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慎言》作者:宁负 文案一: 沐宁泉边,梨花尽处,寻一人,度一生。 文案二: (女主版) 自从听力渐无,盛语秋便习得了唇语。 凭借着一双慧眼,她总能捕捉到细枝末节,成为人人称赞的青天大老爷……身边的捕快,人送绰号“鬼眼”。 奉了师命女扮男装,盛语秋初赴万宁村查案时,并不知什么传说,什么宝藏。 为了查案,盛语秋只得步步退让,断袖也装了,灵魂也卖了,赔本买卖做了一圈。 临了还一身红装,把自己嫁了。 只是这案子查得越深,盛语秋却越是觉得后怕。 其实她心里早就认定了,不论这反派是谁,都要护得百姓安宁。 (男主版) 到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万宁村,迟林本是奉了密旨去寻宝的。 不过仗着后台硬,他也没想尽心寻。 可是偏偏半路杀出一个愣头青捕快,一会宿醉,一会落水,生生让他起了兴趣。 不想越走越偏,迟林终是着了道。 管他什么密旨,什么军令。 迟林只想护她周全,哪怕与天下为敌。 ***片段*** 迟林抱得稳当,迈出了大门,将盛语秋放在了一头骡子上…… 骡子一惊,抖了抖身子。 盛语秋也是一惊,伸出手摸了摸皮毛,“万宁村接媳妇竟然用一头毛驴?” ——“这是骡子,村长家的宝贝。要是没它,我真怕你得坐着猪了。” ↓阅读指南: 1、1V1双洁HE; 2、背景架空,勿考究; 3、无灵异,剧情、感情双线; 4、排雷:前期女装大佬,缘由后文说明,不喜勿入。 一句话简介:聋不要紧,我眼神贼好! 内容标签: 强强 布衣生活 乔装改扮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语秋,迟林 ┃ 配角: ┃ 其它:六扇门,捕快,刑侦 第1章 从官道拐来,四周的林木越发高大浓密,林间的雾气也浓重起来。 伴着浓雾,日头被埋在沉郁的绿海里,透过高枝的缝隙偶尔露个脸。 “喂!还有多久到万宁村啊?”盛语秋厉声喝道。声音虽大,却不粗重,倒让密林添了些许生气。 “快了快了,大人莫急,莫急……”穿着布麻衣的汉子想都没想就应了一句,他揪起衣袖,快速拭着额头上怎么也擦不完的汗,衣服的肘部外露,上面还打着大大的补丁。 盛语秋见汉子这不靠谱的模样,更是颇为不耐烦。 这汉子见她时明明说万宁村不远,不过城外十多里地。可现在,他们已经在小道上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莫说万宁村,连只鬼影也没见到。 盛语秋跨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汉子的手臂,手下加力,“你这兔崽子不是蒙我吧!” “哎哟哎哟!大人……大人饶命啊!”汉子抬眼看着眼前的清秀公子,一双眸子清亮透彻,宛如一汪碧水。虽不苟言笑,却也不像会动粗的蛮横之徒。汉子本以为盛语秋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没想到发起难来却一点都不含糊。果然这昧良心的银子,不好赚。 汉子尝试往回缩了缩手臂,却不觉盛语秋有松手的意思,他立马丧起脸,干裂的口唇微微颤抖,“大人,你听我说啊。” 盛语秋松了力道,想起初遇汉子时,他还是个喋喋不休的话痨,倒也愿意听他再多说几句,兴许就能说到什么关键之处。 盛语秋回身坐到小道边的大石头上,不太平整的石面还有点硌屁股。她把分开的双脚往前挪了半步,挺直的脊背微微下压,右臂顺势搭在大腿上。 盛语秋摆着铁面无私的臭脸,对着汉子扬了扬下巴,“那你说说看。” 汉子转了转眼珠,终归是斯文人,还是听劝的。他划拉着手臂指了指前路,略带乡音的沙哑声缓缓飘来,“大人,我刚才跟您说了那么多,还能假了不成?那万宁村,现在谁还愿意去啊,自从出了那档子事,晦气得很。” 汉子不改话痨本性,又指了指上方,“您瞅瞅这天,都变了!要我说啊,也就我老实,不然现在还能找着谁带您去那鬼地方。” 盛语秋用食指揉了揉下巴,这一路上鬼都没看到一个,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果真难找,零零总总的岔路少说已遇到了二十余个,也不知汉子到底能识得多少。 汉子见盛语秋似是听进了他的话,更是满心欢喜。他搓了搓手踱步靠近,堆砌的笑容硬是把褶子挤得满脸皆是。他在盛语秋面前停下,猫着腰说,“这山路嘛,容易鬼打墙。大人再加……再加五两银子,我给您送到地安顿好……” 盛语秋的目光从汉子的唇间落到他粗糙的手上,又回到了唇间,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汉子见盛语秋不言语,伸出五指样了样,心心念念着再多赚个五两银子。 盛语秋难得扯了扯嘴角,却是冷笑一声。她的左手画出一个不大的弧度,手中的佩剑噌得出鞘三寸,贴着汉子的脖颈划过。 眼瞅着些许碎发随着剑气飘落,汉子顿时僵住了身子,生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就丧了命。他斜眼确认这冰冷的剑器没伤着自己,才警觉地往一旁缩了缩脖子。 “饶命!饶命啊!大人,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着我过活,饶命啊大人!”汉子扑通跪了下来,用膝盖在地面上往前挪了挪,他一把抱住盛语秋的小腿,似一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盛语秋抖了个机灵,她站起身使劲蹬了蹬腿,汉子这才识趣地撒了手,嘴里却还念叨着饶命。 盛语秋正了正腰封,男装的腰束太杂,她好容易才理好,汉子这一扯,她这略大的男装更让人不适了。 闹了半天这就是个贪财之徒?盛语秋有些懊恼,居然错把这厮高看了一眼。 事已至此,盛语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她捏了捏手腕,悠悠地说:“你最好别耍花招,这荒郊野岭,我就是要了你的性命,怕也没人给你收尸。姑……” 盛语秋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一身男装,不能自称姑奶奶。她皱了皱眉,本还想圆了话,却瞥见汉子瘫软在地,犹如一滩烂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斥了句,“还不起来带路!” 汉子踉踉跄跄地坐起,还没直起身就慌忙往前走,一副连滚带爬的架势。 从瑄州城往南,万宁村是瑄州城下辖的南埠镇上最偏远的村子。师父只说了有案,就打发盛语秋来了。纵使一百个不愿意,也架不住一句师命难违,长途跋涉近七日才从京师到瑄州,盛语秋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又在瑄州碰了一鼻子灰,好容易找到个带路人,还是个坐地起价的货色,自是容不下。 看着汉子狼狈的身影,盛语秋的眉间微蹙。在京师,她怎么说也是体恤民情的好官,此刻与威逼利诱的恶霸也无二样。 盛语秋长叹一口气,朝着汉子扬声问,“万宁村的事,你还听说过什么?” “大人,我……我再也不敢了。”汉子只听着盛语秋的高声,连头都不敢回,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着路。 盛语秋皱了皱眉头,脚下发力,不过一个箭步就拦下了汉子。她加重音调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你,万宁村的事……” 汉子扑通又跪了下来,这一次他长了记性没有再抱腿,只是不停地磕头重复着,“饶命!饶命啊!” 盛语秋抬眼平时四下,又看了看日头,轻叹一口气。她用剑柄轻轻拍了拍汉子的肩头,侧身让开了路,“带路吧。” 汉子又费了老大劲才爬起来,也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只是跌跌撞撞往前挪动,嘴里叽叽咕咕念着,“各路大神、各位大仙,冤有头债有主,这位大人要来的,我就是个带路的平头百姓,我上有老下有小……” 盛语秋彻底放弃了交流,只盼着天黑前能找到万宁村。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小道变得越来越窄。浓雾中模糊的日头都看不见了。 周遭安静极了,唯有密林里不时传来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汉子的速度越来越慢,细碎的脚步变得越发迟疑。 盛语秋不以为然,心想这八成又是辨不出方向了。 盛语秋捏了捏鼻梁,准备上前宽慰,想着兴许汉子还能冷静点,辨个南北。可还未待她开口,汉子竟然往后退了退。 盛语秋拧起眉头,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她从汉子身后绕到侧边。 只见汉子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脸上的褶子随着打颤的舌根微微抖动,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前路,惊恐地问:“那……那是什么?” 盛语秋朝着汉子说的方向望去,有个白影迅速移来。随着距离拉近,轮廓渐清。 汉子本就受了惊吓,这会儿脚下都站不住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腿在泥地上乱蹬,艰难地挪着屁股,直往盛语秋身后躲。 盛语秋凝视前方,她把重心移到前脚,紧了紧手中的佩剑。 “鬼!鬼啊!”汉子一声惊呼,从地上爬起就跑。这真是他跑得最快的一回。 盛语秋只是看了汉子一眼,又立马转头盯着前路。 此番去万宁村,盛语秋就是去查案的。既是查案,自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古怪来了,哪怕是强行,也得气定神闲。 说来也由不得她多想,不过转头的功夫,这团白影已经距她不过数米远。 …… 雾蒙蒙,鸟唧唧。一袭白衣云中来。 这分明是个身着白衣的……人? 盛语秋定了定神,此刻白衣已经慢了下来,只是逼近的态势不曾改变。 “姑娘?”盛语秋试探地问。 白衣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顿地走近,面前的薄纱随着呼吸在脸上扇动。 盛语秋自小视力好,不仅可以看清极远的事物,还看得见常人不可见的细微之处。汉子眼里的白影,她早就看出了人形,而眼前薄纱遮面的女子是副什么模样,她也看得清清楚楚。 所谓见微知著,就是盛语秋的看家本事。 白衣周身没有妖娆的阴气,只透露着凡人不具的气韵。她的个头比盛语秋还高,周身没有饰物,半拉子头发随性地盘着,是最简单的发髻。可是,她的身上却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美人在骨不在皮。 盛语秋在心里感叹,这带路汉子要是没跑,估计这会儿要磕头喊神仙姐姐了。 可是,盛语秋总觉得哪儿不对,特别是近身看清了她的模样。 一双桃花眼里虽是灿若繁星,却没有女子的温婉柔和。唇色微红却不含笑意,只有气息间薄纱的摆动带着些许生气。 莫不是遇到了非男非女的狐仙? 白衣在距离盛语秋不足半米的地方站定,眼神飘落在盛语秋眉目间,她用不大的声音问:“公子去哪儿?” 盛语秋愣了半晌,在京师办案也未避讳女子身份,此番行动换了身男装,竟一时不太适应公子这样的称谓。 “万宁村。”盛语秋收了收步子挺直腰杆,这公子当然要有公子的样子,不能含胸驼背、没精打采。 白衣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哪怕是听到万宁村,也不似瑄州城那些人的忌讳模样。她只是抬眼看着盛语秋的来路,冷不丁冒出一句,“给你带路的人怎么跑了?” 盛语秋眨巴眨巴眼,这不是明摆着吗……这荒郊野岭突然飘来个白影,正常人都要跑路吧。 盛语秋轻轻耸了耸肩,“他可能怕你吧?” 白衣定睛看着盛语秋的眼眸,听闻此话,竟勾了勾嘴角,“你不怕我吗?” 盛语秋上下打量着白衣,鞋尖有一些泥渍,额间有一点汗珠,气场还是不错的,细节也很到位,就是胸平了点…… “看什么呢?”白衣把脸凑了过来,打断了盛语秋的思绪。 盛语秋直言不讳:“没什么,就是觉得姑娘,不像人。” 第2章 白衣似笑非笑,她并没有回应盛语秋的疑问,只是稍稍扬起下巴指了指汉子逃跑的方向,“我也去万宁村,不如我给公子带路,也算赔罪了。” 盛语秋嗤笑起来,明明刚才还和自己相向而行,怎这就变成了同一个目的地。这白衣要是话本里吃人心的狐妖,扒光后发现掳来的是个女人,还能下得去口吗? “所以姑娘是专程来接我的?”盛语秋反问道。既然横竖都跑不掉,死也要死个明白。 白衣动了动眉眼,“前面有两条路,我走错了所以退回了这个路口。” 这附近除了万宁村倒也是也没别的去处了,笃定了白衣没有说谎,盛语秋的脑海里竟冒出一个完全相反的念头:或许,白衣是师父派来的。毕竟七年来师父从未让她只身办案,特别是那场大火之后。 盛语秋虽心怀希冀,却不愿求证,甚至喜怒不表,她不改谨慎,还是多问了一句,“这穷乡僻壤的,姑娘去万宁村干嘛?” 白衣嘴角的弧线拉得更长,她仿佛只需要确认盛语秋是否选择同行,“天色不早了,公子跟好我。” 盛语秋见白衣不愿多说,便没再追问。她明白白衣的轻功可不是一般二般。既然插翅难飞,不如将计就计。或许白衣就是个好人呢?或者好狐狸…… 盛语秋说服了自己,对白衣微微点头,算是应了。 白衣毫不含糊地一把抓住盛语秋的手臂。 手臂上并没有传来冰冷的触感,盛语秋稍稍松了口气。掌心里些许的温热竟让盛语秋觉得熟悉,她苦笑。 盛语秋刚放下的心还没落地,又随着突然的加速拎了起来。曾经以为白衣抓自个儿不费力,没想到竟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白衣丝毫未被多一人所负累,她脚尖点地,似是腾空而起,却离地不过一寸,宛若乘风而行。 盛语秋知道山风刮起来嗖嗖的,却不想这会儿山风此刻竟在耳边咆哮。她已经无法相信,眼前的白衣是个人。 根据小道两侧树木掠过的速度,盛语秋思虑,白衣要么就是个鬼啊仙啊之类,要么这轻功也排在天下前三。只是据六扇门里的准信,轻功前三可都是老头子,唯有第四是盛语秋的师父郑南枫,还算得上青年才俊。 盛语秋沉浸在推理中不可自拔,忽感不妥时才发现,白衣已然停了脚步。 而在惯性作用下,盛语秋直勾勾地飞了出去。 盛语秋没想挣扎,只等着被白衣拉停,可她手臂上的束缚却猛然消失了。 白衣竟然自己站定就松开了手…… 盛语秋顿时神清。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手上的剑支在泥沙地上,划出半米长的沟壑,终于勉强站稳。 盛语秋扯了扯被路边枯枝挂住的衣角,一时没控住力道,竟挂坏了一角,她用力甩了下衣摆,心里愤愤地想,这害自己差点摔个狗啃泥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师父派来的。 白衣甚至没有看向盛语秋,犹如身在不同时空。她衣不染尘地立着,唯有额间的碎发轻轻飘动,目光悠远而宁静,顺着风的方向散落在远处的星星点点里。这一刻,连黄昏仅有的亮光都不再流逝,仿佛一切都静谧着,悄然无声。 白衣置身事外的架势直把盛语秋的牢骚噎了回去……盛语秋算是接受了被彻底、完全忽略的事实,可能自己就是个——附带的赠物而已。 “到万宁村了?”盛语秋顺了口气,又拍了拍头发和衣服上的尘土,才顺着白衣的视线看去。远处满目的绿色里竟有一户农家,点点光亮在树枝的遮掩下并不惹眼。院子不算小,约几十米见方。屋舍估摸有个三四间,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农户人家。 “不知道……看见吗?那边有灯光,应该有人家。”白衣转头回应,方才留意到灰头土脸的盛语秋,她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面前狼狈的人儿,就要不小心笑出声来。 盛语秋眨了眨眼又看向农家,这要是换作常人,如此高速的移动中又怎么能注意到这微弱的灯光,心中的警觉又增了一分。 转念一想,看见有灯光,就急刹车了?就把人扔出去了?一时这心中的忿忿之意难以抚平。 想来自己是习惯了被照顾,才受不得这点“委屈”,盛语秋顿时又释然了。好歹也算搭了“便车”,不要和一个姑娘斤斤计较。 “你看看去?”白衣的眉眼挑动,似是随口说了句。 “好。”盛语秋应得十分自然,正如平日里应下师父的吩咐。话音未落,她就回过神来,身边的可不是师父,甚至是人是妖、是善是恶都未可知。 盛语秋正欲反驳,却看见白衣微微扬起眉,满目期许地盯着自己。 “罢了。”盛语秋摆摆手,白衣乃一介女流,终归还是胆量小些,这种事还是交给“男人”好了。 盛语秋用剑拨开路边齐腰的草,不远处有一条小径,许久未行人,高高低低的杂草盖住了路面细碎的石子。 循着光亮的方向寻去,盛语秋看得更加清楚。院落由高矮不一的木栅栏围住。院子里没什么陈设,只在西北角有一口井。陈旧的屋子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余年,屋檐下堆放着劈好的柴木。 正值初秋,院内的桂树开得正好,阵阵桂花香沁人心脾。 “有人吗?”盛语秋走近院子高声喊。 盛语秋缓缓后退了两步,她眯了眯眼,仔细观察着这户农家。 看着木栅栏和屋子的模样,应该是有年头了。特别是这颗桂树,也有一人环抱那么粗。虽然山风常大,屋子的茅草顶却没有被吹乱的迹象。院子里的柴木很规整,甚至劈柴的横切面都平整得很,似是一次性截断。 盛语秋还在思虑,却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不过眼眸一扬的功夫,盛语秋顺着力道压低肩膀,另一侧的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脚步随身法回转,反身便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本能反应。”盛语秋松了手,无辜地看着白衣。八年的办案经历,她遇到无数偷袭,身后的这种是盛语秋最痛恨,也最警觉的。 “好心叫你还要挨揍。屋里都应声了,还傻站着干嘛。”白衣揉了揉肩头,佯装疼痛,眉宇间却流露出看傻子的同情之意。 盛语秋愣了神,她惯常不会手下留情。刚才的力道来说,普通人肯定脱臼了,可白衣顺着她的步子泄了力,竟连声嗷嗷都没…… “有我在,没事的。”白衣见盛语秋没有回应,犹如知心大姐一般安慰道。说话间白衣抬手又要往盛语秋肩上拍,却似乎心有余悸地停在半道。她的唇线拉长,抬高手直冲盛语秋的后脑勺拍了拍,而后嗖得侧身,信步走进了院内。 盛语秋石化在原地。半个时辰前,自己明明是个让汉子跪地求饶的狠角色,怎到了白衣这,就宛若一只小屁娃。 盛语秋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穿过规整的院子,白衣在木门上扣了几下,方才轻轻推开门。 伴着“吱——”一声长响,木门一卡一顿地开了。只是屋内几乎没什么光亮,让一切显得更为莫测。 “我先进去。”白衣转脸对身边的盛语秋说。 盛语秋不乐意了,还真把姑奶奶当小屁娃了?她样了样手上的剑。 白衣略显讶异,微微侧头。 于是,两人齐步迈过了门槛。 屋内一片黑漆漆,跨进门才能瞥见里屋昏黄的灯光。 盛语秋一把拉住白衣,她把眼神落在白衣的前路,努努嘴提醒道,“仔细着脚下。” 白衣低头使劲看了看,才发现身前有一个小马扎挡着道。从屋外进来,常人的眼睛还没适应屋内的黑,确实不易发现这些个障碍物。 白衣左右动了动眼珠,到底是不如年轻人眼神好了吗……她凑近盛语秋的耳边轻声道谢,而后绕过马扎径直循着光亮走去。 盛语秋挠了挠耳朵,最讨厌别人附耳低语,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姑娘,定不会忍了这轻佻之举。 屋内的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为数不多的几间木制家具也有着粗粗浅浅的缝隙。盛语秋虽只扫了一眼,却也知此处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农家。 盛语秋随着白衣进了里屋,只见一个妇人盘腿坐在炕头上,手中的绷子绷着一块黄色的长型绸布,就着窗外的光亮和炕头的油灯忙着做女红。她肤色略暗,两鬓略白,应该年岁也不小了。可是妇人坐得直,没有弯腰驼背之姿,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白衣打破了平静,“大婶,我们路过此地,可以借宿一宿吗?” 妇人抬头看了看俩人,又放下手中的针线,理了理面前的织物,东西都归位后才缓缓应道,“有客人呀。” 盛语秋却被妇人放下的织物吸引了目光,不是寻常纳鞋底、做衣裳,却像是在织绣什么精细物件。 妇人腿脚利索,拿着油灯下了炕头。她拉起盛语秋的手往外走,“姑娘跟我来吧。” 盛语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沉下目光打量了自己的装束,这女扮男装有这么明显吗……怕是这妇人拉错人了吧。 白衣笑出声来,直把遮面的薄纱吹得扬了起来。她学着盛语秋打量自己的样子,安慰道,“可能你比较秀气,对,秀气……” 盛语秋愤愤白了白衣一眼,却还是礼貌地随妇人来到厅内,粗声应了句,“婶子,那位才是姑娘。” “不打紧不打紧,这不是遮着脸看不清吗。还没吃呢吧,我给你们做点吃的。你们先坐会儿。”妇人指了指四方桌边的长条凳,又把油灯放在桌子中央,方才转身进了厨房。 白衣毫不客气,直接在最近的长条凳上坐下。 盛语秋把佩剑放在桌角,也跨步在白衣的邻边坐下。 窗外暗得只剩下微弱的光亮,盛语秋借着油灯摇曳的光亮,细细打量着白衣的脸。不知缘何,这脸越看越没有女子的娇弱,盛语秋心中暗忖,说不定和自己一样,白衣也可以当男人使。 盛语秋并不避讳男女有别,自坐下就一直盯着白衣。 白衣却不以为然,在眼神上也未回应。 如果说从京师出发的时候盛语秋在念叨着回京,这会儿她又多了一个可以思虑的事儿,那就是白衣是不是师父派来的,又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地戴面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盛语秋打破了平静,“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白衣这才抬起眼眸,“迟林。” “在下盛语秋。”盛语秋拱了拱手,作寒暄状。 “嗯。”迟林只是闷哼一声,然后竟翘起了二郎腿。 盛语秋虽没和什么大家闺秀有深交,却也知道哪怕是市井妇人也不会摆出这么个坐姿。盛语秋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没再接茬。 迟林捶了捶小腿,似乎完全没把盛语秋的反应放在眼里,见盛语秋不再说话,她才懒洋洋地问:“有何不妥吗?” 盛语秋心里的不妥太多了,恨不能列个清单都问一遍。但盛语秋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捕快,不是看热闹的,查案问审都讲究个循序渐进、抽丝剥茧。于是她只是把面上的疑问挑明了,“一个老妇人,独居深山,难道妥?” 迟林放下腿挺直了脊背,仿佛褪去了颓意。她用手拨弄了几下油灯的火苗,想起这寻万宁村费的力气,顺嘴牢骚了一句,“今天的怪事太多,又何止这?” 盛语秋转念一想,明明迟林才是最大的不妥。这张精致却不柔美的皮相,在摇曳明暗的灯光下明暗更显。盛语秋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第3章 木门被推开,又是一声“吱——”。 一阵山风“呼”地灌进来,险些吹灭了油灯。 盛语秋的思绪猛收,凝神看着门口。 “阿婆——”一个稚嫩的声音伴着一张十多岁的脸庞,推门而入的少年停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厅里。 油灯的光亮下是盛语秋和迟林两张陌生的面孔。 “傻愣着干啥!”一个老汉跟着走进门,从少年身边挤进屋来,啪得踢到门边的小马扎,又破口道,“你个泼皮,是不是你又把屋里糟乱了?” “别咋咋呼呼的,家里来客人了。”妇人闻声从厨房走来,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来回擦了擦。 听闻此话,老汉的视线也落在盛语秋和迟林身上。 盛语秋却有一瞬出神,那年离家时她也是这般年纪。一晃七年过去了,不知父母可还健在。 盛语秋站起身,对着老汉和少年说:“我们兄妹二人路过贵地,打扰了!” “哎呀,盛哥哥,就别瞒着了。明明是你带我私奔逃出来的。”迟林没有起身,她扬起脸看着盛语秋。 盛语秋顿时黑了脸,这迟林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居然是个搅屎棍。就算是不满兄妹这个说法,也不用现编这样一个的谎话。 对上迟林的眼神,盛语秋动了动下巴,她真是恨不能大吼一声,我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都是过来人。我们这真是好久没有客人了。老婆子,快把咱们酿的酒拿出来,我要和这小两口好好喝一杯。”老汉到底是活了几十年,几句话就化解了尴尬。他把手上的猎物送进厨房,和妇人抱怨了几句山上的活物越来越少,才回到厅里与俩人同桌坐下。 “我们……”盛语秋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锋,“我们就借宿一夜,不用麻烦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自打村里出事,咱们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老汉只想着豪饮一番,一时口快。 “村里出什么事了?”盛语秋眼睛发亮,手撑在桌面上稍稍探向前。 “哎,老头子,别瞎说。”妇人把一坛酒和几个碗放在桌上,打断了老汉的话,“我去给你们炒几个小菜,快得很。” 酒坛不大,估摸着装满也就一二斤。瓶身虽然干净,瓶塞外的黑布却有些积灰。 “瞧我这还没喝就醉了,来来来。我给小哥倒上。”老汉打开酒坛,一阵醇香传来,他乐呵呵地斟酒,“全村就我这儿有酒,我啊,就好这一口。” 盛语秋怕喝酒误事,本是铁了心不喝的。可是眼下,老汉分明知道什么,却不肯说。要是能熟络起来,保不齐还能打听到什么。盛语秋头一铁,爽快应道,“今天岂不是便宜了我。” 老汉斟满一碗酒递给盛语秋,又转脸问迟林,“姑娘也来点吗?” “盛哥哥替我喝就好。”迟林答得倒是快,她有些害羞地看着盛语秋,眉目之间煞是深情。 盛语秋迅速收回不小心碰触到的视线,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女人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还好自己也是个女人,不然还真要起了歹念。盛语秋配合地说:“我喝就好,女孩子家莫要饮酒了。” “也好也好,我先干为敬。”老汉又是哈哈一笑,并没有勉强,端起碗就喝,如同喝水般一饮而尽。 盛语秋看了看碗中淡黄的酒水,眉心微紧,真恨自己不懂虚与委蛇。盛语秋身上虽有不少江湖气,却从未在外沾染酒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盛语秋闭眼屏息,抬碗饮尽。 “好酒量!没想到小哥如此豪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老汉本以为瘦弱的盛语秋要推脱一番,见她如此爽快,犹如觅得酒友。他拿起酒坛,又替盛语秋斟满一碗。 迟林没想到盛语秋如此实在,话没说几句,酒倒下肚不少,她轻轻踢了踢盛语秋,提醒她量力而行。 盛语秋灵机一动,转脸对迟林说:“林妹妹,别踢我啦,没事的。” “怪我怪我,”老汉放下了刚端起的碗,“姑娘心疼了。咱们喝缓点,等老婆子做好菜。” 迟林倒是很入戏,她的手肘搭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手上却没有什么小动作,“大叔给我们说说山野的趣事吧。” 盛语秋的眼神里满是笑意,迟林就算是狐妖她也认了,简直深得我心。 老汉又嘬了一口酒,“村里啊没多少人家,基本都是陈姓。我在族谱里排行老三,他们都叫我陈老三。那老婆子是我媳妇,也随了我,大家都叫她陈三婶。” “村里啊,就数他爱喝酒了。”陈三婶把菜端上桌,笑着接茬,“你们年轻人可别把他喝倒了,这明天赶早可还得干农活。” “就那两亩破庄稼地,还不如我带安儿去山上打几只山鸡野兔来得快。”陈老三对待自家人就没多少耐性了,显然不乐意妇道人家插话。 “好好好,还说不得了。”陈三婶转身把另一手端着的饭菜递给少年,耐心招呼道,“安儿,快吃饭了。” 安儿没有说话,一直盯着四方桌上的客人,听闻陈三婶的话才伸手接过碗,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埋头吃起来。 “陈叔,这儿就是万宁村吗?”盛语秋还想把话题续回来。 “对,就是那天高皇帝远的万宁村。离官道都有几里路,偏僻得很呐。”陈老三说话很有分寸,什么不该说似乎从未忘记,“来尝尝你们三婶的手艺。” 陈老三可谓是粗中有细,待客有道一样不缺。一来二去,盛语秋着实喝了不少酒。 几碗酒下肚,个中滋味不好形容。不过盛语秋好歹是弄明白了,万宁村村民本就稀少,住的也分散。所谓的村里事,大家都忌讳着。至于万宁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陈老三一直打着哈哈,不愿提及。 盛语秋估摸着今晚也问不出所以然了,随着酒劲,一阵倦意涌上来,把疲乏之意传遍周身,盛语秋抬眼看了看迟林。 迟林的目光没有迎来,她握着一只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青菜,虽是心不在焉,却也不露倦色。余光瞥到盛语秋的倦容,迟林在陈老三说话的间隙插了一句,“今儿不早了,我们明天还要赶路……” 陈老三立马停下了天马行空的鬼扯,“对对对……瞧我这一高兴,耽误人小两口休息了。” 陈三婶抱着被褥,从一旁的小马扎站起,缓缓动了动腿,似是已经候了很久,“本来我还犯愁,这就一间空房……” 盛语秋顿时酒劲都褪了大半,耷拉的眼皮也撑了起来,她忙不迭摆着手道:“我就在厅里睡。” 陈三叔和陈三婶对视了一眼,似是犯了难。厅里面积不大,虽然没个像样的家具,但也少不了老旧的家具,除了走路的一条道儿,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又如何睡? 迟林状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拧起眉毛嘤嘤嘤:“盛哥哥,我一个人害怕……” 盛语秋瞪大了眼睛望向迟林,装柔弱是不是会上瘾?看着她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一瞬竟真的觉得她是怯懦的女子。 热闹的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山风吹得窗户吱呀呀响,一丝凉意透过门缝,直把盛语秋吹得醒了神,心道:迟林怎么会害怕?她跑起来撒腿丫子谁也追不上好吗。 一屋子人却都盯着盛语秋,等她给个答复。就连安儿都似懂非懂地看着盛语秋。 “瞅什么瞅,你娶媳妇还早着呢!”老汉喝了酒更是咋呼,尤其对着孙儿更是不客气。 盛语秋稍作权衡。按她的意思,肯定是让迟林一个人睡,可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些狼心狗肺呢……尤其是被叫了一句盛哥哥。 但要说陪着迟林一起睡……是不是显得太兽性妄为?带人私奔出来,还趁机占人姑娘家便宜,实非君子所为。 “我和你睡一屋,你,睡床。我,睡地上。”盛语秋挑了挑眉毛,对委屈巴巴的迟林说。 迟林倒是一点不怵,羞答答地点了点头,起身随陈三婶进了南边的房间。 盛语秋用力撑开眼皮,这女子太主动了,难道是贪图男色?好在都是女人。盛语秋站起身谢过陈老三,拿起剑向房间走去。 “姐姐,你东西掉了。”安儿在地上拾起盛语秋的腰牌,递到她面前。 盛语秋一把接过来,还好大家动作都快,旁人来不及看清。六扇门的腰牌,非京师之人鲜少见过,一般也只是内部通行或自证身份时用的着。安儿不谙世事,递来的时候腰牌又是背面朝上。 盛语秋细细捋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盛语秋摸了摸安儿的头,就像曾经摸着儿时的弟弟,不由得亮了眼眸,“哥哥明天带你出去玩。” 安儿的眼里闪过少见的光芒,他重重地点头,笑得灿烂。 终归是孩子……盛语秋把腰牌满把握着,遮得严严实实,又笑着塞到腰间。 礼貌地道了谢,盛语秋快步走到南边的房间。 “这间房是我家丫头的,从她嫁人,就一直空着了。”陈三婶提到闺女竟湿润了眼,看盛语秋来了,又收了收情绪接着说,“被褥都备好了,今晚委屈你们了。” “不会不会。”盛语秋说罢,抬手一把搂住迟林的肩,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僵硬。 盛语秋本想趁着酒劲吓吓迟林,也算告诫她,一个姑娘家不要仗着自己跑得快,就肆意挑战男人的底线。 只是此刻,盛语秋踮起脚,这肩膀才搂得没那么吃力。 只觉得迟林高,却不想居然有这么高……好歹盛语秋也是七尺女儿,和迟林站在一起,却显得不太男人。 迟林对盛语秋此举却很是配合,敬业地把头靠在盛语秋肩上,直到陈三婶离开房间。 盛语秋似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扶起迟林的脑袋。 她转身栽在椅子上,不再动弹,临了还丢下一句话,“别管我了,你休息吧。” 第4章 “你还好吗?”迟林轻轻推了推盛语秋。 盛语秋嘟囔着,“姐姐带你出去,你快出来。” 迟林:“……” 盛语秋微微一怔,轻轻睁开眼,她缓了片刻,“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原来方才是梦呓。 迟林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烂醉的盛语秋又秒睡过去了。她顺手从旁边拖来一把椅子,在盛语秋对面坐下。 盛语秋的呼吸柔缓,鼻翼轻动,睡得安稳。睫毛偶有颤动,似是拨弄着一潭月色,直把月光洒在安宁的夜里。 本来迟林很是排斥男扮女装这事,没想到在遇到盛语秋后,竟觉得女装还有点意思。 看着同样易装的盛语秋,迟林不自觉地靠近,他收起了伪音,“你说你一姑娘非要充大头,喝高了吧……” 迟林在第一眼看见盛语秋的时候,就识破了她的扮相。也并非是盛语秋太娘,只能说迟林见过太多嘴脸,这没喉结,音色偏细腻,又略有曲线的模样,迟林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迟林站起身,弯腰靠近盛语秋。他小心地动作,生怕扰了这一池秋水。 “看着挺清瘦,居然也不轻……”迟林把盛语秋抱到床上,又捶了捶后腰,“得找个机会换男装,不然总觉得自己变弱了。” 迟林帮盛语秋脱了鞋又盖好被褥,确信她睡得深沉,才在地上备好的茅草垫躺下。 山林的夜并没有想象的宁静,有虫鸣,有兽语。 盛语秋累极了,整整七日,她都没有休息好。借着酒劲,睡得昏天暗地。 “盛语秋!醒醒!” 盛语秋只觉得有人在拍自己,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她猛地睁开眼。看清眼前人是迟林,顷刻回过神来,警觉的眼神才稍有放松。 “怎么了?”盛语秋松了手迅速坐起身,被子窝在腹间。 迟林还没见过这么警觉的女子,也许有的人就是不太喜欢肢体接触,哪怕面对的也是个“女的”。他不解地看着盛语秋,“你是猪吗?外面那么大动静,你还睡得着?” 盛语秋用力拧了拧眉头,迟林的表情让她清醒了大半,只有微微的头疼提醒着她曾经喝了不少酒,“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去看看,你在这呆着。”迟林站起身,又回头补了一句,“等我回来再睡!” “我也去。”盛语秋想都没想就大叫了一句,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线索。她掀起被子跳下床,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上。床边地上的茅草垫上铺着一床略薄的被褥。 “嗯?那就别发呆了。”迟林停在门边,顺手把盛语秋的剑递给她。 “谢谢……”盛语秋接过剑诚恳地道谢。 迟林对这份谢意不置可否,他朝着门的方向微微侧头,“走吧。” 走出房间,可以感受到初秋的凉意。大门敞开着,厅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门窗洒在屋子里,四方桌已经收拾干净。桌角放着一只装满水的盆,盆边搭着一块抹布。 盛语秋环视四周,一切和初来时的布置差不多。只是陈三婶坐在小马扎上哭哭叨叨。 盛语秋皱了皱眉,她走到陈三婶身边蹲下,手轻轻搭在陈三婶的膝上,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陈三婶抬起脸带着哭腔说:“安儿!安儿不见了!” 想起晚上还曾答应安儿要一起去山里玩,盛语秋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什么时候不见的?” 陈三婶直起身子,抹了抹眼角泪,“看安儿睡着了,我就在厅里收拾。忙完了本想看看安儿是否睡得安稳,结果就发现他不见了。” “我去看看。”盛语秋站起身,发现迟林也不见了。她朝着门口望去,并没有迟林的身影,想来他轻功好,武功应该也不差,盛语秋还是决意先去安儿房间。 安儿的房间在西南边,紧邻着盛语秋和迟林休息的房间。屋子不大,布置也少,算得上很干净整洁。只是木柜和抽屉多少都留有一些缝隙,没有关严实,像是有人小心地寻过东西,急急匆匆又小心翼翼。 安儿的床没有整理,被褥里的温度已经褪去。床边的窗户大开,窗台上还留着一些新鲜的泥渍。 如果陈三婶一直在前屋忙活,那么歹人自然是从窗子潜入了。盛语秋从窗户望去,屋后还有一条小道通往山林深处。这儿是万宁村,既然进院的路连通外界,那屋后的路应该是连通村里的。 盛语秋一跃至窗台准备追出去,转念一想从安儿失踪到现在少说也有一炷□□夫,怕是追不上了,于是又折回到厅里。 盛语秋走到陈三婶身边,陈三婶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像在期待归人,亦像在思念亲人。 盛语秋素来不愿欠人情,滴水之恩于她都会涌泉相报。不知是不是因为师父不在身边,盛语秋总是有不太好的预感,她觉得一切并不简单,又再次问陈三婶,“你们去寻安儿了吗?” “我家老头子已经去了。我看林儿姑娘也去了。恩公……”陈三婶说着就从小马扎上瘫下来,一把揪住盛语秋的衣摆,“恩公帮帮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在天亮之前寻回安儿啊。恩公帮帮我们老俩口!” 盛语秋把陈三婶扶坐好,又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帮你寻,但你要跟我说实话。” 陈三婶有些为难,她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们村一直弊绝风清,只是这半年来,总有年轻人突然就不见了。他们说是惊了山神,但凡村里有人不敬就会受到惩罚。一定是昨天老头子喝酒乱说话惹怒了山神。恩公你帮帮我啊,安儿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了。” 陈三婶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完全不似昨天精神的模样。 “我出去看看,你在家里等着。”盛语秋虽不曾养儿育女,也见了不少奇闻异事,但轮到身边熟识的人时,她还是百感交集。初到万宁村就遇到了案子,盛语秋也不知该喜该忧,可能终归是离回京的日子更近了一些吧。 盛语秋绕到屋后,看了看安儿房间窗户正对的方向,决定就从屋后的小道寻起。 入了夜的山林显得更为神秘。盛语秋深深吸了口气,好让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顺着小道,盛语秋很快到了一处路口,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树木、石头,最后蹲下身看着路面上的痕迹。 小道上有一些碎石,大部分是被踩实在泥土里,可是右侧路口的石子却有翻动的痕迹。如果只是寻常走路,一般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可是如果负重前行…… 盛语秋露出笑容,站起身循着右边走去。 小道越变越窄,最终淹没在两侧的密林中,似是一条断头路。 盛语秋原地转了一圈,确认四下安全,然后用剑身拨开前方树木的枝丫。 透过树木的缝隙,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前面虽没有路,却是一片广阔的草地,草地远处矗立着一间略高的房屋。 盛语秋穿过遮挡的树木,背靠密林站在草地的边缘。 远处的房子,墙面光洁干净,颜色也新。不论是结构还是布局,都像是一座庙。这不禁让盛语秋联想到陈三婶提到的山神。莫非这就是山神庙? 盛语秋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却看见一个人从庙里出来。 这人身着白衣,在夜里更是惹眼。他在门口顿了顿脚步,又朝着庙后绕去。 盛语秋皱了皱眉,为什么迟林会在这。她也没有多想,快步跟了过去。可是待盛语秋绕到庙后,却不见任何人影。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循着阵阵香火散发的檀香味,盛语秋小心地推开庙门。虽然于她来说光线的明暗并不重要,孤身涉险也是家常便饭,但此刻她需要完全独立面对一切,告别依赖师父、听从安排的日子。 盛语秋一手持剑迈过门槛,步子迈得小。她还未来得及观察眼前,庙门就在身后砰得关上了。 盛语秋屏住气息,暂时停下了脚步。她从不随身带什么火折子,敌我同处黑暗里,黑暗就会成为她的优势。 庙内不大,布置上没什么特别,正前方是一座金灿灿的神像,神像表情和善,端坐正中,看上去不似陈三婶口中描绘得那般睚眦必报。神像前的桌案上有一个铜制的香炉,供着的油灯还亮着,把台面上的果物和吃食映得火红。 没有看到异样,盛语秋又往前迈了一步,却只觉得脚下的地板一陷。 “糟了……” 盛语秋脚下使力,顺势往后一仰退了一个身位,只见几只箭从左右射来,交叠于她刚才的站处。 盛语秋一脚踹在门上,却发现进来的门已经打不开了。 不容盛语秋反应,又几只箭在她的左右出现。她迅速拔剑格挡。 “左进右出!”盛语秋想起寺庙里都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抬眼往去,果然不远处还有一扇门。 箭从四面八方射来,越发密集,毫无减弱之势。盛语秋还未纵身过去,箭已似下雨一般挡住了前路。 第5章 盛语秋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自己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她贴着墙应付着面前的箭雨,丝毫不敢懈怠,似乎近在咫尺的出口却难以到达。 砰的一声,进庙的门竟在盛语秋身边开了,月光散落在地。 快速旋转的白衣犹如伞面,把射向门口的箭都挡了下来。电光火石间,迟林抓住盛语秋的手臂,生生把她从庙里扯了出来。 也许是太着急,迟林没注意力道,盛语秋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庙里箭声簌簌,没有减弱之势。伴着树枝的折断声,入口的门骤然关上。 盛语秋的心突突跳着,她曾经设想过各种死亡的可能,比如被毒杀、被暗算,甚至被处以极刑,只是从未想过被乱箭射成马蜂窝是何感受。 确定盛语秋站定了,迟林才轻轻松了手,他另一只手上拿着白衣,上面破损的地方多不胜数。迟林刚才就是用外衣作为掩护,为救出盛语秋争取了时间。 迟林嫌弃地看了看衣服上的破洞,无奈地抖了抖灰尘又穿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盛语秋平复情绪。 盛语秋往后退了一步,与迟林保持男女间的礼貌距离。她收敛了心跳,闷声道,“谢谢……” “啊,我不会演哭戏,不然还是替你收尸来得方便些。”迟林不愿苛责,只是说笑道。 盛语秋没有抬头,她的眼里没有焦距,散落在脚边的草地上。 迟林扬了扬衣袖,打断了盛语秋的思绪。 “安儿是不是凶多吉少了?”盛语秋眉头紧锁,自己都应付不了,何况是孩子呢。 迟林侧眼看了看庙,“等天亮再说吧。” 天亮……盛语秋想起陈三婶那句“天亮之前寻回安儿”。她反复思量,不论是多年办案的直觉,还是女人的第六感,都让她觉得不舒服极了,可是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 “还舍不得走吗?”迟林把脸凑近盛语秋,他鬼使神差地捏了捏盛语秋的脸,像在确定她是不是还有觉知,“摆明了是陷阱,这户农家有问题。” 盛语秋仿佛如梦初醒,一个农妇怎么可能说出“弊绝风清”,扶起陈三婶时也发现了她的手只是些许松弛,并没有农妇应有的粗糙。 细思极恐的一切,让盛语秋脊背发凉,“你是如何发现陈老三家有问题的?” “直觉啊……”迟林并没有像盛语秋在脑海罗列出一个个疑点,他的脸上没有讶异,甚至还藏着笑意。可这笑容在盛语秋看来更像是掩饰。 盛语秋被山风吹得头脑清醒,随着对农家的疑问浮出水面,她想起陈老三进门前,自己意识到的问题——迟林不像个女人。 盛语秋决意顺着迟林的话试探一番,“直觉吗?不过我听说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那也不比盛哥哥聪明。”迟林往前一步,顺势要挽住盛语秋的胳膊,瞬间吓退了盛语秋的疑虑。 盛语秋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她决定不再疑虑这些。对她来说,查案最重要,回京最重要。迟林是男是女,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就像他的面纱一样,多此一举。 “回去吧。”盛语秋动身折回密林。 迟林却挡在了盛语秋面前,“还回去?你不怕吗?” “难不成睡在树上?你要是怕,就别跟着了。”盛语秋把剑收回剑鞘,她哪儿是为了回去睡觉,不过是想迎难而上,回去一探究竟。 “有盛哥哥在,我不怕。”迟林嗖得站到盛语秋身侧。看着盛语秋嫌弃的模样,他更是戏精附体,叫嚣道,“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吗?” 回去的路似乎近了很多,穿过深夜的小道,俩人绕回农家。 盛语秋正欲迈入院子,迟林却拉住了她,极度认真地叮嘱道,“不要提庙。” 盛语秋似是习惯了迟林总在背后袭击,这次淡然得多,只是在嗓子里挤出一个“嗯”。 陈三婶还坐在那儿,仿佛从来没有移动。看见毫发无损的俩人,她的眼里有些错愕,转眼又流露出哀怨,“恩公怎么样,寻着了吗?” 迟林轻轻摇摇头,算是回应。 “外面太黑,我们四周都寻了,并无所获。”盛语秋坐回了四方桌,只是此刻,这落脚地却没了来时的温暖和心安。 陈三婶用双手在脸上摩挲了几下,缓缓站起身,她注意到迟林残破的外衣,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不打紧,就是摔了一跤。”迟林心有余悸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那个处变不惊的他。 陈三婶走到四方桌另外一边坐下,腿撇在长条凳外侧,“这一年来,村里丢了不少男娃娃。我也不曾想这事会落在我头上,真是造孽啊。” “盛哥哥,要不你也穿女装吧。”迟林顺嘴接了句,既然丢的都是男娃娃,听上去女装就是护身符了。 盛语秋一时没接上这脑回路,迟林这天真烂漫还演上瘾了?盛语秋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变着法儿骂了。尤其这会儿还是女扮男装,盛语秋对类似娘娘腔、换女装之类的字眼很是敏感。 像是适应了迟林打岔的节奏,盛语秋索性没有理会他,她虽对陈老三一家存有疑虑,但在心里依然期望安儿可以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平安无事。也不知盛语秋在安慰自己还是别人,“虽是失踪,但也未必遭遇不测。” 陈三婶又哆泣起来,“我本是个官家小姐,却违背父母之命,和所爱之人私自逃了出来。这一逃便是几十年,都要忘了家的模样。” 盛语秋一瞬觉得许是误会了陈三婶?若是闺阁小姐,自然读过些书,也自然可能双手细腻。盛语秋追问道,“为什么不回家呢?再怎么说,那儿也有生身父母。” 盛语秋不是家长里短的人,作此提问,实则是因为同病相怜。 盛语秋十二岁离家出走,来到说书人口中的京师。迄今已过去了七年。她不是没想过要回家,只是还没找到一个好的理由。 “我哪儿有脸回去……”陈三婶泣不成声,满目都是这些年的不易。 盛语秋不再说话,这种感同身受让她动摇了最初的怀疑。盛语秋不愿再细想,她的目光飘向迟林,像是在探寻他的判断。 迟林并没有什么同情,多年的宫闱生活,他早就见惯了这些眼泪,几分真几分假,从来都是难以断言。他的眼里只有是非决断,不掺杂情感。迟林淡淡地说:“去睡会儿吧,明天我们再帮着寻人。” 盛语秋的心里五味杂陈,若非迟林的一个“睡”字,她早把休息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她站起来拍了拍陈三婶的背,在她耳旁低声道,“我们先回房了,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敲门。” 陈三婶没有回应,只是趴在四方桌上,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悲伤都倾泻而出。 回到房间,盛语秋又坐回了那张曾经让她秒睡的椅子,只是这一次她却没了困意。 迟林干干脆脆地走到茅草垫边,一骨碌就坐了上去,丝毫不顾及形象。 盛语秋对于迟林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功夫已经见怪不怪,她只关心案子,“你还觉得他们有问题吗?” “管他呢,睡觉。”迟林伸了个懒腰,顺势往地上的茅草垫一躺,“天亮再说。” 盛语秋轻轻踢了踢茅草垫,“你一姑娘家别睡地上,容易着凉。去床上睡。” 迟林翻了个侧身,摆摆手不再动作。 盛语秋见叫不动迟林,就去床上躺下了。她闭上眼睛,陈三婶的话却言犹在耳。 当年来到京师,盛语秋遇到了正在办案的郑南枫。那时的郑南枫不过是个小捕头,却收留了她一个女娃子,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女娃子。平步青云的郑南枫最终成了六扇门左少卿。而跟班盛语秋也凭借一双“鬼眼”,成为闻名京师的女捕快。世人皆以为上天眷顾盛语秋,赐给她一双明目,却不知盛语秋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弱听。 盛语秋从未向人提及此事,也只有郑南枫和六扇门的几个老人知晓此事。 盛语秋靠着察言观色、辨识唇语,断案查疑。这七年,郑南枫一直在,是师父,更像兄长。 盛语秋在胡思乱想中睡意渐浓,她真的太累了。 第6章 清晨,阳光洒进屋里。 盛语秋缓缓睁开眼睛,抹去大脑片刻的空白,想起自己身在万宁村,她猛地坐起身。 迟林已经不在屋内,茅草垫上的被褥叠得整齐。 盛语秋看着窗外,日光初显明媚,时辰比她计划的晚一点。若是以前偷闲睡到了辰时,师父定会敲打一番,盛语秋不禁喃喃自语道,“还好师父不在。” 清晨的山林里没有浓雾,一切都显得清亮明晰。 盛语秋来到前厅,几个屋子的门都开着,屋里却没有人,犹如天赐良机。 想起陈三婶恰逢其时的解释,盛语秋的怀疑渐渐凝起,大概是一切都太完美,不待探寻的答案才是最大的问题。盛语秋决定趁着屋内没人寻一寻线索,她小心地走到陈老三和陈三婶的房间。 屋里的摆设不多,看上去都有年头了。所有的物件都很规整,从床铺到桌面。炕头边摆着一些针线,还有陈三婶昨天忙活的女红。 盛语秋拿起织物,这件条形织物上的绣纹并未完成,但可以看出大致的图案类似图腾。她紧了紧眉头,这些年都在京师附近,却觉得这图案似曾相识,若是见过如此特别的图案,盛语秋又怎会不记得。 在几间屋子都没有什么发现,盛语秋做了一个决定:回庙里看看,昨晚走得匆忙,定然忽略了什么细节。 盛语秋来到庙前,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庙门竟然大开着。庙内被打扫过,干净整洁的地面上没有散落的箭,哪怕一支。唯有墙壁和立柱上的箭痕提示着昨晚的一切真实存在。 在门外的角度,看不清庙内的格局。盛语秋犹豫片刻,还是决意进去一探究竟。 盛语秋迈过门槛站定,就没有再挪动脚步。于她而言,除了立柱遮挡的地方,已然能够一览全貌,此处也算是安全之地,就算有什么危险,也可以迅速脱身。 庙里的陈设再普通不过,只是桌案上的香炉里多了几柱香,已经快要燃尽。此刻没有骤然关上的门,也没有漫天飞舞的箭,盛语秋甚至有些怀疑昨夜是自己喝醉后的幻象。 抬眼望去,庙顶悬挂的幡旗上,有着特别的图案。盛语秋聚了聚目,这不就是陈三婶未绣完的图样吗…… 盛语秋往后跨了一步从庙里退出来,一时没理出头绪。如果陈三婶和山神庙有关,那么她定然知晓庙里的机关,又为何要让盛语秋身处险境?明明盛语秋是帮她寻人的,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 八月天,青草郁郁。 盛语秋想起以前的案子,向来自己都是置身事外的。但凡成了目标,大抵因为离真相很近了。她不禁笑了笑,好像回京的日子又近了一些。 盛语秋从山神庙退回岔路口。假设一切都是陷阱,那么岔路口的路面自然做过手脚,所以……另外一条路是否就是答案? 循着左边的路,盛语秋快步走了一炷香/功夫,终于到了尽头。 一片贫瘠的泥沙地边有一颗歪脖树,下方是断崖。而歪脖树旁还站着一个人,身着白衣。 盛语秋定了定睛,又是迟林。 迟林背对着盛语秋,站在断崖边低头看手里的东西。 盛语秋缓缓睁大双眼,她不敢相信迟林的手上拿着的竟是瑄州城兵力布防图。瑄州城乃京师东南方最重要的城池,一直有重兵把守。如果心存歹心之人拿着这张布防图,甚至可能威胁到当朝存亡。 迟林似是听到了动静,迅速把图收进怀里。只是他还未转过身,身边就有一股剑气逼来。 迟林侧身瞥见盛语秋,本有意出手的杀招缓了下来,他闪躲到一侧问:“这是干嘛?” “该问问你。”想起陈老三家是迟林带着去的,加之此情此景,盛语秋对迟林的身份也起了疑,她未待迟林回答,又提剑发起攻击。 迟林脚下功夫也不差,轻巧地闪躲开,又往后退了几步,距离断崖下的深渊仅有一步之遥,“我听不懂。” 盛语秋想只要把地图抢来,迟林自会说实话。她也不啰嗦,跃身直冲迟林的胸前。 迟林往侧边移,盛语秋一脚踏在崖边,石块散落,她顿时失了重心。 “小心!”迟林一把拉住盛语秋,用臂力将她拽回,俩人的距离近到近乎贴面。 盛语秋顿了顿,真有了可乘之机,她又手软了。想起昨夜也是在这样的拉扯下,迟林救了自己性命,盛语秋忽然顾虑起来,自己一个“男子”总不能硬生生在女人怀里抢东西。 可是都打起来了,总要收场的。 盛语秋眯了眯眼,抬手就扯了迟林的面纱。 她虽看得清迟林的长相,可是被扯了面纱的迟林依然有一处惊了盛语秋,那便是喉结。面纱略长,遮住了脖颈,盛语秋也没想过此处还能有千秋。 “你是男人?”盛语秋脱口而出。 从前只知道女人能生事,却不想是如此能生事。迟林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这份恪守的礼仪像是自然流露,“我何时说过我是女人了?” “……你!”盛语秋开始后悔刚才的顾虑。 迟林却发现了乐子,“要不要……我对你负责?” “你还有断袖之癖?”盛语秋恼极了。 迟林思虑片刻,眼前小公子模样的盛语秋还是挺可爱的,“我就喜欢你这种类型。” “可惜我不喜欢男……娘娘腔!”盛语秋是喜欢男人没错,可她却不喜欢喜欢男人的男人。一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把迟林定义为娘娘腔。 迟林:“我几时娘娘腔了?” 盛语秋满目不悦,抬手出剑,对这来路不明的轻狂之徒,早该给点教训。 盛语秋的剑嗖得逼近迟林的脖子,直指迟林的喉结之处。 迟林料定盛语秋不会下杀手,站在原地并未闪躲。他的目光落在剑尖,轻轻扯了扯嘴角,“一见着我就大打出手,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盛语秋轻轻抿了抿嘴。如果迟林是细作,那自然不会只他一人。所谓顺藤摸瓜、放长线钓大鱼。既然眼下打不过,不如趁着迟林没什么敌意,智取得了。实在不行,就将计就计用一回美男计。 盛语秋把剑别回身后,把捏在手心的面纱递给迟林,“我就是试试你身手。” 迟林嗤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没有接过面纱。 “我这老远的就看见打起来了。”一个年约五十的男子高声道,他快步走近后接着说,“这有什么事儿还需要动手啊?俩位不是本地人吧?我是这儿的村长,容我叨扰一下,昨天老陈家的娃子丢了,你们可见着十多岁的男娃子了?” 盛语秋顺手把面纱塞进袖筒,对着村长拱了拱手,“我们就借住在陈家,也在帮着寻安儿。” 村长愣了愣,转而礼貌地笑笑,“原来你们就是陈老三家的客人,这怎么还打起来了?” 盛语秋看了一眼迟林,顺嘴道,“切磋武艺……” 村长:“我瞅着以为两口子打架呢。” 盛语秋没有接下话茬,见识过迟林戏精的本事,她可不想再陪迟林演一出伉俪情深。盛语秋只想早点搞清楚真相,“您知道村里为什么总有孩子失踪吗?”已经丢了多少孩子了?” 村长:“现下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没想到我们村还摊上这样的事儿。前前后后也有四五个了,都没寻着。” 盛语秋:“日子不好过?” 村长:“别看我们在这穷乡僻壤,这苛捐杂税可一样不比别处少。村里的娃娃本就不多,现在更是……唉!” “可依我看,大部分百姓还是过得不错的……”盛语秋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想起昨天陈三婶忙活了半天,也仅有一些山间的野菜、韭菜之类,陈老三还嘴馋得很,不知他们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村长:“你这娃子还是眼界窄了点。” 迟林开腔打断了还欲反驳的盛语秋,“我们该回去了。” 盛语秋没有再说什么,回去问问陈三婶,或许一切都清楚了。 “我去别家再问问。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村长指了个方向,算是告诉了住处,“我叫陈有中。他们都叫我陈老大。” 看着陈有中离去,盛语秋陷入了沉思。只丢了四五个孩子,这样的案子轮不到六扇门过问,顶天了也就是瑄州衙门管管。所以难道师父让自己来查的,莫非是迟林? 迟林突然把手臂搭在盛语秋肩上,看着盛语秋迎来的目光,见盛语秋没有说话,迟林笑着道,“我就喜欢你专心听我说话的样子。” 盛语秋白了迟林一眼,把他的胳膊甩到一旁。早知道不扯面纱了,好歹那会儿他还是个正常的“女子”。 盛语秋把剑收回剑鞘,折回陈老三家。迟林虽站在身边,盛语秋却一路上都没有言语,她无法判断眼前这些人的善恶,迟林、陈三婶、陈老三,甚至安儿。 回到陈老三家,盛语秋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檀香味袭来。所有门和窗户都紧闭着,屋内的空气和林子里恍若两个世界。 陈三婶循声走到厅内,对盛语秋说:“我看屋子关着门,以为你们在休息,还怕扰了你们。” “没呢,四处转了转。”盛语秋的眼神扫到厅边一侧,墙上多了张图。图下的桌案上放着香炉和供果。 陈三婶解释道,“这是我才请来的山神,忙不迭地敬香,也不知能不能显灵。” 看着陈三婶黯淡的目光,盛语秋没有多问,只是宽慰道,“我们遇到了村长,他也在帮忙想办法。” 陈三婶端上一屉馒头,还有不见米的白粥,小心地放在四方桌上,“陈老大啊?昨晚我们家老三就去找了他,唉,可是谁又有法子呢。快吃吧,一会凉了。” 陈三婶把筷子递给俩人,自己转身在小马扎坐下。 盛语秋想起村长陈有中的话,桌面上的吃食虽然简单,但是却是白面和米,她趁着话茬想探探陈三婶的口风,“我听村长说,村里的日子不好过。” “哪哪儿都差不多吧。我觉得村里挺好的,虽然偏远,但赋税什么都能多拖一阵子。”陈三婶继续解释道,“南埠镇的官老爷们可不愿三天两头往这儿跑。” 盛语秋:“瑄州城虽不比京师,但也称得上富硕。就算是下面的村镇,应该也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吧?” 陈三婶:“恩公此言差矣,那些富丽堂皇的表象,不过是做给上面看的。老百姓的日子,苦啊……” 陈三婶的眸子里又多了一分灰色,她没有再喋喋不休,只是抬了抬手,“快吃吧,我还指着恩公帮我想办法寻安儿呢。” 盛语秋看了眼一言不发的迟林,除了偶尔演演戏,他一直都是置身事外的模样。盛语秋动了动嘴却没有出声,她轻叹一口气,目光沉了下来。 迟林没有等来盛语秋的发问,他也未觉意外,自从碍事的面纱被扯了,盛语秋就不愿再交流。迟林伸手拿起一个馒头,掰下一块。 迟林本就有不凡的气韵,举手投足间既不粗俗,又不娇柔。被定义了性别,盛语秋就再也无法把他和女人联系起来。 盛语秋猛然伸出双手扶住迟林的脸,硬生生掰到面朝自己的角度,拧起眉头心疼地说,“我的林妹妹怎么瘦了……” 第7章 迟林的脖子被掰得咔嚓一响,生生迎着盛语秋的满目怜惜。 比起莫名,迟林觉得饥饿的感受更为强烈。他没有停止进食的意思,只是动作缓了些许。 盛语秋拧碎了脸上的怜惜,扬了扬眉,又压了压眼,在脸上演了一出爱恨别离。 许是少了几分默契,迟林依然不为所动。 眼看馒头要进了嘴,盛语秋直接用手捂住了迟林的嘴。 迟林的眉动了动,垂眼看着盛语秋的手,“洗了吗,你手?” “嗯?”盛语秋识唇语靠看不靠摸,原本想好的说辞也突然忘了。她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决意无视迟林刚才的话。 顾不上衔接,盛语秋扯开嗓子就嚎,“我错了,原谅我吧。” 迟林:“……”没洗手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盛语秋轻轻鼓了鼓嘴,眼神往门口闪了一下,又接着说,“你送我的剑穗子怕是丢在林子里了,陪我寻一下。” 开口前,盛语秋只想着找个由头出去,却没料到脱口而出的,竟是剑穗子。 三年前,京郊。 “走水啦!走水啦!” 盛语秋一骨碌爬坐起来。 屋外嘈杂,有求救声、呼喊声,和着阵阵烟味钻入房内。 北侧的一排房冒着火光,想起师父和押解的犯人都住在北侧,盛语秋三下五除二套上外衣,拉开门就往外跑。 “慌什么,把鞋穿上。” 盛语秋刚迈过门槛,就被一声喝斥回来。 郑南枫停下了脚步,站在院中。 一面是月光,一面是火光,交错在郑南枫身上,如同盛语秋心中那一面威严,一面温暖的模样。 同来办案的捕快老杨拉扯着犯人走到院中,冲着盛语秋挥了挥手,方才留意到郑南枫凛冽的目光,快步走到他身边。 盛语秋退回屋内,迅速整理好衣帽和行李,拿着剑走到院内。 “情况怎么样?”盛语秋迎着火光问,“要去帮忙吗?” “看好人犯。”郑南枫叮嘱。 “是——”盛语秋懒洋洋地答道,却还是麻溜地走到人犯身边。 “想来□□,是人祸吧。我们虽着便衣,但也防不住有心之人。明日一早,我们就能入城回京,此间客栈便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对吗?”盛语秋看着人犯,笑得露出了虎牙。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同僚!”人犯对这番推理没什么反应。 “今日不曾打雷,戌时之后客栈里也未有火光。现下火势却愈烧愈烈,还夹杂着……应该是桐油味儿。”盛语秋摸了摸鼻子接着说,“这火从第二间房点起,加之今夜风大,瞬间即可制造混乱,你说这是不是救你的良机?” “哼!小丫头,不要狗仗人势,若是仅你之力,断不可能擒住我!”人犯目光如炬,皆是对六扇门的不屑和鄙夷。 “无她之力,你也不至于此。”郑南枫的目光不曾移动,只是冷冷回了一句。 盛语秋得意地笑笑,狗仗人势挺香。 “你们是官家人吧?求求你救救我儿啊,求求你们!”一个妇人哭喊着跑了来,熏黑的面容上还挂着泪珠,旁边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吃力地环抱着一个襁褓,还不时屈膝往上托。 盛语秋才想起忘了把腰牌收好,她弯腰拉了拉妇人,“……你先起来,婶儿。” “我儿才七岁,我让他拉着我的衣角的……他怎么能松手啊!”妇人瘫坐于地,泣不成声。 客栈本无多少客人,趁着风势,燃得正盛,也并非无人施救,只是眼下没人还敢进火场。 “我去吧,我个头小,最灵活!老杨你帮忙看好了人!”盛语秋甚至没看向郑南枫,便抢过一桶水浇了全身,一头扎进了妇人刚才指的屋子。 “他叫薛念!”妇人冲着盛语秋的背影喊,嘶哑的声音被风吹得颤抖。 “郑捕头!”老杨忧心地叫了声。 郑南枫拧了拧眉,终是没动。 北侧第二间房,本就是火源地。烧到此时,火已经顺着屋内的陈设蔓到了屋顶,浓烟密布。 “薛念!薛念!”盛语秋环视四周,坍塌的家具和浓烟让她睁不开眼。 盛语秋继续往深处寻,为了孩子可以听见,她只在不呼喊的时候才用帕子捂住口鼻。 “娘!”一阵微弱的回应在床下响起。 “薛念!”盛语秋顾不上浓烟刺鼻,撕扯着声音生怕断了回应。 一只小手从床下探出,又无力地落到地面。 盛语秋迅速跃了过去,蹲下查看。 床被烧得有些变形,中部下陷。 盛语秋匆匆放下剑,尝试把孩子拉出,可是孩子被牢牢卡住,哪怕是头部也难出来。 “醒醒!别睡啊,薛念!”盛语秋刚摸到孩子,就看见他闭上了眼睛,“薛念,你娘给你准备了礼物,睡着就没有了。” “是什么呀……糖人吗?” 盛语秋探了探四周的空间,硬拉肯定是出不来了,眼看火势不减,只能再试试了,“不止糖人呢,还有你最喜欢的。” 薛念露出了笑容。 “姐姐救你出去,你用这个捂住嘴巴,我们一起去看礼物!”盛语秋把帕子塞给薛念,起身尝试抬起木床,却被高温灼退了双手。 “姐姐抬起床,你快爬出来好吗?”盛语秋用剑支起火势不大的一侧,话语却不敢断。 “好!” 得到了微弱的回应,盛语秋又用力抬起另外一边,在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快出来!” 轰的一声,盛语秋看见孩子出来就松了手,木床也烧得失了骨架,顶木掉落。 盛语秋抱起孩子就往门口冲,一个踉跄摔在院中。 “盛铺快!你没事吧?”老杨扶起盛语秋。 “念儿,念儿!你吓死娘了。” 嘈杂的人声中,盛语秋凝了凝神,“糟了!” 说罢,一骨碌爬起来又入了火场。她的剑不重要,可是剑穗子不能丢。 迟林把右手的馒头放回蒸笼,又轻轻拉下盛语秋捂在自己唇上的手。 盛语秋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的手还摆在人家“姑娘”的朱唇之上。 屋内突如其来的安静,把盛语秋突突的心跳衬得明显。 哪儿有什么剑穗子,至少迟林就没见过盛语秋的剑上有什么剑穗子。似是思虑了片刻,迟林捏了捏撇下的小馒头块,真是让人不忍割舍,“吃了再去吧。” “吃啥吃啊!”盛语秋夺过迟林手上的小块馒头,愤愤地放回蒸笼,“我想清楚了,我不喜欢珠圆玉润的姑娘。” 迟林咧了咧嘴,未作回应。 不待迟林反抗,盛语秋拉起他就往屋外走,边走边念叨着,“万一被小猫小狗叼走呢!咱们还是先寻回来吧。” “好好好,你慢点呀。”迟林半推半就地随着盛语秋出了门,还不忘朝着门内说,“三婶我们去去就回。” 一跨出院子,盛语秋就松开了手,或者说甩开了手。她甚至没有控制音量,吼了一嗓子,“你是不是反应迟钝?” “快走吧,不是找剑穗子吗?什么样的啊?”迟林漫不经心地扯了扯自己的外衣,“呲啦”又一道口子被扯大了。 盛语秋叹了口气,轻到不被察觉。剑穗子哪儿找得到,和自己的听觉一起丢在了那场大火里。 三年了,也许一切就这样了吧。 “粥里有毒。”盛语秋不再卖关子,若不是她瞥见碗边有稀碎的白末,也不会顺手救下迟林,也算是还了他的恩情。 “馒头没毒呀,”想起那松软可口的白面馒头,迟林一脸哀怨,“算了,快走吧。” “你知道有毒?那你不拦着我……”盛语秋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她咽了咽口水,馒头确实不错,“……要不我们再回去?” 迟林拉下盛语秋指着陈三叔家的手,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明眼人都知道你发现有诈。我们还回去送死吗?” 想起自己尴尬的演技,盛语秋萌生出被人当猴耍的不悦。她快步跟上迟林,“怕什么,我俩还能打不过几个上了年纪的?” “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算了……”迟林看盛语秋拖拖拉拉提不起步子,干脆一把拉住她的大臂。 盛语秋:“……”又来? 看着架势,盛语秋知道迟林要捎上自己跑路了。可盛语秋是来查案的,尤其想起迟林怀揣地图又隐瞒身份,盛语秋不情不愿道,“我为什么要信你呢?” 迟林没有停下动作,犹如第一次见面时,他手上聚力,抓起盛语秋就跑。 这会儿没别人,迟林收起伪音,随着音色的变换,他的态度更显严肃,“如果我要取你性命,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话音未落,就被淹没风里。 盛语秋眯了眯眼,勉强在风里辨识着话语。想起切磋的情形,盛语秋明白自己是遇着了高手,不过这个高手好像有点怂。 “我们这就逃了?这方圆十几里都没个落脚地,不如回官道,兴许能找到……” 迎风说话不易,盛语秋把嘴里的沙子吐了吐,还未言尽,睨到迟林开了口。 “就去,你揍我的地方。” 第8章 不知为何,盛语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特别是看到迟林收紧的面额。她试探地问,“要这么着急吗?” “已经追来了。”风把迟林的声音都吹散了。 盛语秋觉察到林间的身影,速度竟不比他们慢太多,人影闪动,估摸着有十余人。 迟林加快了步子,额间细密的汗微微渗出。 盛语秋快步要一炷香才能走完的路,大约半炷香/功夫到了尽头。 踏入断崖边的泥沙地,迟林一把抱起盛语秋,飞身跃到泥沙地中央。 这一次迟林没有松手,却也没有站稳。盛语秋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摔在迟林怀里。 盛语秋扬起脸看着迟林,虽说刚才的速度挺快,却不及第一次“蹭飞”。她的心里萌生不安。 还不待盛语秋说什么,一群村民扮相的人就形成合围之势。 盛语秋站定,拔剑挡在迟林身前。 合围的人群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盛语秋却不觉意外,“你们是什么人?” 村长陈有中抬了抬手,身边的人便往两侧让开。 陈有中悠悠地走上前来,“公子忘性挺大啊。” 盛语秋笑了笑,这临了了还要卖关子,“呵,摆这么大阵仗,敢问你我何怨何仇?” 陈有中仰天大笑,此时的他已不是早上接地气的村长,倒显得官气十足,他一字一字重重地说,“家仇国恨。” 盛语秋被这句“家仇国恨”噎住了,通常听到的都是“是你逼我的”“如果不是你……”之类的开场。 盛语秋明白有些人喜欢故弄玄虚,与其浪费时间逞口舌之争,不如寻找其他突破口。 盛语秋的目光扫到陈老三身上,“三叔,你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陈老三怔了怔,他从后面走上前来,见陈有中没有继续言语,才开了腔,“尉迟林,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千瓷镇你是寻不到了,做鬼别忘了托梦给皇帝老儿,让他趁早交出不属于他的东西,也省得我们兄弟动手了。” 盛语秋:“……”我是谁我在哪! 盛语秋终于感受到自己是在查案了,虽然她甚至听不懂话语间的深意。什么尉迟林,什么千瓷镇,都是她未有耳闻的。 陈老三说了一串却未有回应,又继续叫嚣道,“死到临头还装什么装?看来这太子钦点之人也是个鼠辈。” 迟林往前一步,把盛语秋拉到身边,“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与她无关。” 盛语秋瞪大眼睛看着迟林,“不关你的事别瞎认。” 迟林的目光迎着前方,他坚定地继续说,“放他走,我留下便是,何必伤及无辜。” 合围之人,包括陈老三都愣了神,全都望向了陈有中,等他决断。 陈有中扬眉打量着迟林,虽然外衣残破,却目光凛冽,确是传说中那个冷冰冰的林公子,或者说更符合尉迟林的气韵。 陈有中指了指盛语秋,“他也是朝廷的走狗,休想活命。” 说罢,陈有中抬起手示意,合围的一干人就冲了上来。 盛语秋利索地和迟林保持背对背,“真打起来也未必输。” “别运功。”迟林侧身闪避了陈有中的剑,不忘叮嘱盛语秋。 可盛语秋背对着迟林,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盛语秋的眼里聚起少有的杀气,她顺着迟林的脚步转换着迎敌的方向,趁着间隙用左手的掌力顺势打在陈有中胸前。 陈有中没有反击,只是顺势往后退了些许,随着他的停歇,身边的众人也暂缓了攻击。 陈有中抬手阻止了身边人想扶他的动作,陈有中根本没想打,他扯了扯嘴角,“如果你们没中毒,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盛语秋正欲发问,猛然觉得胸口一阵烧灼。想起早上也是在此处,与迟林交手时还未觉异样,盛语秋笃定刚才在陈三叔家里怕是着了道。 迟林一把扶住盛语秋,往断崖边又退了半米。 盛语秋顿时明白,这毒不过是限制用武的手段,大抵就是只要用内力,就会遭到反噬。难怪迟林的轻功弱了很多,看他只用招式却无内力,应该早就发现了中毒之事。 既是如此,陈有中可能更想活捉。 迟林的眉头紧锁,他看了眼盛语秋,确认她的伤情。 盛语秋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脑里还在盘算如何巧言令色一番。 已经没有寒暄的时间,迟林问,“信我吗?” 还以为迟林要说什么道歉的话,盛语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看着面前越来越小的包围圈,盛语秋鬼使神差地拍了拍迟林的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心道,“他定是留了撒手锏!” 迟林紧了紧扶着盛语秋的手。 盛语秋有些不解,抬眼望着他,只看到他依旧凝视前方的目光。 陈有中:“现在降了,我答应,给你们个痛快。” 已经退到无路可退,盛语秋和迟林两人脚边的碎沙石零零散散的掉下悬崖,听不见任何回响。 盛语秋看了看身后,悬崖的断面几乎不可见,云雾缭绕中辨不清下方是什么,但肯定是葬身之地。 迟林断不会傻到选一条已知的绝路。盛语秋问,“还等什么?” 陈有中缓缓前移,“下面是万丈悬崖,你们插翅难逃。” 陈有中纵身往前,逼迫迟林出手。 眼下要么迟林运功,遭到反噬,要么死于乱剑之下。 迟林却没有反抗的意思,他迅速换手抓住盛语秋的臂膀,腾出的手臂搂住她的腰。 转身一跃,迟林选择了跳崖…… 盛语秋的脑海里闪现出很多,有家乡的梨花林,有京师的郑南枫,也有那个宁为玉碎的迟林。只可惜,人生终结在一个疑案中。 穿过云雾缭绕,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迟林的衣袖中射出一缕玄丝,缠挂住悬崖断面上的树枝,俩人骤然停住,晃悠悠地挂在半空。 盛语秋:“这承受不了我们俩人的重量。你松手吧。” 迟林:“树藤……” 盛语秋抬眼,左上角的树藤离得不远。她伸出手,却仍有一掌的距离。 盛语秋使尽全力往前一跃,却没能抓住树藤。惯性却使玄丝缠绕的紧度更弱了。 盛语秋一脚踏在崖壁上,运功往上一跃,左臂穿过树藤后手腕一绕,死死抓住树藤。 也正是这股力,原本支撑两人的铁丝从树枝上脱落。 此时变成了盛语秋拉着迟林。 迟林抬眼看了看盛语秋紧握的左手,“松手吧,活一个是一个。” “等等。”盛语秋预感迟林要撒手,两只手都握得更紧了,“给我一点时间。” 盛语秋环顾四周,舒展了眉头。 盛语秋:“你看我们左侧下方。那边的树藤很密。” 迟林:“太远了,如果运功过去,我的体力也支撑不到爬回去。” 盛语秋:“树藤后有个山洞。我推你过去。” 迟林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什么山洞,他笑了笑,姑且就当有吧,“不用。” 说罢,迟林往反方向倾了一下身子,一脚踏在崖壁上。 盛语秋明白这是又要逞能了,自己除了及时松手什么都做不了。 迟林用了轻功,却还是改变不了下坠的路线。 “迟林!”盛语秋也听得了自己的声音,却只能看着迟林的白衣消失在左下方。 轻功甚好的迟林也未能到洞口吗…… 血逆着左手流下,淌进盛语秋的衣袖中。她不愿意再往迟林坠落的方向看。 一个石子击中了盛语秋的小腿,引她侧目。 迟林犹如站在树藤里,探出脑袋大声喊着,“等我。” 迟林站在洞口,盛语秋看得真切。她的的轻功不及迟林,想要到洞口更是困难。 这数米的距离好像很遥远,可迟林又仿佛就在身边。 迟林把树藤系在腰间,从洞口飞身一跃,紧紧搂住了盛语秋。 随着盛语秋松了左手,俩人荡到洞口下方,重重在崖壁上撞了几下。 顺着树藤,盛语秋和迟林终是攀回了洞口。 盛语秋一头栽在地上,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的世界似乎安静了下来,随着她渐渐耷拉的双眼。 暖意……火光…… 盛语秋猛地睁开眼。 火堆里溅落的火星子发出枯藤燃烧的咔咔声。 偶有一阵风吹来,把火光吹着左右摇摆。 盛语秋坐起身,揉了揉肩头。 迟林坐在洞口,宛如一尊蜡像,只有风撩起他的头发。 外面已入夜,迟林外衣上的破口甚多,在火光中映得耀眼,似是每一个破口都在提醒盛语秋,他不是细作,甚至不是恶人。 “迟林?”盛语秋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迟林,你还好吗?”盛语秋又提了音量。 依然没有回应。 盛语秋抬手,看见左手缠绕着白色布条,已经包扎妥当,唯有手心映出淡淡红色。 什么都处理好了,迟林断然不会有事吧……盛语秋起身走到迟林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迟林直挺挺倒了下来。 “迟林!迟林!”盛语秋晃了晃迟林,甚至在某刻希望迟林如同自己,只是听不清声音。 仍是不见回应。 盛语秋缓缓探了探他的鼻息…… 第9章 迟林蓦地睁开眼,抬手握住盛语秋的手,“我没死。” 盛语秋的心刚落下,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她把手挣脱出来,“喊你都不应吗?” “我不像有的人,睡觉还说梦话。”迟林想起盛语秋在陈老三家醉酒的模样,不禁调侃起来。 盛语秋却没有心思捕捉迟林的心绪,她仔细观察着迟林的状态,随着观察入微,额间也蹙了起来。 呼吸和缓却无力,嘴角的血迹还留有一些没擦尽的,发髻凌乱未梳理。这曾经连衣服上的洞扯大了点都要叫嚣一番的精细人,不是没有时间整理,怕是没有力气顾及。 盛语秋看着躺尸的迟林,温柔地问:“要扶你起来吗?” “想什么呢,还真以为我快死了吗?放心,不是还活着呢吗?”迟林只是手肘一撑,已然坐得笔直,精神得犹如换了一个人。 还真是能把天聊死的主,盛语秋暗忖。 “我去看看这洞什么情况,你休息会。”盛语秋站起身。 “别去了,此洞如此隐蔽,也许……”迟林往洞内看了看,除了阵阵风声,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盛语秋停下了步子,她想起难寻的万宁村、凶险的山神庙。这个地头煞是邪乎,“有……鬼?” 迟林微微直了直身子,瞬息又靠回石壁。脸上没有吃力的表情,他只是尝试着站起身。 这一些动作,更是让盛语秋看清了他衣服上的破洞、尘土,还有血渍。 “……得了,还是等天亮吧。”盛语秋一步迈到迟林身边,按住他的肩。 反正还有一肚子疑问,盛语秋顺势在迟林身边坐下。 盛语秋还没找到开篇词,却感受到腹中一阵蠕动,心想,肚子八成是叫了…… “你干嘛!”瞥见迟林松了腰带,盛语秋下意识把身子往边上让了让。 迟林的动作没有停。 盛语秋一把按住迟林的手,“有话好说,你别脱衣服。” “起开!”迟林耐了耐性子,“我拿东西。” “请便……请便……”盛语秋移开了手,把脸别过去,“知不知道非礼勿视?得亏你还是姑娘打扮。” 盛语秋本还想叨叨两句,尽量不给迟林留下插话的机会,这也是她多年积累的经验——当无法直视可能与自己交谈之人,要如何做才能避免对方发现自己听觉异常。 “正好长夜漫漫,也没什么消遣,今个儿爷就陪你唠唠,也算给你个机会,解释解释为什么带我跳……”盛语秋话说了一半,被迟林碰了碰胳膊,“这什么?” 盛语秋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她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饿到眼花,在她眼前分明就是一个馒头。 视线顺着馒头看去,迟林已经在吃着了。 “不能做饿死鬼!”盛语秋拿过馒头,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她费力地把嘴里的都吃干净,才挤出一句,“你出门还带干粮啊?这大概是我吃过第二好吃的馒头了。” “馒头还分一二?我这可是北都卫上好的面粉……算了,你说说第一好吃的馒头是哪儿的?”迟林看了看手上没吃完的馒头,对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多了几分好奇。 “那时我十二岁,三天没吃饭,在京师的包子铺边,想讨口吃食。没讨到,我就伸手去抢。”盛语秋停了停,从当时的情绪中抽离,欢脱地继续说,“结果太烫了,没抢着,还被老板揪着不让走。” “没吃到的就是第一好吃吗?” “后来一位公子路过,买了一个馒头给我。那是第一好吃的馒头了。”盛语秋微微低头笑起来,这公子后来就成了她的师父,就是现下大理寺左少卿郑南枫。 “那公子怎么不买包子给你?” “你……因为包子卖完了。”盛语秋嫌弃地看着迟林。 拿馒头时,迟林已经脱掉了残破的外衣,白色的中衣厚实,也洁白多了。 可不仅仅是衣服。 “你……”盛语秋的脸色转阴,指着迟林的胸口一时语塞。 “不是知道我是男人吗,这不是才正常吗?”迟林咬了一口馒头,笑得放肆。 盛语秋:“我刚才吃的什么?” 迟林:“馒头啊,还是天下第二好吃的馒头呢。” 盛语秋:“现在不是了!” 迟林:“嗯?变成第一了吗?” “你变态!”盛语秋捂着嘴,不知该不该吐出来。 迟林:“我以为你和那些自以为知书达理的小姑娘不一样呢,没想到也这么死板。不就是吃了我怀里的馒头吗,又不是人肉,这不挺好吃的吗?” “算了……”盛语秋抿了抿嘴,想着有的吃就不错了,收敛了情绪想着切入正题,却仿佛嘴里都充斥着迟林这个死断袖的味儿。 “谢了!”盛语秋躲开了眼神,勉强道谢。 “不客气!”迟林把最后一点馒头塞到嘴里,皱了皱眉,这味儿好像是不太好。 盛语秋顺手抄起一个小石子,丢到洞外,“我们共历生死,是不是应该和我说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迟林看着小石子坠落,也捡起一个扔出洞口。 究竟是什么人……不过是皇子伴读,当朝皇上钦封定国大将军的独子。所有虚名不过都是依附于他人存在。 迟林想了想才道,“我就是个闲人。” 盛语秋:“那为什么来万宁村?” 迟林:“和你说个故事吧。” 盛语秋最喜欢这句,通常会获得大量信息,满目期许道,“好啊。” 迟林:“京师的大户人家有两位公子,嫡出的大公子不善谋略,老爷就有意让庶出的二公子继承家业。这大公子不乐意了,想了个法子削弱二公子的势力。” 盛语秋眼睛一亮,“你就是二公子?” 迟林忍了笑意,“我就是二公子……身边的书童。” 故事还没说完,盛语秋捧着脸,极尽可能做出捧场之态,“原来是被殃及的池鱼。你家老爷不给你做主吗?” 迟林:“要成为二公子的左膀右臂,这点风浪自然要能受得住。” 盛语秋皱了皱眉,一介书童尚且志存高远,看来自己也应该有所规划。 迟林:“我这次来万宁村,就是老爷的意思。” 盛语秋:“我就说那村长,就那陈有中,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如果我们认真解释……” 迟林:“他没说错。我就是尉迟林。” 盛语秋:“你不是迟林吗?” 迟林:“尉迟是赐姓,我不喜欢。” 盛语秋:“……”够任性,不喜欢就把第一个字削了? 迟林:“几百年前,此地原是一片富硕之地,因为盛产瓷土,故名千瓷镇。多年前这里还有一座全国最大的官窑,可是人人皆为利往,官窑成了渔利的工具,最终一场叛乱也是由此地揭竿。相传千瓷镇能揭竿而起,是因为叛军囤积了大量黄金,多到足够买下百个瑄州城。” 类似的话本故事听多了,盛语秋有点不屑于这个老套故事,“这没头没脑的传说……所以你是来找传说中的……黄金?” “是,我就是来寻传说中,黄金。”迟林微微蹙眉,在发现这个山洞前,他确实不认为传说是真的,“也可能,找黄金找宝藏,都是打发我离开的说辞吧。” “我的意思是你别那么当真,就……就意思意思呗,能交差就好。”盛语秋觉着可能自己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话锋一转,“不过你这女装……是爱好吗?还是为了找到合适的男子在一起?” 迟林:“……女装是老爷的要求。” 盛语秋:“你家老爷很有想法。” 迟林样了样前胸,从严肃转为戏谑,“扮女人挺难的,还好我绑的牢,不然早掉了。” 盛语秋并没有被迟林带偏,她把片段组合到一起,加上断崖边陈老三的话,不禁大胆猜想,这个老爷就是皇上。 顺着迟林的话,盛语秋试探道,“你让我想起坊间一直在传,二皇子也有……就是喜欢男人,独宠一个林公子……” 迟林突然身子一转,一只手撑在盛语秋脸边,“我只说一次,我只喜欢,你这样的。” 盛语秋把脸往后缩了缩,压出双下巴,“你快坐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这种眉清目秀的……男人?” 盛语秋估摸着这是因为自己总拿迟林的癖好说事,惹他不高兴了,堆着个笑脸,“咱们好歹也算朋友了!你什么都告诉我了,如此信任我,我不该……我不该总拿你喜欢男人说事。” 盛语秋见迟林不再说话收回了手,咧了咧嘴认真地强调,“再也不提了。” …… 一缕光洒来,落在盛语秋的眼眸。 盛语秋微微动了动眼,抬手挡住阳光。 洞内的火已经灭了。 “这是哪儿……”盛语秋费力地想着,不过一霎的空白,她就清醒过来。 这是万宁村,这是断崖,这是山洞,这这这……这怎么睡着了,还睡到了迟林的肩头?这怎么还盖上了,盖着的是迟林的外衣? 盛语秋蹭得站起来,本就贴着墙,这一站脑袋还碰了洞顶的石柱。 盛语秋捂着头、猫着腰,对上了迟林的目光,“你醒了怎么不叫我?” 迟林皱了皱眉,老半天才接话,“你这咣当一下,我能不醒吗?” 盛语秋:“……”那真是对不住您了。 迟林站起身,又穿上了那件分辨不出是白是灰的破衣服,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走吧,去洞内瞧瞧。” 盛语秋:“这衣服还穿呢?” 迟林:“总不能丢这,怕别人寻不到我们吗?” 盛语秋:“你伤得比我重,真的可以?” 迟林闻言扶着额角,身子轻轻一歪,“头晕头晕……” 盛语秋下意识扶住迟林,却不想屈膝才能撑住这重量,“你再坐会儿吧……” 这股压力很快又消失了。 迟林站直了身子,抬手散了之前的发髻,又把凌乱的头发束起,他已不需为了明面上的圣旨继续乔装。 盛语秋小声嘀咕着,“伤成这样还要整理头发,男人讲究起来,还真是不比女子差。” 盛语秋干脆背过身去,粗略理了理衣衫,抬眼看着洞内黑暗,想来也无须在意仪表。 回身之际,盛语秋瞪大了眼睛,“你这人模狗样的我都不认识了。” 迟林束起头发,越发精神。他身背亮处,脸上的光影更显,似是被光琢得分明。 从摘了面纱到换了发型,盛语秋似是见证了蜕变的过程。她的心里就是这样认定的,迟林只是变成了男人而已。自己之前并不瞎。 迟林放下手迎着盛语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问,“所以你是什么人?” 第10章 盛语秋收回目光,故弄玄虚道,“我就是个小捕快,来查案的。” 迟林抹了抹嘴角,确认擦净了血迹,“六扇门的?” 盛语秋:“……你怎么知道?” 迟林接得快,“我猜的……” 盛语秋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被人戏谑的不悦。看在迟林负伤又中毒的份上,什么都得忍着,“可以走了?还要化个妆吗?” 迟林提起步子走到盛语秋边,悠悠丢来一句,“不!化!” 盛语秋咧咧嘴,动身之际习惯性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留下或遗漏什么。 脚边燃尽的火堆还是有些扎眼,盛语秋踢了踢道,“这,清理下?” 迟林:“算了,再清理也没用,对吗,小捕快?” 盛语秋:“什么小捕快,我这是正经八百的京师六扇门……捕快!哎哎哎,你等等我啊!” 盛语秋跟上迟林的步子,卖弄了点专业素养,“这洞是天然形成,从一些钟乳石来看,千年或许。” 盛语秋又伸手抚了抚石壁,“经由人工雕琢深挖,改变了洞穴的走向和深度,这才有了此情此景。洞内的石壁干燥,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依据平整程度和草木生长的情况,雕琢之举也有百年历史了。” “不愧是六扇门出来的,”迟林取出火折子,回身叮嘱,“跟紧我。” 深入洞穴,随着几个转角,洞内已然漆黑一片。 火折子的光亮对盛语秋来说,算是半个白昼的光亮。她没有再多言语,毕竟不是每次迟林都会回身说话。 山洞里岔路颇多,百转千回,真是应了那句别有洞天。 盛语秋打量着不同岔路的差异,除了高度和宽度的细微差别,最明显的就是石壁雕琢纹理的差异。 盛语秋默默跟在迟林身后,东绕西绕大约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渐趋放松。据她观察,这一路甚至没有路过一个重复的岔口,迟林一直在往雕琢更细致处走,应该就是山洞深处。 “听见水声了吗?”迟林突然停下转脸对盛语秋说。 盛语秋还在留意洞内环境,不想迟林突然停下了。 盛语秋多迈了一步,撞到迟林的侧身,“你……你说什么?” “前面有水声,”洞内黑暗,迟林没有看清盛语秋突然憋红的脸,“小心地滑。” 盛语秋用脚在地面来回搓了搓,分明都是干燥的泥沙,防滑得很。 起初是盛语秋不想和迟林并行,后来却是俩人无法并行。 “跟紧我。”迟林没有听到回应,侧脸继续说,“别发呆,路越来越窄了。” 盛语秋明白这是自己又没“听见”迟林的话,忙着应和道,“好好好。” 几乎只有一肩宽的路却还在变窄。 盛语秋:“还有路吗?” 迟林:“还可以走。” 迟林循着水声一路过来,虽不见水,却可以听见更加清晰的水流声。如果不是这水声,他也不敢说这是条路。 走着走着,迟林的步子停了。眼前虽黑,却还是明显没了路。 盛语秋:“怎么不走了?” 迟林朝着前进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前方是石壁,“退回去吧。” 盛语秋歪头看了看,露出了笑容,“跟我走。” 说罢,盛语秋尝试挤到迟林身前,却又退回了原处,“罢了,路太窄,还是你在前吧。” 迟林以为盛语秋要飞天遁地,没想到她样了样,站在原地没有动。不过这一个“前”字,点醒了他。 迟林似是明白了盛语秋的意思,他朝着“断头路”最后一米走去。 果然前方是个隐秘的转角,不走近根本无法通过肉眼辨识,只是转角后的路更窄了。 迟林侧身继续探路,盛语秋也不得不横行。 又一个转角处透来一道光亮,在黑暗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扎眼。 光亮处也是最窄的地方,是个半人高的缺口。 “应该到了,我先过。”迟林半蹲下钻入了光亮。 “喂!”盛语秋急忙喊了一嗓子,她还没来得及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盛语秋咬了咬牙,迅速跟过去。 一片巨大的开阔水域,四周均是石壁,石壁蔓延到高处,足有几十丈高。 光从顶部直径一米的不规则空隙洒下,把一块水面映得波光粼粼。 地面湿滑,除了盛语秋和迟林脚下一米见方的地面,再无前路。 迟林:“走吧,回去找找别的路。” “等等……”盛语秋没有退回,迟林自然也动弹不得,她指了指远处,“水流涌动,此处是活水。那边靠近石壁有白色的小花瓣,水底或许有路。” “哪儿呢?那边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啊。”迟林想起陈老三家的小马扎,转脸看着盛语秋,“你这眼睛开过光?” 盛语秋不置可否,“你水性如何?” 迟林:“不,不会。” “你在这儿等着。”说罢,盛语秋两靴一甩就跃入了水中。 “喂!”迟林心头一紧。 盛语秋:“没事没事,你等着我。” 水有些凉,盛语秋笑着打了个哆嗦,又回身钻入水中。 迟林一直没敢挪开眼,水面似乎又恢复了来时的平静。 迟林蹲下身子,在心里默念,“我只数到二十,再不见人就……” 哗啦一阵水花溅起,盛语秋探出头,她抹了抹脸上的水,“下来吧,有个出口。” 迟林轻轻舒展了眉头,“你走吧。” 盛语秋朝着迟林撩了撩水,“干嘛呀?不会水没事的,我拉着你过去。快下来,对了,把我靴子也扔过来。” 迟林把靴子扔到盛语秋身边,“保重!” 眼看迟林转身就要退回去,盛语秋惊呼了一声,“啊——” 迟林回身望向水面,只剩两只靴子浮于水面。 “盛语秋!盛语秋!”迟林大声嘶吼,却不见回应,水面依然是波澜不起。 迟林:“盛语秋,别瞎闹,我数到十,你不出来我真走了!” “一、二、三、四……” 迟林越数越心烦,谁知这水底有没有暗流旋涡,自己还在这数什么。 扑通一声,迟林扎进水里。 水中有一张憋笑的脸,迟林游过去把盛语秋揪出水面。 迟林:“你疯了?” “这不是会水吗?”盛语秋笑嘻嘻地把靴子捞到身边,“走吧走吧,洞口不远。” 迟林一把揽住盛语秋,朝着她指的方向潜去。 …… 明明已立秋,眼前却是大片的梨花林。 梨木本不高,树枝也分散,可是大朵大朵白色的梨花,茂盛得似是被绿叶点缀着。 放眼望去,一片梨树没有尽头,绽得正盛。 迟林环顾四周,满眼都是雪白,不禁感叹,“千树万树梨花开,大抵如此。” “走吧。”盛语秋没有任何溢美之词,她收起了眼里的流波,走在了前面。 迟林快步走到盛语秋身边,看她无心美景,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想什么呢?” 盛语秋停了脚步,“我家附近一个地方,很像这儿。” 迟林:“你家如此仙境,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泼皮?” “这要问我娘了,”盛语秋伸手抓住一片随风的花瓣,“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迟林:“回家看看呗。” 盛语秋伸了个懒腰,没有回答。 穿过梨花林,眼前有一条小河,源头消失在远处。 河对岸是延绵不绝的山脉。顺着河流望去,连盛语秋也见不着尽头。 迟林就是靠着这水流声辨了路的,他站在河边,轻声感叹,“洞中虽不见水,却可闻水声。” 盛语秋听闻此话,回身朝着上游望去,确是山洞的方向。 迟林:“如果没猜错,这就是千瓷镇。” 盛语秋:“路途千万条,跳崖第一条?你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 迟林:“何来故意?事急从权罢了。” 盛语秋:“……”那真是谢谢你。 迟林:“千瓷镇因盛产瓷土,外界皆以为此地土地贫瘠,物质匮乏,没想到竟在这样的繁茂之地。” 盛语秋:“你怎么知道这儿是千瓷镇?” 迟林指着河下游不远处,“这儿写了。” 盛语秋:“……” 盛语秋顺着迟林的指向望去,不远处有一块残破的石块,在河滩边并不起眼。石块稍大,虽被河水冲刷,却还可以隐约看见上面写了三个字。 盛语秋仔细辨识着,唯有“千”字易读。如果不知“千瓷镇”,却是很难辨认完整。 盛语秋恢复了神采,现在不是伤春悲秋之际,“往下游走吧,应该有出路。” 迟林随口道,“要不游过去?” 盛语秋刚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她夸张地拧了拧头发,几缕水流顺着手流下来。 “你明明会水,刚才为什么不愿下水?”盛语秋使劲甩了甩手,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迟林的目光飘到远处,淡淡说,“落过水,不喜欢。” 七岁那年,迟林与同龄的二皇子交好,无意间得罪了太子。终是引来了报复,在寒冬三九天被推入湖中。 也是从那时,迟林明白了需隐藏锋芒。 盛语秋最见不得卖惨,一巴掌拍在迟林大臂上,“不过你能下水捞我,也算是舍命相救,盛某不甚感激。” “你们是谁!”一声惊呼传来。 第11章 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梨树下站着一个身着浅粉色衣裙的少女。 梨花随着风飘落,如同下雪一般。 少女眼眸纯净,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手中捏着一朵梨花,随着手指搓动,白色的小花在指尖旋转。 她背着一个竹篓,浅色的周遭把背篓中的绿色衬得格外显眼。 遇上盛语秋的目光,少女往后退了半步,动了动喉咙,她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狼狈的俩人,微颤的声音里满是警觉,“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兄,兄弟二人路过此地……”盛语秋本想重复“兄妹”那句说辞,说到一半下意识抬眼征求迟林的意思,急忙改口称兄道弟。 这一回,迟林倒是没有什么补充。 “路过?数年间从未有人路过!”少女急忙扔了手中的花,从腰间摸出一把小铲刀,双手握住刀柄朝着前方,言辞里都是尽可能的凶悍。 盛语秋笑着往前走了一步,“姑娘误会,我们误入此地,并无他意。还请指条路让我们离开。” 少女的手臂有了弧度,不再绷得笔直。她思虑了片刻又问,“当真是迷路了?” 盛语秋指了指身边的迟林,虽然已不是湿漉漉,但这又是水、又是血、又是灰、又是洞的白衣,看上去是挺狼狈。 少女想了想,“你们跟我走吧。” 阳光甚好,比起万宁村雾蒙蒙的林子,这儿更像住人的地方。沿着河流走了半晌,又过了一处弯儿,眼前的一处河床凸高,露出大大小小若干石头。清澈的河水从石头边潺潺流动,不时还有几条鱼儿游过。 “只有这儿可以过河,”少女站在河边捋了捋发尾,指着一些稍大的石头对俩人叮嘱道,“那些大的石头不能踩。” 说罢,少女在水面上雀跃,宛若跳了一支舞。 她停在对岸,又冲着俩人招了招手。 “记下了吗?没记下可以再温习遍。”盛语秋留下这句话,就踏上了石头。她的步伐与少女一致,轻盈中还多了一份沉着。 迟林深吸一口气,面色犯难,“呀呀呀,记不得,记不得!” 只见迟林专挑少女没踩过的石头,尤其是那些所谓绝对不能踩的大石头。 盛语秋眉头渐紧,侧脸却瞥见少女在偷笑。 盛语秋也明白这是少女故意试探,本想就顺了她的意思,却不想迟林倒是经验颇丰,装傻充愣地讨了欢心。 少女对着刚踏上岸的迟林问,“你怎么不听话?” “错了吗?我这人记性不好。小仙女,不好意思啊。”迟林说完还不忘对盛语秋眨眨眼。 盛语秋双手交叠胸前,轻轻瘪瘪嘴,并不配合表演。 少女欲言又止,耸了耸肩转身继续往下游走,不出半里路,又转了急弯把他们带上山。 这一路迟林都未曾言语,盛语秋推测少女也是一路沉默。她细细打量着少女,看上去并非习武之人,倒是有些像…… 一个石子滚到盛语秋脚边,断了她的思绪。 顺着石子滚来的方向,盛语秋定定看着迟林。 迟林的眼朝着少女的方向动了动,夸张地用嘴比划着“路不对”。 盛语秋微微颔首。 从四下的环境来看,这儿根本看不到人留下的痕迹,比如踩踏过的草地,比如废弃的捕兽夹子。 盛语秋逐渐警觉,少女可能不是带他们离开此地。 还没等迟林和盛语秋挤眉弄眼讨论出个结果,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侧身让到一边,指了指前方,“沿着这往南走,大概二里路就能到官道。” 盛语秋环视一圈,平常人应该无法判断这儿与刚才他们走过的一段又一段路有什么不一样,少女怎么敢断定这儿就该继续往南,还准确说出二里路就到官道。 “多谢姑娘。”迟林麻溜地道谢,却是一句都没多问。 盛语秋心有不甘,“姑娘此地是?” “万宁村。”少女说完转身就想离开。 “这不是……”盛语秋一时语快。 “谢谢姑娘,我们先赶路了。”迟林打断了盛语秋的话,一把拉着她朝南前行。 盛语秋:“你拉我干嘛?” 迟林依然是口型比划着,“见机行事。” 看着迟林夸张的口型,盛语秋不禁扶额。 转身走出少女的视线,俩人默契地停下,相视一笑,又心照不宣地折返回去。 虽然盛语秋和迟林都不能用内力,但跟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姑娘,还是易事。 少女返回山脚,又沿着山边绕到了临近的另一座山。起初她还脚步匆忙,不时回首,后来便只顾着快速行进,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停留。 为了避免被发现,盛语秋一直与少女隔着一段距离。只是迟林总担心跟丢了,不断试图拉近跟踪距离。 “啊——”少女一声惊呼,跌坐在地。 “等等,看看什么情况。”迟林拦下了准备冲出去的盛语秋。 “再等人要废,她被蛇咬了。”盛语秋丢下一句话就跳了出去。 迟林只好快速跟上,心中对六扇门的崇敬又多了一分。 看见盛语秋和迟林突然出现,少女痛苦的表情中又多了一份慌乱。她满额是汗,试图起身离开。 盛语秋一把扶住少女的胳膊,又按住她的小腿,用命令的口气说,“想活命就别动。” 少女似是惊了,回神片刻才慢慢坐回地面,她的目光定格在近脚踝处的伤口,不再移动。 盛语秋掀开少女的裤腿,近脚踝处的伤口还在流血。 迟林急忙阻止盛语秋,“你想干嘛?” “救人。”盛语秋话音未落,已低头吸出毒血,甚至不见丝毫犹豫。 迟林:“你不要命了?知道有没有毒吗?” 盛语秋头也未抬,只是一直重复吸吮的动作。 迟林无奈只得站起身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危险。 可是迟林心中却是不平,少女若非做了亏心事,又何须神色慌张,在自己的地头上着了道。说到底也算恶有恶报,怕是只有盛语秋这种自以为是的小捕快才会为此人冒险。 盛语秋处理好伤口,又在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紧紧扎在伤口的上方近心端。 “迟林!”盛语秋见迟林不作回应,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迟林瞥了眼满嘴血红的盛语秋,气儿不打一处来,“你还知道要这样扎?” 扎紧伤口上方,实则为了阻止毒液随血流快速蔓延。迟林也是惯常如此处理,不曾想这世上还有同样想法的人。 “我也是跟别人学的,来帮忙背一下。”盛语秋坐在地上扬了着脸,谄笑得像个孩子。 迟林闷不做声,却动了动步子,把背对着盛语秋,微微屈膝。 “慢点,腿别动啊。”盛语秋嘀嘀咕咕着。 一缕长发垂下,划过迟林的肩。 迟林一下挺直了背,“我没说背她。” 盛语秋一把托住少女,好让她没从迟林背上滑落,“她现在不能动,毒扩散了我就白救了。” 迟林:“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我们凭什么相信她?” 盛语秋抬起衣袖,一把抹去嘴上的血,“行,我来。” “拉倒吧,”迟林屈了屈身子,往前走了几步问,“姑娘,你家怎么走?” 少女一直怯生生不愿说话,这会儿抬起手指了指前路。 “这会儿倒是听话了啊。”迟林忿忿不平地走着,还专挑不好走的路,时而屈膝崴脚,时而颠来倒去。 “哎哎哎,你小心点呀,别晃来晃去的。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盛语秋看不下去了,上手就要抢人。 迟林:“边上去,看看你那嘴,可千万少说几句,小心蛇毒扩散。” 盛语秋一把捂住小嘴,愣愣站了片刻,又追着迟林的背影叫嚣道,“死也要拉你当垫背。” 迟林脑补了一下画面,偷偷笑了笑。 …… 翻过这座山,眼前阡陌纵横,一派田园景象。 少女小声说,“放我下来吧,恩公。” “恩公?还算嘴甜,不过你的恩公是她。”迟林转过身看着身后磨磨蹭蹭的盛语秋问,“恩公大人,这姑娘能放下来了吗?” “得了得了,你放下来。”盛语秋小跑过来,小心地搀扶少女。 盛语秋蹲下身检查伤口,确认没有异样。她把少女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架,“稳妥起见吧。我知道你不想被家里人看见,但是这也瞒不住。” 少女抬眼看着盛语秋的笑颜,竟也笑了笑。 盛语秋见惯了女孩子家矜持,也不以为意,一手轻搂着少女腰间,小心地扶着她前行。 正值晌午,一路走来并未遇见其他人。 穿过田埂,少女指了指前面的屋子,“那儿便是我家。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也让他帮忙瞧瞧看恩公有没有……被我连累。” 盛语秋倒不是很在乎这个,她更想解了心中所疑,最好还能饱餐一顿,“那……有劳了。” 迟林看着前路并行的两个身影,默许了盛语秋的主意。 少女嘱咐俩人在院外稍候,自己先行进屋。 还未踏入门内,少女就迎来一声斥责,“让你去采药,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少女:“爹爹,我……” “你这腿怎么一瘸一拐的?被蛇咬了?给你的药粉呢?怎么进山也不记得用?”男子只顾着说话,一时并未注意门外的人,“赶紧去躺着,我去给你准备药。” 少女指了指院外的俩人,“爹爹,他们救了我。” 盛语秋迎着男子的目光,礼貌地点头回应。虽然不知少女说了什么,但男子的言语,盛语秋“听”得清清楚楚。 “你是不是想被沉塘!”男子面色突变。 第12章 “我是遵照村规将他们带去紫檀山的,谁知……我被蛇咬伤了。爹爹,山上的毒蛇您是知道的,若不是他们,怕是现在也看不到我了。”少女生怕男子逐了客人,急得小声哭了起来。 男子:“你们回来可有遇见村里的人?” 少女坚定地摇头。 “把他们叫进来吧。”男子说完转身背立于厅堂。 少女冲着门外招手,催促盛语秋和迟林进屋。 读懂了对话,盛语秋的心里忐忑,却还是笑着点头回应少女。趁着还没进屋前,她小声提醒着迟林,“此地不宜久留。” 厅堂布置质朴,没有多余的点缀摆设。不论屋舍还是家具,虽都不算新,但顶多也只用了七八年。屋内家具的做工也不算细腻,主材多是常见的榉木。 看盛语秋和迟林进了屋,男子迅速关了门,又用横木闩好,“两位公子请坐。我且把小女的伤口处理下,稍后便来。” 男子交代了一句,又轻轻推了推木门,确定妥当了才匆匆进了里屋。 盛语秋在一边坐下,拍了拍木椅。榉木年久易开裂,而这木椅仅有几处细微裂纹。她透过窗户瞄了瞄前院,“确实是大夫家,院内晒的都是药草。不过,这儿到底是万宁村还是千瓷镇啊?” 男子掀开门帘回到厅堂,“这儿是万宁村。” 盛语秋立马站得笔直,象征性点了点头。 迟林作揖道,“晚辈迟林,这位是我表弟盛语秋。误入贵地,多有得罪。” 男子摆手止了寒暄之词,“不论两位是怎么来的,我们这儿容不得外人。” 此言正是遂了盛语秋的心,“打扰了,我们这就离去。” “等等。”男子思虑片刻,拍了拍木椅背,“听闻你们救了忆儿……” 盛语秋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视线也变得模糊,她渐渐辨不清男子的话语,一头栽了下去。 …… “你醒了?”迟林站在床边,舒缓了神色。 除去浑身酸痛,盛语秋的脑中混沌,她努力看着迟林说话。 想起刚才还在厅堂,这会儿却躺在床上,盛语秋瞬时惊坐起来,“发生什么了?” “你刚才晕倒了,韩大夫替你看过了。”迟林倒了一杯水递来,“你本就中了毒,救韩忆……就是那姑娘,又染了蛇毒,雪上加霜成了如今此番模样。” 盛语秋饮尽了水,在心里琢磨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迟林从盛语秋手中接过空杯放回桌上,继续解释道,“韩大夫就是韩忆的爹,也是这儿唯一的大夫。这儿的人,都是万宁村人。” 盛语秋:“万宁村?那他们认识陈老三?” 迟林摇头,“万宁村中并无陈姓。” “醒了啊?”韩大夫端着一个土瓷碗走进房间,他把碗放在桌上,又来到床边帮盛语秋把脉,“你之前已经中毒,此毒性热。你救忆儿时所中蛇毒却性寒。现下两种毒物相冲,我也只能替你止了这眩晕发热的表征,如若说解毒,也只能舍其一。” 盛语秋:“舍其一?” 韩大夫:“舍武,或舍命。” 盛语秋不语,这身三脚猫的武功,是家里留下的念想,也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家伙。舍武即是舍命了。 “那肯定留着小命啊。”迟林见盛语秋目光凝重,替她做了答。 盛语秋:“两者于我一样重要,没有两全之策吗?” “现下,连留你们在此处,都已是冒大不韪。就算你们有本事离开此地,少说也需三日才可能回瑄州城,你当真以为你的身体还撑得住?”韩大夫理了理衣袖,下了结论,“在下医术有限,无力两全。” 迟林:“韩大夫,我这兄弟还未拿定主意,可有延缓毒发的法子,好让他多几日时间思量。” 韩大夫指了指桌上的药,“此药可缓急症,但最多三日,如不解毒,回天乏术。” 言毕,韩大夫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迟林刚端起药,就皱了眉头,他屏了呼吸,把药端到盛语秋面前。 盛语秋的眼动了动,“容我再想想。” 迟林把胳膊伸得更直,“你不是喝个药还要哄着吧?要不帮你买点果脯、糖果?你喝了药,再慢慢想行不行?你如果再昏过去,我就抓阄替你做决定。” 盛语秋接过碗,碗底并不平整,碗面也不够圆润,看着就像农家人自制的瓷碗。 端着碗,只觉草药味更胜。刚入口,就苦得难以下咽,即刻又是一阵酸涩。盛语秋捏住鼻子一仰头喝完,碗刚离了嘴就指着桌上的茶壶,话儿都说不出。 “盛公子!”一声明快的声音传来。 “你们聊……”迟林无视盛语秋的诉求,转身离开了房间。 盛语秋瞪大了眼,好歹帮忙倒杯水再走啊。 韩忆迅速倒了杯水送到盛语秋手中,“我听爹爹说你醒了。” 盛语秋喝了一大口水,费劲地咽下,“你没事了吧?” 韩忆点点头,“我爹爹解蛇毒有一套,他还夸你有想法呢。若不是盛公子帮我处理伤口,我此刻也不能站在这儿了。对了,我叫韩忆,你唤我忆儿吧。公子你还没告诉我姓名呢。” 得知自己做了善事,盛语秋喜上眉梢,她尽可能严肃地回答道,“盛语秋……” “忆儿知道,方才我在里屋都听到了。”韩忆指的是盛语秋晕倒前的时候。 盛语秋:“忆儿,我跟你打听个事,你能说实话?” 韩忆想了想,郑重点头。 盛语秋:“你们村是不是有什么规矩?” 韩忆收敛了脸上的意外,微微点头,“你都知道了?外人不得进村。” 盛语秋:“否则?” 韩忆:“来者与引入者均沉塘。” 盛语秋:“还要把带路的村里人也扔河里?” 韩忆抿了抿嘴,压低了声音,“初见时带你们去紫檀山,也是村里的规定,紫檀山凶险,半山为佳。盛公子,如若不是你救我性命,我爹早就杀了你们了。” 回忆起韩忆在紫檀山上带路,盛语秋不知该不该庆幸,韩忆未将他们带到半山腰处,只是指了个方向让他们行进。 传说的乡间民风淳厚,在盛语秋心里是再也不敢信了,她接着问,“现在呢?你爹就不会杀了我们吗?” 韩忆轻咬嘴唇,没有回答。 盛语秋屏住呼吸等待,生怕错过了细微的表情或动作。 “盛公子,你安心休养,我不会让我爹伤害你们。”韩忆犹如赌咒发誓,说完就跑了出去。 盛语秋的头越来越重,她理了理头绪。 假万宁村人为什么要杀当官的,陈有中说的是“家仇”,还有“国恨”?莫非是要揭竿而起? 真万宁村人为什么还是要杀人,只为了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 盛语秋一阵冷一阵热,重新躺下自言自语道,“药里会不会下毒……” …… “盛语秋!”迟林见叫不醒盛语秋,轻轻拍了拍她。 不过轻轻一拍,盛语秋哗得睁开了眼。 迟林愣了愣,“你们捕快睡觉都这样吗……起来吃饭吧。” 盛语秋柔和了眼神,眉上又爬上愁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迟林:“你撑得住吗?就算我们原路折返,也爬不回崖顶。此地又是四周环山,要不还是先解毒吧。” 盛语秋:“这个万宁村有个规矩,外人不得进村,否则来者与引入者均沉塘。韩大夫真会帮我们解毒吗?” 迟林:“沉塘?又不是通奸……反正就算沉塘,也要先填饱肚子。” 盛语秋想了想,此话不假,“我随后就来。” …… 依然是四方桌,韩大夫、韩忆、迟林都已落座。 桌上是一荤三素一汤。 盛语秋总觉得路数有点雷同,她观察了碗碟桌面,甚至韩家人的手,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看盛语秋警觉,韩大夫随口道,“都是自家的吃食,两位公子不要嫌弃。医者仁心,放心吃。” 有了这言下之意,盛语秋丝毫不在乎面上的礼节,她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韩大夫,多谢款待,我在屋中躺了许久,想出去……” “不可。”韩大夫言辞激烈地否定,转而又柔和地笑了笑,“韩某人有事与二位公子商量,烦请随我来。” 韩大夫起身时叮嘱道,“忆儿,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下了。” “好的,爹爹。”韩忆收拾起碗筷,答得响亮。 “二位这边请。”韩大夫把他们引入后院,“此处是我平时配药之处,不会有人来打扰。” 后院比前院更大,两面靠山,另外一面由栅栏围起,栅栏上还固定了油毡,遮得甚是严实。 韩大夫坐在长桌一侧,给盛语秋和迟林都斟了茶。 似是酝酿许久,韩大夫开了口,“我本是万宁村人氏,说到底,这儿算不上家乡。” 盛语秋和迟林都仔细听着,不敢打断。 韩大夫:“万宁村地处偏僻,土质奇特,庄稼收成一直不太好。后来一打仗,税赋也越来越重,好些村民觉得日子难过,弃了庄稼地另谋生路了。我们这种没远房亲戚投靠的人家,就这么苟且着。” 韩大夫喝了口茶继续道,“孩儿他娘病了,我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大夫,可是我救不了她。我翻遍了医术,从一本古书得知一味叫无相藤的药草或许有用,可是这药草生于断崖。我虽在断崖寻得了无相藤,却因为绳索断裂差点丢了性命,幸在断崖发现了山洞。等我千方百计回到家中,孩儿他娘也已经去了。” “韩大夫……”盛语秋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却不知说什么。 韩大夫整理了情绪,“都过去了。听忆儿说初见二位是全身潮湿,不知二位是否也是从断崖的山洞而来?” 迟林:“不错。” 韩大夫:“我那时心灰意冷,却不得不顾着忆儿,她当时只有四岁。这没了娘的娃儿,甚是可怜。没过多久,村长提及想迁村,寻一处安定之所隐世而居,我便想到了这儿。我们全村仅剩的二十余户人家都搬到了这儿。自那时起,全村人都不曾离开此地,村里也定下了规矩。这一住就是十年。十年来,你们是唯一的外来者。” “韩大夫,您当从来没见过我们,我们……”盛语秋看了看渐黑的天际,“明天赶早就离开。” 韩大夫喝了口茶,“韩某人协理村务,自不会带头违反村规。二位也知道此地乃是古千瓷镇,万宁村本就因为千瓷镇的传说不得安宁,要是千瓷镇的所在被发现,怕是本村又要磨难一番……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想成为罪人。不过二位对小女有恩,韩某人也不愿恩将仇报。现下,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盛语秋:“愿闻其详。” 韩大夫:“入赘我韩家。” 第13章 “咳咳咳……”盛语秋一口茶水呛得说不出话来。 迟林依然端坐于侧,似乎此事与他无关,“那另一人呢?” 韩大夫:“早年我有一子失踪,全村皆知,现下寻回了倒也说得通。我这儿啊,年纪应该与二位差不多。” 盛语秋自斟一杯,顺过气来,心里暗暗不平,“一个做你女婿,一个做你儿子,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反正都要喊你爹呗。” “两位考虑下吧。”韩大夫言毕,拍了拍双膝,如释重负。 迟林:“如若不从呢?” 韩大夫斟满茶,淡然笑道,“二位都中了毒,迟公子的情况怕是更重。如若执意离开此地,也用不着什么村规,途中就会毒发丧命。” 盛语秋一直自诩明察秋毫,没想到这韩大夫察言观色的功夫更胜。迟林是中毒不假,可是这毒入几分,盛语秋却辨不出。 见识过迟林装疯卖傻的本事,盛语秋深吸一口气,悠哉地端起茶盏,茶水清甜甘冽,入口还算顺滑。 迟林:“韩大夫好眼力,在下确是中了毒。而这毒,却也是为了心爱之人所中。” “噗……”盛语秋是没想到迟林说了一句心爱之人,才入口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好在盛语秋迅速别过脸去,也算没有太过失礼。 “我愿嫁予盛公子。”韩忆一步迈入院中,脱口而出道。 盛语秋慌忙站起身,她自知是绝不能娶妻,看着韩忆紧张地搅着衣角,更是一时想不到全身而退的完美说辞。 迟林转脸看了看门边的韩忆,也站起身来。他缓步走到盛语秋边,目光褪去了锋芒,只停在一人身上。 迟林轻轻揽了盛语秋的肩,“这就是我心爱之人。” 盛语秋:“???”这个火上浇油的死断袖。 韩大夫睨了一眼,又平视前方,“迟公子不满意婚事,也不必做此举。” 盛语秋拉下迟林的手,“你们别打哑谜了,我是女的,娶不了忆儿。” 此话一出,后院众人都不再动作。 一不做二不休,盛语秋散了头发,微微弯腰致歉道,“女儿家在外诸多不便,才出此下策,辜负了忆儿姑娘一片深情,对不住。” 看着长发飘飘的盛语秋,韩忆恍然明白,盛公子的温柔细致皆因她亦女子。 “忆儿,忆儿!”韩大夫对着韩忆的背影大喊,也没能叫住她。难为他豁出老脸为女儿求段姻缘,却不想落得这般。 韩大夫摆了摆衣袖,愤然离开后院。 盛语秋松弛了神经,“你想个理由拒了不就算了,非要拉上我干嘛?” 迟林的目光从门口移到盛语秋眉间,“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说辞。莫非,你想娶她?” 盛语秋把头发重新束好,“何苦假装断袖,我是说何苦非要拉着我假装断袖。” 迟林扯了扯嘴角,又坐回原处,“你不是女扮男装吗?何来断袖之说?” 盛语秋:“你早就知晓?” 迟林摩挲着茶杯边缘,“就……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忆儿不见了。”韩大夫折回后院,神色慌张,“我本以为她把自个儿锁在房间,敲了半天没人应,我就推门进去了,这才发现她不在家中……” 天色渐沉,眼看就要入夜,盛语秋的心也一揪,“韩大夫,忆儿她在村里有熟识的朋友吗?” 韩大夫:“村里年轻人本就少,与她同龄的都嫁人了,不见她有友人。” 盛语秋:“那她喜欢去什么地方呢?” 韩大夫:“我每日都忙着采药、种地,也不知她平日里喜欢去哪儿。” 盛语秋:“韩大夫,您在村里寻,我们既不能露面,就去山里寻。” “好好,我这就去村里其他人家问问。对了,你们进山要带上这个,洒在身上防毒蛇。”韩大夫掏出一个小瓶子递到盛语秋手上,“盛……姑娘体内有两种毒,明天天亮之前务必回来服药,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盛语秋点头,与迟林同步出了后院。 韩大夫对着二人的背影大声叮嘱道,“务必要寻回忆儿。” …… 趁着夜色,盛语秋拉着迟林又进了山。 “你这招金蝉脱壳厉害了啊。”迟林顺手在路边掰下一个小树枝,敲了敲盛语秋的头。 “难道你不担忧韩忆?”盛语秋此刻没想着逃走,韩忆因她出走,只有找回韩忆,才能心中无愧。 “我见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每个都管都顾,还不乱了套。”迟林见盛语秋严肃,于是自己掰扯着树枝上的叶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盛语秋看着心烦,干脆一把抢了树枝扔在路边,“是啊,林公子。不然说二皇子身边那么多人,怎么就属你最红。” 迟林停下脚步,盛语秋也停下脚步回身迎着他。 迟林:“你认得我?” 盛语秋:“我猜的。只是把尉迟将军和林公子拼在一起,你又叫尉迟林。” 尉迟将军乃当朝二品,皇上钦封定国大将军,常年在外征战。二皇子身边有一林公子,鲜有人知道其真实身份,各式各样的传闻颇多,有说林公子是道家仙人,有说林公子是门下谋士,还有说林公子是皇子男宠……迟林承认了尉迟林的身份,又说了书童的故事,盛语秋自然就联系了起来。 迟林鼓鼓嘴,又换回了那副无所谓的脸,“我父亲的确是尉迟将军,我从小被寄养在皇宫,不过是用来要挟父亲的棋子。你不是说我是死断袖吗?大抵世人都这样以为,所以皇上命我着女装来此地。你以为真是让我找什么千瓷镇,寻什么黄金宝藏?不过是提醒他的皇子,我非女子,不可乱闱。” “你不用和我解释。”盛语秋也没想刨根问底,却奈何别人和盘托出,迟林虽然时而疯癫,时而冷漠,骨子里却不像个坏人。 盛语秋在路边捡起小树枝,又塞回迟林手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迟林又用树枝敲了敲盛语秋,“要不我带你逃了吧?” 盛语秋在迟林前方倒着走,“用内力带我爬回落崖处?得了吧,这毒我也中了,知道几斤几两。” “看来还是舍不得我死,”迟林随着盛语秋的步伐,亦是边走边说,“瑄州城曾经出了个韩医仙,手中有孤本《古药经注》,里面记录了无相藤、千叶草等异类药草。” 盛语秋眼里亮闪闪,“你是说韩大夫就是……” 迟林:“皇上曾命人寻过此人,应当是在七八年前。但是瑄州城方圆五百里也未寻得。” 盛语秋:“如果韩大夫就是韩医仙……” 迟林哼笑一声,顺手扔了已经薅秃了的小树枝,“且看能不能找到韩忆。” 韩忆看似胆小怯懦,却心存愿景。十年来都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古千瓷镇,所以初见外人又惊又喜,遇险被救后芳心暗许,笃定了心仪之人也敢于表达。 盛语秋甚是喜欢这般直爽的姑娘,即使韩大夫不是所谓韩医仙,盛语秋也是要寻回韩忆的。 白天才在山里遇了危险,盛语秋断定韩忆不会留在山间。而情窦初开的姑娘往往都愿意寻一处自在之地,至少盛语秋曾经是这样。 河边,皎洁的月光映在水中,照亮了河边的俩人。 盛语秋走到河道最窄处,还是遵着韩忆白天的要求,踏着小块石头渡河,“前面就要到梨花林了,如果还是寻不到……” 迟林依然是随意踩着石头跟了过来,“应该就是那儿。初见之时,她就在那片林中。我猜韩大夫是让她去山中采药,她却愿绕来梨花林,自然是常来。” 盛语秋赞同地点头。 片片白色的梨花铺满地面,月色下、河水边,一切都格外宁静。 盛语秋一眼就瞧见了树下粉色的衣裙,“我去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回去帮忙报个平安吧。” 迟林:“好,早些回来。” …… 盛语秋轻声靠近梨树,在韩忆身边坐下。 韩忆抬脸瞧见盛语秋,眼里凝起喜悦,转瞬又变为忧伤,她撇开了目光,起身准备离开。 盛语秋:“打算一辈子躲着我吗?” 韩忆停了脚步,“你为何要隐瞒身份?” 盛语秋也站起身,“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意是我不对,倘若我能早些和你说明,也能免了今日的误会。忆儿姑娘请放心,我与迟公子断然不会向旁人提及此事。” 看韩忆并未回应,盛语秋举起左手起誓,“如有违背,天……” 韩忆拉下盛语秋的左臂,“你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我好容易劝了爹留你们性命。可现在……” “嘘——”盛语秋看着这片梨花林,坐回了刚才的地方,“这儿的夜景真美。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能看见如此美景,也不负来此一场。” 韩忆也是第一次看到梨花林的夜景,若不是心里烦扰,定不负了这片景致。她在盛语秋身边坐下,“村里的年轻人少,几家姑娘也都嫁了人。爹爹一直由着我的性子,从未逼我成亲。后来我才明白,爹还是希望我能嫁给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村里人多少都沾亲带故。我总觉得孤单,就经常来这儿。其实,没来这古千瓷镇的时候,我家院里就有一颗梨树,我还记得娘亲就经常站在树下。” 盛语秋托着脸,这些年她早就忘了什么儿女心思,身边也都是些粗枝大叶的大老爷们。虽然大家都挺照顾她,但她惯常不爱使性子,“我家附近也有这样一片梨花林,那时候和我爹吵架了,我就会爬到梨树上坐着,还有次不小心睡着摔下来。” 看着韩忆的笑容,盛语秋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说,“你爹其实很疼你的。”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万宁村,直到你们出现。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韩忆眼里泛着光,她抹了抹眼角,“不过这么美的夜晚,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盛语秋拍了拍韩忆的手,“傻丫头……” 第14章 天际泛着光,犹如掀开了一整块幕帘,眼前一下就亮堂了。 盛语秋微微眯起眼,上次看见日出还是办案蹲守之际,那时却也不曾有这般安宁的心境。 阳光把梨花林染上温暖的颜色,驱走彻夜的黑与冷。 “语秋姐,谢谢你,我回去和爹商量下如何让你们留下。虽然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希望你们能一直留在万宁村。”韩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头轻轻靠在盛语秋肩上。 盛语秋的眼皮却越来越沉,再也睁不动了,整个人往一边歪了过去。 韩忆慌忙扶起盛语秋,贴了贴她的额,“这么烫……” 临近天亮的时候盛语秋一直搓手,这会儿又大汗淋漓。韩忆算了算时间,盛语秋已经超过八个时辰没有服药,顿时惊得腿软。 “语秋姐,我带你回去。”韩忆连拉带拽,终于勉强背起盛语秋,却走得极慢。 不过一段距离,韩忆踩到石块崴了一下摔倒在地,背上的盛语秋也滑下来。 韩忆急得哭了起来,“语秋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盛语秋被折腾一番,缓缓睁开了眼,她对韩忆笑了笑,语气轻柔,“找迟林来。” “对,找迟公子。语秋姐,你等我啊。”韩忆扶着盛语秋躺好,一骨碌爬起来往回赶。 韩忆刚跑到河道最窄处,远远地就看见了迟林,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个疾行的身影。 “盛语秋呢?”迟林一路跑来,急促的话语都破了音。 “在梨花林,”韩忆指着大致的方向,对迟林远去的身影大喊,“她晕倒了,要赶紧回去服药。” “忆儿,你简直胡闹。”韩大夫一直快步跟在迟林身后,看到韩忆却是有些生气。 “爹,我错了,我们快回去煎药。”韩忆满是哭腔,脸上还挂着泪珠,扯着韩大夫的袖子就要往回走。 “迟公子带了药来,”韩大夫看着迟林的身影,对韩忆说,“走吧,这儿不需要我们帮忙了。” …… “盛语秋!盛语秋!”迟林把盛语秋扶坐起来,越喊越大声。 盛语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又是瞪眼又是动手,这一次,她睡得格外沉。 迟林把怀里的牛皮袋取出,尝了尝汤药温度,才小心地把袋口凑到盛语秋嘴边。 牛皮袋本就不好控制水流,稍倾了角度,汤药就顺着盛语秋的唇流了下来,把她的衣领都浸湿了。 迟林只好侧坐到盛语秋身后,让她半躺在怀中,“盛语秋,你别睡了,把药喝了,你喝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成不?” 盛语秋依然没有回应。 迟林轻轻捏着她的脸颊,好让她的嘴张开,又尝试着改变了牛皮袋的角度和朝向。 汤药却依然划过盛语秋的唇,又顺着纤细的脖子流下来。 日头渐高,刺眼的光把盛语秋的侧脸照得很亮,仿佛要把她也融在一起带走。 “对不住了……”说罢,迟林举起牛皮袋,自己喝了一口药,又低头凑到盛语秋唇边。 片刻犹豫,他缓缓把药喂给盛语秋。 盛语秋的喉咙奇迹般动了动,咽下了药。 迟林舒展了眉头,却不敢松懈,甚至连姿势都不敢稍作调整。 …… 迟林晃了晃牛皮袋,确认药已经喂足。 他把牛皮袋往旁一丢,回味了口中奇味,“这药确是难喝。” 盛语秋靠在迟林的胸前,头枕着他的颈侧,就像睡着了一般。可能是药有点儿苦涩,盛语秋皱了皱眉,微微动了动头,蹭得迟林一阵痒。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微风吹散梨花瓣,片片飘落在盛语秋身上。 迟林浅笑,抬眼望着这片梨花林,似是在哪儿见过。 …… 盛语秋嗅到一阵难闻又熟悉的味道,她缓缓睁开眼,阳光甚足,眼前是老式的木屋顶、榉木桌椅和条案,“这是韩大夫家。” 盛语秋在床上坐起,揉了揉太阳穴,屋内没人,桌上没药,“韩大夫是煎了一水缸药吗?怎么味儿都传到了屋内。” 盛语秋抬起衣袖使劲嗅了嗅,又扯起衣领。 一阵恶心涌来……原来是衣领上的药味。 盛语秋扇摆着衣领,想祛祛味,脑中忽然响起韩大夫嘱咐的话——“天亮之前务必回来服药,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盛语秋一骨碌爬下床,凑到窗边估算时辰。 已经日上三竿……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盛语秋拍了拍脸,感觉不够强烈,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疼!” 盛语秋乐呵呵一阵傻笑,“没死!我还没死!” “语秋姐,你醒了啊?”韩忆拿着一件水蓝色衣裙进屋,“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可怎么和迟林哥哥交代。” “迟林……哥哥?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盛语秋坐在桌边,倒了杯水喝。 韩忆:“自己的亲哥,我能不熟吗?” “咳咳咳……”盛语秋抬手止了韩忆的动作,“我,我没事。” 明明是自己陪韩忆彻夜谈心,做了一夜的知心大姐,难道是在做梦?怎么迟林成了亲哥,自己却成了大表姐般的存在?盛语秋陷入深思。 韩忆把水蓝色的衣服放在床边,又去关好窗户,“语秋姐,你这身衣服该换了。你我身形差不多,我想这衣服你穿一定合适。” 盛语秋本想拒绝,但一阵风把衣领上的药味吹到脸上,避之不及,“好,谢谢。” 盛语秋把杯子放在桌上,打探起昨夜的事儿,“忆儿,我记得我和你在梨花林,我们怎么回来的?” “语秋姐,我错了……”韩忆听言,委屈地低下头。昨夜,韩忆任性地想为自己的单恋留下些回忆,拉着盛语秋聊到日出,害得盛语秋差点丧命。 盛语秋一下乱了思路,她慌忙站起身拉着韩忆的手宽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后来发生什么了?我是不是睡着了?” 韩忆抬头看着盛语秋,“日出后你就昏迷不醒了,我想背你回来,却把你摔醒了,你就叮嘱我去找迟林哥哥。” “啊?”盛语秋拧了拧眉,不过除了迟林,确实也没人可以找了。 韩忆:“我在河边遇到了迟林哥哥和爹,好在迟林哥哥考虑周全,把药带来了。爹说迟林哥哥可以应付,我们就先回了村。” “原来是迟林……”盛语秋隐约记得自己特别难受,直到靠在一个人身上。 韩忆:“语秋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一会换了衣服去谢谢韩大夫。”盛语秋松开手轻轻拍了拍韩忆,心想也是时候和韩大夫商量解毒之事了。 “我爹这会儿不在,”韩忆脸上有些为难,“他和村长去千瓷阁修族谱了。” 盛语秋:“千瓷阁?” 韩忆:“这儿是古千瓷镇,千瓷阁也是古迹。我家是村东头第一户,千瓷阁在村西头,所以你不曾见过。现下村里的祠堂设在阁里面。” 盛语秋:“这好好的修什么族谱?” 韩忆捏着手指,半晌才开口,“昨夜,迟林哥哥回来的时候,村长韩伯伯在我家……” 盛语秋顿时脑瓜子一嗡,只想着让迟林报平安,忘了韩大夫去村里寻人。一圈问了,自是会有热心村民来宽慰,果然就撞上了。 韩忆:“我爹只好说迟林哥哥是他失踪的儿子,而我是因为不能接受才赌气离家出走。” 盛语秋恍然大悟,难怪韩忆笑称迟林是她亲哥哥,“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不是你‘亲哥’吗?” 韩忆:“娘就是因为哥哥才生病去世的。” “原来如此……”盛语秋挠了挠头,原来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 “语秋姐,”韩忆眼神闪躲,“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盛语秋深吸一口气,韩大夫就一个失踪的儿子,这会儿名额让迟林占了去,自己是没有合理存在的说辞了。 盛语秋一脸无所谓道,“不就是死吗,没事没事。” 韩忆扶住盛语秋的胳膊,皱眉责怪道,“瞎说什么呢?大喜的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见盛语秋不解,韩忆继续解释道,“我爹为了保你性命,说迟林哥哥是带着未婚妻回来的。爹爹说,虽然村里的仪式简单了些,但你们郎情妾意,也是成全了一段佳话。” 盛语秋:“未婚妻?大喜的日子?郎情妾意?这是要我和迟林成亲?” 韩忆认真地点头,“语秋姐,以后我就得喊你嫂子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姐姐这个称呼,更像是一家人。” 盛语秋本来想趁着寻回韩忆之事,拜托韩大夫帮自己解毒,再想法子离开这里……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搭进去了。 盛语秋不甘心,“迟林同意了?” “这两全其美的法子,我想迟林哥哥也是乐意的……”看着盛语秋神情异样,韩忆机警地说,“我去喊迟林哥哥来。” …… 迟林跨入房内,不禁捏了鼻子,药味甚浓。 “不行!我不能嫁!”盛语秋自己嘀咕着,一转身撞到迟林。 “都知道了?”看着盛语秋头发凌乱,领口满是药渍,神色慌乱,迟林咧了咧嘴,“你这卖相是差了点。” “你怎么就答应了?”盛语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迟林坐在桌边,拿起另一个倒置的空杯,边倒着水边说,“你不说我不说,等我们离开此地,也不会有旁人知晓。” “你在陈老三家就非要和我凑一对,你这人是不是……是不是不挑食?”盛语秋双手拍着桌子,撑着身子往前探,怒气中还带着几分被捉弄的不满。 迟林抬起两只手指挡在嘴边,示意盛语秋小声。 盛语秋:“嘘什么嘘,我偏要说。你这个混蛋!” “随便你,你不嫁,我还省事了。”迟林的手腕动了动,杯中的水漾出小小的旋涡。 盛语秋冷静了些许,“我不能嫁,我……我有喜欢的人。” 迟林顿了顿手上的动作,“那你说怎么办?这事儿本就是一环扣一环。你我演一出伉俪情深,我再为妻求药。你若不能活着离开这儿,以后怎么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双宿双飞……”盛语秋的眼里变得暗淡,她知道再也寻不到他了。 “你不为自己想,也为韩大夫和韩忆想想。你我拒了这番好意,是要了谁的命。”迟林喝完水,起身离开,“就当演出戏吧。” 盛语秋从怀中掏出一块不大的羊皮纸,纸面用蜡油封过,有一些雾白色。纸面画着一个剑穗子,笔墨有些淡。剑穗子的编织有些特别,花纹并不繁琐,顶端有些像梨花。 这是三年前京郊大火后,盛语秋凭着记忆画的。救下了薛念,再入火场的盛语秋并没能找到剑穗子。 而郑南枫为了救盛语秋,放弃了追逐趁乱逃跑的人犯,不仅失了晋职的机会,还挨了板子。 盛语秋看了看桌上水蓝色的衣裙,是非善恶均在一念之间,莫要让自己的私欲牵连了他人。 或许,剑穗子只是回到了主人身旁。 盛语秋把羊皮纸卷好,收置在床边。 “既来之则安之,”盛语秋轻轻抚了抚床上的衣裙,“许久没穿这个颜色了。” 第15章 一袭蓝裙,如瀑长发。 盛语秋换了女装站在后院发呆。 做了五年捕快,没成想有一天,不用查案、不用躲藏,只需站在山野间,连时光也仿佛不再流淌…… “都安排妥当了。”韩大夫兴冲冲地走到后院,“盛姑娘?” 见没有回应,韩大夫又走近了一些,“盛姑娘?” 盛语秋看腻了周遭,一转身看到韩大夫就在身后,变脸般笑了笑,“韩大夫好!” “这女儿家有心思的时候,是够出神。”韩大夫甩了甩手,笑着坐到桌边,“看你这精气神,是恢复了。” “谢韩大夫救命之恩。”盛语秋抱拳鞠躬,甚是正式。 “别着急谢我,你不过是暂时捡回了性命。选择还是要面对,想清楚了吗?舍武还是舍命?”韩大夫把茶杯轻轻推到盛语秋面前,邀她落座。 “可否两全?”盛语秋还站在原地。 韩大夫叹了口气,“你说你一姑娘家,非舍不得武功干嘛。” 盛语秋:“这是家父留给我的一些念想。” 同为人父,韩大夫心头一热。 盛语秋往前一步,“韩大夫,我知道您医术高超……” “自古忠孝都难两全。强求两全,怕是两难全。”韩大夫叹了口气,“罢了,你的蛇毒是为救忆儿,我本就有义务替你解毒。但要解了这一热一寒两种毒,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见韩大夫松了口,盛语秋两眼发亮,她坐到桌边,认真地听着。 韩大夫解释道,“你先中了凝冥散,此毒对常人无用,但习武之人一旦使用内力,则会被反噬,坏了基底。你又在虚弱之时中了紫檀山的蛇毒,此毒性寒,若是康健之人及时医治,也无大碍。现下,不论先解哪一种毒,势必会让另外一种毒加剧。如果熬不过,就会丢了性命。这两日你也体会过,即使只是延误服药,冷热交替的病征都十分剧烈。” 盛语秋眼神坚定,“我不怕,如果当真熬不过,也断然不会有所怨恨。” “既然你执意都要解,必要先解了凝冥散。今日初八……”韩大夫掐指算了算日子,“十一,在十一当夜需服下最后一剂药,而后蛇毒会更加肆虐,你将经历极寒之苦,痛不欲生。熬过极寒后,还将昏迷三日。昏迷的三日内若找不到九枕草,仍将毙命。” 不论是哪种毒,都甚是厉害。盛语秋似懂非懂,“迟林与我同中凝冥散,韩大夫可有帮他医治?” 韩大夫愣了片刻,“迟林他……习武多年,反噬也更甚。不过他坚持不服药,还以此胁迫韩某人,说什么宁可不医,也要全了你的心思。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 盛语秋一时语塞。 韩大夫饮了口茶,“罢了,我让忆儿在前院煎药,一会你给他送去吧。要医好你,还需要迟林帮忙去寻一味药草。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是没法去找这九枕草了。” “多谢韩大夫。”盛语秋微微起身,却又想起疑惑,落座问道,“韩大夫,昨夜……” “迟林撞见了村长,我只好说他是我那失踪的儿子。结果,我还没想好怎么编排你的身份,这小子干脆来了句‘求爹爹成全’。”韩大夫的脸一会青一会绿,最终留得一丝喜悦之色,“得了,万宁村也是许久没有喜事了,你们莫嫌粗鄙就行。” 又是迟林主动提出的……盛语秋在心里捋了捋,迟林明里暗里各种“流露”心意,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了,这嫁娶虽简单,礼却不能免。我与村长商量了,就让忆儿陪你,迎亲前同住在孙大娘家中。我这就去准备聘礼,哦对,还有嫁妆。”韩大夫脸上溢出喜庆之色,他拍拍膝盖站起来,没走几步又回身叮嘱道,“记得劝他把药喝了,他那毒不可再拖了。” 韩大夫的喜悦溢于言表。不知为何,盛语秋的心里有些暖意,亦有些难过。 “语秋姐,这碗是你的,这碗是迟……我哥的。”忆儿拿着托盘走到后院,托盘内有两碗药,均是深褐色。 “我看你和爹在谈事,刚才就没过来,药现在不烫了,你快趁热喝了吧。”韩忆把靠近手边的碗端给盛语秋,在韩大夫的位置上坐下,“对了,爹爹刚才还叮嘱我,千万不能把药弄混了,万一我哥喝了你的药,会加剧体内的毒热,承受火烧般的极热之苦,搞不好会出人命。” 盛语秋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药,她轻轻舔了舔唇,味儿还是那个味儿,此番却觉得没那么苦,“忆儿,谢谢。” 韩忆:“好啦,你快去看看我哥,他好像从你屋里出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 “好。”盛语秋端起药,转身对韩忆笑笑。 韩忆也笑着,往前推推手,催她快去。 …… “迟林!”盛语秋礼貌地叩门,停了片刻推门而入。 此屋靠西,比其他房间都更燥热。进门后有一小段较窄的走道,看不见屋内的情况。 盛语秋硬着头皮,除非大动静,否则她是一概听不见的。为了掩饰,盛语秋只好喋喋不休地说道,“我进来了啊,你在休息吗?我和韩大夫聊……” 盛语秋一把捂住眼,视线遮挡之前,她分明看见一片肌肤之色。 遮得匆忙,盛语秋另一手端着的药泼洒出来。 犹豫片刻,盛语秋还是动了动手指,留出一丝缝隙,好在指缝里观察迟林的脸,辨识他的话语。 “不是让你等会吗……”迟林倒不避讳,“手拿下来吧,我又没脱裤子。” 盛语秋咽了咽口水,半闭着眼睛放下了手。 迟林回身拿起床边的衣服,“看都看过了,别装了。” 盛语秋的眼越睁越大,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是她真真地看到,迟林的左肩有一处胎记。这胎记,和盛语秋记忆中的位置、形状都大体一致。 盛语秋往前跨了一步,想要调整下角度,好从正面看得仔细一点,刚才一晃眼的功夫,她不敢完全确定不是眼花了。 “你这是释放天性,没遮没羞了吗?”迟林抖了抖衣服,伴着衣料的舒展声,迅速穿好了贴身的上衣。 看迟林满额的汗,不仅发际潮湿,甚至发梢都在滴水,盛语秋退回原处,“这凝冥散这么厉害?我看你昨日也没如此狼狈。” 迟林整理好衣服,又套上中衣,“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哦不是,韩大夫答应帮我解毒,两种!”盛语秋开心地举起手,比了个“二”。 “嗯,好事。”迟林的目光停留在盛语秋端来的碗上,“这是来我房间表演喝药?” “这是你的,”盛语秋把碗塞到迟林手上,“韩大夫让忆儿一早煎的,帮你解毒的。” 迟林端着碗,近距离闻到药味儿,往后抻了抻脖子,“是不是和你的药一样难喝?” 盛语秋:“我的?你喝过?” 迟林愣了愣,急忙否认,“没,你那药里有克寒凉的极热之物,我要是喝了你的药,估计就熟了。” 盛语秋看着仿佛喝毒药的迟林,心道,“刚才离熟了也差不了几分吧。” “语秋姐,迟林哥,你们在吗?孙大娘来了。”韩忆在迟林屋外喊道。 盛语秋还惦念着那块胎记,眼睛直勾勾看着迟林,想着找个由头让他再脱一次。 “我这么好看吗?”迟林挤出一个笑容,又瞬间收了起来,“忆儿叫你呢,听不见啊!” 盛语秋夺过迟林手中的空碗逃出来,“忆儿,不好意思,我……” “快来,孙大娘来了。我哥无所谓,你得见见去。”韩忆拉着盛语秋就往厅堂走。 “孙大娘?就是迎亲时要住去她家的那个孙大娘?”盛语秋往后扯了扯身子,试图缓缓韩忆的步子,“我,我先把碗放好。” “没事没事。”韩忆催得紧,步子也迈得极快,“孙大娘热情,放心吧。” …… “是个好姑娘,模样真俊!”孙大娘绕着盛语秋走了三圈,脸上笑得像朵牡丹花。 “孙大娘!”韩大夫加重了语气,生怕孙大娘再绕上三圈,“孙大娘!” 孙大娘停了步子,依然笑得灿烂,“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太久没见着小姑娘,心里欢喜得很。” 盛语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孙大娘的热情劲儿,总让人不禁往歪处想。 孙大娘落了座,也认真严肃起来,“韩大夫,你这辈子积德行善,老天真是开了眼,这就把儿子还给你了,还捎带了这么个漂亮媳妇。你放心,让忆儿和……姑娘怎么称呼?” “盛语秋。”韩大夫提醒道。 “哦对对,让忆儿和盛姑娘提前一天住到我那儿去。盛姑娘怕是不知道,我家在村西头,我们村寻不到八抬大轿,就让你夫君把你抱过来。”孙大娘说着说着,自己红了脸。 “老韩怎么想起来托了你家,你可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怕是小儿这娶亲免不了一通考验了。”说起办喜事,韩大夫也乐呵得很,仿佛真是自家娶媳妇。 “要不老韩怎么当得了一村之长,有眼光不是吗?”孙大娘脸上的牡丹犹如入了谷雨时节,开到了最盛。 韩大夫:“忆儿,你哥呢?怎么不见他来。” “孙大娘!”迟林换了身浅蓝色外衣,从侧边入了厅堂。 盛语秋愣了愣,难怪京师中把林公子传得邪乎,这番样貌也称得上“眉如春风三月剪,目似繁星落寒泉”了。 “怎么样?我爹年轻时的衣服,还挺合身不是?他就那么两身好看点的,我都掏了出来。”韩忆小声地窃语,向盛语秋解释着衣服的来历,满脸写着求表扬。 孙大娘克制了情绪,只在迟林身边转了半圈,“哎呀,我本来还纳闷这什么模样才配得上我家盛姑娘,果然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呀。这小子比他爹年轻时还帅气呢,是不是啊韩大夫?” “是是是,你这巧嘴……”韩大夫拿出了聘礼单和陪嫁清单,“孙大娘,这本是我家应有的礼数,不过我终究考虑不周全,咱们再商量商量,看缺点什么,我再去村里别家补补齐。” “这话说的,我本就无儿无女,今个儿能尝尝做丈母娘的滋味,心里欢喜得很,就好像自己得了个女儿。缺什么尽管去我那儿取,权当嫁妆了。”孙大娘细细看着礼单,琢磨着还有什么缺漏。 盛语秋拉了拉韩忆,朝着门外扬扬眉。 韩忆心领神会地点着头,犹如小鸡逐米,“爹、孙大娘,哥哥和嫂子还没在村里转过,我带他们出去逛逛。” 第16章 “还没成亲不能乱叫,你这丫头真不懂事。”韩大夫正经八百地教育了韩忆几句,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就在村里啊,别跑远了。” “好!”韩忆脆溜地答了一声,拉着盛语秋和迟林出了门。 古千瓷镇荒废了数百年,虽说曾是一片富硕之地,万宁村人却一直没有寻得城镇的痕迹,只在田间地头偶然掘出几块烧毁的残垣断壁。似乎因为万宁村人的到来,古千瓷镇在这十年间才恢复了一些生机。 “我有哥哥了,我有姐姐了!”韩忆颠着步子,自说自话地走在前面。 看着韩忆的身影,盛语秋却把步子迈得很慢。 韩忆闹了会儿,退回到盛语秋和迟林面前,简单地介绍着万宁村的情况,“最初,我们村都是韩姓。因为万宁村是南埠镇最偏僻贫穷的村子,大部门人家都没钱娶媳妇,就有很多邻村赵姓的儿女换亲过来。后来村子里的人家就多是姓韩和赵了。” 盛语秋想起牡丹,顺嘴问道,“那孙大娘呢?” 韩忆僵了身子,侧脸朝着孙大娘的住处望了望,“我也是听爹爹提过一次,好像最初是孙大娘的表姐嫁到了我们村,后来孙大娘来投奔亲戚的,不过等她来了才知道表姐和表姐夫都去世了。” 盛语秋不解,“去世了?孙大娘年纪也不大,她的表姐应该也就不惑之年吧,怎么和丈夫都不在了?” 韩忆撇了撇嘴,“交不出粮,被官兵杀了。” 盛语秋在京师鲜少听到这样的事,声调突然大了几度,“收不到粮就可以草菅人命?还有没有王法了?” 韩忆轻轻摇了摇头,“孙大娘心有不甘,但是这种事哪个村都有个四五起,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无处申冤。就这样孙大娘留在了万宁村,又和我们一起到了这里。” 盛语秋咬了咬唇,没再说话,只是想起孙大娘爽朗的笑容,又顿感心酸。 “忆儿姐姐!”一个毛头小孩跑来,抱住韩忆的腿,扬起脸问,“这个大哥哥、大姐姐是谁呀?” “小虎乖,这是忆儿姐姐的家人。以后让他们陪你玩好吗?”韩忆半蹲下来,擦了擦小虎脸上的泥尘。 “真的?”小虎撒开手跳了起来,沾满泥土的小肚皮随着跳跃上下弹动。 “等哥哥姐姐成亲,我们一起闹洞房好不好?”韩忆对着盛语秋和迟林扬了扬眉。 “什么是成亲啊?”小虎满脸困惑。 韩忆想了想,“嗯……就是一辈子都在一起。” “那我也要和忆儿姐姐成亲。”小虎又是一把抱住韩忆的腿。 “小鬼头,你没有保护忆儿姐姐的本事,可不能和她成亲哦。”迟林稍稍低头道。 “那你有吗?”小虎朝着迟林做了个很丑的鬼脸。 盛语秋没忍住笑了一声,她伸手摸了摸小虎的脑袋,果真是虎头虎脑。 “好了,小虎,我先带哥哥姐姐去忙,下回来找你玩。”韩忆站起身。 小虎伸出小小的手指,眼神坚定。 “好,我们拉钩。”韩忆很配合,与小虎拉钩承诺。 “还有哥哥姐姐没拉钩呢!”小虎高高举起手,认真抬起小拇指,看着盛语秋和迟林。 与三人都拉了勾,小虎才满意地跑回田间。 “村里的孩子没见过陌生人,你们别介意。”韩忆指着路尽头的山间,“从这边走过去,有一冽清泉,名曰沐宁泉,冬暖夏凉。村里约定,上午泉边可以打水洗菜,下午才可游水泡澡。” 盛语秋常年办案,习惯了洗不了澡的日子,但突然有了条件,就犹如身上长满了虱子,自觉痒得很。 “忆儿,”盛语秋郑重地叫住她,“我能去洗个澡吗?” “当然可以,虽然村里人少,但是为了避免尴尬,大家约定双数日子是姑娘家用,单数日子是小伙子用。”韩忆的眼神配合着说辞,在盛语秋和迟林身上瞟来瞟去。 “今日是初八,走走走……”盛语秋拉着韩忆往沐宁泉去,跑了几步才远远喊道,“迟林你先回去吧,和韩大夫说一声。” 迟林站了片刻,抬手闻了闻,心想,明天就初九了。 绕过一片小树林,沐宁泉在山边,雾气升腾,宛若仙境。 “语秋姐,村里年轻人少,那些伯伯婶婶很少来这,”韩忆引着路,不时拨开长到路中间的树枝,“看吧,这会儿果真没人。” 盛语秋嗅了嗅草木清香,“这么好的地方,连京师的物鸣池也比不上啊。” “语秋姐,物鸣池是什么?”韩忆脱了衣袜,麻溜下了水。 “京师郊外十里地,有一处温泉,不过水流不比这儿,人还特别多。虽分了男汤、女汤,却还是和下饺子一般。”盛语秋动作也快,循着韩忆下水的地方跳进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语秋姐,你真的要嫁给我哥了吗?”韩忆女儿心思,她总觉得之前的盛语秋并不想成亲,至少今日之前的盛语秋是有所犹豫的。 盛语秋一时没了回应,她把身子缓缓沉入水中,只露了个脑袋,“一个时辰之前是没打算嫁。” “这才一个时辰,就够了吗?喜欢上一个人。”韩忆也只露出一个脑袋,心中纳闷。 “一个时辰哪儿够啊,我喜欢十五年了。”沐宁泉的水温热,却熏得盛语秋红了脸颊。 …… 十五年前,东昌郡山岭。 “我让你们不陪我玩,哼!”小语秋挥舞着手上长长的柳枝条,“弟弟就那么好吗,我要换个爹。” 小语秋循着小路,一路神神叨叨着。 “咦,小兔兔。”小语秋的目光被一只小兔子吸引,追着走上了山,“小兔兔等等我,我们做朋友吧。” “尉迟林,你信不信?今日骑射,我定要拔得头筹,让父皇刮目相看。”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身着华衣锦衫,骑在一匹黑棕色高马上。通透的白玉簪子束起头发,眉心有一点朱砂痣,凝神注视的眼犹如利剑,微笑扬起的眉状似暖阳。 另一骑着浅棕色高马的少年应着,相较之下没有什么夺目之处。白色的发带略长,闪避的目光,还有附和的言语,“嗯,殿下箭无虚发,今日定能一鸣惊人。” “看那边矮树后,定是有什么猎物!走,你我左右夹击。”言毕,白玉簪子驱马前行,从箭筒里取出羽箭。 白色发带从另外一侧靠近,亦取出箭只瞄准。 白色发带聚了聚目光,眼前闪过一抹水蓝色,再一抬眼,白玉簪子已经箭在弦上,蓄力待发。 白色发带慌忙拉弓引箭,准准打偏了白玉簪子的箭。 “嗖”的一声,两支箭撞在一起跌落在地。 “什么人,竟敢擅闯猎场?”白色发带喊道。 白玉簪子闻声驱马靠近,“我还以为是猎物,怎么是个人。不过你这箭法精准,深藏不露啊!” 白色发带颔首,“殿下恕罪,只是碰巧,我去查探一下。” “好吧,你小心点。”白玉簪子对着身后几个随从说,“你们保护好尉迟林。” 白色发带下了马,拔出腰间的佩剑缓缓靠近。却只见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人儿,身着水蓝色衣裙。 白色发带伸出手去,“你没事吧。怎么蹲在草里?” “我迷路了,还被蛇咬了。”小语秋说着就哭了起来。 “没事了,你们都去保护殿下吧。”白色发带遣散了随从,小心查看着小语秋的伤口,“别怕。” 说完,白色发带低头吸出小语秋脚腕边伤口的血,又解下发带,在伤口上部近心端扎紧,“你是被什么蛇咬伤的,跟我说说看。” “这么长,绿色的。”小语秋比划着长短,“它有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是这个吗?”白色发带不知从哪儿捞来一条蛇,通体绿色。 “啊——不要咬我!”小语秋捂住眼睛,叫的大声。 白色发带笑了笑,把蛇扔得老远,“这是翠青蛇,山上多得很,没毒的,放心吧。” 小语秋泪眼汪汪,默默点了点头。 白色发带:“走吧,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小语秋:“我不想回家。” “那我带你去梨花林,那儿和下雪一样。你在江南没见过下雪吧?可美了。”白色发带拉着小语秋站起来,又拍掉了她衣服上的尘土和枯草,“我背你去吧,你受伤了。” “谢谢……”小语秋环着他的脖子,一直没敢松开。 …… “原来是这样呀,”韩忆凑得近了些,“语秋姐,你没问他的名字吗?” 盛语秋拍了拍水,“问了。他说不能说,是父亲交代的。” 韩忆躲了躲水花,“那你说了自己的名字吗?” “他没说,我就也没说……”盛语秋后悔得很。 韩忆:“那怎么确定就是我哥啊?” 盛语秋推了推韩忆的脑瓜子,“你一口一个哥,叫得挺顺啊?” “父亲交代的。”韩忆现学现卖,笑得肆意,“我说语秋姐,你可别弄错了,毕竟十五年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呢。” …… 分别之时,白色发带把自己的剑穗子给了小语秋,“这个剑穗子是我娘亲手编的,世上仅此一个。以后你来京师找我,我们就以此物相认。” “好,那你不要忘记我哦。”小语秋用手指抠了抠白色发带左肩上的破洞,“这是什么?” “刚才被树枝挂坏了,没事,这种织锦脆弱,回去补补就好了。”白色发带解释道。 小语秋又挠了挠破洞,“里面呢?” 白色发带笑了起来,“那叫胎记,我娘说长胎记是为了让上辈子的好朋友找到自己的。” 小语秋开心极了,“原来我是你上辈子的好朋友呀。” …… “等我确认了,再告诉你。”盛语秋没再说剑穗子和胎记之事,只是忍了笑意,一头扎进水中。 第17章 “六扇门查案!都别动。”盛语秋左手举着六扇门的腰牌,右手握着铁剑,踢开门就是一声吼。 男汤中二十余名男子皆停了言语,面面相觑。 “官差大人,”池中一个男子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您这是查……” “蹲下去,”盛语秋撇过脸,余光瞄到男子坐回水中,才接着说,“让你们都别动,听不懂吗!” 一个肩搭白布的店小二匆匆跟进了门,“这位官爷,这是做甚啊?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您这查案归查案,这么大动静让小店的生意怎么做啊。” “快得很!”盛语秋把令牌别回腰间,剑锋朝下,“你们都把左肩朝着我,我认个人就走。” “我也要吗?”店小二怯生生地问。 盛语秋看了店小二一眼,目光凶狠。 店小二也是明白人,转身就退了出去,临了还记得把门带上。 盛语秋绕着男汤走了一圈。 池中的人有的瘦削如骨,有的肥头大耳,有的壮硕蛮横……但都不是盛语秋要找的人。 盛语秋把剑收回剑鞘,准备离开。 一阵水花撩了过来,盛语秋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光膀子的男子就站在她身旁,突然凑近了脸问,“你是不是找我啊?” 盛语秋蓦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回了回神,盛语秋下床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该死的迟林,做梦都不放过我。” 窗外泛起光亮,卯时已过。 想起今日初九是单数日,盛语秋笑了笑,说不定就是确认迟林身份的好日子。 盛语秋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水,在桌子上画起沐宁泉的地形。 沐宁泉半边靠着山峦,要想趁着洗澡那儿功夫看真切,必要做好蹲守准备。 盛语秋掏出了迟林遮面的白色面纱,在脸上样了样,“没想到迟林的东西也能为我所用。不过还是不够,得再找点别的。” 时辰还早,盛语秋蹑手蹑脚出了房门,却瞥见厅堂里已经来了客人。 “还不是选日子的事儿吗?我盘算了下,还是得找赵婶,她祖上甚是懂得风水五行。昨个晚上我就寻她去了,让她帮忙算算,哪天是吉利日子。结果你猜怎么着?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后天就是黄道吉日。”孙大娘抑扬顿挫的声音,极具穿透力,连盛语秋都觉得可以听见她语调里的起承转合。 盛语秋所站的角度只看得见孙大娘,不过会和孙大娘讨论婚嫁大事的,不用想也知道是韩大夫了。 不知韩大夫说了什么,孙大娘略嫌弃地说,“哪有什么赶,我们全村都帮衬着呢。错过这个好日子,下一个吉日,要再等快两个月呢,那日子也不如这个好。再说到时候都快入初冬了,天气也不如这般好了。就听我的,我和老韩也说了,这事他觉得成。” 盛语秋克制了冲动,长辈定下的事,即将入门的媳妇怕是说不上什么话。何况村长也点头了,怕是韩大夫都不好推脱。 没什么热闹可看,盛语秋转身准备溜到后院忙自个儿的事,想着昨日韩忆晾晒了不少衣服,说不定能找到适合乔装打扮的。 “啪——” 盛语秋一转身就踢倒了小椅子。 孙大娘的眼神一下被吸引过来,“这不是我闺女吗?姑娘家不要起这么早,多睡睡不好吗?” 盛语秋只好上前打招呼,“孙大娘好,我就是碰巧路过,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我。” 孙大娘一把拉起盛语秋的手,“来得正好呀,我也没征求你们小两口意见,赵婶说十一就是黄道吉日,你这老古板公公还嫌匆忙了。你放心,我闺女我肯定不能亏待了,只是这吉日难得啊,赵婶说这可是几个月一遇的好日子啊。” 盛语秋盘算着如何婉拒,至少拖几天等确认了迟林的身份再说,“孙大娘,这事……容我们商量下?” 韩大夫想着盛语秋正在解毒的关键时候,也不敢贸然答应,“语秋,忆儿在厨房,告诉她孙大娘来了,让她多准备份早饭。” 孙大娘依然紧紧拉着盛语秋的手,“不用不用,我吃过了,我这不是心里开心吗,天不亮就醒了,吃得早。” 盛语秋顺着韩大夫的话儿,“孙大娘、韩伯伯,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孙大娘这才松了手,对着韩大夫一个劲夸,“这闺女真好,懂事又俊俏,真好。” 韩大夫抬手示意盛语秋等等,他想了片刻说,“语秋,一会儿得空来找我一下。” “好!”盛语秋把小椅子归整到走道边,顺着阵阵粥香往厨房走去。 “忆儿,帮我个忙。”盛语秋踏进厨房,顺手掀起锅盖闻了闻味儿。 韩忆挽起头发,理了理围裙,“语秋姐,你是饿醒的吗?我爹说你和我哥服了药,都会有嗜睡多梦的症状,没想到你醒这么早。” 盛语秋还拿着锅盖,“我哪儿是饿醒的,我是被吓醒的。” “做恶梦了?听说梦都是反的呢。对了,你让我帮你什么?”韩忆拿起木勺在锅里轻轻搅了搅,又从盛语秋手上拿回锅盖盖好。 盛语秋靠在锅台上,凑近了一些,“有没有不常穿的衣服,最好是绿色的。” “绿色?”韩忆拿着木勺思量了片刻,“有件浅绿色的衣裙,不过好些年了,有些旧,样子也不是很好看。” “借我用用可以吗?明天洗净了还你。”盛语秋挑了挑眉。 “好,你帮我看着火,我这就去取。”韩忆把木勺塞到盛语秋手中,转身回了房间。 “找到放我床上吧,”盛语秋轻轻揭开另一个锅盖,“好香的包子。” …… 盛语秋吃好了早饭,晃荡到后院。 韩大夫背对着门口站在院中,一只手环在腰后,若有所思。 “韩大夫,早饭都备好啦,要不等您吃了先,我一会儿再来找您?”盛语秋在门口喊了一嗓子。 韩大夫转过身来,“语秋啊,你吃了吗?” 盛语秋点头,想想又不知道韩大夫指的是不是早饭,“药是吗?我看时辰还早……” “本想等你的毒都解了,再给你们办喜事。我看你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还想着这寻草药之事也是一个考验的机会。”韩大夫顿了顿,似乎是想着如何措辞。 盛语秋走近了些,“韩大夫,谢谢您。我早就想通了,也不想您为难。成亲之事早点迟点,都是要办的,不然您如何向村长交代,如何向乡亲交代。” 韩大夫本是准备了一些说辞,准备好好开导开导盛语秋,突然发现都用不着了,眉间的沟壑渐渐平复许多,“忆儿什么时候能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咱们先说正事,凝冥散一共需服四日草药,今日已是第二日。最后一服是十一日夜里服下,你要切记最迟不得晚于卯时天亮前。这几日仅有嗜睡、多梦之感,但是这最后一服药服下后,则要经历数个时辰的极寒之苦,撑过来后也会昏迷三日。在这三日内,如不能及时找到九枕草,你就醒不来了。” “嗯,我都记得。今日初九,我还剩两日了,”盛语秋指了指快升到高点的太阳,“看来不足两日了。” 韩大夫负手而立,“婚姻大事,我还是希望能问问你的想法,你……愿意嫁给迟林吗?” “得了,韩大夫,我都是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就十一呗,又是黄道吉日,说不定这一冲喜,我就扛过来了。”盛语秋拍了拍韩大夫的胳膊,满脸都是不在意。 “好吧,我定尽力而为。”韩大夫松了松情绪,“最后一服药,我把做成药丸,方便你成亲之日带在身边。” …… “我吃饱了!”盛语秋把筷子往碗上一放,见其余三人都看着自己,匆忙挤了个笑容。 韩忆:“语秋姐,你早饭吃得早,午饭怎么也就吃这么点儿?” 韩大夫清了嘴里的食物,“语秋,你多吃点,不然孙大娘要说我韩家亏待她闺女了。” “哪里的话儿,我今天早饭吃太多,这会儿还没消食呢。”盛语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就想好好睡一觉,天塌了都别叫醒我。” 盛语秋起身把碗筷送到厨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确认房门关好,盛语秋迅速换了衣服,连发髻也重新盘了。她把白色面纱塞在衣袖里,才轻轻把门拉开一丝缝儿。 盛语秋猫在门边偷偷瞧着外面,自言自语道,“只要迟林出门,必然逃不过我的法眼。” 猫着猫着,盛语秋觉得腰有点酸,却不敢挪开眼。算算后日就要嫁了,断然不可错过今日的机会,盛语秋用脚勾来长椅,在门边坐下。 过了许久,也未见迟林,盛语秋的眼皮却越来越重…… 盛语秋的头靠在门上慢慢滑低,忽而往下一栽,“糟了,怎么睡着了。” 盛语秋把长椅往边上一撇,迅速跑了出去,正巧遇到韩忆,抓着就问,“忆儿,你哥在家吗?” “哎,语秋姐,你穿这身挺好看呀,这发髻都和上午不一样了。”韩忆打量着盛语秋,突然想起刚才的问题,“我哥吃过饭回房歇息了会儿,然后出去了。” 盛语秋火急火燎,“出去多久了?” 韩忆皱皱眉想了想,“大概半炷香?” “你就当没看见过我!”盛语秋回身关好房门,嗖得撺了出去。 出了大门,盛语秋就掏出白纱把脸遮了起来。 晌午刚过,村里见不着其他人。放眼望去,也没有看见迟林的踪迹。 盛语秋快步走着,走了会儿觉得还是不够,又小跑起来。 穿过山间小树林,眼前水汽渐浓,沐宁泉边小路湿滑,盛语秋喘着气,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 还未放下衣袖,盛语秋就在池内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迟林在最里面的角落,池水刚好没过他的肩膀。近水面处升腾起轻烟,犹如层层幕布,笼得严严实实。 盛语秋凝了目光,角度本就不好,这更是什么都看不见,还不如昨天那一晃眼。 “错过今日,难道要在洞房花烛夜去看吗?”盛语秋一咬牙一跺脚,下定决心要看个清楚明白。她微微弯下腰藏在树后,轻轻往前挪了挪,虽然身体移动,目光却一直停在迟林身上,生怕错过分毫。 “咔嚓——” 盛语秋低头发现自己踩断一根枯枝,迅速蹲下身捂住嘴。 再一抬头,迟林已经消失在水面。 “人呢?”盛语秋又微微站起,以她的眼力劲,不至于看不到人。 “啊——”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盛语秋的脚,把她拽入水中。 第18章 “哪儿来的小淫贼?”迟林扶起落水的盛语秋,顺势用一只手把她的双手控在背后。 “咳咳咳……”挣扎中盛语秋呛了水,一时说不出话。顾不及脸上的水,盛语秋勉强睁开眼,却只看见眼前的迟林还穿着贴身衣物,顿时十分恼火。 迟林煞有耐心,只是看着盛语秋,等她喘匀了气。 盛语秋凛冽的目光扫视着迟林浸湿的衣服,若非早有防备,在屋内都光膀子的人,怎么可能还穿着贴身衣物洗澡,“你洗澡还穿着衣服?” 迟林的衣服并非丝质,遇水贴身后也不透,只有贴在皮肤上的地方若隐若现,根本无法判断是否有胎记。 迟林没有松手,他的身子往前压了压,“怎么?还管着别人怎么洗澡了?” 盛语秋只想着来悄悄看一眼,就算被抓了包,也可以撒腿就跑,反正衣服、发髻和装扮都翻了花样,大不了死活不认账,可谁曾想迟林竟然玩阴的。 盛语秋心一横,娇羞的眼波瞬间爬上了脸,她柔柔地说,“哪有人穿着衣服沐浴呢,我帮你啊。” 盛语秋试着挣脱双手,随着手臂用力,肩膀带着身子往后让了让。 迟林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嘴角的弧度拉得更高,似是来了兴致。 “不如,我先帮你啊。”迟林空着的左手环着盛语秋的腰,嘴却是靠近了盛语秋的脸。 盛语秋眼睛瞪得老大,这臭不要脸的居然要上嘴。 “你个臭流氓!”盛语秋大叫了一声,发现脸上的面纱却是被迟林用嘴衔了去。 盛语秋微微低了低头,伪装的温柔随着面纱一起从脸上褪去,只剩下满目的恼与怒。 “哟,这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吗?夫人这么急不可耐了?”迟林的脸上写满恍然大悟,他松开了右手,却没有收回揽着腰的左手。 “是——啊——”盛语秋压了压怒火,把尾音拖得长。 盛语秋不再看迟林的脸,却把目光聚到他的锁骨间,出手就要扒开迟林的衣领。 迟林却又握住了盛语秋的双手,他收敛了笑容,“韩大夫没告诉你吗,我的毒已经解完了。” 盛语秋不知道迟林的毒解没解完,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毒没解完,眼下要是来硬的,断然打不过迟林。 盛语秋收起了最后的耐心,狠狠踩了迟林一脚,双手一撑上了岸。 迟林蜷了蜷腿,疼得咧嘴,“开个玩笑而已,生什么气啊。” …… 盛语秋一路小跑回去,扎进房间。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快速拍了拍潮红的面颊,却止不住喘着粗气。 “终归是没看到。难道真的要牺牲色相,洞房花烛夜才能确认迟林的身份?”盛语秋转了转眼珠,把杯子送到嘴边,平复了呼吸,“既然这样,那就将计就计吧。” “语秋姐,你回来了吗?”韩忆在门口轻声问。 盛语秋看见门缝透来的光线变化,起身开了门。 韩忆看着湿哒哒的盛语秋,惊得往后仰了仰头,“语秋姐,你没事吧?” 盛语秋摆了摆手道,“没事,天热淋了盆水。找我什么事?” 一阵秋风吹来,韩忆搓了搓胳膊,“明天就初十了,语秋姐你准备准备,我们今晚要去孙大娘家。” 盛语秋:“今晚就去吗?” 韩忆站进屋内,关起门说,“孙大娘说要布置一下,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们早点儿去。嫁衣也要根据你的尺寸再修改一下,好像还有挺多事儿需要确认。” 盛语秋掩面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这几天反正也没机会下手,不如避而远之,“好,不过我也需要几样东西,可以帮我吗?” 韩忆:“语秋姐……你又要?” 盛语秋扯了扯韩忆的袖子,又拍着身边的凳子嘱她坐下,“我保证不做坏事。” 韩忆撇撇嘴,坐到盛语秋身边,“好吧,你需要什么。” 盛语秋伸出手认真比划着一二三,对应着一一数齐,“绳子,越粗越好。刀,越锋利越好。还有蒙汗药,要那种见效快,可以迷晕一头牛的那种。” 韩忆不自觉张大了嘴。 盛语秋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对了,蒙汗药可以迷晕半个时辰就够了,不用太久。” “语秋姐,”韩忆脸上为难,“你这是要干嘛?” 盛语秋摸了摸眉尾,“我今天被村里一头猪拱到了水里,我要报仇。” “啊?不是淋了盆水吗?怎么又遇到猪了?”韩忆试图规劝,“不过语秋姐,成亲当天,村里的除了猪仔和种猪,都会宰了,不用急于一时吧……” 盛语秋撸了撸衣袖,“我要收拾的这头,成精了!” …… 不过一炷香,韩忆就回来了。她吃力地提着一个麻袋,偷偷摸摸进了房。 盛语秋拴好门,低声问,“这么快?东西都找齐了吗?” 韩忆指了指麻袋,一副奸计得逞的笑容。 “可以呀,我看看。”盛语秋蹲在麻袋边开始清点。 韩忆掏出一捆麻绳,两手分开抓住绳子两端,试了试韧劲,“这绳子够粗吗?” 盛语秋看着两指粗的麻绳,满意地点点头。 韩忆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蒙汗药,别说是牛,就是……就是我哥,也扛不住。” 盛语秋一把接了过来,“瞎说什么!” 韩忆指着纸包补充,“这个蒙汗药大概半个时辰后就会失效,需不需要再久一点的?” “这个可以了,还有刀呢?”盛语秋扒拉着麻袋问。 韩忆脸上犯了难,她从麻袋里掏出一长一短两把刀,“我只找到切菜的刀和砍柴的刀,姐你要哪个?” 盛语秋看着手持刀具的韩忆,蹲着的腿一抖,这般造型,连韩忆也可似行凶作乱者。 盛语秋索性换了姿势坐到地上,仔细看了看两把刀。砍柴的刀气势很足,但是太长,还锈迹斑斑,不便于藏匿,而菜刀平时都是韩忆在用,拿了也不会被发现,盛语秋下了决心,“就菜刀吧。” 韩忆把家伙都收回麻袋中,忧心忡忡地问,“姐,你是不是不想嫁啊?你要不想嫁就说,别想不开做傻事啊。” “我可想嫁了。”盛语秋从地上爬起来。 …… 外面一阵敲锣打鼓声,盛语秋坐在镜子前,有种不真实感。 盛语秋是个捕快,一个拼命的捕快,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见惯了流氓无赖。久而久之,同僚也都把她当男子。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案子,盛语秋不得不女扮男装,背井离乡,才到了万宁村。 今日,八月十一。 盛语秋一身红装,竟然嫁了。 若是在京师,她怎么可能嫁给定国大将军的独子,怎么可能嫁给二皇子面前的红人。 说不上喜,盛语秋捏了捏手中的瓷瓶,过了今夜,在天亮之前就得服下这最后一服药,她还有没有以后,都未可知。 也说不上悲,老天给了她一段姻缘,要嫁的还可能是她盼了、念了、想了十五年的人儿。 门咯吱一声响了,阳光洒到地面上,亮堂堂的。 “婆婆您慢点,”孙大娘搀着一个白发老婆婆走来,对着老人家说道,“这就是语秋,我闺女。” 老婆婆见着盛语秋,就绽开了笑颜,“这闺女真俊,孙大娘好福气啊。” “婆婆好!”盛语秋站起身礼貌地问好。 “秋儿,我们村嫁闺女,都要找一个幸福一生的老人家来替新娘梳头。我一生凄苦不合适,这是我们村最幸福的婆婆,她给你梳头,你也一定会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孙大娘眼里闪着光亮,把盛语秋的手轻轻放到婆婆手上。 盛语秋哽咽了,她的娘亲在生弟弟时难产而亡,离家后她也过惯了冷冰冰的日子。想想一辈子可能就到了头,却在出嫁之际,仿佛找回了家的感觉。 “新娘子准备好了吗?”韩忆从门侧探出脑袋,“新郎官就要到大门口了哟。” “马上好,马上好!”孙大娘把霞冠放在镜子边,又嘱咐韩忆,“鸡头敲了吗?要使劲敲。” “鸡头?”盛语秋一恍惚,以为在镜中读唇语并不准确。 “我们这儿迎亲,除了准备牛羊猪鱼,还要准备一公一母两只鸡。进姑娘家门前,要狠狠敲打公鸡脑袋,敲晕了才好。”韩忆边说边比划着,仿佛在练习如何出手才能狠狠敲上一记。 盛语秋笑花了唇妆,心里念着这习俗着实有趣。 “忆儿快帮忙梳妆准备好,一会儿新郎官要来迎新娘子了。”孙大娘细细叮嘱着韩忆,来来回回重复了几遍才离开房间。 屋外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 盛语秋许久没听到如此吵闹的动静,还以为是幻觉。 “村里没有爆竹,韩六叔在山上砍了竹子回来,这土法子也喜庆得很。”韩忆帮盛语秋正了正凤冠。 盛语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动了动嘴角,“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我去看看我哥进门了没。”韩忆帮盛语秋盖上红盖头,又左右比划着,生怕盖得不够周正。 说话间,门外一阵哄闹,推搡间撞开了房门。 盛语秋站起身,隔着红盖头,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白色发带的少年。 第19章 迟林走进屋内, 踏在阳光铺满的路上。他身着喜服,头发梳得整齐,一只手置于身前立在门边。 “哥, 你怎么比语秋姐还害臊!”韩忆突然嚷嚷了一句, 人群中一阵哄闹。 盛语秋盖着红盖头, 不太看得清形势, 只觉得人头攒动,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迟林闻言, 抿着的唇动了动, 终是败给了上扬的嘴角。 他朝着盛语秋大步走来。 一丈距离, 迟林停在盛语秋面前。他抬起右手,周遭便安静了。 “盛语秋,”迟林提了音量, “嫁给我吧!” 迟林离得近,虽隔着红盖头,盛语秋还是辨出了这句话, 可她却不敢相信, 迟林要把这出戏演得如此真切。 看了看左右,盛语秋一时忘了言语。 “不语,便是应了。”迟林说罢抱起盛语秋, 转身走出闺房。 “出了门, 脚就不能着地了, 记住了啊!”韩忆跟在一边大喊着, 生怕自己任性的语秋姐坏了婚嫁礼仪。 风轻轻撩起红盖头, 从缝隙里,盛语秋看见孙大娘,看见小虎, 看见村长,看见韩六叔,看见韩忆…… 盛语秋不自觉地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泛起了泪。 迟林抱得稳当,迈出了大门,将盛语秋放在了一头骡子上…… 骡子一惊,抖了抖身子。 盛语秋也是一惊,出手摸了摸皮毛,又抬眼看了看迟林,红彤彤的眼前,是迟林的笑容,竟然有些像梦里物鸣池内突然靠近的脸。 盛语秋勉强坐住,“万宁村接媳妇竟然用一头毛驴?” 韩忆在一边扶着盛语秋坐好,“语秋姐,这是骡子,村长家的宝贝。要是没它,我真怕你得坐着猪了。” 盛语秋刚积攒起的美好亲情画面瞬间破碎,没想到堂堂六扇门捕快,今天竟然骑着骡子把自己嫁了。 一声唢呐响起,骡子噌得朝着村西头小跑起来,而牵着骡子的正是京师万千少女迷之传颂的林公子。 颠簸间,盛语秋忍了牢骚,“忆儿,这方向不对啊。” “呀,语秋姐我忘了和你说,”韩忆扬起脸解释道,“这礼要在千瓷阁办。礼成后在我家喝喜酒,还有……入洞房。” 盛语秋认真听着韩忆的话,无意间却把红盖头越撩越高。 “快放下来!”韩忆生怕盛语秋把盖头揭了,赶紧帮忙整理好,而后看着前路不敢再多话。 “入洞房?”盛语秋的眼前只有红彤彤的一片,不得不安静下来,只是她的耳畔总萦绕着三个字——入洞房。 盛语秋此前不曾去过千瓷阁,虽有耳闻,却只觉得是普通的古迹,大抵有诸如陈列瓷器、观赏纳凉的用途。经过数百年,众人皆不知古千瓷镇发生过什么,既是落魄了,想必千瓷阁中也只剩一具空壳。 十年,千瓷阁现已是万宁村的祠堂,算是村里最神圣之处了。 眼见到了地方,韩忆在地上铺好红布,准备搀扶盛语秋下来。 “我来吧。”迟林直接抱起盛语秋走进了千瓷阁。 韩忆拿起骡子背上的红垫子,一路小跑着跟过去。 盛语秋虽然看不清,却可以感受到眼前建筑的宏大。与古千瓷镇的规制不同,千瓷阁是六边形建筑,墙体浑厚,说是城墙般都不为过。 可能是为了存放瓷器,窗户的位置都很高,不大的窗体似只做通风之用。 “语秋姐,站这儿。”韩忆把红垫子放在地上。 迟林也配合地停在垫子边,让盛语秋的脚落在垫子上。 盛语秋刚落了脚,还没站直身子,迟林就撒了手退到半米远的侧边。 “不能着地……” 盛语秋的脑中想起韩忆的嘱咐,伸出手臂维持平衡,终是站住了。她理了理脚步,小声嘀咕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堂前红烛正旺,韩大夫和孙大娘坐于前方。 “吉时已到!” 韩忆蹲下身帮盛语秋整理好衣摆,站在身侧提醒着,“要拜天地了。” “一拜天地!” 盛语秋瞥见迟林转了身,慌忙也跟着转到后方。 “语秋姐,想什么呢。”韩忆捏了把汗,搀着盛语秋缓缓弯腰鞠躬。 “二拜高堂!” 盛语秋跟上了节奏,心道,“这回不会慢半拍了。” “夫妻对拜!” 盛语秋转身面对迟林,随着迟林行拜礼的动作,她脑中闪现过曾经的片段: “那我带你去梨花林,那儿和下雪一样。” “原来我是你上辈子的好朋友呀。” …… 盛语秋浅浅弯腰。 “礼成!” 盛语秋拉起盖头,“然后呢?” “然后,”迟林一把抱起盛语秋,往村东头走去,“入洞房啊。” …… 韩大夫腾出了最大的房间,把家中最新的木床加固置换到屋内,又打扫布置了一番,把所有像样的家具都摆了进来。 盛语秋一人坐在床边,扯下了红盖头,“顶着这玩意,真成了聋子。” 窗边的条案上燃着红烛,方桌上摆着四个碟子,碟内分别是枣子、花生、桂圆、莲子。 “早生贵子?”盛语秋打了个哆嗦,捞起一个枣子丢进嘴里,“还挺甜。” 本以为就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万宁村大操大办了一场,村里的猪都宰了,鸡鸭也未能幸免。各家各户把压箱底的宝贝都贡献了出来,就为了成全一对从天而降的新人。 盛语秋心里暖着,就算真是最后一日,也完满了。 掀起床单,盛语秋蹲在地上摸索着床底。她眨了眨眼,眉头深锁,又往深里蹲了蹲,使劲把手往里面伸。 眉毛扬起之际,盛语秋的眼也跟着亮了起来,“忆儿真是靠谱。” 盛语秋拉出麻袋简单查看了下,又塞回了原处。 这便是她瞑目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许成功。 “语秋姐,”韩忆端着吃食溜进了屋内,“你怎么又揭了盖头呀。” “不打紧,这给我带的什么好吃的。”盛语秋的眼落在吃食上移不开,今天一通折腾,她早就饿得饥肠咕噜了。 韩忆简单地回忆了下,“有粉蒸肉、水晶肘子、酱牛肉……” 盛语秋草草瞟了韩忆一眼,伸手就去揭开盖子。 “瞧你这手儿,哪那么多灰。”韩忆拿出帕子递给盛语秋,“爹说,你的毒就要到最关键的时候,可能好几日吃不了东西……” 说到一半,韩忆就停了言语。 “如果我笑着离开的,就证明我确认了你哥就是我喜欢了十五年的人。到时候可不许哭鼻子,要替我开心。能嫁给他,可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盛语秋抬手刮了刮韩忆的鼻子,却把手上的灰沾到了她的脸上,又急忙用帕子帮她擦去。 擦着擦着,韩忆就哭了。 盛语秋也鼻子一酸,“提这些干嘛,说不定我饱餐一顿,又觅得良人,睡了一觉醒来,毒都解完了。” 说着盛语秋往桌边一坐,夹起粉蒸肉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继续说着,“人生的魅力就在于,未知。” “语秋姐,你一定会没事的。”韩忆擦了擦眼泪,“是不是你知道那人屁股上有个痣,所以要今天才能确认,我哥究竟是不是那个白色发带的少年?” 盛语秋一阵噎,又不小心脑补了画面,干呕了一声。 “我去给你打盆洗脸水。”韩忆趁着盛语秋还没抬起头,一溜烟跑了。 看着韩忆瘦弱的身影,盛语秋却是轻叹了一口气,又使劲往嘴里塞着饭菜。 “新娘子的待遇是真好,比我在京师宴香楼吃得都好。”盛语秋打了个饱嗝,抚了抚胸口。 韩忆端着脸盆进了屋,认真交代道,“我的姑奶奶,这吃饱喝足洗干净了,别再出幺蛾子了,您就坐在床边,盖着红盖头等着我哥就好了。” 盛语秋打了个呵欠,“外面快结束了没?这天都要黑了。” “快了快了,你快盖好。”韩忆把红盖头重新帮盛语秋盖好,简单收拾了桌子,退出门外。 …… 盛语秋觉得闷,就把窗户半掩着。混混沌沌之际,突然一阵风吹来,撩动着盖头。 盛语秋直了直身子,朝着门口望去。 迟林转身关好门,顿了片刻才走到床边。 自从沐宁泉一别,两人就没有再说过话。在迟林看来,是盛语秋心虚,连夜逃到了孙大娘家。 迟林的手刚抬起,盛语秋就扯了盖头,“磨蹭什么,你来顶一天试试。” 迟林的手僵在半空,眉眼却离不开眼前的盛语秋。 盛语秋朱唇微启,双眸含秋,虽着纯色喜服,却不染艳俗之气。金色的凤冠颤动,把烛光的昏黄映在脸上,只等着一个笑容融了冷峻。 盛语秋嗅了嗅,迟林竟然喝了酒。想起醉酒的迟林应该不会那么戒备,盛语秋笑了起来。 她站起身,把桌边斟满的两杯酒端起。 “喝了交杯酒,也算礼成了。”盛语秋把加了蒙汗药的那杯酒递到迟林面前。 迟林看了看酒杯,盛语秋这般殷勤,恍若前日。他接过酒杯,似是随口一说,“夫人这么急不可耐了?” 盛语秋也算是□□湖,听着沐宁泉同样的话,丝毫未被挑衅。她不急不躁,抬手挽过了迟林的手,样了样手中的酒杯。 迟林想都没想,抬头一口干了。 第20章 盛语秋也饮尽了酒。 迟林的眼角漾出一丝光, 他收敛起心绪,又得寸进尺道,“夫人有句说错了。” 盛语秋转了转手中的空杯, 小指微微翘起, “哦?愿闻其详。” “入洞房, 才算是礼成。”迟林往前迈了一步, 低头看着盛语秋的眼。 盛语秋的脚步同节律往后退了一步, 却并没有避开迟林的目光。 风把窗户吹得吱吱响, 迟林突然笑了, “逗你的, 事急从权,今日之事永不复……” 迟林说着说着眯了眯眼,往后退了半步。 盛语秋慌忙把酒杯扔到桌上, 她的目光定格在迟林身上,人却往桌边躲了躲。 迟林努力睁着眼,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什么, 终还是一头栽倒在床上。 盛语秋怕是有诈, 扶着桌子抬起脚,小心地踢了踢迟林,她伸长了脖子观察, 看迟林纹丝不动, 才确信他是真的睡过去了。 盛语秋露出小人得志、奸计得逞的笑容, 长舒一口气道, “常在河边走, 哪有不湿鞋?” 坐回桌边,盛语秋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干了。盛语秋捏着酒杯, 皱了皱眉,“果真是酒壮怂人胆,越喝越大胆。” “事不宜迟,事不宜迟。”盛语秋小声嘀咕着,她把迟林的腿抬到床上,从床下掏出麻袋。 取出绳子,盛语秋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回忆起平日绑人犯的法子。虽说迟林喝了酒又被迷晕了,但是他毕竟恢复了武功,万一练过什么类似毛虫的邪门功夫,不就功亏一篑了。 盛语秋的脸上由喜变忧,又变回喜,她捞起绳子一步迈到床上。 床头床尾忙活了一通,盛语秋回身又坐在凳子上,右手撑着右膝,左手支着脑袋,手肘撑在左膝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迟林的双手被绑在一起,固定于床头,双脚被分开绑于床尾。若不是绳子不够长,盛语秋定能摆出个大字来。 “盛语秋,你说你啊,直接扒了看不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捉弄一番,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盛语秋自言自语着,“算了,绑都绑了,还是先办正事吧。” 盛语秋爬上床,在迟林身侧蹲下,左右手分别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迟林的衣领。 “糟了……”盛语秋一脸懊悔,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么个绑法,顶多能拉开衣领,却根本瞧不见肩膀。 迟林:“你干嘛呢?” 盛语秋一抬眼,迟林竟然睁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说好的可以迷晕一头牛呢…… 说好的半个时辰才会醒呢…… 盛语秋干脆掏出了菜刀。 迟林脸上的平静被菜刀惊没了,“盛语秋你不想嫁没人逼你……是,那天在沐宁泉是我不对……” 盛语秋提了提嘴角,却看不出什么笑意,她拿着菜刀在迟林脸边样了样,“这么俊的脸,伤了倒是怪可惜的。不如,我们还是从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吧。” 说完,盛语秋一手持菜刀,一手解了迟林的腰带。 迟林动了动手脚,发现绑得结实,“你一小姑娘,怎么口味这么重?” “嗯?”盛语秋把手放在嘴前哈了哈气,“没什么味儿啊。” 迟林:“我是说你爱好特别。” “是啊,”盛语秋哼笑一声,干脆拿着菜刀在迟林腰下比划了一番。 腰带虽已松开,衣服还未掀起。 迟林竟放弃了抵抗,“随你。” 盛语秋的脑里浮现出“强抢民男”四个字,心生犹疑。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如若不看,岂不是可惜了。 “色即是空!”盛语秋在心里默念,随即拉开了迟林的衣服。 迟林的腰腹间有剑伤,伤口看上去很久了,从愈合情况看,当初的剑伤较深。 盛语秋摆了摆头,把衣服往上拉,“你配合点行不行?” “喜服是韩六叔家的,别弄坏了。”迟林翘起脑袋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盛语秋冷冰冰地应了一句,还以为迟林要说什么让人兴奋的求饶之词,心里竟萌生一丝失望。 不过这句提醒却是奏了效,盛语秋动作不再粗鲁,迟林也没再挣扎。 接近答案之际,盛语秋停了动作……她深深吸了口气,终是鼓起勇气拉下了迟林肩头的衣服。 “长胎记是为了让上辈子的好朋友找到自己……”盛语秋的耳畔响起这句话。 盛语秋把一旁的被子拉过来盖在迟林身上,自己才坐回桌边。 原来白色发带就是迟林,原来那个少年就是今日的新郎。 盛语秋心中欢喜,嗤笑出声。 “你怎么不反抗啊?无趣得很。”为了挽回颜面,盛语秋开始了既定的表演。 迟林垂目看了看随意盖在身上的被子,“要不重来一次?” 盛语秋迅速移走散落在迟林肌肤上的目光,“没兴趣。” 迟林:“夫人是怕我第一次没有经验,才自己动了手?” “你……说得好像我有经验一样!”盛语秋拍着桌子站起来,又装作漫不经心地把话绕回来,“谁让你在沐宁泉把我拉下水,姑奶奶记仇得很!” 迟林懒散地迁就着绳子,望着床幔道,“就为这事?早知道那天,我再过分点了。” 盛语秋:“算我们扯平了。” 盛语秋的收场之词说完,就没再留意迟林的话。她望着窗外的夜色,月儿比那夜梨花林的又圆了一些,而自己也终究没了遗憾。 盛语秋还沉浸在往事的片段中,余光却瞥见迟林扭动了几分,这才撇过脸瞧着他。 迟林:“姑奶奶,你先把我松开行吗?” 盛语秋犹如换了个人,不再顽劣任性,她起身坐回床边,打量着迟林的脸。 迟林的脸上有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却依然褪不去白色发带少年的善良与温柔。 “谢谢你,迟林。我,盛语秋,自从当了捕快,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虽然一直都有师父和同门庇护,却也时常会遇到危险。但是,我不后悔来到京师,成为一名捕快,也不后悔来到万宁村,经历这一切。谢谢你一路的保护,希望以后你可以保护好韩忆,保护好万宁村。”盛语秋从腰间取出腰牌,摩挲着背面的字儿,那是她的名字,“如果有机会回京师,把我的腰牌带回六扇门,也算我盛语秋,复命了。” 迟林:“这算什么?遗言吗?” 盛语秋把腰牌握在手心,“差不多吧,你呢,有什么要说?” “你还知道你是六扇门捕快,惩奸除恶、锄强扶弱,这命得你自己去复。”迟林明白盛语秋是因为解毒到了最难之处,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也明白此事凶险,却不想盛语秋失了斗志。 看盛语秋不语,迟林接着说道,“反正不赶时间,你不是六扇门的捕快吗,就不想把案情理清楚,省得死不瞑目了。” 盛语秋的眼里恢复了些许神采,却还是没说话。 迟林继续道,“我们就从万宁村说起。我在陈老三家中的时候,在安儿房间发现了瑄州城兵力布防图。起初以为是有人为了布防图绑架了安儿,可是从始至终并未有人联系陈老三。当晚我试图进山神庙之时,看见一个身影,但我追过去就不见了。我猜此人可能是躲进了庙里,却意外救下了你。” 盛语秋认真听着,顺手在桌上捞了一把花生,剥了就往嘴里塞,“所以,安儿是诱饵?他没事就好。地图怎么解释?” 迟林:“南乾朝,已灭二十年,其图腾别致,而庙内悬挂的幡旗就是南乾朝的图腾。” 盛语秋:“陈三婶做的女红就是庙内的幡旗,难不成他们都是南乾朝的人?” 迟林:“那日在崖边,一句家仇国恨,更是证实了我的猜想。” 盛语秋:“原来是前朝之人,还得到了兵力布防图。莫非下一步就是……” 迟林:“似乎还未有万全准备。第二日早晨,我在断崖边观察万宁村附近地形。古千瓷镇的故事传了这么多年,就算宝藏是假,但为何没有人发现古镇,于是我推断入口在绝处逢生之地。所以逃走之时,我选了条绝路。” 即使现在已经证明迟林的推测正确,盛语秋还是咧了咧嘴,“还差点把我的小命搭进去。” 迟林:“所以你为什么来万宁村?” 盛语秋:“师父命我来查案。” 迟林:“你师父?” 盛语秋:“六扇门左少卿郑南枫。” 迟林:“何案?” 盛语秋:“未说。” 迟林:“那怎么查?” “万宁村、千瓷镇,哪一处不是扑朔迷离。我看就算换作当今圣上,也搞不清其中有何隐情。”盛语秋继续嚼着花生,她算是明白了,如果不是陈有中为了活捉定国将军的独子,估计自己中的就不止是凝冥散了。 迟林眉间轻动,“案子还没查完,我也不会替六扇门做事,你的命你自己回去复。” 盛语秋哼笑一声,心里却流过暖意,“那我等你把九枕草带回来。” “一言为定。”迟林动了动手腕,为了不破坏气氛,这诡异之姿他已忍了许久了,“能帮我解开了吗,夫人?” 盛语秋看了看夜色,“早死早投胎,就这样吧。” 盛语秋服下药,转身解了迟林手上的绳子,“剩下的你自便了。” 言毕,盛语秋躺在床上,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第21章 盛语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有人从身后揽着她,有人在耳边低语说着话……她想要睁开眼,却越来越冷, 越坠越深。 “水……”盛语秋的口唇有些干, 她动了动嘴, 觉得口渴极了。 韩忆趴在床边的脑袋噌得弹了起来, “好!马上来, 马上来。” 韩忆麻溜地取来勺子, 小心地给盛语秋喂水。看着意识朦胧的盛语秋, 韩忆的话儿有些颤抖, “语秋姐,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盛语秋蹙了蹙眉,眼睛微微动了动, 却没有睁开。 “我去叫爹爹,你等着啊。”韩忆不知是喜是忧,交代了一句便匆匆离开房间。 闭着眼, 盛语秋的世界只剩心里的声音, 嗡嗡隆隆,好像在唤她醒来。 韩大夫匆匆进了屋,看着盛语秋脸上泛起血色, 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忆儿, 语秋已无大碍, 应该快醒了, 你去厨房把粥热热。” “我这就去。”韩忆开心地点头,快步变成了小跑。 盛语秋缓缓睁开眼,眼前是红色的床幔, 条案上的红烛还剩半截,整个房间还留着成亲当日的喜庆装扮。 韩大夫替她搭了脉,“语秋,感觉怎么样?” 盛语秋定睛看着韩大夫关切的脸,好一会儿才辨出他的话语,“韩大夫,我睡了多久?” 韩大夫:“今日是十四。你睡了快三日。” 盛语秋缓缓眨了眨眼,“我……没死?” 韩大夫的眼充着血,这几日他没怎么合眼,衣服也未曾更换,“对,你这丫头命大得很,没死。” 盛语秋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神采,视线绕着屋内转了几圈,“迟林呢?” 韩大夫侧过身没有回答,“我去看看给你煎的药怎么样了。你一会吃点东西,还是需要好好休息。” “韩大夫!”盛语秋探出身子,见没有叫住韩大夫,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咚一下滚落床边。 韩大夫停在门前,没有再迈出去,却也没有回头。 盛语秋顾不及爬起来,情绪激动道,“韩大夫,既然我已与他成亲,便是他的妻子,您就不要瞒我……迟林他人呢?” 韩大夫定了片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脸上浮起克制的愁容,“迟林在休息……” “我去看看他。”盛语秋屈膝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又跌坐在地。 韩大夫伸手去扶盛语秋,“你先休息,等恢复了再去照顾他,否则也只是拖累。” 韩忆端着粥进了屋,见到瘫坐在地的盛语秋,小跑过来,“语秋姐,你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 盛语秋看着眼前憔悴的韩忆,思虑半晌却只挤出一句,“嗯。” 韩忆小心地扶起盛语秋,看她在凳子上坐稳才松开手,“语秋姐,你终于醒了,可把我吓坏了。” 盛语秋的目光停在桌上,双眼没有聚焦。似是在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她端起粥就往嘴里倒,连勺子都没有拿起。 韩忆急忙拦下,“这粥烫啊,再饿也等会儿吃。” “没事,快点吃完我好去看看迟林。”盛语秋拉下韩忆的手,又把碗凑到嘴边。 “由她吧。”韩大夫转身走出了房间。 盛语秋喜欢吃口热乎的,却在离开京师的这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可即使再饿,她也没有如此狼吞虎咽、急不可耐。 韩忆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语秋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盛语秋放下碗,用手往嘴边一抹,“迟林在哪?” 韩忆瞬时哭得更惨,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哥……今晨回来之时……浑身是血……倒在前院,手中拿着九枕草。” 盛语秋的心揪了一下,早知道这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她宁可自己就这样睡过去。 “我去看看他。”盛语秋说完就朝门外跑去。 …… 来到迟林的门前,盛语秋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算很浓烈,却像一把利刃,从鼻腔刺入心脏。 盛语秋在心里默默祈盼,希望推开门看见的还是那个会戏谑、会回嘴的迟林。 推开门,一阵风撩动着床单。迟林躺在床上,身着白色中衣,血从胸口印过来,深深浅浅染红了衣服。 韩忆跟了过来,“语秋姐,爹爹已经处理好我哥的伤口,你别担心。” 盛语秋的视线没有从迟林身上移开,“他……” “我哥是日出时回来的,眼看已是第三日,我和爹爹一夜都没敢睡,还好等回了他,”韩忆垂了垂眼,又看了看床上的迟林,“我哥一头倒在前院,什么话都没说。” 盛语秋半晌没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得站在原地。 “我哥的药快煎好了,”韩忆走到盛语秋身侧,“一会儿喂他吃了就好。” 盛语秋神情恍惚,“吃了就会好的,对吗?” “语秋姐……”韩忆没敢回答。 “哪儿有那么多两全,”韩大夫端着药进了屋,“忆儿,这药你不看着,也不怕过了火候。” “爹爹,您交代这药需要煎两个时辰,我……”韩忆辩驳了一句,看着韩大夫严肃的面容,把后面的说辞咽了回去。 “让你好生休息,非要来帮忙。我真是后悔答应替你解毒,差点害了你俩的性命。”韩大夫把药放在桌上,“他失血过多昏迷着,这药有止血固本之效,或许有用,你想办法让他喝了吧。” 盛语秋点点头,没再发问。 “忆儿,同我一起再去山里采点草药,家里有这么多病人,山上的草药都能吃空了。”韩大夫走近床边看了看迟林,才放心离开。 盛语秋把窗户关严实,拉着凳子在床边坐下,“哪次不是一点动静你就醒了,这次也别睡太久。” 盛语秋拿起碗,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她的唇贴了贴勺中的药,确认不烫了,才送到迟林嘴边。 汤药随着迟林的嘴角流下,顺着脸颊滴落枕上。 盛语秋急忙用袖子去擦,却发现自己还穿着成亲那天的喜服。 想起那一句“喜服是韩六叔家的,别弄坏了”,盛语秋低头哭了起来。 不过片刻,盛语秋吸了吸鼻子,“老娘可是堂堂六扇门捕快,不就是喂药吗!” 盛语秋喝了一口药,贴到迟林的唇间。 她闭上眼顿了顿,把药一点一点喂入迟林口中。 抬起头时,盛语秋才睁开眼,却瞬间僵直了脊背。 迟林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盛语秋…… 盛语秋起身就跑到了门外,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好像稍一松手,心就会跳出来。 盛语秋低头看着左手端着的碗,“明明只是喂药,多么单纯的行为,为什么要逃呢?” 盛语秋回身踢开虚掩着的门,边走边说,“我看你要死不活又不喝药,就出手相助了。你知道我们做捕快的,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了,既然你醒了,那快把药喝了。” 迟林缓缓闭上了眼。 “哎,你什么意思啊?怎么又睡上了,”盛语秋的手靠近被子,又捏成了拳头收了回来,“别装啦。” 迟林没有回应。 盛语秋一下慌了神,蹲在床边却不敢碰他,生怕弄疼了他,“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这还有气呢,装什么诈尸。” “喂我!”迟林睁开眼说了这一句,又合上了眼。 盛语秋站起身,悬着的心放下了,却没压住心里的不悦,“你是不是摔坏脑子了,敢和姑奶奶逗乐子!” “疼……”迟林依然闭着眼。 盛语秋扫了眼迟林衣服上的血迹,像是说服了自己,“好好好,我喂你。” 盛语秋坐在凳子上,一勺一勺把药喂到迟林嘴里。 如果不是迟林吞咽的动作,连盛语秋都不敢断言他已经醒了。 碗里见了底,迟林却还是起初的样子躺着。 盛语秋慢慢起身准备离开,想让迟林好好休息会儿。可刚一转身,迟林就拉住了她。 盛语秋回过身看着迟林,又低头看着被迟林拉着的手,停下脚步没敢动作。 迟林缓缓睁开了眼,“紫檀洞,有外人。” 虽然韩大夫提得不多,但是盛语秋知道,紫檀洞也算是古千瓷镇的遗迹。因紫檀洞附近环境特殊,是韩大夫推测有九枕草的地方之一。 盛语秋蹲下身,看着迟林的样子,心中有些担忧,“你是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韩大夫,让万宁村早作打算?” 迟林的嘴角扬了分毫,又闭上了眼。 盛语秋把迟林的手放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你好好休息,我晚点来看你。” 盛语秋等了片刻,确认迟林没有要交代的,拿起碗轻轻离开房间。 …… 换下喜服,盛语秋站在前院,等着韩大夫和韩忆采药回来。 她在心里思虑,迟林所说的外人是谁。如果说古千瓷镇因为有什么传说中的狗屁宝藏而被各方觊觎,那这外人就可能是任何人,古镇也就不再适合万宁村人居住。 “秋儿……”孙大娘远远地喊了一句,急匆匆跑过来,“我昨日备好了饭菜等你回门,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就来问韩大夫,他说你病了睡着在,也没让我来看看。” 盛语秋想起这女儿回门的规矩,急忙解释道,“是啊,这病来得急,错过了回门的日子,我今天刚能下床,还没完全恢复。” “那快别站着了,快回屋里坐着。”孙大娘拉着盛语秋回屋,执意看她坐下,自己才在邻近的位置坐好,“人没事就好,我女婿呢,上回来他也不在,说是去山里帮着采药了。哎呀,我女婿好本事啊,这才几天都能分辨药草了。” “他睡着呢,韩大夫……我爹爹把他喝多了,这会儿还没醒酒呢,”盛语秋编不下去了,灵机一动想试探一番,“孙大娘,您说如果有一天让您离开这儿,您愿意吗?” “那万万不行的,”孙大娘的手摆得都要重影了,“这儿就是我的家,让我离开家那是万万不能的。语秋,你不会是要走吧?” 盛语秋收起凝重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道,“我不走,我和你们在一起。” 第22章 孙大娘深吸一口气, 轻轻抚了抚胸口,“不走就好,不走就好……” 盛语秋点头回应着。 前院传来交谈声, 孙大娘抬眼看了看外面, 起身迎着门口。 韩大夫和韩忆正巧回来, 看见门内站着的孙大娘, 韩大夫上前一步, 远远地应着, “亲家母!” 孙大娘也往前迎了几步, “韩大夫, 我哪儿是亲家母,是你们抬举我,让我尝着了亲家母的甜头。我今个儿就是来看看秋儿, 她好了我便放心了,还要多谢韩大夫和忆儿照顾我闺女。” “应该的,语秋也是我家闺女。”韩大夫跨进门, 把竹篓从背上卸下, 拿起门边的抹布擦了擦手。 “韩大夫,秋儿这回门之事可莫再耽误了。我一会就去找赵婶算算日子,看哪天合适。”孙大娘自说自话乐呵得很, 不待韩大夫回应, “得了, 我回去了。” 韩大夫:“这就回去了?不坐会儿了再?” “不留了不留了, 我女婿都被你喝倒了, ”孙大娘回身看了看盛语秋,又打量着韩大夫,意味深长道, “看不出你还深藏不露。” 韩大夫与盛语秋交流了眼神,确认这话不是孙大娘随口打趣,才笑着附和道,“别听小辈们瞎说。” “得了得了,我走了。”孙大娘摆摆手,跨过门槛。 看孙大娘出了前院,韩大夫才坐下休息,他握拳敲了敲双腿,“语秋,我没想到孙大娘这么关心你们,忘了和你交代下,所幸糊弄过去了。” “大概是知道我病了,放心不下吧。”盛语秋轻轻吐了口气,庆幸韩大夫没有怪自己胡编乱造。 “语秋,过来我帮你诊诊脉。”韩大夫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又向一旁的韩忆交代,“忆儿,刚才的药草帮我分一下洗净晾晒。” 韩忆提起竹篓,“好,这就去。” “韩大夫,我……”盛语秋坐在韩大夫边上,心里藏不住话。 韩大夫抬手止了盛语秋的话,他细细诊着脉,不一会儿露出了笑容,“这九枕草甚是神奇,你已经恢复了大半。对了,刚才你想说什么?” 听到恢复大半,盛语秋心里本应欢喜,但她却是皱着眉,满腹心事的模样,“韩大夫,我有事与您商量。” 韩大夫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说吧,什么事。” 盛语秋小心翼翼地问,“紫檀山,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韩大夫往椅背上靠了靠身子,“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和迟林解释一下,既然你问起,我便先与你说了。” 盛语秋眨了眨眼,一时没明白“解释”之词是何意。 韩大夫酝酿了一下,“万宁村隐世于此,定下了很多规矩。大抵是因为太渴望安宁,不想再被扰了。当初,忆儿引你们去的就是紫檀山,但也是遵照村规——‘凡有外人入,皆引入紫檀山,半山为佳’。” 盛语秋不解,“这儿群山叠嶂,为何是去这紫檀山?” 韩大夫:“古千瓷镇附近的山上多蛇,尤其是紫檀山半山腰再往上,有一种罕见的蛇,其毒更巨。所以此座山啊,本村人都不会去。” 想起初来千瓷镇的时候,韩忆慌慌张张地把他们带去紫檀山,盛语秋解了心中疑惑,“可为何万宁村要如此排外?” “当年,万宁村落得那般田地,也不能说皆因贫苦。世上流传着古千瓷镇的传说,万宁村又是传说中古镇的所在,本就难得安宁。”韩大夫目视前方,叹了口气道,“太想过安稳日子了,村规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人怕是也忘了初定规矩时的用意。想来大家也没料到,才过了十年,村规就真的用上了。” 韩大夫起身,站到盛语秋面前接着说,“所以,即便事出有因,也终究是我韩某人和小女,对不住盛姑娘和迟公子了。” 韩大夫言毕,弯腰致歉。 盛语秋从椅子上弹起来,把身子屈得更甚,“韩大夫这是什么话,我和迟林的命都是您救的。忆儿也是遵照村规,没有亏欠之处。我相信迟林也早就忘了此事。” 见韩大夫不起身,盛语秋扶起他,“韩大夫,我还有个疑问,即使将外人引入了紫檀山,又如何保证他不能全身而退?” 韩大夫坐回椅子,“这……” 盛语秋所言所指不过是想引出紫檀洞,问问这紫檀洞究竟有何特别,“是因为紫檀洞吗?” 韩大夫看了看盛语秋,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告诉你也无妨……紫檀洞位于紫檀山半山腰,如果要躲了毒蛇,也只能进洞。说来也怪,紫檀洞中是没有蛇的。所以,即使能幸免于毒蛇,多半也逃不出紫檀洞。” 盛语秋:“韩大夫说的是寻常之人,但如果是武艺高强的人呢?” 韩大夫:“十年前初来此地时,我就发现了紫檀洞。千瓷镇盛产瓷土,按理说是不适合种庄稼的,但是古镇周边很多地方却土壤肥沃,比如梨花林。在这儿我找到了不少罕见草药,不过再罕见,也比不上紫檀洞内的草药。有一次为了躲避毒蛇,我进了洞内。” 盛语秋:“洞内是何景?” 韩大夫:“洞内黑暗,有大量蝙蝠,走过一条很长的路,我看见了一扇门,大约三丈高,门上都是奇怪的图案,有点儿像兽类。” 盛语秋:“山洞内怎么会有门?” “当时我好像听见门后很多人在厮杀,吓得退回洞口,因为洞外有毒蛇,我不敢下山,但是那扇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开……后来我在洞内找到了草药,驱了毒蛇才得以脱身。”韩大夫收回眼里的光,似是心有余悸。 盛语秋思虑片刻,决意直接说出迟林的话,“迟林说紫檀洞有外人。” “不可能……”韩大夫的脸一下煞白,不愿相信此话。 “本村的人他都见过,应该不会错认……”盛语秋把迟林表述的经过说与韩大夫,又补充道,“我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要尽快知会村长。” 韩大夫:“如果真的有外人在紫檀洞,怕是已非本村可以应对之事。” 盛语秋:“三十六计走为上,不如……” 韩大夫摇了摇头,“迁村岂是那么容易。” 盛语秋:“如果外人皆认定古千瓷镇有宝藏,怎么会放弃寻找。您能来到这儿,外人也可。到时候万宁村可能就……” “此事我无法定夺,我们先和村长商议个对策吧,事不宜迟。”韩大夫起身准备出门,刚走了几步又回身叮嘱道,“前几天村长还说要见见你和迟林,当面叮嘱下村里的规矩,你有个准备。” …… 村长家与韩大夫家离得不远,韩大夫和盛语秋步行片刻便到了。 “印明。”韩大夫冲着院内喊了一声。 村长正在前院修剪盆栽,看见来客,把盆栽放在一边,笑着迎过来,“印山,稀客呀。平时可没见你来我这走走,今天怎么有这雅兴?” 平日里都听大家喊“老韩”,盛语秋才知道村长老韩还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韩印明。盛语秋迎上前,“韩伯伯好,我是盛语秋。” 韩印明放下手中的剪刀,搓了搓手上的泥土,“好好,印山的儿媳妇,我记得。” “是是,前些日子忙婚事,近日又病了一场。今个儿我想怎么也得带她来见见村长。”韩大夫接了话,把前因后果都铺垫了一番。 “印山啊,你我几十年的交情,跟我还客气什么。”韩印明推开门招呼着,“来来,屋里坐。” 屋内落座,盛语秋下意识打量起村长家的房子,与韩大夫家是同时期修筑,家具一样多是榉木。光从布置陈设,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倒是屋内有不少盆栽生得茂盛。 “对了,你儿子呢,怎么没见着?”韩印明沏了茶随口问道。 “小儿……”韩大夫往前挪坐了些,“我也不瞒你了,他采药之时受了伤。” “怎么?你那儿不是有防蛇的药粉吗,怎么这么不小心?”韩印明把茶水递给韩大夫。 韩大夫双手接过,“这……还是让语秋说吧。” 韩印明也递了一杯茶给盛语秋,客气地说,“盛姑娘请。” 盛语秋起身接过茶,轻轻放在茶几上,“韩伯伯,因为我生病了需要一种草药,迟林……韩迟林便去紫檀洞寻了。虽寻回了药草,却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在我照顾他的时候,他有片刻清醒,告诉我说紫檀洞有外人。” 韩印明没有太惊讶,“许是看错了?紫檀洞凶险,印山也是知道的。” 盛语秋眼神坚定,“韩伯伯,迟林断然不会信口胡说。没有自是再好不过,但如果有,我们也要想好应对之策。” 韩印明在堂中的位置坐下,端起杯子品了品茶,“盛姑娘,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迟林初到我们村,肯定会有诸多不适应。当初我们迁来这里时,村里都是老人和孩子,少数壮年也都是吃过苦的。十年了,大家都过得挺好不是吗?我相信印山,所以也相信你们,既然选择了留下,那么便好好生活。此处山清水秀,也不失是一个颐养天年的好去处。” 韩大夫对着盛语秋稍稍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这茶不错。”韩大夫品了一口茶,接着道,“印明啊,这两个孩子我接触的时间不算长,但人品都是了解的。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上,不会儿戏。我们当初来这儿是为了图个安宁,但是不代表别人不会来打破这份安宁。你是一村之长,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但还是要慎重啊,因为我们的所思所想,可能会决定万宁村的命运。” 韩印明没有应声,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亮堂的天际。 “等小儿恢复些,自当再来拜访,希望村长能有所决断,告辞了。”韩大夫叠手作揖,不待韩印明起身,便离开了屋舍。 盛语秋也迅速起身,紧随着韩大夫。她的心里燃起崇敬之情,能够协理村务的韩大夫,果然有着不同的见地和魅力。 “韩大夫,谢谢……”踏出院门,盛语秋郑重地道谢,为韩大夫对自己的信任。 “哪儿的话……”似是心照不宣,韩大夫应了句。 随韩大夫转到小路上,盛语秋远远瞧见一个身影蹲在路边,而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孩子。 盛语秋定睛一看,竟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她拦停了韩大夫行进的步子,示意他稍候。 盛语秋的目光投向远处,复述着那人的话语:“小朋友,叔叔迷路了,你能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第23章 韩大夫看看盛语秋, 又转脸看着远处。虽有几分诧异,但他明白盛语秋确是在复述那人的话。 这个自称迷路的人,肤色较黑, 身着青布麻衣。这身衣服虽朴素, 但颜色却不是村里常见的素色, 韩大夫断言, “他不是我们村的, 我们染不出这个色。” 青布麻衣一抬头, 看见了盛语秋和韩大夫。他一把抱起孩子, 朝他们大喊道, “你们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孩子突然被陌生人抱起,吓得哭了起来。 盛语秋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这孩子就是与她拉过钩的小虎。她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小虎别怕,姐姐在这。” “你聋了吗, 叫你别过来。”青布麻衣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朝着前方指着盛语秋,又对着哭闹的小虎叫嚣,“别哭了, 再哭把你扔山里。” “我不过来, 你别伤害孩子。”盛语秋把双手举在前方, 试图与青布麻衣沟通, “你只是想离开这儿, 问路用不着伤害无辜,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青布麻衣眯了眯眼,“谁告诉你我只是想离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我认得你,命真大啊。尉迟林呢,他在哪儿?” 盛语秋忽然想起,此人就是断崖边围攻她和迟林的众人之一,按照此前迟林的推断,他应该是南乾朝之人。 想到这儿,盛语秋更加警觉,前朝之人蛰伏二十年,即使有了瑄州城兵力布防图也没有行动,应该是还未有万全的把握。所以他们来到此地,也是为了传说中古镇的宝藏。 盛语秋缓缓挪着步子,“既然你认得我,我们开诚布公谈谈如何?不要难为孩子。” “谈谈?你拿什么和我谈?”青布麻衣哼笑了一声,“我要尉迟林的人头,你给得了吗?” 盛语秋靠近了一些,“我可以带你去找想要的东西。” 青布麻衣的眉毛抖了抖,他动了动嘴,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凭什么相信你,你们靖朝没一个好东西。” “这样,我换了这孩子,做你的人质,带你去。”盛语秋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带着孩子也不好寻路不是?” 青布麻衣紧了紧抱着小虎的胳膊,却架不住孩子哭闹挣扎。他干脆把刀架到小虎脖子边,对盛语秋说,“你转过去!退着走过来。” “小虎乖,一会儿去韩爷爷身边,不要乱跑,要听话。”盛语秋转过身,慢慢往青布麻衣身边退去。 看盛语秋的距离近了,青布麻衣把小虎往边上一推,腾出手准备往盛语秋脖子上架刀。 一身玄色划过,青布麻衣的匕首却落了地。 盛语秋转身望去,青布麻衣捂着右臂,朝着村西边落荒而逃。 盛语秋正欲追上去,却被玄衣拦住,“穷寇莫追。” 盛语秋停了脚步,看着玄衣眼中发亮,“师父!” 郑南枫扯了扯嘴角,“让你查案,怎么跑到此地了?” 盛语秋咧着嘴,“查案?我就是查无头案也好歹知道自己查的是什么,师父你倒好,直接打发我来,不给线索就算了,连要查什么也不说。” 郑南枫笑得眯起眼,“不想局限你的思路,我猜你这也查得挺好。” 韩大夫抱着小虎走近,小虎已经不在哭了,只是把脸埋在韩大夫肩头,不愿抬起。 韩大夫抬眼看了看郑南枫,对着盛语秋说,“我送小虎回去。” “好,”盛语秋一时开心,竟忘了关注小虎,心里自责,“要不还是我去吧?” 韩大夫没有回答,抱着小虎就拐入了一旁的小路。 郑南枫走到盛语秋面前,他的语速不快,“这些天查到什么了?” “师父,我早就可以读懂别人的话,你不用迁就我。”盛语秋想起万宁村的村规,似是明白了韩大夫的警觉,慌忙拉着郑南枫离开,“师父,我们去韩大夫家说。” 没走两步,盛语秋觉得还是不够稳妥,干脆把郑南枫的手连拉带拽,硬生生放在他的脸上,“一会儿万一遇到别人,你可千万别说话,把脸捂好。” 郑南枫分开手指露出眼睛,“为何?” “盛姑娘?” “有人叫你。”郑南枫提醒道。 盛语秋回头看见赵婶,迅速撩起郑南枫的衣摆盖在他头上,小声急促地警告,“不准回头,不准露脸,不准说话。” “盛姑娘,正巧看见你,想起和你说一声。”赵婶走近,看着郑南枫的背影皱了皱眉,“这是……” 盛语秋往赵婶面前又挪了挪,挡在郑南枫身后,“这是迟林啊,摔了一跤破了相,他脸皮薄,死活不愿让别人看见脸上的伤,赵婶您见谅啊。” 郑南枫配合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同盛语秋的说辞。 “哈哈哈,我正想和你说呢,孙大娘让我看日子,十五日子不错,又是中秋,最适合回门。我想着正好看见你啦,也告诉你一声,合不合适你们再和孙大娘商量。”赵婶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又突然回身划了划手,“想不到韩大夫还有饮酒的一天……” “许是高兴吧……”盛语秋说完拉着郑南枫快步离开。 …… “语秋姐,这是……”韩忆抬头就见着盛语秋匆匆进了院子,还拉着一个外衣遮脸的怪人。 “忆儿,我一会儿再和你解释。”盛语秋扯着郑南枫直冲屋内。 郑南枫扯下了眼前的衣摆,“盛捕快,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解释?” 盛语秋三下五除二栓了门,“别人隐居于此,看见个外人能有好果子吃吗?” 郑南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盛语秋,“你不算外人吗?” “我……不算吧。”盛语秋靠在门上,想了想才回答。 郑南枫原地动了动脚步,“这是你房间?” 盛语秋点头,“师父你怎么来了?查案?” 郑南枫:“嗯……” 盛语秋:“跟我查的是一个案吗?” 郑南枫的语气重了一个度,“嗯……” 盛语秋倒了杯水递给郑南枫,“师父,你真是看得起我。我到现在也不甚明白,你要我查的是什么。” “当真不明白?万宁村、千瓷镇、紫檀山……还有南乾朝。”郑南枫接过水杯,却是对盛语秋信心满满。 盛语秋略显不满,“这么多线索,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我?害我折腾老半天。” 郑南枫笑了笑,“我也是到了此地才查明。皇上为了掩人耳目,下了密旨让六扇门查案。我本打算暗中助你,不想却被其他事耽搁了。等到了万宁村,已经寻不到你了。” 虽然皇上很少钦下密旨,但郑南枫确是六扇门的肱骨之力,被委以重任也不是头一遭。盛语秋似乎纾解了一个心结,“我不介意身先士卒,不过好歹要死个明白。皇上要查的是千瓷镇,还是南乾朝?” 郑南枫:“自古君心难测,要查的是南乾朝,也是千瓷镇。” 一阵叩门声传来,韩忆在门外,“语秋姐,我爹回来了,他让我来知会你一声。” 郑南枫知道盛语秋听不见此话,顺手拉开了门。 韩忆站在门前,眼眸一亮,眼前的男子身着玄衣,背光而立,发髻上的青田玉簪琢成竹节模样。 “好的。”郑南枫开口应了一声。 盛语秋站到郑南枫身边,把韩忆的话猜得大半。 “那……我去忙了。”韩忆看了看郑南枫,又把眼神移到盛语秋身上,朝她眨了眨眼。 盛语秋长舒一口气,“一会儿怎么解释?” “你在这儿,是否欺瞒过什么?”郑南枫转脸看着盛语秋。 盛语秋突感不安,“他们不曾问起,这算我有意隐瞒吗?” “那便顺其自然吧。”郑南枫踏出房门,对着盛语秋微微侧头,示意她走出房间。 盛语秋引郑南枫去了后院,韩大夫正坐在后院沏茶。 盛语秋整理了脚步,迈入院中,“韩大夫……” “坐。”韩大夫的目光在茶叶上,“我也是难得泡个茶,不过这山泉水甚是不错。” 郑南枫走到桌前作揖,“晚辈郑南枫,打扰了。” 韩大夫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翩翩公子,对着他招了招手,“坐这儿吧,尝尝我们自家炒的茶,和外面的比起来怎么样?” 韩大夫沥去了第一道茶汁,在杯中倒入第二道,轻轻推到郑南枫面前。 郑南枫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香,缓缓入口品鉴,“确是好茶。” 盛语秋的脸随着眼神小幅移动着,这般寒暄就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她更是忧虑。 “语秋,你也坐。”韩大夫拍了拍长桌的另外一侧,招呼盛语秋落座。 盛语秋微微点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韩大夫?”郑南枫礼貌道,“我是盛语秋的表兄……” “谢谢你今天出手相救,”韩大夫说完此句便停了言语,他的眼底蓄起凝重,“我们村终究是不得不……” 韩大夫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沉重地叹了口气。 盛语秋明白,今天已经有人发现了村子,万宁村想隐世而居是不可能了。 “今日之人,兴许只是因为传言寻到此处。”郑南枫宽慰了一句,抬眼和盛语秋交换了眼神。 盛语秋在脑中争斗了一番,没有戳破,“不论来者何人,应该都是为了宝藏,不会难为普通百姓。” “不论是否如此,终是该离开了。”韩大夫环视后院,留恋之情溢于言表,“此事切莫声张,我一会儿再去和印明商议,莫要引起恐慌。” 郑南枫颔首,“可否许我与表妹在村里转转,为村民寻个避险之所,若是真有外人寻来,也不至再像今日,轻易就受了胁迫。” 看郑南枫眉眼坚定,韩大夫默许了建议,“换身衣服,不要被村里人看见。” 盛语秋:“稳妥起见,还是遮了面吧。” 韩大夫:“也好,你与迟林身形差不多,村里人应该辨不出。若真碰上了,语秋也好说。” 第24章 盛语秋愣了一下, 虽说让郑南枫假扮迟林是个法子,但她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我看看迟林去。”盛语秋站起身,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 “韩大夫, 孙大娘让我明日回门, 要不要找个理由拒了?” “明日中秋……”韩大夫权衡了片刻, “还是不要提迟林受伤之事吧。” 盛语秋:“也不能一直醉酒吧……” 韩大夫:“让你表兄遮面陪你去一下, 找个由头再早些回来。” 盛语秋指了指郑南枫, 觉得此事有些不妥, 却终是没有说什么。 “韩大夫, 虽然外人并未做出伤人之举,但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万不可大意。”郑南枫提醒道。 韩大夫站起身, “最迟明日,我定会说服村长。” …… 西晒把迟林的屋子里熏得暖,连血腥之气也散去不少。 盛语秋拖着板凳坐在床边, 若有所思。 迟林在紫檀洞重伤, 村里又出现了陌生人,可为什么韩大夫还能安心等到明日才决定去留?莫非……他知道伤了迟林的不是紫檀洞的外人…… “语秋,”郑南枫换了身素色衣衫, “此人就是迟林?” 盛语秋点头, “我们出去吧。” “这个给他吃了吧。”郑南枫递来一个小瓷瓶, 青花瓷的外观很是精致。 盛语秋一眼就认出了瓷瓶, “还清丹?” 郑南枫把瓷瓶塞到盛语秋手中, “嗯。” “我不能要,师祖就留下三颗,这最后一颗是给你保命的。”盛语秋又把瓷瓶塞还到郑南枫手中。 郑南枫把瓷瓶放在桌上, “我不是用不着吗,何况你们已经成亲,就当是为师随的礼。” 盛语秋呆呆望着郑南枫,一时不知该不该否认成亲之事。 “明天不是回门吗?你师父好歹这么多年的捕头,还是有眼力见的。”郑南枫指了指双目,又把手指转到迟林的方向,扬了扬眉。 盛语秋垂目片刻,“救人归救人,我也不能用师父的命来救。” “呸呸呸!我好着呢,用不上这东西。况且我们离开这儿,也要带上他不是,你背着他还是扛着他?”郑南枫拍了拍盛语秋的肩,“我是不会帮你背的。” “我在厅堂等你。”郑南枫挤了个不太好看的笑容,跨门而出。 盛语秋看看桌上的瓷瓶,又看看床上的迟林。他睡了这么久,姿势都没有变过。 如若南乾朝来犯,迟林眼下的状况,可谓任人宰割。盛语秋苦笑,她拿起瓷瓶,目光落在迟林的眉间。 不知是做梦还是疼痛,迟林的眉头动了动。 “迟林,你还好吗?”盛语秋轻声问。 迟林的胸口起伏着,鲜血突然从口中涌出。 盛语秋慌忙扶起迟林,点了天宗、膈俞两个穴位,迅速喂下还清丸。 …… “师父……”盛语秋来到厅堂唤了一声,不待郑南枫转身,她就弯腰行了大礼。 “表妹无须多礼……”郑南枫扶起盛语秋,小声提醒,“兄妹之间这样行礼不合规矩。” “迟林因我受伤,师父今日这份恩情,语秋当以命来偿。”盛语秋站直身子,认真地说。 郑南枫没有再纠正盛语秋的说辞,“好好好,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盛语秋点头,“嗯……我已叮嘱韩忆帮忙照顾迟林,还清丹服下,相信他很快就会好了。” 郑南枫拿起桌上的斗笠,随着盛语秋出了门。 盛语秋抬手撩了下斗笠边的黑纱,“师……表兄,你这斗笠改装得可以呀。” 郑南枫正了正斗笠,“你怎么总是慢半拍?此刻我是迟林了。对了,我遮着了,你看得清我说什么吗?” 盛语秋摇了摇头,“看不清。” 郑南枫:“看得清就好,需要我说慢点吗?” “师父我说的是看不清耶,而且我告诉你了,我跟得上正常语速……”盛语秋停了话语,幽怨地看着郑南枫。她方才只顾着读唇语,随口的玩笑从开始就被识破了。 郑南枫扬了扬眉没有说话,趁着盛语秋偏了眼神,偷偷笑了笑。 盛语秋简单介绍着万宁村的情况,“万宁村避世而居,来此处十年了,二十多户人家,定了村规不待见外人,但是他们就是想踏实过日子的老百姓。” 郑南枫:“他们是如何发现这儿的?” 盛语秋:“是韩大夫采药时发现的。” 郑南枫:“原来是韩大夫是第一个来到此地的人。你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盛语秋转了转眼睛,“我这为了查案牺牲大了,乔装隐忍、易容变性……” 郑南枫:“说重点。” “韩大夫的儿媳妇……”盛语秋停了步子小声答道,又抬眼望着郑南枫。 郑南枫:“真的?” “不是真的,就……这样了。等把万宁村安顿好,这事儿就翻篇了。”盛语秋说着说着手上一划拉,脑海里闪过迟林的脸,晃了晃神。 郑南枫看了看四周,“跟我说说这儿的地形,我们寻个去处,万一来了危险,也好护着村民。” “那边是庄稼地,那边都是山,包括紫檀山……”盛语秋指着大概的方位,“这些地方都不适宜藏身避险。” 郑南枫指了指村东头,“那边呢?” 盛语秋:“那边有沐宁泉,还有……千瓷阁。” 郑南枫:“千瓷阁?” “对,千瓷阁,那儿倒是挺适合。”盛语秋眼睛亮亮,“千瓷阁虽是古迹,但是不论是构造还是坚固程度,我觉得都很合适。” 郑南枫:“阁楼?能合适?” 盛语秋来了兴致,“走,我带你去看看。” 走近千瓷阁,郑南枫瞬间明白为什么盛语秋说这儿合适了。千瓷阁修筑于林木间,隐蔽性好,楼体为六边形,高约十丈,墙体足有二尺厚,墙砖甚大,第一层的窗户位置高,不架云梯根本够不及。 盛语秋:“这儿现在是万宁村的祠堂。” 郑南枫:“我进去看看。” “我也去。”盛语秋快步跟上。 “别被人看见,女子不得擅入祠堂。”郑南枫摘了斗笠走进千瓷阁。 千瓷阁一层有诸多木椅,其中两把正对大门。除了支撑的立柱,没有多余的墙体。 郑南枫:“此处应该是商议村内事宜之地。我们上楼看看。” 千瓷阁二层供着几排牌位,上方挂着万宁村先祖画像,侧墙上是装裱过的万宁村村规。 郑南枫走近草草看了一遍,“这就是你说的不待见外人?” 盛语秋笑着解释道,“这村规就是说说,我不就是外人吗……” 郑南枫想想也是,又循着楼梯往三层走起。 上到阁楼三层,一扇高约三丈的门赫然眼前,门上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 盛语秋往后退了几步,仰头观察着,“神兽?” 郑南枫点头,“古人在门上镌刻神兽,也是常见,不过一般是门内有他们认为需要守护的东西。” “还进去吗?会不会有万宁村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东西?”盛语秋指了指门,有些犹豫。 “看看吧,”郑南枫在门上摩挲了一阵,“如果你能打得开。” “这种机关,通常就是转转拧拧的事儿。”盛语秋没有动手,在这种处处石头的阁楼,有缝隙的地方甚少,偶有的几处多半就是机关所在。 从地上到墙上,盛语秋细细看了看周遭,她指着一个砖块,“此处。” 郑南枫轻轻沿着砖块四周清了清灰尘,发现砖块四周均有缝隙。他施力推了推,便听见咯噔噔的响声。 大门沿中轴渐渐旋转。 盛语秋和郑南枫对视一眼,一跃进了三层。 三层的空间比一二层都小一些,顶端细细的缝隙透来光亮。 盛语秋指了指顶,“不会漏雨吗?” 郑南枫抬头看了看,“不会,外观上看,顶部是伞形,我们看到的光应该是伞形下的缝隙透进来的。” “还以为这儿有什么宝贝,不过也就是空荡荡的。”盛语秋走到正中央的大石墩子边,拍了拍道,“不过感觉这儿以前是放宝贝的。” 郑南枫看着比盛语秋还高的石墩,占地也足有二米见方,“就不怕还有机关?” 盛语秋收回手,拍了拍灰尘,“阁楼又不是古墓。” “走吧,”郑南枫用斗笠扇了扇风,“这儿早就被搬空了。” 盛语秋:“万宁村人干的?” 郑南枫:“应该不是,他们不过是普通村民,如果寻得了宝贝,还隐居干嘛?” 回到楼梯,郑南枫轻轻推了推石门,门又缓缓归了位。 “砖也回来了。”盛语秋指了指墙上的砖块,没了灰尘的掩饰,缝隙倒是更惹眼一些。 …… 从千瓷阁出来,郑南枫戴上斗笠,黑色的纱在前面垂着。 有了合适避险之处,盛语秋似乎轻松一些,“现在就等韩大夫和村长商议好,希望用不着藏匿,万宁村可以顺利迁村。” “嗯……”郑南枫点头。 盛语秋:“但是师父,你为何不提南乾朝的人?” 郑南枫:“南乾朝尚文,靖朝尚武。覆灭二十载,你听过南乾朝造反吗?说得再多也改不了韩大夫的决定,何必徒增担忧。” 盛语秋:“迟林在紫檀洞看见了外人,会不会也是南乾朝人?” 郑南枫:“不确定。明日迟林应该会醒,到时再问他吧。” 盛语秋:“还清丹是神奇,不过再神奇,服下后也需要时日。希望明天迟林能恢复吧。” “语秋啊!”孙大娘的调儿扬得高高的,“我还想着要去告诉你呢,看来我俩缘分深得很,这叫什么来着,心有灵犀?” “孙大娘……”盛语秋挪步站到郑南枫身前,生怕被孙大娘识了人。 “明日一早儿来,”孙大娘想了想接着说,“也不用太早,年轻人都爱睡懒觉,就午饭前吧。” 盛语秋明白这是说“回门”的事儿,她揪了揪裙摆,想着拒绝之词,“明儿中秋……” “吃了午饭就回,不影响你回家过节,这赏月不是也在晚上吗。”孙大娘抬眼看着郑南枫,“是不是呀,姑爷?” 盛语秋抿了抿嘴,硬着头皮答道,“好……” 孙大娘捧着手乐呵,“好好。对了,我家有治伤的药,祖传的。以前韩大夫讨要我都没给,听赵婶说我女婿伤了脸,明个儿来正好试试,保准用了不留疤。” 第25章 拜别孙大娘, 盛语秋拖着步子往回走,“迟林明天早上能醒吗?” 郑南枫一大步迈到盛语秋前,转身倒行, “还清丹服下, 十二时辰才能醒。” “师父, ”盛语秋的脸上写满认真, “你会易容吗?” 郑南枫退着的步伐没有减缓, “我们都要离开了, 善意的谎言维系不了多久, 又何必呢?” “如果回门一直戴着斗笠, 也太奇怪了吧?”盛语秋提了提速度,走至与郑南枫并肩处才慢下脚步。 郑南枫转身朝前,没有再多说什么。 韩大夫家的前院正对着出村的必经之路, 盛语秋远远地就瞧见韩忆倚在门口,除了摆弄摆弄手指,还不时抬眼朝着村里的方向看看。 “语秋姐!”韩忆冲着盛语秋挥了挥手。 盛语秋身边站着戴黑色斗笠的人, 还是挺好认。盛语秋也朝着韩忆挥了挥手, 算作回应。 “语秋姐,你回来了呀,爹说我哥好多了。”韩忆开心地迎到盛语秋面前, 看见郑南枫又躲了躲眼神。 “那就好……”盛语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我去看看他, 今晚我守夜, 让表兄暂住我屋内。” 韩忆挽起盛语秋的胳膊, “你那屋子可以空出来了,以后你就和我哥住婚房,那间大, 爹爹留了好些年了。” 韩忆夸张地比划着大小,仿佛真的得了哥嫂一般乐呵。 “好……”盛语秋不愿破了这份温馨,摸了摸韩忆的头,跟着她走进院内。 …… 盛语秋蹑手蹑脚地推开迟林的房门。韩大夫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闻声,韩大夫起身,“迟林脉象平稳,一切都在好转。听忆儿说你给他服了药。” 盛语秋轻轻关好门,“是表兄带来的,他的师父曾经炼制过一种丹药,说是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们就试了试。” 说起神药,韩大夫甚是着迷,“起死回生……要有机会,真是想见见这位高人。” 盛语秋:“表兄的师父已仙逝,此药怕是世上不复有了。” 韩大夫眼里的光渐渐暗了,“甚是可惜。迟林多久会醒?” 盛语秋:“十二个时辰。” “明日午后,村长将召集所有人言明一切,后日我们就离开千瓷镇。迟林能醒,自然是好。”韩大夫舒了口气,“你虽没有什么行李,也可提前准备,我们一起走。” “明日,孙大娘家……”盛语秋欲言又止,在迁村之事前,回门不值一提。 韩大夫:“让郑公子同去吧,既是最后的安稳日子,遂了她的心愿吧。” 盛语秋:“可是,他不能一直戴着斗笠……” “孙大娘有眼疾,你们成亲之时还不严重。今日她来,我替她又看了看,恶化得快。”韩大夫的目光落到桌子上,“摘了斗笠,她应该也认不出了。” 盛语秋扶着桌子缓缓坐下,失去感官的痛楚她最清楚。孙大娘或许是想趁着还看得见些,多见见亲人。 “回门不能空手,我让忆儿准备去了,你也去看看。”韩大夫说完背过身去,仰头看着窗外渐低的日头。 …… 盛语秋缓缓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她直起腰又转了转脖子,已经想不起昨晚是什么时辰在迟林床边睡着的。 看迟林一动不动,盛语秋鬼使神差地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他的呼吸,直到一股暖流漫过指腹,盛语秋才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口气。 盛语秋站起身拍了拍脸,走出房间。 “师……表兄,你怎么在这?”盛语秋看着郑南枫的背影,分辨都用不着。 郑南枫转过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这发髻都尽量盘得一样高了,不像吗?” 盛语秋打了个呵欠,拍了拍郑南枫的肩,“不像,他那般乖张,旁人难得精髓。” 郑南枫:“果然姑娘回门都积极得很,你准备好我们早点儿去?” 盛语秋草草地点着头,“看见韩忆了吗?” 郑南枫扯了扯嘴角,指了个方向。 “语秋姐,你今天真早……”韩忆利索地走来,“我还准备来偷偷看看你醒了没。” 盛语秋一下清醒了,慌忙比划着手,让韩忆“噤声”,她用余光观察着郑南枫的反应,淡淡地回应着,“我不是一贯如此吗……” “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也算一贯如此?快去洗漱好,早些去孙大娘家。”韩忆拉着盛语秋往厨房去,“水都烧好了,快随我去。” 盛语秋朝着郑南枫摆了摆手道别,嘴儿抿得紧,匆匆随着韩忆入了厨房。 刚入厨房,盛语秋就凑到了锅台边。 “哎,这烧什么呢?”盛语秋伸手就要掀起锅盖。 韩忆慌忙阻止道,“这焖着红烧肉呢,别乱动。今天不是中秋吗,过节总要做些好吃的。” 盛语秋收回手挠了挠脸颊,“忆儿……” “好啦,等你们回来应该就做好了,”韩忆把台面顺手收拾了,又突然停下动作,“语秋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 盛语秋抱了抱韩忆,像是撒娇般说着,“记得给我留点。” “那是自然,爹爹说我哥今天能醒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吃团圆饭。对了,我熬了粥,你要喝点吗?”韩忆指了指一旁的锅,“天不亮就煨着了。” “不啦,我去洗漱,孙大娘那么健谈,我得早去早回。”盛语秋提着水壶出了厨房。 韩忆追出来,“昨天备好的东西都在前院,记得带去。” 盛语秋:“知道啦!” 盛语秋简单洗漱,整理了头发,就和郑南枫动身出发了。 清晨的乡间,空气纯澈,处处皆是绿叶花香鸟鸣。 “师……表……”盛语秋闭了闭嘴,切换了语调,“迟林……” 郑南枫撩开黑纱,“你能不能行啊?” “行!必须行啊!”盛语秋打了打郑南枫的手,“快别撩了,盖好呀。” 郑南枫听话地放下手,又如昨日一般,走到前面转身退行,“跟我说说迟林?这样我好演得像一点。” 盛语秋回忆了一下,“孙大娘应该只在成亲之日和迟林有过接触,当日那么多人,肯定也没什么交流。” “我不是问孙大娘,”郑南枫环起双臂交于胸前,“我是问你和迟林。” 盛语秋顿了顿脚步,总不能说自己去偷看迟林洗澡,还在洞房时绑了他吧。 “迟林就是林公子,二皇子身边那个。”盛语秋闪了闪目光,提起了迟林的身份。 郑南枫脱口而出,“尉迟林?” 盛语秋挤了挤眼尾,“师父你怎么对宫闱之事如此清楚?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混迹市井,对这些传言未有耳闻。” “知己知彼啊……”郑南枫这几个字没有发出声,但是他明白盛语秋“听见”了,他突然摆出笑脸道,“因为我就是……林公子。” “一点都不好笑。好吧,林公子,别忘了在万宁村你叫韩!迟!林!”盛语秋没有笑,自从大火后,郑南枫就像变了个人,对待下属也变得啰嗦婆妈,还喜欢时不时说说笑。 盛语秋懒洋洋走到前面,不愿再听郑南枫信口胡说。 阳光覆在小路上,盛语秋聚了聚眼神,这画面怎么似曾相识。 孙大娘倚在门口,嘴里嗑着瓜子,不时朝着村东头望去。 盛语秋噌得跑了过去,跃到孙大娘面前。 还没待盛语秋开口,孙大娘就乐开了花,“语秋,今儿这么早。” “孙大娘,我猜你在这儿等我呢,能不早些吗?”盛语秋把头歪到孙大娘肩上。 孙大娘把瓜子扔到一边,在裙摆上擦了擦手,她伸手想摸摸盛语秋的脸,靠近时又折去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孙大娘!”郑南枫走到门口,礼貌地唤了一声。 盛语秋警觉地抬起头,看孙大娘脸上没有狐疑,才放下心来。 盛语秋挽起孙大娘,“我们进屋吧。” 孙大娘答应着,还不忘回头招呼女婿,“姑爷,快进来吧。” 郑南枫点点头,提着东西进了门。 “语秋,你们能来陪我吃饭,我就很感动了。下回不要带这些东西,我就一个人住,吃不完都浪费了。”孙大娘回身看着郑南枫手上拎着不少东西,说得倒也实在。 “该有的礼数都不能缺,怎么说当初也是从这儿接走的语秋。”郑南枫的客套话张嘴就来,“孙大娘,您看东西我帮您拿到厨房吗?” 盛语秋也来帮忙提着,“是啊,闺女回门可不能怠慢了。虽然没什么值钱东西,但都是自家的,尤其是这菊花茶,明目祛火……我们拿到厨房去。” “好好,治伤的药也找出来了,我这就去取。你们放好东西回来等我。”孙大娘指了指脸颊,知道迟林在意,唯恐说得太细。 孙大娘的厨房热乎着,各色各样的熟菜、凉菜备了不少。 盛语秋把东西放在一边,又跑到锅灶边钳起一块肉丢进嘴里,“可以呀,这比韩忆做得还好吃呢。” “一会儿擦药怎么办,隔着黑纱?”郑南枫并不知孙大娘患了眼疾,既然来配合演出了,自是希望一切顺利。 “你堂堂郑少卿,什么阵仗没见过,搞得定的。”盛语秋又捏了一根鸡腿,“这个也好吃!” “你差不多得了,我们该回厅里了。”郑南枫说完走出了厨房。 盛语秋依依不舍地出来,“小气死了,又不是吃的你家的,姑爷。” 郑南枫看着盛语秋油腻腻的嘴,“你还是想个说辞吧,在这儿吃饭要穿帮。” “知道了。”盛语秋转身折回厅里。 孙大娘正在摆弄着她的药。看盛语秋回来了,把手上巴掌大的铁罐子递给她,“语秋,这就是我昨日和你说的,我们祖传的药,抹在伤口上,立马见效。” “这么神奇啊,谢谢孙大娘。”盛语秋接过铁罐子,打开闻了闻。 这奇妙的味道,犹如六月天放了足月的腊肉。盛语秋屏息笑道,“我这就去给姑爷试试。” 第26章 捕捉到盛语秋眼里的笑意, 郑南枫靠在门边的肩膀滑了一下,“谢谢孙大娘。” 要说昨日被盛语秋掀了衣摆,谎称他伤了脸, 郑南枫也认了。可是一个谎言总是需要无数谎言来圆。 盛语秋笑意不减, 她招了招手, 唤郑南枫坐到厅内。 认定只是普通的伤药, 大抵也就是麻痹痛觉, 愈合伤口之类的作用, 郑南枫还是配合地坐下了。 盛语秋拿着铁罐子坐到郑南枫面前, 动作也变得温柔起来。她轻轻掀起黑纱一角, 搭在斗笠上,露出郑南枫的侧脸。 郑南枫的脸越是严肃,盛语秋越是绷不住, “我帮你上药啊。” 郑南枫定定地看着盛语秋,比划着口型,“你笑什么?” “姑爷, 这药可能会有点儿疼, 一阵子就好了,不留疤。”孙大娘起身站得近了一点。 “嗯。”郑南枫余光瞥见孙大娘走近,暗暗庆幸盛语秋掀起的不是孙大娘那侧的黑纱。 盛语秋拿起木签, 稍稍沾了一些药膏, 缓缓靠近郑南枫的侧脸。她动了动眼珠, 把手腕一翻, 木签就转了角度, 凑在了郑南枫的鼻子前。 郑南枫被这气味熏得干呕了一下,却端坐着没有移动。 盛语秋忍了笑意没再玩闹,她微微侧头, 找到郑南枫侧脸下颌处的旧伤,轻轻抹了点。 看盛语秋演得兴起,郑南枫有些耐不住性子,“差不多了吧。” 盛语秋玩得开心,丝毫没有理会郑南枫,还在拨拨弄弄,恨不能涂上厚厚一层。 郑南枫一把握住她的手,“可以了。” 盛语秋愣了神,她迅速抽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顺手把黑纱撩回原位。 “孙大娘……”郑南枫站起身,筹划着脱身之辞。 “不成,”孙大娘压根没给郑南枫说话的机会,“韩大夫想喊你回去陪他喝两杯,别以为我不知道。今个儿回门,谁都不能和我抢。就在我这儿吃饭,我全都备好了,不能让我白忙活了吧,姑爷?” 郑南枫动了动脑袋,又挤了挤眼,嘴巴比划着:“你倒是说话啊。” 盛语秋微微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孙大娘,今个儿有什么好吃的,我早上特地没吃饭,就知道您这儿肯定都是我爱吃的。” “刚才瞧见了?还有好些在准备着呢,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我闺女回来了,那必须铺张,必须浪费。早上没吃饿了吧?我卤了鸡蛋,这可是祖传的秘方,整个万宁村也吃不到这个味儿。”孙大娘如数家珍,牵着盛语秋就往厨房走,“不过要少吃点,中午才是重头戏。” 看着这“母女”俩一唱一和走进厨房,郑南枫在侧脸下颌摸了摸,“这是合起伙来捉弄我?” …… 盛语秋忙前忙后,终于在厨房打碎了两个碗碟。 “小姑娘家家要小心,不要伤了手。他们男人受点伤没事,我闺女万万不能。”孙大娘麻利地收拾起碎片,又抄起筷子,把一块鱼肉送到盛语秋口边,“来尝尝这个鱼,鲜不鲜?” 盛语秋伸着脖子,“好吃耶。” “给你吃什么都说好吃,平日里韩大夫是不是不给你吃好东西啊?回头我找他算账去。”孙大娘颠了颠勺,话却说得甚有当家主母的派头。 “是孙大娘烧得太好吃了。比宫里御膳房烧的都好吃。”盛语秋又捏了根小白菜,“连白菜都这般好吃。” 孙大娘努了努嘴,“我算是明白了,我这闺女的嘴太能哄人了。快帮我把菜端到桌上,一会我们就开饭。” “好嘞。”盛语秋端着菜碟,一路小颠。 郑南枫坐在桌边,头上的斗笠还未摘去,“你这是够入戏的。” “在六扇门可没这么多好吃的,今个儿过节呀。”盛语秋用手肘碰了碰郑南枫,“开心点。” “敢情难为的不是你,”郑南枫使劲吹了吹黑纱,抬眼瞥着盛语秋,“丢脸的也不是我。” “对呀,你撒欢了吃就是。”盛语秋拍了拍桌子,扬了扬眉,“我去厨房端菜。” “我来我来,”孙大娘叫住了盛语秋,她把菜放到桌上,“你陪姑爷说说话,不然干坐着多无趣。是不是啊,姑爷?” 郑南枫犹如被唤醒,猛地抬头,“不会不会。” “我这姑爷话儿不多,不过一会儿就好,保准你喋喋不休。”孙大娘叠着手,又匆忙转身折回,“我这火上还炖着鸡汤,马上就好。” “孙大娘,我帮你吧。”盛语秋站起身准备一起去厨房。 “坐着坐着。”孙大娘摆着手,匆匆又进了厨房。 盛语秋把手肘撑在桌上,两眼盯着菜,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想起郑南枫在一边,又悄悄瞟了眼。 碰到盛语秋的目光,郑南枫迅速移开了视线,什么都没说。 “咣”的一声,一大坛酒被丢在桌上。 盛语秋和郑南枫的头齐齐抬起,只见孙大娘煞是自豪地说,“我们那儿嫁姑娘,姑爷要挨个和娘家的兄弟们喝,要是被喝趴下了,姑娘就娶不着了。” 盛语秋眨眨眼,“这可不是小坛,这是大缸啊。” “姑爷,我们把喝酒的事儿补上,”孙大娘把酒盏往桌上一摔,转脸看着郑南枫,“成亲那日,韩大夫护得紧,生怕把你喝多了。结果他自个儿还偷偷和你饮酒,太不厚道了。” 郑南枫慌忙站起身,把酒坛往桌子中央推了推,“孙大娘,酒坛重,桌子受不住。我……” “我就知道姑爷不会推辞。”孙大娘打开坛盖,掏出打酒勺,动作利索得很。 盛语秋一时没忍住笑出声,她扶着手边的碗,抬脸望着孙大娘,“我可以吃了吗?” “吃吧吃吧,我和姑爷喝两杯。”孙大娘把酒坛拿下桌子放在脚边,“不能挡着闺女吃菜了。” 郑南枫只当是官场应酬,接过了酒盏。可这酒入了口,甚是辛辣,他不禁皱起了眉。 “这酒我酿了十年,不过还是不够味儿。”孙大娘端起碗就干了,“还以为没由头喝了,幸好你们来了。” “孙大娘,我敬你。”郑南枫端着酒盏站起身。 “好,”孙大娘举起碗,又眯了眯眼,“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在乎相貌,你当初仪表堂堂我也见过,今日就算伤了脸,我也不会不认这门亲事,这斗笠摘了去。” 盛语秋偷笑了一下,又夹了一筷子菜,“不能摘……” 郑南枫似是明白了语意,扔了斗笠,仰头干了酒。 孙大娘一激动,也喝完了酒,“姑爷也是性情中人。我孙青青今个儿认下了你,以后你可要疼着爱着我闺女,不能让她伤心。” “好,孙大娘放心。”郑南枫直视着孙大娘,答应得干脆。 “说什么呢,我自个儿就可以照顾自己,就像孙大娘一样,不靠男人。”盛语秋随口说了心里话,可转念一想,自己与郑南枫相识七年,却是一直被照顾着的。 孙大娘转脸看着盛语秋,“傻闺女,那能一样吗?” …… 郑南枫咣当往桌上一栽,不再动弹。 “姑爷,姑爷!”孙大娘摇了摇他的肩,“这酒量不行。难怪都喝不过韩大夫。” “孙大娘,你快别喝了,”盛语秋往孙大娘碗里夹着菜,“多吃点菜啊。” “我高兴啊,你不知道我十多年都没这么高兴了。”孙大娘收了收情绪,“谢谢你啊,语秋。” 盛语秋拍了拍孙大娘的手,“该我谢谢您。” “上了年纪,乏得很。”孙大娘沉了沉眼皮,“你带姑爷去房间休息吧。” “没事,等会他就能醒。我扶您去休息。”盛语秋走到孙大娘身边,扶她起来。 孙大娘摸了摸盛语秋的脸,缓缓起身道,“我闺女真好看。” 盛语秋笑了笑,孙大娘的手粗糙却温暖,她抹了抹孙大娘眼角的泪,点点头说,“嗯,随我娘。” 把孙大娘扶回房休息,盛语秋收拾好厨房,回到桌边踢了踢郑南枫,“差不多了啊。” 郑南枫伸出手摆了摆,“等会儿。” “走啦,不早了。”盛语秋把斗笠强行套在郑南枫头上。 郑南枫站起身,把斗笠扔在一边,“我,郑南枫,不是迟林。” “是是是,你是郑南枫,京师最厉害的郑南枫。”盛语秋捡起斗笠塞给郑南枫,“咱们可以走了吗?” “语秋……是我来晚了。”郑南枫往盛语秋面前站了站,逼得她靠到桌边。 盛语秋琢磨不出深意,“再不回去,就真晚了。韩大夫等我们吃饭呢,迟林应该也醒了。” 郑南枫眯了眯眼,双手一左一右撑到桌子上,把盛语秋框在里面,“你和迟林……” 盛语秋把身体仰到极限,“我俩没什么,本就是身份悬殊。师父你喝多了……” “你喜欢他!”郑南枫稍稍靠近了些。 “喜欢你个头,……爱走不走,我回去了。”盛语秋顺势从郑南枫手臂下钻出,却看见迟林站在前院。 他的口唇没有血色,头发也蓬乱着,外衣穿得草率,“韩忆,被绑架了。” 第27章 盛语秋只觉得脑子“嗡”得一下, 撇开步子就往韩大夫家跑去。 大门未闭,伴着一阵风,盛语秋踏进厅堂。 只见韩大夫坐在厅内, 双目无神落在地板, 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聚在手上, 只为紧紧捏住那张纸。 郑南枫也已无醉酒之态, 跟着盛语秋前后脚进了门。 “韩大夫?”盛语秋走到他身边蹲下, “发生什么事了?” 迟林走进屋内, 发现韩大夫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 他了指韩大夫手中的纸条, “我醒来时,家中无人,在前院发现了这个字条。” 盛语秋从韩大夫手中抽出纸条, 摊开已经被揉皱的纸,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欲救汝女,以千瓷密事为易, 明日午时, 紫檀为约。” “密事?什么意思?”盛语秋不解地看着韩大夫,“千瓷密事,是指千瓷镇有什么秘密?” 韩大夫依然一动不动, 一时间屋内安静极了。 郑南枫拿过纸条看了看, 打破了沉默, “韩大夫, 你若不言不语, 我们如何救韩忆。” 闻言,韩大夫站起身,看了看眼前三个年轻人, 终是开了口,“午饭后,我嘱咐忆儿照看迟林,然后出门去找韩印明商议迁村的具体安排。” “我醒来在门口发现这张字条,正巧韩大夫回来,我才知道你去了孙大娘家。”迟林补充道。 盛语秋把思路理了理,“所以,在迟林醒之前,韩大夫不在家,就是那个时候有人绑了韩忆。这个时间差……” 郑南枫点头认可盛语秋的推断,“所以千瓷镇有什么秘密?让对方非要大费周章,以韩忆相挟,却不愿当面质问?” “对方虽在暗,却知道村里的情况,”韩大夫轻轻摇了摇头,“否则怎么正好绑了忆儿。” 盛语秋灵光一现,“因为韩大夫您是第一个发现古镇的人?所以对方认定您知道古镇的秘密。可是这儿除了河边一块破石碑,村西头一个千瓷阁,也没什么了啊。莫非……是紫檀?” 提及紫檀洞,迟林联系起昏迷前的事,“我在紫檀洞找九枕草的时候,遇到了一拨人。” 盛语秋着急道,“是南乾朝人吗?” 韩大夫慌了神,“南乾朝?就是曾经抗了八年,才覆灭的南乾朝?” 迟林:“不能确定。我一心找九枕草,并未查实他们的身份。” 韩大夫紧张的情绪松弛了些,“希望不是南乾朝,否则他们得了宝藏,又免不了一场百姓疾苦。” 郑南枫叹息,“南乾,用了八年时间抵抗,终是败了。靖朝建立以来,为了弥补战时亏空,百姓的日子确不好过。不过二十年了,这窟窿似是越补越大。” 提及南乾朝,盛语秋对迟林说,“那日有一人挟持小虎,此人是那日在断崖围攻你我的人。他像是来探路,我问他来意之时,他似有隐瞒。虽然提到了你,但总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迟林:“来千瓷镇,都是为了宝藏吧。毕竟不论拿什么来比,传说中富可敌国的财富都更诱人。” 盛语秋:“所以你是被紫檀洞的人伤了吗?” “他们伤不了我。不过这样说来,有可能紫檀洞的人就是南乾朝之人,他们绑了忆儿,是为了找到千瓷镇的宝藏。”迟林细细分析,眼神笃定,“看来是要去紫檀洞了。” “语秋,你随我来一下。”韩大夫交代了一句,就去了后院。 盛语秋快步跟过去。 …… 韩大夫听见盛语秋的脚步,回身行了个大礼。 “韩大夫,您别把我当外人了,有什么事直说就好。”盛语秋慌忙将韩大夫扶起。 “我曾起誓,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万宁村,要将这个秘密带入土里。但是现在,我说与不说,都已左右不了此刻的境遇。”韩大夫看了看远处,“韩忆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了,如果韩忆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愿苟活于世。” 盛语秋:“忆儿不会有事的。” “我曾护不了妻儿,现下却连最后的亲人也护不住。”韩大夫负手而立,“千瓷镇,确有秘密。我初来此地,曾经在千瓷阁三层发现一幅金丝线编织的卷轴。” 盛语秋想起千瓷阁三层中央的石墩,“金丝线卷轴?” “不错,卷轴长三米,宽二米,而上面只有一句话,”韩大夫抬手比划了下,“文字是崆峒体,印明识得其言,‘只缘身在此山中’。” “只缘身在此山中……”盛语秋重复着这句诗,“这是何意?” 韩大夫:“我猜是指千瓷镇宝藏所在。为了保守秘密,我与印明将卷轴藏匿,起誓不向他人提及此事。” 盛语秋:“莫非真有宝藏?” 韩大夫:“古镇之事传了这么多年,但是谁也没寻到过古镇。机缘巧合我来到此处,又寻得如此卷轴,也把与宝藏联系到了一起。当时我与印明认定山中有藏匿宝藏之地。于是花了近半个月时日,走遍了附近的山脉。最终,我们猜想这‘山中’指的就是紫檀山。紫檀山乃风水绝佳之地,而半山腰有紫檀洞。古人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们推断宝藏就在紫檀洞内。” 盛语秋:“您与村长入紫檀洞寻过吗?” 韩大夫:“我与韩印明曾尝试去过紫檀洞,但洞内凶险,我们最终放弃了。所以当日我看迟林身受重伤,猜想他是为紫檀洞内机关所伤,并未太过于担忧紫檀洞有外人一事。” 盛语秋:“原来如此。所以您和村长对于迁村之事并未太过焦急。” 韩大夫:“说到底,我只是普通百姓,做不到家国天下。当初若不是今日的靖朝与南乾朝交战,百姓的日子或许不至如此。倘若真是南乾朝寻得了宝藏,怕是又是一场生灵涂炭……不往大了说,就算是为了忆儿,我也愿做罪人。” 盛语秋:“韩大夫,一切都还是我们的猜测,不必太过忧心,我去救回忆儿。至于紫檀洞,如此凶险,南乾朝众人也未必可得宝藏。他们约在紫檀洞,应该多半也是猜到了一二。对了,韩大夫,可还有其他线索?” 韩大夫摇头,“十年间,我们未再发现其他。” 盛语秋眉头紧锁,她固然相信韩大夫所言,但是要如何才能用这样敷衍的秘密护得韩忆周全。 “盛姑娘,”韩大夫作揖礼,“老夫有一事相求。” 盛语秋:“韩大夫,您放心。忆儿于我就是亲妹妹,我一定想办法救回她。” 韩大夫:“我自知一人之力救不回忆儿,让盛姑娘与我赴险,韩某人内心惭愧。” 盛语秋:“韩大夫,对方数人,我自保尚可,如果要护得你和忆儿,怕是有心无力。还是我一人去吧。” “紫檀洞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你一人应付不了,我与你同去。”韩大夫态度坚决。 盛语秋:“那让表兄与我同去救忆儿,迟林与您按原计划迁村。” 韩大夫避了避眼神,“盛姑娘,不怕你笑话。我将你叫来单独说,自有我的想法。语秋你生性纯良,可能还未体会人人皆为利往的现实……这个秘密,望务必保守。” 盛语秋郑重承诺,“谨作为救回忆儿的砝码。” 韩大夫想了片刻,“不行,我还是不能让你孤身犯险。印明会些拳脚功夫……” 盛语秋:“韩大夫,此事我义不容辞。如果不是我来到此地,或许南乾朝也不会寻到此处。此事也算因我而起。我会保守好秘密,也请韩大夫相信,我一定救回忆儿。郑南枫是我信任之人,与我一同前去,定有裨益。至于迟林,他重伤才好,还要劳烦韩大夫帮忙照顾。” 韩大夫:“如此……那就劳烦盛姑娘了。” 盛语秋浅笑,“我还是喜欢您叫我语秋。” 韩大夫:“好,语秋。你且等我取来纸笔,把紫檀洞的情况告知一二,助你们明日顺利入洞。” “好,我将计划说与他们二人。”盛语秋折回厅内。 盛语秋还未踏入厅内,就看见迟林与郑南枫相对而立。 缓了缓脚步,盛语秋一时没靠近。 他们俩人目光凛冽,均未言语。 “咳咳……”盛语秋咳嗽了一声,踏入厅内,她望着大门口的光亮,言辞坚定,“明日我与郑南枫去紫檀洞救人,迟林与韩大夫一起迁村。我们救到人再去找你们汇合。” “不行!”迟林和郑南枫异口同声道。 盛语秋瞄了瞄左右二人,有点诧异这份默契,“就这么说定了。” 郑南枫一步迈到盛语秋面前,“我一人去救。” 即使郑南枫背着光,盛语秋也看得出师父命令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她不想遵命。盛语秋把步子转到迟林面前,“你又是为什么?” 迟林的脸上严肃,“紫檀洞险。” “所以你这个状态,不适合犯险,”盛语秋环抱双手,“你因我受伤,我不希望你有事。” 迟林往前走了一步,与盛语秋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别忘了,你我已成亲。” 第28章 “不是说永不复……”盛语秋避开了目光, 此话是迟林在洞房夜说的不假,但是他话未说完就被撂倒了。盛语秋退了小半步,转了话锋, “你尚未痊愈, 难以自保。” 迟林同频往前走了半步, 低头看着盛语秋, 斩钉截铁道, “我意已决。” 韩大夫拿着纸笔和砚台, 却愣在门边没迈进来。 “韩大夫, ”郑南枫礼貌点头, “迟林兄初愈,烦请您帮他诊诊脉。” “多谢郑公子提醒,是我疏漏了。”韩大夫走进厅内, 把纸笔砚台都放下。 盛语秋退到一边,朝着韩大夫身边的空位指了指,“还不快去。” 迟林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在盛语秋指着的位置坐下, 递去手臂,“麻烦韩大夫。” “神奇,此药甚是神奇。”韩大夫抬起手指又按下, 几经确认才感叹道, “迟林恢复得快, 多亏了郑公子的神药。” “他的伤单纯, 还清丹还算对症。”郑南枫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就算恢复了也要保重……”盛语秋却不合时宜地补了一句。 迟林拉下衣袖站起身, 目光又停在盛语秋脸上,“韩忆是我妹妹,你是我妻子。我有何道理让你们赴险, 自己却逃了?” “可……”盛语秋被这目光灼得失了辩驳。 韩大夫也起身,“夫妻,当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语秋,你们既已成亲,分开确有不妥。迁村之事却也不可误,明日我去帮印明,就约在南埠镇等你们如何?” 盛语秋最是听不得伦理纲常,“好好好,我们三人同去。” “你别去了。”郑南枫一句话又把众人的目光引去,他神态笃定,师父的严厉跃然脸上,“此事不是儿戏,你等消息便是。”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韩忆是我妹妹,我岂有不去之理?”盛语秋负气,不再看郑南枫。她把笔递到韩大夫手中,“韩大夫,你与我们说说紫檀洞的情况吧。” …… 阳光透过林子里的高树,洒在微黄的草尖上。 盛语秋踩着高高矮矮的草,往紫檀山上走。她今日换上了男装,腰牌也收到腰束中。 半山腰处,几乎每行数米就能看到蛇。盛语秋又在鞋面和衣袖上撒了些药粉。 “我不曾想紫檀洞这般凶险。” 想起韩大夫提笔时的碎碎念,盛语秋紧了紧手中的剑。 绕过一片密林继续往山上走,树上出现了通体金黄的蛇。盛语秋缓了步子,心想这便是快到紫檀洞了。 “来了?”一袭白衣站在紫檀洞入口处,他的身边还有一身玄衣。 “你们……”盛语秋起了个早,留了字条,就是准备孤身犯险,却不想被堵在洞口,“什么时候这么步调一致了?” “洞口碰见的……”郑南枫辩了一句,看了看日头继续道,“猜你会来,就是比我想得时辰晚了点。” “这天刚亮……”盛语秋卯时起身,日出之时进了山,想想不禁辩解了一句。 郑南枫双手环抱胸前,把佩剑夹在肘间,“以为我算早了,还能看看紫檀洞的日出。结果天亮了发现还有人睡在……” “走吧。”迟林打断了话。 “我们就这么进去了?那些人也没说要在洞内啊?”盛语秋绕到迟林面前,挡住入洞的路。 “我昨夜已经仔细察看,除了毒蛇和此洞,紫檀山与其他山没有什么区别。午时尚早,我们既要抢了先机,自然是要主动出击。而这山上除了洞内,也无处藏匿了。”迟林说完,绕过盛语秋踏入洞内。 “谁会愿意藏在这黑黢黢的地方?”盛语秋迅速跟上迟林的步子,“你等等我,洞内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呢。” 一入洞,蝙蝠就成群飞来。 盛语秋弯腰躲避,“洞内黑暗,我走前面。” 郑南枫跟过来,用剑柄拦停了迟林,“她在六扇门可是出了名的‘鬼眼’。” “鬼眼?”迟林将信将疑,借着洞口的光亮,看到郑南枫的神情不像说笑。 盛语秋走在最前面,描述着洞内,“洞口低矮,前方洞高一丈,再深处有转角,洞内无雕琢痕迹。” 迟林走到盛语秋身前,“我来过此地,我带路吧。” “哎!”盛语秋见叫不住迟林,只得快步跟上。 拐了一处弯,洞高已有三丈,盛语秋看了看脚边,植被也变得多了起来,“这儿是发现九枕草之处吗?” “不是,九枕草喜潮湿,在门内。”迟林手持火折子,继续往前走。 盛语秋的脑中浮现昨日韩大夫的话语:“紫檀洞,共五重……” 她扫了眼周围的植被,种类繁杂,有些还长在高处,要想在这儿寻药草,至少要花大半天,“昨日你未多说,九枕草在第几重?” “三。”迟林目视前方,不敢分神,见盛语秋未再跟在身侧,停下了脚步,“我找草药分了心,否则不至受重伤。此行我们只为救人,不会有事的。” 看着火光下迟林的脸,盛语秋抿了抿嘴,“谢谢。” 迟林笑了起来,把火折子的光吹得一晃,“走吧。” 拐过第三个弯,三人眼前是高约十丈的石门。 不出所料,门是敞开的。 盛语秋想起昨日。 “韩大夫,您发现紫檀洞的时候,不是说门内有厮杀声吗,而且门自始至终都未打开。莫非是后来再去之时……”盛语秋的手停在韩大夫画的地图上。 韩大夫:“不错,后来我与印明又去了一次,那一次门却是敞开的。” 盛语秋:“有人去过?” 韩大夫:“应该没有,我们观察了很久,没有发现人的踪迹,洞内也没有尸骨。” 郑南枫:“我听说过有一种机关,可以通过水位、潮汐控制,也许此门也是这个原理。” 盛语秋:“韩大夫,您记得当时是什么日子?” 韩大夫:“十五,我们逃出洞时,月亮正圆。” …… 迟林站在门边,“我来之时,此门也开着,但是未有如此大……” “今日十六,看来月圆时,门都会打开。”盛语秋朝着门内望去,是约二百米的直道,“这就是第一重了?” 迟林:“不错……” 盛语秋细细观察了下,“此道宽约一丈,地面皆为砖块,两侧墙面高三丈。不过这侧墙边的是水道?” 迟林:“此道叫牛肠,均为活水,门能打开,多半也与水流有关。” 盛语秋看着地面上散落的箭只,“对方能带着韩忆过了这儿?” “村长能带着韩大夫通过,应该不会太难。”郑南枫看了看侧墙,箭眼甚多,“我先过吧。” “我先。”迟林纵身一跃,脚踏侧壁,只在中间处的地面上踏足一次,转身就到了尽头。 “他轻功不错啊,不在我之下。”郑南枫转脸对着盛语秋夸赞了一句。 不待盛语秋回应,俩人都被身后的动静吸引了。 石门竟然慢慢闭合了。 盛语秋下意识去阻石门,却无异于螳臂当车,“韩大夫说了这门会自己关吗?” “没有,”郑南枫看了看迟林,“但是应该无碍,迟林上次估计也是如此吧。” 盛语秋顺着郑南枫的目光望去,迟林站在尽头看着他们,脸上没有讶异或担忧之色。 “看来不碰地砖即可。”郑南枫和盛语秋交换了一下眼神,自信满满道。他踏着侧壁,在中间处轻点牛肠活水,随着脚尖带起的水花,几个转身落到了迟林身边。 盛语秋独自站在入口处,望着远处的两个人,心道,“又不是表演杂耍,能过去不就可以了吗……” 盛语秋往前迈了一步,点地前翻躲了箭只。她朝着尽头挑眉笑着,却不慎踩到地上的箭,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 盛语秋眼前的画面哗得切换到地砖,不待她喊疼,几只箭竟贴地袭来。她急忙四肢施力,往前移了半个身位。 趁着机关停了,盛语秋勉强起身站定。对着尽头的俩人,在道中憨笑了一声。 迟林喊了一声,“别停在那儿。” 盛语秋没太留意他的话,却瞥见身侧来了一阵密集的箭雨。她迅速调整身体重心,使出了蹩脚的轻功。 虽是用力过猛,但终是飞身到了终点,只在落地时一个踉跄没站稳。 郑南枫松了拳头,“盛捕快,最近有些懈怠吧?” “近些日子……”盛语秋笑不出来,脸上蹙着尴尬,脚上不自觉往退了半步。 不过小半步,盛语秋踩着的砖块又触了机关,左右两侧射来几只箭。 盛语秋下意识往后一仰,虽躲了攻击,却重心不稳倒了下去。 “小心。”迟林一把担住盛语秋的腰,把她拉了回来。 盛语秋抬眼看着迟林不苟言笑的脸,虽然脸还是臭,却不是那个只顾自己站着,把她丢出去的人了。 迟林往后退了一步,给盛语秋腾出站立的空间,“这儿侧墙上千箭眼,每块砖都能触发。若是逆行折回,会触动更多机关。” 盛语秋点点头,似是心有余悸。 “为师的话,你怎么没这么听?”郑南枫说完话,才撇过脸去,往洞内下一处弯道望去。 第29章 盛语秋看了看迟林, 脸一下憋得通红。她快步绕到弯道边的出口处,“还是我先走吧。” 盛语秋弯腰过了出口,眼前是开阔的一片洼地, 深约一丈。顶高几十丈, 四周的石壁延到高处, 顶部直径一米的空洞被草木遮盖, 稀稀散散的光洒在空地中央。 盛语秋:“这是第二重了……” 迟林和郑南枫跟了过来。 这片空地被称为“校场”, 周围共十二个道口, 每个道口前都有一座狮子形态的石像。 “韩大夫说, 这儿是圆形的一块空地, 却不想竟然如此宽阔。”盛语秋站在一边,没有往前走。 郑南枫:“练兵之地?莫非是映射当年叛乱起义的集结地?” “是说这个洞可能是在重现千瓷镇发生过的事儿?”盛语秋估算了一下,“这么大的校场, 得有几万人吧?当年的起义竟有如此大的规模?” “百年之事不可考,”迟林指了校场四周的十二个道口中的一个,“那日我是从这去的第三重。” “如何得知要从此处通过?”盛语秋看着迟林。 迟林轻描淡写地说, “试……” 盛语秋等不来第二个字, 追问道,“碰运气?那你试了几个?” “三,”迟林指了指右手边的两个通道, “另外两个是绝路, 走错退回之后, 校场会有水。” “水?”盛语秋抬头看看顶部的空洞, “因为下雨了?” “第一次退回, 水深一人高。第二次退回,”迟林顿了顿,“水深不详……大概就探不到底吧。” “是因为走错了, 才引来的水吗?这样说来,我们没有几次试错的机会,”盛语秋回忆着韩大夫画的图,“可是韩大夫走的不是你指的道口,却是也到了第三重。” 郑南枫:“殊途同归?莫非有两个道口都是对的?” “不能,”迟林环视着道口,“紫檀洞不是通道,这儿处处诱人深入,又处处阻人前进,无非是要闯入者有去无回。” “如果连大门都会自动开合,这道口变化可能也不稀奇了。”盛语秋细细看着不同的道口,又轻轻摇了摇头,“除了门口石像的神态姿势不同,其他没看出什么差别。” “或许……”郑南枫思虑道,“十二是有所指?” “十二?莫非是指时辰?”盛语秋转向迟林,“当日你来这儿时大约是什么时辰?” 迟林回忆片刻,“来紫檀洞是卯时,第三次入道口是酉时。” “酉……时?”盛语秋重复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你用了六个时辰才到这儿?” 迟林:“找草药比较费时而已。” “如果对应的是时辰,此时快到辰时了,”盛语秋从酉时开始推算,口中默念着时辰,她指着一个道口,“那或许就是这个了?” “那走吧。”郑南枫冲着盛语秋指的道口走去。 “哎,师父,你不再判断下吗?”盛语秋冲着郑南枫的背影喊道。 郑南枫回身,“不是还有试错的机会吗,我选择信你,否则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迟林……”盛语秋看着身边的白衣。 “你师父说得对,”迟林冷着脸看了看郑南枫,“我来这的时候,也没发现有什么规律,既然韩大夫所说也不假,这道口定是变化着的。” …… 入了道口,路宽仅容两人并行。 迟林走在最前,行进速度不快,“道口没什么机关,只是任何一个转角,都可能连着绝路。” “花点时间不打紧,”郑南枫侧脸看着盛语秋,把话接下,“没机关就好,既然可能突然转到绝路,我们不走太快便是。” 为了照顾盛语秋的听力,郑南枫基本复述了迟林的话。 看着啰啰嗦嗦的郑南枫,盛语秋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盛语秋的手还未放下,却瞥见迟林回身望着自己。 她急忙把手收回身侧,等着迟林言语。 迟林却是什么都没说,又转了回去。 “喂,迟林!”盛语秋喊了一声,见他不应,又补了一句,“尉迟林!” 迟林在原地站定,顿了片刻,“此处容易埋伏,你到我这儿帮忙看着些。” 盛语秋皱了皱眉,朝着郑南枫微微耸肩,表示自己还是看不见迟林的话。 郑南枫的眉眼朝着迟林的方向动了动,示意她到前面去。 “呃?”盛语秋挤眉弄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盛语秋。”迟林转过身看着她。 盛语秋把目光从郑南枫身上移开,“啊?” 看盛语秋把眼神移到自己这儿,迟林开腔道,“夫人是不是考虑,帮我看着点前路?” “啊,好好好!”盛语秋应得干脆,没有纠结于一句“夫人”之称,她只念着不要演了这么久,最后功亏一篑。 待与迟林并行,他却没有再言语。盛语秋警觉地察言观色,生怕漏了词句又生尴尬。 就这样三人走了约半个时辰。 “我们没有走过重复的路,可是为什么还没到头。”盛语秋神经绷得紧,有些疲倦。 “应该快到了。”迟林没有停下步子。 “等等,”盛语秋拉住了迟林,“前面的墙变了。来路的墙面虽潮湿,却鲜少生青苔。但是你们看前面的墙,是不是青苔生得密了不少?” 迟林看了看盛语秋指的墙,又看了看盛语秋,不置可否道,“这能说明什么?” “这堵墙可能是常年临近水源,”郑南枫挤到二人身前,“应该过了前面那一段路,就到了。” “那走吧,”盛语秋提步前行,“时间紧迫,万一不对还要折返。” 迟林拉了盛语秋的手肘,把她扯回身侧,“别逞强。” …… 绕过盛语秋说的墙,眼前又是一片豁然开朗。 “这看上去简单多了。”盛语秋指着眼前弯弯绕绕的桥,交织错综。 话音未落,盛语秋的脸上又布满愁容。从起点开始,几乎每个连接点都连着至少四个的桥。而各段桥除了高低起伏不同,又没有什么差异。 迟林:“这便是第三重,妄桥。” 郑南枫:“这桥有什么特别?” “特别不牢靠,”盛语秋看着稀稀拉拉的木条组成的桥面随口道,她指了指远处略低的一段桥,“不过那儿应该来过人,桥面残损。” “是我留下的。”迟林顺着盛语秋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在那一段不知道触了何处,坠了块巨石,我没躲及,就被压了。” 盛语秋抬头看了看,怪石嶙峋不假,可是如果此处坠下巨石,以迟林的轻功又怎么会来不及避让,她又看了看远处那段破损的桥面,“所以桥面是被巨石压坏的?” 迟林:“是我用内力打坏的,不然脱不了身。” “这桥如此牢固?这样说来是不易落水的,所以桥下的水应该是安全的?”盛语秋看了看桥下的水,亮盈盈的水面看似平静,却不似普通的湖水。 迟林:“不知,落水时我已昏迷。但是此水昏黄有亮光,有些像忘川。” 盛语秋原还觉得湖水澄亮,甚是好看,此时却一阵后背发凉,“所以你如何通过的?” 迟林:“神话故事中,在地府十殿外设有金银玉石木板奈何等桥六座,金司正西,银司西北,玉司正北,石司西南,木司正东。” “所以,你是按照这个顺序行进的?”盛语秋拿出韩大夫所绘之图,按照迟林所述方位大抵比划着,“基本是一致的。” “韩大夫记得不太真切,当时是由韩印明探路,他只是跟随。”郑南枫看了看远处桥面的破损,“看来这个村长功夫不错。” “那‘奈何’呢?指什么方向?”盛语秋把手中的图纸合上,望着迟林。 迟林:“不知,所以走错了。” 郑南枫:“除了错路和来时的路,我们还有六个方位可选。” “除去金银玉石木所对应的方向,还剩东北、东南和正南。”盛语秋捡起小石块,在地上画着路线,“迟林,这‘奈何’这段你选择了正南,又是作何考虑?” 迟林:“我是来找药草的,自然是哪儿有就往哪儿走。水流应该是连着梨花林边的那条河,我醒来之时就躺在河边。” 盛语秋想起韩忆的描述,迟林浑身是血,手中握着九枕草。所以他是为了取下药草,才被巨石砸伤,为了脱身打断了桥面后落水昏迷。而迟林会选择正南向,并不是为了离开,而只是因为那段桥边生了九枕草。 盛语秋在最后一个节点标注出两个方向,“所以我们往东北或东南向。” 郑南枫:“先走吧,或许到了最后一段,我们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迟林:“前五段应该是对的,我们莫再耽误时辰了。” 盛语秋扔了手上的石块,踏上了正西段的桥。 踩在桥面上,并没有想象中的吱吱呀呀。铺设桥面的木板坚硬,在湿气如此重的地方,却没有发霉腐烂的迹象。 站在桥面上才发现水中暗流涌动。桥面两侧有一根铁链,晃晃悠悠地与桥面摆动得幅度不同。 有了迟林的推断,三人顺利通过了五段桥。 站在连接点处,盛语秋观察着东北和东南两个方向。 郑南枫:“韩大夫还说了什么吗?” “当时你们都在呀,韩大夫只说最后一段桥很长,”盛语秋努力回忆着,“其他应该没了。” 郑南枫:“他是第一个发现古镇的人,又来过此洞,若说他没有个七八成把握,又何必犯险?” 迟林:“丢的是亲闺女,他没必要向我们隐瞒,毕竟我们还要救韩忆。” 经郑南枫提醒,盛语秋想起韩大夫在后院单独说予自己的话,那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又回荡在脑中。 盛语秋蹲下身,在地上沿着起始点又画了一遍,“从正西到西北,再往正北转西南,再转正东……如果这五段桥长一致,正南则是回到原点。可是,最后一段桥的长度是先前的两倍,所以走东南可以回到原点。” 迟林:“为什么要回到原点?” 盛语秋指了指东南方的高处,“觉得那儿眼熟吗?” 迟林:“是起点。” “你们看桥,高低起伏不同,唯有‘金’桥平缓……”盛语秋用手臂比划着桥的蜿蜒曲折,却猛然看到东南方桥面的尽头有一个银镯。 第30章 盛语秋冲着镯子走去, 如同着魔一般。 “盛语秋!”迟林一把没拉住她,又接着一个箭步追上,“你不要命了?” “那……”盛语秋指着桥的尽头, “是韩忆的。” 迟林也顺着方向看, 只看见前方一个亮点, 辨不清是何物。 “我去取。”郑南枫和迟林交换了眼神, 飞身轻踏桥面, 取到银镯又快速折返回。 郑南枫把镯子递到盛语秋面前, “是韩忆的吗?” 盛语秋点头, “镯子上有莲花的刻纹, 是她的。” “有没有可能是韩忆故意留下的?”郑南枫问。 “不管是不是,这个方向没错了。”盛语秋望着尽头。 “我带你过去。”迟林的手干脆一直没松开,没等盛语秋回应, 就带着她穿过了“奈何”。 通过奈何,穿过一片石壁,眼前是两条方向相反的路, 其中一条路边有块石碑, 上面镌刻着: “紫檀五重,一曰诡道,再曰校场, 三曰妄桥, 此后无悔, 一入登仙, 难得往生。” “韩大夫就是在这儿离开紫檀洞的, ”盛语秋看了看石碑,与韩大夫说的无二。 迟林看着石碑对面狭长的路,“韩大夫是在这儿放弃了寻向更深处, 从此路出。” 盛语秋查看了路面,朝着郑南枫轻轻摇头,“没有行路的痕迹。那些人,会带着韩忆去更深处吗?” “不论会不会,我去深处看看,你和迟林从此路回村。”郑南枫把目光从石碑上移开。 盛语秋:“师父,你完全可以置身之外,我却蒙受韩家恩惠,如果不寻到韩忆,于心有愧。” 郑南枫:“我乃六扇门捕头,蒙天下百姓恩惠,而如果让你赴险,却于心有愧。” 迟林看着郑南枫,“我与你同去。” 郑南枫愣了下,虽没有回应迟林,却应下了他的意思,“秋儿,你去南埠镇等我们。” 盛语秋心里明白,两人都不愿她赴险,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情。 盛语秋干脆往地上一坐,“那我就在这儿候着了。” “‘此后无悔’,”迟林指了指石碑,“我猜此去,不会再回到这里。你是要在这儿当望夫石吗?” “那些人无非就是想让我们进洞,以韩忆交换古镇的秘密,”郑南枫蹲在盛语秋身边,“不需要这么多人同去赴险。” 盛语秋:“你俩若打定主意,又何必在洞口候我?其实你们也明白,我不会置身事外。” “那便一起吧。”迟林把手伸到盛语秋面前,欲拉她起身。 盛语秋从地上纵身站起,在迟林手上拍了一拍,小鸡啄米般点头。 郑南枫的脸上却有一些阴沉之意,他把腰间的玉佩取下,“秋儿,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记得佩戴着此玉,会有人替我转交一物予你。” “师父你瞎说什么,快收好,”盛语秋不接,“况且你有什么还非得别人转交我?” “收着,”郑南枫拉过盛语秋的手,把玉佩塞到她手中,“记得我说的话。” 盛语秋:“我不要,哪儿有人自己咒自己。” 郑南枫:“若是我们平安,自然是好。就当你替我保管,否则我心里终归惦记这事,倒是不能全心自保了。” 迟林:“收着吧,我们要尽快出发了。到现在这些人都未出现……” “好,我收着,我们一起去,一起回。”盛语秋把玉佩收进腰间,步履坚定地迈向石碑后的小路。 小路虽狭窄,却不算长。 几个转弯后,盛语秋停下了步子,“这便是第四重了?” 三人站立之处大约一丈见方,前方的深渊中插着数个长长的石柱,每根石柱都如同钉子般直指深渊。 郑南枫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路缘处低头看了看脚下,深渊中是湍急的流水,冲刷到石柱上激起浪花。 盛语秋也往前行进几步,“看石柱是越来越高,间隔越来越大,表面却是越来越小。临近的石柱面约可站立二人,远处的可能只够单足站立。‘登仙’不过如此嘛。” “嗯?”郑南枫看了看盛语秋,“没个五年八年的精进轻功,怕是过不去吧。” 盛语秋摸了摸鼻下,自己轻功差,确实不敢说能顺利通过。 迟林:“为什么韩大夫能说出每一重的名字?石碑上虽有提及,却不甚明确。” 郑南枫:“语秋,韩大夫有告诉你吗?” 盛语秋轻轻摇头,“韩大夫没说过,或许只是他根据石碑自己理解了。但是要称这第四重为登仙,却是不假。” 迟林:“这些石柱距离越来越大,一眼望不到头,我都不敢说有本事跨越。” 盛语秋:“那些人能带着韩忆通过这儿?” 迟林:“应该不能,除非轻功了得,怎么说也能排得上天下前十。” “前十……如果不在洞内,也不在山上,那会在哪儿?糟了,不会是调虎离山吧?要不我们兵分两路?”盛语秋想了片刻,“我把韩大夫交代的古镇秘密告诉你们。危机时也许能保韩忆性命。” 看迟林和郑南枫未反对,盛语秋认真地继续说,“韩大夫偶尔得到一个卷轴,上面是崆峒体的文字,写着‘只缘身在此山中’。后来韩大夫和村长韩印明花了半个月寻找,附近山脉中只有紫檀山半山腰有洞,是唯一适合藏匿宝藏之地。” 郑南枫:“只缘身在此山中?崆峒本就取山高峻貌之意,再加上诗句,确是让人不禁联想到此处。可是难道这就是古镇的秘密?未免太单薄了。” “韩大夫也有此困惑。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只是不知道这个不像秘密的秘密能不能让歹人信服。”盛语秋顾不得多想,“不论如何,我先回村里看看。” “等等。”迟林拉住盛语秋,随手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朝着来路扔过去。 随着石块落地弹跳了几下,小路间出现了细细的裂痕,不过几个数的功夫,坍塌消失。 盛语秋看着眼前,有些错愕,“你如何知道?” 迟林:“从第一重就是这样,但凡逆行,机关的威力都成倍增加,我们过了石碑,就等于选择了继续前进,没有退路。” “前几重过得顺利,是因为有韩大夫和迟林的经验,后面……就没这么简单了。”郑南枫的表情凝重起来,“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犯险。” “师父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盛语秋隔着腰束拍了拍玉佩,“玉佩我都收好了,你还顾虑什么,别说那些丧气话了。我们来研究研究登仙有什么讲究吧。” “一条到底,这路。”迟林指了指前方,“远处大概间隔多少,看得出来吗?” 盛语秋压了压眼,“大约两丈。” 迟林:“我没问题。” 盛语秋:“再远,就不止了。” 迟林:“途中有可踩踏之处吗?” 盛语秋摇头。 郑南枫:“语秋,你与我一起吧。” 盛语秋:“啊?” 迟林直接拉着盛语秋的胳膊,“你我同行。” 盛语秋:“我自己走吧。” 迟林、郑南枫:“不可。” 盛语秋:“你们是对我的轻功多么没信心?” 迟林、郑南枫齐齐点了点头。 想起在诡道中摔的一跤,盛语秋辩驳的话又咽了下去,“迟林,你还未恢复,我与师父一起吧。” “不可。”迟林冷着脸。 “好好好,我和你一起。”盛语秋不想再争辩。 郑南枫看着迟林,“素闻林公子轻功了得,秋儿拜托你了。” 迟林似是点了点头。 “我先行探路。”郑南枫丢下一句话就飞身出去。 “喂!”盛语秋的一声呼喊伴着郑南枫离去的背影,湮没在无尽的前路。 “盛语秋,”迟林煞是认真,“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撒手。” 盛语秋:“啊?” 迟林揽着盛语秋的腰,“你确定不用抱着我?” “哦……”盛语秋捏了捏手,撇开了目光后,把手臂环在迟林腰间,一只手中还握着剑。 见迟林没有动作,盛语秋抬眼望着他。 迟林动了动喉咙,似是回了神,“真抱不住了,剑就扔了。” “韩大夫虽说是一般的铁剑,但是能带出去还是要归还的。”盛语秋说着歪头看了看手中的剑,手臂也跟着动了动,蹭得迟林腰间一阵痒。 “嗯……”迟林把目光从盛语秋脸上移开,在嗓子里挤出一声沉闷的回应。 随着郑南枫的路径,迟林带着盛语秋在石柱间飞跃。 和之前观察的一致,石柱越来越远,可以站立的表面积也越来越小。 盛语秋看了看前路,“最前方只有针尖大,再往前无路了。” 迟林的脚下犹豫了一下,踮脚停在石柱上,收回了前倾的身躯。他收紧胳膊,“郑南枫呢?” 盛语秋心头一紧,“糟了,他轻功虽好,却不会水。” “真掉下去,会水也没什么用。”迟林垂目看了看水流。 “那儿,”盛语秋指了一个方向,“你踏过前方的石柱,往这个方向,水下有根石柱。” 迟林留意到盛语秋的用词,“那你呢?” 盛语秋:“我去寻一下师父。” 迟林飞身踏过最后一个石柱,带着盛语秋往她指的方向跳去。 一落水,盛语秋便松开了手。 迟林却依然抓着盛语秋,朝着水下石柱的方向游去。 盛语秋在喘息间把头露出水面,“我师父……” 迟林摇了摇头,不改方向。 逆流而行,虽是近在咫尺,两人却用了很久才到。 迟林退了身子,以反作用力把盛语秋往前推到石柱。看她抓牢才喊了句,“我去找。” 作者有话要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第31章 盛语秋的腿被水流冲刷, 几乎要平躺下来。她克制了同去的冲动,手臂使力,两腿靠近身躯, 又环到石柱。 盛语秋思虑着不该没了去路, 于是潜入水面下, 想寻个出路。 原来水下有不少石柱暗礁, 和她现下抱着的没有太大区别, 石柱被水流长期冲刷, 横截面异常光滑。而在石柱不远处, 似是有一个泉眼, 水流涌出特别急,遮挡了泉眼的样子。 盛语秋憋足一口气,朝着水下泉眼处游去。费了老大力气, 盛语秋终于沉到泉眼近处,却难以靠近,只能大致看出泉眼大小。 顺着水流, 盛语秋重新回到石柱边十分轻松。她把头探出水面, 远远就看到迟林和郑南枫。 盛语秋探出身子,抓住剑柄一端,把另外一端递给迟林。 迟林抓住剑柄, 借着这股力, 迅速靠近了石柱边, “他没事, 可能就是被水冲晕了。” 盛语秋伸手拉住郑南枫, “前方水下有一处泉眼,水流很急,无法靠近。直径约一丈。” 迟林:“我去看看。” “不用, ”盛语秋看了眼依然昏迷的郑南枫,“我们一起去。除了此处,我没看到其他出路。” 迟林架起郑南枫,替他点了穴,“可暂时闭气,抓紧时间。” 盛语秋来到郑南枫另一侧,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 三人一同沉入水中。 加上郑南枫,盛语秋游得更加吃力。要靠近泉眼,也比刚才更难了。 自知一口气憋不了太久,盛语秋又奋力蹬水。 迟林似是拉到什么,一把把郑南枫和盛语秋推进泉眼。 借着这股力,盛语秋探出手,勾到泉眼边缘,转头却看见迟林被水流冲走。 来不及多想,盛语秋拉扯着郑南枫进入黑暗的水道。水流似是更急,盛语秋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拉住郑南枫,随波逐流地被卷在水底。 似有一道光亮,盛语秋用剑缓了速度,又卡住亮光处,两人随着水流哗得出了水道。 “咳咳咳……”盛语秋呛了口水,跌落在地。她抬眼看着身边昏迷的郑南枫面无血色,急忙为他解了穴。 盛语秋探了探郑南枫的鼻息,虽是孱弱,但好歹还活着。她看着刚才经过的洞口,只有泉眼一半大小,水顺着洞口涌出,汇到约十寸宽的深沟中,又在侧边朝着一个方向汇集。 郑南枫一阵惊呼,似是噩梦中苏醒,直到看见盛语秋,才凝神下来,“语秋,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看郑南枫醒了,盛语秋的愁容却没有松动,她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郑南枫四下看了看,“迟林呢?” 盛语秋眼里的光散了一地,过了半晌又摇了摇头。 郑南枫从地上爬起,看着身后的洞口,似是明白了什么,“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们不该救我。” 盛语秋还是瘫坐于地,失了平日里的英气,“师父,迟林会不会……” “如此湍急的水流,必然有数处水源,他可能会被冲到别处,也遇到这样的洞口。”郑南枫指了指盛语秋身后,“当务之急,我们还是看看这儿吧。活下去才有办法寻到他。” 盛语秋缓缓回头,终是仔细看了看此处。 一些芦苇般的纤长枝条簇拥着一个半球型的物体。要说前面,还好歹看得出是桥是柱。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不只是怪异可以形容。 盛语秋:“这是什么?” 郑南枫:“不知。但是我想这是到了第五重。” “往生?”盛语秋挪了挪步子,却没有看出眼前之物有何玄机,“师父你刚才问我听到什么?” 郑南枫:“此处有厮杀声,凝神即可,影响不大。” 盛语秋想起韩大夫第一次到紫檀洞的事,自己是聋子所以不受影响。 她指着洞口正下方的方向,“我们站立之处像是打磨过的巨石,表面平整光滑,四周圆润,只在对应洞口处有一个尖角,这就像……” 郑南枫走近“芦苇”,又回身看着尖角,“就像花瓣。” “对,所以我们是在花瓣上,而那……”盛语秋指了指纤长的丝状物,“是花蕊?但中间是什么?” 郑南枫:“这是莲花,中间是莲蓬。” 盛语秋:“我们站立的是莲花中的一个花瓣?” 郑南枫:“看着是如此。寻常莲花最多能有二十多片花瓣,我们应该是恰巧在最里面的。” 盛语秋走到“花瓣”边缘,左右侧的花瓣间隔不远,但下方交错着其他“花瓣”,竟层层叠叠望不到头。 郑南枫站到盛语秋身侧,“这不是寻常莲花。有一种稀有的品种,叫‘千瓣莲’,其叶茎与一般莲无显著区别,唯花瓣繁多。” “迟林!”盛语秋冲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喊了一声,等了片刻问,“师父,你听见他回答了吗?” 郑南枫:“这儿有幻听,他应该也会弱化耳识。” 盛语秋:“如果他和我们一样,在某一片花瓣上……” 郑南枫:“应该也会看到花蕊和莲蓬。” 盛语秋:“什么地方才会修筑成这般模样?” 郑南枫:“相传千瓷镇揭竿而起还有一个原因。起义军为首的男子恋上了一个前朝公主,想为她复国,失败后两人殉情了。” 盛语秋:“师父……你说故事还是这样的无趣。所以这儿是他们的墓穴?陪葬品就是古镇的黄金宝藏?” 郑南枫:“也许吧。故事嘛,传着传着就多了很多色彩。” 盛语秋:“如果,站到莲蓬上,是不是迟林就可以看得到?” 郑南枫:“话虽如此,你也不想想这儿是第五重。” 盛语秋:“可却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郑南枫:“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言毕,郑南枫飞身靠近花蕊。 芦苇般摆动的花蕊竟然朝着郑南枫的方向聚集,形成螺旋状似要缠绕住他。 “小心!”盛语秋站的远,更是看得真切。 郑南枫退回盛语秋身边,“这莲蓬好像是悬空的,我看得不是很真切。” “那我去看看。”盛语秋话音未落,便飞身上前。 花蕊依然聚集向她。 比起郑南枫,盛语秋轻功逊色不少,想要抽身折回,盛语秋需要一个借力点。既是花蕊送上门了,盛语秋便不客气地在花药上轻点一脚。 不想花药一触,花丝便生得更长。 迟林从另一侧越过莲蓬的高度,一把拉过盛语秋落回临近的花瓣上。 “迟林!”盛语秋只顾着高兴,瞬时忘了刚才的险境。她从下至上捏了捏迟林的胳膊,检查着他是不是完好无缺。 迟林:“中心之处自是机关所在,怎敢如此大胆?” 盛语秋:“我就是想着高处你能看得见我。” “若不是看见那丝状物突然变长,你被卷进去我也看不见。”迟林把视线转向郑南枫,“郑少卿,你没事了?” “是我没照顾好语秋,”郑南枫行揖礼,“多谢尉迟公子救命之恩。” 迟林未应他,“此为何物?” 盛语秋:“莲花,千瓣莲……” 迟林:“这么一说,刚才我越过的莲蓬,有一个洞是空心。” 盛语秋:“应该不是通道,莲蓬是悬空的。” 郑南枫:“那么就是机关了。” 迟林:“水流汇集至中心,应该是个出口。如果不考虑这些丝状物……是花蕊?” 盛语秋:“应该是。” 迟林:“那莲蓬下的,可能就是出口。” 盛语秋:“那儿不通。至少我刚才看的时候,是不通的。” 郑南枫:“记得石碑吗?一入登仙,再无往生。” 迟林:“有什么问题?” 郑南枫:“一,我猜是指一人。” 盛语秋:“师父你是说,一入登仙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就没法通过。所以是要有人填了莲蓬的空缺,出口才会打开?所以,要牺牲一个人?” 郑南枫:“只是猜测。” 盛语秋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未有差异的花瓣。如果猜测正确,有人入了莲蓬,自会有出口出现。盛语秋双手握拳,“我去试试。” 郑南枫一把拉住盛语秋的臂膀,“刚才就拦你不及,不可这般莽撞。” 迟林看着郑南枫的手,直到他松开了才言语道,“填个空缺而已,干嘛真傻到用人。” 盛语秋:“卸了一只胳膊也不够吧?要不再加一条腿试试?” 迟林:“总能找到点什么为我们所用。” 盛语秋:“你不是要去找尸体、骷髅什么的吧?这有点……” 郑南枫:“此处应该没有,到处是水流,有也被冲走了。” 盛语秋原地转了个圈,除了出水的洞口,石头的花瓣,没有其他的东西。 盛语秋往地上一躺,“要不我睡会儿,真的好累啊。” 郑南枫:“那就休息会儿吧。” 盛语秋没留意郑南枫的话,她不过是借口休息,观察此处玄机。 此处顶高二十丈有余,虽然离得远,但是有一些钟乳石,差不多一人环抱的粗细。 盛语秋:“你们说这世上能有轻功飞到二十丈高吗?” 郑南枫:“没有。即使是轻功天下第一,最多只能八丈。” 盛语秋:“如果合我们三人之力呢?” 迟林:“顶上取石?” 盛语秋:“从莲蓬处,我们三人同飞,你二人以我为助力点,后其中一人再以另一人为助力,应该可以到顶。” 迟林:“钟乳石湿滑坚硬,想要打断取下,并非易事。” 盛语秋把铁剑递给迟林,“所以我当垫底的。” …… 截断的钟乳石如腰粗,迟林携着石柱下坠到莲蓬上,重重砸下来。 他手握铁剑支起身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几次尝试才有了这般成功,盛语秋却有些后悔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都准备好了。”郑南枫吆喝了一句,提醒二人准备脱身。 看见他们点头,郑南枫将石柱扔进莲蓬的空心里。 石柱缓缓沉了下去。 随着石柱消失,花蕊停止了摆动,莲蓬随之缓缓升高,下方的石片碎裂,露出暗黑的通道。 第32章 “快走!” 伴着盛语秋一声提醒, 三人默契地进入通道。 不过片刻,入口就重新闭合消失。 “会不会莲蓬归了原位,花蕊也活了?”盛语秋看着身后光亮消失, 随口问道。 “可能吧。”见郑南枫不语, 迟林便应了一句。 “我去前面。”盛语秋走到最前面, 狭长的走道黑暗, 似是一段密不透风的小道。 “拉着我吧。”迟林对着前方的盛语秋说。 虽不闻盛语秋回应, 迟林还是牵起了她的手, 生怕在黑暗里丢了她。 盛语秋反手一拉, 把迟林的手腕掰得翻过来。 “对不起, 对不起……”盛语秋鞠了三个躬,连声道歉,“我以为闹鬼呢, 你能不能别吓唬人了……” 迟林甩了甩手腕,转动了几下,骨节咔咔响, “五重已过, 这儿应该快到出口了。” 郑南枫:“也可能连着墓室或藏宝之地,不可大意。” 盛语秋:“师父你也相信有宝藏啊?不过这儿细狭,倒是不比前路辉宏, 我是不会把成山的黄金藏在如此憋屈之处。兴许我们就要出去了。” 迟林:“万事小心。” 弯弯绕绕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眼前竟燃起昏黄的亮光。 盛语秋顿了顿脚步, 回身看了看迟林和郑南枫。 郑南枫循着亮光走到前面, “这个光亮不似日光, 怕是前路有异,语秋你退到我身后。” 盛语秋点头,侧身让开前路。 郑南枫步履匆忙, 一个箭步湮没在转角处。 盛语秋和迟林也急忙快步跟上。 光亮是石壁上的火光发出的,把前方的死路映得真切。 “断头路?”盛语秋不解。 郑南枫摇了摇头,指了指堵住前路的巨大石块。 说是石块,却不如说像是石门,门上刻着熟悉的字: “紫檀五重,一曰诡道,再曰校场,三曰妄桥,此后无悔,一入登仙,难得往生。所谓珍宝,皆为痴念,既得往生,火光为机,前路可期,生念瞬息,无悔无替。” “师父,”看着郑南枫僵直的脊背,盛语秋轻轻唤了唤他,见没有回应,又拍了拍他的肩,“师父!” 郑南枫回过身,仿佛刚才一瞬就是几年光景,“这儿应该是出口了。” 盛语秋:“比石碑多了后面几句。” 迟林:“所以这儿就是尽头,也是出口。这一句‘所谓珍宝,皆为痴念’意思是,洞内没有宝藏?” 郑南枫冷笑了一声,“还真是应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盛语秋本也不是来寻宝,“这句诗的意思其实指当局者迷?” “语秋,”郑南枫拍了拍盛语秋的上臂,“是为师对不起你,没有照顾好你,否则……” 盛语秋:“师父,说什么呢,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吗?” 郑南枫:“记得我说过的话。” 盛语秋:“记着呢。” “如果还有来世……”郑南枫的脸上浮现出一半憧憬,一半解脱。他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郑南枫的手伸向火光的源头,颤动的火苗把他背光的笑容勾勒得有些阴沉。 随着火光晃动,面前的石门轰然抬起,外面的光亮一下透了进来。 “快带她走。”郑南枫冲着迟林大喊。 迟林愣了片刻,抓起盛语秋就往光亮处奔走。 “师父!”盛语秋用力挣脱着,却只看见郑南枫朝她摇了摇头。 容不得一丝犹豫纠结,抬起的门刚到一米的高度,又开始回落。 石门足有一丈厚,以此回落速度,两人来不及出洞。 迟林抱住盛语秋欲滚出石门。奈何没有借力之处,两人停在门下,离出口还一米有余。 眼看石门就要压到他们身上,郑南枫冲到石门中,一掌将两人推出。 门紧紧贴着迟林和盛语秋轰然坠落,与地面严丝合缝。 “师父!师父!”盛语秋使劲拍着石门,却看见一片血迹从门缝缓缓渗出。 出口外恰有一棵枫树。 叶子未红,却被血迹浸润。 盛语秋望着枫叶,停了呼喊。 她没有哀嚎、没有痛哭。只是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实的,还等着从梦中醒来。 一阵风把红叶吹走,又把枯叶刮来。 山间依然是那般宁静,只是斯人已逝,万事不再…… “语秋……”迟林把盛语秋揽到身边,却又什么都没说。 盛语秋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在千瓣莲处一样,仔细想想如何身退,为什么师父认定他对不起我,要以死来偿……” 迟林:“应该是有苦衷。” 盛语秋拿出玉佩,尾梢的穗子还湿着,“这玉佩我见师父一直戴着,从未离身。从他取下交于我,我就应该察觉他的异样。” 迟林扶起盛语秋,“我们回村吧。” 盛语秋站起身,把玉佩挂在腰间。眼前是梨花林,就像她初来此地看见的景致,“此处……” “梨花林。”迟林回身看了看石门,“即使此刻,我也看不出这儿有个封死的出口。” 盛语秋不愿回头,“如果洞内没有人,怕是南乾人挟持韩忆去了村里。” 迟林:“我们先横穿梨花林,到了河边再判方向。” 盛语秋点头,疾步走在前,脚步却飘着。一阵风吹来,伴着梨花的飘落,盛语秋似乎都站不住。 迟林走到盛语秋前,背对着她。 盛语秋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的言语。她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持站立。 见盛语秋没回应,迟林退了一步,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肩上,把盛语秋背了起来。 梨花林里,白色发带的少年曾经也是这样。 盛语秋松了神经,整个人耷拉在迟林肩头,目光呆滞。 迟林缓了缓步子,“语秋,想哭就哭吧。” 盛语秋的下巴微微动了动,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的眼前浮现着郑南枫的眉眼和话语。 郑南枫和身边的人说,“这丫头眉目间犹如流动着一缕光亮,可以驱散尘世间的阴暗与邪恶,是个天生干捕快的料。” 后来,郑南枫就把这个随了自己两年的跟屁虫带回了六扇门,还当了她的师父。 三年前,盛语秋在火场救人时丢了剑穗子,又被掉落的横梁砸晕。 郑南枫不顾旁人劝阻,跳入火光冲天的屋内救回盛语秋,侧脸的下颌处还留了疤。 虽是救回了盛语秋,她却再也听不见声音。 郑南枫带着盛语秋四处寻医问药,自此不愿再放她一人,生怕再出什么闪失。 后来,郑南枫像变了一个人,常常喃喃自语,“若不是因为十六岁那年的意外,她的仕途或许也会成为一个传奇。” …… 从梨花林过了河,又从山上绕下来,眼看就临近了入村的地方。 “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盛语秋拍了拍迟林的肩。 迟林:“没事,这样快一些。” 盛语秋看了看前路,却在入村处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人影,“有官兵,是……靖朝的兵服没错。” 迟林带着盛语秋闪回林中,“此事不妙。官兵的目的可能有两个,一是来抓南乾朝人,二是来找古镇宝藏。不论是哪个,对万宁村都不是好事。” “如果是来抓前朝反贼,通常会宁可错杀,万宁村人很有可能被误伤。如果是来找古镇宝藏,知情的万宁村人同样不能幸免。”盛语秋点破了话中之意。 迟林:“我们潜到村里看看情况吧。” “跟我走。”盛语秋快步逼近入村的道口,噌得上了树。 迟林站在树下,观察四下,“盛语秋,你是不是仗着自己眼神好,没事便窥视一二?” 话音未落,盛语秋从树上掰了一节枝叶,从树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 “别动,”盛语秋用树枝抵着林子里一个官兵的后背,“把手举起来。” “好汉饶命,我就是来方便一下。”官兵犹豫了下,还是把手举过头顶。 “把裤子提好。”迟林跟来,眉头紧皱。 官兵刚想把手放下,又听见厉声一喝。 “让你别动。”盛语秋把树枝往前抵了抵。 官兵吓得又举起手,眼看裤子就要挂不住了。 迟林干脆一脚踢跪官兵,一把压住他的肩头,“村里什么情况。” 官兵没敢转脸,只是微微仰起头,“反……好汉都在山中阁楼。” 盛语秋:“什么好汉?” 官兵:“南乾朝的好汉。” 盛语秋:“村里人呢?” 官兵:“村里?这儿本就是反贼窝……好汉藏身之处,佯装村民而已。” 盛语秋与迟林对视一眼,对他摇了摇头。 迟林把官兵敲晕,“听上去,官兵是冲着南乾人来的。” 盛语秋卸了官兵腰间的短刃,“去千瓷阁看看吧。” …… 两人来到千瓷阁,果然阁楼周边被围得水泄不通。 盛语秋:“这怕是进不去了。” 迟林在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也未必。” 盛语秋:“这是?” 迟林:“尉迟将军赐的宝贝,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一会儿你就照我说的做,我们先混进千瓷阁再说。” 盛语秋点头,用短刃割了一块衣角,把脸蒙了起来。 …… “什么人?” 盛语秋把短刃架在迟林脖子上,拖着他走到千瓷阁前。她对着看守的官兵喊道,“把门打开。” “还不快开门,本公子丢了命,你们都别想活。”迟林把脖子往后缩了缩,颤颤巍巍样了样手中的令牌,一脸贪生怕死。 几个官兵嘀咕了一阵子,纷纷回身看着后方的头头。 第33章 “瞎嚷嚷什么?”不远处传来一声斥责, 言语中满是不耐烦。 官兵闻声就不再嘀嘀咕咕,却是让开了一条道儿。 迟林指了指走来的那人,“范……正则?对对对!” “你认得我?”范正则漫不经心道。 “认得认得, ”迟林把手上的令牌往前一扔, 又指了指脖子边的短刃, “快救我啊, 范将军。” 一旁的官兵拾起令牌, 恭恭敬敬地递给范正则。 范正则还未接到令牌, 面色却突然严肃起来。 此令牌一面是白虎纹, 一面篆着“尉迟”二字, 乃是御赐特制,只有尉迟将军的直系亲属持有。而这般年纪能有令牌的,定然是传说中二皇子身边的尉迟林。 “原来是尉迟将军家的公子, ”范正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尉迟公子缘何在此处?” “说……”迟林把脖子上的短刃往外推了推,才把话续上, “来话长。” 范正则欲把令牌递还回去, 盛语秋却不买账,把短刃收得更紧。 范正则只得把令牌抛还给迟林,“尉迟公子, 这……” “别废话, ”盛语秋带着迟林往后退了几步, 大声叫嚣, “把门打开。” “哎哎哎, 你轻点。”迟林把腰往后挺了挺,头往盛语秋肩上倒去,“范将军救我。” “这门不是我不开, ”范正则指了指千瓷阁唯一的大门,“是里面不愿出来。” “叫你们的人都让开。”盛语秋退到千瓷阁大门边。 范正则站在原地摆了摆手,屏退左右。 迟林随着盛语秋的步子往后退着,“轻点,好汉轻点。” “闭嘴。”盛语秋叫得大声,退到了门边又低声朝门内问着,“韩大夫,你们在吗?” 门开了一条缝儿,传来韩大夫的声音,“语秋!” 盛语秋揪住迟林,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回身交代道,“先把门闩好。” 看大门关上,又用腰粗的横木闩好,盛语秋才松了手。 迟林甩了甩衣袖,站直身子,“你这般入戏……脖子都要给我拧下来了。” 盛语秋压根没在看迟林,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阁内。 阁内人虽多,却没什么动静,两拨人离得远远的。一拨是万宁村人,因为此前做好了避险的准备,虽是被困于此,却也没少了吃食被褥。另外一拨是南乾朝人,也就是那群把盛语秋和迟林逼得跳崖的假万宁村人,他们多带着皮肉伤,面色也格外阴沉。 “语秋姐!”韩忆从墙角处跑来,一把拉着盛语秋的手,“你可回来了。” 盛语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细瞧了瞧韩忆,“你没事吧?怎么回来的?” 韩忆指了指大门侧边角落里的一众南乾人,“是他们。” 盛语秋顺着韩忆所指之处望去,“他们救你回来的?” 韩忆神色复杂,“是他们把我绑走,也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 盛语秋皱了皱眉,反复在韩忆的表情中寻找深意,“伤害你了吗?” 韩忆摇了摇头,“不曾。” 盛语秋:“那他们为了什么?” 韩忆还未言语,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吸引了目光。 盛语秋再次转头留意着这群老熟人。 陈有中看了看身边躺着的人,站起身朝着盛语秋走来。他缓缓行了揖礼,“公子还记得我?” 盛语秋把韩忆往身后护了护,不屑寒暄,“不妨开门见山。” “其一,当初我们占了万宁村,是因为空置的屋舍适合落脚,也是因为万宁村是传说中古千瓷镇所在。其二,官兵是冲着我们来的,连累了村民,是我们的过错。但老三是为了掩护村民退至此处才受的伤……”陈有中指了指躺着休息的人,“听闻万宁村有大夫,还望能帮他诊治一二。我陈某人必定感激不尽。” 韩忆拉了拉盛语秋的衣袖,“语秋姐别信他,我都听爹说了,要不是因为他们绑了我,也不会害你们身陷险境。” 陈有中急了眼,“此话怎讲?我们是绑了姑娘不错,但是一直以礼相待。” “你们不过想知道古镇的秘密,绑了她却没有履约,究竟想干嘛?”盛语秋半个身子挡在韩忆前面,目光凛冽。 陈有中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一瞬,他似是被什么击中,视线集中在一个点,脚步微微怔了怔。 陈有中抬手指着盛语秋腰间那穗子刚干透的玉佩,“这是哪儿来的?” 盛语秋发现他指着的正是郑南枫留给自己的玉佩,不禁警觉,“你认得此物?” “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陈有中一阵哼笑,却透着悲痛的意味,他背靠大门缓缓坐下,在衣衫里寻物。 这一举动引得万宁村众人都紧张起来。 陈有中却目无焦距,从内里的衣衫中掏出一封信。他看了看信封,犹疑片刻才把信扔向盛语秋,“这是玉佩主人留给你的。” 迟林抬手接住,确认没有危险才交到盛语秋手上。 信封得仔细,蜡封处是郑南枫的私印。 盛语秋小心地撕开,郑南枫的字映入眼帘: “语秋,当你看见这信时。我大抵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谅为师以这样的方式和你道别。 想必此刻你的心中也有万千疑惑,希望这封信能为你释清一二。 我乃南乾朝唯一幸存的皇子。起初我也无法接受这个身份,却也逃避不了这个身份带给我的责任。 我曾试图规劝众人放弃复国之念。可即便二十年过去,靖朝的腐朽却有增无减。我等才决意最后一搏。 在我得知有密旨要查万宁村的时候,就有所警觉。把你支去万宁村,是怕事发后连累与你,毕竟你是我领来六扇门的。 不想我谴去报信的人遭了难,才使得陈有中误会了你的身份,险些伤了你的性命,而我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向你当面解释清楚。 在断崖寻你之时,我们发现了古镇的入口。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居于万宁村近十年,我们也未能寻到古镇宝藏,所以只能等待时机。 当发现这个等待了数年的机会唾手可得,我便出了主意,为了千瓷镇的秘密,绑架了韩忆。 还望不要为难南乾人,这些年他们隐忍蛰伏,不曾做过害人性命之事。除却南乾人的身份,他们也不过是渴望安宁的普通百姓。 如今我已丧命,他们看见玉佩自会明白何去何从。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也终须一别。如果说这一生还有什么缺憾,可能就是无法护你一世周全。 前路漫漫,世事无常,愿你学会独自面对,亦可以承受缘来缘去。 倘若还有来生,愿我们还能相识一场。 言止于此,珍重!” 盛语秋把信折好收回信封,又慢步走到陈有中面前,“你以为凭着一封模仿笔迹的信笺,就能颠倒黑白了吗?” 陈有中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我不知信中内容。但想必你已经知道,郑南枫是我南乾的皇子,此即事实。” 盛语秋:“我不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 陈有中:“他把玉佩交予你,你我皆知他已故,如何亲口说与你听?你大可去查阅典籍,南乾覆灭之时,最年幼的七皇子年仅四岁。如今二十个年头过去,现已年二十四。” 迟林:“七皇子的年岁不假,但是典籍亦云,当年南乾的皇子都没能活下来。” 陈有中:“当年乱成那样,偷梁换柱、暗度陈仓并不难。七皇子去了京师后,也是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待我们寻到他时,已是靖朝三年。他也被收养于郑府,化名南枫。” 盛语秋:“既是化名,你们如何确认他就是七皇子?” 陈有中:“七皇子眉尾有朱砂痣。” 盛语秋:“仅此?” “郑南枫虽被收养,随身的物件都还在。”陈有中指了指玉佩,“这就是先皇留下的,世间无二。说到底,此刻我又何必现编一通谎话?我等都是视死如归之人。要不是为了七皇子,我们早在二十年前就都入了土。” 盛语秋:“你们要复国便去复,又何必把一个孩子牵扯进来?郑南枫才七岁,他体会得了你们的仇恨吗?” 陈有中:“他是唯一的血脉,义不容辞。我等也是待他冠礼后才表明身份。而他却一直在试图说服我们放弃。直到南枫真正看见民不聊生,才决意与我们同心协力。无奈他虽是练武奇才,却本是生性纯良之人,不懂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迟林:“近年来,靖朝还在充实军力,仅凭你们,何以成事?” 陈有中:“自然不仅是我们,不过这么多年了,很多人都淡了这个想法。若是有可能,我亦有把握说服众人。” 迟林:“当今圣上多疑,这些年都未放过南乾人。此番官兵出现,只能证明他早疑心于六扇门,不过是借口密旨来了招引蛇出洞。” 盛语秋:“迟林你是奉旨前来,而我师父是因得知了皇上关注万宁村,才想抢个先机?毕竟传说中古镇的宝藏是复国的关键。” 陈有中:“不错。古镇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只能选择破釜沉舟。郑南枫来村里得知你坠了崖,不吃不喝去寻。说来也是机缘巧合,这样我们才发现了古镇入口。” 盛语秋:“不对,我师父初来古镇,是从你们手上救下了小虎。莫非……” “如非如此,怎得信任。他寻到古镇,就急着与你相见,全然不顾及行事章法。”陈有中苦笑道,“终究是心慈手软。他最大的弱点,怕就是你了。” 盛语秋:“我师父为了寻古镇的宝藏,设计接近村民,又绑了韩忆,诱我们去紫檀洞?可当初师父领我进六扇门,是为了保护家国百姓。” 第34章 陈有中:“可能南枫曾经也只是想保护百姓, 毕竟不论是南乾还是靖朝,这些百姓都是无辜的。然而六扇门还是沦为了狗皇帝玩弄权术的工具,二十年过去了, 百姓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盛语秋:“所以你们想改变这一切?” 陈有中:“我们想放手一搏, 南枫却不允。他是不愿让我们冒险, 宁可我们苟活于世。说到底, 他是谁都不想伤害。他要我留你性命, 又要我留了村里那丫头的性命。却不曾想想, 那狗皇帝会不会留了我南乾人的性命, 会不会留了这些穷苦百姓的性命。要不是我们送那丫头回来, 抢先发现了官兵,这些村民早就没了命。也是为了他们,老三才受了伤。他们可曾有知恩图报?” 韩大夫走到盛语秋身边, “语秋,原来你们是官家人。” “韩大夫,你听我解释, ”盛语秋的视线在万宁村众人间扫过, “我并非刻意隐瞒。” 韩大夫叹了口气,“不重要了。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家人,何况你们为了忆儿赴险, 我又岂是不明事理之人。此番话语, 我也明白了原委。说到底, 我们只是普通百姓, 只想过安稳日子。能及时退居千瓷阁, 这些侠士却是为我们抵挡了一阵。” 陈有中站起身,打量着面前这位韩大夫,“我替老三先行谢过韩大夫。” “我虽答应为他诊治, 却不能代表我认同南乾。朝政之事我不懂,但打仗免不了百姓遭殃……罢了,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韩大夫摇了摇头,朝着陈老三的方向行去。 “南枫已去,宝藏究竟是有是无对我们也不重要了。”陈有中望了望窗外的天际,叹息道,“南乾终是灭了。” “师父希望你们可以找一处地方好好生活,放下仇恨,安度余生。”盛语秋攥了攥手中的信,“我想如果没有皇子的身份,他也会愿意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不如就由你们替他完成。” 陈有中笑了笑,“此话不假,实属南枫一贯的想法。来古镇前,我们的亲眷已经安顿,既然万宁村因我们失了居所,如不嫌弃,不如和我等一起,隐世而居。” 盛语秋听闻此言,眼里流露喜悦之色,她回身看着韩印明,等他表态。 “现下我们都被困于此,这些官兵既不进攻也不撤退,就是要我们出去降了。已被认定为反贼,他们哪里还管什么妇孺老弱?怕是我们都活不了。”韩印明坐在一边没有起身,他的目光落在万宁村四五十人身上,没有光彩。 “我有一计,或许还有转圜。”盛语秋话音未落,阁内众人都安静了。 韩印明:“愿闻其详。” 盛语秋:“官兵来抓反贼不假,但是比起抓来一些身份不明之人,皇上更想要的怕是黄金万两。常年扩充军备,国库空虚,方才使得税负繁重。我想这位范将军也不会想错过升官发财的好机会。” 迟林:“范正则在瑄州城驻守多年,一直未有机会立得战功。此番能来万宁村,也算是机缘巧合。他定然知晓千瓷镇的宝藏之事,不如我们投其所好。” 盛语秋:“我们借口宝藏,把官兵引入紫檀洞。” 迟林:“正有此意。但是范正则乃行军打仗之人,必定会留人看守此处。” 盛语秋:“来时我观察了一下,官兵有百人。我们就说洞中凶险,必须足百人。” 陈有中:“这样一来,即使有剩下的官兵,我们也可解决。出了古镇,村民随我等一起离去。就像南枫所言,过过普通人的生活,如何?” 韩印明:“印山,你以为呢?” “这位侠士无大碍,但需静养调理数日才可康复。”韩大夫在陈老三旁站起,思虑了片刻,“我们本打算边走边寻落脚地,若是结伴同行,倒也是好事。只是语秋,你们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盛语秋:“紫檀洞虽凶险,我和迟林都是走过一遭的,我们可以。我只是担心这剩下的官兵……” 陈有中:“我等以前也算南乾的股肱之臣,虽然上了年纪,但几个小兵还是对付得了的。” 盛语秋:“你们当真能带着村民离开?” 陈有中:“说一不二。我们仇恨的并非百姓,若南枫在此处,也定然会支持我们的决定。” 迟林:“如此甚好。语秋,我们稍作休整,明天一早去和范正则谈判。” 盛语秋点头应允。这一路马不停蹄,莫说休息,她连感伤的空闲都不曾有。 “语秋姐,快来,”韩忆招手唤着盛语秋,“你快来吃点。” 韩印明:“给侠士们也送点。” “好好,”孙大娘应着,张罗起村里人为南乾人准备吃食和被褥。 …… 天色渐暗,阁内生了火。 盛语秋靠在墙角,虽是闭着眼睛,却毫无困意。 “语秋姐,你睡了吗?”韩忆凑来小声问。 盛语秋感到一丝温暖的气息掠过耳际,她缓缓睁开眼,“忆儿……” “我虽然没太听明白,但是我知道郑公子他……”韩忆微微红了眼,“但是你还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盛语秋浅浅笑了笑,她闪了闪眼神,却找不到安放之处,“还好你没事。” “语秋姐,曾经我那个哥哥寻不到了,我也是难过了很久,后来我明白一切都还要继续。再后来我娘也去了……”韩忆吸了吸鼻子,从难过中抽离,“但是我还有爹爹,还有万宁村。” 盛语秋摸了摸韩忆的头,“也还有我。” 韩忆把脑袋埋到盛语秋颈窝里点这头。 “韩忆,我们要替故去的人继续活着,看尽这世间繁华,哪怕是过过普通人的生活。明天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但是,我会永远记着你。”盛语秋说完此话,颔首看了看韩忆。 韩忆呼吸和缓,在盛语秋的肩头睡着了。 “虽然被以礼相待,但是她心里担忧,一直没敢睡。被送回村里,又开始担心你和迟林。”孙大娘的声儿难得压得小。 盛语秋握着孙大娘的手,“孙大娘,你也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秋儿,”孙大娘把手抽出,覆在盛语秋冰凉的手上,粗糙中的温热漫过盛语秋的手背,“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 盛语秋快速点着头,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姐姐!” 盛语秋慌忙把手指放在嘴边,让小虎噤声。 小虎一把捂住自己的小嘴,又指了指韩忆,笑得天真。他夸张地动着嘴,“不能吵醒忆儿姐姐。” 盛语秋点头,扶着韩忆躺下睡好,又为她盖好被子。然后才拉着小虎到一边。 小虎摆弄着一根长长的铁钉,“姐姐,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玩儿啊?” 盛语秋:“小虎乖,这个铁钉危险,小心不要扎到自己。” 小虎:“哦,可是我今天听了一个凿壁偷光的故事。所以想试一试。” 盛语秋:“还好你听得不是悬梁刺股,不然这铁钉扎下去,要生病的。” 小虎:“那是什么故事啊?不过姐姐,这儿的墙太厚了,我真的能凿出洞吗?” 盛语秋:“傻孩子,凿出了,也只能偷来月光。明天你们安顿好,就可以住在温暖的屋子里,也不用偷光了。我们的小虎也会健康长大。” 小虎:“长大了我要保护姐姐,还要保护我的新娘子。” 盛语秋一下笑了,没想到迟林的随口之言,一个孩子却记得真切。 “笑什么呢?”迟林突然出现在盛语秋身后。 “我去玩儿啦,哥哥姐姐。”小虎话儿没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盛语秋转身看着迟林,月光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把冷清之色映在迟林的脸上。盛语秋却只看见了温暖。 “明日,当如何言说?”盛语秋稍稍退了半步,与迟林保持着半米距离。 迟林:“临场发挥,随机应变。” 盛语秋:“我看你应得干脆,还以为你已经想好了。” 迟林:“此事本就变数多,你我尽人事听天命,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思量这些无端之事上了。” 盛语秋:“这儿几十条命,都在你我手上。我怎能不想?” 迟林:“你师父就是想得太多。有时候,从心所欲,不失为一种选择。” 盛语秋沉默了一阵,她努力控制着不去想郑南枫,“好……” “有我在,没事的。”迟林的眼里沉着笃定,把盛语秋心中的不安都驱散了。 盛语秋:“迟林,谢谢你。” 迟林嗤笑一声,“没了?” 盛语秋:“啊?” 一阵鼾声传来,阁内的火光渐弱。 迟林拍了拍盛语秋的上臂,“去休息吧。” 盛语秋握拳轻轻抵了抵迟林的肩头,嘴角扯出一个不大的弧线。 …… 一阵鸡鸣,阁内有了细碎的话语声。 匆忙中村民的行李没剩多少,大家都简单收拾着。 迟林站在大门边,听着门外的动静。 “迟林!” 盛语秋拿着短刃站在他身后,待他转身,便举起刀在空中画了画,“还不带路?” 迟林看着舞动的短刃,动了动喉咙,“下手轻点。” 第35章 盛语秋微微耸肩, “我们一会就出去找范正则。” 迟林点头,“时辰也差不多了。” “语秋,”韩大夫走到盛语秋身边, 把一把长剑递给她, “你还是带着这剑吧。” “是啊, 盛姑娘。”陈有中也走过来。 盛语秋:“带不了带不了, 叮铃哐当带这么多兵器干嘛?之前韩大夫给我的铁剑, 就被我落在紫檀洞出口处了。” 迟林:“我们熟悉洞内机关, 不需要兵器自保。况且从官兵手中抢件兵器却不是难事, 这还是留与你们保护村民吧。” 韩大夫和陈有中相视一眼, 默许了俩人的建议。 “我们引开官兵,动身一炷香后,你们再观察四周环境。如若还有少许官兵……”盛语秋看向陈有中。 陈有中:“我们会保护大家, 一起离开此地。” 韩印明:“印山,你代理村长之职,我懂些拳脚功夫, 也可以帮衬着垫后。” “我也帮忙。” “我也帮忙。” 一时间, 阁内众人都嚷着要帮忙。 “别胡闹了,”韩印明低声说了句,“会武功的帮忙, 不会的都互相帮衬, 能活一个是一个。” 陈有中:“我安排几个人把退行路线告知大家, 我们入古镇时留了退路。大家先分分工, 避免忙中出错。” …… “语秋姐, 你记下了吗?要如何寻到我们?”韩忆拉了拉盛语秋的袖子。 盛语秋轻轻抱了抱韩忆,在她耳畔道,“放心。” 韩忆:“语秋姐, 我等你。” 伴着韩忆的话,盛语秋转身拉开了大门。外面的光亮犹如另外一个世界,光明却凶险。 迟林站在盛语秋身边,与她相视一笑。 官兵发现开了门,立刻拔剑相对,“大胆反贼,还不束手就擒。” 盛语秋站在迟林身后,手持短刃,“叫你们头头过来。” “我们范大人的名号,岂容你……” “废什么话,小爷耐心有限。你要是再不去,我可不敢保证这位尉迟公子会不会缺胳膊少腿。”盛语秋说着在迟林腰间抵了抵。 迟林夸张地一个踉跄,“还不快去!” “什么话不敢单独和我说,还要带个人质?”范正则远远地应道,走到跟前又毕恭毕敬地朝着迟林行了个礼。 盛语秋:“别整这些虚的,姓范的,我们来谈笔交易如何?” “你拿什么跟我谈?我手一挥,就能要了你,哦不,”范正则指了指眼前高耸的千瓷阁,“你们的命。” 盛语秋:“也不看看我手上的人是谁?” 范正则:“是谁?我不知。这刀剑无眼,若是伤了尉迟公子性命,也是前朝反贼干的,与我何干?” 盛语秋:“那便试试,看看你头上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 迟林:“别别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范将军,你跟随家父多年,不能如此行事。” 范正则虽不苟言笑,却是收敛起了厉色,“说说看,拿什么和我谈?” 盛语秋:“范将军也知此处皆是老弱妇孺,不是你要找的反贼。” 范正则:“我总不能如此和皇上复命吧?” 盛语秋:“比起几个莫须有的反贼,皇上更想要的是古镇的万两黄金。范将军,你说是不是?” 范正则皱起眉头,眉间的川字纹尤其深,“这百年的传说,不可信。” 盛语秋:“在寻到这儿之前,的确不可信。现下我愿带你们去藏宝之地,只要你愿意放了阁楼里面的人。” 范正则:“人我可以放,但是我怎知你不是行调虎离山之计?到那时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盛语秋:“他们这些年老体弱的百姓,想跑也跑不了。如若你觉得我有意诓骗,再来追赶也来得及。” 范正则:“我带一半人马与你们同去。” 盛语秋:“不够。” 范正则:“这又不是行兵打仗,还讲个排场阵仗。” 盛语秋:“百人至少。古镇有机关,需要百人方可破阵。尽管我们居于此处,却未有本事获得黄金,不仅是人手不足,也是缺了一位有决断和担当的领头人。” 范正则挑起一边眉,动了动嘴角。 盛语秋:“范将军,官场黑暗,想必你也知晓。如今选择权在你,是杀几个百姓胡乱交差,还是搏上一搏,为自己奔个前程,权看你一念之间。就算不为你自己,也想想跟了你这么久的将士,他们也需要有个奔头不是?” 迟林:“范将军,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也可以替你作证,这儿的都是老弱妇孺,并无反贼。这要是他们来个鱼死网破,家父不免还要迁怒与你。” 闻言,范正则倒也干脆,“好,我和你做了这个买卖。但如果你敢使诈,我范某人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见范正则应允,盛语秋微微松了肩膀,“一言为定。” 范正则扭头对一边的官兵说,“你们把人召集齐,点好百人。我们即刻出发。” …… 过了第三重,盛语秋站在岔路口,看着熟悉的石碑。 上面的字迹和出口处的石门一般。 盛语秋:“怕是洞内要白骨遍地了。” 迟林:“走吧。” 盛语秋:“会不会有官兵能过了三重,来到此处?” 迟林摇了摇头,“我们一路赶到此,才避了诸险。这些人中一旦有人溃逃,洞内的机关会比我们上次来时更厉害数倍。他们虽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但擅长的多是贴身搏斗的拳脚功夫,在紫檀洞怕是难有生还。” 盛语秋朝着第四重的方向,深深鞠了个躬,“徒儿会尽力保护好百姓。” 盛语秋话音刚落,洞内就开始震动,眼看通向出口的小路也出现了道道裂纹。 “快走!”迟林拉着盛语秋,施轻功离开。 盛语秋看着眼前坍塌的碎石和掉落的石柱,犹如回到了与郑南枫诀别的那一幕。她收了收眼中的忧愁,与眼前的一切道别。 推开洞口的机关,迟林和盛语秋出了洞。 迟林:“果真如韩大夫所说,此处只能出。” 盛语秋看着迟林还拉着自己的手,顿了片刻提醒道,“已经出来了,可以松手了……” 迟林收回手,握成半拳的手轻轻搓了搓,“我们快回千瓷阁看看吧。” 盛语秋点头,“我猜留下的兵力不多,我们快回去看看。” 两人疾跑回村,临近千瓷阁边,却有近二十余官兵倒在路边。 地上的血还未凝透,不慎踩到血迹上,还有些粘腻。 盛语秋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沿着回千瓷阁的路寻着,祈祷不要看见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将军!”盛语秋冲到路边。 路边有一人手持铁剑,倚树而坐。他身侧的草地已被血染成墨色。 “陈将军,你还好吗?”盛语秋蹲到他身侧,期盼着一些回应。 陈有中缓缓睁开眼,“盛姑娘?没想到临了还能有人如此叫我。” “陈将军,你坚持住,我带你去找大夫。”盛语秋尝试扶起陈有中,才发现有一把利刃贯了他的腰腹。 陈有中抬起手,“不必了,能死在沙场,也是我的夙愿,何况还是为了百姓。” “他们都好吗?”盛语秋不敢再挪动陈有中,只是蹲在他身边。 陈有中笑了笑,“都好,多亏你们引走百人,除了死伤我们数个弟兄,百姓都好。” 盛语秋看着四下,在官兵的尸首边还躺着近十个南乾人。 盛语秋:“陈将军,谢谢……” 陈有中:“说什么傻话呢,他们都是我南乾的老部下了,能如此……是我们的殊荣。况且我还能等到你们回来,死而无憾了。” 迟林:“陈将军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陈有中看了看昔日的战友,“他们腰间有名牌,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不要像南乾将士,暴尸荒野,寻不到归处。” 盛语秋:“陈将军,您放心。” “盛姑娘,曾经因为南枫的事,我对你颇有成见。现下我似是明白了南枫为何如此喜欢你。南枫……”陈有中眼中泛起光亮,缓缓闭了眼。 “陈将军!”盛语秋看着陈有中垂落的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语秋……”迟林唤着出神的盛语秋,“陈将军已去,我们还是四下找找,或许还有存活的南乾人。” 盛语秋扶着树干站起。 四下静得可怕。 迟林和盛语秋认真地寻着每一个南乾人,想在其中找到幸存者。 天色阴沉,哗得下起了瓢泼大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有活的吗?”盛语秋朝着迟林大喊。 迟林:“没发现!” “我们再找找吧。”盛语秋又继续在林中草木边找寻。 “别找了,”迟林拉住盛语秋的胳膊,“南乾人原有二十三人,我们寻了二十二个,缺的是三叔,估计是身体抱恙和村民一起走了。” 盛语秋:“万一……” “官兵的尸首约五十,”迟林克制了情绪,“他们还要护着村民……死得惨烈。” “我知道,我就是于心不忍。”盛语秋收了收快要落下的眼泪,“都怪我错估了兵力,他们……” “范正则能带百人与我们同去已实属不易,你无需自责。”迟林伸出双手,想为盛语秋挡一挡雨,却只见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一股股滑落。 盛语秋望着被大雨模糊了的树林、小路和阁楼,动了动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我们回千瓷阁看看吧,”迟林拉着盛语秋往千瓷阁走,“阁内或许还有他们遗漏的物件。” 千瓷阁大门敞着,阁内有些乱。 迟林拾起剩下的树枝,把火又升了起来。 迟林:“这儿虽凌乱,但是好在他们都离开了。” 盛语秋往火堆边凑了凑,“等雨停了,我们寻了铁锹,把南乾人都葬了吧。” 迟林:“好,我去寻点吃食,应该还有剩下的。” 盛语秋点头,搓了搓身上湿透的衣衫。 初秋微凉,淋了雨还是有些冷,阵阵秋风从高处的窗户吹来,把火光吹得忽明忽暗。 盛语秋看着眼前的狼藉,随手拾起墙边的铁钉,想起小虎喜欢的“凿壁偷光”故事。 果然在临近的墙面上,就有个小小的凹陷。 第36章 盛语秋轻轻抚了抚小洞, 却发现小洞内有些光亮。她顺手用铁钉往深处凿了凿,光亮却更显。 “只缘身在此山中” 盛语秋她不禁想起此句,一时觉得血涌入脑。 韩大夫是在千瓷阁发现的卷轴, 而这句卷轴上的诗句, 实则是指千瓷阁楼体就是黄金宝藏。 盛语秋捻了墙边的尘土把小洞填上, 缓缓靠于墙边垂眼看着腰间的玉佩。 多少人为之命丧黄泉的黄金, 竟然就在此。 千瓷阁墙体浑厚, 其实内有夹层。如果通体为黄金打造, 确实可以买得起上百个瑄州城了。 “吃点东西吧, ”迟林在盛语秋身边坐下, 抬手递来一个馒头,“也没寻到别的,先垫垫肚子。” 盛语秋接过馒头, “又是北都卫上好的面粉做的?” 迟林笑了笑,“我猜比山洞里的馒头好吃。” “我真想回到过去。”盛语秋把馒头塞入口中,过了很久才慢慢咀嚼着。 迟林看着柴火迸溅的星星点点, “一切都会好的。” …… 天色未晚, 雨就停了。 山间的视野变得更清晰。 盛语秋和迟林却是一直忙到了夜深。 看着二十二个坟冢,盛语秋又挥起铁锹,喃喃自语着, “如果是我, 我也愿葬在梨花林处, 以梨花为尽。” 迟林用铁锹拍了拍盛语秋的小腿, “瞎说什么呢。不过梨花林边的河水与沐宁泉同源, 确是个好地方。” 盛语秋笑了笑,继续挖着坑。 迟林一把握住盛语秋手中的铁锹,“这已经没了尸首, 还挖什么?” “我猜师父也愿意与他们葬在一处,我想为他建座衣冠冢。”盛语秋拿起腰间的玉佩看了看,“这儿梨花遍地,师父会喜欢的。” 迟林也开始帮忙,“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的幸事。” “你呢?”盛语秋随口道。 迟林停了手上的动作,“亦然。” 盛语秋扬了一撬土,“我是问,我师父有你这样的朋友,算不算幸事。” “……算,”迟林想了片刻,“否则他徒弟可能……” 盛语秋:“可能什么?” 迟林:“早就把小命作没了。” …… 盛语秋在郑南枫的衣冠冢前磕了三个头,“师父,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为百姓所做的一切。” 迟林:“当真不把玉佩留在身边作个念想了吗?” 盛语秋:“不了,就让玉石和尘土归在一处吧。” 迟林抬眼看着微亮的天际,“还回京师吗?” 盛语秋站起身,也望着天边的红日。 朝阳把梨花林映得暖红,又豁然亮堂起来。 “不回了,”盛语秋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瓣,“那些熟识的都不在了。” 迟林看着阳光下的盛语秋,“可有什么打算?” “回家看看。就像韩忆说的,还有家人。”盛语秋把手心的梨花瓣吹落,“你呢?” 迟林:“回京复命。我若逃了,怕是要牵连众人。” “看来我无牵无挂倒是挺好,”盛语秋拍了拍迟林的肩,像是和老友道别,“走了,有缘再见。” 顿了片刻,盛语秋移开了目光,转身往梨花林深处走去。 “盛语秋!”迟林大声喊着。 盛语秋不过走出几步,却随着这声呼喊停了脚步。她抬头看着梨花繁落,犹如自己记忆中的那片梨花林。 “跟我走吧,”迟林的朝着盛语秋的背影大声说着,“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盛语秋没有回头,她扯了扯嘴角,自己竟然妄想着迟林挽留自己,亦或只是追上脚步。 盛语秋继续前行,苦笑着叹息,终归是痴心妄想了,其实又何须等一份遮挽,世上从来就不缺孤单的成长。 …… “你可算回来了,”二皇子刚推开门就蹦了这么一句,他随意地坐在桌边,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喝,“父皇责罚你了吗?” “不过是禁足半年,可惜就不能陪你去游猎了。”迟林端坐在一边,脸上却是不苟言笑。 二皇子放下茶盏,却还是一副懒散模样,“要我说啊,这开了春也没什么好猎的,乍暖还寒的,还不如在府中喝酒谈天来得自在。” 迟林睨了二皇子一眼,“你这般慵懒,就不怕又落下话柄?” 二皇子:“在你这我怕什么,别人爱怎么嚼舌根是别人的事儿。对了,听说六扇门的郑少卿是南乾人,真是没想到。” 迟林:“我书还没看完,改日再聊。” “你这逐客令下得不厚道,怎么去了一趟瑄州城,整个人都变了。”二皇子又给自己续了杯茶,“郑少卿唯一的徒弟也失踪了,京师到处都在传她也是南乾人。” “她不是。”迟林把目光收在手中的书籍上,却读不进心。 二皇子:“我一好奇就去了趟六扇门,虽然没打听到什么,但是却听着了不少八卦。想知道吗?” 见迟林不语,二皇子当他默许了,于是继续说道,“这个郑少卿的徒弟,就是京师那个女捕快,有个名号叫‘鬼眼’。听听多霸气,风光无限啊。” 迟林抬眼看着二皇子,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 “你光看我干嘛,不过这人前风光的事儿还有人后的凄惨。”二皇子把手指戳到茶盏中,轻轻旋着空杯。 “何如?”迟林问。 二皇子笑着起了身,他慢悠悠走到迟林面前,一把将他手中的书夺了去,“别看这些典籍了,自打我进门,你这一页就没翻过去。” 迟林把书拿回,反扣于桌案,“我听你说便是。” “虽然她目光如炬,可见其分,但是人无完人,上天总要拿走点什么,”二皇子砸吧砸吧嘴,“可惜她是个聋子。” 迟林:“她听不见?” 二皇子:“除非是巨大的声响,否则听不见,就靠读唇语,却也能正常交流。我是听六扇门管卷宗的老杨说的,以前他们常一起办案,熟得很。不过他却不知郑少卿是南乾人。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莫须有的谋逆之罪。” 迟林:“可知何处有梨花林?” 二皇子:“梨花?江南一带都有,成片的不多。问这干嘛?” 迟林:“我要去一趟江南。” 二皇子:“明年何时去?” 迟林:“现在。” 看着迟林推门而出,二皇子大声叫住他,“你还在禁足呢。” …… (三年后) 一阵唢呐声煞是喜庆,吸引了迟林的注意。 东昌郡不算偏僻,路上看热闹的人也多。 “这老盛家的姑娘真是别出心裁。” “可不是吗,别人都说八抬大轿来娶,这姑娘居然让别人骑骡子来迎亲。” “要我说啊,现在的姑娘都主意大得很。” “这年岁都不小了,怕是嫁不出去了,也不敢提太多要求。” “雇头骡子就能迎回媳妇,什么时候这好事也让我遇一回啊。” 迟林心头一紧,随手拉了其中一人,“可知新娘名讳?” “这姑娘闺名我们哪知,只听说年纪不小了,生得还挺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水灵灵的。” 迟林急忙追上接亲队伍,却见队伍进了一处宅院。 “哎哎哎,有请柬吗?”门口的小哥拦下了迟林。 “讨杯喜酒。”迟林把银袋塞到小哥手中。 小哥却反手塞了回来,“您别难为我,我们家公子交代了,无请柬不得入内。” 迟林识趣地转身离开,却在墙边直接拐到了后院。 □□而入后,迟林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又理了理衣衫,才匆匆寻去前堂。 远远地就听见傧相喊了一句“一拜天地”。 想着赶在礼成之前,迟林一个箭步蹿到了屋内。 “二拜高堂” 挤过人群,迟林离新娘仅有数米。 “夫妻对拜” 迟林迅速迈出步子,却被人拉住了胳膊扯了回去。 他回头去看着那人,耳畔响起一句“送入洞房”。 迟林眼前的人儿穿着水蓝色衣裙,她浅浅笑了笑,眼睛却是亮闪闪,似乎可以驱散这世间所有的卑劣与丑陋。 “语秋!”迟林一把将盛语秋揽入怀中。 盛语秋推开迟林,又拉住他的小臂离开,“跟我走。” 迟林跟着盛语秋的步子,没有说话。 东昌郡附近的山岭,是曾经盛语秋遇到白色发带少年之处。 这一回,却换成盛语秋领路,带着迟林去了梨花林。 盛语秋走在前面,“你怎么来了这儿?又接了什么密旨?” 迟林却一步迈到了盛语秋面前,极慢地说,“我来寻你。” 盛语秋皱了皱眉,“这慢条斯理的性子可不像你。刚才想干嘛?我堂妹的喜事儿可容不得捣乱。” 迟林:“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愿意骑着骡子嫁人的姑娘了。” 盛语秋嗤笑了一声,“她就是知道我干过这事儿,自个儿非要尝尝滋味。结果凤冠都颠得歪了,回头又该闷闷不乐了。” 迟林:“为什么不告诉我?” 盛语秋:“不告诉你什么?” 迟林轻轻触了触盛语秋的耳廓,又把视线对着她的眼。 盛语秋却躲开了目光,“习惯了,就忘了,也没当回事。” 迟林:“我便把那日的话,再说与你一遍。” 盛语秋看着随风飘舞的梨花,淡然应道,“都过去了。” 迟林抓住盛语秋的手臂,微微前倾,确认她看着自己,才认真说道,“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盛语秋聚了聚目,“公子慎言,可知捕快难娶。” “不畏多难畏无难。”迟林环抱着盛语秋,“我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于2020年4月6日完结。 挖坑必填的作者君,鞠躬感谢每一份陪伴,看完的小可爱们可以在APP端为全书评分。 爱你们! 连载文《精分王妃在线改命》,戳【作者专栏】可见,求收藏。 相府嫡女嫁予皇长子,本是一桩佳话。 不为佳话,单是那初见的一眼,相女安瑾也意惹情牵,为他敛了动若脱兔的秉性,扮起了端庄贤淑、温婉大方。 奈何王妃有意,王爷无情。 成婚七年,夫君也不曾留宿,终是与她分院而居,让昔日的相府明珠,活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祸不单行,安府遭人陷害,满门被斩。 绝望间,安瑾竟回到了八年前,穿越成初入王府的小丫鬟。 突然有了阻止安府悲剧的机会,无心顾及儿女情长的安瑾却意外发现,王爷心心念念的白月光,竟是自己。 —————— 当朝皇长子傅怀,矜贵得志、意气风发,唯对嫡妻不冷不热。 安府变故之际,傅怀才发现自己七年未曾正眼瞧过的王妃,举手投足间竟宛若心中的白月光。 多番探求,傅怀笃定安瑾就是她,那个让他爱而不得、错失两次的女人。 于是,爬墙头偷窥,在花园装偶遇,买下整条街的小吃…… 他用尽手段,只求她多看他一眼。 —————— 得知安瑾要搬离王府的那夜,他在瓢泼大雨中站了一宿。 安瑾问得冷漠,“王爷这是何苦?” 傅怀隔着雨幕望向她,声音哽咽:“瑾儿,我不愿再错过你第三次。灭门之仇,我替你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