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宇文慵仍然记得那夜,月朗云疏,清辉似霜,铜色圆月四周缀着丝丝缕缕的浅晕。明悦园中的石榴花焚焚绽放,嫣红似火,微风拂面,卷来一阵暗香。可是真正沁入心肺的,却是那女子身上甜暖的幽淡,随着如水清凉的夜风,长驱直入。 小怜一直低着头,似是入神地想着什么。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晶亮透明的眸子,倒映出霜辉般的月光,从未有过的清澈摄人。惊讶之下,乌溜溜的瞳仁倏地瞪圆了,一瞬间,竟似受惊的小鹿般惹人怜爱。 他只觉胸腔深处突地一跳,一时竟自怔住了。却只见她换上一副浅淡的笑容,眼中再无往日那种惧怕又希冀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戏谑和淡然。后退一步,说,"如烟阁在西面,今儿是十五,满月东升西落,你朝着那边走就对了。"说完,俏皮地扬手一指,衣袖牵起,露出一截白藕凝玉似的手腕来。 他下意识地望向她的眼,那双神采盎然的眸子却盛满了不屑,一脸无谓地挑着唇角,仿佛竟希望他快些离开这里。她果然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不受宠的,日日期盼他到来的侍妾,反倒言语精妙,目光狡黠,又透着一抹洞悉一切的超然,他不再是她的全部天地。 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怒意,猛然又想起权臣宇文护,眼神一黯,反手扼住她的腕,冷冷笑着,沉声道,"怎么,刚见完宰相大人,就把三纲五常,夫妻礼数都忘了?" 小怜微微一怔,冷笑一声,黛眉挑起,竟大逆不道地直呼其名,云淡风轻地反问道,"宇文慵,你先问问你自己,有当过我是妻么?若有,必不会这样问。若没有,又何必这样问?" 雄才大略,隐忍孤绝如宇文慵,也万料不道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竟又怔在原地,扼着她腕的手松了松,只觉掌心一片温软。 她挣了挣手腕,见他宽厚手掌纹丝不动,心中一恼,另一只手便上来扳他的手指,柔滑小手触在手背上,散发着痒痒的温度,宇文慵胸中一动,手上微一加力,将她顺势拥入怀中。融融月光下,映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埋在她颈窝,尖下巴紧紧抵在她肩上,表情动容又茫然,一霎那竟如孩童般手足无措。 "这又没有旁人,我们做戏给谁看呢?"耳畔传来一个娇润好听却满是讽刺的声音。蓦地被她推开,只见她不屑地看着自己,清眸中竟无半点温情。 "……在你眼中,一直就只是做戏么?"宇文邕定定地看着她,心底无端涌出一丝刺痛,一瞬间泛滥成海。他从未想过要真心对她,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却开始真真正正入了戏? "难道在你眼中就不是?"小怜幽幽地说,又是话中带刺,白皙的脸上挂着清丽淡然的笑容,衬着满树红艳艳的石榴花,竟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妖娆。 "随你怎么说。"他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声音恢复成往日的冷漠寡淡。"如烟阁是往西,仪凤轩却是往东呢。"语气中透着冷笑,双手背向身后,英挺俊逸的脸庞闪过一抹邪魅的笑容。直直从小怜眼前走过,月光下拓出长长俊朗的影子。 小怜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忽然间莫名地觉得……他的身影那么寂寞。可是想起他曾经对自己的种种绝情,心便硬了下来,伸个懒腰,转身朝明悦小筑走去。 宇文慵背对着她独自行走,恍惚听见她轻巧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原来,她真的不在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蔓过一阵惊痛,不由得停下步子。握紧了拳,十指关节透出青白的颜色。无法容忍自己对宇文护派来的人卸下防备,无法容忍自己为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更无法容忍这个女人的心竟全然不在自己身上。……得不到回应的爱,便酿成一片更深的寂寞。 月光明媚无声,地面的影子复又折到墙上,竟应了她那句"对影成三人"。 天和四年,宰相宇文护掌权,皇室四面楚歌,岌岌可危,原不是动儿女私情的时候。 可是如果真的爱上了,又该如何将这刻骨铭心的心动藏起来,永远不让人知晓?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她。可又能否,骗得了自己? 那个打碎茶杯,一脸娇嗔,满目星光的女子,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小怜,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作者又是谁?"一个浑厚矍铄又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手肘一松,下巴就险些磕到桌上,面前还立着那本厚厚的用来遮住脸的古代诗词,抬头望着面前双目灼灼的老人,我眼中的迷濛来未来得及消退,脑中一片混沌,只是机械地背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啪"的一声,是书本砸在桌案上的声音。我不禁打个机灵,倏地睁大了眼睛,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怔了一会,惊道,"爷爷,你怎么在这儿!"记得方才明明是那个温和的古文老师在给我上课……不禁一下子精神过来,倏地坐得笔直。 "问你陆游,你就给我背《江城子》,小怜,你这书可念的不错啊。"爷爷叹口气,板着脸说,眼角眉梢却还是挂着一丝慈爱。 我看爷爷并未真的发怒,暗舒口气,颇有些撒娇地说,"爷爷,你才是国家博物馆馆长,我只是国家博物馆馆长的孙女,不需要学这么多东西吧……"这句话说到了我的痛处,夏日炎炎正好眠,别的同学都在家里吃喝玩乐,我却还要学诗词,茶道,古琴这一系列华丽却艰辛的课程。 正是盛夏闷热的天气,窗外的阳光是明晃晃的金色。古色古香的书房里,爷爷的表情忽然庄重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是我们端木家的使命。你必须接受。" "小怜知道了。"我低下头,收起嬉笑的表情,正色而恭敬的回答。 这就是我的爷爷端木夔。端木一族的族长,国家博物馆馆长,世界数所顶尖大学的名誉教授。我从小就作为端木家的继承人被爷爷亲手养大,却还是继承了我那云游四海的父母的性格,凡事喜欢随心随性,慵懒而淡泊。――若不是当初他们逃避背负家族的责任,跑去当浪迹天涯的神仙眷侣,爷爷对我的要求想必也不会这样严格。 不过这也难怪我的父母,其实我也是个懒散的人,凡事只求蒙混过关,总是达不到爷爷的要求,于是我肩膀上的责任就愈加成了个负担。……因为端木一族不仅是外人看来的书香世家那么简单,我们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青鸾镜的守护者。 说起上古神物青鸾镜,那来头可就大了,关于它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当时爷爷就给我讲了很久,可惜我只记住了其中一小段。――青鸾镜是上古神物,相传乃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遗留下来的一枚石子,掉落在瑶池数百年,渐渐冲刷成一面蕴含着无限神力的镜子,曾助黄帝灭蚩尤,周武王灭商纣,不但通晓古今,而且可以预知未来,颠倒时空,摄人灵魂,无所不能,而且还是开启黄帝留下的巨大宝藏的钥匙。古老的传说加上"鸾镜一出,天下归一"的预言,让青鸾镜在每个朝代都成为众人争夺的宝物。而我们端木一族的职责,就是世代守护青鸾镜,不让它落入奸人之手。否则不但会动摇国本,甚至有可能会给人间带来一场浩劫,因为没有人知道,青鸾镜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不过身为端木家的长孙女,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青鸾镜。于是也不禁暗自怀疑,这世上真有青鸾镜吗?还是我们端木家守护的,一直只是一个信念而已?……望着书桌上成堆的各类书籍,我叹口气,再无暇多想这些有的没的,闷头啃起书本来。――爷爷是我最尊敬的人,就算只是假装用功,我也要让他开心才行。 二. "新将入阵谱弦歌, 共识兰陵贾舆多。 制得舞胡工欢酒, 当宴宛转客颜酡。" 空旷明亮的博物馆中,我一字一句念道,眼眸一转,只见画轴上的男子,一袭白衣胜雪,宽袍水袖,面上却戴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隐隐泛着肃杀之感。旁边一行瘦硬的书体,"兰陵王入阵曲。"我顿住脚步,心中忽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层层翻涌在胸口,难以平静。 此时已是黄昏,博物馆中观者很少,我指着这幅画问道,"爷爷,这画是什么来历,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你呀,什么时候认真看过我这博物馆里的东西。要不是为了镇魂珠,你会跟我到这儿来?"爷爷斜了我一眼,笑着说,"兰陵王入阵曲本是北齐时将士为歌颂骁勇善战的兰陵王而作,后来传到日本,成了他们的宫廷乐。这幅画是日本大使前些日子送过来的。" "哦,那这本破破烂烂的书又是什么?"我眼光往下一移,只见那幅画底下的玻璃柜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残破厚重的线装书,从玻璃的质地来看,应该是博物馆里级别相当高的展品了。 "……破破烂烂?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怀着欣赏的眼光来看待这些无价之宝。"爷爷无奈地看我一眼,说,"这是北齐皇室高氏一族的族谱。喏,这个兰陵王名叫高长恭,就是北齐皇室的一员。不过很奇怪的是,高氏族谱里并没有记载他母亲是何人。" 一说起这些文物爷爷就口若悬河。往常我总是听得不耐烦,不知为何,这次却津津有味。 "……对,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挑了挑眉毛回答。忘记在哪本书上看过,有个北齐名将的生母在史书上没有记载,一直是后世揣测的谜题。――兰陵王兄弟六人,其他五个兄弟的母亲是谁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唯独兰陵王的母亲是谁,史书上没有记载。而当时对女性的社会地位是没有什么避讳的,即使母亲是妓女也没什么关系,比如他的一个弟弟的母亲就是妓女。那么他母亲究竟是什么身份,竟奇特到不能记入族谱? 想到这里,心竟泛出莫名而细微的酸楚。紧接着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些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很纳闷自己心中那种怪怪的感觉,扯开话题,说,"爷爷,你真要把镇魂珠传给我?" "你要是争气,我当然会传给你。"爷爷一脸深意的说。 相传端木家的镇魂珠是一颗比普通珍珠略大的夜明珠,在黑暗中会发出荧荧紫光,有凝神辟邪的功效。同时它也代表着端木家继承人的身份。爷爷说若我在这三个月内通过种种严苛的考试,就会在我十八岁成人礼上把镇魂珠传给我。所以这次带我来只是先给我瞻仰一下,好增加在未来的一系列测试中的斗志。 我眯着眼睛笑笑,一脸俏皮地说,"那我也要先看看那珠子漂不漂亮,要是不漂亮,我就不要了。" 爷爷瞪我一眼,刚要说什么,却只听啪的一声,电箱打了个火花,四周忽然暗了下来。馆里的几个游客发出一阵惊呼,我也讶然地看了看天花板,博物馆的供电一向是最谨慎的,怎么会忽然烧坏了电箱?黑暗中,只觉爷爷拍拍我的肩膀,声音中多了一丝警觉,说,"小怜,你在这等我,我去管理室看看。" 四周忽然无比安静。一片漆黑中,我身后隐约传来爷爷的声音,"小怜,咱们去密室拿镇魂珠吧。"我愣了一下,笑说,"我看过一遍密室的地图,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找到的,原来爷爷是要试我。"一面辨别方向,转身朝身后走去。爷爷的脚步声响在身后,一下一下地,却似是比往常轻快了不少。 静静地走出数十步,我往右一转贴墙站着,身后的人跟了过来,我猝不及防地一脚踹出去,他却身手敏捷的避开,不再模仿爷爷的声音,年轻的声音略带一丝惊讶,"端木怜,竟然被你发现了。" 我懒得理他,拿出手机打开翻盖,那一丝光亮已经足够我看清眼前的形势。我顺手在抓起角落里的消防器朝眼前这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头上轮去,他却敏捷地闪身避开,只听砰地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博物馆中。我没有打到他,却击中了他身后的玻璃柜,身体也失去平衡向前栽去,右手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撑,忽觉掌下泥一般地松软,竟陷了下去。远远听见爷爷的声音,我来不及回答,眼前已是一阵天旋地转,和那个身穿夜行衣的贼双双落到了地板下的密室里。 ……原来安放镇魂珠的地方在这里,方才是我的掌印触动了密室的机关。我仰面摔在地上,只见四周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的光晕,一颗明亮的珠子被放在石室正中的圆柱形台座上,深蓝色的天鹅绒将它衬托得愈加神秘华贵。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是假的了。"我看着起身站到我面前的黑衣人,虚弱地说。"因为我根本没有看过密室的地图,不然也不会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一边挣扎着往他的方向蹭去。 "很警觉嘛,你们端木家的子孙果然不简单。"黑衣人幽幽地说,俾我一眼,径直朝镇魂珠走去,刚刚把它攥到手里,却忽然被躺在地上的我伸腿勾住,险些跌倒,拿着镇魂珠的手本能地往墙上一撑…… 只听咔嚓一声,镇魂珠却陷如墙上的凹槽中,似是对上了某个机关,那面墙自中央裂开,满室霎时亮如白昼,我被强光刺痛了眼睛,隐约只看见缓缓升起的铜镜散发着太阳般灿烂的光芒……黑衣人愣住片刻,欣喜若狂地喊到,"青鸾镜!青鸾镜!"一边激动地朝它奔去。 我心中一急,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知道这青鸾镜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在我手上丢失,挣扎着爬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说,"不可以……任何人都不可以拿走它……" 黑衣人急于摆脱我,手肘狠狠地击下来,打中我的脊椎,疼痛无比,可是我仍然没有松手。 "放手,不然我会杀了你。"他低头看我,双目闪着猩红的光,仿佛这青鸾镜他势在必得。 我怔了怔,忽地松了手,黑衣人一愣,以为我是怕死,颇有些嘲讽地瞟了我一眼,转身又朝青鸾镜走去。我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站起身,趁他背对着我,飞快地抽走他腰间的银色手枪。 "别动……"可他也是个高手,"动"字的尾音还没有完全爆破,黑衣人已经飞快地回身抱住我,紧紧扼住我的手臂,在我耳边冷冷说道,"想死是么?我成全你。" "可是我却不能成全你!"我狠命挣脱他的手臂,将那支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拉扯之间,只听砰地一声……四壁回声,飘渺如尘。 这把银枪的威力足以贯穿两个人的心脏。 四周忽然无比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子弹穿透自己一簇血ròu的声音…… 青鸾镜的灿然金光和镇魂珠的荧荧紫光缠绕着在我面前闪烁飞舞,散作阵阵星辉,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身体仿佛腾空而起,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三. "奴婢求求媚主子,手下留情啊,我家小姐自小没受过苦,会出人命的啊……"一个哀求的声音夹杂着哭腔,隐隐在我耳边响起。 "不过是挨了几鞭子,装什么死。来人,给我把她弄醒了。"一个妩媚嘲讽的声音,混合着一丝冷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的意识尚未清晰,忽然一盆冷水兜脸浇下来,身上数处伤口隐隐作痛,我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穿的淡青色的水袖锦裙上,却已是血迹斑斑,破败的不成样子。脸上的水滴顺着头发一点点流淌下来,划过皮ròu绽开的伤口,隐隐钝钝的疼。 这是在哪里?我愕然抬起头,却正对上一个陌生女子妩媚冰冷的眼睛。她身穿一袭橘色芙蓉袖的轻薄纱衣,一双吊目凤眼,颧骨很高,头上缀着金灿灿的牡丹步摇。算不上美貌,倒也有几分妩媚。正端坐在屋子正中的红木堂椅上,旁边毕恭毕敬地站了几个侍女和男仆,派头十足,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小姐……小姐……"方才为我哀求的那个侍女原本跪在一旁,见我醒了,哭着爬到我脚边,一脸泪水。 以他们的装束来看,难道我这是回到古代了?……这是哪个朝代,我又是什么身份?我是借助青鸾镜的力量保住性命的吗?它和镇魂珠现在又在哪里? 完全弄不清眼前的状况,我只觉脑中混乱一片,身上的伤还麻麻地疼着。眼角瞥见跪在我脚下的侍女,忽然意识到她是在为我流泪,心中不禁一暖,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事。" "碧香没用,是碧香救不了小姐……"她见我如此虚弱地安慰她,愈加哭得厉害,转身面朝那个妩媚女子,不停地磕头说,"媚主子,我求你饶了我家小姐吧,同是司空府的侍妾,何苦斗得你死我活呢……何况司空大人也就快回来了……" "住口!"一个茶杯狠狠掷过来,正好砸在这丫头身上,泛着滚烫雾气的热水落在她稚嫩的皮肤上,发出"嘶"地一声。我不禁心中一怒,把我绑着打成这样也就罢了,没道理连个丫头也不放过吧。 只见那身穿橘色衣衫的妩媚女子挑眉喝道,"没想到你家这没用的主子倒有你这么个伶俐的丫头!只可惜伶俐的不是地方!"一边冷笑着扫了我一眼,说,"你家主子不受宠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天我也不妨把话跟你说白了,就算今儿她元清锁死在我这烟云阁里,司空大人也不会有半分怪罪。"说着用袖口掩嘴笑了一声,转眼望向我,道,"说不定啊,借我的手除了你,正合他意呢。"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中纳闷,从碧香的话里来看,我跟这女人应该同是什么司空的侍妾,她摆明是趁老公不在家出手整治情敌。可是她为什么说那个什么司空大人也想置我于死地呢? "这位姐姐,你我共事一夫,本就该互相体恤。如今闹翻了,也总该给我个理由吧?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值得你对我动这样的私刑?不然就算能到司空大人那里邀功,你也是师出无名吧?"我扬起唇角,尽量让自己笑得谦和有礼。心里却暗自恼火着,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在现代被个小贼杀死也就算了,回到古代却还要受皮ròu之苦……跟人共事一夫我也忍了,大不了离家出走,可偏偏还是个不受宠的,真是买彩票都没这么准。 似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橘衣女子明显一愣,颇有些惊诧地看着我,一时竟没有答话。 跪在我脚边那个名叫碧香的侍女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回过头说,"是啊媚主子,我家小姐就算真的偷了你的羊脂碧玉簪,也罪不至死吧?这都抽了好几鞭子了,什么火也泻了不是?奴婢斗胆提醒您一句,除了司空大人,还有宰相府那边需要您交待呢。" 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我颇为赞赏地看她一眼。只见那个媚主子脸上泛过一抹青色,被这样一顿抢白,面子上也挂不住,怒目瞪了碧香一眼,说,"好你个狗奴才,倒教训起主子来了!你家主子好歹是个侍妾,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这么说话!"说着做个眼色,她身后的男仆应声走上前,狠狠一巴掌朝碧香脸上甩过去。噼啪几下子,嘴角就渗出血来。 "住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竟然喊得这样大声。那个男仆被我冷不丁吼一声,竟真的住了手。 "有种你就杀了我,何必平白拿个下人出气,没的自降身份。"我深吸一口气,挑了挑眉说,"你要不是心有忌惮,也不会趁司空大人不在的时候才来动我。今儿我不妨也把话挑明了,我根本无心跟你争什么,你也该适可而止。否则的话,今日所受之耻,他日必定加倍奉还。" 典型的谈判学,威逼,利诱,加恐吓。我脸上一副沉静的表情,心里却突突跳着,谁知道这个疯女人会不会真杀掉我灭口。 只见那女子脸上迅速泛过一阵青白,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冷笑一声,"元清锁,原来我还小看了你!今日暂且放你一码,看你日后还敢不敢利用你娘家势力在司空大人身上动心思!"说完愤愤起身,带着一干随从拂袖而去。 破落的暗室里,忽然寂静下来。碧香哭泣着解开我手脚上的绳索,白皙的皮肤上早已勒出道道血痕。 我疲惫地跌坐在地上,想着适才发生的一切,感觉好像一场梦……穿越古代也就算了,偏偏却穿到这么个鬼地方。想起爷爷,想起我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家,只觉心下一片黯然。 四. "……小姐,我们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啊?" "……小姐你早这样就对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媚主子欺人太甚了!好歹也是宰相大人赐的人,她不过是妒忌小姐你身份高罢了。" "……小姐,别怪奴婢多嘴,那宇文公子虽然相貌堂堂,气宇不凡,看起来是个翩翩佳公子,可实际上不过是个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罢了,哪值得小姐你对他这般深情厚意……" 我躺在地上,身上酸痛,刚吃过那个什么媚主子派人送来的粗茶淡饭,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碧香却一直在我身边不停地碎碎念,我为了搞清自己的身份,也只好默默地听下去了。听了快半个时辰,也终于大概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她家小姐名叫元清锁,是宰相大人宇文护之妻元氏的远房侄女,送了给司空大人宇文慵做侍妾。这个什么宇文公子是个花花公子,表面上欣然接受,可是实际上却对她弃之不理。府里其他侍妾看她身份高又性子软弱,总是变着花样欺负她。方才那个名叫江燕媚的媚主子如今最得宠,出手自然也比别人狠,元清锁被狠抽了几鞭子之后就不醒人事,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却是我端木怜了。 "这宇文公子一共有多少侍妾?"我心中好奇,不由开口问道。话一出口,又微觉不妥,生怕这伶俐的丫头会发现我的不同。 "哎,小姐你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难怪你不知道了。这烟云阁里就有二十几个侍妾,还不算府上的歌伎舞伎……这宇文公子生性风流是举国周知的事情,枉小姐你对他一片深情,他却不屑一顾……那媚主子当着宇文公子的面挤兑你,他看都不看你一眼,也怪不得所有人都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小姐你每日在房里不是绣花就是流泪,其他侍妾只道是你清高,其实你对宇文公子的一片心,她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丫头伶俐是伶俐,可是缺点就是话多,我问她一句,她眼都不眨就能给我答出十句来。 不过我也从她的话里知道了更多元清锁的事。看来她虽然不得宠,却对这花花公子一往情深……说起来也真难为她了,不但要忍受眼自己喜欢的跟别人在一起的痛苦,身体上还要受皮ròu之苦,身心双重折磨下,也难怪她挨了几鞭子就一命呜呼了。我不由对这素昧蒙面的宇文公子心生怨怼,好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就算古代的女人没地位,可以像礼物一样送来送去,可是不喜欢就别收下啊,何苦毁人一生。 不过说起来,宇文慵这个名字听起来好熟悉,似乎是历史书上相当风光的一个人物。还有宰相宇文护,似乎是跟这个宇文慵相当纠缠不清的一个名字,提了其中一个,就不能不提另外一个……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日后又会发生什么呢?历史书上应该有写吧……可是我现在身心俱疲,神志恍惚,尽管绞尽脑汁,一时之间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宇文是北朝的皇族姓氏…… "碧香,我们逃走吧。"我看一眼碧香,忽然很认真地说。既然留在这里这么不开心,我何必这么委屈自己?想我一个堂堂现代人,就不信离了这司空府我活不下去。而且正好可以出去探访青鸾镜的下落,若是再找到镇魂珠,说不定还可以回到现代去。 "……小姐,你是说真的吗?"碧香一愣,睁大眼睛看了我好久,喃喃地问,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想来那元清锁是个懦弱不争的女子,以前是万万不会生出这种想法的。 我不再答话,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三下两下撬开窗锸,动作敏捷的翻了出去。 "来,你踩凳子爬到窗上,我接着你。"我朝她伸出手,压低了声音说,此时已是身在窗外,碧香隔着一道窗看我,表情有一丝犹豫,终究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此时夜深人静,烟云阁都是女眷,看守的人也都立在十丈开外。我刚拉着碧香爬上府院的高墙,身后忽然火光冲天。我回头,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子已追到了我身后,从衣着来看,该是这司空府的总领侍卫。他身后众多府役也握着火把赶了上来,碧香心中一急,双手一松,几乎就要掉下墙去。我手疾眼快地一把捞住她的手,自己却也险些跟着坠下去。 "清主子,你可知擅自离府是个什么罪名?"清秀的总领侍卫立于墙下,仰头看我,嘴里虽叫我一声主子,语气里可半点尊敬也无。 碧香还拉着我半吊在墙上,我艰难地维持着姿势,再这样耗下去我们两个都得掉下去。虽然情势危急,我嘴巴上却也不肯饶人,冷笑一声,说,"你这侍卫做的倒好,我在府里被人打得半死你就视而不见,逼得我自求生路时你却火眼金睛。擅自离府是个什么罪名我就不知道,媚主子下的令,你去问她好了!" 那侍卫闻言一愣,颇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面上竟闪过一丝恻然,顿了顿,刚想再说些什么,我却已经坚持不住,碧香的手也渐渐滑落,心中一急,语气只得一百八十度转弯,说,"其实今天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侍女碧香苦苦挽留,我却一意孤行,抛下她独自跑掉。……接着!"掌心一滑,碧香已经坠下墙去,我只好借力一荡,将她朝那侍卫的方向轻甩出去。 听了我的喊声,那侍卫下意识伸手一接,刚好将碧香接了个满怀,见她没有危险了,我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楚总管,我求您放我家小姐一码,她只是一时之气……"碧香刚恍过神来,却已经扑跪在地上为我求情,一脸焦急的看向我。 "楚总管,你也看到了,我逃走的事情真的跟碧香无关。只求你念她无辜,如实禀告司空大人,保她周全。――小怜感激不尽,日后必会报你今日之恩。"我正色地说,极其真诚地望他一眼,转身朝墙地另一端纵身跳去。 五. 那个楚总管绝非是个饭桶。我逃出府之后,他派人兵分四路出去捉我,马蹄声阵阵,估计我就是跑出二里地了也会被他们给追回来。我只好在司空府墙下的井里躲了许久,等追我的人走远了才敢出去。现在只希望这个不是饭桶的楚总管能有几分正义感,替我保住碧香。 在废井中躲了一夜,外面已渐渐没了动静,我头重脚轻地沿街向北走,脑中混乱茫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这个国家算不上贫瘠,但也绝非富庶,所见民众皆是布衣素食,连街上的食摊卖的都是粗茶淡饭。到了集市上用耳环换了一匹马,一路往南,心想这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安身的地方。可是转念又想到青鸾镜下落不明,五湖四海我该如何找起,心中又是郁郁,好像身在浓云迷雾里,找不到方向。 出城往南行了许久,周围都是山野树林,我长途劳累,心中又忐忑,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刚向下马休息休息,却忽听嗤地一声,一只长矛不知从哪里投掷过来,刺中我身下的马,马儿受惊,前蹄扬起,将我摔得人仰马翻。我疼得躺在地上起不来,愤愤地刚想回头跟人理论,一回头,却猛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远远只见一队浩然的兵群身穿青铜铠甲奔跑而来,头上绑着红色布条,手握银尖木柄的红缨长矛,呼喊着奔涌过来,好像一波滚烫的潮水……黄沙滚滚,铁蹄声漫,步兵后面还有骑马执盾的骑兵接踵而来,齐声咿呀咿呀地呼喊着什么,混着零落又沉闷的脚步声,说不出的惊心动魄……我本来就摔得浑身酸痛,眼前又忽然出现这般情景,只觉全身虚弱得半点力气都没有……忽觉身后也是杀声震天,骇然调转过头,却只见身后有另一方军队迎面而来,头上绑着蓝色布条,数量比另一方少许多,可是杀气却更浓烈,领头的几个将士手握横刀奔跑杀过来,眼中尽是深陷绝地的悲怆而傲然猩红。 黄沙腾起,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呆呆地看着前方,只觉心脏剧烈地跳着,耳中激鸣一片……金属碰撞的声音,血液喷薄的声音,还有人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 一个士兵被砍倒在我眼前,脖颈上的大动脉被一刀割开,鲜红的血入泉地喷涌在我面前,染红了大片烟青色的轻纱薄裙……我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灌满了我的心…… 一直以为,这些场面都只是电视剧中的桥段罢了,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身临其境地目睹这些……战场上有无数的鲜活生命正在消失,空气中充满了血液与死亡的味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有多么可怕。……在府里要跟其他女人勾心斗角,互相算计,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出了府,又可能是另一个更血腥的世界。各民族尚未统一,混战连年,路有饿殍,血流成河,这就是北朝。 两方由于人数悬殊,蓝布条的一方已经渐渐落了下风……就在这时,只见西方有一骑白马风驰电掣地冲过来,马上的男子身穿一副铮亮的银色铠甲,映着身后西斜的日暮,泛着金灿灿的耀眼光芒…… 他面上戴着一副银色面具,表情狰狞,冷峻而肃杀,手执长剑策马而来,左挡右击,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来,一时无人可以逼近……他却忽然勒马站住,高举长剑向天一指……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见银光夺目,斜阳勾勒出他长剑擎天的影子,冷峻英挺,远远看去,壮美如画。 四周忽然杀声震天,仿佛某种暗示,他的长剑倏忽一落,糙丛中立刻涌出无数头缠蓝布条的士兵,面上涂着浓绿糙汁,似是埋伏了许久……只听红方军队中有人大呼"中计了",然后就是一片混合着哀嚎的厮杀声。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已是迷濛一片,红色的沙砾在眼前放肆的飞舞,一个被砍断手臂的士兵哀叫着跌倒在我身上,我被压倒在地上,只觉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半点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渐渐安静下来。 哀鸿遍野。 蓝色的一方终是胜了,众将士疲惫的清理战场,压走战败的俘虏,同时也拯救己方的生还者。压在我身上那个断了手的士兵被救走,我眼前呈现出一片灰暗低迷的天空。眼眶酸酸地刺痛着,我无意识地望着半空,却正对上一双湖水般幽深宁静的眼眸。 暗红色的天边,最后一丝阳光缓缓消失。他身上的银色铠甲熠熠生辉,月光一般清冷闪耀,这张狰狞肃杀的面具如此熟悉,心中空前混乱的我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俯身扶起我,面具后的双眸澄明如镜,冷漠无波,手掌却是宽厚而温暖的,热力透过衣衫渗入我的皮肤,那样轻易就摇下我眼中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的人一定要互相算计,自相残杀?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一定要你死我活?为什么?为什么要有战争……"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我忽然拽住他的衣袖,眼中一片迷茫,喃喃地说。泪水簌簌地滚落,心中的酸涩更甚眼眶。 面具后的眼眸微微一怔,颇有些审视地看着我,隐隐可以看见他浓黑修长的睫毛蝶翼般翩跹。 "无论哪个人死了,都会有别人会为他难过的吧?……我走了,爷爷也会伤心的……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让别人难过……"不知不觉我已是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说,双手还紧紧握着他的衣袖,脑中一阵眩晕,意识渐渐抽离…… 隐约看见面具后面,他湖水般宁静无波的眼眸掠过一丝波澜,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为我揩去脸上的泪水,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一把将我横抱在怀里…… 这个怀抱好温暖,让回古代这么久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安心的感觉。隐隐散发着一种独一无二的香气,清幽寡淡,沁人心肺…… 经过这样一番心惊ròu跳,受惊过度的我失去知觉,恍惚中只觉置身云里雾里,温暖而柔软。 六. 倦倦起身,已是日上三竿。在这僻静的军营里修养了几日,前些日子所受的惊吓终于渐渐消退,转而化成一股柔韧的坚定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生存下来,找到青鸾镜和镇魂珠,也许赌一次就可以回到现代去,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也好。 照顾我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兵,名叫阿才,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说话声音清清脆脆。他说我昏迷了二天二夜,他家将军来瞧过我一次,前夜已经奉旨班师回京了。 "你们的都城是哪里?"我好奇的问。北朝版图四分五裂,不知他们是哪一方的。回想起那面冰冷面具后宁静幽深如湖泊的眼眸,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温暖来。 "……邺城。"阿才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就像现代人不知道北京一样,他大概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邺城……"我无意识地重复道。脑海中搜索着有关它的记忆。 这样看来,他应该是北齐的将军了。 "……你家将军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想到自己曾被他抱在怀中,拽着他的袖口语无伦次,脸颊飞快泛过一丝红晕。 "……我家将军骁勇善战,对老百姓也好,姑娘回城之后自会听到他的威名。"一提他们将军,这小兵立即满脸景仰和得意的表情,不敢说他名讳,反倒一脸骄傲的跟我卖了个关子。原来他是把我当成这附近的民女了。 若要真是普通的民女还倒好了,起码有个家,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黯,说,"烦劳你这么久,我也该走了。你叫阿才是吧?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见,我可教你些上阵御敌的本事,包你没几天就升为庶长。"这个阿才纯朴敦厚,虽是笨手笨脚地照顾着我,也已算是我回到古代后所见的难得的一点温暖。 阿才却上下打量我一眼,一副很不相信的样子,颇有些不屑地笑说,"你?……教我上阵御敌的本事?哈哈,教我绣花还差不多吧。" 我微微一愣,看他这样子我也觉得好笑,一个古代弱女子口口声声扬言教男子上阵御敌,这场面该是多么诡异……可是身为端木家的子孙,兵法可必修的一门课程。当下却也不再辩解,说,"对了,从这一直往那个方向去是哪里?" 阿才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都是些小镇子,过了邙山,再远就是长安城了。" 念及长安,我若有所思。昨夜午夜梦回,我起身走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却陡然看见西方不远处升起一道熟悉的绿光,穿透力极强,荧荧惑惑,光芒万丈……我不会认错,那是青鸾镜的光辉。 "鸾镜一出,天下归一",传说拥有青鸾镜的人便可坐拥天下。爷爷也曾说过,青鸾镜乃是仙家之物,无意中流落凡间,只有九五至尊的人间帝王才配得起它。照此说来,青鸾镜应该会被帝皇之气所吸引,落到长安也是极有可能的。怕只怕它落入奸人之手,或是流传入市井,稍有不慎,都有可能牵扯出改朝换代的大事来。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它。 跟阿才道了别,他以为我就住在刚攻下的城里,也不挽留。我牵着他送给我的枣红马一路向西,一面留心观察着风土民情,心中盘算着找到青鸾镜之后该去哪里。 身后忽然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声踢踢踏踏,行得慢且平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精美华丽的马车行过,锦白的帘子上坠着丝丝缕缕的红色流苏,车夫头戴黑帽衣着整洁,应该出自大户人家。我行得慢,策马让到一边,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只见马车上的窗帘被轻轻撩起,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孔。纤纤素手轻掠窗纱,见到我,黛眉轻挑,露出一个惊讶表情,说,"清锁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愣。清锁?她是在叫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已经叫车夫停车,踏着碎步袅袅婷婷地向我走来,仰头看我,说,"清锁姐姐,我是朝中大臣之女颜婉,曾在宰相府与姐姐有一面之缘……姐姐不记得了吗?" 原来只有一面之缘,我暗暗松口气,翻身下马,淡淡施个礼,说,"清锁见过颜姑娘。" 颜婉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挽住我的手,说,"姐姐这是去宰相府吧?宰相大人过寿,听说司空大人也在那里呢。爹爹让我带着贺礼先到,没想就碰到姐姐了。" "……啊,是啊,真巧。"我赔笑道,心中却暗想,看她这么热情,同行一段是在所难免,不过无论如何也要在到达司空府之前甩掉她,不然岂不是自投罗网。 "清锁姐姐在司空府日子过得可好?司空大人公事繁忙,时常好几个月不在府上,姐姐可要独守空房了。"说完,完颜莞用绛色水袖掩了口,轻声笑起来。 聊了一会,我跟她渐渐熟络起来,不过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大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转念一想,北朝年代久远,并不像汉人那样恪守礼教,相对来说要奔放很多。不过再奔放也应该没有我这个现代人奔放吧。 我挑挑眉,说,"看来颜妹妹对司空大人的事可很是关心呢,这都跟我聊了他一路了,现在怎么连闺房的事都要问起了?"说着,也学她的样子,用袖子掩口轻轻笑着。却恍然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破败不堪,比起她身上的锦绣绫罗,更是相形见绌。 听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完颜莞面上一愣,脸颊闪过一丝红晕,笑着拉扯我的袖子,说,"哪里啊,元姐姐说笑了……姐姐路途劳累,衣衫都被树枝刮坏了,如果不嫌弃,就先穿妹妹的吧。" "……好。那就烦劳妹妹了。"我点点头回答,颜婉急忙扯开话题,生怕我再追问下去。不过我对我那挂名老公没什么感觉,所以也不以为意。 片刻之后,颜婉已经把一件深紫色的丝绸长衫放到我手里,只觉这料子凉滑腻手,阳光顺着车窗丝丝缕缕地洒在上面,灿灿地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色,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我不禁一怔,看来这完颜姑娘果然是大家闺秀来的,出手这么大方。 "这衣服……未免太贵重了吧?"我抬头看她一眼,暗自思忖着,她跟元清锁不过见过一面而已,莫非感情真这么好? "婉儿跟姐姐一见如故,何必跟你我呢。"颜婉粲然一笑,伸手又把衣服推回我怀里。 一路行至长安,车夫回过头来兴冲冲地禀报,再行半个时辰就到宰相府了。我心中暗想,该是我闪人的时候了。 "颜姑娘,我知道长安有家小店,糕点做得很不错,不如我去买来给你尝尝?"我凑到车边,回头对颜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姐姐要吃什么,我让下人去买就可以了。"颜婉微微一怔,想了想说。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到宰相府等我好了,我一会就回来。"我摆摆手说,一边不由分说地跳下马车。 "……那姐姐要早点回来啊。"颜婉清脆动听的声音自后响起,倒像是真心希望我留下。我头也不回地朝她摆摆手,心想这是后会无期了。 这长安城内果然繁华,青石板路上人来人往,街边的摊子上琳琅满目。我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整洁的客栈里落脚。心中盘算着,今天是十五,又是月圆之夜,青鸾镜应该还会发光才对,我就可以顺着那抹荧碧的光芒找到它的所在,拿到手之后就带着它归隐山林。 雕花木窗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探出头去,只见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正押解着几十个囚犯穿过后巷,引来路人的阵阵侧目。囚犯们被一根绳子捆绑着,衣衫褴褛,脸上尽是污渍,可是表情却是倔强不屈的。隐约听见站在楼根底下的众人议论纷纷―― "这是齐国战败的俘虏吧,听说要送到边疆去做奴隶呢。" "做奴隶?哪有那么好,宰相大人打了败仗,怕是要拿他们出气吧。" "听说宰相大人是要杀了他们示众的,不过天王不同意,只是下令把他们贬为奴隶……" "嘘,什么天王啊,现在要叫皇上了,你也不怕被人听见了惹麻烦。" …… 我竖着耳朵听得一头雾水……天王,皇上?似乎历史书上是讲过这么一段内容,不过可惜当初我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穿越到北朝来,根本就没有好好学…… 算了不管了,还是养足精神夜取青鸾镜比较重要。 七. 这是一处繁华的府第,围墙足有一米半高,正门处矗立着两座华丽威严的玉石狮子,左右两边各站三个侍卫,腰间佩刀,警卫森严。 我不禁暗暗好奇,心想这户主人家不是巨富就是大官了,不仅排场大,仇家也多,所以才要这样日防夜防。 衬着夜深,我踩着马背爬到墙上,轻轻踢它一脚,那枣红马立刻吧嗒吧嗒地朝前跑去,府里巡逻的侍卫皆顺着声音跑过去,我趁机跳到糙丛里,沿着月牙门悄悄地潜了进去。 方才我站在客栈楼顶上等了很久,那里差不多是长安城中最高的地方了,却也没见到天空中映出青鸾镜的绿光,本来已等得快失去信心,却只见这个府中闪出一道盈盈紫光,紧接着青鸾镜熟悉的碧绿色光芒便冲天而起,与圆月的光辉遥遥相应,紧接着消失在空茫高远的夜空中。我一愣,莫非镇魂珠和青鸾镜同在这座府里? 月牙门外,一片灯火通明中,远远传来丝竹之音,和着琵琶和古琴的声音,甚是悦耳。我藏在树丛后远远望去,只见这府中大得出奇,亭台歌榭样样俱全,几个锦衣金冠的男人坐在湖面上的小亭子里饮酒,前方的歌台上有乐队在鸣奏丝竹管弦,数名身穿艳装的舞姬正和着音乐翩翩起舞。 "宰相大人,我敬您一杯,祝您翠如松柏,享尽永年。" "哈哈,来着的都是自己人,张兄何必如此拘泥,我老李有什么说什么,我祝宰相大人重权在握,屹立不倒,来,喝!" 酒桌上霎时安静下来,空气中流转着一抹诡异的气息。 "宰相大人,不是我多嘴,你看那小皇帝真是越来越威风了,我们'还政于帝',他就来个照单全收,还说什么……老李,他说什么来着?" "……称王不足以威天下,始称皇帝。"那个叫老李的人沉吟片刻,看了看坐居首位那个长者,沉声回答道。看来那个长者就是他们口中的宰相大人了。 宰相大人?宰相大人……这个名称怎么这么耳熟……我心中暗想。 "哼,没有宰相大人,我们大周能有今天?我看啊,他跟他那不开窍的哥哥宇文觉一样……" "行了,张大人,你喝醉了。"宰相大人把酒杯拍在桌上,沉声喝道。 此时他表情虽然不甚严厉,可是依然十分有震慑力。席间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静,那个叫姓张的大人醉醺醺的眼睛似乎清醒了一半,颇有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 "慵儿,你怎么看?"沉默片刻,宰相大人把头转向坐在他左侧的年轻男子,他背对着我坐着,背影挺拔而俊朗,正在搂着一个舞姬喝酒。 一时间,席上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人身上。 他却仿佛已经醉了,坐在他身上的舞姬笑得花枝乱颤,正在喂他酒喝,闻言娇声道,"司空大人,宰相大人在问您话呢。" 司空大人?宇文慵?!我心中一凛,世界不会这么小吧,他居然就是我那荒淫无度的挂牌夫君? "哦?是吗?"宇文慵轻捏她下巴一把,回过头来对宰相大人说,"皇叔您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这红叶长得可真美,皇叔把他赐给我好不好?" "我说司空大人,你府上的歌姬舞姬少说也有一百来人,宰相大人可是把夫人的内侄女都许配给你了,你都已经艳福无边了,还不满足?"气氛稍稍松下来,那个喝醉了的张大人又来了精神,笑着接口道。 宰相大人扫了宇文慵一眼,精光闪烁眼眸归于平静,笑了笑,说,"张大人你又取笑他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没什么,今日但求尽兴,来,干!"说着举杯,将铜樽里的酒一饮而尽。 古代人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男人三妻四妾没什么?哼,凭什么?我白了那班男人一眼,无心再听他们谈话。看来青鸾镜不会在庭院里,多半会被收在书房金库这样的地方,念及于此,我转身刚想走出这园子,却只听"丝啦"一声,身边传来布料断裂的声音,被衣带刮住的树枝剧烈地摇晃起来,抖下片片绿叶。 "什么人?"这声音很快惊动了府里的侍卫和酒桌旁的人,只见他们警觉地望向我,起身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我心中暗暗叫苦,都怪这衣服上有那么多繁冗的珍珠流苏,不然我也不会被人抓到了。 侍卫们举着火把将我围在中间,我站起身,偷眼打量四周,正暗自思忖着怎么逃身,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磁性又好听的男声,浑厚而深沉的声音中透着一抹惊讶,"怎么是你?" 我抬头,映着煌煌的橘色火光,只见说话的人一袭锦衣金冠,藏蓝色的长袍泛着清冷的光,皮肤黝黑,眉眼细长,双眸幽深似海,映着火把跳动的火焰,粲然生辉,风流倜傥,周身散发着一种霸气而魅惑的气息。直挺的鼻梁配上刀削一样的轮廓,竟俊美得好似雕塑一般。 我心中暗自一惊,这应该就是我那个身为司空大人的夫君宇文慵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绝世帅哥,也难怪府中有那么多侍妾整日为他争风吃醋了。 "清锁,你来这儿做什么?"宰相大人缓缓开口,一双泛着精光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额头上印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不但不显丝毫老态,反倒有种沧桑之感,浑身散发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来。 我这才恍过神来,脑子一转,急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清锁见过姑父。" 未等到他回答,只见火光之下,我的长裙下摆忽然金光一闪,仿佛笼罩了一层雾,发出荧荧的光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宇文慵更是表情一凛,面色铁青地看着我。 我一愣,低头一看,只见我紫色的锦缎裙裾上赫然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是用夜明的金丝所绣成,白天时并不能看出这个图案,映着火光才能显现出来。紫色代表祥贵,凤凰代表后妃,我紫衫上暗绣金色凤凰,明显是居心不良,对当今皇上皇后的大不敬。 我望着宰相大人片刻晦暗下去的双眸和宇文慵紧张的表情,心中一沉,竟霎时恍然,脑中的各个片断连缀成完整的一段历史…… 历史书上记载,北周的宰相宇文护,独揽朝政,先是拥立侄儿宇文觉做皇帝,后来毒死他拥立宇文毓。宇文毓并非懦弱,上位之后逐渐笼络了一班重臣,欲有一番作为,改"天王"称号为"皇帝"。宇文护假借"还政于帝"之名试探,放权给他,他却照单全收。引起宇文护的怀疑,也用毒酒毒死了他。 而我这挂名夫君宇文慵……居然是北朝历史上风光无限的人物。史书记载,他是北周历史上最杰出的一个皇帝,不但设计除掉宰相宇文护,还使北周迅速发展,后又灭了北齐,统一了北朝。 ……照这样的情形看来,宇文慵还只是个司空大人,现在的皇帝应该是他哥哥宇文毓。可是虽说他是皇帝,真正掌握大权的人却是宰相宇文护。我穿上着金凤紫衣,得罪的人并不是皇帝,而是宇文护,若是让他误会宇文慵有什么野心,我和他定然随时有性命之忧。 念及于此,我这才明白宇文慵为什么会面色铁青。众侍卫皆是虎视眈眈,气氛绷得这样紧,我额头上也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来。 "姑父,请您为清锁做主。"我心念如电,掠起裙裾,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宇文护面前,作势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哦?说说看。"宇文护微微一怔,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 "请您念我思亲心切,让我见姑母一面……这样就算走,我也走得安心了……"我幽怨地看了宇文慵一眼,接着说,"清锁嫁到司空府后,烟云阁的其他侍妾都说我八字不祥,我的房间也经常会无缘无故起火,她们都说是邪灵入侵。清锁为了不给司空大人的添乱,也为了不损宰相府的威名,一直咬紧牙关没有声张……"我低垂着头说,顿了顿,抬头看看宇文护的脸色。 "说下去。"他淡淡地说,面色稍缓,却仍是一脸阴霾。其他人也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似是不明白我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是司空大人离府之后,那邪灵更是变本加厉,以致我夜夜无法入眠。……清锁本就是孤女,这么多年来多亏姑母一直提携照顾,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思乡心切,却又无法擅自离府,只好绣了象征她的图腾在衣服上,聊以慰藉这思亲之情,另一方面,也可借着姑父姑母的尊贵之气震慑邪灵……" 说到孤女二字,我想到爷爷,想到在现代的家,想到自己孤身在这暗无天日的北朝……心中一酸,眼框霎时盈了泪,急忙用衣袖去擦,只见宇文慵则有些怔忡地看着我,眼眸里闪着一抹复杂的光焰。 宰相宇文护面色稍缓,眼神中略带探究。我心想这个马屁应该拍的不错吧,说凤凰图腾是象征他老婆,也就是在夸他是人中龙瑞了,不管他领不领情,只要让他知道这只凤凰不是代表我就可以了。何况传说只有九五至尊的天家气象才能震慑鬼神,我这也算拐个弯说他是皇帝了…… "起来说话吧。……那你现在怎么来了?"宇文护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琢磨着他既然让我起身了,估计我已无生命危险。不由得在心里暗吁口气,嘴上更是巧舌如簧。 "清锁不才,没能力为姑父置办像样的寿礼,可是也不敢忘了姑父对我的栽培和恩情,只希望能远远看到您老人家身体安康,龙马精神,清锁就已心满意足了。何况……何况司空大人不在府里,清锁一个人孤立无援,实在无法应付种种琐事……于是也愈加想念姑母,刚才本想到后院去看她,哪想却惊扰了各位的雅兴,清锁真是罪该万死。"我掰得愈加起劲,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今这情形,想再逃跑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只好先讨好势力最大的宇文护,以后再从长计议。 宇文护和众人脸上掠过一丝了然,想是明白我所说的"孤立无援"是什么意思了。女人之间的斗争一向激烈,他们都是妻妾成群的人,个中缘由又怎会不知。 "宇文兄,都说你那司空府里美女如云,可是你也该悠着点,要是这元小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怎么跟宰相大人交待啊?"那个张大人揶揄道。 此时宇文慵怀里还揽着那个红叶,微微一愣,刚要回答,我却已经接口道,"其实司空大人一直都对我疼爱有加,也正因为这样清锁才遭到其他侍妾的排挤……何况男人嘛,总是喜新厌旧的。"说着抬眼看他,目光既深情又幽怨,趁其他人讪笑之际,飞快朝他使了个眼色。 "……清锁,让你受委屈了。"宇文慵会意,走过来俯身扶起我,一双宽厚的手掌握在我被夜露打湿的手腕上,温暖蔓延开来。 "人不风流枉少年,清锁你也别太苛求他了。以后就是念着你姑母的面子,他也会护着你的。"宇文护笑着说,一双深眸颇有深意地落在我身上,又缓缓转向他。 我心中冷笑一声,这宰相大人自然是希望宇文慵沉迷声色的。不过他肯为我说句话,也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我娇羞无限地看一眼宇文慵,低垂下头,说,"清锁谨遵姑父教诲……我也是挂着司空大人你才擅自离府的,还请大人不要治清锁的罪才好。" 宇文慵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一脸怜香惜玉的风流笑容,说,"你这般为我,我怎么舍得治你的罪呢?" 宇文护等一干老臣见此情景,都嬉笑着转身走向宴席,举着火把的众侍卫也都四散开去。明月当空,夜风习习,几树梨花团团绽放,雪白的花瓣纷扬而下。一时间,这园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的手很大,很暖。我被宇文慵揽在怀里,正浑身不自在,刚想挣开他,他却已先将我推开,我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两步,几乎就要跌倒在地上。他冷哼一声,眼中有昭然的不屑。 一. "你干什么!"我心中一怒,愤愤地说。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说,你来这到底什么目的?"宇文慵背着手,冷冷地说。双眸沉沉地望着我,幽深中夹杂一丝厌恶。 没见面之前就对这什么司空大人没好感,现在才知他果然不可理喻。我大怒,面上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毛,柔声说,"你猜我是什么目的?……或者说,你希望我是什么目的?" 宇文慵一怔,星眸直直逼视着我,探究中夹带着一丝惊讶。 "让别人觉得你沉迷声色,荒淫无度,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方才那场戏演得那样好,你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吧。"我抱着肩膀,撇了撇嘴巴,幽幽地说。其实要不是带着看过历史的先知先觉,我又怎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宇文慵眼中精光一闪,乌黑漆亮的眸子里霎时风起云涌。紧接着归于平静,看我的目光却愈加震惊。融融月色下,他的绛色锦衣翩然翻飞在夜空中,白霜似的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远远看去俊朗无比。 "不过司空大人请放心,你我同在一条船上,害你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你敢不敢跟我做笔交易?"我淡淡地说,看着他冰冷的表情,心中做一声叹息,好好的一个大帅哥,性格却这么惹人厌,真是白白糟蹋了这幅好面孔。 "……哼,凭你,也配跟我谈条件?"宇文邕闻言又是一怔,剑眉一挑,不屑地问。 "你……"我大怒,再无耐心跟他谈下去,刚想发作,却忽听不远处原来阵阵的轻柔的脚步声,环佩叮咚。抬眼一看,只见颜婉在一干侍女的陪同下款步而来,看见我与宇文邕,倏地一怔,随即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走过来施施然向他行个礼,说,"婉儿参见司空大人。" "嗯。"宇文慵淡淡应了一声,背过身不再看我。 "清锁姐姐,你可来了,我在西苑等你了好久了。"颜婉上前挽住我的手,热络地说。 "呵,还不是多亏了你送的这件好衣服。"我轻轻一笑,淡淡地说。 颜婉一愣,颇有些讶异地说,"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衣服是西域使臣进贡来的,莫非姐姐不喜欢?" 宇文慵回过头来,星眸淡淡扫过完颜莞的脸庞,面色如常。 "妹妹的心意,我怎会不喜欢。你是一片好心,我倒也因祸得福了呢。"我与宇文慵不经意地对视一眼,笑着拍拍颜婉的手背说。 此时已是三更天,浅浅的白色透过深蓝的天幕,空中漂浮着清新的凉意。 我与颜婉并肩走着,心中暗自揣测青鸾镜的下落。她一路上絮絮说什么,大概是要先送我回房休息,待到明儿早晨再去见姑母。 "清锁姐姐,这次爹爹派我给宰相大人送来许多贺礼呢,都放在这间厢房里了,姐姐想不想欣赏一下?都是各地刺史进献的稀世珍宝呢。"走过一段连廊,两侧是雅致的小院,颜婉忽然停住脚步,兴致勃勃地说。 已经折腾大半夜了,我虽然累,可是一听稀世珍宝四个字还是来了精神,忙笑着说,"好啊,今天正好让我开开眼界。" 颜婉颇有些得意地笑笑,一边转身吩咐丫鬟开门,一边说,"件件价值连城,保证姐姐大饱眼福。" 西厢房里堆着四只大大的桃木箱子,锁头是金制的,锁孔里透出灿灿的光芒。颜婉扬了扬下巴,四个侍女同时掀开那四只箱子,一时间,房里好像笼罩了一层金雾,就好像正午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夺目的光辉可以刺痛人的眼睛。 "喏,这是商朝的铜爵,这是陈国来的玉如意,这是南海的红珊瑚……"颜婉一件一件介绍着这些宝物,我却自顾自地翻看着,心想青鸾镜会不会也在这宝物中央,可是这灿灿金辉中半点碧色也无。白天的青鸾镜与寻常镜子无异,估计是不会让寻常人当成宝物的…… 不过颜婉送来的寿礼果然都是奇珍异宝,我好奇的在箱子里翻看着,刚把手伸到箱子底部,手指忽然碰触到箱子深处某种冰凉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指尖触到的是一个一尺来长的铜制人偶,周身黑漆,混在一簇珠光宝气中很是显眼,脸上的五官是画上去的,目如铜铃,双唇血红,笑容阴森可怖,我心中猛地打个冷战…… 眼前忽地黑光一闪,一团黑暗将原本的金灿灿的光辉都掩盖下去,房间中霎时充斥着一股诡异幽暗的气息……四周片刻间漆黑似夜,那黑色人偶忽然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一双骇人的眼睛仿佛在看我,发出声声凄厉的笑声……我吓的倒退一步,它的手臂猛地伸长,一把扼住我的喉咙……脖颈上传来冰冷的痛感,它的笑声愈加尖利,有如夜枭…… 此时房间里的人都已四下逃走,完颜莞离我比较近,已是吓的蜷在角落里,我死命地握住那人偶的手,艰难地对颜婉说,"你……"刚说出这一个字,喉咙一紧,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颜婉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说,"姐姐,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此时我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本能抡起身边的红木椅子像那人偶头上砸去,椅子应声碎裂,它身子一歪,在空中晃了晃,握着我脖颈的手微微一松……我趁机朝门口冲去,可是身体还没越过门槛,双腿又被它紧紧扼住……我死命抓着门槛,用尽全身力气往外爬,渐渐模糊的双眼中,只见一个素淡的人影从墙头上翩然跃下,面上戴着熟悉的面具,在浅淡的天光中泛着星辉般的银光……竟是在战场上救我的那个将军! 我心中莫名一热,挣扎着在半空凌乱地挥舞着右手,声音沙哑地说,"救我……救我……" 恐惧的泪水应声而下,一片迷离中,正对上他那双湖水般幽深宁静的眼眸…… 我再也支撑不住,手上一松,整个人就要被那人偶拖回黑暗中,就在这时,只见眼前白衣翩跹,仰头一看,他已跃至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上猛一加力,将我拽出房间……可身后那古怪人偶哪里肯放我,铜臂扼得更紧了,我心中一急,回头死命地朝它头上狠踹过去……面具将军见到竟是个黑色的铜制人偶在钳制着我,秋水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震惊,抽出腰中的佩剑,动作奇快地朝那人偶脖颈上刺去…… 腿上的怪力骤然消失,面具将军将我抱在怀里,飞身跃到院子正中……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眼看着那间屋子乌云密布般天昏地暗,人偶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铜铃一样的眼睛直直瞪着我,竟似充满血丝般猩红骇人……我哪见过这般情景,心中大骇,尖叫着环住他的脖颈,把头深深埋在他泛着淡香的怀抱里…… 隐约感觉自己随着他腾空而起,耳边掠过赫赫风声,然后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只见他长剑散发着冷霜一样的银光,所向之处,那黑色人偶已是身首异处,被砍成了两截……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却还没有消失,好像在目光空茫地看着我……我心中一怕,急忙又缩回他怀里…… 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的怀抱里有浅淡的香糙的芬芳。我心跳骤然加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一抬头,只见面具将军正垂头看着我,澄如明镜的双眸泛着春水一样的光。我急忙松开他,紧张地后退两步,鞋尖却险些碰到那人偶的头,复又尖叫着跳回他身边…… 只见他澄净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清风拂过湖面,激起波波寡淡的涟漪。 "它……它是什么东西?"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总是在他面前出糗,面上微微一热。 面具将军没有回答,收起长剑,俯身拾起人偶的半截身子,只见它断开的颈窝处塞着一个黄色的纸卷……我好奇,也忘了害怕,伸手拿出那细小的纸卷,缓缓打开,只见黄色的宣纸上用毛笔画着古怪的图案,又像是某种独特的文字。 "这是什么?"我眨眨眼睛,惊诧地望向他。 "……也许是傀儡符。"面具将军沉吟片刻,淡淡地回答。 "什么?……傀儡符?"我一怔,无意识地重复道。不会吧,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吗?可是如今我亲眼所见,却也由不得我不信了,忿忿地抱怨到,"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画这种东西出来害人!" 就在这时,隐约听见附近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嘈杂,似是来了许多人。 "你快走,你是齐国的将军,要是让他们看到你就糟了……"我顾不得多想,将那道符收在袖袋里,一边拉着他往墙边跑去。 面具将军闻言,双眸微微一怔,随即很配合地随我走到墙下。 此时已经天光,东方的天空散发着浅浅通透的明蓝色。大片轻薄的流云飘过头顶,他乌黑的长发飞扬在风里,银色面具泛着铮亮的光,依旧冷漠肃杀,可此时看来却已不再狰狞。那双幽深宁静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我,隐约竟是一双极美的凤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总戴着这样一张面具,难道他生来很丑,或者脸上受了伤?难道他的真面目会比这面具还要狰狞? ……我看着他的侧影,只觉他这样迎风站着,白衣翩跹,真真好似落下凡尘的九天嫡仙。 这样一个气质出尘的男子,竟会有张不可见人的丑陋容颜么?不管怎样都好,他救过我两次,就算他的真面目再丑再恐怖也好,我也不会嫌弃他。 "谢谢你。"我仰头看他,一脸真挚地说。 面具将军没有说话,转过身,刚要纵身跃起…… 我却又叫住他,不知为什么竟颇有些羞怯,轻声地说,"……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他的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白衣一闪,已经纵身跃出墙外…… 我站在墙下呆立片刻,回过头,擦去眼角因为恐惧而落下的泪痕,脸上已换上一副淡漠平静的表情。这宰相府上下人人心口不一,危机重重,可是谁要想害我端木怜,却也没那么容易。心中暗想,这箱珠宝是颜婉带来给冢宰大人的贺礼,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就是她。可是这元清锁在无论在冢宰府或司空府都人微言轻,她有什么必要下手来害我?按理说,若不是我好奇跑来瞧热闹,第一个碰到这傀儡的人就应该是宰相大人宇文护了……凤凰紫衣的事情如果是她故意安排的,那么她矛头真正指向的人,难道是我的挂名老公宇文慵?……这个面目和善的女子,究竟是敌是友,那个人偶本来要杀的人,是我,还是宇文护呢? 身后传来纷繁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原来是颜婉带着宇文慵和一队侍卫匆匆赶来,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倏地一愣,跑过来挽着的手臂,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清锁姐姐,太好了你没事,不然婉儿可要自责死了。"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笑着说,"我没事,不过就是个人偶嘛。"说着轻轻挣开她,走过去捡起人偶的头,在手里掂量着,轻声地说,"我元清锁八字不祥,连恶灵都不愿近身,所以得以脱险……可是这是进献给宰相大人的寿礼,万一要是冲撞了他好人家的贵体……"我把人偶的头当球一样扔到半空,复又稳稳地接在手里,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地说,"那可是死罪吧?" 颜婉一愣,一脸受惊的表情,声泪俱下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这箱子里藏有这种东西啊……一定是居心不良的人偷偷放进去的……再说婉儿要真是存心要害宰相大人,也不会拉姐姐过来看了……" 我飞快地看了宇文慵一眼,听了这番话,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他已经心中有数。 "……可是惊吓到姐姐,婉儿难辞其咎,愿随姐姐到宰相大人那受罚!"颜婉哭得梨花带雨,表情也不像作假。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婉儿妹妹言重了,我怎么会怀疑妹妹你呢?况且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宰相大人日理万机,我看此事就没必要惊动他老人家了。折腾了大半夜,妹妹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颜婉闻言,委屈地擦了擦眼角,应了一声,转身朝西苑走去。 单凭这件事,我还无法肯定她到底有什么目的。闹到宰相宇文护也未见得会有好处,所以暂且再观察她一段好了。 眼见颜婉走远了,我看了一眼手中的人偶头颅,只见它血红色的眼睛和锯齿一样的嘴巴,凑成一副诡异可怖的笑容。我心中一毛,下意识地把它扔到远处,后退两步,背靠着墙壁,倒抽一口冷气。 "哼,原来是在逞强。"一个颇为讽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这才发现宇文慵还没有走,背手站在雾气弥漫的晨曦中,冷冷地看着我。 "……不逞强的话,怎能让敌人心存顾虑,没那么快再下手来害我?"我叹口气,轻声回答,只觉身心俱疲,瞥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的死活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可是这里是宰相府,你装样子也好,也该保我周全。何况在外人眼里,我可是你的人,对付我就是不给你面子,弄不好还能把你一块拖下水。" 宇文慵闻言,倏地一愣,剑眉一挑,审视地看着我,似是惊讶于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所以你与其在这讽刺我,倒不如好好想想,这下套的人是谁,他要对付的,又是谁。"我淡淡地说,转身向西苑走去,又惊又吓地折腾了大半夜,只觉自己头重脚轻,真想扑到c黄上睡死过去,再醒来就是在家里的大水c黄上了。 宇文慵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略带复杂地看着我。我从他身边走过,一阵轻风拂来,带着晨露微凉,卷得宇文慵身后的粉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暗香浮动,飞花若雪。我仰头望着,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一头向地上栽去…… 就在这时,一双宽厚的手掌忽然扶住我的手臂,我抬头,只见宇文慵正冷眼站在我身边,眼中透昭然的不屑,忽地一松手,又将我狠狠甩到旁边的大梨树上。我一个趔趄,后背硌到树干,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我怒极,狠狠瞪了他一眼,来未来的及说什么,宇文慵已经走到我身边,左手撑着我身后的树干,英俊如雕塑的脸庞逐渐逼近,线条完美的薄唇近在眼前,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幽幽地说,"怎么,想用这种方式吸引我的注意么? 我一愣,他和我离得这样近,可以清晰感觉到鼻息呼出的热气轻拂在我脸颊……脸上一红,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顿了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说,"是又怎么样?" 宇文慵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微微一怔。我趁机狠狠推开他,冷冷地说,"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躲都躲不及呢!哼,吸引你注意?你倒还真高看了我!"说着白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宇文慵怔住一下,忽又自后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拽了回来。我不禁有些不耐烦,他还有完没完了!回头刚想给他点教训,他却一把将我拥到怀里,一阵温热的男子气息迎面而来。他有力的手臂环住我纤细的腰肢,一手掠了掠我细碎的刘海,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一脸魅惑的笑容,说,"好了,别闹了,怎么还在跟我怄气。" 他嘴唇的温度渗透到我皮肤里,我不禁浑身一阵发麻,看着他色迷迷的眼神,心中大骇,暗想这人莫不是精神分裂吧?在他怀里试着挣扎一下,却半点也动弹不得。粉白的花瓣纷飞而下,我微微侧过头,透过影影绰绰的花树花枝,眼角忽然瞥见几个人影,立在梨花树后的不远处。 原来如此。我会意,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慵,轻轻回抱住他,作势把头靠在怀里,实际上是用他的衣襟擦了擦被他吻过的额头。轻声说道,"清锁不敢。" "四弟……"一个明亮的声音从我们身侧传来,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许多复杂交织的情感。来者身穿一袭明黄色的长袍,文弱的脸上略显疲惫。 宇文慵露出一副刚刚发现他们的表情,松开我,躬身行礼说,"臣弟参见皇上,参见宰相大人。" 我急忙也俯身行礼,偷眼看过去,只见平行着站在他身边的宰相大人宇文护,身后的随从却比这皇上还要多。 二. "清锁参见皇上,参见宰相大人。"这梨花树下只有我跟宇文慵两个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想不出声也难。四周静住片刻,我忙垂首说道。 "起吧。"一个略显文弱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我下意识地仰头看他,只见那明黄色的龙袍已经近在眼前,他不似宇文慵般剑眉星目,反倒周身散发一种儒雅的气质,眉宇间凝着一股无奈而压抑的哀愁,化成一抹虚张声势的倔强来。居高临下地端详我片刻,冷然笑道,"宰相大人这外侄女果然眉清目秀,娇俏动人,难怪要用她来拴住你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讽刺还是夸奖。这元清锁有着与我在现代一模一样的容颜,皮肤白皙,眸子如墨,固然算不上绝色,不过如果把审美标准放低一点,应该也算是个小美人了。 皇上的声音不大,宰相大人等一行人也并没有跟过来,所以这话只有我跟宇文慵两个人听得到。皇帝单手扶起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二人眼中都涌动着各自纷繁复杂的情绪。看来这两兄的感情很好,我在心中暗想,一边叹息道,可惜他不似宇文慵那样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才会被宇文护毒死。 我所熟悉的历史,对他们来说,却是延展着的未知的未来。这种感觉很微妙,所以在我看向皇上的时候,眼中情不自禁就带着一丝怜悯。他蓦一抬眼,正对上我同情又叹息的眼眸,倏地一愣。眼前这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我知道他们命运的大方向,却对期间的细节一无所知,所以在洞悉一切的同时,眼中也有我自己的迷茫。 宇文慵眼神复杂地瞥向我,既有对我刚才举动的惊诧,也有一丝防备和逼视。似是怕我会把皇上方才那番话告诉宰相宇文护。我回了他一记白眼,真是受不了他对我的猜忌。我不就是他死对头的老婆的远房侄女吗?怕被算计怕被监视,当初就别要啊,拿我撒什么气! 看到我不慡又讽刺的表情,宇文慵微微一怔。我转身朝皇上福了福,小声说,"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嫁与令弟,实非清锁所愿。若是棋子有什么不对,或许你该去怪那下棋的人。" 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两个男人的都是一僵,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我。凉风骤起,雪白的梨花花白纷然落下,落在我的发上衣上,伸手轻轻一掠,提高了声音说道,"清锁一夜未合眼,先行告退,还请皇上和宰相大人恕罪。" "……去吧。"皇上尚未答话,宰相大人开口道。 "是。"我顺从地朝宇文护行个礼,乖巧地笑着,一转身,脸上已是半点笑意也无。只觉得好累,好累。拜托老狐狸们以后自己斗去好不好,不要总把我算进去。 "唉,押解齐国战俘那位仁兄也够惨的了,这才跑了几个,他就被削了职关入大牢。" "他就算不错啦,皇上仁厚,若是落到冢宰大人手里,可是要掉脑袋的。听说那些战俘不肯屈服又非常团结,跑掉一个都会是心腹大患。" "是啊,所以宰相大人下令,把那一百来个战俘关到水牢里去了。水牢可是仗着天险铸成的牢笼,听说那里的栅栏和枷锁都是精铜所制,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无法把它劈开。……惟一的一把钥匙还保管在宰相府,我看那些战俘是一辈子都别想逃出去了。" "唉,那也是他们活该,谁让齐国总是跟我们大周作对。……对了,听说齐国派了大将斛律光来谈和呢,过几天就要到了。" "斛律光?是辅佐兰陵王高长恭打败我军的那个斛律光吗?……哎呀,到时辰了,光顾着说话,该去门口换岗了!" …… 原来熬夜之后,是很难恢复体力的。我回房间倒头便睡,醒来之后只觉浑身酸痛,望了望天光,现在已是下午,伸了个懒腰,脑中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门,正在园子里的花荫下站着,隔着茂密的花木林,正好听见两个侍卫在那窃窃私语。 眼看两个侍卫渐渐走远,我却仔细回味着他们的对话,轻嚼着那个名字…… 兰陵王,高-长-恭。好像在那里听过,潜藏在记忆深处,却一时找不到出口。斛律光,这名字好像也见过的……只是我现在脑子混乱,一时想不起任何细节。 正兀自站着,只见我房间里的侍女急急跑来,朝我匆匆行个礼说,"小姐,奴婢到处找也找不到您,恐怕夫人都等急了。……夫人方才派人来***去丹静轩,小姐还是赶紧去一趟吧。"这侍女年纪很小,慌慌张张的,一脸的惶恐。看来宰相夫人元氏在这府里可是很有地位了。 "嗯,我们走吧。"我朝她温和地笑笑,深吸一口气,转身随她往丹静轩走去。心中暗自思忖着,元清锁是元氏的远房侄女,按说如果有她护着,她在司空府应该也不至于被欺负得那么惨。多半是因为清锁性子懦弱,对宇文慵又十分迷恋,不肯替宰相大人监视他,没什么利用价值,元氏渐渐也不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的北周,最有权势的人就是宰相宇文护,如果能把他的夫人元氏拉向我这边,那我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看宇文慵和那个什么媚主子还敢不敢欺负我。 可是要想得到她的器重,首先要让自己有利用价值。……而我的利用价值,应该就在宇文慵身上吧。 三. 我脑中混乱的旋转着,尚未理出头绪,丹静轩已经呈在眼前。很是富丽堂皇的一个别院,朱漆的门柱,红木镂花的窗子,檐下的铜制风铃丁零零地响着。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浓郁的香薰味道扑面而来。一个紫衣纱袍的女人端坐在房中正座,头顶高悬四字横幅,端端正正写着,"紫气东来"。约莫四旬出头的样子,头上的凤翅金步摇熠熠生辉,略带皱纹的眼角依稀可见年轻时妩媚艳丽的样子。 "清锁拜见姑母。"我俯身行礼,缓缓抬起头来,暗自打量一番,心道,没想到这元氏竟是这样出挑的一个人物,大气尊贵,不怒而威。难怪可以在这争奇斗艳的官宦世家稳坐正妻之位,即使不复当年美貌,也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将着宰相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起吧。"元氏淡淡地说,慢条斯理地取过茶杯抿了一口,食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清透铮亮。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 我依言坐下,垂首看着金丝水袖,也不说话,只等她先开口。 "怎么忽然就跑到宰相府看我来了?……真是来看我,还是在司空府呆不下去了?没的乱了规矩。"元氏挑眉看我,也不兜圈子,音调一如平常,语气中并无过多苛责,只是有些可有可无的漠视。 "姑母……清锁有话跟您说。"我也不答话,依旧垂首,轻声地说。 元氏见我冷静的神情,微微顿住一下,我抬头看看她身侧的侍女,复又神色复杂地看向元氏。 "你们先下去吧。"元氏端详我片刻,我不躲闪地回望着她。半晌,终于朝身后微一点头,遣退了众侍婢。 以前的元清锁因为迷恋宇文慵而不肯给冢宰府通消息,结果两边不讨好。所以这次见了元氏,我该先好好表表"忠心"才是。 "清锁不才,愧对姑母养育之恩。可是昨晚,我在宰相大人面前所说的话也句句是真。……在这世上,我只有姑母一个亲人,多年来全凭姑母提携照顾才有今天……嫁到司空府这些日子,清锁一直在心里记挂着您。"我不疾不徐地说,微微抬眼,只见元氏听了我这番话,威严紧绷的神情微微松下来。 "……其实清锁此次前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怕枉费姑母多年栽培,特来报恩的。"我顿了顿,接着说,"清锁驽钝,从前自私固执,置姑母恩情于不顾,实是清锁的错。……只是姑母也是女人,应该懂得懵懂年纪的怀春少女,心中就只盼着夫君有情,能相守过一辈子,其他的,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清锁也是一时糊涂。" "……哦?开窍了?"元氏沉默片刻,侧头弯目看着我,微微扬唇,半带揶揄,仿佛不经意地说。 "只道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1),寻常男子皆是负心薄幸,有几人可如姑父一般,与姑母浓情厚意,几十年如一日。"我作势长叹一声,顺便恭维她一句。心中却暗想,如果世上皆是宇文慵这种朝三暮四,不懂真情的男子,我宁可不爱。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世间男子心皆易变,被辜负的总是女子。听到这里,元氏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动容的神色。 "可是我身为元家的女儿,又怎可只顾着儿女私情,给老祖宗丢脸?"我话锋一转,轻轻扬声,道,"元姓乃是北魏宗室,皇族大姓,古为拓跋氏,经汉化后改为元。(2)几百年来风光无限,怎可到我这里失了尊贵?……清锁愿从此听从姑母差遣,助宰相大人一臂之力,以保我元氏一族宗室地位。"我这一番话说的意气风发,双目盈盈地望向元氏,一副心有大志的样子。心中却暗自好笑,这话说的还真是可圈可点。力保元氏宗室地位,就是助她老公宇文护执掌大权么?――我也是姓元。倘若我那挂名老公宇文慵当了皇帝,不也一样算是光复元氏? "清锁,听了你这番肺腑之言,姑母也的确对你另眼相看。可是司空府中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宇文慵对你,只是看在你姑父的份上虚意承欢,怕是并非像面上这么好……"元氏面露和蔼之色,拍拍我的手背轻声说道。我心中却是一凛,看来除了我,她在司空府也另有眼线。而且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说,你在司空府并不得宠,宇文慵看都不多看你一眼,又能帮上我什么? "其实逢迎争宠,清锁也不是不会,只是像他那样的男子,纵使今日属意于我,明日不也会抛在脑后?我是宰相府的人,其实从他对我的态度,就可看出他对姑父是否忠心。……只要我一日留在他身边,姑父就能尽数掌握他的行踪。"我轻声道,话一出口,只觉这声音脆透柔软,竟似珍珠落玉盘般清越。 依稀记得往日在现代的家里读诗念词,虽然处处偷懒,偶尔也觉口齿余香。而现在,我却要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些居心叵测,口不对心的话来。 "好孩子,这次前来,你果然已是脱胎换骨,竟有了如此细密的心思。没让姑母白疼你一场。"元氏露出满意的笑容,摘下食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放到我手心里,道,"不愧是我元家女儿,不似寻常妇孺目光短浅,把自己一生都交到男人手上。女人,终是要懂得为自己打算。" 元氏这番话说的倒是意识超前,颇合我心意,不由得高看她一眼,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轻轻推道,"姑母的恩赐清锁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扳指太过贵重,清锁受不起。" "给你了就拿着。"元氏按着我的手把那枚扳指攥在手心,微微笑着,黛眉一挑,轻声道,"无功不受禄,可我知道你会有功的。" "谢姑母。"我俯身行礼,心中暗吁口气。目前看来,元氏这关我算是过了,有了她的提携,无论在宰相府还是司空府,我都会更有地位。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跟宇文慵谈条件。 告辞元氏,从丹静轩走出来,天色已是黄昏。庭院中满地盛放的牡丹映着似火的晚霞,灼灼如焚。因为早先姑母遣退了下人,此时院中空无一人,我沿着蜿蜒小径走过一扇月牙门,眼前骤然开阔,只见一波碧绿池塘,映着满园春色,在落日照耀下泛出波光粼粼的华光。 如此良辰美景,我不由得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张开手臂,伸个大大的懒腰,却忘了手心里还攥着一枚扳指,抛出半空才恍然发觉掉了东西,一回头,只见那一团翠绿已经滴溜溜地滚出数丈远。 俯身刚要拾起,却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将它轻轻拈在指尖,冷然的男声自头顶上空传来,淡淡的,却满是讽刺,"这可是你卑躬屈膝换来的东西,也舍得这样乱丢。" 我一怔,沿着青白色的锦缎袍角一点一点地望上去,正对上一张清秀得略显文弱的脸。竟是当今皇上宇文毓,他一袭便装站在我面前,淡棕色的眼睛中夹杂着一丝失落与不屑。 "……的确是来之不易呢。"他眼中隐隐的愤怒我只当没看见,大咧咧地笑笑,颇有些自嘲地说,一边朝他摊出手掌,"那就请皇上物归原主吧。" 宇文毓看到我是这种反应,倏忽一愣。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古代,见到皇上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应该二话不说就来个三拜九叩。可是我此时实在没有请安的心情。 "昨日初见,还以为元姑娘言语精妙,必是个淡泊超然的人。……适才路过,无意间听到清越的女声,脆透有如珍珠落玉盘。言语依旧条理清晰动人肺腑,可是一字一句,却都让人失望透顶。"皇上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把扳指放在我掌心,轻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挚的惋惜。 我心中却莫名一暖,他如今的失望,是因为他曾经真的欣赏过我。下意识地抬眼回望宇文毓,只见他年轻秀气的脸上浮着一层愤怒与无奈,仿佛痛恨这混浊乱世,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有种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孤高与落寞。 想必这个皇帝也并非那么无能,他只是太直接太不懂得掩饰,才会因为锋芒毕露无法掌控而被终宰相宇文护毒死。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动容,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轻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宇文毓一怔,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为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总要付出一些什么才行。有时候为了那个目的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那也是在所难免。"我叹息一声,幽幽地说。 心中何尝不也恼恨这样的处境,为了保全自己而曲意逢迎,说我不想说的话,做我不想做的事。真恨不得咻一下回到现代去,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曾经厌倦过的校园生活。 见我说得恳切,宇文毓微露震惊之色,淡棕色的眸子怔忡地看着我。 "清锁愚见,只是觉得,有时候遇强即屈,随波逐流也不是坏事。要达到目的,首先要保全自己不是么?"这番话我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忽觉失了言,把祖母绿扳指攥在掌心,恭敬而疏远地行个礼,说,"天色不早了,清锁先行告退。" 宇文毓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眼中波光闪烁,似是在思忖我方才所说的话。我走出很远之后,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只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满树的桂花纷纷落下,如雪花般落在他青白色的锦袍绣带上。想到这个儒雅的皇帝终会被人一杯酒毒死,心中不由得有些难过。 转过头,眼中的怜悯还未来得及褪去,脸一偏,透过层层苍翠的花木林,蓦地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一袭孔雀蓝的衣裳,腰间系着坠着同色玉佩和白玉扣带。背手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后,远远望着我,一双黑眸幽深莫测。仔细看去,竟是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他飞快地别转过身,仿佛并没有看到我,不疾不徐的朝前方走去。 我微微一怔,无意识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我方才与宇文毓的那番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我在丹静轩中与姑母元氏的对话,他又知道多少?若是都听见了,他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来质问我?……依稀记得,史书上把宇文慵形容成北周的一代明君,英明神武。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记错,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是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偌大的玉林苑里一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落日西沉,天色缓缓黯淡下来,四周一片沉静,静得可以清晰听见他踏碎树叶的声音。我轻轻停住脚步,心想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前方却远远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小女颜婉,见过司空大人。" 是她!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闪身到旁边的梨花树后,背靠着树干,簌簌而下的梨花帘卷西风般地在我眼前飘落。 "林间偶遇佳人,实是本人之幸。"偷眼看去,只见宇文慵的身影顿了顿,隐约朝我藏身的方向微偏了头,背手俯视着颜婉,声音极是倜傥风流的。 我回过头,心中暗骂一声,这只色狼! "不知司空大人可还记得婉儿……小时候……我们在宰相府见过面的。"颜婉的声音透着娇羞。我微微一怔,莫非她喜欢宇文慵? "……哦,当然记得。颜姑娘是经略史家的四小姐,最会做莲子羹了。"宇文慵笑道,声音高贵而疏离,还透着一抹诱人的磁性。我不禁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暗好笑,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老公在一旁与别的女子调情,老婆却躲在树后,连面都不敢露。 "没想到司空大人还记得婉儿……"颜婉声音中蕴含着欣喜和动容,娇声说道,"这是我亲手熬制的莲子羹,还请大人好好品尝,看看婉儿的手艺精进了没有。" "多谢小姐美意。"宇文慵接过她手中的白瓷瓮,礼貌又温柔地说。"时候不早了,不如我先送小姐回房休息,晚上还有家宴呢。" "……那就烦劳司空大人了。"颜婉声音中似乎有些不舍,无限娇羞的样子。 哼,他还真是温柔体贴呢!我瞥了一眼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黄昏中流霞一片嫣红,远远看去,真似一对璧人。我摇摇头,心中叹道,若是哪个女子真的爱上宇文慵,眼见他拈花惹糙朝三暮四,心中该是多么酸楚难过。 注:1)出自《子夜歌》,是吴声歌曲。相传《子夜歌》的曲调是晋代一个叫子夜的女子所创。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寡情负心。 (2)北魏孝文帝元(拓跋)宏,本姓拓跋,但在逝世前的三年改姓了元。在他在位的二十九年间,最重要也最有争议的举措就是迁都和汉化。――本文背景为南北朝之末世。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东魏权臣高欢大兴于前,西魏宇文泰再兴于后,十几年间双雄对峙,此消彼长,后来两人子孙各篡其主为北齐北周。 一. 皇上御驾宰相府,不管实际上是谁盛谁寡,做臣子的,总要隆重设宴款待。 宰相府大的惊人,远处有个碧水**的湖,月光下闪着粼粼的华光。一道木墩铺成的小路一直延展至湖中央,湖心处建了一座小巧的亭榭,名叫波心亭。 这次皇上在这里,总不能失了端庄,是以此宴并无舞姬,只在湖前的空地上设了桌台,波心亭中有乐队奏着丝竹管弦,清淡的音乐似有若无的流淌着,更显得这场宴索然无味。 "你我本是叔侄,朝堂之下还应该叫我一声叔父呢。……呵呵,所以只当是寻常家宴,请皇上尽兴,大家也都不必拘礼。"宰相宇文护朗声笑道,举起铜爵,一饮而尽。底下众人纷纷附和,都乐呵呵地饮掉自己的酒。 清透的月光下,皇上的面色略显苍白,唇角还是扬起一丝笑,朝宇文护举了举杯。 弯月如钩,天空一片澄净通透的宝蓝色,桂花的香味夹杂着葱郁园林中的青糙香,混合着阵阵蝉鸣沁入鼻息,只觉一阵清凉。 我填饱肚子,开始认真打量这场夜宴。皇上一袭明黄色便服坐在上首左侧,宰相宇文护坐在与他平行的右侧。元氏与宰相大人同坐一张小台,今日披金带玉,穿着十分华丽,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意思,更显得皇帝势单力孤,有些寂寥。 我坐在左侧的下首位置,对面坐着我的挂牌夫君宇文慵。颜婉坐在我旁边,含笑看着众人,眼神时不时地瞥向宇文慵。我只作浑然不觉,心中却暗想,经过上次的人偶事件,我总觉得这颜婉好像有哪里不对,可是细想下去,又觉得可能是我自己多心。 刚想到这里,却听底下传来一个颇有些耳熟的男声,笑道,"今儿是家宴,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小臣有个提议,不知道皇上和宰相大人意下如何?" 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那晚曾经见过一面的李大人。看样子他应该算是宰相大人的左右手,每次设宴都有他,很瘦的一个中年人,总是和另外那个偏胖的张大人坐在一起。口上虽然也问了皇上的意思,实际上却只看向宇文护一个人了。 "好啊,说说看。"宇文护随意说道。 "早闻经略史完颜大人之女颜婉擅长舞蹈,今日赶巧她也在这,不如让她舞一曲来助兴。"话音一落,席间所有目光都落向颜婉。只见她含笑着低下头,脸颊绯红,娇艳动人。 见她这个表情,宇文护笑道,"也好。今日各位有眼福了。" 颜婉起身走到过道正中,朝皇上和宇文护躬身行个礼,怯怯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婉儿献丑了。" 乐队的丝竹之声换成高扬的曲调,轻掠下尾音,颜婉的水袖也随着乐曲声高高扬起,她今晚身穿一件粉红色的轻纱薄裙,领端和袖口处镶着金色丝线,在通臂巨烛的火光辉映下,熠熠生辉。 几个身着绿色的伴舞的舞姬俯身围在她身边,红花衬绿叶般。配合着南国香软的小调,颜婉腰肢轻摆,眼眸不时在宇文慵身侧流转,长袖挥舞间,只见宇文慵含笑看着她,黑眸深处平静无波。 一支舞毕,果然艳惊四座。颜婉躬身行礼,鬓角挂着香汗,远远看去,亭亭玉立,明艳动人。四下众人皆开口称赞,我的确觉得着舞好看,是以也跟着拍掌。颜婉含羞笑笑,却没有马上落座,抬头看向宰相大人,又看看我,说,"婉儿舞艺不精,只求能给诸位聊以解闷。听说清锁姐姐才艺双绝,歌声更是动人,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得一曲?" 一时之间,席间所有目光又都落到了我身上。我一愣,心中还没明白过劲来,她怎么就把绣球抛到我身上来了?我才艺双绝?怎么我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记得侍女碧香说元清锁擅长刺绣,对其他玩意都不甚精通,好像还是五音不全的,自小就学不会弹琴。怔怔地望向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她心有猜忌的缘故,只觉她见我沉默不语,那含羞带笑的目光里隐隐透着一丝挑衅和幸灾乐祸。骤然勾起了我身为同龄女子的好胜心。 回头望向宇文护和元氏,只见元氏正神态闲适地看着我,没有要为我解围的样子。想来她怕是要借此来试我的本事呢。我若是连这些都应付不过去,又有什么本事为她所用呢?不由得打定主意不做推辞,起身回话道,"清锁不才,就唱首曲子来应景,有污诸位的耳朵了。"一边起身朝波心亭中的古琴走去。 一路上步伐不疾不徐,脑中搜索着应景的现代曲目,可是又觉有些不妥,毕竟我很久没有弹古琴了,以前爷爷请了老师教我,我每次都是得过且过。况且那么现代的曲调,掌控丝竹管弦的乐师们怕是一时也配合不来。转念又把北朝之前我知道的乐府诗(3)想了个遍,现在是北朝,乐府诗还是用来唱的,可是却也没有特别应景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前人的没有合适的,我可以唱后人的啊。追溯宋词的源头,本是源于唐代的曲子词,句子有长有短,和乐曲紧密结合在一起,本是用来歌唱的。在现代的时候背过那么多词,不用岂不是浪费。打定注意,信步穿过长长的水榭走到波心亭中坐好,示意其他乐师配合,轻弄琴弦,拨出一个简单的曲调。眼角瞥见垂低的柳条拂过水面,掀起阵阵涟漪,扬声唱到――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疏疏一树五更寒。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 湔裙梦断续应难。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4) 这词出自我最喜欢的纳兰容若,通篇句句写柳,又句句写人。既咏经受冰雪摧残的寒柳,也咏一位遭到不幸的女子。 元清锁的声音本就清越婉转,再加上这词本身婉约含蓄,意境幽远,众人听得都有些出神,余音缓缓落下,一时间四下竟寂静无声。仿佛在颜婉艳丽舞蹈的旖旎过后注入一股濯濯清泉,相较之下,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月色正好,亭中反射着幽亮的水光,晃晃如水银。我心中不禁涌起一抹顾影自怜的情绪,有种悲凉的感觉。 "说你这侄女才艺双绝,果然没错。"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说,宇文护含笑向元氏赞道。划破这片安静的空气。众人这才恍过神来,纷纷拍掌叫好。 我慌忙站起身,抬眼望向前方,眸子里的寂寥还未来得及褪去,不经意间,正对上宇文慵漆黑明亮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片刻,只觉他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幽光一闪,仿佛穿透了我眼中的层层雾气,直直照到我软弱的心里去。 我怔住一瞬,错开他的目光,片刻已经神色如常,款步走出波心亭,俯身回话道,"姑父您过奖了,清锁不过是唱首咏柳的曲子应个景罢了。" "好一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皇上轻声叹道,似是发自肺腑。眼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转身举杯道,"四弟,恭喜你得了个才貌双全的美佳人。" 宇文慵微怔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我,随即举杯望向皇上。我回到座位上坐好,颜婉笑吟吟地举杯贺道,"姐姐的歌声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婉儿敬姐姐一杯。"我只得举杯饮下,一抬头见宇文慵竟跟我同时举杯,就好似在对饮一般。他带着重新审视的目光看我,眸子中缭绕着复杂的光焰。我白他一眼,飞快错开目光,本来就不胜酒力,一杯下肚,顿觉脸颊发热。 我目光散乱地落在半空,恍惚看见一个黑影从宇文慵身后掠过,极快地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后花园里。 二. 宴会的气氛热络起来,众人皆忙着饮酒说话。我这个连啤酒都喝不得的现代人,更别说是古代这种醇酿的茅台酒了。头昏得厉害,一个人悄悄离开宴席往房间走去,刚踏过月牙门,只见眼前闪过一个黑影。我眨了眨眼睛,还道是自己眼花,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什么。古代的绣花鞋底子极薄,依稀觉得是个扁平的条状,俯身一看,原来是把铜黄色的钥匙,掉落在繁盛的花木丛中。 嗯,没准是保险柜的钥匙呢,看起来蛮值钱的。我随手把这钥匙收在袖袋里,刚走出两步,忽听西苑传来阵阵嘈杂声,斋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我愣住一下,还没等回国神来,只听侍卫们高喊着"有刺客",声音越来越近…… 脖子上忽然一凉,肩膀已经被人大力扼住,"别过来!"耳边响起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微微侧头,原来刚才那个黑影并不是幻觉。黑衣人看起来很紧张,握着我肩膀的手微微颤抖着。 侍卫们很快将他团团围住,吵嚷声惊动了夜宴上的众人,宇文慵和皇上闻声赶来,见到我被黑衣人架在刀下,都是一愣。 "别,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挟持我的黑衣人声音颤得厉害,我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的手一抖,明晃晃的白刃微微划过皮肤,脖颈涌起一阵凉意。 "别伤害她!"皇上脸上掠过一丝焦切,上前一步,冲口而出地说。话一出口,自己也顿觉不妥,下意识望了宇文慵一眼,背手立在一旁。 "放了她,我保你活着离去。"宇文慵沉声说,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我的脸颊。 黑衣人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抖,明显是在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说,"只要……只要你们把水牢的钥匙交出来,我就放了她!" 他说了这么多话,我这才可以确定……这个稚嫩声音……我猛地回头,只见他左眉毛上依旧缺了一块,是那天做饭时不小心被炉火烧掉的,稚气未脱的眼睛里噬着紧张和恐惧――正是曾在北齐军营里照顾我的小兵阿才。 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阿才看清是我,猛地一愣。紧张加上惊讶,手上的刀竟"咣当"一声掉落到地上,阿才急忙弯腰去捡,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有一个我,脚下一滑,两个人就一起朝地上栽去…… 拽着人质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跤,这个刺客当的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的被阿才手忙脚乱地压在身下,脚踝硌到一块大石头,戳到了骨头,钻心的疼,不禁"啊"了一声,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宰相府的侍卫们正欲一拥而上,阿才吓的完全呆住,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队黑衣人从西苑的方向飞身过来,为首的一个挥剑格开砍向阿才的刀,剑气所过之处,众侍卫手中的长刀劈里啪啦断了一地。见此情景,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仰头望向挥剑的人,皎皎月光下,他的银色面具泛着清冷晶莹的光辉,一袭黑衣,几乎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杀气。竟然是他!救过我两次的面具将军。 宰相府的侍卫源源不断地涌过来,与这一队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四周尽是金属碰撞的声音。面具将军的长剑削铁如泥,一时间竟无人敢近他身。侧头瞥见地上的我,湖水一样的眸子泛过一抹复杂幽深的光晕。 "将军……"阿才看到救星,哀声叫道,腰间中了一剑,伤口处汩汩地流着血。 脚踝疼得撕心裂肺,我的意识渐渐模糊,隐约看见面具将军长袖一挥,"砰"地一声,四周激起一阵浓烟……只觉自己陷入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中,随着他腾空而起……心头一松,眼前漆黑一片,就失去了知觉。 三. "将军,现在已经打糙惊蛇,关在水牢里的兄弟可怎么办……" "将军,都怪阿才,已经到手的钥匙又被抢了回去,现在可如何是好。" "对了,我们可以拿这个女人去换啊!听说她叫元清锁,是宇文慵的侍妾,又是宇文护妻子的侄女,他们要是不给钥匙,我们就杀了她!" "不行,小怜姐姐是好人,我们不可以伤害她的!" "阿才你少多嘴,什么小怜姐姐,她叫元清锁!" …… "行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耳边隐约传来嘈杂的说话生,吵得我头都要裂了,只听一个熟悉而好听的声音缓缓说了一句,四周立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和清脆的鸟鸣。 "啊!"一阵剧痛忽然从脚踝处传来,我忍不住呻吟一声,睁开眼睛,触电一样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面具将军正在为我清洗伤口,修长好看的手指划过我白皙的皮肤,我心中莫名一颤,双腿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他有力的手掌紧紧扣住。他淡淡地抬头瞥我一眼,低头将糙药敷在我的伤口上。 "……为什么,每次……你都会帮我?"他的银色面具闪耀着清辉,乌黑的长发飞舞在凉澈的风里。我看着他湖水一样澄净平和的眼眸,怔怔地问。 嗜血厮杀的战场上,是他将我抱在怀里,宁和的体温驱散了我初次直面死亡的恐惧…… 被黑暗吞噬的房间里,是他将我从那狰狞的人偶手中救出,翩然白衣带来曙光一样的光明…… "如果早知道你是宇文慵的侍妾,我未必会救你。"他淡淡地说,放开我的脚踝,站起身漠然地看我一眼,转身走开。 我一怔,没想到他会对我说出这么冷漠的话来,睁大了眼睛仰头看他,心底悄无声息地蔓过一阵惊痛。 原来在这陌生的古代,竟真的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吗?仿佛连仅存的一丝温暖都被抽离了……心中一哽,喉咙里竟连一句逞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费尽心思地周旋着各色人物中间,卷入我根本不想卷入的争斗里,空旷而陌生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我好的……就仿佛无星无月的星空,黯蓝万里,寂寞无边。 眼眶重重一酸,温热的泪水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心中酸涩难忍。我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要哭出声音来,却掩盖不住哽咽起伏的呼吸。 面具将军走出几步,似是察觉了我的异样,复又顿住脚步。 我心中一酸,把头埋在膝盖里,倔强地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 "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不要遮遮掩掩的。"他的声音忽然自我耳边响起,依旧是淡淡的,却比方才柔软了许多。 我抬头,他已经在我身边,银色面具近在咫尺。我心中一阵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挥起拳头软软地捶打他胸口,喃喃哭道,"我哭关你什么事!我也不想哭啊……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好想家,我好想爷爷……你不管我,你们都不管我!"语无伦次中带着哭腔,心中的悲伤弥漫了整个天空,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我靠在他怀里,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温热的泪水绵延不绝,打湿了他的大片衣襟。 他迟疑片刻,伸手回抱住我,宽厚的手掌握住我的肩膀,一阵温暖沿着皮肤渗透到经络里。我靠在他肩膀上嘤嘤地哭泣着,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天色已是黄昏。整个人却仿佛轻松了许多,胸腔中堆积的委屈,无助,和孤单仿佛也随着那些泪水烟消云散了…… 绯红的夕阳染红苍蓝的天际,红色流云倒映在清澈的溪水中,折射出柔和的颜色。粉白的梨花似雪般落下,纷纷扬扬地拂在他头发上,肩膀上。流水落花,与他泛着银辉的面具,在落日余晖中凝成一幅唯美温暖的画面。 我恍过神来,脸颊漫过一片红晕,轻轻离开他的怀抱,抬眼看他,却又忽然怔住。――他的冰镜瞳仁就好似漆亮的黑玉,澄净的眼眸仿佛一片宁和的湖水。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眼中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 他见我失神地看着他,侧头错开我的眼光。我这才惊觉自己又失态了,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总会像个傻瓜。脸红的同时,我脑中迅速闪过一个狡黠的念头,玩心大起。 轻扬唇角,我猛地伸手去摘他的面具,他微微一惊,飞快地闪身避过。我扑了个空,骤然失去平衡,直直向地上栽去,惊慌中本能地抱住身边的人…… 定下神来,才发现他正被我压在身下,我双手还紧紧环着他的颈……竟是一个如此暧昧的姿态,我与他如此接近,近到可以感觉到他绒毛般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声……我心中一窒,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慌乱中,手腕一酸,再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身子往下一坠,嘴唇忽然触到一片柔软,温热的,绵延的,仿佛有股电流沿着双唇蔓延至全身……隔着冰冷的银色面具,他湖泊一样幽深宁静的眼眸泛着潋滟的光芒,温温的几乎要将我融化…… "你不打算起来了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眸中那汪澄净的湖水散开一抹涟漪般的笑意,颇有些戏谑地说。 我恍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方才吻他的姿势,一直傻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着了魔一般……脸颊不由一热,急忙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离开,坐到离他三丈的地方,心怦怦地跳着,小鹿乱撞。不经意地侧过头,瞥见泠洌溪水中倒映的自己,双目盈水,面带红霞,竟是从未有过的明艳动人。 面具将军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一瞬间的失神,似是惊艳,又似触动了心中久远的回忆……紧接着,眼底却是一片失落的黯然。姿态娴雅地站起身,眼眸已如往常般宁静无波,转身走出两步,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掉转方向走过来,一把横抱起我,目不斜视地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不管你的脸是什么样子……我,我都不会嫌弃你的。"我靠在他怀里,鬼使神差般,轻轻抚摸着他的银色面具,这句话竟蓦地脱口而出,声音竟是那样的羞涩与清甜,柔软得仿佛不是自己。脸上又是一热,两片红霞袭向脸颊。 我以为方才他眼中的失落是因为觉得配不上我……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不用害怕在我面前摘下面具,就算他的脸再丑再可怕,他在我眼中,都是那个白衣胜雪英姿飒慡的面具将军…… 话一出口,才发觉这话多不矜持。面具将军却是微微一愣,颇为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才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双眸中浮起一抹浓浓的笑意,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 ……他是在笑我自作多情么?我心里这样想着,只窘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忍不住侧头埋进他怀里,再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一阵寡淡清凉的香气袭来,沁入鼻息,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忽然发觉自己对他的怀抱竟是如此眷恋。 他把我轻放在房间塌上,转身正欲退出房间,我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很不想让他走。 "你夜探宰相府,是为了营救关押在水牢的齐国战俘?"我轻声问道,答案显而易见,很没营养的一个问题。 "我……我不想再回宰相府了。"我垂下头,自言自语般地说。声音很轻,好似唏嘘,又好像是在请求什么。 他的背影停顿片刻,终是没说什么,翩然走出房门。 四. 修养半日,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小怜姐姐,你的伤怎么样了?……哎,都怪我。"阿才摸了莫后脑勺,一脸歉意地说。要不是他手脚不利索地挟持我,我的脚也不会被石头硌伤了。 "你啊,这么粗心大意的,真不适合当刺客。"我打趣道,喝一口他送来的稀饭,说,"不过看在这稀饭的份上,原谅你啦。"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啊,谁知道你竟会是宰相的侄女,大司空的侍妾……"阿颇有些不服气地说。"那时候将军救你回来,我还以为你是附近城中的民女,谁想到……" "唉。"我长叹一声,一提我的身世就觉得垂头丧气,阿才见我一副苦瓜脸,赶紧收声不再说下去。"对了,你们将军为什么总戴着面具?……是不是曾在战场上受过伤,毁了容貌?"我小心翼翼地问,只是很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情。 阿才一愣,眨了眨眼睛,好像才明白过来我的意思,神情顿了顿,叹口气说,"……是啊,乍一看是会吓到人的!所以将军总是戴着面具。" "真想看看那面具下的容颜……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可以接受的……"我心中泛起一丝疼惜,轻扬唇角,自语般地说。声音微不可闻,心中所想脱口而出,竟忘了眼前还有个阿才。 "小怜姐姐,你……"阿才怔怔地看着我此时的表情,脸上竟无平日的顽皮,反而有种恍然大悟之后的隐隐担忧,张口问道,"你喜欢将军?" 我脸一红,窘声道,"讨打么?这话怎么可以乱说。" 阿才脸上露出略微放心的表情,说,"不是还好。……将军那日在战场上救你,亲自将你送回营帐,我也以为他对你是有些不同的……可是却你是周国皇室的女眷……无论什么时候,将军都会把国家的利益和士兵们的安危和放在第一位,他绝不会为了你而放弃营救被俘虏的手下……" 我脸上一僵,仿佛深陷粉红色泡沫中的自己倏忽被人点醒,丝丝凉意袭来,仿佛清醒了许多。 "更何况……他还是将洛云姐姐的画卷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我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忘了她的……天下间不知有过多少女子为我们将军黯然神伤,可是能入了他眼的,只有洛云姐姐一个人而已啊……"阿才耿直,又涉世未深,自顾自说道,恍觉失言,不再说下去。 "……洛云?洛云是谁?"我微微一怔。轻声追问道。 "……呵呵,没什么,我瞎说的,总之小怜姐姐还是不要……不要喜欢我们将军的好。"阿才急急从凳子上蹿起来,结结巴巴说道。 "……为什么?"我飞快地接口问道。 "因为他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呀。"阿才冲口而出的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仿佛有些恼自己多嘴,跺跺脚冲出门去。 ……因为他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呀。阿才略带清脆童音的声音盘旋在屋内静寂的空气中,我心中仿佛有千般滋味,浮光掠影般地绕过心头,一时间,酸甜苦辣竟难分辨清楚。只觉往日美好的夕阳余晖,今日也略显黯然。 其实我是个很肤浅的人啊。记得在现代的时候,自己总是垂涎帅哥,好男儿总会多看几眼,看漫画也专挑美型的……从未想过这样的自己,也会心甘情愿的有"无论他的脸多可怕我都不介意"这种想法。 ……那时候的端木怜,多么简单而快乐。因为是端木家的继承人,在学校里也算众星捧月,心中却从未有过一丝牵挂的感觉。而我此时对面具将军难以言说的眷恋和依赖的情愫,是因为感恩,还是因为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自己,太过孤独无助? ……我,真的喜欢上他了吗?不禁很认真地这样问自己。 心中百转千回,却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答案。 五. 落日的绯红的流霞一点一点消失在苍蓝的天际。夜色渐浓。 我的脚踝隐隐作痛,蹒跚走到一个颇为华贵的军帐前。许是怕引人注目,面具将军这次带来周国的人并不多,我让阿才缠住守在门口的士兵,偷偷从侧面闪身进去。走进小院,隔着毡皮帐门,只听几个颇为熟悉的男声正在议论着。 …… "禀将军,我已经发了帖子给宰相府,让他们交出水牢的钥匙,放了那些兄弟,否则就要给元清锁收尸了。" "那宰相老奸巨猾,司空宇文邕也并非泛泛之辈,恐怕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就范。" "李参军说的是,听说那宇文慵荒淫无度,府上侍妾舞姬数百人,区区一个侍妾而已,怕是威胁不到他……" "那倒也难说,这元清锁是宰相妻子的亲侄女,那日见皇上对她也十分着紧,想来还是有些作用的。" …… 众人兀自讨论着,我心中却有细微的凉意拂过――他果然是这样安排的,他果然是要用我去换水牢的钥匙。……我说我不想回宰相府,在他听来,即使是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也不过是掠过耳边的风。到底还是"以大事为重"。萍水相逢,他能为我考虑多少,我又能要求他为我考虑多少? "宰相宇文护的性格我很了解。他断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束手就擒。否则这话传出去,天威何在?即使假意答应了,也不过是引你们送上门去罢了。"我揭开帐门,扬声说道。听了这番话,房中众人都是一愣。 "大家不必这么看我。我虽是宰相府的人,可并不代表我一定要跟你们作对。……清锁正好有事相求,也正好想卖个人情给各位。"我笑道,望向面具将军,只见他神色如常,湖泊般的双眸幽深无波。 众人面色各异地看着我,都有些狐疑。一个面貌粗犷地中年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谁让你进来的?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个喽。"我友善地笑笑,伸手从袖袋中掏出一枚金色镂花钥匙,是那晚我被劫走时在地上拣到的。后来细看才发现是纯金所制,纹理极其精细,冢宰府的锁头和钥匙都是铜制的,也没有这么繁复的纹理,在对上时间地点,想来就应该是那天险水牢的钥匙了。 众人看到钥匙,又是一愣,一时间都讶异地看着我手中的钥匙,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我。面具将军的眼中依旧平静宁和,只是淡淡地望着我。 "给宰相府的帖子,约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环顾一周,轻声问道。 "……后天午时,在城中西大门口。"面具将军向侧面微一点头,桌边一个颇为年迈的军士这才开声回答我。 "宇文护到时一定会在水牢和城门口设下埋伏,到时宁可丢了我的命,也不会让你们跑掉。"我用手撑着下巴,很认真地说。"既然水牢的钥匙在我们手里……我倒是有个万全之策。" "什么?你说!"方才那个粗声粗气浓眉大眼地大叔顺口问道。 "说出来倒容易,只怕你们不信我。"我摆弄着手中的钥匙,努着嘴巴说。"不如这样,我先说我要拜托你们的事情,有利益牵扯着,你们或许会更相信我。" "哼,快点谈条件也好。你想要我们做什么??"浓眉大叔没好气地说。 "……那我还是先说方法好了。"我调皮笑笑,说,"你们约在后天,按说今晚的宰相府应该动静不大,他们又不知道钥匙在我们这儿,水牢那也暂且不会有重兵把手。"我把钥匙推到桌子中央,说,"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我们就今晚行动。你们去水牢救人,我则装作逃脱的样子回宰相府,说你们晚上会来偷袭,让宰相府加强戒备,总之尽量拖住宇文护和宇文慵。然后你们就趁机去劫水牢。……今晚过后,皆大欢喜。"我轻扬唇角,露出一个很有诚意的笑容。 "声东击西,措手不及,倒是不错。"面具将军恍若无意,淡然说道。 "……可是放你回了宰相府,难保你不把我们去劫水牢的事说出来。你是宇文慵的侍妾,倒戈到我们这边,说不准会再倒回去。"方才那个年迈军士沉吟片刻,面带犹疑地看着我。 "你担这个心也不无道理。所以我说,只怕你们不信我。"我微微后仰,轻靠在椅背上,说,"可是仔细想想,你们千里迢迢来营救关在水牢的兄弟,如此重情重义,清锁本就十分佩服,此举又于我无害,我何苦要阻挠你们呢?何况将军救过我两次,这个恩情,清锁一直都很想还。"我望向面具将军的墨色眼眸,他正好也望着我,四目相对的片刻,刚好说到"恩情"二字。我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颤,急忙错开目光。顿了顿,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说,"其实我所求之事,对各位来说也轻而易举。?……只是要劳烦将军亲自将我送出门外,到时我自会告之。" 房内沉静片刻,众人都在思忖我话中的可信度和可行性。 "好吧,我信你。"他微凉好听的声线在空气中扩散开来,目光仍是淡然平和的。 将军既然这样说了,众人也都再无异议。 他信我。心中涌起一丝云雾般的暖意。 六. 月色如霜。山涧鸟鸣,在夜风中呼应潺潺流水,清凉宜人。 我与他并肩走着,路边的梨花一树一树开得正浓,花瓣迎风而落,纷纷扬扬地飘散下来,在深蓝的夜色中更显洁白飘逸,雪片般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泛着点点星光。 "三天后,子时,在西大门等。……好么?"自己的声音有些突兀,蓦然打破这片暗香涌动的沉默。 面具将军微微一怔,漆黑的眼眸无声地望向我。 "我说过……我不想再回宰相府。如果我帮你办成这件事,你就带我走,好不好?"我抬头,声音里带了几分恳求。月色融融,他白衣广袖飞舞如蝶,我满眼恳切地看着他,仿佛这是我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 不是没有想过青鸾镜,不是忘记了我的责任。只是那冰冷诡异的宰相府,充满算计与虚伪,我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再呆下去。若要我对这宇文慵那风流坯子在四角的府第里渡过下半辈子,光是想想都觉得很可怕。 "为什么这么想要离开?"他澄净幽深的眸子里凝视我片刻,带着淡淡的疑惑问我。堪媲美现代声优的声音在这融融夜色里更加动听。 "因为我想得到自由。……我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略略思考,我很认真地回答。仰头看他,隐约可以看见他眼眸中的自己,瞳仁深处倒映出满目星光。 话音缓缓落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回望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深而漆黑,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暗涌般的震颤。忽然间,只见他眸光一闪,飞快地伸手将我揽到身边,我的头撞在他的胸口,耳畔一热,心跳猛地跳过一拍。 身后掠过一阵风声,接着传来悉悉窣窣的声响。他淡淡扶我站好,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树上的猫头鹰俯冲向林间的老鼠,翅膀刚好掠过我方才站过的地方。 "你怎么就知道,跟我走了,就能得到自由?"他只是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不过是举手之劳。微微蹙了蹙眉,探究地看我,幽幽地问。 "叉路口上有两条小路,其中一条是通往桃花源的。路口处各自着两个仙女,其中一个说的话有七成是正确的。另外一个的可能性是一成。你会选择问哪一个?"我没有回答,顿了顿,却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面具将军微微一怔,没想到我忽然会冒出这样一句问话。 "我会选择问一成的那个。因为只要去走与她答案相反的那条路,就有九成正确的可能。"我顽皮笑笑,继续说道,"虽然跟了你走,总有九成几率会赌赢。即使结果南辕北辙,我也无怨无尤。" 却也有些心虚地在心里问自己,内心深处,真就那么想离开宇文慵吗?他真就是那一成错误的答案吗?真就能放弃守护青鸾镜的职责远走高飞吗?……还是我对眼前这个人的感觉已经演化成一抹浓浓的无法掌控的眷恋?因为不想离开他,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呵。"听了我的话,他眼中漾起涟漪般的笑意,悠然说道,"我两个都不会选。世上本没有桃源。世事往往弄人,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终是不可靠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丝丝缕缕悲伤,刻骨铭心却转瞬即逝地在他眼中闪过,仿佛无意间碰触了尘封多年的伤口。可是那人是他,即使是痛楚,也疼得云淡风轻,幽雅如远山翠黛。 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只是傻傻地仰头望他。 "时候不早了,我已叫人备马送你回去。"面具将军侧身一步,片刻已经神色如常。不远处有小厮牵着马走来,高头大马嘶鸣一声,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即是逃出来的,又怎能让人送呢?"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撕扯起裙裾,在地上蹭了蹭,又抓起溪水边湿润的泥土往脸上抹了一把。 他微微一愣,随即了然,唇边忍不住挂了一丝浅笑。 这样一弄,才多了几分憔悴委顿的感觉。 脚伤尚未全好,我要靠小厮扶着才能上马,看看现在的自己,已经很有忍rǔ负重仓皇逃跑的样子。 马蹄声踏踏作响,行出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像个不相信大人的孩子,颇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声音清冽地问,"……三日后,你会来的哦?" 明月高悬,他站在花木扶疏的青翠林间,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安心又有些羞涩地轻扬唇角,朝宰相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古人不比现代人丰富的夜生活,大多睡得早。此时已是半夜,当我驶入城门,街上只有零星守卫,只有几户朱门悬着几盏荧亮的灯笼。 圆盘似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天色黯淡下来。我的脚踝本来已经近乎痊愈,此刻却倏地一疼,伤口仿佛撕裂一般地剧痛起来。 胃中一阵翻腾,阵阵绞痛。记得曾听侍女碧香说笑,这元清锁的胃口不好,时常痛得蹙眉,就好像西施一样。可是我这几日被阿才悉心照顾饮食,原本没有胃疼的道理…… 越是接近冢宰府,身上的痛楚就越加强烈! 在大门口勒马停下,我浑身疼痛难忍,已经不用再装出委顿的样子,踉跄跌下马去。仰面摔在地上,依稀看见门楼顶上的瓦片里有一抹若隐若现地淡黄色,来不及多看,胃里又是一阵绞痛。门口的侍卫认出是我,七手八脚地将我扶进府中。 这才发现,往常堂皇富丽,井井有条的宰相府,今日却是说不出的萧索沉寂,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时不时有几声哀嚎划破夜空,说不出的凄厉痛苦。 忍着剧痛向宇文护所在的正房走去,却被个面生的下人拦住,急急劝道,"宰相大人旧病复发,不见任何人的。" 旧病复发?我心中一惊,随即又问道,"那夫人呢?夫人在哪?" "夫人重病,皇上派了御医来诊治。……府上的下人也病了不少,宫里也拨了不少人手过来。" "……皇上和司空大人呢?也病了吗?"我勉励支撑着旁边的石桌坐下,疼得脊背阵阵冷汗,可是觉得事有蹊跷,是以问得详尽些。 "皇上前儿个清早就已经起驾回宫,宰相大人是昨晚才病倒的。司空大人也身子不慡,御医给配了药,正在房间休养呢。" 照这情景,看来他们也无暇顾及水牢的事了。可是为何宰相府会一夜之间全数病倒?连我自己都深受其害? "不行,我得去看看。"我扶着桌子站起身,踉跄着朝宇文护的房间走去。"你去派人检查一下厨房,看是不是有人在食物里下了毒,就说是夫人让查的。"因为内心细微的紧张和恐惧,我变得声色俱厉,那小厮被我唬了一跳,急急应了一声,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我勉励行过西苑的月牙门,蓦一侧头,透过层层花木,却隐约看到镂花的窗边坐着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一袭孔雀蓝色长衫,肤色黝黑,面容雕刻般俊美,周身散发英挺之气。――正是宇文慵。 只见他似是无意地环顾一下四周,却并没有看到站在花架后的我。扬手把一碗汤药顺着窗口倒掉,眉宇间凝着一抹复杂的神色。 我一愣,不由暗自思忖着,看他面色红润,根本不像患病的样子,又贼眉鼠眼地将药倒掉,莫非他装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莫……莫非宰相府这毒是他下的? 注: (1)乐府原意是掌管音乐的官府。汉、魏、两晋最高统治机构常设有乐府机关,制定乐谱、搜集歌辞、训练乐员等。凡由乐府机关配合乐谱演唱的歌辞叫乐府诗。 (2)出自清,纳兰容若,《临江仙寒柳》。 Chapter4:别时容易见时难 一. 心下惊疑不定,刚想无声离开,脚下一软,还未等迈开脚步,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呻吟一声,整个人就朝地上栽去…… "谁?"宇文慵惊觉有人,条件反射地厉声喝道。一边大步走出房门绕到树后,见到是我,倏地一愣。 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胃中绞痛被脚踝上更加浓烈的痛楚所掩盖,伤口忽然迸裂开来,殷红的血液汩汩流下来,染湿了裙裾,一片冰凉。 "好痛……"我脸上一阵青白,虚汗淋漓,声音微弱地呻吟道。 宇文慵迟疑片刻,俊脸上掠过一丝防备,终是横抱起我,朝房里走去。 身体软弱无力,意识已经模糊不清,隐约感觉有人狠狠把一碗苦药灌到我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上的疼痛逐渐缓解,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镂金花帐,原来自己正躺在宇文慵奢华的塌上,脚踝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窗外的风卷来一丝凉意,东方微露鱼肚白,这一夜竟如此漫长。 胃中还是阵阵翻腾,脚踝麻麻地疼着,想来他给我喝的定是些镇痛宁神的汤药,治标不治本。 宇文慵坐在红木桌旁,面无表情地抿口茶,抬眼看我,双眸炯炯。 "你怎么回来的?"他挑了挑眉毛问,声音中半点温存也无。 "……骑马回来的。"我身子虚弱,见他这种态度更是火大,故意打岔道。 "……我是问你,兰陵王怎会轻易放你回来?"宇文慵微微愣住一下,随即"哼"了一声,沉声问道。 "你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我扬扬眉毛,白了他一眼,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今夜已过,照冢宰府这幅情景,想必面具将军已经顺利救出水牢里的北齐将士。 等等,兰陵王?电光火石间,脑中忽然好似有闪电划过,一瞬间照亮了内心深处的记忆。面具将军……兰陵王?仿佛一直徘徊在意识边缘的某处记忆骤然惊醒,炸雷一样轰响在心间。 想起那日在博物馆中,玻璃柜中的修长卷轴。 "新将入阵谱弦歌, 共识兰陵贾舆多。 制得舞胡工欢酒, 当宴宛转客颜酡。" 清晰记得那日,空旷明亮的博物馆中,我瞧见画轴上的男子,一袭白衣胜雪,宽袍水袖,面上却戴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隐隐泛着肃杀之感。旁边一行瘦硬的书体,"兰陵王入阵曲。" 从前竟未想到,他就是兰陵王高长恭。 脑中关于他的历史记载断断续续地涌入脑中……兰陵王的名字流传后世,除了他的骁勇善战,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身世成谜。他的生母在史书上并无记载,一直是后世揣测的谜题。――兰陵王兄弟六人,其他五个兄弟的母亲是谁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唯独兰陵王的母亲是谁,史书上没有记载。而当时对女性的社会地位是没有什么避讳的,即使母亲是妓女也没什么关系,比如他的一个弟弟的母亲就是妓女。那么他母亲的身份想必是十分特殊,以至于竟然不能记入族谱。 转念又想到他的结局……心底骤然蔓过一丝惊痛,惊慌恐惧立时萦绕心间,一种寒冷由内而外地包围了我。――关于北朝的历史,我并不精通,依稀只记得兰陵王在壮年时候被北齐皇帝高纬赐酒毒死……风光无限波澜壮阔的一生,终是以悲剧告终。 脸颊一凉,面上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泪水。睫毛微微抖动着,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宇文慵,不愿接受所以想再确认一次,"……你说那个面具将军是……兰陵王?" 看到我这个样子,宇文慵一愣,面上掠过一丝惊疑,顿了顿,说,"先帝在位的时候,我曾随军出征。传说齐国骁勇善战的兰陵王,面上总是戴着银色面具,提醒我们要小心提防。" "哦,那也许不是他呢。"我不甘心地说,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我明知道他的苍凉结局,却又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样的现实,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府中上下都病倒了,为何你独独没事?"沉默片刻,眼看宇文慵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探究复杂,我清醒过来,别过头拭去脸上的泪水,调转话题,单刀直入地问道。如果让他察觉我对兰陵王的异样,对他对我,终是没有好处。 "……怎么,你怀疑我?"宇文慵声音一沉,一双星眸颇具压迫性地望向我。 "……怀疑过,不过现在不了。"我留意他的神色,片刻之后,轻声说道。 "哦?为什么?"宇文慵怒气隐现的面色微微一怔,微眯了眼睛,傲然又疑惑地问。 "……直觉。看你偷偷把药倒掉,想来你是装病,所以才会怀疑。可是……"我扫过他逼人的深眸,拉长了声音,转折道,"你要真想除了他们,大抵也不会用这么婉转的方法,若要下毒,也必是见血封喉的,哪还容得人家苟延残喘。"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这措辞很是奇特,一个长句子下来,竟听不出是褒是贬。 "哼,怎么,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听了我的话,宇文慵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扬起一个不以为意的冷笑。 "我说了,是直觉,跟了解无关。"我淡淡地回答,忽然又想到什么,扬声问道,"你可知道宰相大人的旧疾是什么病?夫人呢,她得的又是什么病?" "……宰相一直有心痛的毛病,平时吃药保养着,很少发作。夫人有很轻微的哮症,昨晚却一下子加重了许多,好几次险些背过气去。"宇文慵微一凝眸,一边也陷入沉思。 "我的胃不好,算是旧疾,脚踝却是新伤。即便有人也费了心思来害我,也来不及配治让我脚伤加重的药物吧。……府上每个人都是旧病复发,可每个人的旧病也各不相同……恐怕,不是下毒这么简单吧。"我叹口气,心底浮上一丝怯意。想来多亏自己这几样旧疾都不致命,否则现在岂不岌岌可危?转念想起前几日的傀儡咒,隐约觉得这背后有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仔细思索,却又毫无头绪。 宇文慵深深地看我一眼,顿住片刻,似是在犹疑我可不可以相信。终是开口说,"……少时有师傅教过我一些奇门遁甲的皮毛。我发现宰相府中几处主位,都在隐秘地方贴了黄符。庭院正中那株蟠龙木似乎也有人动过,放了个蚁窝在树根部。" "……你是说,有人坏了宰相府的风水,并在四周贴符下咒?"我心中陡然一惊,那傀儡狰狞诡异的脸孔又浮上眼前。古代盛传巫术,想来下符诅咒一事,绝不是凭空捏造。"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一夜之间搞垮宰相府?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道。总之,来者不善。"宇文慵微微叹息道,被人掌握在股掌中的感觉总是不好受的。 "……可是,为什么独独你没事?"我歪头看着他,疑惑地说,好奇问道,"莫非你从小都没有生过病?" "……不知道。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应该有许多旧疾才对。"宇文慵凝神望住我的眼睛片刻,未能在其中找到一丝试探,讽刺或怀疑,这才开口回答我。 此时天光已快大亮,一阵困意袭来,虽然胃和脚踝还是隐隐作痛,却还是意识模糊,睡意渐浓。 隐约觉得有人在我c黄边凝视片刻,转身走出房门。我把头深陷入枕中,沉沉睡去。 一. 雾气弥漫。隐隐透着一抹幽暗的红色。 这个森林仿佛无边无际里,没有光明,也没有方向。重重迷雾之下,四周依稀可以看见无数参天的枯树,瘦长的树干上缠绕着层层藤蔓,就像一双双绝望的手,伸向未知的前方…… 当我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这片黑暗的森林里行走,好像受了某种蛊惑,一直一直往前走,却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 不行,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我奋力抓住身旁的一根树藤,不让自己的身体再往前走。可那树藤外面的干皮却缓缓剥落,露出一抹冰凉的白色来……我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握在手里的,竟是一截森森白骨,那抹幽冷的白色掩映在四周暗红色的雾气里,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我脊背一凉,却咬着牙没有松手。这时,半空里忽然飘出一个略微耳熟的男声,恍惚而遥远,不带一丝质感,仿佛这声音就是由这无从捕捉的血色迷雾汇集而成的…… "丫头,胆子倒不小呢。"他的声音我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笑非笑地倒像是带了一丝赞许。 这时,只见眼前一道蓝光划过,风景霎时一变。 天空晴朗得就似碧色琉璃,浓雾也已散去,露出一片空旷而澄明的天地来。地上却有一缕奇异的艳红,映透了苍蓝得近乎虚假的天…… 大片大片的无叶红花开在脚下。我重重一愣。 这种花我曾在画上见到过,也曾听过有关它的传说…… 嫣然凌厉的姿态,凄清绝美的容颜,如血一般地开在脚下,仿佛红色的绝望浪花,幽幽地绵延至天际……我一时间被这种诡异而繁华的美所震撼,不自觉地低下身来,颤颤地伸手抚向那株奇异的红色,怔怔地自语道,"彼岸花……" 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花红无叶,颜色凄艳如血。相传此花只开在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也曾经听过这样的诗句,"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前可奈何?"据说这种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听起来就十分凄凉。或许死去的人,就是踏着这凄美艳丽的花朵通向幽冥之狱。 "不要碰它。你会后悔的。"这时,那个男声又自身后响起,清冷的,遥远的。我耳朵一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个神秘又爱美的道士来,猛地收回要去抚摸彼岸花的双手,回身惊道,"无尘道人?" "竟然这么快就认出了我的声音。丫头,别来无恙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很近的响在我耳边,却有一双陌生的而冰凉的手掌在同一时刻覆住了我的眼睛。他说,"不要看我。——彼岸花前不见人。我还不想收了你的魂。" 我怔了怔,一时任他蒙住我的眼睛,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 他手臂微一加力,一只手指已经抵住我的喉咙,说,"不要再问没有用的话。我顺手救你,无非觉得你还算是个聪明的女人。"他的脸凑近了我,鼻息呼出夹杂着奇异芳香的热气,他声音里似有迷茫,说,"元清锁,你不是很聪明么?你告诉我,如何才能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又如何,能不辜负另一个女人的心?" 我怔了怔,说,"这个问题,再聪明的人也无法给你答案。坚持还是放弃,辜负还是被辜负,都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我只能劝你一句——" 我顿了顿,其实这也是我想对自己说的话吧,"——遵从自己的心意。且行且珍惜。只要曾经真正幸福过,结果如何,其实都没有关系。" 四周诡异地安静。明明有光,可是这种静,就像深夜里黑暗的死寂。直到无尘轻轻一叹,打破着这片彼岸花海前诡异的沉寂。他沉默许久,说,"话是好听,可是未免冠冕堂皇了些。——丫头,关于真正的情爱,其实你还是不懂。我们,都不懂。" 我微微一怔,刚想再说些什么,他却忽然松开了我。眼前蓝光一闪,转瞬我已经置身在一片冰凉的水波里,他的声音随着幽暗的水纹自四方传来,"丫头,后会有期。记得下一次,不要再被水鬼缠住,也不要再来叩天罗地宫的门……" 水底冰寒,我挣扎着想要游到岸边,体内却再无力气,终于缓缓地失去知觉…… 二. 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骨子里的疲惫渐渐散去,我睁开眼睛,忽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日光有些刺眼。 四合如意纹的梨花妆台,鼓面梨花木小凳,透着熏香的白色轻纱帐……这个房间如此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就好像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又再次重返人间似的。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侍女小蝶关切地迎上来,问,"小姐,昨晚你着了凉,夜里都发烧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她不问还好,这样一说,我才开始觉得头昏昏地疼,一跳一跳的,眼前也有些发黑。 原来竟只是一夜吗?为什么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刚刚才灵魂附体一样。 "我没事。"我习惯性回答道。难道那片长满枯树的森林,如血的花海,以及无尘道人忽然动听起来的声音,都只是我的一场幻觉吗? 自从得到元氏青睐之后,我在府中待遇提高了不少,每天早晨都有人伺候我梳洗。小蝶递过来一条热毛巾,说,"小姐,先擦擦脸吧。"我这才发觉,光是想起那个诡异梦境,就已经让我的额头渗出一丝汗来。 ——我还真是胆小啊。接过毛巾,我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稍稍鄙视了一下自己。 小蝶犹豫片刻,说,"小姐,宰相大人派人召你过去呢。"说着,她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终是忍不住,又说,"听说司空大人向宰相大人请了辞,想要带您一起回司空府。……可是宰相大人却要他……要他亲自去迎娶颜姑娘呢。" "……是吗?"我一愣,脑子里迅速把这一切过了一圈。宇文慵是去提亲的,总不能带我一起吧?真是个绝佳的落单机会呢。想起昨夜宇文慵抱着我时暴虐压迫的眼神,我有些发怵,心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他了。不由得扬唇一笑,说,"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宰相府。"可是转念一想,青鸾镜还不知所踪,我若走了,岂不是又将端木家的使命置之度外?心头有些为难,眉头又锁起来。 小蝶被我瞬息万变的表情搞得有些纳闷,愣愣地看着我,还以为我受了刺激神经错乱,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往向她身后的几个侍女,手上都端着银盘,在c黄榻旁边站成一行。我坐到梳妆台前,铜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双眸子晶透铮亮,黑白分明,似是闪烁着永不服输的光芒。 西苑的正堂,宇文护和元氏坐在正位,宇文邕坐在左侧下首。远远看去,三个人谈笑晏晏,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恐怕还以为这是其乐融融的温情画面。 可是又有谁知道,元氏昨晚还曾派人来找我问话,想要从我口中问出有关宇文慵的一举一动。以他的才智和野心,稍有风吹糙动,也许大宰相宇文护就会采取行动。可是元氏不知道,我所描述的实事都是处理过的。虽然宇文慵并没答应我什么,我却也不会去害他。 房间里摆满了绸缎锦帛,金银珠玉,用一只只檀木箱子装着,开着盖子铺了一地。 我心中暗笑,宇文慵果然是个知冷知热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不但保全了自己,还打着结婚的幌子,换来这么一大堆金银财宝来。 其实后来细想,陈国吴明彻虽然不算有惊世之才,却也不算无能之辈。陈国大军压境,他此次特意带来兰萍那个性子嚣张的女人,恐怕本就是想寻衅生事,惹出什么争端,好跟周国趁机翻脸。只可惜他还没有置自身生死于度外的魄力,再加下斛律光态度不明,这才怏怏地无功而返。 可是宇文慵顺利平息了这件事,反倒显出他的胆色和魄力。宇文护多疑嫉才,以后自然会多提防几分。所以这一次表面虽然立了功,可是对宇文慵来说,却未必是件好事。想来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主动请辞,向宇文护表明自己并无野心。哪知宇文护却顺水推舟让他去接颜婉过门,以此来拉拢颜婉背后的势力。对宇文慵来说,这也算是个意外收获吧。 想到这里,我心头却莫名闪过一丝不快。他,终是要收颜婉进门的。低头叹一口气,抬腿往堂内走去。 我笑意盈盈地走向宇文护和元氏,刚要走近了请安,经过宇文慵身边的时候,却清晰嗅到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味道,连房中金兽香炉中散出的丝丝缕缕的薰香都掩盖不住。他曾离得我那么近,他曾那样地抱着我……这种味道,仿佛从昨夜起,混合着午夜清冽寒凉的泠玉池水,无比清晰地深印在我脑海中。 我忍不住侧头看他,他的眸子乌黑漆亮,脸上隐约有些憔悴,竟仿佛是一夜未睡。想起昨夜他怀里的温度,和深夜刺骨的池水,我有一瞬间的失神。本就着了风寒,一直都在硬撑,恍惚间,脚下忽然一软,眼前一黑,软软地往地上跌去。 一双熟悉的手掌稳稳扶住我,有力的手指钳着我的手臂,灼热而温暖。宇文慵的黑眸近在咫尺,我可以从那双清亮瞳仁中看见面色苍白的自己。 他一定以为我是故意的吧。我莫名的有些心虚,匆匆别开目光,目光落到他腰间悬着的一颗圆润的明珠,重重一愣。 那颗明珠通体光亮,散发着玉一般温润的光芒,四周隐约有盈盈的紫光闪烁跳跃,似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是镇魂珠特有的光泽,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几乎冲口而出就要问他这珠子是哪里来的,却恍然意识到场合不对,赶忙强自站起身,虚弱地扬唇一笑,恭恭敬敬地跟宇文护和元氏请了安。 "清锁,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如在这儿多歇些日子,等慵儿接了颜姑娘,再回来接你回府。"元氏见我面色苍白,魂不守舍,以为我是因为颜婉的事情不痛快,关切地说。 "多谢姑母关怀,不过我没大碍的,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司空大人办喜事,当然要风风光光的,我也想尽快回府为他打点一下。"我回头看一眼宇文慵,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彼此眼中都有些讽刺。 "……那好吧。"元氏见我这样说,也不再坚持,"慵儿,那你就先送清锁回司空府。" "不用了。……经略使府在西,司空府却是往北,不顺路呢,误了吉时就不好了。我既然能自己来,当然也能自己回去,请姑母放心。"我急忙拒绝道。心想这也许是个重获自由的好机会,我怎么可以就这样错过呢? 宇文慵眸子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黯淡,片刻间恢复如常,道,"清锁聪明伶俐,岂是一般人能伤得了的?姑母放心好了。" 元氏见此情景,还以为我俩在斗气,笑着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 我瞪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腰间的镇魂珠上,心中揣测不定。 此时已是初秋。园中荼蘼的盛夏之景已经渐渐褪去,空气还是潮湿闷热的,风中却已夹了一丝细微的寒意。 我与宇文慵并肩走出西苑正堂。明天就要分道扬镳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逃离他掌控的好机会。可是青鸾镜尚无消息,镇魂珠又在他身上,我真的可以就这样走掉么?眼角忍不住又瞥向他腰间悬着的圆润明珠,心中犹豫不定。 "你喜欢这珠子?"他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却遥远如天际。我一怔,惊讶地抬眼看他,原本以为,他再不会主动跟我说话的了。 转眼又走到梨园。 梨花已落,满地堆积的粉白花瓣层层迭迭,碧梨池的水还是一样的碧绿凝香。 还记得那日,我也曾跟他并肩站在这里,他冷冷看我,说,元清锁,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然后我为了逼退颜婉而紧紧抱他,他温热的呼吸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原来一再挑战他忍耐极限的我,如今还是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心中一瞬间有些感慨,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良久,表情还是愣愣的,老实回答道,"是啊,我喜欢。" "……这本来就是我的。"我眨眨眼睛,又补了一句说。 宇文慵见我这样,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戏谑又宠溺的笑容,又想是有种深深的无奈,扬唇道,"只要是你喜欢的,就都是你的么?" 我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选择不回答。只是探究地歪着脑袋瞅着他,索性摊开来,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吧。"他的笑容忽然很清浅,没有了平时那种冷漠嚣张和暴虐,"昨晚,我一直在想你。……想你说过的话。" 一阵微风袭来,掠动我额前的碎发和轻纱水袖。我呆呆地看他,没想到他会这样平和暧昧地跟我说话。 他忽然伸手为我把刘海别到耳后,指尖温温的,触在我冰凉的脸颊上,有种异样的舒适。我心中错愕,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他的修长好看的手倏忽僵在半空。 气氛莫名地有些古怪。 "……对不起。"我轻声地说。看着他一瞬间受伤又自嘲的眼神,我心中萌生一股莫名的歉意。他,一定是从未这样被拒绝过的吧。 宇文慵近距离地凝视着我,眼眸中闪过一丝释然,轻叹一声,忽然伸手解下腰间的镇魂珠,放到我手里,说,"这是颜婉送给我的。你拿走吧。" 我一惊,纵使我想像力再丰富,也万没料到他会忽然这么做。 他的宽大手掌暖暖的,轻轻握着我小小的手,镇魂珠到了我掌心,倏忽闪过一丝炫目的紫光。 他离我很近,我怔怔地仰头看他,睫毛自然上卷,他眼中竟一瞬间涌动着浓浓的宠溺,忽然握紧了我的手,声音却是冷冷地,说,"不需要什么交易了。……我放你走。" 此时已是黄昏,绯红的夕阳染红梨园残褪的满树梨花,朦胧的光线丝丝缕缕透过树叶的fèng隙照在他身上,我只是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宛如梦境,那么那么的不真实。 光影昏暗,想必我此时的表情也如雾里看花,是模糊不清,暧昧不明的。他眸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眷恋,忽然轻轻拥住我,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丝叹息。"清锁,有时,我会怀念从前的你。" 我被他揽在胸前,一时间思维有些凝滞,只是捧着镇魂珠任他抱着。第一次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很舒服,仿佛可以为我挡去这清冷秋日所有的寒凉。 他尖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肩膀,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喃喃地说,"有时,我宁愿你不要像现在这样聪颖倔强。起码从前……你从未想过要离开我。" "我……"以前的元清锁那么爱你,为什么你没有好好珍惜过呢?真正的元清锁已经死了,我是端木怜,我不可能会爱上一个鄙弃自己的人。我开口刚想说什么,可是却已经晚了……宇文慵灼热的吻忽然覆上我冰凉的唇,深深地吻着,舌尖不断探向我唇齿深处,仿佛充斥着浓浓的眷恋和占有欲,急促热烈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我一惊,慌乱中手上一松,镇魂珠掉在地上,沿着糙地缓缓滚落……我猛地推开宇文慵,惊惧交加地瞪他一眼,转身想拾起镇魂珠,可是它却顺着凉滑的苔藓滴溜溜滚到绿波荡漾的凝碧池中。 只见水波中折射出一抹荧荧的紫光,仿佛在呼应它一般,凝碧池深处忽然照出一束冲天的金色光芒,在清澈的水面上扩散开来,天地间仿佛都是一片耀眼的灿然金光……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刹那间,凝碧池中却闪耀出比太阳更加金亮的华光来。 我和宇文慵同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记得在博物馆的那个夜晚,我也曾见过这夺目的金辉……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前方,喃喃地说,"青鸾镜……" 就在这时,金光笼罩下的池水忽然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道狭长干涸的小路来,一面通体圆滑的金色铜镜静静躺在那里,上头竟然没有一丝水珠。我迟疑片刻,一步一步沿着小路走过去,双手捧起青鸾镜,只觉手上一热,似是有种不知名的力量灌入我体内,镇魂珠自水中跳跃而出,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它。走回岸边,荧荧紫光和耀眼金光混合在一起,忽然同时熄灭,身后的池水也并拢在一起,泛起阵阵粼粼的波光,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手中的青鸾镜收敛了光芒,除了通体润滑,没有一丝镂花之外,与寻常铜镜无异。宇文慵震惊地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青鸾镜,目光一凛,沉声道,"这就是青鸾镜?为什么……"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青鸾镜把自己藏得这样隐秘,连法力高强的香无尘都找不到,为什么会在我们面前显现出来?我想或许可以这样解释——端木家是千百年来肩负着守护青鸾镜的责任,所以青鸾镜可以感应到端木家世代相传的神物镇魂珠。他是未来的人间帝王,青鸾镜洞悉机缘,并不排斥他,所以才会在他面前出现。 可是这一切,我无法跟他解释,只好打断他,接口道,"'鸾镜一出,天下归一',这八字箴言你听说过吧?"一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年份,顿了顿,说,"我现在就把它交给你保管。两年之后,你再把它还给我,如何?" "……为什么?"宇文慵一怔,探究地看着我。似是不解为什么我昨天还说要带走青鸾镜,而今天,却又要将来之不易的宝物双手奉上。 因为你注定是人间帝王,一代明君,将会统一北朝。而且,更重要的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颜婉就在你身边,香无尘一定想不到青鸾镜在你手中。"我把青鸾镜放到宇文慵手里,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答应我,不要让任何人抢走它。" 这里是古代,我独身一人,真的没有能力保护青鸾镜。香无尘来历不明,背后又有一股神秘力量,青鸾镜一旦落到他们手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与其冒这个险,不如顺应历史顺应天命,让宇文慵来应验这"鸾镜一出,天下归一"的箴言。 "好,我答应你。"宇文慵郑重地把镜子收到怀里,目光投向我,眸子里忽然辉映着比月光更幽深的光芒,说,"元清锁,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他忽然别转过身,背影修长而落寞,低沉磁性的声音中似是蕴含着无限的不甘与眷恋,"我不是一个可以容忍失去的人。" 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再遇到你,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留在身边。 一生一世,你都别想再离开。" 我微微一怔,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三. "小姐,司空大人面子可真大,连皇上都亲自来给你们送行了呢!"我坐在妆台前,小蝶站在我身后为我梳头,一脸欢快地说。 "小蝶,这个给你。"我打开红木妆匣,拿出一根镶玉金钗放到小蝶手中,说,"我走了之后,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跟你联络的。" 小蝶一愣,手中的梳子坠到地上,睁大眼睛看我,惊讶地说,"小姐,你不带我一起走么?" "相信我,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出路的。――当然,也是为我自己。"我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笑笑,说,"小蝶,你是现在我身边惟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即将离开周国,去金墉城找兰陵王。路途险峻,我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更何况,我还要她帮我留在宇文毓身边。 这个儒雅良善的皇帝,我并不希望他死。 丹静轩外的牡丹苑。那一次与他遇见,也就是在这里。 那时的满园春色,灼灼如焚的大片牡丹,现在已经红消绿褪,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红落在地上,满目萧索。 宇文毓身长玉立地站在那里,明黄色锦衣澄澄明亮,略显文弱的白皙脸孔掩映在花木的碎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过于理想化的书生气,倘若不是生逢乱世,或许他会是个颇有所作为的太平天子。 听到我的脚步声,宇文毓缓缓转过身来,斯文俊秀的脸上略有些苍白,一双明眸深深地看向我,有些挣扎,有些留恋……似乎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明道不明的情感。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开口仿佛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扬唇一笑,想努力使气氛变得轻快些。 "为什么?"宇文毓倏忽一怔。 其实我在宇文慵身边这么久,我想我已经能明白他放我走的真正原因。 "因为宇文邕很在乎你。"我眼中也有些动容,脸颊微微一红,说,"……他,不想让一个女人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 "四弟……"宇文毓重重一愣。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宇文毓表情很复杂,震惊,后悔,不甘,歉疚,还有一丝无可奈何…… 宇文毓看我的眼神,连宇文邕都能察觉出异样,就算我再不解风情也好,又怎么会丝毫不知?自从上一次与他在牡丹苑相遇,他看我的眼神中,就多了几分温柔和欣赏。那夜我挣开宇文慵跳入泠玉池,他为我披上暖暖的斗篷,眸子里蕴含着无限怜爱…… 宇文慵是何等霸气的人,否则怎么会决定放我走?这就是原因,他知道我也知道。 "清锁……"他的声音很轻,第一次这样唤我,"原来有些事,瞒不了别人,更瞒不了自己。其实,我也不想……" "清锁何德何能,……到底有哪里值得皇上为我心动?"我避开他灼热又挣扎的眼神,轻叹着说。 这句感叹是真的。后宫佳丽三千,我不过中人之姿,远算不得国色天香。 "……我也不知道。"良久,他的声音也似叹息,伸手碰触我的发鬓,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似是挣扎片刻,强自甩手背到身后,侧身不再看我,说,"也许只是因为一首歌,一阙词……或者一个笑容。" 我想起自己当日在临水亭榭中抚琴清唱的样子,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宇文毓俯视着我,目光幽远如月辉,轻声自语道,"……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风簌簌的划过,片片落叶纷纷下坠,空气中漂浮着夏末秋初浓郁而衰落的青糙味道。我和宇文毓面对面站着,我的感慨,他的留恋,四周寂寂无声。 "……皇上,世事有时变幻无常,很多事情不可一蹴而就,需要静待时机。"我还是忍不住劝告他,"不要太锋芒毕露,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宇文毓微微一怔,俊秀的脸上弥漫出一丝满足的神情,扬唇一笑,说,"清锁……你关心我?" 看着他孩子一样的神情,我忽然不忍心说不是,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也知道他迟早会容不下我。"宇文毓的神情忽然刚毅起来,眸子闪着晶亮又自伤的光芒,"也许我并不能成事,但我绝对不会放弃努力。……何况还有四弟在,日后我打下的根基也不会白费。" 他此时的表情有些凛然,略显文弱的俊脸上泛着信任与希冀光彩。在我看来,隐隐有种舍生取义的味道。 我心下微微一惊。原来宇文毓,早有这样的觉悟。宇文护在朝中的根基何其深厚,是要经过许多人的努力才可与之抗衡的。其实宇文邕最终能将宇文护扳倒,也是踏着宇文毓为他铺下的路。 "帮我好好照顾小蝶。把她放在你身边最近的地方。"我眼中闪过一丝悲悯,虽然没有把握可以改变历史,却也想尝试一下。"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联络你的。" "嗯。"他愣了一下,点头应了。我知道,答应我的事,他一定会努力做到。小蝶又是宰相府的人,想来宇文护也不会为难她。 "保重。"我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说。 多说无益,只是平添伤感罢了。说罢,我踏着一地碎叶,转身离去。 四. 背着一袋子金银珠宝,我一个人策马西行。秋日天高,世界好像从来不曾这样广阔无边。 终于离开了宰相府。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却没有想像中那样惊喜若狂。也许经历了这么多,我也开始明白,有些事注定是很无奈的,想得越美好,到头来就越失望。比如金墉城路途遥远,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到达。比如兰陵王也许对我并我其他心意,而我却一厢情愿地跌入了对他的思念里。 脑中偶尔也会闪过宇文慵的影子。他俊朗如雕塑的面容,隐忍孤绝的眼神,他手掌灼灼的温度…… 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的对他心存芥蒂,如果他不是那么霸道多疑,如果他不是总以那样强势的姿态对待我…… 如果不是心里已经装下了兰陵王的影子…… 或许,我对他,也会有一丝眷恋的吧。 正在走神间,身下的马儿忽然停住了脚步,左右晃了两下,原地站定。我抬头,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迎面站立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男子策马缓步走近,身着青色锦衣长袍,腰间悬着一把明晃晃的金色长剑。我微微一怔,竟然是斛律光。 "清锁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斛律光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姑娘是去金墉城吧,不如我们同行,可好?" 我感激一笑,说,"你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等候多时了。"斛律光挑挑眉毛,笑容微微有些夸张,道,"兰陵王的魅力,世上没有一个女子可以抵挡。" 乍一听到兰陵王三个字,我的心一瞬间沉下去又浮上来,脸颊微微一红,可是看着他夸张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不由问道,"兰陵王……他长什么样子?" "……你没有见过?"斛律光一愣,诧异地问我。 我摇摇头,颇有些遗憾地说,"没有呢。每次他都戴着面具……有一次我想趁他不备把面具摘下来……"脑中骤然闪过我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却意外吻接吻了的情景,脸颊一烫,声音有些不自然,说,"……可惜没有成功。" 斛律光眼眸一闪,做一个叹息的表情,说,"兰陵王骁勇善战,才智无双。只可惜他那张脸……唉!"说着重重一叹。 "他的脸……很丑是么?"其实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他若不是容貌奇丑,又怎会日日戴着那张面具呢?想起那双面具后极美的凤眼,我心中闪过怜惜的唏嘘,说,"我跟他说过,不管他面具后的脸是怎样的,我……都不会嫌弃他的。" 这番话是真情流露,所以我的口气十分郑重。斛律光见我这个样子,神情诡异地看我片刻,竟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我怔然不解地看着他,这才收敛住笑意,说,"清锁姑娘不以貌取人,情深意重,在下心中钦佩。" "……你那是钦佩的笑容吗?"我斜眼瞅她,狐疑问道。 "……我这是艳羡的笑容。"斛律光打趣道,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上路吧。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你安全带到长恭身边,兑现他的诺言。" 暮色四合。 小镇偏僻,远处有连黛苍翠的远山,若隐若现的山峦将四周环绕起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夕阳西下,晦暗不明的光照在金漆的牌匾上。 上面弯弯曲曲写着:清-水-楼。 这是清水小镇上最大的一间客栈。斛律光为我要了一间上房,处在清水楼的西北角,临窗可以看到花园里繁盛浓密的花木和碧绿绵延的荷花池。 在房间里洗了澡,换身干净简洁的衣裳,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我把镇魂珠系在颈间,平日用衣领遮着。那似乎是惟一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了,我凝视着他感叹道。仿佛在回应我一般,镇魂珠在我手掌上发出荧荧的紫光。 这时,窗外忽然飘进一缕清新悠然的琴音,淡淡有如一汪暖泉潺潺流淌,四周还缭绕着氤氲热气,迷茫一片。时而婉转,时而低迷,丝丝入扣,扣人心弦,蓦然回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又凄迷,尾音袅袅,不绝如缕…… 我闭目倾听片刻,心中钦佩,忍不住转身下楼,顺着琴音寻去。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脑中骤然冒出这句诗来。 无论技法还是音律,这琴音都无懈可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这余音回转间隐约藏着一抹阴邪之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可还是动听宛如天籁。 我怎能忍住不去看一看这弹琴的人。 五. 天空中飘起细细的雨。绒毛一般,落在残红未褪的花园中,激起阵阵如烟白雾,清凉的细小水滴飘落在脸上,很是舒服。 细细的雨滴坠在荷塘里,激荡起一波一波的寡淡的涟漪,我站在檐下,远远看着凉亭中弹琴的女子,烟雨蒙蒙,世界都仿佛模糊不清。隔着细雨如丝,远远只见她一袭翩然白衣,乌黑的秀发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拢在脑后,没有留刘海,露出一片高洁的额头,两缕碎发垂在耳前,云鬓处点缀着一只小小的白玉蝴蝶,轻灵出尘。这样的打扮和气质,只有莲花般天姿国色,超然出世的女子才配得起吧,不由我心中暗想。可是她面上却罩着一片白色轻纱,只能看到她一双眼睛如秋瞳剪水,睫毛上点缀着白色细珠,妙目开合间,如白色蝶翼扑扇飞舞。 一树海棠在他身边幽然绽放,花瓣和雨水一并在她身侧落下,美不胜收。琴音此刻却缓缓停歇,女子抱起那把通体碧绿的翡翠琴,姿态优雅地撑起一把白底梅花伞,飘然往清水楼的方向走去。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世上竟有如此琴音,和如此气质出尘的女子。我站在长廊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自语道。 "……说的好。"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感叹,声音飘忽而清远,异常好听,又隐约觉得异常耳熟。 我吓了一跳,有人如此接近地走到我身边,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蓦地转过头,只见我身侧正站着一位锦衣男子,侧脸的线条妩媚得无可挑剔,鼻梁直挺,睫毛翩然,薄唇轻抿,拼凑在一起,散发着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妖魅阴柔,肤如凝脂,白皙细致得如白玉一般。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衣女子远去的方向,一双黑钻一样的眸子深深地望住她,其中似是有无限眷恋。 良久,等她走远了,从这个角度再看不到一丝影子,他才缓缓回过头来。金冠束发,两侧垂下数缕长长的金色流苏,与乌黑的头发一起搭在胸前,身穿一袭刺花滚金边蓝缎袍子,腰间用金色系着一枚红色玉佩。衣着异常奢侈华美。 似乎察觉出我疑惑又探究的目光,那人也回望向我,目光相接片刻,他倏忽一愣,忽然间咯咯笑了一声,白葱似的长手一甩,"啪"的一声,手中的折扇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只狐媚上挑的眼睛含笑瞥我一眼,说,"如此贴切的好诗句,果然出自你口中。" 说完,轻挥着折扇,姿态娴美地朝与清水楼相反的走去。 檐下有水声沙沙地响着,细雨如丝。到处都弥漫着沁凉的水雾。 我望着他华丽妩媚的背影,只是觉得诡异。脑中苦苦思索着―― 他是谁呢?他的声音那么耳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哎。可是如此人物,要是真的见过,又怎会轻易忘记呢? 哎,也许因为天底下的美男长得都差不多,所以才会觉得眼熟罢了。 我挠挠脑袋,转身走回房间。 六. 终于能在宰相府以外的地方吃顿晚饭。 其实来到古代这么久,我还真没有好好看过民间的风土人情。清水楼大堂与冢宰府或者皇宫的宴会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也算是整洁宽敞。住店的人很多,十几张黑漆木桌坐满了大半。 斛律光胃口不错,正在滔滔不绝地点菜,忽然却凝住神,鼻翼微微颤动一下,似是不确定般,又用力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震惊,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入鹰般向门口看去。 一个白衣女子自门口走进来,脸上蒙着轻薄面纱,竟就是我所见到的那位弹琴如天籁的女子。身后跟着数个侍婢,都是身穿红衣,没有戴面纱,个个都是年轻美貌。 一缕特别的香气迎面而来,不是寻常的花香,也不是胭脂水粉的香味……淡淡的,却也不像是从她身上沁出来的,倒像是用了某种不散的上好薰香,只消稍微接近,就可沾染上那种独特的香味,久久萦绕不去。 白衣女子走得近了,身上清淡的香气越加浓郁了些,斛律光眼中的惊疑仿佛得到验证般,眉头重重一皱,双目如鹰般探究地望向白衣女子。 那一行人却已往楼梯上走去,白衣女子的纤纤背影高傲清绝,不可一世。 斛律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若有所思,眸子忽然暗黑得深不可测。 "……你怎么了?"我心中诧异,小心翼翼地问。 "哦,没什么。"斛律光垂下眼帘,明显是在敷衍我,沉思片刻,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对店小二说,"清水楼的天子号上房一共只有四间。都住了什么人?" 我心中暗自嘀咕,这斛律光情绪如此波动,居然还能这般谨慎小心。 天字号房有两间是我跟他住着的。他这样问,无非是想打探白衣女子的消息,却不单单只问她一个人,这才不至于打糙惊蛇。 "嗯,有两间住的是途经这里的富商,带着女眷,好像是要往齐国去的。"这小二是伺候一楼大堂的,是以并不知道我们就是他口中的"富商"和"女眷"。一边高高兴兴收了那一锭银子,说,"还有一间房被一位公子定下来,不过好像没怎么住,房间总是空着。" "至于这第四间嘛……住的就是方才从这里经过的姑娘了。"店小二往楼上看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你别看她的侍女长得都跟天仙一样,却很难伺候呢。她们每次来,我都大气也不敢喘。" "哦?她们从哪里来?经常来这儿吗?"斛律光不动声色地追问道。 "好像是从北边来的吧。"店小二想了想,说,"她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每年七月十六就会走,应该是来赏荷的。" "赏荷?"我好奇接口道,"池子里的荷花并没有开啊?再说,荷花哪里没有呀,难道你们这儿的荷花比别处大?" "呵呵,两位客官是外地人吧?二位有所不知,清水楼后面的荷艳塘会在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同时盛开,只开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会全部凋谢。……我们这儿的荷花虽然不比别处大,却比别处鲜艳动人,不然怎么有人特意过来赏荷呢!"店小二笑道。 "是吗?那我晚上要好好看看了!"我一听有美景欣赏,不由有些兴奋,复又皱了皱眉,说,"可是……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节?" 中元节又称鬼节,传说这一天阎王会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是阴气很重的日子。这荷艳塘专挑这个日子盛开,也真够诡异的了。 "姑娘说的是啊……"店小二面色有些尴尬,笑笑,说,"呵,让姑娘给说穿了。……其实如果不是这日子邪乎,这样的美景,怎会只有这么少的人来欣赏呢?除了那位白衣姑娘每年都来外,没有人是特意过来赏荷的。" "她每年都来,住得离清水镇很近么?"斛律光似乎对赏荷什么的没兴趣,继续追问道。 "大概不是吧,她们每年都是从南方来,今年却是从齐国那边来的。……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只长条的大箱子,珠光宝气的,大概是走生意的吧。" 斛律光闻言,目光又是一凛,面上却是平静如常,仿佛不经意地说,"哦。上菜吧。" 我有些好奇地看向斛律光,他察觉了我探询的目光,却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知道吗,兰陵王很喜欢兰花。" 我微微一怔。每一次自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总会有种独特的感觉,有些甜,也有些酸,紧接着是一种莫名的忐忑不安。 然后斛律光再也没有说话。点了一桌子的菜,总不好浪费掉。我只管大吃大喝,一边不时瞥向沉思中的他,知道如果他不想说,我再追问也没有用。 倒是该想想今夜要不要赏荷。 美景我固然喜欢,可是我胆子小啊,专在鬼节盛开的荷花,听起来多少有些…… 心中却不由想起兰陵王泛着银色清辉的面具。兰花一样的男子,遗世独立,让我不顾一切想要去寻找。 如果他此时在我身边,我是不是就不会怕了…… 如果我找到了他,他可会陪我一起赏荷么? 一. 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的夜晚。 荷艳塘的万顷清荷含苞欲放。 接天荷叶田田相连,暮色中一望无际的碧绿。 天就快要黑了。清水楼的小厮已在荷艳塘四周挂起了明亮的牛皮灯笼,今夜虽是满月,可是总是乌云弥补,黯淡无光,所以为了能看到满池荷花齐齐盛开的奇景,只好将清水楼弄得灯火通明。 来赏荷的人并不多。 荷塘上有九区石桥,桥心耸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朱色凉亭,临水而立,内中放着一只白玉桌,是赏荷的最好方位。 有红衣侍女为她拂去白玉椅上的浮尘,面带轻纱的白衣女子端坐到那里,一双妙目波澜不惊。环顾四周,眉头微蹙,淡然朝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店小二赔笑着走向围在荷塘边的人群,歉意地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诸位客官,请大家退后一些,荷艳塘被那位姑娘包下了,她不喜欢人多,所以……" 稀稀拉拉的人群中传来抱怨的声音,众人皆是不满,可是看到那白衣女子排场风姿,谁也不敢上前理论,只是怏怏地嘟囔几句,也都后退了数丈。 "难道别人没钱么?"我努努嘴巴嘟囔道,觉得美景不该被人包下,可是心底却并不怎么生气,反倒觉得,那样阴诡又高洁的荷花,本来就适合是给那位姑娘看的。 斛律光扯着我的袖子后退一步,轻声道,"清锁,别生事。"眼神却是机警而深沉的,不动声色地环绕着四周,眉宇间凝着一抹郑重的神色。 "……怎么,在你眼里,我很喜欢生事么?"我好奇地侧头看斛律光,扬唇打趣道。其实以他的性子,也不是这么毫无棱角的人吧。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从昨天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他的表情忽然凝重而带着歉疚,道,"清锁,恐怕,我不能马上送你到兰陵王那里了。" "……为什么?"我诧异。 "……总之你先在清水镇等我。如果我十日之内没有回来,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斛律光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极是自然。我却听得心惊ròu跳,仿佛他要去做什么极其危险的事情。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斛律光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温厚,说,"我先走,你留在这儿。"说着转身就欲退出人群。 "……万事小心。"我轻声地说,担忧是发自内心的,却也知道多说无益。他的背影微微一顿,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凝神望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隐约也能感觉到,这件事必是极其重大,凶险万分的。 此时四周忽然缓缓明亮起来,密布的乌云丝丝缕缕地散开,露出铜盘似的圆月来,闪烁着诡异的暗红色,四周没有半颗星子。 碧水中的大片荷花忽然迎风轻舞,颤颤地,花骨朵细微地向外鼓动着,仿佛就要开了。我不由得凝神往住这片荷花,空气中阴凉阵阵,虽然满池皆是嫣然艳丽的粉色,不知为何,映衬这古铜色的月,却隐约有种凄清诡异之感。 花朵震颤得愈加厉害了,仿佛就要在下一秒盛开……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琴音……凌厉残破,只是那样一掠,已将耳膜刺得生疼,胸口闷闷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头肆意翻腾着。 不过这次我可学乖了,像我这么惜命的人,上次吐了那么一大口血,岂能中招两次?就近拿起一把凳子,"啪"一下摔在地上。然后捡起两根凳子腿,像敲架子鼓那样敲着一旁石桥栅栏。 我记得这琴声。是桃花。 打乱她琴声的频率,这是惟一能让自己避过这种琴音的方法。依稀记得上次听到她琴声时那种痛苦的感觉。那种声音仿佛可以直入肺腑,所以单单捂住耳朵是绝对不管用的。既然越是精通音律的人就越是深受其害,说明那琴声可以入心。我手边没有别的乐器,只好拆了凳子做鼓槌了。一来可以扰乱琴音的声波,二来可以让自己分心,不去听她的琴,自然也就不会受伤了。 见我忽然噼噼啪啪地敲栅栏,众人皆是一愣,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向我投过来,人群中懂音律得并不多,所以只是觉得耳痛难忍,并未受内伤。就在这时,只觉半空中似有一道熟悉又戏谑的目光,带着一丝好笑和玩味,幽幽地望向我。 白衣女子隔着重重人群瞥我一眼,我回望她,却只见一个艳粉色的身影如燕一般凌空直直朝她冲过去,怀中的琴嘈杂地响着,似是含着凌厉杀机。四周的红衣侍女皆是面带痛苦地捂着耳朵,白衣女子却恍若无事,隐隐有些不耐,低垂眼帘,理都不理。 桃花艳丽的脸上惊过重重的被轻视的愤怒,手中红褐色的琴忽然在空中化作一柄深褐**的软鞭,快如闪电地朝白衣女子脸上刺去。 池中的荷花就要开了,白衣女子淡然高洁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急切的神情,不耐地挥手一挡,说,"桃花,你闹够了没有!" 声音纤细动听,有如天籁。 桃花琴音忽然停止了,我这厢也不用打鼓,不由得探究地望着她俩……看起来她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这白衣女子又如此琴艺卓绝,莫非她就是桃花口中曾经提到过的…… "妙音仙子妙无音,哼,取了个好名号,就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么?"桃花的剑招狠辣,白衣女子舞袖抵挡,两人在狭小的朱亭中缠斗起来,身形都是极快,一粉一白两个影子交错生辉,桃花手中的褐鞭喝喝生风,却站不得半点上风。 果然她就是传说中的妙音仙子。 这时,古铜的月色忽然铮亮起来,闪过一道暗红明灭的光。 荷池边缘的一个粉红的花骨朵,微微一跳,"啪"一声砰然绽放,花盘很大,辉映着如霜的月光,仿佛蒸腾着氤氲雾气。紧接着,几乎是同一时刻,它四周的大片荷花飞快地递次盛放,转眼间,已是满池艳丽妖娆的粉色,遮天蔽日……田田的碧色荷叶盖住了所有水色,隐隐也泛着荧荧粉光。 妙音仙子眼看荷花已然盛开,秋水般的美目中闪过一丝愤怒,"啪"一掌击中桃花的左肩,双目微阖,冷然道,"桃花,我本不想与你计较,如今你误了我的大事,必死无疑!"说着一掌拍向白玉石桌,那柄翡翠琴腾空而起,落在她手中,化作一把寒光闪烁的碧色宝剑,在她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银光,睫毛纤长美好,却是满目杀机。 桃花似乎很满足于欣赏到她被激怒的表情,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嘴边却带着笑,嗤了一声,讽刺地笑道,"耽误你的弄玉琴吸阴气了吧?哼,让你少害些人也好!"说着长鞭一指,道,"天罗地宫是人间炼狱,天罗地宫的人都是妖魔。却偏偏要装成出尘脱俗的仙子模样,真是可笑!" "啊!天罗地宫……天罗地宫……"乍一听到这四个字,身边所有人,包括店小二都如梦初醒一般,四下逃窜,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我呆呆地站住片刻,也意识到危险,刚想跟着群众一起逃走,蓦一回头,却正对上一个妩媚男子纠缠复杂的眼睛。他一袭锦衣金冠,不知何时起,翩然立于清水楼的琉璃檐角之上,迎风站着,衣角飞扬,远远看去,如一朵国色天香的妩媚牡丹,临风欲折,眼神却不似上次一般飘忽无状,像是疼惜,又像是挣扎……几生几世般纠缠不清。 桃花……妙音仙子。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那个白发苍苍却异常重视容貌的道人…… "香无尘!"我脱口而出道。他这身贵公子打扮,一时我还真的认不出来。 原来方才当我拆了凳子敲锣打鼓时候,用好笑玩味的眼光看我的人,就是他。 香无尘低头扫我一眼,虽是匆匆一瞥,神态却也极是妖娆美艳,不经意嗔道,"眼力真差,才看出来。"——这声音,就与我在彼岸花的那场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他明蓝色的影倏忽一闪,蓦地消失在檐角,转瞬闪现在朱亭中,斗得风声水起的两个女子之间。却也是从旁看着,并不出手,目光拂过妙音仙子,一瞬间似有浓浓的眷恋闪过。复又侧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桃花,声音泠然动听,道,"桃花,别忘了,你也曾是天罗地宫的人。" 桃花深深地看他,眼中似有永生无可化解的不甘,恨意,和思念……奋力格开妙音仙子手中的长剑,冷笑一声,咬牙道,"是又怎么样?当初,不是你一手把我驱逐出宫的么?哼,反正我也不稀罕!天罗地宫全是魑魅魍魉,却偏偏都喜欢伪装成圣人。谁能想到,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无尘公子'香无尘,不过是个杀人越货的魔头罢了!" 妙音仙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纤纤玉手飞快一动,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大红指印浮现在桃花娇艳白皙的脸上,桃花忿然,刚想反击,只见一道白光凌空一闪,她已经跌在地上,口中涌出一股殷红的血来。 "你受了伤,拼尽全力也不过能接我十招。现在油尽灯枯,还敢在这出言无状。"妙音仙子冷冷睨她一眼,转眼看向香无尘,秀眉微挑,似怒似嗔,道,"你怎么才来?任她误了我的好事。" 桃花似乎伤得很重,方才能跟妙音仙子斗那么久,似乎全靠一口真气撑着,如今泻了下来,瘫倒在地上重咳不止,香无尘眼中掠过一丝歉疚和微薄的怜惜,俯身欲将她扶起,桃花却奋力拍开他的手,忿然瞪他,眼中有无限酸楚,"不用你假好心!" 香无尘轻叹一声,身子娴美地单膝蹲在她身边,垂着的手中握着一把洁白折扇,惋惜说道,"不是约好了,三个月后吊念山见。你为何要来这儿?" "……我为何要来,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听到他的温软的声音,桃花的坚强仿佛一瞬间崩塌,有滚烫的泪顺着眼角缓缓落下,蔓过那殷红的五指印,说不出的凄楚,含恨道,"你还是这么护着她!你知道我会来杀妙无音,就事先派你徒弟颜婉出阴招下毒害我……现在却来跟我假仁假义?若非如此,我桃花闭关十年,怎会不是这贱人的对手!" "婉儿?"香无尘一愣,眸光一闪,惊讶的神情却不似作伪,说,"她下毒害你?" 桃花直视他片刻,表情缓和了些,却更加触动了心中的软弱,樱唇动了动,刚要说些什么,一旁的妙音仙子却已经不耐,冷冷开口,道,"香无尘,她今日坏我天罗地宫大事,给我杀了她。" 香无尘风情万种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悠然站起身,挑眉道,"你在命令我?" "梁子是你结下的。难道不该由你亲手了结么?"妙音仙子的声音澄澈如天籁,却冰冷得不含一丝感情,语气忽然一转,道,"再说,我就是命令你,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瞥一眼香无尘,一双出尘净美的眼睛辉映着如霜月光,晶亮高洁,仿佛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对不起。"香无尘飞快地低头说道,话音未落,已经极快一掌击在桃花身上,桃花喷出一口鲜血,零落的身躯有如掉线的风筝,轻飘飘飞出数米,穿过荷艳塘,落在我脚边。我没想到香无尘竟会这样做,捂着嘴,差点惊叫出声。 朱亭中只剩下香无尘和妙音仙子。 两者皆是身姿娴美,远远看去,宛如嫡仙。二人沉默地对视一眼,眼神都是难以捉摸,复杂纠缠的。 "……找到青鸾镜了么?"妙音仙子的声音有种抚慰的意味,轻声说,轻柔打破这片沉默。 "回地宫再说吧。"对桃花下手,香无尘似乎也并不好受,眼中有淡淡的歉疚和痛楚,余光瞥我一眼,身影忽然如烟般消失。 妙音仙子袖子一挥,手中的宝剑化作一道白光收入怀中,身影也倏忽一闪,霎时如烟雾般消失在飘渺夜色中。 我大惊,不相信世上真有这种移形换影的法术,不由揉揉眼睛,那精巧朱亭中却空无一人,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躺倒在我脚边的桃花,气若游丝,仿佛无声地提醒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个梦境。 香无尘……怕是深爱着妙音仙子的吧。所以才会忍心向一个明明很爱自己的女子出手。 塘中荷花妖娆诡异地绽放,接天的粉色在暗红月色下闪烁着荧荧的光芒。我俯身扶起桃花,忽然满心悲悯。在妙音仙子的面前被香无尘打伤,让她情何以堪? 这身上的伤,恐怕远不及心上的伤来得重吧。 二. 清水楼,天字号房。 "滚开!"我手中的汤药被桃花乱挥的手打翻,"啪"一声摔在地上。 "我曾用琴音伤你,你会这么好心?"桃花面色苍白,冷冷哼道,"我现在不死也是重伤,用不着你落井下石。" 我无奈,坐到一旁,轻叹一声,柔声说,"我没有想要害你。" 桃花眼中掠过一丝触动,冷然道,"我不需要怜悯。" 看她这样子,我心中不忍,又倒了一碗汤药递过去,笑道,"我干吗要怜悯你?你长的比我漂亮,功夫也比我好。" 桃花一怔。 我挠挠头,又打趣道,"……就是琴弹得难听了点。"说着,不由呵呵笑起来。桃花眼神怪异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这个笑话很冷,收敛住笑容,说,"这是我从宰相府带出来的名贵鹿茸,再打翻我可没钱买了。" 桃花眼中的敌意褪去,却还是没有说话。 "……是香无尘拜托我这么做的。"我迟疑片刻,决定说一个谎话。 桃花身子微微一震,青葱玉手因为虚弱而毫无光泽,顿住片刻,颤颤地伸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碗,眼中有幽深的痛楚和嗟叹,双手捧着,一点一点饮尽,那麻木的神情莫名让人揪心。 这就是……得不到爱情的女子所要承受的苦痛么? 转眼就过了三日。斛律光音信全无,我不由也有些担心。 荷艳塘的荷花果然在一夜之间尽数凋落。清水楼的阴诡气息也消失干净,仿佛就是寻常小镇的寻常客栈,我很想知道那天他们听说"天罗地宫"四个字时为什么会那么恐惧,可是每每触及这个话题,店小二就神色惶恐地走开,极是不愿多说。 我撇撇嘴巴,虽然好奇,却也不是很上心,只是一天复一天的等着斛律光,隐隐有些焦急。 桃花对我的态度缓和了些,身子却不见好转。香无尘那一掌想是极重,我也不知道桃花还能撑多久。 "别拿这些人参鹿茸来给我吃了,没用的。"这一日天气清朗,秋日的空气凉薄明亮,我把汤碗放在桌,打开窗户,一室沁凉的阳光。 "今天天气可真好呢。"我抬头看着天空,轻声叹道。这样的天气,最适合高高兴兴去放风筝的吧。 等待斛律光的焦虑,对兰陵王的向往,还有一点点对宇文邕的牵挂,化成一抹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我把汤碗拿给她,说,"你身子弱,多吃点这些,总是没坏处的。――你看,你今天的面色就好了很多。" 她今天真的精神了许多,有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桃花眼中似是一热,别过头,说,"人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你为什么帮我?"忽又冷然抬头,道,"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如果非要说私心的话,我也能找出一条来的。"说着,我笑笑,继续道,"我看颜婉不顺眼。她下毒害你,我就要救你。怎样,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我把温热的汤碗放在她手上,说,"别想那么多了。不让自己受苦,才是真的。" 桃花轻抬美目凝视我片刻,静静把人参汤喝了,热气蒸腾在她睫毛上,湿湿的一片,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谢了。"这二个字飘忽而悠远,充满了动容,转瞬即逝。桃花似乎并不习惯跟人道谢,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不可能是香无尘让你照顾我的。" 我微微一愣。 "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拜托别人,更不可能去关心妙无音以外的女子。"桃花叹道,眼中涌动的不甘和了然。 "我在昆仑云顶修炼十年,其实是为他。我要打败他,好让我臣服于我,就像他臣服于妙音仙子那样。"桃花抬头看着高远的天空,自语一般说,"原来到头来,还是一场笑话。" 我心中不由得有些酸。 十年,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真的值得么? 香无尘跟妙音仙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妙无音对香无尘之间的感情又是怎样的?……我还真是看不透。 天罗地宫又是个怎样的地方?好多疑问盘旋在心里,可是看她这样伤感,又问不出口。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桃花眼神中有些不解,用陈述的语气说,"宰相府的那个男人很在乎你。" 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宇文慵,想起那日他护着我的情景,脸颊一红,心里也说不出上是什么滋味,道,"其实我跟他之间……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我跟他之间,一直只是演戏,一直不曾真心相信过彼此。 桃花微耸肩膀,冷叹一声,说,"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肯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我真的拥有过么?宇文邕对我多少是有几分感情的吧,只是那微薄的几分里,除了占有,猜忌,和利用,也会有一丝丝真心么? "跟你一起住店的男子,是要跟你一起私奔的么?"桃花挑一下秀眉,神色有些怪异。 "不是的……"我摇摇头,才想到我们这样的确容易惹人误会,刚想继续说什么,桃花却打断我,声音淡漠而笃定,说,"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我诧异。 "中原节那天,我在清水楼等待时机,看见他鬼鬼祟祟潜进妙无音房里。"桃花看我一眼,道,"敢在天罗地宫头上动土,他必死无疑。" 我呼一下站起身来,斛律光潜进妙音仙子房里做什么?虽然我不知道天罗地宫到底是什么地方,却也直觉妙无音绝对不是好惹的。斛律光,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是齐国的大将军,想来她们也不会轻易动他。"我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是兰陵王的朋友,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他出事。 "哼,看来你根本不知道天罗地宫是什么地方。"桃花嗤了一声,冷笑着说,"别说他是将军,就算他是皇帝,她们也照杀不误。" 我睁大眼睛看她,心中忽然有些惊惧,"天罗地宫……是什么地方?"脑中却忽然想起,我似乎曾在梦里那片彼岸花海前听过这个名字。 "天罗地宫是传说中存在千年的魔教。是冥界的入口,也是人间的修罗场。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却都知道,但凡得罪天罗地宫的人,都会死得很惨。"桃花看着我难以置信的表情,扬唇一笑,道,"可是他们不知道,天罗地宫真正可怕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尚未苏醒。" 我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她,问,"天罗地宫的主人是谁?妙无音么?" "哼,那贱人,她哪配!"桃花不屑哼道,"天罗地宫有四位尊者,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世称天无四尊。" "天无四尊……"我无意识地重复到,双眉一挑,道,"香无尘,妙无音,莫非……" "是。"桃花点点头,眸子闪过一丝黯淡,说,"谁能想到江湖上变幻莫测的无尘公子香无尘,竟会是镇守南方朱雀位的地宫尊者,而弹得一首天籁之音的妙音仙子妙无音,实际上不过是个卑劣妖女。――天罗地宫,里面的所有人都是魑魅魍魉。" 原来这就是香无尘背后的神秘势力,他们为什么要来争夺青鸾镜呢? "那,到底谁才是天罗地宫真正的主人?"虽然今日桃花口中所讲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我意料之外,我的脑筋还是吃力地旋转着。 "……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的。"桃花沉吟片刻,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跟我说下去。 "有时候,不是一无所知,就可以置身事外的。"我实在是很想知道。 "天罗地宫真正的主人还在沉睡。――不过,他很快就会醒来了。"桃花眉宇间仿佛似是蒙上了一层惶恐和忧虑,说,"二百年的封印即将解开,他就是天地间最恐怖最强大的力量。一旦苏醒,天下,就要大乱了。" "那么可怕?"我皱眉,小声惊道。会不会有些危言耸听了? "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醒。毕竟要把半神之子,半妖之子,青鸾镜和离觞剑剑同时集合在一起,即使对天罗地宫来说,也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桃花明艳的脸上随即又露出一个寥落自伤的表情,道,"再说,就算真的发生,那也不关我的事了。" 我仿佛听了天书,思维一瞬间凝滞,只是呆呆看着她。 桃花眼角忽然瞥见我领子中的镇魂珠,倏忽一愣,看我的眼神似是极为惊愕。 我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把镇魂珠从衣领中拿出来,问,"你在看这个吗?" "我听香无尘说过,镇魂珠是有灵性的宝物,只会长久跟在有缘人身边――同时也是寻找青鸾镜下落的关键。"桃花用重新审视的眼光看我,伸手把玩着我颈上的镇魂珠,说,"姑娘,其实,你也不是寻常人吧。――寻常人只知锦上添花,落井下石,又有几个可以雪中送炭?" "即使明知道你是骗我,却也想有片刻时间相信,是香无尘要你救我的……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好,他心中是有我的……即便明知道这是假的,可是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桃花感激在心。" "清锁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所以会有以己度人的恻隐之心。我不求桃花姑娘感激,只希望姑娘以后能快快乐乐的,再无需要我雪中送炭的一日。"这话我说得认真而诚挚,桃花眼中一瞬间闪过一道明光,震撼而哀伤。 忽然,她一掌朝我回来,动作极快,快得让我来不及闪躲……却没有想像中的疼痛,仿佛有一团热气,顺着她的手掌,汩汩流入我的五脏六腑,滚烫地翻腾。 我不解地望着她,桃花脸上却有释然的笑容。 "颜婉所下的毒不足为惧,香无尘那一掌……其实也并非致命。"桃花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凄凉美艳,说,"真正震断我心脉的,是妙无音那一掌……她在指甲里藏了天罗香,刻意延了我七天的命,让我漫漫油尽灯枯,临死还以为是香无尘杀的我。" 一道粉光自她掌心传入我体内,胸中一时间似有万马奔腾,热浪滚滚。我僵在半空,动弹不得,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桃花的收回掌势,虚弱地瘫道在c黄上,忽然满眼不甘地扯住我衣袖,说,"我与妙无音从小一起在天罗地宫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外表有多高洁多冷傲,内心就有多阴险多狡诈。香无尘……他实在不该爱上这样一个人!" "清锁,我苦练一生的功力已经都传给了你。我只剩下这一口气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桃花的脸色苍白如纸,透着雪花般近乎透明。 "桃花,为什么……"我大惊,她把功力都给我,她该怎么办? "你别说话,听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桃花皱眉打断我,虚弱地笑道,"我的命还有多久,我自己很清楚……反正留着也没用了,不如都给了你。" "我……" "二百年前,玄武随着天罗地宫的主人一同沉睡,我,本是作为玄武的替代品而存在的。"桃花将手上的一枚刻着桃花图案的粉玉扳指放在我掌心,说,"然后我爱上了香无尘……" 桃花微眯起眼睛,唇角隐约含着笑,似是记起了遥远的回忆…… "可是妙无音,她对他不会有真感情的……清锁,答应我,帮我守护无尘……帮我给他快乐……不要让他再寂寞下去……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好不好?答应我……好不好……"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看她哀求的样子,只能一味应承着,握着她冰冷地手,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那余音如荧光,丝丝缕缕飘散在四周的空气中,隐约有桃花的香味汹涌弥漫。 桃花闭阖着眼睛,面容沉静而安详,只是眉宇间隐约还有一丝眷恋的表情…… 我握着那枚白玉桃花扳指,望着眼前渐渐失去气息的女子,泪如雨下。 三. 出了清水镇,往南的山麓附近开满了明艳绝伦的牡丹,是通往金墉城的必经之路。 十日了,斛律光仍是没有回来。我也再无法安心等下去,必须要做些什么,把他救回来。 可我一个人势单力薄,为今之计,最妥善就是先去金墉城找兰陵王,再动用他的势力去找斛律光。 沿途问路,走得近了。却发现方圆百里的树林中有时会有火光和炊烟,似有人在远处安营扎寨。抵达金墉城时已是傍晚,墙外有百姓行色匆匆地在挖沟,大概是在砌战壕。其中甚至包括妇孺,大家都是神色凝重的样子,好像如临大敌。 城门口的士兵拦住我,上下打量我一番,狐疑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找兰陵王的,早已跟他有约。我是……他的朋友。"我礼貌回答,一想到就要见到他了,心中就按捺不住的雀跃和紧张。 那士兵脸色一暗,眼睛里喷出一股火,道,"卑鄙,上次的刺客假扮成老翁来害我们将军,这次又派个女人来!"说着,一刀不由分说就向我劈过来。 我一愣,下意识往后一闪,身子却腾空而起,轻飘飘飞了出去……我大惊,转眼只见自己已经身轻如燕地飘到数米高的城墙上,城楼上的士兵也都吃惊不小,一时也都愣住了,纷纷用看妖怪的眼神看着我…… 自从桃花把功力传给我,我就觉得自己身体内部好像产生了某些变化,不但耳清目明,动作也比以前敏捷了许多…… 现在居然还会飞了! 城楼上的士兵恍过神来,将我围在中间,一拥而上,我急忙左闪右避,急急辩解道,"兰陵王呢?我真的是他朋友!" "兰陵王根本不在城里,这种招数用得太多了!"领头的士兵愤恨地说,一刀刚要劈过来,我忽然伸手指着他身后,眼睛瞪得溜圆…… 夕阳西下,稀薄的夜幕之中,只见城楼下方,成群身穿黑衣的军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潮水一般涌过来……一时间杀声震天…… 墙外在挖战壕的人们愣住片刻,这才逃回城内,尚未来得及闭上城门,远处却有火箭簌簌地射过来,射在那些百姓背上,烧着了衣服,惨叫声一片…… 守城的将领早已顾不得我,一面指挥百姓后撤,一边指挥士兵们奋起抵抗…… 战火滚滚,硝烟冲天……嘶吼声,惨叫声,战鼓声,金属碰撞声……在耳边嗡嗡一片。 原来这就是兵临城下的感觉。 一下一下的撞击声……对方的黑甲兵举着巨大的圆木撞过来,城门已经摇摇欲坠……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那么清脆,那么撕心裂肺…… 城楼下已架了梯子,密密麻麻地敌军沿着城墙爬上来……周围的士兵慌忙投掷石块下去……可是石块快要用光了,黑甲敌军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城,就要破了…… 我侧过头,守城的战士表情很刚毅,举着最后一块大石砸下去,眼中却有绝望和哀恸的眼色自语道,"敌军狠辣,若是守不住,恐怕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屠城……" 我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上次所见的战争的惨烈,哪及得上此时的万分之一?满目苍凉之下,仿佛连我自己,都要跟着绝望了…… 这时候……哀嚎声忽然停止,只听身边有人激动地喊着,"兰陵王……"守城的士兵皆是眼前一亮,仿佛一瞬间看到了生的希望…… 只见远处有一队人马,踏着滚滚白烟汹涌而来,马蹄声整齐而沉稳……敌军见了,竟收敛了攻势…… 一队身着铜色铠甲的人马遥遥来到城下,领头的人迎风策马,长发漆黑,一袭白衣胜雪,水袖翩然,银色面具在熹微的暮色中泛着清冷的辉光…… 乍见之下,我心头一热,几乎哽咽出声,眼眶一瞬间溢满了酸楚…… 城楼上的士兵都是喜难自抑,仿佛在最绝望灰暗的境地中看到了希望。激动喊道,"兰陵王!兰陵王来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世界都静寂无声。 ……兰陵王,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么? 为何你总要在我最无助,最需要你的时候,英姿飒慡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城门却依然紧闭着。 有士兵忍不住趴在城楼上面大喊,"快开门啊,兰陵王回来了!" "不许开!"城下却有个声音沉沉吼道,正是方才挥刀阻拦我的将领,"戴着兰陵王面具的人,未必就是兰陵王,你怎知那面具下的人是谁?你怎知这不是敌人破城的计谋!" 这话不无道理,众人皆是一愣。 "上次就有人冒充兰陵王来攻城,我们怎可再上一次当?"他的声音很大,并且也是惊疑不定,当然期待他是真的,却又不敢贸然相信。 就在这时―― 城楼底下,杀气腾腾策马而来的白衣男子,白皙修长的手指忽然抚上肃杀冰冷的银色面具…… 灰色城楼上,天空高远,大片玄鸟呼啸而过,留下华丽而斑驳的阴影,映着暖黄的夕阳,摇曳成一幅壮丽而悲凉的画面。 兰陵王缓缓摘下面具。 风四起,他乌黑的长发回旋在兰陵凉薄的风里。 我眼前一亮,光芒夺目,不由得屏住呼吸…… ――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一种美。可以让人连呼吸都忘记。 绯红的天空下,玄鸟悲鸣,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绯红的夕阳挥舞着凄迷妖艳的光芒。 面具下的兰陵王,极美的凤目顾盼生辉,白皙绝美的脸孔,倾城绝代。 霎时,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一. 金墉城一战大捷。 犒劳将士,举军狂欢。 北方的秋,夜晚已经泛着刺骨的凉。营帐旁生者篝火,温暖如春。 兰陵王很得人心,所到之处,众人皆是景仰又感激地看着他。他的笑容,很美很美,虽然淡淡的,却是暖暖的没有距离的,让人光是看着,都仿佛笼罩在彩晕华光之下。据说他素来亲和,此时更是与将士们分食着瓜果,帐子里暖气盈盈,美酒和水果的香味缓缓流淌,微醺的空气让人沉醉。 我坐在角落里,只觉这好像是个飘忽而美好的梦境,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时候,眼前闪过一个飘逸的人影,视线中出现一瓣粉白的苹果,握着它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无可挑剔。我的视线一点一点向上移……心跳莫名地剧烈起来。 兰陵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如此接近。 我呆呆地看着他,呼吸再一次凝住…… 他的美,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如果说香无尘是妩媚妖艳的绝色,带着一抹阴阴的邪气。那么兰陵王的美,就是一种宏辉万象,掩盖天地的,晨曦一般的光芒。仿佛可以照亮万物和人心,熹微温和又令人窒息,美得超脱尘世,美得惊天动地。 ……白皙无暇的脸庞,秋瞳剪水的黑亮眼眸,仿佛一汪澄澈无际的湖水。鼻梁直挺,睫毛纤长如蝴蝶,浓密上翘,弯弯如新月,唇色嫣然若情花……人世间仿佛都没有适合的语言可以用来形容。 他见我着魔一样地看他,唇边含了一丝笑意,晃了晃手中青色的苹果,说,"怎么,你不要么?" 声音仿佛高山流水,悠远清淡,凉澈而动听。 我脸颊一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调转目光,面上有些讪讪的,接过那瓣苹果,怏怏地说,"原来……你这么喜欢戏弄人。" ……其实,在看到他的真实容颜之后,我才恍然想起——在现代的时候,似乎也曾听说过兰陵王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绝世美男的这个说法。只不过爷爷总是让我读正史,他又与皇位绝缘,我对他的印象才并不深刻。话又说回来,在现代的时候,我哪里能想到有一天,我竟会回到南北朝见到兰陵王本人呢? 可是此时,头脑中曾听过的关于兰陵王的模糊的印象,也都随着他的绝世俊颜一同浮上心头。……依稀记得他的一生是个悲剧,最后会被他的哥哥还是弟弟的赐一杯毒酒。 想到这里,我胸口骤然一痛。 兰陵王微挑秀眉,静静地凝视着我,似是有些不解。 "明明生得这样好看,却偏偏要戴个狰狞面具……别人还以为你毁了容呢,哪知道……"我的心忽然很酸,口气却有些愤愤的,可是当我看着他无辜的表情,极美凤目璀璨生辉,心竟渐渐平静下来。 只见兰陵王一张俊脸在橘色火光辉映下迷离俊逸,回想起往日自己还傻傻跟他说什么"我不会嫌弃你"这样的话,现在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听了我的话,兰陵王微微一怔,似乎颇有些无可奈何,唇边漾起一抹涟漪般的笑容…… "我们将军骁勇善战,可是却因为容貌俊美,不能威赫敌人,所以才以面具示人……这怎么能算是戏弄姑娘呢?"方才守城的那个将士喝的有些醉,走过来摇摇晃晃地说。 "……是啊,长得美又不是他的错!"原来是这样,我无言以对,心中还是有些羞愤。此刻内心深处,竟隐约宁愿他不要生得这样绝美出尘,光是看着,都让人自惭形秽。 因为激动,这话说得声有些大,那将士看我这样子,不由得哈哈笑起来……他这一笑可倒好,渐渐的,周围的士兵也跟着纷纷笑起来…… 我脸一红,脸上再挂不住,又羞又怒地嗔他一眼,转身跑出了营帐。 古铜色的月亮高悬在深蓝天幕,稀朗的星光好似水钻,散发着迷离闪耀的光晕。 夜凉如水,凉澈的风中夹杂着淡淡的青糙香。 金墉城纯朴苦寒,并无周国皇族府中的奢华之景。 枯黄的糙地上,几株枫树微露赤色,秋意渐浓。我倚树站着,十指绞着袖带,仿佛第一次体会这样的情绪,起伏不定,小鹿乱撞。 "对不起。"他的声音是淡淡的,在我听来却仿佛带着无尽暖意,霎时温暖了这凉薄秋夜。 可是却也没想到他上来就如此郑重地道歉,我不由有些错愕的回过头去。 "那日,我没有遵守约定。"夜色下,他的长发漆黑如瀑,冰镜瞳仁映着清冷月色,灿如寒星,宁静幽远。 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经过这么久,我的气也差不多消了。调皮一笑,说,"是哦,你可是害我在城门下等了一夜呢,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他微微一怔,淡淡浅笑道,"你想要我如何补偿?" "……养我一辈子吧。"我冲口而出地说,歪着脑袋看他,笑道,"我要求不高的,也不需要锦衣玉食,只给我一间临水的大房子,偶尔吃些燕窝鲍鱼就可以了。" 回过头,只见他怔忡地看我片刻,唇角微扬,湖水一样的眸子里涤荡出浅淡的笑意,似乎他每次见我,都是这种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惊觉有些失言。……养我一辈子,这句话说得竟如此暧昧香软,情不自禁就凝结了那么浓的那么深的眷恋。 "斛律将军说你并不打算离开周国,而且言谈得体胆色过人……看来两者都远非如此呢。"借着明亮的月光,只见兰陵王手上晃动着几页信纸,一脸无辜地说。 我好奇地走过去,把信纸接到手里,看到满张密密麻麻毛笔字,后脑立时浮现出两条黑线……斛律光,你要不要这么啰嗦啊,居然把我在皇宫的赌局上诈人,因为兰陵王没来找我而暴怒落泪的细节全都写下来了……真是比我在现代写博客还要详细…… "这个斛律光,不挑些紧要的写!"我脸上一红,怏怏地说。脑中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道,"对了,斛律光他……" "他有几天没来信了。"兰陵王的面色微沉,声音有些凝重,面上仍是淡淡的,眼中却似乎很是担忧。"他是小心谨慎的人,即便是收到敌人围攻,也会想办法传消息出来,做事永远都留有后着。可是这次……" "……他没有告诉你他要去做什么吗?"我一愣,以他跟兰陵王的关系,他明知自己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没有理由不给他交待一声啊。"他让我在清水镇等他十天,如果他没有回来,就过来金墉城找你。" "清水镇……"兰陵王沉吟片刻,凝眸望我,说,"这镇子地势隐蔽,多年来太平无事,他怎会在那里出事?" "……你听说过天罗地宫么?……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惹上了那里的人。"我老实回答。 乍听到天罗地宫四个字,兰陵王猛然一惊,湖水一样的眸子倏忽惊起一簇波澜,眉心蹙起,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声音低沉地重复道,"天罗地宫……"眸中隐约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恨意。 他清钻一般的黑眸,一向好似触手生温的宝玉,宁静平和,泛着寡淡的凉意。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这样明显的情感波动。 "那晚他潜入天罗地宫四尊之一,妙音仙子的房间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看他这样子,知道事关重大,便想把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凝神回忆了一会,说,"对了,听说妙无音她们随行带来了一只大箱子,斛律光好像就是冲着那箱子去的。" 其实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也合情合理。不然他怎么会挑在荷花盛开那一夜行动呢?多半是因为他知道妙无音那时会在外面赏荷,特意挑她不在的时候潜进她房里。 兰陵王沉默不语,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对了,我们可以去吊念山!"我灵机一动,说,"香无尘一个月后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可以从他口中打探到斛律光的下落!" "无尘公子,香无尘么?"兰陵王扬眸问道,黑钻瞳仁晶莹汪水,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心怦然一动,局促地别过头,极力让自己声色如常,道,"是,他也是天罗地宫的人。――不过吊念山这个名字好奇怪,你知道在哪儿么?" 古代的山名跟现代应该不差很多吧,五岳名山我都听过,却没听过这吊念山。 "古书上曾有记载,凤凰死在一座山上,群鸟每七、八月到这里来吊念它,过十七、八天才散去。故此山叫'吊念山'。"兰陵王缓缓说道。 "啊,香无尘总说自己是朱雀,原来是……"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颇有些无厘头地说,"……跟鸟有关!" 兰陵王清浅一笑,目光如玉地望着我,说,"《山海经之大荒西经》提到有一种五彩鸟,有三种名称,叫皇鸟、朱雀及凤鸟。可以说,朱雀就是凤凰。" "啊,这么说来,原来香无尘是鸟类……似乎还是百鸟之王呢……"我傻傻地说,只觉他读过的书可真多。而香无尘的身份又那么匪夷所思,想起他那张异常妩媚妖艳的脸,转瞬又想起桃花,心中浮上一丝哀伤,说,"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你们男人都是这样么?……认真想了再回答我。" "……好。"兰陵王波澜不惊地回答。似乎已经适应了我的思维跳跃。 "为了你深爱的人,你会杀死一个深爱你的人么?"我轻声的问,心中弥漫着迷茫,疑问,还有一丝丝忐忑,仿佛害怕他口中的答案会令我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隐隐担心着桃花的命运会重现在我身上,得不到爱情的结局,总是那样的令人心碎心寒。 我不知道在他心里是怎样看待我的,我只是知道……他对我来说,已经远非轻易可以割舍了。 "我不知道。"兰陵王沉吟片刻,似是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抬头目光清亮地看向我,湖水一样的黑眸流动玉般光泽,淡淡地说,"也许吧。" "那我呢?……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会那样做么?"我冲口而出地问道。话出了口,才觉得这话问得多么昭然若揭,多么不着边际。天知道我并非存心向他表白,我只是……莫名地担心而已。 脸颊一阵灼热,心跳剧烈加速,我低下头,忽然不敢看他。 时间仿佛凝住了。 冷月如霜,疏影婆娑,夜风袭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四周寂静无声,良久良久没有回答。 我忍不住抬眼看他,却正对上湖水一样的目光。一双极美的凤目,在月光的清辉下波光潋滟,瞳仁中却仿佛一瞬间涌动着微惊,迷茫,隐忍,歉疚,犹疑,以及一丝难以捉摸…… "呵呵,我开玩笑的……好冷啊,也好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我语无伦次地说,讪讪地笑着,连转身的动作都那么凌乱,落荒而逃般跑出了他的视线。 隐约觉得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清清浅浅,有些错愕,又似乎有几许犹豫和无奈。 嗜睡的我第一次觉得长夜漫漫,倚门而立,衣袂迎着夜风翩然飞舞。仰头望着,古代的星空这样璀璨,绝美得好似一场幻觉。――就像兰陵王一样。 我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心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甜甜的,又仿佛有些酸。他对我,也会像我对他一样么? 原来心动的感觉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竟已被他控制了所有思绪。 可是,不真正动情的人,才不会受到伤害啊…… 其实我并不是个坚强的人,我很怕输的。 二. 昨晚一夜没睡,我清晨晕倒在c黄上,再醒来已经是暮色四合。 站在窗边伸个懒腰,心想在这人人勤奋的古代,像我这样一觉睡去大半天的人,一定会遭到众人鄙视吧。推门走了出去,天地间是一片迷离的红色。 夕阳晚照,绯红的暮色染红了沾霜的枫叶。 几株秋海棠还倔强地盛开着,花影摇曳,暗香浮动。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越发觉得,自从接收了桃花的功力,自己身体的确轻快了许多,正这样想着,一阵凉风袭来,树影剧烈地摇晃,眼前忽然掉落下一个影子,褐色的轻盈的,其中有一点鹅黄鲜活可爱。 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动作敏捷地伸手接住,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鸟巢,里面还有只鹅黄色的幼鸟,嘴是嫩红色的,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瞅着我,小脑袋毛茸茸的,可爱极了。我把它托在掌心里,想了想,后退几步,向树上纵身一跃…… 身体果然轻飘飘地腾空而起,稳稳落在粗大的树枝上。控制不了内力,我冷丁有些失去平衡,往后一仰,手臂在空中乱舞一气,终究还是站住了。轻轻把鸟巢放回树杈上,伸出食指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唇边不禁扬起一丝暖暖的笑意…… 就在这时,忽然有什么掉到我的衣领里,凉凉的,仿佛还在嚅动……我抬起头,只见树枝上稀稀落落地挂着许多红色的毛毛虫……我生平最怕这种好多脚的爬虫类,光是看着就头皮发麻,现在居然落到了我身上……只觉得眼前发黑,脊背一阵发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触电一般跳脚,再站不稳……尖叫一声,整个人已经从树上跌落下来…… 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温如春风的怀抱,胜雪白衣晃动在眼前,明丽一片。我脑中却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去想别的,挣开他的怀抱,兀自一边尖叫一边跳脚,背上还是凉凉的,怎么也甩不掉……我心中恐惧又焦急,一把脱下粉色轻纱外衣,隐约看见上面有个红色的小点,我手一阵发麻,尖叫一声,奋力甩出去数丈远,这才如获大赦,微微吁了口气…… 忽然想起身后有人……那怀抱中妙如春风的清香,明丽胜雪的白衣……接住我的人……一定是兰陵王了。我猛地回头去看他,只见他正颇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一阵微风袭来,肩膀泛过一丝凉意,我这才惊觉,自己把外衣甩了出去,如今只穿了面白锦绣兰花坠银丝边的浅色肚兜,脖颈和手臂都裸在外面,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脱衣服的情景,这在他眼里一定狼狈又荒谬,脸颊不由得火烧一样发热……日落西山,天气愈发凉了,肌肤表面是冰凉的,却从内里泛出一股热气,混合在一起,有种异样的煎熬…… 我伸手环抱住自己,一手局促地摩挲着肩膀,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如果是在别人面前这样出糗这样狼狈,我或许会不以为意地一笑置之,可是换作是他,我的一举一动都好像不受控制了,有些僵硬,有些局促,好像都不再是平常进退有度的端木怜…… 树上传来声声清脆的鸟鸣,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远方层叠的山峦后面,天空一片迷离的紫色,枫叶嫣红,在夜风中摇曳如蝶。 兰陵王忽然一步一步走近我,俊美的脸孔在绝美的黄昏中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他宁静地看着我,湖水一样的眸子泛着幽美的光,深深的,仿佛要将我融化…… 肩上一暖,他将白色外衣披在我身上……那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味道,寡淡清香,沁人心肺……他的手指触到我的肩膀,凉凉的,比起我的皮肤却要暖得多,只觉温润如玉…… 我抬眼看他,目光微微一颤……我离得他这样近,仿佛可以感受到他胸膛前隐隐透出的热力,就像我寻找已久的温暖……我的心忽然软弱起来,所有理智都消失不见了,心中一动,忽然身子前倾,双手环在他腰上,紧紧地抱住他…… 兰陵王身上有清朗高洁的凉意和暗香,怀抱却是温暖的……他身子一颤,似乎有些愕然,半晌,双手搭在我肩膀,轻轻回抱住我…… 我心中一暖,抱得他更紧了些,脸颊轻轻摩挲着他雪花似的白衣……他漆黑的长发温柔地飘扬在晚风里,痒痒的,轻轻的…… 这就是幸福的感觉么? 在他怀抱里的我,觉得好温暖,好心安……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在尘世间隔离出一片澄净的天地,没有孤单,没有无助,只有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就这样,一生一世,好不好?"我的声音忽然悠远如月光,软弱得仿佛不是自己。 来到古代以后,我内心深处的自己,其实一直是无助而孤单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那么轻易地爱上了他——在这个世界里第一个保护我,给我以温暖的人。不想再离开他,不想再一个人承受那些复杂纷乱的世事。 良久,兰陵王的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声音有些动容,却又复杂得难以捉摸,仿佛包含了一丝犹豫,超然的无奈,浅浅的寂寥和似有若无的歉疚,"别这样……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飞快地接口道,抬眼无比接近地凝望着他。十几年来,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想起如血沙场上,他将我轻轻抱起,极美凤目中若隐若现的怜惜让我在这陌生的乱世中第一次得到心安的感觉。他是第一个无条件对我好的人,他总是救我,保护我,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已经是我心里最信赖的人…… 虽然他也曾失约,也曾让我孤单地在城楼下苦守一夜。可是这一次我既然找到了他,我就不想再放手…… 兰陵轻叹一声,拥得我稍稍紧了些。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抱着我。 我把头重新埋在他怀里,却隐隐感觉得到,在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不可逾越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中间…… 此刻却什么也不愿意想,只希望时间停止,就这样靠在他暖如春风的怀抱里,天荒地老。 三. 斛律光是北齐名将,也是兰陵王的朋友与知己。他出了事,兰陵王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怎奈他不但是兰陵封底地的王,也是齐国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手头有好多公务要交待,一时脱不开身,不能跟我马上启程去吊念山。 清晨,我破天荒地起得超早……都说精神矍铄是恋爱了的一大症状,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算不算。 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四处走着,印象中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晨运了。 金墉城四面环山,清晨起来,空气清新,鸟鸣山涧,远处的山峰环绕着雾气,远远看去,美不胜收。 我却忽然有了雅兴,想朝着那云雾缭绕的山里走一走。 脑中情不自禁地回想着我与兰陵王之间从初见开始的一点一滴…… 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可是心底,却又隐隐约约在忐忑着什么……为什么当我抱着他的时候,我会觉得他心里有一堵透明的墙……那是一种无法言传的感觉,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明明近在咫尺,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无法真正碰触…… 想着想着,已经走出城很远,山里也许因为有温泉的缘故,竟比山脚温暖许多,糙地绿莹莹的,竹林翠**滴……隐约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我顺着水声走去,行至苍翠竹林尽头,我倏忽一愣,竟是别有洞天的一番天地―― 眼前豁然开朗,雪花一样的蒲公英和细小粉白的花瓣漫天飞舞,碧色糙地之上点缀着七色繁花…… 一条平如明镜的小溪缓缓流淌,无数花瓣飘浮在水面上,糙木凝香…… 我沿着小溪往前走,只见溪水流入一片碧色的湖,万顷莲花柔柔绽放,接天的莲叶碧色清透,光是看着,都觉得无限清凉……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只觉眼前的景致唯美得无法形容,相比之下,更显现出杨万里的才华来…… 好一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1) 晨曦微薄的阳光下,莲花粉红生晕,映着波光粼粼的湖水,锦鲤穿梭其中,随风摇曳生姿。湖水中间有座白色的女子雕像,细看之下,我不由得又呆住一次…… 段誉看到画像上的神仙姐姐之后的震惊,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尊雕像杏眼樱唇,尖尖的下巴我见犹怜,双鬟临风,袖带翩然,款款立于水中央,只如仙女下凡,亭亭玉立。 只是雕塑,便已经有如此美貌和神韵,可想倘若真有此人,其本人的样貌,必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色之容。 世间倘若真有如此姿容的绝色女子,恐怕只有俊美无畴的兰陵王可以与之相配吧……我脑中莫名冒出这个想法,只是这样想着,心中就有些自惭形秽……别过头,只见莲花湖旁边不远处的空地上立着两株梨树,粉白的花瓣如雪一般纷纷而落,落英飞舞,香雪如海。 树旁有一座木制的小楼,上下两层,木头楼梯环绕四周,通向右侧稍高的塔楼,做工布局都十分精致。红色花瓣飘落到门前的地板上,随风缓缓拂动,碎香如尘。大门正中挂着一个红木牌匾,飘逸雕刻着,"洛水沁云居"。 我轻声念着,觉得有些耳熟,回头望一望着潺潺流水,蜿蜒似镜,枝上梨花团团簇簇,如朵朵洁净的云……如此动人美景,只觉这名字取得雅致而贴切。 也不禁想像着,能一起住在这里的人,该是什么样的神仙眷侣。 走出两步,只见两棵梨树之间,有架爬满花藤的木制秋千,随风轻轻摇晃着。秋千索上缠绕的花藤开着红色的小花,点缀在阴郁的墨绿色间,清凉娇艳。 梨花似海,冷红秋千索。 如此精巧瑰丽的景致,我不禁有些陶醉,忍不住坐到秋千上一下一下荡着…… 大片花瓣凌空飞舞,我的轻纱水袖也随风飘扬在风里……我抓着秋千索,身子往后微仰,秋千越荡越高……空气中氤氲着花香,眼前的一切唯美如梦境,粉色百褶轻纱裙裾随风飞扬,在空中绽放如烟花。 好久没有这样自由了。花瓣漫天飞舞,清香萦绕在鼻息……我闭上眼睛,心情荡在云端,轻声唱着那首《梦里花》―― "唯一纯白的梦里花 盛开在琥珀色月牙 就算失去所有爱的力量 我也不曾害怕 清澈的蓝色河流 指引真实方向 穿越过风沙 划破了手掌 坚定着希望去闯 唯一纯白的梦里花 盛开在琥珀色月牙 就算失去所有爱的力量 我也不曾害怕 穿越千年的石板画 刻画着永恒的天堂 轻轻拭去漫布全身的伤 我从不曾绝望" 秋千一漾一漾地摇晃在天际,就好像在飞翔一样……余音缭绕,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歌声真的很好听……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劲风,似是蕴含着很大的力道……速度极快,我虽然感觉得到,却是躲不开的,还没等恍过神来,腰间已经被一道白色的孔雀翎紧紧缠住,向后飞了出去…… 孔雀翎被人抽紧,我也跟着飞速旋转……轻纱衣袂飘动如盛开的花朵,因为转得太急,脑中一阵眩晕,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固定在身前……他的鼻息温热,隐隐含着一丝熟悉的味道……似是在哪里闻到过,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睁开眼睛……只见一张梨涡浅笑的俊美脸孔,隐隐透着蛊惑的妖魅,媚眼如丝……竟是香无尘! 他手中的孔雀翎收得很紧,我无比接近地站在他面前,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他线条妩媚的下巴……见到我,香无尘也是微微一怔,挑挑秀眉,道,"元清锁?……怎么是你?" 他的手还扶着我的腰,我看着他美艳的脸孔,回想起桃花临终的嘱托,心中一酸,眼中隐隐有一股怒火喷薄而出……狠狠地盯瞪他一眼,说,"怎么,抓错人了么?那你还不快放手!" 对上我悲愤的目光,香无尘一愣,不解地凝视我片刻,扶在我腰间的手反而更收紧了些,嬉笑道,"我欠了你的银子么?怎么对我这样凶?"随即歪着头看我,一脸无辜地说,"你唱的那首歌很好听呢。再给我唱一遍好不好?" "你无缘无故跑到这里,不会就是来听我唱歌的吧?"我一把挣开他,没好气地翻翻眼睛。心里也暗自惊奇着,香无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找萧洛云的。"香无尘神姿柔媚地眨眨眼睛,似乎觉得告诉我也无妨,唇边闪过一丝戏谑,继续说道,"刚才你背对着我,我还以为你就是呢。――不过正脸就差太多了吧,听说她可是个倾城美人呢。"说着顿了顿,神情似是在认真思忖,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她会美到什么程度。" 听他这样直白地抨击我的容貌,我后脑立时浮现三道黑线,牙都要咬碎了,红着脸愤愤吼道,"喂,香无尘,你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了不起,我起码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不像某些人那么像人妖!" "……人妖?"香无尘脑袋一歪,似是在思索这个崭新名字的含义,尖尖的下巴露出漂亮的弧度,大抵也猜到不是什么好词,嫣然一笑,道,"我本来就是妖啊。" 我气结,白了他一眼,甩甩袖子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忽然站住,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所说的萧洛云是谁?你为什么找她?" 洛云……洛云。这个名字我曾分别在阿才和斛律光口中听到过,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隐隐觉得,她跟兰陵王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关联……不知跟香无尘口中的萧洛云,又是不是一个人。 "……不关你的事,就不要管那么多了。"香无尘眼神倏忽凌厉了些,道,"你回去告诉兰陵王,三天之内把萧洛云交出来。否则,斛律光恐怕就要化为一滩血水了。"说着,悠悠回头,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眼前忽然掠过一抹白色,只见四个身着白衣的妙龄女子手握一片轻纱四角飘然飞来,斛律光躺在白纱中央,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四女忽然四散开去,白纱骤然碎裂,斛律光跌落在糙地上,仍是紧闭着双眼,没有半点生气。 我一惊,忙跑过去扶起他,他鼻息的呼吸很微弱,浑身都是伤,我抬头瞪着香无尘,又惊又怒,道,"你把他怎么了!他与你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关我的事啊。谁让他救走了萧洛云呢。"香无尘一脸无辜地说,秀眼微眯,唇边含了一丝戏谑的笑,道,"说起来,你离开宇文邕跑到这里来,是为了兰陵王么?……那你又知不知道,这洛水沁云居,是个什么地方?" 我一愣,洛水沁云居,洛水沁云居,难道…… "洛水沁云居就是兰陵王建给萧洛云的。――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很多人都知道的。"香无尘似乎觉得我此时的表情很有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兰陵王和萧洛云青梅竹马,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萧洛云生来体有异香,容貌也是倾城。可是五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她忽然失踪了,就连我们天罗地宫,都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找出来。" 我心中仿佛有什么倏忽一沉……这样仙境般的洛水沁云居,原来是他为她所建。一时间五味杂陈,脑中混乱一片,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若是萧洛云现在回到兰陵王身边,你说,你该如何自处?"香无尘动作娴雅地甩开折扇,道,"不如,你帮我把萧洛云抓回来,我们各得其所。" 原来这就是他告诉我这些的目的。 我沉默半晌,心头涌上一抹蒙蒙的酸楚,声音竟是飘渺而迷茫的,其中也含着一丝哀恸,说,"香无尘,你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么?" 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也像是在问自己,"因为想要得到自己深爱的人,就可以借着爱的名义,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么?" 香无尘目光一滞,微微怔住。 "没有她,他就会爱上我么?……即使真的是这样,我就可以为了自己,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么?"我把斛律光轻轻放在地上,站起身,伸出右手,食指上的粉玉桃花扳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香无尘,桃花她只是爱你,她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对她那么残忍?" 香无尘琥珀色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惊讶,双目灼灼地看着我,挑眉问道,"这扳指她从不离身,怎么会在你这里?" "人都死了,还要扳指做什么?"我哀哀地说,也许隐隐有种兔死狐悲的成分吧,每当我想起桃花寥落的结局,就觉得心中酸楚。又或者因为我认为自己既然接收了她的功力,就该为她做些什么,"你打她那一掌的时候,就没想过,她是会死的么?……即使身体可以支撑下去,心……也会死的啊。" 香无尘重重一惊,似是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唇色苍白地说,"不可能的,那一掌不足以要她的命,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桃花她死了。是不是因为你那一掌而死,又有什么分别呢?……你忍心下那样的狠手,却不忍心面对她所受的伤害么?"看着香无尘眼眸中一瞬间闪过的悲痛,我心中竟有丝丝安慰,缓缓道,"桃花临死前,把毕生的功力传给了我。你知道她临终前让我答应她什么吗?" 香无尘兀自站着,眼神有些凌乱,妩媚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些许迷茫和无助的神情。琥珀色的眸子一瞬间如宝石般晶亮,那……是泪么? 我扶起斛律光,一步一步离开,走出数丈,背对着他说,"她让我帮她守护你……帮她给你快乐……不要让你再寂寞下去……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回过头,只见香无尘猛地抬起头,晶莹水亮的琥珀色眼眸一瞬间刺痛得让人心疼,他眼眶微微泛着红,趁着白皙妩媚的容颜,竟别有一番妖艳。 "她在生命消失前,心心念念的,仍然是你啊……我虽然答应了她,可是……恐怕一时间我无法不以怨恨的心情来面对你。"我扶着斛律光缓缓离开,香无尘身长秀美的身影渐行渐远…… "或许……像你那样无情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守护。--你只要继续守护妙无音就好,世上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像桃花那般深爱着你。" 清风拂过,芳糙连天,落英缤纷。 我不知道这句话香无尘有没有听到,我自己的心情也是动荡而迷惘的。 世外桃源一般的洛水沁云居,倾国倾城的萧洛云…… 莲花池上的石像,摹画的大概就是她吧。 或许……也只有她这样的倾城美人,才配得上风华绝代的兰陵王啊…… 心头倏忽掠过一丝酸楚,缭绕不散。 四. "清锁,别告诉兰陵王我在这里。"斛律光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说。 "为什么?"我诧异。一边把另一条冰毛巾放在他额头上,他身上的烧渐渐退了,可是依然气若游丝。 山脚下有座猎户的木屋,里面有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我喂他喝了些水,退了热,斛律光这才缓缓苏醒过来。 "……当年洛云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兰陵王,这件事再追究下去,长恭怕是会伤心的。"斛律光抬起眼帘看我,声音忽然有些急切地问,"她回来找他了吗?" 我微微一愣,略一迟疑,表面仍是不动声色,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样,你先回金墉城,试探一下长恭,看洛云有没有来找他。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斛律光直直地看着我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听得一头雾水,心中也隐隐担忧着什么。眼角瞥见斛律光领子里露出一抹黄色,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未来得及多想,斛律光已经不经意般把领子扶了上去,看我一眼,顿了顿,娓娓说道,"洛云从小身有奇香。那日在清水镇,我闻到她身上独有的香味,于是便追查妙无音,在她房间的箱子里找到了昏迷的洛云。" 我回想着在清水镇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对得上。 "趁那天妙无音在荷花池畔赏荷,我救了洛云,把她放到过路的一队马车里……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斛律光叹了一声,道,"后来妙音把我抓到天罗地宫,逼我说出洛云的下落,一气之下还喂我吃了毒药。" "……所以香无尘说,如果三天内兰陵王不把萧洛云交出来,你就会化为血水?"我惊道。 "……不能让兰陵王知道这些事,不然他会为难的。况且,也许洛云根本没有回来找他。"斛律光轻声地说,似乎有些累了,微眯上眼睛。 "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先不要想了。"我站起身,帮他放好c黄帘。心中隐隐惊疑不定。 "……清锁,兰陵王跟你提起过离觞剑么?"斛律光却忽然叫住我。 "……没有。"我迟疑片刻,照实回答。 斛律光双目微阖,没有再说话,似乎是睡着了。 明月当空,转眼已是入夜。 我沿着山路缓缓走着,鬼使神差一般,竟又走到了洛水沁云居。月色迷离,一钩弯月四周浮动这浅浅的晕色,星子璀璨,如一把碎钻洒在深蓝天幕上,花香缭绕,落英如雪划过夜色,飘渺美好如梦境。 缠绕着花藤的秋千随风轻摆,我走过去,却瞥见梨花树下翩然的白衣。那背影纤长如玉,迎风而立,远远看着,飘逸若仙。 我心头倏忽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心中一酸,撩人夜色下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跑过去,忽然自后抱住他,脸颊紧紧贴在他背上,仿佛只有这样,心中才有一丝安稳的感觉。 兰陵王怔了怔,回身轻拍我的头,说,"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自后抱得他更紧,什么话也没有说。 夜风袭来,暗香花瓣飘落在他的长发上,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我闭上眼睛,忽然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我只要就这样抱着他,不想去我去面对那些我害怕面对的事情。 今日我是悉心打扮过的。上穿明黄色绣花轻纱宽袖袒对领短襦,金黄色芙蓉织锦袖外衫,下穿明黄薄绸及地长裙,腰间系着淡雪色蝴蝶结缎带,左侧坠着同色环佩。夜风微凉,水袖迎风飞舞,一阵寒意袭来,我不由轻轻瑟缩。 兰陵王转过身来,轻轻回抱住我。白衣如雪,他的怀抱却如此温暖,仿佛可以让人忘记尘世间的一切烦扰。我把头紧靠在他胸前,双手环在他腰上,呼吸着他怀中特有的男子气息,心中所有的忐忑和疑问也都不想说了,仿佛就这样依偎着,便是幸福的缩影,值得我用一生来感念。 ……在这一秒钟,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眷恋这个怀抱。 兰陵王似乎察觉了我心中翻滚的忐忑和恐惧,轻轻扶起我,眼眸如湖水一般宁和澄美,"发生什么事了?" "我怕。"我的声音有些瑟瑟的,眼眶竟是一酸。"我怕这是一场梦,当我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月光下,兰陵王的清澈眼眸辉映着璀璨星光,略带怜惜地看我一眼,拉起我的手,说,"你跟我来。" 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一叶扁舟曳水而行,所过之处,激荡起阵阵细小的涟漪。 漫天星斗倒映在水中,弯月盈盈闪动,明黄月色波光粼粼,沉寂无边的夜色中,只有长杆划水的丝丝之声,湖面如一片宁美的玉,泛着温润光泽。 身在这样的美好宁静的水色中,仿佛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兰陵王胜雪的白衣,翩然翻飞在静谧的夜色中,手持长杆,一下一下划着水,迎风而立。漆黑天幕下,绝色容颜风华绝代。 我坐在木筏上,抱膝仰望着他。 他对上我的目光,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越人歌。(3)"我想了想,扬扬唇角,看他的目光有些狡黠。 兰陵王会意地看我,清浅一笑。 我站起身,轻轻走到他身边,念道,"今夕何夕,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的黑眸如碎钻,柔柔望向我,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心重重一震,不由有些羞涩,转身往筏的另一端走去,慌乱中脚步踏重了,船身一摇,我失去平衡,险些栽倒下去,兰陵王自后揽住我的腰,尖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戏谑说道,"……你是故意的。" 我脸一红,又急又羞地回过头,他俊美无畴的脸近在咫尺……我心中忽然柔软一片,仿佛要融化在他似水的眸子里,轻啄一下他的薄唇,挑眉倒,"是又怎么样?" 说着,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笨拙地吻向他的嫣然的薄唇…… 仿佛这一辈子所有不矜持的事,都是为他而做的。 ……兰陵王微微一怔,拥着我的腰,轻轻地回应着我。……他的吻温柔而清浅,却仿佛少了些什么,此时我也不愿意多想,闭上眼睛,沉醉在这眩晕般的幸福中。 拉他一同躺在湖边的糙地上,我枕着他的胳膊,望着满天繁星,静静地躺了一会,我咬着嘴唇,犹豫着要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其实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起洛云,我怕他的表情会让我伤心。自从知道洛云的存在,我就一直在害怕,我怕他心里住着一个比我重要千百倍的女子,我怕眼前的幸福片刻都不曾真正属于我……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装傻,宁愿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斛律光的事我或许不该瞒他。总是觉得斛律光这次回来隐隐有哪里不对。他那时正在昏迷,又怎会知道香无尘跟我说了萧洛云的事情?方才细想,又觉得他衣领中的那抹黄色好像跟我曾见过的傀儡咒如出一辙…… "斛律光回来了,但是他……好像不太对劲。"我怕他会对兰陵王不利,所以还是说了出来。 "……斛律光回来了?"兰陵王一怔,眼中似是有些惊喜。 "……是啊,可是他……" "是的,我回来了。"斛律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很轻,可是似乎中气十足,不似受了重伤的人。 我站起身,回过头,只见斛律光幽幽地看我一眼,复又望向兰陵王,说,"臣知错,让兰陵王您担心了。" 兰陵王款款起身,清浅一笑,说,"你平安就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清锁,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跟长恭可能有许多话要聊。"斛律光看着我,一脸善意地说。 我看一眼兰陵王,又看看他,无奈地退出几步,不情愿地往山下走去。心中正犹豫着该用怎样的借口留下来,顿住脚步刚想说什么,眼前忽然泛起一阵浓烟,带着清香的白色粉末沁入鼻息,我身子一软,下意识想扶住旁边的树,却猛地被人拽出数丈,斛律光的食指抵在我脖颈上,狠道,"元清锁,居然让你识穿了,有时候太机灵了也不是好事!" 兰陵王眼眸一凛,表情却是淡淡的,说,"你跟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你先放了她。" 斛律光的笑声有些怪异,"你要救这丫头,就用萧洛云来换吧。三日之后,我在吊念山等你。" 说完,掳着我纵身一跃,轻踏树枝绝尘而去。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轻飘飘的,只能任他牵引着,眼睛也快睁不开了……远远望向兰陵王,眼中满是留恋与不舍……千言万语,此时都无法说破。 用萧洛云来交换我…… ……你会那样做么? 五. 我睁开眼睛,天空是澄蒙的蓝色,晨曦微露,夜还没有完全褪去。 地上被露水打湿的糙垫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我站起身,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内凹的山洞里,剩下一面被木制栅栏封住,我走过去摇了摇,发现在手上还是没有半点力气,那木栏纹丝不动。 上空传来各种清脆清冽的鸟鸣……有的婉转如笛,有的低沉如鼓,有的华美如琴……我抬头,只见各色未曾见过的鸟成群结队地掠过,在外面的空地上留下色彩斑斓的羽毛。 我的手被白色孔雀翎缠着,腕上被勒出道道血痕。我心中又惊又惧,大声喊道,"香无尘,你干吗关着我,快点放我出去!" 这种白色孔雀翎我认得,香无尘上次用过。而且这里百鸟聚集,想必是他的地界。我本就恐惧被关在狭窄地方的感觉,山洞里隐隐有老鼠的叫声,我心中害怕,声音都微微颤抖着。 "给我住口!"四个白衣女子翩然降落,面带面纱,其中一个朝我呵斥道。四人在牢狱前面架好一把翠色大伞,在伞下支起一把红木雕花座椅,四下退开,恭敬站着。 片刻之后,一个清丽绝俗的美貌女子款款走来,一袭白衣轻纱云裳,身后跟着另外四个女子,恭手跟随在她身后。 "妙无音……"我有些诧异,没想到她会亲自出现在这里。 "住口,我们仙子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叫的!"妙无音身后的侍女厉声喝道,一抬手,一条白色纱带向我脸颊掠来,我扭头躲开,同时却有另一条白纱带缠住我双脚,冷不防将我拂到在地。 "你想怎么样?"我索性不再站起来,坐在糙地上,冷冷地问。如今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我不喜欢你那样跟香无尘说话。"妙无音纤美清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厌恶,秀眉一皱,道,"桃花死了就算了,偏还要留下你缠着无尘。" "……我跟香无尘碰见时你并不在场,怎么知道我们之间所说的话?"我微微挑眉,心中狐疑,却也无心去细想她对香无尘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 "其实,你不是猜到了么?"妙无音冷然说道,朝身侧使个眼色,只见站在红衣侍女身后的斛律光越众而出,神情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妙无音青葱玉指往下一指,斛律光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往日英气的眼眸里立没有半丝神采。 "他中了傀儡咒,言语和行为都受我控制。哪知,竟被你看穿了。"妙无音嘲讽地看我一眼,"不过你再机灵也没用,还不是一样被我抓来。根本不足为患。" "你要真那么自信,又怎么会对我跟香无尘之间的话耿耿于怀呢?"我淡淡一笑,道,"让他起来吧,无谓趁人迷失心智的时候,让他受这样的侮rǔ。" "混账!你敢这样跟仙子说话!"妙无音身后的白衣侍女骂道,白色纱带又向我击来,猛地缠住我的脖颈,只觉喉咙一窒。 "如果你把我抓来,就是为了杀我的话,那就快动手吧。"我艰难地说,嘴上仍是不肯服输,"你不是想要离觞剑么?" 她这样大费周章,一定是有所图谋,不单单只是想侮rǔ我这么简单。 妙无音闻言,面色微微一凛,随即冷笑道,"元清锁,不如我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说着微一侧头,那侍女立时放开我,被勒得太久,猛地透过气来,我捂着脖颈,干咳几声。 "离觞剑是属于兰陵王的,同时也是金墉城的镇城之宝。我要的不仅是萧洛云,还有离觞剑。"妙无音抿一口翠绿茶水,神态悠然道,"那天斛律光放走了萧洛云,可他自己却逃不掉。如今,还成了我的好帮手。"妙无音嫣然一笑,斛律光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在她身后。 我看她这样摆布斛律光,我心中一阵厌恶。蛇蝎美人,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吧。 "……昨夜,斛律光掳你回来的时候,香无尘已经在城西三十里的地方找到了萧洛云。"妙无音扬唇一笑,道,"我已经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兰陵王。你被关在城北,她被关在城西,你说,他会去救谁呢?" 我重重一怔。心中有什么沉了下去,同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子时之前他没有来,你所在的石牢就会自燃起火。"妙无音似乎喜欢我现在的表情,笑道,"你中了我的地罗散,无法使力。恐怕到时候,你就要香消玉殒了。" "你怎知道他不会来?"我嘴硬道。 "因为萧洛云所在的水牢,子时之后就会被海水淹没。你自己说,他会去救谁呢?"妙无音的声音优雅动听,此时在我听来却格外刺耳。 其实我是个胆小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不愿去面对跟萧洛云有关的事。可是妙无音却让我不得不去面对这件事,想再当鸵鸟都不行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抓萧洛云,可是起码我对她来说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 "因为我讨厌你。"妙无音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讨厌桃花,更讨厌她死后都放不开对无尘的留恋。所以我要你死,并且是带着不甘和痛苦地死。"她美艳的脸上没有任何狠毒的表情,平静地表情却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跟兰陵王有关的两个女子都在我手里,他今晚一定会离开金墉城。到时候我就可以派人去金墉城找离觞剑。――离觞剑一旦被拔出,金墉城就要倒了呢。"妙无音杏眼一眨,轻笑嘲讽道,"兰陵王虽然是凡人,可是智勇双全,十分不好对付。你说他会去救谁呢?……呵,元清锁,想让你当一次倾城美人,怕是也难吧。" 说着,款款站起身,瞥一眼怔在原地的我,飘然而去。 六. 这一天,仿佛是我一生之中最漫长最难熬的一天。 等死的感觉是否就是这样?可是却还是隐隐怀着一丝希冀,他,会来救我的吧…… 脑中徒劳的回想着我与兰陵王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也许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对我,却是足以铭记一生的记忆。 ……他昨夜还曾轻轻地拥着我,我鼻息间缭绕的他的味道仿佛还清晰如昨……我对他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为什么当我抱着他的时候,会隐隐觉得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我无法逾越的墙? "别这样……你会后悔的。"我想起那日他对我说的话,那么无奈,那么寂寞。是否连他的心,也戴上了一层面具呢? 仔细想来,每一次都是我主动抱他的,每一次他都只是没有拒绝我…… 时光一点一点地过去,我抱膝坐在角落里,脑中回放着我回到古代以来的所有回忆……也会想到宇文慵深沉隐忍的眸子,他亦曾在放我离去的时候,放肆地亲吻我的嘴唇…… 只是在重遇兰陵王之前,我未曾领略过真正的幸福。所以,也就不懂什么叫做珍惜。 如果还留在宇文慵身边,我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原来我一心想要追寻的,平静而自由的生活,都不过是场奢望……我只是从一个陷阱逃到另外一个陷阱中,只不过不同的是,后者,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地为他画地为牢。 日落西山,天黑得很快,仿佛不一会,深蓝的天幕上就布满了晶亮的星子。半弯月色清辉摄人,照亮了整片天空。 教我怎样忘了他? 那日我在千军万马前看到他的绝代容颜,至今清晰记得那万丈光芒刺穿眼眸般的喜悦与心动。那般的刻骨铭心,那般的无法释怀。 ……时间仿佛凝滞了,直到石牢角落里泛起一星火光。橙色火焰连绵如潮水,烧成一片,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我退到木栅栏边,心中翻滚着刻骨的绝望…… 滚滚黑烟腾空而起,火越烧越大…… 我要就这样死去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对他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在自欺欺人啊。 我攥紧了衣角,忍耐了一天的软弱,终于痛哭出声。 就在这时,石牢之外忽然传来隐隐的厮杀声。木栏外透进来火把的光亮,仿佛来了很多人。 ……火势蔓延,我已被浓烟呛得意识不清,隐约听见开锁的声音,木门嘶哑一声被人推开,忽然有人扶起我,横抱着我朝门外走去…… 我心中重重一震,霎时有如春暖花开,那种惊喜无法言说,仿佛悬了一辈子的心终于放下了……含着泪光猛地睁开眼睛……目光却凝滞在半空。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他看见我怔忡地目光,急忙憨憨地说,"是兰陵王派我来的。" 原来,不是他…… 我的心狠狠抽搐一下,心头失望而痛楚,一抹绝望的酸涩无声地蔓延。 "啊……"随着他一声凄厉惨叫,我的肩膀也是一疼,一柄长剑自后刺穿了他的胸腔,也一并刺破了我的肩膀。那人应声倒地,浑身无力的我也滚落到地上,肩膀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我却不觉得疼。 外面杀声震天,红衣侍女的剑如风般朝我挥来,我闭上眼睛,没有躲闪。因为我知道我躲不掉。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上空却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抬头,只见香无尘用折扇格开她的剑,目光探究地回头望我,说,"元清锁,你想死么?" "……不是我想死。是你想我死。"我浑身无力,歪着脑袋看他,气若游丝,语气却还是倔强的。 香无尘微微一怔,无奈地嗔我一眼,折扇一挥,轻巧格开白衣女子砍向我的第二剑,秀眉一挑,道,"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公子息怒……就算借奴婢是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在香公子面前造次。"白衣侍女慌忙跪在地上,说,"只是……只是妙音仙子吩咐下来,要将这贱人格杀勿论。" "退下。我自会跟她说的。"香无尘不耐烦地说,一把横抱起我,黑钻一样的眼眸望向我,神色有些难以捉摸,说,"丫头,我欠桃花的,就还在你身上了。好好活着,不要再跟天罗地宫扯上一丝瓜葛。" 香无尘怀里有种华丽寡淡的香气,我软软靠在他怀里,只觉疲惫不堪,再无力气说话。闭上眼睛,含在眼中的泪水缓缓留下,在脸颊上冰凉一片。渐渐失去知觉。 七. "小姐,您千万不要有事……小姐,您醒醒,小姐,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耳边传来带着哭腔的清脆女声,我缓缓张开眼睛,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一张熟悉的小脸映入眼帘,记忆汹涌而至,我愕然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 "碧香?" "是啊小姐!您终于醒了!"见我醒了,碧香哭得却愈加惨烈,抽泣着说,"小姐,你昏了三天三夜,不停地哭,不停地说梦话,吓死奴婢了啊……" 我依旧愕然地看着她,依稀记得元清锁的侍女碧香是我来到古代后悉心照顾我的第一个人……现在想来,仿佛都是前生的事。 是不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司空府……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我怎么会在这儿?"我轻声地问,仍是气若游丝,声音中却带着几分迷茫。心中蓦地掠过兰陵王风华绝代的脸庞,这样清晰的酸涩和痛楚,这一切,又怎么可能是梦呢? "是无尘道长送你来的。说小姐在山上遇到猛兽,受了惊吓。"碧香擦擦眼泪,端过一碗汤药,说,"小姐您醒了就好了……可别再吓碧香了。来,快把药喝了吧,大夫说您身子好虚弱呢。" 我心中本就苦涩,这中药浓烈的苦味更是让我难受,不禁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把药给我。"一声熟悉的声音自我耳边传来,深沉中带着一丝沙哑,他低头俯视着我,眼神中包含着无数复杂凌乱的情感,板着脸孔,瞳仁中却透出浓浓的灼热和关切,还有一簇失而复得的急促火焰在他瞳孔中跳跃…… 宇文慵…… 四目相对,他的黑眸深深的,灼灼而热烈,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我心中也有些动容,走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我跟他还会有重逢的一日。 他轻抿一口碗中的汤药,忽然俯身吻上我干涸的唇……我猝不及防……他舌尖温柔,一点一点将苦药注入我口中……我没想到他会在众目睽睽这样做,倏地睁大了眼睛……他无比接近地看着我,却不肯再放开我的唇,一手拥住我的腰,深深地吻着,温柔却又充满了侵略性。 我没有回应,他缓缓松开我,眼中满是留恋,晃了晃手中的汤药,说,"怎么,想让我一直这样喂你喝药么?" 碧香见宇文慵如此对我,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身后的满屋奴仆也都小声议论着什么。 我无奈,只好捏着鼻子,接过汤药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这样才乖。"宇文慵在我c黄边坐下,修长的手轻拂我的发丝,唇边的热气缭绕在我耳边,声音磁性而深情,"你还记得放你走之前,我在宰相府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眼中有悠然地叹息,怔怔地看着他,尽管前尘如梦境,我也依然记得―― "如果我再遇到你,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留在身边。 ……一生一世,你都别想再离开。" 他轻衔住我的耳垂,呼出浓魅的热气,幽幽地说。 注: (1)宋代,杨万里。诗为称颂西湖,全文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2)先秦古歌,见于刘向的《说苑》卷第十一善说。 一. 我不知道妙无音的"地罗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的确是效力非常。这段日子里,宇文慵派了十几个大夫轮流来给我看诊,鹿茸,雪莲,人参等珍贵药材也像流水一般地送过来,可是我调养了半月有余,身体依然毫无起色。那时肩膀被刺了一剑,伤口日渐愈合,皮肤上终于再无痕迹,可是每每想起被妙无音关在牢里那几日,想起我在熊熊烈火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兰陵王的心情……就仿佛是一场噩梦,令我心寒不已。 身心受创。 要想真正恢复,恐怕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日。 最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c黄,碧香伺候我梳洗打扮,看了看天色,说,"这个时辰,司空大人应该就快过来了呢。"她脸上忽然带了些喜色,走过来神神秘秘对我说,"小姐,最近司空大人在西苑大兴土木,新建了一处楼宇,听说是要送给小姐您的呢。" 我倚在c黄上,微微一愣,说,"宇文慵还真是大方啊。他经常送楼给女人的吗?"即使想给外人造成沉迷声色的败家子形象,也不用真金白银投入这么多吧。 碧香摇摇头,答道,"司空大人出手一向阔绰,可是要兴建一处楼宇给府里的侍妾……这可还是头一回呢。" 我心下不知为何微微一动。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宇文慵对我,也真算是很好了。——想起刚刚醒来那日,自己也真是没用,他喂我喝药,轻衔住我的耳垂……我见到他本就有些百感交集,那时更是气血翻腾,竟兀自又昏了过去。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他再也没有对我做出任何越轨的举动。大概是怕我再昏过去吧。……这半个月以来,他每日下了朝就跑到我房间来,完全把这儿当成了半个书房。窗下还搁着他的大书案,上面摆着各色名贵的毛笔和纸张。大部分时光里,他就坐在那里看他的折子,我则倚在c黄头翻翻诗经,或者发呆,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默地陪伴着彼此,气氛倒也算融洽和谐。 其实宇文慵对我的心意,我也不是一点都感受不到。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很多个夜晚,那些与兰陵王在一起的画面总是流光碎影般地在眼前划过……心里很乱,这一切的一切,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烦闷,于是对碧香说,"帮我更衣吧。想出去走走。" 碧香就是话多的那种类型,听我这样吩咐,又絮叨道,"小姐都在屋子里闷了半个月了,也该出去走走了。说起来,小姐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司空府也跟从前不一样了……那个媚主子啊,以前那么挤兑小姐,现在可好了,比她更厉害的主儿来了,真是新人换旧人呢……"碧香絮絮说着,我也没怎么听明白。她帮我挑了一件大橘色掐褶牡丹纹金线锦袍,回过头来问,"小姐,今天穿这个可好?" 我愣了一下,心想我和她的审美果然有差异……摇了摇头,说,"有低调点的吗?"怕她不懂低调的意思,我又补充一句,说,"就是素一点的。这司空府里女人多,这样招摇的衣裳,以后还是少穿为好。" 碧香一愣,随即就用很崇拜的目光看着我,说,"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懂得……哎,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她认真想了会儿,说,"对,韬光养晦!以前奴婢怎么没发现小姐原来这么聪明呢,现在司空大人有多重视小姐,全府人都看得到……因为奴婢是小姐的丫头,那些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呢……" 我叹口气,心想这样可不好,这孩子说什么韬光养晦,其实就是觉得我是在装傻充愣,把我当大尾巴狼了吧。而且,这词用在这里似乎也不合适。 "碧香,你就留在屋里吧,我自己出去就成。宇文慵要是来了,你也好帮我接待他一下。"我披上一件淡青色半长纱衣,一心只想清净一会儿,也不等她回答,打开房门就溜了出去。 司空府果真很大。我穿过几扇月牙门,穿花拂柳地沿着青石小路往南走,不一会就迷失了方向,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此时正是夏日,蝉鸣阵阵,带着一种盛夏荼靡的味道。前方是个朴实的院落,与北苑奢华的楼宇不同,只有几处青砖瓦房,四周也并无园林花景点缀。正中摆着一张石桌,一个女子独自坐着,一身素衣布裙,与这院落的整体风格倒是十分熨帖。 我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那女子忽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间,双方都是微微一愣。 一双吊目凤眼,颧骨很高,不见得有多美貌,只是五官拼凑在一起有种很妩媚的味道。只是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衣着奢华,气势更是与如今完全不同。若不是因为曾被她毒打而对这张脸记忆犹新,我都不敢相信过去嚣张跋扈的那个女人会变成今天这样。 "媚……"媚什么来着?我只记得当时大家都跟她叫媚主子,具体是什么名字,倒是完全不记得了。 她倒是很记得我的名字,看着我道,"元清锁。"她顿了顿,说,"今时今日,你若愿意,叫我红香就可以。" 我点了点,一时没有说话。毕竟是曾恶毒对待我的女人,也没想过会再碰见她,如今见她这个样子,倒不知该做何态度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忍不住问道。记得过去她可是烟云阁最受宠的侍妾。 "其实我能有今日,还真该谢谢你。"媚红香一指身旁的石凳,示意我坐下。可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神情里倒不似有怨毒。 我索性就走过去坐下,不动声色问道,"哦,这话怎么讲?" 媚红香却细细端详我片刻,说,"你果然跟从前不一样了。出落得越发撩人,性子也伶俐,难怪慵他会对你情有独钟了。" 我微微一愣,据说府上侍妾都称宇文慵为"大人",她竟然顺口叫出他的名字,眼神里也透出一抹浓浓的情意来。可见她对他,倒真有几分真情。 媚红香顿了顿,似是定了定心神,又说,"大人回来之后,就开始着手调查你离府的事。知道是我毒打你之后,大人勃然大怒,竟然下令将我赶去冬屋。" "冬屋?"我怔怔地重复道。 "大人风流倜傥,不算歌女舞妓,单是烟云阁就有三十几个侍妾。虽然不比皇帝的后宫,可也差不太多,总要有赏有罚。冬屋是惩罚失德侍妾的地方,我没想到他会为了你而这么对我。"媚红香的声音很平静,看我的眼神中似有感慨。 "然后呢?"我佯装不在意地问。心下却想,这所谓的冬屋,其实不就是皇帝的冷宫?古代男子皆有三妻四妾,更何况是他。这个事实我不是今日才知道,却是在此时有了一番新的体会。——就算他对我有几分情意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啊。 "可是过了几日,大人却又把我放出来,总喜欢问我一些有关你的事情。当日你如何牙尖嘴利,又如何连夜逃了出去……我如实讲给大人听,他望着远处,唇角却带了丝笑意……"媚红香看着我,眼神中似有深深的羡慕,一闪即逝,又说,"我侍奉大人这么久,我知道该如何投他所好。只那一丝笑,我就明白他对你是真的不同了,于是我总是故意跟他谈起你,说些赞美你的话。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大人果然消了气,却不再宠我,也不再宠烟云阁里任何一个女人。" 我看一眼媚红香,心想以她过去能得到宇文慵的宠爱,果然也是有她的过人之处。也许光是投其所好这一点,就不是任何侍妾都能做到的。可是,宇文慵,他真有这么在乎我么? 我心中也有疑问,很直接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方才说谢谢我,是在怨恨我么?——你觉得,是我害你失宠的吗?" 她摇摇头,说,"不,我是真的谢谢你。——若不是亲眼见到大人对你倾心牵挂,我恐怕还会对他抱有幻想,以为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他会真心喜欢我……可是终究是痴心妄想啊。——多亏因为你的事我曾被打入冬屋,才能在颜婉过门之后,活到现在。" 颜婉?我重重一愣。差点就忘记了,我在外面游荡的那么多时日,她早该嫁过来了。 媚红香眼神悠远,似是想起过去,垂下头,说,"其实过去我心狠手辣,不断铲除对我有威胁的女人,也不过是想独占他的宠爱罢了……我赢了一次又一次,我以为终有一天,我能得到大人的心。"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说,"元清锁,我不知道在你跟大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你真的很幸运。像他那种男人,原本就把情爱看得很轻,但是一旦对一个女子钟情,便一定是极深极深的了。" 我心中一颤,想起宇文慵那张英俊无比的薄情面,却有一双那么深邃柔情的眼眸,一时竟有些失神。 "但是,这对你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媚红香微扬唇角,神色里有继续感慨,说,"我了解大人。他的爱既是极深,便是把双刃剑,很容易伤人伤己。他越是在乎你,就会越怕失去你,也许到头来……加诸到你身上的只是痛苦。" 我直视着她,这个在宇文慵生活多年,曾经全心爱着他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那么了解宇文慵,但是她今日的话,一字一句都印在了我心里。 媚红香复又笑笑,说,"何况,天下间的男人都一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如今你又回到司空府,也许终有一日你会爱上他,他却未必会一直这么珍惜你。也许到时,谁有能力伤得谁更深,就很难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那句话竟让我有些害怕。我深吸一口气,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真的。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 "够慡快。你性子果然比从前讨人喜欢。"媚红香一怔,随即笑道,"也许是太久没人说话了吧,居然跟你说了这么多。"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转眼竟过了半日。我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朝她点点头道,"告辞了。" 媚红香也站起来,压低了声音说,"最后告诫你一句,当心颜婉。她的嫉妒心比我可怕得多——过去曾在烟云阁里受过宠的侍妾,已经被她除得差不多了。我若不是因为你的事情失了宠,恐怕也早活不到今天。现在府里大部分女眷都是她的人,日后你孤军作战,可要小心了。" 这番话她说得很小声,好像随时有可能被人听到。我心下一惊,媚红香站直了身子,淡淡一笑,说,"今时今日,我已再无争斗之心,只希望可以在司空府里有这一席之地,不至于流落街头。跟你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无非是为了自己。——毕竟你心地善良得多。如果你能成为司空府的女主人,我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你的肺腑之言,我都记下了。"我微扬唇角,由衷地说。 二.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离开媚红香的小院,却绕来绕去找不到来时的路。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波莲池,莲花已经开过,纷纷谢了。片片残叶残花漂在上头,只是水面清明如镜,风四起时,水纹激荡,凌波浩渺,倒也十分美丽。 风动莲香,我有些冷,却也觉惬意。左右也找不到出路,索性临水坐下。抱着膝盖,忽然觉得有些孤单。 天还没有黑透,树梢上却已悬起一弯月芽,轻轻浅浅地挂在天边。 脑中想起媚红香方才的那番话,又想起我与宇文慵间所发生的一切……从最初的猜忌暴虐,到后来的相拥取暖……曾在宇文护面前假装恩爱夫妻,也曾在赌桌上联手退敌,是不是做戏做得太多,有时就会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眼前又蓦地闪现兰陵王倾城绝代的容颜。一阵心寒之后,是一阵刻骨的心酸……这个人,我是不是真的对他死心了?如果是,我又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忘记他? 一阵晚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这时,却忽有一个带着暖意地披风自后覆在我肩上。……他的气息并不陌生,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混合着夜风下荼靡的莲香,形成一种很特别的味道,恍惚就像是在梦里。 宇文慵坐到我身边,望着眼前的一池静水,说,"迷路了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侧头看他,只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夜色下格外俊美,又多了几分柔和。我老实答道,"你猜对了。——司空府,还真是很大呢。" 他却轻叹一声,忽然幽幽问我,"清锁,你相信天意么?" 我微微一愣,一时不知他何出此言。只是看他,没有答话。 宇文慵一双深眸仿佛映了凌波碧水,竟有些盈盈动人,他微低下头,说,"我去你房里等你,你却迟迟没回来,我好担心你像上次一样,逃出了司空府……"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里竟有几分空茫,就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却强忍不表现出心底的忐忑。他顿了顿,又恢复成适才幽然的神情,说,"我派了许多人在府内找你。——可是真正找到你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心中一紧,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微妙,我试图打破这种感觉,干笑一声,说,"赶巧而已,不用说的这么玄吧。" 宇文慵一怔,忽然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我本能地挣扎一下,他的手却紧紧箍住我,让我动弹不得……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披风落在我肩上,灼热却舒适。他的下巴抵住我的头,双手紧紧环住我,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元清锁,你到底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他的怀抱很暖,其实靠起来十分舒服。我索性就不再挣扎,顺从地伏在他胸前,只觉自己冰凉的身躯渐渐回暖,我闭上眼睛,呓语般地说,"曾经一心想要逃离,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么?可是为何天意却不能告诉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也许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又不过是他朝的一场空欢喜?" 宇文慵身子微微一动,环住我的手更紧了紧,说,"怎么会是空欢喜?你知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感觉。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欢喜,哪怕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也觉得心安。清锁,如果你不相信天意,那么你可以相信我。——我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会把世上最好的,送到你眼前。" 尽管这一日,我听到了太多他对我的好。可是这些话由他亲口说出,自是比道听途说更加震颤人心。他的声音落在我耳边,我胸中一暖,又有些纠结,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襟,别过头只是不语。 这时,他望向莲花池子对岸未完工的巍峨楼宇,夜色下依稀可见檐角黄色的琉璃瓦,他说,"那宅子是我为你所建。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月光皎洁,夜风寒凉,可是他怀里却那么暖,暖得让我生出身在梦中之感。 我微一思索,不知怎的就想起唐代薛逢的那首《宫词》。轻声念道,"—— 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c黄。" 这是一首描写后妃深宫寂寞的诗。诗人所说的望仙楼,是指妃嫔盼望皇帝犹如望仙。别人现在也许还不确定,可是我却比谁都知道,宇文慵会是将来大周国英明神武的周武帝,到时后宫佳丽三千,又怎会记得今日对我所说的话呢? 我顿了顿,说,"——就叫它望仙楼吧。" 宇文慵是聪明人,大抵也从这首诗歌中听出了"望仙楼"的含义,在我耳边轻叹一声,说,"清锁,你还是不信我。" 我闭着眼睛,心头涌上一抹深深的倦意,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喃喃地说,"宇文慵,你还是不要对我有希望……那么,我们,也就都不会失望了。" 三. "小姐,快起身吧,宰相夫人派人过来,说是给您送凤梨来了……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我翻了个身,就听碧香在耳边碎碎念,我脑子转的有点慢,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噌一下坐起来,说,"什么?元夫人派人来看我?" 碧香把装了热水的铜盆放到c黄前的小凳上,一边打开妆匣帮我选首饰,说,"小姐快些梳洗打扮吧。昨晚司空大人送你回来的时候嘱咐过,说你着了凉,要多休息,早晨就别叫您起身了……所以宰相夫人派的人虽然一早就到了,我也没敢叫醒您。" 我胡乱洗了把脸,心里却想,元氏既把我放在司空府,肯定会时不时互通消息,想来是打着什么送凤梨的幌子,从我口中套一些宇文慵的近况吧。真是麻烦啊,可是又不能不去敷衍她。我一边批衣裳往外走,一边吩咐碧香,说,"既然说是送凤梨来的,咱们也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去,你去跟府里的总管商量下,准备点像样的回礼吧。" 碧香愣了愣,竟莫名其妙的有一点脸红,赶忙低头应了。 这一次我怕再迷路,特意叫了两个丫鬟引路。穿过一条青砖回廊,只见院中假山形状玲珑,四周围着一波绿水,这府第里到是处处有景。行至转角处,忽有一个耳熟的女声轻轻唤我,"小姐!" 我一怔,回头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厮正躲在房后偷偷看我,神情却是百感交集的,眼中甚至热泪盈眶。 我定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恍然惊道,"小蝶?" 正是我在丞相府时伺候我的那个侍女。临走时我将她留在宇文毓身边,心想或许有一日能派上用场,可是后来我随斛律光去找兰陵王,身心受创,自身难保,倒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前方两个引路丫鬟听我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我急忙转身站好,挡住小蝶不让人看见,皱了皱眉,说,"我忽然腹痛难忍,你们去跟元夫人派来的使者说一声,安顿他们去客房休息,晚上我再去拜访。" 两个丫鬟应声走了,我这才转到屋角,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蝶见了我,的眼泪哗哗落下来,忽然间跪在地上,说,"小姐,您一定要救救皇上啊……" 我重重一愣,示意她不要做声,四下看了一圈,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回到我居住的小院,碧香此时并不在屋里,我关上房门,安顿小蝶坐下,拉住她的手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蝶抽噎不已,说,"皇上,皇上知道自己就快死了,让奴婢拼死也要把这本名册送到司空府来……可是小姐,皇上他待我很好!他真的是个好人,奴婢不希望他死啊!"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绸缎裹住的小包,小心翼翼拆开来,露出一纸薄书,她把它放到我手上,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朝南拱手自语道,"皇上,小蝶终于不rǔ使命,将您耗尽心血的名册送到了司空府!只是不知道,不知道当小蝶回去的时候,还能不能再看见您啊……" 我匆忙打开扫了一眼,只见那本名册上字迹清秀,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人名,人名下又有数行批语,写着那人的身世性格。书页翻到最后一张,上头写着,"吾帝弥罗突,见字如面……" 我知弥罗突是宇文慵少时小字,心下微颤,"啪"一声合上名册,说,"宇文毓还说什么了?——宇文护就要动手了吗?" 虽然我早知道宇文毓这个挂名皇帝会被杀掉,可是没想到这一日竟会来得这样快。小蝶擦擦眼泪,道,"上个月皇上曾与镇守南疆的杨将军密谈,被宇文丞相发现之后,皇上对我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打那之后,皇宫里就驻扎了许多丞相府的人,说什么是为了加强内宫警戒,其实是将皇上软禁起来了……" 我一边听,一边将那本名册藏在妆匣底层,心想看来宇文护马上就要动手了。如今要快点将宇文慵叫过来才是。可是小蝶是陌生人,留在我屋里总是显眼,难保这司空府里没有宇文护的其他眼线。 这时,小蝶忽然握住我的手,一下子又跪倒地上,哭道,"我离宫那几日,皇上已经与宰相起了正面冲突,他说自己时日无多,费尽周折将我送出皇宫,嘱咐我一定要拼死将名册送到小姐或者司空大人手上!"小蝶抱住我的腿,说,"小姐,您这么聪明,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救救皇上……" 我想起那个曾在梨花如雪中含情望我的儒雅皇帝,心头也是不忍,伸手扶起小蝶,说,"小蝶,你快起来。你放心,皇上的事我决不会坐视不管。宇文慵也不会的。"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示意小蝶不要做声,仔细一听,门外传来碧香的声音,她说,"楚总管,就送到这儿吧。今日的事真谢谢你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儿上午我让碧香去找总管安排回礼的时候,她会露出那种扭捏的表情。 那个男声似曾相识,说,"不必客气。碧香姑娘,那在下先告辞了。" 听脚步声,他好像是真的走了。碧香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这才推门进来,见我在屋里,微微一愣,转眼又看见小蝶,神情更是惊诧,我忙冲过去捂住她的嘴,却不忘坏笑道,"这个楚总管嘛,我可还记得。没想到当初我一场逃跑,却促成了你们两个的一段姻缘啊……" 碧香脸上大红,轻轻拂开我的手,跺了跺脚,说,"小姐!" 我用食指推一下她脑门,却收住了笑,正色道,"这位是小蝶。记住,她藏在我房里的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我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问道,"宇文慵现在在哪里?" "方才听楚总管说,大人好像是在颜婉颜主子房里吧。"碧香想了想,老实答道。 "哦。"我应了一声,心里倒算不上难受,但终究是有一丝不悦。昨夜他还深情款款地对我说那样一番话,今日不还是去了别的女人房里……男人的话,果然是不该相信的。我暗笑一下自己天真,沉默片刻,叹口气,说,"颜婉这个女人,如果可以,我永远不想跟她打照面。碧香,现在是发挥你美人计的时候了,你去让你家楚总管把宇文慵叫来,但别说是我让的……" 就在这时,雕花木门忽然被人自外推开,宇文慵阔步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我,说,"怎么,清锁,你想我了?" 我白他一眼,轻声哼道,"呦,说曹cao曹cao到。您来的还真是时候。" 四. 长夜孤灯。 房间里只剩我与宇文慵,窗外悬着一轮皎洁弯月,清辉之下树影婆娑,他的影子被拉的老长,看起来有几分孤绝寂寥。 因为他去颜婉房里的事,我本有些不悦,可是静下心来一想,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他呢?他对我说了那些话,自然也可以对别人说,左右我也没往心里去,又有什么立场希望他专属我一人?——兰陵王给我的伤还没有痊愈。我想我也许再也不会动心,再也不会给他人伤害我的机会。 何况此刻宇文毓生死攸关,还是大事为重。 宇文慵合上那本名册,紧紧攥在手里,眉宇细细凝住,幽深黑眸里似是有痛,沉默良久,开口却只是说,"二哥少时最喜读书。凡尘俗世人事炎凉,其实他都不屑一顾。如今却为了我,甘愿四处筹谋,笼络人心。" 我微微一怔,不由站起身,忽然有种想要走向他的冲动。此时只见细白月色中,伊人独立窗下,对影成双,这画面透着一抹说不出的凄清。宇文慵生性隐忍,极少在人前透露脆弱的一面,即便是跟我说些深情的话,也是自信而强势的。如今他这种少见的怅惘,反倒让我有些心酸了。 我走到他身后,说,"你细看这封信,他写的是'吾帝'弥罗突……他是想说'吾弟'么,但这绝对不是简单的笔误。这本名册,是他为你打下的根基,唯有不辜负他的期望,才对得起这一片殷切之心啊。" 宇文慵略有动容,侧头看向我,眸光凛冽,道,"我知道,成大事,必须要有牺牲。——可是我只剩这一位兄长,断断不想再失去他了啊……"宇文慵俯身抱住我,像孩子一样把头埋进我的颈窝,他口中的热气呼在我耳边,却无往日的灼热,自语般地说,"……我真的不想。" 我方才本已经下了决心要跟他保持距离,可是猝不及防又被他抱住,想推开他,却又有些不忍。犹豫片刻,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背,说,"其实要救他,也并不是没有办法。不如我们一起搏一搏?" 宇文慵抬起头来看我,神色里有疑问也有一丝期许,我想给他些信心,俏皮地挑了挑眉,说,"你我一向配合默契。我们两个联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莫非你心中已有妙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似乎他对我的小聪明也有些信心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妙计了。只是如今这种形式之下,无论怎么做都会有风险,根本没有所谓的万全之策。"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依旧是置诸死地而后生。可是倘若一子错,便会满盘皆落索。不但救不了宇文毓,还会搭进去我们两个。" 月光如白霜,弥漫了整个房间,我迎着这一束清辉,微微扬起唇角,说,"所以,我们要有绝对的信心。"我握起拳头,用虎口那端轻轻捶向自己的胸口,嫣然一笑,一字一顿说,"你要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成功。" 五. 连夜赶到姑母元夫人派来的使者里,来者已经入睡了。在外厅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个面目恬淡的中年女子披衣出来,想必见惯了场面,料定我深更半夜前来定是有隐情,也不责怪,只是走近了些问,"清锁小姐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这人我有点印象,是元氏身边得脸的大丫头,好像是叫做鸳鸯的。 我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半晌,顿了顿,说,"鸳鸯姐姐,其实清锁上午就想过来看您,可是府里人多眼杂,说多了也不好……于是只好深夜来访,叨扰了姐姐休息,真是十分过意不去。"说着,我有意无意地四下看一圈。 鸳鸯会意,对她带来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先下去吧。"说罢扶我做到凳上,说,"清锁小姐,有话慢慢说。" 我咬了咬嘴唇,有些混乱的样子,说,"姑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司空大人有事瞒我,可是我……哎,只求姑母日后能念着我的情面,求姑父放他一马吧……" 鸳鸯神色一紧,想来是觉得事态严重,忙道,"清锁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清楚一点。" 我捏着手绢,忽然扑到她怀里,哭道,"鸳鸯姐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司空大人定是有事瞒我的,要是日后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帮我求求姑母,放过我的夫君……" 鸳鸯有些急了,扶起我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这时,大门忽然被推开,宇文慵身长玉立地出现在门口,沉着脸道,"清锁,深更半夜,你跑到客人房里叨扰,成何体统?——还不跟我回去!"说着他上前一步,扯着我的手臂就往外走。 鸳鸯似是想说什么,但是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腔,垂首立到了一旁。宇文慵发怒的样子的确吓人,何况这始终是别人的地方。 我被宇文慵拖出房门,回头百感交集地望了鸳鸯一眼,终是垂着头跟他走了。 走出很远,我都没敢跟宇文慵说话。直到回了我居住的小院,我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甩开他做到院子正中的石凳上,整个人往桌子上一趴,说,"哎,还真是很累啊。" 宇文慵坐到我身边,大手抚上我的背,作势叹了一声,戏谑道,"倒真是个会做戏的材料。" 我身上本有些凉,他的手那么热,我身子一震,一个机灵坐起身,心想除了正事我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好。于是定了定神,说,"第一步算是做完了。鸳鸯为人乖觉,元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若说得太透反倒不易让人相信。现在演了这一出,鸳鸯以为出了大事,却又猜不太明白,肯定会快马加鞭回去禀告元氏。到时候宇文护就会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宇文毓的命,也就能再多留一阵子了。" 天边已经初露晨曦,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自语道,"小蝶是跟着元氏的车队来的。——宇文护在各大要道上都设了关卡,要不是仗着她过去是宰相府的人,混进车队里当小厮,还真的很难进到司空府。……估计天亮以后,鸳鸯就会回去了。嗯,时间不多了,我现在就去找小蝶,把整个计划跟她讲了,好让她会皇宫转告给宇文毓……"我很投入地自说自话了半天,站起身就要往小蝶藏身的柴房走…… 宇文慵按住我,眸子里透着一抹浅淡的温柔,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干笑一声,虽然累,却又想亲力亲为,说,"还是我去吧。原本想让你写封亲笔信给宇文毓的,可是书面的东西到底不安全,万一小蝶出了什么事……还是死无对证比较好。"我转过身踏出一步,说,"看来我得跟小蝶讲上几遍,让她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否则的话,一旦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我们全部心血就可能白费了。" 宇文慵忽然自后拉住我的手,宽大的手掌将我冰凉小手包裹在其中,轻轻摩挲着,我一愣,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却对上他深深的眼,只听他轻声道,"我已经嘱咐过她了。并将小时候用过的一只断笔让她带去,皇兄看了,自会明白我的心意。"他手上微一加力,将我拉近了些,说,"你今天很累了。早点回去睡吧。" 此时天边曦光初露,晨风凉薄,我倒是真有些累了。可是他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我怔了怔,又抬眼去瞟他,他幽深黑眸只是牢牢定在我脸上,一时有些温柔又难以割舍的压迫感。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又有些不解,努起嘴巴问,"你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花不成?" 他凑近了我,伸手拈起我的下巴,薄唇一扬,浅笑道,"我在看我府里深藏不露的女诸葛。——清锁,你若生得男儿身,可不知会是个多让我头疼的对手" 我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一红,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小聪明罢了。" 见我这样,宇文慵唇边露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手掌抚上我的脸颊,眼中一时怜爱大盛……我忙退开一步,说,"不早了,大人也早点回去歇吧。" 宇文慵一怔,悬在半空的手一僵,不落痕迹地缓缓落了下去。 我别转过身站着,低头看着脚尖,也没有再说话。 片刻之后,他转身走向月牙门,玉立身影中似有几分失望寥落之意。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只觉自己脑中疲惫不堪却又出奇的清醒。——宇文慵这般对我,我还能装傻到什么时候呢?因为曾被伤害过,所以我也不想再去伤害别人。可是今时今日,我又真的不想再去碰触那种叫做感情的东西,因为我知道那只会伤人伤己。 我转身回房,眼角却瞥见一个白色身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恍惚曾在我梦里出现过许多许多次……他就那么立于一簇花树之下,轻轻浅浅地望着我。 熹光流转,那人身上罩着一层浅金明丽的光芒。 他的眼睛依旧那么美,漆黑瞳仁里仿佛有星辉细碎,美得摄人,美得让人忍不住凝住呼吸…… 兰陵王——这是我的幻觉吗? 我呆立半晌,伸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脸,自语道,"哎,我又开始做梦了呢……" 再抬眼看时,墙下树影婆娑,果然空无一人。 我自嘲地笑笑,心头一酸,转身走回了房间。 一. 此时已是正午。 我坐在妆台前,等碧香去拿一把新的梳子给我。说起来也真是奇了,我用惯了那把牛角梳成天都在梳妆台的明面上放着,可不知怎么,昨夜突然失了踪。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应该不会有人偷吧? 镜中人的容颜有一些憔悴。我昨晚本就清晨才睡,可是也许因为心里有事的缘故,睡到上午 就再睡不着。起c黄第一件事就是派碧香出去打探,元夫人的大丫头鸳鸯果然一大早就告辞启程,小蝶应该也藏身在那个车队里一起回京都了吧。我舒了口气,心想这一场兵行险招,现在算是走到第二步了。 这时,碧香捧着一把新梳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唠叨,说,"小姐,最近您还真是宾客盈门啊,昨儿刚有元夫人派的人来看你,今儿又有烟云阁的两位侍妾说要来拜访您呢。" 我一愣,说,"什么?烟云阁的侍妾?" 碧香俯身给我梳头,说,"一个叫无双,一个叫茉莉,都在外头园子里候着小姐呢。哼,这些个人啊,就是狗眼看人低,过去都不拿正眼瞧小姐的,现在看司空大人重视小姐了,就纷纷争着来踩门槛了。" 我宁可回c黄上多睡一会,可是想想那样似乎又不太好,说,"这样吧,我出去见见她们。但要是时间太久,你就想办法给我叫回来。" 碧香扑哧一笑,说,"知道了小姐。" 阳光明媚,园子里开着各色的花,金辉之下一片绚烂。小亭中坐着两个女子,衣饰皆很华贵,听到我的脚步声,急忙站起身迎过来,端详我片刻,其中一个绿衣女子道,"清锁妹妹,啧啧,你看,出落的可越发水灵了。这就是妹妹你的不是了,病好了也不告诉姐姐一声,我和无双都很记挂着你呢。 我见她们礼数周全,忙也道,"小病而已,哪好意思叨扰两位姐姐,来,快请坐。"说着我引她们到小亭中的石凳上坐好,扬声说,"来人啊,弄点点心来,好好招待两位姐姐。" 另外一个叫无双的女子脸上挂着笑,却一直没说话,只是偷偷打量我。我笑着迎上她的目光,说,"无双姐姐,茉莉姐姐,烦劳你们二位亲自拜访,清锁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细看之下,其实这两位长的都不错,而且各有特色,一个丰腴一些,一个纤细如柳。我不由暗自惊叹,宇文慵这个登徒子,府上随便叫出来一个都是美女,可不知道还在那烟云阁里藏了多少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呢。 无双微微一怔,随即扬唇道,"哪里的话。自打清锁妹妹回来之后,司空大人就再没往烟云阁去过,以后来'亲自拜访'你的人,不知道还要有多少呢。" 这话里明显带刺,那个叫茉莉的比较圆滑,忙说,"我俩不比妹妹出身尊贵,也没什么好带给你的,小小心意,还请妹妹笑纳。"说着一挥手,有几个侍婢捧着托盘走上前来,我略略扫一眼,皆是一些精致的点心和人参等一些补身的东西。 我忙客套,说,"两位姐姐过来看我就罢了,还带什么礼呢,以后过来可别带东西了,不然清锁真要不好意思了。" 无双却嗤了一声,说,"现在,这府里出身尊贵的可不只你一个了。咱们俩的礼物要是入不了清锁妹妹的眼,以后恐怕也自有能入得了你眼的人。" 我一愣,心想这话里挑衅的意味也太明显了。她所说的另一个出身尊贵的,应该就是指颜婉吧。当下却不想跟她做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只是一笑,扬声叫下人拿些凤梨来,说,"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回给二位姐姐,这些凤梨还蛮新鲜的,不嫌弃的话,带一些回去尝尝吧。" 无双见我没回嘴,待又要说什么,却被茉莉挡下,笑道,"那就谢谢妹妹了。无双,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别打扰清锁休息,改日再来吧。" 我心想,改日再来?最好以后都别再来了。当下也不挽留,说,"二位慢走,妹妹就先不送了。" 眼看她们走远了,我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以后每天都有一群女人来"看"我,我可怎么受得了?忽然又想起媚红香那日的话,现在府里的女眷大部分都是颜婉的人,可不知道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无双和茉莉,会不会是也是颜婉的人呢?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刻意避开 与颜婉碰面,也不想卷入任何有关宇文慵的争风吃醋中。可是她们却并不这么想吧?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继续留在宇文慵身边,如果我渐渐开始真心在乎他……与众多女人争宠吃醋就会成为我生活中的必修课,这是我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的事情。也许潜意识里,我不敢对宇文慵动情,也是有这个原因吧…… 这个男人三妻四妾,我知道我注定无法独自占有。 正在出神,碧香小步走过来,端了盘茶水给我,说,"那些礼物奴婢都帮小姐收好了。啧啧,怎么忽然那么大手笔?以前可是连一碗糖水都要跟小姐争呢,哎,这些人真是……" 我回过头,笑着点一下她的脑门,说,"好了,看你愤世嫉俗的,都快成个小愤青了。" 碧香一愣,重复这个陌生的词汇,"……愤青?" 我偷着笑一会,这才叹道,"其实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也都是人之常情呢。"抬头望着远处,只见长廊里摆着的各色菊花沐浴在日光下随风摇曳,不时有几片花瓣落入水中,随着水纹一漾一漾四下飘去。 花自飘零水自流,女子红颜如花,到底要把自己的命运依附在男人身上啊。 "今时今日,也许我正是处在她们从前的位置上。以后,也未必会有更好的光景……"我把手覆在亭边的白玉栅栏上,俯身用下巴枕着手背,望着亭外的流水落花,幽幽地说。 这时,他的声音忽然自半空而来,大手轻轻拂过我的发丝,声线深沉而动听,其中也有嗟叹,他说,"清锁,你就是不信我。" 我发间一凉,似有什么簪在了头上,伸手一摸,竟是一支触手生凉的玉钗,下头缀着几缕流苏。 碧香机灵,忙道,"奴婢去给小姐拿镜子来。"转身一溜烟走出了凉亭。 宇文慵在我身边坐下,看一眼满桌杯盏,说,"怎么,有客人来过?你……"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个无双和茉莉我就郁闷,当下用筷子夹起一块凤梨放到他嘴里,扬声说,"碧香,再多切点凤梨来!堵住他的嘴!" 碧香刚走到半路,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当下噤若寒蝉,大抵是没见过府里有人敢这么对待宇文慵吧。 不过……我是不是真有些过火了?忙瞟一眼宇文慵,只见他沉着一张脸,合着两片薄唇嚼着那块凤梨,吃相倒是十分好看。 哼,活该,谁让你有那么多侍妾呢!我一咬牙,别过头就是不理他。 这时,忽有一双黑漆木筷子出现在我眼前,夹着一块凤梨,晃了晃,他说,"清锁,你不吃吗?" 我一愣,回过头去,只见宇文慵正满脸和善地看着我,居然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我呆呆地摇了摇头,他便把那块凤梨放到自己口中,还赞了一句,"味道不错。" 我不由失笑,只觉方才那番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这时,碧香已经捧着铜镜走过来,嘴甜道,"小姐,这只芙蓉白玉钗可真配您。" 我到底也是爱美的,忍不住接过镜子左右端详,只见一只莹白的芙蓉玉钗簪于青丝云鬓之上,花下镶着一缕翡翠叶,叶片四周还嵌着数颗绿色宝石,在白日天光下闪烁生辉,叶片下用极细的银链坠着大小一样的粉色珍珠流苏,真可谓巧夺天工。见到这般好看的玉钗,我自然欢喜,唇边不自觉就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喜欢么?"他的声音响在脸侧,我才发觉宇文慵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不由一红,把镜子放到桌上,拗着脑袋也不说话。 一双大手自后环住我,绕到前方来扣在我腰上,宇文慵用下巴压着我的肩膀,笑道,"看你这般娇羞无限的模样,为夫真忍不住想……" "想什么想?别以为送我一支芙蓉白玉钗就可以随便占人家便宜啊。"我忙又夹起一块凤梨塞到他嘴里,嗔道,"不是说很喜欢吗?好好吃你的凤梨吧!" 他很享受地吞下去,仍是抱着我,似是很随意地问,"那你呢?你喜欢吃什么?" 说起这个,我倒是认真想了想,却又不肯直接告诉他,有些神往地念道,"石榴未拆梅犹小,爱此山花四五株。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1)" 我调皮地回头看着宇文慵,歪着头说,"——是什么我不告诉你,倒看你猜不猜得出。" 二. 是夜,月圆如盘。 我躺在c黄上睡不着,心里思忖着,按理说,鸳鸯把这边的消息带回去,大宰相宇文护这两天也该有动静了。可是下午无人的时候我问过宇文慵,他说帝都那边居然很平静,宇文护没有任何行动,只不过宇文毓倒是暂时也安然无恙。 不知宇文护这老狐狸,心里到底怎么想呢?想着想着,我觉得饿了,反倒更睡不着。这深更半夜的,又不忍叫醒碧香,于是只好自己披上衣裳,打算去厨房找点夜宵吃。 夜色撩人,我走到庭院正中,只见一轮满月悬于深蓝天幕正中,一地霜白,倒似是下雪了一般。我呆立片刻,直觉身后有道温柔的目光在注视着我……猛地回过头去,却只有长亭树影,空无一人。 可能最近休息不好,有点神经质吧。世人总说花好月圆,也许月圆之夜的确容易让人心生思念吧。只是我在思念谁呢?倒真是连自己也想不清楚了。 厨房守夜的小厮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看到我来了,急忙跳起来,动作麻利地弄了一碗热莲子羹给我。 这小厮大概十几岁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让我想起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兵阿才了。——想起他笨手笨脚地挟持我做人质,却也因此而把我带到兰陵王身边……此时深夜无人,我独自捧着一碗莲子羹,想起那些事那些人,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独自走过空庭,本想回房间好好睡一觉,免得自己总是瞎想。这时,却见我房门口黑影一闪,一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推门进了我的房间。 是小偷吗?我忙躲到一根石柱后面,小心翼翼地望过去,因为窗户是打开的,依稀可以看见那黑影走到我c黄前,不假思索地举起匕首一阵乱刺! 我心中一惊,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心想这哪里是小偷,分明是杀手啊,要人命的!正想着怎么才能不被他发现……这时却见碧香迷迷糊糊地从侧屋里走出来,说,"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想上前捂她的嘴巴,可也已经来不及了,那黑衣人闻声回过头来,随即狠狠掀起我c黄前的纱帐,见里面没有人,转身跳出房门就朝我们奔来。 "快逃啊!"我推了碧香一把,转身就跑,心里暗想,要不是中了妙无音的天罗香,桃花的武功还在,我如何用得着怕他!可惜我现在大病初愈,腿脚都不利索,别说是退敌,能活着跑掉就算不错了…… 这时,那黑衣人却已经跑到我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转过身正对上他高举的匕首,刀尖散发着冰冷的光,我甚至来不及尖叫,那人已经一刀兜脸劈下来……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白影一闪,来者动作极快,一剑格开那人的匕首,反手将我护在身后。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那么熟悉,那么清泠…… 他与那人缠斗在一起,白衣胜雪,身影如电,一动一静间,犹如一朵遗世独立的霜白之花,靡靡绽放于月华之下。 兰陵王。——我站在他身后,光是看着他的背影,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那黑衣人忽然将匕首狠狠朝我掷过来,我整个人僵在原地,浑然不为所动,兰陵王回头看我一眼,急忙挥剑去挡。虽然最终那把刀没有刺中我,刀锋还是划破了我的手腕……嫣红血丝顺着极细的伤口缓缓渗透出来,我却不觉得疼。 我只是站在原地,牢牢地看住他。……仿佛了看到那些一起度过的单薄而又遥远的岁月。我一直像个傻瓜,曾经那样不知疲倦地跟在他身后,为他放下矜持和使命,等着他来,等着他给我幸福……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约,最终还是为了心中所爱而舍弃了我的性命。想起那日妙无音曾在地牢里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说兰陵王会先去救谁呢?……呵,元清锁,想让你当一次倾城美人,怕是也难。 或许在我心里,也一早就已经知道兰陵王他不会来。可是还是会期待,还是会心存幻想,还是会固执地欺骗自己,以为这段单方面感情也可以有结果……可是得到的,全是想法的答案。在司空府醒来那日,我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再继续迷恋这个不懂得珍惜我的男人,就算他再美再温柔,注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童话。 事隔许久,我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很久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却不再想起这个人,也是不想再想。 ……可是现在,他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他的气息里依然夹杂着那抹熟悉的淡香,一缕一缕侵入鼻息,仿佛丝线一般将我的心缠绕,勒紧,渐渐疼痛的不能呼吸。 正在恍惚间,兰陵王已经一剑穿透了那个刺客的肩膀,那人倒在地上,左手捂着右肩上的伤口,再也动弹不得。此时他才回过头来看我,剔透如白玉的容颜被凄迷夜色罩上一层薄雾,似乎比分别以前更加清俊。 我的手腕在滴血,一如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任血留着,定定地看着他。 兰陵王对住我的眼神,极美瞳仁微微一颤,刹那间我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与我一样的心痛,只是转瞬即逝。一直觉得,他心里就好像有一堵墙,总是将我隔绝在心门之外。偶尔一个纠结的眼神让我觉得可以进入,可是结果却是越行越远。即使在我离他最近的时候,也始终未曾逾越。 兰陵王脸上又恢复成悲悯而温柔的神色,低头扯过我的手,细细看一眼我的伤口,从袖中抽出一面白色锦帕,上头绣着浅淡的兰花图案,轻轻包在我腕上。他修长温热的手指触到我的皮肤,那种陌生的温存,让我忽觉恍然若梦境。 ……为什么那日你没有来?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丢弃我?这些话我很想问出口,可是我忽然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因为我心里早已经知道了答案。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这样既贪婪又痛楚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咙里,最后也只是沉默。 一滴泪水,忽而掉落在他手背上,激起细小的水花。他猛地停住动作,怔怔地看向我。 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不断地淌……我为什么要哭?我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哭?我忙用手背去擦,却怎么也止不住……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别转过身,双肩瑟瑟地颤抖着,我背对着兰陵王,咬着牙不想再落泪,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名字,"高长恭,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清霜样的身影微微一震,刚要再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月牙门里透出火把的光亮,脚步声纷繁杂乱,府里的侍卫已经闻声赶来。宇文慵走在最前面,身上还穿着睡衣,肩上胡乱披着一件外衣,满眼都是焦急的神色,见到我时目光一闪,仿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却又在看清我满脸泪水的时候,露出一丝迷惘爱怜的神色。 空气中还隐约流转着兰陵王身上淡淡的香气,可是再一回头,他已经不见踪影,唯有月光树影,清冷寂寥。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宇文慵奔过来扶住我,眼中溢满了焦虑的关切,上上下下查看一番,这才如释重负地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抵住我的额头,紧紧地,说,"清锁,还好你没事。……你不知道我方才有多害怕。我怕那个刺客会伤到你,我怕……"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而且我却再也听不清。脑中乱成一团,此时全身都在发冷,心里也是一样,好像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只是手腕的伤口还在痛,只是那面兰花手帕还在月光下弥漫着淡淡幽香……听了宇文慵这番话,我脸上的泪愈加汹涌,却不知是在为谁了……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任温热的泪浸湿他单薄的衣衫。 ……宇文慵像是触摸到我心底的迷惘和伤悲,回手将我抱得更紧,我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和灼热的体温。 很久很久,我就这样依偎在宇文慵怀里,心中凌乱又疲惫。 月色如雾,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三. 天色已是傍晚。 窗外悬着一片明亮的绯红云朵,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忘记昨夜怎样入睡,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日落。想起昨夜兰陵王极美的凤目里含义未明的眼神,以及自己对他说的那句充满怨愤而绝情的话,恍惚都是一场梦了。 此时宇文慵,楚总管和碧香都在我房间里。宇文慵对我遇到刺客的事情很重视,下令让楚总管彻查此事。还有烟云阁那些侍妾,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早晨也都纷纷派人送来些药材说要给我压惊,当然这其中估计也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心想那个刺客怎么那么没用,不干脆一刀捅死我算了。 总之昨晚的事在司空府中引起轩然大波,反倒是我,被兰陵王摄去了心神,倒没怎么把此事放在心上。 楚总管在询问碧香昨夜的详情,我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就走了神。这时似乎听见有人正在跟我说话,抬头只见楚总管正探询地看着我,说,"清锁小姐,关于昨夜那个刺客,你能否能想到其他线索?昨夜的事是属下保护不周,等您搬进望仙楼之后,我会多派一队人守在门口,请小姐放心。" 我微微一怔,说,"那个刺客不是已经抓到了吗?直接拷问他谁是背后主事人不就行了?还需要什么线索呢?" 这时碧香忍不住cha嘴道,"小姐您方才在想什么呢?怎么都没听我们说话的。那个刺客昨晚被人给杀了,看来那背后主使的人可不简单呐。" 我一愣,不由睁大了眼睛,说,"什么?那个刺客死了?"到底是一条人命,并且事情是因我而起,不由蹙了蹙眉。 宇文慵却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目光落在我手腕的兰花手帕上,略带一丝迷惘难言的神色。 碧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捧了一碗捣碎了的糙药走到c黄边,说,"昨晚小姐受了惊,奴婢就没敢打扰您休息。这是司空大人让太医预备的刀伤药,奴婢来给小姐敷上吧。"说着就要来解我腕上的兰花手帕,我下意识把手往后一缩,说,"你别碰它!" ……这片兰花手帕上还沾染着那个人的气息吧。仿佛一经别人碰触,就会幻灭了他的影像。 碧香一愣,不由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又委屈地看着我。我有些歉疚,自觉方才语气重了,同时也清醒了许多。兰陵王是我什么人?难道还要再为了他犯傻么? "……我自己来。"我轻声说,亲手解下那面兰花手帕,攥在手心里,把左腕上的伤口伸到碧香面前,说,"你手轻一点。" "知道啦,小姐。"碧香瞅着我微微一笑,气氛又松懈下来,可就在这时,宇文慵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从碧香手里接过瓷碗,神色似有些怅惘,目光看着我,却是对楚总管和碧香说,"你们先退下吧。" 我微微一怔,楚总管和碧香忙依言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侧头不去看他,隐约觉得气氛有些怪。 宇文慵今日一袭深褐色烫金边锦衣,腰间悬着碧色玉坠,更衬得面容英挺。一挥衣襟坐到我身边,大手拉过我的腕,细细将糙药涂上去。 伤口处传来一阵刺痛,我的手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他轻轻拽住,含义未明地看我一眼,忽然俯下身,轻轻向我的手腕吹气…… 他的唇离我的伤口很近,呵出来的气息就像绒毛,轻柔而又很灼热,拂过之后是一片舒适的清凉……那种微痒的触感就像是细小的电流,让我莫名身子一颤……脸颊跟着红起来,半晌,才轻声说了句,"……谢谢。" 宇文慵仍是俯低着身子,抚在我腕上的拇指动了动,在柔嫩的肌肤上摩挲出一丝轻微磨砺的触感。他侧头看向被我放在枕头上的兰花手帕,忽然幽幽地问,"这是他送给你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深深的冷意,让我整个人微微一震。……关于我跟兰陵王,他到底知道多少?心中竟隐隐有些歉意,我低下头没有说话。房间里弥漫着一片紧绷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不该说。却也无法说不是,无法说出欺骗他的话。 宇文慵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声音里有些激烈和沙哑,说,"元清锁,你为什么不否认?" 我抬起头,怔忡地看着他。宇文慵居高临下地凝望着我,眼中有分明的悲哀,说,"那日你在城楼底下苦守一夜,就是在等他么?……离开丞相府以后,数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也是去找他了吗?——元清锁,你知不知道无尘道人送你回来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又知不知道,在你昏迷的那几天几夜里,你叫了多少次他的名字?……我假装听不到,也不敢再问……"他的声音低下去,平日里的深沉和凌厉都仿佛在此刻不知去向,带着一种挫败和伤感,他说,"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那些过去。可是当我昨夜看到你流泪的时候我才明白,放不下过去的人……其实是你啊。" 我心头一紧,站起身刚想说些什么,宇文慵已经转身走出门去,俊朗身影那么寂寥。大门开着,小院里四下堆砌着凋零的黄叶,更衬得他的背影孤单无措。我不自觉地追到门口,夕阳将眼前的风景晕得一片绯红,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扶着门框站着,却无法再踏出一步。 ……我真的放不下过去么?我,放不下兰陵王吗? 可是放下或者放不下又怎样呢?做选择的人,一直都不是我啊。如今,我只想远离感情,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这样,有错吗? ……宇文慵的背影消失在橘色的天光里,终于再看不见。我心中却忽然有种难言的酸痛,歉疚,迷惘,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混在一起,我只觉疲惫。……闭上眼睛,脑海中闪现的竟是方才宇文慵受伤的眼神。 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吞服的毒药。 四. 我想,以宇文慵的性格,定是会恼我很久的吧。他那么骄傲,执着,霸道,又有那么多女人。如果我不去哄他的话,他也一定不会再来找我。……或许这样也好。我与宇文慵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难以掌控,躲远一点,于我,于他,也许都未尝不是件好事。 或许是心里有事的缘故,昨夜我睡得并不安稳,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碧香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走过来,见我睁大眼睛坐在c黄头,有点惊讶,说,"小姐今儿起的可真早。" 我苦笑。心想以后可不能总睡到日上三竿了,把丫头们都教坏了。一边吩咐碧香帮我更衣洗漱,想到外面走走。 推开镂花红木房门,只觉一袭清凉的晨风夹杂着秋意阑珊迎面而来。天边熹光浅淡,白云清透如碧玉,我正觉惬意,却忽然听到碧香的一声惊叹—— "小姐,您看……" 我的目光落到下方,眼前红光弥漫,我重重一怔,从来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地看到这样的场面,惊讶之余,整个人都僵住了—— 院子里铺天盖地的摆着数百只竹篮,里面盛着鲜红欲滴的樱桃,团团簇簇,就像赤色的珍珠,颗粒状的绯玉,光是看着,便会让人口齿生津。微熹的天光下,这一篮一篮连绵的樱桃就像玛瑙镶嵌成的红毯,堆满了整个院落,绽放着璀璨清透的红粉华光……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轰然想起那日,当他问我喜欢吃什么的时候,我曾在他面前念过那样诗句。——石榴未拆梅犹小,爱此山花四五株。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 原来,他不但猜出了答案,还放在了心里……可是,这种季节,这种地方,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樱桃的?我胸中一震,不由得走下台阶,俯身拿起一颗樱桃,它就像一小粒红色的美玉,触手生凉,隐隐约约透着一抹清浅的芬芳。 想起那日他受伤的眼神……我究竟哪里值得他这样为我?深吸一口气,竟然有种窝心的感觉。 这时,忽有一个挺拔人影从四周的树荫中走了出来。我急忙看过去,并不是他,不免有几分失望。原来是楚总管,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多时了,看我的目光里似有几分深意,走上前行了个礼,说,"司空大人吩咐属下守在这里,直到您看到这些樱桃为止。……还有一句话让属下带给您。" 我低头看向这铺天盖地的绯红珍珠海,道,"你说。" "大人说,樱桃不易保存,芳华早逝,却可以酿成樱桃酒,长久收藏……虽然不及生生世世,但在你转身以前,我必定等在这里,任君采撷,此生无憾矣。" 楚总管的声音和语气都与宇文慵不同,我却仿佛看到他说这话时极尽英俊的侧脸和那种怅惘隐忍的眼神。不由将那粒樱桃攥在掌心里,无意识地缓缓加力,终于捏碎了它,淡粉色的汁水粘在手上,潮湿而芬芳。——宇文慵,他是看透了我的心么? 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我怕红颜未老恩先断,我怕来日他后宫粉黛三千,我怕他终有一日会厌弃我……可是如今,他是想告诉我,今生今世,在我转身以前,他绝不会比我先离开么? 正在怔忡间,却见楚总管走上前来,轻微地叹息一声,递给我一纸书函,说,"还有这个……是我在这里守夜的时候接下的。宰相府的元夫人派人送给您的,请小姐过目。" 我微微一愣,心想京城那边终于有了反应,接过来细细扫过,半晌,叹了一声,说,"来者应该也向你说明了来意吧?……宇文慵知道这件事了吗?"书信是简单的书信,无非是说元夫人今日抱恙,让我过去探望一下。可是她的意图却绝不简单,甚至不仅仅只是为了打探消息而已。想来元夫人也不是完全信任我的,这一次叫我去她府上,也可能想借着我来牵制宇文慵。但是如果我不去的话,就要失去她的信任,这出戏也没办法再唱下去了。 楚总管摇摇头,说,"还未来得及向司空大人禀报。" 我叹口气,说,"烦劳楚总管安排我出府,并且先不要告诉宇文慵这件事。……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定会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想他再为我担心,不想享受着他宠爱的同时告诉自己并不爱他……或许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来看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宇文慵有情。 楚总管思忖片刻,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碧香,终是应了,道,"属下遵命。" 此时已是傍晚,跟碧香在房里收拾了一天,如今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可启程。我有些疲惫地坐到c黄上,看见摆在桌上的一盘樱桃绯**滴,忍不住把盘子抱到腿上,一颗接一颗地放到嘴里。 有些凉,并且酸酸甜甜。一口咬下去,即刻芳香四溢。品相又极好,一颗颗圆圆润润,就似晶莹剔透的玛瑙。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吃掉了一整盘樱桃,然后就望着空盘子发呆,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小姐?"这时,听见碧香试探着叫我,声音很轻。 "……嗯?"我侧头看她,只见她眼中有丝探究和感慨,说,"小姐……真的是很喜欢吃樱桃啊。" 我点点头,知道她是有话想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小姐……恕奴婢多嘴,连楚总管都说,从来没见过司空大人这么对一个人。这些虽然是樱桃,可是里面的情意,可就连黄金也比不上吧。"说到这里,碧香脸上流露出一丝羡慕。 是啊,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唐明皇便让人快马加鞭为她取来。一骑红尘妃子笑,这样的宠爱,哪个女人不希望得到呢? 只是,杨玉环一代佳人,最后还是惨死马嵬坡。我一个庸脂俗粉,又能期盼些什么呢?我叹一口气,望一眼缠在腕上的兰花手帕,心里怅惘难言。 五. 天气愈加冷了。 官道上尘烟滚滚,马蹄踏地混合着车辙摩擦的声响,将漫长的夜渲染成征途的颜色。转眼我离开司空府已有好几日。此行并没有带碧香来,说是留她在司空府中照应,其实也是自知前途未卜,不愿多连累一对爱侣分开。看得出来,她和楚总管感情很好,对于相爱的人来说,一时一刻的分开都会很痛苦,但是那种甜蜜牵挂,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我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成全身边的人吧。 揭起车帘,只见一轮残月高悬于左侧的枯枝之上,照见树上栖息着数只寒鸦,有种凄惶的味道。我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就在这时—— 马车车身忽然一震,停下来向后抖动数下。我扶住棚顶凸出来的木框,强自揭起门帘,忽见一根白色羽箭迎风射来,将车夫一箭钉死在车头。几匹枣红马腾起前腿惊恐地长嘶,前方弥漫着白雾,隐约可见前方站着数十个黑衣人,前面一排半蹲着,手执长刀,后面的一排握着弓箭,齐刷刷地指着我。 ……这一群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应该与那晚去司空府刺杀我的人来历相同吧。可是究竟是什么人,跟我有这么大的仇怨,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好在我出门前也做了些准备。当下掉头躲到车后,拿出两包火药,用火折子飞快点了,投铅球一样掷了出去。 "砰"的一声,那些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中间的几个被炸得血ròu横飞。就在此时,我扑到前头抓起缰绳,猛地一拉,调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马车已经破碎不堪,几匹马受了惊吓,并不往一个方向使力,身后的木板砰砰作响,是羽箭射在上面的声音……我有些慌,背后涌现一抹恐惧的凉意。 就在这时,前方忽有一队人马迎面而来,身上穿着司空府侍卫的衣裳,绕过我的马车,直直朝那群杀手奔了过去。两队人厮杀在一起,一时间乱箭横飞,空气中弥漫起浓烈的血腥味。我心中有些惊讶,此时已经出了司空府老远,楚总管手下的侍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现在也没时间想这些,我握紧了缰绳,冲出数丈,飞快地回头望一眼,到底是实力悬殊,转眼司空府的那队人马已经被杀手砍死了大半。我身后的木板也被羽箭射成了蜂窝,车后有无数黑衣人夹着刀追跑上来……我微一咬牙,摘下发髻上的金簪,猛地往马后腿上刺去…… 领头的那匹马吃痛,倏忽间跑得更快,我强自握紧缰绳,迎面而来的疾风让我睁不开眼睛……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槐树林,中间这道羊肠小道几乎已经被这架宽大而破碎的马车所填满。路面上乱石嶙峋,震得车厢扑棱作响,半晌,千疮百孔的车厢似乎经不起这样的颠簸,几声"吱吱"的声响之后,车厢后身满是箭孔的木板掉落到地上,紧接着,车辕上的裂口也越来越大。前方陡然不再有路,薄雾下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竟是个断崖!我心头一慌,刚想借力跳到马背上,却已经太迟了…… 那两匹马已经一脚踏空,双双跌下了掩映在夜色里的悬崖之下!好在此时连接着车厢和马匹的木条已经完全断裂,可是车厢还是被惯性带得飞了出去,电光火石间,我一脚踏在向前的车厢上,整个人借力往后一跃,却还是抓不住崖角……双手在半空无力地划过,我闭上眼睛,心想我今日此生休矣…… 可就在这时,忽有一只宽厚的手掌紧紧抓住我的手,灼热的指尖触在我冰凉的肌肤上,就像这寒夜里唯一的一丝温暖,又或者是生死瞬间唯一的一根救命稻糙…… 借着寡淡的月色,我看见他极为英俊的脸庞,一双黑眸光芒似寒星,此刻却充满了温暖和关切。电光火石间,他整个人已经被我带下悬崖,并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里挥刀刺入崖边的土石,一手握着刀柄,一手紧紧地拉着我…… 月色照亮那人如玉的脸庞,他低下头来看我,额前有几缕碎发低垂下来,比平时更添了一丝温柔。 我怔怔地说,"宇文慵……" 悬崖边的泥土并不坚固,就在这时,刀柄忽然向下滑动数丈,耳边传来小石子向下滚落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宇文慵紧握着刀柄,显然已经用尽了全力,却还是抚慰地看我一眼,说,"清锁,别怕。" 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我眼中忽然含泪,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路跟着我来的么?傻瓜,不要再硬撑了!现在离悬崖边还不是太远,你放开我,还有翻身跃上去的可能。"我抬起头来看他,眼眶酸酸地说,"否则,我们两个都得死。" 这时,刀尖又向下滑动数寸,崖边的泥土和小石子纷纷滚落,宇文慵拉着我,两人像柳枝一样晃动在风里,摇摇欲坠。我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掉下断崖,咬牙松开了手,说,"宇文慵,放开我吧。你没有必要陪我一起死。" 宇文慵却更紧地握住我的手,他低下头来看我,声音严厉而隐忍,一语双关地说,"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放开你么?可是我做不到啊!"他手上猛一加力,攥得我手掌生疼,说,"清锁,抓紧我!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如果你不信天,那么你可以相信我!就算是死,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怔怔地仰头看他,微弱光线中宇文慵轮廓分明的容颜俊美难言,我用力握紧了他的手,紧接着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盈满眼眶的泪水,喃喃地说,"可是,值得吗?"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他说,"我不知道。清锁,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傻瓜,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计算是否值得。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我明知道不应该,可是却没有办法……" 这时,刀尖又向下滑动数寸,硌在一块大石上,只听"咔嚓"一声金属断裂的声音,一块白刃迸断之后飞溅出来,割破了宇文慵的手臂,可是他依然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与他一同下坠,迎风舒展开的裙裾就像赴死的蝴蝶,他伤口流淌出的血滴在我脸上,凉凉的,就像是泪水,我轻声地说,"宇文慵,对不起。" 这声音就像掉落的花瓣,无力地四散在风里。 我总是让你生气,难过。如今,还连累你与我一同赴死。 真的,对不起…… 注: (1)唐代,张祜——《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