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妾身邀你扛牌坊》作者:梦中说梦 文案: 悠悠千年,桑榆县共建成过二十四座牌坊。 牌坊下面,却只埋过二十三具枯骨。 多年以后,说书人还在茶楼酒肆之中津津乐道: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郑娴儿拍案而起:白骨是你们的白骨,鸳鸯是我的鸳鸯—— 牌坊太重,谁爱扛谁扛! 第1章 活葬入棺 月上中天。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楼家祠堂里却乌压压站了一院子的人。 廊下摆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盖子打开着,像怪兽张开了狰狞的大嘴,只等有人睡进去。 郑娴儿身上缠着沉重的铁链,被人拽着跌跌撞撞地进了门。 举目四望:公公,婆婆,几个大伯子和妯娌们,甚至各房各院的妾侍和丫鬟婆子们……府中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凡是能喘气儿的都来了。 无数道嫌恶的目光落在郑娴儿的身上,像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不知是谁在后面重重地踹了一脚,郑娴儿踉跄着扑到了地上。 始作俑者发出一声冷笑,又抬起脚来狠狠踩住她的后腰,不许她起身。 郑娴儿用手肘撑住地面,倔强地抬起头,迎上那些利刃般冰冷尖锐的目光。 堂中看守香烛的小厮趋上前来,躬身禀道:“老爷、太太,香炉里三支香都烧完了,一支都没有断!” 楼夫人看着那口棺材,神情有些痛惜似的:“既然祖宗未曾示警,那便是没有冤情了。——动手吧。” 郑娴儿心头一紧,忙挣扎着要起身,后面却早有两个仆妇一左一右上前拧住了她的手臂,架起她便要往棺材里面扔。 郑娴儿急了,一边挣扎着死命往地上赖,一边嘶声叫道:“就算你们送我下了地府,我也还是那句话——没有的事,我不认!” 她的话音未落,两边脸颊上已各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一个仆妇大声冷笑道:“不认?你亲自下地府跟三爷解释去吧!你是抱着牌位拜的堂,如今稳婆却说你已非完璧,你还敢说没有在外面找人?” 郑娴儿还待争辩,身子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摔进了棺材。二三十斤重的铁链砸在身上,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压成了饼。 楼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扶着龙头拐杖,脊背挺直,声若洪钟:“奉祖训:‘妇人失节,活葬入棺’!郑氏,你自己做下错事,怨不得别人!——封棺!” 黑漆漆的棺材盖子不知有多沉,被三四个小厮抬着,毫不留情地罩了下来。 郑娴儿有心反抗,胸膛上却被沉甸甸的铁链压得闷痛难当,一时连挣扎起身的力气都提不起了。 棺材里本来就黑,如今盖子压下来,仅剩的那点儿光线也被挤了出去,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了许多。 眼看着最后一线光芒彻底消失,郑娴儿的脑中“嗡”地一响,满心里只想着两个字:完了。 这个狭小的空间,就是她的葬身之所,她会在这里慢慢地窒息而死。 绝望,恐惧,以及将死而未死时的那种极端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惩罚——比死亡本身更残酷的惩罚! 片刻之后,郑娴儿终于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双臂和左肩上,抵住棺盖,咬紧牙关死命往上一顶—— 棺盖被掀开了细细的一道缝,然后便再也不动了。 外面不知是谁在喊:“动作快些!再下一根钉子,她就出不来了!” 石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棺盖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颤了起来。 郑娴儿不及多想,看准那道缝隙,迅速地把右手塞了出去。 就让他们把这只手砸断在外面吧,最好多流点血,看那些瞧热闹的人今晚还睡不睡得着!——郑娴儿恨恨地想道。 外面果然立时响起了一片惊呼。 郑娴儿发出一声低笑,忍着断裂般的剧痛,缓缓地将右手握紧成拳。 棺外响起了楼老爷子愤怒的声音:“果真是死性不改,到了这个份上还要耍花样!阙儿,去把她那只手砍下来喂狗!” 郑娴儿心头一跳。 阙儿?那个一直游学在外的五公子楼阙吗?他回来了? 听说这位五公子俊逸多才、清贵傲岸,恰又生得一副好相貌,是远近闻名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这只手折损在他的剑下,算不算一种另类的荣幸? 正这样想着,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位五公子走过来砍她的手了。 郑娴儿咬住唇角,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梦中说梦 说: 蠢梦新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新文数据关系到这篇文的生死存亡,所以请各位小主赏个脸,既然来了就多看几章吖! 故事开始啦—— 第2章 颠倒黑白 棺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郑娴儿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预料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郑娴儿正在疑惑,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面说道:“此事不妥,请父亲三思!” 隔着棺木,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渺远,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隔着生与死的,另外一个世界。 郑娴儿心头一松,身子无力地靠在棺壁上,紧攥成拳的手也松开了。 棺外,楼老爷子清瘦的老脸阴沉着,黑如后院柴房里陈年的干柴:“阙儿,此事不该你管!” 楼阙向棺沿上那只手看了一眼,缓缓回身,走到了楼老爷子面前:“父亲且请听我一言——杀一个不贞的女子容易,保全楼家的门声却难。此时处决三嫂,得不偿失!” 楼老爷子屈起三根手指捻着胡须,没有应声。 楼阙挺直了腰杆,不慌不忙地继续道:“贞节牌坊落成还需要一些时日,若是三嫂此时死了,到时候无人接旨受赏,父亲当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邻里乡贤交代?父亲昔年在朝中树敌颇多,届时若有人借题发挥,把‘欺君罔上’的帽子扣到咱们头上来,楼家这二十年的辛苦隐忍只怕要付诸东流!” 楼老爷子沉吟半晌,神色渐转凝重。 楼阙见他迟疑,又补充道:“何况二老当初为亡故的三哥娶妻进门,为的是以三嫂之名过继一个儿子来替三哥留后。如今三嫂虽然犯下大错,但事已至此……” 楼夫人听到此处,忙插言道:“阙儿这话也有道理。阴阳婚不好配,郑氏若死了,咱们再到哪里去找一个八字相合又肯嫁过来的女孩子?——可怜咱们的闳儿英年早逝,身后连一个延续香火的人也没有……” “你的意思是?”楼老爷子显然有些动摇了。 楼阙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三嫂是朝廷敕建贞节牌坊的贞妇,怎么会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今日之事定是小人挟私构陷,要借三嫂之事暗害我楼家满门!为了三哥的颜面、也为了楼家的前程,二老应当尽快查明真相,为三嫂做主才是!” “五兄弟莫非是疯了?郑氏与人通奸证据确凿,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长嫂胡氏在旁听着,气得直跺脚。 楼阙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大嫂,须知树倒猢狲散,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楼老爷子拈须颔首道:“阙儿此言,也有几分道理。” 那座尚未建成的贞节牌坊,象征着皇家恩赏的荣耀。已在小小桑榆县憋屈了二十年的楼家,日后或许还要靠着那座牌坊东山再起。 此时杀掉牌坊的主人,显然是自绝后路的愚蠢之举! 楼老爷子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郑娴儿,但他更加不敢拿楼家的前程去赌。 所以,黑着脸想了许久之后,他老人家终于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这是内宅的事,夫人决定吧!” 楼夫人答应了一声,正要开始训话,楼阙已踏着灯影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臂弯:“母亲,夜深了。” 郑娴儿在棺内听到此处,只来得及翘一翘嘴角,然后便觉得眼前一黑,后面的事一概不知道了。 连日忧惧,又受了许多刑罚折磨,她能撑到此刻已属不易。 醒来已是在自己的房中,之后便一直昏昏沉沉地发着高烧,一直过了七八天。落桐居的丫头婆子们只恨不能即刻把她拖出去埋掉,谁也不肯用心照料她。 再后来勉强能起身了,便听说楼夫人下了严令,命她每日要到祠堂跪两个时辰,不许在府中四处走动。 郑娴儿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判决。 她每日早起便到祠堂来,洒水扫地、修剪花木……本该由奴才们做的事情,她都一一地接了过来。 做完这些差事再跪两个时辰,差不多也就到了日落时分。 日日如此,周而复始,实在是要多安分有多安分。 某日午后,日影暄暄。 郑娴儿正在祠堂里绣花,忽然眼前光影一暗,吓得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忙把手里的绷子藏到了身后。 仰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郑娴儿的脸上立时褪尽了血色。 不是因为眼前之人的面貌有多凶恶,而是因为—— 梦中说梦 说: 打滚求收藏! 第3章 你要赶我走? 她刚刚藏起来的是一方没绣完的手帕,那帕子上的图案,是并蒂莲花。 一个寡妇,坐在祠堂的地上,绣并蒂莲花。 说好的跪捧香炉、诚心悔过呢? 最初的惊骇过后,郑娴儿的两颊渐渐地滚烫起来。 楼阙拂一拂衣袖,迈步进门。日光透过窗前竹帘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的脸上,熠熠如星。 这时楼阙的脸上已看不出喜怒,仿佛刚才的笑意根本不曾存在过。 郑娴儿不敢再看他的脸,忙低头定了定神,笑着站起身来:“今日既不是初一十五,也没有祭祀仪典,五公子到祠堂里来做什么?” 楼阙看见她虚张声势的样子,眉梢微动,玩味地勾起了唇角:“若不到祠堂里来,如何知道三嫂是不是在这里诚心悔过呢?” 他的目光扫过郑娴儿藏在身后的手,意有所指。 这句话暗含讥嘲,反激起了郑娴儿的倔气。 她昂首挺胸,不甘示弱:“诚心悔过?楼家可以打我杀我,要我悔过却是万万不能!五公子若看不惯,大可说给太太听去,我至多不过再进一回棺材罢了!” 楼阙闻言不觉失笑:“这会儿你倒是视死如归了?那夜封棺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吓得脸色都白了,死到临头还硬生生从棺材里伸了一只手出来!” 郑娴儿有些恼羞成怒,又不好发作,只得忿忿地向对方瞪了一眼:“如果你是来调侃我的,这会儿差不多也够了;如果你是来向我索取救命之恩的报酬,我如今的处境……” 楼阙走到桌旁坐了下来,接着她的话头说道:“你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太妙。这两日父亲已经着手在近支晚辈之中替你物色嗣子——等你把儿子过继进门、贞节牌坊的事也告一段落之后,楼家恐怕也就不会再有留下你的理由了。” 郑娴儿听到此处,心里便腾地烧起了一团火:“原来五公子是来警告我的?实在不劳您费心,这些我都知道!” 楼阙狐疑地看着她:“莫非三嫂早有对策?如此说来,倒是做兄弟的多管闲事了!” 郑娴儿始终猜不透他的来意,心里存了疑虑,说出口的话便难免火药味十足:“我的命一向由不得我自己,哪里能有什么对策?五公子今儿特地过来同我说这些,莫非是打算送佛送到西?只不知道我应当用什么来换取你的庇护呢?我无才无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我这个人了。——五公子要收下吗?” 楼阙听到此处,脸色一沉,语气也立时冷了下来:“三嫂想岔了!我能救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我也没有道理护你一世!如今你要活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开楼家!” “你要赶我走?”郑娴儿心头一紧。 楼阙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你该知道楼家早已容不下你。横竖你也不是个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女子,没道理留在这个鬼地方等死——郑家是不能回去的了,我可以送你和你的心上人离开桑榆县,盘缠和将来安家的银两都已经替你们预备好了。” 郑娴儿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苦笑出声:“你也觉得我必定有个奸夫?” 楼阙拧紧了眉头。 郑娴儿转到他的面前,仰起头来直视着他:“五公子救我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没有奸夫,你让我出府之后投奔谁去?我贪生怕死是不假,可是这一次……我无处可逃,我也不打算逃!都说楼家容不下我,可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偏要在这座院子里坦坦荡荡、风风光光地住下去!” 楼阙似乎有些震动,随后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楼家的日子不好过。你年纪还轻,就算侥幸能保全性命,又岂能当真为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守一辈子寡?” 郑娴儿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不愿守寡又能怎样?这天下何曾给女人留过活路!我纵然离了楼家、离了桑榆县,也不过是从一个囚笼挪到另一个囚笼、从一个绝境逃到另一个绝境罢了,何苦多费那番工夫?” 第4章 以身相许要不要? 楼阙看着她涩涩的笑容,许久无言。 待回过神来,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叹道:“你既不愿走,那也罢了。我的住处便在藏书楼前面那所院子,今后你在府里若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叫底下人来找我。” 郑娴儿涩然一笑,尽力装作轻松的样子:“找你帮忙?我如今的名声可坏得很,你就不忌讳瓜田李下?” 楼阙唇角一勾,言语中又带上了几分揶揄的意味:“这番话,只怕三嫂未必是出于真心。” 郑娴儿闻言,干脆把手中那块绣着并蒂莲花的帕子往桌上一扔,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你倒是把我看得透透的了——唉,人生短短数十年,什么人言可畏、什么瓜田李下,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前日你救了我一命,今日又这般盛情来助我,我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不知五公子肯不肯要?” 楼阙立刻拂袖向后退了两步:“不要!” 郑娴儿的小把戏得了逞,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 岂知没等她笑完,楼阙忽又补充道:“君子不乘人之危,‘以身相许’这样的‘酬谢’,我是不收的。不过,三嫂若对我有意……” 郑娴儿的笑声戛然而止,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看到她吓呆的模样,楼阙愉悦地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喂,你把话说完!”郑娴儿追了上去,决意要问个明白。 她若对他有意,然后呢?他想怎么样? 楼阙迈出门槛,忽然站定不动了。 郑娴儿收脚不及,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背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时,院门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声。郑娴儿吃了一惊,忙转身逃回堂中。 楼阙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迎着笑声走了出去,冷着脸:“这里是楼家祠堂,不是西街庙会!二位不请自来、肆意笑闹,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郑娴儿惊魂未定,忍不住伸手将窗前的竹帘掀开一角,偷偷向外窥探。 只见廊下多了两个身穿儒袍的年轻男子,穿青色的那个靠着柱子站着,穿紫色的那个却挂着一脸夸张的笑容,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了同伴的肩上:“哟哟哟,延卿兄你快看呐!桐阶何时对咱们这样疾言厉色过?他刚刚必定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不巧被咱们给撞破了!” “你别乱说!”楼阙的语气很不好。 那紫衣男子“嘿嘿”地笑着,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哟,恼羞成怒了?我们刚刚可看得真真儿的,一个穿湖蓝色衣裳的小姑娘在门口跟你拉拉扯扯了那么半天,是不是?桐阶啊,我们两个可在这儿站了足足有一刻钟了,这么长时间,你跟那小姑娘鬼鬼祟祟躲在屋里做什么呢?” 楼阙黑脸:“当着我楼家历代先祖的面,沛民兄还是尊重些的好!” 原来这二人都是楼阙念书时候的同窗好友。青衣的姓黎名赓字延卿,紫衣的姓葛名丰字沛民。二人虽不及楼阙声名远播,在这小小县城却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了。 此时看见楼阙当真恼了,葛丰觉得有些没脸,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身去问黎赓:“延卿兄也看见了,是不是?” 黎赓向祠堂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头上梳的是回心髻。” 葛丰一蹦老高,“哇呀”一声叫了出来:“回心髻?那可不是小姑娘梳头的式样!难道桐阶在这里藏着的竟是个小媳妇?天呐,桐阶兄你……你枉读了圣贤书,竟然、竟然跟人家的小媳妇偷偷摸摸,你真是……” 楼阙“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拍在了旁边的石桌上:“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念往日之情!” 梦中说梦 说: 沛民兄是我的菜\(^o^)/~ 第5章 别是个狐狸精吧? 郑娴儿正隔着竹帘瞧得起劲,却见那葛丰忽然弓着身子往前窜出一步,竟向这边奔了过来,边跑边叫:“心虚成这样,还说没鬼?我偏要看看里面藏着的是何等尤物,别是个勾人的狐狸精吧?” 郑娴儿吃了一惊,忙放下竹帘坐回桌旁,心中“怦怦”乱跳。 廊下,楼阙眼明手快地伸手抓住葛丰的手腕,一把拽了回去:“你果真要与我割袍断义?” 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葛丰吓了一跳,这才知道他是动了真格的。 看样子,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呢!——葛大才子的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几转,老实了。 郑娴儿在里面心惊肉跳了好一会儿,直到黎赓打圆场的声音响起来,她才算是勉强松了一口气。 这屋里本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世人的眼睛都脏得很,若是真叫人闯进来瞧见她,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已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可若是连累了楼阙,她岂不罪该万死? 正这样想着,外面又隐隐传来了葛丰的声音:“我只是在替你高兴嘛!你这大半年为了一个女人消沉成那样,我和延卿……”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地听不清了。 郑娴儿重新掀开竹帘,果然捕捉到了三人相携出门的背影。 危机解除,郑娴儿的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股说不清来由的闷气。 是因为楼阙没说完的那句话,还是…… 眼看着炉中的香一点点燃尽了,郑娴儿终于坐不住,只得收拾了针线提前打道回府去。 落桐居廊下,丫头婆子们正围坐在一处抹骨牌,地上瓜子壳丢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收拾。 郑娴儿走过来时,陪嫁丫鬟小枝从厢房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鬼鬼祟祟地缩了回去。 大丫头兰香扔下手里的骨牌,阴阳怪气地道:“没脸的东西,还敢露头呢!我要是你呀,出门一定得找块黑布盖住脸,哪敢光天化日的出来丢人现眼!” 小枝顺着墙根溜了出来,走到郑娴儿的面前没好气地问:“奶奶今儿怎么回来得早?两个时辰跪满了?” 郑娴儿径直走进房中坐下,淡淡道:“前儿买办送来的彩线颜色不好,明日你出门替我跑一趟去。别想跟外面那帮狗奴才学着糊弄我,秦桑阁的东西,我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 小枝痛快地答应了,径自开了郑娴儿的箱笼去找银子。 兰香在外头听见,干脆起身走了进来,一边装模作样地收拾桌凳,一边故意嘀咕道:“一绺丝线也要挑三拣四,找男人的时候怎么就来者不拒了?” 郑娴儿本来懒得理会这些闲话,却听见外头一个婆子大声抱怨道:“今儿又有人从墙外扔破鞋子进来了,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唉,也亏得咱们奶奶沉得住气,这要是换了我啊,早一根绳子吊上去了!” 郑娴儿把手里的绷子往床上一扔,抬起头来:“韩大娘的面皮那么薄吗?那可糟糕了!你是我的奴才,我没脸就是你没脸——这会儿你老人家要上吊也来得及,现成的绳子在井栏上放着呢!” 韩婆子闻言,气得满脸褶子乱颤:“我又不曾偷汉子,那绳子怕还套不到我的脖子上!” 郑娴儿横了她一眼,嗤笑:“那可说不准,你不妨试试看?” 这时,另一个大丫头桂香忽然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眼底藏了一点奇怪的兴奋之色:“原来奶奶早回来了,叫我好找!太太那里差人来传话,叫您快些过去呢!” 第6章 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郑娴儿匆匆赶到宁萱堂,果然里面正热闹着,丫头媳妇团团坐了一屋子。 楼夫人看见郑娴儿来了,便如往常一样招手叫她在身旁坐下,神态平和安详:“跪了这几日,可想明白了?” 郑娴儿低下头,淡淡道:“想明白了。” 大嫂胡氏在旁“嘿”地冷笑了一声:“这就想明白了?前几天不是还至死不认吗?” 郑娴儿充耳不闻,只管低头喝茶。 楼夫人见状微微颔首:“你能悔悟便好。我正要告诉你,昨儿孟家兄弟已经把阿祥的尸首带回来了。——他在省城附近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沟里落了水,淹死了。” 郑娴儿皱了皱眉,抬起头来:“是自己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楼夫人的丫鬟瑞儿沉下脸来,厉声喝问:“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疑心太太……” 郑娴儿放下手里的茶碗,神情语气澜不惊:“瑞姑娘误会了。太太叫人把那奴才抓回来严审,自然是要抓活的,我岂会不分皂白胡乱猜疑?——只是,太太不肯轻造杀孽,却不代表当日设局陷害我的人不会着急灭口。” 楼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坚持否认那件事?刚刚不是说想明白了?” 郑娴儿苦笑:“想是想明白了,那也不能端着旁人扣过来的屎盆子过日子啊!” 胡氏仍旧冷笑着,用她那特有的尖锐嘶哑的声音嘲讽道:“你倒说说看,‘旁人的屎盆子’怎么会钻到你的被窝里去?你那件丑事已经是铁证如山,如今奸夫死了,你就以为可以推个干干净净了?叫我说,那奴才死得蹊跷,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下的毒手呢?” 郑娴儿心烦意乱,狠狠向胡氏剜了一眼,不再接她的话。 这会儿由不得她不烦乱——那奴才死了,她还怎么去找幕后主使之人? 难道就任由那毒蛇在暗处盘着,保不定什么时候再出来咬人一口? 楼夫人转着手上的佛珠,许久才道:“罢了。这件事过去了,谁都不许再提!” 胡氏不情愿地低头应下,楼夫人便又向郑娴儿道:“老爷已经看好了西街你三叔家的小孙子梁儿,过几天就要接过来。到时候你冷眼瞧瞧,若是没什么不妥,梁儿就是你的儿子了。” 郑娴儿正要推脱,二嫂朱金蓝已抢在她前头开口道:“西街三叔家,跟咱们已经出了五服了,是不是有点远?” 楼夫人不以为然:“都是楼家人,辈分又不错,说什么远近亲疏!等梁儿过来不就亲近了?” 朱金蓝讷讷地低了低头,随后又强笑道:“话虽这样说,可是三叔那边毕竟贫苦了些,跟咱们——儿媳的意思是,府里几位兄弟都还年轻,子嗣之事大可不必着急。大哥那边铮儿已满周岁……” 胡氏在旁听见这话,气得柳眉倒竖:“你要卖人情给那淫妇,大可把你自己肚子里那个过继给她,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朱金蓝脸上一僵,红着眼圈低声道:“自家骨肉,分什么彼此?我若有福生下男丁,一定愿意过继到三弟妹膝下……” “好了,”楼夫人语气不善地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此事以后再说吧!” 朱金蓝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楼夫人向众人扫视了一圈,目光仍旧回到了郑娴儿的脸上:“今日叫你过来,还有一件事——明儿是朱家老太君千秋,你同我前去贺寿,不必去跪祠堂了。” 梦中说梦 说: 今日更新—— 按惯例,刚开的新坑更新速度不会很快,厚颜推荐一下俺的完结文《哀家克夫:皇上请回避》,要一如既往地爱俺吖(づ ̄3 ̄)づ╭~ 第7章 论寡妇的自我修养 朱家老太君何氏,便是二少奶奶朱金蓝的曾祖母,也是桑榆县一个极有名的人物。 二十三岁守寡,独力教养两个儿子成人,如今活到九十岁上,由中了进士的孙子请得诰命封为正四品恭人,端的是一位福德双修的巾帼楷模。 郑娴儿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却架不住旁人指名要见她,由不得她不来。 见了面,少不得按着晚辈的规矩行了拜寿的大礼。在座的女宾们都对敕建牌坊的贞妇很感兴趣,楼夫人便大大方方地将郑娴儿牵了出来,任她们看了个够。 何太君摩挲着郑娴儿的手,眯起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歪着头问道:“你在婆家住得可还习惯?” 郑娴儿笑道:“很习惯。” 何太君努力将下垂的眼角提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只‘习惯’可不成!妙龄新寡,哪里保得定身边没有人眼馋心热?你得好好打定主意,莫要走岔了路!” 楼夫人在旁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强忍怒气冷笑道:“您老放心,郑氏的品性,我们楼家还信得过!” 旁边不知是谁家的女人悠悠道:“老太君是过来人,她老人家的话总不会错的。三少奶奶年纪轻,相貌又确实太出众了些,今后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楼夫人想起前几日的事,脸色沉了沉,忍不住向郑娴儿剜了一眼。 何太君放开郑娴儿的手,看着楼夫人叹道:“你是做婆婆的,可不能心太软了!前朝的香烈夫人也是年轻守寡,为着不堪恶仆侵扰,割面数十刀自毁容颜以全名节,那才是守寡之人该有的心性!你道嫁个牌位就算‘贞妇’了?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楼夫人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郑娴儿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冷着脸站了起来:“话不是这样说的吧?老太君自己也是年轻守寡,我瞧着您倒是生得一副头圆额平、眼大眉秀的好面相——怎么,您老人家年轻的时候竟没有自毁面容以全名节么?” 楼夫人脸色一沉,厉声喝道:“不得放肆!” 郑娴儿偏偏是个放肆惯了的。眼见这堂上不会有人同她一路,她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拂一拂衣袖便昂然走了出去,谁叫她也不理。 才到廊下,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楼阙同一个绿衣黄裙的妙龄女子并肩而来。 眼前的画面十分和谐,郑娴儿却忽然觉得院里的阳光有些刺眼。 楼阙抬头看见郑娴儿,也有些诧异:“三嫂?你怎么出来了?” 郑娴儿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不惯见生人,在里头坐着浑身不舒坦,还不如回府去跪祠堂来得自在些。” 楼阙闻言不禁失笑:“三嫂这性子,还真是……” 旁边那个女子忽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楼阙的脸,那神情活像白日里见了鬼。 楼阙笑容不变,看着郑娴儿道:“母亲多半要到午后才肯动身,不如我送三嫂先回府去?” 郑娴儿正要推辞,旁边那女子已急急地抱住了楼阙的手臂:“不行!表姐让你接我来给老太君拜寿,这会儿你还没有送我进门,就不算有始有终!我要你陪我进去!” “陈四小姐,请自重!”楼阙不客气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原来那女子是朱金蓝的两姨表妹陈景真。她出身豪富,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是从来没有人敢给她气受的。 这会儿被楼阙当面呵斥,这姑娘又羞又恨,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她却不肯跟楼阙争吵,反向旁边跨出两步,拦住了郑娴儿的去路:“你就是楼家那个寡妇?今日是老太君的千秋,你打扮得娇娇俏俏的过来做什么?莫非是受不了寡居寂寞,打算在朱家寿宴上卖弄一番风情?” 郑娴儿扯扯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陈四小姐,非礼勿言呢。” 陈景真“嗤”地冷笑了一声:“你知道‘非礼勿言’就好!你是寡妇,跟男人一同回府成什么体统?桐阶还要陪我,你自己回去吧!” 郑娴儿眉眼弯弯,笑得愈发温柔:“我自己回府倒无妨,只是陈四小姐一个姑娘家这样缠着我们五公子,难道就不怕有碍名声么?” 陈景真气得瞪圆了眼睛,尖声大叫:“我和你怎么能一样!我跟桐阶是……” “三嫂,我们走吧。”楼阙径直转向郑娴儿,作了个“请”的手势。 第8章 你不要多心 马车上,郑娴儿靠着车窗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楼阙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烦躁,闭上眼睛打算养养神,却被脑海中一些零乱的光影扰得愈发心神不宁。 坚持了片刻之后,他重新睁开眼,看向郑娴儿的侧影。 那一瞬间的感觉,竟是……似曾相识。 楼阙一惊,猛然坐直了身子:“你,当真是城西郑木匠的女儿?” 郑娴儿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他。 楼阙定了定神,移开了目光:“我的意思是,三嫂言行气度不像寻常的小家碧玉,倒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郑娴儿不知道该如何接他这句话,只好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装傻。 楼阙却也不像是在等她回答的样子。他右手紧攥着扇子,左手握成拳搭在车窗上,目光不太自然地看向外面,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郑娴儿心下愈发狐疑,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读书不读书,脸上哪里看得出来呢?你倒是个有名的大才子,方才还不是凶巴巴的差点把人家小姑娘给气哭了?” 楼阙勉强笑了笑,左手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了:“我跟她不熟,你不要多心。” 郑娴儿“嗤”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多心?” 楼阙面无表情,只眼角微微地动了一下。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今日二嫂特地托你去接她,显然是存了牵红线的心思。陈四小姐家世不错,模样又好,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礼……” “‘知书’或许是真的,至于‘达礼’么?嘿!”楼阙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郑娴儿细品了品他的言外之意,再看看他的脸色,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她素来爱笑,心里的阴霾一散,眉眼便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马车的轮子“吱呀吱呀”地响着,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家。郑娴儿抬手扶了扶脑后的发髻,用指尖挑起车帘,闲闲地看着外面过往的行人。 “三嫂。”楼阙忽然又开了口。 郑娴儿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楼阙似乎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嫁到楼家?” 郑娴儿想了想,抿嘴笑了:“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愿意嫁给一个死人?” 楼阙没有出声,似乎算是默认了。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敲着车窗,淡淡道:“这辈子总是要嫁人的。我若嫁予个门当户对的小商小贩小匠人,受苦受累不说,又不知道能不能有好命碰上个性子好的。将来还要生儿育女,又是一道鬼门关……算来算去,要男人做什么呢?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嫁个死人省事。” 楼阙的眉心拧了一下,似乎十分不赞同,却没有出言反驳她的话。 郑娴儿却不知怎的把自己给说委屈了,眼眶一酸,便有眼泪要掉下来。 为了怕楼阙看见,她忙又重新背转身去,涩声补充道:“前年我娘死了——就因为一顿饭烧糊了,被我爹活活打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楼阙的声音才低低地响了起来:“原来如此……” 郑娴儿擦擦眼角,坐直了身子。 片刻之后,她又听到楼阙轻声道:“千人千面,也不是每个男子都那样凶狠的。” 郑娴儿咬住唇角,生生地把眼泪忍了下去:“是。如今我知道了。” 楼阙叹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马车驶进熟悉的街巷,楼府就在前面不远了。 郑娴儿咬了咬牙,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楼阙的眼睛:“五公子,我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已经晚了?” 楼阙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马上又坐正了身子,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不晚。” 梦中说梦 说: 不晚(#^。^#) 楼阙:并不是每个男人都那么凶好嘛!至少我就很温柔的啊!实不相瞒我觉得我很适合你! 娴儿:我滴妈呀,读书人这么奔放吗?好怕怕,好想回家…… 蠢梦:装,你再装! 第9章 当真毁了这张脸 傍晚时分楼夫人回府,果然又叫人来传郑娴儿到宁萱堂去。 郑娴儿早有准备,一进门就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哐啷”一声大响,是楼夫人盛怒之下将茶碗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郑娴儿低头避让了一下,随后又坦然地挺起了胸膛:“太太息怒。” “息怒?楼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叫我怎么息怒?!”楼夫人戳着郑娴儿的额头,气得浑身发颤。 郑娴儿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不慌不忙:“今日之事,我并没有做错什么。那些女人倚老卖老,对咱们家的事指手画脚,难道我便老老实实地听着不成?我一个晚辈倒不怕听几句训斥,可太太您是曾受过朝廷诰命的正二品夫人,难道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会教训,倒要拜托旁人来替您教导吗?那些女人分明是欺太太好性子,借此机会想蹬鼻子上脸呢!” 楼夫人听她说得无礼,几次想开口打断。无奈郑娴儿的声音清亮明快,旁人压根儿插不上话,到底还是让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篇话说完了。 好容易等她停下,楼夫人却已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郑娴儿天然带笑的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下,看上去倒像是挺得意的样子。 楼夫人拍了拍桌子,厉声道:“照你这么说,你今日那般放肆无礼,倒是为了我和老爷的颜面?” “自然是的。”郑娴儿面不改色地道。 楼夫人飞快地转着手中的佛珠,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发出一声冷笑:“你这张嘴惯会颠倒黑白!你今日分明害得我成了她们的笑话,竟还有脸说是为了我!” 郑娴儿眨眨眼睛,笑了:“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我出身市井,自幼不曾学过什么规矩,长到如今养成了一副放诞无礼的性子,那也不是老爷太太的错啊!那些女人总不能硬说是太太教坏了我吧?” 楼夫人细细地想了想,果然今日郑娴儿走后,众人尽皆骂她是个不懂事的野丫头,并没有人敢说楼家如何如何。 如此一来,楼夫人虽知道郑娴儿在强词夺理,一时倒也不好重罚了。 朱金蓝见状,忙在旁笑道:“原来三弟妹心中早有分寸,太太这下可放心了吧?如今咱们倒也不必担心得罪了人,朱、楼二姓原本便是一家,哪里会为一句话的事起什么龃龉呢?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楼夫人如梦方醒,忙向郑娴儿骂道:“糊涂东西!老太君是什么人,那也是你能顶撞的?今日要不是看在你二嫂的份上,朱家岂能饶你!” “太太说得是。我承了二嫂这份人情便是!”郑娴儿粲然一笑,眉眼弯弯。 朱金蓝忙低头谦逊,两边劝慰了几句,总算把楼夫人的怒气压了下去。 眼见风暴似乎过去了,郑娴儿便自己站了起来,弯下腰不住地揉着膝盖。 楼夫人刚刚缓和几分的脸上又堆起了阴云:“看样子,你确实是该好好学一学规矩了!” 郑娴儿闻言立刻垮下了脸:“不要吧?刚进府的时候明明已经学过了啊……” 楼夫人怒视她许久,冷笑道:“你今日的言行举止,哪里像是学过规矩的样子?我看你是越发轻浮放诞了!你若记不住自己是个寡妇,不如就当真毁了这张脸,安安分分地在屋子里呆着算了!” 郑娴儿吓了一跳,忙站直了身子,强笑道:“太太别吓我,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倒不是怕变成个丑八怪,我只怕将来顶着一张烂脸下了地府,三爷嫌丑不认我是他媳妇怎么办?” 朱金蓝也忙在旁劝道:“太太先消消气,这样大的事,总该跟老爷商量一下的。” “不必了,”楼夫人冷笑道,“内宅的事我还做得了主!闳儿在天有灵,必然也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你这就替我吩咐下去——” 梦中说梦 说: 完了,要毁容了……_(:з」∠)_ 第10章 府里断断容不得她 “五公子!”郑娴儿忽然抬起头,向门口惊喜地唤了一声。 楼夫人一句威严的命令被从中截断,恼得她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朱金蓝狐疑地向门口看了一眼,皱眉:“三弟妹在叫谁?” 她的话音未落,楼阙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楼夫人冷哼一声,语气不善:“你今日又是来替她说情的?” 楼阙走到郑娴儿身旁站定,神色平淡:“今日三嫂无罪,用不着谁替她说情。” 楼夫人心头一跳,耳边已听到朱金蓝若有所思的声音道:“听丫头们说,今日三弟妹是坐五兄弟的马车回来的?” “不错。”楼阙一脸坦然。 楼夫人将一串佛珠整个儿攥在掌中,目光锐利地盯着郑娴儿,恨不得在她的脸上瞅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堂中静得吓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朱金蓝叹气的声音:“都是一家人,同车而归倒也不能说是不合规矩,只是……三弟妹毕竟是寡居,传出去不好听啊!” “够了!”楼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还嫌落桐居这潭水不够浑吗?阙儿,今日你不替郑氏说情便罢,你若敢多说一个字,这府里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郑娴儿听着这口风不太妙,心里不由得暗暗忧急。 楼阙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儿子已说过了,今日不替谁说情。只是儿子心里有一点小见识,关系到咱们府里的名声和前程,不敢不说给母亲知道。” 楼夫人瞪着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准了。 楼阙偏过头去向郑娴儿看了一眼,淡淡道:“听闻今日三嫂惹了朱家老太君生气,起因却是老太君和宾客们质疑三嫂行止不端、有辱门庭,不知是否有此事?” 朱金蓝忙在旁笑道:“哪里有那样严重!老太君不过提了提香烈夫人的往事,劝勉三弟妹加倍谨慎罢了。她老人家也是爱惜晚辈的一番好意,谁知三弟妹多心……” 郑娴儿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朱氏说她多心,分明是在暗指她心中有鬼,当她听不出来么? 这时楼阙已经接上了话,神情依旧淡淡的:“问题就出在这番‘好意’上。咱们楼家是簪缨世族,主仆上下人人端肃谨严,哪里用得着三嫂自毁容颜以保全贞节?她们劝三嫂效仿香烈夫人,岂不是暗指我父子兄弟和府中奴仆卑劣无耻,连矢志守寡的贞妇都不放过?” 楼夫人听到此处,忍不住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岂有此理!”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急道:“是了是了!今日朱家那些女人口口声声说咱们府里有人‘眼馋心热’,那时我没往别处去想,谁知她们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含血喷人吗?” 楼阙没有接她的话,却向楼夫人道:“母亲,今日三嫂若当真毁了容颜,那便是向天下人明说咱们府里的男人都是觊觎贞妇的无耻之徒了!” 楼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得额上冷汗涔涔。 郑娴儿缓缓地转过身,向楼阙行了大礼:“难怪人说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今日若非五公子指点迷津,我竟险些犯下大错!” 楼夫人听出郑娴儿是在嘲讽她,却偏偏无法反驳,只得附和着叹道:“到底还是阙儿见事明白。” 楼阙谦逊了一番,又道:“母亲且莫多心,其实何太君和诸位长辈倒未必是恶意。三嫂的出身,毋庸讳言,到底比不上咱们诗礼人家。如今旁人想到三嫂,首先要想到她出身市井,年纪又轻,多半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如此一来,自然忍不住想要劝勉于她,又不免要疑心她是否能配得上那座牌坊了。” 楼夫人沉吟许久,终于又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梦中说梦 说: 五公子英雄救美×2 第11章 又见一年桃花开 楼阙微微一笑,从容道:“世间种种误会,多因臆测而起。三嫂深居简出,旁人不曾得见其仪容气度,自然难免多生疑虑。依儿子看来,就该让三嫂多出门见见人,与各家的太太小姐们熟识了,她们自然会知道三嫂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先前的疑窦也可尽消了。” “你确定她可以出门见人,不是出去给楼家丢脸?”楼夫人冷哼一声。 楼阙信心满满:“母亲多虑了。三嫂言行举止自有一番风华,便是比那些世家的小姐太太们也未必逊色!若非如此,母亲当初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为三哥娶她进门呢?” 楼夫人似乎有所触动,低下头沉吟不语。 朱金蓝在旁笑道:“三弟妹自然是不怕见人的,只是寡居之身抛头露面毕竟有些不妥。——五兄弟可有良策?” 楼阙侧过身子向她作了个揖:“此事怕是要着落在二嫂身上了。事关楼府名声,望二嫂切莫推辞。” “怎么又到了我身上了?”朱金蓝大惑不解。 楼阙微笑:“听闻二嫂有意接陈家四小姐来府中小住,可有此事?” “了不得!”朱金蓝用力拍了一下巴掌,“五兄弟莫非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我才刚派了马车往陈家去,人还没接过来,你就知道了!” 楼阙没有理会她的弦外之音,自管顺着原先的话题接道:“城中世家小姐们的‘兰园雅集’,陈四小姐是次次必去的。今后陈四小姐住在咱们府里,便可请她顺路捎带三嫂同去,二嫂以为如何?” 他二人说得挺热闹,郑娴儿在旁边始终没能插上话,一时不禁有些懊恼。 楼夫人摇了摇头,皱眉道:“既是小姑娘们的聚会,她去只怕不合适。” 楼阙向郑娴儿看了一眼,仍旧笑着:“三嫂如何不是小姑娘了?咱们家没有女孩子,母亲大可将三嫂当作自家女儿看待。毕竟三嫂已进了咱家的门,她若被人嘲笑小家子气,咱们难道便有脸了?” 楼夫人起初尚要反驳,听到后面却不由得变了脸色。 楼家没有女孩子,那是因为…… 漫长的沉默过后,楼夫人咬了咬牙:“出门跟着姑娘们长长见识也好,只怕陈四姑娘未必肯带她。” 朱金蓝笑道:“我那表妹的性子,我可拿不准!主意是五兄弟出的,不如就让五兄弟自己去跟她说吧!” 郑娴儿本能地不喜欢这个提议,闻言立时站了出来:“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五公子替我去求人?既然是为我打算,自然该由我自己去跟陈四小姐说!” 朱金蓝以扇遮口,发出一声轻笑:“三弟妹有所不知——在景真面前,五兄弟的话可比咱们的有用多了!” 楼阙敛了笑容,诚恳地向朱金蓝道:“二嫂莫要说笑。我们都是外人,不便贸然开口相求,此事还是要拜托二嫂从中周全。” 朱金蓝却笑眯眯地看了他两眼,“嗤”地一笑:“算起来,总有大半年不曾看见五兄弟露点笑影了。今日五兄弟心情甚佳,不知是因为谁的缘故呢?” 郑娴儿诧异地抬起头,看向楼阙。 这个人——他不是经常笑吗? 楼阙避开朱金蓝的目光,淡淡道:“这大半年我游学在外,同样也不曾见过父母兄嫂的音容笑貌。” 朱金蓝闻言,笑意更深了几分:“你倒会打马虎眼!这事儿你可瞒不住我,先前二爷私底下对我说,五兄弟性情大变,都是因为……总之哪一日你若重现了笑颜,那必定是冬去春来,又见一年桃花开了!”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懵懂:“二嫂是不是糊涂了?如今明明是初秋天气,哪里来的桃花?” 朱金蓝朝她挤了挤眼,笑而不语。 楼夫人脸色一沉,重重地将佛珠掷在了桌上:“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第12章 五公子,请放尊重些! 从宁萱堂出来,却只有郑娴儿和楼阙两人同路。 郑娴儿在前面飞快地走着,一语不发。 路过小花园的时候,楼阙终于忍不住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我以为,你应该向我道一声谢。” 郑娴儿停下脚步,不肯与他并行。 楼阙只得跟着站定:“怎么了?” 郑娴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扁了扁嘴。 楼阙失笑:“生气了?我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得罪了你,还请三嫂让我死个明白!” “油嘴滑舌!”郑娴儿气哼哼地背转身去,避开他的目光。 谁知楼阙偏又跟着转了过来,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她:“三嫂如何知道我‘油嘴滑舌’?你又不曾尝过!” 郑娴儿只觉耳中“轰”地一响,两颊立刻滚烫了起来。 她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后面却是柱子,再无别路可退了。 郑娴儿无奈,只得抬起头来,强装出愤怒的样子:“五公子,请放尊重些!” “我,不尊重吗?”楼阙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合上扇子拿在手中,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 郑娴儿红着脸,又气又恼,偏又发作不出来。 楼阙静静地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有些促狭。 郑娴儿察觉到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不是五公子吧?说实话,你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附在五公子身上戏弄人的?” 楼阙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我不是五公子?你倒说说看,‘五公子’应当是什么样儿的?” 郑娴儿咬着唇角思忖许久,竟然答不上来。 最初她以为楼阙是正直而端严的,可是最近这两次见面,却完全颠覆了她对他的认识。 这个人私底下没准儿挺混账的,比如现在。 这些天郑娴儿从旁人那里听来了不少话外之音,隐隐能猜到楼阙遭遇过一些变故以致性情大变。——而且,那次变故似乎与一个女子有关。 想到这一点,郑娴儿忽然觉得胸中有些烦闷,脸上的红晕也渐渐地褪去了。 楼阙见状有些失落,忙又用手抵在石柱上,故意将郑娴儿困在他面前的一点小小空间之内:“三嫂,需要想这么久吗?” 郑娴儿仰起头看着他,生硬地换了话题:“我问你,为什么要让我去那个见鬼的‘兰园雅集’?我这个人一点都不‘雅’,你这不是故意让我出糗吗?” 楼阙见已戏弄不到她,只得讪讪地放下了手:“你多出去走走,有好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然不懂诗词歌赋,但是据我所知,你的刺绣手艺——” 郑娴儿想起那块并蒂莲花的帕子,脸上又红了。 楼阙松了一口气,唇角重新带上了笑意。 得意之下,他又忍不住低下头,附在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道:“兰馨苑就在我们书院隔壁,三嫂若是常去那边……” 郑娴儿惊愕地看着他。 楼阙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向她眨眨眼睛,那意思似乎是说:你懂的。 郑娴儿不太懂。 不是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也不是不懂那个眼神,只是…… 她以为自己就够表里不一的了,没想到这位五公子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娴儿觉得自己被骗了,有点儿幻灭。 楼阙倒是心情大好。 趁着郑娴儿愣神的工夫,他忽然俯下身来,向她贴近。 鼻尖与鼻尖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两寸远的时候,郑娴儿如梦方醒,猛然伸手推开那张脸,落荒而逃。 身后,响起了一声欢畅的大笑。 梦中说梦 说: 楼阙:兰馨苑就在我们书院隔壁,你懂的。 娴儿:我不懂!不许乱说!你别乱来啊!(惊恐三连)(?`?Д??)!! 蠢梦:装,你再装!→_→ 第13章 破案基本靠猜 郑娴儿一口气跑回落桐居,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镜中,她的两颊红得有些吓人。 郑娴儿双手捂脸,心中暗叫“完了完了”。 都怪她自己年轻不知事,只当嫁个死人就可以躲掉一大堆麻烦,谁知道楼家这种高门大户正是滋生麻烦事的温床。她嫁进楼家才几个月,麻烦事是一件接着一件! 今日这一件,只怕比先前那些加起来都要严重得多。 更可怕的是,面对这个可以预见的大麻烦,她的心里竟然隐隐地有些—— 雀跃?! 郑娴儿搓了搓自己的脸,又放下手去用力揉着胸口,试图安抚自己跳得过快的心脏。 窗外,一道人影一闪而过。随后是兰香的声音在廊下响了起来:“瞧她那一脸淫荡的样子,一准儿是刚从外面偷汉子回来!那个阿祥不是死了么,她又勾搭上了哪个不长眼的?这送旧迎新的痛快劲儿,怕要赶得上枕香楼的婊子们了!” 郑娴儿本不打算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可“枕香楼”这三个字偏偏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中。 心头蓦地一阵绞痛,郑娴儿的脸色立时变了。 小枝推开门进来看了一眼镜子,脸上的鄙夷之色毫不掩饰:“奶奶不用照了,如今谁还不知道您青春貌美、空闺寂寞!” 郑娴儿定了定神,笑了:“你跟谁学的这么文绉绉的词儿?” 小枝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上前来:“秦桑阁的丝线给你买回来了。今后咱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绣花得了,何苦出去丢人现眼!” 郑娴儿拿起一绺丝线端详着,许久才道:“差事办得不错。——我叫你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没有?” 小枝翻了个白眼,发出一声嗤笑:“有什么好查的?你跟阿祥睡一个被窝是那么多人亲眼看见的,这件事儿当初都已经审得明明白白了,如今你还能翻案不成?” 郑娴儿冷笑着,随手将丝线扔到了小枝的怀里:“你不帮我查也无妨。改日我自己查出来,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东西谁也别想好过!” 小枝抬起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老爷太太都已经放过你了,你还是要查?莫非你跟阿祥真的没有私情?可是你的身子明明已经……” 郑娴儿烦躁地挥了挥手:“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小枝迟疑了一下,忽然飞快地说道:“阿祥是跟他姐姐一起卖进府里来的。他自己在大少爷院里当差,他姐姐却是安姨娘的丫鬟。出事以后,二奶奶让账上支了五十两助丧银子给他姐姐。他姐姐只用五两银子葬了阿祥,剩下的钱给自己赎了身,出府去了。” 郑娴儿皱眉:“还有吗?” 小枝冷着脸摇了摇头:“我能打听到的只有这么多。你也知道,如今咱们院子里的人在府里根本抬不起头来,谁肯跟我们多说话呢?” 郑娴儿勾了勾唇角,冷笑起来:“好啊,很好!” 打听了这么多天,还是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以后多半也不会再有了。 从表面上的这些关系来看,大嫂、二嫂和安姨娘都能跟阿祥扯上一点儿关系。也就是说,最有可能害她的三个女人,哪一个都没有排除嫌疑。 阿祥死了,线索也就断了。如今她想找出那幕后之人,竟然还是要靠猜。 大嫂胡氏是一向看不惯她的,自她嫁过来就从未给过好脸色,出事之后更是一见面就对她冷嘲热讽;二嫂朱金蓝看着是个好性子的,但她手里管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只怕也未必是个善茬;至于安姨娘——那个女人一肚子精明都写在脸上了,计谋她有,狠心她也有。 所以,当日设局之人到底是谁呢? 这府里容不下她郑娴儿的,大有人在啊! 第14章 你先别忙着叫娘 此后几日府中无事,郑娴儿依旧每天到祠堂里去呆着。 至于她在祠堂里做些什么,那就只有她自己和那些不会说话的牌位知道了。 不管旁人怎么想,至少楼夫人那边看到她还肯安分,多多少少是松了一口气的。 因此,这日郑娴儿被传到宁萱堂的时候,竟然意外地看到这位严厉的婆母对她微笑了一下,害得她受宠若惊,险些又要跪下去。 当然郑娴儿很快就知道了自己被叫到这里来的原因。 楼老爷子的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老者,怀里搂着个模样挺周正的孩子。郑娴儿看过去的时候,那一老一小正同时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楼夫人清咳一声,笑道:“这是西街你三叔,快问好。” 郑娴儿依言道过“万福”,那“三叔”却有些惶恐似的,忙起身还了半礼。 楼夫人拉着郑娴儿在身旁坐下,笑道:“这件事,先前也跟你提过。咱们本家的晚辈里头,只有梁儿的八字跟你和闳儿都不犯冲。我已经叫人算过了,梁儿进了咱们府里,必定是两相得宜,能光耀门楣的。” 郑娴儿看着那个孩子,越看越觉得气恼。 不是恼那个孩子,而是恼楼夫人办事太过周到——连八字都算过了,她还怎么找借口拒绝嘛! 难道当真要认下这个“儿子”? 郑娴儿还在犯难,那孩子已在祖父的授意下跑到她的面前,“咚”地一声跪下了:“儿子拜见母亲!” 郑娴儿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他起身:“你先别忙着叫娘。这件事还得商量……” 西街三叔直了直腰杆,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怎么,三少奶奶觉得梁儿不成?” 郑娴儿忙笑道:“老爷看中的孩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既然要做一家人,咱们总得先聊几句话,看看合不合眼缘才行啊!” 楼夫人笑道:“梁儿是个好孩子,没有不合眼缘的道理。我和老爷还有你的哥哥嫂子们都觉得不错——对了,闵儿和阙儿怎么没来?” 胡氏冷着脸道:“这几天书院里事情多,大少爷照应不过来,请了五兄弟过去帮忙去了。” 郑娴儿听说楼阙不在府中,心里忽然有些慌乱,竟好像是没了主心骨的一样。 幸好她很快压下了这种情绪,仍旧装出一副从容淡静的模样来,委婉地道:“既然孩子要进府里来,他的几位叔伯也该都见一见才行。大家都喜欢了,府里才能和睦兴旺不是?” 今日三位少爷倒有两位不在,郑娴儿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在借故推脱了。 楼老爷子正要皱眉,朱金蓝忽然含笑开了口:“这孩子,几岁了?” 梁儿站起来行了个礼,端端正正地道:“回二伯母的话:梁儿九岁了!” “九岁,年纪似乎大了些吧?”二少爷楼闿冷哼一声,挑剔的目光往梁儿身上一溜,撇了撇嘴。 郑娴儿闻言暗暗欢喜,直盼着他夫妻二人再胡搅蛮缠些,最好多挑出几点不是来。 今日她是万万不能认这个儿子的,由旁人来把这件事情搅黄,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谁知这时胡氏忽然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反驳道:“怎么就大了些了?依我看,这个年纪正正好呢!” 梦中说梦 说: 梁儿:终于可以换妈妈了真呀真高兴! 娴儿:太可怕了,我滴个妈呀!o(╥﹏╥)o 第15章 看看你的好儿媳妇 郑娴儿一时想不通“九岁”这个年纪有什么“正好”的,只好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看着胡氏。 只见胡氏眯缝着她的上斜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梁儿今年九岁,再过七八年就长大成人了,可以娶亲成家了,是不是?” 梁儿闻言挺起了胸膛,小大人似的说道:“老爷说了,梁儿要用功读书,将来要考取功名替父亲和楼家顶门立户的。‘娶亲成家’这些事情自有老爷太太和母亲安排,宜迟不宜早,梁儿自己不会考虑这些俗事。” 朱金蓝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噗哧”一笑。 胡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带着笑意接道:“不急成亲?那就更有趣了!到时候儿子长成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了,做母亲的才只二十五六岁,青春正盛的年纪,啧啧……” 楼夫人“啪”地将手里的佛珠拍到了桌上,厉声喝道:“当着孩子的面,你在胡说些什么!” 胡氏晃了晃脖子,向郑娴儿斜斜地瞟了一眼:“若在是旁人面前,我自然不说这样的话。只是有些人嘛——她的品性如何,老爷太太还不知道么?说什么‘看看合不合眼缘’,我看她是想看看合不合胃口吧?” “放肆!”楼老爷子重重地跺了一下拐杖,气得胡须乱抖。 胡氏吓得一颤,终于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楼夫人转头向楼老爷子的身后瞪了一眼,冷笑道:“看看你的好儿媳妇!你平时就是这样教导她的?” 安姨娘吓得白了脸,忙起身转到前面,拉着胡氏一同跪了下来。 西街三叔伸手把梁儿招回了自己的身边,看着堂中剑拔弩张的场面,大惑不解。 郑娴儿抬头向那爷孙二人笑了笑,有些无奈似的:“让三叔见笑了。大嫂那番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一部分是实情。我只比梁儿年长八九岁,若是冷不丁把他接来身边养着,过两年少不得会有些满脑子大粪的混账东西胡思乱想。我倒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怕到时候有人编出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来,带累了梁儿和您家的名声就不好了。” 三叔的脸色沉了沉,若有所思。 郑娴儿低下头,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其实,楼老爷子是不会允许她活到“儿子”长大成人的,所以胡氏的担心纯属多余。——问题是,谋杀“贞妇”这种事不会有人到处去吆喝,所以这位三叔应该是不知道的。 果然,思忖片刻之后,三叔抬起了头,叹道:“入嗣这种事,是要看缘分的。既然三少奶奶和大少奶奶都觉得不妥……” 楼老爷子沉着脸道:“没什么不妥的。我楼家的人,哪里轮得到旁人说三道四!” 楼夫人也忙跟着接道:“你们不要听那糊涂东西瞎说!郑氏年纪虽轻,品性却一向端方持重,何况她是敕建牌坊的贞妇,谁敢胡言乱语?我只有闳儿阙儿两个孩子,偏偏闳儿走得早……我和老爷冷眼挑了这么多年才看中了梁儿,满心盼着他能进府里来做个嫡长孙,将来继承家业……” 郑娴儿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胡氏和朱金蓝百般阻挠梁儿进府的原因所在。 这种世家大族是最讲究嫡庶尊卑的,偏偏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是庶子——只要嫡子有后,庶子就永远低人一等! 难怪那么多人盼着她死…… 郑娴儿头一次理清楚这些弯弯绕,一时不禁冷汗涔涔。 西街三叔大约是被“继承家业”四个字说动了,忙又赔笑把梁儿往郑娴儿这边推了推。 郑娴儿的脑海中飞快地转过了几个念头。 片刻之后,她定了定神,笑着向梁儿伸出了手。 第16章 认下了儿子 “等一下!”朱金蓝忽然站了起来。 楼夫人皱眉看着她:“你有什么话说?” 朱金蓝迟疑了一瞬,随后才柔柔地笑道:“抛开大嫂的忧虑不论,三弟妹刚刚自己也说了,她年纪轻,乍然给一个半大小子做母亲,只怕有些为难——儿媳的意思是,落桐居的孩子最好是个年纪小的,自幼养在身边,母子情分上也可深厚些。” 楼夫人冷哼了一声,虽未说话,不以为然的意思却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朱金蓝拉着楼闿一起走到堂中跪下,一字一顿地道:“我和二爷商议过了,我们愿意把第一个儿子过继到三弟妹的膝下!” 这句话,朱金蓝先前已经提过了。当时郑娴儿只当她是随口说说,直到今日才算是窥见了这里面的奥妙。 嫡长孙的位置呢…… 楼老爷子拈须沉吟,似乎正在考虑这个提议。楼夫人悄悄地向郑娴儿使个眼色,摇了摇头。 郑娴儿心领神会,顺手把梁儿拉到自己的身旁,笑道:“二嫂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唉,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我如何忍心当面剜过来?何况我又蠢笨无能,若是将来把孩子教养得庸俗不堪,岂不辜负了老爷太太的好心、更辜负了二哥二嫂的一番心血?” 楼夫人手中转着佛珠,轻轻地点了点头。 郑娴儿不见楼老爷子表态,便又继续说道:“梁儿这孩子聪明懂事,我心里喜欢得紧,自然巴不得他能成为我的儿子。只是我总怕自己无能,雕坏了一块好玉——所以我想,不如仍叫孩子在本家住着,咱们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悉心教导,待他学成之后再接过来也不迟。三叔跟咱们原本便是一家,孩子若是缺少什么,咱们多照应着也就是了。” 话说到此处,便是认了这个“儿子”了。梁儿闻言忙跪下磕头,郑娴儿笑吟吟地受着,没有再推脱。 堂中众人一时神色各异,有几个人的脸都成了猪肝色,郑娴儿也不去理会。 楼夫人满心欢喜,却又隐隐地有些不安:“你真的不打算让梁儿住进落桐居?” 郑娴儿点点头,正色道:“我不会教导孩子,又何苦为了一个母子名分害得他们骨肉分离?梁儿是咱们家的孩子,也是他亲生父母的孩子。今日我受了他的礼,这件事就算定下了,何必一定要住在一处才算?” “如此倒也周全,就这么办吧。”楼老爷子捋着胡须,似乎对这个决定还挺满意。 郑娴儿微微一笑:“既如此,今儿这儿子我就认下了。至于祭宗祠、入族谱这些事,早一天晚一天也不打紧。我觉得明年正月里跟大祭一起办更热闹些,老爷太太以为如何?” 楼老爷子想了一想,没有反对。 ——就让她多活几个月,那也无妨。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当下有人真心欢喜、有人假意高兴,聚在一处着实说笑了一阵子。因着是件喜事,就连口出恶言的胡氏也只罚了闭门思过,并没有闹得十分不愉快。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送走了三叔和梁儿,郑娴儿才得空闲下来,把笑了一天的唇角扯回原位。 这一关好歹是过了。至于剩下的—— 距离明年正月还有小半年时间,到时候这府里是谁做主还不一定呢! 第17章 跟着我,保你不死 从宁萱堂出来,郑娴儿下意识地走进了书房后面的那条夹道。 其实她先前是习惯穿过佛堂长廊进后花园、然后从月亮门那里进院子的,但是现在…… 现在她走的这条路要经过另外一座小花园,小花园的旁边,是楼阙的听松苑。 郑娴儿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自从那日在小花园里被楼阙戏弄了一番之后,她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候他都不回府来,郑娴儿的心里不由得暗暗生出了几分忧虑:会不会是她想多了?那位五公子未及弱冠便已考中了解元,有着似锦的前程,怎么可能当真对一个市井出身的寡嫂生出什么心思来? 郑娴儿不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她决定下次见到楼阙的时候便当面问个清楚——好与不好、成与不成,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夜幕初降,夹道里面有些昏暗。郑娴儿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浑然不知身后已有人跟了上来。 直到,一声轻笑在她的身后响起。距离之近,几乎贴着了她的耳朵。 郑娴儿下意识地转过身,一记老拳砸了过去。 对方“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低声怒吼:“你要杀人啊?!” 郑娴儿认出了来人,立时惊跳起来:“二公子?怎么是你?” “你该叫‘二哥’!”楼闿捂着挨了拳头的肚子,没好气地道。 郑娴儿讪讪地笑了笑:“好吧,二哥。对不住啊,没想到是你,出手重了些!” 楼闿揉揉肚子,强装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不知者无罪!” 郑娴儿看着他忍得发青的脸色,抿嘴笑了。 那个笑容落在楼闿的眼里,看得他心头一阵发酥。 郑娴儿察觉到了他异样的眼神,心中一凛,掉头便走。 楼闿三步两步冲到前面,张开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弟妹跑什么?做哥哥的又不会吃了你!” 郑娴儿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冷声道:“二公子事忙,弟妇不敢打扰。告辞。” “别走啊!”楼闿嘻笑着凑了过来,“自家亲眷,那么生分做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能说了?” 郑娴儿靠着柱子站定,一语不发。 楼闿在她旁边的栏杆上靠住了,板起面孔低声道:“弟妹知不知道,你今日已经一脚踩进了鬼门关?” 郑娴儿摇了摇头:“二公子说笑了。” 楼闿面色凝重,跺脚叹道:“所以说你糊涂!父亲容不下你,你不会不知道吧?唉,你若肯过继我的儿子,我还可以设法保住你的性命,可你偏偏……” 郑娴儿双手抱着肩膀,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楼闿叹息着,向她的肩膀伸出了手:“唉,你哪里知道在深宅大院里过日子的难处!别以为有了儿子就有了靠山,我听父亲的意思,只等牌坊落成、接了圣旨,立刻就要送你上路!” 郑娴儿侧身避开那只手,退到一旁冷笑道:“上路就上路,我还怕死不成?二公子若没有别的话说,我这便回去了!” “慢着!”楼闿再次抢上两步,仍旧拦在前面。 这一次,郑娴儿连一句话也欠奉了。 楼闿却也不打算再跟她废话。他不由分说地抓住郑娴儿的手腕,沉声道:“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要死还是要活,得看你自己够不够聪明了!” 郑娴儿攥紧拳头,不动声色。 楼闿见状得意地一笑,俯身凑了过来:“跟着我,我保你非但不用死,还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可享,如何?” 梦中说梦 说: 炮灰二哥出手了^_^ 第18章 三嫂,别乱来! 郑娴儿咬了咬牙,在心里暗暗估算着一脚踹翻他的可能性。 这时楼闿却已耐不住性子,伸手便向她的腰间摸了过来。 郑娴儿忍无可忍,屈起胳膊肘用力向后一撞,打算给他来一下子狠的。 楼闿侧身避过,脸色立时黑了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放开!”郑娴儿咬牙。 楼闿冷笑着,将她的两只手腕都抓住了,推着她狠狠地按到了墙上:“一个破鞋,在我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妇?跟奴才可以,跟我就不行?” 郑娴儿眯起眼睛,审视着他:“那奴才是怎么回事,二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楼闿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顺着郑娴儿的问话去答。 他抓住郑娴儿的手腕反拧到身后,空出一只手便要来扯她的衣带:“我不管你跟那奴才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你跑不了——做哥哥的惦记了你几个月了,你也该给我点甜头尝尝……” 郑娴儿再不迟疑,屈起膝盖认准楼闿双腿之间的某个位置狠命一撞,顺势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咬紧牙关将手肘砸到了他的胸膛上。 这两下子来得干脆利落,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楼闿连着两下都没能躲过,疼得捂着裤裆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郑娴儿看看四下无人,干脆又补了一脚将他踹到地上,照着他的胸口用力踩了下去:“把嘴闭上,否则要你的狗命!” 楼闿充耳不闻,干脆扯着嗓子嚎了起来:“不识抬举的小浪蹄子、给贱奴才下崽子的娼妇!我迟早把你的丑事传得满城皆知,到时候你跑不了捞个欺君之罪……” 郑娴儿脸色一黑,对着他那张臭嘴便踹了一脚,右手更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唰”地一下子抽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出来。 “三嫂,别乱来!”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吓得郑娴儿浑身一颤。 同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郑娴儿又急又怒,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要逃脱,试了几次却都徒劳无功。 楼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但身后这人竟然不是! 郑娴儿定了定神,放弃了挣扎:“原来是五公子。怎么,你们兄弟两个是想联手逼死我?” 楼阙夺下匕首替她插回鞘中,然后便放开了她的手腕:“不得已而为之,三嫂恕罪。” 楼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冷哼一声拂袖便走,连招呼也不跟楼阙打一个。 郑娴儿转过身,看着楼阙,冷笑。 楼阙拱了拱手,无奈道:“三嫂且息怒,听我解释——第一,你是女子,力气上先就落了下风,极有可能被二哥夺过匕首反杀了你;第二,即便你侥幸杀伤了二哥,父亲母亲和官府必定都不会饶你的性命。如今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你又何必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他:“第一,我是做惯了粗活的,身手未必就比不上男人,至少楼闿那个废物还杀不了我;第二,我不怕死,就算跟你那个衣冠禽兽的哥哥对了命,我也算是舍生取义为民除害了;第三,他是你的亲哥哥,你要救他便救他,用不着在我的面前说这些假仁假义的废话!” “你……”楼阙无奈,“谁家女孩子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居然在身上藏匕首,你是真不拿人命当回事?” 郑娴儿重重地在栏杆上坐了下来,挑眉反问:“别人拿我的命当回事了吗?” 楼阙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叹道:“罢了,今日的事不怪你,全是二哥的错!明日一早我去找他谈谈,这件事交给我,你不要操心了。” 郑娴儿站起身来,抬脚便走。 楼阙亦步亦趋地在她后面跟着。 两人的脚步声重叠到一起,闹得郑娴儿心烦意乱。她忍不住又站定了,冷声道:“要么你先走,要么我先走,你跟着我做什么?是打算杀了我替你哥哥出气吗?” 楼阙苦笑着,跟她一同停了下来:“这是怎么说的?得罪你的人是二哥,你为什么要朝我发脾气?” 郑娴儿咬了咬牙,怒瞪着他:“我问你——为什么他欺辱我的时候你不管,我要杀他的时候你就刚好出现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你先前躲在哪里看热闹呢?” 梦中说梦 说: 下面还有一章。^_^。蠢梦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更两章吧\(^o^)/~ 第19章 我会一直在 楼阙听到此处,勃然变色:“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郑娴儿怔了一怔,忽然悲从中来,眼圈立时就红了。 楼阙见她倒先委屈上了,心下不免又有些懊恼,忙放软了声音道:“别哭,都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两句劝慰的话一入耳,郑娴儿扁了扁嘴,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楼阙见了她的眼泪,心尖上像被猫抓了似的,一时有些酸痛,一时又麻痒得一塌糊涂。 没有任何迟疑地,他伸出双手用力搂住了郑娴儿的腰,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勒紧了。 郑娴儿用手肘抵住他的胸口,硬生生在两人之间隔开了大约半个拳头的距离,却并没有试图推开他。 僵持片刻,楼阙低头看见郑娴儿的眼泪已经干了,便依旧用温软的声音说道:“都过去了,别怕。” 郑娴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放软了身子,原本抵在楼阙胸口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不怕,”她定了定神,“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不骂我了?”楼阙笑问。 郑娴儿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又不是真的不知道好歹……我刚刚说不怕死是骗人的,其实我非常怕死。” “我知道,你先前说过。”楼阙笑出了声。 郑娴儿有些赧然,软软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你要害死我了!如今我每次遇到麻烦,心里都会盼着你来救我——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完蛋的。” 楼阙呆了一呆,唇角的笑意直蔓延到了耳根。 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该接一句话的。 于是,楼阙斟酌着词句,小心地道:“你放心,我会一直在。” “可是,今天老爷太太逼着我认儿子,你就没在!”郑娴儿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板着面孔抱怨道。 楼阙把手放在胸口,恋恋不舍地感受着她在那里留下的余温:“我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我原本想着过些日子拿你和三哥的八字做些文章,总有法子让父亲留着你的性命,没想到你自己竟能把事情推迟到明年——娴儿,你总有办法给我带来惊喜。” “你叫我什么?”郑娴儿眉心微蹙,仰起头来看着他。 楼阙的唇角维持着笑容,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悄悄攥紧了:“娴儿。我看见过你们家送来的庚帖,所以知道你的小名。” 郑娴儿往后退了两步,看见旁边便是书房的后门,她干脆便抬脚走了进去。 楼阙当然是在她后面跟着。 郑娴儿进了书房,找到火石点着了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然后便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楼阙的脸:“我不关心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想问一句——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叫我的名字?你的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那天你在小花园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想戏弄我,还是……” 烛光下,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两团火,亮得吓人。 楼阙迎着她的目光看了许久,忽然又笑了:“说好只问一句,你却问了三句。” 郑娴儿愣了一瞬,脸色一冷,转身便走。 只走出两步,她的腰间蓦地一紧,后背随即贴上了一个滚烫的胸膛。同时,楼阙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你是个聪明人,何苦跟我装糊涂?” 梦中说梦 说: 本文女主有点特殊,想给大家排个雷,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么说吧:女主不温柔不乖顺不善良不贞洁,没羞没臊没脸没皮。不喜欢的请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挥一挥衣袖,不要给俺留下一片云彩~弃文不用通知我,更不许骂我。蠢梦从小被家里宠坏了,一句不中听的话都不能忍。 就酱。愿大家时时舒心,看文愉快\(^o^)/~ 第20章 我看上你了 “我要你当面说明白。”郑娴儿抓住楼阙勒在她腰间的手,一字一顿。 楼阙却沉默了下来,只有手臂越收越紧,怎么也不肯放松。 郑娴儿等得不耐烦,干脆咬咬牙,豁了出去:“你不说,我来说!——楼桐阶,我看上你了,我想跟你好!我觉得我还不至于蠢到会错了意,除非你一开始打的就是戏弄我的主意……你若跟我是一样的心思,这会儿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你若是没有这个念头,那就不必再理我,我的事情也不敢再烦你帮忙……” 她的话尚未说完,耳边忽地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落了下来。 接着,那片温软沿着她的腮边一路缠绵,终于滑到了她的唇角。 楼阙不知何时已放开了她的腰,抓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 温软与温软紧紧契合,陌生的窒息感灭顶而来,郑娴儿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归灵台,她重新看到了桌上摇曳的烛光。 耳边,是楼阙愈发沙哑低沉的声音:“这种话,怎么能由你先说出口?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郑娴儿忽然觉得两颊发烫,忙抬手捂住了脸,轻声嘀咕:“谁叫你遮遮掩掩,那么久都不肯明说!” “很久吗?我记得,今日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也不过才隔了半个多月……”楼阙觉得有些冤枉。 郑娴儿的脸上更烫了。 楼阙怕她恼羞成怒,忙又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低声道:“不过,半个多月确实已经很久了——这段时日,我天天想、夜夜盼,做梦都想着老天开眼,再给我几次英雄救美的机会,好方便我掳获芳心;我每天都想找你表明心迹,又怕你觉得我不尊重,怕你当我是个好色轻狂的登徒子,怕你看轻了我,又怕你以为我看轻了你……” “噗哈哈哈……”郑娴儿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 楼阙呆了一呆,脸上蓦地红了。 郑娴儿笑了几声便自己捂住了嘴巴,可以说是很给楼阙留面子了。 楼阙的脸色反倒更红了几分,简直红得有些发黑了。 他压低了声音,怒问:“很好笑?” 郑娴儿点点头,看看他的脸色,又很没出息地摇了摇头。 楼阙见状怒气更盛:“你是朝廷记名立传的‘贞妇’,只要安分守节便有无尽的荣耀,一旦有差池却又是万丈深渊!这些日子我时时胆战心惊,怕拿不准你的心思、怕弄坏了你的名声、怕连累了你的性命……真的很好笑?” 郑娴儿踮起脚尖,用唇尖碰了碰他的下巴。 楼阙眉头一皱,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板着面孔道:“没够着,不算,重来!” 郑娴儿保质保量地还了他一个吻,然后擦擦嘴角,“噗”地一笑:“幸亏我先说了,要不然凭你这瞻前顾后的性子,我怕是要等到八十岁!” 楼阙撇了撇嘴,有些委屈。 他明明已经表现得很勇敢,甚至可以说有些孟浪了好吗!照他的速度,预计至多三个月应该也就水到渠成了好吗!谁能想到这个女人那么剽悍,竟……还嫌他胆小!还抢了他的台词!还嘲笑他! 让他这个大男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楼阙正在腹诽,没想到下一件让他觉得颜面尽失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 那个女人趁他失神之机,不知怎的便把他推到了旁边的坐榻上,然后…… “娴儿,今天不行!”楼阙抓住那女人不安分的手,自以为很坚定地拒绝道。 “为什么?”压在他身上的郑娴儿扁了扁嘴,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楼阙定了定神,忍着喉头像要着火似的灼痛,哑声道:“我怕你会后悔!今天你受了些惊吓,心绪不稳,也许会一时冲动……我不想乘人之危,你可以冷静一段时日再作决定!” 郑娴儿果然住了手,若有所思:“冷静一段时日?若是到时候我后悔了、不想跟你好了呢?” 楼阙看着她,抿唇不语。 郑娴儿缓缓地坐了起来,继续问:“若是我耐不住寂寞,又找了旁人……” 话未说完,楼阙忽然翻身将她扑倒,哑声道:“算了,我不做君子了!” 郑娴儿嘤咛一声,双臂如水蛇一般灵活地攀上了他的肩。 便在这时,夹道里一道人影匆匆而来。看到此处有烛光,那人顿了一顿,急走过来推开了门。 梦中说梦 说: 请允许蠢梦大笑三声先~~~女主这个剽悍程度,还满意嘛? 谢谢兰君的巧克力,么么哒!(づ ̄3 ̄)づ 第21章 掉脑袋的事 此时这房中的情形,自然是极见不得人的。来人只往灯下瞧了一眼,立时骇得面如土色:“爷,您……” 楼阙飞快地偏过身子挡住了郑娴儿的脸,厉声向门口喝道:“出去!” 门口那人如梦方醒,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楼阙定了定神,柔声向郑娴儿安慰道:“别怕,那是我的奴才钟儿,他不会到处乱说话。” 郑娴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住楼阙的脖子吃吃地笑了。 “莫名其妙!”楼阙用指尖点点她的额头,叹了口气,拥着她一起坐了起来。 郑娴儿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肩上,低笑道:“看来今儿是没戏了,梦里再会吧!” 楼阙喉头一紧,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的颈下狠狠地吮咬了一番,哑声道:“我先做个记号,你没机会后悔了——谁叫你招惹我!” 外头,钟儿惨兮兮的声音在窗下叫道:“我的祖宗!大少爷还在咱们院子里急等着您呢!” 楼阙皱了皱眉,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箍在郑娴儿腰间的手臂,低声道:“大哥着急见我,定是为了书院里的事,我不方便送你回去了。以后——你若得空,多去藏书楼走走。” 郑娴儿“嗤”地一笑,朝他暧昧地挤了挤眼。 楼阙快步走了出去,耳根竟然有些发红。 郑娴儿起身把解开了一半的衣带重新系好,隔着窗子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那钟儿的声音没好气地道:“您老放心就是,这掉脑袋的事,奴才万万不敢乱说!” 郑娴儿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恍悟。 她今日穿的衣裳颜色虽素净,却是用银线密密地织了柳叶暗纹的,烛光一照熠熠生辉,全府上下再没有第二件。 钟儿虽没看见她的脸,却显然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难怪刚才吓得跟柱子似的呆住了! 郑娴儿并没有多少担忧,倒有些同情起那个被吓坏了的小厮来。 掉脑袋的事儿呢,想想就觉得刺激! 听着外面主仆二人的脚步声走远,郑娴儿便吹了蜡烛,慢慢地走了出去。 回到落桐居,丫头们的脸色倒比前些天好看了几分。小枝第一个凑了过来,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影:“听说奶奶已经认下了小少爷,怎不带回来让我们认认主子呢?” “他那边自会有人伺候,用不着咱们操心。”郑娴儿淡淡地应了一声,径直进门。 兰香本也有心搭话,忽然瞧见郑娴儿红馥馥的脸色,她又迟疑着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倒是一个二等丫头叫春杏的忽然跑了过来,趴在窗户上笑道:“奶奶刚刚是从小花园那里来么?我听见那里出了一个笑话儿呢——那会儿天还没黑透,二爷忽然鼻青脸肿地从小花园里跑了出去,撞见了人也不说话,慌里慌张跟做贼似的!丫头们都在背地里议论,说他多半是狐狸没打着,反被狐狸咬了脚——不知道是在哪个烈性的姐姐手里吃了亏呢!” 原来楼闿荒唐好色的名声也是府中人尽皆知的。他的院子在宁萱堂西侧,如今竟忽然从东边的小花园逃出去,也难怪丫头们不往好事上想了! 郑娴儿垂下眼睑,表示不愿搭理这些闲话。那边韩婆子却在窗外冷笑道:“若真是个丫头惹了事,我看她也活不长了!二房的人刚刚请了大夫进去,说是二爷忽然吐出了一大口血,命根子也疼得厉害——二奶奶这会儿正跳脚,要把那惹事的狐狸精找出来乱棍打死呢!” 郑娴儿听到此处,脸色一冷:“我看,二嫂子眼下要办的头一件事,该是好好管管奴才们的嘴巴才对!” 小枝醒过神来,忙走出去低声斥道:“如今咱们躲事情还来不及呢,大娘还要跟着旁人凑热闹?何况这种话是能说给咱们奶奶听的么?你仔细太太那边的人听见了,先来揭了你的皮!” 郑娴儿瞧见小枝有了几分大丫头的样子,欣慰地笑了笑,在妆台前坐了下来。 她从前在娘家的时候是荆钗布裙惯了的,如今虽然也只戴几件素银的首饰,她却仍然觉得沉重,是以总要先摘了这些累赘才肯用晚饭。 谁知这会儿镜前一看,她忽然呆了一呆——原来她的右耳垂上光秃秃的,那只坠子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小枝回来瞧见,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贴身的东西怎么能丢了?万一在外头惹出事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胡乱在郑娴儿的身上摸索翻找。 谁知偏偏就那么巧,她刚翻起郑娴儿的衣裳领子,兰香就眼尖瞧见了那颈下的一块紫红痕迹,“呀”地一声惊呼起来,把刚进门的桂香吓得打了个哆嗦。 梦中说梦 说: 今日更新完成!\(^o^)/~ 第22章 你一个寡妇懂什么 次日却是“兰园雅集”的日子。陈景真一大早就叫人来催了好几遍,闹得郑娴儿头昏脑涨。 郑娴儿夜里没睡好,坐在镜前看见眼皮子肿得厉害,她便干脆免了傅粉画眉的麻烦,顶着一张清水脸儿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马车上见了面,陈景真依旧还是那副青眼看天白眼看人的模样:“哟,你就这么出门见人啊?粉也不扑,眼也不画,身边儿连个使唤丫头也不带——这么寒酸也不知道丢的是谁的脸!” 郑娴儿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总之不会丢你陈四姑娘的脸就是了!” 陈景真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丢脸就好!待会儿进了园子,你就说是楼家求我带你出来见世面的,不许乱说些有的没的,知不知道?” “本来就是这样啊,难道我还能说出旁的来?”郑娴儿大为惊讶。 陈景真横了她一眼,脸上慢慢地现出了几分红晕。 郑娴儿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心下正在疑惑,却听见楼阙的声音在车外说道:“母亲怕三嫂不惯出门,特地嘱咐我顺路同行,请三嫂和陈四小姐不要见怪。” 郑娴儿恍然大悟,忍不住靠在车窗边上笑出了声:“难怪陈四小姐那么好心等着我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景真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别以为我是沾了你的光!就算没有你,我叫我表姐跟桐阶说一声,他也一样会护送我!” 郑娴儿掩口笑道:“护送你又怎样?他是外姓男子,不能跟你同车而行,你俩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能有什么意思!” “你一个寡妇懂什么!”陈景真冷笑着嘲讽了一声,又悄悄地掀开帘子一角,向外窥视。 郑娴儿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楼阙原本是在陈景真那边走着的,这会儿透过帘子缝隙看见郑娴儿在这一侧,他便打马从车后绕了过来,凑到窗前隔着帘子低声问:“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吓着了?” 郑娴儿怕陈景真听见,不敢答他的话,只好用后背挡住车窗,悄悄地从角落里伸出一只手去摇了摇。 手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当是楼阙在外面将它握住了。 郑娴儿用指尖点了点对方的掌心,自己觉得心里软软麻麻的,便忍不住抿嘴笑了。 陈景真那边不见了楼阙的身影,急得她向外面张望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闷闷地缩了回来,小声嘀咕道:“又故意跟在马车后面……他就不能快点走吗!” 郑娴儿耳尖听见了这句话,又是一笑。 陈景真白了她一眼,冷笑道:“你甭打量着嘲笑我,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自己天生一副狐媚子样,鬼鬼祟祟背人的事儿只怕多着呢!” 郑娴儿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说得对。” 楼阙在外头听见了,用力在她的手上攥了一把。 郑娴儿懒懒地在车窗上靠着,用指尖在楼阙的掌心里画着圈圈,笑叹道:“是啊,未出阁的姑娘家,便是对男子动了心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至多不过被人责一声“于礼不合”罢了。不像她,动不动就要装棺活埋什么的,吓死人了。 楼阙不知是不是猜到了郑娴儿的心思,忽然从外面伸了一只手进来,勾住她的腰肢用力勒了两下。 郑娴儿吓得险些惊叫出声。 幸亏此时陈景真又转过去看窗外了,否则…… 郑娴儿慌里慌张地抓住楼阙的手,又掐又扭,直看着它缩了出去才罢。 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郑娴儿定了定神,又靠在车窗上笑了起来。 虽然是见不得人的,但是这种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事儿,真的格外有意思啊! 第23章 志在必得? 兰馨苑。 时辰尚早,门外却已经有不少马车停着了。各家小姐带来的丫头们三三两两地在廊下坐着,看见楼家的马车过来,人人惊诧。 陈景真笑吟吟地下了马车,先向四下环视了一圈,却只来得及捕捉到楼阙的一个打马离去的背影。 丫头们认出了她,忙扶了自家小姐一起围上来问东问西。陈景真倒是很快收拾起失落的心情,言语之间不无得意地向众人透露了楼家五公子乘马同行的消息,惹得小姑娘们惊呼不已。 郑娴儿在马车内听着,不由得暗暗叹气。 不是说名门望族的姑娘们都是谨慎守礼的吗? 莫非是她听岔了?莫非那些森严得吓人的礼教规矩只针对寡妇,却不针对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这真是有点儿欺负人了。 眼见陈景真的丫鬟已经把下车的脚凳撤走了,郑娴儿只得笑着摇摇头,自己掀帘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几个站得近的小姑娘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有人便责怪陈景真道:“你自己带来的人,也不看着点儿!翠儿怎么就那么糊里糊涂地把凳子撤走了?万一摔了这丫头怎么办?” 陈景真有些讪讪的,好一会儿才撇嘴道:“她才不是我的丫头!她是楼家的三少奶奶——就是那个有名的寡妇!” “呀!”“是她!”“她怎么来了?”小姑娘们吱吱喳喳地叫了起来。 远处一个穿水绿色衫子的小姑娘弱柳扶风似的走了过来,急道:“三少奶奶头一回来,我们竟是失礼了!陈四姐姐也真是,既带了贵客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旁边立刻有人接道:“她岂止不肯知会,她还故意撤了凳子叫人家没法下车呢!我是没见过那么没脸的,坐了人家府里的马车、烦着人家府里的公子护送,居然还把人丢在马车上,提也不跟咱们提一句!” 陈景真被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脸上通红,先前那个水绿衫子的少女已过来牵起了郑娴儿的手:“咱们兰馨苑是最喜欢热闹的,三少奶奶不必拘束!我是葛家小六,有事儿只管找我就成!那边是林员外家的大小姐,她旁边是鲁四官人的妹子,还有黎家三姑娘……” 她指着在场的众人一一作了介绍,郑娴儿一时也记不得那么多。只是在听到“黎家”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些小姑娘们,互相之间显然也并不都是和睦的。但放眼望去都是花骨朵儿一般明艳的面容,即使是吵架拌嘴,也不失其率真可爱。 青春张扬,真是令人羡慕呢! 郑娴儿感慨着,跟着葛家六小姐一同走了进去。 里面亭台花木精致清雅自不必说,郑娴儿自知是个俗人,自然不会多嘴问东问西。 至于阁子里备下的那些笔墨书砚等物,郑娴儿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露怯露得太明显了,连先前为她抱不平的林大小姐都笑了起来。 好在小姑娘们也不是认真嘲笑她,听说她刺绣尚可,立时便有人来拉她到一间阁子里去聚了堆。 郑娴儿却也不忙动针线,只管支着耳朵去听旁人的闲谈。 谁知这听来听去的,竟还真的叫她听出了一些门道:原来这一园子的小姑娘们,竟没有一个不知道陈四小姐惦记着楼家五公子的! 竟然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如此说来,陈家对楼阙已是志在必得了? 郑娴儿闷闷的,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等她听到另外一个消息的时候,先前的“不舒服”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有个嘴快的小姑娘告诉她:兰馨苑与那边的书院有一个共用的园子,虽然两边都守着规矩没有越界,但隔着一座假山或者一道清泉互相联诗对句的事却是时有发生的——陈四小姐正是众家千金之中最通诗文的一个,这样的雅事自然多半都是她带头。 难怪楼阙知道陈四小姐次次都来呢,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 想到此处,郑娴儿便有些坐不住了。 到了午后,果然有小姑娘来笑道:“陈四姐姐又带了几个人到假山那里去了,点名要楼公子出来联诗,书院那边正在起哄呢!” 听到此处,旁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郑娴儿已第一个跳了起来:“瞧瞧去!” 梦中说梦 说: Y(^o^)Y好了! 第24章 她进不了楼家的门 林大小姐一把将她拽了回来:“你去瞧什么?瞧她们怎么丢人现眼么?” “什么丢人现眼?”郑娴儿有些不解。 林大小姐将她按回原处坐下,冷笑道:“好好的姑娘家,读了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就到处找男人联诗对句,跟青楼里那些卖弄才情附庸风雅的娼妓有什么两样!隔壁书院里的那些公子哥儿们不过是把她当作不要钱的婊子来耍,她还得意呢!” 郑娴儿听得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你很不喜欢那个陈四小姐。” “难道你就喜欢她?”林大小姐不屑地嗤了一声,“旁人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都是连外男的面都不见的,她倒干脆跑到一个已经出嫁的表姐家里去住着,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你们楼家若是看得上这样的女人,我今后也不敢同你说话了!” 郑娴儿想了想,摇头笑道:“楼家要不要她,这种事可没我说话的份。何况我们五公子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都压不过他自己的心思去。” 林大小姐重新捡起了自己的绷子,冷笑道:“谁拿主意都一样,陈景真她,进不了楼家的门!” 郑娴儿见她说得笃定,心里暗暗诧异。 倒是旁边一个小姑娘笑道:“你们怕还不知道吧,这位陈四小姐先前是缠着黎大公子的!你道黎家是什么人家?本县的县太爷!人家能瞧得上她一个商户之女?眼看着黎大公子成了亲,她没了念想才转头去纠缠楼公子的。可她也不想想,黎家都看不上的人,楼家能看得上?她便是给楼公子作妾,楼家只怕还嫌她上不得台面呢……” “别说了!”林大小姐看见郑娴儿脸色不对,忙向那小姑娘呵斥了一声。 郑娴儿强笑道:“楼家怎么能跟县太爷家里比?就是五公子这个人物出挑些,也不至于——你刚刚说的是跟我们五公子同一年中了举人的那个黎大公子?” 林大小姐坐过来攥了攥郑娴儿的手,笑道:“可不就是他!若没有你们家五公子比着,黎大公子倒也算得上是个人尖儿。他三妹妹你今天也见了,就是门口穿水红裙子的那个。黎老爷虽然在本地做了几十年的父母官,几位公子小姐倒都是不骄不躁的——你怎么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郑娴儿慢慢地站了起来,勉强扯出一丝笑影:“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家去了。” 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林大小姐跟着她起了身:“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你出门来也不带个丫头,莫非楼家苛待你不成?” 郑娴儿忙笑道:“哪能呢?是我身边最顺手的丫头今儿一早忽然不见了,我想着平时也不常用人伺候,就没叫旁人跟着来。” 林大小姐派自己的丫头去跟陈景真知会一声,又亲自扶着郑娴儿出门上了马车,笑道:“今儿只顾聊天了,还没瞧见你的针线呢!下次来时你可跑不了要露一手了!” 郑娴儿点头应下,心里却知道,她怕是不会再来了。 黎大公子…… 民不与官斗,她心里再不忿,也只好忍着、忘掉,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滋味,该死的难受! 梦中说梦 说: 男配上线速度有点慢…… 第25章 都是因为你 马车刚走出两条街,楼阙便拍马追了上来,一头扎进车里。 郑娴儿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也不怕旁人看见!” 楼阙俯下身来,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皱眉道:“她们说你不舒服,我看着倒还好——莫非是谁给你气受了?” 郑娴儿勾一勾唇角,露出笑容:“看在你楼公子的份上,也不会有人舍得给我气受。倒是你,花园里才子佳人联诗对句何等风雅,你怎么舍得跑来找我?” 楼阙“嘿”地笑了出来:“所以,你是在吃醋?” 郑娴儿翻个白眼,“呸”了一声。 楼阙贴着她身旁坐下,伸手将她捞进怀里,伏在她耳边低笑:“你放心,我是从不跟那些女子联诗对句的。——她们的诗臭得跟裹脚布一样,我躲还躲不及呢!” 郑娴儿笑了一笑,心安理得地枕在他的胸膛上,仰头去看他的下巴。 楼阙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确知并无不妥之后,便放肆地伸手探向了她的腰间。 郑娴儿不推不拒,身子软绵绵地滑了下去,竟像是没有骨头的一样。 楼阙又惊又喜,索性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扶稳了,隔着衣裳慢慢地磨蹭了起来。 郑娴儿反手向后勾住楼阙的肩膀,迷离着双眼浅浅地笑着,任他摆布。 马车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却似乎渐渐变得渺远了。郑娴儿的耳中,只听得到楼阙粗重的呼吸声。 她笑:楼家五公子呢,他在外面是何等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啊! 楼阙低头吻着郑娴儿的耳垂,哑声问:“今早看你有些憔悴,该不会是因为昨晚被钟儿坏了事,未曾如愿……” “是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郑娴儿的声音软绵绵的,听得楼阙心中一荡,险些丢脸。 他咬牙撑了片刻,觉得那一阵儿过去了,才又继续了先前的“事业”,同时哑声笑道:“你么这个人……他们竟然想要你守寡,真是……” 郑娴儿也不恼,仍旧懒洋洋地笑着,声音愈发绵软,断断续续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天生淫荡的,都是因为你……不瞒你说,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这个‘贞妇’,做到头了。” 楼阙忽地搂紧了她,僵住身子急颤几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郑娴儿仰头看见他的脸上红得像着火一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楼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道:“我也不是天生这么……” 郑娴儿“嗤”地一笑,仰头啃了啃他的下巴,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天生这么把持不住的,都是因为我。” 这时,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叫道:“三少奶奶,五爷,到家了!” 郑娴儿愣了一下,抿嘴笑道:“时间刚刚好。” 楼阙未及接话,忽听外面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说道:“是三少奶奶回来了吗?我们二奶奶请您过去,有点事儿想问问您呢!” 郑娴儿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楼阙攥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我跟你一起去。” 郑娴儿定了定神,重新露出了笑容:“二嫂不敢把我怎么样,我自己去不妨事。再说了,你至少也得——先回去换条裤子啊!” 楼阙恼恨地瞪了她一眼,恨不得立时把她揪过来再揉搓一顿。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这会儿工夫,车夫已经放下脚凳,殷勤地过来掀帘子了。 梦中说梦 说: 楼阙:我是个正人君子。 娴儿:我是个贞节烈妇。 蠢梦:哦。 第26章 我承认啊! 二少爷夫妻俩住的院子名唤“慎思园”,名字中规中矩的,里头却装饰得一片金光灿灿,只差没把一个“钱”字写在门楣上了。 郑娴儿跟在丫头身后走进去,笑盈盈地向朱金蓝打了招呼:“二嫂,您找我?” “跪下!”朱金蓝厉声喝道。 郑娴儿愣了一下,“扑哧”笑了:“二嫂让我跪下?可您又不是当家主母,我也不是您的奴才,这跪的是哪一跪?——莫非,是要我拜见姐姐的意思?可是这事儿见不得人的啊!” “你……什么意思?”朱金蓝脸上的威严气象立时便存不住了。 郑娴儿掩口一笑,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事,我胡说的。二嫂叫我来做什么?” 朱金蓝瞪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高声唤道:“金珠!” 外面答应了一声,随后便有两个婆子拖着一个丫头进了门。 郑娴儿抬了抬眼皮,笑眯眯地道:“这不是我的小枝?难怪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是投奔二嫂来了!” 小枝抬起头来,两颊高高地肿着,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向郑娴儿的脸上剜了一下。 郑娴儿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便听见朱金蓝冷笑道:“一大早?这姑娘可是昨儿夜里就到我这里来了!巡夜的婆子们在书房后面捉到了她,审了一天一夜也没问出什么来。没法子,我只好请弟妹你来亲口告诉我,你的丫头大半夜鬼鬼祟祟的,是去办的什么差事?” 小枝高高地昂着头,冷声道:“我自己犯了宵禁,二奶奶罚我就好,为难我主子做什么?” 朱金蓝低头从荷包里拿了一件小东西出来,扔在桌上:“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在找这个吧?” 郑娴儿见那东西正是她昨晚丢了的坠子,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果然。我就知道二嫂子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的。” 朱金蓝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她:“你就没有什么需要向我解释的?” 郑娴儿抿嘴一笑:“也许有,也许没有。二嫂还有什么人证物证不妨一起摆出来,免得费事。” 朱金蓝向丫头使了个眼色,外面果然又带了一个人进来。 桂香。 那丫头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大哭:“二奶奶饶命,二奶奶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昨晚我们奶奶一回屋就发现不见了坠子,和小枝两个人吓得什么似的……后来找坠子的时候,奴婢亲眼看见奶奶的身上有……有欢爱过后的痕迹!” 朱金蓝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郑娴儿:“弟妹,该认的就认了吧!真要等到奴才们扒了你的衣裳验看,那可就不体面了,你说是不是?” 郑娴儿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认了?我不是一进门就想磕头拜见姐姐了么?” “你!”朱金蓝脸色大变,“你承认你跟二爷……” 郑娴儿坦然地点了点头:“承认啊!昨晚在书房后面的夹道中偶遇二公子,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吧?” 朱金蓝瘫坐在软榻上,脸色煞白。 郑娴儿笑吟吟地看着她:“姐姐怕什么呢?我如今的身份,您也知道,不可能跟您争名分的。二爷一早就跟我讲清楚了,他怜我守寡不易,自会待我好一些,但名分上我是没得争的。” “你……无耻!”朱金蓝拍桌怒吼。 郑娴儿掏了掏耳朵,无奈道:“进过一次棺材的人了,便是无耻一些,那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对,”朱金蓝忽然坐直了身子,“你说你跟二爷好,那你为什么又要打他?还下那么重的手!” 郑娴儿抿一抿唇角,笑容淡了:“因为,他说了一件让我不高兴的事。” 朱金蓝瞪大眼睛,等着她的下文。 郑娴儿把玩着桌上的一只小金碗,浅浅笑着:“阿祥。” 朱金蓝神色一凛,忙挥手让婆子们把小枝和桂香带了出去。 郑娴儿斜了她一眼,淡淡道:“二嫂不必这样如临大敌。如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梦中说梦 说: 继续厚颜无耻。 第27章 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你知道什么?”朱金蓝哑着嗓子追问。 郑娴儿扔下金碗,站了起来:“我知道桂香是你们的人。那晚她在我屋里的香料里面添了东西,然后故意代替小枝守夜,把阿祥放进了我的屋子,由你带人来捉奸。后来阿祥的姐姐赎身出府,也是二嫂你安排的,你吩咐那丫头出府以后广散谣言,把我失贞失德险些被活埋的丑事宣扬得天下皆知。——我说得对不对?” “这些,都是二爷告诉你的?”朱金蓝脸色灰败,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郑娴儿微微一笑,从桌上捡起她的坠子捏在指尖上把玩着:“你有没有问过桂香,她明明在香料里下了药,我为什么没有跟阿祥成其好事?你又有没有问过阿祥的姐姐,为什么她出府这么久了,城里还是一点儿流言都没有传出来?” 朱金蓝瞪着眼睛看了她许久,不知怎的整个人都颤了起来:“难道……是二爷?是他舍不得让那奴才碰你,也是他舍不得坏你的名声——都是他?!” 郑娴儿笑而不语。 朱金蓝一推桌角,“呼”地站了起来:“你跟阿祥没能成事,稳婆却验出你童身已破,难道你在那之前就已经跟二爷……” 郑娴儿叹了口气,唇角却仍旧笑着:“二爷这个人……罢了,阿祥的事,他虽然有份参与,毕竟还是给我留了余地。烦请二嫂转告他,我不恨他了。昨晚我下手确实重了些,希望没有伤到他的……子孙根。” “你们两个,哈哈……”朱金蓝忽然踉跄一下,跌了下去。 郑娴儿随手扶了她一把,笑道:“二嫂何必如此?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朱金蓝狠狠地推开了她,“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身份?下个月牌坊落成,朝廷的圣旨也就下来了!到时候你有诰命在身、受朝廷供养……你的贞节,是咱们家的命啊!你们的丑事若是传出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二爷有几个脑袋够砍?!” 郑娴儿重新退回原处坐下,闲闲地笑着:“咱们家关起门来的事,外人哪里会知道呢?二嫂,你也别乌眼鸡似的瞪着我,更别想着撺掇老爷太太及早送我上路——这件事,二爷比你看得明白!” “你说的是哪件事?”朱金蓝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郑娴儿浅笑道:“你们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家产吗?如今我已有了儿子,还是养在外头的,你们已经灭不掉三房这一脉了;何况嫡出的公子还有一个,偏还是个中了解元的,你们也没胆子去杀了他;再退一步说,若是不论嫡庶论长幼,你们还得排到大哥大嫂的后面去。为人作嫁,何苦来呢?” 朱金蓝扶着金珠的手,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 郑娴儿抿嘴笑着,又补充道:“别想着指望陈景真,她不顶用。——就算顶用又怎样?她若嫁了五公子,自然会全心全意为自己打算,你指望她扶持你吗?” 朱金蓝偏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郑娴儿的脸。 郑娴儿向前倾了倾身子,抓住了对方的手:“二嫂,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需要靠你和二哥来帮我保全性命,作为回报,我可以用诰命和嫡长媳的身份向你保证,你永远是这楼府的当家人!” 朱金蓝沉着脸思忖了半日,终于挤出了一个貌似和善的笑容:“妹妹,一家人原该相互扶持,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郑娴儿翘起唇角,甜甜一笑:“姐姐果然是个明白人。只是咱们今儿的话,还是不要给二爷知道的好,免得伤了彼此的情分。” 朱金蓝正怕她去找楼闿撒娇告状,听见这话自然是大喜过望,忙笑道:“今日咱们何曾说过什么?我不过是请弟妹过来聊了几句闲话罢了!” 郑娴儿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二嫂院子里的木槿花开得真好。” 梦中说梦 说: 二嫂:现在的小狐狸精都这么嚣张的吗???? 娴儿:嗯呐^_^ 第28章 是她应得的 从慎思园出来,一眼便看见桂香和小枝两个人在门口站着。郑娴儿冷笑一声,越过她们径直走了。 桂香慌忙抢上几步,“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桂香求奶奶责罚!” 郑娴儿脚下站定,低头笑了:“你又没说谎,我罚你做什么?今后好好当差,我不是不容人的。” 桂香千恩万谢,在地上磕了十来个头才肯起身。 郑娴儿伸出手,捏住那丫头细细的手腕,笑了。 说起来,她还得好好谢谢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姑娘呢。要不是这丫头刚才招供得太急了些,她倒未必能那么容易猜到阿祥那件事的内情! 桂香是内奸——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原先那一团乱麻似的线索就全都连起来了。 朱金蓝到底还年轻,沉不住气,诈一诈就什么都说了。 至于报仇解恨,那是以后的事,得慢慢来。 郑娴儿走了几步,忽觉脚下一软,忙扶着一棵老树站定,按着胸口咳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那香料…… 她连枕香楼的手段都尝过,寻常的东西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她! 桂香殷勤地替郑娴儿拍着背,小枝却还是远远地站在后面,脸上的表情跟旁人欠了她二百吊钱似的。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向桂香笑道:“你倒是个会照料人的。我正愁没法子向你们二奶奶赔罪,不如你回去替我照顾二爷几天?他们若问起来,你就说我不方便亲自来伺候,叫你替我表表心意。” 桂香欢天喜地地应了,步履轻快地折回了慎思园。 小枝终于走了过来,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了几分:“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把她推进虎口里去做什么?” 郑娴儿伸手摸了摸这小丫头肿着的脸,低声问:“打了多少下?还疼不疼?有没有受别的罪?” 小枝推开她的手,冷冷地道:“我是个做奴才的,还不至于吃不得这几下打。” 郑娴儿苦笑一声,从佛堂角门走了进去,看着前面的花园:“桂香原是慎思园的人,今日回去不管遭遇什么,都是她应得的。” 小枝想了一想,冷笑起来:“我是个蠢丫头。你们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我也看不明白。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话——那些事旁人做了不过是被人戳脊梁骨,你做出来可是要命的!” 郑娴儿笑了笑,伸手搭在她的肩上:“我都是进过一回棺材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提醒?” 小枝也不是个多话的,料知劝不动,也就不再开口。 二人一路沉默地走进后花园,郑娴儿猛一抬头,恰看见小画舫里面站着一个人,正遥遥地看着她。 “对了,我今日出门回来,应该去宁萱堂跟太太说一声的,你自己先回去吧。”郑娴儿站定了,向小枝笑道。 小枝抬头看她一眼,撇了撇嘴:“刚刚经过宁萱堂的时候没想起来,这会儿快到家了,你又冷不丁想起这个!谁知道你又要去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呢!” 话虽这样说着,她到底还是气哼哼地走了。 待她走远,郑娴儿提着裙角奔到水边,看准画舫“嘭”地一下子跳了下去。 第29章 真的能用吗? “小心!”楼阙忙伸手搂住她,在摇摇晃晃的画舫上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郑娴儿顺势把自己挂到他的身上,轻笑:“你怎么知道要来这儿等我?” 楼阙不答,却先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个遍:“二嫂找你做什么?你可曾受委屈?没伤着哪儿吧?” 郑娴儿“嗤”地笑了:“我的爷,你是真心疼我,还是趁机占我便宜来的?” 楼阙见她确实无恙,松了口气,又赏了个白眼给她:“我要占你的便宜,还用得着耍这些手段?” “也是。你用不着耍手段,我自会送上门来给你占个够!”郑娴儿笑着,席地坐了下来。 楼阙跟着她一起坐下,拉过帷幔遮住外面的视线,无比自然地将她拥进了怀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把这便宜占个够,岂不是叫你白来了?” 郑娴儿倒下身子枕着楼阙的腿,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你不要揍我。” 楼阙一凛,本能地觉得不妙。 郑娴儿伸手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悠悠然笑道:“刚刚二嫂问我是不是跟她男人有染,我承认了。” 楼阙的脸色立时黑了下来。 郑娴儿“嘻嘻”一笑,没心没肺似的:“你不知道,那时候二嫂的脸色可比你这会儿难看多了!我差一点以为她要吐血,谁知她竟忍住了!” 楼阙的拳头攥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松开了。 为了解气,他捏着郑娴儿的两边脸颊各拧了一把,最终还是没舍得使劲儿。 “你想让二嫂保你?还想挑拨他们夫妻离心?”楼阙很快就猜出了她的心思。 郑娴儿点了点头,笑嘻嘻地在他的手背上奖励了一个吻。 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但她此刻还没有必要说出来。 楼阙是个给点儿颜色就要开染坊的,这会子郑娴儿主动献吻,他当然不会客气,立时就把她捞起来结结实实地啃了一顿。 字面意义上的啃。 腻在一处揉搓了一阵之后,两人都有些气力不继。郑娴儿依旧蜷缩了身子枕到楼阙的腿上,若有所思地道:“阿祥的姐姐出府那么久了,外面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到底是谁在帮我呢?” 楼阙帮她把额前的发丝捋到旁边,含笑看着她的眼睛:“是老天在帮你——那奴才出府没多久就遇上了强盗,死了。” 郑娴儿眨了眨眼:“谁家养的强盗啊,那么识趣!” 楼阙微笑不语,郑娴儿却有些心惊。 不是说文人胆子都小嘛,这位五公子杀起人来倒是眼睛也不带眨的! 不管是他自己动的手,还是他偷偷安排了别人做的,她承他这份情就是了。 反正,人情欠多了也是会习惯的。 郑娴儿用手肘撑在楼阙的腿上,好奇地伸出手去拔他的佩剑:“这东西,真的能用吗?” “你问的是哪件‘东西’?”楼阙的声音忽然喑哑了许多。 郑娴儿一怔,抬头看了看他视线的方向,脸上“腾”地红了。 原来她的手肘不知何时已滑了下去,原本支着的左手便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身上某个尴尬的部位,并且还没轻没重地按了好几下。 这…… 她不是故意的好吗! 但这会儿已经由不得郑娴儿解释了。楼阙忽地翻身将她扑倒在地,拉着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然后俯身抱住了她的脖子——一个标准的“莺同心”的姿势。 “这不好吧?现在是白天,而且……”郑娴儿避过那道炽热的目光,老脸通红。 楼阙俯下身,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拒绝我之前,你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你的手在干什么?” 郑娴儿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娇笑:“真不解风情!让我假装矜持一下都不行吗?” 楼阙还没来得及表态,裤腰里的汗巾子已到了她的手上。 迎上楼阙灼灼的目光,郑娴儿得意洋洋:“桐阶公子,打今儿起,你那些礼义廉耻修身正心的圣贤书,统统都可以扔到茅房里去做厕纸了!” 楼阙低吼一声,低头吻住了她的肩窝:“能给你做厕纸,是那些圣贤书的造化!” 郑娴儿“嘻”地一笑,抬腿缠上了他的腰。 画舫不知何时已荡进了池水中央,晃晃悠悠地漂着。 梦中说梦 说: 娴儿:(娇羞状)我是很矜持的!你怎么可以…… 楼阙:(扶腰,白眼)哦,好的。 第30章 咱也是有人保着的了 直到夜色沉沉,郑娴儿才轻手轻脚地溜回了落桐居。 心里仍然慌得厉害,两条腿像是在醋盆子里泡化了似的,软得直打哆嗦。 杀头的事儿到底还是做出来了——直到做完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 后花园实在不是个背人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那画舫便在池塘里漂荡着,焉知不会有人起疑心? 更有甚者,初秋的风说来就来,万一把那画舫吹到池边给人当场看见,那更是死都不知道要怎么死了! 万幸,万幸,她今日的运气似乎不算糟糕。 郑娴儿拍着胸口,想到那档子鬼鬼祟祟的事,只觉得从头顶到脚心都一齐酥软起来。 这辈子,死也值了。——她眯着眼睛,不无得意地想着。 小枝送了茶水和几碟子点心进来,冷冷地道:“这么晚才回来,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凉了,这会儿也没人给你热去。吃些点心垫垫吧!” 郑娴儿软趴趴地往榻上一靠,笑道:“你们不必忙。我伺候太太用过晚饭才回来的,太太也舍不得饿着我。” 小枝打发了丫头婆子们出去,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你蒙谁呢?你要是在太太那儿吃,厨房还会把你的晚饭送到咱们院里来?这些丫头婆子里头要是有一个多事的,到宁萱堂随便找个人来问一声,你这条命还要不要!” 郑娴儿扯过一个靠枕来抱着,笑道:“我至多不过拿太太撒了个谎,这也是死罪?” 小枝气得咬牙跺脚:“撒谎不算死罪,你撒谎的原因却必定是死罪!你这一半下午带一半晚上都去了哪儿,可敢跟人说么?” 郑娴儿吃吃地笑着,拉住了那丫头的手:“你慌什么?这会儿园子门已经关上了,一觉睡醒就是明日,谁还记得今天的事儿呢!” 小枝气得没法子,一边咬牙切齿,一边还得张罗着替她烧水洗澡,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都快被她自己给咬碎了。 郑娴儿躺在浴桶里,懒洋洋地问:“前儿送出去的那些东西,卖掉了没有?” 说到正事,小枝刚刚压下的怒火又烧了起来:“早卖出去了!这些日子你偷懒得很,只绣了两个挂幅算是大件儿,那个八扇的屏风你拖了多久了?程掌柜都快要急死了!前儿我去拿银子,程掌柜还跟我抱怨,说你的架子越来越大了,这生意怕是不想做了吧?” 郑娴儿懒懒地笑着,伸手往小枝的脸上弹了些水珠:“他急,咱们不急。我就是架子大又怎么了?他们还不是哭着喊着来买我的东西!” 小枝哼了一声,表示连话也懒得跟她说了。 郑娴儿靠在桶沿上,闷声道:“其实,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偷懒啊!我还得去跪祠堂呢,那么大的绣架又不好搬到祠堂里去!” “大件儿不好搬动,那手帕子不费劲吧?我怎么也没见你多绣几块?”小枝不客气地揭穿道。 郑娴儿说不过她,只是笑。 有什么法子呢?有趣的事情那么多,哪里腾得出工夫来绣什么屏风嘛! 小枝拿了一方大手巾,认准郑娴儿肩上和胸前的某些痕迹狠狠地擦洗着,咬牙切齿:“二爷如今还躺着呢,你今儿勾搭上的又是谁?下次我要好好跟程掌柜谈谈价钱了,毕竟我们‘桐君姑娘’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这绣品卖一件少一件,今后也可以算得上是‘奇货可居’了!”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天天咒我死也没有用。今后咱也是有人保着的了——这府里有人舍不得我死呢!” 第31章 陈四小姐的定情信物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楼阙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慎思园。 楼家二少爷也真是挺不容易的,先是挨了弟媳妇的打,然后又受了弟弟的惊吓,本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一波三折,这会儿竟还要被同一个弟弟再惊吓一次。 楼阙倒也没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楼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前程都在三嫂的手上,二哥做事之前,还是多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为好。” 楼闿昨天早上受了楼阙的一番敲打,自以为已经很老实了,所以此刻难免觉得有点儿冤枉。 未及喊冤,他忽然想起丫头们偷偷议论,说是二奶奶昨日请了三奶奶过来,气势汹汹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楼闿自以为明白了,不免拍着枕头切齿怒骂:“我也不是个不知死活的,既已知道弟妹守贞志诚,我哪里还敢乱打主意?怎么弟妹昨日在慎思园受了委屈?定是朱氏那个妒妇——我定不饶她!” “罢了,我也不过白劝一句。二哥好好养伤吧。”楼阙笑了笑,起身告辞。 出门之后,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廊下等着他。 楼阙脚下不停,敷衍着拱了拱手:“陈四小姐。” 陈景真提起裙角,“咚咚咚”地跑了过来,红着脸往楼阙的手里塞了件东西,转身便跑。 “陈四小姐请留步!”楼阙厉声喝道。 陈景真吓得一颤,不由自主地站定了。 楼阙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微微一怔。 那是一枚用大红锦带编织而成的同心方胜,用一方粉白色的绢帕珍而重之地包着。 同心方胜的含义不言自明,但楼阙这会儿可没心思理会这个。 他将那方绢帕攥在手里,举到了陈景真的面前:“这帕子,哪儿来的?” 帕子是上好的绢丝织成,轻软润美。上面绣着一枝并蒂莲花,花瓣与花瓣相互偎依着、花蕊与花蕊相互交叠着,娇红嫩黄,极尽缠绵。 陈景真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红了个透,双手捏着衣角,恨不得把头埋进脖子里去:“是……是我绣着玩的,你不要嫌弃。” “嘿!”楼阙冷笑了一声。 陈景真的头埋得更低了。 楼阙扶着栏杆,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 旁的东西他不认识,这帕子——那日在祠堂里,某个本该跪捧香炉诚心悔过的女人手里绣着的,不正是这一枝莲花? 一个背负着失贞污名的寡妇,在森严肃穆的祠堂里,用纤细优美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地绣着那样缠绵的情致。 当日当时,他自以为古井无波的一颗心,就像那方粉白色的绢帕一样,被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绣花针,轻而易举地刺了个透。 他楼某人岂是昨日才做不成君子的?当日祠堂窗下那枝不合时宜的并蒂莲花,早已开在了他的心里! “桐阶,你笑什么?是笑我绣得不好吗?”陈景真终于忐忑不安地抬起了头。 楼阙眯起眼睛,看着她:“怎么能不好?我活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比这更好的针线。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有莲花处怎能无水?烦请陈四小姐莫嫌烦累,再帮我添几针水纹润养此花如何?” 陈景真脸上的笑容刚刚绽开便又僵住了。 与此同时,楼阙自己竟也怔了一怔。他脸色一变,忽然将那帕子完全展开,捏住一角看得眼睛都直了。 那帕子一角不起眼的地方,三条深浅不一的暗绿色丝线纠缠成一股,似是画纸上的信笔一抹,分明不属于图案的一部分,却没有丝毫突兀之感。 楼阙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耳中“嗡嗡”乱响,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桐阶……”陈景真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楼阙终于回过神,冷冷地审视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陈景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桐阶,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我的针线不好,这帕子是我从缀锦阁买来的,我只是希望你喜欢——至少那同心结是我自己学了好些日子才编出来的啊……” 话未说完,楼阙已将那同心方胜扔回了她的怀里:“拿走!” 那帕子却仍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并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陈景真看见楼阙的手背上青筋都跳了起来,吓得好半天不敢言语。 又见他退回了她的同心方胜,小姑娘越想越觉得羞恼委屈,终于跺一跺脚哭着跑了。 楼阙发了一阵子呆,缓缓地将手伸向怀里,掏出一方颇为陈旧的粉色绢帕,展开。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三股捻成一股的暗绿色丝线,同样随意而优雅的一针写意—— 楼阙定了定神,将两方帕子一起塞进怀里,一阵风似的下了台阶。 梦中说梦 说: 新书榜被人超了,不开心o(╥﹏╥)o 第32章 你是不是很缺钱? 站在祠堂门口的时候,楼阙又后悔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这帕子是她的针线,又能说明什么?她的东西放在缀锦阁卖,陈景真能买到,旁人自然也能买到,他怎么能只凭一方绢帕,就…… 郑娴儿沿着长廊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一溜儿丫鬟小厮。 再过几天便是中秋,祠堂里正忙着预备祭礼呢。 叔嫂二人见了礼,规规矩矩的,任谁也挑不出一丝儿错处来。 郑娴儿低眉顺眼地站着,神态客气而疏离:“听丫头说,五公子要见我?” 楼阙按下心事,用同样平淡而客气的态度答道:“听底下人说了些闲话,我虽不管家事,也不敢不来请问一声——府中奴才,可有克扣落桐居的月钱?” 郑娴儿愣了一下,一脸莫名其妙:“自然没有。” 旁边的丫鬟小厮们见没他们什么事,也就自觉主动地散了。 楼阙的声音低了些:“你是不是很缺钱?我听说你在缀锦阁……” 郑娴儿脸色微变,冷笑起来:“哟,咱们五公子这是抓到我的把柄了?没错,我承认我在缀锦阁卖绣品呢,怎样?钱这种东西还有嫌多的?这桩买卖我做了三四年了,你不能因为我成了楼家的媳妇,就不许我赚点儿私房银子了吧?” 楼阙听到“做了三四年了”,心里一沉。 三四年的时间,足够她卖出几百方绢帕了。他心里的那件事,愈发地没了底。 楼阙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几个丫头开始看着这边窃窃私语了,他才躬身作了个揖:“我知道了,打搅三嫂了。” 郑娴儿莫名其妙地还了个礼,楼阙趁机压低了声音道:“今晚,来藏书楼!” 郑娴儿抬起头来的时候,楼阙已转身走远了。 于是,这一整天,郑娴儿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而害得她心猿意马的那个人,这会儿却坐在缀锦阁程掌柜的面前,将两方手帕放在了桌上。 程掌柜小心地将帕子托起来看了又看,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手里厚厚的水晶镜片:“不错,这两方帕子,都是桐君姑娘的针线。” “桐君姑娘?”楼阙愣住了。 “桐君姑娘”这个名字,在桑榆县富贵人家之中怕是无人不知。 ——此人号称桑榆县第一绣娘,一件挂幅动辄标价数百金,犹自你争我抢。这些年她的绣品不算少,却极少看见谁家买了挂出来。那些精心装裱的屏风和挂幅多半都被当作贵重贺礼送来送去,出了县、出了府,甚至送往京城打点生意或者打点仕途去了。 怎么会是她?! 如果郑娴儿真的便是“桐君姑娘”本人,郑木匠又怎么舍得以六十两银子的价格把她卖到楼家做了寡妇? 楼阙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程掌柜有些感慨似的,拿着两块帕子翻来覆去看个没完,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桐君姑娘的绣品也在我这儿卖了三四年啦!她的活计精细,透着股子灵气儿,这两年多少人想仿,愣是没一个人仿得出那股子精气神儿来!上个月还有人拿了一批仿的来哄我代卖呢,我当时就叫人给打出去了:桐君姑娘的绣品只放我一家,只要是她绣出来的,哪一件我没见过?偏我记性又好,她是什么时候绣的、什么时候卖的、卖到了什么地方我都说得出来,想拿假货来砸我的招牌?下辈子吧!” 楼阙闻言立时紧张起来:“我来问你,这块粉色的是什么时候卖的?卖给了谁?” 程掌柜放下帕子,老脸有些发红:“不瞒您说,这一块,还真不是我这儿卖出去的。” 说完这句,看见楼阙的脸上紧紧地绷着,他又似乎觉得不妥,忙补充道:“但是我敢拍胸脯向您保证,这绝对是桐君姑娘的针线!她的绣品都放我家卖是不假,但我也拦不住她送人,更拦不住她自己留着用,您说是不是?” 楼阙最想听的,正是这句话! 这帕子确实是她绣的,并且从来没有卖给别人。 也就是说,这帕子的主人,千真万确就是她自己! 楼阙一整天都没能安分下来的心脏,再一次猛烈地躁动了起来。 第33章 你还记得故人吗? 二更时分,郑娴儿终于避开碍事的丫头婆子们,蹑手蹑脚地钻进了藏书楼。 那一豆灯光藏在第二层的某个偏僻的房间里,被几个摆放得错落有致的书架挡着,外面竟是半点儿也看不见。 郑娴儿失笑,乳燕归巢般地飞过去,投进了楼阙的怀里:“原来五公子也可以如此小心谨慎,我还以为昨日那个急色鬼的样子才是你的本性呢!” 房中床帐被褥都是现成的,郑娴儿身子一歪便拖着楼阙一起躺了上去:“嘶——舒服!” “娴儿,我有事问你!”楼阙压下手臂,夹住了那双不安分的手。 郑娴儿挣脱不得,气得“啊呜”一口咬住了他颈下的纽扣,含混不清地抱怨:“问什么问,完事儿再说!” “娴儿!”楼阙被她闹得骨头都酥了,还得咬牙忍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虽然,这个姿势的“一本正经”,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郑娴儿扭了扭身子,委屈兮兮地抱怨:“怎么了嘛,才过去了一天,你就厌倦我了?” 楼阙没法子,只好用自己的身子压住她的双腿,又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按在枕头上,总算迫得她安静了下来。 谁知,郑娴儿挣扎了两下,忽然眯起眼睛笑了:“原来,你喜欢这个调调?要不要找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楼阙只觉得喉头愈来愈紧,耳中已听得到自己气喘如牛。 但他竟然还是忍住了。 维持着这个不雅的姿势,他舔了舔嘴唇,沉声问:“娴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郑娴儿眨眨眼睛,狡黠地笑道:“我瞒着你的事儿多着呢,你问的是哪一件?” 楼阙的唇角现出一分笑意:“原先我还在疑惑,抱着牌位进门的三嫂怎么会把守贞之志丢弃得那么轻易——如今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还在跟我装糊涂!” 郑娴儿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你知道什么了?我是谁啊?” 楼阙俯下身子,用手肘压住她的双肩,低笑:“还不认?莫非你当真已经抹去了那段记忆,狠心忘却了故人?” “故人?”郑娴儿拧紧了眉头,倒是不再乱动了。 楼阙微笑,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郑娴儿轻笑一声,屈起胳膊垫在脑后,懒懒地眯起了眼睛:“你口中的‘故人’,是指我以前睡过的男人?” 楼阙喉头一紧。 郑娴儿看着他紧张兮兮的神情,心里却渐渐地有些发冷:这是来查她的老底来了? 他知道了什么? ——管他知道什么呢,他以为他问了,她就必须照实说吗? 郑娴儿撇撇嘴,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既然已经是‘故人’了,我为什么还要记得?我一向是看谁顺眼了就拉上床,连名字也懒怠问的!你若是介意这个,咱们这会儿就一刀两断,你赶紧找个清白干净的女孩子成亲去!” 楼阙完全怔住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动一下。 郑娴儿等得烦了,猛然伸手推开他,撩起帐子便要下床。 楼阙急了,忙又扑过来压住了她:“娴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 郑娴儿变脸很快,一霎时便转怒为喜:“原来是我误会了?嗐,我就说嘛!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露水姻缘舒心则聚不合则散,讲究的就是一个爽快,你哪来的闲心管我以前睡过谁!” “露水姻缘?你觉得咱们是露水姻缘?”楼阙听得怒火冲天,连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的初衷都忘了。 郑娴儿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要不然呢?难不成偷情还能偷出天长地久鸾凤和鸣来?” 楼阙俯下身来,定定地看着那张娇笑着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郑娴儿已等得不耐烦,挂在他的脖子上扭动了起来:“喂,你到底还要不要了?我费了多少周折才出来一趟,可不是来跟你干聊天的!” 楼阙长叹一声,低头把脸埋进了她的肩窝里:“这会儿我只想问问你,今日气死了我,你能得着什么好处!” 梦中说梦 说: 楼阙:完了,媳妇儿年纪轻轻健忘了。 娴儿:大哥,你哪位? 蠢梦:那啥……借过一下!月底了,我来乞讨几块马上要过期的钻石,顺便讨些不要钱的推荐票来哇! 第34章 今朝有酒今朝醉 郑娴儿闭上眼睛,懒懒地道:“你死了我再换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娴儿!”楼阙低吼一声,手臂蓦然收紧,似乎要勒断郑娴儿的腰。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在跟我赌气,还是真的忘干净了……唉,罢了,今日是我问得唐突,原也不能怪你恼。但我并无恶意,你何苦用那些混账话来作践你自己?” “我好好的干嘛要作践我自己?”郑娴儿冷笑着反问。 楼阙抓着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你没有作践你自己,那我怎么心疼了呢?”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用力将手抽了回来:“五公子,偷情不是这么玩的,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楼阙叹息不语。 郑娴儿觉得肩上有些痒,伸手要挠,却摸了一手的水。 她吓了一大跳,“呼”地坐了起来:“不是……五公子,你哭……你一个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儿?我还没哭呢!怎么的,你这是准备逼我对你负责还是要怎样?!” 楼阙重新按着她躺下,不肯抬头:“娴儿,你不想承认也罢了,我来跟你说说我的‘故人’吧——说实话,我连她生得是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更不知道她年方几何、家住何方……那夜我醉得一塌糊涂,所以那些记忆一直是零零碎碎的,拼不起来。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有她留下的一方绢帕……” 郑娴儿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像哄孩子似的。 楼阙用唇角蹭了蹭她的肩窝,继续道:“遇见你之后,我总是莫名地觉得你像她。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又渐渐地不像了……” “所以,你一开始只是想拿我当个替身?”郑娴儿平静地问。 楼阙立刻否认:“自然不是。” 郑娴儿想了一想,笑了:“就算是,也没关系的。我不在乎你的心在哪儿,只要人在我被窝里就够了!” 楼阙抬起头来,急道:“你不是替身!娴儿,你真的忘了吗?你就是她啊!” 郑娴儿皱眉想了一阵,“嗤”地笑了:“原来,你刚才问我的‘故人’,是这个意思!” 楼阙按着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还要否认?” “我不否认,”郑娴儿笑得很真诚,“你说我是故人,我就是故人。人总是要恋旧的,文人尤甚。今日你深情款款地怀念故人,若我哪一日走了,散了,死了,你自然也会这样怀念我。桐阶,不要总想着以前的事了,想再多,你也回不去。” 楼阙把她这番话放在舌尖上细品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看来你果真是忘了。没关系,我有凭据——” 他坐起来,伸手到怀里去摸那两方绢帕。 郑娴儿却按住了他的手:“你们的信物,不要拿给我看。” 楼阙看着她,皱眉。 郑娴儿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搞得那么清楚?你拿出证据来给我看,万一不是,岂不彼此伤心?你把证据留着,就当我已经承认了,从今之后我就是你的故人,这样不是很好么?” 楼阙低下头来,有些恼怒地看着她:“娴儿,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你也不像是失忆的样子,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你仍然不肯承认?” 郑娴儿跟着坐了起来,迎上他的目光:“怎么,还生气了?好,既然你一定要寻根究底,我也只好明白告诉你——我的身子是我自己弄坏的,我从未有过什么‘故人’,更不曾留下什么绢帕作为定情信物。你的那个‘故人’,一定不是我!” 楼阙怔住,盯着郑娴儿的眼睛看了许久,并没有发现任何说谎的痕迹。 先前他至少有九分把握,但此刻那绢帕便在他的怀里藏着,他却不太敢拿出来了。 郑娴儿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子,抱住他的肩:“桐阶,假设我真的是你的故人,你又能怎样呢?你是能光明正大地娶我进门,还是能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我这样的关系只适合偷偷摸摸地在一起睡一睡,若是再纠缠别的,那便是自寻烦恼了!” “你是说,难得糊涂?”楼阙哑声问。 郑娴儿的双手滑到他的腰间,若有若无地撩拨着:“我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楼阙长叹一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罢了,今日——确实是我太扫兴了,你不要见怪。” “你让我今夜过得舒服,我自然就舍不得怪你!”郑娴儿娇声一笑,主动把身子贴了上去。 梦中说梦 说: 这几章写得好难……不知道说明白了没有…… 第35章 噩梦 此后的许多日子,郑娴儿都没能再看见楼阙。就连中秋那天,他也只是回家来吃了顿团圆饭,然后便匆匆赶回书院去了。 听说,他这些天都睡在书院。 倒像是在躲着她的样子。 这倒也不奇怪。原本是把她当作“故人”的替身来相处的,这会儿忽然发现不是,他心里自然难免有些别扭。 那夜谈及旧事,他竟至于落泪,显然是用情至深的了,让他认真缅怀一阵子也好。 他不在,她也乐得清静,才不会像个怨妇一样每天想他想他想他呢。 你看,没良心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说什么爱慕思恋,其实都不过是肉欲作祟而已。 他竟会把她当作了他的“故人”,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误会。既然连那个女子的面容都记不清,他如何会觉得她似曾相识呢?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个放纵寻欢的借口罢了。 郑娴儿偶尔会羡慕楼阙的那位“故人”,但也仅止于羡慕。若是要她去替代那个女子,她却是万万不肯的。 戏文里那些缠绵悱恻生死相许的所谓“爱情”,她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去招惹那样的麻烦? 她没有“故人”,真的没有。 —— 烛光摇曳,郑娴儿“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呢?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想他,可是半梦半醒的时候,眼里心里全是他。 就连睡梦中对自己的剖白,也全是“我一点都不想他”。 不想就不想,念叨个什么劲儿呢? 真是中了邪了! 明天,便是牌坊落成的日子了。郑娴儿拍拍脑门,强迫自己睡下去。 听说到时候要接旨,少不得还要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乡贤女眷们前来道贺。她若顶着一双黑眼圈出门,成什么样子! 三更天了,郑娴儿心里拼命数着“一二三四”,竟然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却也是不得安宁的。 头痛欲裂。身子似乎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四下空茫无所依托,也不知是卧于水上,还是飘在云端。 剧痛,重压,灼热,恐惧。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却徒劳无功。 耳边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竟似乎是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此外还有陌生的呼吸和低吼声,伴着灼热的气息徘徊在她的腮边——像是某种凶猛的野兽。 莫非是迷失在山林里,成了猛兽的猎物吗? 郑娴儿又急又怕,脑中昏昏沉沉,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竭尽全力睁开双眼,只看见月照纱窗,一片红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啊晃。 再后来,视线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看是看不清,她却渐渐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似乎正攀着他的肩,双腿也正在缠着他的腰。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郑娴儿大惊,张口便要呼救,喉咙里却像是着了火,干涩灼痛,让她只想嘶吼出声。 陌生的情潮——不,如今已经不算陌生了。灭顶般的的情潮无情地吞没了她的理智,她怒,她恨,她绝望痛苦,却分明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无能为力。 她恨不能化身厉鬼,以淬毒的利爪撕碎眼前能看得到的一切! “让我……死吧!”她终于拼尽全力吼出了声。 睁眼,是熟悉的床帐,熟悉的房间,白灿灿的日光从窗口照进来,晃得人眼花。 一截香灰轻飘飘地落下来,躺进了香炉里。 就像刚才的那场噩梦,就像梦里那些不堪的画面——迟早会被掩埋掉的,不用心急。 天已大亮,远处已有吹打喧哗的声音。 贞节牌坊落成,楼家大宴宾客。 ——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第36章 谁叫她是寡妇呢? 小枝在床边坐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又做那个噩梦了?这次好像比往常更厉害些,我们喊了你几百声都喊不醒——宁萱堂的人来催了好几遍了,叫你快些过去呢!” 郑娴儿怔忡着点了点头,却听见兰香在旁边冷笑道:“噩梦?我看她做的分明是春梦吧?叫得那么欢!” “是做春梦了,”郑娴儿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趁着今儿人多,你到前头跟老爷太太和各位宾客老爷们说说去,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兰香忿忿地瞪她一眼,低下了头。 郑娴儿扶着小枝的手慢慢地下了床,冷笑道:“我一向懒怠管你们,倒纵得你们蹬鼻子上脸了!怎么着,你也想学学桂香,出府寻个好出路去?” “我以后不说了。”兰香打了个寒颤,忙跪了下来。 不怪她认怂,她是真的被桂香的事给吓着了。 原来桂香先前在慎思园做二等丫头的时候就跟楼闿不清不楚,这次回去伺候没两天就被朱金蓝撞见了好戏,当场就打发人牙子给卖了——好巧不巧地就给卖进了勾栏院里,今后的下场已是可想而知。 眼见吓住了兰香,郑娴儿便起身胡乱洗了把脸,向小枝道:“一会儿打发春杏到宁萱堂说一声——我得先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待客的事只好拜托太太和两位嫂子了。” 小枝皱眉:“这么躲懒,你不怕挨骂?一会儿还得接旨呢!” 郑娴儿嗤笑:“我挨什么骂?我一个寡妇,立起了牌坊不得好好去哭一哭我的夫君去?接旨是男人的事,更没我露面的份!打今儿起我也是有诰封的人了,一会儿只要到宁萱堂去见见几个有头有脸的老封君们,也就不算失礼。” 小枝斟酌了一番,照着她的话去吩咐了,回头却见郑娴儿已经自己梳起了发髻,胡乱穿了件素色的衣裳便出了门。 旁人见客要盛装,她偏要素衣秃髻粉黛不施——谁叫她是寡妇呢? “跪祠堂”这件差事,郑娴儿已经做了快两个月了,轻车熟路。 横竖是不累膝盖的。 直到临近中午,三位少爷奉命把圣旨送到祠堂来供奉的时候,她才装模作样地真跪了一回。 大少爷楼闵把圣旨念给郑娴儿听了,庄重地道:“三弟妹,如今蒙圣上隆恩,敕封你为正五品宜人,旌表贞节。你当痛改前非,自修自持,万不可再有分毫轻忽,令楼家满门蒙羞受难。你可明白?” 郑娴儿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道:“明白。” 明白个屁。——她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楼家这座贞节牌坊,既不是朝廷发文旌表,也不是国库出钱营建,其中有多少水分可想而知。楼家自己要花钱买面子,几经周折上报朝廷之后,金銮殿上那一位居然肯发一道圣旨下来褒扬,顺便还赠送了一个诰封给她,想必是看在楼老爷子曾经官居二品的份上了。否则天下誓死守贞的女人那么多,哪里轮得到她来建牌坊? 这座牌坊既然建得马马虎虎,她这个“贞妇”自然也可以守得马马虎虎。大家互相糊弄一下,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嘛! 郑娴儿一边暗暗腹诽,一边抬起头来,偷眼去看楼阙的脸色。 楼阙回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没起半分波澜,好像全然不认识她似的。 郑娴儿冷笑:好个克己守礼的五公子,好个诗书继世的楼家! 第37章 你该一刀杀了她 午后,宁萱堂里散了席,只剩下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们和本家的女眷在陪楼夫人说话。 郑娴儿进了门,看见上次那个劝她自毁面容的朱家老太君也在,忍不住便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不喜归不喜,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如今郑娴儿封了宜人,这堂上也就楼夫人与何太君两个人敢受她的礼了。 陈景真跟在朱金蓝的身后向郑娴儿行了礼,恨得牙根都疼了,抬头时便忍不住露出了恶狠狠的神色。 郑娴儿在楼夫人的身边落了座,这才注意到除了女眷之外,堂上还有一个男孩子——她的“儿子”,梁儿。 察觉到郑娴儿的目光之后,梁儿起身走过来,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拜见母亲。” 郑娴儿招了招手,拉他在身边坐下,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同他说。 问他饮食?问他读书?好像都没有什么可问的。 何太君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似乎完全忘记了上一次的不愉快。她抽了一口水烟,悠悠地向郑娴儿道:“原以为敕建牌坊已是恩赏,没想到万岁爷大恩,竟又下了诰封给你。如今你的身份贵重了,多少双眼睛看着,更要加倍谨言慎行才是。——可惜才封了正五品。” 郑娴儿低头谢了她的劝诫,笑道:“我才嫁过来多半年,这一次实在算是无功受禄,正五品已经让我惶恐不安了。我既没有苦熬到九十多岁,也没有生下儿孙去做朝廷栋梁,难道一下子就封我个正四品恭人么?” 何太君听见这话句句都在讽她,脸上的笑容又有些挂不住了。 还是梁儿在旁郑重地道:“母亲且安心,待儿子考取了功名,二品一品的诰命也为您请得来!” 郑娴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瞧我儿子的志气!你要为我请一品诰命,可要自己先做到宰相呐!” “儿子做得到的!”梁儿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样端正孝顺又有志气的孩子,自然是讨人欢喜的。在场的女眷们赞叹不已,堂中颂声笑语立时响成了一片。 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之中,偏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梁儿,我来问你——若是你的母亲行止不端,甚至已经失了贞节,配不上‘贞妇’的身份了,你会怎么做?” “真儿,不许胡说!”朱金蓝吓得脸色都白了。 陈景真扬起灿烂的笑脸,一派天真:“表姐怕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梁儿显然从未接触过这样尖锐的问题,闻言立时吓得跪了下来。 郑娴儿笑了笑,拉他起身坐下:“别怕,这位姑姑逗你玩呢!” 话虽如此说,梁儿所受的教养却不允许他不答长辈的问话。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皱眉说道:“母亲矢志守贞,又受朝廷恩赏,自然不会令父亲和楼家蒙羞。” “万一呢?”陈景真穷追不舍。 梁儿想了一想,再次起身跪了下来:“梁儿自当拼死保护母亲,断不容许任何人欺辱于她。若母亲有半分差池,梁儿当自刎以向九泉之下的父亲谢罪!” “你答偏了”,陈景真温柔地微笑着,“如果不是别人欺辱她,而是她自己不守妇道……” “陈景真!”郑娴儿拍桌站了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欺负我儿子?我还没死呢!” 朱金蓝忙跟着站起来,陪笑道:“弟妹别生气,真儿一向口无遮拦,她没有恶意的!” 郑娴儿拉起梁儿安慰了几句,缓缓地坐回原处,脸上重新现出了笑容:“我性子急,压不住火气,让诸位长辈见笑了。今日不是我要跟一个小姑娘计较——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朱金蓝黑着脸,狠狠地剜了陈景真一眼:“你也太不懂事了,回去定要叫姨丈好好教训教训你!” 陈景真哼了一声,仍然转过脸去看着梁儿:“我跟你说啊,你刚才答得不好!你母亲是贞妇,如果出了差错,你们全家都要被问罪的,说不准还要杀头!所以,你若发现她跟男人不清不楚,第一件事应该是大义灭亲,一刀杀了她!——三少奶奶,我说得对不对?” 梦中说梦 说: 本月最后一天,继续爱你们哦(づ ̄3 ̄)づ╭~ 第38章 有你哭的时候 “对极了!”郑娴儿微微一笑,“瑞姑娘,劳你一趟腿,到前面花厅去看看陈老爷在不在,顺便把陈四小姐的这番金玉良言学给在座的宾客们听一听,让大家见识见识陈家出了个多么谨慎守礼的好姑娘!” 这番话一出口,陈景真犹自得意洋洋,朱金蓝和几位女眷却已吓得脸都僵了。 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太太们各自摇了摇头,连连叹息。 明眼人都知道,这番话若是传到外头去,陈景真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 朱金蓝急得浑身冒汗,可是当着一屋子长辈的面,哪有她几次三番插嘴的道理?她再要多言,怕是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楼夫人全程安安静静地坐着,竟像是事不关己的一样。 梁儿紧张地攥着郑娴儿的衣角:“母亲,儿子是不是闯祸了?刚才那番对答……” 郑娴儿安抚地攥了攥他的手,笑得很冷:“你答得好极了。好孩子,今日的事若是传扬出去,即便你将来科举不中,有司察举的时候也会推你一个‘贤良方正’!将来你若有平步青云的那一日,可得好好好谢谢这位陈四姑姑呢!” 梁儿咧嘴一笑,又正色道:“儿子会考中的!五叔叔如今是解元,儿子将来也要考一个解元,还要进京考状元去!” “有志气!”郑娴儿赞了一声。 这时,陈景真的父亲已跟着瑞儿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跪在廊下磕头了。 士农工商,商人是最底层,哪怕富可敌国,在当官的人面前也是低的。 这屋里一个正二品的夫人,一个刚刚受了诰命的正五品宜人,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正四品恭人在看热闹——陈老爷实在想不通,自家宝贝女儿是哪里来的胆子在这里大放厥词的? 作为寡妇,郑娴儿不便开口同外面的男人说话,于是楼夫人便清咳一声,端庄地开了口:“陈老爷这是做什么?孩子们不懂事拌几句嘴,哪里就到了磕头赔罪的份上了?瑞儿,还不快把人扶起来呢!” 陈老爷只得站了起来,又告罪道:“小女不懂事,平白多生事端,请夫人开恩,容小人带她回家去好生管教!” “我不回去!”陈景真急道,“你在家里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收到屋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又要骗我回去替你管账教训下人,我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凭什么要去管你们那些烂事!” 此话一出,连梁儿都忍不住笑了。 这会儿,陈四小姐倒又记得自己是“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了呢! 事情闹到这一步,眼看已经要撕破脸了,朱金蓝不禁吓得双腿发颤,一个劲地向郑娴儿使眼色。 郑娴儿想了想,笑了:“你们父女两个怎么倒吵起来了?陈四姑娘好好地在这儿住着,回家去做什么?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该由母亲和长姐好生教导礼仪规矩才是。既然陈家太太和前面几位小姐都已经不幸仙逝,难道还有人比二嫂这个表姐更适合这项重任么?” 朱金蓝感激地向她点了点头,忙笑道:“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陈老爷本来也没脸这样把女儿带出去,闻言自然是千恩万谢。 朱金蓝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却也知道,经过这么一闹,她在婆母和亲眷们眼里的稳重懂事的形象已经大打折扣了。 偏她还不能辩解,只好暗恨这个表妹不争气。 此刻众人看向陈景真的目光都有些嘲讽,她却犹自不觉,竟凑到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道:“想不到你竟有本事搬出我爹来吓我!不过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你猜,如果我把你跟我表姐夫的那些烂事说出去,结果会怎么样呢?” 第39章 好妹妹,千万别嚷! 郑娴儿抬起头来,向朱金蓝的方向看了一眼。 陈景真用帕子遮住唇角,得意地笑了:“别看了,表姐什么都没跟我说!我自己有眼睛有耳朵,你们府里什么事瞒得过我?” 郑娴儿终于转过来,将赞赏的目光移到了陈景真的身上:这小姑娘的心思,够毒! 她刚才当众兴风作浪,明摆着是拼上了自己的闺誉。此举竟不是一时犯蠢,而是在铺垫——为接下来更关键的那一步做铺垫! 今日的这场闹剧不值什么,但等到城中谣言四起、人人都在传说楼家贞妇行止不端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想起陈四小姐今日之言。到了那个时候,陈景真今日在众人心中种下的疑影,不需任何凭据就会自动生根发芽! 郑娴儿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厉害”,又忍不住暗暗摇头。 到底还是嫩了些。若是当真厉害,就不该在事成之前得意洋洋,轻易地泄了自己的底! 难道这姑娘以为只有她自己绝顶聪明,旁人都只会恐惧绝望坐以待毙么? 郑娴儿抬起头,向陈景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其实我刚才完全可以把你赶出府去的。陈四小姐聪慧如斯,能不能猜到我为什么反要替你说情呢?” 陈景真脸色一变,随后又冷笑起来:“故弄玄虚!你以为你能吓得住我么?” 郑娴儿没再理会她,却起身向朱金蓝招了招手,二人一道向楼夫人和众人告了罪,相携出门。 走到佛堂僻静的廊下,朱金蓝终于忍不住,低声急道:“真儿那里我会好好管教,请弟妹看在我的份上……” 郑娴儿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二嫂果真不知道。如今的问题已经不是我想不想原谅陈四小姐,而是她肯不肯饶咱们的性命!——你猜她刚才跟我说什么?她说要把我……要把那些事宣扬出去,闹得人尽皆知!” 朱金蓝脸色大变。 郑娴儿靠在栏杆上,一脸惶惑无助:“她若真的说了出去,我哪里还有命在!二爷他……” 朱金蓝恨恨地在柱子上拍了一把:“如今你有诰封在身,这事若闹起来,二爷的罪名只会比你的更重!我只是不明白,真儿怎么会知道这些?” 郑娴儿“呼”地跳了起来,尖声叫道:“你问我?难道是我告诉她的?你倒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那几个心腹丫头们,顺便问问你家那个只要是母的就不肯放过的色鬼二爷,到底是哪一个的嘴上缺了个把门的!” 朱金蓝又急又怕,牵着郑娴儿的衣角便跪了下来:“好妹妹,别嚷,千万别嚷!咱们的性命……” “性命?”郑娴儿冷笑起来,“横竖我也活够了,楼家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也算是见识到了!不就是死吗?有二爷二奶奶陪着,我死得也不冤!” “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朱金蓝急道,“只要她还住在楼家,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好妹妹,姐姐在这里向你保证,她绝对没本事传出一个字去!” 郑娴儿叹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了几分:“我今日留下她,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又要辛苦二嫂了。” 朱金蓝慌忙赔笑:“弟妹不怪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郑娴儿拉着她一起走到石桌旁坐下,叹道:“二嫂的这个表妹,秉性可真的不太好。我知道她想嫁咱们五公子,想做楼家这一大家子的当家主母,可是这桩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这会儿就要把咱们两房一脚踩死了,将来若是让她进了门——对了,那时候也就没有咱们了,我真是瞎操心!” 朱金蓝咬牙:“是啊,我竟不知道她狠毒到这个地步,竟然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也要踩下咱们两房!不过她这笔账实在大错特错了——五兄弟的亲事千挑万挑,怎么可能会挑中她这么个闺誉败坏的蠢丫头?” 郑娴儿叹息良久,有些惋惜似的:“二嫂,她毕竟是你的表妹,而且你先前不是一直希望她和五公子……” “你也说了是‘先前’!”朱金蓝红着双眼,咬牙切齿。 郑娴儿叹了口气,悄悄地翘起了唇角。 第40章 不许跑! 入夜之后下起了小雨,热闹了一整天的楼家终于恢复了平静,空气中依稀还残留着欢腾的气息。 牌坊立起来了,就连府里洒水扫地的奴才们都觉得沾了“贞妇”的荣耀,平白高贵了许多。 丫鬟婆子们领了赏钱,各自揣着欢喜回去歇了,梦里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为楼家挣来这份荣耀的那个女人却在藏书楼里点了一盏油灯,歪在床头上读着一本不知是谁批注过的《列女传》。 门被打开了,一阵凉浸浸的湿气随风涌进了帐中。 郑娴儿头也不抬,脚尖轻轻一勾,被风掀起来的帐帘便落回了原位。 楼阙站在门口看得呆住了。直到又一阵凉风吹到身上,他才如梦方醒,忙俯身将伞立在门边,快步走了进来:“娴儿!” 郑娴儿含混地应了一声,仍然没有抬头。 楼阙有些讪讪的,凑到旁边俯下身来,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你果然认识字?上次我问你,你还跟我打马虎眼呢!” 郑娴儿叹了一口气,没有答他的话。 楼阙伸手把那本书抽出去,看了一眼,笑了:“列女传?你怎么想起读这个了?” “据说是好书。”郑娴儿支起身子,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楼阙看得心痒痒的,立时扔了书,扑过来抱住了她:“你也觉得它是好书?” 郑娴儿嗤笑:“全是狗屁。” 楼阙笑了一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蹭了蹭:“再多骂几句!” “嗯?”郑娴儿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楼阙趁她不备,双手悄悄地伸到某柔软之处抓了两把,然后才笑道:“你要读圣贤书去做真正的‘贞妇’,岂不是要把我抛开了?我总要多听你骂几句‘狗屁’,才能放心。” 郑娴儿懒懒地笑了笑,推开他的手:“《列女传》全是狗屁,《女训》《女则》更是臭不可闻,我这辈子怕是做不成女德典范了。不过——你不是已经打算跟我撇清了吗?怎么这会儿反倒怕我抛开你?” “我什么时候跟你撇清了?”楼阙愕然。 郑娴儿起身下床,冷冷地道:“你躲了我快一个月了,这还不算撇清?难道定要当面说出‘一刀两断’四个字的才算?我这个人虽然脸皮厚些,却也不至于没眼色到那个地步!” 楼阙挑挑眉梢,随后又笑了:“所以,你是在跟我赌气?我说你今天怎么不对劲……” 他忽然跳起来,饿虎扑羊似的将郑娴儿捉进怀里,一个旋身便压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不许跑,听我解释!” “你说啊。”郑娴儿习惯性地勾住他的脖子,眯起了眼睛。 楼阙俯下身来,鼻尖磨蹭着她的脸颊,语气有些委屈:“我没有躲你!这些日子书院里在编写诗集,要核对字句、查实典故、核实作者,甚至还要为一些作者立传,件件都是精细功夫。府尹大人嘱咐了定要在万寿节前赶出来,褚先生和大哥都忙得废寝忘食,我总不能躲懒得太明显,你说是不是?如今好容易有点儿眉目了,我这不是紧赶着就回来找你了吗?” 郑娴儿的赌气原本便是三分真七分假,这会儿见他当真解释起来,再大的脾气也没了,忙主动献上香吻,算作赔礼。 楼阙不客气地受了,趁机把能占的便宜全都占了个遍,揉搓了好一阵子才肯放过她。 郑娴儿抹抹嘴唇,捂着发烫的脸颊抱怨道:“下次再忙的时候,你好赖也跟我说一声嘛!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那么些天,我还以为你为了上次那件事伤透了心,不想再理我了呢!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有多难过!” 楼阙沉吟着,欲言又止:“上次那件事……是我弄错了。娴儿,对不起。” “怎么,你真正的‘故人’回来了?”郑娴儿立时紧张起来。 第41章 青楼女子 楼阙摇摇头,许久才叹道:“她……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郑娴儿一愣,迟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节哀。” 楼阙抱着郑娴儿的肩膀蹭了蹭,哑声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回不来了。这半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能早一天回去找她,她就不会死……我一直想象不出她的模样,直到认识了你——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应该就是你这样的性情……所以,那天我无意间发现她留下的那块帕子是你的针线,我一下子就魔怔了……” 郑娴儿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楼阙自己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又叹道:“我拼命想找出‘你就是她’的证据,再也没心思去想什么疑点,甚至忘了你有你自己的身份来历……我真是太糊涂了!那天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吧?” 郑娴儿咬住唇角,瞪大眼睛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是啊,你躺在我的床上,心里却只想着故人,我都快要伤心死了!所以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楼阙看着她装出来的委屈样儿,一时又有些想笑,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胸口:“你上次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如今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吗?”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也许吧。你尝尝你刚才戳的那个地方,是不是酸的?” 听到这一声,楼阙的喉头立时紧了起来,心跳开始加速。 郑娴儿发现了,得意地一笑:小样儿,跟我斗! 谁知楼阙的脸皮竟比先前厚了许多,耳根还红着,人却已坦然地俯身去解开她的衣襟——照办了。 郑娴儿呆了一呆,耳边已听到楼阙温软的声音道:“甜的。” “行啊你,有长进啦!”郑娴儿咬牙。 楼阙还没来得及得意,郑娴儿忽然揪住他的衣襟,板起面孔冷声问:“后来你又怎么发现我不是‘故人’的?你想起她的模样了?” 楼阙摇头,攥住了她的手:“你不可能是她。因为……我的那位‘故人’,是个青楼女子。” 郑娴儿一愣,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楼阙忙捧住她的脸,用手指抚平她的眉心:“别恼,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她也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别人告诉我,她先前曾经发誓永不卖身的,只是因为听过我几分虚名才愿意一见,谁知我醉了酒……后来枕香楼的鸨母也说过,她在乐班三年,尚未挂牌——我的心里,一直是很愧对她的。” “枕香楼。”郑娴儿咬着牙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胸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为免楼阙看出异常,她忙避开他的目光,佯怒道:“她在乐班三年,那肯定不是我啊!我要是三年不回家,我爹不得打死我!” 楼阙叹道:“不错。后来我去问过你的父亲和邻居们,你确实是郑家的亲生女儿……前面的那些巧合都是我自己异想天开,我偏还要硬逼着你承认,难怪你着恼。” “原来你还去找我爹确认过……”郑娴儿有些魂不守舍:“罢了,不说这个了。后来呢?你那位故人怎么会……” 楼阙低下头,沉默许久才涩声道:“当时我醉得厉害,任由枕香楼的人将她接了回去,次日又恰好有事要忙。第三天我去找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在前一天晚上……投河自尽了。” “自尽?是因为老鸨逼她接别的客人吗?”郑娴儿歪着头问。 楼阙立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郑娴儿“嗤”地一笑:“青楼花魁冰清玉洁,偶遇书生倾心相许,鸨母狠毒见财忘义,香消玉殒以死全贞——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她竭力维持着调皮的笑容,心里却仍在反反复复地想着“枕香楼”,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着,直如万刃穿心。 楼阙听出她语气有差,只当她醋劲又犯了,忙搂住她叹道:“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娴儿,正如你上次所说的,那些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郑娴儿幽幽地叹了一声。 楼阙隐隐觉得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但没等他深思,郑娴儿忽然翻身反压到他的身上,蛇一般地扭动着身子缠住了他:“既然‘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听说青楼女子在枕席上总有些手段让人欲罢不能,我真的……不如她吗?” 梦中说梦 说: 还有一章(* ̄︶ ̄) 第42章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正人君子” 清晨,明晃晃的日光洒金似的铺满了窗棂。 楼阙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娴儿!” 郑娴儿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吵什么吵!” “娴儿,”楼阙急了,“天亮了!咱们昨晚怎么会……” 郑娴儿勾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爬了起来,揉揉眼睛:“是你说舍不得我冷,要等雨停了再送我回去的。” 楼阙哑然。 事实是这样不假,可是很明显,最后两个人都睡过头了。 这会儿,落桐居没准儿已经翻了天了! 楼阙的脸色有些难看。 郑娴儿伏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别慌。一会儿我直接去祠堂,就说今儿起得早了没惊动她们。丫头们就算有疑心,拿不出证据也是枉然。” 楼阙笑了:“思虑如此周全,真让人疑心你常做这样的事!” 郑娴儿贴着他的腮边蹭了蹭,伸出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眼:“你也一样啊!这间屋子藏得这样隐蔽,床帐还弄得这么舒服……要说不是为偷情准备的,鬼也不信!” 楼阙被她闹得心尖发痒,忍不住翻身将她压回了枕上:“娴儿,既然你不急回去,不如咱们——再来一次?” “不要。累死了!”郑娴儿挂在他的脖子上,懒洋洋地“拒绝”道。 她极少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如果有,那一定意味着很热情的邀请。 楼阙领会了她的意思,轻笑一声,实实地压了上来。 “哈哈!”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夸张的大笑。 随后,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道人影直冲而入。 楼阙大惊,瞬间翻身坐起:“出去!” 那不速之客充耳不闻,三步两步闯到了床前:“嘿嘿!‘再来一次?’‘不要,累死了!’哦哈哈哈……延卿,咱们听到了什么?桐阶啊桐阶,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正人君子’!说好的不近女色呢?” 楼阙捡起地上的衣裳扔到床上,掖好帐子将郑娴儿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闯入者抱胸坐在书桌角上,笑眯眯地欣赏着他的窘况。 楼阙找到自己的中衣穿在身上,眯起眼睛迎上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沛民兄、延卿兄,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样的爱好!” 黎赓红着脸站在门口,表情很是尴尬。 葛丰却两眼放光,不住地向床帐里面张望着:“没办法,你这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我们怎么着也得来见见奇景不是?话说,床上这丫头是何方神圣啊?是当日祠堂里藏着的那个不是?” “她不是丫头。你们先出去!”楼阙没好气地道。 葛丰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轻佻地用指尖挑起他的衣领:“不是丫头?你们楼家正妻进门之前不许纳妾,她不是丫头还能是什么?我说桐阶,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人家的通房丫头都可以用来招待友人馈赠亲朋,怎么就你的丫头连脸都不肯露一露?我又不要她陪我睡,我顶多摸一把……” 这时郑娴儿已在帐中整好了衣裳。楼阙知道她心中必定着急,忙伸手把葛丰推到了一旁:“够了!你们回避一下,让她先出去!” 葛丰偏不是个省事的,任楼阙好说歹说,他非但不肯出门,反而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喂,你在这里藏了个女人,你们府里的人都知不知道啊?昨日楼老爷还抱怨你是个书呆子呢,我猜这丫头一定是你瞒着父母自己偷偷摸索上的……” “有完没完了?!”帐中的郑娴儿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葛丰呆住了,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楼阙趁机推他出了门:“闭上你的嘴,否则我饶不了你!” 葛丰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冷气,向楼阙伸了伸大拇指:“桐阶,你这是找了个河东狮啊!佩服,佩服!如此一来我更不能走了,我定要看看这河东狮是何种模样……” 楼阙生怕刚才那一番喧嚷引来旁人,心中愈发急躁,忍不住咬牙怒道:“你们的好奇心已经害死过一条人命了,今日……一定要逼死她才肯罢休吗!” 葛丰的笑脸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咋舌道:“没那么严重吧?” “背过身去,放她走!”楼阙沉声道。 黎赓没有任何异议地背转了身。葛丰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也侧过身子让开了门口,口中仍哼哼唧唧地道:“我就不信了,你偷的是九天仙女不成?那么怕人看见……” 楼阙护着郑娴儿出门,一路小心翼翼地遮挡着葛丰的方向,生怕他忽然又转过身来。 谁知千算万算,他竟还是没算到葛丰不老实的不是眼睛,而是那双惯拨算盘珠子的手。 擦肩而过的瞬间,葛丰的指尖微微一动,郑娴儿腰间挂着的那块莹白温润的玉牌已到了他的手上。 事出突然,谁也没能来得及阻止他。 梦中说梦 说: 好了Y(^o^)Y 第43章 桐阶,你要死了! “哇啊啊啊啊——”葛丰突然像踩了炮仗一样“噌”地窜了起来,险些撞到梁上去。 那块玉牌被他拿在手里,见鬼似的死盯着:“‘阙’字玉牌?你连这个都给了她?!难不成你想聘她做正妻……” 他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隔了好一会儿,连黎赓都忍不住转过身来了,葛丰才慢吞吞地抬起头,一脸呆滞:“不是‘阙’字牌,是个‘闳’字!那不是你三哥……” 郑娴儿冷着脸走过去,劈手将玉牌夺了回来。 葛丰呆呆地看着她:“‘闳’字玉牌怎么会在你手上?莫非你是……楼家三少奶奶?桐阶的三嫂?昨天刚刚立起牌坊的那个?” 郑娴儿收起玉牌,看着楼阙冷声道:“我走了。你自己的狐朋狗友,自己想法子搞定,不要连累我!” “还真是啊?”葛丰吓得连连后退,“桐阶,你要死了!你怎么敢……” 楼阙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眼睛只看着郑娴儿:“雨后石板路上难免湿滑,你小心点脚下。” 郑娴儿点头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一直沉默不语的黎赓忽然向前迈出两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郑娴儿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低沉:“好个‘矢志守贞,妇德典范’的节妇,好个‘君子如玉,温良端方’的少年才子,好个‘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楼家!——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郑娴儿“扑哧”一笑:“这位公子的书想必读得不错,骂人都要骂出一篇骈文来!” 眼见郑娴儿并未痛哭流涕,反而嬉皮笑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黎赓原本已经黑成了包公的脸不免更添了几分颜色,一时也形容不出是青还是紫。 楼阙走过来牵起郑娴儿的手,同她一起站在黎赓的对面:“延卿,你放她出去,只骂我一人就好。” 黎赓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骂你?我怕脏了我惯读圣贤之书的嘴!世人都说咱们的楼解元是少年英才,人品何等纯洁无瑕——我倒要知道,若是学政大人和先生们知道你做下这等丑事,此时又该作何感想!” “延卿,不至于……”葛丰见势不妙,忙惨白着脸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黎赓向三人脸上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郑娴儿将心一横,顺手从葛丰的腰间拔出佩剑,三步两步冲上前去,拦住了黎赓的去路。 “娴儿,你干什么?”楼阙忙跟着追了上来。 郑娴儿咬牙:“你看不见吗?我要杀人灭口!” 楼阙忙按住她的手,夺下佩剑还给了葛丰:“娴儿别乱来,这是黎大公子,也是中过举人的。你若是杀了他,咱们就真的死定了!” “黎大公子?”郑娴儿脸色大变,“哪个黎大公子?” 葛丰忙在旁解释道:“延卿是黎县令的爱子——那什么,我们三个是自幼的交情,延卿的性情格外古板些,但为人还是很仗义的。你放心,他必定不忍妨害桐阶的前程,今日他只是一时激愤,回头我再劝劝他……” 黎赓冷声打断道:“沛民兄不要乱说话,黎某可不是为小义忘大义之人!朋友之义再重,难道能重得过圣人教诲、重得过天地人伦?此事我还偏就管定了!” 葛丰闻言急得连连跺脚:“延卿!你怎么……” “哈哈!”郑娴儿忽然甩开楼阙的手,扶着旁边的柱子大笑起来:“圣人教诲?天地人伦?哈,好一个浩然正气的黎大公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做下丑事,难道你自己就真的干净吗?!” “黎某自认问心无愧!”黎赓背着手昂然道。 郑娴儿猛然站直了身子,怨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不错,你问心无愧——在你黎大公子的眼里,穷人如猪狗,可以随意捕捉随意买卖;女人如玩物,可以随意玩弄随意折辱;凡是身份不如你的、求告无路喊冤无门的,都是没有尊严没有价值不受你家圣人庇护的……照这个道理讲下来,你黎大公子当然问心无愧!!” 这番话,她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吼完之后,她便踉跄着退回墙边,扶着柱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娴儿!”楼阙慌忙过来扶着她。 郑娴儿攥紧拳头用力捶打着胸口,好一会儿都没能喘上气来。直到楼阙狠心在她背上重重地拍了两把,她才猛然咳出了一口血沫子,重又冷笑起来。 “娴儿,怎么回事?”楼阙吓坏了。 黎赓在旁怔怔地看着,直到郑娴儿住了咳嗽,他才迟疑着问:“你……莫非跟我黎家有旧怨?” “黎大公子说笑了,”郑娴儿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我算什么东西,哪里配跟您有旧怨?” 这会儿工夫,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从喉咙里硬逼出来的声音,干涩如垂死老妪的嘶吼。 黎赓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他自认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之事,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女人。——莫非,是父亲判过的冤案的苦主? 一时理不清头绪,他只得求救地看向楼阙。 后者却只是向他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葛丰在旁边打了个哈哈,圆场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闹成这个样子!桐阶这件事,虽然有那么一点儿……咳,惊世骇俗,但说白了也就是私德有损而已,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大事!至于延卿和这位……这位姐姐的恩怨,只怕一时也说不清,没准儿只是一场误会呐!大家一笑而过,一笑而过哈!” 黎赓皱着眉头看着郑娴儿,迟疑不语。 郑娴儿挺了挺胸膛,仍然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尽管吵嚷出去,尽管去告诉什么学政大人、按察使大人!只要摘了桐阶的解元头衔,你就是咱们桑榆县的第一才子了!还有,这会儿宫里来我家传旨的太监恐怕还在你们家后院里住着吧?你赶紧回家告诉他去,请他老人家回京告诉皇上,就说我欺君了!我顶着‘贞妇’的名头坑骗世人,骨子里其实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应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啊!只要我死了,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娴儿,别说了,再喊两声你这嗓子就真的废了!”楼阙在旁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一时也有些无措。 黎赓只管站着发呆,葛丰只得在旁提醒道:“延卿,说话啊!你吓坏了人家姑娘了!咱们跟桐阶这么些年——你真要逼死他们两个不成?” 黎赓正要开口,不远处的楼梯口那里却忽然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从下面上来了。 楼阙忙放开郑娴儿的手,看着她靠在了旁边的扶手上。 下面走上来的是两个小丫头,一个是落桐居的小枝,另一个却是宁萱堂的珍儿。 两下里一打照面,珍儿呆了一呆:“原来三奶奶在这里,叫我们好找!几位公子——五爷怎么连外袍也没穿?早起这么凉……” 小枝看看楼阙,再看看郑娴儿,吓得险些没哭出来。 郑娴儿强压下胸中那股翻涌的情绪,起身走到了两个丫头的面前:“你们是来找我的?” 小枝黑着脸不说话,珍儿便笑道:“是。太太有事请您过去呢,奴婢们找您一早上了——奶奶的嗓子怎么了?” “没事,走吧。”郑娴儿低头叹了一声,伸手搭在了小枝的肩上。 一路无话。走到宁萱堂的时候,郑娴儿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楼夫人一见她进门便皱起了眉头:“怎么才来?” 郑娴儿喝口茶润了润喉咙,强笑道:“是我的错。昨儿晚上着了凉,咳了一夜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实在躺不住了,我就悄悄起身去了藏书楼。丫头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去那儿,满府里闹着找了我一早晨,差点就要去报官了!” 珍儿闻言“嗤”地笑了。 楼夫人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我说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怎么,你认识字?” 郑娴儿低头笑道:“小时候捡了半本《千字文》,跟隔壁的老先生学着认了几个字,看书大半是不懂的,太太别笑话我。” 楼夫人点点头,笑道:“小户人家的女儿,不错了。——在藏书楼看了什么书?” 郑娴儿拍拍额头,苦笑道:“实在没看什么书。原是找了本《列女传》,上面不知是谁批了好些小字,密密麻麻的,看得我头疼。糊里糊涂地看了小半篇,就听见走廊那一头吵起来了,我就丢下书看热闹去了!” 楼夫人抬头向瑞儿笑道:“她倒会挑。那本《列女传》怕是老爷批注的,她敢说看得头疼,回头记着告诉老爷打她!” 郑娴儿和丫头们配合地笑了一阵,气氛愈发轻松起来。 珍儿忙笑道:“奶奶这性子也真是……五爷和黎公子葛公子常常为了文章争吵起来,旁人躲都躲不及,您倒肯去看热闹!” 郑娴儿低下头,讪讪的:“我哪里知道是五公子的客人嘛!听见吵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是咱们家里的小厮打架了!这下好了,我是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那个黎公子还说我不该进藏书楼,拿眼睛瞪我!” 楼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沉声道:“照理说你是不该见他们的,既是无意撞见,那也罢了。黎大公子最是端方持正,他瞪你算是客气的了,他不骂你就不错了!” 郑娴儿摸摸鼻子装作尴尬羞愧状,暗地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看样子,算是糊弄过去了。 楼夫人向她招了招手,笑道:“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万寿节的事——老爷虽已多年不在朝为官,但你今年立了牌坊,又封了宜人,咱们家是该用你的名义送一份寿礼进京的。” 郑娴儿一惊:“咱们可以给皇上送礼?” 楼夫人笑叹道:“没你想的那么好!说是送万寿节礼,其实有几件能送到皇上跟前去呢?咱们的礼能送到宫门口去摆一摆就算是天大的福分了!你来帮我想想,咱们该送什么?” 这倒是个难题。郑娴儿敲着桌沿沉吟许久,终于笑道:“这么大的事,我哪里敢出什么主意?只是我想,珠玉珍玩这些值钱的东西在万寿节上必定会堆积如山,难以出彩,若真出了彩又难保不被在朝的那些大人们忌惮。咱们不能送贵重东西,却更不能不用心——既然是以我的名义送,不如就绣一幅《百寿图》怎么样?” “刺绣?心意虽说不错,但宫里什么样的绣娘没有?用得着咱们来绣《百寿图》?”楼夫人有些迟疑。 郑娴儿抿嘴笑了:“只要是自己一针一线绣的,那就算是心意到了。咱们的礼只怕连给皇上赏人的资格都没有,何必去跟宫里那些绣娘比针线?” 楼夫人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既如此,干脆就真的交给你了。今后你不必再去跪祠堂,尽快动针线把百寿图赶出来就好——你可以吗?” 郑娴儿笑道:“万幸万幸,我虽蠢笨了些,绣针还是拿得动的!” 楼夫人见她信心满满,乐得把事情全都推给她,自然也就不会再说什么。 郑娴儿的心绪仍然乱得厉害。见楼夫人没有旁的事吩咐,她也顾不上再多加周旋,忙寻了个借口走了出来。 可是出了宁萱堂的门,她一时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了——她迫切地想知道楼阙那里的境况如何,却又没法子光明正大地去找他。 这会儿,他应当还是跟那两个人在一起吧? 谁能想到,她恨之入骨的那个黎大公子,竟会是他自幼的至交…… 这世上的事,怎么就偏偏那么巧! 正恍惚时,前方拐角处忽然闪过一道人影。郑娴儿吃了一吓,瞬间醒过神来。 小枝倒是看得清楚:“是大少奶奶。” 郑娴儿定了定神,心下立时了然:书房后面是安姨娘的寒香斋,胡氏有事到那里去,倒也不稀奇。 正这样想着,耳边却隐隐听见寒香斋的墙内起了一阵骚乱,不知是谁喊着“别惊动了人”,一路跑了过去。 郑娴儿略一迟疑,扶着小枝的手穿过了那道海棠门:“安姨娘这里忙什么呢?”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虽然神色忧急,却也并没有失了礼数,一路引着她进了堂屋。 房内,安姨娘和胡氏两个人伏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床上那小小的一团——那被子里包着的小娃娃自然就是铮儿了。 这会儿,那可怜的小家伙正抱着胡氏的胳膊咳个不住,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喘气声,简直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了。 婆子匆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拿了块布巾往水里一蘸,捞出来草草一拧便盖到了铮儿的小脸上。 几声剧烈的咳嗽之后,铮儿似乎稍稍安静了几分。 胡氏直到这时才得空抬起头来,冷笑地看着郑娴儿:“哟,这会儿你倒有空瞧热闹来了!怎么,没到花园里找人鬼混去?” 郑娴儿看着铮儿不住地挣动着的小手,皱眉不语。 胡氏嫌恶地眯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出去?我怕你这荡妇的眼睛看脏了我的儿子!” 郑娴儿叹了口气,抬头向安姨娘道:“我看这孩子病得急了些,这吸热气的法子虽不错,却未必尽善。不如找一只浴桶来装满热水,上面架一只大竹箩,把孩子放在上头蒸一蒸。哮吼这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还是尽快叫大夫来开一剂定喘汤的好。” 安姨娘想了想,忙转头吩咐婆子:“还不快照三少奶奶的吩咐去办?” 婆子答应着去了,安姨娘才笑言:“三少奶奶年纪轻轻,见识却不短。我这里一屋子的人,也只有秀芳看出铮哥儿患的是哮吼,想不到你竟比我们都明白。” 郑娴儿低头笑道:“我是市井出身,自幼见的人多。” 安姨娘敛衽道了声谢,又笑道:“我原说小孩子的事尽量不要请大夫,免得惊扰了太太,倒折了这孩子的福。如今既然三少奶奶已经见着了,不如就干脆闹腾起来,请个人来看看吧!” 郑娴儿笑道:“铮儿是楼家的长房长孙呢,多大的福受不起?再说生病寻医问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太太知道了也只有心疼的,哪能算是‘惊扰’?今日你们若不肯请大夫,太太只怕反而要生气呢!” 这时婆子已麻利地把浴桶和竹箩取了过来。郑娴儿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当即告辞。 意料之外的是,胡氏竟低着头送了出来。 郑娴儿站在海棠门边,笑道:“大嫂快回去吧,这几天记着多给孩子蒸一蒸热气,多喂他些温水也就好了。” “你这个人的心眼倒不坏,”胡氏冷冷地道,“可惜终究不是个好人。” 郑娴儿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胡氏却又在后面说道:“朱氏已经把她表妹关起来了,明里说是教她学规矩,暗地里还不知怎样呢。那两个人都不是善茬,你跟她们结了怨,以后只怕不会好过。我劝你今后还是少招惹几个男人吧,久走夜路必撞鬼……” 郑娴儿没有等她说完,径直带着小枝走远了。 *** 深夜,落桐居内寂无人声。 一道人影借着围墙和花木的掩护潜行而来,无声无息地钻进了主屋的卧房。 素纱帐中的女子沉沉地睡着,眉心微蹙,似乎梦里也有烦恼未解。 那不速之客干脆利落地脱了自己的衣裳,掀起帐子钻了进去。 一进被窝便直奔主题,他是半点儿也没有客气。 “嗯,桐阶……”郑娴儿迷迷糊糊地迎合着他,连眼睛也懒得睁开。 这人,今夜似乎格外猴急啊。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粗鲁得像个不讲道理的莽汉,全然不管会不会弄疼了她…… 不过,她喜欢。 郑娴儿的睡意渐渐地散了,却仍然不肯睁眼,只管把自己囚在黑暗之中,随着他的肆虐尽情地沉沦。 这样的体验,竟比先前几次更让她……欲死欲仙。 不知是因为这种体验太过强烈,还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着的酒气造成了错觉,在某一个瞬间,郑娴儿忽然一凛,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袭上了心头。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她熟悉的床帐,这个男人也确实是她熟悉的情郎——郑娴儿放下了心。 果然是她想多了。 “是你啊……”郑娴儿迷离着双眼,满足地一叹。 幸好,并不是噩梦重现。 楼阙浑身一僵,两手忽然用力钳住她的双肩,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郑娴儿吃痛,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指甲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肉里。 伴着剧痛,两人同时进入佳境。郑娴儿偏过头去咬住软枕的一角,只觉形神溃散,如登极乐。 结束之后,郑娴儿扁了扁嘴,忿忿地向楼阙瞪了一眼。 她的脸上红潮未退,这一眼非但没什么杀伤力,反而看得楼阙心头一阵酥麻。 但,楼阙还不至于为了这一眼便丢盔卸甲。 他板起面孔,冷冷地看着郑娴儿:“不是我还能是谁?你刚刚一直不肯睁眼,莫不是把我当作了旁人?” 他自己觉得这一问很有气势,却不知在郑娴儿看来,他喘息未定却偏要强作怒容,这模样实在是——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 于是郑娴儿就真的这么做了。 楼阙一愣,原本就不存在的“气势”这种东西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郑娴儿懒懒地将腿搭在他的腰上,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才软绵绵地道:“除了你这个伪君子、急色鬼,还有谁敢夜闯‘贞妇’的香闺?你这飞醋,吃得好没来由!” 看见这副似嗔似喜的模样,楼阙早就没了脾气。他低下头想吻她的肩窝,却发觉那嫩白的肩头上一排牙印分外刺眼。 楼阙立时紧张起来,微颤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在那伤处碰了碰:“很疼对不对?都流血了……我真混蛋!” “嗯,你知道就好,混蛋。”郑娴儿白了他一眼。 楼阙看看她的脸色,忽然眨眨眼睛,笑了:“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没有生气?” 郑娴儿凑到他的耳边,轻笑:“你今天,表现很不错。” “原来你喜欢这样?!”楼阙又惊又喜。 郑娴儿在他肩上蹭了蹭脸颊,低声抱怨:“喜欢是喜欢,就是……下次你最好先想法子堵住我的嘴,万一我忍不住……被旁人听见,咱们就死定了。” 楼阙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又笑道:“你的屋子里没人守夜。” 郑娴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嗯。小枝被我得罪了,旁人更懒得理我,恰好我也乐得清静!” 楼阙立刻接道:“那好极了!以后咱们也不必去什么藏书楼,在这儿就挺好……你小点声喊,奴才们的下房里是不会听见的。” 郑娴儿抡起拳头在他肩上砸了一记,撇嘴道:“如此一来,见与不见、什么时候见,岂不是全由你一个人说了算?我就得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着你想起我的时候过来‘临幸’一下?这不公平!” 楼阙不以为然:“哪有不公平?你想要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到听松苑来‘临幸’我啊!” 郑娴儿细想了想,抿嘴笑了:“‘随时’这两个字,我喜欢。” 楼阙听得心头一酥,随后又装出生气的样子来,板起了面孔:“原来你还喜欢?我以为你已经打算跟我一刀两断了——刚刚我在藏书楼等你到半夜,你为什么不来?” 郑娴儿咬住唇角,脸上的笑意淡了。 楼阙见了,心里有些慌:“你要跟我说实话!娴儿,你是因为被葛沛民撞破好事而生我的气,还是因为黎延卿……” 如同楼阙料想的一样,听见黎赓的名字之后,郑娴儿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娴儿!”楼阙紧张地箍住了她的腰。 片刻之后,郑娴儿撇了撇嘴,有些气恼似的:“这还用问?搁谁在那种时候被人撞见不生气?你自己想想你交的是什么朋友!他把我当成是通房丫头也就罢了,竟然还强逼着我露脸,还拦着不让我走,还当面抢我腰里的玉牌!好歹也是读书人呢,这般轻浮孟浪……如果我真的是个通房丫头,他是不是还要死缠烂打求你把我借给他玩两天啊?” 楼阙叹了口气,也有些无奈:“沛民的性子确实有些没轻没重的。今天他自己也知道惹了事,后悔得什么似的……以后他定然不敢了,你看在我的份上,担待一些吧。” “我就知道!他会后悔,不是因为冒犯了我,而是因为‘惹了事’!”郑娴儿冷笑道。 楼阙无言以对。 郑娴儿仰起头来,看着他:“如果我真的只是个丫头,说不定你也就把我送给他了,就像一把扇子一幅字画一样,可以借用、可以馈赠……在你们读书人的眼里,贫贱人家女孩子的性命和尊严,真的分文不值是吗?” “不会的,我舍不得!”楼阙低声叹息。 “你会舍得的,”郑娴儿冷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嘛!——‘妻子’尚且不值什么,何况是一个姘头呢?” “娴儿,”楼阙扶额,“我觉得我有点儿冤枉。” 郑娴儿想了想,自己又笑了:“也许你确实冤枉。可惜我不好当面去骂你的朋友,只好骂你出出气!” 楼阙了然。 但他随后又叹道:“其实,你刚刚那番话,不只是骂沛民,更是骂延卿吧?以你的性子,沛民再孟浪,也不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都是一样的东西!”郑娴儿咬牙。 楼阙用手指抹了抹她的眼角:“别装了,你骗不了我。你跟延卿有旧怨,是不是?” 郑娴儿摇头,避开他的目光。 楼阙只得搂住她,语气尽量和软:“延卿想了一整天,始终没能记起何时得罪过你。他托我回来找你问问,若真是他自己无意间做下了错事,他愿意承担罪责。——延卿的秉性中正得近乎迂腐,我觉得他实在不可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确定这其中没有误会?” “就当是误会好了,不必再提了。”郑娴儿闷闷地道。 楼阙皱眉,不语。 郑娴儿叹了口气,反抱住他的肩膀:“我确实恨了他很久,但……如今都不必说了。今天他肯替咱们保密,这是一桩天大的恩情,从前纵有什么……也都还清了。今早我骂他的那番话实在难听,改天你替我向他道个歉吧。” 楼阙看着她,叹息良久:“娴儿,我的任何事都没有瞒过你,你的心事却从来不肯跟我说!” 郑娴儿自己也知道有些理亏,却实在无法开口向他解释这件事。 这一刻,她的心里是害怕的。 她害怕说出真相之后,他便不得不在情人和挚友之间作出取舍。 她更害怕他最后给出的那个答案,是她所不愿意面对的。 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如何能比得上他多年的挚友? 郑娴儿心烦意乱,迟疑着不肯接话。眼见楼阙眼中的希望渐渐黯淡下去,她却又不免有些发慌。 她自己害怕失望,又如何忍心让他失望? 情急之下,郑娴儿忽然勾起唇角,发出一声冷笑:“你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瞒过我?你敢发誓么?” 典型的倒打一耙,以攻为守。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楼阙迟疑了一下,目光竟然开始躲闪。 郑娴儿猛然坐了起来,心中大为惊诧:不是吧?还真有问题? 他瞒着她干了什么? 嫖妓去了?有别的相好的了?要娶亲了?再不然就是……杀人放火为祸一方了? 楼阙看到郑娴儿眼珠乱转,就知道她一定没想好事。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拥紧了那女人软软的身子:“娴儿,如今还不是时候——再过一阵子,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郑娴儿的心尖上似乎颤了一颤。随后,她又强迫自己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其实,你不用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们不过是……” 楼阙立时沉下了脸:“你再敢提‘露水姻缘’四个字,我立刻就——” “就怎样?”郑娴儿挑衅地看着他。 楼阙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梦中说梦 说: 楼阙:蠢梦你偏心!她老欺负我,偏我还治不了她! 娴儿:你治我干嘛? 楼阙:我是一家之主…… 娴儿:见鬼的一家之主,你不过是个姘头!咋滴,你想扶正? 楼阙:嗯。(?ω?) 娴儿:把你那些鬼鬼祟祟的事交代了先! 楼阙:蠢梦救我! 蠢梦:咦?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嘛? 楼阙:快点给我更新!万更! 蠢梦:滚,我不想猝死!撑死八千!不然你贿赂贿赂我啊? 楼阙:你滚吧我俩决定换个娘。 蠢梦:不要!我爱你们~ 第44章 坏了旁人的好事? 次日又是阴雨天气。郑娴儿正高眠不起,小枝忽然又来吵嚷,说是宁萱堂来人了。 没法子,郑娴儿只得胡乱梳洗一番,匆匆赶了过去。 宁萱堂里,竟又是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人。 楼夫人招手叫郑娴儿坐下,语气倒还和蔼:“你的脸色不太好。没睡醒?” 郑娴儿点了点头,一脸坦然:“是。晚上没睡好,快天亮的时候才眯了一会儿。” 说罢,她装作不经意地向楼阙的方向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他的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楼夫人没有疑心,笑着劝道:“刺绣是个精细活,又不赶那一天两天的时间,你又何必熬夜?熬坏了眼睛可就不值当了!” “太太教训得是,媳妇记着了。”郑娴儿微微一笑,十分乖巧。 闲话说完了,楼夫人便敛了笑容,向众人环视一圈:“铮儿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郑娴儿忙看向胡氏,心里紧张起来:“大嫂,铮哥儿怎么样了?” 胡氏没有答话,倒是安姨娘替她答道:“多亏了三少奶奶的法子——大夫说,这病势虽凶险,幸好先前处理得巧妙,倒还没什么大碍。昨儿喝了两剂定喘汤,今早已经咳得少些了。” 郑娴儿闻言稍稍放心,知道没什么大事了。 楼夫人倒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来那个蒸热气的法子是你出的主意!我听说,大夫也是你叫人去请的?” 郑娴儿不知是吉是凶,只得诚实地点了点头。 楼夫人慢慢地转着佛珠,冷笑道:“这么说,你大哥大嫂是该好好谢谢你。只不过——你好心救那孩子,焉知不会坏了旁人的好事呢?” 郑娴儿皱了皱眉:“太太这话,我有些不懂了。” 楼夫人向瑞儿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便站出来代她说道:“三少奶奶没有害人之心,自然不会懂。大夫说,铮哥儿从未出过府,更不曾接触过病人,照理说是不该得这个病的。太太觉得这话蹊跷,便叫人细查了查,谁知……” 朱金蓝掩口轻呼:“天啊,该不会……是有人故意谋害铮儿?寄傲轩里照顾铮儿的是哪几个婆子?审问过了没有?” 楼夫人用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面色平淡:“自然都审问过了。你大嫂自己挑的人,还是可信的。” “那……”朱金蓝迟疑着,欲言又止。 楼夫人倒也没卖关子,直接招手叫丫头拿上一件东西来,却是小孩子常用的一角围涎。 瑞儿冷声道:“前天府里有大宴,大少奶奶怕人多晦气,一早就嘱咐了寄傲轩的奴才不许带铮哥儿出门,也不许随便带外人来看他。所以最近这几天里,只有慎思园的玉珠姑娘到过寄傲轩,不但抱过铮哥儿,还送了一件围涎给他戴——可巧,这病不就是戴了这围涎之后得的么?太太已经找人看过了,这围涎看着光鲜可爱,里头的棉絮却是脏的。铮哥儿这病来得蹊跷,病源十有八九要着落在这件东西上!” 这番话说完,满屋子的人脸上都不好看。 楼夫人一双眼睛只盯着朱金蓝:“你有没有什么话说?” 朱金蓝忙走到堂中跪下,急道:“请太太即刻把玉珠叫来审问,如果真是那小蹄子黑了心,儿媳第一个要打死她!” “玉珠不会害人的。”二少爷楼闿在旁皱紧了眉头。 一直未曾开口的胡氏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玉珠不过是个丫头,她害我的儿子做什么?这件事,恐怕还得问她的主子!” “所以,大嫂怀疑的是我?”朱金蓝抬起头来,一脸震惊。 胡氏冷笑不语,楼夫人也只是缓缓地转着手中的佛珠,许久没有表态。 郑娴儿用她那点为数不多的经验在心中细想了一遍,也觉得一个普通的丫鬟实在没有谋害长房小主子的理由。 倒是朱金蓝很有这个动机。 而且,这府里论心机论狠毒,朱氏都是数得着的。 旁人大概也多半是这样想,于是堂中众人的目光几乎全部落在了朱金蓝的身上。 似乎可以定案了。 两个婆子拖着玉珠走了进来,重重地将之摔到了地上。 “说吧,谁指使的?”楼夫人冷声问。 玉珠显然已经受了刑,脸色苍白得厉害。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定在了朱金蓝的身上。 后者吓得一颤,忙厉声喝道:“玉珠,我和二爷待你不薄,你若敢血口喷人,我定然饶不了你!” 玉珠怔怔地跪了一会儿,忽然挺直了脊背,坦然道:“奴婢不敢说谎。这围涎是我们奶奶拿给我的。奶奶有孕之后一直在学着做小孩子的衣裳,这一条围涎说是做得太大了,白放着怕放坏了,所以才叫我送去给铮哥儿先用着。” “一派胡言!”朱金蓝气得脸色铁青。 胡氏站了起来,冷笑道:“弟妹好巧的心思!这玉珠姑娘是二兄弟的房里人吧?听说二兄弟最近动了心思,想抬举她做个妾?你这一条围涎,既除掉了我家铮儿,又除掉了自己屋里的眼中钉,真是极好的一石二鸟之计啊!” 朱金蓝低下头平复了片刻,脸色渐渐恢复如常:“大嫂这话,实在冤枉我了。您且想想,我要谋害铮哥儿,怎么会用自己屋里的人?这不是明摆着让人猜疑我吗?” “你倒想用别人屋里的人,那也得旁人肯听你吩咐才行!”胡氏不客气地嘲讽道。 朱金蓝无法反驳这句话,只得又道:“好,这一点暂且抛开不论。这贱婢刚刚说围涎是我亲手做的,那么就请诸位看看这围涎上的绣花,是不是我的针线?” 这一点倒是值得一提。楼夫人叫瑞儿把那围涎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了一阵,摇了摇头。 朱金蓝松了一口气,脸上便添了几分笑意:“左右是咱们府里的人。请大嫂、弟妹和姨娘都来认一认这针线,没准儿就找出那个歹人来了呢!” 楼夫人的脸色不见缓和,语气却已比先前好了些:“你起来吧。挺大个肚子了,别总跪着。” 朱金蓝忙道了谢,扶着小丫鬟的手回到原处坐下了。 郑娴儿看了一出好戏,直到此刻才开始认真打量那条围涎。 细看之下,她忽然心头一凛。 这上面的绣花,分明是出自她的手! 难怪刚才就觉得有些眼熟呢! 莫非,这场阴谋的最终目标,竟然是她? 正心慌时,朱金蓝已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关心地看了过来:“弟妹,怎么了?莫非你见过这针线?” 郑娴儿定了定神,抬起头,笑了:“我是对针线方面的事有点儿兴趣,可惜见识短浅,不敢妄下断言。还要请二公子五公子看过之后,我才敢说。” 楼阙接收到她求救的目光,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楼闿将那围涎接过去看了两眼,只夸了一句“好鲜亮的活计”,后面就没话了。 楼阙凑过去看了一眼,笑了:“我倒不懂刺绣,只是这东西,似曾相识。” 郑娴儿拍手笑道:“原来五公子也觉得似曾相识?我是上次跟着陈四小姐去兰馨苑的时候看见过,那天有一位姑娘手里的帕子跟这个挺像的,据说是什么‘桐君姑娘’的针线。——不知五公子是在何处见了?” 楼阙点头微笑:“那就是了。我是在沛民兄的家里看到过一架出自‘桐君姑娘’之手的插屏,那刺绣的意境与这围涎上绣着的花草……神韵相通。” 郑娴儿啧啧赞叹道:“那一定很值钱!那天林大小姐跟我说,‘桐君姑娘’的一方帕子就要好几十两银子呢!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楼夫人皱眉追问道:“你们认清楚了?这确实是那个桐君姑娘的针线?” 郑娴儿迟疑着点了点头,楼阙已笑道:“十有八九。母亲若有疑虑,可以请缀锦阁程掌柜来验一验。” 楼夫人不置可否,胡氏忽然又冷笑道:“一方帕子几十两银子,这围涎怕不得值一百两?一个丫鬟就算把自己卖了也换不来那么多钱!二弟妹,为了要铮儿的命,你还真舍得本钱啊!” 朱金蓝急得又站了起来:“不是我!太太明鉴,刚才这贱婢一口咬定说围涎是我做的,如今三弟妹和五兄弟却都说这刺绣是桐君姑娘的手笔,由此可见这贱婢口中没句实话!” “照你这么说,是那个什么‘桐君姑娘’要害我的儿子?”胡氏冷笑着追问。 朱金蓝忙又摇头:“大嫂可怜这丫头,也得先想想有些人值不值得可怜!她虽买不起桐君姑娘的针线,可是她难道不会偷吗?我表妹上个月去缀锦阁买了好些东西,焉知这贱婢不是从她那儿偷来了旁的东西改做的!” 这话一出,楼夫人不禁点头:“难怪呢。这围涎也就是刺绣精巧,收边的针线就平常得很,确实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玉珠,你怎么说?”朱金蓝冷声问。 玉珠俯伏在地上,哭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朱金蓝咬牙冷笑道:“那就是死不认罪了!金珠,你回咱们园子里去把真儿带过来,让她认认这件东西!” 金珠应了一声,正要退下,楼夫人忽然开口叫住了她:“罢了!” 郑娴儿见状,忍不住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显然,叫陈景真来对质是没有用的,因为她只会顺着朱金蓝说话。 这种毫无意义却要得罪客人的事,楼夫人不会做。 所以,这个黑锅,玉珠背定了。 至于真相如何,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旁人怎么想不知道,至少郑娴儿自己是认识这刺绣的。 那是她闲暇时在一块生绢上绣着玩的,针线比缀锦阁卖的那些略显粗糙。 后来,这东西找不到了,她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细想想,恐怕是桂香那丫头做的好事吧? 朱金蓝——一石三鸟,果然好计啊! 只可惜,大夫救了铮儿,“桐君姑娘”这个身份救了她,倒霉的就只有这个名唤“玉珠”的小丫鬟了。 郑娴儿抬头看向朱金蓝,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太太,”胡氏忽然跪了下来,“这丫头想必是一时糊涂。如今铮儿也没什么大碍,不如就小惩大诫吧!” 楼夫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沉吟许久才道:“谋害主子的奴才,楼家是容不得的。既然你替她求情,这顿板子就免了,直接叫人牙子拉去卖掉就是了!今后府中再有谁这般兴风作浪,可再也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说罢,她抬起头来,向朱金蓝警告地瞪了一眼。 朱金蓝忙笑道:“不错,府里断断容不下这样心怀不轨之人!” 楼夫人的脸色似乎有些不耐,看着婆子们拖走了玉珠,便挥手打发众人散了。 从堂中出来之后,朱金蓝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却在长廊上站定了,两手不停地拧着一方帕子,神情犹疑不安。 郑娴儿笑着走过去,敛衽为礼:“二嫂。” 朱金蓝立刻攥住了她的手:“妹妹,那针线的事……” 一句话只开了个头,她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不会傻到以为郑娴儿连自己的针线都认不出来。所以,这会儿她是该先努力撇清自己,还是该以攻为守,先质问她“桐君姑娘”是怎么回事? 没等朱金蓝理出个头绪来,郑娴儿已拉着她的手走进了佛堂的偏殿。 “弟妹,你这是做什么?”朱金蓝有些不安。 郑娴儿神色凝重,再次行下礼去:“姐姐,这件事我不敢瞒你——那围涎上的刺绣,其实是我的针线!” 朱金蓝愣了一下,眼角立时带上了笑意:“怎么会呢?你先前不是说……” 郑娴儿深吸一口气,装作惊魂未定的模样:“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刺绣是我的针线,可围涎真的不是我做的!先前我是在模仿桐君姑娘的针线,自己知道学得不好,也不好意思拿给别人看,什么时候丢了也不知道……今天看见那条围涎的时候,我都快要吓死了!” 朱金蓝握住她的手,笑了:“原来是这样!别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姐姐相信你!”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相信我?”郑娴儿一脸感激。 朱金蓝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玉珠和原先你院子里的桂香一向交好,必定是桂香那贱婢偷了你的针线交给她的!这两个歹毒的东西——我原以为玉珠是想陷害我,万没料到她是算计着你呢!这真是……好险!” 郑娴儿拍着胸口,连连惊呼:“原来是这样!这丫头也太歹毒了!今日我若认了针线是我的,这罪名必定要落到我的头上;可我若不认,姐姐你的罪名又洗刷不干净——幸亏我情急之下拿桐君姑娘做了个挡箭牌,不然咱们就真的完了!” 朱金蓝深以为然:“是啊,幸亏妹妹聪明,否则你我二人总有一个要折在那贱婢手上!” 郑娴儿忐忑道:“今日咱们算是侥幸,只是陈四小姐……” “没事的,”朱金蓝轻笑道,“玉珠那贱婢已经滚出府去了,针线的事让真儿担着也好。太太总不能找一个客人去查问根由。” 郑娴儿点了点头,诚恳地道:“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二嫂才好!” 朱金蓝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心中疑虑渐消,面上却作出十分自责的样子:“这桩事是我的奴才闹出来的,妹妹非但不疑我,反而还肯对我掏心掏肺,做姐姐的心里真高兴。” “姐姐,咱们说好了互相扶持的。”郑娴儿“真诚”地道。 朱金蓝点了点头,面上又现出了几分忧色:“你我姐妹自然不必见外,只是大嫂……唉,妹妹,你有没有发现,刚才在太太面前,大嫂口口声声指认我是歹人,却对玉珠百般包庇?我疑心……玉珠那贱婢,恐怕早就被她收买了!” 郑娴儿心中一凛。 朱金蓝忙又趁热打铁道:“你想想看,如果铮儿的病不是她自己使的苦肉计,她为什么不着急请大夫,倒要等你劝了才肯请?如果她跟玉珠不是一伙的,她为什么不怨恨那贱婢,反而要替她求情?” “大嫂她,不会吧?”郑娴儿的神色有些犹疑。 朱金蓝冷笑道:“你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她是长房,如今府里的事却是我管着,她怎么能不恨我?至于你——妹妹,她一向不喜欢你,你又占着嫡长的名分,难保她不会对你下手!今后你也要加倍小心她才是啊!” 郑娴儿沉吟着,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姐姐,我记着了。” 朱金蓝看见她郑重其事的神色,忍不住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郑娴儿正在心里暗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小径上,一道熟悉的人影躲躲闪闪地溜了过去。 是她?! 郑娴儿心头一跳,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 书房正厅的后门开着。楼阙捧了本书坐在椅子上,眼角不时地向门口瞟一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门口人影一闪,妆容精致的女子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桐阶。” “陈四小姐有事吗?”楼阙眉头一皱,神情十分不耐。 陈景真微微一笑,自作主张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将手里的茶盘放在了桌上。 两碟点心、一只茶壶、一对茶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大老远捧了来的。 楼阙随手把书扔回桌上,心头一阵烦躁。 陈景真咬了咬唇角,似乎快要哭出来了:“桐阶,上次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的……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值一提。”楼阙淡淡地回了一声,起身要走。 陈景真忙站起来拦住他的去路,急道:“先前是我不懂事,表姐已经骂过我了!这两天我跟表姐学了一道茶,算作向你赔罪好不好?” 说罢,她也不等人答应,只管慌手慌脚地把茶水斟出来,双手捧到了楼阙的面前。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两只脚就像钉在地上的一样,半步也不肯挪动。 楼阙将双手背在身后,脸上难掩嘲讽:“陈四小姐的意思是,今日我若不喝这茶,你就不放我走是么?” “当然不是……”陈景真脸上一红,忙向后退了小半步——也就一只脚的距离。 楼阙冷笑一声,坦然地擦着她的脸前走了出去。 “桐阶!”陈景真锲而不舍地端着茶碗追了出来,“你不肯喝我的茶,是不接受我的赔罪吗?” 楼阙冷声反问:“陈四小姐这是赔罪的态度吗?我若执意不喝这茶,你是不是打算捏着我的鼻子给我灌下去?” “我……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你为什么要躲我!”陈景真这次是真的快哭了。 楼阙跨出门槛,淡淡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怕对你名声有碍。陈四小姐……” 后面的话,他不知怎的没有说下去。 陈景真大喜过望,几乎连茶碗也端不住了:“桐阶,原来你是为了我!” 楼阙拍了拍额头,无奈道:“刚才那句话,我纠正一下——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怕对我名声有碍。” “噗——哈哈!”廊下响起了一声控制不住的大笑。 陈景真的俏脸立时红了个透。 直到这时她才看见,门外不远处的石凳上,坐着一个素衣素裙的女子——正是她最看不顺眼的郑娴儿来了。 “三嫂。”楼阙微笑着打了招呼。 郑娴儿回应他一个同样的微笑,顺便附赠飞眼一个:“我就在这儿歇歇脚,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哈!” 陈景真阴着脸唤了声“三少奶奶”,随后便转身折回书房去把茶碗放下了。 郑娴儿眨眨眼睛,夸张地拍了拍大腿:“哟,陈四姑娘怎么生气啦?是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哇?罢了罢了,我知道我这个人晦气着呢!我马上就走,你们继续,继续哈!” 这时陈景真已重新走了出来。楼阙看见她,刚刚还在笑着的脸上立刻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陈景真知道不妙,忙扯出笑容,向郑娴儿重新见礼:“真儿刚才端着茶呢,礼数不周之处,还请三少奶奶见谅。” “哟,几天不见,陈四小姐进益不小,连人话都会说了!”郑娴儿拍手赞叹道。 趁楼阙看不见,陈景真恶狠狠地向郑娴儿剜了一眼,摆手示意她走开。 偏偏郑娴儿像看不懂似的,笑吟吟地起身走了过来:“陈四小姐泡了茶?巧极了,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正觉得口干舌燥……” 陈景真脸色一变,忙道:“这会儿我的茶恐怕凉了。三少奶奶要喝,改天真儿重新给您泡一壶!” 郑娴儿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忽然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一壶茶而已,肯给五公子喝,却不肯给我喝?不会有鬼吧?——莫非,你是来给五公子下毒的?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二哥?二嫂?还是你的父亲陈老爷?” “不是!你不要血口喷人!”陈景真立刻跳了起来,刚刚立起来的贤淑温雅形象荡然无存。 郑娴儿靠在门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没毒啊?没毒你自己喝一碗给我看看呀!你若不敢喝,我即刻便叫奴才们来拿了你,送到官府去审问!” 陈景真的脸色立时白了。 楼阙转过来,探究地看着她:“怎么,这茶里果真有毒?” “没有,真的没有!”陈景真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没有你就喝啊!”郑娴儿站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陈景真仰起头来,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楼阙。 “看来,确实有必要报官了。”楼阙沉声道。 “不要!”陈景真急得一跃而起,冲到桌前端起刚才那碗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 喝完了,她重重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回过头来看着郑娴儿:“我喝了!我没死!三少奶奶还有何话说?” 郑娴儿笑眯眯地向她行了个礼:“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陈四小姐光明磊落,我在此向您赔个不是如何?” 陈景真狠狠地擦了擦眼角,仰头看向楼阙,显然是在期待后者为她做主。 谁知楼阙看也没看她,却回头向郑娴儿道:“听母亲说,三嫂要绣《百寿图》?这一百个字体不同的‘寿’字可是半点儿差错也出不得,母亲嘱咐我帮三嫂写几个样子,不知道算不算多此一举。” 郑娴儿拍手大笑:“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呐!我那儿绣架已经备好了,正在为字体犯愁呢!五公子若得空,今日便帮我写出来才好!” “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楼阙伸手向郑娴儿作了个“请”的手势,侧身让到路旁请她先行。 陈景真见楼阙也要走,立时急了:“桐阶,我的茶你还没喝呢!” 楼阙脚下顿了顿,回头笑道:“对不住了,陈四小姐。我自幼肠胃不好,大夫嘱咐过不能沾生冷之物。今日的茶既然已经凉了,那便改日再叨扰吧!” “桐阶!”陈景真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拍门,嗓子都快喊破了,楼阙却再也没有回头。 转过夹道拐角的时候,郑娴儿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怎么了?”楼阙也跟着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郑娴儿叹了口气,站定了:“你现在回去救她,还来得及!” “救她?怎么回事?”楼阙不解。 郑娴儿咬了咬唇角,压下心底的那几分忐忑:“其实……在你们看见我之前,我已经叫人去找了二公子,跟他说陈四小姐在书房请他喝茶。” 楼阙眉心微动:“所以?” 郑娴儿仰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二公子刚刚已经进去了。如果那茶水没问题自然万事大吉,否则……” 没等她把话说完,楼阙已笑着接道:“否则,陈景真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会砸得很疼。” 郑娴儿眨了眨眼睛,有些闹不清状况:“你居然还笑?我要害她哎!难道你不应该骂我狠毒吗?” 楼阙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得愈发愉悦:“狠毒?你哪里狠毒了?你在她的茶水中下了药吗?” 郑娴儿吓了一跳,忙躲开他的手,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才回转身来跺脚道:“我没下药,可我还是存了害她之心啊!你们正人君子不是都喜欢‘得饶人处且饶人’吗?再说,男人不是都应该喜欢温柔善良以德报怨的女孩子?” 楼阙心中发痒,忍不住伸手搂过郑娴儿的腰来掐了一把,然后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笑道:“我偏喜欢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小妖女!再说,我是不是‘正人君子’,你还不清楚么?” 郑娴儿只觉得耳后被他吹得痒痒的,心中一荡,双腿竟已软绵绵的站不住了。 她慌忙咬紧牙关,狠狠地向楼阙的腰上推了一把:“你要死了!在外面你也敢乱来!” 楼阙抬起头来看看天色,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时间过得好慢,还有三四个时辰才能‘乱来’!” 郑娴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天呐,”楼阙扶额哀叹,“你明知道是在外面,居然还敢勾引我!你就这么急吗?” 郑娴儿气得抡起拳头便要打他。谁知这时不远处正有个丫头向这边走了过来,郑娴儿冷不丁地吃了一吓,立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楼阙神色坦然,微笑地看着她:“三嫂,你是不是走不动了?若是累了,便在这里坐一坐再走不妨。” 郑娴儿气得瞪眼,直到那丫头走了过去,她才压低了声音怒道:“你自己要死,不要拉上我!” 楼阙拍了拍石桌,一脸委屈:“唉,女人果然善变!昨晚还一边喊‘要死了’,一边死死地缠着我的腰,今日却又不肯陪我一起死了!” 郑娴儿双腿发虚,心头亦是一阵无力:“楼阙,你变坏了!我不敢要你了!” “那我今晚不来了?”楼阙笑问。 “你敢!”郑娴儿想也不想便吼了出来。 楼阙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楼阙忙追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笑吟吟地欣赏着她的怒容。 眼看已经快到听松苑了,他好歹算是想起了正事,忙正了正脸色:“刚刚二嫂找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麻烦?” 郑娴儿撇了撇嘴,有些不屑:“没有麻烦啊!我假装相信那丫头不是她指使的,她假装相信我相信了她——我们好着呢!” “那‘桐君姑娘’呢?”楼阙仍有些不放心。 郑娴儿笑了:“桑榆县里想学桐君姑娘针线的人多了去了,这一点她倒不会多想。你就不用为我操这份心了,我一时还死不了!” 楼阙松了口气,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她死不了,可心里却偏偏放不下,非要听她当面说出“无事”两个字才行。这份担忧甚至强烈到让他连坚持到晚上再问的耐心都没有,迫不得已只能到书房等她。——他是不是中邪了? “桐阶,大嫂这个人,怎么样?”郑娴儿忽然问道。 楼阙想了想,笑道:“耿直爽朗,刀子嘴豆腐心。” 郑娴儿转了转眼珠,点头不语。 楼阙见状又补充道:“铮儿的事,大嫂最初不肯请大夫,恐怕就是担心今日这样的结果——玉珠被卖了,大嫂的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郑娴儿大为诧异。 楼阙苦笑着叹了口气:“在这件事里,大家都知道玉珠最多是个跑腿的,甚至很可能完全无辜。可是二嫂如今怀着孩子,谁也奈何不得她。这种事闹出来,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奴才。” 郑娴儿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叹道:“看来论心胸论见识,我是远远比不上大嫂了。这件事是我给闹出来的,玉珠——我岂不是很对不住她?” 楼阙正色道:“你救了铮儿,父亲和大哥大嫂都很感激你。玉珠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大嫂会关照她的。” “桐阶,谢谢你。”郑娴儿忍不住踮起脚尖,在楼阙的下巴上啄了一下。 然后,她便看到了站在听松苑门口一脸震惊的钟儿。 完了,这小子怕要被她吓死了! 楼阙好笑地在郑娴儿的头上拍了一把:“你确实欠钟儿一个道歉。” 郑娴儿瞪眼:“他自己跟了个招蜂引蝶的主子,那是他自己倒霉!我道的哪门子歉?” “好吧,是我招蜂引蝶的错。”楼阙很好说话。 郑娴儿正要为自己的强词夺理而羞愧,却听楼阙继续说道:“所以晚上记得洗干净了等着我,——我的小蝴蝶!” “呕——”郑娴儿捂着胸口作呕吐状。 钟儿立时吓得面无人色,见鬼似的盯着郑娴儿的肚子。 楼阙伸手在郑娴儿的额头上戳了戳,笑道:“别吓我家钟儿了。你先回去,我把‘寿’字写好了就给你送过来。” 郑娴儿笑吟吟地问:“只写‘寿’字?不顺便给我写点别的?比如‘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之类的?” 楼阙呆了半晌。 郑娴儿终于报了刚才在路上被他调戏的仇,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眼看着她已经过了藏书楼,楼阙终于回过神来,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哀嚎:“天呐,这个女人不能要了!” 第45章 你想怎么死? “打脸”这种事儿,当然是越快越好。 晚饭过后没多久,某人就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落桐居贞妇的卧房。 说好的“这个女人不能要了”呢? 郑娴儿正在灯下绣着一幅风景,听见有人进来,她头也不抬:“热水放那儿就行。你下去歇着吧,以后晚间都不必来守夜了。” “我下去歇着了,谁来服侍你?”楼阙轻笑出声。 郑娴儿吓了一大跳,忙扯过一匹素绢来罩住了绣架,然后才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你疯了!来这么早,是生怕没人撞见吗?!” 楼阙脸色一沉:“这就是你对待你男人的态度?” 郑娴儿一拍椅子,冷下脸来:“谁是我男人?我男人早死了!” 楼阙本来只是想逗她一下,此刻见她动了真怒,他在后悔之余,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闷气。 于是,他不顾郑娴儿的抗拒,按着她的两肩狠狠地将她压到了床上:“你是说三哥?名分上他倒是你男人不假,可惜他福薄命短,到死也没尝过你这磨人心要人命的小东西是什么滋味!” 郑娴儿被他揉搓得晕晕乎乎,嘴上犹自不肯服软:“唔,说不定在梦里……” 这时,房门忽然“哐啷”响了一声,小枝提着一只大锡壶啪嗒啪嗒地走了进来:“你要的水来了!” 郑娴儿吃了一惊,一脚把楼阙踹到床角,扯起被子便罩了上去。 “怎么睡了?”小枝皱了皱眉,一脸疑惑。 郑娴儿从帐子里钻了出来,整整衣衫笑道:“没睡。夜里凉,我添件衣裳。——水放下吧,你不必再过来了!” “鬼鬼祟祟的!”小枝狐疑地向帐中看了一眼,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 郑娴儿闩上房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回来抱怨道:“我叫你不要这么早……” 话未说完,她忽然惊呼一声,飞扑回来:“你在干什么!” 原来楼阙不知何时已下了床,正站在绣架前观赏着那幅即将完工的作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郑娴儿忙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那匹素绢,手忙脚乱地往绣架上罩。 楼阙抓住她的手,夺下素绢扔到一旁,笑了:“我只不过随便看看,你慌什么?”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慌了?我只是怕你不小心弄脏了我的绣品而已!”郑娴儿气势汹汹地瞪着他,摆出一副老母鸡护崽子的架势来。 “只是这样?”楼阙挑眉。 “当然……”郑娴儿架势很够,底气不足。 楼阙笑眯眯地在绣架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强按着郑娴儿坐在他的腿上,一边狂吃豆腐一边笑问:“你绣的是咱们府里的园子吧?这东西可不能拿出去卖,否则你的身份岂不是暴露了?” “我自己绣着玩不行吗?”郑娴儿有气无力地瘫在他的怀里,苦兮兮的。 “行。”楼阙低头吮着她的耳朵,带着笑意道。 郑娴儿心慌意乱,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滚烫了起来。 她伸出双臂缠住楼阙的腰,故意急促地喘着粗气,软绵绵地道:“一副刺绣有什么好看的?这会儿软玉温香抱满怀,亏你还有心思看这个!” 楼阙立刻接道:“就是因为此刻软玉温香抱满怀,我才更有心思欣赏这个——娴儿,你这绣的风景虽美,没有题词却不免美中不足。不如就把那几句曲词绣上去如何?” “哪几句曲词?”郑娴儿的心里警钟大响。 楼阙在她耳边哑声念道:“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郑娴儿的耳朵红得都快要滴出血了,面上犹自强作镇定:“你念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这绣的是风景!” “我念的也是风景。”楼阙一边说话,一边悄摸摸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此刻郑娴儿只想快点把他的注意力从刺绣上引开,于是也顾不上同他争辩就胡乱答应了下来:“好,明天我就给你绣上去!” “不行,现在就绣!我抱着你,你绣!”楼阙不容抗拒地命令道。 郑娴儿恼了,立时便要挣扎起身:“我偏不绣!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 楼阙紧紧箍住她的腰身,从容笑道:“我听说缀锦阁的老东家准备举家迁回原籍,正要把店面盘出去?”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郑娴儿的语气立时就软了。 楼阙用下巴蹭着她的后颈,轻笑:“你惦记缀锦阁挺久了吧?可惜我大周悠悠数百年,从未有过女子出门做生意的先例。就算你这些年已攒下了足够的银钱,那老东家也断无可能把店面盘给你。” 这是事实。郑娴儿想到此处,便觉得胸口憋气得难受:“我只是喜欢缀锦阁,我觉得我能做好!凭什么只因为我是女的,那老东西就连我的面都不肯见,还变着法子奚落我……” “我可以帮你出面。”楼阙打断了她的抱怨。 郑娴儿忍不住转过脸来看他。 楼阙趁机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引着她张开腿坐在他的腰上,笑眯眯地搂紧了:“我帮你出面盘下缀锦阁,帮你保密,并且绝不干涉你做任何事,如何?” 郑娴儿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已经蠢蠢欲动。 楼阙迎着她的目光,态度很真诚:“我知道你想争这口气,可是娴儿,咱们得一步一步来。” 郑娴儿咬咬牙,点了点头:“就这么办!不过,我该怎么谢你?” “你说呢?”楼阙的手上勾着她的衣带,笑得很奸诈。 郑娴儿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被他解得七零八落,连抹胸都被扯开了。 “这样啊……”她勾唇一笑,礼尚往来地把他的衣裳也扒了个乱七八糟。 这事儿,反正谁也不吃亏。——这一点她很看得开。 谁知楼阙忽然轻声一笑,一手抱着她,一手搬起椅子转了个方向,重新保持原来的姿势坐了下去。 于是,刚刚已经被郑娴儿忘到了脑后的那副绣品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楼阙轻笑:“现在,开始绣吧!” 合着他还没忘记这茬呢! 郑娴儿立刻臊得浑身都红了。 见她迟迟不动,楼阙不禁有些疑惑:“怎么,你不喜欢这样?要不我再转回去,看着你绣?” “还是不要了!”郑娴儿慌忙反对。 开玩笑嘛!那样的东西,让他看着绣…… 饶是她的脸皮厚比城墙,这会儿也觉得自己可以先死一死了。 谁知楼阙偏偏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长舒一口气笑道:“不要就好,我也不喜欢转过去。——那个姿势,够不着底。” “楼桐阶!”郑娴儿觉得自己快疯了。 楼阙抱着她的腰轻轻地挪动了几下,对准某个合适的位置缓缓放下,哑声笑了:“你看,这样就够得着了。” 经过这几下折腾,郑娴儿的骨头已经软得只想瘫下去,手里捏着绣线,却怎么也穿不进针鼻儿。 “怎么还不动?”楼阙似是有些不满地问了一声。 郑娴儿下意识地扭了扭腰。 楼阙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是在问你,怎么还不绣?” 郑娴儿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绣针扎死自己。 好容易把针纫上了,郑娴儿艰难地俯下身去凑近了绣架。楼阙偏偏在这时候坏心眼地动了起来,口中还故意喘吁吁地念道:“‘我这里暖玉温香……抱满怀’……先绣一个‘我’字,不会错吧?” 郑娴儿忍不住娇呼连连,身子颤个不住:“饶了我……饶了我吧,这个……太长了!” 楼阙扶稳了她的后背,轻笑:“这才刚开始,你就要求饶?再说这个长度你先前不是挺喜欢的吗?” 郑娴儿假装没听懂他话中的双关之意,可怜兮兮地求饶道:“不行!那么多字,怕是绣到天亮也绣不完!你会累死我的!” “是吗?”楼阙似乎有些动摇。 郑娴儿忙道:“是啊,你不知道刺绣是多磨人的东西!你就当疼我了,给我换一句吧!何况那什么‘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也不应景——我那‘花心’也不是你‘拆’的啊!” “你说什么?”楼阙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郑娴儿吓得一颤,心中后悔不迭。 好端端的,她提这个干什么?简直蠢死了! 意外的是,楼阙竟然没有发怒。 他僵了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我以为那句曲词只是写景的,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意思!可笑我自诩才子,竟还不如我的娴儿博学善思,连这么奇妙的东西都读得明白!” 郑娴儿不敢再轻易说话惹他生气,只好抱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扭动着腰肢。 楼阙闷闷地笑了两声,又道:“我挺喜欢那两句词,不许改,就绣那个!你说‘花心’不是我‘拆’的,那我今后每天‘拆’一遍补偿你如何?” 郑娴儿满心想说“不”,又怕惹恼了他,只得委屈兮兮地“嗯”了一声,咬着牙去绣她的字。 从来没有一个绣娘会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工作的:头是晕的,眼睛是花的,手是抖的,身子是软的,还要时不时忍受摇晃、撞击、啃咬等等非人的折磨……实在是太辛苦了! 这样的“辛苦”,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郑娴儿剪断最后一根绣线,双臂往楼阙的肩膀上一搭,整个人瘫成了一根分叉的熟面条:“停下吧,我已经累死了!” “我也快要累死了!”楼阙哑着嗓子笑了一声。 话虽如此说,他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肯停下来,起身把那根水淋淋的熟面条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回头去看那刺绣的时候,楼阙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来,那两行字绣得歪歪扭扭,针脚乱得不成样子,放在那幅精美的园林图上,实在可以说是大煞风景。 桑榆县第一绣娘桐君姑娘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楼阙穿了衣裳,笑眯眯地将绣幅取下来卷了,转身便走。 “喂,你回来!”他将到门口的时候,郑娴儿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还有事?”楼阙回过头来笑问。 郑娴儿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只好可怜兮兮地躺在床沿上看着他:“你要走吗?” 楼阙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再不走天就亮了。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明晚我还会来的。” “你走你的,那幅刺绣给我留下!”郑娴儿急得都快哭了。 楼阙一脸无辜:“你都按我的要求在上面题了字,难道不是送给我了?我知道你还差一点点没有绣完,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啊!”郑娴儿哀嚎着,双手抓着床柱试图挣扎起身。 这时楼阙却已经打开了门,带着一脸满足的微笑扬长而去,活像个趁夜潜入香闺糟蹋了人家黄花闺女的山大王。 郑娴儿听着他走远了,知道无可挽回,只好放弃了自己的起床大业,四仰八叉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活像个被山大王糟蹋了的黄花闺女。 汗淋淋的脸上仿佛写着两个凄凄惨惨的大字:“绝望。” 这一夜辛苦劳作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郑娴儿还赖在床上不肯起身。 春杏从园子里采了些花进来插在瓶里,笑嘻嘻地道:“二房那边又出笑话了,奶奶知不知道?” “怎么了?”郑娴儿懒洋洋的。 春杏的脸上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听说二爷跟二奶奶打架呢,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二奶奶闹得动了胎气,天不亮就叫人请大夫去了!” 郑娴儿听到此处,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了。 兰香在旁听得意犹未尽,忍不住追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又打架?是为了玉珠的事么?” 春杏笑道:“恐怕不是为了玉珠——我听见人说,二奶奶话里话外骂的都是陈四小姐呢!二爷那个脾性谁不知道?陈四小姐在他院子里住了那么多天,恐怕……” “事关人家姑娘的清白,这种话不要乱传。”郑娴儿冷冷地道。 春杏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嘿,清白!”兰香嗤笑着,摇了摇头。 小枝进来看见郑娴儿还在赖床,立时来了气:“昨天也不知是谁说要早起赶工的!我们一大早就赶着过来帮忙,你倒学会赖床了!桌上的素绢和绣线乱得一塌糊涂,你昨晚是在这儿干什么了?” 郑娴儿的脸上红了红,随后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烦意乱地坐了起来。 大早晨的赶什么工!绣什么百寿图!这会儿她身上还没有力气呢,都怪那个混蛋! 折腾她一晚上还不算,最后还要把那幅绣品拿走…… 早知他会把绣品拿走,他又何必老老实实地任他摆布,把自己累成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昨晚,亏大了! *** 那幅未完工的刺绣,这会儿正挂在听松苑的卧室里,那张巨大的梨木桌案的正上方。 正对着床。 楼家五公子背着手站在桌旁,目光在那幅刺绣上久久停留,竟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这刺绣所展现的风景是他十分熟悉的,就是大花园里荷花池那一带的景致。 池水中央停着一艘小小的画舫,四周的帷幔掩得严严实实,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却露出了一片衣角——确切地说,是一角腰带。 光天化日之下帷幔紧掩,衣衫却随意地丢弃在角落里。这画外之意,只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才会懂得。 看样子,那天画舫中的荒唐事,她很喜欢呢! 楼阙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起那女人昨晚慌里慌张的样子,楼阙就觉得好笑。 他原本并没有心思去细看她的绣品,可是她表现得太过于慌张了,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 尤其是在她用被子将他罩住之后,他的心里更是禁不住发痒:被子底下罩着的是她秘密的情郎,那素绢底下罩住的又是什么呢? 于是,他忍不住跑下床去揭开了她的秘密。事实证明,她果真不会让他失望! 这园林风景之中的旖旎情意,简直令人骨酥神迷! 再看看旁边那两句绣得歪歪扭扭的曲词,想想昨晚那一场…… 楼阙不禁觉得自己的骨头又软了几分。 为怕失了分寸以致晚上丢脸,他慌忙收摄心神,又去细看那幅刺绣。 谁知这一看之下,竟又让他发现了新的趣处:池塘边上一对鸳鸯,假山石下两只小犬,翠竹林中一对梅花鹿,凉亭檐角一双白鹤……画面上所有的动物,竟然——全!都!在!干!那!件!事! “哈哈哈……”楼阙用力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把,大笑出声。 他的女人,真是个宝! 她那颗小脑袋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偶尔想想也罢了,她是怎么做到一针一线地把那些东西绣出来的? 绣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的脸上可有红晕,手指可会发颤?她的小嘴可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她可会像他此刻一样心荡神驰,浑身都滚烫起来?兴到浓时,她她那柔若无骨的纤手会不会不安分,会不会…… 楼阙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受不住,受不住! 这一局他输了!想到自己平时偷偷摸摸画一两幅春宫还要脸红心跳地即刻烧掉,楼阙就觉得自己简直弱爆了。 配不上这样优秀的女人。 靠在软榻上足足笑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楼阙终于揉了揉自己笑得发酸的腮帮子,起身摊纸磨墨。 所谓“礼尚往来”嘛!拿了她的东西,当然要还她一点什么,才可以表现得不那么像土匪。 这样想着,楼阙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渐渐地厚了起来。笔尖落纸,描绘出的竟然是她的容颜。 螓首后仰,双眼似睁非睁,两颊上带着异样的潮红,小嘴张开一个诱人的弧度,似乎正在发出媚惑人心的低吟——正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这面容这神态,可以说画得惟妙惟肖了。 楼阙细细地欣赏了一番,自己觉得十分满意。 面容画好了,可是姿势呢? 她作出这种神情的时候,身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姿态? 她的腰肢柔韧,床笫之间又热情奔放毫不忸怩,每每令他魂荡神驰难以自制……所以到底是哪种姿势的她最让他念念不忘回味无穷?还有,这幅画完成之后是要给她看的,所以他要把她画作哪种姿势,才能让她露出那样又羞又窘、又气又恼的模样?他要把她画作哪种姿势,才会让她瞬间骨酥腿软,露出小淫娃本性在他怀中瘫软成一汪春水? 楼阙眯起眼睛细细地回想着,只觉得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媚态十足,随便哪个姿态都足够令他着迷令他疯狂。他实在想象不出,那小女人最羞于见到的是自己的哪种模样? 想象力匮乏的楼阙在脑海中把每一次欢愉的细节回想了一遍,甚至又把洞玄子三十六式逐一想象了一番,最后却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毕竟这不是画寻常的春宫。那女人的嘴巴毒得很,画得不好是要被她嘲笑的! 沉吟之间,楼阙已经带着奇怪的笑容不知不觉地绕过了屏风,转到后窗那里去了。 窗外是一处巴掌大的小园子,景致格外清幽,一角一落都自成天地,特别适合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事——如果她来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吧? 楼阙这样想着,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了。 这时,身后的卧房内忽然传来了桌椅碰撞的轻响,随后又是一声压抑的惊呼。 楼阙一惊,慌忙转过屏风,冲了进去:“站住!” 一道人影慌慌张张地正要逃离,却在门口被楼阙一把扯住了衣袖:“谁许你进来的?!” 那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梨花带雨。 竟然是刚刚成了府中笑料的陈四小姐大驾光临。 楼阙脸色沉了一沉,下意识地往桌上瞟了一眼,果然看见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拿来。”他冷着脸伸出了手。 陈景真脸色惨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后背却撞在了那半扇关着的门上。 “桐阶,”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声音,“你要什么?我没有拿你的东西!” 楼阙没心思看她耍赖。 他毫不客气地把陈景真的胳膊扯了过来,伸手往她两只袖子里摸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 “我说了,没有!”陈景真又羞又怕,眼中却又似乎添了一点异样的神采。 楼阙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肩,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掏了几下,果然摸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这是什么?” 陈景真见抵赖不过,立时换了一副面孔。 她站直了身子,眯起眼睛迎上楼阙的目光:“不错,我是偷了你的大作。——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画的是落桐居三少奶奶吧?” 楼阙的脸色阴沉得好像要滴下墨来。 陈景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三少奶奶在我们面前一向人模人样的,要不是看到你这幅画,我是做梦也想象不出她会露出那样淫荡的表情……” “闭嘴!”楼阙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陈景真不怒反笑:“你这么慌张做什么呢?让我猜一猜吧:她的这幅模样,到底是你自己心里的那点儿龌龊的想象,还是——你其实早已经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楼阙忽然勾了勾唇角,目光依旧阴沉沉地看着她:“陈四小姐,你想怎么死?” 陈景真掩口笑了两声,神情十分愉悦:“看来是被我猜着了!在朱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看她的眼神不对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你们两个已经做了很久了吧?” 楼阙点燃蜡烛把那张纸烧掉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淡:“陈四小姐马上要做二哥的侧室了吧?今后见面,我还得唤你一声‘陈小嫂’,你今日出现在我的卧房里,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 陈景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露出一丝凶光:“昨日之事,根本就是那个毒妇害我!是她把楼闿骗到书房去强奸我的!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如果不是她……” 楼阙冷声道:“你放心,就算她没有及时出现,我也不会喝你的茶。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多生事端?”陈景真苦笑起来,“我确实是在多生事端!昨天我被人算计,莫名其妙地失了清白……我原想着这府里只有你一个人是正人君子,或许能帮我做主……谁知道那毒妇竟会是你的姘头!我来求你,简直是自己往人家的刀刃上撞,哈哈……” 楼阙再次冷下脸来:“陈四小姐,我记得那茶里的脏东西是你自己放进去的吧?你自作孽不可活,这会儿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谁呢?” “哈!”陈景真又笑了,“你待她还真是有心,连旁人骂她一句都听不得!你大概忘了你们的身份?楼阙,你猜我敢不敢把你们的事说出去?” “随便。慢走不送。”楼阙回到桌前坐了下来。 陈景真却不走,反而一脸决然地跟了进来:“桐阶,你一定要对我这么凶吗?我虽然有时候会做糊涂事,可那也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如今我这身子也给你摸了,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楼阙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景真咬住唇角强忍下怒意,走上前来:“我并不想拿你们的事来威胁你,只是……我也不过是一个喜欢着你的可怜人啊!你可以宠着她护着她,为什么就不能怜惜我……桐阶,如今我脸面尽失,也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了——让我服侍你一回,好不好?” 楼阙以手扶额,一脸无奈。 陈景真以为他心下松动了,忙趁热打铁,红着脸向他扑了过来:“桐阶,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愿意跟她好,我也不会拦着你……我求你把我留在你身边,我不想嫁给楼闿!我讨厌他!” 楼阙侧身避过,向外面扬声叫道:“钟儿!” 钟儿从门缝里蹭了进来。 楼阙脸色一沉:“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外面守着的都死了不成?” 钟儿委屈地道:“她说是替二爷传话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奴才们哪里知道……” 楼阙站起身来,厉声斥道:“什么时候一个传话的也能擅自进我的卧房了?如今门上的奴才们是越来越出息了!回头自己到管家那里领罚去,今后再有这种事,立即给我逐出府门!” 钟儿忙躬身应了,楼阙便又吩咐道:“你亲自送陈四小姐回去,就说在园子里捡了个似疯似傻乱闯乱叫的人,认得是慎思园的就给送回去了,请二嫂当面把人收好,莫再放出来丢人现眼!” 陈景真闻言,靠在书架上摆出了一副死也不走的架势:“我没疯也没傻!桐阶,你这样对我,当真就不怕我把你们那件事……” “陈四小姐,您还是给自己留点儿脸吧!”钟儿走过来拦在两人中间,面无表情地道。 陈景真见对方真要撵她,立时又急了:“楼阙,你真的要这样对我?你最好想清楚!我在你的卧房里呆了这么久,又形貌狼狈衣衫不整地被人送出去,你猜旁人会怎么想?你真的以为你能撇清得干净吗?” 楼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钟儿已替他笑道:“陈四小姐放心!你衣衫不整地从这儿出去,旁人至多不过说你淫荡无耻,昨日勾引了二爷,今日又来勾引五爷——多大点事儿呢!我们爷是不肯捡破鞋的,二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多半也不会再要你,你自己将来的去路,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陈景真呆了一呆,脸上现出了几分惧色,终于被钟儿连推带搡地撵了出去。 楼阙忙开了窗子打算透透气,却听见陈景真远远地嚷道:“你说楼阙不是捡破鞋的,难道那个寡妇就不是破鞋吗?她一嫁进来就跟楼闿勾搭在一处了,那时候你们主仆还不知道在哪个荒山野岭风餐露宿呢!她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慎思园的人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骂我之前最好先想想清楚,你主子自己勾搭上的那个可也不是什么好货……” 楼阙“砰”地一声关上窗子,重重地将手中墨汁已干的画笔丢回了桌上。 梦中说梦 说: 记得收藏哦~(* ̄︶ ̄) 第46章 我要嫁的是您家五公子 次日,郑娴儿早早地起身梳洗了,细细地描画了眉眼,又耐着性子坐在镜前盘了个云顶髻,穿了件石青色绣合欢花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带着丫头小枝悠悠然地进了宁萱堂。 她是寡妇,原不必日日到婆母面前晨昏定省。所以楼夫人对她的到来颇感意外:“你今日怎么这样早?莫非是《百寿图》遇到了麻烦?” 郑娴儿浅浅一笑:“并没有什么麻烦,时间上也赶得及,太太放心。” 楼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向她笑道:“刚刚你安姨娘还说起你,可巧你就来了——今早大夫来看过,说是铮哥儿已经大好了,你大嫂心里对你可感念得很呐!” “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可不敢居这个功。”郑娴儿谦逊地笑了笑,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抬头,对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她的笑意加深了。 对面坐着的正是楼阙。自从郑娴儿进门来,楼阙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 此刻四目相对,楼阙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怒色,目光微凝,无声地质问:昨晚,为什么不开门? 郑娴儿趁旁人不留心,偷偷地向他抛了个媚眼儿,无声地挑衅:我偏不开,你奈我何? 楼阙瞪了她一眼,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唇角缓缓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过了片刻,他张了张嘴,无声地说道:“好看。” 郑娴儿得意地扶了扶发髻,心道:当然好看,特地打扮了来勾你的,梳了一早晨呢! 夜里晾着他在冷风里吹了半宿,天亮了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馋他,这就是郑娴儿对他抢走那幅刺绣的惩罚。 楼阙显然明白郑娴儿的意思。并且,他很乐在其中。 这会儿安姨娘不知说了句什么,楼夫人和其余几人正笑得欢畅,一时无人注意到这边。楼阙趁机向郑娴儿的胸部瞄了一眼,眼角邪气地勾了一下,右手放在腿上缓缓地比了个抓揉的动作。 郑娴儿微微低头,舌尖调皮地探出来舔了舔嘴角,同时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姿态优雅地上下摆动了两下。 楼阙的眼中有亮光闪过。 郑娴儿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楼夫人,脸上却仍然能感觉到那道炽热的目光带来的温度。 笑意不由自主地爬上了眼角。 楼夫人忽然向这边看过来,疑惑地皱了皱眉:“闳儿媳妇,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郑娴儿忙坐直了身子,笑道:“许是刚才走得急了些……” “太太!我要见你们家太太!”廊下忽然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呼,打断了郑娴儿的解释。 那是陈景真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瑞儿掀帘子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陈四小姐好像受了什么刺激,蓬头垢面地就闯进来了!” 果然,她话音未落,陈景真已闯进门来扑倒在了地上。旁边四五个丫鬟婆子拉拉扯扯的,竟硬是没拦住她。 楼夫人的脸色阴沉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陈四姑娘这是怎么了?瑞儿,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瑞儿闻言忙过去搀扶,陈景真却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口中哭道:“真儿已是走投无路,求太太替我做主!” 楼夫人脸上露出了怜悯的神色,手里的佛珠飞快地转动了起来:“好孩子快别哭,好好说话!这是怎么了?听说你表姐动了胎气,莫非慎思园的人趁她病着给你气受不成?” 陈景真拼命摇头,满脸泪痕纵横:“太太,真儿没脸见人、没脸活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楼夫人见她哭得实在厉害,语气不由得愈发严厉了几分。 在场的安姨娘和胡氏同时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郑娴儿是知道的,但楼夫人看过来的时候,她却也作出一脸茫然的样子来,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麻烦要来了,傻子才会自己往前凑。 楼夫人向堂中环视一周,见无人应声,只得叫人去慎思园问话。 这时陈景真忽地转过身来,向楼阙哭道:“桐阶,你真的那么狠心,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帮我说句话吗!” “阙儿,怎么回事?”楼夫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郑娴儿忙看向楼阙,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楼阙被点到了名字,只得抬起头来,沉吟道:“我不知内情,实在不敢妄言。这件事,还是由二哥自己来说比较合适。” “为什么要听他说!”陈景真状若癫狂,“我不喜欢他!我恨他!他不过是兽性发作强占了我的身子,凭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让我听他说!他欺辱了我,你们不说替我做主,却全都众口一词劝我给他作妾,这是什么道理!这是哪里的王法!” 楼夫人大惊失色,攥紧佛珠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那孽障……那孽障他欺辱了你?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前天中午!”陈景真再次哭倒在地。 楼夫人大怒,随手抓起坐榻上的小矮桌用力一掀,杯碟茶碗立时碎了一地。 安姨娘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起身离座跪了下来。郑娴儿和胡氏也只得跟着站起,连劝“太太息怒”。 宁萱堂的丫头们伶俐,没多久便把楼闿和满脸病容的朱金蓝请了过来。 楼夫人喝令二人跪下,厉声问:“你们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从实说来!” 朱金蓝勉强跪在地上,额头见汗,摇摇欲坠。 郑娴儿走过去挨着她跪下,伸出手臂让她扶着,自己抬起头来向楼夫人劝道:“二哥二嫂纵然有错,想必也罪不至死。请太太看在您那未出世的孙儿的份上,让二嫂起来说话吧!” 楼夫人定了定神,忙答应了,让郑娴儿扶朱金蓝起来坐着。 朱金蓝坐下的时候,重重地在郑娴儿的手上攥了一下。 郑娴儿微微一笑,向她递过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时,俯伏在地上的陈景真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说吧,怎么回事?”楼夫人的语气缓了几分,怒意未消。 楼闿抬起头来,看着陈景真冷笑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倒是会告状!也好,你自己来求太太做主,咱们也算是过了明路了,明儿我叫人补一份聘礼送到你家去就是了!” “混账!”楼夫人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 楼闿微微低了低头,却没有什么悔过之意:“太太息怒。儿子知道这事做得不妥当,太太要打要骂我都甘心受着,不敢有怨言!” 楼夫人见了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怒气更盛:“你……混账东西!咱们楼家老几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现在就带上聘礼给我滚到陈家磕头请罪去,什么时候陈老爷子的气消了,你再滚回来挨你爹的鞭子!” 楼闿闻言立时站了起来,一脸轻松:“那还不容易?陈老头子把他女儿送到慎思园,不就是为了让她爬到我的床上来?那天这小蹄子的茶里十有八九动了手脚,还当我不知道呢!如今我肯给她个名分,那老东西高兴还来不及……” 郑娴儿心里暗道:你倒不傻,只是那茶里的心意,却并不是为了你! 陈景真哀嚎一声,张牙舞爪地向楼闿扑了过去,“你胡说!我心里喜欢的人一直是桐阶,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前日分明是你恃强凌逼于我,我这辈子都被你给毁了……我要杀了你!” 楼闿一时不防,脸上被她狠狠地抓了两把,立时多出了几条滑稽的血道子。 他的性子可不是个肯服软的,一时吃疼,立刻变了脸色,挥起拳头便将陈景真砸倒在地。 陈景真跌在桌角上撞疼了肩膀,愈发大哭大闹起来。 这时楼老爷子被家奴引着匆匆而来,一进门便气得摔了拐杖:“混账东西!给我打!” 小厮奉命拉住了暴怒的楼闿,却不敢当真打他,只好意思意思扇两巴掌了事。 一家之主暴怒如此,众人齐齐震悚。 堂中静了一瞬,只有陈景真呜呜咽咽的哭声还在继续。 楼老爷子走到主位上坐下,命人把楼闿踹翻在地,厉声喝骂道:“楼家世代忠厚,从未出过这等丑事!今日就算陈老爷陈四姑娘肯饶你,我也断断容不得你了——孟龙孟虎,把这孽障给我拖到祠堂去,乱棍打死!” 他胡须乱颤,声色俱厉,竟是动了真格的。 “老爷不可!”楼夫人和朱金蓝同时站了起来,安姨娘更是两眼一翻,“咕咚”一声向后仰倒了下去。 宁萱堂中立时乱成一团。 朱金蓝再也顾不上扮虚弱了,忙抱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老爷您消消气,看在太太和姨娘的份上,看在您未出世的孙儿的份上……二爷有错,您骂他也好打他也好,好歹留着他的命吧!哪怕把他打残了呢,只要他在,我们娘儿俩也就不算是无依无靠……他若没了,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可怎么过啊……” 安姨娘很快醒了过来,听到此处也忙哭道:“老爷,如今您在气头上,怎么处置这孽障都不为过,可这人要是死了,他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啊!” 楼老爷子被这两人哭得有些心软,不由得又想起了前年三儿子病死的时候,那段伤心欲绝的日子。 良久之后,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胸口上砸了两拳,叹了口气:“论情论法,那孽障犯的都是重罪,死不足惜!我是不肯饶他的,你们想救他的命,还是求陈家姑娘开恩吧!” 他话音刚落,安姨娘立刻跪行到陈景真的面前:“陈四姑娘,我们老爷言出必行,如今只有你能救二爷了!二爷再怎么不好,如今也已经是你的夫君,你……” 陈景真发疯一般地甩开她的手,扯着嗓子直吼:“谁是我的夫君?我答应嫁他了吗?楼老爷肯为我出气,我感激不尽,最好现在就打死他!你们指望我替他求情,那是做梦!” “真儿!”朱金蓝又急又气,“这会儿你又发的什么疯!事已至此……我已经答应不跟你计较了,二爷也答应给你名分,你还想怎么样?你以为二爷死了你就会好过吗?你已经失了清白,以后还能嫁给旁人吗?” 楼老爷子接过丫头送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冷冷地道:“你们不用威胁陈家姑娘!这件事是楼家欠她的,她嫁不出去,楼家就把她当女儿养着,养一辈子!今日只要她说一个‘杀’字,那孽子就必须死,你们谁求情都没用!” “陈景真!你不要逼人太甚!”朱金蓝尖叫着向陈景真扑了过去。 旁边的丫鬟婆子们大惊失色,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拉住她,生怕她又惊着了胎。 楼老爷子已经被闹得烦了,黑着脸向孟家兄弟挥了挥手:“去祠堂吧!” 楼闿死命挣扎,朱金蓝和安姨娘同时哭叫起来,立时又闹了个鸡飞狗跳。 郑娴儿往后面的角落里退了两步,心里倒对这个严厉得不近人情的楼老爷子生出了几分敬重来。 孟家兄弟似乎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楼闿被他二人拎着,连半点儿反抗之力都没有。 眼看人就要被拖出去了,陈景真忽然出人意料地抬起了头:“等一下!” 郑娴儿心里暗道:“好戏来了。” 朱金蓝忙冲过去抓住陈景真的肩膀,喜极而泣:“真儿,你答应饶过二爷了?” 楼闿绝处逢生,险些也掉了眼泪,面上却硬是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好了真儿,你这架子已经端得可以了,别再得寸进尺了!我答应今后好好待你就是!” 楼老爷子抡起拐杖照着楼闿的背上狠狠地砸了两下,然后才转向陈景真:“陈四姑娘,你要替这个孽障求情?” 陈景真慢慢地站了起来,挺起胸膛:“我,不给他作妾。” 朱金蓝闻言立时火了:“你不做妾,难道是要我把正室的位置让给你不成?我告诉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不嫁给他!”陈景真尖叫起来,“我一直喜欢桐阶,你是知道的,你们都知道的!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跟一个欺辱我的人绑在一起?楼老爷,我要嫁的是您家五公子,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郑娴儿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了几十遍“淡定”。 楼老爷子先前生怕自己太凶吓坏了陈景真,所以同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向前探着身子,作出和蔼的模样。但是此刻他脸上的那几分和蔼之色消失了,眼睛里渐渐地添了几分戾气:“你是说,你想嫁给阙儿?” 陈景真昂然道:“是!我要嫁给桐阶,哪怕是做个侧室!只要楼老爷答应,我就不计较楼闿欺辱我的事!” “荒唐!”楼夫人拍案而起,“你的身子已经给了闿儿,如何还能嫁给阙儿?作妾也不行!你当我的儿子是可以随你挑的吗?阙儿可不曾亏欠过你!” 陈景真见事情不如自己想象的顺利,眼泪立时又掉了下来:“我的身子被谁糟蹋了就只能嫁给谁吗?我自己喜欢谁就一点都不重要吗?楼闿他就是个色鬼,他糟蹋过的女人那么多,难道个个都要嫁给他吗?” 楼夫人正要还口,陈景真忽然转过身来,指向了郑娴儿:“他还糟蹋过郑氏那个贱人呢,结果怎样?那贱人还不是继续装模作样地当着她的三少奶奶!” 郑娴儿眉头微皱,眼角悄悄地向楼阙那边捎了一下,见他脸上没有异色,这才放下了心。 楼老爷子却立时脸色大变,“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陈景真瑟缩了一下,随后又高高地昂起了头:“原来楼老爷还不知道?——倒也是,老爷子秉性忠直,若是知道这件事,当初怕也没脸建什么贞节牌坊了!” “孽障,可有此事?”楼老爷子用拐杖敲着楼闿的额头,气得险些昏死过去。 楼闿当然否认,急得说话都结巴了。 楼老爷子又看向郑娴儿:“你跟我说实话,那孽障可曾欺辱过你?” 朱金蓝在旁吓得脸色灰白,拼命向郑娴儿使眼色。 郑娴儿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又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来:“老爷别生气,陈四姑娘大概是受了刺激,脑子有点儿糊涂了。” 楼老爷子看了看两个“当事人”的脸色,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向陈景真冷声道:“你不想嫁给孽障也罢了,今后你就是楼家的大小姐。至于那些没影的事,你以后不许再信口乱说了!” 陈景真不甘心,又向前跨出一步,冷笑道:“楼老爷分明已经信了我,为什么不让说了?是害怕事情传出去惹来大祸吗?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您答应让我嫁给桐阶,你们家的丑事就不会从我这儿传到外人耳中去!” “莫名其妙!”郑娴儿嗤笑。 陈景真忽然转向她,眼睛里是只有自己才懂的怨毒:“你们两个的事,慎思园的奴才无人不知,亏你倒有脸装无辜!你说楼闿不曾欺辱过你,莫非你跟他一直是两厢情愿?又或者,是你主动勾引的他?别以为我不知道前日是你叫人把他骗到书房去欺辱我的!你自己讨好不了他,就想法子帮他干伤天害理的事,你会遭报应的!” 郑娴儿察觉到周围众人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善,不禁皱眉:“我是彻底听糊涂了!陈四小姐一会儿说二公子欺辱我,一会儿又说我讨好二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四小姐,您是不是不知道造谣中伤也是要入刑的?” 陈景真看着她,冷笑:“还在装模作样!你敢指天发誓吗?如果你守贞是假、犯淫是真,马上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怎么样?” 此话一出,郑娴儿还没怎么样,一直置身事外的楼阙先沉下了脸。 但还没等他开口,楼闿已经先慌了:“弟妹,你可千万别乱说话,我……我虽然对你动过不好的心思,但到底没能把你怎么样,你可不能害我啊!” 郑娴儿忍不住“嗤”地一笑:“放心吧二公子,您这样的,我还看不上!” 楼闿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郑娴儿发现楼老夫妇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板起面孔装出一脸正经模样:“守贞之事,我问心无愧。纵有满天神灵在此,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楼老爷子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他哪里知道,郑娴儿从来不敬神灵,无论做什么都只肯顺着自己的心意,当然“问心无愧”! 闹到这会儿,大家都有些厌倦了,楼夫人便向陈景真道:“你也可以回去歇着了。嫁不嫁闿儿可以商量,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尽数收起来吧!” 郑娴儿叹了口气,缓步走到陈景真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事情总会过去的,你也别太难过了。今日你说了好些无凭无据污蔑我的话,但我看在你乍逢大变的份上,不会跟你计较的。我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那个头脑清醒的陈四小姐。” 楼夫人向陈景真横了一眼,脸色不善:“造谣生事全凭一张嘴,这心性怕也不是什么好姑娘!闿儿有错是不假,但一个巴掌拍不响……” 剩下的话结束在楼老爷子的一个怒视之中。但在场的众人都明白,陈景真即使能嫁过来,想讨得楼夫人欢心也已经不可能了。 陈景真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原本便是打定了孤注一掷的主意,想利用众人的愧疚和楼老爷子爱惜羽毛的心理,为自己争取到想要的东西。 没想到,事情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 情急之下,她想到了用“威胁”的方式来增加自己的筹码,把郑娴儿拉出来踩在脚下,也没有成功。 因为,她无凭无据! 陈景真十分不甘心。她知道,错过了今天,她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眼看楼老爷子已经要作最后的决定了,陈景真将心一横,突然扑过去抱住了楼阙的腿:“桐阶,桐阶!你真的不肯为我说一句话吗?这件事不是我的错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楼阙起身避让两步,甩开了她的手:“陈四小姐,请自重。” “哈,自重!”陈景真的眼泪立时流了满脸:“你让我自重?如今我‘自重’还有什么用?我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你明明也喜欢我,你明明也对我动过心的不是吗?现在你急于跟我撇清,是因为嫌弃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是吗?那天你明明可以救我的,我遭遇这样的事,你是有责任的!” 楼阙下意识地抬头向郑娴儿看了一眼,然后才沉声说道:“陈四小姐今日信口开河的话实在太多了些!你若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楼家可以帮你请个好点的大夫,你确实该回去歇着了!” “你敢发誓说你没有喜欢过我?”陈景真一脸倔强。 楼阙勾了勾唇角:“抱歉,陈四小姐,你这样的,我还看不上。” 郑娴儿险些笑出声,察觉到楼夫人异样的目光才忙调整了表情。 陈景真忽然发狂似的大笑起来:“你不喜欢我?那昨天在你的卧房里,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真儿,不许胡说!”抢先开口的是朱金蓝。她虽是斥责,语气之中却有着藏不住的兴奋。 楼阙面不改色,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陈四小姐请不要乱说话,恶意造谣中伤,也是可以入刑的。” “阙儿,这又是怎么回事?”楼老爷子看向楼阙,神情和语气都很平淡,跟刚才质问楼闿的时候判若两人。 楼阙的神色就更平淡了:“无事。想必陈四小姐神志不清的毛病,从昨日就已经开始了。” 楼老爷子点了点头:“既如此,亲事暂且搁置,陈四小姐暂居慎思园治病休养吧!孟龙孟虎,先把你家二爷拉出去打一百鞭子,然后送到陈家去交给陈老爷处置!” “老爷,一百鞭子会死人的!”朱金蓝急得又跪下了。 这会儿楼老爷子却没理她,只叫丫头扶她起来,然后便要挥手叫众人都退下去。 陈景真死死地盯着楼阙,脸色由红到紫,越来越难看:“桐阶,你真的不肯娶我吗?” 楼阙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冷:“陈四小姐,病要早治。” “哈哈!”陈景真狂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当然看不上我这样的,因为你正跟郑氏那个贱人打得火热!楼老爷子,您怕是还不知道吧?您那个‘贞妇’儿媳,手段可厉害得很呐!您若是再不下手管管的话,您这一大家子怕要被她一个人搞得乌烟瘴气了!” 郑娴儿心头一跳,耳中“轰”地大响了一声,眼前似乎也有些眩晕。 她不敢向楼阙那边看,只得尽力站稳了,耸耸肩膀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这怎么又绕到我这儿来了?陈四小姐,我怎么不记得我跟你有这么大的仇恨?莫非那天糟蹋你的人不是二哥,而是我?” “胡闹!”楼夫人呵斥了一声。 郑娴儿扁了扁嘴,向楼夫人撒娇:“媳妇蒙冤受屈,请太太做主!” 陈景真“呵呵”地笑了:“三少奶奶,你开始慌了!” 楼夫人手中的珠串“啪”地一声扯断了,佛珠四散,撒了一地。 楼阙皱了皱眉,起身走上前来:“母亲息怒。陈四小姐病中胡言乱语,并无恶意,母亲不必跟她计较。” 楼夫人阴沉沉地向陈景真瞪了一眼,然后抬头看向朱金蓝:“闿儿媳妇,你这个妹妹带回去吧!多叫几个婆子守着她,她若是管不住这张嘴……” 朱金蓝立刻意会:“太太放心,真儿这是郁结于心,喝两剂安神的药就好了,没什么管不住的!” “嗯,那就好。”楼夫人放心了。 深宅大院里,要管住一张嘴,简直不要太容易。 陈景真虽猜不到表姐要怎么对付她,却已本能地察觉到不妙。 于是她干脆豁了出去,连抓带咬地打退了扑上来抓她的婆子们,大笑着向楼阙吼道:“好个言行合度的翩翩君子!你装正经装得这么习惯,怕不是一日之功吧?要不是昨日撞见你画郑氏的春宫图,我怕还真要信了你的邪!” “什么是‘春宫图’?”郑娴儿一脸茫然地向楼夫人问道。 楼夫人瞪了她一眼,厉声向婆子们喝道:“还不快把这疯子拖下去!” 郑娴儿见楼夫人不理她,又将茫然的目光投向楼阙:“五公子会画画吗?昨天你画我了?” 楼阙清咳一声,带着恰到好处的尴尬:“并无此事,三嫂不要把疯言疯语当真。” “哦。”郑娴儿似乎刚刚意识到不对,低下头有些无措似的扭着手里的帕子。 这时陈景真已被婆子们拖到了门口,她却硬是死赖着不肯走,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又哭又笑:“你们两个还真会演!你们是吃定了我拿不出证据是吗?楼桐阶,此刻你敢不敢让人到你的卧房里去,把那副山水园林的刺绣拿过来给大家看?那是三少奶奶的针线没错吧?那上面绣了什么字,要不要我替你念出来啊?‘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 这次婆子们终于伶俐了些,没等她念完便一巴掌拍了上去,把她给砸晕了。 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楼闿挣扎无效,已经死猪似的被孟家兄弟拖走了。朱金蓝的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临走之前还哑着嗓子向楼夫人劝慰了两句:“真儿是真的疯了,今后我一定关住她,不会再叫她胡言乱语。她刚刚说的那些混账话,太太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二爷虽糊涂,平时却也只是跟几个丫头胡闹些,至于五兄弟和三弟妹两个人……他们的品性如何,太太心里都明白的。” “你去吧。我自己的儿子儿媳妇,我还是信得过的。”楼夫人攥了攥她的手算是安慰,又转头向丫头金珠嘱咐道:“好生照料着你家奶奶,她自己的身子重要,叫她别操劳了。” 朱金蓝擦着眼泪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胡氏也忙扶着安姨娘起身告退。 郑娴儿看见胡氏没有嘲讽她就走了,一时倒有些诧异。 丫鬟婆子们分头出去送两边的少奶奶,堂中终于空了下来。 楼老爷子深深地看了楼阙一眼,丢下一句“别忘了你的身份”,然后就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了出去,挺苍老挺疲惫的样子。 郑娴儿心下正感慨,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忙站起来向楼夫人告辞。 楼夫人却叫住了她,又吩咐瑞儿带了小枝出去。 郑娴儿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她不由自主地转身看向楼阙,却见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唇角甚至还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 “太太是有话要吩咐吗?”郑娴儿强作镇定。 楼夫人手里捏着一颗佛珠捻来捻去,许久才哑声问道:“是真的?” 郑娴儿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本待否认,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干涩得厉害,竟是紧张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使先前被装棺活埋的时候,她也不曾慌成这样! 惊恐,无措,愧疚……却并没有后悔。 尝试了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郑娴儿只得求救地看向楼阙,缓缓摇头。 不能承认,也不必承认! 无凭无据,这件事还是可以瞒过去的,只要牙关咬紧了就好…… 楼阙领会了郑娴儿的意思,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然后坦然地抬起头来,向楼夫人淡淡一笑:“真的。” 第47章 咱们分开吧! 静得吓人的宁萱堂中,郑娴儿独自面对着脸色阴沉的楼夫人,心中惊疑不定。 她想不通,明明可以遮掩过去,至少可以死不认账,楼阙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认了? 她更想不通,认账的明明是楼阙,楼夫人为什么会把楼阙撵了出去,独留下她在这里? 莫非……是想让她一个人承担罪责?那么楼阙呢?他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是不是表示他已经放弃了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饶是郑娴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时竟也觉得心里十分惶恐。 这才隔了几天啊,难道又要进一次棺材吗? 门口的帘子没有放下来,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楼阙正在廊下徘徊着,十分悠闲的样子。 郑娴儿远远地看着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本来,她很愧疚自己连累了他,此时却又有些恼怒——他的心还真大,当真不怕楼夫人一怒之下打死了她吗! “你跪下。”楼夫人沉声开了口。 郑娴儿没有迟疑,“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立时疼得额头冒汗。 楼夫人皱了皱眉,抬脚把桌子底下的一个软垫子踢了过去。 郑娴儿没有理,依旧低头跪在硬邦邦的地上。 等了好一会儿,楼夫人都没有再说话。 郑娴儿不耐烦,自己抬起了头,昂然道:“既然太太已经知道了,我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那口棺材还在祠堂里放着呢,如果您还要像上次那样把我拉去装棺活埋,那……” 楼夫人忽然神色一厉,接过了她的话头:“不是‘如果’,是‘一定’!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更应该知道阙儿的身份——我的儿子,绝对不能毁在你的手上!” 这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显然并不是开玩笑。 郑娴儿的心里紧绷着,面上却带着一丝笑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确实,我很知道我自己的身份。我是你们家六十两银子买进来的,一分钱一分货,我是什么货色太太心里想必也有数,犯不着为我生气。您要是觉得我糟践了您的儿子,那……我承认,事实就是这样!” “你倒有自知之明!”楼夫人的手上仍然捻着那颗佛珠,眸色暗沉,似乎正酝酿着风暴。 郑娴儿很不喜欢这种慢吞吞的谈话方式。 她能感觉到楼夫人刻意释放出的威压,却还不至于被吓坏。在她看来,楼夫人留她在这儿枯坐着,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所以,堂中再次沉默下来的时候,郑娴儿又自己悠悠然地开了口:“那棺材,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再进一次也无妨。不知太太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上路?” 楼夫人的目光落在郑娴儿的身上,严厉的锋芒如有实质:“这次不怕死了?” 郑娴儿轻笑:“这次没有冤屈,算是死得其所。” 楼夫人手上一紧,脸色忽然变得阴晴不定:“这么说,你上次果真有冤情?那么这一次——你是因为心怀怨愤,所以故意施展狐媚手段把我的儿子引到邪路上去?楼家一向待你不薄,阙儿更是从没有对不住你的事,你怎么可以……” 郑娴儿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太太觉得这是‘邪路’?可是在我看来,男欢女爱再寻常不过,根本算不得什么大错。我承认是我先向五公子开的这个口,但……我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要害他呢?” “荒唐!”楼夫人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喜欢?普天之下男婚女嫁,皆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好人家的儿女会把‘喜欢’这样无耻的言语挂在嘴上!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喜欢’?你是闳儿的寡妇,身上还有一座刚刚建起来的贞节牌坊!你现在说你‘喜欢’阙儿,你把闳儿置于何地?你可知道贞妇失节是什么样的罪名,你可知道楼家要为你的任性胡闹承受千夫所指!你们这桩事若是传出去,且不说阙儿的前程要断送在你的手上,就连楼家……怕也没法子继续在桑榆县立足!” 郑娴儿摊了摊手,无奈道:“不是说家丑不可外扬嘛,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出去?你们只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啊!” “幸好你还知道这是‘家丑’!”楼夫人气得手抖,茶碗的盖子都掉到地上砸碎了。 郑娴儿扯了扯嘴角:“我当然知道,先前不是都好好地瞒着的嘛!我真没打算害您的儿子,更不打算害楼家,只是我一个人扛着那座牌坊实在太沉了,所以……” “行了!”楼夫人厉声喝止,截住了她的话头。 郑娴儿顺从地住了口,老老实实地跪了一会儿,心里最初的紧张感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抬头看看楼夫人的脸色,她突发奇想,试探道:“太太其实不想杀我了,是不是?先前老爷太太那么着急杀我,无非是怕我守不住,做出让楼家蒙羞的事情来。如今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您杀我也来不及啦!” “确实来不及了,但至少还可以遮丑!”楼夫人阴沉沉地道。 郑娴儿深表赞同:“那倒也是,就只不知道五公子会不会难过。我们也算是好了一场,我死之后他总该为我掉两滴眼泪才说得过去吧?” 楼夫人瞪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子,最后竟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糊涂,阙儿竟也跟着糊涂了!你们两个……唉,造孽啊!” 郑娴儿笑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造孽’的。楼家娶我进门,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给三爷过继个儿子嘛,如今儿子已经有了,我这个‘三少奶奶’最大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余下的日子,我只需要好好地住在落桐居当一个摆设就行了,您管我这个‘摆设’怎么过日子呢?” 楼夫人抬头向廊下看了一眼。 郑娴儿见状便又继续笑道:“至于五公子,您更用不着操心,他一直很清楚他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他的抱负不在桑榆县,我也从来不敢妄想捆住他一辈子——您到底在担心什么呢?说句不客气的话,哪个世家大族里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太太莫非真的相信五公子会因为我这点事损了阴德、误了前程?” 楼夫人盯着滴水檐下的银铃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叹道:“娶你进门,是我和老爷作过的罪愚蠢的一个决定。” 楼阙不知何时已走了回来,站在门口笑道:“不,这恰恰是二老作过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楼夫人皱了皱眉,向郑娴儿道:“你出去吧。” “太太真的不打算活埋我了?”郑娴儿有些惊异,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被冲淡了。 楼夫人不肯答她的话,楼阙便向她淡然一笑,指了指长廊下的一丛墨菊:“到那里去等我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 郑娴儿有些不情愿,楼阙却径自放下门口的竹帘,挡住了她的视线。 廊下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小丫鬟站着,郑娴儿不愿落个“听墙脚”的名声,只得依言走到园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各色的菊花。 今日的事,闹得她有些措手不及,更有些莫名其妙。 原以为那件事被揭穿之后就只有死路一条的,如今看来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样,她又实在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楼阙似乎有点儿故意戏弄她的意思。 想到这一层,郑娴儿的心里便生出了几分怒气,原先的那一团乱麻反倒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楼阙开门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郑娴儿坐在花池上,咬牙切齿地糟蹋花草的场景。 “这是母亲最爱的‘如意金钩’,你给糟蹋成这个样子,小心母亲生你的气!”楼阙含笑走过来,当着小丫鬟的面坦坦荡荡地向郑娴儿伸出了手。 郑娴儿忙起身躲过,冷声道:“五公子有话就说吧,我还赶着回去呢!” “边走边说。”楼阙唇角带笑,看上去心情十分愉快。 可是郑娴儿的心情十分不好。 她加快了脚步,故意挑平时挺多人走的那条甬道走过去,不肯与楼阙并行。 谁知楼阙今日竟像是完全不打算避人似的,明明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小厮走了过去,他仍是不由分说地抓住了郑娴儿的手。 “你就这么希望我死?”郑娴儿咬牙。 楼阙轻笑:“咱们两个是同犯,你死了我自然也陪着你死,你怕什么?” 郑娴儿脚下站定了,拧紧了眉头狐疑地看着他。 还算楼阙没有放肆到底,只在她手上攥了一下就立刻松开了。 只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郑娴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说:“娴儿,你先前何等轻浮放诞,如今怎么也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郑娴儿在心里反复念着“轻浮放诞”这四个字,久久无语。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甬道直走进大花园,视线范围内终于不再有丫鬟婆子们的身影了。 郑娴儿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得以松了几分,这才开始认真地思忖楼阙刚刚提出的问题。 她变了吗? 似乎……并没有吧?她一向“轻浮放诞”是不假,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岂敢含糊? 她又不是活腻了! 再说,从前不管怎样都是她一个人,如今却要牵扯上楼阙的前程,她怎么敢肆意妄为?她的良心虽不多,芝麻粒那么大的一点点却还是有的! 如今这“一点点”的良心带来的那么“一点点”的谨慎,在楼阙的眼里竟那么不合时宜吗? 郑娴儿的心里愈发懊恼。 楼阙看看四周无人,便放心大胆地牵起了郑娴儿的手,拉着她一起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了下来:“别恼,我不是说你不好。——我的意思是,今后你尽管恣意妄为,这府里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 郑娴儿狐疑地想了一阵,忽然瞪大了眼睛:“你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 楼阙哑然。 郑娴儿有些急了,站起身来伸手便往楼阙的额头上摸去:“不会是真的吧?你昨晚在我门外吹了一夜的风,是不是发烧了?发烧就要及时退烧,不能乱吃药的……” 楼阙苦笑着抓住她的手,一脸无奈:“娴儿,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郑娴儿点了点头:确实信不过,谁叫你今天一直不正常。 楼阙按下她的手,无奈地向她解释道:“咱们的事,母亲其实早有察觉,瞒不了太久的。我今日当面把实情说给她听了,就是把你托付给了她。今后我不能常在府中,母亲会帮我保你平安。事情说穿了,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等他说完之后,郑娴儿自己又怔怔地想了许久,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不对!‘没有那么可怕’?如果真的没有那么可怕,当初我怎么会差点被活埋了?难道因为当时所谓的‘奸夫’是个奴才,而现在的奸夫是你?” 楼阙欣赏着郑娴儿怒气冲冲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鼓鼓的腮帮子:“也许,被你说对了。” 郑娴儿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道理?因为奸夫是他,所以就不用装棺活埋,也不用沉塘浸猪笼? 世家大族里的家法,原来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吗?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不对,一时却实在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楼阙却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趁着郑娴儿不留神,他悄悄地伸手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低头凑到了她的耳边:“其实仔细想想,你这放诞的性子似乎也没怎么变。否则今日咱们的事揭穿了,你应该十分心慌意乱才对,怎么会还有心情在这里跟我幽会呢?” “谁要跟你幽会了?”郑娴儿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 她的气还没消呢!刺绣的事还没完全揭过去,今日他又自作主张地向太太交代了实情,她正打算连着几天都不理他,哪里来的“幽会”这样的好事! “不是幽会吗?”楼阙一脸惊讶,“如果你不打算跟我幽会,为何要把我带到大花园里来?我还以为你想再跟我到画舫上去……” 听他提到“画舫”,郑娴儿的耳根立时热了起来。 楼阙察觉到了,又故意在她的耳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语气比先前更软了几分:“刺绣的事,还在生我的气?真不是我要夺人所爱,实在是——你绣的那些景致太好看,我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了!说起来,咱们好了这么久都没有互送过什么定情信物,不如那幅刺绣就算是了吧!” 郑娴儿仍然气鼓鼓的,好一会儿才闷声问:“那不过是一幅普通的园林风景,哪里就‘爱不释手’了?” 楼阙立刻接道:“风景是寻常,可是你绣得精美啊!不但精美,你还绣了咱们最喜欢的画舫,而且——那上面还绣着咱们的‘软玉温香抱满怀’,这么好的见证,我怎能不喜欢?” 郑娴儿仍装作生气的样子,眼角却在偷偷地窥察着楼阙的神色:“就这几个理由?” 楼阙想了一想,又补充道:“那是你亲手绣的,这是最重要的一条理由。” 郑娴儿见他一脸坦荡,不禁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他似乎还没有发现那些……小秘密? 最好他粗心大意永远都不要发现,否则她一定会被他笑死的! 郑娴儿显然并不知道,在她观察楼阙的时候,楼阙也在悄悄地留意着她的神色。 看到她眼中那抹既狡黠又忐忑的光亮,楼阙的心中早已笑开了花,脸上却硬是装得波澜不惊。 嗯,其实小娴儿还是不够奔放,否则那刺绣上的秘密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拉他一起欣赏,何必那么怕他看出来呢? 看来以后还要教她把胆子放得再大一点才行! 楼阙在心里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已经把输的那一局扳回来了,脸上便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郑娴儿疑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我怎么觉得没好事?” 楼阙正色道:“我高兴。咱们今后都不必再刻意遮遮掩掩了,这难道不是好事?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郑娴儿不太信他的这番说辞,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楼阙见她不说话,手脚便开始不老实起来。 郑娴儿却觉得心里乱得很,一时不愿跟他亲近,只得胡乱找了个话题接下去:“你抢走了我的刺绣,难道便不回赠我一点什么?亏你还是读书人呢,礼尚往来都不懂!” 楼阙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古怪:“昨天我倒是打算送你一份回礼的,可惜一时不察被人撞见,我只好烧掉了!” 郑娴儿细细地回忆了一下,脸色忽然黑了下来:“你是说陈四小姐?我记得她说撞见了你在画我的……” “春宫图。”楼阙替她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 郑娴儿险些气死过去。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她立刻伸手狠狠地掐住了楼阙的脖子:“你还要不要脸?在外面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暗地里竟然……竟然偷偷画那种东西!” 楼阙憋得脸都紫了,唇角犹自带着笑容:“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莫非你喜欢那种人前人后都一本正经的道学先生?” 郑娴儿忿忿地放了手,起身走到一旁去生闷气。 楼阙却亦步亦趋地跟过来,仍旧从后面搂住她:“今日是怎么了?含羞带怯的,可不像你!” “我应该怎么做才正常?”郑娴儿回头问。 楼阙趁机在她腮边偷了个香:“当然是兴致勃勃地要求我当面给你画几张,顺便跟我探讨一下姿势什么的,然后缠着我一丝不错地付诸实践……” 他说得兴高采烈,郑娴儿怔怔地看着,许久都没有接话。 楼阙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笑得愈发意味深长:“看我做什么?是不是现在就想探讨一番?” 郑娴儿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闷,忍不住用力挣脱了他的手,侧身让到一旁。 楼阙一怔:“怎么了?” 郑娴儿迟疑片刻,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桐阶,咱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你再说一遍?”楼阙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郑娴儿的勇气已经用完了,只好转身离开,随便选了一条小路快步走了过去。 谁知那条小路的尽头正是上次的荷花池。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池边,气氛一时有些奇怪。 楼阙略一思忖,忽然又不由分说地拉起郑娴儿的手,牵着她一同上了画舫。 缆绳一解,画舫立刻荡悠悠地离开了岸边。 楼阙拉着郑娴儿一起坐了下来:“你这是在跟我生气?为了什么缘故?为刺绣,还是为我今日自作主张向母亲坦承了咱们的事?总不可能是为了刚才的玩笑……娴儿,你今天真的有点不像你了!” 郑娴儿自己也知道刚刚的话说得莫名其妙。 先前明明都好好的。楼阙的言行也没有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可她偏偏就是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不对劲,突然觉得很无聊,突然很想退缩。 “桐阶,”郑娴儿艰难地开了口,“我觉得……我们还是算了吧!” “你在开玩笑?”楼阙眯起眼睛,语气有些危险。 郑娴儿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是。” “理由!”楼阙忽然变得惜字如金起来,可见是真的动了怒。 郑娴儿答不上来。她要退缩,正是因为想不通这个“理由”。 就当是她杨花水性,没有长情吧。 “也许,我已经不喜欢你了。”郑娴儿看向远处,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淡一些。 楼阙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起身跳下水去,慢慢地把画舫拖回了岸边。 郑娴儿很想提醒他可以用桨的,最终却没有开口。 下了船,楼阙扶着郑娴儿的手,沉声道:“也许你和我都需要好好想一想——分开一段时间也好。再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你在家里有母亲照应,应当不会有人给你气受。你只记得轻易不要招惹慎思园那边就好,那边疯子多。” 郑娴儿闻言立时紧张起来:“出远门?你要去哪儿?” 楼阙原本是要跟她赌气的,此时看见她脸上紧张兮兮的神情不似作假,他立时又心软了。 迟疑片刻之后,他终于沉声叹道:“京城。” “京城?”郑娴儿立刻慌了,眨眼便把刚才那几句决绝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这么早去京城干什么?会试不是明年二三月间吗?过了年再走都来得及啊!” 这关心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楼阙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不是去赶考。我到京城有点事要办,两三个月之内必定回来。” “那……”郑娴儿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两三个月,那么久啊! 楼阙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刚刚不是说不喜欢我了?既然不喜欢,问那么多干什么?” 郑娴儿答不上来。 楼阙笑了:“我就知道你是在闹小情绪!没关系,这次就依你,咱们先分开——” 郑娴儿心里一沉,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却听楼阙继续笑道:“先分开四个时辰怎么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四个时辰不见也至少相当于分开‘一秋’了吧?我相信小别重逢的时候你会重新喜欢我的!”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一声,一拳头砸在他的肩上:“还是那么油嘴滑舌!” “没办法,你喜欢啊!”楼阙高高地昂起了头,一脸骄傲。 第48章 人至察则无徒 落桐居。 晚饭刚刚撤下去没多久,小枝还在屋里伺候着,楼阙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郑娴儿看见他,只略略惊诧了一瞬,然后就笑了:“你是越来越大胆了,真不怕传到外头去?” 楼阙一笑,十分自然地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今日被陈景真那么一嚷嚷,府里还有谁不知道的?” “你若咬死了不认,旁人纵有疑心也枉然。”郑娴儿自己起身给他倒了茶,语气有些嗔怪。 楼阙接过茶碗,顺便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我为什么咬死了不认?我的女人又不比旁人丑,我还怕见不得人不成?” 郑娴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不丑,可这是丑不丑的事吗? 这会儿小枝也不管丝线了,只站在绣架旁边直愣愣地看着楼阙,像见了鬼似的。 楼阙向她一笑,神色坦然:“我知道你是娴儿的心腹,你不用怕我。有我在,落桐居出不了事。” 小枝仍然在发呆。 郑娴儿随手往楼阙的肩上敲了一记:“还说呢,你已经吓着她了!” 楼阙拿了一锭银子扔到小枝怀里,笑道:“我不好准备见面礼,只好拿点银子给你压压惊。——前些日子某人差点把我的钟儿吓得自己抹了脖子,今日倒有脸来抱怨我!” 后面这句话却是说给郑娴儿听的了。 郑娴儿很配合地笑了一声:“你的奴才吃了一点小小惊吓就要抹脖子,那是他自己没用!你看我家小枝,一见了银子,就天塌下来也不怕了!” 小枝终于回过神来,把银子往袖中一揣,气势汹汹地向郑娴儿翻了个白眼:“你们自己说笑,何苦拿我们做奴才的来打趣!” 说罢,她丢下手头的差事,连一句告退的话都没说,昂首挺胸啪嗒啪嗒地走了出去。 郑娴儿听见她在外面掩上了门,忍不住“嗤”地笑了。 楼阙立时扑过来抱住了她:“笑什么?” 郑娴儿仰起头,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你一进门就掏银子,真把我当窑姐儿了不成?” 楼阙脸色微变:“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打赏奴才……” 郑娴儿娇笑着转过身来,钻进他的怀里:“我开个玩笑而已,你慌什么?莫非是被我无意间说中了?” 楼阙皱眉,随后又笑了:“先前你就是为了这个跟我赌气?娴儿,咱们好了这么些日子,我心里把你当成什么,你还不明白?” 郑娴儿先前是明白的,但今天又似乎有点儿不明白了。 楼阙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紧紧压住:“今日之事,我承认确实有些仓促,但我并非是在拿你的性命冒险——我敢向母亲承认事实,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确信母亲不会对你不利。娴儿,你不该疑我。” 郑娴儿有些疑惑:“先前没有把握,现在却有把握了?这是什么缘故?” 楼阙捧着她的脸笑道:“确实如此。至于是什么缘故,我如今却不方便跟你细说。” “哦——又是秘密!”郑娴儿嗤笑。 上次说有事瞒她,这次又是“不方便说”,他总有那么多的秘密! 郑娴儿其实并不十分在意楼阙的心里藏着什么,但毕竟事关她的性命,被人蒙在鼓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所以白天的时候她才会突然心灰意冷,甚至萌生了退缩的念头。 但,对她这种人来说,退意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只用了两句话的时间就打发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重新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性子。 何必要退?她心里一开始打的不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意吗?楼阙的心思、楼夫人的心思、将来的变故,那都不是她应该放在心上的事。 患得患失,那可就不是她郑娴儿了! 楼阙看了郑娴儿的脸色,便知道她自己已经把心结解开了。 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他既觉得安心,又不免有些小小的失落。 唉,女人太洒脱就这点不好,连个花言巧语哄哄她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不过,这样也好。 楼阙一个利落的起身,轻轻松松地便把郑娴儿捞起来拥到了床上:“昨晚晾着我在外面吹了一宿的冷风,今夜是不是该补偿我了?” …… 一夜之后,郑娴儿彻底没了脾气。 看来她果然不适合做个患得患失的小女人,还是“狐狸精”这个角色更适合她! ——揉揉酸痛的腰肢,郑娴儿在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今天,狐狸精要出门去干一件大事。 一大早,郑娴儿难得精心地妆扮了,又不慌不忙地吃过了早饭,然后才慢吞吞地出门上了马车。 楼阙早在里面等着了。 还算他没有放肆到底,天不亮就独个儿出了落桐居,直到这会儿才重新出现。 他若是敢堂而皇之地陪着她一起出来,这府里恐怕一下子就炸了锅了! 但是,炸锅就炸锅,谁怕谁呢? 郑娴儿眯起眼睛,目光向楼阙挑衅地勾了一勾。 楼阙大笑着伸手把她捞进了怀里:“果真不怕人了?这才像我那恣意妄为的小娴儿嘛!” 郑娴儿舒服地往楼阙的怀里一歪,抱着他的脖子笑了起来:“没良心的!你以为我真怕人知道?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楼阙笑眯眯地环着她的腰,心情十分愉悦:“你放心,咱们的事,影响不了我的前程!” 郑娴儿轻笑一声,流氓似的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便是影响了,你也只好认了!谁让你心志不坚,轻易被我引上了‘邪路’呢?” 楼阙立刻接道:“这条‘邪路’实在太舒服,就算你不引诱我,我也会自己爬过来的。” “出息!”郑娴儿啐他,心里却是万分得意。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郑娴儿曾经很熟悉的,缀锦阁。 后堂之中,程掌柜迎出来看见二人,不由得怔了一怔:“东家,桐君姑娘,您二位怎么会一起过来的?” 楼阙拉着郑娴儿走进堂中坐下,笑道:“叫错了。你们‘桐君姑娘’,才是你真正的东家。” “这……这是怎么回事?”程掌柜大惑不解。 楼阙简单向他解释了一下,笑道:“这些年你们跟桐君姑娘的交情也不浅了,她的心思和本事你们想必也有数。由她来做你们东家,是不是比我稳妥得多?” 程掌柜站起身来,郑重地向楼阙行了个礼:“五公子高义,缀锦阁感激不尽!” 原来,缀锦阁的老东家不管事,生意上的一应事宜都是程掌柜和手底下的几个伙计在打理,这些年虽然一直小有盈利,但始终没能红火起来。郑娴儿是个有心思的,来这里卖过几次绣品之后就看出了一些门道,暗地里同程掌柜商议了一些法子出来,试行之下可以说是已经小有成效。 所以,郑娴儿成为缀锦阁的新东家,对程掌柜而言实在是一桩意外之喜。 虽说天底下没有女人做生意的道理,但这缀锦阁做的就是织品刺绣的生意,有个女人帮忙拿主意,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横竖又不用她抛头露面,何乐而不为呢? 楼阙知道郑娴儿和程掌柜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只寒暄了几句便体贴地走了出去,让他们自己商量自己的。 郑娴儿也不客气,立刻便拉着程掌柜一起坐下来,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想法和一些打算说了,逐条同他商量。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这也不能怪郑娴儿沉不住气,毕竟这缀锦阁的生意是她惦记了好几年的,如今真的归了她,让她怎么能不踌躇满志? 同程掌柜一起把接下来的事敲定之后,郑娴儿神清气爽,说不出有多舒畅。 眼前仿佛能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滚滚而来。 ——赚钱使人快乐,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楼阙百无聊赖,在后面的院子里转了一阵之后,又慢慢地踱回了缀锦阁。 此处的客人一向是女子居多,楼阙只略转了转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又信步上了二楼。 不料竟在这里撞见了熟人。 葛丰、黎赓两个人带着各自的妹妹,正在二楼挑绣品呢。 楼阙的脚下略一迟疑,葛丰已看见了他,笑呵呵地打起了招呼:“哟,桐阶啊?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莫非是来给你那心尖尖上的人儿挑好东西来的?我们这儿正看见几匹好缎子,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黎赓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一时倒也没说什么不合适的话。 于是楼阙便走了过去,像平常一样见了礼,坦然地坐了下来:“两位仁兄也难得来这种地方,是陪着二位小姐过来的?” 葛六小姐抢在哥哥前面笑吟吟地开了口:“我和黎三姐姐要来,哥哥和黎公子自然只好陪着。倒是楼公子一个人也有到此处来买东西的兴致,这实在有些稀奇!刚刚哥哥说的话,我没太听明白——楼公子买绣品要送给谁?您要定亲了吗?” 楼阙微微一笑,坦然道:“可以这么说。” 这时黎赓忽然嗤笑一声,伸手拉了自家妹子一把,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你去那里坐,离楼公子远一点!” “怎么了?”黎三小姐被他闹得莫名其妙。 黎赓冷冷地道:“他不是好人。” 葛六小姐掩口一笑:“黎大公子的性子还是那样!先前说我四哥不是好人,如今又说楼公子不是好人,合着这普天之下就您一个是好人了?” 黎三小姐也不由得大摇其头:“大哥这性子真是一言难尽。难得葛公子楼公子还肯同他交好,我若是您二位,早就不理他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来如此。”黎赓冷笑了一声,竟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 刚好跟走进门来郑娴儿迎面撞上。 四目相对,两人的脸色同时难看起来。 黎赓是愤怒之余添了几分尴尬,郑娴儿却差一点没有掩住恨意,双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险些抓到黎赓的脸上去。 但她忍住了。 低头敛衽,语气平淡:“原来是光明磊落的黎大公子,难怪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人至察则无徒’呢!” 黎赓听出了她话中的反讽之意,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葛六小姐早已笑着迎了上来:“郑姐姐,你怎么也来了?是跟楼公子一块出来的吗?” 郑娴儿一时没有调整好情绪,葛丰忙站起来笑道:“原来你们倒认识!只是你怎么叫她‘郑姐姐’?” 葛六小姐立刻反问道:“不然呢?难道一直叫她‘楼三奶奶’?那多生疏啊!” 黎三小姐见状忙也站了起来,打算过来问好。 黎赓看见了,隔空丢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你不必过来,这位也不是好人!” 黎三小姐只得站定了脚步,与葛六小姐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楼阙起身走过来,平静地攥了攥郑娴儿的手:“既然咱们都不是好人,那就让黎大公子继续‘人至察则无徒’吧!——我们走。” 郑娴儿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便走。 虽然是自己的地盘,但做生意总没有把客人赶出去的道理,当然还是自己走比较省事。 此时这厅堂中还有不少客人在,好几个人看见了楼阙和郑娴儿的小动作,禁不住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幸好黎小姐葛小姐都没有注意到。 葛丰是看见了的。他挑了挑眉梢,向楼阙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楼阙没理他,只向程掌柜招呼了一声,便要同郑娴儿一起出门。 开口挽留的却是黎赓。 “等一下!”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任谁都能听出他的紧张。 许多道疑惑的目光看了过来。 楼阙没有应声。 郑娴儿转过身来,神色冷淡:“黎大公子不必担忧,我们走后程掌柜会叫人来打水洗地,您不用担心不小心踩着什么脏东西污了您清白干净的鞋底!” 黎赓被她她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才嗫嚅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想请二位到聚丰楼一同吃顿便饭,不知肯不肯赏脸?” “算了吧,我们不是好人。”楼阙淡淡地道。 葛六小姐“嘻”地笑了出来。 气氛莫名地缓和了几分,葛丰忙出来笑道:“确实到了吃饭的时辰了,你们不饿,我可饿疯了!桐阶,一起走嘛!多大点事儿,你不就是找了个小情儿嘛——我们又不抢你的,你就算重色轻友,也不至于真的不认兄弟了吧?” 楼阙略一迟疑,见郑娴儿没有反对的意思,也便勉勉强强地应了下来。 只是在出门的时候,他还是小心地护着郑娴儿,刻意同黎赓隔开了很远的距离。 到了聚丰楼,一行人要了一个僻静的雅间坐下,相对无言。 楼阙和黎赓互相瞪视着,进行着莫名其妙的目光较量。 葛丰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时不时还要同自家妹子和黎小姐探讨一番,三个人一起猜这场交锋的含义。 于是酒菜摆上来之后,只有郑娴儿一个人的注意力转到了这个“吃”字上。 葛丰从观战状态中回过神来,看见郑娴儿气定神闲地在啃一只鸡腿,不禁呆了一呆:“你吃得下?” 郑娴儿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吃不下?味道还行啊!” 葛丰有些无语,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可是你男人快要跟延卿打起来了!” “不可能,他俩没仇。要打也是我跟黎大公子打起来!”郑娴儿很淡定。 黎赓的目光立时“唰”地一下子看了过来。 郑娴儿扔下手里的鸡骨头,淡淡道:“不用看我。我跟你有仇没仇都可以揭过去了,今后你依旧是霁月光风问心无愧的黎大公子。那天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疯言疯语吧。” “我实在想不起……”黎赓的神情有些迷茫,或许还有几分狐疑。 郑娴儿用指尖蘸了杯中的酒水在桌子上胡乱画着,口中淡淡道:“既然想不起,就不要再想。人生于世,谁又能当真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你若是当真相信自己从未做错过任何事,这些日子也就不会烦恼了。” 黎赓脸色微变,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堵得慌。 郑娴儿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黎大公子,我不太愿意见到你,相信你也一定很不喜欢见到我。我今日之所以肯来,是因为桐阶。你们既然是自幼的交情,他的为人、他的秉性,你只会比我更清楚。我不希望你因为看见了他的一点错处便否决了他这个人,我更不希望你以圣人的名义对他的人品妄加评论、甚至当面对他冷嘲热讽——他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君子,你一个人的评判可作不得数!” 她的话未说完,葛丰已在旁拍手大笑起来:“桐阶啊桐阶,如今可算是有了帮你出头的了!” 楼阙低头看着郑娴儿,微笑不语。 旁边的葛六小姐双手托腮,听得兴致勃勃:“你们在说什么啊?郑姐姐跟黎公子有恩怨吗?黎公子今日请客,是打算向郑姐姐赔不是的?可是刚刚又为什么跟楼公子那么剑拔弩张的呢?” “你不要多嘴!”葛丰一筷子抽在了妹妹的手背上。 黎赓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却又恢复了那副严肃得吓人的神色:“原来楼三奶奶的心里还知道是非对错!” 郑娴儿嗤笑:“知道又如何?你自己还知道民生疾苦呢,背地里不还是在食民血肉!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装模作样骗骗外人就行了,何必连自己都骗!” 黎赓的眉心又抽搐了一下。 郑娴儿勾起唇角,赠他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 黎赓用力揉了揉眉心,心里那股烦躁之意比先前更加强烈了。 这时,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的黎三小姐忽然迟疑着开了口:“郑姐姐,你认识红姑吗?” 郑娴儿怔了一怔:“什么红姑?” 黎三小姐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必是我认错人了。” 郑娴儿心下有些疑惑,却没有多问。 对黎家的人,她不会有什么好感。 但不知怎的,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她的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红姑?那是谁? 这时,闷坐了许久的东道主黎赓终于想起了一件正事:“楼三奶奶还记得您的丫头桂香吗?” 郑娴儿一愣,随后又冷笑起来:“倒还没忘。府里的人只跟我说她被卖到了勾栏,我想该不会刚好就进了你的枕香楼吧?” “你知道……”黎赓一惊。 随后又有些恼怒。 枕香楼背后的主子是黎县令,这两年楼里大事小事多半都是黎赓在处理。这件事十分隐秘,但作为至交好友的楼阙自然是知道的。 郑娴儿看看黎赓的脸色,知道他错怪了楼阙,忙道:“你不用胡乱疑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还真不是桐阶跟我说的。” 黎赓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一阵,终于冷笑道:“罢了,这不重要。——你可知道,桂香那丫头正在四处散播流言,说你跟你们家二公子……” 他是守礼之人,后面的话自然说不出口。 郑娴儿有些意外,忍不住皱了皱眉。 桂香是慎思园那边卖掉的。她原本以为朱金蓝事先会动用一些手段让那丫头管住嘴,如今看来…… 似乎有些棘手。 她正觉得麻烦,楼阙忽然开了口:“青楼之中让一个人张嘴说话很容易,让她闭嘴更是易如反掌。这件事,延卿兄想必已经解决了吧?” 黎赓皱眉看了他一眼,顿了好一会儿才冷声道:“眼下那奴才已经开不了口了。只是——你不介意?” 楼阙仰头饮下一杯酒,面露笑容:“我为什么要介意?” 黎赓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再看向郑娴儿时,却见她只管专心致志地用筷子戳鸭头吃,竟像是对刚才的话题全然不上心的样子。 所以,这件事从始至终竟只有他一个外人在生气上火? 黎赓觉得自己简直蠢死了。 楼家后院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操心了!那个女人原本便不是什么正经人,他楼桐阶自己愿意戴绿帽子,旁人何苦替他出头! 更何况这事儿一看便知道是一本又脏又烂的糊涂账! “晦气!”黎赓咬咬牙,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最爱搅事情的葛丰不知怎的竟没有开口,只管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盯着郑娴儿的脸看个不住。 郑娴儿虽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只是抬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便照旧一心一意地去对付桌上的菜肴了。 黎赓恰好看到了那个笑容,脸色不免更加阴沉了几分。 楼阙倒是安静得出奇,除了偶尔帮郑娴儿夹一下远处的菜肴之外,其余时间竟也是气定神闲地只管吃喝。 于是这雅间之中奇异地安静了下来,直到终席。 楼阙正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黎赓终于想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且慢。听说你过几日要去京城?如今那边的形势可不太好——主弱臣强,万寿节上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来,你何必赶在这个时候去踩这趟浑水?” “原来延卿兄是在关心我!”楼阙的语气有些调侃,面上却难掩喜色。 葛丰也回过神来,在旁“哈哈”一笑:“我就知道延卿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桐阶你可以放心了,延卿这心里呐,可还疼着你呢!” 楼阙微笑着向两人拱了拱手:“二位放心,我自有分寸。” 葛丰笑嘻嘻地道:“知道你有分寸,可毕竟是出一趟远门,又恰好赶在如今这个时候——今日太过仓促说不成话,改天我俩单独给你践行好不好?明晚枕香楼……” “枕香楼我就不去了,”楼阙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如今有人管着,不比你自由自在。” “哟哟哟——”葛丰用筷子敲着酒壶,拍桌大笑。 这时,原在外面守着的钟儿忽然快步走了进来,凑到楼阙的身旁急道:“褚先生叫人来请,说是书院里有急事,请您尽快过去一趟!” 第49章 连你也丢到牢里去! 楼阙迟疑了一下,低头看向郑娴儿:“我先送你回去。” “爷!”钟儿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郑娴儿想了一想,摇头:“书院里的先生必是沉稳之人,他既说是‘急事’,那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了。你快去吧,别叫你家钟儿骂我。” “不如你跟我同去?”楼阙仍有些不放心。 郑娴儿不由失笑:“越发糊涂了!书院是我能去的地方么?你只管去,我先回缀锦阁等着,叫车夫把你送到书院之后再回来接我就是了。” 眼下也只得如此了。楼阙站起身,殷殷地嘱咐道:“我叫钟儿留下来听你吩咐,你千万小心些。” “你快去吧!”郑娴儿哭笑不得,“青天白日的,什么事值得你千叮万嘱的?大街上有虎不成?” 楼阙自己也笑了笑,向黎、葛二人道了声“失陪”,快步走了出去。 郑娴儿本待跟他一同起身告辞,葛六小姐却拉住了她的手:“郑姐姐何必急着走?楼公子不在,不是还有我们嘛!” 郑娴儿没法子,只得重新坐了下来,看着那满桌的菜肴却再也提不起食欲了。 既然没心思吃饭,正好方便说话。 葛六小姐是个话多的,拉着郑娴儿不住地追问她为什么没有再去过兰馨苑,又絮絮地说着雅集之中的一些趣事,十分亲热。 葛丰仍是笑眯眯地看着郑娴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有多失礼。 饶是郑娴儿的脸皮够厚,被人这样盯着也难免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所以,葛丰移开目光的时候,郑娴儿忍不住凉凉地问了一句:“葛公子看出什么来了没?找到我的狐狸尾巴藏在哪儿了?” “呵呵~”葛丰笑得贱兮兮的,“郑姑娘说笑了,您怎么会有狐狸尾巴呢?我只看到您周身仙气缭绕,想来您这样出色的人物,定是九天仙子下凡了!” “嘿!”黎赓毫不掩饰地冷笑出声。 也不知是笑“郑姑娘”,还是笑“九天仙子”。 他的目光也时常落在郑娴儿的身上,厌憎的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就连葛六小姐都隐隐地察觉到了。 郑娴儿并不打算理会。她既是来吃饭的,当然要先把肚子打发满意了,然后才能有心思理会别的。 这时,安静娴雅的黎三小姐忽然又迟疑着开了口:“郑姐姐,楼公子在家里的时候,一直是那样的吗?” “哪样的?”郑娴儿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心里却早已本能地警惕起来。 黎三小姐想了想,笑道:“因为哥哥的缘故,我先前也见过楼公子几次,总觉得那个人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他看上去温文尔雅,却总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我和葛家妹子一向不敢同他多说话的。但是今日——他在您的面前,似乎跟平时格外不一样。” “三妹,不许乱说!”黎赓责怪了一句,神情冷峻。 郑娴儿完全当黎赓不存在,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笑道:“五公子是个守规矩的。你们都是书香人家的千金小姐,他哪里敢轻易唐突呢?似先前那样温文尔雅拒人千里,尚且有人要骂他‘不是好人’,他若敢冒昧一些,黎大公子多半立刻就要拔剑了!” 葛丰笑呵呵地在旁插言道:“郑姑娘放心,延卿兄从来不佩剑的!他只肯带扇子,隆冬腊月都带着!” 郑娴儿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黎赓原本就阴沉得有些发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黎三小姐的神情有些犹豫,却还是把话题拉回了楼阙的身上:“楼公子谨慎守礼,我们也是知道的。——只是在今日之前,我实在没想到他在家人面前是那个样子。” 黎赓的目光又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郑娴儿仍旧若无其事,笑容淡淡:“他在外面确实挺会假正经的。” 葛丰“嘿嘿”地笑了起来。 郑娴儿不受影响,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在家里他是幼子,老爷太太和几位兄长都宠着他,偏他又总想装出沉稳老成的样子来,因此养成了一副婆婆妈妈的性子,家里人都被他絮叨得很烦。” “原来是这样!”黎三小姐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眼睛里亮晶晶的。 葛丰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哈哈哈……郑姑娘你这么揭桐阶的老底真的好吗?这话要是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去,他今后怕是没脸见人了啊!” “他本来也没什么脸。”郑娴儿不紧不慢地接道。 “对对对,”葛丰笑得直打跌,“桑榆县第一公子,少年英才的解元老爷,他‘本来也没什么脸’,哈哈哈……这句话,恐怕也只有郑姑娘您一个人敢说!” 他一口一个“郑姑娘”,就连葛六小姐也听出不对劲了:“四哥,我们称呼‘郑姐姐’是为了亲近,你跟着喊‘郑姑娘’好像就不太合适了吧?郑姐姐已经嫁人了!” 葛丰“嘿嘿”地笑了两声:“嫁不嫁人有什么要紧!郑姑娘跟你们一样年轻貌美活泼可爱,咱们要是口口声声喊她‘嫂子’,岂不是把她给喊老了?” “你总有那么多歪理!”葛六小姐嗔了哥哥一眼,没有多心。 黎赓却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你就是喊一万声‘郑姑娘’,她依然是‘嫂子’。” 言下之意,楼阙干的确确实实是悖伦的丑事,不管怎么掩饰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葛丰无言以对,只好朝他瞪眼。 郑娴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我还要回一趟缀锦阁,二位兄弟慢慢吃,做嫂子的失陪了。” “喂,你……”葛丰的脸色有些黑。 他分明觉得郑娴儿是在占他的便宜。——楼阙的年纪比他们两个都小,他的女人凭什么就是“嫂子”了? 不但葛丰有这样的念头,就连黎赓的心里也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虽然明知郑娴儿的身份是“三少奶奶”,可她毕竟是楼阙的…… 黎赓狠狠地摇了摇头,甩掉那一丝违和感,咬牙切齿地道:“嫂夫人慢走,我们不便相送了。” “郑姐姐等等!”葛六小姐再一次把郑娴儿拦了下来,“姐姐急什么呢?我们也是要回缀锦阁去的呀!我们刚刚看上的那几匹锦缎还没有买下来呢,一会儿你跟我们一起回去挑一挑嘛!” 郑娴儿实在不愿在这儿面对黎赓那张冷脸,可是葛家小六的热情又不似作假,闹得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在犹豫不决,缀锦阁那边却已经来了人。 那是个眼熟的小伙计,一进门来便急急地扑到了郑娴儿的面前:“东……姑娘,店里有急事,请您马上回去一趟!” “怎么又是急事?”郑娴儿忍不住皱眉。 楼阙那边有急事,她这里也有急事! 那伙计急得额头冒汗:“是官差!官差闯进店里来了,又打又砸的,闹着要见东家!” 郑娴儿定了定神,咬牙:“去看看!” 伙计大喜,葛丰等人却被闹得莫名其妙:“缀锦阁有事,找楼家少奶奶做什么?” 郑娴儿没打算跟他们解释,胡乱说了声“失陪”,便跟着伙计冲了出去。 健步如飞,哪有半点少奶奶的样子? 桌旁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却是黎赓第一个站了起来:“官差到缀锦阁做什么?我去看看!” 葛丰立刻跟上:“不能让郑姑娘出事,否则桐阶那个重色轻友的王八蛋绝对饶不了咱们!” 于是四人忙叫来小二付了账,急奔缀锦阁而去。 黎三小姐被葛家小六拖着跑得气喘吁吁眼前发黑,脑海中的那个疑惑却始终挥之不去:重色轻友? 缀锦阁内,此时已经是一片狼藉。 各色的刺绣和绸缎被丢得到处都是,原先摆在柜台里面的那些珠宝首饰更是遭了秧,不知有多少被官差们以“搜查”为名偷偷地塞进了腰包。 程掌柜已经被官差制住,五花大绑地押着正要往外走。看见郑娴儿进来,他先是露出了喜色,随后脸色一变,忙大声叫道:“姑娘回去吧,缀锦阁今儿歇业,您要的东西只好改日再给您送过去了!” 郑娴儿见了这副架势,心下早已明白了。 这是见势不妙,想掩护她来着。 可她是缀锦阁的主人,官府既然要对付缀锦阁,她迟早是要出头的。 官差见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媳妇,立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出去出去!缀锦阁犯了事了,别来了!” 郑娴儿定了定神,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既然缀锦阁犯了事,我这个做主人的还跑得了吗?” “东家……”程掌柜的神色有些复杂。 官差疑惑地往郑娴儿身上打量了一番,半天才问:“你是缀锦阁主人家的女眷?你家男人呢?别耍花招,老老实实出来随我们见官吧!” “见官?缀锦阁犯了什么事?”郑娴儿紧抿着唇角,眉梢微挑,颇有几分威严。 官差却不耐烦了,抬手便来推她:“去去去,妇道人家懂什么?让你家男人来!再干扰我们办差,连你也丢到牢里去!” “把我丢到牢里去,你们怕是不敢。”郑娴儿在堂中会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哟呵——”官差来了兴致,“缀锦阁的新主子是谁啊?这小娘们儿……” 他的话尚未说完,郑娴儿已“啪”地一声把茶碗摔到了他的脚底下:“你还不配跟我说话,让你们老爷自己来见我!” 这时黎赓一行四人已追了过来,那官差看见了,忙迎上去行礼:“大少爷、三小姐……” “怎么回事?”黎赓皱眉。 官差忙道:“都是些刁民,家里男人犯了事不肯出面,弄了个刁妇在这儿胡搅蛮缠。少爷放心,小的们应付得来!” “我怕你们应付不来!”郑娴儿冷笑。 那官差正要在自家少爷面前表现一番,闻言立时跳了起来:“你找死——” “放肆!给我跪下!”郑娴儿稳稳地坐着,厉声断喝。 官差愣了一下,手里的刀拔了一半就忘了:“这……是个疯子?” 黎赓走到堂中,面色阴沉:“听她的,跪下吧。” “少爷?”官差彻底呆了。 “几位请坐。”郑娴儿向黎赓四人招呼了一声,指指旁边的几把椅子。 堂中的十来个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跪下了。 郑娴儿重新倒了一碗茶喝了,神色缓和下来:“别说我欺负你们。我这个人再不济,至少也是当今圣上下旨钦封的正五品宜人,你们这一跪,我还受得起。就是你们老爷亲自来了,也只有他给我行礼的份!” 为首的官差猛然抬起了头:“你是楼家寡妇?” 桑榆县的正五品宜人,只有一个。 郑娴儿点了点头,口中说的却是:“我是缀锦阁主人。” 黎赓继续皱眉黑脸:“不成体统!” 官差更是大惊失色:“开门做生意,哪有女人当家的道理?” “没有人会把一个寡妇当女人。”郑娴儿回答得很正经。 黎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暗骂一句“装模作样”,胸口却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发堵。 郑娴儿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她坐直了身子,向众官差身上扫视了一圈,冷笑道:“我不知道缀锦阁犯了什么事,但眼下没过堂没受审,你们先把店里值钱的东西揣到了自己的怀里,这是谁家的规矩?你们老爷知道吗?” “你血口喷人!”为首的官差大叫起来。 郑娴儿转头看向黎赓:“黎大公子怎么说?” 黎赓早已看见了狼藉一片的柜台,此时听见郑娴儿问着他,立时涨得满脸通红:“县衙里没这种规矩。这些人回去之后,县衙里自会重罚!” “重罚不重罚,怕也不是黎大公子能做主的。没准儿黎老爷正等着这些东西回去填库房呢?”郑娴儿不看他,语气却是十足嘲讽。 黎赓早已气得浑身发颤,跟得了羊癫疯也差不了多少。 这实在不能怨他器量窄——黎大公子一向自认为光明磊落,如今亲眼看见自家老爹手下的官差像土匪强盗一样抢劫人家的东西,被失主当面问到脸上,他怎么兜得住? 郑娴儿却不打算管黎赓的脸上挂不挂得住。 她冷笑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了众官差的面前,声音低沉:“要么现在把东西还回来,要么等我去府衙状告黎县令贪赃枉法强夺民财。——你们看着办!” 官差尚在迟疑不决,黎赓已气得猛冲过来,一脚将那为首的官差踹翻在地:“混账东西,还不快拿出来!” 几个官差知道躲不过了,只好不情愿地把先前藏在怀里、腰里的那些珠玉首饰甚至金银都掏了出来,恋恋不舍地放到了地上。 眼看着地上的东西越堆越多,黎赓的脸色也越来越黑,身子摇摇晃晃的,几乎就要气昏过去。 “好呀!”郑娴儿不怒反笑,“一个个倒都挺有眼光,你们是把我大半个缀锦阁都揣到怀里去了!小小十几个官差,当着缀锦阁掌柜和伙计的面揣到怀里的东西价值就不下万金,这‘清廉’的桑榆县县衙,我算是见识到了!” 黎赓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郑娴儿的面前,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郑娴儿眯起眼睛,向他冷冷一笑:“黎大公子霁月光风问心无愧,我知道的。” 黎赓无言以对,只好示意他妹妹给众伙计们松了绑,又帮着把东西一一摆回柜台上去:“你清点一下。” “没什么好清点的,”郑娴儿冷笑,“不是说我们犯了事吗?贴封条吧!” “东家!”程掌柜回到郑娴儿的身旁,面露难色。 郑娴儿拍拍他的肩,脸色缓和下来:“别担心,咱们不会有事。今日这场乱子都是底下人胡作非为,不是县太爷本人的意思,你们不许胡乱猜测!” 程掌柜和几个伙计慌忙点头称“是”。 郑娴儿又向黎赓那边抬了抬下巴,却不说话。 程掌柜是个极伶俐的,冲到黎赓面前“噗通”就跪下了:“缀锦阁多谢黎大公子仗义相救!” 伙计们也陆续反应了过来,呼啦啦一下子涌到了黎赓的面前,七嘴八舌地谢他今日相救缀锦阁的大恩大德,恨不得把他夸到天上去。 跟郑娴儿先前冷嘲热讽的态度简直是天渊之别。 郑娴儿站在一旁看着黎赓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黑,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的掌柜和伙计都很懂事,看来应该不用换了。 至于这位黎大公子,她是不担心的。他做着那样的生意都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问心无愧”,今日这点儿小事他怎么会放在心上? 他这会儿脸色难看成这样,恐怕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气恼手下人办事不力吧? 问心无愧?呵呵。 等伙计们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郑娴儿便吩咐程掌柜带上店里所有的银票,跟她一起到县衙去。 在自己的地盘上她可以尽管嚣张,但既然惹上了官司,县衙是不去不行的了。 她是有身份的人,当然不可能被官差押着走。黎赓本想邀她坐自家的马车同去,缀锦阁的伙计却早已把后院里的马车拉了出来。 黎赓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惶愧不安,汗颜无地。 偏偏葛丰那个贱嘴巴的家伙还在旁边聒噪不已:“……你别说,这楼家三少奶奶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她不是出身市井的吗,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缀锦阁的主子?那可是缀锦阁哇,就算是桐阶出手也买不起吧?他老爹那么抠门,一个月能给他多少月例银子?这三少奶奶……她不是把她自己给卖了吧?” 葛六小姐在旁提醒道:“楼家求娶三少奶奶的时候,聘礼是六十两银子。” “对哇,她自己的身价只值六十两!”葛丰抚掌大叫,百思不解。 黎赓只觉得头昏脑涨,恨不得把这对聒噪的兄妹丢下马车去。 葛丰是个没眼色的,只略略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叫了起来:“六十两银子娶到这么个宝,楼家真是赚大了!你们注意到没有,她刚刚训斥衙役们的时候,那架势——霸气!连我都差一点被她吓住了!更了不起的是,她先冷嘲热讽噼里啪啦打你一顿大嘴巴子,然后再叫掌柜和伙计们出面赔礼道谢——这手段、这心机!啧啧!可惜桐阶下手早,要不然我一定把她……” “四哥?”葛六小姐疑惑地打了个问号。 葛丰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慌忙掩口不迭。 可是葛六小姐还是问了出来:“你说楼公子‘下手早’,那是什么意思啊?” 葛丰清咳一声,正色道:“啊哈哈……我的意思是说,楼家把这个媳妇看守得很紧,多半是知道她有本事,舍不得让外人见着她!” 葛六小姐撇了撇嘴:“你每次板起面孔说话的时候,就肯定是在说谎!” 葛丰没法子糊弄过去,只好求救地看向黎赓。 可是黎赓自己的心里正乱着,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的求救。 于是,一向沉静寡言的黎三小姐也狐疑地拧紧了眉头。 缀锦阁的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了下来。 面对官差们的喝问,郑娴儿不慌不忙地把刚刚在车上写好的拜帖递了上去。 是楼家贞妇前来“拜见”县太爷,而不是缀锦阁主人前来“受审”。 “小小一个缀锦阁,怎么就跟楼家扯到一起去了?”官差手里拿着那张拜帖,站在台阶下暗自嘀咕。 黎赓顺手把拜帖接了过来,向官差吩咐道:“先送楼三奶奶和程掌柜到花厅少坐,帖子我去送。” 郑娴儿歪过头去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 黎赓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却没有解释。 他手里拿着那张拜帖,莫名地觉得指尖发烫,脚底下也像是有火在烤着似的,逼得他一路疾奔,眨眼工夫便冲进了县衙大堂。 “你家大少爷每次走路都跟被臭虫咬了屁股似的?”郑娴儿忍不住向那官差问道。 官差虽知道对方不好惹,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家公子气度闲雅,喜怒不形于色,就连书院的先生们也常赞叹的!” 第50章 你觉得你很厉害? “下官不知宜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海涵,万望海涵呐!”黎县令的声音从长廊那头响到这头,刚好一句话说完,人就站在了花厅的门口。 这显然是熟能生巧,若非练过百遍千遍,断没有这样的准确与巧妙。 程掌柜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老油条。” 郑娴儿优雅地放下手中的茶碗,兰花指勾着帕子沾了沾唇角,抬起头来。 黎县令审视的目光一直盯在郑娴儿的身上。直到距离不过两步远的时候,他才草草地拱了拱手:“不知宜人驾临我这小小县衙,有何贵干?” 郑娴儿微微欠了欠身,就算是还礼了。 黎县令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郑娴儿只装作看不见,端然坐着,悠悠开口:“黎大人说错了。不是我冒昧打搅,而是您手底下的差爷们把我捆来的!” 黎县令赔笑道:“宜人说笑了,那帮小兔崽子还没那个胆!” 郑娴儿面露微笑,又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碗。 要比耍心眼,她是耍不过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的。她唯一的优势,是“身份”。 一碗茶水都快要凉透了,郑娴儿还没有喝完。 最后果然是黎县令沉不住气:“咳咳……方才听犬子说,宜人是为缀锦阁的事来的?” 郑娴儿终于放下了茶碗,碗底碰到小碟子,发出“叮”地一声轻响。 黎县令指尖微动,面上很快又堆起了笑容:“宜人恕罪,下官事先实在不知道缀锦阁是楼家的产业……今日是鲁四官人递上来的状子,状告缀锦阁毒害人命。底下人办案心切,如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宜人担待。” 郑娴儿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昨日才接手缀锦阁,诸事纷杂,尚未来得及呈报官府,不想今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程掌柜,这是你的疏漏,还不快向大人磕头赔罪?咱们若是早知会了大人,差爷们何必多跑这趟腿!” 程掌柜闻言,二话不说“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 黎县令忙叫人扶他起来,好言劝慰了几句。 郑娴儿从袖中把先前预备的银票拿了出来,连数目也没看就尽数推到了黎县令的面前:“今日在缀锦阁得罪了诸位差爷,我又不方便当面致歉,劳烦黎大人代我向他们赔个不是,顺便拿这钱请他们喝杯薄酒吧!” 黎县令不动声色,指尖在那叠银票上拨弄了几下,心里已经有数了:银票的数目都不大,从一二百两到五六百两不等,甚至还有几张五十两的,但胜在数量多,加起来总有三四千两的样子。 大手笔了。 抬头看到郑娴儿平静无波的脸色,黎县令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听说这个寡妇出身市井,原以为是个眼皮子浅的,没想到…… 黎县令立时换了一副面孔,笑得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跳了起来:“原本便是那帮小兔崽子冒犯在先,怎么敢让宜人破费呢?” 郑娴儿笑得淡然:“大人和衙门里的爷们为我们老百姓费心劳力,我们心里感激,却难有机会致谢。如今我既然来了,当然不能只空口说一个‘谢’字了事。前儿我们在家里闲聊起来,连老爷太太都赞黎大人勤政爱民,是难得的好官呢!” “哈哈,梦锡兄谬赞了,为民解难,也是我们做父母官的本职,不敢居功!”黎县令笑呵呵的,态度好得堪称亲切。 郑娴儿又拐着弯赞了他几遍,终于绕回正题:“鲁四官人的事,我先前确实不曾听说。只是凭我妇道人家的小见识,有些看不懂个中关窍——我们缀锦阁是卖绸缎的,又不是卖吃食的,怎么就‘毒害人命’了呢?早就听闻大人断案如神,还要拜托大人查明真相,为我缀锦阁主持公道。” 说罢,她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身来,作势便要行下礼去。 黎县令忙抬手虚扶一下,口中连称“不可”。 郑娴儿从善如流,果然没有真的跪下去,只道了声谢便直起了身子。 重新落座之后,黎县令叫人添上茶来,笑道:“这案子其实蹊跷得很。鲁四官人自己写了状子来告的,说是他的夫人前些天在缀锦阁买了缎子,制成衣裳穿在身上一天便生了一身疹子,大夫查验之后说是缎子里面生了毒虫,若是救治不及时怕有性命之忧……” 郑娴儿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一会儿黎县令自己停顿了一下,她便抬了抬头,笑道:“好茶。” 黎县令眯眼一笑,又接着说道:“……这是原告的一面之词。在下官看来,此案疑点重重:其一,绸缎若有毒虫,则中毒者必定不止一人,但近期并未听闻有类似案例;其二,绸缎购入之后,运送、保存、裁剪、浆洗……任何时候都可以沾惹毒虫,鲁四官人并无证据证明毒虫是从缀锦阁带来;其三,鲁四官人的岳家自己也是开绸缎庄的,他夫人舍近求远到缀锦阁买缎子本身就十分可疑,此事恐怕更有可能是栽赃陷害,意图借此打垮缀锦阁……” 他一条一条分析得十分细致,郑娴儿听得连连点头:“黎大人果真明察秋毫,想必此案不日就能水落石出,我和程掌柜也可以放心了。回去以后我会叫伙计们细查,店中绸缎若有问题,我们自己会来县衙投案请罪,绝不让大人为难。” 黎县令大笑:“宜人果然明理。楼家是诗礼世家,仁善之名举世皆知,这一点下官还是信得过的!” 郑娴儿谦逊了几句,又指着程掌柜道:“我是妇道人家,不常出门。缀锦阁中的事都归程掌柜管,今后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人去叫程掌柜来就是了。” 黎县令笑眯眯地答应了,郑娴儿便起身告辞:“为了一点小事打搅大人,实在罪过。” “不敢。请宜人代问楼先生好,请夫人安。”黎县令站了起来,再次拱手。 郑娴儿笑着应了,拂一拂衣袖优雅地走了出去。 门外,却是楼阙在等着她。 郑娴儿猛然看见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怔忡。 今日,是她平生头一次见官。 头一次收起顽劣的本性,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地跟一只老狐狸周旋,天知道她的心里慌成什么样! 要知道,以她本来的身份,见到县太爷,那是要大老远就要跪下不许抬头的啊! 在花厅里,她自始至终维持着端雅的浅笑,掩在袖底的手里却全是汗。 可是此刻出了门,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挺拔的、伟岸的、可以做她的靠山的男人。 这种感觉,舒服得让郑娴儿很想一巴掌拍醒自己。 于是她果真就轻轻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到底没舍得用力。 这一巴掌,是惩罚自己刚刚生出来的那一丝奢望——只差一点点,她就要告诉自己“以后可以依靠这个男人”了。 幸好,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郑娴儿整理好心情,缓步走到楼阙的面前,敛衽为礼:“五公子。” 楼阙看着她,微微皱眉:“刚才为什么打自己?” “有只虫子从我腮边飞过去了。”郑娴儿说谎说得面不改色。 楼阙信了,心里却总觉得她的神情有点儿不对劲。 黎县令在旁笑道:“我正说要派人护送宜人回府,不想桐阶你就来了。——是特地来接你三嫂的吗?” 楼阙躬身作了个揖,一身坦然:“家母听闻三嫂惹了事,特命晚生来此代为请罪。大人请放心,三嫂若有过错,楼家决不包庇!” “贤侄言重了!”黎县令笑道,“今日是宜人受了委屈,本县还没来得及告罪呢!请楼先生和夫人放心,本县一定尽快查明真相,还宜人一个清白!” “如此,多谢大人。”楼阙再次躬身行礼,十分周全。 黎县令拈须看着,面带微笑,眼睛却眯得格外小,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出了县衙之后,程掌柜自己乘了缀锦阁的马车回去,郑娴儿便跟着楼阙一同上了来时的马车。 车门关上,二人同时开口:“事情解决了?” 话音同时落下,楼阙苦笑着拍了拍脑门,郑娴儿便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子。 然后是楼阙先解释道:“书院里没什么大事。就是褚先生看了书坊里送来的样书,发现里面改动了两三处,又被人添了几首诗在后面。褚先生怕有蹊跷,所以叫我回去查验一番。” “真的没问题吗?”郑娴儿有些不放心。 楼阙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笑道:“没问题。后来查证过,那些改动都是林老先生的主意。他老人家是江北名士,这本诗集借一借他老人家的名头也好。” 郑娴儿不懂诗集的事,当下也就不再追问,又粗略地把缀锦阁的事跟楼阙说了,同时不忘夸赞自己:“程掌柜先前还怕我见官会吃亏呢,结果咧——我负责端架子吓人,他负责磕头赔罪,几句话工夫就把事情解决了!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你觉得你很厉害?”楼阙微笑着反问。 郑娴儿骄傲地昂着头:“当然了!能用钱解决的事,傻子才要到公堂上去受罪!” “你说得对。”楼阙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低低地叹了口气。 郑娴儿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后面还有大麻烦?” 楼阙在她身上拍了拍,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不算‘大麻烦’,但确实还有一点‘不能用钱解决的事’。” 至于具体是什么事,他没有详细解释。 但郑娴儿也没有疑惑太久。回府之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宁萱堂中,楼夫人端坐在上,头疼地看着自进门之后便旁若无人地坐在一处的两个人。 这俩不省心的,昨天刚刚向她承诺过不会惹事,今天就把事惹到衙门里去了,这是生怕楼家死得慢吗! 楼夫人越想越气,看向郑娴儿的目光便愈发不善。 郑娴儿察觉到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太太都知道了?” “你好大的胆子!”楼夫人怒喝。 郑娴儿缩了缩肩膀,挤出笑容:“太太息怒!缀锦阁那里不过是小事一桩,我自己已经解决了,不会牵连到楼家。” “楼家的儿媳妇在外头做生意,你说不会牵连到楼家?”楼夫人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她给气疯。 郑娴儿咬了咬嘴唇,一脸无辜:“外人不会知道的啊!店里的生意有掌柜的打理,咱们在家数钱就行了,又不用亲自抛头露面,有什么好丢脸的?” “你以为今日黎县令是卖你的面子,还是卖楼家的面子?”楼夫人咬牙怒问。 郑娴儿忙堆起一脸谄笑:“那当然是卖楼家的面子、卖老爷太太的面子!黎县令几次三番托我向二老带好呢!” “哼!”楼夫人怒气未消,“亏你还知道是楼家的面子!楼家世代耕读为业,什么时候沾惹过那些下贱营生了?你如今是楼家的媳妇,别再把自己当成没脸没皮的市井小民!限你三天时间把缀锦阁盘出去,否则家法论处!” “我不答应!”郑娴儿急得站了起来。 “由不得你!”楼夫人也火了。 郑娴儿气急:“太太,咱讲理行吗……” “娴儿!”楼阙忙攥住了她的手,生生把她没说出口的话截了下去。 郑娴儿瞪了他一眼。 楼阙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自己抬起头来向楼夫人笑道:“缀锦阁这件事,其实是儿子的主意。母亲若是生气,不如便惩罚儿子吧!” 楼夫人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大的事,你也要替她担着?!” 楼阙微笑摇头:“不是我要替娴儿担着,而是眼下有一项重任,需要娴儿替楼家担着!” “什么?”楼夫人听不明白。 楼阙放开郑娴儿的手,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母亲,咱们在桑榆县二十年,府里的一饮一食都只能依靠城外那几座田庄的进项,日子虽说比普通人家宽裕些,细算起来却一直入不敷出。若是一直这么过下去,十年八年倒也看不出衰落来,可咱们是要回京城的,到时候宅院、家什、奴仆、人情往来……用钱的地方太多,咱们不能拖着个空壳子回去!” “回京?!”楼夫人神色激动,竟忍不住站了起来。 楼阙却没有跟着站起。他只是微微仰起头,迎上楼夫人的目光:“不错,回京。” 楼夫人动了动嘴,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楼阙低头把玩着郑娴儿的手指,不慌不忙地等着。 过了足有一盏茶工夫,楼夫人终于又开了口,声音却有些干涩:“所以,缀锦阁的事真的是你的主意?” 楼阙淡然一笑:“其实是娴儿的主意,但我觉得很好。眼下楼家急需用钱,而经商无疑是赚钱最快的方式。” 楼夫人仍然觉得不妥,语气却放缓了许多:“可咱们是读书人家,出门做生意毕竟于名声有碍。何况……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郑娴儿的身上,是不是太儿戏了些?——这句话,楼夫人到底还是没有完整地说出口。 楼阙攥着郑娴儿的手,微微而笑:“除了娴儿之外,这件事还能交给谁呢?她有这个本事,母亲放心就是。” 楼夫人将信将疑。 可是正如楼阙所说,楼家没有经商的人才。要她短时间内赚到足够搬家去京城的钱,她做不到。 楼夫人不得不重新开始打量郑娴儿。 后者却只看着楼阙,面带怒容:“你二话不说就把这么重的担子推到我的肩上,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我相信你。”楼阙露出了老狐狸的微笑。 郑娴儿仍旧瞪着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她很不高兴。 做生意这件事,她纯粹是为了自己高兴,顺便弄点儿私房钱花花。如今被楼阙这么一闹,她忽然变成个替楼家跑腿卖命的了,她凭啥? 真当她很闲吗? 就算她很闲,也没有拿自己的私房去补贴这一大家子的道理! “可我不相信我自己。五公子,这么重的担子我可挑不动,你还是另请高明吧!”郑娴儿咬咬牙,站了起来。 “别闹,回来!”楼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回了椅子上。 楼夫人冷眼看着,忍不住摇头叹气。 ——这两个人,怕是拆不开了! 楼阙强把郑娴儿拉住了,抬头向楼夫人道:“母亲看到了,娴儿其实很不愿意操这份心,只是我觉得此事非她不可,几经周折才求了她出面的。这件事对楼家至关重要,我希望楼家给她一些应有的支持。” 楼夫人没有答话。 她正在想。 盘下缀锦阁那么大的一家店面,需要的银钱至少也要好几万。 这笔钱不可能是楼家出的。楼家账上能支得动的银子有多少,她心里还有数。 郑娴儿自己的身价摆在那儿,她手上的银子别说几万了,恐怕连几十两都不一定有。 所以,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已经不需要再问。 “阙儿,京城里……有动静了?”楼夫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楼阙神色淡然,完全没有被楼夫人的紧张感染到:“母亲放心,这是好事。” “好事。”楼夫人叹了一声,许久才又抬起了头:“我该怎么做?” 这句话似乎是在问郑娴儿,可是郑娴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甚至听不懂楼阙和楼夫人刚刚聊了些什么。 什么京城?什么“动静”?看楼夫人的样子,竟好像事关前途命运似的! 她不过是小打小闹做点生意,怎么就弄得楼夫人紧张成这样了? 郑娴儿说不上来,楼阙便替她说道:“缀锦阁是娴儿个人的产业,没有花楼家一文钱本钱,虽说以后打通官府要借用楼家的名义,但这也是娴儿自己挣来的。所以……” “你放心,我和老爷还不至于下手抢一个媳妇的东西!”楼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 楼阙微微一笑:“母亲息怒,儿子并无冒犯之意。儿子的意思是说,一座小小的缀锦阁所赚银钱有限,即便娴儿愿意拿出来补贴家用,那也是杯水车薪。要想在经商一途上有所收益,人力、财力必不可少……” 楼夫人闭目沉吟许久,终于叹道:“事关重大,等老爷回来,我会同他商量。眼下你们先管好缀锦阁吧,今后有用人用钱的地方,只管找我。” 郑娴儿听了半天才明白这是楼家愿意支持她了,忙起身道谢。 楼阙低声向她笑道:“别恼,不会让你白忙。” 郑娴儿当然知道不会白忙,可是…… 为自己奔忙和为别人奔忙,这两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眼下显然已经由不得她任性了。缀锦阁的事揭出来之后,她就已经不可能瞒着府里自作主张了。 能得到府里支持也好,总强似她一个人用“桐君姑娘”这个上不得台面的身份苦撑。 今后,说不定还能把生意做大呢! ——郑娴儿转念一想,很快又高兴起来。 “太太,太太!不好了!”外面一个老婆子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瑞儿认出了来人,忙进来禀道:“太太,是慎思园的人来了。” 郑娴儿忙换了个位置,与楼阙隔开了一点距离,然后便看见那婆子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太太,二奶奶……二奶奶她不好了——” “怎么回事?!”楼夫人沉着脸站了起来。 那婆子跪地禀道:“二奶奶前儿动了胎气,这两天就一直觉得身上发虚,不敢走动。刚刚大夫进来看陈四小姐的病,二奶奶起身嘱咐了几句,回来之后不知怎的就晕倒了……” 楼夫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头向楼阙道:“你说的事,我已经明白了。等老爷回来,你把该说的话跟他说清楚,他必定高兴。——郑氏陪我去看看你二嫂子吧。” 郑娴儿很不愿意跟慎思园打交道,但楼夫人既然点名要她陪着了,她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楼阙低头向她使了个眼色,郑娴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慎思园,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第51章 楼阙这个臭不要脸的 朱金蓝萎靡不振地躺着,脸上毫无血色,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有反应。 楼夫人走到床前坐下,怜悯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太太……”朱金蓝认出来人,眼圈立刻红了。 “唉!”楼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了!我不是叫你好好歇着的吗,你又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朱金蓝挣扎了几下没能坐起来,只好靠在床头泣道:“慎思园出了这样的事,太太还肯来看我,我却觉得没脸见太太了……” 郑娴儿在旁劝道:“二嫂何必如此?这件事里头,受委屈最多的就是二嫂了,太太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怪你?” 朱金蓝抬头看了她一眼,叹息着擦了擦眼角。 金珠忙替她禀道:“太太疼我们奶奶,我们也都看在眼里的。只是如今的局面……二爷挨了鞭子起不来床,陈四小姐喝完药就是昏睡,我们奶奶每天有一百样子杂事需要操心,她就是想将养身子,也没那工夫啊!” “大夫怎么说?”楼夫人担忧地问。 朱金蓝哀哀叹道:“说是胎气已伤,万不能再劳心费力,否则……” “那你就好好歇着吧!”楼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金蓝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没等她出言补救,楼夫人已继续说道:“今后府里的杂事你都不用管了,让你弟媳妇操心去,实在不行还有你安姨娘呢!如今你养好身子是第一件大事,千万别再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太太,我能撑住的!”朱金蓝急了。 楼夫人拍拍她的手,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楼家能有什么大事,值得你拿命去拼?你只管安心养胎,需要什么只管叫人来跟我说!” 这番话说完,她便放开手站了起来。 朱金蓝虽满心不情愿,却也知道事情不是自己能改变的了。 如此一来,旁边的几个丫头婆子们看向郑娴儿的时候,眼中皆已有了敌意。 “弟妹,坐着陪我说说话吧!”朱金蓝向郑娴儿伸出了手,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 郑娴儿得了楼夫人的首肯,只得又坐了下来,看着朱金蓝遣退了身边的人。 “二嫂有话对我说么?”郑娴儿明知故问。 朱金蓝见人都走了,便勾起唇角,冷笑起来:“你看,我已经一败涂地了。” “二嫂快别这么说,等你养好身子生下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郑娴儿真诚地劝道。 朱金蓝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不错,等我养好身子、等我生下孩子,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你会让我顺利生下孩子吗?” “二嫂这话是什么意思?”郑娴儿皱眉。 她是真的不明白:她看上去那么无聊吗? 朱金蓝忽然伸手攥住了郑娴儿的手腕,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你不用再装糊涂了!先前是我小看了你,活该被你当猴耍……如今我落到这个下场,你很得意吧?” 郑娴儿实在无奈:“二嫂多心了。都是一家人,你受苦我当然也跟着难过,有什么好得意的?” “哈,一家人!”朱金蓝大笑。 郑娴儿看出对方不会信她,干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朱金蓝自己笑了两声就停了下来,向前探过身子,盯着郑娴儿的眼睛:“我问过二爷了,他指天发誓说从未碰过你的身子!” 郑娴儿有些意外,但既然被揭穿了,她也并不打算否认:“这是好事啊,二嫂怎么一脸不高兴?莫非是替二哥觉得亏了不成?” “你,咳咳……”朱金蓝一句怒骂尚未来得及出口,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够了,她又艰难地坐直了身子,怒声道:“真儿的事也是你搞的鬼……你可真有手段,动动嘴皮子就把我耍得团团转!如今我慎思园乱成一团,掌家大权也落到了你的手里,你该得意了吧?” “没意思!”郑娴儿站了起来,“二嫂歇着吧,你想要大权,等你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便还你就是了。这种操心受累的差事,我可没打算往自己的身上揽!” 说罢,她再也不理会朱金蓝的脸色,掀开帘子径直走了出去。 朱金蓝似乎骂了一句什么,郑娴儿却也没留神去听。 今日的慎思园,比上次来时萧条了不知多少啊! 郑娴儿离开慎思园的时候,天色已经转暗。 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她虽然不是个心思重的,这会儿却仍然觉得脑海里有些乱。 于是走在路上的时候便难免有点儿心不在焉。 因为不留神,路过寒香斋后墙的时候,她竟冷不防地跟一个小厮撞到了一处。 小厮吓坏了,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不住地喊“饶命”。 郑娴儿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奴才生气。三言两语打发人走了,她自己仍觉得有些好笑。 不就是撞一下吗,也值得那小子吓成这样? 胆子可真够小的。 郑娴儿走出了几步,再回头看时,那小厮已经不见人影了。 到了这会儿,她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刚刚是她走神了,可怎么就偏偏那么巧,难道那小厮也走神了? 就算碰巧也走神了,也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吧?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凶名在外了? 这件事,有蹊跷! 郑娴儿心里暗忖,一时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 走到寒香斋后门的时候,郑娴儿忽然心中一动。 自她进门以来,那位安姨娘一直安分守己,安静得简直像个影子一样。这么老实,实在有点儿对不住她那张过分精明的脸。 会不会是正在预备着兴风作浪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郑娴儿走上前去推了推门。 毫不意外地纹丝不动。 这个时辰关门,还挺早的嘛。 郑娴儿没有试图叫门,径自转身走了。 她信奉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不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惹麻烦。 与其在这儿惴惴不安,不如赶紧回家吃饭睡觉是正经。 秋天的夜晚来得快,没等她走到落桐居,天色已经黑得看不清路了。 草丛里不知是什么虫子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郑娴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路过听松苑的时候,远远看到里面亮起了烛光,郑娴儿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停留,快步走了过去。 再后面是藏书楼,里面极少有人进出,这会儿当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郑娴儿走过去的时候并未留神,谁知藏书楼的侧门里面忽然窜出一道人影,一把捂住她的嘴,扭住她的胳膊便往里面拖。 郑娴儿一胳膊肘甩过去,那人闷哼一声,却没有松手。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郑娴儿几番挣扎无效,最后还是被他拖进了楼里。 那人还顺便踢上了门。 郑娴儿拼命摇了几下头,解放了自己的嘴巴,开口便问:“大哥,劫财还是劫色?”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才阴恻恻地问:“你有什么?” 郑娴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妈呀,太吓人了! “说!”那人的手移到了她的脖子上,郑娴儿立时便有些喘不上气来。 “放开……出人命了!”她咬牙低吼。 那人稍稍放松了几分,手臂勾住郑娴儿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不许她乱动。 郑娴儿喘了几口气,捏着嗓子挤出娇滴滴的声音:“这么凶做什么?你娘没教过你对女人要温柔吗?” “温柔?”那人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目光在郑娴儿的胸前睃了一睃。 郑娴儿轻笑出声:“果真是劫色的?你放手,我不反抗就是了……” 话未说完,身子忽然摔落下去,吓得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落地,却是一张还算宽大的软榻,这一下子摔得并不十分疼。 没等她躺稳,那人已结结实实地压了下来。 郑娴儿果真没有反抗,双手勾住对方的脖子,笑了起来:“喂,一会儿劫完色就不要劫财了吧?我很穷的!” 那人不答,手上三下两下便把她的衣裳扒了个干干净净,直奔主题。 郑娴儿说到做到,当真半点儿也没反抗,甚至……还有点儿想要反客为主的意思。 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脸,除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会加倍敏锐。耳中听到对方“呼呼”的喘气声,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熏人欲醉。 总而言之,这次被“劫色”的经历,出人意料的愉快。 黑暗之中纠缠了不知多久,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了,才终于一起四肢不收地委顿在榻上。 郑娴儿把脸贴在对方的胸膛上,喘息许久才有气无力地道:“淫贼,我爱上你了怎么办?” “爱上我什么?”那人的气息似乎比她稍稳一些,声音却十分沙哑。 郑娴儿调皮地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圈,甚至故意往某处敏感的地方吹了口气:“你说呢?” 那人一颤,有力的双手再次箍紧了她的腰:“原来楼家的贞妇,竟是个小淫娃?” 这声音……酥酥的、哑哑的,说不出的好听! 郑娴儿一颤,耳后灼灼地烫了起来。 仗着黑暗中无人看见,她用力搓了搓脸颊,口中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当‘贞妇’多没意思啊,还是做‘小淫娃’舒服!怎么样,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我留下来,你先前那个相好的怎么办?你确定你能跟他断了?”那人的声音阴沉沉的,带着几分怒意。 郑娴儿“嗤”地一笑:“我就不能贪心一点吗?我两个都要!” “你!”那人火了,重重地在郑娴儿的肩上咬了一口,便要起身。 郑娴儿忙跟着坐起来,缠住他的腰:“不许走!桐阶……” 对方立刻就不动了。 郑娴儿动了动胳膊,抱住他的肩膀轻笑出声:“楼大才子斯文扫地,跟自家嫂子偷鸡摸狗也就算了,不想如今竟越发混账,居然干起淫贼的勾当来了!” “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楼阙转过身来,重新躺下。 郑娴儿报复地在他胸膛上拧了一把,咬牙切齿:“除了你,还有谁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无聊?你刚刚明明说喜欢的!”楼阙不服。 郑娴儿怒哼一声,不肯理他。 楼阙只得又讨好地蹭蹭她的肩窝,笑问:“你真不怕认错了人?” “若是认错了人,那就当我换换口味了呗!反正我也不吃亏!”郑娴儿不以为意。 楼阙险些气死过去。 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没良心的! 还换换口味!她当他是菜吗? 旁的女人都是一心一意从一而终,她倒好…… 想到此处,楼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话又说回来啊,她若是一心一意从一而终,哪还有他什么事? 惹上了这么个离经叛道的,认命呗! 楼阙起身摸到一根蜡烛点了放在桌上,郑娴儿才勉强看清这是楼梯口拐角处的杂物间,连个窗户也没有,倒是收拾得挺干净,不知是不是某“淫贼”的功劳。 桌上放着一只食篮,楼阙从里面取出饭菜来摆在桌上,笑道:“明天我就要走了,今晚好好陪陪你。” “明天?”郑娴儿皱眉。 楼阙点了点头:“事出紧急,我决定提前走。” 郑娴儿忽然觉得心尖上疼了那么一下子,好像有什么地方一下子空了。 “怎么了?”楼阙好笑地看着她。 郑娴儿闷闷的,不想说话。 楼阙直接走过来一把捞起她,抱到桌旁的椅子上放了下来:“先吃饭。” 郑娴儿拿起了筷子,却没有吃饭的兴致。 “怎么了?舍不得我?”楼阙很满意她的表情。 郑娴儿也不否认,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楼阙被她看得胸口发烫,忍不住又伸手搂住了她光溜溜的肩膀:“既然不着急吃饭,不如先吃我?” 郑娴儿看看他亮得吓人的眼睛,心里有些发憷:“算了,我还是先吃饭吧!” 楼阙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郑娴儿用筷子挑着米饭,一粒一粒地吃进嘴里,看得楼阙在旁边干着急。 ——这个速度,吃到天亮也吃不完啊喂! 难道她就不想快点吃完然后做点更有意思的事吗! 楼阙在旁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 “张嘴!”一大筷子菜送到了郑娴儿的嘴边。 郑娴儿下意识地照办了,下一秒嘴巴里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险些咬不下去。 这一筷子,估摸着得有小半碗的量。 郑娴儿苦兮兮地嚼啊嚼啊,累得腮帮子都酸了,才终于直着脖子把那一筷子菜咽了下去。 没等她松一口气,嘴巴里又被塞满了。 “&*%#!……”郑娴儿想骂人。 楼阙假装没看见她控诉的小眼神,直把盘里的饭菜喂了一大半到她的肚子里去,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手。 郑娴儿揉着受了委屈的腮帮子,气得直翻白眼。 楼阙收拾了碗筷,笑眯眯地伸出了他的禄山之爪:“现在,有力气了吧?” 郑娴儿忿忿地推开他的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吃得这么饱,动都不想动一下了好吗! 楼阙伸手把她抱回榻上,伸手替她揉着肚子,笑得很欠揍:“继续?” 郑娴儿险些气炸,不客气地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拍了一把:“继续个屁!肚子疼死了!你把我当饭桶吗喂那么多!我肚子都鼓起来了你有没有看到!” 楼阙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娴儿继续拿白眼翻他。 楼阙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一边替她揉肚子一边贴近她的耳边笑道:“肚子鼓起来了?那是好事啊!几个月了?” 郑娴儿一脚踩在他的小腿上,咬着牙道:“八个月了!” 楼阙“哈哈”一笑,两手顺着她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往下面摸了过去,口中笑道:“八个月了?那快生了啊!这第一胎你准备给我生个儿子还是女儿?” 这个臭不要脸的! 郑娴儿又想踹他,楼阙这一次却早有防备,敏捷地往旁边避让了一下,躲开这一脚,然后两腿一夹—— 那只脚便被他结结实实地夹住了。 郑娴儿挣扎不动,气得大呼小叫,楼阙便得意洋洋地笑个不停。 笑够了,他忽然敛了笑容,翻身将郑娴儿紧紧压住:“没有八个月,两个月总该有了吧?” “什么?”郑娴儿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住,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楼阙贴着她的脸,目光灼灼:“咱们努力了快两个月了!这里——有没有?” 他的手打着圈儿揉着郑娴儿的小腹,也不知道是在认真询问还是在借机吃豆腐。 郑娴儿怔了半天才闷声道:“当然没有。我还没活够呢!” 楼阙继续发扬死不要脸的精神,在郑娴儿的胸前蹭啊蹭:“不会死的!我保证没有任何人敢为难你!——生一个,好不好?” “不好!”郑娴儿还想继续翻白眼,却发现某人把脸贴在了她的颈窝里,看不见她的白眼,翻了也是白翻。 又是否定的回答。楼阙很郁闷。 郑娴儿更加郁闷,躺了一会儿便烦躁地推开了那两只不安分的手:“你想要孩子,找别人给你生去!我可不受那份罪!” 楼阙看见她这副气鼓鼓的样子,心下既好气又好笑:“娴儿,孩子是迟早会有的。” “我偏不要!”郑娴儿轻声嘀咕了一句。 楼阙没有听清,缠着她再说一遍。 郑娴儿便眯起眼睛,笑吟吟地道:“我说,勤耕耘才会有收获啊!” 楼阙很喜欢这个答案,并且很乐意立刻付诸行动:“那就现在?!” 郑娴儿抬起一条胳膊,在两人之间隔开一段距离,昂然道:“不急,我先消消食。” 楼阙无奈了。 这就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如此,刚才就不喂那么多了! 没法子,这会儿只好先抱着聊聊天,吃点豆腐垫垫饥。 “生意上的事,你只管放心去做,母亲会全力支持你。就算赔了也不用怕,咱们家还输得起。”楼阙想了又想,只有这一件事是最重要的。 郑娴儿胡乱答应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其实她更想问楼阙急着到京城去做什么,料知问不出来,干脆就不开这个口了。 楼阙也知道她的心思,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眼看这聊天又要聊不下去了,楼阙只得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我这一去时间不会短,你在家里……要乖乖的。” “我看上去很像个会听话的?”郑娴儿反问。 楼阙闷闷地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既然知道,还说没用的干什么?”郑娴儿嗤笑,一脸不屑。 楼阙有些急了:“你在别处任性些都无妨,只要……” 后面的话,声音小到听不清楚。 郑娴儿来了兴致,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我没听清楚,你说‘只要’什么?” 楼阙避开她的目光,闷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许另结新欢!” 郑娴儿转了转眼珠,没有答话。 于是楼阙真急了:“我这一去至少两三个月……我保证不沾惹别的女人,你也不许琵琶别抱!在家等我回来,懂不懂!” “万一……”郑娴儿似乎有些为难。 楼阙立时黑了脸:“没有万一!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所以——你就是邪火烧到眉毛,也得给我忍住了!” 郑娴儿还没来得及笑,忽然品出了一丝弦外之音:“你这次去京城,有危险?” 楼阙顿了顿,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不去京城也一样会有危险。娴儿,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会平安回来。” 郑娴儿点点头,表示了解:“那好,我等你三个月。” 楼阙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万一我三个月之内赶不及回来呢?你当真要跟别人……” 郑娴儿缠住他的肩膀,轻笑:“那你就祈祷桑榆县不会出现比你更好看的男人吧!” 楼阙一愣,随后大笑起来:“你这么说,我就彻底放心了!” “怎么?”郑娴儿有些意外。 楼阙大笑不止:“别说小小桑榆县,就是放眼整个大周王朝,像本公子这样风流倜傥俊逸出尘的男子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你说你要找到比我好看的才肯变心,这分明是向我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了!娴儿,我很高兴!” 郑娴儿目瞪口呆。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不过,这个臭不要脸的还真有几分骄傲的资本…… 如果有人比他还好看的话,那得长成什么样啊? 郑娴儿眯起眼睛,陷入了遐想。 完全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某人已经因为她的走神而愤怒得红了眼睛—— 第52章 锅从天上来 次日一早,郑娴儿就出现在了楼夫人的宁萱堂里。 至于原因…… 当然是因为一会儿要给府里的管事婆子们训话,需要借楼夫人的威风镇一镇场子!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难道会是因为舍不得即将远行的楼阙吗? 那才是见鬼了! 郑娴儿别扭地向不远处正在跟楼夫人说话的楼阙看了一眼,闷闷地移开了目光。 两三个月呢…… 外面的花花世界有那么多精彩,乱花迷眼也是难免,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心回来! 想想就觉得心里没底。 郑娴儿觉得自己可以开始作第二手准备了——傻子才会像王宝钏一样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寒窑苦守十八年呢! 她要赚钱!发财!换男人! 一瞬间,郑娴儿斗志满满。 楼阙刚刚听完了楼夫人的一大篇唠叨,正可怜兮兮地回过头来向他的小女人寻求安慰,却看见郑娴儿这个没良心的正笑得一脸灿烂。 离别在即,她竟然一点都不留恋! 楼阙表示很难过,同时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在自家男人即将远行的时候欢天喜地? 当然是早已经移情别恋、正兴冲冲地期待着跟奸夫双宿双飞的女人! 楼阙瞬间黑脸,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奸夫”。 “阙儿,你在听吗?”楼夫人发现儿子早已走神,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楼阙当然没有在听,但这会儿他却不敢承认,只得含混应道:“儿子都理会得,母亲放心。” “哼!”楼夫人听出他在打马虎眼,脸上当然不会好看。 楼阙讪讪地笑了两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嘱咐道:“儿子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娴儿就拜托母亲好好照管了。” 是“照管”,不是“照顾”。防着有人欺负她当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防着有人打她的主意…… 不对,应该是防着她打别人的主意! 楼阙的脸上红了红,最终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若是让他老娘知道他这么没出息,那可就丢死人了! 虽然不知道楼阙此时心中所想,楼夫人仍然险些气得砸了茶碗。 人家的儿子出门远行,都会嘱咐媳妇好好侍奉老爹老娘,她的儿子偏偏要跟旁人反过来! 都怪那个狐狸精! 楼夫人恶狠狠地向郑娴儿剜了一眼,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在看她,恐怕也没有把楼阙的那句嘱托听进耳中。 于是楼夫人看向自家儿子的目光不禁充满了同情。 这狐狸精非但不知廉耻,而且没心没肝,自家儿子落到她的手里,能有好下场吗! 楼夫人不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心里一有不满,话里立刻就带了出来:“阙儿,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京城风物繁华、人杰地灵,你此番回去定要多听、多看,多跟你父亲昔年的旧交走动走动。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们,你要多多结交,不要不耐烦……” 楼夫人握住楼阙的手,开始了新一轮的絮叨。 希望她的儿子能准确地抓住重点:多跟人家的公子小姐们走动——“公子”是陪衬,“小姐”才是重点!京城人杰地灵嘛,那些朝廷大员诗礼世家的小姐们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多结交一番总没有坏处的!最好有哪家的故旧老爷慧眼识珠愿意结个秦晋之好,让他把家里的狐狸精忘了才好呢! 对于这些“别有用心”的嘱咐,楼阙面上唯唯诺诺地敷衍着,其实既没有听到耳朵里去,更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管执著地盯着那个不把他放在心上的女人,非要得到她的一个目光回应不可。 也不知等了多久,郑娴儿终于回过神来,面露疑惑之色。 这都多久了?不是着急赶路吗?还没嘱咐完啊?平时也没见这母子两个那么多话说啊! 楼阙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郑娴儿的回应,没想到对方完全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巴不得他快点走似的。 这个发现,让楼阙忽然生出了几分怯意。 ——他不想走了!他怕这一走,到手的媳妇就飞了! 不走当然不可能,但晚一两天走似乎还是可以的,大不了路上赶一点……他最初的决定不就是后天再走吗? 楼阙斟酌许久,终于还是迟疑着开了口:“母亲,我……” “太太!”门口的小丫鬟燕儿忽然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慌乱。 楼夫人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燕儿急道:“慎思园的人说,二奶奶小产了!” 楼夫人脸色微变,迟疑了一下却没有站起来,只冷声追问道:“怎么回事?” 燕儿所知不多,只得出去叫了传话的婆子进来。 那婆子一进门便跪到地上,急冲冲地道:“太太快去看看吧,二奶奶哭得厉害,丫头们怎么劝也劝不住……” “怎么回事?”楼夫人的神色有些不耐。 婆子愣了一下才知她问的是小产的缘故,只得答道:“二奶奶后半夜就醒了,说是心里躁得厉害、肚子里一抽一抽的……天还没亮孩子就下来了,是个男胎。” 楼夫人拧着眉头想了许久,终于又问道:“大夫来了吗?有没有看出什么?” 婆子忙道:“大夫已经给二奶奶开了调养身子的药,这会儿正在检查二奶奶前两天的饮食用具——二奶奶直说孩子走得蹊跷,闹着要严查。” 楼夫人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补充道:“一会儿叫那大夫来见我。” 婆子忙答应着去了,瑞儿便低声问道:“太太要不要去看一眼?” 楼夫人淡淡道:“孩子已经没了,叫她好生养着就是,咱们何苦要去沾晦气!回头你叫库房里拣些用得上的药材送过去,嘱咐她宽心就是了。” 瑞儿答应着退了下去,楼夫人便把目光移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郑娴儿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寒,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倒不是怕,更多的是物伤其类罢了。 朱氏那边去了半条命,做婆母的却只觉得“晦气”——世家大族的人命微贱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了。 活着不容易,各人顾各人的命罢了。 郑娴儿回头看向楼阙,勉强向他笑了笑,便又移开了目光。 楼阙本来有心要嘱咐她的,见她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把喉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时,慎思园的两个婆子已经陪着大夫奔了进来。 楼夫人抬了抬头,神情并无多少波动:“林大夫查出什么来了?” 林大夫是个看上去挺稳重的中年人,听见楼夫人开口,他忙跪倒在地,垂首道:“回太太的话,二奶奶这几日一直在服药调养,照理说不该突然小产。今日之事,恐有蹊跷……从症状上来看,恐怕是误食了活血通经的药物所致。” 楼夫人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林大夫略一迟疑,又补充道:“小人已查过二奶奶用过的一应饮食器具,并未发现不妥。只……只是在二奶奶起居的卧房之内,隐隐察觉到有麝香气味。” “这么说,是那东西作的怪?”楼夫人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林大夫面露难色,不确定地道:“麝香是常用香料,除非短时间内大量服食,否则应当不至于……” 旁边一个婆子忙道:“我们奶奶自打有孕之后就再也没用过熏香,卧房里面出现麝香气味这事本身就蹊跷得很,请太太明察!” “明察?”楼夫人冷笑,“你们这些人服侍不周,害了主子,倒还有脸来求老身明察!” 婆子憋了一肚子委屈,不敢明言。 楼夫人烦闷地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问:“这两天,你们奶奶可吃过什么不对的东西没有?” 两个婆子齐齐摇头,心里更委屈了。 楼夫人手里转着佛珠,沉声道:“饮食上有你们盯着,想必不会出什么大错。好好的一个孩子,也不是被麝香熏一熏就会没有了的,说到底还是你们奶奶自己的身子太弱!回去叫你们奶奶安心养着身子吧,年纪轻轻的,想要孩子还不容易?” 婆子委委屈屈地应了,知道太太指望不上,只得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还是把慎思园的每个奴才都揪出来拷问一遍好了,这种事就算是外头的人干的,必定也少不了内鬼的“功劳”! “下去吧!”楼夫人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林大夫依言起身,正要转身出门,却忽然脚下一顿,在郑娴儿的面前停了下来:“麝香虽然不是什么虎狼猛药,但过多接触毕竟于人体有损。这位奶奶身上的麝香气息过重了些,不知是偶尔如此,还是常与此物为伴?” 郑娴儿脸色微变。 先前听到大夫说朱金蓝的房内有麝香气息,她已经隐隐觉得不妙,此时这种担忧更是加倍强烈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上有麝香,可是这林大夫刚刚也说了,麝香除非大量服食,否则还不至于就成了催生落胎的猛药。 既然不算落胎药,这会儿却又为什么要特意当众提醒她? 没等郑娴儿开口,两个婆子已尖叫着向她扑了过来:“是你!是你用麝香谋害我们奶奶肚子里的小哥儿的!赔我们哥儿命来……” 郑娴儿起身避让,那两个婆子却不依不饶,大有要跟她拼命的架势。 楼阙霍然起身,一手一个拎起那两个婆子的衣领,远远地摔了出去。 随着“哎哟”“啊呀”两声落地,楼阙负手站直,厉声喝道:“放肆!” 两个婆子醒过神来,开始不住地向楼夫人磕头,要求太太为她们奶奶和小哥儿做主。 楼夫人有些头疼,黑着脸看向郑娴儿:“你怎么说?” 郑娴儿坐回原处,无奈道:“不是我。我没那么闲。” “可你身上有麝香!昨天傍晚你在我们奶奶屋里坐了半个多时辰!”婆子们尖叫着,试图用声音把郑娴儿压下去。 “林大夫,麝香的气味,半个时辰会让人小产吗?”郑娴儿稳稳地坐着,气定神闲。 林大夫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会。” 郑娴儿看着两个婆子,冷笑:“看在你们一心护主的份上,我不愿与你们计较,却不代表我可以随便你们泼脏水!我说你们无聊不无聊?慎思园要耍阴谋诡计,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盯着我一个人耍?我对你们真的半点儿兴趣也没有!” 两个婆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人便跪直了身子急道:“奴才们不敢妄言,可三少奶奶分明有嫌疑!请太太做主!” 楼夫人沉吟半晌,终于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先回去,此事老身自有主张。” 两个婆子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打发走了林大夫之后,楼夫人严厉地看向郑娴儿:“是不是你?” 郑娴儿无奈,摊手:“我说了我没那么无聊。我又不是二嫂,我没兴趣让自己沾血。” 楼夫人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楼阙走过来,双手撑在郑娴儿身后的椅背上,低下头来看着她。 没有人喜欢被禁锢被俯视的感觉。郑娴儿仰起头,恼怒地迎上他的目光:“怎么,你不信我?你也觉得我会害二嫂腹中的孩子?” 楼阙面沉如水:“我对那些事没兴趣。我只想问一句——你身上带着麝香做什么?” 郑娴儿眨眨眼睛,笑了:“很多香料里面都有麝香啊,我挺喜欢这个味道的!怎么,你不喜欢?” “真的?”楼阙将信将疑。 郑娴儿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如果你不信,那就当我是黑了心肠,每天带着麝香预备害人好了!” “你当然不会。”楼阙站直了身子,起身坐回原处。 楼夫人慢慢地转着手里的佛珠,许久才沉声道:“阙儿,你不是着急赶路吗?若是走得晚了,夜里又不知要宿在哪里!” 楼阙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淡淡道:“赶路不急。娴儿嫌疑未消,我不能放心出门。” 楼夫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如果事情真是她做的,你要袒护她到底吗!” 郑娴儿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她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楼阙轻笑一声,意态安闲:“不会是她。她没那么无聊。” 郑娴儿的唇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太太,太太!求太太为我做主!”外面又喧哗了起来。这次,是二少奶奶朱金蓝的声音。 楼夫人站了起来,面色阴沉。 进来的不止朱金蓝,还有胡氏和安姨娘,以及慎思园的几个侍妾和通房。 朱金蓝是被人抬着进来的。她面色惨白,虚弱不堪,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楼夫人冷冷地看着她:“大夫没有嘱咐你不能见风么?你不在屋里好好养着,到这里来折腾什么?!” “请太太为我做主!”朱金蓝挣扎着起身,没能站起便直接扑在了地上。 楼夫人缓缓地坐了回去:“大夫说,你的饮食之中并没有发现伤胎的东西。” 朱金蓝哭道:“昨晚用过的药碗早已经洗干净了,大夫当然查不出来!可是证据毁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害我的是谁!昨晚,就是郑氏那个毒妇在我的药里加了麝香,害死了我的孩子!”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郑娴儿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这可真是闭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二嫂,我记得昨天我在你屋里坐着的那会儿,你根本没吃任何东西吧?” 她话音刚落,金珠立刻叫了起来:“怎么没吃?丫头熬了药送过来,不是你亲手喂我们奶奶喝下去的吗!” 朱金蓝死死地盯着郑娴儿,恨意滔天:“昨晚你劝我宽心的那些话,我只当你是好意;你亲手来喂我喝药,我还傻里傻气地感动了一把,没想到……要不是大夫说我屋里有麝香气息,而你身上恰好也有麝香味,我恐怕永远都不会想到……难怪昨晚的药里有股奇怪的香气!弟妹,我自认从未亏欠过你,你为什么那么狠毒,要谋害我未出世的孩子!” 郑娴儿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骂,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二嫂的意思是我当面给你下毒了?” 朱金蓝咬牙道:“那时我病得迷迷糊糊的,哪里有精神盯着你看!你拿着药碗在手里搅了那么久,有多少毒药下不进去?” 郑娴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金珠:“你在旁边看着我给你家奶奶药里加料,也不提醒一声吗?” 金珠冷笑:“三奶奶何必装傻?昨天不是你接过药碗之后就吩咐我到隔壁去取蜜饯了?” “哦,原来是这样——”郑娴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楼夫人皱眉:“你怎么说?” 郑娴儿无奈地摊了摊手:“无话可说。二嫂没有证据证明我有罪,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无辜;二嫂手底下有忠心的丫头帮她颠倒黑白,我昨日却是独身一人陪着二嫂坐了那么一会子——所以到此刻为止,是二嫂占了上风。” 楼夫人沉吟不语,神色似乎有些为难。 胡氏忽然在旁冷声道:“一个屋里有麝香味,一个偏偏在身上带着麝香,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到底是那带麝香的临时起意下了毒手呢,还是另外一个故意制造巧合用来陷害好人呢?” 郑娴儿摊手道:“我一向爱用熏香,二嫂想必早已留意到了。故意在屋子里熏一点麝香用来陷害我,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我知道昨日太太让我掌管家事伤了二嫂的心,可是二嫂再怎么气不过,也不该拿孩子的命来对付我啊!” 楼夫人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同了郑娴儿的话:“此举确实过分了。” 朱金蓝听到此处,立时大哭起来:“太太明鉴……天下有哪一个做母亲的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受苦?更别说舍下孩子的命——我嫉妒郑氏是不假,可我怎么会舍得我的孩子!难道我会不知道我要靠孩子再能在府里立足吗!太太也是当娘的,我的心思您明白的!” 她哭得情真意切,这番话倒确实是闻者动容。 郑娴儿皱眉听着,心中忽然一动。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轻易舍下自己孩子的性命,可是如果那孩子注定保不住了,顺便用来陷害一个讨厌的人还是可以的。 此时此刻,朱金蓝的心里应该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明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却偏偏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这种感觉还真是不美好。 郑娴儿叹了口气,看着趴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的朱金蓝,下意识地攥了攥双拳。 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她想息事宁人就能揭过去的了。 嫁到这样的人家,想要独善其身,难呐! 楼夫人还在皱眉沉吟,胡氏已冷笑道:“两个人总有一个说了谎,太太若是难以决断,不如都送到衙门里去,让官差审一审就好了!” “胡闹!”楼夫人厉声呵斥道。 胡氏知道楼夫人不待见她,说完了想说的话之后便低下了头,受了训斥也不多说什么。 楼夫人自己想了想,沉声道:“这件事,老身会叫人细查。金珠,带你们奶奶回去歇着,无事不要再叫她出来吹风!她的身子若是落下什么病根,我唯你是问!” 金珠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朱金蓝犹不甘心:“太太不惩罚郑氏,媳妇不服!” 瑞儿在旁冷声道:“太太说了会查,就一定会查,二奶奶放心回去歇着就是了!” 说罢,她便招手叫来了莺儿燕儿等人,命她们开门送客。 好容易打发走了朱金蓝,楼夫人沉着脸看向郑娴儿:“朱氏很珍惜她肚子里那个孩子,要说此事是她自己使的苦肉计,我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郑娴儿淡淡道,“但不排除是她自己无能,看见保不住孩子了干脆就来个物尽其用。当然也有可能是旁人下的手。总之不是我。” “这件事,不是你一张嘴就能说清楚的。”楼夫人揉揉眉心,有些无力。 郑娴儿微笑着,站了起来:“既然我有嫌疑,我自然会查清这件事,还我自己一个清白。请太太只管安抚好二嫂,三日之内,我会给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答复。” 楼夫人看着她,脸色缓和了几分:“如此甚好。你若能查清楚,我也就可以放心地把府里的事交给你了。” 郑娴儿淡淡一笑,转身便要出门。 楼阙快步跟了上来:“我跟你一起。” “不必,”郑娴儿皱了皱眉,“我自己可以,你只管走你的。” 楼阙拉过她的手,用力攥了一下:“不许推开我。这件事不解决,我不能放心离家!” 第53章 你怎么下得了手! 立下了三天的军令状之后,郑娴儿仍旧没有半点儿着急上火的意思。 府里的管事婆子们送来了账册和对牌,然后便一语不发地在旁边站定了,摆明了要看郑娴儿的笑话。 楼夫人推说头疼,起身到佛堂里念经去了。几个婆子见状便要告辞。 “不急,我先看看再说。”郑娴儿仍然稳稳地坐着,随手拿了一本册子打开,从后往前看。 她读书不多,看起账册来自然没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于是婆子们渐渐地开始不耐烦起来。 郑娴儿明知她们不耐烦,却只装作看不见,不赐座、不上茶,安安静静地跟她们耗着。 要不是因为楼阙在旁边坐着,有几个婆子险些便要闹了起来。 郑娴儿直看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才慢慢地抬起了头:“你们把账做成这样,二嫂没叫人拿板子打你们?” 为首的婆子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账做得还不清楚?别是你自己看不懂,拿我们做奴才的撒气吧?” 楼阙起身走了过来:“这账有什么问题?” 郑娴儿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这儿?” 楼阙一怔:“合着你这大半天都没看见我?” “没料到五公子那么闲。”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楼阙很想帮郑娴儿杀一杀婆子们的气焰。但这是内宅的事,郑娴儿若不开口,他没道理横加干涉。 所以,这会儿楼阙的心里有些委屈。 ——他好心留下来帮忙,这女人竟然不领情!她知不知道他在旁边坐着有多尴尬! 郑娴儿看懂了楼阙眼中的幽怨,却只作不知,唤莺儿给她磨了墨,刷刷刷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你会画画?!”楼阙大为诧异。 没等郑娴儿回答,他自己又笑了起来。 一个精于刺绣的人,会画画算什么奇事? 郑娴儿显然并不懂什么拖锋散锋浓淡深浅,她的画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写实。 这样的画法很难称之为技艺,却也不失其古拙可喜。楼阙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郑娴儿放下笔,他才疑惑地挑起了眉梢:“你画的是谁?” 这女人,竟然当着他的面画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虽然这个男人尖嘴猴腮吊梢眉,不像是她能看得上的样子,但是…… 他就是生气! 她都还没给他画过像呢! 楼阙的闷气还没生够,却冷不丁地被眼前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吓了一跳。 醒过神来才发现是郑娴儿捏着那幅画像的一角,催眠似的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楼阙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画像,捏住两角便要撕碎。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人可能就是给二嫂下药的凶手。” “呃?”楼阙撕到一半,听见这话便停了下来。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看着他:“昨天晚上我从慎思园出来之后无意间撞见了这个人,看他慌里慌张的,应该是心里有鬼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麝香味。” 楼阙的眉头拧得有点紧。 撞见?还是撞到?她连那人身上有麝香味都知道,那得离得多近? 楼大才子表示:醋缸太深,此刻他还没有爬出来,急需媳妇儿砸缸救人。 可惜郑娴儿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求救信号。她眉头微皱,疑惑地看着他:“五公子不肯帮我这个忙?” “啊?什么?”楼阙已经被醋泡得晕头转向。 郑娴儿第一次怀疑自己选男人的眼光——这怕是个傻子吧? 看到楼阙仍在发呆,郑娴儿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你若无事,可以去帮我找一找这个人。我能否洗脱嫌疑,就看你了。” “啊,好!”楼阙终于醒过神来。 郑娴儿长舒了一口气,忙叫珍儿把这尊大神送出了门。 几个婆子眼看着郑娴儿撵了楼阙出去,神色各异。 郑娴儿没有理会旁人的心思。她捏起那账本上的一张纸在手里捻着,漫不经心地问:“你们从前遇到账目不清的问题,都是怎么处理的?” 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答她的话。 郑娴儿冷笑了一声,站着拍了拍桌子:“不要跟我说这账目从未出过错!账上进出的银子倒是有数,可是进出的缘故却总是模模糊糊,什么‘采购’、什么‘赏赐’——采购了什么?赏赐了谁?为什么赏赐?这些事项为什么不写清楚?还有,谁领了什么差事、承诺什么时候办好、各项花费的明细为什么总是语焉不详?账目记成这样,后面的赏罚怎么样才能清楚明白?难道一人有功众人受赏、一人有过众人也要陪着受罚吗?你们先前都是怎么办差事的!” 她一口气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几个婆子先时还满心不服气,后来便渐渐地垮了下去。 赏罚不公的事,她们自己当然也有数。此时被郑娴儿问到脸上,她们也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婆子抬起头来,干巴巴地道:“先前二奶奶当家的时候,用不着账本上记清楚,二奶奶自己的心里自然有一本账。” 郑娴儿款款坐回原处,仍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二嫂待你们宽和些,你们就越发蹬鼻子上脸,连能写清楚的也都不好好写了?我说二嫂怎么一天到晚忙个没完,原来都是让你们给糊弄的!我没有你们二奶奶那样的好性子,今后再叫我看见你们偷奸耍滑,你们手头的差事统统都不要做了!” 婆子们显然不服气,只碍着楼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在场,一时不敢当面顶撞。 郑娴儿见了,冷笑道:“想骂我的最好当面骂,不敢骂就给我憋回去烂在肚子里!我这儿叫你们是来办差事的,不是养祖宗的!最好别叫我听见你们背地里传什么浑话、耍什么手段,否则府里的板子可不是留着烧火的!” 婆子们本来是打着给郑娴儿一个下马威的主意来的,如今威风没抖起来,反倒被郑娴儿劈头盖脸给教训了一番,当下谁也没有心思回什么事情,一个个蔫头耷脑地退了下去。 待她们走远了,珍儿才过来给郑娴儿添上茶,笑道:“这帮老东西仗着年纪辈分作威作福,也是时候给她们一点教训了。也亏得奶奶压得住她们,二奶奶看着是个厉害的,有时候也不敢当面跟她们吵。” 郑娴儿揉了揉眉心,叹道:“忠厚人家就这点不好,随便一个刁婆子都敢把当家奶奶欺负下去!也就我这没脸没皮的市井小民肯跟婆子们吵,太太这会儿说不定正在背后骂我有辱斯文呢!” 珍儿抿嘴笑道:“才不会呢!太太早就看不惯那些刁奴了,奶奶只管放心收拾她们就是,太太给您撑腰呢!” 郑娴儿笑了一笑未予置评,只管张罗着让莺儿燕儿把账册对牌等物搬起来,送到佛堂旁边的两间小抱厦里去。 宁萱堂的威风,借一次就够了。府里的婆子们虽然难缠,可也不至于就吓住了她。 出了宁萱堂,外面却有几个年轻些的媳妇在等着,说是听候吩咐。 郑娴儿也不客气,打发了两个人到安姨娘那里去说话,又向剩下的吩咐道:“去慎思园把昨日进过二奶奶卧房的丫头婆子全部带过来,叫她们在台阶上跪着,一个都不许少!” 几个仆妇都有些为难,迟疑着不肯动。 郑娴儿也不急,只管揣着手坐在桌子上,笑呵呵地看着她们。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奶奶刚上任,第一天就拿二奶奶身边的人下手,恐怕……” 没等她说完,郑娴儿已冷声打断道:“不是我要拿慎思园的人下手,而是二嫂身边有了毒害主子的恶奴!我不能为了自己贪图贤良名儿,就任由那蛀虫在二嫂身边继续兴风作浪!你们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慎思园的人要是敢反抗,有一个算一个,都按谋害主子的罪名论处!” 到了这个地步,她的恶名是摆脱不掉了的。既然如此,干脆就豁出去,用这个恶名做点儿蛮横霸道的事好了! 府里对待下人一向宽纵,郑娴儿一来就给了众人没脸,虽说没有打板子动家法,但这一番冷言冷语下来,已经在众人心中竖起了刻薄蛮横的形象。 这并不是坏事,至少底下人办事的时候就格外麻利了许多。 没费多大工夫,佛堂的台阶下已经跪了十来个丫鬟婆子,其中还有三个是楼闿的房里人。郑娴儿一视同仁,对哪一个也没客气。 中午小枝和兰香过来了。按照郑娴儿的吩咐,她们两个一人拿了一根竹条,看哪一个丫头婆子跪得稍稍懈怠了些,便毫不客气地一竹条子抽下去,誓要把恶人当到底。 午时还没过完,有人就受不住了,抹着鼻涕眼泪指天发誓说昨天晚上二奶奶是戌时才喝的药,那个时辰郑娴儿早已经走了。 郑娴儿叫人当供词记了下来,又问今日在宁萱堂颠倒黑白是谁的主意,那丫头却说不出来。 于是其余人继续跪着,郑娴儿单独把金珠叫进了房里。 金珠那丫头也是个厉害的,跪得两只膝盖都青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仍不肯向郑娴儿示弱。 郑娴儿见状也不多言,叫人给她搬了个小板凳过来,然后便自顾自地看起了桌上的账册子。 直耗了一个多时辰,金珠终于沉不住气,“呼”地站了起来:“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耍威风?” 郑娴儿眼睛只盯在账册上,头也不抬:“我要耍威风,让你在外头多跪一会儿更合适。” 金珠气得一滞,好一会儿才又冷笑道:“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郑娴儿又看了两页,把自己想看的东西看完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我的主意,很难猜么?我不过是想要一个清白罢了。” 金珠脸色微变:“你本来——” 郑娴儿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我是不是清白无辜,只有你和你们奶奶心里清楚。同时我也希望你明白,我根本不需要求着你们奶奶还我清白。慎思园已经失势,哪怕那毒药真的是我下的,你们主仆一时半会也爬不起来。” 金珠张了张嘴,却没有骂出声。 郑娴儿笑了:“你是想说,你们奶奶恨极了我,所以只要看着我倒霉,她就高兴,是不是?” “你倒明白。”金珠冷笑道。 郑娴儿嘲讽地斜了她一眼,脸上笑容未变:“我当然明白。你眼里只有你的主子,所以我不跟你分辩是非对错。我只问你——你愿意让害死你主子的真正凶手逍遥法外吗?” 金珠猛然抬起了头。 郑娴儿笑眯眯地看着她:“看来你也知道你主子的事有点蹊跷。这么大的黑锅我还背得动,但你们真的甘心吗?黑锅给我背了,那真凶可就得救了!他这次害的是你们没出世的小哥儿,你焉知下一次受害的不是你们奶奶本人呢?” “你……你能查出真凶是谁?”金珠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郑娴儿看着她急切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金珠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神色忽然又黯淡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郑娴儿心里有气。 这会儿金珠也顾不得脸面了。见郑娴儿不语,她咬了咬牙,干脆跪了下来:“奶奶若能查出真凶,为我们小哥儿报仇,我……我们奶奶愿意出面作证,还奶奶一个清白!” 郑娴儿嗤笑:“等我查出真凶,自然就能证明我的清白,用不着你们来出面作证。你还是先想想到时候怎么向太太解释你今早在宁萱堂的那番伪证吧!” 金珠的脸色立时灰败下去。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看着,不催不问,好像全然不关心她在想些什么。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郑娴儿叫人重新添过,然后便打发人退了下去。 这时,金珠忽然抬起了头:“如果奶奶能帮我们小哥儿报仇,我们奶奶今后一定安分守己,唯奶奶马首是瞻!昨晚给我们奶奶熬药的丫头是翠环,奶奶要审,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好,”郑娴儿抬起了头,“翠环留下,其余的你都带回去吧。你们的药和午饭我已叫人送过去了,回去叫你们奶奶宽心,善恶有报,罪人不会逍遥法外的。” 金珠低头答应着,心里并没有因为郑娴儿的安慰而高兴几分。 善恶有报?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骂人呢? 事实上她的感觉还真没错。郑娴儿自己是不信善恶有报的,她就是想骂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精明一世的二嫂子会明白的。 楼阙回来的时候,日已西沉。 郑娴儿看见他踩着橘红色的光影站在门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有点耀眼啊! 楼阙快步走进来,把手里提着的人丢在了地上:“你看看,是不是他?” 郑娴儿先斟了一碗茶双手捧到楼阙的面前,然后才低下头去细看了一眼。 地上委顿着的,果然是昨晚在寒香斋后墙那里撞见的小厮。 郑娴儿笑了:“这个人,很难抓?” 楼阙喝了茶,沉声道:“他不是府里的奴才。” “咦?”郑娴儿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此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寻常的布衣,却不是府里小厮穿的式样。 可他昨晚明明是一身家奴打扮啊! 外面混进来的? 楼阙在郑娴儿先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冷笑:“说起来倒也不复杂,他的姨母是寒香斋的奴才。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咱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这个人。” “五爷辛苦了!”郑娴儿咧嘴一笑,狗腿地把小枝刚刚送过来给她充饥的燕窝粥捧到了楼阙的面前。 楼阙也不跟她客气,坐着她的椅子、吃着她的粥,脸上不知怎的就露出了笑容。 郑娴儿靠在桌旁站着,低头看向那小厮:“既然不是府里的奴才,我倒不好动私刑了。一会儿叫人直接送去官府好了。——小枝,先叫翠环来认认人!” 小枝果然从外面带了一个黑胖的丫鬟进来,想必就是给朱金蓝熬药的粗使丫头了。 翠环一见地上那人,立刻便叫了起来:“是他!昨晚我给我们奶奶熬药的时候,是他过来找我说话,自称是府里新来的买办!他说是刚刚送东西过来走得累了,叫我到屋里舀水给他喝!” “这就招了?”郑娴儿敲敲脑门,觉得有点儿无聊。 这还没动刑呢,怎么就招了哇? 小枝学着郑娴儿的样子双手抱胸,有些无聊地道:“这翠环早就招了!下毒的不是她,她只是被人支开了一会儿。如今这元凶一来,可不就对上了?” “此刻说是‘元凶’,恐怕还为时尚早。”郑娴儿冷笑道。 楼阙喝完了粥,意犹未尽地放下碗,抬头笑道:“还不快去把太太和安姨娘请来?当然,别忘了嘱咐安姨娘把秀芳带过来!” 几个丫头答应着去了,郑娴儿忽然有些忐忑:“安姨娘?怎么会……” 楼阙趁人不留心,悄悄地攥了攥她的手:“一会儿不要多说话,免得惹事。” 郑娴儿心下愈发诧异,偏过头去看他的时候,楼阙却已经避开了她的目光。 楼夫人很快就来了,同来的还有刚刚回府的楼老爷子。 安姨娘满脸病容,是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进来的。秀芳在她身后跟着,面无表情。 众人落了座,楼夫人看着郑娴儿:“听人说,你找到毒害朱氏的凶手了?” 郑娴儿低头笑道:“媳妇不敢居功。凶手不是府里的奴才,我实在没本事到府外抓人去,还是五公子神通广大。” 楼阙抓来的那个人自进门来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时看见秀芳进来,他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姨妈……” 一个称呼,已经暴露了他的来历。 金珠匆匆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婢特来请罪——今早奴婢和奶奶伤心之下没有来得及细查深思,冤枉了三奶奶,请太太责罚!” “怎么回事?”楼夫人的脸色黑了下来。 金珠忙道:“三奶奶昨晚确实陪我们奶奶坐了一会子,也确实给我们奶奶喂了药粥,但……我们奶奶戌时又喝了安神的药,后来细想起来,应该是后头那碗药出了问题!我们奶奶知道说错了话,对不住三少奶奶,特命奴婢前来请罪!” 翻供翻得这么快,连旁边的丫头们都有些听不下去。 但这时翠环已经出来指证那个冒充小厮的男人了,众人倒也来不及理会金珠的两番供词有多么矛盾。 郑娴儿这时才注意到,那小厮跪在地上便爬不起来,弱得不成样子,似乎是在外头受过刑了。 楼阙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简直——荒唐!”楼老爷子听完翠环的供述之后,作出了四个字的评价。 金珠忽然向那小厮扑了过去,长长的指甲直往他的脸上抓:“我们奶奶跟你无冤无仇,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我们小哥儿还未出世,他到底是碍了谁的路!” 那小厮一语不发地任她抓挠,要不是睁着眼睛,简直就跟个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楼夫人盯着安姨娘,厉声叱问:“朱氏是你的儿媳妇,她肚子里的是你的亲孙子!你平日纵然对她不满,又何必下这样的狠手!” 安姨娘低头站着,许久才叹道:“不是我。” “不是你?”楼夫人气笑了,“难道是你的奴才自作主张?” 她话音刚落,秀芳立时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你有什么话说?”楼夫人的脸色愈发阴沉。 秀芳抬起头,额上立时现出了一道血痕。 她浑然不觉似的,瞪大眼睛直视着楼夫人:“奴才不敢说谎。昌儿确实是奴才的外甥,麝香的事也确实是奴才让他做的。这件事姨太太从始至终都不知情,请太太明查。” “不知情?你自作主张?”楼夫人摆明了不信。 秀芳昂然道:“正是。二奶奶性情高傲,一向看不起姨太太,更看不起我们这些底下人,动不动就冷嘲热讽的。奴才一时气不忿才做下了这样黑心的事,却不是姨太太的主意!” “你以为我会信吗?”楼夫人冷笑着,像在看一个笑话。 安姨娘慢慢地抬起了头,叹了一口气:“太太刚刚也说了,朱氏是我的儿媳妇,那孩子……是我的亲孙子啊!” “所以,你怎么下得了手!”楼夫人厉声喝道。 “够了!”楼老爷子忽然站了起来,“成日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老爷!”楼夫人跟着站起,脸色很难看,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失望。 楼老爷子看看安姨娘,再看看楼夫人,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涉事奴才一律送官法办,不许再吵了!” “可是安氏她……”楼夫人很不服气。 楼老爷子冷声道:“安氏御下不严,酿成大祸。自今日起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外出!” 这是明明白白的袒护了。 楼夫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差一点便要背过气去。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替楼夫人憋屈,忍不住起身向前跨出一步:“这件事……” 一句话刚开了个头,她忽然感到腕上一紧,下意识地便住了口。 楼阙攥住郑娴儿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拽,强拉着她退回了原处。 “怎么?”郑娴儿低声急问。 楼阙向她摇了摇头,缓缓地放开了手。 郑娴儿见状只得闭口不言,低下头假装自己刚刚根本没有站出来。 楼老爷子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拎着拐杖腰杆挺直地出了门。 安姨娘虚弱地向楼夫人道了声“告退”,临出门前却又忽然回过头来,向郑娴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54章 嫁给我是不是赚翻了? 等众人都散了之后,楼阙立刻吩咐小厮预备马车,不由分说地把郑娴儿带了出去。 看着楼府的大门越来越远,郑娴儿不禁有些呆愣:“马上要天黑了,你这个时候带我出门……这么明目张胆真的好吗?” 楼阙把双手枕在脑后,悠闲地笑着:“怎么不好?如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咱们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郑娴儿想了想,哑口无言。 这臭不要脸的当着老爷子的面都敢拉她的手,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跟此人相比,郑娴儿觉得自己还是太守规矩了些。 楼阙见她没有异议,便习惯性地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笑道:“忙了一整天,你心里肯定不痛快,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郑娴儿把自己挂在他的脖子上,轻笑:“陪我散心还用出门啊?床上一日游,保管神清气爽百病全消。” 楼阙哭笑不得,只好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郑娴儿转了转眼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这么愁眉苦脸的算怎么回事?招架不住了?” “娴儿,”楼阙磨牙,“我记得每次求饶的都是你。” 郑娴儿立刻接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硬撑着呢?我看你这次跑去京城未必是有什么大事,多半是为了躲我呢!” 楼阙咳了两声,笑得万分无奈:“果真是个没良心的。我为了你把出门的日子一拖再拖,你却说我出门是为了躲你?是不是定要我把你挂在腰上带出门去,你才信我舍不得你?”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笑眯眯地向楼阙的腰间打量了一番:“好啊。你要把我挂在腰上,怎么挂?” 楼阙的脸色莫名地红了起来。 郑娴儿见了,大笑着扑到他身上,四下乱摸:“莫非你身上有挂钩不成?你别动,我找找看!” “娴儿别闹,咱们快到了!”楼阙自知定力不足,只好抓住郑娴儿的双手,不许她胡闹。 郑娴儿支起身子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却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外面暗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出到了哪儿。 为了分散自己和郑娴儿的注意力,楼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以后你在府里,尽量不要跟安姨娘起冲突。她那个人……虽然不能说有多厉害,但定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郑娴儿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我知道。今日的事既然那个秀芳出来替她担着了,咱们就算明知是她搞的鬼也没用,何况还有老爷袒护她……我只是有些不忿。” 楼阙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多说。 过刚易折的道理,不用他说,她自然懂。 郑娴儿偏过头去看了看楼阙的脸色,叹了口气。 她倒不是个凡事都要追求真相的正义之士,她只是看不惯楼老爷子对安姨娘的袒护——这一点,做晚辈的却实在没有说话的份。 幸好郑娴儿并不喜欢为别人的事而伤春悲秋。片刻之后,她便重新露出了笑容:“喂,桐阶,将来我若做了坏事,你也会像你老爹袒护安姨娘那样袒护我吗?” 楼阙有些愕然:“你为什么拿你自己跟安姨娘比?我以为你会问我将来会不会像父亲那样袒护妾侍,惹你生气。” “不管怎么样,你要一直袒护我!”郑娴儿霸道地宣布。 楼阙笑了:“我不止要袒护你,还会跟你一起做坏事,所以你放心。” 郑娴儿很满意,大方地往楼阙的脸上奖励了两个吻,然后又抿嘴笑道:“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居然很得意自己是那个“偷”。 楼阙被她给气笑了:“什么‘妾不如偷’?难道你从未想过要正经嫁给我?” 郑娴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皱眉不语。 没发烧啊,怎么又糊涂了呢? 楼阙读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心中又是一阵气闷:“果真没想过?” 郑娴儿朝他呲了呲牙:“我又不傻!你要哄我高兴,只需要当下对我好一点就成了,别跟我扯什么以后!我是什么身份?我要嫁你,现在赶着死了重新投胎也来不及啊!你……” 她的话尚未说完,楼阙已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郑娴儿并不挣扎,只向他眨眨眼睛,表示无辜。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钟儿的声音在外面叫道:“爷,咱们到了!” 楼阙只好放开手,扶着郑娴儿一同下了马车。 入眼是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一股带着湿气的凉风扑面而来。 竟是到了河边。 楼阙拉着郑娴儿上了一只小小的乌篷船。钟儿要跟上来,楼阙一个眼神瞪过去,那小子立刻缩头缩脑地退后了好几步。 楼阙满意地解开了缆绳,自己坐到后梢船桨处踏了两下,小船便荡悠悠地离了岸。 郑娴儿弯着腰站在篾棚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楼阙往前挪了挪身子,招呼她过来一起坐下,笑问:“喜欢吗?” 郑娴儿抿嘴一笑,猛然向他身上一扑,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 楼阙忙张开双臂寻找平衡,好一会儿才觉得船身摇晃得轻了些。 郑娴儿看到楼阙已经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半躺着了,立刻不客气地压了上去。 “你……”楼阙再次哭笑不得。 郑娴儿故意咽了口唾沫,凑到楼阙的耳边低声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种小船啊?虽然没有咱们花园里的画舫舒服,但是——这么一动就晃得厉害,待会儿一定会很有趣!” 楼阙忽然意识到今晚带她出来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个女人…… 她心里还能惦记点儿别的吗! ——事实证明,不能。 楼阙还没来得及想出策略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郑娴儿给扒了个七七八八。 这会儿他若还能忍得住,那就真的枉为男人了。 于是这一段平静的河面上,那只孤零零的乌篷船下,忽然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久久不息。 天为被,水为床。郑娴儿对这种新奇的体验十分欢喜。 小船随水荡出七八里地之后,水面上的波纹终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郑娴儿心满意足地舔了舔红唇,细细地叹了一口气,找个舒服的位置蜷起了身子。 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得意。 “属猫的!”楼阙坐了起来,笑着把她拽回了怀里。 郑娴儿枕在他的胸膛上,看着满天星斗,心下有些茫然:“我这是在哪儿?” “船上。”楼阙认真地答道。 郑娴儿像条滑溜的白鱼一样“哧溜”翻了个身,下巴贴着他的肩膀:“你说错了!你在船上,我在你的身上躺着呢!” 楼阙无言以对。 又磨蹭了好一阵子,确定那女色魔已经尽兴,楼阙才放心地穿好了衣裳,长长地叹了口气:“幸好明天就要走了,否则……说不定真的要做个风流鬼啊!” “所以,你这算是变相求饶吗?!”郑娴儿立刻兴奋地坐了起来。 动作太大,小船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险些倾覆。 楼阙一手揽住郑娴儿的腰,一手扶住船身,笑道:“你误会了,我担心的是你。” 郑娴儿乐了:“这样啊?那你就不用操这份心了,我很乐意做个风流鬼!” 楼阙无语,扶额。 郑娴儿把手伸到船外慢慢地划着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你这次去京城,老爷太太是盼着你能跟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结亲的。就算这次不成,明年春闱过后总不能再拖了。等你成了亲……” “闭嘴!”楼阙咬牙。 郑娴儿苦笑了一声,果然没有再说下去。 心里只是暗笑自己贪心不足。 明知不可能,明知眼下所拥有的已是偷来的了,却偏偏还想要更多…… 放不下啊! 夜风渐冷,郑娴儿拢了拢衣裳,又往楼阙的怀里靠了靠。 楼阙却推开了她。 郑娴儿的心里有些失落,却见楼阙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躬着身子钻进篾棚里扒拉了几下,转眼便拎了一只鱼篓、一根钓竿和一件披风出来了。 披风很厚实,楼阙小心地替郑娴儿披在身上,连颈下的缎带都摆弄得平平整整。 郑娴儿怔怔地看着他,连眼睛都忘了眨。 楼阙好笑地抓过她的手掩在披风下面,笑道:“毕竟是深秋了,就算这会儿不觉得冷,夜里也未必不会着凉,小心些。” 郑娴儿呆呆地点了点头。 楼阙点点她的鼻尖,笑了:“傻样。” 郑娴儿猛地一仰头,张嘴便去咬他的手指。 自然是没有咬到的。楼阙敏捷地躲了过去,转身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你又搞什么鬼?”郑娴儿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趴到了他的肩上。 楼阙反手拍拍她的额头,笑道:“准备咱们的晚饭啊!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就没觉得饿?” 郑娴儿这才想起今日忙了一天都没好好吃饭。细细感受了一下,果然肚子里面有点空。 只见楼阙手里拿着钓钩摆弄了一阵,放好钓饵,远远地抛了下去。 钓竿就支在船沿上,很悠闲的样子。 话说,这样就能钓上鱼来吗?郑娴儿很怀疑。 楼阙反手从后面勒住郑娴儿的腰,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背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郑娴儿趴在他的耳边,忍不住也跟着笑:“你傻了不成?笑什么呢?” 楼阙晃了晃肩膀,连小船都跟着摇晃了起来,郑娴儿却仍牢牢地贴在他的背上,半点儿也没挪动。 黑暗中看不见楼阙的脸,郑娴儿却知道他还在笑。 果然,拎上来一条三寸来长的小鱼之后,楼阙终于带着笑意回答了她先前的问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现在的样子很像一对寻常的渔家夫妻?” 郑娴儿想了想,从他背上滑了下来:“要说是渔家夫妻的话,你在这儿钓鱼,我应该到后面去生火煮汤才对!” 楼阙立刻笑道:“娘子果然聪慧,咱们的晚饭就拜托你了!” 他这一声“娘子”叫得万分自然,郑娴儿厚比城墙的老脸却不知怎的忽然热了起来。 为了怕楼阙嘲笑,她也顾不得还口,忙跳起来三步两步奔到了船尾。 这一次楼阙早有防备,提前张开双臂替她维持了平衡,所以小船虽然猛烈地摇晃了几下,却并没有倾覆的危险。 船尾处架着一只小小的炉子,上面摆着一口黑漆漆的铁锅,旁边的陶罐里有一点粗盐,旁的就没什么了。 果然都是寻常渔家的东西。 好在郑娴儿从来不是什么做不得粗活的千金小姐,烧火做饭这些事还难不倒她。 船上的柴草有些潮湿,生火的时候费了一点儿工夫,但到底还是生起来了。 楼阙很快又钓上了几条小鱼,丢在篓里活蹦乱跳的。 郑娴儿跑过去把那几条鱼拿了过来,顺便在楼阙的腮边偷了个吻:“太棒了,你好能干!” 楼阙心情大好,嘴角翘得老高:“无须谬赞,跟你势均力敌就好。” 郑娴儿笑呵呵地回到炉边,利索地把小鱼收拾干净了,扔进锅里。 回来的时候,正看见楼阙高高地举起了钓竿,不远处一条尺许长的鱼正在水面上疯狂地窜来窜去。 “娴儿,快来帮忙!”楼阙大笑起来。 郑娴儿忙跑过来跟他一起拉着鱼线一点点往后拽,没多久便把那条噼里啪啦乱蹦的家伙拉到了船上。 是条不小的青鱼。 楼阙把那倒霉的鱼抓在手里,郑娴儿便凑过去小心地摘下了鱼钩,大笑:“这下子不用担心吃不饱了!收工,杀鱼去!” 这么大的活鱼当然要交给楼阙,她才懒得费劲收拾呢! 楼阙知道这女人要躲懒,当下也不揭穿,抬脚将钓竿踢到一旁,乐呵呵地提着大鱼同她一起回到了船尾。 郑娴儿殷勤地往盆里舀满了清水,然后便蹲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楼阙的表现竟让她大吃一惊。 这么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公子哥儿,杀起鱼来竟是半点儿也不含糊,刮鳞剁鳍掏内脏,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了,郑娴儿和那条鱼都还没回过神儿来呢! 那条鱼已经彻底老实了,郑娴儿还在双手托腮,看得出神。 楼阙把鱼放到炉子旁边烤着,笑问:“看呆了?” 郑娴儿诚实地点了点头。 楼阙洗了手,回来用冰凉凉的湿手捏了捏郑娴儿的腮帮子:“我会的手艺可不止这一点半点。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嫁给我赚翻了?” “是啊,谁要是嫁给你,那真是赚翻了。”郑娴儿笑着捧了他一句,心里说不出是甜还是酸。 楼阙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随后便低下头去摆弄那条青鱼去了。 锅里的鱼汤已经“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青鱼却还远远没有烤熟。楼阙耐心地坐在炉边翻烤着,神情专注。 郑娴儿走到他身旁蹲了下来,出神地看着他被炉火映红了的脸。 楼阙用勺子舀了一点点鱼汤送到她的嘴边:“尝尝,鲜不鲜?” 郑娴儿忍着烫,小心地抿了一小口,立时笑得弯起了眉眼:“好喝!” 楼阙闻言一笑,一边烤鱼一边从锅里舀了一碗汤出来给她:“你先喝着,青鱼烤好了再一起吃。” “等你一起。”郑娴儿不肯接碗。 楼阙立刻又笑了起来:“不错。一家人就该共桌而食才有趣味。” 郑娴儿朝他翻了个白眼,唇角却又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这个男人真是越来越让她着迷了。 能跟这么个人做一晚夫妻,她实在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哪怕是假的呢。 青鱼终于烤好了。楼阙用竹枝穿了一块递到郑娴儿的手上,又把那只大陶盆倒扣过来权当饭桌,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人捧着一碗鱼汤,相视而笑。 真好。 不管是烤鱼还是鱼汤,都没有府里精心烹制的菜肴那样精致,但这种不加修饰的鲜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煮汤的小鱼里面有不少硬刺,楼阙把郑娴儿的那碗汤端了过来,细细地替她把刺都挑好之后才递还给她:“慢一点喝,小心刺!” 郑娴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从未被照顾过的人,乍然遇上这种事儿,容易泪崩。 为了怕楼阙嘲笑她,郑娴儿仰起头假装看天上的星星,硬把眼泪憋了回去,换上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你少咒我,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被刺卡住过呢!” ——当然了,那是因为本来也没多少机会吃到鲜鱼。在娘家的时候,一年也未必能喝到一次鱼汤,还不一定有她的份。 没办法,穷嘛! 郑娴儿莫名地想起了从前的事,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一直那么傻兮兮地笑着。 这顿饭吃得很慢很慢,两人却并没有说太多话。有好几次郑娴儿抬头看楼阙的时候,他也恰好在看着她。 目光相触,两人各自含笑避开,谁也不问对方在想什么。 锅里见底的时候,岸边和河中的灯火已不知变换了多少次。 郑娴儿这时才注意到河中的船只渐渐地多了起来,除了像他们这样的乌篷船之外,还有白篷船和一些装饰得很漂亮的小画舫,悠悠地在水上漂着。 回到炉边洗了锅碗回来,看见楼阙已在篾棚里躺了下来,郑娴儿便也跟着进去,躺在了他的身边。 乌篷船真是小啊,两个人身子在棚里,头就露在了外面,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斗。 秋夜的天很高、很远、很冷。 郑娴儿对星星并没有什么兴趣。她只管借机往楼阙的怀里蹭。 旁边时常有船只经过,这会儿想干点别的恐怕不合适了,但悄摸摸地吃点儿豆腐还是可以的。 郑娴儿不肯错过任何一丝机会,尤其是想到楼阙明日便要启程赴京,她便恨不得把他榨个干干净净,生怕给他留下一丝偷腥的机会。 远处渐渐地有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似是人声喧哗热闹,中间还夹杂着丝竹之音,熏人欲醉。 郑娴儿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熏人欲醉”的也许是两岸的桂花香气。郑娴儿是个俗人,旁人都说桂花清雅高洁,郑娴儿却只觉得那香味呛得人嗓子发干,头昏脑涨。 楼阙显然是极喜欢这种意境的。此时他正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手指在船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似乎在应和着某一处的节拍。 这么说,是真有丝竹声了? 郑娴儿有些疑惑,起身四下张望一番,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喂,你该不是要作诗吧?”郑娴儿忽然觉得有点怕。 没有原因,听见人作诗她就怕。 楼阙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郑娴儿估摸着自己猜错了,忙讪讪地道:“不是最好……” “如果是呢?”楼阙来了兴致。 郑娴儿立刻拼命摇头:“你要作诗,我就跳河!” 楼阙拍着船沿大笑起来。 郑娴儿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道:“骚客诗人什么的,最可怕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向后趔趄,果然是很害怕的样子。 楼阙好笑地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放心吧!骚客诗人跟骚客诗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作诗,跟美人儿在一起的时候——”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郑娴儿立刻追问道:“跟美人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样啊?” 楼阙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也作诗。” 郑娴儿立刻噘起了嘴。 楼阙翻身将她压到下面,低笑:“作你喜欢的那种诗,‘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之类的。” 郑娴儿“哈”地一笑,心情大好。 这时小船不知怎的贴在岸边不走了。楼阙只得起身用手桨划了几下回到河中央,然后又回来重新在郑娴儿的身边躺下:“今晚,高兴吗?” 郑娴儿往他胸膛上蹭了蹭,笑而不语。 楼阙搂着她的腰身笑问:“你找到牛郎星和织女星了吗?” 郑娴儿眯起眼睛找了一阵,“嗯”了一声。 楼阙笑道:“古人有词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的便是牵牛织女的故事。他们两个一年才得见一次面,万万年来情深不移,很多诗人都喜欢作诗赞美他们,世世代代传唱不休……娴儿,我此番去京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我心里始终想着你,你心里也始终想着我,如此一来咱们其实也不算分开,你说对不对?” “当然不对!”郑娴儿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 “怎么了?”楼阙心下一慌,忙也跟着起身,从后面将她拢进了怀里。 郑娴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什么‘万万年来情深不移’,我才不信呢!一年才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恐怕连对方长得是什么样子都忘了,哪里来的什么‘情深不移’!我要是织女啊,七月初七跟牛郎见个面说声‘滚蛋’,七月初八我就转头找个长得好看的男神仙翻云覆雨去,傻子才要给一个放牛娃子守活寡!” 楼阙以手扶额,无语问天。 求牵牛前辈支支招:媳妇儿不安分,怎么破? 即将远行的男人啊,心里有一千个不舍一万个不安—— 现在反悔不想去京城了,还来得及吗? “嗤——哈哈哈……”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不可遏止的大笑声。 第55章 她是你的?你确定? 楼阙立刻把郑娴儿推到身后,警惕地站了起来。 只见乌篷船后面不知何时已跟来了一艘不算小的画舫,装饰得十分精致。 画舫上的红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不多时便把这一片河水都映红了。 “怎么回事?”郑娴儿也跟着站起了身。 楼阙冷笑道:“是枕香楼的花船。刚才想必是船上的哪个混蛋恶作剧,故意灭了灯偷偷跟在咱们身后的。” 他话音刚落,画舫上立刻传来了一声高叫:“喂,你说谁是‘混蛋’?这条河又不是你们家的,我们愿意走哪儿就走哪儿;这条船也不是你们家的,我们愿意吹灯就吹灯,你管得着吗?你自己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说了些怕人听见的话,我们还没嫌脏了耳朵,你倒有脸恼羞成怒拿我们撒气?” 郑娴儿听出是葛丰的声音,心下不禁气闷:“怎么又是他!” 楼阙也有些无奈:“他是枕香楼的常客,带一帮妓女出来泛舟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么宽的河也能遇见他们,只能说咱们的运气实在太糟了!” 他的话未说完,画舫上已经放下一只跳板来。葛丰搂着一个身形妙曼的女子站在船头上,向这边大声笑道:“不期而遇,可见有缘。桐阶兄,带着你的美人儿过船一叙如何?” “没兴趣!”楼阙冷哼。 葛丰也不意外,拍着栏杆大笑道:“楼桐阶,你若不上来,我就把你身边那位小美人的身份告诉大家啦?——嘿,姑娘们,我跟你们说啊,别看这位桐阶公子看上去正儿八经的,其实他私下里那叫一个色胆包天!就他家里那个……” 楼阙不慌不忙,拉着郑娴儿一同坐了下来,只当那艘画舫和耳边的聒噪都不存在。 葛丰见他不上当,只得讪讪地打住了话头,嘀咕了一声:“还真不怕我说啊?” 画舫上传来一阵女子的娇笑声。 郑娴儿心里一阵烦闷,忍不住又站了起来,走到船梢去踏桨划船。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事实证明,确实是躲不起的。 就在她开始划船的时候,乌篷船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开始漏水。 郑娴儿一看衣角险些沾湿了,忙“嗖”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楼阙也发现了变故,立刻起身抓起船桨,向大笑不止的葛沛民公子用力丢了过去:“葛丰,你过分了!” 葛丰得意洋洋:“哈哈!不管过分不过分,只要能请动您二位上船,那就算我葛某人有本事!” 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小厮从乌篷船下面钻了上来,泥鳅似的一下子窜到了画舫上:“葛四爷,小的幸不辱命!” 葛丰大笑着喊了声“赏”,又回过头来向楼阙招手:“桐阶,来嘛来嘛!” 楼阙回头看看郑娴儿,欲言又止。 在某一个瞬间,郑娴儿生出了一种“宁可随着船沉下去也不能妥协”的偏执的冲动。 但她骨子里不是个偏执的人。一瞬间之后,她从容地掏出手帕蒙住了脸,把手递给楼阙:“走吧,总不能在这儿等着淹死。” 两人上了画舫,葛丰立刻大笑着凑过来,伸手便要来抓郑娴儿脸上的帕子:“哟,郑……这小美人还学会戴面纱了?要说咱们也不是头一回见面,你这张脸蛋儿还怕我看见不成?” 郑娴儿“啪”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葛四公子,你过分了!” 葛丰讪讪地退后几步,很快又笑了起来:“你们还真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们是一对,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 楼阙白了他一眼,沉默地牵着郑娴儿向里面走去。 旁边的几个女子立刻追了上来,有的忙着往楼阙的身上贴,有的便过来拉郑娴儿的衣袖:“这位姐姐是哪家的?先前没见过呢!” 楼阙忙把郑娴儿揽进怀里,向众人怒目而视:“都退开!” “这么凶……”几个女子委屈不已。 葛丰笑眯眯地跟了过来,搂过一个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女子亲了一口,大笑道:“咱们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楼五公子的口味刁得很,你们呐——还是进去讨好你们黎大公子来得靠谱些!” 一众女子带着敌意往郑娴儿的身上打量了一番,有的皱眉,有的冷笑,更有甚者干脆发出了不屑的嗤笑声。 楼阙站定,皱眉:“送我们上岸。” 葛丰忙冲过来搂住了他的肩:“不要这么扫兴嘛桐阶!你既然来了,当然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再说这岸上不着村不靠店的,你上了岸又能怎样?难道要带着你的小美人当野人去啊?” 饶是楼阙已经被此人气了这么些年了,这会儿仍然险些没忍住把他扔下河去的冲动。 还是郑娴儿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不理他们就完了。你越生气,他就越高兴。” 葛丰被看穿了心思,有些失望地摸了摸鼻子。 到了里面才知道,除了葛丰之外,船上还有黎赓和另外几个书生妆扮的男人。看到楼阙进来,众人相视大笑。 黎赓似乎喝醉了,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盯着楼阙看了好半天,却没有说话。 楼阙本想牵着郑娴儿找个角落坐下,不想他一进门,那几个书生立时围拢过来,团团把他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有生之年居然在花船上看见了桐阶兄!今夜的月亮怕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吧?”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姐姐?居然连不近女色的桐阶兄都能拿下,今年的花中魁首非你莫属了吧?” “桐阶桐阶,这姑娘我们怎么没见过啊?是你梳弄的不是?哪家院子的妈妈把姑娘藏得这么深啊?” “看脸!我就想问问能不能给我们看看脸!” …… 船中的喧哗声久久不曾停歇,楼阙紧攥着郑娴儿的手,向葛丰怒目而视。 葛丰尴尬地挠了挠头,讪笑道:“我本来只是想让他们见见景,谁知道他们……” 郑娴儿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强辩:“既然耍手段把我们逼到船上来,不就是为了羞辱我们吗?你们赢了,还不出去放炮仗庆祝一下?” 葛丰垮下了脸,高举双手:“别别别,您别生气,我错了!都怪我想得不周到……我叫您嫂子成吗?” 几个书生见状齐齐呆住,好一会儿才有人大着胆子过来向郑娴儿伸出了手:“哟,这位姐姐的脾气这么大?!你们妈妈没好好教导过?” 楼阙毫不客气地拍出一巴掌,重重地扇在那人的手背上:“滚!” “不是吧……”几个书生目瞪口呆。 好歹算是安静了几分。 黎赓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桐阶,你总算肯出来了……人死不能复生,你——” 他指指郑娴儿,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你忘了她吧!她已经死了,死了多半年了!你怎么还带着她……” 他显然已经醉糊涂了。 这番醉话倒是成功地吓到了一众莺莺燕燕。没一会儿工夫,那些蠢蠢欲动的姑娘们都自觉退后了几丈远,再也不肯往楼阙的身边凑了。 楼阙终于得以坐了下来,却还要继续小心地把郑娴儿藏在身后,替她隔开那些探究的、敌视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一众才子佳人被他瞪得心里发毛,只得按捺下好奇心,仍旧回去继续饮酒作乐去了。只有黎赓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在郑娴儿的身上,不管楼阙怎么挡,他都非要看到她不可。 郑娴儿被他盯得满心不自在,恨不得倒杯酒泼他脸上去。 幸好很快就有两个女子凑过去,一左一右攀上了黎赓的肩膀,调笑、灌酒,算是无意间替郑娴儿解了围。 葛丰躲开几个追着他劝酒的女子,赔着笑脸凑到楼阙的面前,双手捧上一杯酒:“惊扰了你和你的小美人,我道歉好不好?” 楼阙不肯接酒杯,冷着脸问:“这是到哪儿了?” 葛丰讪笑道:“我们正在回程,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枕香楼了。到时候……你若是不愿留宿,我叫只小船送你回去?” 楼阙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 葛丰没法子,只好使眼色向郑娴儿求救。 郑娴儿却只管看着窗外的河水发呆。 她实在没想到这就是枕香楼后面的那条河。 乌篷船顺流而下的时候,她以为前面是祥和宁谧的山水田园,是可以帮她逃离眼前窘况的桃源秘境。 却不想等待着她的竟是喧嚣中的喧嚣、浮躁中的浮躁、肮脏中的肮脏。 枕香楼的灯红酒绿,就在眼前了。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的,可是…… 楼阙带她到这条河里来泛舟,是有心,还是无意? 多半是无意的吧?如果没有遇上这艘画舫,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泛舟泛到枕香楼去的。 郑娴儿觉得葛丰和黎赓这两个人一定跟她有仇,不然怎么会每次都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 每当她暂时忘掉了那些糟心事、真正从心底感到欢喜和充满希望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 每次都毫不留情地把她打回原形,让她不得不直面最不堪的自己。 真是够了! 郑娴儿越想越心烦,劈手夺过葛丰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喂……”葛丰有点不知所措。 郑娴儿把酒杯扔还给他,冷声道:“你要看热闹、开玩笑、恶作剧,一次两次也够了!这是第三回……算我求你了,别再有下一次了成吗?以后凡是有我在的地方,你躲一躲好不好?你明知道我是个见不得人的,偏要一次一次地来招我,你能看到什么笑话呢?就算你当众揭了我的脸皮,也不过是给大家看看骨头看看肉,到底有什么趣处!” 葛丰被她说得连打哆嗦,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 “桐阶,救命……”他又转向了楼阙。 楼阙却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着河上的灯影,半天没言语。 那边黎赓已经醉倒在了桌上,指望不上的。 葛丰只得苦着脸向郑娴儿打躬作揖:“是我错,都是我错……以后我再也不开桐阶的玩笑、更不敢开你的玩笑了好不好?你大人有大量……” “罢了。”楼阙烦躁地摆了摆手。 葛丰立刻住了嘴,转忧为喜。 楼阙仍然看着河水,许久才叹道:“无伤大雅,才叫玩笑。” 若是‘玩’出了人命,如何能‘笑’? 在这条河上,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人命实在太脆弱了。 葛丰知道他的心事,自知无可辩驳,只得老实地低下了头。 楼阙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叹道:“先前的事我不想再提,只是……娴儿的身份比‘她’更加开不得玩笑,请你高抬贵手。” 葛丰忙讪笑着应了,偷偷地看了郑娴儿一眼:“今日是我鲁莽了,只想着郑姑娘刚才的那一番高论甚合我意,忍不住想多亲近亲近,就忘了船上还有旁人……” 楼阙闻言立时绷直了身子,怒意上涌:“她是我的,你想‘亲近’就能亲近?” 葛丰继续往角落里缩,恨不得在额头上贴个标签:“我不在”。 这时,旁边桌上的黎赓忽然抬起头,大笑起来:“哈……她是你的?你确定?” 那边刚刚开始恢复了热闹的酒桌上又安静了下来。许多双眼睛明里暗里地注视着这边,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八卦的气息。 葛丰忙向前蹭了蹭,帮楼阙一起把郑娴儿挡在身后:“延卿,你醉了!” 黎赓用力摇了摇头,眯着眼睛仍旧看向郑娴儿:“你!在那边坐着干什么?还不来倒酒!就算你已经死了……死了也是我枕香楼的鬼!” 郑娴儿推开楼阙,“呼”地站了起来。 葛丰忙拦住她,赔笑:“别跟醉汉计较,他把你当成别人了!” “娴儿?”楼阙有些疑惑。 黎赓确实是醉了,可是…… 有必要一整晚都把她错认成另外一个人吗? 楼阙想不明白。 醉得不成样子的黎赓就更加想不明白。 郑娴儿走上前去,拎起桌上的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毫不客气地泼到了黎赓的脸上:“倒酒是吗?死也是枕香楼的鬼是吗?光风霁月的黎大公子终于肯承认你自己的手上血债累累了吗?” 一杯酒一滴也没浪费,黎赓的脸上、身上狼藉一片,再也没了半分翩翩君子的风度。 他用力擦了擦眼睛,迷惑地看着郑娴儿。 旁边的两个女子立刻吵嚷起来,扭住郑娴儿不肯放手:“你这个女人是疯了吧?黎大公子他……” 郑娴儿嗤笑:“你们这两只伥鬼倒是忠心,这么快就忘了你们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葛丰眨了眨眼睛,看向楼阙:“你的美人儿今晚也醉了?” 楼阙摇头,走过去把郑娴儿拉了回来,紧攥着她的手:“怎么跟他们计较起来了?” 郑娴儿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勉强扯了扯嘴角:“生气!” 楼阙拥着她回原处坐下,冷声向那两个妓女吩咐道:“带你们公子到后面歇着去,别叫他在外头撒酒疯!” 那两个女子巴不得这一声,忙连拖带抱地把黎赓带了下去。 葛丰拍手大笑:“完了完了,黎大公子今晚贞操不保啊!喂,你们在座的诸位做个见证——今晚不是我这个‘护草使者’不尽职,是黎延卿他自己得罪了姓楼的,楼桐阶要报复他,我可拦不住啊!” 众才子和妓女们哄笑着应下了,显然很乐意见到这样的戏码上演。 郑娴儿看着黎赓被带进内室,看见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掩上了门,忍不住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还生气吗?”楼阙低头笑问。 郑娴儿懒懒地往他肩上一靠,假装在笑。 葛丰忍不住又凑了过来,笑眯眯地道:“延卿一向谨慎自持,虽然管着一座青楼,却从不肯乱来的。今夜这事儿——他明早起来八成得疯!桐阶,你们两个实在太狠了!” 楼阙轻抚着郑娴儿的头发,漫不经心地笑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你故意叫人灌醉他的?” 葛丰跳着脚叫了起来:“喂,你说话要有凭据!明明是他自己在家跟他媳妇打架打不赢,没出息才出来借酒浇愁的,这怎么能怪我!” 那边众才子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八卦,嘻嘻哈哈地又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摇摇晃晃地端了一杯酒过来,含混不清地向楼阙道:“刚刚听人说桐阶兄要出门,我们这还没给你践行呢……这杯酒,你一定要喝!” 楼阙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情愿地接过酒来,向那边桌上举了举:“阙明日一早便要登程,不便与诸兄痛饮,尽此一杯,算作赔礼吧!” 众才子刚刚见楼阙为郑娴儿发怒,心下正自忐忑。这会儿见他有意示好,忙各自举起自己的酒来陪了一杯。 葛丰忙也乐颠颠地回去倒了一杯酒跑了回来:“喂,他们的酒你都喝了,我的可不能不喝吧?” 楼阙有些犹豫,郑娴儿已替他拦了下来:“桐阶明日少不得车马劳顿,喝多了酒会头痛。” “啊哈!”葛丰大笑起来,“桐阶,如今你喝酒也有人拦着啊?” 楼阙坦然道:“正是如此。我不像你,醉死也没人管。” “喂……”葛丰郁闷了。于是那杯酒又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里。 那边桌上众人不知为什么又哄笑起来。郑娴儿听得头疼,只好又往楼阙的怀里缩了缩。 看样子,今晚是不用睡了。 本来是出来散心游玩的,一肚子好心情毁于一个恶作剧,真是让人很难不气恼。 葛丰捕捉到了郑娴儿那个责怨的眼神,忍不住又往旁边缩了缩:“喂,你干嘛那么凶巴巴地看我?我该不会是……耽误了你们的好事吧?” 楼阙和郑娴儿都懒得理他。 葛丰讪笑着搔了搔头皮,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我知道我有些时候是挺烦人的,只是……我就是忍不住好奇嘛!桐阶啊,你家美人儿刚刚明说了不肯守活寡,你这次一走就要好几个月,就不怕她在家里……” “跟你没关系吧?”楼阙黑脸。 葛丰咧嘴笑道:“怎么没关系呢?我葛某人好歹也是桑榆县知名的风流才子,如果桐阶你不在的话,我也未必就不能得郑姑娘青眼……” 楼阙低下头看看郑娴儿,有些担忧:“你的眼光……应当不至于那么差吧?” 郑娴儿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又支起身子,趴在楼阙的肩上盯着葛丰的脸细细地观察了很久。 葛丰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楼阙的脸色却渐渐地难看起来:“娴儿?” 郑娴儿听见他语气不善,忙又缩回了他的怀里,低笑:“我说要找个好看的男神仙,你把你那头老牛牵来干什么啊?” “咳……”葛丰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嗓子。 郑娴儿无辜地摊了摊手。 楼阙大笑:“不错,他是那头老牛,而且还是骟了的。” 葛丰跳着脚大叫起来:“你们两个……绝交!我要跟你们绝交!” 然而并没有人愿意理他。 郑娴儿远远地看着那帮才子佳人饮酒调笑,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楼阙只当她是累了,却听郑娴儿幽幽地道:“我想,牛郎织女的故事一定就是这些才子们编出来的……他们偷走了织女的仙衣,迫得织女不得不留在人间给他们生儿育女、为他们煮饭洗衣……等到织女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天上,他们还要幻想织女对他们念念不忘,千千万万年忠贞不渝——凭什么呢?” 这个论调颇为新鲜,楼阙不禁来了兴致:“你觉得织女根本不高兴跟牛郎见面?可他们毕竟做过几年夫妻……” 郑娴儿指指远处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叹气:“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那得是自愿的才算!被迫跟人做夫妻,哪里会有情分在?不信你问问前面那些女人,她们若能逃出生天,可还愿意回来服侍那些所谓的‘恩客’?” 楼阙皱眉想了一阵,不由失笑:“咱们管旁人做什么?我只管咱们自己——你跟我,可不是被迫的吧?” 郑娴儿眨眨眼睛,朝他粲然一笑:“你说呢?” 看着她笑得弯起来的眉眼,楼阙心中一荡,忍不住低下头隔着绢帕吻了下去。 郑娴儿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惊呼,慌忙伸手推他:“喂,你疯了!” 楼阙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神情有些迷茫。 对上郑娴儿的目光,他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她脸上的帕子,用力扯了下来。 然后,再次低头吻下。 郑娴儿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却见那帕子已经被他踩到脚下,不能再用了。 “你果真是疯了!”郑娴儿大为恼火。 楼阙并不理会郑娴儿的怒气,仍然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强要把她拖回怀里。 他的脸色红得有些异样。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葛丰忽然意识到不对,忙向对面桌上那几个人厉声喝问:“你们,给他下药?” 先前出来敬酒的那人被推了出来,讪讪地笑道:“开个玩笑嘛!桐阶一向不近女色,大家都在猜测他多半是个好龙阳的,沛民兄难道就不好奇?今儿难得见他带个女子出来,谁知道是不是假凤虚凰骗咱们玩的?咱们总得亲眼看着他们成其好事才能放心,你说是不是?” “是你姥姥!”葛丰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那边郑娴儿已气得脸色铁青:“真稀奇,居然一次见到这么多活的衣冠禽兽,我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楼阙并未完全失去意识。见郑娴儿生气,他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苦于无力自控,只得强忍着痛苦拉她向外走。 葛丰苦着脸远远地跟在后面:“桐阶,外面没有小船,你们走不了!再说河水那么深,你总不能跳河去解药性吧?后面还有空房间,不如你们……” 第56章 我迟早要宰了他 在一片意味深长的起哄声中,郑娴儿最终还是扶着楼阙折返回来,进了一个空房间。 这画舫本是枕香楼的东西,这些房间的用途不言而喻。 就是给那些耐不住性子、兴致上来了连一刻都不能等的嫖客们临时发泄用的。 房中的陈设极其简单,该有的东西却一样也没落下。 比如高床软枕,比如绳索皮鞭,比如那些奇形怪状的器具,比如床头小柜上燃着的助兴的香料…… 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恶心呢。 外面厅堂里,一众书生像是完成了某项壮举一样,东倒西歪地互相举杯庆贺,顺便跟身边的妓女厮闹一阵,一个个尽皆放浪得不成样子。 “怎么会是她?!”妓女怜儿站在角落里,神色晦暗不明。 “你说谁?”葛丰走过来,沉声追问。 怜儿吓了一跳,慌忙收回了看向那个房间的目光:“没,没说谁……” 葛丰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自从郑娴儿脸上的帕子被扯下之后,怜儿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你认识她?”葛丰觉得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怜儿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认识。也许她跟某个人有点相似,但……不是她。” 她的神情不似作假,葛丰却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跟谁相似?” 怜儿想了想,失笑:“昔年的一个姐妹。已经死了,你不认识的。” “姐妹?”葛丰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忍不住又向那个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该……不会吧? 画舫缓缓地在枕香楼的后门处停了下来。 往常的这个时候,一众才子早已各自挑选了可心的姑娘下船回房了。可是今日,大家却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提下船的事,仍旧留在画舫之中饮酒作乐。 当然也有那耐不住的,连个房间都懒得找,随便找个角落就搂着姑娘胡作非为起来,旁人也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郑娴儿推门出来的时候,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葛丰忙陪着笑脸迎上来,嘴边的俏皮话打了个转儿,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 谁知偏有那不识趣的一个书生,看见郑娴儿走到桌旁倒茶,他忙跑过来抢过茶壶,慢吞吞地斟了一碗双手捧到郑娴儿的面前,嬉皮笑脸地道:“怎么能让美人自己倒茶呢?美人还需要什么,小生服侍您就好!” 郑娴儿竟也没有发怒,平静地从他手里接过茶碗,仰头灌了下去。 葛丰吓了一跳,忙追过来提醒道:“你小心些,这船上的饮食难保干净,刚刚不是就连桐阶也着了道吗?” 郑娴儿看着他,“嗤”地一笑:“你既然知道这船上不干净,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逼上来?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说了是无心之失……”葛丰愧疚不已。 说话之间,郑娴儿已经从那书生的手里接过了第二碗茶。 准确地说,是第二碗酒。 这茶壶里真的没加什么特殊的东西,只不过里面装的不是茶而是酒罢了。 这一次郑娴儿没有再一口灌下去,而是像饮茶一样小口抿着,懒懒地靠在软榻上:“你不用愧疚,我并不是在怪你。只是……这会儿你又何必在我这儿摆出保护的姿态来?我已经上了这条船,便是不喝这酒,难道就能干净了么?在这种地方,我若说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你信么?” 葛丰顺着郑娴儿的目光看过去,恰看见一对男女在窗下旁若无人地纠缠着。 “你……别看了!”葛丰快要吓哭了。 他相信楼阙会打死他的,一定会的! 幸好郑娴儿并未多看。她很快低下了头,嘲讽地笑了笑:“听说,圣人之言都是你们读书人传下去的,这天下的道德教化也都是靠你们读书人来维持的,是吗?” 葛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个……食色性也,男女之事与圣人教化并不违背。” 郑娴儿凉凉地笑着:“这样啊?难怪你们黎大公子一边骂我淫荡无耻,一边问心无愧地做着逼良为娼的生意,原来我错只错在不收钱?收了钱的男女之事与圣人教化并不违背,不收钱的就是淫荡无耻活该浸猪笼活该装棺活埋是吗?——今日我算是受教了!” 这时旁边那个倒茶的书生已经耐不住性子,手中折扇一开,自以为俊逸非凡地挤到了郑娴儿的面前:“认识这么久了,还未请教姑娘花名?” 郑娴儿闻着对方身上那一股呛人的脂粉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书生却毫无自觉,又顶着一张笑脸往前挤了挤:“小生姓陈行三,论起来跟桐阶兄他们家还沾了一点亲——听说桐阶兄即将远行,姑娘你难免要有一阵子空闺寂寞,不知小生能否有幸与姑娘相伴数日,以慰相思?小生数日前刚刚购得一支金镶玉步摇,价值数百金,愿奉与姑娘……” “陈三公子?莫非是景真小姐的兄长?”郑娴儿来了兴致。 那书生大喜:“原来姑娘知道舍妹?” 郑娴儿扶额,有些无奈。 合着在这种地方有人知道自家妹妹的闺名还挺光荣是吗? 陈三公子沉浸在喜悦之中,伸手便要来抓郑娴儿的手腕:“姑娘这就算是答应了吧?请姑娘告知住处,小生明晚一定到访!” 郑娴儿忙躲开那只手,眉头拧得死紧:“算了吧,我对丑八怪没兴趣!” 刚刚阴沉着脸走过来的楼阙闻言立时心情大好。 陈三公子的心情很不好。他是被人奉承惯了的,此时看见郑娴儿脸上那个嘲讽的笑容,他忍不住胸中怒火上涌,扬起巴掌便要扇过去。 手腕却被楼阙攥住了。 抬头对上一双愤怒的眼眸,陈三公子立时慌了:“桐阶兄……” “滚!”楼阙毫不客气地将他甩了出去。 不远处几个醉醺醺的男女见状立时躲远了。 这种地方,争风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都很习惯。 角落里的那几对男女甚至完全没受到影响,依然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蠕动着。 楼阙忙转过来将郑娴儿拉进怀里,捂住她的眼:“不许看!再看戳瞎你!” “可是你自己也看见了!你要不要先戳瞎你自己?”郑娴儿不服气。 楼阙无言以对,只得固执地遮住她的眼睛:“咱们回房,谁也不看!” 郑娴儿没什么意见,先前那个敬酒的书生却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呵呵的:“桐阶兄,恭喜啊!今后再也不会有人说你好龙阳了,刚刚战况那么激烈,我们可都听到了哈哈……” 他笑声未落,楼阙已经抡起拳头对着那张笑脸砸了下去。 一拳,附赠一脚,那书生便像瘟猪似的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了。 “下药的事,是谁的主意?”楼阙蹲下来,在对方的衣服上蹭了蹭拳头上的血。 那书生哼唧了半天,终于供出了三个人。 楼阙半点儿也没跟他们客气,挥拳放倒了两个,然后顺手把第三个提起来从窗口扔了出去。 完美落水。 画舫内外立时乱成了一片。 楼阙拥着郑娴儿下了船,向葛丰吩咐道:“去替我们叫一辆马车来!” “好嘞!”葛丰忙狗腿地应了,半点也没觉得替他跑腿办事有什么不妥。 身后的花船上,不知是谁大声冷笑道:“原来也是个蠢的,为了个娼妇连朋友都不要了!这次去京城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到时候那女人还不是照样要送往迎来……” 郑娴儿忙从楼阙的怀里挣脱出来,仰头去看他的脸色。 楼阙攥着她的手,轻笑:“别担心,我死不了。” “京城里到底有什么事?”郑娴儿不能不担心。 楼阙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如实说了出来:“眼下还没有什么事,但……传说定北王要造反。” 郑娴儿一惊:“造反?那不是要血流成河?这种时候你到京城去凑什么热闹?不许去!” 楼阙揉揉她的头发,笑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一定要去吗?”郑娴儿的心里揪得难受。 这时葛丰已带了马车来。楼阙扶着郑娴儿上车坐定了,淡然道:“非去不可。” 郑娴儿心下虽不明白,却也知道劝不动他了。 葛丰笑呵呵地爬上了马车,在角落里坐了下来。 楼阙立刻黑了脸:“你跟来做什么?” “当然是送你回去!难道你有了美人儿在侧,就不要我了吗?”葛丰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怨妇似的。 楼阙毫不客气地把他踹了出去:“本公子用不着,你还是回去照顾你的延卿兄吧!” “啊?!”葛丰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黎延卿啊?他那边天亮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天翻地覆呢!照顾他?恐怕要性命不保! 葛沛民公子清楚地知道,他如今要活命,只有抱紧楼公子的大腿这一招! 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早已经走远了。 葛四公子只能徒呼奈何。 马车内,郑娴儿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夜色,眼睛一眨也不眨。 楼阙坐在旁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凑上前来,揽住了她的肩:“在想什么?” 郑娴儿摇摇头,表示并不想回答他的问话。 “娴儿,”楼阙有些担忧,“我先前也并不知道花船上是那个样子的。我从未参与过那样的事,以后也不会。你信我!” 郑娴儿转过脸来,诧异地看着他。 楼阙叹息着,双手护住郑娴儿的肩膀,将她按在马车的角落里,固执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信我!那种肮脏的地方,我一向避之唯恐不及!娴儿,咱们回去洗洗眼睛,忘掉刚才在那个鬼地方看见的事,好不好?” 郑娴儿避开他的目光,蜷缩了身子把脸藏到了他的袖子底下。 楼阙有心掀开衣袖看看她的脸,一时又有些迟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试探着补充道:“我不是故意扯掉你蒙脸的帕子——那时候我有些糊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经跟那些人绝交了,今后你不会再见到他们,所以不必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郑娴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心情并没有变好。 楼阙看着她这副蔫蔫的样子,心中愈发忧虑,却不知该从何劝起。 郑娴儿在他怀中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心中的阴霾倒是自动消散了大半。 她推开楼阙的手,“呼”地坐了起来:“你跟那个黎延卿,绝交不绝交?” 楼阙迟疑着,不肯答话。 郑娴儿咬牙切齿:“算了,我就知道你不肯——我是看不惯那个人的,迟早有一天我要宰了他,到时候你可不要拦我!” “我以为你会先宰了葛沛民。”楼阙失笑。 郑娴儿正色道:“姓葛的确实可恶,但黎赓那个伪君子才叫人恶心呢!你跟他做朋友,可要小心近墨者黑!” 楼阙若有所感,静静地想了一阵子,终于笑道:“枕香楼这种地方确实不该存在,只是这种事情不该由你出面。——你再等等,改天我替你去把它烧了!” “你懂我!”郑娴儿转怒为喜。 楼阙攥着她的手,叹息良久:“今夜的事,是你受委屈了。” 郑娴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我?我多大的委屈没受过?这点破事算个屁!倒是你楼大才子的颜面受了些损伤是真的,幸好你不由分说地揍了他们那一顿,这面子还算是勉强挽回了几分!这事儿,今后可不要再提了!” 楼阙原本还有些放不下,此时见郑娴儿一派洒脱,倒显得他有些小家子气了:“你说得不错,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话虽如此说,他的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忧虑。 这种忧虑,恰恰来源于郑娴儿的洒脱——今夜的事,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会被引为奇耻大辱,可她竟然毫不在意! 这个女人的脸皮这样厚,羞耻之心又是半点儿也没有,谁知道她将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楼阙对自己将要离开的这几个月感到十分担忧。 他原本想拜托葛丰照料她几分的,细想想又只得作罢了。 那姓葛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才不要引狼入室! 楼阙自己在心里浮想联翩,却不知郑娴儿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所谓。 在今夜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跟枕香楼扯上关系。 那是她唯一洒脱不起来的地方。 回去洗眼睛有用吗?一旦跟那个地方扯上关系,便是给自己身上洗去三层皮,也未必能洗尽那满身满心的污浊! 一日为娼,终身…… 郑娴儿扶着额头,大拇指用力按压着刺痛不止的鬓角,唇角倔强地维持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快天亮的时候,马车终于回到了楼府大门口。 钟儿显然一夜没睡,两只眼圈都深深地凹了进去。这会儿看见楼阙从马车上下来,他只差没扑上来直接叫“亲爹”了。 之所以没有扑上来,是因为他“亲爹”怀里抱着他“亲娘”呢。 下车之后,郑娴儿就刻意离楼阙远了些。 后来楼阙回去收拾行李、向府中众人辞行,她干脆便回落桐居躲了起来,强把自己当成了个局外人。 但,听人说楼阙马上要走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跟着送出了大门外。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郑娴儿站在楼府送行的人群之中,远远地便看见楼阙站在马车旁边跟钟儿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地向这边看过来,在人群之中睃巡。 郑娴儿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楼阙看见了她,立时勾起了唇角,整个人都显得鲜活了起来。 “保重。”郑娴儿动了动嘴,无声地说道。 楼阙向她一笑,同样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等我。” 郑娴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了。 楼阙向这边看了很久。最后连钟儿都上了车,他自己还在磨蹭。 后来连车夫都在催了,楼阙却又忽然转过身来往门口这边走。 楼夫人重重地咳了两声,大声说道:“此去京城干系重大,你只管做你的事情就好,家里不必惦念!” 楼阙迟疑着站定了,向众人躬身长揖,然后便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去,走了。 没心没肝的郑娴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胸中酸涩得厉害,竟似乎当真有些不舍。 楼阙走得很慢。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给那身月白的长袍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的身形颀长挺拔,一举手一投足姿态无比优雅,当真如亭亭玉树临风而立,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郑娴儿本来只打算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脚下却不知怎的便走到前面去了。 真舍不得他走啊! 在车夫一叠连声的催促之中,楼阙终于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之前,他又探出头来,微笑着向郑娴儿摆了摆手。 郑娴儿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摇了摇,看见楼阙的笑容又忽然醒过神来,忙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 于是马车就走了。 郑娴儿满心失落,仅剩的几分力气还要用来控制那双差一点要自作主张追出去的腿。 于是她此刻的姿态便显得有些疲惫,或者也可以说是落寞。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府中送行的众人陆续折返回去了,郑娴儿还靠在门边发呆。 楼夫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用力在她的手臂上拍了一把,低声命令:“回去!” 郑娴儿忙低下头,依言转身往回走。 却见附近已经有不少丫鬟小厮在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了。 郑娴儿只得抿紧唇角,露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来。 楼夫人走出几步,见郑娴儿没有追上来,立时又站定了,怒喝一声:“你给我进来!” 郑娴儿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说她,只得收拾起满腹的愁绪,快步跟了进去:“太太找我?” 楼夫人不答,一路沉默地回了宁萱堂。 郑娴儿只得跟进去,暗暗猜测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楼夫人怒冲冲地喝完了碗里的参茶,见郑娴儿还在堂中站着,忍不住又是怒从心起:“你如今这样,是完全不打算遮掩了是吗!” 郑娴儿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楼夫人叫她坐下,烦躁地拍了拍桌子:“真不知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我千辛万苦养大了个儿子,没等成家就死了;本指望娶个媳妇进来好歹撑个门面,谁知你竟有本事祸害我的阙儿……如今你还生怕外人看不出,定要宣扬得天下皆知?” “我又不是故意的……”郑娴儿怯怯地辩道。 楼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怒道:“如今阙儿不在家,你也可以收收心了!《百寿图》最好半个月之内绣出来,年关之前府里的账你要好好清一清,外头的生意也不要落下了……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别再仗着你那副狐媚样子招蜂引蝶!” “媳妇知道了。”郑娴儿作惶愧不安状,低头搓弄衣角。 楼夫人看着她这副假得不能再假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阙儿不在,你演给谁看?老老实实给我做事去,别叫我拿捏到你的错处!” 郑娴儿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楼夫人已经起身转到内室去了。 “这样啊……”郑娴儿忽然笑了。 小枝等在外面,看见郑娴儿出来便随手递了一个信封给她:“某人留给你的,叫你等没人的时候偷偷看!” “某人?谁啊?”郑娴儿一边疑惑,一边随手接过信封,顺手撕开。 里面是几张纸,墨迹淋漓,画着几幅生动的——“那种”图画。 画中的人物,尽是他和她。 “这是什么啊?”小枝忍不住凑过来要一起看。 郑娴儿忙抬手遮住,脸色黑了下来。 这东西……怎么能给旁人看见? 难怪要特地嘱咐她“没人的时候偷偷看”——楼阙那个臭不要脸的! 郑娴儿的脸上不由得开始发烫,热流从额头往下,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会儿楼阙若在眼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就地把他给啃了。 那个混蛋! 他竟然真敢画这种东西,还明目张胆地送到她的面前来!难道就不怕她看了之后压不住邪火,随便找个男人给他戴上三顶两顶的绿帽子? 郑娴儿越看越气,翻到最后一张却发现并不是图画,而是一首诗,寥寥四行字,意味深长:“园林锦绣雅意藏,舫中林间恩爱长。画图数页慰卿心,枕边衾里莫相忘。” 许是体谅郑娴儿读书不多,这首诗写得十分浅显易懂,只把郑娴儿看得火冒三丈。 ——那混蛋果然早看出了刺绣里的秘密,在这儿等着捉弄她来着! 人都走了,又没留个什么念想给她,还说什么“枕边衾里莫相忘”!她偏要忘,他能怎样? 郑娴儿越想越气恼,一肚子火气还没来得及发,抬头却看见春杏跑了过来,老远便叫:“奶奶,门外来了个黑丑的脏老汉吵着要见您,要不要叫人打出去?” 第57章 等你嫁过来再说吧! 黑丑的脏老汉? 不得不说春杏的这个描述非常贴切,郑娴儿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了。 事实上那个人并不十分丑,只是脸上带了几分凶相,很难让人喜欢起来。至于“黑”和“脏”这两个字,先前更是跟他毫不沾边。 这两个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形影不离的呢? 当然是从他亲手打死了他的女人、又把抱养的儿子送去给旁人做学徒之后! 没了任劳任怨的女人伺候他、没了善良愚孝的儿子照料他,他当然立刻就被打回原形,变成个人见人嫌的脏老汉了! “叫他在门房上等着!”郑娴儿冷冷地吩咐了一声。 春杏忙答应着去了,小枝便在旁问道:“莫非是那边老爷来了?” 郑娴儿“嘁”地笑了一声:“他是你哪门子的老爷?你还真当自己是他给我添置的陪嫁丫头啊?这也就是你肯来给我撑门面,否则就凭他当初给我的那二两银子,还不知道能不能买来个会喘气的呢!一毛不拔还想要别人夸他疼女儿,他做梦呢!” 小枝掩口一笑:“都过去那么久了,还生气呐?得了,我以后不叫他‘老爷’,叫他‘老抠’总可以了吧?” “他岂止是抠!没人心的一块老货!”郑娴儿忿忿地骂了一声,径直回了落桐居。 她倒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娘家亲爹来访,做女儿的总不能蓬头垢面随随便便就出去见了吧? 总要换件鲜亮的衣裳、戴几件体面些的首饰,方能显得在婆家没受了委屈,对不对? 郑木匠在门房那里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气得又吐唾沫又跺脚,恨不得把门房的凳子都给磋磨碎了。 直等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看见郑娴儿打扮得明艳照人的,由小枝搀扶着姗姗而来。 郑木匠眼前一亮,忙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 但那笑容一闪而逝,他很快又沉下脸来,眯起浑浊发黄的眼睛不善地盯着郑娴儿腮边摇晃的翡翠坠子:“楼三奶奶如今出息了,插金戴银的过上好日子了!我要是不来看你,你怕是早就忘了你还有个亲爹了吧?” 郑娴儿走进门去,大喇喇地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你来做什么?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笑容瞬间又回到了郑木匠的脸上。他“嘿嘿”地笑着,搓着双手,努力弯下腰让视线与坐着的郑娴儿平齐:“要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我也不愿意来烦你。如今你是富贵人家的奶奶,我当爹的也不愿意来给你丢脸不是?大闺女,咱得互相体谅体谅,我好歹养了你十七八年,如今你在楼家顿顿有肉吃,总得分一口汤给你爹喝吧?” 郑娴儿被他聒噪得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鬓角:“你要多少钱?” 郑木匠忙道:“不多,你给我三千两就行了!” “三千两?!”郑娴儿险些一口唾沫呛死自己。 三千两,抵得上楼家小半年的进账了,这老东西还真敢开口! 郑木匠看看女儿的脸色,讪讪地笑了两声:“你要是拿不出来,先给我一千两也行……剩下的先欠着。” “欠?我欠你的?”郑娴儿被他给气笑了。 郑木匠理直气壮:“我是你爹!生养之恩比天大,你怎么不欠我的?” 郑娴儿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生养之恩比天大,这话我认。我娘怀我十个月历尽艰辛,一朝分娩拼上大半条命还落下了一身的病根;我小时候连苞米面糊糊都没得吃,喝我娘的奶喝到三岁半;走路说话拿筷子都是我娘一点一点教的;我吃饭穿衣花的都是我娘卖绣品赚下的钱……我娘对我的生养之恩确实比天大!至于你——你倒说说看,你老人家对我的‘生养之恩’体现在哪儿?我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挣一文钱给我花了?隔壁老张头至少还喂过我一碗疙瘩汤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连老张头都赶不上,还有脸说我欠你的……” 她的话尚未说完,郑木匠已气得浑身打起了哆嗦:“你……你这个孽女!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要知道苍天有眼,你这种忤逆不孝的东西就该被天打雷劈!” 郑娴儿嗤笑一声,不屑地道:“巧了,恰好我也相信苍天有眼、因果有报!我娘像个奴隶一样伺候了你一辈子——给你养儿育女、给你煮饭洗衣、给你洒扫庭院、任你打任你骂还要赚钱给你还赌债——后来她被你活活打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娘做的那些都是恶事啊!她若是做得对,老天怎么会不给她好报?她若是做得对,老天怎么会不给她报仇?” “你!”郑木匠气得跳脚,连烟袋杆子都给撅折了。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继续道:“你再看看我——我从小不敬天不敬地、不孝顺爹不孝顺娘,赚钱不给你花,更不肯帮你养你那便宜儿子——结果呢?结果我就做了楼家的少奶奶,穿金戴银呼奴使婢,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老天爷眼里的善恶是非是什么样子你还没看明白么?这会儿我要是上赶着孝顺你,那才是真的伤天害理、那才是活该天打雷劈呢!” 郑木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顾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显然已经被气得够呛了。 小枝有些担忧,凑到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问:“不会出人命吧?” 郑娴儿冷笑道:“出个屁人命!他这是准备装死寒碜我呢,给他块碎银子就百病全消了!” 她话音刚落,郑木匠果然就不捶胸口了,只管攥着两截烟袋杆子,怒冲冲地瞪着她。 郑娴儿看见窗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杂物,便随手从中摸过一只小锉子来,咯吱咯吱地开始磨手指甲。 无聊啊。 郑木匠自己生了半天气,再开口时气焰不知怎的就低了下去:“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爹,你总不能看着我饿死吧?” 郑娴儿皱了皱眉,头也懒得抬:“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花不了二两银子,你当初把我卖了换的那六十两,半年多就花完了?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郑木匠低着头嘟囔了一句什么,郑娴儿没听清,只看他神情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些年早已习惯了此人的秉性,她实在连生气都懒得生了:“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当初恨不得剁手指头赌咒发誓,原来都是屁话!你当现在还有我娘拼死拼活卖绣品给你填那无底洞呢?” 郑木匠昂起头来,怒道:“那还不是你没用!你要是学了你娘的刺绣手艺,我哪至于受这样的气!” 这句话,郑娴儿已经听了十来年了,这会儿再听一遍已是毫不在意。 要不是因为有这个不停吸血的爹,她又何苦装傻充愣,连卖幅绣品都要隐姓埋名? 这爹就是属水蛭的,有多少血也不够他喝! 郑娴儿烦躁地站了起来:“当初你把我卖掉的时候,自己说了生养之恩一笔勾销的!这会儿你又来管我要钱,是把你自己先前说的话都当放屁了吗?” “以前是以前,”郑木匠干脆也不讲理了,“现在是现在!现在你爹我欠了钱被人追打,你要是不替我尽数还上,我就到你的贞节牌坊下面跪着哭去!我要叫全县的人都知道你不义不孝,连亲爹都不认!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的名声要是坏了,楼家还肯不肯要你?” 郑娴儿叫人把门房上的小厮喊了进来,冷声吩咐道:“这老头是个疯子,打出去吧!” 郑木匠见她要走,立时急了:“你给我站住!” 郑娴儿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这人要不是她爹,她真想一拳打死他算了! 郑木匠早扑了过来,两手扯着郑娴儿的裙摆,把手指缝里的老灰都抹了上去:“你真不肯给钱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可别后悔!我是你亲爹,就算我说你是婊子养的也有人信,我说你跟人搞破鞋也有人信!你最好不要逼我鱼死网破……” 郑娴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小枝,去拿一百两银子给他!” 没等小枝抱怨,郑木匠先不乐意了:“一百两?你打发叫花子呢?给我一千两!一个子都不能少!” 郑娴儿忍不住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肩膀上:“我只有一百两,嫌少就滚!鱼死网破就鱼死网破,真以为我怕了你?” 郑木匠见她动了火气,立刻又软了下来:“娴丫头,自家父女一定要闹到你死我活的?爹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你想想看,你在楼家过了大半年的好日子,我先前哪曾给你添麻烦来着?这一回我光是赌债就欠了六百多两,你拿一百两给我,塞牙缝都不够啊!好闺女,你就帮帮爹,我向你保证再也不赌了成不成?我回去以后就好好做活、好好过日子,攒钱给你弟弟娶媳妇……” 郑娴儿总算知道自己的厚脸皮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老东西,还真是把“无耻”二字诠释到一定境界了! 光是赌债就欠了六百两?他是怎么有脸把这个数字说出来的?他不会以为自己还有十个女儿可以卖吧? “娴丫头?”郑木匠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脸色。 郑娴儿想了想,招手把小枝叫了过来:“这老东西的话,我是一句都不信!你马上派个人去赌坊打听打听,看这老东西到底欠了多少钱,尽数替他还上去。” “奶奶,这分明是个无底洞!这次你给他还了,他下次还去赌!”小枝气得脸色都青了。 郑娴儿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是咱们生气又有什么用?外头都知道他是我亲爹!我可以不要脸,楼家却丢不起这个人!” 小枝瞪着眼睛在原地站着,不肯动。 郑娴儿两只拳头互相砸了几下,抬起头来:“还完赌债,额外再给他一百两银子。然后雇几个打手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他一顿——别给打死了,让他一年半载下不了床就行!” “这主意好!”小枝终于觉得胸口那股闷气消了些。 郑娴儿转过身看着自家老爹,冷笑起来:“我觉得还不够!最好拔了他的舌头,免得他在外头胡说八道!” 郑木匠虽没有听见郑娴儿的吩咐,却已看出她脸色不善。出于本能,他立刻吓得退出了三丈之外,站在门口尖声大叫:“你这贱种要造反?我是你爹!你要敢对我不好,我肯定不叫你好过!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就能当少奶奶了?还不是你爹我千方百计为你求来的!你还算是‘贞妇’呢,唬谁啊?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娘当初就是个偷汉子的,你也跟她是一路货色……” “照我的吩咐去做吧。”郑娴儿用力在小枝的手上攥了一把,下定了决心。 小枝张了张嘴,指着舌头比划了一下。 郑娴儿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父不慈,就不能怪女不孝。 家有金山也未必养得起一个赌徒。相比之下,养一个残废就容易得多了。 郑娴儿缓步走到郑木匠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赌债我给你还,银子我也给你。我还会雇个小厮伺候你衣食起居。今后你就在家里……老实过日子吧!” 郑木匠只当郑娴儿被他吓住了,闻言立时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腰杆也挺直了。 郑娴儿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见小枝已照她的吩咐去安排,她便独自一人寻了条僻静的小路,慢慢地走了回去。 遇上这样的事,心情不佳是难免的。饶是她一向自认狼心狗肺,说到底也并不能毫无压力地把自己的亲爹当个陌生人来对待。 “雇人殴打自己亲爹”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少不得要被骂作忤逆不孝。这种罪名,送到衙门里是要被打死的,让朝廷知道是要截县里鼓楼角的! 虱子多了不咬人,郑娴儿发现自己如今是愈发胆大妄为了。 不过,这狠毒无情六亲不认的本性,还真是跟自家老爹一脉相承啊! 回到落桐居,韩婆子立刻迎了上来:“奶奶,刚刚慎思园的人来过,说是陈四小姐又闹起来了,一院子的人都压不住她,二奶奶气得犯了头疼,正喝药呢!” 郑娴儿皱眉:“一院子的人连一个疯子都看不住?找几个人按着捆了,一碗安神汤灌下去不就没事了?”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韩婆子欲言又止。 郑娴儿冷笑道:“‘毕竟’什么?你我知道她不是真疯,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是真疯!她要真有心解决问题,这会儿还用受这份罪?她自己选择当个疯子,难道还要我上门求着她好好说话不成?” 兰香跟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二奶奶还在月子里,如今府里是奶奶当家,这么大的事难道也不管不问么?这事儿若是传到外头去,还不知道要说咱家什么呢!” 郑娴儿立刻接道:“说咱家什么都是二房的事!这件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等二公子养好身子补一个名分给她,不然还能怎样?这事也来找我,我是能替二公子娶了她,还是能替二公子把清白之身还给她?” 兰香和韩婆子都不知该如何反驳,郑娴儿便闷闷地坐着,冷笑起来。 当她看不出呢——哪里是陈景真又闹起来了?分明是朱氏耍了手段,想让她为这些烂事焦头烂额,好让太太觉得她没有管家之才呢! 这些下三滥手段,不要太明显好吗? 春杏从外面进来,急道:“大门外面有人自称是陈家三少爷,吵着要来见他妹子,奶奶您看要不要叫他进来?” 郑娴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陈家三少爷,该不会是昨晚那个…… 他不是刚刚挨了楼阙的打吗? 郑娴儿本能地觉得不妙,忙道:“你去当面告诉陈三公子,就说楼家后宅的女人不能在府里私会外男,娘家兄弟也不行!陈三公子要见妹妹,请他安排府里的车马仆妇来接陈姑娘回娘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咱们二公子身子养好了,自然会亲自去陈家接她回来!” “可是陈四小姐如今还不算是二爷的妾侍啊!”春杏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妥。 郑娴儿不以为然:“怎么不算?难道陈家对四小姐的去处另有安排?” 春杏想了想,忽然转忧为喜,飞跑了出去。 郑娴儿见她已领会,便安心地在绣架前面坐了下来。 她并不担心陈三公子会纠缠不休——任谁都看得出来,陈景真一旦离了楼家,就永远不会有人去接她回来的。 陈家不会愿意冒这个风险。 果然,春杏没多久便奔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奶奶猜得果然没错!那陈三公子听了奴婢的话,装模作样地说了句‘改日叫婆子来请’,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我还当他多疼他妹妹呢,原来也是哄人的!”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依旧低头去摆弄她的刺绣。 春杏在旁边看着,一会儿又笑道:“说起来,那位陈四小姐还真是可怜!二奶奶根本不想管她,二爷也不疼她,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小姐,如今硬生生被折腾成个疯婆子了!” “她不会疯太久的。”郑娴儿换了一色丝线,淡淡地道。 楼阙出府的消息,某些人如今应当已经知道了。这时候还不调整策略,更待何时呢? 这件事,郑娴儿还真没有猜错。 当天晚上,陈景真穿了一身素洁的白衣,长发披肩,仙子一般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了落桐居。 郑娴儿有些诧异,面上却不显,随手扯了一匹素绢遮住绣架,起身迎了上去:“这真是稀奇了,哪阵风把陈四小姐给吹来了?” 陈景真坐了下来,冷笑道:“我还没死,三少奶奶很失望吧?” “三少奶奶”四个字,差不多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郑娴儿挥手撵了小枝出去,低头喝茶。 陈景真看着自己这边光溜溜的桌面,气得红了脸:“来者是客,你竟连一杯茶都不肯给我喝?”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不知道陈四小姐的口味,不敢贸然奉茶——我的丫头给人倒茶一般要加砒霜,万一你只喜欢鹤顶红,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陈景真气得直瞪眼,温婉形象荡然无存。 郑娴儿很满意这个效果。 沉默地对坐了好一会儿,还是陈景真耐不住性子先切入了正题:“我听说桐阶出门了,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郑娴儿但笑不语。 陈景真等不到她的回应,只得厚着脸皮继续说道:“你不用这么敌视我,我是来跟你谈交易的。” 郑娴儿懒洋洋地摆弄着手指:“楼阙不是我的,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把他卖给你。” 陈景真立刻接道:“但你有办法让他接受我!” 郑娴儿庆幸自己这会儿没有喝水,否则没准要呛死自己。 她真的很想撬开这位陈四姑娘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啊? 陈景真看见郑娴儿一脸不以为然,不禁急了:“你好好想想!如果桐阶娶了别人,他还会跟你好吗?他的妻妾会允许他一直跟你这么继续下去吗?你们现在这样,长久不了的!” “所以?”郑娴儿坐直了身子,一脸悲悯地看着陈景真那张写满焦急的脸。 没错,就是看傻子的那种悲悯。 陈景真站了起来,认真地道:“我要你说服桐阶娶我!只要我成了五少奶奶,我可以对你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对你有利无害,你没有理由不答应!” “五少奶奶?”郑娴儿有些哭笑不得,“陈四小姐,你是这几天喝安神汤喝傻了吗?” 她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气得陈景真脸红脖子粗:“连你也瞧不起我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那件事不是自愿的!桐阶不是那么浅薄的人,他不会因为我跟过别人就瞧不起我!我再怎么不清白,至少比你干净几分吧?” “这样啊?”郑娴儿轻笑。 陈景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咬着牙补充道:“我是一定要嫁给桐阶的,哪怕做侧室我也认了!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否则……否则等我嫁过来,第一个要收拾的人就是你!你别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就等你嫁过来再说吧!”郑娴儿往软榻上一靠,连冷笑的力气都不愿意浪费。 第58章 你是人是鬼?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终于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虽然管事婆子们还是时不时想给郑娴儿制造一点小麻烦,但郑娴儿一向不在乎自己的颜面,更不在乎别人的颜面,于是几个回合下来,竟也没有人能从她手上占到便宜。 趁着风平浪静的这几天,郑娴儿总算可以把心思放在那幅《百寿图》上,落桐居的丫头婆子们也算是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摊上这么个每天惹是生非不安生的主子,她们也很无奈啊! 不过,没等兰香她们高兴太久,第四天上,郑娴儿又换了新衣裳要出门了。 兰香和韩婆子她们这几个月已经被郑娴儿骂怕了,虽然知道她极有可能又要出去勾三搭四,这会儿也没胆量拦她了。 于是郑娴儿带着小枝,在落桐居众人异样的目光之中,一路风风火火地出了楼家大门。 去向,是城西刘家巷。 郑娴儿生活了十七八年的那个地方。 巷子宽不逾一丈,仍旧如同从前一样泥泞坎坷,旁边人家的院墙还歪歪扭扭的,像是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 马车是进不去了,郑娴儿只得下了车,提着裙角慢慢地前行。 路上几个玩耍的孩子像见了西洋景似的围上来,绕着她跑来跑去。 郑娴儿认出了其中一人,随手从人家的后墙上掰下一块干土墙皮丢了过去:“狗剩子,好狗不挡道听过没有?这半年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那男孩细胳膊细腿的十分灵活,挨了这一下子之后站在原地怔了半天,久久不能接受自己竟被人打中了的事实。 郑娴儿见无人拦路了,便仍旧提起裙角,踩着地上的石头走了过去。 狗剩子终于醒过神来:“你……你是老郑家那个野种他姐?” 郑娴儿抬手撸了撸袖子:“半年没揍你,皮痒了?” 狗剩子看到这个动作,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立时退到了墙角:“大姐,真是你啊?不是说你爹把你卖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郑娴儿看见那小子黑亮的一张笑脸,忍不住伸手拍了他一巴掌:“亏你还知道叫‘姐’!我又不是死了,怎么就不能回来了?走开别挡我道!” 几个孩子齐齐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似的盯着郑娴儿,一个个都把后背贴在墙上,好像生怕郑娴儿扑过去吃他们似的。 “怎么回事?”郑娴儿大惑不解。 狗剩子是她先前最相熟的,此时当仁不让,只好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姐,你真没死啊?” “谁说我死了?”郑娴儿皱眉。 狗剩子拍着巴掌道:“原来你没死,我们算是白哭了!二柱那个傻子还去你家偷了你一件破棉袄给你造了座坟,真是笑死了!” “给我造坟?衣冠冢啊?”郑娴儿哭笑不得,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发酸,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那小子乱糟糟的头发。 狗剩子低下头,用力搓了搓鼻子:“他们说你被人买去配阴婚了,棺材就是洞房,拜完花堂肯定要立马杀了装棺材的!这也不是我们几个人瞎猜,就连我娘提起你来,都抹了好几回眼泪呢!” “配阴婚是不假……”郑娴儿苦笑了一声,“不过,谁说配阴婚就得死呢?” 狗剩子跳着脚急道:“配阴婚当然要死,人人都知道啊!你嫁了个死人,你男人在阴间等着你,你怎么能不死?就连你爹和你弟,不是也在路口替你烧了好几回纸钱吗?七月十五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弟烧纸,他还哭着说老郑家对不起你呢!” 郑娴儿先是莫名其妙,后来靠在墙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茅塞顿开:“难怪我上轿的时候那老东西哭天抹泪的,原来他不知道我不用死!” “奶奶在说什么?”小枝有些糊涂。 郑娴儿攥着她的手,自嘲地笑了一声:“小枝,你信吗?我爹卖我的时候……他以为我嫁过去当晚就会死,他卖的是我这条命!” 小枝听得怔了,许久没有言语。 郑娴儿仍旧提起裙角,慢慢地走着:“难怪他这大半年都没来找我,原来……他大概是直到贞节牌坊立起来之后才知道我还活着的吧?——我的亲爹啊!” 小枝不敢接话,狗剩子和那几个孩子也都安静了下来。 郑娴儿扯了扯唇角,笑得十分落寞:“先前我总觉得楼家有规矩没人性……如今看来,楼家对我实在是太仁慈了!我都嫁过去半年多了,儿子也过继进门了,他们竟然还没把我装棺材埋了……跟我爹相比,楼家老爷太太简直是弥勒转世、观音再生啊!” 小枝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奶奶,您前儿还猜测说老爷大概是准备等正月里开了祠堂、给梁哥儿上了族谱之后再杀您的!” “那也比我爹强。”郑娴儿悻悻地道。 而且,楼家要杀她,至少还有个理由是因为她不守妇道。 不像她那亲爹,为了区区六十两银子,就把她这个人、她这条命一起打包卖了。 狗剩子他们一路跟着郑娴儿走到了郑家院门外,终于有个孩子忍不住问道:“娴姐姐,你爹被人打了,你知道不知道?” 郑娴儿站在门口定了定神,冷笑起来:“我只怕打得轻了!” 几个孩子互相交换了个担忧的眼色,狗剩子便向院里扬声叫道:“京儿,你姐回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才响起了脚步声。 却没有人出来开门,只有一块石头从院墙上飞出来,险些砸着一个孩子的头。 院里,郑娴儿那个便宜弟弟的声音愤怒地嚷道:“你姐才回来了!你姥姥回来了,你祖宗回来了,你家死了的祖宗十八代都回来了!” 狗剩子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向郑娴儿道:“你看,你弟不信你没死!” 郑娴儿叫小枝拿一串钱出来给孩子们分了,自己走上前去轻而易举地拨开了门闩。 自家大门,她有一百种办法从外面打开。 院里,京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走进门来的主仆二人,半天没眨眼睛。 郑娴儿缓步走上前去,露出笑容:“不认识我了?” “姐……姐?你是人是鬼?”京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郑娴儿浅笑:“我是人是鬼,你去问咱爹不就知道了?” 京儿看着地上郑娴儿的影子,愣了半天,忽然哭着扑了过来:“姐,爹他……不能说话了!” “是么?”郑娴儿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个怪异的笑容。 京儿忙拉着她进门,边走边道:“爹肯定又在赌坊里得罪人了,前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腿让人给打断了,舌头也给割掉了大半……再也说不清楚话了!” 郑娴儿跟着进了房门,漫不经心地道:“这么说,他再也不能打你不能骂你了?这是好事啊!” 郑木匠在床上躺着,听见郑娴儿的声音,急得他伸长脖子“啊、啊”地叫了起来。 郑娴儿走到床头坐下,笑眯眯地道:“爹,我回来了,你不用惦记我了。我叫人打听过,你一共欠了赌坊二百一十六两银子,我都给你还上了。这是女儿的分内之事,你不用太感动。” 郑木匠很想说他并不感动,只恨说不出来。 郑娴儿勾了勾唇角,继续道:“我还听说你那天去找我要三千两银子是因为你想娶吴员外家的千金,人家管你要一千两的聘礼?爹,不是我说你,你是什么身份,人家吴小姐是什么身份?你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你以为人家吴员外是真想要你的聘礼?人家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你说你也这么大把年纪了,没才没貌没本事,你娶个千金小姐来家干什么?你头冷缺绿帽子戴啊?” “姐,爹已经够难受的了,你就别说他了!”京儿有些看不过去。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仍低下头去对郑木匠说道:“你就是贱命还不明白吗?当年我娘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勤俭持家敬老尊贤,一手刺绣手艺每年能赚几十两银子——有这样的女人在家里,哪怕是个窝囊废也能把日子过好了,偏你就有本事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你还有脸惦记人家千金小姐,你给人家吴员外府里掏大粪人家还嫌你老了手脚不利索呢!” 郑木匠双手抓着床沿拼命往外爬,眼睛死死地盯着郑娴儿,神色狰狞。 郑娴儿冷笑着,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得,看在你儿子的份上,我就不说你了,反正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我花十两银子给你买了个小厮,下午就过来了,到时候你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别说女儿不管你。你每月的花费和小厮的月例银子都从我那儿出,你不用担心没饭吃。” 京儿扯扯郑娴儿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姐,我在家伺候爹就行,咱们哪是能用小厮的人家!” 郑娴儿拍拍弟弟的肩,叹道:“傻小子!你伺候他干什么?他打着替你娶媳妇的旗号去找我骗钱,为的却是他自己癞蛤蟆吃天鹅肉,你还看不透他吗?你把他当爹,他把你当儿子了吗!” “可是姐……”京儿欲言又止。 郑娴儿站了起来,提着裙角走出了房门,看着脏兮兮的院子冷笑道:“看在你叫了我这几年‘姐’的份上,我不会不管你。你不是在张记银号里做学徒吗?今后就继续做着,平时机灵点,凡事多长个心眼,做生意未必就没有大出息。我这里有一百两散碎银子给你,不是叫你乱花的,平时吃穿用度上不要苛待自己,学本事长见识都是好事——若是叫我知道你跟那老东西一样不学好,我也叫人打断你的腿!” 京儿从小枝的手里接过银子,吓了一大跳:“姐,这么多钱,你哪儿弄来的啊?” 郑娴儿随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个崩儿:“这就吓傻了?你好好学本事,以后见大钱的机会多着呢!要不是那老东西烂赌,这些年咱家难道就攒不出几百两银子?你真当咱家是活该受穷的?” 京儿捧着银子呆站了半晌,终于咬牙道:“姐,我一定学好!” 郑娴儿提着裙角慢慢地走出大门之外,淡淡道:“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记着以后少理会那个没人性的老东西,免得被他教坏了。我跟他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你要是遇到难处可以到楼家来找我,若是一直顺风顺水的,那就不必来见我了。” “姐,哪有人会说自己不是好人的?”京儿有些莫名其妙。 郑娴儿却不肯再搭理他,自己扶着小枝的手慢慢地走了。 马车并未直接回府。 出门之前,郑娴儿接到程掌柜的消息,说是缀锦阁的生意不太好,所以她总得过去看一眼。 到了地方才知道,岂止“不太好”! 原本一直宾客盈门的缀锦阁,如今竟是空荡荡的一片。偌大的厅堂里,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程掌柜迎着郑娴儿进了门,苦着脸道:“前两天偶尔还有客上门,今天这都快中午了,总共才卖出去四尺缎子——这不,半天没生意了!” “怎么会这样的?”郑娴儿不解。 程掌柜迟疑着,小心地道:“最近这几天,外头对咱们的说法都不太好。有说咱们得罪了官府,怕惹上事端的;有信了鲁家的谣言,说咱们的缎子有毒虫的;有说女人做生意不守妇道的;还有说寡妇当家不吉利的……” “总之,她们有一千个不买咱东西的理由!”郑娴儿替他作了总结。 程掌柜苦着脸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有两个得力的伙计辞工回家了,据说是家里父母不许他们在女人开的铺子里做事,说古往今来都没有女人骑到男人头上去的道理……” “呵!”郑娴儿忍不住冷笑起来。 不许女人骑到男人头上么?背地里说这种话倒是硬气得很,真见了她的面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 至于说寡妇不吉利——得亏她不算真寡妇,不然怕是要委屈死了! 贞节牌坊面前,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不吉利?朝廷怎么偏就愿意褒奖这样的“不吉利”呢? 郑娴儿如今也算是服了这些人的逻辑了。 程掌柜叹息良久,终于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东家,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咱们……要不要把价钱往下压一压?” 郑娴儿看着空荡荡的店面,若有所思:“除了降价,你们有没有想到别的办法?” 程掌柜沉吟道:“降价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一般店里遇到类似状况的时候都会这么办。除此之外,咱们还可以在门口贴告示,或者让店里的丫头们穿上咱们的缎子做的衣裳到街上去招揽生意……” 郑娴儿敲着桌面,沉吟许久:“咱们的客人都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让丫头到街上去招揽生意这种做法恐怕会适得其反。至于降价——降价容易,将来再要把价钱提上去可就难了!” “难道,咱们就只能听天由命?”掌柜唉声叹气。 郑娴儿忽然笑了:“那倒也未必。” “东家想到办法了?”程掌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笑道:“倒也不是忽然才想到的办法,这件事,我一早就在想了。咱们缀锦阁一直都只盯着有钱人的口袋,不屑于赚普通人家那三两二两的小钱——可是你要知道积少成多,小钱攒多了也很可观呐!” 程掌柜沉吟道:“这一点我和伙计们也想到过,可是老东家说,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最是高傲,她们若知道咱们连普通人家的生意也做,以后恐怕就不会瞧得起咱们了。” “现在她们也没怎么瞧得起咱们啊!”郑娴儿摊了摊手。 程掌柜苦笑:“这倒也是。既然东家有这个意思,咱们就照先前的设想,采购一些次一点的料子,价钱定得低一些……” 郑娴儿点点头,又补充道:“普通人家置办衣裳首饰,实用是最要紧的。料子的花色可以寻常些,但是一定要结实耐用,这一点不能省。以后这大堂从中隔开作前后两进,前面只卖寻常的、便宜的,咱们原先的东西都摆到后面来。后面这边有不时兴的、挑剩下的或者破损的东西,也可以挪到前面去低价售卖。二楼依旧只接待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跟从前一样就行了。” 程掌柜一一应了,又小心地补充道:“大堂里前后两进,其实不必完全隔断,那些普通人家偶然有点闲钱,也是愿意花大价钱买点好东西的。” 郑娴儿拍手笑道:“正是这个道理,程掌柜果然通透!” 程掌柜不好意思地道:“也是东家的主意好。” 郑娴儿没打算跟他互相吹捧,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货品的花色上多用点心机,前后两进售卖的东西最好有相似之处,但一定要让人一眼就看出差别来。只有把握好这个分寸,才可以让两类客人互相带动,又不至于让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反感。” 这一点运作起来是需要技巧的,程掌柜想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郑娴儿给自己碗里添了茶水,笑道:“最要紧的就是这一件,旁的都好办了。” “好办?”程掌柜有些不信。 郑娴儿向他一笑:“你先管这一件事就行,半个月之内货物和柜台都要预备好,差不多了就写份告示贴到外面去。至于其余的问题,我心中已有计较,你等着瞧好就行了!” 程掌柜并未完全放心,但多年来对郑娴儿的信任,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照办。 郑娴儿起身在柜台旁转了一圈,笑问:“上次鲁四官人那边告咱们,说是哪块料子有毒虫?” 伙计忙从柜台底下拖了一匹竹青色绣玉兰花的缎子出来,气冲冲地道:“就是这个!县太爷那里已经断明白了说是诬告,那姓鲁的也挨了板子、罚了银子了,可咱这匹缎子还是没人买,再放下去这花色就不时新了,以后恐怕就更卖不出去了!” “无妨,”郑娴儿摩挲着料子笑了,“这匹缎子叫人给我裁一身衣裳,记着要找最好的裁缝。” 伙计忙答应了,郑娴儿又问:“鲁四官人的岳家,开的是哪家绸缎庄?” 程掌柜过来笑道:“南记,现在已经没了。县太爷罚了鲁四官人三万两银子,他岳父把绸缎庄卖了给他凑钱去了!” “这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郑娴儿忍不住笑了。 笑过之后,她心中又有些不平。 看看,做生意哪有当官好啊!黎县令他老人家吃完原告吃被告,吃完被告吃原告,只这一桩案子就让他白捡了三四万银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楼家跟这个“官”字沾了点边,在这桩案子里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的就是缀锦阁了! 离开缀锦阁以后,郑娴儿的心里仍不能平静。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她终于意识到是时候重新审视楼家、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了。 先前她是莽撞而无所畏惧的,因为她的目标仅仅是“活下去”。而时至今日,这个目标显然已经不能满足她了。 岂止要活下去?她有本领有手段,更有着常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机缘,怎么能满足于“活下去”? 想想泥泞破败的刘家巷,想想高高在上的楼家,再想想那座传说中宛如天上城的帝京——郑娴儿的心里,隐隐地有了更高的期望。 车窗之外秋风又起,带着瑟瑟的寒意。 郑娴儿的心里却像是揣着一团火,灼灼地烧着。 因为路段偏僻,也因为天气转恶,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少了。 路旁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这是要下雨的征兆。 郑娴儿掀开车帘,向车夫吩咐道:“快些走,小心一会儿淋雨……” 话音未落,马车下面忽然发出“哐当”一声大响,整个车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车夫脸色大变:“坏了,怕是车轴断了!” “怎么回事?”小枝沉着脸跳了下去。 车夫苦着脸道:“暂时不清楚,听这声音肯定是出了大问题了!可是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明明检查过的……” 郑娴儿只好也跟着下了车,靠路边站定。 车夫钻到底下去检查了一遍,垂头丧气地钻了出来:“果然是坏掉了,一时半会肯定修不好……” 郑娴儿看看天色,无奈道:“我和小枝在这里等着,你骑马回去另叫一辆车来!” 车夫慌忙答应着,果然干脆利落地骑马走了。 小雨很快就下了起来,郑娴儿和小枝只好回到车上坐着,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沉重。 二人对坐无言,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听见马蹄声疾奔而来。 郑娴儿怕车夫着急出错,忙探出头去:“不用急,我们……” 话未说完,忽见眼前人影一闪,接着便发觉自己的身子已经腾空,颈下勒得厉害——竟是有人抓着她的衣领将他拖出了马车! 郑娴儿被勒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凭着本能乱抓乱踢,希望能侥幸让那人松手。 却没有奏效。 身子落到实处之后,郑娴儿还没来得及了解自己的处境,忽然觉得后颈一痛,眼前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耳边只听到小枝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回,要完…… 失去意识之前,郑娴儿在心里替自己哀悼了一番。 第59章 这下死定了! 跟话本故事里的情节一样,郑娴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间黑漆漆潮乎乎的屋子里,双手被反绑在椅背上,勒得生疼。 跟话本故事里不一样的是,郑娴儿的嘴巴并没有被堵上,她也并没有很慌,更没有大喊“救命”。 从马车坏掉开始,这场绑架显然是有预谋的。 既然她此刻还活着,就说明对方想要的并不是她的命。 既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别的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除死之外无大事嘛! 于是,黑衣蒙面的歹人推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的人质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的场景。 她的神色太淡定了,要不是双手还绑着,简直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小憩似的。 深受打击的黑衣人“唰”地一声拔出了腰里的短刀,走上前来。 郑娴儿眨眨眼睛,坐直了身子:“大哥,你刀生锈了!” 黑衣人握刀的手有些抖。 气的。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我没说错,是生锈了啊!” “就算生锈了,杀你也绰绰有余!”黑衣人终于找回了几分气势。 郑娴儿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你要杀我,根本用不着动刀。这会儿你拿出这么一把刀来,倒是告诉了我几个重要的信息——” “什么信息?”黑衣人粗着嗓子追问道。 郑娴儿莞尔一笑:“随身带的刀都会生锈,说明你不是杀手、不是土匪、不是强盗甚至也不是屠夫……” 黑衣人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少废话!” 郑娴儿晃了晃酸疼的脖子:“好吧,说正事!我觉得,你不会杀我!” 黑衣人很不愿意多说话,因为这不符合他的气质。 但郑娴儿话多,连带着他也不得不说,这个处境难免让黑衣人更添了几分怒气。 “那可说不定!”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 郑娴儿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却发现黑衣人居然连脸都蒙上了,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大白天的打扮成这样,只差没把“我是坏人”这四个字写在额头上了。 郑娴儿有些无语,酝酿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装出害怕的样子来,只好仍旧端坐着,语气平淡地问:“你绑了我,必定是有所求而来吧?我想了好一会子了,始终没想通我有什么被绑的价值。不如你行行好,直接告诉我?” 黑衣人走上前来,生锈的短刀在郑娴儿的面前晃来晃去:“你怎么会没有价值?正五品宜人、立过牌坊的贞妇、楼家的脸面……你的价值大着呢!我已经给你公爹送信去了,叫他明日正午之前拿五万两银子来赎人!要是到时候我见不到银子——你这条小命可就得留下了!” “五万两啊?”郑娴儿瞪大了眼睛,“大哥,你疯了吧?拜托你绑票之前先查查目标人家的底细好吗!我公爹那是多么死脑筋的一个人!你是歹徒诶,我公爹这辈子何曾向歹徒妥协过!别说五万两了,他连五两都不会给你!五个铜板也不会给你!你……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算了,省得我还要多受一夜的罪!” 她的话音刚落,黑衣人手里的短刀已经落了下来。 郑娴儿心头一紧,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真杀啊? 生死关头,郑娴儿后悔了。 她刚刚明明觉得这个人并不想杀她的,难道判断失误? 早知道不那么嘴贱了! 这样把自己作死了,多冤啊! 郑娴儿悔不当初。 但她竟然没有死。 短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微凉。 并没有留下血痕,可见是把钝刀,至少远远不能用“锋利”来形容。 劫后余生,郑娴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不是不怕死么?” “怕的。”郑娴儿诚实地道。 黑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短刀“唰”地插回鞘中。 完美地挽回了尊严。 看着老实了许多的郑娴儿,黑衣人骄傲地挺直了腰杆:“你安分在这儿待着吧,等我们拿到钱,自然会放你走!” “我们”这两个字又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他有同伙。 于是郑娴儿得出了一个不太美好的结论:我命休矣! 指望楼家出钱赎她,还不如指望天降陨星把这屋子砸了来得靠谱些! 外面的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郑娴儿心里盘算着:靠别人是没指望了,她得自救。 试了试手上的绳子——绑得还挺紧。 晚上并没有人送饭给她吃。郑娴儿只早上吃了点东西,这会儿早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熬到了二更天,她的肩膀已经疼得像折断了似的,两只手腕更是早已经磨破了,腕上的绳子仍然没有解开。 郑娴儿的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等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因为那声音实在太轻了,有点儿小心翼翼的感觉,所以郑娴儿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希望:莫非是来救她的? 当然她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她听到来人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阴沉沉的:“没出什么状况吧?” 正是先前那个黑衣人。 另外一个声音同样压低了,有些嘶哑:“老实着呢!一整晚都没动静——没有大叫大嚷,没要吃要喝,也没有拉屎撒尿!” 第一个人冷笑了一声,低低地道:“不能掉以轻心!姨太太吩咐过,这件事半点差错都不能出,不然咱们就等死吧!” 姨太太? 郑娴儿一惊。 她认识的可以被称作“姨太太”的人,只有一个。 竟然是她? 细想了想,安姨娘倒也确实有对付她的动机。 那女人原本就是一条蛰伏的毒蛇,这么久了,她也确实是该露一露头了! 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郑娴儿欲哭无泪。 门外,那黑衣人忽然又说道:“不行,那女人太老实了,多半有诈!开门,我进去看看!” 沉重的木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 郑娴儿慌忙装睡。 黑衣人不再掩藏自己的脚步声,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郑娴儿能感觉到他在她的身旁停留了好一会儿。 身边的空气似乎变得有点挤,好像有只黑熊在身边蹲着似的。 这种体验并不美好。 许久之后,那黑衣人似乎动了。 郑娴儿以为他要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腕上忽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 那人捏住了她的手腕。 耳边,是一声戏谑的笑:“三少奶奶是想逃跑么?这绳子打的是死结,解不开,很难过吧?” 郑娴儿没法再装睡,只得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那人忽然笑了:“你这眼神,真像一只被困在捕兽夹上的小兔子!” “你说谁是兔子?!”郑娴儿大为恼火。 黑衣人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出声:“就是像兔子啊,不然你以为你自己像什么?老虎吗?你看你这眼睛,圆溜溜的、黑漆漆的,就连生气的时候也有点像是在笑的……明明就是一只任人猎食的小兔子啊!” “拿开你的脏手!”郑娴儿恶心得直想吐。 黑衣人察觉到了她的厌恶,不怒反笑:“还以为这是在楼家,可以由得你作威作福?你现在,是我的猎物!” 说罢,他的手指非但不肯挪开,反而沿着郑娴儿的脸颊一路往下,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她颈下的衣扣。 “三少奶奶,怕不怕?”仍是戏谑的声音,却比先前更加暗沉。 郑娴儿竭力假装平静:“我要是死了,你的那五万两银子可就泡汤了!” 黑衣人俯下身来,贴在郑娴儿的耳边轻笑:“据我所知楼三奶奶惜命得很,断然舍不得咬舌自尽。而且——你也不是真的‘贞妇’吧?” 郑娴儿一时竟无言以对。 被人说中了,怎么办? 看样子这伙贼人竟是做过不少功课的,连她的性情和私事都知道! 有点儿绝望。 但郑娴儿不是个肯轻易认命的人。 趁着黑衣人贴在她耳边说话的工夫,她忽然张嘴咬住他蒙脸的黑布巾,猛然向旁边甩了一下头。 黑衣人愕然。再抬头时,郑娴儿已看到了他的脸。 陌生的、却有点儿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不年轻,倒也不算很老;不丑,但也称不上好看;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却也绝对称不上儒雅温和——总之就是扔在人群里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样子。 那黑衣人被郑娴儿偷袭了这一下子,显然已经动了怒。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双手忽然抓住郑娴儿的衣襟,用力一扯。 外袍上的缎带已经被扯开了,里衫上的盘扣也开了两颗,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来。 黑衣人的指甲划过郑娴儿的肩头,留下了三道清晰的红印子。 郑娴儿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肚上也没有明显的老茧。 不是个做粗活的。 没等她捕捉到更多的信息,黑衣人已将她的肩膀连同椅背一起抱住,俯身在她的肩上用力吮咬起来。 郑娴儿从心底生出一股无法抑止的厌恶之情,忍不住向后仰着身子,拼命挣扎。 黑衣人抬脚踩住乱晃的椅子,双手死死地钳住了郑娴儿的肩:“这么好的皮肉,生来就该是给男人吃的,当什么寡妇!你实话告诉我,你这身子给多少男人尝过了?” 郑娴儿闭目不语。 黑衣人捏住她的下巴,愉悦地笑了:“脸红?身上也红了!你该不会是——动情了吧?” 郑娴儿将眼睛睁开一半,又逃避似的马上闭紧了,咬住下唇飞快地摇了摇头。 典型的欲盖弥彰的表现。 对方玩味地一笑,声音比先前更沙哑了几分:“先前我还不信——楼家贞妇,竟果真是个人尽可夫的!” “我不是!”郑娴儿慌忙否认,眼中挤出两滴泪来。 黑衣人眯起眼睛,低头看着郑娴儿不安分地互相磨蹭着的两条腿。 她的脚踝是被绑在椅子腿上的,能移动的幅度实在有限。 可是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却是很明白的。 郑娴儿察觉到了黑衣人的目光,双腿慌忙停住不动,眼泪却像是开了闸似的涌了出来。 黑衣人仍旧低头凑到她的耳边,戏谑地道:“这样蹭,怕是解不了痒啊!楼三奶奶,要不要我帮你?” “你……你不要告诉别人!”郑娴儿哭道。 言外之意,竟是答应了。 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她绑在椅子上并不方便“办事”,这人要打她的主意,就一定要给她松绑! 她的反应大出意料之外,黑衣人竟然怔住了。 郑娴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她对自己勾引男人的本事还是挺有自信的,何况对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断没有肥肉送到嘴边却不肯吃的道理。 谁知,这次她竟失败了。 黑衣人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又俯下身来在她肩上啃了两口,然后——站起来跑了! 看着那两扇黑门关上之后,郑娴儿发了好一阵子呆。 这年头,连歹徒都不欺暗室了? 那也不对!要是真的正人君子,她这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肩膀又算是怎么回事? 郑娴儿很快想到了两种可能。 第一种:那人是个天阉,裆里没那个东西,或者虽然有但无用。 第二种:他有顾虑,不敢做到那一步。 这第二种可能性就很有趣了:什么样的顾虑,会让一个男人在本该色迷心窍的时候竟选择了落荒而逃? 若是真的亡命之徒,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反应! 门外隐隐有说话声响起。郑娴儿屏息凝神,听到了那黑衣人略显恼怒的声音:“别进去了!那荡妇不讲究,万一……咱们担不起!” 郑娴儿若有所思。 这几句话,似乎印证了她的第二种猜测? 担不起,说明这两人只是替别人办事的,而幕后黑手并没有允许他们乱来。 郑娴儿稍稍放心了几分。 连那件事都不敢做的人,恐怕也未必有胆量杀她! 这么说,真的只是为钱财了? 如果幕后那人真的是安姨娘…… 安姨娘那么胆小那么仁慈吗?连自己的亲孙子都能下毒手,却不敢当真毁她的清白? 这事儿还真是奇了怪了! 郑娴儿揣了一肚子的疑问,但眼下却并不是她胡思乱想的时候。 逃命要紧啊! 这都大半夜了,绳子至今没有解开,迷惑敌人的招数又行不通,难道当真要在这儿等死不成?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再也没有说话声响起,郑娴儿却也没有听见脚步声。 那歹人到底是不是还在外头守着呢? 郑娴儿没法估算时间,只好静下心来数自己的心跳,没一会儿却又数乱了。 她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便试探着用脚尖抵着地面,身子努力往后使劲,试图把自己挪到靠墙的位置去。 这个任务并不轻松。 这把椅子似乎是仿照太师椅的样式做的,虽然做工粗糙了些、用的也不是什么好木头,但架不住它够宽够大,更何况郑娴儿此时已经饿着肚子挣扎了大半夜,这会儿早已经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活下去,郑娴儿只能咬着牙忍着疼,一点一点地挣动着。 一刻钟、两刻钟……椅子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着,在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痕。 当然也有弄出声音的时候。郑娴儿起初很担忧,但外面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她也就渐渐地放了心。 手腕终于能碰到墙的时候,郑娴儿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湿透过几遍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看到了一点希望。 郑娴儿闭上眼睛,专心地在墙面上磨着腕上的绳子。 在先前的挣扎试探之中,她的手腕已经磨破了,此刻每动一下都是钻心刺骨的疼。 可她顾不上这些了。 幸好墙面并不光滑。郑娴儿试探着摸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便竭力靠近了那个地方,将手上的麻绳绷紧了,一下一下地磨着。 这项工作消耗的不止是她的体力,还有耐心、信念,以及希望。 幸好,成效还是会有的。 在千千万万次的疼痛之后,郑娴儿终于察觉到手上的麻绳松动了一些。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双手向两边分开—— 绳子终于断了。 郑娴儿靠在椅背上喘了好一会儿才攒足了力气,将已经疼得没有知觉的双臂挪到了前面。 断了的麻绳垂了下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磨掉的墙土和手腕上渗出来的血混在一起,和成了颜色奇怪的泥巴,把麻绳和郑娴儿的衣袖都粘在了一起。 “真他娘的遭罪!”郑娴儿咬牙骂了一声,捡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缎带,撕了一半草草地缠了缠手腕上的伤,然后重新系好衣扣,将剩下的半边缎带绑回了原处。 做完这些之后,她活动了一下胳膊,又贴在门边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在心里暗暗地估计了一下自己此时的处境。 留下,必死无疑。 逃跑,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哪怕逃跑不成,最多也不过是回来继续等死罢了。 郑娴儿将眼睛贴近门缝,算了算此刻的时间。 先前门缝里是有微微的亮光照进来的,应该是天上的星光。 但此刻从门缝里向外看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应当是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候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东方的天幕就会发亮。 不能再等了。 这房子没有窗户,要想出去,只有门口可以走。 郑娴儿试了一下,外面是锁着的。 这难不倒她。 郑娴儿弯下腰,双手抓住一扇门的下边用力提起,往旁边使了使劲,下门轴就从础石上的小窝里脱了出来。 再抓住另外一扇门,如法炮制。 两扇门同时晃了一晃,外面发出铁链撞击的声响,却没有人来问。 郑娴儿越发放大了胆,轮流搬着两扇门往础石的边缘挪动。 如此反复四五次之后,第一扇门的门轴终于从础石上滑了下去。 郑娴儿一时防备不及,那扇门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暗夜里,这声音恨不得能传出三条街去。 郑娴儿吓惨了,贴在墙边好久不敢动弹。 但,绑架她的歹徒始终没有出现。 郑娴儿定了定神,看见第一扇门的上门轴也已经脱离了原来的位置,便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扇已经歪斜的门抱了起来,挪出一道可容自己挤出去的缝隙。 成了! 站在门外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郑娴儿仍有些不敢相信。 竟然没有人在门外看守?这年头的绑匪这么不敬业吗? 多半是陷阱! 郑娴儿这样想着,一时不敢往院门那边走。 她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此处似乎是一片废弃的民宅,院墙颓圮得不成样子,从这一家都能看到尽头那一家院子里的荒草。 这对郑娴儿来说不是坏事。 她踩着坍塌在地上的碎泥砖跳到隔壁院子,发现院中的荒草长得很密,并没有被人踩过的痕迹。 所以歹人应该不在这边。 郑娴儿稍稍放心,却没有停下来。 逃命嘛,当然是离原来的屋子越远越好! 因此郑娴儿不假思索,又以同样的方式跳到了最西头的那一家。 同样的荒草遍地,仅剩的半扇房门惨兮兮地挂在门框上。 这一排房子,竟只有她先前所在的那一间是完整的。 郑娴儿没有着急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夜幕是她的掩护,但她此刻的体力并不适合逃命。 郑娴儿在荒草里翻找了一圈,找到几棵能吃的野菜,甩了甩土,硬着头皮塞进嘴里。 一边吃一边自嘲: 野菜不是没吃过,生吃倒还是头一遭。 而且还没有水洗。 看来人生果然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把能吃的野菜都吃完之后,郑娴儿捡了块石头碾碎了自己刚刚找到的一株大蓟草,敷在手腕上重新包扎了,这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该走了。 这所院子的大门是没有上锁的,郑娴儿踩着荒草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 迎面,却是两串火光映入眼帘。 郑娴儿本能地往门后一躲,随后才意识到那是有人持着火把向这边跑了过来。 看火把的数量,来人少说有十多个。 不会全是贼人的同伙吧? 郑娴儿躲在门后,心里大呼“完蛋”。 这么些人,一人一刀也能把她剁成肉酱了! 这下死定了! 第60章 宁可舍弃你的性命 火光渐近,郑娴儿紧绷着的心弦稍稍放松了几分。 原来那火光并不是直冲着她的方向来的。院外那片开阔的空地上道路蜿蜒,正对着的是最东边那一座院子的大门。 东起第二道门就是郑娴儿先前被囚禁的那座院子。 郑娴儿看见那一串火把鱼贯地进了东边第一座院子,耳边隐隐听到有人下令:“搜!” 火光照着那些人的肩膀和侧脸,郑娴儿忽然认出来了:那是县里官差的打扮! 官差,来这里搜查? 会是来救她的吗? 郑娴儿心中一喜,立时便要冲出门去。 但在抓住门框的那一瞬间,她又停住了。 见到了官差,她这条命一定是可以保住的。但是保住性命以后呢? 一个年轻的寡妇,被歹人绑走藏在废宅之中几乎一天一夜…… 再没有比这更难听的了。独身女子被人绑架,这种事说出去还不如“寡妇偷汉子”来得好听呢! 不能跟官差碰面! 但,官差很快就会搜到这里来的。 郑娴儿顾不上再犹豫,也顾不得猜测那伙歹人去了何处。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硬着头皮冲了出去。 右转,是一条狭窄的南北长巷,黑魆魆的不知通往何处。 郑娴儿贴着墙根飞快地向前跑着,再也顾不上理会什么乱石沟坎烂树枝。 当了大半年的少奶奶,这一夜她算是彻底被打回原形,重新变回了一个野生放养的民间丫头。 这就看出不缠脚的好处了。 要不是当年娘亲咬着牙流着泪把她的缠脚布解下来扔进灶坑,这会儿她就算逃出了那座院子,恐怕也只能找个墙角坐下来哭吧? 当年那件事的后续是,郑木匠狠狠地抽了他女人一顿锯梁子,差点打得她下不来床。也是从那以后,刘家巷多了一个撒着大脚丫子满街跑、常被人预言嫁不出去的丫头片子。 此时此刻,这个“嫁不出去的丫头片子”已经靠着她那双近七寸长的大脚翻山越岭,远远地逃离了那片荒废的民宅。 幸亏这件事不可能传出去,否则怕要气死一众“三寸金莲”们了。 郑娴儿不敢离大路太远,却又怕走在路上会被歹人撞见,因此途中只好傍着路边潜行,不免更添了几分辛苦。 天色早已经大亮了。 路上陆续开始有进城卖菜的农人经过,郑娴儿估摸着没有危险了,就走到路边拦住一辆牛车,给了那农人几个铜钱,搭便车进了城。 直接回楼家那是无异于找死的。郑娴儿进城之后就雇了一辆马车,直奔缀锦阁后门。 程掌柜看见她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当场吓得跳了起来:“东家这是怎么了?” 郑娴儿反身关上门,冲进房中瘫坐在地上:“别提了,差点把小命丢了!你先叫人给我烧些热水来,然后到铺子里给我拿套衣裳——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昨儿天黑之前就回来了,小心提点着下人不要说错了!” 程掌柜一一答应着,果然没多久就叫一个婆子提了热水送了进来。 郑娴儿在浴桶里躺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水凉透了才舍得出来。 换了干净的衣裳、又叫婆子拿来伤药包扎了手腕之后,郑娴儿终于得空叫来程掌柜,把昨天被绑的事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程掌柜听得心惊肉跳,怔了好一会儿才心有余悸地道:“也亏得是东家处变不惊,换了旁人怕是万万逃不出来——这真是老天保佑!” 郑娴儿并不觉得这是老天保佑。 分明是她自己保佑了她自己才对,关老天什么事? 程掌柜在猜那歹徒的背后之人,郑娴儿却忽然问道:“昨天楼家的马车停在院子里,有没有人靠近过?照料马匹的人是谁?” 程掌柜一惊:“东家疑心店里有内鬼?” 郑娴儿摇摇头:“说不好。我只是觉得不对——那马车早不坏晚不坏,偏在回程的时候、路上最偏僻的时候坏,要说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合了!你要说是因为那段路颠簸,难道还能比刘家巷那片地方的路更颠簸?” 程掌柜攥了攥拳头:“有没有内鬼,总要查过才知道!” 郑娴儿点点头:“这事就交给你了。楼家那边说不定已经吵嚷起来了,我得马上回去。” “东家请放心。”程掌柜立刻起身相送,并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楼家,宁萱堂。 楼夫人和两个儿媳妇坐在一处,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堂中一片愁云惨雾。 “太太,三少奶奶回来了!”珍儿惊喜的声音在廊下响了起来。 朱金蓝“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回来的?送她回来的人在哪里?” 郑娴儿自己掀帘子进来,笑道:“多谢二嫂挂怀。送我回来的是缀锦阁的丫鬟和伙计,我已经打发他们回去了。” 朱金蓝的目光停留在郑娴儿那身簇新的藕色锦绣长衣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胡氏凉凉地笑了一声:“还知道回来!” 郑娴儿敛衽向楼夫人行了礼,笑道:“昨日缀锦阁出了点急事,媳妇不得不留在那边处理,坏了府里的规矩,还望太太恕罪。” 楼夫人坐得挺直,盯着她问:“出了什么急事?你的丫头怎么回来说你被人劫走了?” “怎么会?”郑娴儿一脸惊愕。 楼夫人的眉头拧紧了:“燕儿,去落桐居叫小枝来!” 燕儿答应着去了,郑娴儿忽然又笑道:“想必是小枝那丫头糊涂了!昨日缀锦阁差一点出了人命,伙计过来接我的时候难免匆忙了些,哪里想到那蠢奴才会回来信口开河!” “差点出了人命?怎么回事?”楼夫人一惊。 郑娴儿坐了下来,笑道:“是一个伙计粗心掉进了后院的水井里,掌柜的怕惹官司才叫我回去的。说来也算那蠢材命大,昨晚天黑之前就已经没事了!” 朱金蓝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了回去:“弟妹下次遇到这种事可要交代清楚,别叫旁人为你提心吊胆!昨天小枝回来那么一说,府中众人都知道你被人劫走了,这一宿怕是没几个人睡得着!” 郑娴儿闻言,忙又起身告罪:“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若是累得老爷太太为我操心,我真是该死了!” 楼夫人摆摆手叫她坐下,叹道:“平安回来就好。你若再不回来,府里可要流言四起了!” 郑娴儿皱了皱眉,作疑惑不解状。 朱金蓝忙道:“这事倒也怨不得府里的人糊涂!弟妹,不是我说你,你那丫头她言之凿凿地说你被一个黑衣蒙面人掳到了马上,还打晕了——这种话传出去,旁人怎么能不多想?府里怎么会不流言四起?” 郑娴儿连称“惭愧”,无奈道:“那丫头确实是欠教训了!缀锦阁的伙计穿黑衣是不假,可是……蒙面?打晕我?也亏那蠢丫头敢说!她怎么不说贼人割了我的脑袋提着走了呢?” 旁边添茶的小丫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郑娴儿又起身向朱金蓝行了个礼:“旁人替我操心也罢了,二嫂还在小月子里,本该静养的,为我的事竟还惊动了你,我实在过意不去!” 朱金蓝忙笑着虚扶了她一下:“快别说这话!你回来就好了,先前麝香的事多亏你替我查明了真相,我这心里又惭愧又感激,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刚刚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还跟太太说呢,要真有什么人针对咱们府里,我宁愿替你出事……唉,不说这些了,没事就好!” 郑娴儿抬头笑道:“我在自己家的铺子里住着,当然不会有事。说起来,府里生出了这么大的误会,幸好没有人报官,否则这事情可就更难收拾了!” 朱金蓝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楼夫人叹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府里未曾报官,不是因为我们不担心你,而是……你若落到了贼人手里,名声必然受损。你的身份特殊,楼家宁可舍弃你的性命,也不能舍弃你的名声!” “太太放心,我都明白的。”郑娴儿唇角带笑,并未因为楼夫人的直白而生出什么芥蒂。 为怕楼夫人不信,她甚至又自己补充道:“这次虽然是误会,但万一将来真有落到贼人手中的时候,我必定立刻自戕,绝不会让自己和楼家名声受损。” “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了。”楼夫人欣慰地道。 这时小枝终于被燕儿带了进来。 一见郑娴儿,那傻丫头立刻哭着扑了过来:“你可算回来了……” 郑娴儿随手在她的头上拍了一把:“蠢丫头!你昨天回来是怎么胡说八道的?害得阖府上下为我提心吊胆!你还不快给太太奶奶们磕头赔罪呢!” “罢了,老身也累了,都散了吧!”楼夫人摆了摆手,站起身来。 妯娌三个闻言忙起身告辞。 胡氏一路都对郑娴儿不假辞色,走到廊下的时候却忽然顿住脚步,低声说了一句:“昨晚戌时,慎思园的宁婆子从后角门出去过。” 郑娴儿微微一怔,随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这段时间二房惹的事比较多,楼夫人曾亲口下令不许慎思园的奴才私自外出的。 有什么急事,竟逼得慎思园的管家婆子不得不在天黑之后急赶着出门呢? 回到落桐居之后,郑娴儿遣退了旁人,单向小枝命令道:“从昨天你回来之后一直到今天,府里都有什么动静,细跟我说一遍!” 小枝愧疚地低下了头:“我一直在担心你的安危,没顾得上理会旁人。我在宁萱堂外面跪了大半夜,太太始终不肯派人去报官,还压着不许府里的人议论;后来大奶奶派人把我接到了寄傲轩,劝我安静等着你的消息;天亮之后二奶奶去了宁萱堂安慰太太,又帮忙管束着府里的下人,所以一直到现在,府里并没有出太大的乱子。” 郑娴儿听她说完,忍不住追问道:“寒香斋呢?安姨娘那边有没有动静?” “寒香斋?”小枝皱眉,“安姨娘不是在禁足吗?寒香斋的奴才们当然也不能出门!” “这么说,是没有动静了。”郑娴儿若有所思。 小枝茫然地点了点头,却见郑娴儿已站了起来:“备马车,我要出府!” “奶奶还是别出去了,万一……”小枝心有余悸。 郑娴儿自然不会被她拦住。 她倒想在府里偷懒,可是总有人要惹是生非,她也不能一直任人宰割啊! 出府之后,郑娴儿又去了一趟缀锦阁,拿了两匹新进的蜀锦,直奔县衙而去。 黎县令听见说郑娴儿来访,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他虽然只见过郑娴儿一面,却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他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这不,一见面,郑娴儿便叫小枝把两匹蜀锦放到了旁边的小几上:“上次那桩案子,多亏了大人替我们做主,缀锦阁方能苟活至今。我一心想着来向大人道声谢,又怕大人公务繁忙……” 黎县令慌忙谦逊:“诶,为民父母,这本是分内之事,哪里当得起宜人一个‘谢’字?” 郑娴儿笑道:“大人的‘分内之事’于小百姓而言却是救命的大恩大德,我们缀锦阁上下感激不尽。伙计们一心想着来给大人磕头,还是我给拦住了。知道大人为官清廉,我们也不敢用黄白之物来玷污大人的清誉,这两匹料子还请大人收下,虽不值什么钱,拿去赏人也好。” 黎县令的目光在两匹蜀锦上转了转,笑容早已堆了满脸:“宜人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下官与楼先生也有多年的交情,先前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敢收宜人的谢礼!” 郑娴儿抿了抿唇角,作苦恼状:“大人若不收谢礼,那就是不把楼家当朋友了。今后我们楼家遇到麻烦,可再也不敢上门来劳烦大人了!” 黎县令听见有事求他办,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宜人何必见外?楼家的事就是我黎某的事,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郑娴儿立时扬起了笑脸。 黎县令没想到她立刻就有事要办,一时倒怔了一下,随后又很快恢复了笑容,伸手作了个“请讲”的手势。 郑娴儿轻敲桌面,笑道:“这几日缀锦阁正在停业整顿,半个月之后重新开业。我怕到时候门前出现推搡、踩踏的糟心事,所以想向大人借几位差爷用用,不知可否?” 说罢,没等黎县令表态,郑娴儿又补充道:“当然,事后的谢礼是不会少的。” 黎县令闻言立时眉开眼笑:“这等小事,提什么谢礼!横竖小兔崽子们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到时候就叫他们去帮宜人镇一镇场子,管保万无一失!” 郑娴儿笑道:“既如此,我们缀锦阁就先谢过大人了。” 黎县令笑眯眯地捋着山羊胡,显然十分愉快。 郑娴儿欠了欠身子似要告辞,迟疑了一下却又笑道:“大人说差爷们每天闲着,我可要替他们叫屈了。谁不知道咱们县里的爷们辛苦?我前儿还听人说,遇上差事急的时候,半夜出门捉贼都是常有的事呢!” “别提了,”黎县令忍不住皱了皱眉,“半夜捉贼,能捉到什么东西?远的不说,就说昨天晚上吧——衙门里十来个小兔崽子被人牵到城外荒山野地里去遛了一圈,连一根贼毛也没捉到!” “怎么会?!”郑娴儿瞪大眼睛,表示不信。 黎县令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多谈。 郑娴儿却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必是贼人听见风声,提前逃跑了?总不能是有人耍着差爷们玩吧?给衙门里报信的人是谁?” 黎县令虽不愿说,看在那两匹蜀锦的份上也得忍耐几分:“朱师爷打听到的消息,总不会是空穴来风。昨夜虽没抓到贼,那荒村里倒确实发现了贼人躲藏过的痕迹,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原来是这样!”郑娴儿感叹地赞了一声。 算是明白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县衙里的朱师爷,似乎就是朱金蓝的叔父? 如此说来,把官差引到荒村去救她的人是朱金蓝无疑了! 至于此举是善意还是恶意,还用问吗? 郑娴儿走出县衙,心里豁然开朗。 难怪昨晚会觉得那歹徒似曾相识——那人的眉眼,分明与朱金蓝有着三四分相似! 幸亏她没有轻易信了那歹人的话,糊里糊涂地把账算到安姨娘的头上去! 朱金蓝这一招倒是玩得不错:先绑了她,然后引官差去救她出来,这么来来回回一折腾,她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当然楼家也许会为了名声而请求黎县令保密,如此一来就是欠了黎县令和朱师爷一个大人情,到那时楼家上下还不是由着她朱金蓝为所欲为? 更不用说还可以顺手阴一把安姨娘…… 郑娴儿把事情连到一起想了想,果然严丝合缝,并无不妥。 如此一来,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逃走的时候并没有歹徒在门外守着了。 由官差亲眼见证她衣衫凌乱地被绑在那样荒僻的地方,这一计就算成了。假扮歹徒的朱家人当然不会留在那里等着官差来捉! 此计,甚妙啊! 郑娴儿假设了一下:如果她没有磨断绳子自己逃出来,此时此刻恐怕已经百口莫辩了吧? 走出县衙大门的时候,郑娴儿的脸色已恢复了平静。 程掌柜办事的效率很高。郑娴儿刚回到马车上,便有缀锦阁伙计来报,说是内鬼已经找到了。 郑娴儿叫人把那“内鬼”带到了面前,见是个并不起眼的小伙计,心里倒也没觉得意外。 那小伙计瑟瑟地跪着,低头不语。 郑娴儿笑了:“好歹也是男孩子,敢作敢当不知道吗?” 小伙计抬起头来,怯怯地道:“小的一时鬼迷心窍,求东家饶命!” “鬼迷心窍?我看是财迷心窍吧?”郑娴儿眯起眼睛问。 小伙计低头不语。 程掌柜冷笑道:“财迷心窍是财迷心窍,就是眼皮子实在浅了点!为了个价值不过百两的普通镯子出卖东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没见过世面呢!” 小伙计无言可辩,只好不住磕头。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问:“是楼家二房的哪个奴才来跟你接头的?” “东家知道了?”小伙计大惊。 郑娴儿“啪”地一拍桌子:“我问的是你!” 小伙计忙磕头,急道:“不是丫头,楼二爷房里的一位姑娘!她说事成之后还有小人的好处,所以……” “房里人?谁呢?”郑娴儿皱眉。 楼闿的通房丫头不要太多,一时倒猜不出是哪一个。 又不能带着这个伙计到慎思园去认人! 郑娴儿细想了一阵,忽然又释然地笑了:管她是哪个丫头呢,只要知道是朱氏指使的不就行了? 大不了到时候全都拖出来,一个一个审! 郑娴儿摆了摆手,表示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于是程掌柜叫人把那小伙计拖起来,冷声道:“凡伙计冒犯东家的,照规矩打死不论,何况你想谋害的是东家的性命!你有什么话,先叫人记下来吧,免得待会儿死了,报丧的没有话跟你家里人说!” “东家饶命!”小伙计吓得颤个不住。 郑娴儿皱眉,冷笑道:“这会儿我还有命,所以你求我饶命;若我被你害死了,我又该去求谁饶命?程掌柜,把他带回去,当着众伙计的面打他四十板子,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老天肯不肯收他吧!” 程掌柜答应了,见那伙计还在发抖,忍不住抬脚踹在了他的背上:“东家这是格外开恩了你知不知道?不然就凭你这罪,打你八十板子都不多!” 小伙计只顾磕头,程掌柜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扔给他:“这是你当年到店里来做伙计的时候签的契约,我已经把你做的事写上去了。照咱们这行的规矩,这东西会在全城的商户之中传一遍,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后果!” 小伙计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他以后几乎不可能在任何一家商铺里得到养家糊口的机会了。 郑娴儿看着小伙计惨戚戚的模样,心下有些恻然,却并不怜悯他。 这世道,各人顾个人的命,哪有怜悯叛徒的道理? 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也是时候回府去会会她那位好二嫂了! 第61章 三桩冤案从头讲 楼府之中,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十余天。 郑娴儿一向敢想敢做,是个不囿于常规的。府里的杂事虽多,她倒靠着自己的一套处事办法撑了下来,渐渐地把府里大多数管事婆子的心收服了。 这几日朱金蓝的身子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开始时常到宁萱堂来陪楼夫人说话聊天。 长房长孙铮哥儿比先前壮实了许多,胡氏也常常带着他一起来楼夫人的面前逗趣。于是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冷,楼府里面的气氛倒是越来越其乐融融了。 楼夫人把这些变化归功于郑娴儿治家有道,这段时日对她倒是越来越和蔼了。 这一日,宁萱堂中又是热闹非凡,连慎思园的两个通房丫头都跟着朱金蓝来了。 郑娴儿被几个婆子绊住,来得迟了些。一进门看见满屋子的人,她立时就笑了:“往日太太只怨府里冷清,如今恐怕倒要抱怨太热闹了吧?” 楼夫人看着她,笑道:“你不来的时候正好,你来了就太吵了——你一个人至少抵得上五个!” 郑娴儿委屈地扁了扁嘴巴:“我哪有那么吵!” “有的!”胡氏与朱金蓝齐齐笑道。 郑娴儿气呼呼地坐了下来,抢了铮哥儿面前盘子里的一块糕点吃了,立刻又换上笑容:“吵一点才好呢,太太先前不是说府里热热闹闹的人气旺吗?人气旺,才能家事旺!今儿既然人来得这么齐,不如干脆再齐一点好了!” 朱金蓝向四下环顾了一圈,笑道:“已经够齐了,再也不能更齐了!” “未必!”郑娴儿昂首一笑,招来小枝低声吩咐了几句。 于是,短短一刻钟过后,楼老爷子、安姨娘、陈景真还有慎思园剩下的几个通房丫头都来了。 让郑娴儿有些意外的是,楼闵、楼闿两兄弟竟也一前一后地跟在丫头们的身后走了进来。 这是——都到齐了?! 除了远在京城的楼阙之外,府里的主子、半主子和得脸的奴才们竟然全都到了! 郑娴儿看见满屋子亮闪闪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紧张。 上一次人这么齐,还是在她被拉到祠堂装棺活埋的时候呢! 朱金蓝见气氛不对,忙笑道:“今日不年不节的,弟妹特特儿地叫人把大家都请来,到底是什么缘故?莫非是要献宝不成?” 这是明摆着要看好戏了。 她却不知郑娴儿今日正是有备而来! 这会儿被朱金蓝当面问着,郑娴儿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正如二嫂所说,今日特地请老爷和两位兄长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请阖府上下见证。” “什么事?”楼老爷子有些不耐烦。 楼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脸色不善。 楼老爷子有些莫名其妙,旁人心里却都已了然:安姨娘还在禁足受罚期间,楼老爷子却是同她一起过来的,这其中的猫腻还用说吗? 在楼夫人的眼里,这安姨娘虽也上了年纪,却仍是一只老狐狸精,怎么看怎么讨厌! 此时此刻,一向对楼夫人颇为亲近的郑娴儿却不顾众人的眼光,起身向安姨娘庄庄重重地行了大礼:“媳妇先前曾受过天大的冤屈,若非姨娘肯说出真相,媳妇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设毒计害我的人是谁。请姨娘受我一拜!” 安姨娘从楼老爷子的身后走了出来,弯腰扶起郑娴儿,叹了口气:“我这么晚才肯说出来,三少奶奶不责罚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怎么回事?什么冤屈?”楼夫人拧紧了眉头,显然十分不悦。 安姨娘站在堂中,面对着无数道或审视或好奇的目光,并无半分怯意:“三少奶奶说的是数月前她自己被人捉奸在床、险些被装棺活埋的那件事——三少奶奶是冤枉的。” “老爷早已说过,那件事不许再提了!”楼夫人黑脸怒道。 安姨娘仍然直直地站着,并不退缩:“当时老爷说不许再提,是因为已经相信了三少奶奶与阿祥有染,只为怜惜三少奶奶这条命才打算不了了之。如今既然有机会证明三少奶奶无辜,为什么仍旧不能提?” 楼夫人气得脸色一黑,最终还是只得沉声道:“你说!” 安姨娘敛衽行了个礼,不慌不忙地道:“谢太太宽容。当日之事,其实是二少奶奶收买了落桐居的婢女桂香和大少爷身边的小厮阿祥,合谋设计的一场好戏!桂香给三少奶奶下药并且放了阿祥进门,然后由二少奶奶身边的丫头引着太太和大少奶奶去落桐居捉奸……此计并不复杂,太太一想便知真假!” “一派胡言!”朱金蓝气冲冲地站了出来:“姨娘,我一向敬重你,你为何要这样胡言乱语诬陷我?如今阿祥已死,他姐姐也已经出府不知所踪,你空口无凭提起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缘故!你杀了我的儿子还不够,还想要杀死我吗!” 郑娴儿微微一笑,起身回到原处坐了下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祥的姐姐是安姨娘身边的丫鬟?那丫头已经出府是不假,可是二嫂如何知道她早已不知所踪呢?” “你不可能找到……”朱金蓝脸色一变,话说到一半又慌忙咽了下去。 郑娴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二嫂对那丫头的去向,关心得很呐!” 安姨娘冷笑道:“她自己亏心,当然要关心!她却不知道,那丫头出府之前在我这儿留了话——阿祥必定是二奶奶派人推进河去的,若是哪一日她自己也惨遭不测,那必定是慎思园的人下的手!为了防止自己死得不明不白,那丫头留了一个荷包给我,我想请二少奶奶看看是不是认识?” 说罢,她果真从腰间摸出一只看似普普通通的荷包来。 朱金蓝忙抢上来接过,随手打开,脸色不禁一变。 荷包里叮叮当当地掉出来的,正是她当初为了取信于阿祥而陆续赠给他的几件小首饰。这些东西是她嫁妆里拿出来的,抵赖不得。 本来,做这种事情最忌讳留下证据,无奈寄傲轩的奴才都是大少爷教出来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小心谨慎。就是这个最好说话的阿祥,若不是几次三番得到朱金蓝的保证,他也绝不会轻易答应这种有风险的事! 事成之后,朱金蓝最终还是毁约杀死了阿祥,而她当初拿出去给阿祥做定心丸的几件首饰,最终还是被摆到了楼夫人的面前。 朱金蓝心中一阵无力,此时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一向不曾清点嫁妆,是哪个刁奴偷了我的东西拿来栽赃陷害于我!” “是不是陷害,二少奶奶自己心里有数。”安姨娘稳稳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依旧回到楼老爷子的身后站着了。 楼老爷子和楼夫人都有些迟疑。 安姨娘的这番话似乎颇有来由,这证物也还算有分量。但仅凭这些就要推翻一桩已经被压下许久的案子,又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如果郑娴儿此时出来哭一番、卖卖惨,也并非没有沉冤昭雪的可能。 楼夫人不想被安姨娘出尽风头,便爱怜地牵起了郑娴儿的手,擦泪道:“难怪你先前一直喊冤,直到最后都不肯认罪……难为你,受了这么大的冤屈,还肯把我们当一家人待……” “郑氏,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陷害我!”朱金蓝起身向郑娴儿扑了过来,歇斯底里似的。 自有婆子冲过来拉住她,郑娴儿并不怕。 此时堂中众人反映各异,有些乱了起来。郑娴儿向楼夫人笑了笑:“多谢太太信我。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桩冤屈,请太太允许我一并说完。” “麝香那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楼夫人不解。 郑娴儿笑道:“不是那一件。此事我有另外一位证人,请太太准许她开口说话。” 楼夫人向堂中众人扫视了一圈,忽然意味莫名地笑了笑:“看来你今日是有备而来啊?说吧!” 郑娴儿没有辩驳,微微一笑便低下了头。 朱金蓝的身后却走出一个打扮得楚楚动人的丫头,面向楼夫人跪了下来:“奴婢要替三少奶奶伸冤,更要替先前的玉珠姐姐伸冤!” “彩凤,你疯了!”朱金蓝大惊失色。 同样脸色大变的是二少爷楼闿。他忍不住站了起来:“你出来凑什么热闹?玉珠有什么冤情?” 这位二少爷倒是个多情的种子,眼前的彩凤和先前被卖掉的玉珠都是他的爱妾,也难怪他着急了。 彩凤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有几分怯意,目光却很坚定:“先前铮哥儿生病的事,另有隐情!当时那条围涎其实是奴婢亲手缝制的,里面的脏棉絮是奶奶叫外面的小厮带进来的,本意是要害死铮哥儿嫁祸三少奶奶——那围涎正面绣了花草的料子是桂香从落桐居偷来的!” “此事可真?!”楼老爷子已气得脸色发青。 彩凤叩首哭道:“这件事,奴婢自己也是帮凶!要不是千真万确,奴婢何苦把事情揭出来,平白来认下这谋害主子的大罪!当时从外面带脏棉絮进来的小厮是二门上的福儿,老爷太太可以传他来对质!” “叫上来!”楼老爷子怒道。 没过多久,福儿就被人带着,缩头缩脑地进来了。 楼老爷子亲自问了一遍,没等怎么吓唬他,那小子就招了。 朱金蓝被两个婆子拽着,指着郑娴儿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了陷害我,你真是煞费苦心呐!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正是你自己一口咬定说那围涎是桐君姑娘的针线!我记得那天你跟五公子一唱一和,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怎么这么快就要自己打脸,承认那是你自己的针线了?拜托你编谎话也要编得圆一点好吗!” 郑娴儿起身,走到彩凤的身边跪了下来:“当日之事,五公子没有说谎,我更没有说谎,只是情急之下对太太有所隐瞒,媳妇愿意认罪。” “没说谎,却有所隐瞒?怎么回事?”楼夫人不解。 郑娴儿昂首道:“当时媳妇已认出了自己的针线,也猜到了二嫂是要嫁祸给我。原本不该瞒着太太的,只是那时我若说了实话,只怕就结结实实地被栽上谋害铮哥儿的罪名了!媳妇是死过一次的人,特别惜命,请太太恕罪。” 楼夫人被她这番乱七八糟的话给气笑了,好半天才又追问道:“桐君姑娘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串通了阙儿帮你说谎?” 郑娴儿抿嘴笑道:“五公子才不会帮我说谎!他之所以附和了我的话,是因为我也没有说谎——那刺绣确实是桐君姑娘的针线!” 朱金蓝大声冷笑,一脸不屑。 郑娴儿低头一笑,又补充道:“因为所谓的‘桐君姑娘’,就是我本人!此事缀锦阁中人尽皆知,老爷太太若不信,尽可叫人来问。” “你?!”楼夫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郑娴儿笑道:“针线上的事,媳妇自认还是经得起考验的。那《百寿图》太太先前已看过了,您不是也说绣得不错嘛!” “岂止‘不错’!”楼老爷子叹道:“《百寿图》送进宫去之后,皇上十分赞赏,已叫人在御书房偏殿里挂起来了!” “竟有这事?!”楼夫人大喜过望。 说起喜事,楼老爷子的脸色也便缓和了下来:“不错。皇上为此龙颜大悦,特地赏下了不少东西来给咱们府里。此事在京城里已经传遍了。” 乍闻这个消息,就连一向沉稳冷静的楼闵也不由得喜形于色:“这是大喜事啊,父亲怎么不早说?” 楼老爷子摆摆手,笑道:“还不是时候。为父是今早收到了京城里的飞鸽传书才知道的,圣旨走得慢,总得有七八天才能下来,为父原想着接赏赐的时候再说给你们知道也不迟。”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淡了先前紧张的气氛,除了慎思园的人之外,旁人尽皆喜形于色。 郑娴儿自己倒是无所谓,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所以,毒害铮哥儿的那桩案子,媳妇是靠欺瞒太太才得以脱身的,虽然有罪但也不无冤屈,请太太做主!” “好了,”楼夫人心情甚好,“我和老爷替你做主就是!” 说罢,她便亲手拉起郑娴儿叫她回原处坐下,招手叫来管事婆子便要发落朱金蓝。 郑娴儿却再一次开口打断了她的安排:“太太莫急,今日媳妇还有第三件事。” “第三件?!”众人已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郑娴儿抬头向众人环视一圈,把出奇安静的陈景真和几个不重要的丫鬟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才不慌不忙地道:“正是。这第三件事是——前些日子我被人绑架之事,正是二嫂一手所为!” 楼夫人大惊失色:“什么?绑架?你不是说……” 郑娴儿又要站起身,楼夫人忙按住了她的手:“坐着说吧!” 郑娴儿低头应了声“是”,再抬头时已是满脸哀戚:“那天,是我骗了太太……其实那一夜我确实是被人劫走了,掳到城郊一个荒村里,绑了整整一夜……” 她挽起自己的袖口,露出两只伤痕未愈的手腕:“当时我被反绑在椅子上,费了整整一夜工夫才磨断麻绳逃出来!当时这手腕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可是媳妇仍然庆幸——若是媳妇晚逃走半个时辰,这件事就会传得人尽皆知了!” 楼夫人摩挲着她腕上的疤痕,已经完全相信了她的话。 “你……就是用这样的手,绣完那幅《百寿图》的?”楼夫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郑娴儿努力翘起唇角,笑着:“万寿节的礼,自然不敢马虎。太太不必为我担心,一直用的是最好的药,如今都好了。” 朱金蓝扶着柱子站定,大笑起来:“你被人掳走,失了清白,这种事也赖到我的头上?” “某些人的嘴巴还是放干净点吧!”胡氏抱着铮哥儿,冷笑出声。 朱金蓝冷笑道:“不干净么?我的嘴巴是不干净,可某些人的身子难道就干净了?既是被人掳走,又怎么会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还不是用那人尽可夫的身子买通了贼人!直说被人劫色就完了,什么‘绑架’不‘绑架’!” “郑氏,可有此事?”楼老爷子的眉头又一次拧紧了。 郑娴儿摇了摇头,仍然看着朱金蓝:“二嫂可以不了解我,却不会不了解您自家兄长吧?朱大公子有没有胆量玷辱我,您心里没数吗?” “你说什么?!”朱金蓝的脸色立时就白了。 郑娴儿笑吟吟地看着她:“我说错了?难道那夜假扮劫匪的不是您的长兄?” “这又是怎么回事?”楼夫人攥紧了郑娴儿的手。 郑娴儿冷笑道:“二嫂先是让自己屋里的人买通了我缀锦阁的伙计破坏掉我的马车;然后让自己的兄长假扮劫匪把我绑到城外荒村,甚至故意撕破我的衣裳、捏青我的肩膀营造我已受辱的假象;‘绑匪’在此期间故意低声交谈,让我误以为幕后主使之人是安姨娘;之后‘绑匪’功成身退,您在县衙做师爷的叔父谎称捉贼,带着一帮官差到荒村去把我搜出来,于是我被绑受辱的消息就会一夜之间传遍全城!——二嫂,我说得对不对?” “你……你可真会编!”朱金蓝脸色煞白,犹自咬紧牙关不肯认账。 郑娴儿向地上跪着的彩凤点了点头,那丫头便昂首说道:“三少奶奶说得一点也不错!当时正是我奉奶奶的命令去缀锦阁收买伙计的,我亲眼看着那伙计把马车的车轴弄坏了!奶奶派去朱家送信的是宁婆子,老爷太太可以命她对质!” 没等楼夫人开口问,宁婆子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是真的?”楼老爷子黑着脸问。 宁婆子一边磕头一边说道:“三少奶奶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们奶奶派我回去找我们家大少爷二少爷,让他们帮忙拐走三少奶奶一夜,最好毁掉她的清白……我们家大少爷说那是杀头的罪,不愿意答应,奶奶还生了老大一场气,最后说定了只是做做样子,我们大少爷才肯答应的!” 她是朱家陪嫁来的人,所谓的“大少爷”自然就是朱大公子了。 等宁婆子说完,在场众人俱已是义愤填膺。 楼家现在的荣耀都在那座牌坊上,朱金蓝此举,明摆着是要为了一己私利,毁掉整个楼家! 见朱金蓝还有垂死挣扎的意思,郑娴儿又“好心”地补充道:“二嫂若还要说我是在编故事陷害你,咱们就只好告到县衙、告到府衙,请朱大公子朱二公子和县衙里的朱师爷都到公堂上对一对,看看到底是我在说谎,还是你朱金蓝丧心病狂!” 朱金蓝颓然坐倒,连连摇头:“你在说谎,那些都不是真的……” 人群之中,金珠越众而出,走到朱金蓝的面前跪了下来:“奶奶,事到如今,咱们就都招了吧!” “你说什么?!”朱金蓝的眼睛立时红了。 金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奶奶,三奶奶都已经知道了,老爷太太也信了,咱们瞒不过了!再嘴硬下去,若是把您先前给三少爷下毒的事带出来……” “你说什么?!”这一次霍然站起的是楼老爷子本人。 金珠脸色一变,忙跪伏在地上:“奴婢……奴婢愿揭发二少奶奶下毒谋害三少爷一事!当时三少爷只是偶感风寒,原本不至于就死了,是我们奶奶给他的药里添了旁的东西——当时我们奶奶才嫁过来没多久,没有人会疑心到她的头上……” “够了!”楼老爷子拍桌打断了金珠的话:“把朱氏这个贱妇的嘴堵住,即刻拖到祠堂乱棍打死!” 朱金蓝嘶吼着向郑娴儿扑了过来,但还没等她冲到近前,早已有几个健壮的仆妇冲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脚,堵住了她的嘴。 拖走了。 堂中人人震悚,立时静了下来。 楼老爷子重重地挥了一下手:“此等毒妇死有余辜,谁也不许替她求情!慎思园中一众奴婢尽皆交牙婆发卖,此事由郑氏全权处理!——现在,召集府中上下所有人随我一起去祠堂,观刑!” 第62章 寡妇开店,不吉利! 这一次楼老爷子是动了真怒,无人敢劝。朱金蓝终于成了楼家迁居桑榆县以来第一个死在祠堂里的女人。 三个月前她亲自带人帮郑娴儿挑选的那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最终竟是由她自己睡了进去。 金珠、彩凤、福儿等人功不抵过,又担上了背叛主子的恶名,虽有郑娴儿求情,最终也还是逃不了被发卖的命运。 虽然结局并不美好,他们几人出府之前却还是特地来见了郑娴儿,千恩万谢。 只因郑娴儿早已替她们安顿了家人:为奴的脱了奴籍,贫穷的赏了银钱,生病的请了大夫,年幼的进了学堂……此时便是为郑娴儿死了,这几个人也是甘心的。 郑娴儿欣慰地看着一大群丫鬟小厮婆子们被牙婆带走,心里十分舒爽。 总算她这几天的辛苦没有白费! 由于楼老爷子发了话,慎思园的奴才已经被卖了个干干净净,连楼闿的那几个通房丫头都没能幸免。 新来的人都是郑娴儿亲自去挑来的。丫鬟婆子小厮加起来总有十六七人,个个老实稳重,放在院子里使唤是最好不过的了。 楼闿嘴上千恩万谢,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这新来的大大小小七八个丫鬟,竟没有一个特别漂亮的! 他有心再收几个通房,看着这些面孔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啊! 万般失落之下,楼闿看着陈景真那张越来越冰冷的脸,忽然觉得格外顺眼起来。 于是,朱金蓝死后的当天夜里,楼闿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陈景真的房间。 什么?陈四小姐不愿意? 慎思园的新奴才们正愁没机会在主子面前立功呢!在慎思园二爷就是天,谁会管一个妾侍愿意不愿意! 于是,新的一天,慎思园里又传出了女人哭闹的声音。 郑娴儿坐在寒香斋的暖阁里,不客气地摧残着桌上的那盆绿菊:“我真不知道陈四小姐是怎么想的!我给了她这么好一个机会,她非但不肯好好笼络住二公子,反倒还把人往外推!” “她?烂泥扶不上墙罢了!”安姨娘冷笑着,一脸不屑。 郑娴儿笑笑,对她的态度并不意外:“陈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你真的不打算考虑一下这个儿媳妇?” 安姨娘掀开茶壶的盖子看了看,见颜色好了,就抬起手来优雅地斟了一碗捧到郑娴儿的面前。 面上仍是嘲讽的笑容:“陈景真比朱氏更不成器,我连朱氏都容不下,又怎么会容得下她!” 郑娴儿闲闲地笑问:“那么姨娘中意谁家的姑娘呢?” 安姨娘自己斟了碗茶喝着,笑道:“你也别趣我。闿儿的身份和名声我都有数,他第一次娶亲都只能娶到朱氏这种无才无德的庶女,如今续弦还能找到什么好的不成?” 郑娴儿摇头轻笑:“话虽这么说,难道就当真随便找一个?这可不符合姨娘的性子!” “哦?我是什么性子?”安姨娘饶有兴致地问。 郑娴儿想了想,认真地道:“清醒明智,能屈能伸,狠辣果决!” 说她清醒明智,是因为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现状和目标;说她能屈能伸,是因为她这二三十年在楼夫人面前做小伏低;说她狠辣果决,当然是因为她对自己未出世的亲孙子都下得了手! 得到这样的评价,安姨娘也不恼:“同样的评价,用在你自己的身上也完全可以啊!” 郑娴儿笑了。 安姨娘却叹了口气:“哪有当祖母的会愿意害自己的孙子呢?朱氏那个孩子——大夫早已说过是注定保不住的,与其让她自己留着害人,倒不如我亲手送他一程!” 郑娴儿点点头表示了解,然后便看见胡氏抱着铮哥儿走了进来:“韩家那边已经答应了,说是日子随咱们定,一切从简就好。” “好,正合我意!”安姨娘喜形于色。 郑娴儿有些发愣:“二公子的婚事?这么快?” 安姨娘笑而不语。 郑娴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寒。 朱金蓝还没有下葬,这边楼闿的续弦已经准备好了? 安姨娘的心,够冷! 仿佛猜到了郑娴儿的心思一般,安姨娘起身往她的茶碗里添了些茶,笑道:“你想什么呢?我就是再怎么着急,也不可能一天时间就找到了可心的儿媳妇!这次的新人你也是认识的,等她进了门你就知道了。” “我也认识?”郑娴儿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安姨娘却故意卖关子,再不肯跟她细说,只解释道:“朱氏嫁进来这两三年,暗中不知生出了多少风浪。你大嫂一再忍让,也是吃尽苦头才保住了铮儿的性命。我将来是要靠着儿子孙子过日子的,哪能由得她在我眼皮底下任性胡来!” 这番话倒是说得在情在理。 郑娴儿想起金珠揭发的最后一桩事,也有些不寒而栗。 两年前朱氏刚刚嫁进门来,就有胆子对嫡出的三少爷下手,以后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幸好楼阙一直在外游历,否则只怕也难保不会遭了她的毒手! 府中怎么能有这样的一条毒蛇呢?她死得实在是太晚了! 离开寒香斋以后,郑娴儿仍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平静下来。 这种后怕的情绪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回到落桐居歇下。 初冬的夜里已经很冷。郑娴儿抱着冰凉的被子,心里百转千回。 她自己也知道“后怕”是无用而且无必要的,但…… 总是免不了为那个人担忧。 已经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再过两三天就是万寿节,此时京城里一定热闹非凡,他会不会乐不思蜀? 郑娴儿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做怨妇的潜质,但这些日子越来越深的思念已经容不得她再自欺欺人了。 可是,怎么会呢? 当初不过是想找个顺眼的男人排遣一下寂寞,怎么会那么轻易地陷了进去? 这实在是一个很糟糕的兆头。 她的身份、她的处境,都不允许她把这件事情搞得太认真,可是…… 等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她已经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对于将来,郑娴儿完全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此时此刻,她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将来的下场会有多悲惨了! 可是即便如此,郑娴儿仍然没有生出退缩的念头。 至少在那个悲惨的“将来”之前,她要过得非常恣意才算不亏,不是吗? 床头有个暗格,郑娴儿随手打开,脸上立时便热了起来。 那里面放着的,是楼阙出门那天给她留下的东西。 这些日子她已经看过很多很多遍,根本不需要拿出来,她已能在眼前重现出那些东西的每一个细节。 每想一遍,身上的燥热便添一分。 与之相对的,却是心里愈演愈烈的空虚。 因为这个缘故,她这段时日竟没能睡过一个好觉。 辗转反侧时,眼前心里尽是他。 梦中更不用说,尽是他的影子。 郑娴儿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守寡的女人都像她一样。若真是如此,倒也确实值得人敬重感佩了。 毕竟,这滋味实在太难熬啊! 就像中毒一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痒,好像整个人都空了,又像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痛苦难当,却又欲罢不能。 不知旁人是如何忍下这种煎熬的呢? 郑娴儿想不通,又不能找人去问,心里实在苦不堪言。 记得昔年在枕香楼时,那恶人曾经对她说过:那种滋味,一旦尝过了,就一辈子都放不下。 可是—— 郑娴儿闭上眼睛,将先前那个念头赶出了脑海。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放不下的。最初的那大半年,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她放不下的,到底是那种滋味,还是——那个人?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萦绕心头的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 一度门可罗雀的缀锦阁,在停业整修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重新营业的日子。 门口贴着两张布告,材料用的是上好的素绢,裁剪成衣裳的样式,上面用醒目的彩墨写着平价锦缎首饰和开业优惠的消息,引得无数人驻足观看。 门口维持秩序的,竟是二十多名精神抖擞的官差。一向高高在上的他们,今日竟全都笑脸迎人,惹得许多人暗暗嘀咕:该不会是缀锦阁的伙计们胆大包天,穿了官差的衣服来骗人吧? 当然,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因为官差的缘故,来往的行人不知不觉地对缀锦阁生出了几分敬畏。 郑娴儿从后堂出来,隔着一道珠帘看着外面的盛况,莞尔一笑。 今日她穿了一袭素白绉纱长裙,外面罩着一件竹青色褙子,写意的玉兰花刺绣点缀在衣角、肩头,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清雅脱俗。 “东家,您来了!”程掌柜看见她,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郑娴儿点点头,迎着人群走了过去:“说过多少次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好。” 程掌柜大笑:“‘桐君姑娘’这个名字叫了三四年了,顺口是顺口、亲切也亲切,但怎么说也比不上‘东家’两个字来得亲近不是?再说,您如今已是楼家的少奶奶,我们若是一直喊您‘桐君姑娘’,只怕楼家的老爷太太会着恼!”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偏有一车子话等着我!” 此时门口正有两位贵妇带着自家女儿在看热闹,恰巧一字不漏地将这番对话听了过去。 其中一个女子忍不住转过来,惊愕地看着郑娴儿:“这不是楼三奶奶?传说您是这缀锦阁的新主人,竟是真的了?” 郑娴儿认出来人,脸上立刻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林大小姐?你怎么来了?快进快进,这里吵闹得很,咱们直接上二楼去吧!” 林大小姐笑嘻嘻地拉了旁边一个妇人过来,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娘!旁边那是我姨母和我表妹!” 郑娴儿从从容容地见了礼,笑道:“转眼也有两个月没看见林大小姐了,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见,可见我这缀锦阁是开对了!” 林大小姐笑道:“兰园雅集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次,你见不着我难道还是我的错吗?分明是你自己清高,瞧不上我们这些野丫头吧?” “冤枉冤枉!”郑娴儿大笑,“我心里倒是想去呢,可我婆婆总说我不识趣,说你们是小姑娘家聚在一起热闹的,我一个寡妇何苦去扫你们的兴!” “嘁,她倒还记得自己是个寡妇!”旁边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嘲讽了一句。 郑娴儿看那人衣着普通,知道不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小姐,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林大小姐倒想替她打抱不平,让郑娴儿一把给拉了回来:“罢了,嘴长在人家身上,让她说去!” 说了这一会儿,林大娘子终于插上了话:“这位就是楼家三奶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个标致人物!” 郑娴儿大大方方地见了礼,又笑道:“夫人就别谬赞我了,我生得再标致也没人给我说媒来,倒还不如不标致的好!” 林家母女闻言齐齐大笑。 林大小姐的姨母在旁边看了郑娴儿好一阵子,忽然开口问道:“楼三奶奶身上这缎子,不正是上次鲁四娘子买的那种?” 郑娴儿随手扯了扯衣袖,笑道:“明夫人好眼光!这正是鲁四娘子穿了险些丧命的那匹料子,据说是有毒虫卖不出去了,我便拿来给自己做了身衣裳,我倒要看看赶明儿我自己死不死!” 开门做生意,认人是一件大事。郑娴儿这几天闲来无事,早把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底细打听了个遍。因此林大小姐一说是姨母,郑娴儿便知道旁边这位就是状师明秀才的娘子了。 明夫人见对方一开口就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身份,心下立时添了几分喜欢,脸上的笑容也愈加真诚了几分:“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也只有蠢货才信它!那件案子县太爷早已断得明明白白了,如今谁再说缀锦阁的料子有毒虫,那也不用买衣裳首饰了——猪脑袋怎么装饰也是猪脑袋!” 郑娴儿听她骂得痛快,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算是知道林大小姐这性子随谁了,这对老姐妹都是妙人啊! 见郑娴儿与两位长辈聊得热闹,林大小姐有些不乐意了:“喂,你是我的朋友,难道不该多陪陪我吗?” 郑娴儿轻笑:“好好好,陪你!既然是朋友,今儿不管林大小姐看上什么,我都免费奉送如何?” 林大小姐吓了一跳:“你不赚钱了?” 郑娴儿拉她走到柜台前,笑道:“开门做生意不过是图个热闹,谁认真想赚钱了?楼家虽不富裕,好歹也还有几亩田庄度日,哪里就落到需要我亲自出来赚钱的地步了?” “我正要问你呢,”林大小姐的眼里闪着好奇的光,“楼家怎么会允许你出来做生意的?你婆婆就不怕名声不好听吗?还有,我刚才听见掌柜的叫你‘桐君姑娘’,我最佩服的那个桐君姑娘该不会真的是你吧?” 郑娴儿掩口一笑:“你一下子问了一大串问题,让我先答哪个的好?” “先说你是不是桐君姑娘!”林大小姐最关心的是这个。 郑娴儿伸手在胸前摆了个戏台上老生捋胡须的动作:“实不相瞒,正是区区在下!” “啊啊啊啊——”林大小姐尖叫着跳了起来:“真的是你!难怪上次在兰馨苑,你只顾聊天不肯动针线!只要你一动针线,我一下子就能认出来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佩服你,你的针线我学了三年了,到现在都还仿不出来!” “谬赞谬赞!”郑娴儿装模作样地谦逊道。 这样旁若无人的谈话自然难免吸引旁人的目光。几人在这里聊得热闹,却不曾察觉周围已有不少人在驻足旁听了。 此刻旁边有个妇人忍不住轻声嘀咕道:“原来桐君姑娘就是楼家三少奶奶?这么说……我那架插屏算是白买了!真晦气,本是买来给我外甥女添妆的,谁知道竟是个寡妇绣的!” 林大小姐正要生气,程掌柜已笑着凑到了那妇人的面前:“夫人莫气,您手中那件插屏若当真是我们东家的作品,缀锦阁愿以两倍价钱回收!” “当真?”那妇人喜出望外。 程掌柜大声笑道:“自然当真!夫人还不知道吧?我们东家为当今圣上万寿节所绣的《百寿图》,前几天可是给咱们桑榆县大大地争了一回脸,连万岁爷和太后娘娘都赞不绝口!如今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皇上御书房里挂着的《百寿图》是咱们桐君姑娘的针线,好多人都千方百计地来打听呢!您那件插屏,我们五百两银子收回来,转手就可以五千两银子卖出去!可惜咱们东家嫁人之后就不太在针线上用心了,否则咱们缀锦阁只卖东家的绣品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滚一边去,你做梦呢!”郑娴儿笑骂。 先前那妇人听到这番话,脸色早已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兴奋。 郑娴儿看了她一眼,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夫人既然嫌我的绣品不吉利,明日我便叫伙计上门高价回收了?对了,这缀锦阁既然是我一个寡妇开的,想必衣裳首饰穿戴在身上也不吉利,夫人以后还是别来了,免得沾了晦气!” 那妇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偏偏周围看热闹的人还在起哄撵她走,甚至有两个女人追着要出三倍五倍的价钱买她那架插屏——一时吵吵嚷嚷,竟已分辨不出是谁说了些什么。 闹了好一阵子,那妇人终于回过神来,红着脸道:“插屏我是不卖的!我也不退!你们家的东西我偏要买,我只是说不方便用来给新人添妆,又没说平时不能用!” 郑娴儿笑容不变,随手招了一个伙计过来:“来者是客,这位夫人既然有兴趣,你要好好招待着!” 伙计答应着去了,程掌柜便凑到郑娴儿的身旁低声道:“那女人从来没买过东家的绣品,肯定是来捣乱的!” 郑娴儿笑道:“若是没人捣乱才奇怪呢!你们只管把眼睛放亮一点,看见谁像是捣乱的,直接叫官差扔出去就是!” 程掌柜退下之后,林大小姐抚掌大笑:“郑姐姐好厉害啊!” 郑娴儿笑着牵起了她的手:“我们做生意的笑脸迎人是不假,但来的若是不怀好意的人,我们自然也有本事打出去——不说这些了,咱们到楼上去!我既说了要送你东西,当然要挑好的送!” 林大小姐兴冲冲地跟在她身边,嘴上仍不肯停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出来做生意,你们府里真的不管?” 郑娴儿坦坦荡荡:“有什么好管的?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咱们缀锦阁来的都是体面的太太小姐们,跟平时参加个宴会什么的有何区别?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林大小姐虽觉得这个理由不甚充分,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两人一路上了楼,身后却跟着一长串的太太小姐们。郑娴儿一时认不出是谁家的,干脆装作没看见,交给伙计和丫鬟们去招待。 此时楼下大堂中早已是人声鼎沸,争着抢着付钱买东西的声音震耳欲聋。 二楼,太太小姐们自然比下面的人文雅许多,但买东西的热情却一点也不比她们少。 有钱!任性! 程掌柜站在柜台后面,笑得腮帮子都疼了,仍然舍不得停下。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相信了他的新东家有本事让缀锦阁起死回生! 程掌柜和伙计们对郑娴儿的这些招数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想看,先前缀锦阁门前冷落的原因是什么? 缎子有毒虫? ——东家亲自穿了那匹“有毒虫”的缎子在身上,谣言不攻自破! 缀锦阁得罪了官差? ——看见门外是谁在维持秩序了吗?那些笑得一脸灿烂的迎客伙计,正是官差! 女人不能当家做生意? ——进店的都是体面的太太小姐,咱们东家是把缀锦阁当作高雅的宴会场所来看待的,楼家老爷太太当然不反对!什么?你不赞同?难道你不承认自己是高雅的太太小姐? 寡妇开店不吉利? ——我们岂止是寡妇开店,我们还卖寡妇的绣品呢!当今皇上都把我们东家的绣品挂在御书房里,你是什么人就敢说“不吉利”? …… 难怪程掌柜和伙计们都藏不住眼角的笑意——今日今时,还有谁能指着缀锦阁说三道四? 咱们缀锦阁的背后不仅有官差、有县衙、有楼家,更有当今皇上! 缀锦阁总算扬眉吐气了! 第63章 生下来就没照过镜子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郑娴儿过得十分充实而快乐。 缀锦阁的生意很快步入了正轨,府里的风气也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虽然每天仍然有许多事情等着郑娴儿去处理,但像从前那样的糟心事已经完全没有了。 这段日子,最糟心的事也不过是丫鬟拌嘴、婆子打架这类的小打小闹了。 楼夫人和安姨娘这两个人虽然一直不对付,但郑娴儿居然能两边都不得罪,不得不说也算是个本事。 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中,善妒无子的朱金蓝被破格葬进了祖坟,对外只说是小产之后血虚而亡。 二少爷楼闿是个不安分的。朱氏头七还没过,他就用一乘小轿从枕香楼抬回了一个清倌人。 摆了酒磕了头,明明白白地算是纳了个妾。 陈景真只在自己的屋子里住着,不哭不闹,比先前不知安静了多少。 府里的奴才都是拜高踩低的,见陈四小姐至今连个正式名分都没有,这新来的妓女倒成了正儿八经的姨奶奶,谁还能看不出个冷暖阴晴? 于是,那新来的姨奶奶钱氏很快就被丫头婆子们当主母侍奉了起来,陈景真那边却非但无人问津,还时常有人明里暗里冷嘲热讽,有时连热水都供应不及时。 也亏得陈景真好耐性,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受了这样的对待竟还忍得住。 也正是因为如此,郑娴儿暗暗地在心里生出了几分警惕来。 陈四小姐这一次的决心下得不小,后期恐怕要有大动作啊! 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渐渐地倒也多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下一桩喜事仍然是慎思园的。 这一次不是纳妾,是娶妻。 楼家二爷要续弦,这是一件大事,全城的权贵们没有敢不给这个面子的。 可是这娶妻的时间实在有点尴尬——元配小产身亡还不到一个月,这么着急娶新人进门真的好吗? 楼老爷楼夫人提起此事也都有些尴尬,无奈楼闿自己着急,做父母的也只好由着他。 若不尽快给他娶妻进门,谁知道他又要作出什么事来!总不能让他弄一大群妓女和小戏子进门来吧? 办喜事这天,楼家很热闹。 来客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虽然有些尴尬,但气氛还算不错。 新媳妇的娘家是一个寻常的乡绅,跟楼家完全不能比,但据说姑娘温柔贤惠,相貌也很出众,安姨娘和楼闿本人都很满意。 郑娴儿是寡妇,这种事没她的份。所以她一大早便窝在房里绣花,倒也自得其乐。 快中午的时候,春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奶奶奶奶,您知道那新娘子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郑娴儿失笑,“我可不认识什么韩(寒)员外、热员外!” 春杏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我就知道您猜不着!告诉您吧——二爷新娶的二奶奶,就是先前的玉珠姑娘!” “玉珠?”郑娴儿一愣,忽然笑了。 难怪安姨娘说她也是认识的。能不认识吗! 郑娴儿细细回想了一下那丫头在围涎案中的表现,心里愈发欢喜:“是个好姑娘。安姨娘的眼光不错。” 当时那丫头是受了委屈被发卖出去的,郑娴儿猜也猜得到她后来的际遇。 有胡氏和安姨娘暗中打点,这姑娘是很容易卖给个好人家的。多半是新主人喜欢她,认她做了个义女吧? 如今,倒也是个正经主子奶奶了。 春杏兴冲冲地笑着,满脸艳羡:“她真是好福气,本来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丫头,受了委屈被卖出府去,摇身一变却又回来做了主子!以前我们还可以叫她一声‘姐姐’,如今却要行礼叫‘二奶奶’了!” 郑娴儿笑道:“她有好心,所以才会有好福气。你出去嘱咐一下府里的管事婆子们,不管是哪一房的,谁都不许轻视这位新二奶奶!就连我以后见了她也要称呼一声‘二嫂’,你们谁若敢目无尊卑,看我不拿大板子伺候她!” 春杏笑嘻嘻地答应着去了,郑娴儿倒是有些感慨。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诡谲莫测。 当初玉珠背负着那么大的罪名被卖出府去,谁能想到她还会风风光光地嫁回来呢? 不说旁人,就说她自己—— 她当初也曾经是真心实意地要嫁进一个坟坑里当一辈子寡妇的。捧着牌位拜堂的时候,她又哪里能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主动出手勾搭小叔子呢? 唉,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倒也有趣哇! “奶奶,奶奶——”廊下,春杏的声音又咋咋呼呼地响了起来。 郑娴儿皱了皱眉,站了起来:“怎么了?” 春杏“呼哧呼哧”地跑了进来,急道:“前面出事了!朱家大公子二公子领着几个奴才打上门来了!” “朱家?”郑娴儿一惊。 朱家那两位公子,不就是当初假扮劫匪绑走她的人? 其实若是换位思考的话,郑娴儿倒挺能理解朱家人心情的。 自家姑奶奶尸骨未寒,姑爷马上就娶了新人进门,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从楼家人的立场上来看,朱家兄弟此举,却分明是来打楼家的脸了。 “人到哪儿了?”郑娴儿冷声问。 春杏苦着脸道:“已经打进慎思园去了!奶奶,今日若是叫他们砸了新房、惊了新二奶奶,咱们楼家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不错,”郑娴儿沉声道,“多调派一些身手好的家丁护院过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闯进新房!” 这时小枝也回来了,在旁急道:“这些话,太太已经吩咐过了!如今的问题是咱们需要有人出来跟朱家人交涉,可老爷太太都不善言辞,安姨娘只是个妾,大奶奶的脾气又太暴躁……” 郑娴儿的眉头拧紧了:“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们总不会是要我去吧?事情出在新房,我一个寡妇过去合适吗?” 小枝跺脚道:“谁愿意叫你去?我们巴不得你躲着呢!可是太太已经派了珍儿过来了,咱们难道能不去?你是当家奶奶,府里有事也只能找你啊!” 郑娴儿用力拍了拍额头,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有事少不了找她,可…… 真的不愿意去见那两个“绑匪”啊!尤其是她还曾经勾引过其中一个! 这一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 郑娴儿心里暗暗打怵。但不管她有多不情愿,这件事是躲不过去了。 片刻之后,郑娴儿换好了衣裳,特地扯了块素绢做成面纱遮住脸,然后才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慎思园外,两队人马正在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一边是腰里系着红绸子的楼家家丁,另一边是头缠白布腰系麻绳的朱家奴仆,阵线分明。 郑娴儿远远地看了一眼,果然对方队伍里为首的正是那日的“绑匪”。 这边却是胡氏和安姨娘两个人在。胡氏负责叉腰大骂,安姨娘负责劝。 这法子虽能暂时顶一阵,但毕竟与这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其实依郑娴儿看来,安姨娘一个人完全有本事镇得住这个场子,亏就亏在身份太低,对方根本不理会她的话。 看样子,还真是不过去不行了! 在朱家众奴仆跪到地上开始号丧的时候,郑娴儿咬了咬牙,面带微笑地走了出去:“哟,这不是朱家舅爷吗?贵客啊!大嫂、姨娘,你们怎么这样怠慢客人?朱家舅爷来哭丧,应该立刻上香案、摆供桌,恭恭敬敬地迎到祠堂里去啊!今儿前厅里有事忙是不假,可再怎么忙也不能怠慢了舅爷他们啊!就算你们脱不开身,不是还有我吗!怎么不早遣人过去叫我?” 胡氏看见她,立刻松了一口气,板着脸道:“你来了就好,这儿交给你了!前头太太奶奶们一大群,我和姨娘正忙得晕头转向呢!” 郑娴儿笑吟吟地敛衽行了个礼:“大嫂慢走、姨娘慢走!今儿大喜的日子,我不便出面,请大嫂和姨娘代我向诸位太太奶奶姑娘们问好!” 胡氏答应了一声,扶着安姨娘风风火火地走了。 郑娴儿回过头来,却见对面那帮子跪在地上号丧的家奴已经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仰着头直愣愣地看着她。 那朱大公子却背转身去,不肯让她看见他的脸。 郑娴儿嗤笑一声,敛衽行了个见客礼:“不知二位舅爷驾临,楼家多有失礼,还请恕罪。” 朱二公子皱了皱眉,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你是谁?” 郑娴儿笑着,坦坦荡荡地看着他:“朱二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过去不到两个月,您就不记得我了?我却还记得那天被你们兄弟两个绑到那间闹鬼的屋子里,差一点活活吓死呢!” 朱二公子脸色一变:“楼三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深居简出的楼家女眷,我们兄弟怎么会见过您?” 郑娴儿悠悠反问:“若是不曾见过,朱大公子又为何不敢回过头来呢?” 楼家众人尽皆露出愤慨的神色,朱家奴仆却都觉得莫名其妙。 朱大公子终于转过身,不太情愿地向郑娴儿行了个礼:“楼三奶奶。” 郑娴儿发出一声嗤笑,回头笑道:“韩大娘,你马上到祠堂去吩咐摆香案,迎接二位舅爷哭灵!” 韩婆子忙答应着去了。 郑娴儿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祠堂在这边。二位舅爷,请吧!” “慢着!”朱大公子刚走出两步就醒过神来。 郑娴儿微笑地看着他:“朱大公子还有何吩咐?” 朱大公子冷哼一声:“谁说我们是来哭灵的?今日我朱家是来向你们讨一个说法!我妹妹连五七都没过,尸骨未寒,你们就忙着迎娶新人进门,可有把我朱家放在眼里?” 这时早已被送进新房的新娘子韩玉珠听见动静,在喜娘和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郑娴儿远远看见,忙用袖子遮了遮脸,向一个婆子吩咐道:“去拦下你们二奶奶,就说万事有我,叫她不要出来沾晦气!” “你说谁晦气?!”朱二公子大怒。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当然是我自己晦气!我是寡妇,按规矩不能见新人,你们不知道?二位舅爷不会以为我在骂你们吧?” 朱二公子低头看看自己腰上系着的麻绳,哑口无言。 明知是挨了骂,他却不能生气,否则就是自己承认自己晦气。 真憋屈! 郑娴儿自己一点都不憋屈。 早有伶俐的管事婆子到慎思园去抬了一张太师椅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她的身后:“宜人请坐,咱们犯不着跟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生气!” 郑娴儿依言坐了下去,心中暗笑,忍不住想给婆子加工钱。 这伶俐劲儿,分明是做大事的料啊! 朱家兄弟见对方摆出了诰命的架子,气焰愈发低了下去。 没办法,经过缀锦阁的刻意渲染,如今谁不知道楼家那个寡妇受了当今皇上的厚赏?万岁爷都要赞叹的人,谁敢轻慢? 郑娴儿稳稳地坐着,向朱家带来的那一群家奴扫视了一圈:“听朱大公子的意思,你们不是来哭灵的,倒是来给你们姑奶奶找场子的?” 一众家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朱大公子自己开口说了声“不错”。 郑娴儿冷笑:“既然要找场子,为什么下葬当天不来?头七也没来,三七也没来,偏是我们二公子娶亲的好日子你们就来了?” 朱大公子这会儿已经平复了心情,眼睛死死地盯在郑娴儿的胸前,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是在提醒郑娴儿,别忘了荒村那一夜已经留了把柄在他的手上。 郑娴儿岂有不知他的心思?对方要她难堪,她偏要作出一副端雅高贵的样子,把朝廷诰命的架子摆得十足。 说出口的话更是半点儿都不客气:“明说了吧!二位舅爷也未必是真心疼你们妹子,只不过是特地挑了这个日子来给我们楼家添堵,对吧?” 朱大公子冷笑了一声:“不错。我们兄弟二人是特地来知会你们一声——我们妹妹死得蹊跷,不能任由你们就这么遮掩过去!我们要报官!你们今日的新二奶奶还是送回去的好,免得过几天楼姑爷给我们妹妹偿了命,这新二奶奶也要当寡妇!” “放心,轮不到我们二公子偿命。”郑娴儿意味莫名地笑了笑。 朱二公子气冲冲地看着她。 郑娴儿浅笑盈盈:“怎么朱家竟不知道吗?我先头二嫂子死得一点都不蹊跷,她是被奴才们拿板子活活打死的啊!——小枝,当时打了多少板子来着?” 小枝忙道:“二奶奶身子弱,八十板子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老爷余怒未消,叫人又打了几下,凑足了一百才算完!” 郑娴儿摊了摊手:“到时候见了官,我们楼家也是这套说辞。二位舅爷想告就去告吧!” 朱二公子红着眼冲了过来:“当真是打死的?你们……你们楼家都是畜生!我要替蓝儿报仇!” 郑娴儿坐着没动,旁边早有家丁迎上去,飞起一脚把朱二公子踹到了墙上。 “阿林,你是糊涂了!”郑娴儿不轻不重地斥责了那家丁一句。 阿林低着头,一句辩驳的话也不说。 朱家众人看见郑娴儿在府中说一不二,不免暗暗惊心。 要知道,朱金蓝在楼家当了两三年家,还常常被婆子们抢白呢! 郑娴儿看见朱二公子爬了起来,便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二位舅爷要报仇,只管来试试。今儿我若在二位手中伤到一点半点儿,朱家必定会满门下狱,你们信不信?” “你这毒妇!我偏不信,难道天下就没有公道了不成?!”朱二公子扯着嗓子大吼。 郑娴儿笑道:“巧了,我们楼家也在等老天爷开眼还我们一个公道!你们朱家的女儿嫁到楼家以后,第三个月下毒害死了我们三公子,也就是我的丈夫;当年年底又下毒害得我大嫂小产了一个男胎,险些一尸两命;第二年打杀婢女两人,致残一人;第三年也就是我嫁过来以后,她又设计诬陷我与人通奸,险些将我装棺活埋;事后我虽侥幸不死,她却谋杀了那个奴才和他的姐姐——对了,把阿祥推下水淹死的,应当是你们朱家的人吧?” 朱家两位公子的脸色变了又变,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于朱金蓝的所作所为,他们并不是完全不知情。 毒害楼三公子的事本来就是朱家人给她出的主意,阿祥之死也确实是朱大公子的手段,但是…… 朱大公子摇了摇头,冷笑道:“你们打死了人,然后红口白牙给她安个罪名,以为就可以颠倒黑白了是吗?” 郑娴儿不理他,又细细地把今年朱金蓝所做的事一件件列举了出来,最后笑着总结道:“这些事,桩桩件件,我们都能拿得出证据。二位舅爷要告啊,麻烦你们早些去告,如今我手腕上被麻绳磨出来的伤疤还没好呢!我正要去问问县太爷他老人家,这平头百姓绑架朝廷正五品诰命是什么罪名?恃强凌逼朝廷敕建牌坊的贞妇又是什么罪名?先头二嫂虽死了,二位舅爷可还活着呢,我看见你们就不高兴,不知道黎县令他肯不肯替我出这口气呢?” 朱家两兄弟面面相觑,许久没敢接话。 别的事不说,那绑架的案子,他们是心虚的。 民不与官斗,这打官司的事,他们哪敢跟楼家玩真的? 县里已经多年没有大案,黎县令恐怕早就着急了!要知道,治下有方的名声虽然好听,却也使得父母官少了在上头露脸的机会。这件事要真闹起来,黎县令说不定会把他们兄弟两个当真贼给斩了! 朱家玩不起。 可是就此认输又不甘心。 朱大公子黑着脸道:“见官就见官!我也正要问问县里的老爷们,一个立了牌坊的‘贞妇’,淫心不死四处勾引男人是什么罪名?——楼三奶奶,那天夜里你的表现可是精彩得很呐!我看您也是风月一道之中的老手了吧?” 他满心以为说破了这件事以后对方会无地自容,却不料郑娴儿连眼皮也没动一下,懒洋洋的好像在聊今天的天气:“朱大公子的意思是说你绑架我的那天,我勾引你了?” “你自己清楚!”朱大公子鄙夷地看着她。 郑娴儿皱了皱眉,回头问丫鬟婆子们:“你们信吗?” 小枝立刻接道:“我猜这位舅爷从生下来就没照过镜子吧!” 郑娴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我猜也是!唉,一会儿我要去祠堂哭一哭三爷去!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怜我在这人世上替他守着寡,还要受那些阿猫阿狗的轻贱!什么歪鼻子斜眼的臭男人都以为我看得上他们了……” 旁边婆子们忙配合着苦劝:“奶奶您别哭啊,您这样三爷在阴间哪里放心得下!” “你、你们!”朱大公子险些气死过去。 阿猫阿狗?歪鼻子斜眼的臭男人?这是说谁呢?! 郑娴儿将帕子攥在手里,抬起头来:“朱大公子心里恨着楼家,想给我泼污水进而让楼家不能在桑榆县立足,这心思我也理解!不如咱们就到公堂上去说,谁有什么证据就拿什么证据出来,看看县太爷他相信谁!” 旁边站出一个弯腰弓背的老家奴来,赔笑道:“奶奶,刚才您二位的话,小人都记下来了。” “你是谁?”郑娴儿明知故问。 那老者笑道:“小人是府上的书吏。您和太太都是有诰命的人,老爷、大公子和五公子又都有功名在身,不管打什么官司都没有让您几位上公堂的道理。奶奶请放心,打官司的事交给小人就好,这一场咱们稳赢!” 郑娴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拿着你刚才记下的话去报官吧,要什么人证物证直接回来拿!” 老者欢快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等一下!”朱大公子急了。 那老者顺从地停了下来:“舅爷还有何吩咐?” 朱大公子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郑娴儿:“我可以答应不报官。你叫楼闿和新媳妇给我妹妹的牌位磕三个头,咱们两府的事一笔勾销!” 他话音刚落,郑娴儿和她这边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郑娴儿扯着手里的帕子,凉凉地道:“朱大公子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啊?如今的局面不是我求你们,而是你们在求我!你朱家犯下了几重滔天大罪,你们自己的心里真没数吗?” 朱家众家奴早已垂下了头,再也没了半点嚣张气焰。 原本来势汹汹的兄弟两人想起自家妹妹做的那些事,再想想自己也有份参与,心里早已怯了。 再看看对面郑娴儿一脸悠闲的模样,朱大公子终于咬了咬牙:“罢了!就当两家从没结过亲,从前的事都不必提了!” 说罢,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带着家奴们转身便要走。 “慢着!”郑娴儿站了起来。 朱二公子烦躁地转身回来:“你还有什么事?莫非还想继续勾引我大哥不成……”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小枝嚣张地揉了揉手腕:“姓朱的,我忍你很久了!” 朱二公子险些又要冲上来,还是他大哥黑着脸把他拉了回去。 “楼三奶奶有何吩咐?”朱大公子咬着牙问。 郑娴儿眯起眼睛,语气十分不悦:“今日是我们楼家大喜的日子,你们披麻戴孝的闯进来,让楼家在各路亲朋面前丢尽了脸,难道就这么算了?” “依你说怎么办?”朱大公子已经快要气疯了。 郑娴儿拍了拍手,早有小厮捧了个红盘子进来,上面堆了二三十条红绸,艳艳地摆在了朱家众人的面前。 朱大公子已经很想杀人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郑娴儿闲闲地道:“就是你猜的那个意思。现在,请二位舅爷和你们的奴才都把头上的白布拆了,腰里的麻绳全都换成红绸,然后到前厅给我们老爷、我们二公子和在场的宾客敬酒赔罪!” “贱妇,你欺人太甚!”朱二公子气得两眼冒火。 郑娴儿嗤笑一声,抬手掰起了指头:“我数十声,你们若是还没把红绸换上,我即刻就到衙门口告状去,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一、二……” “三”字还没出口,朱家的家奴们已经齐刷刷地把裹头的白布拆了下来。 这事儿分明是朱家不占理,他们家里还有老子娘,谁也舍不得拿命陪着朱家去打一场必输的官司! 朱大公子见状长叹一声,率先抓起了托盘里的红绸。 他兄弟二人并没有披麻戴孝,红绸往腰里一系,就算完事。 郑娴儿刚数到“十”,眼前已经只剩一片红艳艳的颜色了。 “好极了!”郑娴儿大喜,“阿林、春杏!朱家两位舅爷带了这么多人来贺咱们二公子新婚之喜,你们还不快带人到前厅喝酒去!” “奴才遵命!二位舅爷请!”阿林和春杏各自带着家丁和丫鬟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护送”朱家众人走了。 剩下郑娴儿和小枝两个人相视而笑。 郑娴儿拍了拍小枝的手:“你进去告诉新二奶奶一声,就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咱们家没丢脸!——你尽量不要进到新房里面去,你是我的人,防备有人忌讳。” 小枝高声答应着,喜气洋洋地去了。 郑娴儿笑叹了一声,转身便走。 “啪、啪、啪!”不远处的竹林后面,忽然响起了三下清脆的拍掌声。 “什么人?!”郑娴儿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竹林后面转出一人,书生装扮,风度翩翩:“好个正气凛然的贞妇,好个冰清玉洁的楼三奶奶!——枕香楼花船一别,楼三奶奶过得可好?” 第64章 一个天大的把柄 “陈三公子?!”郑娴儿一惊,脸色微变。 大喜的日子,这只蛤蟆怎么会在这儿?!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想必是趁着府中今日办喜酒,偷偷混进来看他妹妹的吧? 倒难为了他兄妹情深的这份心。只是—— 他兄妹情深是他的事,这样偷偷溜进楼家后院里来,把楼家女眷和丫头们的闺誉置于何地? 这蛤蟆的品性如何,她可是亲眼见过的!万一他在这后院里做出点什么来,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郑娴儿越想越恼,脸色不免愈发难看起来。 她本能地转过身想叫婆子过来撵人,却发现自己的身后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郑娴儿才想起,几个婆子都跟着丫头们“护送”朱家奴才去了,恐怕要有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这本来都是她自己吩咐的、自己亲眼看着的事,她惊慌失措中居然全都给忘了! 是的,郑娴儿慌了。 慌到头脑发昏、慌到双腿抽筋、慌到全身发软。 楼阙曾经向她保证过,当日花船上的那些人永远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 这么小的桑榆县,只要人活着,就总会见面的不是吗? 今日,今时,她已是逃不掉了! 眼前这人认出了她! 陈景行欣赏着郑娴儿慌乱的举动,笑眯眯地展开了手里的折扇:“楼三奶奶,您在找什么呢?” 郑娴儿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陈景行立刻就被她慷慨就义般的眼神取悦到了:“楼三奶奶,你在怕我?” 郑娴儿偏过身子,给自己找好退路,然后扯扯僵硬的唇角,露出笑容:“我?怕你?陈三公子是不是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是你私闯楼家后宅,惊扰女眷!若是见了官,少不得要打你四五十板子!” 陈景行“呵呵”一笑,不顾北风凛冽,风骚地摇了摇扇子:“楼三奶奶言之有理。只是——您自己是不是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您可是有个天大的把柄在我的手里!哼,贞妇楼三奶奶?白天是‘贞妇’,夜里是婊子,跟自己的小叔子一起夜游枕香楼的花船,还当着一船人的面颠鸾倒凤!您这几桩大罪加起来,怕是要骑木驴游街的!骑木驴你懂吗?就是把你剥光了放在……” “陈三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郑娴儿硬着头皮,打算来个死不认账。 陈景行向前迈出两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听不懂吗?也许傲甫兄、明之兄、退之兄会懂,枕香楼的香儿、媚儿、兰心、黛黛……她们几个会懂,还有县太爷家的大公子会懂,葛家老四也会懂!” 说到此处,他合上扇子,抵住郑娴儿的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猜,如果我刚刚说的那些人知道那天夜里楼桐阶身边的‘妓女’竟然是他的亲亲寡嫂,他们会怎么想?” 郑娴儿咬住唇角,许久没有接上话。 陈景行用扇子挑落了她蒙脸的素绢,凑到鼻尖上深深地嗅了一嗅,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 郑娴儿的胸口一阵发闷。 恶心,想吐。 陈景行随手将素绢揣进袖子里,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楼三奶奶,你戴着面纱做什么呢?假正经吗?你的哪副模样我没见过?那天夜里,你那柔若无骨的小模样,你那娇滴滴的声音……真是令人骨酥神迷啊!你知道为什么你跟你那亲亲小叔子进了房间之后外面也都开始拼着劲儿搞起来了吗?因为他们都把自己身下的婊子想成了你啊……” “你住口!”郑娴儿气得只想杀人。 陈景行手里的折扇从郑娴儿的腮边一路向下,滑到她的肩上、胸前。 那张清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你不用怕我,我一向舍不得美人为难。今日你便寻个地方与我春宵一度,我保证从此替你们守口如瓶,如何?” 郑娴儿咬着牙道:“当夜在花船上,我已经说过了——你太丑,我没兴趣!” 陈景行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对我没兴趣,想必是对那木驴上的橛子感兴趣了?你可悠着点儿,那玩意儿三下两下就给你捣烂了!” 郑娴儿扬手要扇他的脸,陈景行却趁机攥住了她的手腕:“本来是一件愉快的事,何必弄成这样打打杀杀的?楼三奶奶,桐阶他离家已经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孤枕难眠的夜里,你都是靠什么熬过来的?那角先生虽有趣儿,它毕竟是冷的啊——”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的调笑忽然变成了惨呼。 因为,郑娴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大腿,然后又飞快地拔出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惨呼声瞬间戛然而止。因为陈景行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有血流了出来。 郑娴儿定了定神,厉声骂道:“臭蛤蟆,我忍你很久了!” 陈景行的脸色立刻白了。 他,大意了! 看见郑娴儿笨拙地抬起手来要扇他巴掌,他以为她的本事不过如此,就彻底放松了戒备。直到此刻被她的匕首抵住脖子,他才猛然想起,她扇巴掌用的是左手! 好半天,陈景行才又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别,别别别!楼三奶奶,有话好说……” 郑娴儿手中的匕首往下压了压:“我不太想好好说。如今我只想杀人灭口!” “你……你杀了我,你要偿命的!”陈景行的声音颤得几乎听不清楚。 郑娴儿冷笑着,匕首再次往下压了几分:“不会。我就说你闯进内宅妄图非礼于我——我是贞妇,为守贞而杀人,谁也不能说我有罪!” 陈景行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她的脸色,然后惊恐地发现,这个女人是认真的! “噗”地一声,陈景行跌在了地上。 可是郑娴儿也随即俯下了身子,手里的匕首仍然牢牢地抵在他的颈下。 完全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楼三奶奶,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吧!”陈景行瘫倒在地,雪白雪白的袍子上渐渐地晕开了一大片黄色的尿渍。 郑娴儿皱了皱眉,捏着鼻子蹲了下来,恶狠狠地逼视着他:“这就尿裤子了?你不是挺嚣张吗?你拿着我的把柄,想威胁我陪你春宵一度?然后呢?你还想要什么?” “不不不,小、小生什么也不要!求楼三奶奶饶命!”要不是匕首架在脖子上,陈景行恨不得趴在地上磕头。 这时小枝已经办完了差事,从慎思园出来了。 一看出门看见这幅画面,那丫头立时就笑了:“奶奶,您在训蛤蟆么?” 郑娴儿笑了:“你的眼光倒好,一下子就认出他是个蛤蟆!” 小枝揣着手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傻子才认不出!没看那么大一个尿窝子嘛!” 郑娴儿笑了一声,攥着匕首问:“小枝啊,这只蛤蟆捏着我一个天大的把柄,你说我是该杀他灭口呢,还是该切了他的命根子、废了他双手双脚然后再割了他的舌头呢?” 陈景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会拼命摇头。 小枝长长地叹了口气:“奶奶,我劝你善良!” “呜呜呜——”陈景行感动得直接哭出来了。 什么人间尤物、什么风骚入骨,原来都是骗人的!这楼三奶奶简直是个魔鬼! 还不如她的丫鬟温柔善良天真可爱…… 陈景行还没来得及把赞美的话说出来,便听见小枝不慌不忙地道:“上次那个苗疆老太太给咱的双生蛊,你不是总抱怨派不上用场吗?如今可不就用上了?” 郑娴儿歪着头想了想,笑了:“也好,就拿他来试试蛊!拿出来吧!” “不要!”陈景行大惊失色,拼命摇头,挣扎着便要起身。 郑娴儿一脚踩住他的大腿,匕首刺进了他的肉里:“别动!张嘴!” 陈景行不敢不从,嘴巴微微地张开了一条缝。 小枝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的嘴巴大大张开,另一只手捏着一只黑亮黑亮的虫子便放了进去。 陈景行慌忙拼命咳嗽,那虫子却“滋溜”一下子滑进了他的嗓子眼里。 “咳,咳咳……”陈景行捏住脖子玩命干咳,却分明感觉到那个冰凉凉滑溜溜的活物顺着食道钻了进去。 “啊哈哈呜呜呜……我不想死啊……”陈景行抱着肚子一边打滚一边大哭大叫起来。 慎思园的几个丫鬟听见了动静,忍不住出来探头探脑。 郑娴儿早已收起了匕首,优雅地站了起来:“我在教训贼人,你们不要出来,别沾了晦气!” 小丫头们看了一会儿热闹,嘻嘻哈哈地散了。 陈景行哭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没死,疑惑地抱着肚子坐了起来。 郑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感觉如何?是不是肚子里面稍微有点凉,还有点胀?是不是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它在喉咙里动,后来下去以后就不动了?” 陈景行刚刚因为肚子不痛而生出的几分侥幸心理,在听到这几句问话之后立时又烟消云散了。 呜呜呜怎么办?所有的症状全都被这个毒妇说中了啊! 这女人是妖怪吗?她还会下蛊! 郑娴儿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挺坏的,你想骂我就尽管骂吧。” “小生不敢!”陈景行拖着鼻涕哭道。 郑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也不用哭成这样,只要你老老实实的,管住你的嘴巴,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真的?”陈景行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郑娴儿打了个哈欠,小枝忙过来扶住她的臂弯:“奶奶,咱们回去吧?” 郑娴儿答应了。 陈景行扑上来跪在路中间,拦住两人的去路:“求奶奶给个明白话,我到底什么时候死?” 小枝抬脚踹在他的肩上:“臭烘烘的,别熏了我们奶奶!” “告诉他吧。”郑娴儿善心大发地道。 小枝掩口一笑,从袖中掏出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黑瓶子来,举到了陈景行的面前:“看见这个了吗?这里面装着的就是双生蛊,那是两条同生同死的好虫子,一对儿哦!如今其中有一只已经进了你的肚子里,然后又从你肠子里钻到你的血脉里面去了!以后呢,你就用你自己的血肉养着它就行了,不会疼也不会痒的!你看我们奶奶是不是很仁慈?” 陈景行欲哭无泪。 他可以说“不”吗? 小枝笑眯眯地又解释道:“你别怕嘛,真的没事的!只要我手里的这一只蛊虫活着,你就不会死!” 陈景行凑上前去想仔细看一看,小枝便大方地把两只瓶子都塞到了他的手里:“看吧看吧!不过你要小心一点哦,如果两只虫子都钻进了你的身体里,你马上就会死哦!而且你死之后它们会在你的肚子里生出一堆小的来,到时候你就会像产仔的母蝎子一样只剩一张皮,血肉骨架里面全都是虫……” “啊啊啊——”陈景行惊恐地尖叫着,双手举着两只瓶子再也不敢动了。 小枝鄙夷地嗤笑了一声,收起了瓶子。 陈景行哆嗦了好一阵子才有力气重新抬起头,绝望地问:“如果……如果姑娘手里的这只虫子死了呢?” 小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这还用问吗?你会痛上三天三夜然后全身化为脓水而死啊!我不是告诉你这两只虫子同生同死了吗!” 陈景行抱住肩膀,再次瘫在了地上。 小枝俯下身,友好地看着他:“别怕嘛!只要你管住你的嘴,好好听我们奶奶的话,我保证这只虫子活得好好的!——当然啦,如果你敢让我们奶奶难做,我就捏死这一只,让你尝尝万蚁噬心筋骨寸断全身溃烂死无全尸的滋味!” “不敢不敢,小生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陈景行慌忙赌咒发誓。 郑娴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有双生蛊在手,哪里还用得着你赌咒发誓?你啊,以后还是少动歪心思的好!——关于你手里的那个把柄,不管我从哪里听到风声,我都会第一时间捏死双生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景行呆了呆,颓然地点了点头。 这意思是说,只要花船里的事传出去,不管是谁说的,这女人都只杀他出气。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陈景行呆呆地坐着,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具死尸,半点儿生气也没有了。 耳边却听到小枝的声音问道:“奶奶,您的那些事,老爷太太不是都知道吗?您何必那么小心他?还浪费了一对那么值钱的双生蛊!” 郑娴儿笑叹道:“话虽这么说,可是花船上的事传出去毕竟不好听。何况那些读书人呐,也不是人人都像葛公子黎公子那么本分善良的!刚才这只蛤蟆不是就想以此为要挟来占我的便宜吗?我是看见这种癞蛤蟆就生气!要不是你拦着我,我一定先杀了他,然后杀了他妹妹,再想法子灭了整个陈家!哼,我想到那些丑得不能看的臭男人就恶心得吃不下饭,他们倒有脸惦记我!” 小枝“嗤”地一笑:“你呀,还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哪回杀了人不是五爷来帮你收拾烂摊子?为了你,五爷都欠了黎公子多少人情了你算算!” 陈景行在后面竖起耳朵听着,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这女人,真杀过人呐?! 县太爷家的黎公子居然是她一伙的! 惹得起吗?惹不起! 那厢郑娴儿边走边叹道:“你又在变着法子骂我凶残了!小枝,自从你到了我身边,我已经越来越心慈手软了!上次那个陈景真当面挑衅我,要跟我抢男人,我不是也没杀她吗?我跟你说啊,下次要是让我知道她对桐阶还没死心,我一定亲手扒她的皮、抽她的筋、挖她的眼珠子!我要让她死得比她表姐凄惨一百倍!” “是是是,我们奶奶最善良了!”小枝煞有介事地恭维道。 陈景行险些吓得再次尿了裤子,虽然已经尿不出什么来了。 朱金蓝是他表姐,他先前也曾听朱家两位表兄说她死得蹊跷,如今再联系郑娴儿的话细想一想…… 那可怜的表姐可不正是这个毒妇弄死的吗! 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刚才他虽然来得晚,可也亲眼看见了,那两位表兄来势汹汹,最后不是也被这毒妇逼着系了红绸子去给楼家人赔罪了? 这毒妇没有说谎,死在她手里的人,真的是白死啊! 可恨他那没眼色的妹妹还撞在她手里! 跟这个毒妇抢男人?那傻妹子自己想找死,可别拖累全家啊! 陈景行越想越觉得不妥,本想到慎思园去给妹妹提个醒,忽然想起自己糊了一身的尿泥,只得作罢,自己找了条偏僻的小路溜了出去。 但是妹妹的事,他管定了!他绝对不允许自家妹妹再去招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 ——陈三公子在回去的路上,已经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这边郑娴儿主仆二人穿过佛堂,确定陈景行不会听见了,便松开了互相搀扶着的手,齐齐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女魔头!杀人不眨眼,你还灭人全家……”小枝指着郑娴儿,笑得跌倒在路边的石凳上。 郑娴儿一指头戳在那丫头的脑袋上:“你也不是个好的!你还给人下蛊,还让人痛上三天三夜然后全身化为脓水而死哈哈哈……我跟你说啊,其实你根本不用说得那么严重!你只需要说他会终身不举,保管他老老实实一点歪心思都不敢动!” 小枝抱着肚子笑道:“啊?我看他裤腿上全是血,还以为你已经把他给阉了呢!” 郑娴儿捂着笑疼了的腮帮子,边揉边道:“本来是想阉掉他的,可惜刺偏了,扎他大腿上了!我可不敢来第二下,我怕被他看出我刀法不准!” 小枝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笑够了,她从袖中摸出那两只黑瓶子来,抛着玩:“唉,可惜了我那只黑鲤虫!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才抓到的,养了快两个月了!” 郑娴儿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那么丑的虫子,也就你会抓来玩!” 小枝得意洋洋地笑道:“不管怎么说,这两只丑虫子今天帮了你一个大忙不是吗?” “这倒是!”郑娴儿诚实地承认了。 要不是小枝想出这个法子,她今天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花船上的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传到外面去的。可那陈三公子分明是个无赖,威逼他未必有用,利诱他又是万万不能,就算割了他的舌头,他还可以用笔写下来…… 除了彻底杀死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可是,人命官司,哪有那么容易了结! 哪怕她有一万个充分的理由,这杀人的罪名她也担不起。就算不用偿命,黎县令也一定会借机从楼家扒一层皮下来! 万幸小枝机灵,这事儿目前看来应该是解决了。 那蛤蟆,他怕死。 怕死就好办。 郑娴儿倒也不怕他去查,更不怕他寻医问药。 苗疆巫蛊之术神秘莫测,就算是遇上了真正的苗疆高人,他也不敢说那“双生蛊”一定是假的。 因为,“蛊”这种东西,那是千变万化、神秘莫测的。哪怕是同一种蛊,每个人养出来的都可以完全不一样! 那是好东西啊! 郑娴儿拉起趴在石凳上笑得爬不起来的小枝,越看越觉得喜欢。 她这丫头,是个宝哇! 小枝被郑娴儿看得一阵恶寒,抱着膀子哆嗦了两下:“奶奶,你能不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吗?我知道你相好的离家一两个月了,你夜夜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可是你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能对女人下手啊!” “我打死你这个满嘴胡说的小蹄子!”郑娴儿大叫着扑了上去。 小枝敏捷地躲开,跑到远处大笑起来。 气得郑娴儿脑仁疼。 这丫头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明明当初还很义正辞严地斥责她不守妇道来着,这才几个月啊,这满嘴荤话都比她说得还顺溜了! 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被她给带坏了? 照这样下去,将来会嫁不出去的哇! 郑娴儿一边这样抱怨着,一边看那丫头——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完了完了,该不会是真的被那丫头不幸而言中了吧? 郑娴儿在心里“当当当当”地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可不能看上丫头哇!天下男人那么多,何苦对女人下手哇! 女人就算再好看再聪明再贴心再干净再白嫩再清香……那也比男人少了一两件重要的东西啊!郑娴儿你可要想清楚,不能犯糊涂啊! 哀嚎不断,警钟长鸣。 郑娴儿的心里始终没能平静下来。 在小枝惊恐的目光之中,郑娴儿仰天长叹:楼阙啊楼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疯了啊! 第65章 婚事定下来了 新成亲的小夫妻,第二日一大早照例要来长辈房里敬茶听训。韩玉珠虽是继室,规矩却还是一样的。 因为新婚的缘故,韩玉珠今日穿的是一袭大红的袄裙,衬得气色格外红润,跟先前做丫头时娇怯怯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楼夫人一看见她,立刻便笑了起来:“先前慎思园大大小小十来个丫头,我只看你是个好的。后来你被发卖出去,我和你姨娘背地里不知叹了多少气,只恨闿儿没福。真想不到世上的事竟有那么巧,楼家二房的兴旺,到底还是着落在了你的身上!” 楼闿也是满面红光,笑呵呵地道:“这一回,太太和姨娘可不能再说我没福了吧?” 楼夫人啐道:“我夸你媳妇呢,你倒有脸了!” “媳妇好,我脸上就有光!”楼闿笑着凑了个趣,拉着韩玉珠一起跪了下来。 因为新媳妇是早认识的,这敬茶环节便少了些生疏与试探,显得格外其乐融融。 郑娴儿在旁瞧着,见韩玉珠举止合度,心下也不由得暗暗赞叹。 如今看来,这位新二奶奶深得人心呐!府中上下众人竟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就连那荒唐不成器的二公子,今日似乎也变得讨喜了许多! 都说贤妻旺家,莫非慎思园从今往后要有新气象了?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郑娴儿忍不住向安姨娘那边看了一眼,悄悄地比了个大拇指给她。 郑娴儿身份特殊,新娘子的茶敬完了公婆,后面第一个就是她。 她却不肯拿大,接过茶碗之后便起身还了全礼:“二嫂子客气了。长者为尊,应该是我给你行礼才对。” 再往下的胡氏也是同样的态度,并没有摆长嫂的架子。 楼老爷子与老妻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许多的感慨。 家和万事兴。楼家,有望啊! 想想这段时间府里的风气,再对比一下从前,两个老人都觉得那朱氏实在是死得太晚了! 这样想时,二老又忍不住赞赏地看了看郑娴儿。 原以为她是个混账的,想不到如今这府里风气一新,倒有大半是她的功劳。就连昨日喜宴上的那件糟心事,不是也被她漂漂亮亮地解决了吗? 楼夫人感受着堂上和和气气的氛围,笑着叹了一口气。 三个儿媳妇各有各的好,可惜…… 那笑容之中,悄悄地掺进了一丝阴霾。 楼老爷子却只看着郑娴儿,眉头越拧越紧。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杀吧,这女人确实有本事,而且听说打理外边的生意也是一把好手;不杀吧,她的秉性实在不好,万一将来再惹出什么事来,蒙羞的还是整个楼家。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啊! 这时韩玉珠已经敬完了茶,楼夫人和蔼地把她拉到身旁,笑道:“这府里的人你都是认识的,我倒也不怕你怯生。倒是慎思园的丫头都是新来的,你用着可还习惯?底下人要敢不服管束,你只管去告诉你三弟妹,叫她替你狠狠地打他们板子!” 韩玉珠含笑说“都很好”,郑娴儿已不依地嚷了起来:“你们都当好人,这打骂奴才招抱怨的差事就全都推给我!” 楼夫人大笑:“全府上下就你一个泼妇,这打人骂人的差事,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 “好嘛,我是泼妇!”郑娴儿扁了扁嘴,一脸委屈。 韩玉珠起身行了个礼,笑道:“如今慎思园的奴才个个勤快本分,风气比先前好了不知多少。我听二爷说,这些人都是弟妹挑的——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郑娴儿忙笑道:“得,本来我还不觉得我是泼妇,这会儿跟二嫂一比,我是不认也不成了!” 大家笑了一阵,楼夫人便仍旧问韩玉珠道:“屋里的人可还顺眼?” 韩玉珠笑道:“锦香是个好的。说话做事很有规矩,人也不轻狂。” 楼夫人挑了挑眉稍:“哦?那种地方出来个懂规矩的可不容易,闿儿的眼光难得好了一回!看来是真打算洗心革面了?” 楼闿讪讪地笑道:“瞧母亲说的!我从前虽荒唐了些,却也不能算大恶吧?” 楼老爷子冷笑了一声:“嗯,你还不算大恶?陈氏的事,你到底要怎么办?” 楼闿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回头向陈景真瞪了一眼,硬邦邦地道:“不是儿子想怎么办,而是儿子不知道她想怎么办!儿子一早就说了可以风风光光地迎她做侧室,是她自己死活不肯,难道还要儿子跪下求她不成……” 他的话尚未说完,陈景真已站了出来:“我的打算,先前已经说过了!我要嫁的是楼桐阶,请老爷太太成全!” 楼夫人看了她一眼,马上又厌恶地移开了目光:“老身也已说过,你要嫁阙儿断无可能!你今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给你主母磕头敬茶认了侧室的名分;要么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回陈家去!” 陈景真梗着脖子叫道:“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楼家的客人,不是奴才!” 楼夫人冷笑:“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客人!” 陈景真气得瞪圆了眼睛,又将目光投向了楼老爷子:“老爷也这么想吗?当时您可是说好了让我当楼家的大小姐的!” 楼老爷子冷着脸道:“当然可以。只要你决定了,我即刻叫人单独收拾一间院落来给你住,保证闿儿不敢再欺辱你。只是阙儿那边你就不要想了,楼家的大小姐,断没有嫁给自家兄长的道理!” “你想好了?”楼夫人立刻紧跟着追问。 陈景真慌忙摇头:“我不!我要等桐阶回来,他会娶我的!” 众人闻言齐齐摇头。 楼老爷子和楼夫人已经连话都懒得说了,倒是安姨娘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看来陈四小姐的病还没好,就叫她好好养着吧!二少奶奶,你可要嘱咐慎思园的丫头小心看住了,别再叫她出来发癫!” 陈景真气得脸色又黑了一圈:“你……你不过是个妾,我的事哪有你说话的份!郑氏已经答应帮我了,我一定会嫁给桐阶!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几道诧异的目光齐齐落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郑娴儿摊了摊手,一脸无辜:“‘郑氏’指的是我吗?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婚嫁之事,无论如何都没有我说话的份吧?” 陈景真急了:“你先前明明……” 郑娴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安姨娘说得没错,陈四小姐的病还没好呢!” 楼老爷子摩挲着拐杖上的龙头,沉声道:“陈四小姐,阙儿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容不得你从中作梗。你若执意胡搅蛮缠,楼家只好对不住你了!” 郑娴儿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手上险些捧不住茶碗。 楼阙的婚事,定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先前完全没有听说? 婚事,婚事…… 她的耳边不住地响着这两个字,整个人完全懵掉了。 胡氏见她手里的茶碗摇摇欲坠,只得伸手接过来,帮她放在了桌上。 郑娴儿渐渐地醒过神来,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耳边又响起了陈景真的声音:“没关系,我愿意给桐阶作妾!” 郑娴儿的心头又是一抽。 虽然一直都知道楼阙总有一天会妻妾成群,可是当这一天来到眼前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贪念竟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郑娴儿不懂陈景真。 她没有那种甘当妾侍的大度,她是极端自私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把楼阙划归了“我的”这一类。 我的。我想要的。不能与人分享的。 郑娴儿的心里烧起了一团火,眼中不可避免地便露出了类似于狼崽子护食的那种恶狠狠的凶光。 “闳儿媳妇,怎么了?”耳边响起了楼老爷子威严的声音。 郑娴儿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 只见堂中众人都在看着她,那些目光含义各异:怜悯的、担忧的、鄙夷的、嘲讽的…… 郑娴儿抿了抿唇角,低下头去:“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楼老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计较她的失礼。 他挪动了一下拐杖,威严地说道:“阙儿的婚事,原本不必跟你们细说。只是如今既然已经有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郑娴儿知道,这话是说给陈景真听,同时却也是说给她听的。 陈景真高高地昂着头,不肯退缩:“我只想要一个侧室的名分,怎么就是‘不该有的心思’了?难道桐阶要娶的女人不允许他纳妾不成?若是这样,那女人的妇德恐怕也不怎么样了!” “哼!”楼老爷子冷笑了一声,“礼部尚书家的嫡小姐妇德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礼部尚书?!”第一个惊呼出声的是大公子楼闵。 楼老爷子点了点头,神情虽然始终没有变化,说话的语调却已经高了起来:“不错!前两天李公公来咱们府里传旨,顺便兼任了一回月老,说的正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幼女。为父已经替阙儿应下了!” 李公公前来传旨,郑娴儿是知道的。说是皇上看了那幅《百寿图》,想起楼老爷子当年在朝中的功劳,感念不已,特地派了身边得力的太监前来慰问。 为了这件事,郑娴儿在桑榆县又出了一回风头。但她自己并不认为一幅刺绣会有那么大的魔力。 这背后隐藏着的,还不知是怎样的朝堂风云呢。 但此刻郑娴儿无心分析朝堂中的形势。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强迫自己用心听着楼老爷子的叙述:“京城里世家大族的规矩,自然不是咱们这种小县城可比。人家礼部尚书的嫡小姐,那更是自幼循规蹈矩,这个‘礼’字是最看重的!咱们若是在这里给阙儿纳几个不像样子的妾,到时候让媳妇进门怎么看咱们楼家?” 这话当然是对楼夫人说的。 楼夫人想了想,叹了口气:“这件事,咱们不能随意掺和!” “正是这个理,”楼老爷子沉声道,“阙儿将来就算要纳妾,那也得等媳妇进门以后再从清白人家之中挑选,岂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放在他屋里的?” 郑娴儿静静地听着,一颗心早已沉到了谷底。 礼部尚书,那是什么身份?人家找女婿,为什么要找一个小县城出来的书生,又为什么要着急忙慌地求了个传旨太监来说亲?就算楼阙身上有个解元头衔,跟尚书府的小姐比起来仍然是云泥之别,女方为什么那么着急? 不用说,一定是因为楼阙本人了! 郑娴儿很清楚,见过楼阙的人,永远不可能把他跟一座小小的县城联系起来。他生来便该是在京城、在朝堂、在这天下的最中央,被千千万万人仰望的。 人中龙凤! 正应了楼夫人的预言:京城之中,会有人慧眼识珠的。 郑娴儿想着那个男人,心中泛酸。 第一眼看到他,她便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种程度的“不一样”。 她真是妄想。 陈景真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打击得不轻。沉默了许久许久,她终于还是重新抬起头来:“我不会死心的!就算我的人死了,我的心也不会死!” 郑娴儿一怔,忽然莫名地扯了扯嘴角。 这姑娘,倒跟她有点儿像。 都是把一个“我”字看得比天还大的人。 不同的是,陈景真是一旦认定了目标便撞倒南墙也不回头,而她却是一心只想对得起自己,事事以自己为重,绝不肯辜负了自己捡回来的这条命。 因此,在陈景真大叫大嚷的时候,郑娴儿已经压下了心酸,惨白的面色也渐渐地恢复如常了。 她端起茶碗抿了口水,一点点地润着干涩的喉咙,缓缓地勾起了笑容。 楼老爷子不愿意跟晚辈缠夹不清,见陈景真依旧油盐不进,也便没了再跟她废话的耐心。 所以,陈景真的事情今日仍然只能不了了之。 楼老爷子却又将目光投向了郑娴儿:“你怎么看?” 郑娴儿歪着头,有些诧异似的挑了挑眉稍:“老爷是问陈四小姐的事吗?这事儿还真难办!在咱们所有人看来,陈四小姐都只有跟着二公子这一条路可走,只是她自己心里那一关过不去,咱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婚嫁之事,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啊!” 楼老爷子本来问的是她对楼阙的婚事怎么看,此时见郑娴儿顾左右而言他,也只得顺着她的话头问下去:“你的意思是,就由着她这么胡闹?若是这么胡搅蛮缠就能得逞……” 郑娴儿“嘻”地一笑:“怎么会得逞?五公子不喜欢她啊!若是这世上所有的单相思都能得逞,那古时候的潘安宋玉岂不是要建一座城来安放后宅的妻妾们?我还说我执意要嫁玉皇大帝呢,有用么?梦醒了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去!” “一派胡言!”楼老爷子怒骂了一声,脸色却似乎缓和了几分。 被陈景真这么一闹,今日的主角楼闿夫妇都被众人忘到了脑后。这会儿众人都静了下来,韩玉珠却笑吟吟地开了口:“陈四小姐不愿嫁二爷,咱们确实也没有强迫的道理。今后慎思园西北角那几间屋子仍旧是陈四小姐住着,衣食用度也依旧算在慎思园的份上。什么时候陈四小姐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行礼纳娶就是了。” 郑娴儿抿嘴一笑:“二嫂子思虑周全,正是这个道理!慎思园的奴才都是临时添的,若是人手不够或者有人不听使唤的,只管到账上来记下,另外再添人就是了!” 韩玉珠闻言忙又起身道谢,气氛渐渐地又轻松了起来。 陈景真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论她怎么说,都已经没有办法再把话题拉回楼阙的身上去了。 这件事,本来就跟楼阙没有关系啊! 陈景真的心里生出了浓浓的不甘。 见自己屋里的婆子已经很不耐烦地过来要拉她退下了,陈景真忙又抬起头来,看着郑娴儿:“你果真不帮我?难道你自己就甘心吗?等他娶了尚书府小姐,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堂中众人闻言齐齐变色。 郑娴儿和楼阙的那点事,在府中虽已是公开的秘密,却并没有人敢于当面说破。这会儿陈景真又把这番话喊出来,实在有些不像样了。 她是打算再被当疯子拖出去一次吗? 本是极尴尬的场面,郑娴儿的脸上却全无半分不安。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随后便笑了:“怎么会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尚书府小姐出身高贵是不假,可是要论出身,这府里的哪一个不比我高贵?我若是怕这个,当初也就不敢嫁进来了!我就是出身贫贱怎么了?如今老爷太太不还是把我跟大嫂二嫂一样看待?难道只因为五公子娶了一位尚书府小姐,我们这些出身贫贱的都要被扫地出门不成?” 她这番话不慌不忙地说出来,众人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避重就轻的本事,高明啊! 陈景真急得脸色通红:“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跟……” 郑娴儿重重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陈景真没说出口的“桐阶”二字便被这声音砸回了嗓子眼里。 郑娴儿冷冷一笑,嘲讽地道:“陈四小姐如今还不是楼家的媳妇呢,现在就为楼家谁当家的问题操心是不是有些早了?再说了,你以为谁都像你和你那个表姐一样无才无德还想玩弄权柄么?楼家谁当家那是太太说了算,不管是我还是大嫂二嫂,或者是将来要进门的那位尚书小姐,谁当家不是一样?反正都轮不到你!” “你……哼!”陈景真气得无话可说了。 郑娴儿不客气起来,还真是够直白的。也只有这样的直白,才能让自我感觉良好的陈景真意识到,她是真的招人嫌了。 半点儿便宜也没占到的陈景真,终于被一个臊得脸色通红的婆子拖了出去,继续回慎思园去“养病”了。 郑娴儿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地抱怨道:“大喜的日子,偏有她出来扫兴!二嫂子,今后她住在你院子里,只怕还少不得要闹呢!明儿我再叫人挑两个厉害的婆子给你,你可千万别叫她给欺负了去!” 韩玉珠低头笑道:“那就多谢弟妹了。” 瞧瞧,妯娌和睦,多么其乐融融! 楼夫人的眼角,终于重新带上了笑意。 楼老爷子却还是皱着眉头打量着郑娴儿。 他十分确定郑娴儿也是不肯死心的。正因为如此,看到郑娴儿此时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才更加觉得不舒服。 这个女人心机深重,不可不防! 楼老爷子心里的那架天平上,“杀”字的那一边又加上了一枚重重的砝码。 这时郑娴儿已经笑着向楼夫人凑了过去:“太太,我想求您一件事儿!” 楼老爷子心中暗道:“来了!” 楼夫人也有些紧张,却还是微笑着问她:“什么事?” 郑娴儿笑道:“最近缀锦阁的生意不错,赚了一些钱,我打算再多开几家铺子。只是这样一来家里的事儿我可就顾不上了!我看二嫂子是个聪慧的,安姨娘前段时间帮我打理琐事的时候也很得体,所以您不如放我一马,家里的事就让二嫂和安姨娘多操心吧!” “我看你就是偷懒!”楼夫人用指头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戳了一下。 郑娴儿“嘿嘿”一笑,撒娇地摇着楼夫人的胳膊:“太太就答应我嘛!您可别忘了,缀锦阁不管赚多少钱都是我一个人的,您要想我为府里赚钱呐,这粮米铺子、糕点铺子、酒馆、客栈……咱们非开不可!” 楼夫人愕然,好半天才叹道:“你的野心太大了!” 郑娴儿立刻接道:“不是我的野心太大了,而是楼家的前程太大了!太太,您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 楼夫人手中的佛珠足足转了二十来圈才终于停了下来:“好,都依你。外面若是缺少银钱周转,可以直接从府里的账上支!” “多谢太太!”郑娴儿粲然一笑,向楼老爷子抛去一个挑衅的笑容。 楼老爷子一怔,忽然恍悟。 这个女人的心思,太通透了! 她不但知道府里容不下她,而且很早就已经在为自己铺路了! 若是楼家的生意全都攥在她的手里、若是她真有本事替楼家赚来大量的银钱,他如何还能杀她? 楼家这座小小宅院,眼看已经要困不住她了! 楼老爷子长叹一声,心里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楼家复兴有望,忧的是——这个女人羽翼渐丰,将来只怕不好对付啊! 那架“杀与不杀”的天平,又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晚辈们离开之后,楼夫人忧心忡忡地向楼老爷子问道:“阙儿的婚事,真的定了?可是咱们……” 楼老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婚事,哪有咱们说话的份!我不过是拿这件事来挡一挡某些人的心思罢了,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敢往阙儿的身上扑!陈景真还好办,那个郑氏简直是……” 第66章 约见,悬崖峭壁 郑娴儿走出宁萱堂,却发现陈景真在廊下等着她。 这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儿。 旁边那婆子看见郑娴儿皱眉,“噗通”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奶奶恕罪!陈姑娘死活要见您,老奴拦着不许,她就要撞墙,所以……” 郑娴儿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撞墙?那就叫她撞啊,你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楼家连这么点小事都压不下来吗?” 婆子怔了一下,慌忙磕头:“老奴以后知道了。” 陈景真在旁气得眼睛都红了:“姓郑的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今后想做什么事还得这老奴才答应不成?我要是不肯听你摆布,你是不是打算叫她一包毒药药死我?” “没错啊!”郑娴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就是这样啊,要不然呢?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换掉了慎思园所有的奴才,当然是为了把慎思园捏在自己的手里,要不然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添堵吗? 陈景真看着郑娴儿这副嚣张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 郑娴儿却已经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了下来:“你也不用这样瞪着我,我对你实在没有太多的兴趣。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在慎思园里住着,你身边的奴才自然都会忠心于你。” “若我不肯安分呢?”陈景真立刻追问道。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郑娴儿懒得浪费唾沫。 陈景真在对面坐了下来,盯着郑娴儿的脸:“他定亲了!对方是礼部尚书的掌上明珠!攀上了这门亲,将来他在京城一定能青云直上——到时候他还会记得你这个出身贫贱的寡妇吗?你拿什么去跟人家尚书府小姐比?” 郑娴儿不予置评,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陈景真见状,唇角的笑容愈发嘲讽:“你应该不会蠢到真的相信他对你有情吧?我的傻姐姐,‘男人’这种东西都是没有心的!他先前肯宠你几分,无非是因为你在床上服侍得好,可以随时拉来当个泄火的工具罢了!你仔细想想,你在他面前跟个婊子有什么区别?婊子至少还能赚钱呢,你从他那儿得到过什么?” 郑娴儿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翘起唇角,笑了。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凑到了陈景真的耳边:“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你知道的,我得到了你一直想要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啊!” “什么东西?”陈景真下意识地追问。 郑娴儿看着她闪着好奇之光的眼睛,很没良心地给了她一个残忍的答案:“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翻云覆雨,那种蚀骨销魂欲死欲仙的滋味——你尝到过吗?” “无耻之尤!”陈景真的脸涨得通红,却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郑娴儿“哈哈”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没错我就是无耻啊!我无耻所以我得到了快乐,你羡慕不?说起来其实你也跟我差不多无耻,只可惜你的运气不太好……” 陈景真铁青着脸,拍着栏杆怒声叫道:“你别得意!等他把尚书府小姐娶进门,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人家礼部尚书的小姐,怎么会容许他跟你一个寡妇纠缠不清!” 郑娴儿笑了笑,没心没肺似的:“那我也不亏啊,至少我曾经得到过!尚书府小姐又怎样?还不是要捡我玩剩下的!” “你……”陈景真张口结舌。 郑娴儿眯着眼睛坐在石凳上摇头晃脑,任谁都不可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半分伤心失意来。 可是陈景真还是笑了:“既然你承认你喜欢他,又怎么可能甘心把他拱手让人?你这么强撑着装模作样又能瞒得过谁?如今这府里,谁不是睁大了眼睛在看咱们两个人的笑话!你以为她们心里只嘲笑我一个人吗?你醒醒吧!你和我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可怜虫!” 郑娴儿本能地反驳道:“你自己去当可怜虫好了!我有钱有貌有手段,想要男人随手就能抓来一大把!” 陈景真“嗤”地一笑,一副“我早已把你看透”的样子:“你就嘴硬吧,我不跟你吵了!我只问你——如今我有个办法毁掉他这门亲事,你帮不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忙?”郑娴儿大为惊愕。 陈景真站了起来,纤长的手指用力地攥着手里的帕子:“你应该知道,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小姐眼里是容不得肮脏事的!你要想继续跟他暗通款曲,唯一的办法就是破坏掉他这门亲事,让他娶个小门小户好拿捏的女人为妻!你不用担心我会耍阴招害你,在这件事上,我跟你的立场是一样的!” 郑娴儿皱了皱眉,厌恶地道:“陈四小姐,你这几天的安神汤再加点剂量吧,一直这么异想天开可不行!” 陈景真拍着栏杆怒道:“我没有异想天开!只要把你和他的事传得天下皆知,他这门亲事就非退不可!尚书大人绝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跟自己的寡嫂乱搞的男人!” 郑娴儿脸色微变,忍着怒意回头吩咐道:“胡妈,今后陈姑娘的药加三倍剂量,喝死了算我的!” 那婆子慌忙答应了,低着头过来拉陈景真的手。 陈景真急道:“他都要抛弃你去跟尚书府结亲了,你还顾虑那么多做什么?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法子又简便又彻底——只需要把他的名声搞臭,他就永远是咱们的!” 郑娴儿咬着牙阴森森地道:“你信不信,你再出这种比泔水还馊的馊主意,我立刻就叫人拔了你的舌头、剁了你的手!” 陈景真被她眼中的凶光吓得哆嗦了一下,好半天才又不死心地问道:“你说我的主意是‘馊主意’?那你……是不是已经有好主意了?” “我有好主意,需要跟你说吗?”郑娴儿嘲讽地反问道。 胡婆子见郑娴儿早已没了耐心,当下也不再对陈景真客气,随手把她的帕子夺过来往她嘴里一塞,拖着她便走了。 郑娴儿一个人在园子里坐着,心里有些烦躁。 好主意?她哪里能有什么好主意! 更何况,就算有好主意又怎样?难道事情真有陈景真想得那么容易——破坏掉楼阙的婚事,他就是她的了? 没了尚书府小姐,还会有将军府小姐、学士府小姐…… 她撵得完吗! 郑娴儿有些泄气,蔫蔫地靠在石桌上,一动也不想动。 这时门房那边却传话过来,说是陈三公子来了,要求见陈景真。 郑娴儿想了想,先把人叫到了自己的面前。 今日的陈景行依旧打扮得很是济楚,只是脸色苍白得厉害,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挂在脸上,有些滑稽。 郑娴儿悠闲地看着他:“陈三公子很闲吗?” 陈景行今日的表现那叫一个老实,行礼行得十分恭敬:“小生并不是很闲,只是舍妹她心里一直有一些不该有的念想,小生不愿看着她给奶奶添烦恼,因此斗胆想来替奶奶劝一劝她……” “就凭她,还没本事给我添烦恼。”郑娴儿一脸不屑。 陈景行慌忙连声称“是”。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在桌上敲着,似乎是在想事情。 陈景行在她面前躬身站着,腰都酸了也没敢乱动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娴儿抬头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诧异地挑了挑眉稍:“陈三公子怎么了?不舒服吗?” 陈景行忙赔笑道:“没有没有!” 郑娴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没有就好!小枝,带陈三公子去小客厅,再叫个人去慎思园请陈姑娘。记得不许惊扰了二嫂,否则你知道后果!” 陈景行听见“小枝”两个字,立刻又打了个哆嗦。 小枝欢快地应了一声,从旁边的夹道里跳了出来,吓得陈景行连连后退。 郑娴儿装作没看见,漫不经心地道:“真儿那丫头最近是越来越糊涂了。再这样下去,整个陈家都要毁在她的手里……” 这句话听在陈景行耳中的意思,那就是郑娴儿要对陈家下手了。 陈景行打了个寒颤,双腿发软地跟在小枝的身后,走得万分艰难。 郑娴儿回到佛堂抱厦那边看了看,见没有太多需要交接的,便直接吩咐管家婆子们有事先找安姨娘处理了。 空下来的时间当然要去缀锦阁,不然难道留在府里闲着想那个没良心的吗! 郑娴儿坐在马车上,一路咬牙切齿。 那个招蜂引蝶的家伙一定是照楼夫人的吩咐到处跟那些高官走动了,没准儿也真的去见人家的小姐了!要不然礼部尚书怎么会连老脸都不要了,自己求了传旨太监前来说媒? 果然进了京城见了花花世界就把家里忘得干干净净了!亏他还常常把“没良心”挂在嘴上,到底是谁没良心! 那混蛋如今还在京城,礼部尚书来提亲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会儿他心里只怕正得意呢! 哼,没良心的! 一路抱怨着到了缀锦阁,郑娴儿的怨气还没有消。 程掌柜满脸欢容地迎出来,看见郑娴儿的脸色,吓得心里“咯噔”一响:“东家,出什么事了?” 郑娴儿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不善,忙挤出笑容,摇头道:“什么事都没有。——店里怎么样?” 程掌柜的笑容立刻又回到了脸上:“店里一切正常!您看,从早上到现在,伙计们忙得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呢!” 郑娴儿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记得安排伙计们轮流休息,生意再忙也不能累着他们。” “东家放心,都记着呢!”程掌柜笑呵呵地引着郑娴儿进了后堂,把上个月的账册捧了上来。 郑娴儿草草翻看了一遍,喜形于色:“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样子,咱们县里的奶奶太太们都挺有钱啊!” 程掌柜笑道:“桑榆县虽小,却是咱们陇州府有名的富庶之地,有钱也不奇怪。” 郑娴儿放下账册,沉吟道:“咱们不能止步于此。我想,这第一个月大获丰收,与客人们的新鲜劲儿不无关系。咱们要做的,是永远保持新鲜,不能让她们倦怠了。上次让你们找的匠人,怎么样了?” 程掌柜递过几张契约来,解释道:“咱们的名气打出来了,请人倒也不难。首饰匠人添了两个;织补工人也有几个,底下人正在试他们的手艺;就是这刺绣上……东家您就是咱们的活招牌了,旁人的东西虽也有好的,却总是差了那么点儿火候。” 郑娴儿随手拿账册子在程掌柜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胡说八道!既然咱们的名气有了,还愁没有好的绣工?你分明是在变着法子催我交货呢!” 程掌柜“嘿嘿”地笑着,倒也不否认:“店里赚的钱都是东家的,您多拿些绣品来,赚的钱当然也就多一些嘛!” 郑娴儿抱着膀子往椅背上一靠,笑道:“不管!我现在变懒了!刺绣卖钱哪有做生意赚钱快?” 程掌柜的脸立时垮了下去,夸张地作出个委屈兮兮的表情。 “你又给我耍宝!”郑娴儿忍不住笑歪了嘴。 笑够了,她正了正脸色,解释道:“如今我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再绣那些手帕肚兜什么的小物件已经没有必要。今后我每个月会送一两件东西过来,挂幅、衣裳、扇面、插屏……绣什么随我自己的心意。价钱你只管往高了开,不用怕没人买得起——若是卖不出去,正好放在这儿当招牌!” 程掌柜连连点头,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道:“前两天陈家二夫人来过,说是想请您绣一架十六扇的大折屏……” “呃?”郑娴儿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陈家?不是做生意的那个陈家吧?”她试探着确认。 程掌柜点了点头:“正是他家。他们四小姐在东家您府上住着的那个!” 郑娴儿无奈了:“他们家是疯了么?十六扇的屏风,那是谁家都能摆的?” 程掌柜笑道:“手里有俩骚钱儿,不知道该怎么显摆了呗!” “十六扇啊……”郑娴儿搓着手指,眯起眼睛笑了,“……你说,我现在绣一架十六扇的屏风,能卖多少钱?” 程掌柜想了想,认真地道:“东家不可能绣出十六扇屏风的。” “为什么?!”郑娴儿不服。 程掌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深沉:“因为,您懒。” 郑娴儿“嗷”地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人呐这是?绝交了绝交了!我不认识你!” 程掌柜毫无被东家嫌弃的危机感,扶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郑娴儿走出两步便又折回来,无奈地摊了摊手。 看来,她这个做东家的,也没什么威严嘛! 程掌柜从账册最底层抽出一张纸来,向郑娴儿笑道:“刨去成本和各项花费,上个月的盈余共有一万多两。我自作主张拿了五百两给伙计和丫头们发赏,剩下的咱们还是存荣昌银号?” 郑娴儿看着那张纸上的数字,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有一万两那么多?!天啊,这么说再有一两个月就能回本了呀……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哪里舍得存起来啊?” “可是东家也不能搂着银子睡觉啊!”程掌柜无奈。 他这个东家就是个小财迷,这件事他在三年前就知道了。 这不,一说起钱,她的两只眼睛里就往外冒小星星! 郑娴儿重新坐了回去,怯意地把那张写着钱数的纸蒙在脸上:“你说……下一步咱们是先开茶楼呢,还是先开饭庄呢?” 程掌柜吓了一跳:“东家要开茶楼和饭庄?” “当然了!”郑娴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不但要开茶楼和饭庄,就是那些粥铺啦、点心铺啦什么的都可以开啊!程掌柜,要知道民以食为天,卖吃食可比卖衣服首饰赚钱多了!” 程掌柜觉得她说得有理。可是…… 郑娴儿笑眯眯地道:“你放心吧,我不为难你!开茶楼的店面和伙计,小枝已经去找了。过两天我送两个人来给你当帮手,你悄悄地帮我考察一下这两人的秉性和本领,我从中选一个做茶楼的掌柜!” 程掌柜这才知道郑娴儿是动真格的,忙不迭地答应了。 郑娴儿心情甚好,又同程掌柜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之后便信步出了后堂。 今日的事情原是安排好了的,一会儿小枝会来找她,一起去看上次看中的那处茶楼。 若是顺利,今日便可以直接盘下来,重新装修一下,择日开张。 郑娴儿心里不住地盘算着,到了楼下却并没有看到小枝的影子。 问了门口的伙计,说是还没来。 郑娴儿正诧异,伙计又递给她一张帖子,说是黎大公子叫人送来的。 “谁?!”郑娴儿仿佛没听清楚。 伙计有些疑惑,还是老老实实地又重复了一遍:“黎大公子,就是县太爷家的……” 郑娴儿下意识地把那张帖子攥在手里,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强迫自己把揪紧了的心脏一点点放开。 手里的帖子已经被她攥成了一团。 郑娴儿小心地展开,先看落款,果然是一个“黎”字。 帖子的内容,是说有一件跟楼阙有关的旧事要告诉她,邀她在城郊观霞山相见。 单独。 郑娴儿有些想不通。是什么样的“旧事”,值得黎赓单独约她见面?那个人不是应该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吗?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诈”。 可是伙计说了,帖子是黎大公子的贴身小厮送过来的,不会有错。 约的时间便是今日午后。她若要赴约,此时便该出发了。 郑娴儿攥着那团废纸,在门口魂不守舍地转了好久。 后来,就连程掌柜都忍不住出来抱怨她挡着客人进门了。 郑娴儿迟疑了再迟疑,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去! 她倒要看看那个“正人君子”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虽然她一个寡妇独自出城跟男人会面这件事有那么一点点说不过去,但黎赓是那么爱惜羽毛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拿他自己的名声来开玩笑? 作出决定之后,郑娴儿便叫伙计拉出马车,直奔观霞山而去。 到了半山腰,马车便走不上去了,只得找了个平坦些的草坡停了下来。 黎赓约的地方是在山顶。 郑娴儿没办法,只能下车步行。 说好了是“单独”,郑娴儿便当真没有带车夫,自己一个人不慌不忙地走了上去。 冬季的观霞山十分寂寥,这一路行来除了偶然遇到的一个樵夫之外,连半个游人也没有。 真是个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啊! 郑娴儿走过一片林子的时候,心里忽然闪过了这么个念头。 待会儿若是话不投机,就顺手把那伪君子宰了算了! 一路走一路畅想,将到山顶的时候,果然看见黎赓坐在观景亭里,眺望着天边的云霞。 这场景这构图,入诗入画都是极好的。——如果黎赓长得有楼阙那么好看的话。 想到对方没有楼阙那么好看却敢用不容拒绝的语气约她见面,郑娴儿就觉得心情不是很美妙。 于是,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毛斗篷,慢吞吞地走了过去:“黎大公子,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非要挑这么个地方来跟我说?” 黎赓从郑娴儿走上来的时候就开始注意到她了。 因为穿着冬衣的缘故,她的身影不似平时那样纤长,远远看去倒像个笨笨的小姑娘。 走近了再看——就更像了。 斗篷上的风毛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圆的仿佛会笑的眼睛,和一个冻得通红的小鼻尖。 黎赓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郑娴儿抬手压了压碍事的斗篷,他才看见了她紧抿着的唇角。 原来她在生气。 不知怎的,黎赓的心里忽然有些失落。 但他很快就收摄心神,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等郑娴儿走进观景亭,他便站了起来,劈头第一句话便问:“对于桐阶,你如今肯放手了吗?” 郑娴儿觉得这个人形生物简直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放手?而且我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黎赓冷冷地盯着她:“桐阶不是你可以染指的!他有大好的前程,开春赴过春闱、登了皇榜,他立刻便会平步青云!他的人生中不该有你这么大的污点!你的存在,会毁了他的天才、辜负了他这么多年的寒窗之苦!” 郑娴儿越听越气,当然也没什么好声调给他:“黎大公子,你是什么东西?你说我是他的污点,我就是他的污点了?” 黎赓此生从未被别的泼妇当面骂过,此时闻言不由得他满脸通红:“你还说不是污点!且不说你跟他原是伦理不容,更有你那见不得人的荒唐行径——上次枕香楼的花船上,你跟他……” “吔?”郑娴儿疑惑了,“我跟他怎么了?你当众玩左拥右抱双凤迎龙都不算污点,怎么到我们这儿就是污点了?” “你……”黎赓的脸色立时青了。 郑娴儿吊儿郎当地靠在柱子上,一脸不屑地低声嘀咕:“还正人君子呢……我听着你跟那两个姑娘玩的把戏也不少……” 黎赓气得额头冒汗,汗珠子马上又被北风吹冷,在额头上冻得几乎要结冰。 许是气得厉害了,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郑娴儿以为他不会再说了,却见他走到了接近峭壁的那一边,双手扶着栏杆,脸上渐渐地露出了伤感的神色。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郑娴儿正在疑惑,却听见黎赓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礼部尚书来提亲的事,你知道了吧?” 郑娴儿忍不住皱了皱眉。 连黎赓都知道?这么说,那件事是真的定下来了! 她的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黎赓转过脸来,看着她。 郑娴儿下意识地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扶着栏杆,看着峭壁下面氤氲的云气。 黎赓低声叹道:“书院里的先生们都说,桐阶的前程不可限量。可是你要知道,他有不可限量的前程,就会遇到不可计数的明枪暗箭。你们的事,迟早会被有心人挖出来,成为攻击他的最好的武器!你若是真心爱他,此时就该立刻抽身而退,把所有的证据毁灭得干干净净……” 郑娴儿见他说得认真,心下虽不赞同,却还是静下心来细听了。 “这个人,或许是真正关心桐阶的。”她这样想着。 黎赓见她听进去了,唇角不由得露出了一分笑意:“郑姑娘,挥慧剑斩情丝,将是你今生最大的功德。桐阶他会感激你的——” 郑娴儿的心中忽然一凛。 黎赓所说的最后几个字,语调不对! 人在紧张的时候、马上要有大幅度动作的时候,语调会不由自主地拔高,语速也会加快。此时黎赓正是这种状态! 本能地,郑娴儿立刻离开栏杆,全速向后退去。 下一个瞬间,黎赓的手已经拍向了她的肩膀! 郑娴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道避开他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她飞快地转了个圈,闪身退后。 成功地躲过了那只手,撞上了栏杆。 然后—— 她整个人骤然失去了依托,直直地向着那悬崖峭壁坠落下去! 第67章 跟我一起死吧! 谁能想到,本该坚固无比的石栏竟会像糖酥饼一样一碰就碎? 石栏断裂的瞬间,郑娴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此时她的身子已经悬空,再要收势已是来不及了。 生死关头,郑娴儿的脑筋忽然变得异常清楚。 她飞快地向上伸出右手,死死抓住了黎赓的脚踝。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黎赓险些被她带着一起摔下去。 也亏得他反应迅速,及时抱住了旁边的柱子。 然后,他毫不迟疑地抬起了被抓住的那条腿,猛力向前甩了出去。 到了这个份上,郑娴儿心中最后的那一分侥幸也没有了。 毫无疑问,这个人要杀她! 石栏一定是他事先破坏的。他先前说了那么多废话,都只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而已! 郑娴儿心中暗恨,手上抓得越发紧了。 不放。死也不放! 黎赓这一脚没能把郑娴儿甩出去。收回来的时候,郑娴儿的身子不可避免地撞在了峭壁上,疼得她险些昏厥过去。 可她的手上,仍然没有分毫放松! 死? 就算是死,她也要挂在凶手的腿上死,就不信这个书呆子今后不做噩梦! 郑娴儿这样想着,艰难地仰起头来,向着黎赓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 黎赓吓得一颤,慌忙移开了目光,冷声道:“你今日非死不可,认命吧!” 他的腿再次踢了出去。 郑娴儿再一次被拍在了峭壁上。 黎赓的腿上挂着一个人,显然是很耗费力气的。这一次的力道明显比刚才弱了许多。 但,依然是疼。 郑娴儿咬着牙,笑了起来:“哈哈哈……光明磊落的黎大公子!” 黎赓不肯再低头看她,只管毫无章法地晃动着被她抓住的那条腿,等着她力气耗尽自己掉下去。 “哈哈哈……”郑娴儿笑得越来越厉害了,“想不到,绕来绕去,还是要死在你的手里……问心无愧的黎大公子,你杀了我两次了!你说……到时候阎王爷那里算总账,你是欠了我一条命,还是两条命呢……” 黎赓有些疑惑,却只是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追问。 郑娴儿的右手五根手指已经完全僵了。她咬紧牙关,又把左手抓了上去。 恨不得手指能破土生根,长到那凶手的骨头里去。 她艰难地仰起头,全不管掉落的沙子会不会迷住眼睛。 眼前晃动着的是黎赓的一角衣袍。郑娴儿死死地盯着,心中恨意汹涌。 这时,黎赓似乎攒够了力气,再一次狠狠地将她甩了出去。 察觉到他即将有动作的时候,郑娴儿忽然蹬住峭壁,猛然向外一挣:“黎赓,你陪我一起死吧!” 有她的“主动配合”,这次甩出去的幅度比先前大了数倍不止。 也正是因为如此,黎赓的腿上要承受的拉拽之力同样比先前增加了数倍! 黎赓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一时不防,抱着柱子的手臂险些没能稳住。 只差一点点,两个人就会同时跌落山崖! 再次站稳之后,黎赓惊魂未定,后背上早已汗湿了一片。 “你疯了!”他怒不可遏。 郑娴儿被数倍于先前的力道甩回峭壁上,整个人仿佛都被拍散了架。 喉咙里腥气上涌,她的唇角蜿蜒下一道血痕。 郑娴儿咳了两声,依旧笑着:“刚才,怕不怕?黎大公子,你手上的人命不少了吧?你这种人……也只有自己差一点要死的时候,才会知道人命贵重……可是你依旧不会愧疚,因为……只有你自己的命才是贵重的,别人都是草芥,都是……” “桐阶将来会造福万民。我为他除去一个隐患,功德无量!”黎赓这句话说得快而坚定,不知是在说服郑娴儿,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哈哈哈……”郑娴儿大笑,“好,心怀天下正气凛然,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那么我来问你——你掳掠良家女子,下了烈性媚药拉到自己的床上肆意凌辱以致逼死人命,这又是哪一门哪一教的‘功德’?” “我没做过!”黎赓立刻否认。 郑娴儿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畅声大笑:“去年年底,腊月二十七,‘临江仙’客栈,天字第七号房……” “你?!”黎赓猛然低下了头。 郑娴儿扬起灿烂的笑脸,迎上他的目光:“爷,如兰伺候得不好吗?你为什么天不亮就走了?” 黎赓怔怔地看着她:“怎么会……” 郑娴儿已经耗尽了力气,没有再笑下去,只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爷,寒冬腊月的河水,真的好冷、好冷啊……” 黎赓慢慢地放开了抱着柱子的手。 郑娴儿的眼中闪过一抹凶光。 黎赓察觉到了,慌忙又重新抓住柱子,急道:“你别动,我拉你上来!别动……” “我不想上去,我只想拉你一起死!”郑娴儿咬着牙,冷笑。 黎赓心头一紧,好一会儿才又下定了决心,半蹲下身子向郑娴儿伸出了手:“抓住,有话上来再说!” 郑娴儿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这个男人一定当她是傻的。如今她已经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别说放开一只手,就是放开一根手指头,她整个人也会立刻摔落下去! “你,相信我!”黎赓急了。 郑娴儿“呵”地冷笑了一声:“我不想上去。我死了,你黎大公子仍旧是那个光明磊落的黎大公子……将来你黎大公子造福万民,我这个自己把自己除掉了的‘隐患’,也算是功德无量啊……” 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死,手上却是半点儿也不放松的。 黎赓抱着柱子想了半晌,迟钝的脑袋里终于闪过了一丝灵光。 他小心翼翼地把披风解下来,看准了离郑娴儿最近的那截石桩,挂了上去。 然后,他一手抓住披风,另一只手缓缓地放开了柱子。 郑娴儿看着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 关系到他自己的性命的时候,这个人真是足够小心谨慎呢! 黎赓慢慢地蹲了下去,扯着那披风的一角,缠上了郑娴儿的手腕:“这样就不会掉下去了。你小心点松开那只手,我拉你上来!” 目光相触,生怕郑娴儿察觉不到他的真诚。 “我的手……动不了了。”郑娴儿诚实地道。 生死关头的求生本能,就连她自己也克服不了。 黎赓只得试探着来掰她的手指。 这个过程中,他的一条手臂始终挽着披风,显然是生怕自己掉下去。 郑娴儿干脆闭上眼睛,随他鼓捣。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僵硬的右手终于从黎赓的脚踝上分离出来。 黎赓攥住了那只手腕,哑声道:“相信我!” 郑娴儿并不相信他。 但因为左手腕上缠着披风的原因,那一点点的安全感终于还是成功地使她放开了左手。 黎赓松了口气,抓住她的两只手腕竭尽全力往上一提—— 郑娴儿终于从峭壁上上来了,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没等黎赓反应过来,郑娴儿忽然抱住他的腰,带着他一起向峭壁的方向滚了过去:“死吧——” “疯子!”黎赓怒吼一声,拼死抓住了一截石桩,再也不肯移动半分。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在破坏石栏的时候选择了“截断”而不是“拔除”。 否则,他今天下午恐怕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这个女人,是真想拖着他一起死! 黎赓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再加上惊魂未定,他竟许久都没有再挪动一下。 直到颈下传来一阵剧痛,他才忽然意识到郑娴儿一直被他压在身下,两人互相搂抱着,这个姿势实在…… 而此刻,那女人正在咬着他的脖子。 当然不是情人之间那种缠绵的吮咬,而是猛兽咬住猎物的那种生死相搏的撕咬。 她还是没有放弃杀他! 黎赓忙抬手撞向郑娴儿的肩膀,逼着她松口后退。 郑娴儿松了口,唇角一大股血水流了下来。 黎赓抬手在自己的颈下摸了一把,随后醒悟过来:那是她自己的血! “你伤得厉害,别乱动!”他有些急了。 这个女人……刚才在峭壁上撞了那几下子,也不知有没有摔坏肋骨,只怕连脏腑都伤得厉害。可她竟然顾不上自己的伤,还是只想着让他死! 那么恨吗? 黎赓试图把郑娴儿推开,后者却仍然死死地缠着他。 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没有半分旖旎,只有冰冷的杀意。 黎赓试探着开了口:“郑姑娘,先前的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之间有误会!” “我早就想杀你了,”郑娴儿咬牙道,“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杀你!” 黎赓怔忡不语。 郑娴儿咳了几声,自嘲道:“桐阶一直说你秉性中正,我看得出他是真心珍重你这个朋友,所以……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本来已经打算放过你了,没想到今日居然是你要杀我……黎大公子,你还是把我扔下去吧!” 黎赓小心地扶着石桩坐了起来,搂着郑娴儿慢慢地退回了观景亭中。 离峭壁远了些,他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郑娴儿虚弱地笑道:“我是个亡命之徒,留着迟早是个祸害……可别告诉我你又心软了,我不信。” “你放开我,先看看伤!”黎赓皱眉道。 郑娴儿非但不放,反而趁他不备翻了个身,再次将他压在身下:“你要给我看哪里的伤?胸前的?还是大腿上的?” 黎赓皱眉,试图推开她。 郑娴儿压住他的肩膀,双目迷离地看着他:“黎大公子,想我没?我伺候人的本事是媚姐亲自调教的,那天夜里又被灌下了极烈的媚药,照理说没有伺候不好的道理——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你放开!”黎赓的眉头拧得死紧,一脸贞烈。 郑娴儿“噗”地一笑,暧昧地蹭着他的身子:“当时我是因为药性太烈所以一直迷迷糊糊的,你呢?第一次在桐阶那儿看见我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我?是因为女人太多了不值得记住,还是顾念兄弟情义而不肯说穿?后来几次见面,你总是对我横眉竖目,究竟是因为瞧不起我,还是因为放不下我?黎大公子,我虽恨你入骨,却也始终忘不了——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不是!”黎赓本能地反驳。 郑娴儿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微微一颤:“你说什么?” 黎赓这时才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他心下一惊,忙起身扭住了郑娴儿的手臂:“你还是要杀我?” “不然呢?”郑娴儿疼得大汗淋漓,犹自笑个不停:“难道你真的相信我要睡你?黎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种男人很恶心?——不对,你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黎赓小心地放开了郑娴儿的双臂,自己站了起来:“你伤得不轻,咱们得快点回去!”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已经肿得跟馒头一样了。郑娴儿的手指在上面留下的血印子还在,已经变成了青黑色。 郑娴儿动了动身子,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疼得厉害,可见确实是伤着了。 但她无所谓。 她还是想找机会杀了这个男人。 黎赓见说不动郑娴儿,只好扶着她在石凳上躺下,然后警惕地退避到一旁,强作镇定地道:“据我所知,枕香楼从未有过逼良为娼之事。若有,我绝不放过——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郑娴儿冷笑着,不想理会他的问题。 黎赓定定地看着她:“我说过,你我之间有误会!” “误会?”郑娴儿嗤笑,“那个叫‘媚姐’的女人不是枕香楼的人?胡二混和秦三他们不是枕香楼的龟公?我好端端的出门逛庙会,被人打晕了装在麻袋里送进枕香楼,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喂下了那种该死的药,然后媚姐那个女人就开始用各种恶心的手段羞辱我、逼我在那些恶心的臭男人身上练习取悦男人的本事!枕香楼的那些肮脏的手段……黎大公子,你掌管着那么脏的一个地方,还敢说自己光风霁月问心无愧……你怎么不说茅坑里的大粪芳香怡人美味可口呢?!” “你……真不是被家人卖进去的?”黎赓仍有些不相信。 郑娴儿笑得满脸是泪:“谁把我卖进去的?谁把我卖进去需要你的人亲自拿麻袋上街绑人?” 黎赓迟疑不语,好半天才道:“回去之后,我会严审你说的那几个人。如果真有此事,我……把他们全都交给你处置!” 郑娴儿冷笑了一声,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 交给她处置,又能怎么样呢? 那三个昼夜里炼狱般的煎熬、“临江仙”客栈里的那一夜迷乱,已经将她从精神到肉体、从内到外彻彻底底改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娼妓,她早已经回不去了! 哪怕把仇人千刀万剐,哪怕把枕香楼付之一炬,她也不可能再变回昔日刘家巷中那个大大咧咧不谙世事的傻姑娘。 能不恨吗? 郑娴儿算了算日子,才发现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快一整年了。 这一年来,她一直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假装没心没肺假装洒脱畅意,可是每每午夜梦回,她却又无比厌弃自己。 她拼命对自己说“那不是你的错”,于是便加倍恨上了枕香楼。 她竭力劝说自己相信那些经历不是屈辱,而是一场奇妙的体验——所以她才会对男女之事十分看得开,热衷于尝试各种新鲜的东西。 她几乎连自己都骗过了,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推翻所有,任凭那些屈辱的、肮脏的、令人绝望的回忆吞噬掉她所有的信念…… 强烈的自尊伴随着极度的自厌,性情坚韧却挣脱不了内心的颓丧,目空一切却又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却又厌憎生命……重重矛盾,让她时常觉得自己有被逼疯的危险。 可是居然至今都没有疯。 郑娴儿枕着手臂在石凳上趴了很久很久,终于哑声补充道:“三天之后,他们终于把我洗干净了,灌了药送进‘临江仙’……我醒来之后才知道那个房间是黎大公子你的,而你本人也正是枕香楼的少主人。据我所知第二天你就回家成亲去了,第三天……他们要我接客,我砸开窗户跳了河——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至于她跳河之后如何从满河浮冰之中逃出命来,这点小事与先前的屈辱相比已经不值一提了。 黎赓怔怔地坐着,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 郑娴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估摸着他也不会把她的痛苦放在心上,也便不问。 她怎么会对他抱希望呢?难道指望他给她报仇吗? 红日西沉的时候,黎赓终于迟疑着开了口:“你先前自称‘如兰’?如兰确实是在去年除夕夜投河死了的,可我当时叫人查过,如兰是一个南边的商人破产之后走投无路才卖进楼里的……她已经在乐班里待了三年了,怎么会是临时从庙会上绑来的?” 郑娴儿嘲讽地笑了:“这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被绑进枕香楼之后,我就是‘如兰姑娘’了。” 黎赓拧着眉头细想了许久,迟疑道:“如兰死后我查看过她的画像,确实跟你有几分相似。如果你真的不是她,也许是真正的如兰逃跑了,他们抓捕的时候认错了人……” 郑娴儿冷冷地道:“可是,那个媚姐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记住,今后你就是如兰姑娘——若是在少主面前说错了,你不妨试试我媚姐的手段’。” 言外之意,媚姐分明早知道她不是如兰,不存在“抓错”这种可能。 而那个“少主”,正是黎大公子本人。 黎赓呆坐了半天,双手抱住了头:“原来是这样……如兰在乐班里是拔尖的,只是一直不肯挂牌。腊月二十三那天,沛民用我的名义给枕香楼发了帖子,点名要她陪侍……” “怎么又扯上葛丰了?”郑娴儿有些紧张。 黎赓不知道她的担忧,仍继续说道:“想必是那天夜里真正的如兰跑了或者死了,楼里的人怕我怪罪,所以才会抓了个容貌相似的女子来代替……如果这是真的,我难辞其咎。待我查明真相之后,我自己和那几个人一样,任你处置!”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倒弄得郑娴儿有火发不出来。 片刻之后,郑娴儿冷笑道:“这么说你今天是不杀我了?不怕我妨碍楼桐阶的前程了?” “郑姑娘,”黎赓目光灼灼地看着郑娴儿,“这件事我十分抱歉。但是……那天夜里,‘如兰’服侍的男人,不是我。” “是谁?”郑娴儿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随后又放开了。 是谁,重要吗? 无所谓了。 黎赓仍然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是……桐阶。” 郑娴儿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哄我好玩吗?” 黎赓急道:“没有骗你!你知道沛民做事一向没轻没重的。他自己流连花丛深得其乐,因此常常喜欢嘲笑我和桐阶不识男女之事。那时我婚期将近,他嘲笑的对象就只剩了桐阶一个,恰好又有人造谣说桐阶有龙阳之好……沛民起了玩心,就拿我的帖子到枕香楼定下了如兰。我成亲的前一夜,我们三个在‘临江仙’喝得大醉,沛民就趁机把桐阶送进了我提早定下的房间,然后送信叫媚姐送如兰上门……” 郑娴儿听得怔了。 楼阙…… 那夜的男人竟然是他? 她每夜每夜的噩梦、她恨之入骨却又总也忘不掉的那个男人,竟然是他?! 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巧合,难怪时常觉得似曾相识…… 郑娴儿的心里,刻骨的恨意纠缠着迷惘、伤感、愤怒以及一丝丝的庆幸,搅得天翻地覆。 黎赓怔忡许久,面露愧色:“后来如兰投河自尽,桐阶伤感愧疚,我和沛民更是后悔不已。原以为只是一场恶作剧,谁知竟害了如兰的性命……桐阶当时愤怒得险些与我二人割袍断义,我们也无颜求他原谅。我原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错事就是那一件了……今日若非你说出来,我实在不知道此‘如兰’非彼如兰,受害最深的竟然是你……出了这样的事,我枕香楼万死难辞其咎……” 这样荒唐的事,岂止是“逼良为娼”! 郑娴儿擦擦眼角,自嘲地笑了。 黎赓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那夜的人确实是桐阶无疑,所以……我想你的心里,应该好过一点。” “好过?”郑娴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先回去尝尝你们枕香楼调教人的手段,然后再来跟我说这句话试试?” 黎赓愧疚难当,不敢直面她的目光。 郑娴儿自嘲地笑着,扶着石桌慢慢地站了起来。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虽错怪了黎赓,却仍有继续恨他的理由。 至于楼阙…… 她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了。 他似乎是无辜的,但事情却是因他而起。那件事是她不堪回首的屈辱,他却可以饱含深情地把“如兰”当作“故人”来怀念。 这个错位,在郑娴儿的心里磨得难受。 她宁可那夜的男人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她和他之间就可以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只有苟且偷欢,没有怨恨纠葛。 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楼阙…… 第68章 她就是害相思了 从观霞山回来之后,郑娴儿就病了。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风邪入体,开了几副不痛不痒的药调理着,也不见效。 外伤也懒得管它,反正躺几天也就不那么疼了。 谁知躺了几天之后该好的没好,反倒又添了咳嗽,每咳一下便觉得五脏六腑都扯着疼,喉咙里一天到晚都是腥的,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郑娴儿一天天只是蔫蔫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好在府里的事有安姨娘和韩玉珠,店铺里的事有程掌柜和小枝,一时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郑娴儿叫兰香和韩婆子关了院门,不管谁来探望,一律说不见。 她自己就掩了帐子昏昏沉沉地躺着,把那件深埋在心底的旧事想了一遍又一遍。 再痛苦的事,想它一百遍也就没那么痛苦了;再恶心的事,想它一百遍也就没那么恶心了。 说她自虐也好,说她愚蠢也罢,她总要把那件事想到再也懒得去想,然后才能安安心心地忘掉,重获新生。 这是郑娴儿给自己选择的疗法。 在这段时间里,黎赓托小枝来传过一回消息,说是当时的事情已经查清,真正的如兰并不是死了,也不是自己逃走,而是跟一个男人跑了。至于其余的事,把两人先前的叙述和推断加起来就是真相,并无错漏。 黎赓的意思是,一切交给郑娴儿处置,要杀要剐都无怨言。 因为他的这句话,郑娴儿倒在心里生出了几分敬佩来。 只是,她此时还没有心情处理那些事。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郑娴儿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黎赓。 恨,一定是恨的。若不是有枕香楼那么个肮脏的地方,若不是黎赓这个枕香楼少主的疏忽,那件事从源头上就没有发生的可能。 可是在怨恨的同时,她又有些愧疚,毕竟先前错怪了他那么久,还曾经误以为自己跟他…… 除了那件事之外,黎赓确实配得上楼阙给他的“秉性中正”四字评价。对于这样的一个书呆子,说实话,郑娴儿心中是佩服的。 那天在山顶说完了所有的话,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黎赓拖着一条伤腿把她背到半山腰送上马车,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累”字。这件小事,又深深地印在了郑娴儿的心里。 果真是个招人厌的家伙啊…… 对于楼阙,郑娴儿非但不知该如何面对,更已经完全不敢想起。 一想到他,心里就彻底乱成一团,再也理不出半点头绪了。 那些被她死命压下的隐秘的念头、那些她假装不在意其实却在意得要死的旧事、那些关于未来的不敢想却不得不想的忧虑……太多的思虑如同蛛网一般密密匝匝地将郑娴儿捆缚起来,缠得她一动也动不得。 郑娴儿病了七八天了。旁人只当她每天昏睡养病,却无人知道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一合上眼,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便会如影随形地缠绕过来。 熬了这些日子,眼睛完全熬红了,身上时常都是滚烫的,大夫换了好几个、药方换了十几张,始终无济于事。 最后,也不知是哪个没本事的大夫随口说了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丫头们只想把他打出去,郑娴儿却只是会心一笑。 她的药,还不知道会不会来呢。 这天夜里,郑娴儿照旧大睁着眼睛,听着窗外风吹树枝“呜呜”的声音。 天黑之前下雪了,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有了积雪,照得窗棂上白莹莹的。 再过几天,就是腊月了。 郑娴儿这样想着,靠在枕上又咳了几声。 被风吹断了的树枝“啪、啪”地敲打在门窗上,并不吓人。郑娴儿静静地听着,心里反而觉得很安闲。 房门那边传来一声轻响。郑娴儿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却忽然看见帐子摇晃了几下,似是有大风灌进来了。 难道房门被吹开了? 郑娴儿叫了几声不见丫头答应,只得自己起身掀开帐子下床查看。 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紧接着,她虚软无力的身子便被人狠狠地压回了帐中。 好一个放肆无礼的登徒子! 那人毫无章法地撕扯着她的衣裳,郑娴儿也不反抗。 她甚至还想帮他的忙,可惜病了这么些日子,她的手指头完全不肯听使唤,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因此,这场情事,从头至尾都只有那登徒子一个人在卖力。 被欺负的那一个只管闭上眼睛,补眠。 七八天没睡稳了,这会儿“药”来了,还不许她先睡一会儿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色大亮。 一夜未眠的楼阙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在郑娴儿的脸上拍了两把:“你给我醒过来!” “嗯?”郑娴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不满地瞪着他。 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楼阙的怨气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谁知就在下一刻,他又险些被这个女人气死过去。 因为郑娴儿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后就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你啊?” “你什么意思?!”楼阙恼了。 郑娴儿撇了撇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话都懒得说。 楼阙抓住她的肩膀将她重新翻了过来,怒冲冲地压了上去:“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怎么又是我’?你不希望是我?” 郑娴儿闭上眼睛,不肯理他。 楼阙怒气更盛:“你不知道是我,昨晚为什么不反抗——还是说你原本就在等别人?” 他的双手钳着郑娴儿的肩,攥得紧紧的。 郑娴儿疼得受不住,忍不住低声抱怨:“我不过随便说说,犯得着生气吗?” 楼阙的手上稍稍放松了几分,怒气却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他好容易才忙完了京城里的事,不顾那边某个女人的哀求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满心指望着跟他的小狐狸精来一场小别胜新婚,没想到…… 这女人只管呼呼大睡完全不配合也就罢了,睡醒之后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我回来了,你不高兴?”楼阙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问。 郑娴儿重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懒洋洋地看着他:“当然高兴啊。” “然后呢?”楼阙并不满意。 郑娴儿也懒得哄他,实话实说道:“你回来了我当然高兴,可是——如果昨晚不是你,我会更高兴。” “你再给我说一遍!”楼阙气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郑娴儿又不说话。 楼阙险些被她给气死:“你答应过至少等我三个月!如今我两个月就回来了,你却……你就那么离不得男人?!” “两个月零十四天!”郑娴儿立刻纠正道。 说完这句话,她扁了扁嘴,有些心虚似的移开了目光。 楼阙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记得那么清楚?这么说,还没把我忘了?” 郑娴儿干脆偏过头去不理他。 楼阙看穿了她的心虚,心情大好:“所以,刚刚是在跟我赌气?你没有真的勾搭上别的什么人吧?” “还没。”郑娴儿十分诚实。 楼阙有些哭笑不得:“听你这意思,还挺遗憾?” 郑娴儿气冲冲地坐了起来:“当然遗憾!偌大一个桑榆县,连一个能看的男人都没有!一个个不是畏畏缩缩就是粗笨愚蠢,长得更不用说,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歪鼻子斜眼的,真让人张不开腿!” 这番话,她说得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楼阙气得头都晕了,眼前一个劲地发黑。 ——她还想“张开腿”?!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作为有夫之妇的自觉! 他在京城忙成狗,她倒是在家里逍遥自在,都有工夫品评桑榆县的男人了! 所以,他是该庆幸桑榆县的男人长得丑吗? 气死了!不想说话! 楼阙闷闷的,抱着被子滚到了一边。 被抢走了被子的郑娴儿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生气啦?” 楼阙“哼”了一声。 郑娴儿贴在他的后背上吸取着热量,软绵绵地笑道:“有什么好气的?我这不是还没找着新欢嘛!” 楼阙闻言立刻又转了过来,气恼不已:“郑娴儿,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用过心?我一心想留住你,你却一心想往外飞……到底是为什么!” 郑娴儿见他当真恼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因为,你不用往外飞我也留不住你啊。” “你胡说什么?”楼阙不解。 郑娴儿缩了缩肩膀,背转身去捂住嘴巴干咳了一阵。 楼阙忙把被子盖到她的身上,抓住她微凉的手臂:“不舒服?” “没事,”郑娴儿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天亮了,你该走了。” “不着急。”楼阙仍然躺着,掀开帐子借着亮光细看她的脸色。 郑娴儿忙偏过身子,不给他看。 楼阙锲而不舍地缠了过来:“怎么回事?为什么瘦了这么多?这段时间过得不好?府里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郑娴儿笑了,“尽是我欺负别人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离家的这段日子,我把咱们先前的二嫂给弄死了。如今换了个二嫂,府里的风气可好了!” “这件事,母亲在信里已经跟我说了。”楼阙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郑娴儿却不高兴了:“你跟府里有通信?我为什么不知道?亏我还一天到晚替你担心……” 楼阙的笑容越来越大。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不肯再说了。 楼阙有些失落,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真的替我担心了?既然惦记着我,为什么一见面就惹我生气?” 郑娴儿闷声不语。 楼阙把玩着她的手指,又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真没受委屈?这肩膀都瘦得硌人了!” “这就嫌弃了?”郑娴儿不高兴。 楼阙竟不否认:“确实没有以前舒服了。” 这本来也是句玩笑,谁知郑娴儿一听就火了:“嫌不舒服,你就去找舒服的啊!尚书府的嫡小姐养尊处优,抱起来一定比我舒服多了!” 醋劲很大! 楼阙很满意,笑得很愉快:“尚书府?这事谁跟你说的?” 郑娴儿闷闷地道:“还能是谁?你爹呗!” “我哪个爹?”楼阙一怔。 郑娴儿惊了:“你几个爹?” 楼阙拍了拍额头,“哈哈”一笑:“我的意思是说,没有这回事。父亲骗你的。” 郑娴儿不信:“那天老爷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怎么可能是骗人的!” 楼阙收紧双臂圈住了她的身子:“原来这才是你跟我赌气的缘故?” 郑娴儿闷声不语。 楼阙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好心情地把郑娴儿抱在怀里揉搓着,低声笑道:“你只管把那堆醋坛子放回去,不管是尚书府还是将军府,没有人能碍着你的事!我的婚事,不是那些人能管得着的……” “老爷也管不着?”郑娴儿不信。 楼阙蹭着她的脸,点了点头。 郑娴儿呆坐了半晌,忽然又回过头来:“可你总要成亲的!如果不娶尚书府的小姐,那你将来到底要娶谁?你都那么大年纪了……” “什么叫‘那么大年纪了’?我刚过二十!”楼阙气结。 郑娴儿笑了:“那也不小了嘛!你还能拖多久?” “拖到你肯嫁为止。”楼阙认真地道。 郑娴儿“嗤”地笑了。 这个人呐,连哄女人的话都不会说!空头许诺是可以的,但至少要许一个看上去似乎可以实现的诺言好吗! 郑娴儿正要狠狠地嘲笑他一番,房门却“呀——”地一声开了。 小枝端着药碗走进来,看见床上的帐子开着,立刻皱起了眉头:“大夫不是说了叫你捂严实点——” 话未说完,她忽然呆住,瞪大了眼睛。 楼阙很淡定:“手里是什么?拿过来!” 郑娴儿从楼阙的怀里挣脱出来,回头看见他身上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披着,忙扑上去替他拢好,带子系得结结实实的。 楼阙察觉到了,愉悦地笑了一声。 小枝醒过神,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看样子,这药是不用喝了!” “真病了?”楼阙替郑娴儿接过药碗,看着那黑乎乎散发着苦味的药汁,皱了皱眉。 郑娴儿伸手接碗,小枝已在旁替她说道:“躺了七八天了,我们正在外头偷偷商量要不要预备棺椁呢,真没想到还有起死回生的一天!看来那庸医说得没错,——‘心病还须心药医’,而且是‘药到病除’!” 楼阙用勺子细心地搅着那碗药,有点替郑娴儿发愁。 谁知郑娴儿自己毫不在意,抢过药碗一饮而尽,顺手把空碗扔到了床头小柜上:“废话真多!” 楼阙心疼地替她擦了擦嘴角,又喂她喝了一杯清水,然后才皱眉问道:“到底是什么病?” “风寒罢了。”郑娴儿漫不经心地道。 小枝收拾了药碗,在旁笑道:“治风寒的药喝了这么多天都没顶用,五爷一回来你就活了,可见这碗里的药是不对症的!我看呐,你就是害相思呢!” “你给我滚出去!”郑娴儿恼了。 楼阙倒是笑得很高兴:“这丫头可比你诚实多了!” 小枝翻着白眼走了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才回过头来问了一声:“五爷要在这吃早饭吗?” 楼阙说声“不必”,便又拥着郑娴儿躺了下来。 郑娴儿闷闷地推了他一把:“还不走?” 楼阙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失笑:“这又是哪里来的气?你不是连丫头的醋也吃吧?我又不曾多看她一眼!” “你想多了!”郑娴儿往被窝里一钻。 楼阙跟着钻进去,仍旧把她搂紧了:“你先前病得很厉害?真的是因为我回来才好了的?” 郑娴儿摇了摇头。 她不会承认的! 摇头的时候,她的脸就贴在楼阙的胸口上,蹭来蹭去。 楼阙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双手从后面绕过去摩挲着她的侧腰,哑声低笑:“我听人说,风邪入体的时候,只喝药是不管用的,总得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才好。——这会儿,要不要我再帮你发发汗?” “你怎么帮我?”郑娴儿还在迷糊。 楼阙笑了:“看样子是真的病糊涂了。若是从前,这种事还用明说?” 郑娴儿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终于明白了。 这个人…… 大清早的,又发情了? 郑娴儿被心事纠缠了这些日子,情绪还没有调动起来,因此并未立刻响应。 她却不知,因为她的迟钝,楼阙的心里已经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 没办法,从前一直抢占主动权的女人,这次忽然对此事兴趣缺缺起来,莫非是他的魅力下降了?再不然就是她心里有了别的念头了! 总之,楼阙的心里十分紧张。 见郑娴儿还在发呆,楼阙急了。 他一边使尽浑身解数在她身上各处敏感的地方撩拨着,一边用唇尖逗弄着她的耳珠,同时故意用温热的气息贴在她的耳边说道:“如果你犯的不是风邪而是别的什么‘邪’,更该好好排解排解才行!既然这两个多月都没找到能让你‘张开腿’的,你这会儿应该攒了一肚子邪火了吧……” 他的话尚未说完,郑娴儿已翻身骑在了他的腰上:“这么说,你今天是不打算起床了!” “求之不得!”楼阙轻笑。 郑娴儿并不知道楼阙一回来就进了落桐居,可她此时也并不关心这些。 这种时候,自然还是享受当下比较重要! 郑娴儿一改昨夜的萎靡,眼睛里渐渐地现出了媚人的神采。 她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楼阙那张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探出舌尖舔了舔唇角。 不管怎么说,勾搭上这个男人,她从未后悔过。 既然如此,还纠结别的事情做什么呢?她又没吃亏! 郑娴儿眯起眼睛,像个登徒子似的用指尖挑起了楼阙的下巴:“今天,你是我的了!” “我一直是你的。”楼阙轻笑,身下微动,轻车熟路地撩拨着她。 郑娴儿久病之人,纵有把控全局的野心,今日也是有心无力。 这不,甫一交兵,她已露出疲态,眼见败局已定。 楼阙看出了这个巧处,得意洋洋地抢回了主动权,再不肯跟她客气。 郑娴儿暗恨自己无用,这会儿却也顾不得气恼。 这两个多月的思念与隐忍,确实已在她心里憋了一团火,这会儿早已被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点燃了。 想要他。想自私地把他留在身边。想时时刻刻与他水乳交融…… 外面雪还在下,室内的炭火也快要燃尽了,但这床帐之中,却只会越来越热。 小枝在廊下拦住前来送早饭的小丫头,心里直怨自己命苦。 人家春风帐暖,她在廊下享受这刺骨寒风! 不管了,先替她那没良心的主子把饭吃光了再说! 于是丫头们热热闹闹地在旁边的厢房里把早饭吃了,这边郑娴儿还在饿着肚子,充当别人的早饭。 唉,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个时辰后,某人终于被踹下了床。 他倒也不恼,笑呵呵地揉了揉腰,又爬了上来:“娴儿,你比从前弱了不少啊!” 郑娴儿翻了个白眼,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 楼阙见状大笑起来:“还有力气打滚,可见还没累着你。——要不再来?” “你去死!”郑娴儿磨牙。 楼阙随手扯过被角一抖,郑娴儿就不由自主地滚了出来。 又被那混蛋搂进了怀里。 弱成这样,确实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了。 楼阙有些心疼,忙把被子扯过来拥着她一起盖住,笑叹:“回头再换个大夫,好好把身子调养好……” 郑娴儿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直犯嘀咕。 这人从前也不这样啊!怎么这次回来就跟这辈子没吃饱过似的…… 难不成这两个月倒把他给饿坏了? 费解啊费解! 楼阙随手把郑娴儿按进怀里,挡住了她探究的目光。 他心里的那件事,该怎么跟她说? 一幅绣品受到当朝皇帝的赞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如果有另外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看到那幅绣品之后大惊失色,不仅第一时间要求他画出她的肖像,更在他已经反复解释她只是个小工匠之女以后仍然坚持派人到桑榆县来详查…… 这件事就有些蹊跷了。 她的“身份来历”,还有什么需要“详查”的? 更重要的是,那人到底有没有查出什么? 楼阙曾经追问过那个人,对方却明显不愿多说。 如今既然回了桑榆县,他能做的也就是把郑娴儿的“身份来历”再细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事情搞清楚之前,楼阙不愿说给郑娴儿知道。 于是,那一丝莫名的紧张和不安,他只能深深地藏在心里。 第69章 公子楼明安 过了中午,楼阙终于从郑娴儿的床上爬了起来,见过父母之后就出门会友去了。 郑娴儿不想继续躺着,也便拖着大病初愈的虚软的身子起了床,带上小枝乘车出门去看她上次挺中意的那家茶楼。 那茶楼的旧主人经营不善急于脱手,倒是跟懒得费事的郑娴儿一拍即合。 既然都是开茶楼,以后装修上几乎不用费什么事,随便刷刷漆换几套桌凳,再换一块招牌就可以重新营业。 若非黎赓搞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这会儿那茶楼早已经是楼家的产业了! 郑娴儿心里抱怨着,竭力控制自己不许多想。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今天下午楼阙要见的人,应该会有黎赓那个呆子。 照黎赓的性情,不会对楼阙有所保留的。 这也是郑娴儿知道自己今天下午绝对躺不住的一个原因。 马车在茶楼外面停了下来,郑娴儿丢掉心事,扶着小枝的手走了进去。 茶楼中一如既往地冷清。侍茶伙计迎了上来,认出二人,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 但他并未多说,招呼二人坐下之后,便进去请了掌柜的出来。 郑娴儿吃着点心,笑道:“今儿我们可是带着银子来的,吴掌柜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不会是要反悔吧?” 吴掌柜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实在对不住……” “怎么?”郑娴儿大为诧异,“真要反悔?你们找到更好的买主了?” 吴掌柜尴尬地点了点头。 小枝“啪”地拍桌站了起来:“欺人太甚!我们付过定金的,你说反悔就反悔?这样的信誉还做什么生意?难怪连一家小小的茶楼都开不下去!” 吴掌柜被一个小丫头当面训斥,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他跟着站了起来,嘲讽道:“茶楼是我的,我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傻子才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你们!” 小枝气得差点要掀桌,郑娴儿抬手拦住了她:“罢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吴掌柜得意洋洋地笑了:“哎对喽——楼三奶奶是个明白事理的!” 郑娴儿依旧稳稳地坐着,漫不经心:“咱们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半个月之内我若不来,定金便是你吴掌柜的了;而你吴掌柜若是食言,要三倍赔偿我的定金。——吴掌柜,拿钱来吧!” 郑娴儿当时预付的定金不多,区区一千两而已。 而今日吴掌柜要赔她的违约金,应该是三千两。 吴掌柜脸色一黑:“楼三奶奶,您这是抢呐?” “吴掌柜,你的脸呢?”小枝叉着腰骂了回去,随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拍在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这你也能赖?” 吴掌柜伸手要夺,却没有抢赢早有防备的郑娴儿。 小枝的脸色更难看了:“怎么,还要抢?吴掌柜,你这张老脸喂狗了吧?我们也不跟你废话了,奶奶,咱们直接报官去!” 郑娴儿站起来要走,吴掌柜冷笑着叫住了她们:“慢着——” “你还有什么话说?”小枝转过身来。 吴掌柜拍了拍手,旁边竟有好几个人高马大的茶客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郑娴儿脸色微变。 吴掌柜“嘿嘿”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拍在桌上:“楼三奶奶,我也不欺负你一个妇道人家。这是你们的定金,我一文钱也不少你的!” 郑娴儿并不看银票,只看着吴掌柜那双浑浊的眼睛:“说好三倍就三倍,少一文钱也不行。” “楼寡妇,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吴掌柜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先前的那几个茶客呈包围之势向这边走了过来,显然是吴掌柜早安排下的人。 郑娴儿不怒反笑:“在桑榆县,敢逼我吃‘罚酒’的人真的不多了。” 吴掌柜眯缝着眼,扯出一丝阴笑:“那我今天就让你见见——给我把这个臭娘们扔出去!” 那几个假茶客果真围了上来,摩拳擦掌便要动手。 “住手!”楼上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郑娴儿仰起头,便看见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缓缓地走了下来。 真的是个“少年”。他看上去只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却硬是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露出几分挺吓人的厉色来。 不过,这张脸可真好看呐! 不同于楼阙那种棱角分明弧度完美的好看,这个少年的好看是属于那种很精致的,秀美。 比郑娴儿先前看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美,但却奇怪地并不会被错认成女子。 有趣。 郑娴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少年下了台阶,吴掌柜立刻迎了上去:“公子,您怎么亲自下来了?” 少年走到郑娴儿的面前,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尊口:“你就是楼家那个寡妇?那幅《百寿图》真是你亲手绣的?” 他的声音很好听,郑娴儿却听得连连皱眉:“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 那少年愣了一下。 郑娴儿以为他要发怒,却见他一怔之后,随即露出了笑容:“是晚生失礼了。晚生楼明安,京城人氏。初识楼三奶奶,不胜荣幸。” 这态度变得太快,郑娴儿一时倒诧异了。 惊愕过后,她又皱了皱眉:“那么巧,你也姓楼?” 吴掌柜在旁边“嘿嘿”了两声:“人家明安公子家里祖祖辈辈都姓楼,不像三奶奶您家里,半中间儿改了姓,连祖宗都不认了!” 原来楼老爷子先前并不是姓楼的,后来不知怎的入了先皇帝的眼,被赐了国姓,于是儿孙也都跟着姓楼了。 不错,“楼”是国姓。 眼前这小公子也姓楼,恰巧又是京城来的,该不会是什么天潢贵胄吧? 这个念头在郑娴儿的心里闪了一下,随后就被她忽略掉了。 想想也不可能啊,天潢贵胄怎么会跑来桑榆县这种小地方? 而且,这明安公子身上虽有几分贵气,比起楼阙来却是远远不及,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很高的门第。 多半是个富商什么的吧? 郑娴儿在心里考量了一番,面上只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明安公子有何指教么?” 没等楼明安答话,吴掌柜已在旁冷笑道:“这是我们清韵茶楼的新主子,你就别套近乎了,没用的!” “放肆!”楼明安厉声呵斥。 尖细的眉梢向上一挑,倒真有几分气势。 吴掌柜吓了一跳,忙弯下了腰:“公子,这刁妇她……”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了:“我原以为吴掌柜只卖茶楼,没想到您是连自己个儿也卖了啊?早说嘛——这茶楼单卖能卖出六千两,再加上您这个人放在一起卖的话,大概要倒赔三五千两才有人要吧?” 吴掌柜闻言自是气得跳脚。 楼明安冷哼一声,半点好脸色也没有给他:“吴掌柜,我先前只当你是个老实的生意人,没想到你竟这样无耻!既有契约白纸黑字写着定金三倍赔偿,你就不该抵赖;如今你既要抵赖,又要命恶奴撵人,莫非你桑榆县是没有王法的吗?对待楼三奶奶一个五品诰命你都胆敢如此,若是对待平民百姓,你是不是就直接杀人夺财了?” 吴掌柜被他训斥得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脑袋恨不得耷拉到地上去。 郑娴儿在旁边看得暗暗称奇。 从吴掌柜的这番表现来看,这小少年的身份怕是有点儿耐人寻味啊! 他若只是寻常商贾人家的小少爷,吴掌柜哪有胆子借他的势来跟楼家叫板、又怎么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地在他面前装孙子挨训? 看样子,是个大人物? 郑娴儿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楼明安等了一会儿不见吴掌柜开口,抬脚便踹在了他的腿上:“混账东西!还不快赔了楼三奶奶的银子?” “可是公子……”吴掌柜快要哭出来了。 平心而论,郑娴儿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主顾。吴掌柜一张口便开价六千两银子,她连还价都没还价就给了一千两定金。吴掌柜喜出望外,原本正乐滋滋地等着剩下的五千两银子到手呢,谁知今儿一早忽然来了这么一位一看就不简单的小公子,见面就拍了八千两的银票给他。吴掌柜只当是时来运转,恨不得连自己都卖给这位小公子去了,谁知道楼明安竟会帮着郑娴儿说话? 这会儿要他赔郑娴儿三倍的定金,那他岂不是比原先还要少赚一千两! 吴掌柜自然是不肯的。 可是这位小公子的身份…… 吴掌柜打了个寒颤,见楼明安确实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时急得傻掉了。 他可不敢像对待郑娴儿一样回头毁楼明安的约! 郑娴儿看得有趣,忍不住笑眯眯地道:“定金我可以不要——” “真的?!”吴掌柜的眼睛立刻亮了。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继续道:“不知道吴掌柜此刻手上的银子够不够打官司呢?若是不够,我还可以给你添哦!” 吴掌柜立刻蔫了。 这意思是,他要不赔钱,就只能公堂上见了! 眼下的局势很明显,人家小公子眼里根本没他这号人物,当然也就不会给他撑腰! 他刚才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当面跟楼家三奶奶叫板的? 打官司?跟楼家打官司? 那还不如直接来揭他的皮呢! 吴掌柜欲哭无泪,只得叫伙计又拿了两千两的银票过来,连先前的那张一起放到了郑娴儿的面前。 郑娴儿随手揣了,微微一笑:“早这么痛快不就结了!” 吴掌柜险些气死过去。 郑娴儿站了起来,向楼明安敛衽行了个礼:“明安公子行事公允、重信重诺,今后必能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妾身告辞了!” 楼明安眨眨眼睛,笑了:“楼三奶奶为了省一个‘谢’字,说了那么多违心话,不累么?” 说这句话时,他倒是露出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调皮神色。 郑娴儿抬头看了他一眼,面露疑惑:“这话从何说起?这违约金本是我该拿的,明安公子若不出面,我自有办法让吴掌柜用更难堪的方式吐出来!” 言下之意,你楼明安分明是来帮吴掌柜的,我可不曾欠你人情! 说罢这番话,她也不等楼明安再说什么,径直带着小枝扬长而去。 平白赚了两千两银子,她高兴! 楼明安目送着郑娴儿的背影,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这是被这个女人无视了吗? 来到桑榆县的这两日,他已经把这个女人的来历、性情打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应该不是个愚蠢莽撞的寻常村妇啊! 刚才他并未掩饰自己的出身来历,这个女人应当不至于毫无察觉才对。 既然知道他不简单,却依然嚣张放肆我行我素?她是胸有成竹确信他不会介意,还是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楼明安眼中的兴味越来越浓。 他觉得这次桑榆县之行真是来对了! 此刻的楼明安并不知道,更让他惊愕的事情还在后头。 郑娴儿出门之后并未上车回府,而是直接走进了马路对面的那家饭庄,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来,加上刚才拿到的那三千两一起拍在了柜台上:“掌柜的,上次你说的价,我答应了!” 正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拨弄算盘珠子的邱掌柜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郑娴儿,又瞥见柜台上的那一大叠银票,他的脸上立刻灿烂了起来:“楼三奶奶此话当真?” “你点点呗!”郑娴儿双手抱胸靠在柜台上,一脸痞相。 原来这饭庄也是郑娴儿先前来看过的,本来都快要定下来了,只因为邱掌柜临时加价,郑娴儿才转头去了对面清韵茶楼的。 如今茶楼那边吴掌柜闹了那么一出,倒便宜了这边的邱掌柜了。 郑娴儿本来也不愿跟邱掌柜这种人打交道,只是这会儿她心里正憋着气,就想给对面那俩人添点堵。 没错,俩人。 她既看不惯见钱眼开的吴掌柜,也看不惯那个凭空冒出来瞎搅和的楼明安。 不是要开茶楼吗?好,她偏要把这座饭庄买下来,也改成茶楼! 她倒要看看那个来自京城的小公子有多大的能耐,敢大老远跑来桑榆县抢生意! 真当桑榆县的人都是没脾气的? 邱掌柜点完了银票,抬头看见郑娴儿一脸火气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竟有点发虚:“其实,这店面确实不值这个价……” “没事。回头把你这里的厨子都留下来吧。”郑娴儿站直了身子,漫不经心地道。 上次来这里吃过一顿饭,她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这饭庄的生意不好,并不是因为饭菜不好吃,而纯粹是因为掌柜和伙计们一天到晚都蔫巴巴的没个精气神儿,闹得食客们也都提不起兴致来。 抓住了病灶,要整治起来还不简单? 邱掌柜早把银票揣了起来,点头哈腰地道:“楼三奶奶愿意赏他们一口饭吃最好不过了——这么说,这个地方以后还是开饭庄?” 郑娴儿摇头,微笑不语。 谁说开茶楼就用不着好厨子? 谁说喝茶就只能配点心? 谁说茶楼就只能弄得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跟进了深山老林似的? 她偏不! 她偏要把茶楼弄成个俗之又俗的地方,在大堂里摆一片桌子,糕点面点热汤小炒一样不落想吃啥吃啥,再多雇几个伶俐又嘴甜的伙计,有客人进来就欢欢喜喜地招呼着,大家一起聊天儿! 这个主意倒也不是郑娴儿的异想天开。 这条街离着南大街闹市有点远,逛街买东西的人并不常往这边走,倒是住在附近的一些人家的老翁们喜欢出来喝茶。也就是说,来喝茶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固定的。 既然是固定的,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平台,让他们认识一下,多几个说话聊天的人? 当然也会有喜静的客人,恰好楼上有雅间,改成茶楼的时候也保留这个格局就是了。——喜欢安静吗不是?闹中取静可比纯粹的安静有意境多了!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可行,简直有些跃跃欲试了。 楼明安是吗,来较量较量哇? 拿到这饭庄的地契房契以后,郑娴儿看看天色还早,干脆便拉着小枝上了楼,又叫厨子做几个小菜送过来,边吃边商量着茶楼的具体改法。 这一坐就坐了一半下午,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今日算是这座饭庄最后一天营业,来的食客倒比平时多了不少。楼下大堂里坐了五六桌,热热闹闹的,看得邱掌柜有些伤感。 又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店里的伙计比平时更加懒散,并没有人出门去迎。 来客却不在意,跳下马车径直闯进了大堂。 邱掌柜看见了他,一天到晚耷拉着的眼皮立时就提起来了。 楼阙! 店小二也吓了一跳,几年也不曾说过的那套奉承话终于从嘴角钻了出来:“五公子来啦!哎呀真是稀客,您看您吃点儿什么……” 楼阙在堂中扫视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脸上便有些急切:“我家……三嫂,来没来过你们店里?” 邱掌柜那迟钝的大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赔笑道:“在的在的!在楼上雅间!” 楼阙点了点头,快步奔了上去。 那速度,跟飞似的。 不管是邱掌柜还是伙计,以及在楼下吃饭的几桌食客,见状都觉得有些惊奇。 但最惊奇的还要数对面茶楼里的小公子楼明安。 楼阙刚下马车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确切地说,他已经小小地吃了一惊。 实在没想到,楼阙竟会出现在这条半偏不偏的街道上。 他很闲吗? 山雨欲来,京城里那么多事,他怎么可能很闲! 可事实就是,他来了。 “莫非……”楼明安捏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眯起了狭长的眼睛。 莫非是来接那个寡妇回家的?楼家叔嫂之间,关系那么好吗? 楼明安的眼中兴味渐浓。 他回房换了套灰扑扑的旧衣裳,披了个能遮住整张脸的大斗篷拱肩缩背地出了门,到对面的饭庄要了个雅间,却不点菜,只随手扔出一块银子,吩咐谁也不许上来打扰。 邱掌柜攥着手里的银子,心里直想哭:要是天天有这么好的生意,他这饭庄怎么会落到开不下去的地步啊! 楼阙闯进雅间来的时候,郑娴儿立刻被他通红的眼圈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小枝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忙起身躲了出去,坐在走廊里给他们守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别的食客上来,伙计们当然也就不会往这边跑。 看上去,一切正常。 一门之隔的雅间里面,楼阙三步两步绕过桌子,一把拽过郑娴儿,狠狠地搂进了怀里。 郑娴儿仰起头去看他的脸色,却被他急急地吮住了唇。 “唔……”郑娴儿用力挣扎着,试图推开他。 楼阙的双臂却比任何一次箍得都紧,任凭郑娴儿又掐又打,他始终没有被撼动半分。 郑娴儿的牙关终于没能咬紧,被他得寸进尺地撬开了。 之后,便是更深更久的纠缠。 纠缠到郑娴儿几乎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被他用这种方式从唇舌之间抽走了。 等到楼阙终于肯放开的时候,郑娴儿早已晕晕陶陶不知今夕何夕。别说推他了,她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双腿软得像棉花一样,再不肯听她使唤。 幸好楼阙也并没有打算放开她。他紧紧地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哑声低唤:“娴儿,我的娴儿……” 郑娴儿挂在楼阙的身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楼阙看得心中激荡,忍不住抬头四下打量。 可惜,这地方太让他失望了——没有床、没有榻,连一张宽敞一些的椅子都没有。 大失所望的楼阙只好趁着郑娴儿无力站稳的机会,先在她腰间胸前揉搓一阵,解解馋。 于是郑娴儿的处境就更加悲惨,非但无望下地站稳,而且连呼吸、心跳甚至思维都不是自己的了。 “桐阶,我们回家……”她艰难地挤出声音,可怜巴巴地求饶。 “对,回家!”楼阙立刻响应。 郑娴儿挣扎着要下地,可是楼阙刚一松手,她就软绵绵地往地上瘫了下去。 楼阙看着她这副绵软无助的样子,立刻热血冲脑,想也不想地把她提起来,抵在了墙上:“等不及回家了,娴儿……” 第70章 你要对我负责! 离开饭庄的时候,郑娴儿自然而然地上了楼阙的马车。小枝不用人吩咐,早已自觉地跑去了原来的马车上,坚决不碍那俩人的事。 两辆马车挂起了灯笼,一前一后缓缓离开。 饭庄二楼窗口处,楼明安目送着两辆马车走远,狭长的眼角眯成了一条线,高高地向上翘了起来。 “真是个大惊喜啊……”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赞叹。 马车上,郑娴儿半躺在角落里,困倦得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某罪魁祸首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反倒趁她闭目养神的机会,偷偷摸摸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襟里。 郑娴儿察觉到了,气得直磨牙:“楼阙,你是八辈子没开荤吗?还能不能让人消停会了?” “不能。”楼阙很诚实地回答。 郑娴儿想踹他,却踹不动。 楼阙得寸进尺,随手将郑娴儿拖进怀里,上上下下地搓揉着,片刻也不肯让她得闲。 可惜冬衣太厚,这种程度的亲近并不能真正解渴,效果可以说是适得其反。 郑娴儿忍无可忍,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伸手便要去扯他的腰带。 楼阙戏谑地一笑,按住了她的手:“不给!” “你!”郑娴儿气得眼睛都红了。 楼阙被她这一瞪眼,只觉得神魂俱醉,险些也有些把持不住。 但,他可不是一般人呐! 楼阙强压下那股邪火,面不改色地笑着:“这是在车上,不合适吧?万一被车夫听见……” “那你就给我老实点!”郑娴儿甩开他的手,气冲冲地爬了起来,坐到另外一个角落里去了。 楼阙却又死皮赖脸地贴了过来:“我本来就很老实啊!我只是想抱着你说说话而已,谁知道你会突然骑上来……” 一边说着话,他那双贼手又开始不安分。 郑娴儿已经很想咬死他了。 但她打定了主意不肯示弱,所以任凭楼阙折腾,她再不肯给他一丝回应。 恰巧楼阙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只需要福利在手,别的都可以不计较。 当然,如果能看到她通红着小脸、紧咬着红唇硬装作若无其事,又或者趁他不留神的时候偷偷扭动一下小腰肢……那更是人间胜景,做神仙也不换的了。 这个小女人一定不知道,越是看到她在人前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就越想这样揉搓她,撕掉她“端雅贞静”的假面,还原她这小淫娃的本来面目! 楼阙不知道的是,在这一点上,郑娴儿的趣味跟他不谋而合。 郑娴儿最初看上他,不也正是因为他君子如玉纯白无瑕嘛!后来……嘿嘿! 这段路并不算很长,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 门房上的奴才虽不懂里面的事,对二人同车而归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郑娴儿由小枝搀扶着,不远不近地跟在楼阙的后面,不知情的人还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一回到落桐居,两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立刻现出了原形。兰香她们还没来得及过来问什么呢,就被小枝使眼色打发了下去。 关门落帐,两人毫不迟疑地扑向了对方。 忍了这一路了,虽是楼阙有心戏弄郑娴儿,可是他自己只会更加不好受。 于是…… 总而言之,这两个多月欠下的账,两人都会好好找对方算一下的。 夜深人静时,楼阙好歹算是老实了几分,只一双眼睛仍旧精神得很,目光炯炯地盯着郑娴儿。 郑娴儿早已累得散了架,眯缝着眼睛直往枕头底下钻。 “娴儿!”楼阙抢走了郑娴儿的枕头,按着她的双臂将她压在褥子上。 郑娴儿不满地嘟囔了一声,闭着眼睛双手乱抓:“枕头还我!” 楼阙随手把枕头塞进她的怀里,然后自己俯身压了上去,将她和枕头一起紧紧抱住:“娴儿,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啊?”郑娴儿把脸埋进枕头里,困得直想睡死过去。 楼阙双手交叉从后面钳住她的双肩,心里却仍然有些不满,总觉得搂得她还不够紧。 郑娴儿被他勒得疼了,忍不住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楼阙忙又放松了些,一肚子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郑娴儿忍无可忍,睁开眼睛将他推了出去:“大半夜的不睡觉,闹腾什么啊?你要说的不就是‘临江仙’的那点事吗!那晚你睡的是我,我睡的是你,谁也没吃亏就完了呗!” “那就完不了了,”楼阙立刻接道,“你得对我负责!” 郑娴儿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要一个妓女对你负责?你怕是傻了吧?” “你不是!”楼阙急了。 郑娴儿眯起眼睛,凉凉地笑着:“我就是。一日为娼终身为妓,我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楼阙抓着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急道:“就算是娼妓,你也只有我一个入幕之宾!” “重要吗?”郑娴儿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娴儿,”楼阙的语气更急了几分,“刚才的话我说错了!你不是……你从来都不是娼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姑娘!你在那里受的苦,全都不是你的错……” 郑娴儿咬住唇角,没有回应他的话。 楼阙捧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吻着,哑声继续道:“你不是普通女孩,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醒都要强大,所以……不管枕香楼有多脏,它都污染不了你,你始终是你自己,你始终有着纯洁无瑕的赤子之心!娴儿,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纯洁无瑕?你确定不是在骂我吗?”郑娴儿苦笑。 “当然不是!”楼阙急切地剖白,“不管是市井闲言还是所谓的‘圣人教诲’都是世俗的污染,所以并不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三步不出闺门的娇小姐才纯洁无瑕,事实很可能恰好相反——似你这样任情恣意、行止由心,就是真正的纯洁无瑕!娴儿,我希望你不要被任何世俗观念所左右!枕香楼的那些痛苦,就像你身上曾经受过的伤一样,过去了也就痊愈了,你完全没必要就此否定了自己……” “是这样吗?”郑娴儿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自己的眼圈已经红了。 楼阙替她擦了擦眼角,笑了:“当然是这样!娴儿,你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你的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有看清你的脸,却看清了你从棺材里伸出来的那只手;第二次见面,你坐在祠堂里绣并蒂莲花——那时我便已经认定了,这个姑娘的心很强大、很干净,再多的淤泥也阻止不了她开花,所以这人我要了!” 郑娴儿已经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却还是装作不相信的样子,追问道:“哪怕这人是个寡妇,而且很可能确实跟奴才有染?” “是!”楼阙一点也不迟疑,“哪怕你当时真的与人有私情,我也要了!” 郑娴儿想了想,觉得不对:“如果我当时真的有奸夫,那还有你什么事?” 楼阙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怎么,你会看不上我吗?” “哈!”郑娴儿恍然大悟,“你是对的!就算我当时有奸夫,我也会把他踹了来找你的!谁叫我一眼就看上你了呢?” “你看,还是我懂你吧?”楼阙很得意。 郑娴儿抬起手,捏着楼阙的两边脸颊,笑了:“楼阙,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 “因为我好看,而且还很好用。”楼阙理直气壮地道。 “确实!”郑娴儿大笑:“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 等她笑够了,楼阙又替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轻声道:“今天下午,我把延卿打了。” “呀?你会打架?”郑娴儿惊愕了。 楼阙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我岂止会打架?我还会杀人呢!——不过,跟延卿不算打架。因为他没还手,站在那儿让我打了半个时辰,我估计他得在床上躺到过年。” “打轻了!”郑娴儿笑着哼了一声。 楼阙笑道:“我故意的。等过完了年,咱们把他叫出来,再打一顿!只要你没消气,咱们就留着他的命,一直打!” 郑娴儿忍不住,大笑起来:“黎延卿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交到你这样的朋友!” 楼阙正色道:“他上辈子没造孽,所有的孽都是这辈子造的。” “算了,”郑娴儿笑叹道,“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其实他那个人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太自以为是了点……人家为了你的前程差点要亲自动手杀人,你倒是一点都不领他的情!” 楼阙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应该庆幸你没事,否则我定叫他后悔来到世上!” 郑娴儿本来还想劝他来着,不知怎的就给笑忘了。 两人静静地搂抱了一会儿,郑娴儿忽然又轻声笑道:“其实我应该向你说声‘抱歉’,毁了你的一个旧梦——那个因为爱慕你而自愿献身、并且为了忠贞于你而投河自尽的‘故人’并不存在,她只是你的朋友们替你编织的一个美丽的谎言。” “你不是在吃你自己的醋吧?”楼阙立刻笑问。 郑娴儿郁闷了。 ——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楼阙摩挲着她光滑的肩头,动作和语气都放得很轻:“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美丽的谎言’。我之所以一直记得她,不过是因为愧疚而已。先前我还想呢,如果她活着,我该怎么办?我没办法喜欢一个仅仅为了‘忠贞’就可以放弃生命的女人,所以她最好还是不要回来给我添麻烦。” 郑娴儿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只装作生气的样子,嘟着嘴仰头去看楼阙的脸色。 楼阙顺势便吻住了她的唇,又吮又咬地厮磨良久才放过了她。 拥着那具温软的娇躯,楼阙心满意足:“幸好,你就是她;更幸好,你不是她。” 这话说得有点怪,郑娴儿却一下子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人的表现,比她原本期待的还要好呢。 郑娴儿抿嘴一笑,在楼阙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楼阙仍旧揽着她的肩,尽量放轻了声音说道:“枕香楼的那些奴才,你我都不便出面处置,我已叫延卿动了私刑。那个叫胡二混的没扛住打,死了;剩下的都给扔去做苦役了。关于枕香楼调教姑娘的那些手段……延卿也是才刚刚知情,他已经下令严查严禁了。我本来觉得枕香楼那种地方彻底关了就好,但这种事延卿也做不得主,他父亲那里是不会放手的。” 郑娴儿静静地听着,呼吸渐渐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楼阙低低地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关得掉枕香楼,也关不尽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秦楼楚馆。这世上的惨事太多,也不是咱们能管得过来的……” 四更天的时候,外面起了一阵狂风,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了窗上,把郑娴儿惊醒了。 这本是常有的事,翻个身继续睡也就是了。可是这会儿郑娴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一凛,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桐阶?”她试探着推了推楼阙的肩膀。 楼阙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却没有醒。 郑娴儿心事重重地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从他的怀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跳下了床。 为了防止走路出声音,她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 她一向不愿意瞒着楼阙什么事,唯有这一件,她总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回头看看帐中没有什么动静,郑娴儿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找到钥匙打开了一个小抽屉。 立刻便有熟悉的香气飘散了出来。 郑娴儿打开抽屉里的小盒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已经干掉了。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过不知何时放在妆台上的一只酒盏,把里面剩下的几滴酒水倒了进去。 这次实在是她大意了。这东西原本是一直用着的,只是因为楼阙久不在家,她才收起来锁在了抽屉里,谁知竟然给忘了,今日一整天也都没想起来。 就马虎了这一次,应该不会那么准吧?说真的,她其实并不太懂这些东西! 等到酒水在盒子里晕开、把里面的东西打湿了一层之后,郑娴儿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刮了两下,挑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薄片来,掀开衣襟贴在了肚脐上。 做完这些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谁知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楼阙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啊?!”郑娴儿险些给吓掉了魂,连手里的小铁盒子都被她给捏得凹进去一大块。 回过神来以后,她立刻就火了:“大半夜的你吓鬼呢?” 楼阙没有理会她的怒气,却伸手把那只小铁盒抢了过来:“告诉我,这是什么?” “美容养颜的!”郑娴儿仰起头来,坦然地看着他。 “你好好的放着觉不睡,大半夜鬼鬼祟祟地爬起来,美容养颜?”楼阙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郑娴儿仍然一脸坦然,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做亏心事被抓到的羞愧。 楼阙打开那只盒子凑到鼻尖嗅了嗅,脸色却难看起来:“麝香?” 他隐隐记得,上次朱氏小产的时候,郑娴儿之所以被诬陷被质疑,正是因为林大夫说她的身上麝香味很重。 那时楼阙心里装着出门的事,很多细节上并未深思。如今看见这东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她带麝香做什么? 先前或许还可以用“喜欢这个味道”来解释,但她刚才所做的事,显然不是这个理由能说得通的! “美容养颜”?骗鬼呢? 郑娴儿看着楼阙阴晴不定的脸色,心里有些发慌,忙要去抢那只盒子:“快还给我!女人的东西你也抢!” 楼阙躲开了她的手,握着那只盒子退避了一步:“这是哪儿来的?” 郑娴儿知道他猜到了,索性也就不再回避,坦然道:“照着枕香楼的方子自己配的!” “枕香楼?”楼阙的脸色黑了,“那个鬼地方的方子你也敢用?!” 郑娴儿见抢不回来,干脆又坐了回去,理所当然地道:“就是那个鬼地方的方子才好用啊!” “好用个屁!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了!”楼阙彻底火了。他咬着牙重重地将那只铁盒摔进火盆里,砸出了一大片火星。 郑娴儿被他前所未有的暴怒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咧了咧嘴:“桐阶公子,你说粗话了……” 没等她说完,楼阙忽然伸手把她拎了起来,拖到床边重重地扔了上去。 “你干嘛?”郑娴儿真的被他吓到了,本能地就要往墙角里缩。 楼阙立时扑了上来。 郑娴儿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原处,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如雷的心跳,郑娴儿心慌意乱。 她好像真的把他惹毛了? 这人很生气,怎么办? 他好像说过他会杀人的,所以她会被他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 还是先奸吧至少死前还能爽一把…… 打住,好像想偏了! 郑娴儿咬住自己的唇角,像只准备出洞的耗子一样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缩头缩脑地仰起头来看楼阙的脸色。 楼阙一不小心就被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逗乐了。 笑过以后才想起自己还在生气,那气势却已经回不去了。 郑娴儿放了心,讨好地扯了扯楼阙的衣角:“就算是我鬼迷心窍好了,别生气嘛!生气使人变丑、生气使人肾虚……” 话未说完,楼阙的巴掌已经拍在了她的额头上。 “你打我?!”郑娴儿立刻尖叫起来。 楼阙认命地叹了口气,顺手又给她揉了揉额头。 他打得够轻了好吗!连个红印子都没有留下,用得着跟见了鬼似的吱哇乱叫? 平时拍她屁股的时候也没见她叫得这么卖力! 不管怎么说,这会儿吵架的气氛已经不太对了。 楼阙还是坚持板住了面孔,按住郑娴儿语气冷硬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那种鬼地方的药方都是伤身子的?” “不会啊!我问过,死不了人的!”郑娴儿理直气壮。 楼阙好想再拍她一巴掌:“死不了人就没事吗?你是有多不在乎你自己的身子!那种地方的药若是用得久了,很可能会让你一辈子都……你到底知不知道!” 郑娴儿被他吼得有些头疼,忙又缩了缩脖子,低声嘀咕:“我这个身份,本来就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啊!” “可你不会一辈子都是这个身份!”楼阙气得推开她,坐了起来。 郑娴儿仍然原处躺着,没动。 楼阙背对她,叹了口气:“娴儿,你是不是一直不相信我?我说过多次我会给你正名,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 郑娴儿闭上眼睛,苦笑道:“你是在说梦话吧?我是你嫂子,上了族谱的那种!我有贞节牌坊,还有一个过继的儿子……” 楼阙“呼”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那些都不重要,我想要你,谁也拦不住我!”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郑娴儿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苦笑起来。 楼阙见状便知她仍是不信,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沉思良久,他终于又俯伏下来,搂住了郑娴儿的肩:“现在你不信没关系,你迟早会知道我从未对你许过不切实际的空诺。——娴儿,不用说将来如何,就算是现在,只要你肯生,我就能养!” “我不肯生。”郑娴儿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楼阙皱眉。 郑娴儿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没有为什么!肚子长在我的身上,我说不生就不生!你想要孩子,有的是女人排队等着给你生呢,你折腾我干什么!” “好好好,咱不生!”楼阙立刻妥协。 他太好说话,倒闹得郑娴儿有些失落,后面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不过,楼阙很快又笑了起来:“你迟早会答应给我生的。我相信你舍不得让我绝后。” 郑娴儿又转了回来。 楼阙笑了:“改变主意了?那咱们现在就努力?” 郑娴儿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你刚刚的话,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当真的听了。——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不需要浪费心思和力气在我的身上,我觉得维持现状就很好。” “不想跟我名正言顺?”楼阙追问。 郑娴儿坦承:“不想。” 楼阙皱了皱眉:“为什么?” 郑娴儿往上蹭了蹭,凑到他的耳边轻笑:“我就好这口!” “你说谎。”楼阙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许她乱啃。 郑娴儿不满地撇了撇嘴:“没劲!” 楼阙伸手勾住她的腰,翻身把她压了下去:“我知道你怕麻烦,可是娴儿,你也要为我想想!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妻的,可是除了你,旁人还有谁能入得了我的眼?你难道愿意我娶一个别的女人来给咱们两个添堵?不管多麻烦我都要娶你的,这不只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不许拒绝我!” “可是,我不能生!”郑娴儿用手肘抵住他的胸膛。 楼阙轻笑:“药停了就能生了!咱们现在就努力!有了孩子,我要娶你会更容易些!” “可是……”郑娴儿的心里有些乱,“你听说过枕香楼的凉药汤吗?” 楼阙摇头。 郑娴儿咬了咬唇角,低声道:“她们说,凉药汤只需要喝一次,这辈子基本上就不会再有了。贴肚脐的那个药只是作为补充、确保万无一失而已。” “你喝过?”楼阙的脸色立刻又难看起来。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所以,你该娶妻还是要娶的。我承认我会吃醋,可……” “承认会吃醋就好!”楼阙重重地“哼”了一声。 郑娴儿的眼睛瞪大了。 这人是不是又抓错重点了? 楼阙叹了口气,扯过被子来把她罩住了:“看来黎延卿那顿打还是挨轻了,过完年我再去打他一顿!” 郑娴儿“嗤”地笑了出来。 楼阙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腰,装着漫不经心,那指尖却悄悄地探到前面,把她先前贴上去的东西挑了下来。 郑娴儿立刻就察觉到了:“你干嘛?” 楼阙按住她的手,轻笑:“你也说了那凉药汤并非万无一失,那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对不对?把这该死的肚贴停了,咱们今后加倍努力,我就不信不成!” “喂,我又没有答应你!”郑娴儿莫名地红了脸。 楼阙好笑地看着她:“再说一遍,真的不答应?” 郑娴儿不肯答他的话,对他的动作却没有半分推拒的意思。 楼阙就知道这女人是仰放在锅里煮熟的鸭子——后脑壳子早软了,就剩嘴硬了! 第71章 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小县城里烟火气重,刚进腊月,便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息。 楼阙似乎比先前更忙了些,白天极少能在府中看见他。 郑娴儿从来不问他的去处。倒是他自己时常主动交代,无非说是去书院或者去见什么老先生之类的。眼看会试在即,想也知道他定是跟人探讨学问去了。 郑娴儿买下的那处饭庄已经改得差不多,只需要重新上一遍漆,再弄点字画往墙上挂挂,基本上就可以开业了。 今天,郑娴儿要过来看看新来的伙计们训练得怎么样。毕竟除了煮茶、泡茶、说茶,他们更重要的是要会聊天,天南海北人文地理,不管什么话题都要能搭得上茬才行。 经过一番整修,这店里的格局虽未大改,却已经基本上看不出先前那饭庄萎靡不振的影子了。 郑娴儿看着新掌柜和伙计们精神抖擞笑脸迎人的样子,非常满意。 因为今日就是来聊天的,所以伙计们也不拘束,在灶上煮了茶、做了点心,一屋子人团团围在一处聊得十分热络。 郑娴儿并不知道,本该一大早就去了书院的楼阙,此时正在一街之隔的清韵茶楼里坐着。 那小公子楼明安买下清韵茶楼之后,既没有停业装修,也没有更换招牌,完完全全地接下了原来的生意,继续卖茶。 但茶楼的生意却比先前好了许多。不为别的,就为这新来的小掌柜生得好,又嘴甜会说话,而且还是京城来的,自带光环。 一时间,这附近人家家里有女儿的、亲戚家有女儿的、邻居家有女儿的以及自己就是女儿的都有些蠢蠢欲动,隔三差五就要到茶楼上来露一露脸。 楼明安是来者不拒,跟谁都能聊得开开心心的。但只有真正精明的人才会意识到,哪怕你在这里跟他聊了一整天,也不过是虚耗了一整天的时间而已。 他不想说的话,你休想从他嘴里套出来。 这个少年,不简单! 此时此刻,这个“不简单”的小少年正坐在楼阙的对面,一双狭长的眼睛亮闪闪的。 楼阙只管喝茶,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热切之意。 眼看着杯中的茶水添了第四遍,楼明安终于忍不住率先开了口:“我以为你会有话要问我!” “我记得是你请我来的。”楼阙神色淡淡。 “你!”楼明安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我不请你,你就不来看我了吗?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楼阙眉心微蹙,已经露出了几分不耐:“你该回去了。如今京城里的局势瞬息万变,正是用人的时候。” “那你呢?”楼明安反问。 楼阙漫不经心地道:“我是个局外人。” “只怕你已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吧?”楼明安扬起小脸,有些不服气。 楼阙并不打算跟他争辩,依旧闲闲地啜着茶水,仿佛他真的只是来喝茶的。 楼明安盯着他那只手看了半天,又笑了:“你就不想问问我查到了什么?” 楼阙立刻接道:“那是你的差事,不是我的。而且,她身上真没什么值得一查的。” 楼明安抚掌一笑:“这你可说错了!她身上可查的东西,多了去了!” “比如?”楼阙拨弄了一下茶杯的盖子。 楼明安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心中暗笑:楼阙呀楼阙,你这掩人耳目的功夫,修炼得还不到家呀!刚才那两句话,稍稍留心的人都能发现你明显比先前急切了许多!——一点私情你都藏不住,别的事情上你又能有多大的能耐呢? 四目相对,楼明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比如,她根本不是郑木匠的亲生女儿!” “怎么会?”这次,楼阙并没有掩饰他的诧异。 楼明安得意地一笑,向前倾了倾身子:“千真万确!你可不知道我为了查这件事费了多少工夫!那郑木匠不是哑了嘛,我只好从他的邻居身上下手,谁知郑木匠原本不是住在城西的,于是我从城西跑到城南、从城南又跑到城北,费尽了周折才打听出来!你猜怎么着,那郑木匠长得跟个烧秃了的蚂蚱似的,他媳妇竟是个大美人!奇的是并没有人知道那女人姓什么,见过她的人也只知道她是郑木匠从山上捡回来的——可是捡回来的时间是八月,你那个……三嫂的生辰却是在第二年的三月底,你说有趣不有趣?” “你确定没弄错?”楼阙的眉头拧了起来。 “哟,你不信我啊?那你自己去查啊!”楼明安不高兴了。 楼阙其实已经信了,但他此刻并没有心情向这个被他气到了的孩子道歉。 他心里的那几分忧虑,不可避免地疯长了起来。 楼明安看出了他的心事,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楼阙又添了一杯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除此之外,你还查到了什么?” 楼明安摊了摊手:“没了!郑家那小破房子已经搜过很多遍,除了破麻烂苘以外什么也没有!我连那个神秘女人的坟都挖了,也没翻出一件跟身份有关的东西来!” “你挖人坟干什么?!”楼阙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怒色。 楼明安“嘿嘿”一笑:“父王不是吩咐了要‘彻查’嘛!我觉得父王既然这么说了,就说明这里头一定有大问题!那个郑木匠没什么好查的,我当然要去查他女人!” 说罢,见楼阙的脸色仍然不好,他又笑嘻嘻地补充道:“我也不是只干坏事啊,那女人的棺木已经烂透了,我还买了口新棺材给她装上,又烧了好些纸钱给她呐!” 楼阙揣了满肚子心事,好半天才低下头去,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所以,线索到现在算是断了。你还要继续查?” “不查了!”楼明安笑道,“只要确定了郑氏不是她爹亲生的,应该就已经可以向父王交代了!” 楼阙点了点头,旧话重提:“既如此,你可以尽早回京去……” 他的话未说完,楼明安忽然笑道:“我听说郑氏有个别号叫‘桐君姑娘’?怎么那么巧,你的表字是‘桐阶’,她的别号就叫‘桐君’?” “桑榆县百姓喜欢以花木命名,这也不奇怪。”楼阙不以为意。 “哦——”楼明安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看见楼阙的脸上稍稍有些不自在,他就高兴了。 楼阙的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郑木匠是不会有闲情逸致给女儿取一个别号的。“桐君”这两个字,到底是谁取的呢? 世人皆知,桐君是古时名医,民间尊为药神。 但只有少数文人雅客知道,“桐君”这两个字也是文人对“琴”的雅称。 不管是药还是琴,似乎都与那个女人没什么关系。 所以,这个别号到底有没有特殊的含义呢? 这么一想,再联系一下京城里的某些传说,楼阙的心里愈发焦躁起来。 希望只是巧合吧。 楼明安看见楼阙失神的样子,心里更添了几分鄙夷。 他眨眨眼睛,脸上露出的却是狡黠之色:“喂,你猜我还查到了什么?” 楼阙抬了抬头,并不问。 楼明安面上表示有些扫兴,却并不妨碍他说下去:“话说,你家那个三嫂还真是个人物!她自己恐怕未必知道郑木匠不是她亲爹,可她居然就敢雇人打断了他的腿、还拔了他的舌头!啧啧啧……连自家老父都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还真是最毒妇人心呐!” 这件事,楼阙自己早已经查到了,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楼明安兴致勃勃地向前探着身子,语气夸张:“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父王,或者传到京城里去,后面会发生什么?” “无凭无据的事,还是不要说的好。”楼阙的脸上仍然云淡风轻。 楼明安很想说他能找到人证,但他很快又省悟过来。 楼阙既然说了这句话,就表示他自己要替那女人抹去证据、摆平这件事! 表现得这么明显真的好吗?他都不知道要避嫌的? 这个人究竟是太自大,还是太愚蠢呢? 楼明安已经快忍不住要把满心的鄙夷写在脸上了。 但他的心里却是高兴的——蠢货当然比聪明人更容易为我所用嘛! 楼明安在心里把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捋了一遍,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看向楼阙的目光也愈发热切:“听说那位褚先生很赏识你?不如你带我去见见他吧!” 楼阙抬起头来,眉心微蹙:“褚先生潜心学问,不见外人的。” 楼明安的笑脸立刻僵了一僵:“正是因为褚先生不见外人,所以我才叫你带我去!你是先生的得意门生,他总不能避而不见吧?” 楼阙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语气依然平淡:“先生只是一介书生,对王爷要做的事毫无用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何况他老人家性情耿直,门下弟子尚且难以忍受,何况是你……” 没等他说完,楼明安已打断道:“我是定北王世子,他再怎么性情耿直,也不可能当面给我难堪!何况父王求贤若渴,我便为此受一些委屈又算什么?你不肯给我引荐,莫非是怕我入了褚先生的眼、抢了你的风头?” 楼阙脸色一沉,直接站了起来:“先生素来清高自许,我既蒙他老人家引为知己,又岂会引着官场上的浊物去污他老人家的眼!你若有手段得到先生青睐,那是你自己的本事,我这条路却是走不通的!” 楼明安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随后又舒展开来。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露出笑容:“我不过随口问问,你不愿意也就罢了,何必生气?来,喝茶!” 楼阙抿紧唇角看着他重新添满茶水,眉梢微沉:“不必了,我还有事。” “诶!别耍小孩子脾气,坐下!”楼明安抓住他的手,硬是将他拽了回来。 楼阙被他闹得有些好笑,只得又坐下了。 楼明安摇头叹了口气,有些埋怨似的看着楼阙:“父王一向有识人之明,他老人家赏识你,定是因为你有过人之处。不过——在本世子看来,桐阶兄,你胸中虽有韬略,但人情世故却甚是不通啊!” 楼阙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胸中若有韬略,不通世故亦能游刃有余;胸中韬略若不足用,便精通人情世故又有何益?” 楼明安眉头一皱,又摇了摇头:“这话越发不对了。你有韬略,别人也有韬略;别人通世故,你却不通。如此一来你岂非要大大吃亏了?桐阶兄,世事洞明,亦是一门大学问啊!” “这门学问,我怕是学不会了!”楼阙苦笑摇头,一脸无可奈何。 楼明安真诚地看着他:“怎么可能学不会呢?世事人情,说起来不过‘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八个字罢了。你是人尽皆知的少年英才,这点儿道理岂有不懂的?” 楼阙很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说起来容易,可是‘审时度势’这一层,我怕是没有这个天分。” “桐阶兄谦虚了,”楼明安立刻反驳,“你若是不懂得审时度势,又岂会特地选在万寿节前入京?这京中的风云、天下的兴衰,你怕是早已看在眼里了!本世子毫不怀疑你有运筹帷幄之能,只是——胸中韬略是为谋天下,世故人情是为立自身啊!桐阶兄心怀天下,可曾为自己作过充分的打算?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异士,谋天下、利苍生,最后却未能给自己挣一个善终,皆因胸有韬略而不通人情之故啊!” 楼阙似有所感,听他说完之后许久无言。 楼明安也不急,低头吹着杯中茶叶,静静地等着。 良久之后,楼阙微微笑了:“多谢世子提点。” 楼明安见状,心下一喜:“桐阶兄可是想通了什么?” 楼阙笑而不语,见楼明安似乎还要追问,他干脆又站起身,郑重地告辞了。 这一次楼明安不好再挽留,心下却始终觉得不足。 眼看楼阙转身要走,他忽然站起来,问了一句:“听说楼家的园子盖得不错,不知本世子有没有眼福前往一观?” 楼阙顿住脚步,忍不住皱眉:“寒冬腊月,桑榆县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致,没得污了世子爷的眼。既然世子爷的差事已经做完了,不如及早回京,免得王爷挂念。” “楼阙!”楼明安的脸色沉了下来。 楼阙站着不动。楼明安便疾走几步拦在前面,摆出了王府世子爷的架子:“我看你还是冥顽不化!本世子愿意与你交好,那是你的福分!定北王府只我兄弟两个,我那弟弟又不成器,一旦父王大业告成,我就是当仁不让的太子爷!如今父王宠信你,你大可不必把本世子放在眼里,可是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你好好想清楚!” “世子,”楼阙回过头来笑了笑,“如今王爷毕竟尚未成事。您要拉拢人心争权夺利,至少要等坐上太子宝座之后再说。” “好!”楼明安圆润的小脸彻底黑了下来,“算你有骨气!到时候你可别来求我!” “世子若无别事,在下不奉陪了。”楼阙平静地转过身,迈步下楼。 楼明安拂袖扫落了手边的杯碟,气得拍桌大骂:“等我做了皇太子,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忧急:“世子爷,您太急躁了!” 楼明安拍桌怒道:“是他太油盐不进了!本世子已经反复暗示招揽之意,他却一个劲地装糊涂!师傅,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总叫我拉拢他,明明我才是主子!” 那中年人面露难色,低头叹道:“世子爷,这个人……他有点不对劲啊!” 楼明安重新坐了下来,生了好半天的闷气,终于又调整了表情:“确实,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父王爱惜人才是不假,但疑心也重,偏偏这个楼阙一出现就成了父王的心腹,联络朝中大臣那么重要的事都交给他去做,父王难道就不怕他是皇帝那边的人?这事真是邪了门了!” 那中年人立刻接道:“正是因为如此,世子才更加不能对他掉以轻心!此人若是真心为王爷效力,那便万万不能让他站到三爷那边;他若果真心怀鬼胎,世子就更该假意与他交好,探明他的底细,以便在王爷面前尽早揭穿他的真面目!王爷所谋者大,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啊!” 楼明安烦躁地拍着桌子,冷笑道:“你说得容易!那个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怎么把他拉拢过来?我看干脆一刀杀了他算了!我就不信了,父王还能为了一条走狗废了我这个世子不成?” “又说胡话了!”中年人皱眉斥道,“说过多少次叫你稳重些、稳重些!如今王爷大事未成,正是用人之际,这是你拆台的时候吗?” 楼明安咬了咬唇角,低下了头:“师傅,我只是生气嘛!” “唉!”中年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他回来桑榆县的这几天,京城里的驿马至少来过三四趟了!” “都是来见他的?”楼明安一惊。 中年人点头:“不错。我疑心他在做一件大事,王爷连咱们都瞒着呢!” 楼明安的一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好半天才又急问:“可你不是说他每天只是去书院跟着褚老头子一起编书?这里头能有什么蹊跷?” 中年人面露难色,微微摇头。 显然,就算看出有蹊跷,他也是查不出来了。 楼明安站起来,团团转了几圈,忽然伸手往桌上一拍:“回京!咱们不能跟他在这儿耗着!” “世子爷英明!”中年人忙俯首称颂。 楼明安摆手让他退下去准备回京事宜,自己又在茶水狼藉的桌旁坐了下来,面色阴沉地喃喃自语:“一个个都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了,当本世子是傻子吗?” *** 对面那座还没有挂起招牌的茶楼里,郑娴儿看着来人,一脸愕然:“你不是去书院了?” 楼阙坦然道:“快中午了,来你这儿蹭顿饭吃。” “这可奇了!”郑娴儿挑眉,“谁不知道书院里的饭菜点心都是名厨做的?你大老远跑我这里来蹭饭?” “我觉得你这里的厨子做得好吃!”楼阙坐了下来,伸手从盘中抢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旁边的伙计们见状忙凑趣道:“桐阶公子既然说好,不如题几个字给我们吧?” 郑娴儿立刻拍手笑道:“这主意好!喂,后厨做菜去!今儿咱们请桐阶公子吃大餐,咱们的牌匾、布招,都叫他给包了!” 厨上的伙计们高声答应着,乐颠颠地跑去做菜了。 楼阙笑道:“你先前不是说大堂和楼上隔间都要挂字画?恰巧我认识不少擅长字画的朋友……” 新来的刘掌柜乐得拍着屁股跳了起来:“桐阶公子肯帮这个忙,那真是太好了!” “那,你们怎么谢我啊?”楼阙笑呵呵地问。 刘掌柜看看郑娴儿的脸色,试探着道:“咱们茶楼是府上的产业啊,公子还真打算要我们的谢礼?” 楼阙微笑摇头,伸手指指郑娴儿:“跟楼家没关系。这茶楼和缀锦阁一样,归她一人所有。” 刘掌柜愕然地看着郑娴儿。 旁边伙计忙来圆场:“不管是楼家的还是三奶奶的,您二位不还是一家人嘛!怎么着桐阶公子给自家人的茶楼办点事,还要算得那么清楚啊?” “确实——算是一家人吧?”楼阙意味深长地看向郑娴儿。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你说不算就不算咯!” 楼阙好脾气地笑了笑,抬头向刘掌柜道:“店里的字画招牌我可以全部搞定,只一个条件——以后我来店里喝茶吃饭,要全免费!” 刘掌柜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郑娴儿拍桌道:“你来可以,不许带你的狐朋狗友过来,否则我要加倍收费!” “还是不是一家人了?!”楼阙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一脸委屈。 郑娴儿摊手:“谁跟你一家人啊?我只跟银子是一家人!” 刘掌柜和伙计们尽皆大笑。 楼阙仍在装委屈,刘掌柜已笑道:“三奶奶这性子才是真正的生意人!要是桐阶公子这样的人去做生意,怕是要连本钱都赔光了!公子啊,不是我老刘多嘴,您将来成家立业,可一定要娶个像三奶奶这样账盘清楚的,否则读书人过日子,怕是要越过越穷啊!” “有道理!”楼阙笑眯眯地看着郑娴儿,若有所思。 众人正说笑着,钟儿忽然从外面奔了进来。 郑娴儿立刻又笑了:“每次看到钟儿跑这么快,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爷,褚先生有请,叫您尽快到书院里去一趟!’” 钟儿站在桌旁呆了一呆,随后低头向楼阙打了个躬:“爷,小的要说的话都被别人给说完了!” 楼阙大笑:“瞧你这点出息!一天到晚你只做传话这一件差事,如今还被人抢了去,我要你何用!” 钟儿委屈地扁了扁嘴,向郑娴儿瞪了一眼。 这时厨子已经开始上菜了,楼阙便笑道:“不管有事没事,褚先生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去见他吧?来,先吃饭!” 第72章 谁家郎君夜不归 茶楼的名字,郑娴儿一锤定音,就叫“饮杯茶”。 楼阙一点意见也没有,大笔一挥就写了出来,交给伙计去找人刻匾了。 布招是端端正正一个隶书的“茶”字,十分古朴大方。楼阙刚走,郑娴儿就叫人在门楼边挂了起来。 伙计很伶俐,字画的事也有了着落,一切都十分顺利。 郑娴儿无事可做,下午便回了府,躲在落桐居中刺绣玩。 只等晚上楼阙回来,继续做愉快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可以说是很美好了。 郑娴儿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心里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恍惚感。 像在做梦一样。 每天晚上坐在绣架前看着楼阙走进来,看着他解下披风抖落一身的霜花,她都会生出一种与他已是老夫老妻的错觉。 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郑娴儿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素绢上细密的针脚,心中想着的却是楼阙的模样。 于是手里的绣针便只能停下来了。 先前郑娴儿一向对戏文里那些怀春的女子不屑一顾,认为她们为了一个男人日思夜想简直就是中了邪,把满脑子聪明才智全都变成了粉红色的浆糊。 直至今日自己也落进了这个俗套,她才终于恍然大悟:美色误国、色令智昏,古人诚不欺我呀! 怪只怪楼阙那张祸国殃民的脸!——郑娴儿在心里暗暗咬牙。 但,真的只是因为那张脸吗? 想到此处,她又觉得脸上有些烫,只得放下绣针,抬手搓了一阵。 看看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他今天会不会早些回来呢? 中午居然有时间跑那么远去找她蹭饭,看样子他也并没有很忙嘛! 郑娴儿这样想着,心里隐隐地多了几分期待。 但,楼阙竟然迟迟没有回来。 这些天,郑娴儿已经习惯了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可是今晚的饭菜已经热过几遍了,院子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郑娴儿有些坐不住了。 小枝知道她的心事,悄悄地吩咐一个小厮到听松苑去问了两遍,那边也说没有消息。 眼看小丫头们已经开始不耐烦,郑娴儿干脆叫她们自己先吃了下去歇着,她自己等。 这一等,便等到了夜深人静。上弦月渐渐隐入西边的天幕,只剩了满天星子闪闪烁烁。 这个时辰,千门万户俱已香梦沉酣,哪有人会这么晚了还没有赶路回家呢? 就算书院中有急事,想来也不过是诗词文章的甄选和编辑,能有多急呢?犯得着让人熬到这个时辰? 郑娴儿的心里隐隐有种很糟糕的预感:很可能,他这一夜都不会回来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若真有事不能回来,他为什么不叫钟儿回来报个信?难道他不知道她会担心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落桐居这边吃住,应该知道她会等他的啊!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心慌,几次要冲出门去,却又几次都退了回来。 这个时辰,她要出去找谁呢? 府里的小厮、车夫甚至门房上的人,这会儿应该也都睡了啊! 漏壶中剩下的水越来越少,郑娴儿心中的烦躁与时俱增。 后来,外面起了大风,星光渐渐黯淡直至彻底隐没,院中只剩了一片沉沉的黑色。 冬日风大,廊下的灯笼都是不敢点明火的,只有屋檐下放了一盏带琉璃罩的铁皮灯,忽明忽暗地燃着。 始终,没有人来。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小枝起夜看见郑娴儿这里仍然亮着灯,便拢着手炉走进来,替她往火盆中添了些炭。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郑娴儿在妆台前坐着,神色平淡。 小枝叹了一声,替她倒掉了杯里的冷茶,换上一碗白水:“这个时辰不回来,肯定是不会来的了,你还不睡等什么呢?” 郑娴儿挥手撵了那丫头出去,闷闷地钻进帐中躺了下来。 她岂不知他今夜不会来了?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凄凉——他不来,她却连问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人,他到底去哪儿了啊? 一直煎熬到了五更天,府里渐渐开始有人起床活动了,郑娴儿却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办。 以她的身份,怎么好向人打听他的行踪? 她又该到何处去打听呢? 小枝惦记着郑娴儿睡不好,早早地起身过来伺候,果然看见她瞪着一双红眼睛趴在枕头上发呆。 这事儿,也不好劝。 困局之中,小枝忽然灵光一闪:“如果是书院的事,大少爷应该知道的啊!咱不妨去问问大奶奶……” 郑娴儿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帮我梳妆!” 小枝松了一口气,很快就手脚麻利地帮她收拾好了。 出门之后,郑娴儿却又犯了难。 胡氏的性子,她始终是怕的。虽然最近已经极少听到那些冷嘲热讽了,但郑娴儿知道,大嫂最瞧不惯的就是她跟楼阙不清不楚的关系。 为了楼阙的事去问她,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在廊下徘徊了几圈之后,郑娴儿咬了咬牙:总要先问一问才能安心的,就算是自取其辱,那也只好认了! 郑娴儿给自己作了一路的心理建设,设想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最终却完全没用上。 寄傲轩的丫头说,大奶奶天不亮就带着铮哥儿到宁萱堂去了。 郑娴儿只得跟着赶往宁萱堂。 这一路上,她的脚下越走越快,心里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这么冷的天,大嫂极少带铮哥儿出门的,更不要说是天还没亮的时候。 是不是大少爷也没有回来? 这个问题,郑娴儿不方便向底下人打听,只好暂时忍住不问,急急慌慌地往宁萱堂赶了过去。 门口的丫头看见她来,一声不响地打起了帘子。 郑娴儿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进去:“难怪太太常说我不孝顺了——我一年半载才肯早起一回,竟还是被大嫂抢了先!” 楼夫人抬起头,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吧!” 郑娴儿的心里又是一沉。 这不正常! 楼夫人一向是喜欢晚辈在跟前说嘴逗趣的,平白无事的怎么可能这么冷淡? 入了座,郑娴儿便忍不住将目光移到了胡氏的身上。 恰巧,对方也在看着她。 楼夫人攥着手里的佛珠,单刀直入地问:“阙儿昨晚也没回来?” 话都问到明面上来了,郑娴儿也只得实话实说:“没看见。想必是不曾回来的。” 胡氏终于也顾不上嘲笑郑娴儿什么了。她一手托着铮哥儿因为没睡醒而不住地向后仰着的小脑袋,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桌角,脸上惶急得不成样子:“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我嫁过来三四年了,他还是头一次不回来过夜……平时就算实在赶不及回来吃晚饭,他也一定会打发人回来说一声的……”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忍不住又站了起来:“大嫂没有叫人到书院去问吗?” 胡氏摇头不语,楼夫人便替她说道:“刚刚已经吩咐阿林去了,怕是要有一会子才能传消息回来。” 胡氏烦躁地砸着桌角:“我总想着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谁知这天都亮了,他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郑娴儿跺一跺脚,抬腿便走:“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去问问!” “回来!”楼夫人急得摔了佛珠,“不成体统!” 郑娴儿心中正没个主意,听见这话便又坐了回去。 楼夫人怕她一时冲动又跑出去,干脆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你先老实给我坐着!我问你,昨天在外头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郑娴儿急道:“哪有什么消息?昨天中午都还好好的!钟儿倒是说了书院里有点急事——但书院里三天两头有‘急事’,哪有留着人不叫回来的道理?” “不行!”胡氏抱着铮哥儿也站了起来,“我是坐不住了!太太,不如就叫我们两个去书院问问吧!万一真有什么事,咱们总不能在家干等着!” 这时楼闿韩玉珠夫妻两个也来了。楼夫人立刻喜形于色:“妇道人家总不能随随便便追到书院去,没得叫人看笑话!闿儿替你嫂子跑一趟吧,正好也当面问问他们书院的老先生,拘着人不放回家是什么道理!” 楼闿问明了缘故,满脸堆笑不慌不忙地道:“男人嘛,在外头喝酒尽兴,忘了告诉家里也是常有的事,太太和大嫂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胡氏闻言立刻拍起了桌子:“胡说八道!你大哥从来没做过那样混账的事!你当人人都是你吗?” 楼闿被她骂得脸上有些黑,人却已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显然,他并没有打算揽这份差事。 郑娴儿被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气得心头冒火,忍不住冷笑道:“大嫂,不如还是我陪你去吧!看二哥这样子,恐怕是不知道书院大门朝哪开呢,咱们何必让他为难!” 此时胡氏早已乱了方寸,对郑娴儿的提议自然不会拒绝。楼闿被当面嘲讽了这两句,脸色比先前更黑了几分。 郑娴儿这会子可顾不上照顾旁人的心情。她快步走到门口去替胡氏打起了帘子,立刻便要同她一起出门。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冲进一个小厮来,进门便叫:“官差来了!老爷、太太,官差来了!” 楼夫人一惊,忙也站了起来:“官差来了慌什么?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小厮急道:“他们没说清楚,只说是要搜什么东西……” “糊涂!给我叫进来!”楼夫人拿出了当家主母的威严。 郑娴儿见状,只得又劝着胡氏先回来坐下。 这个工夫,官差已经进了院子。 足足二十余人在廊下站满了,只为首的一个走到门口向楼夫人拱了拱手:“夫人,我们有公务在身,冒犯了!” 楼夫人一开口,先前的威严便已经去了大半,露出了几分怯意来:“什么公务?黎县令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官差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您家的两位公子与书院褚仲坦反诗一案多有牵连,卑职奉太爷之命前来府上搜查罪证,请太太和诸位奶奶姑娘们回避!” “反诗?什么反诗?!”楼夫人吓得险些昏死过去。 胡氏也吓得整个人呆住了,幸亏小铮儿正攀在她的肩上,不然她说不准真的会一时失手把孩子掉到地上去。 官差们显然并没有耐心等着太太奶奶们回过神来。说明了来意之后,那官差便向手下众人挥了挥手:“去搜!” “慢着!”郑娴儿掀开门帘便冲了出去。 屋里楼夫人吓得浑身发颤,一个劲地向楼闿使眼色。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成年男丁的楼闿,此时却下意识地往韩玉珠的身后缩了一缩,过了片刻才探出头来,悄悄地把棉布门帘掀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楼夫人无计可施,韩玉珠吓得只会在旁抹眼泪,胡氏抱着铮哥儿在门口站着,保持着随时准备冲出去拼命的姿势。 门口的官差看见郑娴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怎么,你想阻挠我们办案?” 郑娴儿昂然站着,迎着那些不善的目光:“官府办案,我们自然不敢随意阻挠,我只想问一句——我家两位公子如今在哪里?” 官差趾高气昂地道:“犯了事儿,如今自然是在衙门里关着!” 此话一出,堂中的楼夫人和胡氏不免又是一阵脚软。 郑娴儿也不免觉得心中发慌。但她还是咬牙忍着,刻意作出高傲的样子来:“衙门里关着?这么说,你们已经找到他二人写反诗的证据了?” 众官差早已不耐烦,但看到郑娴儿无所畏惧的样子,他们一时倒也不敢十分轻慢。 仍是那为首的冷笑道:“证据?这不是正要找嘛!褚仲坦已经是跑不掉的了,您家两位公子若不能自证清白,到时候可就……呵呵!” 郑娴儿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昂然道:“多谢差爷告知。只是我妇道人家仍有些不明白——这案子是你说我们犯了我们就犯了、你说上门搜查就可以上门搜查是吗?若是规矩如此,改天我说你家里私藏了龙袍预备造反,是不是也可以先把你锁起来,然后派人到你们家搜查去?这天下的案子若都这样办,百姓们岂能不人心惶惶?” 为首的官差越听越恼,险些便要拔刀动手。 郑娴儿非但不退,反倒向前走了两步:“怎么,要动手吗?我正五品的诰封虽不起眼,在你们黎大人面前却还是够看的!” “这……”为首的官差顿了一顿,不太情愿地止步,拱手。 这时,胡氏终于想起来把孩子交给乳母,自己扶着楼夫人走了出来。 官差只得躬身低头,后退了两步:“请夫人恕罪,我们奉命办案,不得不冒犯!” 楼夫人攥着佛珠,厉声问:“是谁给我的儿子定了罪?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到楼家来耀武扬威?我楼家可不是平头百姓,就算你们黎县令亲自到了这里,也没有他嚣张的份!” 官差举了举手里的令牌:“夫人息怒!褚仲坦一案是上边交代下来的,我们太爷也是奉命办事,请夫人不要让我们为难!” 郑娴儿不懂这些规矩,只好凑到楼夫人的身边去问。 楼夫人急得站都站不稳了:“既然是‘上边’交代的,咱们的身份就压不住他……难道楼家注定要有此劫?” 郑娴儿见她如此说,心里也慌了。 楼老爷子离京多年,楼夫人身上这个二品诰封虽还在,官场上的人却已经不怎么买账了。如果这个“上边”指的是京城里的大员,楼家这点身份确实压不住人! 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吗? 不止郑娴儿,楼家众人显然都不甘心。 胡氏挺直了胸膛便要开骂,楼夫人怕她把事情闹得更糟,慌忙攥紧了她的手。 郑娴儿见状,只得又站了出来:“既是‘上边’交代的,我们自然也不敢不从。只是——平白无故搜府,我们楼家不能答应!你们要搜也可以,先把我家两位公子放回来再说!” 官差气得险些又要拔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了:“楼三奶奶,我们是在办案,不是敲破鼓卖瓦盆的,容不得您讨价还价!” “我还偏就要讨价还价了!”郑娴儿退后两步往墙上一靠,摆出一副滚刀肉架势来:“诸位差爷,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我家大公子五公子都是中过举人的,不是无名白丁之身,他们的住处岂是外人可以随便翻的?今日你们若能翻出罪证来万事全休,若是翻不出来——” “怎么,若是翻不出来,二位公子将来蟾宫折桂之后,还能回来报复我一个小小的衙役不成?”官差挺着胸膛,一脸正气。 至于心里有没有犯嘀咕、有没有打退堂鼓,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郑娴儿笑道:“言重了。‘报复’谈不上,只不过将来大家彼此见面,脸上未必好看罢了。我还是那句话——要搜查可以,把人放回来当面搜!否则楼家宁为玉碎,绝不受此奇耻大辱!” 吓坏了的楼夫人至此终于回过神来,昂然走到了郑娴儿的身旁:“这话说得好!楼家数百年来忠君为国,从未受过抄家问责之耻。今日若是注定难逃此劫,楼府上下愿举家殉难!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怕要劳烦黎县令好好想一套说辞来向上边交代了!” 楼夫人到底是曾经身居高位之人,这周身的气势放出来,官差们还真被她给镇住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不甘:“我们也算是办老了差事了,还从没见过你们家这么难缠的!” 郑娴儿不慌不忙,姿态是半点也不肯放低:“你们只管回去照实回禀,相信黎县令心中自有考量。今日你们有公务在身,楼家不便留人,只好等我们家两位公子回来以后再请诸位喝茶!” 此时楼家一众男仆也已聚了过来,呈拱卫之势分立在两侧檐下,无声地等着主人的命令。 为首的官差迟疑片刻,终于又向楼夫人拱了拱手:“楼家百年世族的威风,我们算是见识到了!今日冒昧打搅了太太奶奶们,改天我们太爷亲自来赔罪!” 楼夫人转着佛珠,神色平淡:“好说。珍儿瑞儿,好生送诸位差爷们出去。” “不敢劳烦!”为首的官差也是个有脾气的,梗着脖子便转身走了。 眼见众官差退出了这所院子,楼闿立刻从堂中奔了出来,冲着郑娴儿便叫:“真是妇人之见!他们要搜,让他们搜就是了,你这么拦着得罪了他们可怎么好?那可是官差!” 郑娴儿猛然转过身来,冷笑地看着他:“二爷这会儿倒是威风起来了,刚才怎么躲在屋里做缩头乌龟呢?这院子里但凡还有一个男人能撑得住,哪里用得着我和太太大嫂出来抛头露面!” “好了!”楼夫人攥住了郑娴儿的手腕,“你跟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吵什么?” 楼闿还想再说,韩玉珠忙跑出来,扯住了他的衣袖。 众人回到堂中,胡氏便咬牙道:“我觉得弟妹做得对!咱们楼家还没倒呢,那些蛀虫凭什么就跑来耀武扬威!” 楼夫人把佛珠扔到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日若是不拦住他们,楼家的颜面何存!将来闵儿阙儿下场的时候人家也是要问的,若说是被抄过家……那前程怕是未必能保得住!” 楼闿跟了进来,听到此处又忍不住插言道:“这会儿命都快没了,还想前程呢!他们那是什么案子?写反诗!这罪名要是证实了,跟谋逆有什么两样?你们还想着保他们的名声前程呢,我看太太还是先想想全家上下百余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吧!” 楼夫人听到此处,抓起桌上的茶壶便丢了过去:“你给我滚!” 楼闿发出一声冷笑,果然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郑娴儿忙把小枝叫了过来:“即刻叫慎思园的人守住院门,不许二爷二奶奶到处乱跑!如今这事儿已经够乱了,二房明显是要给咱们拖后腿的!” 小枝答应着跑了,郑娴儿便坐了下来,恨恨道:“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是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了!今日不是我不肯让他们搜,我只怕那些混账东西有备而来,没证据也叫他们搜出证据来了!” “你是说,他们可能会栽赃?!”楼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胡氏跺脚道:“肯定是要栽赃的!这罪名本来就是硬扣上来的,不栽赃他们到哪儿找证据去?” 郑娴儿呆坐在椅子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楼夫人脸色煞白,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咱们家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事?偏偏老爷又病着,关键时候连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这次是拦住了,下一次他们再来,咱们又该怎么办?” 第73章 我们的男人 这个问题,谁都没有办法回答。 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大兴文狱,已经出过好几桩大案子了,其中有两桩甚至是以谋逆论处的。先前楼闿说的那些话,并不全是危言耸听。 下次再有官差上门,谁知道楼家这些人的命还在不在呢? 郑娴儿呆呆地坐了半晌,忽然摇了摇头:“不对!那官差口口声声说是‘褚仲坦反诗案’,可见这案子本不是咱家的事!咱们家两位公子至多是受了牵连,还不至于就是死路一条!太太、大嫂,这会儿咱们可不能慌!” “你说得对,咱们不能慌……”楼夫人双手抓着郑娴儿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再不肯放手。 胡氏闻言也是眼前一亮:“没错!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读书做学问的,很少写诗卖弄才情,更不可能写出什么‘反诗’来!现在具体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咱们不能自乱阵脚!” 堂中的丫头婆子们闻言无不附和,气氛似乎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谁都知道楼家两位公子都是褚先生的高足,尤其五公子楼阙更是他老人家逢人必夸的得意门生。如今褚先生犯了事,楼家岂能置身事外? 虽然不至于全族受累,那两位公子却是注定逃不掉的! 郑娴儿在心里拼命整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了解,好半天才沉吟道:“我记得万寿节前,他们说是在编一部诗集,正是褚先生主纂的……这次的事会不会就是那部诗集闹出来的?” 胡氏跺脚道:“不管是不是,只要跟褚先生有关系,咱们家恐怕就逃不掉!弟妹,我是个笨的,眼下的事还得靠你想办法……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苦,咱们总得见着人才能放心啊!” 郑娴儿低头,避开了那道热切的目光。 书院里的事、文人的事,她又能知道多少呢?她自己才是最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一个蠢丫头好吗! 最可悲的是,旁人担心了、害怕了,至少还可以掉几滴眼泪,她却连掉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郑娴儿的身份特殊,只要楼家犯的不是真正的谋逆大罪,就不会牵连到她。所以,旁人都可以哭、都可以方寸大乱,她却必须站出来以最理智、最冷静的姿态,成为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 可是,她也会担心、也会害怕、也会为一个彻夜没能回家的男人心疼啊…… 婆媳三人正一筹莫展,外面忽然报说阿林回来了。 楼夫人忙叫:“快,快让他进来!” 阿林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堂来,一边用袖子擦着眉梢的冰碴子,一边急道:“太太、大奶奶,咱们这回怕是真摊上事了!书院那边大门已经封了,官差正忙着从侧门往外搬东西,据说都是些大逆不道的书稿,史料和诗文都有!褚先生林先生他们已经下了狱,咱们家大爷五爷还在书院里关着不让走动,也不让外人见他们——小的在那儿等了一早晨,连两位爷的影子都没见着!” 胡氏听到此处早已急了:“又没定罪,在书院里关着算怎么回事?他们吃东西了没有?夜里在哪儿睡的?” 阿林连连摇头,一问三不知。 胡氏站了起来,拔腿便向外跑:“备马车!我要去书院!” 小丫头忙掀帘子送她出门,抬头却看见安姨娘扶着脸色蜡黄的楼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胡氏只得压住性子,站在门口等着。 郑娴儿也起身走到了门口,抢先问道:“老爷是为书院的事来的吧?如今案情未明,两位公子还在书院关着,大嫂怕他们受罪想去看看,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去见见黎县令?” 楼老爷子病得竟然不轻,脚底下挪了老半天,试了七八次才跨进门槛来。 众人见状,心里更是一阵悲凉。 楼老爷子若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倒了下去,楼家差不多也就散了。 一个七零八落的楼家,恐怕就只剩任人宰割的份了! 胡氏等不及,立刻便要冲出门去,楼老爷子却叫安姨娘喊住了她。 楼夫人急道:“老爷有法子了吗?” 楼老爷子艰难地坐了下来,缓缓摇头:“没法子,等着吧……咱们楼家只能等。” “这种事怎么能等!”胡氏急得又掉起了眼泪,“落到官差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郑娴儿走回原处坐下,急问:“为什么不能找黎县令?他先前可没少收咱们的银子!” “唉……”楼老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楼夫人见状只得擦了擦眼角,替他解释道:“黎县令是林老贼那边的人,跟老爷一向面和心不和……你别看他平时收你的银子收得痛快,真遇上事了,他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郑娴儿呆了一呆,目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她不知道“林老贼”是谁,更搞不懂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 先前她只当黎县令是个寻常的贪官,心里还存了几分希望,如今…… 那条路都走不通,难道当真要坐以待毙? “老爷,你倒是想想法子,咱们不能干等着啊!”楼夫人也慌了。 楼老爷子仍然只是摇头:“等着就是了。他们至多吃点苦,不会有事。” 郑娴儿看着楼老爷子笃定的神色,若有所思。 胡氏却已经跳了起来:“那么大的罪,怎么可能没事!老爷要是不管,我们自己想办法就是了!” “混账!”楼老爷子气得拍了桌子,喘得险些背过气去。 楼夫人没法子,只得叫人按住了胡氏,叹道:“老爷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既然是大案,县里必定不敢随意动刑,更不敢伤他们的性命。上头的人不会不管,你们切耐心等着就是。” 胡氏越哭越厉害,直着脖子顶撞道:“可是,谁又能保证‘上头的人’一定会帮咱们?太太不也说了黎县令在京城有人?照这么说,上头一句话下来,咱们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楼老爷子怒声斥道:“既然只有等死的份,你现在上蹿下跳又有什么用!你老实在家呆着还能给闵儿留一线活路,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这番话说完,楼老爷子便不再理会旁人,又叫安姨娘扶着他一点一点地挪出了门。 胡氏没了法子,只好继续掉眼泪。 郑娴儿看看楼夫人的脸色,再细想想楼老爷子的那番话,心里却大致有了猜测。 那本诗集是送给皇帝贺寿的,所以这案子最初一定是京城里弄出来的。桑榆县这边应该只是暂时关押待审而已。 上头一定会管这件事,或许是派个大官来,或许是提到府衙甚至京城里去审。不管怎么说,去求黎县令显然是没有用的。 现在就看上头派来的是什么人了。 听楼夫人的意思,朝中文武官员似乎也是各有派系的。如果上头管这件事的是楼老爷子的故旧,那么一切好办;反之,则万事全休。 现在看来,楼家确实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小心提防着别叫人抓住旁的小辫子就好。 郑娴儿暗暗地想道:楼阙在京城的时日也不短,不管怎么说一定会结交几个朋友的。这件事,未必没有转机! 但,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心里能不能过得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着胡氏抽抽搭搭的哭声,郑娴儿越来越坐不住,干脆又站了起来。 楼夫人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郑娴儿跺脚道:“就算是囚犯,也没有不许人探监的道理,何况现在还不是囚犯呢!我还是觉得咱们需要去看一眼,不然一直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全都是叫别人牵着鼻子走,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儿头绪!再说了,万一这会儿他们有麻烦正等着家里帮忙呢?” 胡氏听到此处便住了哭,抬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跟你一起去!” 楼夫人迟疑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不管见不见得着,都尽快回来。不许惹事。” 郑娴儿应了,拉住立刻便要出门的胡氏,先叫人去预备饭菜,又特意嘱咐了多做一些干粮,到时候一起带过去。 胡氏如梦方醒,忙又叫人去预备被褥和日常洗漱之物。 郑娴儿慌忙拦住,苦笑道:“没有这样的道理!衙门里那些鹰犬都是专要看人吃苦受罪的,咱们带的东西多了只怕反倒送不进去!再有一点,万一他们书院里有好些人关在一处,只咱们送了好东西进去,旁人见了岂不伤心?眼下咱们可不是给他们树敌招抱怨的时候!” 胡氏先时还想反驳,听到最后一句话便住了声。 是啊,不能得罪人…… 眼下这个局面,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各种小人了! 楼夫人也在旁劝道:“去看看就回来,不必带什么东西过去!案子还没定呢,这会儿送被褥进去可不吉利!” 胡氏闻言只得作罢,只叫人收拾了几件厚衣裳过来,心急如焚地等着厨房里做出了几样饭菜,之后便拉着郑娴儿一起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一路上,胡氏的脸绷得紧紧的,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紧张。 谁又能不紧张呢?这种事寻常人一辈子也难遇上一次! 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偏就惹上了官司呢? 马车在书院门外停了下来,果然看到不少官差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大门外的空地上散落了不少字纸,一时也没有人敢靠近。 看样子,是混不进去的。 郑娴儿正在犯愁,一抬头却看见黎县令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下从里面走了出来。 待要避让,已经来不及了。 黎县令看见她们妯娌两个,立刻拧着眉头走了过来:“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郑娴儿定了定神,露出笑容:“不知大人在此公干,多有冒昧,还请大人恕罪。” 黎县令皮笑肉不笑地道:“下官有公务在身,不便闲谈,楼三奶奶请回吧!” 郑娴儿往路中间站了站,昂首挺胸:“不敢打扰大人的正事,只是我家大哥和五兄弟昨夜未曾回府,家中公婆挂念得很,特遣了大嫂和我来问一声,还请大人通融,让我们见他二人一面。” 黎县令背着手,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不用急,等官司完了,自然有你们见面的时候!” 郑娴儿闻言忍不住皱眉,胡氏已在旁怒道:“便是死囚也没有不许探监的道理吧?现在案子还没审呢,凭什么把我们男人关起来不给见面!” “你们男人?”黎县令眼角一眯,意味深长地向郑娴儿挑了一眼。 胡氏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无措地攥住了郑娴儿的手。 郑娴儿浅浅一笑,叹道:“我大嫂性情耿直,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大人也知道,我们家二哥是不成器的,老爷太太一生所望都在大哥和五兄弟身上。这一回他们兄弟两个出了事,家里急得什么似的。还请大人体谅一下做父母的苦心,也体谅体谅我们府里这些不成器的老弱妇孺——他兄弟两个不回去,楼家就连一个能挑动大梁的男人都没有了。” 她费了好半天的口舌,终于把“我们男人”曲解成了“我们家的男人”。至于黎县令还会不会多想,已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黎县令眯着眼睛盯了她许久,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郑娴儿心里估摸着,他这是在等孝敬呢。 若是在平时,郑娴儿乐得花钱消灾;但如今这个特殊时候,任何有可能会授人以柄的事情,她都不会做。 所以,郑娴儿只是反握住胡氏的手,安静地等着黎县令的答复。 良久之后,黎县令发出一声冷笑:“本县倒是愿意体谅楼先生楼夫人做父母的苦心,只不知楼家会不会体谅本县身为人父的苦心?我儿延卿被你们家五公子打得现在还起不来床,我又该求谁去?我的儿媳妇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受了这番打击也已卧病在床,谁又能体谅她为人妇为人母的辛苦?” 郑娴儿这时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她不可能把黎赓挨打的前因后果说给黎县令听,所以此时黎县令心中的怒气再大,她和楼阙都只能受着。 这事儿可就麻烦了。 眼下犯在黎县令手里,他怎么可能不公报私仇! “怎么办?”胡氏急得掌心冒汗。 郑娴儿心里只有更急,眼下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下跪磕头赔礼道歉是不会有用的;送钱送东西也许会有用,但更有可能被盛怒的黎县令借题发挥,再给楼阙他们加一条行贿的罪名。 难道就此无功而返? 可是既已知道了黎县令在记仇,她又如何能放心地回去!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楼阙还不知道已经吃过他多少亏了呢! 想到这些,郑娴儿的心里越发堵得难受,也不知是该恨黎赓还是该恨自己。 黎县令欣赏着郑娴儿面如死灰的样子,心中觉得有些快意,但很快就不耐烦了。 今天的郑娴儿,显然远不如前两次去找他送礼的郑娴儿聪明可爱。 真是晦气! 黎县令在心里骂了一声,抬腿便走。 他身后的衙役立刻心领神会,很不客气地开始撵人。 正在这时,郑娴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里是在做什么?” 是黎赓! 郑娴儿立刻转过身,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喜色。 黎赓转过墙角来看见她,愣了一下,脸上莫名地红了。 郑娴儿这才想起自己是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的。 她敛了笑容,急急地走了过去:“黎大公子。” 黎赓避开她的目光,看向黎县令:“父亲,为什么突然查封书院?褚先生他们……” 黎县令皱了皱眉,脸色不善:“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好好在府中养伤,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黎赓急道:“父亲,当初是您亲自送我到褚先生门下求学,他老人家的为人,您是知道的!” 黎县令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褚仲坦有罪无罪自有上头来人详查严审,岂是你随口一说便能算数的?你还不快给我滚回家去!” “好,”黎赓挺直了脊背,“褚先生的事我无权干涉,可我总该进去跟我的同窗们一起蹲着吧?修诗集的事我有份参与,如今出了事,我断无置身事外之理!父亲是一县父母官,难道要为了儿子徇私枉法吗?” “你……胡闹,简直胡闹!”黎县令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 黎赓脸上挨打的淤青尚在,他却浑不在意,昂首挺胸一派坦然。 这姿态,倒是让郑娴儿又小小地敬佩了一把。 “来人,把大少爷拖回去!”黎县令咬着牙下了命令。 黎赓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郑娴儿这才注意到他的腿是瘸的,也不知伤得到底怎么样了。 楼阙说他得躺到过年来着。如果都是皮外伤的话应该不至于啊! 眼看衙役们就要过来拉扯,黎赓靠在墙上冷冷地盯住了黎县令的眼睛:“父亲,书院之中很多人都是有功名的,定案之前您无权拘禁他们!您若执意把他们当犯人来对待,儿子只好上告学政,请他们来主持公道!” 黎县令险些被这个死心眼的儿子气死过去。 但生气归生气,他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了几条理由,诸如“上边有令不得不如此”“放出去以后极有可能畏罪潜逃”之类。 黎赓还是那句话,坚持要进去跟里面的人关在一起。 父子俩争执了老半天,最后各退一步:黎县令同意黎赓进去探视,并且承诺为涉案众人提供简单的被褥和饮食;黎赓同意在探视过后回府养伤,算是保外候审。 达成一致之后,黎县令似乎深受打击,带着衙役们径直走了。 黎赓由一个小厮搀扶着,慢慢地走到了郑娴儿的面前:“家父不知内情,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郑姑娘恕罪。” 郑娴儿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父母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黎大人有理由生气。” 黎赓有些无措地舔了舔唇角,须臾又道:“我会向父亲申明我的立场,绝不会因我之故让桐阶多受委屈。此案尚有回旋余地,请郑姑娘暂且宽心。” 郑娴儿点了点头:“如此就多谢黎公子了。我家中长辈不放心,特遣了我和大嫂来看看他们,还请黎公子帮我们进去。” 黎赓忙答应了,这时才来得及与胡氏见礼问好。 胡氏早已急得喉咙里都要冒火了。 偏偏书院还大得出奇。三人穿过第一进的大厅,沿着长廊走了好久,满以为已经到了,谁知进去以后却是平时读书的地方,要找人还得再往里面走。 胡氏的脚下越走越快,郑娴儿却要顾忌到黎赓的伤,不得不压下满心焦灼放慢了脚步。 与黎赓并行,气氛却有一点尴尬。 当然,尴尬的只是黎赓一个人。郑娴儿满心想着楼阙,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看着胡氏远远地走在了前面,黎赓便压低了声音道:“那几个人,我已经照桐阶的吩咐处理过了。如果你还不解气,我仍然愿意照你的吩咐……” “罢了,”郑娴儿低声道,“都过去了。” 黎赓的脸上很明显轻松了许多。 郑娴儿有些歉然地看着他:“桐阶说他打你了,我先前还不信,想不到他还真下了重手。你……没什么大事吧?” 黎赓尴尬地笑了笑:“这是我应得的。前一阵听说你病了,想必……” 郑娴儿勉强露出了几分笑容:“都不值一提。活着就好。” 黎赓似有所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转过夹道拐角,胡氏却在前头等着。看见两人并行而来,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黎赓指了指后面的一排房舍:“应该就在那里面了。进去以后我先去找别人说话,你们尽量长话短说。” 郑娴儿点头应着,胡氏已挪着小脚快步奔了进去。 随后,里面便起了一阵骚动。 “你怎么来了?!”楼闵的一声惊呼,在外面听得格外清楚。 郑娴儿站在门口扯了扯斗篷,把整张脸都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然后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原来那是一间挺大的书房,里面的书架却空了一大部分,桌上和地上都堆满了字纸,椅子上和墙角里坐满了人,看上去总有十多个。 郑娴儿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一堆字纸上的楼阙。 楼阙也看见了她,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立刻便亮了起来。 梦中说梦 说: 加更的来啦,不要看漏了哦!\(^o^)/ 第74章 我是个没人疼的 郑娴儿快步走过去,将到近前时却又不得不慢了下来,强作镇定。 楼阙下意识地伸出手,回过神来之后又忙缩了回去,歉然地笑了一笑。 郑娴儿两手提着食盒,微微弯了一下膝盖算是行礼:“受苦了。” 楼阙慌忙还礼。本来是很寻常的动作,他做完之后却有些失神,两只手都差点不知道该怎么放。 旁边几个书生看得又是羡慕又是诧异,有人便忍不住过来问:“桐阶,这是谁啊?你不是还没成家吗?红颜知己?” 不远处楼闵听见动静,忙拉着胡氏一同走了过来:“三弟妹也来了?” 郑娴儿知道这是来替她解围的,忙又转身行礼,笑道:“大嫂替你担着心呢,天不亮就闹着要来看你!太太又不放心大嫂一个人出门,只好派我同她作伴了!——顺便来看看某个没人疼的!” 众书生闻言齐齐哄笑起来。 楼阙拍拍额头无奈道:“原来我是个没人疼的!” 郑娴儿低头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和大嫂只带了两份饭菜,也不知道够不够——干粮倒是有许多。” 黎赓忙笑道:“巧了,我也带了饭菜和不少干粮,加起来应该够吃了!” 楼阙冷冷地道:“没有人会领你的情。这件事本来就是黎县令做得不厚道!” 黎赓讪讪的,不住地赔罪。 众书生倒也没跟他记仇,乐呵呵地围了上来,拿笔杆当筷子吃得眉开眼笑。 当然,底下服侍的几个小厮就只有啃干粮的份了。 胡氏光明正大地偏心,把楼闵最喜欢的两道菜摆在了他的面前,护着不许旁人抢。 郑娴儿却没有那样的底气。看见楼阙连筷子都没抢到,跟旁人一样拿笔杆夹菜吃,她也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钟儿是个伶俐的,一边啃干粮一边凑了过来,低声道:“这点儿苦,我们爷还受得住。奶奶请放心,回去以后也不必说给太太知道。” 郑娴儿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问:“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挪地方?东西也不给吃?晚上怎么睡的?” 钟儿还没答话,旁边一个书生已忿忿道:“出了这种事,谁还睡得着!咱们本来好端端的在念书作文章,平白一个大帽子扣下来说咱们写反诗、说咱们谋逆,这算是什么事嘛!我们还只是在这里关着,褚先生林先生他们进了县衙大牢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 黎赓忙道:“大牢那边我已经去看过了,定罪之前,不会有人为难先生们。”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好几个人齐齐赏了他白眼。 倒是楼阙叹道:“褚先生身子骨不太好,劳你多照料几分。如今只有你在外面,先生就拜托你了。” 黎赓忙郑重地应着,反复说“放心”。 胡氏擦着眼泪问道:“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在这里出不去,让家里怎么办?” 楼闵皱眉不语,仍是楼阙抬起头来笑道:“案子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大家必定平安回去。大嫂只管安心就是。” 胡氏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急得又拍桌子又跺脚:“‘过些日子’是什么时候!家里人都急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楼阙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郑娴儿琢磨着他刚才的话,总觉得他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一时想不通,她只得笑劝道:“先吃饱饭再说话!” 楼阙很听话地低头扒了几口饭,含混不清地说道:“你放心。” 郑娴儿的眼圈立刻红了。 她知道,她的心思,这个男人都懂。 他一定知道她为他担惊受怕彻夜难眠。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他却也只能平平淡淡地说一声“你放心”。 这一刻,郑娴儿恨极了这个尴尬的身份! 看着众书生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郑娴儿便同胡氏一起收拾了食盒,向黎赓道:“看样子,我们是不能常来的。今后——就拜托你了。” 黎赓忙躬身应承着,分毫不敢怠慢。 旁边有书生夸张地叹道:“人跟人还真是没法比啊!我们也是又冷又饿又惊又怕地煎熬了一宿,也不见有个人来给我们送点吃的!我们还得跟桐阶兄蹭饭!也没有人走后门嘱托黎大公子好好照料我们!” 楼阙一个白眼翻了过去:“抢了我的饭菜填饱了肚子就不错了,还想在我家人面前装可怜?抱歉,我家没人心疼你!” 那人傲娇地“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你家三哥在世的时候待我可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你的三嫂也就是我的三嫂!咱们三嫂没有只疼你不疼我的道理!三嫂,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楼阙没等他说完已黑了脸:“你少来套近乎!我怎么不知道三哥待你比亲兄弟还亲了?” 郑娴儿看着他们笑闹,心里倒比先前松快了几分。 那边胡氏和楼闵又开始上演依依惜别的戏码,郑娴儿在楼阙的面前站着,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 还是楼阙笑道:“回去跟母亲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在外头我能照顾好自己。请她老人家只管放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了……” 郑娴儿一一答应着,心里明白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她听的。 旁边那书生看得目瞪口呆:这个话痨,确定是楼桐阶没错吧? 郑娴儿留意到周围众人惊诧的目光,只得抬起头来,打断了楼阙的絮叨:“太太那边有我和两位嫂子照料,你也不必挂心。你们外头的事我也不懂,只是你要记着,不管什么时候,家里……盼着你平安回来。” 楼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郑娴儿回头唤了小枝进来,笑道:“我叫底下人替你收拾几件保暖的衣裳送过来,也不知道他们收拾了些什么。总之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病了饿了都没人疼你!” “喂,刚刚还说盼我平安回去呢!”楼阙故意装委屈。 郑娴儿微笑不语。 楼阙顺手解开包袱看了一眼,见都是他留在落桐居的衣服,一时便忍不住笑了:“谁说我是没人疼的?替我收拾衣裳的那个人一定是最疼我的!” 郑娴儿忍不住笑,旁边却又有不识趣的人插言道:“桐阶兄,什么情况啊?屋里的可心人收拾的?” “别乱说!”楼阙嘴上呵斥,眼角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消散。 郑娴儿看见楼闵那边根本没人靠近,心里不免又是一阵不平。 就因为她和楼阙不是夫妻,所以连一句私话都不能聊!费尽了心思遮遮掩掩说几句话,还偏有那烦人的家伙自以为风趣地过来凑热闹! 平时不觉得有什么,遇上事才知道,一个必要的身份还是有用的。 郑娴儿的心情有些低落,当着外人的面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低声道:“我先出去了。一会儿你跟大嫂说我在外头等她。” 楼阙只得答应着。满心不舍,却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郑娴儿依旧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两个人只在刚进门的时候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再也没有半点眼神交流。 两人都很清楚,一旦目光接触,就一定会被旁人看出端倪。 谁都不敢保证自己有足够的自制力,在看见对方的眼睛之后还能保持冷静、还能坚持不扑到对方的怀里去。 眼睛里是藏不住心事的。不管是外人还是自己,都能从里面读出太多太多的内容来。 这太可怕了。 离开那间书房之后,郑娴儿立时觉得双腿有些支撑不住。小枝忙跑过来扶住了她。 “咱们……先等一会儿。”郑娴儿后退两步靠在栏杆上,拨弄了一下斗篷上碍事的风毛,让脸颊透了透气。 刚才她大致看过,里面并没有那夜在枕香楼花船上见过的人。先前她也是急糊涂了,竟险些忘了这件事,幸好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只是,她这个“三嫂”的身份,今后怕是更加摆脱不掉的了。 钟儿很快从里面跑了出来,疾走几步来到近前:“奶奶,我们爷有件重要的事要拜托您。” “说吧!”郑娴儿站直了身子。 钟儿向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请奶奶去清韵茶楼找明安公子,就说桑榆县这边误不了大事,但请上头务必保住褚先生和诸位士子。” 郑娴儿一惊:“楼明安?” 钟儿点头,又继续说道:“如果明安公子不在,事情就麻烦了一点——需要请奶奶到听松苑去等一只鸽子,用飞鸽传书把刚才的那两句话传出去。” 郑娴儿在心里想了一想,郑重地应下了:“叫他放心,我一定办好。” 钟儿郑重地行了个大礼,抬头道:“我们爷说,这个年可能不好过,但总有云开月出的时候,请奶奶一定……等他。” 郑娴儿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你回去告诉他,我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他要是敢死了,我一滴眼泪也不会掉,回头我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勾引别的男人去!” 钟儿黑着脸跳了起来,转身奔回书房中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如实把话传到。 郑娴儿仍旧靠在栏杆上,想着楼阙的那番嘱咐,心里却是暗暗惊异。 楼明安,竟是楼阙认识的?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桑榆县这边误不了大事”的“大事”又是什么事? 至于说“这个年不好过”,大概是在向她暗示这个案子要到年后才能有转机了。但不论如何,只要有转机就好,这会儿谁还有心思计较早晚呢? 胡氏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郑娴儿心里惦记着给楼明安传信的事,一时也顾不得体谅她的小脚了。 好容易出门上了马车,郑娴儿便直接吩咐道:“不急回府,先去咱们茶楼!” 胡氏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府里大家都还等着消息呢,你还有心思管茶楼?” 郑娴儿微微一笑:“大嫂,你需要洗把脸,敷一敷眼睛。咱们府里如今没个顶得住大梁的人,你若是这么肿着一双眼泡子回去,府里的人心就乱了。你是不知道奴才们没了惧怕之后会刁钻成什么样子!” 胡氏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开始走了,她才讷讷地问:“奴才还能欺主不成?” 郑娴儿不急不慢地道:“岂止欺主?遇上大事的时候,人性的善恶会比平时放大百倍千倍!回府之后你可千万要硬气起来,护好了你自己和孩子,别叫刁奴钻了空子去!” 胡氏听她说得似有道理,慌忙点头。 郑娴儿疲惫地往车窗上一靠,叹了一口气:“希望老爷的身子争气一点吧,否则……” 胡氏想了半天,终于叹道:“是啊,家里没个男人是不行的!”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捂住了脸。 其实她很想说,家里没个男人未必就一定不行,但有些时候,被窝里没个男人是不好过的。 这句话说出来,胡氏多半会当场啐她一脸。 二人能聊的话题并不多,只得各自想着心事,一路沉默地到了“饮杯茶”。 下车以后,郑娴儿吩咐小枝带着胡氏上楼休息,自己寻了个借口出门,走到了街对面的清韵茶楼。 关于这个楼明安公子的身份,郑娴儿先前没有细想,如今却也想不出什么来。她只能选择相信楼阙——他信任的人,总不会是坏的吧? 上次跟楼明安打交道的结果算是不欢而散,不知道这次见了那小少年会不会尴尬? 郑娴儿揣了满肚子心事走得飞快,直到眼前出现了一道木门,她才恍然惊觉。 怎么会关着门? 郑娴儿退后两步,盯着那道门看了许久,终于确定了:这里就是清韵茶楼。 门楼下的牌匾还在,下面却多了一条粗粗的铁链子,挂着一把大锁。 原本贴门神的地方,此刻正贴了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永久歇业”四个大字,没头没尾,半句解释也没有。 郑娴儿呆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家“饮杯茶”去。 刘掌柜看见她,忙含笑迎了上来。 郑娴儿只好向他打听对面的事。 谁知刘掌柜也不甚清楚,只说昨晚人还在来着,今天早上就已经关门落锁贴出歇业告示了。 关于那个楼明安小公子的去向,刘掌柜更是一问三不知。 如此一来,倒也没必要出门去向旁人打听了——连门对门的都不知道,旁人只怕就更加不知道了! 郑娴儿心里刚刚消散了几分的忧虑,此时又疯狂地生长了起来。 她不能不怀疑。 楼明安消失的时间太巧合了! 这桩案子到底跟楼明安有没有关系?如果有,他在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背后的那人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楼阙的处境会不会因为这个人的消失而变得更难? 京城里的人,还靠得住吗? 这些问题,全都没有答案。 郑娴儿怔怔地在柜台前站着,心里十分无措。 刘掌柜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这条街上暂时没有别的茶楼了,您看咱们要不要提前开业?今天好些人看见对面没开门便掉头来了咱这里,听说咱家没开业,他们都有些扫兴呢!” 郑娴儿看看空荡荡的店里,想了好一阵子才咬牙道:“开业!越快越好!先不用刷漆了,桌椅茶具弄得干干净净的就好!别的都不要紧,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咱们伙计们的精气神一定要提上去!” 刘掌柜慌忙答应了,又似乎有些迟疑。 郑娴儿转过身来看着他,正色道:“书院的事,你们想必也听到风声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越早开业越好、精气神越旺越好!你叫伙计们只管放心,只要楼家不倒,茶楼就不会倒;万一楼家要倒了,也绝不会亏待了咱们的伙计们!” 刘掌柜忙站直了身子,高声接道:“三奶奶放心,今后这‘饮杯茶’就是楼家的脸面,绝不会让人小瞧了去!” 郑娴儿拍了拍他的肩,昂然道:“要的就是这样!你现在马上把炮仗点起来,再找人写张喜报挂出去,咱们今天就开张!牌匾没做好就先空着,字画没有就先算了,咱们不能拖!” 刘掌柜高声应了,立刻叫了几个伙计,欢欢喜喜地跑出去贴喜报摆炮仗去了。 郑娴儿上了楼,恰好第一个炮仗响了起来。 胡氏吓了一大跳:“外头在干什么?” 郑娴儿笑吟吟地走过去,按住了她的肩:“你再躺一会儿,眼睛消了肿再出去!别担心,这是咱们的茶楼开张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真忙着弄这些!”胡氏实在不解。 郑娴儿笑道:“刚刚怎么说的来着?正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咱们才更要把家里家外都弄得红红火火的,防着小人钻咱们的空子啊!” 胡氏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半个时辰之后,妯娌两人携手下楼,楼下已经有三四桌茶客坐在那儿聊天了。 郑娴儿低声对刘掌柜吩咐道:“人多的地方,消息也最灵通。今后你若听到什么新奇的大事,记得叫人到楼家去说一声。” 刘掌柜正答应着,身后那桌茶客已大声笑了起来:“掌柜的,这两位是你们家的女眷啊?” 刘掌柜忙回头笑道:“不许胡说,这是我们东家!” “谁家啊?”茶客们立刻来了兴致。 刘掌柜正待答话,郑娴儿已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向众人笑道:“‘饮杯茶’是楼家的产业,今日第一天开张,每人免费送一碟点心,请大家多提意见!” “哟,楼家?!”第一个开口的茶客惊了一下,“不是都说您家里出事了?这时候您还有心思开张做生意呐?” 郑娴儿微微皱眉,一脸不解:“家里出事?没有啊!” 旁边立刻有人凑了过来:“怎么没有?不是说书院被封了、里头那些书生都关起来了?听说是那个姓褚的惹出了大乱子,你们家不是有两位爷常跟他来往?怎么会没事?”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啊!”郑娴儿粲然一笑,作恍然大悟状。 众茶客见了,好奇心更盛:“怎么,这还不是大事?” “嗐,”郑娴儿一脸不以为然,“这能算什么大事?褚先生的人品学问可不是咱们桑榆县吹出来的,那是全天下读书人都佩服的!他老人家能惹出什么乱子来?是,我们家两位公子确实还在书院里住着呢,但不是你们说的‘关起来’,他们不过是在那里等着上头来人说话罢了!那里头十来个书生倒有一半是中过举人的,剩下的也都是秀才,哪能说关起来就关起来?咱们黎县令可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几个茶客闻言暗暗点头,互相示意着,笑了起来。 有个形貌粗鲁的汉子大声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先前可吓坏了,还当是咱桑榆县也要出桩谋逆大案呢!”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胡氏险些要发怒,郑娴儿却依然笑着:“谋逆那种事儿可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干的,客官您放心就是!” 那汉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此时见郑娴儿没生气,他自己倒讪讪地笑了起来。 “三奶奶,马车已经套好了!”伙计进来大声禀道。 郑娴儿向胡氏示意:“大嫂先请。” 胡氏点了点头,唇角也露出了一丝笑影。 众茶客才知道这两人竟都是楼家的少奶奶,一时又是一阵错愕。 再加上郑娴儿本身就是一个自带话题的人物,待二人走后,大堂中不免又是一阵热火朝天的议论,引得不少行人走了进来。 有个茶客目送着二人出门,摇头笑叹:“这个寡妇三少奶奶,不简单啊!” 一个刚进来坐下的女人闻言立刻又站了起来:“寡妇三少奶奶?难道是楼家那个?” 刘掌柜说了声“是”,那女人立刻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哎哟,楼家可坏了事了!” 伙计们一听可不乐意了,当场便有人冷笑了起来:“客官放心,楼家一时半会还坏不了事!” 那女人讪讪地坐了回去。察觉到周围那几道不善的目光,她又有些不服气:“怎么就坏不了事了?你们还没听说吧?陈财主家那位四小姐正在县衙击鼓鸣冤,申告楼家五公子糟蹋了她的身子,又不肯负责……” 第75章 原来是个衣冠禽兽 “你说什么?!”门口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那女人吓得猛一哆嗦,险些撞翻了伙计提过来的茶壶。 众茶客惊愕地看向声音来处,却见本该已经走远了的郑娴儿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那女人被郑娴儿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好半天才说道:“就是陈四小姐要告你们家逼奸民女啊,这会儿正在县衙击鼓鸣冤呢!你不信,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堂中伙计都有些骇然。茶客们却是兴致勃勃,好些人眼里都冒着兴奋的光。 郑娴儿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进来:“你刚刚说,陈四小姐告的是我们家五公子?不是二公子?” “是五公子啊,就是考了解元的那个!”那女人说得很肯定。 刘掌柜见郑娴儿脸色不好,忙走了过来:“您先别急,五公子的人品,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郑娴儿站在柜台前呆了半晌,终于扯出了一个笑容:“多谢这位大姐告知。今日您的茶水点心,我请了。” 茶客中又有人叫了起来:“楼三奶奶,您府上那位五公子看着端端正正的,想不到竟是个衣冠禽兽啊!啧啧……真是可惜了那一副好皮囊!” 郑娴儿眯起眼睛盯着那人,冷笑道:“如今真相未明,我不便为谁辩解。我只想请各位客官记着——流言止于智者,大伙儿可别被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给耍了!” “居心叵测的女人?说谁呢?”先前那女人不乐意了。 郑娴儿笑道:“我说的自然是那位借住在楼家二房院子里的陈四小姐!——刘掌柜,你即刻派个人去楼家问问二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掌柜忙答应着。郑娴儿又向众茶客笑了笑:“我们家五公子的人品如何,相信诸位客官心中自有判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诸位都是耳聪目明之人!” 此话说完,她便决然地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茶楼之中一片哗然。 显然,郑娴儿留下的那几句话还是有些用处的,马上就有人想到了陈四小姐是以探望表姐的名义住到楼家去的,而且在表姐去世之后也并没有离开楼家。 更有人通过郑娴儿的那几句话,想到了陈四小姐一直是住在二房的院子里,所以即使出了丑事,也只能是跟她那位表姐夫出。 再联想到楼家二公子的风评,众人越发坚信出事的不可能是那位谪仙一般的五公子,反倒是二公子的可能性极大。 但,还是有一部分人更愿意相信先前那个女人的话。毕竟,“翩翩公子私底下其实是个禽兽”这种话题,是广大群众最喜闻乐见的。 后面的这些议论,郑娴儿已经顾不上了。 她深知此时去管别人的嘴是最徒劳的。如果陈景真还在县衙门口、如果陈景真一定要往楼阙的身上泼脏水,谁又能堵得住全城百姓的悠悠之口呢? 马车急急赶往县衙的方向,郑娴儿的心里越来越慌。 胡氏攥住郑娴儿的手腕,急问:“事情很严重,对不对?” 郑娴儿定了定神,坐直了身子:“如果只是陈景真一个人的主意,那还不算严重。我只怕……” “怕什么?”胡氏忽然有些紧张。 郑娴儿摇了摇头:“希望不是二公子搞的鬼,否则——这一招是要把咱们所有人全都踩死啊!” 胡氏听得心惊胆战,许久都没有理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郑娴儿在心里细细地捋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心惊。 陈景真这场官司一旦升了堂,楼家是一定有人要遭殃的。 或许是二爷楼闿,或许是除了楼闿之外的所有人。 如今只能祈祷陈景真没有跟楼闿联手,否则事情可就真麻烦了! 郑娴儿揪心揪肺地想了一路,直到马车停下来,她还没有回神。 还是胡氏掀开车帘看了看,脸色煞白地缩了回来:“县衙门口好多人!里面好像在升堂了……” 郑娴儿立刻跳下马车,转身回来丢下一句话:“你即刻回去告诉太太和安姨娘千万看住二公子,否则咱们这些人都要完蛋!” 胡氏一时没有想明白,正要追问,郑娴儿却已向着人多的地方飞跑了过去。 县衙门前的鸣冤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敲的。一旦鼓响,必有冤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每当鼓响之时,必定会有许多百姓凑过来看热闹。 此时此刻,衙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堆了一大片人。 郑娴儿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一路挤到了最里面,果然看见陈景真跪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黎县令居然和颜悦色,似乎是在安慰她。 郑娴儿的耳朵里“嗡嗡”地响成一片,许久都没有分清哪一声是陈景真的哭诉、哪一声是围观者的议论。 也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耳朵里终于听清了一个声音,却是黎县令的:“岂有此理!即刻带楼阙上堂!” 立刻有衙役高声答应着,跑了出去。 郑娴儿的心立刻紧紧地揪了起来。 从书院把楼阙带到这里来受审,书院里的那些人会怎么想?此刻在门口瞧热闹的百姓们又会怎么想? 楼阙一旦出现在这大堂上,名声就算是毁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拦不住啊! 郑娴儿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黎县令眼尖看见了她,立刻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那不是楼家三少奶奶?怎么,您也来瞧热闹来了?” 郑娴儿知道躲不过,干脆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大人说笑了,我可不是来瞧热闹的。” “哦?难道你是来作证的?”黎县令皱了皱眉。 郑娴儿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了陈景真一眼,随后又抬起头,坦然笑道:“我公公婆婆不愿跟小辈计较,特地叫我过来瞧一眼,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在诬告我们家呢?” 陈景真闻言立刻直着脖子叫了起来:“我是不是诬告,还轮不到你这个贱妇来说!” “大胆!”郑娴儿厉声断喝,“我是受过朝廷诰封的正五品宜人,你说我是‘贱妇’,究竟是在骂我,还是在骂当今皇上?” 陈景真仰起头来,恶狠狠地迎着郑娴儿的目光。 四目相对,郑娴儿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陈景真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憷,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脖子。 黎县令听见郑娴儿主动提起“诰封”,只得叫人在书吏旁边添了一张椅子,请郑娴儿入座。 郑娴儿半点都没跟他客气。 在这大堂上,她没叫黎县令站起来向她行礼,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 陈景真看见郑娴儿坐下了,再想想自己依然跪着,心里立时觉得委屈得受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郑娴儿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笑问黎县令道:“大人怎么不审呢?” 黎县令耐着性子解释道:“被告还没到,无法审问。” 郑娴儿懒懒地笑了笑:“被告没到,可以先审原告啊——我听人说,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在深更半夜,只要鸣冤鼓响,大人就必须升堂,是这样的么?” 黎县令立刻答道:“不错。钟鼓一响官必上堂,这是父母官亲民爱民、为民做主之象征。下官食君之禄,自然不敢不升堂。” 郑娴儿皱了皱眉,一脸苦恼:“这么说,大人您可惨了!若有那无知小儿闲来无事便到门前敲鼓戏耍,大人岂不是要白白劳碌?” “哼!”黎县令冷笑,“你以为鸣冤鼓是可以随便敲的?我朝有律‘若无诉状而以敲鼓鸣冤者,上堂先责二十杀威棒’,为的就是防着刁民随意击鼓,扰乱公堂!” “这样啊!”郑娴儿瞪大了眼睛作恍然大悟状。 黎县令正在得意,却见郑娴儿眼珠一转,笑了:“既然我朝律法如此,大人还等什么?——陈四小姐的二十杀威棒呢?” 黎县令微微一愣,陈景真已经吓得大哭起来。 郑娴儿笑呵呵地道:“我朝律法严明、铁面无私,想来是不会让老百姓失望的吧?” 黎县令眯着眼睛向人群之中张望了一眼,并没有接郑娴儿的话茬。 郑娴儿低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算了一笔账。 听人说,衙门里打板子是可以用钱买的,所以陈景真这二十杀威棒,黎县令打算卖多少钱呢? 据说陈老爷很有钱啊…… 可惜人不在! 郑娴儿敛了笑容,抬起头来:“陈四小姐,我记得上次陈老爷说过,你若再敢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事来,他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今日你到堂上来击鼓鸣冤,陈老爷他老人家知道吗?” 陈景真昂起头来,冷笑道:“那老东西早已经被你们楼家收买了,我又何必认那个爹!你不用费尽心思来吓唬我,我今日过来击鼓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公堂!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揭穿你们一家子衣冠禽兽的真面目!” “这样啊!”郑娴儿笑眯眯地感叹了一声,同时向黎县令使了个眼色。 ——明白了没?陈景真那个有钱的老爹已经不要她了,你从她身上弄不到钱的! 黎县令显然已经明白了郑娴儿的意思。他脸色一沉,重重地敲了一下惊堂木:“其情可悯,法不容情!陈四小姐,你既然敲了鸣冤鼓,这二十杀威棒是非打不可的,得罪了!” 陈景真的脸色立时白了:“不,我是原告,我没有罪!你不能打我……” 黎县令可不管你是原告还是被告。他只知道今天这个案子未必能拿到钱,此刻他心里非常不舒服。 于是,两边威风凛凛的衙役们立刻提着大棍走了过来。 陈景真抬起头,迎着郑娴儿的目光。 郑娴儿面露微笑,向她挤了挤眼。 希望这个姑娘能悬崖勒马,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盛怒之下还会做出什么来! 陈景真显然并没有领会郑娴儿的意思。她把郑娴儿的动作理解成了挑衅,怒壮人胆,居然立刻又硬气了起来:“打就打!姓郑的,今日我陈景真只要留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拖下地狱!你们楼家,一个都跑不了!” “是么?”郑娴儿勾唇一笑,形象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这时,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已经等不及了。 “打!打!快打啊!”他们满脸兴奋之色,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没错,百姓们到衙门口看热闹,有一个通俗的说法叫“看打”。——就是为了来看人挨打的。 确切地说,就是为了来看女人挨打的。 眼看衙役的棍子马上要落下去了,郑娴儿却又皱了皱眉头:“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还有什么?”黎县令有些不耐烦。 没等郑娴儿回答,围观的百姓已经嚷了起来:“脱裤子!脱裤子打!” 郑娴儿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真不是她煽动的啊,百姓们就爱看这个啊! 你连裤子都不脱,这么多人围在外头这半天为的是什么啊? 原本已经脸色惨白的陈景真,此刻早已吓瘫在了地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案子还没开始审,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门口那些人,难道不是她吸引过来的、期待着来看楼家笑话的吗? (门口的围观群众表示:真不是啊!我们就是来看热闹的,不管是谁的热闹都可以啊!) 黎县令本来打算糊弄一下,以便将来见了陈老爷好说话的。这会儿门口的百姓闹成这样,倒让他有些犹豫。 楼家、陈家、看热闹的百姓,他总不能三边都得罪了吧? 认真地思忖了一番之后,黎县令作出了决定:“照规矩来!” 门口立时响起了一片欢呼。 郑娴儿迎着陈景真投来的怨毒的目光,微笑着作了个口型:“自作孽。” “不,不要!”陈景真嚎啕大哭起来。 行刑的衙役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这项差事他们早已驾轻就熟,一个人拎着陈景真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另外一人便伸手到她腰间一扯,干脆利索地把她的裤子拉下去一大截,刚好露出两瓣白生生的屁股。 “嗷——”围观群众欢声震天。 陈景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郑娴儿,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会误以为是郑娴儿糟蹋了她。 郑娴儿维持着得意的笑容,完美地扮演着“强大的恶势力”的角色,心里却实在并不能感到愉快。 当堂脱衣受杖,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子都不能忍受的屈辱。她一直在等着陈景真后悔求饶,可是此刻陈景真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她是真的豁出去了。 一个彻底豁出去的女人,是很可怕的。 今日,注定鱼死网破! 衙役们手中的大棍狠狠地砸了下去,陈景真立刻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同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郑娴儿姿态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观赏着这一出好戏。 既然接下来的硬仗已经不可避免,那就在大麻烦到来之前先欣赏一下对手的惨状好了! 衙役们行刑都是很有经验的,一棍子落下去之后绝不马上打第二下,而是稍等片刻,等看客们的欢呼声低下去、等那受刑之人松开紧咬着的牙关、等刚才挨打的地方开始充血,然后再恰到好处地把第二棍子打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 有经验的衙役,只需要三五下就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围观的百姓们看到打得好的,从来不会吝于赞美。因此有经验的衙役们听到的叫好声并不会比戏台上的名角听到的少。 只不知道趴着挨打的那一位会是什么心情。 陈景真是千金小姐,臀部比寻常人更加娇嫩些,果然很快就见了血,染红了她今日精心挑选的那条粉色绣白梅花的裙子。 围观者的欢呼和叫好声一浪接一浪,外面不断有新的看客聚拢过来,热闹非凡。 郑娴儿始终气定神闲地迎着陈景真的目光。 二十棍子打完了,陈景真的眼睛已经因为充血而变成了红色,眼泪和汗水糊了满脸,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比她的眼睛更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两瓣饱受摧残的屁股——这会儿,那粉白圆润的娇臀已经肿胀破碎,成了一片血淋淋的烂肉了。 看着行刑的衙役退回原处站定,郑娴儿便勾一勾唇角,加深了笑容:“陈四小姐,屁股晾在外面挺凉快啊?” 陈景真这才想起自己可以把裤子拉上去了。 可是,这会儿她连喘气都费劲,哪里还有提裤子的力气? 挨了二十棍子都没哭出来的陈景真,忽然毫无预兆地嚎啕出声。 郑娴儿凉凉地笑着,毫无恻隐之心。 围观的百姓完全把此事当作一场好戏来看,兴奋都来不及,谁会同情? 于是,陈景真在受完杖责之后又悲惨地趴在地上晾了好一会儿。 此时此刻,也说不清究竟是疼痛更难忍,还是屈辱更难熬。 黎县令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他一点也不急审问,只管悠闲地喝着茶,等着。 郑娴儿以为这个局面会持续到楼阙出现,不料没过多久,人群之中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竟让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承受这种屈辱,实在岂有此理!锦香,你去帮她一下!” 一个珠围翠绕的女子答应了一声,越众而出。 郑娴儿认出了来人,心头立时一紧。 来人正是楼闿和他那个从枕香楼买来的侍妾锦香——最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 楼闿跟陈景真是互相憎恨着的。这两个人忽然联手,背后一定有一个很大的阴谋。 这个阴谋一旦得逞,倒霉的绝不可能只有楼阙一个人。 楼闿的野心从来就没有掩饰过,陈景真这个疯狂的女人,已经成了他手里无往不利的杀器! 郑娴儿揪紧了手里的帕子,目光移到了楼闿的身上。 对方眯起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向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锦香笑盈盈地向黎县令告了罪,走到陈景真的身边跪了下来,要替她把裤子拉上去。 然而,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这会儿,陈景真的臀部已经肿得比先前大了好几圈,那裤子提到一半,便再也拉不动了。 锦香不服输,一手扶住陈景真的娇臀,一手拉住她的裤腰拼命往上扯。 陈景真刚刚习惯了疼痛,这下子又折腾掉了大半条命,忍不住又崩溃地大哭起来。 郑娴儿见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害人终害己,何苦来呢?” 锦香一边努力拉扯着陈景真的裤腰,一边皱眉道:“三少奶奶这是说什么话呢?陈四小姐受了那么多委屈,您怎么忍心这么说她?那件事又不是她的错!” 郑娴儿在心里默默地给了个赞。 瞧瞧,不愧是枕香楼出来的,这小白花技能满分啊! 可惜了,这里并没有人想看她表演。 等到陈景真又一次忍不住哭叫起来的时候,郑娴儿适时地开了口:“既然‘那件事’不是陈四小姐的错,锦香姑娘此刻为什么要下这么狠的手?莫不是要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你……”锦香气得白了脸。 陈景真却忽然一颤,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猛然推开了锦香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锦香赚了个没脸,越发不知所措,只得讪讪地退了回去。 陈景真自己把裙子拽下去盖住了臀部,咬着牙抬起了头:“大人,这杀威棒的滋味不好受,但民女不后悔——只要能使恶人得到该有的惩罚,民女死而无怨!” 黎县令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你所述之事若属实,本县必定为你做主!” 楼闿的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郑娴儿越看越觉得心焦,忍不住冷声向陈景真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陈四小姐,当着黎大人的面说谎,那可是自寻死路!” “不劳提醒,我自然知道!”陈景真仰起头,疯狂地笑着。 郑娴儿还想说什么,外面已传来了衙役的声音:“被告楼阙已带到!” 郑娴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正向外张望,耳边却听见了一声冷笑。 低头,便看见楼闿正在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第76章 我认罪! 楼阙被两个衙役押着走上堂来,长揖为礼。 黎县令“啪”地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你可知罪?” 楼阙放下手,站直了身子,一派坦然:“晚生无罪。” 黎县令冷笑:“有罪无罪,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今有陈氏女击鼓鸣冤告你恃强逼奸,你认是不认?” 地上趴着的陈景真不失时机地呜咽起来。 楼阙低下头看了一眼,眉心微蹙,唇角却缓缓地勾了起来。 黎县令等得不耐烦,又把惊堂木拍了一下:“你认罪不认罪?!” 楼阙抬头,微笑开口:“她想得美。”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之中立刻响起了一片哄笑。 笑声落下之后,还有人意犹未尽地注解道:“可不是嘛!凭楼五公子那副好相貌,就算是逼奸,那也是女方占了便宜好吗!” 后面立刻有人跟着接道:“依我看呐,八成是那位陈四小姐爱慕楼公子美色,爬床不成因爱生恨,才有今日一告吧?就算他两人真有点什么,那也一定是陈四小姐主动的!” 不得不说群众的眼睛是亮的,此人随便一说,竟然就猜中了七八分真相。 郑娴儿的心里虽然还揪紧着,眼角却已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陈景真当然是哭得更厉害了。 黎县令可不喜欢楼阙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抓起惊堂木又想拍,苦于右手还麻着,只得作罢。 人群之中,楼闿又不甘寂寞地插了一句话:“桐阶,大人问你话,你那是什么态度?” 楼阙连头也没回:“怎么,又多了一个原告?” 楼闿脸色一黑,好半天才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在家中横行霸道恣意妄为也就罢了,公堂之上居然依旧这么胡闹,我看你是迟早要吃点亏才肯收敛!” “肃静!”黎县令终于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仍是怒视着楼阙:“你说你不曾做过,有何凭据?” 楼阙皱眉:“如果晚生没记错的话,公堂审案,应当是由原告提供证据吧?不知陈四小姐又有何凭据?” “我有证据!”陈景真嘶吼一声,向前爬了两步:“大人,我有人证!” 郑娴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楼闿。 果然,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楼闿昂首挺胸,站了出来:“大人,草民是楼家第二子、被告人楼阙的兄长,愿为陈四小姐作证。” “多谢二公子……”陈景真一脸感动,哭得一塌糊涂。 这个场景实在太过可笑,不管是楼阙还是郑娴儿,此时都沉默了下来。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楼闿走到堂中跪了下来,一脸大义灭亲的决然:“大人,被告楼阙是草民的幼弟,草民实在不愿让他背负罪名,可是草民实在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关!五弟仗着父母偏爱一向在府中胡作非为,他又生性好色贪淫,家中婢女多有不堪其扰而死者,二老也只一味包庇。如今五弟所居院落无一女婢,正是因为他恶名在外,婢女避之唯恐不及——此事在楼家无人不知,草民不敢妄言!” “嗯?”黎县令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楼闿得了鼓励,又继续道:“陈四小姐在楼家做客期间,深居简出,并无言行不谨之处,谁知五弟他竟然……事后陈四小姐几欲寻死,幸被婢女发现才捡回一条命。当时家中二老承诺玉成婚事,谁知此后不久陈四小姐便举止失常、疯疯癫癫,婚事也就耽搁了下去。后来草民觉得事有蹊跷,暗查之后发现有人给陈四小姐饮食药物之中下毒……此时下毒的刁奴已带到,请大人传她上堂!” “传!”黎县令立刻答应了。 此时,围观的百姓比先前少了一些,但那些低声议论的风向已经变了。很多人被楼闿的“正气”所折服,看向楼阙的时候便多了几分审视和质疑。 郑娴儿抓着椅子的扶手,仍旧坐得端端正正,心里的忧虑却是越来越重。 今日这两个人既然敢跳出来颠倒黑白,所谓的“证据”总会制造一些的。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证据有问题又怎么样?重要的是黎县令恰好也巴不得楼阙死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阙上堂以来一直在回避着郑娴儿的目光,此刻却终于忍不住向她这边看了一眼。 众目睽睽,郑娴儿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落得心急如焚。 楼阙微微动了一下唇角,用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向郑娴儿传达了他的安抚:“别怕。” 郑娴儿心中一酸,慌忙移开目光,看向门口。 不出所料,被衙役们带上来的“刁奴”,正是陈景真身边的胡婆子。 胡婆子的脸颊高高地肿着,走路的样子也有些蹒跚,显然之前是受过罪的。 郑娴儿冷眼看着,心里也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担忧。 楼闿得意地一笑,向黎县令禀道:“大人,这老妇便是在陈四小姐身边服侍的胡婆子,这段时日陈四小姐的饮食都是她在负责。” “胡婆子!”黎县令威严地问道,“楼二公子说你给陈小姐的饮食之中下毒,可有此事?” 衙役把楼闿提供的“证物”送了上去,却是几包草药。 胡婆子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禀道:“老奴不敢下毒。陈四小姐病着,一直在喝药,那几包药草都是大夫开的,有药方在此。——二爷和陈四小姐就是打死老奴,老奴也不敢说谎!” 说罢,她当真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递了上去。 楼闿气得脸都青了:“先前你在下面明明说……” 胡婆子昂然道:“先前在下面是被二爷屈打成招,如今公堂之上,二爷要逼老奴继续颠倒黑白,那可不成!” 郑娴儿忽然低头笑了。 底下人果然是自己挑选的才放心。这个胡婆子,她真是没看错人啊! 旁边的书吏是懂药理的,起身检查过方子和药草,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楼闿看到这个结果,神色有些慌乱,急得双腿都哆嗦起来。 陈景真哭道:“药方肯定有问题!这些日子他们给我喝的药,比先前苦了好多倍!” “被告,你怎么说?”黎县令皱眉。 楼阙神态自若:“我既不是管家婆子,也不是二房的奴才,一个客人的饮食起居应该不归我负责吧?” “你不知情?”黎县令神色不悦。 楼阙坦然摇头:“不知。” 陈景真见势不妙,忙道:“他嘴上说不知情,可是最初我好端端的没病没灾,他却突然说我疯了,后来的大夫也就跟着说我有病,这怎么可能与他无关!他和郑氏一向有些勾勾扯扯,这胡婆子是郑氏买来的奴才,肯定也听他的使唤!” “郑氏?”黎县令转向郑娴儿。 郑娴儿依旧稳稳地坐着,神态安闲:“不错,府里确实有一批奴才是我买进来的。只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院子里的奴才还是先头的朱氏二嫂给我安排的呢,不是也没出过偷我的东西谋害孙少爷以及给我下药把乱七八糟的人放进我的院子之类的蠢事么?二哥,您说是不是啊?” “休得胡言!”黎县令抓着惊堂木厉声喝道,“本县问你,刁奴胡婆子给原告下药之事,你知不知情?”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冷下脸来:“大人请慎言!今日公堂之上,哪里来的‘刁奴’?何曾有人‘下药’?大人已经验过了,草药和药方都没问题!退一步说,我若当真安排了奴才给陈四小姐下药,难道不会直接药死她省事?我的脾性最见不得拖泥带水的,我若有心要下毒,陈四小姐哪里还会有机会趴在这儿信口雌黄!” “那是因为你不敢……”陈景真急得要坐起来,可惜坐到一半又疼得重新跌了回去,话也没能说完。 郑娴儿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她:“你说——我不敢?” 陈景真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了三哥警告她的那些话。 她原本是不怕郑娴儿的,可是想到自己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哥,她的心里也不由得有些犯嘀咕。 黎县令被郑娴儿一番抢白,心里愈发不舒服,脸色不免又黑了几分:“郑氏,你此刻仍然要为被告说话?原告声称曾被逼奸,此事你是否知情?” 郑娴儿淡然道:“我没有要为谁说话。我是个寡妇,那些不干净的话不会有人传到我的耳朵里来。我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楼家并不是只有楼闿一个活人,大人要找人证,随便到楼家拉几个奴才来问问,想必会有不小的收获。” 胡婆子忙在旁补充道:“大人,陈四小姐的事,我们府里人人都知道!当初她想给五爷下药,最后中招的却是二爷——陈四小姐在楼家的身份,是二爷的妾侍啊!” “此话可真?”黎县令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楼闿忙要否认,胡婆子已高声叫道:“不止楼家,就连陈家人也可以作证!当初二公子做下那件错事,曾在祠堂内受了一百鞭子家法惩罚,又曾带聘礼去陈家赔罪求娶,这么大的事骗不了人的……” 她的话尚未说完,楼闿已经飞起一脚把她踹了出去:“胡言乱语的刁奴!” “大胆!公堂之上岂容放肆!”黎县令终于火了。 楼闿吓得慌忙扑倒,叩头不已:“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这件事……这件事当初就是家中二老偏心,逼迫草民为五弟顶罪的!府里的奴才都以为当初是草民欺辱了陈四小姐,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知道真相的奴才已经被发卖出府了!” “这么说,你也没有证据自证清白?”黎县令沉着脸问。 陈景真忙爬出来哭道:“大人,民女虽糊涂,可也不至于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楼阙的房中有他欺辱过民女的证物,大人只要派人搜查,就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搜查,又是搜查! 郑娴儿至此才知道,对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杀招仍然是在这里预备着! 楼阙的房间,能轻易叫人进去搜查吗? 如果说先前郑娴儿只是疑心有人会栽赃,那么现在—— 这已经不是栽赃不栽赃的问题了,她几乎可以肯定,楼阙的住处一定有敌人需要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楼闿陈景真两人是早与黎县令串通好的,还是歪打正着,正中了黎县令的下怀? 不管答案是哪一种,结果都是一样的。 果然,听到陈景真的话之后,黎县令立刻来了精神:“既如此,来人——” “且慢!”楼阙急急地打断了黎县令的命令。 与此同时,郑娴儿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楼闿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三弟妹,黎大人要搜五弟的房间,你紧张什么呢?莫非……” 郑娴儿心头一凛。 楼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唇角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三弟妹,你的身份特殊,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会有人去告诉你的啊——既然你已经声称不知情,为什么还要不遗余力地为五弟说话呢?” 这分明是威胁。 郑娴儿听得懂楼闿的言外之意:如果她继续干涉下去,他就会把她和楼阙的事全都抖出来! 那件事,自己府里的人知道就罢了,若是传到外面去,她岂有活路? 片刻之后,郑娴儿颓然坐了回去。 她原本以为,陈景真今日闹这一出的目的就是让她和楼阙一起身败名裂,顺便再给大哥大嫂安一个包庇之罪,楼家就可以只剩二房一家独大…… 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偏了。 这两个人对她似乎没什么兴趣,他们想要的是楼阙的命! ——毫无疑问,能让黎县令、楼闿和陈景真费尽了心思要去搜的东西,对楼阙来说一定是致命的! 郑娴儿竭力稳住心神,看向楼阙。 他的脸色果然很不好,这无疑印证了郑娴儿的担忧。 黎县令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胜利在望的笑容:“被告,你不肯配合搜查?” 楼阙昂起头,神色冷峻:“我无罪,不许搜。”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黎县令大声道:“原告有人证,你却没有任何证据为自己脱罪,本县只能默认你有罪!既然原告说罪证就在你的房间里,那便非搜不可!来人——” 楼阙忽然向前跨出一步,挡住了马上要站出来领命的衙役们:“慢着!我认罪!” “桐阶?!”郑娴儿急了。 她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快就认罪了?事情已经麻烦到这个地步了吗? 既然两边都没有什么证据,那就多吵嚷一阵子,总会有办法的啊!也许…… 一阵焦灼之后,冷静下来的郑娴儿忽然明白了楼阙的无奈。 今日是黎县令有心要搜查,不管他费多少口舌,最终的结局恐怕都是一样的。 “民不与官斗”,说的正是这种无奈啊! 此时不认罪,难道要等到刑杖加身皮开肉绽才认罪吗? 郑娴儿咬住唇角,心中一阵哀凉。 楼阙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缓缓转过了身:“对不住,三嫂,辜负了你的信任。” “嘿!”楼闿在旁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郑娴儿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来不及多想,将心一横,立刻便抹着眼泪向楼阙冲了过去:“怎么会这样的?一早我出来,太太还嘱咐我要劝你好好保重,这一转眼你忽然认下了一桩这么大的罪名,你让我回去怎么跟太太交代……” 衙役们不敢拦,郑娴儿便直冲到了楼阙的面前,不管不顾地揪住了他的衣袖。 楼阙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急道:“我书桌抽屉里的那些书信,全部烧毁!信鸽……” 话未说完,衙役们已经围拢了过来。 郑娴儿慌忙后退两步,跺脚嚷道:“我不明白!你若当真无辜,为什么要认罪?楼家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楼阙避开她的目光,神情悲凉:“三嫂,回去以后替我向母亲说声‘抱歉’。父亲病着,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郑娴儿闻言,便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是,她不服。 门口围观的百姓已经吱吱喳喳地议论起来。 郑娴儿咬了咬牙,厉声喝问:“给我个准话,你到底有没有罪!” 楼阙苦笑不语。 黎县令揣着手,眉头拧紧了:“是啊,贤侄,本县并没有为难你,你若没做过那样的事,可不能轻易认罪啊——否则那岂不成了冤案了吗?” 很显然,他的目的只在于“搜查”。楼阙突然认罪,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围观的百姓看出了门道,议论声低了下去,人人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什么。 郑娴儿面朝看热闹的百姓,按住胸口作痛心疾首状:“自我嫁入楼家以来,一直听老爷太太说,家里的希望都在五公子身上。我想,寄希望于你的又岂止是楼家呢?桑榆县几百年都没出过一个解元,你也算是为咱们桑榆县争过脸面的!如今……你怎么会牵扯到这么一桩案子里来?你若是没有罪,就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求大人明断;你若有罪,也不用等法不容情,我先替老爷太太打死你算了!”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动情,门口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啊,没有罪为什么要认?” “也没受刑啊,怎么说认就认了?” “该不会是给气疯了吧?” “也是啊,人家端端正正一个读书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 …… 楼阙转身向众人看了一眼,苦笑摇头:“三嫂,你不明白……今日我若答应了让人到府里去搜查,那便不是有罪没罪的事,楼家几百年的清白都保不住了!我一个人受辱没什么,楼家的气节傲骨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所以,你宁可认下莫须有的罪名也绝不允许官差搜府,为的是楼家的气节,是吗?”郑娴儿大声替他总结了一遍。 楼阙点了点头,笑了。 黎县令气得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震得自己半条胳膊都麻了:“楼阙!官府的案子,不是你可以拿来玩笑的!” 楼阙昂首挺胸,朗声道:“晚生不敢拿官府的案子玩笑。此案荒唐,但晚生无以自辩,只能认罪!” “你——胡闹!”黎县令险些气死过去。 他倒想干脆利落地给当有罪判了,可是门口的百姓们却也不好糊弄。人人都听得出这案子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证据,全是楼闿和陈景真两张嘴在说,那能那么草率就定了罪? 而且郑娴儿也已经提醒过了,楼阙是为桑榆县挣得过脸面的人。若是随随便便就给当强奸罪判了,全县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县衙大门给冲垮了! 要不,坚持上门搜查? 可人家楼阙已经明确说了,宁可认罪都不许搜查,此事关系到整个楼家的气节风骨! 众百姓虽不知道“气节”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打心眼里佩服。 楼老爷子可是做过二品大员的人,府里夫人的二品诰封也没有收回——若无铁证在手,这样的人家岂是小小七品县令能惹的? 黎县令感到进退两难,甚至都有些后悔接这个案子了。 眼看天色已晚,黎县令只得坐回原处,装出威严的样子来:“此案证据不足,暂且收监,改日再审!” “大人!民女冤枉!”哭了一晚上的陈景真终于又说出一句囫囵话来了。 可惜,这会儿黎县令看见她就生气,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自己当初不保存好证据,事到如今又来喊什么冤?本县看你就是无理取闹!” “大人……”楼闿还想说话。 黎县令看见他这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成器的东西!” 楼闿不服,抬着下巴往两旁的衙役身上瞥了一眼。 那意思是:大人,可以动刑啊! 黎县令看懂了他的意思,险些气疯。 动刑?人家楼阙是有功名在身的,到了公堂上连跪都不用跪,怎么能轻易动刑? 而且,动完刑就能上门搜查吗?动完刑就能让百姓信服吗? 这个楼二公子是没脑子吧?没有证据哪怕伪造证据都行啊,现在这样没头没尾的算怎么回事! 同是一个爹生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已经不愿意再同楼闿说话的黎县令,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先把楼阙关起来,让他尝尝牢房里那些刑具的滋味再说! 他一个文弱书生,肯定受不住刑,所谓“气节”过两天就没了,到时候还不是由着他揉圆搓扁? 东西是要搜的、人是要罚的、罪也是要定的!楼家这次落到他的手里,别想好过! 心里有了谱,黎县令才觉得好受了几分。 他不耐烦地向楼闿挥了挥手:“县衙大堂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没证据就回去找证据去,什么时候证据齐了再来!” 说罢,他又看向陈景真:“你无凭无据就跑来击鼓喊冤,本来可以按律治你个诬告之罪,看在你已经受了杖责的份上,先容你回去养伤,待伤愈之后再行问责!” 陈景真呆住了。 这好像跟先前说好的结果不一样啊?! 她待要多问时,黎县令却已背转了身,自己生闷气去了。 希望陈家聪明一点,尽快送点银子来消消他的怒火,否则…… 黎县令忽然又转向了郑娴儿。 这个女人从前是很识趣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郑娴儿并不在意黎县令那一眼之中藏了多少愤怒、多少怨念。她低头敛衽,郑重地行了个礼:“黎大人,我们楼家始终愿意相信五公子的清白。此案水落石出之前,请大人顾全彼此的体面,莫要被小人蒙蔽了心智,失了分寸!” 第77章 今夜我住听松苑 走出县衙大门的时候,天色已晚。 一整天的时间,竟然也就这么过去了。 郑娴儿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楼阙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楼阙微笑了一下,无声地向她说了句:“放心。” 可是,郑娴儿如何能放心? 先前在书院里关着,官差们至少还会顾全他读书人的体面;如今进了大牢,谁还会管你体面不体面? 黎县令已经打算跟楼家撕破脸了,楼阙在牢里怎么会好过! 郑娴儿浑身上下每一滴血都在翻腾着、叫嚣着,要她去把楼阙带出来,或者冲进去陪着他。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 那么多人在等着她出错、那么多人在等着看笑话,她连半点儿失误都不能有。 她必须冷静、必须无情,必须表现得像个真正的“三嫂”,不能不关心,却也不能太关心。 稍有失度,便是大错! 那一笑之后,楼阙缓缓地背转身去,跟着衙役们走了。 郑娴儿面无表情,转过身继续向外走。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算不算适度,但这场戏,到底还是落幕了。 耳边盘旋着一片恼人的聒噪,那是围观的百姓意犹未尽,硬要追着她问一个是非黑白。 郑娴儿看着远处的夜幕,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向身边的人说道:“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相信黎大人会有明断。我在楼家一向不理俗事,实在不知道陈四小姐那件事的是非曲直。——我只知道,二公子的那番证词是错的。” 说罢,她再不理会旁人的纠缠,径直走下台阶,往人少的地方避了开去。 身后,百姓们口耳相传,渐渐地把她的那番话传开了。 二公子是原告的证人,他的证词有错,那也就意味着陈四小姐所告之事极有可能是子虚乌有了。 众人再想想楼家几位公子的风评,心中更是渐渐明朗。——好色贪淫的分明是二公子自己,什么时候这个词也能落到五公子的身上去了? 楼家五公子洁身自好、人品贵重,这是桑榆县人尽皆知的啊! 多半是陷害吧?世家大族之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楚呢? ——众百姓看了一场大戏,心满意足地互相交谈着,渐渐散去了。 是非黑白任人评说。 郑娴儿装作不留心,耳朵却一直没有闲着。 此刻似乎是相信楼阙的人比较多一些,但也不是没有人恶意揣测,甚至把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加到他的身上去。 不管怎么说,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比预料之中好太多了。 接下来,她可不能什么都不做! 郑娴儿心中乱着,也不知走到了哪里。还是胡婆子快步赶了上来,急道:“奶奶走错了路了!那边是往南市走的!” 郑娴儿定了定神,笑道:“是走糊涂了。你去叫一辆马车来吧!” 胡婆子忙答应着,回头却看见小枝已经叫了一辆马车过来了。 上车关了门,郑娴儿立刻向小枝的身上倒了下去。 胡婆子吓坏了,忙小心地扶她躺下,低声问小枝道:“这可如何是好?” 小枝在旁边跪坐着,轻轻地拍着郑娴儿的胸口:“没事,她不会倒的。” 胡婆子闻言便坐了下来,恰好从车窗处看见楼闿和锦香一左一右搀扶着陈景真,慢吞吞地出了县衙大门。 “奶奶,陈四小姐出来了,我要不要过去……”胡婆子有些为难。 郑娴儿冷笑:“不必管。谁带她来的,谁负责带她回去!你若不放心,等她回府之后你再去照顾就是了。” 胡婆子答应着,又小心地道:“这几天,陈四小姐的药一直喝着,照理说她应该顾不上惹是生非,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撺掇她。——今天的事,实在太突然了!” 郑娴儿扯过一只小靠枕来垫着脖子,疲惫地道:“不管她是早有此心还是临时起意,这次的麻烦都闹得不小。陈景真只是个傀儡,她背后……” “奶奶,您对二房还是太仁慈了!”小枝在旁边咬牙说道。 郑娴儿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垫子上,并没有理会小枝的抱怨。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天跟“仁慈”两个字扯上关系。 不是她太仁慈,而是楼闿太狠了好吗!至亲兄弟,又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谁能想到他会动“赶尽杀绝”的心思? 虽然今天她最初的判断方向有些偏了,但也不算失误。毫无疑问,如果今日楼阙栽了,下一步倒霉的肯定是她,再然后也未必不会轮到寄傲轩那一边! “利”字当头,谁还顾得上良心呢? 郑娴儿苦笑了一声,牵着小枝的手叹道:“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可是我怎么觉得二公子的身上也没长什么良心呢?寻常百姓家兄弟之间为了争个锅碗瓢盆打架那是无可奈何,楼家又不缺锅碗瓢盆,怎么会……” 小枝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也没什么稀奇。” “可是,”郑娴儿烦躁地坐了起来,“楼家这一大家子过好了,楼闿这个纨绔子弟才能有好日子过啊!他这么着急把旁人都弄死,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枝无奈了:“奶奶,他要是什么都跟你想得一样,那他就不是二公子了!” 郑娴儿闷闷地想了一阵,再不多言。 此时此刻,她实在不该在楼闿的身上浪费心思。 急等着她去做的事,太多了! 回府之后,楼夫人和胡氏都在大门口等着,安姨娘也在。 最神奇的是,韩玉珠也在,跪着。 郑娴儿踏上台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楼夫人就哭着扑了过来:“阙儿呢?你把阙儿带回来了没有?” 郑娴儿站定,沉默地等她哭完,低声叹道:“太太放心,不会有事。” “人呢?”楼夫人穷追不舍。 郑娴儿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反诗的事算不上什么,眼下的局面是咱们府里有人要他死。——这个时机选得可真好啊!” 楼夫人立刻抬脚踹在了韩玉珠的肩上:“我就知道,那个贱种还是不死心!” 韩玉珠只管磕头,旁边安姨娘的脸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郑娴儿扶住楼夫人的手臂,劝道:“太太且息怒,眼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还有救吗?”楼夫人忙问。 郑娴儿挤出一个笑容:“不碍事的。您的儿子可不是个废物!楼家倒不了,太太放心就是。” 她这句话原不过是泛泛的劝慰,楼夫人的眼睛却立刻亮了起来:“不错,不会有事的!阙儿他……他不是平常人啊!” “所以,太太只管放心。”郑娴儿勉强笑着。 胡氏走了过来,急问:“真的没事?我回来的时候,二弟已经出门了,不是我不想拦住他……” “我知道,大嫂。”郑娴儿忍着疲惫,柔声安慰。 胡氏仍是欲言又止。 郑娴儿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没有牵连到大哥,你放心。” 胡氏的脸色不由得红了。 郑娴儿又向安姨娘和韩玉珠分别看了一眼,劝楼夫人道:“今日兴风作浪的是二哥、锦香和陈景真三个人,二嫂和安姨娘想必都是劝不住的。太太生气归生气,如今可不是迁怒的时候。” “我知道,”楼夫人攥紧了她的手,“如今楼家正逢多事之秋,咱们若是自己先乱了起来,那可就一败涂地了!——韩氏,你起来吧!” 韩玉珠擦眼抹泪地站了起来,忙向郑娴儿道谢。 郑娴儿没受她的礼,侧身避过了,又沉声向楼夫人道:“多事之秋,居然有人起了内斗的心思,还把事情闹到县衙去,这简直是要把楼家往死路上推!关于这件事,太太心里可有主意了?” 楼夫人咬牙道:“那混账东西不回来便罢了,他若敢回府,我一定叫人打断他的腿!” “二哥有可能不回府吗?”郑娴儿的眉头拧紧了。 安姨娘忙道:“他在外头有宅子,一向狡兔三窟,不回府也是有可能的。” 郑娴儿靠在门边闷闷地想了一阵,咬牙道:“暂时先不管他!胡妈,你去跟管家娘子们一起安排人手,自今日起不管白天黑夜千万守住门户,如有打架斗殴传谣惹事的,严惩不贷!还有,老爷那里专门请个大夫日夜守着,若有人敢过去说三道四传些没影的话,打死不论!” 胡妈高声应了,飞快地跑了进去。 郑娴儿一番话说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楼夫人该说的话全都抢来说了。 楼夫人的神色倒十分平静,并无半分不悦。 安姨娘和韩玉珠都知道这是要夺她们的权了,可是谁也没敢多说什么。 郑娴儿甚至完全没有掩饰对她两个人的提防,连慎思园和寒香斋都不许随意进出了。 非常之时,一定要有人出来做个独断专行的暴君,郑娴儿不介意来背这个骂名。 只要,能替某个人守住他的家! 送楼夫人回到宁萱堂之后,郑娴儿连话也没顾得上说几句,便扶着小枝的手匆匆忙忙地走了。 韩婆子站在落桐居门口,远远地看见郑娴儿,忙迎了上来。 郑娴儿却在听松苑的门前站定了。 “奶奶,咱还没到呐!”韩婆子的神色有些尴尬。 郑娴儿咬了咬牙,沉声道:“你们自己回去歇了吧,今晚——我住听松苑!” “这……不成样子啊!”韩婆子已经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心疼了。 郑娴儿已经抬脚走进了听松苑的园门。 小枝迟疑了一下,只得跟上。 听松苑的几个小厮看见了,神色挺复杂,却没有多说什么。 甚至还有人殷勤地来问要不要摆饭。 当然要。 郑娴儿吩咐他们到落桐居去,把她和小枝的晚饭拿到这边来。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嘲笑?鄙夷?她已经顾不得了。 进门之后,郑娴儿便说怕冷,叫小枝去多点几个火盆。 她自己却装作看风景,在院子里角角落落查看了一番。 并没有发现什么鸽子。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鸽子想必不会来了吧? 郑娴儿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晚饭送过来了,她看着便觉得厌烦,却不得不吃。 院子里的小厮要避嫌,早早地退了下去,郑娴儿便跟小枝面对面坐着,看着一桌子的饭菜发愁。 肚子里明明饿得厉害,喉咙里偏偏堵着,什么也咽不下去。 小枝只得扑过来帮郑娴儿拍着后背,哭劝:“你要是觉得心里边难受,哭一声喊一声都好,这饭总不能不吃啊!这才到哪儿,今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 “你不明白……”郑娴儿看看窗外黑沉沉的天色,心里躁得厉害。 偏偏又起了大风,眼看又要下雪了。 如此严寒,那鸽子到底什么时候来、还会不会来?! 小枝见劝不动,一时也生了气,“啪”地一声把筷子摔在了桌上:“奶奶平日何等洒脱,想不到如今也变得这么没用了!不就是下了狱吗,又不是死了!再说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自己又不是没死过!他死了,你再换一个就是了!” 郑娴儿愣了一阵,忽然“嗤”地笑了:“真不愧是我的丫头!” “所以呢?”小枝叉着腰作泼妇状。 郑娴儿重新在桌旁坐了下来:“所以,吃饭!” 果然是当局者迷,她竟然也钻了一回牛角尖了! 除死之外无大事,她难受什么呢?那人又没死! 话说,今晚的饭菜其实做得相当不错! 郑娴儿很快就调整了心态,愉快地大吃大喝起来。 于是刚刚还在为她担心的小枝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跟她抢饭吃。 这个主子是没良心的,她怕一会儿连残羹剩菜也没她的份! 郑娴儿正抱着一条鸡腿啃得满嘴流油,忽然后窗户那里“咔啦”一声大响,吓得小枝险些跳了起来。 郑娴儿却是真的跳了起来。 ——跳起来奔过去,急急地打开了窗。 一只灰扑扑的丑鸽子扑棱棱打了个转儿,又落在了窗台上,歪着小脑袋看着她。 郑娴儿喜出望外,忙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那鸽子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试探着落到了她的手上。 果然是只信鸽。 郑娴儿小心地打开竹筒,发现里面藏了细细的一枚纸卷,封得十分细致。 主仆二人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纸卷展开了。 上面只有两个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灯节。 上元灯节,正月十五。 这是个时间,但这个时间意味着什么呢? 郑娴儿不敢去猜。她只是隐隐地期望着:若是上元节有事,楼阙总该在上元节之前摆脱牢狱之灾吧? 不管怎么说,只要有希望,就不怕撑不下去! 郑娴儿微微颤抖着,在书桌上的匣子里找到了裁好的薄纸,细细地把钟儿先前嘱咐的话写了上去。 写完之后发现下面还有一点空白,她略一迟疑,又添了几个字:“桐阶入狱,恐有难,望定良策。” 待字迹干透,小枝便细心地把纸条卷了起来,塞进竹筒封好了。 郑娴儿看看天色,忍不住又犯起了嘀咕:“这个时间,鸽子放出去能飞吗?” 小枝低声笑道:“听说人家有驯养的夜行鸽,只要路径熟悉,夜间也能飞的。” 郑娴儿闻言便打开了窗子。 那信鸽站在窗棂上扑棱了两下,果然双翅一振,直冲进夜幕之中去了。 郑娴儿呆呆地在窗前站了一阵,终于又转了回来。 算是放下了一桩大心事,剩下的就是祈祷那鸽子能顺利把信送出去、祈祷那收信之人能帮这个忙了。 小枝关上窗子,蹑手蹑脚地跟了回来:“奶奶,这鸽子会飞到哪儿去?” 郑娴儿摇头表示不知,小枝的好奇心却没有消:“奶奶,‘耽误不了大事’是什么‘大事’?五爷他……在跟人共谋造反吗?” “闭嘴!”郑娴儿厉声断喝。 小枝打了个寒颤,撇嘴道:“多大点事啊?造反就造反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郑娴儿看着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时又笑了:“哟,原来我们小枝姑娘也并不怎么忠君爱国嘛!” 小枝歪着嘴角不屑地反问道:“忠君爱国?有什么好处?管饭么?” 郑娴儿回到桌旁坐下,悠闲地倒了杯茶:“不管饭,可是大家都说应当忠君爱国啊!” 小枝立刻接道:“大家还都说应当守妇道呢,也没见你老实了!” 郑娴儿被她呛了这么一句,居然哭笑不得:“你能跟我一样吗?你是正经人啊!当初我被人诬陷偷汉子,落桐居上上下下一堆人都骂我,也不见你出来帮我说一句话!” “哟,还记仇呐?”小枝抛来一个挑衅的眼神。 郑娴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记仇,很记仇! 谁知小枝竟是半点儿也不怕,坦坦荡荡地在桌旁坐了下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当初大家骂你是因为你‘偷汉子’吗?那是因为瞧不上你跟奴才瞎搞!你看看现在,你跟五爷出双入对招摇过市,偷汉子这事儿算是坐实了,有人敢当面骂你的没有?韩婆子给你预备上吊绳了没有?兰香给你扔破鞋了没有?——我告诉你,别说当面骂你了,就连背后都没有骂的!大家背地里都佩服死你了!” “这样啊?”郑娴儿若有所思。 小枝拍桌道:“当然是这样!只要你一直往上走、一直过得好,就不会有人骂你,大家只会佩服你、羡慕你!所以,这次你可千万别跌下去,不然有你好看的!我是早就明白了,什么孝悌忠信、什么礼义廉耻,都是吓唬人的!谁爬上去算谁有本事,谁跌下来谁活该被人踩上一万只脚!” 郑娴儿见那丫头说得理直气壮,不禁失笑。 真不愧是她多年的小姐妹。这些话就连她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这丫头倒敢当面说出来,这份勇气竟比她还强些! 知道小枝是在变着法子打消她的顾虑,郑娴儿也就不再遮掩:“所以,如果桐阶当真要跟着人家造反……” 小枝立刻接道:“那就造反呗!一旦成了,那就是鱼跃龙门一步登天,怎么说也少不得是个从龙之臣,还能少了他的好处?” “若是败了呢?”郑娴儿追问。 小枝笑容一敛:“若是败了,你就真得考虑换个男人了!——他上头的主子死不死不知道,反正出事以后最先倒霉的肯定是下头这些跑腿办事的!” “别,”郑娴儿瞪大眼睛作惊恐状,“那还是别失败了!咱们现在也算是‘下头跑腿办事的’,若是失败了,咱们说不定要死得更早!” 小枝淡定地道:“你也许会死,我应该死不了!我只不过是个奴才,到时候最多判个‘官没为奴’,换个主子我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都死了,你还有心思吃香的喝辣的!”郑娴儿失笑。 小枝一点也不觉得羞愧:“我这可都是跟你学的!” 郑娴儿按着那丫头又掐又拧地折腾了一番,心情大好。 此时夜色也已深了。 郑娴儿一边同小枝笑闹,一边细细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确定无人偷听之后,她便用簪子别开了书桌抽屉上的锁,把里面的书信一股脑地捧了出来。 “奶奶,这是……”小枝吓呆了。 郑娴儿平静地道:“恐怕是某人造反的罪证。”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些书信连信封一起扔进火盆里,不住地用火钳翻弄着,看着火苗“呼呼”地窜了起来。 小枝在旁轻声嘀咕:“难怪要我多点几只火盆,原来你要干这个!” 郑娴儿闷闷地抱怨道:“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这些东西若是早毁掉了,如今哪里还会有这么多麻烦?连小孩子尿了床都知道要找块破布把尿窝子弄干净,他偏不懂这个道理!” 小枝闻言又笑了:“想必是坏事做得太少,没有经验。” 郑娴儿知道她在说笑,也只得叹气。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书信留着应该还是有用的。只是如今楼阙已经被人盯上了,这些“应该有用”的东西就变成了“必定有害”的利刃,只能选择毁掉。 还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麻烦呢! 桌上的茶水凉透之后,火盆里的书信也都彻底没了踪影。 只留下满屋子烟熏火燎的气味。 郑娴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来打开了窗。 廊下,却有一道黑影一闪而逝。 “奶奶,怎么了?”小枝敏锐地察觉到了郑娴儿的紧张。 郑娴儿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好半天才道:“没事。你去看看书桌下面,不要遗漏了什么。” 小枝早已查过,忙道:“都清理干净了!” 郑娴儿点了点头,掩在袖底的右手攥紧了。 她的掌心里藏着一枚玉坠子,那是刚刚在抽屉角落里发现的。 触手温润,是她从未见过的极稀奇的材质,上面雕琢了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 这坠子,楼阙没交代过如何处理,她便只能先替他拿着。 以后的路,也不知该怎么走。 第78章 咱们私奔吧! 深夜,阴森森的县衙大牢里,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有人进来了。 楼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黎三小姐?”他皱了皱眉,坐了起来。 白衣白裙的女子满脸喜色地扑过来,牵起了他的手:“现在没人,你快跟我走!” 楼阙甩手避开,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黎三小姐一脸焦灼,转眼又抱住了他的手臂,拖着便往外跑:“来不及了,快走啊!” 楼阙再一次甩开了她的手,后退到墙边:“黎三小姐,令尊大人想要我死只需要一根绳子就够了,这‘逃狱’的戏码没必要吧?” 黎三小姐呆呆地站在原处,一脸受伤:“楼公子,在你的眼里,宛卿就是那么恶毒的一个人吗?我是来救你的啊!” 楼阙拧紧了眉头,背转身去:“请黎三小姐速速离开。牢房不是什么好地方,深夜出现在这里,于您名声有碍!” “你也知道对我名声有碍!”黎宛卿气急,“我费了多少周折才骗到钥匙支开狱卒,连名声性命都豁了出去,你竟然不肯跟我走!你还要等谁?除了我,还有谁能救你?” “黎三小姐,”楼阙的心中一阵无力,“楼某壮志未酬心愿未了,实在不愿即刻便死,求您开开恩放过我,可好?” 黎宛卿忙道:“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吗!你既然不愿意死,就该快点跟我走啊!咱们逃出去,离开桑榆县不就安全了吗?” 楼阙坐在墙角,无奈扶额:“黎三小姐,你现在即刻把牢门锁好离开这个地方,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情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黎宛卿急得脸色都白了,“机会摆在眼前,你为什么不肯走?你知不知道我爹恨不得杀了你?我哥哥伤得很厉害,我娘和我嫂子背地里不知在我爹面前抱怨了你多少回,我爹怎么可能饶你!如今你进了监狱,正是他公报私仇的好时机,你再不走,他一定会想办法害死你的……” 楼阙听着她的絮叨,真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昏过去。 事情毕竟不能这么办,他只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黎三小姐,如今案子还没结,牢里一时半刻还没有理由让我死;今日我若出了这牢门,那便算是逃犯,死有余辜;如果令尊再给我安一条‘诱拐闺阁少女’的罪名,我更是死都不知该怎么死了。——所以我拜托你立刻从我的面前消失,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明白了没有?” 黎宛卿听出他语气不善,终于委屈巴巴地掉下了眼泪:“可我是好心来救你的啊!咱们快些走,不要被我爹抓到不就好了吗?” 楼阙心中烦躁,没好气地追问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一辈子背负着罪名躲躲藏藏不见人吗?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为什么要做一辈子逃犯?就算我能逃,我的父母家人又怎么办?你要让他们为我挨一辈子骂?” 黎宛卿擦了擦眼角,跺脚道:“到了这个份上,你还管什么家人!在你的家人眼里,肯定是你的平安更重要啊!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他们挨一辈子骂也是甘愿的!至于躲到哪儿——咱们只要离了桑榆县,哪里不是世外桃源?哪怕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一直陪着你,这样不好吗?” “你?陪着我?”楼阙忽然有些发懵。 黎宛卿红着脸,点了点头。 楼阙站了起来,简直有些气急败坏:“黎三小姐,你是不是听戏听多了、话本子风月故事看多了?你这算是做什么?喊我陪你玩私奔?拜托,你找个靠谱的人陪你玩好不好?” “可我已经认定了你……”黎宛卿又羞又急,眼圈又红了。 楼阙觉得自己已经要崩溃了。 他一直知道这姑娘是说不通的,可是直至今日他才明白,竟然是这种程度的“说不通”。 合着他刚才费了那么多口舌,人家一句都没听进去!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省点儿力气呢! 泄了气的楼阙重新在墙角坐了下来,恢复了黎三小姐所熟悉的清冷寡言的形象。 黎宛卿愈发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又小心翼翼地向前凑了凑:“楼公子,你不肯跟我走,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楼阙抬了抬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跟这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好聊的。 黎宛卿见他不说话,立刻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她擦干了眼角,急道:“楼公子,如果你的心上人是谁家的小姐,那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你们,可是……如果你喜欢的是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 楼阙再一次忍无可忍地开了口:“黎三小姐,你再不走,我要喊人来了!” “你听我说完!”黎宛卿也恼了,“楼公子,你表现得太明显了,连我这么糊涂的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的是你那个寡妇三嫂,是不是?!” “是又怎样?”楼阙反问。 黎宛卿怔了一怔,苦笑起来:“你居然承认了!可是……” 楼阙烦躁地拍着铁栏,竭力忍住揍人的冲动。 他算是知道从前葛沛民为什么总劝他多跟这位黎三小姐接触了——在这么一位姑娘面前,便是死人也要被她气得说出话来,何愁他这不爱搭理女孩子的毛病治不好? 不过,此刻楼阙只想给葛沛民挂一个“狗头军师”的头衔,顺便庆幸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 幸亏他先前不曾接受那狗头军师的建议,否则恐怕不是搭理不搭理女孩子的问题了,他怕他会得个“恐女症”什么的,一见女孩子就想跑! 此刻楼阙已经很想跑了,全靠牢房的铁栏维持着理智。 黎宛卿仍然没有住嘴的意思。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认真地道:“楼公子,我知道你喜欢你的嫂子一定会背负很大的压力,甚至会有人站在道德的立场上阻拦你们,可是我跟别人不一样的!在我看来,你们既然是真心相爱,那就无关身份、无关伦理!别说她只是你的嫂子,就算是你的长辈,那也……也无妨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骄傲的光,周身的气质大约跟三闾大夫高喊“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候差不多。 然而楼阙并没有崇拜她。他只是万般无奈地动了动眼皮,闷声道:“所以,我已心有所属,不能陪黎三小姐一起玩私奔的游戏了,请黎三小姐到别处寻找你的灵魂伴侣吧!” 黎宛卿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楼公子,她是你的嫂子这没问题,可是你知道她的来历吗?我先前是认识她的,她不是好人!” 楼阙皱眉不语。 黎宛卿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又继续道:“我不会认错人的,她先前的名字叫‘如兰’,是枕香楼一个尚未挂牌的妓女……” 说到此处,她故意顿了一顿。 楼阙终于如她所愿,抬起头来。 黎宛卿忙道:“是真的!当时她有一个心上人,是个落魄书生!他们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可是没有钱赎身,最后还是我和红姑一起帮她逃出去跟那书生双宿双飞的!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会改名换姓嫁到楼家当了少奶奶,但我确定那就是她!你记不记得上次在缀锦阁,我曾经问她是不是认识红姑?她当时否认了,可是她的神情分明有些不自然!她在说谎!楼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 她的话尚未说完,楼阙已站起身来,冲到了她的面前。 等黎宛卿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衣领已被楼阙抓在了手里。 黎宛卿呆呆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说,她以前有心上人的,她待你未必是真心……” “滚!”楼阙手上使力,竟像抓麻袋一样把这位黎三小姐提了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扔出了牢门。 “楼公子!”黎宛卿摔在冰凉的过道里,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便已哭出了声。 她是真正的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楼阙自己锁上了牢门,从铁栏里伸出手去,把钥匙扔到了黎宛卿的脚边:“赶紧滚,别逼我掐死你!” “桐阶!”过道的尽头传来了黎赓的声音。 “大哥……”黎宛卿立刻大哭起来。 黎赓加快脚步走过来扶起了梨花带雨的妹妹,然后责怪地看向楼阙:“桐阶,你怎么对女孩子动手?!三妹可不曾得罪过你!” 楼阙双手抓着铁栏,气得发颤:“我没打死她已经算是客气了,你还想怎样?” 黎宛卿闻言立时哭倒在地,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 黎赓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忍不住向楼阙冲了过来:“三妹秉性纯善不谙世事,她便是无意间说错了什么话,你也犯不着下这么重的手!” 楼阙毫不客气,立刻跟他喊了回去:“枕香楼那个如兰是她放走的,我不该生气?” 黎赓一怔,又回过头去把他的妹妹提了起来:“如兰当真是你放走的?” 黎宛卿吓得连哭也忘了:“是……是又怎么样!当时我看她一个女孩子可怜嘛,谁知道她会抛弃心上人又嫁到了楼家……” 黎赓险些气死过去,喘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咬牙道:“你弄错了,如兰跟郑姑娘不是同一个人!现在你马上消失,否则我怕忍不住打你——还有,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去枕香楼,我直接给你挂牌你信不信?” 黎宛卿看见自家兄长疾言厉色的样子,心里更委屈了:“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难道不是好心吗?枕香楼那些女孩子难道不可怜吗?我做错了什么?” “滚出去!”黎赓终于也火了。 黎宛卿不服,又看向楼阙。 却见对方正冷冷地盯着她,两只眼睛红得吓人,简直像只会吃人的凶兽。 这位善良勇敢的千金小姐终于被吓到了。她不情愿地捡起地上的钥匙塞到黎赓的手里,双手捂脸哭着跑了。 黎赓手里攥着牢门钥匙,看着楼阙,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楼阙又靠着墙角坐了下来:“你出去吧,我还撑得住。” “桐阶,”黎赓迟疑道,“父亲那里,我再想想办法。你在这里一定要坚持住……罪名不要乱认,不是玩的。” 楼阙笑了笑:“我知道。” 黎赓看见他笑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可是,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经过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他分明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 就连葛丰也已多日不曾来看他——这么多年的交情,竟还是要分道扬镳了吗? 黎赓有些不甘心。可是眼下的困局,又不是他短时间内能解开的。 他只能尽力而为。 黎赓叹了口气,低声道:“楼家那边,我会尽力帮你照应,你放心。” 楼阙抬了抬头,叹道:“你先养伤吧。年后不久就要进京赶考,你可别落下病根。” 黎赓扶着铁栏,唉声叹气:“褚先生摊上了这么大的事,你我如何还能赴考!” 楼阙摇摇头,笑了:“旁人能不能赴考我不知道,但你是一定能去的。凭着黎兄之才,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桐阶,你是在骂我!”黎赓不安地道。 楼阙微笑地看着他:“你多心了。我只是觉得,褚先生总该留下点什么。这次的事若能平安过去自然是皆大欢喜,否则……先生的那些著作只怕未必保得住,门下弟子亦是性命堪忧。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也就只有你尚有机会继承先生遗志,激浊扬清、匡扶正义了。” 黎赓闻言脸色大变:“你为什么说得那么严重?难道这件事……” 楼阙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苦涩:“这件事是上头的博弈,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只能在外围听天由命罢了。” 黎赓靠在铁栏上怔怔地站了许久,终于又皱眉道:“桐阶,我总觉得你这番话有些不尽不实!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 天色尚未大亮,楼家大门外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郑娴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却已经是在她吃过早饭之后了。 丫头们不待见那个人,故意把消息压了一阵,算是出气。 郑娴儿梳妆停当,神采奕奕地进了小客厅,进门便笑:“哟,今日是什么风把陈三公子吹来了?” 陈景行见了她,吓得“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三少奶奶恕罪!真儿那个臭丫头做的事,我们完全不知情呀!上次我见了她,还特地嘱咐她不许惹三少奶奶生气、不许痴心妄想来着,谁知道她一转眼竟会做出这种事来!家父听说了这件事,立时气得一病不起,病中还反复嘱咐我早些来向三少奶奶赔罪……” 郑娴儿听见他絮叨了这么多,心里已经有数了。 事实上,就算这位陈三公子今日不过来,她也会想法子把他给找来的。 他能自觉主动地出现在这里,那当然更好。 郑娴儿往椅背上一靠,懒懒地问道:“这么说,陈三公子也觉得令妹这件事做得不厚道了?” “当然当然!”陈景行急急地道,“岂止不厚道!她捏造谎言诬告楼五公子,给三少奶奶您添了烦恼,这简直是……简直是罪该万死!” 郑娴儿悠悠地道:“我还真没想到,小小一个陈景真,竟能给我添那么大的麻烦——陈三公子,令妹的本事不小啊!” 陈景行俯伏在地上,冷汗涔涔。 郑娴儿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忙叫婆子扶了他起来:“谁教你给我下跪了?这成什么样子呢?” 陈景行虽站了起来,却还是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小枝端了一只小盖碗走进来,柔声劝道:“奶奶别生气了,喝碗参茶提提神吧!” 郑娴儿接过茶碗,淡淡道:“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一点小事而已,过两天也就消停了!——外头那起子不懂事的,还都当是楼家要倒了呢!” 小枝忙笑道:“这几百年来,盼着楼家倒台的人还少了?楼家要是那么容易倒台,它也就不是楼家了!” 主仆两人只管闲聊起来。陈景行在一旁听着,也不敢插话。 直到一碗参茶喝尽,郑娴儿才刚刚回过神来似的:“对了,陈三公子方才是想说什么来着?” 陈景行忙躬身道:“斗胆求奶奶开开恩,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放回去,我们陈家一定严加教训!” “教训?”郑娴儿笑了。 陈景行看着她毫不掺假的笑容,心里更慌了:“这次确实是那臭丫头的错,只是……她再怎么不好,毕竟是一条人命,犯不着脏了奶奶的手……”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能杀了她不成?”郑娴儿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问。 陈景行打了个哆嗦,暗暗腹诽: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是怕你杀了她,要不是怕你发起疯来真的杀我们全家,谁愿意这个时候来触你的霉头! 郑娴儿欣赏着陈景行变幻不定的脸色,许久才笑道:“怕是要让陈三公子白跑一趟了。令妹如今不在我这儿,我也在找她。” “不可能!”陈景行显然不信。 郑娴儿无奈地摊了摊手:“您若不信,不妨到慎思园去搜上一搜,看是不是我把人给藏起来了。” 陈景行吓得脸色一白。 他自然不敢到慎思园去搜。而且,看郑娴儿这个架势,恐怕要搜也是搜不出什么来的。 难道,那丫头已经遭了这女人的毒手?! 陈景行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直吓得自己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就知道不能得罪这个女人的!如今……怎么办? 她杀了真儿,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灭掉陈家了? 毕竟这次真儿所做的事可不仅仅是抢她的男人那么简单——那蠢丫头是明摆着要害楼阙的性命啊! 这个疯女人报复起来,谁受得住? 陈景行呆呆地想了一阵,自己双腿一软,又慢慢地滑到了地上去。 “陈三公子这是怎么了?”郑娴儿明知故问。 陈景行急道:“求三少奶奶开恩,那丫头她……她就算是死了,也请三少奶奶把尸首赐还……” “这是什么话?!”郑娴儿皱眉,“难道你疑心是我杀了你的妹妹?我说过她只是不见了!如今我这里正烦着呢,你休要无理取闹!” 陈景行见她矢口否认,心下越发着慌,忙道:“三少奶奶有何烦恼,小生愿意为您排忧解难,只求您开恩……” 郑娴儿皱眉不语,一脸不耐烦。 小枝忙在旁劝道:“奶奶给他一次机会也好。这次的事应该跟他没关系,毕竟咱们还有双生蛊呢!” 陈景行慌忙附和,肚子里仿佛又隐隐地疼了起来。 郑娴儿似乎迟疑了很久,最后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罢——有些事,还真得陈三公子出面才行。” “但凭奶奶差遣!”陈景行喜出望外。 郑娴儿慢慢地站起来,笑了:“陈三公子是读书人,当知人言可畏。如今满大街上都在传说桐阶欺辱了您家四小姐……” 没等她说完,陈景行慌忙抢道:“没有的事!此事陈家一定会出面解释,绝不使五公子蒙受此不白之冤!五公子是人中龙凤,岂是我家那蠢丫头能肖想的?她简直是异想天开!” 郑娴儿微微皱了皱眉,有点小烦恼似的:“你不用这么紧张。这桩案子其实是小事,我和桐阶都没有放在心上。不瞒三公子说,这会儿桐阶心里烦的是褚先生那本诗集的事——唉,褚先生不是一个修书讲学问的书呆子吗,怎么会跟造反的事扯到一起了?” 陈景行忙道:“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很不平!我们虽然不曾蒙受褚先生教诲,私下里对先生的人品学问也是敬仰已久。如今褚先生有难,咱们全县的读书人都不会袖手旁观!” “陈公子此话当真?”郑娴儿面上一喜。 陈景行点头如同鸡啄米:“自然当真!不瞒您说,昨日刚刚听到消息,我们几个同窗便聚集了起来,正在想法子为褚先生和受难诸兄奔走……” 郑娴儿立刻接道:“‘奔走’只怕是没有门路的,况且也不急在一时。我担心的是如今百姓们心里糊涂着,难免被有心人利用,这倒是个难处。” 陈景行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读书明理,正是为了明辨是非、教化百姓!楼三奶奶,此事包在小生身上!” 郑娴儿亦是大喜,拍掌道:“陈公子若能办好此事,我与桐阶便认了你这个朋友!” “当真?!”陈景行大喜过望。 并不是他多么愿意跟郑娴儿这种毒妇交朋友,而是—— 世上没有人会给朋友下蛊的吧?她说“认了这个朋友”,那意思是不是就可以解了他的双生蛊了? 有了这个希望之后,陈景行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立时有了红润的血色。 郑娴儿低头敛衽,行了个礼:“那就拜托陈公子了。” “哈哈,好说,好说!”陈景行喜得差点跳了起来,出门的时候连着绊了两下才得站稳。 小枝看着陈景行走远,忙凑过来低声问:“靠那个伧夫,有用吗?” 郑娴儿坐回原处,无奈道:“他若没用,咱们就更没用了。读书人别的本事没有,卖弄嘴皮子哄哄老百姓总会吧?咱们只要能带得动老百姓的嘴,后面就不怕了。黎县令虽狠,他也不敢不顾老百姓的悠悠之口!” “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小枝试探着问。 郑娴儿想了想,皱眉:“眼下还不知道。上街听听风声去!” 第79章 您这是耍赖啊! 昨日刚刚开张的“饮杯茶”,如今已是热闹非凡。 郑娴儿一进门,立刻就收获了一大片好奇的目光。 刘掌柜见状忙迎上来,替她挡住众人的视线:“楼上给您留了位置,快上去吧!” 郑娴儿二话不说上了楼,看着刘掌柜放下帘子,之后才皱眉问道:“还能应付吗?” 刘掌柜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人太多了。伙计们忙不过来还是小事,问题是他们议论的话题……幸亏刚刚没人认出您来,否则今儿您可就走不了了!” 郑娴儿掀起帘子一角,向下面窥探。 小枝便替她问道:“今天的风声怎么样?” 刘掌柜想了想,叹了口气:“不好说。陈四小姐那件事,人人都看得出其中有蹊跷。因此并没有太多人质疑五公子的人品,他们议论的基本都是‘墙倒众人推’或者‘落井下石’之类的。” 郑娴儿转过身来:“所以,他们是认定楼家的‘墙’已经倒了、认定桐阶已经‘落井’了?” 刘掌柜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地道:“请三奶奶早做打算,如今的局面恐怕不太好。” “怎么了?”郑娴儿一惊。 刘掌柜斟酌着词句,小心地道:“有人说,昨晚好几个书生的家里都进了贼,不偷东西只翻书籍信件。今天一大早,书院里关着的书生又有三个被带到县衙去审问了!” 郑娴儿立刻联想到了昨晚开窗时廊下闪过的那道黑影。 会是“贼”吗? 如果昨晚她没有到听松苑去住、如果她慢一点处理那些书信,楼阙的卧房是不是也会“遭贼”? 郑娴儿心中发寒,越想越觉得害怕。 昨晚那道黑影的速度快到她完全没有看清,以至于她一度以为是猫——如果是人,什么样的人会有那样的身手? 不可能是县衙里那些蠢笨的官差。 所以,是上头有人急着结这个案子、急着要把这些读书人一网打尽吗? 如此一来,楼阙他们的处境,恐怕要加倍危险了! 郑娴儿越想越坐不住,忽地站了起来。 刘掌柜忙起身拦住她:“奶奶,现在可不是着慌的时候啊!这会儿底下百姓都说,这案子的阵势来得比先前那几桩逆案都大,最后恐怕十有八九要当谋反案子来判!——那可就不只是杀头的事了,谋反案,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啊!” “株连……”郑娴儿的脸色有些苍白。 这桩案子牵涉到的读书人已经不少,难道还要牵连到他们的家人?上头到底是要杀多少人才肯罢休! 小枝拍着桌子怒骂道:“上面的人无聊不无聊啊?几首诗而已,难道读书人写几首诗就算造反吗?何况那诗又不是咱们五爷写的!他连编书都只是给先生们帮忙打下手的,怎么就成了大罪了?” 郑娴儿苦笑道:“上面的人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 刘掌柜苦着脸道:“今儿一早,已经有两个伙计开始打退堂鼓了!他们说,出来做伙计是为了赚钱养家的,可不是为了不明不白地掉脑袋的!” 郑娴儿攥着手里的帕子,咬牙道:“暂时先安抚着。如果楼家真的有事,我自然会在出事之前遣散你们。你们不过是雇来的伙计,又不是卖身给楼家,就算诛九族,也杀不到你们的头上!” 刘掌柜连连答应着,按下了这个话题。 郑娴儿想了想,又问:“缀锦阁那边没出事吧?” 刘掌柜忙说“没有”。 郑娴儿手上急急地敲着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既然上面着急,这案子恐怕会被追着赶在年前办好。如此说来,楼阙他们的处境…… 这时,楼下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摔打声、吵嚷声响成一片。 郑娴儿立刻推开门,走了出去:“何人在此喧哗?!” 楼下的众茶客已经乱成一团,并没有人理会她的问话。 郑娴儿一眼便看到了——搅得茶客们鸡飞狗跳的,正是县衙的几个官差。 刘掌柜不及阻拦,郑娴儿已站到了栏杆前面,厉声向下面喝道:“这年头,官差也要做土匪了吗!” 茶客们安静了几分,终于有官差注意到了郑娴儿这边。 立刻有人踏着楼梯奔了上来,边跑边嚷:“上面也有,一起撵了!封!全都封掉!” 许多茶客尖叫着被推出了门外,有几个官差便拿了封条,开始往门上、柜子上乱贴乱糊。 “都给我住手!”郑娴儿怒吼一声,急急地向楼梯口冲了过去。 正好迎面两个官差扑了上来。郑娴儿毫不迟疑地向前一撞,那两人脚下站立不稳,稀里哗啦地滚了下去。 门口还没来得及退出去的茶客们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官差们大怒,立刻又有两个人冲了上来。 郑娴儿厉声断喝:“这是要造反吗?你们县太爷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的,你们竟敢对我无礼!皇上钦封的诰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值钱了?还是说县太爷已经带着你们拜了新的皇上了?” 如今京城里风声紧,“造反”这两个字的震慑力是巨大的。众官差虽蛮横,却也不敢当着一大群百姓的面认下这个罪名。 于是,得知郑娴儿的身份之后,他们纵有一百个不情愿,此时也不得不暂停了手里的差事,过来行礼。 郑娴儿往栏杆上一靠,架子端得十足:“你们也不用给我行礼,如今这桑榆县,不是早已经被黎县令他老人家一手遮天了么?直说吧,今儿你们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我也写了反诗了?” “楼三奶奶,”为首的官差赔着笑脸站了出来,“您老恕罪,卑职也是奉命行事!您家五公子与褚仲坦反诗一案有牵连,太爷奉了上头的命令,要查封楼家一应产业待审!——过后若是证实了楼五公子无罪,太爷和卑职们一定当面给您老和楼家赔罪!” 说罢,他便回头向手下人挥手,意思是尽快解决。 郑娴儿却又不慌不忙地抬手止住了:“且慢!话还没说完呢,你们急什么?那反诗一案,如今定罪了没有?” 官差虽不情愿,也只得如实回道:“尚未定罪。” “胡闹!”郑娴儿拍着栏杆厉声喝道,“既然尚未定罪,你们查封什么?难道如今办案子都是先抄家,等以后发现错了再赔礼道歉?如果案子是这么个办法,我看你们黎县令余生什么都不用干了,只负责向人赔罪就忙不过来了!” 这会儿众茶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偏有那么几个大胆的,见官差不再撵人,便偷偷地躲在门外看热闹。 众官差见郑娴儿态度强硬,一时倒是敢怒不敢言。 但差事还是不能不办的。 为首的官差堆起一脸笑,又向前走了两步:“楼三奶奶息怒!这案子如今虽然还没定,但诗集之中出现了反诗那是铁证如山,褚仲坦已是死罪难逃,这是错不了的!如今这案子之所以还拖着,那是因为咱们太爷仁慈,不愿牵连全书院的学子——请恕卑职说句晦气话,楼家五公子那是褚仲坦的得意门生,这案子就算判得再轻,楼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呐!如今太爷查封楼家的产业,为的是寻找证据,三奶奶执意阻拦,那便算是干扰办案了!这么大的案子,干扰办案是什么罪名,不用卑职多说吧?” 郑娴儿耐心地听他说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不用给我扣帽子,这种话还吓不住我!今儿除非你们先到城门口去把我的牌坊砸了,否则不管多大的罪名,我都扛得住!” “头儿,这……”官差们聚了堆,一起都犯起了愁。 他们在县里一向是嚣张惯了的,这些日子在郑娴儿的手里没少碰钉子,无奈总想不出应对之策,也算憋屈。 不憋屈不行啊!朝廷最重视的便是“忠孝节义”四个字,这一位又是皇上下旨褒奖过的贞妇,谁也得罪不起! 郑娴儿见那为首的官差许久不语,便知道他们如今的底气也不十分足。 既如此,那就好办了。 扶着栏杆,郑娴儿缓缓地站直了身子:“今日不是我想为难你们,实在是黎县令弄错了。——缀锦阁、‘饮杯茶’都是我个人的产业,与楼家并无关系。你们要查封楼家的产业,不应该查到我的头上来吧?” 众官差闻言都忍不住嚷了起来:“楼三奶奶,您这是跟我们说笑呢?谁不知道您出身贫寒,这产业……” 郑娴儿从容地一笑:“我出身贫寒是不假,可是诸位难道不知我还有一手勉强能拿得出手的针线?倒是楼家满门书呆子,安于清贫是出了名的,这些年都靠着田庄上那几亩薄地过日子呢!你们要封楼家的产业,还是到城郊去封田庄吧,缀锦阁和这茶楼都算是我的嫁妆,动不得的!” “这……楼三奶奶,您这是耍赖啊?”众官差有点傻眼。 查封田庄?亏她说得出来!这会儿寒冬腊月,田庄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封田庄有什么用?谁都知道,赚钱的铺面才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命脉啊! 郑娴儿听见有人当面说她“耍赖”,可不乐意了:“你说谁耍赖呢?你去问问我一幅绣品卖多少钱、这些年赚的钱够不够买这两家铺子?我当初盘下铺子做生意的时候,商会那边可都是有记档的!这会儿恐怕不是我耍赖,而是你们耍赖想夺我的东西吧?!” 众官差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今天这块骨头不好啃,可谁都不甘心先说一个“撤”字。 郑娴儿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说话,心里便有数了。 ——合着这些人果然没什么底气,就是想趁火打劫捞点钱来着! 这样看来,先前说楼阙跑不了罪名,怕也只是吓唬她的了。 郑娴儿放了心,底气就更足了。她扶着栏杆优雅地向下走了两步,冷声道:“我这人脾气不太好,我的东西一向是不许旁人动的。诸位今日若是执意要查封,我只好从这上面跳下去!到时候上头问起来,‘楼家那个贞妇是怎么死的啊?’你们诸位可得把自己的嘴巴管好了,别失口说出实话来,给自己赚一项以下犯上逼死贞妇的大罪名回去!” “这……”为首的官差张口结舌,神情活像是刚发现自己生吞了一只苍蝇。 这时,外面看热闹的茶客已经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为首的官差撑不住,只得万分不情愿地拱手道:“既然知道了此处是楼三奶奶的产业,此刻自然是不能查封的。卑职等告辞了,楼三奶奶可要保重!” 郑娴儿挺有架势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茶楼是小事,倒是缀锦阁那边可真叫人担心呐。——不久前已经被劫掠过一回了,这次可别又被什么人给揣到腰包里去了!” 众官差知道这是在敲打他们,人人心中都有气,却偏偏敢怒而不敢言。 眼看着众官差都散了,郑娴儿便向外面扬声叫道:“有闲的再进来饮杯茶吧,这茶楼今日尚在,明日可就未必了!凡是刚才受了惊吓的,小店再送一盘点心压惊如何?” 众茶客先前看着郑娴儿威风八面地镇住了官差们,只当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时忽然听她说出丧气话来,一时人人都有些惊愕。 立时便有不少人坐了回来,其中一个大胆的便开口问道:“那些官差今日已经退出去了,难道明天还会再来不成?楼三奶奶这样的身份都保不住这座茶楼,莫非楼家是当真要出大事了?” 郑娴儿摇头,露出一个万分无奈的苦笑:“这不是出事不出事的问题!唉……” 她叹了口气,不肯再说了。 下面众茶客等了半天,见她自管转身回到里面去了,一时都有些发愣。 还是先前发问的那人拍了一下大腿,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是这样!唉,百年世族又怎么样,还是架不住人家黎县令上头有人啊!”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立刻围拢了过来。 这世上的事吧,就怕猜。没过多久,黎县令就被人说成了一个仗着上头的权势横行乡里、连世家大族都敢欺压的“狗官”。 这黎县令本来就不是什么清正廉洁之辈,众百姓心里都有数。如今添上这些事再想想,那真是说他十恶不赦也无人不信。 一时之间,茶楼之中众人都在拍桌骂黎县令,倒也蔚为壮观。 站在这个立场上,众人再想想这两天的案子,心里就更加有数了:褚先生是冤枉的啊!楼家是冤枉的啊!楼五公子是冤枉的啊!那几个被抓到县衙去受审的书生是冤枉的啊!官场上有种行为叫做“排除异己”懂吗?不懂没关系,咱这儿有明白人来给大家讲讲…… 一盏茶时间过后,楼下的茶客们尽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要不了多久,这些揣测就会随着官差查封“饮杯茶”失败的消息一起传遍全城。 而这,正是郑娴儿想要的结果。 小枝看着悠闲地坐在桌旁喝茶吃点心的郑娴儿,有些担忧:“咱们现在就跟黎县令闹成这样,真的没事吗?” 郑娴儿闷声道:“如今朝廷里头正在站队,没有人能置身事外。黎县令跟楼家既然不是朋友,那就一定是敌人。不管咱们得罪不得罪他,结果都是一样的了。” 小枝皱着眉头想了想,抱怨道:“老爷应该早把这件事告诉咱们的!咱们要早知道他是那边的,当初何必白送那么多银子给他!” 郑娴儿伸手揉揉那丫头的脑袋,笑了:“除非咱们不开店,否则那笔损失是逃不掉的!唉,人在矮檐下……” “哇呀——”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大叫,打断了郑娴儿的话。 随后便有人撞开门,闯了进来。 刘掌柜只当是官差去而复返,吓得双腿直打哆嗦,却还是硬着头皮挡在了郑娴儿的前面。 郑娴儿认出了来人,便打住了先前的话头,起身行了个万福礼:“这两天桑榆县的趣事可多着呢,我就知道葛四公子闲不住!” 葛丰“嘿嘿”地笑了笑:“确实闲不住哇!街上的风声一会儿变一个样,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好了!喂,我说你——” 郑娴儿叫小枝打发走了刘掌柜,然后才重新坐了下来:“褚先生的事,葛公子没有受到牵连吧?” 葛丰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我当然不会有事!怎么,郑姑娘关心我啊?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呐!既然这么着,咱打个商量呗——等你男人死了,你跟着我怎么样?” 郑娴儿“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你说谁死了?你男人才死了!” 葛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本公子平生只爱漂亮的姑娘,至于男人嘛,那个……还真没试过!” 郑娴儿端起一杯茶水,作势要泼到他的脸上。 葛丰见势不妙,慌忙举手求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女孩子家家的,怎么那么凶!” 郑娴儿放下茶水,板着面孔不肯给他好脸色看。 葛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恼了?我跟你说,你生气也没用,眼下的局面就是这么一回事!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桐阶去死,他那颗脑袋在脖子上早就呆得不结实了!” “可他总会撑下去的。”郑娴儿平静地道。 “吔?”葛丰惊讶了。 郑娴儿避开他探究的目光,闷声道:“如今的局面我虽然搞不明白,可我也知道他的处境很艰难。你今日既然来找我了,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我应该怎么帮他,你告诉我!” 葛丰眨眨好看的桃花眼,又笑了:“你帮他做什么?你是有贞节牌坊的人,就算楼阙当真谋反也牵连不到你!他死了,你最多再换个男人就是了,有什么好愁的?” 郑娴儿气得直磨牙:“如果你是来说风凉话的,这会儿就可以滚了!” 葛丰缩了缩肩膀作惊恐状,很快又笑嘻嘻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喂,真舍不得他死?你得知道,要救他可不容易哦!这次的案子,背后主使之人其实就是皇帝老儿他自己!所以我跟你说啊,楼阙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不对!”郑娴儿立刻举手打断了他的话,“葛公子,你在说梦话吧?皇帝自己主使?自己弄一桩谋逆的案子出来?他图什么?” 葛丰眯起眼睛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不杀几个人,如何显得他威震四海?而且——褚仲坦那老家伙不是个安分的,宫里头早就在盯着他了!” 郑娴儿听得云里雾里,一肚子疑问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总之,你知道楼阙这次很难躲过去就是了!”葛丰伸手搭在郑娴儿的肩上,眼睛却躲开了她的目光。 郑娴儿甩掉他的手,平静地道:“虽然很难,但他一定会躲过去的。” “嘿,你对他倒有两分真心!”葛丰笑眯眯地赞叹道。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低头去看桌上的茶点。 葛丰把自己的脑袋搁在桌子上,笑眯眯地凑到了郑娴儿的视线中央:“喂!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楼家倒了、桐阶命悬一线,你还愿不愿意拼尽全力去救他?” 郑娴儿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 “需要想那么久?”葛丰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满意。 郑娴儿伸手推开他碍事的脑袋,自己趴到了桌子上:“需要‘拼尽全力’的事,自然要想很久。”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深情的人。如果因为一时情迷意乱而轻率地答应了,下一刻或许就会变卦的。 但,此时此刻,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她还是觉得自己会愿意为楼阙“拼尽全力”的。 葛丰眨着眼睛盯着郑娴儿认真地看了许久,像青蛙似的鼓了鼓腮帮子:“喂,我跟你说哦,楼阙这件事,搁在黎县令手里办那是必死无疑!我听说京城里派下来督办此事的也是林老贼那一派的人,所以你要救他的性命,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郑娴儿急了。 葛丰咧嘴一笑:“进京。” 郑娴儿听得越发糊涂了:“进京?告御状?可你不是说这事情就是皇帝搞出来的?” 葛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进京,不等于告御状!你应该去找京城里的其他人,比如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 “算了,我选择给他个痛快!”郑娴儿闷闷地揣起了手。 葛丰一呆:“这就放弃了?不救他了?” 郑娴儿烦躁地站了起来:“你是在耍我吧?京城里那些人怎么会肯见我?就算我耍心机用手段,想方设法见到那些人,怕也得一年半载的时间过去了!再说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帮桐阶,而不是直接把我绑了杀头去?” 葛丰捏着下巴,笑了:“不错,还挺有脑子的!” “你果然是在调侃我!”郑娴儿火了。 葛丰忙跳到一旁,躲开了她泼过来的茶水:“喂喂喂,我说正经的——到京城找门路的事交给我,你负责在我回来之前确保桐阶平安无事,哪怕色诱官差色诱狱卒色诱黎县令,总之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怎么样?能不能做到?” 郑娴儿抓起手边的点心盘子,把一碟子香芋糕都扣在了那小子的脸上:“我决定先去色诱阎王爷,提前在拔舌狱给你预定一个位置!” 葛丰惊恐地捂住了嘴巴:“拔舌狱?还是不要了吧……” 第80章 楼府被封了 下午,郑娴儿从缀锦阁回去的时候,局势尚未有明显的变化。 百姓们口中仍然纷纷议论着此事,据说褚先生受了刑,尚未招供,案子一时还定不下来。 并没有人知道楼阙有没有受刑,不过,想也知道他的日子不会好过就是了。 陈景行的速度倒不慢。这才一天时间,陈家自陈其事、为楼阙脱罪的状子就已经递到了衙门里,街面上也已经开始有了陈家出面辟谣的传闻。 听说衙门里顶不住压力,已经开始四处搜捕楼闿和陈景真,要追究他们的诬告之罪了。 这件事勉强算是出现了一个不错的转机,但其实并不怎么值得高兴。 因为,黎县令已经趁机把楼阙弄进了牢里,即使确定了“逼奸民女”一案纯属子虚乌有,他也绝不可能再把楼阙放出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黎县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郑娴儿如今只盼着快点把楼闿他们找出来,狠狠地收拾一番,解解气! 马车快到楼家的时候,郑娴儿便向小枝吩咐道:“回头再见着陈景行,就说他妹妹那件事暂且不用管了,以后叫书生们想尽一切办法为褚先生说好话!我记得先前不是说那本诗集编出来以后又被林先生改动过、还添了几首诗进去?咱们就放出话去,说反诗都是林先生加进去的、甚至就是林先生写的,是他故意陷害褚先生和门下弟子……” 小枝并不知道诗集的事,只得细细地记下了郑娴儿的话,预备回去之后说给陈景行听。 郑娴儿说完之后,自己又拧着帕子想了一阵。 关于这个林先生,她并没有太多了解。楼阙似乎提到过几次,但从未表达过什么敬仰之情,想必人品学问都远远不能与褚先生相提并论。 既然如此,不如就干脆叫他来背个黑锅算了。如果牺牲他一个能救下褚先生和门下那十几个得意的弟子,那也算他林先生功德无量了! 郑娴儿一边盘算一边安慰着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少负罪感。 她甚至开始暗暗嘀咕:这位林先生,跟楼老爷子切齿痛骂的那个“林老贼”会不会有点儿关系? 如果真有那么巧合的话…… 郑娴儿忽然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这时马车已停了下来。郑娴儿只得收拾起情绪,开门下车。 一开门,便看见马车旁边站了许多百姓,正朝着楼家大门的方向指指点点。 郑娴儿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正门上醒目的一个“×”。——那是两道互相交叉的封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桑榆县县衙封”。 小厮从旁边的角门里跑了出来,急道:“奶奶可回来了!县衙里那些王八蛋把咱们府里都封了,太太被他们给气昏过去了,这会儿刚醒过来,正在掉眼泪呢!” 郑娴儿一语不发地在门口站着,许久都没有挪步。 小厮都快急哭了:“奶奶,您快进去看看吧!” 郑娴儿回转身去,面朝着人群。过路百姓的议论声更大了一些,并没有人顾忌她和楼家的颜面。 郑娴儿咬了咬牙,转身迈步走到正门前面,抬手便把那两张封条撕了下来。 “奶奶,这使不得呀!”小厮吓得双腿都打哆嗦了。 郑娴儿随手把封条扯碎了,往台阶下面一扬,朗声道:“楼家无罪,他凭什么来贴封条?反诗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黎县令他自己的心里比谁都清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楼家还没倒呢!” 小厮唯唯诺诺地应着,忙上前来替她把大门推开了。 郑娴儿跨进门槛,忽然又回过头来,向看热闹的百姓大声说道:“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想在桑榆县一手遮天,怕是还不够资格!” 说罢,她也不理会众人的惊叹,提起裙角径直走了进去。 宁萱堂。 楼家众人都在,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屋子,大人孩子一起哭,乱成一团。 郑娴儿一进门便皱起了眉头:“还没死人吧?哭成这样算怎么回事?” 楼夫人从软榻上撑起身子,向她伸出了手:“你过来坐着!” 郑娴儿依言过去坐下,细看了一番,发现掉眼泪的都是些面生的小丫头,想必是因为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的缘故。其中有两个哭得特别厉害的,打扮得也格外俏丽,一时却想不起是哪一房的。 胡氏注意到了郑娴儿的目光,便向她解释道:“那两个是慎思园的丫头。” 郑娴儿想了一想,明白了。 慎思园的丫头几乎全都是她挑来的,仅有的两个例外,是锦香进府的时候顺便带进来的两个贴身婢女。 如今看来,怕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了。 楼夫人揉着眉心,有气无力地道:“那狗官是打定了主意要落井下石了。如今除了我这里和你的院子没动,别处都已经贴上了封条,不许进去了——就连我这里,存放箱笼的库房也给封了,说是要等清点。” “太太的主意是怎么着?”郑娴儿平静地问。 楼夫人慢慢地坐了起来,攥着她的手:“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还没资格封我的院子!照我说,咱们就该撕了封条甩到他的脸上去!只是如今楼家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在跑,我怕你撑不住,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一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郑娴儿咬牙冷笑。 安姨娘忙在一旁劝道:“现在是多事之秋,两位公子都在黎县令的手里,咱们还是能忍则忍吧!” “这事不能忍!”郑娴儿冷声道,“昨天桐阶宁可认罪也不许官差来府里搜查,为的就是保住楼家数百年的气节风骨!咱们今天任由官差欺到头上,气节何在?傲骨何在?楼家若是软弱到这个地步,这会儿干脆到县衙去跪求官差上门搜查算了!” 安姨娘迟疑着,没有反驳。 胡氏一边哄着哭泣不已的铮儿,一边大声说道:“我倒觉得弟妹这话有些道理!咱们退一步,那狗官就进一步,什么时候是个头?大门上封条一贴,简直就像是在咱们的脸上挂了两条裹脚布一样,几百年的颜面都丢尽了!” 楼夫人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珍儿,去大门口把封条撕了!” “不用去,”郑娴儿淡淡道,“早被我给撕成碎片子了!” 楼夫人一愣,忽然笑了:“你这脾气,倒比你大嫂还厉害些!也亏得阙儿他……” “也亏得阙儿他怎么降得住你”这句话她最终还是没说全。 虽然大家都已心知肚明,但这个身份毕竟尴尬,楼夫人也觉得还是不说出口的好。 郑娴儿了然地一笑,又向众人道:“你们各自的院子里贴了多少‘裹脚布’,一会儿回去尽数撕下来去!太太刚才不是说要甩到黎县令的脸上去吗?这差事我领了!” “这……不好吧?黎县令是父母官……”韩玉珠小心翼翼地表示反对。 郑娴儿嗤笑:“为民做主的才是父母官;那个为虎作伥鱼肉百姓的东西,他也配?!我偏要去跟他斗斗胆量,看他敢不敢把我绑了扔到牢里去!” “可是,咱们要防着他耍阴招啊!”韩玉珠急道。 胡氏冷笑道:“他先前耍的阴招难道还少了?” 韩玉珠细细地想了想,不再说什么了。 郑娴儿伸手招过一个哭得厉害的丫头来,眯起眼睛问:“锦香姑娘的人?还是二爷的人?” 那丫头只会哭,什么话也不肯说。 韩玉珠只得替她解释道:“她们两个都是锦香从枕香楼带出来的,是锦香的人,也……是二爷的人。” 楼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只当那孽障转了性子,原来还是偷偷摸摸在搞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被郑娴儿叫出来的那丫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跪在地上磕起了头:“珠儿知道错了!珠儿出身卑贱,不该勾引二爷、不该存非分之想,求太太奶奶发落!” “发落?”楼夫人挑了挑眉稍,“你倒说说看,该怎么发落你?” 珠儿忙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几分掩不住的喜色:“奴婢愿意离开楼家,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招惹二爷!” 她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叫“千娇”的丫头也忙跪了出来:“奴婢跟珠儿一样,愿意离开二爷,求太太奶奶开恩免罚!” 韩玉珠一脸难色:“太太,这……” 胡氏已在旁冷笑起来:“好,好主意啊!先前二房死了主母,你们立刻一哄而起像苍蝇似的围拢上来;如今楼家遇到了麻烦,聪明人当然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太太,不如就准了她们吧,免得她们在背地里又生出许多埋怨来!” 楼夫人点点头,又看向郑娴儿:“你说呢?” 郑娴儿笑道:“二公子的人,原是轮不到我说话。不过,既然都自称‘奴婢’了,我也只好照府里的规矩公事公办。——你们两个跟我来一下,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两个丫头互相对视一眼,惴惴不安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宁萱堂内,楼夫人向众人笑道:“各自都回自己的院子里去吧,不必在我这儿呆着了!” 胡氏立刻就站了起来,底下有几个小丫鬟却迟疑着不肯走。 安姨娘那边也是,人本来就不多,竟有一多半都使唤不动了。 楼夫人向众人脸上看了一圈,冷冷一笑,唤珍儿道:“把门帘子挂起来,叫外头的小厮婆子们都到门口来,我有话说!” 这一下子,外头众人倒是肯听使唤了。 楼夫人扶着桌角,站了起来:“老身先前已说过,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还没资格来封楼家的院子!你们各自院里那些封条,老身说了可以揭,你们就尽管去揭!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们头上,怕什么?” 丫头们稀稀落落地答应着,有许多人的脚下却仍是不肯动弹。 胡氏冷笑道:“那些擦眼抹泪的、脚底下不肯挪步的,是不打算在楼家待着了对吗?这大树还没倒呢,你们这些猢狲就惦记着要散了?既然这样,楼家也不敢用你们了,赶明儿领了卖身契,自己出府谋生路去吧!” “说得好!”楼夫人扶着插屏向前走了两步,“想走的都走,楼家一个也不留!瑞儿,去跟你们三少奶奶说,叫她把府里的卖身契都找出来发下去,别耽搁了大伙儿的前程!” 瑞儿答应着去了,人群中却有一个婆子站了出来:“太太的大恩,奴婢们没齿难忘。只是奴婢们在府里伺候多年,如今两手空空地出了府,只怕也是死路一条,反倒辜负了太太的一番好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姨娘皱眉。 那婆子昂头说道:“太太奶奶们既然开恩放了奴婢们出去,为什么不能好人做到底,顺手赏几两银子给我们?一来奴婢们出府之后有个活路,二来到时候县衙里查封家产,府里还能赚个清廉的名声!” “岂有此理!”胡氏气得差点连孩子都摔了,“这是明着打劫来了?楼家还没倒呢,你就知道将来一定会查封家产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官差都来了两回了,还跟我这儿耍主子的威风呢?”那婆子阴阳怪气地反驳了一声。 “反了反了!”胡氏气得暴跳如雷。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却是郑娴儿被丫头们叫了回来。 郑娴儿一进门,那个婆子便低下头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郑娴儿甩出一脚,毫不客气地踹在了她的心窝子上:“还真是对不住您老人家了,只要您一刻没离开楼家,您就依旧是楼家的奴才,我和大嫂还真就有资格在您老面前耍主子的威风!” 那婆子抬起头来,掩去憎恨的神色,忍气吞声地道:“三少奶奶何必跟我一个奴才计较……” 郑娴儿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怎么,没人跟你说过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顶撞了太太和大少奶奶,我教训你一下还不应该了?——阿林,来把这奴才拎出去,打她二十板子再来回话!” 阿林在外头高声应着,快步闯进门来,干脆利索地把人拖了下去。 廊下很快就响起了打板子的声音。门里门外的奴才们齐齐安静了下来,莫名地都觉得自己的头皮有些发紧。 谁知那婆子竟是个硬气的,挨了几板子之后又骂了起来,无非说些“心肠歹毒,迟早要遭报应”以及“人尽可夫,淫荡无耻”之类的,郑娴儿也不在意。 等到二十板子打完,那婆子也骂不出来了。 阿林随手又把人拖了回来扔在地上,问郑娴儿道:“奶奶,这刁妇满嘴胡吣,可不能轻易放出府去!要不要让她永远闭嘴?” 郑娴儿点了点头,十分随意地吩咐道:“不必放她出府了。先割了她的舌头,在西北角那片荒园子里找个地方锁起来。今后只要楼家平安无事,就不要短了她的衣食!” 言外之意是,如果楼家出了事,这婆子也就不用活了。 一大家子主仆众人看见郑娴儿这样狠厉,个个都有些胆寒。 各院主子里头,韩玉珠是第一个被吓坏了的。她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颤声道:“奴才不服约束,打一顿也好,只是……割舌头是不是有些严重了?不如给她个机会改过自新……” 郑娴儿一个眼神甩过去,韩玉珠就闭嘴了。 见状,郑娴儿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对待潜在的威胁,她一向没什么耐心用大爱和善良感化对方。她最习惯选择的处理方式,叫作“斩草除根”。 要不是楼家目前的处境不方便再背一桩人命官司,她还会处理得更彻底一点。 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一声大叫,随后便安静了下来。阿林站在门口回禀道:“奶奶,事已办妥,那婆子疼昏过去了。” 郑娴儿点点头:“收拾了吧。” 此时,那些刚刚还兴冲冲地惦记着要走的丫头小厮们,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平静地问:“我听说有人要出府,太太允了发还你们的卖身契,准你们出府自谋生路?” 许久无人作答,还是胡氏冷笑道:“他们自己闹着要走,我和太太都觉得不忠心的奴才越早滚蛋越好。” 郑娴儿点点头:“太太和大嫂想得周到,这个主意极好。” 众人听见这话,心中又隐隐地生出了几分希望。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沉吟道:“府里的奴才,当初都是花钱买进来的,从几两银子到几十两银子的都有。我记得大部分还都是卖的死契,不能赎身的,对吧?” 众人点头。 郑娴儿见状便继续道:“如今太太一句话就把卖身契发还了,那就等于是给每个人白送了几十两银子了,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我听说还有人不知足,要逼着太太赏银子给你们出府谋生路去?太太还没说不给,你们就先诅咒楼家被查封家产?” 堂中静默了一阵,终于有一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太太奶奶们肯放我们出府,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奴婢们若能活下去,一定日日念佛为太太奶奶们祈福!先前那些混账话都是王婆子一个人说的,奴婢们并不敢那样想!” “不敢那样想就好,”郑娴儿眯了眯眼睛,“今天打算离开的诸位,都是不能跟府里共患难的,说是不忠不义也不为过!——不忠不义的奴才,凭什么要府里格外优待!” 此时众婢仆神色各异,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面红耳赤,满脸怒色却又不敢言语;另一种却高高地把头昂了起来,神色虽未必倨傲,眼中却有坚定的光芒在。 郑娴儿细细地往每个人的脸上打量了一番,放缓了语气:“太太是慈善之人,我却见不得府里的银子花在不该花的地方。方才小枝已经去拿你们的卖身契了,有谁想走的,一会儿就到佛堂抱厦去记个名,今晚就可以出府。另外我再多提醒一句:你们每个人都要好好想清楚,这是唯一一次恢复自由身的机会。过了今天谁再说要走,先自己剁掉一只手再来找我说话!”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又严厉了起来。 众婢仆互相交换着眼色,陆续有人跪了出来。 一会儿工夫,堂中便跪下了十来个人,门口更有十七八个小厮和护院跪在了地上。 “没了?”郑娴儿向站着的众人扫视了一圈。 许久都没有人再应声。 郑娴儿还算挺满意:“既这么着,这事儿就算定了!好聚好散,祝你们鹏程万里——去拿你们的卖身契吧!” 跪着的众人之中,有人磕了两三个头,有人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更多的人却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来,昂然出门。 一下子少了三十多个人,宁萱堂内外立刻显得宽敞了许多。 郑娴儿拍拍手,笑了:“靠不住的和心术不正的都走了,这下子府里可清静多了!——兰香,一会儿你去抱厦那边看看,等小枝发完了那些人的卖身契,你即刻就叫账房上把其余人的月例银子调整一下,每人每月多发三百钱。另外,三天之内给府上每个人都发一份压惊钱,数目就按半年的月例来算,办好了一并报给我。” 兰香忙高声答应着,在场的众婢仆俱是喜出望外。 白得半年的月例,而且今后每个月都多得三百钱,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高兴? 郑娴儿等着众人调整好了情绪,然后才站起来笑道:“不瞒大家说,咱们府里眼下还不缺银子,只是我不喜欢把钱花在那些不忠不义之徒的身上。你们肯留下来的,府里自然不会亏待。等咱们楼家熬过了这一关,你们的好处只会更多。你们也不用羡慕旁人拿了卖身契,将来你们这些人如有要赎身的,府里也不会差了你们那几十两银子!” 这番话一出口,众人更是欣喜若狂。他们之中多有老实木讷的,平日没少受那些伶俐之人的欺压。今日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却接连被几个大馅饼砸到头上,人人都高兴得有些发懵。 郑娴儿把威风耍完了,又安抚了楼夫人几句,之后便出去找到了等在廊下的珠儿和千娇两个人。 那两个丫头在廊下旁观了整件事,此时在郑娴儿的面前都有些怕。 郑娴儿一边一个牵起了两人的手,走到僻静之处开门见山地问:“二爷和锦香在哪里,你们知不知道?” 两人齐齐摇头,珠儿甚至还赌咒发誓道:“锦香只把我们两个当奴才,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我们如有欺瞒奶奶的话,叫我们天打雷劈!” 郑娴儿抓着她的手笑道:“好好的发什么誓?不知道就罢了,又没怪你们!” 两个丫头喜出望外。 郑娴儿牵着她两人在暖阁里坐了下来,笑道:“你们也知道,如今黎县令已经在张榜捉拿二爷和陈四小姐了。他们不管回不回府,下场都不会太好。你们两个年轻貌美,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完全不必把心思浪费在二爷的身上。” “三少奶奶放心,我们知道分寸的!”珠儿忙道。 郑娴儿随手摘了自己的金钏子替她戴在腕上,笑道:“知道分寸就好。你们出去以后,府里的事不要乱说,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还有,如果有二爷或者锦香的消息,记得想法子来告诉我,千把两银子的谢礼还是有的。” 二人这才知道郑娴儿单独叫她们出来的缘故,忙不迭地答应着了。 千娇看着珠儿腕上的金钏有些眼红,见郑娴儿没有赏她的意思,忙向前探了探身子,悄声道:“奶奶,奴婢听说二爷在枕香楼附近有两处外宅养着女人,大约就在枯井胡同那一带!奶奶叫人到那边去守着,多半能找得到!” 这倒是个意外收获。郑娴儿会心一笑,拔下一支簪子塞到了千娇的手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先拿着玩。今后如果有更确切的消息,我自有好的谢你。” 千娇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又同珠儿一起起身道谢,完全把楼闿昔日的恩情忘到脑后去了。 郑娴儿看着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一时倒有些感慨。 这一会儿工夫,小枝已办完了自己的差事,一身轻松地回来了。 “都安排妥当了?”郑娴儿明知故问。 小枝笑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这会儿都乖乖滚回去收拾东西了,天黑之前都得走!我早叫人盯着呢,府里的东西,他们一丝一毫都拿不到!” “够狠。”郑娴儿笑着伸了伸大拇指。 小枝想了想,又禀道:“我刚刚看了一下:咱们院里只有两个不成器的粗使丫头走了;慎思园只走了一个;大少奶奶那边走得最多,院子里怕是空了一半;太太和安姨娘的身边各走了三四个人。倒是听松苑那里……” “怎么?”郑娴儿皱眉。 小枝眉眼一弯,粲然笑了:“听松苑加起来总共不到十个人,这次竟然一个都没走!没想到五爷这些年虽然不常在府里,管束下人倒还挺有一套!” 郑娴儿闻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小枝又笑眯眯地凑了过来:“刚刚在抱厦那边,听松苑的两个小厮找我说话了。他们叫我来跟你说,五爷的卧房平时是谁都不许进的,今日来查封的官差也只在门上贴了封条,没敢进去。——如今那边的封条怎么办?奴才们怕是不敢动手!” 郑娴儿站起身来,笑得一脸轻松:“那还用问吗?自然是我去撕!” 第81章 打住,我还没死呢! 次日一大早,郑娴儿便提着一大把封条进了县衙大门。 黎县令刚迎出来的时候还打算堆起笑容周旋一下,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郑娴儿倒没有像楼夫人说的那样“把封条摔到他的脸上”。她只是随手把那堆撕得并不完整的封条往桌上一扔,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黎大人,昨天您手底下的差爷们落了些东西在楼家,我公公婆婆甚是惶恐。这不,一大早就叫我给您送过来了。” “楼三奶奶,”黎县令忍着气,“擅自撕毁封条可是重罪!” 郑娴儿一脸无辜:“难道擅自给无罪的人家贴封条就不是重罪?” 黎县令气得暴跳如雷,拼命忍住杀人的冲动:“有罪无罪,可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 “了解,”郑娴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应该由您黎大人一张嘴说了算嘛!” “你……一派胡言!”黎县令揪下一把胡子,重重地坐了下去。 郑娴儿不以为意,见无人上茶,便又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撕坏了一半的封条来,缠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一派悠闲。 黎县令生了好一阵子闷气,终于缓过劲来,怒声问道:“楼三奶奶还有何指教?” 郑娴儿抬起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听说大人已经在下令捉拿楼闿陈景真等人,可有此事?” 黎县令重重地“哼”了一声。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前儿在大堂上,大人还说是要等有了证据以后再审,昨天却又下令捉拿原告,这是不是意味着大人已知道这桩案子谁是谁非,确定是楼闿与陈景真合谋诬告了呢?” 黎县令揪了揪胡子,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不管是从证据还是从舆论上看,这案子的是非黑白都已经很明显了,否则他也不至于被迫下令捉拿原告归案。 可是,即便他以“诬告”之名捉了楼闿等人,此刻也不能当面对郑娴儿承认诬告之事,否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黎县令想得很周到,但他显然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郑娴儿今天本来就是来打他脸的! 郑娴儿等了一会儿,见黎县令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又自己笑道:“黎大人果然谨慎,看来案子定下来之前,您是不打算透露消息给我了。” “那是自然。”黎县令就坡下驴。 郑娴儿立刻接道:“既然黎大人如此谨慎,为什么如今案子还没定下来,您就把被告关进了大牢里呢?” 黎县令的脸色黑了又黑,多年混迹官场修炼出来的涵养已经荡然无存:“楼阙被关押是因为褚仲坦反诗一案,你不要胡搅蛮缠!” 郑娴儿依旧表现得十分无辜:“可是,与反诗一案有牵连的人不是还都关在书院吗?” 黎县令拍桌站了起来:“楼三奶奶的消息落后了!今日一早,本县已叫人把那帮惹事的书生全都解过来,关进牢里去了!” “这样啊……”郑娴儿皱了皱眉,有些苦恼了。 黎县令赢了一局,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谁知郑娴儿将傻就傻,又问了一个让黎县令抓狂的问题:“所以,大人准备什么时候给他们定罪?什么时候问斩?——毕竟如果没定罪的话,您昨天派人到处贴封条这件事就说不通了啊!” 黎县令气得双眼冒火:“查封家产是为了方便审案,并非本县公报私仇!还有,这案子要等上边的安排,很可能要押解到京城交由大理寺严审!楼三奶奶,你私自揭下封条之事,本县一定会如实向上边禀报,你还是先想想到时候上边怪罪下来该如何应对吧!”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案子还没开始审,楼家两位公子有罪无罪尚不清楚,大人就忙着跑去贴封条,这事儿若追究起来,大人怕是逃不掉一个滥用职权欺压百姓之罪!黎大人,您还是自己先想想该如何应对吧!——对了,这封条嘛,我们楼家只撕了一半,什么藏书楼啊、书房啊、库房啊这些不常用的地方都还没撕,到时候上边要找证据还是很容易的哦!” “你……”黎县令有点心惊了。 这封条,他自己也知道贴得有点早。 好容易有机会把楼家踩下去,他当然迫不及待。 至于上边会不会追究他的过失,他原本并不担心。这种事向来都是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只要楼家爬不起来,谁还会管他有没有资格贴查封楼家、谁还会管他是什么时候查封的楼家? 黎县令自认为想得已经颇为周全了,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楼家竟会放肆到随手撕了他的封条来找他算账,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留着一部分封条等着向上边告状生事! 直到此刻,黎县令才忽然想起,楼家那个老爷子可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人家是在京城里做过二品大员的,办案子的这些规矩,人家可未必比他懂得少。 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黎县令一向呼风唤雨惯了,险些忘了自己只是个一丁点大的七品芝麻官。此时骤然要跟“上边”打交道,他才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够看! 黎县令越想越觉得糟糕,额头上竟渐渐地有些冒汗。 这也幸亏他不知道楼老爷病中根本不管事。如果他得知这两天的糟心事都是因为郑娴儿这个野丫头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知这位不可一世的县令大人该作何感想。 郑娴儿看着黎县令擦了两次汗,便知道自己这回又歪打正着了。 她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向黎县令告辞:“既然案子还没定,今儿个也没什么事,我来探监,大人总不会不许吧?” 黎县令下意识地挥手撵走了她,心里暗暗琢磨着:无论如何不能让楼家熬过这一关,否则他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通往内室的门打开了,黎县令慌忙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抚台大人。” 曾巡抚踱着方步走了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啊……” 黎县令躬身低头:“大人恕罪,此事确实是卑职太急躁了些。想不到楼老头子历经多年,还是那么难缠……” “无妨,”曾巡抚冷声道,“只要褚仲坦这案子翻不过来,楼家就永远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圣旨下来之前,你先不要在他们身上费心思了!——一个靠女人出来抛头露面四处奔走的没落世族,也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去对付!” *** 一座小小县城的监狱,自然大不到哪里去。这一下子关了十多个书生进来,立刻就变得满满当当的了。 郑娴儿和小枝一路跟着狱卒走进来,收获了一片温和而恭敬的问候。 这些书生啊,即便是关在监狱里,也不曾辜负了他们在书院里学到的礼节和风骨! 楼阙的牢房是单独一间的。楼闵和另外一个书生关在他的隔壁,另一边却是一个满身血污须发花白的老者。 郑娴儿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得先叫狱卒开了楼闵那边的牢门,送了几碗饭菜和一条毯子进去,笑道:“饭菜都是照五公子的口味预备的,大哥可别骂我偏心。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也挪来了这边,否则今儿说什么也要拉着大嫂一起来的。” 楼闵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我是沾了五弟的光了。” 郑娴儿跟这位大哥一向没什么话可说,趁他回头招呼同伴来吃饭的工夫,她便忙退了出来,走到了楼阙那边。 此时楼阙早已经听见动静,在门口等着她了。 郑娴儿依旧不与楼阙对视。进了牢门,她沉默地把食盒中剩下的几碗饭菜端出来,又回头喊小枝进来铺褥子。 楼阙忙拦住了她,低声道:“隔壁是褚先生,你把褥子拿去给他,饭菜也分一半过去,我吃不完。” 郑娴儿看了看牢房的角落,欲言又止。 楼阙趁狱卒不注意,迅速地在她的手上握了一下:“你上次送来的那领大氅很好用,夜里铺着一点也不冷,你放心。褚先生年纪大了,又受了刑,我怕他熬不住。” 郑娴儿撇了撇嘴,懒得揭穿他。 她上次送来的东西可不止那领大氅,只不知道又被他送给谁去了! 沉默地对峙了片刻,郑娴儿知道楼阙是不听劝的,只好妥协,又求着狱卒去打开了隔壁牢房的门。 褚仲坦从干草堆里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你是谁?” 郑娴儿庄重地行了个礼,低声道:“楼家妇郑氏,问先生安。” 褚仲坦一愣,忽然脸色微变,拖着铁链便要站起来:“是楼家三少奶奶?这……您是贞妇,老夫岂能受您的礼?!罪过罪过!” 郑娴儿忙侧身避让了一下,让小枝过来按住了他:“先生是要折煞我吗!早知道您这儿那么多规矩,我可就不来了!” 褚仲坦只得坐了回去,自己又笑了:“也罢,我就倚老卖老一次!只是三少奶奶可要记着,您的身份不比寻常,就算是下边这些地方官员,也受不起您的礼!唉,如今这世道也算是离着礼崩乐坏不远了,若是在太祖爷那时候,谁家出了个贞妇,那是无上的尊贵荣耀,哪里还会被一个小小县令欺到头上!” 郑娴儿低眉顺眼假装认真地听着,心里却因为自己这个掺假的“贞妇”身份而觉得有些发虚。 好容易等到褚仲坦说完了,她忙叫小枝把带来的褥子放到角落里,又把饭菜摆出来,笑道:“您的学生孝敬您的,先生慢用。” 褚仲坦的眼圈红了红,笑叹道:“桐阶那孩子……唉,他自己怎么办?” “他还有呢!”郑娴儿笑着站起来,便要退出去。 褚仲坦却招手叫住她,急道:“这一次是老夫连累了孩子们,难得他们心里不怨我,还肯惦记着我这把老骨头……你回去跟桐阶他们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舍了我,保全一个是一个!他们都是好孩子,有着大好的前程,不该跟着我受这份罪啊……” 郑娴儿叹了一声,摇头道:“您这番话我爱听,可是您那帮学生必定不爱听。要说您自己跟他们说去,我可不替您去挨他们的抱怨!” 褚仲坦瞪着眼睛,呆了半晌。 他猜到了郑娴儿会反驳他,却实在没想到是这种反驳法。 ——一点都不大义凛然,一点都不忠孝节烈,一点都不符合她作为“贞妇”的形象! 可怜的老先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郑娴儿早已经出了门,不管他了。 褚仲坦只得自己摇头叹道:“唉,天天教他们舍生取义,真到了需要舍生取义的时候,却又盼着他们懦弱一点、自私一点,保全性命多做些好事……” 生命与大义之间的抉择,不期然地落到了自己和学生们的头上,他老人家也确实够煎熬的了。 这时郑娴儿早已回到了楼阙那边。 狱卒退了出去,楼阙便攥着郑娴儿的手笑道:“你是个厉害的,连褚先生的面子你都敢驳!” 郑娴儿甩开他的手,退到旁边朝他瞪眼睛。 楼阙知道她的顾虑,只得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郑娴儿就在他对面坐着,刻意隔开一段距离,生怕被对面牢房里的人看出什么不妥。 楼阙觉得有些好笑:“你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小心谨慎了?” 郑娴儿低头捡了根干草掐着,闷声道:“我总觉得你的脑袋在脖子上呆得不太稳当,我还是老实点的好。” 楼阙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娴儿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楼阙恰好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献上媚眼一个。 郑娴儿一怔,随后又撇了撇嘴:“那么丑,还学人家抛媚眼!” “丑吗?”楼阙大惊失色。 郑娴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黑又瘦,眼圈是青的,眼珠子是红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腮帮子上——天呐,这是什么啊?胡子吗?” 楼阙大叫一声,捂着脸退到了墙角。 郑娴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楼阙干脆背转身去,气急败坏地道:“你快走!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郑娴儿跟了过去,笑嘻嘻地道:“你现在才躲可来不及了,我都看见了!” 楼阙又捂着脸转了过来,闷声闷气地道:“最后一次,以后再也别来了!在这鬼地方呆着,只会越来越丑!” 郑娴儿看着他别扭的样子,笑得更加愉快了:“干嘛啊这么在意!怕我嫌弃你啊?” 楼阙毫无形象地朝她翻了个白眼,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郑娴儿沉郁了几天的心情忽然变得欢快起来。她奸笑着凑到了楼阙的身边,低声赞叹道:“你还真有‘以色事人’的自觉啊!” 楼阙忽然伸手把她捞进怀里,重重地按在墙上,吻了下去。 郑娴儿推了一下没推动,想到小枝在门口守着,也就由着他了。 楼阙的手臂勒得很紧。郑娴儿察觉到他的急切和惶恐,只得放松了精神,全心全意地迎合着他。 连日来的惊惶忧惧,似乎只有在彼此气息交融的时候,才可以彻底平息下来。 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安心了。 在牢房里做这种事情简直是胆大包天,郑娴儿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大约已经写了“找死”两个字。 幸好楼阙还算有分寸,很快就放过了她,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 郑娴儿瞪了他一眼,又退得远远的了。 楼阙见状也只得仍旧坐回去吃饭,却又趁郑娴儿走神的时候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下次你来可以不用带饭,我只想吃你。”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打击他:“死心吧,在这里你吃不到的。” 楼阙“嘿”地笑了一声,似乎十分高兴。 郑娴儿反倒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里直担心这人是不是中邪了。 过了好一会儿,楼阙终于愉快地解释道:“你刚刚说的是‘吃不到’而不是‘不给吃’。所以——你其实还没有嫌弃我,是不是?” “楼桐阶,你无聊不无聊?”郑娴儿有些哭笑不得。 楼阙放下了筷子,郑重地道:“这很重要。” 郑娴儿被他过于认真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得不情愿地安慰道:“虽然确实有点嫌弃你,但目前看来尚可忍受。你记得要养好身子,别得罪那些官差给自己找罪受,我不许你再瘦了!” 楼阙笑吟吟地听着,一点异议也没有。 郑娴儿的心里有些酸,忙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楼明安在你们出事当天就回京了,我没有见到他。你那两句话,我让信鸽带去了,不知道有没有用……” 说到正事,楼阙也就敛了笑容,神色郑重起来:“一定有用。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郑娴儿却不满意如今的状态:“那鸽子的主人是谁?他会来救你们吗?什么时候来?” 楼阙皱眉看着她:“你先告诉我,抓到那只鸽子的时候,它有没有带书信来?” 郑娴儿忙道:“就两个字,‘灯节’。” “灯节?”楼阙笑了,“跟我想的一样。这么说,问题应该不大。” “到底怎么回事?”郑娴儿急问。 楼阙笑道:“你别担心,灯节之后,我们必定能平安出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能要有一些天翻地覆的事,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都不要慌张。” “天翻地覆?”郑娴儿听到这几个字,心里大致就有数了。 可是,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不紧张! 楼阙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着攥了攥她的手:“我说没事,就一定没事。你要相信,我,我们,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没用。” 郑娴儿细细地品味着他这番话,忽然抬头盯住了他的眼睛:“反诗的事其实根本不重要,上面要收拾你们是因为别的事对不对?你们现在……都关在牢里了,还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娴儿,你问得太多了。”楼阙笑道。 郑娴儿知道他不肯说,只得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不再追问。 可是,她虽不问,并不代表她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心里有了气,郑娴儿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楼阙看了出来,只得又笑着安慰道:“其实在这件事之前,我们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一着。上边早有准备,没那么容易死的。” “如果‘上边’败了呢?”郑娴儿穷追不舍。 楼阙迟疑了一下,又笑了:“你今儿是怎么了?我若死了,你不是正好可以换个新的?我跟你说,京中风物繁华,容颜俊美之人甚多,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 郑娴儿听到一个“死”字,心头骤然一紧,后面的话都没有再往心里去。 楼阙一番话说完,见郑娴儿只管发呆,心里也不由得有些发沉。 片刻之后,却是郑娴儿又笑了出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等你死后,我一定去京城!其实上次见到那个楼明安小公子,我就已经觉得我有点儿坐井观天了,说不定将来……” 楼阙的脸色渐渐地黑了:“你先打住!这会儿我还没死呢!” “差不多快了!”郑娴儿理直气壮地道。 楼阙郁闷了。 他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坚决不给这个女人任何“长见识”的机会! 两人各怀心思地对峙了一阵,楼阙已经把饭菜吃干净了。 郑娴儿正要叫小枝进来收拾碗筷,忽然又想起了一事,忙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坠子来:“上次收拾你那些信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楼阙看了一眼,微微皱眉:“我也没有地方放,你拿着玩吧。——别叫旁人看见了。” 郑娴儿见他不甚上心,也就不再多问了。 这玉质虽然稀罕,但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既然说给她玩,她就没什么不敢收的。 外面已经响起了狱卒催促的声音,郑娴儿知道不得不走了,便叫了小枝进来收拾,又笑向楼阙道:“你的听松苑最近不怎么太平啊,夜里常有孤魂野鬼出没,怎么办?” 楼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必在意。最近马上就有热闹了,你只管看戏就好。” 郑娴儿答应了,跟着狱卒走了出去。 楼阙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呆: 听松苑的事,她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莫非—— 第82章 她怀的是颗凤凰蛋吗? 年关越来越近,反诗一案却迟迟没有进展。 大理寺那边一直没有来提人,众书生就只能继续在桑榆县大牢里熬着。 偶尔受点刑,也不甚严重。 郑娴儿每隔一两天便带胡氏和小枝去牢里送点吃的穿的,顺便关怀一下那些家贫无人照料的书生们,为楼家博得了一个极好的名声。 书生们心思单纯,一旦认定了郑娴儿是个好人,以后再看她就怎么看都顺眼。因此郑娴儿每次到楼阙的牢房里一待便是小半个时辰,竟也无人多想。 于是日子居然也就这么过了下去。缀锦阁和茶楼依旧红红火火地开着,时光、银钱和消息在那里面消耗或者生长,日复一日。 辞灶之后,年味渐浓。南大街的街市每天都有,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充斥着醉人的烟火气。 这种平静的日子被打破是在腊月二十六那天,家家户户正为了备年货而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谁也说不清流言是从哪里开始冒出来的,总之等大家留意到的时候,它已经传得满世界无人不知了:“二十年前,先帝并非暴毙,而是被当今皇上逼宫夺位,幽愤触柱而亡!” 臣弑君,子弑父,逼宫篡位…… 这些只存在于戏文中的可怕的故事,在一片升平的大周王朝之中竟然实实在在地发生过。——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冲击和震撼,远比先前的反诗一案来得强烈千倍万倍! 黎县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褚仲坦那老东西果然有后招”。 但当他正准备动大刑严审褚先生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更可怕的消息:那谣言并非生于桑榆县,而是在整个王朝境内,从每一个角角落落里,一夜之间同时爆发出来的! 黎县令摔落了手里的惊堂木,骇然坐倒。 罪魁不在桑榆县,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 如此大规模爆发的谣言,必定不是一人所为,更不是一日之功。这必定是一场苦心筹划已久的、志在必得的阴谋! 这场阴谋的目的是什么?结果又会如何? 黎县令不敢去想,但那个答案已经明显得根本不需要去想! 这个王朝,要变天了。 一大早就去了茶楼的郑娴儿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 起先她还没怎么留心,直到满大街每个人都在议论此事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忙叫上小枝上车回府。 府里也已经听到了消息,丫鬟小厮们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得空便聚到一起嘁嘁喳喳地咬耳朵去了。 郑娴儿直接去宁萱堂找了楼夫人,开口第一句话便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宫廷秘辛,既然直到今日才传出来,可见寻常官员也是不知道的。 但郑娴儿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她相信楼家一定会知道点什么。 楼夫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怔怔地坐着,似在沉思。 郑娴儿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了,只好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在旁边坐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楼夫人终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你这话,可真叫人没法子回答了。当今皇上继位是在癸卯年,老爷却是壬寅年秋天就离京还乡了。京城里的事、朝廷里的事,咱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真的?”郑娴儿将信将疑。 楼夫人笑得有些无奈:“人尽皆知的事,我骗你做什么?” 郑娴儿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可她依然觉得奇怪。 照理说,当年楼老爷三十多岁便已经官居二品,足可以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人中翘楚了,将来位极人臣已是可以预见的事,他怎么会忽然辞官还乡,抛下了一身的富贵荣华回来躲在这小小的桑榆县憋屈了一辈子呢? 而且,辞官的时间虽然有点对不上,却也只比当今皇帝登基早了半年多一点。——真的没有关联吗? 不是她好奇心强偏要问这个,而是这件事极可能关系到楼家的前程命运,关系到这一大家子人的生死啊! 见楼夫人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郑娴儿只得向前探了探身子,抓着她的手开始撒娇:“我是个没见识的,太太把昔年京城里的事说给我听听好不好?当年……如果皇上不逼宫,先帝最有可能传位给谁?老爷当年在朝中支持的是哪位皇子?假如当今皇上倒台了……” 楼夫人按住郑娴儿乱晃的手,无奈地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怕漏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多少?” 郑娴儿咧嘴谄笑:“太太糊弄我呢!您是二品诰命,进宫的机会可不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您就拣着不重要的随便说一点,让媳妇也长长见识嘛!我好容易嫁进世家大族来,却至今都不曾听说过京城里的事,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楼夫人失笑,顺手在郑娴儿的额头上敲了一记:“合着你嫁进来是为了听故事的?不是为了祸害我儿子来的?!” 郑娴儿“嘿嘿”地笑了两声,仍旧死皮赖脸地拉着手不肯放。 楼夫人一脸无奈,拍了拍她的手:“你啊……当年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当时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北王——生母出身卑微,可是先帝偏偏喜欢他;当今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嫡子,却不受宠。朝廷里头当然也是各有倾向啊,那些事情可就不是咱们能明白的了。” “那么,老爷当时支持哪位皇子呢?”郑娴儿眨着眼睛一脸好奇地问。 楼夫人摇头苦笑:“老爷当时年轻气盛,并不肯在朝廷中拉帮结派。如果一定要说,他倒是跟当今皇上亲近些,可惜……可惜他后来得罪了二皇子,被二皇子一党的人抓住了把柄,以‘贪污赈灾粮款’的罪名参了一本。先帝震怒,下令革职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啊?!”郑娴儿大惊失色。 不是一直都说老爷是辞官回来的吗,原来…… 竟然是被革职的!罪名还是贪污赈灾粮款!跟那个黎县令一样,都是不顾老百姓死活的贪官! 郑娴儿的心里,楼老爷子的形象立刻崩塌了下去。 哼,贪官! 郑娴儿倒不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士,她只是觉得,贪官就要像黎县令一样贪得坦坦荡荡嘛,身为贪官还在晚辈面前装出一副清高自许的样子来,那就有点儿无趣了! 不过,如今可不是追究楼老爷子是否清廉的时候。 郑娴儿想了一下,又生出了新的担忧:“老爷当时得罪了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北王?这么说,如果定北王造反成功,楼家岂不是……” 说到此处,她自己忽然又住了口。 ——不对啊!楼家二十多年前就得罪了定北王,可是楼阙他…… 难道他不是在帮定北王做事?难道如今正在谋反的另有其人? 可是除了定北王,谁还有本事掌控全局、谁又能迈步登上那最高之处? 郑娴儿本是来找楼夫人解惑的,没想到心里的疑惑却是越“解”越多了。 她最迫切地想知道的是,如果龙椅易主,对楼家而言是好还是坏? 这个问题,她此刻是想不明白的。 楼夫人拍着郑娴儿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朝廷的事,咱们可不需要操那份心。如今楼家只需要平平顺顺地过下去,安分守己远离朝廷,不管那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咱们都不怕了。” 郑娴儿狐疑地看着楼夫人,眉头越皱越紧。 她已经很确定楼夫人有事瞒着她了。 什么“安分守己远离朝廷”——人都进大牢里去了,还怎么“安分守己”?至于“远离朝廷”,她可没忘记上次楼阙提到“回京”的时候,楼夫人是怎样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 说起来,楼家允许她出门做生意,不也是为了将来回京的时候不至于捉襟见肘么? 想到这些,郑娴儿的心里便觉得有些委屈。 明明还用得着她,却偏偏对她遮遮掩掩的,以为她很好哄吗? 不说就不说,她又不是猜不到! 楼家显然还是有野心的,眼下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至于朝廷里的风向如何,郑娴儿估计楼夫人也是有数的,只瞒着家里的晚辈而已。 楼闵楼阙两兄弟在牢里关了那么久,不是也没见楼夫人怎么伤心难过吗? 这些日子,府中似乎只有安姨娘和胡氏哭得厉害,郑娴儿自己是个心肠硬的,那么楼老爷子和楼夫人呢?他们心里若没点谱,这会儿早哭瞎了,怎么可能还这么不着急不冒烟的! 想通了这些之后,郑娴儿便从容了许多。 那就等呗,人家做父母的都不怕,她怕什么? 郑娴儿安下了心,便抛开了这个话题,从从容容地跟楼夫人提起了府里置办年货的事,倒好像这个年真的还能好过一样。 正说着话,外面却传来消息,说是孟家兄弟已经在枯井胡同那边抓到了二爷,马上就押送回来了。 郑娴儿抬了抬头,没好气地道:“押送回来做什么?直接送到县衙去!黎县令还在等着治他的诬告之罪呢!” 传话的小厮答应着要退下,楼夫人慌忙叫住:“先带回来吧!” “太太?”郑娴儿有些不解。 楼夫人叹道:“我知道你讨厌他,可是……唉,楼家如今只剩了三个儿子,倒有两个要在牢里过年,咱们难道要把最后一个也送进去?过两天还要开祠堂祭祀呢,老爷病得起不来身,府里再没个男丁,难道叫铮儿主祭不成?” 郑娴儿无言以对,只得照着楼夫人的意思吩咐了小厮,自己又闷闷地道:“难怪呢,像耗子似的躲了那么多天,这会儿临过年他又冒出来了!恐怕他自己就是打着回来主祭的主意来的!” 楼夫人脸色微变,沉吟许久才道:“你先别急。就算他回来主祭,这楼家也还落不到他的手上!若真有迫不得已的那一天……我宁可扶持铮儿,也不会把楼家交给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不会有那一天的。”郑娴儿咬牙。 楼夫人笑了笑:“当然不会有那一天。——对了,今年的祭祀,梁儿是一定要来的,到时候还要给他上族谱,你可别忘了。” 郑娴儿迟疑着,点了点头:“我会叫人去西街那边说一声。” 楼夫人重新抓起了郑娴儿的手,看着她:“你还记得有个梁儿就好。等上了族谱,他就真真正正地成了你的儿子了。我不管你将来……总之梁儿就是我嫡亲的孙子,楼家的嫡长孙。将来这楼家偌大的家业都是他的,我不许你委屈了他!”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太太放心就是。既然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么会舍得委屈了他?” 楼夫人对郑娴儿的“识大体”很满意。 郑娴儿自己却是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就是一个名份上的儿子嘛,她又不是养不起! 只过了一小会儿,外头丫鬟便来报说二爷回来了。 韩玉珠听到消息早已跑了来,眼泪汪汪的。 见了面,居然是一幅劫后余生庆重逢的画面,看得郑娴儿牙根疼。 楼夫人显然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没等韩玉珠哭完就烦躁地打断了:“他既不是坐牢去了也不是讨饭去了,有什么好哭的!” 楼闿忙推开了韩玉珠,过来向楼夫人行礼问安。 楼夫人板着面孔,不肯搭理他。 楼闿的脸皮还真是够厚,见楼夫人不理,他居然转向了郑娴儿:“太太生我的气呐,弟妹替我说句好话吧!” 郑娴儿不语,靠在椅背上暗暗盘算着:最多让他在家里过个年,年后还是要尽快把他送到县衙里去。毕竟这伧夫身上还担着个诬告的罪名呢,楼家可犯不着窝藏他! 楼闿连着碰了两个钉子,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锦香忙上前来跪着,笑道:“那件事,二爷确实做得不太妥当,太太和三少奶奶生气也是应当的。只是……二爷他也是受了陈四小姐的威胁,不得不如此啊!太太就看在二爷身不由己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楼夫人冷笑不语,郑娴儿便扯了扯唇角,悠悠地问:“受了陈四小姐的威胁?那么请问二公子,陈四小姐是如何威胁你的?” 楼闿讪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叉手站着:“我说了弟妹肯定又要骂我了——那女人就是个亡命之徒,那一阵子她一直在院里闹着要服毒,说是我若不依她就让楼家再担一桩人命官司,我这不是被吓糊涂了嘛!我就想着五弟的名声一向很好,就是告他逼奸也无人信的,所以……” 郑娴儿没等他说完便摔了茶碗:“楼闿,你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楼闿吓得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郑娴儿一眼。 郑娴儿迎着他的瞪视,一脸不屑:“今儿你既然敢回来,就是吃定了楼家不敢把你怎么样,是吧?你倒也颇有几分胆识,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长胆子之前,最好先吃点核桃补补脑子!” 楼闿被当面抢白了这几句,气得也不再装老实了,双手背到身后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来:“才几天不见,弟妹的本事倒是又长了不少,太太跟前也由着你大呼小叫了!你可别忘了你做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儿都是谁在替你兜着瞒着,定要揭了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韩玉珠吓得脸色煞白,劝完了这个劝那个,愣是没有一个人理她。 楼闿顿了一顿,见郑娴儿没有顶他的话,胆气愈发壮了几分:“还差几天就要过年了,府里祭祀的事也该开始安排了吧?各处香烛冥纸炮仗之类的东西,弟妹可要早些备好了,别到时候疏漏了什么,让族人们看了笑话!” 郑娴儿冷笑一声,揣起了手:“二公子放心,胡妈阿林他们精明着呢,一应事宜早已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事关咱们楼家的颜面,将来如有用得着你的时候,没有人会跟你客气的!” “你——”楼闿气结。 他怎么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呢?他好容易有个指点江山的机会压这个女人一头,怎么这会儿倒好像是他被当成奴才来看待了? 郑娴儿可不管楼闿高兴不高兴。她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冷冷的目光往锦香的身上一溜,赞叹道:“那天在公堂上,锦香姑娘的表现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锦香不情愿地低了低头,垂眸不语。 郑娴儿发出一声冷笑:“怎么不说话?你也是被陈四小姐胁迫的?” 锦香硬邦邦地回道:“我是二爷的人,当然唯二爷之命是从。” “你倒是会说!”这回发怒的是楼夫人。 锦香忙低下头,俯伏在地。 楼夫人冷笑道:“平时正经事没见你往前凑,遇上这种歪三斜四的事你倒知道三从四德了!我看你的心也大得很,楼家这座小庙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了,你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锦香抬起头来,撇了撇嘴:“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回枕香楼去?现在恐怕不行!” “这果真是要造反?!”楼夫人被她的语气气坏了。 楼闿见状忙过来打圆场,语气却也是嚣张得过分:“太太息怒。锦香确实该罚,只是……撵她走就不必了吧!毕竟她肚子里怀着咱们楼家的骨肉,咱不能欺人太甚不是?” 韩玉珠听到此处,眼圈立刻又红了。 郑娴儿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锦香的肚子上瞟了一眼。 难怪突然不再假装老实本分了呢,原来是有了倚仗了! 不过,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此刻就可以在楼家耀武扬威了呢? 这才到哪儿啊! 楼夫人的态度比郑娴儿更加轻蔑。她转着佛珠笑了笑,淡淡道:“既然有了身子,那就先养着吧。” 锦香大失所望,骄傲的神色僵在了脸上。 楼闿皱了皱眉,一脸不悦:“太太,锦香有孕,我想抬举她一下……” 楼夫人冷笑:“生下来再说,急什么?咱们楼家的规矩你也知道,要是到时候生了个丧门星,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楼闿怒容满面,似乎便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下了。 话不投机,他立刻便要带着锦香离开。 郑娴儿却又忍不住问:“陈四小姐如今在何处?” 楼闿顿住脚步,回过头来冷笑了一声:“她自然是回到陈家去了!一个没用的东西,难道楼家还要养着她不成?” 郑娴儿略一沉吟,回头向小枝吩咐道:“你亲自去陈家看望一下,送些治外伤的药材过去。顺便跟‘那一位’说:陈四小姐平安无事,咱们彼此也放心了;请他信守承诺,到时候事情若办得好,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 小枝答应着,欢快地跑了出去。 楼闿不由得暗暗心惊。 陈家? “那一位”是哪一位? 什么承诺? 他原以为楼家已经尽在掌握,此时却突然发现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不成……如今的楼家,竟然还有能力跟外人勾结,妄图混过这道难关不成? 休想! 楼闿咬了咬牙,牵着锦香叫上韩玉珠一起恨恨地退了出去。 等他们走远了,郑娴儿便皱眉看向楼夫人:“我觉得有些不太对——这人从前虽荒唐,却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子,倒好像背后有人撺掇他似的!” “你也看出来了?”楼夫人神色凝重。 郑娴儿眉头紧锁:“我有些猜不透,到底是谁在给他出主意,谁在给他撑腰?” 楼夫人也想不通,闷了半天却叹道:“祭典上加倍小心些吧,我总觉得他还要搞事情!” 郑娴儿点头应了,外面却又很快有小丫头跑了进来:“奶奶,慎思园锦香姑娘正在账房那边闹呢,说是过年的时候又要添置什么首饰、又要摆什么果子……林林总总算起来,倒要一千多银子!” “是么?”郑娴儿怒极反笑。 小丫头怯怯的:“韩大娘正在跟她吵,可是锦香姑娘说是已经有孕在身,如果气着了伤了胎气,就要全府上下赔命……” “全府上下?”郑娴儿没忍住笑了出来,“她以为她怀的是颗凤凰蛋吗?” 小丫头也是哭笑不得:“在场的几个婶子和姐姐们都气得不得了,只碍着她的肚子,不然真要打起来了!” 郑娴儿站了起来,冷笑道:“打起来也无妨。她那么剽悍,孩子一定稳得很。——那颗蛋是她的命根,她才不会舍得出事呢!” 第83章 楼阙他活不成了 楼家一年一度的大祭,要从除夕下午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早上,从年尾到年头,取的是个“绵延不断”的好意头。 这是全族的盛事,一饮一食一香一纸都马虎不得,因此这一天才刚敲过四更,楼家上下众人已经陆续起身,忙碌了起来。 郑娴儿这些日子已经心力交瘁,时时都想偷懒多睡一会儿。可偏偏账上的事多,总有人来闹得她不得安宁,迫得她也只好挣扎着起身,到佛堂那边去指挥调度。 看着丫鬟小厮们跑来跑去连气也顾不上喘,郑娴儿便不由得连连叹气:这世家大族的日子,也不是人过的啊! 闲着没事一起吃吃饭喝喝茶就好了,搞什么祭祖! 祭祖就祭祖,各人祭各人的爹妈就好了,又何必闹这么大排场,非要把几百上千人拉到一起凑这个热闹! 简直要命嘛这不是! 搞定了几个难缠的大项之后,郑娴儿瞧见一时没什么大事,便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到了佛堂的偏殿去,打算偷偷打个盹儿。 最近这些天实在是受罪了,总也睡不饱。 ——她暗暗抱怨着,在偏殿的软榻上躺了下来。 依旧是一躺下就睁不动眼,这一次却怎么也睡不安宁。 抱厦那边的脚步声明明已经挺远,耳边却似乎总能听得到。 甚至还隐隐能听到有人低声交谈,只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梦中似乎憋气得厉害,像是做了噩梦的样子,潜意识里便想挣扎着醒过来。 于是就醒了。 醒来却发现憋闷得更加厉害,因为—— 正有一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呼哧呼哧”地粗喘着,疯狂地扯着她的衣裳! “找死!”郑娴儿怒骂一声,本能地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 却摸了个空。 匕首被人拿走了! 郑娴儿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忙要坐起来,脖子上却又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被勒了一根绳子,两端不知绑在哪儿——多半是绑在软榻的扶手或者雕花上吧。 双腿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只有两手是自由的,那是因为没有地方可绑的缘故。 郑娴儿飞快地判断了自己此时的处境,发现实在非常不妙。 匕首被收缴,身子动弹不得,只一双空手能济得什么事? 没等她想出对策,身上那人已攥住她的手腕,冷笑起来。 郑娴儿心中一沉,立时知道了此人是谁:“楼闿,果然又是你这个王八蛋!” 那人正是楼闿。他攥着郑娴儿的手腕用力一拧,沉声道:“你最好小点声,若是被外面听到……” 郑娴儿试了几次都没能抽出手腕,一时气急败坏:“你到底想干什么?!” 楼闿的语气很愉快:“我想干什么,你会不知道?这种事你可是高手中的高手啊——吊我胃口这么久了,还没够?” 郑娴儿听着他猥琐的声音,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胃里一股酸水直往外冒。 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强作镇定,一边尝试挣脱脚上的绳子,一边试图讲道理:“楼闿,你应该知道,这么做对你并没有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好处大着呢!最起码——滋味一定很不错!”楼闿一边笑着反驳,一边试图在她的胸前占便宜。 郑娴儿忍无可忍,胃里那口隔夜的酸水终于涌了上来,被她毫不客气地喷了楼闿满头满脸。 “我@#$%^&*!”楼闿骂了一句脏话,扬起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郑娴儿的脸上。 很疼,但郑娴儿笑得很欢快。 楼闿低声咒骂着跳下榻去,随手从地上摸到一块布料疯狂地擦脸。 擦是能擦干的,可是那股酸味却久久不散。偏偏这佛堂偏殿里可不会有水让他好好洗一洗。 楼闿气得要抓狂,怒吼着又扑了过来。 郑娴儿却已经趁他擦脸的工夫弄断了脖子上的绳子,坐了起来。 听见楼闿扑过来的声音,她毫不客气地抡起拳头,对准那声音响处便砸了过去。 你说怎么就那么巧——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楼闿的鼻梁。 楼闿的怒吼立刻变成了惨叫。 郑娴儿干脆利索地弄断了脚上的绳子,翻身骑到楼闿的身上,两只手左右开弓照着他的脸上扇了二十来下,然后准确地找到他的脖子,用力握了下去。 楼闿的惨叫变成了求饶,求饶又变成了低哼,此刻却连哼声也没有了。 只要郑娴儿再坚持一小会儿,世上就不会再有楼二公子这个人了。 楼闿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时候,郑娴儿也在跟自己做着斗争。 情感上,她是巴不得快点弄死这个混账东西的,可是理智却还在尽职尽责地提醒着她再多想想。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郑娴儿的手指万分不情愿地放松了几分,给了楼闿一丝喘气的机会。 楼闿只顾拼命咳嗽喘气,也顾不得骂人了。 郑娴儿抬起一只脚踩在他的裆部,俯身轻笑:“二公子可要老实些!我的手上加把劲,你就死了;我的脚上使点劲,你就废了。” 楼闿咳嗽方定,听见这话又差点气死过去。 郑娴儿脚上使了点力气,威胁地问:“你跟我说实话,这次是谁给你的胆子?” “你先放开我!”楼闿咬牙。 郑娴儿嗤笑:“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横?” 楼闿是很识时务的,不能横的时候坚决不横。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郑娴儿的两只手腕,动作很轻,语气也放得十分柔和:“弟妹,别使劲儿,有话好说!” 郑娴儿的手上紧了紧,大有一言不合便直接掐下去的趋势。 楼闿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郑娴儿以为他要撒泼耍赖求饶,不料他直瞪着眼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然笑了:“弟妹,楼阙他活不成了,你真的不打算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你说谁活不成了”?郑娴儿勃然大怒。 楼闿轻笑:“弟妹自己心里有数不是吗?谋逆大罪,哪里还有他的活路?过了年就要提到京城大理寺去审,也不用等到秋后,不出两三个月,世上恐怕就再没有楼阙这号人了,就连楼家恐怕也将不复存在!弟妹你倒是还有一线生路,可是你细想想啊,到时候你身后没了倚仗,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怎么活下去?放眼四望,这满大街的男人可都是狼啊!你准备把这身子便宜谁去?” 郑娴儿恨恨咬牙:“便宜谁也便宜不了你,别忘了你也是楼家人!楼家没了,你自己就能活下去不成?这一阵子你忙着上蹿下跳,恨不得把你的亲兄弟生吞活剥了似的,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给自己掘了坟墓?” 楼闿眯起眼睛,“嘿嘿”地笑了笑:“你放心,没了谁也不能没了我!他楼阙活不成了,楼家的香火还得靠我呢!” “你做梦!”郑娴儿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脚底下狠狠地加了几分力气。 楼闿立刻嗷嗷叫了起来:“你不信?有你后悔的时候!这会儿我还愿意给你个机会,那是你八辈子烧了高香了,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倒要看看,你会给我什么样的罚酒!”郑娴儿冷笑着,双手狠狠地掐了下去。 这一次,她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楼闿大惊,四肢齐动拼命挣扎。 郑娴儿愈发恼怒,脚底下狠狠地一踹,楼闿立刻疼得蜷缩了起来,像只潮虫一样把自己卷成了一团。 叫是叫不出来的,毕竟他的脖子还在郑娴儿的手里,已经快要被掐断了。 正在这时,虚掩着的木门忽然“呀——”地响了一声,竟是有人闯了进来。 郑娴儿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倒抽一口冷气,惊呼出声:“天!二少爷、三少奶奶,你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郑娴儿听见这声音,便知道楼闿今日是死不了了。 只一个瞬间,她便已作出了决定,亮开嗓子大叫起来:“快来人!救命啊——”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奴才并不少,此处虽然偏僻些,她这般叫法却还是能引来人的。 片刻之后便有人来到了门外,而刚刚闯进来的那个人却已经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愣住了。 门外的来人高声问道:“是谁在喊?出什么事了?” “快来!”郑娴儿急叫,“都给我进来!” 她的话音未落,已有两个小丫鬟闯了进来,门外还有几个护院在高声询问事由。 郑娴儿看见人便叫:“把闲着的都给我叫进来,再叫人去请太太,就说我快要被人害死了!” 小丫鬟认出了她的声音,大惊失色:“天啊,是三少奶奶!快去请太太!” 门口的脚步声立刻乱成一片,有刚刚听见动静赶过来的、有忙着跑出去叫人的、也有赶去宁萱堂请楼夫人的。 片刻之后,门口就已经堆满了人。 郑娴儿叫了声“点灯”,立刻便有人应声进来,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众人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场景,人人都吓得白了脸色。 郑娴儿也是直到此刻才看清了第一个闯进来的人是何方神圣。她玩味地勾了勾唇角,放开了楼闿的脖子,又不解气地在他的腰上重重踹了一脚。 楼闿气若游丝,这会儿早已什么都顾不上了。 宁萱堂的后门与佛堂相通,离此处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只一会儿,楼夫人就过来了。 一进门看见这副场景,她老人家立刻就气得青了脸:“这是怎么回事!” 那第一个闯进门来的人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忙上前行礼:“太太,您这里……不成体统啊!” 楼闿还在捂着脖子咳嗽,地上已经吐了好几口满是血丝的浓痰,可见郑娴儿最后是真的下了狠手了。 楼夫人看向郑娴儿:“怎么回事?” 郑娴儿起身理了理衣裳,从容地笑了:“我喊这么多人进来,就是为了请大家都来作个见证。毕竟大过年的,我也不想遭什么不白之冤——三叔,您来解释一下吧!” 没错,这第一个闯进来的人,正是西街三叔,也就是梁儿的亲祖父。 此时三叔他老人家的额头上莫名地有些汗湿,声音也微微发颤:“这……我只是第一个过来撞见这桩丑事的,但那时殿中黑暗,我什么都没看清啊!” “哈!”郑娴儿立刻笑了起来,“三叔什么都没看清?既然没看清,您又怎么知道撞见的是一桩‘丑事’?既然没看清,您怎么一进门就认出了我和二公子,还刻意压低了声音质问我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呢?” 没等三叔回答,一个进来得挺早的小丫鬟立刻叫道:“三老爷在说谎!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殿里没点灯,连人影都看不见,怎么可能认出人来!三少奶奶喊了好几句话以后我们才听出是她,可还是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听见三少奶奶喊救命,我和春儿还以为有贼人闯进来了呢!” 郑娴儿冷笑:“可不就是‘贼人’来了么?三叔,祭仪要到午后才开始,这会儿天还没亮呢,您来得可真早啊!您不但大半夜就来了,而且准确地找到了我歇脚的偏殿,更奇妙的是一片黑暗之中您还能准确地认出我和二公子两个人,这几项本领还真是了不得!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您进来的时候,究竟是看到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呢?或者说,您觉得当时这殿中应该发生的是什么‘不成体统’的事?” 三叔的老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神色变幻莫测。 楼夫人走过来攥住了郑娴儿的手,又向楼闿狠狠地瞪了一眼,厉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娴儿拉着楼夫人坐到榻上,顺便给她看了看软榻两端割断了的绳子。 楼夫人和一众丫鬟婆子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西街三叔趁人不备,居然想从人后溜出去,被守在门外的阿林狠狠揪住,一脚踹到了地上。 郑娴儿看见自己的匕首在桌上,便拿回来握在手里把玩着,冷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也正犯着糊涂呢!我不过是困极了躲到这里来合一合眼,谁知道竟会中了人家这样龌龊的阴谋!二公子、三叔,你们总不能说是我自己用绳子绑了自己来设计你们的吧?事情只在你们两个身上,如今是你们自己说,还是到祠堂里面去动家法?” 这时楼闿终于咳得差不多了,却只瘫在地上不肯起身。 楼夫人握着郑娴儿的手:“你是怎么逃脱的?那畜生没把你怎么着吧?” 郑娴儿把匕首插回腰里,笑道:“还好。二公子拿走了我的匕首,却不知道我的镯子里面有机关——我可是被人绑怕了的,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还是懂的。” 楼夫人沉声道:“你也算是够小心了,可惜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人心!阿林,即刻把楼闿这个孽障拖到祠堂去乱棍打死,不用告诉老爷了!” 楼闿刚刚从死亡边缘回来,此刻又听到一个“死”字,立刻吓得他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太太饶命!饶命……三叔救我!” 西街三叔面无表情:“二公子,您做下这样糊涂的事,让人如何救你?三少奶奶是贞妇,您怎么敢……” 这时外头的小厮们早已把三叔绑了起来。阿林进来抓了楼闿,拖着便要往祠堂去。 楼闿再没了半点骨气,吓得扯着嗓子大叫起来:“三叔救我!这主意明明是你出的,是你教我强奸了弟妹,当场捉奸胁迫她把楼家的家产转到你和梁儿的名下……先前撺掇陈氏状告楼阙逼奸的主意也是你出的,这会儿你想脱身装没事人,可没那么容易!” “你……简直一派胡言!”西街三叔在外面气得险些昏死过去。 这边楼夫人同样气得不轻:“好啊,好啊!老爷还没死呢,阙儿和闵儿还没死呢,你们这就算计着楼家的家产了!” 郑娴儿站了起来,厉声道:“他们算的岂止是楼家的家产!撺掇陈氏告状,那是想要五公子的命;设计夺我清白,那是想要砸掉楼家的牌坊!他们就是要把楼家脱罪的希望全部断绝掉,让咱们都去死,他们才好方便把楼家所有的家产全部刮干净!” “这个孽障,留不得了!”楼夫人气得把手里的佛珠砸到了楼闿的脸上。 这时楼闿也已被绑了起来,阿林正叫了两个小厮来,要拖着他进祠堂去。 谁知才拖了两步,楼闿的裤子就滑了下来。 众人愕然,这才注意到他系裤腰的汗巾子不知何时已落到了地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酸臭味。 西街三叔眼尖在门外看见了,大声笑道:“裤子都脱了,还说没让人得手?三少奶奶,你这个‘贞妇’,如今恐怕有点名不副实啊!” 楼夫人担忧地看着郑娴儿:“这……” 郑娴儿掩口笑了:“没事!二公子那副嘴脸实在太让人恶心了,我一时没忍住就吐了他一脸,他解了汗巾子擦脸来着!” 楼闿垂头丧气,显然是默认了郑娴儿的话。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起来。 郑娴儿又向西街三叔冷笑道:“你老人家最好祈祷我依旧名副其实,否则——在场的除你之外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我只好杀了你老人家以绝后患了!” 一路说着,一路众人簇拥着出了门,直奔祠堂的方向而去。 这一回,楼闿是真的害怕了。 郑娴儿是个不怕事的,楼夫人如今竟也已经对她言听计从了,所以他今日恐怕真的在劫难逃! 吓坏了的楼闿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哭着嚷着便往地上赖:“我招,我全都招!求太太饶我一命,我还有刚进门不久的媳妇,还有没出世的孩子……” 楼夫人冷笑:“事情前因后果我们都明白了,你还有什么可招的?” “有!当然有!”楼闿急得摔在地上爬了过来:“太太,三叔他、他还想在今天的祭仪上闹事,煽动族人与咱们家分宗!收买我胁迫弟妹只是他的一小步,他后面还谋划了很多事,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咱家啃干净啊……” “分宗?”楼夫人若有所思。 西街三叔见事已至此,干脆也就不再掩饰,挺着胸膛冷笑起来:“不错,分宗!楼夫人,你们姓的是木字边的‘楼’,我们姓的是没有木字边的‘娄’,咱们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如今你们家惹上了谋逆的案子,可别把我们牵扯进来,我们没道理陪着你们一起去死!” “好,好!”楼夫人怒极反笑,“当年我们老爷中了进士,是你们千里迢迢捧着族谱进京认的亲!你们说五服之内原是一家,巴巴地把自家祖宗挪到我们祠堂里来,论了辈分连了宗!后来我们老爷得了先帝爷赐姓之宠,你们更是二话不说就跟着给自己加上了木字边,说什么同族同宗荣辱与共……如今楼家还没倒台呢,你倒脚底抹油溜得快!你自己回去看看你家的族谱上,当年连夜赶着加上去的木字边涂掉了没有?” 西街三叔老脸微红,胸膛却还是挺着:“趋利避害,原是人之常情!楼夫人若是个识趣的,一沾上这官司就该早早地跟我们分清彼此,免得牵累了旁人才是!” 郑娴儿在旁听到此处,忍不住插言道:“三叔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楼家如今有难处,断没有拖着全族一起受累的道理。既然要分宗,不如今日就痛痛快快地分了吧,谁家的祖宗牌位谁自己抱回家去,省了多少事呢!” 楼夫人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早就该分了!” “分宗是要分宗的,”西街三叔冷笑道,“只是在分宗之前,咱们还得好好算算这些年的账!” 楼夫人大怒:“这些年的什么账?你是要算一算你这些年欠了我们家多少钱?” 西街三叔冷笑道:“楼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早些年你家梦锡兄在朝廷中上下打点,花费了多少银钱,难道靠的都是他自己的俸禄?还不是族里补贴你们的!后来你们被逐出京城灰溜溜地回来乡里,还不是全靠族里供养着,你们才能继续撑着‘世家大族’的架子招摇撞骗!如今既然要分宗,你们自然要把这些年欠族里的一并还回来!” “你——”楼夫人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郑娴儿忙上前扶住了,回头向得意洋洋的西街三叔冷笑道:“三叔真是拨得一手好算盘!你们娄家原本不过是桑榆县一家在土里刨食的庄户人,要不是跟我们老爷连了宗,这会儿你们只怕还在饥一顿饱一顿地靠天吃饭呢,哪里轮得到你们摆出一副地主老财的样子来耀武扬威!这些年楼家的血供着你们养着你们,把你们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你们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如今要分宗,竟还想着要从楼家身上扒皮抽骨!” 西街三叔昂然冷笑:“三少奶奶牙尖嘴利,颠倒黑白倒是一把好手!不过你也不用跟我吵,谁是谁非,等下午来齐了人,咱们再当着全族父老的面好好说道说道就是!” 第84章 算总账,分家产! 桑榆县楼氏人口众多,只磕头祭拜这个环节便耗时不短,因此往年的习惯都是未时刚过便开始上香磕头,直到晚饭前后再献酒、献胙肉、献馔盒叩拜,一应礼节繁琐不堪,容不得半点差错。 今年却显然与往昔不同了。虽然前厅里招待的茶水点心无不齐备,但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人人神色冷淡,并未对前来与祭的本家长辈们表现出太多的热情。 最重要的是,主人家竟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作陪,只管晾着众人在前厅枯等。 众人见状不免暗暗心惊:看样子,楼家这次是真的要败了! 申时过后,终于有小厮前来传话,请诸位本家爷们到祠堂去。 祠堂里锡纸香烛准备得都很充足,茶果也早已供上了,一时倒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只缺了一个主祭的人。 祭祀的时候谁第一个拈香上供,那是大有讲究的。二十年来,这项殊荣一直都是属于楼老爷一人的,可是今年他病了,起不来床。 楼老爷重病,长子和嫡子都在大狱里关着,只剩了一个非嫡非长而且名声不好的二公子在家,这局面就很尴尬了。 最奇怪的是,此刻就连那个尴尬的楼二公子也不在! 本家爷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人人都觉得这实在太不像话了,简直是大败之兆! 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祠堂后殿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众人翘首等着,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惨呼,伴随着“啪、啪”的杖责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惨呼声越来越低,杖责声却还在继续。 前殿的爷们骇然变色。 这时,四个小厮从外面进来,抬了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放在廊下,之后便飞跑进去复命了。 片刻之后,里面抬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来,打开棺盖放了进去。 竟是没换寿衣没停床,直接就收殓了——这是连最后的体面也没给他留啊! 几个小厮齐齐动手,棺材立刻就上了钉子,封死了。 “那人……不是本家的二公子?”有人颤声问道。 死人抬出来的时候蓬头垢面,并没有人看清他的脸,因此这个问题也无人回答。 直到后殿之中冲出一个女子,扑到棺材上开始哭喊“二爷”,众人才终于确定了先前的猜测。 一时之间,前殿之中鸦雀无声。 后殿里,安姨娘抹了一把眼泪,之后便平静地抬起了头:“从今往后,府里总算是可以清静些了。” 楼夫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许久才道:“他是咎由自取,就算老爷醒着,也一样容不得他。你也不用难过,至少老大两口子秉性都还好,你也不至于落到老无所依的地步。” 安姨娘攥了攥帕子,居然扯出了一个笑容:“太太不必多心。闿儿虽是我生的,可他品性不良屡犯大错,我并不是个不辨是非的人。只是如今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楼夫人攥了攥手里的佛珠。 安姨娘起身,跪了下来:“韩氏性子软弱些,但秉性不坏。如今闿儿没了,她膝下无子……” 楼夫人眯起眼睛,冷冷一笑:“这个好办。等锦香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就交给韩氏养着便是。好歹……也可以算是个嫡子。” 安姨娘欢喜地道了谢,起身的时候,两只手却攥了又攥,不知忍下了多少情绪。 “走吧,外头等急了。”楼夫人站了起来。 郑娴儿忙上前搀扶着她,胡氏抱着铮儿在后面跟着。 安姨娘迟疑了一下,忙也跟了上去。 外殿,一片哗然。 楼夫人拄着楼老爷子的龙头拐杖,重重地在地上点了一下。 喧哗稍定,郑娴儿便开口说道:“今年府中出了些变故,诸位祖父叔伯们心里想必也已经有数了。西街三叔天不亮就跑来吵着说是要分宗分家产,不知此刻在场的诸位心里是如何打算?” 下头有人叫道:“府里没有男人了吗?祠堂里哪有女人说话的份!” 郑娴儿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只许男人说话?那也可以!——铮儿,那边那个爷爷喊你说话呢!” 胡氏怀里的小家伙挥了挥小手,脆生生地喊出了四个字:“坏人!杖毙!!” 这简直是儿戏,在场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郑娴儿终于抬了抬头,向场中扫视了一圈:“你瞧,男人说话有时候也会比女人更加不讲道理!” 先头出声的那人气得半死:“他是个没断奶的毛孩子,怎么能算男人!” 郑娴儿看见了那人的面容,哂然一笑:“我们铮哥儿确实是个孩子,只是你老人家看上去也不过比他大了四十来岁罢了!在四太爷的面前你也是个毛孩子,因此这祠堂之中同样也没有你说话的份啊!” 四太爷是桑榆县楼氏一族之中年纪辈分最大的一位,今年九十二岁,刚好也比刚才那位年长四十来岁。 郑娴儿顺着他的逻辑讲的这个道理,简直无懈可击。 这会儿四太爷被郑娴儿一句话拉了出来,只好干咳一声,表态道:“三少奶奶是楼家的荣耀,与寻常女眷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意思就是,开恩特许郑娴儿在这里说话了。 郑娴儿扶着楼夫人坐下,自己依旧站到了供桌前面,朗声说道:“刚才说了分宗的事,西街三叔的意思是势在必行,我们府里老爷太太都是答应的,诸位有什么意见可要早些说出来,没准过一会儿咱们就不算是一家人了!” 在场众人交头接耳,“嗡嗡”地讨论起来。 其实,就算郑娴儿不提,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今天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分宗是一定要分的,毕竟蝼蚁尚且惜命,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去陪旁人冒险。 这一阵子街面上流言如沸,很多人都能看出是有人在背后搅弄是非,“谋逆”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既然确有其事,楼闵楼阙两兄弟被问罪几乎已经是必然的了,这会儿凡是有腿的谁不想跑?谁还愿意跟他们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牵连? “分!分宗!”不同的声音同样的内容,从殿中每一个角落里爆发出来。 郑娴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到后面去抱了一大堆簿子出来,一语不发地翻看着。 她是在等一个答案。 如果对方人群中争执不休,那说明他们是一盘散沙各怀鬼胎。 相反,如果他们没有争执、很快就派出人来要求详谈,那就有点麻烦了。——有备而来的,很难对付啊! 事实证明,郑娴儿的担忧一点都不多余。 很快便有人推了那位四太爷出来,在众人的期待之中沉声开口:“楼家世代忠良温厚、与世无争方得保全长久。如今楼闵、楼阙两个逆子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将要连累全族,实在罪无可恕。府里老爷夫人懂得‘螫手解腕’的道理,愿意分宗以保全族人,也算不枉了族中对你们多年的支持和教导。——如今既然要分宗,这人丁财产诸事,便在祖宗面前细细地分说清楚吧!” 郑娴儿从一堆簿子之中抬起头来,看向推着四太爷的那个孩子:“梁儿,旁人要分宗也就罢了,怎的你也来了?你不打算认我做母亲了吗?” 梁儿脊背挺直,正气凛然:“入嗣之事,既未上族谱,便作不得数!梁儿一向只敬佩忠君爱民之士,羞与乱臣贼子为伍。如今府上出了写诗谋反大逆不道之事,梁儿深以为耻,避之唯恐不及,断不敢侍奉于三少奶奶膝下!” 郑娴儿等他说完,平静地笑了笑:“果真是个好孩子!既如此,咱们就当着全族父老的面说清楚了:入嗣之事就当从未提过,我与梁儿从未有过母子情分!诸位可要记准了,别害了你们梁哥儿的前程!” 梁儿的父亲忙在下面叫道:“三少奶奶是个明白人,事实正是如此!” “那好,”郑娴儿合上了手里的簿子,“现在开始说财产的事!” 四太爷欣慰地点了点头:“很好。那就请三少奶奶把府上库房、田庄、宅院和店铺的簿子都拿出来吧,咱们细细地商讨商讨,看究竟应该怎么个分法!” 楼夫人手中的拐杖“啪”地敲在了桌面上:“四叔祖怕是老糊涂了?我们府里的宅院田产,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四太爷捋着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不慌不忙地道:“你们府里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难道不是族里供起来的?” 胡氏随手把孩子往丫头怀里一塞,拍着桌子跳了起来:“老不死的,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族里何曾供过我们?你当我们是菩萨吗!” 她话音刚落,下面的人群立时躁动起来。有人尖声大叫:“果然是一家子目无尊卑的东西,难怪会做出谋逆犯上的事来!” 四太爷气得浑身乱颤,仿佛马上就要驾鹤西去。 梁儿瞪圆了眼睛,一脸失望:“如此嘴脸,令人作呕!” “是啊,”郑娴儿淡淡一笑,“如此嘴脸,确实令人作呕!” 她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厉声喝道:“既然要分宗,就都拿出分宗的样子来,别像一群见了臭肉的苍蝇一样嗡嗡嗡乱叫,不成体统!——阿林,把府里的护院都调到这里来,一会儿咱们对账,凡是胡搅蛮缠从中作乱的,直接给我打!” “三少奶奶要仗势欺人吗?”梁儿朗声质问。 郑娴儿回头看向他时,又恢复了笑容:“这是什么话?我们府里如今已经落魄到了如此地步,还能仗谁的势?你们今儿可有好几百人呢,到底是谁在仗势欺人?” “可是你刚才说要打!”梁儿瞪着眼睛,看仇人似的盯着她。 郑娴儿依旧笑得温和:“此刻不是还没打么?待会儿我跟四太爷开始对账的时候,你若是还要擅自插话,那时我可就真打了!” 众人闻言又聒噪起来,郑娴儿也不多言,只管安静地等着。 四太爷终于咬了咬光光的牙床子,挥手止住了身后的喧闹:“也好,老朽就跟三少奶奶安安静静地对一对账!” 郑娴儿点点头,随手翻开一本簿子,信口念道:“壬辰年秋——那是老爷刚刚考中进士的第二年吧——与桑榆娄氏连宗,收函四十余封、各色棉布二十匹、风干牛羊肉百斤、绸缎成衣两套;回赠黄金百两、绸缎四十匹,马车一辆。” 四太爷脸色微变:“这种东西你们还留着?” “是啊,”郑娴儿轻松地笑道,“府里的管家还真是心细,三十年前的旧账都还留着呢!刚才我念的是头一年咱们两边互赠的礼品,四太爷没有异议吧?” 四太爷的脸色有些青,没接她的话。 余下众人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这第一年连宗的见面礼,桑榆县娄家实在太寒酸了些啊!棉布、牛羊肉、两件成衣,加起来能值十两黄金不? 郑娴儿不动声色,又去翻下一页:“癸巳年,蒙圣恩赐姓‘楼’氏,桑榆娄姓本家亦随同易姓,建祠祭祖,花费白银三千;另赠桑榆县本家白银三千两,以酬其义。——这是第二年的事,府里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好像没记载你们给了府里什么啊!” 楼夫人在旁冷笑道:“老爷是个傻的,听见人家要跟着他一起改姓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他哪知道人家是借着他趋炎附势呢!” 郑娴儿不接话,继续翻到下一页念道:“甲午年,桑榆县本家年礼:绸缎十匹、银质餐具一套(价值百两)、活锦鸡两对、梅花鹿一对。回赠黄金百两、红玉佛像一尊、和田玉佩一对……” “好了!”四太爷铁青着脸,打断了郑娴儿的话。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四太爷怎么生气了?难道是这账记得不对?” 四太爷揪着胡子喘了半天粗气,终于又道:“前面十年都是你们在京城里的时候,那还有回乡之后的呢?你们在乡里建府邸、置田庄,哪一件不是族里帮忙出力?” 郑娴儿闻言便揭过了几页,找到“壬寅年”那一页,发现不对,又看下一页:“癸卯新春,还乡。夏末于家宅中建祠祭祖,花费五千两,另赠全族每户白银二十两、绸缎一匹,共计银二千五百六十两,绸缎一百二十八匹。收族中父老回礼米六十二担、蔬果共计百余篮、棉花七十余斤、自织棉布五匹。” 念到此处,她顿了一顿,拧紧了眉头:“连收了几斤米都记下来了,每一笔都写得这么细,怎么偏偏没说宅院和田庄的事啊?” 小枝在旁边翻开另外一本簿子,放到了她的面前。 郑娴儿低头念道:“癸卯新春,还乡。自乡贤谢氏族中购得宅院一所,花费九千二百两,扩建园林、复修院落及添置桌椅杯盘等物共花费七千六百两;购田庄两所,花费四千二百两,年终……”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却揉揉眉心,又拎起了先前的簿子:“难怪没记载到族里的这本簿子上——这宅院、田庄,似乎都跟族里没什么关系啊!” 四太爷双手紧紧地攥着椅子的扶手,两眼乱翻,并未接话。 人群之中倒是起了不少骚动,众护院举了举手中的大棍,也就安静了。 郑娴儿向众人瞟了一圈,又低下头,继续翻第一本簿子:“甲辰年秋,为族中建学堂,花费七百两……” “够了!”四太爷重重地在椅子上拍了一把。 郑娴儿果然停了下来。 四太爷目光凛凛地盯着郑娴儿面前的簿子,许久才咬着牙床怒道:“如今我们在说分宗的事,你翻这些陈年旧账做什么?” 郑娴儿把手中的簿子一扔,朗声道:“既然要分家产,当然要算算总账!四太爷,您的重孙媳妇我呢,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账盘算得清楚!今儿上午我已经算过了,自咱们两边连宗以来的这三十多年,我们府里给族中的礼加起来总有五六万两银子,你们给我们的礼合计起来却只有七千多两的样子。本来这礼尚往来的事,我并不打算跟你们要回来,只是你们一直嚷嚷着要分我们的家产,咱们却不得不把这笔账算明白了!” 这一次,人群之中的“嗡嗡”声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郑娴儿好整以暇,三下两下把刚刚弄乱了的簿子整理得整整齐齐,又抬起头来笑看着众人。 许久之后,四太爷揪着胡须再次出声:“孩子,你把账算得这么清楚,是当真一点情分都不顾了吗?” 郑娴儿悠闲地道:“别跟我谈感情,谈感情伤钱。” 四太爷气得伏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郑娴儿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干啊!” 梁儿瞪了瞪眼,迈步便要上前。 郑娴儿露出笑容,温和地看着他:“梁哥儿,今日你可算是长了见识了吧?你记着:将来出人头地以后,可别傻乎乎用自己的血喂养族里那些老不死的,否则楼家的今日就是你的将来!” 梁儿脸色微变,无声地退了回去。 郑娴儿低下头,抿了抿唇角。 四太爷咳够了,又抬起头来,看向楼夫人:“衡儿媳妇,你……唉,我说分宗、分家产,为的是保全楼家,你们怎么……你们都误解了我的好意啊!你想想看,等过一阵子两个孩子定了罪,那是一定要抄没家产的!你们府里的田庄、铺面,到时候全部都要充公,你们苦苦留着又有何用?倒不如趁着分宗的机会送给族里,以图将来东山再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看还是算了吧,”楼夫人冷笑,“送到狗嘴里的肉包子,何曾见它吐出来过?” 郑娴儿又在后面接道:“我们府里这一次给族里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好意思再让四太爷为这点儿家产操心受累?您放心,万一府里真有抄家的那天,我就一把火把这院子烧了,绝不让公家占到半点儿便宜,您说这个主意妙不妙?反正抄家嘛,到时候我们这些人肯定活不成了,院子烧了没准儿还能带到阴间去呢!” “你——不可理喻!疯妇!”四太爷气得又是一阵浑身乱颤,跟发了羊癫疯似的。 郑娴儿扁了扁嘴,委屈地道:“说谁‘不可理喻’呢?皇上圣旨中明明夸我‘柔顺端淑、兰心蕙质’来着!” 殿中静了片刻,随后又是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 谁都没想到,没了主心骨的楼府居然一改先前温和好说话的低姿态,突然变得软硬不吃起来。 几个女人,怎么就偏偏那么倔呢? 四太爷看着郑娴儿,竭力忍着怒气装作温和的样子:“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死’来‘死’去的!你是贞妇,官府不会杀你的!你细想想看,到时候府里抄了家,只给你留着一座空院子,你一个弱女子靠什么过活?你嫁过来这一年也算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了,难道将来还要回去耕田织布受苦受累不成?如今你放一些财产在族里,将来事情过去以后族里悄悄还给你也好、接你到族中供养也好,总不会让你受委屈,这不是最好的法子?” 郑娴儿堆起一脸笑容,敛衽行礼:“多谢四太爷替我打算!不过,真的用不着这样麻烦的!我既然嫁进了楼家,就一定跟楼家同生死、共进退!将来烧这座宅子的时候,我一定顺便烧死我自己,如果死不了,您可以再来烧一遍!” 她的话尚未说完,下面众人已经聒噪起来。 很显然,众人都厌倦了这样的口舌之争。 其实双方都很清楚,今天就是抢劫与被抢劫的关系,先前说那么多话,只是为了给这场劫掠编织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罢了。 既然借口编不成,那就直接动手抢就是了! 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叫道:“府里惹下了这么大的事,让咱们跟着蒙羞、跟着冒险,事到如今还在咱们面前拿架子,咱们还跟他们客气什么?走,去翻他们账房!七叔、大哥二哥,你们带人去找他们的库房,看见东西拣贵的拿,别不开眼去捡那些破铜烂铁!” 一呼百应,声震屋瓦。 阿林带着一众护院早已防备着这一招了。此时见势不妙,众护院忙齐齐扬起手中的大棍,拦住了族人的去路。 楼夫人厉声喝问:“光天化日,果真是要抢么?” 有人应声接道:“正是要抢,你们能怎么样?” 一声呼喝之后,两拨人马便撞到了一起,喊骂声、呼痛声立时响成一片。 眼看便要有一场大混战,院中却忽然有人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些犯上作乱的逆贼全都绑了!” 第85章 我回来了 四太爷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泛起一个阴冷的笑容:“是官差。看样子,你们恐怕不能在家过年了!” 楼夫人扶着龙头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转头看向郑娴儿。 郑娴儿跟着站起,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孩童般灿烂而纯粹的笑容。 随着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十几道人影从外面闯了进来。 果然是官差。 众人让开门口,四太爷叫人推着迎上前去,满脸堆笑:“官爷们来了!我们是桑榆县娄家,跟这府里的逆贼并非同族同宗,不敢干扰爷们办案,请爷们随意!” 说罢,他又向人群中自己的孙子使了个眼色,示意拿钱出来打点官差。 谁知官差接过那张银票之后立刻又塞回了原主袖中,顺手拿绳子一套,就把人给捆了。 四太爷吓坏了,忙叫:“官爷,错了错了!我们娄家是不带木字边的‘娄’,我们不是逆贼!供桌前面那几个女人才是……” 他喊话的工夫,官差们已绑了七八个人,正是先前嚷嚷得比较厉害的,以及刚才带头跳出来要动手劫掠的。 除了年纪太大的四太爷和年纪太小的梁儿之外,刚才蹦跶得比较厉害的一个也没落下。 四太爷吓得糊涂了。 族中众人更是不知所措,呼啦啦一大片跪到了地上,向官差讨饶。 众官差拎着绑好了的人,齐齐向门口行礼:“大公子!” 门口有人应了一声,迈步走了进来。 郑娴儿扶着楼夫人迎上前去,敛衽为礼:“黎大公子,有劳了。” 来人正是黎赓。他深深地看了郑娴儿一眼,一揖到地:“楼夫人、大少奶奶、三少奶奶,诸位受惊了。” 郑娴儿抿嘴一笑:“就凭这些人,还吓不到我们!想不到黎公子竟会亲自前来,你的伤好些了?” 黎赓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已经全好了,多蒙三少奶奶挂念。” 四太爷等人在旁边听着,心里越来越慌。 梁儿倒是坦坦荡荡地走上前来,行了个学堂里的叉手礼:“学生娄金梁,问候黎大公子。” 黎赓皱了皱眉:“你是楼家三少奶奶的那个养子?” 梁儿摇头:“入嗣之事并未成礼,请黎大公子莫再提起。今日黎大公子带官差捉我族人,学生认为不合法度,请黎大公子三思。” 黎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立学先立德,成才先成人。娄小公子,你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梁儿稳重老成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急急地道:“可是,黎大公子并非官府中人,县衙官差也不是您的家奴!您带官差捉人本来就是藐视王法!我族中长辈并未做错什么,官差凭什么捉拿他们!” “你错了,”黎赓沉声道,“今日并非是我带官差来捉人,而是楼家夫人和三少奶奶派人到县衙状告娄氏全族劫掠楼家私产,官差是奉我父亲黎县令之命而来;而我本人,只是以楼家大公子、五公子挚友的身份,私下来拜望他们的亲眷——娄小公子可还有异议?” 梁儿呆站了半晌,又苍白着脸嗫嚅道:“可是我家长辈并未‘劫掠楼家私产’,更不是‘犯上作乱的逆贼’……” 黎赓板着面孔,严肃地道:“今日之事,众官差早已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楼家三少奶奶手中账目笔笔有据、你们娄氏族中众人却只知强词夺理,最后更是恼羞成怒欲行劫掠,光天化日之下喊出‘去翻他们账房’‘看见东西拣贵的拿’以及‘正是要抢’,这不是强盗是什么?楼家有正二品的夫人和正五品的宜人在,你们族中众人以白丁之身欺压诰命夫人,不是‘犯上作乱’是什么?——娄小公子读书明理,那‘廉耻’二字都读到何处去了?!” 梁儿无言以对,退后两步躲到角落里抹起了眼泪。 娄家族中众人至此方知黎赓确实已经在外面听完了全过程,此时不免胆战心惊。 黎赓挥了挥手:“虽说法不责众,但为首之人是必定要严惩的!即刻带去县衙行刑,以儆效尤!” 众官差押了人正要下去,郑娴儿却出言止住了:“且慢!” “郑姑娘,你……”黎赓皱眉。 郑娴儿向他一笑,朗声道:“今日娄氏族中众人是为分宗而来,此刻事情尚未办好,不便离开。请诸位差爷们稍候片刻,待我们分说清楚之后再押走人犯不迟。” 黎赓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郑娴儿见状便退回供桌前抱起铮儿,让那小娃娃拈了三炷香供到香炉里,抱着他向上拜了三拜:“楼氏列祖在此,当知晚辈实属无奈。今日族中分宗,各自安好,先祖莫怪!” 说罢,她把铮儿还给胡氏,转过身来:“请诸位爷们各自把您家的祖宗牌位搬出去,从今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吧!” 四太爷的目光在黎赓的身上打了个转,又回到了供桌上。 这时郑娴儿已等得不耐烦:“怎么都不动了?” 四太爷忽然朗声开口:“同族同宗,本该荣辱与共,这分宗之事——就当没提过吧!” “太爷?!”族中有人急了。 四太爷回想着刚才黎赓见到楼夫人时恭敬的神情,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能分。楼家……恐怕是咱们低估他们了!” 众族人闻言各自沉思不语,郑娴儿却冷笑起来:“你们说分就分、说不分就不分,当楼家是什么?就连街头上收破棉烂絮换针线的货郎都知道烂透了的东西不能收,难道我们楼府就不懂这个道理吗?分宗是你们提出来的,今日你们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 四太爷由两个孙辈扶着,离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分宗不分宗,那是男人的事!就算你有诰命在身,这种事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他话音刚落,门外立刻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轮不到她说话,那就由我们来说,如何?!” 郑娴儿心中一颤,下意识地跳了起来。 真的是“跳”。 等她意识到这样有些失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椅子有两三丈远了。 幸好黎赓反应不慢,忙起身快步迎上前去,故意用身子挡在郑娴儿的前面,这才显得她的反应不那么突兀了。 胡氏看见门口的人影,忙也站了起来,快步奔了过去。 于是瞬间之后,胡氏第一个扑过去抓住了楼闵的手,黎赓迎上楼阙,微笑点头。郑娴儿忍着心酸,低头敛衽:“你们……回来了!” 楼夫人由珍儿搀扶着,也快步迎了上来。 两兄弟齐齐跪下向楼夫人行了礼,楼阙终于得了个空,向郑娴儿沉声道:“我回来了,一切交给我。” 郑娴儿点点头,眼圈立刻红了。 随后,楼阙扶着楼夫人、楼闵扶着安姨娘,一起回到了供桌旁边。 族中众人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愈发坚定了不肯分宗的决心。 ——谋逆大罪哪有回来的道理?他们两兄弟此时回府,足可见罪名并不重,很可能完全不会牵连到府里! 想到此处,四太爷他们慌忙堆起了满脸笑容,一路迎着:“大少爷、五少爷,你们这是特许回家过年来的吗?先前的案子,是不是……” 楼闵只管陪着楼夫人她们说话,并不搭理众人。 楼阙走到供桌前面,拿起郑娴儿先前整理的账本翻看了几眼,冷笑道:“天色不早了,诸位挪牌位的时候请动作快些,莫要耽误了我们府里吃团圆饭!” “五少爷,”四太爷抬手擦了擦汗,“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已经说好了,不分宗了!” 楼阙一扬手,“啪”地把账本扔到了地上:“谁跟你说好不分宗了?先前你们在这殿中大呼小叫,强逼着我母亲嫂子应允分宗,当我两兄弟耳聋听不见?” 梁儿被自己父亲推了出来,拖着哭腔喊道:“五叔叔,您怎么能这样跟老祖宗说话!” 楼阙皱了皱眉。 梁儿的父亲忙在后面喊道:“五少爷,您一向是最疼梁儿的!您看,他都哭了!” 楼阙在放账簿的小桌上坐了下来,沉声道:“第一,我先前心疼那个孩子,是因为他是我三哥的嗣子,如今既然说不是了,他那点人品学问还不配让我疼他;第二,我姓的是木字边的‘楼’,你们姓的是不带木字边的‘娄’,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姓,我可不敢到处认‘老祖宗’!” 娄家众族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难看。 楼阙用脚尖挑起先前的那本账簿,重新拿在手里转了两转:“你们还在等什么?等着衙门里的板子,还是等着还我们楼家的银子?” “五少爷,您……”四太爷连连摇头。 看见楼阙这副目无尊长的样子,他本来是想像从前一样倚老卖老训斥两句的,话到嘴边又忙咽了下去。 楼阙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禁又冷笑了一声:“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日的事已经闹到衙门里去了,干脆也就不算‘家丑’了,公事公办吧!——娄四太爷,你们是自己痛痛快快地把牌位搬出去呢,还是等我到衙门里去告状讨还你们这些年假意连宗从我楼家骗走的那五六万两银子呢?” 众人听到“五六万两银子”,立刻齐齐缩了缩脖子。 四太爷还不甘心,又看向楼闵:“大少爷,您是长子,此事该您说句话啊!” 他倒也还算聪明,知道去求出名好脾气的楼闵。 可惜楼大公子今天的脾气也并不算好。他不情愿地抬了抬头,皱眉:“四太爷,事已至此,不必强求了。” 四太爷急了:“大少爷,咱们这三十多年的情分……连宗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呐,这么多年的情分,怎么能说断就断了!” 楼闵放开胡氏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四太爷说‘情分’?难道咱们两家连宗,不是为了钱?” 族中许多人一齐叫了起来:“连宗自然是为了血浓于水的情分,怎么可能是为了钱财!” “既如此,”楼闵温和地笑了笑,“众父老把这三十年来从我们府里拿走的五六万两银子还来,我们兄弟就相信你们是为了‘血浓于水的情分’,今后愿为族中肝脑涂地,再不提‘分宗’二字!”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郑娴儿忍不住凑到胡氏耳边笑道:“我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大哥也是个牙尖嘴利的!” 胡氏瞪了她一眼。 郑娴儿掩口轻笑:“你瞪我干什么?我不过白夸一句,又不是要抢你的男人!” 此时殿中众人已经吵成一团,有骂楼府众人欺人太甚的、有说不如送点儿钱财说句好话赔罪的、有说苦求就好拿钱断不可能的、有说最好还是分宗保平安的……各自吵嚷不休。 楼阙听得烦了,向黎赓皱了皱眉。 黎赓只好站了起来,冷声道:“你们只管在这儿吵,衙门那边的人可不是好耐性的!耽搁了行刑的时辰,刑罚加倍!” 被绑着的众人这才想起自己还要到衙门里去受罚的,一时又是一阵慌乱,忙哭着喊着要楼阙帮他们求情。 楼阙把账簿往怀里一揣,冷声道:“看来今日之事是不能善罢了!走,到衙门评理去!” 四太爷他们自然知道自己是没理的,僵持了一阵之后,终于确知今日断无转圜余地,只好不情愿地向上面叩了头,各自去找自家先人的牌位。 一片忙乱之中,梁儿的父亲忽然跑了过来,奔到郑娴儿的面前:“我父亲呢?你把我父亲藏到哪儿去了?” 郑娴儿眯着眼睛认了他半天:“你父亲?哪个是你父亲?他姓什么来着?说出来我帮你找找?” “你……欺人太甚!”梁儿甩着胳膊叫了起来。 郑娴儿一拍脑门,笑了:“哦,我想起来了!梁儿的爷爷,从前我叫他三叔,是吧?——韩大娘,去后边把娄家三叔带出来吧!” 后殿里答应了一声,没多久便拖了一个鼻青脸肿的老者出来了。 梁儿立刻扑上去大哭起来:“爷爷!” 西街三叔挣扎着抬起头来,急道:“梁儿,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这个混账东西,还不快向你母亲道歉!” 梁儿父亲回过神来,也忙推了儿子一把:“没错,梁儿,快向你母亲道歉!” 郑娴儿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人类竟然可以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 楼阙走过来,沉声道:“两家已经分宗,不是一个‘娄’字,没有入嗣的道理!” 郑娴儿笑道:“原来说出口的话可以当个屁再吞回去吗?拉出来的屎也可以一屁股再坐回去吗?娄三叔,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梁儿梗着脖子,忿忿道:“如此粗鄙之妇怎么配做我的母亲?祖父、父亲,出嗣楼家之事已经作罢了,你们休要再提!” 郑娴儿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句话,倒还像是个人说的。行了,都回去吧,下次见面咱们可就不是一家人了!” “那可不行,”梁儿仰着头道,“你们打了我的爷爷,我要讨个说法!” 郑娴儿嫌累,向身后招了招手,小枝便站出来冷笑道:“今天四更的时候,我们听到您家老爷在跟我们二爷商量里应外合搬空楼家库房的事,先前已经审问过了,供状上有花押在此!我们家二爷已经伏法被杖毙了,你们老爷毕竟不是我家的人,不好打死,只好揍一顿来出出气!你们若是不服,只管到县衙去告!” 梁儿踮起脚尖细看了看小枝手中的供状,果然看到上面有祖父的花押。 父子两人一时无言以对,西街三叔更是无颜,把一张五颜六色的脸藏到袖中,低声道:“回去!回家去吧……” 梁儿没法子,只得同父亲一起帮祖父松了绑,搀扶着要往外面走。 这一搀之下,才发现祖父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身上其他地方也伤得不轻。梁儿心下骇然,至此方知楼家这几个女人狠起来,真的非同小可。 西街三叔那是亲眼看着楼闿被打死的,此时虽然有一万个不甘心,也只得忍下了。 小枝收起了供状,向郑娴儿笑道:“解决了!料他也不敢说实话!” 郑娴儿低声道:“他当然不敢说实话!‘盗窃’是可以动私刑解决的,打他一顿也就罢了;‘强奸贞妇’这个罪名那是必定要归朝廷管的,吵嚷出来他们全家都得遭殃……” 楼阙一个箭步冲过来,攥住了郑娴儿的手腕:“你刚刚说什么?!” 郑娴儿忙甩开他,皱眉:“大庭广众之下,你干什么!” “谁欺负你了?说清楚!”楼阙气得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高高地鼓了起来,十分骇人。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背转身去:“你放心,他没得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楼阙怒气更盛:“这不是得手不得手的问题!有人欺辱你、你受了委屈,难道我不该生气?娴儿,你知道我对你不是那种占有欲,但你也……你也不能让我假装不在乎吧?” 郑娴儿听见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心下知道他确实动了怒,忙趁人不见悄悄地牵了牵他的衣袖:“你别恼,我真的没事。” “你跟我来!”楼阙气冲冲地进了后殿。 郑娴儿只得向小枝使了个眼色,看看四下无人留心,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了进去。 一进内殿,便被楼阙重重地按在了门上。 郑娴儿伸手抱住他的腰,低声道:“我真的没事。我的镯子上有机关,把绳子割断了,一点伤都没受!你看!” 她伸出两只手腕来,向楼阙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楼阙狠狠地勒住她的腰,隔着衣裳咬住了她的肩膀:“我才几天不在家,你就又被人欺负!你如今不是很厉害吗……” 郑娴儿笑了:“我是很厉害啊!我没有被人欺负,是我欺负别人来着!” 楼阙松了松手,低头看着她。 郑娴儿仰头吻了吻他的下巴,轻笑:“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别生气了好不好?” 楼阙看着她水汪汪的一双含笑的眼睛,纵有一肚子的气也早没了。 郑娴儿抿了抿唇角,小心地把先前的事解释了一番,又特地强调道:“我很小心的,一点都没有伤着自己!” 楼阙抓过她的两只手腕来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又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用脂粉盖住的那个巴掌印:“没伤着?这是怎么回事?” 郑娴儿仰头白了他一眼:“楼闿打我一下,我打了他二十多下,而且差点掐死他!最后我还把他杖毙了!他是你哥!你应该骂我心肠歹毒才对!” “勾结外人害我性命、谋我家财、辱我至亲——我没有那样的兄长!”楼阙咬牙切齿。 郑娴儿抿紧唇角,有些委屈似的:“这次的主意是西街三叔出的,我真想连他一起打死算了,可惜不好名正言顺地下手!不但不能下手,为了我的名声,我还得替他遮掩罪行,胡乱编个‘偷盗’的罪名糊弄人……” 楼阙贴了贴她的额头,叹了口气:“等这次的事过了,我帮你不声不响地弄死他。” 郑娴儿愣了一下,笑了:“楼公子,你是正人君子哦?” “我不是,”楼阙沉声,“我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我喜欢!”郑娴儿踮起脚尖,再送香吻一枚。 楼阙趁机吮住她的唇尖,缠绵良久,低叹:“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郑娴儿摇头:“除了今天以外,府里并没有过糟心事,所以我不辛苦。——外面还有好些事呢,咱们快点出去吧!” 楼阙点点头,放开了手。 郑娴儿飞快地整整衣裳,走了出去。 这时,祠堂里的牌位已经搬得差不多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黎赓站起身来,向众人辞行:“既然府上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这一次幸亏郑……楼三奶奶送信及时,方才免了一场祸端。这些刁民惯会欺软怕硬,仗着宗族之名欺压弱小的都是他们!此番回到县衙必定严惩,若下次再有人到府上来骚扰,衙门里必定杀一儆百,给县里那些胡作非为的宗族做个样子看看!” 楼夫人闻言忙起身道谢。 被绑着的众人听见黎赓那番话,人人骇然变色,先前心里存着的那些不忿,也只得暂时压一压了。 楼家,惹不得! 这时楼阙也从后殿走出来,看了看空荡荡的前殿,愉快地笑了:“这么快就清理干净了?钟儿、小枝,快带人把条案收拾一下,把咱们自己家的牌位归拢到正面来,重新换上香烛供果,咱们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祭祖过年喽!” 第86章 你怎么知道我生不出 少了乌泱泱的人群、少了一排一排看不到头的牌位,就连繁琐的祭祖程序也变得容易而有趣了起来。 唯一的大麻烦是,先前为了全族大祭而准备的的胙肉、馔盒、饭羹都太多太多了,即使把三层供桌都摆满了,最后还是剩下了满满一屋子。 更不要说还有原本打算分送给众族人的布帛、糕点、茶果、酒菜、金银锞子…… 金银布帛可以先放一放,那菜肴糕点却是会放坏的,就算全府上下几十号人一起吃,那也吃不完啊! 婆子们把这个苦恼报上来之后,郑娴儿与楼夫人相视一笑。 楼阙立刻了然,忙吩咐底下众人:“去大门口摆几张桌子,把剩下的东西都分给过路的穷人去!供桌上撤下来的胙肉和饭羹专给老人和孩子,其它的茶果蒸糕之类随便分发,多余的布帛就给无家可归的乞丐吧!往年撒铜钱的旧例也不必废,一起办了就是!” 韩婆子和小厮们忙答应着去办了,郑娴儿便抱怨楼阙道:“我和太太大嫂想了一上午的办法,倒被你这三两句话抢了我们的功劳去!得了,知道你比我们聪明了,行了吧?” 楼阙讪笑:“好吧,都怪我嘴快!——钟儿出去提醒韩大娘一声,就说主意都是太太奶奶们出的,跟我没关系啊!” 钟儿高声应着,正要跑出去,郑娴儿忙拖了他回来,自己吩咐春杏道:“你去盯着点,记得要让百姓们都知道,东西是咱们府里大爷五爷赏的!” 春杏答应一声,欢快地跑了出去。 安姨娘在旁边擦了擦眼角:“还是三少奶奶想得最周到!两位爷在牢里沾了一身的晦气,有那些贫苦人帮着念几句佛,再多的晦气也都没了!等过了年……过了年咱们府里就否极泰来了吧!” 郑娴儿笑道:“那是姨娘想得周到,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借机告诉外头的人:楼家还有爷们在,别以为我们只剩下孤儿寡母可以随便欺负了!” 楼夫人一手拉着楼阙,一手拉着楼闵,笑叹道:“都好,你们的主意都好!族里那些东西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今后咱们可再也不用供着他们了!” 这时已有小厮跑回来说是外头桌子都摆好了,乞丐和附近的穷人已经开始排队领东西,有不少人领了东西之后便自觉地跑到台阶下磕头念佛,祝祷府中来年安宁顺遂。 楼夫人听了老泪纵横,拉着安姨娘笑道:“去说给老爷听吧,这些日子什么都不敢让他知道,今儿怎么着也得让他高兴高兴!” 安姨娘擦着眼泪去了,楼夫人便向楼闵楼阙笑斥道:“回来这半日了,也不知道把自己收拾干净!这个样子,一会儿怎么去给你们父亲磕头?” 两兄弟笑呵呵地领了罪,各自回去了。 胡氏一见楼闵起身,下意识地就跟着站了起来,要跟回去服侍他梳头刮脸。 郑娴儿扁了扁嘴,牵起了楼夫人的手:“看样子,只有我陪着太太去门口看布施了。” 楼夫人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也不会有空陪我这个老婆子的。” 郑娴儿咧开嘴,笑得十分真诚:“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侍奉太太是最最要紧的事啊!” “是吗?”楼夫人拉长了声音。 郑娴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生怕楼夫人不信。 越是假的,就越要比真的还要真嘛! 其实郑娴儿的心里都要委屈死了:先前顾忌着外人,后来顾忌着长辈,这会儿还得顾忌着府里事情多……某人回来以后,她还没能好好跟他说几句话呢! 楼夫人看见郑娴儿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居然觉得有些可爱,便攥了攥她的手,笑叹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了!” 郑娴儿仰头看着廊下喜庆的红灯笼,笑着:“我才不怪造化弄人呢,‘造化’对我,实在已经算是够宽厚了!” 楼夫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息着低下了头。 今年的风浪,只能算是一个开始,将来…… 命运会厚待谁、戏弄谁,哪个能料得准呢? 门外,众婆子和小厮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都是欢欢喜喜的。 喜气是会传染的。领到了糕点布帛的穷人们笑容满面,宣泄着简单纯粹的欢喜。 或老或小行动不便的穷苦人们,捧着小厮们分下来的胙肉,更是欢喜得不住念佛。 楼家的声誉在今年冬天陷入了低谷,却又在今天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此时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楼家诚心祝祷、愿意相信楼家可以熬过这个难关,福泽绵长。 楼夫人在门内站着,远远看着众人向着大门的方向诚心行礼,禁不住心头发酸。 春杏跑了过来,把一个陈旧得发黑的布包递到了郑娴儿的手上:“奶奶,那边来了个孩子,说是想拿这个跟咱们换块布回去给他娘做衣裳!” 郑娴儿打开布包,看见里面是几块热乎乎的高粱面饼子,忍不住笑了:“我倒是一整年没吃过这个了。那孩子也有趣,他要布咱们又不是不给,何必要拿东西来换?” 春杏笑道:“我也这么问他了,他说咱们的布帛只发给无家可归的乞丐,可他不是乞丐,所以不能白要,不然就坏了咱们的规矩!” 郑娴儿听得一怔。 楼夫人在旁叹道:“那孩子的心性,很难得啊!” 郑娴儿忙吩咐春杏:“快去把那孩子请过来,说话客气点!” “好嘞!”春杏依旧笑呵呵的,燕子似的飞了出去。 那孩子很快就过来了。郑娴儿细看了看,见他长相只能说是端正,身上的衣裳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心下不禁又添了几分好感。 楼夫人看着也觉得喜欢,便牵起那孩子的手笑问:“你叫什么?几岁了?” 那孩子迟疑着,不太熟练地打了个躬,高声道:“回太太奶奶的话,我叫林逢春,过了年就八岁了!” 楼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居然有大名,也懂礼数,是个有教养的孩子。” 郑娴儿没说话,随手掰了一块饼子塞进嘴里。 林逢春看见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郑娴儿倒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你家的饼子烙得不错,比我自己做的好吃。——刚才听丫头说,你想拿这个换块布回去?” 林逢春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高粱饼子不值钱,可是……我家里只有这个了。如果太太奶奶不嫌我力气小,我可以来府里帮忙做工!” 郑娴儿弯下腰,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要我们的布?” 林逢春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我娘病得很厉害,大夫说,就是正月里的事了。我从来没见过我娘穿新衣裳……我想,楼家的福气大,今天发的又是祭礼上用下来的布帛,说不定带着不少福气呢!没准我娘穿了新衣裳,病就好了……” “这孩子!”楼夫人已经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郑娴儿叹了口气,忙回头喊春杏去拿些银子和上好的棉布过来。 春杏是个伶俐的,一会儿直接提了个大包袱出来,笑道:“这是二十两银子和一匹棉布,还有五斤棉花,另外我还装了一盒子蒸糕、一碗鸡腿肉,给小哥儿带回去晚上吃!” 林逢春有些惶恐:“我不是来乞讨的,不敢受奶奶的厚赐……” 郑娴儿牵起他的小手,笑道:“你要真是来乞讨的,我和太太还不理你了呢!你听着:今日你既然来了一趟,就不叫你白来。我给你银子,是叫你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娘治病;棉布是你想要的,回去给你娘做套棉衣裳穿;至于吃的——我猜你已经把你们家的年夜饭送给我吃了,我总不好叫你饿肚子,你说是不是?” 林逢春咬了咬嘴唇,忽然屈膝便要下跪。 郑娴儿忙伸手拉住了他,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许跪!” 林逢春仰起头来,努力瞪大了眼睛:“楼家的太太奶奶都是好人!等过了年,我可以到楼家来帮工,别看我人小,我什么都能干!” 小家伙一脸郑重,瞧上去倒有几分大人模样。 楼夫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叹道:“帮工的事不用急,先陪着你母亲治病吧。等家里安顿好了再来不迟。” 林逢春重重地答应了一声,再次弯腰行礼,接过包袱扛在肩上,大步走了。 楼夫人目送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叹道:“楼家这三十年不知养活了多少白眼狼,只有今天这二十两银子送得我心里舒坦!” 郑娴儿附和道:“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楼夫人攥着她的手,叹了一声:“西街那个梁儿,我先前看着他品性不错,想不到竟都是假的。刚才那孩子……若不是楼家如今自身难保,我真想把他留下来给你做儿子!” 郑娴儿皱了皱眉,暗自嘀咕:“你怎么知道我生不出……” “什么?”楼夫人没有听清楚。 郑娴儿笑着摇了摇头,把剩下的两个高粱饼子递给小厮:“这是好东西,拿到祠堂里供着去!” 小厮答应了,郑娴儿便搀着楼夫人笑道:“吹了这半天风了,回去可得煮碗热汤喝一喝!” 楼夫人点点头,一边同她往回走,一边漫不经心似的说道:“除非楼家逃不过这一劫,否则……三房的香火不能断,你总要有个儿子的。” 郑娴儿低下头闷声不语地走着,心中暗道:就算有了儿子,也跟三房的香火没什么关系啊…… 给别人传香火,哪有给自己传香火来得实在? “你怎么不说话?”楼夫人问她。 郑娴儿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悲凉:“如今咱们自己的脑袋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这件事总得过一阵子再提。我向来不懂这些,太太决定便好。” 说话间已回到了宁萱堂,除夕的晚宴已经摆下了,丫头们正在忙着预备酒水。 楼阙已换了一身暗红色宽袖锦袍,正背着手站在堂前观赏中堂上新换的字画,听见人来便转过了身。 郑娴儿站在门口呆了一呆,随后便笑着走了进来:“你怎么这么快?” 楼阙脸上的笑容还没等绽开就僵住了:“你——再说一遍?” 楼夫人听着这话有点儿烧耳朵,忙加快脚步,转过屏风进内室去了。 郑娴儿老脸一红,凶巴巴地向楼阙瞪了一眼:“越发不像话了!” 楼阙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说什么了就不像话了?明明是你自己不像话,一开口就嘲笑我快……” 郑娴儿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捂他的嘴巴。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待要收势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那一巴掌便轻轻地拍在了楼阙的脸上。 清脆的响声过后,两个人都呆住了。 惊呆了的郑娴儿一时忘了缩回手来,随后便觉得掌心里有些痒,一道酥酥麻麻的电流从掌心蔓延开来,迅速传遍了全身。 楼阙这个混蛋,竟然舔她的手! 郑娴儿回过神来,慌忙缩回手背在身后,蹬蹬蹬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楼阙轻声笑了。 郑娴儿气急败坏,转身便走。 楼阙忙追上来拉住她,笑道:“母亲和丫头们好心把这里留给了咱们,你这就跑了,岂不是辜负了她们的一番好意?” 郑娴儿抬头环视一周,果然堂中已经空了,只有桌上的菜肴在冒着热气。 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没脸见人了。 虽然她平时也挺没脸没皮的,但也不至于在长辈的地盘上就这么…… 楼阙一步一步地把发呆中的郑娴儿逼到墙角,凑到她的耳边轻声笑问:“这会儿知道害羞了?刚才当众嘲笑我‘快’的时候……” “我没有!”郑娴儿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 “没有啊,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我要失宠了!”楼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郑娴儿已经不知道自己除了瞪他之外还能干什么。 楼阙趁机把她按在墙上,贴着她的身子低声说道:“先前在牢里,是因为赶时间才不得不‘快’,你要相信那不是我的正常水平!” “楼阙,你还要不要脸了!”郑娴儿恨不得咬死他。 楼阙欣赏着她气得通红通红的一张小脸,得意非凡。 郑娴儿知道他的恶趣味,本不想让他得逞,可是楼阙这人实在太过可恶,不管她羞不羞、气不气,他总有办法从她身上找到乐趣的。 有时候郑娴儿会怀疑楼阙就是因为她比较“好玩”才喜欢她的。 总之,每次跟他交锋,即使最初占上风的是自己,到最后郑娴儿也总会觉得自己才是被戏弄的那个! 这样想着,郑娴儿便觉得有些挫败。 楼阙见她神色不快,心里却有些紧张起来:“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 “你!”郑娴儿趁机从墙角逃出来,气冲冲地道。 楼阙忙又追了上来,拉着她一起坐下:“我何曾惹你了?你看,我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并没有变丑对不对?” 郑娴儿眯起眼睛,挑剔地审视着他:“没想到你也会穿这么骚气的颜色!” “喂!”楼阙委屈坏了,“这是暗红色!很庄重的好吗!哪里‘骚气’了?!” “我说骚气就骚气!”郑娴儿偏不跟他讲理。 当然她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有些嫉妒了。——嫉妒这个男人长得比她还好看嘛! 这件暗红的袍子,郑娴儿前两天还偷偷穿在自己身上试过的。当时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美翻了,可是此刻看看楼阙、再想想自己,她忽然觉得穿着这件衣裳自鸣得意的自己简直像个小丑。 这个男人,生来就是为了让人嫉妒的吧?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委屈。 楼阙看着她鼓得高高的腮帮子,忽然破颜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沓纸来:“告诉我,这是什么?” 郑娴儿只看了一眼,脸上立刻又滚烫了起来。 这东西……难怪好几天都找不到了,竟然是忘在了这件衣服里面! 这下子,她算是彻底没脸见人了! 原来这几张纸不是别的,正是上次楼阙赴京之前留给她的那几张……咳咳,“避火图”。 郑娴儿本来还想假装自己没看过这东西的,如今被楼阙在他自己的衣服里面找到,她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如此尴尬,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郑娴儿这样想着,鸵鸟似的把自己的脸藏到了楼阙的袖子里。 楼阙隔着袖子捏着她的脸,语气那叫一个意味深长:“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一直在我屋里睡?还偷穿我的衣服?还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 “你不要说了!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郑娴儿无言以对,只好耍赖。 楼阙偏不肯放过她。见郑娴儿执意不肯从他的袖子里出来,他干脆便顺了她的意,用衣袖将她的眼睛严严实实地蒙住,然后低下头去,凑到她的耳边哑声低问:“我不在的这些天,你睡在我的床上,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郑娴儿眼睛看不见,本来正觉得脸皮厚了许多,谁知楼阙唇间温热的气息于她而言竟有着某种药物的效果,害得她瞬间没了力气,晕晕陶陶如坠云里。 “不能说吗?”楼阙还在逗她。 郑娴儿咬着牙,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瞪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楼阙想扶她坐稳,却发现她的身子软绵绵的,竟像是没有骨头的一样。 唯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悄咪咪地向他透露了一个隐秘的信息。 楼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 郑娴儿扳回了一成,终于抿嘴笑了起来。她攀着楼阙的胳膊坐稳了身子,爬到他的肩膀上去,软软地开了口:“为表诚意,你要不要先告诉我——你在牢里受苦的时候有没有想我?想我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楼阙不知何时也已面红耳赤,许久才哑声说道:“想你的时候,自然是如痴如醉,恍如阮肇到天台……” 郑娴儿“嗤”地一笑,推了他一把:“我可不知道什么天台不天台的,你说那些怪话我可听不懂!” 楼阙轻笑:“可你一定知道我夜夜梦想着‘软玉温香抱满怀’。不消说,你自己心里想的定然是‘可怜数滴菩提水,倾入……’” “大少爷、大少奶奶,您来了!”莺儿刻意提高了的声音,打断了楼阙的混账话。 郑娴儿忙整整衣裳,站了起来。 却觉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楼阙忙把她拉回来按在椅子上,自己起身迎向门口:“大哥、大嫂!” 楼闵点点头,顺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来得倒早。——你去哪儿了?怎么连耳朵都冻红了?” 楼阙无言以对,只得讪笑着,让到了一旁:“母亲还在里屋歇着,姨娘也还没过来。不如咱们先去后面拜见父亲?” 楼闵顺口答应着走进门来,一抬头恰看见郑娴儿趴在椅背上装死,他心下立时恍悟,耳根竟瞬间比楼阙的还红了。 郑娴儿见人已进来,没了法子,只得红着脸起身行礼:“大哥、大嫂。” 楼闵忙拉着楼阙转过屏风,从后门出去往楼老爷子养病的后院去了。 郑娴儿重新坐了下来,依旧伏在椅背上装死。 胡氏盯着她看了半天,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什么都没说。 郑娴儿的心里愈发不自在,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瞪着眼睛,盯着堂中桌上的饭菜发呆。 胡氏想得脑仁都疼了,终于想出了一个不算尴尬的话题:“你去慎思园看过了没有?” 郑娴儿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闷闷地道:“我不敢去。我去了,二嫂一定哭得更厉害。她嘴上虽不说,心里一定是恨我的。” 胡氏这才想起今早听到的那些传言,知道楼闿之死与郑娴儿脱不了干系,这又是一桩不能宣之于口的丑事。 于是胡氏更觉得尴尬了。 郑娴儿倒是借着先前的几句话调整了过来,慢慢地坐直了身子:“锦香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二嫂未必对付得了她。今后慎思园那边……大嫂恐怕要多操一份子心了。” 胡氏忙笑道:“你放心。如今这样其实也好,二兄弟那个人,死了比活着省事。如今咱们只盼锦香那肚子里是个男孩吧,否则玉珠的晚景怕也免不了有些凄凉。——青年守寡,又没个儿子傍身……” 说到此处,她又忽然想起郑娴儿也是个寡妇,于是重新陷入了尴尬。 郑娴儿自己倒不觉得,顺口接了一句:“可不是嘛,总不能像我一样,被老爷太太追在后面逼着过继人家的儿子!” “嗯哼!”内室门口忽地响起一声清咳,却是楼夫人恰好这时出来了。 第87章 我脸皮那么厚,怎么会没脸! 胡氏有些担心先前的话被楼夫人听去,郑娴儿倒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起身相迎。 门口的丫鬟婆子们又重新忙碌起来,添灯备酒,一派欢喜气象。 楼夫人落了座,便问胡氏道:“他们兄弟两个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氏笑得有些勉强:“还是那个样。大爷说是黎大公子替他们担保,反复求了好多次,黎县令才给了他们一天时间回家过年。” “只给一天?”楼夫人皱了皱眉。 胡氏叹道:“是。最迟明日傍晚之前必须回去坐监,一人不归全员受罚。” “那些混账东西!大年节下,让他们多在家住两天又能怎样!”楼夫人气得拍桌怒骂。 胡氏想了想,迟疑道:“我恍惚听说……过完年他们就要去京城受审了。” “真的要去?”郑娴儿忍不住站了起来。 楼夫人叹道:“早知有今日,咱们当年离京之前就该多作些准备才是!如今京城里已经没有了咱们的落脚之处,他们兄弟进了京,只怕……” “母亲暂且安心,事情或许尚有转机!”楼阙转过屏风,含笑说道。 “什么转机?”楼夫人和胡氏一同站了起来。 楼阙扶着楼夫人重回原处坐下,又招呼楼闵和安姨娘入席坐了,然后才笑道:“这案子原本是定了由大理寺主审的,可是如今大理寺的人都快要忙死了,哪里顾得上这个!黎县令肯松口让我们回家过年,这就意味着上头对这个案子盯得不紧了。年后不管去不去京城,这个案子总要拖一段时日的。” 郑娴儿立刻接口问道:“大理寺最近在忙什么?查各地流言的事吗?” 楼阙笑道:“大理寺不会亲自到各地查案,但有了大案的时候,他们要负责审理审核。这一次流言的事闹得太大,听说京城里已经查到有不少高官涉案,到时候少不得要三堂会审。大理寺卿这会儿正焦头烂额呢,哪有工夫理会我们!” 楼夫人听到此处舒了一口气,随后又叹道:“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啊!难道你们两兄弟要一直在牢里蹲着不成?何况……” 郑娴儿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在外头什么都打听不到,你在牢里不能见外人,怎么反倒比我们知道得多?” 楼阙向她笑了笑,高深莫测地道:“你就权当是延卿告诉我的好了!” 郑娴儿不满地撇了撇嘴。 “权当是”黎赓告诉他的,那就表示其实并不是黎赓告诉他的了。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了。这段时日,京城里的鸽子没有回来过,也并没有什么神秘人物来找楼阙传话,所以她打听不到的那些秘密,到底是怎么传递的呢? 楼阙并不打算替郑娴儿解惑。他抬头向楼夫人笑了笑,平静地道:“母亲只管放心,案子会不会拖下去不知道,但桑榆县的大狱,我们一定不会住太久。” 此话一出,就连楼闵也忍不住惊讶了:“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楼阙提起酒壶给每个人杯中斟满了,笑道:“大年节下,不说那些丧气事了。这段时间我们兄弟不在府中,母亲姨娘辛苦持家,该敬一杯!” 安姨娘不久前显然又哭过了,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唇角却仍旧挂着得体的笑容:“我一向是个不中用的;闵儿媳妇只顾替你们担心,什么也做不成;这么些日子了,里里外外的事可都是太太和三……娴儿在操心受累。你们要敬酒,怎么着也该先敬她们两位才是。”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姨娘说什么‘三弦儿’!” 楼夫人瞪了她一眼,也笑了:“你是越发骄纵了!” 郑娴儿立刻接道:“我这个人就是比较容易飘,太太和姨娘这么宠我,我可不就恃宠而骄了嘛!——来,先敬太太,祝太太长寿健康,吃嘛嘛香!” 楼夫人举起酒杯,叹了口气:“还是先敬老爷吧!” 安姨娘忙笑道:“今日老爷的精神好了许多,看见孩子们回来了,他高兴得什么似的。大夫说,过了年天气暖和了,老爷的身子就有望好了。” “这是大喜。”楼夫人淡淡地笑了笑,同众人饮了酒。 接下来自然少不得又以各种明目互相劝了几杯,话题也只拣轻松愉快的说。楼夫人和安姨娘都笑着,看上去十分愉快而和睦。 但郑娴儿总觉得大家好像并不是真的高兴。 安姨娘心里难过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刚刚失去了一个亲儿子。不管那个儿子平时有多让她生气伤心,此时乍然没了,作为母亲她也难免伤怀。 楼夫人眉宇间的那几分愁绪,却让郑娴儿有些猜不透缘由。 是因为官司还没了结?是因为操心府里的前程?还是因为想起了另外一个儿子? 郑娴儿暗暗地想道:如果人活到四五十岁,还是太过执着于“圆满”的话,余生恐怕永远都不会高兴了。 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团圆”,可是谁家又能真正“团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不是一路走在“失去”的路上! 活着不易,活一天就该欢喜一天才对,知足常乐嘛! 郑娴儿扯了扯嘴角,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楼阙坐在她对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忙叫燕儿上前扶住了她:“不会是醉了吧?” 胡氏皱眉:“不至于吧?她才喝了两三杯,而且还弄虚作假,每次都偷偷倒掉一大半!” “难说,”楼阙摇了摇头,“她酒量很不好,酒品更是差得不成样子……” 楼夫人放下筷子,了然地笑了笑:“她不惯喝酒,酒量不好也是情有可原。今年老爷病着,你们也不必拘在这里守岁了,不如你送她回去吧!闵儿也和你媳妇回去,不必管我们。” 楼阙答应了,忙过来扶起郑娴儿,果见她醉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脚下也已经站不稳了。 众人见了都有些好笑,楼夫人笑骂道:“不能喝偏要喝,这个没出息的!” 好容易出了宁萱堂的门口,楼阙也不管旁边还有丫鬟小厮在,一个弯腰便把郑娴儿捞起来,打横抱着走了。 穿过一条长廊,走到书房后面那条夹道的时候,郑娴儿便睁开眼睛,笑了:“放我下来!” 楼阙不肯。 郑娴儿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敲了一记:“放我下来!我没醉!” 楼阙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知道你没醉!你以为谁看不出你是装的?” “不是吧?我装得不像?”郑娴儿惊诧了。 楼阙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她放了下来:“你要装醉,总得多喝几杯才像样子!那么明显的弄虚作假还能醉,你骗谁呢?” 郑娴儿委屈道:“可是我真的有些头晕……本来我也想多喝几杯来着,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闻着酒味就觉得烦得慌!” “是么?”楼阙伸手搂住她的腰,依旧把她大半的重量揽到自己身上:“你这话我相信,别人可不会相信!母亲和大哥大嫂他们肯定会觉得你是为了早点跟我回去才装醉的,宁萱堂那边的丫头们这会儿肯定在笑话你呢!” “啊?!”郑娴儿哀嚎,“那我赶明儿岂不是没脸见人了?” 楼阙满不在乎地道:“其实你一直都挺没脸的。” “才不是!我脸皮那么厚,怎么会没脸!”郑娴儿理直气壮。 如此准确的自我认知,竟让楼阙无言以对了。 经过寒香斋门口的时候,郑娴儿放开楼阙的手,低下了头。 楼阙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立刻又把她的手抓了回来:“怎么?还在为二哥的事烦恼?” 郑娴儿担忧地看着寒香斋的那道海棠门:“这一次他与外人勾结,算计的是整个楼家。便是我不追究,太太也断不肯饶他性命的。” “所以你大可不必愧疚。”楼阙替她紧了紧斗篷上的缎带,把她的脸整个儿遮了起来,小心地替她挡着风。 郑娴儿仰起头,眼睛里有些担忧:“我才不会愧疚呢,我没把他剐了就算客气的了!我只是有点担心,安姨娘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二哥被杖毙的时候她没有求情,人死在她的面前她也只掉了几滴眼泪,一转眼就跟我们有说有笑的——倒好像死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一样!” 楼阙沉吟良久,终于笑道:“二哥一向不是个省心的,隔三差五总要闹出些乱子来让姨娘受累,何况这一次二哥要谋算全府,也并没有为姨娘作分毫打算。安姨娘恐怕是对他彻底失望了吧!” “不对,”郑娴儿的眉头仍未舒展,“儿女纵有千般不好,做母亲的也很难克服护犊子的天性,何况如今人已经死了,千般万般的坏处也都已经过去了!安姨娘想起昔日的母子情分,怎么可能不怨恨我和太太?尤其是我……如果我不张扬,楼闿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这一次,楼阙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仔细想想,安姨娘今日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之处。 但若仅凭这一点“不合常理”,就推断此人有问题,那又不免太过武断了些。 毕竟这么多年来,安姨娘一向谨小慎微,并未做过太出格的事。说不定她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哭哭啼啼惹人反感,又或者她这个人生性淡漠,于子女亲情上并不执著? 楼阙把这些想法说给郑娴儿听了,郑娴儿却有些不以为然:没做过太过出格之事?先前朱金蓝的那个孩子怎么算? 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就一定代表那个人是老实本分的吗? 更何况,泥人还有几分泥性子呢,谁又能保证她大悲之下不会忽然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这些担忧,郑娴儿此刻并不打算跟楼阙细说。 他自己的事情已经够闹心的了,家里的事……就暂且放一放吧! 不是有句话叫作“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除夕夜照规矩是要彻夜燃灯的,园中每一条夹道、每一道长廊上都挂满了灯笼,处处灯火通明。 郑娴儿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灯火,感叹道:“白天的时候看着这园子哪儿都好,一到了晚上就总觉得黑魆魆的有些瘆人。一年到头,也只有除夕这一夜灯火通明的,最是顺眼。” “就是有点儿烧钱。”楼阙一句话便把话题拉回了现实。 郑娴儿朝他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我在娘家的时候每天都为钱苦恼,嫁到楼家以后总算衣食无忧了,可你们还是让我为钱苦恼!难道我这辈子就不能过几天随便花钱不心疼的日子了?” 楼阙笑道:“只怕你生来就是为钱操心的命,哪怕我把金山银山捧到你的面前让你随便花,你也还是会心疼的!” 郑娴儿不屑地嗤了一声:“少说那些虚的,你先把金山银山捧到我的面前来再说!” “你暂且忍耐几日,这就快了!”楼阙信心满满地笑道。 郑娴儿正要追问,忽然瞥见远处红光闪烁,吓得她立刻警惕起来:“你看北边——灯光怎么会晃得那么厉害?倒像是起火……” 楼阙一惊,忽然伸手把郑娴儿捞了起来,夹在腋下向着北边疾奔而去。 郑娴儿吓得紧紧扯住他的衣袖,闭上眼睛不敢看路。 她好怕楼阙一个不留神,失手把她摔下去——这混蛋都不知道温柔一点的吗?她的腰都快要断了! 过得片刻,耳边渐渐听到了一些惶急的喧嚷声。郑娴儿大着胆子睁开了眼睛:“怎么回事?” 楼阙一边跑一边向她解释道:“好像确实是失火了,在落桐居那边!”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郑娴儿挣扎着想下地。 楼阙反而把她夹得更紧了些:“我抱着你走得快一点……” 郑娴儿火了:“混蛋!你那是‘抱’吗!你是把我当一个麻袋包夹着呢!” 楼阙脚下一顿,终于把郑娴儿放了下来,口中还不忘替自己辩解:“本公子何曾夹过麻袋包!不管是抱着还是夹着,总之只有你一个人有过这种殊荣!” 郑娴儿正被他晃得头晕目眩,这会儿好容易站稳了,立刻揉着腰怒道:“这份‘殊荣’我可承当不起!我这老腰都快被你折腾断了、人也快散架了你知不知道!” 别处赶来救火的几个小厮齐齐踉跄了一下,一溜烟似的跑没影了。 楼阙笑出了声,忙又揽住郑娴儿帮她揉着腰,低声笑道:“你说话小声些,不然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刚刚在路上就把你怎么样了呢……” “你去死!”郑娴儿闪身躲开了他的手,抬脚作势要踹他。 楼阙忙又跟过去,照旧扶住了她:“别乱动,小心你的腰!” 郑娴儿彻底败给他了。 揉了半天的腰,顺便又揉了别的地方,郑娴儿已经不怎么关心失火的事了。 这时落桐居那边似乎也比先前安静了些。楼阙牵着郑娴儿的手慢慢地走了过去。 几个从别处赶过来帮忙的小厮慌忙迎上来,解释道:“火是从奶奶的卧房那边烧起来的,这会儿已经扑灭了,院里的姑娘们正在善后。” 郑娴儿点点头,吩咐他们明日一早到账房去领赏,然后便跟着楼阙进了园子。 落桐居中浓烟未散,飘着火烧火燎的呛人气味。 春杏她们忙迎了出来。婆子们押着一个人,劈头盖脸打了十来个嘴巴子才推到了郑娴儿的面前。 “锦香?”郑娴儿立刻就认了出来。 锦香被打得满嘴流血,已经说不出话。 郑娴儿心下了然:“你来烧我的屋子,替你们家二爷报仇?” 锦香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郑娴儿不在意地笑了笑:“你瞪我也没用。你杀不了我,而我也永远不会后悔打死了你家二爷。你再折腾下去,只会消耗掉我的耐心,把你自己逼到不得不死的地步。——我若是你,这会儿就安安分分地在园子里住着,等着孩子出世,至少还能为自己的后半生换一个衣食无忧。” “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锦香咬着牙,含混不清地骂道。 郑娴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不管好死歹死,谁都逃不了一死。你要是自己觉得活着的时候没本事对付我,一会儿回去赶紧穿件红衣裳吊死在梁上去,我等着你变厉鬼来找我!” 锦香大瞪着眼睛,没话了。 她当然舍不得死。她只是有些不甘心,想趁着年节过来给郑娴儿添点堵,却没想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她显然忘了,郑娴儿是个不讲究不忌讳的人。就连楼闿犯错都当天打死了,何况旁人? 逢年过节忌争执、忌血光?抱歉,从今往后楼府没这规矩了! 所幸郑娴儿还不愿意对一个孕妇做得太绝,嘲讽了几句便回头吩咐了韩婆子:“你亲自送锦香回慎思园去,安排几个靠得住的人看着她安心养胎,今后这府里不许她到处乱走!” 韩婆子答应着,带人押了锦香下去。 之后兰香便走过来,为难地道:“锦香那贱蹄子趁我们不留心,用窗台上的蜡烛点着了帐子,我们发现的时候火苗已经窜得很高了……救火的时候又搞成了一团糟,卧房屋顶上都烧出了一个大窟窿,没法住人了……” 郑娴儿走到窗前向内看了看,无奈道:“确实没法住了!今后我要无家可归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楼阙在后面搂住她,轻笑:“就算这卧房不烧,你今后也不会回来住了,苦恼什么?” “谁说的?”郑娴儿不服。 楼阙放开了她,双手抱胸:“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的衣服和妆匣都搬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一声不吭就霸占了我的卧房,这会儿还装模作样地喊什么‘无家可归’!明明是我无家可归了才对!” 郑娴儿无言以对,吭哧了好半天才强词夺理地道:“那是我有先见之明!要不是我提早把东西搬到你那边去,今晚这把火一烧,我明天岂不是没有衣服穿了?” 楼阙今天似乎是抱上瘾了,一弯腰又把郑娴儿捞起来抱着,一边大步向外走,一边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没有衣服穿,你明天就不用出门了!” 郑娴儿往他的怀里蹭了蹭,轻声笑了:“可事实上我的衣服并没有烧掉啊!想要我明天不出门,恐怕要看你的本事了!” “你在挑衅我?”楼阙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她。 郑娴儿挑挑眉梢,表情有点欠揍。 于是楼阙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转眼间便从后门进了听松苑,穿过那一角小园子,进了卧房。 路上,楼阙指着园子里随处可见的爬藤和长椅,笑道:“我猜你一定会喜欢这里,可惜尚未来得及邀请你过来,我就不得不出了趟远门,回来的时候便是冬天了。” “冬天怎么了?”郑娴儿一时没回过味来。 楼阙直接进门把郑娴儿放到了床上,然后回身关门,顺便替她脱掉了鞋子:“冬天了,外面冷啊!” 郑娴儿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刻翻身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那……咱们等春天?” 楼阙扯掉袍子扑了过来:“春天、夏天、秋天……不管咱们在哪儿,总会有好地方让咱们都喜欢!” “你没说冬天!”郑娴儿提醒他。 见她只顾说话,不肯自己动手脱衣裳,楼阙心下有些恼火,急冲冲地替她扯了,咬牙切齿地道:“冬天也委屈不着你!这个冬天,咱们连大牢里都试过了,你还要找什么新鲜地方?” 郑娴儿故意板起面孔,装出气恼的样子:“你还有脸提大牢!那是什么鬼地方啊,你只顾自己舒坦,害我受了多少委屈!” “委屈?有吗?”楼阙有些紧张。 郑娴儿扭了扭腰让他贴得更紧一些,攀住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娇声道:“委屈死了,又累又不舒服!所以你要补偿我!在我厌倦之前,你永远都不许离开我!” 楼阙被她缠得骨酥神迷,这时早已顾不上思考,连她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清楚就连连答应了下来。 等他意识到这句话有坑的时候,怕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第88章 他们定罪了,要问斩! 次日便是大年初一,照规矩是该早起给长辈磕头拜年的。 钟儿他们在外头催了好几遍,郑娴儿始终睁不开眼,干脆踹了楼阙下床,叫他自己去。 楼阙偏不肯走,一眨眼又跳上来钻进了被窝,把郑娴儿挡在胸前的手推到一旁,贴着她的胸膛蹭了起来。 “楼阙,你不要脸……”郑娴儿迷迷糊糊地骂道。 楼阙大喜:“既然你都说了我不要脸,我若不做点‘不要脸’的事,岂不是有点对不起你?” 一边说着,他果真又开始动手动脚。 郑娴儿推了几次都没能逃开,恼得她发起了脾气,抬脚便向楼阙两腿间要紧的地方踹去。 楼阙吓坏了,慌忙跳下床躲开这一脚,随后又横扑过来压住了郑娴儿的腰:“你今儿是发的什么疯?不打算过了?你自己想想,把我踹坏了,受委屈的是谁?!” 郑娴儿被他吵得睡不安稳,只好又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来,委屈巴巴地反驳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打算过了!把我累死了,你……你好再换一个是不是?你这是又看上谁了,这么着急弄死我?” 楼阙本来还觉得自己委屈呢,一听这话却是真的吓到了:“真的……有那么累?” 郑娴儿兜起被子把头一蒙,本想补眠,却再也找不回睡意,气得她“呼”地坐了起来,继续朝楼阙发脾气:“你走!我不要你了!” “这是我的屋子,你让我去哪儿?”楼阙放软了语气,开始装可怜。 谁知郑娴儿听见这话便跳了起来,被子一扔,光着身子便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楼阙这次是彻底吓坏了,疯了似的冲上去,捉住她抱了回来。 郑娴儿用差不多等同于抚摸的力道捶打着他的胸膛,忿忿地道:“你不走,我走还不行吗……” 楼阙手忙脚乱地把她塞回被窝里,自己扑上去压住被角,防止她逃出来。 郑娴儿看见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忽然又笑了。 实力诠释了“喜怒无常”这四个字。 楼阙松了口气,一脸虔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到底是怎么了?开年第一天就跟我吵架!” 这一问,郑娴儿果然又来了气:“还能怎么了?不要你了!你讨厌!” 楼阙细细地把自己从昨晚到今早的所作所为回想了一遍,有些不确定地问:“该不会是……真累着你了?发这么大的火?” 郑娴儿又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楼阙没法子把她扒出来,只好也跟着钻了进去,贴到她的耳边低声问:“你也不是头一回求饶,以前我也常常不理会,你不是都不生气的嘛!” 郑娴儿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烦闷地推开了他:“起床气你懂不懂?谁让你一大早就闹我起来的!夜里不让人睡、早上天刚亮又开始闹,真当我是没脾气的?一回来就闹得人睡不成,你还是在牢里蹲着吧!” 楼阙细想了想,自己觉得确实有些心虚,同时却也难免更觉得委屈了:“娴儿,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以前好了……你肯定偷偷嫌弃我了!” 郑娴儿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竟然点了点头。 楼阙急得跳了起来:“为什么?!” 郑娴儿认命地爬起来套上衣服,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腻了!” “不许腻!”楼阙气急,手上却习惯性地接过她的梳子,开始帮她梳头。 郑娴儿没有回应他,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 楼阙替她梳好了发髻,叫了热水进来正要喊她洗脸,却发现郑娴儿靠在椅背上直往下滑,竟是又睡着了。 楼阙总算是知道郑娴儿发脾气的缘由了:这是真累着了,一点儿都没掺假! 奇怪,他明明觉得昨晚已经很克制了!她的体力比从前差那么多吗? 这段时日府里的杂事多,她处处劳心劳力确实难免辛苦,他是不是太不体谅她了? 楼阙越想越觉得愧疚,正要把郑娴儿抱回床上去安置,却见她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该走了吗?” 眼睛里居然泪汪汪的。 楼阙心软得一塌糊涂,忙说“母亲已吩咐不必早起拜年”,骗她回去睡了。 折腾了这一番,等楼阙梳洗干净前往宁萱堂的时候,时间已是辰时末,眼看就到巳时了。 宁萱堂中颇为热闹,除了慎思园的人不在,旁人都齐了,就连卧病已久的楼老爷子都叫人抬了出来,半躺在卧榻上听着众人说话。 楼阙进门挨个问了安,莺儿便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一番,回来问道:“五爷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不然呢?半个人来不太好吧?”楼阙反问。 莺儿无言以对,抿嘴笑了笑便站到楼夫人的身后去了。 楼夫人皱了皱眉:“我恍惚听见有人说昨晚落桐居失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阙是饿着肚子来的,这会儿正忙着吃点心,听见问话便顺口答道:“锦香放的火。幸好救得及时,没伤着人,只是那卧房烧坏了大半,住不得人了。” 莺儿和其余几个小丫鬟齐齐拿眼角向这边瞟了一下,暗暗腹诽:落桐居住不得人了,所以您就顺理成章地把人带到您的屋里去睡了是吗?大家都不糊涂,您装什么傻呢? 楼阙察觉到了那些异样的目光,抬头扫视了一圈,立时清静了。 楼夫人问胡氏道:“你的院子里慎思园近,有没有听说锦香怎么样了?” 胡氏笑道:“听说锦香在落桐居挨了打,回来又摔盘子又打碗的闹了一整夜,天快亮了才安顿下来。精神头那么好,想必没什么大碍。” 瑞儿在旁笑道:“自己没眼色,活该吃亏!她惹谁不好,偏惹落桐居那个不饶人的!” 楼阙抬了抬头,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瑞儿缩缩肩膀,没骨气地解释道:“我说的是落桐居的兰香妹妹……” 安姨娘放下手里的茶碗,担忧地道:“失火可不是小事,这个锦香心术不正,合该严惩才对!娴儿她……没受到惊吓吧?” 楼阙本想装傻不理,细想想又觉得太不礼貌,只得云淡风轻地说道:“看着倒像是无事的。” 至于“无事”为什么不肯早起,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往年的大年初一,楼家一向是门庭若市,一家人难得说上几句话的。今年几桩事情凑到一起,倒让这一家子清清静静地过了个省心年。 这不,族里的人不来了、平素交好的世家子弟们不来了、上赶着趋奉巴结的酒肉朋友们也不来了,门上的几个小厮打了一会儿盹,此刻干脆在门房上摆了牌桌,百无聊赖地玩起了叶子戏。 本以为这个年就这么清清静静地过去了,谁知将到中午的时候,门房上却忽然来了消息,报说是有客来访。 “是谁?”宁萱堂中,众人齐齐皱眉。 传话的小厮迟疑了一下,低头禀道:“是陈家三少爷和四小姐。” 这两个人在府里不受欢迎,底下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可是整整一上午难得来一拨客人,小厮们都觉得把人拦在外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或许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宁萱堂中一家人迟疑了片刻,也就随随便便地说了声“请”。 虽是新春佳节,不受欢迎的客人却依然不受欢迎。 陈家兄妹一进来,安姨娘便抢在楼夫人前面第一个开了口:“今儿是个好日子,您两位是来拜年的,还是来吊丧的?” 陈景真由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大红的羽缎斗篷衬得她的脸愈发苍白。 听了安姨娘的话,她怔了一怔,随口问道:“吊丧?谁死了?” 没有人愿意答她的话,最后还是楼闵好心地向她解释道:“二弟犯了大错,昨日已经受了家法,乱棍打死了。” “死得好!”陈景真的眼中立刻有了神采,整个人都显得鲜活了起来。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的脸上都有些不好看,尤其是安姨娘。 陈景真的那个“好”字还没有落下,安姨娘已经跳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左右开弓连打了她十几个嘴巴。 陈景真身上的棍伤还没好,身子原本就弱,挨了这几下子之后立刻便有些摇摇欲坠,旁边的丫鬟只好更加卖力地扶住她。 安姨娘坐回原处,抹着眼泪冷笑道:“谁都可以说我的儿子死得好,只有你不行!要不是你在他们兄弟之间挑拨生事、要不是你执迷不悔地觊觎着不属于你的东西,闿儿也不会做出那么糊涂的事来!我本来已经帮他娶了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眼看就把他拉回了正途……都是你在背后撺掇着,一步一步地引着他越走越错……” 她越骂越生气、越骂越伤心,竟不顾大年初一不许见哭声的规矩,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陈景真呆呆地站着,神色有些茫然。 楼阙冷眼旁观,心下已知道在这件事里陈景真只怕是有委屈的。 当日击鼓鸣冤之事,如果是陈景真主导,二哥怎么会愿意出面为她作证? 显然在那时之前,二哥已经跟西街三叔勾结在一起了,陈景真只是他们的棋子而已! 楼阙想通了此中关窍,却并不打算解释给安姨娘听。 丧子之痛,总要有一个发泄的出口。让她恨陈景真,总比让她恨郑娴儿来得好。 打定了主意之后,楼阙便淡漠地开了口:“陈四小姐,你以‘无知’之名做下的错事,确实已经太多了。” 陈景真闻言,忍了许久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桐阶,那天的事,我……” 楼阙摆了摆手:“你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也没有太大的损失,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陈景真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陈景行忙在旁提醒:“真儿,还不快谢谢五公子宽宏大量!” 陈景真回头瞪了哥哥一眼,不肯出声。 “罢了,”楼阙摇头笑道,“没什么好谢的。陈四小姐的心思虽然用错了,但楼家也并非全无错处。——二哥的灵堂设在慎思园,陈四小姐是否愿意前往祭拜?” 陈景真立刻摇头:“我不去!就算你们打我骂我,我也还是那句话:他死得好!” “唉……”楼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愿去也罢了,你们两个到底无缘。如今人死灯灭,你对楼家怨恨,也该消了吧。” 陈景真用力擦了擦眼角,抬头看向楼阙:“我对楼家,始终是爱比恨多的!桐阶,那天我去公堂告你,为的也不过是给自己争一个名分罢了!我知道我不是好人,可我对你的心并没有半分掺假,你真的那么狠吗!” “陈四小姐,”楼阙无奈,“你应该知道如今的局势。我尚有官司在身,前途未卜。” “我不管前途!”陈景真甩开两个丫鬟,扑了过来:“我不管前途,我只要你!哪怕你明天就定罪问斩,我也愿意以妾侍的身份追随你……”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惶急的女声:“消息可真?!” 一个小厮的声音立刻答道:“千真万确!大理寺那边已经审过两轮了,证据确凿!皇上已经下旨收监,说是等出了正月,案犯到齐之后便要问斩!” “不,不可能!”女声带着哭腔吼了出来。 随后门帘被掀开了,郑娴儿满脸泪痕地闯进了门。 恰好撞在了连连后退的陈景真身上。 “陈四小姐!”郑娴儿大哭着抱住了陈景真的肩,“他们定罪了,要问斩!怎么办啊?!” 陈景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粗暴地甩开郑娴儿,一脸戒备地站到了门边:“我管你们怎么办!定罪问斩抄家灭族那都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我一个外人可帮不上忙!” 郑娴儿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身形,一脸不敢置信:“可是你刚才明明说了……” 陈景真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羽缎斗篷,高傲地昂起了头:“我刚才何曾说什么了?我一进门就被你们家的奴才打了巴掌,我还没找你们家算账呢!你们楼家果真没一个好东西,人人都该死!” “哦,这样啊?”郑娴儿摘下斗篷递给小枝,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 泪痕消失,那张脸上立刻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郑娴儿笑嘻嘻地向楼老爷子和楼夫人屈膝行了拜年的大礼。 楼夫人一指头剜在了郑娴儿的脑门上:“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大新年的,这种事也能拿来开玩笑?” 郑娴儿起身就座,笑道:“我没开玩笑啊!大理寺那边确实在审流言的案子呢,修文馆的好几位大人都被判罪收监了!若是过一阵子流言仍旧压不下去,到时候大理寺抓的人会越来越多!” “你放心。法不责众,那几位大人都会没事的。”楼阙在旁温言劝慰道。 陈景真瞪大了眼睛:“你们……不是在说桐阶的案子?” 郑娴儿向她笑了笑,一脸悠闲:“我们一家人在说什么案子,跟陈四小姐有关系么?我们楼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定罪问斩抄家灭族那都是我们自己惹出来的,你陈四小姐还不快走,难道不怕被当作楼家人一起抓了问斩么?” 陈景真肿得老高的两颊上,颜色愈发红了起来。她嗫嚅半天,只得又转向楼阙:“桐阶,你看她!” “我正在看着呢!”楼阙十分坦然。 陈景真气得连连跺脚:“你看见她耍手段欺负我,你也不管!” 楼阙眉心微动,似是有些为难:“不是我不肯管,是她根本用不着我帮忙啊!” 此话一出,陈景真更是气得差点吐血:“她”用不着你帮忙,可是我需要啊!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楼阙的答案显然是“不能”的。他转向郑娴儿,瞬间笑容满脸:“一早你还说烦得慌,这会儿又何必跟外人置气?你不喜欢他们,直接叫人送客就是!” 郑娴儿接过瑞儿捧来的茶碗,一边吃点心一边笑道:“既是贵客,咱们怎么能撵人呢?再说陈家公子小姐又不是外人!刚才我在外头,还听见陈四小姐说愿意以妾侍的身份陪你上刑场砍头呢!” 楼阙轻笑:“不许胡言乱语!咱们楼家抄家灭族的罪都是自己惹出来的,陈四小姐一个外人可帮不上忙!” 陈景真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霎是好看。 本来,反诗的案子刚闹出来的时候,她心中认定楼阙必死,早已斩断了自己的念想了。当日击鼓鸣冤的那番举动不过是为了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当日是被强迫的,并非如外界传说的那般厚颜无耻地纠缠楼家公子。 事后,她也确实如愿地跟楼家撇清了关系,重新以未嫁女的身份住回了娘家。 谁知案子一天天拖下去,舆论的风向竟然逆转了过来,关在牢房里的一众“逆贼”渐渐成了百姓们口中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才俊,而朝廷那边竟迟迟没有动静。 近些日子又爆发出了有关当今皇帝二十年前逼宫夺位的传言,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了,于是陈景真的心思也就再次活络起来。 刚才的那番话,陈景真自认说得极好,相信包括楼阙在内所有的听者都不可能不动容,谁知半道上竟又冒出了个搅局的郑娴儿! 几句笑语便扰得她阵脚大乱,先前的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 陈景真恨得牙根疼。 陈景行在旁看着自家妹妹的表演,脸色红得跟门上新贴的春联差不多。 郑娴儿的目光移到陈景行的身上,却是温和了许多:“陈三公子来了多久了,怎么还站着?” 陈景行忙躬身长揖,赔笑道:“未及向您问安,不敢就座。” 郑娴儿笑了一声,吩咐丫鬟引他入座,笑道:“这话可是要折煞我了!我听见人说,这段时日陈三公子声威日涨,俨然已成为桑榆县青年才俊之中的佼佼者了!若是外人知道楼家怠慢了您,怕是要把我们的脊梁骨都戳断了!” 陈景行听到这番话,又重新站了起来,正色道:“这都是奶奶教导之功,陈某感激不尽。” “怎么回事?”楼阙在旁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陈景行忙解释道:“桐阶兄知道,我打小读书不行、品行也不怎么样,人人都瞧不起我这个纨绔子弟。我自己也知道这辈子赚不到什么好名声,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向不肯干什么正经事。这一次褚先生的案子出来,是您家……您家少奶奶教导我号召同窗为褚先生和诸位学兄们正名,我才算是做了这辈子的第一回正经事!所幸同窗们争气,百姓们也肯听我们说话,因此褚先生和众学兄们的美誉并未被此案玷污,我也借了这件事的光,渐渐地博得了几分好名声……” “原来如此!”楼阙笑道,“我说怎么最近人人都夸你,原来你是一鸣惊人,为我们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陈景行连连躬身:“本来以我的学问和品行,几辈子都不会有受人赞扬受人景仰的一天,如今一切都是少奶奶教导有方!我自己想起来,时常还觉得惶恐不安!” 楼闵笑道:“陈世兄何必妄自菲薄?心中有正义,这天地便遮不住你的风采。” 楼阙却只看着郑娴儿:“原来这件事也是你在背后筹划的。——难怪你会觉得累,这段时日确实太辛苦你了。”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低头喝茶。 楼阙摸了摸鼻子,有些委屈。 ——都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了,她怎么还没消气呐?今儿早上的事,她还要计较多久? 安姨娘不知何时已擦干了眼泪,这时忽然在旁笑道:“这可真奇了!不是都说读书人清高么,陈三公子如何肯受我们三少奶奶的‘教导’?” 陈景真闻言心下一喜,忙回头看向自家兄长:“是啊三哥,你怎么会听那个女人的话?你该不会跟她有一腿吧?你……” “不许胡说!”陈景行的脸上微微一红,气得跳了起来。 这样的反应,在旁人看来却像是心虚的样子了。 陈景真如获至宝,忙冲到楼阙的面前,急道:“你看他们!那个女人是什么品性,你如今可看明白了吧?她就是杨花水性、人尽可夫!” 楼阙对她这番话并未作出任何反应,陈景行倒先跳了起来:“陈景真你给我闭嘴!” 陈景真偏不闭嘴。她嘲讽地眯起眼睛,看向郑娴儿:“你果真是个不安分的!桐阶才入狱几天,你就不甘寂寞勾搭上我哥哥了?” 楼阙终于将目光移回了郑娴儿的身上,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期待之意。 他相信自己能猜到郑娴儿会如何回答。 她一定会说:“陈四小姐,你可以质疑我的品性,但请不要质疑我的眼光!” 想到此处,楼阙的眼睛越发亮了起来。 答案虽然已经猜到,可他还是很期待啊! 这时堂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郑娴儿的身上:审视的、责备的、质疑的。 郑娴儿抿了抿唇角,缓缓站起身来,顶着众人的目光缓步走到陈景行的面前,低头敛衽,行下礼去:“陈三公子,有一件事,我要请求你的原谅。” 第89章 孩子,不会有的 陈景行吓得面如土色,忙跳到一旁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您……您怎么能给我行礼!” 郑娴儿抬起头来,诚恳地道:“因为我对陈三公子说过一个弥天大谎。——其实那天给您吃下去的并不是什么‘双生蛊’,而是小枝捉来玩的一只普通甲虫。我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并不常杀人,跟苗疆更是毫无关系。” “啊?!”陈景行呆住了。 小枝斟了一碗茶捧过来,送到了郑娴儿的手边。 郑娴儿低头接过,双手奉到陈景行的面前:“当日情急之下信口胡言,让陈三公子受了许多惊吓,还望恕罪。” 陈景行额头冒汗,双手都有些抖。 他本不敢接郑娴儿手里的茶,却更加不敢让郑娴儿保持这样低头弯腰的姿势。 因此迟疑片刻之后,陈景行只得颤着双手接过了茶碗,向郑娴儿急道:“好了好了!” 郑娴儿抬起头来,眨眨眼睛:“陈三公子不生气?” 陈景行捧着茶碗,呆站了半晌,终于又抬手擦了擦汗:“真的……没有双生蛊?” 他最近明明觉得肚子里经常有东西在动来着,难道都是错觉? 郑娴儿认真地道:“真的没有。咱们这地方与苗疆隔着万里之遥,那种东西就算有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何况我一个出身市井的小女子,怎么可能有那种稀罕东西?” 陈景行想了老半天,终于捧起茶碗一饮而尽,尴尬地笑了笑:“哈哈……我就说嘛!我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一无是处的废物,哪里值得您用双生蛊来控制我……也是我自己太胆小怕死,否则怎么会轻易上当!” 郑娴儿真诚地道:“贪生恶死,人之常情罢了。当日若是易地而处,我恐怕也会作出跟陈三公子一样的决定。” 陈景真在旁边听着,早已忍不住了:“三哥,这个女人给你吃虫子,威胁你替她做事?——姓郑的,你怎么可以如此阴毒!” “真儿!”陈景行怒声喝道,“若非少奶奶当初逼我那一把,我恐怕一辈子都会碌碌无为!我被同窗们、亲戚们和全城的百姓们鄙夷了那么多年,直到这些日子才尝到了挺直腰杆做人的滋味,我这一辈子都会感激三少奶奶‘威胁’我那一次!”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倒闹得郑娴儿有些惊诧了:“你,不恨我威胁你?不怪我戏弄你?” 陈景行面露笑容,躬身长揖:“若是一个月前的陈景行知道了‘双生蛊’的真相,他是一定会恼羞成怒的;可我,不是他。” 郑娴儿大喜:“陈三公子气量宽宏,异日恐非池中之物!” 陈景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模样居然有些憨厚。 郑娴儿觉得此人有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就发觉旁侧那道一直追逐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怨了起来。 陈景行反复向郑娴儿说了好几遍“感谢”,后来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奶奶对我说了实话,就不怕我仍旧心怀歹念,把……那个秘密说出去?既然双生蛊是假,您如今可没有办法钳制我了!” 郑娴儿回到原处坐下,淡然笑道:“今日来的若是一个月前的陈三公子,我是断然不会说实话的。可你,不是他。” 陈景行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服!少奶奶,您这参详人心的本事,陈某人服了!” 郑娴儿举了举手中的茶盏,报以微笑。 楼阙提起茶壶替郑娴儿斟满,淡淡道:“这段时日,陈兄果真进益不小。心胸、见识都已非往日可比,异日一飞冲天,亦不为奇事了。” 陈景行连着得了两个人的赞扬,早已喜得眉开眼笑。 却听见楼阙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如今陈兄见识大长,自然已经不屑于再做损人不利己之事。不过……那个所谓的‘秘密’,你若有兴趣说出去,可以尽管去说。我们既然敢做,就不会怕人知道。” 郑娴儿听到此处,抬头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陈景行忙赔笑道:“不说不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行事自当光明磊落,哪能像市井妇人一样把心思耗费在是非口舌上!” 楼闵闻言连连点头,楼阙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郑娴儿轻声嘀咕道:“瞧不起我们‘市井妇人’还是怎么的……” 陈景行听见了,脸上的笑容立时变得有些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奶奶是女中豪杰,岂是寻常市井妇人可比!” “算了,你还是不要解释了,越解释越糟!”郑娴儿闷闷地抱怨道。 陈景行更加尴尬了。 倒是楼阙笑着劝慰道:“她是故意抠字眼抬杠的,不用理她。你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这一次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狱中几位同窗也都很感激,日后若得不死,大家必定引你为至交。” 陈景行大喜过望,又跟楼阙楼闵兄弟两个客套了好几个回合,终于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 陈景真却不想走。 听见自家兄长与楼家兄弟成了朋友,她的心思又活动了起来,忙走上前来向楼阙道:“我三哥自幼顽劣,一向是没什么见识的,今后两府常来常往,还要请你多多教导……” 楼阙拧紧了眉头,沉声道:“我们跟陈兄是君子之交,用不着‘常来常往’那些俗套,也不敢妄言‘教导’。陈三公子本性不错,一朝走上正途自然是前途无量;若是换成那些秉性不佳之徒,便是‘教导’千遍万遍,怕也是朽木难雕。” 陈景真听出这是在嘲讽她,禁不住红了眼圈。 陈景行听见她先前那番话已是羞愧难当,此时既已告辞,当然是尽快拉着她往外走了。 陈景真被哥哥拖出了门外,犹自不甘心地在外面高喊:“我不是‘朽木难雕’,我是‘执迷不悟’!桐阶,我只是喜欢你啊……” 喊得如此情真意切,听得郑娴儿胸口一阵发闷,胃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泡泡。 楼阙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好,立时紧张起来:“你不舒服?”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我哪里敢不舒服!我是个抠字眼抬杠的,不用管我!” 楼阙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我那不是怕他一直说下去嘛,这也要生气?话说你昨晚是不是吃炮仗了?好好的说话,你不是夹枪带棒就是阴阳怪气的!” 郑娴儿只觉胸中一阵气闷,忍不住掷下手里的点心,怒道:“我就夹枪带棒阴阳怪气怎么了?我昨晚吃了什么你不知道?大新年的你偏要惹我生气是什么意思!” “还要吵啊……”楼阙以手扶额,欲哭无泪。 楼夫人紧拧着眉头看着他俩,好半天才苦恼地转了转手里的佛珠:“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莺儿在她身后轻声笑道:“太太就别操这份心了,难道您没闻到这满屋子的醋味吗?醋是好东西,散瘀解毒、下气消食,虽说味道酸了点,却是延年益寿必不可少之佳品呢!” “是吗?”楼夫人将信将疑。 郑娴儿听见莺儿口口声声说“醋”,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饿,看着桌上的几盘点心却偏又提不起食欲。 “好想吃西湖醋鱼……”一个不小心,她便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楼夫人一怔,随后便笑了:“先前看着你还算稳重,这些日子怎么倒成了个孩子了,不是撒娇就是耍脾气!这一个家都是你管着,你想吃什么直接跟厨房说去,这也犯得着嘀咕?” 郑娴儿讪讪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她也不想当着旁人的面吵架啊,可是脾气上来了就是忍不住,怎么办? 抬头看到楼阙苦恼不堪的样子,郑娴儿更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地在作死的道路上走出很远了? 安姨娘细细地看了看郑娴儿的脸色,欲言又止:“你是不是……” “怎么了?”郑娴儿疑惑地看着她。 安姨娘握住她的手,担忧地道:“你刚过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的脸色不太好,眼圈有些发青,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咱们家没有‘正月不看病’之类杂七杂八的规矩,你若是觉得身上不好,就该早些请大夫才是!” “我真的没事儿!”郑娴儿笑着挣脱了她的手,“我结实着呢,昨晚是在落桐居被烟呛了一下子,所以夜里咳得没睡安稳,不是什么大事!” 兰香在外面听见了,忍不住插言道:“还说不是什么大事呢!先是早上怎么也睡不醒,好容易叫您起来了,一会儿又说头晕、一会儿又说心口烧得慌、一会儿又说肚子疼……您可不要讳疾忌医,拖出什么大毛病来!” 郑娴儿捏起一块鸡油卷扔了过去:“你闭上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我好着呢,大过年的你何苦咒我!” 兰香随手接住鹅油卷往嘴里一塞,含混不清地说了声“谢奶奶赏”就掀帘子出去了。 楼阙站了起来,向外面叫钟儿道:“去请个大夫来一趟!” 郑娴儿见钟儿果真要去,慌忙叫他站住:“大新年的,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病得快要死了!人家大夫也好容易有个清闲日子,你何苦去招骂!” “可是……”钟儿担忧地看向自家主子。 楼阙沉下脸来:“不舒服要看大夫,这点道理也不懂了?” “我说了我没事!”郑娴儿把眼睛一瞪,摆出一副准备干仗的架势。 于是楼阙就怂了,认输地坐了回去。 楼夫人怕他们又吵起来,忙笑道:“也不至于就有什么大病症了,许是这一阵子太累了,有些上火的缘故。今儿咱们府里清静,一会儿吃过午饭你便回去歇着吧!” 郑娴儿答应了,看看时间已近正午,便吩咐丫头们去厨房传饭。 安姨娘重新拉起了郑娴儿的手,一脸关切:“近来你确实是太辛苦了。你看这手——原先你手背上关节这里都有几个小窝窝的,这会儿都瘦没了!” 郑娴儿自己抬起另外一只手看了看,笑道:“有吗?我倒觉得这样好看一点!” 安姨娘怜惜地抚摸着她的手背,笑叹:“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太瘦了!你这身子看着结实,摸起来尽是一把骨头,可得好好补补,多长点肉才行!除了西湖醋鱼,你就没想吃旁的?” 郑娴儿认真地想了想,笑道:“我一向不挑食,府里的饭菜都是好的,我也不至于就矫情到非要自己吃出个花样来!” “你一向是个省事的。”安姨娘叹息了一声,终于放开了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郑娴觉得自己仿佛在安姨娘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失望。 奇怪,她在失望什么呢? 没等郑娴儿想明白,丫头们已经陆续端了饭菜进来了。 安姨娘向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 郑娴儿以为她要到旁边去服侍楼老爷子吃饭,不料她却是起身帮丫头们摆盘的。这道菜谁最爱吃、那道菜有什么好处、这个汤应该放在哪儿、那个果子怎么摆才好看……她竟是精于此道,一会儿工夫就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了。 丫头们都退下去以后,郑娴儿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碟酸白菜、一盘西湖醋鱼、一盘酸豆炒肉末、一盆酸笋肚片汤和一盘酸辣鸡肉面,陷入了沉思。 安姨娘坐了下来,紧张地看着她:“怎么,不合口味?” “那倒不是……”郑娴儿摇了摇头,有些苦恼。 她喜欢吃酸的是不假,可也不能只让她吃酸的啊!这一餐饭吃下去,回头胃里不闹腾才怪呢! 抬头看见安姨娘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郑娴儿的心中灵光一闪,终于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 有了猜测之后,再看安姨娘的脸,她便觉得有些好笑:她只是有一点不舒服而已,哪里就疑心到那上头去了! 孩子又不是白菜地里的青虫,那是说有就能有的吗? 老年人的心思还真奇怪! 安姨娘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追击:“平素不常有机会跟你一起吃饭,我也不知道你的口味是怎样的,如果有什么不喜欢的,你可一定要说啊!” 郑娴儿抬起头来,笑道:“我倒没有什么固定的口味,只是这酸笋肚片汤是太太喜欢的,如今放在我的跟前,太太要喝岂不费劲?另外这面也就算了,我昨晚呛了嗓子,这两天不敢吃辣。” 瑞儿在旁听见,忙把酸笋肚片汤跟楼夫人面前的那盆山药排骨汤换了,又把那碗酸辣鸡肉面撤了下去,给郑娴儿换上了一碗白菜馅饺子。 郑娴儿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小心。除了饺子和山药排骨汤之外,她就只肯吃自己点的那道西湖醋鱼,至于什么酸白菜、酸豆角,还有勉强能够得着的那盘酸菜烧鸡,她是一筷子都没敢沾。 安姨娘没去服侍楼老爷子,坐在郑娴儿的身旁从头盯到尾,始终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好容易等到饭吃完了,丫头们送上糕点来,安姨娘又热情地往郑娴儿的面前摆了几道点心:小芋丸、桂花糕、蜜汁玫瑰芋头……都是甜腻腻的那种。 郑娴儿不好推辞,只得每样吃了一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安姨娘大失所望,终于失去了兴趣,起身离席去照料楼老爷子去了。 郑娴儿连着喝了好几碗浓茶,终于把胃里那股翻腾压了下去。 楼夫人看得连连摇头:“刚吃完饭就喝那么多茶,可不是养生之道。” 郑娴儿咧嘴笑道:“我是野生的,吃什么都能活!” 众人闻言笑了一阵,郑娴儿便忙不迭地起身告辞了:“这两天既然没什么事,太太可要准我好好地歇几天,不然我一准儿罢工给您看!” “去吧去吧!别闹得像是我们压榨你似的!”楼夫人笑着摆手,撵她快些出去。 郑娴儿听了拔腿便走,胡氏却跟着站了起来:“他们一会儿就要回去县衙去了,你……不在这儿等着送送他们?” 郑娴儿头也不回:“有什么好送的,人又不是没长脚!” 胡氏见状只得坐了回去,楼阙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有种当众被人抛弃的屈辱感。 胡氏摇头笑了:“弟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今儿这是跟谁赌气呢?” 楼闵拍了拍楼阙的肩:“你去看看她吧,万一咱们这案子……你可别留遗憾!” 楼阙早已坐不住,闻言立时站起来追了出去。 郑娴儿离了宁萱堂之后,脚下越走越快,小枝和兰香都有些跟不上。 一直走到书房后面的那条夹道里,郑娴儿看看四下无人了,这才扶着栏杆弯下腰,在胸口拍了几下,吐了几口酸水在花盆里。 两个丫头追上来,见状立时便急了:“怎么还是不舒服?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苦笑一声:“我没事。安姨娘分明是怨着我,故意想法子整我呢!一会儿酸的一会儿甜的,谁这么折腾下去不伤胃?” 小枝过来扶着郑娴儿的手,欲言又止:“你有没有想过……” “不可能!”郑娴儿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我这身子,没指望的!” 小枝失笑:“你自己要是没往那上头想,你又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郑娴儿答不上来了。 她确实并非没有“往那上头想”。可是那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实在不值得她浪费太多的心思去假设。 她只是年前劳碌伤了脾胃而已,若是只管想那些有的没的,让别人知道了,定然要笑她痴心妄想了! 刚才在宁萱堂,她刻意打消安姨娘的疑心,也是为了不动声色地把这件事绕过去,免得这会儿声张起来,一转眼又发现是想多了,那时岂不成了全府上下的笑料! 总之,孩子是不会有的。 就算会有,也不可能是现在。 更……不应该是现在! 郑娴儿在墙上靠了一会儿,自己苦笑了一阵,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 一抬头,却见楼阙就在她的面前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枝和兰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竟然也不提醒她一声! 郑娴儿心里暗暗埋怨着,楼阙已走过来揽住了她:“刚刚想什么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的?” 郑娴儿没有答他的话,勉强地笑了笑:“好容易回来一趟,你怎么不多在宁萱堂陪着说说话?” 楼阙笑道:“该说的都说了。他们也知道我只挂念你,都撵我快出来追你呢!” 郑娴儿靠在他怀里慢慢地走着,闷声道:“我才不信呢!我那么惹你生气,他们心里肯定都在怪我不懂事,才不会劝你出来追我!” “不是那么回事,”楼阙温声细语地安慰她,“你发脾气是因为心里焦躁,心里焦躁是因为替我担忧——母亲心里明白着呢!” 郑娴儿仰头看着他,心里有些不信。 楼阙顺手推开书房的后门,拥着她走了进去:“难道你就没发现家里的气氛变了?母亲和姨娘懒得看咱们在人前装模作样,如今都已经明着认了你是我的人了!等这桩官司完了,我若能平安回来……” 郑娴儿听到此处便急了:“什么叫‘若能平安回来’?你先前不是说一定不会有事吗?” 楼阙一句深情表白没能说完,憋得心里有些发酸。委屈,想哭。 郑娴儿见他不说话,立时急得脸都白了:“你可别吓我,我胆子小!你要是回不来,我……” 话未说完,楼阙已把她推倒在旁边的软榻上,封住了她的嘴。 郑娴儿急切地回吻着他,心里乱成一团。 因为楼阙先前对她说过“放心”,所以她一直坚信他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那么“坚信”了。 事无绝对,这案子会往哪个方向发展,谁也说不准啊! 连楼阙自己都在担心,她……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直到此刻,郑娴儿才算是知道了自己这些日子焦躁的源头。 “楼阙,你最好完完整整地给我回来,否则……”郑娴儿试图威胁他。 话到嘴边,后面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倒是楼阙替她说了:“我知道。万一我回不来,你一准儿转眼就把我忘了,逢年过节也不会给我烧纸钱祭汤水,只会给我戴绿帽……” 郑娴儿狠狠地扯掉了他的衣裳,对准他的肩膀咬了下去:“你知道就好!盖个章免得忘了!” 第90章 为三房留下一个孩子来 傍晚之前,楼闵楼阙兄弟两人各收拾了一些换洗衣物,又带了些干粮,像平时出门访友一样平静地坐上马车,回到了县衙大牢。 二人走后,楼府彻底恢复了平静。 从大年初一到初六,本该是亲友往来最热闹的几天,楼家的门前却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人来过。 初七是三公子楼闳的冥寿,也是郑娴儿嫁过来整整一年的日子。 郑娴儿如今的身份是越来越模糊了。府中众人当面只以“奶奶”两个字唤她,背后便以“落桐居”三字指代,已经极少有人称她作“三少奶奶”。 但“三少奶奶”这个身份,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掉的。 比如今日,楼夫人一大早就派了人来,提醒她别忘了到祠堂去上香祭奠。 郑娴儿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楼夫人叫她去,她也就去了。 到了祠堂摆上香烛供果,郑娴儿便站在牌位前,笑了:“人死如灯灭,鬼神之说应该都是骗人的吧?我猜太太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套,否则她就不敢叫我来给你上香上供了——除非她认为我有本事把你给气活过来!” 牌位当然是不会说话的,只有三炷香在香炉里袅袅地燃着,平白营造出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郑娴儿在祠堂里坐了小半个时辰,看着香烛燃尽了,便盖上香灰,关门走了出去。 出门却看见楼夫人在廊下等着她。 郑娴儿一怔:“太太怎么站在外面?这地方是个风口,冷着呢!” 楼夫人一语不发,转身推门进了屋。 郑娴儿只得跟了进去,看见楼夫人鼻子耳朵都是红的,不禁担心:“太太在外头站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楼夫人在供桌旁坐了下来,掀开香炉盖子看了看里面燃尽的香灰,叹了口气:“娴儿,三房这一脉香烟,不能断!” “没断啊!”郑娴儿眼睛看着香炉。 楼夫人摇头:“你别装糊涂。我的意思是,闳儿不能无后!” 郑娴儿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楼夫人看着她,叹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三房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你得为三房留下一个孩子来。” 郑娴儿不懂这个。 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不懂。 楼夫人并不是只有三公子一个儿子,她怎么偏偏就那么执着于三房的香火呢?给死人娶媳妇、大费周章地过继旁人的儿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想抱嫡亲的孙子,直接给楼阙娶媳妇不就是了? 难不成楼阙也不是她亲生的? 这个猜测让郑娴儿怔了一怔,但她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 记得楼夫人曾经亲口说过“我只有闳儿阙儿两个孩子”,世人也都知道楼阙是府里的嫡子,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错的。 所以,郑娴儿至今仍是搞不懂楼夫人这么强的执念是从何而来。 楼夫人自然是不会解释这件事的。看见郑娴儿久久不语,她早已急了,烦躁地站了起来:“楼家待你不薄,你可不要忘恩负义!你细想想,要不是为了闳儿的婚事,你这辈子怎么可能进到楼家来、怎么可能见着阙儿!如今你一门心思奔着阙儿去了,三房怎么办?府里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把你弄进来,一向也不曾怠慢了你,你怎么忍心让我的闳儿绝后!” “太太,”郑娴儿叹了口气,“我没说要让三房绝后啊!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等这桩案子了了,咱们就好好物色一个好孩子过继进来,顶着三房的门户……我跟桐阶这辈子多半也就是现在这样了,您还怕我跑了不成?” 楼夫人闻言略略放心,眉头却还是拧着:“阙儿他,没提过你的名分?” 郑娴儿迟疑着,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楼夫人怔了半晌,终于叹道:“那也罢了。孩子的事,咱们还是要尽快。可惜如今咱们没有同族本家了,异姓的孩子不能收继,只能算是养子……你若是能自己生一个,那就再好不过了。” 郑娴儿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才讪笑道:“太太别吓我了!” 楼夫人白了她一眼:“再混账的事你也没少做了,生个孩子怎么了?我看这半年你把府里的人管束得都不错,没有一个敢到外面去乱说话的。到时候生了孩子,对外只说是抱养的就是了,谁还能来扒你的肚子看你生没生过不成?” 这几句话若没有上面那个前提,郑娴儿还是爱听的。毕竟得了楼夫人的首肯,她再“混账”起来也可以少几分顾虑。 可是如今,她的心里却只觉得反感,好像自己的肚子被人算计了一样。 孩子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楼阙喜欢,她生一个来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生孩子这件事被赋予了“延续香火”的任务,她就非常不喜欢了。 如果这个“延续香火”竟不是给楼阙,更不是给她自己,而是给一个“外人”,郑娴儿觉得自己没跳起来骂人就已经算是很有修养的了。 让她生个孩子给三房延续香火?想也别想! 郑娴儿动了气,肚子里又疼了起来。 楼夫人见她捂肚子,眼睛立刻亮了:“前几天我就看着你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已经有了?” 郑娴儿立刻摇头:“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什么意思?”楼夫人的眉头拧了起来。 郑娴儿避开她的目光,冷淡地道:“我身子不好,生不出来的。太太想要孙子,还是另想别的法子吧!” 楼夫人盯着她看了半天,仍不死心:“生孩子这件事,是个女人就会,哪有生不出来的?你还年轻,这事也不用急。” “太太刚才不是还说要尽快吗?”郑娴儿反问。 楼夫人笑了:“我说‘尽快’,是要你尽快作打算。只要你答应了,这事就不急!” 郑娴儿很想直接来一句“我不答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句谎话:“怕是要让太太失望了。我小时候有个很灵的算命先生给看过,说我没有子孙缘,这辈子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爹当初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把我卖了。” 上了年纪的人最信命。楼夫人听罢果然冷静了下来,两条眉毛拧得死紧死紧的。 郑娴儿装出一副伤感的样子来,蹲在楼夫人的脚边握住了她的手:“太太,我知道梁儿的事让您伤心了,可这世上的好孩子还多,您又何必灰心!我觉得上次那个林逢春就很好,如果太太还是不放心,咱们可以细细地打听着,看有没有刚生下来的孩子养不起要送人的、或者干脆叫养生堂那边帮咱留心着……从小养在身边教导的娃儿,跟自己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楼夫人呆坐了好一会子,脸上仍是伤心失望之色,显然并没有被说动。 郑娴儿想了一阵子,又补充道:“而且太太您想想,如果真是我自己生了孩子养着,那孩子相貌上总会有几分像我吧?小时候还好说,等孩子大了带出去,旁人会怎么想?” “这……”楼夫人倒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郑娴儿赔着笑,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太安心吧,咱们家教出来的孩子差不了,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打紧?” 楼夫人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那也只好罢了。等阙儿他们的案子结了,咱们就……” “太太、奶奶,出事了!”一个小厮一路狂喊着,从外面飞奔了进来。 “怎么回事?!”楼夫人和郑娴儿齐齐站了起来。 那小厮喘着粗气冲到门口,“噗”地一声便摔在地上了。 他也不急爬起来,就那么趴在地上急吼吼地道:“出大事了!外头都在传说京里派了一个什么大理寺的钦差过来,抚台大人也来了,好像是说明后天就要审咱家爷们的案子!传话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上头好像有点要催着定罪的意思,已经有人到褚先生家查抄书房去了!” “书房不是早就抄过一次吗?”楼夫人不以为然。 小厮急道:“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钦差大人从京城带来的几个书生亲自上门查抄,说是不查出问题来决不罢休的!” 正说着话,胡氏也在别处听到了风声,抱着铮哥儿风风火火地来了。 郑娴儿扶着桌子,沉吟道:“这么说,事情恐怕不妙!诗词文章的事,一百个人能说出一百种解法来,要找把柄还不简单?只要闭着眼睛乱解一气就可以了!前些年的那几场文狱,不也都是因为一些模棱两可的诗句闹出来的吗?象征、隐喻、影射……他们有一百种办法把一首寻常的诗扯到朝政上去!” 楼夫人和胡氏都是不通学问的,但郑娴儿的这番话她们还是听懂了。 郑娴儿自己的心里倒也不甚清楚这些事。刚才的那几句分析,大半是她年幼的时候从隔壁那个老先生那里听来的,鹦鹉学舌而已。 不管怎么说,此时婆媳三人都已经隐隐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胡氏急得嘴角都抽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他们随便找到一篇诗词文章,就可以给咱们定个大逆不道之罪,咱们还没处说理去?” 郑娴儿苦恼地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叫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前是上边有事拖着,黎县令不敢审。如今上边明说要往‘有罪’这一边靠,咱们怕是……凶多吉少!” 胡氏立刻跳了起来:“不行,我得去牢里问问大爷去!” 郑娴儿立即拉住了她:“来不及了!而且,如今京里来了人,恐怕也不会再轻易让咱们探监了……咱家的身份,压得住黎县令,压不住京里来的钦差大人啊!” “那你说怎么办?!”胡氏没了主意,脾气也就上来了。 郑娴儿倒顾不上跟谁生气。略一思忖之后,她狠狠地咬了咬牙:“大嫂,你即刻叫人悄悄地把大哥屋子里所有的书籍纸张全部送到藏书楼去。注意是‘全部’,你们的院子里连一张有字的纸都不能留下!太太,书房那边虽然藏书不多,但也要收拾干净,包括老爷的屋子、安姨娘的院子……总之这府里所有的字纸全部送到藏书楼!空下来的书架书桌,就随便摆些瓶瓶罐罐,若是还空着,就到园子里去弄些石头树根之类的东西洗干净了摆上!” 楼夫人和胡氏一一答应了,正要跑回去办,郑娴儿又沉吟道:“还不行!还有墙上的书画、有铭文的古董花瓶……总之请太太和大嫂多留神,凡是有字的东西都不要疏漏了!” 楼夫人点头道:“这也不难。我去盯着宁萱堂、寒香斋和书房,你大嫂照管寄傲轩和慎思园,祠堂、会客厅和听松苑就交给你,务必处理得干干净净!” 郑娴儿点头:“没错。到时候他们不来搜最好,要是来了,咱们就跟他们撒泼打滚,死咬着说咱们府里的人都不读书,他们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可是,如果他们要搜藏书楼……”胡氏发现了最大的漏洞。 郑娴儿昂起头,绷着小脸一字一顿地道:“藏书楼,我守着!” 有了这句话,楼夫人和胡氏就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于是楼家各房各院的丫头小厮们都行动了起来,捆书的捆书、收字画的收字画,忙而不乱。 贵重的字画用箱子装了,稀罕的书本捆成大捆用白纸包了,那些不知道有用没用的字纸也结结实实地捆成小捆,悄无声息地送进了藏书楼。 郑娴儿看着藏书楼前来来往往的丫头小厮们,心中稍定。 看来,宁萱堂和寄傲轩那边的事,暂时用不着她操心了。 听松苑这里却稍稍有点儿麻烦——楼阙院子里使唤的人少,最得力的钟儿又跟着一起关在了牢里,这会儿遇上收拾字画、分装书卷这些需要用心的活计,便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小厮们都还是勤快的,忙是忙了点,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书籍字画全都送走以后,卧房里便空了大半。郑娴儿带着人从库房里搬出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瓶瓶罐罐来,疏疏落落地摆在了空下来的书架上,乍一看倒也还算雅致。 这一收拾,就收拾到了日落时分。 郑娴儿见搜查的人迟迟没来,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谁知一转眼就听到了消息,说是在褚先生的家里发现了好几本大逆不道的诗集,还有一些书稿也都是很骇人听闻的。这会儿,褚先生的老伴和儿子儿媳并几个孙子都被捉了去,押进大牢里关着了。 楼夫人听见这话,立时骇得面如土色,急急地来找了郑娴儿:“褚先生一向看重阙儿,如今褚家遭了难,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咱家了?” 郑娴儿坐在楼阙的书桌上,怀里抱着那幅“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刺绣,发了一阵子呆。 “你说话啊!”楼夫人急了。 郑娴儿苦笑了一声:“恐怕是跑不掉了。我先前还存了几分侥幸,想着今天既然不来,或许就不会来了,谁知……那帮人恐怕是在褚家折腾了一天,找到了‘证据’才肯罢休的。照这个规矩下来,轮到咱家的时候自然也是一样的下场。” 楼夫人像是掉了魂似的,好半天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郑娴儿忽然问道:“要不,咱们今夜点一把火,把藏书楼烧了?” 楼夫人一惊,忙道:“不成的!水火哪有听人使唤的?今儿刮的是东北风,一个控制不住,全府都得给烧干净了!更有甚者,就算你把全府烧干净了,藏书楼里也未必能烧得彻彻底底,只怕到时候‘证据’没销毁,反落下个‘毁灭罪证’的口实!” 郑娴儿听到这话,心里反倒镇定了下来:“既然这样,咱们也没法子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楼夫人知道这是实话,一时也没有旁的可说。 郑娴儿站了起来,叹道:“太太先回去歇着吧,明天说不定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不错,”楼夫人的脸上也添了几分坚毅,“楼家还没倒!就算他们找到了‘罪证’,不到砍头的那一刻谁也说不准后面会怎么样!咱家只有女人撑着是不假,可也未必就弱了!我是二品诰命、你有‘贞妇’的身份,这都是咱们的本钱,你得跟我一起撑住!” “太太放心。”郑娴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先前来过这院里的那只鸽子,带来的消息是“灯节”。 灯节当日,京城里必有重大变故。郑娴儿虽不知详情,心里却莫名地坚信:过了灯节,一切都会好的。 只要不着急杀头,熬过十天半个月有什么难处? 楼夫人看着郑娴儿的脸色,心中暗暗欣慰。 其实,她这次到听松苑来,就是来试探郑娴儿的。 郑娴儿的身份特殊,即便楼家判了罪,她也不会被拉去一起砍头。 楼夫人知道郑娴儿是个硬心肠的,因此生怕她在这个紧要关头撇开楼家众人自寻生路去。 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暂时放心。 无论如何,一定要拖着她跟楼家共进退!——楼夫人在心里暗暗地想着。 郑娴儿送了楼夫人出门,回来就吩咐小厮们:“把我的这几个箱笼也一起抬到藏书楼去!” “奶奶不在这边住了?”小厮们有些惊愕。 郑娴儿点点头,把听松苑的几个小厮都叫过来,嘱咐道:“你们记着,明日若是有人来,就大大方方地让他们搜。谁也不许说我来住过,旁人若问起,一律说我自从落桐居被烧之后就一直在藏书楼住着!” 小厮们立时明白了她的意图,一迭声地答应着了。 郑娴儿看着他们抬箱笼,又嘱咐了一句:“我走之后,你们再细细地把这里检查一遍,凡是发现有字纸或者我的东西落下了的,都要送到藏书楼去给我!” 千叮万嘱,心里终究还是不安的。 藏书楼一向忌讳生火,如今却也顾不得了。 郑娴儿住进了二楼那个隐蔽的房间,叫丫头们点了好几只火盆烘了大半夜,总算是把这冷冰冰阴森森的屋子烤得暖和了些。 郑娴儿一夜没睡好,快天亮时才勉强合了合眼,还没睡稳就听见外头传来了吱吱喳喳的说话声。 “怎么了?”郑娴儿起身叫人。 小枝立刻扑了进来:“奶奶,官府来人了,说是要搜府!太太那边正在顶着呢!” 郑娴儿披衣起身,宁萱堂的珍儿便走了进来:“太太一个人怕是顶不住,奶奶您……” 郑娴儿淡淡地道:“我去了一样顶不住。对方背后是钦差,奉的是皇上的命令,咱们谁敢阻拦?” 珍儿知道这是实话,眼圈立刻就红了。 郑娴儿拍拍她的手,笑道:“别怕。回去悄悄地跟太太说,拦不住就别拦了。别这桩案子没掰扯干净,又给自己招来了旁的罪名。” 珍儿没法子,擦着眼角出去了。 郑娴儿起身找了一套银白的袄裙穿在身上,自己梳了个式样最简单的圆鬏儿,光秃秃的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 小枝在旁笑道:“你嫁到楼家也有一整年了,只有今天的样子最像个寡妇!” “像寡妇,那就对了!”郑娴儿自嘲地笑了笑,坐到窗前开始绣花。 小枝呆了:“都大祸临头了,你还有心思绣花?” “不然怎么办?出去跟人拼命么?”郑娴儿反问。 小枝想了想,笑道:“你至少装装样子,免得别人说你是缩头乌龟!” 郑娴儿白了她一眼:“缩头乌龟就缩头乌龟!你有在我这里说嘴的工夫,先到外头找根绳子替我挂到走廊的梁上去!” “干嘛?你要上吊啊?!”小枝跳了起来。 郑娴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没错啊!官差都打上门来了,咱不上吊怎么办?难道真让他们拖到县衙里去扒了裤子打板子么?” 小枝打了个哆嗦正要出门,便听见楼下嚷了起来:“奶奶,不好了!太太拦不住,官差往后院来了!” 第91章 三少奶奶上吊啦! “来了就来了呗。”郑娴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是小枝替她问道:“人到哪儿了?” 韩婆子在外头回道:“一半去了寄傲轩,一半去了听松苑。听松苑那边的小厮们二话不说就放人进去了,大奶奶那里还在撒泼打滚!” 郑娴儿不置一词地笑了笑,继续绣她的花。 过了不足一刻钟,楼夫人和安姨娘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去了听松苑的那部分官差一无所获,拷问了几个小厮,人人都说五爷在家的时候从来不读书写字。官差虽不信,一时却也没有法子,只好丢下听松苑,跟着往寄傲轩去了。 胡氏的性子本就是个泼辣的,如今遇上大事,更是把三分脾气发了十二分出来,抓脸扯发哭闹打滚撞墙上吊无所不为,硬是把官差拦在寄傲轩门外足足小半个时辰。 最终还是闹到了精疲力尽,被几个官差扯住胳膊拿绳子绑了,又堵住了嘴巴才肯安静下来。 众官差受了这一番磋磨,本以为在寄傲轩能有所发现,谁知进去翻了一圈,结果竟跟听松苑毫无二致:一无所获。 众官差都有些抓狂:既然什么都没有,这个大少奶奶撒泼打滚闹个什么劲儿? 憋了一肚子气的官差们把寄傲轩众人全都绑了,挨个抽了一顿鞭子逼问书籍纸张的下落,得到的仍是跟听松苑一样的回答:大爷在家的时候从来不读书写字。 众官差傻了眼,只得又浩浩荡荡地冲进了别的院子。 慎思园是货真价实的“从来不读书写字”,楼老爷的屋子里摆着的尽是些俗不可耐的金银器皿,祠堂里除了牌位和几幅画像之外一无所有,佛堂里只有几本到处都能买到的寻常佛经…… 众官差转了一大圈,终于又回到了东北角这一片地方来。 落桐居是郑娴儿的院子,众官差一听是寡妇的地盘,便住了脚,没有硬闯。 剩下的就只有藏书楼了。 官差闯到门口,韩婆子立刻迎上来,拦住了。 “怎么,这里不敢让搜?”官差心里有数了。 韩婆子不慌不忙地道:“爷们恕罪,这楼里住着我们三少奶奶,一向不许外人进来的。” 官差闻言便冷笑了起来:“你们家有几个三少奶奶?” 韩婆子平时咋咋呼呼的成天扯着破锣嗓子乱嚷,遇上事了竟极沉得住气,脸上那是半点儿慌乱之色也不显:“三少奶奶自然只有一个,可是年三十那天晚上府里失了火,好巧不巧的就只烧了三少奶奶住的卧房。这不没地方住了嘛,府里只有这座小楼空着,三少奶奶就暂时安置在了这里,预备开春化了冻再叫人修房子!” 这番话有一大半是真的,说出来自然是格外顺口,完全没有破绽。 众官差细品了品,心里直觉有鬼,却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韩婆子一脸难色:“不是我们府里的人不懂事,实在……唉,落桐居里如今只几个丫头住在厢房里守着,照理说已经不算是寡妇的院子了,只是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落桐居’三个字就代表了三少奶奶,若是让爷们进去搜查了,三少奶奶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众官差都是有眼力劲的,站在门口一瞧就知道院子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因此他们对落桐居的兴趣并不大,只是盯着眼前的这座小楼不放。 这小楼是全木架构,南北开窗,既敞亮又通透。 这种结构的房子赶在夏天最干燥的时候把南北的窗子一开,痛痛快快地过几天风,管保一整年清清爽爽不生虫。 住人却是不合适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热,还不隔音。 读书人家单独建一座这样的小楼是为了什么?傻子也知道只有一个缘故:藏书! 虽然小楼上并没有挂什么牌匾,众官差却已经准确地猜到了它的用途。 鉴于府中一直没有搜到书籍笔墨,官差们甚至已经认定了,这座小楼应当是兼着读书和藏书两大功能,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在此处无疑! 问题是,这会儿怎么进去搜? 众官差站在门口一个劲地向内张望,心里暗暗想着对策。 郑娴儿站在楼上,挑破窗纸看着外面的情形。 楼夫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连连叹气。 官差们很快就不耐烦起来。偏偏今儿阴天,风还大,有几个性子冒失的被寒风吹出了些脾气,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来,撞开了韩婆子便要往里面闯。 兰香早带着几个小丫头等着了,一见闹了起来,她们立刻喊着骂着,提了板凳门闩等物就冲了出去。 众官差刚才在胡氏那里已经把这世上所有的撒泼架势都看过一遍了,此时见了丫头们的阵仗非但不怕,反添了几分怒意:“钦差大人奉旨查案,楼家一群奴才竟然负隅顽抗,你们是要造反吗?” 兰香把手里的长凳往地上一杵,叉着腰高声叫道:“‘造反’这么大的罪名我们可担不起!我倒想问问各位爷:这楼里住的是皇上下旨褒扬、礼部入册立传的贞妇,你们就这么直愣愣地闯进来,若是把人给逼死了,算谁的?!” 有几个官差已经抢进了门,听见这话一时却也不敢太过放肆了。 偏这藏书楼的入口看不见书架,倒是一眼就能看见台阶下面堆放了许多杂物,而且落满了灰尘一看就不是近期新搬过来的。 众官差见状不免有些犯嘀咕:该不会真的只是一座放杂物的闲屋吧? 只要确定了这是一座藏书楼,官差们就不怕了。到时候找到了楼家兄弟的罪证,纵有冲撞贞妇的罪名,也不过是受几句斥责罢了,碍不着大事。 可万一不是藏书楼、找不到罪证,事情就麻烦大了! 兰香看着官差们停了下来,心里得意,把凳子一横就坐了下来,门神似的拦在了过道里。 为首的官差看看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信手指了两个属下:“你们,进去看看!” “啊?!”被点出来的俩官差俱是满脸苦相。 谁都知道,这种情形下被打发到前头探路的,其实就是出头鸟。有好处未必轮得到他们,有坏处一定要他们一肩担。 可是,“命令”这种东西,由不得违抗的。 那两个官差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拔出长刀吓住丫头们,直冲冲地向里面闯去。 郑娴儿在楼上听见动静,立刻向小枝道:“下去拦人,就说我死了!” 她话音刚落,小枝已经扯着嗓子嚎了起来:“不好啦——三少奶奶上吊啦——兰香!春杏!!你们两个小蹄子还不快回来!!!三少奶奶上吊啦——” 她只顾跺脚嚎哭,并没有要下楼的意思。 一转眼,兰香春杏韩婆子她们已经呼啦啦地从下面冲了上来。 郑娴儿仰头看着过道上挂着的那根上吊绳子,心里很忧伤。 众官差却被这动静吓住了,定在门口久久不敢动弹。 郑娴儿这边做戏要做全套,虽然不用真的往那绳子上挂,却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屋里坐着了。 在韩婆子的主张下,郑娴儿往地上一坐,趴在上吊用的小脚凳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这会儿救我干什么?你们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把我杀了……一帮没用的东西,连官差都拦不住,一帮子人堵在门口还是由着那些臭男人往楼里闯……这事传到外头去,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我还是死了干净……” 楼门口已经没有人拦着了,可是一众官差愣是没敢往上面闯,只在门口面面相觑。 楼上,小枝捏着哭腔苦苦相劝:“奶奶千万要看开些,咱这也是没办法啊!那是官差,人家背后是钦差大人,咱们拦不住的!” “知道你们拦不住,那就让我去死!”郑娴儿哭得更大声了。 韩婆子也粗声粗气地跟着劝道:“到了这个份上,奶奶何苦!他们要找的是诗词文章,咱们这里又没有!让他们上来搜上一搜,两下里不都清静了?” 楼下众官差们连连点头。 “给我撕烂她的臭嘴!”郑娴儿扯着嗓子吼了出来。 没人应声,她又大声哭道:“这算什么事?我的住处什么时候也可以叫外头的臭男人进来搜了?我知道你们早嫌着我呢,过几天是不是就要把我拖出去卖了?” 丫头们自然是连连否认。 郑娴儿继续哀哀哭诉:“不管怎么说,我是断不许外人到这楼上来的!他们要敢进来,我一定当面碰死给他们看!” “可是,奶奶,他们是官差啊……”小枝还在装模作样地劝,唇角却已经快要忍不住笑了。 郑娴儿不管,只是哭。 撒泼,骂人,摔东西。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手段,之所以千百年来广为流传,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管用。 碍着郑娴儿的身份,众官差实在不敢造次,只好慢慢地退出了藏书楼外。 仰头向上看,还能看见二楼的过道上晾着一些素色的衣裳,在风里吹得“啪啪”地响着。甚至还有貌似裹脚布的长布条,随风招摇。 众官差当然不知道郑娴儿是不缠脚的。这会儿看清楼上晾着的都是女人的东西,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好像真的唐突了人家寡妇似的。 于是官差们聚到一处商量了一下,又分头去了各处院落里,开始搜第二遍。 这一次,他们甚至连落桐居也没放过,硬是叫几个婆子陪着到各处厢房里看了一遍,又确认过郑娴儿的卧室确实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这才作罢。 郑娴儿演完了戏,闷声不响地爬起来,回了房间。 楼夫人拉着她的手,几乎喜极而泣:“好孩子,亏你想得出这样的主意来!瞧着那些人来势汹汹的,我只当咱们家今天这就要完了……” 郑娴儿叹了一声,在桌旁坐了下来:“太太别高兴得太早。看那些官差的架势,怕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咱们如今只能是撑得一刻算一刻,谁也不敢说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楼夫人闻言又沉默了下来,怔怔地看着窗外。 安姨娘满脸苦色,自言自语:“怎么就不肯放过咱们呢……” 小枝本想去收拾外头的“道具”,听到郑娴儿的话又停了下来,坐在了角落里的板凳上。 春杏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们要搜,咱们就跟他们耗着呗!反正除了藏书楼,咱们府里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 “如果他们一定要搜藏书楼呢?”郑娴儿反问。 “应该……不会吧?”春杏吐了吐舌头。 郑娴儿烦躁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此刻她所能倚仗的就是对方的“顾虑”。一旦对方豁了出去,她的这些小把戏将不堪一击。 问题在于,对方奉旨而来,“豁出去”几乎是必然的。 都说“上边”想要定罪,如果这个“上边”就是皇帝本人,她这个“钦封的贞妇”又能镇得住谁? 楼夫人顾虑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是打着给咱定罪的主意来的,如果什么都搜不到,他们会不会直接栽赃?” 郑娴儿和安姨娘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敢接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什么都没用。 枯坐了一阵子之后,楼夫人站了起来:“他们要搜,咱们也不能干等着。各自回去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吧,谁也不敢保证咱们今晚不用去大牢里过夜!” 安姨娘脸色一白,慌忙跟上。 郑娴儿没有送,甚至连客套一下都没有。 小枝替她送了人出去,回来皱眉问道:“太太过来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郑娴儿苦笑,“许是心里害怕,扎到人堆里放心一点吧?” 小枝迟疑着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太太和安姨娘,总有一个心里存着坏念头!” 郑娴儿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什么坏念头?等官差闯进来的时候,把我挂到上吊绳子上去?” 小枝脸上一僵:“原来你也想到了!” 郑娴儿点点头:“站在她们的立场上,打这个主意并不奇怪。撒泼上吊的主意,就算我自己想不出来,她们两位也会提醒我的。” 小枝欲言又止:“如果……” 郑娴儿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说出来。 ——如果官差硬要往里面闯,结局会怎么样? 郑娴儿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真的把脖子挂到绳圈里去的。至于别人会不会帮她挂上去,那就不知道了。 她的命能不能换来楼府的平安,谁也不知道。 但总会有人想试一试的。 郑娴儿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的心里要多平静有多平静。 小枝却忿忿不平,心里很为郑娴儿觉得不值。 郑娴儿安静地回到窗前,摆弄起了她的刺绣。 等呗。 这一等,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太阳就要碰着西边的山头了。 郑娴儿手里的刺绣,针脚早已经乱了。 由不得她不担心——今天是个劫,熬过去了便有一阵子安宁,若是熬不过去,后边可就不好说了。 两个多时辰,那些官差们倒真有耐心,这是要在楼家挖地三尺啊! 还别说,真叫郑娴儿猜着了,官差们正是在楼家挖地三尺,一点都没有夸张! 库房、柴房、账房、地窖……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官差们的耐性,大大地超出了楼家所有人的意料。 看了这副架势,人人心里都料到了结局。 这不,没等楼夫人吩咐,胡氏和韩玉珠已经把坐牢要带的衣服和干粮都准备好了。 结局几乎没有悬念,只在早晚而已。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东西竟是在慎思园翻出来的。 厚厚的一沓书稿,外面包了两层油布,埋在楼闿的床底下。 东西挖出来的那一刻,众官差们用了自己嗓子里所有的力气,发出了最大声的欢呼。 慎思园众人的脸色却同时惨白了下去。 怎么会是这样的? 谁都知道,楼家二爷一向不热衷于学问,虽然也跟着读了七八年书,可他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呢,也不知道字认全了没有! 他怎么会收藏书本,还这样珍而重之地用油布包了藏在床下? 在楼家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到了官差们的眼中就是“铁证如山”了:要不是重要的证据,谁会收藏得这么小心? 众官差打开书稿,细翻了翻,人人都心满意足:书稿自然不是楼闿自己的。那上面端正圆润的蝇头小楷,全都是他大哥楼闵的笔迹。 至于内容嘛,那就不重要了。随便从中翻出一两篇策论,钦差大人自有本事解释出“大逆不道”的意思来! 为首的官差长长地抻了个懒腰:“收工喽!楼家人多,不必全都抓到牢里去,底下的奴才就先锁在柴房里,其余的管事婆子、账房先生和大管家都跟着他们主子一起带走!” 圆满完成任务的官差们聚到了一处,人人都喜气洋洋,嘻笑着便要四散到各房去抓人。 有人小声提醒道:“楼家有几个人比较特殊,也都一起锁回去?” 为首的官差想了一想,冷笑道:“那个寡妇不能动,叫她住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走动就是了。至于旁人——还有谁特殊?” 底下人解释道:“那老东西病得快死了,他老婆子还是个二品诰命……” 为首的官差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不管!犯了谋逆大罪,管你是一品诰命二品诰命,管你还有几口气没咽下去,一律到牢里锁着说话去!” 众官差轰然应了,谁也没有提出反对。 犯了大案子的人,确实是没有什么身份脸面可提的。除了“孝子”和“贞妇”这两种身份的人可以得到优待之外,其他人一律都是锁了再说。 毕竟这两种身份基本上都是用大半条性命或者一辈子的辛苦换来的,百姓们就信这个,当权者也乐得宣扬这些东西。 郑娴儿这个弄虚作假的“贞妇”虽是例外中的例外,该有的优待却一分也不会少。 因此,楼府各院一片哀鸿遍野的时候,郑娴儿住的落桐居和藏书楼这里却并没有人来打扰。 郑娴儿站在楼上,看见十几个官差闯进听松苑去锁人,心里就知道这一关到底还是过不去了。 她把自己身边所有的丫头婆子全都撵回了落桐居,之后便自己匆匆下楼,冲到了宁萱堂。 那边,楼夫人安姨娘她们都已经上了绑。就连楼老爷子也被人抬了出来,前两天刚刚见好的脸色这会儿已是死人般地灰败了下去,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看得郑娴儿心头一颤。 “过来。”楼老爷子的声音嘶哑,像拉风箱。 郑娴儿走了过去。 楼老爷子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喘:“拖住,帮楼家,拖住!” 不是“撑住”也不是“挺住”,是“拖住”。 郑娴儿的心里有数了。她笑了笑,一派从容:“老爷只管保重身子就是。楼家,倒不了!” 这时,胡氏和韩玉珠她们也都被带了过来。 宁萱堂前,哭声骂声响成了一片。 胡氏抱着孩子,不能上绑,只在两只手腕上锁了一条细细的铁链。 她神色狰狞,绕过韩玉珠,直接冲到锦香的面前,抬脚便踩在了她的脸上:“大爷的手稿,怎么会在你们院里?是不是你干的?!” 锦香只管哭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胡氏还真是冤枉她了,这件事真不是她干的。 只不过,知道真相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案子刚出来的时候,楼闿是打定了主意要弄死两位兄弟的。眼见陈景真那一步棋不好用,他便偷偷地到大哥的屋里去弄了些书稿回来,想着迟早能派上用场。 用来跟黎县令谈一笔交易,或者在紧要关头用来威胁一下自家大哥,想必是极好的。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走到这一步就被杖毙了,哪里能想到那一沓书稿在他死后还能翻出风浪来? 官差们办事的效率很高,没过多久府中众人皆已被上了绑。 有价值的要被拖到牢里去,底下粗使的丫头小厮们便要被赶往柴房。 为首的官差看着郑娴儿,冷笑道:“三少奶奶回去吧!这大门要上锁,这两天您哪儿都不能去。等案子定下来,衙门里会另外拨一处院子给您,这楼家的宅子您怕是得不着了!” 郑娴儿腰杆挺直,神色淡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今案子还没定呢,你们且别着急抖威风!只要一天没定罪,这宅子就还是楼家的宅子,你凭什么不叫楼家人住?正月里天还冷,你把奴才们锁到柴房里去,是要把人都冻死吗?” “咦?”为首的官差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郑娴儿竟不是来替楼家求情的,而是来替奴才们讲理的。 略一思忖之后,官差又冷笑起来:“好,依你!我让他们住厢房,你也可以给他们送饮食被褥——横竖再过几天就定罪了,这府里的东西要不了多久就会充公,可着你们糟蹋又能耗费多少呢?” 郑娴儿敛衽低头,似是要道谢,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定罪’‘充公’这些字眼,您还是过些日子再说为妙,毕竟‘打脸’还是很疼的!” 第92章 三堂会审 官差们押着人离开之后,郑娴儿看着宁萱堂垂花门上的封条,发了一阵子呆。 其实被官差带走的不过十来个人而已。余下众人都被关在了佛堂的偏殿里,外面上了锁、贴了封条,连窗户都用木条封死了,却没有留人看守。 显然官府的人算得很清楚:这些奴才不敢跑。 等案子定下来,这些底下人最多是收归官府重新发卖。若是自己逃跑了,被抓回来可就没有活路了。 众家仆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除了几个小丫鬟忍不住抽噎几声之外,其他人都表现得很镇定。 郑娴儿在外面站了一阵,见一切还算有序,也就安心地回了藏书楼。 这下子也算是弄假成真了——听松苑已经被封,她只好当真在藏书楼住了下来。 好在身边的人都还在,就连这半年在府里管了不少事的韩婆子也没被当成内宅管家捆出去。 郑娴儿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嘱咐了几句,也无非是说些“安分待着不许乱走”以及“夜里小心门户”之类的话,并没有什么新鲜的。 如今府外必定有官兵把守,但谁也不敢保证没有大胆的蟊贼乱闯,所以郑娴儿心里还是存着几分担忧的。 嘱咐过也就罢了,粗使的丫头婆子们仍旧回落桐居去住着,只留小枝和兰香在藏书楼跟郑娴儿作伴,春杏负责传递消息。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害怕也没用、担心也没用。府里能留到今天不走的,都是存了几分胆识在胸中的。 郑娴儿因着昨儿夜里没睡好,今天不免格外困倦,吃过晚饭便收拾睡了,连灯都没点。 小枝和兰香跟她一屋躺着,却睡不着,隔着书架嘀嘀咕咕地聊了大半夜。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落桐居的人也都在,并没有人缺胳膊少腿的。 郑娴儿依旧坐在窗口绣花,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倒是小枝不放心,过来试探着道:“咱们府里已经弄成这样,也不知道缀锦阁和茶楼怎么样了。”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道:“前天听见褚先生家出事的消息以后,我就派人传话叫程掌柜刘掌柜给伙计们分了散伙银子,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了。那两个掌柜的都是人精,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人给找着了。” “人是走了,可东西呢?店里的东西一定值不少银子吧?”兰香急问。 郑娴儿头也不抬:“这会儿黎县令他们应该还顾不上动咱们的东西。如果他动了——等这案子结了,我自有本事让他吐出来!” “您就吹吧!”兰香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 郑娴儿也不恼,依旧气定神闲地绣她的花。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天,郑娴儿除了每天嘱咐婆子们给佛堂里的众家仆送饭以外,什么正事都没干。 到了正月十三那天,却有官差在楼下叫门,要提韩婆子过去一同受审。 郑娴儿听见这话也没多说什么,自己收拾利索了,陪着韩婆子一起走了出去。 来传话的那两个官差却有些为难,忙上前拦着:“三少奶奶,钦差大人要传的是楼家内宅的管家,实在用不着您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 郑娴儿扶了扶脑后的银钗,淡淡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这半年楼家内宅的事都是我管着的,既然要审,当然少不得有话要问我。你们不叫我去,万一漏掉了什么,岂不糟糕?” 官差们听见这话只得带了她同去,于是原本需要披枷带锁的韩婆子就捡了个便宜,跟着郑娴儿一起坐马车走了,倒是官差们不得不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吃了不少的灰尘。 到了县衙,里面果然正在审案。 与陈景真那次不同的是,今天县衙门口并没有百姓围观,最上面坐着的也不是黎县令,而是一个四五十岁四方脸的男人,一脸严正端方,可惜一撮山羊胡跟脸型不太协调,看着略有点儿滑稽。 那一定就是钦差大人。 黎县令坐在钦差大人的旁边,另一边坐着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官员,看服色便知道是抚台大人了。 除了这三人之外,堂上还有学政大人。他并没有坐在正上方,只在角落里摆了一张太师椅,坐着旁听。 楼家被抓来的十多个人都在堂下。楼老爷子躺着,楼夫人坐在一只小方凳上,楼阙楼闵站着,其余的人却都只有跪着的份了。 看见郑娴儿进来,堂上的几位大人齐齐愣了一下。 钦差大人立刻便要皱眉,黎县令忙在旁解释道:“这便是楼家那位贞妇。” 还别说,“贞妇”这个身份那真是好使,钦差大人一听便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叫人搬一张大椅子过来。 郑娴儿低了低头:“多谢钦差大人,只是妾身不敢居于长辈之上,请大人见谅。” 钦差大人闻言,只得叫人照样给她搬了一只小方凳过来,放在旁边。 郑娴儿道了谢,侧身坐下,笑道:“听闻几位大人今天要审楼家,妾身想着自己好歹在楼家管过小半年的事,便自作主张不请自来了,请大人勿怪。” 钦差大人皱了皱眉,鼻子里“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他当然不高兴了!本来公堂上审案子,喝问、责骂、动刑甚至直接拖出去砍头都是常有的事,可如今偏偏来了个杀不得打不得的“贞妇”,很多手段就不能用了。 贞妇都不能打,总不好当着她的面打她的公婆吧? 钦差大人很苦恼,抚台大人很生气,黎县令是既生气又苦恼。 只有学政大人捋着胡须,在一旁微笑点头。 郑娴儿坐稳了屁股,见堂上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只管转过头去,细细观察着自己家的人,顺便跟楼阙交换一个安心的眼神。 楼家众人的神色都有些萎靡,身上倒没见什么伤。郑娴儿细细地看过一遍,心里大致有数了。 这是大案,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 先审“主犯”褚先生,再审下头的学生们,最后再审“案犯”的家里人……从头至尾过一遍,耗上一个月也是有的。 不得不说郑娴儿很聪明,虽说这几天一直不言不动的,这件事还是被她猜中了大半。 剩下的那一半,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并不知道,那边官差在众书生家里搜查的时候,这边县衙里已经开始逐个儿审问,连着忙了五六天没歇气儿了。 凡是在褚仲坦门下求学、跟那本诗集沾过边的书生,每个人的家里都搜出了“罪证”,拉到县衙来打顿板子上上夹棍,基本上就算是齐活了。虽说读书人骨头硬,可要是在“定罪问斩”和“当堂打死”之间作选择的话,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能活一天是一天的。 于是,短短六七天时间,已有数十人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 就是屈打成招又如何?到时候皇榜一贴脑袋一砍,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犯上作乱的逆贼,谁管你是真谋逆还是假谋逆! 今日轮到楼家众人,差不多已经是最后一场了。 钦差大人看着郑娴儿,暗暗皱眉。他原以为这个女人既然气势汹汹地来了,想必一进门便要喊冤诉苦闹腾好一阵子的;没想到等了半日,她除了开头客套那几句之外,竟是一语不发。 弄得钦差大人干瞪了她半晌,有些尴尬。 还是黎县令干咳一声,率先开了口:“韩婆子,方才管家说楼家内宅的账都是你管着,此事可真?” 韩婆子被官差们按着跪了下来,闻言便抬头答道:“是。” 黎县令翻着桌上的账册,冷笑道:“楼家两处田庄、两家铺子,每年的进项竟只有几千两银子?全都花在了吃穿用度上?你当本官是瞎子好糊弄?!还不老老实实地把真账本拿出来!” 韩婆子梗着脖子道:“有没有真假账本,大人心知肚明。” “放肆!”黎县令一拍惊堂木,“给我打!” 立刻便有衙役冲上来要拿人,韩婆子慌忙喊冤。 那边管家也跟着喊:“大人,冤枉啊!府里的两处田庄都是薄田,每年有几千两的进账已经不错了!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腊月里才撵了三十多——吃饭穿衣总是要花钱的,府里真的剩不下什么啊!” “嘿!”曾巡抚冷笑了一声,“怕不是剩不下什么,而是剩下的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去了吧?!前头几家都招了,你们也就别拖着了!做奴才的皮糙肉厚,你们主子怕是受不得这份苦呢——楼老爷子,是不是啊?” 楼老爷子躺在一张薄毯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自然没有答他的话。 钦差大人冷眼看了半晌,悠悠地道:“楼闵、楼阙,你们两个若还肯把这些年读的书记在心里,就该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得父母亲眷受那皮肉之苦!这桩案子审到今日,细枝末节都已经一清二楚了,你们还要抵赖到何时?” 楼闵背着手,闭目不语。 楼阙昂然站着,神色平淡:“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楼家人都无二话,没做过的事是死也不认的。” “死到临头,还敢抵赖?”黎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可惜楼家并没有人打算理他。 黎县令这几天已经被钦差大人训斥过几次了,就连曾巡抚对他也不似先前亲厚,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拿“人犯”出气:“看来,不动大刑你们是不肯招了!” 他话音刚落,两排衙役齐齐吼了一声:“招!” 这训练有素的架势,显然是惯熟了的手段,没见过这阵势的多半要被吓得筛糠。 偏偏楼家众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这一个“招”字震得房梁都抖了三抖,楼家主仆众人竟连一个也没被吓到。 ——不对,其实还吓到了一个,正是原本坐在一旁发呆的郑娴儿。 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之后,郑娴儿也不尴尬,干脆就用帕子掩着口,笑出了声。 公堂之上,有人哭是很寻常的,有人笑就稀奇多了。 黎县令乍听见笑声,竟像是见了鬼似的头皮一麻,不可避免地就动了火气,“啪”地又把惊堂木一拍:“你笑什么?!” 这就有点儿不太礼貌了。郑娴儿可不是他能审的。 郑娴儿倒也不计较他的语气,仍旧若无其事地笑着:“黎大人,人家审案靠明察秋毫,您老人家审案靠声若洪钟啊!” 黎县令脸上一红,吹着胡子怒道:“本县一身正气,自能震慑宵小,楼三奶奶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倒没什么不妥,”郑娴儿把玩着手里的帕子,“就是忽然想起先前看人家吵架的时候,越不占理的人吼得越大声。” “你!”黎县令眼睛一瞪,放在惊堂木上的手指又紧了紧。 钦差大人冷哼了一声,黎县令只好恋恋不舍地把手从惊堂木上挪开了。 曾巡抚从黎县令的手中拿过那叠卷宗,沉住气稳住声音,威严地道:“在你们前面的人家都招了,你们还要抵赖到几时?你们那本诗集,说是献给皇上的万寿节礼,可是皇上那边还没发话,各大书肆里就摆满了,流传之广,可没有任何一本诗集比得上!再说年前那些大逆不道的流言,褚仲坦他本人也招了,正是你们这些人搞出来的把戏!这两件事前前后后调动了多少人、中间需要花费多少银钱,你们楼家不会不清楚吧?” 楼家众人依旧沉默不语,假装自己不存在。 曾巡抚捏着手里的卷宗,怒声斥道:“还不招?!除了你们楼家,还有谁家能拿出那么多银钱来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楼家仍旧没人说话,钦差大人终于又开了口:“你们府里的账册,记的都是田庄的收益,关于那两处铺子却是只字不提,这便是最大的漏洞了。本官粗粗算过,那两处铺面,一年的进账总有几万两。那么大的一笔钱,都到哪里去了?” 楼家仍旧无人答话,黎县令忍不住又拿起了惊堂木。 郑娴儿忍不住冷笑出声:“楼家那两处商铺的底细,钦差大人和抚台大人不知道,黎县令会不清楚么?缀锦阁才开了几个月,至今尚未回本,中间还有四千多两银子进了黎县令您的腰包;茶楼更是腊月里才开张,那茶叶和点心的钱都还赊着呢!黎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对这些事本来是了如指掌,今日却故意回避模糊此事,误导钦差大人,该当何罪呢?” “你……一派胡言!”黎县令脸黑如墨,否认的是那四千多两银子的事。 郑娴儿依旧保持着那副不着急不冒烟的样子:“我是不是一派胡言,大人心里可清楚得很!铺面是什么时候开的,商会那里记得一清二楚;铺子里花了多少本钱、赚了多少利润,也自有掌柜的记着账呢。如今黎县令把这些都瞒下,哄着钦差大人说我们每年赚多少多少银子,这不是故意让钦差大人出糗吗?” 其实郑娴儿心里很清楚,这个所谓的钦差大人心里未必不知实情。但这会儿她若是连钦差大人一起骂了,效果只怕适得其反。 虽然骂黎县令也未必有用,但能给他们添几分憋屈也是好的。 总之她就是要贯彻楼老爷子的那两个字:拖住! 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能拖一刻是一刻! 堂上几位大人听见郑娴儿的话,脸色果然都极为难看。 钦差大人恶狠狠地瞪了黎县令一眼:“可有此事?” 黎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嗫嚅道:“铺子确实都是新开的,可是他们既然有本钱开铺子,就足够说明楼家暗地里的银钱绝对不少,作案的嫌疑只会更重……” 钦差大人看向郑娴儿:“你怎么说?” 郑娴儿平静地道:“年前黎大人想来查抄两处店铺、查封楼家家产,当时我便已经向黎大人解释过……” “一派胡言!”黎县令跳了起来。 郑娴儿勾起唇角,笑了:“黎大人怎么了?椅子上有臭虫不成?” 黎县令气得只想杀人。 郑娴儿趁他气得直喘气的工夫,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道:“看黎大人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想必先前查抄楼家家产的事,上头并不知道了。钦差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前几天到楼家去找罪证的人,有没有在楼家的库房和别的地方看见过县衙的封条?” 钦差大人是何等精明,看两人的神情便已知道真假了。 黎县令这个人原不是他的亲信,如今有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今后不管是要收拾他还是要拿捏他都易如反掌。——这算是个不小的意外收获。 不过,这个收获并不能抵消钦差大人对郑娴儿的敌意。 郑娴儿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她只管自己把话都说了,心里痛快:“我还是那句话,两处店铺都是我的私产,跟楼家没有半点儿关系。钦差大人若说因为我是楼家的媳妇,要把那两处店铺收了充公,我一句怨言都不会有。但我这人一向信奉黑是黑白是白,有人想拿我的东西给楼家栽罪名,或者拿了我的东西记在楼家的账上,我是万万不答应的!” 她自打进了公堂以来一直和颜悦色,这会儿忽然冷下了脸,钦差大人的心里就有数了。 有的人看着厉害,其实遇上事了什么也顶不住,比如楼家长房的那个媳妇;还有的人看着笑眯眯很好欺负的样子,骨子里却有可能是个切不动煮不熟咬不烂的滚刀肉,比如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 这案子是要审的、罪是要判的,犯不着为两间铺子的事跟一个寡妇较劲。钦差大人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如此说来,那银钱之事恐怕传言有误。但楼闵楼阙二人与逆贼褚仲坦多有亲近,编写诗集之时出力不少,此事却是抵赖不得!” 这件事确实抵赖不得,而郑娴儿也没有插嘴的道理了。 郑娴儿反手锤了捶坐得有些累了的后背,准备耗上半天工夫,在这儿细细地听他们兄弟怎么“拖住”。 不料楼阙看了她一眼,拧紧了眉头:“既然银钱的事已经说清了,三嫂便带着韩大娘回府去吧。公堂上的事,您知道得太多也无益处。” “喂!”郑娴儿急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案子的事还要瞒着她? 她当然不知道楼阙是不愿被她看到接下来审问的场面。眼见自己辛辛苦苦跑来一趟,对方居然撵她走,郑娴儿便觉得心里有气,果然拉了韩婆子起来,向钦差大人告了辞。 钦差大人二话不说就客客气气地放她走了。 黎县令气得胡子都在抖,还是曾巡抚低声劝他:“那个女人的身份摆在那儿,性子又厉害,你可咬不动她!有多余的力气,留着对付底下那些人吧!” 黎县令勉力把心思收了回来,却再也没了先前的煞气。——没别的缘故,他是在担心钦差大人事后收拾他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审案子。 郑娴儿离开以后,钦差大人便知道楼家“银钱”这一项上已经审不出什么来了,只好把楼家兄弟当先前那些书生一样审:问他们是如何受老师的蛊惑,生出些大逆不道的心思来。 如此一来,审问的过程自然也就跟前几天一般无二了。 楼家众人嘴上尽量不说话,暗里却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银钱那一项上没有问题,楼阙楼闵就只能算“从犯”,哪怕最后定了罪,他们也不至于变成罪名最重的那个。 只不过,为了拖延时间,在审问的过程当中以及定罪之后,他们少不得还要吃些皮肉之苦,这却是不可避免的了。 郑娴儿并不知道她的出现帮了楼家一个大忙。她只知道楼阙嫌她碍事,居然当众撵她走。 她生气! 坐着来时赁的那辆马车到缀锦阁和茶楼转了一圈之后,郑娴儿就更生气了:她为了楼家把铺子都关了,楼家居然连受审都不许她旁听! 以后再也不管楼家的事了,说到做到! 她又不是没了楼家活不下去!到时候天高任鸟飞,她说不定还有更好的“钱程”呐! 第93章 满门抄斩 郑娴儿憋了一肚子闷气回到家,晚上也没好好吃饭就睡了,梦里还要把那个没良心的楼阙骂上个三五百遍。 可是第二天她就骂不出来了。 褚仲坦反诗一案,审结定罪了! 郑娴儿听见消息便跳了起来:“怎么就定罪了?!” 韩婆子脸色蜡黄,失魂落魄的:“不知道,就说是定罪了,涉案众人不论主从一律满门抄斩,出了正月就要行刑!” 郑娴儿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 小枝忙过来扶住她,待要劝慰却已无法开口。 郑娴儿扶着窗台站稳了,发了半天的怔。 “奶奶,您快想个法子啊!”韩婆子急得跺脚。 郑娴儿哑着嗓子苦笑了一声:“上头要杀人,咱们能有什么法子?我一个市井小民……如今怕是连跟他们胡搅蛮缠的资格都没有了。” 韩婆子知道事实的确如此,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郑娴儿慢慢地坐了回去,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扎着,一阵一阵地疼。 满门抄斩?那就是全家上下不论主仆不论老幼,全都要死了? 楼阙那个混蛋……他要死了? 不对啊,他不是说会有办法的吗?他不是一直在暗地里向京城求救吗? 他们那些人的本事不小,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叫人定了罪? 郑娴儿越想越烦躁,忍不住又站了起来:“小枝,陪我去县衙!” 小枝什么也不敢多问,忙扶着她出门,叫了辆马车直奔县衙。 却吃了闭门羹。 黎县令直接不露面了,随便打发了个小厮出来回话,说是在忙。 郑娴儿提出要探监,反被那小厮劈头盖脸地嘲笑了一番,直接当着她的面“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郑娴儿在县衙门口站了一阵子,再也没有人出来理她。万般无奈,她只得重新乘车回府。 恰好撞见一帮子官差骂骂咧咧地从府里出来,一两人手里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仆,像是拖着待宰的牲口。 众家仆高声哭喊,听得人揪心揪肺。 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先前所有人都错估了结局。 大伙儿原本想着,哪怕是诛全族,也没有连府里的家奴一起杀掉的道理,最多也不过是发卖。 谁能料到,案子最后竟是这么个判法:没有发卖、没有充军、没有流放,所有人都是一个“斩”字! 郑娴儿的心里焦得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似的,这会儿却还是不得不硬撑着,迎了上去:“你们要把人带去哪儿?” 官差们先前没少在郑娴儿跟前受气,此刻当然也不会跟她客气:“还用说吗?这是死囚!当然是直接拖去砍了!” 众家仆听到此处,哭声更响了。大部分人都开始后悔当初没有逃,后悔在这桩案子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尽早离开楼家。 郑娴儿知道众人的心思,也没法子怨怪他们。 她只得压住心躁,好声好气地问官差道:“离着行刑的日子还远呢,怎么今天就要拖走?” 为首的官差“嘿”地一笑:“不拖走怎么着?这些狗东西一听说要砍头就吓得尿裤子了,弄脏了屋子怎么办?如今这座宅子可是官府的了,凭什么让这帮狗东西玷污了去?” 郑娴儿听见不是立刻要杀,暗地里悄悄地松了口气,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虽说是判了死罪,可眼下毕竟还没死呢。回头不拘把他们关在哪儿,请务必宽仁些,别太作践了。” 那官差看着银票,眼睛有些发直。 郑娴儿强笑着解释道:“别担心,这是我的私房,不是官里的。” 官差闻言忙把银票揣了起来,又忍不住嘲笑道:“一百两银子够买好几个奴才了,为了几个马上要死的贱奴,何苦呢?” 郑娴儿抬手擦了擦眼睛,看向楼府众家仆。 这会儿众人的哭声已经低了下去。看见郑娴儿拿钱替他们打点官差,众家奴心里的怨气少了些,只是惧意没那么容易克服,人人都依旧有些腿软。 郑娴儿看着他们,涩声道:“走到这一步,谁也没有料到。如今我也不敢向你们保证什么,只盼你们能活下去……还有半个多月,这案子未必没有转机,你们……撑住!” 人群中响起一片哭声,有人在摇头叹气,有人背转了身子不肯听郑娴儿的话。但直到郑娴儿说完了,也没有人跳出来骂她。 这已经很好了。 郑娴儿又好声好气地嘱咐了官差好些话,正要回藏书楼去,一转眼却看见一队官差押着落桐居的丫头婆子们来了。 韩婆子一见郑娴儿便抹起了眼泪:“奶奶,他们不叫咱们在这边住了!” 郑娴儿细看了看,果然一众丫头婆子们人人背上都背了个大包袱,逃难似的。 这一队为首的官差看见郑娴儿,倒是客客气气地打了个躬:“今儿只好得罪楼三奶奶了——楼府的宅子要整个儿充公,您的院子又不好单独分出来,您还在这里住着就不合适了。钦差大人特地从官中拨了三百两银子在西街替您挑了一座院落,地面虽不大,倒也清静雅致,您这就搬过去吧?” 郑娴儿的心里乱成一团,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还是小枝知道她的心思,替她说道:“替我们奶奶谢过钦差大人的好意。那院子我们就不收了,奶奶在两处铺子里都有住处,不必官府破费。” 郑娴儿听小枝说了,立时回过神来。 不错,当务之急是先管好自己,而管好自己的前提是保住自己的财产——缀锦阁那里她必须亲自守住,谁打主意也不行! 于是等小枝说完之后,郑娴儿立刻附和了一声:“正该如此。” “这……”官差暗暗叫苦,“楼三奶奶是贞妇,受官府供养本是情理之中……” “不必说了,”郑娴儿打断了他的话,“小枝回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咱们今晚就住到缀锦阁去!” 官差不敢多言,只好帮忙拉着马车,好声好气地在旁伺候着。 没办法,钦差大人吩咐了:这个女人过得怎么样,那可关系到朝廷的颜面,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她呀! 郑娴儿的东西在除夕那天晚上已经烧掉了大半,剩下的衣服首饰连同没完工的刺绣加起来也才装了一只大箱子,两个人抬着就放到马车上去了。 郑娴儿和丫头婆子们坐了另外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出了楼家偏门,直奔缀锦阁。 官差们提出要护送,郑娴儿便叫马车放满了速度,让官差们在旁边步行跟着。 不是她愿意这样招摇过市,而是她需要当着官差的面查看一下缀锦阁的现状——若是有人趁她不能出门的时候对缀锦阁做过什么,她是拼上性命也要把事情闹起来的。 万幸一切正常。 郑娴儿口头上客客气气地谢了钦差大人的好意,转身便叫人赶着马车去了缀锦阁后门。 马车上,小枝冷笑道:“钦差大人还真够‘大方’的,三百两银子买座院子给咱们住,他当咱们是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呢?” 郑娴儿没有心情理会她的话,倒是韩婆子替她接道:“人家是钦差大人,哪怕拿三两银子买个马棚给奶奶住,外头人听见了也仍旧会夸他仁善周全!” 小枝撇了撇嘴:“所以,咱们干脆就不收他送的院子,没得丢了自己的身份,倒替他赚了好名声去!” 说话间,马车已在缀锦阁后门停了下来。 小枝下车开了院门,一打眼却吓得跳了起来:“二山子,你……你竟敢在这里做贼!” 二山子是缀锦阁的一个小伙计,这会儿正拎着水桶走在院子里。抬头看见小枝,他也呆了一呆。 这时郑娴儿和一大帮丫头婆子们都下了车,听见动静立刻围了上来:“出什么事了?谁在做贼?” 二山子看见郑娴儿,脸上忽然现出喜色,忙向内高喊了一声:“掌柜的!东家来了!!” 他这一声吆喝还没落地,两边下房里就陆续跑出了一大群人来。 郑娴儿的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她呆站了片刻,抬手擦擦眼角,迎了上去:“程掌柜,你们怎么……” 程掌柜笑道:“我们都没走!不单我们,茶楼的人也没走!” 郑娴儿这才看清站在程掌柜身边的那人正是“饮杯茶”的刘掌柜,心头又是一阵发热。 刘掌柜笑着打了个躬:“奶奶先前的话说得明白:我们是伙计,不是家奴,不管楼家是什么罪,都没有叫我们陪葬的道理!——既然死不了,我们跑什么?” 程掌柜接过话头,擦擦眼角欣慰地笑着:“我们知道东家很快就会回来的,只没想到会这么快!东家,咱们……什么时候开张?” “好你个没眼色的老货!”小枝叉着腰骂了起来,“楼家出了事,奶奶心里正没个着落,你们现在好意思闹着她开张?” 程掌柜讪讪的,搓着手赔笑道:“我们倒不是成心要惹东家心烦,只是……这么多人住在这里,每天吃饭喝水处处都要用钱……” 小枝没好气地打断道:“放心,奶奶还养得起你们!” 这边说着话,那边丫头婆子们已经把郑娴儿的行李搬进了主屋的卧房,自己也找地方安置下来了。 郑娴儿看见院子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着,心里不禁发酸:“这些天,你们一直住在后院的下人房里?” 程掌柜笑道:“内院是东家的住处,我们不敢轻易进去;外院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也不能算是‘下人房’。这些天我们没敢往外头乱走,都是派一两个人出去买了米面菜蔬回来偷偷开伙。——幸亏东家给的‘遣散费’足够,我们倒没受着委屈。” “你们……唉!”郑娴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个掌柜陪了她在阁子里坐下,由程掌柜开口劝道:“府上的事,我们也听说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认命……幸好东家守着那座牌坊,不受牵连。将来咱们帮衬着东家好好做生意赚钱,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是啊是啊,”刘掌柜也忙跟着劝道,“奶奶心里虽然难过,可也得好好保重着自身。说句不好听的,奶奶您做姑娘的时候就凭着手艺攒下了一大注钱,本来也不稀罕楼家的什么富贵。要我说,若不是嫁了楼家,您还用不着受这番惊吓呢!如今楼家没了也就没了,您最多悄悄地给他们弄个牌位供着也就算是尽心了,伤心难过实在大可不必……” “别说了!”郑娴儿越听越觉得胸中发闷,忍不住厉声打断了刘掌柜的话。 她知道刘掌柜说得句句在理,也确实是真心想劝慰她,可是…… 她也想不在乎啊,可是这颗心脏不听她使唤,老是疼,怎么办? 郑娴儿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洒脱的。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除了亲娘死的时候哭过几天之外,她就没认真为谁的事上过心。 对于楼家众人,她原本也是抱着“与其交恶不如和和气气地过日子”的心态对待的,她并不认为自己会为谁的死而伤心难过。 唯独在楼阙那里出了错。 那个人…… 从最初抱着好玩寻刺激的心态跟他搞到一起至今,转眼竟也已有半年多了。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一直在心里坚守着“动情不动心”的底线,她以为自己随时可以挥一挥衣袖全身而退,谁知事情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郑娴儿惊恐地发现,此刻一想到楼阙快要死了,她就觉得揪心揪肺的疼,恨不得跟着他一起死了才算痛快。 怎么会弄成这样的?这样一来,她跟戏文里那些离了某个男人就要死要活的蠢女人有什么两样! 天知道,她只是随随便便偷个情而已,怎么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心给搭进去了? 这不是把自己给坑死了吗! 郑娴儿恨死自己了。 如果早知道会搞成今天这样,她当初就该试着忍住、努力忍住、拼命忍住…… 算了,忍不住。 郑娴儿算是明白了。楼阙就是她命里的那个大坑,她跳不过去,只能一头栽进去,乐呵呵地死在里头。 谁叫他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办事妥帖床上那事儿还很带劲呢? 就这样吧,认了! 郑娴儿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把,然后顺顺当当地接受了“我是个离了某个男人就活不成的蠢女人”这个事实。 世上的男人千千万,可她已经吊在了楼阙这棵歪脖树上,不死也差不离了! 眼看着郑娴儿一会儿生气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露出几分笑容,两个掌柜都有些害怕:东家不会是疯了吧? 郑娴儿当然没疯。 她不是个太死心眼的人。心里的那个疙瘩既然解不开,那就让它乱着,不能让它耽误了正事。 因此郑娴儿很快调整了心情,像平时一样坐直了身子:“楼家的案子已经定下来了,咱们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明天,开张吧。” 俩掌柜齐齐答应了一声,立刻便要出门向伙计们报喜去。 郑娴儿却叫住了他们:“你们先别高兴。如今楼家出了这样的事,咱就算开了张,也会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生意上门。这次是楼家摊上了谋逆的大案子,咱们想什么主意都没用,只能等事情凉下去……半年能缓过劲来就不错了。” 两个掌柜呆了半晌,齐齐苦笑起来。 刘掌柜叹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别说寻常客人,就是咱们自己,听到‘满门抄斩’四个字也会觉得头皮发麻。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急着开张?” 程掌柜沉吟半晌,忽然问道:“不如咱们把店面的名字改掉,对外就说换了主家?” “没用,”郑娴儿摇头,“就算对外宣称换了主家,咱们的铺子里也洗不掉楼家的印记,除非咱们把铺子卖掉换个位置重开。——问题是,眼下那两处铺子都是卖不掉的了。” 程掌柜拍桌叹道:“不错,就算咱们要贱卖,也不会有人来买。” “要不,咱们歇业半年?”刘掌柜艰难地问。 郑娴儿摇头:“不歇,明天就开张。反正也不会有客人来,里面慢慢收拾,不用着急。” 两个掌柜都糊涂了:“既然不会有人来,咱们开张做什么?干等着?” “对,干等着!”郑娴儿拍桌站了起来,“每天把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开着大门干等着!哪怕这半年一笔生意也做不成,伙计们的工钱我还开得起!” “奶奶,您这又是何苦?”小枝端着茶壶茶碗闯了进来。 郑娴儿接过茶盘,替两位掌柜斟了茶,平静地道:“我就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还在,楼家还在!哪怕当真抄了家灭了族,我也不许他们忘了这个县城里还有一家姓楼的!” 小枝闻言立刻火了:“我看你是疯了!你嫁到楼家满打满算也就一年,跟那个……你还真要为他当一辈子寡妇不成?” “不然呢?”郑娴儿反问。 小枝一时无言以对。 倒是两个掌柜有些感慨,言语间直赞叹郑娴儿果真配得上“贞孝节烈”这四个字。 郑娴儿没打算解释,只在心里觉得好笑。 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过“贞孝节烈”这四个字。只不过此时此刻,她愿意把自己锁在这个“楼”字上。 如果哪一天她变心了、有了新欢了、把楼阙那个混蛋忘到脑后去了,她也会欢欢喜喜地改名换姓,另寻个出路去过更舒心的日子,把今天的这一肚子矫情忘个干干净净。 总之,一切随心。 两个掌柜感慨完了郑娴儿的“贞孝节烈”,又开始感慨楼家的“时运不济”。 郑娴儿也是从他们的口中,才得知了那桩案子的一些细节。 简单点说,就是四个字:屈打成招。 据说凡是上了公堂的都受过刑,年轻力壮的随便打两下,女人就上拶子,小孩子就扎针。 没错,扎针。 听着自己家的晚辈幼儿在堂上哭得撕心裂肺,任你是铁打的心肠也熬不住。 因为这个缘故,这桩案子审得格外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按着那些书生们一个个认了罪。 有钦差大人在,连请旨都省了,供状拿到手之后便判了满门抄斩。 这会儿众书生和他们的家人都被锁在牢里,一间牢房住一大家子,跟养牲口似的。 读了一辈子书、体面了一辈子,落得这么个下场,怕是再也体面不了了。 …… 郑娴儿听着两位掌柜口中的八卦,眼前又眩晕了起来。 她没法子想象楼阙被人按在公堂上打板子是什么样的场景,她也没法想象铮哥儿那么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被人捏着小手扎针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样审案的,还是人吗? 郑娴儿紧攥了拳头,恨得几欲疯狂。 小枝握住她的手,却没有办法出言安慰,只得陪着她一起难受。 郑娴儿自己倒很快调整了过来,轻轻地挣开了小枝的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连棺材都进过,他挨几下板子又怎么了?我才不心疼……” “东家说的是谁?”程掌柜一脸迷糊。 郑娴儿摇了摇头,挥手撵人:“你们去忙着吧,不用陪我了!” 两个掌柜知道她心绪不佳,当然不敢聒噪。 等二人走了,小枝便扶着郑娴儿回了卧房,笑叹道:“这个住处倒也不比楼家的落桐居差,就是院子里的花木少了些。过些日子化了冻,咱们可以把那块空地上的石板全都揭了改成花池……” 郑娴儿重重地把手里的茶碗放在了桌上。 小枝只装作不懂,又絮絮叨叨地道:“这屋子久不住人,乍进来总觉得有些土腥味。这火盆刚点起来,恐怕又得烤一大半夜才能把这股子怪味去了。对了,我点了几支檀香,你觉得怎么样?不喜欢可以换别的……” “小枝,”郑娴儿忍无可忍,“你让我静一会儿!” 小枝依言住了嘴,担忧地看着她。 郑娴儿反倒笑了:“你怕什么呢?我又不会抹脖子上吊,用得着你在这里跟个老妈子似的唠叨着扰我的心思?” 小枝闻言就白了她一眼:“呸,谁管你会不会抹脖子上吊!你死了,我还回绣坊当绣娘去,你当谁愿意给你当奴才啊?” 郑娴儿把玩着茶盏,悠悠地道:“就你那手针线,还是回家纳鞋底子来得比较实在些!” 小枝气得七窍生烟:“你男人都快死了,你还不知道积点口德呢!我看你这辈子的寡妇命,都是你自己没良心的报应!” 第94章 断头今日意如何 次日便是灯节,缀锦阁和“饮杯茶”同时打开了大门。 也只是打开门而已。 因为楼家有官司在身,两个掌柜怕给人落下话柄,门口连盏新灯笼也没挂,半点儿过节的气氛也没有。 当然,有气氛也没用。 过路人看见楼家的店铺开门了,竟没有一个过来向内张望的,全都默契地退后避让,能绕多远绕多远。 如避瘟疫。 郑娴儿在缀锦阁的楼上坐着,挑帘看着窗外,发呆。 小枝走进来,迟疑着问:“你真不想法子再去探探监?再过半个月,人可就没了!” “今天是灯节……”郑娴儿看着对面那家店铺门口的一对红灯,怅怅地叹了一声。 “是啊,”小枝立刻接道,“上元佳节,晚上有花市,可以赏花赏灯,还可以绣只荷包去寻觅心上人。——反正你那一个也快死了,不如今晚我陪你去找个新的?” “噗!”郑娴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小枝吓坏了: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这是真疯了啊! 郑娴儿脸上的笑容只闪了一下,随后便消失无踪了。 她仍然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抿着唇角。 小枝凑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瞧什么呢?” 郑娴儿摇摇头,不答她的话。 灯节呢…… 千里之外的京城,今天可能会出一件大事。 至于事过之后谁死谁活,那就不是她能料得准的了。 如今郑娴儿两眼一抹黑,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的直觉是:楼阙那个混蛋死不了! 郑娴儿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这会儿那个地方已经不慌了,只要她老老实实地坐着不乱走乱动,这心里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得很。 如果她的直觉是准的,那么楼阙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平安无事;如果直觉不准,那只能说明……她已经开始忘记他了。 照这个速度,用不着等楼阙被砍头,她就能把他忘个干干净净,愉快地掉头寻新欢去了。 这又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小枝可不知道郑娴儿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会儿看见郑娴儿上翘的唇角,她只想逃跑。 女疯子什么的,最可怕了! 这个灯节,郑娴儿过得十分消停,吃了几口汤圆就去睡了,并没有像小枝希望的那样绣个荷包出去勾三搭四。 之后的几天依然很平静,郑娴儿的心里却又一天天地焦躁了起来。 桑榆县与京城之间相距不近,却也算不上远。快马加鞭大约要走八九天,若是信鸽往来的话…… 正常天气三四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所以,京城里的消息什么时候才能传过来呢? 过完灯节,年味就渐渐地散尽了。百姓们的生活恢复了平常的秩序,经商的经商、做工的做工、种田的种田,带着对新一年的希冀,充满着干劲。 便在这时,一个新的消息炸响在了桑榆县的上空:褚仲坦反诗一案处刑的日子,提前了! 众百姓听见这个消息,无不惊愕。 提前了?正月里杀人? 这简直闻所未闻!上头是疯了吗? 缀锦阁内,郑娴儿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小枝吓坏了,一脚便把那传消息的伙计踹了出去,然后猛扑回来抱住了郑娴儿:“奶奶,你可千万撑住,撑住!” “撑住什么?”郑娴儿莫名其妙。 小枝呆了:“刚才二山子的话,你听懂了没?他说……” 郑娴儿立刻接道:“他说刑期提前了,定在二十二,也就是后天。” 小枝张口结舌。 没错啊是这样啊!所以你的心尖尖宝贝男人后天就要死了!!你怎么还这么不着急不上火的!!! 人家正常女人听见这种消息,都是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的好吗! 你咋还不晕呢? 小枝战战兢兢地松了手,两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等着她昏过去。 后来果然看见郑娴儿两眼一翻—— 却不是要昏过去,而是赏了个白眼给她:“小枝,你是不是傻?原先说好出了正月才行刑,这会儿冷不丁地突然改日子,说明上头肯定出事了!上头出事,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为什么要着急?” “可是……”小枝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太够用。 就算上头出事好了,可谁知道上头出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算出的是好事,可…… 那是杀头啊! 上头出了好事,底下该杀头的还是要杀头啊! 时间定在后天,就算京城里有人要救那帮书呆子,插翅飞过来也来不及啊! 小枝觉得自家主子一定是傻了。 郑娴儿却不管这些。 她只知道,若是官府一点动静也没有,顺顺当当地等到出了正月以后行刑砍头,那才是真的完蛋了。 有变故,就意味着有希望! 这天,郑娴儿又去了一趟县衙。 毫无悬念地又吃了一次闭门羹。 不过,郑娴儿一点也不慌。 因为,县衙里的那些官差,看上去都有点儿急火火的样子,连跟她周旋几句都不肯,看见她就跟见了鬼似的,张牙舞爪地撵她走。 郑娴儿的心里有数了。 做生意的人懂啊:只要对方慌了,主动权就完全握在自己这一方手里了! 虽然郑娴儿此刻连京城里的风向如何都不知道,但并不妨碍她在心里作出最贴近事实的判断:官府把行刑的日子提前了,但——他们仍然不敢保证不会有变故! 郑娴儿要的就是这个“变故”啊! 回到缀锦阁之后,郑娴儿的心情已经变得很不错。 不是因为她有多大把握保证楼家不会有事,而是因为她能百分百确定那位钦差大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这会儿,钦差大人一定很想立刻把所有的“人犯”拉到刑场上去砍了吧? 可是不行啊!这么大的案子是一定要公开处刑的,所以他必须留出一两天的时间来把消息传遍全县,免得到了行刑的时候没有人前来观看。 不但如此,他还要保证那些“人犯”在行刑之前务必活着,尤其是那些书生们,一个都不能死! 俗语叫作“夜长梦多”。多等这两天,任何变故都有可能发生,可是他们不得不等。 郑娴儿想到钦差大人此刻又焦躁又憋屈的样子,就觉得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啊! 不过,郑娴儿也不是那种盲目乐观、自欺欺人的傻货。 她心里很清楚,即使已经出现了“变故”,楼家众人此刻仍然是凶多吉少。 想想看啊:京城里已经出了大事,上头说不定已经改天换日了,可是钦差大人和曾巡抚非但不肯就此收手,反倒要提前行刑,甚至不惜破坏“正月不杀人”的规矩,这是什么缘故? 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上头还有人压着! 比如,楼老爷子口中的那个“林老贼”? 最明显的一条线索就是,在编纂诗集的时候出了大力气的那位林先生,案发之后就像忽然隐形了一样,完全没有了任何的存在感。 这其中有什么文章,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那么一点半点来! 郑娴儿用自己对朝政少得可怜的一点了解,硬是把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 剩下的,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正月二十二这天,城中百姓刚刚吃过早饭便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直奔城东校场。 之所以奔向校场而不是刑场,是因为……城里根本没有刑场。 不但没有刑场,桑榆县如今挂名的刽子手也就只有一个,甚至连一把像样的刀也没有。县衙里能称得上“刀”的,只有平时挂在官差们腰里的那十几把薄薄的大刀片,切菜估计可以,砍脑袋肯定够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桑榆县是个很平静的小县城,数十年来从未出过什么非斩不可的江洋大盗——何况就算是出了江洋大盗,也要报上去由府衙处置,哪有在这小小县城里就地斩杀的道理? 此次反诗一案,案情之重、审理之快、处刑之草率,别说桑榆县千余年来闻所未闻,就是整个大周皇朝境内,先前也从未出过类似的事。 十余名书生满门抄斩,加起来那可是数百口人啊! 在这小小县城,随随便便就这么砍了? 要不咋说人家钦差大人有魄力呢:没有刑场,就把校场收拾出来征用;没有刽子手,就让官差们担当;没有砍头用的刀,就快马加鞭去府城调用…… 总而言之,克服一切困难也要杀! 因为这桩案子实在太匪夷所思,所以就连最普通最普通的小百姓,也能从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 变天了、天下要乱了! 未近中午,校场外面已经人满为患。 行刑的高台上还没见个人影呢,下头的百姓早已经伸长了脖子。 议论声、争吵声和小孩子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从这些声音之中也能听出来,众百姓对即将到来的斩刑,期待之余更伴着极大的恐慌,并不像钦差大人所设想的那样兴奋。 当然,如果是斩杀一两个人,看客们多半是会兴奋的,可今天要斩杀的是几百个人啊! 这么诡异的案子,背后必然有着极大的隐情,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 郑娴儿来得早,占了个极好的位置,就在那高台下面。 她坐在马车里,外头的人看不见她,她却时时刻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听着外面百姓们口中的话题从“可惜了”到“怕是要出大事了”再到“几百具尸首只怕容易引起瘟疫”,郑娴儿的心里已不知煎熬了多少遍。 小枝从盒子里拿出个包子递给她:“吃一个吧。” 郑娴儿摇了摇头,不理她。 小枝心里气闷,却不得不竭力放软了语气:“这才刚到午时呢,最少还要等小半个时辰才能见着人。你昨晚没吃饭,今天早上喝几口粥又尽数吐了出来……这个样子,恐怕不等见到人,你自己先要倒下了!” “你少啰嗦几句吧,”郑娴儿无奈,“这会儿我没胃口,吃下去照旧还是要吐,何必多受那份子罪!” “奶奶……”小枝觉得有件事必须要提醒她一下了。 可是此刻郑娴儿显然没有心情听她说别的。 纠结了好一会子,小枝只得选了个郑娴儿爱听的话题来说:“陈景行那帮人已经安排好了,待会儿肯定会弄出不小的动静来……就是不知道有用没用。”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郑娴儿的兴趣。她扯了扯嘴角,咬牙说道:“有用没用,总得试过才知道。” 小枝知道多说无益,也就不说话了。 钦差大人亲自监斩,救人是没机会的。“法场劫囚”这种事只在戏文里见过,现实中操作起来还是难于上青天的。 郑娴儿想做的,还是跟先前一样的事:拖住! 从京城到这里,总有八九天的路程。可是如果快马加鞭呢?骑最好的马呢?驿站换马不换人呢? 只要有心,总会有法子更快一点的! 楼阙不是一直在暗中跟京城联系吗?葛丰不是已经去京城帮他搬救兵了吗? 希望虽然渺茫,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郑娴儿就不会泄气。 当然,除了陈景行那帮书生之外,郑娴儿还预备了另外一手。 那就是下下之策,万不得已才走的一步险棋了。那一招,她连小枝都没有告诉。 日影渐移,高台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几个官差上来撵走了爬上去瞧新鲜的百姓,然后便是钦差大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上台去,在一张铺了红布的高桌后面坐了下来。 再往后,是官差们手持皮鞭,像驱赶牲口一样撵着犯人走上了高台。 因为人太多的缘故,县城里的刑枷不够用、锁链不够用、囚衣也不够用,所以除了几个“主犯”之外,其余人都是随随便便用草绳捆着,跟粽子似的。 至于一众“主犯”,他们身上倒是披枷带锁的,可是也没换囚衣。 于是,这一大帮人被撵到高台上之后仍然昂首而立,破旧脏污的长衫硬是穿出了青松般的风骨。 小小桑榆县,出过几个举人、几个秀才? 今天断头台上一溜站着的这十六七个,最不济的也是秀才! 其中还有一位远近闻名的饱学鸿儒,还有一位年轻俊秀的解元公! 这些人若是被砍了头,今后桑榆县还会有人读书吗?天下还有人敢读书吗? 百姓们都有些躁动。 众官差费了不小的工夫,终于把数百个病恹恹不知多少天没吃饱饭的犯人家属尽数驱赶到了断头台上。 幸亏这些人饿了好多天而且多数是老弱妇孺,否则哪怕有草绳绑着,这么多人只靠肩膀也能把官差撞死大半! 曾巡抚和黎县令也走到桌旁坐了下来,一路说笑着,满脸兴奋之色。只有那个学政大人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官差在断头台上立了一根竿子,看日影。 可是今日这天阴得好像随时要下墨水似的,立什么竿子?看什么日影?——连百姓们都看不下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竿子还是立起来了,死囚们也被推到了台前。万事俱备,只欠一砍了。 很显然,因为“刽子手”的数量不够,刀的数量也不够,所以这杀头也是要分批杀的。 第一批先杀主犯,然后杀他们的家人,最后再杀家奴…… 看明白这一点之后,人群之中又起了一片喧哗。 百姓们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得出了一个惊人一致的结论:“排在前面的比较有福,因为前面的只用挨一刀,后面的那些要被活生生吓晕,吓晕,再吓晕,不知要晕过去几次才能死啊!” 郑娴儿听见那些议论,忍不住偷偷掀开车帘,向台上张望。 楼阙站在最前排,紧挨着褚先生和自家大哥,依然像平时一样随意地站着,却轻易吸引了几乎全场的目光。 郑娴儿看过去的时候,像是有感应一样,楼阙恰好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郑娴儿下意识地就要避开,却见楼阙动了动嘴,无声地向她说了两个字。 郑娴儿原本以为他要说的是“拖住”之类的,细想了想却又不像。 直到楼阙移开了目光,郑娴儿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放心”。 到了这个地步,她怎么放心? 郑娴儿心里的那股怨气又冒了出来。 但凡他事先肯透露一点,哪怕给她一点点线索,她也不至于像此刻一样,抱着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希望,苦苦撑着。 放心? 说得倒轻巧! 那个混蛋! 郑娴儿咬牙切齿地骂了他几十遍,最后却还是以叹息告终。 早就知道那家伙是个混蛋了啊,可是知道又怎么样?还不是依旧放不下! 这时,钦差大人已经絮絮叨叨地说完了他的那一番长篇大论。下头的百姓们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旧伸长了脖子等着。 倒不是百姓们不肯给钦差大人面子,而是他们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啊! 就连离着高台最近的郑娴儿都没有听见钦差大人在说话,后面的人就更不可能听到了。这校场上人山人海,少说也有几万人呐! 当然,钦差大人那番话也不是说给百姓们听的。旁边自有书吏把他那番正义凛然的演讲记下来,留待将来回京交差。 不管怎么说,前边的流程已经走完了,可以开始——砍头了? 关于行刑的时间,三位监斩官都有些拿不准。 今天阴天啊!没出太阳啊!怎么看日影啊? 县衙里倒是有计时间的圭表漏壶之类,可是谁没事会把那玩意儿带出来? 更何况最标准的行刑时间是“午时三刻”,还不是个整点儿,谁能保证那一刀砍得那么准时? 钦差大人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差不多就砍吧!反正人多,总会有那么几刀是准时的! 于是乎,钦差大人大手一挥:“行刑!” 充当刽子手的官差们自己手里都有些哆嗦,却不得不装出底气很足的样子来,威风凛凛地命令囚犯们跪下。 没一个人理他们。 这也难怪,这些人最不济的也是秀才嘛!见官都不用跪的嘛! 虽说钦差大人已经做主革了他们的功名,可他们心里根本不认这个罪,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受罚。 这种心态表现出来,首先就是不肯下跪。 当然,这些书生心里很清楚,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不得不跪的,但他们还是要争取一下。 不单要争取,而且要花样百出死皮赖脸宁死不屈……用尽各种办法争取不跪。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别人不明白,郑娴儿却是懂的。 拖住! 看着那些书生们被官差推倒又爬起来、按倒又爬起来,踹倒又爬起来……郑娴儿的心里就有数了。 但这些小花样,撑不了太久的。 过了最多有半刻钟,书生们已经尽数跪了下去。 包括楼阙。 郑娴儿从车帘的缝隙里看见楼阙跪着的身影,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顶门,立时什么都顾不得了。 推开车门跳下马车之后,郑娴儿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变得那么灵活的,总之她只记得自己单手在四尺多高的断头台边缘撑了一下,然后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台上。 中间的过程完全没有知觉,当然也就不会记得自己跳上高台的姿势动作是不是雅观。 行刑之前有人跳上台去,这是大事,完全可以把人当作同党一起抓了砍头。 几个官差齐吼一声,奔了过来。 郑娴儿在一瞬间的茫然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不退反进。 便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之中忽然鼓噪了起来。 原本安安静静地伸着脖子等看戏的一众百姓,不知怎的就开始嚷嚷起来了:“一帮子书生怎么谋逆?真是荒唐!” “钦差大人屈打成招!” “钦差大人才是逆贼!” “正月断屠,杀人天理不容!” …… 不同的声音,相似的内容,从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人的喉咙里喊了出来。 如果钦差大人离得再近一点,他就会发现百姓们并非乱喊,而是有人藏在人群之中引导着。 但钦差大人是不会选择走近百姓的。他是大理寺中人,一向只负责坐在高堂上审案,哪里受过平民百姓的惊吓? 事实上,百姓们开始喧嚷之后,钦差大人是第一个吓白了脸开始后退的。 众百姓看见他这副怂样,鼓噪得更厉害了。什么“钦差大人做贼心虚”“钦差大人死有余辜”之类的话都喊了出来。 钦差大人狼狈万分,虽有小厮扶着不至于跌倒在地,却也已经颜面尽失。 恼羞成怒之下,钦差大人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 他用尽全力把手里的令签扔了出去:“斩!快斩!” 第95章 混账!给我拿下! “谁敢!”郑娴儿迎着官差手中明晃晃的长刀便冲了过去。 长刀立时停在了半空中。 不是一把,而是一排。 这倒也未必是因为郑娴儿的气势有多强。事实是,官差们的心里早已经怯了。 这是杀人呐!别看他们平时欺压百姓的时候很有一套,打死一两个人也不是没有过的事,但像今天这样直接拿刀对着人家的脖子砍,而且要一刀砍断才算完美完成任务,他们的内心真的是拒绝的。 听那个刽子手说,那个刽子手听他的师傅说的,人的脑袋砍下来之后,脖子里的血会瞬间飙出几尺高,如果躲避不及就会被溅一脸…… 众官差不寒而栗。 这跟平时打人吓唬人完全不一样啊!打人的事都是大家一起上,就算不小心打死了,那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的罪孽,恶鬼索命也未必能找到自己头上;可是砍头就不一样了,这是实打实的杀人,没法子狡辩的啊! 更重要的是,今天这场差事,他们每个人平均下来要杀十多个啊! 昨天晚上,死囚们在牢里睡得都还挺好,这些官差们在自家的热被窝里却基本都没怎么睡,吓的。 这会儿发现来了捣乱的了,众官差的心情都十分复杂。 愤怒?惊慌?欣喜?期待? 好像都有。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反正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于是乎,众官差们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长刀,跟千千万万被惊呆了的百姓一起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等待着她的下文。 郑娴儿看到那些官差们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直疑心自己看错了。 这时钦差大人已经快要气炸了,拍着桌子怒吼起来:“这是刑场!哪里来的刁妇捣乱,给我捆起来!” 官差本已经向郑娴儿冲过来了,听见这话忙站住解释道:“大人,她是楼家那个贞妇!” “混账!给我拿下!”钦差大人暴跳如雷。 他当然知道郑娴儿是谁,本想着假装不认识先把人拿下再说,谁知道底下人都是榆木脑袋! 官差见钦差大人发怒了,只得多招呼几个人,向郑娴儿围拢了过来。 众百姓见状,鼓噪得更厉害了。 正面对上那些官差,郑娴儿的心里其实是有些慌的,但此刻看到钦差大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忽然就不慌了。 前些日子在公堂上审案的时候,这位钦差大人分明还是十分沉稳威严的。此刻他慌成这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如今的局势,对他很不利! 再坚持一下——只要再稍稍坚持一下,说不定救兵就来了! 这一丝希望燃起之后,郑娴儿愈发来了精神。 她在官差的围堵下一路后退,直退到高台的边缘,身后就是看热闹的百姓。 “小心!”楼阙怕她摔下去,慌忙出声提醒。 郑娴儿朝他眨眨眼睛,眼角闪过一丝笑意,随后又恢复了悲愤欲绝的神情。 身后的众百姓眼看着她被官差们逼到无路可退,忍不住齐齐惊呼起来。 便在这时,郑娴儿忽然伸手指着钦差大人的方向,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道:“大家都被骗了!那个人根本不是钦差——” “不是钦差?!”高台下的百姓惊呼起来。 “不是钦差?” “不是钦差!” …… 这句话以飞一般的速度传播开来,眨眼之间已经在数万百姓之中传了个遍。 “不是钦差!那个人不是钦差!” “他是来害咱们桑榆县的!” “咱们桑榆县的百姓,可不能被来路不明的人随随便便给杀了!” “桑榆县几百年都没出过一个解元,不能被人给杀了!” “中过举人就是‘老爷’了,咱们县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举人老爷,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褚先生更不能死,朝堂上还有好些个大官是他的学生呐!” “冲啊!咱们冲上去!杀了狗官——” …… 后面的百姓如潮水一般向前推挤着,前面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冲向了高台。 声浪、人潮,来势汹汹,吓得钦差大人险些尿了裤子。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人多的场合最怕拥挤推搡,一旦场面失控,极易引发大范围的踩踏事件,死百十个人都是轻的。 若出了那样的事,钦差大人就算有再大的功劳,也会被言官们狠狠地参上一本,前程堪忧。 更何况——钦差大人的心里很清楚,此行,他已经不可能有功劳了。他只有赶在京城里的动静正式传来之前,“遵从民意”杀了这些“逆贼”,才有机会保住性命! 此时钦差大人万分后悔。 早知场面会失控至此,他就不该发榜叫全城的百姓来看,他应该悄无声息地把囚犯杀了才对! 想象中的场景是民意汹涌声讨逆贼,现实中众百姓声讨的却是他钦差大人本人——这样的事传进京城,他还能有活路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钦差大人指望这“水”把他平平安安地托举回京城去,谁知这人还没杀,他已经快要淹死在“水”里了。 “给我拦住那些刁民!”钦差大人毫无形象地失控大吼起来。 “刁民”的数量实在太多,一旦被鼓动了起来,就不会轻易被安抚的。 普通的官差已经拦不住,最后只得由那些手持长刀暂时充当刽子手的倒霉蛋们迎了上去。 于是,待死的囚犯们比先前更加安全了几分。 前排的百姓们被长刀吓住,停了下来,后面的人潮却没有那么容易稳住。尤其是最后面什么都看不见的那些还在拼命往前挤,于是中间那一部分就惨了! 水与水的拥挤碰撞可以激起滔天巨浪,那么人与人的拥挤碰撞呢? 只会挤出惨案! 片刻之后,百姓们的情绪已经从愤怒转为惊恐。因为他们发现:人群中的推挤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 你想站稳,就必须去推你旁边的人;而你旁边的人要想站稳,就只能去推他旁边的人;在这个推挤的过程中,又会有人不断地撞到你这边来…… 一塌糊涂。 众百姓的呼声已经从“打死假钦差”变成了“踩死人了”! 踩死人了!这是假钦差的阴谋!他是来害咱们桑榆县百姓的! ——百姓们的情绪是很容易被煽动起来的,而愤怒之中的人是不会讲什么道理的。 外围没有受到惊吓和损伤的百姓已经开始悄悄后退,而前排的百姓退无可退,竟硬是被后面的人潮推搡着,迎着官差们手中的长刀冲了过来。 有人受伤流血,引发了新一轮的愤怒。 局面彻底失控。 而此时,郑娴儿早已经被官差捉住,押到了监斩台前。 钦差大人惶惶不安地盯着人群看了很久才想起郑娴儿这个罪魁祸首。 他很想果断地喊一声:“把这个女人拉去砍了!” 可是他不敢。 他只能忍着气咬着牙,阴沉地下令:“拖下去,不许她出来捣乱!” “没用的!”郑娴儿尖声大叫,“就算你把我杀了,也不能掩盖你是个假钦差的事实!抚台大人、黎县令,你们都被这个人耍了!他根本不是钦差!” “拖走!拖走!!”钦差大人险些气疯。 黎县令皱眉:“你别再胡闹了!钦差大人有圣旨为证,怎么可能是假的?” 郑娴儿甩开官差,扑到黎县令的面前高声大嚷:“圣旨是假的!你仔细想想,那圣旨,他是不是最多只给你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他是不是不敢拿出来给你细看?因为他心虚!他是假的!” “你……你这刁妇,一派胡言!”钦差大人简直恨不得亲手撕了郑娴儿。 黎县令和曾巡抚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在这桩案子里,他们的立场跟钦差大人是一致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为了这个“立场”而干犯欺君之罪啊! 郑娴儿的那番话其实经不起推敲,可是架不住钦差大人这几天的表现太反常。几桩事凑到一起,曾巡抚和黎县令居然真的起了疑心! 想想看啊:真的钦差哪有不听劝坚持要在正月行刑的?真的钦差哪有着急忙慌地在小县城杀这么多人的?那么多不合规矩的事,都是钦差大人坚持要做的,这件事——真的很蹊跷啊! “学政大人,您看……”黎县令将目光转向了一直充当看客的学政大人。 后者捋了捋胡须,一脸为难:“钦差大人是大理寺的人没错,这一点本官可以作证。但……圣旨的事,本官可就不知道了。” “你……难道连你们也要质疑本官不成?!”钦差大人是真的要炸了。 黎县令与曾巡抚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卑职不敢。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谨慎。请大人稍安勿躁,待抚台大人请示了皇上再作决定也不迟。” “荒唐!简直荒唐!”钦差大人暴跳如雷。 郑娴儿在一旁凉凉地道:“黎大人看明白了没?有人不敢等京城的消息呢!你们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为什么急火火地提前行刑吗?因为再耽搁几天,他的身份就败露了!” 钦差大人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最想说的那句话喊出来了:“给我杀!杀了这个刁妇!” “这……”官差有些为难。 不是因为不敢杀郑娴儿,而是因为他们大多数是县衙的官差,这会儿也有点儿怀疑这位钦差大人的真假了。 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是钦差大人的亲信,可他们的话,此时已经没有人相信了。 僵持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向着郑娴儿举起了刀。 “楼家贞妇不能杀!”监斩台的背后忽然响起了一片高呼。 钦差大人暴躁地转过身去,便看见一大群身着儒袍头戴儒巾的书生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 看数量,恐怕全县念过书的人都来了。 为首的正是陈景行。 小枝走在那群人的最后面,向郑娴儿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顺利。 众书生一路向前,直冲到了高台之上。 乱成一片的围观百姓发出了惊喜的呼声。 随后便自觉自发地跟着书生们喊了起来:“楼家贞妇不能杀!” “读书人不能杀!” “桑榆县的文脉不能断!” “打死假钦差!” ——又绕回来了。 郑娴儿仰头看看那柄长刀,不屑地笑了笑:“钦差大人,您若是杀了我,那就表示您是心虚了。今儿就算您真的杀了这些书生和他们的家人,桑榆县的百姓也不会允许您活着回到京城去了!” “你……你们桑榆县果真惯做煽动百姓之事!”钦差大人气得站都站不稳,只好坐了回去。 郑娴儿不急不躁,随手捋了捋刚才被官差失手扯乱了的头发,淡然一笑:“大人息怒,这会儿您喊打喊杀可没用了!普通百姓或许容易煽动,读书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除非您此刻拿出圣旨来给几位大人和书生们验看一遍,否则今日恐怕不会有人再信您了!” “你!”钦差大人气得又要站起来。 郑娴儿向他摆了摆手:“大人息怒哇!气大伤肝,上了年纪的人,要保持心平气和才能长命百岁哦!” 不远处一个身上捆着草绳的小女孩“嘻”地笑了出来。 小女孩的母亲同样五花大绑地捆着,乱七八糟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从发丝的空隙之中透出了些许亮光。 郑娴儿的目光从那对母女的身上移开,看向她们身前身后那一大片被绑着的囚犯。 他们的姿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只有那一双双眼睛里,还闪着希冀的光。 再看向远处仍在躁动着的人群,郑娴儿的心里闷闷地痛了一阵。 今天这场混乱,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看客要受到牵累。 但……应该是值得的吧? 此时以陈景行为首的一众书生已经完全冲上台来,以保护的姿态把“囚犯”们围到了中间。 小枝来到郑娴儿的身旁,撞开官差,抓住了郑娴儿的手:“你没事吧?” 郑娴儿向她点了点头:“没事。” 远处,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的楼阙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钦差大人在身边小厮的反复安抚下勉强找回了几分气势,站了起来:“郑氏,你今日胡搅蛮缠、扰乱法场,最无可恕!就算你是贞妇……本官回京之后也定会参你一本!” “请便。”郑娴儿摆了摆手,满不在乎。 钦差大人生怕自己被她气死,只好移开了目光。 曾巡抚很没眼色地凑了过去:“大人,要不……您把圣旨拿出来给那帮书生看看?” 钦差大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不得不黑着脸解释道:“方才已经叫人回去拿了。” 曾巡抚与黎县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此处到县衙,快马加鞭应该用不到两刻钟,算上进出县衙的时间,来回半个时辰应该够了。 那就等呗! 钦差大人看见他俩的神情,气坏了:“先行刑!等事情解决了,那道圣旨你们要看八百遍都行!” 曾巡抚坚定地摇了摇头:“大人恕罪。此事重大,若有差池,卑职等担待不起。”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怀疑你是骗子,所以你需要先证明身份再办事。 这年头的地方官,都嚣张成这个样子的吗?! 钦差大人气得眼前一黑,终于成功地昏了过去。 郑娴儿和小枝相视一笑:京城里来的钦差大人,也不过如此嘛! 死囚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一改先前无精打采的样子,一个个都精神百倍起来。 押着郑娴儿的那几个官差看清了风向,早已悄无声息地放开了她。 郑娴儿下意识地向楼阙的方向走了几步,被小枝拖了回来:“不许去!” 郑娴儿回过神来,苦笑连连。 她知道不该过去的,可是双腿偏就不听使唤了。 好想奔到他身边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什么伤、有没有冷着饿着…… 可是顾虑到自己的身份,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权衡之下,郑娴儿只得在后面的那一大片老弱妇孺之中寻找楼家其他人的踪影。 在陈景行那帮书生的帮助下,人很快就找到了。郑娴儿快步走了过去。 官差象征性地阻拦了一下,并没有很坚持。 一路从素不相识的死囚面前走过去,郑娴儿收获了无数声感激的、敬重的呼唤,耳边听到的尽是一声声“楼三奶奶”,以及老人们不住念佛的声音。 走到楼家众人面前,无精打采的铮哥儿扁了扁小嘴,向郑娴儿伸出了小胳膊。 郑娴儿忙在胡氏面前蹲下来,接过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 这些日子,小家伙瘦了不少,原先肥嘟嘟的小脸变得尖尖的,格外可怜。 胡氏抬手擦了擦眼泪,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郑娴儿低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们有数吗?” 胡氏摇头。 奄奄一息的楼老爷子在一旁咳道:“再等等……就快来了!” “老爷说什么?”胡氏听不明白。 楼夫人和安姨娘也都不懂。 楼老爷子在牢里受了这些天的折磨,精神竟比先前在府里的时候还好了些。 他定定地看着郑娴儿,目光依旧残存着几分威严:“继续拖着,还有希望。” 郑娴儿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铮哥儿抱着郑娴儿的脖子,哭道:“回家!铮儿要回家!” 胡氏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郑娴儿拍着那小家伙的后背,叹道:“铮儿别急,再等等!咱们一定能回家!” “铮儿现在就要回家!”小家伙不乐意了。 郑娴儿看看天上越聚越多的黑云,强笑道:“现在不行,咱们要等天黑——天黑的时候,铮儿就可以回家。” “真的吗?”小家伙立刻高兴起来。 郑娴儿只能点头:“真的。” 胡氏擦着眼泪,笑了:“没错,天黑的时候,咱们回家。” “噢!回家咯!”铮儿挥着小拳头欢叫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抽泣声。 郑娴儿把铮儿放回胡氏的怀里,认真地看着他:“铮儿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天黑之前,咱们……活着回家!” 说罢,她不敢多作停留,擦着眼角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钦差大人早已经醒了,正用淬了毒似的目光盯着她。 郑娴儿只当他老人家不存在。 她刚才闹得累了,此时一静下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忙扶着小枝的手,慢慢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半个时辰的时间,在平时打个盹儿就过去了。可是此刻的校场上,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半个时辰很容易熬过。 每一个瞬间都是在煎熬,却不得不耐下性子等着。 陈景行走过来,在郑娴儿的身后躬身道:“台下的百姓们已经稳下来了。不过……听说已经踩死了好几个人,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郑娴儿闭上眼睛,许久才叹道:“必须救下台上这些人,否则……” 陈景行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奶奶没有做错。” 郑娴儿笑了一声,挥手叫他去歇着。 这傻子居然还在劝慰她,难道不知她是最没良心的人吗? 这件事她坚信自己没做错,当然不会后悔。 事实上,就算明知是错了,就算明知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就算最后的结果是“得不偿失”,她也不会后悔。 她又不是什么好人! 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响。 郑娴儿立刻站了起来。 众百姓伸长了脖子,等着最新的消息。 只见那马上的乘者直立起身子,高声叫道:“大人,圣旨不见了!” “什么?!”钦差大人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圣旨!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 恐惧疑惑之余,钦差大人更多的是愤怒:这蠢奴才的脑袋是什么做的?圣旨不见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他居然就这么亮着嗓子嚷出来,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 等那官差下马奔过来,钦差大人已经从一个小厮的手里接过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那官差扑倒在地上,不敢躲闪,只得拼命求饶:“大人,小的仔细翻查过几遍,其余的东西都在,只有圣旨和您的官印不见了——甚至放圣旨的盒子都还在!” 钦差大人颓然地丢掉了鞭子,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黎县令:“你,是不是需要给本官一个解释?” 黎县令的心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对上钦差大人的威严,黎县令头一次挺直了腰杆:“县衙后院守卫森严,断不会有贼人出入。大人的圣旨和官印到底是真丢了,还是——不敢拿出来了?” “你……你竟敢质疑本官!”钦差大人暴跳如雷。 郑娴儿在一旁笑眯眯地道:“圣旨和官印都是假的,当然不敢拿出来了!” 钦差大人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鞭子。 郑娴儿嘲讽地看着他。 那鞭子却没有抽到郑娴儿的身上,而是抽向了旁边的长桌。 钦差大人厉声喝道:“黎县令,圣旨丢失之事,本官以后再跟你算账。现在本官命令你——即刻行刑!” 黎县令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却丝毫不显,仍是冷笑着:“一个不知真假的钦差,只怕还没资格命令本县行刑!” 钦差大人眼睛一瞪,忽然又露出了笑容。 他慢慢地走近了黎县令,低声冷笑道:“你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吗?” 黎县令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黎赓。 黎赓如今在何处,郑娴儿知道、陈景行知道,身为父亲的黎县令却不知道。 钦差大人看见黎县令的脸色,便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他昂然一笑,作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来:“黎县令,时辰不早了,下令行刑吧!” 黎县令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眼前这个钦差,可能是假的,却更可能是真的;他的儿子有可能在“钦差”的手里,也有可能不在。 眼下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褚仲坦一案所有的案犯,其实都没有罪。 杀与不杀,关系到台上这数百无辜之人的生死,更关系到自己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黎县令觉得,很难办。 钦差大人发出了一声冷笑。 黎县令头皮一紧,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了拳头:“行刑!” 官差们忙乱了一阵,终于又磨蹭着回到了最初的岗位上,摆好了架势,预备砍头。 钦差大人兴奋得眼珠子都向外凸了出来,唇角露出一丝狞笑:“斩!” 郑娴儿刚才还看着形势一片大好,万万没想到一转眼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此刻她离着楼阙他们还有老远,冲上去夺刀救人是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郑娴儿只觉得头脑一热,什么也顾不得想,认准钦差大人的方向便撞了过去:“我杀了你!” 钦差大人眼前一花,只看见一道残影向自己冲了过来,吓得他老脸一白跌在了地上,不住狂吼:“给我拦住那个疯婆娘!” 拦是拦不住了。 旁边的几个小厮慌忙上前,用自己的身子充当人墙,挡在了钦差大人的前面。 郑娴儿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肩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她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 “奶奶——”小枝还没来得及跑过来,远远看着这边的情形,已经快要吓晕了。 郑娴儿的眼前唯有天旋地转,耳中只听到一片惊呼。她本能地双手乱抓,试图维持平衡。 随后,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激得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似乎隐隐地听到了一声高呼:“圣旨到——” 第96章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圣旨到。 监斩台前的几位官员,高高地举着断头刀的官差们,以及心生绝望的死囚们,无一例外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杀!给我杀!”钦差大人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只好用手肘撑住地面,尖声嘶吼。 众官差们却没有理会他,手中的长刀再一次悄悄地放了下去。 曾巡抚和黎县令对视一眼,心中暗惊。 这个时候有圣旨到来,可真是件稀奇事! 不是有钦差吗?钦差就是以皇帝的名义办事的,还有什么事需要皇帝特地从京城里再发一道圣旨过来? 难道这“钦差”当真是假的? 这两人心中只管嘀咕,那边钦差大人已经在小厮的帮助下爬了起来。 看见官差们放下了刀,钦差大人气急败坏:“先办差事再接旨,这都不懂吗?砍啊!” 依旧没人理他。 钦差大人气疯了,正要冲上去夺把刀亲自动手,那边马蹄声却已经直接冲上了高台。 先前策马高呼的那人又来了一嗓子:“圣旨到!官民人等跪接圣旨!” 这一声过后,从学政大人、曾巡抚往下,连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在内,数万人齐刷刷地跪下了。 钦差大人发了一阵子呆,哆哆嗦嗦地跌在了地上。 不是他没骨气,而是—— 传旨的人并不是独个儿来的,人家身后还带着齐刷刷两溜羽林卫,大刀长矛,服色鲜明。 这可不是乌合之众啊! 片刻之后,数万人的校场上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就连先前被郑娴儿撞倒了的那两个小厮也已经爬起来跪在了地上。 只有小枝还蹲在郑娴儿的身旁,淌着眼泪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奶奶”。 “小枝,怎么了?”问话的竟是马背上那个传旨的。 小枝愣了一下,仰起头来细细地看了一阵,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葛四公子?” 也不怪小枝认不出来。葛丰比先前瘦了整整一圈,原先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也黑了不少,乍看上去倒像个三四十岁的军汉,哪里还看得出先前那般公子哥儿的模样? 葛丰点了点头,又问了一遍:“你家主子怎么了?” 小枝这才回过神来,忙又哭道:“摔了!不知怎的就晕过去了!” 葛丰立刻回头吩咐羽林卫:“到百姓那边去问问有没有大夫在,有就快点带过来!” 立刻便有两人高声应着,退了下去。 葛丰仍不下马,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展开了圣旨,朗声念道:“圣天子诏:褚仲坦反诗一案,案情荒唐,显为奸人构陷,着令即刻释放一干案犯,不得刁难!钦此!” 他话音未落,断头台上的哭声、笑声和颂圣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钦差大人急了:“这……大人!” 对了,现在葛丰才是真正的钦差大人。 葛丰看着旧钦差大人那张煞白煞白的老脸,嫌弃地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了第二道旨:“大理寺少卿路思礼,勾结吏部尚书林正德,徇私枉法、胡作非为,即刻押送回京受审!” 旧钦差大人——路思礼立刻蔫了下去。 他当然不甘心,可两边羽林卫手里的长矛正指着他呢,他敢动吗? 更何况圣旨中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他“勾结吏部尚书林正德”,这说明什么?说明京城里早已经变了天了,他这会儿已经注定是死路一条! 葛丰跳下了马,看也没看路思礼一眼,直奔最前头被绑着的楼阙而去。 “钦差大人!”曾巡抚和黎县令齐齐冲上来拦住。 葛丰冷笑了一声,看也懒得看他们:“皇上这会儿顾不上你们,你们就别上蹿下跳的了,先把尾巴夹紧点老实过日子吧!” 曾巡抚连连躬身称“是”。 黎县令忙堆起笑容,向葛丰贴近了几分:“是是是,多谢钦差大人指点!” “嘿嘿!”葛丰皮笑肉不笑的,“黎世伯,您今儿怎么比先前矮了一大截啊?腿锯了?” 黎县令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赔笑。 葛丰绕开他继续向前走,路上遇到先前离开的羽林卫领着大夫往这边跑,他点点头就让过去了。 倒不是不关心,只是他堂堂钦差当众关心一个寡妇实在说不过去。再说了,那女人的身子壮着呐,先前大冬天被黎赓挂在峭壁上那么折腾不是也没死? 他还是先去找楼阙那个倒霉蛋狠狠地嘲笑一番才是正经,毕竟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哇! 于是葛丰兴冲冲地奔着楼阙去了。他带来的那几个羽林卫和县里的官差们一起去给犯人松绑,断头台上大人哭孩子笑,乱成一团。 至于台下的百姓们在想啥?那个没人管,爱咋想咋想,反正今天不杀人了! 郑娴儿这一边,羽林卫已经带着大夫来了,人还没醒。 不远处的囚犯们松了绑便往这边跑,没多久便在郑娴儿的周围站了个大圈子,围得水泄不通。 大夫皱了皱眉:“人太多了,对病人不好!都散了吧,散了吧!” 于是一大帮子老弱妇孺只好不情愿地往后退。 他们当然不想添乱,可他们担心啊! 今天他们死里逃生虽然是靠了皇上的恩旨,可谁都知道,要不是郑娴儿豁出命去闹了这一场,他们根本撑不到圣旨到来。 虽然郑娴儿的初衷是为了救楼家,可这些跟着沾光的不能不感恩啊! 都是读书人家的家眷,这些道理大家都懂的。 昏迷不醒的郑娴儿浑然不知自己的安危已经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倒是小枝在一旁百感交集。 碍事的人都被撵着退到了后头,只有褚先生的老妻陪着楼家众人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大夫被这么多人盯得有些慌,颤着手指诊了半天的脉,终于抬手抹了抹自己额头上吓出来的汗:“这位奶奶想必是思虑成疾,再不然就是饿得狠了,一会儿回去喂点米粥就没事了。” 围观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小枝却急得跳了起来:“我们奶奶刚才摔了!好几个臭小厮把她撞地上了!人这么半天都没醒,你跟我说她没事?” 大夫被这大嗓门吓得打了个哆嗦,重新诊了一遍脉,又小心翼翼地道:“奶奶摔倒的时候想必是用手撑着了。姑娘您看,这两只手上都有擦伤,右手腕好像是折了,这些日子手上不要用力,多喝点骨头汤补补也就养过来了。不管怎么说,腹中的孩子没事就是万幸,您说是不是?” “你说什么?!”小枝心里一沉。 旁边的褚老太太已经抱怨了起来:“我就看着这个大夫不靠谱!正常的大夫诊过脉都是先说病理再说药理,只有他上来就说人没事!果然是个不懂医的!这丫头,你还不快去重新找个大夫来呢!” 小枝回过神之后便意识到自己多嘴惹出大事来了,这会儿心里正懊悔不迭,一时顾不上理会褚老太太的话。 那老大夫却不乐意了。 他给人看病这么多年,深受欢迎的最大原因就是会说好话,没成想今天竟因为说好话被人排揎了,让他怎么能不生气? 当下,他老人家不顾小枝的阻拦就站了起来:“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胡说八道!我说这位奶奶没事,你说我不懂医,依你说这人是病得不轻了?” “别说了!”小枝急得站了起来,“没事就好!我这便带我们奶奶回去,大夫跟我回家拿诊金吧!” 这时候要溜走倒也还来得及,谁知那老大夫偏偏犯了倔脾气,硬邦邦地拒绝道:“搭把脉的事,诊金就免了!今儿我就偏要问问这位老太太,你凭什么说老夫不懂医!” 褚老太太一向是被人敬重着的,此时闻言也火了:“你还嘴硬?人家是立过牌坊的贞妇,当初捧着牌位拜的堂,名份上是媳妇,实际上还是个姑娘呐!这会儿你红口白牙说人家怀着孩子,你不是庸医是什么?我看呐,你这人不是蠢就是坏,反正该打!” 那大夫呆住了。 刚才羽林卫冲到人群里头去找大夫的时候,也没说生病的是那个贞妇啊!弄得他还以为郑娴儿是哪个官员家的小媳妇…… 不对啊! 大夫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喜脉是千真万确的,这胎总有两个月了,老夫不可能看错!” 得,这一嗓子喊出来,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听见了。 托褚老太太那副尖细嗓子的福,先前退到后面的那些人渐渐地又围拢了过来,正赶上清清楚楚地把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听到了耳朵里。 ——大夫说! ——楼家那个贞妇! ——怀孕了! 没有任何一个消息能比这更震撼的了。一时间,监斩台前鸦雀无声。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濒临绝望的前钦差大人路思礼。这会儿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在双手被反绑的前提下,仅靠两条腿从地上站了起来,厉声喝道:“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必须严惩!黎县令,贞妇失节,该当何罪?!” 黎县令转了转眼珠,意味深长地看向郑娴儿:“寻常妇人失节是‘伤风败俗’;贞妇失节,那是‘欺君之罪’啊!这欺君……” 不用说了,欺君是死罪。 路思礼很满意。 直到这时,惊呆了的众人才回过神,纷纷议论起来。 小枝忽然放开郑娴儿,转身冲到路思礼的面前,“啪”“啪”赏了他好几个大嘴巴子:“要说欺君,也是你这个假钦差第一个欺君!我们奶奶是什么罪,轮得到你这个死到临头的东西来放屁?” 路思礼挨了这几巴掌,头晕眼花地又倒了下去。 羽林卫在旁边守着,也不帮他。 黎县令眯起眼睛看着小枝,不怒反笑:“好,不愧是楼三奶奶的好丫头!你家主子偷汉子,你没少帮着她穿针引线吧?——一起给我拿下!” 立刻有官差围了上来。 楼夫人撞开两个碍事的,冲了出来:“楼家的媳妇还轮不到外人来管教,都给我滚!” 官差正要抬脚踹她,忽然想起如今风向变了,这位还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忙又缩回了脚。 黎县令却不怕,满脸笑容那叫一个灿烂:“哟,楼夫人!这有辱门楣的媳妇,你们楼家还要哇?” 楼夫人向郑娴儿看了一眼,黑着脸道:“要不要都是我们楼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嘿,”黎县令冷笑,“当初建贞节牌坊的时候,您怎么不说‘轮不到外人来管’呢?楼夫人啊,您家的贞节牌坊还在那儿立着,这‘贞妇’肚子里倒偷偷地揣了个野种,这事儿——说不过去哇!” “依你说怎么办?”楼夫人攥紧了双手。 黎县令笑眯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骑木驴游街、凌迟示众,二选一。” “放你娘的狗屁!”小枝嗓子里吼了一声,向着黎县令张牙舞爪地冲了过去。 黎县令吓了一大跳,忙喊官差。 小枝被几个官差扭住按在地上,犹自怒骂不止:“你个狼心狗肺的狗官!你自己开着窑子做着丧尽天良的生意,居然还有脸管别人家的闲事?你自己咋不去骑木驴呢?你自己咋不凌迟示众呢?!” 黎县令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心里却觉得底气更足了:“哟,楼家贞妇身边的小丫头,对窑子里的事挺了解的嘛!你放心,你主子要是骑一圈木驴下来还能不死,本县自会在窑子里给她挂个牌,定不埋没了她这段大才!” 小枝粗着嗓子吼了一声,仍是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 这时郑娴儿却睁开了眼。 事实上,她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从小枝喊黎县令他母亲放狗屁的时候就醒了。 可她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是楼阙他们要砍头吗?砍了没? 黎县令他老人家怎么跟小枝吵起来了?木驴子又是怎么回事? 郑娴儿心里一急,忽然咳嗽了起来。 “醒了醒了!”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却没有一个人凑上前来查看。刚才还很关心郑娴儿病情的那些人,这会儿早已退出了两丈开外。 陈景行率领着的那一大群书生,这会儿更是远远地避到了人群后面,生怕离着这边太近了,污了他们的令名清誉。 这会儿,连刚刚过去的反诗案子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在议论郑娴儿的肚子。 有人忍不住开始嘲讽,但绝大多数人仍然相信是误诊,委屈得那老大夫直想哭。 小枝想回到郑娴儿的身边去,却反被官差们踩到了地上。 郑娴儿刚坐起来便看见了这一幕,气得她跳起来冲了过去,抬脚便踹:“没长眼的狗东西,我的人也是你能踩的?!” 黎县令冷笑着,拉长了声音“赞叹”道:“楼三奶奶真是了不得,怀着孩子还这么生龙活虎的!您可小心着些吧,万一……” “什么孩子?!”郑娴儿呆住了。 小枝不敢多说话,楼夫人也拿不定主意。周围倒是站了一大片人,却没有一个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郑娴儿急了:“不是在说行刑的事吗?怎么扯到孩子身上去了?哪儿来的孩子?” 周围静了一会儿,褚老太太慢慢地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你放心,案子已经没事了。” 郑娴儿早已注意到周围的人都松了绑,闻言便点了点头:“没事就好。可他们这会儿又在闹什么?” 褚老太太眯起眼睛细细地审视着她:“你昏倒了,大夫诊过脉,说你——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郑娴儿彻底懵了。 褚老太太观察了她好半晌,又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有身孕对旁人是喜事,在你这儿可是要命的事!那大夫我们还给你揪着在这儿呢,你自己问问他!要是他敢胡言乱语污蔑你,我们帮你把他打成肉饼子!” 此话一出,附和者众。 要不咋说都是实诚人呢?虽然贞妇失节是个激动人心的大新闻,可这一大帮子刚刚承了她的情的书生家属们仍然愿意相信这事儿纯粹是那大夫胡说八道。 郑娴儿呆站了半天,仍然没能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居然……真的有了?! 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怀上孩子。哪怕这几天症状已经那么明显了,她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只是心情不好才吃不下饭,又或者是吃坏了肚子…… 这会儿,却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只是心里仍然乱糟糟的。 怎么就有了呢?不是都说青楼的药方很伤身子,因此妓女从良之后也往往终身无所出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就不灵了呢? 枕香楼那碗凉药汤的真实用途难道是充饥吗? 这他妈的简直太坑娘了! 郑娴儿心里直骂娘,面上始终是一脸茫然。 围观群众表示:明白了。 于是,那个可怜的老大夫又承受了一片指责和谩骂,另外还获赠了好几口唾沫。 这也亏得读书人家家教好,否则他老人家没准儿还要挨揍。 那边黎县令一看这风向不对,眉头一皱,背着手走了过来:“李大夫,本县问你,你是不是医术不精,信口开河污蔑楼家贞妇?” 老大夫闻言立刻扑到地上,老泪纵横:“太爷,您可要替小人做主啊!小人开了一辈子医馆,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喜脉是最明显的脉象,就连学医两个月的小药童都能诊出来!小人诊了一辈子脉,怎么可能连喜脉都弄错!” 黎县令咳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便转向了郑娴儿:“你怎么说?” 这时郑娴儿已经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 她知道今日事情只怕要糟,却没有不打自招的道理。 迎上黎县令的目光,郑娴儿眯起了眼睛:“什么‘怎么说’?大人问的是您老人家勾结假钦差屈打成招险些冤杀数百无辜之人的事么?这种事归朝廷管,您老人家问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就是,就是!” “黎县令自己罪行累累,居然还有脸咬着楼家贞妇不放!” “依我看,那个庸医说不定就是黎县令买通了的!” “编一个‘贞妇失节’的案子转移咱们的视线,以为咱们就会忘了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 在场众人都是被黎县令动过大刑的,这会儿想起自己在牢里受的委屈,人人切齿痛恨,几乎便要冲上来扯住黎县令撕咬。 黎县令被这汹涌的民意吓坏了,愈发不肯放过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楼三奶奶,您可别装傻!您顶着个‘贞妇’的名头,一举一动可都关系着咱们全县的名声呐!这会儿您自己做了那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带累了全县的名声和风气——就算是皇上能饶你,咱县里可不是藏污纳垢之地!” 没等郑娴儿开口,小枝已坐在地上吼了起来:“桑榆县不是藏污纳垢之地?那太好了!你黎县令就是桑榆县的‘污垢’,你先把你自己斩了再说!” 饶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郑娴儿仍然忍不住笑了:“好小枝,不枉我疼你!” 黎县令猛然意识到吵架不能解决问题,忙回头去吩咐自己的亲随:“去!多找几个大夫来!本县看她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郑娴儿心里突地一沉,暗叫不妙。 这工夫,下头的百姓倒是散了大半了,台上的人却几乎一个都没有离开。 虽然多数人很理智地选择了静观其变,但架不住消息太劲爆,没一会儿就在众人口耳之间传了个遍。 这会儿,整个断头台上只有俩人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一个是正在兴致勃勃地嘲笑着楼阙的钦差大人葛丰,另一个就是正在被他嘲笑的楼阙本人。 终于,焦躁了老半天却始终一筹莫展的楼闵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桐阶,事情闹大了,你还不快想办法?” “什么事闹大了?”被葛丰变着花样嘲笑了足有两刻钟的楼阙还在发懵。 稳重如楼闵,此刻竟也焦躁地跺起了脚:“你家那个……被人诊出有孕两个月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 “谁?!”楼阙更懵了。 还是葛丰反应快,“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你说那个女疯子怀孕了?!天啊……她刚刚不是摔晕过去了?坏了,孩子不会摔没了吧?!” 楼阙醒过神来,一把揪住了他大哥的衣领:“你说谁?!娴儿……她怀孕了?!” 楼闵惊恐地点了点头。 一眨眼,楼阙没影儿了。 “坏了!”葛丰拔腿便追,“楼阙那傻子可别干蠢事!” 楼闵迈着方步慢吞吞地在后面跟着,并不十分着急。 他觉得这姓葛的是杞人忧天了。 他家五弟一向聪明,怎么会干蠢事呢? 第97章 奸夫是我! 呐,事实证明呢,还是葛丰看人准! 楼阙还真干了一桩其蠢无比的事。 到了监斩台前,他完全没有向旁人打听此刻的状况,直接撞开人群冲到了最里面,一把抱住了还准备继续狡辩的郑娴儿,一迭声地问:“你怎么样?好好的怎么会摔了?有没有伤到哪儿?有孕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不早跟我说?这段日子辛苦不辛苦?孩子有没有折腾你……” 聚集了几百人的监斩台前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像集体中邪一样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但说不出话,就连脑子也停摆了。 实在不能怪他们没见过世面——过了今天之后,大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好吗! 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楼阙连着问了十几个问题,怀里的女人却一声没吭。一开始他还能察觉到她像只发了脾气的小猫一样抓他挠他推他,后来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楼阙快要吓死了,忙松开胳膊,双手捧住了郑娴儿的脸:“娴儿,你别吓我!” 却见郑娴儿眯着一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楼阙傻了:“你……没事?” 郑娴儿翘了翘唇角,露出一个很和蔼很友善很有耐心的笑容:“没事,我好着呢。” “没事就好!”楼阙放了心。 随后,他又隐隐地觉得不对劲起来。 ——刚才看到的那个笑容,怎么那么眼熟呢? ——对了,上次俩人一起出门的时候,有个傻子躺在“饮杯茶”的门口赖着不走,这女人就是用那样的笑容外加一块甜糕把人给骗走的! ——所以,他的女人这是把他当傻子对待了? 一不小心,楼阙就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郑娴儿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小白眼飞得楼阙的心里凉飕飕的,说出口的话那更是跟刀子似的:“你说我把你当傻子待?哦,那真是对不起了,我忘了你这脑瓜还不如个傻子!” “不是吧……”楼阙委屈得都快要缩到地上装蘑菇了。 郑娴儿不客气地挥手把他那两只爪子拍到一边去,自己一屁股坐在黎县令面前的那张桌子上,骂开了:“楼阙你是不是缺心眼!我要说你是傻子,人家傻子都得来跟我拼命!我这儿正在厚着脸皮死咬着牙关抵赖呢,你倒好,你一来就什么都招了,都不用人审!我想问问你啊,先前黎县令审你们那桩案子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没脑子不打自招啊?嫌命长你撞墙去啊,你上吊去啊!你别拖上我啊!人家长嘴是吃饭的,你长那张嘴是专门用来给我挖坑的!” 楼阙被她骂得一声也不敢吭,缩头缩脑跟个鹌鹑似的。 周围一大片人都看呆了。尤其是闻讯而来的那帮子秀才举人们,以及楼阙的恩师褚先生,看得眼睛都直了。 郑娴儿骂得累了,叹一口气,收住了话头:“算了,我也懒得骂你了!局面是你搞成这个样子的,你自己想法子收场好了!” “哦。”楼阙傻里傻气地点了点头。 郑娴儿拍拍额头,忽然觉得有点儿生无可恋:她的男人上了一回刑场,好像给吓傻了,怎么办? 楼阙确实傻了,至于是不是被砍头吓傻的,那就要凭良心说话了。 反正这会儿,郑娴儿生了一阵闷气再回头看他的时候,就看见他脸上还是那副傻得不能再傻的表情,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她的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能瞅出点啥来。 郑娴儿看见就生气,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别瞅了!有了!你的!托你老人家的福,我和这小孽障马上要被人拖去骑木驴了!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们!”楼阙这句话说得倒是气势十足,很符合他作为桑榆县第一才子的形象。 只可惜,从今天开始,他这个人已经彻底没有形象可言了。 曾经以他为骄傲的恩师、曾经以他为榜样的同窗好友们,这会儿正在边上看着他,心里无一例外都觉得十分幻灭,脸上只差没有明明白白地写上“鄙视”两个字了。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楼桐阶—— 伪君子啊!衣冠禽兽啊!畜生啊! 旁人还好说,褚先生是直接气得跌倒在了地上,老泪纵横。 就连先前被判满门抄斩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不曾哭成这个样子。 旁边的几个学生回过神来,人人都觉得怒不可遏,仿佛人生的信仰都被毁掉了似的。有人冲到褚先生的面前,试图扶他老人家起来:“先生犯不着为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生气!咱们可别在这儿待着了,没得脏了咱的眼睛!” 褚先生却不肯起来,仍旧坐在地上哭。 更远一些的地方,陈景行心情复杂地呆站着,而他身边的那一帮子人已经炸了锅:“天呐,竟然是真的!楼三奶奶真的偷汉子了,偷的还是……” “闭嘴吧!”陈景行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 谁知那人非但不闭嘴,反而凑过来拽了拽他的胳膊:“陈兄,你就别难过了!兄弟们知道你把那楼三奶奶看得跟神仙一样呢,可她……唉,谁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呢?你看,就连褚先生不是也看错了楼桐阶吗!” 陈景行揣了一肚子担忧,愣是一句话也接不上去。 他确实是把郑娴儿看得神仙一样来着。身旁这帮子人受了他的影响,从前也是一提“楼三奶奶”就佩服得不得了。 可是现在恐怕不一样了。 陈景行他自己是先把郑娴儿最不堪最狼狈最凶狠的样子看了个遍,然后才看到了她的好处,所以如今看她哪哪儿都好;旁人却是先看到了她端正聪慧贞孝节烈种种好处,然后才看到这些表象掩盖之下的那桩“丑事”,当然会觉得受到了欺骗,进而生出愤怒、鄙夷、厌憎之类的情绪来。 而且,这种情感一旦形成,今后再要改观怕就难了。 俗话说“声妓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失节,半生清苦俱非”,便是这个道理! 这会儿,围观的众人已经从惊愕之中回过神,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了。 陈景行身边那个书生忽然拍了一下手,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了!难怪刚看见楼三奶奶就觉得面熟呢!那次在枕香楼的花船上,楼桐阶身边那个女人,不就是她?!” 那人嘴快,陈景行不及阻止,他已经一口气说完了。 在场的有几个正是那夜在花船上一起荒唐的,甚至连给楼阙酒里下药的那人都在。一经点醒,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然多数人是不知道这档子事的,于是知道的就格外得意起来,刻意压着嗓子把那件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兴奋得满面红光。 那对道貌岸然的狗男女! 早在几个月前就一起上过枕香楼的花船! “花船”是怎么回事,是个男人就心知肚明。 所以,这帮书生再看楼阙的时候,那眼神里的含义就更加直白了:楼桐阶啊楼桐阶,说你是禽兽,人家禽兽它爹妈都得来找我们拼命! 眼瞅着这边的气氛越来越不对,陈景行心里只暗叫“糟糕”,办法那是万万想不出来的了。 那边黎县令耐着性子等了好久,直到周围的议论声已经彻底放开了,他才干咳了一声,威严地开了口:“郑氏,你这是承认腹中怀有孽种了?” “哦。”郑娴儿依然坐在桌子上,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她倒不想承认呢,可是不承认有用吗?她的猪队友早已经把她卖了个彻彻底底了! 黎县令虽然挺着胸背着手一副官相,可是这会儿郑娴儿坐着他站着,只这一点上就处在了劣势,倒好像郑娴儿才是个官似的。 好在黎县令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不计较这一点,反而捋着胡子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情:“唉,年轻人呐……好好的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虽说守寡不容易,可正因其不易,你更该心志坚定守节不移才对!如今……唉,法不容情,法不容情啊!” 郑娴儿继续瞪着楼阙生气,根本懒得理会黎县令说了什么。 黎县令等了半天也不见郑娴儿求饶,闹得他心里好一阵失落,只得又继续说道:“你是圣上亲自下旨褒奖过的‘贞妇’,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来,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欺君之罪!纵然本县有心轻判,上头怕也容不下这等事!还有你的奸夫……” 楼阙刚被郑娴儿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正憋了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呢,这会儿一听黎县令提起“奸夫”,他“唰”地一下子就转过了身:“在这儿呢,有话直说!” 这一嗓子的气势实在太足了点,黎县令猝不及防,竟被他吓得打了个趔趄:“你、你……” “你什么你?”楼阙直接呛了上去,“奸夫是我,你想怎么着?” 黎县令抹了一把汗,硬撑着盛气凌人的架子:“既然你肯认罪,那就好办。伤风败俗的事本县可以不予计较,可你们这欺君之罪……” “黎大人此话当真?”郑娴儿忽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楼阙大惊失色,忙冲过来扶她:“谁让你跳的!闪着腰怎么办?摔着了怎么办?怀着孩子还那么疯疯癫癫的!” “边儿去!”郑娴儿随手甩开他,径直冲到了黎县令的面前。 黎县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郑娴儿露出笑容,一脸友善:“黎大人,你刚才说‘伤风败俗的事不予计较,只追究欺君之罪’,是这个意思对吧?” 黎县令直觉郑娴儿又在给他挖坑了。可他细细地想了半天,始终没发现坑在哪儿,只得点了点头:“不错。你一边与人私通一边顶着‘贞妇’的名头招摇撞骗,这欺君之罪是跑不了的。” “这个我认!”郑娴儿很随意地摆了摆手。 黎县令有些懵。 欺君之罪!要杀头的!这就认了? 楼阙亦步亦趋呈保护的姿态站在郑娴儿身后,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黎县令定了定神,招呼了几个官差过来:“既然这对……既然他们已经认罪了,即刻押走收监,待出了正月之后问斩!” 官差高声答应着,便要过来拿人。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抬了抬手:“且慢,我还有话说!” 黎县令立刻摇头:“你想求本县准你生下孩子?此事断无可能!你闹出这样的事已经是桑榆县之耻,这孽种若是生了下来……” “打住!”郑娴儿不耐烦地打断了黎县令的絮叨,一招手把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葛丰叫了过来。 黎县令一看葛丰那副俯首帖耳的狗腿相,心中立刻大叫:“不妙!” 郑娴儿对葛丰的识相很满意,双手一揣又靠在了桌子上:“我问你,京城里的皇帝换了没?” 轻轻一语,石破天惊! 什么叫‘京城里的皇帝换了没’?她以为皇帝跟锅沿上的笤帚疙瘩一样说换就换? 这种话亏她敢说出口! 更可怕的是,这话她问的是谁?葛丰如今可是京城里来传旨的钦差! 黎县令觉得郑娴儿一定是疯了:当面问人家钦差“皇帝换了没”,差不多就等于当面问一个大孝子“你爹死了没”,这不是傻,这是典型的找死啊! 可惜下一刻,黎县令就意识到应该是他自己疯了。 因为,葛丰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变,神情语气那叫一个波澜不惊:“换了啊!正月十五那天晚上换的!” 这态度这腔调,可不就跟换个笤帚疙瘩一样不当回事嘛! 黎县令呆了,曾巡抚呆了,刚刚死里逃生就赶来看热闹的一大片书生和他们的家人们也都呆了。 换皇帝这件事,褚先生和几个信得过的学生其实是有数的,可是曾巡抚黎县令他们不知道,百姓们不知道啊! 冷不丁地换了个皇帝,这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跟这件事相比,小寡妇偷个汉子这种事,好像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当然郑娴儿不是这么想的。换个皇帝算啥?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事能比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了! 因此,在众人还没有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郑娴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话题继续了下去:“如今皇帝已经换人当了,原先的皇帝因为弑君篡位被新皇帝问罪囚禁了,将来死后永不能入太庙,史书上也不可能记他的年号,今后官民学者提起他来,至多只能称一声‘伪帝’,是不是?” “不错。”葛丰仍旧笑眯眯的。 郑娴儿重重地拍了一下手:“着啊!我这个‘贞妇’是‘伪帝’封的,顶多算个‘伪贞妇’,当今皇帝肯定是不认的!既然当今皇帝不认我是个‘贞妇’,那我怎么能算犯了欺君之罪呢?我‘欺’的是先前的‘伪帝’,黎大人硬说我‘欺君’,莫非您老人家的心里只认伪帝为‘君’?” 黎县令吓呆了。 这大帽子是说扣就扣啊?! 如果他敢承认自己“只认伪帝为君”,那就是自认“乱臣贼子”了,他敢吗?! 关于“换皇帝”这件事,黎县令虽不知底细,但先前已经有流言铺垫,因此葛丰一承认他就信了。 变天了啊! 桑榆县离京城不近,消息闭塞,他吃亏了啊! 郑娴儿可不管旁人吃亏不吃亏。 看见黎县令呆若木鸡的样子,她心情大好:“话说,黎大人呐,您老人家是在伪帝当政期间中举做官的吧?不知道新皇帝肯不肯认您这个县令呢?还有曾巡抚……” 无辜躺枪的曾巡抚打了个哆嗦,忙道:“下官入仕已有二十余年,从未回京。至于京中有何变故,下官更是全然不知。如今钦差大人在此,下官自然一切听从钦差大人吩咐。” 言外之意就是:我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考上的,跟那个“伪帝”没关系;如今京城里换了皇帝,想咋处置我都行,我不反抗! 瞧瞧人家这觉悟!明明自己一点错也没有,还这么老实地表示“听从安排”,谁还舍得处置他? 葛丰颔首一笑,表示对这个识时务的抚台大人很满意。 黎县令可就不行了。这会儿他的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不知怎的就瘫到地上去了。 偏偏葛丰不肯饶他,笑呵呵地说了一句:“黎县令啊,本钦差刚刚还劝你老人家夹紧尾巴来着,现在看来,你的尾巴夹得可不怎么紧啊!” 黎县令被这句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他到底不甘心,吭哧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可是楼家贞妇……” “嗯?”葛丰皱眉。 黎县令醒过神来,再也不敢提“欺君之罪”,忙改口道:“楼家寡妇与人通奸伤风败俗,本县作为一方父母,不能坐视不管啊!” 葛丰还没答话,郑娴儿已经理直气壮地嚷了起来:“伤风败俗?你不是说伤风败俗的事不计较了吗?” 黎县令被噎住了。 他是说过不追究这条罪名来着,可那不是因为“欺君之罪”已经足够把这对奸夫淫妇拖去杀头了嘛! 谁能想到这么三言两语下来,天大的罪名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郑娴儿可不管黎县令心里有多憋屈。反正这会儿估摸着自己不用死了,她的心情就比先前好了许多。 楼阙看见郑娴儿的脸上露出了笑影,忙赔着笑脸凑了过来。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你还有事吗,奸夫?” “噗……”葛丰在一旁笑得形象全无。 楼阙一点也不恼,满脸堆笑地过来牵起了郑娴儿的手腕。 郑娴儿“嗷”地一声就跳了起来。 楼阙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还是小枝忙过来扶住了郑娴儿,小心地翻起她的衣袖查看了一番:“这腕子肿得厉害,恐怕是伤着筋骨了,今后可得加倍小心着点!” 郑娴儿擦了擦额头上疼出来的汗,点了点头。 楼阙这才想起先前听说的事,忙问:“沛民说你摔晕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道:“不算摔晕的吧,顶多就是手腕上疼得受不住了。” 小枝忿忿地道:“你说得倒轻巧!没见你这么不要命的,砍头就让他砍嘛,又不是砍你的头!你何苦拿自己的命往那老贼身上撞!要不是这只手撑着,你恐怕……” 楼阙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几分真相,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忙挤走小枝,自己过来扶住了郑娴儿:“还是为我?你那么舍不得我死?” 郑娴儿懒得同他说话。 楼阙自己傻笑了一阵,扶着郑娴儿走出两步,却发现她双腿走得歪歪扭扭的,似乎是累得狠了。 一点儿迟疑也没有,楼阙干脆利索地俯下身,打横把郑娴儿抱了起来:“走,咱们回家!” 郑娴儿一点也没觉得脸红,任由他那么抱着。 反正她的脸皮厚嘛,就算真这么一路抱回家去,她也不会觉得难堪的。 可惜的是,楼阙刚走出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是褚先生。 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恩师,楼阙是很尊敬的。他立刻把郑娴儿放了下来,躬身向先生施礼。 褚先生却避开了,揪着胡子冷着脸看着他。 如果忽略掉那张微黄的老脸上那两只红肿的眼泡子的话,这个模样显然是极有威严的。 楼阙低眉顺眼:“先生有何吩咐?” “不敢,”褚先生硬邦邦地道,“老朽才疏学浅,不敢当你的先生!” 这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了。 读书人最是尊师重道,尤其是正式磕头拜过师的先生,那是要尊敬一辈子的。被先生逐出门墙的学子,可以说一辈子的前程就算是毁了。 楼阙倒没有显得十分慌张,只是神色有些为难:“先生,这件事……” 褚先生气得胡须乱颤:“老朽不想听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楼阙,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楼阙还没来得及答话,郑娴儿已在旁冷笑道:“圣贤书了不起么?你们的孔老夫子他自己还是他爹妈野合生下来的呢!先生知道‘野合’是什么意思吗?‘野合’的意思就是……” “你给我住口!”褚先生险些气死过去。 郑娴儿撇了撇嘴,一脸委屈:“凭什么凶我,我又没说错!” 褚先生越想越气,忍不住把矛头对准了郑娴儿:“桐阶一向行规步矩,老夫不信他会做出那等悖逆人伦的事来!一定是你……你这个妖女迷惑了他,是不是!” “是啊!”郑娴儿应承得十分坦然。 褚先生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顺过气来,脸色更难看了:“一边靠着牌坊欺世盗名,一边却又不肯安心守节——楼家娶了你这样的女人进门,真是家门不幸!” 郑娴儿无辜地摊了摊手:“你们家孟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我不能安心守节也不过是人性如此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牌坊——那又不是我自己要立起来的!我早就看那破玩意儿不顺眼了,改天雇几个人去把它砸了就是了!” “你……无耻之尤!”褚先生气得险些接不上话去。 郑娴儿还待反驳,楼阙忙攥住了她的手,低声劝道:“算了。先生生气,咱让他骂两句也就没事了。回去我替先生向你赔罪!” 偏偏褚先生的耳朵好使得很,这话被他听了去,他老人家的怒火又烧了起来:“楼阙,你如今越发连是非对错都不懂了!你这等品性,如何对得起你的举人功名!——学政大人,这件事,您当真不打算管吗?” 学政大人在桑榆县住了近一个月,一直不言不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来着。这会儿忽然被褚先生点到名字,他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我吗?可这……这事如何插手?难道当真要革了楼阙的功名?” 褚先生怒气冲天:“他品性不佳,难道不该革了他的功名?” 第98章 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学政大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看向楼阙:“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楼阙只管小心地扶着郑娴儿,其余的事并不上心:“我无所谓,大人看着办就好!” 此话一出,周围那些书生们已经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功名”二字意味着什么?那是读书人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寒窗苦读的目标,是通往朝堂的青云之梯啊! 楼阙这个不成器的,居然说革掉功名无所谓? 要知道,考中了举人就可以直接做官的!而且楼阙还不是寻常的举人,他是解元! 别人苦读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得到边的解元身份,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众书生表示天才的世界很难懂,禽兽的世界更加难懂。 褚先生气得捂着胸口咳了老半天,愤怒的目光又落到了郑娴儿的身上:“桐阶本该有大好的前程,你就忍心让他毁在你的手上?” 褚先生自认这句话说得极有技巧。他并没有指责郑娴儿失节,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楼阙的前程上。 他相信,女人天生就是具有牺牲和奉献精神的。意识到自己会耽误心爱之人的前程之后,聪明的女人都会选择挥慧剑斩情丝。历朝历代那些著名的贤德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很显然,褚先生是注定要失望的。从他最开始拿郑娴儿跟古代那些贤德女子相类比的时候,就注定了他这个推论会错得一塌糊涂。 只见郑娴儿站直了身子,苍白疲惫的脸上偏露出一个自信得很欠揍的笑容:“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毁了就毁了呗,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楼阙听了这番话非常感动,然而葛丰在旁边已经快要笑死了。 最惨的是满怀信心地等着郑娴儿主动退让的褚先生。这会儿他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噎得他差不多就快要归西了。 ——女娃!爱的真谛是牺牲和奉献,你懂吗! 郑娴儿表示:瞎说!爱的真谛明明是“看着顺眼”和“睡得舒服”! 总之,这一轮交锋,褚先生仍然没有占到便宜。他悲哀地发现,想让这个狐狸精主动离开他的得意门生似乎是不太现实的。 那咋办呢?褚先生犯了难。 这时,楼阙早已经把褚先生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了。 书呆子的心思最好猜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书呆子,那心思完全就写在脸上,连点儿修辞手法都不带用的! 看透了褚先生心思的楼阙安抚地拍了拍郑娴儿的手背,抬头向褚先生笑道:“学生不肖,累先生伤心生气,先生若要责罚,学生无怨言。只是……时至今日大错已经铸成,学生不能再担一项‘始乱终弃’的罪名,请先生体谅。” 褚先生脸上一僵,无言以对了。 还能说啥?他的心思已经被看穿了,而且人家楼阙自己明显比他想得更加周到,他还掺和个什么劲? 这会儿,看见楼阙那张笑脸他就生气! 想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可说的,褚先生便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学政大人见状忙大声说道:“楼阙与寡嫂私通,确实私德有失。但既然两厢情愿,那就不能算是作奸犯科,这功名——还是先留着吧!” 郑娴儿清清楚楚地看到,学政大人这番话说完之后,褚先生的脚步明显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所以,他老人家其实根本舍不得革掉楼阙的功名,对吧? 无辜被拉出来遛了一圈的学政大人深深地看了楼阙一眼,叹道:“死里逃生,都不容易。回去好好歇一阵吧!” 楼阙从容道了谢,然后重新弯腰抱起郑娴儿,大步往外走。 两旁迟迟没有散去的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 你们! 能不能! 收敛一点! 楼阙当然看到了他昔日的同窗好友们,也看到了他年前才结交的新朋友陈景行及其跟班们。 那些人神色各异,有惊愕的、有佩服的、有鄙夷的,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的,楼阙统统不放在心上。 他甚至已经连他的老爹老娘都忘了,全然不管自己家的人会不会被人一路嘲笑到家。 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他的媳妇他的娃重要! 怎么就有了呢? ——楼阙低下头,看了看怀里那个似乎比先前更瘦弱了几分的女人,心里仍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郑娴儿窝在楼阙的怀里,自动屏蔽掉远处那些“嗡嗡”的议论声,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随后便觉得困意袭来,再也不想把眼睛睁开了。 楼阙本来还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她,此时看见她这副模样,只得暂时闭嘴了。 穿过断头台,楼阙很容易就找到了郑娴儿来时所乘的马车,跟小枝一起轻手轻脚地把郑娴儿搬了上去。 正要关车门,抬头却看见葛丰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你们那么快干什么?我不过是留下来收拾了一下那个路思礼,你们就不等我了?” 楼阙皱眉:“钦差大人衣锦还乡,不赶紧回家拜见父母,只管跟着我跑什么?” “得了吧你!”葛丰伸手卡住了车门,“我是什么底细,你不知道?还‘钦差大人’呢,要不是沾了你的光,我连宫里那位的面都见不着!今儿好歹算是赶在砍头之前把你救了下来,我这颗脑袋也可以放回原处了!” “多谢你了。”楼阙诚心诚意地道。 葛丰摆了摆手表示不需要这一套,随后却又露出了一个欠揍的笑容:“一个‘谢’字就打发我了?你总该拿出点实质的东西来才行!” 楼阙认真地道:“我可以跟宫里那位说一声,今后传旨的差事都让你办,你看怎样?又体面又威风!” 葛丰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忽听小枝在车里笑了起来。 “怎么?”葛丰疑心自己被耍了,一时却没有想通其中关窍。 小枝看他可怜,忍不住探出头来笑道:“葛四公子想当传旨太监啊?这个理想倒挺远大,就是不知道挨那一刀疼不疼?” 葛丰这才想起来,“传旨”确实通常都是太监的差事来着。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办这趟差事,楼阙非但不感激,反倒变着法子戏弄他,葛丰就觉得自己委屈坏了。 他却不知道楼阙的心里更委屈。 他好容易从牢里出来了,好容易可以明目张胆地抱着他的女人了,葛丰这个混账东西能不能识趣一点? 答案很显然是不能的。 趁楼阙不留神的工夫,葛丰直接一伸手把车门拉开一条缝,然后像条泥鳅一样“滋溜”一下子钻了进去。 他甚至还没忘了回过头来向后面的几个羽林郎吩咐了一声:“跟着这辆马车走就行!如果跟丢了,就直接到楼家去!” “我说过会收留你们吗?”楼阙疑惑了。 “嘁!”葛丰盘腿往角落里一坐,“你还打算装糊涂呐?外头那帮小兔崽子真正的主子是谁,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楼阙皱了皱眉,一脸严肃:“羽林卫只听命于皇上!” 葛丰翻个白眼,一脸“你真没劲”的无奈:“总之,这些人是过来受你差遣的,当然应该是你们楼家招待!宫里那位让我传话给你,叫你收拾收拾尽早回京——最好三天之内就动身!” “三天?”楼阙皱眉,回头看了看睡在角落里的郑娴儿。 葛丰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想也不想便道:“舍不得?那就直接带她一起去呗!” “现在还不行!”楼阙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 葛丰大致能猜到他在顾虑什么,小枝却立刻不乐意了:“你刚弄出这么大个烂摊子来,一转眼又要走?你走了倒是清净了,让奶奶怎么办?她还能见人吗!她为了救你费心费力,把自己都熬成什么样了,你还这么坑她!早知道会这样,奶奶她就不该管你,让你被砍了脑袋才好呢!” 楼阙老老实实地由着她骂,一句也不还口。 葛丰在旁看得十分高兴:“楼阙啊楼阙,你如今是越来越窝囊了,连小丫头都敢骂你!” “没办法,她主子厉害,而且非常护短。”楼阙一脸委屈。 倒弄得小枝不好意思再骂了,只好躲到一边去生闷气。 楼阙拿过郑娴儿受伤的那只手腕来,本想替她揉一揉,不料郑娴儿疼得倏地缩了回去,人却没醒。 葛丰见状忙劝道:“若是伤了筋骨,还是不要随便揉的好。回去弄点药涂着,消了肿再作打算不迟。” 楼阙知道只得如此,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车里安静了下来,葛丰便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忍不住又犯起了嘴贱:“喂,你说……我跟你们坐同一辆马车回来,那些说闲话的会不会以为你是替我背黑锅的?毕竟我的名声可比你的坏多了!” 楼阙有些心不在焉,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这时,葛丰已经很没胆地缩到门边去了。 楼阙鄙夷地斜了他一眼:“你放心好了。别说我还在这马车上,就算我不在,众人眼看着你跟娴儿两人坐一辆马车,也不会有任何闲话传出来的。” “为何?”葛丰不服。 楼阙凉凉地道:“因为娴儿不瞎,全城的百姓也都不瞎。” “喂!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葛丰不乐意了。 郑娴儿被他吵醒了,皱了皱眉头:“又怎么了?” 葛丰忙凑了过来,一脸严肃认真:“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为了桐阶的名声,咱不如对外就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那不行,”郑娴儿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名声已经够坏的了,我不能让人觉得我已经饥不择食到了那个地步!” 葛丰的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 小枝在旁边笑得呛了嗓子,毫无形象地伏在坐垫上咳嗽了起来。 楼阙在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郑娴儿仍旧是一脸无辜的样子。 葛丰绝望了:绝交!友尽! 最后还是楼阙良心发现,忍住了笑,认真地劝慰道:“你也别太着急。过一阵咱们去京城,那边世家云集,遍地都是好姑娘。到时候我多带你四处转转,说不定就能碰上个眼瞎看上你的呢!”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的葛丰更加绝望了。 他实在想不通:楼桐阶本来是多么正常的一个人啊,自从被某个女人祸害了之后,怎么就忽然变得那么不要脸了呢? 这会儿,葛四公子无比思念他的另一个好朋友黎赓。虽然黎大书呆说话无趣了点、做人呆板了点、性情耿直了点,但至少不会像眼前这俩臭不要脸的一样往他的心口上插刀子啊! 这样想了一阵,葛丰又皱起了眉头:“黎延卿呢?今天是桐阶砍头的大日子,这种盛事他怎么没有到场?那混蛋不会跟他老爹同流合污了吧?——不对,他那性子恐怕更有可能跟他老爹同归于尽了!” 楼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郑娴儿笑眯眯地解释道:“黎大公子受我之托留在县衙干了件大事——他把那个路什么钦差的圣旨和官印偷走了!” 葛丰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得脸都红了:“你,咳咳……你派了黎赓去偷东西?” 郑娴儿眨眨眼睛:“其实也不算是偷吧?就是让那两件东西暂时消失一会儿,事后再还回去嘛!我估摸着,这会儿那两样东西应该已经回到路钦差的包袱里去了!” 葛丰一脸敬佩地向郑娴儿伸出了俩大拇指:“你真行啊大姐!难怪连褚先生都拿你没办法——桐阶这个不近女色的被你摸进了被窝,黎赓那个饿死不做贼的被你挑唆了偷盗,我这个……” 郑娴儿没等他说完便抢过了话头:“照你这么一说,我好想确实挺有本事的。不过你这边我是没有办法的,你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好色’,可我实在没本事把你弄到寺庙里当和尚去。——所以,我的能耐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吧!” 葛丰又差点哭出来。 他最大的特点是好色?他自己咋不知道呢? 明明他最大的特点是“怂”好吗? 刚才他还想继续夸赞郑娴儿,夸她有本事把天下第一怂的他鼓动着跑去京城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呢!谁知这女人竟是这么看他的! 葛丰深受打击,感到自己的人生都晦暗无光了起来。 与葛丰生无可恋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楼阙。这会儿他怀里搂着媳妇,只觉得什么都是好的,连带着看葛丰那副蠢样都格外顺眼起来。 当然他也没忘了从郑娴儿的那番话里挑出重点来。这会儿见郑娴儿安静了,他便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笑问:“你为了救我,想了很多很多办法?连盗官印这种主意都敢打,你就不怕到时候救不出我,反而连累了你自己?” 郑娴儿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盗官印算什么?我还在人群里埋伏了几个伙计,预备劫囚呢!” 幸亏葛丰早有准备,否则这次只怕又要被呛到。 郑娴儿懊恼地道:“劫囚是下下之策,我原本就想着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走这一步,没想到……还没走到那一步,我就没出息地晕过去了。” “你就是这段日子太操心了!”小枝在旁嘀咕道。 楼阙闻言,手臂又紧了一紧。 郑娴儿闷声道:“其实我知道你们自己肯定早有打算,我在外头跑断腿,说不定也只是跟着添乱而已。你们跟京城里一直没断了联络,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楼阙看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忙温言解释道:“我们确实早有准备,只不过方法并不高明——我身边有几个暗卫原是准备刺杀路思礼的,看你一直在帮我们拖延时间,他们便没有动手。” 郑娴儿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暗卫?那是什么?” 楼阙笑道:“就是藏在暗处保护咱们的人。我入狱之后,那几个人一直暗中跟着你,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郑娴儿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轿顶。 楼阙笑了:“无事不必找他们。你只需要知道,如今咱们是有人保护的,你不需要再像从前一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郑娴儿从来没有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 郑娴儿支起身子,用所剩不多的力气仰起头,瞪大眼睛看着楼阙:“暗卫是哪里来的?你自己培养的?买来的?还是什么人送给你的?” 这个问题似乎不难回答,但楼阙有点犹豫。 郑娴儿没等他考虑清楚,又追加了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楼阙吓得打了个哆嗦,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葛丰在旁边看得有趣,“嘿嘿”地笑了起来。 楼阙听见笑声,好容易回过了神,忙俯身抓住了郑娴儿的双肩,说话都打磕巴了:“娴儿,我……我是你的男人啊!你不记得我了?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先前摔倒的时候撞伤了头?天啊,怎么办……” 郑娴儿把头歪到一边,拒绝相信自己认识这个傻子。 楼阙见状更急了,一迭声地吩咐车夫催马,又滥用职权打发羽林郎们去找全城最好的大夫。 最后还是葛丰看不过眼,掰过他的脑袋来提醒了一句。 楼阙又呆了一呆,半天才试探着问郑娴儿:“你……没有失忆?” 这模样看上去更傻了。郑娴儿越看越觉得不忍直视,再次生出了换男人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郑娴儿那个鄙视的眼神太过鲜活生动,楼阙终于相信了葛丰的判断。 然后,他就陷入了新的困境。 ——如果不是失忆了,她先前的那个问题又是什么意思? 他,究竟是谁? 楼阙觉得这个问题没法回答。 迟疑了好半天,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法:装傻。 以下就是楼阙对先前那个问题的回答:“我还能是谁呢?我是你的男人、你孩子的爹,这还不够吗?” “呕——”葛丰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郑娴儿和小枝同时坐直了身子:“咋,葛四公子也怀上啦?” 葛丰欲哭无泪。 与此同时,楼阙倒是对他感激涕零:时刻不忘救朋友于危难之中,这才是好兄弟啊! 由于葛丰的及时救场,郑娴儿没有再向楼阙追问“你是谁”这个深奥的问题,而是很顺从很安然地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眼看路程才刚刚过半,葛丰枯坐了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凑到了楼阙的跟前,跟熟睡中的郑娴儿争夺他的半边肩膀。 楼阙打了个寒颤,忙把那糟心的家伙推了出去。 葛丰“嘿嘿”地一笑,眨眨桃花眼,捏着嗓子开了口:“桐阶啊,你跟宫里那位爷到底是啥关系?我看他老人家杀伐决断,端的是个厉害人物,可每当我跟他聊起你的时候,他那个眼神、那个语气——那叫一个温柔哟!” 小枝惊恐地抬起头来,看怪物似的瞅了楼阙一眼。 楼阙勾了勾唇角,向葛丰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你有没有发现,我对你也很温柔的?” 葛丰依旧“嘿嘿”地笑着,倒是小枝的神情比先前更加惊恐了。 诡异的气氛持续了挺长时间,最后是楼阙绷不住,转移了话题:“京城里的局势如何?” 葛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朝局有什么好说的?不外乎就是换了一个皇帝,裁撤了一帮老臣,提拔了一帮青年才俊,制定了几条律法,册封了几位亲王……” 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在葛丰嘴里却像是在报今天晚上的菜单一样随意。 作为听众的楼阙脸上也没什么变化。直到葛丰说完了,他才漫不经心地追问道:“几位新册封的亲王都还安分?” 葛丰认真地想了想,摇头笑道:“外人看上去当然是兄友弟恭,可是实际上嘛——怎么可能安分得下来?别的不知道,那个新晋的定北王楼明安,最近恐怕睡得不太安稳。” “定北王?”楼阙对这个封号挺有兴趣。 葛丰笑得眯起了眼睛:“是啊,定北王!他原先是定北王世子,现在他爹当了皇帝,‘定北王’这个称号就给了他,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嘛,真不知道他在郁闷个啥!” 楼阙抿了抿唇角,微笑不语。 葛丰又往他跟前凑了凑,神秘兮兮的:“你先前在京城里待了那么久,对那几个人的品性有了解吧?你觉得——谁更能胜任太子之位?” 楼阙随口说道:“那就楼明安吧。” 葛丰觉得他的语气轻松得有些奇怪,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又问道:“你先前在那位爷身边的时候,身份是谋士吧?如今那位爷当了皇帝,又这么着急召你进京去,你觉得他会给你什么身份?” 这一次,楼阙很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又笑了:“皇帝的身边不会再有‘谋士’。不过,他应当不至于这么快就用到‘兔死狗烹’那一招。” 第99章 我应该什么时候死? 马车尚未停稳,葛丰已经推门跳了出去。 片刻之后,空气里远远地传来了一句:“三日后等我一同进京!” 楼阙尚在皱眉,郑娴儿已从他怀中挣脱出去,推门便要下车。 “奶奶小心!”小枝有些发急。 楼阙醒过神来,忙上前捉住郑娴儿的手臂,仍旧将她抱起来,踩着脚凳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放我下来,我能走。”郑娴儿伸手抵在楼阙的胸前,推了推。 楼阙反把她抱得紧了些,边走边问:“你一直没有睡着?” 郑娴儿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怎么,你们在马车上说了什么密辛,怕我听见了不成?” “嗯,或许是呢。”楼阙学着她的样子也眯起眼睛,故意逗她。 早有小厮迎了上来,郑重地开了大门,神色却说不出是喜是忧。 楼阙并不理会,半道上却有个小丫头冲了出来,正是宁萱堂的瑞儿。 “有事?”楼阙皱眉。 瑞儿行过礼,面上带笑,眼角却有几分急切:“太太在宁萱堂等着呢,五爷快些过去吧!” 楼阙想了一想,淡淡道:“娴儿累了,我先送她回去,稍后再来拜见母亲。” 瑞儿还要说什么,楼阙已转过身,抱着郑娴儿快步走了。 郑娴儿往楼阙的怀里缩了缩,脸色有些难看。 楼阙察觉到了,却没问她是什么缘故,只微笑着劝了一句:“放心。” 放心? 郑娴儿并不能放心。 她还记得楼夫人对三房后嗣的执念。可她更知道,如今她腹中这个孩子已经没有办法瞒天过海,当然也就没有办法留给三房继承香火了。 楼家娶她进门,为的是三房的后嗣以及满门的荣耀。可是经过了今日的事,这份“荣耀”已经长长久久地变成了“耻辱”,再也洗不净、遮不住了。 楼家还能容得下她吗? 恐怕,悬了。 躺到听松苑的床上之后,郑娴儿终于难得地露出了几分依恋的意思来,伸手扯住了楼阙的衣角。 楼阙笑了:“别怕,我去去就回。一会儿应当有大夫过来看你,你叫丫头们好生招待着,不许不耐烦。” 郑娴儿闷闷地应了一声,放他去了。 一会儿大夫过来,她也不放在心上,伸出一只手腕子让人诊脉,旁的事情一概交给丫头们,倒也省心。 宁萱堂内,楼阙行过礼,自己起身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堂内连一个丫鬟也没有,自然不会有人过来奉茶。 沉默片刻,楼夫人沉沉地开了口:“今日的事,你太鲁莽了!” 楼阙淡淡地笑了笑,应了声“是”。 楼夫人似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倒怔了一下。 楼阙抬起头来,依旧笑得平淡:“连累了楼家的名声,都是儿子的罪过。” 楼夫人皱了皱眉,许久才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我只问你,此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楼阙沉吟道:“近期我还要去一趟京城,归期不定。娴儿和孩子还要拜托母亲费心照料。” “这是什么话!”楼夫人皱眉,“我的儿媳和孙子,我自然会用心照料,还用你多说?” 楼阙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笑了笑:“既然如此,儿子就放心了。等京城里的事完了,对楼家、对三哥,儿子都会有所交代,也请母亲安心。” 楼夫人闻言脸色微变,竟似乎有些不安。 楼阙含笑起身告辞,并未多说。 回到听松苑,大夫已经离开。 楼阙撩起帐子,见郑娴儿睡得正沉,便掀开被子拉过她的手腕来看。 小枝跟进来,见状便低声解释道:“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将养几天也就好了。” “孩子呢?”楼阙追问。 小枝白了他一眼,脸色有些难看:“孩子重要还是奶奶重要?” 楼阙被她问得一怔,随后失笑:“当然一样重要。娴儿身边有你,我是放心的。我只怕你们先前不知道有孩子,疏忽了什么。” 小枝闷闷地站了半晌,终于冷声答道:“大夫说要好好养着。” “那就好好养着吧,”楼阙微笑,“你帮我盯着她些,别再叫她疯疯癫癫地乱跑乱跳。” 小枝粗声答应着,终于还是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这件事,你到底打算怎么收场?奶奶不在乎名分,可是孩子呢?太太那里你是怎么交代的?总不能等孩子生下来记在三房的名下吧?” “小枝,”郑娴儿在帐子里叹了一声,“别嚷。” 小枝一怔,忽然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楼阙忙钻进帐子里,搂住了郑娴儿的腰:“把你吵醒了?” 郑娴儿从他怀中滚出来,皱眉:“把我臭醒了!” 楼阙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时哑然。 在牢里关了那么多天,身上的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自己本是喜洁的,这一次实在是高兴得糊涂了,一时忘了沐浴换衣,谁知一转眼就被这个女人当面嫌弃了! 楼阙很尴尬。 还是郑娴儿心软,须臾又往他的身边靠了靠,伸手勾住了他的肩膀:“太太是怎么说的?我应该什么时候死?” “你睡糊涂了?”楼阙摩挲着她的脸:“谁说你要死?” 郑娴儿按住了他的手,皱眉:“没让我死?那就是要把我赶出门去了?” “又胡思乱想!”楼阙失笑,“谁要赶你出门?你救了全家人的性命,府里众人感激你都来不及呢!你且安心在府里住着,等我忙完了京中的事回来,定然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 郑娴儿放开手,坐了起来:“我倒不急,只是太太那里……你如何交代?我先说好,我是不会允许我亲生的孩子给三房继承香火的,你不许打这个主意!” 楼阙跟着坐了起来,脸色有些难看:“谁说咱们的孩子要继承三房的香火?是母亲说的?” 郑娴儿没什么可瞒他的,当下便说了实话:“太太曾经提过,希望我生一个孩子为三房顶门立户。当时我说不会有的,谁知如今突然就有了……可我却不能再做三少奶奶了。楼家的名声被我搞得一团糟,如今不管咱们怎么解决这件事,在外人看来都已经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楼阙忽然冷笑了一声,意味莫名。 郑娴儿转过身去,看着他。 楼阙很快换上了温和的笑容,安抚地拍着她的肩:“既然事情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咱们干脆就不要管它,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三房的名声和香火都不关你的事,以后不许你再为此操心受累。” 郑娴儿得了他这句话,就放了心。 三房的名声和香火,谁愿意放在心上啊?要不是因为那个死了的三爷好歹算是他的兄长,她才懒得去想呢! 如今看来,他似乎也并不在意的样子,这样最好了! 郑娴儿悄悄地弯起唇角,笑了。 春杏送了药来,屋子里立刻充满了清苦的气味。 楼阙出了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了。他唤来钟儿,冷声吩咐:“交代下去,咱们走后听松苑只尊郑氏一人为主,不管旁人说什么一概不许理会。” 钟儿忙答应着,下意识地抬头向宁萱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楼阙注意到了,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 三日后,楼阙收拾了行囊,要进京去。 归期不定。 楼老爷子的病已经有了不小的起色,同楼夫人一起带着全府上下一起送出大门之外。 楼阙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搜寻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他想见的人。 钟儿知道他的心思,忙跑回来逮住了听松苑的一个小厮:“奶奶呢?” 小厮面露难色:“出门了。” 钟儿急了:“怎么就出门了?爷今天离家赴京,她不知道?” 那小厮干脆豁了出去:“奶奶说了,‘出门就出门,又不是自己没长腿,何必要人送!’——葛公子黎公子他们的马车刚过来的时候,奶奶就带着小枝姐姐从后门走了,说是去缀锦阁住几天。” 钟儿垂头丧气地回到楼阙的身旁,把这番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楼阙听罢发了一会儿怔,忽然失笑:“好,由她去吧!” 钟儿服侍他上了马车,犹自忿忿不平:“爷这次去京城,前途千难万险,奶奶竟连送也不送一下!” 楼阙眼角捎了一下,看见钟儿不服气地低下头,他便笑了。 此去千难万险,那女人竟连送也不肯送一下,果然够无情的呢! 只是,若真无情,昨夜又为什么扯着他的衣襟说那么多话,迟迟不肯安眠呢? 缀锦阁内,郑娴儿只管站在窗前发呆。 小枝走过来,“嘭”地一声替她关上了窗户:“别看了,他又不从这条街上走!” 郑娴儿一笑,回到绣架前坐了下来。 小枝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觉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性子越来越古怪了!” 郑娴儿听见了也不生气,随手把绣架上的那幅作品取下来,扔给小枝:“去叫程掌柜过来。顺便拿这个去装裱一下,挂在茶楼正堂。” 小枝随口答应了,之后又皱起了眉头:“这个,真的要挂在茶楼?你不怕把客人吓走了?” 郑娴儿挥手打发了她,并不解释。 那幅素绢上,绣的是端端正正的“逢凶化吉”四个字。 人家做生意,堂中挂的都是“招财进宝”“日进斗金”之类,或者附庸风雅挂些名人字画,偏她与众不同。 “逢凶化吉”四个字,意思虽然是好的,但毕竟要先“逢凶”再“化吉”,只看一眼便觉得一股不祥之气扑面而来。谁会在自己的店铺里挂这样的字幅呢? 程掌柜听了小枝的话,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郑娴儿肯向他解释:“茶楼挂的是楼家的招牌,再没有比‘逢凶化吉’四个字更吉利的了。” 程掌柜闻言苦笑:“上了断头台还能活着下来,确实是‘逢凶化吉’了。只是这四个字挂在茶楼正堂,怎么说也不合适。” “别家茶楼不合适,咱家的偏就合适。”郑娴儿很坚持。 程掌柜见状,只得暂且信她。 反正最近也不会有茶客上门,管它合适不合适!大不了以后再慢慢劝她换…… 正这样想着,偏偏郑娴儿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抿嘴笑了:“你不信?” “信!”程掌柜脱口而出。 说罢,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郑娴儿决定的事,他不是第一次质疑,但似乎每一次都是他被说服,而事实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所以,再信她一次又何妨呢? 想到从前经历过的那几场变故,程掌柜便从容了。 但是,下一刻,郑娴儿又给了他一个惊吓。 她坐直了身子,笑吟吟地道:“你尽快带伙计们把店铺整理一下,该进些新货来了。” “进货?”程掌柜吃了一惊,“可是咱们没有顾客上门,进货岂不是糟蹋了?” “谁说没客上门?”郑娴儿反问。 程掌柜呆了一呆。 郑娴儿站起身来,笑了:“你等着瞧吧,三日之内就会有客上门,最迟到春龙节那天,店里的生意就会恢复如常。” 程掌柜目瞪口呆。联想到丫头们私底下传的那些闲话,他老人家吓得脸色都白了。 都说东家近来性情大变,像是疯了——难道是真的? 郑娴儿看到程掌柜的脸色,只觉得好笑:“怎么,你不信?” 程掌柜很想说“是”,想了一想,到底没忍心,只得答应着退了下去。 郑娴儿看他走远,便扬声叫来了春杏:“陪我出去走走。” “去哪儿?”春杏的语气有些惊喜。 郑娴儿想了想,笑道:“此处里茶楼也不算远,咱们走过去吧。” “走过去?!”春杏惊呆了,“奶奶是说笑的吧?这段路乘马车走是不远,咱们两个人四只脚走过去,怕要走一个时辰!” 郑娴儿不以为意:“那就走一个时辰。你跟我一样没裹小脚,怕什么?” “可是奶奶,”春杏苦笑,“您怀着孩子呐!” 郑娴儿自己转到屏后去取来了斗篷,披上便走:“是啊!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残废了,为什么不能走?” 春杏无言以对,却张开手臂拦住了门口。 郑娴儿看着那丫头一脸为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刚才不是还挺高兴的,怎么这会儿又要拦我了?” 春杏苦着脸道:“奶奶,外头风大,咱不如就在院子里转转?如果您一定要出门,咱们可以坐马车!” 郑娴儿看着那丫头紧张兮兮的样子,忽然笑了:“你是怕我出去丢人,是吧?” 春杏慌忙摇头:“不是的!奶奶不丢人!” 郑娴儿走到门口,牵起了她的手:“走吧。我就是要出去让人看见的。咱们要开门做生意,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 这时韩婆子听见动静也来了:“楼家还不至于养不起咱们,奶奶何必……” 她自己截住了话头,郑娴儿便追问道:“‘何必’什么?何必自取其辱?” 韩婆子没有答话,似乎是默认了。 郑娴儿笑了笑,仍旧不急不躁:“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虽然来得突然了些……我没什么不敢见人的。你们若是不肯陪我,我自己走。” “奶奶,我陪您!”春杏立刻跟了上来。 郑娴儿笑了:“这才对嘛。咱们越是不敢出门见人,他们越是看咱们的笑话!” 韩婆子知道劝不得了,只得抢到前面去开了门,昂首挺胸地陪着郑娴儿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出了巷子之后便是闹市了。 从缀锦阁到茶楼的这一段路,沿途尽是商铺,没个清静的地方。 郑娴儿虽然披着斗篷,却没有刻意遮掩脸面。她神色坦然,扶着春杏的手,走得十分悠闲。 沿途果然有人认出了她,唤声“楼三奶奶”,她便回应以微笑。 一石激起千层浪。 路人纷纷看了过来,有人如避蛇蝎,有人欲言又止,还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郑娴儿一概微笑以对,大大方方地任人打量。 春杏和韩婆子最初有些缩头缩脑,后来也就放开了,学着郑娴儿的样子昂首挺胸,坦然地从人群中走过去。 留下身后一片议论纷纷。 不用听也知道,此时定然是说好话的人少,说坏话的人多。 春杏耳尖听见了几句,不由得便有些愤怒:“有胆子当面来骂!背后嚼舌根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郑娴儿浅笑摇头。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英雄好汉?大家都是凡夫俗子罢了! 韩婆子沉默地走着,脸上有些发红。 她记得自己倒是当面骂过郑娴儿的。那时她觉得自己一身正气,十分了不起。后来也不知是怎的,与郑娴儿相处久了,再知道她做出那等伤风败俗的事,她竟完全不觉得该骂了。 你问她为什么会这样?谁知道呢! 眼见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韩婆子往郑娴儿的身边靠了靠,低声劝慰道:“奶奶别往心里去。那些只因不知道奶奶的好,所以才会在背后说闲话。咱们也犯不着跟她们置气——路上风冷,咱们乘马车去吧!” 郑娴儿微笑摇头:“说走着去就走着去!你若嫌累,你自己先回去!” 韩婆子闻言便不说话了。 横竖这主子是个脸皮厚的,倒也用不着她瞎操心。 郑娴儿的身边清静了下来,耳朵里便听到了远处的声音。 果然有许多不堪入耳的嘲讽。多数人认出她之后,目光都会不怀好意地往她的腰腹位置瞟一眼,然后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便会脏了他们的眼睛似的。 同时却也有不少人在扼腕叹息,叹她放着康庄大道不走,竟误入歧途,葬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到了后来,就连韩婆子和春杏,似乎也有些失落起来。 “自甘堕落”四个字,放在郑娴儿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似乎确实是值得人叹一声“可惜”的。 唯有郑娴儿自己完全不觉得可惜。 她昂首阔步坦然地向前走着,心里始终十分坚定。 谁说扛着那座牌坊过一辈子就是“大好的前程”?日子过得好不好,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因为这个孩子的突然到来,这几天她的心里是有些惶惑、有些茫然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今日之所以选择步行走到茶楼去,就是为了让等着看她笑话的人都知道,她并未以那件事为耻,她还要像从前一样,坦坦荡荡地活着。 这是她的态度,她必须拿出勇气来。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如今至少还有人感念着她刑场救人的勇气和好心,虽然嘴上未必敢为她说话,心里却还是有几分佩服的。若是再耽搁一阵子,这件事渐渐被人们遗忘了,她的肚子却渐渐地遮掩不住,那时才是真的没法见人了! 熬过这一阵就好了,郑娴儿心里暗暗盘算着。 人都是擅长遗忘的。熬过了这一阵子,就会有更新鲜的消息占据人们茶余饭后的时间,那些嘲笑和谩骂,总会淡去的。 不管将来如何,她总要昂首阔步,沿着自己选的那条路走下去。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却是听松苑的那个小厮。 郑娴儿见了他,了然地一笑:“他怎么说?” 小厮躬身,面露难色:“爷什么也没说,上车走了。” “那就对了,”郑娴儿笑得轻松,“他若是嘀嘀咕咕婆婆妈妈的不肯出门,我才瞧不起他呢!” 小厮擦了一把汗,心中暗道:“你是不知道爷临走前的脸色有多吓人!” 郑娴儿正要打发小厮回去,春杏却在她耳边嘟囔了起来:“说不送还就真不送了!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见,您就一点都不担心?” 郑娴儿微笑不语。 她当然不担心。楼阙那混蛋的本事大着呢,那么多鬼鬼祟祟的事瞒着她,怎么会没本事保住他自己的性命? 小厮在后面跟了几步,终于又鼓起勇气禀道:“奶奶,太太请您即刻回府,说是有事相商。” “哦?”郑娴儿的脚下顿了顿。 小厮忙又补充道:“我们爷出门前吩咐过,奶奶任何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不必……受任何人辖制。” 第100章 因为他好看啊 郑娴儿听到后面这句话,立时笑了:“你去替我回了太太,就说茶楼里还有事忙,我暂时不得脱身,请太太恕罪。” 小厮答应了,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韩婆子有些担忧:“这样不太好吧?万一太太真有急事……” 郑娴儿淡淡道:“除了杀头,旁的都不算急事。” 韩婆子闻言便不敢多说,只是脸上不太好看。 她深知不能再劝,可是太太那边被驳了颜面,如何是好? 郑娴儿却不管那一套。见小厮走了,她便提了提裙角,依旧不紧不慢地沿着长街向前走。 一路上,议论不止,讽声不止。就连沿街的店家,也往往停了生意跑出来,把郑娴儿当个奇景来看。 从贞妇烈女、巾帼豪杰到伤风败俗不知廉耻的荡妇,她只用了一句话的时间便完成了这个转变,可不是个奇景是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郑娴儿站在“饮杯茶”的门口,展颜笑了。 残冬未尽,迎着寒风走出一身汗来,倒也畅快。 刘掌柜迎出来,面上神色有些尴尬。 郑娴儿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恰看见小枝从马车上下来,怀里抱着一副卷轴。 韩婆子忙迎了上去:“哪里的师傅这样勤谨,这么快就裱好了?” 小枝笑道:“咱们的生意,谁敢怠慢?” 郑娴儿同着众人一起进去,见伙计们都在,便笑道:“快把这卷轴挂起来,再到外面去放几个炮仗。若有人问,就说咱们茶楼有喜,凡三日内上门的茶客皆赠铜牌为凭,进店茶水点心永久八折。” 刘掌柜一一答应着,果然后面便有小厮送了一大盒子铜牌过来,显然是郑娴儿早有准备。 小枝带着伙计们把装裱好了的绣幅卷轴挂了上去。刘掌柜仰头看着,脸上的神色愈发尴尬了。 郑娴儿笑问:“怎么,我绣得不好?” 刘掌柜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把“不好”两个字说出来,只讪笑道:“奶奶腕上有伤,绣成这样已是难得了。” 郑娴儿接过伙计送来的热茶,浅浅一笑:“你倒会说话。不过,这可不是我受伤后绣的。这是先前在缀锦阁住着的时候,百无聊赖打发时光的东西。如今我细细一瞧,果然绣得乱七八糟,若是放到缀锦阁去卖,一定会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刘掌柜陪着笑了两声,无奈道:“果然缀锦阁是奶奶亲生的,我们便是捡来的!” 郑娴儿看着那四个字,微笑不语。 一杯茶尚未饮尽,便已经有客人进了门。 看到堂上挂着的那幅字,客人抚掌大赞:“‘逢凶化吉’?好个‘逢凶化吉’!楼家遭逢奇冤,本以为是一场大难,谁知一转眼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揭了过去,可不是正应了‘逢凶化吉’这四个字?大拙大巧、大俗大雅,这家茶楼,有趣!” 刘掌柜闻言大喜,忙亲自双手托了茶水和铜牌送过去,笑道:“这挂幅正是我们东家在楼家落难期间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如今楼家蒙受皇恩脱此大难,这挂幅也算是沾了几分喜气,故此挂在中堂之上,愿进店的客人同喜同贺,遇难成祥。” 客人接过铜牌,赞了一声“妙”。 刘掌柜乐颠颠地说了几句奉承话,忙又上楼去找了郑娴儿,喜滋滋的:“奶奶,真的有客人上门了!” 郑娴儿失笑:“一个客人上门,就把你乐成这个样子?” 刘掌柜讪讪地笑了两声。 小枝笑道:“先前没有客人上门,是因为咱们楼家牵扯着‘谋逆’的案子。如今既已知道那案子是子虚乌有,客人没了忌讳,自然就会回来了——这都想不明白?” “可是……”刘掌柜欲言又止。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着:“怎么,刘掌柜以为我的名声会妨碍店里的生意?” 刘掌柜不敢点头,又不愿摇头,一时有些尴尬。 郑娴儿挑帘看着下面的长街,笑得安闲。 饮杯茶而已,哪个茶客会无聊到先对茶楼主人的品行作一番考量?何况真要论起来,“寡妇”的名声难道就比“荡妇”好听了? 郑娴儿久居市井,早已惯看人心。别看如今满城百姓嘴里骂她骂得欢,可真正在心里瞧不起她的有几个?说不定,越是嘴里骂得厉害的,越恨不得把自己来替了她呢! 要说有谁会真正厌憎她,想必只有褚先生那样的道学先生了。问题是,这间茶楼本来也不稀罕道学先生上门啊! 这会儿工夫,楼下又来了两拨茶客,占了三四张桌子互相招呼着,十分热闹。 倒好像这茶楼从未冷清过似的。 刘掌柜想下去招呼,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郑娴儿凭窗站着,一如从前。 倒好像外面纷纷人言,全然不曾传到她的耳中似的。 刘掌柜叹息了一声,快步走了下去,很快便堆起笑脸,在一众茶客中间寒暄着。 郑娴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脸上带起了笑意:“春杏,去叫马车,咱们回去。” “回府?”春杏多问了一句。 小枝拍了她一把:“回府做什么?咱们回缀锦阁去!” 春杏吐了吐舌头,转身下楼。 郑娴儿也跟着出门,扶着小枝的手走得十分小心。 韩婆子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忍不住问:“奶奶为什么不回府去住?府里……大家都感念奶奶的恩情,并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郑娴儿浅浅地笑了一下,并不作答。 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她确实有些抗拒回府去住,但个中缘由,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下楼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茶香,伴着一片欢声笑语,倒显得这残冬的寒气无处躲藏了。 有人认出了郑娴儿,笑语声戛然而止。 刘掌柜忙迎上来:“奶奶怎么下来了?” 小枝正要答话,郑娴儿已笑道:“茶楼有你便足够了,我又何必在这儿蹲着?这些日子我都住在缀锦阁,你若有事,打发人去那里找我便是了。” 刘掌柜忙答应着,躬身送她出门。 茶客们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当然,明里暗里都在打量郑娴儿,也有人悄悄地观察她的肚子,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郑娴儿微微笑着,依旧任人打量,并不回避。 终于有个人高马大的女子按捺不住,站起来问:“楼三奶奶,这两天城中盛传您与府上五公子私通有孕,是真是假?” 郑娴儿向对方打量了一眼,笑容未变:“是啊。”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坦然承认,一时有些无措,脸上的神色便愈发古怪了。 郑娴儿见了,唇角一翘,笑得愈发愉悦。 有个男客拍案而起:“你放着好好的贞妇不当,怎么会做出那种糊涂事?是不是楼五公子强迫于你?” 郑娴儿本待要走,闻言又顿住了脚步,讶然追问:“你怎么会这样想?” 那茶客大为惊讶:“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郑娴儿否认得很直接。 先前那女客坐了回去,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男客的脸上红了红,似乎有些气急败坏:“怎么可能不是?你做贞妇,受朝廷供养,又体面又尊贵,怎么可能自甘堕落……” “因为他好看啊。”郑娴儿含笑,轻声嘀咕道。 偏那茶客耳尖听见了,脸上便涨得更红了。 郑娴儿粲然一笑,转身出门。 外面,马车早已在等着了。 郑娴儿在门口略站了一站,看见对面的清韵茶楼依旧大门紧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时,身后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有人说“楼五公子由羽林卫亲自护送进京,可见新帝重视,今后平步青云已是注定”。 有人说“那人品性未必上佳,才华却必然是有的”。 有人说“有才无德才叫糟糕,今日能私通寡嫂,来日未必便不能弑君弑父”。 还有人说“若是先前那些传言不假,这位楼五公子怕是新帝的大功臣了,进京之后财帛美人自然消受不尽”。 不知是谁低低地叹了一声:“自古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天下男子还是薄幸的多!京城里有荣华富贵,有财帛美人,只怕家里这一位难有好下场啊!” “奶奶。”小枝扯了扯郑娴儿的衣袖。 郑娴儿低笑一声,上了马车。 回到缀锦阁,程掌柜便迎了上来,笑道:“京城里的榜文终于下来了,列了伪帝二十八条罪状,终身圈禁。新帝选在春龙节举行登基大典,改年号为‘正定’,今年便是正定元年。” “今天才来,可真够慢的!”小枝笑了一声。 程掌柜点头附和,又继续道:“给咱们桑榆县的还有另一道旨意,说是黎县令在褚仲坦反诗一案之中滥用刑罚、屈打成招,险些酿成大祸,着押赴京城与路思礼一同受审。咱们桑榆县如今没有县令,政事都交给县丞处理了。” 郑娴儿一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黎县令也要去京城受审?” 程掌柜笑得很开心:“这不是好事嘛!” “确实是好事,”郑娴儿勉强笑了笑,“只可惜了黎赓那个书呆子。若是他父亲获罪入狱,他的前程也就毁了。” “那也是他活该!”小枝在旁边嗤笑了一声。 郑娴儿摇头苦笑一声,又叹道:“果真还是改天换地了啊……” 程掌柜陪着她一同进了后院,低声说道:“如今城中议论纷纷,都在传说褚先生那桩案子是伪帝排除异己的手段,还说褚先生和门下弟子早已在为新帝效力,年前席卷天下的那些流言,就是褚先生和弟子们的手笔。” 郑娴儿进屋坐下,笑道:“若传言是真,咱们桑榆县的那批书生,前途不可限量啊!” “是啊,”小枝接道,“一下子出去那么多从龙之臣,咱们桑榆县的前程同样不可限量呢!” 程掌柜陪着笑了两声,眉头却没有舒展:“东家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郑娴儿反问。 程掌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道:“京中风起云涌,五公子他可是卷进这风浪的正中间去了!” 郑娴儿抿嘴笑道:“他既然敢卷进去,就该有随时被淹没的觉悟,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与其担心他,我倒更愿意担心咱们自己的生意——让你进新货,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程掌柜忙道:“伙计们已经去了,两三天内一定能办妥。还有……东家不在的时候,店里来了两拨客人,伙计觉得生意做不成不吉利,就把东西按进货价卖了。四尺细棉布、一支鎏金簪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做得不错。”郑娴儿笑着赞了一声。 有客人进门便是好事,赚钱倒不用着急。 程掌柜的脸上松了一松,随后又笑叹道:“总算是起死回生了。” “先别高兴得太早,”郑娴儿揉了揉眉心,“缀锦阁不同于茶楼。咱们的客人多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如今我的名声糟得很,她们怕受连累不敢上门也不是不可能。” 程掌柜闻言,果然又现出了愁容:“二山子他们也是这么说。这两天楼家的案子没事了,那些寻常路人已经不再绕道而行,可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还是不肯往这边走。” “情理之中。”郑娴儿轻敲桌面,笑了一声。 小枝急了:“那咱们怎么办啊?” 郑娴儿不慌不忙:“你急什么?茶楼的生意很快就能恢复如常,咱们这里那些普通的东西也能卖得出去,还有什么好焦躁的?难道离了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咱们就活不下去了不成?” “可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啊!”程掌柜忧心忡忡。 小枝叹道:“上一次起死回生,是因为奶奶的刺绣受了伪帝的赞赏,这一次——如果新皇帝也能有点动静就好了。” 在场几人都觉得这丫头简直是在说疯话。 郑娴儿却拧紧了眉头,若有所思。 让新皇帝为缀锦阁说句话?这似乎是异想天开,但——她为什么莫名地觉得并非不可能呢? 苦思许久,郑娴儿始终没想起自己的这份自信是从何而来,只得摇头笑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咱们的生意需要慢慢做,时候到了自然就好了。” 程掌柜答应着,退了下去。 郑娴儿顺势也就撵走了丫头们,自己回房坐了下来。 她的枕下藏着一副未完成的刺绣,正是先前曾经被楼阙抢走的那幅园林风景。 这东西辗转又回到了她的手上,楼阙竟也没有向她提起,莫非忘了? 想到那些茶客们的闲言碎语,郑娴儿终于还是难免有些担忧。 京中风物繁华,美人如云啊! 先前她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什么那样急着走,刚才听到程掌柜的话便想明白了。 二月初二春龙节,新帝登基。 他今日启程赴京,快马加鞭刚巧能赶得上。若是迟了一日,恐怕就错过了。 记得那天乘车回府的路上,葛丰曾经说过,是新皇帝命楼阙三日内启程赴京? 莫非,是那新帝希望楼阙赶得上春龙节的登基大典吗? 这个想法似乎很荒唐,但又奇异地能够自圆其说。 所以…… 郑娴儿一时呆住,心里有些乱。 这时,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春杏的声音在外面急急地道:“奶奶,太太来了!” 郑娴儿一惊,站了起来:“太太来这里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外面已响起了楼夫人的声音:“你不肯回家,我只好亲自来见你了!” 郑娴儿忙迎上去,脸上却挤不出笑容。 楼夫人扶着瑞儿的手进了门,在堂屋里坐了下来,四下打量了一番:“你这里倒也布置得不错,难怪不急回家。” 郑娴儿示意小枝送上茶来,赔笑道:“两处店铺的生意都需要重新筹划,难免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一时腾不出工夫来回府,倒累得太太亲自跑这一趟,是我的罪过。” 楼夫人“嘿”地冷笑了一声:“你在为楼家打理生意,我岂能怪你!” 郑娴儿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楼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拉过了她的手腕:“还疼吗?” 郑娴儿终于扯出了一丝笑容:“已经消肿了,没那么疼。只是这几天还使不上劲,拿不得绣花针。” 楼夫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其实,你大可不必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到自己的肩上!” 郑娴儿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问询的表情。 楼夫人摩挲着她的手背,笑叹道:“这大半年,楼家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你在操心,虽说你自己喜欢,可毕竟也显得我们太不像话了。先前倒还好,如今你怀着孩子,岂能依旧让你这般操劳?” 郑娴儿心里疑惑,脸上的笑容倒是更显得真诚了几分:“跑腿的事都有丫头和伙计们去干,我累不着的!” 楼夫人摇头:“劳力是累,劳心也是累,你道我看不出来么?先前我们都在牢里,偌大的楼家只你一个人撑着,个中辛苦,你虽不说,我却也不能当真假装不知道——娴儿,你该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了!” 郑娴儿喝了一杯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正养着呢!这两天,就连小枝她们都说我胖了!” “这还不够!”楼夫人正色道,“你年轻不懂事,身边的丫头也糊涂!女子怀孕头三个月是最要小心谨慎的,半点也马虎不得!我听说你今日叫人陪着步行走到了茶楼?简直胡闹!若是腹中的孩子有什么好歹,你如何向阙儿交代?” 郑娴儿笑容未变:“太太多虑了,我有分寸的。” 心里却已经暗自嘀咕了起来。 楼夫人脸上现出一抹怒色,冷声道:“你是没分寸的,丫头们不知劝你,更是该打!小枝是你的陪嫁丫头,我就不说了;春杏和韩婆子几个人,都要各赏一顿板子才是!瑞儿——” “太太这是在敲打我吗?”郑娴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楼夫人一怔,不情愿地放下了刚刚抬起来的手。 瑞儿忙在旁陪笑道:“奶奶别恼,太太也是关心奶奶的缘故。” 郑娴儿很快重新堆起笑容,闲闲地道:“太太好意,我心里自然明白。只是,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太太实在不必事事替我操心——难道我会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道么?” 楼夫人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还是那么倔!你倒是知道自己的身子呢,怀了两个多月了硬是糊里糊涂,还敢拿自己的身子往人身上撞!” 郑娴儿讪笑道:“那时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今不是已经知道了嘛!” 楼夫人“哼”了一声,正色道:“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总之如今你怀着楼家的孩子,就该好好养着!店里的生意我会安排人来帮你打理,你即刻跟我回府,安心养胎去!” 郑娴儿拧紧了眉头,许久不语。 楼夫人眯起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怎么,不情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孰重孰轻!” 郑娴儿抬起头来,迎上楼夫人的目光,微微笑了:“太太关心体谅我,我当然是欢喜的。只不过——这店里的生意一向是我打理的,如今又是起死回生的关键时候,若是突然换了人,只怕不便。请太太给我一些时日,等我把眼下的这点儿麻烦处理好,自然尽快回府养胎。” “你需要多久?”楼夫人皱眉问。 郑娴儿屈指算了算,笑道:“不瞒太太说,两处店铺里都已经一两个月没有客人上门了,算得上是元气大伤,没有小半年根本养不过来。如今我和两位掌柜都在想法子,争取三四个月以内把生意恢复过来,可是恢复生意容易,要想填上这两个月欠债的窟窿,怕就难了。” 楼夫人脸色微变:“两家店铺都欠了债?欠了多少银子?” 郑娴儿迟疑道:“银子倒是没欠多少,只是……伙计们的工钱已经两个月没给了,店里进货都是赊的账,若是半年之内不能结算清楚,人家恐怕就要收了咱们的铺子,折变成现银来还账了!” 楼夫人攥紧了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用力地掐着。 郑娴儿恢复了笑容,安慰道:“太太别担心,店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还勤谨,我做这些生意也已经熟稔,半年之内肯定能还上欠账的!” “当真?”楼夫人目光如刀,冷冷地逼视着郑娴儿的眼睛。 郑娴儿咧开嘴角,灿然一笑:“当真!” 第101章 你只爱你自己! 楼夫人面上威严,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 郑娴儿叫来程掌柜,把生意上的困境大致上对她说了说,她便只顾连连感叹挣钱不易,再不提叫郑娴儿回府养胎的事了。 当然,多安排几个仆妇来照顾孕妇的起居还是有必要的。郑娴儿作出恭敬温顺的模样连连答应着,并不推辞。 用过茶点之后,婆媳二人已经互相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话起家常来了。 有伙计闯进了院子里。韩婆子忙带人拦住,楼夫人的脸上便现出了几分不悦:“外头人果真没规矩!女主子的内宅也是可以乱闯的?” 小枝向外看了一眼,有些担忧:“二山子一向是懂规矩的,该不是有什么急事吧?” “既如此,叫他到门口来说!”楼夫人沉声下令。 二山子刚从外头回来,并不知道楼夫人的身份。隔着门帘只看见一道身影陪郑娴儿坐着,他也没放在心上,冲到门前便急急地开了口:“东家,外头有人传说……说咱家的贞节牌坊上被人泼了粪,好些人都在看笑话!” “咚”地一声轻响,是楼夫人手中的茶盏放到了桌上。 郑娴儿略略一怔,随后失笑:“旁人爱闻臭味,那就随他们去呗,这也值得当一件事回来说?你应该不会也去凑热闹了吧?小心沾了臭气回来,程掌柜要打你!” 二山子在外头松了一口气,谨慎地道:“小的没去,是在外头听人说的。除了这件事,还有……” 郑娴儿轻敲了两下桌面,淡淡地道:“不必说了。这世上无聊的人多,咱们有正事要办,不必去凑那个热闹。你管他们泼要泼大粪还是泼狗血,反正脏的不是咱们、臭的也不是咱们!” 二山子在外头答应了一声,似乎轻松了很多。 屋里,楼夫人却铁青了脸,沉声问:“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 郑娴儿心头一跳,未及阻止,二山子已在外面答道:“还有,从昨儿中午开始,外头陆续传出来一些很难听的话。小的们出去打听过,根源是那些串闹市酒楼说书唱戏的野伎拿东家的故事编了一些段子,有说的、有唱的,都很……不堪入耳。” “他们都说些什么?”楼夫人冷声追问。 二山子没有多想,实说道:“就是编了些不入流的市井怪谈,或者是些俚俗的淫词艳曲之类。故事都是七拼八凑的,套着东家和五公子的名字,编得活灵活现跟亲眼见过似的,偏有人喜欢当真事来听……” “混账,混账!”楼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手里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人也两眼一翻,竟是气死过去了。 瑞儿忙扑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忙乱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到“哎唷”一声,楼夫人哭着醒了过来。 瑞儿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楼夫人醒了,她便自己跪坐到地上,哭开了。 郑娴儿神色平淡,眼中连一滴泪也没有。见楼夫人抬头找人,她便起身凑过去,伸手搀扶:“太太许是累了,先到内室歇一歇吧?” 楼夫人“啪”地拍在她的手背上,随即又用力一抓,把那只手握住了攥在掌中,哭道:“我的儿,这可怎么是好!” 郑娴儿腕上的伤还没好,被她这么攥着,只觉得刺骨的疼。 虽然如此,她面上却丝毫不显,竟是淡淡地笑着:“市井闲话,从来都没有断过。让他们只管说去就是,我又不会少块肉!” 楼夫人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你不惧流言,可是阙儿的前程怎么办?他将来是要入朝的,到时候若被人说他品性不佳,他……” 郑娴儿还在耐心听着,楼夫人却自己停了下来。 她不多说,郑娴儿也乐得清静,忙叫了小枝过来,一起搀扶着楼夫人进了内室。 楼夫人坐到床沿上,却不肯躺下,反撵走了小枝,把郑娴儿的两只手一起攥住了。 “太太有什么吩咐?”郑娴儿的脸上带着让人安心的微笑。 楼夫人似乎真的安了心,神色渐渐地平静下来:“我有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 郑娴儿点了点头:“太太的主意,必定是可行的。” 楼夫人深深地看着她,斟酌着词句:“人言如川,堵不如疏。如今流言已起,压是压不住了,但你一向聪明过人,一定有法子散播新的流言,对不对?” 郑娴儿想了一想,没有否认:“若有新的流言把这件事盖过去,那当然最好。” 如今的这些流言若是只在桑榆县沸沸,哪怕再难听十倍她也不怕。可若是传了出去呢?尤其是传到京城去呢? 她是个厚脸皮的,但楼阙的前程开不得玩笑! 楼夫人摩挲着郑娴儿的手,许久才叹道:“就连朝廷改天换日都没能把这件事盖过去,旁的闲话只怕更不顶用。我是在想——” 郑娴儿安静地听着,并不打算插话。 于是楼夫人只得继续说道:“自古市井流言,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是内宅隐事,二是……怪力乱神。” 这话倒是十分中肯。郑娴儿细品了品,微微点头。 她和楼阙的私情算是“内宅隐事”,所以楼夫人是打算在“怪力乱神”这四个字上下功夫了? 果然,楼夫人见她点头,立刻便继续道:“我的主意是,咱们想法子散一些新的流言出去,就说你腹中这孩子,其实是闳儿的。” 郑娴儿一呆:“三爷的?” “不错,”楼夫人坐直了身子,“就说是闳儿的!咱们可以买通几个巫婆神汉之类的妖人来作证,说得玄乎一点,自然会有人信。” 饶是郑娴儿自己时常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听见这话也不由得呆住了。 楼夫人却絮絮叨叨的,把她的打算全盘说了出来:——楼家三少奶奶自进门以来时常梦魇,初时以为是邪祟,后来请了高人上门,才知道是三爷的亡魂得知娶了媳妇,夜里回来圆房成亲过日子的。 ——至于楼三奶奶腹中之物,那当然是楼家三爷的血脉,只因是个鬼胎,怕说出去太过骇人听闻,因此府中一直死死地瞒着,不敢叫外人知晓。 ——那日在断头台上,此事骤然揭破,楼三奶奶唯恐腹中之子被当做“妖物”戕害,因此不愿坦承有孕之事。五公子为保住亡兄血脉,甘愿自损令名,将此事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 郑娴儿听楼夫人说罢,只觉得荒诞不经,比任何一篇山野怪谈都更加虚妄可笑。 楼夫人见她仍在犹豫,便攥了她的手,长叹道:“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能为阙儿挽回几分名声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望人人都信,只要十个里头能有一个信了咱这番说辞,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唉,这么做虽说有些对不住闳儿……但毕竟生者的前程更重要!” 郑娴儿细细地思忖了一番,眯起眼睛笑了笑:“市井流言,确实更青睐神鬼怪谈。只是……如果他们真的信了,我这孩子会不会真的被当作妖物看待?相比如今的困境,我更害怕看到有人围追堵截逼我除掉‘鬼胎’。” “那不会的!”楼夫人忙道,“阙儿的名声恢复一分,世人对他的信任和尊重就会增加三分。他拼上名声也要保下的孩子,桑榆县的百姓不会动。更何况如今已经没了黎县令,那个李县丞感激咱们家,必定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郑娴儿靠在床边闭目思忖半天,终于叹道:“太太思虑周详。不过——我不答应!” 楼夫人脸色一变,起身下床:“不答应?你可知道如今阙儿的名声坏到了什么地步?你可知道这样的名声对他的前程有多大的干碍?!” “我知道,”郑娴儿也站直了身子,“他的名声再坏,总不至于比我的更坏!至于他的前程——如果这点儿小事就干碍到了他的前程,那只能证明他的本领也不过如此!” “你……”楼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你根本就不曾爱过他,你只爱你自己!” 郑娴儿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对镜理妆:“太太说对了。我平生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不过今后或许会多一个——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我是不会让他顶着‘妖物’的名声来到世上的。他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的父亲母亲都是活人,他不是鬼胎。” 楼夫人重重地呼出几口气,竭力压住怒火,咬牙道:“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哪里就真的妨碍到你的孩子了?你不忍你的孩子被当作妖物,怎么就忍心看着阙儿被人骂作目无人伦形同猪狗的畜生?你们……你跟他也有半年多了,当真一丝情分也没有吗?你心疼孩子,可他是你孩子的父亲!” 郑娴儿勾起半边唇角,露出几分不屑:“我意已决,太太不必说了。” “好,好!”楼夫人扶着桌角站稳,怒容满面。 郑娴儿向屏风外探出头去,唤道:“瑞儿,天色不早了,来扶太太出去吧!院子里有马车,随便叫个伙计驾车送你们回府就是。” 瑞儿擦了擦眼角转过来,虽然低着头,仍能看出神色有些忿忿。 楼夫人将手搭在瑞儿的肩上,看上去比平时格外苍老而疲惫。 郑娴儿别过脸去,不肯再看。 楼夫人在她身边停留了一瞬,冷笑道:“你只在乎你的孩子,我也只在乎我的孩子。咱们——走着瞧吧!” 郑娴儿没有答话,楼夫人也不在意,径直走了。 片刻之后,小枝掀帘子进来,面露忧色:“你怎么会跟太太吵起来了?咱们如今虽不怕她,可有她护着毕竟方便些!” 郑娴儿往椅背上一靠,闷声道:“我也不愿意惹她。可是她处处在算计我,我总不能眼看着她把我卖了,还要高高兴兴地替她数钱吧?” 小枝有些不服气:“她算计你什么了?我倒觉得她的主意很不错!” “确实很不错,”郑娴儿冷笑道,“我是楼家的,这两处店铺是楼家的,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是楼家的——都成了楼家的了,那什么才是我的?” 小枝细细地想了想,抿嘴笑了:“都说了你是楼家的了,那楼家自然也是你的。” “不对,”郑娴儿摇头,“我和我的孩子,连同我苦心经营的这两家店铺,都是隶属于楼家的物件儿。太太是楼家的女主人,可以任意处置楼家的东西,作为‘东西’的我们,不能反抗。” 小枝过来替郑娴儿拆散了发髻,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太太是来向你示威的?她想把咱们的店铺收为己有?” 郑娴儿抿了抿唇角:“不能说是‘收为己有’。她一直觉得我和咱们的店铺原本就是归她所有的。她这趟过来,是想用主人的身份,对她的私产作出她认为更合理的安排。” 小枝又笑了:“也许是这样。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主人会跟自己的财产过不去。她让你回府养胎,还跟你商量如何挽救五爷的名声,这毕竟都不是坏事啊!你何必一定要跟她撕破脸?” 郑娴儿仰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真的这样认为?” 小枝点点头,脸上却露出了调皮的笑意。 郑娴儿抬起手,在她的下巴上戳了两下:“你知道我的心思,何必这么试探我?我是卖给了楼家不假,可是当初那区区六十两银子却买不来一棵摇钱树!既想要我出门赚钱,又想把我赚的钱收到自己的囊中;既想要我的孩子为三房延续香火,又想要我心甘情愿感激涕零——她是真把我当傻子哄了!” “你消消气!”小枝笑嘻嘻地替郑娴儿拍着背,“那人再怎么不好也是你婆婆,你这些抱怨的话说给我听便罢,让外人听见又要骂你不孝了!” “哼!”郑娴儿气恼地摔了手里的梳子,“还没过河就打算拆桥,她也不怕淹死她自己!” 小枝见她还在发脾气,只得无奈地笑着劝慰:“好了好了!谁让你是给人做媳妇的呢?原先你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如今不是还跟人家的儿子好着的吗?看在你那情郎的份上,担待几分呗?” “我正生气呢,你怎么总帮她说话?”郑娴儿有些不满。 小枝笑眯眯地道:“那不是可怜她斗不过你吗?说吧,这回你又想了什么主意好让她的算盘落空?” 郑娴儿抓了抓发痛的头皮,笑叹道:“我能想什么主意?由她去吧!她要挽救桐阶的名声,我原也不必拦着。” “咦?”小枝惊叹了一声。 郑娴儿站了起来,补充道:“不过,想让我亲口答应把这孩子舍给三房,那是做梦!” 春杏从外头跑了进来,努力放轻了声音:“奶奶,瑞儿姐姐陪太太回去了。两个人脸上都很不好看,是不是你们吵架了?” “怎么会呢?”郑娴儿笑着,“我们谈了一些生意上的事,太太怕是在为咱们担心吧?” 春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是吵架就好,可吓死我了!” 郑娴儿拍了拍那丫头的肩,笑道:“哪有那么多架可以吵!你先前在外头,看见店里的生意了没?” 春杏忙道:“下午又来了三四拨客人,多多少少都买了些东西,不过我听程掌柜的意思,好像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郑娴儿点点头,依旧不以为意:“慢慢熬着吧,总会好起来的。” 小枝惊问:“慢慢熬?奶奶不打算想个法子?” 郑娴儿开门走到廊下,扯过一根柳条来,细看那微微鼓起来的芽苞,许久才道:“从眼下的局势来看,恐怕没什么好法子了。我的名声臭了,那些太太小姐们谁还愿意把缀锦阁的衣服首饰穿戴在身上?” “那怎么办?难道当真要关门吗?”春杏也急了。 郑娴儿沉吟许久,忽然“啪”地一声,折断了手里的柳条:“不错,关门!” “你疯了吧?!”小枝叫了起来。 郑娴儿折回房中坐下,冷声吩咐:“去替我把程掌柜请过来!” 程掌柜当然是颠儿颠儿地就来了,一边进门一边叫:“东家是不是又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了?您有话只管吩咐,跑断了我的腿也无妨的!” 郑娴儿抬头向他笑了笑:“您老先坐,坐稳了免得跌在地上!” 程掌柜果然依言坐下,瞪大了眼睛等着郑娴儿的“妙计”。 然后郑娴儿就气定神闲地说道:“店里的生意照做,此外你悄悄地留心着,看有没有人要买咱们的铺子。” “什么?”程掌柜疑心自己听岔了。 郑娴儿往椅背上靠了靠,笑道:“我忽然想去京城了。时间倒是不急,两三个月之内吧。” 程掌柜呆了半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的,郑娴儿也不打搅他。 直到春杏添上茶来,程掌柜才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去京城就去京城!东家,您要把缀锦阁开到京城去,可一定要带上我老程!”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缀锦阁自打到了我的手里,三天两头出事,你还是愿意跟着我?你换个新东家,依旧做你的大掌柜,有什么不好?” 程掌柜连连摇头:“东家别打趣我,我就是服了您这个人,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您了!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有机会去京城,我为什么不跟着?” “京城也未必就是‘高处’,”郑娴儿给他泼冷水,“我从未出过桑榆县,到了京城两眼一抹黑,说不定会落到讨饭的地步,你确定要跟着我?” 程掌柜“嘿嘿”笑:“咱们背后是楼家,怎么会讨饭?再说还有五公子……” 郑娴儿脸色一沉,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楼家,也没有什么五公子。我一个人去,谁也不靠。” 程掌柜的脸色严肃起来。 郑娴儿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片刻之后,程掌柜又笑了:“没道理一个孤身女子敢做的事,我一个老头子就不敢做。东家,您吓不住我!” 郑娴儿眨眨眼睛,也笑了起来:“真敢?” “敢!”程掌柜又拍了一下桌子:“东家放心,两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咱们把这里的生意梳理明白!到时候卖了这里,到京城重开一家缀锦阁,咱们依旧可以东山再起!” “好,”郑娴儿平静地应了一声,“得空你也知会刘掌柜一声,看他如何取舍。” 程掌柜一一答应着,见郑娴儿似有愁容,他还得空安慰了一句:“东家放心,两三个月的时间虽然不至于让咱们盈利多少,但足够恢复元气——这两处店铺都不会贱卖的!” “这个我知道。”郑娴儿又笑了。 她当然知道不会贱卖。若是要贱卖,现在就可以脱手了。 送走了程掌柜,小枝忙凑了过来:“你要卖掉店铺,去京城找他?” 郑娴儿懒懒地往软榻上一躺:“找他做什么?我是因为在桑榆县混不下去了而已。那些闲人今天敢把大粪泼到牌坊上,明天就敢泼到我的身上来,我能不走么?” “这倒也有理,”小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那你何必一定要去京城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郑娴儿答得十分顺畅。 小枝看着她,抿嘴笑了。 郑娴儿干脆起身进了内室,踢掉鞋子钻进了帐子,整个人呈“大”字形趴在床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窝在小县城受气啊?京城风物繁华,遍地金银,还有美人如云……” 小枝跟了进来,闻言忍不住要逗她:“是啊,京城美人如云!说不定等你找到某人的时候,他身边已经妻妾成群了!” 郑娴儿翻了个身,仍旧呈“大”字形躺着:“谁管他妻妾成群不成群!我早受够了桑榆县那些歪瓜裂枣的男人,此番去京城,我定要找几个长得比他还好看的!” 小枝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睛看着郑娴儿的肚子:“奶奶,恕我提醒一句:两三个月以后,您的腰差不多应该有水桶那么粗了!” “那又怎样?”郑娴儿反问,“就算我的腰有水桶那么粗,那我也是个水桶腰美人啊!” “是,”小枝大笑,“水桶腰美人,祝你进京之后阅遍全城美男,千朵万朵桃花开!” 第102章 她,走失了 京城气候偏寒,暮春四月芳菲未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定北王府的牡丹园中,衣香鬓影,掩映霏微。 绿竹掩映的八角亭中响起一声朗朗的笑语,却是个男子的声音:“今日真是好眼福!怕是全城的千金小姐们都来了吧?” 旁边一个小童笑道:“葛四爷坐着吧!就算全城的千金小姐们都来了,那也不是为您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葛丰抚掌,“她们都是为桐阶来的嘛!” 楼阙身着一袭青衣坐在角落里,正拈着一枝探进头来的粉白牡丹出神。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怔了一怔,抬起头来:“啊?怎么了?” 葛丰大笑:“好好的来吃酒赏花,你又出神啊?老实交代,刚才在想谁呢?” 楼阙在心里把刚才过耳的话整理了一遍,微微一笑:“定北王和清宁公主联名设宴相请,自然是全城的公子和小姐们都来了。就连你我这些人,不也是为了看这天家富贵而来吗?” “原来桐阶兄都听着呐!”旁边一个白衣公子抚扇一笑,向葛丰眨眨眼睛。 葛丰向前探了探身子,凑到楼阙的面前:“进京这么久了,你还是喜欢假惺惺的!我跟钱兄倒确实是为了看这天家富贵而来,可你能跟我们一样吗?你见天儿跟在皇上身边,什么富贵没看见过?今日你分明就是为了看美人而来,怎么就不敢承认呢?” “美人?何在?”楼阙坐直了身子,向园中四下张望。 葛丰“啪”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笑道:“你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至少要气哭半城的千金小姐们。到时候你可就成了全城贵家子弟们的公敌了!” 那白衣公子笑道:“桐阶兄现如今就是全城贵家子弟的公敌,何必又要搭上半城千金小姐们的眼泪!” “那倒也是,”葛丰故作风雅地摇了摇扇子,“大周朝数百年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才子,偏偏又是个玉面风流的少年郎。簪花游街的那一日已经倾倒了全城的芳心,如今更是天子近臣,一言九鼎——楼五公子,你可要小心月满则亏啊!” 白衣公子举杯大笑:“葛兄,你这是嫉妒!” 葛丰合上扇子在掌心里重重地拍了一下:“不错,我这是嫉妒!楼桐阶,你说同样是生而为人,怎么就偏偏是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呢?” 楼阙站了起来,看着亭外的蒙蒙烟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也……未必!” “怎么?”葛丰的笑容微微一僵,眉头皱了起来。 楼阙摇头,黯然不语。 那白衣公子有些担忧:“桐阶兄眉间似有郁气,莫非朝中有甚难解之事?” 楼阙不答,倒是葛丰在旁边说道:“朝中的事再难,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我看他这个样子倒像是为情所困!” “这是无稽之谈了!”白衣公子笑道,“桐阶兄若肯松口说要娶亲,管保全城的媒婆能把状元府的门槛给踏破了,挑花眼倒是有可能,这‘为情所困’嘛——” 葛丰想了想觉得有理,忙凑过来扯住了楼阙的衣袖:“所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楼阙在柱子上拍了一把,许久才叹道:“桑榆县楼家,已经举家迁来了京城。” “我知道啊!”葛丰给他一个白眼,“前天才来的嘛!你昨儿还特地派人送了帖子给我,邀我二十六日那天前去赴宴,贺你们家乔迁之喜呐!” 楼阙摇头,神色黯然:“她,没有来!” “什么意思?”葛丰大惊,“那个女人——她没跟你父母一起进京?莫非是楼家抛下她了?你父母不至于那么狠心吧?!” 楼阙没有答话,径直出了亭子,沿着小径走了。 葛丰想追上去,却被白衣公子一把拉住:“葛兄,什么情况啊?你刚才说什么女人?是桐阶兄的妻妾?红颜知己?还是传说中那个狐狸精变的美人?” “胡说八道!哪里有狐狸精变的美人?!”葛丰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 那白衣公子不怒反喜:“这么说,是真有那么个美人了?喂,我一直没敢问你,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啊?桐阶兄真的跟他自己家的亲嫂子……” “你说呢?”葛丰反问。 白衣公子认真地想了一想,摇头:“我不信!桐阶兄那么古板的一个人,平时见了女子都是目不斜视的,我们拉他去喝花酒也从来不去!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读书读傻了,对那事儿根本没开窍呢!” “哦。”葛丰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一声,心中狂笑。 古板?读书读傻了?这个评价用在楼桐阶身上真的合适吗?这分明是在说黎延卿黎大公子才对嘛! 至于“没开窍”,那就更呵呵了。楼桐阶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说出来能吓死全京城的书呆子! 只能说京城离着桑榆县还是太远了啊! 此时楼阙已经离开那座八角亭很远了。至于亭中那两位好友是否在编排他、在如何编排他,他并不放在心上。 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公子小姐们,有人好奇地打量他,有人似有意似无意地绕过来同他打招呼,也有人刻意回避着,躲在远处窃窃私语。楼阙一律淡然以对,并不多言。 他很想避开这些人,自己寻个清静的地方,或者到外面街上走一走……但他深知此时还不是自己任性的时候。 定北王和清宁公主设的宴,主人家尚未尽兴,客人岂好告辞? 正如葛丰所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今京城上下还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呢! 楼阙信步走着,不知怎的便顺着一泓清泉,走到了荷花池边。 这个季节荷花未开,满池只见翠色盈盈,倒也赏心悦目。 今日园中尽是来看牡丹的,这荷花池边自然清静得多。楼阙觉得心头松快了些,便加快脚步向那荷叶池水走了过去。 待到近前,耳边却听到“呀”地一声惊呼,眼角便瞥见一个藕色的身影一晃,向那池水跌了下去。 楼阙下意识地抢上前去,伸手拽住。 拽住之后才看清,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女,称不上倾城国色,但容颜和神态都极端正,令人一见便可自然而然地想起“大家闺秀”四个字。 此时那少女半边身子仍然悬空,却不妨碍她露出得体的笑容,低头道谢:“多谢……楼夕郎。” 声音细腻温柔,像初醒的幼猫。 楼阙微微皱眉,用力将她拽了回来:“姑娘的称呼错了。我还不至于一登第就做到了黄门侍郎。” 女子站稳了身形,迤迤然从太湖石上走下来,脸色已经不似刚才那般苍白。 她站到楼阙的面前,再次敛衽施礼,细声细气地笑道:“楼公子自登科以来,一直做的都是黄门侍郎的差事,虽未正式授职,可人人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公子又何必如此小心谦退?难道以公子胸中之才,还当不得黄门侍郎了?” 楼阙侧身避开她的礼,心中已有些不耐:“姑娘说错了。朝廷的官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更不是谁都能拿来玩笑的。” “嘻!”女子掩口一笑,“难怪父亲常说你年纪虽轻,为人却古板得很——此处又没有外人,说句玩笑话又何妨?” 楼阙闻言又向那女子看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姑娘不擅长说笑,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女子脸色一僵。 她自幼学的都是端庄娴雅的规矩,确实不擅长说笑。平生头一次在人前露出娇俏的小女儿神态来,哪知竟会被人当面嘲讽! “姑娘,不擅长说笑。” 那句令她羞恼的评价不断地在脑海中回荡着。女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脸上越来越烫。 等她终于有勇气重新抬起头来,打算跟楼阙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却看见那道淡青的身影早已远去,几乎已经融入到漫天的雨雾之中了。 “绣娘!”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女子“呼”地一下子转过身去,声音冷冽:“说过多少遍了,我叫锦绣!宁锦绣!我不叫绣娘!” 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一张十分清秀的面孔,只是此刻难免带上了几分怒色。 他走过来,发出一声冷笑:“好吧,宁锦绣大小姐!现在你人也见了、英雄救美的戏码也演了,人家可肯多看你一眼?你那句‘以身相许’,可有机会说出口了?” 宁锦绣双手掩在袖底,紧握成拳。 片刻之后,她放开了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看上去娴静而温和:“大哥说话越来越糊涂了。我和楼家公子是自幼定的亲,时候到了自会水到渠成,还要什么英雄救美、要什么以身相许?” “呵,自幼定的亲?”宁大公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宁锦绣的脸上又烫了起来。她瞪圆了眼睛,紧咬着牙关,双唇抿成一个平直的“一”字。 没错,就是自幼定的亲!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门亲事,楼家抵赖不得! 宁锦绣很快打定了主意,脸上缓和了下来,露出笑容:“兄长。” 宁大公子打了个哆嗦,脚下后退了两步:“你又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以后别想再求我帮你制造什么‘偶遇’,姓楼的烦不烦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烦死了!” 宁锦绣深吸一口气,面上笑容未变:“兄长放心,小妹以后再也不做此等无益之事了。” 宁大公子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你肯知难而退那再好不过!咱们相府可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家,像你先前那样上赶着倒贴那姓楼的小子,祖父的老脸都被你给丢尽了!今早出门前我还听到父亲跟母亲商量,你若是再对姓楼的穷追不舍,干脆就随便找个人把你嫁了……” “他们敢?!”宁锦绣脸上的笑容又不见了,一张原本圆润端正的鹅蛋脸拉得老长。 宁大公子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又想后退。 宁锦绣在原地站着,努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重新挤出笑容。 但她失败了。 气恼之余,她干脆不再勉强,背转身去冷笑了一声:“果真没了亲娘的女儿就不值钱是吗?你回去好好给你娘提个醒,我亲娘虽没了,可我还是相府唯一嫡出的孙小姐!她想随便找个人把我嫁了?你叫她小心我随便找个人牙子把她卖了!” “宁锦绣你别太过分!”宁大公子也火了,“我母亲如今是相府长房的夫人,论理你也该叫她一声‘娘’,她不是你的奴才!” 宁锦绣随手折下一片荷叶,沾了池水劈头砸在了宁大公子的脸上:“长房的夫人?她也配?!我告诉你,奴才就是奴才,就算如今扶了正,她也依然是奴才!还有你,宁远,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少爷了?敢教训我了?你忘了你母亲还是个小妾的时候,你是如何在我的面前献媚讨巧的了?如果你忘了,我不介意再提醒你一遍:我是嫡出你是庶出,所以你只配给我当奴才!庶出的孩子,狗都不如!” 宁大公子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水,连着抹了好几把才勉强擦干了脸,之后便气得浑身发颤,额头青筋乱跳,两只眼睛以可以看见的速度浸上了血色。 宁锦绣看着他,神情似嘲讽又似怜悯,像在看一条垂死的流浪狗。 许久许久,宁大公子哑着嗓子,冷笑了一声:“你最好祈祷自己好命,永远不必给人作妾!” “你放心,”宁锦绣立刻接道,“凭着相府的地位,我就算嫁个王爷也必定是正妃,作妾这种事落不到我的头上!” 宁大公子似乎平静了几分,声音也干脆了些:“说得没错。只是,你得先问问有没有人肯娶你!庶出之子也是自家血脉,哪个男人会容许正妻把他的庶子当作猪狗看待?” 宁锦绣扯了扯唇角,终于重新露出了端庄的笑容:“这个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要记着,二十六那天楼家乔迁宴,我要去。” 宁大公子怒道:“你又要搞什么文章?咱们没收到楼家的请帖!” 宁锦绣向前逼近一步,冷笑:“连一张请帖都搞不到,相府要你们何用?” 宁大公子气得几乎咬碎了牙,宁锦绣却只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身走了。 “楼家,乔迁宴……”宁大公子颓然坐倒,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 世人迁居确实有宴请亲朋的习俗,可是楼家与宁家并非“亲朋”,岂有厚颜自请赴宴之理? 就算勉强去了,那也是自取其辱啊! 宁大公子在长满青苔的青石上坐了许久,直到衣衫都被雨雾浸透了,他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 此时天光渐暗,似乎已近傍晚——当然,阴雨天气夜幕早降,此时大约也就是申时初的样子。 牡丹园中,女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寥寥几人正围着清宁公主,依依惜别;男客倒是还有不少,三五成群的,正在那座听雨轩中行最后一圈酒令。 宁大公子告辞之后不久,清宁公主送了最后几个女客回来,正赶上了男客们散席。 都是京中有身份的贵家子弟,饮几杯淡酒,并不至于叫他们忘了礼仪规矩。于是,众子弟纷纷向清宁公主躬身请辞,倒也热闹有趣。 楼明安从听雨轩中走出来,向清宁公主笑了笑:“皇姐那边倒是走得快!我还没尽兴,怎么办?” 清宁公主笑眯眯地在弟弟的头上揉了一把:“不尽兴怎么办?天色暗下来了,牡丹都失了颜色,还看什么?偏偏今日下雨,灯笼也点不好!” 楼明安很遗憾,长吁短叹的,持着酒壶舍不得放下。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定北王府的牡丹是京中一绝,可是除了定北王府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以牡丹闻名,诸位可知道?” 清宁公主第一个来了兴致:“是哪里啊?京城里还有谁家的牡丹比定北王府的好?本公主怎么从来不曾听说?” “哈哈,我知道了!”有人拍掌大笑,“天市街牡丹园!” 清宁公主偏过头去,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有些苦恼:“天市街牡丹园?那是谁家的园子?为什么本公主从未听说过?” 楼明安向先前说话的那人瞪了一眼,无奈地向姐姐解释道:“那不是谁家的园子,也不种牡丹花——那是一座戏园子,唱戏的。” 原来此“牡丹园”非彼“牡丹园”。众人都笑了。 清宁公主恍然大悟之后,忽然又拍手笑了起来:“我听人说,戏园子晚上也有热闹?明安刚刚不是说不尽兴吗?不如我们今晚一起到‘牡丹园’听戏去吧!” 此话一出,附和者众。 楼明安是个爱热闹的,其余的贵家子弟也巴不得有机会在王爷和公主面前多露露脸,于是没多久便有许多人表示愿意同去。 清宁公主往人群中看了一圈,忽然伸手指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喂,楼桐阶,你不去吗?” 楼阙缓步走了出来,低头躬身:“公主容禀:臣家中有事,不便在外久留。” “嘁!”清宁公主不屑地捎了他一眼:“你家中能有什么事?你又没有娶媳妇儿,回家不也就是继续做书虫吗?啃书哪有听戏有趣儿!” 楼阙微微皱眉,面露难色。 最先提到牡丹园的那个公子笑了一声,抚掌道:“听戏什么时候都能听,可是今晚的牡丹园,不可不去!诸位可曾听说,京城两大名旦万年青和骆小莹今夜要在牡丹园对台唱戏?” 众公子闻言轰然叫了起来:“对台戏?有热闹看了!那两个角儿明争暗斗了好几年,总算是豁出去要唱一回对台戏了?去,下刀子也去!” 楼明安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了楼阙的肩上:“知道你不喜声色之娱,可是你也总不能每天啃书不干别的吧?难得今天本王和公主都有兴致,你莫非不肯赏脸作陪?” “臣不敢。”楼阙只得低头。 楼明安笑道:“这才对嘛!公主都敢去的地方,你有什么不能去?难道听一出戏也能损了你的令名清誉不成?” 人群之中响起了一两声压抑的轻笑。只因楼阙的名声实在不好,这“令名清誉”四个字用在他的身上,倒像是嘲讽。 楼明安没有斥责,楼阙也像是浑不在意。于是剩下的七八个贵公子簇拥着一位王爷和一位公主,出门乘车直奔牡丹园而去。 与此同时,御书房中。 小太监进来点了灯,相对而坐的两个老者齐齐叹了一口气。 铺着明黄色锦缎的坐榻上,老者捋着胡须,摇头:“二十年未见,梦锡兄,你也老了。” 下方跪坐着的,正是楼阙的父亲,楼衡楼梦锡老爷子。他抬起头来,大胆地直视着皇帝,也下意识地捋着胡须:“臣确实是老了。倒是皇上容颜依旧,这二十年光阴,竟是雁过无痕呐!” 皇帝大笑:“梦锡兄,乡居二十年,你倒是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楼老爷子陪着笑了两声,又正色道:“臣不敢说谎。” 皇帝摇摇头,叹道:“二十年过去了,谁能不老!唉,想当年,梦锡兄少年才俊,辅佐先帝激浊扬清,做了多少大事,那时才真是意气风发!细算起来,朕这条命还是你老兄从奸党手中救下来的。朕一心想报答大恩,可惜后来伪帝作乱,朕自身难保,不得不委屈老兄隐居乡野二十余年……梦锡兄,朕对不住你啊!” 楼老爷子忙站起来,惶恐俯首:“皇上言重了!为君尽忠是臣之本分,何谈恩情!” 皇帝招呼他回来坐下,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旧友重逢,本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叹息良久之后,皇帝重又开口,问的却是一个与当前的气氛毫不相干的问题:“桐阶和你家三房儿媳的事,是不是真的?” 楼老爷子只觉耳中“嗡”地一声响,人已不由自主地离席跪了下来。 “这么说,是真的了?”皇帝声音如常,听不出喜怒。 楼老爷子不敢抬头,只得以首触地,表示默认。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皇帝终于又叹了一口气:“那个女子,如今何在?” 楼老爷子的心中愈发揪紧,却不敢不答:“回皇上的话:郑氏她,她……走失了。” “走失?起来说话!”皇帝的语气比先前急了许多。 楼老爷子艰难地跪直了身子:“是。就在上个月,郑氏卖掉了她手里的两家店铺,不声不响……不辞而别了。” 第103章 砸银子捧角儿 深夜的牡丹园,灯火辉煌。 两处戏台隔着一方荷塘遥遥相望,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台上的丝竹鼓点、台下的轰然喝彩。 当然,也看得到对方台上的翩翩舞袖、台下的人山人海。 对台戏,重点已不在“戏”,而在“对台”。不管是角落里的琵琶竹笛,还是台中央的生旦净丑,都使尽了浑身解数,力求把对面戏台上的那一家比下去、压下去,替自己这边的班子博得个独领风骚一枝独秀。 当然,班子跟班子之间的较量是次要的。谁都知道,今晚的这一出戏,是号称“双绝”的京城两大名旦之间的决战。 台上唱的是《浣纱记》,中规中矩的一出戏。 但,戏是规矩的,人却是要攀比的。于是自那西施一上台,下面便是一片轰然喝彩。一个流畅的甩袖、一声清亮的念白、一句宛转的吟唱……随时都可以惹来一个满堂好。 这样攀比的后果就是:一小折戏尚未唱完,两边的戏迷大半都已经哑了嗓子。 后来,一些瞧热闹的看客开始两边串,相互大声议论着,对这两位“西施”的扮相唱腔方方面面品评比较,定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议论一起,难免争执。于是吵嚷的、挥拳的越来越多,台下眼看着乱了起来。 当然,混乱仅限于楼下的散座,那些花了大价钱上楼坐包厢的贵客是半点儿不受影响的。 台上的戏也仍旧咿咿呀呀地唱着,并不曾因戏迷们的吵嚷或斗殴而滞涩半分。 人人都知道,不管楼下的争吵和斗殴有多激烈,决定胜负的还是楼上包厢里那些有钱的老爷太太们。 捧角儿捧角儿,那是要砸钱去“捧”的!没有钱只说“喜欢”,谁稀罕你的“喜欢”? 两折戏的间隙,后台理妆的万年青和骆小莹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二楼的某一间包厢。 听说,今日有六七位贵公子结伴而来,却不似以往趾高气昂,而是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来的。 被那些不可一世的贵公子们敬畏着的,会是什么人呢? 此时,正对着骆家戏台的一间包厢里响起了一声笑语:“你说将军府的小霸王今天跟在旁人身后当孙子?那人是什么来头?” 老者笑了:“什么来头,东家会猜不到么?”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往天上指了指。 旁边的丫头“嗤”地笑了:“程掌柜这么聪明,能不能猜到今儿来的是哪位天潢贵胄?” 那老者正是桑榆县缀锦阁的程掌柜。他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想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只含糊地道:“京城里凤子龙孙遍地跑,那么多亲王、郡王、公主、郡主,谁知道今儿来的是哪两位?——咦,不对呀东家,我在跟您说五爷的事,您怎的只关心什么天潢贵胄?” 郑娴儿歪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笑着:“有天潢贵胄在,谁还关心什么‘五爷’啊?——咦,哪个五爷?” 程掌柜一脸无奈,苦笑着把胡子都绕在了手指上:“东家,咱们刚才就是在说五爷啊!他和好几个贵公子一起陪着那两位公子小姐来的,这会儿就在咱们对面不知哪间包厢里坐着呢!合着我说了半日,您只听见天潢贵胄和小霸王了?” “哦,”郑娴儿点了点头,“所以,你说的那位‘五爷’,是人家公子小姐的小跟班?可我为什么要关心一个小跟班,你又为什么管一个小跟班叫‘爷’?” 程掌柜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杯茶,含混地到:“东家,不是什么人都能给天潢贵胄当跟班的!咱们五爷是状元郎……” 郑娴儿“呼”地坐直了身子:“什么五爷六爷、什么状元郎,跟咱们有关系吗?好好听戏!” 程掌柜不敢再说,只得缩了缩脖子,跟小枝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东家,咱们是来京城买铺子做生意的,不是来逛园子捧戏子的! ——进京快一个月了,铺面没找到,您倒先迷上了一个不男不女娇娇娆娆的小白脸,没日没夜地在这戏园子里虚耗光阴! ——再这样下去,东家,您是要完啊! 郑娴儿当然并没有听见程掌柜的腹诽。 戏台上重新热闹起来之后,她的目光再次被吸引了过去,挪也挪不开了。 在场的几个丫头和伙计们见状都很担心:这女人双目含情唇角带笑,分明是怀春少女的模样,难道…… 对面包厢里的某位爷,您若是再不来,到手的媳妇可就跑了哇! 楼下的纷乱没有停歇,新的热闹却又添了许多。 池座里的一些看客渐渐地不满足于扯着嗓子叫好,开始比着赛着往台上撒钱了。 撒钱是最直接最真诚的赞赏,但这种赞赏同时也是一种干扰,甚至可以转变成灾难。 很快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铜钱洒落的地方开始不限于众戏子的脚下,而渐渐地向那些精心妆扮的脸上落下去了。 再后来,落到台上的渐渐不止于铜钱——有人趁乱摸些棋子、石块、瓦砾扔上去,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混乱到了这个地步,弹压席上的巡城士兵已经无能为力。 于是丝竹之声渐渐地乱到了不成调子的地步。终于,两边戏台上的大幕先后拉上,把受了惊吓的两位名角儿掩在了幕后。 铜钱、银锭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还在不断地砸到台上去,噼里啪啦的响声,颇似夏季午后的灾雨。 郑娴儿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笑了:“难怪都说京城里遍地是钱!啧啧,这会儿两边戏台上的钱加起来,应该足够买下这座戏园子了吧?” 程掌柜跟着站起来,笑道:“这才到哪儿啊,真正有钱的爷们都还没出手呢!” “是啊!”郑娴儿两眼放光地看着下面不断扔钱的人群,“真正有钱的爷们还没出手呢!待会儿尘埃落定的时候,怕不得有十万百万的银子在咱们的眼皮底下哗哗地淌到两个戏子的袖子里去了!” 程掌柜连声附和:“对啊对啊!戏子成名不易,但成名之后那就是活的摇钱树哇!” 郑娴儿连连赞叹,兴奋得满脸通红。 程掌柜看见她这副掉进钱眼里的模样,有心提醒一句,忙又忍住了。 爱钱好哇!爱钱,总比爱那个唱戏的小白脸好吧? 莫非东家这些日子耗在戏园子里,都是为了琢磨生财之道? 想到这种可能,程掌柜立时觉得云开月出,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外面闹嚷嚷地乱了许久,丝竹声终于又细细地响了起来。盛装的“西施”在众人簇拥之下返回台上,躬身谢幕来了。 这一次,没有谁再使坏往人脸上扔钱,因为“有钱的爷们”终于开始行动了。 一百两、三百两、一千两……赏银的数目不断地增加,几乎每一间包厢里都有人探出头来,高声报出自家主人的名号和赏银的数目,比着赛着为各自偏爱的那一边多争一分颜面。 两个“西施”各自在自己的台上连连躬身行礼,似乎谁也没料到能有这般盛况。 当然,是真没料到还是假装没料到,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赏银的数目不断地攀升,一开始是几百两几百两地赏,后来两边较起了劲,出现了好几家过千的,然后场面就更加热闹了起来。 要知道,今夜戏园子里座无虚席,而且并不是每人只赏一次的。郑娴儿注意到,有几处包厢里连着喊了许多次“赏”,加起来的数目早已过万了! 为给一个戏子捧场,一夜之间撒钱过万? 京城人有钱,有钱哇! 郑娴儿看得兴奋不已,扶着窗框连连跺脚,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当然,她跳不动。 小枝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奶奶,奶奶!你安分些吧!若是只你自己一个人,你从这窗口跳出去我也不管,可是现在你还有孩子呐!月份这么大了你还又蹦又跳的,真不怕生个猴子出来?” “你烦死了!”郑娴儿不客气地甩开了小枝的手,“能不能蹦跳,我自己心里没数吗?我难得高兴一回,你偏不让我高兴!” “奶奶,”小枝无奈了,“那些钱都是人家的,又钻不进咱们的口袋里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郑娴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看见钱就高兴,你管得着吗!小枝,你太狭隘了!钱是好东西,搂着也高兴、看着也高兴!同理,美男是好东西,搂着也高兴、看着也高兴……” 完了!程掌柜心中哀嚎一声。 合着看了这半天的钱了,还没忘记美男这茬呢?这么说,她是真对那俩唱旦角的小白脸感兴趣了? 程掌柜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又向对面那处包厢张望。 要不要想个法子通知楼五公子一声…… 正这样想着,忽见对面一直没有动静的那处包厢的窗前出现了一道人影——正是那个明眸皓齿、衣饰华丽的贵家小姐。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金枝玉叶。 这位金枝玉叶显然是不肯按着规矩行事的。人家都是家仆替主子喊话,她偏亲自站了出来,挥着手帕扬声叫道:“新科状元郎赏新月班万年青白银一万两!” 清亮亮的女声压过了一众小厮们的喧哗,响彻了整个戏园子。 “什么鬼?!”郑娴儿拍着窗台叫了起来。 对面的窗前出现了楼阙的身影,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似的,抓住那女子的手臂向后拉了一把。 程掌柜和伙计们吓得汗都下来了。 人家是金枝玉叶,岂是可以随便动手动脚的? 这边郑娴儿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 那边女子却并未向楼阙发怒,反抱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到了窗前,挥着帕子再次高叫了起来:“嗨——新科状元楼桐阶再赏新月班万年青白银一万两!” 一个“赏”,一个“再赏”,加起来就是两万两了。 不管是喊话的女声,还是打赏人的身份,都足以在这牡丹园中引起一阵骚动,何况还是两万两那么大的手笔? 戏园子里静了一瞬,随后便是一片哗然。 不是都说新科状元不喜声色之娱,连宴饮都极少参与吗?今日怎么非但进了戏园子,更豪掷两万白银为一个旦角助阵? 莫非—— 肯逛戏园子捧角儿的都是闲人,这会儿议论起新鲜事来,热情并不比刚才砸银子的时候弱。 郑娴儿可不管旁人议论什么。她只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窗口,看着那对拉拉扯扯的男女。 好嘛,难怪进京好几个月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写给她,原来果然早就在京城里攀上高枝了! 为了哄那个女子高兴,一出手就是两万两是吗? “好哇!”郑娴儿冷笑了一声,随手将一直握着的茶碗扔了出去。 茶碗落进荷塘,激起了一朵不小的水花。 有一些眼尖的人已经顺着茶碗摔落的弧线找到了这个方向。 郑娴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缀锦阁主人郑桐君赏兴庆班骆小莹白银五万两!” 她的声音也是请亮明快那一挂的,却比清宁公主更添了几分爽快利落,闻之如银盘碎冰,有股说不清的干脆劲儿。 话音一落,满园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京城里有钱人多,一掷千金的败家子也不少,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有谁为了捧一个戏子,一次出手就赏五万两的。 尤其还是个从未听说过的,无名小卒。 缀锦阁是做什么的?没听说过啊! 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肯定不是做小买卖的,可……京城里有名的店铺,从未听说过有叫“缀锦阁”的啊! 非但听戏的人糊涂了,就连被五万两银子砸到头上的骆小莹也糊涂了。 做这一行的都知道,哪怕满城都是戏迷,真正肯花大钱的却只有那么几个,那是真正的衣食父母,要当佛爷供着的。 今天这一位,真没听说过啊! 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该不会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儿吧? 郑桐君?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会不会就是这个喊话的女子本人…… 骆小莹忍不住顺着声音看过来,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兴庆班的大胖子班主更是乐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 不管这个“缀锦阁”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总之有人给钱都是天大的好事,何况此人居然敢明着跟状元郎叫板——等等,跟状元郎叫板? 胖班主吓得“咕咚”一声坐倒了椅子,拍着屁股跳了起来:“快给我去查!查查这个姓郑的是什么来头!别银子拿不到白白得罪了状元郎,那时咱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底下的小伙计答应一声跑了出去,一瞬间又弹了回来:“班主,班主!过去了!” “混账!谁过去了?!”胖班主险些又跌下去。 小伙计结结巴巴地道:“状、状元郎……状元郎过去了!” “怎么回事?说清楚!”胖班主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 小伙计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清楚:“状元郎亲自跑到赏五万两的那间包厢去了!小的只看见一个背影,杀气腾腾的……” “完了!”胖班主两手一撒,像个烧熟了的热地瓜一样“吧唧”一下子瘫到了地上。 此时,郑娴儿刚刚回到桌前,“咕嘟咕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啪”地一声将茶碗摔到了地上:“再赏啊!怎么不赏了?要讨好一位金枝玉叶,两万两银子哪里够?!” “娴儿!”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郑娴儿抬起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哟,状元郎来了?咱们是不是要跪下磕头啊?” “娴儿,你在做什么?!”楼阙疾步走过来,嘴角抽搐着,一时竟看不出是喜是怒。 在他的手伸过来之前,郑娴儿绕着桌子走了两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隔着一张桌子,与他对峙。 楼阙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是在躲他。 这不应该啊! 久别重逢,她不是应该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撞到他的怀里来吗? 也不对,她怀着孩子,不能跑、不能撞…… 楼阙的目光从郑娴儿写满嘲讽的脸上移开,落到了她的肚子上。 大约五个月了吧,虽然她穿得很宽松,但一眼看去还是立刻就能发现腹部隆起,孕相已经很明显了。 楼阙的一腔狂喜和愤怒同时消了下去,眼中微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娴儿,你在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郑娴儿抿嘴一笑,向窗口努了努嘴:“你看不见吗?我在捧那个戏子啊!” 楼阙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不由得又被她激起了几分怒气:“捧一个戏子,一出手就是五万两?你手里总共有多少钱?” 郑娴儿扶桌子站稳,漫不经心地道:“那是我的事,我愿意倾家荡产来捧他,与你何干?我又没花你的钱!” “你捧他干什么?”楼阙气急。 郑娴儿掩口一笑,眉眼弯弯:“我捧他做什么,你猜不到么?” 楼阙看着她,缓缓摇头:“我猜不到。” 郑娴儿一抬腿坐在了桌子上,仍然笑着:“你以为只有男人会千金买笑?骆小莹生得好看,值得我为他一掷千金。你说对不对?” 楼阙咬牙,一字一顿:“他不好看。名字像个女人,长得也像个女人。” 郑娴儿笑出了声:“不对。你看的是他在戏台上的样子。他卸了妆就不像女人了。他很好看,比你更像个男人。” “你见过?”楼阙追问。 郑娴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见过。” 楼阙咬了咬牙,脸色已经青了:“他好看,那我呢?你的意思是我不像个男人?” “你,”郑娴儿微笑着站了起来,“我已经腻了。” “腻了?谁许你腻了?!”楼阙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郑娴儿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手臂已经被楼阙死死地攥住了。 楼阙用力向后一拽,将郑娴儿按在了自己的胸前:“你怀着我的孩子,在外头砸钱捧别的男人,还敢当面说已经腻了我?谁给你的胆子?” 他话音未落,郑娴儿猛然抬起腿,熟门熟路地用膝盖撞向某处要命的所在。 这不是头一回了。 有过此类经验的楼阙敏捷地闪身避开,怒火再次腾腾地烧了起来:“混账,你来真的?” 郑娴儿被他推了出去,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身形。 楼阙一惊,心里忽然有些发慌:“娴儿!” 郑娴儿看着他,神色冷淡,像在看一个令她不快的陌生人。 “娴儿,我不是故意……”楼阙慌了。 “无妨,”郑娴儿发出一声轻笑,“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楼阙又急又怒,连连跺脚。 都明白?才怪!他什么都不明白,她怎么会明白! 郑娴儿绕了两步,仍然坚持隔着桌子说话:“我明白如今你是状元郎了,跟从前不一样了嘛!” 楼阙正要反驳,郑娴儿已敛了笑容,怒目圆瞪:“楼桐阶,你跟从前不一样,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这个人是不会变的!你以为你中了状元进了朝堂,我就由着你揉圆搓扁了?我这个人、我这条命就成了你的了?我就没有资格厌憎你了?我告诉你,你想错了!我这条命是我娘给的,我的胆子是胎里带来的,不是你赏给我的!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说是你的他才是你的,我说跟你没关系就跟你没关系!如果你以为你可以用他拴住我,那是你在做梦!我怀着你的孩子?抱歉,你大概弄错了,我怀的是我自己的孩子!” “东家,您消消气……”程掌柜怯怯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 楼阙呆站了半晌,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娴儿,你误会我了。” “是么?”郑娴儿报以冷笑。 楼阙想走过来,见郑娴儿依旧绕着桌子转圈,他只得站定:“刚才的话,是我情急之下说错了。娴儿,你从来不是‘我的’,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可你也该知道,我跟别人……也不一样!” 郑娴儿盯着他,看了许久:“从前,我确实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可是现在——我疑心我先前看错了!” 第104章 他们居然敢! 楼阙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郑娴儿不答,退后两步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楼阙心中一喜,正要上前,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是碎瓷片。细看上去应该是茶碗的碗底。 一丝灵光在楼阙的心中闪过,他忽然笑了:“你,在生气?” 郑娴儿不说话,眼睛只看着窗外。 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到对面的楼顶。 炉子上的水开了,小枝把先前喝剩的茶水倒掉,重新泡了一壶茶,然后笑眯眯地向程掌柜招了招手。 程掌柜如梦方醒,忙用眼神示意伙计们一起退出去,不在这儿碍事了。 包厢里静了下来。外面一浪接一浪的喧哗与这边全无干系。 楼阙走过去闩上了门,然后快步奔回来,却在郑娴儿的目光之中无措地站定了。 “娴儿,我想抱抱你。”他低了头,委屈巴巴的样子。 郑娴儿不知怎的就被他给气笑了。 楼阙见了这个笑容,立时大喜,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抱着她,拥着她,这颗心才算是定了。 郑娴儿仰起头,指尖描摹着楼阙唇角的弧度,若有所思似的:“这个人,我好像见过。是谁呀?” “问你自己。”楼阙伸手戳一戳她的心窝。 郑娴儿立刻就按住了他的手。 楼阙顺势抓了一把,笑了:“果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儿子饿不着了。” 郑娴儿脸色一变,“啪”地把那只不老实的手拍到了一旁,咬牙:“你今天很讨打!” “我又说错话了?”楼阙心里紧绷着,面上只作出委屈兮兮的样子来,装可怜。 郑娴儿避开他的目光,不说话。 楼阙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儿子?那——咱们生女儿?” 还是没有回应。 楼阙搔搔头皮:“你不喜欢我说‘粮草先行’?我只是随口说个笑话罢了,咱们的孩子,自然会请乳母的,不会让你自己喂……” 郑娴儿抬手,宽大的衣袖正好遮住了整张脸。 楼阙急了:“你不会是不喜欢我夸它吧?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啊!” 衣袖下面响起了闷闷的声音:“我很疼。” “哪里疼?!”楼阙立时紧张起来。 郑娴儿甩手露出脸,坐了起来:“‘粮草’很疼!它总是发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第一次怀孕,什么也不懂,常常觉得害怕……”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楼阙初时有些想笑,后来又心酸起来。 但郑娴儿到这里就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还有呢?”楼阙忍不住追问。 郑娴儿摇摇头,笑了:“算了,都是我自找的,我不该找你诉苦。” 自己讨来的苦,那就不算苦。 她很快调整了过来,楼阙却愈发不安了:“你跟我,什么时候也分出彼此来了?” 郑娴儿往旁边让了让,神色已恢复了平静:“你是状元郎,我是市井小民,我倒想不分彼此,只怕你避之唯恐不及……” 她话未说完,楼阙已经扑过来,重新将她压倒在软榻上:“你看我,哪一点像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郑娴儿闭目不语。 楼阙捧着她的脸,替她撑开了眼睛:“你看着我!你拍着良心说一句,我哪一点像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我进京之前你就知道我是要来赶考的,你跟我之前就知道我迟早要赴春闱的!你从前怎么不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莫非你先前一直认为我考不中?” 郑娴儿没法子,只得推开他的手,自己睁开了眼睛:“以前,你也没跟人家金枝玉叶拉拉扯扯的啊!” 楼阙怔了半天,忽然失笑:“你是说刚才……清宁公主?所以,你是在吃醋?” 郑娴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看见楼阙的笑容,她觉得十分刺眼。 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就是在吃醋啊。这么明显的事,她才不信这个混蛋看不出来! 这一次她还真是冤枉楼阙了,他是真没往那个方向上想。 此时一经点醒,他才忽然想起,有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却不知道。 不知道,就难免想歪了。一旦想歪了,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不是那样的,”楼阙认真地解释,“你忘了我也姓楼?我跟皇家……永远不会有你以为的那种想法。你这飞醋吃得实在没来由!” 郑娴儿不信:“都姓楼怎么了?你的眼里,有过礼法规矩吗?” 楼阙解了困惑,心里十分轻松:“娴儿,我平生只做过一件有辱伦常的事,并且不打算再做第二件。” “可是,有人很希望你做第二件。”郑娴儿平平淡淡地噎了他一句。 楼阙不解,皱眉暗忖。 郑娴儿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们一起出来的人不少吧?那位公主为什么单单以你的名义打赏?她跟你笑闹、跟你拉拉扯扯,为什么没有人劝止?难道那位公主对谁都这样?” 楼阙脸色微变,许久才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郑娴儿走到窗前,看着下面喧闹的人群:“状元郎,你行事不是一向很有分寸的吗?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而且是当着这满园子闲人的面——谁知道你是有心还是无意?” 楼阙发现自己是说不清了。 他只得跟着走到窗前,与郑娴儿并肩站着:“确实是无意。而且,我向你保证,不会造成不好的后果。” “你确定?”郑娴儿侧过身子来看着他。 楼阙微笑,举手作发誓状:“我确实有些欠考虑,但你要相信,我不会给自己招惹那种麻烦。” “这怎么是‘麻烦’呢?多好的事啊!”郑娴儿笑着,看向对面的包厢。 清宁公主还在窗前站着,似乎正向这边张望。 楼阙笑了笑,伸手将郑娴儿捞进怀里,搂着:“娴儿,你还是不信我。” 对面窗口的人影僵住了。 郑娴儿心情大好,反手勾住楼阙的脖子,仰起头来笑了笑:“我信不信你,你很在乎?” 楼阙低头吻过她的腮边,然后收紧双臂,抱起她离开了窗口。 郑娴儿坐回软榻上,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被他勒得很疼的胸。 楼阙笑了一声,又板起面孔:“我很在乎。可是你呢?你是真心要捧那个戏子?” 郑娴儿怔了一下,忽然又变了脸色:“你说骆小莹?” “你真看上他了?”楼阙黑脸。 郑娴儿的脸色也不好看:“你还说!都怪你!害我白扔了五万两银子!你要赔我!” “这是什么道理?”楼阙被她的逻辑吓到了,“你砸银子去勾搭别的男人,这会儿反悔了就要赖到我的头上?还要我赔你?” 郑娴儿看着他,理直气壮:“是你先砸银子去哄那个公主开心的!我还没问你呢,既然你跟那个公主没什么,她怎么会那么不见外地拿你的钱去捧戏子?我都还没花过你的钱呢,她倒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楼阙苦笑:“清宁公主的性子一直就是那样。她不知民间疾苦,一两银子和一万两银子在她眼中并无区别。她只是单纯地想出风头,并非……” 他的话尚未说完,郑娴儿已经恼了:“好啊,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我就是一身铜臭的市井俗物,对吧?” 楼阙哑然。 他算是明白了,今天这女人肚子里有气,他说什么都是错! 郑娴儿却更加委屈:合着她在这儿生了半天的气,在人家小公主眼里根本不算个事? 这么说,她那五万两银子岂不是扔得更冤枉了? 郑娴儿的心里,酸得难受。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跟楼阙之间如隔云泥,却是她感触最深的一次。 楼阙是状元郎,而且据说深得皇帝爱重,眼见得已是人上之人了。 而她,却还在混迹市井。 更重要的是,她仍旧在以市井之心做事、以市井之心度人。 今日不能与他并肩,将来又如何能与他同行? 郑娴儿越想越是心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了头顶。 楼阙察觉到郑娴儿脸色不对,正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哄她,却见她忽然笑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 这又是怎么了?!楼阙的心里警钟大响。 事有反常必为妖哇!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我不对。先前是我无理取闹了。状元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刚才的事吧?” 楼阙闻言更紧张了:“娴儿,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明说,别这么吓我!” “那好,”郑娴儿转身靠在了他的肩上,“以后不许你跟别的女人拉拉扯扯!不许你迁就那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公主不行,不是公主的也不行!” “好!”楼阙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就没事了!”郑娴儿重重地拍了一下手,“今天的事,算是我庸人自扰,活该我花钱买教训!至于将来——楼桐阶,你等着,我会配得上你的!” 楼阙大为诧异,低头盯着郑娴儿的脸,看了许久才笑道:“怎么又糊涂了?你一直都配得上我!” 郑娴儿笑了笑,打算结束话题:“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走?你不跟我回去?”楼阙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郑娴儿微笑地看着他:“我跟你回哪儿去?回你的宅子吗?这会儿夜已经深了——你深更半夜从戏园子里带回去一个女人,旁人会怎么议论你,又会怎么议论我?” 楼阙觉得自己似乎撞鬼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也会在意旁人的议论了? 郑娴儿说不清楚,干脆也不解释:“总之,我不能就这么跟你回去了!现在这样回去,就算你不嫌我给你丢脸,我自己也会觉得丢脸的!” 楼阙想了想,倒也没坚持:“那我送你回咱们府里新置的宅子里去!” 郑娴儿脸色微变,向后退了两步。 “怎么?”楼阙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郑娴儿迟疑不语,楼阙已经想起了先前的事:“不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是跟着家里人一起进京?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母亲为什么说你不见了?” “说我不见了?她是怎么解释的?”郑娴儿唇角微翘。 楼阙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沉声道:“她说,自我走后,你一心扑在生意上,已经很少回家。府里收到我的书信决定进京的时候才发现你已经卖掉了店铺,消失不见了。全府上下找了你半个多月,一无所获。” “这样啊,”郑娴儿笑着仰起了头,“你信吗?” 楼阙摇头:“不信。所以真相是什么?你跟他们闹翻了?” “是。”郑娴儿轻笑,“我跟太太闹翻了。因为她希望我出面挽救你的名声,而我不肯。” 楼阙立刻想到了:“挽救的方法就是托言鬼神之事,把你腹中的孩子推到三哥的身上?” 郑娴儿有些惊讶:“你知道?” 楼阙点点头:“毕竟与我有关,我也难免听到一些传言。先前我还在想,这实在不像是你会做的事,原来果真还有内情。” “那你怪我吗?”郑娴儿向前欠了欠身,手肘撑在桌子上。 楼阙摇头:“若是你答应了,我才会怪你。我不能为了所谓的‘名声’让三哥替我背黑锅,更何况,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挽救我的名声那么简单。” 郑娴儿早料到了这个答案,一点都没觉得惊异。 倒是楼阙有些失落:“出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几个月,你一直独自住在外面?难怪……娴儿,你受委屈了!” “别的委屈倒也罢了,”郑娴儿撇嘴道,“你给的委屈才让人生气呢!你还真够沉得住气的,离家三个多月,连一句话也不肯捎给我!” “冤枉!”楼阙拍桌大叫起来,“我没捎话给你?我哪次写信没提到你?哪次不是特地封了书信和东西叫人捎给你?倒是你洒脱得很——”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郑娴儿定定地看着他。 “你,一次都没有收到?”楼阙抓住了郑娴儿的双肩,沉声问。 郑娴儿扁了扁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楼阙忽然放开她,站了起来:“她敢……他们居然敢!” 郑娴儿慢慢地低下头去,红了眼圈:“我也不信你会不管不问的……我虽然不回府去住,但每隔十天半个月,我总会叫人到府里去问一声,可伙计和丫头们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是‘没有’。到后来缀锦阁的伙计们都不愿意领这个差事了,说是白白去受府里那些奴才的白眼……后来春闱放榜,县里抄了邸报到府里去报喜,也有人亲眼看着你派来的小厮进了家门,可我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府里众人都在收拾东西预备搬家,可我连你登科的消息都是从外人的口中听说的……” 楼阙安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郑娴儿断断续续地说完,他却冷冷地笑了起来:“楼家,很好。” “什么?”郑娴儿瞪着眼睛看他。 楼阙低头向她笑了笑:“没事。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必管了。” 郑娴儿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处理的。让它过去吧。” 楼阙抿嘴不语,拉着她站了起来:“跟我回去。” “不!”郑娴儿很坚持,“我自己有住处!” “娴儿!”楼阙有些生气了。 进了京不来找他,当着他的面给别的男人砸钱,好容易说清楚了却还是不肯回家——这个女人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啊? 人家都是小别胜新婚,她倒好,一别三个月,先前的那些心思好像全没了! 这画风不太对啊! 这三个月,就算各自生了些误会、受了些委屈,可如今不是都已经解开了吗?不至于真的把情分耗尽了吧? 楼阙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 他摸着自己的脸,忧心忡忡:“难道,我真的变丑了?” “嗤!”郑娴儿被他给逗笑了。 “你还笑!”楼阙愤怒地瞪着她:“你是不是真的被那个戏子给勾了魂去了?否则怎么会一直疏远我!若是换了从前……” 话未说完,郑娴儿已经堵上了他的嘴。 唇尖还是熟悉的温软,楼阙放心了。 这样才对嘛! 奸夫淫妇的小别重逢,干说话不办事,那一定有鬼! 只是这一次的情况毕竟特殊,箭在弦上,还是不得不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楼阙看着那张又窄又小的软榻,叹了口气:“你怀着孩子,不能受委屈。咱们——回家?” 郑娴儿犹犹豫豫,不肯答应。 其实跟他回去倒也不是完全不行,只是潜意识里,她还是希望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回家,而不是深更半夜悄无声息地被他带回去。 很没面子的好嘛! “不如,今晚先回我的院子,明天再跟你回家?”郑娴儿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楼阙想了一想,只得妥协。 除了不忍心强人所难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郑娴儿的住处,比较近。 深夜嘛,当然是奔着最近的热被窝去,谁愿意大老远赶路? 二人相携出门,却看见除了小枝程掌柜他们之外,门口还多了几个人。 一个大胖子,一个面容十分清秀的男人,还有几个小伙计。 “你们?”郑娴儿皱眉,向小枝瞪了一眼。 小枝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兴庆班的班主和骆小公子来了好长时间了,我没本事赶他们走,你们自己想法子解决吧!” 郑娴儿眯起了眼睛,脸色不善:“没本事赶他们走?我竟不知我的小枝姑娘和程掌柜这么没用了!分明是你们故意要看笑话吧?” 小枝摊了摊手,笑得顽劣:“你放心,这包厢隔音很好的!” 郑娴儿气得直想打人,双手却被楼阙紧紧地攥着,动也动不得。 楼阙用一条手臂环着郑娴儿的腰,将她的两只手都攥住了。如此一来,她那个原本就比寻常五个月大得多的肚子就更加明显了。 兴庆班的那帮人已经吓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他们……看到了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有伤风化啊! 都说状元郎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那个缀锦阁主人的包厢,难道不是来打架的? 缀锦阁主人是个女的,而且是个孕妇? 所以,刚才这俩人在包厢里关着门那么久,是在干什么? 状元郎似乎还没有娶亲吧?所以这个女人的肚子是怎么回事? 等等!关于状元郎,先前似乎有一些传言,说他在桑榆县老家那边,做过一些荒唐事…… 胖班主忽然觉得有点头晕,旁边的小伙计眼明手快地过来扶住了他,防止他再砸到地上去。 楼阙皱眉,不耐地看着这些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深更半夜的,都没事做吗?” 程掌柜和伙计们忙往后缩,小枝却笑嘻嘻地道:“我们很闲!” 那胖班主哆嗦了好一阵子才鼓起勇气,艰难地弯下了腰:“大、大人恕罪,小的们特来求见郑大东家……” 郑娴儿转头看向程掌柜:“赏钱没给他们吗?” 程掌柜咧了咧嘴,一脸心疼:“咱们缀锦阁言出必行,当然是给了。” 胖班主忙又向郑娴儿行礼:“兴庆班上下谢奶奶厚赏!这一次我们骆小公子侥幸夺魁,都是借奶奶之力,兴庆班感激不尽!” 郑娴儿偏过头去,看着旁边那个身量颀长五官精致的男人。 想必,这就是骆小莹了?还真是挺好看的呢! 楼阙脸色一沉,捏着郑娴儿的额头帮她把脸转了过来,冷声向那班主道:“你们是为名为利,我们是图听得高兴。各取所需,不必言谢。下去吧!” “是,是。”班主点头哈腰,躬着身子往后退。 兴庆班的伙计们一个个缩头缩脑,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墙缝里去。 却有一个人没有退。 骆小莹缓步走上前来,屈膝行礼:“伶人骆小莹,谢赏。” “免礼吧!”楼阙语气不善。 胖班主吓得一颤,忙过来拉人。 骆小莹却不动,跪直了身子正色道:“小人要谢的是缀锦阁主人郑姑娘,不是状元郎。” 倒也是个耿直的人儿。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你这性子,怎么在戏园子里混到现在的啊?” 楼阙的手臂猛然使力,将郑娴儿整个人提了起来:“走了!” 第105章 哪来那么大的脸? “怎么这就要走了?”前面传来一声笑语。 环形的走廊,视线尽头缓缓地走过来一群人,锦衣玉带,俊逸风流。为首的一男一女尤其出众,秀色夺人。 郑娴儿推了楼阙一把,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楼阙不理,手上攥得更紧了。 对面那行人走到近前,看见了被楼阙搂在怀中的郑娴儿,人人愕然变色。 为首的那个俊秀的小公子眯起了狭长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楼三奶奶?” “是你?!”郑娴儿也认出了对方。 楼阙低声向她介绍道:“这是定北王。旁边是清宁公主。” 郑娴儿趁机挣脱了他的手,低头敛衽:“王爷,公主。” 楼明安道了声“免礼”,又笑道:“数月未见,楼三奶奶风神依旧。” 郑娴儿抬起头来,淡然一笑:“数月未见,王爷风采更胜往昔。” 清宁公主在旁边瞪圆了眼睛:“明安,你认识那个女人?” 楼明安微笑不答,清宁公主便看向郑娴儿,嘲讽地提高了声音:“你就是楼家那个不守妇道的寡妇?” 这话问得实在难听,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就连兴庆班的伙计们也不例外。 唯有郑娴儿依旧笑着,重新向清宁公主见礼:“是我。想不到我已如此臭名昭著,连深宫之中的金枝玉叶都知道我的劣迹了。” 此话一出,那几个贵公子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 这句话哪里是在自嘲?这分明是在当面嘲讽公主不守闺训呐! 清宁公主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冷笑了一声,向郑娴儿的肚子上瞟了一眼:“你的‘劣迹’就在肚子里装着,谁看不见啊?” 郑娴儿道了声“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楼阙的眉心却微微地皱了起来。 任你再怎么宽宏大量,听见自己的孩子被人骂作“劣迹”,也高兴不起来的。 更何况他其实很小气。 清宁公主没有察觉到楼阙的不悦。她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离楼阙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本来还想向前走,却发现郑娴儿站得离楼阙太近了,并且没有避让的意思。 熟知礼仪的公主心里很清楚,她若再往前走,场面就不好看了。对方一介市井妇人可以不要脸,她堂堂公主却不能不要。 于是清宁公主只得站定了,仰头看着楼阙:“万年青那边的打赏你还没给,所以你不能走!” 楼阙勾起唇角,笑了:“公主,那是您要赏的。臣一向吝啬得很,从不打赏娼妓伶人之流。何况——那个万年青唱得也不怎么好。” 清宁公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半天才愕然道:“就算是本公主要赏,那也是以你的名义赏的!新月班的班主已经过来讨赏了,你这是要赖账?” 楼阙坦然道:“是。” 正走上前来预备要磕头的新月班班主打了个顿,差点摔了。 清宁公主自觉脸上无光,不免气急败坏:“楼桐阶!你堂堂状元,连区区两万两银子都赖账,也太丢人了吧?难道你要让天下人议论父皇刻薄寡恩,竟至于新科状元郎连两万银子都拿不出来吗?” 楼阙正色道:“公主,‘区区二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京城里寻常百姓家一年的花费大约也就是十两银子左右,若逢灾年,二万两银子可以救活多少人,公主可曾算过?” 清宁公主气急败坏:“叫你打赏你就打赏,你扯什么灾年!只有昏君当朝的时候才会天降灾厄,如今父皇逐了伪帝、正了朝纲,怎么可能还有灾年!你是说父皇是个昏君吗?” “皇姐,不要乱说话!”楼明安沉下了脸,居然很有几分威严。 清宁公主却不把楼明安放在眼里。她只盯着楼阙:“你可想好了?你今日赖了账,旁人不会夸你敢驳本公主的面子,只会说你行事荒唐出尔反尔!你知道这话传到父皇耳中会有什么后果吗?父皇会觉得你,不堪大用!” 郑娴儿忍不住转头看着楼阙。后者向她微微一笑,顺着清宁公主的话头说道:“更荒唐的事我也做过。堪不堪大用,皇上早就知道了。” “你!”清宁公主气得满脸通红,又转向了郑娴儿:“是不是你撺掇他的?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毁他的前程?” 郑娴儿略一低头,谦卑地笑着:“民女见识短浅,胆子又小,公主别吓我。我是个生意人,不懂得什么前程不前程。我只知道,买东西要花自己的钱,赏人——当然也要花自己的钱。” 清宁公主气急,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她硬撑着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咬着牙摘下自己腕上的一只镯子,扔给了新月班的班主:“这个抵了赏钱,够了吧?!” 那班主忙双手接着,脸上的神色却十分为难。 楼明安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皇姐,二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你身上的首饰虽然珍贵,却也不值那么多钱。” 清宁公主呆了一呆。 不够? 怎么会不够?戏文里不是都说,富贵人家的随便一个什么小姐,身上的饰品都是价值连城的吗? 堂堂一国公主,全身的金银珠玉加起来居然不值二万两银子? 清宁公主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全天下的财富都是皇家的,可她作为当今皇帝的长女,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居然赏一个戏子都赏不起! 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清宁公主看向郑娴儿,灵光一闪。 不对啊,如果二万两银子很多,那五万两岂不是更多? 这个女人怎么就赏得起? 楼明安看透了清宁公主的心思,无奈地向她解释道:“戏文里的事当不得真的!宫里或许会有一两件价值连城的东西,但绝不会随随便便地穿戴在你的身上。而民间……” 都说士农工商,以商为卑,但这天下的财富却偏偏掌握在商人手中。金银珠宝极少能有价值连城的,商人却完全可以富可敌国。眼前这个女子如今虽然不起眼,但在财富上超过你一个毫无建树的公主却一点也不难。 清宁公主呆站了好一会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新月班的班主吓坏了,忙跪下来请罪,说是赏钱不要了。 这样一来反而惹怒了清宁公主。她气恼地跳了起来:“不要?为什么不要?!该是你得的你为什么不要?你以为本公主给不起吗?” 那班主连称“不敢”。楼明安和同来的几位公子都有些为难。 清宁公主确实没钱。如果一定要赏,那就只能借钱了。 对于这些贵家子弟而言,跟公主多说一句话可能是荣耀,但借钱给公主,那是打皇家的脸,无异于找死。 对于楼明安而言,他有钱,但并不想给。 这种花钱招抱怨的事,不肯做才是正常的,肯干的那是傻子。 清宁公主大约是猜到了众人的心思,因此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楼阙的身上:“今日算本公主借你的,回宫以后让母妃还你!” 楼阙低头,微微一笑:“公主有命,臣本不敢不遵。只是……臣确实没钱。” 清宁公主急了:“怎么可能!就算你没有带着,你不会写个条子叫戏班的人到你府上去取吗?本公主只是手中没有现银,又不是不还你!” 楼阙向郑娴儿看了一眼,满脸无奈:“公主明鉴,微臣刚刚被人敲诈了一笔,如今确实已经一穷二白,下个月的米粮都不知道还买不买得起了。” 清宁公主自然不信这番话。她觉得楼阙是在当面打她的脸。 楼明安却听出了一些门道:“敲诈?谁那么大胆,敢敲诈新科状元郎?” 楼阙咳了一声,脸上似乎微微一红:“那人说,她只因听见了我的名字,一时生气失手丢了五万两白银,因此这五万两合该让我赔。微臣家贫,五万两一时凑不齐,少不得倾家荡产,都给她了。” 众人一听“五万两”,便知道缘故,不由得都看向了郑娴儿。 清宁公主已经快要气炸了:“五万两?让你赔?她自己勾搭小戏子,居然还想让你出钱?她哪来那么大的脸?” “是啊,”郑娴儿低头笑道,“自己勾搭小戏子还想让别的男人出钱,哪来那么大的脸!” 清宁公主听出这是在说她,一时竟呆住了。 她活了十七八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骂她! 这个女人真是活腻了! 除了公主,旁人也大抵都是这么想的。 唯有楼阙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清宁公主的怒气,笑得那叫一个灿烂:“我只怕她不肯花我的钱。如今她终于肯敲诈我一笔,我这颗心总算是可以放回肚子里去了。” 清宁公主再也撑不下去,大哭一声转身跑了。 “皇姐!”楼明安气急,忙追了上去。 新月班的班主欲哭无泪。 须臾却见楼明安又转了回来,沉声道:“明日拿着那只镯子到定安王府去领赏钱!” 新月班班主连声答应,心里却连连叫苦。 今日惹了王爷和公主生气,以后怕是没法子在市面上混了。 这二万两赏钱,领与不领都是错。 新月班,完了! 眼看王爷和公主都走了,几个贵家子弟也只得跟着追上去,临转身前还不忘意味深长地往郑娴儿这边多看一眼。 大新闻呐! 从桑榆县传过来的那些不知道走样到什么程度的流言,被事主当面证实了哇! 可以预见,明日的京城,不怕无聊了。 等那些人走远,楼阙便重新搂住了郑娴儿的腰:“回家。” 郑娴儿不动,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故意又如何?”楼阙笑着反问。 郑娴儿想了想,叹气:“我知道你有主意。如今我只问一句——明天,我还能见到一个活着的你吗?” 楼阙忽然笑了一声,凑到她的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那要看你今晚肯不肯手下留情了。” 郑娴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看来,她是白操心了。 出了戏园子,早有伶俐的伙计拉了马车过来。二人正要上车,忽听见不远处吵闹了起来。一个女声格外尖锐高亢,分明是那清宁公主的声音。 “她又闹什么?”楼阙停下了上车的动作。 郑娴儿皱眉:“管她呢!” 楼阙想想也是,上了车正要走,却听见有人喊了起来:“打死人了!公主打死人了!” 看热闹的一大群人四散奔逃。 “不像话!”楼阙立刻转身跳下车,逆着人流直奔那混乱的中心而去。 莫名被丢下的郑娴儿怔了一怔,伸手把小枝招呼了过来:“咱们也去看看!” 人群很快就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二十个胆子大的不太舍得往后退,站在四五丈之外探头探脑。 原先吵嚷的那个地方只站了楼明安那一行人,地上半躺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隐隐能看到额头似有血迹。 清宁公主在一旁跺脚:“刁民就会装模作样!我只踢了一脚,哪里就踢死他了?不就是想讹钱吗?!” “怎么回事?”楼阙走了过去,蹲下去细细查看那乞丐的伤势。 清宁公主看见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楼阙,你又充什么好人?你跟这个乞丐惺惺相惜,都是从内到外又脏又臭是吗?!” 楼阙的注意力只在那老乞丐的身上,并没有理会清宁公主在说什么。 郑娴儿忍不住,走了过来:“一直听人说京城百姓的命不值钱,我先前还不信,今日才算是长了见识了!一个乞丐能做了什么错事,竟劳动堂堂公主亲手杀人?公主可别只顾说别人又脏又臭,您先闻一闻您自己的手上,有没有污血的腥臭味?” 清宁公主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郑娴儿立刻补充道:“可惜了,纤纤玉手染了血污,今后也难免又脏又臭,洗不干净了!” “你!!本公主再臭也比你这个淫妇干净!”清宁公主气得跳脚。 “皇姐!”楼明安气急了。 他一向知道这个皇姐有些乖张,如今才知道岂止乖张而已,这女人分明是没长脑子! 还嫌今晚的乱子闹得不够大吗? 本来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如今——全都毁在这个蠢女人的手上了! 被亲弟弟呵斥了的清宁公主怒气更盛:“你凶我做什么?我是说错了还是做错了?这个臭乞丐挡了我的路,难道我堂堂公主还打不得骂不得了?他自己没用,踢一脚就倒了,偏又运气不好撞在了尖石上,这能怪我吗?” 这时楼阙已架着那个乞丐站了起来,眉头紧锁:“撞伤了头,好像很严重。” 楼明安沉声道:“带回王府去,传太医!” 楼阙摇头:“王府太远了,这人必须尽快止血……” 郑娴儿忙道:“我那里有个伙计以前学过医,止血的东西也都是现成的。今晚先安顿下来,天亮以后再找大夫来看比较好。” 程掌柜他们跟了过来,闻言忙道:“正是这个道理,深更半夜找大夫可不容易!” 一边说着,伙计们已经把那乞丐从楼阙的肩上接了过来,扶到背上背着往马车那边走了。 清宁公主跺了跺脚,向郑娴儿怒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菩萨吗?给我放下他,我带他回宫!” 楼明安黑着脸把她拉了回来,转身向楼阙道:“既如此就拜托你了。明日一早本王会向父皇禀明此事。” 楼阙低头拱手:“王爷放心,不会有大碍的。” 楼明安哼了一声,不知是表示放心还是表示不满。 这时远处那些看热闹的人渐渐地又凑近了些,郑娴儿便听见有人说:“虞疯子这一次怕是活不成了!唉,可惜……” 那人话音未落,先前送郑娴儿到大门口的骆小莹忽然脸色一变,直奔那背着乞丐的伙计冲了过去:“谁?虞疯子……虞叔!怎么是你?!” 那乞丐尚在昏迷,自然不能回答他的话。 郑娴儿走过去,看着他:“你认识这人?” 骆小莹抬起头来,眼中已有泪花:“是……他是虞叔,虽然疯疯癫癫的,可是他精通音律,我曾经得他指点,算是有半师之分……请姑娘准我跟着照料他,我保证不添乱!” “嘿!”楼阙冷笑了一声。 骆小莹低头道:“照理说,本来应该接他老人家到戏园子里安置的,但戏园之中并没有医者……” “行了,你跟着吧。”郑娴儿不愿听他啰嗦。 骆小莹千恩万谢,见伙计们把乞丐安置到了马车上,他忙也跟着爬了上去。 楼阙皱了皱眉,回头吩咐程掌柜:“看看还有没有等客的马车,雇一辆来。骡车也行。” 郑娴儿看看马车里明显还坐得下,就知道某人又小心眼了。 她仰头向楼阙一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心。 这时,马车里的乞丐忽然动了一下,喃喃地唤道:“弦、弦儿……” “什么?”郑娴儿呆了一呆。 骆小莹忙抬头解释道:“虞叔是在唤一个人的名字。平时他不太清醒的时候经常这样。” 这时程掌柜已叫了一辆马车过来,楼阙便抱起郑娴儿上了那辆车:“这世上名字相似的人比比皆是,你别多想了。” 郑娴儿失笑:“我能多想什么?难道我果真美若天仙,连一个陌生的乞丐都爱慕我不成?” 楼阙黑着脸,向她瞪眼。 郑娴儿往马车角落里一缩,沉吟道:“不过这事儿真是挺奇怪的。一个乞丐为什么大半夜不找个地方缩着睡觉去,却偏要跑出来碍着公主的眼呢?这里头,会不会有阴谋?我看那乞丐虽然年老驼背,腿脚也不好的样子,但——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好看。” 楼阙的脸色更黑了:“戏子也好看,乞丐也好看!你夸起别人来倒真是大方!” “咦?”郑娴儿惊呼。 她不过是随口说一句话,这人咋那么大怨气啊? 她算是明白了:“所以,你是怪我没夸你好看?” 楼阙瞪了她一眼,闷声不语。 郑娴儿拍着巴掌大笑起来:“楼公子,状元郎!咱能不这么小气吗?” “不能。”楼阙闷闷地道。 郑娴儿笑眯眯地欣赏着他的怒容,看着他的神情越来越凶,又看着他慢慢地红了脸。 外头车夫叫了一声:“到喽!” “这么快?!”郑娴儿惊呼。 她的住处确实离牡丹园不远,可就算距离再近,乘马车慢慢走也得一刻钟工夫,可这次…… 她才只说了几句话,怎么就到了呢? 楼阙看着她傻呆呆的样子,心情好了许多。 郑娴儿不急下车,干脆往他怀中一靠,笑眯眯地问:“你希望我怎么夸你?玉树临风?貌若潘安?我读书少,不怎么会夸人嗳!” 楼阙还想装作生气的样子,唇角已经不听话地翘了起来。 他咳了一声,避开郑娴儿的目光,声音冷硬:“没了?” 郑娴儿追过去看着他的脸,眉眼弯弯笑得十分真诚:“这世上最美的文字也形容不了你的好啊,你这不是为难我这个不学无术的村妇嘛!” 楼阙终于忍不住,笑开了:“油嘴滑舌!” “所以,不生气了?”郑娴儿伸直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楼阙的笑容滞了一下。 郑娴儿忙又补充道:“其实我觉得,‘温润如玉’这个词用在你身上最好啦!” “是吗?”楼阙有些狐疑。 郑娴儿拼命点头,心中暗道:“是的是的!你温润如玉,所以你可不能骂人更不能打人啊!” 楼阙看得眼晕,忍不住伸手拖住了她的下巴:“你可别点了,脖子不累吗?” 郑娴儿咧开嘴,笑了。 楼阙伸出双臂把那没骨气的女人抵在角落里,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让那个戏子跟着咱们?” 郑娴儿缩了缩脖子,赔笑:“他愿意照顾那个乞丐,就让他照顾嘛!要不然难道我去照顾?怎么,你担心那小子有阴谋?” 楼阙又来了气:“什么阴谋,他那分明是‘阳谋’!——人家是打算黏上你了,你看不出来?” 郑娴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人家黏上我干什么呀?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当干爹吗?” 楼阙立刻道:“他休想!” 郑娴儿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恰在这时,骆小莹的声音在车外说道:“姑娘,已经到地方了,小人服侍姑娘下车?” 第106章 明日把那女子带进宫来 怎么说呢,就因为骆小莹多说了那么一句话,郑娴儿这一晚上过得……非常惨。 这还是在打了折扣的基础上。 事后,状元郎明确表示: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你一马。 生无可恋的郑娴儿:你拍着良心再说一遍? 于是楼阙果然又说了一遍,郑娴儿却没有听见。 她早睡死过去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日已过午。 小枝进来意味深长地道:“您可算是醒了,骆小公子来问过好几遍了!” 郑娴儿艰难地翻了个身,双手扒开眼皮:“谁?谁是骆小公子?” 小枝倒了碗白水递给她,笑眯眯地道:“五万两。” 郑娴儿“呼”地坐了起来,然后又颓然地躺了回去:“他来干什么?给我添堵吗?” 小枝只差没把“幸灾乐祸”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人家骆小公子也是为你好,知道你喜欢钱,所以他就跟着咱们来了。他多在你面前转几圈,就等于五万两银子多在你面前转几圈,我和程掌柜他们都觉得你应该会喜欢的。” “给我打出去!”郑娴儿蔫蔫地道,“我管他是五万两还是十万两……他又不是我的!五万两银子在我面前晃,又不肯钻到我的怀里来,这是故意馋我是吗?” “奶奶,”小枝笑得更厉害了,“你太狭隘了!‘钱是好东西,搂着也高兴、看着也高兴!同理,美男是好东西,搂着也高兴、看着也高兴!’——既然都是好东西,是不是你的有那么重要吗?” 郑娴儿呆呆地想了老半天。 ——这两句话说得好有道理。 ——只是,怎么有点儿耳熟? 没等郑娴儿想明白,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呵斥:“喂!你干什么?!” “我……我看看姑娘起来了没有。”似曾相识的声音。 “怎么回事?”小枝打开了门。 一个伙计站在廊下,愤怒地道:“我进来送水,看见这小子鬼鬼祟祟的,在掀帘子!” 骆小莹低下头,委屈地道:“我没有‘鬼鬼祟祟’,我只是……” “打住!”小枝不客气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们小县城来的都知道规矩,你一个久居京城的反倒不懂?就算不懂规矩,你也该知道男女有别吧?奶奶的屋子,是你可以随意窥探的?莫非你装女人装久了,早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了?” 骆小莹被她凶得一声也不敢坑,蔫头耷脑地垂手站着。 郑娴儿披衣走了出来,叹道:“小枝,骆小公子不是咱家的奴才,你适可而止吧。” 小枝嗤笑了一声:“得亏不是咱家的奴才,否则我早叫人把他的屁股打开花了!” 骆小莹红着脸,向郑娴儿行了个礼:“姑娘。” 小枝立刻呛声道:“叫‘姑娘’不合适吧?你看不出我们奶奶嫁过人的?” “一个称呼而已,无所谓的。”郑娴儿伸手按住丫头的肩膀,摇了摇头。 然后,她又转向骆小莹:“你来找我,有事?” 骆小莹忙道:“虞叔已经醒了,他想见见……姑娘。” 郑娴儿尚未答话,小枝已替她回道:“我们奶奶刚醒,一会儿吃过早饭再过去看他。你若有事可以自管去忙,不必在我们这里待着。” “我没有事。”骆小莹忙道。 小枝扶着郑娴儿回房,冷声道:“咱们可要小心一点了。那个戏子,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小枝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又嘟嘟囔囔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来耽误咱们的时间!昨天跟人约好了去看铺面的,你可别忘了!” 郑娴儿发现这丫头今天有点儿暴躁,不得不耐着性子安抚:“放心,赚钱的事,我怎么能忘?” 吃过“早饭”已经是未时了,比别人家的午饭还要晚一些。 郑娴儿问了伙计,找到了安置那个乞丐的屋子,进去果然发现骆小莹还在屋里坐着。 看见郑娴儿进门,骆小莹立刻扬起笑脸:“姑娘,您来了!” 郑娴儿应了一声,走了进去:“大夫怎么说?” 骆小莹忙道:“失血有点多,昏睡了大半夜,早上也就醒了。虞叔的脑筋原本就不甚清醒,所以……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郑娴儿走到床前,看见那乞丐头上缠着纱布,已经醒了,便没有多问。 那乞丐却忽然向她伸出了手,一脸惊愕:“你,你……” 郑娴儿向他点了点头,安抚道:“你先别急,我这里不差你一口饭吃,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昨晚打你的那个人是公主,你生气也得忍着,别指望什么公道了。” 乞丐连连摇头,脸上的神色似乎是很焦急的样子,嘴里却说不清楚。 骆小莹在旁叹道:“姑娘说话太快,虞叔听不懂的。” “懂!”那乞丐忽然大声嚷了一句。 郑娴儿吓了一跳,随后便笑了:“你是说,你听得懂我说话?” 乞丐点点头,十分用力。 郑娴儿干脆在床边坐了下来:“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定定地看着她,一脸茫然。 郑娴儿失笑:这分明是听不懂嘛! 幸好她原本也没打算跟这个乞丐聊什么,见没什么可说的,她便转身去问骆小莹:“你不需要回戏班去吗?你们班主知道你在这儿?” 骆小莹低头笑道:“班主答应过我,夺魁之后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以后……” 以后如何,他似乎不打算说。 这时,那乞丐忽然又高叫了一声:“焦桐!” “什么?”郑娴儿没听明白。 那乞丐焦急地指着自己,大张着嘴巴“啊啊”了老半天,终于又把先前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焦——桐!” 郑娴儿细看他的神色,思忖了半日,试探着问:“你是说,你的名字叫‘焦桐’?” 乞丐面上一喜,拼命点头,随后又像是被定住了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郑娴儿。 郑娴儿疑惑地转向了骆小莹:“他又不姓虞,你为什么叫他‘虞叔’?” 骆小莹红着脸,半天才道:“不对啊!上次我问他姓什么,他自己说姓虞的!为了怕我弄错,他还明明白白地写了这个‘虞’字给我看……” 小枝忍不住在旁嘲讽道:“所以你是想说,这个人他不但有名有姓有家人,他还会写字?” 骆小莹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 认真到这般地步,倒让小枝愕然良久,最终还是把嘲讽的话咽了下去。 那乞丐依旧定定地看着郑娴儿,嘴唇不住地发颤,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郑娴儿等得不耐烦了,便仍旧回过头去同骆小莹说话:“你认识这个人多久了?他的家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骆小莹低下头,有些黯然:“我是最近这两三年才有机会到牡丹园唱戏的。听人说,虞叔在在牡丹园附近行乞至少十年了……” 这时,那个乞丐忽然颤巍巍地伸出手,试探着攥住了郑娴儿的手腕。 “你干什么!”小枝惊呼一声,扑过来揪住那乞丐便打。 乞丐一手护住头,另一只手却仍旧攥在郑娴儿的手腕上,不肯放开。 骆小莹忙过来扑救:“姑娘,姑娘,他不懂事的,放过他吧!” “弦、弦……”乞丐含混不清地叫着,笨拙地躲闪着小枝的手。 小枝偏是个不依不饶的,仗着自己力气不小,抓住那乞丐的胳膊又是抓又是挠,眨眼便闹了个兵荒马乱。 外头的几个小伙计听见动静忙冲了进来,要对骆小莹和乞丐动手。 郑娴儿见闹得厉害了,忙喝道:“小枝放手!不许逞凶!” 小枝不愿意,还是一个伙计过来拉住了她:“姐姐消消气,真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那乞丐的手臂已经被小枝抓挠得满是血痕,可他还是攥着郑娴儿的手腕,不肯放。 小枝瞪着眼睛,威胁他:“我们奶奶是状元娘子,你再不放手,我就把你的这只爪子剁下来!” 乞丐似乎听懂了,吓得打了个哆嗦,惊恐地仰起了头。 郑娴儿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回头向小枝叹道:“你先别慌,他……没有恶意。” 骆小莹也忙在旁劝道:“虞叔性子很温和,从来不伤人的。姑娘稍安勿躁。” 小枝闻言更是火冒三丈:“他抓着我们奶奶,你让我怎么稍安勿躁!奶奶好心收留你们,不是给你们蹬鼻子上脸冒犯她的!” “弦——儿。”乞丐看着郑娴儿的脸,呆呆的。 小枝一怔:“奶奶,他是在叫你?” 郑娴儿皱眉:“不是。” 于是小枝又看向骆小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鬼鬼祟祟闹了些什么?” 骆小莹迟疑道:“小人并未同虞叔谋算什么,或许是姑娘的年纪样貌跟虞叔的家人相似?无人见过虞叔的家人,大家只是凭着他偶尔的三言两语,猜测他应该有过妻儿。虞叔会写字,通音律,所以……他必定不是生来便如此疯傻的。” 乞丐仍旧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双目含泪,神情似悲似喜,令人心酸。 小枝不由得便消了气。郑娴儿本来没什么同情心的,此刻竟也被这人闹得有些恻然了。 还是伙计在旁提醒道:“东家,程掌柜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郑娴儿醒过神来,又拍了拍那乞丐的手背:“我还有事要做,马上要走了。你不用怕,这里的人不会撵你走。” 乞丐看着她,神色忧急:“回,回……” 郑娴儿安抚地笑了笑:“我当然会回来,这里是我的家。” 那乞丐迟疑着,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郑娴儿松了一口气,起身出门。 骆小莹忙跟了上来:“姑娘要去哪儿?我……我陪你去。” 小枝“呼”地转过身来,大声嘲讽道:“怎么,骆小公子不唱戏,打算改做我们楼家的小跟班了?” “郑家。”骆小莹认真地纠正道。 小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们奶奶夫家姓楼,你不知道?” 骆小莹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反驳小枝的话,却微微侧身挡住了郑娴儿的去路,显然是在等她的回应。 郑娴儿抬起头,看着他:“如果我没记错,先前你过去找我的时候,说的是虞叔想见我?” 骆小莹点头。 郑娴儿笑了:“那么我问你,他是怎么向你表达‘他想见我’这个意思的?” 骆小莹嗫嚅许久,脸色慢慢地涨红了。 郑娴儿靠在门边,平静地笑着:“你说虞叔想见我,可我过来以后却发现他根本不可能表达这个意思。而且,他甚至可以不是‘虞叔’。骆小公子,你很喜欢骗人玩吗?” 骆小莹忽然抬起了头,脸色通红:“其实不是虞叔相见您,是我……我想见见姑娘,说说话。” 小枝闻言忍不住在旁冷笑了起来:“骆小公子,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的记性都不好?这个乞丐被公主打伤,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你自己说什么跟伤者熟识,愿意跟过来照顾他。我们奶奶准了你的请求,那是准你跟来照顾伤者,不是准你掺和我们家的事!你现在这个样子,很难让人不怀疑你是别有用心啊!” 骆小莹面红耳赤,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郑娴儿叹了口气,向旁边的伙计吩咐道:“送骆小公子出去吧。” “姑娘要赶我走?”骆小莹急了。 郑娴儿淡淡道:“你已经照料了那人一夜,想必累了。如今你也看见了,人没事,我这里的伙计还不至于照顾不好他,没有必要让你跟着把时间耗费在这儿。” 骆小莹低着头站在那里,双手不安地摆弄着衣角,看上去楚楚可怜。 郑娴儿在心中暗赞:如果这人的个子再矮一点的话,分明就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嘛! 过了好半天,骆小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猛然抬起头来:“其实,我并不是为了照顾虞叔而来的。虞叔疯傻,虽然看上去像是懂点音律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办法教我什么。昨晚我说的话,都是假的。” 小枝嗤笑道:“我们早看出来了!” 骆小莹咬了咬唇角,忽然向前跨了一步。 小枝立刻喝道:“你不许动!” 骆小莹笑了:“看,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连小枝姑娘都看得出我的心思,对不对?” 小枝一肩膀把他撞了出去:“谁耐烦看出你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心思?二山子,给我把这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丢出去!” 二山子答应一声,快步走了过来。 骆小莹看向郑娴儿:“姑娘不为我说句话吗?” 郑娴儿扶着肚子,慢慢地后退了两步,向二山子吩咐道:“撵出去就行了,没必要伤了他。” 小伙计是不会对这种柔柔弱弱的小戏子客气的。骆小莹很快就被二山子拽住胳膊,拖着走出了老远。 “姑娘,”骆小莹挣扎着回过头来,“您对我也有心思的对吧?否则您不会出手那么大方!” “没有,”郑娴儿很认真地回答他,“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昨晚我是跟我的男人吵架赌气呢,你不要多心,就当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了。” “你在说谎!”骆小莹犹自摇头不信。 见状,气鼓鼓的小枝忽然笑出了声:“这戏子,怕是个傻的吧?” 郑娴儿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道:“也许,他误以为我们很有钱。” 二山子把人拖出了门,倒没有过分为难他,甚至还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声:“慢走不送。” 可以说是很给这京城第一名伶留面子了。 被关在了门外的骆小莹忽然喊了一声:“姑娘,我还会来的!” 小枝终于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奶奶,您这回可真是花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人家缠上你了,这可怎么办?” 郑娴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枝立刻止住了笑,惊愕地看着她:“你似乎很遗憾?不会……吧?” 郑娴儿憋着笑,装出一脸惆怅的样子来,叹道:“其实,他真的挺好看啊——” 小枝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很好看。所以,等某人回来之后,我一定如实把你这句话转述给他听!” *** 此时,小枝口中的那个“某人”正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坐着。 他的对面,坐着当朝皇帝。 一壶水煮开了,茶香四溢。 皇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沉声道:“清宁确实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一次若不给她点教训,以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来呢!” 楼阙淡淡地道:“女孩子家任性一些,其实也无伤大雅。这件事也有我的错,先前惹她生气的是我,那个乞丐倒成了个无辜的出气筒。” 皇帝抬起头来,看着他:“听说,你惹清宁生气,是为了一个女人?” 楼阙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皇上明察秋毫。” “哼!”皇帝冷笑起来,“那么大名鼎鼎的一个女子,朕岂能一无所知!贞妇失节,贻笑天下;叛家私逃,目无尊长;戏园闹事,伤风败俗!这天下多少好女子,你怎么偏偏招惹上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货色!” “皇上,您消消气!”楼阙笑嘻嘻地起身替皇帝斟了一碗茶。 皇帝看见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怒气更盛:“你跟她在桑榆县闹出来的那点破事还在茶馆酒楼里传唱着呢,昨晚又闹了那么一出,你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你状元郎搞大了寡嫂的肚子是不是!” 楼阙低头笑道:“是。” “什么?!”皇帝愕然。 楼阙浅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迟早瞒不住的。与其等到将来被人当小辫子揪出来,不如我自己先把它闹得人尽皆知。” 皇帝似有所悟,盯着楼阙看了许久,终于又冷声道:“这桩事刚闹出来的时候,你说是怕遭人嫉恨,有意糟践自己的名声示弱于人。如今还打算继续用那一套说辞来糊弄朕?” 楼阙正色道:“微臣不敢‘糊弄’皇上,实是事实如此。” 皇帝仍旧冷冷地看着他。 楼阙翘起唇角,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就不能随意放在外面。无论如何,孩子落草之前,那女子得先有个名分。她原先的身份不能提,朕跟皇后商量了一下……” “皇上,”楼阙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微臣的私事,不敢劳皇上和皇后娘娘如此费心。” 不管是谁被人打断话头都不会高兴的,何况这个人是皇帝。 楼阙似乎完全没有“敬畏”的概念。他依旧稳稳地坐着,坦然迎着皇帝的目光:“郑氏的名分,时候到了微臣自会给她。这只是一桩小事而已,实在犯不上劳师动众。” 皇帝竭力忍着怒气:“你可知道,你这样任性胡闹,糟蹋的不只是你自己的名声,还有朕和朝廷的颜面!自你入朝以来,那些言官在朕的面前聒噪过多少次,你可知道?如今已经闹成这样,将来你还能有什么出路!” 楼阙不慌不忙,笑得淡然:“皇上放心。如今已经闹成这样,将来不管微臣做什么,那些聒噪的家伙都不会多言了。若是微臣老实一点,说不定还能赚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名声呢!” “那好,”皇帝竭力忍着怒气,“朕就等着看你自己如何收场!” 楼阙微笑着,站了起来:“皇上,那受伤的乞丐还养在微臣家中,今日若无别事……” 皇帝瞪了他一眼,怒道:“滚吧!” 于是楼阙果真笑呵呵地滚了。 刚走出三五步,亭子里忽然又响起了一声怒吼:“给我站住!” 楼阙只得站定,回过头来:“皇上还有何吩咐?” 皇帝起身走了过来,浑身都散发着“朕很生气”的气息。旁边服侍的小太监已经吓得连喘气都不太敢了,楼阙却像是浑然不觉。 皇帝不说话,楼阙也不好再追问,只好跟着他慢吞吞地在小径上走着。 如此一直走到了小径尽头,皇帝终于又开了口:“明日把那女子带进宫来,让朕和皇后看看。” 楼阙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皇帝见状,愈发没好气:“怎么,你还怕朕杀了她不成?” “怕的。”楼阙认真地道。 第107章 这位嫂子如何称呼? 楼阙回来把皇帝召见的事说给郑娴儿听的时候,只得到了两个字的回应:“不去!” 楼阙失笑:“你可知道,帝王有召,不去算是抗旨?” “我知道你有办法解决的。”郑娴儿对自家男人很有信心。 于是楼阙就满意了。 就冲她的信任,刀山火海也去了,抗旨这点儿破事算个啥! 但是这一天郑娴儿仍然没有跟着楼阙回家。 她终于看上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店面,当天就付银子买了下来,把千里迢迢从桑榆县带来的那块门匾挂上去了。 缀锦阁。 有了牡丹园五万白银捧戏子的事,“缀锦阁”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此时这牌匾一挂出来,早有好事者奔走相告去了,根本用不着放炮仗挂布招广而告之。 ——缀锦阁,就是那个砸五万两银子捧骆小莹的缀锦阁啊! ——对对对,就是那个缀锦阁,听说大东家是个女的!她肯定是看上那个戏子了! ——哟,为了个戏子跟新科状元当众叫板,也是个不要命的! ——唉,谁叫那骆小莹生得好看呢?有钱的女人哪个不爱俏郎君?色令智昏嘛! 就这样,缀锦阁尚未开张,这个名字却已经在全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嘴边转了好几个来回。 与此同时,另一个谣言也在官宦富贵人家之中不胫而走:新科状元与寡嫂私通的事,是真的!那个女人已经追进京城来了!挺着个大肚子!两人一起进过戏园子,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目击者称当时的场面十分辣眼睛! 并非无人知道这两件事的主人公是同一个人,但消息传来传去,有些细节被无限放大,有些细节被演绎得面目全非,当然也未必不会有一些关键的细节被遗漏掉。 于是,因为郑娴儿的到来,京城之中的闲人一下子添了许多谈资,并且预计在将来的挺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太无聊。 楼阙把五万两的银票放到桌上的时候,郑娴儿呆了一呆:“你还真给啊?” 楼阙认真地看着她:“我说过,只怕你不肯花我的钱。” 郑娴儿抿嘴一笑,立刻抓过银票放到箱子里锁了起来:“怕你反悔!” 一转身,便撞进了楼阙的怀里。 郑娴儿伸手推开他:“待会儿再抱!” “怎么了?”楼阙很不满。 郑娴儿一个转身逃到窗前,大笑:“刚收了钱就跟你搂搂抱抱的,感觉跟被嫖了似的!” 楼阙哭笑不得:“要不你再赏我点,算你嫖我?” 正准备进来回事情的小枝脚底滑了一下,“噗”地一声跌在了地上。 这下子,想躲也躲不及了。 小枝只得龇牙咧嘴地走了进来,低着头:“奶奶,程掌柜说,刚才又有一家绣坊送了样品过来,看着比咱们以前合作过的都好,就是价钱太高。” 郑娴儿忍着笑,正色道:“叫程掌柜只管去谈,价钱不是问题。” 小枝早退了出去,根本没等她说完。 根本用不着说了嘛,她都已经听到了! 大东家卖身筹钱开店铺,多么励志的一个故事啊! 等小枝走远了,郑娴儿在楼阙的胸膛上拍了一把,跟他一起大笑起来。 笑够了,郑娴儿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楼阙:“喂,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啊?” 楼阙低头,笑着迎上她的目光:“总之不是卖身赚来的,你放心用就是了。” “那就是卖艺赚来的了?”郑娴儿穷追不舍。 楼阙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有些迟疑:“也许……” 郑娴儿夸张地呼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还好还好!” “哪里好了?”楼阙大惑不解。 郑娴儿笑道:“有来路就好。不管你是卖艺赚来的还是卖身赚来的,只要不是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人送给你的就好。” 楼阙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明日府里设宴,你同我一起回去?” 郑娴儿一点也不想回去。 但,如今楼家肯定已经知道她人在京城,也知道她跟楼阙见过面了。 迟早要回去的,那就赶早不赶晚呗。 郑娴儿无所谓。 于是第二天散朝之后,楼阙先来接了郑娴儿,然后便与她一道乘车去了楼家。 寻常乔迁宴本不至于兴师动众的,但楼老爷子二十年前便是朝中重臣,如今府里又出了个状元郎,厚重的底蕴加上蓬勃的生机,一不小心就吸引了全城的目光。 郑娴儿与楼阙一同下车的时候,府里新买来的几个小厮只顾发愣,从桑榆县跟来的那些旧人却不由得湿了眼眶:“回来了,都回来了!” 自家人回府不需迎候,因此楼阙牵着郑娴儿一直进了内宅,先去见楼夫人。 楼夫人的住处仍然叫宁萱堂,府中女眷早已在那里聚齐了。 郑娴儿随着楼阙进门,坦然地向众人见了礼,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旁人尚可,楼夫人看见她,却是立刻站了起来,抢上几步抓住她的手就开始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闹得郑娴儿一头雾水。 楼阙牵着郑娴儿入席坐下,笑道:“还‘回来就好’呢!这次她任性胡闹,一声不吭就独个儿跑来京城,害得母亲为她担忧,实在太不成话!” 楼夫人忙擦了擦眼角,露出笑容:“话也不能这样说。我和你父亲虽然忧心,却也知道郑氏不是任性胡闹的人。她卖掉店铺提前进京,想必是为了生意上的事,你不可过分责怪她!” “那是母亲偏疼她了。”楼阙冷哼了一声。 郑娴儿一会儿看楼阙,一会儿看楼夫人,心下直怀疑自己前一阵听戏听得太多,把戏文记混了。 这时楼夫人又牵起了她的手,怜惜地摩挲着:“独个儿在外头,受了不少委屈吧?你看看你,肚子那么大了,怎么身上还是没几两肉?看着怪可怜人的!” 郑娴儿虽闹不清状况,面上却半点也不显,笑得十分真诚:“太太不必挂心,我能照顾自己的。” 楼夫人仍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回回都这么说,我可没见你哪回是认真照顾自己了的!昨儿我听人说你又去戏园子里闹事了?这么大的月份了,折腾什么?” 这时旁边一个圆胖的女人忽然掩口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太太怕是听错了?我怎么听见说‘缀锦阁主人’不是去闹事,而是捧戏子去了?据说是一下子赏了那个骆什么的五千两还是一万两来着?还是我听岔了,有人说是五万两?现如今满城都在赞叹那缀锦阁主人财大气粗,人人都说那缀锦阁主人若是个女子,说不定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楼夫人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郑娴儿盯着那圆胖女人看了半晌,好奇地问:“太太,这位婶子是哪家的?是老爷旧年故交的女眷吗?” 那女子没等她说完已气得青了脸色。 小枝忙在旁笑道:“我看着这位……有些面熟,倒像是先前二爷房中锦香姑娘的模样。” 郑娴儿闻言,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锦香?!天呐……锦香姑娘,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哈哈,怪我眼拙,怪我眼拙!” 锦香的脸色青了又青,看上去似乎要站起来掐架,身子却是半点儿动作也没有。 她身旁那丫头还是郑娴儿昔日买来的,此时忙躬身回道:“锦香姑娘孕中贪吃,身子难免圆润了些。岂是人人都有奶奶这样匀称健壮的好身子呢?” 锦香见那丫头跟郑娴儿熟络,本待发怒,听见“健壮”一词又舒心了些,于是压下怒火冷笑了一声:“嘿,健壮!” 郑娴儿不以为意,仍作淑女模样柔柔地笑着:“我是个劳碌命,哪有锦香姑娘那样安居养胎的好福气呢?” 楼夫人闻言立刻咳道:“当日阙儿一走,我便劝你回府安心养胎,你只不肯!” 郑娴儿抿嘴笑道:“太太疼我,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府里用钱的地方多,生意上的事岂敢耽搁了?” 锦香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问:“这么说,进戏园捧戏子也是生意上的事了?” 没待郑娴儿答话,安姨娘已在旁笑道:“这还真是。太太和我们原想着奶奶或许已经提前进了京城,因此进京之后便一直在打听缀锦阁的消息,先前人人都说没有这么一家店,谁知一夜之间,缀锦阁已是人尽皆知了!” 楼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扬名的法子虽说怪了些,成效倒是十分可观的。” 郑娴儿笑着逊谢了一番,与楼夫人和两位嫂嫂叙了别来之情,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楼阙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到前面去找楼老爷子他们说话去了。 楼夫人揉了揉眉心,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瑞儿忙问:“宾客应当不会这么早就来,太太可是要歇一歇?” 楼夫人点点头,向郑娴儿道:“你也是车马劳顿来的,不必在外头枯坐着了。我屋里宽敞,你跟我进来略歇一歇再出来也好。” 郑娴儿知道她有话说,当下也不多言,平静地答应了一声便跟着走进了内室。 一进内室,楼夫人立刻沉下了脸:“你,好本事啊!” 郑娴儿扶着肚子慢慢地坐了下来,神色淡淡:“‘好本事’不敢当,但保命的本事总该有一点的。旁人不给我留活路,我又不甘心自己爬进棺材里去,除了求自己,我还能求谁呢?” 楼夫人气得攥着手中的佛珠连连敲桌:“胡闹,胡闹!你阴阳怪气的在说谁?谁不给你留活路了?分明是你不给我们留活路!” 郑娴儿静静地看着,直到敲桌的声音停了下来,她才不慌不忙地道:“我从来没想过要跟谁过不去,倒是太太你——你心里在谋算什么,真以为旁人都看不出么?” 楼夫人用力把佛珠扔了出去:“那你说,我在谋算什么?!” 郑娴儿失笑:“太太,有没有人跟您说过,您其实真的不够聪明?‘心术’这种东西,玩得好了可以算人心谋天下,玩得不好只能误人误己罢了。” 楼夫人深呼出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不错,要论阴谋诡计,我确实不如你!” “错了,”郑娴儿摇头,“不是太太玩不过我,而是我根本不想陪您玩这些。有自家人在窝里斗来斗去的工夫,我还不如多到街上去转转,想法子赚几个钱。” “自家人?”楼夫人眯起了眼睛。 郑娴儿看着桌角,浅笑:“是啊,自家人。自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一定要装模作样拐弯抹角?太太想要我腹中的孩子顶三房的香火,而我不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何苦要费那么大的周章,费尽心机装作为对方考虑的样子!今日我便是要说明白了:我不喜欢别人打我孩子的主意,太太也不行。还有,三房的香火我不管,您生气也没用,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听她说完,楼夫人沉默地坐了许久,终于沉着脸冷哼了一声:“看来,我的心思确实藏得不够好!” 郑娴儿不客气地道:“岂止不够好,简直糟糕至极!您想要什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未必不能如愿,谁要您偏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平白令人生厌!” 楼夫人立刻追问道:“若我当初明白说要你的孩子,你会答应?” 郑娴儿毫不迟疑地道:“当然不会。” “哼!”楼夫人愤怒捶桌。 郑娴儿看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但至少那样不会让我讨厌你。” 楼夫人怒问:“所以,你现在讨厌我了?预备报复我了?” “太太这话是从何说起。”郑娴儿笑了一声。 楼夫人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她:“你瞒着府里卖掉店铺离家私逃,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无法向阙儿交代?待我们进了京,你立刻就找到了他,背地里怕是没少向他诉苦告状吧?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是一家人,又何必对我们用这样的心思,何必要害我们母子离心!” “太太又说错了,”郑娴儿微笑道,“我从未主动对您用过什么心机,更不打算害您与桐阶母子离心。当初在桐阶赴京之前,我便已经决定把店铺挪到京城来开了。这个决定跟您是否算计我威胁我都没有关系,跟您有没有扣留桐阶写给我的书信没有关系,跟您肯不肯把桐阶高中状元的事告诉我也没有关系。” 楼夫人不信她的话:“如果是一早的决定,你为什么不提前跟家里说?” 郑娴儿摇摇头,微笑不语。 人一走你就上门算计我威胁我,后来更是连缀锦阁的伙计都不许进楼家的门,谁还上赶着往你的脸前凑啊? 楼夫人似也知道自己问得毫无道理,这句话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室内静了好一会子,楼夫人疲惫地斜靠在了软榻上:“就算你要进京,也不该这样闹得人尽皆知!你在哪里跟阙儿相认不好,为什么偏偏选在戏园子那种地方?你知不知道阙儿的名声刚刚好了一些,如今又彻底被你败坏了!你素日任性,阙儿纵着你,我也不好多管,可你什么时候能为他想一想!”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着,站了起来:“太太,这是我和桐阶两个人之间的事,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 楼夫人气急:“你怎么能……” 郑娴儿却已推门走了出去。 留下楼夫人一个人气得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安姨娘怯生生的,低着头进了门:“太太,那件事……您跟她谈好了吗?” 楼夫人没好气地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像是谈好了的吗!不像话!她是越来越不把楼家放在眼里了!” 安姨娘苦着脸叹道:“若是五爷真心宠她,她确实有底气不把楼家放在眼里啊!” “真心宠她?”楼夫人冷笑,“再怎么真心,她也是个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的!身份、来历、性情,再加上私通生子的丑事,哪一件不够把她踩到泥里去?偏她还嚣张跋扈不知收敛,你等着瞧吧,不管将来阙儿娶的是谁家姑娘,人家进门第一件事必定是先收拾了她!” “可我瞧着五爷的意思……”安姨娘欲言又止。 楼夫人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怎么,阙儿的意思是娶她做正室?你觉得可能吗?她的身份摆在那儿,想名正言顺地作妾都不可能!哪怕说她是个通房丫头,那还得是看在她有孩子的份上!自己放着正道不走,专往男人的被窝里钻,真以为凭着肚子就能一步登天?” 安姨娘听着这些话越来越不对味,禁不住涨红了脸。好容易等楼夫人骂得差不多了,她才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道:“戏园子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上头不可能不知道。我看他两人好像都不怎么担心的样子,会不会咱们猜错了?” 楼夫人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安姨娘从墙角捡起佛珠递了过来。楼夫人伸手接过,沉声道:“现在她怀着孩子,上头当然不会吓唬她。” “我明白了。”安姨娘低下头,不再多言。 楼夫人肚子里的闷气却没有散尽。此时看见安姨娘低眉顺眼的样子,她仍然觉得生厌:“郑氏有没有好下场不关咱们的事,可那刁妇最是个睚眦必报的,咱们现在得罪了她,她未必不会给咱们使绊子——这都怪你,先前出得那样的馊主意!” 安姨娘涨红了脸,许久才嗫嚅道:“我哪里会想到,她竟能瞒着咱们不声不响地把店铺给卖了……” 楼夫人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总之还是你蠢!我说咱们照旧哄着她就好,你偏说要杀杀她的锐气,说什么先打一巴掌再给甜枣她才会感激涕零……现在好了,人家根本不肯老老实实地等着咱们喂甜枣,那一巴掌她倒是记住了!” 安姨娘慢慢地跪下来,牵住了楼夫人的衣角:“太太不必忧心,五爷是个知恩图报的,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咱们府里过不去。刚刚您也看到了,他不是一直在赔笑脸说好话吗?就算郑氏心里有点委屈,无人给她做主,她也只好忍着。” 楼夫人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我也知道她碍不着咱们什么,可咱们先前费的那些心思,毕竟是画蛇添足了。” 安姨娘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挤出笑容:“我看郑氏那性子倒不是个记仇的。先前连装棺活埋的事都有过,她后来不是照样跟咱们亲近吗?今后咱们以诚待她,过一阵子也就哄过来了。” “只要你以后别再出那些自作聪明的馊主意,”楼夫人转了转佛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姨娘连连答应着,落后两步跟在楼夫人的身旁,维持着谦卑的笑容回到了正堂里。 这时胡氏已经不在堂中,韩玉珠解释说是有家亲眷提早来了,胡氏正在外头相迎。 “亲眷?”楼夫人有些疑惑。 京城之中的故交旧友是有的,可是哪里还有什么“亲眷”?楼家离京二十年,几房媳妇都不是京城人氏,楼夫人自己的母族又早已回了定州老家……这事确实有够蹊跷的。 连楼夫人都不知道,旁人当然就更糊涂了。 客人来得并不慢,几句话的工夫便由胡氏陪着进了门。 楼夫人忙站起来相迎,看着人进了门,她却更加迷惑了。 不认识啊! 来人是一对母女,那位夫人看上去约有四五十岁年纪,妆扮得十分雍容,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的女眷。身后那少女更是清丽脱俗,藕色罗裙上绣着一枝红梅,随着步伐微微摇曳,愈发显得她纤腰楚楚,分外动人。 郑娴儿默默地在心里赞了一声:“好会穿!” 楼夫人满脸笑容地招呼二人坐了,转瞬又露出自责的神情来:“我有二十年不曾回京,昔日的亲朋故旧,竟也都不认得了。” 那夫人略一低头正要回话,少女已在旁笑道:“二十年前锦绣尚未出世,太太若是认得出,那才叫奇怪呢!” 楼夫人笑道:“这孩子说话有趣。老身不认得你,难道不该认得你的母亲么?” 少女敛了笑容,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太太自然是认识母亲的。可惜母亲已于数年前不幸亡故,无缘再见太太一面了。” 楼夫人连连叹息,同着众人一起劝慰了半天,终于又忍不住问道:“说了这半日,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宁夫人被冷落在旁如坐针毡,此时终于得空,面红耳赤地解释道:“我们是丞相府宁家,大姑娘的母亲便是太太昔年的手帕之交楚氏夫人。妾身昔年只是伺候老爷夫人的一名妾侍,因此太太不认得。” “哟!”楼夫人惊呼一声,“原来是宁夫人和宁大姑娘!咱们两家从前可是通家之好,妹子怎的如此见外!” 宁夫人连连逊谢,不住地偷眼看女儿的脸色。 宁锦绣坐得挺直,笑得十分优雅:“虽然续弦也算是‘夫人’,却毕竟比元配低了一等,何况又是妾侍扶正的——太太不必过分抬举她,以免她被哄得忘了自己的身份,学得轻狂了。” 楼家众女眷听见这番言论,相顾愕然。 旁人尚好,唯有韩玉珠的脸色越来越红,几乎要把头戳进茶碗里去了。 郑娴儿看着宁锦绣那个高贵的笑容,越看越觉得别扭,忍不住便凉凉地开了口:“难怪人都说‘礼出大家’呢。我们小地方来的人只懂得敬老尊贤,真没想到京城里的大户人家是不把继母当母亲的。做女儿的只管高谈阔论,做继母的却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这可真是个新鲜规矩,我今儿真是长了大见识了!” 宁锦绣看过来,脸上依然维持着端雅的笑容:“这位嫂子理解错了。锦绣的意思不是说‘继母’不值得尊敬,而是‘妾侍’不值得尊敬。任何时候,嫡庶尊卑是不能乱了的。嫂子如今不知道规矩不要紧,以后跟着京城里的太太姑娘们慢慢学,总会明白的。” 她“教导”得十分认真,郑娴儿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半天才控制住表情,煞有介事地说了句:“多谢宁大姑娘指点。” “好说,”宁锦绣依然高贵地笑着,“不知这位嫂子如何称呼?” 第108章 给宁大姑娘斟茶 “如何称呼”本是个最寻常的问题,偏偏郑娴儿的身份太尴尬,于是再寻常的问题也就变得不寻常了。 一时间,堂中众人的笑容都有些僵,自然是无人来答这句话。 宁锦绣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见了众人此刻的脸色,她心里便大致有了猜测。 于是,咱们宁大姑娘那个端雅高贵的笑容也渐渐地僵在了脸上。 唯有郑娴儿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堂中怪异的气氛。 不急不慢地啜了一口茶水之后,她缓缓地抬起头,粲然一笑:“这会儿没人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这称呼也就免了吧,大家还能省些事呢!” 楼家妯娌们见她自己答了,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 楼夫人却觉得十分没脸,忍不住向郑娴儿投来一个不满的眼神。 宁锦绣用帕子掩住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再放下帕子的时候笑容已恢复如常:“怎么会没有称呼呢?这位嫂子难道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么?” 这两个问句的语气依旧温婉和平,内容却已经十分不客气了。 郑娴儿笑容未变,神色十分坦然:“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我姓郑,名娴,别号桐君,目前正在东三街开一家绸缎首饰铺子名唤‘缀锦阁’。——宁大姑娘您自己呢?您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宁锦绣维持着笑容,“我是丞相府宁家长房嫡长女,闺名‘锦绣’。” 郑娴儿点点头,微笑着赞了一句:“锦绣。果真是‘锦绣’。” 人家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可这锦绣堆里养成的姑娘,是只有“罗衣”没有“人”。除掉家族的荣耀,没了家族赐予的身份,那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锦绣其外,草包其中。郑娴儿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 宁锦绣听到郑娴儿对她的赞誉,虽然隐隐觉得语气不太对,却只当是对方嫉妒她出身高贵的缘故,因此并未多想。 巧的是,宁锦绣平生最瞧不起的,恰恰也就是郑娴儿这种人。 两个互相瞧不起的人自然没什么话可聊,于是宁锦绣很快就忽略掉郑娴儿,把目光移回到楼夫人的身上去了。 这时候,楼夫人已经与宁夫人聊了几句闲话,气氛比先前热烈不少了。 宁锦绣听见她们聊的都是京城里谁家谁家如何如何的话题,心里不耐烦,忍不住又用帕子掩住口清咳了一声。 宁夫人立刻截住了刚才的话头,生硬地转了话题:“早年我身份卑微,许多事情并没有资格知道,如今见了昔年老爷夫人的故旧,不免便要露怯了。——恍惚记得当年府上举家离京的时候,四公子尚未出世?” 楼夫人摇摇头,笑道:“陈年旧事,谁耐烦记得那么清楚?我倒恍惚记得是在这边生的,却是在乡下过的百日。” 宁锦绣掩口笑道:“太太这是在说笑呢。嫡子降生、迁居回乡,都是极要紧的事,岂有记不准的道理?连我这个外人都知道,府上是在四公子满月之后不久便启程还乡了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楼夫人作恍然大悟状,带着众人一同笑了起来。 宁锦绣却微微蹙了眉心,有些苦恼似的:“只是锦绣有一件事闹不明白——母亲一直说楼家壬寅年秋天生的是四公子,怎的如今人人都称楼夕郎作‘五公子’?楼家也不曾有另外一位四公子,莫非……” 楼夫人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这也难怪你糊涂了。这是我们家自己闹的一个笑话儿,外人不知道的,都弄不明白。” 说到此处,就连楼家的媳妇们也是一脸惊愕:“什么笑话啊?” 楼夫人笑道:“记得是阙儿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府里来了个游方的和尚,说他命里有些坎坷,忌讳方正圆满。我这么一想,他行四,这个‘四’可不正是方方正正圆圆满满的吗?仙家之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此府里就胡乱改口叫他‘五哥儿’了,谁知这一叫就是二十年。” 众人闻言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宁锦绣便笑道:“这便是太太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了。如今五公子顺顺当当地博了个状元及第,又得了圣上赏识,可见这称呼没白改,想必五公子命里的坎坷,已经被太太未雨绸缪给避过去了!” 楼夫人指着宁锦绣向几个儿媳笑道:“你们瞧瞧,这才是京城锦绣堆里养大的千金小姐呢!果真是锦心绣口,说出话来就是讨人欢喜!你们可跟着涨涨学问吧!” 胡氏“哈哈”地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叫我们跟着人家千金小姐学说话,那就是叫乌鸦跟着黄莺儿学啾啾儿,太太这是成心为难我们呐!” 楼夫人闻言大笑:“你这句话说得也好听,可见这才听了宁大姑娘几句话,你就已经有了进益了!” 宁锦绣谦逊地低头连称“不敢”,郑娴儿却分明看到她的眼角飞快地斜挑了一下,不屑的神情一闪而逝。 “看来,这位大家闺秀的涵养也未必好。”郑娴儿在心底暗暗地作出了判断。 这时,宁锦绣伸出手,借着衣袖的掩护,重重地在宁夫人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宁夫人忙坐直了身子,慌里慌张地开了口:“楼家多年不曾回京,也不曾跟我们通个音信,我们先头夫人仙逝之前的那一阵子,天天念叨着呢!” 楼夫人敛了笑容,有些生硬地感慨道:“是啊,一别多年,先前的故旧都不来往了,难为楚姐姐还记得我,可惜我却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更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宁锦绣忙笑道:“太太不必伤感。虽然不能时时见面,可母亲一直记着您呢。每年您的生辰、五公子的生辰,她老人家总是提前好多天就念叨着的。” 楼夫人听她母女几次提到楼阙,心中已经十分疑惑,面上只不动声色:“唉,难为她有心。我也是时时记挂着她,只恨琐事缠身,不能常回京来。” 宁夫人被女儿接连飞了几次眼刀,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夫人临终前嘱咐了我一些什么话,我也听不太明白,仿佛说是跟您府上说定了什么……” “说定了什么?”楼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锦香忽然在旁插了一句嘴:“莫非是婚姻之约?给咱们五公子和宁大姑娘的?” 郑娴儿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真是异想天开。若有婚约,岂有二十年不来往之理?楼家离京之后,很明显没打算跟宁家有任何牵扯! 谁知楼夫人一怔之后,忽然笑了起来:“那自然是婚姻之约,不然还能是结义拜把子不成?一丝为定,万金不移,楚姐姐何必千叮万嘱,难道还怕我亏待了咱们的孩子么?” 郑娴儿呆住了。 宁夫人自己也怔了一怔,随后转头看向女儿,神色复杂。 宁锦绣低下头,唇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楼夫人面露喜色,紧攥着佛珠笑道:“回京之前,我和老爷还在为此忧心呢。算算年头,宁家姑娘也快满二十岁了,不知是不是依旧等着我们。刚进京我便悄悄地叫人去打听了,得知宁大姑娘尚未婚嫁,我们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直赞宁家高义——我原想着过些日子安顿了,便请个媒人正式去宁家商议婚事,谁知你们倒先来了!” 宁夫人闻言,不由得面红耳赤。 婚姻之事历来都是男方先提的,若是女方先开口便不免为人所笑。未嫁的姑娘家本该矜持庄重,若有婚约在身,便该刻意避嫌不见男方家人的面才对。今日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宁家在倒贴,平白让楼家人看了笑话。 先前有话憋在心里的时候还没什么,此时该说的话都说了,宁夫人心里一松,便不免又替自家羞惭了起来。虽然楼夫人的态度让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但这种羞惭的情绪却不减反增。 堂堂宁家大小姐亲自上门赶着人家的长辈,凭着昔年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话生造出什么“婚约”来,简直把丞相府的脸都丢尽了! 这分明是倒贴,而且是死皮赖脸硬上门的倒贴! 楼家妯娌几个和众丫头们都不知内情,自然也就不知道宁夫人在羞惭些什么。她们只是惊愕地看着楼夫人,疑惑地看看宁锦绣,顺便再怜悯地看看郑娴儿。 郑娴儿醒过神来,慢慢地勾起唇角,笑了。 她又不傻。 先前的话题是怎么赶到这儿的,每个人的言外之意是什么,说话的时候是什么神情什么语气……她不敢说百分百知道,但大致还是有数的。 宁家母女的深浅她不敢立刻下结论,楼夫人的心思却已经瞒不了她。到了这份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婚约?若是真有婚约那才叫见鬼了呢! 楼夫人装作不经意地向郑娴儿看了一眼。 郑娴儿的脊背挺得笔直,唇角似笑非笑,并没有露出半点儿失落痛苦之色。这样的表现自然难免让楼夫人大失所望。 这时宁锦绣已抬起了头,唇角的笑意被她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只有腮边的一抹红晕,将她衬得格外娇美可人。 楼夫人越看越喜欢,忙招手叫她上前,拉着她在身旁坐下,细问她的生辰、喜好等等诸多问题。 宁锦绣含羞带怯地一一答了,顺便向郑娴儿丢过来一个嘲讽的眼神。 郑娴儿微微一愣,随后回赠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楼夫人看见了,放下佛珠两手捧着宁锦绣的手,爱怜地抚摸着:“你放心,你母亲虽不在了,你还有我们,楼家自会把你当亲女儿待。阙儿的性子很好,今后他身边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给你气受,你凡事只管照你自己的性子来就好。” 宁锦绣低头笑着,柔柔地道:“太太多虑了。我们相府是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嫡庶尊卑半点儿也错不得的。锦绣虽然年小不知事,也不至于被那些卑贱之人欺了去。” “好,好!”楼夫人大加赞赏,“你以后是要做主母的,正是要立起这个规矩来,方能保得家中和睦安宁!我只怕你性子太软受人欺侮,既然你自己稳得住,我也就没什么不放心了!” 胡氏坐在郑娴儿的身旁,见状忍不住低声说道:“那姑娘不像是个好惹的。等她嫁过来,恐怕要给你气受。” 郑娴儿“嗤”地一笑:“那也得她先有本事嫁过来才行。” “郑氏!”楼夫人那里忽然唤了一声。 郑娴儿向胡氏笑了笑,之后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太太说什么?” 楼夫人不满地斜了她一眼:“你怎么那么没眼色?宁大姑娘的茶碗已经空了,你看不见?” 郑娴儿向桌上瞅了一眼,漫不经心:“太太这话问得奇怪。我自己有茶,为什么要看别人的?无缘无故惦记别人东西的,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太太是希望我学谁呢?” 楼夫人从未想过郑娴儿会当着外人的面打她的脸。在她的记忆里,无论私底下怎么样,有外人在场的时候,郑娴儿一向是表现得十分恭敬顺从的。 因此,一向惯摆架子的楼夫人,此时竟有些无措。 宁锦绣转过脸来,唇角维持着优雅的笑容:“看来楼家久别京城,确实有些旧规矩已经疏忽了。在我们宁家,一茶一饭都是属于老太爷老太太的。孝悌之道,仁之本也。老祖尚在,做晚辈的就永不能说‘我的’,哪怕摆到了你的手边、送进了你的嘴里,那也都是长辈的恩赐,若不知感恩,那是要挨打的。” 她悠悠然地说完了这番话,堂中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尴尬。 这还没进门呢,就当面教训起楼家的人来了? 郑娴儿的性子,旁人不知,楼家众人可都是见识过的。 ——该不会这就要打起来了吧?到时候帮谁好呢? 郑娴儿并不知旁人在想什么。她只是微微地皱了眉头,一脸无奈:“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麻烦,弯弯绕绕的,听不明白。宁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说,此刻我喝的这杯茶,其实不是我的?” 宁锦绣点了点头,一脸认真:“自然不是你的。你把别人的恩赐当作理所当然,占据太久了,就没有了感恩之心,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真要讲究起规矩来,你这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才是真正的强盗行径。” 这番话的语气更重,分明已经是当面斥骂了。楼家的小丫头们都有些兴奋,暗暗地期待着一场大战的来临。 谁知郑娴儿歪着头思忖了一阵之后,忽然笑出了声:“原来这样就是强盗了?真是多谢宁大姑娘点醒——我一直梦想着能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当个江洋大盗为祸一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我的梦想,还真是有点儿不敢置信呢!” “你!”宁大姑娘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怎么会有人当众说自己的梦想是当强盗呢?做人难道可以连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吗? 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楼夫人见宁锦绣受了委屈,忙呵斥郑娴儿道:“不许胡说!这太平盛世,你想做江洋大盗,是想叫官兵把你抓起来拉去砍头吗?” 郑娴儿微微欠身,谦恭地道:“太太息怒,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听见人说,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孝悌忠信的人,肚子里装的却往往是男盗女娼;照这个道理反推一下,我若做些男盗女娼的事,说不定旁人会以为我肚子里装着孝悌忠信呢!” 她是半点儿也没有客气,这“孝悌忠信”四个字,摆明了就是冲着宁锦绣来的。 宁锦绣彻底变了脸色。 郑娴儿对自己的这个成就非常得意,并且真心地觉得此刻的宁大姑娘比刚才笑着的时候顺眼多了。 楼夫人咳了一声,“哈哈”一笑,装作没有察觉到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你们年轻人说话,我老婆子竟是跟不上了。好端端的在说茶水的事,怎么说到强盗身上去了?郑氏,酒席还没开,你怎么就先撒起酒疯来了?还不快来给宁大姑娘斟茶赔罪呢!” 斟茶,又是斟茶。 郑娴儿忍不住冷笑。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么急着让她把这位宁大姑娘当主母伺候?这老婆子最近是越来越糊涂了! 楼夫人唤了两声,见郑娴儿迟迟不动,不禁有些急了。 还是宁锦绣回过神来,很勉强地重新挤出了笑容:“斟茶的事让丫头来就好,不必劳烦这位嫂子了。” 两相对比,楼夫人愈发觉得郑娴儿不懂事,忙又向她使眼色:“宁大姑娘不跟你计较了,还不快来?这么小家子气,让亲戚家笑话!” 燕儿本已走过来打算给宁锦绣添茶了,听见楼夫人的话又只得顿住,求救地看向郑娴儿。 “太太,您真要我给宁大姑娘斟茶?”郑娴儿眯起了眼睛。 楼夫人冷着脸:“难道是哄你不成?人家宁大姑娘头一次上门,你就惹了她生气,不该斟茶赔罪?”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脸色也冷了下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太头一遍暗示我给宁大姑娘斟茶的时候,这堂中的气氛还是其乐融融的,那时还没有人生气吧?莫非太太未雨绸缪,知道我马上要惹宁大姑娘生气,因此叫我提前斟茶赔罪?” 楼夫人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立时气得浑身发颤:“你,这是在质问我?” “不错。”郑娴儿坦然承认。 安姨娘见势不妙,忙过来打圆场,劝郑娴儿道:“你是晚辈,听太太的吩咐就是了。” “姨娘这话可说错了,”郑娴儿冷笑,“‘斟茶’这件事,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我一不是妾侍奴仆,二不曾有愧与人,平白无故让我给客人斟茶,这是把我当什么了?难不成我是供你们糟践取乐的伶人娼妓之流吗?太太如此不明事理、不知进退,宁夫人和宁大姑娘的心里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你们还当是很荣耀呢!” 她越说越怒,直把安姨娘吓得脸色煞白,连劝:“别说了!” 郑娴儿往椅背上一靠,放缓了语气:“客人还没说什么呢,做主人的先忙着作践自己家里的人,以为这样就能讨得客人欢喜吗?可别叫人恶心了!一点事理都不懂,怎么做一家主母?” 做长辈的当着一大家子儿媳孙子的面被晚辈指着鼻子骂,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楼夫人觉得自己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这会儿她已不再发抖,只是整个人呆呆地坐着,自己觉得脸上像是糊了几十层烂泥,又麻又痒,却偏偏动弹不得。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楼夫人的心里这样喊着。 却喊不出声。 她慢慢地张开了嘴,众人都以为她要说话,却见她维持着那个表情僵了片刻,忽然白眼一翻,无声无息地向后仰倒,歪在了椅背上。 媳妇丫头们立刻尖叫起来。 安姨娘离得近,想也不想便端起桌上一碗冷掉了的茶水泼了过去。 楼夫人立刻就醒了,满脸茶叶沫子。 瑞儿忙上前替她擦脸,急得都要哭了。 堂中早已乱成一团,就连作为客人的宁家母女也不得不站了起来,既尴尬又恼怒地看着这场大戏。 唯有郑娴儿一人稳稳地坐着,不慌不忙地向楼夫人露出一个微笑:“太太醒了?先别急,刚醒过来还是坐一会儿再活动比较好。您刚刚在撒酒疯呢,说了好些奇奇怪怪没来由的话,可吓死我们了!要不是安姨娘稳得住用茶水泼醒了您,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就是! 刚刚醒过来的楼夫人差点又被气昏过去。 但,她还不得不忍。 因为很明显宁家母女此刻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而楼夫人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宁家人看笑话。 因此,楼夫人颤着手慢慢地从瑞儿的手里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脸上的茶水擦干净,然后哑着嗓子开了口:“宁夫人、宁大姑娘,让您二位见笑了。楼家家门不幸,还是不要耽误你们家的好姑娘……” 宁锦绣缓步走过来,依然是端雅文秀落落大方:“太太这话可就说错了。既然家门不幸,就该整顿家风,没有为此自暴自弃的道理。太太是一家主母,难道要被晚辈欺了下去吗?这种事若是传到外面去,怕是对两位公子的前程也有干碍呢!” 楼夫人的眼睛木呆呆的,好一会子才慢吞吞地动了一下,渐渐地聚起了几分神采:“整顿,家风?” 梦中说梦 说: 终于码出来了\(^o^)/ 加更奉上,夜间00:02正常更新。(づ ̄3 ̄)づ╭~ 第109章 你们,欺人太甚! “不错,整顿家风!”宁锦绣缓缓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沉稳笃定的笑容。 楼夫人像是终于有了力气,叫瑞儿搀扶着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依你说,应当怎么办?” 宁锦绣胸有成竹,指着案头的一盆杜鹃花,笑得从容:“治家就如同修剪盆景一样,再简单不过了。太太是主人,这盆杜鹃是您的,要不要修剪、要怎么修剪,全凭您一人的心意。它长得过了,就把多余的地方剪掉;它长得歪了,就把它拧过来;它长得散了,就用棕丝把它捆起来——世上的好花那么多,若是不小心把杜鹃养死了,这桌上就换一盆芍药放着,一样热闹喜庆!”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温软柔和,却听得楼家的几个媳妇不寒而栗。 当然,郑娴儿仍旧是个例外。 茶碗里的水已经没了,无人过来给她添茶,她便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悠闲地品尝着桌上的点心,自得其乐。 宁锦绣向郑娴儿这边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太太,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是谁败坏了楼家的门声、是谁三番两次忤逆犯上、是谁时时让太太觉得不痛快了,您的心里清清楚楚,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似今日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就足够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了,难道您还要等第二次、第三次吗?对于不贞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您的宽容和退让并不会让她感恩戴德,只会让她得寸进尺啊!” “啪!啪!啪!”门外响起了三下清脆的巴掌声。 随后是一声朗朗的赞叹:“说得好!” 宁锦绣猛然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立时绽开了:“楼五公子!” 楼阙缓步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在外头听见母亲这里有人说什么孝悌忠信,我还当是宫里的女先生进了府,原来是宁大小姐大驾光临了。” 孝悌忠信,那是多久之前的话题了? 这个人到底在外面听了多久? 宁锦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显得愈发端庄而矜持。她缓缓地向前走出两步,迎到楼阙的面前,敛衽为礼:“既然五公子全都听到了,那……” 她的话没说完就噎在了嗓子眼里。 因为,楼阙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到了郑娴儿的面前,微笑,弯腰。 郑娴儿顺手把吃剩下的半块杏仁酥塞进了他的嘴里。 楼阙笑着吃了,伸手要茶。 郑娴儿撇了撇嘴,把空的茶碗拿起来给他看:“没有茶。” 楼阙抬起头来,向宁萱堂中的几个大丫头扫视了一圈:“连茶都不会添,你们都是死的吗?” 几个丫头低眉顺眼,不敢多言。 郑娴儿扯了扯楼阙的衣袖,笑道:“你别吓唬丫头们了。进京仓促,太太这里人手不够也是难免的。你没来的时候,连我都差点被人当作斟茶丫头使唤了,她们哪里忙得过来呢!” “郑氏!”楼夫人气急。 郑娴儿转过脸去,眨眨眼睛,一脸无辜。 楼夫人气得胸闷气短,咬着牙呵斥道:“你不要恃宠而骄!” 郑娴儿翘起唇角,笑得灿烂:“若不恃宠而骄,我要这‘宠’有何用?” 楼夫人哑口无言。 楼阙敛了笑容,看向母亲:“宁萱堂这么多丫头,竟连一个斟茶的都找不出来,偏要使唤她?” “不是……”楼夫人待要解释,却说不出囫囵话来。 楼阙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她斟的茶,这堂中谁敢喝?谁配喝?” “阙儿!”楼夫人终于坐不住了。 郑娴儿扶着肚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桐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虽偏疼我,也不该疼到这个地步。我斟的茶怎么就没人配喝了?旁人还罢了,这屋里可还有一个是你的未婚妻呢!” “未婚妻?”楼阙向众人扫视了一圈。 楼夫人忙道:“不错!二十年前你和宁大姑娘尚在娘胎里的时候,府里便已经替你们定下了亲事……”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却自己低了下去。 楼阙忽然笑了:“指腹为婚?” “不错。”楼夫人咬牙道。 “好,就算是指腹为婚——”楼阙一转身在先前郑娴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顺手把郑娴儿拉过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整套动作毫无迟滞。就像先前喂食杏仁酥的时候一样,两个人配合之默契、神情之坦然,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在父母长辈的面前啊! 宁锦绣呆呆地站着,整个人已变成了木雕一块。 这两个人……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却听楼阙继续说道:“庚帖呢?定礼呢?就算是指腹为婚,后期也应当把这些该有的东西补齐全了吧?总不能随便说一句戏言,就算是定了亲的吧?” 楼夫人的脸上一阵发红,好一会儿才又叫瑞儿扶着慢慢地坐了回去,开口道:“宁大姑娘比你小了三四个月,咱们离京的时候,她尚未出世。” “所以,没有交换过庚帖,也没有交换过信物。”楼阙得出了结论。 楼夫人忙道:“老爷和宁家老太爷都是最重信守诺的,说过许婚的话就算是定了的。你说的那些规矩,现在补办也来得及。” 楼阙冷笑:“重信守诺,一丝为定万金不移,那也得先有那‘一丝为定’才行!空口无凭说一句‘定过亲’,母亲觉得我会信吗?若是果真有过许婚之事,先前我数次进京,母亲为什么从来不曾提过我还有个岳家在京城?” 他这番话实在是半点儿也没给楼夫人和宁家母女留面子了。 待他说完之后,楼夫人迟疑良久,终于叹道:“阙儿,你先前不曾听说,并不意味着没有过这件事。当时许约之后不久咱们便搬离了京城,后来就断了联系,既不知道宁家生的是男是女,也没有中间人给两家交换庚帖。我和老爷都没有对这桩婚事抱太大希望,因此不敢贸然对你提起。至于后来你进京……你是为了求学问来的,我怎么忍心用一件不确定的陈年旧事来分你的心?直到这次回京,我和老爷才得知宁家姑娘至今未嫁。阙儿,宁大姑娘也快二十岁了!你耽误人家到这个年纪,若是突然悔婚,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 “无碍的!”宁锦绣忽然高声喊道。 楼夫人转头看着她。 宁锦绣身子站得笔直,擦了擦眼角,带着哭腔说道:“退婚无碍的!若是楼公子实在不愿履行婚约,此事便不必勉强!” 楼夫人见状底气更足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好的姑娘,你若是辜负了,天也不饶你!” 楼阙放下郑娴儿,站了起来:“母亲不必如此。若是果真有过婚约,我自然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人。既然父亲也知道此事,我这便去问父亲,看他老人家如何说。” “你站住!”楼夫人慌了。 “怎么?”楼阙回头,嘲讽地一笑。 楼夫人跟着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了门口。 楼阙见状便明白了:“父亲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对吧?” “阙儿,这是一门好婚事。”楼夫人叹息。 楼阙冷笑:“所以,所谓的‘指腹为婚’,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对吧?” 楼夫人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阙儿,这不重要。” “当然重要!”楼阙的声音骤然拔高,“这都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母亲,你这是在拿着屎盆子往我的头上扣!” 宁锦绣以袖遮面,哭了出来:“你们……欺人太甚!” 楼阙可不管旁人哭不哭。他冷冷地看着楼夫人,咬牙:“我一向不惧骂名,可这也不代表我愿意接受莫名其妙硬塞给我的骂名!悔婚?背信弃义?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母亲,这些罪名,我不想要!一个两个莫名其妙贴上来的女人都说是我耽误了她们的年华,当我是走街串巷收破麻烂苘的货郎吗?” 楼夫人被他训斥得面红耳赤。 若不是先前已经昏过去一次了,她真想就这么摔到地上去,总强似此刻这样的难堪! 楼阙看着母亲摇摇欲坠的样子,叹了口气:“母亲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儿子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瑞儿,还不快扶着太太回去歇息!” “阙儿……”楼夫人仰头看着楼阙,一脸哀戚。 楼阙迎着她的目光,压低了声音问道:“母亲,当年的‘指腹为婚’,指的到底是谁的‘腹’、谁的‘婚’,您真的记不清了吗?” “你……”楼夫人的脸色霎时白了。 楼阙没有再看楼夫人的脸色,径直走回来牵起了看戏看得正高兴的郑娴儿:“咱们回去。” 郑娴儿无可无不可,他要走,她便陪着他走。 走到门口,去路却被拦住了。 楼夫人仰着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楼阙:“你的眼里,没有我这个母亲了吗?” 楼阙皱眉,避开了她的目光:“二十年养育之恩,儿子自然记得。” 楼夫人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哑声道:“你若是记得,就给我回来坐着!” 楼阙迟疑了一下,牵着郑娴儿一起回到原处坐下,沉声道:“母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对娴儿却不曾有过。娴儿对楼家只有恩情,没有亏欠。因此儿子不希望母亲把娴儿当作婢仆、当作盆景来随意折辱随意修剪,更不希望母亲仅仅因为受了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忘了亲疏远近,闹得娴儿生气伤心。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希望母亲能够明白。” 楼夫人擦干了眼泪,回到原处坐下:“阙儿,这件事,你当真不问是非因由吗?” 楼阙攥紧了郑娴儿的手,没有抬头:“是非因由,儿子在外面已经听得清楚。娴儿有错,根由却是母亲和外人撩拨欺压而起,因此儿子不忍责怪她。母亲,娴儿本来就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从来不肯受委屈的,如今有孕在身自然难免更加焦躁了些。您若是气不过,可以把儿子叫来责打教训,儿子无怨言。” 楼夫人呆坐良久,苦笑摇头:“我责打你做什么?这件事……” “楼夫人。”宁锦绣不知何时已擦干了眼泪,回到席前,楚楚可怜地跪了下来。 楼夫人忙伸手虚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珍儿和燕儿两人忙走过去,扶着宁锦绣起身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宁锦绣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涩声说道:“今日之事,都是锦绣太过冒昧,失了本分,闹得太太不愉快……” 楼夫人忙道:“快别这么说,那不关你的事。” 宁锦绣擦泪道:“虽然太太宽宏,锦绣却已无颜在这里惹人厌烦了。锦绣……告辞。” 楼夫人尚待挽留,楼阙已抬头命令道:“小枝、钟儿,你们两个好好送宁夫人宁小姐出门,不得有失!” 小枝在屋里、钟儿在门外,二人齐齐答应了一声。 这下子,宁锦绣母女不走也得走了。 宁锦绣的脸色更加苍白,娇怯无助的样子十分惹人爱怜。 可惜,并没有人欣赏。 母女二人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宁锦绣忽然又回过头来,双眼之中泪光闪闪:“太太,您要保重身体。” 楼夫人的眼泪不知怎的也跟着下来了:“好孩子,你放心。” 宁家母女终于一步一迟疑地走了。 楼阙嘲讽地看着门口:“有始有终,倒是做得一场戏!” 楼夫人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阙儿,宁姑娘很懂事。” 楼阙转过脸来,没有作声。 楼夫人不知怎的就怯了,低下了头。 安姨娘见气氛不对,忙笑道:“过去了就罢了,此事不必再提了!天下的好女子有的是,又不是只有丞相府一家!” 丫鬟过来添了茶,楼阙微一点头,沉声问:“所谓‘指腹为婚’的事,是谁先提起的?” 楼夫人闷声不语,旁人也只是互相交换着眼色,不愿说话。 最后还是韩玉珠开了口:“是宁夫人说有什么‘约定’,锦香多嘴问了一句‘是不是婚约’,话题不知怎的就转过去了。” 楼阙嘲讽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多谢二嫂告知。” 楼夫人渐渐地稳住了情绪,抬起头来:“你不喜欢宁家姑娘,那也罢了,但是别家的姑娘总该留心一下的。我们做父母的并不是一定要强逼你们如何如何,只是郑氏月份大了,你心里总该有数才行,难不成真让她以现在的身份把孩子生下来?若是这样,孩子在名份上应该算是三房的,可你们又不肯把他记在三房的名下……” 楼阙沉吟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桑榆县的贞节牌坊已经砸了,如今娴儿已不算是三房的媳妇。母亲若还觉得不妥,不如就替三哥写了休书吧。” 楼夫人面露难色:“写休书容易,可就算是写了休书,郑氏曾是你三嫂的事也瞒不过天下人。这件事,你们到底打算如何解决?” 这显然是个难题,在场众人的神色都不轻松。 安姨娘试探着问道:“不如,咱们出面帮郑氏认一家养父母,就像韩氏那样,换一个身份再娶进来?” 韩玉珠忙笑道:“这个主意不错的。” 楼夫人慢慢地转着佛珠,叹道:“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幸好咱们初来京城,认识郑氏的人也不算多,这件事还能糊弄过去。” 安姨娘迟疑着,叹了一口气:“旁的都好说,只不知道这养父母应当到哪里去寻?有身份的人家多半不愿做这样的事,身份太低的又配不上……” 楼夫人沉声道:“富贵人家之中有几位公子、几位小姐,那都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若是忽然添了一位义女,人人都会好奇,这事情便瞒不住。依我看,这养父母的身份不能太高,就在中等人家之中随便找一家,也就罢了。” “不行。”楼阙表示反对。 楼夫人看着他:“怎么不行?娶妻要娶门当户对,纳妾却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是良家子就好。眼下是咱们求人,难道还可以挑人家吗?” 楼阙仍然摇头:“谁说我要娴儿作妾?谁说我要瞒着天下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楼夫人愕然。 楼阙语气平淡地道:“我若要瞒着天下人,一开始就不会让娴儿有孕,更不会把事情传扬出去。我若要娴儿作妾——其实我无所谓,你们倒问问她自己肯不肯。”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已趁着郑娴儿不留神,跳起来躲了开去。 郑娴儿果然立刻炸毛了:“你无所谓?这么说,你果真是打算让我作妾?你将来娶了别的女人,我还要端茶倒水晨昏定省?楼桐阶,你打的好算盘!” 楼阙早已远远地逃到了门口。听郑娴儿骂完,他便作无奈状摊了摊手:“母亲看见了,这事儿谈不成!” 楼夫人责怪地瞪着郑娴儿:“你不要不知进退!” 楼阙走了回来,拉着郑娴儿仍旧回原处坐下:“母亲,不是娴儿不知进退,而是我和她两人同进同退!” “你要娶她为正妻?”楼夫人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楼阙点头:“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楼夫人先前已下定了决心好好好说话的,这会儿却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你这是异想天开!” 楼阙笑道:“那就让我们继续异想天开好了,母亲不必干涉。” 不单楼夫人,堂中众人听见他这番话,都觉得简直太胡闹了些。 这桩婚事,不配啊! 就算抛开女方的二嫁身份,依然不配。 一个是世家嫡子出身,天子门生世人称颂;一个是市井贫民,靠着手艺和商道赚钱糊口。这样的婚事,在官媒那里是看都不看直接否掉的好吗! 更不要说还有先前的那许多曲折。 先前二人的名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但坊间从来不缺少风流韵事,再轰动的秘闻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遗忘。 但若是故事的主人公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成了眷属,那就算是把“风流韵事”摆在了明面上,世人睁眼便能看得见,再也没有办法抹去的了! 众人看着楼阙,都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楼夫人盯着郑娴儿,满心愤怒,却不敢骂。 静了好一阵子,楼夫人还是向楼阙叹道:“我是管不了你,可……不行的,不管是谁做主,都不会准你如此胡闹!阙儿,听我说,就算你二人情深似海,也敌不过这世上自有规矩在!你不如选一个性情温和能容忍的女子为妻,到时候你多宠郑氏一些也就是了!” 她如此苦口婆心,楼阙的心里倒有些发软。 但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母亲,不必劝了。” 楼夫人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极缓慢地转了一圈。 沉默良久,她终于摇头叹道:“罢了,我何必枉做小人!先前我看着宁家姑娘是个好性子的,想让郑氏给她斟茶讨好,结果却闹得你们一个个的都怨我,婚事也不成了……我是再也不敢管你们的事,只要你们将来成亲生子的时候别少了我的一杯薄酒,我就算是不白当这个母亲了!” 楼阙闻言攥紧了郑娴儿的手,真心地笑了:“母亲好意,儿子心里都明白。关于我二人的前程,母亲只管放心就是。” 楼夫人见先前的事总算是揭过去了,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委屈和恼怒又不可避免地涌了上来。 她重重地“哼”可一声,冷笑道:“随你们去!今后碰了壁、受了委屈,可别来找我哭!” 楼阙笑道:“母亲放心,我们两个都是不肯受委屈的,自然更加不会自己找不自在。” 话说到这儿,才算是终于说尽了。 莺儿瞅准时机进来回道:“前头已经有几位爷们来了,老爷和大爷正在陪着说话。老爷说,今日应当不会有太多女眷过来,叫太太斟酌着招待就好。” 楼夫人听了不置可否,安姨娘便在旁叹道:“这些宴请往来的事,最是琐碎恼人。原先有媳妇帮衬着还好,如今凡事都是咱们两个老的盘算,真真是闹得人脑仁子疼。” 胡氏笑道:“我们都是笨的,没本事替太太姨娘分忧;单单一个能分忧的,偏又恼了,耍脾气不肯办事!” “喂,你说谁耍脾气呢?”郑娴儿不乐意了。 胡氏摊了摊手:“谁认就是谁咯!” 众人见她两个开始斗嘴,知道是时候调节一下气氛了,忙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闹了起来。 安姨娘的意思是还叫郑娴儿费心帮着张罗一下,楼阙却不客气地拦在了前面:“娴儿有孕,不能劳神!” 于是众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无奈。 不能劳神?逛戏园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能劳神?开店铺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能劳神? 这俩不孝不悌没良心的! 第110章 我可以嫁给他啊! 在楼夫人的坚持下,楼阙最终没有带郑娴儿提前离开。 后来门上的人来报说是葛四公子他们来了,于是楼阙只好重新回去前面花厅见客,临出门前又拉着郑娴儿的手千叮万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出一趟十年八载的远门。 郑娴儿只顾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完全没留心听他嘱咐了些什么。 反正她平生还没怕过谁,别说一会儿要来的是什么太太小姐,就算是当朝皇后来了,她最多也就当是去戏园子看大戏,瞧个热闹。 因此,在别人都忙着猜测今日有哪些人会来的时候,郑娴儿仍旧只顾埋头吃喝,别的什么都不管。 胡氏看不过,在旁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角,低声道:“我听人说,京城里不少人家都在惦记着五兄弟呢!你们的事也没有瞒人,这会儿不知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在偷偷地恨着你,刚才那个宁大姑娘明显就是来讨好太太、顺便给你下马威的。她是第一个,但恐怕不会是最后一个,你可要早作准备!” 郑娴儿喝口茶带下了噎住嗓子的一口糕点,笑了:“来就来呗,我会怕么?” “你当然不怕,”胡氏失笑,“可是你恐怕要得罪全城的姑娘们了!”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撇嘴道:“大嫂说错了。不是我得罪全城的姑娘们,而是那些不长眼的姑娘们得罪我——她们惦记我的男人已经不应该,难道还要倒打一耙来怨恨我吗?” 胡氏微笑摇头:“她们可不觉得人是你的。” 郑娴儿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人是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她们说了更加不算,只有桐阶自己说的才算数。宁大姑娘自以为聪明,可她好像并没有弄明白,想嫁给一个男人唯一的办法是去征服那个男人本身,而不是去讨好那个男人的母亲,更不是去欺压羞辱别的女人。” 听她说完,胡氏皱眉思忖了半天,终于又笑了:“两姓联姻,历来都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宁大姑娘选择的方法也没有错。她哪里知道五兄弟是不肯遵从这些规矩的呢?” 郑娴儿笑道:“这么说,宁大姑娘唯一的错处是她选错了人。” 胡氏不知该作何评价,只能报以苦笑。 楼夫人端端正正地坐着,装作闭目养神的模样,耳朵里却一直在听着众人的言语。 郑娴儿的那番话落到她的耳中,听得她忍不住连连皱眉。 可是这会儿,她已经不敢多说话了。 这段时间她所做的事,不管出发点是好意的还是有私心的,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让她感觉到了挫败和失望。她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就是,她的儿子,已经跟她离心了。 可她,却不得不把那个罪魁祸首供起来,好言好语地哄着。 做母亲做到这个份上,实在也算是够失败的了。 一整个下午,楼夫人一直在自怨自怜地想着、叹着。就连宾客进门,她也难以提起兴致来招待。 幸好果然如楼老爷子所料,今日来的女客很少,只有寥寥几位夫人,各带着一两个女儿来的,除了寒暄和泛泛的闲谈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 毕竟并不是每一位姑娘都像宁大小姐一样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念而来的。 作为时下热议话题的焦点人物,郑娴儿自然免不了被人多看几眼。虽然每个人都竭力装作温和友好,她还是看得出那些人眼中深藏着的鄙夷和……憎恨。 鄙夷是正常的,至于憎恨,她大概也已经知道缘由了。 所以,今天来做客的女孩子,至少有一半是惦记着楼阙的? 郑娴儿懒于理会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看着堂中这一片珠围翠绕,她心里只觉得烦闷无趣。 幸好在临近开席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位故人。 黎宛卿。 黎夫人与寻常的宾客不同,她一进门就跪下了的。 楼夫人忙亲自过去扶她起来,笑道:“好好的来赴宴,你这是做什么?” 黎夫人低着头入了座,擦泪道:“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照理说咱们是同乡,两家孩子自幼相识,如今又一同登科成了天子门生,也算是有缘的了。可我家老爷做的那些事,实在……” 楼夫人转着佛珠,浅浅地笑了:“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那桩案子原本就是伪帝的爪牙生造出来陷害咱们桑榆县学子的,黎大人也只是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罢了,难道我楼家还能怨恨你们不成?” 黎夫人擦着眼角,强笑道:“楼家自然是不怪我们的。先前我家老爷下了狱,若非楼家求情,如今只怕早已性命不在,赓儿的前程也就无从说起了。如今我们老爷虽然革了职,赓儿却得以入朝,这都是楼家以德报怨的大恩,我们黎家不敢忘。” 被人当面如此奉承,楼夫人心情大好,脸上的笑意终于深了些:“两家孩子是自幼的至交,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点儿小事何必挂在嘴上!” 其余几家的夫人小姐们大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在旁听着,适时地附和一下,气氛其乐融融。 郑娴儿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忙抬起头来笑道:“黎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黎家得以平安无事,那是因为黎大人本身并无太大过错,再加之皇上仁慈,不忍牵连过众。就算楼家适时为黎大人说过一两句好话,那也不过是因为领会到了皇上的宽仁之心,顺水推舟而已。这件事啊,您可以谢皇恩,可以谢时运,也可以谢黎大人自己为官清正,唯独不必谢楼家!” 黎夫人醒过神来,回想起刚才众人看她时嘲讽的目光,不由得心下一惊,忙笑道:“对对对,最该谢的是皇恩浩荡!如今我儿黎赓已经授官入朝,以后自有报效皇恩的日子。” 在场的几个女眷听到此处,再看郑娴儿时,目光便与先前有了几分不同。 唯有楼夫人皱紧了眉头,丢过来一个不满的眼神。 郑娴儿只装作看不见,依旧低下头去自管吃喝,不再多言。 于是这个话题就被揭了过去,众人又开始漫不经心地聊起了家长里短的闲言。 黎宛卿对桌上的饮食视而不见,一直在偷偷地打量郑娴儿,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郑娴儿对这位姑娘至多只能算是认识而已,实在没什么话说。因此即便知道对方在审视她,她也只是随意地笑一笑,并不打算搭话。 本以为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不料第三次目光相碰的时候,黎宛卿忽然向她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郑姐姐,我有些头晕,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郑娴儿恰好也坐得烦了,这个请求可以说是正中下怀。 黎宛卿是个细心的,一出门便挽住了郑娴儿的手,过门槛、下台阶的时候总忘不了提醒郑娴儿小心脚下,竟比郑娴儿这个孕妇自己还要谨慎几分。 楼家在京城的这座院子,郑娴儿也是第一次来,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楚。于是两人只管信步乱走,竟也让她们找到了一座不小的园子。 恰好园中有几株芍药簇拥着一座亭台,黎宛卿便扶着郑娴儿走过去,坐了下来。 郑娴儿看着那女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失笑:“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是!”黎宛卿立刻承认了。 郑娴儿微笑地看着她。 黎宛卿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你和楼公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郑娴儿“嗤”地笑了:“岂止你知道了?全天下都知道了!” 黎宛卿想了一想,有些失落似的叹了一声:“确实……不过,我比旁人知道得早一点。” 郑娴儿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兴趣,闻言只随口应了一声:“哦。” 黎宛卿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真的不是如兰吗?” 郑娴儿脸色微变。 黎宛卿握住了她的手:“果然是你!我哥哥和楼公子都说你不是,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呢?小小一个桑榆县,怎么会出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不是。”郑娴儿沉下了脸。 黎宛卿看着她,笑了:“也对,谁还没有一段不愿意提起的往事呢?你说不是,那就权当不是好了。郑姐姐,你对楼公子,是真心的吗?” “这不关你的事。”郑娴儿的心里有些烦了。 黎宛卿自己却不烦。 她看着郑娴儿的眼睛,真诚地道:“我猜你一定是真心的,否则你不会顶着全天下的骂名为他生孩子。郑姐姐,我跟旁人不一样,我不是来骂你的,我真心佩服你。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这样不顾一切,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愿意为他去闯……” “你还是骂我吧!”郑娴儿轻声嘀咕道。 黎宛卿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感动之中:“郑姐姐,先前我以为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只有在戏台上、在话本子里才能看见,是你和楼公子让我相信了那种冲破世俗的枷锁、两心相许至死不渝的深情真的存在!你知道吗?我在家里听见人说你为了救他大闹刑场、用自己的性命为他们争取时间,我感动得哭了好久好久!我真羡慕你们!” 郑娴儿抽回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好的。” 黎宛卿双手想抱在胸前作憧憬状:“郑姐姐,我觉得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样一段美好的故事,我已经死而无憾了!你们的故事真的太美好、太震撼了,我常常想,我就算是为你们死了,也是值得的!” 郑娴儿面无表情,双手抱住了肚子。 ——娃,老实儿呆着别动,疯子没啥可怕的,娘在带你练胆呢哈! 黎宛卿向前探着身子,双目灼灼地看着郑娴儿:“你们现在遇到了难处对不对?我可以帮你们!” 郑娴儿被她闹得一头雾水,茫然地道:“我们,没有难处啊。” “你不用瞒我,我早就知道了!”黎宛卿摆摆手,一脸“你在骗鬼”的表情。 娴儿知道说不通了,于是就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得对。” 黎宛卿立刻恢复了笑容:“我就说嘛!咱们是朋友,在我面前你还客气什么?你放心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郑娴儿茫然地看了她好半天,终于怯怯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说的是哪件事?怎么就‘包在你身上’了?” 黎宛卿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是你们的婚事啊!你放心,我早帮你们想出办法了!” “什么办法?”郑娴儿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黎宛卿站了起来,大义凛然地道:“我可以嫁给楼公子啊!我嫁给他,然后替他安排娶你进门,这样旁人就没有办法阻拦了!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宠的!如果你不愿意跟别人分享丈夫,他就可以只是你一个人的!” 郑娴儿呆住了。 世上还有这种逻辑? ——娃,今儿咱们是真遇上疯子了,想跑还不敢跑,咱咋办呐? 黎宛卿转过来,扶着郑娴儿的肩:“你不用太感动……” “我确实不太敢动。”郑娴儿诚实地道。 黎宛卿继续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是真心想帮你们的。这会儿我母亲应该已经跟楼夫人说好这件事了,咱们两家算是世交,我哥哥与楼公子又是好友,一定能成的!” 郑娴儿仰起头,无语望天。 她倒不怕事情能成,毕竟楼夫人刚刚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应该不会轻易替楼阙答应什么婚事。 只是,眼前这个真诚善良义薄云天的侠女,该怎么打发啊? 苍天呐,求您把这位侠女收回去好吗?多来几个宁锦绣都可以啊! 黎宛卿满脸都是做完善事之后的骄傲:“郑姐姐,咱们出来得挺久了,我扶你回去吧!” “……好。”郑娴儿觉得有点儿生无可恋。 于是二人开始沿着原路往回走。 后来,就迷路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来的时候花园门口还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此刻视线所及却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两人没有办法,只得凭着记忆和猜测,四处乱转。 后来,出路自然是找到了的,只是多费了一番功夫,回到宁萱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宁萱堂外,竟也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人呢? 偌大的楼家,丫头婆子小厮护院加起来总有百余人,外花厅和宁萱堂各设了筵席,正该是觥筹交错笑语哗然的时候,怎么可能会静成这样? 简直见鬼! 黎宛卿显然吓坏了。她也是经历过抄家之祸的,这满院的寂静难免让人联想到一些可怕的经历,于是两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倒也亏得黎三姑娘的心里存了几分侠气。即便此时已吓得两腿都抖了,她也没有倒下去,甚至还能干巴巴地安慰郑娴儿两句。 可是郑娴儿不害怕啊。再吓人的场面她也见过了,这会儿事情虽不对劲,她至多也不过就是惊讶一下而已。 于是,剩下的一小段路程,是郑娴儿搀扶着黎宛卿,慢悠悠地走过去的。 走到宁萱堂门口的时候,黎宛卿吓得闭上了眼,双手紧紧地揪着郑娴儿的衣袖:“郑姐姐,郑姐姐,她们……她们还在不在?” “在。”郑娴儿看着堂中跪了一片的人,看着正面坐着的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平静地道。 众人都在,却都跪在地上,鸦雀无声。 这是来了贵客了。 黎宛卿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看着堂中唯一坐着的那个女人,吓得眼睛都直了:“那是菩萨吗?不对,凤袍……那是皇后娘娘!” 此时,跪在门口的一个小丫头也正扯了扯郑娴儿的裙角,低声道:“是皇后娘娘,快跪下!” 郑娴儿尚在迟疑,皇后却已经失态地站了起来:“安平!” “什么?”郑娴儿疑惑地四下张望。 皇后的眼睛似乎是看着门口这边的,可是这里除了她自己和黎宛卿之外,并没有别的人站着。 “安平”是什么意思啊?皇家驱邪的咒语吗? 楼夫人抬头看见郑娴儿依然站着,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郑氏,皇后娘娘等你很久了,还不快跪下!” 郑娴儿不敢再迟疑,忙扶着肚子慢慢地跪了下去:“不知皇后娘娘驾临,请娘娘恕罪。” 皇后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子,终于又慢慢地坐了回去,迟迟没有再开口。 楼夫人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娘娘,郑氏先前在后园中陪客人,想必是未能听到通传,以致失了迎迓……” “无妨,都起来吧。”皇后温和地开了口。 郑娴儿起身抬头看时,发现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正是一国皇后该有的高贵雍容。 皇后看着郑娴儿,招了招手:“你,就是郑氏?” 郑娴儿迟疑着向前走了两步,低头应“是”。 皇后仍然看着她,目光深沉,不知藏了些什么情绪。 郑娴儿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肚子。 皇后忽然笑了:“你别怕。本宫只是想见见你,谁知来得不巧,偏你不在。” 郑娴儿略一迟疑,只得又跪了下去:“劳皇后娘娘久等,是民女的罪过。” 皇后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倒懂规矩,不像一般的市井妇人,见了本宫往往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免礼吧。” 郑娴儿站了起来,不敢再多说话。 她觉得这个皇后有点怪,没准儿是个来找事的。 果然,没等她站稳,皇后忽然冷声问道:“虞清英是你的什么人?!” “啊?!”郑娴儿愕然。 谁是虞清英?虞清英是谁? “你不认识?”皇后冷冷地审视着她。 郑娴儿摇头:“不认识!” 楼夫人吓得冒汗,拼命向她使眼色。 郑娴儿只得重说一遍:“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不认识叫虞清英的。” “你姓什么?娘家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皇后又问。 郑娴儿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回答了:“民女姓郑,父亲是个木匠,家里还有个收养的弟弟。” 皇后急急地追问道:“安平呢?安平不在世了吗?” 郑娴儿愣了半天,一脸茫然:“娘娘,民女也不认识叫安平的。” “不认识?”皇后定定地看着她,神色竟然也是茫然失措的。 郑娴儿闹不懂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在想些什么,只好低着头作老实恭顺状,沉默不语。 堂中静了好一阵子,皇后终于叹了一口气,伸手把郑娴儿拉到身边:“坐吧,让本宫看看你。” 这句听上去很友好的话,却吓得郑娴儿打了个寒颤。 这皇后娘娘,不对劲啊! 郑娴儿提心吊胆地坐了下来。 皇后抚摸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问:“你母亲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娴儿摇头:“母亲是个寻常市井妇人,已经不在世了。” 皇后立刻接着问道:“听说你会刺绣,是你母亲教的吧?” 郑娴儿想说“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打了个转,换成了一句没什么底气的谎言:“民女的针线是母亲教的,刺绣却是跟街上的一个绣娘学的。民女家境贫寒,父亲又有烂赌恶习,家中常常衣食不继,母亲操持家务尚且艰难,恐怕从未动过刺绣这样的巧心思。” “是吗?”皇后意味莫名地笑着,“我只问一句,你却答了那么多。” 郑娴儿低下头,老实道歉:“民女聒噪了。” 皇后见状却又笑了:“倒也不错,是个伶俐会说话的。市井之中能出落得你这般人物,也算桑榆县是个灵秀之地了。” 这句话似乎是夸奖,虽然味儿有些不对,郑娴儿还是装出欣喜的模样来,道了谢。 皇后拍拍她的手,站了起来:“本宫与你甚是投缘。今后你若得闲,可以常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 郑娴儿明知这句纯属客套,却还是欢欢喜喜地答应着了。 皇后又向她的肚子看了一眼:“有六个月了吧?” 郑娴儿迟疑着道:“五个月多一点。” 皇后微微一笑,从腕上褪下一只镯子来,抓过郑娴儿的手替她戴上:“你且安心养胎,福气都在后头呢!” 第111章 虞弦 众人送皇后出了二门,之后便被随行的小内侍拦了下来,说是皇后不喜劳师动众,不必再送了。 众人都觉得诧异,却猜不透其中缘由。 回到堂中之后,宾主众人各怀心思,迟迟没有人开口说话。 郑娴儿坐了下来,把玩着腕上那只精致的金镶玉镯子,眉头越皱越紧。 一开始她觉得这个皇后不对劲,细想想就更加不对劲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道理能够解释,为什么堂堂一国皇后会特意到臣子家中,见一个出身卑微而且名声很臭的女人,细细盘问她的出身来历。 这不合规矩,更不合情理。 起初郑娴儿疑心皇后是把她当成了公主的假想敌,可是略一思忖就知道,这种猜测根本站不住脚。 皇后要替公主扫清障碍,只需要随便安排个什么人把那“障碍”杀了就完事儿,何必费那么多事? 而且,虞清英是谁?安平又是谁? 简直莫名其妙! “郑姐姐。”黎宛卿过来扯了扯郑娴儿的衣袖。 郑娴儿抬起头来:“怎么了?” 黎宛卿双手抓着她的手腕,急道:“你为什么不求皇后给你们赐婚啊?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皇后那么喜欢你,一定会愿意帮你的!只要皇后肯赐婚,天大的难处也都不算难处了!” “宛儿,不许胡闹!”黎夫人走过来,把女儿拉到了一旁。 郑娴儿见状不禁苦笑。 赐婚?也亏这姑娘敢想!果真是活在戏文里的人比较幸福啊! 虽然郑娴儿完全不相信皇后对她有多少善意,但黎宛卿和在场的女客们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面对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不责骂不嘲讽,甚至还给了赏赐,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善意? 基于这样的判断,众人待郑娴儿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好几家的夫人都凑上前来,拉着郑娴儿开始问东问西。 楼夫人在主位上呆呆地坐着,对郑娴儿这边的动静视而不见。 于是郑娴儿又添了一重疑虑。 这态度也不太对啊!皇后凤驾亲临府中,这是多大的荣耀!作为主母的楼夫人难道不该立刻把皇后坐过的椅子、用过的茶具都包起来,当作以后向人炫耀的资本吗? 至不济也该同着众人好好说笑夸耀一番,怎么说也不该是此刻这样沉着脸皱着眉的模样啊。 重重疑惑,闹得郑娴儿百思不解,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那些忽然变得格外热情的夫人小姐们。 这时黎宛卿忽然想起了大事,忙扯住母亲的衣袖,急问:“那件事,你跟楼夫人商量过了没有?” 她的声音大了些,近旁坐着的几位夫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有两位姑娘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黎夫人红了脸,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呵斥道:“咱们是来贺你楼伯父乔迁之喜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怪里怪气的话!” “母亲,我是认真的!你该不会没跟楼夫人说吧?”黎宛卿急了。 “小孩子不许瞎说话!闭嘴!”黎夫人气急败坏。 旁边的几位姑娘笑得更厉害了。 黎宛卿感到很委屈。 郑娴儿忙招手把她叫过来,拍着她的手背笑道:“我看这个法子是行不通了,你要帮我,换别的办法吧!” 黎宛卿大惑不解,看着郑娴儿警告的眼神,终于没有再追问。 先前笑得厉害的几位姑娘有些不解,于是也就没有再继续嘲笑。 黎夫人见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先前女儿嘱咐的那件事与她心里所期望的不谋而合,她当然没有不乐见其成的道理。因此在黎宛卿跟郑娴儿出门之后,她立刻便向楼夫人提了。 谁知她刚刚开了个头,意思还没表达明白呢,楼夫人立刻就拐着弯儿给回绝了。 虽然提的人没有说明白,回绝的人也已经极尽委婉,但在场众人都是聪明的,何况有相当一部分还抱着同样的心思,因此众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黎家母女的意图,并且很不客气地在心里开始嘲笑了。 这就是刚才黎宛卿一开口就惹来一片会心微笑的原因。 黎宛卿自己并不知道这些曲折,她只觉得自己的母亲太不顶事,楼夫人太不近人情,而郑娴儿又太莫名其妙。 总之,一切都跟戏里唱的不一样。 黎宛卿越想越觉得羞恼,于是便推开了郑娴儿的手,起身出门。 不想却险些撞到了快步走进来的楼阙身上,吓得她连连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堂中众人见状又笑了起来。 黎宛卿好容易站稳了,下意识地向郑娴儿扑了过来:“郑姐姐!” 人还没扑到,就被楼阙从后面拽住了衣领。 黎宛卿糊里糊涂地被楼阙提着丢到了一张椅子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刚才太快,到底发生了啥? ——难道楼公子的隐藏身份竟是戏里武艺高强的侠客? 想到这种可能,黎宛卿立刻兴奋得满脸通红,两眼放光。 楼阙当然不知道黎三小姐的那些奇思妙想。 他快步走到郑娴儿的面前,扶着她的肩膀,上看下看。 “你看什么啊?不认识了?”郑娴儿觉得有些好笑。 楼阙紧张兮兮的,又抓起了她的手:“你有没有伤到哪儿?” 黎宛卿在后面委屈得不行:“我又没有撞到她……” 郑娴儿也觉得楼阙有些大惊小怪了。为了防止他继续纠缠腻歪,她干脆站起身来,张开手臂在他的面前转了个圈:“看见了没?完好无损,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少!” 楼阙认认真真地看着她转完了一圈,皱眉问道:“皇后有没有为难你?” 郑娴儿摇头。 旁边有个女人凑趣道:“岂止没有为难,皇后娘娘还赏了镯子呢!楼公子,您二位如今也算是过了明路的了!” 楼阙不在意地笑了笑,转头向楼夫人道:“时候不早,娴儿也累了,我陪她回去。” 楼夫人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大变:“宴席还未散,你们回哪儿去?府里又不是没有你们的住处!” 安姨娘也在旁劝道:“既然累了,就更该好好休息,哪有明知累了反倒要劳顿周折的道理?” “你说呢?”楼阙低头问。 郑娴儿摇头,一脸为难:“我约了几家绣坊的人明天一早谈事情,可是这儿离缀锦阁太远了。若是住在这里,明天又要早起!” 安姨娘闻言不由失笑:“早起一会儿怎么了?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郑娴儿理直气壮:“就是起不来啊!我早上若是睡不饱,心里就会犯糊涂;心里犯了糊涂,谈生意就会吃亏;谈生意吃了亏,以后就会少赚很多钱……” 逻辑毫无破绽,安姨娘哑口无言了。 楼阙憋着笑,认真地向众人告了罪,牵着郑娴儿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廊下,他便忍不住扶着柱子大笑了起来。 郑娴儿无辜地看着他:“有什么好笑的啊?” “不好笑不好笑,”楼阙转身回来抱住了她,“我在佩服你呐!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犯蠢的时候犯蠢,还敢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撒娇……我居然会担心你吃亏,真是杞人忧天!” 郑娴儿听见是夸她,立刻又得意地昂起了头。 楼阙笑够了,忽然又抓起郑娴儿的手腕,替她把那只镯子摘了下来。 “怎么了?”郑娴儿皱眉。 楼阙随手把镯子递给小枝:“替她收着。这东西放起来就好,不要带在身上。” 郑娴儿仍然不明白。 楼阙叹了口气:“宫里的人花花肠子多。以后凡是宫里赏的,一概多留个心眼,别让人给算计了。” 郑娴儿愣了半天,忽然又笑了:“以后?我以后也用不着经常跟宫里打交道啊!” 楼阙看着她,笑了一笑:“也是。” 有一个瞬间,郑娴儿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奇怪。 但她未及多想,楼阙已换了话题:“你有没有打算搬回府里来住?” “不!”郑娴儿立刻否决了。 楼阙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笑道:“你在外头自在惯了,怕是受不了府里的拘束。只是,母亲恐怕已经很生气了。” 郑娴儿懒懒地道:“是啊,我当众说不回来住,她肯定觉得很没面子!” 楼阙了然:“还在生母亲的气?” 郑娴儿笑了笑,仰头看着他:“也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你看,连仅有数面之缘的黎三小姐都会记得提醒我走路小心,连莫名其妙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皇后娘娘都会嘱咐我安心养胎,可是楼家——三个多月没见面,从桑榆县到了京城,府里竟没有一个人问问我的身子怎么样、肚里的孩子怎么样,倒是使唤我使唤得很习惯。” 楼阙抿紧了唇角,没有接她的话。 郑娴儿笑叹道:“我知道我又矫情了,可是有时候心里头真的会有些不是滋味。看那些人的态度,倒好像我怀的不是楼家的孩子似的。” 楼阙脚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将郑娴儿揽紧了些,继续向前走了。 上了马车,郑娴儿又说起了关于皇后的一些疑惑,越说越觉得今日的事处处透着蹊跷。 楼阙想了一想,笑道:“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皇后是陪着皇上来的。皇上在前面花厅里同朝臣说话,皇后自然只好到内院来找女眷作陪。至于后来出门的事——咱们府里既然男女分开设宴,皇后自然也不愿意为她之故让两处宾客再混到一起,失了礼数。” “是这样吗?”郑娴儿将信将疑。 楼阙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嘱咐她不要多想。 郑娴儿自己也知道多想无益,可她还是又多问了一句:“楼家乔迁宴,皇上为什么要来?这大晚上的……” 楼阙倒觉得这很正常:“皇上能有今日,离不开朝臣的支持。如今他初登大宝,愿意亲近朝臣也不为奇怪。” 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郑娴儿想了想似乎说得通,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马车吱吱呀呀地走了小半个时辰,依旧回到了郑娴儿住的院子。二人下了车,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骆小莹。 郑娴儿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楼阙俯身将郑娴儿打横抱起,稳稳地走到门口:“让开。” 骆小莹不得不让。 守门的小厮忙道:“骆小公子说他是来看虞叔的,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没有奶奶的命令,小的不敢放他进门。” “虞叔?”郑娴儿的心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小厮以为她忘了虞叔是谁,忙解释道:“就是那个受伤的乞丐。” 骆小莹跟着向前走了几步,追到了郑娴儿的面前:“我真的只是不放心虞叔,没有别的意思,请姑娘开恩让我见见他!” 小枝不客气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冷笑道:“没别的意思?若是没别的意思,你就不会来了!我劝你安生些吧骆小公子!台上唱戏、台下还唱戏,你累不累啊?” 骆小莹涨红了脸,眼中竟泛起了两点水光。 楼阙忽然出声道:“今日一早,皇上已经下旨责罚了清宁公主,并下令太医院为虞叔治伤。虞叔将来的生活由我负责,你就不必担心了。” 骆小莹道了谢,仍旧没有退让:“我想看看虞叔,就一眼,我保证不打扰姑娘……” 郑娴儿觉得有些忍无可忍了,正要说“不行”,却听见楼阙笑道:“可以。我正愁没人帮忙护送虞叔去找太医,骆小公子如此热心,实在再好不过了。” 骆小莹呆了一呆,迟迟没能反应过来。 这时楼阙已抱着郑娴儿进了门,回头向钟儿吩咐道:“你跟骆小公子一起把虞叔送到宫墙外济世医馆,当面交给木老太医,只说是皇上吩咐的,他就明白了。” 钟儿忙高声答应着,回头向骆小莹作了个“请”的手势。 骆小莹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后者却一言不发,任由楼阙抱着走了。 小枝朝骆小公子扮了个鬼脸,快步追上楼阙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笑。 郑娴儿气得直瞪眼。 将到房门口的时候,楼阙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郑娴儿和小枝齐齐摇头。 楼阙冷哼一声:“小枝,你若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配给钟儿做媳妇!” 小枝叉着腰,一点也不怕:“你敢把我配给他,我就敢阉了他,只要你不怕他恨你就行!” 郑娴儿“噗”地笑了一声,察觉到楼阙有些摇晃,她忙挣扎着下了地,生怕一会儿被失手摔下来。 楼阙果然忍笑忍得很辛苦,一直在抖。 于是郑娴儿很欣慰地拍了拍小枝的肩:“好丫头,真给我长脸!” 楼阙板起面孔作凶神恶煞状:“你们两个这样子一看就是心虚,快点实说了吧,别叫我事后查出来,大家都不好看!” 郑娴儿忙打眼色示意小枝快走,小枝却笑吟吟地跟着他两人进了门:“五爷何必耍威风吓我们?我又没说不告诉你!事情很简单啊,就是今天早上骆小莹亲口对我们奶奶说,他并不是为了虞叔而来的,而是——” “而是什么?”楼阙拉下脸来。 小枝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他没明说,但他反问了奶奶一句,说奶奶对他有意思,他看出来了!” “是这样吗?”楼阙抬头,眯起了眼睛。 郑娴儿无奈地看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枝,连声叹气:“我觉得我可能需要换个老实听话的丫头了。” 楼阙拍桌:“换什么丫头?我看这个就挺好!你换个老实听话的来,好掩护你跟戏子眉来眼去吗?” 小枝吐了吐舌头,“滋溜”一下子从门帘角下钻了出去。 楼阙立刻捉住了郑娴儿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趁我不在,你又去招惹那个小戏子了?” “我没有!”郑娴儿一脸委屈,“他以为我对他有想法,但那仅仅是‘他以为’!我否认多少次也没用,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是讲不通道理的,比如骆小莹,比如黎三小姐……” 楼阙认真地想了想,居然跟着附和了一句:“那倒也是。” 郑娴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楼大醋缸这么容易就接受她的解释了? 这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他也遇到过“讲不通道理”的人? 想到此处,郑娴儿立刻来了精神:“说说呗,你是被谁这么纠缠折磨过?莫非是黎三小姐?” 楼阙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不必再提了。骆小莹那种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以后不许再放他进门。” 郑娴儿还要追问,却听见钟儿的声音在廊下叫道:“爷,那个虞叔不肯走,一直闹着要见奶奶!” 郑娴儿皱眉:“他心里又不明白,应该不是在叫我!” 楼阙也觉得实在没必要去见一个心智不全的人。 但钟儿似乎很为难,楼阙又实在不愿意让那个骆小公子在这所院子里留宿。因此,二人最终还是一同回到了前院。 骆小莹看见郑娴儿进来,立刻露出了笑容:“姑娘,我就说虞叔心里是明白的!他确实想见您!” 郑娴儿走过去,看着那个双目浑浊的老者:“你想见我?” 乞丐点了点头,露出笑容:“焦——桐。” 郑娴儿皱眉:“你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了。” 乞丐仍然眼巴巴地看着她,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郑娴儿想了想,耐着性子柔声安抚道:“你不用怕,不是要赶你走,是送你去治伤。” 乞丐支起身子,似乎要下床,双腿却无力地耷拉在床沿上。 郑娴儿脸色微变:“你的腿不好?” 骆小莹忙解释道:“虞叔的腿一直不好。我听人说,看那两条腿的形状,应该不是生来就不好,而是摔断或者被人打断了的。” 楼阙走过来,抓着乞丐的腿捏了两把,皱眉:“旧伤,就算是摔断的也治不好了。” 郑娴儿叹了一声,怅然道:“他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乞丐似乎听懂了她的叹息,又试探着向她伸出了手:“虞,弦……” 楼阙忙侧身挡在郑娴儿的前面,不许乞丐碰到她。 骆小莹试探着道:“既然虞叔不愿走,不如就留他在这里养伤?皮外伤其实真的不必惊动太医!” 楼阙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道:“皇上下令太医院为他治伤,你却说皮外伤不必惊动太医?骆小公子,你可比皇上还高明啊!” 骆小莹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 楼阙揽着郑娴儿后退到门外,向钟儿吩咐道:“快些送走吧,别等深更半夜再出门,惊扰人家木老太医不得安眠。” 钟儿闻言忙冲进门来,也不管那乞丐肯不肯了,架起他半边肩膀便拖着他下了床。 乞丐吓得长大了嘴巴,双手乱抓:“弦,虞弦……” “虞弦?”楼阙忽然笑了。 郑娴儿看着那乞丐被钟儿和极不情愿的骆小莹一左一右架着出了门,不知怎的竟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单看背影,那乞丐的身形居然很端正,若是忽略掉那双不能使力的腿,其实勉强可以算是挺赏心悦目的。 至于正面—— 郑娴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细想想,那乞丐的脸似乎也不难看?虽然年纪大了些,眼睛浑浊了些,胡子乱了些,脸上的风霜之色重了些…… 至少五官和脸型都是挺好看的。 这么仔细想想,没准儿那老乞丐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像骆小莹那样轰动一时的人物呐!他一直喜欢在戏园子外面流连,据说还懂音律,这么算起来还真有可能是一代名伶呢! 如果真是这样,又是什么人、什么事把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呢? 想到命运无常,郑娴儿不由得愈发伤感了起来。 眼前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郑娴儿回过神,看见楼阙正皱着眉头,一脸不满地盯着她。 郑娴儿有些心虚,忙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楼阙的脸色缓和了:“刚才在看什么?那个小戏子就那么好看?” 郑娴儿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明明在看老的!” “老的不好看。”楼阙向她瞪了一眼。 郑娴儿吃吃地笑了起来:“好看的不让看,不好看的也不让看,你到底要我看什么呀?” “看我!”楼阙理直气壮。 第112章 皇家园林 次日午后,基本谈妥了刺绣生意的郑娴儿心情大好。 同那几家绣坊的主人一起从酒楼出来,却发现缀锦阁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只有一辆幔幕垂垂的油壁车在门口停着。 郑娴儿正在诧异,那车夫已抬起头,笑了起来:“奶奶,爷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是钟儿。 程掌柜笑了:“东家快去吧,店里有我呢!” 郑娴儿回头向客人道声“失陪”,提起裙角快步奔了过去。 车内的楼阙吓坏了,忙跳下车来将她截住,拦腰抱起:“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郑娴儿回他以一串欢快的笑声。 楼阙上车将郑娴儿放在厚厚的软垫子上,笑了:“你很高兴?看样子,今天谈生意没吃亏!” 郑娴儿得意地笑着,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不肯放开。 楼阙只得重新将她抱住,拥着她转身坐下,让郑娴儿趴在他的胸膛上。 郑娴儿很满意他的反应,笑嘻嘻地在他脖子上吧唧了一口。 楼阙笑叹:“我得好好感谢那几家绣坊的主人。” 郑娴儿不解。 楼阙大笑:“你在外面坑了他们,回来就有好心情给我福利,我难道不该好好感谢他们?若是天天有人送上门来被你坑就好了!” 郑娴儿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笑了起来:“楼公子,你不善良!” “我记得我曾经善良过的,”楼阙沉吟道,“在认识你之前。” “这么说,你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教化之功咯!”郑娴儿一点也不谦虚。 楼阙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错,正是你的功劳。” 郑娴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如此算来,我是你的师傅咯?那你何时给我束脩?” “晚上吧。”楼阙顺口答道。 郑娴儿呆了一呆,随后慢慢地眯起眼睛,露出奸笑:“我,现在就要!” 楼阙怕她摔下去,忙伸手护住她的腰,于是一时顾不上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 郑娴儿“嘿嘿”地笑了两声,得意洋洋:“状元郎,你要乖乖的哦!” 楼阙慌乱地攥住了她的手:“娴儿别闹!车上颠簸,不要乱来!” 郑娴儿不屑地撇了撇嘴:“装什么正人君子!说得好像你没在车上‘乱来’过似的!” 楼阙哭笑不得,但还是坚持把郑娴儿扶起来,按在了垫子上:“好好坐着!” 郑娴儿眨眨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了!” 楼阙学着她的样子,同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明明是你不喜欢我了!你明知我是为了担心孩子才不敢乱来,偏要故意逗我——等晚上安顿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郑娴儿摇头晃脑,一副欠揍的模样:“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气得楼阙忍不住要扑过来掐她的脸。 最终当然没能动手,却不只是因为舍不得,更是因为被吓到了。 “刚才……怎么回事?”楼阙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神情呆滞。 郑娴儿好笑地看着他。 楼阙急了:“别笑啊!你有没有感觉到……” 他蹲了下去,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因为坐着而显得更加圆滚滚的肚子。 ——他记得刚才自己的手就是放在那个位置上的,突然间手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软软的,会动的!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这会儿楼阙耐着性子看了老半天,却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最后还是郑娴儿不忍心,笑着把他提了起来:“瞧你吓得那样!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呢!你敢对我动手,我孩子替我出出气怎么了?” “那是……孩子在动?!”楼阙仍旧傻愣愣的回不过神来。 郑娴儿伸手在他的脸上拧了两把:“这是在踹你呢!叫你欺负我,今后我也是有人护着的了!” “我没欺负你。”楼阙委屈兮兮地说完,抿紧了唇角。 郑娴儿得意:“那我不管!反正有人觉得你欺负我了!” 楼阙怔怔地坐了半天,眼圈慢慢地红了。 “喂!”郑娴儿吓了一大跳,“你的脸皮这么薄啊?受这么点儿委屈就哭?” 楼阙闷闷地伸出手,把郑娴儿拉过来,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郑娴儿挣扎着推开他:“喂,你搞什么鬼!我又没哭,哭的是你自己诶!你把我的脸按在你胸膛上干什么?” 楼阙一肚子的伤感、欣喜、遗憾和憧憬,都被她这两句话给闹没了。 郑娴儿挣脱出来,扯了扯被揉乱了的衣服,嘟着嘴赌气。 楼阙眼巴巴地看着她:“你说话不算数!” “我说什么了?”郑娴儿不解。 楼阙没说话,用实际行动作出了解释。 郑娴儿低下头,看着那个趴在她胸前占便宜的家伙,呆了。 不至于吧? 这人,就这么点儿出息?! 郑娴儿开始第一百零一次慎重地考虑换男人的重要性以及必要性。 这时,楼阙忽然闷声闷气地开了口:“娴儿,如果……在孩子出世之前,我不能给你们名分……” 他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了。 郑娴儿愕然:“名分?那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需要那个?” 楼阙慢慢地抬起了头:“你真的不在意?” 郑娴儿不理他,又重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衣襟并没有弄脏,所以这人刚才根本没哭!他就是找借口占她便宜来着! 郑娴儿很鄙夷这种弄虚作假拐弯抹角的行为。 楼阙仍然眼巴巴地看着她。 郑娴儿大惑不解:“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楼阙迟疑良久,终于叹道:“朝廷上,有些事情没有我先前预估的那么容易,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可能会有些麻烦。” “有危险吗?”郑娴儿一惊。 楼阙摇头:“危险倒不至于,只是……你和孩子怕是要多受几天委屈。” 郑娴儿听到这里就放心了。 委屈?她活了这么大,能让她受委屈的事还真是不多呢! 所谓“名分”这种东西,她从来没有追求过,何谈什么委屈不委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还觉得名分只是枷锁呢! 因为郑娴儿的不在意,这个原本似乎应该很沉重的话题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也是直到此时,郑娴儿才终于发现马车所走的路线有些陌生。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她惊愕地问。 楼阙立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到下车的时候才能发现呢!” 郑娴儿嗤笑:“就算我发现不了,你也没本事把我拉去卖掉!” 楼阙无奈:“我哪里舍得把你卖了?如今我是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你一时不高兴就把我给卖了!” 郑娴儿闻言大喜:“把你卖了?这是个好主意啊!我听说现在可多人惦记你了,估计应该能卖不少钱吧?” 楼阙垮下了脸,作伤心欲绝状:“把我卖掉,你怎么舍得?我这么好!” 郑娴儿立刻接道:“是啊,你这么好,所以奇货可居嘛!” 楼阙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很真诚地给她提了个建议:“我觉得,我应该值得你收藏。” 郑娴儿被他认真的样子给逗笑了:“好的。那么请问我的收藏品,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我想卖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楼阙神秘兮兮地道。 郑娴儿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番,确定了这条路是她从来没有走过的。 所以,这家伙是要带她出去玩咯? 还别说,自从进京以来,她还真没好好逛过一次呢!都说京城风物繁华,处处是景,不知楼阙要带她往什么地方去? 郑娴儿仰头看看楼阙的笑容,随后也跟着眯起眼睛笑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终于听见一声“到了”的时候,郑娴儿掀开车帘,目之所及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灯火。 车外,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大人,西池工匠已在此恭候。” 郑娴儿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向楼阙。 楼阙向她微微一笑,推开车门,小心地将她抱了下去:“你先试试走几步,腿酸不酸?” 郑娴儿依言走了两步,笑着摇头:“不酸。我还没那么娇弱。” 楼阙这才不太放心地放开了她的手,抬头向车前躬身站着的那人笑道:“不必多礼。你便是此地督造?” 那人躬身答“是”,不小心眼角瞥见了郑娴儿,吓得他又忙低下了头,躬身禀道:“各处殿宇船只已照仪制打造完毕,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恐怕不便验看……” 楼阙笑道:“本来也没打算今晚劳师动众。你叫匠人们只管散工休息,只派一两个人陪着我们四处转转便好。” 对方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招手叫来了两个看上去很憨厚的汉子,嘱咐他们好生伺候,之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楼阙再回头找郑娴儿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走到路边上去了。 路旁便是池水,水中万盏华灯闪闪烁烁,恍若仙境。 站在池水边上的的郑娴儿衣袂飘飘,神色怅然地凭栏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楼阙看着那道侧影,怔怔地站了许久。 有一个瞬间,他的心里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恐慌,总觉得她在下一刻就会羽化登仙,离他而去。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楼阙怅然低吟,慢慢地走了过去。 哪怕她真的是仙人呢,至少这一世还是要陪着他的不是吗? 走近了,“仙人”回过头来,脸上仍旧是悲天悯人似的惆怅:“这么多灯火,一晚上得烧掉多少钱啊!” 楼阙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得了,“仙人”坠落凡尘,原来是俗之又俗的一个市侩。 不过,这副小财迷的模样,倒比刚才仙气飘飘的姿容更加让他舒心呐! 楼阙立刻接受了“我自己也是个俗人”这一现实,笑吟吟地走过去拥住了她:“烧别人的钱,饱咱们的眼福,这不是很好吗?” 郑娴儿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知是哪个傻子肯花那么多钱,点这千千万万盏灯给咱们看。” 身后跟着的两个汉子把头垂了下去,脚下连连后退。 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会被杀头吧?! 楼阙在郑娴儿的手上轻轻拍了一把,笑道:“这是皇家园林,烧的自然是皇上的钱。” “哦,原来是皇上那个——冤大头!”郑娴儿笑着叹了一声。 楼阙牵着她走进一座小亭子,命人解了一只小船,扶着郑娴儿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跟着的那两个汉子便充当了船夫,木浆微微一动,小船便荡悠悠地离了岸。 灯光和星光的倒影被船桨击碎,满眼只见一片金光荡漾。 郑娴儿忍不住感叹:“如果这么一大片都是金子,那得有多少钱啊!” 楼阙咳了两声,失笑:“娴儿,看事情不应该只看表面。这园子里的池水、亭台、船只、灯火……加在一起的价值未必就赶不上这么一大片的金子。” “那么值钱?!”郑娴儿惊呼。 楼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幸亏郑娴儿也没有再多话。她往楼阙的肩上靠了靠,开始安静地欣赏这星光、这亭台、这池水、这灯火,还有不时地从身边经过的大大小小的船。 去年秋天,她也曾跟楼阙一起乘船夜游。但此时的心境,却已与那时大不相同了。 那时知道他要远行,心里还有几分离愁别绪,如今却只剩了安定平和。再加上如今两人的事已经天下皆知,不必再躲躲藏藏掩人耳目,于是心中舒朗了,看这天光水色都觉得开阔了许多。 真好呢。 楼阙见郑娴儿看得高兴,便向她解释道:“这作园子名唤‘西池’,整座园林建在水上,整个池塘便是一座园林。这是皇家胜景,平常人是进不来的。” “那你怎么进来了呢?”郑娴儿仰起头来看着他。 楼阙笑道:“今年端阳,皇上要带宗室众人来此观赏龙舟竞渡,命我前来验看龙舟督造的情况如何。” “哦——”郑娴儿恍然大悟,“所以你就假公济私,带我到这里来观景游玩了?” “话不能这么说,”楼阙煞有介事地道,“来此观景游玩,也是为了先替皇上体验一下园子设计得是否舒适,这是咱们的差事。” 郑娴儿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巧言令色!这是你的差事,不是我的!你带我过来就是假公济私!” 楼阙微笑摇头:“这你还真说错了。今早皇上派这个任务给我的时候,我说我一向习惯风餐露宿,完全不懂得怎样才算‘舒适’。结果你猜皇上怎么说?他说‘你自己不懂就带你女人去,这点儿法子都不会想吗?!’” “所以你就带我来了?”郑娴儿瞪大了眼。 楼阙揽着她的肩,笑道:“不然呢?我的女人只有你一个,皇上命我带我的女人前来,那就只好劳你辛苦这一趟了!这一次你也是‘钦差’,记得要有个钦差的样子,不要口口声声只提钱。” “哦。”郑娴儿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许久没再出声。 楼阙大感诧异:“怎么不说话了?” 郑娴儿伸手到船外拨弄着池水,闷声道:“你不许我提钱,我只好不说话了。” “不让你提钱你就不说话了?”楼阙哭笑不得,“你的眼里只有钱吗?” 郑娴儿理直气壮:“当然啊!” 楼阙无奈了:“那你说吧。” 郑娴儿立刻来了精神:“你说这园子那么值钱,除了亭台楼阁、池水龙舟之外,还有很多东西都是要采买的吧?比如纱幔帷帐、蜡烛灯油,还有住人的时候要用到很多的米面菜蔬……” “你想做皇家的生意?!”楼阙有些吃惊。 郑娴儿点点头:“如果能赚钱为什么不做?” 楼阙想了一阵,失笑:“西池每年只有端阳节以及接下来的两三个月热闹些,买办上的事我还没有了解过,想来应该是不好做的。你若有兴趣,以后我帮你介绍几个皇商,你慢慢学着来,不必急于一时。” “真的可以吗?”郑娴儿大喜过望。 楼阙看着她这副忘乎所以的样子,一时倒有些无奈。 明明已经衣食无忧,明明依靠他就少不了锦衣玉食,可这个女人似乎从来就没想过安安分分地守在内宅之中度日? 真是个闹腾的性子啊! 希望孩子出世之后她能消停一段时间,否则难道当真由着她去做皇家的生意吗? 那可真是…… 楼阙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小船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身后随即响起了“哗啦——”一声水响。 楼阙愕然回头,却发现划船的那两个汉子已经不见了。 “不好!”楼阙大惊失色。 郑娴儿也意识到了不对:“那两个划船的是坏人?不行,咱得马上划船上岸!” “走不了了,”楼阙咬牙,“他们把船桨扔了。” 郑娴儿看了看空荡荡的船梢,心中微凉。 楼阙放眼四顾,惊愕地发现原先池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不知何时竟已全部不见了。方圆数百丈之内,只有他们这一条小船孤零零地荡在水中。 郑娴儿很快醒过神来,忙拉着楼阙一同坐下:“用手划!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先离开这个地方!” 楼阙明白她的意思,二话不说便挽住了她的手:“此处离岸边也不算远,坚持一下——”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两人同时感觉到身下的小船震动了一下,耳中随后听到了一声闷响。 “贼人在水底下凿船!”楼阙大惊。 郑娴儿正愕然不解,下一刻便看见船舱里一股池水冒了上来。 “怎么办?!”郑娴儿慌了。 楼阙同样无措,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咬牙大声道:“继续划!” 两人拼尽了全力不住地划水,但用手划船这种事本来就不靠谱,此时这样的情境下更是毫无用处。 过了片刻工夫,小船至多才走出了两三丈远,船里的水却已经没过脚踝了。 船下的震动还在继续,漏水只会越来越快。 沉船是迟早的事。 而这个地方,离岸边最近的距离也有数百丈。 池水没过小腿的时候,楼阙抱住了郑娴儿:“我怕是要连累你了。” 郑娴儿看着茫茫的池水,眉头深锁:“怎么会这样?是谁要害咱们?为什么要害咱们?就算是谋财害命,咱们身上也没带什么钱啊!” 楼阙黯然不语,只是加倍用力地搂住了她的腰。 郑娴儿看着他的脸色,忽然恍悟:“是仇家吗?你刚刚入朝没几天,就碍着别人的眼了吗?” 楼阙有心向她解释,却发现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脚下已经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小船的下沉。 船底的震动已经没有了。想必是那贼人知道事已成功,只等这池水把他二人吞噬掉就行了。 楼阙凑到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问:“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跟我好吗?” “屁!”郑娴儿狠狠地甩了甩沾了水的衣袖:“谁要跟你下辈子?这辈子老娘还没活够呢!” 听到那个剽悍的自称,楼阙没忍住笑出了声。 郑娴儿想踹他,却因水中行动不便而只得作罢。这会儿两人的身子浸了冷水,双腿麻木得几乎已经动弹不得。 楼阙忽然又往郑娴儿的身边贴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极低:“贼人向北游走了,水底下应该不会再有别的人。” 郑娴儿点点头:“所以,咱们往东?” “好!”楼阙答应着,揽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郑娴儿深吸了一口气。 楼阙咬牙:“娴儿,坚持住!” 郑娴儿笑了一声:“该坚持住的是你。你可别半道上体力不支,把我给丢下了!” 到了这份上还能说笑,可见两人并没有彻底慌了神。 当然,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恐怕也就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此时两人的身子已经彻底泡在了水里,脚下已经感觉不到船的存在。楼阙咬咬牙,猛然用力向下一蹬,开始划水。 郑娴儿配合着他,尽力保持两人的平衡,不给他添乱。 余下的,就只能交给他和命运了。 满池星光摇摇晃晃,如噩梦中的一般虚无缥缈,似乎永远也看不到边际。 梦中说梦 说: 来了\(^o^)/ 手残的码字速度,没赶上审核下班之前发文,所以就晚了…… 轻打啦(づ ̄3 ̄)づ╭~ 第113章 殉情还有这等好处?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皇帝铁青着脸,看着跪在他脚下的小厮。 那小厮正是神色凄惶的钟儿。 他跪直了身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哭道:“昨晚到了西池,奴才刚刚安顿好马车,就有人过来拉奴才去吃酒……奴才不愿意,他们就说爷和奶奶已经在水心殿里歇下,用不着奴才伺候了。奴才只喝了两杯酒,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子外头上了锁,奴才觉得不对劲,又不敢胡乱往外闯,就砸坏了半扇窗户,爬到房梁上躲了起来……” 皇帝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朕在问你,你的主子出了什么事!” 钟儿哭了两声,抹着眼泪道:“西池的人以为奴才从窗户跑了,就没有细搜屋里,奴才跟在他们后头溜出去,听见他们议论说……说什么钱小六兄弟两个已经把船凿沉了,还说什么必死无疑之类的……奴才装扮成工匠溜到水心殿去找了一遍,才知道我们爷根本没住进去,一下车就被人带着上了船,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皇帝慢慢地站了起来。 钟儿磕了几个头,嚎啕大哭起来:“皇上,您救救我们爷吧!我们爷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可总有人把他当成眼中钉……先前我们进京的时候就是被人一路追杀着过来的,如今又是这样……西池是皇家园林啊,谁能想到贼人会把手伸到那里去!” “皇家园林。”皇帝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能把手伸进皇家园林里去的,还能是谁呢? 许久之后,皇帝重新坐了下去,叫人召来了羽林卫的统领,沉声下令:“你亲自带一千人去西池,务必彻查楼阙失踪之事,不许放过一个与此案有关的人!”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钟儿大哭。 皇帝感受到了他诚挚的感激,心里反倒更加沉重。 西池的水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船已经凿沉了,那…… 皇帝呆坐良久,喃喃道:“去,召定北王……” “皇上,您要召谁?”小太监没听清。 皇帝怔了片刻,缓缓摇头:“没召谁,都退下吧。” *** 城门口那家简陋的行脚客栈里,昨夜住进了一对年轻的男女。 说是回京探亲的路上遇到了强人,驾车的马受了惊,连人带车一起都落了水,因此两人湿淋淋的空着手逃了出来,拿女人腕上的镯子抵了房钱才住下的。 这会儿日已过午,两人却连早饭也没出来吃,惹得掌柜的连连叹息:“男人还则罢了,那个孕妇受了惊吓,又受了凉,怕是不太好啊……” 此时客房之内,那个孕妇卷着被子滚到床角,把自己袒露在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活着真好啊!” 男人皱了皱眉,追过去把她重新捞进了怀里:“还冷不冷了?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女人认真地想了想,嘟起了嘴:“不舒服,很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男人慌了。 怀里的女人吃吃地笑了:“饿,很饿,非常饿!” “调皮!”男人笑了一声,起身穿上那套还没有干透的衣裳,下了楼。 楼下的店掌柜看见他,愣了一下,忙堆起笑脸迎了上来:“公子您——哎呀!您不是那位状元郎吗?” 楼阙有些无奈。 状元郎的模样是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毕竟簪花游街的时候人人都看得见,何况这位状元郎还生得格外好看。 此时那个店掌柜早已兴奋得满脸通红:“您……哎呀,我们小店蓬荜生辉啊!状元郎,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小店虽不大,酒菜却都是极好的……” 楼阙皱眉道:“别声张,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这儿。先送一桌饭菜到房里去,再替我们准备两套寻常的布衣,越不起眼越好。” 掌柜的一一答应了,直到楼阙已经回了房,他还在原地兴奋得搓手。 状元郎啊! 状元郎来这店里住过,是不是意味着这小店要出名了? 对了,最好状元郎多在这儿住几天,店里悄么么地多送他点好酒好菜,到时候他没钱付账,说不定会留下点墨宝什么的——那可就发了! 兴冲冲地吩咐完伙计之后,店掌柜拨弄着算盘慢慢地静下心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话说,这位状元郎昨晚还编了一套谎话说什么进京探亲的来着!身边还带了个孕妇!俩人都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 咋回事?有故事啊! 联想到之前关于状元郎的那些传言,掌柜的心里很快就有了猜测:这俩,莫不是出来私奔的?甚至还有可能是打算一起投河殉情的!虽然没死成,但这份深情也足够感天动地了! 不过,私奔逃家的状元郎,那还能继续做官吗? 若是不做官了,这状元郎的墨宝当然也就不值钱了! 店掌柜的心里更加冷静了几分。 将各种利弊细细盘算一遍之后,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先保密,把这两位伺候好了静观其变! 若是状元郎还能继续做官,那就死皮赖脸求墨宝;若是状元郎决定将私奔进行到底,那就多打听点儿细节,到时候卖故事赚钱! 打定了主意之后,店掌柜打开抽屉拿出昨夜收入的那只镯子,爱不释手地欣赏起来。 状元夫人的镯子啊! 换上干爽的衣服、吃了一餐不错的饭菜之后,郑娴儿终于有力气思考正事了:“楼公子,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大概是因为看我不顺眼吧。”楼阙漫不经心地道。 郑娴儿不相信。 楼阙没法子,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竟没想到,你也会游水。” 郑娴儿转过来,向他咧嘴一笑:“你忘了我是跳过河的了?我要是不会游水,这会儿早死了!倒是你有些奇怪——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说起“跳河”,楼阙的心里有些不自在,好半天才笑道:“我是没跳过河,但我被人推下过河的,而且不止一次。” 郑娴儿愕然:“你的仇家很多?” “有什么办法?”楼阙轻笑,“许是因为生得好看,所以很多人看我不顺眼?” 郑娴儿被他给逗笑了。 不过,真的有很多人想害他吗? 回想起昨夜的事,郑娴儿仍然觉得骨头缝里有些发寒。 楼阙沉默下来,走到窗前站了许久,忽然又叹道:“我不该带你出来!” 郑娴儿翻个白眼:“怎么?我不吉利?” 楼阙心里刚刚酝酿出来的那一丝伤感立刻烟消云散。 他不禁苦笑:“昨晚,难道你没后悔跟我出来?” “后悔什么?又死不了!”郑娴儿完全没放在心上。 楼阙在心里暗暗赞叹: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啊! 她不后悔,他却是怕的。 如果对方选择的手段不是沉船而是别的,如果对方在沉船之后还有后手,如果上岸之后没有侥幸避开对方的搜寻…… 任何一个“如果”,都可能会出现他无法接受的可怕后果。 也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女人,才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吧? 看着坐在床角继续眯眼享受阳光的女人,楼阙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后怕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 郑娴儿忽然睁开眼,笑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楼阙微笑:“暂时不回。你若不嫌累,咱们这两天可以四处逛逛,看看风景。” “好极了!”郑娴儿喜出望外,“后天是药王菩萨诞辰,药王庙那里有大庙会,你陪我去!” “好。”楼阙一口应下。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郑娴儿完全没有问为什么不急回去。 于是楼阙连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省了。 两人就这样在客栈里住了下来,看着城门口调兵遣将,看着进出城的百姓排起长队,看着羽林卫匆匆出城——要多清闲有多清闲。 这天傍晚,一个可怕的消息在京城百姓的口耳之间悄然流传开来:新科状元郎楼桐阶,在昨日代天子巡视西池的时候意外落水,死了!跟状元郎相好的那个寡妇知道消息之后伤心过度,也追到西池投水自尽了,一尸两命! 消息传开,满城百姓尽唏嘘。 才比子建貌若潘安文曲星下凡的青年才俊……就这么死了? 连个后人也没留下?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消息传到客栈的时候,郑娴儿很不高兴:“说我死了我没意见,可凭什么你就是代天子巡视西池那么威风大气的理由,而我就成了哭唧唧软趴趴没出息的‘投水自尽’?我不服!” 楼阙哭笑不得:“死都死了,你又何必在死法上计较那么多?” 正打算过来送热水的店伙计在门外听见这话,吓得腿肚子都抽筋了,站在门口险些尿了裤子。 鬼!鬼啊!! 郑娴儿偏偏就要在死法上计较。 满城都在传说她是殉情而死,她觉得这是瞧不起她,让她很没有面子。 楼阙无奈:“老百姓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咱们有什么办法?若说是我为你殉情而死,那也说不通啊!” 郑娴儿闻言更不高兴了:“为什么一定要殉情?咱们就不能高高兴兴简简单单地一起死吗?” “你要这样想,”楼阙努力开解她,“我是奉旨到西池去办差的,如果只说咱俩死在了一起,难免会有人质疑我品行不端,连办差也要带着女人。如今传言中加上了殉情的情节,故事一下子就变得凄美动人了许多,后世提到咱们的时候,也就只剩下情深义重至死不渝的美名了。” 郑娴儿将信将疑:“原来,殉情还有这等好处?” 楼阙认真地点点头:“不错。今后大家只记得你为我殉情的‘贞烈’,先前你跟我偷情的‘不贞’已经不重要了,迟早会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郑娴儿想了半天,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才不稀罕这个‘贞烈’的‘好名声’呢!我就是品行不端怎么了?你也是,胡作非为了一辈子,死后倒稀罕起好名声来了!” “我也不稀罕,”楼阙大笑,“但是咱们现在已经死了,是非清浊任人评说,咱们不喜欢也没法子了!” 郑娴儿闻言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苦笑着躺回了床上:“唉,我死得好不甘心呐!你说,咱什么时候诈尸吓他们一次?” 门外的店伙计终于撑不住,惨白着脸哆嗦着腿,双手木然地提着水壶咣当咣当地跑了,下楼梯的时候还滑了一下,敦敦敦敦一路跌了下去。 郑娴儿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脸疑惑:“刚才什么东西过去了?” 楼阙忍住笑,一脸严肃:“是老鼠吧?” “哦。这种小店就是这一点不好,老鼠多。”郑娴儿感慨地道。 *** 过了一天时间,传言发酵得更加厉害了。 有人说,就连宫里的皇上都在为此事伤心难过,今日早朝的时候,皇帝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大病了一场。 有人说,西池那边的工匠都已经被抓起来了,因为他们造的船不结实,下水就沉了。 有人说,皇上最宠爱的儿子、当今的定北王奉旨彻查这件事,却因为态度不端正,第一天就受了皇上的训斥,险些要削了他的王位。 …… 伴随着纷纷扰扰的流言,京中百姓开始自发地在门口挂白幡,悼念那位昙花一现的状元郎君。 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两位“死者”雇了一辆牛车,慢吞吞晃悠悠地走在了西池附近的官道上。 郑娴儿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西池的景色。入眼只见花红柳绿、碧波荡漾,说不尽的赏心悦目。 只是岸边羽林郎们手中的兵刃有些煞风景。 二人远远地看着,发现池上只有寥寥几只小船,却并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往来穿梭,而是静静地停在水面上,不时有人从水底冒上来,扶着船舷喘几口气,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底。 “这是……在找咱们?”郑娴儿有些不确定地问。 楼阙点头:“应该是了。” 郑娴儿有些低落:“咱们是不是应该感到抱歉?” “当然不,”楼阙冷笑,“是那些想害咱们的人应该感到抱歉。” 郑娴儿看看他的脸色,有些担忧:“你是不是……很难过?” 楼阙转过脸来,向她露出了笑容:“人活一世,谁还能不遇上几件糟心事呢?生气已是多余,伤心难过更是自寻烦恼。你觉得我是个那么无聊的人?” “不是。”郑娴儿笑了。 楼阙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咱们回去。” 车夫依言掉转了方向,牛车又慢吞吞地折了回去。 路上,楼阙虽然时常笑着,但明显话少了许多。平时两个人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今日却一直是郑娴儿在找话说,聊天变成了一问一答的方式,分外无趣。 郑娴儿忍不住又担心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好?就连不认识咱们的人都在挂白幡悼念,家里老爷太太一定更伤心……要不要给他们送个信回去?” “不着急。”楼阙摇头。 郑娴儿又想了一想:“那,也不需要给宫里送信?虽然落水是真,但淹死却是假,咱们这样,算不算欺君?” 楼阙低低地叹了一声:“算。但是……咱们不得不如此。这次如果不追究,很快就会有下一次,咱们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躲避别人的明枪暗箭。” “可是,咱们不回去,怎么追究?”郑娴儿不解。 楼阙搂着她的腰,笑了:“咱们若是回去了,那才是真的没法追究。你不要想了,这几天只管安心游玩就好——今日天色还早,咱们去游月亮湖?” “算了吧!”郑娴儿打了个寒颤,“我这辈子再也不想游什么河什么湖了!我算是明白了,我若不是跟水犯冲,就一定是跟船犯冲,反正只要上了船准没好事!” “那也不一定,”楼阙笑道,“你跟小画舫就不犯冲。” 郑娴儿想起“小画舫”中的旧事,忍不住抡拳在他的后背上敲了一下,翻个白眼:“那是以前!若是换了现在,我肯定不敢了!” “哦,如此说来多亏我下手早!”楼阙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郑娴儿忍不住又想啐他:“你就只会在画舫下手吗?” 楼阙闻言大笑:“是我错了,画舫、亭台、马车、佛堂,一切地方皆可下手!这一次,不如我们试试野外?” 郑娴儿白他一眼:“想喂虫蛇你就直说!” 楼阙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到野外去散散心,你想到哪儿去了?莫非——” 郑娴儿气得满脸通红,背转身去不肯理他了。 牛车下了官道,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地爬上了山坡。 此处原本就是一片野地,这山上也并无多少人迹,就连这条小路上也是荒草丛生,只能通过杂草的高低,勉强认出小路存在过的痕迹来。 好在,四月底的野地里,就连荒草也是好看的。 郑娴儿自幼没少跟这些荒山野地打交道,后来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一年多,如今重拾这种野趣,倒也兴致勃勃。 “看,那里有座庙!”郑娴儿忽然惊呼起来。 楼阙顺着她指的方向细看了看,果然看见一座石头房子在远处孤零零地立着,檐角翘起,似乎是庙宇的形状。 但到底是不是,还需要近看才知道。 路上的杂草和乱石多了起来,牛车已经不方便继续往上爬,楼阙便吩咐车夫在此等候,自己小心地扶着郑娴儿下了车。 有了目标,这崎岖难走的山路似乎也变得有趣了许多。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那座小庙跟前。 郑娴儿欢呼一声,正要进门,却听见里面咳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 “黎大公子!”郑娴儿惊呼,“难道你是这里的山神不成?” 黎赓先前被她吓了一跳,刚刚回过神来,又忍不住笑了:“这么点小土坡,哪里来的山神?说来也有趣,这里供的却是水神娘娘,想必是因为离西池比较近……”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一变,神情有些奇怪。 楼阙皱眉:“怎么了?” 黎赓尴尬地咳了一声,移开了定在郑娴儿脸上的目光:“你们进来看看就明白了。” 楼阙忙拉着郑娴儿走了进去。 小庙实在破得不成样子,难得的是正面里居然有一座塑像。虽然工艺极其粗糙,但在这种山野小庙里面,也算是很稀罕的了。 最令楼阙惊诧的是这塑像的面容。 所谓水神娘娘,当然是一个女子。那泥塑的神像已经干裂斑驳,但还是能看得出原本的面容是极美的。 楼阙看看塑像,再看看郑娴儿,欲言又止。 黎赓跟了进来,在旁问道:“很像,是不是?” 岂止很像! 要不是这塑像已经有些年头,楼阙简直会以为这是照着郑娴儿的面容塑起来的! “娴儿,你看这水神娘娘像不像你?”楼阙问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郑娴儿一进门便盯着那尊雕像看得呆了,并没有听见楼阙的问话。 楼阙的心里更慌了,忙用力摇了摇她的手。 郑娴儿醒过神来,抬手擦擦眼角,笑了:“真像。” 楼阙忙笑道:“确实很像你……” 郑娴儿摇了摇头:“不像我,像我娘。” 楼阙黎赓二人相顾愕然。 他们觉得郑娴儿已经与这塑像有七八分相似了,如果这还叫“不像”,那个“像”的要相似到什么程度? 郑娴儿走上前去,指着那塑像的脸,解释给楼阙听:“我跟我娘是很像的,但是我娘的眉毛比我的细,下巴是尖尖的,鼻子稍微有一点点翘——你看,这塑像恰好也是这样的!” 楼阙怔怔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果把郑娴儿的脸按照她说的那几个细节再稍稍改动一下,那分明就是这塑像的模样! 这时,郑娴儿忽然惊呼起来。 “怎么了?!”楼阙大惊。 郑娴儿指着那塑像的右手,神色惊恐,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第114章 鬼魅没你这么不正经 那塑像的右手上,少了两根手指。 断面光滑,不像是受损断落的样子。 倒像,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 楼阙攥紧了郑娴儿的手,看着她眼中的泪珠滑下来。 “那是……”他心里有了猜测。 郑娴儿没有擦泪,看着那塑像怔怔地道:“不是‘像’,那就是我娘。我娘的手也是那个样子的,右手断了两根手指。所以她虽然教我刺绣,却不如我绣得好……” 黎赓在旁劝慰道:“想必郑伯母曾经路过此地,遇上过什么奇事或者救助过什么人,被当地百姓误当作神仙供了起来。民间传奇大都由此而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就是这样才奇怪!”郑娴儿扯袖子擦了擦泪,“我娘只是一个寻常的市井妇人,连家门都不常出,怎么会到过这个地方?京城离着桑榆县有千里之遥啊!” 黎赓看着那尊塑像,欲言又止。 寻常的市井妇人? 这尊塑像姿态端雅高贵,神情庄重不怒自威,身上的衣饰华丽而不庸俗,头上的发饰甚至很像是宫中的式样…… 这哪里是寻常的市井妇人?只怕就连宫中那些号称可以为天下表率的贵女也未必能有这般仪容! “桐阶。”黎赓试探着,想引导楼阙去看那塑像的衣饰。 楼阙向他微微摇头,仍旧紧攥着郑娴儿的手:“也许是京中的客商或者匠人曾到过桑榆县,受过岳母的救助,心中感念,因此回京之后才照着岳母的模样塑了神像来膜拜的。” 这样似乎也勉强可以解释得通。 郑娴儿放下了一桩心事,忽然又笑了:“臭不要脸!谁准你叫‘岳母’了?” 楼阙长舒了一口气,大笑起来:“怎么,不是我的岳母吗?咱们来打个赌,这会儿我拜一拜这尊塑像,它若不认自己是我的岳母,就叫它倒下来砸死我,你看如何?” 没等郑娴儿答应,他果真向着塑像跪了下去,大礼叩拜。 等他拜完了,郑娴儿已笑得前仰后合:“没砸死你!看样子水神娘娘已经认了你做女婿,你快去娶水神娘娘的女儿吧!” 楼阙正沉浸在获得了岳母认可的喜悦之中,忽然听见郑娴儿又在耍赖皮,他不由得有些气恼。 郑娴儿见状,忙讨好地凑过去,要扶他起来。 楼阙却不肯起身。 他盯着塑像的底座,看住了。 “怎么了?”郑娴儿不方便弯腰,只好跪下来陪他。 楼阙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干草在底座上擦了擦,皱眉道:“有字!” 那塑像的底座同样是泥砌的,年深日久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但这一擦之下,竟还是能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不少字来。 可见这字当初是刻得很深了。 黎赓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三人细细地辨认了许久,终于认出了“癸卯夏末”“西池”“苦作乐”“清英记”等十余个字。 楼阙扶了郑娴儿起来,沉吟道:“‘癸卯夏末’,那时候伪帝窃国不久……” 郑娴儿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是甲辰年三月生的,所以癸卯夏末的时候,我应该差不多已经在我娘的肚子里了……那时候我娘还不到二十岁,应该刚刚嫁给我爹不久吧?” 楼阙看了她一眼,没敢答话。 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那时候她娘一定还没嫁。 黎赓心里想的却是:跟西池有关,果然不是寻常百姓! 片刻之后,郑娴儿的注意力又落到了“清英”这两个字上:“清英?不会那么巧吧?” “什么那么巧?”楼阙皱眉。 郑娴儿不答,反扯着他的衣袖问:“‘清英’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吗?‘清英记’是什么意思?” 楼阙沉吟不语,黎赓便替他答道:“清英,意为清洁明净,放在此处无解,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名字?虞清英?”郑娴儿脱口而出。 “虞清英是谁?”楼阙立刻警惕起来。 郑娴儿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是谁。那天皇后娘娘一见了我,就问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其中一个就是‘虞清英是你什么人?’——我哪里知道虞清英是我的什么人!” 楼阙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虞清英”这个名字。 黎赓忽然又在旁插上了话:“虞清英,是‘幽沉谢世事,俯默窥唐虞’的‘虞’吗?这个名字看似寻常,细想起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如果是姓虞名弦字清英就更有趣了。” 郑娴儿一向不喜欢听人掉书袋,但此刻听到这个‘弦’字,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乞丐虞叔,忍不住便接口问道:“虞弦、清英,有什么说法吗?” 楼阙心里一沉,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却并没有阻止黎赓说下去。 于是黎赓便继续笑道:“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后因以‘虞弦’指琴。而‘清英’恰好也是琴的别号。——古人以琴拟人,罗先登《文房图赞序》云:‘焦桐字良材,号清英居士。’因此这‘焦桐’‘良材’‘清英居士’皆可用以指‘琴’。” 这番半文半白的解释,郑娴儿听得不太明白,但关键的几个字眼还是听出来了。 虞弦,焦桐,清英。绕来绕去,似乎都离不开一个“琴”字。 那个乞丐虞叔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弦儿”“虞弦”“焦桐”,是巧合吗? 皇后口中的“虞清英”,与这塑像底座上的“清英”有无关联? 这几个名字,与她……或者说,与她的母亲有多少相关? 郑娴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疑问缠得头昏脑涨。 这还没完。 黎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你有个别号叫作‘桐君姑娘’?巧了,这‘桐君’二字,也可以作为琴的雅称。” 郑娴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双手抱头:“别说了,头疼死了!” 楼阙跟过来,坐在了她的身旁:“别想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不值得你费心神。” 郑娴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许瞒我!” 楼阙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你最好不要去见皇上。” 郑娴儿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最后自己苦笑起来:“你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哪有机会去见皇上?” “没有最好,”楼阙攥了攥她的手,“咱们该回去了。” 郑娴儿立刻问道:“回去见那个虞叔吗?” 楼阙顿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咱们此刻不方便跟太多人接触。而且,虞叔神志不清,见了也无用。” 郑娴儿无法反驳,只得跟着他站了起来。 只是,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怎么也舍不得迈步。 这里,有她的娘亲啊。 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清英”。 郑娴儿的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她的来处,会不会本来就应该是在京城? 楼阙拉着郑娴儿的手,回头看向黎赓:“延卿兄不跟我们一起下山吗?” 黎赓微微一笑,跟了上来:“一起。” 于是三人谨慎地掩上了小庙的门,相对苦笑了一番。 这小庙已经荒废破败至此,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坍塌成一堆乱石。到时候,庙里的“水神娘娘”也该还原成泥土了。 真有种红颜枯骨刹那芳华的残酷。 这样想着,黎赓就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楼阙回过头来:“今日也真是凑巧,延卿兄怎么会到这山上来?” 黎赓顿了一下,苦笑:“你若不问,我也就忘了。”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吗?”郑娴儿也跟着转回头,好奇地问他。 黎赓快步走到楼阙的另一侧,避开了郑娴儿的目光:“我想到西池来看看,看过之后打算四处走走,于是就走到这里来了。” “这倒是跟我们一样了!”楼阙笑道。 郑娴儿想了想,忽然也笑了:“跟我们一样吗?我们是来看旁人打捞我们的尸体,黎大公子也是吗?” 黎赓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如果没有楼阙在中间挡着,郑娴儿一定会发现此刻黎大公子的脸红得厉害,眼圈也是红的。 楼阙转过身,向黎赓作了个揖:“抱歉,如今我们有些难处,不方便出面见人,让你们担心了。” 黎赓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你这个祸害没那么容易死的。” “那可不一定哦!”郑娴儿故意装出阴恻恻的声音来,“你看这荒山野岭,阴气森森……说不定我们两个都是鬼——” 黎赓接道:“说不定我也是鬼。” 郑娴儿立刻高叫起来:“喂,子不语怪力乱神!” 两个男人齐齐笑出了声。 于是气氛立刻轻松了许多。黎赓抬头笑道:“不瞒你们说,第一眼看到你们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心神恍惚以致撞了邪祟。”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我们不是鬼魅的呢?”郑娴儿从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黎赓隔着楼阙向这边看了一眼:“鬼魅没你这么不正经。” “我不正经?”郑娴儿大惊,“黎大公子,你学坏了,你会骂人了!” 楼阙抓住郑娴儿的手防她暴走,笑着向她解释道:“你一见面就问延卿是不是这里的山神,这还不算是不正经?这庙里若真有山神,非教训你不可!” 郑娴儿其实并不关心正经不正经的问题,她只忙着咬牙跺脚:“黎大公子学坏了!你这个损友也不好好规劝他!” 楼阙尚未答话,黎赓已笑道:“‘损友’二字用得极洽,近墨者黑,劝是没用的。” “你的意思,是我教你学坏了?”楼阙黑脸。 黎赓微笑不语,给他来个默认。 三人一路说笑着,找到了先前来时的牛车,一起坐了上去。 楼阙与郑娴儿并排坐着,黎赓坐在二人的对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娴儿很好奇,总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他。 楼阙为此有些不愉快,干脆侧过身子来挡住她的视线。 郑娴儿却欠了欠身子,越过他的肩膀去看黎赓:“我总觉得,黎大公子今天怪怪的。” “没有,”黎赓有些别扭地否认道,“我这个人,从性情到身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不曾‘怪怪的’。” 听他提到“身世”,郑娴儿心头蓦地一跳:“这么说,你是觉得我怪怪的咯?” 黎赓慌忙否认:“我不是说你!” 郑娴儿自己又犯了糊涂: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身世“怪怪的”? 没等她想明白,黎赓忽然抬手指向了楼阙:“我是说他!” “他怎么了?”郑娴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楼阙也看了过来,面带微笑:“我的性情如何,延卿兄十几年前就知道了,‘怪’在何处?” 黎赓避开了楼阙的目光,神色黯然:“我也不知你‘怪’在何处。你状元及第之后并未入翰林,却一步登天成了皇上身边的近臣;不论大小朝会你必定随侍君侧,却从不开口议论朝政;你品行不端为天下所笑,皇上却并未有一字嗔责;你与人为善从不树敌,却时时刻刻有人想取你性命……我想不通,不知郑姑娘能不能想通?” 郑娴儿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想不通?桐阶他……经常有人想害他吗?” “延卿,别说了!”楼阙沉下脸来。 黎赓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楼阙的反对,仍向郑娴儿说道:“很多。我们从家乡往京城赶考的路上、进京之后暂居的客栈里,每一处都遇到过种种明枪暗箭,中过毒受过伤,可谓是九死一生。后来桐阶搬出去与我们分开住,我与沛民便不曾遇到过类似的事。至于此后桐阶自己又遭遇过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郑娴儿愕然地看着楼阙:“前天晚上西池落水,只是你遇到过的许多‘怪事’中的一件?” 楼阙皱眉不答。 黎赓替他说道:“落水这种事,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寻常了。这一次唯一的特殊之处是事情发生在皇家园林。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总不能是皇家的人想杀你们吧?” 楼阙苦笑着,攥紧了郑娴儿的手:“我若知道是谁要杀我,何至于次次都被搞得如此狼狈!这一次在西池出事,同样大出我意料之外。不过这也是一个契机,我想,再过几天,皇上应该会给我一个交代。” “我看你是疯了!”黎赓黑着脸,“你这么躲着不见人,再过几天,皇上该给你发讣告了!皇上金口玉言说你死了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皇上说你死了你就是死了,活着也是死了!到时候世上就没有‘状元郎楼桐阶’这个人了,死人还要什么‘交代’!叫我说你现在赶紧出现还来得及,再晚一两天可就未必了!” “无妨,”楼阙微笑,“若是连鱼钩都不敢抛,怎么钓大鱼呢?” 黎赓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果然……你果然是在发疯!皇上是渔翁,你是鱼饵,背后那个想杀你的人是大鱼?如此说来,等那条‘大鱼’钓上来了,你的命也没了!你这是何苦?” 楼阙仍然沉稳地笑着,不慌不忙:“你说错了。我不是鱼饵,‘状元郎楼桐阶’才是。” 黎赓愕然:“你要舍弃这个身份?可……十年寒窗,你图的是什么?” 楼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或许,是图安安稳稳地活着吧。” 黎赓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又转向郑娴儿:“桐阶要把前程丢了,你不管他?” 郑娴儿摇了摇头,认真地道:“这是他的事,旁人不应该干涉他的决定。” 黎赓再次怔住了。 楼阙揽过郑娴儿的肩,轻笑:“你放心,没了这个身份,我一样饿不着你。” 郑娴儿仰起头,看着他:“你要养我啊?我还以为你没了状元郎的身份,以后要靠我赚钱养家呢!” 楼阙很喜欢“养家”这种说法。 所以,他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就绽开了:“这个主意也不错。到时候你负责运筹帷幄,我负责替你跑腿,咱们大隐隐于市,做一对唯利是图的奸商!” 郑娴儿欢喜地答应了,于是两人便开始携手憧憬起了做生意坑人钱的日子。 黎赓坐在他们对面听得目瞪口呆。 ——桐阶兄,你的三观歪了,你知道吗? 牛车慢吞吞晃悠悠地走着,黎赓听了一路疯话,已经彻底放弃去拯救楼桐阶的三观了。 到了岔路口,楼阙叫住了车夫,示意黎赓下车:“此处离城门不远,你可以步行走过去。” 后者却坐着不想动:“不带我去看看你们如今的住处?” 楼阙摇头:“我们接触的人越少越好。” 黎赓转头看向车夫。 楼阙微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黎兄不必替我多虑。” 黎赓闻言便下了车,站在旁边看了他许久,终于又笑了:“确实,何去何从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该妄加揣测,更不该横加干涉。” 楼阙笑着向他拱了拱手:“黎兄一向是非分明。” 黎赓又转头看向郑娴儿。 郑娴儿笑嘻嘻地向他摆了摆手:“黎大公子,回去以后可别跟人说见过我们哦!当然你说了也没人信的!” 黎赓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笑出来,也没有说话,径直转身大步走了。 郑娴儿看着他有些惶然的背影,忍不住又嘀咕道:“我还是觉得他怪怪的。” “他在担心你。”楼阙笑道。 郑娴儿有些不明白。 牛车换了个方向又走了起来,楼阙耐心地向郑娴儿解释道:“延卿想提醒我不要再连累你,又想提醒你小心提防暗处的危险。但这种话说出来有挑拨离间之嫌,他只好咽下不说,因此心里憋得难受。” 郑娴儿想了想,忍不住笑了:“他何苦要操那么多心!难道咱们自己不会——等一下,你是说咱们如今还有危险?” “有,”楼阙黯然,“只要‘大鱼’一天不上钩,咱们就一天不得安宁。所以,咱们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被外人知道咱们还活着。” 郑娴儿闻言又有些忧心:“黎大公子那里会不会露馅?我知道他不会说出去,但熟悉他的人一定知道他会为你伤心的。这次回去之后他若是不伤心难过了,旁人一定会怀疑你其实并没有死!黎大公子那么古板,‘伤心难过’肯定是装不出来的!” 楼阙回头看看已经快要走到城门口的黎赓,叹道:“他的‘伤心难过’不用假装。上个月,他的夫人难产去世了,孩子也没能活下来。” “死了?!”郑娴儿大惊失色。 难怪她总觉得黎赓言语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处处透着不对劲呢。 父亲革职,妻儿离世,自己勉勉强强考中了进士,眼下却也只能慢慢地熬资历,不知何时才能出头——这几个月,黎大公子遭遇了多少曲折! 楼阙伸手将郑娴儿拥进怀里,隔着衣衫摩挲着她的肚子:“黎家嫂子性情柔顺、多愁多思,早在怀孕时就因为种种变故生了好几场病,生产时又正赶上黎世伯被革职,所以才没能熬过来。你跟她不一样,不要怕。” “我没怕。”郑娴儿向他咧嘴一笑。 真的没怕,她只是忽然有些伤感。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女人生孩子,还真是一道鬼门关啊。她先前还以为自己今生不用冒这个险的,谁知道世事多变,她逃过了普通人家传宗接代的压力,却没能逃过楼阙这个混蛋的甜言蜜语,糊里糊涂就奔着那道鬼门关去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楼阙吧? 郑娴儿认真地自省了一下,发现“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这件事,对她确实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所以,还能怪谁呢?要怪也得先怪自己吧? 楼阙仔细地观察着郑娴儿的脸色,见她眉头舒展开来,他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黎家少夫人的噩耗,第一个吓到的人正是楼阙。 一直听人说妇人产子九死一生,可是只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原来生孩子真的不容易,原来男人和家族殷殷期盼着的“血脉”“香火”,真的是女人用性命拼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楼阙不断地在自责、在后悔,在怨怪自己当初因为一己私欲,强硬地替郑娴儿作出了决定。 这种自责一直持续到那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个孩子在跃动的时候。 那是个孩子。他已经来了。做父亲的还能怎样?担心无益,唯有竭尽全力护他母子二人周全了! 幸好,郑娴儿的身子素来强壮,心也大。几日相处下来,楼阙又渐渐地燃起了几分信心。 眼下还有一点点小麻烦需要解决,只要过了这一关,他就可以安心在家陪他的妻儿了! 楼阙轻抚郑娴儿的后腰,迟疑着开口说道:“明日,我怕是不能陪你去庙会了。” 第115章 你会死得很优雅 庙会去不去,郑娴儿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只是,楼阙离开客栈以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寂寞便如期而至。 手中的绣针拿起又放下,放下再拿起,绣线迟迟没能在素绢上留下痕迹。 心烦,意乱。 亲身经历过西池那一夜的恐慌,又从黎赓的口中听到那些旧事之后,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没心没肺一身轻松。 楼阙有危险。 不是偶然,不是特定在某一天某一刻,也不是因为某一件具体的事,而是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谋算他的性命。 这是郑娴儿先前从未想到过的局面。 这种局面的出现必定有其缘故,但楼阙显然并不想让她知道。 他既然不肯说,她也就不多问。 就如今日,他只说是出门有点事。至于是什么事,有没有危险,什么时候回来,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仿佛先前所有的情深义重同进同退都是假的,真遇上大事的时候,他还是选择独自一个人冲在前面。 躲在后面的她,是被保护着,又何尝不是被排斥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诗案获罪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留她在家里一无所知干着急。 真是个混蛋! 郑娴儿坐不住了,“啪”地把手里的绣花绷子一扔,起身出门。 店掌柜匆匆迎了上来:“夫人,状元郎嘱咐过了,您有事可以吩咐小的们去办,不必亲自出门。” “是‘不必’还是‘不许’?”郑娴儿追问。 店掌柜尴尬地笑了两声:“状元郎说了,这两天外头不安全。——夫人,小的们也是冒着犯欺君之罪的风险在奉命办事呐,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 郑娴儿扶着楼梯旁的栏杆,低头笑道:“知道你们为难,我这不是在帮你们嘛!一会儿说不准要有人到你这店里来搜查,若是发现我在这里,你可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欺君之罪?你放我走了,你这客栈里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谁来搜都不怕了,你说是不是?” 店掌柜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儿。 可他还是不放心呐。 郑娴儿走下楼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傻啊?状元郎回来若是生气,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一推,他能把你怎么着?齐掌柜,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女人’吗?” 店掌柜听着这话不对,忍不住纠正道:“夫人,不是‘女人’,是‘小人’!” “什么?你说我不是女人,是小人?!”郑娴儿瞪圆了眼睛。 店掌柜傻眼:“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郑娴儿将脸一沉,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就是那个意思!反正你已经得罪我了!除非你即刻借我一套男装恭恭敬敬送我出门,否则等桐阶回来我肯定告你的状!” 店掌柜看着郑娴儿嚣张的样子,只得乖乖从命。 谁不知道这个女人受宠啊,状元郎对她俯首帖耳的! 恃宠而骄的女人真的很招人烦,但偏偏谁都拿她没办法! 一刻钟后,郑娴儿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男装,拱肩缩背贼头贼脑地出了门。 先去了缀锦阁,意外地发现店里的柜台已经搭了起来,程掌柜正带着几个伙计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完全没有因为她的“死”而耽误了什么。 郑娴儿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落。 怎么她死了也并没有人很伤心啊?她做人这么失败的吗? 郑娴儿在门口站了一阵,默默转身。 身后的店里却猛然窜出了一道人影,撞过来抱住她便不撒手。 “放手,我没钱!”郑娴儿压着嗓子,装出沙哑的声音。 身后的小枝“嗤”地笑了一声,抹一把眼泪擦在了郑娴儿的背上:“没钱,就把你自己卖给我好了!” 郑娴儿转过身,低头笑了:“怎么,姑娘的意思是要嫁给我吗?” “好!”小枝高声应道。 程掌柜和几个伙计听到了,愕然地看了过来。 郑娴儿向他们眨眨眼睛,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好几个伙计立刻抹起了眼泪。 肯从桑榆县千里迢迢跟到京城来的,心中自然都有几分情义在。 小枝哭够了,不客气地将郑娴儿一把推开:“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真死了呢?” 郑娴儿吸了吸鼻子,一脸委屈:“你为什么盼着我死?你又不是我媳妇儿,等我死了才好改嫁……” 小枝忍不住又笑了:“你当我是你啊?!” 程掌柜和几个伙计围了上来,喜形于色。 郑娴儿抢在他们开口之前,摆手说道:“先不要问。我是偷偷溜回来的,现在还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活着。你们就算不伤心,也得装出伤心的样子来,别让人给看出破绽了。” “你们为什么要装死?”小枝皱眉。 郑娴儿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反正装死也不是什么难事,装就装呗。” 程掌柜正色道:“五公子如此安排必有深意,咱们不必想明白,只管照他的吩咐去做就是了。——东家,您这次回来是有什么吩咐?” 郑娴儿一脸无奈:“没什么吩咐,出来散散心而已。看到你们一点也不难过,我就放心了。小枝,陪我出去走走吧。” 小枝擦擦眼泪答应了,郑娴儿便笑嘻嘻地牵起了她的手。 程掌柜咳了一声:“东家,您现在穿的是男装。” “所以呢?”郑娴儿装作不懂。 程掌柜干笑不语,二山子便在一旁笑道:“青年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有伤风化啊!” “我们不单拉拉扯扯,我们还搂搂抱抱呢!”郑娴儿随手揽过小枝的腰,扬长而去。 当然,在自家店里可以嚣张一点,出门还是要老老实实坐马车的。 这次的目的地,是济世医馆。 小枝不明白郑娴儿为什么那么着急去见一个乞丐,郑娴儿自己也说不明白。 她只是想去。 医馆的人听说小枝是缀锦阁的,二话不说就放她进去了。至于郑娴儿,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是缀锦阁的伙计,连问也没问。 虞叔的伤其实不严重,这几天住在医馆也不过是每天换一次药而已,其余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很省事。 让郑娴儿颇感意外的是,骆小莹竟然也在这里。 看到郑娴儿的时候,骆小莹微红的眼睛立刻瞪大了,整个人失态地跳了起来:“郑姑娘!” 郑娴儿下意识地躲到了小枝的身后,心中暗叫“糟糕”。 她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 这位骆小公子跟虞叔的交情不是假的吗?怎么这时候又会出现在这里? 该不会是为她来的吧? 如此耐心,到底有什么目的? 骆小莹被小枝拦住,在郑娴儿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双目含泪:“郑姑娘,他们都说您死了。” 郑娴儿避开目光,语气生硬地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稀奇?” 骆小莹摇摇头,神色哀戚:“我去过您家,可是小厮不肯放我进门;我去过缀锦阁,可是伙计们都不理我……我知道我是个外人,如果您真的不回来了,我连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 “骆小公子,”郑娴儿一脸无奈,“死个人而已,不值得你哭。而且,你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 骆小莹立刻把眼角擦干了。 郑娴儿松了一口气,迎着虞叔的方向走了过去。 虞叔早已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郑娴儿,神色似乎有些欢喜。 小枝进屋去搬了一只小方凳,郑娴儿便在虞叔的面前坐了下来。 然后,骆小莹又跟来了。 郑娴儿看着虞叔,骆小莹就看着郑娴儿,眼巴巴的,欲言又止:“姑娘,既然您平安无事,状元郎他是不是也……” 郑娴儿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他。 小枝看不过眼,在旁冷笑:“怎么,我们爷死了,你好高兴?” 骆小莹慌忙摇头。 小枝还待嘲讽,郑娴儿已捂着脸哭了起来:“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找到他!” 骆小莹脱口而出:“可您不是跟他一起……” 郑娴儿的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全京城都在传说她是殉情而死,骆小莹为什么会知道她是跟楼阙一起落水的? 骆小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改口道:“我听人说,您已经到西池去找他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吗?” 小枝冷笑道:“西池那么大的一片水,去哪儿找?过两天泡涨了自然就漂上来了,着什么急!” 骆小莹骇然失色。 郑娴儿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西池落水,并不是意外。若我知道是谁下的手,必定为他报仇!” 骆小莹蹭到郑娴儿的身旁来蹲着,神情悲悯:“你不要难过,只要还没有找到,就……还有机会!” 郑娴儿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应该不是你下的手吧?” 骆小莹脸色微变,尴尬地往后退了一下:“姑娘您……您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倒也是。”郑娴儿冷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虞叔不知何时又伸出手来,抓住了郑娴儿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摇晃着。 郑娴儿转过脸来,看着他:“你认识我?” 虞叔露出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郑娴儿按住他的手背,认真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虞叔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迟迟没有答话。 这时,骆小莹忽然站了起来,一脸为难:“姑娘,我们班子里在排新戏,我……今天不能陪您了。” 小枝闻言立刻露出了笑脸,恨不得敲锣打鼓把人送出去。 郑娴儿却皱了皱眉:“排戏那么急吗?你先前不是说班主允许你歇一段时间?” 骆小莹喜出望外:“姑娘愿意我留下来陪您?” 郑娴儿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罢了。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不能那么自私。” 骆小莹忙道:“不是的!排戏的事远远比不上姑娘重要!只要姑娘愿意小莹陪着,我可以一直在!” 郑娴儿推开虞叔的手,站了起来:“我不敢奢望谁一直在我身边,但是今天……我心里烦得很,希望能有个人陪陪我。” “我不是人吗?”小枝很气。 骆小莹却已经喜笑颜开:“今天牡丹园唱的是黄梅调的《六尺巷》,很是热闹喜庆,我陪姑娘去听好不好?” 郑娴儿缓缓摇头:“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闹得难受。” 骆小莹忙道:“那,去月亮湖?如今荷花还没有开,那里应当没什么人。湖中泛舟,荷叶比人还高,最是清幽雅致。” “好,就去月亮湖。”郑娴儿低着头,平静地道。 骆小莹见她答应,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时,坐在竹床上的虞叔忽然扶着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安……安平!” 小枝拧紧了眉头:“怎么又多了一个名字?” 郑娴儿却已僵住了。 安平。 这两个字从此人的口中说出来,基本就可以确定无疑了:这个虞叔,就是皇后口中的“虞清英”! 虞清英,安平。 虞清英是谁?安平又是谁? 郑娴儿的心里,一个令人惊骇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很想立刻问个清楚,却迟迟张不开口。 有种近乡情怯的惶恐。 “姑娘,怎么了?”骆小莹疑惑地看着她。 郑娴儿勉强笑了笑,神色黯然:“没什么,都会过去的。” “那,咱们走吧。”骆小莹笑了笑,似乎没有多想。 虞叔见二人要走,急得脸色都变了,拖着两条不利索的腿便要扑过来。 院子里有个学医的小童见状忙过来扶着他,又训斥骆小莹道:“好好看着点儿!这是皇上吩咐了要治的人,摔坏了你负责吗?!” 骆小莹有些生气,碍着郑娴儿在这里,只得唯唯应诺。 郑娴儿拉过那小童,问道:“这人还有得治吗?” 小童白了她一眼:“腿是确定没得治了,脑子能不能治还不好说,我师父正在想办法。你们也别抱什么希望,我师父是神医,可不是神仙!” 郑娴儿点点头,漫不经心的样子:“皇上既然说治,那就好好治吧。治好了也是功德无量的事。” 小童不屑地撇了撇嘴:“一个老乞丐而已,治好了也是废物,什么功德不功德的!” 郑娴儿向小枝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直接把自己的钱袋塞进了那小童的怀里:“不管有没有功德,你给我把这人照看好了!过两天我再来看他,若是知道你们待他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小童掂了掂钱袋的重量,连连应诺:“姑娘放心,我们一定小心伺候!” 骆小莹看着小枝郑重其事的样子,若有所思。 郑娴儿趁机退到虞叔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要好好的,我改天再来看你,虞清英。” *** 时近正午,天庆街最繁华的地段,忽然冒出了一群身着轻甲手持长刀的汉子,足有两三百人之多。 不是军士,更不是蟊贼,看上去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府兵。 可是附近的百姓们冥思苦想,始终也没想起谁家府兵的装束是这样的。 莫非,京城里又要变天了吗? 刚刚经历过剧变的京城百姓如同惊弓之鸟,很快就恐慌了起来。 幸好那些府兵并未伤人,像是在搜寻什么似的,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了。 遇仙楼,是京城最受欢迎的酒楼之一。 那群府兵匆匆而至,一语不发地将酒楼围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玄衣、头戴垂纱斗笠的人出现在了酒楼门口。 守住门口的府兵抱拳行礼:“主子,各处都已查探过,并无埋伏。那人尚未离开,此刻仍在这座酒楼的雅间之内!” 玄衣人冷哼一声,语气十分不悦:“你们最好不要再让我白跑一趟!” 府兵忙躬身请罪。 玄衣人甩了一下手臂,迈步进门:“这一次务必万无一失,否则……” 他没说完,手下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上头一直有人在盯着,府里已经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败了。 数十人跟在玄衣人身后,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上了二楼。 最尽头的雅间是关着门的,两个府兵对视一眼,齐齐飞脚踹开了门,挥舞着长刀闯了进去。 里面,白衣公子凭窗而立,回过头来淡然一笑:“你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一点都不优雅。” 玄衣人冷笑:“楼阙,你果然还活着!不过你放心,这一次我保证你会死得很优雅!” 那白衣公子正是楼阙。眼看门口已被敌人封住,他不慌不忙,回到桌前坐了下来:“我死得优雅不优雅不知道,但是你——凭你的身份,皇上应该会给你留点儿最后的体面。” “哈,”玄衣人仰头大笑,“你是在做梦吧?最后的体面?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配得上我为你偿命?” 楼阙语气平淡地道:“配不配得上,你心里清楚。” 玄衣人身形一僵,随后又冷笑起来。 他推开拦在前面的府兵,走到了楼阙的面前:“你若活着,确实是一个天大的麻烦,可是你要死了!你死了,皇上最多骂我一顿,削爵、降职、禁足,做到这些已经是极限了,我迟早还会东山再起!皇上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死人跟我过不去?要知道,你死了以后,我……” 楼阙截住他的话头,微笑道:“我死了以后,河间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你?!”玄衣人一惊。 但他随后又笑了:“原来你跟那个废物联手了?可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楼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啜饮着:“河间王算什么东西,你心里也很清楚。” 玄衣人冷冷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又冷笑道:“故弄玄虚!我先杀了你,再杀他又何妨?——动手!” “不急。”楼阙慢慢地抬起了头,仿佛全然没有看到那些府兵的长刀已经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不急,”他继续说道,“在今天你出门之前,我的性命确实不值什么。可是你今天出门了,你带着人来杀我了——后面的事,已经由不得你了。” 玄衣人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府兵,冷声追问:“什么意思?” 楼阙向他一笑,不慌不忙地道:“此时此刻,你身边那几个恶事做尽的亲信,恐怕已经进了大理寺了。他们,差不多也该是时候恶贯满盈了。” “大理寺的人……”玄衣人的声音变了,“你故意出现,是为了引我出来,好让大理寺到我府里去抓人?你跟大理寺那帮老贼也有勾结?” “不错。”楼阙坦然承认。 玄衣人迟迟没有再说话。 楼阙见状便好心地向他解释道:“西池的事,皇上早知道是你做的,只是缺乏证据而已。等大理寺把案子审明白了,你也就可以定罪了。” 玄衣人跨前一步,厉声道:“既然如此,我更要在定罪之前先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楼阙笃定地笑了笑,抬头看向窗外。 玄衣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少故弄玄虚……”他烦躁地转过头来。 一句话尚未说完,楼阙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还是那么冒失啊!” 变出意外,府兵们齐齐涌上前来,却又被楼阙警告的目光逼得连连后退。 楼阙低头看看那个气得发颤的玄衣人,嘲讽地笑了笑:“你说得没错,只要我死了,皇上就不会把你怎么样。所以,我不会死。” “你会……”玄衣人咬牙切齿。 楼阙笑了一声:“你呀,没有皇上的韬略和胆识,却偏要学皇上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走吧,我陪你一起去见皇上!” “慢着!”玄衣人忽然高声叫了起来。 楼阙把长剑往他的脖子底下送了送。 那玄衣人竟然没有退缩,仍高声叫道:“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闯进你设下的圈套吗?” “不然呢?”楼阙微笑着问。 玄衣人冷笑一声,挺直了胸膛:“你的女人,住在城门口齐家客栈,对不对?” 楼阙脸色微变。 玄衣人得意地大笑起来:“不想她死,就乖乖放了我!” 第116章 太子殿下 御书房中,皇帝接过大理寺递上来的卷宗,翻看了两页,便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昏厥。 “半年时间,二十余次刺杀——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大理寺卿俯伏在地,小心地道:“定北王年轻气盛,又一向以长子自居……皇上对楼状元宠爱太过,定北王难免心中不平。心不平,则祸乱生。” 皇帝霍然起身,“哗啦”一下子把书案上的奏章书籍笔墨全部挥到了地上:“心不平,他就该做出一两件功绩来,让朕看到他的本事!小小年纪,一不曾有功于社稷、二不曾有益于黎民,偏学了一套阴险歹毒的心思手段来,妒贤嫉能、动辄杀人,朕如何能容他!来人——” 在旁伴驾的宁丞相忙跪了下来,急道:“皇上请暂息雷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闻言怒气更盛,不顾情面抬脚便踹在了老丞相的肩上:“从长计议?如何从长计议!他杀了朕的……难道朕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不成?!朕是君、是父,难道连一个逆臣孽子都不能处置吗!” “皇上!”宁丞相伏地大哭,“臣请皇上为天下计!楼状元已死不能复生,您便是赐死了定北王,也已于事无补啊!皇上膝下子嗣不丰,若是处置了定北王,将来这万里江山又该付与何人啊……” 皇帝抓着案头唯一一只不曾摔落的纸镇,落下泪来:“不处置他,难道默认了他这样丧心病狂排除异己?孽子如此品性,让朕如何放心托付江山!” 大理寺卿跪上前来,苦劝道:“皇上,清河王性情疏淡,无心天下,将来能承大统者唯定北王一人而已!今日定北王虽有过犯,也只能小惩大诫,非但不能杀伤,亦且不能公诸天下,否则朝廷内外,人心难安啊!” “小惩大诫,不能杀伤……哈,”皇帝颓然地坐了回去,“今日他犯下如此大罪,朕却连惩戒他都要顾前顾后;异日他若嫌朕活得太久了,做出害父弑君的事来,你们是不是也要视而不见?为了江山安稳……江山交到这种畜生手里,如何能安稳!楼明安狼子野心,与二十年前弑君篡位的那个逆贼又有何区别!” 皇帝说到最后已是悲不自胜,涕泪横流。 两位重臣知道他已伤恸欲绝,一时也不敢多劝,只得安静地俯伏在地上,静等皇帝自己想通。 最后的结局是毫无悬念的,身为皇帝,他必须想通,也一定会想通。 但这个想通的过程必定是十分痛苦的。 皇帝趴在空荡荡的桌案上,想着这二十年来的牵肠挂肚,想着那个昙花一现的、处处给他惊喜让他意外的、被他寄予厚望的少年书生,心痛如绞,老泪纵横。 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少年乡试夺魁,初次游历进京,那时是何等俊逸出尘、何等意气风发! 那个孩子,比他先前想象过的任何一种模样都要好,不曾辜负他二十年前的苦心、更不曾辜负他二十年来的挂念…… 可是现在,所有的美好都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的爱重、因为他寄予厚望,所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折损在了一场肮脏的阴谋里。 曾经烜赫一时,最终却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一句话都没能留下。 他甚至尚未来得及娶妻生子。虽有一个备受诟病的女人——对了,那个女人也死了,连同尚未出世的孩子。 投水殉情?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怎么可能会选择殉情而死?尤其是她腹中还怀着孩子! 好一个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楼明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好狠毒的心肠! 皇帝手中攥着佩剑的玉柄,不住地颤抖。 他深知此刻只有杀了那个逆子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分,可是,他不能。 正如宁丞相和大理寺卿所言,河间王性情懦弱资质愚钝,实在不堪托付大事。若是连楼明安也死了,这大周的江山,便真的要后继无人了。 皇帝在书案上无声地哭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拟旨:追赠新科状元楼阙为……” “皇上,皇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一个小太监大叫着闯了进来。 太监总管张平一脚踹了过去:“放肆!御书房也是你能乱闯的?!” 小太监被这一脚踹到了门边,爬起来随手往撞疼了的额头上抹了一把,脸上却带着笑:“皇上,回来了!状元郎回来了!” “什么?!”皇帝猛然站了起来,直奔门口。 远远的一大群人正向这边走过来,皇帝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的脸上刚刚来得及露出一丝笑容,脚下却忽然一软,险些跌倒。 来报信的小太监眼明手快,忙伸手扶住了他:“皇上,是真的!状元郎平安回来了!” “哈哈……赏!”皇帝大笑一声,嗓子里有些发哑。 张平眯起眼睛向那小太监瞅了一眼:“你小子,好福气!” 说话间,那一大群人已经涌到了廊下。 皇帝终于看清了:前面是羽林卫统领押着一身玄衣的楼明安,后面是一众羽林郎押着两三百身着轻甲的兵丁,楼阙不远不近地跟在旁边,神色平淡。 皇帝搭着那小太监的手,慢慢地走回书案后面坐下,仿佛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颗痛到四分五裂的心慢慢地又完整了起来。 平安,回来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神色平淡:“齐非,怎么回事?” 羽林卫统领拎着楼明安一同进门跪下,沉声道:“回禀皇上:微臣率众自西池归来,听百姓议论说有大量不明身份之人包围了遇仙楼,因此前去查看,得知轻甲将士是定北王的府兵,正围住楼状元意图杀戮。微臣心想此事关系到王爷和新科状元,不敢贸然干涉,因此来请皇上决断!” “两三百府兵围住酒楼,只为杀楼阙一人?”皇帝沉声问。 齐非低头道:“正是。酒楼中百姓已被驱逐,现场除王爷和府兵之外,仅有楼状元一人。” “好,好啊!”皇帝抓起桌上仅剩的纸镇向楼明安掷了过去:“沉船没有淹死他,你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动手了是吗!带两三百府兵闹市之上当街杀人——你好本事啊!” 楼明安膝行上前几步,仰起头来:“父皇,您不能只听旁人一面之词就给儿臣定罪!请齐统领说句实话,你赶到遇仙楼的时候,看见的究竟是本王要杀楼阙,还是楼阙要杀本王?” 没等齐非回答,皇帝已冷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楼阙独身一人,于数百府兵的包围之下,险些杀了你?如此说来,楼阙也不必进翰林院了,朕直接给他一支兵马,让他替朕开疆拓土去算了!” 楼明安擦了擦眼睛,眼泪滚滚而下:“父皇!您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偏袒楼阙吗?到底谁才是您的儿子?” “不必哭了,”皇帝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奏章,“你先把你面前的那份案卷捡起来看一眼!” 楼明安依言捡起地上的一本折子,正是大理寺刚刚送过来的那份案卷。 草草看了两眼,他的眼泪便收住了。 “你还有何话说?”皇帝没再看他,眼睛盯着光光的桌面。 楼明安跪直了身子,平静下来:“父皇,这都是刁奴挟怨报复,伪造了谎言构陷于我!儿臣不认罪!” 大理寺卿跪上前来,冷笑:“王爷的意思是说我大理寺审案不明,令王爷蒙冤了?” 楼明安“啐”地吐了口唾沫:“你们大理寺勾结的是谁,真以为本王不知道吗?” “够了!”皇帝拍桌,“你是王爷,不是靠撒泼打滚就能过日子的市井泼妇!你做的那些事,你府里的人都已经招了,证据确凿,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楼明安霍然站了起来:“这么说,父皇是要治我的罪了?您也说了我是王爷!您要治我的罪,总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别说我最终并没有杀了楼阙,就算是杀了他又怎样?难道您要我为他偿命不成?身为君王、身为父亲,您如此刻薄寡恩,让天下人怎么想?” 宁丞相抬起头来,沉声道:“王爷这话可就说错了。您几次三番谋害楼状元,皇上若是不管不问,那才是真正的刻薄寡恩,那才是真正要寒了天下文人士子的心呐!” 楼明安脸色微变:“宁丞相,你也被楼阙收买了吗?——父皇,楼阙他尚未入朝,便已经开始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皇帝没有再理会他的叫嚣,径向张平下令道:“拟旨:定北王楼明安,狼子野心图谋不轨,谋害亲兄不孝不悌,着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圈禁府中无诏永不得出!” 楼明安脸色大变:“您要废我为庶人?!可是——宁丞相,你说句话啊!父皇若是废了我,将来这天下……你们要扶持谁?河间王那个废物吗?!” 宁丞相和大理寺卿都没有说话,皇帝已经语气平淡地念出了第二道旨:“桑榆县士子、新科状元楼阙,朕之嫡子也。二十年前,伪帝上下其手残害宗亲,朕深为忧惧,遂于嫡长子降生之后,令工部尚书楼衡抱养,归于民间。今此子学成还朝,朕理当为其归宗,载入宗谱。” “大周国本当立,朕之嫡长子楼阙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正定元年五月十六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原工部尚书楼衡,昔年为保太子蒙冤获罪,痛失亲子;二十年来忍苦乡居教养太子,有大功于社稷,特授为太子太傅,赐金千两,子孙恩荫世世不绝。” …… 楼明安听着皇帝用平平淡淡的语气口述着一道道圣旨,看着张平微颤的笔尖在黄绢上留下墨迹,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寒。 这么快,这么狠! 他以为他的父皇会瞻前顾后,他以为楼阙虽有那层身份,但先前既已流落民间二十年,要找回身份必定难于上青天的。 谁知一向小心谨慎的父皇竟会一反常态,将那样重大的一件往事明明白白地公诸天下! 君臣换子,捏造罪名构陷大臣出京…… 这样的实情并不光彩,可皇帝不但说了,而且是在圣旨之中,明明白白地说了! 嫡长子。 刚刚认了他的身份,载入宗谱的圣旨和立太子的圣旨同时下发,这样一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皇帝不会不知道,朝臣们也不会不知道! 可是皇帝没有迟疑,宁丞相和大理寺卿没有阻止,楼阙也没有推拒! 他们所有人都把这件事看得很平常,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茫然无措,只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下来了。 原先他的父皇只有两个儿子,都是庶出,他居长。 他一直觉得,父皇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属于他的。 这就是他得知楼阙真实身份之后乱了方寸的原因。 嫡长子从天而降,他又成了什么?! 楼明安隔着好几个人看向楼阙,满眼不甘。 父皇说他丧心病狂。 可他先前明明不是这样的!若不是这个半道上冒出来的嫡长兄,他哪里用得着“丧心病狂”!先前的十五六年,谁不夸他聪明灵慧、有仁爱之心! 都怪楼阙,都怪楼阙! 楼明安心中一万个不甘。 连着几道圣旨写完,用了大印,张平早已经擦了好几次汗。 这是,一日之内天翻地覆啊! 皇帝废了一个儿子,又找回了另一个儿子,大臣们吵吵嚷嚷好几个月的立储之事,三言两语就这么定了,连个争论的机会都没给人留! 不过…… 张平看向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宁丞相和大理寺卿,又放下了一大半心。 看样子,群臣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吵嚷的。 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了? 楼明安心不甘情不愿,但有羽林卫押着,他连话也没能多说几句,就被人拖了出去。 至于他带来的那些府兵,一个没落,全部拖出去砍了头。 定北王府还是他住着,但府里从侍卫到婢女,已经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听他使唤了。 圈禁! 对于皇室宗亲来说,圈禁只比赐死好那么一点点。 ——对,至少还好那么一点呢! 只要人活着,将来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楼明安咬牙,回过头来怨毒地盯了楼阙一眼。 御书房中重新安静了下来。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声:“阙儿,欠了你二十年的,朕今日还给你了。” 宁丞相和大理寺卿忙向楼阙跪拜:“恭喜太子殿下!” 楼阙面向皇帝跪下,行了大礼。 从始至终没有推辞避让。 那些什么“才德不堪当大任”之类的谦辞,他连一个字也懒得说。 皇帝哈哈大笑:“你呀,连面子功夫都不肯做,将来朝中那些老古板有的磨牙了!” 楼阙站起身来,神色平淡:“父皇,大悲大喜,于龙体无益。” “哈!”皇帝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不见了,语气变得有些严厉:“你还知道关心朕的死活?朕来问你:这几天你躲到哪里去了?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早给朕送个消息?!” 楼阙低头躬身,语气淡淡:“儿臣落水之后染了风寒,又听闻定北王府在秘密搜捕,因此躲在客栈之中未敢出门。” 楼明安暗地里派人搜捕,这件事大理寺已经审出来了,皇帝也知道并无虚假。 所以,皇帝很轻易地就信了楼阙的话,又叹息了一声:“朕虽知道明安气量狭窄,却万万没想到他歹毒至此。这半年你所受的委屈,朕竟是直到此刻方知!” “不值一提。”楼阙淡淡道。 皇帝忍不住又笑了:“你还是一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说!” 楼阙神情不变,念书似的一本正经地道:“都是因为父皇福泽庇佑,儿臣方能侥幸不死。” 皇帝哭笑不得:“好好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怎么那么像讽刺呢?算了,你还是别这么说话了!” “儿臣谢父皇宽容!”楼阙再次躬身。 皇帝起身走过来,牵起了他的手:“自你登科以来,朕日日都在想,如何恢复你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顺、如何安置你方能让天下信服……若非明安闹出那些幺蛾子来,朕真不知道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 楼阙扶着皇帝出门走到廊下,似笑非笑:“父皇如今不犹豫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犹豫有何用?该来的总会来,朕再犹豫下去,等你又被什么不明不白的人给害死了,难道要朕追封一个死人做太子去?” “一切都在父皇一念之间。”楼阙淡淡道。 “不错,”皇帝扶着栏杆叹道,“几道旨发下去,朝中和民间差不多要炸锅了。可是那又如何?朕相信你有本事处理好。” “不是吧?”楼阙苦笑,“父皇开恩要还我身份,还要我自己来对付那些麻烦?人家当爹的宠儿子,不是都替儿子把风浪挡在外面的吗?” 皇帝白了他一眼,冷哼道:“连这点儿麻烦都对付不了,如何配做朕的儿子!” 楼阙有些傻眼。 他的父皇似乎比先前……无赖了许多? 不会是跟他学的吧? 事情有点糟糕啊…… 这时两位大臣终于有机会插上话,除了颂圣之外,自然还是要提一些小小建议的。比如说:“今日皇上和太子殿下父子相认,此乃天大喜事,自当君臣同贺……” 皇帝立刻笑道:“不错!三日后福安殿设宴,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可参加,朕要君臣同乐!还有,待太子归宗、行罢册封礼之后,朕要下旨大赦天下,这具体事宜你们要事先拟好,不得有误!” 宁丞相忙答应了下来,喜形于色。 皇帝又攥紧了楼阙的手,笑道:“你母后惦记了你多少日子了,今后你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宫来见她了!你可不知道,当初殿试的时候,朕说你的卷子只能勉强进一甲,不能点状元,皇后差点气得把朕的御书房都给掀了!朕必须告诉你,你这个状元啊,其实是你母后给你争来的,她就为了可以亲手给你簪花!” 楼阙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 后宫干政这种事儿本来是挺忌讳的,可是这件事实在太特殊,因此,宁丞相和大理寺卿都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陪着笑了几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就过去了。 皇帝心中欢喜,紧攥着楼阙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走,朕亲自陪你去见你母后!今儿朕把事情解决了,看她今后还怎么念叨朕!这两天她可为你哭得厉害呢,咱们也给她来个大悲大喜,看她会不会乐昏过去!” 堂堂帝王,欢喜之下,居然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顽皮。 楼阙不忍扫他的兴,只得笑着跟上。 帝察觉到他的情绪有几分不对劲,只当他在为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麻烦发愁,便劝道:“此事不必过虑。你在朝中颇有威望,应当不会有太多人质疑。他们要质疑也无妨,当年的事,朕本来就留下了一些证据,以待今日。至于百姓那边——你早有手段控制流言的风向,更是大可不必担忧。” “儿臣知道。”楼阙苦笑。 皇帝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知道?朕看你有心事!为的是什么?对楼梦锡的封赏不满意?对楼明安的惩处不满意?还是——为朕这二十年未曾尽到责任而心怀怨愤?” 楼阙忙躬身道:“父皇为保儿臣性命百般筹谋,苦忍二十年牵肠挂肚,儿臣心中只有感激,并无不满。” 皇帝皱眉:“既然没什么不满,那你在思虑什么?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 楼阙叹了口气,躬身道:“父皇,儿臣……儿臣有心事,怕母后担忧,不敢面见。” “什么心事?”皇帝大惑不解。 楼阙忍不住露出了焦灼之色:“楼明安查到了郑氏藏身的客栈,先前曾以她的性命威胁儿臣就范,儿臣未曾理会。可……郑氏如今下落不明,儿臣实在不能放心!” 皇帝略一思忖,脸色便沉了下来:“一个女人而已,你把她看得比你的母后还重要吗!” 第117章 有了媳妇忘了娘 楼阙满心为难:“父皇,这并不是一回事……” 这时,皇后早已听见消息,由小宫女搀扶着匆匆赶了过来:“阙儿!” 楼阙只得跪下行礼。 皇后蹲了下去,一把抱住他的肩,泪下如雨。 小宫女在旁笑劝道:“状元郎平安回来,这是天大的喜事,娘娘怎么还哭呢?” 张平在旁提醒道:“今后要唤‘太子殿下’了。” 皇后擦了泪,拉着楼阙一同站了起来,扶着他的肩膀上看下看,边哭边笑。 楼阙重新见礼,笑道:“母后放心,儿臣平安无事,连一根毫毛也没有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后又擦了擦红肿的眼睛。 旁边宫女擦泪道:“自从太子殿下出事以来,娘娘哭昏过去好几次,日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如今终于好了,殿下回来了,娘娘这颗心也可以跟着回来了!” 皇帝在旁哼了一声,板着面孔道:“人没事,你还哭什么?朕早就跟你说过,阙儿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出事的,你偏不信、偏要哭!这会儿人回来了,你还不好好把眼泪擦干了,又在孩子面前擦眼抹泪装可怜!” 皇后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两把,抬起头来:“你不哭!你有先见之明知道阙儿能回来!我看你就是个事后诸葛亮!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在本宫的屋子里哭得连晚饭都吐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擦眼抹泪一夜没合眼,早上起来那枕头都湿得能拧出水来!” 张平和皇后身边的几个宫女齐齐低头,忍笑忍得很辛苦。 皇帝脸上微微泛红,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西池之事,是明安那逆子下的毒手。朕已将他削爵圈禁,算是给了你们母子一个交代,不必哭了。” “圈禁,便宜他了!”皇后冷哼一声,攥紧了楼阙的手。 张平忙在一旁赔笑脸道:“皇后娘娘,皇上已经下旨恢复殿下的身份、立为太子了!明早圣旨下发晓谕天下,下月十六行册封礼,您和殿下母子分离这些年,如今总算是熬出头了!” 皇后的脸上已露了笑容,见皇帝看过来,她却又板起了面孔,不咸不淡地道:“这本就是阙儿应得的。若不给他,难道留给楼明安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成?” 皇帝无言以对,只得转过头看向别处,眼角却瞥见自己的亲信太监张平拼命忍着笑,半点儿同情心也无。 于是皇帝觉得自己很悲催。好像儿子回来了,他在皇后面前就失宠了。 皇后重新看向楼阙,脸上的笑容渐渐绽开:“你父皇总算是办了一件人事。从今儿起,母后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地见你了。走,到母后那里去,今晚咱们好好聚一聚!” 宫女在旁凑趣道:“娘娘总不肯好好吃饭,咱们小厨房的人愁了好几天了!今日他们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一定不会给娘娘丢脸!” 皇后满意地笑了一声,拉起楼阙便走,笑容满面,神采飞扬。 楼阙的脚下却有些迟疑,走走停停,欲言又止。 皇后终于也察觉到了,只得站定,转过来看着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楼阙摇头否认,屈膝跪了下来:“母后恕罪,儿臣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回宫服侍母后用膳。” “已经平安回来了,还有什么‘要事’?”皇后拧紧了眉头,话虽是问楼阙,责备的目光却只看向皇帝。 皇帝冷哼了一声:“别看朕,朕可没给他派什么差事!你的好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这不能怪到朕的头上来吧?” “他何曾有媳妇……”皇后愣了一下,随后便想明白了:“是那个郑氏又出幺蛾子了?” “母后,”楼阙低头,“郑氏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落入歹人之手,儿臣实在不能放心。” 皇后微皱眉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叹道:“罢了。毕竟怀着你的孩子,你挂心也是应当的。去找她吧!” 楼阙忙道谢起身,正要离开,皇帝却又叫住了他:“找到以后,带进宫来看看吧。朕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有本事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楼阙胡乱答应着匆匆走了,并没有听到皇后的那句抱怨:“一个轻浮放荡的女子,有什么好见的?将来生下孩子以后,那女人可得妥善处理掉!阙儿的长子,怎么可以有一个那样声名狼藉的母亲!” 出宫之后,楼阙策马扬鞭,直奔齐家客栈。 却,扑了个空。 客栈所在的那一条街,如今已经只剩了一片灰烬。没烧完的房梁倒在地上,冒着呛人的黑烟。 周围有人在哭。 跟着楼阙过来的几个羽林卫忙过去打听,不多时便探来了消息:“殿下,火是巳时左右从齐家客栈烧起来的。幸好是在白天,火势控制得及时,只有十余人受轻伤,没出人命。” 楼阙并不想听这些。 还是钟儿知道他的心思,忙跑到灾民之中去,把齐家客栈的掌柜和两个伙计揪出来了。 楼阙看见他们,便下了马,厉声问:“人呢?!” 齐掌柜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便要抱楼阙的腿:“状元公,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先前您夫人刚走不久,店里就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说是要搜捕什么‘要犯’,把小人的店铺里里外外打砸了一遍不说,最后还放了一把火,连累了整条街……” 楼阙退后两步,依然紧盯着他:“你说她是自己走的?” “正是正是,”掌柜的点头如同鸡啄米,“是自己走的!夫人她执意要出门,小人和店里的伙计们百般苦劝,夫人只不肯听,还威胁小人说要向您告状……对了,夫人还向小人要了一套男装……” “男装,出门?”楼阙冷哼了一声,心里轻松了几分。 那齐掌柜又哭开了:“状元郎,状元老爷!您可得为小人做主啊!这客栈传到小人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这一把火……全给烧没了啊!” 楼阙转身上马,向一个羽林郎吩咐道:“去告诉大理寺的人,这条街上所有店铺和百姓的损失都要定北王府赔偿,三日之内必须到位!还有,巡检司安置灾民的花费,也叫他们去定北王府讨!” 羽林郎干脆利落地答应着去传话了,齐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楼阙拍马要走,钟儿忙追上来:“爷,奶奶可能会去的地方有不少,咱们一处一处去找怕是要找到天黑,不如叫羽林卫分头去……” “不用,”楼阙冷声道,“缀锦阁那边恐怕也已经被搜过了,咱们直接去济世医馆。” 钟儿不敢多问,只得从命。 然而,到了济世医馆,得到的却是“缀锦阁的那位姑娘”已经同骆小公子一起出门的消息。 楼阙的一肚子担忧大部分变成了愤怒。 那个该死的骆小莹! 接下来,楼阙去了缀锦阁,又回了一趟郑娴儿所住的院子,始终一无所获。 那个女人,竟然真的跟戏子出去游玩去了?! 楼阙气得嗓子眼里有些冒火。 羽林卫终于还是被分散了出去,四处打听。 牡丹园,没有;药王庙,没有;天市街,也没有。 楼阙心里的愤怒,渐渐地又重新变回了担忧。 一众羽林郎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乱转了半日,直到天色擦黑,才终于听到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中午之前,有人看见骆小公子和一个女子一起去了月亮湖。 月亮湖! 楼阙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昨日不是还说这辈子都不想再上任何船吗? 这才过了一天就不怕水了,就可以跟别的男人一起去游湖了? 真是个——让人恼火的女人! “爷,咱……还找吗?”钟儿在旁小心翼翼地问。 “找!去月亮湖!”楼阙咬牙,猛然在马背上甩了一鞭。 钟儿心中暗道:完了。 这醋劲儿上来了,也不知道奶奶能不能招架得住! 月亮湖。 因为荷花还没开,所以前来游玩的人并不多。此时天色已暗,寥寥几帮游人陆续散了,水上便愈发寂静了。 小船在荷叶底下悠悠地荡着,只要人不站起来,外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郑娴儿靠着小枝的背,懒洋洋地半躺着。 骆小莹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小枝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来:“天都黑了,奶奶还不回去吗?难道咱们要在这儿过夜?” 郑娴儿折下一片荷叶盖住脸,闷声反问道:“在这里过夜又何妨?” “我看你是疯了!”小枝气得险些要跳起来,“水上这么冷,蚊虫又多!咱们连午饭都没有吃,只吃了几块点心!深更半夜不回家,你是要闹哪样!” 郑娴儿默不作声,由着她吵闹。 骆小莹微微一笑,温言道:“小枝姑娘何必生气?月下赏荷,最是清雅惬意,您试试平心静气,便知妙处了。” 小枝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平心静气?我凭什么要平心静气!” 骆小莹也不恼,仍是温和地笑着:“姑娘心里不舒服,难得有一个清净之地让她散一散愁绪,你又何必扫她的幸!难道让姑娘回去面对那些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事,你就开心了么……” 他的话尚未说完,小枝已折下一片荷叶甩到了他的脸上:“你少在这儿跟我装腔作势,有你在的地方才叫俗不可耐呢!” 骆小莹脸上微红,显然是有些恼怒。 但他还是忍下了,与小枝互赠了一个愤怒的眼神,然后便移开了目光。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片马蹄声响,由远及近。 “奶奶,有人来了!”小枝低声道。 郑娴儿拿开荷叶,平静地补充道:“很多人。” 小枝脸色大变:“会是谁?是坏人来抓咱们了吗?前两天害得你们落水的贼人,还是不打算收手吗?” 郑娴儿慢慢地坐了起来,苦笑:“先前你没听见人议论吗?城门口,失火了。” “城门失火?怎么了?殃及池鱼吗?”小枝似懂非懂。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一声,在她肩上拍了一把:“谁跟你拽文!我是说,我们先前安身的客栈,就在城门口。” “你说是贼人要赶尽杀绝?!”小枝的脸色白了。 郑娴儿冷冷地笑了一声:“这有什么稀奇?若换了是我得罪了不好对付的人,我也会选择不惜一切代价赶尽杀绝。” “这么说,咱们……”小枝抬头看看荷叶。 郑娴儿叹了一声:“能躲一时是一时呗。现在天色已经黑了,荷叶又密,他们也未必捉得到我!” 说话间,马蹄声已到了岸边,然后陆续停了下来。 小枝立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自己一瞬间变成了被猛兽盯上的猎物,稍稍动一下便是必死无疑。 这种情境下,连呼吸都似乎变成了一件危险的事。 “奶奶,怎么办?”小枝贴在郑娴儿的耳边,用颤抖的气息问道。 “等呗。”郑娴儿低叹了一声。 这时,岸上有人高声喊了起来:“郑姑娘——” 陌生的声音。 小枝闻声更加紧张了:“果然是来捉咱们的!” 这时,坐在船尾的骆小莹忽然站了起来,拾起竹篙,猛地向水中撑了下去。 小船摇晃了一下,倏地窜出了老远。 三人躲闪不及,身子撞上了荷梗,加之水波震动,惹得一大片荷叶簌簌地摇晃了起来。 “在那边!”岸上立刻有欢呼声响起。 小枝气急:“骆小莹你是不是故意的!” 岸边的欢呼声低了下去。片刻之后,有小船解缆入水,桨声渐近。 骆小莹慌不择路,小船一头扎进荷叶深处,三面被荷梗困住,动弹不得了。 没办法,只能往回走。 骆小莹的额头上很快就见了汗,脸色涨红得厉害,手背上青筋都跳了起来。 越急越容易出错,小船在荷叶之中摇摇摆摆地转了许久,除了好几次差点翻船之外,一点进展也没有。 小枝气冲冲地从他手中夺过竹篙,折腾了好一会子才找到出路。 只是,出路已经被人封死了。 两边荷叶比较稀疏的地方各停了一只小船,每只小船上站着四个身穿轻甲的士兵。 郑娴儿隐隐觉得那轻甲像是羽林卫的装束,但她对禁卫以及将士的装束兵器一无所知,因此并不敢确信自己的猜测。 几个士兵看见这条小船出来,齐齐露出了喜色:“是他们!是郑姑娘!” 他们口中喊着“郑姑娘”,眼睛却看着小枝。 郑娴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男装,哭笑不得。 一个士兵向他们拱了拱手:“郑姑娘,殿下已经找您许久了,请跟我们上岸吧!” “殿下?”郑娴儿心中一寒。 什么人可以被称作“殿下”? 郑娴儿一时也想不明白,反正不是好人就是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湖水。 小枝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咱们,跳下去?” “我先跳,你们随意。”郑娴儿咬咬牙,站了起来。 这时,站在旁边的骆小莹却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高声叫道:“不行!你不能跳!” 郑娴儿用力甩开他的手,骆小莹却紧接着又抓住了她的双肩,死死抱住:“你不能跳!月亮湖的水比别处凉,你又怀着孩子,跳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那两只船上的士兵听见动静,忙撑篙逼近过来。 郑娴儿气急:“骆小莹,你到底是谁的人?!” 骆小莹拖着哭腔大喊:“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 郑娴儿百般挣脱不得,气急之下干脆反抱住骆小莹,意图拉他一同下水。 便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 是楼阙的声音。 郑娴儿一怔,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骆小莹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非但如此,他还刻意凑到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问道:“你以为,你现在放开我,他就会信你了吗……” 他的话尚未说完,郑娴儿忽然抬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膝盖上。 骆小莹立时失去了平衡,下意识地放开手,踉跄两下之后终于跌进了湖里。 郑娴儿却在小枝的帮助下站稳了,气冲冲地坐了下来。 这时羽林卫让出水路,把楼阙所乘的那只小船让到了前面。 骆小莹落水之后便没再说话,只管默默地扑腾着。 羽林卫想去救人,楼阙便冷笑道:“骆小公子喜欢游水,你们管什么闲事?” 于是羽林郎们就明白了。 两船贴近之后,楼阙跳了过来,小船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郑娴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楼阙向她伸出了手:“站起来。” 郑娴儿撇了撇嘴,把手递了过去。 楼阙拉她起来,扶着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皱眉:“穿成这样真丑。” 郑娴儿立刻便要甩开他的手,楼阙却攥得更紧了。 “不是嫌丑吗?!”郑娴儿吼他。 楼阙微笑:“我是想跟你说,丑成这样居然还有人肯抱你,那人一定别有用心。” 郑娴儿下意识地向水里看了一眼。骆小莹正在那里拽着荷梗瞎扑腾呢。 楼阙笑了一声,伸手紧紧地将郑娴儿搂进了怀里:“不许看他!看我!” 郑娴儿狠狠地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丑成这样居然还有人肯抱我,那人一定别有用心!” 楼阙大笑:“不错,我就是别有用心!我要把你栓在我身边一辈子,你休想逃!” 郑娴儿气闷不已,忿忿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两把,却没再试图推开他。 楼阙轻拍她的后背,叹道:“别怕,都过去了!” “我没怕!”郑娴儿嘴硬。 楼阙拉着她一起坐了下来,扣着她的手:“咱们先前住的客栈,烧掉了。” “我知道,”郑娴儿低声道,“听人说,没有伤亡。” 楼阙捧着她的手,微微发颤:“这件事,我安排得不够周到。幸亏……” 郑娴儿仰起头来,看着他。 楼阙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上:“我没想到他能查到咱们这几天落脚的地方,更没想到他的动作那么快。若非你已经事先离开客栈,后果……不堪设想。” “你在害怕?”郑娴儿微笑地看着他。 楼阙点头,郑重地道:“非常害怕。” 郑娴儿笑了:“没什么可怕的。我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你看,每次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我都事先有预感,及时避开了!” 楼阙仍然十分歉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也不怪我?”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郑娴儿向他扬起笑脸,“虽然我确实很生气,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平安无事就好啊!只不过,你下次不许再有大事瞒着我了!我一个人被丢在客栈,连你去做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很不好受!” “好,以后什么都不瞒你。”楼阙露出了笑容。 于是郑娴儿就转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楼阙想了一想,决定先从不太重要的事情开始说:“娴儿,咱们今后不用再怕了。要害咱们的人已经被削爵圈禁,掀不起风浪来了。” 郑娴儿愕然:“削爵?圈禁?他是什么人?皇家的人吗?” “是,”楼阙沉声道,“是定北王。” 郑娴儿大惑不解:“定北王?我记得……是楼明安?那个小屁孩?他不是皇上的儿子吗?他为什么要害你?上次他明明还想撮合你和他姐姐……” “不是那回事!”楼阙慌忙截住她的话头,“他一直讨厌我,包括先前的诗案里头也有他推波助澜。总之,我和他算是有一些恩怨,不过如今都过去了!” 郑娴儿想了半天,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难怪你说敌人不好对付——人家是王爷,杀你个新科状元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肯把他削爵圈禁,肯定是因为他还做了旁的坏事吧?你故意躲了这两天才肯出现,是为了让他自己暴露?” “差不多,”楼阙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也是为了让事情发酵一下,帮皇上积攒一些怒气。” 郑娴儿向他伸了伸大拇指:“你果然够老奸巨猾的。” 楼阙白了她一眼:“‘老奸巨猾’不是这么用的!” 郑娴儿捂着嘴,吃吃地笑。 说话间,羽林卫已过来帮着把小船撑上了岸,楼阙扶着郑娴儿下了船。 一个羽林郎过来禀道:“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郑娴儿愕然地看着那个羽林郎,好半天又转过头来看楼阙:“他叫你什么?” 第118章 咱们到此为止,我不玩了! “娴儿,我们回去再说。”楼阙有些紧张。 郑娴儿跟着他上了马车,点亮了琉璃灯,定定地看着他。 楼阙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郑娴儿自己缩到角落里,闭上眼睛蔫蔫地开了口:“外头那些士兵,是羽林卫吧?羽林卫是皇家禁卫,你不是皇家的人,他们怎么会跟你出来办私事?” “先前我听见他们说‘殿下已经找我很久了’,我以为来的是坏人,没想到是你来了。” “楼明安是王爷,就算杀了你也是小事一桩,何况你并没有死。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扳倒他的?” “他们,叫你‘殿下’?我记得只有皇家的人才能称‘殿下’。” “你,到底是谁?” 楼阙一点点地蹭了过去,伸手勾住郑娴儿的腰,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郑娴儿睁开眼,正要推拒,却听到楼阙哑声道:“靠着我,不许躲!”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顺从地靠在了他的胸前。 楼阙长舒一口气,身子放松了些,又悄悄地把手往前伸了伸,摩挲着郑娴儿的肚子。 “娴儿,”他的声音有些涩,“我是谁,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二十年了。” 郑娴儿抬了抬头。 楼阙立刻察觉到了,忙叫:“别动!” 郑娴儿只得靠了回去:“我不动,你说吧。” 楼阙笑了一声,心里似乎轻松了些,于是便继续说道:“桑榆县楼家,与我并非骨肉至亲,这些年的情分大半都是假的;另一边与我血脉相连,中间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我心里也总觉得有些疙瘩。” 郑娴儿瞪大了眼睛。 楼阙继续说道:“我的亲人很多,可是我得到的所有的亲情都是不完整的、有缺憾的,甚至……不真实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天地虽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家’。直到有了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郑娴儿先是被他说得有些心酸,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不住笑了:“呸,谁跟你有‘亲情’啊?你少酸我了!” 楼阙被她呛了这一句,反倒笑了:“你就不能让我多感慨一会儿?” “不行,”郑娴儿翻个白眼,“酸唧唧的,吓人!” 楼阙苦笑:“我的意思是说,只有你让我找到了有家的感觉。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就更像一个家了。” 郑娴儿皱了皱眉,闷声道:“可是你却没有让我找到‘有家的感觉’!到现在为止,我连你是谁都还不知道呢!” “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楼阙有些委屈。 郑娴儿恼了:“我不知道!我蠢!我听不明白!” 楼阙忙圈住她的腰,不许她站起来:“我明明已经告诉你了:我首先是你的男人、是你孩子的父亲,其次才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管我的身份怎么变,这个主次顺序是不会改的,你怎么还是不明白?” 郑娴儿见他着急,只得安静了下来,想了半天才又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楼阙脸色一黑。 郑娴儿见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便知道他在生气,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后来楼阙迟迟没有开口,郑娴儿只得先试探着问他:“你说你跟桑榆县楼家不是骨肉至亲?莫非你是捡来的?那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皇家的吗?你该不会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吧?” “是。”楼阙简单地答了一个字,也不知道答的是哪个问题。 郑娴儿又要坐起来,仍被楼阙按住了。 楼阙叹了口气,沉声道:“当年皇祖父病重,诸子夺嫡,宫中朝中一片血雨腥风。父皇那时深受皇祖父爱重,难免被人嫉恨,先前曾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了。因此在我出世之前,工部尚书楼衡献计用他自己的孩子把我换出去,养在宫外。事后为保万无一失,父皇授意亲信揭发楼尚书贪污赈灾粮款,革职逐出京城。” 郑娴儿静静地听着,直到楼阙停了下来,她才迟疑着问:“皇子夺嫡,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有。”楼阙叹道:“当时的宗室子弟,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不知有多少。楼尚书换进二皇子府的那个孩子,后来也死了。直到几年之后伪帝坐稳了皇位,各位王爷家里才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郑娴儿听得不寒而栗,许久才问:“都是那个伪帝害死的?” 楼阙摇头苦笑:“这种事,谁说得清楚?比如跟我换了身份的那个孩子,有人说他是用猛药催产而生的所以注定养不大,有人说是府里的妾侍起了歹心暗中下了毒手,还有人说是因为父皇不堪大任所以被上天示警而死……” 郑娴儿替他作了总结:“总而言之,皇家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有一万种死法!” 楼阙叹息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因此楼尚书夫妇虽然对我极好,可心里必定是怨着我的。他们对外说我排行第五,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我,也提醒他们自己——楼家本来应该有一个四公子,为我而死。” “不对!”郑娴儿终于坐直了身子,“他们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你才刚刚出生,怎么能怨到你的头上?要我说,这分明是楼尚书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楼家的前程,选择牺牲掉自家那个刚刚出世的孩子!你看他们现在苦尽甘来了吧?那个孩子的一条命、加上把你养大成人的功劳,足够楼家飞黄腾达了!” 楼阙摇摇头,笑了一笑:“明知你是为了宽我的心,我竟觉得你说得好有道理。” 郑娴儿却笑不出来。她闷闷地想了许久,迟疑着问:“你是当今皇帝的儿子,那你以后……会当王爷吗?” 楼阙迟疑了一下,攥住了她的手:“父皇已经下旨,下月十六——册立太子。” 郑娴儿以为他没说完,静静地等了半天。 后来发现楼阙不再继续说下去,她才惊愕地仰起了头:“皇上要立太子,然后呢?” 楼阙不语。 郑娴儿随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皇上要立你做太子?” “是。”楼阙的手上攥得更紧了些。 这一次,郑娴儿终于吓得呆住了。 要做太子,那是不是意味着将来还要做皇帝? 郑娴儿承认自己有一点小小的野心,但她的野心绝对不包括跟未来的太子甚至皇帝发生点啥!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确实是看走眼了。 那时她是真的没有多想啊!她知道楼阙跟别人不一样,也知道解元老爷很了不起,可毕竟是自家小叔子没有太多的距离感,春心动了就调戏一下嘛!当时她还想了:反正是露水姻缘长久不了,说不定没等他进士及第就桥归桥路归路了呢! 谁能想到一桩奸情会越陷越深,谁能想到这个男人这么快就考中了状元,谁又能想到他的身上还藏着那么大的秘密……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好吗! 这个骗子! 郑娴儿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这种心情类似于在赌桌上,她漫不经心地押了两个铜板,对方随口表示愿意押一座城跟她玩。 并不想玩这么大好吗! 市井小民最忌讳的就是跟大人物打交道,作为大人物的你们自觉一点好吗? 楼阙显然一点也不自觉。 他摇了摇郑娴儿的手,浅笑:“你的男人马上要当太子了,你就不说点儿什么?” 郑娴儿想了半天,怔怔的:“那,恭喜太子殿下?” “不对,”楼阙皱眉,“这种腔调不符合你的形象!” 郑娴儿咬住唇角不再说话,手上却在悄悄地用力试图缩回来。 楼阙立刻察觉到了,立刻伸手将她搂住,故作轻松地笑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睡到太子的,你难道不该大呼‘赚到了’?” 郑娴儿缓缓摇头,手肘抵在楼阙的胸前,不肯让他搂紧。 楼阙愈发紧张起来,一时却不知道再说什么话来调节气氛。 还是郑娴儿迟疑着,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您放过我吧。” “什么意思?”楼阙的声音冷了下来。 郑娴儿仰起头,看着他:“咱们到此为止,我不玩了!” “你说不玩就不玩?”楼阙黑脸:“你休想!郑娴儿,当初是你千方百计勾引我的,我可从来没有强迫过你!是你引得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地步,现在你说不玩就不玩了,让我怎么办?你把我当成了什么?用完就丢的抹布吗?” 郑娴儿死命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不甘示弱:“对啊没错啊!我就是把你当抹布用完就丢又怎么样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你负责到底了?我这个人生下来就没长过良心你不知道啊?” “娴儿……”楼阙的气势立时就低了下去,“你怎么又凶我?” 郑娴儿背过身去,抬起胳膊在眼睛上狠狠地抹了一下。 楼阙忙趁机从后面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蹭了蹭,放软了语气:“咱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你若是‘不玩了’,我就又没有家了!” 郑娴儿身子一僵。 楼阙继续跟她讲道理:“你说‘不玩了’,总该有一个不玩的理由吧?咱们谁也没有厌倦谁,为什么说不玩就不玩了?你好好想想,跟我断了以后,你还能找到更好的么?我这么好的人,你以后再也睡不到了,不觉得可惜吗?你舍得吗?” 郑娴儿忍不住又笑了:“臭美!你哪里好了?” 楼阙立刻笑道:“我哪里好,你心里知道!” 郑娴儿笑了一阵,又想起自己的立场,忙擦擦眼角,忿忿道:“我在跟你说认真的,你只肯说这些混账话来哄我!” “我也是认真的!”楼阙觉得自己很冤枉。 郑娴儿想转过来,却因为对方搂得太紧,根本转不动。 无奈之下,她只得仰起头来,看着他:“咱们不行的!你做了太子,肯定会有许多人盯着你,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只要有一点做得不好,就会有人吵吵嚷嚷,说你德行有亏,不配当太子……” “你也知道啊?”楼阙更委屈了,“我都已经这么可怜了,你还忍心抛弃我!” 郑娴儿低下头,闷闷地道:“我是你的‘污点’啊。只要有我在,朝中那些老学究道学先生就不会放过你的!褚先生是你的恩师都当面骂你了,旁人跟你没有情分岂不是要骂得更凶!而且,我一点都不想死啊,我不抛弃你,难道等着旁人把我当狐狸精抓去烧死吗?” 楼阙叹了一声,假装摇头,借机蹭了蹭郑娴儿的脸:“你说得有道理,但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一向目中无人我行我素,旁人怎么看、怎么说,这些事从来不在你会考虑的范围之内。——所以,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郑娴儿听他问到这个份上,干脆也就不再逃避,猛地转了回来:“既然皇家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把我拖进来?你要当太子,以后还要当皇帝,难道我今后也要像你的母亲当年一样,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莫名其妙被人害死、看着我的孩子为了那把破椅子互相残杀?楼桐阶,这件事不是我没良心,而是你没良心!你早知道你自己的家里是那么个龙潭虎穴,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我,更不该让我有孩子!你们自己家里打打杀杀动不动就要人命,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凭什么拖我和我的孩子下水!” 楼阙被她嚷得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娴儿,我们的孩子……不会的。” 郑娴儿忍着眼泪,凶巴巴地看着他:“你说不会就不会?将来的事,你现在怎么会知道!每个要当皇帝的人都觉得自己会是个明君、每个当了皇帝的人都以为自己的天下是个盛世……这世上的事,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民间市井都会说‘财帛动人心’,何况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就连你自己,不是也在为了那个位置辛苦钻营、不惜玩弄手段圈禁了你的弟弟吗……” 话未说完,楼阙已攥住了她的手腕:“娴儿,你仔细想想,你刚才已经把你自己的顾虑推翻了。” 郑娴儿不信。 楼阙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说了,民间市井尚有财帛动人心!这世上的纷争什么时候少过?什么地方没有纷争?先前在桑榆县,咱们遇上的麻烦少吗?你想想先头的朱氏二嫂,想想二哥,想想陈景真,想想安姨娘甚至母亲……他们这些人用在你身上的手段,与宫中又有什么区别?娴儿,先前在府里的时候你不曾退缩过,如今怎么反倒怕了呢?” “先前……”郑娴儿想了一想,苦笑起来:“那时候,我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就没有顾虑,她可以横冲直撞可以肆无忌惮。可是现在不行啊,她怎么忍心把孩子扯进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去? 楼阙轻叹一声,重新将郑娴儿揽了过来:“你担心孩子,难道我就不担心了吗?这个问题,其实我早已想过——不论是府中还是宫中,内宅之中的那些恶心事,为的无非是嫡庶之争。比如先前咱们府里,朱氏二嫂害死了三哥,后来又百般害你,都是因为三哥是‘嫡’,她是‘庶’;先前楼明安百般跟我过不去,为的也是嫉恨我这个‘嫡长’的身份。异母兄弟,是亲,同时却也是仇。” 郑娴儿细细地想了想,觉得他这话甚有道理,一时便听住了。 楼阙又继续说道:“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明白,所以我一早就打定了主意,我的孩子不会有异母兄弟。你的顾虑,可以尽消了吧?” “什么意思?”郑娴儿不太明白。 楼阙长叹了一声,一脸“我已认命”的无奈:“我的意思是,不会让别的女人给我生孩子!将来我的孩子都是你生的,怎么可能手足相残?难道你连自己的孩子都教导不好吗?” 郑娴儿怔了半天,终于苦笑起来:“你何必这样哄我!你要当太子、当皇帝,将来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能管得住她们都不生孩子吗?” 楼阙被她给气笑了:“谁说我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要累死我吗?!” “可是,戏里都是这么说的!”郑娴儿理直气壮。 楼阙黑着脸:“你莫不是被黎三小姐给传染了?戏里说什么你都信?你倒说说看,戏里还说什么了?” 郑娴儿认真地想了想,忿忿地道:“戏里还说,皇帝动不动就杀人!一生气就唱‘砍他的人头挂高竿呐!’” 楼阙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一个人生了好长时间的闷气,他才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声:“戏说演义,害人不浅!哪有人会动不动就杀人的?哪有人会往自己后宅里塞一大群女人的?你想想看,如果皇帝真的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每天醒来枕边都是不认识的女人,那可怕不可怕?他还得跟这些不认识的女人睡觉生孩子,生了孩子还想不起来孩子的娘叫什么名字,那可怕不可怕?” 郑娴儿想了想,认真地摇了摇头:“如果那些女人都漂亮,就不可怕!” 楼阙败给她了:“谢天谢地你当不成女皇帝,否则你是不是要在后宫里放三百个男人?” 郑娴儿向他咧嘴笑:“八百个也不多!就算睡不过来,看着也养眼啊!” 楼阙板起面孔,生气了:“算了不管你了!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活该将来你的孩子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喂!”郑娴儿也恼了,“你跟我吵架,诅咒你自己的孩子干什么?!” 楼阙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你都要在后宫里放八百个男人了,我怎么知道你的孩子都是不是我的?” 郑娴儿没憋住,“嗤嗤”地笑了起来。 楼阙笑着摇头,狠狠地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只会惹我生气!” 郑娴儿揉揉腮帮子,委屈巴巴:“我只不过畅想一下而已,又不会真的有八百个男人……倒是你,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畅想也不行!不许想!”楼阙怒气未消。 郑娴儿扁了扁嘴,用眼睛瞪他。 楼阙败下阵来,无奈道:“总之,孩子的事你不必多虑。你要知道,即使你带着孩子在民间过活,他们将来也未必不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打起来。你不能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儿顾虑,就剥夺掉他们将来一世荣华富贵的可能。” 郑娴儿不服气:“既然兄弟们难免要打架,我不会只生一个吗?我这辈子只生一个孩子,什么都给他!” 楼阙眯起了眼睛:“你最好保证这一胎只有一个。” “什么意思?!”郑娴儿愕然。 楼阙低头看着她的肚子,微笑不语。 郑娴儿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 她的肚子是大了点不假,但应该不至于那么倒霉,一下子就怀两个吧? 莫名其妙地当娘已经很可怕了,如果还要莫名其妙地同时当两个孩子的娘,郑娴儿担心自己会疯。 她赶紧往楼阙的怀里一钻,摇头赶走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楼阙惊喜地抱住了她,缓缓说道:“‘不玩了’这种话,你今后休要再提。你以为跟我一刀两断就能平安无事吗?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你腹中怀的是我的孩子。你若是不跟着我,父皇母后朝中大臣甚至市井百姓全都不会放过你,我今后要娶的太子妃以及各种侧妃、侍妾乃至通房丫头更加不会放过你,所有人都会想方设法除掉你和咱们的孩子!到那时,你一个平民百姓有什么本事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安全?” 等他说完,郑娴儿便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将来要娶太子妃、侧妃、侍妾还有通房丫头?” 很好,准确地抓到了重点。 楼阙放心了,得意地向她眨了眨眼:“那是自然!摆脱了你这个妒妇,我要娶多少女人就娶多少女人,谁管得着我?就算睡不过来,看着养眼也好啊!” 看着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郑娴儿终于怒了:“你休想!一个都不许娶!” 楼阙双手抱头作恐惧状,却不屈不挠地抬起头来跟她打商量:“一个都不娶是不可能的!这样吧,你跟我回家,我就只娶一个太子妃,你看如何?” 第119章 待月 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第二天郑娴儿依旧睡到将近正午才肯起床。 早饭过后没多久,便有小厮慌里慌张地闯进来,报说住在济世医馆的虞叔被人带走了。 郑娴儿闻讯大惊:“什么叫‘被人带走了’?被谁带走了?” 小厮转身出门,拽了一个孩子进来,正是济世医馆的药童。 药童看见郑娴儿也不放在眼里,草草地打了躬,随后便昂起了头:“这是要私设公堂审问我吗?你们有什么好仗势欺人的?不就是状元郎的外室……” 郑娴儿冷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不曾听说过,状元郎已经落水死了?” 药童呆了一呆:“既然已经死了,那——不对,你不是也死了吗?” 郑娴儿眯起眼睛,向他笑了笑:“对啊!你想想你是在跟谁说话?” 药童醒过神来,大怒:“没死就没死,何必装神弄鬼吓唬人!那个老乞丐是皇上下令要治的,我们济世医馆可不曾委屈了他!骆小莹自称是你们的朋友,你们见了他也是有说有笑的,谁能想到你们不是一伙的?我们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又不是牢房,难道还能关着病人不许人带走不成?” “是骆小莹带走的?”郑娴儿心里打了个突。 药童“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郑娴儿立刻扬声吩咐小厮道:“叫上所有的伙计,抄家伙计去兴庆班要人!” 小厮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 药童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大瞪着眼睛问:“你要去砸人家戏班子?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嚣张跋扈的女人?” 郑娴儿“啪”地一拍桌子:“你说我嚣张跋扈,我还真要嚣张跋扈给你看了!——昨天你明明收了我们的银子,也答应替我们照看病人了,如今人没看住,你有什么要说的?” 药童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们给的那几两银子,怎么能跟定北王府比!” 小枝闻言不禁冷笑:“定北王府如今算什么……” 郑娴儿止住了她的话,皱眉不语。 “奶奶,怎么了?”小枝忙问。 郑娴儿摇摇头,向那药童摆了摆手:“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师父,那乞丐平安则万事全休,他若有半点儿不妥,你们济世医馆有多少人,就给我赔多少条命吧!” “呵,好大的口气!黑老鸹插两根鸡毛就真当自己是凤凰了!”药童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小枝气得七窍生烟,提着鸡毛掸子便要去追。 郑娴儿叫住了她,神色凝重。 小枝只得转了回来:“怎么回事?很严重?” 郑娴儿心烦意乱,手上无意识地急急敲着桌角:“你还没听明白吗?骆小莹是定北王府的人,虞叔现在落到了定北王府的手上!楼明安昨天已经被下旨圈禁了,但是这会儿圣旨还没有下发,朝中还有一大半人不知道,民间更是毫不知情——中间这个时间差,对楼明安而言必定至关重要,他抢在这个时间里做的,怎么可能是一件小事?” 小枝被吓到了:“你是说,骆小莹带走虞叔,看上去是一件小事,实际上却是一桩大阴谋?” 郑娴儿摇头:“‘阴谋’算不上,但是‘狗急跳墙’有时候比‘阴谋’更可怕!” “是啊,”小枝的脸色有些发白,“这可能是那个王八蛋用‘定北王’的身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恐怕宁死也会从咱们爷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郑娴儿想到了这一点,却猜不到楼明安打算如何下手。 她想叫人去问楼阙,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根本没有人能进得了宫门。 无奈之下,她只得打发了一个看大门的小厮去楼阙住过的状元府报信。 报信的人刚出门没多久,去兴庆班要人的伙计们就回来了。 没有要到人,也没抓到骆小莹。 兴庆班人去楼空,只有正面的那张供桌上放了一封信,还有一幅画。 信写得十分简单:“正午,待月楼。诚邀。” 小枝看罢“嗤”地一笑:“他邀咱去咱就去吗?偏不去!他们最多就是撕票呗,真当咱们有多在乎那个乞丐呐?” 这时郑娴儿已拿起那幅画,看住了。 小枝凑过来看了一眼,惊呼:“这是谁给你画的像?比你本人还好看!——天呐,这个男人是谁?你相好的?” 郑娴儿没有答她的话,眼睛已经酸涩了起来。 画中的女子当然不是她。那是一个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盛装少女,手执一柄纨扇,神色怅然地靠在墙上。 女子的身边是一道月亮门,从门洞中可以看到远处的长廊,廊下有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男子在坐着抚琴,唇角含笑。 画的左侧题了两行字,写的是:“咫尺万里,对面语难寄。感卿缠绵意,瑶琴一曲话相思。辛丑仲秋,清英记。” 这时小枝终于看出了门道:“不对呀,这幅画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你的画像!” 郑娴儿揉了揉眉心,哑声道:“画上的女子是我娘。至于这个男人——看题词的意思,这幅画就是他画的,他叫……虞清英。” 小枝认真地把那两行字念了两遍,一脸惊喜:“这个男人好像跟你娘有一腿!这个可以啊,长得好看,会弹琴、会画画,好像还会写诗,比你爹强一万倍了!” 郑娴儿把画收起来,抬起了头:“现在这个男的被人抓了,可能会撕票,咱管不管?” 小枝愕然:“被人抓了?他是那个乞丐?——不会吧?!” 惊愕过后,再细想想那人的眉眼形状,小枝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管不管?”郑娴儿又问了一遍。 小枝忽然起身,抢过那幅画来又看了一遍,“啪”地一声将之摔在了桌上:“这还用问?当然管啊!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人才是你的亲爹!” 郑娴儿苦笑了一声,重新把画收起放好。 “你不信?”小枝抓住了她的手腕。 郑娴儿随手甩开,叹了口气。 小枝立刻懂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郑娴儿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她倒不能说是“早就知道了”,但看到这幅画上的题词,再想想前几天看到的那尊塑像上留下的时间,由不得她不往这上面想! 到了这个份上,管还是不管? 管吧,这分明就是一个连掩饰都没有的陷阱。对方把这幅画送给她,不就是为了让她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跳吗? 不管吧,她这心里过不去且不说,只怕那个楼明安还会生出别的毒计来,比如给她安上个“不孝”的罪名或者别的什么,依旧很难办。 既然事情已经落到了身上,不想管怕也不成了。 郑娴儿看看院子里那些刚从兴庆班回来的伙计们,叹了一声:“挑几个伶俐的,陪我去待月楼。” 小枝有些迟疑:“还有点时间,要不要等一等?去状元府报信的人还没回来呢!” 她的话音刚落,外头立刻有人低声道:“人早回来了,只是不敢来见奶奶。” “怎么回事?”小枝急了。 两个伙计拉拉扯扯的,把先前派去报信的那个小厮推了进来。 小厮一进门就跪扑到地上,哭了起来:“奶奶,咱们跟着爷那么久,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怎么,在状元府受气了?”郑娴儿皱眉。 小厮大哭:“奴才受些气没什么的,可他们……他们骂的是奴才,羞辱的却是奶奶您啊!奴才实在为奶奶不值!” 郑娴儿站了起来:“罢了,你去歇着吧。——二山子,带几个人跟我走!” 小枝跟着站起,冷笑道:“奶奶急什么?还没问问状元府的看门狗都吠了些什么呢!” 郑娴儿淡淡地笑了笑:“知道是狗吠,你还要听?” “我偏要听!”小枝怒道。 郑娴儿抬脚便走:“你要听,自己听吧。我听不懂狗吠,就不留在这儿白费工夫了。” 小枝无奈,只得撵走小厮,跟了上来:“怎么就不能听了?某人当面甜言蜜语哄着你高兴,背地里却由着他的奴才羞辱你,你就甘心这么装傻,由着旁人作践?” 郑娴儿敲了敲她的脑壳,神色淡然:“哄我高兴,总比惹我生气好。旁人背地里骂我,我听不见,正好少生一顿气。难道我非要把骂我的话全听一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你就高兴了?” 小枝无话可说,只得气鼓鼓地扶着郑娴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催马。 路上看到,原本的随处可见的白幡已经撤了下来,或者正在撤。 路边的人空前的多,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兴奋莫名地讨论着什么,或者脸红脖子粗地争执着什么。 车夫随口一打听,便有人兴冲冲地围上来向他解释,说是朝廷下发了告示,原来状元郎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皇子,成了太子爷。 市井之中有关这位太子爷的传言太多,这时候当然也难免再被人提起来议论几遍,随随便便说点什么,就能引来一大片附和或者争吵。 郑娴儿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百感交集。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在一座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的酒楼面前停了下来。 待月楼,并不是寻常的酒楼。 寻常酒楼的招牌无非是好菜好酒,待月楼的招牌却是,美人。 楼中酒菜寻常,但斟酒添菜的侍者皆是容貌娇美身段窈窕的年轻男女,千依百顺,有求必应。 说得再明白一点:关键就在于这个“有求必应”。 雅间的门一关,人在里面可以做些什么,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这里头的门道。 郑娴儿在京城各大茶楼戏院转了有些日子了,对这待月楼当然也有所耳闻。 说是酒楼,其实不过是一座打着酒楼的幌子、在白天营业的青楼罢了。 如此“与众不同”的酒楼,平时自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女客敢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因此,郑娴儿下车之后,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门口是一个唇红齿白面目清秀的侍者迎着,满脸堆欢:“您就是缀锦阁郑姑娘吧?骆小公子在楼上,已经恭候多时了!” 他的声音很大,与其说是在招呼郑娴儿,倒不如说是在向旁观的人介绍郑娴儿的身份。 可以预见,今日之后,“缀锦阁郑姑娘”轻浮放浪、寡廉鲜耻的名声必定会比先前更加昭著。 郑娴儿不管不顾,随手揪住那侍者的衣领拖着,径直往里面闯。 侍者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踉跄着跟了好几步才回过神来,忙道:“骆小公子在楼上雅间恭候,请姑娘放手,小人为姑娘带路!” 郑娴儿甩开侍者,甩开大步走到柜台前,向那个油头粉面的老板娘招了招手。 老板娘忙凑了过来,大声笑问:“姑娘是要点几个哥儿服侍么?骆小公子已经帮您预备了,您直接上去就是!” 大堂里的几桌酒客闻言立即竖起了耳朵。 郑娴儿冷笑了一声,同样不加掩饰地大声道:“骆小公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眼光挑出来的货色,能看吗?” 老板娘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一时倒有些发愣。 郑娴儿不客气地伸出手,像刚才拎着那侍者的时候一样把老板娘拖了过来,姿态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板娘忙赔笑,大声说道:“知道知道!您是状元郎的心上人嘛!小店里的哥儿们当不能跟状元郎比,只是如今状元郎不在,姑娘独个儿在外头吃酒,当然不能那么讲究,您说是不是?” 郑娴儿松开了手,撑在柜台上笑问:“你们待月楼,是定北王开的?” “当然不是!”老板娘慌忙大声否认。 郑娴儿笑了一笑,站直了身子:“原来不是啊?我看你们跟楼明安那小子一样蠢,还以为是他的手下呢!你一个开酒楼的,消息这么不灵通,是不打算把生意做下去了?” “姑娘,何出此言呐?”老板娘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 郑娴儿冷笑:“如今状元郎已经不是状元郎,定北王也不是定北王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朝堂上的事一向是波诡云谲,你若上错了船可就是死路一条!——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敢帮着那个被削爵圈禁的定北王来害我,你说你是不是活腻了?” 老板娘脸色大变:“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你真不知道?”郑娴儿有些诧异。 老板娘回头看向身边的女侍。 后者忙道:“刚才最新进来的那桌客人确实在议论状元郎的事,说是状元郎如今已经是太子爷了。至于定北王……还没有听人说起。” 郑娴儿撇了撇嘴:“不知道新消息,就赶紧派人去看告示啊!连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居然也敢学人家做缺德买卖!老板娘,我今天若是在你这儿吃了亏,你有多少脑袋够赔的啊?” “姑娘,”老板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店并没有害您的意思,真的只是骆小公子邀您来此一聚……” “那好,”郑娴儿冷笑转身,“我这便去京城巡检司,告发你们待月楼窝藏重犯、图谋不轨!” 老板娘慌忙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赔笑上前拦住:“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郑娴儿看着她:“看你这意思,楼明安果然在你这里了?你们是不是还帮他准备了‘好戏’在等着我?胆子不小嘛!” “姑娘,我们实在不知内情……求姑娘指一条明路!”老板娘的声音压低了。 郑娴儿踮了踮脚,一屁股坐在了柜台上:“现在知道见不得人的话要小声说了?楼明安蠢,你们也跟着蠢,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吵得天下皆知!你们若是帮着他悄悄儿地把我杀了装麻袋一扔,什么事解决不了?偏要吵嚷得天下人都知道,对你们有好处么?” 老板娘低着头,脸上的脂粉都被冷汗冲了下来。 这事儿不怪她呀!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正常女人被人约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应该遮遮掩掩不敢被人看到吗?怎么这个女人非但不怕人,反倒嚷嚷得比她还大声? 而且还早看穿了这是定北王布下的局! 更可怕的是布局的定北王已经不是定北王了…… 一个被削爵的王爷,还顶个屁用! 老板娘终于醒过神来,猛然站直了身子:“阿龙!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二楼‘辛’字号房间把那个设局谋害郑姑娘的歹人揪下来!” 侧门后面应了一声,十来个壮汉冲了出来,直奔二楼而去。 没等这帮人冲上去,二楼却已经有了动静。 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骆小莹扶着虞叔的胳膊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笑道:“这是做什么呢,凶神恶煞的?” 郑娴儿仰起头,看着他。 骆小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郑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这才过了一夜您就翻脸不认人了?难道是昨天小莹伺候得不好吗?” 郑娴儿懒得理他,直接挥手叫伙计们上去救人。 骆小莹纤手一伸,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虞叔的脖子上。 郑娴儿笑了:“早这样不就好了?你虽是个唱戏的,可这出戏唱得实在不怎么样,不如真刀真枪来得讨人欢喜。——楼明安呢?他还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姑娘,”骆小莹的匕首往虞叔的脖子上压了一下,“王爷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您若是不肯赏脸,小人失望之下,可就保不定不会手抖了!” 郑娴儿仍然稳稳地坐在柜台上,气定神闲:“你自寻死路,我不拦你。” 骆小莹脸色微变:“你亲爹的死活,你当真不在乎?一个如此不义不孝的女人,如何配留在太子爷的身边!” 郑娴儿叹了口气,向小枝道:“我累了,你替我说吧。” 小枝立刻叉起了腰,冷笑起来:“骆小公子怕是疯了吧?我们奶奶的父亲是桑榆县郑木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会儿你随便从大街上抓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乞丐就说是我们奶奶的父亲?我还说我家那个倒夜香的老奴是你的父亲呢,你怎么不认?” 骆小莹也回应以同样的冷笑:“奶奶不用在我面前装傻,您对虞叔有多关心,我可是看在眼里的!那幅画像您看见了吧?这老乞丐虞清英便是您的父亲,您的母亲是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安平郡主——那天你我都曾亲耳听见虞叔喊出‘安平’两个字,您以为还能瞒得过我吗?” 说话间,待月楼的打手和缀锦阁的伙计们都已经向骆小莹逼近了过去。 骆小莹警惕地防备着众人的动作,眼睛仍然紧盯着郑娴儿:“您当真是无情无义,为了一己之私,可以置血亲的生死于不顾吗?” 郑娴儿听得烦了,便扶着小枝的手,站了起来:“楼明安,你打算一直派些不成器的小鱼小虾跟我说话吗?你的局已经破了,你再耗下去也不过是徒劳而已!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不太好,皇上虽不会杀你,我却是睚眦必报的!” 骆小莹的身后走出了两个人来,却都不是楼明安。 其中一人冷声开口道:“你还配不上王爷亲自来跟你说话!既然你不肯上来,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你们会如何‘不客气’!”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却是楼阙的声音。 一大帮羽林郎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威风凛凛。 但眼下的僵局依然没有打破。虞叔的脖子上已经现出了血痕,显然骆小莹此刻已经很紧张了。 郑娴儿皱眉:“骆小莹,你把虞叔放下来,我饶你不死!” 骆小莹摇头,苦笑:“姑娘,王爷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所求的可不只是一个‘不死’。” 楼阙径直走过来,将郑娴儿揽进怀里,仰头冷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吗?” 骆小莹抿一抿唇角,沉默了片刻,随后又笑了起来:“太子殿下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吗?” 楼阙下意识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骆小莹见状,笑意更深:“晚了!从您二位踏进这道门开始,你们就已经输了!” 第120章 一场恶战 他的话音刚落,楼阙忽然瞥见窗口亮光一闪。 “小心!”郑娴儿惊呼。 楼阙立时抱着她闪身避开,二人身后的柜台上腾地窜起了一股火焰。 堂中顿时乱了起来。 那些原本乐呵呵地在旁边看热闹的酒客们,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这个“热闹”实在不是他们应该看的。 “放火了!” “杀人了!” “是火箭!” “他们在对面八角楼上!” “……!” 七嘴八舌的惊呼声响成了一片。 此时,一道接一道橘红色的亮光接连不断地从窗口飞了进来。 郑娴儿顺着火光来处看过去,只见对面那座高高的八角楼上,正有十几道身影站在那儿,不住地向这边张弓搭箭。 此处堂中,柜台上的账册、墙上的字画、四处悬挂的纱幔以及几个倒霉的酒客的身上,都已经陆续地着起火来。 有人受伤倒地,有人冲向门口试图逃跑。 楼阙下意识地抱起郑娴儿也要冲出去,却看见抢在前面窜出去的那几个人忽然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血溅四方。 显然,门口有人守着,并不打算让任何人逃出去。 羽林卫飞快地聚拢过来,将楼阙和郑娴儿簇拥在中间。 有人高呼:“拼死保护殿下冲出去!” 骆小莹在楼上状若癫狂地大笑:“郑姑娘,你亲爹的性命你不管了吗?你缀锦阁这些伙计的生死你也不在乎了吗?!” 这时堂中火舌乱窜,燃烧着的纱幔碎片四处乱飘,有好几次险些落到了郑娴儿的身上,万幸都被羽林郎们给打落了。 郑娴儿气急败坏:“骆小莹你是疯子吗?这座楼整个儿都要烧掉,你难道就有活路了?” 骆小莹不答,手中拖着虞清英,慢慢地往后退。 二山子不知何时已悄悄地溜到了辛字号房的门口,向内偷瞄了一眼,立刻转过身来:“东家,楼明安兔崽子不在里面!他们早有准备,可以从后窗户那里逃跑!” 郑娴儿立刻仰头问楼阙:“咱们能不能冲上去,也从二楼后窗走?” 楼阙冷声道:“不好。那边出去肯定全都是他们的人,依旧免不了一场恶战。” “你带了多少人?”郑娴儿急问。 楼阙有些无奈:“你看见了,只有二十来个。” “只能冲出去了!”郑娴儿咬牙。 冲出去,能活几个算几个吧。 楼阙仰头,看向正准备退回房去的骆小莹:“虞叔若有闪失,你就等着看我把梁秋妹那贱婢千刀万剐吧!” “你说什么?!”骆小莹脸色大变。 楼阙不答,沉声向羽林卫命令道:“冲!” “慢着!”骆小莹忽然拦腰抱起虞清英,直向楼下冲了过来。 他身后那两人本想阻拦,却被缀锦阁的伙计们打了回去。于是片刻之后,待月楼中的所有人都已经聚到了大堂里。 这时对面八角楼上已经停止了射箭,大堂中却也早已彻底烧了起来。房梁上不断地传来木料烧裂的声音,劈啪作响。 骆小莹直直地向楼阙冲了过来,却被羽林卫拿刀架在了脖子上,虞清英也被羽林郎救了下来。 “哗啦——”一声大响,是一根烧坏了的椽子掉下了大半。 烟尘裹挟着火星迸溅开来,堂中众人立时都呛得有些受不住。有人高喊着“要塌了要塌了”,一窝蜂地冲了出去,最后却都把性命留在了门外不远的地方。 原来,等在门外的不只有刀斧手,还有弓箭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对方显然是铁了心,要将这堂中出去的所有人赶尽杀绝。 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 更糟糕的是,堂中没有跑出去的那些酒客开始发狂,把怒气全部发在了楼阙一行人的身上。 ——他们本来在好好的喝酒吃菜沉迷温柔乡,怎么会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当然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太子爷,以及他那个嚣张跋扈没脑子的女人! ——祸害!灾星! 死到临头,许多人都没了顾忌,张牙舞爪地向这边扑了过来。 这些人最终当然都被羽林卫收拾掉了,除了骆小莹受了点池鱼之殃以外,并没有旁人受伤。 “呼呼”的燃烧声越来越大,眼看堂中已经没有可以站人的地方了。黑烟滚滚,对面已看不见人。 房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咔”声,似乎随时会断裂。 郑娴儿扯了扯楼阙的衣襟,咳道:“冲出去吧!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儿啊……” “从后门走!”楼阙沉声下令。 羽林卫毫不迟疑,簇拥着二人转身往后门冲去。 所谓“后门”,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平时只供楼里的侍者和厨子伙计等人出入所用。 此时,那扇门是关着的。 这事当然难不住羽林郎们。三脚两脚将门踹开之后,外面的人也已经警觉了起来。 羽林郎簇拥着楼阙和郑娴儿冲了出去,后面紧跟着所剩无几的酒客们,以及慌得不成样子的待月楼侍者。众人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一出门,便是一场恶战。 后门外面埋伏的人并不比前门的少。 羽林卫全靠出来得突然,勉强给自己争来了一点点扭转局势的机会。 陷入恶战,总比被伏击来得好办些。 缀锦阁的伙计们很快也加入了战斗,手里拿的是捡来的兵刃或者从堂中带出来的凳子,还有人手里拿着一根烧了一半的门闩。 随后清醒过来的是待月楼的老板娘和她手下的打手们。老板娘很清楚自己已经把双方都得罪了,但此时算是生死关头,若是站队站得好,没准儿还能给自己捞一个将功补过。 最后终于回过神来的是那些没敢往外逃、也没敢妄想跟楼阙拼命的酒客们。他们忽然想起自己跟楼阙这帮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在最初的颓败之后,也都拼命打起了精神,开始跟楼明安那边的人死磕。 其实这也怪楼明安自己下手太绝。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对无辜的酒客下手,这会儿怎么着也能少几个敌人。 不管怎么说,混战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小小一座庭院里,剑影刀光乱成一片,血肉横飞。 楼阙被几名羽林卫护着,并未加入战团。 他的怀里抱着郑娴儿,身边是神色复杂的骆小莹护着虞清英,跟着几个羽林郎在试图寻找出路。 待月楼中涌出滚滚浓烟,众人的视线都不怎么清楚,于是看旁人的脸色也都模糊了起来。 只有耳中听到的喊杀声、惨呼声、铁器碰撞声以及待月楼燃烧的声音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楚。 虞清英的异样,是直到他狂呼乱叫地冲出去之后才被人察觉到的。 “安平!安平!”他发疯似的狂吼着,不要命地向混战双方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郑娴儿急得从楼阙怀中挣脱了出来。 楼阙慌忙捉住她的手腕:“你不要去!” 郑娴儿自己知道不该去,只是心里不由得揪紧了起来。 楼阙忙吩咐两个羽林卫过去救人。 虞清英还在狂呼。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把短刀,拿在手中胡乱挥舞着,见人便砍。 混战中的双方都没见过这种完全不要命的,竟被他震得停滞了片刻。 当然,之后依旧恢复原样。 郑娴儿努力地眯着酸疼的眼睛,关注着虞清英那边的情况。 他砍伤了好几个人,有羽林卫,也有对方的兵。 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箭插在了他的肩上,他却似乎完全不觉得疼。 他只是不管不顾地乱闯乱砍,口中喊着:“安平,你快跑!” 最后,是专门跟过去抓他的那两个羽林郎设法打晕了他,拖了回来。 郑娴儿看着他,心下愈发担忧:“他怎么会突然犯病了!” 楼阙低声道:“他这病,当初恐怕是受了刺激才得的。今日的场景,怕是让他想起什么来了吧。” 郑娴儿咬住唇角,黯然不语。 楼阙重新将她抱了起来,咬牙:“后面那些房子里都未必安全,咱们先在墙边靠一靠,静观其变……”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从他背后破空而来。 “小心!”郑娴儿惊呼一声,伸手乱抓乱挥。 楼阙下意识地侧身避让,羽林郎也忙过来救护,那支箭擦着楼阙的肩膀飞了过去。 楼阙闷哼一声,随即放松了下来。 “你放开我!”郑娴儿急道。 楼阙没有逞能,依言放下了她,急问:“你有没有伤到?!” 郑娴儿摇头,落泪:“没有。” 楼阙抓过她的手,看到一丝血痕,脸色难看起来。 郑娴儿抹了一把眼泪:“你还是受伤了……我没有帮到你。” “蠢!”楼阙骂了一声,将她护在怀里,警惕地看向四周。 到处都不安全。 他咬牙,向身边几个人命令道:“保护好娴儿!” 说罢,没等人答应,他已冲了出去, 郑娴儿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心急如焚,差一点要像虞清英刚才一样不顾一切地狂呼乱叫。 当然她最终忍住了。 楼阙冲了出去,从一个轻甲士兵手中夺过刀,一路冲杀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杀掉了一个躲藏在那里的弓箭手。 夺过弓箭之后,他对准后面那排房子的窗口,一箭一箭地射了过去。 并非每一箭都不落空,但几轮之后,终于再也没有冷箭向混战双方射过来了。 待月楼轰然倒下的时候,院中的混战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四个羽林郎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后跟着的是缀锦阁的几个伙计,以及待月楼的人。 个个带伤。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有死的,也有活的,还有本来没死透后来又倒霉被塌下来的待月楼砸死了的。 楼阙看了一眼,哑声吩咐:“羽林卫和缀锦阁的伙计,不论生死,一个不落地带回去!” 二山子他们忙答应着,人虽疲惫,声音却并不颓丧。 他们的心里,有些骄傲。 他们是店里的伙计,却跟羽林卫并肩战斗过。这一刻,他们是勇士! 几个羽林郎却来向楼阙请罪,原因也很简单:没有抓到楼明安。 事实上,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亲眼看见楼明安出现。 他们知道楼明安在圈禁期间私自出府了,他们也知道这些轻甲士兵都是楼明安秘密训练的府兵,数量不详。 这两件事都是大罪,尤其是私蓄府兵,完全可以当谋逆论处。 但,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到了皇帝那儿就不好说话。 今日这件事闹得不小,还死了好些个无辜的百姓。事情传到朝中,少不得会有许多人吵吵嚷嚷,对楼阙的品德行事多加诟病。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楼明安今天设这个局的目的,还是实现了一小部分啊。 几个知情亲近的羽林卫都有些低落。 楼阙却不在意。 危局已解,他便也不急着离开,吩咐了几个羽林郎出去向宫中报信之后,便带着郑娴儿和身边剩余的人进了后宅中的一间屋子。 众人沉默地互相裹伤,回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谁都觉得心里有些后怕。 在待月楼老板娘的指点下,楼阙找了些水给郑娴儿喝了,又亲手替她包扎了手指上的那一点擦伤,然后才坐下让羽林郎替他检查身上的伤口。 幸好伤得并不重:一处是箭头的擦伤,两处是刀伤,都没有伤到要害。 裹好了伤,骆小莹已经在面前跪着了。 楼阙低头,看着他:“你可敢到皇上面前作证?——我不承诺饶你不死。” 骆小莹仰起头:“我也不求殿下饶我不死。我只问一件事:秋妹的事,殿下如何知道?秋妹如今人在何处?” 楼阙看着他,嘲讽地笑了笑:“骆小公子自以为很聪明么?你为楼明安卖命,他就会拿出千年灵芝来为梁秋妹续命,这笔买卖对你来说很划算是吗?” “对我来说,是的。”骆小莹直言不讳。 楼阙冷笑了一声:“我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千年灵芝并不能治病,当然也不能为垂死之人续命;第二,楼明安拿不出千年灵芝;第三,梁秋妹中的毒是楼明安下的。” “不可能!”骆小莹站了起来,一脸绝望。 楼阙怜悯地看着他:“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梁秋妹病得太巧了吗?怎么你刚刚认识了我们,梁秋妹就病了;怎么楼明安就恰好有办法续她的命;怎么他要你做的事恰好与我们有关?” “我……不知道……”骆小莹颓然。 郑娴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梁秋妹是谁?她怎么了?” 楼阙伸手将她揽过来,笑道:“咱这位骆小公子倒也确实是个情种,为了他的心上人,他连自己的性命和良知都不要了。” “哦,原来你有心上人啊?”郑娴儿双手托腮,探究地看向骆小莹。 后者只看着楼阙:“秋妹如今在哪里?你是不是有办法救她?” 楼阙微笑:“人当然是在我的手里。至于救她——我为什么要救她?” 骆小莹忙道:“我可以为你做事,做什么都可以!” 楼阙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先见过了父皇以后再说吧。” 骆小莹忐忑不安地答应着,起身退到一旁,须臾却又转了回来:“殿下最好不要掉以轻心,定……楼明安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楼阙笑了一笑,没有接他的话。 骆小莹略一迟疑,又道:“这一次,楼明安本打算毁掉郑姑娘的名声,同时激怒你,让你在待月楼大开杀戒惹怒全城百姓……没想到郑姑娘早已知道他是我背后的主人,虽来了待月楼,却完全不上当,不肯进房间……在楼外设伏是他的第二计,他不止要杀你们,还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们身上。如今你们活着,他的府兵却死了好多……他的这一计,并没有输。” 楼阙低下头去揉捏郑娴儿的手指,并不说话。 倒是郑娴儿嗤笑了一声:“现在他没输,等见了皇上就输了嘛!如今你在我们这边,我们还怕什么?” 骆小莹神色尴尬,好半天才道:“我其实……知道得也并不多。” “你知道得当然不多,”郑娴儿嘲讽他,“你给他当狗腿子才几天啊?” 骆小莹低下了头,耳根都红了:“原来殿下和姑娘早就看穿我了,枉我还自以为得计。” 说到此处,郑娴儿倒有些得意:“我早就跟你说了嘛!你在戏台上唱的戏勉强可以听一听,台下的大戏,你实在并不擅长!” “那昨天……”骆小莹欲言又止。 小枝拿帕子沾了水走过来,一边替郑娴儿擦脸,一边冷笑道:“要不是为了怕你把不该说的话传给楼明安那小子,我们奶奶又何必受那么大的罪,陪你耗费一整天工夫!” 骆小莹闻言,脸更红了。 郑娴儿却又有些颓丧地趴在了桌子上,揪住了楼阙的衣袖:“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每次想帮忙都是在做无用功,恐怕还反倒给你添了麻烦!” “你不给我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忙。”楼阙笑道。 “喂!”郑娴儿生气了。 楼阙忙笑着安抚她:“其实,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楼明安虽然圈禁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是个大隐患。父皇又对他狠不下心来,他迟早还要兴风作浪。这种乱子,来得越早越好。” “总之,我还是惹出了乱子。”郑娴儿闷闷地道。 楼阙抬头向虞清英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微笑:“你若是不惹这个乱子,后面的麻烦只会更多。只要有人拿出那人是你亲生父亲的证据来,我就要和你一起背负‘不孝’之名。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这个局面已经是对咱们最有利的了。” 他说得很认真,郑娴儿却有些不信。 楼阙点点她的鼻尖,笑了:“你没有做错事,不必自责。” 郑娴儿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看到掌心里的黑灰,立刻噘起了嘴。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的脸刚刚被小枝给擦干净,楼阙这个混蛋又给她弄脏了! 楼阙看着郑娴儿气恼的模样,心情大好。 郑娴儿的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这一下子,压在她心上的事太多了。 她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又看向躺着的虞清英。 楼阙知道她的心思,笑叹道:“那个人,恐怕确实是你的亲生父亲。” 郑娴儿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我是被搞糊涂了。我娘看上去挺老实的啊,怎么也会给我爹戴绿帽子?” 楼阙憋着笑,耐心地向她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母亲安平郡主,当年曾是誉满全城的名门闺秀,你父亲……是宫中的琴师。他二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因为门第不相配,受到了多方阻挠。后来他二人逃出京城,却受到追杀,你父亲受伤坠崖,你母亲也落了水,自此下落不明……算算时间,你应该是在他们逃亡的时候有的,你母亲嫁给郑木匠之前就已经怀着你了。” 郑娴儿瞪大眼睛听他说完,忽然板起了面孔:“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楼阙无奈地按住她,苦笑:“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早在去年,父皇就曾派楼明安去桑榆县打听你的来历,那时我从楼明安口中得知你不是郑木匠亲生之女,却并未多想。直到上次在水神娘娘庙看到塑像,看到虞清英的名字,我才叫人用心打听了一些。” “等一下!”郑娴儿用力推开了他的手,“你说皇上派楼明安去打听我的来历?去年?那时候他还没当皇帝吧?他打听我的来历做什么?还是派楼明安亲自去桑榆县?” 楼阙迟疑了一下,神色渐渐地有些不太自然。 但郑娴儿并没有留心。 片刻之后,楼阙笑道:“做父亲的嘛,打听一下儿媳妇的来历不是很正常?” “是吗?”郑娴儿将信将疑。 如果她没记错,去年应该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她跟楼阙有一腿吧? 难道楼阙这个混蛋早就把她的事说给皇帝听了? 郑娴儿觉得有些不像,却又想不出楼阙有什么骗她的理由。 楼阙见她没有追问,不由得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待月楼的一个侍者忽然指着虞清英,惊呼道:“醒了,醒了!” 第121章 楼家没一个好东西 竹榻上的虞清英慢慢地睁开了眼。 郑娴儿迟疑着,走了过去。 虞清英眼睛一亮,猛然抓住了她的手:“安平!” “我不是。”郑娴儿淡淡地道。 虞清英迟疑着放开了手,目光却不肯从她的脸上移开。 郑娴儿被他看得有些不忍,迟疑着问:“你叫虞清英?” 对方同样迟疑着,许久才点了点头:“不错。我记得你。前段时间,你照料过我。” “你的病好了?!”郑娴儿愕然。 虞清英苦涩地笑了一声:“我不太记得。近来……心里有些不清楚。” “那,你心里还能记清楚的事,是什么时候的?”郑娴儿试探着问。 虞清英似乎陷入了沉思,随后他的脸色就越发难看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愤懑或者悲痛的事。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哑声说道:“癸卯年。” “果然,”郑娴儿惋惜地叹了一声,“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虞清英错愕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呆呆地盯着郑娴儿看了好久,眼中滑下两滴泪来:“那么快,二十年了吗……” 楼阙走过来,习惯性地揽住了郑娴儿的腰:“虞叔刚醒,先让他歇一歇吧,有话改天再说。” “你是谁?”虞清英立刻擦干眼泪,抬头看向楼阙,脸上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 楼阙微笑道:“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我可能需要唤你一声‘岳父’。” 虞清英“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郑娴儿向楼阙瞪了一眼,甩开他走到虞清英的旁边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弄错。关于我娘过去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会刺绣,还有……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是断掉的,我记忆中一直这样。我娘不爱说话,我已经想不起她有没有京城口音……” 没等她说完,虞清英已激动地扑过来抓住了她的肩:“弦儿,你是我们的弦儿!你今年十九岁对不对?!” “但是……”郑娴儿仍然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虞清英已激动得语无伦次:“没有错,不会有错!你母亲的手指,是楼显宗那个畜生为了不许她弹琴,生生给她剁掉了的……你怎么会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没跟你说吗?你母亲……她如今在哪里?” 郑娴儿不敢直面他的目光,只得转身去问楼阙:“楼显宗是谁?” 楼阙叹了一声,神色黯然:“伪帝。” 郑娴儿低着头闷闷地坐了半天,虞清英已忍不住,摇着她的肩急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你母亲呢?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她如今……” “这么说,你真的是我爹?”郑娴儿抬起头来看着他。 虞清英急道:“我当然是!这还能有假?你叫‘弦儿’对不对?我和你母亲是因琴结缘,所以我们早就商量过,第一个孩子就叫‘虞弦’,字‘桐君’。如果是女孩,‘桐君’就作为别号——这些事,你母亲全都没告诉过你吗?” 郑娴儿闷闷地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想逃。 但虞清英是不会放过她的。他紧抓住郑娴儿的两肩,急得脸都白了:“她怎么能不告诉你!我们说好了等你长大以后会把我们的故事说给你听的!”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听!”郑娴儿忽然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弦儿?!”虞清英愕然。 郑娴儿快步走开,站到了门口。 虞清英猛然跳下竹榻,拔腿便追。 但他只走出两步,脚下便踉跄着走不稳了。 楼阙正在旁边站着,见状忙伸手拉住他:“小心!” 虞清英呆站了好半天,终于默默地退回去,坐了下来:“她……已经忘记我了,对吗?我现在这样,确实也没脸去见她了。” 郑娴儿转过身来,皱了皱眉:“你的腿还是不能走?刚才你在外头乱闯乱杀的时候,我看你腿脚挺利索的嘛!” 虞清英扶着自己的腿,黯然不语。 骆小莹忙笑道:“大夫说,虞叔的腿是陈年的旧伤,骨头没长好所以走路会疼得厉害。刚才在外面,虞叔是受了刺激,一时不知道疼了。” 楼阙皱眉:“不知道疼不代表没有伤。程末,回去记得叫人请太医来看看,别疏忽了。” 旁边一个羽林郎忙躬身答应了。 虞清英抬起头,仍旧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几次欲言又止。 郑娴儿叹了口气,又走了回来:“我不是故意气你的。” 虞清英苦笑:“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这么多年……你母亲若是从未说过,你恐怕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不成器的爹吧?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我已经知足了。” 郑娴儿心里有些别扭,想叫一声“爹”,却张不开口。 虞清英试探着碰了碰郑娴儿的手,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牵了起来。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郑娴儿圆滚滚的肚子,一时怔住了。 “你……嫁人了?”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楼阙觉得有些委屈。 他已经厚着脸皮连“岳父”都叫了,合着人家根本没往心里去! 这时虞清英终于也想起了先前那个胆敢搂他女儿的家伙。他慢慢地转过身,冷下脸来:“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 楼阙竟然迟疑了,许久没有答话。 郑娴儿重新在竹榻上坐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虞清英的神色渐渐地变得很愤怒。他放开郑娴儿的手,坐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楼阙:“怎么不说话?你是楼家的人对不对?楼显宗是你的什么人?安平不会答应把女儿嫁到楼家的,你们是不是又把强取豪夺那一套手段用在了我女儿的身上?!” 楼阙仍然迟疑不语。 郑娴的心里愈发疑惑。 这时虞清英已经转过来,重新攥紧了她的手:“皇家没一个好东西,我不许你跟姓楼的有任何牵扯,听到没有?!” 郑娴儿向楼阙看了一眼,皱眉。 虞清英急了,拼命地摇晃着她的手:“听到没有!” 郑娴儿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怎么,你们有恩怨?” “弦儿,我要你答应我!”虞清英急得脸色都青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尖细得几乎听不清楚。 郑娴儿摇了摇头:“前面二十年你都没有管过我,以后也请你继续放任不管吧。” “你!”虞清英气得差点背过去。 郑娴儿没能甩开他的手,疼得嘴角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你们上一辈有什么恩怨我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请你不要用上一辈的事来拘束我。我娘已经死了,你疯了二十年,我自由自在惯了,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只听我自己的。楼桐阶是我看上的人,我要不要跟他好、要不要跟他过,那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我是你爹!”虞清英气急败坏。 郑娴儿撇嘴:“原来当爹这么容易——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什么力气都不用花,年轻时候睡完女人拍拍屁股消失,二十年后就会从天上掉下一个孩子来给你养老,你还可以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虞清英呆住了。 郑娴儿趁机甩脱了他的手,重新站了起来,走到楼阙的面前:“喂,咱们的上一辈有恩怨,你知道?” 楼阙哑声道:“这几天才打听到了一点点。” “你介意?”郑娴儿追问。 楼阙伸手将她揽过来,搂紧:“不要离开我!” 郑娴儿笑了一声,仰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傻!” 楼阙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虞清英失魂落魄,好半天才喃喃道:“死了……你说,你娘死了?” 郑娴儿转过来看着他,平淡地道:“是死了啊。” “怎么死的?是不是被楼家的人给害死的?!”虞清英泪流满面,尖声追问。 郑娴儿摇头:“不是。她是被我爹给打死的。” “什么?”虞清英愣住了。 郑娴儿只得把昔年的事大略地向他解释了一遍。 虞清英不肯相信:“你母亲是郡主!她怎么可能嫁给小县城里一个烂赌的木匠?她的性子最倔强了,她不会甘心受人欺负那么多年……你不喜欢我,也不必编造这样的谎话来荼毒你的母亲!” 郑娴儿耸耸肩,漫不经心:“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眼瞎看上了我爹,但她的事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吧?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既然流落到了小县城,她还算是哪门子的郡主!” 虞清英被她这番话气得险些呛死,好半天才捶着竹榻吼道:“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没心肝!你母亲被人打死,你居然一点也不难过不愤慨,你还是人吗!” 郑娴儿嗤笑:“我若是有心肝,我自己也早被打死了,还能活到今天呢?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难过不愤慨了?后来我不是雇人去把我爹的腿打断了嘛!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爹!你要是早来告诉我,我不就叫人打得狠一点了?” 虞清英呆住,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旁边几个羽林卫看着他,满怀同情。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女儿都敢雇人去打断自己老爹的腿。 已经打过一个了,还会怕打第二个吗? 看来以后大家都要把眼睛擦亮一点了,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未来的太子妃。——这是个狠人呐! 郑娴儿并不在乎自己的话有没有吓住了旁人。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气鼓鼓地看着虞清英。 事实上她对这个亲爹并没有什么意见,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旁人对她的事情管三管四。 都到这时候了才来管她,还管得住吗! 二十年前的那些事,有一部分恐怕永远也没有办法查到真相了。恰好郑娴儿对“真相”这种东西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当年安平郡主是怎么流落到了桑榆县,为什么嫁给了一个一无是处的木匠,有没有怀念过谁怨恨过谁,统统不在郑娴儿所关心的范围之内。 郑娴儿不喜欢想前想后,她喜欢过一天看一天,怎么高兴怎么来。 “弦儿……”虞清英抹了一把眼泪,迟疑着开口。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 虞清英脸上一僵,只得硬着头皮问:“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你母亲她……” 郑娴儿闷声道:“骗你干什么?死了就是死了!你都糊涂了二十年了,二十年里死几个人再寻常不过了好吗!” 虞清英心里堵得厉害,却不敢再指责她什么了。 这个女儿确实没心肝,可那都是因为缺乏教养的缘故——说到底,还是做父母的失职。 虞清英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郑娴儿看见他哭得那个没出息的样,倒是彻底放心了。 能哭就行。 人真到了悲痛绝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这人能哭出来,说明昔年的情分也不过尔尔,想必以后不至于再想不开寻死觅活的。 那就没事了。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早该翻篇儿了! 郑娴儿长舒了一口气,往楼阙的怀里一靠,闷闷地道:“累了。” 待月楼的老板娘忙赔笑道:“隔壁房间里有床,姑娘可以先过去躺一躺。” 郑娴儿横了她一眼,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老板娘忙跪了下来:“姑娘您可千万别生我们的气,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有这桩阴谋!您看,我们待月楼不是也损失了好些人吗?” 郑娴儿嗤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有阴谋,而是不知道楼明安已经削爵,更不知道他玩的是这么大的阵仗吧?” 老板娘讪讪的,不敢继续狡辩。 楼阙弯腰将郑娴儿抱了起来:“先去歇会儿,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程末忙冲出去看了,回来禀道:“是葛四公子带着羽林卫来了。” 说话间葛丰已闯进了院子,隔着老远便叫:“楼阙,你胆儿真肥啊,明知是陷阱你也敢睁着眼睛往里闯!” 楼阙把郑娴儿放了下来,沉声道:“先把尸体收拾了。我们抓了几个活口在这里放着了,你叫他们再检查一遍,看看院子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葛丰正要抱怨,忽然注意到楼阙满脸黑灰一身狼狈,忍不住又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楼阙抬脚给了他一下子。 葛丰笑着躲开,装出一脸正经的样子来:“皇上知道你们又闯了祸,很生气,叫我立刻把你和‘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一起抓进宫里去见他!对了,听说你们这样玩命是为了救一个乞丐?什么乞丐那么大的脸啊?” 楼阙皱了皱眉:“别贫嘴了,走吧。” 因为是皇帝宣召,所以连骆小莹和待月楼众人在内都要进宫。 葛丰笑眯眯地凑到楼阙的身边,扳过他的肩膀来,上看下看。 “你干什么?”楼阙皱眉。 葛丰眨眨眼睛,无辜地道:“听说你摇身一变成了太子了,我总得先看看太子殿下长什么样儿,是不是比我们多个脑袋多双手?” 楼阙白了他一眼,转身吩咐钟儿道:“你先护送娴儿和虞叔他们回去安置,路上小心些,别叫人冲撞了。” “喂,”葛丰急了,“皇上点名要见她,你不让她去?你这是抗旨啊?” 楼阙神色淡淡,漫不经心:“抗什么旨?他要见‘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我的女人可没有给他惹是生非!” “这都行?!”葛丰傻眼。 楼阙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好了。这会儿老头子正忙着生楼明安的气呢,哪有工夫跟我计较!” 葛丰向他丢了个不雅的白眼儿:“也是。那是你家‘老头子’,就算计较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怪不得你不当回事儿呢!” 楼阙笑了笑,看着钟儿把郑娴儿几人送上了马车,然后才转过身来,沉声问:“楼明安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葛丰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来这里之前,我已带羽林卫去看过。他正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念书呢,两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小脸儿蜡黄,穿一身青布衣裳,瞧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楼阙不屑地笑了一声:“他惯会装模作样!”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从烧塌了的待月楼旁边走过去,呛人的烟味立时窜进了鼻子。 郑娴儿用帕子掩住口,咳嗽了两声。 小枝急急地拿扇子把那些浓烟往外扇着,气恼不已:“那个楼明安,真是狼心狗肺!” 郑娴儿住了咳嗽,漫不经心地道:“人之常情而已。若是换了咱们落到他那个地步,也未必不会这么做。” “也是,”小枝叹气,“皇家的人,只要心里存了一点点不甘,就总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郑娴儿将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苦笑起来。 虞清英安静到了现在,终于又忍不住清咳一声,试探着开了口:“那个小畜生是当朝太子?他是楼显宗的儿子?” 郑娴儿皱眉,摇了摇头:“不是。你说的那个楼显宗当了二十年皇帝,前一阵子才刚刚被人拉下马,革出宗籍圈禁起来了。” 虞清英紧绷着的脸放松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许多:“那,现在的皇帝是谁?”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含混地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虞清英又看向小枝,那丫头忙也跟郑娴儿学着装傻:“我不知道呀!皇上的名讳,哪是我们能打听的?”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了。 既然是皇上的“名讳”,当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要不然怎么“避讳”呢? 郑娴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但直觉告诉她,说出来可能又需要费许多许多的口舌。 而她现在,只想安静地眯一会儿。 虞清英却不打算就此罢休。 只看郑娴儿主仆两个人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俩人在心虚。 心虚什么?当然是因为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他盯着郑娴儿,沉声问:“是从前的定北王,是不是?” 当年争皇位争得最热闹的皇子总共就那么几个,其中跟他有过节的就更少,当然不难猜。 他自己猜了出来,郑娴儿也就不好否认了。 虞清英见她默认,脸色立时涨红了起来:“真的是楼显扬那个畜生?他当了皇帝?还让他的儿子来祸害我的女儿?!” 小枝在一旁撇了撇嘴:“伪帝是‘畜生’,现在的皇帝也是‘畜生’?您怎么认识那么多的‘畜生’呢?” 郑娴儿靠在角落里,苦恼地揉着眉心:“没人祸害我。要说‘祸害’,倒是我祸害了楼桐阶,害得他受万人唾骂来着。你跟他们楼家有旧怨啊?那你应该夸我才对,我替你报仇出气了!” 虞清英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替我报仇出气?你怎么报仇出气了?你怀了他们家的小畜生崽子,连个名分都讨不来,这就算是报仇出气了?” 郑娴儿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轻笑:“孩子啊,你听到了没?这个人骂你是小畜生崽子呢,你长大了不许喊他‘外公’,听到没有?” “喂……”虞清英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尴尬。 郑娴儿闭上眼睛,唉声叹气:“唉,我就是命不好!小小年纪被卖给死人结阴亲,进过棺材掉过悬崖还上过断头台……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看上个男人还是个‘小畜生’,生个孩子也是‘小畜生崽子’!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啊……” 虞清英的脸上怒气尽消,只剩了尴尬和慌乱。他急得两手乱摇,话都说不囫囵了:“你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强迫你怎样……” “无所谓了,”郑娴儿一脸决然,“你一定要拆散我们,大不了我也跟他逃亡去!你有本事也把他打断腿弄成傻子,我怀着孩子嫁个赌棍天天挨打你就高兴了!” 小枝在旁听得傻眼,用扇子遮住嘴拼命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虞清英吓得脸色都白了,急急地扑了过来:“弦儿,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若是执意跟他,我……我不管你们就是了!” 郑娴儿双手捂住脸,拖着哭腔嚷道:“你怎么可能不管!你跟他爹有仇怨来着!虽然那时候桐阶才刚刚出世,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也被他亲爹丢在外面二十年没管过他的死活,可谁叫他是‘楼显扬那个畜生’的儿子呢?命里注定他就是个‘小畜生’,命里注定我跟他有缘无分……你别拦着我,让我去死好了!” 虞清英面白如纸,急急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别这样!是爹不好,爹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好不好?你跟他好好的,爹再也不多管闲事了,行不行?” “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郑娴儿放下手,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第122章 打了太子的脸 这一天楼阙没有回来,只叫人来报了个信,说是与皇帝有话要谈,在宫中歇下了。 郑娴儿什么也没多问,安置好了虞清英,便叫小厮们关了门,高枕安眠。 次日一早,程掌柜便来报喜,说是缀锦阁已经安置妥当,随时可以开门营业。 郑娴儿愕然:“这么快?” 程掌柜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搭起柜台就可以开张。如今咱们风头正盛,当然要趁热打铁!” 郑娴儿喜欢这个“风头正盛”。 那就——开张! 于是这一天,缀锦阁敲锣打鼓挂红绸,热热闹闹地打开了正门。 掌柜和伙计都是做惯了生意的,做起事情来井井有条,半点儿也不慌。 京城里,真正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是不常出门的,这些亲自上街来逛的都是中等人家。因此缀锦阁伙计们完全应付得来,并不会因为失礼而得罪了权贵。 当然,这只是刚开始。 等以后生意做开了,自然会有大户人家的买卖上门,那时就需要更加伶俐的伙计丫头们往人家的内宅之中去走动了。 郑娴儿不怵这些。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第一天的生意做好,打出口碑去。 沾了楼阙的光,这缀锦阁的名气早已传遍了全城,虽然刚刚开张,店里却已经人满为患,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热热闹闹的说笑声。 午饭时分客人少了些,程掌柜乐呵呵地回来后院,见到了郑娴儿:“东家,生意很不错,咱们饿不着了!”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什么时候饿着过你似的!” 程掌柜“哈哈”一笑,在对面坐了下来:“我是没想到刚开张就这么热闹!不是都说京城里的人最讲规矩最顾体面,瞧不起咱们这种小地方来的人嘛!” 郑娴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想说,京城里的人最要体面,瞧不起我这种臭名昭著的人吧?” 程掌柜捋捋胡须,“呵呵”地笑了。 郑娴儿扔下手里的绷子,笑叹道:“你先别急,等哪天我被桐阶抛弃了,咱们店里的生意差不多也就做到头了。” 天下的人心本质上都是差不多的,从桑榆县到京城,并无太大的区别。 拜高踩低,欺软怕硬。 缀锦阁主人的名声确实不好,可谁让她牵扯的是风头正劲的太子殿下呢? 试问这京城里的人家,谁不想跟太子殿下发生点啥? 尤其是那些普通人家,哪怕曾在大街上看见过太子一眼,就足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太子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的,到太子的女人开的店里买点东西却不算十分困难。 如果这家店卖的东西恰好很不错,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了。 郑娴儿丝毫不避讳自己正在利用楼阙的名气这一点。 “太子”这棵大树,谁不想往上靠一靠?她侥幸靠上去了,若不懂得利用那就是傻子! 将来如果有一天这棵大树倒了、或者她不再有资格依靠这棵大树了,到那时全城的人都不会忘记来她这里踩上一脚的。 越是如此,她在得势的时候就越是不愿意收敛,定要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条贯彻到底。 此时郑娴儿心里唯一担心的是,那些真正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们,对缀锦阁只怕还有诸多忌讳。 这会儿,那些姑娘们恐怕正在一边唾骂一边暗戳戳地羡慕她呢,短时间内来照顾她的生意怕是不太可能了。 想到这一层,郑娴儿那股子过分爆满的自信心终于冷静了几分。 这时程掌柜却笑了笑,一脸不以为然:“即便不靠太子,咱们的生意也未必做不下去。——今儿一上午,已经有十来家买主来问您的刺绣了,有好些人根本不买东西,就趴在您绣的那架屏风前面看!” 郑娴儿失笑:“如此说来,我这半年也算是干了一件正事?” 程掌柜很不给面子地补充道:“确切地说,您这半年只干了这么一件正事!” 郑娴儿委屈地大叫:“你拿我的绣品当招牌还贬低我的功劳,这就有点儿不厚道了!” 程掌柜无奈地摊手:“东家,这是您的店!” 郑娴儿正要耍赖,忽听外面有人禀道:“东家,楼夫人过来了!” 郑娴儿一怔。 程掌柜忙笑道:“好歹是长辈,东家还是见一见吧。” 郑娴儿不置可否,伙计便飞跑出去,把人请进来了。 程掌柜退出去以后,郑娴儿便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绷子,低头绣花。 楼夫人进来了,站在门口清咳一声。 郑娴儿抬头,露出笑容:“太太来了——咦?宁大姑娘今儿怎么舍得屈尊,贵脚踏贱地?” 没错,跟楼夫人同来的那个女子,正是丞相府孙辈的大小姐宁锦绣。 宁锦绣神色端庄,并不答话。 还是楼夫人笑道:“如今你不常回府,我身边冷冷清清的,实在无趣。多亏了宁大姑娘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时常来陪我说说话。” “哦,”郑娴儿笑容满面,“那真是辛苦宁大小姐了。” 宁锦绣动了动唇角,微微一笑:“楼夫人慈爱,便如锦绣的亲娘一般。锦绣愿意来陪伴夫人,并不觉得辛苦。” “那敢情好。”郑娴儿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忽然转头向窗外喊道:“小枝,贵客来了,还不来设座上茶!” 宁锦绣没提防她突然来这么一嗓子,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从容优雅的闺门风范消失了大半。 郑娴儿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随后神色一敛,认真道:“请太太和宁大姑娘恕罪,此处是我的私宅,没料到会有客人来,因此连座位都不齐备。” 说话间,小枝已进来摆了椅子,又不慌不忙地退下去泡茶。 郑娴儿始终稳稳地坐着,完全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要知道,楼夫人如今可是一品诰命了! 宁锦绣越看郑娴儿越觉得不顺眼,眉头禁不住便皱了起来。 楼夫人拉着宁锦绣坐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向郑娴儿道:“你住在这个地方,确实多有不便。阙儿没说什么时候接你过去?” 郑娴儿微笑摇头:“我并不住在这个地方,不过是因为今天第一日开张,暂时过来坐一坐罢了。我刚进京时租的那座院子,前几天已经买下来了,住着还不错。” 楼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又摇头道:“不该买下来的。阙儿册封礼过后就要搬进东宫,当然也要把你带过去。你现在月份大了,住在外面不安全不说,看着也实在不成体统。” “太太,”郑娴儿笑得没心没肺,“我这个人除非死了,否则在某些人眼里永远都是‘不成体统’的。” 楼夫人无言以对。 能说啥呢?这话没错啊! 宁锦绣面带微笑,温言软语地开了口:“郑姑娘既然知道自己‘不成体统’,为什么还不知收敛,专做更加‘不成体统’的事呢?太子的一行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你竟不知收敛,先是大闹待月楼,紧接着又开门经商——太子根基尚浅,在民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糟践呢?你可知道,如今你利用太子的声势赚一点蝇头微利,搭上的或许是太子一世的清名啊!” “有那么严重吗?”郑娴儿一脸愕然。 宁锦绣的笑容淡了,眼中流露出激愤之色:“怎么不严重呢?我朝律法,为官者不得经商,何况他是太子,是储君!士农工商,以‘商’最为卑贱,你现在做的事,分明是在打太子的脸啊!郑姑娘,我求求你,看在太子待你不错的份上,多为他想一想吧!” 郑娴儿拧紧了眉头,一脸苦恼:“怎么会这样呢?我开张之前问过桐阶的啊!我也怕做生意对他的名声有碍,可是他说完全不必多虑啊!他还说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反对我开店做生意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卑鄙狭隘的无耻小人,都是因为见不得我们好!” 宁锦绣闻言不禁气得眼前发黑,眼神都直了。 郑娴儿继续道:“我也知道我连累了桐阶的名声,很对不住他!可是桐阶说了,我们是一体,同进同退荣辱与共,不用管外人怎么说。外人永远不会真心为了我们好的,她们只会想方设法给我们使绊子,为的无非是她们自己的私利!” 宁锦绣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袖,手指头都揪得紫了。 楼夫人清咳一声,摇头道:“阙儿这话也说得糊涂!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不肯好好想事情,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呢?” “是啊!”郑娴儿连连点头,“我也劝他来着!我跟他说啊,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坏的!比如某些勉强沾亲带故的人就喜欢对他的事情指手画脚,那未必是因为见不得他好,也有可能是想在他身上占点便宜捞点油水嘛!再比如某些小姑娘想方设法往他身上贴,那一定不是因为人家小姑娘轻浮放荡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也有可能是因为惦记着太子妃的位置嘛!世人都有私心,为了自己的利益做点儿无伤大雅的事,情有可原嘛!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楼夫人也跟宁锦绣一样慢慢地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道:“确实如此。” 郑娴儿一拍大腿,满脸得遇知音的喜悦之色:“我就知道太太明白!我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对世人心里的念头看得最清楚了!我知道人人都有私心,也知道为了自己的私心做些不伤天不害理的事情再寻常不过,所以我放眼看看这世上,个顶个的都是好人!可是桐阶跟我不一样,他总说那些人有私心不算坏事,但明明有私心还偏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把自己伪装成圣人对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那种人最可恶了,简直令人作呕!” 楼夫人和宁锦绣都气得不轻,光是维持表情就已经耗尽了全力,并没有人来接郑娴儿的话茬。 郑娴儿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说话,便依旧低下头去绣她的帕子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郑娴儿手里已经绣好了两片花瓣了,才终于听到宁锦绣压抑着呼出一口气,柔柔地开了口:“人皆有私心,但若这‘私心’伤害到了别人,那就不对了。” 郑娴儿愕然地抬起头来:“‘私心’的意思不就是‘为自己打算的念头’吗?‘私心’不伤害别人,难道要伤害自己来成全别人吗?宁大姑娘见过谁有这么特别的‘私心’,请告诉我,我要去跟他做朋友!” “不对!”宁锦绣气得大叫了起来。 郑娴儿瞪大了眼睛:“呀,原来宁大姑娘也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千金小姐说话都是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呢!” 宁锦绣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咬牙道:“我不同意你的说法!‘私心’当然不必伤害自己,可是难道你的私心一定要伤害别人吗?” 郑娴儿放下手里的绷子,正色道:“我没有伤害过别人啊!我的‘私心’就是找个长得好看的男人睡一睡,开家漂亮顺眼的店铺赚点钱,这么简单的事我伤害别人做什么?” “你没有伤害到别人吗?”宁锦绣不服气。 郑娴儿皱眉想了一阵,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我睡了桐阶,可桐阶也睡了我,我们两个都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啊;我开店铺赚钱,店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也跟着我赚钱,他们也跟我一样很高兴啊!我伤害到谁了?” 宁锦绣气得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脸色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似的。 楼夫人怒道:“锦绣还是个姑娘家,你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郑娴儿扁了扁嘴,一脸无辜:“跟桐阶有关的话题不能说吗?我还以为宁大姑娘今日是特地来找我聊这个的呢!” 楼夫人恼火地揉着自己的胸口:“聊天就聊天,你说的那些是什么?” 郑娴儿委屈地低下了头:“我也没说什么啊!” 宁锦绣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来:“你还说你没有伤害到别人!你只看到太子宠你,却没有看到他为了你承受了多少非议吗?他本来是一个谦谦君子纯白如玉,如今全城、全天下的人都在说他私德有亏,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郑娴儿立刻跟着抬起了头:“谁说他是谦谦君子纯白如玉?你对他了解多少你就敢评价他的品行?他分明是一个假正经伪君子急色鬼好吗!这会儿天下人若是夸赞他纯白如玉,过两年他的真面目被揭穿以后大家又会骂他欺世盗名!我替天下人揭穿了他的真面目,这是有大功于天下,你不夸我就罢了,居然还骂我!”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宁锦绣快哭了。 郑娴儿理直气壮,坐得挺直:“我就是实话实说啊!楼桐阶这个人本来是什么样,我就说他是什么样,如果你觉得我口中的他跟你眼中的他不一样,那说明是你看错了啊!你又不了解他、你也不是他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求他长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你想嫁个纯白无瑕的谦谦君子,你就去找个谦谦君子啊!你想嫁给楼桐阶,还想把他改造成谦谦君子,你累不累啊?将来你要做了他的太子妃,他钻你被窝的时候满脑子想着洞玄子三十六式,你却只想跟他比赛背诵《朱子语类》,你们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你、你……”宁锦绣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郑娴儿眨眨眼睛,恢复了柔弱无辜的样子,看向楼夫人:“我又说错什么了吗?难道宁姑娘她根本不想嫁给桐阶,是我想多了?” 楼夫人已经很想骂她了,可惜不太敢,只得板着面孔道:“宁大姑娘是真正诗礼之家的千金小姐,婚姻大事岂有自己思量的道理!人家非礼不听非礼不言二十年了,今儿被你这一篇污言秽语说到脸上,她怎么能不恼!” 郑娴儿更委屈了:“我哪有‘污言秽语’!孟子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就不能说了?难道太太觉得圣人说的话也是污言秽语?” 宁锦绣双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得直打嗝。 楼夫人拍桌怒道:“你不是没怎么读过书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记得清楚!” 郑娴儿坦坦荡荡地道:“桐阶教我的啊!他还念什么‘天地阴阳大乐赋’给我听呢,可惜太长了,我记不住!” 楼夫人气恼不堪,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于是郑娴儿又开始低头绣花,那叫一个淡定从容。 最后一片花瓣绣完的时候,郑娴儿叹了口气,抬起了头。 宁锦绣也跟着抬起头来,眼泪已经擦干了,恢复了高傲的神情:“郑姑娘误会我了。我不是来跟你争太子的,更不是来向你示威什么的。我的婚事有皇上和祖父做主,没有我自己置喙的余地。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对太子造成了困扰,我希望你多为他想想,收敛一些!” 郑娴儿报以微笑:“多谢宁大姑娘‘好意’提醒。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自有我们的道理和原则。桐阶高兴我这么做,他愿意拿他自己的名声、前程甚至性命来宠我,我也说不动他。他若是当真为了我赔上了前程,大不了我将来也陪他落魄就是了。” 宁锦绣高傲的神情又绷不住了。她急得眉心紧皱,眼睛都成了三角形的:“你这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宁大姑娘,话题绕回去了。”郑娴儿慢悠悠地道。 宁锦绣颓然,只能愤怒地瞪着她,一时却想不出该骂些什么了。 于是郑娴儿起身到后面的架子上找到了嫩黄的丝线,又转回来坐着,开始绣花蕊。 气氛尴尬到近乎诡异,那两人却迟迟没有起身告辞。 郑娴儿不在乎。 反正她绣花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并不怕人偷师。 日影移到桌子上来的时候,楼夫人叹了口气:“宁大姑娘好心劝你,你……唉!如今我也不敢说你了,只是你跟阙儿,到底打算怎么办?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册封之后可能马上就要选太子妃。你们的事若是处理不好,将来会很难看,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郑娴儿很诚实。 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难看的。 楼夫人摇头叹道:“你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京城里最重体统,长子若不是正妻所出,那是连带全家人都要被嘲笑的!你们现在的局面,太子妃最好在你生产之前进门,你生下孩子便寄在太子妃的名下,如此才能够勉强周全阙儿的体面!只是如此一来,你跟孩子的母子情分就淡了,太子妃的人选更需要格外慎重,必得要选最宽和大度之人才行。咱们刚来京城不久,对那些姑娘们都不了解,万一错眼挑了个不容人的,你和孩子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放眼看看,最好找个知根知底的……” “嗤!”郑娴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怎么?!”楼夫人脸色难看。 郑娴儿笑道:“选谁做太子妃,哪里轮得到咱们说话?上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呢!他们的儿媳妇、未来的一国之母,他们怎么会选一个小心眼儿不容人的姑娘来当?” 楼夫人的脸色涨红了。 她当然知道轮不到她开口,可是这种话用得着当面说吗! 这分明是在嘲讽她手伸得太长呢! 没等楼夫人生完气,郑娴儿又悠悠地道:“而且啊,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能定规矩,自然也能破了规矩!比如咱们家,安姨娘不是就抢在您的前面生了两个儿子吗?大公子也没寄在您的名下养着啊!” 楼夫人闻言,气得鼻子都歪了。 骂人不揭短好吗! 她当初若是能压得住安姨娘,这二三十年何至于受这么多气! 郑娴儿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想了一想,又不慌不忙地道:“太子妃的事,太太还是不要操心了,免得到时候旁人说您越俎代庖,皇后娘娘的心里还不知是什么滋味呢!我记得上次在府里的时候,桐阶不是也提醒过您不要多管吗?” 楼夫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险些直接去了。 上次在府里的事,她当然记得! 楼阙不仅提醒过她不要管,还曾明说要娶郑娴儿为正妻来着! 所以,这个贱丫头是在当面示威吗? 楼夫人眯起眼睛,心里暗暗冷笑:一个出身卑微、品行不端的女子,想当太子妃,做梦! 以为推到皇帝皇后身上就没事了吗? 不知进退的蠢丫头,到时候见到圣旨可不要哭! 楼夫人坐在原处喘了好一会子,终于牵起宁锦绣的手,站了起来:“既然你胸有成竹,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临走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将来跟太子妃相处,可要好好收收你这目中无人的脾气,否则——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第123章 桐阶 楼阙从宫中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凝重。 郑娴儿笑嘻嘻地黏上去,把自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咋啦?挨训啦?” “小心!”楼阙忙扶住她的腰,怕她挤着肚子。 于是郑娴儿更加放心,干脆盘腿勾住他的腰,树袋熊似的挂住了。 楼阙笑叹一声,脸上明显舒展了许多。 郑娴儿任他抱着放到竹榻上,扯住他的衣襟追问道:“不会真的挨训了吧?你老爹那么不疼你?昨天的事,不是你的错啊!” “没有挨训,”楼阙挨着她坐了下来,“楼明安被罚杖责,挪到宫城附近一座荒园去住,身边所有的心腹婢仆全部换掉了;他秘密训练的那三千府兵也已被收缴了铠甲兵刃,流放到西北荒原为奴了。” 郑娴儿替他揉揉眉心,笑劝道:“皇上对楼明安心慈手软,正说明他是个慈父,对你而言也不是坏事啊!” 楼阙勉强笑了笑,将她的手捧到唇边吻了一下:“楼明安已经不足为惧,不必再提他了。那个骆小莹——他虽是从犯,但父皇说他蓄意接近你我,图谋不轨,罚了三十板子,逐出京城了。” “哦。”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又伸手去揉他的脸。 楼阙皱眉:“你不难过?” 郑娴儿笑了:“你希望我难过?” 楼阙认真地看着她:“把骆小莹逐出京城,是我的主意。” “因为怕我看上他?”郑娴儿眯起眼睛问。 楼阙点了点头。 “哈哈哈……”郑娴儿拍着他的大腿,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楼阙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心情大好。 郑娴儿笑够了,趴在楼阙的肩上懒洋洋地道:“今天缀锦阁开张,有人来教训我,说我开店做生意是丢你的脸、给你添麻烦!” “你没叫人打他?”楼阙皱眉。 郑娴儿向他咧嘴笑:“我一向舍不得打美人的。” 楼阙略一思忖,就知道说的是谁了。 他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弯腰将郑娴儿抱到了妆台前:“换件衣裳,我带你出去转转。” 郑娴儿靠在椅背上,懒懒的:“可是我刚回来没多久!刚换了衣服!” 楼阙叹了一声,俯身抱住她的肩膀:“你一步路也不用走,我抱你。” “好!”郑娴儿仰头一笑,听话地换上了出门的衣裳。 楼阙果然遵守诺言,抱着她出门上了马车。 “去哪儿?”郑娴儿好奇地问。 楼阙没有答她的话,神色黯然,显得心事重重。 郑娴儿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有些急了:“喂,你不说话,莫非是要把我拉去卖掉不成?” 楼阙被她逗得绷不住笑了,满腹的心事倒去了大半。 马车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座很富丽的大宅。朱红的大门上方,高高地悬着“公主府”三个字。 郑娴儿愕然:“公主府?你带我来见清宁公主?” 楼阙仍旧弯腰抱起她,摇头:“清宁尚未出嫁,没有公主府。这里是许多年前……静纯公主的住处。” 郑娴儿皱眉想了想,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 楼阙抱着她迈进那道朱红的大门,叹道:“静纯公主有个女儿,名唤‘安平’。” “哦——”郑娴儿恍悟,“这是我外婆的家!” 楼阙点头,一路抱着她走了进去。 这座院子收拾得还算干净,但目之所及都看不见什么人,因此难免显得有些荒凉了。 楼阙看见郑娴儿一脸疑惑的样子,便向她解释道:“静纯公主仙逝以后,陆家的人便不住在公主府了。这座院子只有公主昔年的一些老仆在看守打扫,因此看上去有些荒凉。” “陆家又是谁家?”郑娴儿一头雾水。 楼阙极有耐心,微笑着向她解释道:“就是你外公家。安平郡主姓陆。” “这样啊。”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像在听别人家的事。 穿过两进院子进了小花园,楼阙便找了一座亭子把郑娴儿放了下来:“你有没有发现这座院子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 郑娴儿想了想,笑道:“太荒凉了嘛!我看这院子还好,为什么后来不住人了?荒在这里多可惜啊!” “因为……”楼阙的神色有些怅然,“陆家已经辞官还乡,不管是伪帝还是父皇,都不愿意把这座院子赐给别人居住。” 郑娴儿不解:“怎么又一个辞官还乡?我外公辞官还乡也是有原因的吗?那我外公还在不在人世?” 楼阙笑道:“陆家是真辞官。我朝律例驸马不得担任六部要职,所以你的外公官职不高,一生不得志。陆家旁人倒也有做到一二品大员的,但二十年前诸王夺嫡、朝政废弛的事让陆家人心灰意冷,已经举家辞官发誓永不入京了。” 郑娴儿安静地听他说完,若有所思。 这时有个老仆送了热茶和点心过来,偷偷用眼角看着郑娴儿,神色激动。 楼阙皱眉道:“你先下去。若要叙旧,过一会儿再说。” 老仆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楼阙便向郑娴儿解释道:“那是昔年服侍过安平郡主的旧仆。” 郑娴儿抬头看着他:“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要给我讲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吗?” 楼阙笑了笑,有些勉强:“故事不算漫长,但……有点麻烦。” 郑娴儿起身走到长石凳边,背靠着栏杆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好,仰起头来:“你说吧,我听着!” 楼阙失笑,跟过去坐在了她的身旁:“除了荒凉之外,你有没有看出,这园子还有别的什么特点?” 郑娴儿四下张望了一番,笑道:“这地方说是花园子,可是根本没种多少花嘛,倒是梧桐树一片一片的,打眼一瞧全是大叶片子!” “就是这样了。”楼阙低低地叹了一声。 郑娴儿有些疑惑:梧桐树多,算是“特点”吗? 可是梧桐树根本不稀罕啊!她还记得早年在娘家的时候,院子里也有不少梧桐树的。每年春天开花季节,甜得发腻的香气能飘出几条街去,浅紫色的梧桐花落到地上,好看得很。娘亲在世的时候喜欢捡一些梧桐花回来洗净了熬粥喝,或者晒干了用来泡茶…… 公主府的人应该不稀罕用梧桐花弄饭吃泡茶喝的,所以开花时节那些梧桐花应该能铺满一地吧? 这样想想,郑娴儿倒有些向往了。 此时花期已过,郑娴儿看着园子里的青石小路想了许久,终于笑道:“我娘应该很喜欢梧桐树。” “是。”楼阙叹息。 郑娴儿转过脸来看着他。 楼阙抓过她的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叹道:“安平郡主很喜欢梧桐树,也很喜欢弹琴,所以给她的孩子取名叫作‘桐君’,虞清英逃亡途中的化名也是叫作‘焦桐’。” “原来是这样啊!”郑娴儿感叹了一声。 片刻之后,她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的表字叫‘桐阶’,应该跟我娘没什么关系吧?” 楼阙拉她站起来,指着远处一座精致的小楼给她看:“那里曾经是安平郡主的住处,楼前遍植梧桐树,开花时节桐花落满台阶。” “然后呢?!”郑娴儿听得有些迷糊。 楼阙叹道:“当年老太后——就是你母亲的外祖母——恰在开花时节来过一次,赞叹不已,回宫之后便作诗记叙所见所感。诗中有‘桐阶便是天仙路,何必崎岖上瑶台’两句,被好事者传至宫外,文人士子广为传唱。后来,‘桐阶’二字便成了典,用以代指美人,也有用来描写天家富贵的。” 郑娴儿用她那没多少墨水的肚子想了半天,笑了:“‘桐阶’代指美人?所以,别人喊你‘桐阶’的时候,差不多也就等于是在喊你‘美人’?哈哈,绕那么多弯子多麻烦啊,以后我就直接喊你‘美人’好了!” 楼阙深吸一口气,稳住。 不能打人,因为舍不得打,也未必打得赢;不能掀桌,因为太不优雅,也未必掀得动。 可是,他心里委屈啊! 这还能不能好好讲个故事了!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楼阙只得委屈巴巴地看着郑娴儿,小眼神儿那叫一个幽怨。 郑娴儿笑够了才发现楼阙的脸色不对劲,这一来可把她给心疼坏了。她也顾不得笑了,忙抱住楼阙的胳膊,摇啊摇、摇啊摇:“怎么了啊美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为了忍住打人的冲动,楼阙一把捞起郑娴儿抱在怀里,转身,从亭子里跳了出去。 郑娴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亭子外面。 惊魂未定的郑娴儿立刻就恼了:“跳……跳下来的?九级台阶啊喂!你还抱着个孕妇啊喂!美人儿你是疯了吗!” 楼阙不管,抱着她一路狂奔,一直跑到那座小楼前才停了下来。 他把郑娴儿放在了小楼的台阶上,凶巴巴地命令道:“坐着!” 郑娴儿很识时务,闻言忙把双手放在腿上,乖乖地坐着。 楼阙差点又笑出来,忙绷住了脸,把所剩无几的怒气划拉划拉攒到一起,硬邦邦地吼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桐阶’这两个字在用作典故的时候才表示‘美人’,它的本义代指的是‘安平郡主’!” 郑娴儿作为一个半文盲,并不能很好地领会那些诸如“本义”“用典”“引申”之类的奇奇怪怪的概念。 但她还是隐隐地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儿:“你是说,你的名字,跟我娘有关?” 楼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说明白了! 可是郑娴儿其实并没有听明白。 她糊里糊涂地想着:这到底是哪跟哪啊?他的名字,怎么会跟她的亲娘扯上关系?总不能…… 看着郑娴儿一会儿迷惑一会儿惊恐的傻样,楼阙终于彻底认命,放弃了启发式的聊天方法,选择了直言相告:“我的父皇,对你的母亲有过非分之想。” “哈?!”郑娴儿张大了嘴巴。 楼阙在她身旁坐下,有些紧张地攥住了她的手。 片刻之后,郑娴儿一脸迷惑地转过脸来看着他:“有过非分之想,然后呢?他俩睡过没?你应该不是他俩生的吧?” 楼阙双手捂脸,生无可恋:“你想得太多了……” 郑娴儿长舒一口气:“不是啊?那就没事儿了呗?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跟我说这点破事儿?” 楼阙摇头:“不止这些,还有别的事。” “那你说。”郑娴儿坐直了身子装作乖宝宝模样。 楼阙只得压住心里的忐忑,把自己打听到的那些陈年旧事一一向她说来:当年的安平郡主,是京城中无数少年郎梦寐以求的瑶台仙姝。 就连几位皇子也未能免俗,民间甚至有传言说道,皇子们之所以那样热衷于争权夺势,皆是为了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用九五之尊的权势将那个女子留在身边。 那时安平郡主及笄已久,却迟迟无人上门提亲,只因人人都看得出来,那女子已成了众皇子争夺皇位的一个彩头。 谁胜出,她就是谁的。旁人想都不要想。 后来,伪帝弑君夺位窃取了江山,果然没过多久便将安平郡主接进了宫中。 没有人知道安平郡主在宫中过得如何。只是在数月之后,被收回兵权赋闲在家的定北王——也就是当今皇帝——收到了安平郡主的求救血书,说是在宫中被囚禁、责打、断指,日日折辱生不如死,若蒙相救,愿终生为奴侍奉左右。 定北王收到血书之后又悲又喜,夜不能寐,没过多久便与亲信太医合计出了一个假死逃生的法子,给安平郡主喂下了假死药,装在棺材里运了出来。 这个法子风险很大,但定北王义无反顾。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安平郡主双宿双飞的日子,却万万没想到,运到他面前的竟是一口空棺。 定北王以为计划失败,惶惶然地暗中调查了许久,却意外地发现,安平郡主的棺材确实运出了宫,却在出宫之后不久便被人换掉了。 定北王狂怒,几经周折终于查明了真相:原来安平郡主早与琴师虞清英暗通款曲,定下假死之计以后,她便暗中知会虞清英着人守在宫外,用空棺将她换走。 出宫之后,二人便乔装出城,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希望落空之后的恼怒、被女人欺骗的愤慨以及被一个卑贱的琴师夺走了心爱之物的羞恼,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原本便处在失意之中的定北王彻底疯狂了。 他派出了自己手下几乎全部的暗卫,在京城以及附近的城镇村庄之中大肆搜捕安平郡主和虞清英,生死不论。 三个月之后,暗卫在数百里之外的一座山村里找到了二人的踪迹,但在捉拿的过程中,二人携手坠崖,生死不知。 定北王闻讯后悔不迭,亲自出京到那处悬崖之下找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 那悬崖下面是一条大河。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落在河里是死,落在岸上也是死。 定北王终于死心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定北王府一直有一批人在那座村庄附近以及河的下游暗中寻找,如此过了十七八年,音讯全无。 直到桑榆县楼家贞妇的那幅《百寿图》献进宫来。 一副刺绣在堆积如山的万寿节礼之中根本不起眼,可偏偏有眼尖的老宫人发现那针线与昔年安平郡主的有几分神似,于是就给当作奇珍捧到了伪帝的面前。 伪帝不知道安平郡主曾活着逃出宫外,定北王却知道。 于是就有了楼明安亲临桑榆县,有了帝后亲临楼府乔迁宴,以及皇帝明里暗里几次要求楼阙带郑娴儿进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等楼阙说完,郑娴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叹道:“难怪虞清英会说‘楼家没一个好东西’!” “包括我吗?”楼阙委屈兮兮地追问。 郑娴儿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你最坏了!你什么都知道,却瞒着我那么久!” 楼阙更委屈了:“这些都是我刚刚打听到的!怕你知道以后会怨恨父皇、迁怒与我,我已经愁了好几天,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郑娴儿嗤笑:“有什么好怨恨的?有什么好迁怒的?一堆不值钱的陈芝麻烂谷子罢了!” “你真不恼?”楼阙愕然。 郑娴儿拉着他站了起来,扶着栏杆笑道:“我该恨谁呢?那件事,每个人都有错啊!伪帝和你父皇犯了一样的错,就是根本没把我娘当人,只当她是个好玩的物件儿罢了;我娘错就错在不该说‘终生为奴侍奉左右’这种假话欺骗利用你父皇;虞清英最大的错误就是根本不应该喜欢我娘,更不该带她私奔……” “等一下!”楼阙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你父亲不该喜欢你母亲?” 郑娴儿理直气壮:“当然不该啊!他根本不配好吗!我娘被那么一群恶狼盯着,处境已经那么危险了,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琴师跟着凑什么热闹?他根本保护不了我娘,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给我娘任何希望,不该让我娘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如果当初没有他,说不定我娘也就心甘情愿地跟了伪帝了,那样一来她至少还可以在宫里过几年锦衣玉食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好日子呢!” 楼阙想了半天,苦笑道:“这么久了,你果然还是没长出良心来!他们情深义重至死不渝,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感动?” 郑娴儿拍着栏杆,怒道:“如果他没有带着我娘私奔,我娘怎么可能流落到桑榆县,嫁给那个一无是处的木匠——把我娘从梧桐枝上拖下来的不是郑木匠,而是他虞清英!‘情深义重’值几个钱啊?我娘受的那十几年的苦可是实实在在的!你不妨猜一猜,我娘在桑榆县郑家吃糠咽菜干活挨打的时候,有没有怀念过从前的日子?” 楼阙苦笑,抓住她的手替她揉着:“好好好,是他错了,咱不生气好吗?”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我生什么气?我只是有点替我娘不值!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她当年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个蠢丫头!” 楼阙好歹拉着她重新坐了下来,笑道:“道理谁都懂,但情之所钟,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不说别人,你想想你自己,不是也曾经为我豁出过性命?” 郑娴儿吓坏了,慌忙否认:“我没有!我怎么可能那么蠢!” 楼阙笑眯眯地看着她。 郑娴儿细细地回想了一番,终于没什么底气地嘴硬道:“谁还没有个犯糊涂的时候呢?事后我都后悔死了!” “是吗?”楼阙忍不住想戳穿她。 郑娴儿心里发虚,又换了说辞:“那是因为你对我有用嘛!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的‘大树’要倒了,我当然得拼命挽救一下,毕竟我还要靠着你过上好日子呢!” 楼阙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抓住了她的双肩:“娴儿,承认爱我就那么难吗?” 郑娴儿脱口而出:“不难啊!可我正是因为你对我有用才爱你的啊!” 楼阙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偏装作凶巴巴的模样:“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郑娴儿想了想,撇嘴道:“好嘛,其实是因为你好看才爱你的!” “还有!”楼阙并不满足。 郑娴儿转了转眼珠,笑了:“没了!白天‘好看’,晚上‘好用’,已经很完美了啊!我不觉得世上还有比你更好的男人,所以就认定你咯!” 原来她先前说的“有用”,是这个意思?! 楼阙彻底败给她了。 肚子都这么大了,还能一天到晚兴致勃勃地惦记着晚上那件事儿,这女人也算是个人才! 有这么个女人在家,他还敢左一个正妃右一个侧妃地往家里娶吗? 醋坛子醋缸都是小事,他首先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吃得消啊! 楼阙伸手把郑娴儿按进怀里,一边叹气一边笑。 好容易哄她说出了那个字,他当然是高兴的,可这高兴之余,压力真的好大呢! 郑娴儿趴在楼阙的怀里并不舒服,挣扎着想冒头:“喂喂喂,放开我啊!” 楼阙将她按回去,叹了口气:“娴儿,有件事……” 梦中说梦 说: 友情提示:“桐阶”的典故是蠢梦杜撰的,不可当真不可当真不可当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124章 咱俩将就着过吧! “你要选太子妃了?”郑娴儿立刻问道。 楼阙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父皇确实有这个意思。” 郑娴儿想了一想,语气轻松地道:“那,恭喜你咯!” 楼阙皱眉:“我觉得你应该说点儿别的。” 郑娴儿闷闷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寻个机会抬起了头,一脸坦然:“我该说什么呀?当朝皇帝皇后做主为太子选妃,这是天大的事儿,朝中那帮国之栋梁们都不能说别的,我还能说出什么来?” 楼阙摩挲着她的脸,正色道:“选太子妃是‘咱们家’的事,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比如——你希望太子妃是什么样的?父皇本想为我指定宁锦绣,可是我觉得你应该会很讨厌她。” “是她也没关系啊,”郑娴儿浑不在意,“我这个人很懒,不会没事找事去欺负她的!” 楼阙一滞,无奈了:“我是怕她欺负你!” “怎么可能!”郑娴儿笑着拍了一下巴掌,“吵架她不是我的对手,打架她更不是我的对手,她指哪儿欺负我?” 楼阙彻底挫败:“娴儿,你能不能稍微假装一下吃醋的样子,满足一下我被你打击得所剩无几的自信心?” “咦——”郑娴儿夸张地惊叹了一声,“原来太子殿下的自信心,需要靠女人吃醋才能满足啊?真可怜!” 楼阙有点想哭。 郑娴儿笑眯眯地趴到他的肩上,乐了:“看你这么可怜,我就满足一下你咯!——其实啊,我一点都不高兴你选什么太子妃,不管你选谁我都会生气!” “还有吗?”楼阙转悲为喜。 郑娴儿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不喜欢你纳什么侧妃什么侍妾,我喜欢你一天到晚只陪着我一个人!——这么说你高兴不?” 楼阙露出笑容,继续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郑娴儿惊讶,“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嘛,你娶了别人,陪我的时间就少了!晚上你跟别的女人睡,我岂不是要独守空房!除非你帮我选几个小白脸什么的补偿我,否则我就是不高兴你娶别的女人!” 楼阙本来还挺高兴的,听到最后一句又黑了脸:“有我还不够,你还在惦记着打野食?” 郑娴儿昂起头,一点也不怕他:“现在不惦记啊!等你娶了别的女人,顾不上我了,我就不得不惦记了!” 楼阙终于听明白了:“你是在威胁我!”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郑娴儿一脸无辜,“你娶你的太子妃,我找我的小白脸,很公平啊!好好的我威胁你做什么?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地另寻新欢不好吗?” 楼阙心道:毫无疑问,这就是红果果的威胁了。 偏偏他还不敢不吃这一套。 楼阙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你准备一下,端阳节陪我去西池。” 郑娴儿吓坏了:“不是吧?一句话谈不拢,你就要杀我?!” 面对这样的胡搅蛮缠,楼阙有些无奈:“不是要杀你!这次咱们不坐船,只陪着父皇母后在水心殿看赛龙舟!” 郑娴儿推开他的手,直往后退:“我不想去!” 楼阙笑了:“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你不去也得去!” “你说我丑?”郑娴儿立刻转回来,俯身凑到楼阙的面前,捏着自己的脸给他看:“你再好好看看!丑吗?丑吗?丑吗?!” 楼阙不慌不忙地抬了抬头,双唇准确地堵住了那张聒噪的小嘴。 送上门来的美味,他若错过了岂不是天理不容? 纠缠许久,楼阙心满意足。 郑娴儿挣脱出来,气得“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楼阙笑着拍拍她的后脑勺:“放开,小心咯牙。” 郑娴儿果然乖乖地放开了。 没别的原因,是真的咯牙。 楼阙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情大好。 郑娴儿重新坐好,还在生闷气。 楼阙伸手捏捏她的脸,笑道:“这两天一直有人在父皇面前聒噪,尤其是宁丞相他们——你若不快点见见父皇把咱俩的事掰扯清楚,说不定过两天给我和宁锦绣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你若是不希望以后每天都看到她,就乖乖跟我去见父皇——眼下也只有你能够挽回这个局面了。” “不对啊,”郑娴儿拍着他的大腿叫了起来,“选太子妃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我想办法?” 楼阙抓住她的手,认真道:“‘选太子妃’是我的事,但‘不想让我选太子妃’就是你的事了!” 郑娴儿被他绕得晕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所以,她有责任有义务去帮他推掉这桩婚事? 楼阙看着郑娴儿困惑的样子,心中暗笑。 终于,郑娴儿又若有所思地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想娶宁锦绣,还是不想选太子妃?” 楼阙大为挫败:“刚才不是已经说明白了?我若敢娶别的女人进门,你就敢找小白脸,那咱们就干脆谁都别找了!你守着我,我守着你,这辈子就这么将就着过算了!” “所以,你一个都不娶了?”郑娴儿大喜。 楼阙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帮我搞定父皇!” “好的!”郑娴儿高高地举起了拳头。 楼阙放下了一大桩心事,长舒一口气,又转身将郑娴儿抱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回家!” 郑娴儿窝在他的怀里,有些脸红:“其实我自己能走,你不用每走一步都抱着我的。” “那怎么行?”楼阙很严肃,“说抱着你走就抱着你走,本宫岂是食言而肥之人!” “啊哟——”郑娴儿笑他,“还真摆出太子殿下的款儿来了!” 楼阙一点也不忸怩,向她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怎么样,我当太子还像模像样吧?” 郑娴儿认真地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像样!戏里的太子要么端端正正跟泥菩萨似的,要么就又丑又蠢不成样子!你再看看你自己,吊儿郎当的,哪有半点儿太子的模样?” 楼阙想了想,认命:“算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二人一路说笑,正要出第二进院子,却发现门口聚了二十来个人,全都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像一群鹅似的向这边张望着。 郑娴儿本能地往楼阙的怀里一缩,却听到人群中响起了几声轻笑。 “怎么回事?!”郑娴儿有些羞恼。 楼阙把她放下来,笑道:“这些都是公主府的旧人,他们想见见你,没有恶意。”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郑娴儿,此时不知怎的竟忽然有些胆怯,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只敢躲在楼阙的肩膀后面露出半张脸来。 先前到亭子里来送茶点的那个老仆抹着眼泪笑道:“我们这些人,有从宫里跟着公主出来的,有从小服侍着郡主长大的,还有两个是先前陆家派过来服侍郡主的。二十多年了,当年郡主跟前最年幼的小丫头,如今也都白了头发了……如今总算是盼得小主子回来,我们临死也能闭眼了!” 郑娴儿向众人看了一圈,发现在场众人确实皆已满脸风霜,其中还有几个是拄着拐杖由旁人搀扶着过来的。 远处倒是有三四个小孩子躲在树后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着,不知是谁家的子孙。 看着众人悲喜交加的样子,郑娴儿也不由得有些心酸。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只得试探着道:“你们……起来说话吧。” 众人互相搀扶着,抹着眼泪站了起来。 二十多道热切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郑娴儿,直看得她头皮发麻。 说真的,这种目光她有点儿招架不住啊! 众仆多半也都是人精,看到郑娴儿怯生生的样子,他们也就明白了过来,忙低头请罪:“是奴才们失仪了,小主子勿怪。” 郑娴儿摇摇头,笑道:“不怪的。” 老仆擦泪道:“小主子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又一个郡主,头一眼看到您的时候,老奴心里一慌,只当是又回到二十年前去了!” 郑娴儿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用眼神向楼阙求救。 但楼阙并没有帮她的打算。 随后那老仆又试探着道:“这公主府空了二十年了,到处都荒凉得不成样子,奴才们的心里也就像这院子一样荒着,没着没落的……小主子,您不搬回来住吗?” 郑娴儿心里沉甸甸的,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会儿楼阙倒是开口了。他伸手把郑娴儿从背后拖出来,揽在怀里:“不必了,娴儿以后跟我住。” 老仆似要反驳,想起对方的身份又忙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那,太子殿下可一定要善待我们小主子!” “放心。”楼阙笑得很温和。 众仆却并没有放心。为首那人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看楼阙,再看看郑娴儿,板起面孔道:“太子殿下,我们小主子是安平郡主的女儿,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您可不能亏了她的名分!” 楼阙从容笑道:“本宫若是想亏她的名分,今日就不带她来见你们了。” 众人闻言细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若没有今日之事,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知道世上还有个小主子呢? 楼阙见众人想明白了,便含笑调侃道:“你们这个小主子厉害得很,本宫一向不敢得罪她。如今她又有了你们这群‘娘家人’撑腰,以后东宫怕是要由着她横行霸道了!” 众人听见这句话说得厉害,心下都有些忐忑。 却见郑娴儿昂着头向楼阙瞪了一眼,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嫌我横行霸道,你娶只小绵羊去啊!” 楼阙委屈兮兮地道:“小绵羊不是都被你给撵走了嘛!” 公主府众仆见二人这般言笑,便知道自家小主子没受过什么大委屈,当下便放了心。 有人又忍不住嘱咐道:“太子殿下疼爱小主子,小主子可也要惜福,不要恃宠而骄才是啊!” “听见了没!”楼阙向郑娴儿抬了抬下巴。 郑娴儿向他呲牙:“放心,我不会‘恃宠而骄’——我是天性骄纵,跟宠不宠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离开公主府很远了,楼阙还在为郑娴儿的那句话而笑个不住。 这女人果真天性骄纵,不管是在谁的面前都不肯给他留面子! *** 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二人没有回天市街那边的院子,而是就近去了楼阙住过一段时日的状元府。 状元府当然不叫状元府,只因为先前里面住着的是状元郎,因此附近的人便以“状元府”三字称呼了。 如今状元郎变成了太子爷,也不知邻居们改口了没有。 楼阙抱着郑娴儿下了马车,门口立刻有两个小厮迎了上来,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其中一个小厮腿脚麻利,嘴皮子也极利索,一路跟在楼阙的身后飞快地汇报着这几日的事,诸如谁家递来了拜帖、谁家送来了贺礼、谁家来下帖子请吃酒、谁人登门拜访之类的,一条一条说得明明白白。 确实是个很得力的看门人。 楼阙极少理会这些俗事,听过也就罢了。 那小厮说完了正事,见楼阙没有开口打赏的意思,便又笑呵呵地凑趣道:“小的们还是头一次见殿下带姑娘回来呢,咱们府里今后怕是要热闹了!——要不要传话给买办那边,尽快采买些女孩子用得着的东西来?” 楼阙正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郑娴儿忽然冷笑了一声:“太子殿下,您这里兴不兴秋后算账啊?” 楼阙一愣,脚下停住了:“什么秋后算账?” 郑娴儿从他怀中挣扎着下了地,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小厮:“我这里有笔账,想跟您府上的某个奴才算一算!” 那小厮看见郑娴儿臃肿的肚子,立时猜到了她的身份,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郑娴儿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过来,故意压着嗓子挤出阴沉的声音:“怎么不笑了?刚才不是笑得挺欢的?” “这……姑、姑、姑娘……”小厮不知怎的就结巴了起来。 郑娴儿嗤笑:“别叫姑,也别叫娘,叫声‘祖宗’就行!” 小厮“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的牟二柱给祖宗磕头!” 楼阙在旁哭笑不得:“还真听话啊!” 郑娴儿却不笑了。她盯着那小厮问道:“为什么这么怕我?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自己说吧!” 小厮吓得白了脸,支支吾吾地道:“小、小的不曾做过亏心事……小的只是条看门狗,并不敢得罪祖宗……” 郑娴儿冷笑道:“你若不说,我便叫我的人来跟你对质了?” 小厮慌忙摇头,随后又停顿了片刻,抬起头来:“姑娘恕罪,小的虽得罪了姑娘,却也是碍着府里的规矩,不得已才这么办的!如今全京城人人都想见殿下,若是小人一一都去通报,误了府里的正事不说,殿下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啊!” 郑娴儿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 小厮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郑娴儿冷笑道:“这么说,你是因为自己心里觉得殿下可能忙不过来,所以就自作主张把我的人骂了出去,甚至还指桑骂槐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吓得我的人回去之后不敢见我?” “小人不敢……”小厮吓得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倒也不能怪他前倨而后恭,都是“想当然”惹的祸! 在他牟二柱的眼里,他家太子殿下那是神仙一般的人品,被一个出身卑微、行止不端的女人糟践了,自己心里一定会觉得窝囊的。世人都说太子与那个女人如胶似漆,牟二柱和状元府的大部分奴才却只愿意相信这都是那个女子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死乞白赖缠着殿下不放。 如果早知道那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竟生得如此一副好相貌,如果早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宠她宠到连走路都要抱着走,哪个奴才还敢怠慢她半分! 这会儿,牟二柱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 偏偏郑娴儿肚子虽大,里面却不能撑船。欣赏够了小厮汗下如雨的窘状之后,她便靠在楼阙的胸前,冷笑道:“那天我父亲落入贼手命悬一线,我没有心情理会你们这些阿猫阿狗,所以不曾细问你都骂了些什么。今日恰好得空,不如你当着我的面再骂一遍?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这张嘴是怎么把我的人给骂哭了的?” 小厮吓得只管磕头,楼阙的脸色已彻底阴了下来:“是前天去待月楼的时候?你派人来找过我?” 郑娴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位小哥儿应该知道。” 小厮忙向楼阙磕头,“咚咚咚”的声音听着就疼。 连着磕了十几个响头,牟二柱觉得差不多了,便自己停了下来,小心地道:“殿下!殿下恕罪啊!小人只是怕打扰殿下的正事,所以不敢自作主张进宫去替郑姑娘报信……” 不等他说完,楼阙已抬脚把他踹翻在了地上:“不敢打扰本宫的正事,所以背后辱骂本宫的女人和孩子?你好大的本事啊!” “小的不敢……”小厮吓得颤个不住。 楼阙拥住郑娴儿,后怕地道:“前日若不是我恰巧提前出宫,待月楼那件事的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我先前还以为是你自己冒失,不肯派人来给我送信,没想到竟是这个狗奴才从中作梗!” “所以,你打算怎么给我出气?”郑娴儿歪着头问他。 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 牟二柱吓得都快要尿裤子了,忙又爬起来跪好,开始向郑娴儿磕头:“姑娘您大人大量,饶了小人一条贱命吧!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小人不能死啊!姑娘您心善,您腹中那没出世的小贵人一定会得到好报的!您就替小人说说情吧!” 郑娴儿笑着抬起脚尖挑了挑小厮的下巴,悠悠地笑着:“桐阶啊,你听到了没有?这奴才说我是恶人,会报应到咱们的孩子身上的!” 楼阙冷声道:“纵容刁奴为祸,那才是真正的作恶!——家院,把这刁奴拖出去,杖毙!” “真的可以打死啊?不用报官?”郑娴儿大为惊讶。 牟二柱以为郑娴儿心软了,正琢磨着想法子求饶,抬头却看见郑娴儿一脸欣喜,全无半点儿悲悯之意。 于是可怜的小厮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完蛋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后悔,便有人过来堵上他的嘴、拧住他的胳膊,拖麻袋似的拖着他走了。 楼阙定了定神,攥住郑娴儿的手,轻叹:“是我安排得不够周到,让你受委屈了。” 郑娴儿仰起头来,向他微笑:“我受点儿委屈是活该的,谁让我只是个‘外室’呢?若是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随意进宫去找你,那也太没有体统了!” 楼阙不爱听这话,随手便在她的额头上拍了一把。 这下子,郑娴儿却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楼阙揽着她的腰,边走边问:“那个玉坠子,你还留着吗?” 郑娴儿皱眉:“哪个玉坠子?” 没等楼阙回答,她又忽然想了起来:“就是你坐牢的时候,我从你抽屉里翻出来的那个,跟那些书信放在一起的?” 楼阙点了点头。 郑娴儿想了老半天,不太确定地道:“可能在首饰盒子里吧?再不然就是在哪个荷包里,我记不住了。” 楼阙攥了攥她的手,笑了:“回去找一找,那东西还有用。” 郑娴儿有些漫不经心:“有什么用?拿到当铺里去换银子吗?” 楼阙笑道:“那枚玉坠子,当铺里是不敢收的。你拿着它,不但可以进宫,而且在宫中可以随便横着走,天子近卫都得给你下跪磕头。” “那么厉害?!”郑娴儿惊讶了。 上台阶的时候,楼阙又伸手将郑娴儿抱了起来:“进宫只是一件小事,不算什么。你把那坠子挂在腰上,朝中那些不长眼的老东西就不敢轻易开口劝我选什么太子妃了。” “为什么?”郑娴儿不太明白。 楼阙神秘地向她眨了眨眼:“我若都告诉你了,那该多无趣?你不妨自己猜一猜!” 第125章 宫宴如战场 第二天,郑娴儿发现自己又被楼阙给坑了。 看着摆了满满一床的衣服首饰,她简直欲哭无泪:“不是说好了端阳节的时候再去见皇上吗?今天是怎么回事?” 钟儿站在屏风外面,恭恭敬敬:“今天是专为太子归宗而设的大宴,比端阳节的龙舟会重要百倍。” “可是,宫宴不是昨天吗?”郑娴儿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骗。 钟儿不慌不忙地道:“昨天是大朝会,政务繁多,所以推迟到今天了。爷特地嘱咐小的替奶奶把行头都备好了,请奶奶务必要去。” 郑娴儿来了脾气:“我偏不去!楼阙这个骗子!” 钟儿低头躬身,十分耐心:“奶奶不能不去。今天进宫赴宴的众人都会携带家眷,就连年仅十五岁的河间王也会带王妃前往。到时候放眼望去,众人都是成双成对,唯有咱们爷孤家寡人一个,那也太丢脸了!” “他丢他的脸,关我什么事!”郑娴儿生气叉腰。 钟儿无声地笑了笑,低着头:“爷说了,奶奶必定不会心疼他丢脸,但皇上皇后会心疼、满朝文武会心疼,这一心疼嘛——选太子妃的事恐怕就要提前定下来了!” 郑娴儿一呆。 钟儿又继续说道:“其实宫中这样的大宴,重头戏就是皇上皇后给各家的公子小姐们乱点鸳鸯谱。那些千金小姐们大都是多才多艺的,到时候谁弹了一首好曲子啦、谁吟了一首好诗啦,皇上皇后一高兴,随手一指就算是牵了红线了,谁敢说个‘不’字?” “这可不行!”郑娴儿的脸色变了。 有楼阙这个从天而降的太子爷在,那些姑娘们的眼里岂能看得到别人?到时候什么弹琴的跳舞的唱曲的画画的一窝蜂地全涌上来了,这一场宴会下来他岂不是要娶上十个八个? 可别说他不想娶这种鬼话,到时候人家姑娘跳舞的时候、敬酒的时候,身娇体软脚下站立不稳往他怀里一倒,你说咋办?总不能眼看着人家姑娘回家上吊去吧? 郑娴儿越想越觉得今日的福安殿分明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楼阙已经危在旦夕。 这还犹豫什么啊?一定要去,下刀子也去! 于是没等钟儿再催,郑娴儿已“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喊人进来给我梳妆!要把我打扮成艳压群芳的那种!”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郑娴儿把那一床的衣服首饰全都穿戴在了身上,威风凛凛地出了门。 还没等上车呢,她就后悔了。 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卖首饰的,但并没有人告诉过她,那些簪环步摇发钿玉梳加在一起会有那么沉啊! 还有那件衣服——现在都快到夏天了,还穿这么厚的、嵌了金线的宽袍大袖真的好吗? 郑娴儿是不肯委屈自己的。察觉到不舒服之后,她立刻改了主意:“陪我回去把这身行头换了!” 小枝没有异议,楼阙派过来的一个叫“艳娘”的丫鬟却按住了她的手:“这衣裳首饰都是太子殿下挑的,还是不要换了吧?” “可是很累啊!”郑娴儿不乐意。 艳娘笑道:“皇家宴会本来就是为了争奇斗艳,谁最好看谁就赢了,累一点也是值得的。” 郑娴儿认为不值得。 艳娘又温柔地劝道:“宴会上的那些千金小姐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全部家当穿在身上,奶奶若是太寒酸了,那些不长眼的说不定还以为您不受宠呢!” 郑娴儿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只得耐着性子忍下了。 艳娘低头一笑,温柔如水的眼眸中竟露出了几分狡黠的意味。 宫中,福安殿。 早朝还没散呢,提早赶过来的各府子弟和女眷们便已经陆续到了,一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或站或坐,花团锦簇地聚了一院子。 当然,也有些容貌出众心思灵巧的姑娘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穿得十分素净,于一片珠玉琳琅之中显得格外特立独行,少不得便吸引了许多或赞叹或鄙夷的目光,隐隐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几位女子之中,又以相府的宁大姑娘最为出众。 这会儿,宁锦绣的身边团团坐着七八个珠围翠绕的姑娘,“姐姐”长“姐姐”短,吱吱喳喳地说个不休。 宁锦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面带微笑地听着众人的恭维,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 除了这一帮之外,剩下的那些女子又以礼部尚书的幼女邢婉姝为首。 此刻,邢婉姝同着三四个素日交好的小姐妹一起赏花归来,远远地看见这座亭子里坐满了人,当时便沉下了脸,冷哼一声:“又是那个碍眼的东西!” 旁边的小姐妹忙劝:“邢妹妹不必理她。她那点儿故作清高的小把戏,连咱们都瞒不过,太子殿下又怎么会被她哄了去?” 另一人也忙跟着道:“那张脸生得本来就平常,她还偏要学古代的美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真是愚蠢!我若是她,至少要往脸抹二斤粉才敢出门!” 这说话的女子面容十分精致,自有几分嘲笑别人容貌的底气。 邢婉姝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面上露出了几分笑容。 她自信论容貌论妆扮,自己都是这满园子少女之中最拔尖儿的。至于比她更受瞩目的宁锦绣,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灰麻雀,仗着家世被人硬生生吹捧成了个世外仙姝罢了! 真要比起家世来,邢家难道就差了?宁丞相才是三朝元老,邢家可是三四百年的名门望族! 这边小姐妹几个正在七嘴八舌地嘲讽宁锦绣的“假清高”,那边亭子里宁锦绣也看见了她们,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宁大姑娘是不乐意亲自骂人的,于是旁边的姑娘们便识趣地替她开了口:“那边不是邢家老七?瞧她打扮的那个样儿!一身绿裙子站在花木丛中看不见,只瞧见她那颗脑袋花花绿绿的乱晃,跟鹦鹉似的!” 这句嘲讽颇为到位,宁大姑娘听得甚是满意,微笑着开了口:“你们不知道吧?年前的时候,伪帝派人前往桑榆县楼家传旨,礼部尚书竟然异想天开地托了传旨的李公公顺道替他家说媒,要把七姑娘嫁给楼家五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爷!——你们猜最后怎么着了?” 几个姑娘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宁锦绣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水,悠悠道:“楼家给回绝了呗!说起来这邢尚书倒确实有识人之明,可惜他就没好好掂量掂量,看自家女儿到底能不能配得上!” “真的啊?有这种事?丢死人了!”姑娘们纷纷掩口,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有人故意用怜悯的语气叹道:“这么说,咱们邢七姑娘还真是可怜,上赶着给人家送过去,人家还不要!我要是她呀,早羞得不敢出门了!也亏她脸皮厚,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处乱晃!” 另一人接道:“到处晃也没用啊!楼家已经回绝过一次,难道太子殿下肯吃回头草不成?我看她呀,还是乖乖认了命,找个不嫌弃她的将就着过算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人带笑嘲讽道,“堂堂尚书府嫡小姐,心比天高也没错啊!人家就是惦记着太子殿下,做不成太子妃,做个侧妃或者侍妾也好啊!” “哟——”有人拉长了声音笑道,“做太子侧妃?那岂不是要日日给咱们锦绣姐姐请安磕头?” 宁锦绣眼中的笑意已经藏不住,唇角却死死地压着,不肯笑出来:“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别乱说!” 众女子会意,全都顺从地点头应了,笑靥如花。 既然太子妃的事还不方便公开说,众人便只好再想其它的话题。一个小姑娘想了想,好奇地问宁锦绣道:“姐姐刚才说,伪帝派人去桑榆县楼家传旨?可是伪帝在位的时候,太子殿下不是还没考中状元吗?传什么旨?” 宁锦绣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偏有一个没眼色的小姐妹知道一些内情,忍不住卖弄道:“这个我知道!因为万寿节——伪帝过生日的时候,楼家那个贞妇献了一幅刺绣的《百寿图》做贺礼,伪帝喜欢得很,特地下旨去褒奖的!听说那幅刺绣如今还挂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呢!” “哼!”宁锦绣重重地将手中的纨扇丢在了桌上。 几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 有伶俐的已经回过神来,忙在先前说话那人的肩上拍了一把:“你可别说了!桑榆县楼家哪里来的‘贞妇’?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罢了!” 小姑娘们一向深居闺阁,极少听到什么粗俗言语。那两个字一出口,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红了脸。 先前问话的那小姑娘轻轻地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一把:“都怪我问了个蠢问题,害得姐姐们想起了那个糟心的贱婢,真是晦气!” 宁锦绣慢慢地伸手重新拿起了纨扇,面色冷淡,悠悠地道:“这才到哪儿啊?以后糟心的事还多着呢。” 刚刚说错了话的那个姑娘早已后悔不迭,这会儿忙于补救,只得硬着头皮赔笑道:“是啊姐姐,那样一个卑贱无耻粗俗丑陋的乡下蠢妇,以后日日在你的面前碍眼,这可怎么办!如今她的孩子都快生下来了,将来难保不会仗着孩子给你气受!不如——咱们想个法子,防患于未然吧!” “怎么防患于未然?”几个小姑娘好奇地追问。 其中一人忽然冷笑道:“这有什么难处?我听说她大着肚子还不安分,时常坐着马车东跑西跑的呢!你们想想啊,她一个孕妇到处乱跑,一时惊了马或者下车闪着腰,出点什么事也不稀奇吧?” 她话音未落,旁边立刻有人接道:“这主意确实值得一试!哪怕除不掉她,至少也要折了她的孩子!她一个市井贱妇哪里配给太子殿下诞育儿女?这简直是玷污皇家血脉!” 众女闻言都有些惊骇,同时却又生出了隐隐的兴奋。一种类似于将军即将征战沙场的豪情,在她们的心里暗暗滋长。 宁锦绣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婉谦和的笑容:“不要乱说话。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 “人命关天?”一个女子挑起眉梢冷笑起来,“那也得她先算得上是个‘人’!一个丑陋卑贱的市井蠢妇,她的命比狗都不如!你们等着看吧,用不着锦绣姐姐出手教训她,只要她敢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当面就能撕了她的脸!” 几个女子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掩口笑道:“我们佩服金枝姐姐的胆识,可是您在这儿说这些没有用啊,难道那个贱妇还能到福安殿来赴宴不成?是麻雀就该老实地在茅草房的屋檐底下蹲着,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可能到凤凰窝里来自取其辱……” 她的话尚未说完,远处廊下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去看看!”宁锦绣回头向丫鬟吩咐道。 小丫头忙跑着去了,宁锦绣便低下了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锦绣姐姐,怎么了?”小姑娘们有些担忧。 宁锦绣微笑摇头,并不作答。 那小丫头很快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小姐,小姐不好了,那个——” 旁边立刻有人呵斥道:“这丫头怎么乱说话!什么叫‘小姐不好了’?” 众女子都笑了起来。只有宁锦绣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纨扇,心中“怦怦”地跳了起来。 小丫鬟定了定神,又急道:“姑娘们别笑我了,是那个……那个郑氏来了!” “哪个郑氏?”众人都有些糊涂。 小丫鬟急得跺脚:“就是姑娘们刚刚在议论的那个啊!” “那个贱妇?她真敢来?!”众女子齐齐站了起来。 有人向宁锦绣笑道:“锦绣姐姐,自取其辱的来了!咱们若是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岂不是对不起她今日特地来跑这一趟?走啊,咱们瞧瞧去!” 宁锦绣的腿肚子有些哆嗦,半天站不起来,只得笑道:“你们实在太不像话了!今日来的都是贵客,若是闹得不愉快了,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 众女子知道她秉性谦和,也不勉强她,却只管互相拉扯着出了亭子,说什么也要找到“那个贱妇”,替她们锦绣姐姐出一口恶气。 于是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了出去,迎面便看到一个女子由婢女们簇拥着,在内侍的指引下缓缓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几位姑娘正要冲过去唾骂,却忽然不约而同地站定了。 不止她们,园子里谈笑的众人听见动静都陆续围了过来,最后却都僵立在了长廊的两侧,迟迟没有人开口说话,当然更没有人迎上去。 只因,这个走过来的女子,太出众! 她身上穿的华服是鲜艳而不失庄重的暗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大团大团的芍药花,头上戴着一水的赤金首饰,镶嵌的宝石也尽是红黄一系的暖色调。这身装扮极尽张扬,简直像是恨不得把“华丽”“高贵”这几个词明明白白地绣在衣服上、嵌在首饰上给众人看。 若是寻常人穿出这身行头来,旁人定会掩口嗤笑一句“俗气”或者“土包子”,可偏偏眼前这个女人就这么打扮了,竟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妥。 只因她驾驭得住! 这个女子走得虽不快,却没有半点儿行规步矩的谨慎,反倒走出了一派从容优雅。旁人远远地看着她挺拔的脊背、修长的脖颈,便知道这人骨子里流淌着的就是高贵的血液,她不会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几个本来打算凑过来看热闹的浮浪子弟,脚下竟不知怎的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 自惭形秽! 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有着宁锦绣的清高自傲,也有着邢婉姝的精致明艳,可她周身的气度风华,却远远胜过这两个人百倍! 如果说宁锦绣是优雅的白天鹅,邢婉姝是艳丽的锦鸡,那么这个女子毫无疑问就是那唯一的凤凰。 有谁会嘲笑一只凤凰的羽毛过分艳丽?当然不会,只因再艳丽的颜色在她的身上都是恰到好处,就连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也丝毫没有折损她的美艳与高贵! 这女子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跟着内侍一路走进了偏殿,围观的众人才渐渐地回过了神。 “那就是……太子殿下的那位红颜知己?”众人互相询问着,却并不是为了从别人那里要一个答案,而是为了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与自己一样的震撼。 他们的措辞甚至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十分敬畏。 最为震撼的却不是那帮女子,而是上次跟着楼明安一起去牡丹园听戏的那几个贵家子弟。 他们是见过郑娴儿的。 只是上次见到的郑娴儿穿着最寻常的短襦长裙,发髻上光秃秃的只插了一根簪子,不可谓不寒酸。当时众人都觉得这女子美则美矣,却远远达不到“惊艳”的地步。那时他们甚至曾经在心里暗笑楼阙: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看上的女人也这么上不得台面! 时至今日,他们才知道自己当初大错特错了。 这样的女子若是配不上太子爷,天下还有谁配得上? 片刻之后,园中忽然沸腾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开始议论这个“出身卑贱的”“行止不端的”女人,却已经几乎没有人再出言不逊。 谁都知道自己在她的面前什么都算不上,就像他们在楼阙的面前什么都算不上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两个人真是出人意料的般配! 许久之后,几位姑娘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亭子里。 宁锦绣看见她们的脸色,心里便揪紧了起来:“怎么,你们这么多人,竟也被她骂得铩羽而归?” 众女子沉默地坐下拿起了自己先前的茶碗,也不管茶水凉不凉,糊里糊涂地灌了下去,脸上才渐渐地露出了几分活人气。 宁锦绣连问几句都没有得到回答,不由得来了气:“怎么回事?你们素日自诩饱读诗书,这会儿竟连一个市井泼妇都吵不赢吗?” 阮金枝苦笑一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吵?姐姐,那个女人没有开口,甚至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宁锦绣急坏了。 几个女子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有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锦绣姐姐,那好歹是太子殿下的人,咱们过去同她说说话吧!” “咱们跟一个贱婢有什么话好说?你们是不是中邪了!”宁锦绣气急败坏。 阮金枝摇了摇头,仍然苦笑着:“锦绣姐姐,不是我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不仅我们,就连你,也远远比不上她。” “我何处比不上她?!”宁锦绣气得脸都要歪了。 阮金枝黯然叹道:“她,好看。” 宁锦绣气笑了:“谁不知道她好看?好看顶什么用?她不过是个草包美人罢了!她出身卑贱胸无点墨举止粗俗劣迹斑斑,就算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内里依旧分文不值!莫非你们觉得自己远远比不上一个绣花枕头?” 一个小姑娘闷闷地想了半天,忽然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她的皮囊里边是什么样的,但是……就算是绣花枕头,她那副皮囊就已经价值连城了,骨子里头值不值钱还重要吗?” 这番话竟然得到了广泛的赞同。 宁锦绣气得眼前发黑,险些坐不稳。 先前那小姑娘叹道:“我真想再去看看她,找她说说话。锦绣姐姐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我也去!”立刻有人附和。 宁锦绣黑了脸,优雅高贵的气质荡然无存。她站了起来,拍桌怒道:“要去都去!去了就别再回来见我!” 众女子面面相觑,最后竟有四个人陆续站起来,向她说了“失陪”。 差点气死过去的宁锦绣看看自己身边仅剩的两个小姐妹,沉着脸问:“你们不去?”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其中一人勉强笑道:“锦绣姐姐,我们和你是多少年的交情啊,你不喜欢她,我们自然不会去向她讨好。” 宁锦绣咬着牙问:“你是说,那些废物是想去向那个贱妇讨好?” 那女子苦笑道:“是啊。先前我们瞧不起她,是因为相信太子殿下不会宠她太久。可是现在……说实话,若换了我们是太子殿下,一样也会爱她。她那么好,说不定真的能盛宠不衰,大家当然忍不住想去讨好她……” 没等她说完,宁锦绣已经忍不住摔了茶碗:“既然她那么好,你们怎么不去?你们还不快去捧她的臭脚,好求她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啊!” 两个姑娘从未见过她生气发火,此时皆已吓得呆住了。 宁锦绣冷笑一声,重新坐了下来:“我看你们是糊涂了!就算她生得一副天仙似的皮囊,她也依旧是个贫寒的小匠人之女,太子妃的宝座还轮不到她!咱们不妨等着瞧——凭着一张好看的脸,她能邀来几天恩宠?” 第126章 最好的芍药花 偏殿之中茶香袅袅,已有好些上了年纪的老封君们由自家晚辈服侍着,在此闲坐聊天。 聊天的话题当然离不开今日的主角太子殿下。妇道人家又不懂什么文韬武略朝政时闻,于是聊来聊去,基本上是三句话不离婚事。 于是,那些可怜的未出阁的姑娘们从家世到人品、从模样到性情,少不得都要被人从头到脚品评议论个遍。 郑娴儿走进门来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顶多就是带路的内侍态度过于恭敬,难免让人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这一点点好奇,带动着众人的目光渐渐地都移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这一看过来,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安平郡主!”一个老夫人惊呼一声,失态地站了起来。 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昔年安平郡主深居简出,见过她的人并不多。但今日宫中大宴,凡是京中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其中当然难免有几位见识过人的。 于是片刻之后,竟有好几位老太太站起身,不顾晚辈的惊呼和阻拦,直直地冲到了郑娴儿的面前。 丫头和内侍们忙护住郑娴儿,怕她受了惊吓。 那几个老太太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渐渐地回过神来,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别的暂且不提,首先这年龄就对不上啊! 醒过神来之后,几位老夫人缓缓地调整了脸色,恢复了威严高贵的模样,齐齐审视着郑娴儿:“你是谁家的孩子?先前为何从未见过你?” 郑娴儿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径直走进去,随着内侍的指引找到一张软椅坐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皱眉抱怨:“累死了!” 内侍忙低头躬身赔笑道:“姑娘且先在此处坐一坐,用些茶水点心,开宴之前会有人来请。” 郑娴儿微微点头,艳娘便敛衽低头向那内侍道了声“有劳”。 几位老夫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心里渐渐地有些打鼓:这女子的容貌神态、衣着打扮,处处都显得比她们更体面些,站在她们中间几乎如同鹤立鸡群。 所以,她们是不是……冒犯了贵人了? 照理说真正的贵人是不会提前这么久来偏殿等候开宴的,可是万一呢? 虽说规矩是敬老尊贤,可在真正的贵人面前,可没有她们倚老卖老的份! 几位老夫人越想越担忧,脸上便不由得露出了谦卑的笑容:“请问这位……” 她们斟酌着称呼,忽然想起刚才的内侍似乎是喊这个女子为“姑娘”的。 可是,姑娘?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停在了郑娴儿的肚子上。 被人称作“姑娘”,却敢堂而皇之地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这样的女子有很多吗? 几番思量之后,众人终于确认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郑娴儿接过茶水来抿了一口,微笑着抬起了头:“我就说我不用开口。我已经臭名昭著到这般地步,诸位老夫人一定猜得到我是谁。一旦猜到了,你们就不会愿意同我说话了。” 她的神情十分轻松随意,唠家常似的云淡风轻。 这几位老夫人的心里却莫名地被她说得有些伤感了起来。 于是刚刚还在明里暗里嘲讽她、唾骂她的几位夫人,此时竟不约而同地向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她们甚至有些想不通,自己先前怎么会在没有见过这个女子的前提下,就忍心用那样恶毒的言语来骂她的? 思来想去,她们只能归咎于世人的传言不可信——都说这女子卑贱肮脏不知廉耻,可是眼前分明是一个很端庄很高贵的闺门之秀,哪里有传言中的那样不堪? 这些名门世家的老太太们,对端庄文秀的年轻女子是有天然好感的。如果这女子比她们更加尊贵,这种好感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催动她们急于结交、急于讨好。 这种微妙的特性,是郑娴儿完全没有料到的。 此时众人之中为首的正是宁丞相的夫人。她撑着拐杖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笑得十分和蔼:“姑娘这是说哪里话呢?您是太子殿下的人,在我们眼里那就是天仙似的人物。我们满心想拜见,只怕您还要嫌我们粗鄙,不肯同我们说话呢!” 丞相夫人定了基调,那些原本还存着嘀咕生怕妨害了自家名声的夫人们也就放下了心,七嘴八舌地开始向郑娴儿说话。 有夸她福气大的,有夸她模样好的,有夸她气质佳的,还有夸她衣裳好看的……一时间,郑娴儿倒像个活宝贝一样被人捧着观赏起来了。 郑娴儿回头与小枝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发懵。 不是都说这些贵夫人们十分瞧不起她吗?她们本来还以为进殿之后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唯有艳娘面带微笑,从从容容地屈膝行礼道:“请诸位夫人恕罪,我们奶奶身子重,不方便给诸位请安行礼了。” 宁老太太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无妨无妨,姑娘身子贵重,我们也不敢受您的礼。” 郑娴儿微笑着谢了她的体谅,记着艳娘的嘱咐,一句话也不多说。 她越是这样,那帮老夫人们对她的兴趣就越大。先前站起来的那几位虽然各自退回原处坐下了,却完全忘记了之前的话题,只管想方设法要同郑娴儿搭话了。 郑娴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笑一一应付着,心里不禁感叹:先敬罗衣后敬人,这条铁律竟然好用到这般地步! 早知道穿件好衣裳、多戴几件首饰就能换来旁人的敬重,她先前何必要挨那么多骂! 当然,这会儿她已经完全忘了,今天也是她头一次有机会在这么多夫人小姐面前亮相。 这种感觉真不错哇! 郑娴儿咬住唇角拼命忍住笑,在旁人看来却只当她是端正矜持,不免更高看她几分。 瞧瞧!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小姐,又有几个能在这么多长辈的面前表现得这样从容淡静、不卑不亢?难怪太子殿下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跟这个女子相好,人家确实值得啊! 想到太子殿下的婚事,宁老太太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孙女,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 原本她和京中大部分人一样,认为自家孙女成为太子妃是十拿九稳的事,此时却不由得有些犯嘀咕了。 眼前这个女子已经先占了太子殿下的宠爱,若是自家孙女再处处不如她,还怎么从她的手上抢那个宝座? 思前想后,宁老太太终于迟疑着向郑娴儿问道:“先前民间流言多有不实,都说姑娘出身市井贫寒之家。今日见了姑娘通身的气派,竟比我们这些半吊子的诗礼之家还要强上几分。今后再有人说姑娘是市井出身,老身可再不敢信了!——姑娘的容貌气度,细看上去倒与二十年前的安平郡主有着几分相似,莫非姑娘是通州府陆家的人吗?” 郑娴儿费了一点儿力气才想起来,通州府陆家,好像就是她外公那边。 这么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郑娴儿悠闲地摇着手中团扇,微笑道:“劳宁老夫人动问。我不姓陆,虽然与通州府陆家确实沾了点亲,但从未有过什么来往,陆家也不知道有我这号人。——我想,陆家应该也不乐意跟我扯上什么关系。” 这句话明显是自嘲,旁人可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宁老太太只注意到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与陆家有亲! 陆家是什么人家?那是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一个标杆,足可以称得上是本朝第一诗礼世家! 这女子若是能拉来陆家做后盾,太子妃的位置还轮得到别人肖想? 在心中把郑娴儿的那几句话细细地品了一番之后,宁老太太心中更添了几分忧虑。 她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这姑娘到底是真的不愿与陆家牵扯,还是已经胜券在握,根本用不着陆家这个后盾? 如果答案是后者…… 宁老太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都是命啊! 锦绣那个傻丫头一向心高气傲,全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她一个都看不上,偏偏在状元游街的那一日对楼阙一见钟情,大有非他不嫁的架势。那时家里长辈还都有些不以为然,谁能想到后来这状元郎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 宁家的大小姐,嫁给状元郎还可以算是“下嫁”,可若是嫁到东宫—— 说真的,做个侧妃也不算委屈她了。 想到此处,宁老太太对待郑娴儿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 这时,外面陆续走进来几个年轻的姑娘,正是先前陪宁锦绣在亭子里说话的那些。 其中两人的长辈正在这偏殿中坐着,另外两人也都是熟识的。于是几个姑娘向长辈们问了安,之后便向郑娴儿这边凑了过来。 郑娴儿见了这架势,心里有点儿慌。 这些姑娘的眼神怎么那么吓人呢?该不会都是对楼阙有想法的吧? 幸好正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太监忽然笑道:“前头朝会散了。太子爷过来了!” 几位姑娘闻言都迟疑了,互相使个眼色之后,有些遗憾地让到了一边。 楼阙很快出现在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郑娴儿看见他的打扮,才知道他今日用心良苦——楼阙的身上穿的也是暗红色的袍子,同样金线勾勒,绣的却是竹子的纹样。 跟她身上的这一件同色,图案一富贵一清高,一饱满一清瘦,相映成趣。 这份心思,不可谓不精巧。 郑娴儿不由得粲然一笑,站起身来。 楼阙快步迎上来,牵起了她的手:“累坏了没有?宫里可还习惯?有没有人给你气受?” 郑娴儿抿嘴笑道:“你问错了。你应该问我‘闹腾完了没有?有没有给旁人添麻烦?是不是又去欺负人了?’” 楼阙失笑:“我倒忘了,你是半点儿委屈也不肯受的。——既然不曾累着,不如先同我去见见母后?” “遵命!”郑娴儿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个礼。 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撒娇。 楼阙会心一笑,小心地扶着她的腰:“一会儿在母后面前,不可如此调皮!” 殿中老夫人们见他二人要走,忙起身相送。 外面却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的轻呼:“小姐,慢点走!” 没等楼阙皱眉,门口已有几个女子冲了进来,正是宁锦绣和她的两位好友带着丫头们匆匆而至。 宁锦绣是极少失态的,但是今天得知楼阙一散朝就往这边来了,她的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同郑娴儿一较高下的冲动。 她并非不知道楼阙是来见郑娴儿的,但是那又如何呢?在她看来,十个郑娴儿也比不上她!尤其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脱俗,若是不在楼阙的面前把“那只麻雀”压下去,她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心思! 出于必胜的信心,宁锦绣不顾矜持地赶过来了。 但,她的满腔自信,在看到殿中那一对璧人的时候,“哗啦”一下子就散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一向瞧不起的那个女人,妆扮起来竟然……这么好看? 不只是外在的美,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要“修炼”出这种贵气有多难,宁锦绣自认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路怎么走、话怎么说、扇子怎么拿、衣袖怎么摆……处处都有学问,处处都要千百次的练习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个乡野村妇是怎么做到的? 更让宁锦绣觉得刺眼的是,面前站着的这两个人很显然是刻意穿了同样颜色的盛装,就连身上的配饰也分外和谐,任谁看见他们,都会在心里赞叹一声“般配”! “般配个屁!”宁锦绣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唇角不禁露出了几分冷笑。 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哪里配跟太子穿一样颜色的衣裳? 这分明是僭越!不知礼数! 宁锦绣站在门口,拼命攥紧手里的扇柄,低头死死地咬着唇角,不敢把眼里的恨意流露出来。 她身边的两位姑娘却很及时地向楼阙行了谒见礼。 等两位小姐妹行完了礼,宁锦绣才忽然想起自己只顾生气伤心,竟忘了礼数。 这会儿再行礼已经很突兀了,她却不得不忍着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惶恐,低头敛衽:“太子……殿下。” 楼阙没有出声,目光更是完全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宁锦绣本来还想等那声“免礼”过后再站直身子的,谁知楼阙完全不配合,而她又已经错过了自然而然地起身的时机。 怎么办?再坚持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自己起身避让? 宁锦绣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幸好这时候宁老太太察觉到了孙女的窘况,清咳一声开了口:“绣娘,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太子殿下要出门,还不让路?!” 宁锦绣应了声“是”,终于站了起来,一张脸却已完全涨红了。 楼阙看也不看她,牵着郑娴儿抬脚便走。 宁锦绣却不甘心,银牙一咬追了上来:“殿下!” “何事?”楼阙完全不愿意掩饰他的不耐烦。 宁锦绣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不得不咬牙忍者,挤出温婉平和的笑容:“园子里的芍药花开了,殿下不过去看吗?锦绣刚才在路上听人议论,说是殿下的故交黎书令和葛公子都在那里赏花呢!” 楼阙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宁大小姐若是喜欢芍药,自管前去观赏。本宫这里有更好的芍药花看,就不过去了。” 宁锦绣还想追问他“更好的芍药花”在何处,却恰好看见郑娴儿脚步一动,裙摆上金线绣的芍药花随之微颤,如同微风吹过花枝,美不胜收。 原来最好的芍药花,在她的身上。 宁锦绣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发苦,几乎要哭出来。 但她竟然依旧没哭。 事实上,楼阙刚才的那个笑容,已经让她的心里好受了许多:他虽然常常看不到她,但至少还是愿意对她笑的,是不是? 有了这样的底气,宁锦绣越发放大了胆,微笑着转到了楼阙的前面:“殿下此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锦绣初进园时曾经前去拜见过皇后娘娘,退出来的时候听见宫女们议论,说是娘娘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得太早,为免宫宴之上精神不济,还是先歇一歇的好。——这会儿皇后娘娘只怕正在歇息,殿下若是前去打扰,只怕娘娘会不悦。” 她话音刚落,殿外立刻传来一声冷笑:“宁家妹妹你放心,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骨肉至亲,自家人哪里来的什么‘打扰’不‘打扰’?只有外人不知进退没眼色地往人家跟前凑才叫作‘打扰’呢!” 这声音一传过来,宁锦绣的脸色便不由得黑了。 这个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的七小姐邢婉姝。 这会儿邢七姑娘在一大群小姐妹的簇拥下也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向楼阙行了礼:“请太子殿下安、郑姑娘安。” 楼阙攥了攥郑娴儿的手,露出笑容:“诸位免礼。” 宁锦绣气得脸色都绿了。 她一向知道邢婉姝这帮人不要脸,却没想到竟然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竟落到向一个没名没分的市井贱妇行礼问安的地步了吗?长此以往,京城的体统何在?她们这些世家小姐的体面何在?! 想到此处,宁锦绣便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次却轮到宁老太太黑脸了。 宁老太太实在没想到,自家这个从未错过规矩的大孙女竟会在太子殿下的面前频频失礼,连礼部尚书家那个出名骄纵的七小姐都比不上!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思来想去,宁老太太决定阻止孙女再胡闹下去。于是她敲了敲拐杖,示意身边的婢女把宁锦绣带到了她的面前。 宁锦绣一脸不甘:“祖母,我还有事……” 宁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这样下去,谁也帮不了你!” 宁锦绣知道祖母说的是什么,却完全不以为然:“祖母,我并未做错任何事!圣人教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的就是尊卑有序,咱们岂能对一卑贱之人卑躬屈膝?我知道您想劝我暂且忍耐一时以待来日,但我宁锦绣秉性如此,做不来那些恶心事!” “你糊涂啊!”宁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谁是‘尊’谁是‘卑’?你自己看一看,你在人家面前分明是个跳梁小丑,哪有半分世家大族的尊贵之气?你想要压倒她,哪里压得住!” 宁锦绣心下仍然不服,欲待辩解,眼角却瞥见楼阙已牵着郑娴儿,由邢婉姝她们簇拥着出去了。 宁锦绣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立时变得失魂落魄,全然忘了外人面前要维持住自己高贵优雅的形象。 那边楼阙牵着郑娴儿一路慢慢地走着,听着邢婉姝吱吱喳喳地介绍着园子里的景致和趣事,倒也其乐融融。 既然不方便去拜见皇后,此刻在园子里走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园中许多少爷小姐们看见楼阙与郑娴儿相携而来,眼中都不由得露出艳羡的神色。 先前有多少鄙夷,此刻便有多少敬佩。 少男少女们正是最真诚最重情的年纪,此刻看到二人,满心里想着的都是“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简直恨不得当场写一篇长诗,给太子殿下和他的红颜知己唱一首赞歌。 于是这一群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邢婉姝十分健谈,一路上口若悬河,听得一众青年子弟赞叹不已。 楼阙牵着郑娴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也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郑娴儿忍不住凑到楼阙的耳边笑道:“如果一定要娶的话,你还是娶这位邢七姑娘吧!” 楼阙吓得慌忙摇头:“你不必试探我,我不会做那种蠢事的!” “什么‘蠢事’?这叫‘艳福’好吗!”郑娴儿向他眨眨眼睛。 这时,迎面走来一行人,远远地便站住了。 楼阙看见,微微皱眉,攥紧了郑娴儿的手:“是母后。” 郑娴儿点点头:“认识。” “别怕,母后不凶的。”楼阙牵着她,迎上前去。 第127章 淮阳郡君 众人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楚,皇后的身旁还跟着几位女眷,其中一个正是楼阙叫了二十年“母亲”的楼夫人。 郑娴儿悄声向楼阙笑道:“今天真难得,两个娘凑一起了。” 楼阙低声嘱咐道:“她两位面和心不和,你说话留心些。” 郑娴儿抿嘴一笑,表示知晓。 岂止是面和心不和呢?这两位之间的恩怨可不少,心里还不知道要互相憎恨成什么样呢! 走到近前,众人行礼过后,皇后的目光便停留在了郑娴儿的身上,认真地打量了好几眼。 郑娴儿坦坦荡荡地任她看着,并不畏惧。 片刻之后,皇后开口笑道:“妆扮起来倒也有模有样的。” 郑娴儿向楼阙看了一眼,笑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看。或许不是因为我长得好,而是挑衣服的人有眼光吧。” 除了楼夫人以外,皇后身边作伴的那几位夫人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皇后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后便向郑娴儿伸出了手:“你过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郑娴儿有些迟疑。 楼阙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道:“去吧。” 郑娴儿只得走了过去。 皇后拉起她的手,笑道:“才几天不见你,这肚子好像又大了些,瞧着倒不像是才六个月的样子了。” 郑娴儿不高兴,皱着眉头不想答话,楼阙便走上前来笑道:“母后可千万别再提这个话茬了。娴儿一直嫌自己的肚子太大,天天在家里犯愁,就怕再过一阵子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是秦太医好说歹说地劝了几回,告诉她肚子大小、显怀早晚这种事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她这才刚刚安心了几天,您可别又给我吓坏了,我还得费心思哄她!” 他的话尚未说完,皇后已被他给气笑了:“你平时不是一直都惜字如金的吗,怎么今儿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我一车子的话?本宫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哪里就吓着她了!” 旁边服侍的嬷嬷笑道:“可见殿下是个会疼人的,时时把郑姑娘装在心里、挂在嘴上呢!” 皇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仍旧看着郑娴儿:“你怀的可是太子的第一个子嗣,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劳心费力的事还是不要做了。听说你真的开了家店铺在卖绸缎首饰?难道太子还养不起你么?” 郑娴儿斟酌着词句,不慌不忙地道:“店里的生意都是掌柜的在打理,我不过是得闲的时候去瞧瞧热闹罢了,累不着的。” 皇后不满地“哼”了一声:“话虽这么说,可是只要出门必定免不了车马劳顿,街面上又人来人往的……唉,你可真够心大的!” 楼阙看见郑娴儿一脸不快,忙扯扯她的衣袖,又转身来向皇后微笑躬身:“母后既然不放心,儿臣今后不许她出门就是。这么点儿小事,哪里值得母后这么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皇后闻言终于不再深究这个问题,随后又将目光移到了邢婉姝一群人的身上。 几位姑娘察觉到了,忙低下头,重新见礼。 皇后微笑:“原来你们倒挺聊得来。本宫先时还担心太子性情孤僻不合群——那是邢家小七吧?几年没见你,你也成了个大姑娘了!” 邢婉姝笑道:“皇后娘娘,您上次见我的时候,我才七岁呐!今年我都二十了,可不是个大姑娘了嘛!” “你有二十岁了?”皇后表示不敢相信。 邢婉姝抿嘴一笑,十分灿烂:“娘娘别不信,我只比太子殿下小两个月,连宁丞相家的锦绣都得叫我‘姐姐’呢!” “哦?”皇后表示很感兴趣,“本宫记得你的几个姐姐都嫁得挺早,怎么偏偏把你留到这么大?” 邢婉姝摇摇头,一脸苦大仇深:“都怪我小时候遇见的那个讨厌的算命和尚!他说我将来是有福气的,害得我爹娘总以为我能嫁个大人物,所以高不成低不就,就拖到今天了嘛!” 皇后闻言忍不住笑了:“这种话也往外说,你倒是一派光风霁月!” 邢婉姝立刻接道:“我父亲常说‘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他每次嫌我多话的时候,我就拿这句话来怼他!” 众人闻言都笑出了声,嬷嬷便向皇后笑道:“这份心性,倒是十分难得。” 皇后点点头,又向郑娴儿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有小太监自远处匆匆跑过来,禀道:“殿中茶果已经摆好,各位大人和女眷们都已经入席了,皇上正在御书房看折子,一会儿也就过来了。” 皇后闻言便笑道:“你们都先去入席吧。本宫在这里等一等,待皇上来了再进去。” 楼阙笑道:“儿臣和娴儿陪着母后在此候驾。” 皇后微微摇头:“你们只管走你们的。母后年纪大了,喜欢一个人清静清静。若是平白拘着你们在这里陪我,回头闷坏了你的心肝儿,你岂不是又要在心里骂我!” 这句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但楼阙竟未辩解,果真牵着郑娴儿随众人一起告辞走了。 路上,郑娴儿有些担忧:“我觉得,皇后娘娘好像有些讨厌我了。” “无妨,”楼阙满不在乎,“你的丈夫是我,不是母后。” 郑娴儿闻言有些恼,暗暗地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换来他的一声轻笑。 许是因为队伍中多了几位长辈的缘故,邢婉姝一行人都比来时安静了许多。 于是郑娴儿就听到了几位夫人小声的议论,说邢家姑娘如何如何、宁家姑娘又如何如何。 楼夫人紧走几步,凑到了郑娴儿的身边,低声问:“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在皇后娘娘面前,你怎么反倒被邢家姑娘给比下去了?” 这话被楼阙听见,他立刻拧紧眉头,把郑娴儿拉到了自己的另一边。 楼夫人察觉到了他的抵触,脸色涨红了起来。 郑娴儿倒是没有多少反感。她仍旧缓步走着,淡淡地道:“皇后娘娘讨厌我,所以我多说是错,少说也是错。太太也是娶过好几房儿媳妇、做了祖母的人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楼夫人急道:“我不是不明白,可皇后娘娘是你的正经婆婆,你若不能讨她的好,将来怎么办?由着她扶持别人欺压你吗?” 郑娴儿笑了:“太太您自己不是也在扶持宁大姑娘欺压我吗?怎么皇后娘娘扶持邢姑娘就不行?我看这样挺好的!” 楼夫人的脸上僵硬得连眼皮都眨不动,只差没把“尴尬”两个字写到额头上了。 郑娴儿是真的搞不懂楼夫人今天唱的是哪一出。但她最近越来越懒了,见楼夫人闭上了嘴,她也就不再深思,一路走一路观赏着园子里的花木,倒也自得其乐。 楼阙的心里却是明白的。他转头看了楼夫人一眼,轻叹:“我跟娴儿的事已经向母后解释清楚了,母后只会生我们两个人的气,并不会无端迁怒到夫人的身上。您……放心吧。” 楼夫人听见这话,眼圈立刻就红了。 不由她不伤感:原来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还是懂她的! 这些日子,她哪一天不在提心吊胆?因为郑娴儿曾经是她的儿媳妇,后来才跟了楼阙,所以她总担心皇后会把这件事怪罪到楼家的头上、甚至会疑心是她撺掇郑娴儿去勾引楼阙的。 要不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她哪里用得着刻意跟郑娴儿疏远?她难道不知讨好郑娴儿也有好处吗!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受的委屈,楼夫人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向郑娴儿狠狠地瞪了一眼。 楼阙伸手扶着郑娴儿的腰,沉声道:“母后能不能接纳娴儿,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夫人这边要不要毁掉这二十年的情分,却是夫人自己的事——夫人可要想清楚了!” 楼夫人打了个寒颤,忙低下了头:“只要皇后娘娘不怪罪,我……” 楼阙立刻接道:“即使母后怪罪,夫人也只能站在我们这边!莫非夫人以为您现在帮着旁人欺侮娴儿,母后就会喜欢您了吗?——她不会,她只会觉得您在欺负她的儿媳妇!” 楼夫人细细地想了想,有些傻眼。 也是啊,不管皇后有多讨厌郑娴儿,那都是人家婆媳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哪里有资格掺和这个? 楼夫人越想越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直到后来进了正殿入了席,楼夫人仍旧魂不守舍,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点心,却连半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楼阙并没有跟众人一起入席。眼看正殿门口人来人往正热闹,他便牵着郑娴儿一起回了偏殿,叫人换了几碟点心过来,悠闲地品尝着。 “这样不会失礼吗?”郑娴儿疑惑地问。 楼阙把桌上的点心往她的面前推了推:“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一会儿开了宴,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东西呢!” 郑娴儿大为惊讶:“既然是宫宴,怎么会吃不到东西?” 楼阙苦笑不语,拈起一块不知名的点心喂进了她的嘴里。 宫里的点心都是极精致好看的,味道却也寻常。郑娴儿为了怕饿肚子才勉强吃了几块,后来也就没了兴致。 这时,正殿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唱:“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完了,咱们是不是迟到了?”郑娴儿急问。 楼阙笑笑拉着她站了起来:“咱们两个是今日的主角,去得多晚都没关系,他们都要等咱们开宴!” 郑娴儿失笑:“你是主角不假,至于我,恐怕是来拉仇恨的!” 二人一路说笑,走到正殿门前的时候,小太监立刻唱道:“太子殿下到——” 郑娴儿被他这一嗓子吓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楼阙向那小太监笑道:“其实你可以再加一句‘太子妃到’。” 小太监一惊,愕然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两道十分和谐的背影走进门去。 殿中群臣和女眷们早已屏息凝气,翘首以盼了。 感受到殿中紧张的气氛,郑娴儿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没能如愿。 楼阙牵着她一路走到御座前面,屈膝行礼:“儿臣来迟,请父皇母后恕罪。” 许久许久都没能听到那一声“免礼”。 郑娴儿悄悄地抬起头,却发现皇帝完全没有在看楼阙,一双威严的眼睛只管死死地盯着她。 殿中依旧鸦雀无声,只是气氛莫名地变得有些奇怪了。 既然已经失礼,郑娴儿干脆也就不再躲闪皇帝的目光,坦然地抬起了头:“民女郑氏,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臣民觐见皇帝的时候,未经允许是不能抬头的,可是郑娴儿不懂这些,楼阙似乎也并没有打算教她。 于是说完那句话之后,她依旧跪得直直的,神态自若。 楼阙也跟着抬起头,攥紧了她的手。 皇帝终于清咳一声,开了口:“你姓郑?” “父皇,”楼阙急了,“娴儿不便久跪,请父皇恩准她站着回话!” 皇帝立刻说道:“都平身吧。” 楼阙忙扶着郑娴儿站了起来。 皇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郑娴儿。此时见她起身站稳,他的脸上微颤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郑娴儿皱眉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皇帝迟迟没有等到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居然也没有发怒,重新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有人说你不是郑木匠亲生之女,可有此事?你的生父是谁?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皇后在一边急得白了脸,忍不住低声急呼:“皇上!” 郑娴儿却悄悄地扯了扯楼阙的衣袖:“我的来历,你没跟皇上说吗?” 楼阙同样低声回道:“他只是在向你确认而已,你只管如实回答就是了。” 郑娴儿得了这句话,便依旧抬起了头:“回皇上的话:民女不知道!” 殿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不知道?不知道生父是谁,还是不知道母亲的名字?看来这个女子不仅是个绣花枕头,还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啊! 许多人都暗暗地放下了心。 就连皇后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皇帝却并未罢休,仍旧威严地盯着郑娴儿:“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大庭广众之下,一国之君如此盘问一个女子的身份来历实在有些奇怪,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郑娴儿见避不过,只得如实答道:“并非民女不肯说,只是母亲生前并未说过自己的名字,因此民女不知道;至于民女生父的身份来历,就连民女自己也是在不久之前才听别人说起,真假已不可考。民女不敢欺君,因此未经验证的事情,不敢轻易说给皇上听。” 皇帝闻言,脸上舒展了几分,语气也温和了下来:“无妨,说说看。” 郑娴儿斟酌着词句,简单地把先前在西池附近的的水神娘娘庙里看到塑像以及虞清英病愈的事说了一遍。 这些事,就连楼阙也不曾详细地对皇帝说过。 等郑娴儿说完,殿中的议论声非但没有低下去,反倒越来越响了。 皇帝攥着椅子的扶手,神色黯然,许久都没有说话。 郑娴儿大致猜得到他的心情,于是也不着急,只管安静地站着。 直到殿中的议论声快要掀翻屋瓦了,皇帝才清咳一声,坐直了身子:“所以,你是安平郡主与琴师虞清英的女儿,本名‘虞弦’,小字‘桐君’。” “谢皇上赐名!”郑娴儿敛衽行了个礼。 皇帝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赐名?你倒有趣。” 郑娴儿站直了身子,微笑不语。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沉吟许久才道:“既然是安平郡主的孩子,就不要再自称‘民女’了。朕封你为淮阳郡君,将你外祖母静纯公主的府邸赐你居住。你择日回桑榆县迎回你母亲的灵柩入京安葬吧!” 郑娴儿不知道“郡君”是个什么身份,但皇帝既然说了,她就乖乖地行礼谢恩,一句废话也没说。 皇帝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何时见过,只得随意摆了摆手:“你们,入席就座吧!” 皇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直到楼阙牵着郑娴儿入席坐下,殿中的议论声仍然没有停下来。 众人本来以为今日的主角是太子爷,却没料到郑娴儿一出场就抢了全部的风头。 与她的身份相比,先前因为她的容貌气度所引起的那一番震撼,竟已经不值一提了。 ——安平郡主和虞清英的女儿! 当年安平郡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直到宫中传出她的“死讯”一两年之后才渐渐地消停了下去,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她还会有一个女儿横空出世? 郡主的女儿,虽然算不上极尊贵的身份,但“安平郡主”这四个字本身就代表了一段传奇,这可不是单凭身份就能得来的! 一时间,许多人看向郑娴儿的目光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出身变了,身份换了,名字也改了……照这个势头,下一步就该直接册封为太子妃了吧? 安平郡主的女儿,嫁入东宫完全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啊! 宁锦绣等几个女子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把自己的纤纤玉指给捏断了。 众女子只管失落或者艳羡,一些老臣却在心里暗暗地生出了新的担忧。 这件事,只怕还没完啊…… 要知道,当初安平郡主可是进过宫的! 虽然郑娴儿自称是琴师虞清英之女,可万一不是呢? 她的身份若是当真完全没有问题,皇帝为什么不在赏赐封号之后顺便再多说一句话,直接把她指给太子? 为什么明知她有孕在身却一句也不提,反而命她回桑榆县迎回母亲灵柩,甚至还专门赐了府邸给她? 看如今的架势,倒像是要让她与太子两不相干一样! 这一处关窍实在难解,于是群臣都有些疑虑,连“恭喜”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郑娴儿在楼阙的身边坐着,有些不安。 “怎么了?”楼阙转过脸看着她。 郑娴儿低头看手,有些委屈:“你快要把我的手捏断了!” 楼阙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松手。 郑娴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楼阙皱眉,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是实在没想到自己的父皇竟然任性到这般地步。 满朝文武心中生出了怎样的疑虑,做皇帝的都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吗? 竟然想让一个有孕在身即将临产的女子单独立府居住,他是真不怕天下人胡思乱想! 安平郡主曾经进过伪帝的后宫,这件事在民间几乎人尽皆知。若是过一段时日传出淮阳郡君实为伪帝之女的流言来,怎么解? 简直胡闹! 楼阙从未像此刻一样气恼,可偏偏大庭广众之下,他什么都不能说。 更糟心的是,他知道他的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 二十多年的执念,岂有那么容易就放下了的! 楼阙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见皇帝正向这边看过来,他便微微笑了一下,重新抓起郑娴儿的手,向他的父皇摇了摇。 皇帝的脸色明显地难看了许多。 这时,皇后终于忍无可忍,带着完美的笑容,替魂不守舍的皇帝开了口:“众卿都知道,今日宫宴是为太子归宗而设。太子入朝多日,与众卿也已熟识,咱们不如直接开宴吧!” 皇帝将目光从楼阙那一桌上收回来,沉声重复了一遍:“开宴吧!” 于是内侍们上前斟了酒,舞姬进殿,丝竹声响了起来。 借着乐声的掩饰,皇后压低了声音抱怨皇帝道:“您要给郑氏封号还说得过去,赐她府邸算是怎么回事?您的儿子有多迷恋那个女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莫非您要看着阙儿有家不回,成天跑到公主府去跟她住吗!” “妇道人家休得多言!”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 皇后咬牙,恨恨地移开了目光。 这时,殿中忽然响起一声笑语,有个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每次宫宴都是这样的舞,实在没什么趣味。臣女愿献舞助兴,请皇上、皇后娘娘恩准!” 皇后正自心烦,并不想理会这种拼命想出风头的女孩子。 皇帝却已经微笑着点了头:“准!” 第128章 放弃太子之位 于是舞姬退场,乐声重新响了起来。 那姑娘显然早有准备,片刻之后便换上了一身轻纱舞衣,旋身上台。 在这种场合下主动献舞意味着什么,人人都心知肚明。 于是群臣和女眷们不管喜欢不喜欢,都看得十分认真。 只有楼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管轻声细语地向郑娴儿讲解着每一道菜的名称、原料、典故,甚至连桌上杯碟的图案寓意和摆盘的花样都讲解得十分清楚。 一支舞罢,殿中叫好声不绝,楼阙和郑娴儿却连头也没有抬。 献舞的女子羞恼地下了台,连皇帝的赏赐都没能让她露出笑容。 殿中的年轻姑娘们是不会对这种境遇产生同情的,她们只会认为是这姑娘表现得不够好。 于是紧接着又有人上台献曲,一会儿又有人吟诗助兴,甚至还有人表演了两手同时写出两种不同字体的绝技。 等到邢婉姝上台表演了一支胡旋舞之后,皇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阙儿,你觉得如何?” 楼阙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于是皇后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小太监忙在楼阙的身后提醒道:“娘娘在问殿下,方才邢七小姐的舞跳得如何。” “这样啊。”楼阙恍悟,随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母后恕罪,儿臣方才——没看见。” 事实上,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刚才邢七小姐上过台。 皇后满心气恼,却不得不维持着一国之母的端庄温和:“人家姑娘练琴练舞,都是下了苦功夫的。你连看也不看一眼,人家岂不伤心?” 楼阙微微低头,态度谦恭:“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记下了。” 嘴上说记下了,行动上却依旧我行我素。 等楼阙坐下,郑娴儿便轻声嘀咕道:“怕伤心,就不要上台嘛!她们又不给咱钱,凭什么她们上了台,咱们就非看不可?” 楼阙顺着她的话说道:“没错。咱们还没抱怨她们打扰了咱们说话聊天呢!” 说话间又有两位姑娘上台表演,最后的结局同样是失望而归。 于是争相献艺的姑娘们终于消停了下来。 皇后没法子,只得重新唤了舞姬上台。 好在此刻酒已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酒酣耳热,因此倒也不觉得尴尬。 皇后看着除了敬酒之外全程没有抬头的楼阙,心里越来越觉得气恼和不安。 但是作为皇后的尊严不允许她第二次被楼阙用“阳奉阴违”的方式反抗,于是略一思忖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皇帝,面带微笑:“看着这些年轻的小姑娘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才知道咱们确实是老了啊。” “是啊,老了。”皇帝答应得很不情愿。 皇后不在意,仍然笑着:“人上了年纪,看这些声色之娱已经觉得有有些闹腾了,倒是越来越盼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皇上,阙儿的年纪也不小了,他的婚事还是要尽快定下来才好啊!” 皇帝皱了皱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于是皇后便故意提高了声音,笑道:“郑氏跟随太子时日已久,且已有孕在身,自当早些定下她的名分——就给她个侧妃如何?”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许久才沉声问道:“谁是‘郑氏’?” 皇后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臣妾是说……淮阳郡君。” 隔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淮阳郡君若是做侧妃,谁还能做正妃?皇后可曾听说过哪位亲王家中有年纪辈分皆合适的郡主?” 他既然这样问了,那当然是没有的。 皇后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皇上的意思是,要淮阳郡君做太子正妃?可是他们的事毕竟不好听,她又是二嫁之身……” “那就先搁着!”皇帝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 皇后脸色骤变,手指上的金质护甲“叮”地一声碰在了酒碗上,那声音震得她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殿中群臣和女眷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插言。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终于醒过神来,声音干涩:“太子的婚事干系重大,如何能搁置?” 这时楼夫人忽然离席,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淮阳郡君确曾嫁入楼家做三房儿媳,但成亲之时,臣妇之第三子已经离世两年之久;且淮阳郡君进门之后并未过继任何子嗣到膝下,因此……其实算不得二嫁之身。” 她的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但意思是明白的。 她在为郑娴儿说话。 宁锦绣愕然地看着她,心中暗恨:这个朝秦暮楚的老东西!一见那女人封了郡君,立刻就忘了自己先前的嘴脸,着急跑过去跪舔了是吗! 真是可恶! 气恼之余,宁锦绣隔着桌子遥遥地向自家祖母使了个眼色。 宁老夫人忙也起身,颤巍巍地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与淮阳郡君情深义重,天下皆知。此时郡君身世得以明朗,正是正名分的好时机啊!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是天下百姓喜闻乐见的佳话呀!” 这番话一出,许多女眷连连点头,皇帝和皇后的脸色却同时难看了起来。 宁锦绣更是气得险些哭出声,忍不住跺脚叫道:“祖母!” 宁老夫人没有理会愤怒的孙女。她抬起头来,又补充了一句:“为人处世,善始善终方是正道啊!” 这一次,她的话音刚落,坐在楼阙对面的清宁公主已经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善始善终?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大吗?先奸后娶,皇家的脸都被他们两个给丢尽了!” “清宁,不得多嘴!”厉贵妃在旁吓得脸色都白了。 皇帝的脸色却因为清宁公主的这句话而缓和了几分。 他清咳一声,缓缓地道:“太子的婚事不能搁置,淮阳郡君的事却急不得。皇后,今日便由你做主为太子选定一位正妃、一位侧妃,至于淮阳郡君如何安置,等她腹中的孩子诞下之后再议吧!” 皇后盯着郑娴儿看了好一阵子,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郑……淮阳郡君如今有孕在身,确实不方便服侍太子,安居养胎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正埋头苦吃的郑娴儿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很方便!” 楼阙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皇后却立时黑了脸,险些把“不知廉耻”四个字喊出口。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板着面孔向身边的一个宫女吩咐道:“汀兰,自今日起,你便是淮阳郡君的人了。回头叫内廷司帮你挑几个顺眼的丫头带过去,好好服侍郡君吧。” 宫女忙答应了,心领神会。 郑娴儿勾了勾唇角,低头笑了:“桐阶,咱们现在打个赌好不好?就赌我怎么死——我觉得产后血崩是最好的选择,你认为呢?” 楼阙没有答话,攥紧她的手站了起来:“父皇、母后。” 皇后立刻沉着脸道:“如果你是想为郑氏求正妃之位,干脆就不要开口了!太子正妃,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郑氏虽然是安平郡主之女,可她父亲的身份却是一个卑贱的琴师,这件事本来就是皇家之耻!郡主跟人私奔难道就不是私奔了吗?郡主跟人私生的女儿就不是私生女了吗?何况郑氏自己的品行不端也是有目共睹,给她个侧妃名分,已经是……” “住口!”皇帝愤怒地在扶手上拍了一把,焦躁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君王失态如此,成功地使得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皇帝皱眉看向楼阙:“你先安分些,现在不是你为她争名分的时候!” 楼阙立刻追问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何时才是时候?” 皇帝脸色一沉,盯着郑娴儿许久没有说话。 楼阙嘲讽地笑了笑,牵着郑娴儿走到帝后二人面前站定:“儿臣并不打算给娴儿争什么名分。儿臣只求父皇母后允准——选立太子妃的事,就此作罢吧!” “那怎么行?!”皇后第一个不乐意了。 皇帝也不同意:“选太子妃是国之大事,岂能由着你任性胡闹!” “父皇,”楼阙跪了下来,“儿臣一生随遇而安,始终不曾为自己求过什么。仅这一次,儿臣决意任性到底!” “何谓‘任性到底’?”皇帝慢慢地站起身,帝王威严尽显。 楼阙抬头,微笑:“一生一世,一双人。” “荒唐!”皇帝狠狠地摔了手中的酒盏。 殿中文武百官和女眷们全部跪了下去,无辜的舞姬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不知缩到哪里去了。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依着楼阙的身边跪下,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是疯了吗?” “闭嘴!”楼阙敛了笑容,脸色有些难看。 郑娴儿气恼地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别玩这些吓人的游戏好不好?惹恼了皇帝要被杀头的!不就是娶一个正妃一个侧妃嘛,你娶就是了!又不吃亏……” 楼阙瞪了她一眼,别过头去不肯看她。 皇后不知何时也跪了下来,在皇帝的脚边急道:“皇上息怒,阙儿他是一时糊涂——一定是郑氏那个妖女迷惑了他!皇上,臣妾请求严惩郑氏妖孽!” 郑娴儿感到自己十分冤枉。 她真的没有迷惑楼阙什么啊!她甚至很支持他娶几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回家,一大家子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才好嘛! 皇帝一挥袖子把皇后甩到一边,厉声问楼阙道:“朕若不准呢?” “父皇宽厚,一定会答应的。”楼阙神色从容。 皇帝冷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跟“宽厚”半点儿也不沾边,甚至隐隐有几分阴鸷。 父子二人,竟然就这样当着殿中百余人的面僵持了起来。 殿中鸦雀无声,跪着的女眷们甚至连自己身边别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许久之后,皇帝咬着牙道:“淮阳郡君不可立为太子妃。” 楼阙立刻接道:“那儿臣就终生不娶太子妃。” 皇帝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你先纳两名侧妃进门,待淮阳郡君产下孩子之后,再作打算。” 楼阙闻言又笑了:“父皇,儿臣不会娶别人。” 皇后差点被他给气昏过去:“阙儿,你如今是太子,身上背负着天下的责任,不是从前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你将来要挑的是万钧重担,你的后宫、你的子嗣,关系到的是天下!” “行了!”皇帝冷怒声喝断,“如此任性不成器,哪有半点儿太子的样子!今日朕给你两个选择:放弃淮阳郡君,或者——放弃太子之位!” 楼阙面色未变,仍然丝毫没有迟疑:“谢父皇宽仁,儿臣选择放弃太子之位。” “你?!”皇帝愕然了。 楼阙攥紧了郑娴儿的手,从容地笑着:“纵有天下在手,身旁无一知己之人相伴也无趣味。天下纵有千千万万个女子比她好,却无一人能够替代她——父皇明白的。” 皇后霍然站了起来,向御座旁边的侍卫厉声喝道:“大周江山不能亡于妇人之手,还不快将这个迷惑太子的妖女拿下!” 侍卫果然尽责,得令之后立刻向郑娴儿冲了过来。 “谁敢!”楼阙霍然站起。 “你是要造反吗!”皇后气得面目狰狞,宛若疯妇。 楼阙冷声道:“不是儿臣想造反,而是母后逼人太甚!此事全是儿臣一人的主张,与娴儿无关,母后要抓人,也该抓儿臣才是!” 皇后沉着脸,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阙儿,如今是这个妖女迷惑了你,所以母后这是在救你!你想想当年安平郡主的传言就该知道个中关窍!当年安平郡主迷惑了全京城几乎全部的贵家子弟,包括皇室宗亲——如今她的女儿自然也有同样的本事用来迷惑你!” “荒唐!”开口斥责的不是楼阙,而是皇帝。 皇后迟疑了一下,神色仍然坚定:“这种话皇上或许不喜欢听,但事实如此——大周的天下,不能葬送在女子手上!” 侍卫们接到她的暗示,便依旧向郑娴儿扑了过来。 楼阙虽然竭力回护,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他又不能真的在皇帝面前拔剑杀人。于是眨眼间便有人抓住了郑娴儿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皇帝下意识地向前跨出一步,之后又生生顿住了,神色有些犹豫。 这时郑娴儿已被人拖着踉跄了几步,急得她扯着嗓子吼了起来:“你们到底讲不讲理?柿子只会拣软的捏,看起来气势十足,实际上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会管,还好意思当皇帝当皇后呢!楼阙他自己蠢,就算你们杀了我,以后照样还会有别的女人来迷惑他……” “娴儿!”楼阙有些无奈了。 这是骂的什么呢?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皇后已经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皇帝的脸上却没了怒色。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郑娴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卫们知道郑娴儿的肚子贵重,并不敢过分粗暴地对待她,因此费了老半天的事都没能把她拖出去。 楼阙一直不怎么着急的样子,也不知是在等些什么。 郑娴儿却是真的生气了。尤其是看到皇帝那张脸上饶有兴致的表情,她不知怎的便觉得火冒三丈,于是想也不想地挣脱出一只手,扯下自己腰间挂着的玉坠,猛地向皇帝脸上掷了过去:“什么虚张声势的皇家、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我还不稀罕理你们呢!死就死呗,你们以为我怕死吗……” 皇帝看见一物向自己的脸上飞了过来,吓得瞬间白了脸色:“刺客!” 他的话音未落,太监张平已经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冲了过来,替他接住了那枚白闪闪很吓人的暗器。 然后,殿中众人便惊愕地看到,张平满脸惶恐,“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文武百官都吓懵了。 是什么暗器,把皇帝身边最沉得住气的大太监吓成这个样子? 淮阳郡君竟敢公然行刺皇帝! 如此一来,这个“妖女”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被迫观看了一场年度大戏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恨不得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上“我没来过”这四个字。 这时皇帝终于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张平:“暗器是什么?” “是……是定国玉!”张平吓得都结巴了,原本便尖细的声音此刻更是干涩得不成调子,听得人耳朵眼子疼。 “定国玉?!”皇帝脸色大变。 这一声吼出来,文武百官尽皆愕然抬头。 定国玉! 传说数百年前,前朝末代君王昏庸无道,天下义军蜂起,本朝太祖也在江南举起了义旗,参与了那场血雨腥风的逐鹿之战。 南征北战二十余年之后,太祖爷与另外一支队伍几乎同时接近了京城,胜败在此一役。 那时敌方所率部众足有四十余万,而太祖身边能用的兵力尚不足二十万,还要分出一部分来坚守后方,以防朝廷的余孽趁虚而入。 本来几乎是必败之局,可是大战之前的那一夜,太祖于梦中见一神人,对他言道:“灾厄已尽,正道将兴。今命你执掌天下,务要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可肆意妄为也!” 太祖自梦中惊醒,正自茫然,却发现手中多了一物,似玉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上面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也认不出是什么东西。 太祖连夜召谋士来议,却有一人见了此物当即拜倒,口称“万岁”。 据那人所言,太祖梦中所见的神人便是传言中的上古神祇羲皇,获赠之物虽不知是什么材质,但上面这些符号隐隐聚成“安定”二字,分明是命太祖执掌天下的信物。 太祖将信将疑,谁知次日大战之时,所将部众果真势如破竹,轻而易举地便将对方四十万大军打得丢盔弃甲,溃逃而去。 此后太祖率军入城,登基定了大周天下,便将这梦中得来的奇物称作“定国玉”,系了络子佩戴在身上,并定为历代君王传承的信物。 若无定国玉,便是有传位诏书、拿到了帝王玉玺,也不能算是大周皇帝。 二十年前,伪帝弑君窃国之后并未拿到定国玉,因此虽有诏书为证,大多数人仍然不愿承认他便是皇帝。此后宗亲内讧、百官离心,渐渐地内乱频仍,国势渐衰,终于在今年灯节,迎来了当今皇帝改天换日的壮举。 虽然民意帮着当今皇帝推翻了伪帝,但定国玉始终未再出现,因此朝中百官和民间的智者心里仍不免犯着嘀咕:定国玉不肯现身,莫非大周气数已尽? 只要定国玉不出现,不管当今皇帝把这天下治理得多好,也难以抚平天下人心中的这一层忧虑,因此也就难免会有宵小之辈图谋不轨,觊觎这万里江山! 谁都没想到,今日今时,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场景下,消失了二十年的定国玉竟然出现了! 皇帝和群臣都有些发懵,不知今日之事主何吉凶。 张平双手托着那枚玉坠,举到皇帝的面前,激动得泪流满面:“皇上,定国玉重新出世,天下……可以大安了!” 皇帝双手接过,捧在掌心之中反反复复地看了几十遍,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是定国玉,是定国玉!” 群臣闻言,忙抛下别的顾虑,齐声道贺:“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大笑:“哈哈,你们不该贺朕,该贺大周国运昌隆!” 于是群臣三跪九叩,又贺了一遍“国运昌隆”。 欢喜过后,皇帝终于又想起了郑娴儿,脸色严肃起来:“这定国玉,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群臣听到此处,不由得也都暗暗猜疑。 莫非,是当年安平郡主从宫中带出去的? 可是当时伪帝窃国已有数月,若是定国玉尚在宫中,他如何能搜不到? 皇帝比旁人知道得多些,更是直接排除掉了这种可能性:安平郡主是假死出宫,装棺之前少不得要被宫人剥光洗净换上寿衣——哪里有机会偷什么东西出来! 事关重大,殿中所有人都在等着郑娴儿的回答。 郑娴儿却一脸茫然地看向楼阙。 定国玉?什么是定国玉?她不知道呀!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立时冷了下来:“阙儿,定国玉关系到我朝国祚,你怎可随意赠与妇人!朕对你寄予厚望,你便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第129章 天作之合 楼阙缓缓跪倒,神色坦然:“父皇明鉴,儿臣从未见过定国玉,此事——与儿臣无关!” “与你无关?”皇帝看着他,将信将疑。 楼阙向郑娴儿腰间先前挂着定国玉的位置看了一眼,眉头微皱:“娴儿,那个坠子,我记得你说过是用什么绣品换的?事关重大,你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地说一遍吧,不要漏掉了什么。” 郑娴儿听他信口瞎编,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皇帝的目光又回到了郑娴儿的身上。 郑娴儿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楼阙道:“可以说吗?说完以后皇上是不是就要杀我?” 楼阙瞪了她一眼:“父皇问话,你只管实说就是,难道为了怕死就可以对父皇说谎吗!” 郑娴儿回瞪他一眼,果然回转身来,一脸气恼地抱怨道:“我哪里知道什么安国玉定国玉!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这是三年前我刚开始卖绣品的时候,有个老太婆看上了我绣的香袋又没钱买,拿那个坠子跟我换的!当时我还不乐意换呢,一块破石头,白惨惨的颜色也不好看,还不如我花一两银子买的鎏金珠串瞧着喜庆!——当是什么好东西了么?” 这番话听着似乎颇像那么回事,但皇帝始终觉得有些不信:“那个老妪,是什么来历?就算她不知道定国玉是镇国之宝,也不至于糊涂到用玉石来换一只香袋的地步!” 郑娴儿耍赖往地上一坐,一脸烦躁:“我哪里知道那个老婆子是什么来历?我只是在庙会上摆摊卖绣品而已!那时候旁边的人还都劝我不要换呢,听人说那个老婆子还用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红石头换了个只值十文钱的竹篮子,人家编篮子的大叔也不高兴跟她换啊!” “红宝石?鸽子血?”皇帝皱眉。 郑娴儿迟疑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现在想想应该是了。可是那时候我还小,又是穷人家的女儿,哪里知道什么宝石玉石的!如果我早知道这些石头值钱,我还想个法子多换她点东西呢!当时我只觉得那老婆子长得很凶,一点都不想跟她说话!” “还有吗?”皇帝皱眉追问。 郑娴儿低头:“我又不认识那个老婆子,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了!”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朕是在问你,还有没有什么细节忘了说的?” “没有了。”郑娴儿坐在地上,闷闷地道。 皇帝有些失望,同时却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刚好,他的耐心也已经用完了。 刚才闹了那一场,郑娴儿早已经把先前伪装出来的高贵美艳的形象丢了个彻彻底底,恢复了市井小民的本性。 吵架骂人耍赖皮,当着皇帝的面照样横冲直撞,这才符合世人对她的想象。这副脾性配上这副容貌这副妆扮,要多违和有多违和,却偏又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皇帝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他记忆中安平郡主的模样就彻底模糊掉了。 他本以为这个女子是安平的女儿,模样性情应当与安平郡主如出一辙才对,如今看来…… 还是算了吧。 皇帝背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去,坐了下来。 宁丞相越众而出,一脸欢喜:“皇上,先前伪帝窃国,定国玉无端消失;如今圣主临朝,定国玉便又重新现世,可见这定国玉何时现世、如何现世皆是上苍意旨,非人力可为。淮阳郡君口中那位老妪只怕便是神人所化,此刻若要去寻,必定是寻不到了的。” 皇帝自称“天子”,自然是信天命的。宁丞相的这番话,说得皇帝深为赞同。 群臣知道这是最好的解释,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出来质疑。 于是片刻之后,皇帝露出了笑颜,向众人道:“都平身吧。” 跪了老半天的群臣和女眷们终于可以高呼“万岁”,互相搀扶着起身归座了。 郑娴儿仍然坐在地上不愿意动弹。 清宁公主往地上瞥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宁丞相你是说那个神人所化的老婆子能预知未来,三年前就知道这个女人会来到父皇身边了吗?” 宁丞相从容地笑着,不慌不忙:“既是神人,预知未来自然不在话下。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说不定从当年安平郡主离京、在桑榆县产下女儿开始,便已经是上苍在为定国玉回归作准备了。若非如此,安平郡主为何偏偏流落到太子殿下寄居的桑榆县,淮阳郡君为何偏偏嫁入了楼家,太子殿下又为何偏偏排除万难与淮阳郡君结为伉俪——这种种巧合难解之处,为的皆是今日借由淮阳郡君之手,将定国玉奉还给我大周皇帝啊!” “简直乱七八糟!”清宁公主气得不轻。 厉贵妃慌忙呵斥她:“天道的事,不是咱们凡人能揣测的,你不要乱说话!” 皇后黑着脸坐了回去,冷笑道:“照宁丞相这么说,淮阳郡君靠着迷惑太子走到今日,居然还成了我朝的大功臣了?” 宁丞相依旧从容不迫,稳稳地笑道:“淮阳郡君能被神人选中侍奉定国玉三年之久,最终成功将此镇国之宝送归朝中,可见不凡。定国玉经由郡君和太子殿下之手带回宫中,此乃天命所系,亦非人力之所能。这段孽缘,与其说是淮阳郡君迷惑了太子殿下,倒不如说——是上苍为了这桩天大的使命,将太子殿下与淮阳郡君撮合到了一起。” “上苍怎么会撮合这么荒唐的孽缘?简直一派胡言!”皇后忍不住愤怒地敲着桌子,神色恼怒。 宁丞相微笑着,拈须不语。 此刻殿中除了宁锦绣几个人之外,其余朝臣和女眷们看郑娴儿的目光已经完全变成了敬畏。 被上苍赋予过使命的人啊! 至于皇后所说的“孽缘”——上苍撮合的孽缘,那还能叫“孽缘”吗? 那叫,天作之合! 皇帝威严地坐正了身子,沉声开口:“淮阳郡君虞弦奉天之命,为我大周送回镇国之宝,功不可没。今顺应天意,封淮阳郡君为太子正妃,于五月十六日与太子同行册封大礼。一应仪仗器物,着礼部加紧督办,不得有误!” “什么啊?”郑娴儿听得有些懵。 耳边却已传来了群臣高呼“万岁”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片轰然的道贺声。有人扯扯郑娴儿的衣袖,急道:“太子妃,快谢恩啊!” 郑娴儿糊里糊涂的,被人拉着改坐为跪,糊里糊涂地磕了两三个头。 之后便只听见一堆人闹嚷嚷地对她说“恭喜”了。 楼阙走过来扶她起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成了!快夸我!” “夸你什么?”郑娴儿还是糊涂着。 楼阙有些失望:“我这么聪明,一枚定国玉就拉动了满朝文武为你说话,难道不该夸一夸?” “哦,你真聪明。”郑娴儿认真地夸道。 “娴儿,”楼阙表示很伤心,“你现在是我的太子妃了!难道你不该表现得稍微高兴一点?” 这时张平恰好凑过来道贺,听到楼阙的话,他便凑趣道:“太子妃不是不高兴,是高兴得糊涂了呢!太子殿下,您今日可谓是一偿宿愿了!” “是啊!真没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真是侥天之幸!”楼阙一脸欢喜。 张平见状不由得也跟着高兴起来,半点儿也没有多疑。 毕竟楼阙的喜悦是丝毫也不掺假的。 “太子妃”这三个字,怎么就那么好听呢? 殿中的喧闹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宾主重新落座,绝大多数人都是满脸喜色。 那些没有笑出来的,都是真心不高兴的。 比如一些惦记着太子妃之位的姑娘们、一直看郑娴儿不顺眼的清宁公主,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也看郑娴儿不顺眼的皇后娘娘。 等楼阙扶着郑娴儿入席归座,皇后便一脸忧虑地向皇帝叹道:“既然太子正妃已经选定了,不如把侧妃也一同定下来吧。太子身为储君,没有只娶一人的道理,更何况淮阳郡君在朝中没有根基,完全帮不上太子什么忙——皇上,这件事可不能由着太子的性子来!” 说罢,她还意有所指地向群臣的方向瞥了一眼,那意思是:难道不需要拉拢群臣吗? 皇帝闻言,下意识地转头向楼阙看去。 恰好此时,楼阙一脸忧色地站了起来:“请父皇恕罪——娴儿有些累了,儿臣想陪她先行告退。” 皇帝略一迟疑,点了点头:“身子要紧,去吧。” 楼阙谢过,小心地扶了郑娴儿起身。 刚走到门口,殿中却有一道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子殿下!” 是宁锦绣。 楼阙烦不胜烦,正要变脸,郑娴儿已站定脚步,回过头去向宁锦绣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宁姐姐,我们要先走了!上次说好了要听你弹琵琶的,可惜我身子撑不住,今日怕是没有耳福了,真是对不住呢!” “什么?”宁锦绣被她这一篇话说得有点懵。 琵琶?她什么时候会弹琵琶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弹琵琶给这个可恶的女人听了? 楼阙看着郑娴儿狡黠的笑容,唇角不由得也跟着翘了起来:他的小狐狸,这是要咬人了! 众女眷们不明真相,这会儿却都有些发愣:太子妃什么时候跟宁家大姑娘这样交好了?连“姐姐”都叫上了! 众目睽睽之下,宁锦绣不好反驳郑娴儿的话,却也不想让她得意,于是便挤出笑容回敬道:“淮阳郡君身子不适,确实是该早些回去歇着。只是太子殿下是今日宫宴的主角,你硬要拉他与你一同退场,岂不失礼?宫中这样多的宫人内侍,难道便无一人可以送你回去吗?” 没等郑娴儿答话,楼阙立刻抢过话头,替她说道:“我们是夫妻,自然要同出同回。若是一个先走了,只留另一个在宫宴上坐着,那才叫真正失礼。——这个道理不须解释,宁大姑娘自己成亲以后就会明白的。” 宁锦绣怔怔地看着他,想哭。 郑娴儿依旧笑靥如花:“哪里用得着等成亲以后?宁姐姐聪慧过人,一点就通的!说起来,我认识宁姐姐的时间虽不长,可是宁姐姐却教会了我好多道理呢!” “哦?她教你什么了?”楼阙很配合地追问。 郑娴儿笑道:“宁姐姐出身相府,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教我的当然都是正经规矩,比如尊卑上下,比如谨慎守礼,再比如‘宁做贫家妻,不做贵人妾’!” 宁锦绣听到“贵人妾”三个字,眼圈就红了。 郑娴儿却仍不饶她,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宁姐姐是相府真正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尊贵无比,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有福气能娶到她做一家主母呢!” 宁锦绣从容优雅的面具早已被撕破了,脸上唯余几分哀戚,看上去十分可怜。 楼阙一向不懂得怜香惜玉,这般梨花带雨的景致,并没有在他的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眼见宁锦绣已经说不出话来,楼阙便摇了摇郑娴儿的手,笑道:“刚刚还说累得受不住,跟人聊天的时候就忘了?走吧,聊天的机会以后还有,宁大姑娘又不是明天就出嫁!” 言外之意是,等宁大姑娘嫁出去以后就没人来烦你了。 郑娴儿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于是仰起头来“温柔”地笑了笑,终于随着他一同出了门。 殿中,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沉浸在定国玉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根本没有多少闲心去管太子的婚事。 女眷和姑娘们有的羡慕得眼都红了,有的却已经伤心欲绝。但此时此刻,她们的父兄家长们根本顾不上理会她们的心情。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太子妃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未来的皇后,哪个傻子愿意为了自家的傻姑娘去得罪他们? 何况在一大部分清高的官员眼里,与皇家结亲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更愿意靠才能、靠政绩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站在朝堂之中,而不是被人私下议论说是靠着卖女儿平步青云的。 何况历代帝王心里都对“外戚”有所忌惮,与皇家结亲,对他们的前程而言实在说不清是助力还是阻碍! 如此一来,关心姑娘们心事的人就更少了。 有些随着父兄来凑热闹的青年子弟甚至还在暗暗高兴——太子不纳侧妃,那几个格外出众的姑娘不知花落谁家呢?他们有机会啦! 于是在楼阙退场之后,皇帝带了一部分亲近的臣子回了御书房议事,其余的人该告退的告退、该结伴出游的结伴出游,一场宫宴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散了。 宁锦绣随着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比较多一些。 一方面,自幼根植在心里的观念让她把“嫡庶”二字看得泾渭分明。确实如郑娴儿所说,她是“宁做贫家妻,不做贵人妾”的。 可是另一方面,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发酵,楼阙也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她再也看不上别的男人,就像看不上这个“庶”字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宁锦绣已经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僵局:只要楼阙的正妃不是她,她今生的幸福就算是彻底葬送了,因为今后所走的任何一条路都将是她自己所不喜欢的。 想到这些,宁锦绣悲从中来,几乎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还没有不孝到轻易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 于是,就只能在心里煎熬着了。 早些日子,全京城都知道她对太子妃的位置志在必得,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看她的笑话呢! 祖母不帮她,祖父不帮她,父亲说不上话,母亲走得早……宁锦绣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已经只剩了黑色。 而此时,皇后仍然坐在先前的位置上,迟迟没有起身。 她的目光在殿中那几个流连不去的姑娘身上徘徊许久,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 身旁的宫女汀兰低声道:“邢七小姐的性子张扬些,容易惹是生非;宁大姑娘心有城府,只是执念太深,恐怕已经由不得旁人……” 皇后点点头,露出了笑容:“去,叫宁家小姐留下来陪本宫说说话。” 殿中发生的这些事,郑娴儿自然是不知道的。 出了福安殿之后,楼阙便要叫人传辇。 郑娴儿却不肯:“咱们自己有腿,传什么辇!” 楼阙笑了:“也好。你若累了就告诉我,我抱你走。” “我才不会那么没用呢!”郑娴儿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子给他看。 楼阙紧紧地盯着,一等她转完,立刻伸手接住了她:“好了,知道你不累,好好走路!” 郑娴儿仰头向他一笑。 楼阙顺手就捏了捏她的脸:“不抒发一下此刻的感受吗,太子妃?” 郑娴儿认真地想了想,撇嘴:“我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妃’,不过——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你好,这滋味应该很不错!” 楼阙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你喜欢就好。我真怕你不要我了。” 郑娴儿闻言大笑起来。 福安殿的喧哗声已经听不到了,郑娴儿便扯了扯楼阙的衣袖,轻声问:“那块破石头,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听他们说得好像很吓人的样子,你怎么就敢随随便便丢给我玩了?” 楼阙心情甚好地捏着郑娴儿的手指当玩具,口中笑道:“三年前父皇命我替他暗中笼络朝臣的时候,有个三朝元老给我的。” “宁丞相?”郑娴儿猜道。 楼阙摇头:“不是宁丞相。是前朝的老太师,去年已经与世长辞了。据他所说,二十年前皇祖父察觉到诸子夺嫡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所以悄悄把定国玉给了他,叫他待合适的时机拿出来交给合适的人。此后伪帝窃国,老太师便把定国玉藏了起来,一直藏了近二十年。” 郑娴儿表示不太理解:“既然先帝吩咐把玉交给合适的人,老太师为什么不亲自献给你父皇,反而托付给你?” 楼阙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许久才轻叹道:“父皇多疑。” 郑娴儿愣了一下,心里忽然多出了一些说不清的滋味。 皇帝多疑,所以那位老太师藏着定国玉,却不敢交给他。 那么楼阙在得到定国玉之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交出去呢?也是因为担心皇帝多疑吗? 今日,经由她的手把定国玉献上去,能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会不会出现别的后患?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定国玉会不会一直在她的首饰匣子里,像那些不受她喜欢的寻常首饰一样永远都没机会见天日? 一块石头而已,一旦被当“镇国之宝”,后头种种可能,都是猜也猜不到的了。 楼阙伸手揉了揉郑娴儿的眉心,笑道:“别想那些没用的。那块破石头,换咱们两个一生相守,很值。” 郑娴儿晃晃脑袋避开他的手:“肉麻!” 楼阙知道她口是心非,不由笑得更加愉悦。 郑娴儿忽然站定,仰头看着他:“那位老太师把石头给你的时候,是托你献给皇上,还是让你自己留着?” 楼阙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他既然放心交给我,自然是让我随意处置。” 于是郑娴儿就明白了。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她跟楼阙真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她的功利心太强,恨不得把能抓到的东西全都抓在自己的手里;楼阙却很习惯随遇而安,有种生死穷通尽云烟的淡漠。 就拿那块玉来说,她是因为不知道它的价值所以才随手一扔;楼阙却是明知道那东西来历不凡,却仍然把它当一块破石头随便处置。 “真是个没受过苦的孩子,不知道爱惜好东西!”郑娴儿在心里暗暗抱怨。 随后,她又扯着楼阙的衣袖,笑了起来。 ——这个随遇而安的家伙,已经为她破过很多次例了吧? 比如先前在福安殿,为了不娶别的女人而跟他的父皇母后僵持! 这个人,傻得有点可爱啊! 第130章 配角就不必上台了 正定元年五月十六日,大吉。 一大早,减免赋税以及大赦天下的圣旨已经下发出京,晓谕天下。 皇帝携太子亲赴宗庙祭祀,焚了祝告天地祖先的表文,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宫城另一侧的社稷坛,祝告江山社稷。 完成这一系列仪典之后,太子才可以返回宫内,在太和殿前跪受册、宝,并受百官朝贺。 一上午的时间要跑三个地方,而且还是浩浩荡荡拖着仪仗去的,当然很耗费工夫。 前两个地方都是郑娴儿不用去的。因此当楼阙四更天就起身焚香沐浴换朝服的时候,郑娴儿照常美美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天色大亮才在丫头们的千呼万唤之下起身穿衣。 内廷司给她送来的衣裳是一套正红色吉服,凤冠也是金灿灿亮闪闪的,瞧着特别喜庆。 郑娴儿瞅着那件衣裳,却有些发愁:“怎么这么长啊?难道我今天要踩高跷出门?” 艳娘这些天与她相处久了,知道她的性情,便掩口笑道:“这话可千万别让外头的人听见,人家会笑的!” 郑娴儿撇嘴道:“可是我真的穿不起来啊!” 艳娘只得细细地向她解释:这是曳尾长袍,只有举行大典的时候才能穿的,后面的尾巴要拖到地上,不用踩高跷拎起来。 郑娴儿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好麻烦啊!” 事实上,这些日子宫里的嬷嬷们一天两次掐着点儿来报到,一会儿要给她讲本朝历代贤德女子的故事、一会儿又要教她学宫里的规矩,早已经把她扰得烦不胜烦了。 艳娘笑劝道:“今日是您的大喜日子,辛苦些也是值得的,您暂且忍耐些吧!” “什么‘大喜日子’?说得跟成亲似的!”郑娴儿失笑。 艳娘敛了笑容,正色道:“就是成亲啊!接了太子妃金印,您就是太子殿下唯一的正妃,要上宗谱、内廷司造册,谁也赖不掉了!” “这样啊……”郑娴儿摸摸自己的肚子,感觉有点儿怪怪的。 艳娘又笑道:“因为您和太子殿下之前没有正式拜堂成亲,所以今日朝贺之前加了向皇上和皇后娘娘跪拜敬茶的仪式。皇后娘娘体谅您有孕在身,免了三跪九叩以及跪听训示的规矩,意思意思就过去了,不会很累的。” 郑娴儿闻言松了一口气:“所以这算是一切仪式从简咯?这么说皇后娘娘还是很疼我的!” 艳娘看着她的笑容,欲言又止。 妆扮停当之后没多久,宫里便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皇后召见。 郑娴儿只叫丫头回说尚未梳妆完毕,不肯去。 于是这么三拖两拖,就拖到了太和殿那边派人来请的时候。 这一次,郑娴儿半点儿也没推脱。 谁知到了太和殿才知道,楼阙他们还没回来,倒是皇后在殿内等着她。 郑娴儿傻眼了。 还带这么玩的?! 没法子,来都来了,郑娴儿只得乖乖进殿,去见她的“正经婆婆”。 行礼的时候,皇后打算给郑娴儿一个下马威,故意叫宫女准备了一碗挺烫的茶水,一滴一滴地抿着,预备把这一大碗茶水抿干了再叫郑娴儿起身。 谁知郑娴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等那声“起来吧”。 于是皇后端着那碗还烫嘴的茶,看着已经自己做主坐了下来的郑娴儿,一时有些发愣。 还带这么玩的?! 有一个瞬间,皇后有点想打人。 但她最终还是成功地忍住了打人的冲动,姿态优雅地放下了那碗没来得及喝的茶,抬起了头。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皇后怒上心头,却竭力压住了怒气,沉声说道:“几次三番请你不到,本宫只好亲自到这太和殿来见你了。” 郑娴儿一脸惶恐,欠了欠身,却没有站起来:“皇后娘娘说这话,臣女可就惶恐了!先前臣女是在梳妆啊,总不能衣冠不整地来见娘娘吧?后来刚刚收拾利索了,正要去给您老赔罪呢,就有太和殿的奴才去请了,臣女怕耽误了大典,只好先往太和殿来,反正皇后娘娘您也是会来的嘛!” “哼,狡辩!”皇后准确地作出了判断。 郑娴儿干脆也不再反驳,直截了当地跳过了这个话题:“皇后娘娘召见我,有何吩咐?” 皇后闻言更是火冒三丈:“这就是你这大半个月学到的规矩?” 郑娴儿垂下眼睑,闷闷地道:“臣女愚笨,学不好。” “你该自称‘儿臣’!”皇后拍桌怒道。 郑娴儿抬起头来,委屈巴巴:“可是,册封大典还没有完成……” 皇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汀兰忙在一旁替她拍背顺气,同时愤怒地瞪了郑娴儿一眼:“太子妃自幼没有母亲教导,连嬷嬷们教的规矩也不肯好好学吗?放诞若此,如何能主持东宫的中馈!”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我能不能主持东宫中馈,是太子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够了!”皇后推开汀兰,坐直了身子。 为了避免被气死,她老人家决定放弃兴师问罪,直入主题。 今日皇后召见郑娴儿的主题是:侧妃。 听到这个主题之后,郑娴儿就笑了:“皇后娘娘,宣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是我,是太子。您要往东宫里塞女人,该通知的人也是太子,不是我。” “这么说,你是不反对了?”皇后松了一口气。 郑娴儿微笑:“我当然不反对!宁大姑娘都教我了,侧室啊、侍妾啊、通房丫头啊……这些都是奴才!皇后娘娘想送几个聪明漂亮的奴才给我使唤,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反对?至于太子反对不反对,那可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听见她不反对,皇后的心事就已经去了大半:“你不反对就好。太子那里本宫会跟他说。一会儿太子回来,你就和侧妃一同行礼吧。” 郑娴儿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一同行礼?这么说,皇后娘娘不仅早已选好了侧妃,而且已经把人打扮好了带过来了?” “怎么,你不高兴?”皇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郑娴儿低下头,笑容渐冷:“高兴。非常高兴!” “高兴就好。”皇后笑得很满意。 郑娴儿眯起眼睛,看着皇后的笑颜:“敢问皇后娘娘,您为我们东宫选的侧妃是哪家的千金?” 皇后悠然道:“自然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最懂规矩的。——怎么,你想先见见她?” “不必见,”郑娴儿悠闲地道,“我只是想跟娘娘说一声,您送侧妃到东宫,我是真心高兴;但如果您送来的侧妃是宁锦绣……” 屏风后面蒙着红盖头的女子猛地绷直了身子。 只听郑娴儿不慌不忙地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我会杀了她。” “放肆!”皇后拍桌站了起来。 郑娴儿依旧坐着,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皇后娘娘何出此言?以下犯上才叫‘放肆’,我是太子妃,杀一个侧妃怎么就算是‘放肆’了?” 皇后气得说不出话来,汀兰只得替她呵斥道:“看来太子妃果然不曾用心学规矩!皇后娘娘的赏赐,那是需要珍而重之地供奉着的,岂有随意打杀之理!随意杀害皇后娘娘赏赐的人,差不多够得上一个‘大不敬’了,确实是‘以下犯上’!”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汀兰姑姑教诲了。”郑娴儿冷笑道。 皇后知道她的话没说完,于是依旧冷冷地看着她。 郑娴儿向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嗤笑:“可我是皇上赐给太子的正妃,难道我的身份还不如皇后娘娘赐的一个侧妃贵重吗?” 汀兰哑口无言,皇后的脸色黑了下来。 郑娴儿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身来:“我有两句话,需要单独跟皇后娘娘说,不知娘娘这殿中有没有隔墙之耳呢?” 皇后黑脸道:“本宫这里,哪有那些鬼鬼祟祟的东西!” “那好,”郑娴儿昂头直视着皇后的眼睛,“皇后娘娘,当着明白人不说暗话——您送这位侧妃到东宫,是为了要我的命吧?” 皇后皱眉,冷哼:“一派胡言,简直是疯子!” 郑娴儿也不生气,仍旧看着她:“其实皇后娘娘早就想杀我了,只是碍着我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下手。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孩子出生之日,便是我的殒命之时。” 皇后迎着她的目光,有些不太想反驳了。 郑娴儿见状便又笑了:“皇后娘娘,您真的相信您选的那位侧妃,会忍得住不对我的孩子出手吗?又或者,您其实根本不在意我孩子的死活,只是作出爱惜这孩子的姿态来,然后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这孩子没了,就骗自己说全是宁锦绣心思歹毒,您自己并不知情?您这些手段,能骗得过您自己,骗得过天地神灵吗?” 屏风后面的女子双手紧攥住大红的嫁衣,坐得直直的。 皇后厉声喝道:“汀兰,把这疯子打出去!” 汀兰有些迟疑,郑娴儿已回到原处坐了下来:“皇后娘娘急什么?我真正的‘疯话’还没开始说呢!——其实,皇后娘娘讨厌我、恨我,不是因为我出身卑贱,甚至也不是因为皇上对我娘念念不忘,而是因为皇上看上了我,对吧?” “你说什么?!”皇后手边的茶碗应声而落。 屏风后面,新嫁娘一把扯下了盖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正是宁锦绣。只是此刻,宁大姑娘的脸上完全没了刚才的喜悦和娇羞,只剩下了恐惧。 她深知“宫闱秘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她刚才听见的那句话,足够要她的命了! 屏外,郑娴儿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我在说什么,皇后娘娘不知道吗?如果您不知道,那天在福安殿为什么要费心帮我争取侧妃的名分?您不希望我做太子妃,却想在我的身上打上东宫的烙印,那是因为您害怕我这张脸,更害怕皇上看我这张脸的时候露出的那种完全掩饰不住的贪欲!后宫之中那几个年纪小的嫔妃,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我母亲的影子,您看着很碍眼吧?碍眼也没办法,因为皇上喜欢!当然那些小嫔妃都算不上什么,因为她们身上的那点儿‘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这世上最像我母亲的人是我!皇上一开始为什么百般回避,不肯成全我和太子,您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么?如果后来没有定国玉出现,我恐怕至今只能以‘淮阳郡君’的身份独居在静纯公主府,等生下孩子之后就会莫名失踪,然后被秘密运到奇怪的地方去吧?” “一派胡言!这个女人疯了!还不快把她抓起来!”皇后尖声大叫,大失仪态。 汀兰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皇后喊了几声,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郑娴儿嘲讽地笑着,不慌不忙:“皇后娘娘何必如此慌张?这世上的人嘛,谁心里没有点儿见不得人的阴暗念头?皇上虽然对我动过心思,但他拿到定国玉、又发现我的性情跟我娘大不相同之后,就已经放弃那个阴暗的念头了。从那一刻开始,皇上甚至连这二十年来对我母亲的执念都已经放下了,此后他只是一位明君、一位慈父……” 皇后听她说到此处,脸色渐渐地缓和了几分。 郑娴儿却嘲讽地看着她,话锋一转:“只是皇后娘娘,皇上放下了,您的执念却越来越深了!您心里恨我的母亲,也恨我,您自从知道我是安平郡主的女儿之后就想杀掉我永绝后患,并且这个念头的强度与日俱增,从来没有消失过,对吧?” “你,很聪明。”皇后咬咬牙,竟是承认了。 郑娴儿轻敲桌面,等着她的下文。 皇后咬牙道:“你既然都知道,本宫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为了皇家的清白,也为了阙儿的前程,你必须死!” “对嘛,这样明明白白地说话多省事!”郑娴儿笑了,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皇后逼视着她,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作为皇后的威严:“等你生下孩子,本宫会让你体体面面地上路。只要你在剩下的这几个月里安分守己,本宫保证你的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拿孩子威胁我,”郑娴儿嗤笑,“皇后娘娘是算错账了。我郑娴儿是个亡命之徒!我不在乎自己的命,当然也不在乎我孩子的命。在它出生之前,它只是我肚子里的一块肉,您怎么会认为我愿意牺牲掉完整的我,来保全我自己的一块肉?” 皇后被她绕得有点晕,但意思是明白了的。 这个女人,不肯配合!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要善终了?”皇后眯起了狭长的丹凤眼,十足威胁。 郑娴儿笑得很轻松:“不要了。” 皇后被她笑得心里有些发憷,但还是咬牙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宫也不必跟你客气!你必须死,若是你不安分,本宫不介意让你一尸两命!” “我相信,”郑娴儿微笑,“皇后娘娘言出必行,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我的命。但是您又不希望您的儿子恨您,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请宁大姑娘替您下手,对吧?” 皇后下意识地向屏后看了一眼,冷声道:“你放心,锦绣会处理得很好,不会被阙儿查出痕迹。等你死了,本宫会助她成为真正的太子妃。”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了:“真是个好主意,说得我都有点儿期待了。” “你期待什么?”皇后警惕地问。 郑娴儿悠闲地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笑得很欠揍:“皇后娘娘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我,我若是不还您点儿什么,岂不是显得我很不懂规矩?” 皇后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你要做什么?” 郑娴儿笑了一声,狡诈地转了转眼珠:“皇后娘娘,您想不想知道我当初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您儿子的?” 皇后立刻怒道:“本宫不想知道你那些下作手段!” “哦,”郑娴儿笑容不变,“那皇后娘娘想不想亲眼看看,我能不能用同样的手段迷惑皇上?” “你要干什么?”皇后脸色大变。 郑娴儿重新站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皇后娘娘,我这个人是半点儿委屈也不肯受的。既然您已经打算派人来接收我的男人、谋算我的性命,我只好抢在您的前面夺走您的男人,谋算您的性命!——我对皇后的宝座挺感兴趣的,本来老老实实等上几十年也无所谓,既然您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了,我倒也不介意提前动手来抢!” 皇后听得心惊胆战,面上却冷笑了起来:“抢?你还真敢想!皇上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么可能受你迷惑!” 郑娴儿立刻接道:“楼桐阶号称不近女色,不是也受了我的迷惑?” “皇上秉性方正,你和他之间隔着伦理,他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后的目光已经开始躲闪。 郑娴儿笑出了声:“楼桐阶的秉性只会更加方正,当初他和我之间同样隔着伦理,也没耽误他往我的被窝里钻。” “你……无耻!”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知是青是紫。 郑娴儿笑眯眯地道:“天下男人嘛,都是一样的货色!何况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我当初既然有本事拿下楼桐阶,如今就同样有本事拿下他老子,不信咱们走着瞧!” 皇后自然不敢让她“走着瞧”。二十多年夫妻了,自己男人心里装着什么,她能不知道吗! 沉默片刻之后,皇后娘娘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你现在大着肚子,那些狐媚手段还使得出来吗?” 郑娴儿胸有成竹:“能不能使得出来,我可以用实际效果证明给您看。” “不必了!”皇后焦躁起来,“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得够‘直’了啊!”郑娴儿一脸无辜。 皇后死死地盯着她,用尽了自己平生所有的理智才堪堪忍住了扑过来抓烂那张脸的冲动。 这是皇后平生从来没有遭遇过的危机:她面对的是一个不知廉耻、不讲道理、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女人。 贵为皇后,她的顾虑太多,而对方却是个几乎没有软肋的亡命之徒。 真正的交锋尚未开始,只是口头上较量了一下,皇后就觉得自己已经输得很彻底了。 “侧妃的事,就此作罢。”她哑声开口,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 屏风后面的宁锦绣颓然瘫倒,鬓边一支华丽的丹凤朝阳步摇“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郑娴儿神色淡淡,显然早有预料:“皇后娘娘,宁大小姐一定会感谢您——此刻,您救了她的性命。” 汀兰终于又忍不住插了话:“太子妃,您三番两次声称要取人性命,把王法置于何地?!” “王法?”郑娴儿轻笑,“王法不是一直都只会欺软怕硬和稀泥吗?只有蠢货才相信王法可以惩恶扬善保护弱小!” 皇后定定地看着郑娴儿,咬牙:“本宫可以不提侧妃的事,但阙儿迟早会有侧妃,你又能横行几天?” “皇后娘娘又糊涂了!”郑娴儿皱眉:“要不要纳侧妃是太子的事,能不能容得下侧妃是我的事,从始至终,这里面就没有您的事!我早说过我不是容不下侧妃,我只是容不得有人暗戳戳算计我的性命,仅此而已!” 皇后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努力摆出身为婆母的威严:“希望你记得你自己的话——今后阙儿若是纳了侧妃,你不许胡搅蛮缠,更不许伤害他的子嗣,否则……” “皇后娘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郑娴儿漫不经心地道。 皇后觉得她说得完全没有诚意,但此刻再说什么也都多余了。 郑娴儿见话已说清楚,也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一会儿行完了礼,我就算是新媳妇正式进门了,请皇后娘娘多多关照。——娘娘今后依然可以想法子要我的命,只是千万不要露出破绽让我知道,否则我一定会在临死之前,拉上您的儿子孙子垫背!” 皇后闻言悲从中来:“阙儿一片诚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吗!” 郑娴儿仍旧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平时也不这样啊!旁人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回报。桐阶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可您是他的亲娘,您杀了我,我死到临头没本事进宫来找您算账,当然只好拿您的儿子出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后觉得很可笑。 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居然问她“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世上还真是没了道理。 “皇上回宫、太子回宫——”殿外一声清亮的高呼,惊散了这殿中诡异的沉默。 郑娴儿走到皇后身边,恭敬地伸出了手:“仪典要开始了。咱们出去吧,母后。” 皇后咬了咬牙,慢慢地抬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殿门“哐啷——”一声被人撞开,楼阙大步冲了进来:“娴儿,你没事吧?!” 郑娴儿看着他,微笑:“母后在这里,我能有什么事?” 楼阙听到她口中说出“母后”二字,脸上便绽开了笑容。 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冲过来牵过郑娴儿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确认没事之后,他才放心地向皇后问了安,牵着郑娴儿一同走了出去。 门外,百官肃立。皇帝正从内侍手中接过预备授给太子的册宝,见殿门开了,他便转过身来,向楼阙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楼阙低头看向郑娴儿,眼中笑意满满。 郑娴儿长长的袍服下摆拖在地上,正红的颜色,亮得耀眼。 (正文完) 梦中说梦 说: 是哒你没看错,正文完结啦! 明天同一时间再更一章,算是番外,再往后应该就没了(#^。^#) 新文还在构思,希望不会太久。 爱你们!(づ ̄3 ̄)づ╭~ 第131章 大结局番外篇·太子有点傻 郑娴儿这个太子妃,当得并不十分愉快。 虽然楼阙把她保护得很好,可是她依然不高兴。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太闲了。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她的肚子跟吹了气似的一天比一天圆,吓得楼阙对底下人下了严令:全员警戒一天十二个时辰盯住太子妃,不许她往不安全的地方乱走、不许她做危险的游戏,当然更不许她偷偷跑出去。 于是,郑娴儿在东宫这座金丝鸟笼里,过起了囚徒般的生活。 “唉,惨啊!”郑娴儿辣手摧花地糟践着园子里的万寿菊,长吁短叹。 小枝捧着一大摞账本子走了过来:“别叹气了,快过来看看咱们店里中秋节的盘账!” “赚了赔了?”郑娴儿先问。 小枝把账本子往石桌上一放,笑了:“咱们做生意岂有赔的道理?赚翻了!你现在就算被太子休了撵出东宫,下半辈子也饿不着了!” “我本来就饿不着!”郑娴儿嗤笑了一声,慢慢地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 石凳微凉,她坐下去的时候忍不住颤了一下,皱眉吩咐道:“回头叫人给这几个凳子做些软垫子铺一下。” 艳娘忙答应着,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好像前几天太阳还晒得厉害,这会儿早晚已经要穿厚衣裳了!” “是啊,”小枝叹道,“太子妃这肚子再这么大下去,又该裁新衣裳了!” “你嫌弃我!”郑娴儿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 艳娘忙笑道:“我看用不着,顶多再等十天半个月,小主子差不多也就该出世了。” 小枝笑道:“倒也是。咱们太子爷前两天就叫人把太医、产婆和乳母请过来住着了,闹得咱们一大家子人都紧张兮兮的!” 郑娴儿忽然问道:“那家里的锦香生了没?” “生了,”小枝皱眉,“是个女孩子。” 郑娴儿不由得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女孩子就女孩子,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小枝迟疑着:“莫非你不知道?楼家是不留女孩子的!” 郑娴儿愕然。 小枝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压低了声音道:“楼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女孩子生下来就要溺毙,否则会妨碍到家族运数,甚至会妨碍子孙。楼夫人过门之后连着生了三胎都是女儿,所以让安姨娘抢了先,一辈子都没能把安姨娘压下去!如今楼夫人膝下已经没有儿子了,将来楼老爷的爵位俸禄少不得要给大少爷承袭,纵然有荣华富贵,那也有限了!” 郑娴儿呆呆地想了半晌,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楼夫人至少杀过三个女儿?” 小枝叹道:“远远不止这个数!后面她好像还生过女孩子,安姨娘也是生过女儿的!” 若非行动不便,郑娴儿几乎要惊得跳起来了:“这还只是一代!他们家祖上也这样?!” “对,都这样!”小枝叹了口气。 郑娴儿忽然冷笑起来:“血淋淋的荣华富贵,也亏得他们能安心享受!——锦香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跑了!”小枝叹道。 郑娴儿听得有些懵。 小枝解释道:“锦香那肚子,不管谁看都说是生儿子,谁知生下来的是女儿,太太下令当场溺毙。锦香苦求看在二爷的份上留到三日,要死要活的。太太怕事情闹大只能答应下来,谁知当天夜里人就不见了。府里审问起来,才知道二爷刚死没多久,锦香就跟孟虎好上了,这一回就是孟虎带着她跑的。” 艳娘长长地叹了一声:“可怜的人!” 小枝冷笑:“是啊,可怜人!锦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楼家干的那些事,更恶心!现如今那么一大家子,也就剩下大少爷还在撑着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郑娴儿慢悠悠地道:“也许等老爷太太死了就好了。他们家的人丁,不是老天让他们不旺的,都是他们自己折腾坏了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最后一起把命赔进去就好受了。” 艳娘苦笑道:“人心不足,总是想要算计的。尤其是世家大族之中的嫡庶之争……真要细看下来,谁家的门楣不是血淋淋的呢?太子妃当初若是心软让宁大姑娘进了东宫,过几年咱们这些人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 “错了!”小枝笑道,“你应该说——若是把宁大姑娘放进来,过几年咱们这些人的手上也保不定不沾血!” 艳娘闻言不禁失笑:“我倒忘了,咱们太子妃是不肯吃亏的。” 这时,楼阙的笑声在廊下响了起来:“你们又在这里算计着欺负谁了?” 郑娴儿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忘了?”楼阙快步走了过来,“今天是中秋,宫里有家宴,我来接你同去!” 郑娴儿皱眉:“我还是不要去了吧?宫里又没有人喜欢我,我何必去碍人家的眼!” 楼阙弯腰将她抱起来,笑道:“中秋家宴岂有不去的道理!三弟前几天还说他的王妃也怀孕了,正有一肚子的问题等着请教你呢!” 郑娴儿大为惊愕:“河间王那个小屁孩也要当爹了?他自己断奶了没有?” 楼阙低头瞪了她一眼,轻笑:“男人,是一辈子都断不了奶的。” 郑娴儿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楼阙极少见她有接不住梗的时候,心下得意,不禁朗声大笑:“傻了?” 郑娴儿一脸尴尬:“我……可能真的不用去什么家宴了。” “怎么?”楼阙皱眉。 郑娴儿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破了。” 楼阙起初没听明白:“破了?什么破了?” 没等郑娴儿回答,他忽然脸色大变:“破水?!” 郑娴儿没理他,额上开始冒汗。 楼阙吓懵了,抱着她开始团团转:“你说话啊,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两个丫头看不过眼,一个跑去找太医和产婆,另一个便鄙视地瞪了楼阙一眼:“还转圈子呐?快把人抱回房里去!” 楼阙终于醒过神来,拔腿便跑,一溜烟就不见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楼阙被人从卧房里撵了出来。 两个太医两个产婆在里面伺候着,一个太医专门留在外头守着,生怕里头那个没事,外头这个先晕了。 楼阙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看着那扇屏风:“怎么会这样?日子还没到啊……” 太医满脸无奈地看着他,并不想说话。 楼阙还在絮叨: “人家生孩子不是都要疼好久才破水的吗?她怎么会忽然说‘破了’?什么破了?” “她是不是病了?为什么不肯跟我说话?” “她还要疼多久?会不会有事?” “不行,我得进去陪着她!” 小枝长叹了一口气,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露出一副看傻子的无奈表情:“你进去干什么?添乱吗?” “可是,她……”楼阙又急又气。 小枝唤了钟儿进来按住他,无奈道:“太子妃不想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这副傻样实在是太丢脸了!上战场的是她,您在这边慌个什么劲儿!” 楼阙气急,口不择言:“就是因为她上战场,所以我才慌啊!这会儿若是你在生孩子,生八个我也不慌!” “废话,你慌就坏事儿了!”小枝被他给气笑了。 太医实在听得心烦,只得揪着胡子走过来,解了某人的疑惑:“太子妃怀的是双胎,日子提前、胎膜早破都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慌。” 楼阙茫然地点了点头,仍然迟迟回不过神来。 不必惊慌?他怎么能不惊慌! 说是“常有的事”,但常有的事并不代表没有危险,对不对? 如果真的不用惊慌,太医和产婆怎么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呢? 双胎……很麻烦吧? 都说生孩子是道鬼门关,那么一次生俩就是两道鬼门关叠加,危险恐怕不是增加一两倍那么简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楼阙坐着一个劲地发傻。 卧房里郑娴儿气定神闲,丫头婆子们忙而不乱,太医始终稳如泰山。一大屋子人,只有楼阙一个人焦躁不堪,额头上不住地冒汗。 直到宫里来人催,楼阙才想起今天还有家宴来着。 可是这会儿谁还管什么家宴不家宴! 胡乱打发了宫里的人,楼阙便没有回房,只在廊下徘徊。 站也站不安,坐也坐不稳,一会儿跺脚扭手,一会儿又抓耳挠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上生了虱子。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卧房内响起了一声啼哭。 太医面露喜色,赞叹道:“还挺快!” 楼阙很想揍他。 挺快?从中午折腾到了晚上,这还叫快?! 片刻之后,产婆抱着一个小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堆了笑:“恭喜太子殿下,是位小郡主!” “哦。”楼阙胡乱答应了一声,只瞅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并没有接过来抱一抱的意思。 产婆立刻就明白了,忙赔笑道:“殿下别急,还有一个没生出来呢,还有希望!” 这个“希望”,又让楼阙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 第二个襁褓抱出来的时候,两个产婆交换了一下眼色,第二个产婆就没敢笑,小心翼翼地道:“恭喜殿下……还是位小郡主。” 这一次楼阙看也没看,拔腿便向里面跑。 婆子们忙上前拦住:“殿下,里面晦气重,您还是稍等……” “晦气?”楼阙立刻火了,“你说谁晦气?本宫的女人晦气,还是本宫的孩子晦气?!” 婆子吓得脸色一白,慌忙跪地。 两个产婆交换了个眼色,齐齐叹气。 ——唉,这是心里失望,拿底下人撒气呢! 楼阙吓住了碍事的婆子们之后,便掀开帘子闯了进去。 进门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只见里面婆子们忙忙碌碌,乱成一团。 郑娴儿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气冲冲的:“你赶着进来做什么?出去照顾我闺女去!” 婆子们正不知她在吼谁,一抬头便看见楼阙乖乖地退了出去。 孩子被抱去给乳母喂了奶,很快就抱了回来。 两个产婆正怕楼阙看了心烦,忙打眼色暗示乳母们抱着孩子站得远一些。 谁知楼阙忽然露出笑容,招了招手:“抱来我看!” 两个乳母走上前来,楼阙便一手接过一个,将两个小家伙一起抱在了怀里。 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小脸儿圆嘟嘟的,又软又滑。 一个乳母见楼阙看得高兴,忙在旁凑趣道:“小郡主们生得真好看呢,眼角这么长,将来一定会长成很漂亮的大眼睛!” 楼阙立刻笑道:“那是当然的。太子妃就是大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笑起来更跟孩子似的,看着就很好欺负。” 乳母和嬷嬷们闻言深表赞同,唯有钟儿在门外听得傻掉了。 ——太子殿下您醒醒好吗!太子妃好不好欺负您心里没数吗! 楼阙眼角瞥见钟儿在门口,终于想起了正事:“赏钱备下了没有?” 钟儿蹭了过来,笑道:“早备下了,管家和账房上正在散呢!二门外面也早已经撒了两回钱了,都是备的双份!咱们小郡主出世,一大家子都等着沾喜气呢!” 产婆听见有双份的赏钱,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们起先看见楼阙对女儿漫不经心的样子,还以为这一次的赏钱未必有着落呢! 看来太子的心性果然非比常人,明明已经很伤心失望了,对待下人却是半点儿也不含糊! 楼阙当然不知道产婆们在想些什么。他吩咐完了正事,便仍旧低头去看他的女儿,笑得傻兮兮的。 这时婆子们终于将被褥和郑娴儿收拾干净了。楼阙一刻也没耽搁,忙抱着两个小家伙冲了进去:“媳妇儿!快看看咱们的孩子!两个!一模一样!” “好傻!”郑娴儿抬手捂住眼,表示不忍直视。 楼阙献宝似的把两个小家伙放到了床头上:“快看嘛!好看,都说像你!” 郑娴儿靠着枕头支起身子,伸手在其中一个女儿的掌心里轻轻戳了一下。 小家伙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指。 “你看,她抓我手!”郑娴儿又惊又喜。 楼阙看得十分羡慕,忙也学着她的样子,去逗另一个女儿。 得到了同样的惊喜之后,他高兴得险些手舞足蹈。 郑娴儿抬起头,问他:“小家伙的名字你想了好几个月了,定下来了没?” 楼阙无奈地拍了拍脑门:“定不下来,感觉再好的名字也配不上她们……不如就随便取一个,大的叫子衿,小的叫子佩?” “随便你。”郑娴儿对这个真无所谓。 名字嘛,能叫就行了!她自己的名字乱七八糟那么一大堆,她不还是照样在用最土的那一个? 既然女儿已经取好了名字—— 郑娴儿忽然又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这俩孩子,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楼阙愣了半天,给了她一个更加白痴的答案:“天哪,我给忘了!” 郑娴儿有些懵。 楼阙忙叫了婆子和两个乳母进来,一大堆人开始拼命还原刚才的场景。 两个乳母接过孩子的时候,是知道哪个大哪个小的。后来喂完奶就交给了楼阙,然后婆子们大多数都退了出去,楼阙一个人抱着俩孩子在玩…… 先接过来的那个放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中间有没有换过手来着? 抱进来放在床上的时候是先放的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 一大堆问题,竟没有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能统一意见的。 丫鬟婆子们争得脸红脖子粗,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反倒把自己的答案都给忘得差不多了。 一刻钟之后,楼阙得出了结论:“真的想不起来了!” 郑娴儿拍拍脑门,无奈地看着两个小家伙:“瞧瞧你们的爹蠢成什么样了!你们可千万别随他,不然我以后不带你们出门!” 楼阙被骂成这样也不敢辩解,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娴儿,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啊?” 郑娴儿眼珠一转,在两个小家伙的脸上分别戳了一指头:“来来来,姑娘们,比赛开始了啊!从现在起,谁先给娘笑一个,谁就当姐姐!” “呜哇——”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齐哭了起来。 郑娴儿傻眼了:“什么情况?都这么不想当姐姐吗?” 楼阙看着哇哇大哭的两个小家伙,很快又想出了新的主意:“不如这样吧,谁先停下不哭,谁就是姐姐!” 两个女儿都不肯理他,一个比着一个哭得那叫一个响。 郑娴儿听得耳朵疼,忙叫乳母们过来哄。 片刻之后,两个小家伙齐齐收住了哭声。 还是没有分出谁先谁后。 郑娴儿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戳戳俩姑娘的手心:“谁先拉住娘的手,谁就是姐姐!” 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摇摇摆摆,同时握紧。 郑娴儿哭笑不得。 楼阙同样傻掉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枝在一边强忍着笑,跟艳娘打赌:“我猜两位小郡主一年也比不出个输赢来!听人说双生儿经常都是一起哭一起笑的,以后应该也会一样聪明!” 艳娘忧心忡忡地补充道:“我看呐,就算分出大小也没什么用!咱们这两位糊涂的主子还会继续弄混!” 小枝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 楼阙和郑娴儿齐齐抬头瞪向两个丫头:“皮痒了?” 俩丫头“哧溜”一下子窜了出去,比这俩双生的小郡主还默契。 此时谁也没想到,两个丫头随口说几句闲话调侃一下自家主子,最后竟然一语成谶。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日子里,这对糊涂的父母给俩闺女安排了无数场比赛,最终的结果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平局收场。 同一天学会说话、同一天学会走路、同一天学会调皮捣蛋,俩小姑娘似乎天然就是为了戏弄她们父母而来的。 等她们渐渐长大了,虽然依旧没能分出个姐姐妹妹来,但做父母的日日相处,总算也渐渐地能看出姐妹俩还是有些细微的区别的。 谁知自从两三岁之后,俩小家伙不知怎的就琢磨出了一个足够她们玩一生的游戏:互相扮演对方,彻底搞懵她们的父母。 于是多年以后,曾经被人看作神祇一样的太子夫妇,成了京城里人尽皆知的大傻子。 ——连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区分不清楚,这得傻成什么样啊! 郑娴儿对此表示很愤怒:你们能,你们来认啊!谁分得清楚,我就把这俩糟心闺女送给谁! 俩小郡主无意间听到了这句话,更加坚定了死也不能被人区分开来的决心。 谁当姐姐一点都不重要,不被人区分清楚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好吗! 托这俩女儿的福,“太子有点蠢”这个印象渐渐地在朝臣们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根深蒂固了。 已经年过花甲但仍然很健康并不想驾崩的皇帝表示很放心:太子嘛,傻点儿好!傻点儿放心! 已经渐渐地在朝中有了几分威望的河间王有点发懵:父皇您讲点道理好吗!当年我装傻充愣与世无争的时候,您说立太子要立个聪明的有雄才大略的;如今我变聪明了大放光彩了,您又说太子傻一点才放心!您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太子一次说清楚好吗! 皇帝:不管朕想要什么样的太子,你都从来不在朕的考虑范围之内啊! 楼阙:父皇说什么都对!父皇三弟你们聊,我回家陪老婆孩子去了! 皇帝:太子啊,你媳妇这么多年还没生出儿子来,不如朕给你挑俩侧妃帮帮忙? 楼阙:哈哈父皇您说什么我听不见! 河间王:我听见了!父皇要给你挑俩侧妃!我媳妇有个妹妹聪明漂亮屁股大宜生养,不如我给你介绍…… 楼阙:算了你自己留着吧! 皇帝:这一次朕站你三弟。 楼阙:其实纳俩侧妃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媳妇早就在家里为侧妃腾出位置来了!她说只要侧妃一进门,她就带着闺女出门游山玩水去,顺便把京城七家粮行一起关了,筹银子当路费! 河间王:七家粮行一起关掉,百姓买不到粮,会造反的! 楼阙: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皇帝:太子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好端端的你纳什么侧妃,啊?你媳妇陪着你一路走过来容易吗你就朝三暮四?乖乖回家陪她去,不许惦记些有的没的听见没有! 楼阙:好嘞听您哒! 梦中说梦 说: 好啦,正式完结啦! 下一篇文,等俺哦~(づ ̄3 ̄)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