教爹爹和您失望的。您说得对,正因余公子不像别人那样,见了我的容貌便眼露惊艳、情难自持,更说明他才是个最值得纤儿托付终身的谦谦君子,纤儿确实不该因这小小挫折就自怜自伤的。” “小姐想得明白,老奴也就放心了。”老掌柜松了一口气,不禁抚须笑了。 “今日冒昧一见……也不知佘公子他会不会误以为……以为纤儿是个轻薄女子?”她想起那个容貌清俊出尘、举止从容尔雅的俊俏男子,小脸越发通红,心更是上上下下地跳得飞快,有些担心地道:“糟了,许伯,万一佘公子他就此误解纤儿了该怎么办?” “小姐别慌。”老掌柜笑了起来,对自家小姐可是信心满满。“小姐知书达礼、人见人爱,先生必定同老奴一样,对您怜惜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误会小姐呢?” “那就好……”她吁了口气,娇憨地吐了吐舌。“这般温文儒雅的斯文公子,若是教我吓走了可就不好了。” “这么好的小姐,一定能够找到这世间头一等的好夫婿的!”老掌柜心都快化了,暗暗握拳。 许纤脸上却是掠过了一抹若有所思。 下雨了。 项豆娘抱着蓑衣,静静地在无崖村口等待着他。 天近黄昏,无声细雨将暮色晕染得迷离昏暗,她很努力很专注地睁大眼睛,极力想在第一时刻看见那抹颀长身影自老林子中走出来,走向她…… 他说,今天会早些回家的。 有蓑衣穿在身上,雨仍旧落在她的发上、睫毛上,她眨去那湿润的水气,想揉眼睛,又怕手上沉重的蓑衣会落在泥地上。 见午后隐隐有雨云凝聚,她就应该带上蓑衣到镇上去等他的。 现下也不知他身子淋得如何了……虽说雨不大,却是密密麻麻得讨厌,哎呀! 她该在出村口等他前,先在家里烧好一锅热水的,还有熬点姜汤好让他祛祛寒…… 隐隐约约,那熟悉的高雏挺拔身影终于映入眼帘,她心下一热,再抑不住抱着蓑衣就奔了过去。 “阿温!” 佘温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地接住了这个莽撞冲进怀里的小女子,“你怎么来了?正下着雨呢,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 “我给你送蓑衣的。”她的脸一贴到他湿透的微凉衣料布面,顿时一惊,急急道:“瞧你,怎么也不找片叶子遮遮?快穿上,这雨看着不大,淋久了也会伤风的。” “你别担心,我不觉冷的。”他乖乖接过她手中的蓑衣穿上,伸臂将她揽进怀里。“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她仰望着这专心一志护着自己的男人,他优雅无瑕的侧脸美好得教人心悸,这个人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是她的夫君,她的天。 “阿温。”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傻豆娘。” 心口暖暖的、满满的都是幸福——这一刻,她相信他们一定能相爱、相守到老,这辈子,谁也不会舍得放开对方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里,佘温便常常在清泉茶楼和许纤不期而遇。 一次两次也还罢了,时日一久,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咳。”老掌柜笑咪咪地对他说:“先生今日一曲晓风春真是惊艳四座,连老夫都给听住了呢!” “好说。”他微微一笑,手持细绢仔细地为这架古琴拭去微尘和手汗,“是您不嫌弃了。” “实不相瞒,老夫有件事想劳烦先生相助,又怕唐突了先生……”老掌柜有些欲言又止。 他本着助人为乐的信念就欲热心答应,可一想到近日在茶楼遇上的种种怪异迹象,沉吟了一下,不得不谨慎地斟言酌字道:“掌柜但说无妨,若是在下能帮得上的自会尽心尽力,然若事有不妥、乃在下所帮不上的,也还请掌柜包涵见谅了。” 这话说得字字在理却又滴水不漏,进可攻且退可守,老掌柜在欣喜激赏之余,不免也有三分忐忑起来。 佘先生看来也并非不通俗事世情之人哪,万一…… 可想到逐日逼近的端午族议大会,老掌柜一咬牙,也只能豁出去了! 已经挑选过了那么多人都不符合小姐的要求,好不容易来个方方面面都最合适的,怎么也不能放过。 “先生!”老掌柜突然跪了下来。 佘温脸色瞬间变了,急急就要上前搀扶。“掌柜快请起,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万万莫如此……” “请先生救我家小姐一命!”老掌柜老泪纵横,怎么都不愿起身。 他蹙起清眉,还是坚定地扶起了激动哽咽的老人家,温和道:“掌柜的,您冷静些,究竟是什么需要救命的事儿,您仔细跟在下言明,咱们好好商量看看,您看如何?” 老掌柜就势起身落坐,却止不住老泪涟涟。“唉,说起这事……老夫本是难以启齿,可我们家小姐……实在是太可怜了,生来便是良善温柔的性子,自小熟习诗书五艺、琴棋书画,谁知偏偏命运捉弄,小小年纪就失却双亲,一门家业如今又遭族中叔伯觊觎,小姐一个弱柳纤质的姑娘家,得面对这些个豺狼虎豹……想到这儿,老夫就心如刀割,真是死也无颜下九泉见我家老爷啊!” “原来许小姐处境如斯艰困折磨。”佘温一怔,也不禁心生感叹。“唉,人世果然多磨难,不过小姐有掌柜这样的忠仆疼惜看顾,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可远远不够啊……”老掌柜摇头,哀戚地道:“贪字祸人,眼看许家族亲步步进逼,小姐就算想保住脚下寸土之地都不能了。” “怎会如此严重?”他皱起眉来,神色闪过一丝冷峻。“官府都不管吗?” “在这小地方,族规大于一切,就连官府也是退让三分的。”老掌柜满腹悲愤,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今年五月端午一到,许家便会大开宗祠族议,逼迫小姐将家产归纳于族中,交由二堂老爷、四堂老爷共同持理。说是持理,其实就是并吞了去,日后哪还会还给小姐?可怜老爷一生心血,可最最可怜的还是我家小姐啊……” 他见老掌柜哀哀痛哭,心中也难掩恻然,不禁脱口而出:“依掌柜之见,在下能帮上许小姐怎样的忙呢?” “先、先生,您当真愿意?”老掌柜眨巴着泪眼,惊喜又不敢置信地喃喃。 佘温犹豫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涌现莫名不祥的忐忑感,可见待自己素来礼遇的老掌柜这么声声泣血,又耳闻了那位许家小姐的艰难处境,是人又怎会不悲悯感叹,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若是在下力所能及的,自然倾力相帮。”他甩去心头没来由的不安,温言诚恳地道,“掌柜您就明言吧。” “请先生娶我家小姐吧!” “什么?!”佘温清俊脸庞瞬间变色,想也不想地站起身来,激动斥道:“不可能!此事太过荒谬,况且在下已有未婚妻子了,这样的忙,请恕再下不能帮、也绝不会帮的!” 说什么笑话?许家小姐身世再堪怜,再值得人同情相帮,也不能够教他弃下此生最珍惜爱重的心爱女子,再说豆娘待他有情有义,千般万般地好,又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儿,他这辈子负谁也绝不会负她! “先生请听老夫一言……”老掌柜见他变脸,慌得忙急急解释道:“细节都可再议,先生、先生那位未婚妻子,许家也可视若第二位小姐主子,只要我家小姐为尊为大即可……” “够了!”他眸光厉色一闪。 老掌柜霎时呼吸一窒,莫名地胆战心寒起来,所有想好的话全给吓吞了回去。 这、这骇人的杀气,和冰冷无匹的气势……惊悸惶恐到了极点的老掌柜仿佛看见了某种巨大可怖、冰寒森冷的……东西?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 就在老掌柜脸色发青到几欲昏厥的当儿,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冷冽气息瞬间消失,他颤抖着手揉了揉眼睛,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 先生还是那个先生,虽然脸色难看了点,神情愠怒了点,却仍旧掩不住通身上下飘逸脱俗的翩然风采。 “许小姐之事,在下可代为思筹计策相助,但绝不会将自己置入其中,更不会因此伤及在下的未婚妻子。”佘温淡淡地道,拱手为礼。“以后诸如此类的话,掌柜的就莫再提了。” “佘先生……”老掌柜心下大急。 “另外多谢掌柜让佘某在此谋生月余,佘某甚是感谢。”他露出一个温文微笑,却看得老掌柜一阵哆嗦,没来由一慌。“如若掌柜不弃,佘某会再留七日,不计薪酬,七日后自请辞工,就有劳掌柜再另寻琴师了。” “不不不,先生何至于此呢?”老掌柜脸色大变,冷汗直流。“先生请再听老夫——” “许伯!”许纤娇柔清甜的嗓音自帘后响起,莲步轻移,出现人前的清丽小脸面色苍白,却是神情平静地道:“您就莫再为难佘公子了,是纤儿福浅命薄,无缘得遇公子这样情深义重的好男儿,纤儿不怨任何人。佘公子,今日之事是我许家冒昧了,还请公子不要太过生气,往后还继续帮我清泉茶楼可好?” 佘温冷淡的神情缓和些许,目光瞥了她一眼,忽地嘴角微微上扬。“请恕在下唐突,多言说几句。小姐虽看似娇弱无依,实则内心是个有主意的,身世固然教人可叹,然以小姐之聪颖灵慧,除却病急乱投医的联姻此法外,想必还有其它筹谋备案才是?” 许纤笑了,一扫平素的娇柔,面上浮现坚忍深沉的英毅之色。“佘公子好利的眼力……既是瞒不过您,纤儿也就不做这无用的柔弱姿态了。” “小姐?”老掌柜看呆了,茫然地张大了嘴。 “许伯,我知道这些年来辛苦您和管事叔叔们,只是眼见族议在即,堂叔伯们紧咬不放,纤儿再充这弱质娇女也无意思了。”她涩涩一笑,随即又恢复了沉稳之色。“倒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不了散尽许家产业,统统归入族产祭田之中,拿来日后以供教育许家子弟之用,就算是残羹剩饭,也绝不容二堂伯和四堂叔来染指一分一毫!” “好!许小姐好气魄,好见识!”佘温扬手轻拍几下,俊秀脸庞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语带激赏地道:“不愧为商家千金,见地胸襟当真不凡,佘某今日大开眼界了。” “是佘公子大度,在我许家如斯冒犯失礼后,还愿意这般谬赞小女子,小女子实是愧不敢当。”许纤眸光明亮而有神,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也有一丝丝的受宠若惊。“如果佘公子不嫌弃的话,不知可否愿认下小女子这个义妹?” “义妹?”他先是一怔,随即蹙起眉心。 非亲非故,方才又有那一番教他恼火的波折,现在就算情势换了个局面,他还是不能轻易放下防备。 瞧瞧,刚刚便是一时心软,这才险些应下了一桩天大祸事! “佘公子别紧张,小女子也是读过四书五经,知晓礼义廉耻的,绝不做强人所难或奢求贪妄之事,否则适才也不会知难而退了。”她笑笑,神情里有一抹黯然。 “纤儿自小便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姊妹相扶持,实是心中一大憾事,可方才佘大哥句句警言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让纤儿仿受兄长教诲提点,这才厚颜想认您作义兄,不知佘大哥意下如何?” 佘温微眯起眼,眸光锐利地审视了她一眼。 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 他紧绷的心绪稍稍放松了些,眉宇间的厉色也消褪不少。 再见她神态磊落,谈吐大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明快爽朗……思及此,他心念一动,嘴角不禁因回想而笑意温柔了起来。 是,有一刹那,那神采那气息极像他家豆娘,他的豆娘也是这般爽俐的好姑娘,也是身受命运捉弄却从不伏雌于命运掌下…… 也罢,就当多认了个妹子吧。 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在这世上能多个妹子,犹如家人,也是好的。 他眼神幽暗,随即挑眉,点了点头。“好,我可以答应你。” “谢谢大哥。”许纤小脸瞬间亮了起来,大喜过望,忙盈盈下拜。“纤儿见过义兄,日后还有劳义兄多多看顾了。纤儿也会将义兄视若亲兄,敬之爱之,绝不忤逆兄长,教您失望。” “妹妹请起。”他眉眼舒朗含笑,伸手扶起她。 “太好了,太好了,老爷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啊……”老掌柜高兴得泪花直闪,都快语无伦次了起来。 周周折折地绕了一大圈,最后总算是好事收场,小姐有了先生这位义兄,也可多上几分底气,往后也不会教人轻易藐视地欺了去了。 老掌柜边想边忍不住频频拭泪。 【第七章】 这天晚上,项豆娘习惯地在他身畔藤椅上坐下,见他神思恍惚,唇畔笑意似喜若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不由打了个突。 这样神情的阿温是她从未见过的,很是陌生得令她莫名地心里有些不安了起来。 他在想什么?或者说,是想起了谁,竟会有这么温柔恍惚、又像是带着一丝宠昵的笑意? 不不不,她在胡思乱想个什么东西呀?有人这样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的吗? 项豆娘猛然甩头,挥去了乱七八糟的糟心念头,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头,“想啥呢?” 佘温惊醒地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她。“豆娘,你几时来的?” “十八年前就来了。”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口气有些不豫。 他一呆,随即失笑,大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豆娘生气了,怎么了?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她干脆地道。 “我?”他闻言愕然。 “你今天打从回来后便一路恍神到现在,好似三魂走了七魄,还时不时傻笑,越看越刺眼越可疑……”项豆娘说着说着,有些忿忿地问:“说!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他完全傻眼了,微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她。“啊?!” “卖呆扮可爱也没用。”虽然她不争气的差点笑出来,但事有轻重缓急,眼前她已经闻到了一丝不对劲的苗头,当然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面色又复“阴沉凶恶”地盯着他。“是不是在外头看上了比我美比我温柔比我还有钱的什么什么家千金大小姐?” 佘温心惊跳了下,没来由地心虚……可话说回来,他心虚个什么? 对豆娘的一片真心可说是天地可表,他完完全全敢拍着胸膛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佘温生是豆娘的,死了还是豆娘的,就连心肝脾肺肾外加三魂七魄统统都是豆娘的! 所以他到底心虚个什么呢? 他吞了口口水,终于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了。 没有提前征求饲主——呃,户主的同意便擅自认了一门干亲义妹,万一豆娘误以为这表示他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搁在心上了那该怎么办? “我说我说。”他慌了,忙握住她的手,“可是豆娘,你得先答应我不许生气,好吗?” 她心一沉,嘴唇微颤。“难道还真的有?” “是义妹。”他急急道,“我认了个义妹。” 项豆娘先是错愕,随即眉头打结了起来,冷着声道:“说清楚,几时的事?又认了谁?我认识的吗?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呐呐道:“没有偷偷摸摸……呃,我是说事情来得太快,我也来不及先回来同你知会一声,你……你生气了吗?你可以不要生气吗?往后我什么事儿都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可以别生我的气吗?” 眼见他又恢复了她习惯的碎碎念书生呆样,她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悄悄吐了出来,唯有眉头仍未舒展。“我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姑娘家,只是……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不喜欢和他之间有丝毫的隐瞒,那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感觉,教人……莫名恐慌。 好像终有一天,她会因为不了解他而失去他…… 她心悸了一下,小手下意识地掐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了。 “我明白。”他目光柔和的看着她,“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直听他说完了来龙去脉后,项豆娘不发一语,神情看不出喜怒。 佘温屏气凝神,提着心地等待着她的爆发——她还是误会了吗? 半晌后,她低头握住他的手,在月光下看着自己长年操持农务的粗糙小手,和他的指节修长匀衬,优雅白皙相比,她的手就像个丫头,下人。 那位清泉茶楼的许家小姐,一定也有着一双柔软雪白、持卷弄琴的纤纤玉手吧? 她不否认,听完了这一切后,她惶然不安的心并没有稍稍安定些,反而绞拧得更紧绷、更害怕了,好似她内心深处一直在恐惧着这一刻的发生—— 他的生命中,果然出现了一个和他一样能吟诗作对,擅长琴棋书画的女子。 虽然是以义兄义妹的名义相称,可毕竟不是亲兄妹,万一……万一日后因怜生爱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笨蛋豆娘,你谁都可以不信,又怎么能不信他呢? 项豆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死命抑下胸口那阵阵蛮不讲理的恐慌,抬起头努力对他挤出了一丝笑。“阿温,你答应我,就算是义妹……在你心中也不能比我更重,你能答应吗?” 佘温一愣,清眉随即微愠地蹙得死紧。“傻豆娘,难道你以为在我心里,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加重要?” 她心头一热,眼眶蓦地湿润了起来。 “若早知认她做义妹会令你如此不安,我说什么都不会因为一时的怜惜和同情,就答应她的。”他懊恼地自责道。 “你……对她是有怜惜的?”她呼吸一停。 佘温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而是低低叹了一声,坦言道:“你知道我的亲人皆已不在了,她也是,度己及人,不免对她有三分悲悯可惜,况且我见她也是个磊落爽快的好女子,若认她为义妹,能帮她一把,让她在这世上多个亲人大哥,这未尝也不是件好事?” 她不语,心头滋味复杂万千,说不出是酸甜苦涩……是该为自己拥有一个良善得令人深感骄傲的未来夫君而高兴?还是该生气他居然对自己之外的女子生了怜惜之心? 她张嘴欲言,话在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不,不行,就算再有千般万般的不快和质疑,也不能在状况未明前就任意发作。 她不想在他眼里,她是那种任性刁蛮又心胸狭窄的女人,可是……可是只要事情一和他有关,她就算想不做个任性刁蛮又心胸狭窄的人……也太难了! “我能见见她吗?”她努力咽下胸口阵阵撕扯、泛酸的疼楚感,竭力平静地问道。 “当然,呃……”他眸光一亮,随即又迟疑了。“或者,不如我明日先问过她一声吧?” 佘温的本意是,毕竟亲疏有别,才刚刚认了人作义妹,怎么好就立时拉着自家未来娘子莽莽撞撞上门认亲去? 可这话听在项豆娘耳里,却又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她心一紧,僵挺起了背脊,语气也有一丝管不住的火气逸出了。“哦?还要先问过她才行?” “那是自然。”佘温还不知事态急转直下,一脸理所当然地望着自家未来小娘子。“既是求见他人,不用投递拜帖,也是该提前招呼一声的,此乃基本礼仪之道。” “你的意思是我不知礼仪,不懂规矩了?”她心头烦闷不快,语气跟着冲动了起来。 “豆娘!”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你讲道理些……” “我不讲道理,我——”她闭了闭眼睛,胸口酸楚纠结难言,顿了顿才又开口:“是,你说得对,我是不讲理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晚火气这么大,许是……白天给累的,我没事,我去睡一觉就好了,你别理我。” 她起身就要走,却被他自背后紧紧环住了。 “豆娘,你在生气,而且是气我。”他埋在她馨香颈项的脸庞闷闷的,声音也闷闷的。 佘温是真的慌了手脚,他不知道豆娘为什么生气,却能感觉到她的怒气是针对自己而发,可是他偏偏对此一头雾水,惶惶然不知究竟是哪做错了? 项豆娘被他拥在温暖宽阔的怀里,又听见他那么惶急脆弱的低喃,心瞬间软化得一塌糊涂了。 唉! 是她的错,明明知道他单纯,脑子里装不下那些弯弯绕绕,干嘛还这般考验折腾他? “是我太小气了,可你口口声声替她说话,我听了不舒服。”她终于决定跟他说个明白。 “我才没有口口声声替她说话。”他闻言好不震惊。 “……好,就算没有口口声声,可我听了就是不痛快。”项豆娘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谁教一口酸苦的醋意还堵在胸口,怎么咽也咽不下。 “那,以后我便不在你面前提及许家妹子的事了。”他小心翼翼地道:“这样,你可以不要再生我气了吗?” “掩耳盗铃,更加可恶。”她哼了一声。 佘温顿时被难倒了,清俊脸庞苦成了一团。“那……” 项豆娘也明白自己压根就是在为难他,内心矛盾挣扎了片刻后,终于还是舍不得见他这般两难、无措。 “算了算了。”她鼓着脸,不是滋味地道:“是你妹子就是我妹子,再火也只能认了。” 他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为的是豆娘终于不生自己的气了,展颜笑得好不灿烂。“就知道豆娘对我最好了!” “好什么好呀?往后你就多了一个好妹妹对你事事尊重、处处贴心,我又算哪根葱哪根蒜?不被挤到犄犄角去就阿弥陀佛了。” 他一个忍俊不住,将她环拥得更紧。“好大的醋味啊!” “放开!男女授受不亲,谁许你随便乱摸乱抱了?”她泄愤似地拍了一下他环在腰上的手。 他也不怕疼,满眼尽是柔情笑意吟吟,将她拥在胸前,低头看着她。“不许随便乱摸乱抱,那么可以非常认真地吻你吗?” “什么吻——唔——” 佘温俯身吻住了她柔软微凉的唇瓣,仿佛已是期待了一生一世。 在最初的青涩羞怯之后,他吻得更深更炽热了,直至怀里人儿娇喘轻吟了一声,不自觉微启朱唇,他灵活的舌尖趁机溜入与她的勾惹、挑逗、嬉戏…… 月儿悄悄躲入云里,幽微夜色下,紧紧依偎的一双人儿吻得越发缠绵依依,不舍亦难分。 什么醋意什么火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泉茶楼后院荷畔小亭。 “来,嫂嫂饮茶。” 茶鼎滚水沸腾,清香四溢,许纤素手烹茶,姿态优美如诗,最后执壶为他俩各斟了一杯香茗,亲自奉上。 “谢谢。”在被称作嫂嫂的刹那,项豆娘有些许的害臊羞赧,却立时大大方方地接过茶杯,爽快地道:“许家妹妹人长得漂亮,果然做什么都好看,连我都给看迷眼了呢。” “谢谢嫂嫂称赞。”许纤嫣然一笑,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难解的光芒。 原来,面前这位浓眉大眼的姑娘,就是义兄珍之爱之、牢牢捧在心上的未婚妻子。 坦白说,但凡是个女子,就很少不与人攀比容貌的,尤其许纤向来自负美貌才华兼具,虽说饱受命运磨难,自幼丧母后又失父,万贯家财又遭人觊觎,可是心性一贯地坚忍倨傲,又从来是个不输人的,此次却败给了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农家女子,她自然忍不住将对方上上下下瞧在了眼里,好检讨自己究竟是输在了什么地方。 可是不看还好,一见之下,许纤却无言了好半天,也不知该是同情义兄,还是该同情自己? 面前的这个“嫂嫂”,就是个土里土气,再平凡不过的农家女啊!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项豆娘岂会看不出坐在面前的娇美女子正在审视自己,甚至是暗暗评判起来? “许家妹妹看我看这么久,是我脸上有长花吗?”她似笑非笑的开口。 许纤一口气岔在喉头,险些呛咳了。“不、不是的,纤儿只是在欣赏嫂嫂一身明丽爽朗的好风采,一时给看住了。” 这样粗俗的女子,怎么配得上她那一身翩然清姿、如若谪仙的义兄呢? 许纤自震惊、不甘、愤然,到最后全面演变成为佘温的大大打抱不平! 真真是一株仙草插在牛粪上,教人既扼腕又愤慨…… 义兄就算看不上她,也不该被这样一个——一个粗鲁无知的农妇给糟蹋了去啊—— “谢谢许家妹子夸奖了。”啐,真以为她看不出那怒火腾腾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单纯是义妹,对他只有孺慕之情?也只有那个呆子会相信这种鬼话!项豆娘忍不住忿忿地瞪了身畔那个品茶品得摇头晃脑、啧啧赞叹的大傻蛋,“好喝吗?” “好喝,清而不淡,醇而不腻,有茶香而无茶涩,回甘韵味无穷。”佘温浑不知危险逼近,还傻乎乎地,满脸欢喜地同她分享起心得。“茶是好茶,烹得更好,妹妹手艺极好,豆娘你也尝尝?” “不好意思,庄稼人解渴都是用灌的,不是用品的。”她故意皮笑肉不笑地道,“也不知许家妹妹有没有大点的茶碗?” “焚琴煮鹤,牛嚼牡丹之事,妹妹向来是不做的,但嫂嫂若当真要大碗才解得了渴,妹妹自是从善如流。”许纤笑吟吟地轻拍了拍手,唤来不远处的仆从,吩咐道:“帮我这嫂子拿咱们茶楼里的饭碗来,那个够大,想必嫂嫂会满意的。” “满意——怎么不满意?”项豆娘眼角抽搐了一下,转而对一头雾水的佘温笑得更欢,“阿温,待会儿你也陪我喝一碗吧,难得来叨扰许家妹妹,没有多喝点她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好茶,就太折煞人家的好意了,你说是吧?” “当然当然。”身为名声响遍无崖村的顶级妻奴,佘温自然是自家豆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啊,那就劳烦妹妹也给我来个饭碗,我和豆娘以茶代酒,同敬妹妹一杯,也算是正式认了这门亲了。” “大哥……”许纤几乎飙泪了。 她宛若仙人之姿的义兄啊,居然被这农妇给带累了……品茶用饭碗这像话吗? “阿温真是个体贴的好大哥,不愧是我豆娘未来的好夫君。”偏偏一旁的粗俗农妇还加踩了一脚。 许纤险些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不行!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义兄被这等粗妇误了一生! 项豆娘感觉到那不断朝自己射来的眼刀,面上保持亲切笑容的同时,心下不禁冷笑了起来。 义个屁妹! 回无崖村的路上,项豆娘一路都默不作声,害原本还谈兴浓厚的佘温越说越小声,最后弱弱地偷瞄了身畔小女人一眼。 钦?这又是怎么了? “豆娘,你不开心吗?” 她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真有想一拳打爆他天真无邪笑脸的冲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呃……”他小声试探,“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是你义妹不喜欢我。” “不——”佘温被她一记白眼瞪得话全吞了回去,“那……呃,好消息是?” “好消息是我也不喜欢她。”她耸耸肩。“所以扯平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豆娘,这又是怎么了?” “哎呀!你是男人你不懂啦!”她重重哼了一声。 他张嘴欲问,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只会越问越错,犹豫了良久,最后还是只能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姑娘家的心思好难懂。” “谁会像你这个呆子,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好豆娘,你就说得明白些,赏我个痛快吧!”他叹息。 “她觉得我配不上你。”够明白了吧,哼! “她——”警觉到她目光里的火大,佘温连忙改口道:“她是她,我们是我们,就算是义妹也不能对兄长的婚事置喙左右什么,你又何必为了旁人的心思教自己心里难受呢?” 她心下一暖,总算面色稍稍柔和了下来。 “豆娘,我便是喜欢你的自信满满,从不将旁人的评论和眼光当一回事。”他温柔地看着她,握紧她的手。“你也不用和旁人比,就算义妹她饱读诗书、五艺精通,长得再美、身家再富有又如何?她是她自己,可你才是我想一生相守的心爱之人,明白吗?” “明白了。”项豆娘只觉心口热热的,眼眶湿湿的,止不住都是满满的、深深的感动和幸福。“我往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不会再糊涂了。” “乖。”他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笑意暖若春风。 她终于可以完全放心了,不用再害怕会有人抢走他了- 偏偏才一踏进家门口,项老爹就突然冒出来把人拖走了。 “阿爹!”她小脸都黑了。 好不容易阿温今天可以早点回来同她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 “要紧事要紧事,说完了就还你啊!” “什么要紧事?还不是乡试那点狗皮倒灶的破事——”她跳脚。 可是眼前哪还有人哪? 但见项老爹飞快将佘温拖进自己房里,然后火速关门上栓,像是唯恐自家女儿在暴怒之下破门而入似的。 “老爷子有事同我商量吗?”佘温被推到床榻上乖乖坐好,眨了眨眼睛,仍旧好脾气地微笑问。 “未来的好贤婿啊,你考虑得怎么样?”项老爹一脸恳切地问道。 他想也不想地郑重慨然应道:“阿温这一生绝不负豆娘,请岳父大人放心!” “……”项老爹翻了翻白眼。“谁同你说这个呀?你早是被豆娘叼在嘴边的肉了,哪个还怕你跑了不成?” 他一怔,有些尴尬地讪讪问:“那不知……岳父大人是要同小婿商量什么?” 哎哟,好害羞!虽是同豆娘已两心相许,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了,可还未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将她迎娶入家门,就口口声声以女婿自称,这样不知会不会惹得未来岳父大人不快,误以为他不诚恳? 可是刚刚岳父大人都亲口唤他是好贤婿了……但“未来的”这三个字又似危机重重,令人不能安心啊。 就在佘温又开始发傻胡思乱想的当儿,项老爹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未来的好贤婿呀,眼看乡试报名就要截止了,你当真还没决定要不要参加吗?” 佘温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听清楚了未来的岳父大人紧张的是什么,忙解释道:“回岳父大人的话,此事小婿已与豆娘商量过了,可豆娘好似不是很热衷……” “去应考的是你又不是她,她有什么好热衷不热衷的?”项老爹房门锁上,说起女儿的“坏话”来也增添了几分底气和霸气,如果撇开他说完这话之后,又忍不住朝窗口方向瞄的可疑态度不提的话。“这事儿,按咱们男人说了算!” “这……”他面露犹豫之色。 一头是未来的岳父大人,对他期望甚深,另一头则是心爱的未来娘子,对他告诫再三,着实教人左右为难啊! “这可是你的前程,你得想清楚了,大好男儿当志在四方,精忠报国,为国为民,怎能日日安于高床软枕、不思进取呢?”项老爹说得义正辞严。“况且你不想给我家豌豆过上更安乐无忧的日子吗?” 后头那一句深深打动了他,佘温胸口一热,不由专注地思索了起来。 虽然豆娘总是不愿让他和岳父大人一样,前去应考,谋求一官半职,但是他也明白现今天下局势,士农工商之中,还是唯有取士为最高,最为人尊敬。如果他真的能在官场上占得一席之位,不光能为百姓谋福,就连豆娘将来也会是个堂堂正正的官家夫人,就不用再时时介意旁人的目光了。 尽管她嘴上不说,可心底深处一定还是在意着农家的出身吧?不然也就不会那般在乎许家义妹怎么看她……如果她成了官夫人,以后也就毋须自卑、更不会受伤了,是这样的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严肃坚定了起来。 【第八章】 报完名后,自学衙门口走出来的佘温,不知怎的,心下仍是有三分的忐忑。 他忐忑的不是自己没有秀才身份,照理说是不能参与乡试,却被学衙内的学政官员破格接受报名,这样日后会不会引人非议等等,他忐忑担忧的是——他居然骗豆娘说要帮她买菜籽,结果却跑来学衙报名乡试。 而且他曾答应过她,以后什么事都不瞒着她的,可是保证才说出口,一回过身又瞒着她做下了这样的大事来,他都不敢想像万一给豆娘知道了,自己究竟该怎么解释才好? 佘温踌躇再三,想了想又回头欲进学衙取消报名,可是脚才踏上阶梯,脑中又浮现豆娘说出“她觉得我配不上你”的黯然神情,他心下一痛。 他一咬牙,又后退了,逼迫自己转身大步走离学衙大门。 他在何勇面前承诺过会让豆娘过好日子,一生一世都会好好保护她,所以就算日后事发,豆娘要见怪,他也会坦荡接受她的怒气怨恼,只要能照顾她,让她过上安乐欢快的好日子,他做什么都不觉委屈! “大哥?” 他闻声回头,含笑道:“这么巧?妹妹也上街?” 身旁跟着一个随侍丫头的许纤难掩巧遇他的欢喜笑容,嫣然道:“大哥今日休息,原来是上街逛逛来了,有看上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大哥不是来买东西,是来报名参加乡试的。”他话一出口,才知说溜嘴了。 “呃……” “真的吗?大哥有此打算,这真是太好了!”许纤又惊又喜。 “你也赞同我参加乡试?” “那是当然,大哥满腹才华洋溢,怎么能生生埋没乡间?”许纤喜不自胜,语气热切地道:“既然大哥有意科举走为官之途,你放心,妹妹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呃……”佘温尽管心下稍安了些,还是忍不住再求证一次。“你真觉得我应当去应试……你不担心愚兄日后为官,会因个性过于清廉纯良,易受小人诬陷生祸吗?” “大哥。”许纤端整脸色,严肃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事事只忧福祸,不论是非好坏,那么人人都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这世道会演变成何种自私境地?大哥是耿介忠直之人,若能出仕为官,自当能造福百姓,难道就为了怕惹小人诬害,白白错失了这个于己扬眉吐气、于国尽忠报恩、于百姓谋利德泽的大好机会吗?” 她的一番话慷慨激昂,听得佘温也不禁热血沸腾,连连点头赞赏称是。 “妹妹果然见地不凡,字字句句犹如暮鼓晨钟……”他拱手作礼,深深一揖。 “今日愚兄真真受教了。” “能为大哥分忧解难,妹妹也甚是荣幸。”许纤眼眸亮晶晶,欢喜地噙笑道:“对了,大哥,科举一路除了学问之外,个中还有许多弯弯绕绕的诀窍,如若大哥不嫌弃的话,以后大哥便多多抽出空暇到舍下读书如何?妹妹那儿有文房四宝、经纶诗书满架,定能帮得上大哥的忙的。” “这……”他想起了豆娘当日的顾忌和不安,不由得有些犹豫,随后摇了摇头,婉拒道:“谢谢妹妹好意,愚兄若有真本事,寒窗苦读也能鱼跃龙门。你我虽是义兄妹相称,可毕竟未大张锣鼓地令世人皆知,为了妹妹的清誉,愚兄也只能婉谢好意了。” “大哥,旁的不敢说,我许家上下人人都知我认了个有情有义、才华洋溢的大哥,你又何必畏惧人言呢?”许纤柳眉微蹙,不以为然地道,“况且我家中总账房先生早年便是个考过乡试的举人老爷,后来若不是因母丧迁徙回乡,许是今日已朝堂有名了呢,若有他辅助指点,又何愁大哥大事不成?” 佘温心念微动,不由面露沉吟。 嗯,确实若能有前辈指点,想必更能事半功倍,而且岳父大人连连于乡试止步,一手毛笔字也总未能再度精进,他们二人若能同这位举人先生会个面,请教一二也好。 “如此就叨扰、有劳妹妹了。”他再三斟酌,几经深思熟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愚兄必不教妹妹失望,然日后不论能否功成,愚兄都会竭尽全力报答妹妹这番情义。” 看着他清亮澄澈的朗朗眸子,许纤自然分辨得出他所言的那两个字,自然是“情义”,而非“情意”,她强捺下内心深深的遗憾与不甘的叹息,面色有些微寥落。 真不知项豆娘究竟何德何能,能得这样的好男子倾心相护? 也罢,待大哥日后平步青云,傲立于众人之上,必能看明白项豆娘并非他的良配,就算他往后另得佳偶,也好过是她…… 许纤拒绝承认自己就是嫉妒、就是不甘心。 项豆娘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清理了一个上午才勉强拔除了大半田里的杂草。 她止不住满身的疲惫,瘫坐在田埂上,用袖子擦拭满头满颈的热汗,长长吁了一口气。 怪了,为什么往常再忙,都不觉得有这么累呢? 项豆娘怔怔地望着田地里绿油油的菜,心下却感觉到隐隐压抑的苦闷和厌烦。 最近,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对劲了? 阿温……甚至是爹爹……她也说不出他们俩哪儿怪,可就是觉得当她转过身时,他们俩就背着她在吱吱喳喳、窃窃商量些什么。 她也曾询问过他们两个,可是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俊俏一平凡的两个男人乖乖站在她面前,却是任凭她怎么问,他们只露出那种“我们很乖我们真的很乖”的无辜表情。 骗鬼啊!当她没有发现他俩偷偷交换的目光,还有那吞吞吐吐的反应? 她思前想后,觉得唯一能够让他们俩都变得这么怪异的原因便是——乡试! “都说了几百次不准他们去考,怎么讲都讲不听?”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忿忿低咒道:“一个两个都叫人不省心,嫌我还不够操烦吗?” 她知道若是阿温会被说动,定是阿爹的那一句“夫贵妻荣”诱饵,可是她从来就不想过锦衣玉食珠环翠绕左呼右拥的生活——到底是有没有人在听啊啊啊? 她就是喜欢下田,喜欢做农务,喜欢攒银子,虽然爱钱如命,却是因为很享受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感觉,她喜欢这种踏实简单的日子,不用有钱有势,却是知足和乐平安。 官是什么?官字两个口,上下颠倒想怎么翻云覆雨就怎么信口雌黄,一个不小心倒霉丢官还是小事,要是连小命都给赔进去了,谁来还她好阿爹好夫君啊? “不行!”她越想越是忧心,倏地站了起来,紧握拳头满面坚定地道:“我得再次跟他们两个重申清楚——项家不出当官儿的!” 她抓起地上的镰刀和锄头,扛了拔腿就往回家方向跑。 可远远就看到他俩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抱着什么东西往外走去,她心下一动,悄悄在树丛后放下农具,蹑手蹑脚地跟踪过去。 幸亏他俩沿路讨论诗书学问太过专心,迟迟没有发觉背后多了条小尾巴。 项豆娘跟着跟着,神情越来越严峻,脸色越来越阴沉,直到看见他们俩相偕着走进悬挂着“许府”门匾的大宅,还和门口的家丁熟稔地打着招呼时,心瞬间直直地往下跌坠到了谷底。 许府……许纤的家……他们为什么要合起来瞒着她,偷偷到许纤家里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他明明知道……明知道她对许纤…… 他不是答应过,以后不再瞒着她任何事了吗? 项豆娘脑子乱成一团,胸口像是被一只大掌紧紧掐拧住,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在忽冷忽热的昏乱感中,门口两个家丁的交谈声,却清晰而直接地钻入她耳里“咱家小姐的义兄长得可真是好看呀,简直就像天仙下凡来的,不管见上几次都没法儿习惯,实在太美啦!” “唉,真是可惜啊,他要是咱家小姐的姑爷就好了。” “是呀,听说佘公子中意的未婚妻就是那位项老爷子的女儿,是无崖村的一个农家女。照我说,这农家女怎么配得上佘公子这样的人物呢?” “有人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找面铜镜瞧瞧自己的模样,哪一点配得起佘公子了?” “偏偏我们家小姐也是个痴人儿哪,一心都为了佘公子好,不仅出钱出力全心帮忙公子读书应考,连项老爷子都沾了公子的光,得以和公子在书斋里一同做学问。” “像咱们家小姐这样人美心又好,只求付出不问报答的好姑娘,就该配佘公子这样的好男儿才是。” “我听我无崖村的亲戚说呀,那个农家女要不是仗着当初捡着了流落民间的佘公子回家,哪能求得这一门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哪?” “啧啧,人说施恩莫望报,要跟咱们家小姐的德行相比呀,她简直连帮咱家小姐提鞋也不配!” “就是就是……” 明明是大太阳底下,为什么她却觉得浑身寒意刺骨? 项豆娘恍恍惚惚地站着,却觉脚下虚浮似踩不着地,连眼前也阵阵昏暗、发黑。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他们俩的秘密。 背着她应考,背着她到一个瞧不起她的女子宅中,受对方的恩惠,承对方的情意……然后狠狠掴了她一巴掌! 她心倏地一阵发冷一阵发烫,僵硬的脸上挤出了一抹扭曲的笑,眼眶却该死的灼热滚烫了起来。 不,不不,她不会哭,她痛恨哭泣,眼泪从来就解决不了问题。 如果哭能解决、挽回一切,那么早在娘过世的那一天,或是爹爹甩手不管家计的那一天起,她就任由泪水溃堤如江河了。 项豆娘迈开脚步,慢慢地走上“许府”大门前的阶梯,走向那两个好奇朝她望来的家丁。 “我找佘温。” “姑娘,你是什么人?找我们公子有什么事?”家丁上下打量她,警戒地问。 “你家公子?他是你们家哪门子的公子?”他从来就不是许家的,而是她的……她的喉头严重地梗住,声线因颤抖与悲愤而不稳。“总之,我要找佘温,看是你们叫他出来,还是让我进去。” “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不讲理啊?你上门求见的人也不知自报名姓,懂不懂礼仪呀你?”家丁也恼了。 既是求见他人,不用投递拜帖,也是该提前招呼一声的,此乃基本礼仪之道……豆娘,你讲理些…… 她剧烈一颤,死命地握紧拳头,指尖深陷入肉仍旧不觉疼。 再疼,有比此刻的心还要疼吗? 一口一个礼仪之道,佘温知礼,许纤知礼,就她不知礼、不讲理……这算什么?她是该恭贺他们俩何等的“知书达礼,门当户对”吗? 心如刀割,一寸寸凌迟得血肉模糊……不管理智如何逼迫她悬崖勒马,不该因一时义愤气苦便一竿子打翻了他平日待她的种种体贴情意,可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心爱男人和自己的父亲连手瞒骗她、背叛她,却还能无动于衷的一笑释之。 许是见她摇摇欲坠、状若悲愤欲死的骇人模样,家丁不禁后退了一步,赶忙进去请示主人。 项豆娘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面色自痛苦渐渐变得冰冷了。 “……豆娘?!你怎么会在这里?”那熟悉的温润清亮嗓音错愕地响起。 她冷冷地注视着他心虚回避的俊脸,只觉胸口空空荡荡,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剩下的,唯有苍白而可笑的求证。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在这里读书?” 佘温仿佛挨了一记重棍,在接触到她冷漠的脸色时,莫名的恐慌紧紧攫住了他,哑声轻唤道:“豆娘,我可以解释。” “好,”她伫立在原地,“我等你的解释。” “我——” “嫂嫂,不怪大哥,是我主动邀大哥和项伯伯到我府中静心读书的。”出现在他身后的那道娇美芳影,不是许纤还有谁? “你闭嘴!我没有要听你说话!”见许纤出声,她脑子轰地一声,所有自制统统崩裂了。 许纤吓了一跳,惊惧地躲在他身后。“大哥……” “豆娘。”佘温脸色微变,清眉纠拧了起来,仍旧试着好声好气地道:“纤儿是我俩的义妹,年纪也比我们小,她纵有什么错处令你不快,也看在我的份上对她和气些,别这么凶,好吗?” 他……居然为了一个半路认回来的义妹……向她低声下气相劝? 以前,他只会为了哄她开心这么做,可现在……现在…… 项豆娘深深吸气,拚命憋住那几欲崩溃的心痛泪水,低声道:“回答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在这里读书?” 许纤又要开口,却被佘温沉郁锐利的目光阻止住了,只得闭上嘴,乖乖站在他身后。 “豆娘,我们回家慢慢说好吗?”他柔声开口,目光直直地凝视着她苍白的小脸,只觉心口剧痛万分,犹如利刃穿膛而过。 瞒着她果然不对,她果然还是误会了。而且,还如此痛苦伤心。 佘温,你真是罪该万死! 他伸出微颤抖的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抓了个空。 “在这说。”她将手藏在背后,仰头冷冰冰地望着他。“有什么话是不能光明正大在人前说清楚的?” “好好,我说,我说,你别生气……”他心慌意乱地安抚道,眸底尽是深深的自责和愧色。“我想要参加这次的乡试,而后是会试、殿试……我想投身仕途,我想让你成为人人敬重的官家夫人,我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日日为生计奔波劳苦。豆娘,我想让你这一生都能幸福安乐,无忧无虑。” “大哥这般辛苦都是为了你,你非但不珍惜他的心意还冤枉他……”许纤在他身后忍不住咕哝着抱不平。“太欺负人了。” “妹妹,别说了!”他心一紧,忙轻斥道:“是我不对,又瞒着她做了令她不高兴的事。” “大哥!” “妹妹,你让我自己同豆娘解释明白。” 许纤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你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是受制于一个女子的恩情之中,只能逼迫自己埋没一身才华和抱负,现在就连是为了要让她过好日子,还得偷偷摸摸犹如做贼,现下她知道了,不但不感激,甚至还无理取闹到这个地步……你是我许纤认下的大哥,我只愿你一生壮志得展,幸福常乐,现在见有人这般糟蹋你,你教我怎能袖手旁观?” “妹妹不可误会,豆娘不想我考取功名也是一意为我,她只是怕我——”他忙为心上人开脱解释。 “她怕你一旦功成名就就会弃她如敝屣,所以她才想尽办法阻止你的前程,让你永远是个无崖村里的平凡男子,让你永远能留在她身边,谁也抢不走你!”许纤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这是自私自利!” 啪地一记响亮掌掴声,霎时惊住了所有的人! 项豆娘冷冷地收回刺痛得火辣辣的手掌,“你是什么东西?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质疑和评论我和阿温之间的事?” “你……你怎么能……”许纤捂着红肿剧痛的左颊,又是惊怒又是委屈地瞪着她,泪珠儿失势地滚落下来。 “豆娘,你、你怎么打人?”佘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震惊地道。 “怎么,我打她你心痛了?”项豆娘死命抑下撕裂绞拧般的痛苦,高高地抬起下巴,嗤笑道:“真失礼啊,没经过你同意就打了你的好义妹,可是她自己就是欠打,我有什么办法?” “豆娘!”佘温心底滋味复杂万千,却是怎么也无法接受一向爽朗善良的心上人,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掴人巴掌,尤其……她真的是打错人了,真该被打的是他才对。“无论如何打人就是不对,你快同妹妹道歉,我知道你只是一时情急之下失的手——” “不对,我就是想打她!”她冷笑。“不用你这位‘好哥哥’来替我圆事,我项豆娘敢作敢当,总比她当着面不敢发作,却在后头做一些鬼鬼祟祟、扯人后腿的卑鄙行为好上太多了。” “豆娘,许家妹妹不是这样的人。”他蹙眉。“你冤枉她了。” 这些日子来许纤所做的一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身为兄长屡受义妹的帮忙,他已是感到内疚不安,若非为了将来能有能力照顾他所关爱的所有人——尤其是豆娘——他也不愿欠下如斯天大人情。 所以他只能日日劝告自己,要好好苦读,以期一朝龙门得试,绝不能辜负豆娘、岳父和义妹相待自己的这一片心。 可是现在他放在心上百般呵疼的心爱女子却和襄助他甚多的义妹冲突至此…… 佘温只觉脑际嗡嗡作响,不知究竟该如何做才是。 “佘温,在你心里到底是你义妹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是我心爱女子,她是我义妹,这两者怎能相提并论?”他眉心皱得更紧了,深吸了口气,试图温言劝道:“豆娘,种种隐瞒予你是我的错,但此事同她无关。有话我们回家慢慢说,待回去后我定然认错认罚,绝无二话。” “到底是她重要,还是我重要?”项豆娘强忍着泪水,冷冷地、执拗地重复。 “豆娘……”深深的受挫感和焦虑令他心里一急,顿时冲口而出:“你莫无理取闹!”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若纸,好似被他重重甩了一巴掌,不敢置信的问:“连你……也说我无理取闹?” 话一脱口,佘温立时就后悔了,俊脸掠过一抹深深的懊悔和惶急不安。“豆娘,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是啊,你们可都是为我好,是为了我……”她眼眶灼热滚烫,迷濛得再看不清他的容颜,半晌后,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我不怪你。” “你、你不怪我?你怎么会不怪我呢?”他怔怔看着她,心下却没有半点如释重负,反而纠结紧绞得更沉、更痛了,哑声道:“明明就是我说错话,不但瞒了你,还教——” “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当然不能怪你。”她嘴角牵动了一下,眼神却是苍凉疲惫,涩涩地笑了。“我只怪我自己。” “豆娘,为什么……”他莫名不安了起来。 “我怪自己,为什么让我自己的爹,我心爱的男人,有话却不敢跟我说,我怪我自己固执凶蛮,不可理喻,让你宁愿问所有人,听所有人的,却独独不敢来问我……我要什么?”她笑了起来,在眼眶打滚的泪水终于坠落了下来。“我不怪你们任何人,可我只想问你一句——究竟谁才是要与你相伴终老的人?是我爹?是你义妹?还是我?” “豆娘!”佘温心下一恸,伸手就想将她揽入怀中。“我此生唯一愿相伴终老的自然只有你一个!” 她避开他,向后退了一大步,泪水下的笑容却是无尽的疲惫,低声道:“可我不信你了!” 他心脏瞬间停止跳动,面色一片灰白。 话说完,项豆娘毅然决然地掉头就走,决断得令他胸悸难抑、痛彻心扉。 我不信你了……不信了…… 豆娘,不相信他……也不要他了吗? “豆娘!”下一瞬他如大梦惊醒,急急追了过去。 “大哥!”许纤大喊。 “许小姐。”一个苍老的声音唤住了她的脚步。 许纤接触到项老爹的目光,不禁打了个机伶。“项、项伯伯……我、我真没有旁的意思,我、我都是……我只是……为了他好……” “是,我们都一样,自以为是得无可救药。” 知道女儿找上门来的项老爹,因心虚躲在门后不敢露面,没想到听着女儿痛楚却倔强坚忍如故的话语,越听越是心痛,不禁想起自己多年来为人父,却始终不曾真正照顾过自己的宝贝女儿,却一次又一次教女儿伤心、绝望。 项老爹再难掩悲痛自厌之情,老泪滚滚而落。 “错了……都大错特错了……” 【第九章】 她好像回到了过去,又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只能自己同生活奋战的小女孩。 永远在看书,写字的爹爹,眼里除了那些不能吃也不能嚼的书外,再没有别人的存在。 她自己一个人拔草、施肥、种菜,一个人挑水、烧柴、煮饭。 因为爹说过读书人只能握笔不能扛锄头,说习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只要饱读诗书,鱼跃龙门,就能给她过上好日子。 一天又一天,而转眼间,已经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肠慢慢变硬、变冷了,再也不把任何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不相信除了自己这双手以外的任何人。 直到佘温出现在她生命里。 让她的心开始松动,开始学着放下心防,去相信……就算手脚笨拙,就算不通俗务,这个文文弱弱的傻小子、呆书生,也会尽他全力护她周全,就算她再累、再忙,只要一回头,他就在那儿,满眼温柔地守着她。 可现在,他和爹爹一样,口口声声是为了她,却一步一步地逐渐走离得她越来越远。 这世上,她还能再相信谁? 他们永远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而她,也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 一个温暖可靠的家,一个和她胼手胝足,男耕女织,笑看花开花谢,日升日落的人…… “豆娘!”一双因恐慌而冰冷的大手蓦然捉住了她的手,牢牢地圈握着她,仿佛唯恐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无踪。 项豆娘抬起头,泪水已干了的脸庞平静得像是什么都从未发生过,静静地仰视着眼前面上毫无血色,布满恐惧与痛楚的俊秀男人。 “豆娘……”再唤一声,他声音已是哑住了。 “去吧。”她眸光垂落,看着沾着田里泥土的鞋尖。 “去哪里?”他嗓音紧绷而微颤,“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 以前这样的话能令她感动不已,可现在她知道,这样的话出自他的真心,可再多的真心也不能阻止他走得越来越远…… 她再不相信,她能改变任何人的任何决定。 一如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改变她的固执、倔强和“唯利是图”。 “阿温,你回去吧。”她语气淡然,无喜也无悲。“去做你原本想做的事,前程是你自己的,不用顾虑任何人……甚至是我。” “不。”佘温心底的慌乱和害怕渐渐扩大,他喉头发紧地道:“若非为你,我要前程何用?” “我不知道。”她想挣开他的手却无果,疲倦地道:“但那都与我无关,我没有办法给你答案。” “豆娘,你对我失望了吗?你再也不管我了吗?你是不是还在气我说你无理取闹,气我为她说话?”他急急想解释,“那是因为在我心里,我们是她的兄长和兄嫂,我希望——” “阿温,你不欠我任何解释。”纵然心空空落落,麻木得再也没有任何一丝感觉,他眸底的绝望和惶恐依然令她有想落泪的冲动,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其实,你真的什么都不欠我的。” 佘温睁大了眼,苍白的嘴唇曝嚅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梗住,脑中一片空白。 “我累了,我想回家。”她笑了笑,看在他眼底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我可以走了吗?” “我跟你走,我们一起回家。”他低哑的语气近乎哀求。 项豆娘看着他,无言,最后迳自低头默默朝前走。 他胸口沉窒纠结得死紧,纵然手中仍牢牢握着她的手,却有种就快要失去她的感觉…… 一回到家,她只说了句:“我想回房里躺躺。” “豆娘……”佘温欲言又止,眼神痛楚中带着深深的祈谅。 她挣脱了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消失在房门后,当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砰的声响仿佛重重砸在他心上。 他的手颤抖地平贴在她房门上,额头轻轻地靠了上去,声弱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接下来几日,佘温和项老爹都没有再踏进镇上一步,而是日日跟在项豆娘身边,不管是鱼塘、菜田,她拔杂草,他们就跟着拔杂草,她饲猪,他们就帮着清理猪圈。 项豆娘没有再提起那日在许府前发生的事,就连他们想解释,也只会得到她起身离去的背影。 项老爹和佘温相顾痛苦难言,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悔愧自责和不知所措——怎么办? 项豆娘这些日子以来的沉默,并不全是和他们俩赌气,在最初遭“背叛”的失望受伤和愤怒情绪渐渐冷却后,剩下来更多的却是无力的疲惫和茫然。 她要如何真正去怨、去恨两个犯下最大的错是“一心想给她过好日子”的男人?尤其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是她未来想倚靠终身的心上人。 她也曾想过许纤的话……也许许纤是对的,他们才是对的,男儿本就志在四方,功成名就,光耀门楣乃心之所向,犹如雄鹰向往翱翔天空,想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像她这样一力将他们拘在乡下、默默无闻直至终老,才是最自私最可恨的吧? 十八年来,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这么痛苦和挣扎过,甚至挣扎到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更不知道这样的“一家人”,往后又该如何走下去? 这一天晚上,项豆娘在房里辗转难眠良久,最后还是披着外衣、套了鞋,悄悄出了屋外。 已许久无人坐过的两张藤椅在夜色里显得凄凉孤单,她走过去,默默坐下来,把自己蜷缩在椅子里,抱膝幽幽吁了一口气。 “娘,我该怎么做才好?” “豆娘。”静夜里,一个疮哑而迟疑的嗓音轻轻响起。 她背脊一僵,却没有像过去那几日的逃避,而是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月色下憔悴了甚多的他。 这些日子来,谁都不好受。 “坐吧,我们谈谈。”她眼眶发热,声音却很平静。 佘温如蒙大赦地急急上前两步,随即又犹豫地停下,仿佛害怕她仍旧会嫌弃、讨厌自己。 他眼底的忧虑和悔恨是这么地强烈,令她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他就这么害怕她生气……在他眼里心底,她几时成了这样一个教人惧怕的人物? 这么处处小心,提心吊胆,唯恐动辄得咎的他,就是她想要的吗? “阿温,”她的语气有一丝哽咽不稳。“你就这么怕我?” “豆娘莫哭。”他心一紧,大步上前抱住了她,紧张得冰冷的大手颤抖着将她扣在怀里,结结巴巴地安抚道:“你……是我错,你打我吧……就是莫伤了自己的心,我、我知悔了,往后再也不会教你难过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可好?” “笨蛋。”被压在他温暖却心跳快得如擂鼓的胸口,项豆娘听着他慌乱的慰解之言,心痛如绞。“你这个大笨蛋,谁教你这么怕我的?为什么?” “我告诉过自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尤其是我自己。”他低沉的嗓音里有着深深的心痛。“见你难过,我比你更加难受。对不起,我发过誓这一生绝不让你伤心,可我非但没有做到,反而还是伤得你最深的人。” 她的泪水终于还是决堤了,迅速濡湿了他胸口的衣衫,颗颗泪珠仿佛落在他心上,深深烫痛了他…… 他的忐忑,他的自责,字字句句都教她止不住地心疼、怅然。 刹那间,项豆娘心下终于做出了最终决定—— “豆娘,莫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莫哭了。” “你们去应考吧。” 他一震。“什么?” “如果这是你和我爹真正想做的事,那么就去做吧。”她低声道。 “可是……” 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消瘦却勇敢如故在月光下分外令人心疼。“好好发挥你和爹爹的才华,让所有的人都看见咱们家的男人有多么厉害,一门双杰,翁婿齐名。去吧,去让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豆娘……”佘温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清眸闪闪,尽是惊愕、迷惘和一丝微喜的忐忑,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你同意我们?可,为什么?” “我还是很讨厌你那义妹,但她有一句话说对了。”她忍不住苦笑,“她愿你壮志得展,幸福常乐……我又何尝不是?正因如此,我确实不该自私地将你一直拘于这乡间,埋没一生。” “你并没有将我拘于乡间。”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底有着无尽的依恋和怜惜。“豆娘,是因为有你,我才有留下来的理由。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流落到何处,甚至是,还在不在这个人世?” 项豆娘闻言心一悸,“什么在不在人世的?你、你莫乱说话,不准这样咒你自己!” 他温柔地拭去她颊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不是乱说的,虽然我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但是我心底总有种感觉,我和这世上的一切都像是隔着层什么,缘分极淡……可唯独你,让我牵挂。”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前又不争气地迷濛了起来。 “你说,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可你知道吗?”他眼眶微泛红,低声道:“就算隐瞒着你,到许家妹妹府中读书,甚至违背你的心意,欲走为官一途,林林总总,都教你伤心难过……对这些,我深感自责、歉疚,但仔细想来,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永远有能力照顾你,能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守着你,站在你身边,而不仅仅只是你的负累。况且,我也答应过勇表哥的。” 她呆住了。 “所谓功成名就,才华得为世人所见,不过是希望最后走向一个结果——我,佘温,能让你项豆娘一生幸福。”他柔声地道,“我希望能成为你的依靠,你的骄傲……豆娘,你能明白吗?” 热泪纷纷落了下来,她哽咽着点头。 “我早该告诉你这些话,不该偷偷瞒着你,这一点是我大错特错,我不会也不能推卸责任,至于许家妹子……”他轻叹一口气。 她僵了下身体,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微涩地笑了笑。“我懂,以后我不会为难她的。” “不,你听我说。”佘温抬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眉宇,坚定地道:“我不希望她成为你我之间的一根刺,更不想她以后会是你心中的结。” 她眸光放缓了些许,良久后,迟疑地点了点头。“好,你说,我听着。” “你知道,我的家人都离开了,虽然我不晓得为什么他们抛下我一个……可是许是这个缘故,我心底也渴望能有自己的亲人,而后见许妹妹虽是父母亡故,却未因此自怨自怜,成为一心攀附他人而生的菟丝花。”他眼神透着一丝怅惘。“不知为何,她这点令我想到你……如若你在最孤独无依的时候,能有个兄长在你身边成为你的倚仗,那该有多好?” 项豆娘神色意味复杂地望着他,不知究竟该欢喜还是不是滋味,但能确定的是,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好似松动、消散大半了。 “我很清楚,自己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可是若这份关系的存在会危害到你我之间,那么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紧紧盯着她,专注而坚决地道:“豆娘,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她却是默然了。 “豆娘?”他清俊脸庞渐渐苍白了。“你,还是不愿再信我了吗?” “……我真的能再相信你吗?”她想起那日他对许纤的种种维护,心仍然隐隐刺痛。 “我会做到,我不会再让你对我失望的。”他眸光满是痛楚,却万分坚定地一个字一个字道。 “阿温,不要负我。”久久后,她终于开口。“不要再为了任何一个人,抛下我……不要让我这一生,尽付错人。” “我答应你,”佘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深情怜爱地捧起她的脸,俯下头去吻住了她,“永不负你。” 今生今世,天地鉴之,日月为凭。 自那日后,佘温和项老爹不再藏着掖着,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准备乡试。 只不过他们再没有上许府,自知当日私心而闯了祸的许纤,也没有再强求,而是让那位总账房先生偶尔到项家指点一二。 私底下,她也独自到无崖村找了项豆娘一番长谈。 “嫂嫂,对不起。” “先莫唤我嫂嫂吧,毕竟我和阿温尚未成亲,这嫂嫂一词名不正言不顺。”项豆娘平静地看着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唤我姊姊吧。” “项姊姊……”许纤眼圈有些微红,小小声道:“大哥后来都跟我说过了,原来,原来姊姊你以前过得那般辛苦……对不起,我以前……那样瞧不起你。” 那个实诚认真的傻子呵…… 项豆娘心下不由一暖,眼神也温和了许多。“那我也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那天那样打了你。” 一提起那热辣辣剧痛不已的一巴掌,许纤还是余悸犹存,却也不禁苦笑,“也是我活该,谁让我立意不良,成心想看你笑话,令你不痛快。被打也是应该的。” 一番自嘲的话,顿时让项豆娘对她的隔阂和偏见消失了一大半,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见她笑了,许纤也有些忍俊不住,嘴角弯弯上扬。 两个姑娘相视一眼,最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哎哎哎,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而不远处的佘温和项老爹却是看得一脸茫然,也咋舌不已。 “……女人真难懂。”可怜的呆书生只能做此评论。 “咱们还是去做咱们的学问吧……”项老爹叹了口气,拍拍未来女婿的肩头。 “那个好懂多了。” 果然,项老爹一语成谶—— 当年乡试,他们翁婿俩双双中举,成为举人,无崖村由村长出面大办流水席三天,以庆祝无崖村出了两个举人老爷,而项家这头,则是大放鞭炮一天。 本来是要连放三天,但因项豆娘在万分欣喜之余也不忘严格控管预算,所以决定将其余两天的份留待来年的会试过关后再补放。 “豌豆,你这不是歧视爹爹,存心同爹爹过不去吗?”项老爹奋斗多年终于成为新科举人老爷,在乐得合不拢嘴之余,不免还是有些小小哀怨。 只因未来女婿考了个榜首,他老人家却是敬陪末座,勉勉强强挂了最后一名上去的,庆幸欢喜之外,还多了许多酸溜溜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阿爹,得了吧,也亏得这次的考官不讲究字好不好看,不然只怕您还是得名落孙山,继续当个老秀才。”知父莫若女,项豆娘忍不住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 “气死本举人老爷了,好你个小女子居然、居然这般瞧不举人老爷……”项老爹一口一个举人老爷,好似不喊个过瘾不痛快。“哼,不同你女孩子家家一般见识,举人老爷我要来吃猪脚面线过过福气了。” 见自家阿爹抱着大碗红烧猪脚面线乐颠颠地去了,她咯咯笑了起来,几乎笑瘫在佘温的怀里。 “我阿爹也算是多年美梦成真、夙愿得偿了……” “豆娘高兴吗?”佘温温柔地拥着她,俊秀如玉的脸上亦是笑意吟吟。 他笑,是因为见她笑得这般欢喜…… “高兴。”她望着他的眼儿亮晶晶的,笑容微敛,语气真挚地道:“阿温,谢谢你。” 他微微一怔,不解地问:“因何谢我?” “谢谢你带着我阿爹一起乡试,谢谢你陪着他临摹练字,还有……”她眸光热烈而感动,轻声道:“让我看见、相信你为了我,真的做到了一切。谢谢你。” 这几天无崖村的人都来向她贺喜,不管是熟识的还是平常避他们项家如蛇蝎的,全部都来了。 连她这样自认心性不是个太过虚荣的人,也不免因他们的恭喜和赞叹而有些晕陶陶,但面对村民们的奉承和祝贺,她更多的是为自家这两个男人的弓以为傲。 他们真的好了不起,真的做到了。 听村长说这还是无崖村建村以来,头一次出了举人老爷呢! “豆娘,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佘温将她环得更紧,心里只觉满满都是幸福的感觉。 来年会试,不出意外的,项老爷因字太丑而落第,惊才绝艳的佘温则是毫无悬念地抡了元,再度荣登榜首会元。 消息传来,项家的鞭炮终于连放了三天。 而后喜上加喜的是,项豆娘终于答应了“会元大老爷”的求亲,于同年殿试前夕,结为连理。 他们成亲洞房的那天晚上,所有无崖村和镇上的人都来了,热热闹闹地庆祝到了大半夜,酒醉的酒醉,吃撑的吃撑,喧哗吵闹得都快掀了天了。 就连许纤也一扫娇雅婉约商家小姐的形象,几杯酒下肚后,和珠花两个跑去闹洞房,最后是被穿着凤冠霞帔的项豆娘一脚一个踹了出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在项家谁敢同钱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新娘子大喝一声,“闲人”只得抱头鼠窜而去,当然不忘临跑前嘻嘻哈哈地撂下了一句:“好个豌豆真是没脸没皮,可怜今晚温少落入狼爪!” “夫君,她们都欺负我……”小脸红通通的项豆娘也不知是胭脂搽太多还是给气的,迫不及待对自家亲亲夫君告状。 “没关系,夫君疼你。”可说这话的佘温清逸俊美脸庞却是比她还红,“娇羞无限柔弱可欺”的模样,还真难想像今晚到底是谁疼谁? 只不过根据某听壁角线人的可靠消息指出,当晚男人的低喘和嘶吼声交织着女人的娇吟和低泣求饶声,不难想像温少必是雄风凛凛、大振夫纲…… 在殿试的前一晚,在许家关系商号悦来客栈落脚的夫妻二人,静静依偎地坐在后院石阶上,看着天空霞光万丈的美丽景致。 “阿温,我真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项豆娘靠在他看似瘦削却坚实可靠的肩头上,轻轻叹了一口气。“会不会哪天一睡醒,我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田里孤身奋斗的农家女,阿爹还是个万年秀才,家里还是堆满了活儿等着我做,而且最可怕的是……没有你。” “傻豆娘。”佘温捧起她的小脸,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清眸满是笑意。“说什么傻话呢?我一直都在啊!” “你真的会一直一直陪着我的吧?”被自家夫君在她脸上偷香,她不由有些脸红红,半是戏谑半是忐忑地问:“不会像戏本子里头演的那样,殿试过后,高中状元,然后被皇帝指了个公主,把我这糟糠妻休离下堂……” 他脸色瞬间严肃起来,眸光愠然。“难道娘子还信不过为夫吗?” “信信信,你别生气。”她赶紧拍了拍自家夫君的背,忙打哈哈道:“那个……说说笑嘛,你明儿就要殿试了,未免你紧张,给你说个笑话松松气儿,怎么样?不好笑吗?” 佘温呆了一下,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娘子是在同为夫说笑,吓死我了,还以为娘子当真误会我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糟,她怎么忘记自家夫君有呆子体质,要是犯起傻来无人能敌、中者无救? 现在乱逗他,万一明天在殿试时,遇上皇帝老儿他又开始犯起浑卖起呆来,该如何是好? “咳咳,总之,我对你有信心,你一定可以的!”她赶紧做爱心喊话,“相公,明儿就发挥你的惊人才华,迷人魅力,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随便赏你个大官做做吧。” 佘温本来还听得很高兴,觉得娘子真是对自己好体贴好有信心,直到听完最后一句话,清俊的脸差点全黑了。 “娘子,我明天是去办正事的。”他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鼓着玉脸。 哎哟!相公鼓起脸颊来最可爱了,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捏几把,顺道上下其手…… 项豆娘总算及时在“下手”前想起明天的殿试,今天晚上可不能把相公累得明早爬不起床……嗯咳! “娘子,你脸怎么这么红?很热吗?”他眸带忧色地看着她,大掌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着凉了?” “我很好,我没事,身子好得很,打死一头牛都没问题。”项豆娘心虚尴尬了一下,忙顾左右而言他。“对了,相公,过两天就是端午佳节了,不知明天殿试过后结果如何,现在这么紧张,咱们不如叫两杯雄黄酒来喝喝,既放松情绪,也当提前过端午,你觉得如何呀?” 端午……雄黄…… 佘温不知怎的神思恍惚了一下,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你冷吗?”她有些担心,“虽说天气暖,可坐风口久了也会受凉的呀,不行不行,那咱们还是赶紧回房里歇着好了,明儿殿试,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要不你就白白苦读那么久的书了。” “我没事。”佘温见她担心得脸色都有些发白,心下登时软成了一汪春水,想也不想地安抚道:“好好,我们就请小二送壶雄黄酒,再蒸几个粽子,咱们夫妻俩先共饮一杯,应应节也好。” “可是……” “反正咱们晚饭也还没用,再请小二送几样小菜来,一并摆了在屋里吃。”他微笑道:“为夫虽酒量不行,想必陪娘子饮上几口也不要紧的。” “那好。”她笑嘻嘻地拉着他起来,一迭连声就喊小二:“小二小二——” “嗳,来了!”店小二闻声而来,对东家吩咐过要特别好生招待的夫妻二人可是恭敬有加。“佘少爷和夫人有什么吩咐?” “劳驾帮我们送壶雄黄酒,蒸几个粽子,再做几道小菜来。” “好的好的,不过小店里粽子口味众多,湖州粽、江米粽、老京粽,无论甜的咸的、大的小的我们应有尽有,不知少爷和夫人想尝尝哪一种的?还是每样来一只?” “娘子想吃什么口味的?”佘温低头看着她,浅浅一笑,眼底眉间的宠溺疼爱之色流露无遗。 “听说湖州粽香糯鲜美,我们就吃那个好了。” “好,小二,我们就要湖州粽。”他朝店小二一笑。 但见店小二被这倾城一笑笑得迷花了眼,脸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道:“好……好呀……少爷说的是,都好……呵呵呵。” 直到店小二傻笑着,还不小心连连撞着了门框、柱子、树丛,直到去得远了,憋了很久的项豆娘终于叹了好大一口气。 “唉——” “怎么了怎么了?娘子,为何叹气呢?”他慌了,忙关心道。 “麻烦相公以后不要随便乱对人笑,你的笑容杀伤力太大了。”她不禁嘀咕。 “好不容易店小二这几天才稍微适应了你的‘美色’,不会动不动就脸红说……” 佘温闻言先是一呆,随即尴尬,接着玉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啼笑皆非了起来。“娘子又说笑了,况且美色不是用在形容男子容貌上,娘子日后须谨记才是。” “啊随便啦。”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娘子……”某位翩翩青年脸又黑了。 不一会儿,酒菜很快便上了齐全,项豆娘看着坐在对面唇红齿白面若冠玉,朝自己笑得好不温柔的夫君,心底不禁一片春意荡漾。 “来,我帮你斟一杯。”她替他和自己斟了据说可杀百毒、避百邪的雄黄酒,端起杯来,“这一杯,祝阿温相公身体康健,岁岁平安,明日殿试一举功成,心想事成!” “谢娘子吉言。”佘温也执起杯盏,浅浅一笑。“我也祝娘子平安喜乐,时时欢悦。” “好,干了!”项豆娘不改豪爽明快的作风,仰头一饮而尽。 佘温却是杯沿到唇畔,那浓浓雄黄味冲鼻而上的当儿,心没来由地重重跳了下,脑海深处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叫喊…… 别喝……不,绝不能喝…… “相公?” 他额上有冷汗微微沁出,目光对上了妻子疑惑中带担忧的眼神,陡地心一横,大口干尽了那杯雄黄酒。 酒液滑入喉头落于腹间,热烘烘的酒意混合着某种奇异的刺痛感冲上脑际,他呼吸一窒,握着空杯的手指节泛白。 “相公,你怎么了?阿温?”她见状心一惊,急忙扶住他。 “我没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她挤出一朵安抚的笑容。“许是空腹饮酒的缘故,吃些东西便好了。” “对对对,空腹饮酒胃会疼的,我怎么忘了呢?”她连忙帮他剥了个香喷喷的粽子,又夹了一大堆的菜,堆得他面前的碗跟小山似的。“来,快多吃点,趁热吃,胃会舒服些的。” “谢谢娘子。”他依言低头吃饭,一口一口将碗里的饭菜慢慢吃完,姿势仍然优雅好看,可唯有佘温自知,他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在发抖。 脑袋昏昏然,耳际嗡嗡然,像是有什么即将裂胸破壳而出…… 一睡五百年……再睡已千年……上古吾族……归来……归来…… 他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才吃完了饭,强忍着胸口和脑际阵阵如巨鼓狂擂的声声呼唤……是谁?是谁在呼唤?唤……他吗? “相公,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项豆娘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忍不住紧紧握住他冰冷的大手,“可恶!都是我,没事儿喝什么雄黄酒,避个屁邪啊,现在可好,喝出毛病了。相公,你别急,我马上去帮你找大夫来——” “不!”他反握住她的手,力气之大几乎令她生痛,素来温柔的清眸里漫起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深依恋……和莫名的心慌。 不知怎的,佘温隐隐感觉到,她这么一走,他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都病了怎么能不找大夫来看呢?”她急得眼圈儿都红了,满是自责地道:“都是我害的,明明知道你酒量浅,要是不迫你喝酒就没事了……” “豆娘,我没事,躺躺就好了。”他牢牢圈握着她的手,眸光温柔炽热里带着迫切的渴盼祈求。“你陪着我好吗?” “好,我陪你,我都陪着你。”她搀扶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到床榻上躺好,腾出一只手为他盖上被子,心下焦急煎熬如火烤,嘴里却柔声地哄慰道:“乖,你闭上眼休息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不,别去!”他手一个使力,将她拉到自己胸口,随即紧紧地环住她柔软的腰肢,“豆娘哪儿都别去,别离开我。” “好好,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的,我陪着你,你别慌,我在这儿呢。”她只得静静地伏在他怀里,不断温言轻声地保证着。“阿温别怕,豆娘在这儿呢。” “别离开我。” “好。”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 “好。” “……豆娘,我爱你。” “嗯,我也爱相公,很爱很爱。” 就这样在一问一答之中,他的恐惧和慌乱被她温暖的嗓音安抚了,他渐渐陷入沉睡,可长臂却犹如铜浇铁铸般,牢牢地圈着她的腰,怎么也不肯放。 项豆娘只能打消了悄悄起身去找大夫的念头,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抚着连睡梦中也眉心纠结、不得安宁的佘温。 “相公乖,豆娘在这儿,你安心的睡吧,睡醒就没事儿了,我一直在这儿,我哪都不去……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渐渐地,夜色降临,她也慢慢睡着了。月光透窗而来,照映出床上那静静蜷缩着身子的小女人,和紧紧缠绕着、无限依赖眷恋着怀里小人儿的碧绿绿巨蛇…… 月色里,依稀不知谁在低低叹息。 因念成恋……是劫成缘…… 摩呼罗迦……你记起了你是谁吗? 【第十章】 天亮了。 项豆娘是被晨光照醒的,她微动了下身体,累得懒得抬动眼皮,下意识便想再钻回夫君温暖的怀里继续睡,却猛然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哪还有人在?! “相公?”她心一惊跳,所有睡意全吓飞了,翻身爬坐起来,“阿温?” 糟了糟了,现下什么时辰了?今天他还得进宫参与殿试,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等等,昨晚相公身子不舒服……那他人呢?找大夫,对,她得去帮他找大夫…… 就在项豆娘急急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上的当儿,房门被轻推了开来,她的目光在见到来人时,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相公,你是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她顾不得满头乱蓬蓬的发,急忙蹦到他跟前,伸手就想摸他的额头。“快给我看看你好点了没?身子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且慢。”他后退两步,清亮眸子里掠过一抹陌生的疏离和防备,蹙着眉心道:“请姑娘莫这般动手动脚的,于礼不合。” 她愣了下,随即噗地笑了起来。“什么于礼不合?相公,你真是爱说笑,现下都什么时辰了还来玩这一招老梗,咱们亲都结了床都睡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你还……” “谁是你相公?”他眉头打结得更紧了。 “喂!你说笑也得有个限度才行……时辰来不及了,赶紧准备一下,你还得去殿试呢……”项豆娘震惊地看着他将她的手拨开,底下的话瞬间全噎在了喉头。 “阿温?” “你怎会知晓我于凡间的字?”他清澈的眸里已无昔日的依恋温柔,反而透着一种令她莫名害怕……恐惧的什么。 好像是……他还是那个他,可是他又不是那个他了…… 她不可遏止地颤抖了起来,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得一个字也挤不出。 “嗯?”他修眉微挑,声音不紧不慢地一哼,当中的冰冷严峻威仪令她生生地打了个冷颤,忍不住踉跄后退。 “你……我……你不记得……我了吗?”她嘴唇微抖着,小脸渐渐变得惨白。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微眯起危险的眸光。“我应该记得你吗?” “我是豆娘……你的娘子,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她呼吸几乎停止,胸口剧烈地绞拧着,仍然试图解释,唤醒他,并且阻止她恐惧的一切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不记得她了?就像……就像她捡到他的那一天,他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该走了。”他清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好似面前的她,甚至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他驻足留恋。 “佘温!” 他的身影微顿,没有回头,淡淡地道:“我已经很久不叫那个名字了,我是摩呼罗迦……罢了,我何必同你这凡间小小女子解释?” 下一瞬,他长啸一声,倏地屋中狂风怒卷而起,修长俊秀身形化为一抹淡淡碧绿色影子,立时消失在她眼前! 他、他真的不是人? 摩呼罗迦? 摩呼罗迦……上古蛇族……天龙八部中一众……人头蛇身是为地之龙……相传乃女娲娘娘族人…… 项豆娘如遭雷殛,脑袋里一片空白。 “摩、摩呼罗迦……不,不对,你是我的阿温,我的相公,我不管你是蛇是人还是妖,你说过你不会负我,你不会抛下我的……”下一刻,她犹如大梦初醒,叫了一声,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屋里屋外,空荡无一人。 他真的抛下她了…… 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地。 她怀孕了。 当项豆娘被店小二发现时,急急找了大夫来,为不省人事的她一号脉,这才发现她有孕两个月了。 后来,终于转醒的项豆娘听到了这个消息,她脸上没有喜意,没有笑意,麻木得仿佛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唯有黯然的眸底透着深深的凄凉和绝望…… 他走了。 这次,是他不要她了……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来,泪水自眼底滚滚而落,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世上……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他说他最怕我不要他……可现在是他不要我了,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摩呼罗迦……什么上古蛇仙……不要我就不要我,何必……装神弄鬼来负我?” 笑到最后,她哽咽得再不能言。 阿温,阿温……你怎能这样待我?当初既是你来招惹我,今日又怎能心安理得的抛下我,忍心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就像你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不管你是蛇仙也好,是凡人也罢,是你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好,永不负我的……我已经当真了,可你人在哪? 她泪如江河,面色苍白凄伤,可就算哭瞎了眼,哭断了肝肠,他能看见吗?他还会心痛吗? ——阿温,在我年华老去、离开人世之前,你能记得起我吗? 明知他不会再回来了,项豆娘还是在客栈中整整等了七天七夜。 这七天内,她连房门都不出一步,生怕稍一离开,他要是回来见不到她,转头又离开了该怎么办? 这七天,店小二总是忧心忡忡地为她送饭进来,看着饭菜仅少少动了几筷,唯有大夫吩咐着一定得熬得吃的安胎药,她喝得涓滴不剩。店小二猜想,若非为了腹中的孩儿,恐怕她连那几筷子的饭菜也不会动。 唉,这佘少爷究竟是到哪儿去了?就这样抛下老婆孩子,难道他不担心吗? 店小二摇着头叹气,默默帮她关上了房门。 七天后,瘦得像个苍白影子的项豆娘终于走出房门,她细瘦的手腕提着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她没有回无崖村,她不能回到那个充满他身影和点点滴滴记忆的家,她怕…… 她会崩溃,更怕阿爹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逼她把这孩子打掉。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托同来应考的同乡带回去,信中骗阿爹说佘温生了怪病,未能参加殿试,还有,他们短时间内不能回无崖村了,她必须陪着他去四处求医…… 能瞒一日是一日,她希望,至少能瞒到腹中的宝宝生下来为止。 “宝宝,”她轻轻抚着犹平坦的小腹,噙泪低声道:“娘会保护你,这辈子谁都不能伤害你,以后,有娘陪着你,你别怕……娘也会想尽办法帮你把爹爹找回来的,娘不会让你变成没有爹的孩子。宝宝儿乖,你也要听话,好吗?” 自那日起,项豆娘就开始过起了流浪到一村又一村、一城又一城的颠沛流离日子,在身上的银两用尽之后,她便四处打杂工为生,到处打听哪里有女娲娘娘庙,她要去拜遍、求遍每一座女娲娘娘庙,求祂为她作主,求祂让宝宝的爹回家。 她过得很苦,因简陋清贫的生活,整个人瘦得很厉害,肚子却一天比一天更大,也唯有肚里这心肝宝贝,才能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继续找下去的力量。 转眼夏去秋来,冬日降临。 怀孕近八个月的项豆娘挺着高高的肚腹,举步艰辛地爬上凤鸣山上通往女娲娘娘庙的一级又一级石阶。 她一手挽着香篮,一手扶着酸痛沉重的腰,终于爬上了最高的一级石阶,走进典雅肃穆的女娲娘娘庙。 庙里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像是鲜有香客前来拈香敬拜,可里里外外却是打扫得极为干净,那蒲团也整齐地摆放在女娲娘娘神像前。 她挺着大肚子,姿势艰难地慢慢跪了下来,虔诚地仰望着女娲娘娘神像那温柔美丽的慈爱面容,拈香敬拜,口中念念有辞。“信女项豆娘,祈请女娲娘娘为信女和腹中孩儿作主,让佘温早日归家……信女和孩子都等着他,无论多久,我们都等他回家团圆。” 她朝神像缓缓叩首,没瞥见在香烟袅袅间,女娲娘娘面容仿佛隐现一缕悲悯。 在项豆娘起身欲至香炉那儿插下三炷清香时,脚下蓦然勾着了蒲团,身子失势地晃了晃,惊喘着想稳住脚步却已不能,下一瞬间沉重的身子重重摔倒在地。 “啊……我的肚子……”她腹中剧痛如绞,惊悸恐惧地哀哀低叫了起来。“孩子,宝宝……不,我的宝宝……救、救命……谁来救……宝宝……” 阿温,阿温你在哪里? 求求你,快救孩子,救救我们的孩子…… 九天云霄之上,有一仙山,千百年前上古蛇族自离开凡间后,便全数迁居至此,继续千年万年的修行。 当初,女娲娘娘的堂弟摩呼罗迦王子因冬眠太久,在升天之日到来时,熟睡未醒,偏偏族人们又都以为已有人去请唤他了,后来全族离尘上九天,独独剩下他一个在凡间继续睡觉。 当所有族人发现摩呼罗迦王子尚留人间,正欲前去相请时,却被女娲娘娘阻止了。 “既然他爱睡,就让他睡个够。”女娲娘娘嘴角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长,带着一丝宠溺和恶趣味。“有些事儿,得是他自己经受才行,谁都帮不得他……” 直到,有一日摩呼罗迦王子“真正醒来”,飞升归天—— “因何无人叫我?”一回到仙山,摩呼罗迦王子俊美的脸庞满是深深的不悦和懊恼。“你们是故意落下本王子的吧?在你们心中,本王子的形象就有那么坏,蛇缘那么差?” “咳,不敢不敢,那是因为……”一蛇仙人尴尬地偷偷瞄了座上的女娲娘娘一眼。 “温,你忘了什么吗?”女娲娘娘微笑开口,手里仍旧习惯性地捏着泥娃娃。 虽说距离盘古开天,炼石补天,捏泥娃娃呵化成人族,那些年代都已经太太太久远了,可唯一不变的是,女娲娘娘依然喜欢捏一个个胖胖憨然的泥娃娃,偶尔还被偷懒的月老借一些去绑红线。 “没有。”他冷冷地道。 “如斯坚持?”女娲娘娘笑了,“哎,还是人间人身的佘温可爱多了。” “姊姊也莫说我,”他哼了一声,还在不高兴,神情很是愤慨。“当初说好要记得叫我的。” “归天时辰定下时,你可是亲耳听见的,迟了又能怨谁来哉?”女娲娘娘笑吟吟问道。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清眉先是蹙紧,随即舒展开来。“罢了,反正我已经回来了,就不同你们算这笔帐了。” “温,你当真没忘了什么吗?” “没有——”他心口突地重重一揪痛,傲然的脸色微变,大手紧握成拳,“我忘了什么?” “你该仔细想想,你到底忘了什么?这很重要。”女娲娘娘眸光放柔,轻叹一声。 “我没忘,我已经完好无缺的回来了,我没忘了什么没带回来。”他执拗道。 “当真没有?”女娲娘娘柳眉一挑。“那你的心呢?” “心?我的心——”他把掌心紧贴在左胸处,蓦然神色大变。“我的心呢?” “再想不起,就迟了。”女娲娘娘若有所感,眸底掠过一丝悲悯怜惜的忧色。 迟了?什么东西迟了?他明明就…… 阿温,阿温你在哪里? 求求你,快救孩子,救救我们的孩子…… 不知何处传来了隐隐约约哀哀泣喊,他空荡荡的左胸口却痛得更加厉害,额际冷汗直流,痛得整个人弯下了腰…… “王子?!”仙人们急唤。 “别叫他!”女娲娘娘玉手一挥,美丽的脸庞有着掩不住的心疼和迫切。“这是他的缘,也是他的劫,由得他自己去选,谁都别干扰他!”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心不见了?可它会痛……好痛……”他痛得俊脸惨白,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浑身泛起刀割火烧般的剧烈疼楚,耳际脑海不断回荡着不知名的呼救…… 阿温,血……孩子……我们的孩子…… 孩子?孩子?谁的孩子?谁和谁的孩子?又和他有什么相干? 阿温,你答应不负我的……你答应过的…… 他冷汗涔涔,俊脸痛苦得扭曲,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不……不负?不负谁?我不负……” 阿温,不要负我。不要再为了任何一个人,抛下我……不要让我这一生,尽付错人。 我答应你,永不负你。 今生今世,天地鉴之,日月为凭…… 豆……豆娘? “我的豆娘!”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刹那间所有的神识意念记忆统统回来了,随即巨大的恐惧和慌乱紧紧掐住他的心。“豆娘呢?我的豆娘呢?我要找豆娘,我要回去——” “既已记起,度劫成缘,自有因果。”女娲娘娘欣慰地一笑,柔声道:“还有最后一劫,端只一念之间……去吧!” 眼前一阵金光爆炸,顷刻间心驰电闪…… 佘温已在凤鸣山上的女娲庙里,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蜷缩在地上不断抽痛呻吟、身下鲜血触目惊心地泛流的苍白消瘦女人,在他还未回过神来时,那呻吟声倏然断止,女子气息渐渐消失了。 豆娘,他心爱的豆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不能,她不能死,她不会死…… “豆娘!”他扑身上前,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凄厉痛极地哭吼道:“不要死!你不能死——我是阿温啊,我回来了,我记起你来了,我回来了——豆娘,你忍住,你等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信我,求求你再信我,憋住这最后一口气,你等我!” 项豆娘已悄无生息,身下裙摆血淋淋,腹中的胎儿仿佛也奄奄一息…… 佘温仰天长啸,啸声里充满了深深的痛和撕心裂肺的祈求,而后张嘴缓缓吐出了一枚碧莹莹的内丹。 内丹脱离他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这是集合了他千百年修行的内丹,失去了它,他将仙骨褪尽、修行一空,成为一个平平凡凡、会痛会流血会老会死去的凡人。 可这一生,他只要豆娘和孩子,只有他们,他才能算是真正活着。 千百年无生无死、寿与天齐的无滋无味日子他已过够了,现在,他有心爱的娘子,有他的亲骨肉了……他有家了。 他毫不迟疑地将内丹渡入项豆娘口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内丹在她嘴里缓缓融化、护住心脉,接着浑身透亮犹如万丈金光四射! 他紧紧地环拥着她,眼前泪眼迷濛,激动地屏息以待,直到怀里人儿渐渐恢复了呼吸,身下血渍奇异地消失无踪,腹中胎儿安然地继续待在母亲肚子里乖乖睡着了。 “豆、豆娘?”他轻轻地唤着她,仿佛害怕声音再大点就会碰碎了她似的,颤抖温柔的嗓音里透着深深的焦灼和忐忑。 她长长睫毛动了动,终于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却在看见自己思念至极的清俊脸庞时,倏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痴望着他。 “阿温?阿……阿温吗?真的,是你吗?” “娘子,我回来了,我记起你了,以后永远永远不会再忘记了。”佘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失而复得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好,幸福得令他再也忍不住哽咽低泣。 “你……你为什么忘记我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满满是自责。“我们蛇仙一遇五百年一回的冬眠,醒来后都会神思恍惚、记性大失,还有雄黄酒……喝了便会现出真身……我当时喝醉现了真身后,再醒来就记起我是谁……却不小心把你忘了,对不起,我真该死!” “不……你回来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回到我们身边就好……”项豆娘哽咽得几乎不能成言。 “豆娘,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回家了,我已经真正脱去仙骨,化为人形,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你和孩子了。” “阿温……我真的能再信你吗?”她也哭了,喜悦的泪水如珍珠滚滚而落,边哭边伸出小指头。“那好,这次拉勾,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不许变,我就信你……” “好,拉勾。”他的小指和她的指头牢牢扣勾住了,含泪重重点头,笑得依然那般温柔灿烂、无人能敌。“我爱你,永远、永远都不变。” 堂前,女娲娘娘神像也笑得好喜悦…… 【尾声】 两个月后。 项豆娘在无崖村老项家内房间的床上生产,尽管产婆七催八赶的,还是没能把准爹爹佘温赶出产房。 “我要陪着我娘子,我哪都不去!” “佘温,你真是……啊,好痛,痛死我了……” “娘子,你要不要紧?娘子你咬着我,你咬我出气就不会那么痛了!” 终于,一声儿啼哇哇响起……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儿子呀!”产婆高兴扬声祝贺道。 “……蛋呢?”佘温却是傻眼了。 怎么……一蹦出来就是娃娃了? 蛋呢?蛋呢?蛋呢? “你、你不是跟我说你变成人了?还蛋个屁啊……”刚生产满头大汗的项豆娘气到差点一脚丫子把新手爹爹踹飞出房门。 “原来如此啊!”佘温抱着怀里红通通又哇哇大哭的儿子,这才恍然大悟。 “儿子,宝贝儿,那爹给你起个小名儿,以后就叫蛋蛋如何?” “哇——哇……”可怜的娃娃一出生就惨遭呆书生爹爹的“毒口”,从此成为全无崖村人人耳熟能详又朗朗上口的“蛋蛋小朋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