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 作者:乌鞘 文案: “多大点事儿”是孟苍舒的口头禅, 这句话他说了两辈子, 上辈子面对让他再给自己打两年工延期毕业的博士生导师时他这样说, 这辈子面对让他到封地监视牵制诸侯王权力的皇帝时也还是这样说。 只要自己不把事当成事,那就不算事! 然而他穿越来的国家:短短二十年换了三代皇帝历经三代战乱; 他要去赴任刺史的目的地:三代战乱年年在这里折腾; 他要监视的对象:比其他诸侯王还要强势强腕的公主殿下; 他要实现的目标:先活着再说其他。 同僚表示:为了两千石俸禄,你卖什么命啊! 然而五年后的同僚再见孟苍舒,却皆道一句:镇安侯在,为苍天兆民该当其运也! 镇安镇安,镇一方太平,造万民安乐。 孟苍舒表示虽然海晏河清实现个人价值是我的终极梦想,而封侯实非我意,但谁让祖制规定驸马必须是侯爵之尊呢? 总之就是,一个乐子人也能正经起来再造一方列土、改变一个时代的故事。 以地方政事与基建种田为主,有部分朝堂,也有感情元素,但相对少一些~ 还是个搞事业为主的文,仍然可以当成一种架空朝代竞技文来体验和阅读~ 可以参考完结文《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的画风~ 如果要形容cp的话就是:乐观疯狗腹黑男x高冷阴郁心机女 点专栏收藏下本开坑小说《让外戚再次伟大》,这本是继《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和本文后,“好哥哥系列”第三部作品!请大家继续捧场,感激不尽。 【阅读须知】 1、纯架空,非史实,切勿带入真实历史与现实人物; 2、官制结构与科举制度本身糅杂了许多朝代特点,总体来说是一个巨大杂烩,并无唯一指定标准参考,且为配合剧情胡乱杂糅后并无太多历史依据,欢迎共同探讨友好交流,但不宜生搬考据硬套; 3、本质还是个爽文,因此会为了剧情牺牲一定合理性,特此提前告知; 4、尝试新写法题材,可能会有不足,万望可爱读者们见谅。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爽文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苍舒 ┃ 配角:萧玉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镇一方太平,造万民安乐 立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第1章 大司徒府衙东曹前堂的峻烈论议仍未有止息的态势,闻听一声高过一声的强辩,经过堂外廊道的萧闳缩起脖子加快脚步,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一郡之有,天子疆领,又是国之要冲积痼之地,此地刺史何其之重?竟让一循行之风俗使者充往两千石之官职,岂不荒谬?” 发此掷地有声之言的不知是哪位大人,萧闳也不敢细看分辨,边听边猫腰溜过窗沿下。 “此理若论,且先问一句我圣朝太学所设为何?听大人的话,我还以为国立太学是让纨绔膏粱们游嬉腆居!这些太学生皆是由当世大儒传授君子之技艺与道德之文章,《公羊》、《谷梁》与《左氏》,哪个不能融会以经世?以学证道辅国建业本该就是其所为,自太学出而入朝为臣本就是理正词直之举,既然如此,国有用时遣国之所教,有何不妥?便是一小小风俗使者,国之所需亦是其不可推诿之要任,今日之争,才是枉顾国策之荒谬儿戏!” 这位大人则辩术了得,不论事只探理,声调都高出旁人几分。 如果不是急着开溜,萧闳真想站下击掌而叹。 可他此行不善,假借为郎中令递取文书的事务窃看了大司徒府已盖印的公文,凭职务的行走之便替挚交探听消息,实在不宜久留,更别提作壁观论,于是再不敢偷听半句,灰溜溜绕过最危险的地带,直扑府门,扬长而去。 萧闳此等大司徒府的小小掾史,行走府上公务时自是无权骑马,靠着两条惊魂未定的腿脚行至城郊,却在约好的郊亭里不见相约之友。 左寻右找,才在百步开外一藤蔓丛生处看见熟悉的颀长身影,只是半个身子都没入荒绿的草影当中,加之他正穿着赭色吏袍,像是株怪里怪气的花。 “都什么时候了!” 萧闳看不下去,一声怒吼,前方好友挚交被惊得一耸恰似“花容失色”,回过头来但见是他,当即化作绿荫里的一点红笑。 “这不是在等你回来没事做嘛……” 看着孟苍舒与在太学读书是一贯的闲散又漫不经心的样子,萧闳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拎着好友的袍袖,给人扯出乱绿之丛,谁知孟苍舒不知好歹,竟道:“我还没看完呢,这可是昔年太【】祖一朝大司徒徐弘命人开凿的故道山碑,官路改道后竟荒废在此,上面写了好些此路缘起与周遭风俗妙事,原来这处京郊荒山竟曾供奉过山神,你再让我瞧两眼……” “那良慈郡也是昔年朝廷要镇,四贼之乱前也是被赞为西陲天府、边地仙乡的,想来那边这种东西多的是,你这书呆子到了那里可以看个够!”似是觉得自己说话软绵无力,不足以表达自己又急又怒的讽刺之意,萧闳又憋足气势道,“不过也得看你有没有命消受这福分!” 孟苍舒见兄弟动了真气,赶忙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拉着萧闳边回路上边问道:“打探结果如何?” 可看他的笑容,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萧闳眉心朝一处紧了又紧,顺气后才开口:“和你所想别无二致,你此去良慈郡已无转圜。公文将你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好似只要派去便能立即解一方灾厄……早年只给你个循行风俗使这样芝麻绿豆大小吏时他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听出好友语气里的不平,孟苍舒倒是率然一笑,好似半点也不意外:“可不是嘛,人之优劣他们一张嘴怎么说怎么是,现下虎狼之地缺人,那些高门上品的才俊唯恐避之不及,倒想起我这乡野草泽里的下乘之人。” 有春风沿着山麓游走,正至二人处,已足足夹带着漫山野草花的清朗的气息,分外宜人,萧闳却只觉躁怒之气囿于胸中,一忍再忍,仍是未能压制,脱口而出道:“良慈郡凶险万分,岂止虎狼蹲距?先前那死了的两个刺史都去得不明不白,公主殿下治下出了这样大的事却只上表皆言意外,圣上也……郡里从上到下到现在也没个交待!焉知你不是第三个?要不然……称病先躲过去吧!” 孟苍舒缓缓道:“我不去,他们就会再派个人顶上,二千石的位置是绝不会空悬的。” “可与共治天下者,良二千石也……”萧闳意识到自己和平常一样又顺着了孟苍舒的话朝下说,当即顿住脚步,横他一眼,“你倒悲天悯人,你不想想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你爹可要怎么活?” “倒也不一定就出事。”孟苍舒长伸臂膀,顺势拍了拍兄弟的肩,“事不过三,他们胆子再大难道还敢如法炮制么?再说,难道你兄弟我是那样好教人暗中算计的蠢物么?” 萧闳听了孟苍舒的话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你的才学与能耐我自是再清楚不过,咱们在太学五年,没银子上献那些五经博士,教他们品评了你我不过下乘。再加上你我本是低微之寒士,否则以你之能怎会一入府寺便只做了个郎官都不如的风俗使?这也就罢了,本以为两年后你我做事勤恳能得赏识,谁知本是摊派给你那位远房堂兄的差事却因其畏惧搪塞推诿至你这,虽说刺史已是两千石之官,自不必言重,但与性命相较孰轻孰重,也是不言自明啊!” 他说到此处,思及自己家世过往,不免也有些灰心,叫了声孟苍舒的字:“伯恺……”声音又轻又怕,“除了你,我没个认识的人可堪称知己,别说孟伯父,想到你的处境,我又何尝不是惊惧忧思?” 未等孟苍舒开口抚慰,远处几声喧哗及至二人面前。 阳光照在一队巡行钺卫崭新的精工轻铠之上,一时春光变色万籁噤声,他们腰间由紫绶所系而垂的银钺刀虽然不过巴掌大小,却象征着皇室禁卫无上的权威及荣耀,比另一侧腰间的环首铠刀还引人注目。 萧闳难掩钦羡之色,只觉为人一世,能着此铠配此钺由圣上钦此佩刀才算荣极不负。他只顾贪看,却未注意身旁的好友脸色已由方才的嬉笑转为沉静。 钺卫之坐骑皆是北地壮驹良马,几步便至道前,为首钺卫郎尉见二人是文士儒生打扮,还有一人穿着吏治之袍带,在其面前勒马而停,居高临下道:“司隶校尉府衙有令,京师南道近日有僭王贼党盘踞,我等奉天子之命巡查,你二人因何故至此?” 萧闳方才眼中艳羡之色还未等褪去,此时又添慌乱,赶忙掏出自己大司徒府掾史的木刻腰牌双手奉上,孟苍舒自也沉默着解下自己隶属于兰台外府的循行风俗使的腰牌。 钺卫郎尉查看方知是两个名不见经传小吏在此游幸,便不多费口舌,只道:“此地并不太平,速速离去。” 萧闳忙道知晓,拉着孟苍舒,接过腰牌,站至路边去,等待此队人马经过,他本想催促好友离开,却忍不住又朝钺卫队伍的末尾望了又望。 “我今日方知那史书所载之妙,想来当日汉高祖亲见始皇帝銮驾何等气象万千,才说出那句‘大丈夫当如是也’的钦羡之语。昔日高祖,恰如今日之我。” 萧闳说完当即自知失言,赶忙抬眼,却看好友并无警示之意,满眼竟是快活的戏谑。 “那我要是此时此刻不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岂不太煞风景?” 孟苍舒的笑容绝无嘲讽之意,反倒让人紧绷的神色舒缓下来。 萧闳听罢笑出声来,连连摇头,只觉自己和最亲近的友人怎还说话如此小心,便是就当无心之语闲话青史罢。 回去的路上,孟苍舒率先开口道:“仲圜是有志向的丈夫,我且问你,这一队钺卫若是巡行路遇真的逆党余烬,此行岂不祸福难料?” “天子之诏令所指,那自然是得成与失蹄二者福祸相依……”萧闳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孟苍舒此问的要领原来是为了替他自己此行辨明,忙改口道,“不过纵然遇了逆党,凭着钺卫的精良所训,想来只有他们建功于御前的份儿,毕竟僭王已然伏诛,无首之贼怎比你未卜之前路?” 他还是不赞成孟苍舒前去赴任。 “万一我这一去也是建功立业呢?” 孟苍舒说着随手揪下支齐腰高的绒尾草,两只手不知怎么翻飞,再一看草尖的绒头已被绕成了个可爱小兔的兔头模样,他笑呵呵给“小兔”递给好友,无论神色还是举动,都半点也不像有“建功立业”的样子。 “这样危险的去处,你竟还奢想能功成名就?伯恺勿要凭空而梦了!”萧闳纵使见惯孟苍舒这个样子,也还是严肃警示,可手上却不自觉接过草编的长耳小兔,顺势还在春风里摇了一摇。 “仲圜,那我问你,这朝廷内外上下官职,是清贵与权重的位子多,还是琐碎繁杂吃力不讨好的位子多?” 听了好友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萧闳站下直道:“那自然是后者低微不胜枚举,前者寥寥才称之为紧俏。” “你我二人今时今日囿于家世与资历,实难触及机要,既想高官厚禄又想闲职悠游,岂不如白日做梦?若非险要纠葛,哪有这般机会给予你我来得二千石之名实?你说我太过不切实际,但你所求所想,才是真少了些脚踏实地。” 萧闳闻听此言先是怔忪,再沉吟后方开口道:“你是对的。”后又露出无奈的笑来,“从来都是你劝我放开眼界敞怀心胸,今日我又让你见笑了。不过还好是你言及此等关窍,若是旁人,哪会与人掏心掏肺说这个不讨好的话来。” 指尖的绒草小兔在微风里轻摇慢摆,萧闳静静看着,叹息之声又再催动小兔饱满的脑袋晃动。 孟苍舒早已在方才凑近些许,低声道:“仲圜你自幼抑怀,虽是宗室子弟,却因家中境况既背负这般贵名,又要为柴米油盐劳悴心力,如果是旁人,不知有多少怨怼,可你孝敬母亲看顾幼妹尽心竭力,多忧多思实属无奈,我知你难处,你知我脾性,你我相交多年,哪还用如此客套,自然是有话直说了。” 其实萧闳已是被说动了,可他天性多思,不免忧虑也多于旁人。 “刺史之责不止在治理一方,你下要安抚流民,上要……”虽是身处荒郊野岭,可萧闳还是下意识左右张望,在确认二人四周连只会叫的蚂蚱都没有后才接上,“上要监察出镇诸侯王皇室子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时刺探消息回禀朝内殿上。” “多大点事儿。” 萧闳侧头去看说这话的孟苍舒,只见他笑容明澈,自然阔落,一双弯起的眼睛里别说惧意,便是犹疑也没有半分。 多年挚交,已对此人此样见之不怪,萧闳一拳敲到孟苍舒肩膀斜侧,笑道:“对,多大点事儿!我也在朝中奋发一回,这样你我内外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还没做亲贵权臣就想好了如何内外勾结,还是你胆大包天,我自愧弗如。”孟苍舒故意啧出声笑。 萧闳直拱手道:“岂敢岂敢,都是奸人挑唆得好啊!” 二人又仿佛回到了太学生时期那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但只有孟苍舒自己心中清楚,他是再也回不去的。 第2章 平心而论,孟苍舒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未卜的命途,只是上次身死的经历给了他一个醍醐般的启示:那便是担心这一行为本身对于命运来说毫无意义。 上一辈子,导师一个电话,表示手头项目没有他不行,要他不必急着赶出毕业论文。 孟苍舒知道个中隐语:自己怕是要延毕。 不过他还是慷慨表示一切都不是事儿,会继续燃烧自己,为学术事业发光发热。可到底心中还是不免惴惴于求学多年而象牙塔外风云变幻,到自己出塔之日前途境遇一概未知,心里惶惑。 好在他天性豁达,很快与自己和解,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凭自己这些年埋头苦学的积淀也必定有路可走。 然而船未到,车先至。 一辆违章超速酒驾等五毒俱全的车主,将他人生与就业的烦恼统统解决——只不过解决得有点彻底,连人类的终极哲学烦恼“活着”都给一并清空,撞死当场。 再从牙牙学语的婴儿于异世重活,孟苍舒感慨人生无常之余,不免比上一世的乐观又多加一份随性在本就豁达的脾气里,如今重负在身又再逢前路未卜的焦灼,他觉得除了过路小心躲避马车以外,其他的事大概还不必杞人忧天。 总之,活着就好。 况且这辈子他还有点其他的“目标”有待完成。 自京师永都城出发,孟苍舒挥别挚友萧闳,先向南,再往西,途径邰、灵武、太苍三郡,春日风光使人心旷明耀,一路虽是颠簸劳顿,但心情却是愉悦。 因他只有一副车驾,沿途又都在官置休憩,所以陆陆续续走了近一个月,才抵达良慈郡东要镇白城。但孟苍舒却命车驾在此处拐了个大弯,一头朝南再去了五十里路,抵达了古江郡最西的长岭关隘,此处建有朝廷所设长岭置,也是孟苍舒的故乡——他出世并长大的地方。 所谓置,是朝廷在官道沿途每三十里一设的小型驿站,公文物资与官员流动皆仰赖此种地方最小的行政机构之一。无论传输公文政令的上传和下达、往来官员使团接待甚至物资转运,都离不开这座公务性质的馆驿。 然而置的长官啬夫却不过九品官吏,俸禄微薄且事务琐碎,每每有上任官吏途径,无论大小官职他都要亲自出来迎接并比对印信与告身任书,确认后再按照品级标准进行妥帖招待。 当听闻一个刺史级别的两千石官吏抵达时,长岭置的置啬夫周安惊得胡子都颤起来,他一边问身边的佐官可听说朝廷最近有如此大的调动,一边赶紧穿戴整齐,小跑出了内院。 然而面前身穿常服面带亲切笑容的熟悉面庞,更让他原地站住,半晌说不出话。 “周伯伯,是我。” “小舒侄儿?” 周安年过半百,激动之下手都有些发颤,连说了三声好,才握住孟苍舒的手。 老人的手干燥微凉,却使得孟苍舒暖意盈心,竟也有些哽咽道:“周伯伯还记得我的样貌就好。” “这话说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候你这么大一点就开始在我的院子里玩,一点也不像半大淘气孩子似的竟给人添乱,乖巧得不行……你七年前去京师太学读书,十五岁的小圆脸刚长开那么一点,瘦瘦一个娃儿上马车都晃上两晃,我看得这个难受啊……” 周安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来,曾经比他还矮上不少的男孩如今要他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俊逸的面容,他不免有些恍惚。 “我半个月前寄回家的书信伯伯和爹都收到了?” “收到了收到了!我还当是哪个大官刺史来了我这座小庙!竟然是你小子!上封信里怎么不说一声?罢了罢了,回来就好!我早就说你是有大出息的,自小就看得出来!还有你爹,高兴得什么似的……哦对,我光顾着拉你说话了。”周安赶忙吩咐佐官去叫孟宽来见见儿子,这当口又嘘寒问暖,忍不住询问是否有缺东少西之处。 早在七年前孟苍舒离家入京师太学求学时,因父亲不过是置所内一小小的置佐,负责整理文书通令和抄录文牒留档等琐事,连品级都没有,俸禄自然微薄。 周安生怕他在远处无依无靠受了欺负,到时连个可使唤的富余银两都无,临行前拿了不少银子私下塞给孟苍舒,只要他别太委屈自己安心读书,这几年也常有周伯伯与父亲的包裹银子送来,孟苍舒心中感念,见关切自己的人渐已老迈,心中伤怀,酸涩之余忙取出自京师永都带回的礼物递给周伯伯。 周安刚接过东西还来不及夸大侄子懂事了,就听一声嗷呜叫嚷,紧跟就是一个黑影抽打过来。 还好孟苍舒反应快,迅速躲过去,再看地上滚了几圈落定的黑影竟然是只旧鞋履。 “你……你个小子!年纪长了,胆子怎么也跟着大了!” 踩着一只鞋怒冲冲跑至近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孟苍舒此世的父亲——孟宽。 孟宽面容白皙,虽有斑白自头上至鬓梢,却仍显得不像个二十来岁小伙子的生父。可此时因急及气,白净脸盘已是通红。 孟苍舒秉承太学老师传授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礼孝原则,拔腿就跑。 鉴于自小他爹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眼下一只鞋劈头盖脸打来的程度已是“大杖”中的“大杖”了。 孟父一跳一骂,追着孟苍舒跑出十几步远:“好啊你小子,才刚有点出息受点重用,就敢偷偷摸摸搞这种事!” “爹,绕个小路,不耽误事的!” 孟苍舒当然知道按照规矩,他必须得直达赴任地点,绕路经此确属不妥,不过其实朝廷只怕他不接这个烫手山芋,怎么会计较他绕路一趟的小事?但这个道理他说了父亲也不过白白担忧,倒不如傻傻一笑,装个狡猾可爱的儿子蒙混过关。 孟宽其实也舍不得打自己的儿子,追到了不过揪住孩子的袖子,正打算轻轻锤两下以示父亲对儿子应有的训诫,却久久落不下去,只看儿子如今阔别多年的面容,眼泪便涌了出来。 周安笑着摇头,也擦去眼角的泪,吩咐佐官今日加两个菜色,便离开了。 长岭置因地处并非紧要,升迁也并无太多机遇,多是本分的老吏克勤而定守在此处,因而人员调动极少,大多都是十余年的吏员,自然认得自小在此长大的孟苍舒,加之前几日大家都知晓他如今得了朝廷赏识而年纪轻轻便任职两千石的消息,都真心真意上来祝贺。 孟苍舒一一秉礼谢过,卸下马车上的礼物分发。 就这样忙到夜里餐饭后,他才有时间单独与父亲对坐叙话。 “我儿自是人中龙凤,早些年乱世不定,耽误你开蒙读书,可你竟一点也不落于人,你娘天上得见也是必然含笑九泉的……哦对了,可给你娘上过香了?” 孟宽此时面颊的微红是因为浊酒的醺气上涌,而提到亡妻,更是眼眶也红了大半。 “上过香了,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和娘报个平安说这个喜讯。” 孟苍舒替父亲夹了些佐酒的小菜。 其实,他从没见过自己这一世的娘亲,但孟宽对儿子几个月时便因病故去的结发妻子十分感念,多年并未再娶,孟苍舒自然也十分敬奉。 父亲听罢欣慰点点头,将儿子夹来的菜吃了个干净,又絮絮叨叨说起些到了地方上小心谨慎的话语,孟苍舒都认真听了 其实父亲一辈子只在长岭置内为一小吏,抄抄写写,并无多大见识,也并不知晓一郡之长到底该怎样做才可顺遂,他能告知的事宜实在有限,然而每个字都出于舐犊情深,孟苍舒都一一念过,并认真表示了牢记在心。 他也没有告诉父亲此行的凶险之处,只将这一年做风俗使者的见闻捡有趣的讲了讲,又谎称自己如何因之前差事做得好得了赏识,与平常的家书别无二致,半点也不说在京师太学所受的委屈和不公。 他不希望父亲为自己担忧。 人生短短数十寒暑,眼前的男人为了他已做了一个生身父母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他自己全然可以面对,不该再为殚精竭虑一辈子的父亲徒增烦恼忧愁了。 父子二人叙话许久,夜已泰半,孟苍舒见家居如常,便提出今夜和父亲不醉不休,多聊一会儿也是无妨。 “我来时路上赶了赶,赴任时间充裕,可以在家多陪爹两日。” 毕竟一旦上任,再想见面就难了,父亲定然对他思念牵挂不已,他也同样舍不得父亲。 谁知老父一改平日语笑亲切,沉下面容连连摆手,声音也压低几分:“尽快动身吧我的儿,你刚回家还不清楚,咱们这里……最近实在是不太平。” 第3章 这话倒让孟苍舒真有不解之感。 他一向了解父亲是本分实在的个性,绝不会以讹传讹无风是雨的说些没来由的话。 而长岭置既不设在朝廷重镇附近,也无途径要道关隘,连闹了三十余年的四姓之乱都无有太大波及此处,怎么天下初定没两年这里却似有危机四伏? “你才回来,不清楚最近你周伯伯有多愁。”这次反倒是孟宽替儿子斟酒了,“上个月,青郡的流民军说是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途径咱们这里去屯边垦戍,前几日陆陆续续已有百余骑兵先到了,流民军多是不要命的,剽悍的作风属实吓坏了不少本地百姓……想来这几日后续的部队也要抵达,所以之前我看你回来才这么着急,这可不是回家探望你爹的好时机啊……” 孟苍舒不在朝廷中枢做官,好些旨意命令自然无从知晓,但他心明眼亮,且对朝局多有留意,只听父亲一席话便想通大概。 “可是镇南龙骧将军庞绪的青郡流民军?” 三十年前大雍王朝吏治不堪内外朽烂,四姓之乱席卷海内,国祚几乎崩殂。 天下如此人何以堪?百姓因战乱四起而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者不计其数。好些地方的流民为求生机,渐渐形成了自发的小型军队,并推举了信得过的本地英豪为头领。 朝廷称这样队伍为流民军,而率领流民军的人自然是流民帅了。 如今海内已定,大部分流民军早年因反复归降叛变等举动皆已被讨伐,只剩下两三股势力较为强大且一直与朝廷有所契合、参与平叛的军队仍有建制,并在当今圣上重新掌有天下彻底平乱后,均有加封。 镇南龙骧将军庞绪的青郡军便是其中之一。 孟宽又喜又愁,喜的是儿子自有智谋与学成归来,果然与小时候孩童的爱笑烂漫不大一样了,一句话就能察觉出个中偏僻入里。 而愁的是,这样俊朗神丰且内外相宜的好孩子,如今却要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路上一个人去赴任。 见父亲眉头当中深深一道褶皱,孟苍舒似寻常般展颜一笑,说出自己的打算:“爹为我殚精竭虑更胜寻常旁人家的父子,儿子能有今日,全都是父亲教导有方悉心抚育,若是我在京师半点能耐都没学来,岂不让爹心寒这些年的尽心竭力?莫要担忧。” 孟宽哑然失笑:“也是怪了,从前总想着我儿天资不凡,想让你出人头地干的一番大事业,可这几年却总觉得若是儿子你能身体康健平平安安在我身边也是挺好……娶妻生子顺遂一生,不去求那些远大的志向,安安稳稳的,哎……我这人,又跟孩子说丧气话了!” 像是埋怨自己一般,孟宽用力拍了下榻上横盘的腿。 可怜天下父母心。孟苍舒垂下眼帘,酒热尚且不能让他浑身暖融,可此时眼前四十余岁的老父却使得他肺腑似有火热一般感触良多。 “爹,我晓得你的担忧,我明日便启程。” 他也只好从命。 孟宽如何舍得?刚刚重逢的儿子明日便要分别,他手都有些微颤,不住叮嘱路上的注意事项。他虽不曾在朝为官,却因长岭置从公多年,也知晓官员外派所需一应物事,少不了念叨再三。 而孟苍舒只是笑眯眯听着,无有不耐。 早在十二岁那一年,孟苍舒就意识到,自己原本想要疏懒闲散度过一世的想法在这个虎狼横行之道根本行不通。 最重要的是,他不止需要在如此世间照顾好自己,更要为此身的父亲答报深恩。 孟苍舒十二岁那一年,天下尚未平定,京师周边几郡适才肃清。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借着气势如虹欲要匡定天下中兴国祚的势头,在京师永都开始恢复盛时大雍一朝的德政旧制。 重立太学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本朝太学自太【】祖初立,广纳天下俊杰于其中,自一十二岁到二十岁皆可入内向诸位五经博士从学,五年为期。自太学而出者皆被任为郎官,于朝廷内外各府寺当中听任,学习掌理政事。 彼时朝廷高官权宦皆出身自太学,即便家有所传能于家而学治经典的世家大族也不敢小觑,皆择子弟就读。 然而战乱一起,京师陷落,太学与其余府寺也皆遭焚毁,斯文丧尽已数十年。 好在天不亡雍朝,当今圣上自边地起兵匡扶,彼时天下已呈泰定之相,只余部分纷乱州郡仍在负隅顽抗。 这时设立太学既可以将许多读书人收拢麾下,又能与好些世家大族笼络归心,圣上之意可称一妙。 故而因此,带有政治意味的重开太学也并非任何人都可就读。 一些重点被拉拢的豪强世家与军功勋贵几乎把持着此次太学招揽人才的全权。 孟苍舒当然知晓自己之所以被人常夸赞聪敏过人是因为他带着前世的记忆,不过在父亲孟宽看来,自己的儿子便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胜过寻常孩童千万倍不止,若不能好好栽培,简直是辜负了亡妻的魂魄与儿子的天赋,是自己万死不可饶恕的罪过。 于是他得知太学重开,便倾家置办了好些贵重礼物,剩下的银钱用作盘缠,领着儿子前往京师,去拜见上阳孟氏如今的家主孟桓。 上阳孟氏因治《公羊》之学而闻名于各世家当中,其家中子女皆以《公羊》典故命名,颇具诗礼传家之势。如今圣上看重各治学之世家,孟家在朝野间的威势也自然水涨船高,比之过往更胜一筹。 孟宽虽也是姓孟,可他和氏族辉煌的孟氏只有比较稀薄的血缘关系,但如果论亲戚,却也说得上是远亲,至少比汉昭烈帝与汉献帝的血缘还近上一些。 因是多少有攀附相求的心思,这辈子与人为善老实本分的孟宽也十分局促不安,他深知本家何必替他圆这个不存在的情分,因此若是被冷待拒绝,也是情理之中,不敢怨怼,哪怕扫地出门,本家也是无可指摘的,到时候他们打道回府再想主意便是。 如此心思,便也教育儿子孟苍舒说他们只当拼一拼试一试,莫要多思多怨。 孟苍舒本就不同意上门求见,觉得自己现在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他见父亲如此殷切盼望,只能默从。 孟宽这一生虽是微末之流,其心爱之妻又兼早丧,他深以自己为轻哀之人,也不多有看重和过分的自尊,他早知此行多有勉强,若自己遭辱驱,也是应当。 然而其一生软肋,皆在独子孟苍舒。 二人等候半日得以面见主家,果不其然遭受冷遇,孟宽自知所求不应,不愿再添麻烦,连连致歉并欲告辞,谁知出了院落,却见到自己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孟苍舒,被孟桓的幼弟孟高和长子孟子升捆在马后,以马鞭驱赶打骂,并呼之为讨口奴,不配姓孟。 他心痛欲碎,只求孟桓能开口说句话救下儿子,然而孟桓自内而出,却是笑道:“家中确实尚缺一马奴,孟家也有传世之学,牵马之余可让此子旁听一二,做得学问何愁不比太学。” 拒绝是情理应当,但折辱便是过了。 幸好那日座上一位与孟氏交好的荀氏族人却见孟苍舒遭辱骂和殴打却也沉静,只一味回护父亲,想来至孝之余也有几分性情,颇为欣赏。于是在孟宽与孟苍舒被赶到街上后,他主动命下人接上两人回到住处,又购置了些伤药,加之盘缠,让两人好早日归乡。 谁知孟宽一概不要,只求能让儿子进太学读书,他愿舍去长岭置的吏员身职,去到荀家牵马坠蹬。 此名荀氏族人姓荀名业,他一想也罢,自家本是武将勋贵,伴圣上起兵多立军功,子侄辈皆在军中征讨效力,皇帝摊派下来的太学名位还多缺空,家里凑不出几个识字的孩子来,何必强求? 最重要的是天下九州尚未平定,多有用武之地,军中勋贵荣耀只怕来日更胜那些文治的簪缨世家,他是不打算转换求取之道的。 不如做个人情给欣赏的孩子,将来若有施展,朝廷里多个朋友也是善举。 于是荀业便出了几道题考察孟苍舒的学问,没想到这乡野小地来的孩子竟腹有翰墨,所言皆有所依,引经据典不输其世家子名师点拨多年。 本着惜才喜德的心境,荀业便举荐孟苍舒就入太学,且无需孟宽做奴仆,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孟苍舒务必要勤心向学才是。 此等际遇傍身,孟苍舒才有机会于京师太学学成。 可这段经历,孟宽始终神伤,以为自己所做多有不妥,才让儿子于人前受辱。 其实孟宽不知道的是,在太学当中,孟家这几个混账也没少给孟苍舒添堵,只不过他的儿子却绝不是软捏的柿子,再未受过折辱。 看着父亲酒醉梦中仍喃喃叙说着昔日过往,左一句“对不住我的儿子”又一句“路上小心”,孟苍舒只默默替父亲盖好被子后,一个人望向窗外稀薄的春日黎明。 第4章 “孟大哥还在想家吗?” 车轮纵然裹有湿润新鲜的青蒲,却仍然在山路上有难免颠簸之感。 孟苍舒正依靠着车壁思考,听见操车持马的郑平笑呵呵说话,也不自觉笑了笑。 “家到哪里都是想的,尤其路上最甚,你敢说自己不想吗?” 原本为他这个两千石官吏赴任安排的车仆是个话少的老者,两人几乎一路无话抵达长岭置,路上静寂无比。但周伯伯担心孟苍舒到底年轻无人照应一二,老马识途是好,可总归腿脚不够灵便,便让自己在长岭置照料马厩的外甥郑平来送孟苍舒赴任。 官吏赴任自京师出发,必然途径多处驿置,中间更换马匹车仆、修缮车辆与补给物资都属常事,但有熟人陪伴还是免除长路寂寞,孟苍舒感谢周伯伯的无微不至,并也答应与郑小哥一路照应。 长岭置离他即将赴任的良慈郡已无长路要走,只需行过灵武郡一角,沿着荚蒾山山道朝西直行便抵。这条山道郑平走了无数次,自然烂熟于心,一边和孟苍舒打趣一边也能操车驾马。 “不想!每次能出来逛逛我高兴还来不及!”郑平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活泼热情,少时和孟苍舒一起在置内长大,只不过没多久孟苍舒便去帝京读书,在他心中,自己车上的不是即将去良慈郡赴任的两千石刺史大官,而是小时候便追在后面玩耍的大哥,自然亲厚非常不拘礼俗。 年轻真好啊。 孟苍舒看着郑平的笑容,回忆自己上辈子去读大学也有这般鱼跃于渊的欢快,可今时今日,他与当年的年纪不过稍长几岁而已,便要一肩承担一郡百姓的安危了。 思及此处,再度孟苍舒的脑海心间浮现今日一早出门,父亲孟宽挥别之际始终隐忍的泪水。 父亲本想叮嘱千言万语,最终也是觉得说不中此行当中的要害,唯能在生活之上稍加提点,又悄悄告知:“昨夜起来给你将那两件内衬有破损的袍子补了补,你到地方做官是要体面,但不一定来得及现量新做合身的衣裳,良慈郡在西北,虽是深陆滋润之地,可北边又有兰芝雪山,春天来得晚些,晨夜寒凉,你先穿着自己的衣裳,别生病了。” 说罢父亲似有些歉疚道:“爹好多年没动针线了,缝的不好,好在是里衬,你别计较。” 因自幼由父亲独自抚养,长岭置他们父子又无亲无故,孟苍舒好多衣服都是父亲拜托置内官吏的妻子女眷所缝制,然而人家也有自己的家人需要缝补,哪那么多时间应承外人,孟宽自己咬牙学了点针线,虽然不能做活计,但对付孩子的衣衫破损却是足够。 孟苍舒听闻此言眼泪应声而落,昨夜至今一直忍耐,终于在告别之时无法按捺。 他向父亲保证自己定然会照顾好自己,不让父亲担忧和失望。 “爹信我是文曲星下凡,那我也得自然做出些文曲星的颜色来好让别人相信,给爹脸上增光。” 父子最终告别时刻,他如是说。 这是他最真实与朴素的愿望。 孟苍舒已将孟宽视作真正的父亲,一直以来也是以这样报恩的心在太学与风俗使者任上求存至今,不敢忘废。 他本是欢快乐观的个性,但有些时候,也不能只想自己消福,要多为他人的付出谋求些欣慰。 思及今日一早,应对好些来向自己庆贺的好友与置内大小吏员时,父亲脸上溢于言表的骄傲,孟苍舒清楚意识到,此刻身为两千石官吏,就是对父亲抚育多年呕心沥血的答报。 作为个快乐的俗人,这也是他幸福感的浅薄来源。 于是孟苍舒自山川的春光当中收回神魄,向郑平问道: “小郑弟弟,你常走这条路,那可去过良慈郡么?” “就在灵武郡和良慈郡边上的万沧县跑了两趟,里面倒没去过,不过那边现在萧条的很,稍微有点能耐的家世都跑出来了。”小郑轻甩鞭稍,为着好好说话,放慢山道上的马速,“前两年咱们郡上还来了一批,但我听舅舅讲,灵武郡和上苍郡收拢的流民才是最多。” “良慈郡这一年新封了诸侯王,没有什么传闻么?”孟苍舒又问。 小郑挠挠头,道:“就知道是良川王封到那里去了,旁的没听说,很少见他们那边来的人了。” 这就有点怪了。 孟苍舒沉吟之际,小郑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不过最近在咱们郡上徘徊的青郡流民军好像是要去良慈郡的。” “既然良慈郡连着几十年都在打仗,如今必然民困贫瘠,将兵士送去哪有钱粮可养?”孟苍舒与其是同小郑对话,倒不如更像自言自语。 “可不是嘛!我舅舅也这么说!”小郑看向孟苍舒的目光满是钦佩,“孟大哥果然是京师读过书的,和舅舅想一处去了!” “周伯伯可知晓缘由?” “舅舅只说是朝廷意思,途径咱们郡上的流民军士手头都有公文的,他可不敢怠慢,至于朝廷为何是这个意思,他却也不知,也就是照章办事罢了。” 单听这话确实听不出什么,可回想起离开京师前与萧闳关于良慈郡与诸侯王的诸多猜测,却让孟苍舒有醍醐之感。 …… “听闻公主殿下行事酷烈,逼饷勒租无所不用其极,地方多生怨怼,她带去的一千兵勇也是当年圣上早年匡正社稷起兵时的武威军老卒,士庶黎民略有躁动即刻便被弹压无声。不过这样大的动静,怎么都会有躁异传至殿前,然而圣上却笑称其女自幼少言寡语、木讷乖觉,只消派一二忠厚官吏至郡上辅弼,自能知轻重晓得失,加之公主如今是为襁褓里的弟弟良川王代行地方政事,待十年后良川王亲执政要也就罢了。从此再对良慈郡的事也不多过问了。” 萧闳虽和孟苍舒都是芝麻小吏,却因所在衙署不同,可触及的消息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此等消息孟苍舒是完全不曾知晓的,他思索后方才露出笑容:“只能说虎父无犬女了。” “你这是从何而讲?”萧闳不解。 “七王之乱与八王之乱皆是史书所载血泪之教训,起初圣上扫清六合再统江山后,也有左右劝说勿要重蹈覆辙,然而圣上还是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儿子全都分封到各地去,做有名有实的诸侯王封君,不是圣上如寻常田舍翁般心慈溺宠诸嗣,而是早就打定主意,只因四姓之乱过于惨痛,异姓侯爵不可擅封,不弱让羽翼未丰的几位殿下去以天子余威来扫清偏僻地区未能及时清除的乱裂积弊,这也是天子之威最好的播布方式了。” 这种情况下地方上若是几人多有掣肘,分权争势,可要如何能治理?圣上对公主所为不管不问,也是告知诸位治理封邑的殿下,无需担忧旁人议论,放开手脚,就是要去做圣上自己不能做的事,才是真正分封分忧。 至于今后权力收放如何,想必圣上心中已有计较。 帝王之心术果然只论利弊不论情理,孟苍舒并未见过当今圣上,却也暗暗领略了其手腕。 况且此行此举在诸位殿下眼中怕是还有一层意思…… 是了,谁做得好,可能就会心生不好的企图……不过太子殿下在朝中颇得人心,又是圣上起兵以来最为倚重的一个儿子,想来圣上已安排妥当也未有可知。 这样结合思考,将流民军派遣到各地去的深层谋断缘由也在孟苍舒心中渐有浮出。 其实上辈子他不去读博,去考个公务员也蛮好的……这脑子,想来退休时混个正处级待遇大抵不是难事。 然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孟苍舒赶紧止住不必要的奔逸思维,可他转念一想,他眼下的这个刺史可是正地级级别啊! 说不定这就是他上辈子那条未能踏足的路。 果然一切困难都不是事儿! 这样一来,想得开后,生活顿时再度值得乐观,活两辈子过两种人生,这简直是旁人不敢想的好事,孟苍舒身心舒畅,于是打算和小郑商量一下停车一起吃两口干粮。 吃到一半,郑平忽然想起什么来,忙道:“哦对了,大哥,我舅舅让我将昨日他告知你良慈郡的几处位置方向再说与你听些细致的,就是那个差不多同名的什么慈川来着,他教咱们务必绕路走。” 孟苍舒咽下口中食物颔首道:“是慈悲川,我晓得。不过这地方还……” 一阵急躁马蹄却将二人的话语踏断。 几名带甲佩刀骑兵自路前突出,越过二人后横路而顿,郑平赶忙勒马急停。 孟苍舒所见,正是十二人一队的骑兵,六前六后,给他们夹在道路中央进退维谷。 这是山道夹击的骑兵战术,虽人数极少,这一队人马显然操练已久精熟此道,必然不是散兵游勇或是山贼匪徒。 他们是成建制的军队一员。 “何人一直尾随我部曲?” 为首于前的军士率先开口。 孟苍舒明白,这大概就是斥候小队了。 纵然没见过这种架势,郑平到底还是有些经验,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害怕,拿出置内外派差役时一并交管的令牌道:“我是长岭置车驿夫,依照朝廷明令,送车上官员赴任,勿要阻拦。” 军士看了一眼长岭置的令牌,似乎并不怀疑,但仍未肯放行,只道:“行军途中多有变故,二位暂歇,待大军经过无有疑窦,你们再择上路。” “这可不行!”郑平急了,“耽误我家大人赴任怎可!” 他话语刚出,孟苍舒便自马车上跳下。 为首军士一言不发,只盯着孟苍舒慢悠悠的身形,右手已悄然按在佩刀之上。 “敢问可是青郡军的武勇之士?”孟苍舒仿佛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剑拔弩张,谈笑自若,“本官由朝廷钦命,正来解决青郡军于良慈郡安置一事,劳烦军士引至庞帐帅前叙话。” 第5章 行军营地设在山半一处连绵平缓之地,前后多有橫坦山台,又有山溪自上蜿蜒途径,既保证补给水源,又占据地形制高点,视野开阔背向山体,除非神兵自天而降,否则很难自下而上夜袭营地。 见此情形,孟苍舒不由深思: 庞绪此人出身他过去略有耳闻,不过是一青郡粮仓看守,能有今日排兵布阵扎营的周全条理,加之之前骑兵所展现的训练有素,想必是多年征战经验积累且有所向学。 只凭观察让他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流民帅平添许多猜想和钦敬。 在帐外等候时,孟苍舒自来去严备的将士与排布整齐的军营,自观察得出分析与推论。 他是一个善于观察且乐于观察的人。 因自幼和孟宽在长岭置内生活,孟苍舒只是年龄小,身体自小往高长,可心性智慧全然是上一世的那套接受过完整高等教育的配备,自然不会和其他孩子一般每天胡疯打闹。故而他所作最多的事便是在仓库里读书与观察置内的往来众人。 有资格在置内留宿的皆有官府的公文和行牒,自上而下传达政令和自下而上报请奏章陈表等,途径各个大小驿置都要妥善招待。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便是不能在置内居住的人员,一些商旅和百姓,路过驿置歇脚用餐,有时在置前院交换些各地消息与手中贩货,也是朝廷所允许。 因而小小一个驿置,可以说汇聚了天下最忙碌奔波也是见识最广的一群人。 观察他们并与之交流,是孟苍舒这些年保持的优秀习惯,倾听与求教是他以为自己最受益匪浅的素养。 后来,他成为了朝廷的风俗使者,也踏上奔波之路,至各地地方收集采风,将各地风俗、物产、奇人与山川地貌江河分布等情形实地勘察后以表上报。 将近两年时间踏遍许多连传闻也甚少涉及之地,从万里路之足下获益良多。 这也是孟苍舒之前与惴惴不安的萧闳共同面对此行不善时,所依然胸有成竹的理由: 他一直在悄无声息中为这样的时刻准备着。 帐内忽然传出一阵吵嚷,帘幕外卫兵按剑不动,领着孟苍舒至此的军士也略有紧张。 亲眼所见庞绪治军严谨,孟苍舒不认为会有下属这样顶撞他。 除非…… 帐帘骤然掀开。 三个戴甲将领大步流星鱼贯而出,面色都不好看。 看着几人怒容,孟苍舒略加思索之际,便听军士回报:“哪个是朝廷官员?我们将军要他来见。” 于是他便被引入了帐内。 此时物候尚在早春,京师自然暖意盎然万物已发,然而他们地处偏西山麓当中,四月仍存余寒,帐内燃有火簇以供将帅议事舒适,暖意随着孟苍舒步入扑面而来。 “秉将军,人已带到。” 军士行过军礼,便将孟苍舒一人留在帐内,退步而出。 庞绪背对着孟苍舒,正在专注于面前的舆图,他看起来与孟苍舒差不多身高,甚至略矮一些,无有行伍之人的魁梧和凶悍,反倒称得上眉目朗阔,只是因常年沙场征战而面皮褐深,他身上只着羔皮软甲,盔罩就撂在手边架子上,举头投足有股不怒自威的行伍做派。 孟苍舒不以其外貌而讶异,千人千面他所曾得见,若因外而论内,那他这些年真是白混了。 “新敕良慈郡刺史孟苍舒参见庞将军。” 他率先称礼,庞绪听罢才缓缓转过身来:“既是如此,那我要称尊驾一声上差了。” 上差是地方官吏在面见抵达至此的二千石以上官吏时的敬称。 两千石,是雍朝地方官吏的一个分水岭,只有到了这个层级,才会享受和京师朝堂官吏一样的尊崇,更有诸多便利与优待,是几乎所有地方官吏奋斗的目标。 然而自己之年轻,还是对第一次见他的庞绪造成了些困惑——至少表情是这样告诉孟苍舒的。 “不敢,将军得号龙骧,于皇纲不继时匡扶帝业,乃是陛下御口所颂的‘元功之族’,下官如何敢妄尊。” 庞绪似乎没有被孟苍舒的溢美之词击中,他只是平静打量眼前的年轻人,确实有一股文士高洁,但又笑容随和可亲,无寻常贵士那份曲高和寡目下无尘之态,即便这样好听的话,说起来也是不卑不亢坦率自然。 “你说你是来助我安置青郡军的?”庞绪观察过后沉声道,“可方才你递来的告身与朝廷公文,加之听你自报家门,都是良慈郡新任的刺史,这与安置青郡军又有何干系?” 到底是军旅之人,质问起来不怒自威。 虽然庞绪个子并不高大,但凝目视人时竟有十分压迫。 但孟苍舒最擅长的便是举重若轻。 只见他面露讶异之色,竟似乎真的好像紧张了般朝前小半步急切追问道: “青郡军难道不是途径灵武郡去到良慈郡安边屯驻么?这不是朝廷的旨意么?难道我上路之后有所更改?这……这也没有人告知于我啊!” 事实上青郡军的出现还是孟苍舒两天前得知的。 庞绪盯了他半晌,才道:“起初我所接的军令是到良慈郡,然而郡内迟迟未给通关文牒,目前正在待命。” 这就对了,谁都不愿意接流民军这个烫手山芋,想来方才也是几个将领着急,争辩几句,加上他们起兵自青郡,自然军士都希望落叶归根荣归故里,只是圣上和朝廷都不愿他们回乡罢了。 这五万久经沙场的将士如果去到离京师如此近的地方,简直就像匕首逼近心脏,为上者是断然不会容卧榻之际有此威胁的。 这样一说,孟苍舒故作放松,又再次笑了出来。 “有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庞绪有些烦躁。 这个年轻人,看似乖觉老实,实则说话颠三倒四,没个条理,他行军多年最重军纪,做事也格外讲究条理,听至此已有些不快,心道此人莫非是哪个世家的子弟,年纪轻轻塞个两千石官吏——却是去到良慈郡,也不知有没有命享。 他不打算多费口舌,摆手欲要孟苍舒离开,而孟苍舒正等着这个准备将自己的打算先抑后扬和盘托出,谁知忽然一个报令之声自外而内传入,似有紧急军情。庞绪便暂时不管此人,招呼军士入内。 果然是有朝廷的公文至军中。 庞绪看过后面色沉郁,与方才也看不出太大起伏,然而孟苍舒却见其捏着公文的手背略有几道深浅阴影。 “庞将军,可是朝廷安排有变?不知我可否一观?” 没有料到孟苍舒主动要看,但因是表面来往公文,若是隐藏倒要人起疑,庞绪命军士离开,公文则顺手递给孟苍舒。 不看不知道。 孟苍舒只粗略一览,便想咋舌。 这些朝廷里的高官,既要牛产奶又想牛不吃草,天底下的好事还都让他们想尽了。 偏偏庞绪因流民帅的身份十分尴尬,眼下天下大定四海肃清已然三年,无仗可打,朝廷也没钱养活和封赏遣散这样规模的军队,可如果要让他们解甲归田全无保靠,怕是这帮人又要揭竿而起——就算庞绪不愿,手下将士也会心怀不忿,到那时他如何自处?庞绪知道朝廷提防他,也知道自己真的切切实实是如今天下安泰的不稳要素,他也难办。 而这封朝廷公文,表面上是体量庞绪行军多有辛劳,将士此路多坚,这些难处圣上和朝廷都清楚,他要多加安抚,然而除了一纸空文什么物质赏赐都没给。 这也就罢了,朝廷公文又问行军途径灵武郡地方如何,战后百姓怎样,是否有饥馁和安置不善,要他为朝廷之眼,多有回报,朝廷才能妥善安置。 最后催促他尽快抵达良慈郡,不要耽误屯垦春耕。 真是风凉话和挖坑齐飞,确实有点缺德了。 见孟苍舒看过后也是沉默,庞绪并不打算多做敷衍,只道:“既然这样,那我还要与帐下文士参谋商议如何回陈此书,便不奉陪了,祝孟刺史一路顺风。” 庞绪等待孟苍舒主动离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等来了对方一个灿烂的笑容与一句更显得匪夷所思的话: “不如……让我为将军拟这一封公文的回陈?” 第6章 庞绪再次审视面前的年轻人,只觉得他笑呵呵的面皮背后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然而怎么都是个两千石的官吏,四书五经便是世家纨绔大抵也能章口就来,一封给朝廷的陈表总还是能写的吧? “那就有劳了。” 孟苍舒如果真办起事来是绝不拖泥带水的,他请要了纸笔,借了席坐,边按照格式写好开篇边道:“我这一路与将军所见虽同,可到底还是要转述将军的陈情,这几个朝廷的几个问题在落笔之前,还望将军叙述。” “这个自然。” “敢问将军,行军途径灵武,可曾有民生之见闻?” 庞绪看其煞有介事,又真想看看此人本领,于是直言道:“灵武郡自圣上中兴这三年来还算安稳,虽然不能说战乱的影响已消,但原本四处流散的百姓回来不少,我一路见了不少复建屋舍重新开垦耕种的人家。” 孟苍舒只一想,便笑着边写边念出来:“灵武一郡,战后荼乱,今初仰圣德照拂,然归民无定所,郡内多闲田,尚在……” “等等。”庞绪在发现孟苍舒所写话语和自己所言完全是两个意思后急忙叫停,“你怎得乱写?” “将军,如果你过分夸耀此地富庶繁茂民乐而安,朝廷或许会怀疑您此时停滞不前是贪恋富庶安乐而有抗旨强留之意。”孟苍舒缓缓蘸笔,抬头一笑,“再说了,你说百姓在重新盖屋开垦,我说‘归民无定所,郡内多闲田’,这不是一个意思嘛,因为没有才要新盖新垦,又何错之有呢?” 庞绪出身兵卒,后来随着建功立业,身边也不少依附的文人谋士之辈,然而他自起流民军这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读书人如此强词夺理的说法。 他不由得愣住了。 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准确的说辞,他在此地逗留已久,朝廷公文也有催促之意,若能让朝廷打消些怀疑,他也会更多争取些信任和时间。 “况且灵武多山,本就地稀难耕,应教朝廷知晓此刻安抚归乡百姓的重要。”孟苍舒也说出自己更真实的想法。 他觉得朝廷此时调动流民军到处乱窜,大概是这两年恢复得好了,赋税收得越来越多有些飘,他做风俗使者时也习惯将忧喜夹杂,能为各地百姓谋一些关注是一些,总好过下面的人吹嘘天下太平,皇帝就真以为百姓吃得饱了。 三十年的战乱重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将军如若信我,我便继续了。”孟苍舒看庞绪默许,笑着再次提笔,“再问将军,一路官吏可有迎接?是否有充足军粮安排?” 提到这个,庞绪便有些火气,他只压抑不发作,声音却冷了不少:“我一路都只令众将士在荒山野岭行军驻扎,不愿叨扰百姓,自然见不到这些人。至于军粮,好在春日榆钱桑葚成熟,不至于让将士空着肚子赶路。” “了解了。”孟苍舒落下笔去,“山路难行,然我军心系军令,不敢忘废,日夜兼程,无奈因战乱山路多有毁断之处,同修兼行,以望今后此路可使百姓四通临边鸡犬相闻。” 明明是怨怼之词,然而在孟苍舒的笔下,庞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闪闪发光,仿佛赶路速度慢竟然是为了百姓修路的道理,简直闻者落泪。 “可是这一路大多连山路都无,何谈破损修缮?我部曲途径可大多是荒郊野岭。”庞绪直言道。 这可难不倒孟苍舒,他笑道:“五万大军走过,没有路的地方也踩出来路了,斥候肯定也留下行军的标记,那不就是将军经过的造福佐证么?” “这么说倒也是对……”庞绪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眼前的年轻人了。 不过孟苍舒这样一说,倒确实缓和了许多朝廷和自己军队的猜忌,他一路也没有见过地方官吏,就算朝廷要这些人查实,到时一看,也是有山道行军痕迹的。 他再看孟苍舒的目光便有些难掩的欣赏和赞许了。 “至于军粮嘛……”孟苍舒略一思索,再度落笔,“然岖路险阻,不便畅行,军粮多有不支,还望朝廷于良慈郡驻扎地略有接补,我军定然尽力速往。” “你这是给我们军士要粮草还是给良慈郡哭穷?”庞绪情急之下连家乡口音都出来了。 “这是双赢,对咱们都有好处。将军要是为讨好朝廷而不言军粮之事,倒显得别有隐瞒,咱们先抑后扬,这才是实实在在。”孟苍舒在陈表最后又写了公文里应该有的内容,最后才双手递上。 听罢此等言论,再看孟苍舒自若的神情,庞绪顿时觉得,文官这种生物,自脑袋顶到脚底心,满满整个人的皮囊里装得都是心眼。 但他到底久经沙场,绝非等闲之辈,未接过此表,只静静望着孟苍舒的眼睛说道:“刺史是有才之辈,心胸更比我们行伍之人要多装些心思,有劳了。不过庞某敢问一句,刺史此行专程见我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希望我和将军都能顺利抵达良慈郡,说来惭愧,我一个人去未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良慈郡什么样子想必将军的精锐斥候早已回报,我想借一借将军的威势。当然,我一旦抵达赴任,手有郡望刺史印信,便立即发牒文,请将军与部下士卒名正言顺入我良慈郡。” 孟苍舒见时机成熟,将自己的目的以对方可以接受的方式说出。 “各地都觉得我这流民军是烫手的山芋,不愿沾染,良慈郡拖了许久也未给我文牒,各个看我如同瘟神,你倒乐意替良慈郡做主以纳?”庞绪觉得仍未到下定论的时候,继续试探道,“这么说你是在为自己的仕途考虑了?” “别的郡望我不敢断言,然而以我所知,良慈郡正需要将军与您的军士。”孟苍舒在说正事时收敛起了笑容,正拜道,“虎狼之地,最缺的不只是钱粮,还有秩序,我求将军与我同往,正是为将军之军可安边地百姓之乡。” 庞绪微微一震,却仍故作疑窦道:“你不怕我纵兵为祸?” “将军治下军营条理有方,未知我身份时,军士待人虽威却无欺,可见管束有嘉军令严整,将军若是只图纵乐,何必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至此?将军渴望落叶归根的属下未必理解,但我却知晓,天高皇帝远,少有猜忌羁绊更能安居,战乱之后能得一地暂居已是不易,奢求过多便会有祸至了。” 孟苍舒一番话说得情理切合,最后一句更是说中庞绪心中所思。他再次打量眼前清隽却略显稚嫩的年轻人,问道:“你是何出身?可在朝廷做过要职?” 孟苍舒一笑道:“敢问将军是何出身?可在朝廷做过要职?” 庞绪微微一怔,旋即大笑,继而他郑重双手接过孟苍舒所写陈表,正色道:“那就请孟刺史与我一道前往良慈郡赴任,若是孟刺史能予我方便,我便立誓在此虎狼之地护得孟刺史周全。” 第7章 “再有一日行路便到良慈郡,这些日子我教你同行赶路时暗中探查孟苍舒此人,如何?” 夜深,大帐内灯烛以薄羊皮笼为明光,庞绪因连日山中行军操劳,面颊都由疲惫而略有凹陷,他个子不高,幸好人是硬朗的行伍之人,然而接连几日荚蒾山道难行,他坐镇指挥殚精竭虑,此时瘦下去不少,人也有了三十七八岁那种初现的疲态。 不过好在已出山口,军队此刻正在良慈郡外十余里处慈悲川外缘地带扎营,地势平坦近乎平原,又多水源,众军士可以睡个好觉,庞绪也终于抽出空来问帐下一参军文士自己心头的此件悬心之事。 “回将军,近日您安排孟刺史与我等同宿,老身以招待照顾之名一直随伴,已将此人行迹与行事尽在掌握,今日本该知无不言,然而……” 此名参军文士本是十余年前庞绪起兵之时就伴随左右的乡中儒生。且为同姓氏族老人,多年出生入死未曾有二志,庞绪极为信重,此老者亦是稳妥老辣的个性,不知为何此刻却锁眉叹气欲言又止,实在令人疑惑。 “先生。”庞绪握住参军的手,“你我本是乡里前辈与晚生,我不敢说自己多英明,但先生的话始终有听得进去,您有什么话就和我直说,若是不方便和将军说的,您就当和乡里的庞家小子说两句旁人的闲话。” 老者听罢紧紧反握住将军的手,郑重点头道:“老身之所以犹疑不语,不是别的,而是因羞愧于将军重托,难以启齿。” 庞绪忙道:“先生此话怎样?莫非这小子着意避开您的耳目?还是刻意作骗?” “不是,孟苍舒此人十分老实,几乎与老身寸步不离。可他的行事老身虽都看在眼中,却百思不得其解其深意啊……”参军老者摇头叹道,“此人虽然年纪轻轻,待人以笑以诚,然而却城府极深,将军从前猜测其恐是世家之子背靠大树好乘凉,怕是猜错了。” 庞绪虽见识过孟苍舒文字上的手段和谋略上的心胸,但他始终心中有个疑团,此时如此闻听,便更是恨不得立即知道清楚,忙拉着老者于席上对坐,又为老者添了些滤过的溪水,请其细说。 “孟苍舒此人眉目舒朗人也俊秀,通身的气派确实与从前我们见过那些世家小将高门士族的孩子极其相似,然而那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是目下无尘瞧不起我等行伍之辈。但孟苍舒刚来那日便和士卒儿郎们混成一片,第二日就能勾肩搭背,一起唱地方上的俚曲乡谣了。” “他会说咱们老家的话?”庞绪有些震惊,他已不是第一次为孟苍舒的惊人之举而错愕了。 庞绪的士卒多是青郡流民,青郡本是沃野之乡,人口稠密,战乱一起流民也是最多。时至今日,因都是同乡集聚行军,自是乡音不改,因而多少有些排外,好些在其他地方征战时收编的队伍都和原本乡卒不大相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庞参军也不知是笑还是无奈,连连摇头:“他何止是会!简直说得地道!甚至问过士卒在青郡哪县哪乡,他还能说出人家乡里如今境况和村头桃树的枯荣,听得儿郎们直落泪……我私下去问原委,他说做风俗使者时在青郡待过半年,可就算如此……这心……也太细了些!这哪是世家子弟,全然是个见多识广的朝廷老辣官吏啊!” 庞绪一时失语,儿郎们都想家乡,却被朝廷调遣至此回也回不去,若是回去,怕是家人也不在了,只会更难过,孟苍舒和这样的人谈家乡说乡音,怪不得他身经百战的士兵们都能轻易信任此人。 “还有便是,他和他那位车佐小子,在荒野中识得好些本地的野果,还能挖出盐岩来,咱们老家人最爱吃重味,他自己吃了要人信得过后,再分给众人,教人辨认,好些人如今都爱同他一道吃食。” 庞绪这次是真惊愕了:“先生可是说真的?如今军中缺粮,我让他和您同饮同食也是怕他是京师来的人娇气,您的伙食是单独做来的,不比平常咱们吃得掺杂榆钱的粟饭要精细得多?他竟吃得下去兵士的粗野餐食?” “他不但吃得下去,也还吃得挺香,将粟饭团成团子,以桑叶包了拿火烤烤,我也尝了,确实味道香气四溢……”老人咳嗽两声,似是觉得自己偏题,又回到方才话题上来,“此人能吃苦,见识广博,心胸更是有大韬略,却又乐天做派,骑马一日下来走路都累得歪歪扭扭,还能和人说笑逗趣,简直让人难以猜度啊……” 回忆起初见之日孟苍舒与大帐内同自己讲话的机锋和谋算,庞绪很难将参军口中那个表现出随和恬淡的年轻人与之相较。 他沉默思索时,庞参军又道:“他从不避开我与自己的车佐说话,这几日在查舆图记地名,还说到了良慈郡,他赴任领印后就给咱们下文牒安排,只是似乎他对良慈郡也没那么熟悉,不像是早有准备,倒有些走一步思一步的打算。” “他的背景可查清了?” “消息还没从京师递回来,我们不比朝廷军队,朝中有人好办事。”参军老者说道,“依老朽之见,孟苍舒此人若是无有背景,想来就像他对将军所言,是为与您互为依傍,借个底气,况且良慈郡据说如今多有盗匪,要是咱们拿了刺史的令缉拿群盗,岂不也是让郡望百姓归心感念?咱们本是外来流民军,要是也能借助他的威势扎根,这样想来,也算各得其所。” 这和庞绪想到一处去,孟苍舒既然没有异动,那他们之间相互牵用也是初入良慈郡最好的情况,于是他便也展露出一丝轻松之意道:“先生的话我自然会听从,但孟苍舒此人实在难料,还是有劳先生再替我探看一番。” …… 平原行路自然好走,青郡军小半日便走出山里两天的路程来,只是沿途并无太多补给,也多是荒僻村落无人居住,军士们只能继续依靠之前山中存下的余粮前进。 终于在里堠处见已是良慈郡界碑,原本的关隘早已破损,门楼化作一片废墟,想问个本地人也找不见,见此情形,孟苍舒的笑容也愈发少了。 良慈郡比他想得更为破败疲敝。 怪不得这个烂摊子孟家的人不想派人来。 其实一到良慈郡内,好山好水便是有目共睹,好多这些年征战很多地方的青郡流民军士都说这方水土若是能安居,也是造化,结果越走大家的心越凉——山水是好的,但仿佛断了人气儿,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就算是自兵荒马乱之地出来的青郡兵士,看了都觉得凄凉心惊。 孟苍舒心道,好不容易自己打包票了文牒的事,好让军队进发免除众人因不前而彷徨愤怒的境况,此刻这些人又见朝廷竟给他们安排了这样的地方,众人便更是心如死灰和愤懑不服。 其实,哪怕有私心,可事实上无论是从良慈郡百姓、朝廷还是青郡军本身这三方面,能在良慈郡安置军队都是有益处的: 流民军和流民帅对朝廷来说是尾大不掉的问题; 良慈郡目前除了公主与良川王那一千武威军以外,也没别的兵力维持一方安定,看这个情形,更无人力支持最简单的耕种和家园重建; 皇帝就算再信任自己的血脉,诸侯国封王也需要一定牵制,百姓再经不起一次战乱了。 无论保证哪一方的安定,都对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世道弥足珍贵。 孟苍舒坚定地认为,这是他上任必须做成的第一件事,可眼看人心不稳,他必须主动帮助庞绪在抵达良慈郡郡城前解决隐忧。 于是他再次亲自在傍晚刚落营驻扎后造访大帐,去面见庞绪,可话还没说两句,就听一阵急促的马嘶吼叫自外传来。 在军营中,只有怀揣军令和急报的军士可以纵马,这马眼看都要冲进帅帐了,显然是极其紧急的事态。 庞绪是最当机立断的人,他率先走出帐外,也不等来报通传,孟苍舒跟在他身后,只听此时已然下马的斥候单膝叩地报道:“明日大军行路已然探明,无有不是。然而三里外慈悲川荒原腹地为必经之所……末将得见却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将军亲自查看。” “既是如此,那便引路。”庞绪了解自己治下的将领是如何脾性,如果不是真遇到了为难之事,断然不会在探路这般事上请他亲自出马。 他命人牵马之际,却看见一旁若有所思的孟苍舒,想了想后又道:“孟刺史,我们已在良慈郡境内,此地已是你的治辖,还请同去一看究竟。” 孟苍舒正等着他这样说,于是点头道:“孟某责无旁贷。” 第8章 引马西去不过半晌,所涉夕阳垂旷之地,便是慈悲川原野。 春日原野生机勃发,三人在坡丘绿野中与天穹晚霞下策马,只见面前不远山丘边缘站着十人的斥候小队,正恭候将军抵达。 待孟苍舒与庞绪以及引路小将下马与众人汇合,脚下已是小丘之坡尽头,此位置居高临下可将慈悲川平原一览在眼。 只是所见惊心骇目。 斥候等人只是沉默叩跪迎接庞绪,一言不发,而庞绪则仿佛失了魂魄,站住望向慈悲川。 同时觉得自己双脚有千斤重的,还有孟苍舒。 太学有名师讲解建安文章,《蒿里行》一篇更是由博士亲自细细辩过作注,向一众学子娓娓道来。 然而如此这般讲传学问,也比不上眼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真实景象更能使人领教乱世仓惶的可怖: 慈悲川放眼望去竟是故日战场,然而竟未有人收敛激战惨烈后的骸骨,以至于如今孟苍舒等人居高临下所看到的便是森森白骨生长于荒野青草之上,夕阳猩红由溪流河水共映,似十余年来尸骨之血泪仍未流干。 破损的兵器妆点在白骨之际,孟苍舒看得清楚,许多所谓兵器不过是农具。 有飞鸟低飞略过骸骨遍布的原野,不知是否慑于这份不祥的荒凉,竟不停留,只一闪而过。 孟苍舒听见身后有斥候士兵低低的叹息和短暂的哽咽,便猜测他们大概是想到了这些年一并作战的军旅手足战死后也是这般光景。 庞绪已看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孟苍舒让自己从这阴森的哀凉里回过神,低声道:“将军,未免触景生哀,明日咱们和大军绕过此处吧。我近日有钻研良慈郡的舆图,慈悲川东路有一斜谷,可供行军。” 庞绪缓慢点头道:“刺史费心了。” 孟苍舒也不再言语。 许久,庞绪似乎也听见斥候军士的低低啜泣,他转过身,拍了拍就近一人肩膀,说道:“去看看孟刺史所言斜谷,我和刺史会一并回去的。” 军士得令上马离去,当马蹄声彻底消失,孟苍舒看见庞绪的眼角也被夕阳照见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晶莹。 二人站在小丘之上,俯视白骨慈悲川,都一时无话。 随着夕阳渐渐淡入西陲,四周渐黑,白骨之上偶有磷火跳跃,照出诡异的绿光,不知是不是无人殓葬的亡魂难渡忘川,只能回返丧命之地苦苦徘徊。 “我从前行军,也常因战局吃紧而不得回头埋葬战死的士卒儿郎。” 庞绪率先开口,孟苍舒知道他身为将士见此情境难免心绪波动,于是便安静谛听。 “可是战乱之时往往行军无有回头之路,一离家乡数十年,那些战死的孩子怕是也像今日慈悲川亡魂一般化作白骨无人收殓。” 见其言语中多有自伤,孟苍舒放缓声音道:“因将军所到之处尽皆戡乱,不知有多少百姓不必像你我今日所见一般身后凄凉,如今天下安定,也有将军的不世之功。” “孟刺史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过是个粗人,伤春悲秋的事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看见这些白骨,难免会想到愧对之人。”庞绪用他自己的言语方式感激孟苍舒婉转的安慰,“不知孟刺史今年岁数?” “孟某惭愧春秋,今年不过二十有三。” “孟刺史原来是出生在乱世当中的……”庞绪一贯坚毅的面容因听此言,却少见的露出一丝悲涩,“我虚长你一十四岁,四贼之乱起兵之时已经是个讨人嫌的臭小子,虽然那时候家乡租赋日渐繁重,可还是有个挺快活的时日在心底记得清楚。” 四贼之乱是寻常的讲法,史官均将那场几乎毁掉大雍朝的,持续延绵三十年的战乱时代称作四姓之乱。 此四姓为刘朱谢谭,前二家乃是封疆大吏一方镇守,后二家一人是滔天权阉,一人则是太后亲兄外戚乱臣。 四人内外而争,起兵相屠,最后竟攻陷京师,年仅四岁的少帝也惨遭戕害。自此有野心之人各立萧姓宗室,争霸一方,混沌三十载,总算三年前由当今圣上彻底平息最后一簇顽固在北方金台郡的战火,天下才算彻底安定。 孟苍舒生不逢时,自小就在战乱里长大,可却又无比幸运,他的家乡较为偏僻,少有兵灾,虽也吃过许多战乱的苦,却总算没有颠沛流离家人失丧。 然而庞绪的家乡青郡却是四姓之乱中后期最悲凉的舞台之一。 “孟刺史必然知晓,我今日虽得蒙圣恩封为龙骧将军,但从前却切实只是个给官府看甲仓的小卒,甲仓不比粮仓,我也没有油水,好在俸禄可以糊口,我家又有十余亩田地,家里媳妇能干勤快,你这么大时我已有了两个孩子,加上爹娘在上,虽然那时朝廷昏乱,租赋极重,可一家六口的嚼谷还算不缺。” “青郡沦为焦土,是在京师陷落之后的事了。”这段历史孟苍舒非常熟悉。 庞绪点点头:“那年秋日,忽然有一天,县里县外全都是官兵,只说要什么竖清,不给乱贼留军粮用度,我们这才知道青郡也有人作乱了。官军将附近几个村落的人都聚到一处去,然后他们就将快成熟的粮食都收走了,其他来不及等成熟的,便一把火烧掉,最后田里还给洒了大粒的盐块,将整个县的地都毁了。” “竖壁清野。” 孟苍舒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心口憋闷,很想大口喘气。 庞绪记得这个词,他点头的动作在孟苍舒看来格外沉重迟缓:“我爹娘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最心疼的就是地和粮食,看到被毁了的田,两人便气急而病,再下不来床了,我那时更是缺不了这份差事的银钱,只得成日在县城甲库待命,留媳妇一人照料孩子老人。” 孟苍舒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乱世悲苦之人的命运大多是一样的。 “后来只听说外面来了贼兵,我在县城随官军一道守备,县城被围,我想出去也出不去,待到贼兵觉得此地不易攻破便绕路离去后再赶回家……我们村子里已然没有活口了。” 天已尽黑,然而因尸骨的磷火雀跃,却好像无数只幽幽绿色的萤火虫在肆意飞舞,伴随着庞绪平静的语调上下翻飞。 “……在那之后,周边县城陆续被攻占,我们这里再被围困也是早晚的事,官兵卷了能卷的东西四散而逃,但我们这些原本就是本地的军士却大多无家可回无处可去了。那时我孑然一身,只觉得苍天无眼朝廷无心,百姓悲苦就算嚎哭到死也无人知晓,不如自己带着人来守卫县城,好歹城中仍有无法逃离挪动的老少,不该让人白白去死。” 说罢,庞绪转向孟苍舒,轻轻叹息道:“我不是聒噪之人,今日所言,不过是想孟刺史知晓,我这支青郡军大多是同样的出身和苦痛,只望你今后坐镇一方,能多有思顾。” 孟苍舒如何不晓得他这份苦意? 他正容道:“将军这一路至此,已然看尽人世悲辛无尽。我比将军幸运,未在战乱中失丧亲人。然而我母亲确是因生我之后缺少医治而离世。那日她高热不退,我爹和周伯伯驾车想去附近找大夫来治,谁料附近懂医术的人都已被军队强征,他们扑空归来,我娘也已没有了气息。后来我长大后,我爹在忌日思念娘亲,醉后大哭只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如今犬马头疼脑热都能叫来人查看,怎得一条人命在兵荒马乱里却畜生都不如?” 此话正中庞绪心怀,他一时难忍,只觉头中涩苦难当,眼前看似随和平缓的年轻人生于乱世,如何没有自己的哀恸?他拍了拍孟苍舒的上臂,自己却也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他坚强。 “我父亲是置内佐官,清贫是清贫了些,但吃穿我们父子二人哪有用尽之理?按家中无论如何也不会短缺银钱,可我小时候朝廷都七零八落,谁发这份俸禄给我爹?置啬夫周伯伯便带着置内所有男女老少耕种采摘,小孩子五岁起也都要去到荒郊野岭寻觅吃食带回去,由大锅煮炖后再分到个人,年节不好的时候,也饿过几天肚子。” 这些都是孟苍舒真实经历的过往,只不过他很少同人讲述。 “今日我同将军说这些,不是为了讨将军的可怜,而是想和将军辨明我心。我知将军并不完全信我,一直希望知晓我真正意图,今日正是言说之时,孟某绝无欺瞒。”孟苍舒敛衽长拜,再道,“我为刺史前往虎狼之地虽是无奈,但亦非强我所难,我有心让此地与你我有相似经历之人能有太平之乐,也望乱世再无重现之日,还请将军信任成全。” 第9章 如果在见到慈悲川旧日战场之前庞绪对孟苍舒还有什么疑窦,那此时也已消散大半。 孟苍舒知晓自己这个初入良慈郡的盟友已成定局,却也因所见所闻很难开心。 其实,他是知晓慈悲川战场白骨如山的。 周伯伯早对他说过,郑平也又提醒过,他们所说皆为转述旅人见闻,说那处不大干净,怨气极重,要孟苍舒去赴任绕路。 他是要绕路的,不过在绕路之前,他需要和庞绪敞开心扉。没有比在慈悲川的白骨面前更好的对谈时机了。 孟苍舒是自知的。 自己其人,最大的优点根本不是想得开看得明,而是他与生俱来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 他知道会路过慈悲川,也知道此地有战场遗骨未曾收敛,可怖传闻在民间流散,但仍然选择让庞绪亲眼得见,再来与他剖白。 纵然以庞绪的沉稳,未必就百分百相信于他,但这个契机千载难逢,会为他的说辞增加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了解人性,利用人性,都不如顺应人性。 当孟苍舒第二日随大军启程,发现原本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人家庞参军已然去忙别的事务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得起考验。 他从前要面对的人和事远远用不上这样的阳谋之计,可今后他走的路,却时时刻刻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过活着本身就是件烦事累事,要是自己也当回事,那不如死了安逸。可如果不当回事,那他也有不当回事举重若轻的活法。 孟苍舒对自己面对今后未知人生的态度非常满意。但对良慈郡的现状就不大满意了。 可是如果他能满意,这个差事也是轮不到他的。 军队绕过行伍之人的伤心地,再走三天,便开始陆续得见人烟,依稀小镇县城虽是衰败,但却有人居住。 庞绪一概不许士兵入城,一来是避免惊扰百姓,二来是他还没有驻扎此处的文牒,要等孟苍舒领任后才能拿到完整的手续,如果无有名正言顺大摇大摆入县城等城池内,未免使得朝廷不快。 其实孟苍舒倒觉得庞绪多心了,他们经过的地方,哪还有县城拥有一块完整的城墙,况且良慈郡百姓见到兵卒打扮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落荒而逃,连找个人问话也问不上,硬抓来又不忍心,属于是只要他们出现,就已经形成了“惊扰”,想要不惊动百姓是不大可能的。 这也能看出来良慈郡被兵荒马乱荼毒已久,百姓心中的军士形象,大抵和匪也无有区别。 既然这样,孟苍舒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庞绪。 “我们离良慈郡的郡府襄宁城也就只有一日行程,周遭百姓陆续见多,看到咱们全都跑得一干二净,不如庞将军先让大军驻扎在附近荒僻之地,你我二人十余军士快马加鞭先至郡府,我将朝廷文书一并排付,领命授印后发给将军文牒,将军再回此处安置。” 庞绪觉得此提议很是稳妥,毕竟他以后打算在此长远发展,如果先给百姓留下恐惧的印象终归不是好事,况且拿到文牒,他就是本地的官军了,许多事也更加名正言顺。 而他还有一件事需要询问孟苍舒的意见。 “我不在朝中,只于行宫觐见过天子,得龙骧受封,故而在规矩上有一事不明,想向孟贤弟请教。” “庞兄但讲无妨。” “良慈郡是良川王的封邑,可良川王不过是一两岁孩童,郡内诸事如今由其姐承明公主掌理。论身份,你我入城该去求见,但你我是要求见良川王殿下,还是承明公主殿下?” 这是个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孟苍舒已经替庞绪想好了答案。 “庞兄,你我在拿到印信和文牒前谁都不见。” “这……是否合乎规矩?”庞绪虽然大致上相信孟苍舒,但这个建议过于大胆,他不敢立即答允。 孟苍舒这时眼中又有了自信的笑意,语气却缓似流水,娓娓道来:“我乃朝廷亲任两千石官吏,然未有印信,则还不算是位能见尊上者,自然是要领了授命再去拜见本地王侯才算妥当。而庞兄手上也没有文牒,也要待我加盖刺史印鉴才可入城拜谒王侯,是不是这个道理?” “确实是……”庞绪觉得自己被说服了。 孟苍舒明白庞绪犹豫的点在哪里,他耐心解释道:“任命我的是朝廷,如果我要拜见封王再去领命,岂不是将朝廷置于其下?我可以示弱,但朝廷的规章法度是不能的。这是为朝廷准绳、为我与庞大哥今后在良慈郡的情形考量。” 朝廷和地方封王的牵扯非常复杂,孟苍舒不打算走人情世故的合家欢路线,干脆正立身份到底。 毕竟承明公主萧玉吉其人,孟苍舒只是听过一些毫无根据的传闻,既然这样,不如看看她作何反应再来判断。 如此,庞绪彻底被说服了。 二人第二日一早点齐不多不少十人,齐整出发,午后便已近襄宁城,然而城郭外围与先前所见并无相异:白日里仍是人烟稀少,便是有人,也多是老弱妇孺,见到陌生人便跑走躲开。 待到襄宁城下,孟苍舒一行人才终于见到一座完整的城池。 然而城门却是紧闭的。 城上有人巡逻,见有来人,扬声问道:“何人至此?” 看来此地有流寇作乱或许是真的。 孟苍舒见到这样的情形,利落下马行至门前高声道:“我乃朝廷钦命良慈郡刺史孟苍舒,今携告身敕命,前来赴任,速速开门。” 城楼上安静许久,不一会儿又响起同一个声音:“公主有命,近日流寇作乱与襄宁城郊,城门非令不得开。更何况城上城下不能核对文书印信,不得验明正身,恕难从命。” 孟苍舒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庞绪与一队人马,大抵明白了城中的顾虑,于是飞快想了个解决办法,喊道:“那便不开,只需我一人入内即可。” “不开城门你如何入内?”上面的人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你自城墙垂下一大筐,我坐在里面你们拉上去,核对我的文书印信。” 庞绪也惊了,他也算是不拘小节的人,可愿意坐在筐里赴任的两千石官吏他还是第一次见。 而孟苍舒想到的却不止这一点。 城墙上的人严正执行命令,无有错处,可见算是认真负责。这样的人若遇到朝廷命宫要求入内,是必然会去请示的。然而当孟苍舒提出自己身份后,那人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似乎只有一个可能: 他是目前城内唯一可以做主的人——真正的发号施令者并不在。 这是他和庞绪入城的最好时机,不能错过,相比之下自己坐在筐里这种琐事,实在无需在意颜面。 城楼上的人似乎正在考虑这个大胆的提议,毕竟是朝廷命官,依照他自己所说身上也有凭据,又是一个人上来,墙上还有武威军布守,怎么都不会有失。 不一会儿,孟苍舒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藤筐垂落,筐上缠有两条结实的绳子,又有额外第三条自城墙上垂下,这是让他拴在腰上以防意外的。 还挺心细。 孟苍舒没有犹豫,虽然筐里并不干净,底部和内壁多是灰黑色的炭泥,他还是果断坐了进去,摇摇绳子,示意可以开始了。 庞绪再一旁看着摇摇晃晃的筐开始向上,一边担忧一边不由内心赞叹:这个年轻人胆大心细,不计较虚面只去务实,或许也是乱世之后良慈郡百姓的福祉也未尝可知。 就这样,良慈郡的未来太守坐在个装炭的筐里,被缓缓拉上了城墙。 第10章 浸过桐油的麻绳够韧,可提着一个筐里的大活人往上硬生生的吊还是会发出吱嘎乱响,听得大活人本人心惊肉跳。 他也不是不惜命的,可眼下晦暗时候哪给他更多选择,未免夜长梦多,今天多克服一个恐惧,明天就多一份施展的寸许之地。 孟苍舒闭着眼,终于咬牙等到筐最后一下撞在夯实的城堞上,这才将憋着的一口暗气缓缓吐出,头顶伸出来七八支臂甲闪亮的胳膊,他挑一条最粗看起来最可靠的手握住,双腿终于踩着女墙后落了地。 孟苍舒希望自己的脸不是很白,要是苍白的脸配上他这酝酿依旧的温厚从容笑意可就太煞风景了。 “初临治所,竟有这番奇遇,风尘仆仆衣衫不洁,还请勿怪。” 孟苍舒心宽,在惊吓过后,装一装君子亭亭净植处变不惊虽然也是挺费事的,但还能勉强做到,只那看似随意无波无澜的一笑,他都拿捏得十分克制真实。 他看不见自己,可能通过观察旁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表现如何。 站在最前一个文吏打扮的人已将惊艳和钦佩写在眼底,差点就要拜他一拜,还好在他旁边一位冷着脸的军士挡住朝前一步,率先道:“朝廷的文书凭证拿来。” 文吏轻咳一声,妄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和尴尬。 其实旁的士卒也多少看孟苍舒时有几分佩服他的胆色,那么高的地方吊上来,他们生死里来过一遭的行伍之人也得颤一颤脚,可人家看着清清秀秀一个书生,声音和身形都不晃,甚至还笑得从容。 只不过他们比那个文吏要训练有素得多,都只是默默站立按剑。 这样的人,真的是朝廷派来的么? 真的是。 为首军士认真比对过孟苍舒从怀中取出的三份公文:一份加盖有大司徒府印记的任命书,一封太尉府发下的沿途关隘通关文牒,以及最重要的——当朝大司徒亲落其印验明正身的告身之书。 三者俱在,文印全然。 别的就算可以作假,但当朝大司徒许颂的押印告身,却是无假可造。 于是为首军士俯首行礼,声音也比方才平和许多:“非末将不识尊驾,而是如今襄宁城外匪贼盘踞,六日前竟有匪贼混入城中,公主殿下有令,非朝廷使派不得放外人入城,末将谨遵其命而已。若有得罪,还请孟大人海涵。” 承明公主给孟苍舒的第一印象是源自这位武威军都尉之口。 看来公主殿下是个喜欢用简单粗暴方式解决复杂问题的人。 这种方法很多时候都能短暂奏效,然而却不是长久之计。 孟苍舒想,不过目前看来,很有可能我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长久之计。 孟苍舒并不怪罪眼前的人,反倒觉得若是襄宁城乃至良慈郡有这样能恪尽职守者在,今后许多工作或许更好展开。他舒展笑意道:“无妨,我为朝廷办事,你为公主殿下尽责,都是分内之事,无有相碍。” 他不说太漂亮虚浮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倒教看似武威军都尉的人松了口气。 “对了,不知都尉如何称呼?”孟苍舒凭借对方铠甲上的徽记确认了军衔。 “末将刘甸见过刺史。” 刘甸执军礼后,其余兵士一概跟从。 这是孟苍舒应受的,他大大方方站在原地,其实还是觉得有点怪异,之前他是风俗使者的时候,并无这般威风,天上掉下个满是坑洼的两千石官帽,他无奈顶上,竟有点拘谨于旁人的过分恭敬。 看来以后还得慢慢适应。 他心中虽是这样想,可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从容:“刘都尉,烦请指教,待我去到衙门交接加印后,请引见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 这是刘甸年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疲惫,他回答道:“良川王殿下……不宜见客,公主殿下因贼匪作乱,正带军士于城郊巡察,一时不得返还。” 良川王的年级……确实没法单独见客,但承明公主竟然还是个行动派。 孟苍舒自旁人的点滴话语中收集未知未见亦不知是敌是友之人的侧写,于心中细细描摹。 “那我先去将文书归库,领印赴任,待殿下凯旋再择拜见。”说完,他就不打算再与刘甸对话,而是转向一旁早已将眼睛睁得不能更圆的年轻文吏,“引我去衙门吧。” 文吏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像是快哭了:“衙门早在十余年前王广兴此间作乱时烧毁了。” 王广兴是曾经的富平侯,是四姓之乱罪魁之一谢斡的党羽,他借着四姓之乱的时候割据造反,后被很快镇压,然而他的荼毒却给良慈郡造成了无尽贻害。 但衙门毁得如此彻底,这是孟苍舒没想到的。 毕竟叛军也要有地方办事收租的。 不过事情总有迹可循。 “那么先前二位刺史是如何赴任履职的呢?”他又问。 提到前两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刺史时,孟苍舒注意到刘甸的双眼似乎有意味不明的闪烁,然而到底是公主身边的武威军将士,除了眼眸里的轻微波澜,他的面色没有半分异样。 “有个从前富户的瓦房,那家人死绝了后,暂时被充作了衙门。”文吏小心翼翼道,“衙门的东西都堆在那里。” 朝廷再度中兴一统已然三年,在此之前五年也早已控制大半天下,但这几年良慈郡仍然混沌不堪,孟苍舒脑袋忍不住要嗡嗡乱响。 他的两位前任刺史怕不是累死和绝望自裁的吧? 不过掩藏真实心绪是上辈子他早就学会的必修课,这辈子只会更加炉火纯青。 “哪里有刺史,哪里就是衙门,我们走。” 涉世未深的小吏大概这辈子没听过如此伟大光明正确且振聋发聩的言语,点头的用力程度让孟苍舒怕他扭到颈椎,他几乎是用小跑走在前面,引着孟苍舒往城下去。 当孟苍舒跟随文吏离开后,刘甸才低声对身后的士卒发号施令:“你们二人跟上他们,不必多言,只记得此人举动,回来告知殿下。” 那被点名的二人离去后,他又叫来一亲信,沉声道:“你骑我的马,去西北郊小营告知殿下,新一任刺史已然抵达,请殿下速归。” 刘甸说完,又看了看城墙下跟随孟苍舒来的那群人,他们仍然等在外头,看起来一个刺史赴任不该有这样的派头,尤其为首的那个人,他站在城墙看不真切面容,那人也穿着的是寻常铠甲,无有押印分辨军衔高低,但气度恍若帅旗就在其身后,自有威严。 此人又是何人? 这个答案他没有等待太久。 不一会儿文吏捧着一卷还带着墨汁香气的公文,气喘吁吁跑上城墙,只说新刺史的第一道令已下达,这是新鲜的文牒。 “什么文牒?”刘甸顿时头皮一紧。 “下面的是青郡军的龙骧将军庞将军,孟刺史要你们开门放人入城。” 刘甸脑袋嗡得一声,像传令收兵的鸣金敲在他头盔上。 他不是一般士卒,家中本是江左望族,虽是旁支,也跟着本家子弟在学舍里读过几天书,后来战乱四起时,他的父亲误打误撞立下战功,家中也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索性要他也从戎为武,因此他不是大字不识的丘八,自然懂得“引狼入室”四个字是怎么回事。 所谓引狼入室,就是这么回事。 第11章 孟苍舒心中再清楚不过,承明公主知道自己这号人物抵达襄宁,必然会第一时间赶回,所以他一切从速,连给自己安排住处都往后稍稍,只让后续进城的郑平将行囊包裹全丢在临时衙门一个空屋里,忙完交接与文牒,粗略看了看前两任留下的几宗寥寥可数案档存录,就在只铺了茅草作床的屋里将就一晚。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带着刚认识的良慈郡内史顾廉开始了第一次襄宁城内的巡查。 顾廉便是昨天在城墙上同他喊话的那个文吏,一问才知道孩子年纪不过弱冠整,战乱时跟随襄宁城的父母避祸到了亲戚家,天下初定后又随双亲落叶归根,因投奔的亲戚本是大儒,他多年求学也十分得宜,于是回来后被荐举为掾吏后补。 但随着两任刺史的过世,许多官吏能走的也都走了,才让他这么个年轻人得了内史这也算衙门里小丞相一般的官衔。 经历倒是和自己很相似。 孟苍舒知他不是承明公主带来的心腹,看起来也愣头愣脑的,姑且先聊着,走一步看一步,万一有些才干,总好过自己单打独斗。 顾廉因昨日孟苍舒在筐里和城墙上的出色表现,已然沦为其拥簇,还自己在家带来了几个饼子与母亲熬的菜汤充作早点。 大概这在襄宁城已经算吃了顿大餐。 二人边吃边聊了些本地的情况,而后轻装上路。 襄宁城足有千年历史,早有王朝于此筑城为业,因此原本是有许多旧朝石刻石碑在城中的,石碑素来是朝廷的文教重器,都有记录在案,包括襄宁城许多地名的由来也在石碑上,沿用至今。 “但都给毁掉了。” 顾廉眨着眼睛,声音越来越小。 孟苍舒手拿襄宁城城舆图,自其上抬头看了看颇显难过的顾廉。 到底是本地人,对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故旧之情。 但事态没有留给孟苍舒感怀的时间,他再次低头,仔细查看舆图。 襄宁城是个传统的“葫芦城”,顾名思义,便是城内有分两个区域,以一道慈水分割为南城北城,北城依山,地势较高,原本的郡府衙门与良慈郡一应军政府库皆设于此,官宦富庶人家亦群择北城而居。 北城富丽更甚,但南城却是襄宁城原本真正的烟火繁华地界。 东西二市皆在南城,自北朝南的良水也与慈水汇集在此,水陆码头来往百业之人络绎不绝,叫卖呼喝不绝于耳,地方志曾载,自西向东的行商客旅,都要途径襄宁城或陆路或乘船而下,故此地富庶乃称“西都”。 后来也正是因此种得天独厚的繁盛,原本城内已颇显拥挤,不知哪一朝的良慈郡刺史又给城外良、慈二水交汇后的滩地筑城围拢,命名滩城,多设客店与坊肆货站,此地不受闭城更鼓的限制,夜里仍然车马如流,别有天地。 但这些瑰丽的过往皆在战乱中凝固在了消失的昨日。 造孽啊…… 孟苍舒对应舆图和自己抄录的地方志相关信息,再对照看着城内一片一片的瓦砾废墟,心道便是铁石心肠之人见此对照,也难免唏嘘慨叹世事无常。 他最先去的便是东市的水场码头,一路上看见的人极少,有也是老弱妇孺,三两个在路边的废墟里拾取完整的砖瓦,不知是不是搬回家中修补。 “要下令制止他们吗?”顾廉看孟苍舒盯着过往搬砖百姓一言不发,于是问道。 孟苍舒摇摇头:“倒了的墙给死人遮风避雨吗?先让活人舒服点吧……不必管这个。” 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公主殿下和之前两个刺史,就没有打算清理一下城内的废墟么?” “清理了一些,但是清不过来,就暂时搁置了。”顾廉指着前面的慈水岸边道,“原本这里河道都是堵着的,是公主和良川王殿下到了后才下令疏通,不然到了汛期,城里只怕要再内涝一次。” “再?”孟苍舒很能抓住重点。 “十年前……我也忘了是谁打谁的时候了,当时的守军堵住了慈水,怕敌人从水路来攻,结果那几日刚好连降暴雨,整个南城都给淹了,百姓死者过半,后又闹起瘟疫,守军也死了许多,我家就是那之后随着城内暴动的人打开城门后跑了的。” 顾廉讲起童年的恐怖回忆,脸色都苍白几分。 孟苍舒拍拍他肩膀,说道:“自那以后,十年都没人收拾河道吗?” “没有,我回来后有打听过,但凡是暴雨的夏秋,南城都要淹水,其实好多房子都是泡了太久坏了墙基倒下的,寻常人力刀兵哪有这厉害,刺史大人您看。” 顺着顾廉的手指,孟苍舒看见城南中心一座规模极大的废墟黑影幢幢,保持缄默。 “那是早年南城的宁化寺,香火繁盛,也没逃过去。” 孟苍舒看过后又朝反方向河边走了几十步,发现因为长时间堵塞,河道已有数量不小的淤泥堆积,疏通的地方虽然能暂时解燃眉之急,可如果想后日无忧,还得清淤和拓宽河道才是。 这可是个大工程。 还好他拉来了庞绪。良慈郡目前的情况想征发百姓是实在做不到的,有青郡军在,虽然也多了些银钱上的压力,可好处也是不胜枚举。 “南城大概看完了,走,咱们去北城。” 孟苍舒转身后却发现顾廉没跟上,这小子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出奇的大,像是在怕什么。 “怎么了?”孟苍舒回过来问道,“可是走了一上午不舒服?” “孟大人……原本南北二城之间有两座桥一个码头,但后来全毁了,好在水道不宽,公主殿下来后使人搭了个浮桥,但……但卑职还是不建议您去。” “难不成北城里还有人作乱?”孟苍舒打死都不信一千武威军收拾不来这座一半已化为废墟的城市。 “不是人在闹事……是鬼。” 顾廉小心翼翼,声音也低了又低,但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太容易透露情绪,比如恐惧。 孟苍舒本想为他做一些唯物主义教育,然而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人如此风声鹤唳并不是真的因为有鬼,而是真的见了太多横死的恐怖,加之整座城现在这个样子,难免心中惶惑不安的折射。 自己还是不要妄自开口了。 但传播封建迷信却有碍今后的发展建设,孟苍舒想了想措辞,旋即露出个让顾廉有点发毛的笑容:“你见过?” “没有……但是……但是上一任张刺史就是被鬼魂索命死的!” 孟苍舒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每块骨头都进入生死存亡的警觉状态,然而越是这样,他反倒笑出声来,一副调侃的语气:“真的吗?我不信,顾内史是看本官新晋赴任,所以拿这种奇闻怪谈逗趣。” 说罢,竟朝那座临时浮桥走去。 顾廉显然是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瘦高的身子摇晃着眨眼间堵到孟苍舒面前:“孟刺史!我……我是认真的!北城眼下去不得!那已经是座空城了,没人住的,从前横死被害的人都还在那里呢!” “照这么说,南城枉死的百姓众多,怎么不化作厉鬼?你小子,是觉得有权有钱的人才配阴魂不散么?”孟苍舒飞快找到顾廉话语中的逻辑漏洞,并进行攻击,但这不过是他套话的一个小小技巧罢了。 急于辩解的顾廉心性单纯,哪吃过这种连环套路,恨不得当即剖白,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自证。 “北城富庶人家多,王广兴当年在此兴兵作乱,这些官宦商贾人家为求平安,与其多有暗通款曲。后来官军短暂平乱收复此地后,认定北城之人有罪,每家每户都额外按人头收了份买罪银,捞走了不少钱,可都没用到守城上,却进了他们自己腰包。叛贼隔年反扑后,他们又弃城而走,只留下百姓。可是这买罪银子的事儿被官军的降卒告诉了叛军,叛军就将北城的人赶尽杀绝,给他们最后一些财产全都霸占了去。” 顾廉语速极快,但比不上孟苍舒反应快。 “叛军作乱,必然搜刮百姓,南城的百姓也未必幸免,想来罹难者众多,怎么只有北城有这种逼死后化作厉鬼的传闻?”为显得严肃,他又补充一句,“我还是那句话,难不成这一条慈水,也能分出人鬼殊途?” “不不不!那是因为……是因为叛军当时的手段太过酷烈,才致使如此的!”顾廉额头上都出现了汗珠,“带领叛军杀回来的是王广兴的儿子王继吾,他为人残忍好杀,为给手下发饷卖命,得到北城缴纳买罪银的消息后认定他们还有私藏的银子,于是派手下将北城围住,挨家挨户的搜刮。” 说至此处,顾廉像是害怕身后连通北城的浮桥上突然走过来十几年前的冤魂一般,紧张地回头张望,再看向孟苍舒时,声音不自觉小了许多:“他说官军要买罪银,那他也要买,官军按照一家一家征收,他就按照一个人一个人征收。可是他是给人身上每个手脚脏腑都单独计了价,据说一条胳膊是一百两,一颗心是五百两,五官也要单独算……” 孟苍舒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都开始渐渐变凉。 “其实说是富庶人家,打了那么多年仗,早就都给掏空了,最后的也都给了官军,家里实在凑不出来,叛军就……就一样样当着全家的面,从人身上将五脏六腑五官四肢取下来……” 顾廉嘴唇颤抖着,许久说不出话,二人沉默之际,唯有慈水纤细的涓涓流动声在耳畔回荡。 “后来呢?”孟苍舒镇定之后问道。 “后来就都杀光了。”说这句话时,顾廉反倒松了口气,仿佛那些人死了就不用遭到如此痛苦一般,“姓王的将每一家掘地三尺,所有搜刮来的银钱都拿走了,那时正是春日……和此时一样都是四月里,怕夏天这么多尸体闹疫病,就给所有残肢尸体扔进慈水里冲走了,听老人说,慈水都给染红了好些日子,自那以后,北城就开始闹鬼了。” “你说我的上一任张刺史就是在北城遇害的?”孟苍舒觉得再细细追问这段过往,孩子都要崩溃了,于是换了个他同样关心的话题。 顾廉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哀告:“孟大人,您也看到了,北城地势高,水淹不着,大宅子们都还好好的在那,不比南城废墟一样的。张刺史是京师来的世家大族之人,住不惯临时的茅草屋,他看到北城屋宇华丽又完好,便怎么都不听劝,非要过去住,结果……第一晚人就……所以您一定要听我的劝啊!” 孟苍舒并不相信是真有鬼混作祟,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其他缘由,然而具体怎样,他才来一日怎能分辨?加之还有上一任的离奇命案,此时唯有暂且搁置,先去想些迫在眉睫之事。 “顾内史是妥帖心细之人,这样辞声激切为我良言,我如何能不听?那我今日就不过去了。” 不等顾廉放下心来,就听孟苍舒又道:“那眼下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也是住在南城?” 顾廉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住在北城吧?” 顾廉再次摇头。 聪敏如孟苍舒也迷惑了:“那我如果日常郡内公务要拜见二位殿下,该去何处呢?” 顾廉抬手一指,孟苍舒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两艘阔舟楼船并列如一座小小的河滩岛屿,正在分隔开襄宁南北城的慈水河道之上。 “二位殿下的住处在那。” 孟苍舒愣住半晌,还有话想说,然而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武威军军士转眼已至二人面前。 “秉明孟刺史,公主殿下返城,有请您速往面见。” 第12章 春日微风轻拂,晌午的阳光也并不迫人。 来不及通知已出城回营整顿部下的庞绪,孟苍舒领着顾廉二人去到“船上王府”外的码头,恭候承明公主大驾。 说是码头,除了两艘楼船以外也没别的船只停泊,只是地上临时铺了些砖石,尚未码齐整,充其量勉强垫脚,可见公主不是讲排场不顾轻重缓急的人。 孟苍舒想着,便听马蹄声纷繁渐近,城中到处废墟,公主归来的队伍也扬起不小的尘土,遮蔽住视线。 待到灰尘里杀出几十骑骁勇武威军,顾廉已经忍不住咳嗽,呛了好几声。 武威军训练有素,勒缰下马,整齐划一,一队人马各列一排,夹道当中唯一骑行者缓缓而来。 孟苍舒恪守规矩,并未抬头,而是以文臣礼纳拜承明公主,这位良慈郡实际上的真正执掌者此刻已将马停在了他的面前。 “孟刺史,幸会。” 公主的声音有一丝疲倦的沙哑,冰冰凉凉的,像是倒春寒的余波未消,远处山脉葳蕤春色遥遥得见,却也好似时光再倒回一月,颇有霜意。 “良慈郡刺史孟苍舒,参见公主殿下。” 承明公主萧玉吉并未下马,短暂的沉默后,只有公主的坐骑发出一声颤音似的响鼻。 “我父皇身体如何?” 这个问题就很有意思了。 看样子作为女儿和封臣关心父亲与君上的健康,实在妥帖且无可指摘。 “臣就任前官职卑微,不曾得仰天颜,然临行前京师百姓丰乐诸业繁盛,一路行来所经之地四海归心,圣上必然享天人之望,得安泰长乐。” 孟苍舒出身寒门,且只做过一门风俗使小吏,想来公主早有耳闻,这一发问,似是随意,却又有试探孟苍舒背景是否有一二得道襄助之人可窥伺天机,实在高妙。 到底是自幼跟随在圣上身边的公主,绝非等闲之辈。 但孟苍舒的冷静也绝非一小吏的心胸。他实话实说之余,也是表态,自己从已是渐渐恢复到正轨百姓康乐的地方来到此地,不正是因为出身么? 大家都别挑挑拣拣了,凑合过吧。 其实孟苍舒可以理解承明公主的试探。 从立场上,郡地方长官刺史和本地封君实在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 首先,在没有矛盾的前提下,大家都希望做好本职工作,将郡望治理得越来越好; 但是,刺史的本职工作之一,就是监视地方封君是否有威胁皇权的越矩行为; 并且,制衡是二者间永恒的主题。 更何况在不知道前两任刺史到底如何身死的情况下,孟苍舒自己心中也是万分戒备的。 “那便好。” 承明公主的声调轻飘飘的,像落雪,又凉沁沁的,尾声很轻,让人听不出是什么心绪。 “你一路辛苦,我本该为你接风,但眼下郡内诸事繁杂,礼数不足之处还请担待,咱们直接说正事吧。” 承明公主随着自己斩钉截铁的话音下马落地,低头的孟苍舒只见一截极深的青色裙摆扫过视线。 他再深一礼,抬起头来。 萧玉吉正看着他。 便服的公主殿下仍然英姿焕发,虽矮了孟苍舒,可看他的眼神却威仪更胜,略带疲态的脸上稍有尘埃,不过却掩盖不住天横贵胄的姿容姝色。 孟苍舒心道,公主殿下果然名不虚传——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 承明公主其人,孟苍舒是闻听过一二的。 若要从头梳理,还得从当今圣上思起。 按照官方说法,当今圣上萧蔚本是当朝太【】祖长子萧甯的后代,此皇族支脉世代受封于峦郡,因子嗣一直寥落,故大部分这一支的宗室子弟都能得享荫蔽。 直到四姓之乱,天下生灵涂炭,萧蔚虽是宗室之后,却不过支脉,势单力薄,遭逢乱世亦是沦丧流离,好就好在其于机缘之下得道多助,终成中兴之业。 圣上萧蔚匡扶乱世,其人英雄豪杰自不必说,但他却有个极大、甚至改变了众多人命运的缺点——好色。 萧蔚每赢下一块地盘,自然是对部下严加规束,不许有犯百姓,才得民心以至问鼎。可他自己对自己战胜的奖赏一般都是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本地的美女何在,许多地方豪强为求自保,自然将美人献上,于是萧蔚征战攻伐占据的地盘越大,身边的美女姬妾就越多,待他江山一统,后宫佳丽三千已不必再甄选,早就盈满府寺,直接拎包入住皇宫。 其实萧蔚不是个骄恣无道的荒淫庸主,论韬略心胸,孟苍舒只在京师听其颁布的诏令便知圣上英明,无论是弄权于庙堂还是宰政公平,其都有所作为。可如果看他在女人身上花去的心思,也确实不大像是传统意义上完美的明主。 承明公主萧玉吉与良川王萧裕的生母,本是一地方唐姓富户的千金,姿容明艳也是人尽皆知。兵荒之年,为求家中有所依靠,此家便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彼时初统一北方四郡的萧蔚,望能得庇佑。 但凡是美人,无论是招降纳叛还是下献于上,萧蔚从来都只看容貌,不论出身,当真半点也不客气,然而天下美人何其之多,愿意以家中女子结交这位当世之杰者如过江之鲫,唐美人虽也受过宠爱,但生下一个女儿后,便被后来者以荣宠超越。 她所出的萧玉吉是萧蔚的第三个女儿,在她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他们全都不是一母所生。 因南下征伐,萧玉吉与其母唐美人一路随军,承明公主和萧蔚其他子嗣一样在军旅当中长大。 待到平定天下还都京师,唐美人于宫中偶得宠幸,又诞育了良川王,只是红颜命薄,未能享受儿女双全之福,于两年前薨逝。 战乱中即便是萧蔚,也难以避免军旅疲乏之际夭折婴儿,故而活到他登基的成年孩子并不多,除去太子,还有五人,均封王爵赐郡府。 良川王尚在襁褓,本不应该早早赴封,况且还是良慈郡这样的地方,留在朝廷也根本算不上威胁。 那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两岁的孩童来坐镇乱局呢? 这里面他的亲姐姐承明公主又有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孟苍舒一无所知。 不过不影响他们今朝在良慈郡共行同道。 “殿下,依照朝廷规矩,臣应拜良川王殿下。”孟苍舒思虑结束后再次颔首道。 “不急,我弟弟这时辰还在睡觉,我们先把话说清楚。” 说完,承明公主便朝接舷的船板大步走去。 孟苍舒径直跟上。 刘甸与顾廉也紧随其后。 公主与诸侯王用作行宫的楼船固然恢弘华丽,但内里陈设却十分简单,孟苍舒觉得这些东西虽然对于二人身份来说略显寒酸,可与良慈郡境况相比,也是好过许多。 “前两任刺史皆亡于任上,孟刺史可知?” 这时,走在最前的公主忽然说道。 “知道,来之前众人皆劝臣勿要涉足此是非之地,正是因此。” 孟苍舒过于诚实的话让身后的刘甸和顾廉皆是一震。 承明公主萧玉吉也站下,缓缓转身:“刺史千万珍重,不然我这里,可再没人敢来了。” 孟苍舒在这话中听不出警告亦或威胁的意味,但公主的性情此时他也尚未能分辨,于是只笑道:“臣刚一入城,刘都尉便派了两个武威军护卫,臣倍感安心。” 刘甸一哽,忙看向公主。 然而承明公主却未看他,公主一直未曾有过笑意,此时也是紧紧抿着双唇,似乎并不打算对手下的跟踪行为做出任何解释。 但孟苍舒说得十分恳切,像是发自内心的感激,甚至还含笑朝刘甸微微点头,以示感谢,让刘甸更显局促不安。 “今后我也会派人保护孟刺史周全。” 承明公主却比她的部下要冷静许多。 说罢她再度动身,几人一路无话来到船内正舱,这里宽敞犹如宅邸正堂,然而甚少家私陈设,几分空旷随着轻微的脚步回声,更让人噤若寒蝉。 承明公主萧玉吉径直上座,她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一饮而尽,似乎是渴了,又吩咐再倒一杯,孟苍舒也得了礼让,席而就座,顾廉站在他的侧后,刘甸也去到公主的一旁按剑侍立。 四个人仿佛对峙般一一站好。 “孟刺史下的第一道谕令是给青郡军的牒文,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可以告诉孟刺史,良慈郡没有多余的粮食养这些人。” 萧玉吉喝够了水,薄唇的破皮化作珊瑚般的润色,可吐出的话却依然锋锐。 她的直言不讳倒让孟苍舒觉得踏实。 迂回他有迂回的回话方式,但今天直说,他自然也准备了了当的道理。 “朝廷有令,臣是新上任的官吏,不得不从。” “若想推诿,办法和措辞多的是,孟刺史能堪当两千石,这些话自然想得出来。但你似乎很希望青郡军在良慈郡屯兵,我能问问理由么?” 孟苍舒直身而言:“良慈郡不能没有人力支撑,已是仲春,然而一路皆是闲田,无有耕种,这样下去咱们郡上的粮仓,永远不会存有余粮。” 二人聊天的方式直奔主题太快,顾廉和刘甸都有点跟不上。 承明公主似乎早已打算好今次首见要怎么和新刺史沟通,当即道:“既然孟刺史已经有了打算,那我暂且就继续解决匪患,青郡军与其余郡内琐事就交给刺史了。今日尚有军情,恕我不便久留刺史,慢走。” 第13章 “兄虽也与圣上征战,生死相随,可却从没入朝为官,听贤弟转述公主殿下的意思,似乎是不愿我们青郡军在此驻扎,然而贤弟却抢在公主过问前下手,给了我这份牒文,这样一来你岂不刚一赴任就开罪了尊驾?” 襄宁城城郊青郡军营地,傍晚炊烟起时,春风寥寥落落惹得笔直的烟线歪七扭八,香味也这样四下散去。 中军营帐也闻得到这股朴素却切实的谷物馨香,可说话的两人都没心思解馋。 “她是不可能愿意的。所以我才争分夺秒出此下策。”孟苍舒刚替庞绪写完禀告朝廷的奏表,正小心翼翼加盖封泥,他动作熟练井井有条,说出的话却听得人忧心忡忡。 “我们这五万人,能打仗的就有四万,其余辎重队伍里随军者姑且不算,单论这些弟兄,各个都是身经百战,为兄不夸耀那些过去的战功,单论如今良慈郡的匪患,只需公主给我些时日,定能剿平。” 庞绪行军多年,却仍是直热心性,他想得也是单纯的建功以为自己与手下博得立锥之地的路子。 孟苍舒落下笔,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不那么好听,笑也笑得很是惭愧:“庞大哥,这我相信,你是真心想给兄弟们找个落脚地,必然是全心全意为公主殿下效犬马之劳的,但是你忘了一点,公主自己带的一千武威军也不是吃素的,她干嘛不把立威的机会和功劳留给自己,却要假手于你呢?” “难道他们是在养寇自重?” 这种事在乱世屡见不鲜,故而庞绪第一时间想到也不足为奇。 “我虽只第一次见公主殿下,但也看得出她到良慈郡后所作的事情皆是迫在眉睫的权宜之计,没有 依譁 什么从长而计的余地。但这些权宜也都是对百姓和郡内稳平有利之事。她带着人在外奔波剿贼,也是辛苦,如果要是养寇自重,大可以乘船离开这半城人半城鬼的襄宁城,去找块清净地方做土皇帝,还远离是非和咱们这些麻烦。” “那……”庞绪无从知晓其深意,只道,“贤弟告诉我一句切实的话,怎么做才能让我这部曲在此立足?” “庞大哥问得好!但是要我说起来,还得从圣上讲起,大哥不妨坐下慢慢听。” 和孟苍舒深交这些日子,庞绪深切觉察此位年轻人表面上是无思无虑的悠游样子,可心中是真有韬略丘壑的,如此心焦之境,也还是耐下性子据席而坐,安静谛听。 “圣上令六位皇子封王赴封,起初朝廷也是多有反对。因割据之乱先前虽是异姓恶行,但古往今来亲骨肉同室操戈也不在少数,天下初定,再经不起一轮战乱,大家都担心圣上此举会埋下祸患。然而我却觉得,这正是圣上高明之处。” 孟苍舒与庞绪对坐,讲心中已思虑了不知几遍的话语和盘托出。 “天下是经不起大乱,但想要大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破烂江山折腾三十年后剩下的那点残余,根本不够稳定四海。” 庞绪点头,这是大实话,国家早就掏成个空壳,为征战,原本男丁披甲的年龄是十五,十二岁记为半丁可以随军杂事无需为卒,可后来死伤太大,就将十二岁定为全丁,一场仗下来,地上的尸骨大半都是还不如刀戟高的孩子。 竭泽而渔的后果便是,如今不止国库空虚,男女丁员都成问题。 “要想治理,需要银子,圣上是仁德之君,一路南下秋毫无犯,大哥你曾随军征讨过,是清楚的,天下归一后国库想来也没什么银钱,又为了安抚百姓,几处战乱最为荼毒的地方都免了租赋。这样的情况下,圣上拿什么天下大治?” 皇帝萧蔚他确实不是暴虐贪婪之人,所经之处除了收几个当地的美女,他也从不向百姓逼饷苛捐。 据说萧蔚军队最穷的时候,他的后宫佳丽都得拿擀面杖去给军士做饭,日后朝廷缺钱也不足为奇。 言及此处,庞绪渐渐明了了:“圣上是想将几处较为复杂且不好治理的地方封给子弟,让朝廷省去些开支?” 孟苍舒向庞绪竖起拇指,笑道:“正是如此。大哥想想看,这六位封王在郡望上有这么大的权力,会没有任何代价么?咱们这时候又不是春秋战国,哪有那么大的宽限让他们施展?还不都忌惮着朝廷?可圣上连银钱的权都放了,摆明是要让这六人六处自负盈亏啊……” “但这么亏本的事,六位殿下竟也愿意?”庞绪听着就头大了。 孟苍舒这时候就笑得有些诡秘在里面了:“那必然是还有更大的盼头在几位殿下心中,所以才接下这份差事。” 庞绪一惊,压低声音道:“可是太子殿下深受圣上器重信赖,我是亲眼得见的,别说打仗走马,太子殿下都随驾左右,就连日常饮食,殿下都与陛下一道同吃同住,这份照拂绝非妄言。” “大哥厚道,太子殿下受不受器重我们姑且不论,咱们两兄弟私下说一句不妥当的话,如果大哥是其中一位殿下,圣上私下说与您此事,又暗示做好会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您……会怎么想?” 孟苍舒对人心的洞悉让庞绪打了个冷颤,如果是他到了那个时候那个位置,是必然会朝继承大统那里去想的。 这是人之常情。 大家都是圣上血脉,谁又不能去肖想自亲爹手里名正言顺继承来天下呢? “可是这太子的明日,不就是被圣上卖了人情么?”庞绪心惊之余不免有些同情起太子殿下来。 “或许太子本就清楚。这人家天家父子的事儿,咱们可就猜不到了。”其实孟苍舒想了更深一层,万一皇帝已经想好怎么给太子除去后患卸磨杀驴了,也未尝可知。 然而目前以良慈郡这种受战乱荼害已久的边郡情形来看,估计还有个几十年才能到那个时候,就从皇帝目前热爱妇女工作的程度,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所以此事也还不是眼下他们该考虑的问题。 “但公主殿下……是为她弟弟在争么?”庞绪心中仍有疑问。 孟苍舒摇摇头,这件事,他是真的无从分析:“这就无从得知了。” “那这和我的青郡军入良慈有何关联?” “公主殿下正是计之长远,才不愿意接收青郡军。”孟苍舒说完铺垫,就再不卖关子了,“朝廷和外郡封王,不论是否同姓,都必然存在猜忌,眼下倒是还好,各地缺钱缺粮缺人,哪都一样,作乱是作不起来的,朝廷也不必如此忌惮。可是如果要派青郡军这样的百战之师过去,朝廷和地方实力的平衡,可就微妙了。” 庞绪如梦方醒,豁然起身:“派到其余五家殿下那里去,风险太大,而良川王殿下……” “良川王殿下两岁有半,尚在襁褓,唯有一姐代理主事,公主殿下无法参与皇位的竞争里去,要扶持弟弟,也得个十几年后再见分晓,所以良慈郡是朝廷安置大哥部曲最安心的选择了。” “公主不想我留下,也是这个缘由……” “正是,大哥想想,良川王再年幼无知,他也有长大的一天,待到那一日,良慈郡若是治理得得当,再加上你的军士,如此锐气,岂不让朝廷多加猜忌?良川王只会如履薄冰啊!公主殿下与良川王殿下的母亲已经亡故,她即是姐姐,又是抚育殿下的亲人,如何不为亲弟弟计之长远?” 孟苍舒的话再清楚不过,庞绪一时竟觉得公主如此抵触自己入良慈郡十分有理,可他背后是朝廷的命令,他又能让步到哪里去? 就在万分焦灼之际,孟苍舒却笑了。 “所以啊,咱们就也学圣上,给承明公主画个更漂亮的大饼。” “画……饼?” 这个词让庞绪感觉分外陌生,不知到底指代什么。 “人都会趋利避害,公主殿下今日于我所说,也是想让我们替她分忧,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再想其他。但我们不止要做到此即止,还要让她看到更长远的好处,最重要的是这个好处会打消她对于圣上和朝廷猜忌的顾虑。” 孟苍舒的话犹如一线生机,让庞绪自进退维谷的境地寻出一道明光。 “那咱们该如何做?” 说起来总是很容易,但事情真到了落实阶段,便困难多于理想了。 孟苍舒肃容道:“我的办法,麻烦且吃力,庞大哥得做好十二分的准备。” “只要能让我的儿郎们安顿下来,眼前的苦又算什么?”庞绪一拍案几,情绪十分高涨,“贤弟尽管吩咐,咱们务必得做出点事来,好教人知道我青郡军和你这新刺史,绝不是两手空空到这里给人添堵来了!” 第14章 青郡军入良慈郡虽快,但这样规模的进军,粮草辎重很难紧跟携带,故而一部分物资不得已押后,需要再过些时日才能抵达。 “这是朝廷给的最后的军资了。” 提到这批军粮,庞绪无奈苦笑。 好在良慈郡如今是地广人稀,又是春夏万物竞发时节,五万人无论如何也饿不死,就是大家日子过得有点苦。 可那也得在凛冽寒冬来临前做好准备。 他们还有半年时间。 不过青郡军的士卒倒是比孟苍舒与庞绪要想得开。 “总比睁眼就刀口舔血的日子好得多。” 青郡军大多数人竟都对眼下还算满意,他们长途跋涉至此,骤然安顿,虽有些不适应,然而此地好山好水看在眼里,多少还是对未来极有期待的。 “就是实在太荒了,看得人心里更慌。” 虽然这样说的人也不在少数,可风雨乱世颠簸多年的人,其实并不像朝廷想得那样“尾大不掉”,眼前情境虽不是众人期盼的世外桃源,但却也有一番宁谧天地。 孟苍舒希望承明公主萧玉吉也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 但话说回来,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内心腹诽公主殿下,毕竟他也不敢将这位“搭档”想象得太过美好,前两任刺史到底是怎么没的至今众说纷纭未能尘埃落地,在承明公主铁腕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就算与她无关,她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所以还是暂且当做同一目标但不同道路的战友较为稳妥。 地方刺史与诸侯封王之间本就是制衡关系,要是打得火热,怕是皇帝和朝廷第一时间不答应。 但该尽的礼数还是必要,尤其是政务上,有些事虽然属刺史独断分内,可告知一下“搭档”实属应该。况且他还没见过良川王,出于礼貌,就算是小孩子也得行个礼问个安。 于是拟好入良慈郡后首要任务计划的第二日,孟苍舒便换好官服,亲去楼船拜会。 良川王萧裕,两岁半,圆润可爱长势喜人,已经能在不用人搀扶的情况下进行短暂的直立行走,并脱稿发表简单讲话,讲话内容主要为:姐姐,饿了,饭饭,玩。 萧裕见了孟苍舒,似乎非常喜欢这位对自己行使监察大权的刺史,奔下座位,抱住孟苍舒的腿,顺着就要往上爬。 孟苍舒就这一套官袍,要是弄脏去洗,实在没得像刺史模样的衣衫来穿,可又不能一脚踢开这位可爱的殿下,只能趁着鼻涕口水还没蹭上,一把捞过来抱在怀里,递给慌张来接的乳母。 但良川王这样一闹,倒缓解了公主与孟苍舒之间无甚可言的尴尬。 孟苍舒看着良川王咿呀呀快活的样子,心道我这赴任后第一封关于汇报本地封王的呈奏,大概只能汇报良川王目前的生长情况和健康状态,以后可以陆续加入他的学习进度,这种水公文的好题材,简直堪比他当年非核心课程编造结课论文一般容易应付。 萧玉吉不知道公文高手此时的窃喜,只能看见他一张从始至终的笑脸,非常和蔼,像是个喜欢孩子的大哥哥,看着自己弟弟忍不住自然流露的笑意。 “孟刺史到了良慈郡还能如此笑口常开,我十分佩服。” 她的语调没有半点阴阳怪气和揶揄,反倒末尾若有似无的喟叹,仿佛的确烦扰萦心,发自内心感慨孟苍舒乐观的精神力量。 “殿下谬赞,前几日也为急迫公务所扰,然而这两日想到个可解决多个问题的法子,趁着向良川王殿下问安之余,与殿下商议一二。” 萧玉吉听罢知是要言正事,摆手命乳母带良川王离开。 屋内便由刘甸护卫公主,顾廉被孟苍舒派去统计襄宁城内人口,如此三人就能召开一个郡未来发展的决定性会议,孟苍舒不免感到萧索凄凉。 自己这刺史下面就一个长史,公主身边也就带着一位都尉,大家都非常“囊中羞涩”。 就算只有这几个人,正事还是要正经着谈。 “公主殿下以为此时良慈郡最要紧的是何事?” 孟苍舒的问题萧玉吉半点也不意外,她当即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匪患不除,实难安心。” “匪患是要除,可是公主殿下不觉得蹊跷么?良慈郡人口凋敝物力短缺,说句难听的话,已到荒废的边缘,这还是殿下来了这段时日整治稍见起色后的情形。而臣之所见,皆是老弱妇孺,丁壮绝迹。臣曾听闻,公主殿下曾下谕令,召集良慈郡内三种人予以要职厚待,其一是通文字能书写,其二是懂匠作掌手艺,其三便是会拳脚有力气。臣所言可如实?” 这通谕令曾传遍良慈郡,虽已过去数月,但大家都是知晓的。 萧玉吉默不作声点点头,看得出来她是个足够耐心的人,可以心平静气等待孟苍舒要用这段话引出的内容。 “公主殿下为这三种人分别开出了优渥的薪俸,甚至举荐之人亦有犒赏。然而应征者却最终寥寥无几,公主殿下不觉得奇怪么?您给出的条件——尤其是会拳脚有力气这一类,不可不谓之优厚,这些匪贼明显属于此等,他们为何冒着死罪之险,却不愿意求得良差厚待呢?” 孟苍舒见萧玉吉专注盯着自己的眼睛,也不卖关子,直道: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做匪贼的好处是要多于殿下可给的太多了。” 刘甸微微低下头思索,心道这个刺史,果然和前两个大不一样,他似乎看出公主虽是有耐心少言实干之主,又明白公主喜了当直接干净利落之辈,然而心知肚明的孟苍舒既不可以阿谀逢迎,又不刻意拿腔捏调给自己抬架子,什么都在一个恰到好处上,着实比前两个不知高明多少,不可小觑。 公主依旧静听,她已经很久没有能这样沉下心来听一长段叙述了、 孟苍舒笑得也不张扬,与其说自信,不如说是自如:“可是良慈郡如今的样子,就算再把襄宁城翻个遍,又有几多银子?想来除了殿下这两艘楼船行宫,旁的实无可掠。既然富贵皆在于此,不如堂堂正正直接以本事来拿——反正自己抢到的和应征得来都是本事。” 他顿住,收敛笑容,与承明公主萧玉吉对视:“但他们却不,这就证明,殿下所给与他们所求微不足道。” “那么他们想要什么呢?”萧玉吉这才开口问话,言毕饮一口面前案几上放凉了的茶汤,似也在斟酌。 孟苍舒大义凛然: “我不知道。” 高贵端庄不苟言笑的公主殿下猛地咳嗽两声,不知是被茶水还是被孟苍舒的话呛到。 “我真的不知道啊……”孟苍舒坦率地眨眨眼。 这是大实话。 他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大罗神仙,能倒推至这一步已然是凡人中的翘楚了,可要直接知道是什么事情,线索信息实在太少,他需要有能力去探知此事的盟友来取得更多信息。 此刻时机成熟,他便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公主殿下,许久沉默,得来的只有一句: “我明白了。” 然后呢? 没了? 孟苍舒觉得公主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语出惊人。 承明公主萧玉吉静静看着孟苍舒,似乎知道他在期待什么般再次开口:“我可以配合孟刺史此举,然而随我至此的武威军仅有千人,人力捉襟见肘,如果不能尽快完成,我必然无法抽调人手,务必切记。” “有公主殿下的千金一诺,臣万分敢当。” 孟苍舒在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 …… 这几日,良慈郡周边太苍、灵武、巴丘三郡的刺史案头陆续收到同一封公文。 几位刺史看到是良慈郡发来,下意识以为这位新上任的命苦同僚怕是撑不住要跟他们借粮或物资,然而虽然他们治下郡内情况要好上许多,百姓的生活与耕作皆已恢复,商贸往来日趋频繁,算是回到正规有些日子了,可要周转出银钱接济,就又显得捉襟见肘了,盼着朝廷搭把手,大家都指望不上,面对这封“求救”公文也只能斟酌好拒绝的措辞,用最文雅的方式说出残忍的话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并不是一封诉苦赊借的信。 三位刺史阅览后都为其中内容所诧异至半晌茫然。 孟苍舒这名不见经传的新刺史在做什么? 其实公文的内容很简单,孟刺史告知周边郡县,良慈郡要发动全郡力量,收敛慈悲川如海的旧日战场尸骨,并予以安葬。可是当年这几场惨烈战斗不止征发了良慈郡的百姓,还有相当比例的周边郡县的平民混杂其中。如今天下泰定,圣有昭德,怜恤万民之哀,望尸骨得返故乡,幽魂重归故里,使亲人有祭得怀,香火归庙。所以恳请各位刺史配合,告知各自治下百姓此惠举,并发放牒文,特别放行自愿来良慈郡寻找亲人战争骸骨的百姓。 活人的事没见他动手,怎么倒管起死人的事来了? 可是他这封公文处处占理,又是朝廷一直以来推行的抚平乱世离丧安民为先旨意的忠实执行,若是不允,怕是自己就要遭殃。 所以纵然心中满是疑窦,但想想于自己治下并无不妥,权衡利弊后,便都应允下来,礼貌回函。 第15章 收到三郡刺史们的回函后,孟苍舒忙得脚不沾地,连觉都睡不踏实。 同样的还有顾廉和庞绪。 作为良慈郡衙门唯一一个中层官吏,顾廉不得不在孟苍舒的激励下身兼数职,有时候连跑腿的工作都得承担,实在辛苦。 而孟苍舒大部分时间就在庞绪城郊的大帐内,与他商议如何安排沿途护卫来寻觅亲人战死沙场尸骨的百姓。 “公主殿下说了,自鼎南关往北,她会安排妥当,其麾下有武威军镇守,假若良慈郡北方有百姓来此,也必能顺利抵达。可这往南都要大哥布防,三郡的人皆要路过的几个关隘如今哪个都破败不堪,临时修葺是来不及了,可老弱歇脚的草棚与检查文牒的栏栅却不能少,都得辛苦将士们趁着这几日勉强搭建个能用的。” 孟苍舒说完递过去一张写满字的纸。 “再麻烦大哥的好儿郎给我额外树个榜架,把这个贴上去,我会找人抄录好的。” 庞绪识字不多,他接过来文书一看,此榜却都是由自己认识的字写成,上面明明白白就说了一件事:良慈郡缺人,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宽厚待才,管吃住,厚待应诏者,薪俸从优。 “我记得初入襄宁城时见过公主殿下所发的类似榜文。”庞绪说道,“怎么还要再发一次不成?” “是,但良慈郡眼下这个样子,找不到人也是正常,这次来得皆是外乡百姓,说不定会有效果。” “他们可愿背井离乡?”其实当初青郡军收到上谕至良慈郡,开拔时庞绪为了安抚思乡心切的属下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因大多数将士都以为战乱结束后能回到家乡,可谁知一旨调令,给人支到西陲之地。 如此深刻的经验告诉他,在眼下没有战乱的时候让人离开故土并不是容易事。 “周边几个郡虽说情况比咱们郡要好,但我来的一路上也是见过的,流离百姓极多,尤其朝廷还没打算清算土地的意思,很多人逃难避乱归乡后并没太多财产家业还留在手上的。尤其如果家中万一还有个老弱,糊口都成问题,自然哪里有银子赚去到哪里。” 孟苍舒将自己早就做好的打算告知庞绪,他深知庞绪是目前整个良慈郡最会配合自己展开工作的人,必须要他心悦诚服,自己才算有真正的盟友,必须将自己的目的讲得一清二楚才行。 若是非要用情谊恩惠甚至官威来压过人心向背,那就与自己的意愿也背道而驰了。 所以他解释得格外细致耐心:“再者说,这几个郡和咱们郡都是接壤,离得近的几个地方三两日脚程就能到,我会安排这样的人多在郡边离家近些的地方忙务,这样不用逢年过节他们也好照顾家里。” “这样甚好!”庞绪又一次为孟苍舒胆大心细的安排而折服,可他看了看告示,又指出一处来问道:“但贤弟……你这女子也可应征,有些荒唐了,让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又不是战乱时迫不得已为之,怎好如此?” 孟苍舒知道想和当下的人说通自己习以为常的道理极难,于是便只言利害,不论礼俗:“大哥不想想,良慈郡眼下什么样的百姓最多?还不是妇孺老弱么!公主殿下带来了一千武威军,您也带了万计青郡军,各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打仗卖力确是一把好手,但如若这些妇孺老弱畏惧,又不方便行事,若有几个女吏能办事的从旁协助,一来百姓妇孺安心,二来也更好说话稳定民心。” “贤弟果然不是俗人,胆子大,想得也透彻,是我顽固了。”庞绪感慨道,“是这个道理,男丁都被抓去打仗苦役,死得死残得残,若真是咱们的军士去人家满是女眷的家里传个令都不方便,要是有个别能识文断字又会来事的女子能奔走一下比什么都强,说到底乱世刚过,迂腐又有何用?还是像贤弟一样先捡着眼前要紧事权宜才是对的。” 孟苍舒想起一路见闻,也是心有戚戚道:“正是,此地百姓老弱妇孺……” “将军,有人夜盗军营,现已捉拿,请将军示下。” 帐外传令卫戍一声高喊打断了孟苍舒的话,庞绪听得一愣,他素来治下严谨,便是行军打仗之时也没人敢在辎重里偷鸡摸狗,太平时候倒来了贼,他听罢十分惊异,直言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交给军法尉审治,从严议!” “将军,偷盗之人不是我军将士,而是一老两小三个百姓。” 庞绪飞快和孟苍舒对视一眼,说道:“先别忙着押人,我亲自去看看。” 百姓敢摸索到军营来偷盗,简直闻所未闻。 根据经验,越是乱的地方越怕兵,青郡军一路都只见战战兢兢的百姓,便是见着他们的影子,都跑得老远。 二人都知道此事不合常理必有隐情,忙放下手头的事务,随军士前去一看究竟。 此刻已过子时,军中有令,营地除去执夜巡逻禁喧哗走动,此举是避免发生夜惊营啸等危险。于是被捉拿的人不宜在营中审讯,只待到值夜换防交接的营帐里,由一队六人看守。 孟苍舒掀开帘子进去帐内,灯火下一个伛偻老人拱起的背就匍匐在地上,他怀里还有两个埋着头的孩子,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都很瘦小,大概一个约十岁左右,一个不过四五岁的身量。 庞绪让人除去自己亲兵以外的人出去,只留两人在他和孟苍舒身侧,帐内额外添置牛油火烛,亮似白昼,下首三人只缩成一团,一时庞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话。 孟苍舒示意庞绪,让自己来问。 想着行伍之人说话或许会吓到老小,问不出隐情,可孟苍舒为人斯斯文文,说话也慢悠悠又和蔼,让他说再好不过,庞绪依照孟苍舒的意思点了点头,让他尽管自己拿主意问话。 孟苍舒这才上前道:“老人家,这是青郡军主帅庞将军,本官是良慈郡刺史,你为何深夜带着孩子来军营里,可是有什么难处?只管照实说。” 听得这样的大人物在面前,老人身上不禁发抖,他一头叩在地上,两个孩子自怀中挣脱,也纷纷跪拜。 “求大人开恩……” 庞绪命亲兵将人扶起说话,可老人怎样都不肯抬头,亲兵见孟苍舒和主帅都有示意,于是说道:“你们夜闯军营嫌疑偷盗已是死罪,今日主帅和刺史大人开恩,有话便快说。” 老人如梦方醒,这才颤颤巍巍开口:“大人……我绝非偷盗啊!而是听闻有官军远道而来,才带着孙子孙女至此……不为别的,只想军营里的老爷能开恩,收留我这孙子,给他一口饭吃!” “老人家,你孙子这才多大,怎么好到军中效力?”庞绪怜悯老弱,但也不能无故带着个孩子在军中胡闹。 “我已够丁齿,可以做劳役了!只要大人给我饭吃就行!”男孩突然开口道。 庞绪本想质疑孩子根本没到十五岁,可忽然想起前几日和孟苍舒还说起过,四姓之乱期间朝廷为征召兵士,给男子丁龄定到了十二岁,这孩子大概也就是十二岁。 孩子大概从小没吃过饱饭,身量自然要瘦小,看不出年纪。 孟苍舒思及此处不免心中哀怜,但一转念,却忽然有了办法。 “你真心想在军中为庞将军效力?” 庞绪听得此话,知道孟苍舒似乎有了妥善的打算,便于一旁静听。 孩子拼命点头道:“只要有粮吃,我剩下一口饭能养活爷爷和妹妹,做什么都行!” 孟苍舒示意军士拿来些干粮,随后说道:“军中不养闲人,你得自己争气才能吃得饱饭,现下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如果办好了,不用你省自己的粮食,你爷爷和妹妹的口粮也能吃上,你看可好?” 孩子不懂那么多,只觉机会难得,不住点头,他的爷爷却突然面露惊慌。 “老人家不必担心,本官让孩子去传个话。”孟苍舒知道经历过战乱的人知晓人心可怖,所以事先说明,“本官知晓附近乡亲如今健在的已然不多,让军士带着孩子骑马去问问乡亲们,可还有愿意来这军营里吃饭的,就都叫来吧。这是庞将军的一项仁义之举,务必带话到各人耳中,你如果觉得可行就点点头,不想去也别勉强,干粮还是会分给你一家的。” 老人的担忧神色略略缓减,男孩再一深拜,继续恳求要为孟苍舒和庞绪效力。 孟苍舒的话出人意料,庞绪想得最深,心道贤弟用心良苦,他们驻扎地空旷,才几户人家,吃不了多少军粮。可这实打实的是给青郡军博得了民心与好名声,今后他们要在此处立足,只靠圣旨是行不通的。 往更深了想,就算将来公主殿下真不肯收留,部分将士懒得征战,若是得了人心,能在此地落脚扎根解甲归田,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孟苍舒做事从来不单走一条路,处处给人留下生机。 庞绪心中感念,只道:“来人,拿些干粮,给他们先吃饱肚子。” 他吩咐完再看少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早早死于战乱的儿子来,心中隐痛,却不动声色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你一去一回,且记得要走大路,夜里不必赶急,我会教人给你带够干粮的。” 庞绪还想再派军士跟着,却让孟苍舒用眼神制止。 他们安置老人和女孩在别的营内休息,再命人牵马。军马训练有素,便是孩童也听令驱使,再加上有一亲卫同骑,也并不认生。 饶是如此,孟苍舒和庞绪还是十分不放心,亲眼看着孩子与军士绝尘而去。 “我让军士一道帮忙传话岂不更快?让孩子歇歇多好。” 天色已然微曙,二人回到军帐里,庞绪忍不住担忧道,“那孩子瘦得跟一把柴似的,能跑那么远么?” 庞绪人是出身贫苦的军中猛将,见不得老弱受苦,心中更是悲悯百姓,孟苍舒听在耳中,心底十分钦佩,只道:“大哥先别怪我,不是我粗心,而是这事儿你手下的军士再和蔼可亲也办不成,去多了反倒画蛇添足。” 第16章 他耐心道:“百姓多惧怕军士,咱们是一路走来看见的,你的人传话下去,只怕都给吓走了,听到的也未必敢来蹭这顿饭。可是如果是百姓自己的嘴传开这个消息,且大家看见孩子吃得饱饱的,那可比军令有说服力多了。” 庞绪虽已被说服,但仍是面露忧心,孟苍舒笑道:“孩子带够了干粮和水,大哥放心便是。还是大哥在怪我自作主张分了粮食出去?” “这点哪算是值得说成自作主张的事?如果不是贤弟你替我的部下打算安排,咱们到现在还入不了良慈郡的关,哪有安顿之说?”庞绪挨着孟苍舒坐下,追问道,“我不是心疼粮食,这地方的百姓我看着连两三百人都凑不到,军粮已押送到了,让他们敞开吃个十天半个月又能吃多少?只是不知你作何打算。” “总得先让百姓别东躲西藏了。”孟苍舒也不卖关子,眼神灼灼道,“得要让大家先吃饱,再动起来。明日大哥的部下就要四处巡防了,不像行军的时候那样有时日来张罗琐事,百姓若是有能动的,给军中当个劳力混口饭吃,传出去是青郡军的美名。以后大哥要是在良慈郡屯垦驻军,还有些老卒解甲归田的,没民心是断然难行的。” 孟苍舒的计算不可不谓之长远,庞绪一时感动,重重点头。 “还有就是,有些事,是只有百姓才知道的,问谁都没用。” 孟苍舒盯着牛油蜡烛明耀的光,语气与方才温情悲悯相比,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 自第二日起,陆续有附近百姓拖家带口来到军营外,他们不敢进去,只在外张望,孟苍舒命人专门在营外搭建好帐子,安顿这几十个老弱妇孺。 虽然军营当中吃得格外粗劣,不过是粗粮配些菜汤,也并不新鲜,可这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已经是几年没有吃过的珍馐。 直到负责通传的孩子回来,也不过一百一十余人到此。 “回将军,这附近我跑遍了,没见别的活人了。”孩子学着军营里军士的语调郑重说道。 庞绪见到这个孩子,就总想起自己的儿子,若是活到今天大概差不多岁数,心中越是想就越是痛,问话的声音也轻柔不似军令:“好孩子,来回饿了?先吃点东西,喝口水,别喝凉的。你祖母和妹子天天两餐都有人照顾,你放心。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接过干粮正卖命地啃,旁边军士戳他一下道:“将军问话,务必速回!”吓得他干粮掉在地上。 “一个孩子,别这么和他说话,来回这么跑就是咱们也饿得慌,先吃了再说。”庞绪柔和道。 男孩抹了抹嘴,叩首道:“我姓徐,没名字,本来是等爹回来取的,家里都叫我小名禾子。” 庞绪听罢含笑道:“等着让孟大人给你起个大名,以后军前听令不能混叫。” …… 孟苍舒此时没有时间给小孩子起名。 慈悲川碧绿草甸间,苍白的骸骨若隐若现,孟苍舒沿着战场边拉出几道关卡,命青郡军士卒砍了些竹子当做标识,将给活人安置的地方和死人分开来。 手头没有多余的物力来妥帖舒适安排来人,不过好在是四月,良慈郡是内陆早春之地,夜里略有微寒,然而却不碍人,来此处寻亲尸骨的百姓有个能稍稍挡风的地方即可过夜。 这里夜间着实恐怖,到处都是鬼火,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骨头,听得人头皮发麻。孟苍舒知道军士们虽不怕死,可对战死的许多幽冥鬼怪之说深信不疑,于是只让他们白日里忙活。 要做的事有许多,最重要的就是安排好如何认领骸骨这一事项。 军中有许多识字的参军,原本都是帮忙庞绪文书往来的幕僚,这次都借给了孟苍舒,他给安排好班次,不做别的,专门在一排带遮阴的竹棚下,替到此的百姓记录所寻觅亲人的籍贯与姓名,最重要的是一些可以辨认的随身携带物品与特征也要一一做录。 慈悲川三十年来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几十场仗,说是尸骨如山半点都不夸张,这么多尸骨无人收殓,早都化作白骨,肉身的印记无法辨认,只能通过一些随身的物品来判断。 可如果认错了,也是麻烦事,再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借着机会去到下面偷尸体上所剩不多的财物,那就有违孟苍舒的初衷。 所以在来人将所寻之人和有迹可查的信息记录在案后,会由青郡军军士陪同去到下面寻找。不只是为一旁监从,若是真认出来,将尸骨取出装敛也是力气活,军士还能出出力。他们虽然畏惧此地,但又觉得若是自己战死沙场,有人替自己为家人寻葬,也是全人之事的造化善举,因此反倒大家都乐意在此奔忙。 除此之外,良慈郡过去也是佛法兴盛之地,百姓多有火葬者,朝廷曾认为此是不顾孝礼风化之举,明令禁止,然而却屡禁不绝,本【】朝时干脆不做过多干涉。襄宁城西北外便有一火场,专供焚烧尸骨。想着也有人需要就地将亲人尸骨烧焚,再殓葬带走,孟苍舒还专门安排人照着西北火场的形式弄了个简易的火台。 当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后,孟苍舒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小子怎么来了?” 郑平原本已然回去长岭置,他带着孟苍舒给父亲还有周伯伯保平安的消息,与要寄给好友萧闳的信件,走得也匆忙,孟苍舒知道这小子随着良慈郡渐渐开始有了声色,可能以后会老往这边跑公事,却没想这么快遇见。 不过他一转念,想到乡里当初也有不少壮丁被抓去从军劳役,大概或许有几个的家人想来看看是否能在这里找到亲人的骸骨。 “舅舅不放心你,他看了公文,让长岭置给去往良慈郡的人放行,问了前因后果,对你很是担心,让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爹,托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都在车上。哦对了,还有几个咱们县上的人,舅舅让我拿置里的车给送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家人骸骨的,也是功德。” 郑平忽然压低声音:“可别和旁人说,旁人问了就说是舅舅的亲戚。” 置内的车只能给官员与其家属公务使用,虽然置啬夫有权临时征辟车驾,但终究是落人口实的事。 孟苍舒如何不知道轻重,只笑着点点头,让他去安排自乡人找参军簿录。 这一日,约有百人前来,但到了后几日,陆陆续续较远郡县的人皆至,顿时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孟苍舒见信息收集得差不多,在慈悲川寻亲敛骨了十日后,夜间秘密将十余名参军叫到了自己帐内。 “有劳诸位每日笔耕不辍。”他先慰问一番,再说要紧事,“之前交待的事情可有别录?” 这些人得了庞绪的令,告知孟刺史的话不必过问于他,一定要言听计从,如今他们赶忙给一摞摞簿册递上去,恭敬道:“回禀刺史大人,这些是您吩咐过额外别录的来访之人籍贯,特别是良慈郡的,我们单独按照您的意思做了个册子。” 孟苍舒随手一翻,果然不出所料。 几个参军见他不言语也不带笑意,知道这是要紧事,也都纷纷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良慈郡东和北两地的几个县城乡下,竟没有一个人来认领自家亲人的骸骨,难不成那地方的人都死绝了?可咱们大军驻扎在的地方是之前四贼之乱闹得最响之处,民生凋敝,却也能叫出百余人来军营里吃饭,怎么襄宁城北没那么多荼毒的地方,倒没来一个呢?” 第17章 “良慈郡东接壤太苍郡西南和灵武郡北,河道如织平原缓缓,是自古以来的耕作富产之地,故人口稠密,臣也看过些本地残存的记录,这里从来人丁计数也较西北西南的草场与山地更饶富。当年战乱频发,良慈郡东的兵丁征募自然也不会少,可为什么却一个来认领亡于沙场亲人尸骨的百姓都无有呢?” 孟苍舒站住,转身,开始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死生是谓大,周边几郡千里迢迢来寻亲人尸骨者数以千计,甚至还有些古江与上淮二郡至此的百姓,不辞辛劳都为亲人魂归故里入土为安。良慈郡东往近了说,这些百姓只需一日两日脚程就能抵达慈悲川,他们为什么不呢?因为他们做不到。他们被人控制住,控制他们的人就是咱们一直寻找的贼匪!” 楼船内厅,刘甸站在承明公主萧玉吉身后静听,心中却忿忿:谁和你小子是“咱们”。 但公主殿下似乎听得十分专注,并未计较孟苍舒言语当中的失礼之字句:“良慈郡东是最早开始自战乱中恢复的地界。我与武威军探查,只见百姓耕作,但太苍郡来这里的客商等人,却屡遭不幸,太苍郡刺史上书于我,告知匪盗猖獗,探查途中,也常见几日内的尸体被野兽啃食曝露于野。” “这些人可是百姓?”孟苍舒追问。 “穿着衣不蔽体,不太像是商旅行人。” 孟苍舒今日也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奔走回城,就为禀告此事,可他的笑容里却没有疲惫感,反倒眼神明亮胜星:“我听来青郡军中乞食的百姓说,良慈郡东的五个县城过去就富庶,战乱一起,好多本地士族富户便连合起来离开了城内,去到自己土地的乡野间修建地堡,像是一座座新城,如今可还在呢,这些人可曾来拜见过公主殿下?” “来过,但以这样的方式避祸,战乱那三十年整个大雍上下也不在少数。我也曾与父皇征战之时借住于士族地堡当中。”公主看向孟苍舒,“你的意思是,匪贼和这些人有关?” “匪贼为患,怎么就会突然消失?如果没有本地豪强的庇护,他们哪能在这些人的地界上来去自如?他们控制了本地的人丁,不许这些人来慈悲川寻骨认亲,生怕暴露自己,却不知恰巧是这一行径将他们暴露出来。” 孟苍舒的语气之笃定,让刘甸也一惊。 自己巡查多时,却有点古怪,总是能在路口等地遇见耕种的百姓,然而这些百姓却都只是胡乱指认哪里见过贼匪,却未有恐惧的意思,果真像公主从前所言,有人刻意从中作梗么? 公主花了三四个月才摸清的底细,这小子来了不到一个月,怎么全都了若指掌? 思及此处刘甸看向还在笑眯眯的孟苍舒的眼神未免有些敬畏,亦有戒备。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萧玉吉自打刚才,目光就没离开过孟苍舒的脸,“隐蔽人口为自己所附?这种事如今各地屡见不鲜,无需这样大动干戈与朝廷为敌。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萧玉吉不是个可以言语动摇的人。孟苍舒今日更清楚明白,为什么皇帝会放心给两岁的孩童放到如此混沌地界做封王——因为良川王殿下有个不世出的亲姐姐。 她这样问,孟苍舒便拿出合作的优良态度,端坐回案几后,沉静给出自己的周密分析。 “或许看起来,他们只是为了霸占本地人口,隐蔽在自己名下,再占据耕田,好趁着良慈郡战乱后尚未恢复的光景多积累财富。可依臣之见,他们真正想要的,绝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利益。” “还有什么让他们如此胆大妄为?” “下面的话,臣可要有些不敬的冒犯,还请殿下见谅。” 刘甸听了孟苍舒这话,眉头不自觉微微蹙起。 萧玉吉闻听此言,却连眼皮都不抬,语调亦是和之前一样冷冰冰的,没有起伏道:“直言无罪。” “他们针对的是公主与良川王殿下。”孟苍舒一点也不措辞迂回,“您二位殿下是所有诸侯王中势力最浅也最无根基的,臣在京师时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作为风俗使者,也去过其他诸侯王的封地。公主想听听那里是什么样子么?” 萧玉吉的沉默便是许可。 “其他诸侯王之地,都有圣上安排的一千武威军,可是他们还有别的私兵。” “你的意思是,我的兄长弟弟们私募乡勇?孟刺史,这可是朝廷的重罪,你当真么?”公主的语气听来有十足的威慑感。 可知道自己接下来话语意图的孟苍舒却不觉可怖,他还能笑着把话说完:“臣可没说是公主殿下的手足做了这样违背祖宗之法的事情。可是有人替他们做了,他们收下,好像也没有律例禁止,不是么?” 萧玉吉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朝故例,诸侯王可于封地募集一万兵卒,用于日常护卫仪仗与缉拿盗匪。四姓之乱后,因人口凋敝,一是征募这么多人有碍农时,二是先前作乱之鉴时犹未远,封地可募集的诸侯王私兵便被朝廷缩减至三千。但这些人其实并不够用。” 孟苍舒作为风俗使者东北西跑那一年多的见闻今日看来竟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他自己也忍不住心道,果然自己脚下走出的路眼里看到的因,最后都会化作果。 而一时无用也不是一世无用。 萧玉吉的话打断孟苍舒暗赞自己的心思:“你的意思是有人替他们在其他非封地的地方募集了兵卒?” 孟苍舒立即答道:“没错。这些诸侯王与公主和良川王殿下并非一母所生。然而其母皆为地方豪强献上之女,故而其舅家势力不容小觑。公主和良川王殿下舅家已然没落,自然没有这样好的助力了……” “大胆!不得妄议天家禁苑内事!” 刘甸上前一步喝止道。 萧玉吉却朝他摆摆手,示意噤声,而后以沉默等待孟苍舒接下来的话语。 “所以臣说,这便是公主殿下和良川王被本地那些胆大妄为好强看做好欺的缘由。”孟苍舒仿佛没有被喝止过,也看不见刘甸按在剑柄上的手,依然用他特有的轻快平静语调,叙述着这些日子分析总结出来的真相,“他们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公主解决所有焦头烂额之事前,占据足够多的优势,与您分庭抗礼,在良川王殿下长成为一地之封君之前,控制更多的筹算,而后左右他的决断,干涉他的治理,好让自己千秋万代坐拥良慈郡的半壁江山。” 刘甸奇异地发觉,孟苍舒那有时候平静到招人讨厌的笑容不知在说这句话的哪个字时消失不见了,可这家伙好死不死,非要补充一句。 “其实他们所作的,和其他地方豪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欺凌弱小罢了。” “你竟对殿下如此无礼!” 刘甸再上前一步,当着公主的面说二位殿下是被欺凌的“弱小”,如此僭越,实在可恶! 然而他刚迈出这一步,便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笑。 刘甸愣住了,侧头去看承明公主,找到了笑声的来源。 这是孟苍舒第一次见萧玉吉露出笑容。 看来她那位亲爹皇帝当真是慧眼识美人,想来那位唐夫人必然是国之丽色,不然公主殿下这融冰化雪般的倾城笑容又从何处而来? “孟刺史知道的事很多,但我想也有你不知道的。” 孟苍舒的脑子被拽了个急转弯,再看公主的笑容,就不那么迷人只有瘆人了。 “孟刺史最想知道的真相,不止是良慈郡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烂事,还有前两任刺史的死因,对么?” 承明公主萧玉吉此时踞坐的姿态不像是孟苍舒从前见过的规矩女子,倒和庞绪有几分相似,她身体略略前倾,手肘触膝盖,手在脸前,显得十分有攻击性。 这颇具军中之姿的侵略性与威严感,加上谈到自己未来的安危,他一时竟也有些紧张。 相比之下,自己的坐姿是非常标准的君子之坐,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仿佛在太学上课的学生,乖巧极了。 “我与孟刺史做个交易,如何。” “臣洗耳恭听。” “孟刺史替我解决这‘弱小’的麻烦,好好教训他们,让不知死活的人清楚怎么在他人屋檐下夹着尾巴做人。他们不将天子之命当回事,就理应付出代价。我会配合刺史,可许多事还要刺史主张。比较这也是你的肘腋之地,你也不想一郡刺史却令不出襄宁城,对么?” 萧玉吉不知是否深得其父帝王心术的真传。 孟苍舒心思转得快,几乎不用深思就明白了公主殿下此举的用意。 以刺史和郡长官之名收拾这群地方豪强一是更合乎国家法度与朝廷制度,旁人是挑不出毛病的,但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失败了,那也是刺史和朝廷的问题,不是她和她弟弟的过错,自己倒了霉,刺史可以再由朝廷指派,换来一个便是,若是她和地方豪强结下仇怨,今后她们姐弟却不好立足。 所以要他去出这个头做这个事。 成功了,他孟苍舒和萧玉吉在良慈郡就都立住了脚跟。 失败了,只有他孟苍舒自己要遭殃。 这样的计算,孟苍舒简直要鼓掌了。 如果是他自己,也会用这个办法。其实想想公主殿下如果孑然一身,可能还不会如此束手束脚,但良川王殿下年纪实在太小,若想主事,还得有个十来年,这些时日公主又必须得让他安全撑过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但公主殿下有一点是说对了,自己也不是卧榻之侧容他人鼾睡的人,这些人就算她不说,欺凌百姓至此的混账,他也不会容其猖獗。 “一言为定,臣必当为殿下驱策,绝无悔变。” 承明公主很满意这个答案,她带着笑容起身,轻轻击掌,有侍女捧来两杯酒,一杯奉至她的面前,另一杯则献给了孟苍舒。 手持酒盏,孟苍舒却并不急着喝下这代表盟誓的佳酿,他此时也再次露出了那特有的憨厚里又带着从容的微笑: “殿下,臣还想加两个条件。” 第18章 “我让你在京师探听的消息可有眉目了?” 孟苍舒离开后的船舱显得静寂许多。 公主不开口,刘甸自然也保持沉默。一旦公主询问,刘甸便当即将今日才收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知。 “回禀殿下,孟苍舒此人确无背景,白衣为吏,到咱们郡上前确确实实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风俗使者。他能有今日,是借着早年荀司隶的人情入了太学,并无出类拔萃的地方,博士对其评价皆为平平。据说他不爱读五经,尤其是太学生必要精解多义的《左氏》、《谷梁》和《公羊》,他都无所得绩,但却爱读黄老之说,常常手不释卷,也是因此,五经博士们更深以为其人朽木不可雕,难成大业,故点郎官后只做了个小小风俗使者,后来替孟氏本家的人顶上刺史之职,才来了咱们这里。” 萧玉吉半低着头,她的手指指腹因近来多日持马缰绳而血泡渐化薄茧,拂过酒盏时微微刺痛。 不论前事如何,此刻誓酒皆已入喉,薄如蝉翼的青玉杯壁也发出低低的空鸣。 “刘甸,你觉得黄老之说,算是真本事么?” “殿下,末将不才,只跟着自家兄弟读过几句五经,识字不少,学问却不济,并未涉猎此学,但我想我朝为官历来必熟读《春秋》三注,方为成器,孟刺史偏对这门学问不求甚解,实在是难堪大用。但是……” “但是你也觉得这小子有些古怪?” 萧玉吉看向部下。 “是……他的行事作风虽然的确像是闲散的居士,慢吞吞的,可你转过身来,却发现他把能做的事都已做完,也不落下口实,处处占理,给人拿不住半点事由,让人摸不清底细又看不出端倪……笑得又十分之可恶。” 因在眼皮底下被孟苍舒“暗度陈仓”将青郡军的文牒发出,刘甸深以为耻,他出身世家又年轻气盛,不免最后一句带了些个人的怨怼在其中。 萧玉吉并未斥责,只低声道:“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测也。” “斗胆请教殿下,此言是何解?”刘甸虽确实在军士中算学问不错的,然而这不错也很是勉强,听不懂这些弯绕的话。 “我小时候见天跟着兄弟们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也没读过几天书,但后来跟着父皇在京师,却是偶尔听到几句颇有道理的警世之言。” 萧玉吉此时已然起身,在厅内踱步。 “这句话是说生气才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说到利益与性命的关窍被人言辞激中或是扼住,都会有愤恨之感,但有一种人,他们不但不怒,却在此等情况下仍能以笑对人,此言便是警告世人,这种人深不可测,务必远离。” “孟苍舒就是这样的人!”刘甸飞快得出结论。 萧玉吉并不急着下定论:“他是也好,不是也罢,良慈郡和百姓,甚至是咱们此时都需要他,况且从他行事来看,也确实是非谋私利而重大局之人,这样的人和前两个不一样,姑且看看再议。” 刘甸仍是不放心道:“可他最后提得那两个条件实在是……” “我心里有数,无需多言。” “是,殿下。” …… “大人,您真的一点都不愁吗?” 顾廉重新审视面前干粮就咸菜狼吞虎咽的孟苍舒,仔细回忆,似乎孟大人每次吃饭都十分准时,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填饱肚子,吃饭的时候极其认真,埋头张嘴,吃得又斯文又迅速。 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烦心事。 然而今天他们在赶往慈悲川的路上却听得消息:来认领尸体的人太多,出了几起小偷小摸之事,还有人因伤心过度昏死晕厥,更有找不到亲人尸首不肯走,又说不出更多信物细节难以辨认,在军士面前磕头磕得满脸血的人…… 他听完之后这顿午饭是一口也吃不进去,然而孟大人却胃口极好。 顾廉也不知自己是震撼还是疑惑。 天底下的事儿对于大人来说,就没有烦愁吗? “愁就不吃饭了吗?” 孟苍舒咽下最后一口干粮,优雅地掸了掸四周残渣:这饼子太干了,不过很香,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有较劲儿的干粮了。 “可是……我心烦,吃不进去……再有一个时辰咱们就到慈悲川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么多焦头烂额呢……” 看着顾廉这些天被公务折磨,孟苍舒觉得孩子已经开始有加班急性抑郁的倾向了,于是赶忙开导:“你记住,天塌下来,有饭就要吃,其他都不是事儿,吃饱了,再难的事都有力气去解决,不吃饱,那些事儿也不会自己没影了。” “大人,您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慈悲川的事情么?”顾廉点头后,还是忍不住发问,孟苍舒平常也不说重话,全无那种两千石官吏的威严,他才敢这样开口,“您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见了公主殿下好像也是没事儿人一样,听说前面的刺史最怕见的就是公主,每次都要称病,公主殿下我听她说话都心里颤巍巍的,大人拜见后怎么却更又精神头了?” 孟苍舒心道,做了笔好买卖自然是神采奕然奋发踔厉了,他全胜归来,又安排好了下一步的计划,稳中求进,正是自己内心深处夸赞自己的时刻,怎么会垂头丧气?但这话也没法和顾廉说。 目前看来良慈郡势力并不复杂,盘根错节也谈不上,只是地方豪强亲自为匪戕害百姓,没有和承明公主的交易孟苍舒也不会轻饶他们。 但其实用什么具体的方法,孟苍舒还没有具体打算,等到眼下慈悲川收敛骸骨这他身为刺史办得第一件事结束,就该腾出手收拾这些人了。 还好在这件事上,他和公主殿下利益相同。 “殿下光风霁月,是心思澄明颇有胆识之主,我又没做亏心事,自然面见后将公事说开,心头就松泛许多。拿着陛下给的两千石俸禄,我还要和人家掌上明珠打擂台,那岂不太混账了?能商量明白的事,何必心怀畏惧。” 这是实话,但说得弯绕了些,顾廉也根本不知昨日孟苍舒和公主到底谈了什么,自然不懂其中深意。 不过他却明白了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又觉得孟刺史的形象在心中伟岸许多。 于是他便敢问问更大胆的话:“大人,待到朝廷给您发俸禄的时候,烦请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两千石那么多粮食呢!换成银钱,不知怎么才能花完。” 孟苍舒笑道:“我那两千石俸禄,你看有处花吗?寻常官吏最大的花销其实不是吃穿用度,而是行走打点来往人脉,咱们这目前在簿的官吏只有你我二人,这顿饭就当社交打点了,俸禄都省下来,岂不美哉?” 其实庞绪的青郡军辎重营倒是有足够多的粮食,然而那属于军机重地兵家要害,不能随意出入,所以也不好带顾廉这小子长长见识。 反正将来良慈郡在自己的治下是必然民物康阜穰穰满家的,到那时,再让顾廉自己看个够。 谁知顾廉听了这话想得却不是这一件事,他没那么长远的计较,只听得爹娘在耳边催促他攒银子成家,于是便推己及人心道:大人年纪这般也还没成亲,肯定也是要攒银子娶媳妇的!只是不知道大人这样忠厚恳良、风姿玉润与智勇兼全之人,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他仔细思量,觉得就算是承明公主那样的人物,以孟大人的高心洁行也不算是高攀。 可再一细想,心中又觉自己真是浑噩无方,这两人怎么想也不是良配。 公主殿下威仪迫人,看着就是个厉害的角色,孟大人这样温润宜人朴茂敦厚的君子若真做了驸马爷,不知要被殿下给欺凌至什么样子!大人还是找个和他温良性情相近的女子最好,用娘亲的话说,这叫一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来。 “想什么呢,赶紧走了,慈悲川那里还有事情等着咱们,这几天一并解决,回襄宁城后还有件要事等着,不可耽搁。” 孟苍舒的话将顾廉从深思中拔出,他赶紧跟着三口两口将手里剩下的干粮一并嚼了,翻身上马。 二人朝慈悲川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第19章 “大人,您快来看看吧,这成何体统啊……” 孟苍舒刚到了慈悲川临时设的车马驿,就被庞绪的一名参军拦下。 这些人本来就是借来的帮手,他不敢慢待,忙问缘由,那人看孟苍舒身边只有一个顾廉也是熟面孔,便低声道:“这次来慈悲川寻亲敛骨的外郡人多,可大人有过吩咐,不许咱们这里借住收银子,今日下官却听说,附近有一两户百姓,竟起意做起了客栈的生意,给自己家租借出去。还有些人,沿途卖些野果蒸制的吃食。这也就罢了……今日下官看见竟有人拉来木材,当场做起升棺发材的买卖!全都卖给那些找到亲人尸骨的百姓……这有违大人慈心悲悯的初衷,实在不像话!” 孟苍舒原本静静地听,抱怨结束后却露出笑意来。 “参军无需惊慌,我去和他说说看。” 待参军满意离开后,顾廉小心翼翼道:“大人,本地百姓找个糊口的生计不容易,虽说在这里赚这种钱有些不合时宜,但咱们真的要……” “这样一来郡府修缮有了木匠还缺泥瓦匠。”孟苍舒回过头朝他一笑,“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思路顾廉实在跟不上,他许久才意识到,孟刺史不是要去处罚此人,而是要雇佣他到襄宁城修衙门! “但咱们……没银子啊!”顾廉不否认这是个绝佳的想法,但现实摆在眼前,孟刺史再厉害也变不出银子,他也绝不是那种强迫百姓劳役之人。 “公主殿下有啊!” “那是殿下的银子!咱们能花吗!”顾廉以为刺史大人在说胡话。 然而孟苍舒语气欢欣雀跃,仿佛所有愁绪都一扫而光:“殿下的银子本来就是打算招募本地会手艺、有才德之辈,这不正巧,我给她送去合适人选,她还得谢咱们呢!” 说完踩着轻快的步调,朝着人多聚集的地方走去。 顾廉站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赶忙跟上。 慈悲川外围的一片是被孟苍舒下令开辟出来做临时安顿行人的空场,为免春日骄阳凌人,南面搭造起茅竹长棚遮阴,又有青郡军运来的水车,纳凉解渴的人全在此处聚集。 也恰是因为这份聚集,招徕不少小商贩。 有些明显操着外郡口音,许是一道寻人至此,顺路做些小买卖,卖敛骨的白布与香火居多;本地人的小商贩也不是没有,但良慈郡凋敝日久,好多人都只是野外采来吃食,粗粗加工就拿来摆卖,生意也大不如有备而来者。 但这里没有什么茶水铺子更没有食肆,带来的干粮吃完了,寻亲之人也有几个购买充饥。 这些粗糙的东西都是不贵,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几处木材横竖摆放的一小块角落,七八个人围着等候开板材出来,里面忙活的正是赚死人钱的木匠本人。 那人看着已有四五十岁,风霜就写在脸上,一只脚瘸得走路拖地,做活看起来却还算利落,从身板来看,大概是幸存的兵卒,落了残废回到家中,趁着慈悲川的敛骨人潮赚点手艺钱。 因是身着官服,过往的人看见孟苍舒纷纷下拜,有些还哭诉自己仍未找到尸骨和没有排上,孟苍舒眼见被人群要淹没,于是他低声对顾廉说道:“你去问问那位木匠,请他去襄宁城修缮房屋,如果他有家眷,就带过去,吃住都可以包管,银子另付。” 说完这句,孟苍舒就被百姓彻底围住了。 待他一一安抚完毕,木匠已然接下了差事,正给最后一批客人箍紧木材。 这时却忽然从旁边一个造好的棺材里窜出两个孩子围在木匠脚边打转撒娇,木匠正是得了大好活计的心思里,摸出两个铜子给孩子,两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便蹦跳着去一边卖蒸果儿的摊子买吃食去了。 再看不远处应征匠作的队伍人虽只有三两个,可拖家带口看来是打算长期在此逗留,孟苍舒心下有所舒展,接连几日的疲惫竟松弛许多。 他这个办法其实不算多高明,来的也未必是多有能耐的手艺人,然而良慈郡如今情况也容不得他挑挑拣拣,先将襄宁城能重建的地方修好,他还要腾出手去办更险恶的大事。 待这件事成了,他才能更放开手脚,去做真正必要之事。 略微松弛的心境没有给孟苍舒太久的喘息,哭泣哀告之声不绝于耳,有些扶老携幼,皆是没有寻到亲人尸骨,愁悲交织边走边落泪。 是啊,万计尸骨,想要寻到谈何容易?许多战死他乡之人身边也未必带着可以辨认之物,就算带着这些年可能也被人捡走,只看一具骸骨的高矮又如何断定? 孟苍舒原本就打算好了,待到寻亲完毕,剩下无人认领的骸骨就一并清理后埋在此地,后世亲人若愿意,就来此处祭奠。 权宜之计若能抚慰哪怕些许失亲之痛,也算微尽人事了。 其实来此地的人会如此多,孟苍舒自己也没想到。 他方才和人攀谈,得知不止是周边三郡,好些远郡之客披星戴月赶路近一个月,只为接亲人骸骨落叶归根。 可能辨认的尸骨如此多,找到最后也没找到,心哀之余不免垂涕连连,加之找不到的人确实比找到的多,因而往慈悲川下坡的路走,便是哭声不绝于耳。 更有找不到亲人的,绝望在崖边呼唤,哀声萦绕,又有鸦群相和,天下之悲莫过于此。 这期间有些人显然是稍有家资,或坐马车,或骑马而来,家中老人的穿戴也更体面,或许有些人家兄弟手足一道上战场,只回来一个立下军功的,剩下的便横尸战场,再不能返回父母膝下妻儿枕畔。 孟苍舒看着这些人,心中忽起一层领悟:芸芸众生,无论富贵贫贱,死生之悲苦尽数相通,并无差异。 人不同命,却殊途同归。 这其中更有一些军士打扮者,扶着家中老人找寻,孟苍舒自感怀中回过神,又思及一事: 圣上起兵以来,自微寒拔擢了不少武功之臣,曾经帮助过他的荀家便是其中之一。 待天下再度归一后,这些人封赏极重,好些人举家入主畿要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这些新兴的军功氏家和原本朝中的高门士族完美形成了平衡。 例如庞绪,虽然被遣派至此,手上却还是拥有兵权,如若承明公主与本地豪强联合略有异动,他依旧可以先发制人,再陈奏表。 只是这种情况如今并没有气象来酝酿。 天下之大,皆在休养生息,想造反连人都征召不上,原有的军士皆已疲战,就连青郡军每日都有找到庞绪跪求解甲归田的士卒。 要是这种情况能维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孟苍舒有自信可以使得良慈郡再度重回昔年繁盛富庶景象! “呀!咿——破!” 踌躇满志之心被怪叫打断实在是扫兴! 孟苍舒顺着视线看过去,原来是有人在山巅开坛做法。 这位年轻小道士手持魂铃上下乱舞,煞有介事给焚烧过的符咒灰絮洒落高地下的战场众骸骨之间,然后又振振有词,潇洒一甩浮尘。 不知跟下面等候的一家人说了什么,那家人千恩万谢,递过去一串十分惹眼的钱吊,而后离去。 这门生意是孟苍舒没想到的。 人民群众的智慧让他再度惊叹。 细看那位小道士,周身行头齐全,蟹壳青的道袍广袖似仙,天师帽冠带飘乎若神,再加上他那半闭着眼低垂着目的神情,恍若悯恤人间疾苦的方外之人,来此点化众生。 顾廉忙完一遭满头是汗正回到孟苍舒身侧,也看见了这一幕。 他心想原本孟刺史的长相就已是自己所见君子中的清隽温雅之极,但这位小道长竟比刺史大人更秀气几分,颇有神仙中人之姿。 “大人,这样的人才咱们要招揽吗?”顾廉看其施法觉得煞有介事,于是问道。 “招来干嘛?回襄宁城表演看戏?他这样要是能招魂回来,以后打仗我雇一千个道士做法,岂不战无不胜?” 孟苍舒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和正经的营生可不一样,这些家资丰厚的人不在意这点银子,可如若穷人倾家荡产被这小小神棍一忽悠给口粮都搭上了,这岂不是造孽? 他正准备上前制止,却猛地站下,忽然想起什么般诡异地笑了出来。 这笑有些吓到顾廉,他来不及发抖,就听孟苍舒叫自己的名字。 “顾内史。” “在。” “咱们北城……是不是还闹鬼呢?” 第20章 孟苍舒没有直走,而是拐了个弯,截住刚刚由道士指点,正去寻觅亲人骸骨的那一家人。 他这一晃,顾廉差点摔跟头。 孟刺史行事果然很难预料…… 顾廉一边想着,一边踉踉跄跄跟上。 因身着官袍,孟苍舒看上去就像是来垂访百姓的仁民爱物之父母官吏,虽拦了人家的路,但动作自如和路遇熟人一般。 “老人家,本官叨扰,敢问如此行色匆忙,可是有否不平之事?若造贼丢了文书或银钱,可禀告巡逻军士。” 被询问的老人年纪将近古稀,穿着华贵,与周遭许多平民全然不同,身后跟随着一众仆从,又有一位钗环齐备的妇人在旁搀扶,见到官吏,老人忙与女子一并施礼道:“见过大人。未有失窃,只是老朽心急去寻我那苦命大儿子的骸骨,这才……” 老人说罢伤心拭泪,妇人见状代答道:“我大哥二哥那年皆被强征了去,大哥去到良慈郡,一去不回……二哥去了上阳郡,侥幸得了从龙之功,荣归故里。然而我父这么多年思念儿子,忧劳成疾……幸得大人善举,加之高人指点,才能来此处寻得亲人骸骨返还故乡,小女代父亲和去了的长兄在此谢过大人了。” 妇人说着也以帕拭泪,再行一礼。 跟随皇帝再度一统天下的军士皆凭借彪炳战功获得了优渥恩赏与一官半职,家人也能沾得荣耀,享受战乱后来之不易的富贵。 眼前便是新兴的这些军功之家之一。 孟苍舒也不往坏处说,更不张口就劝人,只讶异道:“果真有如此神人?” 老人的眼神透出欣慰:“可不是神人么!别看这位李道长样貌青春,竟是汉初武帝身旁伴驾过的李少君李仙人的弟子!我家寻访许久,他才答应出山相助,如今略一施法,便为老朽寻到我那苦命的儿……” 李少君是见于正史的方士,据说修得了长生不老之法,《史记》和《汉书》皆有记载,孟苍舒自然也读过。 但李少君的徒弟未免有点扯了,能当他的徒弟,少说也有个二三百岁,再看那位唇红齿白看起来能叫自己一声大哥的李道长,距离这个年纪还差得太多。 他要是李少君的徒弟,那自己就是汉武帝的拜把子弟兄。 然而老人深信不疑,孟苍舒看其家境,想来一个臭道士糊弄一吊大钱怎么也不会影响他家的生活质量,若真是能让老人得到稍许慰藉,他又何苦说破? 其实这次很多寻亲尸骨的百姓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有些找不到的,抓一把这里的土装进瓦罐带走,也准备回家去当做尸骨一样殓葬。还有些只找个大概齐身长合度的骨架,也不再苦苦寻觅,只当是自家人带去落叶归根。 不过是安慰罢…… 孟苍舒让老人与女儿去寻找“仙人”指点的亲人尸骨,再转过身去看,那位李道长身前又来了两人,看着像一对老夫妻,这一对夫妻的装束比之方才那对父女便差了太多,两人身上虽也是干干净净,但补丁甚多,也无人相送,可见家境简薄,甚至可以说是困窘了。 骗普通的百姓的钱,孟苍舒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朝着李大仙迈步走去。 顾廉赶紧跟上。 可是没走两步,孟苍舒却又猛地站下,这导致顾廉差点撞在他的后背上。 孟苍舒也不是故意一惊一乍,而是这个距离他听到了那对夫妇和李大仙的对话。 …… “老人家,这钱你们拿回去……山人今日法力耗尽,实在无能为力。” 李大仙声音和样貌一般超逸洒脱,轻甩浮尘,看都不看老人双手碰上的十几个铜板。 “道长可是觉得少了……我……我那边还有一头毛驴,我去给您牵来……求您可怜可怜我们……我们的孩子十三岁就给抓来良慈郡打仗,二十多年了,见到尸骨也好,我们老两口闭眼前总能见孩子一眼吧……求求您了!” 老人双膝跪地悲泣哀求,无奈李大仙却是铁石心肠,只半闭着眼,用不沾染尘世的声调毫无波澜道:“无量天尊。你们二人与我缘法未至,不是银钱可以加补。还是请回吧。” 顾廉听着十分不忍,甚至有些生气了,对孟苍舒低声道:“好个端架子的臭道士,人家都给他下跪磕头了,竟然还是不允!” 然而孟苍舒却始终沉默,静静看着两个老人在悲恸中重新揣起铜板,相携起身。 这二人转身后,李大仙却仿佛如获大赦一般,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微小动作深深吐了口气出来。 有趣。 孟苍舒忽然改了主意。 他脑子上辈子起就转得快,有时候因为过快,经常自己事后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但这次,即便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他也忽然觉得只是胸有成竹,绝非一时兴起。 然后他就背着手,大摇大摆朝李大仙踱步而去。 李大仙正准备收摊,却被人堵住去路,定眼一看,竟是为身着官袍的年轻人,他一时难掩瞳仁中的慌乱,手上的铜摇铃也跟着一颤。 但很快,他就找回了状态,朝孟苍舒行礼道:“山人见过刺史大人。” 刺史的官袍与寻常官吏不同,在民间有个说法,刺史又叫“百里侯”,是一郡的当头天官,头一份尊贵,虽然和大部分地方官吏一样身着绯色官袍,但刺史官袍的下摆与衣袖边缘却镶了一圈两指宽的玄色锦缎。 这是地方至高权力的象征。 “方才见道长施展神通救苦救难,本官心悦诚服,特来拜会。” 孟苍舒行的是俗礼,那李大仙不动声色,见了也回道:“山人不敢于官身面前造次,只是世间悲苦莫过于骨肉生死离分,见之便无尽哀怜,故出山一助。” “敢问道长名号?” “山人一脉不起名号,只随师姓以道名称之,在下李丞雪,让刺史见怪了。” “道长法力,方才本官多有见识,现有一不情之请,想道长鼎力相助。” 孟苍舒笑得十分和善,李丞雪显然始料未及,他干巴巴哈哈两声,也不知是急是热,额头有了汗珠,之间他眼神闪烁间举起左手六连掐指,半闭双目口中振振有词,而后拜道:“刺史大人惠邀本不该托大,然而山人于红尘之地道缘已尽,今日天机泄露太多,要再修行七七四十九年才可重回浊世,还请刺史大人见谅。” “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事,我寻常也对易数道学颇有兴趣,想请道长赐教一二罢了。”孟苍舒说罢在李丞雪诧异不安的目光中抬起左手,也掐了六个来回,“不妙啊……不妙啊!” “刺史这是……” 面对懵怔的李丞雪,孟苍舒缩紧眉头感叹道:“李道长方才信手一掐,本官看在眼中,竟是个艮下坎上之卦!此卦果真如李道长所言,乃是不吉之相啊!” 李丞雪干笑两声,这次他再扫浮尘,可没了方才神仙中人一般的从容,连笑都是勉力维持才能张开嘴来:“既是如此……那山人就不能久留了,刺史大人,后会有期。” “道长留步。” 他刚迈出一步就被孟苍舒抬手拦下。 “道长方才朝东北方迈出的第一步,本官没有看错吧?” “是……是……”李丞雪额头上的汗珠已顺着下颚滑至脖窝里去。 “方才道长所手占之卦,乃是艮下坎上的蹇卦,这一卦辞云: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道长却往东北一步,这是灾祸将至之兆啊!哎,看来大人为我郡慈悲川敛骨一事果真窥伺了太多天机!如今天罚将至,这可如何是好?教本官心里如何过得去?” 孟苍舒急得好像自己亲弟弟出门要被马车撞死一般,几乎就要落泪了。 “山人……山人自有祈禳之法……会自求多福的……大人勿虑!”李丞雪此刻急于想走,却被孟苍舒捉住道袍衣袖挣脱不得。 “不!道长可不能走!襄宁城正在此地偏西往南,此卦虽难又险,但西南却是贞吉可解破之路!这是冥冥中注定道长要去到良慈郡郡府内为自己和本官一并寻得一线生机啊!什么是道缘?这才是道缘!你我缘法已至,若错过怕遭天谴。来人,护送道长去襄宁城避灾祈福!” 李丞雪被孟苍舒说得脑袋嗡嗡作响,来不及拒绝,就见旁侧出现四位戴甲军士,各个剽悍武勇的样子,不由分说,将他护在当中,走脱不得。 而那位孟刺史就只是含笑望过来,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摆摆手,眼睁睁看着他无助地被四人礼貌拉扯着带去走远。 第21章 请走李丞雪李大仙,慈悲川处再无乱象,孟苍舒也踏踏实实晾着那位大仙,只命人在城中严加看守,自己只在川上逗留,投身公务。 陆陆续续将近两个月,七月骄阳流火方至,慈悲川敛骨之事终于临近尾声。 寻到亲人遗骸者不过十之二三,但这是早有预料的。 二十年前的白骨了,能辨认者不过寥寥,这半数里也有不少错认,可又能如何?斯人已逝,收敛过去是为了更好朝前看、往后活,为自己寻得一份安慰。 就像国家这三十年战乱后,即便千疮百孔,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伐,努力迈出历史的泥淖。 而那些没寻到的,有些死了心,支离凄楚无功而返;有些不甘心,直到敛骨之事进入尾声,仍逗留此际,妄图寻找。 孟苍舒不免一一面见亲劝,见了不知多少无助眼泪,最终才好说歹说,使得人踏上归途。 然而他也不希望满怀希望奔赴此际之人却如此伤心而归,待到敛骨最后一日,他亲自铲下第一锹土,接着由青郡军将士给早就清理好的地方接连挖开深坑,再给无人认领的无名尸骨一一规整,盖以素布,面南而葬。 尚未离去的寻亲百姓朝数千骸骨殓葬掩埋之地叩拜悲泣,孟苍舒等着时机,取出前几日刚刚送至此处的圣旨,在垫土完成后高举宣诏。 “宣帝上谕,众人接旨。” 在场之百姓起先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军士却都一一跪下,便有人朝后喊去,说是圣上有旨意,于是大家也依次跪列接旨,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旨意。 “上谕,国难罹悲,天下同患。慈悲川数战,将士埋骨共赴黄泉,忠烈可表,感昭日月。刺史孟苍舒代朕行抚,今尚有无归之骨,朕不忍忠良无祭、贞贤不祀,特命慈悲川埋骨之地起建铭忠归魂祠,慈悲川租赋免三年,三年间往来祭拜亲眷路驿皆可宿,不得阻行。钦此。” 孟苍舒站在制高点视野开阔声音洪亮,又将皇帝的上谕以百姓可以听懂的话语再诵读一次,这次话音一落,山呼万岁之声回荡川上。 一声声“万岁”,尽是悲声,万千家的离丧,虽不能由此抚平,但人死已矣,从安排此次敛骨到上奏,孟苍舒已做了自己全部能做的事。 而万岁之后,百姓却都未有起身,孟苍舒正要邀大家一并为亲人的祀祠垫土时,却忽听并不齐整的呼声: “谢刺史大人高恩!” “刺史大人千岁!” “谢刺史大人为民请命!” “大人……” …… 孟苍舒不由得愣住了。 他做敛骨之事,一是确切可怜百姓思念已故亲人,二也是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今日百姓即便未能寻亲成功,仍是谢他此举,使得冷静自持如他也呆愣原地,眼眶发热。 慈悲川敛骨之事就在这一声声对孟苍舒的感恩齐赞当中轰烈收尾。 最终,是这封圣旨与旨意里的“恩泽”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 作为举国上下仅有的十五个两千石刺史之一,孟苍舒拥有其他地方官吏没有的面上呈奏之权。 也就是说他的上奏可以不经过大司徒府,直抵皇帝书案。 关于慈悲川敛骨的报告,是他作为两千石刺史上任来的第一封表奏。 一个月前,这封上奏顺利抵达了目的地,第二日廷朝,皇帝萧蔚便将孟苍舒的表奏下发给了所有有资格参加廷朝议政的朱紫银青们一一过目。 “如此良吏,肺腑之语,朕读罢心肠俱震啊……昨夜又梦见沙场厮杀,朕的那些子弟儿郎为家国不顾性命拼尽了最后的血,朕如何不痛如何不哀?今日再观此奏,思及如此多百姓为今日中兴大业失子失亲,而将士之骨曝露荒野,任凭野兽啃噬……何至于此啊!朕实不忍闻!幸好有良慈郡刺史孟苍舒这样的慈怀之人,顾念百姓悲苦,上任头一件事不为自己立足不为赚得人声鼎沸,只做此慈悲之举,可谓父母良吏也!” 皇帝说得十分激动,下面官吏却面面相觑,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只知道良慈郡之前折了两个刺史,出身都颇高,但这个却默默无闻,怕是个充数顶上的吧? 只是皇帝夸赞,此刻无人多嘴,都道圣上体察,才有此治世之能臣。 但其实在下首的官吏当中,有三个人是清楚这个名字的。 “臣有奏。” 现任太尉长史的荀崎朝前一步,在皇帝示意准奏后才恭敬开口道:“孟苍舒本是圣上中兴后第一批太学生员,得沐皇恩,故有此德行。其虽出身寒微,但才志皆达,臣父赏识,故贤让我家子弟之名录,破格推举其入太学享恩上之际遇,如今其已学成,德政以报朝廷,乃是圣上初惠之政普照而得,其之德政,亦为圣上德政。” “太学乃是我朝仁良祖宗之法,朕不过是顺应天时。”皇帝是以武功夺天下,最爱听的便是自己顺应天时万众归心这样的暗示,此刻亦是十分受用,“你父亲能举贤代亲,果然是朕的股肱良臣啊……” 说罢也回忆起故去部将的裨益,思表之语不觉,更是连连称赞荀崎有其父的风范。 荀崎听着皇上的赞美,心中十分骄傲,却仍以谦卑姿态应对。 作为武将之子,荀崎起初不习惯自父亲手中继承的官职,朝堂之上太过险厄,一句话都要过十遍脑子才说出来,不过这十年荀崎也算磨砺出来,父亲去世后,自家的功勋已然不如昨日,要是不卖力替皇帝吆喝,怕是更无立足之地了。 孟苍舒这名字荀崎听自己爹说过,其实也记得不是那么真切。只知道是父亲的徒手之劳所遗赠之才。不过前几个月良慈郡刺史一事悬而未决,孟苍舒的名字被大司徒府报上去后他留了个心眼去查看了此人官档,才又想起这段机缘。 果然提前做好功课是有用的。 “臣有奏。” “孟大人,请说。” 这次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是大鸿胪孟桓。 “孟苍舒乃是臣孟氏旁支晚辈,幼年饱受离乱之苦,与臣本家音信全无,幸得天子照拂,臣家得以寻此沧海遗珠,孟氏子孙能为圣上建威树德,乃是吾辈幸甚,谢圣上赞许,今后孟氏必然竭恭尽责,不废此恩!” “原来竟是孟氏子孙么?”皇帝的笑容中满是赞许之色道,“卿家累世传春秋于世,家中子弟皆明德尚礼之辈,果真是未来的国之柱石,不过一旁支晚辈便有这般德行,当真是世家翘楚。” 荀崎很想摆出武将出身的横劲儿,去好好羞辱谩骂孟桓一番,当初你家可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我爹发善心,这小子怕要被马拖死在你家院里,今天我家沾光,你孟氏抢摘桃子摘得倒是比谁都手快,当真无耻。 然而皇帝正在兴头上,他只能隐忍不发。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萧蔚的确十分舒畅,只见皇帝起身连道三个好字,又叹气道:“如今国库空虚,百废待兴,朕的女儿在良慈郡也是捉襟见肘,可他们却从不找朕哭穷,可见是竭尽全力在替朕办事。朕想,这些将士是为朕之疆土国之安泰才舍家别亲埋骨他乡,若是人人如此,岂不让天下尽忠之辈寒心么?朕决意开内帑,由宗正寺差遣工匠与资材,为慈悲川埋骨地修造一座归魂祠,好教天下百姓知晓,朕绝非任凭忠良曝尸荒野之人!此事大司徒府与宗正寺一道商议,拟旨下发。哦对了,再给孟苍舒下一道旨意,褒扬他的仁政,按照良吏的循行赏赐。” “圣上明德,怀仁驭贤,万岁万万岁。” 众臣齐声领旨。 …… “爹,这小子钻营拍马屁拍到圣上那里去,你跟着捧什么?咱们得罪过他,你不怕他长齐了羽翼回头给咱们颜色看么?” 孟府,书房。 孟子升气得将头冠摔在桌上,恶声向父亲孟桓抱怨。 “住口,你懂什么?”孟桓制止儿子胡言,“他这可不是一般的拍马逢迎,那封上奏,几乎每个字都书进了圣上的心底,咱们若是拆台,那拆得就是圣上的脸面与宏图,岂不是陷自己于危虞窘境?” “不就是一封表功的奏疏么?投机取巧罢了!”孟子升不服道,“要我说这小子就是会钻营,像他那个芝麻绿豆小吏的爹一个样子!见缝插针,到了地方上,先不屯田安民,却搞这虚声之事,简直是小人之心全无君子之志。” “你啊你啊……我安排你能列席朝仪,却不让你多说话,就是为了让你多看些里面的门道,尤其是圣上的心思!”孟桓蹙眉瞥见儿子仍是焦躁的怒容,语气恨恨可仍旧教诲谆谆,“你以为如今的士族世家还似从前般风光么?那些武功勋爵之家才是风头正盛之时。人家有从龙之功,圣上抬举他们,和我们这些旧日遗臣们唱对台戏,我们若不能再顺势而为,哪还有立锥之地?” 孟子升虽惧怕父亲威势不敢言语,可表情却仍是不服之状,孟桓看在眼中,虽恨铁不成钢,但仍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孟苍舒这奏表不是为他自己请功,那是为圣上请功才是!这小子竟然精明若此,我当真小看。” “为圣上请功?” “是了。不过是建个亡祠罢了,他自己难道建不得吗?更何况公主殿下带去的银钱一时未必用的出去,这样好为自己和诸侯封君邀买人心之事,他却不做,你说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卖给圣上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人人理当尊奉王宪的虚名么?” 孟子升这才领悟,惊道:“他故意不做此事,却大张旗鼓上表,是为让皇帝自己掏腰包来盖这个归魂祠,给皇帝买面子和民心?” “圣上自登基以来,为抚平战乱之遗疮,可谓费尽心力,你说的屯田水利自然重要,可天下人心向背却是安定的重中之重,孟苍舒此子竟有如此远见卓识,能越过眼前那点得失,直扑皇帝的心……孟苍舒……他怕是与我们先前所想全然不同,一个置中匹夫竟也养得出人中龙凤?” “爹,可我们……他如果要是报复咱们,那怎么办?”孟子升知道自己从前的作为捅了娄子,也没料到顶名的孟苍舒竟办到了前面两个刺史都没办成的功业,忍不住心虚起来。 “报复?” 孟桓冷笑一声,他不但不慌乱,却十分笃定地接过儿子递来的茶盏:“他虽在圣上那挂了名字,却也不过还是个两千石,你我父子日日于中枢,想弹压他还不是小事一桩?路遥知马力,他若是识相,便早些抛去旧日恩怨,朝咱们这孟氏的大树下来乘凉,自有他的一份荫庇恩泽在,若仍是不识时务扯着那点不入流的恩怨计较……那也别怪我不惜才了。” 第22章 大司徒府有自己的衙署官吏配置,一切待遇等同于朝廷,甚至有些机要位置手中权力更炽。 当今大司徒姓景名虔,其出身伊津景氏,名门血脉可追溯至周封楚国王族,贵不可言。景氏一直是雍朝几大士族之首,当今圣上亦是十分器重仰赖。 最重要的是,圣上起兵时,伊津景氏正是扶持者之一,这也奠定了其在朝廷中的地位:纵然眼下士族早已不似从前般荣耀,然而身兼军功勋贵这一身份,景氏却正如日中天。 所以许多太学学生学业得成,照朝廷令例点为郎官待选后,第一个想去的倒也并不是朝廷哪处,而是去到大司徒府上做个令官掾吏,当真前程似锦,好过去那些清水衙门苦熬。 萧闳与孟苍舒同是自家旁支的旁支,由于过于偏远,大概只有姓氏显得还算挨着。不过萧闳比孟苍舒要好些,因为他是皇族的支脉,玉牒宗谱上明晃晃写着他的姓名,谁也不得质疑他高贵的出身。 说是高贵,可萧氏血脉自太【】祖龙兴百余年,余脉分支一无爵位二无供养,像萧闳这般父亲只是县侯幺子重孙的,日子也不比普通百姓强去多少。 因此他抓住萧氏子孙得入太学的祖制,五年下来也算奋发,待选郎官后竟出奇得撞了大运,被点到大司徒府内衙少史门下做了小小掾史,负责各地方奏疏上议前的抄录与摊派。 所以当他看到好友孟苍舒被圣上亲口直赞并予以嘉奖的旨意时,兴奋地自抄录座位上跳起,又在众人讶异和薄责的目光中尴尬落座。 前些日子收到的平安信,孟苍舒还说要他一切放心,自己全然可以应付,那时萧闳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不是信不过朋友的本事,而是信不过良慈郡的险恶。 但此刻看来,孟氏那些窝囊废不敢去的地方,倒让孟苍舒治理得风生水起,虽还没有太大建树,然而一个好的开始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还有一层萧闳也想到了:若不是得了良慈郡实际意义上执理者承明公主殿下的襄助首肯,慈悲川这一系列事不大可能马到功成。 看来兄弟和名义上的上司与实际上的监察对象相处还算融洽。 萧闳这才真正放心。他的这位好友他是最了解不过,表面上疏懒人际,带了些不甚合群的隐逸做派,可真要办起事来,也能如此干脆利落,丝毫没有从前的懒怠习性。 造化,造化。 得了这个消息,萧闳发自内心替挚友高兴。 两人出身相近,又与太学中的世家子弟不合,更巧的是二人一个勤奋谨慎一个随性懈怠,个性天差地别却能够融洽和睦,太学五年终结为莫逆之交。 其实萧闳自小到大,也只有孟苍舒这么一个朋友,自他走后,百般挂念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回到京师郊外家中小院时,推开柴门步态轻快,妹妹萧婵正摘了今日晚饭要用的鲜菜果子,见他整个人与往日疲惫大不一样,笑着招呼过后迫不及待问道:“哥哥今天居然没有挂着张脸回来,难不成是升官了?” “不是我升官,是你孟大哥在良慈郡得了圣上的夸奖,我替他高兴。”萧闳自妹妹手中簸箕里拿出个杏子,在身上擦擦就吃起来。 提到孟苍舒,萧婵忽得觉得面颊发烫,但转念又黯淡了目光,低下了头:“孟大哥一个人去到西边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水土耐不耐得住……都说西边夏秋干热发燥,冬春又冷得出奇,他每年冬日都要风寒一次,怕是辛苦至极。” 萧闳正想和妹妹解释良慈郡的地理之优越,必然不会有这般困扰,却听一声冷哼自门内发出,自己的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见过母亲大人。” 萧闳恭敬朝母亲面拜,他每日回家都是这样的礼节。 “你还好意思提你那个狐朋狗友。”萧母四十余岁,仍能看得出年轻时的姿容绰约,只是多年苦辛,寡居带大两个孩子已为她留下不能抹平的皱纹和神伤,她说起话来似乎也带着这些年岁月不曾对她温柔的严苛,眉目尽是厌倦,“他一个人在京师你每年接济,他如今飞黄腾达了,可记得拉你一把?” “母亲有所不知,孟兄只身在龙潭虎穴,好容易有了起色,自保尚且艰难,哪有余力照拂他人?”萧闳急切替好兄弟辩解,“再者说,他就算要照拂儿子,也照拂不到大司徒府门下,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这样的面子呢?” 他孝顺母亲,恪守孝礼,言毕忙搬来椅子让母亲就座,然而这并未能平息母亲的怨怼。 “哦?那我家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成?算了,我原是不计较这个的,姓孟的小子寒贱里也算是个有才华的后生,你与他结交我不曾过问,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妹妹对这小子青眼有加?如果你知道,那当初他在京师时你不去撮合,此刻他展翅欲飞做了两千石的高官,还会看得上你这可怜没有身家的妹妹么?” 萧婵素来畏惧严苛的母亲,听闻此言纵使又羞又惭,也不敢顶嘴,只含着泪求助似的看向兄长。 萧闳心疼妹妹,忙抢话道:“母亲……阿蝉才十七岁,如今因战乱耽误嫁娶的人家多的是,堂姐二十岁不才出嫁,在夫家也很风光,伯伯家里也不比我家家境,更何况我如今也是官身,妹妹的大事我是一向放在心上的,至于孟兄,他……”后面的话当着妹妹,他却开不了口。 “怎么不说下去呢?”萧母何其敏锐,只看他吞吞吐吐便再清楚不过,冷笑道,“怕是你已经提了,但是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妹妹,是吧?” 听到此处,萧婵再不能立足,掩面夺门而出。 “母亲……”萧闳心口酸楚,但母亲的规矩他是清楚的,问清楚话却还没答,要是他走了成何体统?家中虽曾穷困,可一直尊奉旧日祖父家中的章法,于是只能压下担忧妹妹的心,勉强应答,“嫁娶也应顺遂人意……这样的事如何强迫人家孟兄?儿子确实曾婉转提过,孟兄只说当阿婵是妹妹,他又是独子,婚娶大事必然也是要尊父命的,这也是他的孝礼,儿子怎好强求?” 萧母冷冰冰看着萧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他就该和他爹去说!难道我们家阿婵配不上他?要他连开个口和父亲提一句都为难成这样子?” 萧闳不知如何作答,他确实问过孟苍舒,但自己兄弟吓了一跳,赶紧说“别,你妹妹也是我妹妹”这样的话,他也没法强求此事。妹妹痴心一片他何尝不知?若是能两成此好,他和孟苍舒本是兄弟挚交,再成一家,岂不美哉?可人间之事尤其是秦晋之好,需要你情我愿,孟苍舒又十分有自己的主见,人家孟父都不违拗儿子的意思,自己一个朋友有何立场耳提面命? 但当着母亲的面,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今后你少同他来往!”萧母自位置上起身,“他是个出息的,你也未必就不如!既然不愿意与我家相与,那便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母亲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看着已有伛偻之态的母亲的背影,萧闳深深地叹气,却忍不住想自己寄给孟苍舒的回信要何时才能到良慈郡,万望他真的可以顺遂平安度过每一个难关。 他正想追上母亲再劝几句,却听有人在门前呼唤。 “敢问是萧掾史家么?” 柴门方才因萧婵跑出去后半开着,问话的人脚尖对着门,却未往里探进一步。 萧闳见他身着吏员的褐袍,便知是衙门来找自己的,赶忙过去拜见道:“在下正是,请问有何贵干?” “我乃景司徒家府少郎,见过萧掾史,景司徒请您过府问话,还请速往。” 萧闳的脑子顿时空白大片! 他虽在大司徒府衙行差,可微末之吏何曾有幸见过大司徒本人?再加上此人自称司徒家臣,又是受邀去司徒家中拜访……他一时慌乱,勉力镇静道:“烦请少郎大人稍候,未免礼数不尽,下官先行更衣整束。” 因是去家中拜访,萧闳换上自己体面的一套常服,跟随司徒府少郎一道骑马回至京师,行过灯火通明的朱雀大街,直至景府东侧客门。 下人通传,说景司徒在花苑等候。 路上,他试探着问少郎景司徒何事通传,少郎但笑不语,须臾后只道:“司徒见过你誊写的案录,见你字迹法则温雅又不失钢骨,赞誉连连,我想许是有些文墨想邀萧掾吏借笔。” 回忆这段话再加上见面的地点,萧闳顿时明白这是个非正式的见面,以自己的官职若是越多级相见,未免有些惹眼,所以才以此为借口。 但到底目的为何,他却不得而知。 景府花苑仅大小便胜过许多寻常官吏府邸总览,这是萧闳见过的最大家舍,也是他见过最大的官吏。 但景虔为人却不似他的官职那般高不可攀。 “请萧掾吏跑这一趟,往来辛苦了。” 他这样说,萧闳便更是惶恐,以极其恭敬的面见长辈之礼拜道:“有幸仰见司徒,下官不敢以辛苦之辞冒犯。” 这般自幼家训传承一丝不苟的礼数使得景虔含笑点头,他穿着不过似一般富家翁,年纪似有六旬花甲,但精气神怕是比自己母亲好上不止十倍。萧闳常听人议论说景司徒动静皆有鹤态,高华渺然,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他心中更有敬服,只沉默谛听教诲。 但他听来的却不是指教,而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萧掾史与孟刺史是旧日同窗,听闻你二人是莫逆之交,可有此事?” 第23章 “回司徒大人,确有此事,孟刺史与下官是太学同窗挚友,志趣相投私交甚笃,亦为国存志互相砥砺。” 纵使心中疑惑,但礼节不能有愧。 萧闳回答得极快,言辞也并无隐瞒。 但这个回答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景虔示意他随自己一道在苑中拂花小径上并行,然而话题却骤然从孟苍舒换到其他:“萧掾吏对花木之道可有深知?” 尊上之人的话实在使人难以参透,自己的好友孟苍舒是大活人,又不是一花一木,他们的话题是怎么绕过来的? 萧闳恭敬跟在景虔身后,见他在一丛分外艳冶之花前停下,也连忙站住脚回答:“下官无有涉猎,实不知也。” 此刻黄昏已逝,景府仆人早已点燃或皮或纸的灯烛,将一团团柔情绰态的淡金色光晕悬挂在树梢或放置足畔道旁的庭燎当中,层叠的扶疏花木便是在夜里也争奇斗艳、尽态极妍,但多以纯白或幽蓝二色居多,只有他们面前这一丛不知教什么名字的花,猩红吐蕊夺人眼目,俗媚风韵与整座院子的雅致高华全然不符。 “年轻人心无旁骛励精图治是好事,我们这些老了不中用的才会在闲散之事上花功夫。” 没有应对的萧闳仍然得了赞赏,更让他惴惴不安。 景虔含笑道:“那萧掾吏想来是不会知晓这是什么花了。” “烦请司徒大人赐教。” “此花名为踯躅,百姓呼其俗名杜鹃,是山野到处可见之野花。” 说到杜鹃,萧闳却是再清楚不过,他自幼苦读,不认识的花木典故也能信手拈来:“下官不才,曾于楚辞汉赋中略得一二,杜鹃鸟是古蜀国君主望帝精魂所化,悲鸣啼血,血绽踯躅花,因而又叫杜鹃花。此花乃是古圣贤人之典由来,意象如思民之悲与哀婉之别,诗意隆盛。” “说得不错。”景虔轻捋自己那一把极其漂亮的胡须,却未看萧闳,只望向那一丛灯下耀眼似火之花,“你博览群书,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前如何已是过往之事,当下人们如何看待此花,便又是天差地别。” “下官卖弄,请司徒大人恕罪!” 萧闳正要下拜,却被景虔含笑制止。 “今日只是雅意闲谈,你若不懂,老夫告知你便是,也不是朝堂考校,你不必如此拘谨。” “是……” 萧闳这样说着,可汗都快流下来了。 景虔这位大司徒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门生遍地,自己如果说错一句话丢了官职都只是小事。 可是奇了怪了,这样的人物为何今日非要自己来陪着逛园子赏花? 他仍在脑子飞速转圈之际,景虔已然向他娓娓道来: “如今累世公卿与名门士族的私邸花园里多爱种清雅之花木,芙蕖莲华和淡蕊清梅自不必说,那数十种兰花也一直备受青睐,哦对了,最近还流行起养昙花。前些日子老夫受邀去到孟鸿胪私宅雅聚,一群人等到深夜,就为了恭候他那株自巫羊郡取来的雪昙须臾盛开。老父这才知道,原来如今人人园子里都供着这样一株神仙似的昙花,一到要开的时候,便邀请亲朋好友秉烛彻夜赏玩。你说是不是有趣?” 萧闳没听出哪里有趣,他官职卑微,哪有机会去到这样的宅子里参加这般集会?可孟鸿胪三个字却要他万分警觉! 这不是从前欺辱过孟苍舒的孟氏本家么? 也不知道景司徒是否知晓孟苍舒和孟氏本家的恩怨,如若知晓,跟自己说了和孟氏的私交难道不怕自己与孟苍舒的私交也在,会将这话传出去么?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和小孟人微言轻,就算知道又怎样?想来是他多心。 于是为了接话,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凑趣顺着景虔的话说下去: “下官还从未见过昙花盛开之美,想来是昙花莹白胜玉,颇有高华之姿,此等意象便似君子无媚无谗、高洁傲岸,故此才这般使得人趋之若鹜。” “你说得对,大家都喜欢这样能比着来的花,但老夫却不这样想。” 萧闳决定闭嘴,他实在跟不上景司徒的思路了。 “就像这株杜鹃,旁人嫌它妖冶过甚又乡野可见,无名贵之姿却有冠世之艳,觉得他不配在君子的花园中绽放,然而我却独独喜爱这样无论高山还是大河、无论乡野还是华苑,都能盛开自若之花。这不比那些只是形表洁白姿态高然就能称作君子之花要更值得赏玩么?” “大司徒高见,下官……见识实在短浅,一时不能参透,还望司徒勿要责怪。”萧闳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实话实说,他是真的不懂花草,又如何不懂装懂去攀谈? “萧掾吏是个骨鲠正直之人,所以才有遒劲笔力犹如刀凿,字如其人啊……”景虔看着萧闳,点头微笑后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温和道,“就是不知老夫想求萧掾吏墨宝誊写一遍这篇晋人陆机的《招隐诗》,可否如愿?” “下官拙笔能得大司徒赏识乃是蒙幸,定当竭力撰写,以报此识。”萧闳双手恭敬接过说道。 他以为吩咐已毕,却没想到头顶笑声又起,却听景司徒说道:“我那两间书斋各缺一字,这样,你写一副来,也要你那位知己莫逆孟刺史替我写一副,如何?” 萧闳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孟苍舒的字虽说不差,但他懒得练,经常靠着糊弄递交字帖,而后被博士责骂,故而疏于练习潦草多于端正。大司徒如果看过小孟的上奏,应该知道这家伙的斤两,那为何还要自己去传话? 然而一直撂着尊上者不回话这不符合母亲对萧闳的礼数教导,他赶忙答应下来。景司徒也并不为难他,又给他专门派了人送回家,再附上许多珍贵的文房以供使用,可这些平常他不敢奢望的华美之物此刻萧闳却无心把玩。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将今日之事在信中告知小孟才是! …… 千里之外的孟苍舒还不知道自己近日如此频繁被朝中重臣提及,毕竟他要面对的是更严峻的残酷现实。 良慈郡东。 夏日麦苗正茁壮成长,万物欣然,看着如此情景,孟苍舒却高兴不起来。 全良慈郡都一副休克尚待抢救的模样,只此一处欣欣向荣,说是没鬼那才是骗人。 之前他手上事多且急,先一个要紧是做好慈悲川之事,不管是在朝廷还是承明公主处都打好基础,想让人支持自己,就要拿住道理,先站上个制高点,之后再做什么勾当可都有底气了。 他确实底气十足,在马车里闭着眼想事都忍不住想笑。 然而同乘一辆马车的李丞雪却被这个笑容吓得缩作一团。 “李道长,不舒服么?” 孟苍舒睁开眼,温柔关切道。 “没……没有……”李丞雪喉头上下乱窜。 “可是渴了?” “没……” “饿了?” “山人……贫道……都挺好的……” 孟苍舒又不说话了,可是那个恐怖的笑容还在,李丞雪战战兢兢,抱着横竖都是死的心态张开口道:“刺史大人……是要带我去哪里?” “仙人有所不知。咱们良慈郡东西南北中五面各有其能,襄宁城居中要扼,通达便利;北部山地自缓丘到雪峰,物产极丰;西部雁滩草原水草丰美;南部河网密布乃是鱼米之乡;不过要说古来富庶之地还得是良慈郡东这小小一块,但这东部如今却闹起了人祸,仙人法力高强,本官是亲眼得见,治下出了如此大事,这不是得带着仙人来瞧瞧本官才能放心么?” “可是……可是我……”李丞雪万万没想到这次良慈郡之行会遇到这样一件事,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此刻欲哭无泪,只能继续瑟缩,又偷偷看向窗外,只见沃野良田连绵不绝,所见皆是绿意,想着赶紧杀出来什么义贼悍匪,给他救出火海吧! 如此,李丞雪绝望之中忽然心头一动,鼓足勇气对孟苍舒说道:“大人,马车憋闷,不若我们策马而行……透透气。” 他算盘打得很响,这里道路平坦,远处才有丘壑之地,如果自己骑上马,趁着人不注意加鞭开溜,孟苍舒就带着这么几个人怕是未必追得上。 然而李丞雪的想法却落空了。 “此次出行只配了马车,其余马匹借由护卫纵驾,难道仙人想与他们策马同乘?”不等李丞雪拒绝,孟苍舒又笑道,“还是在这车里舒适自在。” “为……为什么……大人移驾公办,却不骑马……贫道以为良慈郡夏初物候清宜,惠风和畅,纵马于野岂不妙哉?” 其实李丞雪所见过的官吏大多骑马多于坐车,也不知道这孟苍舒怎么了竟一口回绝,出于不甘心,他忍不住追问。 谁知孟苍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因为我不喜欢骑马。” 他说着,复又朝李丞雪一笑,旋即伸了个极为酣畅的懒腰:“更何况李道长一会儿还得施展法力,眼下还是和本官一道养精蓄锐吧。” 第24章 良慈郡东部的官道只在清丰县郊外就戛然而止。 不是没有修过,而是毁于战乱,也没有契机重建。 心情看起来犹如郊外踏青般畅意的孟苍舒和瑟瑟发抖的李丞雪依次下了马车,改换双腿,沿着青野若海的乡间小路并肩而行。 承明公主所派遣的四名武威军将士就在他们身后十步外,严谨又克制地跟随。 李丞雪总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些人高马大表情严肃的军士,尤其是眼睛不住去瞟他们腰间的环佩刀。 但他也不是对其余事全无察觉,一路走了半柱香时间,他就发现这个地方实在古怪。 田地里农人正辛勤劳作,作物长势也颇为良好,比他家乡那处不知好了多少。然而农人们却各个衣不蔽体面有菜色,见到来人的反应皆是惊慌,尤其所有人都十分不安地去看走在最前身着刺史官袍目不斜视的孟苍舒。 然后便有人放下农具,跑开不知去了哪里。 每经过一块有界木的田地,这样的情形就会重演一遍。 李丞雪虽担忧自己安危,可却忍不住也心生疑窦。 “良慈郡东这几个县当中原本有一座怀阳城城池,在从前的良慈郡也是排得上号的繁盛。” 走在前面的孟苍舒忽然开口,李丞雪一下子从好奇疑惑中抽离,又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他小心翼翼靠近一点这位笑面虎刺史,谨慎听他打算说些什么,自己又该什么时候开口,替自己开脱罪责。 “可是这城后来被王广兴叛军夷为平地,于是各家各户都退入了地堡以求自保。”孟苍舒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笑吟吟看着李丞雪,“道长,你说……叛军连城都能推平,想攻占一两个百户人聚居的地堡岂不如履平地?” “是……是这个道理。”李丞雪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似乎孟刺史很满意这个回答,继续朝前走去,边走边说道:“对了,王广兴这人恐虐残忍,却也有弱点,他的弱点便是笃信鬼神之事,所以身边豢养了许多方士妖道,这些人兴风作浪,犯下不少恶事,简直是为虎作伥。” 听到“方士妖道”四字,李丞雪的膝盖已然发软。 然而孟苍舒再次开口的话语却才是要他不寒而栗。 “后来官军曾短暂平定过王广兴之乱,王广兴死于溃退,而这些人嘛,就被朝廷抓了个正着。因百姓憎恨这些以鬼神之说助纣为虐之辈,为拉拢人心也为以正视听,朝廷就给所有方士妖道定了罪,十余人尽皆腰斩,且两半之后,这上面一截和下面一截都吊上了城楼,一排排以儆效尤。要我说,对付妖道就是得这般干净利落,免得谣言四起害人不浅,那时再想亡羊补牢岂不晚矣?” 孟苍舒说着偏头看了看李丞雪,笑容灿烂胜过此时骄阳:“当然,那些妖道都是伪诈之辈,一无真才实学二无山府师承,不过就是借着一个道家出身的壳子行骗而惑世,李道长师承先汉活神仙,自然是与他们不同的。” “刺史大人!” 李丞雪再也受不了了。 如果不是孟苍舒一手捞住他胳膊,他几乎就要跪下了。 “李道长别啊,万一你师父知道你向本官行这俗世大礼,又化作人形来责怪本官,这可如何担当的起。” 孟苍舒笑眯眯的眼睛弯起来时一无怒意二无不耐,仿佛是真的在说笑一般,亲切友好绝无恶意。 可是李丞雪的道袍里子已是全然被冷汗浸透了。 “大人……大人我真的是道士,我师承万松山青夔宫,自幼在那里……后来叛军至此,一把大火给山头都烧没了,整座道观都变成废墟,大家死得死逃得逃,我师父带着我跑下山没多久就坐化了,我流落各地多年,靠着给人婚丧嫁娶祈福禳灾才活到今日,听说这里有大法事可以做,于是跟来,路上才看见那户人家,听了来意我便动起心思,想着可以混几个月的吃食来路,但我……但我虽然是花架子糊弄糊弄,可也没有谁都骗啊……我真的只收了那一家的钱,他们路上一直求我,我才……” 李丞雪解释得上气不接下气,孟苍舒稳如泰山,仿佛半点也不意外,听至此处才骤然打断道:“那日你拒绝收那对贫苦夫妇的钱本官都看在眼里,如果你收了,那今日也不会有机会来此处将功折罪。” 听到这四字,李丞雪眼中闪出一线生机:“大人是要给我一条生路么?” “本官念你心存仁厚,给你这么个机会,你千万要把握住,替本官演好这场戏,你自己的命可在自己手里。”孟苍舒虽是仍在笑,可目光却颇具威胁地自上而下扫过李丞雪,“不然一个人作两截鬼,想想也疼。” 李丞雪只觉一阵眩晕。 但他多年混迹市井,为求活路练出了机敏,他意识到孟苍舒觉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那日自己言说卦象,竟被他完全说败下阵,此人对易学如此了解,略有诡异。他虽是个孤儿没正经读过经世之学的书,却也知道如今官家太学里培德授业讲得都是《春秋》三解这般正经学问,这位孟刺史的路子实在是有些野。 可自己的性命就在这样让人看不透摸不清之人的手中,只怪他贪图那点银钱,这才招惹大祸。为今之计只有言听计从,看看是否能有一线生机。 “小道……仅凭大人吩咐……” 李丞雪这话的语气跟遗言似的,孟苍舒听了有点想笑,但鉴于他一直在笑,便也没有变换表情,只道:“其实也不是多为难你的事,就是要你再把这李少君徒弟的角色扮下去,给我也骗来想要的东西,我不但给你一条生路,还会让你今后多一条路可选,这交易你是绝对不亏的。” 李丞雪不知该不该信孟苍舒,虽说他别无选择,但眼前这个似乎永远在笑的人让他心生的恐惧大于信任。 可是那一日他初到慈悲川,也是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人们扶老携幼来寻亲人尸骸,漫山遍野的活人和骸骨秩序却分毫不乱,并无想象中不堪的混杂。他那时就想,一个有能力也有慈心的官吏做了这件天大的善事,真希望如今还是孤魂野鬼的师兄弟们也能遇见这般的一地之长,那他也要回去青夔宫替大家敛骨作法。 孟苍舒见微知著看见他的一线生机,那他是不是也要“以大观小”,信任一个别无选择的靠山? “大人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但我不能害人性命……青夔宫百年清誉,我不能……” 孟苍舒笑着拍拍他肩膀道:“是救人不是害人,放宽心,你不要祖师几代的清誉,我还想要自己的良心呢!” 这话是孟苍舒的实话,但看李丞雪耷拉着眉眼的样子,估计没有相信。 也无所谓,只要好好演,信不信倒不碍事。 于是孟苍舒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李丞雪,对方听着十分诧异,几乎要跳起来,可又被孟苍舒在肩膀上的铁爪按着站稳,动弹不得。 于是当三辆马车赶来此处,上面衣着配饰富贵华丽之人纷纷下来时,看到的便是一身着刺史官袍之人恭敬地跟在一个仙风鹤步的年轻道士身后,两个人有商有量,沿着田间小路边走边指指点点。 三人狐疑对望,最终朝前走去。 “不得惊扰刺史巡行。” 他们行至不远,正准备开口呼唤,却被武威军的护卫拦住。 武威军的装束与青郡军和本地郡内征上来乡勇全然不同,一看便知,此三人虽不言语,眼神却有交换,但这时,前面的那位仙人般的道长却站下来: “贵客至,紫云来,刺史大人,您所求所思,正在咫尺。” 穿官袍的年轻人也是一愣,回头看见几个来人,一脸愁云顿时烟消云散,长拜道:“道长真神人也!” 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向几人,还对武威军说道:“此乃贵客,不得无礼。” “我等三位本地乡野耆老,拜见刺史大人。” 三人先拜再述,只说他们石、刘、吕三家在此地世代相传,虽有家资,但如今也是百废待兴,能在自己的田间地头遇见刺史大人,实乃三生有幸,今日便请刺史去到各家地堡做客,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些人不但自我表述,还给孟苍舒戴了好多评价极高的帽子,有的听着李丞雪都头皮发麻身上因尴尬而痒痒。 什么旷古慈民之官,天地造化之幸…… 孟苍舒则心道,怕不是你们的狗头师爷写好固定一套词,见每个刺史都这么一说。 但他表现出来的仍是十分谦逊之态,拱手还礼。 孟苍舒又恭敬为三人介绍了李丞雪,用得还是他那套曾经骗人的说辞: “此乃先汉一朝武帝求道之仙师活神仙李少君的正门弟子,李道长于洞府之中听闻慈悲川鬼哭悲吟,不忍亡魂无凭无路,故下山点拨本官。慈悲川敛骨后,如今哭声已无,今日道长说东有紫气,本官便随仙驾造访,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慈悲川敛骨之事如今人尽皆知,石、刘、吕三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听得此言,表面上也是恭敬向李丞雪长拜,又热情招呼孟刺史通道。 可他们心中却是皆别有洞天: 三人虽无朝堂中的靠山,可前三个月听闻要有新刺史至此,也曾使银子打探过。此位孟姓刺史乃是本家嫡脉子孙不愿来此偏远之地赴任,故顶报其入郡为刺史。而孟苍舒本人过去功绩无可讲之处,一年风俗使者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不提也罢,但有一条,如今的三人却是都心中摸索到些着落来: 听闻孟苍舒在太学时对真正的学问不学无术,尽日躲懒懈怠,却成天读些黄老之书,惹得许多博士对其皆有非议。 今日一见,果真其是个对鬼神之说方士之论笃信之人,尤其是对这个道士,孟苍舒似乎十分恭敬信任,想来这边是此位刺史的软肋了。 第25章 所谓地堡,并非一座城池,而是由夯土墙所围出的村落聚居。 早年离乱之际,全国上下各地与朝廷断了消息,为求自保,许多地方世家大族便将自己的屯地圈画起来,筑造一座乡野间的宅邸。这类的地堡皆在较为偏僻之地,用以躲避贼乱,又掘出土墙外一圈壕沟“护城河”,搭起四面箭楼,时时有人轮番值夜探查。 附近百姓为求活命,多投奔地堡当中,一来地堡也需要运作,周遭田地无匪贼叨扰时还要耕种,不能少了人力;二来许多世家大族也为将来打算,不能只看眼前。不过也有些仁慈之门户早就给附近百姓召来隐藏,据说早年逃难的当今圣上就是这样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畿附近三郡也陆续完成了阅户土断,地堡便失去了过往的作用,更多是做农舍聚居亦或仓城使用,但也有地方士豪继续在此拥占人力牲畜,隐附人口。 孟苍舒被带来的便是这样一个地堡。 看得出此地堡规模也不是很大,然而土墙厚实,出入人员颇多,壕沟之上落下吊桥供人通行,大多往来之人都身荷农具,应该是去往附近田地耕作。 一路上三位地堡主人说过客套话便不再多语,最多也是略略介绍附近的粮食种得什么,过去又遭了怎样的灾,还不能多问,多问一句三个老头子就要哭天抹泪,只说这里的百姓苦啊…… 孟苍舒保持得体的微笑,关切嘘寒问暖,时不时配合捶胸顿足,让这一条路走得充满戏剧性。 扪心自问,孟苍舒上辈子自打幼儿园起就没在人缘问题上屈居人后。由于聪明听话,他在老师心目中就是完美学生的代表,加之乐观随和,他又是同学眼里没有架子且能乐作一团的尖子生。 他非常善于与人打交道,乐于观察,勤于思考,决心走出象牙塔的那一日施展才华和抱负,为人生的丰富和精彩添砖加瓦。 谁知天不假年,大概是老天觉得这样的个性很适合去更需要他的地方发光发热,于是孟苍舒今天站在这座地堡之下,因知晓自己即将之所为而在内心深处忍不住感叹命运之颠沛。 往来百姓都低着头匆匆打他身边经过,箭楼上的护院守卫看似在巡查,可各个偷偷拿一双眼来盯着他朝前迈步的腿。 自己还从来没这么不受欢迎过。 如今他的身份,想人见人爱人缘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却要在利益方面入手,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银子人人都爱,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成为本地银子的代言人。 于是他看向李丞雪,似乎很期待这位道长说些什么,而李丞雪立刻紧绷,按照之前的安排在堡门 銥誮 前站下,半阖双目,左手连掐指腹,却是紧闭双唇,沉下了面容。 三名地堡主人面面相觑,吕姓老者站出来道:“道长可有测算?” 然而李丞雪牢记孟苍舒的告诫,只闭着眼,一言不发,再迈开腿朝堡内走。 “李道长不似寻常方术中人。”孟苍舒连忙解释,“因每说一句皆是泄露天机之语,他甚少开口,除非真有苍生危虞之事。” 地堡主人也不好再追问,只请让孟苍舒以刺史之尊走在前头,他们恭恭敬敬护送二人到了主宅的院落,又催促家仆敞开前厅,说是今日难得,薄酒宴请不周,让孟苍舒和李丞雪万不能推辞。 孟苍舒知道自己的突然造访惊动了这三只老狐狸,这顿虽谈不上鸿门宴,却也是试探之意,他便故作为难以退为进道:“本官年轻,若拒绝三位耆老相邀未免唐突,但实则今日确非有意叨扰……”他说着看了看跟着的那四位武威军,三名地堡主人也一并看去,顿时略有知晓孟苍舒婉拒的深意。 莫不是承明公主派人监视这位新任刺史? “况且府衙当中尚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孟苍舒笑得十分无奈,“不若请几位与李道长共宴,勿要因本官扫了雅兴。”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公务要做,更何况临时府衙只有个瘸腿的吃饭四角小几,哪有办公用的长案给他堆积如山用。 但孟苍舒的场面话说得极其漂亮,李丞雪明白这是给自己的暗示,于是让众人猝不及防地开了口道:“孟刺史心系一郡百姓福祉,岂不知福祉不在案头,而在此地?莫要推辞,推辞则错失天机。” 真不愧是专业人士,谜语人扮演得惟妙惟肖,孟苍舒觉得李丞雪这人真是有趣,明明胆小,也有几分善念存在心中,可真拿到大场面还真能以假乱真,想来能赚这份神棍钱的人也不应小觑,若他真是可造之材,今后自己再多给他铺垫条路也好。 想得是一件事,做出来的表情确实惶惑不安,孟苍舒忙道:“道长可是要点拨小人?” 他自称小人,如此谦卑让众人皆是一惊。 看来此位新刺史笃信方士之言所见非虚,以他的地位官职,即便出身低微些也断不至此。 或者此位李少君之徒真有些本事也未尝可知。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李丞雪却只是含笑道:“天机非此时泄露也。”说罢径自走进厅堂里去了。 孟苍舒与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的样子,刘耆老此时站出来道:“既然如此,那刺史大人切勿推辞,我等皆以您为座上客蓬荜生辉。” 说罢,他又礼数周全朝四位武威军军士拜道:“几位军爷也请上座。” 武威军看了看孟苍舒,又对视一眼,心道公主的意思是教我们跟随听从孟刺史,如今他已入座,我们便不好推辞,但依照公主的规矩,这却是不行的。矛盾之际,也只能权宜道:“我们不必上座,且在厅外设位,我等轮番歇息,值守恭候护卫刺史周全。” 然而几人心中多少有些鄙夷孟苍舒此人。 一郡之长,先是笃信方士妖言,又来和地方豪强勾结,回去定要好好在公主面前告他一状! 石、刘、吕三人心下已有思量:承明公主萧玉吉治下与孟苍舒似乎有些微妙了。 孟苍舒这才谨慎在三人辞让下率先入堂,而此时李丞雪已然上座。 众人皆惊,孟苍舒却仿佛没事人一样,好像自己的座位就该在下首,恭恭敬敬朝李丞雪行礼后才落座。 宴会并无歌舞,饮食也十分简单,各人案上有两道素菜与一盘淋过本地产芝麻香油的蒸鱼,但孟苍舒难得吃到了肉,已经觉得自己是没有白来。 他余光瞥见李丞雪看着了鱼激动的似乎指尖有些发颤,可还记得自己的命在别人手上,也不敢造次,继续维持着仙人的形象,抵抗拼命往鼻尖里钻的香气,最后也是一筷未动。 幸好李丞雪一人在上座,除了次席的孟苍舒得以窥见一点端倪,偶尔听得见一两声吞咽口水之音,下首之人朝上仰止,只能看见仙人那不染尘埃的面庞视作面前佳肴于无物的沉静自若。 既然是宴席,总要有人凭酒先祝,然而良慈郡粮食不丰,今日只有茶可代酒,三姓耆老,依次向孟苍舒敬过酒后,长得最为和善的吕耆老站出来,用客气和慈祥的口气开始了刺探: “刺史携李道长至我县家,可是为我们禳灾祈福,求个风调雨顺的好收成?” 他这么问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刺史的重要职责之一便是地方上农时不废的春秋二祭,可他来时春耕开地已过了时节,为求礼节齐全夏初补耕也不算荒唐。 然而孟苍舒却叹息连连:“本官初至郡内,只见民生凋敝,心下实在不忍,本就是应该将农事放在首位督促的,可如今手上的事却要比此事要紧百倍,这才请道长至此一探。” “敢问是何事要紧?我等可有能助力之处?” 吕耆老这样说,仿佛是真的打算帮忙似的。 孟苍舒自座位起身,满目忧愁几乎快要溢出:“几位耆老皆是本地年高德劭者,想来知晓襄宁城的北城如今是何光景……” 这倒不是什么秘辛。 见三人点头后,孟苍舒重重叹气道:“本官初至,便得知前两任刺史皆为横死,第一位房刺史是在去往慈悲川途中暴死,而上一任张刺史则是在北城遇害……幸得道长点拨,此二处原有不得安息的冤魂作祟,才有此等惨况连连,为保性命……也是为求本地百姓安宁,本官只得搁下其余要事,先将慈悲川尸骨收敛,做法镇压,再来此地解决襄宁北城厉鬼不安之事。” 孟苍舒在慈悲川的一系列举动搞得轰轰烈烈,附近各地人尽皆知,三位耆老自不例外。但他们第一次听说孟苍舒的目的竟是为了自保和超度祈福,一时有些诧异,但更让他们疑惑的是孟苍舒的后一句话。 “这……这襄宁北城的事,怎么与我们清丰县有关呢?”石耆老问道。 “让山人来说吧。” 李丞雪适时睁开了眼睛。 “当年王广兴自东启拔作乱,死后其子以其名义作乱,亦是自东而来,入了襄宁城造出那骇人听闻的北城屠戮之孽,故虽北城恶魂难度,其症结却是源于良慈以东。山人今日前来,见官道阻断,方知龙气不越襄宁本因在此。这才似的北城亡魂无路可走,若是能使得东来紫气有路入城,一来消灾遇吉,镇得住如此渐起的妖异之象,二来也能化业成善,超度亡魂早入忘川,天下太平。” 第26章 此言一出, 四下静寂。 李丞雪不敢表露出半点惴惴,只在心底自说自话:我这表现应该不差,好歹是老江湖了,怎得他们都不说话?难道哪里说漏了事项不够让人信服不成? 他也用余光去看孟苍舒, 只见其一副哀民生之多艰的愁苦模样, 舒朗的眉毛不知怎么调整出向下垂出“八”字的角度, 沮丧又无助,怪可怜的。 真希望眼前三位看看姓孟的方才讲恐怖故事威胁自己的模样, 可是和此时此刻判若两人!真是毒蛇钻兔皮囊里,还一蹦一跳装得有模有样! 李丞雪性命在他人手上,如履薄冰, 说完该说的话,便闭起眼睛,继续假装仙人降世人狠话少的模样,而一旁的孟苍舒哀叹连连,接上了他的话对其余阴晴不定的三人说道:“说来惭愧,本官初至这几个月,竟不知官道阻断, 便是抛开此等逢凶化吉之事,修缮官道通达利民也是吾辈应为之政, 可今日探查, 旧日县城废墟几乎都夷为平地, 道长又赐恒言, 说此地不吉才招来灭顶之灾,不得不另外择址重修, 真真是左右无门前后无望。” 他语速慢,缓缓说来之时, 下首石、刘、吕三人的眼神已是在互相脸上跑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这话实在出乎几人预料。良慈郡府衙哪有银子了?还修官道,怕是朝廷也没那个闲钱管这个,难不成是要摊派给他们三人?那可不成! 吕伯英是三人里年纪最大的,他适时开口道:“道长既主持了慈悲川敛骨,此言必然是有天理在其中的。可刺史大人初至我县,实不知情况,咱们这不管是人力丁壮还是粮食,都大不如前,若强硬征一笔额外税赋,再加发丁劳役,怕是使得民怨沸腾啊……大人敛了慈悲川数十年积压的骸骨,如今正是清誉鼎沸名满天下之际,谁不说大人您是慈怜心肠的父母官,可若是做了操切的事,怕是这名声……于大人不宜啊!” 你人还怪好的咧。 孟苍舒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只叹出一口长气,忧愁的仿佛马上要吟诗出来,微微扬起头去,眼望虚空,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实乃进退维谷……才出此下策,于我一身又有何可惜,不过是尽微薄之力效臣节之志罢了。” 李丞雪幸好还饿着,不然都快吐出来了。 他估摸着下面三个人大概以为大人这是来打秋风的,说得凄凄惨惨两袖清风,实则又是个深信鬼神之说胆小怕事者。 其实起初他也以为孟苍舒不过是想借着自己“装神弄鬼”,好狠敲一笔本地富户。这样的地方官并不少见,有些富户巴不得勾结新上任官吏,好往后穿一条裤子,榨干同一份民脂民膏。 但后来,李丞雪渐渐感觉不对,孟苍舒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显然不像是冲着银子来的。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丞雪自诩还算乖觉聪敏,十三岁便无了师父养育,颠沛流离四处跑江湖,可只靠着红白事的本事怎么吃得饱饭?还不是得有洞察百态之眼和三寸不烂之舌才顺利飘零过乱世苟活至今。 可如鱼得水多年,却栽在这位会笑的毒蛇身上,李丞雪苟且偷生之余竟起了丝对孟苍舒的好奇和窥伺,想知道这家伙到底在布个什么局。 当孟苍舒再次展露微笑,李丞雪本能警觉,看样子孟刺史是打算撒饵了,当初他就是这么收拾自己的! “不过好在有李道长携天机翩然而至,点拨本官,使得苍生有依百姓得傍,实乃万世之福。” 孟苍舒说着看向李丞雪,眼中尽是仰慕崇敬之情。 “哦?不知道长于此事上有何高见?我等枯朽之人可否得闻天机?”三老之一的石贺恭敬道。 他们所关心的一是孟苍舒的虚实,二是是否自己会被敲诈,其余倒真未必在考虑之列。 孟苍舒笑道:“此事与三位正且相关,原本我打算回去与公主殿下商议,不过机缘嘛,总是先人一步,既然今日再次言及,那就按照道长的意思知无不言了。” 在李丞雪配合地点头示意后,孟苍舒才再度开口:“若修官道,此地并无城池,然而朝廷有朝廷的难处,现下到了夏日,各处都在备涝疏浚,哪有旁的银子,便是上报朝廷也未可得准。今日道长得见此处沃野千里,只道此乃赑屃之背的风水相,属大吉,原本清丰城便是赑屃那所驼的一碑,如今捣毁,赑屃无碑,故而无法镇住所面襄宁城的亡魂意象……加之旧里的县城夷为平地,被杀伐所垢,道长观之已无吉祥之象,倒是三处三位家中的地堡这些年已集了地养之气,颇成气象。” 吕伯英心下大动,忙道:“刺史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想在三个地堡中择一,作为官道中途城镇,将自灵武郡至我们良慈郡的官道接上,直抵襄宁!”孟苍舒说罢在众人含混着惊喜与讶异的目光中自斟了盏茶,一饮而尽,“这样一可省去平地起城的银子,朝廷更易接受此封求筑官道的恳请;二也是解襄宁北城眼下风水危局的困顿;更不论还能为沿途百姓造福。本官在慈悲川敛骨一事时与灵武郡杨刺史曾有通书,灵武郡整个西陲都贴着咱们郡东,对,就是咱们脚下这处。然而车马一直未通,他们郡望好些商贾翻山越岭,且不说本钱陆路的花销,单就一条性命的危险便就让人望而却步了。但若是此地能再度四通八达,莫说一个灵武郡,便是再往东去的古江、邰郡甚至京师,也未尝不人似云来啊!” 李丞雪听着想鼓掌,他小时候第一次在路边听人吆喝卖野药时的感受与今日一样,孟大人不做这个刺史便是去摆摊吆喝买卖、卖假货行骗,估计也是一行里的翘楚。 能将事情描述得如此吸引人,也不怪面前三人各个睁大眼睛,自方才入厅时浑身上下的戒备与试探之意全然消失,此刻灼灼盯着孟苍舒,仿佛是要从他嘴巴里再抠出点消息来。 那一边,将话说完的孟苍舒却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座位上,除了礼貌端庄的笑容,再没其他表示。 李丞雪还是有点不明白,孟刺史为何这般弯绕,这里有三座地堡,大可以先查看清楚哪个合适,到头来敲一笔银子来修这官道,干嘛还和他们三家商量呢?这不是显得很没有官威? 可渐渐的,他似乎回过味来,再逐一暗忖孟苍舒自胁迫他以来的种种举动,忽得意识到这绝非是此人自降身份。 这些话,就是故意说给三个人同时听的! 这些人愿意相信孟苍舒,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能从此计中获得丰厚的利润……就像一个无法抗拒的诱饵。 李丞雪的后背渐渐有了汗意,再去看孟苍舒其人,只觉脊背的汗中再升腾起一股莫名寒意,好似三伏天钻进了妖精洞,凉快是凉快,却怕是成了妖精的盘中餐,趁热煮熟上桌。 此真乃毒计也! …… 襄宁城已不像孟苍舒初次造访时那般沉寂,天色渐晚,当归来的马车在城内残破的道路上缓行,叮当作响的修葺缺补之音不绝于耳,因道路难行,马车颠簸,孟苍舒索性带着李丞雪下来,一边视察情况,一边返还临时郡衙。 工匠有限,他先选择修葺城墙的缺漏,再加上望火楼和城内车马驿两处,其余都先往后稍稍,那个破屋子还能支撑一阵,公主与王爷可以继续住在船上,刺史办公有片瓦就行。 因都是孟苍舒招来的工匠,他又给了极优厚的待遇,这些人见刺史归来,都恭敬停下手上的活计,一一来拜,孟苍舒全无架子,打着招呼挂着笑,看得李丞雪心中忿忿。 他也算是招揽来的人才啊!怎么待遇和囚犯一样! 孟苍舒一路吩咐大家工作要紧,但安全第一,转过街巷人烟渐少,他的眉间才略有疲态。 李丞雪看在眼中,本不打算多嘴,但想想今后性命都在这个任务好坏上,还是应该问个究竟: “大人,今日山人……啊不在下有一事不明。” 孟苍舒似乎心情极佳,背着手迈着步说道:“哪里不明白?” “大人为何这样仓促归来?您已经抛下诱饵,为何不再接再厉一鼓作气,不给这三家一个反应的时机,让他们快些决意好内讧起来?” 孟苍舒回头看李丞雪,先是一笑:“好哇,这是你平时骗人的招数对不对?不给人反应和回家问询亲友商量的时机,趁着云里雾里赶快下手?” 生而为人,怎么可能精明至此呢? 李丞雪腹诽之余实在恐惧,只能低着头,后悔自己多嘴。 “首先,我可没有行骗。”孟苍舒说这话时竟然还有几分大义凛然,“我确实要选个地堡筑城,这是个选择,与今天宴会上说说得理由一样,这封上奏都写好了,不信回头给你瞧瞧。其次,有些事越商量越麻烦,若是能独断,才教人会想想前因后果,可要是先把争抢的氛围给烘托上去,毕竟利益在前,旁人来帮自己出得主意,那岂不是要掂量掂量这话是为了自己好,还是为着谁占好处?最后嘛……” 孟苍舒的话极有道理,李丞雪如醍醐灌顶,却在被打住这里十分难受,只忍不住问:“最后是什么?” “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我是要拿此利益之要引他们内讧,你小子的脑子也是蛮聪明的。” 孟苍舒的笑意味深长,李丞雪吓得捂住脑袋,生怕他真的要摘掉。 万幸,顾廉恰好在脑袋危矣的时刻出现。 离郡衙也不过半条街远,孟苍舒不再吓唬脸比纸白的李丞雪,命人带他回去好好吃饭,严加看守,随后开始和自己唯一的部下询问今日襄宁城各项事务。 因有一百余名工匠与其家眷入住城中,一时城内各项需求都稍有增加,顾廉的工作平添许多——光是排查入城人员就足够耗费精力,毕竟城外还有匪徒作乱,不过孟苍舒告诉顾廉,待他忙完,说不定匪徒们就不攻自破,再不用担心襄宁城与附近百姓的日常往来及外出。 “大人当真?”顾廉自疲惫中乐开了花,在得到孟苍舒的保证后,他又道,“大人您能至此,真是我们的福分!怪不得我爹说老天不长眼了几十年,终于愿意看看人间疾苦了,您能来咱们这里,就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这话孟苍舒听着耳熟,仿佛从前哪里看过的心灵鸡汤中常用,可一时竟有点想不起来。他看着顾廉灿烂的笑容,心道这个傻小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对自己上峰说话是一点忌讳不讲,这哪是能随便说的,尤其顾廉还是发自内心,以后若是郡衙内官员陆续入编,可要抽空给他讲讲为人处世之道了。 择日不如撞日,孟苍舒打算先指教指教这个真心赞美上司的弊端和好处,谁知一阵纷乱马蹄声不请自来,给两人面前的路扬出一片灰黄的雾气森森。 如此城中嚣张策马,也唯有公主亲卫武威军的军士了。 果不其然,雾气散去,马上下来的正是武威军校尉刘甸,他面色不善,直冲孟苍舒而来: “刺史大人,你私下去见于公主殿下不利之人,究竟是何居心?” 想来是护卫已经将此事告知刘甸。不过孟苍舒不怪他,年轻人嘛,脾气大一点做事直一点可以理解,也确实他的作为有些假动作给自己队友都迷惑了的嫌疑,于是他将上课的对象改为了刘甸,打算粗略解释一下自己的目的和手段。 可他没想到的是,刘甸语气太冲,态度可以说全不似下属面见一郡之长该有的恭敬谦卑,这种行为惹怒了自己的忠实崇拜者顾廉。 “刘校尉慎言!这是该与刺史大人说话的态度么!” 顾廉抢上一步,站到了孟苍舒与刘甸之间。 孟苍舒傻眼了,没回过神来,就听顾廉已经将刘甸骂了个狗血淋头。 “刘校尉虽然是公主殿下亲卫,但公主殿下见刺史大人,尚且要尊重朝廷所派任的两千石官吏,可刘校尉却呼来喝去无有半点卑下者应有之德,传出去怕是让人以为公主殿下御下无方,才如此宽纵刘校尉的不敬之举。” 被顾廉瘦弱臂膀护在身后的孟苍舒愣了好久才回过神,好家伙,这孩子真不愧是读过书的好苗子,上升问题定调论罪的本事果然一流,将来或许真是可造之材。 然而刘甸可是京师出来的武官,年纪大顾廉一两岁不说,阅历也是更丰富,遇见这种问题虽是一时知晓自己失言,但仍是找出理由来肃面冷声驳斥: “真正不敬尊上者的,是你的孟刺史才对。他违背与公主殿下的相约,暗谋不详,今日我不过是来问责,何错之有?若是按照顾内史所言,天下有责者若居上位,便要人永生永世毕恭毕敬,不能罪加,那天理与国法又有何用处?” 孟苍舒想让两个人都别消消气,多大点事,可顾廉被气得小脸通红,不给孟苍舒和缓的机会,当即反驳:“何为暗谋?我家刺史行而为公,殚精竭虑不辞辛劳,去到乡野田间连夜返回,不忘百姓疾苦,此等高心洁行忧勤万机之心日月可表!哪里是暗中猥琐之举?刘校尉怎敢当天地之中血口喷人!” “顾内史言之凿凿,你又没有跟去,你如何知晓你家刺史大人行事光明磊落?” “因为我家刺史大人就是这样行事磊落光明之人!绝无藏私!大人的品行天地可知,我跟在大人身边许久自然知晓,你才认识大人几日,就敢妄下评断?” “公主殿下乃皇嗣血亲,神姿高彻受命于天子,违背她的人又谈何磊落?” “所以你承认你是奉公主之名前来为难刺史大人的了?” “欲加之罪,你休要再言,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孟苍舒已经完全插不上嘴了。 他两辈子都没遇见过这种尴尬又古怪的情形。 刘甸和顾廉两个人彻底杠死成对,两人谁也不肯服谁,在争执中越来越近,孟苍舒伸手去拦阻,可他又没有足够力气,拽不开两个斗鸡似的小伙子。 “够了。” 制止二人的是冰冷威严却异常平静的声音。 顾廉和刘甸都是吓了一跳,看到承明公主萧玉吉不知何时站在这里凝视二人后,皆是身上一震,慌忙下拜:“参见公主殿下。” 他们的频率过于一致,仿佛异口同声,又气上心头,半跪着还不忘横对方一眼。 萧玉吉只让行躬身合拜的孟苍舒直起身,眼睛看都不看地上的两个臭小子,只道:“襄宁城人口稀薄,但这就是你们身为朝廷官吏和军中将领不顾家国职责体面,于街巷吵嚷喧哗的理由么?” 孟苍舒长出一口气,还好公主来了,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可转念,他又担心萧玉吉处罚顾廉,于是也假意薄怒斥责道:“你们行事不单代表自己,也有朝廷的体面在里头,若是这样不管不顾,今后如何让百姓信服?公主殿下与本官连自己部下都无法约束,又怎能词直理正归束百姓?” 两个毛头小子就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却也没看出服了,罪也不告一句,皆是沉默。 萧玉吉看了孟苍舒一眼,才松口:“起来回话。” 刘甸低着头起身,行至萧玉吉身后,顾廉也是挪到了孟苍舒的背影里去,缩着脖子,不发一言。 “下官治下不严,给殿下添麻烦了。今后下官一定严加教导,不会令其再犯。”孟苍舒率先开口,表示咱们俩自己家的孩子自己来收拾吧。 他的意思萧玉吉如何不晓得,她平静道:“我的部下也多有冒犯,还请刺史大人宽宥。年轻人毛躁冲动,心却是好的,这股劲头我也会督促他用在为良慈郡造福之上,刺史大人见谅。” 两个人对视半晌,似乎在方才的对话中达成了某种默契,于是公主殿下率先道:“刘甸,回府。孟刺史,告辞。” “恭送公主殿下。”孟苍舒礼貌含笑,“请代微臣向良川王殿下问安。” 待萧玉吉与刘甸打马行远,顾廉瑟缩道:“大人……卑职知错了……”可他回忆起方才刘甸的蛮横,仍是不服,犹豫后仍旧恨恨开口,“可那刘甸实在是过分!就算问责,也该公主殿下来问您,他是哪根葱,怎么指着您鼻子就冲过来!” 孟苍舒倒没有生顾廉的气,他有点哭笑不得,可想想还是得给道理讲清楚,便温和道:“别和公主殿下的手下争执,你也看到殿下的行事了,尊威当前,她本就是代弟弟执掌一郡机要,手下需有些排场才撑得起面子,你这样岂不是让刘校尉和公主殿下二人下不来台?况且你刺史我该做的事都做了,面子没那么重要,里子才是要紧,听劝,咱们不和他们争这外面的东西,给足了他们天家面子,他们才会留里子让咱们足够。” …… 这边孟苍舒与其说是训话,不如说是谆谆教导,而萧玉吉一言不发,带着惴惴的刘甸回到船上行宫,直至厅内才回身严正问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孟苍舒此人万万不得与他先起冲突?” 刘甸本想认错,可他想起今日听属下回报的消息,仍觉气实难消,干脆拿出直谏的态度来梗着脖子道:“殿下有所不知,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前面和您约法三章,后面竟跑去和东面那三家勾连,我决意敲打他一番,让他老实一些,就算有贼心,也莫要拖殿下的后腿!” “你要多观察,少下判断。”公主也不说他是否做错,只落座后放慢了语气,“尤其面对笑比话多的人,更要牢记。他顾及我们的面子,我们就得给足他信任和里子,勿要贪多,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背叛的后果,何必敲打。” …… 孟苍舒以为最快三五日才能收到消息,谁知从郡东归来的第二日,便有青郡军庞绪的手下来报,说是襄宁城外忽然多了几波来路不明的人,挑着山货林货,纷纷请求入城售卖。 孟苍舒细问青郡军的斥候:“那些人是成群结队,还是单个行路?” 青郡军斥候连年征战四方,最精于此道,忙详细回禀:“单个行路,只是前后不过三五人,距离却都不远,似乎刻意保持,然而他们不单像寻常贩夫走卒,沿途遇见军士也不似良慈郡其余百姓那般畏惧,多有言语探问,只是咱家的子弟都是庞将军教诲的,哪会开口告知有的没的,刺史大人放心。” 三家看来没有一同派人,而是各自派了各自的手下准备入城探看,看来自己的计策初步已然奏效,但还没到可以掉以轻心的时候。 “辛苦你们了。”孟苍舒想毕笑道,“今日本官事务繁忙,不能去探望庞将军,劳军士带我向大哥问好。” 如今青郡军上下都知晓不是孟苍舒出手相助,他们也未必能在此地安顿,故而对其皆钦敬有加,听闻此言忙行礼道:“卑职应份之劳,哪就值得一句辛苦,大人莫要折煞。我家将军也道望大人多多保重,咱们青郡军的人都感念大人恩德,但凡驱使,绝无二话。” 孟苍舒叫人带斥候吃些东西再回去禀告,自己则优哉游哉来到李丞雪的房间。 李丞雪每天日子过得都非常心力交瘁。 他生怕孟苍舒哪天心情不好,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直接将他按上妖道乱蛊惑人心的罪名拖出去咔嚓两段,挂到城墙上以儆效尤,于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 但孟苍舒来看,却觉得李丞雪本就一副翩翩仙姿,瘦了之后更有仙疯道骨之感,更有说服力了。 要不然主动饿他两顿? 算了,那也太欺负人了。 孟苍舒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是应该保有一些人性层面的东西。 “参见刺史大人。” 李丞雪拜见孟苍舒后保持谨慎的沉默,多一个字都不敢说,乖乖站到边后去,只等孟苍舒坐下,听他来意如何,又要自己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李道长在屋里久侯辛苦,不如和我出去转转?” 这带着笑意的邀约透着危险意味,难道是要他去挑半截身子挂在东西南北哪个城门楼不成?李丞雪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不应,只能勉强假笑讨好着点头。 孟苍舒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似看穿他的忧惧,只笑道:“都说卸磨杀驴,磨盘眼下还得转着,李道长放心就是了。” 你听听这是人话么!这让他怎么放心! 李丞雪欲哭无泪。 但他还是“自愿”跟随孟苍舒离开破乱府衙,二人行至破败的门前,李丞雪诧异地发现,好像襄宁城里往来的行人多了许多,不似自己刚入城那般萧条了?好些人挑担推车的,似乎是来做小买卖,也有些卖苦力的壮汉,正在搬些粗重物品给前方不远处修造望火楼与城墙的工匠们传递。 一座“死城”,竟然让孟苍舒几个月给弄出了活人气息,甚至街上还有点热闹的感觉,李丞雪纵然发自内心畏惧,却也不得不佩服这爱笑的毒蛇是除了吓唬人外当真有几分轻视不得的手腕。 “这临时找得府衙也不是长久待的地方,原本那个位置在北城,离百姓聚集处有些远,我不喜欢,不如道长看看,南城哪处风水适合再建郡府?” 孟苍舒的话打断了李丞雪的思考,他本想谦卑称是,可想到孟苍舒警告过,在外面有人时,他必须保持一贯形象,于是便挺直腰杆,非常自矜的颔首。 孟苍舒就这样卑微地跟在李丞雪身后,在城中一趟趟绕圈子。 原本襄宁城占地极大,可一条慈水隔开南北二城,北城是过不去,只南城也有几处废墟堵住去路,真若绕上一圈,花费时辰不过大半日。李丞雪走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拿出看家的本事,给孟苍舒解释哪处适合做府衙,哪处适合辟别居,这些都是他师父健在时亲自传授,指望他往后能讨口饭吃的看家本事,说起来自是头头是道,颇有几分风水上的道理。 直到行至承明公主与良川王的行宫楼船,他们二人才站下脚步。 顾念形象,李丞雪不敢拿袖子去擦额头累出的汗,仰望楼船时,忽然心下一动:不知道公主殿下能不能从这位孟刺史手中救自己一条命。 可当他看见孟苍舒主动求见公主殿下时,心又凉了一半,大概这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己就别做梦了。况且听闻公主殿下行事酷烈,只怕自己落到她手上会更惨。 负责通传之人重新回到船舷下,对孟苍舒说道:“刺史大人请独自前往参见,公主殿下说自己厌恶方士,不喜谶纬之说,不愿妖孽神棍似的道士和尚踏入自己王爷的府邸。” 李丞雪哀叹,自己明明是个不错的道士,如果公主真要算点婚丧嫁娶之类的事,他也是有业务能力办得漂漂亮亮的,绝非江湖上那些浪得虚名之辈,只是偶尔要用非常手段赚些小钱,怎么能说他是妖孽神棍呢? 孟苍舒表现得很是为难,放低姿态道:“此人乃是本官特意请来,为公主与良川王殿下今后于襄宁城的尊贵府邸择址测算,安居最需吉凶之辨,还请殿下通融。” 来人见孟苍舒坚持,又是一郡两千石刺史之尊,不得不再去跑一趟,然而带回来的消息还是: 公主不见,你自己去。 于是孟苍舒只好留李丞雪在门口,灰溜溜跟着公主的手下入到船厅拜谒。 “孟刺史今次又是什么主意。” 船厅内,公主已然恭候多时,但孟苍舒的表情却没有方才被拒绝的局促不安,笑得很是舒畅:“多谢殿下成全配合。” “是你说的,在外要多和你作对,一个道士,我确实不喜此等货色。”萧玉吉请孟苍舒落座,二人于榻间对坐,中间几案上摆了茶盏,茶水尚温,只是香气不甚浓郁。 “不过是给人看的,要是刺史与殿下处处说得上话,那旁人怕是要想得更多。”孟苍舒笑道,“况且那个小道士确有心性上的过人之处,今后若是能得以规正善用,下官以为还真是并非神棍一般的谗佞之辈,却是可造之材。” 萧玉吉心道那道士和自己与孟苍舒三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他却一口一个小字称呼,不知道背后有没有偷偷叫自己“小公主”,也不知道哪来的口气,年纪轻轻尽说些老头子似的托大之词。 思及此处,她并未言语,只点头算作听到了孟苍舒的话。 “殿下,如今那三家都已上钩,我不过四处演戏,让他们派入城里探查的细作好知晓我是真的笃信道士之说罢了,正经事上,还请殿下继续领兵去郡东剿灭匪患。”孟苍舒不和亲密战友打哑谜,将打算直接说出,“我想让他们自乱阵脚,内讧寻隙,再逐一击破。” 萧玉吉原本看出一些孟苍舒计策的门道,但不甚清楚,他这样一说,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猜测,可她却也不愿一副受指教的模样,只装作早有思量,微微颔首道:“接下来孟刺史有何打算?” “还是伺机而动,等他们先坐不住再说。”孟苍舒笑得倒是十分忠厚老实,可所说确是极近狡猾之事,“像是春秋之末战国之初,智伯意欲平韩赵魏三家那样逐一蚕食,不过,我不会犯智伯那样的错误,致使功亏一篑。” 萧玉吉曾遣人调查过孟苍舒,这人在太学算是顽劣的,倒不是多桀骜难驯斗鸡走狗的世家纨绔,而是不爱读书、爱读闲书,《春秋》三传无一精通,人情上也过于疏懒。可方才所言似乎又是其中典故,她一时无法参透,只怪父皇当年驰骋天下,眼中疏忽了孩子的开蒙教育,导致自己和兄长们是马背上长大的,就连太子大哥也没读过两天书,后来坐镇帝京,再恶补学问已然晚矣。 面前这位正牌太学出身的文官就算是学业落后的那位,也强过自己不知多少,萧玉吉不愿露出怯处,便决意假装明白,岔开话题道:“此事既然你我已有过盟约,信人必用,我不会疑你所言,只是目前还有一事,要你知晓。” “下官敬听。” “父皇的旨意即将抵达良慈郡,他褒奖你我二人于敛骨一事上有安抚万民之德操,故特赐予银两与人手,加上之前圣旨所说归魂祠一事,第一批银两也在其中,到那天你我二人与庞将军要携城中所余百姓一并城下接旨,孟刺史莫要忙得忘了。” 孟苍舒一点也不奇怪,他台阶都准备好了,皇帝没有不往上走的道理,可毕竟是公主亲爹,他还是表现出了一点惊喜的神色:“良慈郡百姓有福,万岁圣明!下官必然安排得当,不敢忘废圣恩。” 正事说完,孟苍舒便虚席告辞,看着他走远,萧玉吉这才起身,茶也顾不上喝,匆忙走进自己的闺房里,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 此女五十余岁,颇为富态,样貌也是端庄宜人,见到公主礼数极其周祥盈盈下拜,用得竟是宫中礼仪。 萧玉吉命其平身,声音比方才和孟苍舒说话要松弛和缓许多:“辛女史不必大礼,我于学问上如何,您是知道的,我自幼娴熟弓马,与父亲一道南征北战,却未能及时开蒙,致使如今不过识字却不能深究书本,故而父皇派您辅佐,避免我人前无知失尊,折了皇家的颜面,您是旧日宫里的女官,指点过上一辈的公主郡主,我当执弟子礼向您虚心请教,还请您不要如此折煞学生。” 辛女史忙道:“不敢当,老奴一家本是伪朝的罪人,因得公主恩惠才保住性命,能相伴公主左右殷勤侍奉乃是报偿公主恩遇,不敢自称公主之师,公主若有问题,直问便是,老奴定知无不言。” 她如此谦卑自称,萧玉吉也不再纠缠饶舌,直言此次相邀的目的:“敢问女史,智伯与韩赵魏三家是如何典故?可是出自《春秋》?” 一向严肃冷冽的公主殿下此时融冰化雪的面容上竟有一丝孩童般的求知与好奇,辛女史欣慰疼惜之余施礼解释:“回公主殿下,不是《春秋》三传里的典故,此典出自《战国策》。” 好险。 萧玉吉心道,还好方才自己没有多嘴卖弄,不然非得让孟苍舒看了笑话不可。 心情大好的她继续虚心求问:“请女史为我详解。” “此事乃是出自春秋战国两代相交之际,故《战国策》有载。所讲是三家分晋之事前的一段权力之争……殿下可知三家分晋?” 萧玉吉非常诚实地摇摇头。 辛女史笑得十分温柔得体,将韩赵魏三家最后分晋成功,各立诸侯后成战国七雄之史告知。 “这样说来……分晋的是这三家,和这位智伯又有何关系?”萧玉吉虽读书不多,却也十分敏锐。 “智伯才是最初妄图代晋之人,其实力也属各家公卿之最,他灭了晋国的范氏和中行氏后,便打算逐一击破韩赵魏三家,却在与韩魏二家联合攻赵之际锋芒毕露,引得其余两家人人自危。权衡利弊后,韩、魏二家决心与被围的赵氏再度联手,反攻智伯,遂将其诛灭,瓜分其地与朝中势力,自此韩赵魏三足鼎晋才算成势。” 言毕,见公主若有所思,辛女史又道:“此次分赴封地,公主有携带有各类子集书册,现由老奴的女儿整理看管,老奴回去便将《战国策》寻出献上,供公主细读。” 萧玉吉点点头,辛氏领命离去后,她一个人站在房内,踱步后骤然明了:原来孟苍舒所言各个击破,是要效仿当初智伯所为,可他又似乎十分胸有成竹,不会重蹈覆辙。 她倒要看看孟苍舒怎么施展本领,做到前人所不能之事。 第27章 “刺史大人, 官驿有公文和私函递交。” “让他们送进来。”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客气,孟苍舒一边看承明公主给自己的上谕,一边望向关不上的大门,觉得是不是先让工匠给衙门修个门比较好。 由于人力要都用在关键地方, 孟苍舒目前睡得还是衙门里的小屋, 可看着顶棚的破瓦, 过段时间雨季到前总要想办法对付过去。 或者既然这个门没有实际作用,直接丢到房顶也不是不行…… “大人, 有一封京师来的家书。” 他正思考的功夫,顾廉给信件一并取来。 孟苍舒让他去忙自己的事情,先拆开了朝廷的公文。 这不同于圣旨, 而是自大司徒府发下的公函,没有褒扬,只有后续工作的安排。其中提到了此次给孟苍舒自临郡调来两位当地赋闲的郎官以供差遣,并且让孟苍舒尽快充实衙门,官位多悬不利于工作的开展。 他何尝不想? 孟苍舒折上公文叹气。作为一郡之长,他是拥有在地方举贤才任用的权力,不过鉴于目前良慈郡的现状, 贤才还是等等再挖掘吧。 公事看完了再看私人信件,孟苍舒欢喜得要从坐席上跳起来。 竟然是萧闳给自己的回信! 之前他向好友报过平安, 可良慈郡离京师较远, 今时今日才看见封期待已久的消息, 打开之后, 前面果然是老友一贯的絮叨,还特别拿出一段叮嘱不要和公主殿下产生冲突。 可再往下看, 孟苍舒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萧闳将那日景司徒与自己的会面内容一五一十告知,以及景司徒的吩咐也一并附上, 许是怕孟苍舒离开太学这两年更疏于练字,他还表示争取了时间宽限,可以多让孟苍舒练练再写那篇陆机的《招隐诗》。 自己这位朋友是踏实本分的温厚性情,大概以为只是景司徒一时兴起才如此吩咐,却没有意识到这个行为背后透露的政治意图。 “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孟苍舒沉声默念,心道景司徒的意思莫非是想招揽自己入麾下门生?又把自己比成踯躅花一般的人物,可谓光鲜亮丽又生命顽强。 景虔此人在朝中地位煊赫,若是想招揽贤才,怕是只咳嗽一声,就有上千人愿意递巾帕送痰盂,为何非要千里之外的自己给他捧这个场? 怕是有三种可能: 其一,朝中似乎要有变奏,景司徒何许人也?诗中有云,春江水暖鸭先知,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故而想要两千石的门生来为他平稳着陆; 其二,他自圣上身侧,在此次慈悲川敛骨中看出其对封地治理的决心和用意,想要拿良慈郡做个标志,为圣上欢欣也为自己名望,一举两得; 其三,老生常谈的旧日公卿与军功新贵矛盾。景司徒两边都沾亲带故,许是想在太平之世开出第三条路,故此拔擢寒门,又兼顾身份。 但也不是没有第四个可能,那就是自己真的非常棒,足够吸引如此地位的人为之倾倒! 怎么想都是四者皆有的情况,孟苍舒努力按捺那点被人欣赏的得意,更多去思考此事的利益要害,又想着要怎么告诉萧闳才更合适。 萧闳与孟苍舒心境相同,又激动又不安,信中直言羡慕孟苍舒能去高天广地施展才华,受人赏识,自己虽仿佛稍好一些在大司徒府,却未必前途光明,若要是也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母亲和妹妹的生活才会更有保障。 孟苍舒思考半晌,决定暂时不说预留的惊喜,可正打算提笔回信,顾廉却又跑了进来,急匆匆道:“大人,府衙外有一个自称清丰县吕家的人要见您。好生奇怪,这人不在前门,却跑到咱们堆柴垛的后门去,做贼似的。” 孟苍舒当即撂下笔道:“随我一并出去看看。” 这可是他钓上的鱼,天高皇帝远,就算是皇上这时候给他写信要抄首诗也得往后稍稍。 郡府衙门临时选的宅子是不错,三进三出宽敞明亮,但由于饱经战乱后的年久失修,三进三出的院子已经可以从最里间一眼看见正门——过于敞亮了。 但后门就不同了,因隔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大园子,绕好几个弯才能到后巷前一片由木梁架子顶住才勉强不倒的后墙,等在这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 为首的那个胡子还未发白,可看起来怎么也都五十岁上下,前次孟苍舒在郡东三家并未见过,此人礼数周全,见了穿官袍的孟苍舒便拜道:“草民吕望,拜见刺史大人。家父吕伯英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前来拜会,特此请罪。”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看着比顾廉还小的孩子,一双眼睛像是老鼠,四处乱扫,吕望又将他介绍给孟苍舒:“这是我早亡兄弟的长子,我的侄子,小名叫长符,今日也来拜见大人。” 吕长符也学着伯父的样子拜了拜。 孟苍舒见这个架势,心道自己的计策已有十拿九稳的功夫,可面上却没有半点得意,亲切笑道:“上次本官受邀至你家地堡,得了尊贵的款待,还请吕少爷代本官向令尊道谢才是。来,里面坐,可惜郡衙一切简薄,还请见谅。” 谁知吕望却摇手道:“不了不了……迎来送往,怕大人的清誉造污,那便是小人一家的罪过了。近日城中多有工匠,加之四处在修葺,父亲教我拉来些家中闲材贩卖,顺路探望……并有一事烦请叨扰刺史大人。” 顾廉心下一惊,他早就听闻的“行贿”之事今日就要在面前上演了么?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孟刺史,孟刺史可是不管能耐品行都一等一的,想要从这里讨到好处,实在是…… “但说无妨,若有难处,本官不会坐视不理。”孟苍舒笑得分外亲切。 啊? 顾廉呆住了。 这时吕望已经将侄子吕长符推至前面来。 “我那弟弟,因战乱早早去了,丢下孤儿寡母,我父亲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可怜的孙儿……说来惭愧,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若跟着我,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个农户……”言及此处,吕望不住拭泪,喘了会儿气才继续说道,“如今襄宁城各处都缺人,符儿虽不才,读过几天书,也识得几个字,若是能在衙门里帮大人做些杂务端茶倒水,我那苦命的弟弟在天有灵,定能安心奔赴西方极乐,我们全家也都会感念大人的恩德啊……” 只是这样……倒也还好。 顾廉听完也觉得为子孙后代奔走是人之常情,况且衙门里缺人是真,有个人能帮帮孟刺史也算分担,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三车都是家里的土产,还望刺史大人不要嫌弃粗陋,只当给这处砖瓦添点支撑,总归是我家叨扰,空着手来,父亲必然要怪罪我无礼。”吕望含笑朝后伸手,三个农户给车都推至孟苍舒面前,车上盖着草席,也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 啊? 顾廉刚回落的心再次因怒血冲顶往快了跳去。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贿举么! “认字就好,现下衙门里就缺认字的。”孟苍舒眼睛瞥都不瞥那车里的东西,只拍了拍吕长符的肩,似乎很满意这个推举来的人选,“本官见过吕家堡的规矩,知晓你家的子弟是必然不会错的。” “大人这样说草民与父亲便放心了!”吕望低眉含笑,领着侄子再次下拜,然后用很低的声音催促手下给东西推到院内去。 襄宁城如今虽已开始陆续重建,但人口凋零却一时得不到缓解,平常除了正街和城墙下修葺的施工地点,基本看不到几个百姓走动,因此衙门这处后巷基本无人,倒挺适合做这笔交易的。 孟苍舒想着,却看见顾廉一张气得鼓鼓的脸和瞪得圆圆的眼盯着自己。 做人太实诚的孩子,实在不适合看这些刺激的内容。 孟苍舒觉得这是个比较好的教育机会,索性做到底,又朝吕望谢了谢,转头朝顾廉吩咐:“顾内史,你去安排吕公子的职务,带着公子四处转转,去吧!” …… 夏夜微风入帷,虫鸣亦此起彼伏。 添灯后,远离前院的内室也照得犹如艳阳白昼,长子吕望又独自持一盏灯推门而入,朝屋内上首席地而坐的父亲吕伯英行礼道:“父亲大人,已将符儿送上马去,他回襄宁城了。” “可有人起疑?”吕伯英闭目养神道。 吕望笑着放下灯盏,坐在父亲下首处:“祖父有恙,孙子回来探望哪有人会生疑?孟刺史知道后还夸他孝义可悯,为官清正为民谋福固然要紧,可养育之恩不能不报,否则谈何身正?” “我们打探到的消息,孟苍舒也是由父亲一手带大,这个理由你想得好,他不可能拒绝。” 得了夸奖,吕望也不自得,只恭敬道:“是父亲大人谋算那孟刺史的行事作风皆算了点子上,咱们才能战无不胜,父亲英明。” “这么说,小符儿带来的是好消息了?”吕伯英这才睁开眼,眼中略带了一丝笑意。 “正是!”提及此处,吕望不由得搓搓手兴奋道,“孟刺史昨日已经去信到青郡军,说要调拨一些粮饷用作修路,还有工具车马,也都在一一分调了。而且……还有一件事,石叔和刘大哥也去给孟刺史送礼送人了。” “哦?那姓孟的是如何应对?” “符儿说,孟刺史不管是人还是东西,一样都没收,那两家灰溜溜就回去了。”说这句话时,喜色几乎要溢出吕望的眼角。 吕伯英也是颇为自得的冷笑一声:“两个后生,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是,他们处处学父亲的谋算,却学不会父亲把握人心的本领。”吕望也跟着笑起来,“此次孟刺史摆明了只选一个地堡修城,父亲伺机而动,给他孟刺史解决了眼下的难题,又暗中许给他好处,他自然乐得如此。” 吕伯英被自己儿子夸赞,也是有几分不加掩饰的自得,慢悠悠道:“符儿还打听到什么了?” “朝廷因慈悲川敛骨一事赏了孟刺史不少银两锦帛,前两日都送来衙门了。” “他可有说如何使用?” “说来这个孟刺史也古怪,他不是贪赃之人,倒也一心想做个名望,可却看不出多精明的样子,且十分迷信那位李丞雪李道长,听说他要给这位道长在襄宁城中修一座道观,这些日子正带着李道长满城看风水吉祥的位置呢!” 吕伯英稍稍思忖,嗤笑道:“如此蠢物。” “父亲这是……” “从前姓王的在咱们这里就信了那些妖道,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定要逐鹿九州取代萧姓皇室,坐拥万里江山……然而那些道士不过是些坑蒙拐骗之辈,拿些天石帛书与动物祥瑞骗得他团团转。” 吕伯英说着站起身,指了指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张白狼皮,言语当中不乏讥嗤之意。 “为父是如何攒下的家业?就是靠这一只白狼。当年为父不过是个草民猎户,但见王广兴的手下四处搜罗异兽,于是去到北方的雪山打下一只雪狼,买通了王广兴身边一个得宠的道士,进献说是白狼映破军,乃兆横扫天下之吉的祥瑞。那王广兴最信这些,赏了为父宅与地,又拨了个肥差,这才有了咱们吕家堡今日。如今为父不过是故技重施,再次投其所好,那孟苍舒还不比王广兴是个人物,被一个那么年轻的假道士糊弄得团团转,连朝廷的体面都不顾,看来朝廷派来的刺史是一任不比一任啊……” 说罢似乎还竟有惋惜之意。 “是父亲神机妙算,凭他来得是谁,都抵不过。”吕望跟上父亲,递上一杯茶去,十分殷勤,“这是采买从上淮郡送来的春茶,最好园子里孝敬的,他萧家皇帝喝得也不过是这个,父亲话说多了,润润喉吧。” 吕伯英轻啜一口,赞道:“好茶。” “父亲,接下来还有何吩咐?” “你去再给孟苍舒送些木方土石,就说,我也尊重李道长,想请其为我寻个风水宝穴百年后安入,这些东西是孝敬道长的。”吕伯英含笑道,“他孟苍舒再蠢也懂得这意思,他拿去给那个假道士修观,只会比修起路后更记得咱们的好。” “是!”吕望闻听此计,满面喜色朝父亲行了一礼,却又有些犹疑道,“但咱们上次大张旗鼓送东西,已引起那两家差人探听,这次岂不是……” “探听又如何?”吕伯英下垂的眼角扫了眼低头的儿子,“我没教过你么?” “父亲是说过以不变应万变,但是……但是我们三家总算是数十年的交情了,背着他们这般作为,会否有些……” 看着父亲的目光越来越冷冽严厉,吕望识趣地闭上了嘴。 “什么交情,不过是利同而行罢了。”吕伯英冷笑一声,“昔日我与他们父亲多少还有些面子,这些晚辈又凭什么攀我的人情?” “父亲说的是……” “一条道,一座城。若是良慈郡不是今日这样子,我也不会如此专断。可你觉得郡府上能拿得出修造三座城的银子么?城,只有一个,难不成我吕家堡为了那点不值当的情谊,就要把这机会让出去?待到他们的家堡平地而起为城而立,道路一旦通畅,哪还有我家立足之地?他们难道会顾着我们不成?咱们养着那些刀口舔血的牲畜为得本就是占尽一方之利,现下有更好的机会,断然不能轻易放过。若是我们三家真有情谊,那就当是他们两个晚辈孝敬我的心意了。” 吕伯英伸手去抚摸那张白狼皮,似是极为眷恋往日风光,甚至缓缓闭上眼去感受掌心传来的温暖与兽毛抚弄的惬意。 “不过若真是我家能得此天授良机……”吕伯英回头看向儿子,笑容里这才有几分慈祥之意,“那提携一下那两家后生,也不往我与他们父亲相交一场了。” “就按父亲意思办。” …… 从慈悲川返还青郡军驻扎地不过半日,孟苍舒跟着跑了两趟天就快黑了,他擦擦头上的汗珠,在营地里叮嘱负责清点军械的参军,务必要分得清清楚楚: “第一种是兵器上刻有咱们大雍年号的造印,这种点出来,你给庞将军报清楚数字,收入武库里,让他自行调用;第二种是农具一类,看样子最多,有没腐朽的或是锈迹可除能得再用的,送到襄宁城里,我来调度;第三种你务必听仔细了,这些都是当年篡逆之人私造的兵器,上面有大逆不道的年号造款,你要清楚辑录成册,我会上报朝廷,到时重新熔铸使用。可这东西如果没有理清,那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杀身之祸,务必核验再核验。” 参军听了忙道自己必会认真,孟苍舒如此还不放心,又看了一会儿,直到夜里掌火,他才恋恋不舍往回走。 其实有武威军的人在一旁佐证,加上收敛叛军兵刃再造实属常见,根本不算违逆,这行为本身是很稳妥的,但孟苍舒不想给青郡军带来额外的麻烦,才慎之又慎。 他正准备返回襄宁,前脚刚上马车,后脚就听见一声脆亮的呼喊。 “孟刺史!大人!” 回过头去一看,孟苍舒笑道:“你小子不好好操练,偷跑出来做什么?” 来人正是那日被家中老人带来乞命的徐家小孩,庞绪执意要孟苍舒这个读书多的给孩子起名,孟苍舒想起那夜男孩连夜奔走,便起了徐奔这个颇有生气又上口易写的名字。 徐奔在军营这几个月明显高了壮了,原本瘦弱一把的身子,此时套着虽依旧不甚合身的军装,却有了几分挺拔的样子,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得像是星斗。 “刺史大人,我是来替主帅传话的,哪就乱跑了。” 徐奔和孟苍舒熟识,又觉他随和可亲,恍若兄长,又不是军营中人素重军规军阶,说起话来便没有那些严肃郑重,倒真像是远房的弟弟来找哥哥一般亲近。 “庞将军有话带给我?”孟苍舒下来车,替跑颠了的徐奔整理领巾后说道。 “庞将军说,人已经照着大人的安排找好了,就等吩咐。还说谢谢刺史把建归魂祠这件事交给咱们,一定给办好了。将军和大人都忙,一时分不开身,等以后安泰了再好好吃顿饭聚一聚。” “既然如此,那我回去的时候再绕路慈悲川走一趟,看看附近可有适合扎营的地方,回去我安排妥当,再告知你们主帅。”孟苍舒看着男孩与往日全然不同的风貌,一时心中也颇有感慨,忍不住叮嘱道,“好了,夜里风凉,你赶快回去,告诉庞将军,我也等万事安泰的那一日呢。” 言毕孟苍舒又踏上马车。 “别走啊刺史!我话还没说完呢!”徐奔急道,“将军要我驾车送你回去。” “这是为何?”孟苍舒回身问道。 “夜里这处太偏远了,主帅不放心一个车夫和您到处走,反正咱们军营里也缺人运送物资,让车夫大哥在这里先住下,这两天您往返慈悲川和襄宁城由我来护送!” 庞绪虽是个粗人,但做事心细,孟苍舒见对方如此为自己着想,再拒绝也不合适,于是让车夫跟军士下去用伙食,再听这边安排,徐奔见状喜滋滋蹦上马车,牵着缰绳摩挲一阵,又催促孟苍舒快走。 小孩子离军营和过节一样,一路上话不停歇,把知道的就近哪处风景好,哪处有什么传闻全部告诉孟苍舒,倒让想在马车里累了一天想歇会儿的孟苍舒不好阖眼,但他很喜欢徐奔这样活泼的个性,于是干脆也不睡了,有一搭没一搭和对方讲起话来。 “你祖父和妹子呢?” “安置在军营附近了。”徐奔一边驾车一边欢快道,“之前来军中吃粮的百姓乡亲都在军营附近住下的,大家自己砍树造屋,有些竟也想留下,不知道附近的地能不能开垦,反正都是荒了的。” 孟苍舒思索片刻,觉得也不是不行:“要是有能动的,可以在修归魂祠时帮忙,银子是圣上出的,不会白干。” 每到这时,孟苍舒都会想要谢主隆恩。 因慈悲川是一安抚黎庶的示范典型,皇帝对这头一份安抚格外大方,给了充足的银两修造归魂祠,还命要将前后道路修造妥当,因是皇帝的面子工程,一路上物资也不敢有太多克扣,到孟苍舒手中的东西十分可观,孟苍舒想着可以先给本地百姓找些事情做,就算家中都是妇孺,也可以在慈悲川舂米转输浆洗缝补,拿一口饭吃就绝对饿不着。 只是眼下还有一事尚未解决,他倒不敢贸然全郡招募人手,怕给位数不多的百姓再惹来性命之虞。 待他收拾完东边那三匹豺狼,一切就都会按部就班了。 不过现下青郡军附近的百余百姓倒是因有庞绪部下在侧十分安全,他们或许可以先动作起来,也能给庞绪俭省些军粮物资。 徐奔哪知道孟苍舒沉默的这须臾脑子里已经过了多少东西,还在絮絮叨叨说家里的情况以及邻里的趣事:“从前住我家隔壁的宋姐姐,她男人被征走后死在劳役处,如今她偶尔帮青郡军军士缝补,当做感谢。我听说,她和一个牙尉大哥有了情愫,那大哥我见过,一看宋姐姐路都不会走了,宋姐姐缝他的衣服总是最花时间最用心,我爷爷说难得在人祸之后还有喜事,庞将军已经做主要给他们婚配,现下军营里都盼着喝喜酒呢!孟大哥你说……” 孟苍舒正觉得此话题有趣,想再细问,谁知徐奔警觉噤声中断了话语,示意孟苍舒也不要开口。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不止是一匹马,由远及近,声音纷至沓来。 徐奔极其紧张,一只手已按在剑上,孟苍舒见来的马队似有火把照亮,一团橘红的光像是自夜的深处飘来,直至能看清来人,孟苍舒才长出一口气,拍了拍徐奔仍然僵硬的肩膀:“自己人,来,和我一起拜见承明公主殿下。” 第28章 萧玉吉没想到在此处会见着孟苍舒。 她端坐马上, 见他一个人带着个瘦小的娃娃兵驾车,顿觉不妥。 也不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是哪里的毛病,这样也敢出门?于是驾马近前道:“近日有匪贼往慈悲川一代出没,刺史大人往来切记勿要莽撞, 出门可带些随从, 若是人手不足, 我可命武威军随行。” 萧玉吉哪怕是正常提醒,语气也像是命令。 徐奔听在心里, 十分恐惧,心道公主殿下果然是皇亲国戚,气势好让人畏惧。他不敢抬头, 保持着行礼,却觉得是自己看着就不中用,心下暗暗恼怪起自己瘦弱。 但孟苍舒显然没有惧意,甚至还能笑着回话:“忙着归魂祠一事,不然下官不会贸然走夜路的。倒是公主殿下,凡事身先士卒,万望保重。” 这是两个连夜加班的人应有的互相关心。 孟苍舒还是很佩服公主的能耐与精力的。 承明公主点点头, 似是心领好意,却看了看孟苍舒带着的这个小车夫, 沉默半晌, 复又开口道:“我正欲去附近营地驻扎过夜, 与刺史通路, 可一并行路一段当做护送。” 既然顺路,孟苍舒也确实有话想和公主说, 于是欣然应允。 马车与骑兵们再次上路。 走在最前的都是武威军的精锐,他们各个私下里也议论过这位新刺史, 也知刘校尉对其言语似有不喜,于是便对孟苍舒多为防备,但此刻看到身后情景,却有多了几分轻视之意: 但见他们明光一般的承明公主飒爽英姿骑马在侧,而那位孟苍舒就安然坐在马车后厢里,掀起帘子微微探头来与公主交谈。 且先不说尊卑礼数,一个男子,竟出入皆坐马车,能不骑马就不骑马,实在让人鄙夷。谁不知道太学里御马乃是必学,君子皆要精通,这位也配称自己在太学学过骑术? 听闻孟苍舒出身名门孟氏,见此情景,更使众将士轻视世家无军功之晚辈的本事。 况且这姿势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孟苍舒堂堂一届刺史,两千石之尊,在马车里单手抚起半张帘子讲话,怎么这样娇弱不成?好像哪家未出阁的千金小姐般矜持小心,全无朝廷命官朗然风范! 倒是公主殿下,风姿屹然与马上稳坐,举手投足尽是皇家威仪,果真不可相比! 车厢里的孟苍舒确实不知自己被当成闺秀千金了,他只是觉得帘子随着车辙来回抖动,影响说话,顺手一拨罢了:“……所以公主殿下并未见到匪徒?” “未曾得见,这几日似乎安静不少,不知是不是那三家依了孟刺史的智伯新计,都在盘算别的。”承明公主有意无意想表示自己知晓孟苍舒前些日子所言的《战国策》典故,便不着痕迹自话语中流露出来。 孟苍舒似乎并未察觉,只是笑笑道:“殿下辛苦奔劳了,不过此是一劳永逸之举,还请殿下宽心。” 萧玉吉很难从孟苍舒这人畜无害的笑容里看出任何蛛丝马迹,他是知晓了自己临时抱佛脚?还是发自内心慰问安抚?又或者不过是暂且同路而行,不好拂了自己的兴致,于是随口找些话语攀谈? 她思考之际,孟苍舒已然再次开口:“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殿下的手下搜寻到了可疑人士,务必请来通传下官,不要打草惊蛇,如今已到猎囊收口之际,十分紧要,越是狡猾的对手,越要让他放宽心来,这样殿下才能得偿所愿。” “仅仅是我得偿所愿么?”萧玉吉回神也是很快,细思他话中深意,不为言辞中的恳切所动,只问要害。 “殿下,一郡之小确实比不上江山之大。可一郡之大,又关乎数万户百姓的世代太平之梦。殿下的心愿与下官是一样的,殿下得偿所愿,就是下官得偿所愿。” 孟苍舒言辞兼顾礼貌和坦率,萧玉吉在二人合作之时也不愿节外生枝,故而表现出全然信服的模样,只微微颔首,似是好奇道:“我会遵守承诺。只是有一点,我还不甚清楚,需要孟刺史给个答案。你如此费尽心力,当真只是父母命官心肠,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么?还是也有自己的思算,别有用意?” 萧玉吉不是个话多的人,今日却问了许多,孟苍舒心下一动,转念却觉得还没有到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想了个还不错的说辞正打算笑着敷衍过去,却恰好有公主殿下的部下赶来打断。 他轻轻地松了口气。 然而这一切萧玉吉都看在眼中。 多年伴驾,她早就清楚不动声色才是最好的伺机而动,便也不再追问,只看向部下,等待报之军情。 “前方斥候捉住一人,夜路之上形迹可疑,请公主殿下示下处置。” 孟苍舒赶忙自车窗里探出脑袋:“殿下,一道去问问看。慈悲川附近处应该只有些青郡军如今供养的百十口百姓,我的车夫就是本地人,殿下不信可以问问看,能叫来此处的人他都一一询问过,断然不会有错。此人深夜出现形迹可疑,若有行商之人,也不会挑夜间在官道毁了尽是野外的地方行路,那他为何在这里,又是哪里人非要夜路来此岂不十分奇怪?” 萧玉吉沉默后命令道:“叫前面停下,围住此地,设座。” 她的手下做事风格也同公主殿下一般干脆利落,转眼之间马匹都牵围一周,除此之外其余马匹轮流拉去喂草料安抚,剩余军士背对当中空地,拢出百余步开外的距离,什么动静也不回头,只留六名军阶较高的护卫在公主近旁。 篝火已然就地点起,孟苍舒站在萧玉吉侧后,观察他们面前瑟瑟发抖伏跪在地之人。 这人衣衫十分破烂,似是树枝新挂出的几道就在背后,想来赶路匆忙急切。但此人并不瘦弱,甚至可以说还有几分力气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搜出行商或普通百姓走亲访友的文牒,只有一些干粮。 孟苍舒本想开口,但看了看一旁面容姣华有若冷月的公主殿下,决心还是让更有威严的人问话比较好。 “姓名,哪里来人,去到何处。” 萧玉吉的问话一派军中风格,多一个废话的字都没有。 “姓……姓丁……就是附近百姓,去……想去找点吃的。”那人瑟瑟发抖,话也说不囫囵。 “带着麦子做成的干粮到野外找吃的,你是有什么毛病,还是当本宫脑子有毛病?这方圆百里连本宫的亲兵都吃不上这么好的口粮。”萧玉吉直截了当,毫不迂回,“来人,给我军棍伺候,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野外没有军棍,但天下行军都是军规第一,军中自有变通法则以供遵循:若行军途中有人犯科违令,便以刀鞘疑惑戟柄为棍,重重击打脊背,代作军杖以正军法。 武威军军士得令,两人轻而易举将自称丁姓之人抻平,一人反向执刀,扣紧刀鞘扬起后抽打下去,只听一声哀嚎后,便是求叫不绝于耳:“我……我说!我说!莫要再打了,贵人饶命。” 即便是他也看得出能带军士出行之人,又有身着官袍者随行,必然身份不同凡响,蒙混不过去索性老老实实不再扯谎。 只这一下,就看见背上破烂的衣服里渗出血丝,可见军中之人下手是极重的。 然而萧玉吉余光去看孟苍舒的反应,却见其面不改色,甚至仍挂着那温润面庞自带几分柔和的微笑。 她自幼在军中,脊杖军棍、鞭子锁枷这些军法见得多了,血肉模糊的违令之人死活自不必论,军法便是军法,再惨也不过咎由自取,半点也不畏惧,后来自己也做了几年执军法者,遇见此等事更是犹如家常便饭,眼皮都不会动。 但孟苍舒是个马都能不骑就不骑的弱书生,笑起来和和气气,虽然足智多谋很是能耐,可终归不是个有多少机会亲见如此血淋淋场面的人,怎就能如此冷静自持? 眼见有人血溅当场,他如此沉着,全无半点惧意或视线躲避,甚至连人本能对同类之血的规避软弱都分毫不见,究竟为何? 萧玉吉不免对这位表里不一的年轻官吏心生好奇。 此时未到一探究竟的时机,萧玉吉只动了动念头,又继续盯着地上抖似筛糠的可疑路人。 那人抬头见此冷厉目光,只得再次伏低道: “我……草民是石家堡的人……” 孟苍舒与其说惊不如说喜,觉得仿佛是走路上被银子砸了,他正等着时机,时机就找上门来,可谓天助自助者。 “来此何意?”萧玉吉又问。 “……家父早年被叛军抓去做劳役,后来听说叛军无论男女,都给驱赶到慈悲川打仗,草民听闻如今可以去找回亲人骸骨,想去看看……” “这话就不实了。”孟苍舒笑了笑,“慈悲川敛骨已然完毕,你此时来莫不是有别的意图?休要再瞒。” 那人抬起头,眼中的讶异与悲伤不像是虚假,他忽然哭泣起来,直道:“草民不知……听人说好些地方的人都找到了亲人的尸骸安葬,这才……草民之前实在是……是逃不出来啊……这是借着东家要我去襄宁城办事,我才夜里溜出来,草民不知啊……” “你们东家还管你们去哪不成?” 萧玉吉和孟苍舒对视一眼,都觉得还能问出更多。 下面跪着的人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在萧玉吉目光示意下,武威军再次扬起长刀刀鞘,他才匍匐着带着哭腔道:“东家……吕、刘、石三家豪绅都养了数百旧日的兵卒……这些人从前跟着官军和叛军都刀口舔血打过仗,心狠手辣,若是稍有不从,我们的小命可就没了!” 似是畏惧武威军,那人小心翼翼微微侧头,又赶快伏低,颤颤巍巍继续道:“草民家中原本有几亩闲田,清丰县水土好,丰年不愁吃穿,可战乱翻来覆去,什么人家也都给折腾空了……吕刘石三家却不同,听说早年他们和王广兴叛军有些往来,具体怎么样,草民并不知晓,但我们百姓一直传言,清丰县城就是这三家哄骗那姓王的叛乱一党给毁了的!” 清丰县城没了,三家地堡才有代其财位之能,这样生灵涂炭的毒计,未必不是人想出来的。 孟苍舒思考着,余光瞥见萧玉吉的侧脸微微有些鼓胀,想来是在咬牙切齿,却不愿将情绪外露示于人前,于是他适时站出来再问:“他们三家如今还在供养叛军的事你可知原委?你若从实说,这位贵人必不会要你性命。” 那人哀哀涕泣,一声一声夹杂在话语里:“他们逼迫附近百姓趁着战乱交出田地来,将人赶进各自的地堡,给他们当牛做马,稍有不从,这些三家私自养着的兵贼就大开杀戒,草民所在村落就有不服者全家造害,孩子都不放过……若是哪个村有众人违抗闹事的,他们就给村子里人都杀了,再扔村口井里,有些村子的井虽是封住了,但里面现下还全是尸骨,贵人们尽管去找去看!一看便知!” 沉默半晌,似乎已经说了不能说的事后,那人忽地意识到已没有后路可走,以膝前行,在扑到萧玉吉脚边前被两侧武威军以兵刃拦住,他却挣扎着哭喊: “二位贵人明察,草民没有办法……草民不敢啊!草民只想混口饭吃!姓石的吩咐草民和其他四个去到襄宁城里,盯着郡衙的动向,草民不敢得罪大人们,也不敢得罪姓石的!今次在这里,绝不是造次作乱,真的是想到我那命苦的爹爹,觉得夜里睡不着觉,亏心得很,这才冒死来寻,绝非有歹念!” 虽知晓这三家独断郡东,必然手段残酷,但今日细细听来,夏日夜风吹过时,竟有萧瑟寒意。 孟苍舒沉吟后上前去,接近石家的探子,缓缓蹲下道:“你可知晓郡东一直在闹的匪贼就是这三家所养的兵贼?他们平时养在哪里?” 那人道:“我曾听管事的说,郡上来了个不知死活的公主臭娘们儿,非要插手郡东的事情……” 此言一出,公主身后的武威军皆是震怒,各个拔剑出销冷硬的眉目瞪着石家摊子,硬是把人看得抖如风中秋叶再不敢言语。 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说公主殿下,他们护卫公主殿下多年,都是最信重的近卫,哪听得下如此不敬之语。 然而萧玉吉却只是轻描淡写摆摆手,示意手下退后,也走到孟苍舒身侧,低头道:“你继续说。”说罢再用目光警告武威军,不许再无令出刃。 “你说得越多,生路就走得越宽,眼下都是能为你做主的人,你可切莫失了良机。”孟苍舒给萧玉吉打边鼓说道。 那人这才瑟缩着再度开口:“是……听说三家都不乐意郡东有旁人来说事,就教那些兵贼去劫掠,一是看看还有没有附近藏着掖着的人不肯到地堡里,二是给附近商旅和路人些恫吓,让他们不敢走咱们这里……听管事的说过,这叫下马威……草民不懂这个……但草民知道这些兵贼就养在地堡里,平时在里面也无恶不作的,主家都好吃好喝从不拒绝,便是他们淫□□女就地杀了冲撞他们的堡内民户,主家也都根本不当回事……” “附近的农人猎户,这些年都是被逼迫入了地堡中求活的么?”孟苍舒也是要努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是……大部分都是被抓来的,有的走投无路只能投奔这里,在地堡里没日没夜干活,没有工钱也没粮食分,不许出地堡一步,白日里干活连话都不让说,说了就是一顿鞭子……这样牛马不如的日子谁愿意来过?只有每天那么点口粮,可若是不从……就是没命啊……”探子忽然伸手揪住孟苍舒的衣袖哭道,“贵人,贵人救救我们吧!我这辈子只想找回老父的骸骨,有口饭吃,不想再当牲畜活着了!” 孟苍舒轻轻拍了拍探子的手,温言道:“你也累了,但你跑出来怕是也回不去的。” “我的部下会暂时带你去到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你说得如果属实,自不会亏待于你。” 说罢,萧玉吉命人将他带下去,孟苍舒起身对公主低声道:“未免里面有诈,先带去庞将军的营地,那里东边的人手也伸不过去。” 萧玉吉觉得这么做十分妥当,再看孟苍舒,问道:“你觉得此人或许是试探?” “若是试探,未必就敢拿诛九族的罪来试。”孟苍舒倒是还能笑得出来,“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先将他隔开以免打草惊蛇也是好的。” 萧玉吉点点头。 今日之事是意外收获,不影响孟苍舒按照原有计划行事。 可是听完后心口总有些憋闷,他于无人处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略有舒缓。 再度坐上马车,孟苍舒的目光不由得朝外飘忽去,也没了和公主说话的兴致,可萧玉吉却仍然就在马车侧外,骑着自己的银玉宝驹,马蹄声和低低的话语声一并缓缓传入。 “我虽知晓郡东有些污垢在,却不知竟然荼毒至此。是我失察了。” 孟苍舒听在耳中,心里清楚承明公主萧玉吉个性十分强硬骄傲,如若不是真的心中有愧,怎会口出如此自伤之语?但这件事也确实不是她的过错,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惨境。 “殿下宽宽心,人家在这里‘耕耘’了多久?听那人的意思,怕是自王广兴起兵,至少这三家的两代人都在钻营聚敛,几十年的积弊,殿下真正至此的时日还不到一年,我也才几个月,如何比得过人家的掌控?” 马车里传出的话让萧玉吉自方才起就愤懑的心舒展许多,长出一口气后,她也道:“我虽知晓这个道理,但并不能意平。” 我又何尝不是? 孟苍舒只想却未说,趁着这股同仇敌忾的劲头,他决定只说关键的:“殿下,那些养在三家地堡里的匪贼,不管是昔日官军的逃兵还是逆党的走卒,都是犯下了天大的忌讳,我们之前虽然也有料到郡东劫匪的真实身份,却未敢想得如此深要。” “如果只是那人道听途说来的呢?”萧玉吉不明白为什么孟苍舒如此笃定相信那个人,“如果这些人不过就是本地的流氓地痞,被收拢起来危害一方呢?那这斩草除根的九族大罪岂不是落不到他们头上?” 夜风今日格外轻快,不知何时又起,扑向萧玉吉的面门。 马车的厢窗的帘帷随风轻摆,却看不见里面的人,只能听见自内传出的声音沿着风以一种诡异的低沉略过萧玉吉的耳畔。 “殿下,如果他们不是,那就让他们是。” 萧玉吉听过很多处决的军令和杀伐的话语,但孟苍舒这毫无起伏的音色与如此温和的声音,却说出她未曾听闻过的那份阴冷彻骨。 紧接着,车里又传出了声音: “天下之人为圣上子民,代圣害民者,与谋逆有何区别?殿下是圣上的金枝玉叶,是钦封的承明公主,您为圣上扫害安民,便是替天行道。天道比律法严苛一点,也不是坏事,不是么?” 孟苍舒说话的尾音很轻,几乎要听不清了,萧玉吉须臾后在马上也轻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以前跟着父亲听过些书说词话,讲古之人最爱说帝王将相与其身边的谋士将领故事,有些她耳熟能详。 许多谋士便是像孟苍舒一样,坐在帷幕后,却将谋略玩弄在鼓掌,无论是献策还是谏言,都令帝王信服重用。 原来有人给出谋划策的感觉也是不错,原本她以为孟苍舒只是狗头军师里的翘楚,聪明伶俐又有本领,可今日她却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车里坐着的这位,比毒士多些诚挚,比谋士多份狠戾,家国天下黎庶百姓在他心中别有重量。 或许,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称之为“国士无双”。 第29章 “这孟大人真是够意思, 这样的肥差都给咱们堡里的人分派。” “什么够意思,那是他有眼色识时务,知晓要在良慈郡这地界混下去,和公主那母老虎唱对台戏, 少不了咱们老太公做靠山, 这才做小伏低的, 是讨好呢!” 自襄宁城往原清丰县去的路本是官道,又连了几处周围村镇, 可毁于战乱后一直没有重修,东郡又是被三家瓜分,故意闹起贼害, 如今这条损毁严重的道上极少见人烟。 吕家堡的家仆共有二十三人,押韵着满载物资的十一辆驴车,一边往道上铺干了的蒲草,一边前行。 方才主动说话巴结领头管事的那个听罢这番道理,更觉自己今后在吕家堡混是有了保靠,走路都恨不得一摇三晃。 他们本就是吕家早起那批役人的子嗣,论忠心论信任, 都比被掳掠和逼迫来的本地百姓多几分体面,如今各个抢了这份美差, 都觉得油水多得很。 因是已定下要给吕家堡建出新城替代原来的清丰县城, 孟刺史的上书得了批肯, 朝廷虽没播银子, 只说让孟刺史便宜从事,却也就近从其他郡望调了些木材和铁器, 以示对重建的鼓舞。 孟刺史得了朝廷旨意后动作极快,通知堡内先运走一批物资, 往后他再与朝廷交涉也罢,来筹措其余也好,这批每旬来押运的人要固定下来,衙门经发文牒出入城门。 能接触银钱、粮食与物资的,都是肥差美差,这些老家仆们可不傻,或是求人情或是使银子买通管事,教自己家人来办事。 其实这样的差事根本轮不到那些奴隶似的草民身上去,如今家仆和家奴犹如泾渭分明,前者若是能在主家的内院做事,那可是十分体面的差事;后者不过和牲口也没什么区别,冲撞了主家养的兵卒被打死都没个声响。 此刻一队人说说笑笑走在路上,有辛苦奔波的牢骚,但心中都是明白,往后这条路这趟差,只会羡煞旁人。 不知谁吹起来的口哨声引得一阵欢笑,夏日午后正晒的天也不那么难耐了,两侧野地边林子里风声随着轻快的口哨声悠悠荡荡,一只松鼠不知是不是被吵闹到了午觉,惊慌跑出来,贴着刚铺好的蒲草一路逃到路的另一头。 “哪冒出来的小畜生!别惊着……” 最前的管事想说别惊着驴给货掀翻了,可旁的人没听见后半句,只看那管事忽得朝地上一栽,脖颈上竟插着一支箭! 众人惊作一团,大声哭嚎着乱跑,此时林子里骤然杀出一批蒙面持刀的匪徒,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开杀戒。 让太阳照得雪亮的尖刀每一下劈砍都不虚此行,哀叫讨饶只在须臾便消失,地上多出来二十三具冒着热气儿的尸首,刚铺好的蒲草垫着横七竖八的死人,它们像是倒在一片猩红的绒毯上,分外安详。 这些蒙面的匪徒拿刀剑挨个戳过尸首,确认没留下活口后,便赶着驴车和上面的物资,沿小路回到林子里,消失不见。 …… “求大人为我家做主啊!” 满院子的尸体边围着哭泣的家人,孟苍舒站在当中也低着头叹气,一旁的吕望哭泣不止,哀求连连:“都是十七八的好小伙子,就叫人给当牛羊一般宰了,我爹听见消息人就倒了,现下郎中还在里面瞧,大人不看草民的薄面,也要看在老父的身子上为我们吕家堡伸冤裁断啊!” 下面哭着的人也一齐道:“请刺史大人主持公正!” 孟苍舒扶起吕望,哀恸道:“本官是良慈郡刺史,竟在郡望所在几十里外出此骇人听闻之事,杀人越货,当天底下没有王法了么!本官处置如此祸国殃民之辈责无旁贷。吕贤望,你先照顾好令尊,本官即刻启程去亲办此案!” 孟苍舒说罢雷厉风行,带着见了太多死装惨烈尸体而脸色煞白的顾廉,转身离去。 顾廉见那盖着草席的血肉模糊说不出的难受,可看孟刺史全无窘态,也不想给大人丢人,于是直到坐上马车才忍不住想吐。 孟苍舒给下属拍了拍后背柔声道:“难受就去骑马透透风,不必在这里陪我窝着。” 顾廉看刺史大人神色竟有几分轻松,与方才在院子里的沉重哀痛全然不同,一时有些呆愣,半晌才道:“大人,您怎么……没有那么伤心?” “我很伤心的。”孟苍舒不知从哪变出一方手帕,递给顾廉,“只是我自小就不爱哭。” 但大人此刻的模样怎么都谈不上悲伤。 这问题直到返回襄宁城顾廉都没想明白。 刚一到衙门,就看见刘甸兴师问罪一般站在院里,顾廉没有好脸色给他看,他也不去看,只到孟苍舒面前仓促行了个礼:“孟刺史,公主殿下问是否此时下令?” “还没到时候。”孟苍舒含笑道,“刘校尉务必让殿下勿要心急。” 刘甸最看不惯孟苍舒那副狡猾的德性,说话只说一半,办事云里雾里,让人实在信不过。可是公主却信任他,今日一早听说杀人越货的事,便和孟苍舒私下见面说了好一会儿话。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 眼看公主也被姓孟的教坏了,方才吩咐他来传话,也是只给话说了一半,好不气人! 偏这时候顾廉还来煽风点火,拱手道:“刘校尉,不送。” 刘甸看着这对上司下属,咬碎牙也只能行礼上马,绝尘而去。 然而等顾廉回过头,心下一惊,孟刺史的表情何事变得如此严肃,半分笑意也没有。 “顾内史,替我写一封给朝廷表奏,一封递给灵武郡杨刺史的公文。”他望着刘甸一人一马的背影缓缓说道,“我来说,你来写。” “遵命。” 到了破烂内堂,顾廉取笔墨来,只听孟苍舒给朝廷汇报了这次案件,他一五一十记录,却觉得这汇报有些古怪。 但直到抄录完毕他才有功夫仰起头开口:“大人,只上报朝廷说盗贼作乱事有蹊跷还待再查么?难不成咱们不是要朝廷派人派兵来灭贼么?” “不用,我有安排。” 孟苍舒示意他写下一封给杨刺史的公文,可写完后顾廉更迷惑了:“大人,灵武郡在我们东边,可郡东匪患正闹得不可开交……您这时候邀请杨刺史来,会否有些不太妥当?” “这批物资大部分是杨刺史自他们那处地方特意绕路调拨来的,虽说是朝廷的意思,他自己未必愿意,但终究是人家的东西,要给个交待不是么?”口述完两封公文,孟苍舒才微微露出笑意,“更何况不能让人误会了咱们私吞,这多不好,往后邻里邻居的还要长远相处。” 顾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青郡军送来的兵刃可到了?” “到了!”顾廉从思绪里抽回神,立即回答孟苍舒的问题,“送了五百套,都包好放在后院。” 孟苍舒点点头:“你让吕长符去做这件事,给吕家堡都送过去,就说是本刺史以为修筑新城之事不可停歇,故从青郡军借了兵刃来给他们家丁路上护送使用,再说青郡军眼下忙着修筑归魂祠,待完了事,就教他们来护送。请吕家人宽宽心。哦对,顺便再说一次节哀。” …… “他走之前可说了什么?” “父亲,他气得够呛,走得匆忙,说是一定会给咱们个说法的。” 吕家堡正房内卧,吕伯英正端坐在床侧,精神矍铄,一点也看不出旁人所说的病容,他的儿子吕望正在一旁将郎中开得药倒掉:“您称病不见孟刺史,是不是不大好?看起来这事儿他也着急,只有儿子表态,我怕他不尽心尽力。” “这是必然不会的。”吕伯英闭着眼睛悠然道,“修路的事如今是朝廷下旨,他必须照做,可在他治下又是朝廷调拨的物资运送出了这样大事,过错也是他的。我若出面,他便会找我商议,咱们还如何引他去动手除了那两家乌合东西?只有咱们半点不经手此事,最后才能脱得干系。” “所以……他才急吼吼叫符儿送了兵刃来,怕咱们不乐意不想修了?”吕望骤然大喜。 吕伯英笑笑说道:“年轻人,不过如此罢了,沉不住气如何做得大事?不过这样也好,往后他被咱们牵着鼻子,说往东自不会往西去。符儿他也派了管仓廪的美差,这便是表态了……哎……儿啊,咱们这些后生死得可惜,公道是要讨,但也不只是性命,更是咱们家的面子!你今后若是为一家之主,务必谨记,下人的性命终究是下人的,可因他们归咱们姓吕的为奴,那就是咱家的蚂蚁,旁人踩死了也要给些颜色!老父活了这么久,只这一点最最清楚,要是人前软弱,人后就要吃亏!” “谨遵父亲教诲!” “家主,外面来了刘家和石家的人吊唁,请求面见您探病。” “知道了,起开吧。” 外面隔着门的通传声让吕望身形一震,立刻吩咐人走开,可吕伯英却异常沉静,冷笑一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父亲料事如神,可……咱们如何应对?”吕望又没了主意。 “这两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罢了。他们知道了地堡选了咱们吕家,所以派人来劫杀,想吓唬咱们呢!如今又来哭丧,想撇清关系也好,发威警告也罢,我们就由着他们去,反正到头来也要假借姓孟的手来收拾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尽管带他们来。”说罢便爬上床去,却忽然想起什么,再直起身叮嘱道,“别忘了先将那些丁勇带去僻静地方,带足了酒肉,让他们安歇几日,做得安静些,别露了马脚。” 待父亲卧回床上,吕望才出门去迎客,一路引着看了看院外摆给死于盗贼之手那些人的公灵龛位,又带着来到吕伯英屋里。 三家从前都是同气连枝,又有联姻,说到底论下去也是有亲缘在的,刘家和石家的家主与吕伯英比是晚辈,此时看老人躺在床上虚弱的模样便交换个眼神,石家如今的家主石翰阴不阴阳不阳道:“大伯爷这一躺没关系,可外面乱成了一锅粥,您瞒着我们和姓孟的暗通,如今拿了那新城的缺,也不和咱们说一声,真是见外。” 方才在外面这两个人还客客气气的,但进了屋内却忽然率先发难,吕望冷哼道:“这话是当着病人讲的礼数么?咱们三家虽不是什么诗礼传家,但这些年积攒下的家业也有耕有读的,哪家先生教你们的这个混账礼数?我爹都这个样子了,你们存心气死他不成?” 吕伯英见儿子没沉住气唱了红脸,于是自己搬起白脸,颤颤巍巍伸出手,劝到:“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 刘家家主年级最轻,形容剽悍语气也最冲,根本不领情:“本来咱们三家做事有商有量的,可谁知道你们吕家当咱们二家是傻子不成?已经明晃晃的开始运东西呢,还在抵赖?你们坏咱们三家的规矩在先,倒指责起我们没有礼数了?” “刘老弟这叫什么话?”吕望一指道,“平常有好处分人分地,我爹都让着后生,说是先人的交情。这次孟刺史选堡筑城全都由他一人决意,我们如何说得动两千石的刺史大人?你们要是怪,不如去怪姓孟的,别在我爹床前闹事!” “你真当我们是傻的?”石家家主眯起眼睛来,“你们家自知道这件事起,就又派人又送东西去到襄宁城里郡府衙门中,怕是早就给孟苍舒哄得舒舒服服了,说不定你自己的女儿都派去给他睡过,你们什么事做不出来?今日居然还装作清白,真是笑死个人,我告诉你们吕家,这件事咱们没有个完!这外面的热闹还只是个头呢……” 这话中的意思,却有些不打自招的威胁在里头。 “我们家的人可是你们纵手下做的?”吕望被这个警告激怒了,但父亲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拼命压抑握紧拳头的手。 “我们可没这么说,但我们两家与你家往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路上人的安危,你自己掂量。” 说罢二人冷笑着朝外走去。 吕望正要喊人来追,却被吕伯英制止。 “爹,他们也欺人太甚了!你不是说咱们不能丢了面子么!怎得不要我动手?干脆在这一不做二不休,办了得了!” “混账!方才和你说的,你就记住这一句?咱们忍这一时是为了撇清自己,让姓孟的替咱们动手除去忧患!不许再这般沉不住气了。” 吕伯英方才还十分衰弱的声音此刻变得中气十足。 “是……” 纵使咽不下这口气,吕望也不敢忤逆父亲。 “既然他们把话敞开了说,也不怕咱们知道事情是他们做的,那也不必客气再等,望儿,过几日待事情拖一拖,你再去给孟苍舒请来,明面上说我被今日之事闹得病重怕是不得行了,想借他刺史的面子和人脉找几个别的郡有名望的大夫,私底下……就说咱们家人查到了证据,要给刺史大人建功立业献上。” …… “他们家好大的威风,怎得还对大人您呼来喝去的?”顾廉看着马车上疲惫难掩的孟苍舒,实在忍不住抱怨,“前些日子是死者为大,就不必说了,可今日灵武郡的杨刺史来咱们处公办,怎得也要优先给他家忙活?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 “人家家里在办丧事嘛,老人又病了,可以理解。”孟苍舒笑呵呵说话,抬眼看了看坐在角落里一道都未敢吱声的李丞雪,“李道长,你知道一会儿怎么说么?” 李丞雪身上一耸,当即道:“……我会道法,亲自给吕老人做法延寿!” 孟苍舒很满意李丞雪的服务态度,含笑点头。 李丞雪又缩了回去,看得顾廉十分不屑。 真是小家子气,孟大人如此和蔼谦逊对待下属百姓,这姓李的却见了大人总是这样战战兢兢,一会儿不要给大人丢人才好。 一行人到了吕家堡,吕望亲自出门迎接,见了孟苍舒第一件事便是哭,拉着手哭,捶着胸哭……在变着花样哭后,他才勉强开口道:“大人,求您……救救我父亲吧……前些日子,您前脚刚走,后头刘家和石家的人就来了,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父亲一晚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滴水喂不进去,怕得直出冷汗……郎中说父亲不行了,我实在是……六神无主啊!大人您面子大见识广,求您替我父亲找个十里八乡有威望医术的大夫来救救命吧!” 一番孝子赤诚之语,听得顾廉眼泪都快落下来,他虽父母健在,可也是至孝之人,最听不得这个。 李丞雪倒是半闭着眼睛继续装他的半仙,听后心里不住冷笑:他跑得白事可多了去了,哪个“孝子”不是人前装得有模有样,这个吕望还欠点火候,干嚎没掉眼泪,那些东边几郡的世家晚辈白日哭灵待客时装起孝子那才叫惟妙惟肖,可夜里便和来奔丧的大姑娘小媳妇守灵诵经的丫鬟尼姑等眉来眼去,守夜守着守着便守到一个被窝去。 这样比起来,吕望实在是稚嫩。 但李丞雪也觉得奇怪,也就顾廉这傻小子还在那含泪感动,他自己都能看得出来,孟苍舒这修成人形的千年狐狸会看不透? 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他决定先保住性命,按照孟苍舒的吩咐演下去,再好好观察这位刺史大人到底是在做什么明堂。 洒符水祈福做法这一套流程李丞雪十分熟讷,做起来有模有样,吕老头一副活不起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判断这个工作是孟苍舒的,不是他李丞雪的。可施法还没结束,吕望和孟苍舒便不见了影踪,李丞雪不敢分心,只猜他们二人大概有些阴私的话要说,这次邀请怕只是个借口罢了。 李丞雪没有猜错,里屋内间,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人后,吕望仍将声音压得低了又低道:“大人……我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平常的世交嫉恨大人青睐我家才下此狠手啊!人心向背,竟如此险恶?亏我父亲对后生十足照顾,竟换来今日东郭之悲……” “吕贤望,本官知道你如今忧心如焚,不管是匪徒一事还是吕老太公的病,都要你奔走,但这话可不能没有证据乱说,养匪纵恶按咱们大雍律来是要杀头的罪,本官纵使想要帮你,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孟苍舒摆出一副安慰人的语气,声调也十分和缓,“你先平息平息,我既答应给你家一个公道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这样,待吕老太公好些,你也顺了心思,往后咱们再议这件事。” 说罢起身要走。 吕望知道哄得孟苍舒极其关键,猛地跪在地上哭道:“大人!他们……他们不是养匪纵恶,他们是收拢了叛军余孽,打算谋反诛九族的罪过啊!” 不出父亲所料,孟苍舒整个人几乎跳出半步去,脸上血色全无:“你……你说什么?” “石家和刘家本就是和逆贼王广兴的部将有些连襟的亲事,后来王广兴被诛灭后,便有些沾亲带故的手下去投奔了他们,这些我家早就知道……可咱们三家也一直交好亲善的,其中沾了亲缘,如何好讲?我爹不知道劝了多少次,要他们谨慎些,查查人的来历,可那两家老辈在的时候便是不听,小的更是无法无天!” “可是这是满门抄斩的事,当今圣天子在朝,他们图什么呢?”孟苍舒声音都颤了起来。 吕望压住鄙薄,继续带着哭腔道:“这些叛军的余孽在他们两家好吃好喝供着,就等着谁不服的时候充作打手,从前也办了些不地道的事,逼得附近百姓向我爹求助,咱们堡里收留了好多无路可走的乡里乡亲,他们两家本就不满,只是多少还顾及些……但今次大人您选我家地堡筑城,可是真真惹恼了这些人啊!他们本就是想靠着这些不怕死的逆兵作威作福,占尽天时地利,成为郡东一方霸主,眼下我家却与大人为百姓共谋福祉,岂不是剥了他们的利坏了他们的计么!这他们才出此下策啊!” 吕望说完偷偷去看孟苍舒的表情,果不其然,对方显然是吓坏了,在屋内快速踱步了好些回,才勉强站定道:“你这样说,可有切实的证据?” “我们家也不是好惹的,有几个亲信的亲朋就在那两处地堡里做事的,都说道上出事那一日,他家派了逆兵出去,现下这些人又回了来,再没出去过,只要大人能当场人赃并获,上报朝廷这可消除叛逆与无形,是胜过慈悲川敛骨的大功一件啊!” 孟苍舒显然是被说动了心,只是似乎还有疑虑和恐惧,继续保持着沉默,吕望适时按照父亲的吩咐,凑过去低语:“大人抄了这两家,就算是没有查到证据又怎么样呢?天高皇帝远的,多做些事由,还怕定不下来罪么?待到情势逼迫不得不先处置叛贼再上报,您的大功是跑不了的!到时候石刘两家的人力物力财力,我们二一添作五分得明明白白,大人给李道长修观的银子不也有了么?” 终于,孟苍舒似是下定了决心,把牙都咬出了动静,以拳击掌道:“好!就这么办!多谢吕兄指点!若是有加官进爵的一日,我定不会忘记吕家的恩德!” 吕望长出了口气:“迟则生变,现下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最好动手快些!” “那我即刻动身,去叫上人马军士,给他来个人赃并获!” 说罢,孟苍舒再次拱手道谢,大步流星走出了内室。 第30章 一千武威军已有年许不曾全军出动, 今日再度聚集,都以为是寻到匪贼巢穴,定要一鼓作气剿灭这些为祸一方的贻害,于是各个精神抖擞, 列阵时也格外整肃。 灵武郡刺史杨宁之看得有些发憷, 多年官场经验告诉他自己是中了圈套, 可见威名在外的承明公主殿下对自己也是礼让有加,并请他一道行军, 他却也不能推脱,只想着或许真是剿灭匪贼这样的大事可以参与,只消躲在武威军身后, 混一两件功绩,那也不算白来。 况且兵都调出去了,城内空虚,倒不如跟着武威军稳妥。他是经历过当年大乱的人,如何不知哪处更可靠?便欣然应允了。 但心中还是暗骂孟苍舒会给人找事儿。 因是白昼点兵,赶路时承明公主萧玉吉也吩咐所有人压辔稳鞍,虽不至于夜驰裹甲衔枚, 可究竟不得马虎。 斥候在前领路,隐约能看见远处地堡阴暗天际线上的轮廓, 便举旗示意后方目标将至, 萧玉吉看得清楚, 心道快要来了。 再看于她侧旁骑马的孟苍舒, 明明骑术好得很,辔鞍技术不输武威军军士, 甚至与自己相比也毫不逊色。 那他为什么能坐马车就不骑马? 懒? 这人行事里总是透着几分古怪,可他今日所创造的, 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前二百人的队伍在石家地堡外的滩地里埋伏,孟苍舒压低声音对公主说道:“殿下,待到辎重运抵,您就下令开攻,不必管我。”说罢,也不等萧玉吉回应,他震了震官袍衣袖,牵着自己的坐骑,大摇大摆走回路上。 地堡均设有箭楼,午后的巡逻家丁打着哈欠躲懒,可还是看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这个穿官袍的人,吓得一激灵,忙去通报家主,这回儿功夫他按照规矩自上而下喊话道:“何人在此?” 看着紧闭的地堡大门和没有放下的护城渠吊桥,孟苍舒深吸一口气答道:“良慈郡刺史孟苍舒在此,叫你家家主出来回话。” 这刺史,又没排场也无车驾,好似来游玩一般,可官袍上的玄色锦镶边却不似有假……犹豫之际,石翰已赶来箭楼上一看,他是见过孟苍舒的,于是心中一惊,不敢怠慢,慌忙教人打开门,迎了出去。 “孟大人,这……家奴无眼,得罪了!” 石翰说罢就要去取家法收拾护院兵丁,孟苍舒笑着拦住道:“石家主勿要生气,以和为贵,今日本官也是为此而来。” 石翰早预料到三家闹至如此境地,孟苍舒肯定要来游说说和,倒也不觉奇怪,却担心姓孟的去到自己家堡中看见什么,便故意让道:“家舍简陋,瓮城内有一待客小驿,常备酒水,还请大人惠临。” 眼看堡门再次关上,孟苍舒的背影消失不见,杨宁之急道:“咱们不是来剿灭贼匪的么?孟刺史此是何意?” “孟刺史担心强攻会对堡中无辜百姓不利,故此另设良计。”承明公主也知此棋颇险,奈何孟苍舒心意已决且十分笃定,她也只能默顺。 石家堡的瓮城比吕家堡狭窄不少,堆积了柴谷等物,小小客驿倒是修得比襄宁城那个破破烂烂的要好上许多,孟苍舒随着石翰进去落座,二人互敬对饮了一杯茶后,他才开口道:“吕老太公之子前几日向我哭诉,说是三家原本情同手足,如今为了这个选堡筑成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想索性给这个好念想让出去,让石家主和刘家主自己商议。” 石翰不为所动冷笑道:“大人休要被他家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蒙蔽了,这样好的机会他如何肯放手?不过是欲擒故纵,让大人来担事,若是我们对大人有得罪,他们岂不更加得大人的意?这算盘打得好极!可我石某人偏要礼让大人,也请大人听听我家的苦衷。” 孟苍舒愁苦面容道:“原是本官不该提这个……” “大人不要这样说,您一直被吕家霸占着,也没来过我们处,不知咱家堡内外多适合做新城,不过如今尘埃落定倒也罢了,我家也不想给大人添麻烦,可大人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要被姓吕的蒙蔽了。” 孟苍舒叹息道:“只偏听一边也没个道理可讲,不若石家主叫来其他两家,在这里做个东,咱们坐下来把话说开,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向朝廷上书去,看看能不能发拨来额外银钱,给咱们其他两地堡也用官道连在一起?” 石翰心想这个姓孟的怎么如此天真?朝廷要是有那个银子,也不必拖了这么多年良慈郡还是眼下这酸败德性,你一个朝中没有靠山的刺史如何说得动皇帝?岂不是当我是傻子痴人说梦么? 但眼下他不想拂了孟苍舒的面子,又想恶心一番吕太公和吕望,不求事情转圜,可总归说道一场还是要的。 孟苍舒又说自己可以安排人进来,宴席的银子由他出,明面给石家主面子做东,实际是官府从中斡旋,这样也好调度,免得到头来哪家不满意,说他孟苍舒吃了谁家的饭便替谁张嘴,更不好调和。 一个刺史,再怎么暗弱也是两千石的官吏,况且今后还想从他身上拔毛,石翰不愿拂了他的意思,于是答应,下帖去请另外两家。 孟苍舒则手书一封,请石家的下人送到襄宁城,再把李丞雪请来做个和解的见证。 石翰真的是想笑了,怎么会有如此无能连这样的事都要问问杂毛道士的官吏?怪不得姓吕的一家拿捏他如此容易,怕是也走了李姓杂毛的那条路子。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信使带着三封信一出门,就被萧玉吉的亲兵拦下捉拿,他们手起刀落后换上衣衫扮成了信使,将信改了内容,各自散去分别送抵。 石家地堡是三家地堡里离襄宁城最近的,沿大路走半日即可抵达,之前花费时间甚多是因担心匪徒出没,故而都走了远路,但在匪徒窝里办宴会必然道路安全,于是送辎重的队伍在顾廉的安排下稳稳出发,黄昏抵达石家堡外。 此时另外两家俱已来人,厅堂里拜好了案几铺上锦垫以供就座。 只是石刘二家的人还能问好,可当吕望进来时,厅内便沉默下来。 孟苍舒非常殷勤上前致意,吕望却冷冷看了另外两人,抖了抖衣袖径自入座:“今日是给孟大人面子,吕某方才至此。” 石翰正要发作,孟苍舒赶忙上前去劝说两句,总算四个人都能坐下谈话。 “李道长人呢?”孟苍舒未等落座便问。 摆酒的仆役道:“道长说此堡暗合风水之术,他要好好参详,此时正在城下走动,要几位大人勿要等他这个方外之人,自行酒宴。” 孟苍舒心下一动,但并未表现,只看向主家石翰。 石翰心道只是个臭道士,不若让他随便看去,摆摆手使人下去跟着小心防备就是了。 又十分贴心吩咐将那些自襄宁城出发负责运送之人也要也酒菜好好招待。 于是四人摆开座次,由孟苍舒上首,次席乃是东家石翰,其余二人各择案几对坐。 可气氛却没因为开宴好到哪里去,孟苍舒见状率先起身祝酒道:“此酒乃是圣上赏赐,犒劳本官慈悲川敛骨之绩,今日特命人送来与三位同享,望我们今后共治良慈郡之太平丰庆,仰沐天恩。” 他话说得漂亮,可其余人表情却难看,只是不愿明面上不给刺史大人面子,都纷纷起立,共饮此杯。 “孟大人,酒喝完了,您的面子我吕某人也给到了,告辞。”吕望说罢起身便走。 来之前父亲告诉他,孟苍舒许是回过味来,知道他们拿他当靶子使,所以想做个和事佬,硬要几家维持表面和平,又或者做好打算先礼后兵,让吕望早去早回,表明态度即可,若能敲打敲打姓孟的让他一个人别吃两家饭那就更好不过了。 此时吕望遵循父亲的意思打算离开,孟苍舒字席位起身,慌忙上前挡住门口:“都还没坐下好好说话,怎么就要走?本官知道你几家有了误会、起了嫌隙,不妨在这里先将话说开,往后办事也敞亮。这么多年相交,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是为了本官的一句话伤了和气,这可如何使得?” 吕望忽然有些奇怪,那日自己说这两家窝藏反贼,孟苍舒的反应还是恐惧后的惊喜,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究竟为何?他一时参不透其中古怪,又被孟苍舒扯住袖子,忽然有些心慌,正在这时,石翰起身怒骂道:“大人是被小人谗言蒙蔽了而已,与大人何干?” 吕望一时血涌上头,冷笑道:“好好好,我家是小人,你们两家就各个光明磊落不成?” 石翰年纪轻脾气暴,闻听此言掀起案几大步下来对峙:“你和你爹若是敢,就让咱们三家好好比比谁家的地堡适合筑城。” “此事大人已经定下,你莫非是质疑大人的决意?”吕望瞟了尴尬的孟苍舒一眼,又补充道,“还是觉得李道长名不副实,所选位置不够天人和望?” “事到如今,你还在夹枪带棒挑拨离间。”刘家家主也自座位站起,朝孟苍舒一拜,“大人请明鉴,我们是愿意坐下来谈的,奈何他们吕家欺人太甚!” 说罢震袖朝外走去。 “送客!我家庙小,供不起这尊大佛!”石翰也吼道。 “先等一等,稍安勿躁。” 孟苍舒清越的声音在这三人高八度的喊声里听来格外古怪,他带着的笑意已不是方才的担惊受怕,反而对目前这个情况十分满意,甚至走到自己案几前自斟自饮一杯后再转身笑道:“本官今日聚集三位本地耆老来此必然是有要事,其实也就一句话,听完再走不迟?” 三人都看出了古怪。今日孟刺史的神色与从前是全然不同的。那份自信和沉着,以及笑容里的笃定,他们从未见识过。 “孟大人……何事赐教?”走到门口的吕望回过身来小心翼翼试探。 “是这样的。”孟苍舒重新走到三人中间笑道,“前些日子我去探望吕家公,却听说一件危若垒卵谋倾社稷的大事,有人揭发石翰与刘统你们二人,说你们于家中窝藏了当年王广兴极其子系叛军被剿灭时逃跑的逆贼乱兵,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三人的面容皆是惨白。 石翰虽鲁莽,可反应也快,当即拜道:“大人明鉴!此乃谣言!必是要构陷我家之人所为。”言及此处,他阴恻恻看了吕望一眼,又低头道,“我家世代忠良,守诚先祖产业,不敢忘废是大雍子民,何曾谋乱?怕是有人想将自己所为之事栽赃嫁祸。” 刘统也长拜不起,说得也是与石翰差不多的的话。 吕望此刻背后都是冷汗,如坐针毡,心道莫非孟苍舒暗地里捅了自己家一刀不成? 这样想着,嘴上也打起颤,没了父亲的指教,他一时主意全无。 孟苍舒笑着逡巡三人,此等焦灼情形却还能笑着说话:“收纳乱逆是诛灭九族的大罪,罪不容诛,本官也不信当下圣天子坐朝的太平盛世会有如此荒唐者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这样大的事本官若不察,岂非失职?于是今日便请大家来做个见证,彻查一下石家堡,是否真的窝藏了谋逆之人。” 石翰面色大变,指尖微颤,慌忙用眼色示意手下去通知各处。 好在厅内侍奉人多,有人未解其意但也有机灵的心领神会赶忙顺着席后的廊道小跑着溜走,可这人前脚刚刚迈出门,就只听一声惨叫自门外传来。 紧跟着声音的末尾亮刃入内的,正是武威军校尉刘甸。 “不好了家主!有人趁着开门迎刺史派着送物资的队伍跟进来,现下已在堡内杀……” 一人哭叫着正从外而入,刚说完话,也被刘甸一刀斩下。 厅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吕望悄悄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孟刺史是站在他这边的,这么做竟然是为了演戏给自己看,也算是彻底绝了那两家的后路,不过这场景也怕夜长梦多,他还是找个机会快走才是。 但眼下显然不是合适时机。 孟苍舒转身对已是惊惧至极的石翰刘统二人笑道:“当然,本官手中没有人马可用,就只能请托承明公主殿下派武威军前来封锁地堡,彻底查验,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如若凭本官一人之口,难免有污蔑之嫌,还是诸多见证最为妥当。” 困兽犹斗,更何况“诛九族”三字再次从孟苍舒向上勾弯的唇际漫出。石翰知道武威军一来自己退无可退,于是干脆拔出墙上悬挂赏玩的兵刃,殊死一搏,朝孟苍舒扑去,妄图劫持朝廷命宫做人质,杀将出去。 这个剧本孟苍舒想 銥誮 过,但他的计划是就地一滚躲开到刘甸身后,可石翰动作竟在极度恐惧下快得惊人,孟苍舒想动已经迟了。 就在他还傻站着的当口,一支破空羽箭擦出惊鸿掠影,自门外杀入,正中石翰面门。 鲜血汩汩涌出前,石翰便倒在了地上,似乎还想朝前去最后一搏,但只能奋力睁着涣散了的眼睛,随后一动不动。 承明公主萧玉吉手持空弓弦,缓缓走了进来。 这才回过神的孟苍舒长出了一口气。 好险,真是吓死人了! “还不来人给公主设座?”他回过神第一件事便是继续计划,但也不忘朝萧玉吉笑笑以示感谢。 刘甸恨不得翻起白眼,一个大男人,别人拔刀朝自己冲过来,第一反应是傻站着不动,也不知哪里来的笨蛋。 算了,能想出这样万全之计的也不能算是笨蛋了。 话虽如此,但他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也已是举起了佩刀准备替孟苍舒解围,这时候见已有军士跟上公主,便缓缓放下。 萧玉吉看着孟苍舒这个不知死活的笑,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路过孟苍舒时低声道:“我这任上可是死过两任刺史的,再死一个事也过三,大人让我如何向父皇交待?”说罢也不等他回复,一个人去坐在上位去。 孟苍舒心道,我这不是知道有强势的援军么?不然也不会冒险的,况且刘校尉在这里,怎么都不会出事。但要是他们敢冒死劫持朝廷命宫,那犯下的罪过也足够大,更好论罪。哎,自己这赤子之心牺牲精神,真的是无人可知心也! 不过确实腿肚子还在打颤…… 孟苍舒笑着保持站立不动,缓解方才因紧张僵硬的肌肉,刘甸则命手下上前扣押住厅内所有人。 待到要押住吕望时,孟苍舒忽然开口道:“刘校尉手下留人,这位吕贤望可是此次检举揭发的有功之人,勿要怠慢。” 吕望听罢正要松口气,却听一阵狞笑自地上发出,犹如厉鬼钻破泥土爬出地府到人间一般。 “好啊你吕望!为独占好处,连一点情面都不顾!你和你爹当真是狠毒!当年你家便是讨好王广兴的哼哈二将混下了的家业,今日也想抹平不成?今日我与石家老弟出事,你们爷俩也别想好过!” 被武威军军士按在地上的刘统挣扎着嘶吼道:“殿下!大人!这吕家堡里也有当年王广兴的乱党!你们一去便知!” 萧玉吉微微挑眉,看向孟苍舒,自己却一言不发。 “石贤望,你有辩解之言么?”孟苍舒温柔和气甚至还有几分亲切地近前道,“若是有,务必告知承明公主殿下,由殿下为你做主。” “一派胡言!泼污之词!”吕望其实已经很努力镇定了,这是父亲早就预料到的情况,这两家仿佛毒蛇,被人抓住打了七寸,头都要昂起咬一口人垫背陪葬,于是父亲才特意将家中所有豢养的死士都给迁走出去。 想到这一层,吕望不禁又多了几分底气,语调也渐渐沉稳回从前一贯的持重,向承明公主稽首叩拜道,“殿下明鉴,草民之家家虽起于微末,但亦知晓何为忠君爱国,父亲时长耳提命面我家子弟,故而草民从来不敢废忘。如今天下安泰,多亏圣主贤名德被四方,我家才有此繁盛富庶,如此,又怎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举呢?为自证清白,草民恳请殿下派出人手去搜查我吕家地堡!草民全家老小愿以此证明清白!” 从前萧玉吉刚带着弟弟来封地时,吕望在几次三家的试探后便也听父亲讲过,承明公主做事急躁,没有章法,只看如何应对盗贼便知,她靠强腕压住躁动让他们三家多有顾忌,然而却没办法治标治本。这样想来,这位公主殿下也不是什么英明的角色,良川王又还是个话都说不齐全的奶娃娃,原本他们三家是想着机不可失,如若良川王长大做出什么功业,他们哪还有机会起势?可现下便是天赐的良机,给郡东这一块牢牢拿住,往后再和这对姐弟讨价还价也更有底气,好处万年万代无从断绝。 偏这两家不识趣,今日要鱼死网破,他家是早做好准备的,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听完吕望的伸冤,萧玉吉沉默着并未发话,孟苍舒适时上前道:“青郡军几处人马在杀劫物资之事后被臣借调附近巡视,正可以去一探究竟,还望殿下差遣。” 萧玉吉点头应允。 听是孟苍舒的人前往自家,吕望觉得他必然能安全度过此关,自此高枕无忧了。 就在这时,院内传来阵阵喊杀声,武威军的部下甲带鲜血入内来报:“堡中有一百余人手持兵刃,欲要杀出去,已被大半我军阵杀擒获,请殿下示下处置。” “审出话来,让他们交待清楚哪里来的,又做了什么,然后再回。”萧玉吉发下军令,“将此堡继续严围,不许任何人出入,若有违令,以谋逆同判论处。” “是!” 传令军士离去后,谁人都知今日大势已去,那些兵痞这些年养尊处优,酒肉管够,如何经得起军法审讯?怕是一会儿就招供了。 刘统已然委顿在地,萧玉吉看他的眼神冰冰凉凉,也不多说一句,只让刘甸压着他去自己的刘家地堡,拿人叫开门去,同样的办法再给围住,捉拿逆贼,就地审讯,若有不从的,当场击杀便宜从事,勿用回禀。 刘甸领命离去。 于是厅内再度安静下来,吕望的心虽是已然放下,可还是看着石刘两家如今的样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即便这里也有他家老爷子一份功劳。 “待到去吕家堡的青郡军有了消息,再去眼见为实。” 这是承明公主萧玉吉的最后一令,言毕她便不再开口,只端坐上方,查看查抄出来的账册与人口簿籍,并命武威军随军的参军一一装箱清点,记录在案。 吕望有些害怕这个与传闻中全然不同又说一不二行事果敢冷酷的公主,于是偷偷拿眼去看孟苍舒,好似想从亲密战友处找见些底气。 只见孟苍舒出尘英俊的脸上竟还留着公主那一箭射死石翰时迸溅上的血点,可他浑然不觉,犹自微笑着看向自己。 这带血的笑容要比地上的尸体可怖百倍,即便孟苍舒是他家的后盾,此时此刻,面对这个诡异的笑容,吕望只觉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第31章 即将入夜, 吕家堡灯火通明的前楼外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士。 青郡军虽出身寒微,多年淬炼也令行禁止,龙骧将军庞绪一声领下,众人以单膝半跪的军礼迎接承明公主。 “恭迎公主殿下。” 在整齐的喊声中, 萧玉吉走在最前, 通过一排排戴甲军士, 于尽头处扶起庞绪:“将军英明,本宫早有耳闻, 昔日尚为无知小女时,于军中父皇膝下胡闹,也曾见过将军英姿。将军在国为良将, 如此待我,岂不折煞?” 萧玉吉敬重军旅之人,尤其是父亲的老部下,自然多几分礼让,与当初见孟苍舒的架势全然不同,没有半点倨傲,庞绪一听她提了圣上, 又说起当初戎马倥偬之事,即便知晓从前她不愿收留自己的部曲在良慈郡的事也仍是一腔情怀涌动, 热了眼眶, 努力沉着声音自持道:“公主殿下谬赞, 今日在良慈郡可以得见殿下, 是我们青郡军上下的福分。”他想了想孟苍舒之前的吩咐,没有提今后青郡军一切还要仰赖公主这样的话。 萧玉吉颔首, 说道:“今日之事多亏庞将军助阵,不然一千武威军再是骁勇, 也不能三路并发。方才听将军部下通传,说是在吕家堡内并无发现叛贼?” 一直站在公主身后,一道自石家堡随行而来的吕望听到这句话总算结束了一路上的折磨,却顾忌着离自己近处的孟苍舒,不敢大口大口喘气,只能极其细微的呼气再吸气。 庞绪还未开口回禀,远处跪着的一人就颤颤巍巍匍匐在地上用哭腔道:“多谢将军还我家青白……” 孟苍舒一听便知是吕伯英这老头的声音。 吕望听见父亲声音,忙小跑过去挨着跪下,也学着哭腔道:“公主殿下明鉴,庞将军威武。” 萧玉吉朝前走了几步,这期间,庞绪去看在她身后的孟苍舒,两人略微对视一眼,庞绪才开口道:“殿下,虽没有叛贼,可末将却发现了需要您亲自过目的东西。” 吕姓父子二人皆是一愣。 “是什么要紧的?”萧玉吉不动声色,然而脚步却站住了。 庞绪一挥手,属下抬上来成捆的军械,新旧掺杂,刀枪剑戟混在一处,足足堆了三个柴堆大小的鼓包,远远超过寻常人家看家护院会备下的军械兵器数量。 因是早年战乱的缘故,多少有些兵刃在圣上中兴后散落民间,未免有人以武犯禁,朝廷也曾收缴过,可百废待兴的时候,偏远地区匪贼众多也不甚安全,做得太绝怕是倒会上逼民反,圣上体察民情,于是便提出拿官府的银两收取各人家中残余的长兵刃,一来再铸比开矿更省花费,二来是也是尽收天下之兵的迂回,这样百姓能拿乱世防身的家伙换些银两,也不至于那般抵触,留下的短刃也不足以威胁。 只是这对小门小户平头百姓的意义大,可那些家中动辄千亩土地百十奴婢和多间店铺的高门望族,平常无论讲大排场出门还是商贸运货,都少不了护卫同行,他们也不缺那两个银子,手头上的兵刃自然不会上缴。 朝廷当然明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人多管闲事,因朝廷命官中有部分仍是出身于豪门,多少也在为着自己的产业做些有备无患的筹谋。 像吕、刘、石三家堡垒这样的门户,有些兵刃确实也是防患于未然之举。 吕望被父亲在底下碰了碰,磕了个头正想求情,却听庞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这些兵刃……本也算无碍,可是其上铭文却大有文章,殿下请看。” 铭文?吕家父子对视一眼,心道这些兵刃有一部分是孟苍舒给他们送来的,能有什么铭文? 兵器的铭文多是铸造时模具内已刻好的简单几字,为的是层层排查质量可追究到工匠与分管的官吏,再加之可以确定生产年份,按时淘汰与重新分派。 庞绪自亲卫手中拿过一支火把,引着公主殿下到军械旁,前面横着“川”字竖排开十余个长戟朴刀。 垂下火把照亮金属的刀刃,就见刀身末端有一行因岁月痕迹磨损的铭文。 萧玉吉看清后,本就欺霜胜雪的面容又寒凛几分,她亲自拾起一把朴刀,缓缓走向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露茫然的吕氏父子,将朴刀丢在二人面前:“刀上的铸造年号是青龙二年,这是王广兴当年在良慈与灵武二郡造反僭主、自立为帝所用的年号。你们家中为何会有此物?”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震惊不已。 最震惊的要数刚抵达良慈郡就被叫来此地伴驾公主的杨宁之,作为灵武郡刺史,他听到王广兴这个孽畜的名字就头大。良慈郡和灵武郡如今都是战后各方面重建不如旁边几郡的,这都是拜这位疯子所赐,搞得本地民不聊生。 不过灵武郡倒还好点,山多崎岖,许多百姓为躲避战乱就钻进山林去求生,也勉强保住了些人力。可良慈郡沃野千里大河浩荡组成了本该富庶万年的一马平川,只有北部是几座连绵接天的雪山,这里百姓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来不及逃散的,就都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 杨宁之去看孟苍舒,想从同僚的表现看看他安排自己此行到底何意,可孟苍舒那震惊痛惜的表情简直就像王广兴亲手给过他一个耳光,眼里都快出现泪花了。 杨宁之感慨,在为官的演绎之道上,果然还是后生可畏。 与他相比,吕氏父子的大惊失色可就不是演出来的了。 他们并不知晓这上的小字铭文,一转念忽然意识到,这批军械是在那批押送物资出事后,孟苍舒为保证后续安全专门让吕长符亲自送来的! 吕伯英忙哭泣求道:“殿下容禀,我家绝非犯上作乱之辈,这些军械乃是我家押送队伍惨遭刘石两家豢养匪贼戕害后,刺史大人特意调来用作武备,刺史大人怎会用这等大逆不道的物件?请殿下明鉴啊!”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孟苍舒。 孟苍舒却仍旧痛心疾首,绕着这些军械缓缓转行一圈,叹道:“庞将军,你应该还搜到了其他的军械吧?” “是,只是都没有铭文,有些还是农具所改,实在粗陋。”庞绪虽说知晓一些孟苍舒的安排,但还是为他捏了把汗。 “殿下,”孟苍舒转向萧玉吉,“臣所送军械,乃是慈悲川敛骨时收缴来的,那里混战过几十次,乃是人间地狱般的境地,三四家铭文兵械随意散乱,花去好些时间才分出来可用可不用。那些原本就是我朝官军奉我朝正朔的军衔,臣都已命人给挑出来,一部分放在庞将军处,一部分送到郡府衙门里去。那里面还有不少王广兴叛军所用的军械,臣不敢擅用,全都封存起来,准备他日襄宁城炼庐坊重开后熔铸再用,也不算有负朝廷。还有一些没有铭文的,民间的东西,臣也都收拾完毕,这些,才是臣分派给吕家的物资。” 吕氏父子起先还没听出端倪,可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最后便心中大叫不好,孟苍舒或是早有计诈在其中。 然而他们没有来得及分辨,庞绪便站出来道:“清理慈悲川战场皆是末将部下所为,分类兵刃亦然,孟刺史所言属实。” 孟苍舒这才向公主殿下长拜道:“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萧玉吉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情绪,只道:“还请大人明说有何罪责又为何要罚?” “郡衙缺少人手,上至官员下至吏员,甚至连洒扫与官仆都找不到人来充任,吕氏父子曾送来自己的侄子吕长符说是为臣分忧,臣那时不能明辨,又加之实在分身乏术,便答应下来,派他分管仓廪一事,结果没想到……此人竟串通家人监守自盗,如今才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人已被拿下羁押,可终究是臣识人不明,还请殿下惩罚。” 杨宁之本以为同僚摊上了大事,谁知还有这样一手在,要不是公主殿下在此,他都要竖个拇指惊呼“高,实在是高”。 估计那吕家早就想走刺史的路子,然而孟刺史却是利用他家这份钻营欺瞒之心,收下人在先,又专门摊派关键的工作,让人出错好惩罚,再将早就知晓的罪责一并推去,请君入瓮。 杨宁之暗想,自己才到几日便就看清了,那公主殿下想必也是看得清楚,这样说来,今日的雷厉风行,怕是人家上下早有预谋的,就为了削平郡东这个自立的山头! 好计策,好计策。 看来以后要同这年纪轻轻的孟刺史搞好关系了。 “你……你这贪官!你血口喷人!” 吕望骤然惊叫。 其实他清楚自己侄子是什么德性,必然用职权有所偷摸,或许真偷了些值钱东西,可侄子见识不算深沉,也未必分得清叛军与官军这样的区别,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但孟苍舒这样说,便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要行栽赃嫁祸! 孟苍舒听着他凄厉的辱骂,丝毫不为所动,只向萧玉吉再恳请长拜:“无有窝藏贼人,却有窝藏兵刃,仍是谋反大罪,现下人已缉拿,下官因行事不利牵扯其中,为求公允,请殿下回襄宁城亲自提审断罪。” 萧玉吉难得有想笑却不能笑的时候,她静静看着孟苍舒,想从这个盟友身上看出胜利的喜悦,然而她的眼中收获的却只有平静和从容。 “殿下!殿下!孟苍舒诬陷我们啊殿下!” 自诩素有智计的吕伯英也在短暂的呆愣后想清了孟苍舒这环环相扣的计谋,拼了命要说出来其中关键,然而这时,刘甸刘校尉却回来了。 “回禀殿下,刘家堡亦发现了反贼,末将粗略审讯,得知其为王广兴其子侄旧日部将,圣上再驭江山后,这些乌合之众流窜逃乱,他们这人分别被石刘吕三家招揽收留,用以霸占郡东人口耕田,罪行不胜枚举。这是画押的口供。” 刘甸办事效率极高,双手呈上一沓纸张,萧玉吉赞许地点点头道:“除了物证,又多了人证,就算军械的事另有说法,你们父子也得走这一趟。” 她虽是对吕氏父子所言,可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叠起供状来:“吕家堡吕姓本家全都带回襄宁城,有违抗的,就地正法。其余留待核对证词后一并递交朝廷,此乃父皇得继大宝后第一件谋反之案,务必记录详实再上报天听。” “是!”刘甸与庞绪一道领命。 有了这份证词,加之搜出来的兵刃,吕氏父子已知自己乃是穷途末路了,孟苍舒站在黑夜当中,火把只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而另一边则被夜色悄然吞没,仿佛融化在漆黑当中。 有其他两家证词做旁证,吕家便是证明军械绝非自家,也难逃这次灾劫。从最一开始,孟苍舒接近他们三家的理由便是处心积虑为了今日一切都能环环相扣。 吕伯英听罢大叫一声晕厥过去,吕望想去搀扶父亲,却被武威军拿住动弹不得。 “死了么?”萧玉吉垂下眼睛冷冷发问。 试探过吕伯英鼻息的军士答:“回禀殿下,还有气。” “叫郎中来看看,能签字画押就行。” 萧玉吉的语气有她特有的高高在上的冷漠,然而她心中却是极其酣畅淋漓的痛快:自她携弟弟到此赴任,吃了郡东这三家不知多少暗亏,不能直接发兵扫平,此三家又积累多年,拥有堡垒与物资,一千人如何围攻?更何况她也是师出无名。 今日孟苍舒几个连环计环环相扣,先让他们三家自内崩裂勾心斗角,再由外逐一击破,最终却要他们三家的证词互为佐证,坐实了大罪。 自己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剿匪之余虽也有斩获,可却不能掘其根本,若不能除去郡东势力,便犹如芒刺在背,做任何事都有掣肘。而孟苍舒这一“智伯新计”,却永除后患,再让她和良慈郡百姓无有后顾之忧。 再看连声呼唤父亲的吕望,萧玉吉只觉咎由自取,便真是眼前军械为陷害,也不过是补上了被销毁的证据。 萧玉吉又想起,自己和孟苍舒有言在先,他帮自己解决这个麻烦,自己则答应他两件事,其中之一实在是举手之劳,其实无需此举她都能顺手为之,可这第二件…… “你们竟然勾结戕害我家!好个公主!好个刺史!你们朝廷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奸贼!” 吕望为人至孝,眼见老父昏厥就被七手八脚重重抬下去,心急如焚,破口大骂。骂孟苍舒事小,骂承明公主便是大罪了。 刘甸刀刃出鞘,向前一步道:“死不足惜之人竟敢对殿下无礼?” 那吕望双眼血红,满口泼污之词,辱骂已是难听至极,萧玉吉面不改色,看了看孟苍舒,略加思索后轻轻朝刘甸摆了摆手。 销毁一个人证,大概也算回报之一。 刘甸得令,手起刀落。 叫骂之声顿时止住。 吕望没了脑袋的身子仍在挣扎扭动,因此刀落下斩断脖颈后,有一排箭雨般的血珠喷出扇面的形状,洒向半周所有人——包括孟苍舒。 他之前已擦去脸颊上的石翰血迹,恢复了白净的脸,此时此刻却再次多了点点红痕,自高过旁人的眉骨下坠,流过比寻常女子还要周正的鹅蛋型脸庞,滴答、滴答……沿着下颚到脖颈,汇成一道道涓涓红痕。 杀人砍头萧玉吉见得多了,战场上更血腥残酷的画面她小时候就耳濡目染,可眼前这个男人却让她心中再度升起错愕。 寻常人在这样混沌恐慌亦或可以称之为可怖的场面时,无论发狠兴奋还是本能的恐惧,都会下意识咬紧后齿,因而腮颚总鼓出块硬硬的轮廓。便是此时刘甸也不脱此例。 然而孟苍舒却没有。 他下颚的线条比自己父皇宫中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还要流畅,血痕像流经平原田野的溪水,全无阻碍自由而涓涓,从那张没有表情的面目潺潺离去。 他的睫毛,随着鲜血喷溅沾上了猩红,还在持续滴下纤细的血珠。 而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无头的尸体,与被拖走的瘫软老人。 一直在旁围着噤声的百姓发出惊叫,后又纷纷跪下,叩谢公主与孟刺史的大恩,于水火当中救他们一命。 这些百姓原本连声音都不敢有,数十年的折磨和失败的反抗早已让他们逆来顺受,可看见吕伯英晕厥、吕望被杀,他们才明白自己是真真正正又重获了希望。 被解救的百姓们在叩谢当中,孟苍舒平静地命青郡军将士分发干粮与清水,稍加安抚再行安置,此刻的他脸上仍是有血迹不断,却仿佛得了金身的菩萨来施法万方救民水火,慈悲而明耀。 可是萧玉吉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看到的面目青春沉静似水之人,好像道场水陆画中见过的凶恶杀神,披着菩萨的法衣下到凡间,用得却是雷霆手段、不悔恨绝。 太平盛世,这样的人总让人恐慌。可百废待兴之时,萧玉吉却觉得或许孟苍舒的存在才真正说明天不弃民。 至少,他帮了自己,救了不知多少百姓的明日。 …… 至此,郡东三座地堡一夜当中空空如也。 为保证这些年沦为家奴的本地百姓可以受到妥帖照顾,孟苍舒请命让青郡军负责安抚,而之前就被青郡军照顾的郡南百姓们可以帮忙协助,萧玉吉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便同意下来。 襄宁城的衙署都没了,哪有牢狱可以关押这等重要犯人?杨宁之便做主待这些人审讯完毕后,先押送到灵武郡大牢——反正送去京师也要经过那里。 他想自己沾点光,也让郡里百姓看看王广兴的旧日爪牙又有落网,好给灵武郡百姓们也出出气,给自己的声誉稍稍涨涨水跑跑船。 这样的事孟苍舒自然同意,两个人细细洽谈一番,还顺带商量了今后联通两郡的官道修筑事宜。 谈话在和平友好亲切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护送的人自然是武威军校尉刘甸亲自押送,毕竟是谋反大案,一切需要报至天听,由大司徒、御史大夫以及太尉三公同审,再由圣上亲裁。 不过吕伯英已然风瘫,只会抽抖说不出来话,而姓石的已被公主殿下一箭射死,姓刘的什么都招了,其余抓获之逆贼也都画押所犯之罪。 想来结果只有九族待诛一个。 但孟苍舒在罪人上路的那一日,还是亲自来送。 因是谋反第一等要犯,这些人俱是身戴重枷、腰足皆挂链锁,刘、吕两名主犯更是有单独囚车羁押看管。 吕伯英的囚车就算是负责押送他的人,都撤开两步不想离得太近。 他已然风瘫,歪着戴枷倒向一侧,口角不住流涎,眼目也呆滞,身边尽是便溺之物横流,无人打理。 孟苍舒在囚车前一出现,吕伯英那原本呆滞的目光里骤然闪出剧烈的恨意,可他能发出的声音也只有僵硬的支吾乱嗷,连憎恨的话语都说不出半个字。 “你的算盘打得很好。”孟苍舒遣开几个乐得远离的押送军士,笑着对呜呜不止的吕伯英说道,“你觉得我需要依附本地强族才能在良慈郡站稳脚跟,这确实没想错,但你们真的是强族么?” 吕伯英僵硬的舌头似乎是累了,涎水越流越多,眼泪也不受控制往下淌。 “如今天下的强族,唯有圣上一人,公主殿下是帝胄掌珠,自然共享荣光。今日之天下已不是当初的乱世,就连大司徒景虔都要收敛锋芒,寻找寒门子弟收用门生,来避免士族遭到猜忌,你一个本地吸吮百姓血肉的跗骨之蛆,也敢逆天而行么?” 孟苍舒说话时笑盈盈的,远远看去,竟像是在关怀自家上路的老人,几个押送的军士都是青郡军中人,他们素来敬重为自己解决安定的孟刺史,见这情况不免暗中絮叨:“你们说,刺史大人和这个逆贼有什么笑眯眯好说?” “刺史大人说不定是想气死他,气死了最好,这样咱们路上也就不用受罪了。”一人说道。 “刺史大人和谁说话都这个笑脸,没见他垮着脸和人打招呼,他天生好性慈悲心肠,大概是要这姓吕的好好交待罪过……话说这老家伙还能开口说话么?”…… 几人各自言语,却都只是胡乱猜想,最终便讨论起别的来了。 而这边,孟苍舒仍在笑言:“你当年为个人富贵谄媚戕害百姓的逆贼,今日之账,早有万千冤魂与苟且活人要同你算,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来说这些,只是因为我也是其中之一。” 吕伯英睁大双眼,瞪着孟苍舒。 “我幼时也曾经历战乱,王广兴所为之事,害我家乡许多人强征流离,最终毙命,我父为朝廷送信,遭到王广兴叛军追赶险些送命,还好有同僚接应,才算平安,但至今雨季仍因坠崖腰痛不止。我邻里皆有家人亡于王广兴部将乱兵之手,那些与我一道长大的孩童失去父母亲人,在乱世颠沛流离,啜引苦难长大成人。你与和你一样的人,你们都是帮凶,你们妄想去做人上人,讨好奉承、鼓动王广兴与其部将杀伐造孽,你们给叛军行贿的每一文铜钱上,都沾了黎民百姓的血,不是你们,王广兴不会有这般势力荼毒如此之广。今日的报应,我尚且以为不足。‘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天道使我至此,便是有所一用。即便迟来,总好过不来。” 便是言及内心隐恨,孟苍舒的笑容竟仍未消失。 “吕老伯,我知军械一事你是冤枉的,毕竟就是我冤了你,我故意掺了慈悲川敛骨来的逆贼旧日兵刃,假借运送物资不可无护身兵刃的名义赠送给你。你那个孙子也确实小偷小摸,可不敢去偷兵刃,他出行那日,下面的人都是青郡军士兵,人人都哄着他,要他似云里雾里,也没有检查。你儿子曾听你的话教我如何污蔑石、刘二家,你们说就算没有,也可以让他们来有罪过。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晚辈受教了。当然,两件事你家都是冤上加冤……但这又如何?被你禁锢残骸的百姓本可以在天下大乱的安泰后重新生活,却被你断了念想,他们才是真正冤屈之人。” 吕伯英翻着眼白,呜呜之声不绝于耳,眼泪涎水已混在一处。 孟苍舒言毕想说的话,见已是出发时辰,便最终告别道:“如今你遣散藏匿的那些叛贼如今也已被抓招供,就算事情起因是冤,此时此刻你如此下场,也不过是苍天有眼,时犹未晚。” 说罢,他便带着笑容,吩咐青郡军的诸位路上小心,到了京师更要谨慎,别给主帅添乱子造口业。 在这之后,孟苍舒最后看了眼囚车里满身污垢的老人,笑着送众军士上路。 第32章 上次皇帝派人来良慈郡宣读上谕还是在一个月前。来人是御史大夫麾下的绣衣御史, 宣读朝廷褒奖孟苍舒等人慈悲川敛骨的嘉扬,并带来了不算丰厚聊胜于无的赏赐。 这一次,千里奔波来宣读圣旨的人就变成了内领侍御史大人,此乃皇帝不能更近的近臣, 负责前来褒奖与犒赏此次消叛于无形之中的良慈郡一干人等。 良慈郡三姓蓄逆案震惊了朝野, 如今四海初定, 竟然还有人暗中纳叛窝藏且备有军械意图谋反,简直令人不可容忍!皇帝惊怒之余下了急诏, 没三两日,三公大人就给出了确切的审讯结果:谋反人证物证俱在,当诛九族。 这样的答案是不必再等两三月硬到秋后处置的, 三家被押解入京之人第二日就在宣读皇帝的圣旨后,全部斩杀于京师铜驼大街那座巨大的铜驼立像下。 大案一件自然也是大功一件,皇帝先是下旨让各郡刺史在不扰乱民生的情况下暗中查访是否仍有四姓余孽作乱,再命朝廷上下都学习自己宝贝女儿与孟苍舒这份警醒,多加防备。 于是在皇帝的盛赞之下,太常和御史台将颁赏良慈郡封君诸吏良将的事做得极为漂亮,皇帝亲点近臣前去传旨, 抬托之意不言自明,加之比之上次那一批寥寥到几乎和口头没有什么区别的犒赏, 这次拨乱平反于无形, 皇帝备足了厚赐。 因这份体面, 待使者先行入城, 告知明日上午内领侍御史楚大人将在城门宣读圣旨,第二日一早, 良慈郡上下所有有品级的官吏——虽然只有两个,所有皇亲国戚——也只有两个, 以及远在大营的龙骧将军庞绪——带来好多部将以让人数好看些,还有率领一千武威军充作仪仗的刘甸,都务必早些抵达襄宁城东门恭候。 孟苍舒和顾廉来得最早,天没亮就开始准备,不一会儿庞绪带着青郡军的人后脚就到,因这次封赏他们也有功劳,每个人都是喜滋滋的向孟苍舒主动问候。不一会儿刘甸也带着武威军来了,武威军铠甲明熠映照阳光若鳞,站了两排在城门内外,看上去极有排场和气势。 待迎列布好,承明公主萧玉吉带着她的弟弟良川王萧裕也到了城门下。 今日不同寻常,为显得隆重与对圣上赏赐的诚惶诚恐,孟苍舒和庞绪穿着的都是官、军的礼服,自然承明公主和弟弟良川王也穿着礼服宫装,亲迎他们父亲的旨意。 这还是许多人第一次见萧玉吉穿劲装以外的服饰。 因一十二支金翘玉羽翅钗插满高耸起的乌发云鬓,加之多叠的绣金曳地宫裙与外罩,承明公主像是一座漂亮的金山,没有办法骑马,只能坐马车迤逦而来,再由侍婢两两搀扶历阶而下。 武威军是见过世面的,别说公主,皇帝的礼服他们都瞧见过,又见公主鸾仪万千光彩夺目,倍觉荣耀,向公主行礼的喊声震天,心中想得也是咱们辅佐的这位公主如何不震慑得了那些青郡来得乡巴佬。 确实,青郡军自庞绪起,都没见过这样辉煌夺目之人,一时有些未见过世面的小军官看傻了眼,还好周围人机警,马上给人按下去行军礼问安。 “殿下穿这个样子,怪好看的。” 待承明公主牵着同样盛装的弟弟走到最前命众人起身后,庞绪在孟苍舒耳边用极小的声音悄悄地说。 “她穿猎装也很好看的。”孟苍舒小声回答。 他是指那天在石家堡射出那一箭救了自己小命的萧玉吉,怎么看怎么顺眼。 当然今天公主殿下也确实如日似月、光华灿烂,没有平常飒爽英姿的利落,却也没被繁复的礼服绊住华容婀娜,她朝孟苍舒点点头,孟苍舒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拜过良川王萧裕后开口道:“殿下今日劳顿了。” 确实,戴这一套公主鸾仪的礼饰与礼服,实在让人走路困难说话费劲,萧玉吉却因心情不错而没有面露难色,只眼中微有笑意回道:“待内领侍御史抵达宣读父皇旨意后,烦请大人安排接待事宜。” “都已安排妥当。” …… 两人在前面这样说话,青郡军因离得远些,只能看见个穿绯红色的孟苍舒与金灿灿红艳艳的萧玉吉对立而站,不知哪个不怕死的忽然开口低声道:“孟大人和殿下好像在拜堂成亲似的。” 庞绪在前听到了,当即回头怒目而视,顿时身后老实不少,再无人窃窃私语。可当他转头去看孟苍舒和公主二人时,竟也有两个人如此登对之感。 不过我朝自有俗例,但凡能做驸马的,需有侯位加身,孟贤弟能耐是配得上公主,可根基好像差了点…… 不敢庞绪转念一想,他们民间可是听过小曲俗说的,据说早年间太宗文治武功皆是一等一的帝王,唯独最愁膝下爱女华盈公主的婚事,公主挑到了二十三岁,没有一个满意的,这可愁怀了太宗帝后。 直到那一日公主在出宫祝祷的路上遇见一貌美书生在街边卖书辞绝妙的纱扇,于是下车去买了一把,回去后便跪求父皇母后要点此人为驸马。 太宗欲哭无泪,可华盈公主被骄纵已久,又年岁拖延,此意坚决,表示父母不从便剃度出家,太宗对自己的朝臣与敌人可谓铁腕,但女儿可就下不去手了,只得应允。 然而有耿直之人当即上书反对,说自太祖以来的祖宗之法,公主非侯不下嫁,于是太宗便也不顾旁人反对,将此画扇书生封为锦乐侯,二人才可喜结良缘。 华盈公主成亲后夫妻恩爱,自此良缘得成,百年后此故事化作民间美谈,讲古的先生说曲子词的婶子姨娘都爱讲这段《锦扇缘》。 这么说来,孟贤弟好歹有个官身,操作起来不是比那个画扇书生要更容易? 再一个转念,庞绪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东西,就凭没谱的属下叫一嘴,他怎么也没个模样想些有的没的,不挨边的人和事,他真是乱操心了。 这时,内领侍御史的仪仗先一步到了,因是代表皇帝宣旨,故而也赏了圣上的仪仗引领再前,萧玉吉轻轻拍了拍弟弟萧裕的肩膀,用孟苍舒没有听过的温柔声音道:“记得姐姐说过什么吗?你是良慈郡的封君,你要领着大家叩谢父皇的恩典。” 萧裕已然三岁,比上次孟苍舒见他时高来些许,两条小腿迈开步子,朝着仪仗来的东方走出十步外,回头看姐姐点了点头才站下。 孟苍舒自觉后退三步:作为一郡刺史,他应该紧跟跪在萧裕的后面,但又因为有萧玉吉在,他只能再往后顺延了。 接下来就是走流程,内领侍御史楚宛双手捧着圣旨走下仪车来,三岁的萧裕立即跪下,只是略有跌撞的样子十分可爱,他叩地领呼万岁,其余人一道叩跪而迎,俯身叩拜皆呼:“万岁。” 楚宛看着这整齐划一的样子,心道虽是如此偏远的地方,但果然是有公主整饬过,礼数半点也不缺,于是欣然展开圣旨,将赞誉之词与封赏一一传达: “上谕,四姓逆乱,祸及千秋,朕闻良慈郡诸臣诸将一扫存逆之窠,再振皇纲……” 前面的部分都是嘉奖的话,无非是反贼多么可恶,而朕的宝贝女儿儿子以及臣子将领们多么忠义勇敢,待到后续,便是孟苍舒真正想听的话。 “……有功者赏,赐良川王御马四匹、旌节一对,彩帛三十匹,牛酒各物代朕行犒……” 因面朝地听旨,孟苍舒只能看见一颗跟着自己呼吸摇晃的紫花小草,也不知其余人是何表情。这个给儿子的封赏十分克制,颇为有趣。 “……赐承明公主加尊号,晋为宁国承明公主,御马四匹、旌节一对,彩帛三十匹,兰台点校集册书章三十箱,另有宫婢三十人,官仆五十人……” 这个就更微妙了…… “……赐良慈郡刺史孟苍舒……” 听到自己的名字,孟苍舒略有一瞬间的屏息凝神,只听楚宛用字正腔圆的官调昂声道: “嘉奖俸禄一年,彩帛十匹,黄金十缢,京师宅邸一座。” 哎,自己果然还是摆脱不了上一世遗留问题。孟苍舒想,听到首都房产,他着实激动得差点把嘴笑裂开。 其实京师的房子目前他和他老爹都没法去住,御赐宅邸又不能出租,并无太大用处,还得花钱找人打理去。 可是这是首都的房子啊…… 再加上十二个月的双薪,还有硬通货黄金,他这回真是不愁银子了。 不过这不是他真正在等待的那个赏赐。 接下来刘甸和各位武威军有名有姓的将士皆各自有赏,然后就到了庞绪与其麾下青郡军。 孟苍舒比方才听自己的还要紧张。 “赐龙骧将军庞绪,加爵长青县侯,金百缢,精皮五百张,良马百匹,麻背弓五百张、府造环首刀五百……” 长青县侯领龙骧将军?这若是以后庞大哥的爵位加军衔,那可是太煊赫了。但孟苍舒却没有替庞绪高兴,他心中的隐忧此刻钻出黑暗里,一直在敲打他的理智。 有些话他是必须要找个机会同庞大哥讲讲了。 所有人里,封赏最厚的便是庞绪,虽然说这里面有一些是意在让他分给部下的,但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最后,楚宛真不愧是内领侍御史,念了如此长串的封赏后,还能保证抑扬顿挫十足的底气,再扬高一个声调,说出孟苍舒真正等待的那段话: “良慈郡百姓,朕不忍弃,念多年苦厄终得圣朝天庇,着令免除租赋一年,休养生息,富民于乡野。为丰民泽,临郡通往良慈郡商旅,不得加派关隘货税。待丈量土地查举人口后,再行分派人畜,开垦荒泽野岭之百姓,郡府当另行嘉赏耕作器具牲畜。今朕夜梦仓星,知为民所患,特于良慈郡东设仓屯,以备所患。” 此次平叛褒奖银钱虽少,但都是最需要的东西,也有不少信息。 可是因上缴朝廷那谋反三家财富时,孟苍舒和承明公主非常默契的给府库留了“一点”,目前良慈郡也不怎么缺银钱就是了。 楚宛宣读完毕,一句钦此后,孟苍舒这样想着,再度跟随小小可爱的良川王与宁国承明公主下拜。待良川王颤颤巍巍双手领旨后,众人才重新起身。 这种大礼接旨偶尔来一次还行,要是月月上演,孟苍舒觉得自己怕是要英年关节炎了。 楚宛对如今朝野的两位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自然是十分热情客气的,既然代表皇帝的礼节已经行完,他则代表自己,向良川王和宁国承明公主分别行了礼,又朝孟苍舒笑着拱手道:“下官见过孟刺史。” 孟苍舒的两千石刺史官职大于内领侍御史,可却没人家前途光明说话有分量,又是中枢御前的特使,他哪敢受下这声下官,忙道:“楚御史奔波劳碌,一路辛苦,在下招待不周的地方望请见谅。” “良慈郡百废待兴,下官若挑剔不俭岂非忤逆圣上旨意?现下已然很好了,大人费心。” “敢问大人,父皇圣体如何?”萧玉吉领着弟弟问道。 “圣上龙体康健。”楚宛拜而笑道,“天家情深,臣万分感动,臣出行前,圣上也吩咐臣垂问公主殿下,可习惯良慈郡水土?肩上旧伤是否再犯?圣上命我带了女医前来,为殿下诊视,往后这些医者就陪伴殿下照顾殿下的身体了。圣上有命,让良川王殿下也早日进学,勿要嬉玩过甚。” 孟苍舒余光去看萧玉吉,那样要强的公主殿下,在听到自己父亲千里之外的关心后,竟微微红了眼眶,声音也略有哽咽回答:“请父皇放心,我与弟弟……很好,只是思念父皇,望父皇保重。” 楚宛也轻叹了一声。 这时孟苍舒为缓解忧伤氛围,主动换了个话题:“过几日我们郡要为新郡衙奠基,希望楚御史以天使之尊为见为证,在逗留两日可否?” 楚宛似是为难道:“孟刺史惠请,本应赏面,然而无奈职责在身,需要尽快返京,还有要礼大典需要操持。” “什么典仪这样重要?”萧玉吉缓过些神问道。 楚宛看了看懵懂可爱被姐姐拉着手乖巧眨眼的良川王,又看了看公主和孟苍舒,心道估计还有个七八天,下一个旨意就到了,不如自己说了干脆卖个人情……只是当着公主的面,总觉得有些怪异。 可这话也不单单是说给公主听的。 “圣上……即将大婚。” 孟苍舒差点翻出白眼。 他都四十多了,他大婚个什么啊?现在迎皇后进门,怕是比二十岁承明公主年纪都小的小皇后了。 他虽心里吐槽,可也清楚知晓皇帝在发妻死后这么多年没有再册立皇后,嘴上说是思念太子母亲,实际半点也没耽误和后宫佳丽生孩子,良川王这两年又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出生。 其实不立皇后的原因大概就是不想哪家借势再起外戚之患,所以才每每拿思念发妻的借口搪塞。这也是不独他看出来的缘由。 萧玉吉如何不晓得其中原委,她略侧过头,方才的激动早就消失,唯有平静的语气说道:“感谢楚御史告知,我与弟弟会提前备好贺表,以庆父皇龙凤之喜,母后入主凤宫。只是不知是哪家女儿有这样的恩缘?” “是景大司徒的外孙女,京中颇有才名的那位杨令使的千金。” 孟苍舒不认识,他没那个人脉,但似乎萧玉吉知道她是谁,只点了点头,再无话可说。 为什么景虔不拿自己亲孙女去当皇后?孟苍舒忍不住想,景司徒如果做家中前景的打算,必然是有这个资本跟皇帝谈条件的,这里面可能还有别的文章。 不过楚御史也知道这位杨千金比公主殿下还小两岁,女儿听说爹找了个比自己小的后妈,怎么都不可能乐得,便不再提及此事,只当告知消息便是。 …… 一日接待御史十分疲惫,可青郡军的军士来请盛情难却,刚好接着这个机会,孟苍舒想和庞绪深谈一番,于是第二日花费整天路程,抵达了青郡军的新营地。这里离慈悲川略远,因此辎重和大部分军士都留在原地,只有一些庞绪的亲信精锐前来,是为了和武威军一道收拾郡东三堡的。 如今大功告成,军中每人几乎都得了赏赐,圣上又赐了牛酒给将士们,这可是班师凯旋才有的待遇,如今他们在外镇却能享用,可见圣上重视此次评判。 此刻营内人人都格外高兴,围着篝火和正在炙烤的鲜肉,每个人都分到半坛酒水,喝得极为愉悦。 孟苍舒和青郡军将士是有交情的,加上这次他为大家找了这样容易又建功的事项,众人更加感激,轮番敬酒,都道:“刺史大人和庞将军都是咱们青郡军的福星,快喝了兄弟的酒,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大人们一起喝了吧!” 有人大笑:“没有庞将军的领带和刺史大人的安排,哪有咱们兄弟今日的风光和安居?说是福星都差了意思,这是咱们真正的再造之恩。” 于是有人起哄有人调笑,还有人醉醺醺的要比划比划角力,因是庆功,只要监军营看着没出乱子就好,庞绪也笑吟吟的不制止,他是个话少的人,但今日情境他也不由得被勾起来多说几句,众人更是欢畅难息。 但再一转头,庞绪便看见被自己手下灌至不胜酒力的孟苍舒人都是晕乎乎在原地坐着傻乐,于是赶紧扶着贤弟去到主帐里,命宋奔去熬煮些解酒汤药来。 可是他没有想到,待营帐内无人后,孟苍舒打了个颇为不雅的饱嗝,眼睛又恢复了以往的闪亮,语气和面容却都异常严肃:“大哥,方才在外面大家高兴,我不愿扫了兴致,也不愿叫你离开惹人猜疑,所以才假装醉酒。今日前来不止是与将士同乐,更是愚弟我心中有一件事,必须要同大哥说清楚讲明白,否则夜里都睡不安生。” “贤弟但说无妨,兄长虚你这些岁数,却不如你有见识懂韬略,你的话我自然听得进去,你想说什么就说。”庞绪忙挨着孟苍舒在案几前坐下。 “大哥,前日里楚御史宣谕封赏,你虽面有喜色,却眉眼间难掩愁忧,敢问是何意?” 孟苍舒这话让庞绪愣了愣,许久后才苦笑道:“县侯……好大的名头,大哥觉得这帽子太大,戴得不安心……可是又十分喜欢圣上的这份褒扬心意,觉得也没有白白千里奔波这一场……” “大哥,留下县侯的爵位,将龙骧将军辞了吧。”孟苍舒盯着庞绪的脸,一字一顿说道。 庞绪猛地站起来,本能拒绝:“不可!我以军旅出身,得封龙骧,乃是毕生荣耀!若真要辞去,也是该辞掉长青县侯去,富贵无意,不若与我的儿郎们一道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也好过做个富家翁去!” 孟苍舒能理解庞绪的这份骄傲与执着,但他已然想好说辞,拉着大哥坐下了才开口:“大哥觉得圣上给你这个县侯是何意?你有军功军衔,又带了五万人的兵卒,还加封县侯,大哥,你自己都是知道怕的,为何又不能明晰圣上的深意……还是你已明晰,却仍舍不得那份军中故日的君臣之情?” “我……”庞绪一时语塞,目光也恍惚起来,“我随驾征讨时,圣上尚未黄袍加身,我也只有个万人的部署,那时叛军势大,是当时的圣上亲自来寻我们青郡军,望双路合一,来破敌将……” 孟苍舒静静听着庞绪的讲述,只觉如此轻盈且意气风发的回忆,此刻听来却十分苦涩沉重。 “那时我部下很多不允,觉得圣上尚未有多少兵卒,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想游说兄弟们去送死,那是万万不能的。但圣上请求后,邀请我策马共议,我们二人在营外滩地跑了一炷香的马,停下来后,他才告知我宗室子弟的身份与远大志向……” “弟弟啊,你大哥是个粗人,认识字,会写个名字,却没读过什么书,只听圣上那时满腔热血,扬言便说天下衰微世人皆言萧氏已失天命,他却不信,他要证明给天下人看,他就是萧氏的天命!他要救天下百姓于水火,让天下百姓知晓天可弃民,但萧氏不弃……” 孟苍舒只是这样听,也知当年二人风华正茂的策马之时有多意气风发气吞万里。可如今形势,却仿佛将这段记忆蒙上厚重的阴影。 这道阴影就叫做皇权。 “我那时就想啊……是要跟着这个人一辈子的,他的志向,单那一个救民,就是我一直心中所想,我便力排众议,跟着他一道带兵合击,我们二人左右策动,以少胜多,那可是这辈子大哥最酣畅淋漓的一仗……自那往后,我便跟着圣上为大将,直到天下安定……圣上封我为龙骧将军,以彰显元初从龙之功……这份荣耀,大哥无论如何也不愿舍弃!” 孟苍舒看着庞绪沉溺于往日的表情,只觉除了真相,没有什么能唤醒这个还在自己骗自己的男人了,于是他选择了最伤人的话开口:“大哥,你也知道是过去了,今时今日,你把臂相托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已经做了皇帝,那他就不再是你的好兄弟,而是天下的帝王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帝王之意九曲回环……圣上封你为县侯便是要告诉你,他已决意断绝旧日的恩遇,只论权力的平衡,他需要你做出取舍,你却还固执不肯领情的话,他不会再以当年之交那样待你信你,而是以一个帝王之姿,要你明白形势的权责。大哥,醒醒吧,你曾经的好兄弟,他已经不会回来了。” 第33章 庞绪红了眼睛, 长久沉默着,孟苍舒的话仿佛给他最后一点倔强也折断下去,整个人好似没风时沉重的帅旗,垂坠高贵权威的角穗与绣饰, 虽然未败, 却了无生趣。帐内灯火被偷溜进来的夜风拨弄, 晃着数不清的残影,庞绪就像想要弄清楚它们的数量, 呆呆地盯着其中一盏,始终矗立不动。 就是因为清楚其中的道理,真到面对时才会如此伤心。 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孟苍舒见庞绪一代英杰如此颓丧,也有须臾的心软,但这种感觉很快被危机意识取代,他换了种方式,站在庞绪身后轻叹缓缓:“大哥,你知情重义,不然我也不敢说这些冒犯天颜的话。可你想想看, 你不是在替自己挽留昔日的主帅,你是在替五万手下兵卒与营中杂役们去换回几代的太平。英雄变为皇帝, 他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英雄了, 他是千千万万人的九五之尊, 即便当初那段时光他也怀念, 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提到自己的青郡子弟,庞绪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手掀起面前的主帐帷幕,醉言笑语犹如夜风, 全都涌进帐中,将士还在篝火边分着一块肉,嬉闹饮酒,年纪长一些的被灌得烂醉倒在边上,年纪轻的唱着家乡的歌,其中语句虽粗鄙,可曲调却是梦中的萦绕。 庞绪久久看着,手一松,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那我要如何做才会让圣上真正安心?” 他哑着的声音好像大病初愈之人的支离不堪。 “留下县侯封号和赏赐的黄金,其余军用之物……拜恩上书,请旨换做农具谷种和牲畜。”孟苍舒朝前一步,与庞绪对目而视,“请辞龙骧将军,散去青郡军,解甲归田,永无后患。” 庞绪疲惫地点了点头,这些都不出乎他的预料:“那黄金,换成银钱,愿意回家的儿郎,我出盘缠……不愿意的就留在这里,我自己……也该落叶归根了。” “大哥,留在我这里吧。”孟苍舒笑着说话时眼睛总是闪闪亮亮的。 庞绪看着他道:“你是说……” “在良慈郡做县侯,离京师远一点,但日子更自由,猜忌也更少。况且你我相互照应,你还能照顾那些不愿意奔波留在本地解甲归田的子弟们。” “贤弟,你掏心掏肺和我说话,权衡利弊,讲得都是人前说不得的人心深语,我信你的每个字,也信你出自真心要大哥过得好,可是……”庞绪双手拍在孟苍舒肩上,发出阵阵无奈的苦笑,“可是良慈郡这个样子,没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大哥了,公主殿下态度不明,你还得额外调度,实在是不至如此。” 孟苍舒却朗然一笑道:“何至于此这般讲话,大哥也太见外了,我能有底气在良慈郡站稳脚跟,是身后有大哥和五万个青郡军的好兄弟,我若不是费心安排,岂不是忘恩负义?大哥,不必担心,现下有了现成的地方给你做县侯封地,还能让你的子弟们都在周边离得近一些。”说完他走到帅帐里挂得良慈郡舆图前,抬手定在东侧一点上,再笑看庞绪。 “这不是……吕家堡么?”庞绪一愣。 “不,这里是新的清丰县城,不过可以跟着大哥的封爵,改做长青县城。”孟苍舒再以手指,沿着原三家的堡垒在郡东画了几道弧线出来,“这里就是被三家霸占的郡东土地,眼下全都空了,我的手下一一核对了人口,因他们将无辜百姓残杀许多,又将剩余的人土地抢走,人也掠到堡内做佃户或奴仆,有些也熬不住日子,病的病死的死,现下三家堡内,可查到户籍的也只有七百零九人,这些人的田地与屋舍所在,我都会原封不动还回去,再添一些土地银米农具,好让他们重新生活耕种。但仍然空余不知多少土地在此处。夏日还没过去一半呢!总不好万顷良田就这么荒芜着了。种粮食恐是时间不够,但种些其他,挨过今年冬日,来年开春再好好开垦时间还是足够的。” 孟苍舒比一比舆图上东部和南部的大小,又道: “所以我想得是,将不愿意回青郡老家子弟们留下,分土地与农具,让他们真正解甲归田。只南部这些河滩地虽然也是够用,但终究荒废多年,东部幅员辽阔沃野千里,又都是三家霸占后经营许久的良田,即刻就能用上,也不必再开垦费力气耽误农时。其余不愿意务农的,大哥也可以赏些本钱,襄宁城房子空得到处都是,大哥的长青县城想要自地堡改成也需要时日,怎么都能找到事做,让他们自己选吧,大哥也尽到该尽的职责。” 一番话说完,庞绪早有泪意,握住孟苍舒的手感慨道:“有你为我青郡弟兄如此着想,我们这些年也没有白白背井离乡……好兄弟,我替弟兄们谢谢你了!” 庞绪说着就要下跪,孟苍舒这身板拉是拉不动这位沙场好男儿,只能跟着一块单膝跪下,平视讲话:“我自己也是有私心的,这是我能想到的对咱们谁都好的一条道,大哥,我受了你和青郡军的恩惠,父亲告诉我做人务必知恩图报,我若是此刻用过大家,便将青郡军的弟兄弃如敝履,那怕是连我爹都要骂我一句狼心狗肺。” “只是我们这样……公主可会愿意?”庞绪虽是忧伤又欣慰,当仍想到良慈郡仍有一人的看法绝不能忽略。 “这也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在这之后武威军会是良慈郡唯一的驻扎军队,而且公主的弟弟良川王可是圣上的亲子太子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那么多个封王的哥哥在那里看着,你这五万人不是保障,而是风险,圣上猜忌你,难道就不猜忌往后兵强马壮的儿子么?小公主不愿意要的是兵卒,求得是安宁,如果是几万耕夫,她不会拒绝。我会向公主殿下说清利弊的,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这位小公主不是那般野横专断之人,她有她的难处,我解决了问题,她也能腾出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 孟苍舒的话让庞绪最后下定了决心,他自地上站起,提笔来道:“这封上奏要我自己来写罢……” “是,不要让圣上看出有人代笔,言辞粗些不怕,圣上如何不知大哥的出身和习惯?要让圣上明白,这是大哥的真心话。” 庞绪看着孟苍舒,信服地重重点头,虽是所有人都得了妥善的结果,却不知为何心中冰凉一片,下笔时犹如刀割…… 是夜,喝了酒的孟苍舒也不宜赶夜路回郡府衙门,他在自己的帐内静坐,望着面前书案上摆着的东西: 一封信、纸笔等文房。 他一直没有给景虔景司徒写那首陆机的《招隐诗》。 其实原因很简单,那个时候他即便有慈悲川敛骨的功绩,却也不足以讨价还价,但今时今日,他再写出来的这首诗,价值便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孟苍舒很早就清楚,即便是人,也要对自己待价而沽。 这并不是不够自珍自重、自比于物的自甘堕落,相反是更要将自己看得重要,才能目光长远,不必靠着贬损自己而是抬高明升,来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天下人里,除去亲近交心者,看人时却常以利害辨析以权势地位暗断。看似清高的高位者,却最重此道,虽然他们口中所言却都是满口大义。他们看人都是纯粹的只看人之利己有几多之能,来交谈亦或深交,并非所谓单纯的欣赏喜爱可以一概而论。 陆机的《招隐诗》里头一句就写“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其意不言自明。这诗本就是自矜富才的文人想要彰显不为高官厚禄所动之心,宁愿守拙于荒野,不愿入仕为官。 景虔是觉得他也这样被隐没的人才,只能在良慈郡被人填补窟窿,即便是两千石,也不如在京师前程似锦,可其实不然,孟苍舒有自己的打算和计划,但景虔的这只手伸得出乎意料也恰到好处,他没有理由不接,只是接的时候,需要一些技巧。 于是孟苍舒略略侧头,提起笔,落在纸上时却不是那首《招隐诗》,而是另外的字句…… …… 要说最近京师官民当中都有个同样火热的话题,便是良慈郡竟有王广兴部将欲要造反,多亏新刺史与公主殿下机敏过人武勇德沛,将一场国之大难消弭于无形之中。 如今百姓最怕的就是一个“乱”字,日子才刚刚见好,元气尚未恢复,若再来一场兵荒马乱,怕是再来十个圣上这样英明神武的中兴之主也顶不住如此乱世。 在被押解入京的乱贼们打杀于铜驼下后,这份话题的炽热便被另一个渐渐取代——那就是杨家女儿得蒙圣恩立为了皇后。 杨家虽也是世家,可却并非故日里煊赫士族,他家略有氏名,历来由军中武将当家,一贯为那些文林士族所低看,但谁知景虔却愿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杨家在太尉府做到令使的小子,众人当年便十分惊讶,有些士族私下不免议论其有辱斯文,可今时今日,有些明白事理的才看出人家景司徒才是真正的高瞻远瞩。 皇帝并不亲近旧士族,却也做到了拉拢与器重,但要论亲,还得是那些一道打天下如今皆有封赏的武爵新贵。故此,原本好些世家打着注意想和新帝更进一步,便将女儿送入深宫,妄图能染指虚悬后位再造当年的煊赫家世,谁知皇帝该宠就宠该睡就睡,却根本不往立后之事上多走一步。 但杨家却不一样。 他们是一等一士族景氏极近的姻亲,也是皇帝从龙之功的近臣,否则太尉令使这有军权的实职也轮不到他家世袭罔替,皇帝自然信任非常,选他家的女儿做皇后也是保障自己真正亲信武爵们的地位,给他们继续平衡朝局的底气。 而景虔早就看出这份心思,将独生女嫁到杨家,生下的儿女既能继承杨家的家业,又叫一声自己儿子嫡亲的舅舅,两层关系俱在,便是将来士族不受器重,两家的血脉也有后路留在。 这样的关系旁人想通了纷纷悔之晚矣,景虔本就是炙手可热的门庭,一来二去更多人想要攀附亲近,哪怕学些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门道,也是知足。 谁知这日,景司徒突然邀请了平常好些沾亲带故和朝野上三公一十二卿等人来自己府上座宴,一时人人无不想要得此列席之幸,却苦于无门,只等望府兴叹。 开宴当日,萧闳便早早来到景司徒私邸,生怕比哪个上峰来得晚而失礼。果然还有人更早到,看见是他来,许多人纷纷私语,心道景司徒没有请好些豪门贵眷,却怎么请了个芝麻小吏,难道此人有何背景? 于是便有人来主动和萧闳攀谈,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受到重视,竟有些不知所措,稳下来后不论朝中官职,只按客礼一一回应。 待到人差不多到齐,萧闳早已被迫问得口干舌燥。 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人原来也是这么多话,说起自家渊源来口若悬河,能把八辈子不挨着的青史名人凑进族谱里,也有人在朝中攀亲带故,好像皇帝的一个宠妃拐了八个弯绕竟是他的姑奶奶这种事是多大的荣耀,也要旁人与有荣焉。 萧闳今日才算见识了,平常看不上他的人,其实也并非多清高,只是地位似是仰望,倒让下面的人看不清这些人物的真面目了。 还好景司徒带着儿子出来见客,不然他非得找个借口先跑开才能消停。 景虔今日心绪极佳,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待谁都和和气气,只说家中有喜事,借着圣上的垂青,请老朋友们坐一坐,不然会教人说他太不懂世事。 其实谁又敢说景司徒呢?他如今就是世事本身呀……萧闳忍不住想。 可是,景司徒却没带大家落座,而是带着众人去到自己书斋内,品茗茶话,又言近日得了几幅心仪书画,在座都是博学多才之人,一起看看品鉴一番,也好过只胡吃海喝没个趣味。 提到书画,萧闳心头不由得一震,赶紧跟上众人,进到景虔的书斋。 当朝大司徒的书斋必然不是小小一间屋,而是一个颇大的带花园的院子,与外面隔开的不是墙壁,而是一条迂回游廊与扶疏花木,芬芳弥漫清雅至极,便是在邀之列有些也是自幼浸淫富贵的子弟,看了都惊叹鬼斧神工非造化可及。 书斋内更是不得了,别说屋内三面墙拿来挂书法字画,而是专门在屋外廊下有一条长长带斗檐的黛瓦影壁,内里悬了好些亘古名家之作与自己家亲近之人的书字做展示。 景虔一幅幅带人去看,众人便一幅幅细细品评凑趣。萧闳战战兢兢跟着,看着没有自己和小孟的《招隐诗》在,竟有些松了口气。 谁知他漫无目的听一群人逢迎拍马到了一副字前,却双脚犹如石砸,再行不动一步。 这不是《招隐诗》而是另一首刘琨的《重赠卢谌》,但字迹上看,绝对是孟苍舒所写没错。 萧闳暗暗惊骇,怎么给景司徒写书字,却不好好练练呢!这半年没有一点长进,还是太学时写字的模样,虽不能说多难看,但连规矩都算不上。怕是今日要让人贻笑大方了! 况且明明司徒大人要他写的是《招隐诗》,怎么他就敢私自换了一首? 他不愿在面前听旁人指责批评自己好兄弟的坏话,打算找个借口先行离开,谁料在孟苍舒的书作面前,竟是一片夸夸的赞颂之声: “此书不拘泥于传统,无技胜过有技,可谓新锐……” “正是,寻常都说书写骨鲠要刚柔并济,可这书作刚在柔前,几处顿力无柔桡多刚猛,却是独到,非我等能写就……” “此字古朴稚拙当中,却蕴含巧思,字里行间皆是不羁之雅,一看便为名士所作……” 萧闳傻眼了。 方才夸赞之人里,便有他和孟苍舒在太学时的博士,那时候他骂小孟字烂一手不配为官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小孟做了一年风俗使,这是靠腿做得官,碰笔练字的机会更少,想来良慈郡事多无暇,也没空精进,他的字只会不如当年,怎得今日挂在大司徒书斋影壁上,却一时之间使得人前倨后恭? 其中意味想得萧闳心凉不已。 他觉得恶心,又不能表出,只得强忍。又想着自己的字没有列席,不知是好是坏。大概景司徒有自己的用意,至于是什么,此刻他也因不适不愿细想…… “孟鸿胪来看看这字,你家子弟工于书法,多有建树,你的字亦是我等翘楚,来给我们说说。” 这时,景虔忽然叫了孟桓来上前。单独点到名字,孟桓自觉倚重,步态都更稳健几分,他拿着持重感,反复看了那篇《重赠卢谌》半柱香时间,才捋着一把好看的胡子笑道:“此作虽是不方书写法则,但却独辟蹊径,不寻间架的平衡,只求字中意态,颇有名士不羁不拘之德操。前伏后起之势,似名山大川,绵延有序,直到这最后一句‘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一句,高起轻收,真为佳作啊……” 萧闳忽然意识到,在座所有人里,只有景司徒和自己知晓这幅字出自谁手,旁人一无所知,就连孟桓都要夸赞他极不喜欢的孟苍舒,难道他们就看不出这字朴实到普通么? 他们当然看得出来,景司徒也看得出来。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说实话。 这时,萧闳看到景虔朝自己投来目光,他立即敛容,不敢表露出半点好恶,然而景虔只是望着他,微微一笑,然后极轻地点点头,转向孟桓:“一个门生晚辈的字,哪就那么好了,各位就别跟我客气了,该批评就批评,我回头也好告诉后生要如何去精进。” 听说是景虔的门生,一众人皆暗惊,于是拼命搜肠刮肚找出更多不着痕迹的夸赞溢美之词,来称赞这幅字的高妙。 萧闳远远看着,觉得今日这一课实在宝贵,原来这就是权势,可颠倒黑白是非,教人直变作奴狗。 …… 良慈郡这段时间人人都在忙碌,圣上的赏赐分批抵达,可郡府衙门连仓库都没有,全要现建,就连武威军一时都得搭把手,不然好些东西就要风吹日晒,尤其雨季将至,怕是根本没出贮藏。 忙完这个,孟苍舒才有功夫歇口气,但与其说是歇气,不如说是准备下一场谈话。与庞绪那日聊得彻底,也总算除了庞大哥的一桩心事,孟苍舒以为自己还算做得不错,但这次不比和庞大哥能这样掏心掏肺实话直说,却要好好掂量话术,怎么才能将自己的意思用宁国承明公主萧玉吉愿意接受的条件说出来? 孟苍舒随着忙仓廪的事思考,最终让他定下决心的,是一封来自京师的信。 然后他便写了封帖子,邀请萧玉吉与他一道去郡北山麓。 “郡北可是高地连山,马车可上不去。” 收到信后,刘甸见公主殿下沉吟,忍不住阴阳起孟苍舒来,萧玉吉听罢竟笑了笑,对他道:“他又不是不会骑马。” “会骑也没见他几次下过那辆破车。”刘甸纵使已然对孟苍舒有所改观,可仍然在这一点上觉得他浪得虚名,在太学不过是纨绔子弟,什么也没学成,“殿下,您真要去么?末将陪您一道。” 萧玉吉只看着那封信帖,语气倒有几分悠然:“他是想我兑现之前的承诺,再谈接下来的条件,你一道去也帮不上忙。” 想到孟苍舒完成了公主殿下的要求,他们便要告诉他前两任刺史的死因,刘甸坚毅的面庞也显出了惴惴:“可是……第一个怎么死的也就罢了,第二个……真的要说么?” “一言既出,不该隐瞒。”萧玉吉却显得比部下轻松,“良慈郡一个人是拖不动的。” “殿下是真心为良慈郡与郡中百姓生灵着想,只怕越是如此,那小子就越觉得这是殿下软肋,要占尽了便宜才乐意合作。”通过这次的事件,刘甸觉得孟苍舒这家伙都坏出毒水了,最毒的蛇见他都要拜作大哥,怎好真的交底? 萧玉吉难得今日又再次笑了一回,轻声道:“他有他的能耐,我们有我们的本事,搭伙过日子,他就砍柴来我们烧水,天底下的刺史和封王都不是一条心,可只要他愿意良慈郡好,那这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第34章 襄宁城北五十里外是水草丰美的雁滩草原。 正值盛夏, 金雁梅和银雁梅小小的花朵叠放在青草间的各个角落,好像这份独有的安宁让它们更加绒绒繁茂。汩汩的宁德河在平缓草原滩地间形成散碎的沙洲,上面长满仍是翠绿的野茅与水荇菖蒲,野马躲在高过自己的草甸里, 只能听见呦呦嘶鸣仿若相互之间的低语。 眺望远处白雪皑皑的甘云川, 萧玉吉见其中最高一座银装挺拔的山峰锐利而渺远, 这大概就是西陲第一高山浮雪山了,听说古时融雪关便设在峰下, 关外则是世代居住在苦寒地域的山系夷族,但这如今只是传闻,融雪关已废用四五百年, 关外也没来过活人。 马车碌碌的轮声自身后传来,耳边听到刘甸的一句低语抱怨:“这几步路也要坐马车,什么懒骨头……” 她侧头用目光制止部将的闲语,调头就瞥见马车于近前停住,孟苍舒自上而下踏足草原,站进了苍茫的绿野。 “你先回去。”萧玉吉对刘甸吩咐道。 孟苍舒也同车夫说了句话,他今日穿着便装, 本是绀青的袍子洗了太多次旧到退了颜色,比草原还要浅上几分, 可阳光下映衬着他的脸却犹如美玉。 孟苍舒的爹娘一定长得都是不赖。 萧玉吉暗中想。 马车也调头朝来的方向驶走远去。 “参见殿下。” “今日免礼吧。” 两人这就算打过了招呼, 孟苍舒仍是在萧玉吉身后几步站定, 眺望远处山岭道:“草原再往上是几处台地, 可以眺望襄宁城,公主可愿共话同往?” “今日来此本就是为叙谈, 此处无人,在哪里都能说。” 萧玉吉的说话方式虽然直接, 但目的性明确,孟苍舒笑过后和公主一前一后,沿着草原上的羊肠故道,向甘云川台地行进。 “你去查看三堡以东往灵武郡一线的官道回来,那里怎么样了?” 萧玉吉难得主动开口。那个地方原本被三家的地堡挡住,他们都没去成过,这次拖孟苍舒的计策再没了拦路虎,他花费十天时间将附近走了个遍。 “田是良田,路无好路。”孟苍舒顺手拔下长长的虎耳草草梗,“可要花好多银子才能把官道和沿途关隘驿置修好。” 这事儿听着就是从长计议的,萧玉吉没再追问,只道:“良慈郡官道尽毁,唯独雁滩草原这里原本修来供附近牧民山民入城走动的羊肠路却完好无损。” 他们脚下的路虽也是年久失修,可垫道的土夯仍然坚实,道旁里堠躲在杂草堆里也未见除去岁月痕迹外的损毁。 “前些日子修补城墙的土石方就是从这道上自甘云川的石场拉来的。”孟苍舒笑道,“可真应了‘无用之用’的说法。” 萧玉吉不懂那句“无用之用”是什么典故,只恨女史大人不在自己身边,又不愿向名义上的下属露怯,只继续装作云淡风轻走在前头,没走两步,就听孟苍舒在她身后悠然而然讲出了这个典故的释义: “庄子认为看似无用之物才是真的有用,他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一株千年老树,被木匠判断为不可造之才,故而躲开了砍伐的命运,夜里他入木匠之梦感谢他,只说天底下那么多有用的木材,各个都是因为有用而死,但我却因无用而活,此便是无用之用了。” 萧玉吉起先当心自己的心虚被看穿,可没两句话就被孟苍舒的话所吸引,安静谛听。 “雁滩草原春秋水漫难行,冬日只得在冰上行走,十分不便,这处又不像咱们郡内其他地方物丰而富,王广兴的叛军只搜刮走了牧民的牛羊,连甘云川都没进过,反倒让此地没有遭受荼毒,反哺百姓——在流离乱世,多少良慈郡百姓靠在这里捡拾捕猎偷生至太平。” 孟苍舒的话像是随风而至,吹入萧玉吉的耳中,她沉吟后才开口:“不瞒孟刺史,我曾使人去京师问询你的过往,除了做循行风俗使时规规矩矩外,就只问到你在太学时不喜读儒读史,《春秋》三篇没有一个能烂熟于心,博士皆言你空爱黄老道学,只看些养性闲书,不求学问精进。今日听你信手拈来老庄的典故,看来果真如此。” 庄子其人萧玉吉还是知道的。 孟苍舒没有因为这话而感到窘迫,反而笑了出来,语气甚至有几分淡淡的欢快:“所以公主殿下,我就好像那棵树,也是‘无用之用’之人呀!” 萧玉吉脚步都因错愕而慢下来,侧头去看孟苍舒,只见其正小心翼翼避过路边一个野兔的巢穴。 如果不是孟苍舒在太学被评价为无用……他早就留在京师于机要任职,又如何能被顶上至此,做有家有世之人谁都不稀罕的官职? 原来他讲典故不是在说脚下的羊肠故道,而是在说自己。 一个笑着满口弯绕的人实难对付,萧玉吉不愿今日谈话落了下风,她到底是父皇的女儿,随军南征北战见多识广,她的典故也是张口就来: “我看孟刺史却并非无用。我的故事虽不是出自庄子大家,却也有几分来历……近十年前,父皇南征至巫羊郡时,初见傩戏,十分着迷,除了处置军务时都在看个没完。下面的人见他喜欢,便搜罗能找到的会唱傩戏的人给他献技。” 到现在圣上都好这一口,也喜欢跳傩戏的漂亮姑娘,据说先前孟苍舒还没离开京师时有位受宠一时风光无两的林姓美人便是在给圣上献艺时两个人对上眼了。 但这话孟苍舒可不敢当着人家女儿面说,只静静听着。 “可那时天下未定,每日营中好多军务往来。下面的人为讨父皇所好,在他看戏时便压下军务,待看完后再告知。父亲将此自作主张之人斩杀,从那以后,但凡有军务,就算是父皇在睡觉,下面的人都照叫起不误。” 言及此处,萧玉吉看向孟苍舒道:“自此,再没有军务被耽搁了。” 孟苍舒只是低头笑笑:“圣上英明。” “我和几个哥哥那时候随着父亲南征北战,没读过囫囵书,认识的字也不多。但那一次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还有如何做,才能避免此种行径蔓延开来。后来,父皇教过我们其中道理,他说,杀威和警告是不同的。杀威无需见血,聪明人自然明白谁是风头上呼啸山林号令天下的老虎,不会与你争锋。但警告,必须产生无可转圜的代价,才能称之为警告。” “比如流血和性命?”孟苍舒问。 “就是流血和性命。”萧玉吉答,“父皇在巫羊郡所为,是警告。” 她再次站下,看向孟苍舒,一字一顿道:“孟刺史在良慈郡所为,亦如是。” 孟苍舒也有一瞬的怔愣,旋即一笑:“那我可不敢再说自己是无用之人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多亏孟刺史的手腕,良慈郡才有今日彻底的平和,也唯有今时今日的光景,一切重建与再造才能缓步朝前。这都是孟刺史的功劳,亦是孟刺史之用,还请不要妄自菲薄。” “那前两位刺史难道真的是无用至极才落得如此下场,遭逢殿下于圣上处所学之不可转圜之‘警告’?”孟苍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折下的虎耳草编出个兔子脑袋形状,在手里摇摇晃晃,耳朵跟着他低徊的话语达达乱跳。 萧玉吉知道今日躲不开这个话题,也不再避讳,放慢脚步再次朝前走,却等着身后的孟苍舒走至近旁才开口:“你前两任刺史……那才不是无用。”说到这里,她脸上竟有一丝冷笑。 “头一个刺史出身宛阳赵氏,系出如此名门,来得时候排场自然是足够,他带了三十来个随从,又有数百人押后运送辎重,可来了后才发现,那些精致器物绫罗绸缎根本没地方放,便一下子泄了气。我命刘甸警告他,这里有盗贼盘踞,不得露富,他听闻此言,吓得立即写好了辞官的文书卷好细软带人开溜,不巧正是想逃去灵武郡,路过了三家地堡的虎狼之地,他这样的肥羊,当即就被盯上,所有随从连带自己都被匪徒杀了丢在路边,辎重财物也没一个能带去到阴曹地府里。” 孟苍舒:“……” “第二位张刺史也是洪范名门之后,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他人就文雅精明得多。他一直觉得第一位刺史死得蹊跷,不愿意住我安排的屋子,一定要去北城,结果死得不明不白,至今尸首都没找到。” 孟苍舒:“……”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想过前两任出事的原因或是诡谲或是惊悚,背后再加点政治阴谋和迫害,那简直悬疑程度拉满,今日听到公主的原话,他人都木了,只觉得自己期待了这么久,结果只等到了一个酒囊饭袋一个蠢贪不知的两个烂故事。 孟苍舒的表情竟然有一丝失望,萧玉吉的笑容里竟然添了一份狡猾:“难道孟刺史以为两位前任之死都有滔天的蹊跷?” “至少……至少得有些迫害在里头吧?”孟苍舒沮丧道。 “确实是有一点的,第二位张刺史,是我教人杀了的。” 这就对了! 孟苍舒没有丝毫恐惧,反倒兴致勃勃跟上公主,瞪圆眼睛一副洗耳恭听的期待样子。 “你是真的不怕死吗?” “殿下之前不是说我是有用之人吗?还让我不要妄自菲薄来着?殿下肯定不会杀了我的。” 萧玉吉很后悔自己这么轻易就被这小子拿个破典故套路了两次。 但话已经说出,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讲开就是。 “张刺史的精明之处就是早已查到良慈郡到底有什么关窍,提前派人和郡东三家有所勾连,那三家也开出条件,愿意资助张刺史在本地立足,只是不得让我继续剿匪,这样的好处,他欣然答应,可他忘记了,他刚来此地确实是我安排的食宿,这些都教我的探子知晓了,于是我故意弄出要暗害他的样子,他便选择躲去北城,那里无有人烟,我的人在那边动手后将人填在正清淤的河道里,当然至今尸首全无了。” 萧玉吉语气从容平淡,就像在讲一段书本里听来的故事,孟苍舒却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忍不住鼓掌道:“好办法!真是精彩绝伦!我说怎么会有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北城真的闹鬼不成?原来是殿下的手笔!” 想要吓唬眼前这条狐狸的路是走不通了,萧玉吉看他听得兴起,眼睛都是亮亮的,好像就要起哄让她再讲一个杀人阴谋来听听。 “好了,这就是咱们之前的约定,我所言皆是实情,并无欺瞒。” 二人边走边说,已不知不觉走出草原的坦途,登上道路更为干爽的台地,这里满处都是低矮的灌木,道路间垫有石阶,石壁藤蔓肆意生长,犹如绒毯绿幕纷纷垂落,萧玉吉看见孟苍舒小心翼翼给手上的绒草小兔插进一片开紫花的藤蔓纠缠中,像给一位他倾心的姑娘别过散乱鬓发般温柔。 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说,等着孟苍舒跟上,继续朝前。 他们终于在最后畅所欲言之前抵达了台地上方,朝南眺望,襄宁城静默卧在慈水之滨,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满身疮痍,蜷缩成脆弱的形态。 “我为公主殿下扫除了心腹之患,但愿今后我不会成为殿下的心腹之患。”孟苍舒看着自己的郡府之城,深深吸了口气。 “只要你将良慈郡百姓之利视作自己之途,我只会将你视作磐石一样的同僚。” 孟苍舒听着萧玉吉的话,心道这良慈郡对承明公主似乎别有意义,她如此执着都是为了郡内上下百姓着想,兢兢业业竭尽所能,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过往么?还是公主殿下是真心希望自己和弟弟能扎根在此,躲避开今后朝廷的权力风波? 孟苍舒暂时想不到头绪,于是也没有契机试探。 “我还答应了孟刺史在事成后做两件事,这第一件是将你在京师的好友萧闳调来咱们这里,这事容易,我回去便写信,可我有一言,看着你我并肩为战一心为民的份儿上多说一句。”萧玉吉的声音顿时比方才严正许多,“提携朋友需点到为止,否则恩情成怨怼,反倒弄巧成拙。” “公主说得道理我明白,然而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提携朋友,施以恩惠。”孟苍舒明白公主是好意,他也敞开心扉,收敛了笑容,略正了正衣襟道,“公主虽也吃过人间大苦,可到底圣上建业后便尊贵非凡,不知小吏苦衷。我们原本只是微末郎官,我萧贤弟为人勤恳,却因是旁系落魄宗室的末家幺子之后,教人轻看如泥,只是去大司徒府衙做了个笔吏,每日专事抄写。可是郎官第一职务任满三年便是一分水岭,有门路的晋升到重职衙门,自然风光无比前程似锦。可大部分郎官都只能给分到各地,好一点去到各个王爵封地,也能有一番作为,但许多连这样的机缘都没有,最多去置驿等处,继续做文书的吏员,一辈子没有品级就这样埋没了。” “萧闳此人有多少才干志向,使得孟刺史如此保举不避亲?”萧玉吉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只有同姓联宗的亲戚实在不是很了解。但从以往孟苍舒的表现,她愿意相信他的说辞。 “他与我一样经历流离乱世,有志再造一方乐土。” 对承明公主萧玉吉来说,这样一句比千万句溢美之词都来的有用。 “他愿意离开中枢么?再微末,都是景司徒门下府衙,就算只是笔吏,也比旁的地方荣耀。”虽不懂吏员升迁的道理,可如今朝野内外谁最如日中天萧玉吉还是在天高皇帝远处仍然晓得。 更何况这位小自己两岁的那个外孙女杨姑娘眼看就要给自己当后妈了。 孟苍舒听着萧玉吉说“景司徒”三个字时略有咬牙,也知道其中缘由,他但笑不语,只从袖中抽出张纸来双手奉上。 萧玉吉不明所以,接过一看,原来是萧闳给孟苍舒的一封信。 只看前面,这姓萧的远房亲戚别的看不出来,絮叨可是一流的,又问孟苍舒良慈郡气候,再问吃食,还说这两日京师棉价低廉,要不要他买点雇人纺好送来给孟苍舒做冬衣……全然看不出是两个官吏之间的书信,倒像是妯娌亲人。 可到后面,她却耐下性子静心看了。 信上说,自孟苍舒离开,萧闳每每都想到那天两个人在京郊见钺卫英武的情景,心中感慨,觉得这辈子就要蹉跎在小小尺寸座位上,与刀笔为伴直至终老,心中再有志向也不过白白蹉跎。如今他倒觉得孟苍舒这条路虽然走得险,却是真正舒展才华之道,他也想能外任到一处县乡,做个父母官造福一方,而后声名足以借此攀涨,靠着自己的能耐本事赚下一官半职,好过如今如坐针毡却全无前程。 萧闳还说,就要到他的郎官分派之期了,家中想要打点,但并无银钱,可就算借来,也没有门路,索性断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照顾家人才是最好。 萧玉吉看毕,折好信交还孟苍舒道:“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去办,他既然有文辞又能做笔吏,想来书写极好,可以做良川王的太史傅,教导他求学,并为我谋事奔走,想来良慈郡一时半会儿人手是一定缺的,需他不怕苦累方可行。” “这是自然,臣谢过公主殿下大恩。” 孟苍舒之喜溢于言表,他没有用朝廷官吏下见上时的谦称“下官”——平常他在萧玉吉面前都是这样说的;而“臣”则是各府衙内臣对长官的敬称,更为亲近,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他郑重敛衽震袖,为好友长揖而拜,许久都没有直身。 萧玉吉大大方方受了这份礼数,待孟苍舒重新站立后才开口:“当日你说了第一个要求,第二个却未曾表明,今日都将话敞开了说吧。”不知为何,她此时的心情也因登高而豁达不少。 “那臣就直说了……请殿下收容青郡军在郡内。” 此话一出,好心情顿时消失无踪。 萧玉吉又恢复了那种初见时居高临下的冷冰冰神色,像看死人一样盯着孟苍舒:“孟刺史,你聪明盖世智计过人,自然清楚我为何不愿收留他们这五万人。” “殿下为良川王殿下着想,不愿收容青郡军威武之师,惹来朝廷猜忌,更不愿冒险,为良慈郡埋下祸端。”孟苍舒也不避言,条条都说在萧玉吉的心间。 “既然如此,你还敢冒犯?”萧玉吉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庞将军英姿,我出身军旅如何不敬仰?可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弟弟与良慈郡百姓做谋而担当。我信庞将军约束部下治军得当,可我不敢冒险,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借着如今我与弟弟兵寡暗弱,杀了庞将军自行起事,我担不起朝廷担不起,百姓更禁不起再来一次四姓之乱。那可是五万精兵在卧榻之侧。” 公主殿下怒容鲜亮,自与冰冷的容颜不同,竟有一份光艳扑面而来,孟苍舒实在是没想到,有人生气比不说话还好看。 可他也不是故意忤逆公主殿下的。 “殿下,如果我能解决这五万人,让他们从兵入民,你愿意接受么?” “那我自然愿意,五万人力耕夫壮丁,我何故不要?” 萧玉吉本想接一句“那你能做到么?”可她忽然看见了孟苍舒脸上笃定从容的笑意。 难道他真能? “我可以做到。” 孟苍舒一字一顿道。 萧玉吉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勿要争一时意气而玩笑,此乃最要紧的大事。” 孟苍舒不慌不忙,笑着自袖中又抽出一锦缎封裱的纸折,再次双手递上。 此乃玄色锦,是封疆大吏与阵前将帅上奏朝廷时专用的封裱,孟苍舒当然没资格用,可庞绪作为龙骧将军却正是该用此等礼制。 萧玉吉满腹错愕翻开此封上表,然后那错愕便几乎毫不掩饰的出现在她的瞳仁当中。 孟苍舒确实做到了。 庞绪上表说,愿意铸剑为犁,既然已得县侯封号,便自请辞去将军之职,愿解甲归田,在良慈郡为一良富之民。五万部曲也尽数遣散安置,遣兵为民。现下良慈郡百废待兴,正缺人力,部下若有愿意归乡,则赐盘缠,准许保留马匹,如若愿意留下,可以分田地与农具,正在原郡东最缺人的地方安置。 庞绪退回了圣上全部关于武功功勋的赏赐与军用之物,只留黄金等物用作赏赐归乡将士,又请求圣上将那些退还的换做农具谷种,好教他们可以早些耕作,安享太平。 “龙骧将军何等彪炳,非军功一等不得封晋,况且此号还是世袭……庞将军真愿放弃?”萧玉吉看着孟苍舒,仍然有些难以置信,在她心中,军功总是第一位的,那种闲散富贵爵位如何有累世功业更让人钦羡? “庞将军与圣上有元初从龙之谊,他不愿意要圣上与圣上的掌珠为难。”孟苍舒语气真挚,比说自己的事情更要动情,“殿下,五万耕夫壮丁,还请笑纳。” 萧玉吉明白,这已不是一道难题,而变为了一份馈赠,她沉默着点点头,将折封双手恭敬归还孟苍舒: “良慈郡有孟刺史,有长青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第35章 承明公主是讲究实在的聪明人, 有远见有魄力,孟苍舒不用和她将利弊掰开揉碎一丁点一丁点的讲,就能说明白谈话的中心主旨。 良川王年纪小,皇帝怜爱又放心, 可再小的孩子都会长大, 哪怕皇帝日后对这个早早到了封地的儿子颇有垂怜, 也架不住未来他的兄弟继位后的猜忌。 显然这对天家姐弟没有那个野心,那何必拿今日的轻重去赌他朝的贫贱? 把握空间、争取时间才是稳固之道。 好在公主心中已然明了, 孟苍舒坐着小小马车在破路上颠得脑仁疼,心中对今日谈话的收获心满意足。 马车路过了南城新选好的郡衙地址,这里原本是一块道观, 据说当年很是灵验,香火旺盛,但孟苍舒不以为然:那要是这么灵验,襄宁城变作今日这个样子怎么它里面供奉的真君大帝的不出来保佑保佑、施救施救? 新郡衙的位置地段好,离去往北城的桥只有几步路,又在南城东西二市之间当中,比原来那个一味偏靠只追求大不追求实际利用效率的衙门要好得多。 眼下这里正在收拾, 给碎砖烂瓦捡出来看看哪个能用哪个不能,留出地基, 在基台的基础上建造。青郡军里有专事营造的木营营匠作, 庞绪先让这些人紧着襄宁城的事忙, 孟苍舒也给他们安排了谈不上优越只能说尽量舒适的住处, 将来希望他们能在衙门的工曹继续各展所长。 南城如今银钱充足,人力虽不多, 可开工后也颇有热火朝天建设新襄宁之感,但北城……遥望远处高地之上死气沉沉的北城, 孟苍舒跳下马车,轻轻叹息。 而在临时郡衙前,有个人影就在这时一闪而过。 “大人。”顾廉见孟苍舒回来赶紧出来相迎——由于目前郡府衙门三层院子都没有个完整墙体,他在屋里办公都能看见道上马车往来。 孟苍舒正打算问他新府库的修筑,就见一个人影在门口井边期期艾艾扭扭捏捏,挨着那棵半死不活的桃树,朝前一小步一小步挪。 不是失踪多日的李丞雪又是何人? “李道长回来了。”顾廉不知孟苍舒和李丞雪之间的事,只轻描淡写一句,“他想见见大人。” 孟苍舒摆手让他先去忙,自己则背着手笑呵呵走到李丞雪面前:“诶呦,李道长,稀客稀客,今日又来做哪家的法事?” 李丞雪被说得面红耳赤,半低着头,嗫喏不肯开口。 “怎么?石家堡时好不容易趁乱跑了,怎么又回来自投罗网?” 见这个样子,孟苍舒也不再逗他。 其实那天他在屋内坐着,听说李丞雪要看什么宅邸风水他便清楚这小子要脚底抹油开溜,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搪塞。但那时情况紧急,凡事都得有个轻重,李丞雪该用的地方用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去管,就让这小子趁乱自己按着造化该去哪里就去哪里。以至于过了一个来月,孟苍舒仍没有过问他的消失。 今日李丞雪回来,他竟然也不意外,只笑吟吟看着,等待对方狡辩。 李丞雪怕死笑个不停的孟苍舒了,他本想好一肚子的话说,可见到这张笑脸半个字也没法从心惊胆战中挤出,只能搓手缩肩,那份李少君徒弟的物外仙人之感是半点都没了。 “难不成,本官欠你法事的银子,所以你来讨要?”孟苍舒顺手摘了片桃叶在指尖摆弄,半转过身没有再去看他。 “不是……没有……我是来……是来投奔刺史大人的……” 好奇怪,看不见孟苍舒的脸时,李丞雪反而说得出话。只是没那么连贯而已。 “投奔?这从何说起呢?” “大人您从前不是说……这件事我办得好就放我一条生路,给我指点条道去走么……我……我不敢肖想别的,就是觉得大人您说话做事,必然能说到做到。” 确实说到做到。李丞雪想,孟苍舒去那三家就是奔着让他们诛九族去的,他也是这么做的,说让他们全家死光光,那就必须死光光,目的性和执行力都是一流。 孟苍舒一转身,李丞雪立刻给脑袋狠狠低下去。 “我确实这么说的,那你觉得你这件事助我做得算是漂亮?可以捡回一命么?” “除了因害怕跑了……其他应该还算……算可以?”李丞雪不敢去看孟苍舒,只长揖而拜吗,“还请大人宽宥!我虽也行骗,但平常时候只是靠一张嘴混饭吃,绝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大人千万别……别以为我是那宵小……” 孟苍舒对吓唬小孩子没有多余的爱好,见此处有人频繁来往,于是示意李丞雪跟上自己,两人沿着衙后小路朝北走去。 “我知道你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你如果一味贪财,当时在慈悲川做法事也不会拒绝别人献上到手的银钱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愿意给你留条生路。” 听着孟苍舒不再阴阳怪气的话,李丞雪也知道自己只有这个机会剖白自己,忙接道:“我也是战乱里长大的孩子……何尝不想天下安泰……可是时不我与命数在此,我没别的本事,乱世和太平时只能靠这个吃饭……但我不傻,我隐隐猜到了大人说的那条路是什么路,如果让我跟着大人,便是大人对我最好的宽恕了。” “所以你才回来?” “嗯……大人是有识之士,有胆有谋,我逃走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您平叛于无形消弭百姓灾祸的事,大家都对您赞誉有嘉。我在一旁亲眼得见您布局实施,沉稳镇定,从前还是很怕的……但一想能为百姓造下这些福祉来,大人绝不是偏私阴暗之辈……我愿意追随大人!” 李丞雪扑通一声在孟苍舒身侧跪下了。 再仰面时,他脸上已有了泪痕:“我也不是生来就是牛鼻子老道混市井的骗子……我出自净衣道场,也是名山宝殿万松山青夔宫的弟子,师父自幼将我视作自己骨肉,悉心教养,师祖师伯师叔大慧而静,待我们小道士慈爱有嘉,对来求法的百姓也礼遇敬重,师兄弟相处更是跟亲人一样……可谁知道战乱来了……我们山洞府里闹的是四姓之乱里的谢伦,因我们山上收留了不少逃难的百姓,他疑心里面有朝廷的人,加之咱们山未有给他唱诵臣服,为惩治咱们,他就派人来抓我师祖师叔伯等人,说要做法,结果人抓去就都被杀了……他出兵给我的家——整座青夔宫烧做平地,是师父拼死带我滚下山崖跑了出来……剩下的我都给大人讲过,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大人也给我一个能抚平乱世之哀的机会吧!我不想辜负诸位师上与师父……若有朝一日我能得成……不!只要我跟着大人一定可以得成!这样我就可以重建青夔宫,以慰先长在天之灵……” 李丞雪最后几句话基本已经听不清说得是什么,哭得像要断了气,最后只能干抽,不知道以为孟苍舒在这里逼着他自裁。 早些时候李丞雪说自己出自青夔宫时孟苍舒就知道他所言非虚,因为做循行风俗使者时,他也去到过万松山所在的古江郡。别说青夔宫,整座万松山都被烧得黑突突的,像一座巨大的墓碑,看得人心慌。 那时本地百姓告诉孟苍舒,谢伦虽说出身名门,待人接物都是十分客气礼数周全,可暗地里使坏,害了好多人不知不觉没了命。他又喜好富贵排场,徭役赋税都是极重,古江郡百姓人人不堪其害。 古江郡人杰地灵,到处都是名山古刹的,有天清道场也有梵音净土,都是本着慈悲为怀收留好些过不了日子的苦难百姓,结果这些地方都教谢伦给使阴谋给剿灭查抄,他一是为立威,二是为这些地方的财富,谁知为百姓,这些宝刹宫观都已将原本的积蓄散尽,姓谢的恼羞成怒,放了不知多少把火,全都烧了个干净。 青夔宫便是其中之一。 李丞雪没有说谎,孟苍舒也相信他,但是人是需要调整的,从前的李丞雪虽说聪明,可到底在市井混迹太久,身上尽是油滑,没了那份赤诚,今日他再回来,便是真正决心改过自新了。 说实话,孟苍舒自认没那个能力一个人力挽狂澜,实在需要信得过的心腹在身边或者朝廷里做些他做不到的事。 顾廉和李丞雪都是他看重的两个未来左膀右臂。 顾廉赤诚纯粹,受过良好的文书教育,行事有理有据,办事认真负责; 李丞雪机敏过人,在江湖上靠一张嘴讨过生活,了解民间疾苦与世情百态,一颗朴素的仁人之心却仍在。 “你真的不后悔么?做我的属下可不比江湖混迹那般自由自在。” “不后悔!我从前以为重建青夔宫就像做梦一样,可我看大人的能耐,移山倒海都做得到,我如果学了一成,就可以完成师父与我的素日心愿!有这样的机缘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绝不后悔!”李丞雪恨不得当即发誓。 “你先起来。”孟苍舒并不是为了刻意为难李丞雪,他扶起站起来时颤颤巍巍的小道士,心中颇为怜悯,可表情却硬着态度道,“你想跟着我,但先别高兴太早,我对你会极为严苛,若是你有一星半点再想着从前坑蒙拐骗百姓的勾当,我绝不轻饶。” 李丞雪这时候哪有什么仙姿,只顾着呜咽点头,拿袖子去抹眼泪。 “还有,你先不必脱去这身道袍,就还是照原来的说法,往后这城到处都要重建,你就当看看风水——不过哪里说建什么我会告诉你的,你再想一套说辞来。” “大人不是不让我再骗人么……”李丞雪抽泣道。 孟苍舒这才笑了:“这不是骗人,这是叫稳定人心。” 李丞雪赶紧应下。 “但也别光顾着这些,你跟着顾廉,学习文书怎么书写与郡衙里的规矩礼数,这些一定要尽快学会,听到了没?”孟苍舒说着,悉心替他整理好衣袖,抚平褶皱,“从今往后,可不能这样胆小瑟缩哭哭啼啼,若是要到朝廷里做事,还要养出一身教人不敢轻视的派头才行。” …… 自打良慈郡平叛的事过去后,京师各衙门里的热闹就变作了忧愁,好些人打招呼的方式都变成了唉声叹气。 这点在大司徒府衙最为明显,萧闳每日都能看见同僚臊眉耷眼经过。 其实原因很简单,每三年一次的郎官令选又要到了。 他们在的这个地方虽是大司徒府府衙,可又不是舍人那般虽低微却是大司徒近前的差事,一个个守着桌子,每天一到就闷头抄录各地的上书奏议,枯燥乏味,哪个太学刚下来的学生不能顶替这毫无意义的工作? 于是每次令选,这个衙门的“闲人”们被派出去的最多。好的也就是去到各地封王的府内,继续做个笔吏了此残生,不好的去到哪处偏远置驿,还是管着刀笔的事儿记着往来文书,全无希望,只能老死乡野。 所以同僚们才如此焦躁,又十分之绝望。 萧闳也不是不着急的。 他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如果去到偏远的山乡,家人要如何安置?他自己吃苦倒无所谓,可奉养母亲和妹妹的婚事都会受到影响…… 于是,他虽忍着从不乱叹气,心中却十分悲戚。近些日子耳朵里听来的,也都是钻营与枯燥的话。 “……张掾吏能和长史大人说上话,不如走他路子打点?” “不行不行,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那咱们直接去送给长史大人?” “你哪来的面子叩开人家的大门……长史大人不会见你的……就咱们那几个银子,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那这无门无路,又无才无物,我们就这么……” “老弟,认命吧……” …… 萧闳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最近大家讨论的都是这些,稍有留心,就可以听到类似的窃窃私语。 更有人来找他攀谈过,直接就问:“萧掾吏你不是和最近朝中炙手可热那位两千石孟刺史是昔日太学同窗么?最近好些人想走门路去他那里,你有没有……” “我与他并未言及此事。”萧闳礼貌含笑拒绝,可心中也有仓惶。 他很想去和孟苍舒一道为官,这也是两个人当初在太学时谈论过无数次的理想。然而如今孟苍舒看似风光,却上有铁腕公主殿下,下有良慈郡这个烂摊子,他还没立足得稳,自己就求告办事,简直也太荒谬了…… 朝廷如今这样重视良慈郡,好几处谕令都让各地两千石以此为训,一是像慈悲川敛骨一样安抚民心,二是务必小心是否仍有四姓之乱的余孽藏伏。孟苍舒在这两件事上做得极为出色,朝廷也放出话要给良慈郡多派人手,似乎是将此地当做完完全全的典范了,这是好事,也是一大契机。 本能留在京师的要职郎官自然要家世有家世要门路有门路,看不上这个机会。可没有这些背景的、就要去被发配到各处的那些微末子弟,便都想削尖了脑袋去到良慈郡做事。那里缺人手,尤其是有官身的,便是帝京去的小小郎官也有机会出头,再者说朝廷如此重视,那岂不是今后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更多? 大家的算盘都很响,心思活跃的也都早走起了关系。萧闳却始终沉默,不敢抱有希望。 萧闳回到家中,母亲亦是知晓如今他的郎官待选身份,见儿子强颜欢笑绝口不提难处,亦是忍不住落泪道:“咱们家当真对不起我儿,没有银子,一个宗室的名号也是空架子,以往的那些叔伯里都找不出一个说得上话的,他们还指望你出息帮扶帮扶……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我儿如此才华,就要这般埋没了?” 萧闳只能笑着故作轻松安慰道:“母亲哪里的话,哪处儿子都能努力出头的,这事儿不单是看钻营和关系,也得看能耐,儿子虽不是大才,可素日里在衙门做事勤勉,也不是混日子的,一定会有儿子的说法的,您不要操心了。” 然而安慰的话语只能让母亲暂且宽心,对他自己却是药石无医的。 待到夜里母亲休息后,萧婵轻轻敲响他的屋门。 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萧闳是兄长也是父亲,虽母亲严厉,但兄妹关系却十分融洽,今日妹妹似有话要说的样子,萧闳还以为是她要通过自己去信给孟苍舒的机会送些衣物手绣,却没想到,萧婵双手将一方小小的帕子推在踏上。 萧闳疑惑着打开,却楞在当场,眼泪不受控制得落下。 帕子里面包的是拇指盖大小一小块铢银,并半吊铜钱。 “哥哥,我平常自己做些针线绣品,养些花草,都趁着母亲不在私底下拖隔壁婶子赶集时带到城里卖了,换了些钱回来……我知道这肯定不够你走动打点,可多少也是妹妹的心意,你一定收下了,看看能不能再凑凑。” “不成!”萧闳的牙齿几乎都咬出了声音,“我做哥哥的拿妹妹的银子像什么话?你快收起来!娘不许你经常与旁的人讲话抛头露面,若是被发现又要挨罚!” “咱们家里营生的银子,哪一分不是哥哥赚来的?我的吃穿用度,全是哥哥在衙门里奔波的辛劳!这不过是妹妹的心意啊……”萧婵个性温柔婉转,从不疾言厉色,听到萧闳不肯收自己的钱竟也急了,语气的调子从来未有这样高过。 看着妹妹红着的眼眶,萧闳根本控制不住眼泪,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成了这样。 萧婵看哥哥难受,自己心肝也如同有人生剜一般,涕泣不住:“哥哥志向远大,若是因为缺了这些东西耽误在小地方埋没,我如何心安理得受着哥哥的照拂?” “好……那哥哥就收下。” 妹妹这样说,萧闳只得如此,但他知道这些银子加上自己的也无济于事,收下后存起来,就当为妹妹的嫁妆一般攒着。 他自己的路是走不通了,但妹妹青春大好,总还是有期待的。 这样,萧婵才破涕为笑,兄妹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去房内睡下。 第二日萧闳早些出门,免得让家人看见他一夜未眠留下的黑眼眶,路上他心不在焉,到了府衙也是昏昏沉沉,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如梦方醒地抬头。 “萧掾吏,长史大人找你呢。” 叫他的正是分管他这些笔吏掾吏小丞,这人平常惯会拜高踩低,来了官位高的家世好的便曲意逢迎,像萧闳这种就基本没得过他的好脸。 谁知今日奇怪,这人脸上堆起的褶子足有半寸后,搓着手和萧闳恭恭敬敬讲话,甚至有点讨好的意味在里头,大家都往他们这里看,只敢用眼神示意彼此其中古怪,萧闳看在眼中不明所以,却如坐针毡,只依礼拜道:“是,大人,在下立即便去。” 他按照平日的理解先拜再言,谁知却被小丞扶住肩膀怎么都拜不下去。 “哪里哪里,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咱们平常都是兄弟,我也没有大你几岁不是?真是见外,这孩子就是礼数周全,快去快去,可别让长史大人等急了。” 小丞这话颠三倒四的,一会儿兄弟一会儿孩子,没个章法。他笑得实在蹊跷,可长史大人总管一切经手大司徒府的文书,萧闳不敢怠慢,没空细想小丞今日的病发,只得沿着围廊去到远在大司徒府另一头的长史屋宇。 奇怪的是,在他这西边,大家还和寻常一样见了当做没见,低着头各走各的,可到了东边——大司徒府高官云集的机要之处,是个人都笑着同他打招呼,有几个还颇为热情主动引路,殷勤得让萧闳摸不着头脑,尤其这里面人的官位可都比他高多了,他哪敢承受? 就这样满心忐忑到了长史的屋子里,连长史大人都笑眯眯客客气气说话,先问家人如何,再聊近日差事可否辛苦,问得萧闳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最后,长史才拿出一封告身说道:“近日令选的事景司徒费了心,念着你是这批掾吏里人品学识都最拔尖的那个,先给你批了去处,你看看是否可心?” 萧闳心中咯噔一声,脑海一片空白,缓缓展开折页,只见里面大字写着: “……上任良慈郡……” 只此一句,其余的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一瞬间被欣喜涨破了脑袋。 长史之后的话便是什么“今后要在良慈郡好好进取”还有一些“要给大司徒府出去的官吏们增添脸面”之类的话,萧闳十分兴奋,但努力压抑着不肯表露,只作涵养极好的样子一一谢过。 最后,长史送他到门口,离开前,萧闳看见其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率先开口道:“长史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长史这才展露笑颜,凑近低语:“萧掾吏……可千万要替我给宁国承明公主殿下与良川王殿下问安带句好啊……” 第36章 良慈郡以往的农时记录都因战乱焚毁, 但好在有一两个福大命大的老者幸存,他们告知孟苍舒说:良慈郡的第一场雪往往是在十一月末自甘云川落下,来势迅猛不容天地万物,在这之前必须备下过冬的粮食衣物。 于是孟苍舒就将十一月最后一旬视作死线, 与众人没日没夜的忙于备冬。 孟苍舒想得是, 先将资源和人力集中在必要的设施上。 粮食是第一要务, 朝廷给了他们很多谷种,却没有粮食, 好在郡东三家的仓廪满满当当,这些都是剥削自百姓,自然也要还给百姓, 先把冬天熬过去。 为留有余地,孟苍舒将三家的财物与两手都分给朝廷一部分后,与萧玉吉商议后将其余留下,加上他们夏日抢种的食物,足够全郡所剩不多的人口过冬了。 再加上原本的吕家堡也开始了改堡为城,于是另外的石家堡被孟苍舒当做郡内的粮仓,全部粮食运了过去, 教留下的武威军看守,也算解决了仓储的燃眉之急。 天下初定这两年, 炭价昂贵, 京师冬日甚少雨雪, 倒是日子还好, 但再往北常有冻饿而死的百姓。 孟苍舒为避免这一情况,专门命人负责检查城中各废墟的木材, 哪些可以再利用,哪些无法再用可做烧材的, 全都分类避潮贮藏。 而之前慈悲川敛骨后许多兵刃的木柄端头朽烂,无法再接上铁器,不如砍掉腐朽部分,重做炭材,统一烧制,实在不够他们还有郡东三家以及皇帝赏赐的银两,再去临郡——尤其是灵武郡这样多山多木的地方采购,也肯定能将寒冬熬过。 这些烦心事,孟苍舒还能应付得来,最让他发愁和欣喜的,是青郡军解甲归田一事。 “这样多的人都想离开么?” 八月末的时候,庞绪命参军统计了数额点清名册,愿意留下和愿意走的分别造册,结果竟是愿意走得还多个百八十千人。 孟苍舒没有料到,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天下太平谁不愿意落叶归根呢?好些人还抱着希望,能回去找到不知死活的失散家人,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他原本打算为良慈郡留下的人力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这次倒是庞绪反过来安慰他了:“老弟别急,我想了想,从咱们这里去到老家青郡,可是自西陲到东海的距离,冬日路况难行,怕是得走上大半个冬天才能到,就算有坐骑,也是要两个月起看,哪有人冬天赶这么长路的?不是作死么?所以我和他们说,来年春暖花开再回家,今年这里管粮管住,只要一冬干些力气活,不需要拼死拼活,愿意留下的,来年春日再多给些遣散盘缠就是了。” 这个办法好,孟苍舒最近忙得事情太多,脑子转得都慢下来了:“我可以上书给朝廷,这期间看看能不能让青郡那边看看谁家还有亲人在,如今在何处,东部几郡不像咱们现下还兵荒马乱的,人家人口都重新造册了,只要人还活着且留在 依誮 青郡,就能查到,这样将士们想回去的也能找到家在何处,若是亲人没了,其实不若留下更好。” “正是这个道理!”庞绪听了直搓手,“我那些幕僚文书什么的,好些都是在郡外时遇见的读书人,他们上路不甚安全,大部分都愿意留下,不过有些悄悄求我接他们尚在的家人至此,我想待明年春日里再安排。这些人不但识文断字,跟着我多年也熟悉朝廷文书往来,放在老弟你的郡衙绝对是够用的,就算做个教谕也足够学问,我往后用不上这些人了,他们若是能在咱们这安家,你也多些人手转圜。” 两个人一来二去的商量,便很快敲定了人员问题,然后就是朝廷的抚军赞表,皇上果然对庞绪的自请解甲归田龙心大悦,准了他的全部请求,又赏赐了许多东西,庞绪没自己留下,全都给了孟苍舒,让他紧着郡上用,他一个县侯,用不上那么大排场。 待到十一月中旬,萧闳抵达良慈郡时,整个郡都在井井有条的忙碌着。 马车上,萧婵忍不住趁着母亲小憩时偷偷掀开帘子朝外看,一旁骑马的萧闳见了只是笑,也不制止,轻声道:“别让冷风扑了脸,这里可比京师凉多了。” “没事,我就看两眼。”萧婵用细小的声音说道,“哥,都说良慈郡荒凉,可我看着……怎么还挺热闹的?” 确实,道边的田地虽大部分都是荒着的,可但凡开垦了的地方就有人在忙活,官道上为走马车方便压了一层混着黄泥浆的晾干青蒲草,硬了后道路平坦许多,好几架马车都在前后赶路,车后面装着盖了毡子的货物,一时看不清是什么,萧闳看那个毡子,像是行军军营的帐篷裁出来的,马车用的马也十分神气,或许也是军马。 “冬天快到了,一路上都在赶着储备过冬的粮食,良慈郡要养活的人口少,但也不能马虎,我看他们就是在忙这个。”萧闳凑近帘子跟妹妹细语。 “那咱们这时候才到这里……”萧婵圆润的眼中忽然就升腾起忡忡的忧心。 “你别慌,都安排好了,咱们的口粮不会缺的,但可能也要比京师的时候辛苦一些就是了。”萧闳赶紧安慰妹妹。 “我不怕辛苦,哥哥能心愿得偿在这里大展宏图,我愿意留下。”萧婵又恢复了笑意。 萧闳听了这话心情大好,他这一路除去母亲唠叨埋怨的时候,其余时间里都是从未有过的畅意和踌躇满志,只觉得不用在拘束在抄录文书的小小隔间里案几上,见见高天广地,看看民物风情,不管是今后有机会能回中枢,还是造福一方,都没有辜负家人的期待和教诲,也没有白白寒窗苦读。 这都多亏了孟苍舒,是他让宁国承明公主为自己走通了朝廷的关节,才避免郎官令选埋没至荒僻处一生一世。 他很思念孟苍舒,不知道这小子现下过得如何,但只看良慈郡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备冬仍然透着股井井有条的缜密劲儿,他就知道自己这位好兄弟必然是游刃有余的。 萧闳恨不得立刻飞到襄宁城同他见面。 其实两人也才别过半年多而已。 萧婵忍不住往外探了探头,又想再问,却听母亲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惊得她赶紧放下帘子,不再探看。 萧闳无奈笑着摇头。 又走了半天,越往襄宁城路越平整,临时的里堠都已用木石建好,标注着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多远与行进方向,还有临时的路驿供人喝口热茶休息休息。 虽是如此,入襄宁城的关卫检查却是不马虎,文牒仔细验过,才放萧闳一行人入城。 不过这襄宁城确实比想象中要破好多…… 触目皆是废墟,只有箭楼和城门还算完整,几个尚在搭建的建筑下,已有领星推车商贩兜售些日用物品,故而看着还挺热闹。 萧闳还没等细看,就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招手,再一看,不是自己思念多日的挚友又是谁? 他当即甩开家里的马车,扬鞭打马,几步飞奔至孟苍舒面前,收辔跳鞍,一把抱住好兄弟的肩膀,两人都十分激动,盯着对方看了半晌才开口。 “仲圜!” “伯恺!” 孟苍舒黑了瘦了,但还是一副从前很安逸的做派,笑起来眼弯弯的,没有半点紧绷感。 倒是萧闳还是老样子,虽奔波有些风霜,然而即便粗衣简陋,仍是一副贵戚子弟的松鹤举止竹石派头。 “我总算给你盼来了!这些日子我成天算你来的时日,昨天收到慈悲川置啬夫的来报,说你在那处过夜,我便知道今天晚些时候来迎你准能迎见!”孟苍舒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他凑近萧闳道,“你先歇歇,我教人引去你住得地方,我都收拾好了,你再安顿安顿,哪里缺东西先记下,我明日给你张罗。咱们还是先办要紧事,今天就去给公主与良川王二位殿下请安,这样也好晚上叙话,我给你好好讲讲这些日子的事情!” “都听你的!”萧闳也止不住笑。 “老夫人和阿婵妹妹也来了?”孟苍舒朝后面安静无声的马车看了看。 “来了,母亲和妹妹都在车里,你也好久没见了,不如先……” “闳儿。” 自马车里传出一阵比今日西北风还冷冽的苍老声音。 “我乏了,去安置吧。” 萧闳原本喜悦的心骤然窘迫,他知道母亲不喜欢孟苍舒,也知道母亲对来良慈郡这个安排十分不喜,可这毕竟是当着小孟的面,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只手尴尬的都不知道放在哪。 不过孟苍舒是个豁达的人,只笑了笑,似乎还沉浸在与老友阔别相见的喜悦中,只道:“我叫人带你们去,你先安顿好家人,我在郡衙等你。” 萧闳这才如释重负,重新上马,与马车一道继续朝城内走去。 安置家人说是容易,但也不能撂下就走,总要有些章法,一来二去,待到他抵达府衙时已累出了一身的汗,可看见这府衙的模样,还不如自家那个也挺破漏的新院子齐整,心中十分感激孟苍舒能在这样局促的条件下给自己家人安排妥当,心中更是温暖。 他将准备好自京师带来的过冬衣物等东西都打成包裹,塞给孟苍舒,看他收下后,两个人才聊起正经事。 “公主殿下要我给良川王殿下做太史傅么?这可是一千石的官吏!在封地王府内,也算是高官厚禄了。”萧闳提起这个差事,就忍不住咧嘴,他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可和孟苍舒就两个人在,也没有什么避忌了。 “良慈郡的官可不好当,你虽说名义上是太史傅,可好些王府台的文书工作都得归你来弄,还有和我郡府上的往来,好些事都要经过你手上,这一千石可不轻松!” 封地的王府有一套官职机构,郡府衙门是另外一套,这两套地方政府从来都是互相制衡,但也要分工合作,有萧闳在良川王府,孟苍舒虽是给他打好预备,却一点都不担心有什么岔子。 “又轻松又富贵的差事哪是给咱们预备的,只要能靠自己的进取有所图有所得,累也是难得。我不怕这个,我其实唯一担心的是……” 萧闳有些说不下去,早在孟苍舒来良慈郡前,他就对承明公主十分畏惧,这位殿下剽悍名声在外,又似乎有人命案在手上,谁人不听了害怕?但眼下他却成了公主王府的内官,说一点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光是这位殿下不好相处的流言,他在京师就已经听了一箩筐。 萧闳自己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若是遇见磋磨,也都低头忍受了,可如今他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难免想得就要更多。 孟苍舒如何不知他的顾虑,笑着猛一拍他后背:“小公主人严厉,性格有点凶悍,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管着军务,又要自己带兵,若是个闺中娇滴滴千金做派,哪能服众?可她最宝贵的一点便是讲道理守信诺,但凡做到这一点,人严苛些也无妨。” 听孟苍舒就这样大大咧咧叫人家皇室金枝玉叶、圣上亲封的宁国承明公主为“小公主”,萧闳实在有些震撼,忙道:“你和我这样说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千万别小来小去的,你这人,从小就最爱托大,自己也就这个年纪,说旁人一口一个小字,好像七老八十的长者,往后官场上需得注意……” “好好好,你是良川王的太史傅,可不是我的,别教我这个啊!”孟苍舒赶紧捂住耳朵,就像从前在太学时,萧闳一催促他起床来写博士留得功课,他就这个样子要死不活,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屁股疼,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总之只要让他读书,他就非得找出点毛病来。 这样的朋友,如今执掌一郡两千石大权,却将本地治理得有声有色,萧闳十分欣慰,果然小孟的本事他从未轻视,这样的人便是要做一番事业的。 两人收拾一番后,孟苍舒便带着萧闳赶在太阳下山前去见公主与良川王,可两人走了好一会儿,眼看就要出城了,还没见到王府。 “咱们这是去哪啊?公主呢?”萧闳在马上问。 孟苍舒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道:“在城外呢,城西这两日有芦菔遭了霜冻,要早点开始抢收,那里是给武威军做军屯的地方,小公主得自己盯着忙活,平常城里可见不到她。” 萧闳在震惊中随着孟苍舒出了西城门,这里地势比东部和南部都要高,却也不似北方的草原台地,往远看隐约可见甘云川巍峨的雪峰在夕阳的红云中寂静矗立。 一出城,就看见地里成排都是芦菔,路边的马车上也都堆着摞好的白色小山。 “芦菔可以夏种冬收,虽是不似谷物粮食那般做主用粮食,但也能充饥,我怕这个冬日不好过,所以敢在秋日前,让除了南部的地里都种好了这些,到时候顶上郡东那些收缴自逆贼的粮食,两个一起分发,也好让百姓越冬。” 听着孟苍舒的话,萧闳眼眶热不住发热:“你真是不容易,来了就是烂摊子,又要安抚民心又要平叛,春末来就要张罗一郡百姓今年冬日里吃什么……就算你的能耐我清楚,但这也太辛苦了……” “你将来也是一样,别以为逃得了!” 孟苍舒今天心情极好,萧闳听完也是笑了。 马车终于在前面一处旷野道边停下,孟苍舒指着前面说:“武威军除去守城的,剩下都在这里忙活,还有借来的原有青郡军的人,我去问问他们小公主在哪里。你先等着,遇见人搬东西记得搭把手,别傻站着。” 说完他便穿着官服蹿进了田里。 萧闳不是躲懒奸猾的人,听了后十分认真看着附近哪里缺人手,果然有个落单的车夫,正往车上搬东西,旁边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正拿着笔册清点,时不时帮把手,马车后芦菔堆顶坐着一个不大的孩童,穿着倒是挺齐整,可身上脏兮兮的,估计是哪家武威军将士的孩子,大家都忙没人看着,也只能放在这里。 萧闳见了便挽起袖子,走到妇人身边行礼道:“夫人,我来帮把手,还有什么要搬动的?” 他是实在人,这样说便是实心要做,那妇人似乎吓了一跳,仿佛看他眼生,但又瞧了瞧给马拴辔的车夫,于是道:“有劳了,这些都要搬上车,我已经清点好了。” 萧闳甩开膀子就往车上搬,车上的小孩见他帮忙,开心地拍手,吐字清晰数着数量,很是可爱。 萧闳看着孩子笑了笑,这时那车夫过来,开口说话道:“你是哪边来的人?是孟刺史教你来的?” 这一听倒让萧闳吓一跳,赶车的怎么是个姑娘的声音,鸣金罄玉,还怪好听的。只是那姑娘头戴斗笠压得很低,只看见了漂亮的尖尖下颚,虽看不见全部庐山真面目,但也能感觉到是个青春少女。 “算了,哪里来的都行,这里忙不过来,你如果遇见他,让他再找来至少一百人,过两日霜下来就迟了。” 那车夫说话和办事一样爽利,说完这话就自己也去搬成堆的芦菔,车上小孩伸出肉肉的小手道:“姐姐小心,姐姐小心……” 一旁的妇人也赶忙撂下册子,一起动手。 虽说看着就很辛苦,妇孺都要出动,可众人一道克服难关的情形是十分感染人的,萧闳见状也是心潮澎湃,更笃定主意要好好辅佐公主与良川王,协助小孟,将良慈郡治理得红红火火,再复昔年西陲天府的名号! 于是他也不在站着,也挑沉的、大的来搬挪,三个人不一会儿就将车装满了。 赶车的姑娘似乎还有余力,只是略有喘息,而旁边的妇人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道旁有搭好的棚子供人休息,姑娘扶着妇人去坐下,又给不住呼气的萧闳倒了杯热茶。 “你是哪里来的?” “京师来的。”萧闳老实回答,他正要问你有见到公主殿下吗,余光就看见马车上的小孩子一个劲儿往高处爬,吓得萧闳赶紧跑过去一把将孩子抱下来。这孩子胆大包天,这样了还在笑,见萧闳抱住自己,只是露出小小可爱的尖牙后一笑,回头后又道一句:“免礼。” 萧闳忍不住乐了,心想这孩子,真是顽皮。 这时,他猛地听见孟苍舒的声音:“殿下,你们在这里呀!” 萧闳当场愣住。 原来那句免礼,是朝着过来的孟苍舒所讲。 孟苍舒满头大汗,极其自然接过那个车夫姑娘递来的一杯热茶,喝完才笑着一拜:“公主殿下辛劳了,这是萧闳萧太史傅,他刚到襄宁就被我抓来这里……你们好像已经见过了?” 回头看见呆愣的萧闳,孟苍舒看他怀里的孩子也是一愣,旋即无奈笑了:“你把良川王殿下先放下再问安吧……” 萧闳吓得差点把怀里的良川王萧裕扔出去,还好他也算见过世面足够冷静,最后战战兢兢给稳稳撂在地上,手都是抖的。 那姿势连萧玉吉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免礼。”良川王萧裕提前笑着凑到姐姐身边说道。 萧玉吉蹲下替萧裕正了正衣襟:“弟弟,不许无礼,这是你的师傅,要执师礼才行,姐姐是怎么教你的?快去。” 萧裕玉雪可爱,又十分乖巧听话,摆开比芦菔还短上一截的小腿,到仍在惊吓中的萧闳面前,长揖而拜道:“学生萧裕,拜见师傅,请师傅不吝赐教,学生定虚心受教。” 孟苍舒和萧玉吉相视一笑,这些天他们都累得发麻,今日竟有这样松弛的时候。 萧闳赶紧俯下身子,战战兢兢道:“殿下无需多礼,臣是师,亦是臣……今日冒犯二位殿下,实在是初至不知深浅……”他这话便是看着萧玉吉说得。 “无妨。”萧玉吉的笑容仍挂在脸上,“萧太史帮了大忙。” 萧闳的脑子还在一片空白,一旁的孟苍舒又只在坏笑。 他是从京师这样注重身份和家世的地方来的,结果到这里就见到王爷坐在芦菔堆里和货物一道放着,公主殿下金尊玉贵亲自赶马车,实在是一时很难接受。 他定了定神,却忽然有些感慨,这样的时节里,大家能共同克服难关,也是他从未有过的温馨经历。 于是萧闳也径自笑了出来。 可他忽然看见,孟苍舒竟十分自然地倒了杯水,单手递给了公主殿下,还笑着说道:“还缺人吗?需不需要再安排?” 公主竟也直接从他手上接过了杯子,大喝两口后道:“需要,你再派来些……” 就算是大家一道同舟共济,这种不讲礼数的熟讷,实在是太不一般了…… 第37章 因还要于新家整理安顿, 忙完公务交接,萧闳辞了孟苍舒要他一道晚饭的邀请,骑马赶回家中,准备将公主的赏赐和孟苍舒的赠与交给母亲。 为他方便整日里来回往船上“王府”奔波, 孟苍舒特意给他选了个极近慈水与楼船的院落, 这里的屋舍损毁不那么严重, 加上几个工匠来后修葺不少,故而有些武威军的家眷与顾廉这样笔吏的家人皆在此安家, 前后也有个照应。 院子比从前京郊的家宽敞不少,然而前后的墙却没有那样讲究,只粗粗垒了半人高, 屋子也显得简陋些。萧闳回家在外又看了一圈,心中却不沮丧,以孟苍舒和才干和公主殿下的坚毅,加之他的不懈,这里往后会越来越好,他心中极有信念,脚步轻快, 正要喊一声母亲,却见窗里探出半张妹妹萧婵焦急的脸, 不住朝他摆手。 从前母亲生气时, 妹妹就是这样提醒自己。 萧闳不知发生了什么, 做好准备, 提着赏赐和礼物进屋,却见地上有些碎陶片和水渍, 从残留情况看,大概已经过了段时辰。 屋内陈设简单, 可该有的都有,暖席矮屏案几和角架,上面已经放了些东西,可显然只收拾到了一半。 萧闳小心翼翼撂下手里的东西,去捡地上的陶片。 “不许捡。” 母亲掀开里屋的帘子,冷着比即将到来的寒霜还要严峻的脸,走进堂屋。 “母亲大人。”萧闳心道不好,立即长拜,“孩儿回来了。” “萧大人飞黄腾达,还记得娘和妹妹的死活,老身真是惶恐。” “母亲这是哪里的话!”萧闳急了,伸手去扶母亲,却被抖开一旁。 “萧大人攀了高枝,就给我们娘俩弄来这乡野蛮荒的地方,不管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自己跑去钻营,这些莫非就是您得的恩典?”萧母冷笑看着萧闳带回来的东西,没有半点欣喜。 这神情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下,萧闳那股踌躇满志的对新生活新前程的期待全然被这冷言冷语所浇灭。但他至纯至孝,只低头长拜道:“这里确实缺东少西,不够舒适,可襄宁城百废待兴,娘勿要担心,一定会好起来的。儿子如今有了一千石的官身,还是良川王殿下的太史傅,往后定然勤勉,绝不辜负娘的一番苦心教诲。” “我早就说那个姓孟的没安好心,你为何答允他来这样偏远边荒之地?”萧母径自坐在踏上,以手抚床冷声道,“别说沿途没几个人,就连城里也是破破烂烂的,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前程?你来之前说这里已是治理妥当,我才答应,谁知这个样子,哪像个正经城镇?便是连我们老家乡下都不如许多。也不知是不是他教你的浑话欺骗至亲。” 不等萧闳替孟苍舒辩解,萧母立即打断他欲语未出的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你那个孟老弟会不知道?我看他就是知道,缺心腹人手,要人替他卖命办事,这才想着法哄你来,偏你是个傻的笨的,人家说几句香话,你便忘记自己姓甚名谁,颠颠跑了千里路,领着全家人来此处受苦遭罪……” “孟贤弟不是这样的人!” 萧闳这次是真的急了。 他自幼在礼节上受到严苛教导,几乎从未打断过母亲说话,今次却无法忍耐:“孟贤弟是一片好心,他怕我在令选里落了下乘,埋没到乡野一辈子,不得展才,这才特意求了公主殿下,否则我哪有机会来做良川王殿下的师傅?母亲大人千万不要错怪了贤弟!他绝无此私心啊!况且他让儿子来这严峻的地方,也是信得过我的才干,要和儿子一道竭尽所能再造一方富庶繁茂,这何尝不是儿子的心愿,绝无半点……” “住口!” 始终冷语严峻的母亲骤然用爆喝制止了萧闳的辩解,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顶撞母亲,立即噤声,垂手立于一旁,不再言语。 “你口口声声说他替你着想,好,那我问你,如果他真是想你好,怎么会让你拖家带口来这种日子都快过不下去的穷地方?他要是有那个面子能求下公主办事,为何不在令选里给你求个上升,要你在大司徒府往上走一步,去做中枢里的职务,难道不好过现下这个偏僻乡野里的太史?就算是王爷的师傅又如何?难道比得过景司徒府的掾吏不成?姓孟的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哄得你实心实意,你可倒好,都不掂量一下便接下差事。” 母亲的话萧闳不敢再辩解了。 其实一开始母亲确实也不同意,但萧闳当时脑子一热,早在大司徒府衙同意了调派,告身书都签署完毕,只等交接工作与动身,母亲生了会儿气,可后来也被自己与妹妹一道说服。毕竟是升了官,人挪活树挪死,怎么都是条离开当下窘境的路。 可是越往西走,母亲的脸色就越难看,到了良慈郡境内,几乎就不怎么与他讲话了,显然是这里实在破漏,让她失望了。 连带自己,想必也是让母亲失望不已。 萧闳的心寒犹胜天寒,明明他欣喜至极的事,却被如此训斥,一张口无法替自己辩解,只能堵着心气一言不发。 一旁屋子里的妹妹悄悄掀开新挂的帘帐一角,见哥哥被训斥得如此窘迫,眼泪便忍不住落下,可她也惧怕母亲,不敢来劝阻,只能偷偷帘后抹泪。 见萧闳低着头看上去十分恭顺,萧母并未顺气,更是觉得怒火中烧道:“你心中竟也委屈,你可知今日你母亲和妹子受了多大委屈?” 萧闳一惊,忙抬头道:“发生什么了?母亲和妹妹可还安好?”他由母亲带大,与妹妹相依为命,这两个家人就是他的命脉。 萧母冷哼一声,阴恻恻的表情似是连回忆起来都是盛怒:“今日到了这里,院子左右的人家竟如此不知礼数,竟隔墙看着我家往里搬东搬西!” 想到院墙不过半人高,应是本地缺少砖瓦,民居也不能笃实修葺的缘故,旁人或许不是故意,毕竟矮矮的墙,视线怕是不用往上抬,隔壁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确实不方便,但承明公主和良川王二位殿下都还只能住在船上,连个王府都没有,孟苍舒更是要将就在府衙内吃睡,他家给安排了独立的院子,已是十分优待,可如果拿这话来劝母亲…… 萧闳知道母亲的脾气,是断然不敢开口火上浇油的。 萧母扬声道:“咱们家门庭再落魄也是姓萧!堂堂的皇亲国戚!你爹在时,就算日子过得清贫,那亲朋好友上门来,都是要递帖子才是礼数周全的。也不知哪里来的乡野村妇,粗鄙无状,竟也配踏进我家院子!说什么见我家搬迁,送来壶菜汤,我家难道短她那口吃食不成?越墙张望别家院落宅中私事,已是无礼至极,又不事先传告待主家答允便上门,简直是粗野败俗!这是什么毫无风化之地?难道圣人的教诲这里的活人都没听过不成?竟半点做人的礼数都不讲!” 良慈郡因还在最艰难的时日,用孟苍舒的话讲就是百废待兴,不过人心在慈悲川敛骨和郡东平叛后却十分齐整。想来邻里互助的时候多,说话也多,不似从前在京郊人情那样客气拘束,母亲想来是不习惯,加上她是大家出身,便是最穷困的时候,也教他们兄妹礼数与教养是第一位的,所以才如此愤慨。 萧闳看着地上的水渍和陶片,心道大概这就是那壶菜汤了,母亲盛怒之下,怕是妹妹也被训斥了一顿。 他心疼妹妹,怕自己还嘴让妹子再出来挨骂,就只和平常一样忍着道理不讲,等待母亲发泄完。 “你妹子还未嫁人,那粗鄙妇人竟说什么缺东西去她家里拿,笑话!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随意迈出院门?她家的女儿难不成就是这样不顾脸面招蜂引蝶的浪荡做派,竟也勾着婵儿有样学样不成?”萧母眼中蓄满了泪水,脸色也极其苍白,咬牙切齿,“这里如此不堪,仿佛没有受过教化,天下竟还有这般野蛮之地,就算是当年叛军在的地方,也未有如此景象……” “娘!”这下萧闳已是白了脸,便是孝道都不顾也得开口打断,“你这是什么话!这话可不能出去说啊!” 萧母自知失言,却仍是铁冷着一张脸,强撑道:“是,你娘气糊涂了,便轮到你这个做儿子的指教,你刚到这里不过半日的功夫,素日来谨守的礼数也忘到脑后去了,好,很好,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 “儿子失言,忤逆不孝,请母亲责罚。” 只要母亲不这样说话,萧闳便知足了,他赶忙跪下,战战兢兢三叩请罪。 “来良慈郡赴任是儿子一意孤行,母亲若责怪,便责怪儿子吧!” 到底是自己养这么大的孩子,见如此向自己赔罪,萧母的气也略略顺了,硬着心肠不去扶。 她正要开口,萧婵突然从帘后出来,也在哥哥身后一步处端正跪拜:“是女儿一时糊涂,忘记母亲素来耳提面命的礼数,忘形不知,竟与外人说了那么多句话,实在是伤风败俗,惹母亲生气实属不孝,母亲如若想要责罚,便责罚女儿吧,哥哥明日还有公务在身……” “你们两个……我怎么生了你们这样的孽障……”萧母以帕拭泪,“若不是你们两个拖累,我早便寻你们父亲去了,何故在人世上遭这份罪?你们父亲在天有灵若是知晓你们如此不孝,该如何安然?你们是姓萧的皇亲国戚,就算如今我家没落,也不能辜负这份与生俱来的尊贵!做人贵在自强,平日里我怎么教导的,来了一处新地方便全忘了,我的命为何这样的苦……” 说罢掩面而泣。 萧闳和萧婵二人忙膝行上前去抚慰,又是端茶倒水,好一番磕头赔罪,萧母才算好了许多,但仍是晚饭未吃一口便去一个人睡了。 这样一折腾,第二天萧闳到楼船上时,膝盖行走已是有些艰难,眼眶也发黑,整个人不复昨日那红光焕发的精气神,全然颓靡,眼神也黯淡了。 良川王年纪小,看不出这个,但昨日那个清点数目的妇人是宫中女官,一看萧闳便知许是出了什么事,但也不好多问,只让他今日先和小殿下多说说话,熟悉熟悉。 萧闳本要去向公主殿下请安,但一问才知,殿下今日又去到田里,无奈人手缺得紧,女官也要一会儿赶去,不然霜降下来,抢种的粮食便都毁了。 萧闳听了心中敬服,公主是何等金尊玉贵,为了百姓与军中的口粮,便是连尊卑都顾不上,一心一意尽己所能。若是母亲能体谅这份苦心,他和妹妹的日子或许能好过一些。 然而母亲是最重礼数的,将原则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就算家中最困难的日子,饿着也不许妹妹抛头露面,怕是让她知道公主所为,只会斥道伤风败俗有辱皇家威严而已。 想到这里,萧闳轻轻叹了口气。 往后路还长,总会好起来的。 …… 全郡没一个闲人的忙碌秋日总算落下帷幕,除去拿朝廷赏赐的谷种种在郡南新垦地上的越冬麦子,其余所有芦菔与冬菜全已收毕,陆续运至原石家堡——今日的常丰仓城里去清点完毕。 这样一来,郡内过冬的粮食有了着落,孟苍舒又筹划着等第一场雪降下来,雁滩草原的水道封冻,从山间台地运送石头就方便好多,不如这个时候好好修修城。可又念及冬日寒冷,不忍征发郡内劳役,只看自家自愿,不若个人有这个能力,就去搬运回来,让人路上设棚子分些热汤,先给自家屋子修好过个舒服的年节,再想其他。 这个法子优先自己的家事,却好让人窝心,许多人家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时之间郡北在第一场雪先至后难得热闹,只是孟苍舒觉得,北城那些现成的砖石其实也可以惦记惦记,但目前还腾不出手收拾那边,李丞雪又教他派出去和灵武郡杨刺史一道修整官道去了,还是先缓缓再说。 这样有条不紊的安排,到了十一月时,朝廷来了消息,说是有绣衣御史要来颁旨。 孟苍舒觉得这时候来人实在古怪,便找到萧闳商议此事。 郡府衙门的里屋是最暖和的地方,冬日前,顾廉找自己家亲戚给这里的地龙通出来,说不能让大家处置公务时受冻,尤其是孟大人,最不能生病,此时垂下厚厚的青郡军营帐毛毡改的帘子,又烧了炭盆,屋里就像春日一样,唯独气味不是很好闻,有烟尘在各处,时不时还得通风。 但这会儿刚通完的烟道,屋内融融暖意很是舒适,坐下说会儿话都使人发困。 “朝廷明说是旨意给郡府衙门,而非王府……可年节前,从来都是圣上恩旨,宗正寺按照规制,由内官为各地的萧氏封王分发赏赐,但我也没听说今年的恩旨下来各处去,怎么倒先给咱们这里派绣衣御史了?” 孟苍舒满腹疑问,心想莫不是他这段时间忙得后脚跟打后脑勺,忘了顾忌朝中的风云变幻? “绣衣御史不是什么大官,可却但凡到地方颁旨巡查,都是他们来走一遭,若是大事,便是令使亲来,想来只是常规旨意?”萧闳也不解其中道理,“前些日子朝廷里不是发下了旨意,说钦天监讲了今年冬日星宿不利,恐有灾厄,要各处多备粮食以防百姓饥馁的,或许是这件事。” 孟苍舒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如果是这件事,不必劳动绣衣御史亲自前来,我让还在灵武郡的人留个消息,那是入到咱们郡的必经之处,如果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发过来就是了。” 现下他们在西边,消息不那么灵通,也只能这样了。 孟苍舒说完给萧闳倒了杯热茶,说是茶,也没有什么香味,这还是公主赏下的,别的地方都没有,良慈郡哪里都很紧缩,怕是今年公主和良川王二位殿下得了封赏,都要分出来做用度。 但孟苍舒以为这样困难的日子明年就会好过许多,他有好多事只待春日一至,便能着手实施,可眼下还是安稳过个年吧…… 萧闳半点也不挑剔茶水,一饮而尽。他们说完了正事,此时便可以谈点自己的事情了:“对了,你今年回不回……” 刚说半句,他的话就被闯入的顾廉给打断。 “孟大人,衙门外来了个人!说是要找你的!我说你在忙,他就说在门口等等不急,可外面飘起雪了,我看那人也穿着没品级的官衣,许是您吩咐过的事,才来通传一声。” 顾廉这半年来虽然还是有点毛躁,可办事的章法轻重缓急跟着孟苍舒学了个大体,这确实是该即刻通传的事情。 萧闳颇为赞赏看了看顾廉,又钦佩孟苍舒培养属下的能耐,他刚来时,见这一上一下大小官两人,还觉得颇为有趣,尤其是顾廉,莽撞却贴心,可今时今日这样拿得懂分寸,真教人刮目相看。 孟苍舒明白萧闳眼神里的意思,他们二人十足默契,心道教得好不好还在以后日子才看得清,便和萧闳一道出门去看来人到底是谁。 他不记得自己吩咐了哪处的官吏办事。 可没有想到,在破烂的院门外偌大雪天雪地里站着的,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爹!” 孟宽见儿子穿着单薄冒着雪就跑出来,多日未见的惊和喜也化作心焦,忙解开自己的斗篷给他一把罩住,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大人,这么大官,怎么毛毛躁躁往外跑都不穿个外罩的,大雪天屋里出来再扑了凉,你还怎么给人断案升堂,快套上!” 一旁的郑平赶紧上前去凑合:“孟大哥,我也来看你啦!我一路拉着孟叔赶路的,你快给我们倒杯热茶,这儿可真冷!” 郑平就和孟苍舒自家小弟一般亲切,孟苍舒听了这话,震惊父亲来此之余赶紧催促所有人都进到里屋去。 进了屋,孟苍舒赶紧将热茶端上给父亲与郑平两人,要他们坐在最里面挨着热墙的地方,郑平是年轻人,又一路赶马车,倒没那么冷,孟宽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的儿,你辛苦了……这里这么冷,你可得注意身子!”说完他又看见了萧闳。 曾日里孟苍舒还在太学读书时,孟宽偶尔也去京师看一次,见过几次萧闳,知道有人和自己儿子引为知己一道求学,心中宽慰,今日见萧闳也在此处与儿子一处为官,更是高兴,松开了儿子的手,又去握住萧闳的手道:“你们兄弟一道,什么难事都能办了,可就一件事你们要晓得,不许仗着年轻胡来,身子要紧!到我这岁数就知道后悔了!” 孟父是出了名话多絮叨,萧闳早就知晓,他又极其敬重喜爱这位爱笑亲切的老人,礼数周全地拜了拜道:“多谢伯父提点,小侄一定谨记在心,也会看顾伯恺的。” “爹你快坐,这些我们都知道,倒是你,这么冷的冬天,你怎么来了?”孟苍舒此刻唯有欣喜与温暖在眼角眉梢,他如何不思念父亲?只是公务繁忙,时长去信问安都是抽出时间,他将自己今年的俸禄和赏赐,一部分全存在府内的地库里,以备城内不时之需,剩下都兑换银两寄给了父亲,他自己倒不怎么缺钱,就算有,这地方也花不出去,还是让亲爹舒服比较重要。 谁知说了这话,孟父的眼神却骤然紧张,他看了看屋内,只有五个人,顾廉笑呵呵在一旁也不知是干嘛的,看起来倒是个很热心的小子,也不知能不能说…… 孟苍舒见父亲神色便知许是有家中事父亲才赶来的,于是笑道:“爹,忘了给你引荐,仲圜你是见过的,这是我的内史顾廉,在良慈郡若不是有他做心腹,我也没今日的轻松。” “见过老太公。”顾廉赶忙行礼。 听儿子这样说,孟父也略微放下了心,只道:“好孩子,起来起来,我车上带了家乡土产,不值钱,但这处也吃不着,你一会儿搬些回家吃去!” 说罢,却不知要如何开口说那件让他来此处的大事。 还是郑平嘴皮子利索,抢道:“孟大哥,我来说吧!我舅舅和孟叔原是担心你在这边缺东少西的,本来让我套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可那人忽然置里来了一批朝廷的人,领头的是个绣衣御史,然后我舅舅和孟叔便连觉都睡不好,我怎么劝都不行,孟叔非要自己来这一趟。” 听到绣衣御史四个字,孟苍舒和萧闳飞快对视一眼,心道他们怎么走了长岭置这条路,来良慈郡的话这不是绕远么? 郑平不等回话,径直道:“我知道原因,因为那个领头的御史大人,他姓孟,是你们本家的人,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孟叔这才不放心非要来这一趟,提醒大哥你千万小心!” 第38章 上阳孟氏本家与孟苍舒平辈接近同岁的有三个孩子, 一个是如今孟氏家主孟桓的独子孟子升——当年就是他和自己的小叔、孟桓的亲弟弟孟高二人一道差点害死了孟苍舒。这次来的便是平辈中的另两个,这位孟高两个儿子之一孟子世,他比孟苍舒还小两岁,可却已成了风光无垠的绣衣御史。 绣衣御史持天子之节去到各地颁布圣旨, 因朝服上绣满代表天子的江山百兽龙螭纹, 是天子的使者, 故得此名。从前多是萧氏族中子弟,后也多为世家勋贵之子担任, 像孟苍舒和萧闳哪怕在太学再出挑也是轮不到的。 要是别的姓孟的来,孟苍舒他爹孟宽也就罢了,然而这位孟子世的亲爹就是当年那个欺负儿子的混蛋, 他无论如何也在长岭置坐不住,周安便让他告假,亲自过来看看孩子,将这件事一五一十说了,如今的孟苍舒不比从前,也未必就会一味让人欺负了。 在座几位听完了郑平的话,除去顾廉一头雾水, 心道走亲戚怎么走出仇怨来了?其余人皆是沉默。 孟宽的脸色最难看,他想开口说什么, 但最终还是垂着嘴角, 只用忧虑甚苦的目光去看儿子。 谁知孟苍舒倒笑了:“来都来了, 那就好好招待吧。” “孟大哥, 这人没安好心,在长岭置就胡乱打听, 我舅舅说他八成是替人跑腿的,叫你警醒!你别不当回事!”郑平看孟苍舒还笑得出来, 心里愈发急躁。 “那总不能给打出去吧?”孟苍舒摊开手,“人家可是朝廷命官,持节赐诏。” 萧闳看孟父的神色不安,也帮兄弟出言安慰:“如今伯恺也是朝廷命官,他们二人互不相扰也就算了,若是姓孟的找事,难道还能为难圣上亲自褒扬过的两千石不成?就算他家人再骄恣无道知进忘退,我们也不是朝中完全说不上话了。” 其实他想的是,自己来之前景司徒也传召过,说是他们在良慈郡遇到什么困难便记得说,摆明了将他和孟苍舒当做门生一般,姓孟的在朝中再骄横,也越不过大司徒去。 这话果然是有点用的,孟宽神色稍霁,一拍大腿,说是带了好多他们长岭一带的土产,给衙门里的分分,于是招呼人去和他到外面拿,一时大家又活跃起来。 最后走出去的顾廉却回头看了眼仍在沉思的孟刺史,不由得慢下脚步。 “大人……是你的仇家要来了么?” 孟苍舒朝他笑笑:“绣衣御史代表天子,他是我仇家,那天子不也是了?” “可好像老太公很担心的样子……” “你第一日跟着我在城里转,你爹娘不也担心?难道我是你仇家?” 顾廉说不过孟苍舒,挠挠头,最后道:“大人,我曾经也在逃亡时跟着爹娘借住过有些家资的亲戚家,我知道寄人篱下滋味不好受,虽不知大人受了什么苦,但让老太公如此忌惮,必然是不可饶恕之事,您别太掉以轻心,就算您是两千石官吏,若是绣衣御史回去滥用职权参您一本……咱们离着京师十万八千里,辩解一句谈何容易?” 顾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关心的意思却是溢于言表,孟苍舒拍拍他的背,柔声道:“我知晓轻重,你快去拿东西,晚上带回去给你爹娘也尝尝我家乡的特产,这里都是吃不到的。” 顾廉这才满怀心事的离开。 可是为此事忧思甚多的人又何尝只他一个? 太阳下山后,大雪夜里静得怕人,孟宽却无论如何都睡不踏实,他披衣起身,去到隔壁院子看看儿子睡了没,果然灯烛的亮透过残垣断壁看得一清二楚,他本旋踵犹豫,不想打扰儿子公务,可思索一番,还是下定决心,推开了房门。 “爹,怎么还不睡,旅途奔波就多歇歇,庞县侯听说你来了,明日晚上非要请咱们吃一顿。” 孟苍舒自榻上下来搀扶父亲坐好,又往盆里填了几块炭。 他将地龙烧得最好的屋子给了父亲,此刻自己屋子里要多添炭才足够暖和。 还没坐下,孟宽就开始了他最擅长的絮叨:“你这孩子……信里只说个好字,怎么不说自己住得屋子都是破破烂烂缺东少西的?还好你爹我知道你是个什么德性,厚的帘子褥子我都带来了,有几床是你周伯娘给缝的,她也惦记你惦记得不行……” 孟苍舒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就这样笑眯眯的听,直到再添一回炭,父亲才将生活问题絮叨完毕,转入正题:“……孟子世到了长岭置,是先来拜见我的,我训斥他说不合规矩,怎么京里来的官不懂这个礼数他应该先见置啬夫才是道理,哪有私交拜会在公务前的?况且我和他家无甚私交好说!” “那他必然是来说情的了。” 这样一说,孟苍舒便心下了然。 知道自己儿子是十分聪明的,孟宽也不意外他会猜中,可想了想,还是暗恼不已,哼了一声道:“他还好意思叫我世伯!他爹当年干了什么会没告诉他?缺德人生的缺德种子,我不愿意搭理,他就非说什么是他爹嘱托他来向我问安,将来也会当面向你代父告罪……真是混账话,你当年在床上快咽气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家人来告罪?” 提到伤心事,父亲的眼眶便红了。 孟苍舒赶紧给添茶顺气道:“没事,眼下我活蹦乱跳着呢,他们这时候来更好,儿子心里有办法的。” “他们就是看你如今得势,我觉得,是有试探你记不记仇的意思,倒从我这里下手,真是臭不要脸!”孟宽恨恨道,“我没给好脸色,也什么都没多说,只说自己是置内小丞,微末的吏员,受不起御史大人的拜见,打发他去找你周伯父了。他从京师出发来良慈郡公办,绕了那么大弯路到咱们长岭置安得什么心?当年你上任这么绕是为了见亲爹我一面,怎么?我是他亲爹不成?还要他专程跑一趟?” 这话给孟苍舒逗笑了,他好久没有这样松弛,只觉得有父亲在身边真好:“既然爹都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怎么还这样惊慌,冬日眼看就要封山了,急吼吼跑出来挨冻。” “你是新官,就算是圣上垂青,那也没有根基,我怕你一时意气用事,因当年的事给了他不好看的颜色……”孟宽知道这样说是委屈儿子了,可他是父亲,不得不往长远了想,“儿啊,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你娘掉下你遍走了,爹带你这么大,你就是爹身上的肉,爹如何愿意委屈你?爹恨不得给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宰了!可是爹更怕你被他们构陷,一辈子就又耽误了……” 孟苍舒笑着拍拍父亲的手背,却忽然感觉父亲瘦了,已经能摸清清晰的骨骼在掌中,心中顿时寥落悲伤。 孟父继续说道:“我也想你风风光光出气,但是……但是他们势力大,咱们能不卑不亢就不卑不亢,若是不能,再给下马威,你周伯父见多识广,他也说了,这般试探就证明他给你当回事,你不用假以辞色,但也千万别张口闭口都是当年……孩子你要是真委屈,就怪爹当年没看护好你……” “爹,再没有比你最会看护孩子的了,你看你这千里外还跑来看护二十多岁的儿子,旁人可比不上。” 孟宽眼中的泪意被这话给笑破了,他无奈摇头:“你小时候就最会说话,我也不知道瞎担心个什么……” “爹是怕我左了性子,和孟家的人较劲,得罪朝中权贵,丢了如今越来越好的前途?”孟苍舒将父亲的话展开来说,面上笑盈盈的,看不出半点为难,“爹说得都是不能再好的好话了,我干嘛不听劝?就照爹说得办,咱们不卑不亢,不主动寻仇,但也别给他一副上赶子原谅的劲儿,就算现下真起了冲突……爹,儿子是两千石,俸禄都换成铜板,砸也能砸死他了!” 这样说笑,孟宽才真正放下了心,知道儿子心中有主张,自己带来的消息又给了提前的准备,于是才安然休息。 第二日,孟父又开始忙活。 他这次带来了好些土产,虽说不是什么昂贵的土仪,却在良慈郡极难寻觅,其中一大份他专门给庞绪留了出来,听说这位县侯大人和自己儿子是过命的交情,那必须第一份的预备好。 承明公主和良川王的也少不了,这本就是单独预备的,出于礼数,决不能怠慢。 剩下的东西足有一车,但凡良慈郡来拜会的,前后脚出来的新吏和百姓见者有份。 有些是受了孟苍舒的恩惠帮扶,听说老太公来,怕冬日里缺东西,匀出点家里的炭送来的;有些是军中匠作,感谢孟苍舒帮忙安置,也带了些自己打的家具搬来给老太公用;这些人本是来送礼的,结果反倒全部满载而归。 孟宽多年在长岭置,待人接物说话的本事十分了得,人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加之他个性宽厚风趣,一时之间旁人再见孟苍舒都道老太公的好。 孟宽倒也不是出手阔绰替儿子收买人心,他送的东西其实平常不过,长岭里的菌子晒成的干、秋收的果子渍了蜜还有一些哪处山林都常见的坚果山货,往来长岭置好些商贾拿最便宜价格都能收到的土产,本不是什么名贵物品,在长岭置的餐桌上常见。可因是一番道路同人一起来的,而良慈郡几乎什么都缺,倒显得无论是价值还是心意都格外贵重起来。 这一日孟宽看着临时郡衙的前院后院都没个墙,他们置内小吏住得屋子尚且和前庭有墙隔开,这样太没规矩,于是便用院里堆着现成的废墟里的石砖重新削平,亲自动手给儿子建起府衙来,他自己又跟顾廉要来几处修葺地方砂浆的材料,趁着没有冻住,赶紧动手。 孟苍舒和人去了郡东的粮仓查看,顾廉又去各处望火楼监察,所有小吏和匠作都已派出去,连郑平都临时被抓去替郡内赶车送货,只有孟宽一人在忙前忙后,这时一阵马蹄声骤然踏破雪后的宁静,孟宽在长岭置这么多年,最警醒的就是马蹄和马车声,他们这样传驿的官吏听到这声就代表来了事,于是忙放下手头的砖石,拍拍土往外走,果然是个军士在马上,正好跳下来到门前。 “你是……” 那个军士看着孟宽,似有犹疑。 “我是孟刺史他爹,这不是过年了么?来看看他,小军爷别见外,有什么消息你得等会儿,孟刺史出门办差去了。” “孟伯父好。” 问过这句话,军士解开兜帽,孟宽才看到原来来人竟是个军旅打扮的姑娘! 他心道这地方真是好苦啊,女人也得骑马打仗,这不是和当年四姓之乱时差不多么?男女贵贱都得是一样的搏命才好活下去。这样想着,他便对眼前这个面貌英气端庄眉眼却十分漂亮的女军士多了几分关切,忙请去里面坐:“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姑娘要不先喝口热茶,衙署里没其他人在,你歇会儿,我不告诉刺史就是了。” 姑娘只是淡淡笑笑,说道:“是顺路来问个事,孟……大人不在我晚些来传话就是,伯父您不必客气。”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为了郡里的事跑前跑后,真是厉害,我从前只听说四姓之乱里有不少女将保家卫国的事儿,今日也是见到英雌的风采了。”孟宽想着能给儿子传话的,想来也是有点军职在身上,也不敢怠慢,说完客套话,便取出了好多土产,直接塞到姑娘怀里道,“你拿着回去,家里有亲戚的话过年分分,自己留下吃也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你孟刺史家乡的土产,别担心。” 他话说得体面又漂亮,姑娘也仍旧笑着说道:“那就不客气了,多谢伯父惠礼。” 此女谈吐不似一般乡野姑娘,身姿也有几分傲然,笑容都十分克制,孟宽心道果然是军中的姑娘,历练过就是不一样,在这里想必吃了很多的苦,于是又自作主张,给多塞了点东西。 他质朴平和,待人便一直是如此,哪知道面前的这位不是什么女军士,而是堂堂的宁国承明公主萧玉吉。 萧玉吉是听说雁滩草原终于上了冻,特意来和孟苍舒问一句,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运送石块。原本石场里就有些开凿了一半的,省去他们很多力气,但也得垫上滚木备足绳索才能给运回来,这些准备都要提前做。 可谁知道没见孟苍舒,却看见了孟父。 因孟父过于热情,萧玉吉哭笑不得,也不好推辞,也不好直接亮出身份,便只盛情难却收了马都要驼不动的土产,挥手告别。 离开时她心里想得是,孟苍舒这只狐狸和他那淳朴的老爹竟然一点都不像。 …… 待孟父造好了墙,绣衣御史孟子世的队伍也入了良慈郡。 一时间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如临大敌,唯有孟苍舒该干嘛干嘛,尤其是上游河水封冻着呢,还不好好预备一下春日前疏通河道,来年要是可以通了水运,那襄宁城就活了一大半了。 这是他心中第一要紧事,其余的都得往后稍稍。 孟子世来的那日,根据朝中礼仪,孟苍舒必须亲自迎接,但因是朝廷给郡府衙门与刺史颁旨,故承明公主与良川王殿下不必亲迎,甚至连萧闳这类属官都不必出面——毕竟两套系统的事,不似上次那般大赏郡内上下礼制隆重。 但孟子世毕竟是代圣驾临的尊贵御史,良慈郡内所有官吏都要前来迎接。 其实良慈郡就没有几个官吏,后来选进府衙的好多也是庞绪的参军幕僚,本地的少之寥寥,在满是木架子尚在修整中的正门东门前站出个小小的三角形已是满打满算。想要夹道欢迎这样热烈的场面怕是给良川王楼船上的人都抓来也凑不齐。 这样穷酸的场面,没有半点排场可言,让远道而来的孟子世十分恼火。 可他不敢发作,因记着父亲的大伯的千叮万嘱,只得压抑怒气,想着便是礼官随从以为孟苍舒故意为之,暗笑他没有面子,也得待回京师再处置,在这里还是老老实实将大事办清楚才对。 于是他撑起一副十分官方的笑容,待车马俱停后方走下车来。 “良慈郡刺史孟苍舒,请问圣躬安。” 孟苍舒领着属下行礼长拜。 “圣躬安。” 孟子世说完这句后,扶起孟苍舒:“孟刺史辛苦,忙着郡内琐事,还要出城相迎,折煞我了。” 他是给自己台阶下,谁知孟苍舒抢先一步,就地一滚先一步下去了:“此乃礼制,断不可废,今日能至此的良慈郡官吏都已面拜,请御史宣读所持旨意,鄙郡上下大小官吏皆仰戴圣恩已久。” 孟子世一时语塞,还好身后礼官熟稔礼节,纵然听见这番意趣盎然的对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响动。 绣衣御史一般带有随行礼官六人,此乃仪仗祖制。 这六人里有两个身担鸿胪寺郎官的孟家门生,安排进来是用以有所照应,鸿胪寺本就是他孟家的权职所在,这样的布置实在轻而易举不需额外请托。 还有一人是太常寺的祭酒,这人是圣上安排的,因要代圣上行慈悲川祭祀,聊表圣心,他是不看孟子世脸色行事的。御史中丞衙署的舍人有两个,绣衣御史乃是御史大夫门下的官吏,这就是带来的衙门里两个真正办事的,一路安排都是他们的职务。 最后那一个,也是孟子世最在意的,便是来自大司徒府一位少史。 这是景司徒亲自吩咐来的,说是年下大司徒府也感圣恩浩荡,遵循旨意,不敢因京师一地繁华而忘离乱之地的苦辛,于是以大司徒府衙署的名义,也捎带上给几个地方衙门的赏赐,因只赏赐衙门各级官吏,无涉于民恩皆由君典,这既没有越过圣上,却恰好的体贴圣意并分担一二,十分的聪明。 伯父特别叮嘱,要他一路上不许跟此人犯浑,务必时常注意他的举动,是否和其余人多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此时这人就在自己身后两步外,不知听了这段孟苍舒不给自己面子的对话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他又多了层恼怒在心头。 而这六位礼官其实都听到了这段对话,不免人人有些腹诽。 他们只知道如今朝野内人尽皆知的这位良慈郡刺史孟苍舒据说和孟氏本家沾亲带故,可今日一见,似乎两家也格外生疏冷漠的,没个热乎话,几人便觉有些古怪,可都手持礼器,也不好多看,只沉默着好奇静听。 孟子世仗着家世跋扈惯了,自今年年初当了这个绣衣御史,更是威风八面,到了哪处,官员不都夹道相迎,可此时孟苍舒不冷不热,来迎接的官吏稀稀疏疏,动作还不整齐,上上下下连客套话都没有,着实让他火大。 他心中不禁埋怨,若是自己哥哥当初没有弃了这个刺史,那姓孟的外家小子哪有这个命捡来两千石的尊贵?今日竟然对本家的人如此无礼! 但孟苍舒是拿公事先办这样的道理压他一头,他也只能忍着怒意,缓缓展开缎绣圣旨,待众人跪迎后宣读。 其实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快过年了,从前造贼乱严重的几个郡日子不好朕知道,今年给大家都准备了一些恩典赏赐,过个好年,大家来年开春继续为建设大雍而奋斗。 完了。 这样的话,实在不用绣衣御史这个级别来亲自送赏赐加郑重宣读。 但孟家还是派人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 孟苍舒低着头,双手接过圣旨,心想不管有什么理由,送得东西够实在就行,至于人……他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与人斗。 第39章 为着地方诸侯与封疆大吏时时与朝廷一条心的诚心贴服, 大雍朝有一套完备的循行制度,上至内领侍御史与绣衣御史,下至风俗使,全都是这个体系的一员, 他们或是按照皇帝的旨意突击检查与临时行动, 监控地方王侯与官吏的行为;或是每年由御史台按照各地方针依次依律派遣;也有许多临时颁布的诏令和圣旨, 要由他们亲自代天子传达。 这一整套系统为的就是保证中央对地方的了解与控制。 相应的,地方诸侯和封疆官吏接待这些御史们, 也有一套完备的礼制流程,从宴会的规模到花销,全部拥有条律的明文规定。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许多地方官吏与诸侯为讨好监察使者,便在各处接待待遇上做手脚,又暗中托关系使银子,光是接待的宴饮便能搞出好多明堂,既不违反律例,又能让御史们心满意足。 孟子世这一年绣衣御史的经历里,没少仗着自己上阳孟氏的背景讨好处、摆威风。光是因他的家世, 他就没有去过离京师路程超过十天的地方循行,所到之处也尽皆民物康阜,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种荒湖野岭远郡边陲之地。 他料到这穷乡僻壤也接待不出什么明堂, 但席上, 自己面前只有一碗谷饭一盅芦菔汤的事实仍是让他震惊不已。 这辈子孟子世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他心中暗骂自己亲大伯, 又不敢表露,只能保持得体微笑, 装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接受孟苍舒的敬酒。 “无论他如何对你, 你都不可莽撞,只客客气气,待到将事办完即可。” 这是大伯孟桓在临行前的叮嘱,那时父亲孟高也在房中,听了不耐冷笑:“大哥,就是个杂毛小子,你至于如此战战兢兢么?阿世受委屈,难道不是我家脸面有失?旁人只会说一个野支的小子如今得势,欺负咱们本家,丢了自家的脸面。” 孟桓怒斥道:“还不是为你和子升两个不成器的!当年如若不是你们干出的好事,今日要我为你们找补?人家已非吴下阿蒙,你倒痛快了嘴,若是孟氏里闹出笑话让人议论,不更是丢自家颜面?” 许是说话太急,孟桓喘了几下才接上前面:“也怪我那日看走了眼,这小子竟是个有本事有心计的,这么多年隐忍不发,一鸣惊人后着实让人后怕,眼下多事之秋,早听闻圣上有意拔擢寒门郎官,改录太学门第,这样一来咱们家子弟的后路岂不堪忧?如今我还能在朝中说得上话,就得想办法拉拢该拉拢的,该疏通的疏通,万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大伯,这么一个小子,也值得我家拉拢?”孟子世说出了在场除了孟桓以外所有人的疑惑。 “爹,我看他不过是走运罢了,怎么就到我家主动献媚的境地?”孟子升亦是忿忿。 这些日子,不少人找他探问这位孟苍舒,话里话外都是想借他拖点关系,来年给自家子弟分派到良慈郡去。 从前都是别人走旁支的门路,想往他们孟氏手下的职务塞人,今日竟反了。他倍觉颜面有失,因此气恼不已,便是父亲的话都有些不耐听下去。 孟桓垂下眼帘,喝了口茶顺气:“你们不在高处,看得自然不够远。圣上对孟苍舒百般夸赞,今年又给了良慈郡额外恩赏,这单是对他一个人吗?这是在告诉各处的两千石们,不要顾忌本地豪族的威势,凡事只要做得漂亮,就是称圣心如圣意,今后孟苍舒只会更加水涨船高,他太清楚圣上想要的是什么了。” “巧言令色,只会动歪心思上不得台面……”孟子升暗着脸色,恨恨道。 孟高看了眼即将出行的儿子,仔细思考兄长的话后,也收敛了不屑的神色,拍几下孟子世的肩膀道:“听你大伯的话,探好口风,早些回来。” “也不必那样瞻前顾后。”孟桓向侄子笑了笑,“到底我们家人人都在朝中为官,谅他想报复,也未必就敢动这念头,你先去探出口风,他要是识时务,就该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如若不然……那就是他当年还没吃够亏,不长记性的后生,我家也用不上。” …… 此刻回忆起这段话,孟子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底气,孟苍舒竟请来了宁国承明公主殿下做在上首主宾的位置,今天他就算按部就班依计行事,也十分忐忑。 更何况这与其说宴会,还不如他家里的夜宵体面,可一路上他也见了良慈郡的景象,破破烂烂,拿出这些东西招待他如若不满,怕是会被这小子反过来参一本御史不察民情,奢靡铺张的索取之罪,于是也只能压下怒火顶着笑脸,朝上座的承明公主一拱手: “殿下亲临,在下惶恐。” 早听说承明公主骄傲自矜,比皇子还更胜一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般客气的话她也只是略微点头道:“你辛苦了。” 然后没了。 孟子世接不上公主的话,倒是孟苍舒开了口笑言:“今日接风宴席简薄,盖因郡内冬粮不足的缘故,还请御史大人见谅。浑天监察院给的旨意,说是今冬西北主风,有星落之相,怕是要度过艰难时日了,还望御史大人回京后可以如实禀告我们良慈郡的难处,望朝廷施加援手。” 在座的只有顾廉没有那么强的危机意识,他挨着今天刚返回良慈郡的李丞雪,两个人都觉得今日气氛略有古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可听见孟刺史自坐席起身这样说,他们二人作为直系属下也纷纷起身道:“请刺史大人如实禀告。” “本官自然会将所见所闻汇集成表,一一呈写,以供朝廷知悉。”孟子世努力让自己的言行温而不沸,模仿大伯的样子行事,他本想就此噤声,可却觉得未必再有这样好的台阶,于是干脆待良慈郡三位官吏坐下后,率先道:“孟刺史,不止朝廷记挂着良慈郡与你,家伯家父也十分惦念啊……” 萧闳作为诸侯王的内官,坐在承明公主次席,此时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惊,握着杯子的手指节都微有发白,萧玉吉看在眼中,略低着头不做言语,却觉得十分古怪。 她其实是萧闳找来,而非孟苍舒找来的。 作为封地封君的姐姐,当朝公主,内领侍御史来她当然要率领郡内所有官吏和武将带头迎接,但绣衣御史是朝廷派来的,管不到她,她也没必要出头。可萧闳自来了后对弟弟尽心尽力,从不多言,唯独这件事求她到场,只说镇一镇场子,以免过去有仇的人给彼此下不来台。 她自然而然想到那些高门士族如何欺辱寒门,她从前也是见过的,但让萧闳如此卑微低求,想来不只是一般折辱。 先不论这点,单是绣衣御史若是回去说了难听的话,对良慈郡也没好处,萧玉吉也以为自己必须答允前来。 同样被找来的还有庞绪,他如今没了龙骧将军的头衔,却也是堂堂县侯,萧闳以为这样级别的宴会,请来庞绪一能帮孟苍舒撑撑场面,二也是礼数。 而萧闳请庞绪时话里话外都是想让他帮孟苍舒作个见证,要是御史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好歹庞绪能直奏上疏,作为列席之人说一句公道话。 庞绪听罢当即答应。 今日一见,这两人心道果然孟苍舒和上阳孟氏的关系古怪得很。 连在孟子世身后依次而坐的六位随行朝廷礼官都略有诧异,没想到绣衣御史大人竟然直接谈起了家事。 坐在主位上的孟苍舒只是笑笑,也未有愠怒也未有羞愤,好似真的一家人般感慨道:“十年未见,我也有些惦念。” 这话说得找不到下口的地方。 孟子世心下一横,想到伯父的计策,却有种报复的快感酝酿,他也不再因薄待而愤懑,只作惭愧状起身道:“论亲缘,我该叫孟刺史一声堂兄,可这一声堂兄……我却没有脸面叫得出口……” 孟苍舒看着他,笑得分外和蔼。 顾廉吓了一跳,可李丞雪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孟刺史这么笑,眼前这小子是必然要吃亏的,别问为什么,他就是知道。 于是他私底下悄悄拉了拉顾廉的官袍下摆,让他别一惊一乍的。 萧闳这次把握住了机会,抢在前头开口道:“原来这样,怪不得孟刺史当年能与我一道入太学就读,想来也是本家扶助有方了。” 他个性温厚,是极其端方的君子,从不说刻薄的话,但今日是真的气到胸闷,竟用笑脸讽刺起人来,孟子世当然知道个中缘由,觉得脸面大损,心中暗恼萧闳不过是个落魄宗室,竟然也配在这里聒噪! 可萧闳是承明公主的内官,公主默默喝着代酒的陈茶,一言不发,他便不能斥责。 孟苍舒保持沉默,只笑着看来,孟子世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个明明和煦客气的笑弄得如芒在背,他心道,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一会儿你必然是笑不出来的,于是再振一口气,也摆出笑脸来:“听伯父与父亲讲,大家本是一家人,却因当年有些误会,弄得不甚麻烦,今日刚巧我来,岂不是解释清楚的好时机?我们晚辈能坐下来一起说话,也是圣恩浩荡,今日公主殿下在此,我们上阳孟氏更应仰沐天恩,同宗同德。” 萧闳把关节都咔咔捏出了响声,而孟苍舒从始至终只是微笑。 因为一切都不出乎他的预料。 “故此,我今日前来,便已做好打算,代父亲与子升堂兄向孟刺史请罪。” 庞绪略有担忧地看向孟苍舒,他嘴不是很快,刚想好说辞打岔解围,却见孟贤弟仿佛没事人一样笑意盈瞳,连手都悠闲地搭在案几上,轻轻敲着,敲着…… 于是庞绪便猜到这是贤弟早料到的事情,将话咽了回去。 孟子世起身后,竟郑重向孟苍舒拜了拜,而后转向承明公主与庞绪,讲起了当年孟家与孟苍舒的渊源。 这本是孟家自己狂妄之事,只会彰显其家治家不严、子孙无德,一般都是要三缄其口的,可如今孟子世却娓娓道来,将当年孟苍舒与其父上门,却险些丧命的始末一五一十道来。 在坐的人只有萧闳知晓此事,众人闻听皆有撼色,唯独孟苍舒还自斟自饮,很认真的听起当年害他出事之人的儿子是如何再论。 只听孟子世泫然欲泣,间歇之时不忘重重叹息以示悲憾惭愧,再开口,眼中竟莹然有光:“……后来我伯父才知晓,原来世兄因其子和我父的顽劣,竟险些丧命!” 说罢,他拍了拍手,示意随从下去,转向孟苍舒:“世兄……今日为表我家歉意,在此便给世兄讨回当年的公道。” 孟子世的随从下去再上来时,牵入堂内的还有一匹马。 此马一出现,萧玉吉和庞绪都是眼前一亮。 当真好马! 他们二人皆出身行伍,军人素来爱马重马,多少也懂点相马的本领。盖因作为军士,战场上一匹马便如性命一般轻重。所以只看一眼,二人都已被此马惊艳。 眼前这匹淡灰色的高头大马,不说是绝世宝马,也可称一句千里良驹! 可二人也知晓,此时这匹马能出现在这里,必然大有来头。 听了方才的话,庞绪对眼前这位同样姓孟的已是好感全无。他虽知道孟苍舒过去与本家有些纠葛,但那些世家眼高于顶,哪个不是挑着眉毛看人的,他一个龙骧将军也不是没被排揎过,不与他们计较便是。但从此人口中说出的话,却已不是排揎那样简单了! 他替孟苍舒心怀愤怒,一时又不好在宴会上发作,毕竟孟苍舒自己还在很认真的听自己的故事。 而承明公主萧玉吉则边听边想,原来孟苍舒不喜欢骑马,是有这个原因的。 她也不喜欢眼前这位孟氏族人,觉得他说话时虽然是想要道歉,但那份趾高气昂仿佛我道歉了你就必须要原谅的劲儿让自己恶心,然而去看孟苍舒时,萧玉吉忽然意识到,这家伙大概早就意识到孟家派人来会有这样的表演,只是居高临下的看,并不在意自己的过去以这种方式呈现。 于是,她也跟着孟苍舒一道,保持优雅的沉默。 她倒要看看孟氏本家今日兴什么风作什么浪,更要看看孟苍舒打算如何应对。 “这匹便是当年害世兄险些身死的孽畜!”孟子世抬手一指,“它骤然惊疯,我爹与堂兄猝不及防,才致使误会似今日般难以转圜。唯有将此孽畜交给世兄亲自处置,方能彰显我家之诚意。” 萧闳差一点就站起来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爹和你堂兄牵来让我兄弟处置呢?那不是更有道歉的样子? 可他知道不能这样做,这只会给孟苍舒落下话柄,到时候京中之人如何议论想都能想得到。 此刻孟苍舒如果原谅,便是萧闳都咽不下这口气,但如若不然,他们真的准备好与孟氏为敌么? 李丞雪在底下已经快按不住冲动的顾廉了,还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马和孟子世身上,他们坐得位置又靠后,他才敢用极低的声音凑近顾廉耳边开口劝说这位目眦欲裂的前辈:“顾内史别急,他们说是马的错不过是欺负马说不出话罢了。大家都不是傻子。你如果跳出来,倒让大人不能按照原来的想法说话,还得给你找台阶,你要是实在生气……不然就捏这个吧。” 说完,他在案几底下给自己的拂尘塞进了顾廉捏出咔咔响的手里。 顾廉听了这话才硬生生忍住上前去抽人耳光的冲动,一把薅住浮尘的穗子。 这个时候,孟苍舒站了起来,缓缓自上而下,走到那匹骏马面前。 大家的目光也跟他移过去。 孟苍舒并未展现出对此匹良驹的畏惧亦或怨恨,相反,这匹年纪已经可以算老马的“旧日相识”非常温顺,任由孟苍舒抚摸自己已然黯淡且杂乱的鬃毛。 这匹马显然一路被苛待许久,肋骨已能清晰显现,身上的脏污散发出并不舒适的味道,似乎眼也因病而略有浑浊,尤其是几处鞭打的伤痕仍泛着深红,似是还未好全,就被赶了千里的路,来此谢罪。 “确实是他。”孟苍舒只轻描淡写一句,“鬃毛长齐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孟子世万万没想到孟苍舒会这样说。 他本着伯父的意思,给孟苍舒台阶下,指望他能顺势和解,好教当场的人做个见证,谁知孟苍舒似乎是领情了,但又没全领受,也不言及是否愿意和解,更没有怨怼愤怒之语宣之于口。 “孟御史下次当说客,还是得先问清再来,不然如果我存心让御史大人下不来台,那今日这宴席还怎么宾主尽欢呢?”孟苍舒轻轻拍抚马的脊背,笑着娓娓道来,“这匹马名叫银骓,是你父亲的爱马,据说血统甚有来头,又可考至春秋,是绝世的骏马,它自幼驯养醇熟,如何会骤然惊疯?其实,那天他只是被人点燃了鬃毛,动物哪有不畏火的?此马又疼又怕才拖着被绑在他缰绳上的我到处乱窜。孟御史冤枉它了。” “那又是谁绑你在上头,谁点的火?” 庞绪听不下去,用力一锤案几,芦菔汤和茶洒得到处都是。 他军旅多年,雷霆之怒下颇有威势,孟子世惊惧之中不自然后退一步。 “我被打晕前,算自己在内,也只有三个人在场。孟世弟不是已经告诉大家还有谁了么?”孟苍舒笑着说道。 顾廉听不下去了,蹭地站起来,李丞雪一看不好,也跟着跳起来,操起老本行,一甩浮尘抢先道:“福生无量天尊,如此良驹,为人驱策,怎知人心险恶?贫道掐指一算,马入庭,主急况盈门,乃是凶恶之卦,不宜再行宴饮了。” 然而因顾廉太生气,方才一会儿给他浮尘已扯掉了好一半须子,他此刻甩起来全无气势,倒甩得漫天细须纷纷而落。 浮尘细须落在承明公主的案几上,她看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来道:“是父皇的旨意要你们来致歉言好么?” “不……不是……”孟子世胆子再大也不敢这样狂妄,“只是顺路……” 他被孟苍舒的直白惊到,万万不敢想此人竟如此直言不讳,逆转今日被动,人前没有一句软话,却也半点没撕破脸面,仿佛给他家留了好大的体面,更显得顾全大局了。 “既然如此,此事该你们私下说,今日设宴乃是郡府衙门的公账行公事,若如此来,岂不坏了规矩?天底下的官吏若都仗着沾亲带故的,专用公宴来利私行,如何对得起天恩浩荡?” 萧玉吉冷冰冰的神色看着孟子世,任谁也猜不到,她在案几下的手,也早已捏得麻木发白了。 孟子世再后退一步,不知如何辩白,正在这时,孟苍舒却正色敛衽拜道:“多谢公主殿下教诲,下官必然谨记于心,不敢忘废。” 孟子世暗暗咬牙,这个台阶你这么会下,我家的台阶你碰也不碰,好啊孟苍舒,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回去后就别怪孟家不讲情面了! 一场接风宴席不欢而散,倒是有人一点也不出预料。 孟苍舒十分满意今日,他以真相当着众人面说清楚话却不表态,以后再有人提及他是上阳孟氏,便也就有话可说了。 他虽然这辈子姓孟,可不至于非要一个郡望壮声势的。 更何况如果此刻低了头,今后的路只会更难。 他正思索今后的打算,却听敲门声响。这个时候还有谁没睡?没等他说话,门就开了,原来是顾廉在外面,已落了一肩的雪。 还没等孟苍舒扯他进来取暖,顾廉就赶忙钻进屋,压低声音:“大人……有个姓孟的随行礼官找到我,说要见您一见,他说自己是大司徒府来送润笔的,要我不许声张,我也不知该不该通传……但觉得似乎也是件要紧的事。” 那人必是看顾廉为维护自己不惜闹宴会的事,才私下沟通。 孟苍舒知道这次的循行队伍藏龙卧虎,不过景司徒亲自派人,当真也是预料之外,于是让顾廉悄悄带人过来。 一见面,果然是之前坐在孟子世身后的礼官。 那人自称赵奕,见了孟苍舒便拜,双手递上一封未署名的信件,没有半点客套,径直道: “景司徒惦记大人,也知晓大人的难处,明白孟家并非好意前来,怕是要让大人不好下台,只得情势之下不得不和解。景司徒交待的是,大人如果难堪了,便让下官圆场……不过看来大人人缘可比上阳孟氏要好得多,无需下官露怯,自然可逢凶化吉。” 第40章 到底是景司徒的门生, 说话真是漂亮。 赵奕再拜了拜孟苍舒,接着道:“景司徒让我在循行人马里,只是想告诉大人一句话,勿要因出身贬损自身, 眼下自己争来的可比从父母身上带来的要值当的多。圣上也是旁支出身, 如今坐镇天下君临万方, 世人仰戴如望日月。大人千万别妄自菲薄。” 孟苍舒就算知道这话是为了拉拢自己,可听着也是贴心的舒服, 他一个劲儿往炭盆里填炭,很怕赵奕受冻:“如此千里迢迢遣您来此,大司徒必然不是提醒我修身养性的, 一定还有其他嘱托。” 赵奕这才真真佩服孟苍舒,方才此人不卑不亢,若定自如,此刻又料事如神,怪不得是景司徒看重的门生。他才不会犯孟子世那样又想让人帮忙替自己全了此次差事事,然而又不愿低头的错误,只恭敬如实回答: “大人不但有容色自若之德, 更有有经纶时务之能。大司徒确是还有一个意思……便是让我告知,等年后春日, 朝廷已打算重新辟建地方原本荒废的学政, 此乃圣上心头一件大事, 大司徒未免大人尚不知情, 手头事多又措手不及腾不开动作,春日来临之时难以顾及, 特此命我提前告知。还望大人可以早做准备。” “学政之事,可是为恢复郡学与晋考等要务, 选贤任能以备各级官吏之充?” 因孟苍舒今日宴会上不卑不亢的形式风范,赵奕早有所敬服,此刻私下又听其两句话便点在要害,更觉得景司徒青睐之人果不是凭依虚名之辈。 他笑道:“朝廷内议,不过有了个粗略的草草,只是圣意垂嘉,来年必有眉目。只是为备冬灾与凌汛,国库实在空虚,各郡均设花费甚巨啊……” 听惯了朝廷的哭穷——当然朝廷确实也没什么钱,孟苍舒心道,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大雍朝初年极重学风,从京师到地方,哪怕偏远郡县的山中僻壤乡下,也设有官办乡庠,只需缴纳极少粮食土产,即可送自家孩子入学求读,虽说乡庠的孩子极少有机会去到太学就读,但正是这批人,保证了地方基层吏员的充足来源,是地方官吏不可或缺的后备。 经过战乱多年,如今太学是重建了,但各地郡府上的郡学仍是腾不出手来,想要恢复太宗时期各郡府那“诸生横巷”的盛况,只怕要花大银子大力气。圣上此意,或也是打算将选御之策重振,再度打开从地方到中央的晋升通道。 选御之策乃是太祖建祚初便定下的祖宗之法。 京师太学,汇天下英才,英才从何而来?若只是勋贵门庭朱紫之家的子弟,岂不有违初衷?于是太祖在各州郡设郡学,又在县设校、乡设庠,有些地方偏远,这些学校干脆直接设在附近置内——孟苍舒的家乡长岭置曾经就有一个老师傅是早年聘下的讲经人,专讲《孝经》给附近山乡的娃娃们开蒙。 而这些学校是不设门槛的,任何人都可以就读,所谓选御,便是从地方学校内,通过考校,选拔优秀的学生送入太学进修,避免了太学生员单一的弊病。 这个想法是很好的,后来因几次乱政却搞得十分混乱,地方郡县学校成了豪强所主宰,能上太学的学生竟然也变成非富即贵。 四姓之乱后,既然圣上有宏图远志意欲重现太宗学风,那孟苍舒作为这项政策可能的既得利益者,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景司徒与圣上亲近,正是得知了这个意图,知晓因经费紧张所以郡学设立的名额有限,才趁着孟家来人试探也派了自己人,不走官驿和私下,以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隐蔽安全方式传递消息,让孟苍舒早做准备,抢占先机。 话说一半的人孟苍舒不喜欢,但鉴于对方是来给自己传递重要内幕消息和先机,出于安全和朝廷的语言习惯考虑,这样已是很厚道了,他不该苛责,反倒应重重感谢,于是双手合拢拜了拜:“如此,我便遥谢景司徒的惠赐。” 这样的消息确实比给他带银子来更有用。 唯一的问题是,今年冬日要做的事太多,还加上一个郡学学政,孟苍舒的头顿时有点朝大了发展。 “还有一事……司徒大人命我安抚刺史。”赵奕对孟苍舒的回答极为满意,他回去复命大概也是成功的,于是说话的语调也比方才轻松不少,竟有些私下熟人闲谈之感,“司徒大人府上有通望家史的学者,大人特意请教过,学者言家史郡望之说,若有起源,便是独一处的起源,无论如何也要追溯的,但堂堂一姓,源一可考微末难寻,繁盛茂族开枝散叶,旁支以其新兴之地论郡望彰显新势也常新常见。司徒大人命下官告知大人,勿要因郡望依附而懊恼,以刺史大人之德之能,他日未必没有新枝落地生根再造门庭。” 孟苍舒差点笑出声。 这个景司徒,真的太坏了。 但他还是极有礼貌的郑重谢过赵奕,又命顾廉暗中将其送回。 景虔果然是成精的老狐狸,他知道孟苍舒被孟家烦,又不想孟苍舒真的动了树大好乘凉归宗认祖的心思,便想办法稳住他,告诉他自古名门望族煊赫姓氏也有分家自起炉灶的别枝,让他努力加油,摆脱郡望桎梏,自立荣光门户。 当然,景司徒不是做慈善的,孟苍舒深信此类人能混得开,必然是无利不起早。他说这话一是希望孟苍舒老老实实跟着他混别想那破认祖归宗的事儿,二是保证今后给他这方面的助力。属于是褒扬含混警告的高级鼓励形式。 对比上阳孟氏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虚伪化解,景司徒所展现的才是真正诚意。冲着这个诚意,他也不能辜负这提早透露给自己的消息。 景司徒眼见皇权重用寒门已是无法抵挡之势,与其像孟家一样负隅顽抗,不如提前联合有能力的寒士出身子弟,将自己作为皇权与寒门阵营的精神一员,这样无论哪边得势,他都说得上话,权力自然也未必从如此乖觉之人手中旁落。 孟苍舒觉得自己还能从景司徒身上学点什么,可惜不能在京师近距离观摩…… 他正为这事儿思考,顾廉便回来了,只是神情比刚才传话时还要古怪。 “让人看见你送赵大人回去了?” 顾廉摇摇头:“没人看见……就是我准备回来的时候,又一个礼官托我见一见大人……” 这是孟苍舒没想到的,思索今日礼官组成,孟家那两个狗腿子是不会找把话说开的自己再进行劝说的;景司徒的人来过了;朝廷的人没什么悄悄话给他说才对,怎么又来了一个? “那人还说,给大人看看这个,您就明白为什么要见这一面了。” 说完,顾廉递上一个沉甸甸却巴掌大的金属块。 孟苍舒只看一眼,当即道:“快请人进来!” 顾廉赶紧出去,不一会儿引进来了一位年纪四十岁上下,山羊胡浓密,神情颇为宝相庄严的礼官,今日此人亦在宴会席间端坐,凭见了什么闹剧也都目不斜视,仿佛他真的只是来走个过场。 孟苍舒让顾廉出去望风,而后双手奉还刻有“荀”字的令牌,恭敬道:“不知恩公的门生在此,是在下眼拙了。” “不可如此。”男子接过令牌立即阻止了孟苍舒的礼节,“大人身为刺史,不得拜我,我虽是为主家而来,可终究身担轻任,无有尊礼可受。大人还请见谅。” 孟苍舒和荀家的人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往来,但当年人家举手之劳却救了自己的性命——正是拿着这块名牌,父亲才能找到城中名医相救——今日故人有见之意,他必然要礼让有加,仔细谛听。 “家主早在朝堂上听闻大人能耐,可惜先家主已驾鹤西去,若知晓也必然欣慰。”那名中年礼官敛衣而拜,“在下杜敬,昔年父兄皆于荀氏帐下效力,才有今日之机得蒙朝廷恩赏,临行受命,在此见过刺史大人,请刺史大人听下官代恩主叙旧。” 不同人派来的属下风格也是不同的。 景司徒的手下赵奕年纪轻轻但胆大心细,说话机敏却又谨慎,言笑晏晏如沐春风,想来景司徒就喜欢这个类型的门生。 而荀家的门生故吏则便是文士也颇有当年他家治军帐下武卒之硬朗,办事一丝不苟,说话斩钉截铁。 “杜大人。”孟苍舒不得不在短暂的时间内两次改变战略,从配合景司徒门生的温和平允,也换做了杜大人的冷面无私。 如今荀家的主事人是荀崎,乃是太尉府的长史,手有自父亲处承袭下的兵权与定恭侯爵位,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然而他早年刚刚入仕时,据说因为军中作风不够细致,露了些错处,教圣上好一顿申斥,在家赋闲了好久才又有机会出山,如今自然比从前多了谨慎自持。 说白了就是皇帝额外提点后学乖很多,知道武将那套作风在朝廷中混不开,换了个思路,如今也立稳脚跟。 “荀太尉长史很是牵挂大人。” 这样温情的话让杜敬说出来仿佛吊孝,板着的那张脸实在是过于不苟言笑了。 “前些日子大人与孟氏在圣前略有口角,他不满孟氏之人尸位素餐,一个劲儿往各处衙门塞人,加之听说要他们家主理此次绣衣御史循行良慈郡,便猜到是要因旧日恩怨为难大人,特派我前来告知:孟刺史无需忧虑,荀太史说,若是他们敢过分,就让下官出手从旁共论。不过大人处置得当,下官无比敬服。” 孟苍舒哭笑不得。 你家长史以为这是在军营里打群架吗?加个人就能打过?看来这位荀家新家主吃的亏还是不够多。 然而这份好意他是心领的。 加之有恩在先,孟苍舒索性比和景虔的来人还要赤心诚意地说话:“多谢荀内史牵挂。昔年恩情,在下没齿难忘。今时今日虽略有长进,但仍不敢居功,只希望父亲安泰家中长乐,足矣。当年荀太傅如此垂怜,此善行义举,在下不敢忘怀,还望荀长史在朝中保重,勿要为下官与孟氏多有争执。” 争执起来玩阴的你又打不过,还是让专业的来吧…… 孟苍舒是真的不想荀家出事,可这位荀长史大概没有继承到父亲很优良的基因,他还是以后常常提醒,给他想点主意,好避免再出当年御前申饬的事来。 杜敬虽然是个严肃的人,可听了这话,也知道是为了自己家主好,也敬重道:“荀长史个性爽直,颇有先太傅遗风,最是礼贤下士之人,大人放心,如若有困难,尽管求助。这次因职务,不便拖物传带,但长史说来年春日若有商队西来,会顺路给大人捎带一些紧缺之物,以备不时之需。今日上门实属突兀,未免旁人起疑,下官即刻告辞,勿要礼让相送。” 说完,杜敬都不等孟苍舒告别,转身便走了。 孟苍舒楞在屋里半晌,无奈叹气。 这时候要是其他礼官说是皇帝来传话的,他也会相信。 小小一个绣衣御史的队伍,竟然卧虎藏龙…… 而孟苍舒不知道的是,五名礼官里,真的有一个持皇帝密诏之人,只是那人不是为了寻他而来。 “父皇的意思我都明白……” 楼船之上,内庭当中,萧玉吉看着眼前礼官,一时心潮涌动百味陈杂。 “殿下,圣上知晓良慈郡艰难,知晓您的不易。良川王殿下还小,圣上如何不惦念幼子衣食?您又是圣上唯一一个掌上明珠,在此地辛劳,圣上焉能不牵挂?”礼官言及此处,亦是垂目叹息,“可是圣上不能偏颇,需要处置公允。其他几位外封殿下……也是圣上的亲骨肉啊……” 作为父亲唯一一个长成人的女儿,这道理萧玉吉当然明白,她也不愿意弟弟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圣上遣臣持此密口谕,告知殿下,您呈上的大部分三家乱贼收缴物资,圣上并未全部留下,大部分都逗留在了灵武郡,您若有需,去信与其刺史,自有调配。” “谢父皇恩典……” 如果明处赏赐,只怕一碗水没有端平,她的其他兄弟们心有不服,或有怨怼还是小事,就怕是其中哪个走了邪路起了歹念,为着赏赐据为己有和这份恩典,杀良冒功,在治下为非作歹,反倒使得民不聊生,违背圣意初衷。 所以这些东西父皇只能为她和良慈郡偷偷留下。 “父皇还有什么要说与我听的?”萧玉吉心中触动,一时觉得父皇不易,便是再迎皇后那些许怨怼也消失无踪了,可一转念,又心有不平,顾念幼子乃是人之常情,她和弟弟也不是需要什么赏赐恩典,但一年来甚少过问,就算是为避嫌,也太令人寒心。 “圣上说,殿下当年自请带弟出镇,一是不喜朝中局势,二是因当年良慈郡于殿下有恩,殿下意欲报还百姓再造福土……这些圣上全都清楚,圣上说,自己是人君,却也是人父,儿女的难处和希冀亦是心有所触,奈何艰难之世,不容上位者多有情露于前,偏爱致害,只得淡以轻风言说。还望殿下谅解。” 她如何能不谅解? 作为帝王的女儿,她是没有不谅解这个选择的。 可是父亲的话言及此处,加之旧日孺慕之情涌上心头,萧玉吉仍忍住酸涩,正色道:“父皇富有四海,为天下英主,怎能为我与弟弟二人徇私偏颇?父皇之尊慈怜我等便是父,亦是君;我与弟弟爱重孝礼,便是子,亦是臣。” 她虽这样说,却仍忍不住心想,不知父亲有没有给其他哥哥的封地派去眼前礼官这样的人,每个都这样说一遍,好让大家死心塌地,装作天家其乐融融? 帝王心术大抵如此。 但这一刻,萧玉吉还是希望能相信父亲的。 礼官得了这个回答,满意离去,不一会儿刘甸入内拜道:“殿下,今日之事实在古怪,孟氏族人如此行事,实在过分,简直像在逼迫孟刺史与他家重归于好,可孟刺史……也不像那般决绝之人,今日竟以此等不留余地的方式回绝于人前,不知……” “你是担心姓孟的那本家人因为这些私怨给咱们良慈郡往后在朝中使绊子?” 萧玉吉一言说破,刘甸不住点头。 “他们必然会这样做。但是别忘了,孟苍舒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虽未曾伴驾,每件事却都做到父皇的心坎上,孟氏若是要唱反调,已经不只是和孟苍舒作对了,至少这两年免除租赋期间,父皇是不会让自己好不容易竖起的帅旗倒下的。”萧玉吉从澎湃的心潮里回过涌浪,已然头脑一片清辉。 “孟刺史平日里说话虚与委蛇的,今天却这么干脆……不过也是,要是我从前被这样对待,今时今日也必然要决裂的。”刘甸在公主面前从不遮掩,又道,“不过末将也错怪了孟刺史,原来他不喜骑马,竟是为这事……” 提到孟苍舒,刘甸脑子里猛地冒出个念头来,连他以自己都有些诧异,赶紧压下去,却见公主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浮出伤悲情态,刘甸终是咬咬牙,将这个念头说了出来: “殿下……您如果拿不准注意,不如问问孟刺史吧……”可能是因为还没习惯说孟苍舒的好话,刘甸自己也别扭,赶紧找补一句,“不过也别全照实说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小子未必就能全然信得过!但是给殿下当个狗头军师应该还够用。” 其实萧玉吉方才所想,也是不知是否可以问孟苍舒一问,然而她所忧愁却并非能否信任孟苍舒,而是今时今日,已不可以寻常子女之心揣度父亲的心意…… 因为自己的父亲,也是天下的王。 …… 绣衣御史第二日启程返回,可谓快速撤离。 但走之前却留下了那匹无助的银骓马。 顾廉气得嗷嗷乱叫,认为这是一种挑衅和恶心,故意为之太过下作。 李丞雪不赞成顾廉单纯的想法,他认为这是个纯粹的陷阱。 “如果大人对这匹马稍加仇害,是不是意味着大人仇恨深重意欲报复?在孟氏眼中,只怕更要将大人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这还不算,怕是今后再以此做些文章,搞得大人好似那般疯魔之人,言语似刀,咱们离京师这么远,大人如何自辩呢?” 听了这话,顾廉更是气急。 “这好办。”孟苍舒慢悠悠给公文盖章,“有些地方出门肯定还是骑马方便,这马也是当世名马了,就当是我的坐骑了。” “大人……这……”顾廉觉得当年差点弄死过孟苍舒的马现在骑也是不吉利的。 “要不然李道长算算?”孟苍舒抬头眯眼一笑。 吓得李丞雪赶紧摆手求饶。 孟苍舒笑着递给他刚写好的令谕:“好了,这些事儿往后稍稍吧,咱们手头还有要事。你们听我说,自十二月,每旬起,每户每人可领麦半斗,未及丁龄者减半,古稀之年老人额外加一斗做养恤,各处我已设好人手和分粮棚,顾廉,你送去给庞县侯,他自会调人输送。” 孟苍舒没有那么多功夫招待闲人,姓孟的为刺探自己虚实,就好意思花大笔朝廷的银子千里迢迢宣读个驿丞传递就足够的消息,美其名曰“朝廷重视”,真是好笑死人了。 他手上的银子和粮食都得掰着一半一半精打细算来花,可没他们那么阔绰。 “咱们借着这个机会,清点清点人口,就算朝廷一时没说,我们自己心里也得有个数。” 其实孟苍舒本没这么着急,但多亏景司徒给递了话,孟苍舒已然知晓明年朝廷零零一号红头文件的内容,那当然还是得提早准备,不只是为战后人口统计,也是要看看学龄儿童的数量,提早恰当安排郡内学政诸项准备。 听了孟苍舒的话,李丞雪是恍然大悟点头,可顾廉却有些茫然:“大人,咱们干嘛不直接清点,还要额外放粮呢?” “你说重计户口再点人头,人家百姓会觉得要开始征税,难免趁着这个时机隐匿起来。反正之前大家也是这么过的。不如绕开这个说辞,给大家个愿意听的说法,这样也更详实。” “可圣上不是免除了我们郡一年的赋税么?”顾廉还是不懂。 “就算圣上说了免我们良慈郡一年的赋税,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个消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都传达清楚。” 顾廉还想再问,李丞雪实在看不下去,自己这位小顶头上峰十分肯干,公文政务条例在胸,却太实心眼,于是他替孟苍舒解释道: “说是清点人口,或许会有人跑藏起来,但如若说是朝廷赈济分粮,且是按人头算,那百姓只会拖家带口来,岂不记录得清楚又真实?咱们又不只是为了收人租赋才搞这个出来,现下朝廷是宽限,他不宽限的时候,我们也要早早预备好,勿要措手不及。” 李丞雪讲完,顾廉才恍然大悟。 孟苍舒看着这两个属下,觉得自己还得更加知人善任才行,不过这也是后话了,现在人都在当畜生使唤,有一个算一个,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给我出去干活,适合不适合,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第41章 经过孟宽这十来天的不懈努力, 孟苍舒所住的刺史府衙后院竟渐渐有了能看的样子,原本破烂的围墙修补得整整齐齐,内里两排还开出额外的花畦,说是让人来年春日种上点花木, 不然光秃秃的没个绿意, 看得人眼干。 除此之外, 前衙的几处破损台阶也都让孟宽给补上了,虽然孟苍舒说这里只是临时衙门, 之后衙门要搬走去新选的地方,但孟宽还是觉得既然以后孟苍舒要住在这,那也都不能怠慢。 孟苍舒每天在外面奔波辛苦, 回到院落里都能看出点变化来,就像旁人来了这良慈郡,每天也都能看出些不同。 一切都在变化,而且是向好的方面缓缓前行。 十二月,年前是孟苍舒最忙的时候,一连三四天回不来襄宁城也是常有的,孟宽因决定在这里与儿子过年, 便让郑平早日回去一家团聚,自己留了下来, 天天收拾这座已经不那么破破烂烂的院子。这天他正打算给后院的井周加个栏杆, 就听马蹄声绕着后门直到前面去, 怕是耽误儿子的公务, 他忙出去看,谁料竟是个他认识的人。 萧玉吉自马上下来, 解下鞍边悬挂的锦盒,双手恭敬有礼递给笑呵呵的孟宽, 讲话时面容端正:“我知道孟刺史不在,这是良川王府年节份利的赏赐,请伯父代刺史大人收下。” 因孟苍舒吩咐过,良川王府有什么送来的和拜托的事儿,只收下和答应就好,孟宽对儿子的话一向记得清楚,接过沉甸甸的锦盒,不由感叹:“果真是王府的节礼,盒子都怪好看的。姑娘当差辛苦,今日天冷,进来喝口热水在走。” 孟宽自那日误会,也还是不知萧玉吉的真实身份,一口一个姑娘叫着。萧玉吉听了却不觉冒犯,她挺愿意同这位老者说话,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自他的言行中探知一二孟苍舒那超出世人认知的智多近妖是从何来,于是便应着谢过,跟上孟宽进到厅堂。 后院正厅前原本是块荒地,可现下竟整整齐齐垒起了矮墙,孟宽一边走一边自豪地介绍他为儿子精心设计的宅邸,哪处将来可以建个回廊,哪处又能种什么花都想得极为妥帖。 而厅内看陈设和铺挂都已比从前萧玉吉来时好了许多,他知道这些定然是孟父亲手操办,就凭孟苍舒那脚不沾地的忙碌劲儿,估计现下还没认全这临时衙门的屋子。 许是要到年末了,见孟苍舒与父亲团聚,孟宽又慈父心肠如此照顾儿子,萧玉吉不由得心中略有自伤。 今年她爹的正旦节日,是要和新皇后一起度过的,有没有她和弟弟,皇宫里的日子也还是一般莺燕热闹。 她不动声色,表情一如既往平静,心中怃然唯有自己知晓。 “姑娘,这快到年下了,想家了吧?” 萧玉吉猛地一愣,顿时警觉。 孟宽笑着坐下道:“年轻人就是这样,不爱和人说自己惦记家和家里人,好像说了就是没出息,会让人笑话一般。这点你们刺史就想得开,有什么没出息的?惦记家和家人才是人之常情。他一天到晚信上说想家,也没个正形……对了姑娘,你过年是在这里继续给公主殿下办事?可是不方便回去?” 萧玉吉听了这话,略略放下戒备,喝一口水,微微摇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良川王殿下离不开人,家中……父亲再续弦妻,也不需要我操持什么。” 听了这话,孟宽似恍然大悟,目光和声音里又透出百倍的慈和:“没关系,咱们不计较这个,凭他再娶,那不也是你爹么?难道你还不是他闺女了不成?” 许是太久没有和上年纪的老人说话,加上孟宽之慈祥随和实在足以让思乡之人在即将入年的孺慕之子放下心防,萧玉吉忽得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或许不知怎么和孟苍舒开口的话,问问他爹一些不紧要的也是无妨。 她是敢想敢为之人,于是下定决心后当即开口道:“……伯父,我见你和孟刺史父子和睦,十分艳羡,可有人家中却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请伯父赐教一二,伯父是敦厚老者,见识比我们小辈多,或许能指点我们的迷津。” “好好好,你慢慢说,我反正也没什么事。” 孟宽只是当小女孩想家了,见了老人便似见到自己父母一般想说会儿话,干脆也找个另边的位置坐下,笑呵呵静静听着。 “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一个朋友。”萧玉吉唯有这样才能张得开口,“她家兄弟多,家资颇丰,如今父亲要他们各过各的,她疑心父亲有偏私,却也知道不能直接去问,她更疑心父亲往后会不顾念从前的感情,让她和弟弟分出去后日子难过。” 孟宽听得极其认真:“可是他分家时偏颇了?教你那位朋友觉得不公?” “他分产业时……不许几个孩子互相打听,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各自得了什么。且他明知我朋友日子过得艰难,却从未在旁人面前提及,只私下派人来说知道这难处,额外给些东西财帛,但朋友也不知道,是兄弟们都有的,还是父亲只看顾她日子不易,额外惦念……与东西相比,这份亲恩她心中更是看重,然而却不好开口去问,只能憋闷心中郁郁寡欢。” 孟宽听罢低头笑了笑,复又点头道:“我晓得了。姑娘啊,不知道你……和你这位朋友有没有听过百仙翁的典故?” “……我不知她是否听过,我确实不知,请老人家赐教。” “不敢不敢,就是咱们那边一个传说罢了。说本地几百年前有个老头,活了一百岁,家中有一百间房,膝下有一百个儿子,所以人家叫他百仙翁。”孟宽又起身给两人各自添了回茶,重新落座,“他的儿子如此多,平常却相处融洽,兄友弟恭,旁人羡慕不已,就去问他,说自己两三个儿子,尚且为那几亩薄田争得头破血流,怎得他这么大家业这么多孩子,却能处置得当呢?” 萧玉吉听得全神贯注,想都未想便说道:“那定然是仙翁处事公允,孩子无话可说。” 谁知孟宽却大笑起来,而后道:“我的傻姑娘哦,天底下便是皇帝也不敢说自己事事公允。” 萧玉吉听了这话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口唇间也尽是苦涩。 “那百仙翁就告诉人家:我做得很简单啊,无论哪个孩子,什么都不给,既然人人都无,哪又哪处去比较自己是不是一碗水端平呢?” 萧玉吉听得这话,顿时有些了然典故的喻义: 多做才会多错,如若不做,那自然叫人挑不出理。反正他们几个孩子都是放到外面去自己的郡国里,就算父皇不过问,也是天经地义。只是如今父皇私底下传了话,倒让她想些有的都没的。 其实父皇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越是离得远的孩子,不好沟通,索性他就各个私下恩惠,而不将赏赐摆在台面上,免得人人比较心有怨怼,弟弟虽然年纪小,可将来也是会长大的,到那个时候兄弟们为心中不平争执,可就不是寻常人家那样吵闹推搡可以解决的了。 虽然也是父亲的苦心,但萧玉吉仍心中微凉,惆怅四溢,只觉天家亲情也需小心翼翼,倒不如曾经幼年时坐在父亲马鞍前,他亲自教自己骑马时来得那样温馨畅意。 看她的神情,孟宽只觉垂怜,小小一个姑娘就这般心思沉重的模样,便还是将故事接着讲了下去:“那别人又问了,你这么多儿子,岂有不偏疼的道理?他说:儿子们我哪个都偏疼,便是公允了。旁人不信,他就解释:每个儿子刚出生时,他都是我最偏心的那个,这样一来,不是每个都公平么?” 萧玉吉愣了愣,忽得跟着孟宽一起笑了。 这话听着狡辩,可又有点道理在其中。 “姑娘啊,回去劝劝你那个朋友,就说,人的十个指头都各有短长,更何况人心呢?做父母的有时候照顾不到,那是他们不对,多提醒着点,该要慈怜就要,别端着藏着,千万要教长辈知道,不然他们还真当自己是天底下头一号公正的爹娘呢!” 孟宽的话这次是让萧玉吉彻底露出笑容来。 看小姑娘笑得略有释然,孟宽也稍稍放心,只笑道:“我说这话是没什么道理的,我就那一个小子,谈不上偏疼,也没法偏疼,他又是天底下最懂事的儿子,我省下来的心啊都不知道往哪放。所以我说这个好像没什么用,但其实做爹娘的心思,也还是大抵一样。只要不是那管生不管养的混账父母,有些爹娘就算偏了心眼,却也还是惦记的,你说你那朋友觉得亲爹人人都私下给疼爱,那不是也得先给,才好比较?若是什么都不给,自然比不出来了。” “老人家教训的是。我回去就跟我那朋友说。”萧玉吉觉得今日心扉敞开,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左着憋着,人也舒畅不少,她如今再看孟苍舒的父亲,才晓得孟苍舒那总是似的人如沐春风的笑自何处而来。 可是相比孟苍舒,他爹就显得敦厚老实多了,临走时还不忘叮嘱道:“虽说孝道讲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到底父母也是人,有不是的地方做子女的不好说,那便也要告知,且不知父母的错处不多言,我倒觉得也是不孝,一家人想过得好,难道就孩子努力孝顺便成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左性子的时候还得儿子来劝,难道能说他不孝不成?让你朋友且宽些心,不是大毛病就闭着眼过,若觉得心里实在不舒服,那也要说出有道理的委屈来,道理可能伤面子,但委屈却是情之所至,和爹娘父母讲情不讲理,是个好办法,你们孟刺史就常常这么干,我做爹的打包票,可真是好用的招数,对我百试百灵!” 萧玉吉这一个月都没今日笑得多,她郑重谢过孟宽,又道年后忙完再来看老人家,之后才上马离去。 望着一人一马绝尘而去的背影,孟宽的笑容却渐渐变成萧索的悲悯: “可怜的小姑娘哦……也真是狠心的爹娘……” 他叹着气,继续去忙活院子里的事情。 待到孟苍舒回来,孟宽给今日事大致讲了讲,只见儿子瞪大眼睛,眨都不眨道:“那个姑娘……长什么样子?” “可俊了!”孟宽一拍大腿,“那眼睛眉毛,你爹长这么大,除了你娘,都没见过这么带样的女孩子!马骑得比男人都好,飒爽得很!说话又讲礼数又痛快,全不扭捏,没那种小家子气的别扭,真是让人钦佩,这么点年纪,要在这地方奔波,不亏是公主府的人。” “……她就问了这些么?” “可不是,给孩子愁坏了,估计是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可怜见的,哎你看你爹我不给你找后娘,还是很有道理的吧?” 孟宽本意是想让儿子夸自己两句,谁知儿子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赶紧凑前去问:“怎么了?难道爹说错话了?” 孟苍舒展颜一笑:“没有,爹说得很好,我们郡上好多背井离乡讨生活的孩子……爹能宽慰她是好事,这件事是她爹做得不对,不怪她难受。只是下回她来,如果我在城里,你就差人去叫我。” 孟苍舒心道如果小公主能略有宽慰,将这事儿当做一个契机而非怨怼,也是父亲的善心了。 可孟宽看孟苍舒沉思的神色,想得却不是这个。 莫非……儿子对这姑娘有意思? 天啊,儿子终于长大了,从前怎么催都不肯上心的终身大事,如今也知道多见倾心的姑娘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必然是孩子的娘在天显灵!他今日一定要好好拜拜!然后下次待那位姑娘来时,再给人留住,让儿子好好和人家说上几句,别整日里忙天忙地,落下了姻缘的好事! …… 今年冬日的灾荒没有浑天监察院所言那般严重,但因早有储备,朝廷亦预计好了对策,待到元月年后,几处冻灾的灾情都已平缓,灾民得到收容,便是皇帝萧蔚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可这笑意没有保持多久,节后的十日,百衙封门百官封印,连朝议都全部暂停,这本是堂正的官假,大司徒景虔却一大早被急急传召入宫。 皇帝很少这般举动,景虔怀着疑窦,入宫后直抵长庆寝宫,却见外孙女正往外走,他忙向当朝皇后行礼,也不敢多言。 幸亏今日侍奉的内监徐少监乃是旧日便有的交情,在景虔等候时便低低絮语告知:“今日本来好好的,圣上早起收到一封良慈郡的上表,便哀叹不止,也不见人了,就把自己关在寝宫中,这会儿才宣司徒大人来……我们卑贱的侍奉之人也不知是什么事,圣上一没龙颜大怒,二也没其余吩咐,如今众人的心可都在忐忑着呢……还求司徒大人解围……” 听是良慈郡的事,景虔心中警觉,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道:“辛苦少监了,敢问少监,这封上奏可是良慈郡刺史的直奏?” 作为两千石,各郡刺史拥有绕开朝廷衙署向圣上直接上书的权力。 但孟苍舒如此乖觉,真的会绕过自己么? 果然,徐少监摇摇头道:“不是,宗正递来的奏报,是良川王殿下的家书。” 这样一来,景虔略略放心,可他转念一想,仍觉奇怪。 圣上如何是这种会为家事在官假期间叨扰臣属的人?况且殿下一向少将家事在台面上说与臣工,今日叫自己前来实在是前所未有。 这时,殿内吩咐景虔入内,他略正了正衣冠,先拜再推门趋入。 皇帝萧蔚一个人坐在床前的案几侧,右手肘支撑着半低垂的头,眉头虽未皱起,然而其间愁绪几乎写在了整张脸上,几处岁月的浅浅纹路间,似有潮湿迹象。 景虔看得心下大惊,心道不会是良川王萧裕出了什么事吧?怀着不安,他稳神行礼道:“臣景虔,参加圣上,恭祝圣上新岁之安。” 景虔的礼行到一半,便被萧蔚亲自搀起道:“大过年的,您是朕的长辈了,来,与朕坐下说话。” 景虔本不肯从命,无奈圣上坚持,只得恭敬坐在下首,等待萧蔚言语,然而却只等到圣上递来一封信。 “你看看吧……” 信的封面歪歪扭扭,字极其幼稚,想来是良川王的杰作,四岁的孩子只是略略开蒙读些书,还没到该拿笔握笔的时候,怎得就写字了? 带着疑惑,景虔谢过圣上赐看,这才展开折页。 里面的字体看起来就舒服多了,因是出自承明公主手笔,内容全然无有地方政务或是难处,只说了家事。 信中说,良川王萧裕即将年满四岁,却已开始厌学,每日不好好读书,偏说要学骑马。但他全然没有到该学习骑射的年纪,承明公主萧玉吉自然不会让弟弟胡闹,管束甚严,后来在一次萧裕暴力抵抗读书的行为后,萧玉吉惩罚弟弟,然而这才知晓弟弟为何如此不愿读书的理由…… “裕儿哭着对他姐姐说……是想早日学会骑马,好从良慈郡快马加鞭回到京师里来……见朕一面……他想爹爹了……” 言及此处,萧蔚的眼泪大颗大颗往脸颊下淌,不住涕泣:“朕这皇帝,富有四海,却连幼子的心愿都难以满足,真是没用!” 其实萧蔚作为皇帝,算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性情中人”,只是跟随这位皇帝大人已久,景虔对他已是十分了解,他的性情表露于人前,皆是无伤大雅的那部分情绪:包括但不限于看见美人眼珠不转;该笑时与部下其乐融融;该哭泣将士为国捐躯时茶饭不思等等…… 萧蔚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他不会平白在自己面前落泪。 景虔清楚地觉察到,皇帝对这对儿女,产生了巨大的愧疚。 但他是皇帝,稍假词色以及加以额外厚赏,都未必是对这两个孩子与良慈郡的恩典,或许反倒招惹灾祸,他需要一个人替他完成这件安抚,替他代行父亲的慈爱,那么既然看着皇帝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只有自己,那必然自己就是这个选择。 作为朝廷的大司徒,他掌管全部行政公务,也就是说,皇帝的意图是希望他从朝廷的角度上完成这份父爱的赠与,而非以皇帝的名义。 飞快梳理完思路,景虔当即答道:“圣上是天子,天下都是您的子民,您要兼顾的何止一子呢?不过人怜幼子之心,便是贩夫走卒都难以规避,更何况圣上威加海内天下仰戴,望以贵意赐血脉子嗣,方显殿下之慈心不输尊威。” “贵意?孩子想要的是在父亲身前,再多朱玉赏赐哪怕是金箔铺街又有何用?我的裕儿啊……走的时候话都不会说,是阿吉从朕的怀里抱出去上得马车,朕还记得他襁褓的颜色……如今会写字了,话也说得利索,可朕想见儿子一面,怎就如此之难……” 萧蔚说罢又是一阵涕泗横流,景虔这时候需要扮演的一是贴心宽慰的长辈,二是善解人意的臣工,无需太过恭敬,于是便没有起身,温言为圣上递过去一方绢帕叹息道:“圣上是慈父……可是需要顾忌的事如此之多,圣上又能如何?如果圣上觉得赏赐金银财宝之物并无用处,那便由臣代劳,寻一些平常父母给孩子才会置办的东西,待到明年循行,臣派人送去……便说是皇后娘娘慈怀远恤,送给孩子的。” 自己的外孙女是眼前之人一堆孩子名义上的母亲,做这个事再合适不过,还能积累一些在外的慈名,景虔临时急智想出的办法已是周全得不能更周全。 毕竟萧裕的年纪在这,给孩子置办一点文房衣物,要是其他的封王兄长挑理,那可就再说不过去了。况且这些物资里面,皇帝和他各自着意添一点贵重之物,也没人知晓。尤其是宁国承明公主萧玉吉,她到了待嫁的年纪,做父亲和继母的给孩子准备点贵重的嫁妆谁敢拿这事儿说嘴? 萧蔚果然很满意这个方案,只握住贤臣的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道:“真不是个好父亲,还好孩子们命不苦,有个会为他们操持的好外祖公。” 第42章 最近, 萧玉吉觉得孟苍舒越来越难懂了。 两人正站在襄宁城西南五里外的荒郊野岭,这里原本是坟茔埋骨之地,又建有城隍祠,方便祭奠之人送拜祈福, 烧焚缅怀。 经历战乱, 城隍祠也逃不脱良慈郡其他建筑的命运, 倒塌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周围有乡之冢似荒骨一般散乱, 好些棺材似乎是被穷途末路之人挖出来过,露出大半截在地面,也不知有没有从里面找到半点死人陪葬的金银细软。 萧玉吉自下马后便环顾此地, 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甚至还觉得孟苍舒可能存在的打算有些不妥,于是退回几步在他身侧道:“你真打算在这里建些什么?过去确实没人看顾本地坟墓,但据我所知,这两月好多避难外乡的良慈郡人已打听着郡内的消息陆续回乡,若是他们看见自己家亲人坟茔被你挖了个底朝天,该会作何想?咱们好不容易才稳定的人心, 不能因小失大。” 孟苍舒听完却朝她一笑,伸手指着前面:“殿下先别急, 看看那边高地像什么?” 萧玉吉顺着他手指看去, 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能摇头。 “那是个大坟的封土。”孟苍舒双手比出个梯形来提示公主, 格外耐心道,“我细细问过本地几个老人, 说是他们小时候就在,他们爹娘也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封疆大吏葬在这里, 曾经是有碑树着,可后来谁都找不到凭证在哪里。这里面挖开一定有好东西。” “元月刚过就来挖坟掘墓,似乎有些不吉。郡上不缺银子,缺得是人手,难道这里挖出来的人还能用不成?” “借死人的东西一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孟苍舒对挖掘墓葬这件事似乎全无心理包袱,甚至还笑得满怀期待。 “什么人之事?” “我爹呗。” “老人家……老太公要挖这个做什么?你家还做这种生意?” 萧玉吉扪心自问不是畏缩之人,可听了这话却是失惊倒怪,眼睛都忍不住睁圆两圈。她回忆孟父的模样,如此爱笑风趣厚道的老人家,怎么看也不像是吃这条邪路子的人。 难道还是她看人不准? “我爹要有这个本事,那一定会先掘了孟氏祖坟的。” 孟苍舒说完和萧玉吉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摇头笑了。 想也是不可能,萧玉吉心道,可仍是不明其意:“那为何要为他老人家挖这座墓地?” “他临走前嘱托我了一件事……” 孟苍舒说话时经常手不闲着,此刻春日尚未自寒冻中归来,天地之间俱是莹莹的雪白,枯草萎黄匍匐在冻土之上,被恶劣的天气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孟苍舒只轻轻一提,就摘下了三四条纤细草梗,继续往前走着。 萧玉吉不明所以,紧跟在他身后。 “我爹回长岭置前说,咱们郡上有个姑娘,挺高的个头,细细的眉眼,穿着戎装,好像是殿下的内属,来找过我两三次,可我不巧都在忙旁的事,他和那个姑娘说过几回话,说是挺好的一个女孩,就是有些可怜,因家事郁郁于内,又整日奔忙操劳于外,他虽尽力安慰,可这一走定然记挂,于是便嘱咐我,定要好好看顾这小姑娘,还要多多为她出谋划策,好让她能舒展眉宇生活和顺。” 孟苍舒每往前走一步每说一段话,萧玉吉的心都突突直跳。 她猜得着孟父会告诉自己儿子,今日遇见了什么人,但她以为孟苍舒会直接点破——从前这小子就是这样直接了当说话的,可不知怎么回事,这次非要绕起弯子,好像他真不知道父亲遇见的女孩就是自己一般。 然而她心下一动,不知怎么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声音也低了:“……那你打算怎么听你爹的话帮她的忙?” “李丞雪告诉我,这里本是风水宝地,后来许是慈水改道,襄宁城起建,这里才渐渐破了势,没有从前的好山好水之面貌,但这座墓葬既然在此地又有这般封土,那必然是王公之墓,里面所随之物,想来是有些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盗过,如今还剩多少。” “万一人家姑娘也不缺银子花呢?” “这些东西拿来卖钱,也太浪费了。”孟苍舒又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个断枝树杈,半蹲下来在雪地间寥寥几下画出了这里的地形,在大墓和城隍祠废墟的示意点之间,横着画出长长一道来,“我想在这里修一条明渠,从慈水引出,自此往西南走,过了荒地,有了水源,不动那边的坟墓,只挖开这座大坟的封土,此地就能开垦出一片良田。” “然后呢?”萧玉吉虽也觉得这样是好事,可不明白孟苍舒究竟意欲何为。 “然后,咱们开渠的时候,会‘顺路’‘碰巧’挖到一座墓葬,墓葬里的东西不管有什么,都报回京师,挑一两样称作祥瑞想来不难,而且比井里河里捞出传国玉玺这种祥瑞要安全多了。这样一来,小姑娘的父亲拿人手短,又惦记这一番孝心,短时间内是不会因为新娶了后娘对旧日糟糠的孩子生什么嫌隙的。明着他是欣然收下,暗地里说不定还会提点训斥孩子一番,要他们不要将这种事当做什么好事……这不就是当爹的该做的事么?” 萧玉吉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静静看着孟苍舒,心中竟有些酸涩。 她是坚毅之人,不会轻易自伤,可此时却只觉疲惫,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要用这般手段设计么…… 看见萧玉吉低垂着头沉默,孟苍舒心下也有柔软的感伤,忙凑过去安慰: “普通的父亲,需要孩子孝顺安康也就足够了,但是有的父亲,更需要孩子的忠诚。” 他的话是安慰,也是实话,这时候再弯弯绕绕就不合适了,需要利弊分析才好让一时钻牛角尖的小公主明白这个其实很浅显的道理。 况且,小公主哪里是不明白?她这么聪明敏锐,不过是因对皇帝不止有臣对君的敬意忠诚,更多还是子女对父亲的仰赖崇拜。 毕竟从她记事起,她父亲就是那个一统天下再救万民于水火的大英雄真豪杰,让她如何不眷恋与父亲一道南征北战的亲情与荣光? “殿下,讨好自己的生身父亲不是什么委曲求全的事,尤其当这个父亲还是万人之上时,更不能只谈感情,不顾策略。因为你不算计他,焉知他是否已然在算计你了……”孟苍舒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甚至要再露骨点说,都要有大不敬的意思在里面,他这样做不是不怕死,而是真的希望公主能在良慈郡稳定心绪,不再郁于京师的过往。 然而公主就是不肯开口,很少见萧玉吉这样消沉的面貌,双唇紧抿,英气的容颜似也在雪中被寒霜侵染,从来都是漂亮上挑的眼尾眉梢都是耷下了许多,显得生气寥落。 他看着心疼归心疼,道理还是要讲清楚说明白的。 这才是真正实质性的帮助。 “我曾经告诉过殿下,良川王殿下是会长大的。他今日无忧无虑,不代表未来就能永岁长乐,所有打算都必须从长远做起。” “一个祥瑞而已,不过就是古人都做了千百次的讨好把戏,哪里长远了?”萧玉吉微微侧过头,表示对这个意见的抗拒,“况且别人的父亲怎么就会信因这个起意训斥?他如若欣然自得又该如何?” 但她又明白孟苍舒的计策是全然的好意,不肯一口回绝。 公主难得别扭一次,孟苍舒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解释道:“九五之尊未必喜欢旁人奉承,但讨好和依附却是自古以来帝王皆乐意看到的,即便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一面希望他们能不辱自己的颜面,一面又希望他们没自己强大。我爹曾经给小姑娘讲过一个我们那里的故事,今日我再讲一个,殿下听听是否有些道理。” 他说着领着公主往封土的高处走,一面回头含笑讲话。 “我老家是长岭置,公主是知道的,长岭置所在的古江郡那是多山之地,崎岖弯绕,古时便有不少割据的古国,占山为王互不相扰。” 孟苍舒讲故事起来那娓娓道来的感觉,比他父亲那般慈祥老人还和缓。萧玉吉不由得听了进去。 “听说早年间长岭置以南百里的地方,有个古滕国,现下已然不可考,地方志倒是有记载过。那个小国虽是民少地狭,却因所辖山地产出铜矿来十分富庶。传了七八代君主,后传至一位英明绝世的颇有慈名的滕王。这位滕王膝下有七八个女儿,却只有两个儿子,因那时尚未有圣贤立承嗣制度,继任者都是在王子中选贤选能,不论出身。于是他便要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公平竞争,看谁配得上自己的位子。” “这样不好。”萧玉吉当机立断道,“有些话不能明面说,若真兄弟阋墙起了怨怼,今后刀兵相向祸起萧墙的时候,受苦的只有百姓。” “是这个道理,如今大家都这样处置,可当年这位滕王心中想的却是效仿尧舜之法,在自己还能理事的时候,将位置传给一个儿子再悉心教导。因史料已不可考,他具体如何想得,我也不知情了。只知道他的这两个儿子素有嫌隙不睦已久,年长一些的哥哥武勇,年轻一些的弟弟机敏,二人个性不和,也早都知道对方是竞争者,便索性撕破脸去。” 萧玉吉不以为意道:“自己的儿子到了这个境地,还称什么贤王。” 孟苍舒只是对公主的嫉恶如仇快人快语笑笑,继续将故事讲了下去:“这两人处处比试较劲,就这样比了两年,也还是难分高下,滕王也是无奈,可他的身体却是等不及了。一日他突发恶疾,深感大限已至,于是将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做最后的考验。” 萧玉吉听得耳朵都要竖起来了,不知后面到底如何。 “那滕王就说了自己已是不济,崩去之前,需要将国家与百姓交到可靠之人手中,已没有时间留给他继续考验,便就在这床前,两人分别说说看自己走之后,他们自己若继任为王,打算如何治理国家?” 萧玉吉觉得这时候也只能这样了,可多年的政治素养又告诉她,似乎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偏孟苍舒讲话慢慢的,她等后面等得都要急死了。 “前面我说过,弟弟是最聪敏的,素来也觉得自己在谋略上胜过哥哥一筹,于是便将自己的大略谋算与励精图治的打算和盘托出告诉父王,如何在其身后井井有条治理国家,他每一条都细细说来,从农桑到矿冶,从祭祀到典仪,事无巨细,他每个方面都已是成竹在胸。滕王自然欣喜自己的儿子有如此才干,然而……拿定主意之余却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不快之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孟苍舒这次没有卖关子,径直说了下去。 “可大儿子却不一样,他是鲁直的人,从前小心思比不过弟弟他自然清楚,听了弟弟这样的话,也知不好,父王恐是主意以定了。但他来之前,他的幕僚跟他讲了今日之事该如何应对,此时死马也当活马医。滕王已艰难转头,问他如何想,他却一句不答,扑通跪下,痛哭流涕叩头不止。滕王看了也是心痛,要他不必如此,只管说是了,可哥哥仍是摇头涕泣,只说‘父王不可言死,儿不能无父’,之后不论滕王怎么安抚怎么询问,都只是哭着说一个不字,便继续叩头,嚎啕大哭。” 萧玉吉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在孟苍舒沉默的当口,她也放平了焦虑的心绪,缓缓道:“这个王位,想来是传给哥哥了。” 对公主殿下的心智,孟苍舒从没怀疑过,只是她身在此山,一时郁于亲情之困,看不分明,眼下大概已是了然,自己此时便只有轻轻鼓掌以示鼓励道:“殿下英明。” 但这一鼓掌,萧玉吉便不大乐意了,她觉得孟苍舒是真把自己当小孩子看了,自己弟弟读书,读得好了,萧闳就是这样鼓掌鼓励的。 没见过年纪轻轻就这么爱托大的人。 可她终究是在受孟苍舒的点拨,便也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还在笑还在鼓掌的小子,一言不发。 “这个道理很简单,弟弟想的是家国事,却也是父亲的后事,人还没咽气呢,你连这个都想得清楚明白,是个人都要想,那你难道不早就惦记自己亲爹早些死掉?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但哥哥却听了幕僚的话,作忠孝之人,只谈感情,不论道理,反而后来居上。其实他虽说是讲感情,可也是有策略的讲感情,那感情里,满满都是算计,老滕王未必不知,可他却喜欢。” 孟苍舒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萧玉吉:“殿下,不独老滕王一人,天底下的帝王,都是喜欢的。” 萧玉吉不自觉低下头去,并非思索这个道理,而是她其实明白,无非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到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不只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孟苍舒看公主了然一切后寥落的申请,心下不忍,又道:“圣上如今是疼爱您和良川王殿下的,您旖旎之年,不在京师享受掌上明珠的尊贵,带着齿龄之幼的弟弟来此西陲边郡,治理朝廷都不愿意收拾的烂摊子,您是圣上马背上亲手教养的孩子,他如何舍得?” 萧玉吉最不愿人前露出情绪来,此刻也几乎难忍眼眶的红热,硬生生用坚毅逼迫眼泪留在眼眶中,绝不以脆弱之面示人——哪怕是孟苍舒。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话已然触动她心绪深处的柔软和创痛。 “但,圣上是天下之主,他不止有您一个孩子,也不止良川王一个儿子。他要考虑的不只是如何做一个父亲。殿下,你要在圣上对你们姐弟二人愧疚怜爱之情尚浓时抓住机会,将依附和依赖尽数表现,不要有丝毫矜持。须知我们良慈郡已然出尽了风头,良川王殿下幼年时这样是无妨的,待他冠礼主事后,难道还能这般出头吗?若不在这个时候赶紧积累圣上心中的眷顾,只闷头做出政绩,那才是不求长远的自取灭亡之道。” 他故意给话说得重一些,就是要让公主明白,好些事是等不及的,别说良川王长大,就是将来小公主和人成了亲招了有权势的驸马,皇帝和其他兄弟手足都要掂量一下,良川王这位姐夫今后会给他多大筹码,对朝局的影响又是几何? 这话本不是他该说的,可到了眼下劝人最要紧的时机,也顾不上那么多,孟苍舒可不想这么好的天然盟友受到打击一蹶不振,还是大家一次性给心理问题解决清楚要紧。 “更何况往近了说……” “更何况往近了说,我若招了煊赫身份的驸马,旁人看弟弟眼热,只怕更会忌惮,在父皇那里也存了戒备,留给我们的时日其实没有想象的多……孟刺史是想说这个,对么?” 萧玉吉自己大大方方说出来,倒让孟苍舒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脸上热热的:“这确实是我一个外臣不该说的话,只是箭在弦上,一次说完好过总找这样的机会跑出来,天寒地冻,真的很冷。” 萧玉吉看着孟苍舒诚挚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 她微微侧头,悄然拭去眼角不知为笑还是为真相而心伤流出的泪水,再调头来便是从前的模样了:“你该去给我太子哥哥做幕僚,给我分析这样的利弊作当年诸葛丞相与昭烈帝的隆中之对实在是可惜了。” “还是算了吧,臣不过是受父亲所托,他又没说哪家小子和家里过不去要我开解,我人微言轻,就只和能说通话的人讲话,完成至亲的托付罢了。”孟苍舒也笑了出来。 “老太公是诚挚之人,他……很会开解人,你也是。”萧玉吉没有说的是,但论诚挚,你却是差你爹差得远了,最狡猾的劝慰便是你了。 这样的夸赞让孟苍舒也很是舒服,但他心里记着今日的目的,时时不敢忘,顺势道:“但凡是人,哪个不这样?” 萧玉吉明白他意有所指,也接道:“献上祥瑞,父皇会觉得我们足够服帖么?” “至少是表明了,愿意为他做这些不是多入流的表面功夫,不是闷头自顾自的只从他那里求好处图壮大。也是提前预支一份他日的安心,要圣上能记得,这里的只是他的儿子女儿,不是承明公主和良川王。” “献祥瑞这样的事,确实不够光彩……” “但做蠢事是有做蠢事的好处,无伤大雅之处,留些错处给圣上指出来,反倒更显得他像个凡人所期待的父亲。”孟苍舒望着远处那座半高的封土,语气也比方才怡然许多,“便是让他斥责两句,说你们不该如此,也是好的。证明这里还需要来自更高权力的提点和照顾,这里的两个主事者还是他必须垂怜的孩子。” 萧玉吉已是全然明白,心中感激并有无奈的怃然,凄怆之余去看孟苍舒调头望向自己鼓励的笑脸,却也觉得颇有勇气面对今后的困难。 “殿下,还有很多事要做,咱们回去吧。” 此时孟苍舒似已完成父亲的嘱托般松弛,递给萧玉吉一个东西,转身朝自己的马车走去,萧玉吉顺势接过来后才看清,原来是方才摘下的枯草梗,不知什么时候在孟苍舒的手里就被编成了一个颇为圆鼓的小猫脑袋。 她起先觉得有趣可爱,但转念一想,怒从心头起,转身大声朝孟苍舒离去的方向喊道:“孟苍舒!我是堂堂宁国承明公主,不是你们乡下的小孩子,不需要拿这种东西哄我!” …… 长岭置如今也在冬日里,可前后忙碌的人却十分有亲切之感,比寥落的襄宁城要热和许多。 “咱们孩子咋样了?” 周安在置们前接下风尘仆仆的半辈子老友,两人回到置内暖和的屋子里,见没有旁人,孟宽才开口道:“可能耐了!看他的本事有处用,我也是放心了,老哥你也放宽心……就是日子苦了点,吃不好,人也瘦了……那个破屋子哦!你要是看了怕是要掉眼泪的!哎……” 周安也是惦记自己看着长大的孟苍舒,听了这样说,便心疼不已,可又不想孟宽作为父亲日日忧心,正打算压抑下心头感伤出言安慰,谁知却见孟宽眼睛都亮了,拉起自己的手道:“但这些啊,我看都不要紧,我这次回来可有件真正的好事儿要说!” “什么好事?” “咱们家那个臭小子,怕是终于肯开窍啦!” 第43章 开导小公主并不辛苦, 她是个通透的聪明人,只需要说清厉害即可。至于钻牛角尖,孟苍舒自己也起过类似念头,脑袋发热的情况下人未必能事事周全, 这时候有人稍微给往思路外带带,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真正困难的, 是堆在眼前的一大摊子事儿。 马车进入襄宁城,一路上的人都在往城南到城北唯一搭建的临时浮桥那里走, 待孟苍舒抵达时,人已聚集了好多,都在讨论即将举行的这场法事。 北城是笼罩在襄宁城上的一层阴云, 元月前,孟苍舒已经做好的打算,现下各处又重新开工,在大家都能看到的情况下,还是得李丞雪这位“专业人士”来开展人民喜闻乐见的工作。 因北城鬼城的流言已酝酿了近十年,一夕之间只靠他孟苍舒一个人吆喝根本不能破除,更何况北城或许真有些猫腻在, 要是让百姓身陷险境也是不好,所以他才想了这个办法。 李丞雪已然在临时搭起的法坛前穿戴好了他那一整套行头, 看着真像那么回事儿, 围观百姓也都暗暗议论他的风姿颇有神仙品格, 大概是孟刺史面子大, 请来了真正有本事的道士替本地禳灾祈福做法超度,也有人悄悄议论说, 慈悲川敛骨的时候就见过这位半仙,很是能耐。 孟苍舒眼下在襄宁城的口碑是极佳的, 基本他说什么,百姓就会去做什么,光凭他元月里给良慈郡分发的柴米,便足以担此威望。 见到孟刺史车驾到来,众人自觉让开在路边长拜,孟苍舒沿途还礼,最后行至李丞雪身侧,不去看这位半闭着眼睛的小神棍,而是冲百姓道:“各位,北城之事本官自抵良慈郡起便早有耳闻,今日大吉,不若开坛做法,抚慰亡魂,使得幽魂得返地乡,亡冥亦归天上,各家若有亲人的,亦可同道祭奠,终是一番生者对亡者的思念。” 他肃穆庄重,环顾一圈后清了清嗓子,又道: “北城原是富庶之地,盖因奸佞贼乱倒行逆施,残害百姓,如今天子龙气腾盛,压邪安民,威震四方,今日法驱之物,皆自天子而赐,九五之尊威加海内,北城之诡暗正是得散之时!吉期不可误,请诸位稍安,待李道长行布天威,祭祀亡冥,之后北城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可重见天日。” 皇帝的旨意确实有说对各郡多加安抚,可没说只管活人不管死人,慈悲川敛骨是为了死人安息,如今北城也是,他这番说辞谁也挑不出毛病。 眼见百姓都感恩戴德点头称是,李丞雪在一旁听着,心道孟刺史不去做道士忽悠人也怪可惜的,这么好的口条,要是太平盛世里,他和孟刺史两个人就能在京师混开,说不定真有当年汉朝武帝时李少君等一干活神仙的炙手可热国师般风采。 但可惜,孟刺史嘴上说着让大家一定信自己,他本人却根本不信这套,如果不是为了安定人心重建北城,他根本不会费这个功夫和粮食。 李丞雪哀叹后,即刻得到孟苍舒的指示,不敢有分毫怠慢,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这一套他驾轻就熟,什么仙家步法什么拂尘并剑,只几下就唬得围观百姓以为他真的是位容颜不老的神仙中人,会得法术,能真解决北城让人胆寒噤声的现状,看得人眼花缭乱,却都闭口噤声,不敢扰乱神仙施法,生怕影响整座城的来日。 好在孟苍舒事先就吩咐过,李丞雪不许那样玄乎,意思到了就完了,没一炷香的时辰,最后的振振有词也已念罢,李丞雪亲自给所有的粮食祭品送过浮桥,放在北城无人且巨大的阴影之下,然后再款步回来,一甩浮尘道:“七七四十九日后,得解还魂。” 说罢,李丞雪谁也不看,半眯着眼睛迈着方步离开。 但他心里想得却是,原来孟苍舒不让自己脱下这身道袍正经跑些差事就是等着这个呢!这般心思缜密,还好自己没有选择耍心眼,而是踏踏实实跟着这人走下去。 孟苍舒也觉得自己真是找对人了,还挺像那么回事,要不是他不信这套,还估计真被唬住了。 这时候百姓都已围拢过来。他从来没什么架子,此刻大家过来便也笑着应承,只听大家的感谢之语不绝于耳,又有人往他怀里塞些吃食…… 最近,除了损毁严重的郡东官道,南部和西部的道路都已畅通,许多本地人家渐渐可以联系上旧日的亲友,驿路也开始繁忙。这些亲眷人家离得若是不远,周遭几处十天八天就能到的,便频繁送些土产与缺物,一些人手上多了物资,便想出来摆摊卖作银钱,换取更急需的东西。 可襄宁城原本的东西二市都是被纵火烧没的,连重建都要从头盖起,现下哪有这个人力财力? 孟苍舒想了个解决办法,他在城门东侧的瓮城里开辟出一个地方,专供大家售卖交换手头的东西,安排了兵丁巡逻,维持治安,又给这地方免除易物税,但凡来此做生意的,哪怕是千里外运来的货物,都不必再缴一份入城以外的银子。 这下好多家里多少沾远亲带故旧的人都心思活跃起来,写信邀远方家人来这里做点小买卖的日渐多了,各人手上的余粮余银和物资全都比几个月前好上太多,大家自然更感激这位刺史大人,每每见到,恨不得往他身上塞满能吃的能用的。 …… 随着元月刚过,各项年节的忌讳不再束缚,襄宁城也开始更有烟火气了。 但再大的烟火气,看着这满地的废墟也没了心情,孟苍舒决意一定要在入夏河道通畅前,先给南北二城临慈水的这两边给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就必须要面对北城的问题了。 他又去找到承明公主,说眼下青郡军都已解甲,想借几个武威军军士抓鬼一用,萧玉吉刚受了孟苍舒的人情,纵然听起来觉得有些古怪,还是答应并一口气拨掉给他一百人,由刘甸率领。 刘甸不愿意听孟苍舒的话,但他必须听公主的话,虽是不愿,第二日一早,他就按照孟苍舒的吩咐去看了浮桥,结果是跑着回来禀告的。 “怎么那些祭祀的吃食都没了?” 他下一句本想说,莫非真的有鬼怪在北城作祟,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鬼又不需要吃东西,人才需要啊! 孟苍舒觉得刘甸脑袋瓜其实很好使,就是人有点倔,不如让他自己想明白更好,也不多言,只道:“李道长说,以七日为期,每期都送同样的吃食过桥,这事儿事关重大,还请刘校尉亲自护送道长,第二日再去查看,待到第七七四十九日,咱们再一道看看北城享用这些的究竟是人是鬼。” 不过四十九天确实不短,趁着这个机会,孟苍舒好好规划了一下城内该怎么建造,对于王府的选址,他必须参考承明公主的意见。 “原本城中最大的院落宅邸在哪里?”萧玉吉问他。 “北城正当中,曾经是旧朝封王的宅邸,后被用作府衙,再后来成了本地豪族的祖宅,但重建与扩建过多次,院子就有两套,还有自北城山上引下的一弯活水,高阔屋宇在南城就能看见,我听本地人说起过几次,想来是十分美轮美奂的。” “就选那里吧。”萧玉吉连想都没想。 其实孟苍舒是有些了解这位小公主的,光看她能吃苦的劲儿,就知道不是那般贪图享受的皇亲国戚,人家只是骄傲自矜,却不是娇气,上马下马吃苦耐劳,连萝卜都能亲自拔送,这样的人你说她为了尊享富贵挑了这处府邸,那是断然不会的。 但小公主和小王爷两人,代表的是天子,他们如果不能尊享这郡内的第一等荣华,会让人轻视帝王之威。在这种离京师如此远的封地,轻视九五之尊的威仪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虽然明白这道理,但孟苍舒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主殿下就不怕北城的传言吗?” “你不是已经在解决了么?”萧玉吉则反问。 孟苍舒顿时有一种深受信任的感触,只点头道:“那再等一个月,就请公主殿下查收了。” 年后,两个人合作的默契日渐增长稳定,就像良慈郡的流动人口,非常喜人。 有了公主殿下对自己工作前景的肯定,孟苍舒更放开手脚去先紧着要事来办。 首先,他要考虑景司徒的传话。 “郡学放在哪里不成,大人为何偏偏给落在这新衙门边上?”顾廉同孟苍舒一道去查看选址时十分不明,“我虽见识少,却也去过几个郡县地方的,各处衙门的周遭要么是其他僚属,要么是官吏宅邸,都是为了公办方便和行差遣务能更及时,可一般郡学大多隔开好些条街,专找僻静地方,没听说占这郡衙旁边的。” 这次李丞雪也同意顾廉的看法,他也道:“我去过的地方也都是这样,好些读书人恨不得往深山老林里钻,哪里清净去哪,还能落个名人隐士的好名声。要说适合的地方,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北城适宜建这个郡学,别说房屋现成的,就是将来读书也好有个清净,怎么大人要反其道行之?” 孟苍舒很难和他们解释学区房与地域性政策倾斜的概念,只道:“你们说今后世家大族或是富户,会把房子产业置在何处?” “北城的事如果解决了,那自然还是北城,那里的宅子尚且完好不说,不是说公主殿下不日也要带着良川王殿下搬过去么?那肯定往后都是权贵的地方了。”李丞雪想都不用想,他见识得足够多了。 “有钱的人家从北城到南城容易,还是普通市井人家自南城到北城方便?” “富家大户官宦人家肯定是有马车接送的。百姓靠两条腿,肯定是北到南容易些。”顾廉径直回答。 “所以在南城,是为了方便应该方便之人。”再加上孟苍舒原本的打算是还要管住宿,不如就在南城自己衙门边上,才叫方便。 自古以来读书需要的就是一个上进的氛围和鞭策,孟苍舒敢拍着胸脯保证,他这位前世的博士对读书这件事非常有权威性,尤其是义务教育阶段和受迫性压力学习,他更是有发言权,怎么收拾这些未来的小魔星,他已经全部想好,甚至有些摩拳擦掌了。 眼前这时代可不流行什么素质教育,真是正和他意。 当了一辈子学生,今天也终于轮到他了! 孟苍舒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心态作祟,恨不得立刻往学校里抓几个不服管不认学的毛头小子,好教他收拾收拾练练手。 “就算如此,这占地也太大了,快和郡衙一较高下了,我们良慈郡真有这么多愿意来读书的小孩子么?”顾廉是经手过年节前来领粮食的那批阅户档案的,良慈郡的人口可以说非常紧张,多亏有解甲的青郡军充门面,不然一整个郡,怕是还比不上旁边郡三分之一的人口。 他觉得这样的情况下,能送孩子读书的怕是少之又少。 “起这么大屋子我另有打算。”孟苍舒颇有神秘感的笑一笑,“现下我们还是一边建着房子一边等朝廷的消息,看看能派多少人手来再做添减。” 孟苍舒和属下商议郡学的时候,朝廷也确实在为此次整饬全国上下学政而焦头烂额。 萧蔚是个给人感觉脾气不错似乎也很好说话的皇帝,尤其他最近非常喜爱新婚皇后,忙着享受戎马后的甜蜜家庭生活,仿佛真是当了二十年鳏夫,今日终于再度逢春。 其实这些年死了老婆后的日子里,他身边最不缺的明明就是百态百妍的美人了。 但人家皇帝和正牌皇后腻歪,总不好大臣这时候扫兴,更何况这位正牌皇后的后台过于坚硬。于是日常许多政务就都落在大司徒府与和尚书台二者肩上。 然而,学政要务是皇帝今年开年的首要计划,即便娇妻在怀,萧蔚也还是主动打起精神,离开温柔乡回到朝堂,认真听三公、十二上卿和中朝大夫三方吵架。 吵架的内容很简单,国家没银子,学政怎么办? 大家都认同的办法是:分批次,缓落地,头一批只在个别郡内设立郡学,执行新学政律例,缓慢有序的花钱,争取早日恢复太宗时期的学风政彩。 大家各执一词的争议点是:这头一批该选哪些个郡呢? 学政是一等一的要事,从战乱中逐渐恢复了农桑和日常生产生活后,为国抡才便要摆在台面上说。 原本新太学是设立在天下尚未一统之时,许多制度都是草创,至今尚未完善,因此多由世家分配名额,若要真正恢复太宗文治鼎盛时的气象,还得遵循从郡学选拔人才入京师太学的御选祖制。 也就是说,抓住了学政,就意味着抓住了官场上的未来、权力的交接与可能存在的士林威望,哪家都不愿意落于人后。 即便像景虔这类十分自矜、对自家内外要求苛刻、不愿刻意触及核心利益以自避的明哲之人,这次也非常积极参加到了讨论中。 唯独未能触及争论核心的只有荀崎。 他是真的听不大懂大家在讲什么。 尤其那些累世公卿之家——比如孟氏,开口闭口都是引用《公羊》《谷梁》典故,荀崎听下来张大嘴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他心中清楚厉害:那就是哪怕自己家是靠武功勋华在朝野立命持权,也不能忽视这条太学正路。 这话他爹死之前就说过,荀崎非常后悔,他以前是个倔头倔脑的武夫,没把亲爹的话放在心上,这个时候再想摇醒死了的爹睁开眼给他讲讲其中深意已经迟了。 不过,他还有个杀手锏,那便是当初派杜敬去给孟苍舒联络感情时,孟苍舒曾暗中告知,朝廷年后许有争端,如果是军务之事,那就让荀长史自由发挥,如果是学政,那请太史务必不要提及良慈郡,可以主动去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荀崎悄悄去看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子萧祑,心道孟苍舒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他个远地的两千石都敢掺和到储嗣问题上来了?但他转念回忆,孟苍舒当初说带回的话是,这是个借花献佛的办法,如果没人问到自己头上,那一句话不说也没什么,本来他也是太尉府的长史,本来就掺和不到这里面去,但因是有兵权的重臣,列席要务朝议乃是本职,今日就算一言不发,也没人会找茬。 但万一呢? 孟苍舒对杜敬这样说:万一皇帝需要自己人说句话,那荀长史就必须要作为皇帝的心腹从龙功臣来说句话了。 也对,太子殿下是这一帮功臣看着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替太子殿下说话和替自己家说话差别也是不大。更何况这些年太子转文的道路明显比自己走得顺遂,连圣上都隔三差五夸奖儿子克勤勉学要胜于他本人许多,这样一来让太子开口,说不定就是让圣上自己开口…… 这孟苍舒似乎还有点能耐的? “荀爱卿始终沉吟不发,可是有何看法仍在忖度?” 荀崎差点摔出去。 他正想着没被点到的事儿,皇帝就笑吟吟看了过来。 作为朝中极少数已经接过权柄的功臣二代,荀崎其实已经是很努力跟上脚步了,但无奈资质有限加后天培养不足,靠着自己一脚深一脚浅挣扎至今。好在圣上念旧,亲爹当年又骁勇,时不时能得到来自天子的提点,他还能混得不错,所以圣上这大腿,他是要带着荀氏全族老小抱得紧紧的。 此刻圣上问他,或许是许多人都没讨论到点子上,需要一个人替圣上开口才轮到自己,那按照孟苍舒的说法,他就必须开口了。 “回禀圣上,臣自幼随父戎马,不谙文事。圣上建兴开元后,虽也是时时耳提面命,但臣终究不敢言未及之事……” 荀崎这样说,皇帝萧蔚眼中难免闪过一丝遗憾和失望。 可就在这感觉还尚未消失之时,荀崎话锋一转,又道:“然而前些日子,臣见太子殿下于巡查京师防务的空余,仍在马上阅览太宗一朝实录,臣好奇探问,太子殿下多有见解,替臣解惑不少,今日圣上不如试问殿下,或许可得高见。” 皇帝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连景虔都不由得朝荀崎多看了几眼。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的不像他能说出的话。 其一是这话里给足和皇帝父子面子,太子是皇帝自己选的继承人,这般勤学上进手不释卷,二人听了都会觉得舒心得意;其二是荀崎的能耐摆在这里,自己未必有什么见解,可没给出皇帝想要的回答,难免使得圣心怨怼,他们这些勋贵没有世家根基,靠着圣上的恩赐与军功才有今日煊赫,若是失了这份荣耀,那家族今后的命途岂不多舛?荀崎自己虽不能说,但举荐了一个能说且或许更能说到皇帝心坎里的人出面,岂不巧妙? 难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景虔心中讶异,却只是静静注视太子。 萧祑今年初至而立,长相与其圣上极为肖似,唯独一双眼睛倍感沉郁没有其父那般英武,据说是肖似母亲,然而坊间有传言,太子其实并不是圣上发妻之子,只是其子夭折,才记在名下,可多年自襁褓抚育,也是视如己出。 可圣上早年微末,家世有宗正记录可考,但家事就和大多数百姓的家中琐事一样没人知晓了,许多人也不知其中真假,要是因听风就是雨得罪了太子也是大不敬,于是从未有人敢将此话放在台面上说。 今日话题问到了太子,他本人虽略有诧异,但还是保持一贯得体的谦卑和平静,娓娓而道:“儿臣不敢擅言诸位父皇得力能臣所议之事,盖因父皇昔日曾教诲,不知应默,今日正是如此。各位大人在朝多年皆是父皇股肱,自有为江山的考量。儿臣惭愧,只略读了几篇实录,微末之见,还请父皇勿要责怪。” 儿子这般态度谦和,说话得当,萧蔚倒是满意,可他还是严肃起面容道:“既然如此你便说说看,诸位大臣也能对你的话提点一二,你且要悉心说来听来。” “是父皇。”萧祑朝上一拜,再起身时,目光中已略有了锐意,嘴角却还带着笑,“诸位大臣所争,乃是国库空虚,不宜全国四海九州行同一策,但选了哪里去做这头一批,却都是各执一词。我想得却是……不管选了哪里,人力都是一笔开销。虽说朝廷可以派去博学的师傅到各处,但到底各地郡上,都还是要额外出人主管郡学,从案卷调度到检查学风,都是不小的压力啊……就算各位执词选定了摊派下去,那地方上就真的乐意么?” 这话说得有意思,萧蔚也示意儿子继续。 “儿臣想得是,天下姓萧,我萧氏儿郎自是不能在国有所需之时袖手旁观。若是摊派到哪个不愿意的郡上,地方多有推诿怠慢,岂不有违父皇的初衷?不如将这第一批郡学就放置在各位弟弟所治理的封地郡望,郡府衙门主事主理,各位弟弟可以从旁协助监管,一来分担一些朝廷的重担,二来他们是不会敷衍父皇的好意,定然能将此事办得上下皆得,不负众望。” 第44章 “爹, 太子今日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中,孟子升将官帽撂在桌上,接过婢女奉上的茶一饮而尽,立即不耐地挥手命人下去, 父亲一路沉默似在思索, 而他实在没有看明白今□□堂上的门道。 “大哥, 太子好端端的帮那些封王们说什么话?”孟高虽也在场,但他也十分狐疑不能全然确定今日意欲为何, 只心中有了偏狭的念头就一定要不吐不快地冷哼,“他这倒是卖人情的好了,让姓……让孟苍舒这小子得了便宜。” 他本来想说姓孟的, 但后来想想这个大宅基本上有头有脸的人都一个姓,只能忿忿换了称呼。 孟桓面色如水不露熹微,保养得当的修长手指轻轻擦碰杯盏的边缘,眼风扫过弟弟和儿子,那两人便都把嘴闭起来,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自古长兄如父,孟桓早早自父亲手中承袭家业, 孟高年幼,极是倚仗长兄的照顾, 只是他自己脾气急暴躁戾, 为着口无遮拦不知挨了多少兄长的责骂。 这些年见识是长了不少, 但偏偏没长记性。 “你们如今都有了至抵中枢闻得圣意的官身与恩典, 怎么不知道在这个地方闻弦歌而知雅意才是为臣的根本。你们既不知太子如何这般说话,可只看圣上忙不迭夸赞太子, 又称道荀崎举荐有方观察入微,也该明白他们这是替圣上说了想说的话办了想办的事。” 孟桓叹过气, 教还是要教的,招手让儿子、弟弟与等候在此的侄子围过来到暖榻前坐着。 “太子如今是有出息有主意了。他知道这些兄弟封王如今是老老实实,可有朝一日山陵崩……他们会服于自己的父亲,但未必就服于手足,不如早做打算。学政之事,贵在抡才,郡学的才俊早晚都是要去到太学里供天子择用的,这些年地方没有郡学,崇河王和定平王等人,本就是圣上跟前长大的,情分摆在那里,又俱在自己治理的郡上选贤举能,考取了一批贤良为郡内效力。地方衙署里空位的确多得数不过来,大家都知道处处都缺人使唤,可这些王爷你敢说他们没有别的储才之心么?圣上便是看到了这点,晓得如果朝廷再不占据抡才取士重昭学风的先机,只怕就晚了啊……” 这样一说,孟高就明白的十之八九了,以拳锤掌道:“太子便是知晓圣上的心意……话说回来,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人家父子齐心,在演戏给咱们看呢!” 孟桓点头道:“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姓荀的一介莽夫,平常都是蠢钝麻木的一个人,半点不肖似他老子那般精明,怎么如今忽然开了窍了?这里面实在古怪得很。” “他们家从前就养着几个不入流的幕僚,给这些如今混得风生水起的臭丘八出主意,这次大概是瞎猫碰了死耗子,难得给蒙着一次。”孟高语气里透出倨傲和鄙夷来,“凭他什么心思,就那副出身,没个家学渊源,还想次次蒙对不成?” 孟桓虽有担忧,但也觉此刻多心便是杞人忧天了。 这会儿孟子升也终于回过味来,惊道:“可是这样一来,岂不……让孟苍舒白占了便宜?良川王那个年纪能做什么主?承明公主到底是个女人,还不让他都把持住了?万一要是弄得明白,讨巧了圣上的心思,岂不又给他露脸的机会?” 听堂兄这样说,一旁始终认真听着的孟子世牙咬得都出了响动。 自打良慈郡受辱回来,他便恨上了孟苍舒,扬言必要将这屈辱加倍奉还,可是刚开年开印,还没什么动作,就让人家捡去个大便宜,这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 见儿子这样,孟高难免心疼,也怀了气般横眉立目道:“大哥,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 “便宜?我看未必。” 提到孟苍舒,孟桓反而没了方才的紧绷,深锁的眉头渐渐展开,竟多添了几分悠悠哉哉的姿态自斟自饮,色泽金黄的茶汤缓缓入喉,他扫视一圈自家怀忿的血亲,甚至还能笑得出来:“别忘了,鸿胪寺是我们做主的地方,往地方学政派人,我们也有挑选的权力。我们孟家再怎样都身于中枢多年,高门朱紫里也是走出过贵为三公之先祖的,难不成高高在上还没了法子折腾下面的蝼蚁了?他以为得罪我家子弟便能全身而退?想得美,想得美啊……殊不知近天一步,便是先机在手。” …… 良慈郡,襄宁城。 连通南北城的临时浮桥在慈水的浪声里上下起伏,看得人心焦。 是夜,清澈的慈水也犹如掺了浓墨,漆黑一片奔涌朝前,汩汩的都是暴烈声响。 孟苍舒与刘甸带着从公主处借来的武威军潜在借来的船上,就在这浪里起伏中保持着屏息沉默。 因孟苍舒神叨叨说了一句来捉鬼,就是刘甸也十分忐忑,他觉得捉鬼这种事应该让专业的来,比如那位姓李的道士,看起来就像一晚上可以捉二十个鬼不带歇气儿的,然而他们是兵,捉人可以,捉鬼则全无经验。 更何况他一到襄宁城便也听说过北城的可怖诡异,此刻自己和部下脸上都带有一丝紧张,只是做了多年武威军,他们是断然不会表露内心的恐惧。 尤其是在孟苍舒面前。 但让人生气的是,这位刺史大人还满脸期待的样子,是真的不怕死吗? 难道这神通广大的家伙从前也是做道士出身? 等了半夜,兼之天寒风疾且慈水上游刚刚融冻,便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崩到人脸上都是透心刺骨的凉。 刘甸怕有兄弟挨不住,便想示意孟苍舒询问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可还未等耳语开口,就见这位孟刺史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随着他的手势,自北城忽地隐现一颗幽暗的火光。 这比甘云川融化的雪水还让人脊背发凉。 那火光竟是幽幽的绿色,当慢慢靠近,才看得出原来是橘黄的火色里夹杂着绿意,只是在黑处看着,便有那种透着邪气劲儿的黄绿色。 在浮桥尽头摆着的,是七七四十九日最后的一份供奉祭礼。按照孟苍舒的吩咐,这份祭礼需要最厚,搬出去的时候顾廉和刘甸都是肉痛不已。可他们想着若是能一劳永逸解决北城的麻烦也是好事。 刘甸比要打仗了还紧张,两眼直勾勾盯着已至岸边的火光,蓦的心下一惊,原本只有一簇的橙绿色光亮,忽然变作了七八个。 他们所在的船只里北城岸边更近——这是孟苍舒的吩咐,就在惊疑未定之时,这位方才还优哉游哉看戏般的孟刺史忽然起身,一挥手臂,向所有武威军下达了抓捕的命令。 即便心中有畏惧,但武威军都深以为,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丢了公主的脸面,他们到底是殿下的亲卫,如若露了半点畏惧瑟缩,岂不让殿下往后在这姓孟的小子面前抬不起头?这可比不知是人是鬼的北城鬼火要更让人心生恐惧。 于是由着血性,一百人箭一般冲了出去,扑向那些光亮。 孟苍舒又不是军士,他跳下船都比人慢一步,待他踱步慢悠悠走过去时,刘甸早已借着光亮看清了到底是什么人在享受“祭礼”。 也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回禀刺史大人,是几个孩子。” 刘甸一时目光复杂,因为这几个孩子皆是衣衫褴褛,被武威军狠狠摁在地上,每个都是惊恐万分又咬又叫,可就是因是孩子,不好直接给脖子或是背后一拳让其老实,他们对敌人,那确实多狠的手都能下得去,然而对这些最大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毛头崽子,瘦得又是一把骨头,想来不知是哪的孤儿,便是用力摁着都有些不忍。 “先捆起来。” 孟苍舒也略有怔愣,眼中闪过短暂的不忍后,他仍是这般下令。 绳子都是备好的,武威军军士三两下就捆好几个瘦成一把的小孩,站去一边。 “咱们自己的火也点上。” 孟苍舒已经抓住了人,就不怕打草惊蛇了。 于是百十个浸了桐油的火把登时照亮了北城沿岸,远处一阶更比一阶高的城北宅邸瞪着空洞漆黑的窗,静静注视这里发生的一切。 刘甸去问一个年纪最大的孩子:“谁派你们来的?”可那孩子似是极其恐惧,浑身战栗已然说不出半个字。 刘甸只得朝孟苍舒摇摇头。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武威军军士也是一头雾水,难道在这边闹鬼作怪的居然是小孩子? 孟苍舒招手,将一个传令士卒叫到跟前,与他耳语几句,示意他放声去喊,那人听罢点头,这边是他日常的军中职责,自是熟悉不过。 “窃取粮食之人已然捉拿,头目等其余人如若不速速出来,本官即刻便将这些犯人孩童投入慈水,格杀勿论。” 这话说得实在吓人,刘甸浑身一耸,再去看可怜的被捆缚住的孩子们,各个都已吓傻了,他忙凑到孟苍舒身边欲要求情,这不只是为自己的良心,更不能折损公主殿下威望与部下军心…… 却见刺史大人一脸铁面无私,在他开口前便抬手制止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心中有数,无需多言。” 这个时候保持漠然的孟苍舒竟有些让刘甸畏惧。 他怎么都没想到过一个文官身上会散发出这种杀戮的气息,并且是以如此平静的方式展露。 但到底都是孩子,如果对他们下手,自己的军心怕是不稳,而公主和王爷的声誉也会受到损害。刘甸咬咬牙,想着万不得已的时刻,他必须得抗命了。 “再喊。” 孟苍舒用平和的语气示意也已面露难色的传令官。 仿佛要传达的只是个寻常告令。 军令大如山,便是不忍,传令官也又放声朝着北城起伏的黑暗再次大声喊话:“窃取粮食之人已然捉拿,头目等其余人如若不速速出来,本官即刻便将这些犯人孩童投入慈水,格杀勿论。” 城中寂静在喊话声后更胜方才。 众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火把燃烧的噼啪与地上捆住孩童时不时发出的抽泣。 “给人提到船上,划到江心,等我命令。” 孟苍舒等了约不到半柱香后向刘甸下令。 刘甸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阳奉阴违,带着孩子划船过到江对面,交给公主处置,他孟苍舒上船下船动作都是慢慢腾腾的,两条腿根本追不上他们。就算之后公主要军法处置自己,也好过此时做这种事。 拿定主意,刘甸点头,指挥手下道:“带着人,上船。” 这下被绑住的孩子们都知道自己是真的要被扔入慈水,忽得大声哭喊嚎叫,这声音在如此浓郁的夜里比怨鬼啼哭更让人毛骨悚然。 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锐哭声席卷北城,八个瘦弱的孩子只眨眼功夫就被提上船,军士解开缆绳,就听孟苍舒再次下令:“再喊,最后一次。” “窃取粮食之人已然捉拿,头目等其余人如若不速速出来,本官即刻便将这些犯人孩童投入……” 传令军士没有喊完,就见自北城深处朝下的长长甬道出现了一个火把的光,朝他们靠近,直至面前几步,才看清是个约十三四岁的孩子,头发蓬乱衣着单薄且破烂,踏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吧嗒吧嗒越走越近。 怎么看都不像是归魂,因那影子长长瘦瘦的比人还先到一步。 “你是这里新来的官?你放了人,你们不过是要财宝要银子,我带你们去找。” 那孩子一开口,所有人都有些错愕,竟是个女孩的声线。 可是看样貌根本是看不出来的。 孟苍舒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将心头的悲悯与伤感压下,只用他最冷漠的音色伴着笑意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那孩子消瘦肮脏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一种在同龄人身上根本无从得见的狠戾,漆黑的瞳仁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依然深不见底:“你们还能是为什么来的?我带你们去找到东西,你们先将人放了!” 孟苍舒朝她走了两步,抚了抚身上官袍的衣襟,忽得一笑:“襄宁城北城已然被屠了两次,大概掘地三尺也不会有什么东西了,你想给我们诓到你的地盘上,再趁着天色偷偷杀了神不知鬼不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冒这个险呢?须知此刻我叫人抓了你这个北城闹鬼的头目,再去抓其他人来一并扔进慈水,我自己带人慢慢搜岂不更好?” 孩子显然是一怔,还没反应回来,她就被刘甸亲自捉住捆上了。 “你!”她大叫着挣扎,“你这个臭烂的□□,欠杀的猪猡……你们这些狗官,朝廷的狗官都是混蛋王【】八,管你们是叛军还是官军,都是畜生……” 那孩子骂的越来越难听,有些污言秽语就连武威军的老丘八出身都听得心惊。 这哪像孩子会说出的话? 然而孟苍舒还是面不改色,听着这般对自己的侮辱叫骂,又叫来传令军士道:“你继续喊。” 他附耳说了一句,军士听罢领命,朝前一步喊道:“现已将北城案犯罪首捉拿归案,即刻处置。” “刺史大人……” 刘甸心下一惊,上前一步欲要劝说,再次被孟苍舒漠然制止。 “我心中有数,勿要多言,别忘了,你们公主让你唯本官之令是从。” 承明公主确实是这样吩咐的,刘甸咬了咬牙,只得再次后退。 没出一会儿,孩子的叫骂因疲惫刚有颓势,忽然在甬道上聚集了好些火光,这些火光都是差不多的橘红带绿,像是一只只萤火虫汇入黑暗组成涓涓细流,朝孟苍舒他们所在的岸边飘来。 “你们快滚!”那女孩声音已然嘶哑,大声喊道。 当火光聚集,所有人都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是十七八个十来岁的孩子,举着火把,另手拿着与自己身形不相称的兵器,面露恐惧但却无比坚定地站在武威军将士的对面。 这样的对峙过于残酷,武威军将士面面相觑,再去看面色十分难看的刘甸,和面容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波澜的孟苍舒。 他们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怕是自己面前的是恶鬼,也好过如今。 那一群孩子并不敢上前,可忽然在他们身后有一声悲哀的啜泣,一个细声细气的孩子音色骤然划破寂静: “我……我不要像爹娘那样死……” 这句话似乎点燃了所有孩子的恐惧和惊怖,他们睁大的眼睛里并不是勇敢,而是绝望,所有人举起武器,忽然朝着武威军们叫喊着冲了上来…… 刘甸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持武器冲上来时,自己的第一反应会是后退一步。他虽年轻,可说身经百战绝不夸张,是年轻一辈将士里立功最多的骄傲,刀口舔血多年,手上的人命自然无数。 自己的部下哪个不是骁勇,但这个时候,人人都站在原地。 “抓住他们。” 孟苍舒冷漠的声音在黑夜里将他们唤醒。 这些孩子拿着的兵器好多都是生锈了的,有些又太沉,只能拖着走,况且十几个瘦得跟枯枝一样的孩子能有几把力气?听了孟刺史的话众人如梦方醒,纷纷伸手,一个动作下来,前排的军士手里就一人提了一个孩子,给拎在半空中。 兵刃落地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些绝望。 哭声连绵,却没影响孟苍舒下令。 “捆上,所有人都扔上船。” 军士捆人自是很快,可给这一共十二七八孩子放上船后,他们看着夜里翻涌的冰冷慈水,心中都惊怖不已。 难道孟刺史真的要给他们沉入水中处置? 孟苍舒当然有这个权力,他们受公主之命,也当听从。 但这些孩子的哭声过于悲伤,伤害如此稚子,便是他们也不忍如此。 “走吧。” 孟苍舒的目的已然达到,他心中是沉重的,可步伐和语气却轻盈,但刚往岸边迈一步,他就被刘甸拦下了。 “大人……求求你了大人……”刘甸用这辈子都没有过的低声下气,悲哀道,“他们是小孩子,不能……不能这样啊……你也要为公主与王爷的声威考量……”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就算孟苍舒给孩子都扔进水里去,今夜神不知鬼不觉,他们这些心腹更是投鼠忌器,不会敢在外人面前多言,他实在没有立场求告。 “刘校尉是军中之人,不懂怎么劝人的道理,想说服旁人听自己的话顺自己的意,不是卑微哀告就有用的。” 孟苍舒看过来的眼神让刘甸心惊,这种酷烈的沉静他从前只在军法营的那些残酷冷漠军校身上见到过,他们最不能讲情面,因此军中不管多残忍的刑罚,才能由其经手,起到威慑全军的用处。 自然选择军法营的人,是要挑不止冷面无私,甚至可以说有些凶残冷漠全无人气的那般人才恰当。而寻常军士和他们打个照面都是不敢多言一句的。 今时今日,这个时刻,孟苍舒看向自己的眼神,就仿佛当年中军的军法营里那些手段冷酷残忍的经年军长一般无情可怖。 或许……更甚。 刘甸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平常这样温润似玉清和平允的孟苍舒,竟在夜色下有这样残酷的一面。 “你如果想要劝我,该从利弊以诱。你应说我才上任将满一年,正是考校之期,若名声在这时候因下令屠杀稚子而败,对前程全无益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这种行为,也会给承明公主与良川王二位殿下招来祸端。” 孟苍舒的声音像是平静的河水,又像急撞的洪钟,朝刘甸的全身瓢泼而来…… “所以,当你不确定旁人怎么想的时候,自己也没做好打算思考出得体又完全的措辞时,还是别开这个口。我一个人听见也就罢了,属下听见你这话,万一以为你是软弱之人,今后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们可愿意追随你拼死一搏?”他忽然顿住,“就像这些孩子那样。” 说完,孟苍舒走过刘甸,率先上了另一条船。 仍是冬末,刘甸却满是是汗,半晌,才迈动灌铅似的腿,朝船上挪去…… 第45章 然而船没有停在江心, 也没有一个人被扔下去,稳稳当当靠在南城案上后,孟苍舒再下一令,将所有孩子全都提到还在修葺的新衙门里去, 三班武威军看守, 不许有失。 之后, 他便冷着长脸回去临时衙门了。 刘甸仍是不放心孩子,吩咐了看守的部下, 水和食物一定要按时供给,屋内也要烧好炭以防冻病。他实在看不出孟苍舒的打算,干脆跑去找萧玉吉, 将此事告知公主。 萧玉吉在睡梦中被侍婢唤醒,更衣去见刘甸,只见这位从来意气风发的属下此时却灰败着一张脸,张口半天,之嗫喏出一句问候来。 “孟刺史那边出什么事了?” 猜都不用猜,能让刘甸这个样子必然是和派给他的差事有关。 刘甸不敢隐瞒,将今日所见之事与孟苍舒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告知面有倦意的公主殿下。 萧玉吉听后是一点都不困了:“你是希望我去给这些孩子求情?” “公主殿下, 追随您的一千武威军皆是沙场历练过的,若有冲锋陷阵的命令, 我敢保证, 无一人会退缩。但若让他们去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 我只担心军心变动致使涣散, 引得不满还是小事,若是让良慈郡百姓知晓, 于名声和往后立足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这是刘甸能想到最妥帖的说辞了。 然而他说完,却见萧玉吉轻轻笑了。 “你当孟苍舒会不知道么?” 刘甸一愣, 忙道:“他纵然知道,今日却百般恐吓一群孩子,不知是否真动了杀心……” “未必,孟苍舒做事从来都不能只看表面就论其目的,等等看,与他相处是要有些耐心的。”萧玉吉安慰部下,“旁的不说,你不是整日对我夸赞萧闳萧长史是如玉君子么?这样的人与孟苍舒为莫逆,你姑且相信一下也无妨。若是……若是真有什么变故,你就来找我,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言毕,萧玉吉让刘甸去好好休息,自己回到内室去了。 可刘甸怎么睡得踏实? 他第二日一早便去看那些被抓的北城孩子,然而到那里时,就听军士汇报:“孟刺史一大早就来了,提审了两个。” 刘甸一惊,忙问:“之后呢?” “孟刺史命人给提审过的孩子单独放在一间。” “有饿着吗?” “那倒没有……吃食都是按时分的,就是他们太饿了,有些惊慌,有几个吃着吃着还吐了……”军士如实回禀,却也因怜悯稚子而面露难色。 刘甸拍了拍两人的肩,这时正看见又有两个问完话的孩子被带走了,却没送回原来的地方。 这种方式他倒是不陌生,从前军法营里若有人聚众闹事,都是要分开审问再对证词,只是对孩子不知是恐吓作用大还是求详实的根本。他犹豫着,决定还是听从公主的安排,只安静站在一旁巡逻,看着一次两个一次两个的孩子被带了出去。 最后被带走的是单独一个,刘甸还记得她仿佛是孩子的头目,方才送饭进去,她的吃食原封不动,不只是担心还是害怕,这时候气势全然无有之前的大义凛然,只沉默着被带进了孟苍舒为提审孩子专设的小屋。 门砰一声关严,里面的光却比外面阴云密布的天还要亮一些,四五只笋粗的蜡烛照得坐在上方的孟苍舒脸色晦暗不明,他静静低着头去看眼前瘦弱的女孩,四目相对时,那双惊慌的眼里霎时酝酿出了深深的恨意——和恐惧。 “你的‘部将’们每个都招了,轮到你了。”孟苍舒居高临下,“你们盘踞北城如此之久,究竟意欲何为?” 那女孩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这些年,但凡想去北城的人都被你们连吓带打给折腾回去,如今北城重回我治下,今日是要说个清楚明白的。” “我和狗官没有话说!”那女孩似是没有底气也要逼出底气来冷硬腔调,“你要杀便杀吧!” “从前王广兴同其党羽在襄宁北城大行杀戮是为了钱财,我杀你们这些身无分文需靠装神弄鬼才能活命的人又为什么?” “那你昨日还说……要给我们捆上扔进慈水里去!”女孩回过神来,大叫道,“还做什么拜神的东西放在我们这里,这是……这是……” 明知她想说诱饵或是阴谋两个字,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孟苍舒也不替她找补,只笑道:“我也是在学你们装神弄鬼罢了。” 女孩被诈得恼羞成怒又是气急,没见过这样难缠的人,索性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孟苍舒也不着急,说话还是慢吞吞的:“你们不肯老实,我不是用这个方法,你们难道会愿意出来将北城还给我么?” “好大的口气!你又不是皇帝老儿,这里哪是你的地方?”女孩仰头道,“让出北城?这里十年来都没人管,我们兄弟姊妹自生自灭,你们来我们就要让,凭什么?让给你们继续祸害吗?” 这样的挑衅,孟苍舒也不以为忤,他心中悲悯,可语气却十分从容:“你们都是北城旧日大户人家的孩子,在遭劫之时没来得及送出城去,被家人藏匿在家中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本来是想等着今后躲过一劫再领出来,谁知一夜弥天之祸降临,北城几乎无人生还,待到叛军搜刮干净,你们饿极了渴极了才自己爬出来,见到的确实十八层地狱。我说得可对?” 女孩的脸色已是白无血色,孟苍舒起身绕着她走了一圈,半蹲下来看着那双满是悲伤和愤恨的眼睛:“你们觉得,世上的大人最怕的是鬼,所以就开始在北城‘闹鬼’起来,这样一来就是十多年,我听其他孩子说,你们原本那个老大前两年病死了,你是他们新选出的,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你要算账找我就是,原本是有人看南城不知做什么热火朝天的,想出来看看的,被我打骂回去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比鬼还可恶!”女孩被戳穿来历,虽没有了一进屋的气势,但牙尖嘴利仍是不肯落下风。 孟苍舒只冷冷道:“那我问你,每年冬日你们这批孩子因饥寒会死多少个?” 女孩猛地愣住了。 “春夏去北地的沼泽觅食,又死了多少个?” 女孩看着孟苍舒的眼睛,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至少,我是个好头目,我的人在治下不会为这不明不白的事死掉。”孟苍舒说完这话站了起来,“而你,好像也没有那个能力,不如把人都交给我,让我来安排他们,你看怎么样?” 这是个听起来颇为有诱惑力的说法,可女孩满脑子想得却全都是从前发生的事,她不敢答应,只将地上的手扣进铺地的草中,她这才感觉到,地下透出来的气息竟然是温暖的。 “你要拿他们去做什么?”女孩颤着声仰起头。 “先去学读书和做人。”孟苍舒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别再装神弄鬼了。” 女孩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读书,但做人两个字让她思考了许久。 孟苍舒已过了施压的这个阶段,也放缓声音:“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女孩摇头:“大哥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娃娃,说是在一户姓齐的人家找到的,不知谁给我藏在了佛龛后面的夹层里。” “那你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我有一个小金锁和金镯子……大了就戴不上了,叫我给藏……”女孩说到这里,骤然警觉,瞪着孟苍舒再不肯说一句。 孟苍舒知道他们这些孩子自小被年纪大一些的幸存孩子带大,知道的了解的都是王广兴在城中对他们家人所作的暴行,也知道钱财是如何被搜刮一空家人是如何惨死,提到这个便会像是警惕的小兽。 他不再多言,只道:“我如果要你们的那点不值当的钱财,船过江心时就给你们捆着手脚扔下去,再带人一点点细细翻找整个北城岂不更好?何必这里逼问你?”他本想说我又没给你的手下跟班们吊在房梁上,可想到孩子怕什么,他也没这么说。 女孩又不说话了。 “那别人都怎么称呼你,做了这些年老大,总有个叫法吧?” 女孩听了孟苍舒的话,这才肯再次开口:“我是在一座佛像后发现的,他们说那个东西是个观音,所以大家都叫我观音大姐。” 孟苍舒正喝茶呢,听了这话一口水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咳嗽了好久才缓下来道:“……你们还挺会起名字的……” 女孩似是不明白孟苍舒为何如此反应,她也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认识。 大概是他们自幼是一群孩子在北城天生天养,没有在人类的社会里待过,自己形成了一套野蛮生长的管理体系,且对许多事物全然不存在认知。 这样教起来才是麻烦。 但孟苍舒已经费了这么大周折,也不差这一点。 “捡你的人有告诉过你在哪个宅子捡到的,是否还能认出来?” 名叫观音的女孩点点头:“这个记得,大家都说,那里是我家。” 她虽这样说,可却全然不知家这个字意味什么。 孟苍舒越见其懵懂,胸口越是闷闷的疼,最后一点心肠也狠不下来,只道:“你的那些孩子们都没事,我也没把他们怎么样,换到个更暖和的屋子里吃喝呢,你也过去,安抚安抚他们,就说往后……襄宁城还是他们家。” 女孩一听“没事”“吃喝”神色才彻底松弛,在孟苍舒的注视下,被武威军带得走远了。 这时顾廉捧着一大摞卷宗入内,他铁青着脸,因是刘甸正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屋。 “大人,你让找的旧日户籍都在这。”顾廉努力不去看跟着自己的人将门在里面关上,只给孟苍舒指认,“好些都给毁了,这些残存下来的零零散散,也不是同个年头,要是找到孩子的户籍可太难了,如果他们记得姓氏祖宅还好,如果不记得……那真是大海捞针了。” 刘甸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没想到孟苍舒已经着手下一步了。昨日自己还当他是心狠手辣之人,这时候竟有些愧疚,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孟苍舒这时候有三十多个孩子要关心安置,没空管成年人的心理健康,看到了也装没看到,只给顾廉递过去自己写的几张纸,“这些是我一个个问了后记录的,索性,大部分孩子虽然不记得当年的事,但捡他们的那些年纪稍大的孩子也都交代过是在哪个屋子发现的。他们也认识门。就是不识字,不知道家中姓甚名谁,个别出事时年纪大有印象的,还能说出更多,我都一一记下了。万幸北城的院落屋宇这些年都十分完整,没有水患火灾,等我们对好户籍,再让他们认门去,能对上的就记录在案,对不上的再查。” “刺史大人……为何这般大费周章?”听到这里,刘甸忍不住疑惑提出了问题,“一个个分别提审又给笔录,还要核对。若是记得的,直接带人去家里不就知道是哪户了吗?” 这话都不用孟苍舒回答,顾廉一向被李丞雪嫌弃为脑子转得慢,可他忽然有机会显示一番,还是在最讨厌的人面前,当仁不让骄傲地替孟苍舒把话说了:“那我问你,这些孩子将来如何安置?” “看看有没有活着的家眷带回去,没有人认的话,就收给孤寡家中做养子养女,也算有个照应。” 顾廉故作夸张的摇头差点给孟苍舒逗乐了。 “果然是莽夫,只能想到这一层罢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如果记得自己的来历和姓氏,那北城偌大的宅院们,可都是属于他们的?一时之间怕是全都是亲戚来争着抢着养了,那个时候随便胡诌自己哪家出身,随便去占财产,给孩子丢在一边,你觉得可妥当?” 刘甸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在顾廉面前露怯,脸霎时红得像热炭。 顾廉抓住了这个机会怎肯罢休,又接上去道:“一个个问,是怕孩子们串联起来胡诌,才要先威吓再分开,保证他们说的是实话,记录的也是实情,方便今后安排继承事宜;要是真有亲戚来认,没有个凭证胡说,你连个对证都没有,怎么驳斥?再加上那些孩子野着那么多年,又听头领的话,不好好立威一次,怎么今后管教?你倒是做了好人,可孩子将来不成器,你来担待吗?” 刘甸羞愧的快给头压在胸口铠甲上了。 “多亏我们孟大人,高瞻远瞩,明珠朗星;宣明教化,通达幽隐;以德柔远,惠安黎庶……” “好了好了。”孟苍舒觉得这小子是把圣旨上的词都记下来夸自己用,赶紧让他打住,“怎么和公主殿下的近臣讲话?快去忙你的事,今后不许这样狂妄。” 孟苍舒严肃的时候也是颇有威仪的,顾廉痛快了嘴,见好就收,转身就走,虽说挨了训斥,可脚步都格外轻快,就差哼出小曲儿了。 孟苍舒知道这事儿刘甸没想明白,但顾廉说得也太过,再加之自己昨日顺便也给这位立了个威,于是主动示好笑道:“刘校尉,是我没管教好属下,你消消气,我给你赔不是。” “不……”刘甸低着头,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是我……太没见识,错怪了大人,还丢了公主殿下的脸面……” 其实孟苍舒夜晚在城北的对话,多少有杀一杀刘甸锐气的意思,但他其实很欣赏这位办事干脆尽心——最重要是心存良善却出自尸山血海的少年将军,并无打压之意,于是也郑重道:“我绝无让校尉屈从之意,只是昨日事发突然,我亦是没有料到北城作乱的根源会是些孩子,这才急中行事,让校尉难堪是我的不是。” 刘甸听这话里十分真诚,又想起公主殿下的教诲,从前对孟苍舒的轻视便尽数褪去,化作敬重道:“我没有难堪,是我一时只顾眼前,不如大人看得长远。” “刘校尉很像庞县侯,你们二人都是出身行伍,明明是杀伐锐意之人,却都喜爱孩童,不忍受伤。我敬重庞县侯宽仁,自然也觉校尉你仁义,可昨日的情况是容不下这样心境的……这些孩子显然自小在北城天生天养,没有受过教化,一味慈心柔行只会害了他们,我为立威,才出此下策,实在不是吓唬小孩子有什么乐趣,更何况他们各个的经历听了都让人心焦而碎……” 孟苍舒这是实话。 他听了一天这些孩子的经历,仿佛听了一天鬼故事,就算是他自认还算坚毅的心境也不免急需心理疏导,有几个孩子亲眼看见自己家人被虐杀至死,有些虽未见或年纪小,但也都清楚这城里曾经的亲人遭遇了什么,他们给所有成年人都当做恐惧的符号,一定会想办法重回让他们拥有安全感的那份“自由”,可这反而是害了他们。 孟苍舒不惜假扮坏人,也得让他们心生敬畏,一张一弛之间,让孩子能听从他们从未体会过的规则。不然将来重回社会化,混不下去还是小事,万一犯了什么忌讳,那才是命都没了。 只是这些担忧是没法一时和孩子们讲通的。 刘甸听完心服口服,朝孟苍舒以军中礼数单膝点地拜道:“今日受教于大人,是刘甸的荣幸,从前我不知天高地厚,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如若让大人犯难,皆是我的不是,我愿回去向公主殿下请罪。” “这个倒不用,只是有件事可能得麻烦刘校尉。” “孟大人但说无妨!” 孟苍舒对自己今日吃了的苦换来的收获十分满意:“有些孩子年纪大了,未必吃的进去书,原本想让他们能到新郡学上长点知识,可想了想,还是不妥,若不然有些没这个兴趣的,就让武威军的将士们训练一番,看看能不能于军中效力,这样安身立命也是一条不错的康庄之道。” 刘甸眼眶有些发热,他本是赤诚之人,听了这样掏心掏肺的话更是一腔热血恨不得都靠一张口说出:“大人的吩咐,我必定照办!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吃些苦,我就选些身体过得去的男孩,到时候让他们也做军士,给自己昔日让人毁了的家园守土安邦!” “女孩也算上。” “女孩?” 孟苍舒再次语出惊人,给刘甸吓得眼都直了。 “你想想,你们这批武威军名义上其实是良川王殿下的部署,虽是现下由殿下领命,今后便要听良川王殿下之命是从。可将来如果公主殿下想差遣贴身军士,还有绕过弟弟,办事麻烦不说,公主也不方便。若有几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做她贴身近卫,岂不更稳妥便捷?再者说,公主府本就缺女官女史,公主殿下太多事都要事必躬亲,将来如果培养出一两个识字的姑娘伴驾,也是让公主殿下能免除些劳累,是以这次郡学,我也打算招募些女孩,大不了给分出个院子来,避席就学,也能对郡内有所助益。” 实际上,孟苍舒是觉得这次问话里,好多女孩心智十分成熟,她们也并未像这个世代女子一样如此多拘束,所以如果去到社会上,这些女孩怕是全然不符合对女子的要求,只会面临更苛刻的审判。 不如留在别具一格的萧玉吉身边,如果有缘,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也算成全了这份天生天养的命运。 至于郡学的安排是他早做了的打算,虽说可能不符合眼下的环境,但实际却是根据这次施放粮食的统计,良慈郡的学龄儿童不论男女数量都十分惊人的少。盖因当年降低了丁龄,男丁女丁征发过于残酷,致使新生孩童也少,自然到了该读书时,整个郡抓不出多少个孩子来。 要是这时候还遵循所谓规则,只择男入学,那他这郡学也没必要开下去了,而且整个郡眼下的形势属于是个人都得抓出来安排工作,干活的时候不分男女,读书难道就要分吗? 孟苍舒打定主意,用这种方式知会刘甸,也是要他衷心信服,成为自己在培养下一代路上的帮手。 而听得孟苍舒处处为承明公主殿下考虑,刘甸一改曾经对其的偏见,再次长拜不起:“多谢大人提点,在下今日受教,没齿难忘。” 要教小的,先教会大的。 孟苍舒非常满意看着自己的“教育”成功,露出了含蓄又欣慰的笑容。 第46章 教育在孟苍舒看来绝不是一件春风化雨的事。 教育是人与他人和自己的战争、是支配的对抗、是未来的豪赌、是功利和自我内心的平衡, 是命运的机遇兼代价。 作为上一世的专业“受教育者”,孟苍舒在教育主要发生地学校待了一辈子,对教育的了解可能超乎绝大多数人,于是当他手上拥有教育的权力后, 做得第一件事不是反思, 而是怎么将经验转化, 然后完成一次大家都受益教学布策。 首先就是校舍。 郡内人手不足,孟苍舒先以自愿为前提, 表示如果主动参加兴建郡学之人,那他的孩子与孙子两辈学龄儿童,都可以免费入学读书。 于是萧玉吉震惊的发现, 郡内人手似乎还挺多的,郡府衙门旁的郡学选址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很多人委婉表示,自己还没成亲,但先来打好提前量行不行。 这些人大多是青郡军解甲归田的将士。 青郡曾是鸿儒辈出的地方,用庞绪的话说,就连他这种给人看草仓的臭丘八, 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大名,都是因为私学遍地的缘故。私学的老师倒不见得多高明, 可基本的《孝经》与开蒙之书都能讲上几章。乡下地方不求孩子能进入太学或者读书读出明堂, 但如果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才真是让家里双亲抬不起头。 故而青郡出身的这些行伍之人也大多重视孩童的教育。有些人因这次机缘, 解甲归田后和本地的一些寡妇本着两两自愿的原则由庞绪牵线成了新家庭,分了地, 建起屋子院子,这样一来自然更愿意为长远打算。 许多良慈郡襄宁城本地人因冬天过得衣食尚足, 虽观望着,不知是否要来,却也架不住每日城中热火朝天忙活的感染,也忙完自己的事偶尔帮把手,孟苍舒说了,但凡扛过一次梁木背过一块砖石,都可以找顾廉登记在册,享受此等优待。 本来良慈郡这个情况,指望大家自己拿粮食供养孩子上学就不实际,现下各处确认,难道家里不缺?但凡孩子便是刚刚总角,都得帮忙家里忙些较轻的活计。 孟苍舒主打一个对人性的了解,他提出,郡学可以管饭,非常实际的解决了儿童也占一份家中口粮吃一份饭的问题,这样如果不需要额外缴纳禄米入郡学,那孩子送去了就是白赚,谁也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至于粮食,良慈郡因抓了三个反贼,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冬日过去后,虽然芦菔都吃了个一干二净,但原本郡南抢种的麦子马上进入收获,可谓是前后相接,全无空档。 连承明公主都忍不住当面夸赞道:“孟刺史做事走一步时就已怀了后十步的打算,真是我所不及。” “其实只是未雨绸缪,要是只养活自己一个,当然不用如此,良慈郡往后还要有千千万万人在这里生活,他们的明日可得仔细上心。”孟苍舒望着已经初具雏形的郡学,心中也颇有豪情万丈之感。 萧玉吉今日是来查看的,顺便给郡学送些木料。她弟弟是圣旨里名义上的负责人,她也必须亲自监督。这些木料她对外说是用王府私帑购置,其实是父皇给他们姐弟二人存在灵武郡的一份物资,这时候不拿来显惠表恩,更待何时? 奇怪的是,孟苍舒从不问这些优质木头的来历,但凡给他什么,他都是笑呵呵的拍手道:“真的么?那太好了!”然后尽数收下。 萧玉吉本想问,你难道真的不好奇么?可她也知道这并不算什么问题,以孟苍舒的智识,怕是早就猜出来了。 “殿下,不出半个月,郡学差不多就建完了,后面的屋子我打算等等,已经二月末了,别误了农时,房子够用就行。” 孟苍舒的话打断了萧玉吉的胡思乱想,她看着后面一趟空地,有些疑惑道:“这些地方都先空着?” “郡学一下子起这么大规模也是不好,这不是显得我们郡上勤俭持家么?” “其实这也不算多大的排场。”萧玉吉听了这话沉思片刻,忽得笑了,“孟刺史不知道,别的郡上可比我们这里热闹多了。” “别的郡家大业大,我们哪里能比?” 孟苍舒虽然是在笑,可笑得实在有点古怪。 萧玉吉觉得这小子在阴阳怪气自己的兄弟,可说实话,她也想背地里说点兄弟坏话,因为这次的旨意下发到各个兄弟封地郡内,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人都有精彩的表演。 拥有封王的五个郡其实大多在多年战乱中被造成了一定破坏,但有些郡的底子好,两年时间也就缓了过来。这是他们亲爹第一次关于地方政务的重要指示,并且明确表示日后会有御史专门去六地监察学政,如此一来,搞得每个人都很紧张。 她二皇兄齐梁王所在的沁源郡,听说起了个极其恢弘磅礴的地基,还筑在城郊一片树林谷地之间,起初还让人以为是王府行苑,后来才知晓是用作郡学。 她四哥崇河王,小时候就不靠谱,现下到了郡上也不知有人管没人管,竟说要起一个堪比当年齐国稷下学宫的地方来响应父皇,结果被皇帝一旨申饬,如今老实了,据说还在谨慎挑选地方。 最让她不知说什么好的,是九泽郡的五哥定平王。 他竟然要以王府作为郡学,自己则拖家带口搬了出去,住进一个芦竹棚里,美其名曰:法隐效贤之风,尊师重道之志。 孟苍舒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笑岔了气,点评道:“这便是用力过猛了。” 相比这些人,自己的良慈郡虽然先天优势不足,可因为孟苍舒的存在,确实让她和弟弟省去不少烦忧。 “这几日公主殿下便可以上表圣上,大概齐从我们这出发,上表抵达京师的日子,郡学该完成的也都完成了。” 孟苍舒的话又一次让萧玉吉回过神来。 “这是自然,我不会夸耀功绩,但也是要恰当说一下为了春耕不夺农时,咱们这里只建了一半堪堪够用。” 公主的表态让孟苍舒十分满意:“就是这样说才好,什么事都要恰到好处,咱们既体面完成了圣上的吩咐,又没有强征民力有损圣上的天威,更该哭穷的地方就哭,该做到的标准就做,让人挑不出理,又不是那样现眼的出头鸟。” “这便是父皇的心意?”萧玉吉想,自己和孟苍舒混久了,有时也学会了这样装傻套话的本领。 孟苍舒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甘云川,难以察觉的轻轻叹了口气:“都说天意难测,我也不敢保证。可是公主与王爷想稳住阵脚,还得懂得张弛自如。如果咱们处处争先,难免引人侧目,如果敷衍了事,那岂不是慢待圣意?但话说回来,要是真在圣上心中恰到好处,那也让人起疑我们是不是太过‘懂事’了。” 见公主微微蹙眉,似有烦闷郁结,孟苍舒又赶紧道:“诚然道理如此,可既然怎么做都是错,不如最大限度体察上意的前提下按照自己自己的步调来。圣上重塑学风,乃是为选贤举能为国抡才,可是为何非要几位王爷封地的郡望来执行此事呢?” “自家人投鼠忌器,不但不敢对皇帝不敬,更不敢对父亲阳奉阴违。再加上人人都有求于父皇,只会竭尽全力办得体面漂亮,哪敢怠慢?” 萧玉吉说这话时心中已没了前几日的感伤,语调平静的让人敬叹。 “殿下英明。”孟苍舒又给萧玉吉鼓起掌来,却被瞪了一眼赶紧收手,又接着笑呵呵说道,“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条圣旨里面也不止是一种心思在的。要知道战乱之后哪不缺人乏才?只靠世家那些人,实在充不起台面。各地都在上报文吏紧缺,我家长岭置的几处位置空了七八年,不是短银米付不起俸禄,而是识字又懂规章律法的人断了层。现下,能握紧这些文教资源的人,才是真的能说得上话。圣上想摆脱世家桎梏,就要收揽并培养自己的门生,让蓬荜之家亦有朗朗书声,往高处走时,更能知晓并感激天恩浩荡啊……”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很通透,虽然公主不喜欢自己用鼓励的方式表示赞赏,却能理解自己话中的深意。 更何况萧玉吉瞪人时还怪好看的…… “做皇帝的防自己的孩子像防贼一样,从古至今都是一样。”萧玉吉钻出牛角尖后,对这样的事已然不会再别别扭扭讲话,反而跟得上孟苍舒的节奏,甚至更直言不讳——毕竟她再怎么说都是皇帝的女儿,敢说的话比外人多。 “也不单单是替自己在防,殿下之前说我凡事想得长远,可真正想得长远值得效仿的人本就是公主殿下的至亲。” 孟苍舒一边朝前走,一边回头去看站下了的萧玉吉,带着他最具代表性的诚挚微笑。 “你是说……这是父皇在替太子哥哥……”萧玉吉联系得很快。 没错,这次圣上的旨意写明了,要太子全权负责,所以有几个哥哥才这般咬着劲儿闹得欢,看来也是父亲在为兄长考虑往后的事情了…… “孟刺史,你说,会不会……”萧玉吉忽得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她正犹豫要不要说,可看到孟苍舒鼓励的笑容,心道在学政这件事上,两个人已经被拴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怎么也撇不清干系,还遮遮掩掩的干嘛?索性直说就是,于是压低了些声音,“会不会日后监察之时,太子殿下会亲自前来?” 孟苍舒刚要鼓掌,可看见萧玉吉的眼神,赶忙给手收到身后乖乖背着,只言语上表扬道:“殿下有如此见识,可惜圣上不能亲自闻听。我想也是如此,所以咱们的准备要早做,并且还不能比着做,那不是让良川王殿下和自己其他手足兄弟打擂台,讨好太子殿下么?圣上不会喜欢的。” 这般洞悉,萧玉吉佩服至极。至于孟苍舒两次用哄稚童读书的方式鼓励自己开口,似乎都变得可以原谅了…… 孟苍舒和萧玉吉说完郡学的头等要事,又带着公主殿下绕路去到旁边的一处宅邸,还没进去,就听见院子里乌央乌央的喊声和尖叫,不知道还以为里面在动私刑。可萧玉吉一下就猜出了原因: “北城的那些孤儿在里面?” 孟苍舒揉着疼痛的脑壳点头:“是了,想让公主见见,如果能选中一两个给殿下做女官,给良川王殿下做伴读,也算是……还是有合适的再说吧……” 孟苍舒很少有这样不自信的时候,看来这些自小与世隔绝靠着野性本能长大的孩子着实让人头痛。 看守的武威军打开院门,里面骤然安静,一群孩子明明都换上了孟苍舒找来的舒适干净衣物,此时却在院子里刚刚开化的地上翻滚成了比之从前差不多的脏袍。 因孟苍舒在北城时的精彩表演,这些孩子对孟苍舒极为惧怕,都觉得一个不听话便会被捆起来扔进江心,纵然之后孟苍舒来看过几次,十分关切孩子们的生活,可这些孩子眼中,此人仍然是个手握他们性命的人,见了便要瑟瑟发抖。 相比之下,频繁来探望孩子的刘甸则受欢迎的多。 几个孩子见刘甸和其手下武威军如此威风,又听说自己也有机会这般气派,纷纷表示乐意,于是如今都在院子里学刘甸教给他们的一招半式,给衣服弄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这倒是让孟苍舒松了口气,不必说服孩子去做他们不乐意的事。到底是未经开凿的认知,不知天下纷繁,一个新奇的事物就能让他们叹服。 此时孟苍舒带着公主来看,所有孩子自觉站成一排缩到墙根下,只有叫观音的女孩还敢抬头看看。 萧玉吉的威仪自不必说,她不苟言笑的时候便是成年军士都不敢多嘴,孩子见她面容严肃,都小心翼翼的看,待她站在观音的面前,所有人又都稍稍探出脑袋。 “你多大了。”萧玉吉问人话时语调出奇平静。 “不知道,大概十三了。”观音回答。 “现下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吗?” “姓齐。”女孩眨了眨眼,“孟大人找了户籍,对比了我贴身金锁上的字,说那是个齐字。” 齐家原本在良慈郡也有几个子弟身有官职,又是本地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在北城的宅子很是高阔雅致,前几日萧玉吉去看过,想到后人只活了这么一个,任谁都不免唏嘘。 一时心下悲伤,萧玉吉却仍是想得周密:“你可愿意做我的女官?” 孟苍舒明白,这帮孩子在自然野蛮的社会环境下长大,齐观音成了他们的头领,所以他们至今仍是非常信服固有自然形成的规则,也依旧唯其马首是瞻,萧玉吉能收拾好这个小头目,就能事半功倍。 齐观音似乎不太能理解这里面词汇的意思,但看孟苍舒在萧玉吉身后面带微笑,立即点头道:“那……那行……但你得让我继续和刘大哥学拳脚。” “刘甸本来就是我的部下。” 萧玉吉回答道。 顾不得欣赏孩子们叹服的眼神,孟苍舒就听顾廉在后面叫自己,他手里又拿着成沓的公文,这些日子也是辛苦,因孟苍舒要处处跑,有些事物必须立即处理,他就也只能跟在后面处处追。 萧玉吉看孟苍舒已离开几步,自己也得了想要的回应,便也转身离去。 可就在这时,一阵风给窸窣的议论吹进了她的耳朵。 “这家伙的婆娘看着好厉害的样子……” 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孩子在后面说了句,走在最前去和顾廉说话的孟苍舒没听见,但后几步外的萧玉吉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似乎是一个年纪稍大,曾经和家人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孩子开口接上:“我娘以前说过,什么锅找什么盖,孟大人鬼都不怕,那他婆娘肯定是个……是个能管着他的泼妇。” 萧玉吉差点回头,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耳皆已红热,断不能让人看见,只得迈着僵硬的步伐一边朝前走,一边任由无忌童言往耳朵里钻。 “她那样威风,还是刘大哥的老大,肯定能给孟大人打得狗吃屎!” “孟大人不怕鬼,还能怕她?” “那万一她是母老虎呢……她是不是母老虎啊?什么是母老虎啊?” “就是厉害的婆娘呗,将来咱们学了刘大哥的功夫,男的就是男老虎,我们就是母老虎!” 一众女孩分别满意这个自称,再看向萧玉吉背影时,也多了几分憧憬。 萧玉吉只觉如芒在背,来得十分后悔。 然而孟苍舒半个字没听到,跟顾廉交待完毕后,自行告退去找萧闳安排接下来的事。 “你要我做郡学的博士?”萧闳听得害怕,“我如何能在王府任着属官的职务,又去到外衙做官,这岂不是……”他本想说吃里扒外,可又觉得公主殿下和孟苍舒其实也没什么矛盾,犯不着这么言重。 但是封王自己的僚属有自己的班底,朝廷的地方官衙也有朝廷的制度,两边是互不干扰又相互牵制的,他实在不敢托大去做这个扁担。 “我又不会害你……”孟苍舒拉着好友沿着道边走,夕阳正朝他们背后洒来,偶尔路过的百姓都朝他们拱手,还过礼,他才慢悠悠开口,“这事儿我已知会了小公主,毕竟圣上的意思就是要各地封王督办学政,小王爷才多大?如何督办?小公主又没在旨意上,不好事事出面。由他们指派你在郡学就最合适了。” 这样一说,萧闳才放下心来,可还是面有不安:“你为我着想安排妥当,我自然清楚,但要是坏了规矩,旁人议论起你来莫不是要说不称职?” “那就让他们说,谁说的谁来解决良慈郡缺人的事儿。”孟苍舒一点也不愁,“要是有人手,我也不可能让你受这份儿累,还不是整个郡上找个学问够得上郡学的人掘地三尺都翻不出来么?” “朝廷说了会为郡学选派贤望良师,想比上太学的鸿儒自是不大可能,但你想想,那些郎官熟读经史,哪个不是和咱们一样在太学读过五六年的书,给孩子开蒙求进,再怎么都够用了。” 萧闳为人真挚,孟苍舒一面钦佩这样剔透心肠中的醇和,却也不由得担忧,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和难听的实话:“仲圜,我已经和孟氏彻底说开了话,你觉得那家人是什么样的?” “妄称名门望族!虚作高士府邸!” 提起这家子人,萧闳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觉得孟子升和孟子世,哦对,还有让我顶上来自己不愿到良慈郡赴任那位孟子平,这三个孟氏晚辈在太学时如何?” 这三人好死不死和自己与孟苍舒在太学时是同窗,平常没少做下缺德事儿,说是膏粱纨袴,那些只知吃喝嫖赌的世家废物都要喊一声冤枉:他们这种常被人骂作此词的人可是从来都只祸害自己与家里名声,哪有功夫欺辱旁人。 但这三个人不是。 “他们是纯粹的混账,空有名门血脉的皮囊,做得却都是狼心狗肺的事。在太学时便是不说他们如何针对你,哪怕是旁的人,他们也没少作践!” 萧闳说得自己都来了气。 “可是他们却安然无恙,每个太学的博士师长在最后给他们的撰文品评皆是上品,三人全被点做郎官,你说为何?” “为何?”萧闳冷笑三声,“他们孟氏的族长孟桓是鸿胪寺卿,他弟弟孟高又在太常寺做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太学一半的博士都是鸿胪寺负责点验选贤,自然……” 他忽然顿住了。 是啊,太学的博士归鸿胪寺管,他们怎么会为难鸿胪寺卿的儿子和侄子。 而分往各地郡学的人,虽是由各衙门举荐,但最终分派,却也是要过鸿胪寺的手……他们如果存了心要报复孟苍舒,简直是易如反掌。 “报复我,我有一万种办法折腾他们。但是良慈郡想要平静生活想要孩子上进的百姓……却是无辜的。”孟苍舒垂下眼帘,用几不可查的声音叹气,“所以,你有小公主和小王爷的指派,在行令上就能压他们一头,在他们跟我作怪时,尽管让我腾出手收拾这些人来,而仲圜你,一定要好好教导这些孩子,这是他们在太平年岁里应得的坦途。” 第47章 “这次朝廷一共派来七人, 五位府经博士,讲授五经,一位贤文郎,负责幼童开蒙, 一位监书郎, 郡学日常要务, 皆归其所揽,大人你尽可差遣此人。” 顾廉将朝廷发至地方的谕令告知仍在闷头书写的孟苍舒, 等候接下来的吩咐。 这个配置不可不谓豪华,孟苍舒顿笔抬头道:“几人的告身核对文书一并送来了?” “是,都在这里。” 接过来后, 孟苍舒不急着看:“你可知道其他封郡上也都是这些人么?” “都是一样的,七人不多不少。”顾廉忽得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得意的神色道,“但我也打听到了点别的。” “说说看?” “是!送谕令到咱们这里的是从太苍郡五岚置过来的掾使,李道长方才给他套出了话,他说他们置啬夫本是宁康王母亲华娥夫人的娘家旁支,因朝宁康王治下的峦郡发谕令也要经过他们置,所以他听到了不少动静……” “哦?”孟苍舒来了兴致, 笔也撂下了,“什么动静?” “华娥夫人的娘家父兄随着朝廷派去的队伍塞了五个得力的书吏郎官, 让五岚置啬夫好好招待, 他们吃的可比一般上任的两千石都好, 看得好些人眼热。”顾廉本想说, 不知道承明公主与良川王的舅家会不会私下塞几个人来使唤,七个说少不少说多不多, 良慈郡各处都缺着人,来一个总比不来好。 但他转念一想, 还是算了吧,谁不知道公主和王爷的母亲命苦,刚剩下儿子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娘家只是地方富户也不是什么豪族望门,估计是插手不到朝廷里去,自己这样问了只会被孟苍舒警告。 所以他很知趣地闭嘴。 孟苍舒听完微微侧头,似是思忖,又似神游,没多久又俯首案卷,只道:“我清楚了,你去忙吧。” “明日里这批朝廷派来的学官们就到了,咱们需要特殊招待么?” 三月,草长莺飞,旁的不好说,但刀弓这一块青郡军那批解甲之人都是身长之事,开了化冻后,好些人为补贴家用,纷纷拿上弓箭去到甘云川试试手气,别说,几十年战乱倒是给这处山中的草木生灵好大恩泽,山中飞禽走兽多得数不过来,据说闭眼一箭保准有收获。 这些青郡军都是受了孟苍舒和庞绪恩惠的解甲之人,加之安顿时遣散分送的家资丰厚,都念着二人的好,入山射猎了最好的走兽和毛皮都送来给两人,一时间府衙新招来的厨子受宠若惊——毕竟整个冬天,他只能靠芦菔绞尽脑汁施展本就不多的厨艺,这回有了各种山珍美味,才好真的小露一手。 顾廉吃得人都比冬季里胖了点,脸颊的肉可以看见影了,想着怎么都是朝廷来的人,稍微超规格款待一下,只要不上酒,就不算违律。毕竟旁人都下了这么大功夫,他们郡不比别的地方,还是更殷勤一点好。 “好,按你说得办,你去吩咐,觉得什么合适咱们就怎么做。”孟苍舒抬头朝他笑笑,顾廉立时受了莫大的鼓励,表示一定给这件事办好。 孟苍舒笑着看人出去,慢慢收敛了舒展的表情,低头翻开那份里面带着各人告身的公文。 所谓告身,便是官员的履历,上面有清楚的来历身份与官职和历年考绩,最后由大司徒府加印,大司徒签发,再加上尚书台长官尚书令代皇帝的朱笔核验,这才形成一封有效的告身之书,以供所持官吏下一个赴任衙门的顶头上司验明正身与了解自己的新属下。 来他良慈郡这七个人非常完美的诠释了丰富多彩这个词。 这其中,有鸿胪寺的资深礼官、年仅三十岁就去过七八个衙门任职的经历丰富散议郎、在兰台丞手下做事不满一年的小掾史、自地方选贤上任刚几个月就被差遣来此地的地方官吏,以及…… “怎么会有他!” 萧闳看了这个人员清单,脑壳嗡嗡作响。 由于他声音太大,一时惊动了站在前面的萧玉吉和萧裕姐弟,两人都是回头,讶异于一贯自持守礼的长史大人怎么忽然惊慌失措了? 萧裕似要发问,却被姐姐示意制止。 他们正在等候即将到来的学官一行,其实二位殿下本不必至新郡学来亲自等候这些人拜见,毕竟以他们之尊,是要学官亲自前往王府拜谒的。 可因这些人身上有着皇命和圣旨在,又加之是圣上专门分给各个封王的一项职责,所以为表诚意和孝道,外加尊养本地尚学风气,萧玉吉才带着弟弟亲自于郡学迎接。 不过出城就不必了,到底他们两个是公主和封王,而孟苍舒还是郡两千石的首席,该有的谱还是要摆。 趁着等人的时候,孟苍舒给萧闳说了下今次来的人里有个熟人,萧闳看过告身,人都惊呆了,不由得失声喊出一句引人侧目的话。 他自知失言,赶紧低头,看着诸人又都各自做各自的事,才焦虑地对孟苍舒低声道:“果然姓孟的一家没安好心,给他弄来到你这里,不是存心添堵么?” “他们还能给我锦上添花么?”孟苍舒倒是半点也不慌乱,整理着自己的官袍衣袖,“人都来了,咱们还是好好招待吧,别到时候给咱们两人贴上了别的罪过。” “你是说……还要我们像从前一样?”萧闳有些不忿,可想了想,也确实该做到自己应尽的礼数,只是眉头仍往一块去凑,“我……也就算了,可你万一被排揎,那多下面子,你还在这里要做不做这个两千石了?” 孟苍舒远远看见道上出现使旗舞动的一角,压低了笑意快道:“你只管尊着他敬着他就是了,我的事我自己有打算,你放心,我郡上的米粮可不是白吃的。” 而后便去自己的位置站好了。 萧玉吉也看见了来人,领着弟弟去了堂中端坐。 来人不过七个,可队伍却浩浩荡荡,因地方官吏上任虽朝廷有规矩可由置派几人随从,但自己携带的人数却是随意,出身低贫的如孟苍舒,一个不带也是有的,但如若出身高门,十几二十个连丫鬟老妈子都带上的,也不在少数。 夹道来看的襄宁城百姓倒也不少,见了都啧啧称奇,说是不愧来的都是有学问的官,那后面一趟趟车上装着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却是一堆堆书籍。 因是如此,整个队伍才显得如此气派庞大,其实随行人员倒并非很多。 待队伍到了郡学门前,孟苍舒与萧闳竟一并迎了出去。 “大人在做什么?虽是守礼来接,但这些人到底是大人的下属,他端站在门内执礼即可,为何出去?” 顾廉呆住了,似是自言自语,又看向一旁的李丞雪。 李丞雪因是半路出家做了衙门里的帮手,可还未脱去道袍,无有官职,也不如顾廉熟悉这一套繁琐的礼制,心道连顾内史都觉得不妥,为何大人要去做?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莫名之时,却听前面郡学门外,孟苍舒和萧闳的声音一并响起…… “学生恭迎老师。” 两个人吓得皆是一愣。 为首车上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听了这话似颔首几下,只是动作十分微弱,又自矜骄傲的神情,教人一时以为来了什么大官。可很快,为着如今官身品级不同,老者缓缓下来车驾,倒朝孟苍舒与萧闳行了一礼,直道:“二位大人折煞下官,莫要如此啊……” “老师,您过谦了。”孟苍舒反应比萧闳快一步,笑容也仿佛更加发自内心,“您是我与萧大人的授业恩师,自太学起便教导我们,纵然官身有别,可到底尊师重学乃是我朝头等义理,我等便是今后再有前程,也不能废忘此礼,还请老师先受下此拜,再行文书告身之节。” 说罢,他与萧闳朝着老者敛衣长拜,再齐道一声:“尊上万安。” 这是太学里见师之礼,两个人严守谨慎,多年竟也还能十分得体。 在众人惊讶和钦佩的目光中,那老者竟也受了,点点头道:“你们如此知礼,可见太学五年身成已立,如今学得经纶道德报效天子之宏略,为师既见也分外欣慰。” 孟苍舒十分沉得住气,端着礼数不肯动作,远处别的人看了都啧啧称奇,不知情的觉得新来的大人什么排场,要他们孟刺史都如此敬重,不是说只是学官么?知情的几人都觉得已是礼数太过恐有不妥,但见那老者就这般妥帖的受下,心中大多有些不满,只暗中腹诽:他们孟刺史这样好的不能再好的人,守着师礼不忘,德行操守也是一等一的,可这个老头,到底官职低了不知多少,别人拿你当过去老师敬着,意思意思便罢了,却还端起款来,竟有些享受的样子。到底孟刺史是本郡两千石,官身在此,师礼结束后也该是行官礼了,却不见那老头多恭敬,竟跟孟刺史一道并列,走进了郡学。 这一幕许多人看见,连上座的承明公主远远见了后也是略有迟疑,而良川王年纪小,似乎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小身板,朝姐姐看了眼,又赶紧扬起下颚端正坐好。 这老头见两位尊贵皇家的子嗣自然就不敢托大了,跪而长稽,十分恭敬,只听他自报家门:“臣卢予,拜见良川王殿下,承明公主殿下。” 其余初至见礼之人,皆纷纷效仿跟随。 孟苍舒和萧闳已立在一侧,待礼毕,孟苍舒又主动上前去,向良川王介绍:“殿下,此位乃是臣于太学之时的五经博士,学富五车贯沛经纶,德望达于京师,乃是圣上器重之鸿学之士。” 听到圣上二字,良川王萧裕的眼珠忽得亮了,他用稚嫩的童声问道:“卢大人启程时可曾见过父皇?圣躬安?” 这其实是很随意的一句问候,毕竟所有外封的亲王见了天子之使都要如此敬问,加之他们又有一份孝义在里头,这般询垂倒让很多人觉得,良川王如此年纪就知纯孝,显然是家姊良教与内史开蒙有道,一时在场之人不免对承明公主和良川王的老师萧闳多了几分敬重之意。 可卢予却脸色不大好看。 方才孟苍舒一席话给他夸得天上地下,他自是十分受用,可童言无忌,萧裕这一句,他总不好刚在孟苍舒说完“圣上器重”之后说一句自己压根活这么大岁数,连皇帝的龙袍影子都没见过…… 他不过是太学众多五经博士之一,又不是其中翘楚,根本从未瞻仰天颜,便是这次出行,圣上也只召见了两三个素日有德行的鸿儒,根本没把他列入其中。 他能来此,都是鸿胪寺卿孟大人的恩惠。 眼见卢予脸色青白变化,孟苍舒心中有些痛快了:高帽哪是那么好戴的东西?德不配位,伸手就敢接,也不怕烫着? 可他知晓情况,却偏是一句话也不接,只满怀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过去的老师,仿佛也很期待圣上的旨意与关怀一般,两个圆润的眼睛快比皇帝亲儿子良川王萧裕还要望穿秋水了…… 萧闳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他告诫自己,君子是不能于尊上堂前放肆的,如果要笑,他会回去笑个够…… 萧玉吉纵然不知其中那么多故去之事,但见这样子,也仿佛知道了什么,竟然也忍住了。 “这个……回禀殿下,圣……圣躬安。” “父皇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听到卢予的回答,萧闳更期待了,身子忍不住地朝前倾,连声追问。 可卢予的眼神就更闪烁不明,又不能欺君假传圣意,最后支支吾吾,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臣临行前未能得蒙召见,不敢擅自揣测……” 萧裕眼神随着他话音越来越轻而迅速黯淡,萧玉吉心疼弟弟,场合却也不能多言,只代道:“免礼。” 但萧闳在后面是真的有些想笑了,他本以为孟苍舒打算忍气吞声过去这事儿,可现在看来,自己的挚友恐怕不会让这位卢大人好过。 当然,卢大人从前在孟苍舒面前也不是很好过。 …… “他们二人,可是有什么过节?” 会面结束,萧闳是内官,跟随二位贵胄回到船上行宫王府,不出预料的被萧玉吉留下问话。 今日之事古怪里透着线索,她真的是好奇死了。 萧闳记得孟苍舒曾说过,不必刻意隐瞒太学过往,想着承明公主如今和小孟是一条心为着良慈郡好,且小孟将郡学搞得声色皆有,也是为公主在圣上面前博得脸面与尊荣,若是姓卢的收了银子又听了那些孟氏本家的歪话兴风作浪,上头有知情的公主坐镇,谅他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于是萧闳抛开顾忌,将自己和孟苍舒在太学求学时那段并不是很愉快的经历,捡着与卢大人有关的展开详述: “从前卢大人在太学时是讲授《公羊》的博士,他从前师承自孟氏的家塾,与孟氏本家交好,因孟刺史入太学乃是另有帮衬,教人知晓后略失了他们本家的脸面,卢大人便处处为难孟刺史。大到日常典学作讲时以问刁难,故作刻薄之语,小到授业后的文章一个错字都会被拿来大肆宣张批判他无才无德。” “孟刺史他不生气?”萧玉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今对这位神秘的两千石的十分之好奇全都在语气里。 萧闳苦笑:“小孟……啊不,孟刺史自然不生气,博士训斥他听着,博士怒责他受着,因既入了太学,若无品行之失不能驱逐学生,所以他只要一言不发,旁人便不能说他不敬不礼,也就无可指摘。” 萧玉吉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方法:“那他岂不冤屈?” “前面确实冤屈,但后来……”想了想,萧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后来他也能给博士们气得半死就是了。” “哦?”萧玉吉整个人都往前倾了倾。 “就是……什么都不做……以无为治有为。” 这是孟苍舒一十八岁那年发明的兵法策略,十分之有效。 “具体讲讲?”萧玉吉对无为之道的了解仅限于知晓这是道家的一门说法,可至于深究她却无从知晓,而似乎从前也听闻过孟苍舒十分精于道学。 萧闳清了清嗓子,肃正面容添了几分自豪之气,朗声道:“那便是……博士上课我睡觉,博士作业我忘带,博士辱骂我装死,博士告状我请假!” 萧玉吉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那要是这般五年,我是博士也不可能给他品上的!”她坐直后颇觉得好笑。 萧闳却很是得意一笑:“殿下有所不知,孟刺史当年曾和臣说过,柔弱胜刚强,人到古稀,齿掉舌存就是这个道理。他越是较劲争气,那些人越会针锋相对非要他不成器,如果他摆出嬉怠无能之态,那些人反倒对他掉以轻心,觉得他是废物一个,再怎么折腾也没得意义,便丢开了去不管。后来果真如此,孟刺史在太学过了好几年舒舒服服没人管的日子。”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想到孟苍舒曾讲给自己的韬光养晦道理,果然这小子是深谙此道的。 听过这些,萧玉吉对当年之事也有了个大概,但她仍是好奇,话赶着话问道:“萧内史,你说……孟刺史会报复这位不知天高地厚且看不清如今形势的昏老博士么?” “和殿下说句实话,臣也问过孟刺史这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是一个笑,所以……臣也不知道。” 确实啊,孟苍舒只说过孟家人如果兴风作浪他才会出手,如果这人只是普通添堵,那他也不能名正言顺。而当自己问小孟会否因为过往之时记怀而出手时,他真的只是轻轻一笑,十分纯良。 看得出来,萧闳说得是实话,大概孟苍舒觉得这段经历还挺光荣,所以也没让自己的老同窗瞒着掖着,告诉自己也无妨。但此人的办事风格与深隐个性萧玉吉却是见识到过的,他必然要动手报复,但怎么报复……她和萧闳一样只能且听下回分解。 其实不用下回分解,如果他们能看得见孟苍舒眼下在做什么,就知道卢大人已经上了“黑名单”。 此时此刻的孟苍舒正拿着告身书,一个个与前来的学官们核对他们的资历和过往。 当然是,是一个个单独谈话。 “卢大人,您在太学时就是经学博士的翘楚,鸿儒里的首座,如今让你来教不懂事的孩童,当真是束椽为柱、牛鼎烹鸡,我是您的学生,不愿你如此受屈,不若这样……良慈郡本也招来了几个从前做过地方教谕的人,但我信不过他们的学识,想请大人考校后为他们授业,这样他们再去将所学一二惠及更多学童,岂不是光耀良慈郡的学风?” 孟苍舒一番话,卢予变了好几次脸色。 他知晓自己为何而来,当即正色道:“不可,为人师者,需当有教无类,若我嫌怼稚童,岂不辜负圣人教诲?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我若不知这一道理,岂不白活?还请大人勿要为我特为此等违背圣贤之事。” “好!”孟苍舒当即起身,快步下阶,眼含热泪捧起卢予的手,声声切切道,“有师如此,乃我之幸也,亦是良慈郡百姓之幸!烦请老师将今日这番言语写下,我将裱于金纸饰以丝帛,悬挂于内师堂之上,但凡我郡出入之师,今后百年千年,均要诵读!” 说罢甚至长长一拜。 卢予始料未及,可转念又觉甚有荣焉,这番奉承他从未听过,整个人轻飘飘的,犹如仙乐入耳,想都没想就接过孟苍舒双手递来的笔,大手一挥,还不忘边写边问孟苍舒如今的书法可有继续锤炼,又提点一番。 待到下一个入内的接受刺史垂问的学官入内时,孟苍舒还在盯着这幅字笑,待人进门,他才慢吞吞放下,和善着眉目,继续问话。 第48章 其实看到来人姓杜, 孟苍舒便隐约猜出此人身份,只是一时不敢确认,待到私下唯有二人时,那位刚刚进来的杜敦却先表明了身份: “见过孟刺史, 荀内史使下官问孟刺史辛苦。下官兄长自良慈郡归来后对您之施政赞不绝口, 与下官来信中常常耳提面命, 要下官为人父母官时,当效仿孟刺史般洁行修善, 今日一见,果真刺史不同那些将佐子弟,高世之姿令下官等汗颜。” 这么清晰且坦率的表态, 并不让孟苍舒意外,他亲手扶起杜敦,觉得这位弟弟比兄长说话要随和许多,面带笑容,人也更松弛。 “多亏荀内史上次差令兄提点,使我受益避害,良慈郡远, 又要避忌外官内臣之别,我不好亲自手书致谢, 望内史见谅。”孟苍舒也表现的十足客气。 “荀内史还说, 您为他出得主意很好, 他照您的意思说话, 得了嘉奖和脸面,圣上赞许自不必多言, 重要的是这份信任,使他常常感慨老太尉的无心之善竟为子孙如此积德, 他以后定当效仿,所以派下官来此,一能从旁辅佐大人,二也能举贤选能使木秀于林,护得风不能摧。” 杜敦的这番话漂亮得像是景虔派来的人。孟苍舒告诫自己不能对武将有不合适的刻板印象,赶紧再次谢过。 从杜敦的告身来看,他应该是被急召回京的,颇有“临危受命”之感,因他本是在邰郡宛阳县做个县官,虽是小县,却也离京师不远,邰郡又富庶,战乱过后多有修持,与京师一江之隔备受重视,在这样的地方做地方官,一来要有背景,二来前途八成光明。 可杜敦却因施教得当的理由被朝廷召回,做一个品级虽略高,可权柄却少了好多的学官,若非有特殊安排,荀崎何必如此折腾自己人? 或许是荀崎上次受益颇多,已经打定决心要和孟苍舒搞好关系,这次杜敦也受了委派,说话分外敞亮,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落下,甚至连此次朝廷派遣学官的始末都一五一十告知: “大人有所不知,荀内史如此急着安插下官并非鲁莽,而是实在看不过去此次学官选择的所作所为。”杜敦为烘托气氛,还重重叹息一声,“本次太学推举了几名颇有声望且有志去到地方做郡学长官的博士,然而这些人鸿胪寺大部分没有选任,反倒是一些和外戚勾连得不清不楚之人,他们全都给塞在去到各郡的人员里。” “杜郎中。”孟苍舒叫他的新官职叫得殷切亲近,“郎中辛苦了,纵然郡学郎中的职位并不可小觑,然而京畿之地四方一周的父母官前程还是更让人艳羡的,您能割舍荣华前路,为报荀内史恩典,来我这不入流的地方做个学官,真是折煞我了……” 杜敦忙道不敢,可心中却想怪不得兄长对此人赞不绝口,这般待人接物,真是有好多要他参详的地方。他明明最关心的是这次学官一队人马的具体情况,可还是不急不躁先为自己宽心,做事条理和心胸使人敬佩。 “哪里哪里……”杜敦赶紧拱手,“荀内史于我家的恩德难以言书,下官与兄长毕生尽瘁,也不能报偿一二。” 如果没有当年荀太尉垂怜,他们可能如今还在草泽乡野,便是连字都不一定认识一个,哪有阖家满门的富贵? 这也是他放弃原本前程,愿意加入此行的重要原因。 当然,在杜敦看来,这也不是个很坏选择。 兄长任职礼官,虽贵重却也掣肘颇多,他在京师附近,能常来常往,可到底是借了荀家的助力,稍有不慎,只怕连累兄长也遭责备。说起来还是因为他寸功未有却能有如此官职的缘故。 良慈郡虽远且穷,百废待兴,但如若他做出一番成绩来,今后再有人拿他兄弟二人是攀附之徒说嘴,他还不能理直气壮当场驳斥?自己走出来的路才是自己的,旁人的助力也只是助力。杜家兄弟都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孟苍舒也明白。 他笑了笑,拉着杜敦对坐,亲切道:“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这次来良慈郡的七张告身书,我是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诡异,却好似雾里寻路,不甚清明,正苦着没有知情之人为我指点一二,荀内史便送来杜郎中指点迷津,我便在此虚心求教了。” “岂敢岂敢……不过,此次安排确有不妥,荀内史十分担忧,只觉给良慈郡的安排甚为诡异,下官这一路也有些见闻,今日必定知无不言。” 杜敦按照荀崎的吩咐,将所知来龙去脉一一告知孟苍舒: “此次学官选任,有几处郡上十分抢手,听说不少人请托,这也是常情,不是我灭咱们自己郡的威风,实在是……”杜敦略带歉意的笑,可还是径直坦言,“像沁源郡和九泽郡,都是富庶地方,早早土断完毕,这两年银米税赋皆让朝廷满意,齐梁王与定平王颇有能力,治理得当,尤其是他们二人母亲尚在天子之侧侍奉,故而二人常有赏赐,舅家也颇为显赫,不少人都想送自己家人过去,人往高处走自古如此……不过良川王殿下……” 杜敦顿住,去看孟苍舒脸色,只见其十分殷勤地倒了杯茶给自己,并无异样神色,又点头示意继续,他才重新开口:“到底良川王殿下无了母族眷顾,又年纪小,承明公主殿下威名在外,良慈郡又多灾多难,大家如何愿意到这里来?可大人的那位旧日恩师,却是自请前来的。” 这点孟苍舒一点也不意外,作为来恶心自己的人,一般都是很主动凑到跟前才能恶心到人。 “这位师尊大人,一路异常傲慢,教人极难亲近。下官自诩为人还算妥帖平和,与人相处多能相谈甚欢,可卢大人却实难相处……” 孟苍舒相信杜敦不是自夸。 “杜郎中一路辛苦了……” “哪里哪里……”杜敦再拜,又道,“此人倨傲,一路又挑剔,为何会弃太学之尊,来郡上为地方一学官?换句话说……我与兄长为恩人责无旁贷,便是再往西往南的边陲,只要荀内史一声令下,我兄弟也绝不转圜,那么,以此而论,是不是……” 话说一半的技巧可是被杜敦玩明白了。孟苍舒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他没说出来的话便是:那这位自己的师尊想来也是一样,为着旁人一句话,才来到这里。 “我当年与本家的仇怨瞒得过旁人,但荀内史全然知情,如果不是荀老太公垂怜,哪有我今日在此与杜朗中知心若此?” “大人清楚就好啊……”杜敦松了口气,他这次来提醒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还有一件也不得不说,“还有一事,那就是荀内史命下官告知,此事由太子所起,圣上褒扬有嘉,荀内史虽不敢确凿,却也觉得圣上或许有意让太子全权执掌此事,今后若有巡视四方,还请大人多多准备。” 两件事说完,他也在这屋里耽搁太久了,未免旁人耳聪目明,杜敦便起身告辞,孟苍舒谢过后也知其用意,送至门前,谁料这是杜敦又回过头来,似乎一番挣扎后,还是开了口:“这话本不该下官说,然而与大人交谈仿佛如沐春风,下官钦佩大人,欣之所遇,也当如实告知……咱们这个学官一行,还有一人……总觉得也有些古怪,虽未必是受人指使,但或许有人硬要他来为难大人也并非下官危言耸听,实在是……此人难缠,请大人慎重万分。” 如果说前面是职责,后面这句就纯粹是个人意愿的提示,孟苍舒心生感激,再次谢过。 下一个他要面对的,就是这位仁兄。 王珂一进来,便让人心生不适。 此人出身望族,不过也是旁支,但行坐无端,颇为倨傲,和孟苍舒说话也半分不客气,还套近乎说,他们都是名门的旁支,孟苍舒只是笑笑。 看这位出身不如自己的刺史不够热情,王珂的面容也沉了下来,颇有爱答不理的架势。 然而孟苍舒却不惯着他的毛病,只平静道:“博士曾经做过鸿胪寺的官职,又去到了卫尉司,还曾给司隶校尉打过下手,来我这郡上前,是大司农的僚属,这般告身实在让人费解。” 王珂听了这话,忽得变了脸色。 他以为从来没在京师中混过的官是不懂这个的。 “博士这一路还真耐人寻味,不错的衙门去了个遍,但每个都只留了一年半载,怎么?没有喜欢的地方么?可我这里论前程论俸禄都是不如这些地方的,博士怕是要受苦了。” 王珂人长得瘦削,打扮得也颇有名士风骨,但无奈眼小聚光,脸长而耷,此刻忽然没了端着的架子,原本刻意撑起的气势只剩本就不怎么样的皮囊,神情也渐渐猥琐。 想来他们本家也算够意思,也或许是本家实在出不来人,给王珂送去的地方哪个不是颇有资望的衙门?然而他大概实在不受欢迎,不知是做了什么,不容于人,这时候有了地方学官的缺,赶紧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出来。 给他扔过来的人,大概也没安好心,想着给自己能添点乱是一点的打算才如此行事。 但良慈郡不是垃圾桶,孟苍舒对垃圾分拣也并无志向研究。他忽得冷下脸面,直盯着冒汗不止的王珂道:“从京师下来的官还能去到地方,可从地方下来的官又能去到哪里呢?但愿我这里足够使博士满意,不必在辛勤迁徙,平白劳动。” 说完他便止茶送客。 有的人要看说什么,有的要看做什么,王珂这种人何必多言,等着看他行止比听他一万句废话还有用。 接下来几人虽各有各的精彩,但总体而言,还算妥当,有真在地方做过官吏知晓人情世故的老吏,也有走后门硬塞进来的子弟,还有没什么经验,刚从太学出来似乎抓了壮丁般到这里仍然一头雾水的年轻人。 可以说为了丰富自己的为官生涯,孟家人真是足够努力。 但孟苍舒是做好了准备的,他一点也不害怕。 相反,该害怕的人现在怕还是在洋洋得意。 …… 夜里,忙了一天的萧闳回到家中,趁着母亲睡了,轻轻叩响妹妹的屋门,听到里面应声才入内。 萧婵虽有疲惫之态,可整个人却十分焕发,见兄长来了,又再次确认母亲已然入睡,赶忙从角柜中取出一小叠写满字的纸张来:“哥哥,我都弄好啦!” 看着妹妹仿佛回到少女时候一般的雀跃,萧闳虽心中也有犹豫,但还是欣喜接过看了看,眉毛都要扬得老高:“不亏是我妹子!不是我说,你这个字啊,比伯恺写得要好多了,他那笔扒拉出来的书法,真真是……” 他略忘了形,提及孟苍舒,便看见妹妹略低垂了眉眼,忙道:“好了好了,哥哥不好,不该说这个,只是想夸夸你。” 萧婵温婉一笑,别过耳际的一丝碎发:“我还没谢谢哥哥替我找了这样的差事……虽说母亲不愿,但她到了良慈郡愈发严苛,我……我被她圈在家中,就连去院子浇菜提水都不许,只说矮墙多流言,怕我抛头露面,可是这里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我看周遭邻居无论男女老少,虽是全都辛苦忙碌,但日日有说有笑,男女都出去耕作,回来修筑自家,偶尔还帮邻居搭把手,清苦是清苦,然而仿佛很有盼头……我家母亲只许哥哥忙碌,但家中屋子好多地方还要修葺,也有日常采买,总不能只让哥哥一人忙过了王府的事再回来做这些……实在……” 如此说母亲,实在不孝,但萧婵每日听得四邻红红火火的日子,十分艳羡,偏偏母亲固执,如何劝说也都是责骂,这才对兄长道出心绪。 其实萧闳如何不知?他们到这里来了一个冬日,如今三月春时方好,小半年下来,原本邻居的院子也是残破,前后街道亦十分荒败,可趁着尚未开耕,左邻右里全都把时辰花在打理自家上,眼见左右的院子在这段时间都是大变了个样子,重垒的墙、铺垫石砖的前庭,有些人家有心,额外在街边那侧开了斜窗,做起买卖,又将前后街道收拾妥当……但这些和他们家都是没有关系的,他们家来的时候什么样,如今还是破败如旧,丝毫无有新日气象。 他很自责,家中只有他一个男子,妹妹不好抛头露面,可他公务繁忙,无有时间做这些事,母亲身体又不好,只能这般将就。 他也曾想找孟苍舒说说,看看能不能雇几个人来收拾妥当,但如今郡上人力紧缺,莫说雇人,工匠都在南城几处忙活得不亦乐乎,他上哪里找去? 原本他也是想着,母亲是对的,妹妹这样的身份,不好人前露面,就该尊养。可他越是在良慈郡久了,越觉得此事无理。凡事都要看个情况,良慈郡眼下情形,实在是养不了半个闲人,孟苍舒将女丁看得与男丁一样重,之前兴建郡学时,他就说过但凡来搭把手的都算出力,记入簿册,将来若有子女入学,可免除资费。 但良慈郡因战乱遗留的寡妇颇多,膝下有个儿女,郡学若是免除费用还能管两顿饭,简直是太省心省力,却无奈自己无法碎石挑担,出不得力。 孟苍舒却让这些有心的寡妇舂米缝补,也给算作劳力,她们的子女与男丁子女一样优待,别无二致。 于是此时的郡学里面,那些挂着的幔帐与罩用,皆是出自本郡女子之手,便是连给那些北城孤儿的衣物,都是承明公主出了布材,这些女子缝制出来的。 一来二去,人人受益于此,萧闳也骤然明白,这般百废待兴之时,眼光莫要短浅,需得切实考量。 但他能明白这个道理,母亲却是决然不会同意。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给妹妹写好的文书小心收好,萧闳安抚道:“这次我让你替辛女史抄录这些东西,但凡女史过目觉得可行,我便求她向公主殿下举荐你。你不必出们,也能在家中抄录帮衬一二,免得日日空对四面墙,心里空洞。至于母亲那边……我们先瞒着就是了,她年纪大,一时转不过来劲头,如果你能为公主殿下赏识,想来她也不会拒绝。” 萧婵满怀期待地用力点点头。 辛女史不得不找人做一些工作,实在是因为自己累得卧床不起,女儿又身子孱弱,可眼下这个时候正是整个郡都忙碌的时刻,她半点也不敢松懈,正焦虑不已时,多亏萧闳主动,表示一些不涉及机要,日常开支等文书可以交由妹妹整理抄录,先试验一下,如若等行,再请辛女史吩咐。 他敬佩辛女史虽是女流,却也能为公主殿下的左膀右臂,便是隆冬时节伴随公主在外面颠沛奔波,也十分坚毅耐心,将不是自己分内的事务也做得恰如其分。 今日他求见,女史风寒后身体尚未好全,仍在案头记写,药味也在船屋内弥漫。 “是萧内史,快坐。”辛女史今年方至五十出头,见萧闳便是如同见晚辈一般和善,可话音刚落,就止不住一阵咳嗽,萧闳悉心替她倒茶,她因是内眷女官,官职又低于萧闳,不敢领受,却在坚持下仍是喝了几口,略略平顺,而后惭愧道,“我身子不经事,不但给殿下添麻烦,还叨扰萧内史,实在罪过。” “女史忧勤为务乃是我等内官表率,勿要这样折煞我了。”萧闳不敢托大,将妹妹所录文稿递交,直言,“我公务繁忙,虽敬重女史,却无法分忧,但舍妹之能不在我之下,还请女史过目。” 其实之前萧闳询问这事时,辛娥十分为难,她确实需要帮手,公主也代她问过孟苍舒,良慈郡是否有会读写的女子可充内女官,便是底子差一些也无妨,后面辛苦教些即可,只要人是勤奋且诚挚本性就好。 可惜的是,全郡上下几乎找不到合适的人,孟刺史也尽了力,最后说可在郡学教几个识字的姑娘,到时候分给辛柔再行教诲。这已是眼下能想到的万全之策,可缺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时候只能拜托之前圣上御赐给公主的几位女医相助,但到底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如何好次次开口? 萧闳的提议确实可解燃眉之急,然而在家如何帮忙?辛娥想让萧内史的妹子与她一道在船上做事,公主殿下定不会亏待,可萧内史却十分为难,她也不好勉强,偏遇上自己风寒,几日的工作累积下来,不得已,同意了他的要求,让他带回去一些。 今日一见,辛娥眼前一亮:好漂亮的一笔字! 便是自己女儿也是不如的。 “萧内史家学渊源,说句冒犯的话,令妹才学尚且不知,但单论这一笔字,怕是给内史都比下去了。”辛娥含笑道。 萧闳半点也不觉得冒犯,反而喜不自胜,眉眼都含着笑:“这是自然,我母亲常常嫌弃我不争气,可若论妹妹,她总觉得是要强过我万分的。既然女史觉得舍妹颇有才干,不知是否可放心让她协理一二。” “我如何不放心?只是……”辛娥停顿后还是觉得应该再尝试一次劝说,“可不可以让令妹在我这处从事?旁的我不敢保证,此处寻常出入只有我与女儿并几名公主的贴身侍婢和女医,便是刘校尉都极少前来,这里的情况萧内史是清楚的,若有名节考量,实在不必担忧。因好些文书案卷不便拿出府去,还请萧内史体量我的难处。” 这话非常实在,但萧闳却不敢接,他知道母亲一定会暴跳如雷,绝不会同意妹妹日日抛头露面来到王府的。但这又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咬了咬牙,他头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忤逆一回,只道:“女史折煞我们兄妹了,能得女史青睐是舍妹的荣幸。但我家并非寻常人家,有一事还请女史帮个忙,多有叨扰之处,萧闳先在此处告罪了。” 第49章 萧玉吉的公主府和弟弟的王府其实只有一套内官。她闲下来时曾听辛女史讲过, 他们大雍朝曾经兴盛时期,便是姊妹可随亲生兄弟封王去到地方封邑,按照规制也是有自己的府邸和成套车马仪仗,再加上历来公主的驸马皆封为侯, 排场并不比手足封王逊色。 说完辛女史不住叹息, 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长辈的怜悯。 然而良慈郡的情况实在特殊, 为着宰政公平,父皇没有额外的吩咐, 她也无需额外的恩典,和弟弟凑合这一套底子,住也在同一条船上, 内眷内官全只用一班人马。 但随着郡东三家叛乱的平息和北城恢复人烟,以及自去年,伴随孟苍舒一并抵达的春天,这一年里,良慈郡的变化之大令人咋舌,随着万物始更,事情愈发多了起来。 而王府和公主府需要的人手也日渐增多。 经常在她需要差遣人员时, 发现身边的人要么被孟苍舒借走,要么被自己派出。 所以当辛女史和萧内史一并举荐人才之时, 她是欣然应允的。 行不行她看看再说, 如若可用, 那简直解了燃眉之急, 如若不可……辛女史和萧内史便是举贤不避亲,以他二人的品性操守, 也必然不会因私废公。 只是这位人请起来略微麻烦,萧内史十分为难, 萧玉吉为顾全大局想了想,还是答应挑个合适的日子,她去巡视北城后归来时绕了个大远,亲自去到了萧闳的家中。 萧闳本是王府得力能臣,再加上又是良川王的师傅,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家资都应该厚于旁的平民百姓。然而萧玉吉第一眼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院子比旁边不如许多。说是清贫不如说荒败,春日开畦种地,各家院内多有新绿,唯独萧家却仍是黄土一片。 “萧内史忧劳于府内,待北城复还,我再赐你一套宅邸。”萧玉吉这话说得很真诚。 确实啊,良川王王府里武有刘甸,文有萧闳,这两个算是最大的官了,再加上萧闳还是弟弟的师傅,这一层师道在,结果人家老师住在这种地方,眼下正是父皇为归复昔日学风不遗余力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传出去也不是回事。她不想因琐事受非议,反倒影响正事。 萧闳请萧玉吉来自然也不是为了这一亩三分地的利益,他深感惭愧,连连道歉,却也感激公主殿下的宽怀仁厚。 这时,他的母亲与妹妹听闻公主至此,皆出来迎接。 稽首叩拜后,萧玉吉被请入内厅,看着屋内倒是陈设朴素不失雅致,也颇为宽敞,萧玉吉的内疚这才好了许多。 萧母不知为何公主驾临,却也谨守礼数不敢过问。萧婵为上座的公主奉了杯茶后再度施礼道:“蓬荜之家迎殿下尊驾,不胜惶恐,家资简薄,还请殿下饶恕不周之罪。” 这番话语礼仪均是无可挑剔的,萧玉吉不免多看了萧婵两眼,心下却是一惊。 如此荆钗布裙,仍难掩绝色之姿,便是自己在父皇后宫里见惯了天南地北的美人,仍是为之萧婵的容色所叹。 最重要的不是萧婵明艳却不妖娆的容貌,而是她这份端庄的姿仪与娴静气度,举手投足间礼数十分周全,说句难听的,萧玉吉自己也就在宫中会如此要求自己礼仪周全严整,来良慈郡这两年,早给好多规矩忘去了九霄云后,且巴不得如此。 虽是旧日皇族旁支,但落寞后也是一般蓬门小女,萧婵举手投足居然有不输京中贵女的姿仪礼数,萧玉吉心道果然萧闳和辛女史说得对,这女孩若是能在自己身边帮忙也可给王府免去不少担承。 “你就是萧内史的妹妹,萧婵?” “小女正是。” 公主确认后,转向侍立一旁的萧母温和道:“老妇人教子教女皆是有方。” “老身惶恐,多谢殿下谬赞。” 萧老夫人的举止也是礼尽周全,言辞得体,从这一家的际遇来讲,实在足以令人称奇。 萧玉吉心念转过,言语从来简单,开门见山也不拖沓,待萧母还礼后便直说来意:“我见萧内史之妹文笔清丽字迹古雅,因公主府缺能识文断字的女史,特来相邀萧姑娘虽我府上辛女史一道做个内眷女官。” 萧闳有些紧张,公主殿下说话从来如此,她是天之贵女,骄傲得很,又在军中多年,这般征召从来都是只说命令不讲委婉的,他虽然知晓母亲最守规矩,断然不会在尊上者面前发作,但也必然不喜。 果然,萧母听罢变了脸色,然而公主却没说让他们家考虑,仿佛只是来通知的,她便更是不快,努力压下阴翳才道:“老身惶恐。家中小女尚未议嫁,不宜抛头露面……虽说普通人家不讲究这个,但本家也曾是皇亲,故而小女自幼深受仪礼之教,两个孩子的亡父故去之前,也交待老身要谨守礼道,如今不敢使未嫁之小女抛头露面,有辱萧氏门风。” 萧玉吉大概很久没被拒绝过了,微微一愣,再去看低头的萧闳和萧婵,心道你家规矩怎么比我家还大?便是她父皇都没这么要求过自己。 她想了想之前萧闳曾说过母亲固执这样的话,一时思考后,忽然想起孟苍舒曾告诉自己,什么叫做“借势乘风”的道理,忽然有了主意。 “这话确实不假。我们萧家太祖虽起自草莽,但自建祚以来崇礼敬尊,莫说宫中,就是到了皇族支脉,也都该遵循祖制不可废忘。” 萧玉吉此言一出,萧闳心下一惊,公主殿下莫不是听了母亲的话不耐烦,于是要反悔? “殿下英明。” 不等萧母千恩万谢,萧玉吉再度开口:“可太祖还说过,他说萧氏子孙因富有四海,需比旁人多一份身责,不能太过骄矜。礼数是礼数,可责任亦是责任。老夫人见多识广,又与我同是萧家人,自然比我们小辈清楚这些规矩和责任。” 萧母的表情顿时紧绷起来。 萧玉吉不去看她,而是饮茶一口,只道:“正是如此,老夫人才更应该牢记,萧闳与萧婵也与我一样,都是萧氏子孙,如今家国有难,边陲废弛,正是我等该挺身而出以身作则之时,再大的礼数能大得过江山社稷么?” 公主的话十分厉害,既然萧母拿皇族的礼数拒绝,她就搬出太祖的话来说皇族的责任,你都已经自认皇族了,怎么?难道光想着吃肉不想着出力? “殿下……教训得是……老身与子女……定当遵从太祖遗训……” 看着母亲底下了一贯骄傲的头,萧闳十分愧疚,萧婵也丝毫没有被解救的喜悦,眼周已有淡淡浮红。 孟苍舒的招数果然好用,萧玉吉心中满意,面上表现出来的却还是忧国忧民的沉重,只道:“哪里,不过是太祖之词今日我等不肖子孙再搬出来罢了。既然如此,那明日萧婵就去我府上,辛女史会告诉你该做什么,你的俸禄按照公主女眷女官旧例。辛女史过去在宫中亦是女子中才学的翘楚,今后你要勤勉端正尊其为师,事事向其请教。” 说完,她起身道:“萧内史,随我一道去看看郡学,孟刺史不是说明日就要祭拜大成至圣先师了么?看看孩子们入学前还有哪些要整恰。老夫人,我便告辞了。” …… “你真去找了公主殿下?” 孟苍舒做梦也不敢想自己最孝顺的朋友,居然会用曲线救国的方法收拾老娘。 不过想到萧母那个样子,孟苍舒也很想叹气。 不是说她所为有失,而是不合时宜的规矩,实在让人看了着急。 因与萧闳的关系,作为挚交,出于礼数他从前拜见过萧母,也正是因此认识了他的妹妹萧婵,然而后续的事他也为避嫌,极少去到萧闳家中,大概也是为这,萧母才如此怨怼自己。 这也正常,毕竟自己拒绝的是人家老夫人最疼爱的女儿。 孟苍舒当初也很为难,首先,他把萧婵当成妹妹,其次,他心思全都在今后和将来,忽然有人暗示他是不是愿意结亲实在是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就算此时此刻他身为两千石,也还没成家的打算。 他也知道自己让萧闳为难了,所以便主动避嫌,不去招惹人家的妹妹,萧闳自然明白这种无声的拒绝,再未有表示。两个人相交多年,默契自不必说,而从孟苍舒对好朋友的了解来看,他是绝对不会忤逆母亲的。 “是的……”萧闳低着头,有些愧疚,但却没看出后悔,“今日阿婵已经去到公主府船上了。” 郡学今天里外都是忙忙碌碌的,预感到后续会没有时间再说这个,在启教之典郡学开门前,索性萧闳全跟好友交待了。 “我娘……不是很痛快,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可到底是公主殿下,道理和威势全拿住了她,她也拒绝不了。” 想了想,孟苍舒还是决定讲实话:“你可是心中暗暗觉得你母亲做得不对?” 别人萧闳不敢说,但眼前是最好的朋友,到了他们这个无话不谈的地步,便是自己亲长的不是,他挣扎后也开了口:“良慈郡眼下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别说会读写的人了,就是我花银子雇个能给修院子的人都找不见,一个人恨不得当成两个用,便是公主自己金枝玉叶千尊万贵,不也是辛劳无歇绝无怨言的。娘这般拘着妹妹,实在有些……不识时务了。” 孟苍舒不好说萧母不是,只道:“你母亲寡居带大你们两个孩子,十分不易,在你们身上心血和寄望多血也是常有的,我本该劝你多和她讲讲道理,可她的脾气我亦是知晓,你别去找骂,只先做好自己能做的,待阿婵做出些本领给你母亲看,她自然会觉得女儿的本事足够骄傲。你们兄妹二人都是极好的人品才学,可这人品才学也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你们母亲教导有方的功劳,千万别太怨怼了家人,能瞒着咱们就瞒着,你看,这次找公主殿下瞒天过海,不是挺好的么?如今你妹妹有了这样的机会,也是为你家光耀门楣的事,待到荣耀之时,老夫人又怎会继续郁结呢?” 这样贴心的实话,如今也只能在孟苍舒口中听到了,萧闳感动不已,正要开口,却听到其他官吏也已抵达,便只一个眼神言说感谢。 郡学开典,因上承皇恩下抚黎民,孟苍舒办得格外隆重。 由兼领郡学监正的萧闳率领,孟苍舒都退避一射在其身后,郡内但凡有个官职的人都来此叩拜大成至圣先师,再请萧闳宣读圣旨,诸位学子老师就位,才算完成。 除了卢予,其他人都因这盛大的典仪倍觉荣耀。 卢予以为自己会执掌监正,谁知孟苍舒在昨日很委婉的告知,良川王已点了萧闳做这个监正,因是圣上给他们姐弟的旨意,要封王督促郡学,不得有误,他们自然不敢怠慢,连自己的学业都顾不上,给人派来就为着圣意天威。 如此说辞,卢予只能吞咽心中不满。 见自己昔日学生如此威风,一个做了郡学的监正,一个是两千石的刺史,他便怒从心头起,表情管理的也不是很好。 但随后,孟苍舒却给足了他面子。 他拿出了自己半夜亲自裱好的那副卢予墨宝,双手给捧到了众人前头。 “这幅字,乃是卢博士亲题,本官拜读真觉清正辞气,故此,悬于内堂,诸位为师于此,当行其道,奉为内典,每日三省且要对其修身。” 孟苍舒说罢亲自双手给卢予的字挂在郡学供诸位博士休息与各位学官公办之处的正壁之上,这是整个内堂最显眼的位置,还不忘言语上再敲打提点一番。 “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他给自己这辈子最严肃的表情镶在脸上,沉声道,“望各位牢记卢博士此言,为师而自重。” 卢予听罢十分受用,方才的不快也渐渐淡去,谁料真正更让他惊喜的还在后面。 待其余人走后,孟苍舒悄悄使他稍留一步说道:“良慈郡不比别的郡,若想办好圣上整饬学风的旨意,也需咱们更同心同德,里子过硬,但面子上也得吆喝起来。学生不才,给老师的这番话写进奏呈当中,注明了您的心意与志向,向圣上表忠表信,好教天恩知晓咱们在这边郡远地,心中亦是崇德重教,不敢忘恩啊!” 卢予这辈子没有过亲自给圣上上书的身份和权力,如今听闻自己学生这样说,起先心中还有点不是滋味,可后面转念一向,到底是自己在圣上面前露脸,说不定旁人说比自己说还有立身扬名的效用! 况且孟苍舒这样奉承巴结自己,他要做孟大人交待的事还不更是得心应手? 如此这般,他也骄傲着受了孟苍舒礼遇,只道:“都是为圣上与百姓,应该的,应该的。 孟苍舒恭敬跟从,与卢予一道去接受学生叩拜。 本【】朝学生叩拜恩师如拜父母,皆行大礼。 自上望下去,只见孩子被分成了两批,一批是五六岁的稚子,一批则都十二三岁往上。 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家中多是外搬入郡,其中有人是听闻良慈郡如今的情况,带着当初逃难而走的家人回归故里,只要拿出凭据,孟苍舒答应还给他们曾经的宅邸田亩,这些人多少有些家资,虽不是那般大富大贵,但也愿意送孩子读书识字。 还有几个则是投亲访友,听闻本地如今好做生意,起了念头后自郡外采买郡内起幌,春日一来,生意倒都有起色。他们愿意孩子来读个书不过是为将来买卖好用,识个字读个数,能做账写招牌,就已足够了。 当然也有农人之家,盘算着若是孩子在郡学里吃食,给家中能省去不少银钱开销,便在盖屋宇时出了力,免去学资,如今再送来孩子混口饭。 年纪小的那一批则多是青郡军和本地人成亲后,家里原有的孩童,庞绪给好些圣上赐自己的恩赏拨来孟苍舒建郡学,他便决意但凡青郡军的子弟,都可随意入学,这样一来,倒是小孩子比年长些的看起来多了。 但良慈郡户数在这里,放眼望去细细查了,也只有五十二三个孩童而已。 萧闳略有奇怪,他是见过那批北郡的孤儿的,孟苍舒明明说打算给他们也弄进来读书,却不知今天在哪。 待人都走后,课已开始,萧闳才在仅有二人的屋内问道:“那些北城的孩子呢?他们不来读书么?” “仲圜,需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孟苍舒只是神秘一笑,但不多言。 …… 这边各忙各的,似乎是郡学终于迎来众人所期盼这样一日, 可萧玉吉一点也不放心今日的郡学。 明摆着有人和孟苍舒不对付,若是作怪,拿了一个尊师的名头,孟苍舒如何应对?好歹自己是堂堂宁国承明公主,带个额外恩重的封号说话也更有底气。 于是忙完自己的事,待到午后将近散学时,她跨马穿过襄宁城主街,带着上刘甸和几个侍卫,杀向郡学。 郡学远处看着其实并不气派,为快些竣工使用,在商议之后,孟苍舒没有选择现烧瓦片做顶,而是选了民居也是常见的草顶棚。但这些草屋顶并非粗制滥造,都是顾廉带人新摘新晒的茅苫和苇蒲,层层叠叠封土垫泥,压了木梁做实,前几日大雨屋内滴水不漏,且透气舒适,丝毫不影响孩子们读书。 但一入院子,就知道孟苍舒给这里留足了地方,且不说这是襄宁城最好的地段,光是这前庭,怕是自己将来公主府都没这么气派。 就在萧玉吉十分满意今日之肃穆时,自前厅忽然传来隐隐哭声。 刘甸和其他侍卫听见动静,训练有素地站前一步,既不超过公主的站位,又能确保若有人从前侧等方出现,可及时护驾。 但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出现危险,唯有哭声断断续续幽幽隐隐自内飘来。 怎么第一日读书就开始哭了? 萧玉吉心怀疑窦抬眼示意,刘甸心领神会站下,朝里扬声道:“宁国承明公主萧玉吉鸾驾至此。” 哭声就这样止住了,不一会儿,从前厅里出来了乌泱泱的人,带头的是萧闳,如果不是听过那声音是出自一个孩童,只看表情,萧玉吉还以为哭的是他。 紧跟在后面的是其他郡学学官们。 以及顾廉也在。 但孟苍舒的人影却是没有看到。 众人行礼过后,萧玉吉目不斜视,一路走进正厅,就见厅内侧后站了一男一女并一个孩子,似乎是一家人,夫妻两个皆鬓有风霜,瑟缩在他们怀中的七八岁大男孩倒是白净可爱,可惜满面泪痕,不知发生了什么。 “还不叩见公主殿下!” 不知谁催了一句,那三人惊惶地赶紧跪地,不敢再抬头。 “都免礼吧。”萧玉吉在上座坐好,背后六个武威军一字排开,“今日我来替良川王殿下查看郡学情形,怎听到有哭声传出?” 萧闳正要开口,谁知卢予却抢了先:“回殿下,今日课业多为发蒙,然良慈郡学童多有懈怠且并无根基,我等座师为在这第一天立规矩明师仪,处罚了几个屡教不知且愚鲁顽劣的学生,谁知却被其父母找上门来,殿下无需担心,臣已将圣贤道理讲得清楚明白不过,若是再有纠缠影响郡学要务,便让人清出去就是,绝不会脏了郡学的地界。” “大人这是胡话!” 一直在后面站着的孩子父亲似是被此言激怒,语调都在颤抖。 “放肆!这是公主面前,难道你还敢拿出市井撒泼的做派不成?”卢予怒斥。 萧闳着急却插不上嘴,只见那孩子父亲红着眼眶,扯住孩子拉至公主面前几步,却被刘甸横臂拦下,才知晓后退,但几乎已要涕泣出声:“孩子不听话,便是打了罚了,我们也不会说的!天底下读书的娃子哪个不挨师傅的尺子?我和孩子娘没读过书,可南来北往贩货见识过,也明白这道理,可……可这郡学的师傅也欺人太甚了!说是开蒙专给没读书的孩子教书,怎得第一天名字写不出来就要打人?且还不是打手心……” 说完,孩子父亲扯开孩子的袖子给萧玉吉看:“贵人您看!孩子的手腕使不上劲儿提笔,他们就打胳膊,一边打一边让孩子写,这如何使得?” 第50章 萧玉吉看那一道道红紫的鞭痕在孩子稚嫩的胳膊上, 心下不忍,也觉过于严苛,况且这才第一日,即便立规矩也不能如此蛮横。 一旁的卢予没有半分惭愧之态, 拂袖怒道:“不知所云!从未读过书的人如今也配言说怎般为师任教了?养不教本是你们父母之过, 如今博士替你们担起这份施教之责, 你们却在这扰攘不休,真是粗鄙不堪。你们连书都未读过, 也不知天下书院门朝哪开,怎就能说出如此大话?” 夫妻二人本是贩夫走卒,确实没有读过书, 一时语塞,面色也渐渐红涨,萧玉吉听罢知道这样不是办法,要让此闹剧继续作下去,怕是要给郡学一开始就立下不善的名声。 她自座位上站起,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肩,那孩子似是委屈也仍在吃痛, 只默默落泪不敢言语。 “卢大人,我其实也没进过正经书院, 只在皇宫里读过几天书, 不知道能不能说一句这件事呢?” 萧玉吉的话听着像是询问, 然而她不怒自威的神色却教一众学官心生畏惧, 连声说不敢,卢予也变了脸色, 当即拜道:“宫中任博士者皆为五经大夫,学问乃天下翘楚世稀鸿儒, 殿下受此点拨,为人中龙凤,臣不敢妄言。” “卢大人谬赞了,天底下的书院从乡里到太学,乃至我们皇家的书房都是读书的地方,既然是读书的地方就要讲一句理字。无论赏罚皆要师出有名,这样教出来的学生才能立身正明事理,即便不为国作砥石和栋梁,在乡野草泽和黎民之中,也可彰显我盛世之风貌德化。可今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父皇有旨,我与弟弟不敢怠慢郡学事宜,还得多问一句。” “您问,您问……”卢予忍住不去擦额头上的汗,他转念一想,自己也词直理正,于是又挺直了身板。 “卢大人说今日良慈郡学童多有懈怠,于是你做主处罚了几个屡教不知且愚鲁顽劣的学生,可有此事?” “正是如此。” “那与此童一并受罚的都有谁?” “这……因此童最为愚鲁顽劣,只有他受责罚。” “这就不对了吧?其他学生既然也有错,难道不罚?这莫不是法不责众的道理?难道学府之地也要兴这样的官场作风么?” 萧玉吉柳眉连立都未立,只是语调上扬,就让一众学官尽数都跪下了。 可卢予跪是跪了,心中却暗喜,这不是正好给他借口大罚一通么? 萧闳虽是领在前头先道了一句不敢,但心中焦急万分,他知晓承明公主冷硬的脾气和作风,天底下说一不二的人,殿下怕是要占头一个,虽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样岂不是给这些人作乱的机会了? 萧玉吉倒没急着处罚,她运用沉默的手段是与父亲学的,因此炉火纯青,等到所有人心思转过一轮后,她才回去端坐,又效仿她如今第二佩服之人孟苍舒那般慢悠悠不急不躁的口气道:“这样做事,只怕有失公允了。” 萧闳开口欲劝,却再次被卢予打断:“殿下英明,明日臣便将今日不善之辈一一责罚,以正良慈郡郡学学风。” “真正错的……是你们这些为人师的,为什么要去罚孩子呢?”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只不过各人惊的地方不大一样。 卢予与几个学官是震惊于公主殿下的话锋转到自己头上,而萧闳和杜敦却是惊愕与殿下似乎与传言里的凛若冰霜酷烈手段全然不符。 “敢问殿下,臣等何过?”卢予虽惧怕萧玉吉威势,但却是不服的。 “你们是为人师表的,学生有错,当场指出,罚就是了,怎么还有找补的?当是贩夫走卒讨价还价么?” 萧玉吉说贩夫走卒四个字时故意咬字极重,这是卢予方才讽刺那两位父母的,如今全被还了回来。 顿时卢予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保养得当的脸发烫发涨,全然不复方才的自若神态。 “当场错当场罚过,教他们好好记住哪里不对,便是当初茂衍学宫里的师傅也这样教责我的兄长,罚了打了,父皇也从不求饶的。可你们如今赏罚不明,先是法不责众在前,物不平自然则鸣,你们没有坚持为师的道理和法度,人家孩子的家长找来,何错之有?好了,现下你们知道错了,也不打算自己认错,竟然还想凭借威严而不是道理压人一头,这应该么?” 萧玉吉觉得自己这一小会儿已经给一天的话都说了,加上脑子使劲儿在转,比骑了一天的马赶了一天的路还累,但越是收尾她越是要严谨,不能给人翻身的可乘之机——这也是父皇曾经的亲身示范。 她乘胜追击,拿出当年她亲爹在马上追打穷寇的架势,站起来薄怒道:“况且方才卢大人口口声声说,良慈郡的童子学生都没个根基,资质又差,懂者方懂,这些孩子要是各个知晓世理若此,何必人教?圣贤的话里,不是也讲过有知者方能明白大义,他们不知,是因他们本就要等着你们来教,你们是有知者,竟也不知?” 萧玉吉仿佛记得读书时,师傅讲了圣人孔子说了什么知不知的话,但由于那天读书和往常一样,她一半的时间在打瞌睡,一半的时间在书桌下偷看《相马经》,所以根本没记住。 她拿不出师傅讲得原文原句,只得故意模糊了去,显得略没有说服力,只能在威严上找齐,目前看来效果不错,几个学官都诺诺称是不敢违抗。 但还是有点可惜……这要是孟苍舒在,想来必定能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拿圣人的话做道理,说得几人无地自容,怕是更会怀疑自己的书都白读了。 可惜她自己不精学问,书到用时方恨少……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殿下可是这个意思?” 一声熟悉的清亮音色随夕阳照洒前庭而入,孟苍舒身着官袍,面带笑容,正看着上座的萧玉吉。 那一瞬间,萧玉吉觉得整个人都在夕阳缥缈莫测的淡金色洒落中飘忽起来。 “孩子不是仁者知者和勇者,是要诸位一并努力,将他们点化做这样的君子,所以圣上才治郡学,是为如此德化显政可惠及天下,而非郁于几门之内。公主殿下的教诲,我们做臣僚的,应当牢记于心,你们不得顶撞。” 孟苍舒每走一步恨不得只说半个字,慢慢腾腾的,却重音拿捏的极好,恰到了萧玉吉面前,他话全然说完,还施了一礼:“下官代诸位同僚及属下谢过公主殿下指教。” 救星一到,萧闳就觉得犹如秋后问斩前的大赦天下般痛快,他不会跟人吵架,可却会摆台阶,当即叩道:“臣谢殿下指教。” 这样,顾廉和杜敦也赶忙跟上,王珂想了想也说了同一句。其他几个官吏虽想去看卢予脸色,却因跪在后面看不见,骑虎难下中,还是选择明哲保身,一并喊道:“臣等谢殿下指教……” 如此,没人再敢说半个不字,卢予憋得脸色紫涨,似乎想开口,但也只能哼气蚊蝇般开了口:“臣……谢殿下……指教……” 有人替她背了圣人的话出来,萧玉吉本就十分威严的身姿更加挺拔笔直,语气也更加严峻,只道:“既是如此,今日这事到此为止,明日不可另行责罚,郡学诸官且当自勉,莫要再做出这样使得圣上寒心之事。” 转过头来,她对已然吓坏的一家三口却略路放缓语气道:“我教府中大夫给孩子看看伤,没什么大事养两日继续来读书就是了,不懂的勤问,只要不淘气便是,孩子不懂郡学的规矩,往后懂了,也不能随意惹师尊生气。” 讨回公道的父母连声称谢,刘甸这时使人给他们带出去医治,让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殿下慈怀悠仁,真乃良慈郡之幸。” 这边人刚走,孟苍舒的话就接上了,配合的相当到位。 萧玉吉这辈子也没让人夸过这样多的话,心直乱跳,可面上却保持着一贯冷淡似霜雪的神色,眉眼动都不动道:“良慈郡荒败更胜其他几郡,童子诸生自然也不若他地那般璞玉待雕,有劳诸位今后费心,我看在眼中便是父皇看在眼中,不会使得诸位之努力付诸东流。今日辛苦了,明日还有整日的课要上,诸位早些歇息。” 今日之事,谁也没有想到被公主训斥,好些人灰溜溜的走了,顾廉和萧闳走时候还带着笑,不忘看孟苍舒一眼,相互以示鼓励,而孟苍舒却留在原地,看起来不是他有什么要说,而是等待公主殿下开口。 萧玉吉略路沉吟,她确实心有疑惑,于是对刘甸说道:“我问孟刺史几句政务。” 刘甸因受了孟苍舒的教,如今对他只有五体投地的心思,领命后带着人恭敬去到外面站好。 “多谢殿下尊口一开,替我免去好些麻烦。” 孟苍舒笑得诚恳里又有狡诈,萧玉吉也绷不住笑意,弯了眼角眉梢道:“多亏你替我接上那句圣人云,不然我万一被问住,岂不露怯?” “哪里的话,今日公主殿下不管是道理还是气势,都舍我其谁,他们可说不出来,我不过是锦上添花。” 孟苍舒的话里没有半点阿谀奉承,他笑得自然亲切,便是春风都逊色了一筹,就连慢慢的语调仿佛都不算做缺点了。 可很快,萧玉吉就又感到一丝忧虑,此时唯有二人,她便直说了出来:“明摆着孩子只是受了过,这几人看着不是好教,或许有什么别的意图。我今日倒是解了一时之急,可万一这些人以此为借口,继续做些我们看不见的阴私手段,我会不会弄巧成拙?” “绝对无有此事。”孟苍舒赶紧接话,“殿下今日威慑住他们,他们便不敢再拿孩子来要挟人,至少孩子们不必受身体发肤的苦楚了,不然日日效仿,我们于心何忍?就算我真有什么耗下去的计策,也一时会乱了手脚。” “这么说你有对付他们的招数了?”萧玉吉眼睛不自觉睁大好些。 孟苍舒倒也没想卖关子,尤其公主这样看着自己,他竟有些飘忽之感,只道:“眼下还要伺机而动,不过殿下放心,一定不会让这些拿着私怨为难孩子的败类好过。” “这样,我便等着大人的好戏了。” 孟苍舒还没见萧玉吉这样灿烂的笑过,待他回过神,人家的鸾驾都已经走出了门好久,只留着夕阳最后的金色余晖,在春日的傍晚明光烁亮。 …… 春天倒是真正的好时节,李丞雪算了一挂,说什么“元亨利贞”,正是元时,主震,而良慈郡身后甘云川身似行龙布雨,正应星宿之吉。 其实长青县侯庞绪也不怎么信这个,但他手下不少笃信之人,李道长的这番说辞加上他的外形很有说服力,便有几个打算回青郡的军中将领想了想也打算再留下观望。 “你的这位道长,当真是厉害!” 庞绪和孟苍舒一并走在郡东正播种的田畦之上,忍不住夸赞这次安排的妥当。 “雕虫小技,他的前程还在以后呢。”孟苍舒则显得淡然的多。 庞绪正说在兴头上,拉着孟苍舒去看田地,又指了指远处堆起来的滚木石排,说道:“好些修路的东西都已经备下了,还是先修好官道,咱们再修新城,那吕家堡本就不小,住得人也够,等着往外阔出城来不急于一时,有了道路才好通往来,郡东眼下是人手最多的地方,不能孤悬在外面,万一襄宁有个急务,还得能及时赶到才是。” “大哥,这一路你都说了好几次了,我就算不清楚这安排,现下也能背出来。农耕之事我们早在冬日里就安排得妥妥当当,如今执行的也全然相同,我想你叫我特意出来这趟,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话看这些田地的,怎么,有什么难事要做弟弟的出个主意?” 孟苍舒的笑容自然是很亲切的,即便戳穿,也还是直接里带着一丝熟稔才有的柔和。 但庞绪被人看穿心思,还是有些局促,但一想眼前之人也算和自己生死过命,是说过最贴心话的兄弟,便也拉下脸来,苦笑道:“都瞒不过弟弟你,我是个粗人……不知怎么开口好,又怕太唐突,影响了你原本的打算,帮不上忙给你添了为难。我知你如今繁忙,且诸多阻力,不愿填这个堵,但是……我又觉得,这件事好让你知晓了,一来有个对策,二来……不瞒你说,哥哥我确实没有半点办法,得你来拿主意。” 他这样说,其实孟苍舒就已经猜到了。 “大哥想说的是郡学的事,我说得对不对?” 庞绪站在田垄间,朝襄宁城望,然而那边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土地,新开垦的地还没播种完,土色连天,说不出的荒芜。 “什么都瞒不过你,是……”他还是开了口,“最近……我城里也不是很太平,倒不是有人作怪,而是原本的手下部将都来找我……他们说郡学如今不大像话,都不想给孩子送去了,打算让我请一两个旧日里青郡军通书写习公文的参军幕僚,单独开个县学,给孩子书读。” “这是个好主意,咱们这路还没通,那些孩子便是一旬回一次家里也不方便,能在县上启蒙最好不过,若是有一两个质素实在过人的,再送过来郡学读书上进,万一将来真能选上太学,其出身解甲后的青郡军军士家中,在朝廷和圣上面前又是一桩美谈。”孟苍舒抚掌称赞。 庞绪不解孟苍舒为何还挺高兴的,忙道:“可这样不是打你的脸要你为难么?郡学还没个眉目,我怎好另起炉灶?”他是不能不替自己这位弟弟着想的。 “大哥真是太实在了,你说,郡学闹成这个样子,我会不知道么?” 孟苍舒笑得有一些狡猾,这让庞绪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这么说……贤弟你都清楚?” 根据这几天昔日部下的连番抱怨,庞绪已经知晓了个大概齐,属实是这段时间郡学太不像话。 几个学官博士说是按照公主殿下的说法,不能责罚要慢慢好好地教孩子开蒙,于是整日里三个时辰只讲一个字,翻来覆去,全无新意,本来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怕憋闷正闹腾,给点新奇的知识学还好,一天一个字读个千遍写个百遍,一来二去孩子都懈怠了,回去又一问三不知,不耐烦的再不肯读书。 这也就罢了,最重要的还是这些师傅故意使坏,不好好教课之余,虽是不打不罚,但他们到底读过书做了官,一张嘴要有多厉害有多厉害,挖苦揶揄起孩子来,一些小事就能说得孩子无地自容,几天下来,好些孩子便是家里打着都不肯去郡学读书了。 青郡军的军士大多是和本地的寡妇经过撮合媒聘在了一起,家中有孩子的,都求着这层关系,得了不必缴银子的学问……而没花银子,说实在的,庞绪自己也清楚,大多人也便也不会心疼,不去就不去,毕竟孩子不是自己的,哭一哭闹一闹,不好罚也不好打,可如若不读书,又担心成了睁眼瞎,就只能困顿当中求到庞绪面前来做主…… 一个郡学,本是好事,现下弄得乌烟瘴气,他的将士也是长吁短叹,好不心烦。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也只有孟苍舒能解决了。 他虽不愿,只能出面麻烦这位八面玲珑的老弟,看看能不能暂时止住这个态势。 “毕竟将来若是朝廷来了御史,见到郡学是这样的情形,定然要回去禀告天听的啊……到那时就未必是圣上申饬这般简单了……” 庞绪的话充满了殷殷的忧虑,孟苍舒低头一笑,顺手拾起杂草两叶在指尖翻弄,目光却也看向了远处:“大哥放心,你先找靠得住的人耐心教着孩子,学业不能断,书还是要读,郡学的事我会处理,这没什么为难的,将来良慈郡治下各个县和乡都会有自己的学校,每个到了年龄的孩子都会有书读。” 这言语轻飘飘的,却让庞绪心头一振,说不出的蹈厉奋发,只觉软绵绵的春风都有了劲头,两人虽是在田畦之间走动,可仿佛上了高台居高临下,说不出的畅意来。 “所以大哥不必拘泥于一时,之前教青郡军的那些子弟来是为了给郡学撑撑场面,孩子为难便不必来了,但在新城的县学里,我也是会查看他们功课的,可不能荒废。” 孟苍舒的话又让庞绪笑了。 “这个自然……”但他又想起郡学之事,忍不住鼻子里出了重气,“那个姓卢的,不是明摆着孟家派来阴你的么?居然拿孩子下手,怎么这般下作?” “既然他们走得不是正路,行得自然也不是正理,可越是这样就越容易想办法坐实。”孟苍舒的笑容总是那么自信从容,且能感染他人也有同样的心境,“先让他们以为自己站着理,很快他们就会知道,在良慈郡,我不认的道理,那就算不上道理。”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庞绪拍着孟苍舒的肩膀,大笑的声音给耕作的农人都吸引着停下手里的活不住眺看。 两人又叙话片刻,便都各自去忙那些忙不完的事情。 孟苍舒沿着道路乘马车前行,一路都是让人心宽意爽的新垦地,靠近襄宁城的村落终于有了炊烟,随春风袅袅,却并非风雅氤氲,而是饱满的荡漾出最柔和的人间烟火气息。 从他来到这里的百破荒芜之地,到如今万象始更,他心中亦觉得鼓舞。 但城中等待他的却是自抵达良慈郡以来最大的挑战,向他下达战书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憎恶之家的祸首。 看来欣赏春山茂、春日明也不得不等待。 但愿那时桃杏之花与桑柳之树还愿为他留住片刻的春光。 第51章 郡学四处静悄悄的, 风摇着树梢忽快忽慢点头摇头,叶子颤动起来都怀着几分小心翼翼。 堂上的人难得齐全,好像早就恭候孟苍舒许久。他刚从庞绪处回来,就被顾廉叫来了这里。 “各位都坐。”孟苍舒见了萧闳含愤的目光, 却也只是笑着吩咐众位学官, 且自己率先坐下。 顾廉心道, 孟刺史永远是这么平静。 然而没有人动。 孟苍舒却还是从容着自己坐了,喝了口茶道:“诸位是急着去课上?那就快些说吧。” 他的从容自若反倒让几人略有不安, 可卢予却是先行稳住,迈出一步皮笑肉不笑着开口道:“孟刺史,今日恭候您是为了一件事, 咱们这郡学如今的情况……萧监正做不了主,还得靠您拿个主意。” 萧闳握紧了拳头,终于忍耐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倒是和你们说了这样断然不可,然而你们几人我行我素,无人将我这个监正的话放在心上,全然无视郡学法度和公主殿下的叮嘱, 是我做不了主还是你们不愿我做主?” 萧闳是不会吵架的,这个孟苍舒再清楚不过, 这小子在太学的时候被人说了浑话, 第一反应就是闪避, 就算辩解, 他也很容易被别人的话带着走了,全然没有自己的节奏, 然而擅长从温和到爆裂沟通各种极端沟通方式的孟苍舒却明白,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不能辩解。 但如此问也好, 他好听听到底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 “哦?我们可是事事按照公主殿下的吩咐,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卢予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殿下说要先立身再指教孩子做人,不可滥用赏罚,我等便连一个孩子的手指头都没动过,这总不好再指摘我们为人师表有所不尊了吧?” “你们虽未有动手,却事事刁难学童,讲经只照本呆读,不许问也不给答,但凡有学童不耻下问,你们便冷嘲热讽,便是幼童开蒙,一日之教一字也太过了。”萧闳深吸一口气,他的怒意也是温雅的,只一双眼睛,红红的快要被愠怒溢满了,“你们这不是遵循公主殿下的吩咐,而是消极怠慢,以此为忤,不肯出力,不愿好好施教,拿咱们大人的话伤了孩子的心,教他们再不愿来郡学,今日到此的学生只剩下了三人,你们竟不打算去教,只相互推诿,这成何体统?” 卢予扫了一眼依旧慢悠悠喝茶的孟苍舒,再转过头去冷笑着看自己的顶头上峰道:“萧监正可不要血口喷人,明明是公主殿下说,咱们郡上的孩童多开蒙晚资质良莠不齐,这才要我们更细心更耐心的,孩子嘛,愚钝就愚钝了,我们做师范的,慢着教些就是了,他们的资质,也就配得上这一日一字,怎得还怪我们呢?” “就是啊,卢大人说的,不就是公主殿下和孟刺史的意思么?”旁边的人开口帮呛,余光却都瞥着去看孟苍舒的神情,“萧监正你自己不教学生,只负责郡学一干事物,倒来为难我们,你怎知那些顽劣学童如何不堪的?难不成但凡有错就都是咱们做师傅的,那些孩子各个都是少年天成?” 一直沉默的王珂也开了口:“我看这些孩子没个常兴,哪个读书的人不是要挨着骂和打才将学问记在心里?就算师傅严苛,他们说来就不来,来日也没有大器,罢了罢了,再找便是。”他语气很是不耐烦,似也是不愿加入这样的谈话。 这些学官唯有杜敦一言不发,可他看向孟苍舒后,最终开始决定开口从善如流,装作也为难的样子道:“是啊……良慈郡的孩子,似乎……不大吃书,咱们只能尽力了……” 他的话很折中,因他本就是来帮忙的,不愿为难孟苍舒和萧闳,可这时候如果表现太明显,怕是就让人指摘出意图,只好顺着说两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皆是良慈郡孩子的不是,萧闳接对不上,气得已然是脖子都鼓跳出筋痕。 顾廉一直沉默着站在孟苍舒身侧,他再看不下去,想一声怒吼终止这场闹剧,可他余光却看见平静含笑的孟苍舒,一时之间,顾廉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孟刺史曾经说过的话,冷静和笑容,是一对密不可分的武器,越是愤怒,越要握紧。 他忽然有了主意,压下怒火,故意低头笑出声。 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顾内史这是做什么?”卢予不敢当面说孟苍舒的不是,但训斥一个小小内史,他还是扬得起声调。 顾廉沉下心,努力维持起冷静的面容,这才知道孟刺史平常都多难:“下官只是今日受教,不胜欣喜。” “哦?说来听听?”孟苍舒半侧过头,好像第一次对这间屋子里有人的话产生兴趣。 “下官从前听人说,天子脚下做过官吏的人,自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顾廉说话的语气还不够醇熟,可拿腔捏调却模仿孟苍舒模仿得有模有样。 孟苍舒心中的怒火因成器的部下顿时舒缓许多。 果然没有白教。 然而几位京师派来的学官的表情,却不那么舒展好看了。 看时候恰好,孟苍舒也不拖沓,只示意顾廉不要再说了,自己也没事儿人一样转过向着面色不善的众人道:“既然这样,那今日就告一假吧。”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不是只有三个学生么?萧监正你辛苦辛苦,去给孩子们讲个学,你耐心,和他们说说莫要担心,但凡入了郡学的,必然不会被落下,教他们读书是天子的旨意,难道有人敢抗旨不成?”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可却实在厉害,除了卢予外的人便都缩了缩脖子。 萧闳稍稍出了口气,看也不看那些混账一眼,和孟苍舒按照朝廷制度的礼仪行了礼后,拂袖而去。 “各位也辛苦了,今日暂且休沐,明日咱们再看看能不能给学生笼络回来,接着上课。” 听了孟苍舒的话,有人欲言又止,但这话十分周全,找不出哪里下口,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都陆续行礼离去。 唯有卢予仍负手站于内堂当中。 “卢大人,可还有事?”孟苍舒眼含笑意殷切垂问。 “确有一事,大人这般今拖到明的做法,下官并不认同。” 卢予冷淡的语气里尽是倨傲,然而孟苍舒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那就要请我昔日的师尊赐教了。” “大人也知晓郡学乃是圣上恩旨,九州四海唯有五郡得此殊荣,若是不勤加督促,怎好向圣上交待?大人岂不辜负这一番垂恩殷盼么?” “这话倒是没错,可是没有学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孟苍舒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他在担心,反倒给问题抛了回来,卢予心中有气,可略略一想,却仍是成竹在胸地发出笑声。 只见他自袖口里抽出封信来,慢悠悠得意意道:“今日有朝廷的告谕下至郡学,萧监正不在,我恐有要事耽搁,便先看了。原来是朝廷颁旨,圣上有令,命太子殿下循行设立了郡学的五郡,监察郡学事宜,咱们这良慈郡……” 他说到这里,忽得一笑,目光冷冷的朝孟苍舒投来,语气却没有一点要被监察的紧迫,只慢了又慢,给那封朝廷的函件推至案几上、孟苍舒面前:“咱们这良慈郡如今的情形,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太子殿下的眼。” 然后,他便整了整衣袖,朝门口走去,待到出门前,仿佛是恍然想起什么回头道:“不过据说公主殿下幼年和太子殿下兄妹情深,公主殿下的母亲也曾抚育过太子殿下,或许为此,太子殿下网开一面也说不准呢?大人您说是吧?” 说完带着笑意离去。 孟苍舒看着那封信,过了一会儿才起身,他没有立刻去到船上行宫,而是去了郡学里唯一一个有读书声的学堂。 萧闳正在给今日仅有的三个孩子讲课。 纵然方才他受了气,然而对待学生,确实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只慢慢念慢慢读,又耐心问:“可有不明之处?” 但三个学生却仿佛受了惊吓,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开口。 这般情形,萧闳心中又悲悯又气愤,悲悯的是孩子这样年纪,正是开蒙启发的时候,却连口都不敢开,或许在来郡学之前,他们倒未必如此瑟缩,这书真不知道读了什么;气愤的是,卢予这些混账拿孩子做靶子来报私仇,简直教人切齿痛心! 可他不能给脾气发在孩子身上,于是便下去台阶,叫孩子都围坐在自己身边,给战战兢兢的三个学生讲起过去自己求学的趣事与受过的委屈,许是萧闳的音色同口气温润宜人,几个孩子渐渐也能随着话里的趣意露出谨慎的笑容。 见此情形,孟苍舒才离开郡学。 一直等候在外面的顾廉不敢开口,他总觉得孟苍舒今日虽是面无表情,但尤其不善。 李丞雪说,孟大人笑的时候最为可怖,但顾廉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大人保持沉默时,有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他不敢开口,只侍立一旁,待到孟苍舒招手叫自己时才如梦方醒赶忙迎上。 “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送朝廷公文的驿卒,去抓来关着,让他自己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不出来就一直关着,等我回来。” 语气很轻,语速也还是很慢,可其中肃杀的意味却要顾廉一凛,赶忙答了:“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然后,孟大人再没别的吩咐,径直上了马车,和车夫吩咐了一句什么,车子立刻开拔,很快就消失在了顾廉的视线。 …… 刘甸这些日子为训练这些孩子操碎了心。 孩子们吃过大苦,摸爬滚打长大的,训练时便是严苛一点,他们也不抱怨也不掉泪,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也太过皮实……寻常责罚没有什么用处,他们不能理解军营中那桎梏般的规则,动辄挑衅,让刘甸很是苦恼。 除此之外,也有其他事情要他操心。 因其中有几个女孩,他还特意请公主殿下做主,派了个女官并女医来共同照顾她们起居。 但奇怪的是,这几个女孩倒没有像寻常他见过的姑娘那般尊贵娇气,摸爬滚打样样不输,于是教的时候他格外用心,想着万一她们有福气将来跟在公主身边做女侍卫,自己护卫不到的地方,她们也能周全,且若是自己一手教养,这些孩子必然忠心,加之公主殿下的再造之恩,往后遇见什么大风浪,也望她们能有自己的魄力和决心,随同殿下一并披荆斩棘。 存了这份心意,他教女孩子反倒更较真,纤悉不苟,颇有严师出高徒的味道来。 孟苍舒抵达威武军的营房时,正见三十来个北城的孤儿在刘甸的指引下操练。比起郡学那般混乱,眼见这些孩子举手投足都有那么回事儿,就是纪律上实在有些粗糙。 “刘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开伙。” “都说了军营里要叫我刘校尉!” “可你不就是刘校尉么?这不是一个人么?” “军营里有军营里的规矩!不可放肆!” “什么叫放肆啊刘大哥?” 刘甸:“……” 看着孩子纯然懵懂的目光,刘甸十分泄气,又看了看一旁立着的一排碗口粗的军棍,想了想,还是决意耐下心来解释。 “放肆就是做了眼下情形不该做的事,比如当初我带你们去到江心时,你们要是出言继续辱骂,那就是放肆了。” 这个声音,怕是比刘甸吼上十次八次都好用,三十三个孩子顿时警觉似小兽,成排地站好噤声,大气都不敢喘,看向笑着走来的孟苍舒。 “怎么样,他们可听话?” 孟苍舒虽是笑着问刘甸的,可刘甸却清清楚楚望见,那些孩子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自己,赶忙道:“参见孟刺史……孩子们很是懂事,也勤勉专注,不曾有怠惰劣迹。” 这样一半真一半假的话,刘甸也看不出笑着的孟苍舒是信了还是没信,只见他走到孩子面前巡视一周,又转过头道:“他们可曾有师傅教些识字?” “之前找过参军教了,但事务繁忙,还是先按照刺史说得,教些规矩和拳脚,给身体练好了再说旁的。” 孟苍舒点点头:“怪不得连‘放肆’都不懂什么意思。” 刘甸下意识想替孩子辩解,可转念一想,这话也没错,孩子们真的不能理解很多规矩,也未受过任何德化,这份野蛮生长里如何能知晓世间那些道理和人情? “刺史大人,不若让他们也读些书,晓得些道理?” 孟苍舒似是在很认真思考刘甸的这个问题,半晌后才转向孩子:“我当然该先让你们读书,可是读书前,想请你们替我办件事,有点麻烦,但我绝不要你们白白帮忙,我会欠你们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将来我必定会还,但什么时候用是你们说了算,只要不是危害黎民苍生和要我当场死掉,那都有的商量,不知你们信我不信?” 孩子们共同看向齐观音。 这女孩虽所以勇敢,但大概被孟苍舒吓过几次,加之野兽般的敏锐只觉,也认为面前的这个大人散发着极其危险的气息,半点也不像刘大哥那样随和。 但鉴于目前为止,他为所有孩子们做得都是好事,且没有他,自己也不能找回姓氏,这是极为重要的恩典,齐观音便开口道:“那……你会要我们去死么?” “自然不会。”孟苍舒笑道,“就算我要你们去死,旁边还有你们刘大哥看着,我可打不过他。” 几个孩子忽得笑了,刘甸自己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要我们做坏事么?”齐观音想了想,“杀人放火可不行,我们不去那些狗屁叛军混蛋狗官做的事。” “这怎么能?你们的年纪也干不来这个,我要是想找人杀人放火,那自然也是找你们刘大哥。目前你们这两下子,可做不了这个。” 这样一来,齐观音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便应允了:“成,要我们做什么?你只要说话算话,往后别动不动要给我们捆上扔江心里去,不是上面两个事我们都能办了。” 其实以孟苍舒的身份和在孩子心中的恐惧威慑,吩咐下来,他们也必然照办,实在不行让自己督促便是了,但孟苍舒却偏选择平等的谈问,让刘甸不由心生敬佩。这些孩子甫一降世,被乱世裹挟至今,大抵也从未有过自己选择的机会,如今倒能跟孟苍舒商量来去,还可提条件,刘甸对孟刺史的心胸更是刮目相看了。 “好,一言为定,咱们击掌为誓。” 孟苍舒伸出手掌,和女孩瘦瘦的掌心一拍即合,而后伸手道:“你们过来,我告诉你们帮我什么忙……” 孩子立即聚拢到他的四周,十步以外的刘甸往前走走想听见,可刚一走到,就听一群孩子炸开了锅般嗷嗷乱叫拍手。 “好!这个好!” “我们愿意!” 刘甸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就只看孩子们起哄起得开心,孟苍舒也笑得惬意。 “刘校尉,明天找人送他们到郡学吧,我给孩子们找了好的师傅,也是时候该教些做人的道理了。” “是……”刘甸犹豫着想问,可看孩子这般开心,也不知孟苍舒到底有何安排。他是长记性的人,明白或许自己不该再多言,孟刺史有自己的安排,便是公主殿下也不多过问,他这时候横三询四,显得很没有规矩。 加上如今他对孟苍舒的信任也渐渐和春日抽芽的新嫩枝条一般生长出来,便再应承一声,这次的声音却坚定多了。 “还有一事。”孟苍舒令孩子们去继续自己训练,而后自袖口抽出那封朝廷的谕令来,“圣上下旨,命太子殿下循行学政,去到咱们设郡学的五个地方,咱们郡路远,殿下来时怎么也快到秋日了,但我想还是先告知公主殿下预备着,太子殿下于我们是尊上,于公主和王爷二位殿下却也是兄长,该提前知晓的。” “末将谢过大人。” 其实公主府也会有京中的传信,但这是朝廷公务,先下发到地方府衙也是正经,若是不通气的,不说也是规矩,可孟刺史与公主殿下是一条心,他这样做,刘甸更是心生感激,拜的姿势都更隆重了些。 “你回去告诉殿下就是了,我这几天事忙,待忙完后再去与殿下商议太子循行之事。” 说完,孟苍舒看看远处闹作一团的孩子,摇头笑着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 不该到了第二天,刘甸多少有些不放心——不是不放心孟苍舒,而是这些北城的孤儿,第一日读书,他们万一给郡学的顶子掀开怎么办? 于是干脆,上午营中事务先搁置,由他刘甸亲自带着,除去一个昨夜略有风寒发热的孩子,剩下三十二个全都给刘校尉亲自郑重地送到郡学。 他们来得早,当郡学的学官们按时踩点点卯进院时却都是一愣。 怎么又多了这么多孩子? 在众人的狐疑中,孟苍舒自厅内款步而出,慢声道:“昨日卢大人说,郡学稀缺生员,怕是到了太子殿下抵达时不好交待,我连夜找来些愿意就读的童生,请各位师傅们费心了。” 几人惊异后,都看向了卢予卢大人,他只是神色淡淡,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道:“既是如此,那便来拜见师尊。” 孟苍舒招招手,孩子们非常乖巧地跑过来一字排开,看起来十分懂事。 卢予看去,这些孩子虽是瘦,可举止大方态度也严肃,年纪略比之前开蒙那些大点,站得是笔直,眼瞳里也有几分惧意在。 拜见过大成至圣先师画像和几位学官,孩子们乖乖在前厅里等待吩咐。 “萧大人,这些孩子就交给你了,他们年纪小,性子野,不是很好照顾,但好在是听劝的,只是底子差了些,因早年战乱耽误了开蒙,而今天恩浩荡,孩子们能进到郡学也是新象造化,请务必用心些。” 孟苍舒吩咐的像是孩子的亲爹,喋喋不休,萧闳知道这些孩子是北城的孤儿,也很用心在听。 倒是其余人都心存疑惑,不知孩子的来历如何,怎让大人如此费心。若孟苍舒真的在意的紧,那是不是…… 卢予看着一众孩子,竟还有女孩在其中,本想怒斥一句有辱斯文,稍加思忖后,又在心头泛起冷笑,心道这次孟苍舒可要遭殃了。 第52章 孩子们的第一节课是由萧闳来上的。 孟苍舒就站在堂屋后的门外, 仿佛他上辈子旧日里的班主任附体,一双闪着诡异精光的眼睛漂浮在隔栅外,监视副科老师课堂上学生们的一举一动。 别说孩子们了,连萧闳自己都被这眼神盯得心里毛毛的, 好几次说话都结巴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好兄弟有这么恐怖的一面。 比他更恐惧的是北城的孩子们, 他们以为自己如果不好好读书, 怕是转头就被后面那双眼睛的所有人给捆上扔进慈水的浪花里。 他们相信孟大人说得到做得到。 看孩子们警惕紧张的神色,萧闳心中无奈又好笑, 这些孩子都知道孟苍舒的可怖,为什么那几个混账却如此不识时务? 他们很快就会付出代价的。 萧闳坚信这一点,却没想到代价来得如此之快。 午后, 他忙完了郡学的事务,将良川王萧裕的课业在案几上摊平,准备将明日所讲课程再温预一遍,然而字没看两行,就听外面大声的吵嚷撞破了宁静。 萧闳从屋内几乎是冲出去的,他不愿再有孩子受罚受委屈,这次他说什么都要给几个孩子护住! 但有人比他先一步做了这事。 孩子们已经都从堂上出来站在院落当中, 顾廉像老母鸡一样给他们护在身后,冲着卢予正梗着脖子喊话:“……孩子是孟刺史送来的, 你罚人赶人竟然不过问刺史?就算你们是京中来此赴任, 未免也太狂悖了!一郡之上, 刺史为尊, 你们如此这般无礼,敢问在京中也这样对自己的上峰么?” 见到顾廉, 萧闳提着的心忽然就放了下来。 一定是孟苍舒让他留下照看孩子。 而看见萧闳出来,顾廉刚落下的话音立刻重新提高不少:“况且就算这郡学, 也不是你说了算,萧监正尚且在此,轮得到你耀武扬威?” 顾廉虽然仍是稚嫩,可这借力打力的功夫却学到了孟苍舒的一两层。萧闳挺起腰背,故作阴沉走了过来道:“郡学不得胡乱喧哗,孩子也就罢了,你们是做人师傅的,怎好做这样的表率?” 被自己过去的学生训斥,卢予已是气急,若说从前他假装生气故意惩罚学生,此时却是红脸满汗,胸背前起后鼓,仿佛整个人随时都要破了。 “这些小畜生,辱骂师长,不敬朝廷命宫,便是教了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有一名五经讲师站出来替卢予说话。 他脑袋上还在往下流着血,混合另一半边脸的墨汁,极为难看。 萧闳看出这一定是孩子动了手,虽然作为君子,他应该训斥天下无不是之师长,然而这段时间见识了这些卑鄙小人的真面目后,他竟隐隐觉得孩子们做得漂亮,这样的脑袋就是要砸一砸才会知道疼。 前走一步正欲说话,萧闳就看见卢大人的另一半脸上也不是干干净净的,上面也有红紫的瘢痕,像是被打了一拳。 可他是郡学的主事人,不能这时候站出来叫好,只得严肃着假装关切:“二位,你们这是……” “还不是孟刺史送来的好弟子所为!”破了相的学官怒斥。 “王八蛋!是你先骂人的!” 齐观音迈出腿来刚落地,就被顾廉又给护回身后。 可她的声音确实嘹亮。 萧闳只是囿于自己固有的道德品质,导致他不能肆意发怒,但却不是笨拙,这样的情形,想他也知道怎么偏袒着处里。 “怎么能这样和师傅说话呢?”萧闳语气严肃道,“尊师之礼,今日孟刺史不是教过你们么?况且你们在我所授业课之上,也能守礼谨慎,怎到了下午换了个师傅,就又不肯就学了呢?” 就连盛怒之下的卢予也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当即道:“萧监正,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会教学生,才要他们茹毛饮血般的不知礼数,而你自己教得明白才平安无事,是也不是?” 萧闳一时舌头打结,跟不上吵架的节奏,好在孟苍舒留了顾廉在,这小子嘴皮子利索,反应也快,只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淮北为枳,难道是橘种的错不成?” 于是场面再度混乱,打骂喊叫声此起彼伏,卢予和被打的另外一个学官说是要以治学法度来惩治学生,还有一个人给他们打边鼓起调子,三个人满口大义道德,孩子们半个字也听不懂,可论骂脏话,三个学究绑在一块怎么也不比天生天养的野孩子。 顿时屋内各样不堪入耳的话飞来飞去,王珂见状不对,赶紧溜了,杜敦着急,想溜出去去告知孟苍舒发生了什么,谁知他一转身,就听啊的一声,再回头来,魂都吓没了一半。 混乱当中,顾廉护着孩子,被不知面前的三人谁激愤之下推搡,撞在院子里堆着的石材上。 又见了血红色,杜敦大叫来人,可郡学人手少,一时喊不来能帮把手的,那三个人就在那边站着,不知谁来了一句:“顾内史也不小心点,只顾着吵嚷,脚底下滑这一跤,莫不是要赖在我们头上?” 这下决定隔岸观火的杜敦也气急了,他站出来冷声道:“大家同郡为官,今日闹出这样的事,传回京师去难道谁的脸上会好看么?方才那闹剧,是读书人该闹出的事端?顾内史是我们同僚,你们还不搭把手却在这边出言羞辱,成何体统?” 或许是杜敦一直以来的中庸平和让几人看不出他的路数,这时候这番话就显得格外厉害了,三人忽得心虚,面面相觑,六只眼睛里都有慌张的神色。 杜敦嘴上讲道理手上也没闲着,和萧闳一并扶起晕过去的顾廉,慌忙去找可以止血的东西,然而他们做了太久文士,极少处理此刻情况,一时找不到顺手的东西止血,急得额头上都是汗。 “用这个!” 撕拉一声,齐观音从袖口一周扯下片布来,塞进萧闳手里转身朝后喊:“王大!提水!赵小二!卷张草席来!宋五!给堂屋里香炉灰拿出来!” 几个孩子像是军士一般,听了命令四下散开,只须臾就带回了齐观音吩咐的东西,紧接着便有人用浸水的布擦掉血迹,齐观音再挖出香炉灰来糊上顾廉额头的破口。 血止住了。 几个孩子帮着两个大人给顾廉挪上席子,一时的混沌忽然再度风平浪静。 萧闳看着孩子对这样的事如此熟练,悲悯之余更是盛怒,他猛地站起来,用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凌锐神情盯着对面的三人:“朝廷命官受伤,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监正可以解决的了,差人去叫孟刺史,在场所有人一个都不许走,郡衙还没建好,郡学的院子足够大,在这里升堂好好审一审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番话他刚才就打算说,谁知顾廉突然出事,打乱了请孟苍舒来的计划,这时候因这份愤怒,萧闳显得更是气势十足。 “你们在做什么?” 曹操都没有孟苍舒来得快。 王珂替两千石大人开了门,老老实实在院门口张望不敢进来,待孟苍舒走入他才跟上。 孟苍舒问完这句话,快步走入没在任何人身边多做停留,径直到了顾廉身边,腾出手来的杜敦说道:“我去叫大夫。” 孟苍舒点点头,仔细检查,发现伤口不大,血也止住了,他表情平静沉着,教人钦佩,然而他心中却是愧疚。 可再看顾廉额头伤的位置,和那片石料,他又有些火大。 如果是人推搡摔倒,伤口的位置会更靠上,顾廉的伤口都快靠近眼睛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小子自己拿主意没听他的吩咐,故意演一出苦肉计,想为难眼前的三个人破局,谁知力气没掌握好,砸得晕过去。 孟苍舒计划完备,连来的时机都把握好了,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正好心头怒火不知道挥洒哪里,他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萧闳:“萧监正,这是怎么回事?我把郡学交给你,就是做这种有辱斯文之事的吗?” 萧闳见孟苍舒来喜不自胜,也知道按照规矩该拿他先问话,于是行礼道:“回禀大人,下官无能,未能及时调和师生和睦尊卑,致使顾内史受伤,一切都是下官的过错。” 他语气卑微,但心头却是觉得自己应尽力配合好。 监正如此认错行礼,其他人再笔直站着也不是这样一回事,大家也纷纷躬身,却唯独卢予像支挂了衣服的老枪插在院子中央。 “卢大人,你可有不服?” “不敢,刺史大人如今发达了,主意也更多,哪轮得到我这个昔日老师来指点?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刺史大人不是该询问原委经过,再论赏罚,怎上来就作势问监正大人的罪?这罪又是问给谁看的?” 卢予仗着后台响当当这般顶撞自己,孟苍舒并非不气,只是生气没有任何用处,他是个实际的人,连发怒都要剑有所指,此时他要换上另外的面孔,自然不会让浪涛般的怒火从心底席卷到脸上。 “不管今日的闹剧谁对谁错,萧监正执理郡学,都要受惩,本官不问他的话又该问谁?你们是我良慈郡治下,若是今日有错,我也要上书朝廷坦陈管治不力的罪过,莫非从前京师做官不是这个道理么?” 孟苍舒语气平缓但话语厉害,堵住了卢予的嘴,却堵不住他的心思,卢予看着孟苍舒静如止水的眼瞳,转瞬间再起一念,继而冷笑:“咱们京师来的官吏,就是不如本地大人自己选拔出来的心腹贴心,顾内史不过掉了几颗血珠,大人就这般急切赶来,我们几个被那些孽畜搞得头破血流,大人见了也未置一词啊?这亲疏之别,也不知将来大人的上书里会怎么写个分明公正?” 萧闳原本的笃定又生出几分忧心,要是这几个人拿准了小孟拉偏架,将来就算闹到京师中朝堂上,他们也还有人撑腰,小孟却天高皇帝远辩解不上,要如何对簿? 就在他暗道卢予老而毒辣之时,却见孟苍舒一反常态的失去了平静,上前一步怒道:“孽畜?卢大人,你在说谁?” 这般尖锐的语气和激动的强调,连萧闳都没见孟苍舒有过,更别提其他人,大家都在震惊中看过来。 “不敬师长,不重师道,教之无方,所行悖逆,这些孟刺史带来的孩子便是这般,为人子者,就算没有读过圣贤书,也该有父母教养着基本……”卢予眯着眼环顾一周,在孩子们睚眦般的目光下,他更有几分得意,接着说道,“禽兽尚且知恩,不知恩者,称为孽畜又有何错?” 孟苍舒红了眼圈,连道三声好,转头叫道:“赵小二,你出来。”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走出人群,面含愤恨瞪着卢予。 “告诉卢师傅,你父亲是谁。” “我爹是以前襄宁城的守城校尉,我家祖上就是做军士的,我爹直到襄宁城最后被叛军攻破都没有投降,被乱刃杀死在城门前,这些当初活下来的老军士都能作证,也查到了当年皇帝给我爹的加封!” 这些都是经过孟苍舒、顾廉和刘甸找到递交朝廷再核对后确凿在案的事,他们已经将能查到的身世告诉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 “要不是我爹死了,我娘和我姑姑也不会被叛军在家杀了,我是被藏在房梁上才活下来的!” “说得好。”孟苍舒看一眼呆愣在原地的卢予,转头又叫,“徐四五!你告诉卢师傅,你家里人都是谁。” 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孩站出来,她声音细柔,可底气却足,挺起胸扬起头,直视这卢予已开始出现慌乱神色的眼睛,“我姥姥是宁嘉郡主,我娘是她的第三个孩儿,嫁给我爹,我爹年轻时做过抚西都督,后来年纪大了伤了就在家里,贼兵来的时候,我爹给全家男女老少都换上铠甲,只留了几个孩子跑出去藏在北城北门外的草垛里……我们全家都死在和贼兵在北城的死斗里,没一个退缩的孬种。我的家人是圣上找到的,不是我胡说的!” 卢予自己已感觉到膝盖发软,而后面的两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他到底老辣,如何肯让孟苍舒捉住这般致命的把柄,当即道:“好啊,原来你在这里构陷我于不义?我便是到了圣上面前,也要告这个御状,说你挟私报复,不肯将学生身世告知于我,让我冒犯功勋之后!” 所有人都听到孟苍舒忽得笑了。 只是这笑声里的怒寒之意逼得人胆战心惊。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回到内堂,只片刻,再出来时,右手上勾着一幅书作。 卢予的脸霎时雪白无色。 “‘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这话是老师您自己所说,由我亲自所裱,也已呈至圣上面前,原来这些都是沽名钓誉实则欺君的虚言!”孟苍舒另一只手横空指向卢予,扬高声调,“你嘴上说有教无类,今日却怪我未曾告诉你哪个孩子是达官贵人忠臣遗族之后,怎么?若你知道了,是不是便没有今日的冲突了?可见你所言不过是矫言伪行,是以虚誉欺人的欺世盗名之辈!还好今日闹了起来,不然你这样的人教书育人,我简直不敢想今后会有多少天子门生折损在你手中!” 孟苍舒不顾卢予腿软已跌坐在地,走下台阶,一步一句道: “这些孩子是圣上下旨格外恩恤过的,他们的户籍和家中旧宅也是都报备到了朝廷,人证物证俱在,笔录详实,由大司徒府衙过目后,亲发谕令,为已验明正身的孩子重落户籍再归家产,连圣上下旨都说这些孩子‘殊为可悯,国应抚之’,而你,卢大人,却叫他们孽畜,你的意思是,当今圣上和景司徒都不如你更明辨是非识人达事么?” 他没有停下的打算,走到了卢予的面前,居高临下继续质问: “孩子们因战乱丧失亲养,已是国家之哀,又因多年不济在北城困了近十年,不晓人情练达不通俗礼,有顽劣之处是势必的,难不成这十年来他们还能自学成才?我将他们交过来时,千叮咛万嘱咐,说他们‘性子野’和‘底子差’要各位‘务必用心’,本刺史的话你们听着就当做耳旁风了?” 虽说一群孩子听不懂孟苍舒的大部分词语,可光看这气势,便又想起被捉住的那一夜凉凉的夜风和更凉的扑面江水,心中又是惧怕又是敬畏起孟苍舒来:他竟然能只靠嘴就给人说跪下了! 这不比刘校尉厉害百倍!刘校尉演武时打趴下人还得流一脑门子汗呢! 他们根本不懂孟苍舒站在多高的皇权和国政高地上,给眼前的三人安了怎样的罪名。只是觉得解气钦佩,也有人打算将来也成为这样让人惧怕的人。 齐观音也是这样想的。 她活到现在,以为自己天底下最是威风,谁知真正的威风原来是这个样子。 孟苍舒将手一抖,那副书字砸在卢予面前的地上:“这东西以后不许摆在郡学里!没得脏了大成至圣先师的眼睛!” 萧闳看得傻了眼,他当然知道孟苍舒厉害,却不知道这样的手段和言语,小孟竟有如此本领驾驭。 一直以来,孟苍舒以平和面目示人,以愚鲁顽劣资质让人评论,却从来没将锋芒展现,此时此刻如此成风之势般席卷,似乎造成混乱的原因根本不重要,哪怕是这些孩子真的故意,卢予也绝无能可辩驳。 圣上自登基以来,为安抚民心,且巩固自身,对军功一众分外笼络,但凡是作乱时期坚贞守志者,上到封疆大吏,下到贩夫走卒,都对后人有额外恩赏。北城这些孤儿太过特殊,那些找到家世的,多少是有些城中官吏将佐之后,他们的家人既然惨遭屠戮,那便不可能有通敌的可能,于是只要一查,都能找到些当年朝廷的备档可寻。 这多亏景司徒上心,派专人去查验,确定了后再由孟苍舒亲笔呈报,圣上观之大撼,几欲落泪,给了所有北城孤儿超出抚恤应分的恩赏。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让他们自择去军中效命或是读书,都不可阻拦或是以银钱刁难。 女孩子也由圣上下旨,交给承明公主照料。 圣上都如此抚恤的人,卢予却一口一个“孽畜”,还起了冲突,便是他站着师礼,圣上也不可能为他废了自己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维护的元功之族的心血。 孟苍舒对人性和人心的了解,此刻萧闳也觉得背心发凉。 还好这小子是自己的挚友…… 大夫赶到后,府衙里的人也来了,几个武威军在衙门里负责缉盗和街市安宁,听到传令当即赶来,在孟苍舒的命令下,给卢予等三人一并捆住带走关押。 用孟苍舒的话说就是:“要好好写一封上书,让圣上知晓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萧闳心道,这样一来孟氏的人怕是也要遭到训斥,竟送如此不敬元功之族的人来良慈郡教书,居心何在?若没有仔细筛选,那岂不尸位素餐? 抬走了顾廉,押走了卢予等人,谢过王珂和杜敦,再让刘甸给表现出色的孩子领走,孟苍舒终于能坐下喝口茶了。 “伯恺,你真是……兵行险着,却怎么如此之稳健?” 萧闳自己说完这话都觉得矛盾,但他确实就是这般想法。 孟苍舒没有胜利后的喜悦,平静又再次回到了这张温润的脸上,只是眼中的倦色,却不在老友面前刻意掩饰:“搬起九五之尊砸人,总是很好用的。我不想讲道理,如果真论道理,这些人不会如此横行祸猖,既然他们不讲,那我又何必以他们不屑的方式整饬?他们心中,权力是天底下最重之事,那就用他们心中唯一真正看重的功名利禄权势滔天,压得他们用不得翻身。” 萧闳心悦诚服赞佩不已,可心头却也没有那么多喜悦,只叹息道:“苦了你了,也苦了前头的那些无辜孩子……” “哦对了,说起这些孩子,你明天再给他们办一次拜师之典。”孟苍舒的脸上在说这句话时才有了些许笑容,“庞大哥那边青郡军的子弟就不用管了,往后那边有那边的学寮读书,襄宁城和周边这些二十来个孩子,今后也算能太太平平的读书了。” “怎么……他们愿意来了?”萧闳不解。 孟苍舒笑了笑:“他们必然是愿意的。” 这一夜萧闳都没有睡好,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第二天,果然之前不来读书的孩子们都到了院子,准时又整齐,萧闳看着孩子拜大成至圣先师与自己时,那份决绝与弘毅之态,仿佛下一秒就要出去死战,实在是匪夷所思孟苍舒到底做了什么。 后来他才听说,就在这两天,孟苍舒亲自去到这些学生家中,也不知道和孩子说了什么,二十来个孩子全都痛哭流涕,当场表示会好好读书不辜负孟刺史的教诲,双亲见此,虽是担心,却也不胜欣喜孩子的求知上进,而听令人尊重的刺史大人保证,郡学的师傅会换掉那些曾训斥处罚过孩子的几个,那点担心也无了。 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可是,郡衙里却多了两个病号:撞伤了头醒了无碍但只能静养的顾廉…… 以及这一趟连日辛劳奔波累病了的孟苍舒。 第53章 还没进屋, 萧玉吉就闻见弥漫的苦涩药味。 好在到了春天,东风一至气候转暖,不然孟苍舒住得这间破屋纵使烧了火墙也还是冷得人发木。可屋子实在狭小,熬药的炉子都只能临时搭在外头小院, 忙活的大夫童子见公主殿下驾到, 忙停下扇风的手行礼, 萧玉吉示意他继续。 “秦大夫呢?” “回公主,这里有些缺药材, 师父去和跑南货的脚商商量,下次让他们进城时带些来,眼下还没回来。” 萧玉吉听罢心下黯然。秦大夫本是从军的军医, 一直照顾父皇的饮食起居,后来做了太医,也是颇有威望的。分封之时,父皇顾念弟弟萧裕尚在襁褓,于是给最信任的太医指来随行,苦了秦太医一把年纪戎马之后本应安享最贵,还得同自己奔波千里, 在西陲安居。 这也就算了,平常张口就有的药材, 良慈郡却要等人贩入才能用上, 平常尊贵如太医, 哪用自己去采买药材, 可这里缺人缺物资,即便这一年已是好了许多, 但想回归正规之道,却还要辛苦所有人一并砥砺。 “我送来的药材不够么?”萧玉吉担心孟苍舒还在里面睡着, 于是再次压低声音,“不够缺什么教人来取就是,不必问过我。” “够的,殿下赐的药材都是大内赏的,师父说好得很,就是孟刺史是急病,不能用猛药求快,需得慢慢调和将养才是,他老人家这就是找些温补的药材。”童子嘴上说着,手里扇风也没闲下来。 刘甸跟随萧玉吉身后几步外,因两人是低声说话,这处并不能听清楚,在他旁边也穿着齐整轻铠的齐观音忍不住问道:“刘大哥,殿下在说什么呢?”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站在这里么?”刘甸已经不强求这小姑娘非得叫自己军衔了。 齐观音摇摇头。 “你今后随驾,务必牢记,除非殿下命你上前,否则不得超过这个距离。殿下与任何人交谈,不得侧耳倾听,殿下见过什么人,任何人询问都不得告知。”刘甸说完看齐观音蠢蠢欲动似乎又要开口,想到孟苍舒之前的话,忙补充一句,“孟刺史要我将你训练成殿下的近卫,做一等一的武卫,这些便是最基本的要领,一定要牢记在心,不得有误。” 齐观音本来有一肚子腹诽,可听到孟刺史三个字,立刻闭起嘴巴,老实点头:“我明白了。” 萧玉吉吩咐完了熬药小童,正欲离去,却听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公主殿下来了么?” 孟苍舒的声音是很柔润低和的,于是当这种音色里夹杂了嘶哑和疲惫就像是高华的雅乐中有乐师破了音,听来格外刺耳。 萧玉吉心下大动,又听屋内窸窣似有人走动,忙推门一看,果然孟苍舒已然披衣起身。 “孟刺史快躺下。” 萧玉吉怕他多礼伤身,忙让小童去扶,孟苍舒大概是刚刚睡醒,被扶住后才微微站定,行礼道:“不知殿下来此,失礼了。” “要是知道这样折腾你,我就不来了。”萧玉吉蹙眉,让童子扶着孟苍舒在踏上躺好。 孟苍舒的脸色并非很差,只是看得出来其中的疲倦。听萧闳说,为了整顿郡学,这些日子孟苍舒脚不沾地,便是夜里也尽量赶路去到附近的人家寻访找回待读的孩童。后来又殚精竭虑应付那一众混账,好巧不巧赶上一场倒春寒的冷雨,这才忧劳成疾卧病不起。 不过秦大夫说,孟苍舒身体底子好得很,一时急症没什么要紧的,可调理和休息万不能少,正是因为身体强健才不能掉以轻心。 “你先躺下,我只是来看看。”童子出去后,萧玉吉自己寻了个离卧榻不远不近的位置落座,既然孟苍舒醒了,那还是说两句吧,这样想着,她不由得摇头苦笑,“要是咱们郡上再病倒一个刺史,真不知朝廷里会怎么说我和弟弟。” 孟苍舒也笑了,他略咳嗽两声后靠好坐正:“其实我本想处理好郡学的事后去和殿下商议,关于太子殿下要循行一事……说好也好,说麻烦也是麻烦,……不过可惜没想到病来如山倒,一趟就是五六日,既然殿下惠慈探望,那今日我便说下打算,您听听看?” 萧玉吉点点头:“你别累着。” 孟苍舒心中涌起暖流,笑容也更舒展:“其实我知道太子殿下和您是有兄妹情分的,但太子终究是太子,我们得让他回去交好了差事,又让他顾念兄妹的情谊,这才是上上。” 对于必须算计亲人这件事,萧玉吉经过从前几次孟苍舒的恳切劝慰疏导,接受度已经高了很多,听完也并无厌色,只道:“太子哥哥是聪明人,我们示好,他不会不接,兄妹情谊这处,我绝不会麻烦刺史,可怎么算让他好交差事,这却要请教了。” “太子殿下天之贵胄,可就算如此,也是有烦恼的。殿下您和良川王殿下是必然会照顾他的差事便宜从事,但殿下以为,您的那几位其他兄长,可也会如此诚挚?” “……断然不会……”萧玉吉犹豫瞬间,便回答出来,甚至没有隐瞒,“我几位兄长与太子哥哥在还是孩童时便感情全无和睦,几位兄长的母亲多出自地方豪强之族,心气高得很,太子哥哥的母亲与父皇乃是草泽原配,不过是个乡野富户的女子,无甚家世,又早早故去了,没留下照看自己唯一的亲儿子。不过父皇很喜欢太子哥哥,觉得他最像自己,纵然陆续有美人诞下皇裔,太子哥哥的地位也不曾动摇。然而……父皇不动摇,不代表别人也心如止水。” 小公主真的很了解自己亲爹是什么德性。皇帝哪里都好,英雄气概人皇风采,然而在女色上实在是宽纵自己,对这些美人来者不拒,自然各家投其所好,将裙带率先结好,同位一体,荣耀与共。 背后有了大树,人往往会奢求更高的天空伸展。 卢予便是这样肆无忌惮,想来其他皇子依靠母家外戚,也并非就打算拱手称臣。 孟苍舒从前没身份没地位,自然没见过这些天横贵胄,但小公主是和几位兄长一齐长大的,对其中关联再清楚不过,听她一说,本就有了想法的孟苍舒更是豁然开朗: “殿下说的是,旁人越是给太子殿下使绊子,为了良川王殿下今后的安泰,我们越要施以援手。更何况,一个师傅教的几个学生,所有人都是不学无术,偏有一个听话懂事,做师傅得会如何想,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确凿的。” “但刺史不是教我和弟弟韬光养晦么?”萧玉吉眼中尽是不解,“这时候冒头,真的合适?” “我教殿下是在圣上眼中藏拙守愚,可在太子殿下面前倒是不必刻意。若是咱们做了什么事要教圣上知晓,便是藏着,但有太子殿下传达天听,这拙还是藏好了,咱们的好处也没有少,岂不更妙?” 孟苍舒说这话时和从前给自己出主意时一样,眼睛亮亮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笃定又沉着,让人莫名就分外信任。 而他说的话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不过倒也不急。”孟苍舒很担心在亲情问题上,萧玉吉又钻起牛角尖,于是又施了一招缓兵之计,“太子殿下循行这一大圈必然是从北方两位殿下的兄长封地开始,到咱们这里怎么也得入秋了,还有大半年时间,慢慢计划着来。” “孟刺史,我也不是从前那般躁切了,我明白的。”萧玉吉仿佛知晓孟苍舒为何会这般说,也笑了出来,“‘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眼光越是长远的事越要从长计议,良慈郡往后千万年都要物阜民丰,就算我和弟弟都埋骨此间,此地百姓的日子也会一代代过下去。” “公主殿下用《左传》里的典故信手拈来,寓意恰当且超出其喻本身,再上层楼,真是精彩绝伦。” 在孟苍舒的连声赞叹里,萧玉吉险些又迷失了自我,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心道,他又在拿自己当老人家摆资历了,但细细回味,她又有些疑惑正急迫等待解答:“孟刺史……我虽读书日子不如马背上多,却也受父皇熏陶,知道《左传》、《公羊》和《谷梁》里的几个传颂于人的典故,然而卢予狺狺狂吠时曾扬言说你不学五经不通三史,但但凡我所言的典故和旁人叙说里的引经据典,你都能准确说出在《春秋》三作里的出处,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被这些狗头师傅陷害了?” 这份好奇里还带有一丝关切的询问让孟苍舒有种被融融暖意包裹的舒适,他略坐直一些,也用了极为认真的口气说道:“读书不是为了博得一两句夸奖,我读书是为自己为父亲,旁人夸与不夸,赞与不赞,我都要读的。殿下说我被陷害,其实在这方面,太学博士们倒还算诚实,但世间有些诚实,本就是顺人心意才有的真相。就像殿下与我相识当初,怕也以为我只是个京中来的酒囊饭袋,打发到这里,就算我那时掏心掏肺和公主殿下赌誓自己有管乐之才,只怕殿下也未必相信。” 想到自己一开始的戒备和质疑被孟苍舒说中,萧玉吉率性一笑,反倒没有方才的踯躅:“那时候,我只是不想再动手收拾一个刺史了。” 两人相视而笑,孟苍舒觉得心头轻飘飘,大概是睡前喝下的药里掺了什么会教人手脚发软精神变弱的奇怪东西,他的舌头像是不受脑子控制,说道:“我很感激能遇见殿下,这句话真正是顺我心意的实话。” 萧玉吉没想到自己一个问题能勾出这么多话,尤其是方才这句,不说心跳骤停,也多少有些呼吸凝滞,仿佛她才是那个病人要躺下歇口气。 一时之间,她竟只是静静坐着,一句回应想了很久都没想出对策,或许这句话本身,并不需要什么对策…… 可待她措辞了千百遍,觉得到嘴边的话终于妥帖可以出口,却见孟苍舒已经靠在床边闭上眼睛,被安神的汤药再度拖入了疲倦的睡眠。 她忽得低头笑了。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扶着孟苍舒躺平,替他掖好被子,离开。 萧玉吉自屋内走出,又恢复了平常公主殿下该有的神情,一面走着一面对跟随的刘甸吩咐:“近日宫中如果有什么新消息,就算我在睡着也让人叫起来,不许延误。” “是。” “孟刺史一时顾不过来的郡衙事务,你多担待,这两个月咱们是要置那三人于死地的,决不能出任何错处给人挑出来,告诉你手下的人,警醒万分,有人出了事,别怪我不念多年戎马的情分,从严处置。” “末将领命。” “还有。” 萧玉吉站住脚,回头去看齐观音,女孩直视她的眼睛,心道这母老虎眼睛真好看,又亮又冷,跟孟刺史那双眼睛一样都是灵动的,可才看了片刻,脑袋就被刘甸狠狠按下去。 “竖子还不够格侍奉殿下左右,末将急于求成,带着她参习,她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治罪于我。” “算了,你多教,让她多记,礼数可以慢慢学,但今年秋日之前,所有这些北城子弟务必给我教好了拿出来,太子殿下来的时候,就让他们随侍护卫,这差事不容易,除了你我都不放心,刘甸,你担子重,务必扛好了。” 刘甸理解公主的用意,也知晓若是此事办成,这些孩子的前程不敢说繁花似锦,但也绝对不会输给他们的父辈祖辈,于是欣喜着坚定道:“末将必不辱使命!” …… 京师,麟德殿。 此殿曾经在战乱中遭到焚毁,被烧时,里面还有个活的皇帝。这位皇帝论辈分,大概是当今圣上萧蔚出了五服的叔祖,他先天无有智力,上朝时经常又哭又笑,之所以搬出来他做皇帝,是几位当朝权臣的好计算——这样一来,天下尽在他们执掌。 不过,这都是大雍朝最黑暗混乱的时期了,眼前这位皇帝萧蔚可不是“先天纯质”,他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也是天下的至高权力拥有者。 当他掷地一个精美的薄胎玉色茶盏,且那一地碎片激烈地朝四方洒开后,殿内所有大臣全都惶恐而跪,齐声道:“圣上息怒。” 这里面包括大司徒景虔。 “荒唐!” 萧蔚的御案上放着摊开的八百里加急奏呈,它来自良慈郡刺史孟苍舒,景虔看过,除了字还是不怎么顺眼外,每句话却都炉火纯青,简直狠毒。 奏呈里,他先自己告罪,说有违圣意,甘愿受罚,又交待了郡学发生的事,最后还不忘“涕泣叩拜,不胜惶恐,国虽山河归统天下一心,家却再无天伦舐犊团圆之日,不知午夜梦回,昔日遗烈见后人如此屈辱,但想捐躯壮烈,可否苦痛不能魂归?” 接着又是告罪,请降,再表示这件事与承明公主和良川王半点关系也没有,都是郡学出了错,二位殿下痛心疾首,现下已有王府接管一应北城子弟的照应,安排均已妥当。 但这件事造成的恶劣影响,他孟苍舒是罪过再罪过,难辞其咎。 景虔跪着再去看旁边的那一封奏疏,当然,他也看过了,公主殿下的字……也没什么长进。 不过算了,她跟着她亲爹在马上打天下,耽误了读书,这也无妨。但殿下的这封问候书信却写得极好,景虔严重怀疑是孟苍舒代笔。 不同于孟苍舒的告罪,公主殿下信中盛怒,直斥卢予等三人是如何羞辱怠慢元功之后,又将他们所作所为一五一十不加任何润色写出,最后却也是悲叹说,本想今年年末弟弟长大,带着这批当初元功忠烈的后人一并入京,看望父亲,千里之外再怎么挂心也不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本分,要自己侍奉父亲身侧,才是真正的敬爱之理。可是,现下,他们没有脸入京,也没脸见父亲。孟刺史因为这件事辛劳成疾内疚重病,萧监正戴罪日日奔波,教弟弟读书,照顾如今的郡学。上上下下都没有闲人,他们实在走不开,弟弟冬天去收芦菔时手上的裂口还没好全。希望父亲能理解他们的难处。也祈求父亲看在幼子赴西陲的艰辛上,补派几个朝廷里真正能为人师表的博士来。 相比她的这封信,孟苍舒的奏呈很卑微谨慎严守为臣本分和警醒,但公主的这封,就十足的是女儿和儿子以亲情的身份理直气壮在向亲爹表示:您不爱我们了吗?否则为什么要送这种人来呢? 皇帝的气,根本不是对着出事的良慈郡,而是有人轻慢他的旨意他的政策和他的骨肉。 孟苍舒和萧玉吉两人成功的给一件郡学斗殴,上升到了冒犯皇权。 高,实在是高。 景虔知道皇帝这气不会冲着自己来,于是很平静地在思考对策,并且由衷地赞叹这两位政坛后起之秀的本领与心计。 “良慈郡本就危远多事,朕一而再再而三说过,要额外看重,倒不是多让你们有失公允,而是选人上慎之又慎,也这般难么?若是只有一人不堪也就罢了,一个郡上才派去七个,三个却是败类!” 在场之人都跟随萧蔚多年,知道这位圣上是从不大呼小叫的人,便是在马上征战,也从来镇定从容。今日动气,绝不单单是因为表面上的良慈郡郡学风波,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这道理在场的景虔想明白了,太子也略有所悟,荀崎脑子还在空白,两位尚书台的官吏官职卑微,虽是心腹却不敢多言。 孟桓心中再清楚不过,早已是汗如雨下。 他今时今日才知道自己家人当初得罪的不是一稚童,而是一条豺狼。 他不断叩头,压住自己的弟弟不许他说话,只领头告罪。 如果一旦辩解,只怕世家结党的帽子就要被圣上扣下。 若是能为这件事掀翻一两家彰显皇权,又给事因不归咎在自己身上,皇帝是十分乐意立这个威信的,只要他们此刻足够卑微,就不会留下把柄。 他弟弟孟高心有不服,但此刻被兄长以眼神示警,只能咽下屈辱,一并求告认罪。 “好好好,看来是朕的裕儿和阿吉不够能耐,没得好外戚来给在京中使银子走路子,所以才被如此怠慢?你们往去其他几个郡的人里都不敢这么大胆,什么人都往里面塞,怎到了良慈郡就忽然粗心了?” 圣上这话就厉害了。 景虔也没想到皇帝比自己女儿更会上升事态严重,这会儿一句话的功夫,已经上升到了世家内臣结交封王的诛族之罪。 他虽也不喜孟氏,可作为世家如今的头领,自是不愿此言成真。 孟桓听完真是心下一惊,余光去看太子,心道圣上未必就知晓此事,若是知晓,那想来只是一个人为着自己的前景秘告…… 正当他绞尽脑汁去思考如何摆脱这天杀的罪名时,一直跪得很安静的太子,却开口道:“父皇保重身子……是儿臣的错。父皇让儿负责此事,儿臣只顾一味选人,却忘了如何审慎筛查,给弟弟和妹妹那里送去了德不配位之人,请父皇责罚。” 这句话完美的缓解了冲突。 萧蔚听儿子开口,神色才稍稍好了些,可绛深面色却仍是绷得很紧,沉默须臾后说道:“你是兄长,便是旁人选人也有错,你负责此事也当过问,不是为政务,就是为家事,你难道不能替父分忧多多抚恤远处的弟妹么?” 语气说责备,倒更像个台阶。 这里面又牵连了鸿胪寺的选人,孟桓见台阶到位,赶紧叩拜道:“是臣的过错,臣识人不明,任命庸才,请圣上治罪!” 萧蔚的面色晦暗不明,他很少直接训斥臣子,这次虽挑明了话,但孟桓带着弟弟连连叩罪,他也并未直言责罚,只作痛心疾首道:“孟氏多年在朝为官,朕本是极看重,孟卿你的为人,朕也是信得过才将施教天下的重担给了你……此次良慈郡之事,难道也是朕用人不明么?” “臣有罪!”孟桓的声音出现了颤抖,“臣不能查明人选之劣,腆居此位,请圣上降罪于臣。”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景虔想。 果然圣上只是叹息,不再开口,太子膝行到他身前,诚恳道:“父皇,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请您一定保重龙体,让儿臣来将功赎罪吧!” 景虔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也是圣上的用意,他自己斥责了世家高官,却要儿子求软给好台阶,这是真的在为太子铺路成全了…… 于是,不出他意外的,终于听到了萧蔚虚弱的一句:“起来罢……”说完看了眼景虔,又轻声斥责起随侍的内监,“景司徒跪下,朕怒着未曾察觉,怎你们也不搀扶?朕身边的人也这般不配了么?” 这是说给景虔的话,倒让内监吓得跪倒。景虔如何乖觉?当即施礼道:“天子威盛,臣不敢冒犯,便是圣上优待体恤老臣,臣也不能自居元功而忘却君臣之礼。” 一直没进入状态的荀崎听过这话,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多学学说话的功夫了,就算他听不懂一屋子舞文弄墨之人的话语,也得能跟着说出漂亮的告罪之语才是正经…… 于是内监赶紧挪来软垫坐席,搀扶着景虔侧边安坐。皇帝这才向太子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便谨慎地再选几个好用的能吏与师傅,亲自给你弟弟妹妹送去,到了那边,如何惩治这三个忤逆忘德的斯文败类也由你替幼弟做主。这事儿是当务之急,你便先去良慈郡,自西而行,再回来中枢走这一遍。循行路远艰辛,朕清楚,这样走你更不便,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自己的主意,自己来监察,出了事也由你自己担着,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你不要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好了,朕累了,良慈郡的这件事你们有话就同太子商议。” 第54章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孟苍舒觉得,自己这丝抽得也太慢了。 大概是良慈郡缺少合适的药材,再加上秦太医是养生圣手,主张缓养气慢养体, 半个月来给孟苍舒的药都是温补为上, 然而他下地多走一会儿都会头晕眼花。 这要不是和公主殿下同心同德, 他可能会怀疑有人下药要弄死自己。 康复的契机来自孟苍舒收到朝廷消息的早晨,他正半死不活地喝着今天换了的新汤药, 秦太医慈祥地在旁边监视,顾廉拿着公文冲进屋时差点给他撞倒在地。 顾不上搀扶,顾廉只能一边道歉一边给公文塞进孟苍舒手里替下药碗, 喘着气说道:“大人……是……是朝廷最新的令谕,说……说太子殿下已经启程循行了!” 孟苍舒这时还是很泰然自若的,他算了算时日,忍着药味苦涩积心的反酸,慢吞吞说道:“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出发,九月末就能到咱们郡了。” 顾廉使劲儿摇头,指着令谕一直喘气, 孟苍舒狐疑着展开折页,眼睛越睁越大, 最后从卧榻上绷直跳起, 吓得秦太医赶忙去查自己今天熬药时是不是下得太猛。 “先来良慈郡?”孟苍舒重重合上令谕, 额头开始冒汗, 这一吓,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 汗发出去人也精神了,“顾廉, 和我去趟北城。” “大人……用不用先知会公主殿下一声?” “先去北城,回来再说。” 孟苍舒三下两下套上官袍,走路时已虎虎生风。 秦太医追着喊:“不要受风……体虚多养……”等等话,他仿佛根本没听见,这次连马车都没坐,跳上马和顾廉一路奔向北城。 此时的北城已与冬日时大不相同。 百姓都相信是李道长神通广大安抚了亡灵,北城也再无令人胆寒的声响,进入的人也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这给了百姓们极大鼓励,当萧玉吉开始招募修造王府的人手时,因待遇优厚,不少人传信给附近的亲戚,一道赶来帮工。 其实按理说,修造这个王府,完全可以动用封王的权力,以征发徭役的形式募集人来,但萧玉吉和孟苍舒都觉得,郡东三家那满地窖的银子不用白不用,直接发出赈济不合适,更让朝廷和周围的郡县侧目,不如主张说雇人,两相不扰。 孟苍舒赶到时,良川王府正在原本宅邸的基础上翻修,北城的宅子保存都相对完好,可很多形制与礼仪规格的东西却要重新修造,工人们正忙着的,就是给正门扩宽到符合礼书所制定的王府正门规制,今日刚开工没多久,他们就听身后一声:“停手!” 大家回头一看,竟是孟刺史,于是众人都停下来拜谒,嘘寒问暖,但看他精神矍铄嗓门也很大,似乎好得差不多了。 “先停下,大家今日不必动工,不要担心,今日的工钱还会照给不误,吃食也仍然会送来。”孟苍舒的话总是很关键能切合到听的人最关心的问题上,众人听罢虽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这样一来他们也没有吃亏,便都停下来唯命是从。 孟苍舒安抚过后,走出两条街外又问顾廉:“北城还有哪里在动工?” 顾廉对公务烂熟于心,想都没想就答出来:“还有两座望火楼,一座忠骨祠,都是大人您吩咐要和王府一道进度的。哦对,还有北城门,只不过就是在修补,没动大工程。” “除了忠骨祠,都停下。” “是!” “你去传达,我去见小公主。” “是!” …… 太子的行驾规格仅次于天子,又因是代圣循行,皇帝竟额外恩赐了一份自己的仪仗,将这次循行的地位与太子的身份再次拖抬,于是当所有接驾之人远远望去,绵延的华盖与旗帜犹如飞向襄宁城的一只只锦绣巨鸟,招摇着权力的羽毛。 五月的良慈郡正是桃蹊柳曲杏雨梨云之时,风慢慢地吹,水慢慢地皱,新开的田渠沿着修整过的官道一路及至襄宁城下,早已恭候多时的萧玉吉竟有些紧张。 “殿下,还记得臣的话么?” 这时身后有比春风还和煦的声音响起,萧玉吉听完渐渐镇定,也没有回头,只轻声应答:“我晓得。” 孟苍舒从来都认为萧玉吉是务于大略之人,个性也冷静潇肃,绝不会遇事则乱。但萧玉吉也是血肉之躯,她敬爱父亲与兄长,疼爱弟弟,怀念母亲,亲情是她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但偏偏她生于皇家,所有的眷恋在这样的环境中都要大打折扣。 不过,离开京师时嘴里只有四颗牙的萧裕却对这个大哥十分陌生,他心中只有敬畏,规矩笔直地站在姐姐身旁。 当太子萧秩的仪仗行至襄宁城东门,所有人以迎天子仪仗的礼节叩接,萧秩配玉钺下车,率先扶起了站在最前的萧裕。 “臣,良川王萧裕,敬问圣躬安。” “臣,宁国承明公主萧玉吉,敬问圣躬安。” “圣躬安。” 手足三人以大礼完成了在西边对东边活蹦乱跳老爹的亲切问候,才到了恭迎典仪的第二步。 “臣弟,蒙圣恩,为国用,安抚黎庶以镇西荒,尊奉皇宪以定远郡,得天而厚优,遣储循行,幸哉……” 稚嫩的声音念着萧闳写出来的大礼颂词,听来格外拘谨古怪,那样长的一篇,细细的嗓音就这样一字不落的背完,而后向自己的长兄再度三拜为叩,长稽不起。 “好弟弟快起来,地上多凉,让大哥好好看看。”萧秩扶起萧裕,国礼和家礼都在繁琐的事项中结束,终于萧秩又重新变回了一位兄长。 而萧玉吉和萧裕也成了一家的小妹与幼弟。 “阿吉……我的好妹妹,大哥在京师最惦记的就是你了……” 萧秩一把抱起萧裕,让他坐在自己臂膀上,又牵起妹妹的手仔细端详,眼中的泪却越集越多:“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你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萧玉吉的眼圈也有浓郁的红,她握紧兄长的手说道:“一别两年,人有变样也是常理,我又能如何与岁月相争?” 孟苍舒惊异地发现,在自己大哥面前,萧玉吉竟有一丝嗔娇的语气,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妹见到长兄一般亲近。 太子安抚妹妹,说了好多句,忽然想起怀里还有个手足无措的弟弟,忙笑着颠了颠说道:“好啊,你姐姐掉的分量都到你小子身上去了,姐姐辛苦,你可有好好读书骑射?” 这话语气宠爱亲厚,连小孩也感觉得到,于是萧裕勇敢着开口:“有的!我有和姐姐一起辛苦去收芦菔!” 萧秩本刚调整好的情绪又再度低落,他疼惜的望着妹妹却用薄责又亲切的口气说道:“你怎么又这么要强?你来封地前大哥说过什么?我看你是全都忘在脑后了!要是让父皇知道,不知又要如何心疼了!你不知道,之前为了你这边的事,父皇动了大气,在文武大臣面前连茶盏都摔了,骂着赶着让我先来你这,就是怕他最疼的女儿吃了亏受了委屈,这回不必再怕了!有大哥给你们撑腰,看谁敢欺负我妹妹和弟弟!”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底。 随后,孟苍舒和萧闳被引荐给萧秩,他见孟苍舒后颇有种大名久仰之感,连道终于得见,又说了父皇多器重他,且知晓因此次之事孟苍舒忧劳成疾,还叮嘱了自己多加抚恤。 孟苍舒很诚恳的感谢了陛下感谢了太子,并且表示自己一定会继续在这个岗位上发光发热,不辜负他们全家的重托。 “太子殿下,郡学已恭候多时,请您移驾。”萧闳作为监正,很诚挚的邀请萧秩前去检查他们的工作,谁知太子撂下弟弟,一脸严肃回道:“不了,父皇的旨意,我要先给那三个不知死活的混账处置律办,以正视听,还良慈郡子弟一个公道。” 这般义正言辞,萧闳忙道圣明,紧接着安排人去府衙接驾。 其实府衙是早准备好的,孟苍舒已然预料到萧秩此行最重要的目的,都已料理妥当,这两天给卢予那三个在押的人吃食都格外好,以至于萧秩见了几人还算白胖的模样怒从心头起,调头去问孟苍舒:“良慈郡不是缺东少西的么?怎他三人是戴罪之身,看着倒比大人和我妹子还精神!” “回天子殿下,圣旨未到,您也未来,他们三个仍是官身,且是京师遣派来之人,我们不敢擅亏。” 孟苍舒的话说得谨小慎微,甚至有点可怜,听得萧秩怒道:“荒谬!京师来得又是如何?天子脚下的官吏违了圣旨,只会罪加一等才是!来人!” 不等佐证和审问,萧秩直接叫来了自己的亲卫三人,各个人高马大铠甲明耀,手执军棍,先拜再听令,全然是军中的做派,和承明公主萧玉吉治下的手段倒是如出一辙。 “给我各打三十,打后再问!” 一声令下,哀惨叫声四起,萧裕脸色煞白,萧玉吉看了看弟弟,本想说一句让他回去再打,可最终她只稍稍迟疑,还是决心让弟弟留下来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就像孟苍舒说过的那句话,她的弟弟,总归是要长大的。 打完了,其实也没必要问了,太子殿下只问他们认不认罪,待三个人濒死的有气无力认罪后,他再发令说三人全部按照渎职官吏最高的惩处——流徙巫羊郡。 三人被拖下去,看着地上的血迹,萧裕轻轻发抖,萧秩看了后,笑着揽过弟弟,安抚道:“不必怕了,大哥替你都办好,你就安安心心读书学习,跟着你姐姐治理好此地,再不用担心。” 而萧玉吉和孟苍舒在这期间以飞快的速度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了同一点: 太子并没有问是否有人指使。 而太子的意思或许就是圣上的意思:到此为止。 这是一种示警,萧玉吉跟孟苍舒讲过,是她父亲治军时最爱用的招数。 这位太子殿下给孟苍舒的印象与一个月前萧玉吉向他讲述的并无二致。 萧秩一位面貌淳朴刚健的青年,虽是三十岁正,可笑时的洒脱却十足青春笑貌,举手投足气度浑然,用萧玉吉的话说就是:“仿佛当年的父亲一模一样。” “我大哥其实是个很好的哥哥,起初,他也是愿意和其他弟弟们多有交流且相处体面的,然而人心似海,越潜越深就越来越黑,其他哥哥长大了,也就不那么单纯,他们的母亲和家族都有额外的寄望,而大哥……太早的没了母亲庇护……” 说道此处,萧玉吉不免有些迟疑,但看了看仍在认真倾听的孟苍舒,还是决定说实话:“不过就算有,也没什么用的,他的母亲虽是父皇结发妻子,又被尊为皇后,然而父皇自己也不避讳说先皇后出身农家,追表里也说‘兰蕙芬于田畦,德馨盛于朱紫’,就算先皇后至今尚在,也还是不能替大哥做些什么。” 孟苍舒心里想,就算活着,以皇帝的那个性格,人未走茶就凉也不是不能预想,其实倒未必真的会有所助益。只是这话不能当着人家女儿面说就是了。 “但我太子大哥与父皇的关系倒是一直很好,父皇觉得他最像自己,大哥又十分聪颖得力,一直以来,父子感情都是很好的,我总疑心父皇此次派大哥来循行,也是为了弹压我那几个兄长的心思,要他们好安安心心本本分分。可是……哪有这么容易。” “既然如此,咱们这里变成了第一站,就打好基调,不敢说让你太子哥哥流连忘返,至少也让他回去赞不绝口。” 孟苍舒是这样对萧玉吉保证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处理过积压的案件,萧秩仍是面有愠色,作为兄长,他既威严又亲近地告诉弟弟,要如何对待此类严重性事件,待到萧裕懵懂又畏惧地点了十几次头,他才神色稍霁,看向孟苍舒笑道:“孟刺史理掌良慈郡的逐项事宜,我弟弟年幼,妹妹虽是最能干的,性子却急躁,你多担待。” “公主殿下推贤衍德,抚外宁内,事必躬亲,臣钦敬不已。须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殿下今日能理领此郡,必然是圣上与太子殿下教责有方。” 孟苍舒说话从来漂亮,萧秩心中惊艳,可嘴上还是客气。为兄妹叙旧,他特意吩咐了众人接下来不必跟随,让他和妹妹二人去城中漫步,到第二日再去郡学监查循行。 临走时,孟苍舒趁着太子先出门去,飞快在萧玉吉身后小声提醒:“带你哥去北城!” “我没忘!” 萧玉吉低声答了后赶紧跟上兄长的脚步。 她觉得孟苍舒有时候老态龙钟,絮叨这点尤其。 这本就是他们的计划。 算计长兄,她多有疑虑,可想想长兄如今是天子,再看看郡内情况和刚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弟弟,萧玉吉就算再有迟疑,也得顶上。 更何况她和孟苍舒准备招待萧秩的也绝不是谎言—— ——只不过略有夸张。 这是孟苍舒的原话。 这小子足够狡猾,算准了萧秩会希望良慈郡的鼎力支持,必然主动叙旧,此时兄妹二人正步行走过临时搭建的浮桥,像旧时那样共话。 “这城里也太委屈你了,父皇……他该多拨些银子和人手的。”萧秩的眉头自走上街道就没展开过。 “父皇也有难做的地方,一碗水明面上总要端平,还好他私下里给我留了点物资以备不时之需,大哥你看,我打算趁着汛季前赶快给河道拓开,再修一座桥,将两个城通上。”萧玉吉很懂事和贴心的宽慰兄长,还指了指打算建桥的方向,“就在那边,那里离府衙和王府两头都近。” “为难你这么懂事,其他几个都是变着法的想从父皇的国库里掏出银子来,唯独你替父皇与朝廷考量。” 其实自己和孟苍舒也是变着法的要银子和人手,但孟苍舒说,同是一个丐帮的弟子,有人要饭要得多,有人就少,让人心甘情愿掏银子这里面都是技巧。 这个比喻,萧玉吉觉得孟苍舒还得斟酌斟酌,可她虽不喜欢,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年来孟苍舒掏自己亲爹口袋银子的本事实在高超。 今日得了大哥这样的评价,萧玉吉实在有些尴尬,可到底是一家人,孟苍舒让她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说话,她也记得牢固:“其实我也想多拿点银子来,百姓过得艰难,我看在眼中,心底也是焦急,有朝廷的一分力,到底日子会好过。但给我开了口子,其他哥哥如果拿这件事说话怎么办?他们舅家可都在朝中有人,便是一句耳旁风都有人敲边鼓起架势,我还是不来添这个乱,大哥你也别说,没得得罪人。” “你说得对……我也是偏心自己妹妹,更何况你母妃曾经抚养过我一段日子,我们自然和亲生兄妹一样,不比旁人。”萧秩重重叹气,“可惜,我母缘熹微,不管是母后还是母妃都没得几日照拂,可我还记得这份情谊,现下也轮到我照拂自己的妹妹和弟弟了。” 萧玉吉发自内心劝道:“大哥,你目光要往长远了放,别为了我和弟弟拘泥一时,你是父皇最倚仗看重的儿子,这已是众矢之的了,你不能轻举妄动。” 萧秩听了这话心头发暖,只温柔道:“你这么懂事我就明白了,在良慈郡定然吃过亏也吃过苦,依你从前的性子,老三那么骄横,冲撞了你的马,你都要追上他理论一番,如今却劝我韬光养晦,我的妹妹长大了也懂事了,只是大哥还希望你是小时候父皇的小公主……那么明艳骄傲,横冲直撞的,多自在。” “大哥在说笑话,人都是要长大的,我和弟弟治下一个郡的人要张口吃饭繁衍生息,我没有任性妄为的余地了。”萧玉吉倒是十分坦然,“大哥你看这里……” 顺着妹妹的手指看去,北城寂静荒败的街道尽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座方正的庙宇,萧秩有些意外,问道:“你之前不是说北城荒芜,你们也没银子兴建修葺,连你的王府都没法安置,只好暂时在船上吃住,怎么把银子省下来新建了这么一个东西?” 萧玉吉领着疑惑的兄长快走几步,在接近新庙宇的三十步开外,牌匾终于显露出来。 “忠魂祠……”萧秩一愣,顿时犹如醍醐灌顶般透彻,“这真是好事啊……” “我和孟刺史商议过,旁的都好放放,但只有四件事是必须优先的。其一就是官道的整修,这是自古以来治理边郡的重中之重,咱们也不能例外,其二就是漕运河工,大哥想想,从前襄宁城繁荣良慈郡富庶,大多倚仗良水和慈水的便捷,只要通了河,一来往后水灾就少了,百姓安乐专事生产,二来商贸通达,这里又能恢复曾经的盛世了。” 见萧秩含笑不住点头,萧玉吉接着说道:“第三点,是慈悲川的贞骨表忠祠,这是父皇的旨意,且含着抚济苍生的宏图,我们势必要办得漂亮,如今也已修筑泰半,剩下未能被领走的骨骸均已葬好,来年清明,孟刺史打算竣工后上表朝廷,请派礼官代天子主祭。” “这是好事!大哥读书不多,但战乱之后安抚人心的事历朝历代都有,父皇有这个心思,你们若做得漂亮,良慈郡自然圣誉有嘉!” 萧秩都快给妹妹鼓掌了。 “最后就是这忠魂祠了。”萧玉吉黯然道,“北城之悲,教人心碎,惨死之家有些根本没有留下后人,侥幸留下的……大哥也知道,那些孩子又被人如此辱骂,当真使人心寒,这还是朝廷命宫所为,不知往后会有怎样的说法,我和孟刺史都以为,当务之急,要为这些北城的孤儿正名,为他们正名,便是为我朝英杰忠肝义胆之士正名,是为父皇的仁义厚德正名!这里面都已修造好牌位,供奉当年北城罹难之人,尤其是那些有记载的忠肝义胆之辈,我们要他们永享香火供奉,后人也应铭记在心。” “妹妹,良慈郡有你,才是此地百姓之幸啊……”萧秩见妹妹如此深明大义,如何不又惊又喜,“可笑哥哥还当你是那个马背上好强争胜的小姑娘,是哥哥短见了。” 萧秩的这番夸赞十分真诚,萧玉吉也大方受下,谁知大哥话锋一转,神色也忽然变得有些严肃: “不过……这个孟苍舒……倒很是有趣,妹妹,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第55章 听到这个名字, 萧玉吉怔愣须臾,最先答复兄长的唯有苦笑:“大哥,先别急着问,妹妹也想知道, 孟刺史在京师是个怎样的名声?” 萧秩很认真地想了想, 答道:“这很难说。他起于微末, 名不见经传,我来之前也不是没探查过旁人评议, 可说来道去,也就只有他曾经在太学时声名因怠惰学业不是很好的往事,后来做了风俗使者, 倒有些政绩。在孟苍舒赴任良慈郡后,他的名声一夜之间于京师江翻海沸水涨船高。” “是好是坏?” “是好也是坏。好的说他慈悲川敛骨,替圣分忧,怀慈悯远,是古贤良臣的操行,应当垂范朝堂。不好的则是议论他为险诈竖儒,做钻营小人的勾当, 只知博取虚名往圣上心坎做事,可没见什么惠乐民泽之政……”萧秩说完自己也笑了, “听人千言不如眼见一面, 今日我见了你这位孟刺史, 才知晓他有心计, 却也不坏,是个能做实事的, 这样的人纵然有些手段又如何?” “大哥说得没错。在我眼中,孟刺史也绝非良善。”说这句话时, 萧玉吉眼中浮现起了在诛灭三郡那晚自己亲眼所见的那张溅满鲜血的修罗侧面,许久才又开口,“可他与民多有施怀,对百姓尤其耐心宽容,但凡能想到的,他都不顾己身倾尽全力。便是真有心使计,也是因身在良慈郡,不得已而为之,这个地方……容不下居上位的良善者,一步一路都是荆棘坎坷,若没个决心,怎能立足?” “你信得过他?”萧秩又问? “信得过。”这个问题,如今的萧玉吉不用思考就能给出自己的回答,“大哥,妹妹我也不是良善之人,至少我和孟刺史在对良慈郡的心意上,能同心同德。” “妹妹,这话我说好像是在挑拨你和本地封吏两千石一般,但我来这里看了眼前的种种,见你和弟弟过这样的日子,心中如何能平?这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要听听。”萧秩一只手重重拍在妹妹肩上,“你当初答应来这里,是因为当年父皇行军到了太苍郡和良慈郡边地时,因袭营将你冲散,你十一二岁的孩子,跑了一夜,最终被良慈郡的一家猎户所救,那家人待你极好,照顾了你整整一个月,还带你四处避难,让你分食自家孩子的口粮……你心中感恩,得救后久久不能忘怀,只因行军不好逗留,待父皇一统天下后,你曾主动寻找过这户人家,那时你还来托我帮忙,我还记得告诉你那家五口在战乱中都去了时,你哭了好久……” 萧玉吉低着头,似又回到那时一般心苦悲凉。 “我的好妹妹,跟着父皇南征北战,你便是从马上掉下来伤了胳膊,军医给你矫骨头,你都没落过泪,父皇心疼得什么似的,不敢在人前哭,回去便跟我喝闷酒掉眼泪……可你却在那时哭得那么伤心,你得是多难过……我想想都难受,所以后来你主动提要来良慈郡,不单是知难而上,也不单是为弟弟避朝中锋芒,多少也有想将这份恩情,回报在良慈郡的百姓身上。你知道这里的人饱经战乱,若这次分不到能做主的封王,只怕以后也未必有机会再受恩泽,所以才主动请缨,你以为就我清楚么?父皇心里亦是懂得……他如何舍得你来这战乱荼毒荒魂遍地的地方受苦?可他知道,这是你的心结,他身为父亲,理应为儿女完成心愿……” 站在忠魂祠前,萧秩抬手一指南城低处的众屋宇,仿佛在替妹妹剖白心迹:“你是这个心意,所以才是尽浑身解数,全心全意的为这里好。但是你是否知道,孟苍舒又是什么心意,做了什么打算,却和你一道同心同德?如果他真有别的盘算,你平常还要多多探知才可,决不能因为只看其心意,就掉以轻心。” 见妹妹并未回话,萧秩又道:“哥哥这几年在朝中,日日防备着暗处的刀枪,已是疲惫至极,不说你那几个其他封王兄长,单说那些大臣们,哪个心中没有自己的小算盘?景司徒确实是高门华族里的头一份人物,也辅佐父皇尽心竭力,可他难到就没有自己的私心么?父皇不曾立后多年,甫一再立,便是他的外孙女。他将女儿嫁过杨家是多少年前的事,那时候他便算好了今日,不可不谓老谋深算。如今杨皇后甚得宠爱,他日景氏子孙就算无甚才德不可堪重任,有这层关系在,也还是能稳住士族权柄的脚跟。” “杨氏是杨氏,景氏是景氏,他的手未必就能伸这么长。”萧玉吉似乎体会到了太子的难处,也出言安慰,“便是皇后再有吉孕,生下我们的弟弟,也越不过大哥去的。” “现下是越不过,可往后如若景司徒动了别的心思,比如……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外孙女做得名正言顺的皇太后,那不是更好?”萧秩冷笑。 这话乍一听是大逆不道的,但萧玉吉并不错愕,她语气平静,没有了方才听得遗憾往事那般惆怅:“大哥,之前你劝我,那也听妹妹劝你一句。杨皇后……不论今后如何,她的太后位置都是稳的,可如若要为尚未诞世的亲儿铤而走险,这份稳靠便是风险,景司徒未必就会愿意这般挑衅父皇最疼爱的儿子。” “妹妹,你比那些狗头军师可强多了。他们总忌惮着自己没什么用处,出主意都是往险处说歪处想,可你却劝我豁达心思,倒显得我之前要你防备是小人之心了。” “大哥哪里的话,掏心掏肺的兄妹才这样言语,你放心,无论如何,良慈郡都会奉正朔而非僭主,这里已经苦于战乱许久了,只有名正言顺的罔替,才能守得一番安宁。” 萧秩听了这话,却是长出一口气般笑了:“有妹妹这句话,哥哥此行便是没有白来。” 接下来的路,就显得轻快许多,直至夕阳垂城,兄妹二人才并行返回。 因是驿站未能修造得足够接待皇家仪仗,便由良川王萧裕做东招待太子哥哥住进自己的楼船行宫,萧秩见状又是一番慨叹,还品评了最近听到哪个弟弟在封地奢靡的传闻,深感人心似海,今日方见什么是真廉良。 刘甸还在带着齐观音适应公主殿下身边的严正制度,今日他们一直恭候到极晚,萧玉吉才吩咐他们回去。 “可我看公主殿下的心情不是很好,脸苦苦的。”齐观音还没能掌握足够的形容词句,只能具现化描述,“见自己亲哥不该是开心的事么?怎得回来这个样子?” “说了多少次不许妄议殿下!”刘甸尽自己最大可能严厉训斥,“非议尊上何等罪过,你再这样我就要军法处置了!” 当然,这只是口头威胁,北城这些小孩子之前把军营差点闹翻了,刘甸的处罚也就是刷马扫地,一个指头都没碰过他们。 齐观音当然不害怕,这世上唯一让她害怕的人只有孟苍舒,她又道:“可是咱们既然是殿下最信任最亲近的侍卫,难道不用为殿下分担么?” “殿下所想的事,我们如何分担,尽好本分免除后顾之忧就是真正分担了!”刘甸嘴上这样说着,可心里想得却是,今日公主殿下的确古怪……但这几日之前,她一直翘首期盼兄长前来的,怎么来了反倒愁云惨雾呢? 其实萧玉吉盼望是真,今日百感交集也是真。 在自己的屋内,她回想北城与兄长的那番对话,只觉得和这位曾经亲密的血亲忽近忽远,再难像从前年少时那般无话不说了。 孟苍舒曾警告过她,千万牢记,私下里,太子殿下会让她表态是否支持自己,这时候所言必须慎之又慎,既让太子明白,他们绝无二心,且是希望太子殿下能以和平方式顺利继位,以求天下安稳良慈郡能避免再造涂炭。 但也决不能立誓表态,将话说得言之凿凿,要阐明立场:能得到良慈郡支持与忠诚的,是圣上选定的继位者,而非太子本人。 当然,这话是不能直说的,怎样说得巧妙,孟苍舒说公主殿下办得到。 那时萧玉吉是不以为意的,她心道我如何心思,兄长可会不知?但今日听那话题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落入孟苍舒预知的窠臼,她心中百感交集。 她不怪兄长如此试探,要知道兄长今日这番话里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实情,朝廷中权力纽带交错复杂,景司徒的外孙女入宫让人不能不防备。尤其他还是太子,如何真的就能恍若无事? 身处权力纠葛的中心,便是父皇疼爱器重,大哥也已被危机之感折磨了多年,大概早已不会如何信任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血亲。 她能理解,但不代表不会为此而神伤。 她知道,曾经的过往亲情,无论是父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都随着权力的膨胀与交错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从前。 萧玉吉不知怎么,顺着这般心境,理所应当的就想到了孟苍舒,那么作为封地公主和封地的两千石,他们是否也会如此,从同心同德,到试探陌路? 她不知道答案。 …… 一夜几乎无眠,萧玉吉甚少华妆,此刻为了遮蔽颓疲之态,也不得不让侍女为自己遮妆掩饰憔悴。 今日她要亲自带着太子长兄亲自前往郡学循行。 孟苍舒在郡学也恭候多时了。表现功夫他做得从来漂亮,郡学一众学官先拜,再引出此时在郡学内学习的学生再拜,一时之间小小的院子竟有了学风盛行之感,萧秩还以为会见着凋敝的景象,也有些意外。 这样一看,那四个学官显得就格外不够用了。 “没想到久经罹乱的荒僻之所,也有这么多孩童潜心向学,今日我便将这两日所见写成奏疏,请父皇御览,让他也高兴高兴。”萧秩在人前也从来都是大方憨厚的爽朗风采,“而且这次,我带来了亲自挑选的学范之士,来填补良慈郡郡学的这个空子,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不能显得我们皇家就轻视了边郡的百姓孩童,便是天涯海角,想要读书上进之辈,也都该能求师有教。” “万岁,万万岁。”孟苍舒带头谢恩,其余学官喊得声音特别大特别齐,实在是因为有了帮手,他们就不用在孟刺史的“监督”下从事繁重的教育工作了。 太子将自己带来的三名学官一一向众人引荐,从告身来看,三个人都十分出众:有诗礼传家之氏的后人,有太常内做过鸿儒礼官侍中的议郎,还有太子自己东宫出身的秘书监长史。听着都是小官,但都是日常接触过文书和教谕,有很丰富的基层与中央经验,同时兼顾家世与孟氏表面上无染的三人。 冲着这份用心,孟苍舒还挺感激萧秩的,至少他是真的在办事,况且就算派来的人是萧秩的心腹,也未必会给自己添乱,须知地方郡学就是太子起得头,他肯定希望自己其他有野心的弟弟郡上足够乱,然而却不是全乱,岂不显得他的这个主意给父皇添堵么? 所以派来的必定是合适的人才。 人啊……孟苍舒表面上维持礼数不动声色,可内心却不住摇头。怪不得今日小公主画了这样厚的妆,不知道是不是昨日一番谈话触动心肠,又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可能表忠心这种事还是自己来比较好……但话说回来,一家人表得忠心才是忠心,他一个外人,再往人家太子心坎说,也比不上妹妹一句话。 况且今日他还有别的亲手准备。 说话间,萧闳已然带着太子去查看郡学里的屋宇。太子果然是在军中混过,于乡野多有了解,见了草棚的堂屋非但不说简陋,反倒称赞:“这种草棚我从前在巴丘、古江和九泽三郡都见过,是潮湿之地常见的民居,说是这样的草棚足够保证屋里干爽和适宜,孟刺史莫不是也见过才这样便宜行事?” 孟苍舒笑道:“臣起自黔首,自太学出,有幸被点为循行风俗使者,走了半个我朝之土,只有这点微末见识,便都用上了,殿下见多识广,博文广知,且晓熟天下民生,臣敬佩不已。” “这是哪里的话,是刺史为民巧思,不一味求着光线而虚耗民力,实乃良吏。”萧秩还没听过这么精致的赞扬,在夸回来这方面也有些不吝溢美之词了。 谈笑间,学生们也都开始了早课,早晨的课业是一天最多的,一直到午休前,都要学习新的内容,因众位学官都已去上课,就只有太子的两位内官与孟苍舒以及萧玉吉随驾,一路走看。 萧秩问题不断,似是极为认真,孟苍舒也知道,其实萧秩未必就对学政了解多少,大概还以为有时日做功课,结果火山亲爹当场爆发,要他先来良慈郡循行,临时抱佛脚已是尽力。 为给此次循行定下基调,萧秩显然非常需要良慈郡的配合,而孟苍舒也真正做到了这点,便是他不懂的地方,也都一一详细解释这样做的要领和缘由——当然都是因地制宜,强调只在良慈郡适行,别的地方未必可用。 别到时候回到京中,太子殿下整他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弟弟心急,拿良慈郡做了靶子,那可就事与愿违。先给明白话说在前头,倒是也有公主殿下为良慈郡发声。 孟苍舒如此滑不溜手,萧秩问了许多也终究是不能得偿所愿,走到最后一间堂屋时已然有些兴致缺缺,可偏是这个一路上最小的堂屋,里面在上课竟是郡学监正萧闳。 “这里的学生是有些底子的,年纪也稍大些,不好慢慢教慢慢学,得耳提面命才好。萧监正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旁人来经手,宁可自己辛苦,也守着这四五个孩子。”孟苍舒给挚友吆喝得格外卖力,当然也有别的目的掺杂其中。 “我仿佛记得妹妹说过,萧监正本是王府的内史,因郡学缺人,不得不身兼二职?”萧秩问道。 “正是,辛苦萧内史了,平常还得整日督促裕儿的功课,为他开蒙,指导习字,但郡学的差事也未曾落下,亲自授业,不可不谓辛劳。”萧玉吉对孟苍舒推荐来的内史十分满意,弟弟萧裕有了他的指点,仿佛一天更懂事一些,让人惊喜,她也替这位不是心腹的心腹吆喝道,“这里几个学生都已十二三岁了,萧内史曾对我禀告,说他们再教个一两年便可以用作文吏,咱们郡最缺人手,所以他必须赶着时日教导,好让这些人将来能为郡内事务所用。” “如此贤臣,当真是明珠生辉了。”萧秩这赞叹出自内心。 室内,学生正随着萧闳读史,朗朗书声使人心旷。 学生们多有基础,读过《春秋》三传,萧闳讲史也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并着前四史一道引经据典,先勾着学生的兴致,再教他们其中道理与行文的要义。 因讲得颇有意趣,太子萧秩在外面也略站着听了听,好奇问孟苍舒:“听着仿佛汉初的掌故?”说完又爽朗一笑,“孟刺史别笑我不学无术,实在是跟着父皇学了骑马打仗,后来做了东宫太子,父皇找了天下数得上的师父来教,我却没那个长兴了,只读个皮毛,不信你问我妹妹。” 一时气氛舒缓,大家都面有笑意,却听屋内所讲原是汉初吕后专政之往事。 “‘惠帝即位,吕太后欲为重亲,以公主女配帝为皇后。欲其生子,万方终无子,乃使阳为有身,取后宫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这段出自汉书,史记亦有简记为‘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谁知道这位继承汉惠帝的太子是哪位?” 萧秩和萧玉吉确实不知,都安静谛听。 “是……是前少帝刘恭?”一个已变了些音色的少年答道。 “是了!很好很好!”萧闳的声音都能听出笑意,“前少帝刘恭,他不满吕氏专政,多有忤逆,且口出妄言,被吕氏觉察恨意,囚禁废黜。但以吕氏之心识,知晓这是个极佳的良机,谁知她借此做了何事?” 这下没人知道了,坐在里面的学生面面相觑,外面的兄妹俩也都莞尔。 孟苍舒却是知道答案的,但这个答案当然要留给老师揭晓。 “吕后知晓前少帝刘恭的兄弟们未必没有同样的心思,为永绝后患,她将各个皇帝的手足诸侯王押至国邸幽禁,之后再秘密处死,独留下选定的下位继承者也就是刘恭的弟弟后少帝刘弘继位。”萧闳自己是太学出身,又不像孟苍舒那般甚少临堂,他读得书实在够多,也能旁征博引,自一个知识引出许多来,“大家可知囚禁各位诸侯王的国邸是为何?又有何用?” 不出意外,这个知识对于底子较为薄弱的良慈郡学生来说太艰深了,和方才的问题一样,也是无人回应。 萧闳也不恼,良慈郡缺书籍,学生手里没有可温的史传,自然不能融会贯通,大部分都要靠他一张嘴来讲:“国邸是汉代一制度,各诸侯国与封地,均要在国都长安设一衙门,以封地为称,那时长安里满是‘燕邸’和‘齐邸’衙门,这些邸分为郡邸、国邸与夷蛮邸几种,是沟通地方政务与朝廷中枢的中转,年终上计例行入京与各地朝请官吏都会在此住宿,当然,它还有许多用途,只是今日咱们先讲这些……” 里面的声音渐渐继续换成其他吕氏临朝时的历史掌故,可萧秩却仿佛意犹未尽,抬起头来看着孟苍舒的眼睛笑道:“这个国邸……真是有趣,我今日真是来着了,不知待萧监正结束课业后,可否也为我讲解一二?” 第56章 为太子补习了一节别开生面的历史课, 孟苍舒心情和步态都十分轻快的返回临时郡衙。 这里再住个两三月,他们就能搬到新郡衙公务,虽说新郡衙也是打算先修一半,等往后宽裕了再加筑, 可方才路过查看, 已出具一郡之机要的气派和肃穆, 孟苍舒十分满意。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朝前行进,每个消息目前为止都是好消息。 他忍不住想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哼起歌, 更深露重,月夜静谧,不会有人听见的。 就在第一个音节呼之欲出前, 一条手臂迅雷而不及掩耳自黑暗中横在孟苍舒面前,含在口中的欢愉小调差点卡死孟苍舒。 四下漆黑,孟苍舒手中风灯的蜡烛头只有熹微弱光,只能看清这是女人的手臂,广袖华美且织纹繁复,整个良慈郡也就一个人能穿得上这样的衣物,还得是重大场合。 于是他眼也不抬, 重重叹气道:“殿下,你是要吓死我吗……” 萧玉吉阴晴不定的脸在月光下颇有杀气, 她好像第一次与孟苍舒见面时那样, 戒备又冷漠地看着他:“我来找你是有话要问。” 孟苍舒猜到她要问什么:“那咱们进去说, 殿下……胳膊先拿开, 我跑不过你的……” 萧玉吉收回手臂,孟苍舒推开自己屋门, 做了个请的动作,萧玉吉看他一眼, 孟苍舒的屋内陈设还保持着他爹孟宽来时收拾的样子,整齐简洁,虽是应有尽有,却不显得繁复逼仄,尤其窗前的小榻上,孟父亲自找木匠给孟苍舒拿废弃木料拼了个小案几,月光透窗而入正照其间,上面翻开的书卷里字迹在银色的光辉里若隐若现。 萧玉吉是来兴师问罪的,半点也不客气,反正这屋子她也足够熟悉,当即窗前一侧落座,待孟苍舒和她相对而坐后,她径直开口:“孟刺史,我问你,自你来良慈郡平了那郡东三家逆贼后,我对你可再有欺瞒?” “无有,公主殿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是明知且诚之人。” “好,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要问问了,我是如此对你,你又是如何对我?今日你当着我的面算计我的兄长,真当我看不出来么?你究竟是何居心要萧内史替你讲什么汉代‘国邸’的典故,你明明知道我兄长最忌惮的是什么,你还如此妄为,莫不是将我萧家人都当做蠢钝之辈了?” 萧玉吉是真的有些动气了,小公主足够威严,喜几乎从不上眉梢,可怒在面上,却是常事,孟苍舒从来都觉得她生气时颇为好看,哪怕是对着自己,也分外光彩照人,他没有惧意,反倒还笑了,慢悠悠给盛怒的萧玉吉斟茶:“殿下,那我也问你一事,如果我告知你此事,你真的能开得口挑拨自己兄长们的关系么?” 萧玉吉抿紧双唇,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孟苍舒给茶盏送至她面前:“有些事,一定要自己人来说,比如我之前一五一十告知殿下的,就是最适合由妹妹与兄长所谈之语。但我没说的,未必是瞒着殿下,而是更适合旁人所言。如果不出我所料,此时令兄太子殿下还在召见萧内史,让他给这段历史经略细细分说。我只是让太子殿下听到想听的话,绝无戕害之意。” 他当着自己的面和萧闳作戏,也是没打算隐瞒的,但萧玉吉却心中有气,也不接茶盏,只道:“我再没怎么读过书,也明白什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我良慈郡的两千石,插手中枢的争端是什么意思?我几个哥哥就算是人头打成了狗头,也不该关你的事。你拿这个方式推荐设国邸之策给我太子大哥,不就是想让他出手收拾那几个郡国封地么?我今天听得清楚明白,国邸在你所言中,仿佛是为地方与中枢联动便利、传递及时的消息,好教政务和谕令更加通畅,但实则却是朝廷加强控制地方的一项举措罢了!” 孟苍舒抬手鼓掌,萧玉吉气得想给茶盏砸他脸上,可最终还是忍住咬牙切齿道:“我不是郡学的学生!说对了也不用鼓励!” “我以为大家都喜欢这种鼓励来着……”孟苍舒收回手一笑,半点也不尴尬,“可是,公主殿下却忘了我在太子殿下来之前的‘那一课’是怎么说的,我们要太子殿下他想要的一切答案,今天这个又何尝不是呢?” “那你为什么不那个时候告诉我?” “因为我需要公主殿下反对。” “反对?” 如果说刚才还是盛怒的萧玉吉,此刻却一头雾水,孟苍舒自己给自己斟出来的茶喝了,笑呵呵道:“去找你的兄长,告诉他你看穿了我的主意,但提醒他这个念头万万不要有,不能主动激化争端,要用宽容的心和温和的手段来疏理和其他兄弟的矛盾,这才是妹妹为了家族和睦该说的话,殿下,让我做这个坏人吧,你还是哥哥的好妹妹。这样才有效果,要是你早就知道,岂不显得我们沆瀣一气?太子殿下未必喜欢的。” 想到今日兄长的话,萧玉吉满心震撼,她甚至怀疑孟苍舒偷听了,可那个时候确实也只有自己和大哥。 她渐渐从理直气壮,恢复到了平静。 孟苍舒擅长劝说,见公主殿下气消了大半,这时才开始说自己打算的关键:“殿下担心兄长,心怀家事,可你家家事是天下事,不能只一味求和。咱们要徇私一点,我只问殿下,若是太子储位不安,您会辅佐弟弟争夺么?” “断然不会。”萧玉吉想都没想就能斩钉截铁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这个回答并不出乎孟苍舒意料,他笑道:“是了,殿下绝不希望再起战端,况且也并无野心,殿下期盼江山万代世世安乐,良川王与您这一支可以守土安邦静享太平,那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中枢能对咱们这里放心,无论是人还是政务,国邸对良慈郡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真正会为此恼火的,也只有那些心怀叵测之人。” 孟苍舒心里清楚,但凡对良慈郡好的事情,萧玉吉只要想明白就不会反对,自己这个说辞只要一处,便基本尘埃落定。 萧玉吉沉默之际,孟苍舒趁热打铁,说了自己真正的打算:“太子殿下若是动心回去提议,咱们也能看看圣上的真正心意,如果圣上也同意,那便是他真的属意太子,愿意其能掌控全局,我们站稳脚跟,跟定太子殿下,就是跟定下一世代的安稳。” “那如果父皇不同意呢?”萧玉吉忙问。 “如果圣上不愿意,那我便建议殿下在亲情和权力之间做好取舍,你今日不做,有朝一日也必然要做,这是没有转圜之事。但殿下先别伤悲,你不妨想想,太子殿下如果还像你想象中那么顾念旧日手足之情,又是否会百般试探呢?” “你怎么知道……” 萧玉吉话说一半,盯着孟苍舒含笑的眼睛,这双在月光下幽深的眼瞳仿佛可以看穿一切。 “我就是知道。”孟苍舒一字一顿地说,“都说人心难测,在我看来,天下最好预期的,莫过人心。” 萧玉吉无法反驳,她也开不好口印证孟苍舒的猜测,这两日的不痛快,她实在无法与人言说。 “我和殿下一样,都期盼着圣上能同意太子殿下可能的提议,咱们郡是不怕国邸制度的,就算是有,也只有利而无害,那时候咱们找朝廷要人力物力,只会更方便,可是其他王爷未必这样想得开,他们会竭力反对,我们也能借此看看谁存了不好的心思,当然,圣上也能看见,您的父皇是英明的天子,绝非从善如流之人,他拯救天下苍生于战火荼毒,自然明白这时候该做什么再次避免,让圣上早早发现端倪,防患于未然,也是咱们良慈郡准备的第二份保障。” 孟苍舒什么都预想到了,萧玉吉明白这是最好的情形,可她还是有心存疑虑的地方:“如果大哥用策不成,反对出谋划策的我们心生怨怼,要如何办法?” “首先,我们可没有出谋划策。”孟苍舒的笑容在萧玉吉看来就是月下现了形的前年狐狸,“他自己循行郡学,‘无意’听了学生讲史之课才起的念头,关我们什么事?其次,太子殿下孤立无援,同样的情形,殿下你会质疑你唯一的左膀右臂么?他只会怨恨真正阻挠这些事的人。最后……我倒是觉得,未必就不成了。” 萧玉吉也不再反驳,似是接受了这个安排,沉默喝下孟苍舒早就为她斟好的茶。 “殿下,这不是喝茶的时候,快去找太子殿下,说出我之前告诉的你说辞,你就说来骂了我一顿,我被您吓坏了,不敢造次,我是为良慈郡好,你不止要为良慈郡,还要考虑手足亲情,所以你绝不同意。” 孟苍舒真的很急,要不是身份地位男女有别,他就上手给萧玉吉推出门去了。 “我知道了。”萧玉吉本来想兴师问罪,却又被孟苍舒教育一通。 “殿下,你是个好女儿好妹妹。”在她出门前,孟苍舒却忽然沉下面容,收起了笑,字字清楚严肃地说,“但你的父亲和兄长,却不止是你希望他们的身份。” 萧玉吉这次没有点头回应,她只是沉默,直到孟苍舒送她离开前,才低声道谢。 看着她孤零零走出屋外,远处,刘甸和齐观音在等候,这其间的路却是要她一人走过黑暗,孟苍舒迈出门,猝不及防喊道:“殿下。” 萧玉吉回头望向他。 “如果今日累了,明天去说也来得及,你哥哥不会跑了。”孟苍舒说完飞快自屋中取出自己方才用的提灯,回来院中,几步迈到萧玉吉身前,递上,“外面太黑了,殿下拿着这个。” 萧玉吉颔首为谢,却没有开口的意思,提灯转身,慢慢在黑夜里走远。 孟苍舒明白,萧玉吉不是没有能力分辨,而是不忍分辨,她心中,仍然牵挂着骨肉亲情,尽最大努力维持权力和血缘的平衡。 “可是小公主,刀刃上的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折中可言啊……” 望着萧玉吉的背影,孟苍舒也禁不住低声感叹,心中竟少有的酸楚起来。 回到楼船行宫,萧玉吉问辛女史:“萧内史可在?” “回殿下,太子殿下叫了萧内史去问话。” 果然如同孟苍舒所料,萧玉吉此刻倒能稳住心神,只道:“辛苦女史了。” “他们正在良川王殿下的书房议事……良川王殿下也在。” 萧玉吉闻言沉吟半晌,问道:“萧内史的妹妹怕是还在等他一道回家,我去催催。”说罢起身。 自弟弟的书房内传出愉快的论史之音,萧玉吉命太子守门的随侍通报,而后将倦怠与唏嘘自面容上一扫而空,带着和煦的笑意步入书阁:“大哥读书的时候都没这么用功,如今倒上起晚课,怎么,我府上的内史就这么好?” 萧闳按照内官礼仪起身拜见,萧秩和萧裕却都笑着继续端坐榻上,示意随侍为萧玉吉铺好软团,三兄妹依次席坐。 “今日听了萧内史讲汉初的掌故,又自孟刺史那里学了些辑要,我回来的时候思忖,觉得还是不够透彻,这才劳烦内史再给我深解。”萧秩笑道,“结果谁知道一个小小的制度里都有博大精深的学问,竟到了这个时候。弟弟,累了就回去歇息吧。” “不累,我愿意听内史师傅讲学。”萧裕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级,还没有那股男孩特有的淘气顽劣劲头,说话和坐姿都是乖乖巧巧的,十分招人喜爱。 萧玉吉看得出,自己大哥喜欢弟弟的眼神不像是作假,毕竟弟弟也没任何威胁,且确实是惹人疼爱的孩子。 “请内史继续吧,我也学学看。”萧玉吉敛衽正色,拿出做学生的架势来。 “是,臣遵命。”萧闳应对这种熟悉的事物是非常从容沉着的,他熟悉经史,今日简直大放异彩,“公主殿下,方才臣正讲到了东汉学者王充在其著作《论衡》里说‘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以文书御天下,天下之富,孰与家人之财?’这文书之力,不单是上对下,还有下至上……” 单就知识本身,萧玉吉也被其内容吸引,可她牢记孟苍舒的话,时不时用余光去看兄长,见他沉浸其中,眼珠都不转一转,可见心思真的大动。 “……汉代的长安里有郡邸、国邸、夷蛮邸等等不同衙门,各地来人住于其中,由其始发地出银,从源头避免滥用。加之文书传达,上下中继,邸门当中的官吏恰好能负责全部的事务,一来省去朝廷不少银钱,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文书的传递会更畅通,更有了备存查阅的去处。还有一点,那就是如果各个郡国派人缉盗拿补罪犯,若犯人逃亡京师,捉住后交由郡邸遣返回郡审讯关押,这期间,郡邸还可用作牢狱,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吕后可以行此毒计于国邸之中。” “那这样说来,此事唯有好处了?”萧秩的身体已不自觉朝前倾了些许。 “也不尽然。”萧闳直言道,“只有郡上发了通关文牒的官吏,才能因公入住长安郡邸,那时先汉许多商贾为求贩售便利和免费食宿与存货,便想法子贿赂郡上,拿到文牒入京,这也导致后期邸中鱼龙混杂,不好控制。” 两人一言一语,萧裕到底是小孩子,天色晚矣,他的小脑袋因困倦一点点往下垂,最后一下,磕到前面的案几。 一直专注聆听讲史的萧秩和萧玉吉见状都笑了。 连萧闳也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快给裕儿带下去就寝。”萧秩笑着拍了拍桌子,“萧内史,你也快去歇着,我今夜想想,若有不明,明日再问。” “是了。萧内史,你妹妹还在等你一道回去呢。”萧玉吉跟道。 “臣领命告退。” 萧闳领着因困倦不停揉眼睛的萧裕走出书房,里间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哥哥,听妹妹一句劝,不要动这个心思。”萧玉吉转头看向兄长,没了刚才的松弛,脸上尽是严肃,“这办法要是这么好,先汉怎不江山万代,又如何会东汉末年乱世豪强四起?” “只是听听罢了,妹妹勿要急躁。”萧秩却还是一张和煦笑脸,“你自己不也听得起劲,可见是萧内史故事讲得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我明白哥哥的心思。”萧玉吉起身上前,看着兄长的眼睛说话,“咱们一家……与别人家中自然不同,不能强求兄弟姐妹同心同德,但我作为家中小妹,求一个井水不犯河水总不过分吧?难道要我看着大哥和其他哥哥针锋相对坐视不理,才是一个妹妹该做之事么?” 萧秩的笑容渐渐变得哀凉,他看着萧玉吉灼灼的明目,拉着妹妹在自己跟前坐下:“好妹妹,我知道你是善意,你从来不挑拨不多说,父皇教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多余的话不问,多余的事不做,你这样不争,不止是为和你同母的弟弟裕儿,更是为保全我家本就不多的血亲情分。” 萧玉吉语气急促激动,但因孟苍舒那番话打底,她真正心中却是不能更冷静的,见大哥渐入到氛围当中,她当即道:“不然呢?这郡邸或许有一万个好,可万一我哪个哥哥不喜,觉得大哥是有意针对,从中作梗,不管是大哥受到申饬和构陷,还是其他兄长遭到惩罚,我都不会好过。我与大哥最亲,这不假,但其他哥哥与我流着一样的血,我也没有忘。只要咱们能维持着情况,我是一点也不愿大哥冒险的。” “当下这样诛心的肺腑之语,也只有你会同哥哥说了。”萧秩深深叹气,“但大哥是真的怕啊……” “大哥想想父皇最想的,难道不是我们手足和睦么?父皇让大哥循行四方,一来是给大哥树立威仪,二来便是再见见我们兄妹几个,别生疏了亲情。大哥如果主动提起建议,父皇未必喜欢……” “其实父皇告诉过我,他已经有些后悔封你的一两个兄长到郡国去了。” 萧玉吉一愣,这是此次谈话不能更意外的收获了。 萧秩起身背手,阴沉地在屋内踱步:“父皇让我循行,不单是这些事需要解决,怕是也想看我有没有魄力四面弹压,做得个有手腕的好君王。所以,我如果一味求善求和,或许倒让父皇失望。帝心似海……莫可知也……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只是一个父亲了……” 就算这几日有再多试探,这句满是喟叹和遗憾的话也是发自兄长内心的。 萧玉吉是经历过这样心境转变之人,她清楚期间所经历的无助和失望,毕竟那个掌握了他们生杀大权和未来明日的,是本该疼爱庇护他们的父亲…… “大哥,不如去到各郡看看后再做决定。”萧玉吉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出最后的请求,连她自己都当了真,仿佛不只是心计的较量,而是真的在说服至亲悬崖勒马,“若是几个哥哥真有不妥之处,再提无妨,若是无有,就当是真的在妹妹这里听了段史趣,回去当做谈资也未尝不可。” 她看上去的诚挚使人动容,萧秩回过来身,再次握住萧玉吉的手,哽咽道:“大哥答应你……不会贸然破坏咱们的手足之情,我的傻妹妹……你这样纯善,大哥如何放心你在这虎狼之地多待下去?你千万别掉以轻心,你以为你是在慈悲为怀,却不知豺狼或许早早就将贪婪的眼珠围着你转了,你要慎之又慎,我们生在了帝王家的孩子,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兄妹最终的叙话是在欺骗和眼泪中结束的,萧玉吉在愧疚中筋疲力尽,可又想起这些天兄长无尽的试探和利用之意,那份愧疚,也化作无奈的唏嘘,只慢慢侵蚀她对家对往日温情最后的眷恋。 而萧秩一个人走出船舱,不许人跟随,也未有掌灯,静静站在船舷上,听着慈水波涛一遍遍1拍打船身,在这声音的掩护下,不知叹了多少口气。 夜深而寒渐起,萧秩准备回自己的舱房,却忽然看见自不远处船舷与陆地的桥板上,缓缓走下了两人,一个是方才和自己讲史的内史萧闳,他手提宫灯,照亮了脚下的路和自己的脸,另一个却是一女史打扮的少女,清丽绝伦,在淡金色灯火的照耀下,竟使得今夜的明月黯淡,星光沉寂。 第57章 “哥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萧玉吉昨晚睡得确实不好,但今日一早向太子大哥请安也还是准时,可没想到大哥屏退左右后,问她的不是昨日讨论的严肃话题, 而是自己府上女史的年纪家源。 她用自己这辈子最快的语速, 告诉了兄长:别想了, 人家萧婵也是姓萧,咱们别说八百年前, 现在也还是一家。 “就算已是极远的远亲,宗正寺这道也是过不去的!” 这是她最后的总结陈词。 萧秩却哈哈大笑道:“妹妹,只是问问, 既然如此,我怎可能冒这样的风险?如今我本就如履薄冰,哪能再有暗度陈仓的胆量,虽是可惜,但我也是分得出轻重的。你快消消气,来,哥哥亲自给你倒茶。”说完竟真的斟茶递给了萧玉吉。 “大哥……我也是着急。妹妹有不敬之处, 你别放在心上。”萧玉吉也不敢不接,饮过后, 才觉得自己语气急躁, “只是你这一趟循行, 我保证良慈郡唯大哥马首是瞻, 但这只是第一处,还有四处等着您去,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循行时收用我府上的女子,借机给上达天听, 到了父皇面前,我们如何交待?你哪怕回去说了一句良慈郡的好话,便是实情,咱们也要教人疑心以色易权,岂不白费了大哥整顿郡学的一番志向?” 萧玉吉如今也会了些孟苍舒最擅长的劝说之道,那便是只先以利益论,旁的感情都放在后面。 “万一因这阴错阳差,妹妹害了大哥一世英名,致使父皇误会,我如何对得住大哥?” ——先说利益,但最后一定要用感情收尾。 果然,这话极其有用,萧秩忙安抚妹妹道:“我自然知道妹妹是替我着想,大哥又不是轻薄之徒,非要为了美色铤而走险,你放心,我既知道没有这个缘分,也不会纠缠了,当咱们没聊过这个事儿。你也消消气。话说回来,还得是自家妹妹敢说敢言,我看父皇身边也是缺了这样的人在……” 果然利益动物很快就会给无关紧要的话题引回到正事上来,萧玉吉一早上头已经足够大了,她只想回去静静,可话说到面前,她如果不接就是不敬。 “从前父皇所行有狂举,景司徒和荀太尉都能规劝一二,后来荀太尉故身,他儿子大概是不敢的。但景司徒不是那般小人,也未必不言不语。”这是萧玉吉对帝京最后的一些记忆。 萧秩笑得揶揄,语气也颇为嘲讽:“景司徒只管朝廷的事,劝谏他自然劝,委婉也足够委婉,可父皇私下的那些爱好与习惯,他是不管不问,只要不涉及政事,便是暗度陈仓教他知道,他也装聋作哑。” 萧玉吉愣了,心道这个暗度陈仓不会是之前他们兄妹俩说得那种“暗度陈仓”吧? 不等她问,萧秩就苦笑里带着几分讥嘲告知:“你不知道,前两个月,父皇又纳了一位陆美人,是大司农陆大人家中堂亲的女儿,年方十八,容色美艳。” 这种事其实他们兄妹早就习惯了,可大哥专门一说,萧玉吉还是知道其中或有隐情,于是追问:“只是如此么?” “陆大人‘恰巧’在大朝会前病了,父皇也突然礼贤下士,非要去亲自看看,‘正巧’在他家中见了温良娴静的陆美人,病中的陆大人便成人之美,当日,让远房侄女一道随父皇回宫的车驾回宫。”萧秩转头看向妹妹,“但是,这位陆美人,其实并不姓陆,她姓萧。” 这都是什么事? 萧玉吉快要窒息了。 她说不出话,萧秩却平静道:“陆美人原本是我们同族的女儿,只不过可能远得怕人,若要论,只能说道太祖往上才有亲缘,这些年其家如何我也不得而知,只知最近入过宫甄选女官,或许是被父皇无意看中,却囿于礼法不能直接纳入后宫,便迂回行事掩人耳目。大司农不知是不是艳羡如今景司徒的滔天权势与新晋外戚,又或者是父皇指示,这个咱们就都不知晓了……只知道萧氏女改头换面摇身一变,如今是陆美人,她在宫中一时风头无两备受宠爱,已然有孕。” “所以大哥才动了萧婵的心思么?”萧玉吉怕萧秩钻牛角尖,真是好笑,平常都是别人怕她钻的。 萧秩却很坦然的摇摇头:“我没父皇在美色上动这么多心思,不妥便不妥了,虽是可惜,但也无妨。只是父皇如此,妹妹真觉得景司徒会不知道么?” “景司徒知道了也不好拿到明面上说……” 这叫什么事儿啊! 作为女儿,已经眼见过很多次父皇“一见钟情”,萧玉吉可以面无表情来讨论全部类似事件,可这个“暗度陈仓”着实也让她惊讶了。 大概陆美人真的是国色丽人,才教人费尽心神宁可偷偷摸摸也要拥入怀中。 “景司徒却未必喜欢。她的外孙女本是占尽后宫宠爱,但如今又来了个陆美人,他却能隐忍不语,当真心思深沉。”萧秩叹息,“咱们怕是都做不到这样沉着,还得要多学才是。” 见话题又转回了现实问题,哥哥似乎也对萧婵的美貌不再执着,萧玉吉才终于松了口气,未免事端再起,她打算告诉辛女史,今日之后,暂且先让萧婵在家中休憩,赏她和母亲一些布匹绒线,只说她做事勤恳,是自己的嘉奖,待到大哥走后,再让她继续回来做辛女史的左右手。 就算大哥没了这个心思,他们也还是别在打照面的好。 因自己的亲爹在女色问题上实在令做子女的沮丧,于是萧玉吉并不对自己手足兄弟抱有更大的期待,所以能防患于未然才是她的当务之急。 萧秩今日要继续去北城查看,他说要亲自为妹妹和弟弟重启王府修葺,并亲自督看,明日再和孟苍舒一道去见长青县侯庞绪。 这样也好,萧玉吉也能稍稍喘息一天。 送走了兄长,独自的静坐中,萧玉吉一遍遍告诫自己,这是她的亲爹和亲哥……不过如果这个时候,来第三个人跟她说什么又看上哪位美人,就算是她亲弟,她也会忍不住想揪住衣领,给投进慈水。 还只是早晨,她就已经听了太多男人的坏心思,再多一个,她实在是要直接卧床了。 但第三个男人还是来了,只不过来得是孟苍舒。 他总不会和自己说这个吧……萧玉吉想着,还是同意刘甸将人领入内堂。 萧玉吉与其说面色不善,不如说是筋疲力竭,孟苍舒看在眼中,莫名也有酸辛涌上心头,落座后说道:“殿下不妨装病两天,明日我就带太子殿下去郡东了,那里有我和庞县侯在,困住他两三天不成问题。” 此言一出,萧玉吉一早的阴霾就都仿佛散去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笑容有多柔和:“这倒是不必,事务繁杂,我一时疲敝而已,缓缓就好。孟刺史亲自来寻,必然是有要事,咱们还是不能懈怠。” “其实也不是正事。”孟苍舒说得是实话,“我爹自家乡给我寄了些药材,郑平嘴快,前段时间来跑差事的时候见了我病着,回去就告诉他老人家,听说这边缺少药材,我家乡长岭置又在山中,寻常路过采药贩药的人多,他弄了好些给我捎来。” 奇怪,孟苍舒絮絮叨叨说这些家事,萧玉吉也不烦躁,只静静的听,反而倒觉得心态渐缓,人也不像早晨那样燥闷。可她也清楚,这样的小事,孟苍舒没必要专门找自己说。 “我爹也拖送药材的人捎带了几句话来,有叮嘱我的,也有说给公主殿下那位不知名的女军士带了些,怕她在军中急三火四日日焦躁,给她的药材我爹专门分开好怕散了药性,据说都是清火宁神良方配置,我想眼下这时候,大概她会正需要?” 孟苍舒眨着那双只有看起来足够真诚的眼睛,仿佛真的不知道女军士就是眼前的公主殿下,诚挚且认真,让萧玉吉都忍不住低头笑了。 “确实如此……这药简直就是天降甘霖,我就代她收下了,也代她向老太公道谢。” 昨日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后那样颓靡,孟苍舒也心下不忍,心道自己干嘛强迫小公主非要当晚说呢?给她点时间消化也好。怀着歉意和担忧,他拿着前几日送到的药材一大早就赶来,看着萧玉吉毫不掩饰的疲惫,他又忍不住劝道:“事情成与不成,公主殿下作为妹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必再想。” 他说得是昨夜关于郡邸设立的事,谁知萧玉吉这一早被接二连三的事情撞晕了头,下意识便答:“你怎么知道……”说完她就后悔了。 看着小公主睁大的眼睛,孟苍舒常常叹气,心道骑马射猎指挥若定,他必然不如小公主,可如果是耍心眼斗心机,小公主的威仪足够唬人,但内里却过于纯粹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孟苍舒起身告辞,“殿下,如果有什么想要我知道的事,尽管吩咐,在下先告辞了。” 孟苍舒还有政务,不能久留,此次也是想看看萧玉吉状态如何,既然无事,他也要去准备明日出行事宜。 谁知,萧玉吉却叫住了他。 “大人……确实有一件事,想问问你有何见解。” 孟苍舒刚刚起身,听罢笑了笑,再度落座道:“殿下直言便是。” “我……辛女史前几日与我读史,讲到从前……我有点记不清是哪朝哪代,就当是佚名古国里,有这样一个君王,他在宫中徇私,纳……纳了改头换面的罪臣之女入宫,隐瞒住了很多人,可却没瞒住他的相国,他是能正至臣,知晓这事却也不说,仿佛没事人一样……你说这是为何?” 萧玉吉讲故事的隐晦功力还需要再行修炼,只听一般,人中精怪者如孟苍舒,他身上的全部心眼就都听出弦外之音。 那个色鬼皇帝又干嘛了? 自己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就不知道检点些么…… 他心里翻白眼,面上却还是春风含笑,只缓缓道:“这个倒是有趣,敢问这个相国是不是还和这位古君王有亲?古君王的王后可是相国家的女眷?” “是……”萧玉吉也知道孟苍舒听出来了,但还是硬着头皮撑下去。 “这就好理解了,如果我是这位相国大人,那我也断不会说。” “为何?”尴尬还未褪去,就被真正萌发的惊奇取代,萧玉吉真心实意地追问。 “知而不发,有时才是真正的武器。”孟苍舒看着萧玉吉的眼睛,希望对方在这种凝视里,明白自己所言皆自肺腑。 毕竟他给小公主留下的印象实在奸猾,有时说好话实话要格外用力。 “难道是为了需要用时方为要挟?”萧玉吉心下一惊。 孟苍舒则慢条斯理摇摇头:“下对上之要挟,并无益处,若想为自己真正谋利,还得想想所欲为何。此相国让族女入宫,难道是觉得君王为良配,欲成全家女终身幸福么?非也,这为得是自家权势与他日。只要后位稳健,无论将来谁继承君王之位,这位相国家女可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礼法便不能越过。若是真因为以私德之事要挟君王惹得龙颜震怒,近水楼台的好处就变成了坏处,岂不和初衷背道而驰?这相国断不是如此短视之人,公主以为如何?” 这番论议鞭辟入里,萧玉吉心悦诚服,重重点头。 “但还有一点,此时隐忍不发,是为了关键时候一击即中。” “怎样算关键时候?”萧玉吉刚落下的心又骤然提起。 “这就不清楚了,凡事总有个迹象,没得迹象也不好猜测。”孟苍舒双手一摊,坦诚又无奈,“书里写的没有细枝末节,我也只能猜到这里,不然,我叫李丞雪来给殿下算一算?” 萧玉吉忽得笑出了轻轻的声,孟苍舒见她笑意盈面,没了方才的隐忧,眉间亦是舒展,也跟着笑了。 他正要再开口安慰,就听辛女史在外通传,萧玉吉让她入内,谁知,萧婵就跟在辛女史身后。 孟苍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萧闳的妹妹了。 其实在太学时,那次萧闳暗示他自己的妹妹或对他有意,当真是让孟苍舒头疼了一阵。因和萧闳交好,他也不算避忌,平常无话不谈,此时与其家人相较,他自知情形,便也不直说自己是真没那个心思,只道父母之命,委婉拒绝,还好萧闳也是个明事理的好兄弟,只此一言,便至今没有再提。 当然为了避嫌,他既然无此心意,孟苍舒也再没去人家妹妹面前晃悠过。 今日一见,倒有些尴尬。 而萧婵也没想到孟苍舒会在此。 早些时候,她和辛女史手中有琐事需要请示公主殿下,然而辛女史听公主侍女说,今日公主十分悒悒不乐,甚是烦闷,和太子殿下又长话许久,紧接着又来了人,一直没有得空。 方才,侍女说公主如今得闲,要她们尽快,下午殿下还要出门去。 于是辛女史才赶紧叫上萧婵,带上一并簿册前来。 辛女史并不知前情,也未有多想。她是熟识孟苍舒的,知晓这位大人协助公主多有助益,又耐心多劳,之前孟苍舒也在公主允许的情况下,亲自请她抽空可去郡学传授其中女孩们的学问。 从前她事多分身乏术,自从有了萧婵襄助,自己女儿也能从旁协力,她也渐渐放心,怀着一份女子也能为良慈郡建功立业之心迹,打算找孟苍舒说自己愿意接下这差事。之前也就此事问过公主殿下,殿下除了担心她忧劳外,却是十分赞同的。 今日萧玉吉看孟苍舒也在,听闻通报,这才让辛女史入内亲自来说。 “女史,你那日同我说的事,今日正好,也让孟刺史高兴高兴。” 辛女史端庄一拜,将自己如今境况说明,又道:“从前拒绝大人,实在愧心不已,今日可为殿下与良慈郡分忧,我责无旁贷,还请大人再度允准我去郡学效力,好让良慈郡女子也可有德而向,共谱万方。” 孟苍舒赶忙起身,发自内心的喜悦道:“女史快快请起!您是公主殿下倚重之人,能请您施教于幼童,乃是郡学之幸。这些女孩也并非愚鲁之辈,奈何从前无有机会,若能得您千万之一才学,今后能为公主殿下所用,也是她们一生的施展,您春风化雨,才是良慈郡真正的恩人。” 这番话礼重情也重,又兼出自真意,辛女史竟有些感慨几欲落泪:一是被人如此看重之信息;二是感叹公主殿下有此两千石做臂膀,真乃幸事。 萧婵一直在辛女史身后规矩侍立,不敢擅自言语,然而听见孟苍舒那熟悉的声音,心弦颤动,忍不住瞧瞧用余光去看。 孟苍舒的容貌并未太大改变,只是略有些晒深的肤色,但那从容自如的悠游神态与从前一样,让人难抑倾心…… 只是,孟苍舒的眼睛自始至终只望向承明公主。 那是一种配合着自然怡人的安逸笑容的注视,却不乏火热的专注与毫不掩饰的被吸引。 而承明公主,也在用同样的目光凝睇孟苍舒,二人虽只是在说公务,与辛女史一道安排如何调度今后的郡学与公主府事宜,可当涉及对方所辖管之务,那般熟讷于对方能力与手头事物的默契,却在字里行间毫无保留的流露。 萧婵在顿悟的惊诧后是恍惚,恍惚后便唯有伤悲了。 今日辛女史见公主神色大好,而孟刺史也红光满面,索性将想法都说出来,好教参详。 “……奴婢倚老卖老说一句,从前的公主殿下,在京师的府邸里何止三四名女史,皆是宫中赐下,帮助公主府料理各项事宜与教导公主及公主的子女,根据典仪,至少八人。那些受宠爱的公主下降后,宫中赐下十几人女官、女医者也不在少数,多了不影响礼制,可少了却有损皇家威仪。如今公主殿下府中,唯有我与萧女史二人,我女儿勉强算半个,其余四五个女医都是上次圣上才赐下的,实在……”辛女史最重言辞,不成体统四个字她觉得不当讲便不讲,可在座其余二人都能明白。 “于是奴婢以为,当务之急,是教导选出良慈郡德行与学问俱是出色的女孩,便是年纪小一点也无妨,随用随教,先将小事接过手,慢慢从习于尊长,再行分派差事。毕竟不单公主府邸,良川王殿下年纪尚小,也缺耐心女官教导辅弼。” 孟苍舒听罢感叹:“女史大人的老成持重,就算来我们郡衙做个官吏都绰绰有余,这些安排妥当的不能再妥当了。”按照辛女史的说法,小公主的配套人员实在是寒酸的不能再寒酸了,大概她爹宫中美人太多,女官用不过来,就给女儿节省节省,这种做法想想就让人生气,今后他得想办法帮小公主从她亲爹那里多敲几回竹杠。 “刺史大人谬赞。”即便得了这么高的评价,辛女史也还是进退有度,没有丝毫骄傲的神色,“萧女史融会贯通,睿明勤达,若是郡学缺教导女子生员之师,也可让她试试。” 辛女史是好意,她欣赏萧婵,却又觉得她被憋闷得难受,若能得施展才华的机会,或许更能使得其在家中稍有进益。可萧婵却仍在为方才所见二人之契同相悦而暗中酸涩忧凉,乍一听自己名字,慌得抬头却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孟苍舒见状,知晓她家中难处,于是开口解围道:“这个可以从长计议,我再问萧内史如何,郡学自然是越多助力越好。” 萧婵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眼泪。 辛女史最后将需要公主殿下过目的内事递交并禀告后,便带着萧婵离去,她们二人前脚刚走出内厅,萧婵就听到那熟悉的、含笑的、温柔而醇和的音色仿佛自远处而来:“殿下事必躬亲,定然辛苦了,无论如何,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切记……” 后面的话,随着萧婵走远,便渐渐的不再真切,可那萦绕的温柔,却无法自她惆怅的心间消散…… 第58章 一个冬日, 庞绪带着青郡军解甲的兄弟,靠着郡东三家逆贼的家资和备物,重新修造了早前被人为破坏的官道。 虽只是一部分,可春耕之前, 青郡军子弟们为了往后日子能舒服, 苦劳不辍, 将襄宁城抵达昔日的石家堡如今的长清县新城之路给彻底修妥,今日太子萧秩前来循行, 走得便是这条路。 如今的郡东,是整个良慈郡人力最充沛的地方,因此耕地也分布最均、播种最多。遥遥看去, 尽是绿野及目,农田鳞鳞栉比,农夫农妇荷锄耕作,而田边搭有歇息芦棚,水缸与石凳紧邻,快到午间,正有人朝这边走来预备小憩躲热。 萧秩一路详看, 心下多惊且喜。 他也并不是第一次代父皇循行,只是从前去的大多是京师周围天子畿地, 本就是战乱后恢复最好得了最多助的地方, 百姓不敢说富足常乐, 但也绝对廪仓安道, 家有余资,再加上父皇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诸多举措皆自京畿启示, 这几年来,京师附近的百姓农人虽还不能比本朝建祚之盛世, 但也算安享太平。 而良慈郡论造兵难和灾厄都比京畿之地要严重得多,流离失所之人也更是不胜枚举。况且朝廷又给青郡军安置在此,如此种种,萧秩本以为孟苍舒和妹妹能稳住局面,不生变故养活足人过冬就算有功当赏,然而他今日所见田畴应季农人安泰,竟不逊于京师四向,一时之间,他又是错愕又是惊喜,一面高兴于妹妹与孟苍舒是能治得一地民安的大能之士,一面又暗自冷笑,若是其余几个本就底子好过良慈郡的封国却比不上这里之象,那他回去,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父皇说了…… “太子殿下,我们快到了。” 孟苍舒的话骤然将萧秩从思考中唤回,萧秩攥紧缰绳放慢马步,朝一旁也在马上的孟苍舒说道:“我听小妹说,你从前教马伤过,多坐马车,今日却骑马同伴,真是辛苦了。” “哪里的话,此乃臣应尽之职。” 孟苍舒明白此言中的试探,但很多事自己说不如让人去查,萧秩想查来那些自己与孟氏的渊源也不是难事。 孟苍舒说话滑不溜手,萧秩也不多问,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本地境况,孟苍舒明白他存下的心思,只道:“殿下若是想细细知晓,这两日我让衙门属下整理出一份这一年来良慈郡再建的事项与进展送至殿下内史处,以备您参详。” 他话说得直接,当然也准备了合适的台阶。 “太子殿下忧勤政务,乃是良慈郡之幸。郡上缺人少银,还有许多事函待解决,臣不敢僭越,唯独祈望殿下能在圣上面前为良慈郡与承明公主美言一二,使得天听畅达,知晓我们的难处,只当垂怜百姓哀苦流离多年,今日一朝安泰,盼望得享圣明烛照啊……” 孟苍舒说得都快哭了,如此真诚的恳求,萧秩乐得听见,也愿意卖出这个自己好处更大的人情,于是道:“孟刺史放心,待我循行完毕,自会有道理来说,父皇从来吝惜良慈郡百姓,知晓此地多难而艰,必不乱弃。” 萧秩的画饼技术不错,孟苍舒很是满意,他并不在意这个说辞,因为他心中清楚,你越是急着别人给你一句准话,那就越暴露出自己的焦躁和弱点,好教人拿捏。 这次太子殿下前来,是自己来拿捏他,而非主动跳上旁人的砧板。 行了半日,不远处终于看见旌旗的仪仗,作为县侯,庞绪无权蓄养兵卒,于是皆为曾经青郡军的掌旗官以常服持旗侯立道旁,而庞绪也穿着朝服而非戎甲,于道中长稽拜叩恭迎: “臣,长青县侯庞绪,恭迎太子殿下。” 他身后的百姓和长青县官吏皆跪叩不起,再颂声此言。 萧秩深谙其父驭人之术,慌忙下马,赶着小跑扶起庞绪,颤声道:“庞县侯,不必如此大礼,当年我亦在父皇军中之时,操切不熟兵法,经县侯点拨多次,才不至于冒进而失责,今日再见,该向县侯行大礼才是!” “殿下万不可如此!殿下以圣上仪仗循行,臣之节当为敬拜,断不可乱此君臣天命之理!” 庞绪一边是假让,而另一半则是真正的百感交集,声音都轻轻颤抖起来。 他望着天子仪仗,再看面容肖似其父的萧秩,戎马岁月里那些并肩为战酣畅淋漓的豪情便涌上心头,教他难以自抑。 “臣……叩问圣躬安……”说罢,庞绪竟哽咽起来。 萧秩便是铁石心肠,见昔日沙场豪将今日如此也有动容,他也颤声道:“圣躬安。”然后伸手搀扶起了庞绪。 孟苍舒始终在身后冷眼旁观,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真挚的感动,可内心中唯有冷漠滋生。 萧秩必然是受了他亲爹的密旨,来刺探青郡军解甲的虚实。他本就是来查看学政,却主动要求来此处,先谈情谊后谈尊卑,言语之中满是迂回试探。 昔日同袍情分,庞绪倒是时时牢记,然而已然龙腾在天之人所日夜不忘的,唯有权力的安稳。 孟苍舒替赤诚之人如庞大哥而不值,却也明白天下帝王莫不如此,与他们计较情谊的第一步便是错了。 这一点小公主和庞大哥都已走出了第一步,可他们还各自有一条腿陷入了皇帝为他们构陷的亲情与忠义的泥沼里,只有彻底脱身,才能真正过得自在坦然。 但他也明白,自己和皇帝没什么交集,说这般绝情之语上嘴唇碰下嘴唇而已,冷眼旁观的风凉话有什么难处?可这二位,皇帝对于他们一个是真正疼惜过自己爱过自己的亲爹,一个是信任过自己性命都交付自己的主帅,如何一朝忘怀? 自己虽是能督促就督促,但还是顺其自然吧…… 不过眼下,孟苍舒不想萧秩拿话继续套庞绪,主动下马走过来,拜道:“参见庞县侯,多日不见,您竟消瘦至此,可是春耕有所不顺?” 这是很自然的言辞,他孟苍舒是一郡之长的两千石,郡东的封侯理应说明眼前的境遇。 “多谢刺史大人关怀,倒也不是事情繁杂,而是这几日预备着修那条自新县城到郡东外灵武郡的官道,可春日频繁骤雨,庄稼倒是乐得,好多材料的运输却犯了难,我前几日亲自去跑了两趟,也还未全调度来,只怕工期延误,影响秋日郡东开关……” 庞绪是实在人,字字肺腑,萧秩听了也禁不住一声叹息道:“如今良慈郡缺东少西,却还要诸位巧妇来为无米之炊,当真是朝廷的过失,待我归去后必然陈言于圣听。” “太子殿下,臣有一言。”庞绪说道,“圣上日理万机,忧勤不移,哪有工夫面面俱到?况且给良慈郡的赏赐已然够多了,臣感怀圣恩,不敢奢望,只要圣躬安,臣必然尽职责明事理,不必让圣上为臣分内之事劳心。” 孟苍舒和庞绪一人要一人拒绝,让萧秩一时恍惚,好在他还牢记出来前父皇私下密谈告知的使命,于是忙请庞绪引自己入城内。 三人行在最前,又以萧秩最尊,孟苍舒与庞绪各次左右。 今日的长青县城乃是石家堡所改,各处房屋与设施均十分完备,只是规模略小,房子也不如襄宁城开阔,临时市集也杂乱仓促,原本的夯土堡门仍未腾出手加砖石,看着有些简陋,可内里似乎比襄宁城的南城还安宁平和许多——至少没有什么断壁残垣的废墟。 萧秩一路走来,认真询问庞绪县城中境况,听着介绍连连点头,孟苍舒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一言不发,给庞绪施展的舞台。 待到入了如今的长青县侯府——庞绪的住处,正堂开宴之前,萧秩却命人都下了去,只留孟苍舒和庞绪二人,而后他一直盈面的笑意骤然不见,换做端肃的沉着,自怀中取出一龙绣锦缎方袋,于其间抽出硬封的纸张朗声道:“圣上密旨,宣,庞绪、孟苍舒拜接。” 庞绪是真吓了一跳,孟苍舒却是装出来的惶恐: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场戏了。 因是密旨,书写多为轻捷之语,然而开篇却听得人心惊肉跳: “西陲衰微多事,饱经涂炭,尔等理掌辖管此地,应尽心为责,虽是一方之土,亦是王臣之滨,不可因远而怠慢诸事机要。” 接下来还有一大段警示鞭策,说得都是曾经良慈郡有多少封疆大吏,后来化作尘土,有些佞臣乱贼曾经也是朝廷器重之人,后来四姓之乱趁机起事,满腹贪欲和狼子野心才让此地变成今日的模样,你们二人要戒之慎之。 可是忽然话锋一转,又变成了和煦的春风: “然朕甚至尔等为良善直臣,忠心可表日月,惠敬能达天地,绝非乱臣贼子。” 又说良慈郡有你们两个,朕放一百二十个心,这话是发自肺腑,每天夜里睡觉前,朕一想天下的烂事就头疼,可每每想到良慈郡有你们二人坐镇,就又能安然入睡。 孟苍舒心道,你每晚都有不同美人侍寝,睡着了也是累的,和他们有个鬼的关系。但表面上他装得和真的见了皇帝的励精图治夜不能寐,好不感动。 但这敲打后的安抚,却实在精彩,自己虽不吃这套,可庞绪都快落泪了。 接下来的内容是给庞绪的: “庞绪吾将,朕为安天下而不得已解汝甲胄,命汝离鞍辔,心中甚为不安。” 后面不停的表示,庞绪识大体,会为天子和天下考虑,做将领那是一等一的忠诚武勇,做能臣也是一等一的纯仁善质,朕那年春天遇见你,纵论天下与你意气风发一起纵马,每每夜里梦回,惊醒发觉唯有冰凉锦衾环绕,都不受控制的落泪,你过得好吗?你也会回忆那段时光吗?你怪朕吗? 在庞绪已涕泣出声的时候,孟苍舒却竭尽自己的演技和涵养,才勉强才没翻出白眼来。 皇帝老板,你半夜醒过来左右边能摸到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还冰凉锦衾……你的后宫又不是停尸房……再者说了,你昔日部下被你调遣一路从青郡跑来良慈郡,那才叫不能解甲日日要和冰冷的恶劣环境为伴,他的苦你其实全然知晓,不也还是为权力之重尽数无视了么? 可庞绪哭得真情实感,孟苍舒也只能配合挤出一两滴眼泪。 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眼泪逼得他差点自己偷偷掐自己。 接下来就更是老生常谈,皇帝表示,乱世的荣耀就留在乱世吧,如今你已有了爵位富贵,让我们共同享受亲手打下来的幸福生活。 就在孟苍舒以为讲完的时候,话锋一转,却变成了给他的旨意。 “良慈郡刺史孟苍舒,朕知你起于微末,过往多有郁结,如今鹏程万里,朕亦欣慰寒士能得壮志。” 当然,皇帝没有忘记说你是我最看好的两千石,将来必定能成大器,千万要珍视朕的这份器重,努力努力。 哎,这种话孟苍舒上辈子听得多了,一般导师和你说这些之后,就会安排一些复杂又困难的工作——并且没有报酬。 最后,皇帝很贴心的列了赏赐,前面很正常,财帛和仪仗等物一应俱全,可最后的东西,却让庞绪止住了哭、孟苍舒长大了嘴: “庞绪鳏夫辛劳,如今尊为县侯,赐美人十名,充家为眷,以承宗嗣。孟苍舒虽未及而立,因国事而碍家业,赐美人一双。” 钦此。 如果说之前孟苍舒对皇帝的全部帝王心术了若指掌,这一刻,他是真的彻底懵了,呆呆跪在原地,还是太子提醒,他和庞绪才麻木着谢了恩。 很快,孟苍舒就意识到,自己实在无辜。 首先赏赐庞绪,是皇帝的真实目的,不管是为了安抚,以及真的希望这个县侯的位置传续下去,皇帝都有他的政治意图和理由:安稳的家庭生活能让戎马一生的男人忘记疲敝,温柔乡的浸润可以让人为富贵所养。皇帝自己就是这样,于是推己及人,这也算一种安抚。 其次,这十个美人里,大概也有那么一两个是皇帝的眼线,可能太子也加进去了一两个,毕竟曾经的流民帅,五万精锐青郡军的将领,自己女儿在良慈郡就一千人,若是庞绪真有反意,那断然是在本地所向披靡的。 最后,自己大概只是为了不那么显眼捎带的。 所以自己的情况不过是倒霉,皇帝只赏赐庞县侯,那就有点厚此薄彼,毕竟皇帝也没见过孟苍舒,怕他小心眼多想也是人之常情。 可皇帝不知道,自己眼中这个广布恩泽一碗水端平的“善举”,简直是让孟苍舒只想骂娘。 自己又不是皇帝这个色鬼,没有女人睡不着觉! 孟苍舒嘴上谢恩,心里着急,再看庞绪,脸都木了,在自己的提醒下才再次叩谢。 孟苍舒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不能让自己顺着皇帝的思路思考问题,而是重新整理逻辑,向太子萧秩长拜:“太子殿下得圣上器重,亲怀密旨至此远郡边陲,当真辛苦。” 这话萧秩自然爱听,严肃的神情也变为舒展笑意:“谁不说是,我这一路担惊受怕,总疑心自己办不好这么大的差事,觉也睡不着。孟刺史,庞县侯,我说一句不该说的实情,旁的郡国,父皇可没有一句话私提,更别提密旨让我宣读了,可见你们二人在父皇心中的万钧之重啊!” 但凡领导,都喜欢向属下三令五申反复提及他们施加的恩惠和欣赏,尽管这些东西大多数连饼都称不上,作为属下也只能表示虚无的感谢,并且也三令五申表示自己会报答这份还没来得及和面的知遇之恩。 庞绪的知遇之恩真的是皇帝,他心悦诚服又感慨万千,孟苍舒的知遇之恩是那个好吃懒做酒囊饭袋的远房堂亲,又不是他姓萧的给的机会。 但他还是衷心表达了谢意:“圣上隆恩,臣愧领受。殿下,臣与庞县侯于此际尽忠,不单是为圣上之厚爱,更是不愿辜负厚土之上的黎民。臣恳请,太子殿下可将近日所见转陈圣上,好教圣上知晓,吾等边陲之忠不次天寰。” 萧秩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一般,连说了三声好。宴席竟也不打算先吃,让庞绪带他去四处转转,看看旧日乱贼之居所今日是怎么变作新城。 皇帝的想法孟苍舒能够理解,他派儿子来亲眼看看青郡军解甲情况是否属实,又是否有所隐瞒,纵然之前也有使者钦访,却还是不如儿子看看可靠。 皇帝是个多疑的人,或者说做了皇帝大抵都会如此。不过太子殿下回去实话实说,想来他也能打消疑虑。真正让人头疼的,是太子这个不确定因素会否将良慈郡作为武器来攻击他那几个不安稳的弟弟。 如果只是警示,那就还好,可如果矛盾上升,孟苍舒还不想承明公主和良川王过早承受来自手足的猜忌。 孟苍舒一路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用过宴席,萧秩决意在长青县城多住几日,而孟苍舒还有许多公务函待解决,不得不告辞。 临走前,庞绪悄悄送他到城外小路,拉着他袖子急切道:“老弟,这可怎么办……皇上怎么……怎么……” 孟苍舒知道他说得是那十个美人的事,其实走这一会儿,孟苍舒已然想了个对策出来:“大哥别急,十个美人,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几个的,她们其中必然有圣上属意看顾你的人,若是一个都不受,难免惹人疑心,但也别全收了……十个也太多了,皇帝愿意送,可咱们也没那么多银子养活,大哥什么情况我心中清楚,知道你这些年再未续弦也是苦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之前你老部下想给你牵线搭桥,你多有推诿,圣上的礼物可没那么好拒绝。” 他说这些,庞绪如何不知?只是一时苦恼,犹如百爪挠心,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我收下几个是好啊……” 看着庞绪手足无措的样子,孟苍舒乍然笑了:“大哥,就当是老上峰给你做媒,牵了红线,你若有相处起来还算得当的,就留下吧,不管几个,千万不能一个都不收。剩下的,待太子走后,你论功行赏,将她们介绍给有定乱有功却无有家眷的将士,只说你自己不愿独占圣上的好意。反正圣上的意思也是看顾你的青郡军,多看顾些大将,或许还正中下怀,未必就以为你不敬失礼。” 见庞绪真的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孟苍舒放缓语气低声安慰道:“大哥想想,如果你十个美人都收用了,圣上未必就欢喜,这或许也是一种试探。你如果贪恋富贵美色权势,哪个都不是圣上愿意得见的。既收又不全收,将此天子施恩布泽将官,你已是做了最好,旁的先不要想那么多,太子殿下可还在你这里,警醒一点,若有不支就叫宋奔来告诉我,弟弟随叫随到。” 他这样说,庞绪才神色稍霁,磕磕绊绊说着话,给孟苍舒送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不用伴驾,他选择自己一贯最舒服的方式返回襄宁城,正好路上有独立安静的空间让他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如何将节奏再度掌握主控。 他不得不佩服皇帝。在从一世英豪转化到政治动物的路上,皇帝没有走弯路,非常丝滑的完成了过度,或者说,他本身正是这样的人。帝王心术不可测,孟苍舒以为自己向皇帝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首先就是态度问题。 看看人家!宠幸美人加玩命生孩子,也没耽误搬弄权术统御天下。他自己呢?光棍一条,就照顾个亲爹,也没老婆孩子需要关爱,天天起早贪黑一个郡的事务都忙不完……孟苍舒啊孟苍舒,学习是没有止境的,进步是没有极限的,光是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就要好好观摩吸取。 当然,好色这点就没什么好学的了。 在下定学习的决心的一路颠簸后,孟苍舒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府衙——也是他的家。 这几天临时府衙在准备搬走,等送走太子殿下这尊大佛后就可以执行,之后这个小院就是他的两千石府邸,这一年来,他还住着挺有归属感的,就是他不比他爹懂生活,会收拾打扮家私,往后可能还得接老人家来…… 他这样想着,迈进后院自己内宅,正厅前是一个小院,每一块石砖都是父亲亲自敲好的,他正打算直接拐去书房,谁知厅门自己打开,自里面出来了两个人。 “恭迎大人。” 两个异口同声的女人。 孟苍舒呆愣原地。 太子殿下办事效率这么高?什么时候送来的? 糟糕,他方才想得都是别人怎么摆脱困境和良慈郡的今后发展,涉及自己只思考了学习计划,他以为,这两个御赐的美人怎么都要等太子走后再给送来,那时候他也准备好对策了。 事态紧急,孟苍舒大脑警报声此起彼伏,他正想开口让她们先行离去,好让他抓紧时间想想办法,却见自正厅当中,走出了第三个女人。 萧玉吉站在厅门外,一双眼睛静静朝他看了过来。 第59章 一时之间, 孟苍舒竟也忘记行礼,愣怔原地,下意识开口:“殿下怎么在这里……” “太子殿下今日临走前将父皇赏赐的美人送至我处,请我代为赐给孟刺史您。” 这个“您”字不只是本身意味深长还是萧玉吉的重音咬得切齿, 孟苍舒听了后头皮都是又冷又麻, 只觉得阳春之时犹胜严冬, 从头到脚寒浸浸。 两位美人十分乖顺,听到公主殿下言及自己, 便到孟苍舒面前来一左一右齐齐跪下,拜道:“愿追随刺史大人,侍奉左右。” 孟苍舒也算处理过不知多少大场面, 就算栽赃谋反,他都没有虚过,可这个对他分外陌生的场面却教他膝盖不自觉发软。 “既然孟刺史收下父皇的赏赐,那我告辞了。” 萧玉吉这辈子没有拖泥带水过,历阶而下,看都没看孟苍舒一眼径直朝院门大步走去。 “殿下!”孟苍舒猛地叫住她,可叫住了人, 又不知道说什么,“殿下……这件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其实, 孟苍舒真的很冤枉。 美人不是他主动要的, 赏赐不是他主动提的。 萧玉吉侧身看他一眼, 就在孟苍舒觉得这充满杀气的眼神后, 她会嗖嗖不知从哪里掏出软弓来射自己几箭时,萧玉吉又转走了头。 “父皇一片心意, 刺史大人就笑纳了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孟苍舒不知怎么了,脚不受控制, 赶忙追了出去,就见萧玉吉已然跨马稳鞍,手持缰绳轻轻一扬,离弦之箭般奔了出去。 刘甸今日没带齐观音,他身后的是几个武威军的属下,见孟苍舒的样子,他赶忙趁机低头耳语:“大人,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公主殿下今日很是不好,同旁人没讲几句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仿佛生了大气,你知道……” “刘甸。”前方一声爆喝制止了刘甸与孟苍舒的耳语,萧玉吉止辔立马,扬声威语,“你是谁的部下?谁给你和你的弟兄发饷?你要是想去郡府,明日我就给你军籍抽出来成全你的心愿。” 这番话很是厉害,吓得刘甸半个字都不敢说,瞪大眼睛最后朝孟苍舒示警般用力摇摇头,做出一副“兄弟,我要死了”的表情,而后扬鞭跟上,打马前去。 萧玉吉也回马,继续领纵于前,只留绝尘之埃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洋洋洒洒,复又跌落—— ——就好像孟苍舒的心。 他在门前站了半晌,将气叹了又叹,一时不知心绪烦闷由来,一时又觉心中酸苦难言,可眼前的事仍是事,孟苍舒拖着疲惫的步伐穿过前堂回到院中,就见两位御赐美人仍是极其规矩的一动不动侯在此地,待他走入,才双双又同行大礼:“恭迎刺史大人。” 孟苍舒摆摆手,独自一人朝堂屋走去,走到台阶上,他才注意到两个女孩都跟着他,却不敢进屋,而是立于屋外。 再怎么恍惚瞢眩也得打起精神来解决眼前的问题,孟苍舒于堂中坐定,平心静气开口:“你们两个入内来说话。” “是。” 到底是大内训教出来的女子,两位美人步态大方,一前一后进了堂,知晓是等待新主问话,也不多言,只在孟苍舒前面并列盈盈而拜,等候发落。 都说灯下看美人,皇帝的审美自然是不会有错的。眼前这二位女子看的出均是芳华妙龄豆蔻青春,姿色各有千秋,举止也都端庄宜人,孟苍舒还在脑仁疼,没空欣赏眼前的美貌,只问道:“你们的名字是?” “奴婢姜嫦。” “奴婢胡庆儿。” 孟苍舒听了点点头,又道:“你们一路过来辛苦,来的路上是跟着太子殿下的随行女眷一道么?你们可知自己是圣上赐给我的?” 姜嫦和胡庆儿对视一眼,最后是胡庆儿开口道:“回刺史大人,一路由宫中的嬷嬷管教我们一行十二人,我们只知是来良慈郡侍奉贵人,却不知是侍奉谁,前两日嬷嬷才给我们分开两拨,我们二人有幸能选中侍奉大人,是我们的福气。” 这样一来,起初要赐下这十二个美人就是定数,看来皇帝有意让太子刺探良慈郡,但还是相信女儿和昔日部将同自己是一条心的,无论太子殿下对良慈郡的评断如何,都会给予密诏和赏赐。 至少皇帝发自内心以为良慈郡无有问题,不需变通安排,只要太子照本宣科,既能稳住,这对自己和公主以及庞大哥都是好消息,有这般信任在,今后行事也会好很多。 但话说回来,光有信任是不够的,唯有共同的利益才能将他们两方牢牢绑在一处。 沉思之际,两名女子一语不发低头侍立,极为乖巧。孟苍舒半晌才回过神注意到面前还有两个人,于是让道:“你们一道坐下,我还有些话问你们,都用过饭了么?” 他外貌本就玉润而温,蕴藉而雅,加之言语从来又如柔风甘雨,细润和恬,两名女子听了都有欣喜动容之情流露,仿佛心中对命运的忐忑不安也渐渐放下,连忙道谢并坚持礼数不肯就座。 “你们是宫中的女官,规矩大这我知道。可是往后如果在良慈郡听我差遣,还是要依照我的言语办事。” 孟苍舒语气温和,但话语里的毋庸置疑却再明白不过,两个女子只得谢恩,于次位两两相并,施礼后才落座。 “这样就最好了。”孟苍舒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可怕,但该了解的事他必须通过这两个人才能清楚,“我有些话想问问你们,良慈郡不是富贵之乡,我也不是什么士族权臣与高门朱紫,庞县侯虽然也是圣上钦封,但到底是县侯,不必那些公侯之家,你们会否觉得委屈了自己?” 这话实在言重,吓得两个女孩又从席间站起,慌忙而拜,姜嫦急道:“我等断然不敢如此狂悖!” “我们一十二人,许多是过去罪军之女眷,能活下命来已然是天恩,后充入掖庭,做了乐府中的女官,不敢有忤逆之心。此次点了我们,便直说是来良慈郡赐予圣上的臣属故将,我等皆愿从命。”胡庆儿也为自己辩驳。 “选人之初,可有人中选了却使银子走路子,给自己摘出去,换旁人顶替呢?” 孟苍舒此言一出,两个女孩都吓住了,她们不知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君子的人竟如此神通广大,怎么会知道几个月前宫中发生的事情? “宫中之事,你们不方便说也是无妨,我问一句,是你们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如何?”宫中规矩大,两个女孩多有惧怕泄露其间秘闻而至罪也是人之常情,孟苍舒有自己的办法,倒不用靠着吓人来做事。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毕竟宫中和新主,她们哪边也不敢开罪,只得认命,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最初选出的十二人,大部分听闻是来良慈郡,可都有不愿意来此的,是不是?” 二人低着尖尖的下颚,用最小幅度点头。 孟苍舒笑了笑,又问:“那些不愿意来此的,大部分都使了银子走动宫中内眷女官的关系留下了,是不是?” 二人继续点头。 “来的路上,怕是有不少人天天落泪不安,忐忑良慈郡的情形,你们也听了各种蜚短流长,对自己的遭遇心怀惴惴,是也不是?” 两个女孩红了眼眶,不住微微点头。 “可是,有那么一个两个人,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也没拖人,也没有异议,路上也没掉过眼泪,是不是这样?” 胡氏和姜氏只觉这位刺史犹如神人,没有一样不是说中的,她们唯有点头的份儿。 孟苍舒明白了大概的情况,这就和没人来良慈郡做刺史差不多。 其实宫中收揽的女子,许多都是当年叛军的家眷。倒不是圣上怀柔远人,一个是他喜欢漂亮姑娘在身边转悠,另一个是战乱之后,不管是宫中还是公卿之家,哪里都缺少内眷人手帮忙安顿初搬迁至正重建中京师的家宅。 于是皇帝下旨赦罪,乱臣贼子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但许多女眷却无从可选,让她们以戴罪之身入宫或是分给各有爵新贵之家。 辛女史就是这样的来历。过去京师皇宫让篡逆所拥戴的伪帝所占,其间大多宫人,若无劣迹,都得以留用,因她们大多是乱军自京畿四处百姓家里掳掠来的女子,本就无罪,被迫如此也绝非本意从逆。辛女史于是从伪帝一直侍奉到真龙,成了宫中有学问有威望的年长女官,才被皇帝赐给自己的爱女。 其余女子多为此命,全了她们的性命倒也算当今圣上的仁惠之政。 看着眼前两个女子的年纪,大概被收入宫中时都还是孩子,孟苍舒也不愿她们为难,便没有问名字,况且那个名字如何,他也是不能只靠这样的旁敲侧击来断定。 最重要的是,庞大哥绝无二心,大概是最不可能行叛篡之事的将领,因他对皇帝的那份心意,饱含知遇之恩与把臂受托之怀,可昭日月可明千古,反而让皇帝知晓他的心思倒是好事,自己没必要画蛇添足。 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眼前这两个楚楚动人的姑娘也得解决。 孟苍舒让她们继续回去坐着,放缓声音道:“你们一路辛苦,良慈郡确实不是什么养人的好地方,你们不便说别人,那能不能和我聊聊自己,为何你们愿意来……又或者是不愿意来而不得为之呢?” 胡庆儿的美眸骤然黯淡,她幽幽开口道:“我自小是个孤儿,被谢家叛军掳走在军中给那些叛贼的夫人们做使唤,后来圣上扫平篡逆,我本以为自己会死了,谁知又侥幸得入掖庭活命。虽然日子也辛苦,但终究是逃过一死。我命途多难,便是宫中的嬷嬷也说过我命坎坷,是流离颠沛的,那日通传的尚宫告知我被选中良慈郡,我也没有什么好说,便是认命少些折腾,自己也少些繁杂心思,得过且过,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哀哀之语使人心恻,姜嫦听罢亦是感叹,她又接着说起自己:“大人明鉴,我是自愿来此的。我本是巴丘郡人士,上有父母兄长,曾经也是耕读之家的女儿,可惜战乱中家人全失散了,也不知是否还在世。我一路辗转,被人卖去了叛军一赵姓大将的家中做女伎乐,还没出师,圣上就收复了旧疆,我这才入了掖庭。今次听闻能来良慈郡,我苦求女官大人将我遣来……万一……万一我那爹娘与兄长还没死,还在巴丘郡,良慈郡这里与巴丘郡只有一山之隔,怎么都比京师消息灵通,我好攒下银子,使人替我查访,若他们活着也好见上一面,若……若……” 紧接着的可能性,姜嫦便落着泪,再也说不下去了。 战乱给人带来的苦难都是多方面的,孟苍舒心中哀戚人世之苦虽都有不同,可同哀之悲却常常使人心有戚戚。 孟苍舒感慨后,仍是要从实际角度出发考虑两人的安排:“你们也在宫中教习多年,我想问一问,你们二人可有人识字?” 胡庆儿摇摇头,姜嫦却颔首道:“乐府尚宫常常教我帮忙整理些文书,因我在家就开过蒙,后来也给叛军家中的女使做过跟随的小使。” 姜嫦说话慢悠悠的,也没有卖弄的意思,听之前的言语也甚有条理,孟苍舒点点头,看向胡庆儿:“你可有什么熟稔的差事?” “我绣工不敢说是十二个姐妹里最好的,但因一直为宫中绣局做事,也绝不含糊,刺史大人如有用处,我绝无怨言。” 如此两问,孟苍舒已有了计较,他笑着将目光逡巡过两个女孩白净的面庞,一字一顿到:“你们是圣上赐下的人,我不敢不收,但我这宅邸你们也看到了,良慈郡什么情况你们一路也不是瞎的,这里实在养不起半个闲人。我问你们用处,就是想给你们安排合适的去处,也别蹉跎了青春在我这不是府第的府上浪费光阴。” 这话实在是让两个女孩不明所以,她们疑惑着互相看了一眼,心道自己不就是被派来侍奉孟苍舒的,怎么又问用处又说安排呢? 疑心是孟苍舒怕她们两人吃不了苦,于是二人纷纷恳切表示,不会觉得良慈郡清苦和刺史府简陋就疏忽怠慢,她们绝不是那样的人。 孟苍舒只是笑,让她们再度坐好才重新开口:“圣上是好意,知道我这里哪处都缺人,家中连个女使都没有,别说和别家两千石比,就是比那京畿周围县中的官吏都寒酸,所以恩重垂怜,赐你们二人在我宅中侍奉,这是天恩,我自然感念。可是郡府上比我家宅里缺人的地方可多了去,都是更紧要的差事,哦对,尤其是此次太子殿下来循行的郡学,你们可知道这么回事?” 胡庆儿壮着胆子回答:“听宫中派来教导我们的嬷嬷与其他太子内眷仿佛说过……她们说良慈郡人少事多,没人乐意来,太子殿下受命很是识大体,圣上欢喜这份担当,一路给安排了好气派的仪仗,沿途接待咱们的餐食也都十分精良。但郡学的事儿让殿下也是头疼,可具体怎么头疼,就没人明白了。” “是了,你说得对,咱们这郡学让人头疼的地方多,太子殿下之愁乃是替圣上而感发,你们能为郡学分忧,便是替太子殿下与圣上分忧了。”孟苍舒拿出今日学到的皇帝画大饼的方式给两个女孩画饼,但她们显然没有立刻领会精神。 “可是……我们身份卑微,如何与郡学相关?”姜嫦怯怯发问。 “良慈郡的郡学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我们这里也有些女孩在这念书,正缺人教她们识文断字和女红手艺,” 其实原本郡学好多女孩家里都十分乐意送孩子来,倒不是为真的学习,而是管饭兼顾看管孩子这个政策,真的是办到了良慈郡诸百姓的心坎里。如今哪家不是劳作繁忙事多,有些年纪大的男孩女孩都要下地,看顾不来弟弟妹妹,放在家中又免不了有些牵挂,送到郡学识几个字还是次要,能让人看着且不必操心饭食简直再好不过。 有些女孩的家人后来也说过,若是女孩子能有人教教女孩子女红男孩子木匠之类的东西,将来便是读书不成,能有些手艺傍身到哪都饿不着,孟苍舒以为这个注意再好不过,还得是人家百姓自己清楚明白想要什么,既然需要他就准备,可是木匠好找,但会女红的多是成家女子或是寡妇,忙着自家事都顾不来,便是给银子也不愿意来的。 后来孟苍舒找到了一个年纪大了的老妇人,那老人曾经做过北城富户的绣娘,本领自不必说,可惜年纪大了,眼神不济也拿不起针,只能嘴上讲讲。 这回来了个会针线的,又能专门留在郡学里教女孩子女红,不必担忧其他地方奔忙,他当然得做好思想工作。 “你们一路走来不易,如果在我的宅子里,却也不是你们自己的家和产业,我高兴了给你们不高兴就无有,这种日子你们在外面和宫中也是见了多了,你们是有见地且能剖白的,不必我多言就知自己喜不喜欢这样过活。但是如果你们争了一份银子,就是一份安身立命的保障,那日子可就不同了。” 孟苍舒就差循循善诱说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靠不住的这种话来,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还是挺靠得住的,要是小公主能听见自己今日这番苦心,大概也不会那么生气急着走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两个女孩听见忙起身道:“刺史大人如有难处,我们定当遵从。” 她们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权在身上,孟苍舒也清楚,因听了这番肺腑之言,也抒了心意,倒也觉得这位刺史看上去温和,实际上又厉害,可听着安排,决然都是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的,她们不敢妄自揣测,但听得一声叹息,又恐迟疑太久让尊上见怪,下意识全应承下来,无有不从。 孟苍舒本想再劝,可想了想,自己再说一万句,也比不上她们自己亲自领会,于是便首肯下来。 可他不想留这两个姑娘在府上过夜,于是来到前厅右厢,这里放着好多文书,这几日顾廉和李丞雪正按照时间给分类归纳,好搬去新衙门。 二人此时还在忙,孟苍舒问了几句要不要吃点东西后就对顾廉直说了:“伯母不是有个妹妹如今独居在城中么?她那处可能住得下两个姑娘?” “能是能,我姨母战乱失子,我母亲恐无人照顾她,一直由我安排柴米起居,她那间屋子也是进出的院落,就是小了点,但房间还是够的。大人你有亲眷来访么?” “要是亲眷,便是女子也可以安排在府上住,想来不是大人才要你帮忙收留的。”李丞雪这辈子的能耐都在人情世故和观人相人之上了。 孟苍舒倒也不以为忤,只道:“当是帮我个忙了。” 他这样说,顾廉自然责无旁贷,于是孟苍舒命姜、胡两位女子出来,由顾廉带着坐自己的马车去安顿。 见了两个娇美若斯的女子,顾廉和李丞雪人都傻了,心道他们怎么不知晓府衙里什么时候藏了两个如此绝色? 可李丞雪最聪明,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势汹汹又不用他们接待的承明公主,再看两个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赶忙按住呆呆的、正欲发问的顾廉,抢先开口:“姑娘们的行礼可在?我们先去给你们拿着,别走得慌慌张张落下了东西。” 然后偷偷去看孟苍舒的眼色。 孟苍舒对李丞雪的情商从来不能更满意,他便看着两人前后安排,两个女子自是听从始终不语乖乖站在一旁,也不多问一句,直到上马车前,她们才拜谢孟苍舒的好意,而后离去。 李丞雪觉得氛围诡异,早就脚底抹油开溜,方才还热闹的前衙与后宅,此刻入夜后却只剩了孟苍舒一人。 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他梳洗后更衣就寝,然而躺在床上,却满脑子都是小公主离去时的表情,翻来覆去,犹如一张文火锅上烙得厚饼,怎么都睡不着。 明天就去告诉她自己已经料理了此事吧。 孟苍舒想着,又翻了个身,只一会儿,他却猛地弹坐起来。 什么明天,现在就去! 第60章 “女史, 救我!” 夜里,辛女史为女儿喂过药,又回到书斋,整理不日即将到郡学上课所用的典籍数目, 谁知刘甸忽然推门而入, 惊慌的脸上尽是从未有过的不安。 他们这批公主的亲信, 都是早在圣上入主京师前就伴驾的,五六年风风雨雨杀伐决断里并肩前行, 关系自是比寻常临时拼凑的内官们要好上千百倍,辛女史自己又年级长,不知不自觉将那批年轻的武威军将士都看做自己的子侄辈, 寻常多有照拂。 刘甸是其中最成熟稳重的一个,偶尔还反过来照顾她多一些。 谁知今日他竟如此慌张。 辛女史忙拉着刘甸坐下,又给他倒了热茶先氲口,再问:“好孩子怎么了?你办坏了差事,要殿下罚了?” 刘甸一个劲儿摇头,吞了茶水急道:“女史快去劝劝殿下,殿下今日老大不痛快, 连孟刺史都挨了训斥,我因和刺史大人讲了两句话, 殿下责怪我, 回了楼船都没和我讲话, 我心慌得很, 不知是什么事情,又担忧公主殿下, 女史你行行好,替咱们去看看, 殿下从来都最听您的劝。” “别急,我这就去看看,你在这儿歇会,忙了一天,早些回营中安置,明早我给你消息。” 辛女史做事稳重,劝人都能更教信服,刘甸乖巧点头,这才稍微镇定。 萧玉吉是个脾气极其稳定的主君,至少在辛女史看来是如此,辅佐小公主多年,她深知其脾性绝非喜怒无常之人,今日之由,必有因果。 可是辛女史来到承明公主的书房,见到的是一个平静的公主,正在望向窗外虚空般的慈水。 萧玉吉不是不知道孟苍舒是无辜的。 兄长临行前,将两个女子带至她面前,告知此乃父皇所赐予孟苍舒的美人,只是密诏尚未宣发,还要她暂时安置,再送去刺史府上。 萧玉吉当时整个人都是呆住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层层累积,直到看见孟苍舒仿佛没事人一样用轻快且和平常一样随适的步伐踏入刺史府,她才意识到这烦恼可能只是她自己的庸人自扰。 “殿下,夜深了,就算有烦愁之事,也不该坐熬,身体要紧,明日事务繁多,待太子殿下归来便要启程,剩下的事物都要殿下您亲自打起精神做主,万不能这时候熬坏了身体。” “谢谢女史。” 二人一言一语,相让后对坐,辛女史见公主面容平静,却眉间不舒,便知愁烦之事没有解决,然而殿下之心却已然找回了平静,她又钦佩又心痛,温言道:“这些日子我看太子殿下来了却还不如不来,倒让殿下您更加烦忧了。” 萧玉吉不知怎么回应,总不能说亲爹和亲哥都是来给自己添堵的,只苦笑道:“兄长不来也有我不来的烦忧,只是他来少不了殚精竭虑,便是亲人也都各有肚肠,我没资格说他,自己不也一样?” “但我看太子殿下还是对殿下多有照拂的,听说殿下会留下一些人手在咱们这里帮忙,如今这是最解燃眉之急的了。” 那确实,十二个美人也算是“帮手”了。 知道自己大哥也是在执行父亲的旨意,萧玉吉虽有无奈怨怼,最终还是化作谅解的叹息:“我没有责怪哥哥,只是觉得这些天诸事接踵而至,十分疲乏,无有喘息。”这也是实话。 辛女史柔柔笑了,正准备开口抚慰,就听侍婢在帘幕外来报:“殿下,孟刺史求见。” 萧玉吉明显一怔,辛女史心疼公主殿下辛苦,不免心中薄责孟刺史不管天大的事,总要教人睡觉吧?怎么这个时候还巴巴跑来? 她看向萧玉吉,柔声道:“不若我去见见,如果没什么大事,便明日再告知殿下。” 谁知萧玉吉竟已站了起来:“不,我自己去。” 辛女史错愕之余,不免有些疑惑:公主殿下是知晓圣上的驭人之术的,有些不是军情机要的琐事,许多没眼色的官吏却非急着吼着要圣上亲自拿主意。圣上也不恼,更不训斥,只是晾着,一次两次就教人学会该自己办的事少来麻烦上峰。 不过也是,孟刺史绝非那般没能耐没眼色的蠢材,大概是有……真正重要的事非要立即说吧…… 萧玉吉更衣后来到内厅,见孟苍舒穿着便袍而非官服,面容亦有风霜之色,原本那一点烦愁也渐渐退潮,只留些许惭愧在心的岸滩之上,沉默晒着冰凉凉的月光。 她正要开口,却见孟苍舒看了自己像受惊的猎物似的,先推开两步,再一行礼,紧接着就喋喋不休张开嘴巴: “殿下,我也是今日在新县城与庞县公才接了密诏,在此之前圣上要赐下什么我是全无知晓的。原本我只想着,或许圣上会借太子殿下亲自循行的难得机会敲打敲打庞县公,谁知竟然……庞县公也是呆了,他那边被赐了十个美人!十个!殿下你知道十个是什么概念吗?庞县公得给自己宅子的里外屋全让出来——包括他自己的卧房,才够住下!” 萧玉吉实在没绷住,尤其想起庞绪那厚道且无奈的表情,竟笑了出来。 “所以啊殿下,我得先帮他分忧。我告诉庞县公,十个别全收下,但也别不收,不然他孤家寡人,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又不肯留把柄和软肋给圣上瞧着,那肯定是会遭到猜忌,您是圣上的女儿,自然清楚这其中用意了。而我……我实在无辜,我只是圣上避免行事过于明显捎带上的啊!不然一个刺史,哪有圣上赐美人的情况呢?” 孟苍舒的语速达到了萧玉吉自认识他起的巅峰,噼里啪啦犹如爆竹,好像断句多等一会儿后面的字眼就要为着排队打起架来。原来这小子说话也有不是慢悠悠的时候。 萧玉吉的心轻飘飘的,不知怎么,仿佛刚才急迫的烦心事儿也不那么愁人,反倒她慢下了性子,学着从前孟苍舒慢吞吞的口气说道:“给两千石赐美人,我父皇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前第一批去到京畿那三四个郡的刺史,各个都是父皇亲自面授机要过的,有些家资单薄,他担忧镇不住地方,也都赐宅邸赐金帛——当然还有美人了。” 孟苍舒脑门突突往外冒汗,还好他的记忆和知识水平没有因为心态退却,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殿下这话就不对了。那是什么时候?圣上初登大宝还于旧都的头几个月,万方未定九州尚割,京畿四郡如何重要?圣上派得可都是自己的亲信,能领兵打仗的去安定这几方。这些将领虽圣上一路奔波,许多年轻将官都还未成家业,为人伦之齐,圣上才赐了宅邸美人,当然,这也是避免他们到了地方,就教地方豪族往府宅里塞人联姻,如果这些人的裙带上系了各地方高门士族,那如何更新气象为圣上垂拱而治呢?所以不如圣上自己成全他们的姻缘。但我是不一样的啊!” 萧玉吉本想问你哪里不一样,可谁知孟苍舒语速快的根本没给她机会。 “我虽也没有成家,但眼下时移世易,圣上最在意的也不再是京畿的安危。我出身寒微,我爹现在还做着置内小吏,也不会再有变动了。而当初那些新晋两千石,各个都是手握兵众的封疆之吏,到了郡上呼风唤雨,与本地豪族联姻那才是强强联合。殿下,咱们良慈郡就一千兵马,还都在您的麾下,我和谁去作乱啊?圣上何必用这样的方式避免我孤身一人让本地豪强相中,良慈郡还有豪强吗?这最大的豪强,只有您和良川王啊!就连庞县侯手上都是没有兵的。我和谁结这条裙带呢?” 孟苍舒一口气把话说完,长长出了口气,略回过神,想想刚才那句好像哪里不对,可似乎又没品味出大问题,便去看小公主的脸色。 “美人是父皇的赏赐,你说出这样多道理我来听没有用,父皇又是听不到的。”萧玉吉看着孟苍舒的眼睛说道。 “但是我需要殿下理解我的苦衷,这样就不会反对我之后的安排。” 孟苍舒干脆,将自己问话两个美人的过程与最后的安排和盘托出告知了萧玉吉,连之后的三年计划五年安排以及郡学的宏观发展都阐述得明明白白。 最后,他全说完了,还不忘习惯性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书面依据:“圣上登基伊始,曾连下三诏,这三诏被百姓称为《三定诏》,所述分别为息兵、薄税、轻刑三项。其中《薄税诏》中明文,将百姓之税赋视为粮秣,不可不惜,并要求各郡上精简官衙,不可乱设官职,为保证百姓劳力与耕作,更要主动释放官奴,无论男女,使其婚配并从事生产。那时官衙都有放人出去,我家长岭置人员一直短缺,谈不上冗杂,可也响应此诏,去到本地几个富户,赎买了些各家人力解除奴籍,以充事生产。良慈郡可比当年我家乡的境况要差得多,虽是圣上隆恩,我不可抗旨,但人既然赏赐给我,也没说一定就要在我家宅侍奉,我让她们去郡学寻事,也是尊奉《薄税诏》中的旨意量权行事,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有想到孟苍舒只在自己离去后就将两个美人料理得妥当,萧玉吉震惊之余,莫名欣喜,可这心境之外,她再去思考缘何那般生气的真正理由,竟有些恍惚。 对啊,自己的父皇给部下官吏赐奴婢服侍也不是什么亘古未闻之奇事,她究竟在气什么呢? “殿下?” 孟苍舒关切的探问将她从沉浸中拉回,月夜虽静,但慈水却奔流不息,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好像都在等着一个,他们谁都找不着的答案。 这种感觉也让孟苍舒烦闷不安。 他是个人生目标明确,理智和感性可以在命运天平上仍然维系精确平衡,以至于不会让自己迷失的那种人。 但这个时候,好像有些什么在这个本应该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夜晚打破了。 没有给他思考答案的时间,刘甸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出事了殿下!太子殿下遇刺了!” 所有的尴尬都被错愕震惊打破。 “大哥如何?” 这个问题最是关键,要是国家储君死在他们良慈郡,怕是两个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太子殿下受了伤,随驾太医诊治后说虽无性命之忧,但仍需要修养一阵。”刘甸不敢说话大喘气,将知道的消息全抖落出来,“来通报的是庞县侯那个干儿子,叫宋奔的,他说是庞县侯及时出手相救,太子殿下这才逃过一劫。” “那庞县侯呢?有否受伤?”孟苍舒的紧张比萧玉吉不差多少。 “庞县侯的伤轻些,宋奔那小子说都是皮肉的口子,不碍事,但是县侯见殿下遇刺,魂飞魄散,赶紧叫人来找孟刺史和公主殿下,二位大人都在一处,我就一并通传了。” 军务紧急,没人细想,大半夜这俩人怎么又在一个地方这种问题。 孟苍舒想得则是,他要是庞绪也是吓坏了,本来皇帝对他就有些猜忌,太子殿下又是试探和查访来的,真出了事,就算最后查明和他没有关系,也得有个“护驾不利”的罪状落下来。以庞绪的性格他自己孤家寡人倒舍得出去,可没了他的庇佑,刚刚解甲的那些青郡军将士却要日子难过了。 “那刺客怎样,抓住了活口么?”萧玉吉总是能抓住关键点。 “这些宋奔都没说,他只让二位赶紧去到长青县的新城去看看。”刘甸急得满头是汗,将能说的都已说完。 “殿下,叫醒良川王殿下,我带他一道去。”孟苍舒这会儿已想好了对策。 其实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是贪睡时候,他去了也帮不上忙,但遇刺的人是他大哥,更是国之储君,作为良川王,他必须得在场。 “好,你带着我弟弟坐马车,我在前骑马。” 这时候萧玉吉还记着孟苍舒的习惯。 “殿下,你不必管我们,你立刻骑上马,能去多快就去多快,到了就说……担心兄长安危,一刻也不愿等,把弟弟托付给我稍后赶来。”孟苍舒顺势吩咐,“刘校尉,你一个人要看顾好公主殿下,夜间行路,势必小心为上。” 似乎是怕刘甸不能理解,他还贴心解释了一句:“如果带了太多人,方才的话就显得假了。你到那里,不必与殿下同行,就去找庞县侯,告诉他,刺客如果没死,就交给你看管,这是重担,你务必牢记,若是县侯犹疑,就说是我说的。” 如果有人嫁祸庞绪,再由庞绪自己的口审出来,那简直就是百口莫辩。如果是公主殿下的人看管,一切证词反倒还有查证的余地。 刘甸见萧玉吉朝自己点头,当即领命。 在如此惊天爆闻之际,孟苍舒只须臾就想将一切情况考虑周全,所有人惊慌失措,他全都安排妥当,最后抱着半昏睡状态的良川王上车时,还不忘叮嘱满心担忧的辛女史:“明日萧内史来了告诉他不必心急,看情况良川王晌午前就能送回来上课。” 这句话给还打瞌睡的良川王萧裕彻底吓醒了。 他还没能理解遇刺是个什么概念,但已经知晓读书的威力。 萧玉吉马术自不必说,驱霆策电、驰骋排风,加之坐骑又是身经百战的强健战马,孟苍舒坐车大半日的路程,她只用三分之一时间就能抵达。 长清县的新城是石家堡所改,壕沟与夯土门都还留着原有的样子,因突发行刺,各处的门都落钥,整座城在庞绪的吩咐下皆封得严严实实。 验过腰牌,萧玉吉与刘甸二人策马而入,到了县侯府,萧玉吉颔首示意刘甸按照孟苍舒的吩咐办事,而后一人奔至太子萧秩修养的卧房。 因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庞绪将自己的主屋腾出后早早洒扫干净焚香静待,以供太子入驾,此刻屋内却满是血腥与浓重药味的苦涩气息,萧玉吉就算对兄长多有防备和灰心之处,但到底血浓于水,仍是焦急万分直奔床前。 “大哥!” 太子是侧腹中了一刀,但没伤及要害,剧痛之余听见妹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勉力抬手,立即被眼含泪水的萧玉吉按住:“大哥别动,妹妹来看你了……”她的焦急也有出自真心实意,此刻见到兄长憔悴苦痛的模样,怎不锥心亦剧。 “莫要哭了……大哥没事……从前多少风浪都过来了,死人堆大哥都爬出来过,怎就会被如此蟊贼给伤了性命……好了好了……不哭了。”萧秩勉强笑笑,却挥手使得左右侍奉之人离去,连太医和奉药的内监都一并让走了个干净。 “大哥,你别擅动,养好身子,我拍武威军来为你保驾,不会再让宵小伤你性命。我一会儿就上奏父皇此事,决不能姑息如此胆大包天之人!我要让他九族尽灭!” 萧玉吉发自内心的话,却被萧秩拍拍手背的动作制止:“先别动气……那刺客已然当着我的面自尽,想杀也得先查……可万一……万一查出来真正主使者的九族……正是我们兄妹,那又如何?” 萧秩面色灰败,嘴唇青白,笑出的也尽是哀凉悲伤。 “大哥是说……”萧玉吉其实一路上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心思,但临行前,孟苍舒拉住她说,凡事教她不许先下定论,什么都等太子殿下自己开口说才行。 “不然又会是谁……”萧秩看着妹妹,因痛苦而蹙眉,“我碍了人家的路,父皇信重我,又要我以天子仪仗循行,到头来只会让人觉得碍眼,没了我,父皇无了嫡长,那其余人岂不乐得争个天昏地暗?这天家的日子,过得真是没劲……” 萧玉吉相信兄长是真的灰心,他自己本就如履薄冰,如今也还没做什么事,也没使过大的手段,却遭到如此直奔性命来的行刺,任谁都会愤懑异常。 “大哥先别这么想,养好伤要紧,父皇从来都最重视你,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多年,你出了事,他第一个不会放过那些宵小。”萧玉吉担心大哥真的钻了牛角尖,反倒影响身体,急忙劝慰。 看要强的妹妹这样流泪,只默默点头,又反过来安慰,萧玉吉接过侍婢送来的药汤,为防止有人再暗中加害,亲自尝药,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亲手喂给长兄。 “妹妹……”萧秩见了,忽得也落下泪来,“大哥也有不好的地方,你体量大哥的难处,又如此……大哥心里觉得愧对……” 他说得正是这次循行多加试探之事。 然而话说一半,却听一阵孩童的哭声在外,门开后,良川王萧裕喊着兄长跑了进来。 “怎么还把裕儿给带来了……再吓到了他。” 萧秩很喜欢这个幼弟,忍着疼,撑着坐起来想抱抱他,却被萧玉吉按住:“大哥,他也是萧家子孙,也是你弟弟,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怎能一个人安枕高卧?” 萧秩叹着气,用颤抖的手拂去弟弟脸蛋上的泪珠…… 这边一家兄妹弟团聚互诉衷肠,孟苍舒放萧裕进屋后就去找庞绪了。 “大哥,你怎么样?” 庞绪看起来似乎没有大碍,可双手都颤了绷布,上面渗出些红痕,看得人心惊。 “我是没什么,夺刃的时候受了伤,我又不用手书写,军医给我看了,说不会落下毛病,哎……老弟,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庞绪安抚完孟苍舒,却也忍不住感叹。 “刺客人呢?” “死了……” “大哥失手还是自裁?” “自裁,吞了毒药,尸身给看管起来了。” 孟苍舒也忍不住蹙眉,死无对证,这可不好。 他现下必须得给这个烫手山芋为良慈郡甩出去,甩得越远越好。 “那是谁动了手?” 说到这个,庞绪叹息得更重:“是……是圣上赐下的那十个美人……今日设宴,我听说她们有的是宫中乐府的女官,于是便问谁愿意献乐献舞款待太子殿下,那十人里有四个自称她们曾于宫中宴饮献艺,其中一个女子……好像叫什么……苏月环的,她跳舞时不知从哪里抽出匕首,直朝太子殿下刺过来……我后来回过神,给她们九个全羁押起来,问过一圈后,她们好些原本都不认识,更不知这个苏月环什么来头,我给人将笔录都记下来,到时候万一圣上兴师问罪,也好有个自证。” 第61章 “大哥做得对, 但咱们自己审出来不能作数,这事儿要劳动公主殿下亲自提审,才能上报朝廷,以供御览。”孟苍舒来的路上想得清楚明白, 这事儿只能小公主自己办, 自己提供一些技术指导。 庞绪知道事关紧要, 皇帝多器重这位嫡长子他那是在军中时就知晓的,说难听点, 兵荒马乱时皇帝只顾着跑马圈地抢占地盘,后面的几个孩子他虽也疼,却没有一个像太子那样第一次骑马射箭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也就是承明公主因是圣上第一个女儿,故而得了和长兄同一份的疼爱,才有着差不多的待遇,旁的孩子简直无法沾边。像是出生在皇宫中的良川王萧裕,虽自幼也是锦衣玉食没有居无定所刀枪求生过,可终究和圣上少了些羁绊,情分自然就淡了。 太子出这种事, 可想而知圣上如何盛怒,万一牵连到他和青郡军, 那这一年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看出庞绪的不安, 孟苍舒倒宽慰起他来:“好在行刺的人是圣上所赐的美人, 这事查也查不到大哥头上, 就是面上的事咱们得做好了,大哥, 你立刻回屋里去,就说为救太子殿下伤重, 连带起行军的旧伤起不来床,我回头给你写个请罪的奏呈,就说看护太子殿下不周,万死难辞其咎。” 说完,也不等庞绪回答,孟苍舒就给他推进屋内,叫宋奔和其他亲兵看好了,又统一他们的口径,但凡谁来,都要一个说辞:“庞县侯伤重,不宜见客。” 就在他安排完这一系列善后,太子萧秩忽然遣人通传,要见他一见。 萧玉吉还在满是血腥气息的屋内陪伴兄长,孟苍舒进内参拜后,在萧秩孱弱的声音中抬起了头。 “起来吧……近前一些说话……” 他确实伤势不轻,只看一眼,孟苍舒就断定他无法继续下面的循行旅程,那么叫他来的理由之一就不言自明了。 “有劳孟刺史深夜奔波,家丑不宜外扬,却教刺史替我们亲力亲为……”萧秩喝了药止住血,已经能说长句子的话,但喘息声还是不免夹杂期间,“今日孟刺史辛苦,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安排我上路的诸多事宜。” 萧玉吉心中一惊,却对上孟苍舒沉着的目光,似乎他一点也不意外。 这样的话,她心中顿时有数,只急切道:“大哥,不行!你没养好伤,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这是什么话,难道有了伤父皇的旨意就能怠慢么?”萧秩的语气里有一些薄责的意味,“你这孩子,怎么离开京师这些年,反倒不如从前识大体了……”说罢咳嗽起来。 孟苍舒心想其实萧秩不用演戏给自己看的,这事儿发生在良慈郡,就代表他根本脱不开干系,不管什么剧本,他都必须陪萧秩演下去。 只可惜,萧秩自以为是导演,还将孟苍舒划分到友情出演的阵容当中,实在是想多了。 也许在行刺之前,真正的导演编剧一直隐藏在幕后,但此时此刻,孟苍舒已然接过了这一责任。 “殿下,臣有一言,不说即为不忠。”孟苍舒铺垫好,径直开口,“那刺客是御赐美人之一,空有损圣上声威,若不能及时查清,也显得殿下似是庸碌,教人轻视,当务之急是先将此事报知圣上,而殿下在这期间于我郡养好伤势,等待圣上旨意,再行定夺。” 似乎就在等待这句话,萧秩终于松了口气,却仍叹息道:“我实在不孝,不能为父皇分忧……反倒……” “殿下,害人谋千日,然防人仅一时。哪有做人一辈子都要事事小心防备的道理?更何况殿下也并不能未卜先知,知道天底下竟有人如此大逆不道狂悖疯魔,竟敢对殿下行如此之事?” 萧玉吉听着暗暗想,孟苍舒这样劝人将话往心坎里说的技巧,她也想学。大概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着了他的道,被这样说服过也未尝可知。 “那依孟刺史的意思……还请刺史为我谋划谋划。” 萧秩竟挣扎着要起来道谢,萧玉吉赶紧跟兄长扶好,孟苍舒也上前一步佯装惶恐:“殿下若有吩咐,尽管直言。” “我既险造不测,心有慌惧,实难再细细思量,不知此表一递上达天听,父皇是震怒我无能不能保全自身,还是多加安抚,又或者有其他我等不可测之圣意?还请刺史大人解惑。” 太子的话听着很实在,这时候是该问问对策,然而孟苍舒明白他的深意,早就想好了如何回复。 “殿下,敢问殿下父子情分如何?” “大胆!”萧玉吉斥责孟苍舒用了中气,听着十分威赫,“不可胡言乱语!” 她太了解自己亲哥是什么人了,大哥并非嫉贤妒能的小人,心胸也算开阔且有谋略,但因这几年在京师做太子做得如履薄冰,远见的本事倒是没长,可短视的毛病却渐渐显露,要是因这样的话迁怒孟苍舒,她是断然不能坐视不理的。 “无妨无妨……既然求人,便要有坦率的心境。”太子轻轻咳嗽后反过来安慰妹妹,“孟刺史,不妨实话言之,父皇对我舐犊之情世间无两,我敬父皇,亦如是。然而天底下便是父子之间,也会因小人而生嫌隙,我自京师离开也有数月,不知这期间,是否有人趁机离间中伤……” “那殿下就更不能只一味要强了。”孟苍舒此刻化身东宫幕僚,为太子殿下开始进行透彻的分析,“殿下与圣上父子情深人尽皆知,数十年父子情分,哪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斩断的?然而君子易防小人难测,这期间若是有人兴风作浪,殿下一片拳拳赤子之心却被圣上误会,那就得不偿失了啊!” 连萧玉吉都听得津津有味,想知道孟苍舒到底打算怎么说才能让良慈郡和兄长的利益都最大化。 这话非常贴合人性的怀疑与忧虑,萧秩方才还有一两分演的意思,此刻却唯有沉默的思量,而后真挚道:“那我到底应该如何行事?” “遇刺的表奏莫要太子殿下亲自来发回帝京,且让公主殿下写发。”孟苍舒一路上就在想这件事怎么处理,此时说出的便是深思熟虑后完备的方案,“公主殿下只消说殿下您伤重难愈,此刻生死未卜,作为妹妹,将兄长遇刺告知圣上乃是责无旁贷。而您也可以避免做出选择——既然不知选择的结果是对是错。况且此也并非欺瞒,若不是庞县侯拼死力搏,今日之事只怕更如天崩,外人所见,亦是殿下为圣命循行而九死一生,此时不让圣上知晓您二位的忠孝,更待何时?” 萧秩显然是被说动了,他不如萧玉吉那边感激孟苍舒尽善尽美的安排,却也十分乐意见得自己变被动为主动:“可我又担心耽误了循行之事,惹来怪罪……” “您不能自己上表,已证明此事危急,公主殿下陈言恳切,圣上如何不明?那时必不会怪罪,反而会多加抚恤,甚至……会将殿下一行全部召回京师,由圣上亲自审讯出个水落石出,给殿下一个交待。” 孟苍舒所言其实并不能猜测,连自己最爱的儿子、国之储君太子都敢如此行事,那下一步岂不是要皇帝他自己的命?皇帝是不可能不查的,当然这个结果水落石出的那天,却反而有可能以隐秘的形式消解于无形——如果真是所谓“家丑”的话。 但孟苍舒心中有个疑影始终盘桓挥之不去,那就是太子殿下遇刺,是个人都能第一个想到是那几位蠢蠢欲动觊觎之心昭然若揭的弟弟们所为。毕竟那些女子路上没有动手,却到了良慈郡庞绪这里才图穷匕见,可见一开始就是想一石三鸟,给太子、良川王与小公主,乃至庞绪一并牵连入内。能受这种好处的,也只有那几个王爷了。 既然如此,他们真的会做这样明显的事么? 还是他们只是第四只鸟,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收集到的线索太少,孟苍舒从不是过早就下结论的人,他仍然需要观察。 不过眼前迂回规避风险的办法,他却成竹在胸:“殿下只需静养——庞县侯亦是如此,但凡牵扯其中的,唯有公主殿下可言语一二,我亦会上书奏明。我与公主殿下发生此时之时皆在襄宁城中,我们未见全貌,只来善后,于是圣上就需要自殿下您这里拼出此事前因后果,定然会召您回去的。而只要您回到京师,如何向圣上表明心迹,便不必再担忧有小人从旁滋事了。” 孟苍舒的安排听得萧秩心悦诚服,他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在憔悴的面容之上。 萧玉吉也听得钦佩不已,她自己也细想了想,开口道:“兄长,既然如此,那等圣旨到达良慈郡的那日,由妹妹护送你启程返回京师,到时候再由我亲自面见父皇陈情,为你做个旁证。” 孟苍舒当时就想说不,可他还足够理智,知道小公主这是稳妥的安排,且能让自己的计策效能最大化,但他没有说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愿意。 这时他微微张着嘴,也说不出来一个反驳的字,倒是太子一口回绝道:“这不成,你要殚精竭虑的事那样多,我如何好麻烦你?这是什么哥哥?岂不让父皇更觉得我不够体量你的苦衷?” “大哥都已经在我这里遇刺,我不说有罪,但终究是错,便是让我去入京师请罪也是应当,我不能让大哥一个人上路,万一再有人造事,大哥如何拖着伤体应对?若真出了事,我这个意味躲懒怕事的妹妹也不必活了。就这样安排,我今夜就写上表递交父皇,而后将郡内的事物交待旁人去忙。” 萧玉吉拿出那份说一不二的架势来,萧秩也没有办法,其实他心中也知这是个好法子。 于是他看向孟苍舒,心中又是喜欢此人能干,又是羡慕妹妹竟得如此良吏,他忽然开口道:“以孟刺史之才便是做个三公也未尝可知,这两千石亦是委屈了……敢问刺史一句,今后若有机缘,可愿为我东宫效命?” 孟苍舒心道你是失血过多又不是脑容量减少,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瞥见萧玉吉难掩的慌乱,愠怒之余心中一暖,又沉下了心,含笑温和应答:“臣为官非一心以求贤路。臣生于战乱,经苦而成人,臣母随非死于战祸,却也是遭池鱼之殃而亡。臣求显闻达,不只是为殿前扬名,更想济世和民,好教天下再无战端离乱……良慈郡饱受荼毒,臣初至时,见此地孤儿寡母林林总总,尤其是那些苦命无依的孩子,仿佛是见了臣幼年那些同样困顿的玩伴……加之后来公主殿下的知遇之恩与通达之宏,使臣更明心志。若是未曾到此郡上,或许殿下这番话会使我豪情壮志燃燃入柴薪遇烛,但既已存志,不该因贵人之邀而擅忘擅断,此为君子所不为,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孟苍舒的推辞学技巧炉火纯青,萧玉吉自己都纳闷,她真有这么大影响力? 当然,萧秩虽也是一时兴起怀有真意,可良慈郡什么样子他也清楚,贸贸然带走人家两千石,给这地方留下半经手的差事,再派谁来可能都要耽误民生,到头来若出事,被人拿住把柄在父皇面前陈词,他岂不百口莫辩? 就着台阶,萧秩苦笑而下:“有贤臣如此,妹妹今后理当崇敬厚爱。” “这个自然。”萧玉吉说着偷偷去看孟苍舒,人家一脸哀痛,仿佛还沉浸在方才那番话的氛围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别的她猜不出来,但那一瞬间,她不希望孟苍舒离开自己的心意,确实真实的再清楚不过。 萧秩在汤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萧玉吉不愿将事留到明天,按照孟苍舒的提醒,当夜便又提审了一遍御赐美人们。 这九个姑娘实在是吓坏了,一直哭得人脑仁疼,萧玉吉问到第二日中午,能得出的结论也只有两个: 其一,她们其实并不熟,一路来此,个别几人相对要好些,但因前路未卜,多少很难育得真情,点头之交,顶多知晓些彼此在宫中的差事,但要细论家世和背景,人人都只能说出自己的来路,旁人的却都寥寥不知。 其二,此刻苏月环确实一直身在宫中,训育她们的宫人可以作证,十二个人的来路白纸黑字宫人们都是见过的,这位苏月环从前不过就是乐府的舞姬,这样的舞姬乐府里有百八十个,她也没多出挑到要人记住——毕竟那些特别出挑的都已经进了她皇帝老爹的被窝。 除此之外,能找到的证据实在太少,孟苍舒听了后告诉萧玉吉:“既然如此,咱们就如实禀告,人就别带回去了,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又是殿下你的过错,该多做时多做,该少做时不如不做,庞县侯这里关住了,查出了问题再羁押回京也来得及。” “如果父皇问我为何没将疑罪之人带回来,我要怎么说?” “实话实说,你觉得问题不在她们身上,真正要顺着查的只有苏月环一人,而她的关系想来应该在京师,否则一路若有人接应密谋,难道太子殿下是瞎子不成?” 萧玉吉点头,觉得这个说辞确实不错。 她写给父皇的那封报急家书也是由孟苍舒过目的,与其说是润色,不如说删改。 “殿下,你写得很细致,可是人情急之下不会说得那么周全的。”孟苍舒给萧玉吉一一指出家书的问题在哪,“你要表现出,你已经全都解决了眼前的问题,也稳住了兄长的安危——这是你的能力与尽责;但你也要表现出,一个妹妹和女儿彷徨与悲伤——这是作为受害者亲属的心态与对这两人的依恋。” 萧玉吉接受着孟苍舒的话术指点,闷闷道:“你和你爹也这么写家书吗?” 意思是孟苍舒和孟父也用这样多心眼说话么? 孟苍舒忽得神神秘秘笑了,低声道:“在太学读书囊中羞涩想跟爹要点生活费时才这样。” 萧玉吉也忍俊不禁,这一天的疲倦和阴翳仿佛都被这个明艳的笑容驱散,照得孟苍舒一时恍惚,半晌没接上话来。 此封信函寄出,该做的他们都已经做了,孟苍舒和庞绪又各上一表,以驿站最高规格加急送进京师。 然后,他们就专心安排太子殿下养伤和派人查访太子循行所经过的各郡各置,看看是否有苏月环的线索。 线索是没有的,一个月后,加急圣旨却到了。 来的不是什么礼官,而是一位武威军的校尉,过去还和刘甸认识,因圣上的急命,除了军士,没人能餐风饮露不眠不歇如此传令,年轻校尉奉上给太子和承明公主的旨意,人都要累晕过去,萧玉吉忙让刘甸给带下去歇息。 圣旨很简单,伤能上路,立刻回家。 萧秩不免惊叹于孟苍舒的神机妙算,萧玉吉担心亲哥又打算翘自己墙角,赶紧岔开话题:“大哥如今伤势已可以走动了,就是不宜劳累,咱们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完毕,明日就可以动身,我亲自护送,断然不会有错。” 越是简单的圣旨,后面的事情越是少不了,然而看父皇如此着急的言简意赅,心思紧绷如萧秩也难得蕴藉了满心的温情,归心似箭地点了点头。 但孟苍舒却留了个心眼,等到千里奔传的武威军小校尉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后,他亲自准备了吃食去慰劳,顺便套话,谁知根本不用套,话自然就出来了。 “大人,荀长史是我表舅公,他让我给你带话。” 最近荀崎的办事效率随着朝中压力的增多而被迫增长,他积蓄孟苍舒的指点,只要能塞人过去问话,一定都不遗余力。 孟苍舒忍住笑,觉得让武将出身的子弟做这一行真是太难为人了,再这样下去,荀长史的远亲他怕是都要认识了。 “你说,长史于我有恩,能帮上忙的我责无旁贷。” 年轻校尉很是高兴,不顾倦怠快语连珠:“表舅公让我告诉大人,圣上听了这一噩耗,当堂晕厥,闹了很大的动静。” 哎,到底是最器重的儿子,那一星半点的猜疑还是比不上这些年积攒的感情。其实太子只需按部就班不用如履薄冰就能他日顺遂登记,但太子萧秩真是太过紧绷了…… “那你出发时,圣上龙体如何?” “圣上大病了一场,刚一醒来,就召见了景司徒和表舅公,要他们一个负责彻查此事,到底是谁给太子殿下选得随行人员,又怎么给这种乱臣贼子挑到里面。另一个就赶紧派人召回太子殿下回京医治,拿着圣旨,走一道在置驿先让置啬夫招募好当地名医,太子殿下回来的一路便都有人可以看顾了。” 真是亲爹啊,孟苍舒忍不住感慨。 “但我被表舅公选中出发的时候,圣上的病还没好,有人说……见圣上吐了血……”小校尉也知道这事儿挺不好开口,但荀长史吩咐过,要私下如实告诉孟刺史不得有误,他也只能说了。 孟苍舒一惊,不会吧?不会这一下爹比儿子先去了吧?难道是自己改了的那封小公主家书杀伤力太强? 不对,皇帝什么危险没遇到过?太子殿下在平乱之时,甚至还曾经和中军失散后好些日子,最后也没耽误皇帝攻城略地外加找寻……或许皇帝希望别人以为他身体出了问题,然后……引蛇出洞? 他必须得给这个考量告知小公主。 “荀长史还吩咐了什么?”他急着走,但也得把事情办完,人家都这么实在,总不能用过一旁就丢着,这不利于长远利益型友谊的发展,更不符合孟苍舒报恩的良心。 “表舅公让我问大人,万一圣上驾崩,太子殿下又还没来得及回来,他要怎么办才好啊?” 孟苍舒差点当场吐血。 皇帝没死,他怕是要气死了。 这是能随便问的吗? 荀崎有种十分天然的纯粹感,这位和他没有见过面却搭上线的神奇太尉府新掌事给人一种奇妙的纯质,因孟苍舒是他爹救下的,孟苍舒也一直重视此恩,多有从旁襄助,尤其是杜敦来这里后,荀崎有什么谋划宁可多等些时日,也千里迢迢遣人来此通过杜敦询问孟苍舒的意思。 孟苍舒也怀着感恩之情,为他做过许多谋划,因每次谋划的结果都非常喜人,荀崎最近越来越经常受到圣上的表扬,这些赞美取代了圣上痛心疾首的:“你回去多读点书吧……”的无奈,让他对孟苍舒的信任水涨船高—— ——高到这种要死的话都随便说了出来。 没办法,救命之恩,他怎么都得出主意。 “圣上未必就有事,你回去让你表舅公别胡思乱想!”孟苍舒以警告的语气说话,“别的都不用管,皇帝要他做什么,他做就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任何外面的动静,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尤其是……假如有人找他做什么,别让他参与,有人来问圣上的事,他就只管哭,听到了么?一个字也不许落下!” 第62章 太子萧秩启程返京当天, 初夏的雨正寂寥的淋湿还未来得及作乱的暑热,凉爽中,太子行辕众人难掩失落整装待发,与抵达良慈郡时的风采夺目全然不同。 能有机遇追随太子以天子仪仗循行是荣耀也是前程, 所选出来的要么是太子真正的亲信, 要么是各世家有前途的晚辈。谁知却在第一站就出了如此大的事端, 威风凛凛的循行泡了汤,如今打道回府不免有壮志未酬身先返的颓丧。 倒是承明公主萧玉吉的部下却一个个精神抖擞,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大活,有些还能顺道回京师看望家人,便期待十足。 但到底太子人还在车驾里躺着, 他们也不好太过兴奋,都绷着脸等待公主殿下的示下。 而萧玉吉在与前来送行的孟苍舒交谈。 “……殿下切记,沿途需加强防范,慎之又慎。” “你不是说行刺失败后,未必刺客会接着马上动手么?为何又要我防范?” “为了给各个收到圣上旨意沿途照顾太子车驾的置驿表演着看。” “……” “不行,他们看到就是圣上看到,这对你回去后话语的重要程度是个铺垫。” 在孟苍舒的坚持下, 萧玉吉只能表示自己会按照他的吩咐好好演出应尽的角色。 “……殿下自己也要小心。” “那些人还会冲着我来不成?” “不是,我这个小心的意思是要殿下注意衣食住行, 骑马看路。” “……” 萧玉吉想要埋怨孟苍舒的絮叨话多, 怎么年纪轻轻就和他爹一个样子了, 可不知怎么, 被这样问她其实一点也不烦躁,反倒有些期待…… 至于期待的是更多的关切还是别的什么, 她也无法回应内心的不安。 “……殿下”孟苍舒拍了拍萧玉吉的坐骑,那匹高大骏马显然已经被唠叨烦了, 不耐地给头转去另一便,颇为讽刺地吐了个响鼻,“京师虽是你的家,可那里如今与你出来前大不相同,不要带着过多留恋和期待,不过,圣上一定思念你,你也可以以尉亲恩了……只是新皇后年纪小,见识却未必,你不免要和她相处,还是不要太过轻易显露好恶,她背后是景氏一族,不可小觑。” “嗯。”萧玉吉觉得自己也应该有很多话想说,然而话到嘴边就成了简单的一句,“良慈郡的事就都交给你了,照顾好我弟弟……” 那句“和自己”她竟没有说出口。 就在萧玉吉暗自懊悔,孟苍舒搜肠刮肚思考还有哪里需要提点之时,公主的坐骑终于受不了这一男一女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忽得抬起前蹄,逼得孟苍舒往后退了两步。 “通知我兄长的行辕,开拔吧……”萧玉吉知道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了,看了看孟苍舒,对方果然也点了点头,又后退两步去。 皇帝仪仗的启动十分麻烦,孟苍舒乖乖站在道旁恭送,待礼毕抬头,萧玉吉已在队伍最前的人潮中彻底消失不见。 萧玉吉回头去看,也除了一排排面目模糊的相送官吏再不见想见的人。 这一来一回就要两三个月,再见面时,大概已经是秋日时节了。 萧玉吉转过身,望着前面的路,定定出神。 李丞雪这次得到了光荣的任务,跟在队伍里,随着公主殿下一并回京。他将孟刺史和公主二人的表现全看在眼中,悄悄一甩浮尘,一副已然看破世事的模样叹气:“冤孽啊冤孽……” “什么冤孽啊李道长?”刘甸提马凑上来问。 “诶亚……贫道乃是方外之人,不该懂的,就不懂,无量天尊……”说完李丞雪又在马上眯着眼睛,不肯泄露天机,只留一头雾水的刘甸不明所以。 …… 承明公主萧玉吉离开的头几天,孟苍舒觉得自己很不在工作的状态。 这不是经常有的事情,正常来说,他其实非常擅长快节奏的工作状态,毕竟公主刚刚离开,许多事项都交待在了他手上,一件件一桩桩,哪个都要他经一遍手才晓得轻重缓急,看看是否可以分配得当的人来处置。 然而,他一天天躺在床上烙那张魂不守舍的饼,久而久之就算铁人也神情倦怠疲惫难以应付。 那天孟苍舒来郡学查看,本想问问萧闳王府那边是否需要帮忙,谁知在内堂等人下课这一会儿他就趴桌子睡下了,再起来时是被就近的堂上朗读之声所唤醒: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童声稚嫩,正是在为诗三百开蒙。 恍惚间,孟苍舒陡然站了起来,好像明白一切的缘由,好像冥冥之中得到某种肯定,那种飘忽的质疑与烦闷骤然消失,变成另外一种隐秘的坦然。 他呆呆站了好久,直到萧闳归来,问他在想什么,他才恍惚释然一笑:“没什么,一点点对人性观察有趣的经验,我们来说正事吧。” 于是,一切在这一天回到了正规。 “过两天各处春耕收尾,我要去到各县去看看是否有没来得及办的农务,刚好要到郡学的旬假,如果有什么事,你帮我担待担待。”孟苍舒送来了过关的文牒,已由他亲自签押完毕,“出了大事,就教人拿这个来找我,我都住在郡内各个置内的。” 萧闳收下了东西,表情却忧心忡忡:“那些个置……现下能住人么?” 春季时,孟苍舒给郡内过去荒废的各个置全部重新开启,有些原本的毁于战乱,也都开工先搭建个能住人办公的地方,或是就近择址荒无主人的空邸,这两个月,陆续都有消息传回,大多是这几个置都置办得差不多了,然而最致命的问题是缺少人手。 孟苍舒倒是对自己即将接受的待遇有清晰认知,他笑着说:“能住是能住,就是不会怎么舒服,不过我也得去巡查看看,置内的吏员未必就是要各郡指派,找本地人才方便。” “咱们这里置内的油水少,外人也未必愿意来,你看看京师周边那几个置,好些郎官就是当个刀笔吏也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这还得要走通关系和门道才进得去。” 萧闳本是调侃,可担心自己仿佛说了丧气话,急忙想补充,却被孟苍舒一巴掌拍肩膀上。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那个姓李的小子,还没出太学就在那里吹嘘,说他将来会入京师边的宏陵置去做官,他家里都给他安排好了,结果……真到了下谕令的时候,他的告身却写的是去洪岭置,那里可在巫羊郡,比我们良慈郡还远京师一千里,他当时个表情,我真的是……后来才知道,他家里人确实给找了关系,可被拖关系的那个收了银子却办不到,又不想退,支支吾吾拿了这个位置搪塞,他家里人以为是说话的口音,就告诉了姓李的小子,教他信以为真。” 孟苍舒笑得十分适宜,有几分当年逃课成功的架势,这姓李的当年没少仗势欺人,仗着和孟家沾亲带故——不过是他一个姑姑给孟家哪位已经死了的叔爷辈的人做妾室——便跟孟家那几个人横行霸道,最后求到孟家不想去那边荒烟瘴之地,人家也没当他是亲戚,闭门谢客,最后还不是要灰溜溜上路。 萧闳怎么会不记得?他听完也忍俊不禁:“那是他活该。那时候真正家里有能耐给安排的,各个都三缄其口,问也是不知,后来都闷头去了让人眼热的衙门,谁像他一眼,本来就是仗着打不着的亲戚走后门,竟然还这般狂妄不自知。” “所以说,指望朝廷给这几个远郡派人那是不可能了,不如我们自己就地先找几个人安置,书吏可以在衙门里挑一些……况且有些我要做的事,必须还就得本地的务农之人才有本事来做。” 孟苍舒神秘的笑彻底勾起了萧闳的好奇,他追问道:“是什么事?难不成你要给劝课农桑的活分到各个置内么?” 劝课农桑一直都是县和里所管辖的,然而良慈郡极缺人手,也无那么多人口要管,县衙里堆人太多也不是办法。 “人少有人少的管法。”孟苍舒的笑容充满了沉着的自信,“况且我这个办法,是能将郡东的银子用到最多百姓头上的实在事。” “那是什么?”萧闳连连追问。 孟苍舒将写好的郡令放在萧闳手中,不必他看,就全说了出来:“我要每个置雇一到两个本地擅长农务且熟悉料理牲口的诚实农人,让他们在每个置内饲养郡府衙门买了分配到其中的两到三头耕牛。我们郡内人少,农活就可以让耕牛多做,省下的时日百姓若愿意忙些活计补贴家用也可,愿意受雇于衙门修葺各县也不是白干。况且耕牛是由郡衙统一管理,轮家耕作,更能排开劳息的时日,好更快建好必要之屋舍,最起码得教各置与官道通畅起来,通畅之后,商旅可抵达各处,良慈郡丰富的物产还怕走不出去么?” 第63章 雀阳置位于良慈郡、巴丘郡和灵武郡三郡交汇之地, 原本此处有一县城,名为雀阳县,此城沿朝着东南而下的良水北岸而建,古老渊源, 又上映南方朱雀之吉象, 山南水北谓之阳, 故此得名。 巴丘与灵武郡多山崎岖,尤其与良慈郡接壤这一亩三分地山路最是难行, 青郡军就从这里入郡,委实吃了好多苦,盖因原本通畅的良水如今因良慈郡的荒芜, 周边码头岸点均造战火荼毒无一幸存,连雀阳县城也城破而毁,只留下断壁残垣。 此地同行本就仰赖水路,没了码头和城镇,南来北往的客商便不会再途径此地,大多选择东入良慈郡的官道,但这样一来, 良慈郡以南的这些小镇小城便没了从前通达的生气,犹如一滩死水。 就算拿到了郡东三家的大笔财富, 孟苍舒也没那个实力同时兴建两座县城。 长青县城虽然是自石家堡开建, 可要用人力物力的地方一点也不少, 他也不可能让青郡军解甲的将士放下自己家园的活, 转头来修这里,这有违人心, 目前阶段的良慈郡还不适宜用这种雷霆手腕。 但郡南的日子也得过,孟苍舒想了个办法:先立置, 后建城。 原本沿着这一道良水北上直达襄宁城一共有五个置,后来只存了一个东南陆路的柳河置还在勉强维持使用,这还是萧玉吉带着弟弟入郡时现修复使用的,留下的也是她带来的武威军人手。 但南部这几个置却全都没人手没银子设立。 孟苍舒没想一口气吃个胖子,他在去年冬农闲时节,用芦菔和管饭管住三个政策招募了许多流民在郡南修造好了这一替代雀阳城的雀阳置,当然一个冬天也不足以恢复原本朝廷设置的规模,可该有的功能一应俱全,唯独缺人,只能安排了一个青郡军懂书写的老卒在此暂为置啬夫,又给配了一个青郡军的小兵勇,负责快驿养马送信。 春耕为重,最为忙碌,早夏略有显歇后,孟苍舒才抵达雀阳置,为的就是给这两个人的置多添些人力,夏末秋收前,商旅活跃,再给雀阳置的码头修缮完毕,到那时就会有南来的商队不断进入良慈郡,许多人家自郡北山地草原渔猎采集来的东西也有更好的销路。 出乎孟苍舒意料的是,刚刚夏初,这个只有两个编制的新修小置内就已挤了十余个脚商。 因置内没有人手照料客商的行船,许多人只好雇佣本地人,将船半拖到河滩地拴桩,避免水流湍急,没人看顾船体侧撞之类的情形,只这样看,孟苍舒也有些诧异,看来还是银子的驱动力足够大,便是这样麻烦,还是有人听说良慈郡安顿下来就立即西行赚钱扎款。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这次孟苍舒独自一人微服出行,就是打算一路走走看看郡南各置的加设与人手,他也打算亲自过问,在大部分县城都还不能重建的时候,让生活聚落围绕置先行起势,再以此为基础扩张。 雀阳置里实在出乎意料的热闹非凡,不大的方厅一周围着二层的楼板,底下一楼的空档摆着供人休息的矮几和蒲草团子,远远就能听见里面有人在讲话和起哄,热热闹闹。 因少吏员,院子里没人手迎客,孟苍舒就顺着笑声吵嚷声往方厅走,没几步,就将那欢快的声音听了个清楚。 “……咱们就说那姓王的魔头,在西边干了多少缺德事?但到了东边,还得是姓谢的那一家最畜生。我可不是吹嘘,我爷爷早年给谢家做过家仆,那真是,说一句富贵泼天都不为过……可那富贵哦,都是百姓的银子……” 讲话的是个老人,声音沙哑颇有风霜感,是个适合讲故事的声线,人也瘦削,瘸了条腿,说话时兼顾左右,不得不蹒跚着在小小方厅里周旋,他那身苍色的袍子孟苍舒再熟悉不过,就是置啬夫的官袍,只是被他穿得十足市井气息,脏兮兮的袖口恨不得卷到胳膊肘去。 这样的人若是在郡衙,孟苍舒第一个站出来让他注意形象,可此时,方厅了十余个商旅的目光却都被吸引在此人身上,就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后来我爷爷因犯了点小错,就被他家给打死在外面……” “停停停!这事儿我上次来你就在讲了!”下面的一个人忍不住打断了,“你爷爷似了,你爹去给老子讨公道,在衙门也被勾结谢家的狗官打死了,然后就开始了四姓之乱,你到了青郡军跟庞将军东征西讨,后来一槊刺死了那谢家乱贼横行的少爷,也就是当初打死你爷爷的罪魁……” 这人嘴快,那位青郡军出身的置啬夫还来不及老脸一红,就听下面好多人骂道:“死不死的!你听过了老子还没听过!都教你说透了我们还听个屁!就你长嘴了是不是?” 这年头的脚商敢独自上路,大多有点本事,也足够身量,一身横肉,和人口角起来就开始撸袖子,嘴快的人也不觉得自己错,一边骂一边往上凑,眼看一场大战就要开始,置啬夫急得额头冒汗,这要是在置内打架斗殴他没劝住,坏了的东西都要他自己掏腰包来赔。 这时,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十七八黑瘦的小子,胆子倒是很大,仗着自己伸手灵活,一下子钻进要打起来的那两个人中间:“你们要在官家的地盘动手是吧?” 听到官家两个字,两个人的气势便都渐弱下来,可氛围却还是剑拔弩张的。 “咱们这可没县城也没县官老爷,都是张大人做主,你们砸这里的场子,别怪张大人罚下来你们又不服!” 年轻人说着话去看置啬夫,谁知置啬夫可没他这么理直气壮,只缩着脖子,硬撑着一张脸道:“是……对……” 虽是不能服人,但唯恐波及自己,许多旁的人也出言缓和,说什么平常常来常往的,还得给张啬夫一个面子云云,最后两人才各自顺着台阶下了,哼着气离开。 厅里的人陆陆续续散去,孟苍舒站在门廊外不显眼,就听里面的一老一少开始说话。 “早就跟您老说了,别总说那一半是编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算要编,也多新鲜编点新的,次次都是那套,好在咱们这来的熟人少,多起来了天天这样,看您受得住受不住!”年轻人手脚麻利,一边收拾被商旅给甩的哪都是蒲草团,和地上零碎的杂物,一边继续数落老人,“再说了,您挑起的事儿,您倒是能自己平了啊!每回都只知道在这边干瞪眼,要是真砸了打了,我看你怎么报到郡府衙门去!现下是衙门缺人,腾不出人手,转头那边周转开来,个顶个能耐的小官还不都往咱们这里挤破头了钻,人家两千石郡老爷一打算盘,好家伙,雀阳置亏那些银子,找你去问原委,你怎么说?说实话?那还能保得住这乌纱?” 他动作是真的快,一段话说完,没给张啬夫回话的机会,也将方厅内弄得十分有条理。 “那就要你来。”张啬夫还笑呵呵的,“不是缺人嘛,我回头就说你这小子不错,让郡老爷安排你在这里做事给我打下手,将来……” “可别!我是不会长留在这的!我可是要去到天涯海角的男人,怎么就会被这一方天地给困住了,我现在是没攒够盘缠,万不得已才屈居人下给你干点杂活,到我攒够银子的时候,我可是要远走高飞的!”年轻人说完神气活现地瞥了张啬夫一眼,却无意间看见孟苍舒就站在门廊上不知立了多久。 “你是脚商?”年轻人因自己私下的雄心壮志教人偷听了去,颇为不快,语气也严厉,“这是雀阳置,你的货可以存着,不要银子,但食宿得自己拿钱,对了,东西丢了我们可不管,晚上您自己找人看好了,河滩那边有本地人搭草棚帮忙看着,货不多一晚上就五个枚,你去那边吃住搭伙也成。” “我来郡南替东家探探路,认认道,没有货在身上。”孟苍舒有礼貌地朝着张啬夫行礼,“啬夫大人,请问可否暂住三两日,可有空床?” 朝廷设置主要是为安排官吏差旅与官家信息的传递,以及招待入京和出京的官吏便捷。但大部分置也承担着百姓走动与商旅巡回的一些从旁协理,提供简单餐食,一般的置内是不许这些人住的,可经历过战乱的非常时期后,如今还存在的置大多都开辟了旁的院子来供商旅租赁和借住,赚点银子,补贴置内的开销。 大概张啬夫还没被人这样恭敬的称呼过,大喜过望,忙道:“有的有的!大屋小屋都有,连铺也还有位置,吃的简单,可是这孩子做得一手好菜,您可得尝尝……” “您是朝廷命官,怎么跟市井商贾揽客似的!”年轻人怒不可遏道。 可不等他再说,就听外面又有了喧哗声,年轻人不想理眼前的两人,撂下扫帚跑出去看,可只几步路的功夫就又跑回来,表情却如临大敌:“张啬夫,周家那些人又来了!” 张啬夫立即就变成了油锅上的蚂蚱,手放在哪里都不对,慌慌张张道:“这……这怎么好!他们怎么还来啊……” “啬夫大人,出了什么事?”孟苍舒看一老一小脸上都是惶急不安,于是出言相问。 “这家人生意做得大,来过咱们置两次,可和本地百姓闹得不愉快,差点打起来……我……我可不敢再招呼他们,万一真出了事,那两千石的郡老爷多说一不二狠心的一个人,还不得给我脑袋摘了,单是一个纵民为乱我就担待不起啊……” 看着欲哭无泪的张啬夫,孟苍舒一边反省自己是不是真这么吓人,一边好奇良慈郡如今倒是名气大,什么人都能招惹来,他也看看到底这姓周的一家是什么人。 “啬夫大人,别慌,他们再大,也得敬你这身衣裳一分薄面。” 年轻人似乎觉得此个商旅长得文质彬彬,虽然偷听实在讨厌,但话说得入理,便也想出言鼓励张大人做出个样子来,谁知此陌生人的下一句就让他吓得长大了嘴。 “您要是觉得实在不行……不如这样,您脱下这身置啬夫的官袍给我,我来替你应付,如何?” 第64章 与别人来行商不同, 进到雀阳置厅内的这一行不是单独行动,而是有七个人簇拥着一人走进来,只看穿着就能分辨,他们身上的衣着比置啬夫的官袍料子还要光鲜, 扣带更是缀玉饰金, 尤其各人身上还配着刀剑, 更显威赫之势。 朝廷明文规定,进入置内的人除去朝廷将领兵卒, 皆要解甲暂存,不得挟刀兵入内,这些人犯了忌讳, 却没半点自己行错了事的觉悟,只给年轻人刚收拾好的蒲团又踩踏乱了,随便捡几个围着一个矮桌坐下:“有人吗?上点酒菜。” “他们当这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和张啬夫躲在二层一间里屋的帘子后头偷偷朝下看,年轻人气不过嘟囔两句,立即被张啬夫堵住嘴在他耳边低语:“祖宗诶……” 这时,穿着不合身置啬夫官袍的孟苍舒尽可能整理好了仪容,款步走到一行人前, 也不行礼,也不问候, 只带着和气的笑问道:“几位的通关文牒查验一下。” 似乎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 方才喊话的壮汉忽地自蒲团上弹起, 怒不可遏:“你哪里来的毛头小官, 懂不懂规矩?” “毛头小官,确实, 在下姓孟,乃是雀阳置新任啬夫, 官职微末也属实。但至于规矩,却是明白的再不能明白。入置无论官家人吏还是客商百姓,均要出事文牒,官家有官家的招待,客商百姓有客商百姓的规矩,这都是乱不得的,正是因为在下不敢渎职,才出此一问……难不成……几位是奉旨前来的要使?” 孟苍舒做出一副惊慌的模样以拳锤掌:“诶呀呀,若是如此,那请到二楼上座,待我验过公文与封泥印鉴,便给几位安排食餐。” 壮汉脸憋得通红,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冒充朝廷命官,方才的威风顿时变作窘迫。 被簇拥入内的人忽得发出一声笑来,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看着比庞绪年长些,可保养得当面庞白润,他开口便是好听的官话,字正腔圆,语速也是匀和:“孟啬夫,敢问一句原来的张啬夫哪里去了?” “张大人荣升去了郡府衙门,可喜可贺。”孟苍舒见真佛露了真容,也笑了出来,“张大人乃是我等为官的表率,前些天两千石考绩各处官吏的政绩,郡南只有张啬夫一人过了这关,为表彰他为民立心且务实恳切,咱们郡衙的两千石大人亲自来这里请他去到襄宁城,给升了掾吏,真真教人艳羡不已。” 二楼,年轻人挠着脑袋,心道此人怎么胡说八道还能有理有据的。 “这人……有点东西啊……”张啬夫不比年轻人毛躁没经过世面,他好歹跟着青郡军走南闯北了十来年,自己没能耐但却见过有能耐的人如何应事,渐渐知道些门道,如今听这姓孟的小子忽然开口吹捧起自己来,却是有些眉目知道这是在套话。 “那个姓张的……这么本事?”壮汉和其他几个人对视一眼满面狐疑,显然是都知道张啬夫是什么货色,不敢相信新啬夫的话。 “大胆!”孟苍舒陡然变色道,“你们是什么人?如此称呼朝廷命宫?郡府衙门掾吏也敢以此蔑称呼之?” 壮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禁不住后退一步,倒是那中年人终于起了身,一拱手笑道:“我家荒僻偏远,家卒粗鲁也不懂礼数,请大人见谅。” 孟苍舒摆足了架子,背手侧身傲然道:“既是家卒,想来您是客商,请文牒于我过目,之后去到院外排屋里就住,你的货可以存着,不要银子,但食宿得自己拿钱,对了,东西丢了我们可不管,晚上您自己找人看好了,河滩那边有本地人搭草棚帮忙看着,货不多一晚上就五个枚,你去那边吃住搭伙也成。” 这话照搬那年轻人之前的说辞,听得本人在二楼脸颊发热,心道自己的语气真这样差不成? 壮汉正想上前辱骂,却被中年商人伸手拦下:“在下姓周,从九泽郡来此做点小买卖,今后还会常来常往,大人不如行个方便,让我们自己在置外搭个棚子长久住下来,租地的银子我可立即预付三年,如何?” 年轻人听了这话激动地想冲出去制止,方才换衣衫时没那么多时间,他和张啬夫只能删繁就简粗略给姓孟的讲了下原委。那姓周的是个显赫商行的管事,想在郡南立下规矩,不许其他散商来收货,甚至要主动投银子建码头。 张啬夫虽是胆小怕事,可是知道朝廷的规矩大过天,不能答允,这些人就会偶尔来骚扰正常收货的单个脚商与本地百姓,上次弄得几个百姓想连夜来置内给这些人打上一顿,若是民怨一起,事情可小可大,张啬夫连上报都不敢,就一直压着,直到今日…… 孟苍舒听完这话,倒爽快笑了:“既然这么说,那可是财神爷来了咱们雀阳置,好说好说,你拿出文牒来,我教人送去给刺史大人,请诸位去襄宁城面见,这样大的事,刺史大人听了一定欢喜。” 周姓商人半眯起眼睛打量这个油盐不进的啬夫,许久才笑着开口:“不满大人说,这事儿以我家的本事,想走刺史大人的关系也不是不行,只是做官的都是什么样子大人心中也是清楚的,层层盘剥下来,到您的手上可就没有那么多好处了……” 姓周的以利诱之的本领确实不赖,懂得话说一半,孟苍舒心道说不定这人一路就是这样打通关系过来的,倒也不气,只重重叹息道:“贵人是不知道啊……咱们郡不比别的郡,咱们的那位刺史大人,是个较真的,良川王殿下年纪小不管事,真正管得了事的是他上头的亲姐姐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眼里更揉不得沙子,赏罚从来分明,那一千武威军也不是吃素的,之前犯事的官僚抓住就给砍了,连个信儿都没往朝廷递……我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做好本分就是了,如何敢冒犯这般的铜墙铁壁呢?油锅里的银子再看得人眼热,我也不敢伸手去捞啊……” 他这叹息似乎暗示了某种活动的心里,周姓商人摆手屏退了左右,低声道:“啬夫大人可知九泽郡……是谁的地方?” “九泽郡,莫非是……”孟苍舒故意一惊,用诧异混合敬仰的目光去看姓周的。 “是了,咱们九泽郡的封王乃是当今五皇子,你们良慈郡承明公主和良川王的哥哥,定平王殿下。咱们身上这趟差事,当然也是定平王的意思。”说完,周姓商人竟从怀中取出一王府令牌来,只在孟苍舒面前一晃,又收了回去,“便是有这层关系在,难道公主殿下就不给亲哥哥行个方便了么?” “既然如此,那几位更是贵客了!”孟苍舒赶紧行礼,“我得赶紧使人快马通知郡府衙门,不然耽误了大事,我如何担待?” 姓周的这才真正变了脸色,对眼前人油盐不进的滑溜没有半点办法,屡次蓬荜又是吃了软刀子,想说硬话都不知从哪说起,一时急智的情况下,他忽然来了劲头,冷下一张脸道:“你当我不知道情况么?公主殿下护送太子殿下回京了,如今你让我见谁去?见良慈郡刺史?这是人家皇家的家事,关他一个人外人什么东西?况且你怎么知道我们王爷没知会公主殿下呢?你这般推三阻四,若是将来得了公主殿下首肯,我第一个就秉明定平王殿下,必然要废了你!” 提到太子萧秩,孟苍舒心中忍不住冷笑,一个不是很厚道但又妥帖安逸的想法自不那么善良的心底钻出来,他也没有及时制止。 这可是你们先提的太子。 孟苍舒一直不知道怎么表现出冷汗淋漓的恐惧,于是他就想着,要是太子真死在他们这里的情况,冷汗自然而然就下来了,趁着这么好的状态,他赶紧长拜道:“是我该死,是我不懂事,险些误了定平王殿下和公主殿下的大计……” 听孟苍舒已准备服软,周姓商人面有霁色,谁知又听他话锋一转…… “可这雀阳置河滩边的土地,刺史大人确实吩咐过,眼下只能暂时拿岸滩停船,不可挪用,我们也没办法啊……” 孟苍舒的话险些让周姓商人怒火中烧,可就在他即将发作时,就见这位年纪轻轻样貌俊秀的置啬夫忽得一拍手掌,好像被银子砸中般的欣喜雀跃:“可大人没说河岸对面的土地怎么用,不然这样……你们先安置到那边去?既然是无主荒地,在那里如何建造营生,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有人问起……我便说原本有那处土地的人家给地方卖给了你们,自己离开良慈郡去投奔远处亲戚去了,怎么都没有对证,然后等到诸位的关系打通,补个地契对定平王殿下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这里嘛,难免要走动疏通,我一个人扎马绿豆的官说了又不算……这个……” 周姓商人自然明白这般说辞是为了什么,看这个人不过是小聪明,前面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会儿要点银钱,他便放下心来,只暗中嗤笑还以为是个明白事的代替了那个糊涂虫,谁知竟是个更糊涂的混账小子,不过也好,这不正合了他们的意么? 于是,他出手极为大方,让手下自马上取回一包银子来,足有五十两之多,切为五两一个的官制铢银,孟苍舒倒还像模像样的只让他们先放在桌几上,笑吟吟说就是住在置内的花销,也不动手去接,十分谨慎的样子,然后再目送那姓周的带着人含笑拜别,比来的时候确实客气许多。 第65章 这些人前脚走出去没一会儿, 咚咚咚自楼上下来的跑步声就由远及近听得人耳朵冒火。 “你是干什么吃的!敢做这样的事!” 年轻人看着桌上那袋子银钱,脸都气得白了。 他虽没听见后来两个人的耳语,但看那银子又客气往来的几句话,便知晓是什么事情, 要不是张啬夫按住, 他立时就想冲出来了。 “陆小子!不许乱说!”张啬夫怎不害怕?那银子在他眼里跟阎王爷的账本子一样, 多看一眼他都觉得折寿,“你……你也赶紧把这身官袍脱下来!东西给我拿走!快走!” “咱们得报官!”那姓陆的毛躁孩子不肯罢休, 怒不可遏道,“给他捉起来!就说他冒充朝廷命官!” 孟苍舒不急不慢自案几上取了干净的四角布擦了擦手:“那我要是给他们赶走了呢?” “你这是……这是……”张啬夫掰扯半天才在脑袋里找出想说的字句,“引狼入室啊!这姓周的来了好几次, 威逼利诱甚是吓人!他家仗着是定平王的家臣亲眷,从九泽郡到古江郡再来咱们郡这一条路上的关窍可都打通了,你随便和那些往来的脚商打听打听都知道,谁不躲着他们?你可倒好……这些完了……全完喽……” “都是你耳根子软又胆小,让这来路不明的人代你去应对!”姓陆的年轻人一腔怒火不知朝谁发,连张啬夫也训斥起来,“你活该!还不快去叫人给他抓起来!” “把我抓起来到时候姓周的来了见不着人, 你们就能太平吗?”孟苍舒没有脱掉啬夫官袍的意思,只笑着看灰脸和红脸的老小, “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让我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解决, 不然那位心狠手辣的两千石知道了, 可不会有你们好日子过,你老人家想安度晚年是不成了, 你小子想去周游列国闯天闯地也没机会,只能被关在牢里过半辈子, 所以还是等等我的结果再说,对了,我就住置内就行。” 说完孟苍舒拿起那一袋索贿来的银子,大摇大摆地走上了二楼,气得小陆咬牙跺脚,却没得一点办法。 姓周这一家动作极快,船行到此际,对岸的木棚栅栏就先搭建出规模,先圈出地来,再派人看守,甚至连简单的码头与浮桥都三天修完,货也陆陆续续上了案。 看得孟苍舒十分佩服,心道果然有钱作为驱动就是好办事。 其他商人也看得眼热,可他们大多是单打独斗的脚商,没那个本事,只能望河兴叹,再旁敲侧击去问这位年轻样貌好看的“新任”啬夫,到底怎么回事。 “做生意嘛,行个方便。”孟苍舒只是笑笑,等过了两日,自夜里偷偷前来的武威军军士手中拿了顾廉帮忙加盖官印的地契,这才主动上门。 本朝想要买卖土地,并非私下交易能解决,需要官府过录备案,且缴纳一定税款,钤盖所在地官衙印信,并以官府出具双方认可的“契尾”入押按下手印,才算过了明路。雀阳原本是个大县,可现下人少,为节约行政人力,孟苍舒给百姓都拢在新设的雀阳置附近,田地也都集中分至此处,于是此地最大的官印只有那方小小的雀阳置印信,但没有县衙的印信,土地买卖也不可能通过。 所以,当周余海见了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他才真正相信眼前这个年轻的置啬夫是有点门路在身上的。 “有了这个,你们便能在本地顺理成章造仓经商。”孟苍舒却一点没有骄傲,保持着客气,“不过……周兄若是有心,可在定平王面前提携小弟一二,那小弟也算没托人跑这一趟。” “这个自然!”周余海终于打通了许久没打通的关节,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当然笑容满面怎样的话口头上都可答允。 “只是不知各位做得是什么生意,这样大的排场,若是动静太大,我也好有个说辞朝上面交差。” 孟苍舒适时提出应提的问题,反倒让人少了疑心。 周余海既然已拿到地契,也见过此人本事,今后还想继续互通有无,怎么也得自己再拿点银子外的诚意,这道理他是懂的,于是也不多言,只让孟苍舒随他坐船度过良水,去到对岸已建得颇具规模的小小水寨里去一看究竟。 这里已有二十余人把守,仍有船只不停货运,雇来的本地人在从船上往下卸货,孟苍舒所见,皆是木材、陶片坯子与铜粉等物。 “这些是……”他心中有了个不那么愉快的答案,但还是假装迟疑询问。 “这些都是修造之材。”周余海捋须而笑,“那铜粉是烧瓦时上色的原料,九泽郡出产,木材当然还是灵武郡山里好料子了,陶片坯子也是在九泽郡烧好运来的……总之,这些都是良慈郡当下最缺之物。” 说罢他颇为自豪的往北一指:“良慈郡各处都在大兴土木。可他们那位新的两千石,却指头缝比石头缝还紧,什么也不朝外郡采买,能用自己郡产的,宁可要人手编芦棚,也不去买瓦炼砖的……当真是生财有道,但这么大片的生意,谁不眼热?无非是看得紧没处下手罢了。” “咱们刺史也太小气了!”孟苍舒起自己的哄、背后说自己小话,竟十分卖力,表情都透着不屑,“本就是互惠互利的事,怎就不想着公主殿下与其他王爷都是手足,互通有无互相帮助才是上上啊!” “说不说呢!”周余海也嗤笑出声。 孟苍舒心道,良慈郡最苦最难的时候,过冬只能靠抢种芦菔。不说公主殿下万金之躯,良川王年幼懵懂,都要顶着寒霜收运芦菔,武威军要么是功臣之后,要么也亲自打过仗平过叛乱,各个出身都能说道说道,哪个不一声令下后撸起袖子下地干活? 更别提郡内男女老少无论贵贱,人人都为了过冬吃饱饭忙活了四五个月,加上郡东平叛的收货,才勉强过了第一个没有冻饿死人的冬天。 哪个时候,但凡公主殿下的哪个好哥哥记得她的难处,运来些粮食,他们也不至于那样辛苦。 雪中送炭不见人影,可待到火里摸栗却各个先伸出手来,这份令人动容的亲情还是让他感动。 原本孟苍舒还觉得自己的计策或许太毒,万一让小公主于心有愧可怎么办?此时便是这点犹豫也没,他笑着开口道:“既然如此,定平王殿下是打算拉自己妹妹一把了?” “正是!”周余海抚掌而笑,“你们在这处不知道,那公主殿下和良慈郡的孟刺史,两人已然给官道都修通了,这样一来,周边这四五郡做生意的哪个都盯了过来,再往西去巴丘郡、往南去巫羊郡亦或再远去到古蕃,原本战乱以前,都是经过良慈郡才是最便捷省力的道路,加之良慈郡自己不也是物产丰富的繁庶之地么?这一趟从前可就是流着黄金的两条河:慈水和良水沿着襄宁城就走下来直达京师的啊……自然如今也教人眼热……” 周余海也没全说,但孟苍舒却听得清里面全然的意思。 官道一经修通,自己手上原本的芦柴立刻成了肥肉,教人眼热,可这些人只想摘桃却不想种树,各个预备好了投机的手段,苦无门路,只是这周氏一族仗着定平王的后台,敢第一个伸手捞这一把…… 既然如此,孟苍舒更敢往里头下赌注了。 “周老板,您简直就是陶朱公转世一般神机妙算,定平王有您辅佐,安不能富甲一方?” 孟苍舒戴高帽也能直击人心,听得周余海受用得直乐,却还忍着故作矜持,只讲什么为了报定平王殿下的知遇之恩云云。 “既然周老板如此宏图,在下还有一良机在手,就是不知老板是否愿意为定平王试上一试……” “什么良机?”周余海听闻有钱可赚,眼睛像擦过桐油般雪亮。 “咱们运这成材过来,路远损耗大,又快到雨季了,难免有个闪失,实在是不利。不过若在本处建了砖窑瓦厂,在这里挖原料与雇人做事,岂不利大而厚?”孟苍舒有时候怀疑自己博士念的是传销博士,说话时他自己都信能赚大钱。 “这……”周余海明显不单单是动心,这样省钱的法子,他和定平王是想过的,然而想在良慈郡立足十分难,只先能运什么就运什么来,赚些快材也是不赖,“可这些事需建造场院炉窑,动静更大,若是让那多疑的刺史知晓,岂不……” “周老板见了这地契,该知道我是有点手段的,想挣这个银子的良慈郡官吏……可不要太多,只要下面打好了关系,那位孟刺史高高架在上头,哪有余力管得了琐事如斯?”孟苍舒一边说一边感谢自己本性里的善良让他没有走上歧路,不然别说名垂青史了,大概在历史上可能只能在佞臣传里找这个报复社会的名字。 当坏人真是累啊…… 不过想到目的,他就轻松了许多,笑着拉住周余海,朝北走上几步道:“良慈郡不是没有产黏土砂砾的好地,从前那里也是砖窑瓦厂,可毁于战乱后,如今的衙门可没力气重建。咱们要是能帮良慈郡百姓这个大忙,便是人心所向,到那时姓孟的反对,岂不是和百姓之心作对?他可担当不起这个罪责……我看周老板是诚心诚意,那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 第66章 说罢, 孟苍舒与周余海走到没人的地方,声音也低下来,里面的笑意却一点没少:“其实襄宁城的公主府和王府早就在原本建筑上修好了,可惜缺少符合朝廷规制的瓦与木漆, 迟迟不能投用, 公主殿下不是随太子殿下回了京师么……其实也是为这件事想去求一求圣上恩典, 想求些便利与支援……不然堂堂金枝玉叶天之贵胄,却连符合身份的器用都无, 如何助圣上威加海内?” 周余海眼睛越听越大,依然是陶醉般的癫狂,这个他确实不知, 定平王也实在不能闻,也唯有良慈郡官场的自己人才知晓。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定平王殿下如何不可助妹妹与弟弟分忧呢?一时之间良慈郡的百姓有了其他谋生去处,其他想来此地设商馆与定别居安置产业的商人也需要这些东西建造,一来二去,往后这一块的生意,不都是定平王殿下与周老板您说了算?便是其他好处行起方便来, 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孟苍舒说完摆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施礼道:“至于我, 今后也有劳您二位贵人提携, 谁愿意一辈子做个小小的啬夫呢?大丈夫应当立志海内, 岂可郁郁久居人下?” 将自己的命运前程利益与这远大的前景一捆绑, 更符合小人喻于利的根本出发点,只见周余海那最后的狐疑也化作一抹笑意, 重重拍在孟苍舒的肩上,似是感叹也似是赞许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 金钱造成的办事效率提高这种现象屡见不鲜, 此刻,在襄宁城南郊外和城内主街道边的一处废墟里,都上演着同样的热火朝天。 往来的两个新吏是孟苍舒出发前最新招揽的,从前在小地方做过笔吏,懂得公文书写,做事一板一眼很有从前顾廉的风范,此刻他们慌慌张张跑到新衙门里顾内史的小小东衙正厅,忙不迭汇报见闻: “……怎能这样……那块地原本不是说要留给水司的么?孟刺史不在,他们如何能占了去?” “那城外也是,那片地之前孟刺史说过,要留着造作坊土窑的,眼看城里人越来越多,这些东西都是用得着的,眼下不知来路的人搞得热火朝天,这……” “这件事你们不用管。”顾廉第一次有先旁人一步高瞻远瞩的机会,立刻摆起架子,拿住腔调,学着孟苍舒那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孟刺史走之前吩咐过,不管发生什么,咱们闷头办咱们分内的事,有异象做不了主的再去告知他便是了。” “可眼下这不就是么?”一个笔吏不解道。 “那咱们告诉了吗?” “昨日就差人去了。”另一人恭敬答道。 “这不就结了!”顾廉左手背拍又手心,声音小动作大,“咱们做好了咱们的事,其他的就让刺史自己安排不就完了?我们等吩咐就是了。” 两个笔吏也自知没见过世面,能来郡府衙门做事乃是求不来的福气,该多听多学,得了这话,便恭敬告辞。 顾廉看两个人走了,才笑着忍不住挠了挠掌心。 怪不得孟大人喜欢故弄玄虚,这样做起来真是过瘾! 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孟刺史要他不许声张,只盯着,别阻拦,原因就是要这群周姓商家的部下先干完活才能故布疑阵,至于什么疑阵其实他也不清楚,可孟刺史都说了必然有他的道理。 顾廉也没想到的是,这群人手脚是真快,又花高价雇了好些本地的青壮帮忙,炼瓦的窑厂与木材匠作场院十天就弄得有模有样,大街上的商号倒是因清理废墟和打造气派门面很是费功夫,眼下只搭了个架子。 可那些到襄宁城里的工匠却是一等一的,细问下来,要么是在京师就做过活计,要么也是九泽郡有本事有传承的,只是再多聊,他们就不大愿意开口了,似乎各个都有难言之隐一般。 顾廉怕打草惊蛇,也没让假扮成本地劳力的衙差多问,只教他们继续盯着,这些消息全都一五一十通过武威军这条线传给了远在郡南雀阳置的孟苍舒。 这位新来的孟啬夫自称名叫孟津,十分健谈,每天都在置内和往来商旅谈天说地,因其见识广博又从不拿腔拿调,人长得精致俊美,可没半点架子,尤其是那风趣的口吻和亲若春风的待人接物,每个字句都妥帖到人心尖上,商旅们皆是赞不绝口,有些人私下议论,这小子也是姓孟,年纪轻轻就捞到了这个差事,莫不是和那个传说中的孟刺史沾亲带故? 有人借着酒醉的劲儿发问,孟啬夫倒坦然大笑道:“要是天下姓孟的都是一家,我还想和上阳孟氏攀攀亲戚呢!做他家的亲戚,别说刺史了,那直接就是京官了!” 众人听了也都笑起来,谁说不是,天底下同名同姓多去了,可任凭谁都明白一个道理:穷在闹事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能攀上亲戚的早去认了,还在这偏僻地方的,想来把族谱抖落下来也都掉不出半点关系。 大家反倒因这个和孟啬夫更亲近起来,而张泰安从啬夫的位置上变成了小丞,每天都不敢露面,见了孟啬夫更是退避三舍,仿佛怕他吃了自己。 姓陆的小子叫陆九,没名字,据说家里大行是第九,混叫着的。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家里是哪的,父母又做什么,这名字的可信度也大大降低。 孟苍舒问过张泰安,这孩子为何在雀阳置,张泰安怕了这个顶替胁迫自己的人,知无不言道:“刚设这个置的时候,有些战乱时拖家带口跑了的百姓从外郡返乡,这孩子是那时候跟着回来的,无父无母,一路饿着路边有什么就采什么,瘦得像是劈柴……我看着可怜,就每天给他点饭食。咱们这置那时候忙,来往人多,刺史大人呢又下令只要是返乡的百姓都必须在置内招待,我和刘马夫累得是人仰马翻,人和牲口都照顾不过来,这小子手脚麻利,给口饭吃他就帮我们干活,我俩想着就先收留下来,不用置的银子养闲人,我俩从口粮里各拨弄出来点就够对付了。这小子脾气急躁,可他真是心肠好,常叮嘱我……要不是……” 他本想说要不是我没听他的,也不会今日让你干出这破事儿来又受挟制,但看着假啬夫的笑脸,他又不敢说,只能唯唯诺诺闭上嘴巴。 孟苍舒想了想问:“这小子会照顾牛羊鸡鸭一类的东西么?” 张泰安不知道问这个干嘛,但还是答了:“置里的鸡鸭一直是他在喂,这不,刘马夫出去传信的时候,他也喂剩下的马和骡子,牛羊我就不知道了,但他脑子快,教了大概就会。” 孟苍舒点点头,又道:“雀阳置往后人会越来越多,对面的那个小码头我看挺好用的,往来商人要是走水路都可以在这中转,就是得扩大一下,但初具规模了就好办很多,看来……确实得添人手了。” “那是人家的地盘,你卖给人家了啊……”张泰安从前总被小陆说不靠谱,这时他也想说这人不靠谱了,“你想用,还得去求呢!人家哪会让你白用!这官家的东西就这么……哎!” 他叹着气摇着头走了,孟苍舒却在他后面低头莞尔。 转过头八月初,孟苍舒一共收了周余海三次好处银子,当然他也没白收,又做起给人出主意的幕僚生意,他告诉周余海,别的先不管,好处先给良川王殿下照顾到。 “但是良川王殿下虽是此地的封王,实际能做主的却是公主啊……”周余海精打细算,每个银子都恨不得花在刀刃上。 “就是因为是公主主事,你直接将银子花在公主身上却是不妥。周老板不了解这位小公主,她那个脾性,实在古怪,同自己亲兄弟都不好相处,一板一眼的,怕是未必乐意走这条路子……” 这话周余海倒是听过,定平王也这么说过这位妹妹,有了言语上且是上位者的旁证,于是他对孟苍舒更是信服,问道:“那该怎么通公主这条明路呢?” “你先拿运来的材料给王府盖好,待公主殿下回来,就说是定平王殿下赠与手足的物资,殿下知晓良慈郡艰难,乐意分忧,听说王府连瓦都没有,实在是心痛难当……这样一来,公主殿下也不好说什么,往后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好事么?” 孟苍舒总能将事情讲得十分诱人,周余海原本与他相处也是十分谨慎,担心他不过是一芝麻小吏,没什么权力和面子,谁知他说办成的事不但都办好了,还都超出了预期,不知给他带来多少实惠,自九泽郡捎回的定平王口信,都是夸赞,他得意于此,对孟苍舒的话也更加信服,于是先将王府和公主府纷纷封顶加盖,运来好些木料修补旧屋。 这些事做完,周家的生意也逐渐好起来,尤其是良慈郡的郡府衙门在这里购置了许多修扩武威军新军营的资材,周余海一时在良慈郡街道上走路都是两肋生风眼角看人。 听说在护送太子殿下的承明公主也已即将抵达京师,而一直在郡内各处循行的刺史孟苍舒也马上归来。 孟刺史一回来,就很客气表示想见见周余海,这份礼敬让他格外受用,想着抢在他回来之前占据了有利优势真是做足了谈条件的准备,接下来就是要好好利用这份先机,谋求更大的利益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周余海在襄宁城住下,待到见面那日,他修整好仪容,来到崭新的衙门,等待他的却是一位被人唤作顾内史的冷面年轻官吏。 不等他开口,顾内史就扬声命周围的武威军上前,给周余海按倒在地。 “良慈郡奉旨追查太子殿下遇刺一案,排查可疑之人,据刺史大人明断,此案与九泽郡人周余海及大胆冒充朝廷命官之人孟津暗中关联,现将二人捉拿归案,扣押问审。” 第67章 太子的东宫仪驾回京前就已派人禀告皇帝, 为全礼数,萧玉吉命人撤下一半父皇赐予的天子仪仗再准备入京。太子萧秩虽是仍不宜骑马,但伤口长了许久也基本上已是无碍,可东宫的大夫们都是最得力的心腹, 在入京三日前便将太子殿下伤口崩裂再度陷入危急的消息传遍了上上下下。 萧玉吉并不责怪兄长横生枝节, 在这个当口, 确实需要一点气氛的烘托,这还是孟苍舒从前就说过的道理, 况且她此刻和长兄同气连枝,这也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消息自然随着汇报仪驾进度的消息传入了京师与皇宫,最终的结果是, 在太子逗留京郊行宫一夜,第二日出发抵达京师正门,就见远远的黄钺、金斧、龙旗迎风招展——皇帝亲自来接他苦命的大儿子了。 萧蔚的消瘦憔悴是明显的,这是在太子萧秩的眼中,他离家三个月,今日再见父皇的变化在明显不过,但萧玉吉与父亲已经别离近三年, 这三年父皇因日子舒心自然心宽体胖,在她看来, 父皇仍是发福也未见老态。 皇帝牵挂遇刺重伤的长子, 后悔当日派他离开自己身边, 路上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好, 谁知前天再来报竟又是危急,于是这三日他几乎滴米未进, 也无法再高居皇宫禁苑,坐等着儿子入城拜谒, 干脆一早催动圣驾,亲自来迎。 这时,他不是九五之尊,而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萧蔚骑马直奔长子的车驾,在他身后不远的朝臣与国戚们见到这一幕,其实心中都已明白,只要太子无恙,想来这个位置会做得无比安稳。 从前其实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太子萧秩只论能力也绝非庸碌,虽过于稳妥,似是无有那一眼教人望似人君的劲头,却也从无大错。这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他自幼丧母,是圣上亲自教养,一路伴着御驾自微末及至尊,父子感情深厚,便是最困难的战乱时期也相依为命过,从无嫌隙。 可这几年,随着太子殿下无有生母的劣势被不自觉的各种流言放大,以及许多人家对后宫风向和世家权重的妄自揣测,不自觉加剧了紧张的局势——当然这些风言风语出现的原因都与萧蔚其他儿子的母族妻族不乏关联,自然有些人妄想两头下注,多买心安。 但这些心思却在如今皇帝这惶急的牵挂与不安中被御马哒哒的马蹄踏碎成了粉末。 望着皇帝奔向儿子的背影,好多人再度认清从前的不安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是其他几位王爷母族的人都只能在心中长长叹息,决意就此放弃。 这时人们不免都偷偷去看景司徒——这个从来都十分尊重太子殿下不和其他任何王爷产生瓜葛的人,只有他一直洞悉并坚定自己所了解的圣意,今时今日怕也是最大的赢家了。 皇帝跳下马,越过来不及说话的萧玉吉,直奔宽大车驾里躺卧的太子。 “儿啊……” 萧秩听到这声呼唤,眼泪不受控制落下,灰败的脸自锦绣中抬起,勉强想要坐直身子,却又被跳上来的父皇按住。 “我的孩子啊……”萧蔚也开始流泪,“你娘昨夜在梦里朝我流泪不止,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啊……” 他一口一个“我”,全无天子的威仪,像个无助的老翁,哭诉亡妻的早逝与儿子的蒙难。 无人敢上前劝慰,一众随侍者只在一旁落泪叩跪,让皇帝保重龙体。 萧玉吉在车驾外,站在坐骑身边,轻轻去抚摸马匹逛街的颈鬃。 这匹马是她十二岁时萧蔚亲自挑选送她的,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这匹马也只是匹小马,父亲找了全军上下最精湛的铁匠皮匠,打造了马掌马镫与适合孩子使用的鞍具。那时萧蔚尚未称王,四处征战有胜有败,颇为颠沛,可也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套适合小孩的骑马猎装,一并将马匹和全部装束送给了唯一的女儿,并亲手将她抱上了小马,亲自牵着缰绳,教她如何稳稳掌握平衡,一步一步,在军营里开辟出的一小块空地上绕着充满欢声笑语的圆圈。 而也是这个父亲,让十年后的萧玉吉经受许多考验与委屈,却张口难言。 听着里面父亲和长兄的低哀絮语与哭泣,萧玉吉的眼中也渐渐潮润,可她没有落泪,只是漠然望着高大的京师南门,那年她抱着襁褓里哭泣的弟弟,也是自此出发西行。 无数的情绪涌现,有时萧玉吉自己也很难分辨,她不止一次想,如果孟苍舒此刻在就好了,但是她总要孤身一人面对她必须解决的问题。 于是,萧玉吉让眼泪自然而然地从眼眶落下,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出于此刻的必然。她坦率地跪下,抬头去看安慰完兄长自车驾上步下的父亲,父女目光三年后再次的交汇,萧蔚像是中箭般被钉在原地僵硬不动,愧疚和哀痛再次侵袭他那已是帝王的坚硬的心。 他没有呼唤女儿,而是缓慢地挪动双腿,走到萧玉吉面前,用高大的身躯轻轻覆盖女儿被阳光拉扯成一个纤细弧线的影子,像小时候一样,将她再度置于自己的臂膀和庇护之下。 可他只是落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丞雪远远看着,也眼眶湿润不能自已。他是没有父母缘的孤儿,可这样的情景,他也难免想起自己是师父来。 他今时今日,再想起孟苍舒的话来,更佩服这个让自己又敬畏又恐惧的人。 “皇帝教其余儿子出任四方诸侯或许是私心,但终究也并非全然绝情。圣上并非皇宫中长大的承业天子,没有被那份权力的寒阴孤独侵蚀内心,他对儿女绝不是一味漠然的防范和忌惮。就比如太子的循行,他一来是信任儿子,二来也是做父亲的一片苦心,想要长子继业能立威于海内,于是赐下自己的仪仗。当然这里面也有别的考量……” 李丞雪还记得孟刺史说这段话时叹气都更重一些。 “祸起萧墙总在帝王家,圣上如何不知?家世显赫的弟弟留在京师与太子兄长相互忌惮猜疑不妥,可如果疏离太久,也有嫌隙,不如让他们能见见面,哪怕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好过经年累月的全无音信……皇帝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绝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只是作为皇帝,他的责任需要取舍。” 回想这些话语,再看皇帝与自己一儿一女再度相会的画面,李丞雪在后排跪迎,仍是叹息不止。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孟苍舒的神奇绝对不只是体现在对亲情的预判上,针对此次太子遇刺案的冷静分析也全部应验。 皇帝萧蔚对自己那让他后悔的儿子和内疚的女儿自然是犹如春风化雨柔和而情重,但对遇刺案本身,便是雷霆之威怒不可当。 当日,所有太子的随驾,从东宫诸官吏到他亲自给儿子配备的仪仗与礼官,全部被扣押在廷尉府,谁也不许回家。 上到太子的伴读与幕僚,下到一路上负责做饭的厨娘,无人幸免。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谁害我儿子,我杀谁全家。 他亲自喂儿子服了药安眠,又找到了女儿,开口便是问她这几年如何,萧裕如今怎样,直到深夜仍是絮语不止。 但后面,他们的话题自然不能避开此次太子遇刺。 “阿吉,父皇问你一句话,你得实话实说……你觉得这次事,和你那几个哥哥关系大不大?” 萧玉吉不意外父皇会这么问,其实她心中也有疑惑:“父皇,女儿这一路也有暗中查问此事,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与兄长们有关联……女儿不是避重就轻,一味求全而想息事宁人,实在是全无迹象。若是父皇硬要一个答案,我其实也……也有猜测过兄弟阋墙的可能,只是无有证据,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谁都知道太子萧秩出事,最有利的便是这几位外封之王,他们的嫌疑是无论如何目前不能洗去的、 “朕也知道,哪能让妹妹去查几个哥哥的嫌隙……”皇帝叹气,“还是让朕这个做人家父亲的来吧……” “父皇有何打算?” “朕想叫你那几个哥哥入京,敲打也好,询问也罢,若是有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露出马脚,就算没有证据,也有办法不去轻饶。” 皇帝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可萧玉吉却听出其中的阴鸷与暗恨,这次没有孟苍舒给她出主意,但她还是很快想到了合适的措辞,说出了这个时候作为女儿、作为妹妹、作为朝臣最应该阐明的立场: “父皇,等等消息再下旨吧……”她一面给咳嗽的父亲倒茶并亲自送服,又轻捶皇帝已有弯曲之态的背脊,“女儿离开良慈郡之前,也有留人调查此事。毕竟是在我那里出得事,或许好多线索都来不及处置。只是女儿护送太子大哥走得匆忙,实在不能亲自坐镇,但孟苍舒行事稳妥且素有智略,父皇是清楚的,等他的消息到了,父皇再做决意也不迟,不然几个兄长都是父皇的孩子,要真因此生了嫌隙……女儿实在不愿见父皇为此而神伤大哥为此而悲叹……” 皇帝听得这般舒心的话语,已是悲哀之中蕴藉了不少欣慰,他看着成长了的女儿含泪点头:“好……朕就再等等。” 谁知夜里,暂住在京师东宫的萧玉吉就收到了来自孟苍舒的消息。 “这信什么时候到的?” 读过之后,萧玉吉两双手快给信纸搓出火星来,看向李丞雪。 “就在殿下伴驾的时候。” 萧玉吉再看一次信,而寅时的梆子这时敲响,最终决定明日告知父皇这个消息。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倒是宫里的太监奉旨来带给她一个来自父皇的同样震撼的消息: 杨皇后有孕了。 第68章 皇帝年届四十八岁, 茂年将暮,此时有子无异于天降吉兆,百僚庆贺宫人同颂,整座皇宫都沐浴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中。 皇后的孩子已两月有余, 据说母亲脉象沉稳有力, 无有不适, 一早皇帝就陪在这个小自己三十岁的皇后身边,无微不至照料, 喜色将这几日的疲敝一扫而空。 但景司徒却十分谨慎,他没有让大司徒府大张旗鼓的递来贺表,也让太后的母家杨氏禁止亲友登门贺喜, 问缘由,也都是同一的口径: 东宫尚在病伤之中,不宜吉庆,礼当静修祈福。 这种行为得到了皇帝的赞赏,他私下里也对自己的女儿说:“倒是朕一时高兴还想庆祝,多亏皇后出身大家,知礼明德,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朕听罢也觉自己竟因一时喜气上涌忽略了你大哥, 是朕这个做父亲的不是, 午后咱们再去看看他。” 萧玉吉只能不疼不痒的说一些“父皇喜悦也是人之常情”这般的场面话。 她又能说什么呢? 作为父亲, 萧蔚并不是全然无情的。他听闻长子遇刺, 牵挂、关切、忧惧、心碎……每个情绪都发自内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绝不是装模作样, 而是真的心疼怀忧到难以下咽成眠。 再加上他这一系列盛怒与手段,每个都为儿子女儿考虑周到, 又给足了安抚和父爱,所以如果鲁莽断定他不爱儿子,不是个好父亲,确实有失公允了。 可是,新人在侧,吉孕当头,他也一样高兴,毕竟那也是他的骨血,一时甚至将儿子抛诸脑后,回过头来,也不是半点歉疚没有。 萧玉吉不满,但若真想找理由生气,却又不够充分,这让她十分懊恼。原本还在思考什么时候说昨夜收到的消息合适,这回她也不想费这个神,干脆,直接屏退左右,连修饰都没有就告诉了父亲。 “良慈郡昨日急报,在太子哥哥出事后几日,许多来路不明人士多有疑行,那些人打着行商之明,竟贿赂我郡的官吏,更有甚者,有一人还冒充雀阳置啬夫,与其传递郡府衙门消息,现下人已都捉拿在案,除了那名冒充雀阳置啬夫的人不知所踪,这是孟苍舒孟刺史递来的陈表,其中有些事……不方便和其他人说,只能父皇您来过目。” 萧玉吉没有修饰的表达让皇帝震惊不已,他接过那封厚厚的奏表,越看一颗心越往下沉。 萧玉吉是看过的,她当然清楚孟苍舒的说辞十分巧妙。 首先孟苍舒先代表良慈郡上下所有官吏一并请罪,说没想到有坏人混入,又恐和太子殿下遇刺有关,他们难逃其咎,愿意请罚…… 然而良慈郡眼下出了事,还能在这么一手烂底子的情况下保证蒸蒸日上,连太子萧秩回来后与皇帝私语,都对良慈郡群吏的治理和德望赞不绝口,尤其是孟苍舒,皇帝与萧玉吉也是夸过几次,怎会此时牵连他们? 其次,孟苍舒开始陈述案情,和萧玉吉所言一致,可是他的措辞更加委婉,但把贿赂的行径与从事讲得更清楚明白,什么私下买卖土地开港造埠、贿托公行私造瓦窑砖厂、在襄宁城紧缺物资的时候哄抬物价、趁着公主殿下不在竟私自篡换王府和公主府的工匠等等……里面还夹着原本雀阳置置啬夫张氏与置内杂役的笔录,写着他们如何被那位假朝廷命官胁迫与戕害,以及此人行径之可恶。 还有一些很特别的画押笔录在里面,那是许多工匠的陈词,他们纷纷表示,原本只是九泽郡很普通的匠人,很神奇的,每个人都是家中有父母兄弟遭到诱骗和欺瞒,很快欠下了银子与债务,而这位主犯周余海则亲自来到他们家中,让他们签下字据,北上到良慈郡为周家劳务,他就会将债务偿清…… 这还不算最精彩的部分,在陈表最后,孟苍舒非常不安的表示,周余海很诚实的招供,说他是为定平王殿下做事,这些产业都是定平王殿下的,还说殿下只是为兄弟与妹妹分忧,别无他意。然而公主殿下不在,作为臣子,他好惶恐、好不安,一颗心没日没夜扑通扑通乱跳,焦虑让他无所适从。如果真的是皇家手足之情,他抓错人做错事,岂不是给良川王殿下与承明公主殿下与兄弟之间平添了嫌隙?可如果他不抓这些人,万一他们的活动真和太子殿下遇刺有关,那他的脑袋也不够偿还这份失职,他很迷茫,他很无助,他需要圣上的智慧为他指引一条明路。 以上。 萧玉吉明白,这番话术完美切入了她父亲心中最隐痛的那一点:兄弟阋墙。 定平王萧祈是萧玉吉的五哥,母亲享有当今皇后之下二位仅有的夫人尊位之一——华盈夫人,与备受宠爱的华娥夫人并驾齐驱多年,两人分庭抗礼,直至杨皇后入宫收回大权,对抗才渐缓为默契对抗共同的敌人——新皇后。 早在郡学兴建伊始,这位五哥就闹出过事端,当时他自己拖家带口竟从自己的王府搬了出去,住进芦竹棚,美其名曰:法隐效贤之风,尊师重道之志。后得了京师母亲的耳报神,知晓皇帝对此颇为不满,这才作罢。 此次之事又与他有关,皇帝萧蔚见过此表,耳际的青筋都要被儿子气出来了,但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在飞快的冷静下来后,他沉声对女儿说道:“可有他人知晓此事?” “只有女儿和孟刺史。”萧玉吉这时候又开始扮演她善解人意的乖巧女儿,“父皇……女儿觉得,未必就是五哥糊涂……这里面或许有别的缘由,咱们不宜声张……” 这是很贴心的表态,皇帝也觉得女儿愈发识大体。但到底是自己最器重的长子出事,他便是再怎压抑,也心有怒意,沉吟许久后,他缓缓道:“这件事确实不宜声张,只是也不能不查……你教孟苍舒暗中行事,最好人证物证确凿。” 萧玉吉了解父亲,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忍下愤恨的人,可这样中规中矩的吩咐实在不痛不痒,她暂且先答应,等待看看父亲接下来的行动。 父女二人又一道去看望了太子萧秩,萧秩已然得知父皇的喜事和自己要添的那位弟弟,十分乖巧孝顺地恭贺父亲,并表示让父亲不要频繁纡尊降贵来东宫探望,应多照料母后身体,这是应普天同庆的喜事,不能因自己的身体耽搁父皇的隆庆,应当昭告天下遍赏宗亲才符合天人之望,皇帝听罢感动不已,萧玉吉在一旁配合父慈子孝,沉默并疲倦。 她其实很想回到京师,这里是她的家,可奇怪的是,经历了这样多成长,此时此刻,她又想回去良慈郡,只觉得那里才有真正的松弛和家人。 父皇的后续手段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既然长子开口,他便将杨皇后这一吉孕昭告天下,并命人给五个就封的儿子去诏令一封,表示你们的嫡母朕的皇后如今有孕,希望每个儿子都能表态尽孝,以悦其欢欣。 这并不违背礼法和天子的尊威,但是,这几个儿子都比此位杨皇后大,而他们的母亲,也都还健在后宫。 太子遇刺,生死未卜之际,作为皇帝唯一由皇后所出之子,假如他真的遭逢不幸,那对其他兄弟来说,便是一个公平竞争的难得机会,可是如若在太子之后,再有一皇后之子诞生,那格局便大大不同了。 良川王自不必说,四岁的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必然没有任何想法,这是个听姐姐和师父话的好孩子,也还没来得及长出心眼。 但其他兄弟……萧玉吉大概会了解他们得知此时的震惊,或者说,他们的母亲已经通过自己的方式,将这件事告知了儿子。 如果她五哥定平王萧祈有任何异动,都会成为父亲的眼中钉。 萧玉吉远在京师,不知孟苍舒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从来治下严谨,怎会有人冒充王府的工匠去修造府邸?据孟苍舒说,待他们发现时,王府基本都已经修葺完毕,连符合规制的瓦都铺好了,如果不是早有准备,私烧王府用材也是罪过,那莫非真是自己五哥昏了头,拿自己的资材过来走关系,结果闹得人仰马翻? 未免教人猜疑,孟苍舒没有私下给自己来信,真相不得而知,可以萧玉吉对他的了解,事情断然不会是奏呈那么简单——反正至少这小子没有他说得这么惶恐不安,说不定还在偷着乐! 李丞雪对此也表示赞同,笑死,孟大人会惶恐?他别把全郡人都吓惶恐了自己就要天天给太上老君烧香了。 两人达成了一致,看看有没有孟苍舒私下的消息捎来,然而奇怪的是,捎来信的是太子萧秩,请妹妹到东宫见面。 这些日子热闹全在景氏一族和杨氏一族,皇后自然也风光无限,原本来探望太子病重的人也都看过了,现下都去贺喜,望着长兄门庭渐冷,萧玉吉一时感慨只几日的功夫,一件喜事就能看清人情的凉薄。 不过她这位兄长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见到妹妹来,他便直说了此次相邀的原委。 “父皇给五弟私下去了一封信。”太子萧秩屏退左右对妹妹说道,“难不成我这次遇险……” 因此事父皇没有让萧玉吉告诉太子,她便守口如瓶,如今这样的情形,避免猜疑,她还是将孟苍舒的上奏告知了兄长,兄长并不意外,只道:“我说为何父皇如此动作……原来这边是明里暗里的试探了。” 帝王心术还是作为下一任皇帝的兄长自己揣摩吧,萧玉吉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却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才开口道:“父皇给五哥暗中去信的消息……是谁告诉兄长的?” 太子自嘲般笑了笑,用疲倦的语气说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景司徒了……他唯恐自己外孙女在这时有孕的消息冲撞了我,亲自上门谢罪,又送了好些东西,不过那些都是场面上的,但这件事却是杨皇后告知了他,他为让我安心养病,才小心透露,大概父皇心中已有了定论。” “就算是定论……大哥,你真觉得父皇会降罪五哥吗?”萧玉吉说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担忧,“暗中的申饬惩戒,都不是真正的治罪,大哥想要的公正,也可能会变成为求皇家颜面的委屈……” 萧秩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点,反倒拍拍妹妹的手背以示安慰,眼中的愤恨却丝毫不减:“如今,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景司徒劝我身子养好才是要紧,不论他来的目的是什么,这句却是实实在在的好话。” 言及此处,他忽得顿了顿,看向萧玉吉,似是犹豫,但最终开始选择了开口:“妹妹与良慈郡还有往来,不若……帮大哥一个忙,问问孟刺史对此事有何见解?” 第69章 孟苍舒为太子殿下出过主意, 有些主意已落实到实际操作,效果也都不错,可有些因这次遇袭而戛然而止,还来不及奏效就暂时被搁置下来。 这次收到千里之外的求助, 他非常大方,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让刘甸给萧玉吉和萧秩带去了自己专业的意见。 第一条,主动出击。 “他要我主动去说宽恕加害我之人?”萧秩伤口差点气得再次崩裂, 可冷静下来,他却明白,既然父皇主意已定, 这是最好的选择。 去往良慈郡问策一来一回即便快马也将近月余,这期间,皇后风头无两,其腹中之子所带来的吉兆也是层层累进,即便他再稳重,也还是深有不安——毕竟这个孩子与他都是皇后所出。 而定平王的回信也已抵达皇宫,据说皇帝读完什么也没有表示, 一切仿佛石沉大海。 同时,良慈郡完整的供述也都再次呈上, 结果与第一次别无二致。 那么假如定平王真的在良慈郡动了这么多手脚, 父皇却并无额外表态, 只表示继续查好好查, 那便是只想敲打警告,而非真正指出皇家手足相残的真相。 这是个让人寒心的揣测, 但可能性最高,孟苍舒是个实际的人, 他也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勿要因小失大。 萧玉吉也被他这样提醒过,也知这是自己诛自己的心,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却见兄长戚戚然一笑,说道:“你这个刺史,惯会往人心尖肉里插刀的。” “这大概就是……旁观者清。”萧玉吉也是叹息,她和兄长怎么都是父皇的血脉,有些事即便有了迹象,却也不敢再朝深去想。 “我也知他不是故意行事,这是好话,外人愿意这样冒大不韪,可见其赤诚,我若不听,何必问他?只是到底是新骨肉的龌龊教外人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有些隐痛罢了……” 萧秩是个清醒且实际的人,其实在他看到孟苍舒所提的第二点时,就已经默许执行这第一个策略了。 孟苍舒所言的第二点正是:愧可载舟。 皇帝是个好父亲吗?这很难说。 他对自己的儿女有许多值得称道的情重慈心,也有让人寒心的举动,就像他发自内心为遇刺的儿子茶饭不思不近女色,也能为孕育中的骨血一时忘乎所以,他不坏,也不是绝对的好,让人恨不彻底,爱不能够。 但孟苍舒希望太子和公主不要因这一点来折磨自己,而是利用机会,反过来折磨皇帝。 “孟刺史说,父皇重情之心,若因兄长主动求和之表态而牵动,必然会怀有愧意,这时如若能提出之前在良慈郡所以思之举,必定马到功成。” 萧玉吉明白,孟苍舒说的是在京师设立郡邸一事,他还说,这次必然不是太子殿下一个人在战斗,以景司徒的远见卓识,必然推波助澜。 “景司徒……真的会帮咱们?”萧秩如今对这位司徒大人也是心境复杂,要知道他的外孙女也是共享了景氏的势力,如若诞下一个皇子,那对于萧秩的威胁也是足够大,可是,景、杨两家这段日子谨守分寸在先,景虔屡屡对自己示好在后,简直就是在表明不会和他争抢,反倒要求他的庇佑,这让萧秩十分困扰。 对于这件事,萧玉吉又成了那个明眼的局外人,她理解了孟苍舒的言外之意,并主动向兄长解释:“大哥,我有句实在大逆不道的话,你如果愿意听,做妹妹的就讲出来冒犯了。” 萧秩拍拍妹妹的肩膀笑道:“你这话实不必说,你我兄妹若是还不能直言不讳,今日又何苦共读这封信呢?” “大哥,你想想看,如果你真的不幸遇事,或是因此次重伤致残,在不知皇后有孕的时候,谁最受益?” 萧秩想都不想便回答:“自然是你的那几个好哥哥,我的好弟弟了。” “是了,可是,皇后此时有吉孕在身,男女未知,景司徒原本可置身事外的态度自然大不一样。” “所以其实眼下,景司徒与我是一并期望那四人稍加限克?”这样说,萧秩便明白了,他心情已比方才好了许多。 孟苍舒的第三条与其说出谋划策,不如说是稳定人心,他明确表示,让太子殿下稍安勿躁,其实无论杨皇后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无法动摇他东宫的位置,诸事皆有条理迹象,太子殿下自己也知道皇帝的重视对他是独一份的,可偏偏有时囿于身份地位和父子之情,不能明视。 要做最体量父亲的儿子,要做最有进退分寸的臣子。 于是,以这三条为指导依据,第二日,拖着病体,太子萧秩在妹妹的陪同下去觐见父亲,送上恭贺杨皇后身怀吉孕与天象升平的贺礼,又如实阐明了自己的心境。 “父皇爱重儿臣,儿臣如何不知?就是因这份爱重使人侧目,父皇不知背地里受了多少排揎,儿臣每每想起,都十分惭愧……都是儿臣无能,还要父皇屡屡照拂扶持,这才如此引人怀嫉。可我们……到底是天家,如此正值此等普天同庆之喜,却要将萧墙之患示于人前,这岂不有伤父皇的颜面和天家的威严?儿臣断不能做如此不忠不孝之事。请父皇勿要为此次行刺大动干戈彻查到底了,当时看在母后与肚子里儿臣那未出世的手足面子上,儿臣在此固请……” 说罢,萧秩竟要挣脱萧玉吉的搀扶跪下来,皇帝萧蔚忙自己下来搀扶,他已屏退了左右,大抵知晓儿子前来的目的,却没想到这番意料之中的话让他如此切情,一时感动与愧疚交织,忍不住叹道:“你如此识大体,将来朕将江山交予你手,也算没有愧对列祖列宗……” 萧玉吉很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在演着一场彼此都知晓对方角色和台词的戏,心中怃然感伤,但也只能沉默以对。这更坚定了她在入京师之初的想法:她不想再让年幼的弟弟和疲倦的自己卷入这份来自天下权力风暴正中的争端了,她想回到良慈郡,她的第二个家乡,那里有她真正的亲人、她最想见的人,以及最期待的安宁未来。 “朕知道,这事是你受了委屈,良慈郡递上来的人证物证朕都过目了,你五弟行事不检,便是此事与他无关,朕也要过问,可眼下却是时机不对,朕答应你,待此事平息后,再给你个水落石出。” 等到平息后的水落石出也没有什么必要了。萧玉吉忽然想起,孟苍舒管自己亲爹这种话术叫做画饼,曾经她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今日却身临其境,才领略了此二字的精妙。 在萧玉吉感叹之际,作为配合演出的萧秩,这个时候该轮到他抢占主动权了。 “父皇从来信重,对儿臣亦是关怀备至,父皇的话,儿臣自是相信。但儿臣有一言,正是为此才不得不说。” “你说便是。” 萧蔚和女儿一齐将萧秩扶起坐下,一家人仿佛围坐在案几边共话家常,可讨论的,却是权术与阳谋。 “儿臣以为,此事若真是误会,那便与各郡同京师往来不密有关。若是诸位兄弟手足能更好体察父皇的圣意与朝廷的诏令,众人齐心,就算私心人皆有之,也必能体谅父皇承载江上的苦心,怀孝而德,不愿兄弟阋墙而使得家国不安……儿臣读炎汉史书曾有耳闻一事,故汉庭曾设有郡邸于长安……” 接下来的话就与孟苍舒和萧闳教得一模一样。萧玉吉心道这话必然是在太子哥哥心中酝酿的几个月的,不然不会脱口而出且将当日陈述时的细节也描绘得如此贴切,可见此心他存了许久…… 孟苍舒让太子装下了笼权的种子,他也是早有预谋。 但也是因为孟苍舒之前的出谋划策,让她能更早站在迄今为止最正确的一方,太子说话间时不时朝她投来感激的神情足以说明一切,至少在这场风波过后,她和弟弟以及良慈郡的安稳得以保障。 所以,她也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待太子萧秩说完,皇帝果然沉默良久,也不只是真的深思熟虑还是心怀愧意,只道:“便是你这样说,我也要让你弟弟入京问一问原委,不论如何都是他的手下做了怪,若是没有和你有碍,却也让你妹妹为难,难道阿吉不是他妹妹不成?” “回父皇。”萧玉吉这时才第一次开口,“女儿替弟弟管纳良慈郡,也知为难,即便是再好的心,下面有一个人阳奉阴违狐假虎威的借势作乱,也都会算作咱们的头上,五哥未必就是罪魁,良慈郡诸事繁杂,教人看出谋利之地,说到底也有我这一趟归来没有安排好的过错。” 连萧秩都觉得妹妹仿佛忽然长进了,从前骑马射箭,待人冷厉又严正的女孩如今却忽然懂得迂回,可见世事艰难,磨人心智。 “你们都往好了想,是朕一直以来多多回护的缘故,岂不知如果……”皇帝萧蔚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用薄怒的语气接道,“如果真是有人想支走你妹妹好在良慈郡可胡作非为,仗着皇家亲缘嚣张行事,难不成良慈郡的官吏还能过问?就算问了,一句皇家之间早已议定的事,就能给人堵回来……你们没有过错,朕也不该让你们代为受过。既是如此,也该叫人回来问问了。郡邸一事朕会问问景司徒如何设置为上,你们二人且回去歇息,尤其是你,你是东宫,保重自身便是保重国本,切勿再操劳了。” 这番话就像是定心的丸药,重重坠入了萧秩的肺腑。 回去的路上,他对萧玉吉说道:“虽有遗憾,却也是我们称心如意,只是不知如何谢过你的这位刺史大人如此张良之计萧何之谋?” 萧玉吉本想说,你们让他老老实实在良慈郡做完想做的事就好了,可这句话却提醒了她。是了,人人都趁着这会儿风云骤变在为己而谋,唯独孟苍舒,始终在替她和良慈郡打算,却并未给自己争来什么好处。 这不公平。 他自己不争,那就她来。 萧玉吉发觉自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心智较量中转快了心神,此刻想都没想,就说出来比从前深思熟虑还更有力道的话语:“大哥,孟刺史的身世我从前信不过他时暗中查访过一些,不知你是否也有所耳闻,他曾经在孟氏本家手中,险些丧了性命,故而两边不和已是多日,加之他做了我良慈郡的刺史后,孟氏本家又多有徇私刁难,实在令我也是不齿。如若大哥不愿平白领受孟刺史的这份出谋划策,不若……帮他出口气,如何?” 第70章 “大人……我们能交待的都已经交待了, 真的再没什么能说的了,求求您大人有大量,就绕了我们一老一小吧……我这就辞官请罪告老,再也不给您添麻烦了……” 新郡衙投入使用后的第一个案子便如此机要, 凭谁也没想到。顾廉也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端坐高堂之上, 亲自提审要犯。 说是要犯, 但对方求情的态度总是很好,每次都战战兢兢, 倒让顾廉很是紧张。 张泰安拉着陆九,两人紧张跪在下面,伏着身子不敢抬头。 因衙差不过四人, 都已派了出去,只有两名武威军在侧执御,却更是气势逼人,教两人连抬头都是不敢。 “今日押你们来不是我问,刺史大人巡视归来,要亲自提审,你们二人且在这等候。” 其实孟苍舒人是在襄宁城的, 城内最近事情太多,原本周家留下的东西被刺史大人全盘接收, 比如郊外的瓦窑砖厂木场与城内的商铺, 甚至连人手都被孟刺史一并扣下, 因这些人都是证人, 至少孟刺史是这么说的,不过证人们并没关起来, 他们被统一安置,比从前周余海给他们挤在一处的工棚要好得多, 吃食也更丰盛,每日做工也有了工钱——当然是从周余海柜上的银钱出资。 原本这些工匠手艺人都是被迫背井离乡来了良慈郡,他们都暗中被周余海算计,不得不签了身契来抵偿自己或家人遭到构陷的债务,孟刺史告诉他们,如果周余海最终定了罪,那这些债务就会一笔勾销,他们也会重获自由,而这其中,他们的证词是指控周余海有罪最至关重要的人证,于是所有人争先恐后控诉周余海的罪行,光是画押都得维持秩序排队。 相比这些人,张泰安和陆九就惨了很多,被人冒充啬夫,他们两个按理说都有罪过,只是顾廉授意于孟苍舒一直未有定罪,始终拖着这二人不给发落,更是将两颗心高高悬起。 待到今日,再度提审之时,二人已如惊弓之鸟,然而也确无事可交待,只能瑟缩在堂下,直到外面有人通传刺史大人归来,顾廉与武威军军士二人相迎,他们才在惶惶之中俯首,余光看见一双沾满泥土的靴子自面前走过,继而坐入堂上正座。 “堂下是雀阳置啬夫张泰安与杂役陆九,供状均已画押,案几之上供刺史大人明鉴。”顾廉很清楚这套办公的流程,不疾不徐禀告。 堂前安安静静,唯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张泰安和陆九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过了半辈子,他们才听见上面清越的声响:“起来回话。” 只是这声音……有些耳熟? 张泰安这段日子是彻底吓怕了,根本顾不上细听,头也不抬连连告罪,可陆九年轻胆子壮记性好,稍稍抬头去看,目光触及被顾廉称作“刺史”的那位大人时,惊在当场,整个人坐在了地上。 “你……你快起来!不得无礼!”张泰安以为他是被吓到了,赶忙去提醒,陆九的脸白得像是一张纸,一只手缠着抬起指向了前面的刺史大人,吓得张泰安感觉去捉按下去,“你糊涂了!这是刺史大人!你也敢胡闹!大人……大人请息怒……” 张泰安到底和陆九相处了一年,感情堪比爷孙,就算再怕也不忍见其失仪落罪,连忙按住孩子的脑袋朝地上按,这一来一回动作太大,他也得抬着头,与顾廉一样,看清面前的刺史正是当日连骗带吓教他们二人悔之不及的那位冒牌孟啬夫。 “啊……”张泰安的反应可比陆九大多了,当即瘫软在地。 “你们的供状本官已然过目,只是其中还有几处可疑,需要当堂质问。”孟苍舒端坐其上,仿佛不认识二人,声音沉稳若洪钟,别无情绪,只慢条斯理发号施令,“顾内史,你来秉笔,今日堂前所言,皆要呈上以供圣断,万不可有误。” “属下得令。” 顾廉于侧位落座,先执笔将之前的内容补上,再恭敬示意孟苍舒自己已准备完毕。 而此时张泰安和陆九还没有在震惊缓过神,只听穿着刺史官袍的“孟啬夫”沉声道:“你们的供词中皆言有一人自称孟津,要挟你二人噤声避让,冒称雀阳置啬夫,与周余海勾结,可有此事?” 张泰安木然点头,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张啬夫,要以言回答刺史大人的问题。”顾廉提醒。 “是……有……有这么一个……人……”张泰安看着孟苍舒那张严肃的脸,舌头都打了结。 孟苍舒点头道:“此人现在何处,你们可知?” 这可能是张泰安和陆九这辈子遇到的最难回答的问题了。 这人就在堂上,并且向他们提问自己在哪。 如果不是刺史大人中邪得了什么古怪的癔症,那就是他们二人今日才遇见真正的大麻烦。 到底张泰安反应比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快,他知道大难临头,赶忙按住陆九,连声回答:“不知……小的不知。” “张啬夫,你身有官职,在刺史面前当自称‘下官’或‘小吏’,不可以黔首之称自比。”顾廉再次提醒。 “是……谢……谢大人提点。” 坐在上面的孟苍舒看这两人被吓坏了的可怜模样不是没有半点恻隐之心,他对吓人一跳本身没有任何古怪的爱好,只是形势所迫,他必须得拿出个交待,此时这交待就在二人口中,那威严一点也是无奈之举。 “你们在供状上声称,此人于捉拿周余海一伙人后莫名消失,再无音信,可是此处却与周余海等人的供词多有不合,本官不得不问。”孟苍舒取出另一张折好的纸,徐徐展开,“周余海手下有一人,悉是从前朝廷通缉的水匪,后被周余海招揽,同他做一些暗处的勾当,此人水性了得,曾在抓捕当日跳慈水逃命,却被武威军捉拿归案,根据他的供词,当日孟津也在小码头与周余海饮酒,并且是从雀阳置内出发渡过的河水,你们二人皆言那日你们正在置内躲在后仓不敢出声,怎会没见过他呢?” 张泰安已是连喉头都发软说不出话来,可看原本惊恐的陆九此时脸上忽然出现愠怒的神情,他了解这孩子脾气急躁莽撞,若是在这里坏了刺史大人的好事,怕是以这位刺史鬼魅般的手段,必然会惨遭毒手。一时护犊之情奔涌,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泰安忽得挺直了腰杆: “大人明鉴,那日我们是被此人……关……关进后仓去的!” 陆九瞪大眼睛看向了张泰安。 “我们……我们敌他不过,与他交斗却落了下风,陆九他……被打晕了所以不知道,我也浑身是伤,可我们所言皆是属实!在那之后,再没见过此人,也不知他渡江去了!” 张泰安很少说谎,但这次发挥很好,因为那天,孟苍舒是和两个人吃饱了饭大大方方告别离开的,走之前还笑眯眯让他们锁好门无论什么动静也别出来看,非常贴心。 笑眯眯的孟啬夫变成肃容冷面的孟刺史,张泰安为了保护陆九,什么都说得出来。 “张啬夫……”陆九仿佛也明白了什么,眼泪在眼眶忽得打起转子,却硬忍着不肯落下。 今日必定要扮演恶人的孟苍舒见状,心中叹息,可嘴上却依旧漠然道:“哦?既然如此,那你们非但无过,抵御贼人为非作歹甚至有功一件?” “我们……我们老弱二人实在是……敌不过……贼人!”张泰安咬牙切齿才努力当着“贼人”的面以此称呼,“但我们真的尽力了大人!请大人明鉴!之前我有眼无珠,以为此人真是大人派来的新啬夫!是我糊涂!可是……不关这孩子的事情……” “大人容禀。”顾廉适时开口,“在雀阳置确实找到了一张任命置啬夫的文书,不过却是伪造,这与张啬夫所言吻合。” 孟苍舒若有所思点点头,看看下面的一老一小,再开口时声音已柔和许多:“既然这样,本官原本要治你玩忽不守之罪,但似是此际情有所原,你们二人既已奋力,然雀阳置情形本官知晓一些,人手欠缺,原本的车夫马卒又不在置内,你们二人若真竭力以抗,到底也是力有不逮,其中无奈,本官亦会酌情参详,既然你们的言辞已与周姓一众罪人供词皆可对上,那也无需再审了。” 说罢,孟苍舒示意顾廉将供词递给二人签字画押,谁知这时,一直沉默的陆九忽然开口:“刺史大人……我其实见到孟津了!” “哦?”孟苍舒刚刚起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你快停下!”张泰安的脸再次恢复成雪白的颜色,吓得伸手去拽陆九,因动作太大,又贸然未经允许站起,故而两旁的武威军执棒将其压下不得动弹。 陆九忍住不看身后惊呼制止自己的张泰安,艰难紧张地咽了口吐沫,挤出已想好的话语:“是……后来武威军救我和张啬夫出来后……在河边看到好多个跳河逃走的贼人,我见到孟津也跳了下去!” 最后一句仿佛是为了增强自己的信念,他几乎是喊出口的。 张泰安终于安静下来,武威军也减轻了法棒的力量。 “你可确定?” 孟苍舒说这话时,缓缓地笑了。 但这笑容没有起到任何安抚的作用,陆九的冷汗都被笑得吓了出来,许久他才稳住心神答道:“天色太晚,只觉得相似……但……我眼神还是不错的……那应该就是!” “顾内史。” “在。” “那日在水中捞起几个人来?” “回大人,水里一共捞起九名贼人,三个活的,六个死了的。” “活着的贼人不是让你们二人挨个认过了么?”孟苍舒再度翻开记载案件的供状,认真查看,“你们也说孟津没有在其中冒顶。” “那死了的我们还没看!”陆九叫道。 顾廉回说:“禀告大人,良慈郡府衙且尚未有停尸验身之地,因是夏日溽热难耐,恐有疫病流蔓,故而此六人已皆埋于城西南坟茔,现已月余,恐已难辨认。” “那他们的随身衣物也该记为证物留存。”孟苍舒再问。 “正是,这些都有保存在案。” 孟苍舒笑着重新起身,慢悠悠道:“那就带去让他们看看,是否有那位孟津的东西在,如若有,那此人已然就法,如若没有,我们再查便是。” 一行人来到暂时当做保管证物的良慈郡新郡府后衙仓房里,新郡府只建好了三处:正衙门和后厅两个用于公务的地方,再加上这个存放文书与户籍的府库。案卷因是尚未结理,于是一应证物也存放在此地,为求公正和安全,钥匙由孟苍舒亲自随身携带。 他忽然有一种监守自盗的感受,仿佛米仓里的老鼠回了老家,打开门后,他指出东西在哪里,由武威军军士挨个取出陈列于张泰安和陆九面前。 在这之前,陆九已经拿定主意打算胡乱认一个人的衣物和随身物品,当做是那位孟津已死的证据,赶紧让这件事一了百了,不管孟刺史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要自己帮他了这件事,那便能和张啬夫求一条活路。 毕竟孟刺史话里话外已有放他们一马的意思,就算再愚鲁,他也能听懂这其中的弦外之音。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六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外加随身物品里,竟真有一套当日眼前这位“孟津”所穿的衣物,他记得清清楚楚,绝没有错。 “这……这个……”陆九懵了,可他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这,却没想到糊里糊涂说了实话。 连张泰安也呆愣住,这套衣服他也不可能忘记,点点头:“是这个……我……我也记得。” 他们都没说谎。 “既然如此,可以结案了。” 孟苍舒的语气仿佛永远这样平静和缓,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也只有让人无法参透的微笑。 第71章 早秋清晨的雀阳置与从前并无变化, 被封用的这两个月,苦了商旅们不能在此处歇脚,如今一并连置与对岸的码头港埠全都开了,商船逐渐增多, 脚商倒比以往少了许多。 为通船方便, 河岸两头仍然只靠摆渡往来, 雀阳置的置啬夫张泰安又多了个新活,每日要将做好的三餐送去河对岸, 给码头上验货取税的吏员们送去。 这三个吏员都是今年刚从京师派遣来的郎官出身,对张泰安客客气气,平常吃住都在置内, 相处也融洽。而陆九白天在码头上帮忙,晚上回置内洒扫,也羡慕这些自太学出身的官员见过世面的气派,常常一道吃住讨教,他办事利索能干,个性干脆,也很得众位新来之人的喜爱。 渐渐的, 张啬夫和陆九连忙了十几天,仿佛已经将之前那些不快与阴谋忘记, 生活也重新恢复了平静……直到九月初的一个夜里。 置内的角门再次被叩响, 以为是晚来的商旅, 陆九披衣嘟囔着去开门, 就见初秋淋漓的夜雨里,张啬夫也撑着破伞哆哆嗦嗦提着灯过来了。 “你早点去歇着, 我招呼人。”有了之前的经历,陆九嗔怪张啬夫的话少了, 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懂事的孩子,也很少去提那伟大的愿景和理想了。 “这段时间往来的官驿人多,我怕他们要验押印,还是先起来看看。” 张泰安就算再愚钝,也发觉近日朝廷往来的公文增多,他因之前算是勉强“戴罪立功”没受周氏罪案的牵连,深觉侥幸,再加上那日一惊一吓,再不敢像从前一般得过且过做事,凡事事必躬亲,就连这半夜的辛苦差事都不假人手,自己去移开门栓招呼人。 来人一共两个,站在漆黑的雨夜,一身蓑衣都朝下滴水,后面的那个亮出腰牌,果然是郡府衙门的人,蓑衣里还穿着铠甲,张泰安不敢怠慢,忙将人引进后厅的客房,点上了亮烧好了水,陆九还专门生火烤去准备给来人蓑衣一身的水雾烤干。 只见一直在前面的那人摘下斗笠露出笑容,陆九手里的火钳子当时就吓得掉在了地上。 “不用忙活了,只是来看看,一会儿还要渡河去。”孟苍舒解开蓑衣,露出里面刺史的官袍,他转头吩咐刘甸道,“刘校尉,我和他们私下说两句话。” 刘甸训练有素,当即行礼离去,不大的客房里因三个人中两人呼吸都急促慌乱,刚点的灯烛都不住乱晃。 “坐吧,今日又不是堂审。” 孟苍舒平易近人,甚至主动让出位置来,可眼前的二位连站着都直打颤,根本迈不开腿。 “我来是替庞县侯传个话,张啬夫,你原本是青郡军的人,在这里若是做得不顺心,县侯让我告诉你,他可以调你回去长青县城,如今那边也开始加固城墙,自东往来的行人日渐增多,他原本是觉得你老成才举荐你做这个啬夫,但此时你有难处,他自会体谅,就算你想颐养天年,他也不会亏待你,田地宅屋都会有的,你跟随他多年,虽只是个笔吏做粗粗的抄写,但怎么都算是早年跟出来的老人,我的为人嘛……你们大概是信不过了,但庞县侯的话想来还有信誉。” 孟苍舒明明话说得温情,可和当初威胁人一样是那副慢悠悠的口气,陆九听得心惊肉跳,但余光却瞥见张啬夫眼中带泪,竟跪了下去。 “是我无能……一把年纪不能做出一番事业,还让县侯大人担忧,大人是体谅我才给我这体面的差事,不然轮着谁不好?可我却不争气……弄出那么大岔子来,让县侯平白担忧,我对不起县侯大人的知遇之恩……” 张泰安哭得让人伤心,陆九一时不能理解其中复杂的心境,但孟苍舒却是明白,他起身扶起张泰安,拉着他坐好,平缓道:“张啬夫,过去的事我因自己的谋算让你们担惊受怕,是我的不是,你虽办事有些粗糙,但无伤大雅,此事既然已经揭过去了,不如你和小陆九去长青县那边,我知道你们在这里每天战战兢兢怕被熟人问起旧事来,庞县侯也是好意,不想让你们为难,这也是我一点于心有愧的心意。” 孟苍舒的话温和且真挚,一点也不像二人印象里能说出这番话的混账,张泰安是发自内心觉得对不起庞绪,孟苍舒的话也正说到他心坎上:他是最怕事怕麻烦的,如今在经历这个之后,从前往来熟识之人跟他打听这些话,他生怕泄露什么,紧紧张张反倒更遭人疑心。 这段时日他过得难受,人也瘦了不少,听到这般贴心的话,就算是从孟苍舒口中说出来的,他也觉得心动。 可是……张泰安也有自己的顾虑。 他看了看一旁一脸不知两人在说什么的陆九,忽得警醒道:“我……不是……小吏不敢有怨怼,能任职在雀阳置,乃是福气,不敢再叨扰庞县侯和孟……孟刺史了。” 孟苍舒看出他的为难,于是伸手招呼陆九近前,吓得张泰安惊觉这位恐怖的刺史许是会可读心的妖法,吓得当即就要求饶,可孟苍舒恍若不觉,只问陆九:“最近做事还算勤勉?” 陆九原本的麻利爽快劲儿在孟苍舒面前消失无踪,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孟苍舒笑着说道:“那看来还是不够长记性。要是再来个人诓骗威逼利诱你们啬夫做傻事,你拦不住便也不拦了么?” 陆九脸色一白,被张泰安在身后拿手扯了几下意识到说错了话,只好补救:“那是再也不敢的了……” “只说不敢可不行。张啬夫待你有若亲子,那日在堂上,他为了你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你也是看出这点,回来后才这般听话不再肆意顶撞,我说得对不对?” 孟苍舒拿出耐心来时,便有种让人信得过的师长风范,笑容也不那么奸佞了。 陆九听着心里难过,只道:“大人……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还苦苦相逼呢?”他鼓足勇气直视那双让他恐惧的眼睛,可奇怪的是,这双眼里唯有温和的笑意,让人根本怕不起来。 张泰安惊慌之中想按着陆九认罪,却被孟苍舒抬手制止。 “没事,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也想问问你。你和你张啬夫一直苦于周余海的骚扰,拿不出半点法子,你说是我一劳永逸算苦苦相逼,还是周余海始终纠缠算苦苦相逼呢?”孟苍舒说到此处,略略严肃了语气,“身为朝廷命官,不能主事立则,办法也拿不出一二,倒让别人给辖制了,你觉得这就合适了?” 张泰安赶忙说道:“是小吏无能……” “张啬夫,你告诉陆九,你为什么不肯将此事上报君府衙门呢?”孟苍舒看向战战兢兢的张泰安。 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说些不愿说的实话了。 “那姓周的……和定平王有关系在,定平王又是良川王殿下的哥哥,小吏不敢上报,怕人家一家人说的事没道理管,又给自己带沟里去,反倒丢了这份糊口的体面差事……” 这是大实话,因有皇家手足的关系在,旁人若有不知,卷进去怎会有好下场? 孟苍舒倒也不气,只道:“人之常情,可是,你作为啬夫在此地,不敢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要见微知著,见识到旁人见识不到的人,洞悉也要比寻常人多些心计。雀阳置刚刚设立时,你可见公主与良川王殿下与定平王有任何往来?去年冬日辛苦,可有定平王的船队来过?春日里前脚官道与沿途驿站完毕,后脚那定平王的亲信,你就真觉得他们兄弟兄妹这般亲厚到此事不敢上报么?” 一连串的反问要张泰安心惊,他从未想过这些,自知不察不能,连连谢罪,孟苍舒却也不要他又跪又拜,只按着他坐好,平心静气道:“与其说我苦苦相逼,不如说事已至此,若不能快刀斩乱麻,到最后,一开始的所有隐忍和心思,以及那不可告人的避让,最后都会成为你们的错处,一个两个不是问题,待到山陵崩的那日,难道圣上会处置自己的儿子女儿不成?那日掉进河里死了的水贼,成了孟津的垫背,而你们,也只会是定平王和良川王的垫背,想伸冤也无处去说。” 张泰安就算再不晓事,也知道看似孟苍舒给他们为难,实则却是救了二人,这时候他才彻底真心落了泪言谢,陆九也颇有醍醐之味。 “你不想回庞县侯那里的原因,我也清楚。你不是怕自己没了这个差事,而是担忧陆九不能由自己庇护,回去长青县连个杂役也做不成,又没得户籍在本地,分不着田地。你为孩子考虑,可见你绝非一般懦弱无智之辈。”孟苍舒这会儿倒是反过来安慰起人来,笑道,“不如这样,我让庞县侯在那边给你安顿好,这孩子也郡东那两个置找个地方,从小吏做起,你看如何?” 如此说来,张泰安唯有千恩万谢,还拉着陆九一道要行大礼,孟苍舒拦住后笑着问年轻人:“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陆九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了。 “哦?不是想到外面闯荡,见大世面么?”孟苍舒玩笑的语气十分轻松。 陆九也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恨不得是第一次当着孟苍舒的面主动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今日才知道,真正的大世面就在咱们郡里,就在我的眼前,不去了,我不想出去了,我要在这里跟着大人学怎么做个真正的大人物。” 第72章 “父皇, 儿臣知错了父皇……” 麟德殿前,定平王萧祈已哭泣跪拜了五个时辰,声音嘶哑教人闻之落泪,萧玉吉在远处时就听见了动静, 而宫人们经过时, 都低头噤声, 不敢议论这件眼下最令人不安的父子冲突。 定平王萧祈是一个月前被圣谕召回京师的。 那时萧玉吉已然准备启程返回良慈郡,正在清点父皇赐下的恩赏, 谁知荀长史荀崎忽然偷偷派人来说,太尉府被调走了一批人马去九泽郡,不知意图, 荀崎心中没有底,于是来问问公主殿下的意思。 萧玉吉十分疑惑,她从前与父皇在军营中时倒是常常能见荀崎他爹老太尉,可从没见过荀崎,怎么忽然搭上关系,她分外警觉,然而来人给她看了一封信, 那笔和自己差不多的烂字只看一眼,就知道是出自孟苍舒的手笔。 信是写给荀崎的, 内容很简单, 让荀长史遇到什么大事先别慌, 公主殿下在京师, 暗中问问即可。 萧玉吉顿时哭笑不得,她是知晓孟苍舒受过荀家的大恩, 却也没想两家一直暗中联系如此紧密,信中熟稔的口吻简直就像和自己亲戚说话一般, 想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她也很快意识到,孟苍舒不止是在帮荀崎,更是让自己在京师多了一双来自太尉府的眼睛。 知晓了这件事后,萧玉吉让荀崎不必惊慌,虽是密旨,但封王入京这样大的事情,早晚都会教人知晓,父皇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不得节外生枝。 等到定平王萧祈带回了京师,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各家各门均担心有什么权力的纠葛就此牵连,谁知定平王一到,就开始哭跪,好像他们的亲爹驾崩似的,除了少数几人外,没人知晓定平王如此狼狈原因,皇帝也并未有明发上谕,对寻常人来说,一切都压抑着诡秘的波涛。 但太子遇刺归京后,定平王如此样子,许多人也都联想到了更深一层可能。 定平王的生母是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华盈夫人,如果不是她日日脱簪待罪在皇后宫外苦求,今日萧玉吉也不会被拉来宫中看这场表演。 作为名义上的女儿,尽管杨皇后比自己还小两岁,萧玉吉也要将其视作母亲,归来时叩拜、有孕时探视、临别前拜别,这是礼数,她虽对父亲热爱妇女工作的行为不予置评,但作为皇族,礼数必须遵守。 已然决定赶在秋收前回到良慈郡,萧玉吉便主动入宫去拜别杨皇后,正见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华盈夫人,而皇后十分体贴,不但没有怪罪,反而柔柔出言安慰,并表示总这样跪着不是办法,自己会去向皇帝求情,公主刚好也来了,不如一道同去。 萧玉吉严重怀疑杨皇后就是等自己来了才说得这番话,可是孟苍舒不在身边,没人和她探讨这个可能性。 杨皇后发话,萧玉吉不敢不从,她这个便宜女儿实在是好用,只能跟着名义上的母后挺着将近六个月的大肚子,前呼后拥赶往麟德殿,正好见到和自己亲娘哭得一样悲惨的五哥定平王萧祈。 想到五哥在自己弟弟封地做得那些好事,萧玉吉就气不打一出来,但她足够冷静克制,还能搀扶着杨皇后走到近前时宽慰兄长:“五哥,我与皇后娘娘去替你说几句好话,父子哪有隔夜的恩怨,你先别哭了,一会儿父皇召见,你还要留着嗓子替自己说说话。” 萧祈长得很像自己的母亲。 作为兄弟几个里的头号美男子,母亲也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器重和偏爱,他成长的过程中,算是有段时间一时风头无两,父皇恢复宗庙还都京师后,许多人都期望华盈夫人能做这个皇后——毕竟她系出名门又有子膝下。 可是,父亲非常坚定的表示,他刚刚追尊亡妻为皇后,又立即立后,实在不纯,断然拒绝了一切关于立新后的讨论。那时萧玉吉年纪不大,竟真有些感动,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政治手段,父皇考虑的从来不是已死的发妻,而是心爱长子稳定的东宫之位与自己江山的和平交接。 看着五哥望着自己的复杂目光,萧玉吉真的很想问问,难道他真的不知晓父皇为太子大哥做过的种种事情都足以说明东宫位置非大过不能移么?还是即便如此,他也愿抱着侥幸心理,一定想试试看自己能否逆天改命? “公主说得是,你母妃也向本宫哭来求情,本宫亦是这样劝的。”杨皇后讲话亦是温顺宜人,仿佛没有任何自己的主见,一路走过来时,她脚步稳健,但或许是孕中辛苦的缘故,刚说完这句话,她便有些摇晃,似是孱弱的身体难以支撑这份辛苦,好在旁边的宫人和萧玉吉都出手搀扶。 杨皇后柔柔叹过一口气,满面倦容欲要笑着开口感谢,这时麟德殿门大开,皇帝萧蔚自其中走出,扶住了杨皇后。 “暑热还没退,午后日头又毒,你怎么来了?” 关切的口吻溢于言表。 第一次见的人大概以为二人必然情深义重,但从前自己的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口吻说过一样的话,萧玉吉听着就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波动,反倒很理智贴心地替母后开口道:“华盈夫人求情声切,母后仁厚,不忍见此,前来面见父皇以求宽宥。” 萧蔚点点头,颇为怜惜道:“你该好好养着身子,就算要替人求情,来人通传一声朕自会过去,何必自己跑了个来回。”说罢扶着杨皇后走回麟德殿。 自始至终没有看定平王萧祈一眼。 五哥眼中的惊慌溢于言表,萧玉吉看他这幅样子,没有半点心软,只是漠然,萧祈看见妹妹还在,周围又没有了其他人,慌忙开口道:“好妹妹,阿吉,是哥哥做得不好,给你和六弟添麻烦了,姓周的是我的家臣,做出这种有丧人伦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情啊……他掉进了钱眼子里,猪油蒙心,我确有看管不周的错处,但我真的……我从没想害过太子,这件事我全不知情,也没有胆量啊……妹妹,求你看在从前咱们也一道骑过马的份儿上,拉五哥一把。” “父皇动气,不只是因你的手下在太子大哥遇刺时走动太多惹了疑心,还有其他。”萧玉吉平静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五哥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们几个手足的封地都离得不近,我们两个的离了两个郡已然算近,其余往北的哥哥们都是相距四五个郡的地方,这其中用意,不必我明说。” 萧祈如何不知自己父皇是不喜欢几个儿子的势力相叠相交,可这时他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五哥如果真想认错,不如去求太子,太子在父皇心中如何重要,这次想来大家也都看得见,太子大哥若能出面替你求情,想来父皇也不会太为难五哥的。” 萧玉吉这样说也是试探,刺杀太子的人尚未有明确真凶,纵然五哥目前嫌疑最大,但也不好就一口咬定,孟苍舒报上来的奏呈也只说这一行人在太子遇刺前后行动实在可疑,并无证据,只是对良慈郡动的手脚人证物证俱在罢了。 那么如果真的不是五哥,借着这个机会,让五哥和太子大哥剖白自辩,或许也会减少大哥心中的疑窦,让他别再乱钻牛角尖,不如去好好思考如何抓出隐藏在暗处的真凶才是正理。 如果真是五哥,那他也未必就敢去和太子大哥对峙。 萧玉吉静静观望,只见五哥萧祈垂泪道:“我的部下给妹妹添了这么多麻烦,妹妹还替我出谋划策,我实在无颜……” “一家人不必说这个了,五哥不如试试我的办法。” 说完,萧玉吉走进了麟德殿。 麟德殿作为父皇的寝宫,与其说辉煌华美,不如说大巧不工。没有那么多繁复的装饰,然而彰显身份地位的龙云金器却一样不少,端华胜于瑰丽,不加巧饰,与父皇的行事作风一脉相承。 这样说来,杨皇后当真了解父亲,她的皇后寝宫布置也与麟德殿如出一辙。 此刻,杨皇后正温言相劝道:“……总不好让孩子难堪,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话,他餐风露宿赶回京师,也是做儿子想在父亲面前求个辩白,陛下听听儿子的话,就算有误会,也好宣之于口,别留下了芥蒂。更何况姐姐哭得也让我难受……许是身子重的缘故,见母亲为儿子掉眼泪,臣妾就……” 说罢,杨皇后便垂下泪来。 萧玉吉满脑子想得都是,论哭的速度和质量,孟苍舒和杨皇后到底谁更胜一筹呢? 思来想去,她压孟苍舒赢。 但杨皇后功力也不差,这样挺好的,懂得恰当的时机用恰当的情绪说恰当的话,总要有人开解父皇,她的身份也是最合适的,对父皇来说有了台阶,对她自己来说是做了个合格的皇后,对五哥和华盈夫人来说,也是个敲打,教他们别当父皇真的纵容就敢往他们不能伸手的地方去碰。 萧蔚果然听劝下了台阶,一面安抚皇后,一面让萧玉吉就座,再找人传萧祈入殿。 萧祈一进来,就被他冷着脸斥责道:“朕的好儿子,专会给手足添麻烦,你妹妹现下就在屋里,你给她郡上搞成什么样子了?你弟弟才多大个人,郡内人手又少灾厄又多,你可好,缺你的时候不见你搭把手,人家自己政通人和了,你却要摸一把油水,这是谁教你的孝悌友爱之道?朕请鸿儒教你们读得那些书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听着仿佛只是寻常父亲训斥儿子的口语,可其中意味却十分之重。 然而萧玉吉却听出,父皇没有提及太子遇刺的事。 她正想着,萧祈已转到她面前,涕泣道:“我督管家臣不利,让他们做出如此事来,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妹妹……” 简直就像闲话家常,萧玉吉不能在父亲面前发作,只平心静气道:“父皇都说我们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面的人不好必然不是哥哥的本意,妹妹不会计较的。” 杨皇后适时道:“陛下,公主知礼蕴情,定平王知错能改,是陛下教导有方。” 萧蔚仿佛真的受到了极大的安慰一般,点点头,却又转向儿子,冷厉道:“你的人如何处置?” “父皇莫要折煞儿臣,儿臣不敢!”到底也跟在父皇身边多年,萧祈也不是愚鲁之人,他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当即表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臣从性命到尊贵无一不是父皇所赐,儿臣的家臣自然也是父皇的臣子,父皇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国有国法,儿臣绝不僭越!” 凭借萧玉吉对父皇的了解,这就是他想听的话,看来这件事很快就会以那些“僭越”奴才的落罪和死消弭,而真凶究竟是谁,不知父皇会如何给太子哥哥一个公正的交待。 第73章 朝廷的公文就放在案几之上, 顾廉拿起来看了又看,嘴角都快咧开到耳后,可孟苍舒却平静地该干嘛干嘛,他实在好奇, 忍不住问道:“大人, 这次最终朝廷给的定罪给咱们了好大好处, 而且还顺带申饬了孟氏本家那群小人,他们往太子随行队伍里塞人, 结果遇见危机没有一个顶用,圣上动了大气,给人都抓起来革职, 那些人里有人就说是给了孟大人好处才能进循行的队伍,他们也是花了银子的,圣上气得不行,据说给姓孟的一家都叫到宫中,罚俸斥责一个不落,哦对,那个孟子升, 还直接被拿了官职赶回家中!这么好的事,大人你就不开心么?” “开心啊, ”孟苍舒摊开手掌, “这是太子殿下卖得人情, 我自然是开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小公主从中插手, 给自己出了口气。 孟苍舒嘴上说的和心里想得往往不是一回事,他担心小公主为这件事开罪了孟氏, 可转念一想,眼下正是皇帝亲情难以抑制的时候, 怎么会如此寒了儿女的心?况且连定平王他都原谅了,只明发上谕,要求几个封王务必管理好自己的臣属,不得宽纵,若再有罪责,一并处置,看来事情就要到此为止了。 但真凶到底是谁呢? 通过审讯周余海,孟苍舒可以百分比确定,并不是定平王做了如此伤天害理谋杀自己亲兄之事,从京师传回来的消息也足以说明,其余随赐的女子绝无问题,孟苍舒给郡学留下的那两个女孩,他也细细审问过,她们这批人实在不够互相了解,她们见那刺客不过也只有训育时的几面,私下说话更是无有,上哪里去寻得蛛丝马迹? 但能在随行队伍里动手脚的,又有谁呢? 当手上的证据不够,就算是孟苍舒也很难做出明确的判断。 所以,他选择暂时不想,手上的事情还多,不过除了这件扑朔迷离的事,其余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哦对了,公主殿下说,她会争取十月末回来咱们郡,那时候大概城里好多东西都竣工了,殿下一回来就能看见这大半年的变化。”顾廉满脸期待,“多亏了姓周的一伙治罪问斩,定平王又不敢收原本留在这里的产业,那些砖窑瓦厂和木材甚至人都教咱们留下了,不然哪有这么多资材来加紧工时……” 顾廉话多时絮絮叨叨,孟苍舒看向窗外,伴着他没完没了的絮语和窗外廉纤的初秋细雨,一时恍惚,只觉得时间明明很快,为什么又好像盼也盼不到头。 其实持同样想法的人不止是孟苍舒。 萧玉吉已经定好离京日期,然而走之前忽然许多事都找上门,许是此次之事宁国承明公主殿下得到了皇帝的嘉赞,其协理良慈郡的德治也被反复提及,许多人意识到这位公主不但深受其父亲疼爱,更重要的是,她与下一任皇帝太子殿下也兄妹友爱,加之还有千里护送的情谊,一时公主殿下成为了京师中炙手可热的亲贵,宫中宴饮屡有相邀,而从前便追随萧蔚的许多功勋世家本就和她早就熟识,更是借此机会多攀援些亲密。 萧玉吉十分乖觉,她不愿自己动作过多引来置喙,便告知父皇想要早些离去,谁知萧蔚这回又变成了贴心替儿女考虑的好父亲,拉着女儿的手教起她做人的一些人情世故:“你不必担心父皇忌惮你与亲贵往来,这些本就是你应得的尊荣。几个封王的郡你良慈郡治理得最好,而你大哥出事也多亏你有勇有谋顾念手足之情一路扶持,天底下的人越是站得高,眼睛越长得高,你没经历过低贫自然不知……” 一时间父女的谈话竟有无限温情,萧蔚笑着像女儿讲起自己从前微末之时的故事:“……朕十八岁时,家里只有两亩薄田,你祖父和祖母去得又早,那时朝廷逼捐杂税的,根本不够糊口,靠着宗正寺玉牒上皇族的身份,每月能领一点陈米,可后来连这点米都没了,你父皇就想去本家赊些过年……谁知竟被打了出来。”言及此处,萧蔚倒没有任何怨怼,只是颇为自嘲笑了笑,“你从前说孟苍舒也遇过这样的困顿,这是什么滋味,朕再了解不过。朕断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女也再经历这些。” “父皇……”如此贴心的话,萧玉吉已是极少听父亲亲口讲出,又是故去难以启齿的往事,她心中不免也将这些日子对父皇的怨怼和不满抛诸脑后,正欲开口宽慰,谁知萧蔚却变了狂傲的口气冷笑: “眼下那些人乐意捧着你,你就让他们捧着,教他们知道谁是天横贵胄,谁是该他们俯首帖耳的人。阿吉,你不必刻意韬光养晦,谁请你,你就风风光光的去,他们给你的礼物,你也尽数收下,一样不用回绝,他们讨好你,就是在讨好咱们皇家,讨好朕和你大哥,讨好天下的主人,你只管享受,别的让你父亲和大哥来操心。朕知道你有委屈,千错万错,都是朕不能一碗水端平,朕有朕的苦衷和难处,别的事已让你委屈了,这件事朕都不能做主还要猜忌,那这个爹也不要当了!” 父亲就是这样,萧玉吉又温情又悲伤地想,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但该做的也一定会做,该带来的伤害也一定不会顾忌,可最后,他又会努力补偿。 尽管已经太迟了。 她可以悲伤和委屈,却无法怨恨。 “女儿知道了。”萧玉吉忍住眼泪,低低道。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萧蔚替她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滴,柔声道,“你在京师,如果看到哪家的儿郎和自己心意,就来告诉朕,你的驸马,必然是万里挑一且要你看得过眼才行……” 萧玉吉赶忙道:“先不说这个,女儿还没这个打算……” 她确实没有打算,但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心中的那个答案。 可萧蔚却好像没听见,他像所有期待儿女幸福的父母一样,沉浸在那份期许中,满怀欣喜的声音发自内心道:“世家不世家,这不重要,关键是人品和才干,差一样也不成!我朝公主的驸马是务必要封侯在身的,你的驸马如果自己有家身,那再好不过,如果没有,朕就封他一个,这样才能足以与你匹配。” 萧玉吉静静地听着,一时脑海里唯有一个人的影迹最为清晰…… 转日,听从父皇的话,她就去到了太尉府长史荀崎家中赴宴。 荀崎七八日前就下帖邀请太子与公主殿下二位,然而萧秩仍在养伤,萧玉吉此次也算代兄长致谢,因是太尉府此次拨出来的循行随行军士十分得力,护驾有功,皇帝亦有亲赏,荀崎如今做人也是过于谨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以较为宽松的宴饮氛围道谢太子殿下的提拔,不过他也知晓太子殿下必然不会在养伤期间出门,其实真正目的,还是希望能见一见这位孟苍舒表示不懂可以问她的公主殿下。 萧玉吉从李丞雪那里知晓了不少这位荀内史的“光荣事迹”,没想到他的幕僚就在自己的良慈郡,一时也觉得好笑,可荀崎确实不大容易,作为一个武将的功勋之后,今日如履薄冰,卖个面子也算合情合理,况且父皇不也是十分器重这位故部的后人么? 今日她带上了李丞雪一道赴宴,为的也是帮孟苍舒的人和荀崎搭上话而不引人侧目。 “臣荀崎,恭迎宁国承明公主殿下,恭祝殿下千岁。” 荀崎很乖觉地带全家老小出门迎驾叩拜,萧玉吉连忙命人搀扶起来,温言道:“荀长史乃是父皇的股肱,我何德何能受此大礼,快快请起。” 荀崎曾经见过这位威名在外的公主,今日再见,那份冷若冰霜的千秋之雪竟也和缓许多,大概是孟苍舒也教了她不少道理,如今公主殿下才会如此风生水起受皇上器重。 这样一想,他便更加发自内心崇敬萧玉吉,礼让她从正门入府,又到正厅居于正位。 萧玉吉隐约觉得,荀崎这样想见自己,必然有孟苍舒的缘故,可没想到酒过三巡,荀长史便撤了歌舞,引燃灯烛,重添一轮酒后,换去了原本的侍从,只留自己的夫人与几个心腹,以及萧玉吉和李丞雪在厅内。 “臣不才,因是武将出身,功荫之后,多有冒失,得蒙圣上宽怀,才未以疏懒不当治罪。后幸得先父从前积累善业,救下了公主治下良慈郡的孟刺史,这才安稳度日,今时今日,竟也能得圣上的赏识夸赞,实在愧不敢当,余心中感念,却苦于不得一见,敢问公主殿下,孟刺史近来一切安好?若是良慈郡有何地方需要臣出手相助,臣绝不推诿,定当相协。” 荀崎说得分外郑重,拿出武将阵前宣誓的态度来,李丞雪很想笑,但忍住了,不过确实,如果这几次不是孟刺史帮荀长史涉险渡关,他怕是更要如履薄冰了。 “孟刺史在良慈郡行布仁德,乃是绝无仅有的良吏风行,他一切尚好,只是郡内事务繁多,人手不足,十分操劳。” 萧玉吉总不能直说自己需要什么,这样就太露骨了。 要是荀崎能听懂,偶尔利用太尉府的职权在行个方便给点人手也是好的。 李丞雪也听出了公主话中的弦外之音,心道,公主殿下这隔山打牛的功夫快有孟刺史一半的功力了。 然而,他们都高估了荀崎的分析能力。 听了这话,荀崎换了自称的口吻,更亲近更真情实感的当即长叹一声道:“虽说我父于孟刺史有恩,但那也是先父造善积德,孟刺史愿意报偿于我,是我的福气,我若是不替他着想,怕是先父也不能魂息。今日请公主殿下来此,也有我的私心,希望公主殿下能成全。” 萧玉吉和李丞雪对视一眼,觉得这话题好像有点转弯了,他们本来都以为能给良慈郡弄来点方便的好处,可好像荀崎在意的只有孟苍舒?这倒也是没什么的,他想报答孟苍舒乃是人之常情,于是她柔声道:“荀长史不妨说说看,若是为孟刺史好,我自也情愿。” 荀崎露出笑容来,祝酒一杯后欢畅道:“孟刺史孤身一人在良慈郡,既要为郡内大事小情奔波,又要惦记远在他乡的老父,我想……不若让孟老太公能去到良慈郡安度晚年,也能解孟刺史忠孝不能两顾之苦。” 孟苍舒是曾经与萧玉吉提过,待到良慈郡转好,今年冬日除夕借来父亲后,就安置下来,听得荀崎这样讲,想来是他打点过人脉愿意主动为之,倒也是好事,萧玉吉便也欣然道:“如此当真是好。” “还有一事。”荀崎受了夸奖,语速快了,人也更红光焕发,“孟刺史接来老太公后,家中亦是无人打理,刺史英杰之年却未有成家,家中无人照拂,教人放心不下。我有一侄女,乃是我同胞弟弟之爱女,如今正值妙龄,尚未婚配,公主殿下乃是良慈郡的主事之人,若能为我家侄女与孟刺史联亲做媒,便是我们荀氏一门的恩人了。” 第74章 李丞雪听到这句话, 差点从座位上栽倒。 荀长史啊荀长史,你是找公主殿下做媒,还是找她给你上坟啊? 不过转念一想,大概除了自己看出来公主殿下和刺史大人那点谁也不肯说破的心思, 远在京师的荀崎上哪知道? 不知者确实不罪, 但从公主殿下此刻僵硬住的表情和案几下握出青白色的关节, 李丞雪担心这句话很难替荀长史辩解了。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应付这样的时刻,此时, 李丞雪忽得一甩浮尘,站了出来: “无量天尊。” 这个道士据说是孟苍舒的心腹,故而也被荀崎迎作上宾, 此刻忽然插嘴,让人十分意外,荀崎正打算无视他继续追问,谁知李丞雪却自顾自说道:“小道曾为刺史大人批过一命,刺史大人命犯罗睺,需有刀兵血杀之命方可压制其不吉之相。只是这种命数常常见于兵戎男子,女子甚少有之, 故此,老太公才不让刺史大人早娶, 只为等这一位有缘人啊……” 李丞雪越来越佩服自己编瞎话的能力了, 总之是不是瞎话, 要看人愿不愿意听。 显然公主殿下是乐意听到的, 握着的手也松了些许,脸上的努力保持得体的平静道:“既然如此, 刺史大人的老太公仍然健在,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如何僭越,且听老太公的意思吧。” 荀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他是非常诚信想感谢孟苍舒,想与他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的。 自己的侄女那可是一及笄就让京师许多世家纷纷求娶的名门淑媛,不单是为了他荀家的身份,也是侄女自己闺名在外,一等一的贤良温厚、端庄得宜。他绝对没有像许多世家为了招揽才俊又不乐意下嫁血亲,找来远房亲戚的闺女充作养女结亲,给人看低一层的鄙薄倨傲。从始至终,他都是真心实意到不能再掏心掏肺,想和孟苍舒永结秦晋之好。 他是自己没有女儿,要是有女儿,早就亲自提亲了。 要是他自己是女的,说不定他自己都能主动私奔了! 孟苍舒多好的人啊!自己亲爹多好的眼光啊!这会有错? 可是,似乎除了他,别人都不怎么上心…… 宴会一时冷场,荀夫人似乎看出气氛不对,忙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带着其他家中小辈出来拜见公主殿下,又请问李道长家中两个孩子前程如何,可否一算,总算给这层不清不楚的尴尬揭了过去。 只是荀崎非常低落,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到夜里,公主告辞后,李丞雪以为二位公子细算为名留下,亲自面见荀崎,他才知晓自己是如何说错了话。 “荀长史,贫道来此,多亏是刺史大人嘱托吩咐,公主殿下又宽宏,不然队伍里带着一修道之人,实在唐突。为着能给荀长史大人言说利害分析利弊,刺史大人才这般绞尽脑汁让贫道不远千里随驾返回京师,这其中满是刺史大人对荀长史大人您的亲厚与仰赖啊……” 为证明身份,孟苍舒还将一封亲笔信放在李丞雪身上,正是这时,交给荀崎。 这话说得荀崎都快感动哭了,看过信后,激动得更是溢于言表。 “既然这样,还请道长赐教。”荀崎拉着李丞雪的手就不松开了,“孟贤侄信中说,要我‘愚而不愚,材而不材’这是什么道理?” 李丞雪就知道需要自己解释,早预备好了说辞,莞尔道:“我们道家讲究清静无为,荀长史以为当下朝廷情形如何?” 荀崎自己偶尔也会思考,但他不擅长思考,只能诚实说出自己不那么真知灼见的观察:“如今朝廷倒是没什么风波,太子殿下遇刺一案了解,各人又都忙起各人的事……可我总觉得,真的风波不在前朝,或许……是在后宫?” “大人英明。”李丞雪心道总算还是混过官场的,再笨也还是看出问题所在,“太子殿下东宫虽稳,可架不住有人另做打算,孟刺史教我让大人莫要忧心,天底下最万变不离其宗的,就是利益。大人想想,为何皇后娘娘有孕之前,其余世家妃嫔有些仗着圣上垂爱和家世显赫,便有冲撞争宠之意,可如今又都俯首帖耳,后宫安静如斯呢?” “因为皇后娘娘若是生下皇子,那可是子凭母贵,加上皇后娘娘家世也不差,虽然杨氏和景氏都在皇后娘娘入主东宫后行事低调,却也是实打实的亲戚,怎不与有荣焉?这位皇子……若真的是皇子,那地位可是仅次于东宫啊!大家自然忌惮三分,不敢造次。” 荀崎的思路停留在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上,而李丞雪则受孟苍舒点拨后想得更深一层,暗示对这位仁兄没有任何用处,他必须直言:“大人,那……贫道就要说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了,从前四姓之乱之起是在哀帝在位之时,这是为何?” “哀帝不过是一黄口小儿,四姓把持朝政与天下兵权,自然各为其利相争不止,致使险些国破家亡。”荀崎是跟着父亲与皇帝一道打过来的江山,虽没读过多少书,这里面的因果他却再清楚不过。 “所以有野心的不臣之辈,自然都偏爱幼主临朝。”李丞雪笑了笑看向荀崎,“贫道所言……可对?” “这是自然了,幼主无能,即便有太后主政,也还是不免大权旁落,就说……”荀崎自己说着说着,又看着李丞雪那讳莫如深的笑,忽得惊觉这话里的意思,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李丞雪见时机已对,笑道:“孟刺史以为,太子殿下遇刺,绝不仅仅是随从一时的激愤所为。皇后有孕众人皆知时,已然三月身量,太子遇刺刚好是在两个月前,这期间……若是有人知晓,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也未尝可知。既然咱们都能知晓,其实圣上何尝不是呢?这时候,大人,刺史大人希望您千万别去做那个聪明人,愚而不愚正是此意,知晓缘故的人那么多,旁人都不说是为了什么?大人又没好裙带在宫中,何必多此一言?” 这番话教荀崎醍醐灌顶,前几日皇帝召见,问他如今京师部署的武威军与禁军将领都是何人,太尉府主管军政,荀崎还算勤勉,这些名字张口就来,然而禀报之后圣上却久久不言,只要他写下来便可离去。 看来圣上也是打算有所防范了…… 不过他那时还不知道这所谓“愚者不愚”的道理,完全是因为真不知道才一言不问,原来“愚者真愚”也是有好处的! “至于这‘材而不材’……大人,贫道不得不冒昧了。您在朝中如履薄冰,是因已故的荀太尉德行与才干皆为人杰,才能辅佐圣上建立不世之功身受器重,然而对于圣上,您是晚辈,您若有错漏,圣上便是责骂,也多少有长辈之愠,您便是真有屈处,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一二。” 李丞雪这话这是说到了荀崎的心坎里,他重重叹息道:“我若无有恩荫,太尉长史这般位置也轮不到我这庸人……但这个中难处,当真是我极难自处啊……” “大人切莫妄自菲薄。寻常的木材长个三五十年就教人砍伐下去,而惊绝之木百年成材,三五十年不过细细一枝,旁人如何放在眼中?待到彼时用武之地,方才大有所用。与其今时今日争意气短长,不如眼光长远去看些真正值得倾注心力之事。大人切记,您今日就是那惊绝之木的三五十年之姿,一定要隐忍蛰伏,静待来日。” 李丞雪总不能说,你得盼着皇帝驾崩了,你就和下一任平辈,这样一来,你也不会日子那么难过,还能摆摆老臣的谱,现下还是老老实实,别担惊受怕想些没用的。目标应该放在顾命辅政之臣上,才最合理。 荀崎和孟家因从前那点纠葛,相互看不顺眼,这孟苍舒很清楚,为了不让他卷进风波当中,加上为自己和良慈郡着想,除了景司徒和太子,他们也得有个其他篮子放些鸡蛋进去。 李丞雪觉得孟刺史自然是高明的,这相当于将荀崎改造成为了隐势中的一股力量,只是荀崎能不能领会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次,荀崎没有失望,大概是李丞雪的启发式再教育让他心性骤然提升,整个人都感觉到那股醍醐之感,明白了这“材而不材”的深意,也知晓自己想混得开,还得是今后去和平辈晚辈显摆,作为当今圣上的小辈,以后还是老老实实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吧。 听过这些,在钦佩感激孟苍舒之余,荀崎又暗中叩拜亡父的福泽,让他能得道多助,再看李丞雪,他也觉得这位仙风道骨的年轻道士乃是神人——能受孟刺史器重的,那能不是神人么? 于是他也敞开了心境,谢了又谢,再安排人准备厚厚一份礼,这才再度开口道:“不瞒道长,孟贤侄虽一万个好,但远水难解近渴,道长是孟贤侄的心腹,自然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今日之事我有不解,还望道长为我解惑。” “大人所问是否是今日请求公主做媒与孟刺史永结秦晋之好的事?” 荀崎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全无挑战。 “正是啊!”荀崎再次拉起李丞雪的手,不能更诚心的请教,“我观公主,似乎并不乐意为之,实在不解缘故,又不敢冒犯殿下,还请道长为我解惑。” 李丞雪等得就是这个,他哈哈大笑,摆出一副了然天机的样子,决心用自己的方式报答孟苍舒的知遇之恩—— ——比如给他当一回月老,牵一条红线。 第75章 “此事并非大人行事不妥, 而是没有将事情办到实处去。贫道虽为红尘方外之人,却也知晓天地之间因缘际会,逃不开一个趋利避害。大人希望与孟刺史结秦晋之好,这本无错, 刺史这般当世英杰, 不说功绩如何, 只听圣上几次嘉赞,便知其前程无量。可是……这前程, 究竟是何处的前程呢?” “愿闻其详。” 荀崎从前上课都没有这样认真过。 李丞雪清了清嗓子,示意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圣上将几位皇子派驻各地边郡,又专门选了贤能之吏共治, 这些皇子与刺史年纪均是五陵华年,可见圣上之意,是要他们长留边地,无有后顾之忧。承明公主乃是圣上掌珠,最能体察圣意,从前那两任刺史实在不堪,终于孟刺史前来, 公主殿下自然欣喜,这多年的积弊, 不过两年便一扫而空, 若不是横着出了太子殿下遇刺这件事, 待太子殿下循行归来, 那褒扬良慈郡上下的恩旨想必这时都以写好明发了啊……” “确是如此,圣上平常每每提及边郡治理, 屡屡夸赞孟刺史才干为人中龙凤。”荀崎听得心痒痒,“所以我才想和孟刺史亲上加亲啊……” “这话是不假, 贫道也信大人出自真心实意,可是……大人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岂不让公主殿下痛失左膀右臂?” “我没有这个意思非要孟贤侄回来成亲啊……这出嫁随夫,我侄女绝非倚仗功勋之家出身的骄纵小儿,她最懂礼数,自然会殷勤跟随绝无怨言!”荀崎恨不得当即给萧玉吉解释自己的用意。 李丞雪故作惋叹摇头道:“非也非也。据贫道所知,这期间不是没人给刺史大人攀附姻亲的,可刺史大人全都拒绝了,理由有二,一是他尚未到成亲的时机,良慈郡百废待兴,他走不开也不愿意走开,成亲事情冗杂耽误正事是其一,这其二嘛……大人,你可知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荀崎没读过书,但听意思似乎明白,于是他非常懵懂地点头又摇头,让李丞雪十分头痛。 “大人啊……这是于情于理您都不能亲上加亲的缘故,否则亲无有却成仇,这您的初衷又哪里去了?难道没有这层亲上加亲,刺史大人就不会尽心报答老太尉的恩德了么?刺史大人绝不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这段时日,刺史大人对您的事从来都是格外上心,贫道离开前,刺史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公主殿下,且到了京师,无论如何也得和荀长史见面,如此心意,大人竟然不知么?” 李丞雪说得口干舌燥,然而荀崎只是自顾自感动,还没明白,他只能继续指引迷津。 “刺史大人已将您当做了亲人,才有这般忧思,同理,刺史大人也将公主殿下视作亲人一般,才会等同相待……” “你的意思是……”荀崎恍然大悟,一句诶呀呀接着抚掌,对着松了一口气的李丞雪笑道,“原来是公主殿下自己想招揽孟刺史结秦晋之好啊!这我可就僭越了,怪不得殿下不那么热络我的意思,我该死,我该死,怎可夺人之美呢?可是……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让道长解惑,良川王殿下年纪还小,孟贤侄也没有妹妹女儿什么的,他们如何结亲啊?” 李丞雪第一次感受到了当朝皇帝的宽容,这样的脑子都能留在身边,以后谁要说皇帝苛待功臣,他第一个出来拼命。 就差默念太平经来稳定心绪的李丞雪努力维持着神秘又高深的笑容,缓缓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两个……不需要别人,也能结为姻亲?” 荀崎呆住了。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李丞雪继续道:“如果大人您希望刺史大人像对老太尉一般也对您感恩戴德,不如今后有机会,能成全人意双全之美,更何况这也是卖公主殿下一个好处,您何乐而不为?须知今后良慈郡还有数年才能繁盛如初,便是圣上知晓,也未必就不成全了。” 荀崎意识到这话很有道理,要知道孟苍舒不是世家出身,也无甚背景,全靠个人的才德立位扬名,就算与公主成亲封侯,也非世袭罔替,相对于和自己家结亲成为功勋世家的一员,圣上或许更为安心。 而从前四姓之乱正是权宦世家造孽,圣上深以为害,故此才有了扶持他们武将功勋也分庭抗礼的举动,这也是父亲告诫过自己的话:不可为盲目兴盛家业而致圣上猜疑。 要是他招揽孟苍舒为侄婿,岂不就转了个弯和边郡的封王有了牵连,这样一来,难免惹来猜忌。 而公主殿下若是下降世家子弟,圣上也未必乐意…… 这样说来,倒果然是自己欠考虑唐突了! 荀崎优点有限,可最大的一个优点便是听劝,此刻他十分敬服李丞雪,连连拜谢,竟亲自送他离去,不可不谓贵重之礼。 当然李丞雪也有提醒,让荀崎可千万别头脑一热去提,待到时机合适,再行撮合之事。 回到馆驿,萧玉吉问李丞雪道:“荀长史还有何赐教?”语气颇为不善。 李丞雪不敢直说,只道:“贫道为长史大人分析利害之处,此时长史大人已不求结亲,愿意往后在朝中为孟刺史与公主殿下以及整个良慈郡多行裨益之举,多谈襄助之言。” 萧玉吉看向李丞雪的眼睛,似乎是想分辨话里的真伪,但最终却只有一句:“再过几日就启程了,你们刺史交待你办的事情都尽快办好,勿有耽搁。” …… 萧玉吉不想再多留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随着杨皇后月份越来越大,宫中许多应酬不减反增,她惦记弟弟和良慈郡,以及那位到现在好死不死还没给她来过口信的人,怎么都不愿意再掺和进如今京师的纷纭波涌之中,向父皇最终禀告了辞别吉期,又与萧秩话别后,带上了无数赏赐和人情走来的礼物,萧玉吉终于踏上归途。 告别当日,谁知景司徒竟亲自来送,萧玉吉始料未及,下马相迎。景司徒这段日子为了避开鲜花着锦的恭维和奉承,已称病在家许久,但凡恭祝他外孙女吉孕之人,他都谢绝门外,也不收任何薄礼。 景氏和杨氏的低调行事让皇帝萧蔚龙颜大悦,具体的表现是,他最近也不怎么关怀宫中其他美人了,日日陪伴在杨皇后身边,热了扇风冷了披衣,旁人看了还以为皇帝忽然转了性,可明眼人却知道,这是皇帝的嘉赏恩赐,也是对其余百僚的提点和明示,绝非什么儿女情长深情厚谊。 看得出,皇帝是愿意臣下知晓分寸和进退的,即便景司徒一人之下,也需要知道是谁之下。 萧玉吉又在父亲处学到了一些,可她没有想到,景司徒镇日的称病,此刻却来送她,实在古怪。 “司徒大人保重身体,何须劳顿,快快请起。”萧玉吉搀扶起行礼的景司徒,父皇尚且允许景司徒御前享坐,她可不敢僭越。 “自迎回东宫大驾,老臣便身体欠佳,总算圣上恩宠优渥,命医术高超的御医诊视,老臣感激不尽。公主殿下此行数十日,路上舟车劳顿,恐有不虞之处,老臣自司徒府衙选出了几名能吏巧匠,若能为公主殿下排忧解难,也算老臣没有辜负圣上的隆恩。” 萧玉吉且听且思,心中念头早已在景司徒话音落时过了数个来回。 这次她回良慈郡,人比来时还多,除了父皇赐下的人,还有太子长兄为表答谢,塞进队伍里许多东宫僚属的子弟与兵士,以及数名招募来的工匠,荀崎不好明着给人,私底下来消息告诉公主,在沿途他自家死宅,他准备了十余名奴婢医女,公主顺路捎带上,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不缺人手服侍。 其实,这是比赏赐银钱更为贴心。父皇知晓他们郡府缺人,特意调拨了十数名笔吏,这些笔吏出身虽贫寒,但自太学得出点作郎官,在京中没有门路不好谋求前程,若是能去到紧缺低阶官吏的良慈郡,便不用从卑微笔吏做起,自然愿意,可谓圣上选材的一片苦心。 景司徒从来都最能体察上意,见此,才也从朝廷的司徒衙门选出这些人来,也不知是不是父皇的暗中授意,毕竟东宫赏赐的大多是奴仆,这哥哥送妹妹些使唤的人,没人能挑理,但父皇额外给她的却都是正正经经的官身之人,总要有说法,今次说法也是太子如实禀告,他只走了良慈郡一处,自然说知晓此际缺人堪用,他又没去别的地方看,上哪去一碗水端平?如此一来,萧蔚表示缺什么给什么,其他缺人的地方,等太子养好了再去循行再说,眼下缺人的地方先补上。 于是,没人敢多说什么。 而景司徒的出现,似乎像是父皇略觉不足的补充,要知道从前也是如此,两人的配合也从未有过任何问题。 可景司徒为何不之前就将人调拨过来,此刻她临时塞进队伍里,眼看就要出京师的城门,上哪安顿?萧玉吉又想起景司徒和孟苍舒似乎有知遇之恩,难道这些人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孟苍舒用的? 但这也太过招人侧目了…… 如果真有父皇的意思在里面,她是不能拒绝的,就算是景司徒个人的好意,也不过是顺应父皇圣心而为,她更不能不给人攀援的机会。 这正是前几日父皇教她的道理。 不等萧玉吉开口应承,似乎察觉她的难处,景司徒微微一笑,和颜道:“殿下不必担忧,此次派遣各位封王之郡老臣均有照顾,定平王离京师时,人已经带去了,其余封王的恩赏近几日才会上路。这正是圣上的意思,良川王殿下年幼,只一两个座师怕是不够的,因此圣上特意吩咐老臣自大司徒府选几个饱学之士,殿下也就堪堪多了这三四人而已,无需担忧。” 听了这话,她才放下心来,谢过告辞,在秋日金色的朝阳中,率领队伍朝西行进。 送行的鸿胪寺官员们的影子越来越远,远到萧玉吉回头只能看见高高的城墙,巨大阴影仿佛仍然能罩住她这一人一马。 此时再回味景司徒的话,萧玉吉陡然警觉,或许父皇真正的意思并不是情感上对自己的孩子一碗水端平,而是太子遇刺后,他意识到需要探知更多不可控的危险,才额外派人,仿佛恩赐,实则监视。 那一丝再度离家的不舍和眷恋,也在冷静清晰的理智面前猝然断碎,萧玉吉在恍惚的哀凉中发觉,京师已不再可能是她的家乡,从今往后,西行再西,才是她归途的方向。 第76章 “公主殿下的鸾驾到哪里了?” “还没见掌旗官。” “知道了, 你回去盯着。” 顾廉听过武威军的告知,忙骑马到孟苍舒的近前转述。已是十一月初的深秋,所有人都在官袍外披着厚重的斗篷,天阴阴的, 有经验的农人说第一场雪马上就会到来, 屯够了秋粮和柴炭, 今年会是良慈郡近十几年未有过的丰足暖冬。 与初雪一并即将抵达的,是宁国承明公主鸾驾归来的消息。 良川王萧裕早就等不及迎回姐姐, 孟苍舒倒是坐得住,可本来作为郡府衙署的官吏,他不必像萧闳一样出城迎接, 却还是带着良川王,等在最前排,时不时查看殿下的衣衫是否足够保暖。 顾廉跑了两趟,再来就是好消息,公主殿下的掌旗官已经到里最近一个里堠,听到这个,萧裕立即眼睛吧嗒吧嗒开始掉泪, 萧闳已经十分擅长哄这个孩子了,当即道:“殿下, 来之前臣说过, 公主殿下不在这期间, 您镇守一方, 做得很好,可如果这时候落泪, 又怎么告诉公主殿下您的功绩和能耐?” 听了这话,萧裕立刻伸手去抹眼泪, 旁边的侍女及时阻止,拿出巾帕替他揉揉揾去泪痕。 孟苍舒想,如果是他来说,一定是吓唬孩子的话,还好有萧闳在。 要是他真给萧裕吓哭了,小公主回来便要生气的。 他这样想时,旗帜就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萧玉吉不论多冷的天气多难走的路,都是骑马行在最前,入了良慈郡,大概为着轻装简行,也可能是思归心切,自京师返还的辎重队伍已然押后,公主殿下亲自率领亲卫一马当先。 她进入良慈郡后注意观察,发现连灵武郡和太苍郡都有没来得及收完的秋野,而自己治下途径田地全都收得干干净净,有些农家也都将打好的余柴堆放在离家近的田边。 因未下初雪,慈水也还没结冰,并着官道走的河道上往来船只比她离开的大半年前十倍不止,有些是渔船,有些则是实打实的商旅货船,问就是听说今年良慈郡大丰收,来入余粮,顺路再收些本地山货土产。 路过雀阳置对面的码头时,萧玉吉实在是吃了一惊。 原本她以为就是个草棚木架,临时用的码头,谁知一看才知,虽不比邰郡沿着邰江那一路鱼米之乡的繁庶码头,但光是船埠就有三个,一个渔船两个商船,跨水亦有摆渡的船工吆喝,左右似乎沿着码头起了小小的聚落,茶寮野店一应俱全,许多秋收过后的本地百姓也在这里支起摊位,卖些家作的吃食或用具,好不热闹! 孟苍舒借别人的力给良慈郡重建好了襄宁城以外的第二个码头,往来船只有了停靠,自然频繁出入。 怪不得五哥向自己请罪时,哭诉姓周做得事他全不知情,银子也是姓周的自己挪用,那表情,好像在他身上割肉一样,原来这真是割了一块大肉……她不信五哥定平王不知情,也觉得他是罪有应得,现在想来,那心痛的模样,也是活该。 想着这个,萧玉吉总是霜凝玉露一般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甜润的微笑。 她的马也抵达了襄宁城的城门。 “姐姐!” 萧裕再等不下去,挣脱开萧闳的手便向萧玉吉飞奔过去,小小一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被木槌击中的槌丸,骨碌碌滚到迫不及待跳下马的萧玉吉跟前,被她一把抱了起来。 “恭迎公主殿下回驾。” 萧闳带领公主府与王府一应内臣叩拜。 “恭迎公主殿下回驾。” 而在这整齐又欣喜的声浪后,是一个萧玉吉熟悉又期待的清越声音独自传来。 内臣有内臣的礼数,郡府作为外官,也有外官迎接封王的规制,只是孟苍舒身为两千石,不必叩拜,只是躬身齐手行礼,礼毕自行抬头,对上了萧玉吉正循着声音看过来的目光。 一切都忽然安静下来。 丝丝凉意出现在耳际、手背。 “下雪了!” 良川王萧裕快活的声音忽然响起,他迎回了姐姐,又看见了雪花,整个人都忘记之前的眼泪和等待,欢腾雀跃,自萧玉吉怀中跳出来,一蹦一蹦。 “殿下,您回来了。” 雪落在孟苍舒的肩头,他和从前一样露出仿佛是很好说话又好脾气的笑容,只是这次,眼睛朝下弯着,声音只比那还在乱蹦欢叫的孩子多那么一点稳重的欢欣。 萧玉吉很想说这段时间自己究竟有多怀念在此地的时光,也多想重逢日日能在襄宁城见到的人,可她不擅长表达心迹,最后也只能硬撑着骄矜,微微点头,实则懊悔又难过。 但这态度仿佛丝毫没影响孟苍舒,他迎前几步,已能清晰看见落在他纤长羽睫上来不及融化的雪珠:“殿下远道归来,必然疲累,雪寒湿衣,还是入城回府后再慢慢叙说。” 萧玉吉点点头,示意众人也平身上马。 雪虽凉,可她浑身的血却是热的。 孟苍舒坐在马车里,退避一射,却紧紧挨着她和她的御马,缓缓朝前。 “殿下,你走得这段日子……” 萧玉吉听到孟苍舒在车厢窗畔的言语,见了他投过来的目光,心跳都漏了一拍,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四座城门皆已修缮完毕。” 哦…… 萧玉吉的心又会跳了,可转念一想,她有些诧异看向孟苍舒道:“那资材你是从哪弄来的?” “定平王殿下的家臣……哦不,定平王殿下并不知情,是他昔日的臣僚‘擅自主张’想在咱们这里大展拳脚,却犯了事,人赃并获。可他早先留下了一座砖窑一座瓦厂,以及两个伐木的工棚,因为抢建主街旁的商铺,又从九泽郡运来好些资材,我想着不用白不用,一来二去等着朝廷旨意时,就都建完了,剩下一些……殿下,我们要不要给定平王殿下送回去呢?” 孟苍舒笑着说道。 萧玉吉差点笑出声,她敢送,她五哥敢收吗?这小子还是和从前一样阴阳怪气的坏。 “送就不必了,我五哥定平王也说了,他全不知情,给咱们郡添了麻烦,这些东西虽是偷运出来的,就充作赔偿了。”萧玉吉也一本正经回答,“听说还有好些工匠与劳力,他们也没回去么?” “他们被周余海坑骗,自己和家人都遭设局,欠了债务,签了比为奴为婢好不到哪里去的身契,此案结案时,这些身契随三千两赃银一并收缴,我已做主还给他们,前提是他们要将家人接来良慈郡,落户造籍,咱们郡别的没有,空地最多,分出来的田宅也会属他们私产。如此一来,人人愿意留下,那些身契也被我烧成了灰,所有账目一笔勾销。” 萧玉吉听着这份“惊喜”险些要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个案子里他们良慈郡捞到的油水不小,但没想到连人带银子,加上产业,全部被孟苍舒一锅端了。 她本想说这也太多了,但再看重新铺好烧砖的街道,沿途修造一新的房屋,颇有气势的新君府衙门,她想了想,那也……将将够用。 一股不服输的心气在胸中酝酿,萧玉吉也迫不及待告诉孟苍舒,自己没有白白在京师这大半年,所获颇丰不逊于他,正要开口攀比,却见马队忽然掉了头,朝良水走去。 “不是回府么?”萧玉吉指得回府是回她和弟弟那条住了三年的楼船上。 孟苍舒却忽得笑了:“定平王殿下……哦我这脑子又记错了,是周余海为讨好您,私自给二位殿下的公主府与王府的墙瓦一并补齐全了,哦对,还有一应木材都是他们运来的桐油与树漆按照宗正寺王府规制漆过三十六道,光亮得很。” 他说完似乎还颇有遗憾地对着目瞪口呆的萧玉吉叹了叹气:“可惜时间来不及了,不然再让他造一个产木漆的工坊,我们这儿可真就齐活了,可惜可惜……” 说话间,他们走过一个崭新的石桥,就在原本浮桥的位置上,守桥的年轻军卒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北城孤儿们,如今他们守在这座他们当初死活不肯越过的桥上,各个被刘甸训得身姿笔挺,恭迎宁国承明公主与良川王入住北城新修的府邸。 萧玉吉一时百感交集。 马队到了北城,那原本荒败的房屋,大半都已修葺得有模有样,虽还未见当年的繁华,但终究不再是荒孤的苦宅。 “只有公主府和王府光鲜亮丽也不好看,剩下的资材多,秋收之后,又雇了很多愿意跟着新工匠学手艺不收银子的农闲帮手,给这里都弄了弄,有些实在无主的宅子,来年春日,咱们一道坐地起价卖了他,明年的收入就有保障了。” 孟苍舒说完时,马车就停在了公主府前,他率先下车,萧闳也在近前,率领内臣和女官,迎接公主殿下回府。 这是萧玉吉想也没想过的大礼,一路走来,她亲眼看见自己治下岂止是越来越好,翻天覆地这四个字都快不能形容此际的变化。 而做到这些的,正是眼前这个笑容温润无害,实则百般计谋手段的孟苍舒。 百感交集的萧玉吉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跟在萧闳身后,听他一路介绍新府邸各处的用途,直到正厅,再受了众人的拜见,她便让萧闳带着弟弟下去,只留孟苍舒在场。 孟苍舒像一场已经停了的雪一般安静地等着公主的问话,谁知他等来的确实萧玉吉敛衽后的一拜: “萧玉吉代萧裕,与良慈郡百姓,恩谢孟刺史明德之治。” 第77章 “殿下!” 孟苍舒万没有想到萧玉吉会以如此大礼与自己作为重逢独处后的第一句话, 一时手足无措,也深深拜了下去。 “殿下,你可知刺史一职缘何而设?” 萧玉吉也没料到孟苍舒会这么说,下意识答道:“朝廷设两千石刺史, 为的是地方之政可直达天听。” “是这个道理, 但起初刺史这个官职可不是各个郡都有的, 而是偏偏在早些年拥有封王的那些郡才任命刺史,其中之意不言自明。殿下, 我也是为了监察制衡你与良川王殿下才有此任。” 这是难听的大实话,萧玉吉心中当然清楚。 孟苍舒见她微微低下了头,声音也不由自主放缓道:“可是, 殿下是如何待我的?但凡郡内大事小情,殿下均与我商议绝不专断,若能让君府衙门方便之处,宁可王府内衙受些委屈,你也绝不置喙。就连太子殿下遇刺这般机要之事,你绝无隐瞒且将良慈郡上下交托我手,如果我不能鞠躬尽瘁穷心剧力, 怎么对得起殿下的信重?” 本事萧玉吉发自肺腑的感激,此刻却是变成她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但两个人这样说话还是有些古怪, 两个人看着对方真诚的眼睛, 相视一笑, 孟苍舒主动伸手, 拉起了萧玉吉。 “孟刺史!大人!” 顾廉就在这时裹挟着一阵雪与风冲撞进来。 三个人都呆住了。 顾廉眨眨眼,盯着孟苍舒的手与公主殿下的手握在一处, 张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内史!留步啊……别去……” 李丞雪这时才从后面追上来阻拦, 上气不接下气,他本来身体就不如成天在良慈郡上下乱窜的顾廉,从前庭追到正厅已经是要断气的程度,但真正让他窒息的,还是看见孟苍舒和公主那摞在一处的手。 对于孟苍舒的恐惧是刻在李丞雪骨子里的,他顿时觉得自己要被灭口,接下来只能给十殿阎罗办差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呆滞的顾廉,就往外跑,边跑边回头道:“没什么大事……没事……顾内史是饿了,问问什么时候开宴……我们去后厨自己吃……自己吃……二位继续……继续……” 说完跳出去将门一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李道长……这是……这是……”顾廉没反应过来,在他的印象里,孟刺史和公主殿下好像不是那种可以男女牵手的关系。 “顾内史啊……你说你跟着大人这样久了,真的一点都没注意吗?”李丞雪知道顾廉是老实人,但这也太老实了! 顾廉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只喃喃道:“难道说……难道说刺史大人和公主殿下已经……” 李丞雪正点着头心想他终于开窍了,谁知顾廉又接了一句:“已经私定终身了?” 李丞雪差点摔死在原地。 “顾内史你不要不然不知道,一知道就胡乱猜测!”李丞雪气得连比带划,教训起自己的上峰来,“你就不能做个欣赏的旁观者,去看他们接下来的发展么?” 说完,他也不打算听顾廉的胡说,扯着他到院外,继续没做完的事。 而厅内,两只手早已经分开了许久。 其实孟苍舒是真的下意识伸手搀扶萧玉吉,可他也清楚,如果是从前,他断然不会“下意识”做这件事。 有些心境早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改变。 他倒是坦然接受,可看萧玉吉的样子,似乎还是因顾廉和李丞雪的闯入而无措。 自己的部下毁了气氛,只能自己找补,孟苍舒摇头笑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问道:“殿下,我方才听说,跟着辎重队伍抵达良慈郡的除了车夫卫队,还有数十人,他们是什么来头?” 提起正事可算救了大脑一片空白的萧玉吉,她终于开口道:“这些人来路很多,我正想问问你如今郡上哪处缺人,该如何安置。” 两人就座后,与从前一样,开始认真严肃的讨论起政务来。 “这多半年良慈郡定籍了约有一千余人的流民,他们大多是原本青郡因战乱不得不背井离乡在外,与许多青郡军将士多有姻亲,再回家中也无房无田,于是投奔过来,这些人我打算明年春日再分配郡东空余的土地,今年秋收,他们大多做帮工收粮食,居住也是在长青县城附近的村落,所以,这地方现下最缺人手,小到差役大到县衙的官吏,亭驿的啬夫小吏均还没有着落。” 因无人服侍,孟苍舒边说边主动给萧玉吉斟茶。 “还有就是郡东和郡南,有些小置因商旅增多,逐渐有人定居或开店,将来也是要发展成县乡的,应该多布派些人手。这处也是缺人。倒是襄宁城内眼下还好,原本那批人都已安顿,自郡学今年冬日后,萧内史说可以教出至少五个做得比例的十五六岁少年,我们郡衙大抵是不缺人的,前两个却是迫在眉睫。” 萧玉吉听完暗想果然是孟苍舒,一切郡内事务他都尽在掌握,尽可能放心告诉他原委:“这些缺人的地方,我带回来的七十余人除去一些侍婢和医女,还有五十人上下,均是识文断字的,他们当中有的是父皇替我自郎官中选出,路上我与他们交谈过,不敢说各个学富五车,但谈吐与学识均非等闲。” 她本以为孟苍舒听完会赞扬自己条理清晰且做事余裕,谁知对方听罢却陷入沉默。 “有哪里不妥么?” “这些郎官是单单公主殿下有赐下,还是各位封王郡内雨露均沾?”孟苍舒问道。 “几位兄长处均有,我这里额外多了几人,是为了弟弟的进学专门请来的师傅,除此之外,一切等同。”萧玉吉明白孟苍舒为何有此一问,“经过太子殿下遇刺这件事,父皇却是对边郡封王的政事更加上心,其中有人兼顾朝廷的差事和封郡事物也是先一手预备,我们问心无愧,便是如此,人也得用,何乐不为?” “这些圣上赐下的人,殿下,将他们留在王府或公主府吧。”孟苍舒的眼神表明,他此刻在非常认真的劝谏。 萧玉吉不解道:“为何?” “我们很难分清圣上的真实意图。你自己也说,圣上起了疑心,既然他们有可能是圣上来监视封王的人手,那就让他们在该在的位子上,才更显得我们是问心无愧。” 这样真挚却寒心的话,也只有孟苍舒会毫无保留的和自己说了。 萧玉吉知晓其中好意,纵然有些难过,仍是认真且听劝地点头:“我明白你的苦心,就照你说得办。” “殿下不必忧思过虑,人人都有,也不独我们在觉得冤枉。”孟苍舒看出她的情绪,和从前一样,第一时间给予安慰,“新王府和公主府确实缺人手,我想,这些人圣上总不会只挑些办不成事却忠实之辈来给儿女们添乱,最起码也能做好该分给他们的事务,这是基本 依譁 ,我们只要无视他们的来意,也自然能用得心安理得。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良慈郡事多官吏辛苦也是上下皆知的,他们有没有那个空闲禀报,就未尝可知了。” 萧玉吉忽得笑了。 确实,自己也是庸人自扰,既然和弟弟从无别的心思,那这些人手就单单只是人手,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便是将他们的日常报之父皇,又能如何呢? “殿下再给我讲讲,还有什么人?” “哦,还有荀长史,给了我些仆从和侍婢,都是他别苑里的,他说我必然是会缺人手做些贴身的事,这些人哪怕一时我不放心近不了身,也能粗使跑腿。都是他信得过的,绝对没有那些顽劣忤逆之辈。” 不知怎么,萧玉吉不想告诉孟苍舒在荀崎家里赴宴时发生的事,那段对话她自己也想彻底忘记。 孟苍舒忽然对荀崎刮目相看,忍不住也自饮了一杯茶后赞道:“荀内史虽然在御前守诚纯质,可细心办起实事,竟也如此妥帖。” 萧玉吉很想说,是啊,他还想给你办一件“贴心”的喜事呢,但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开口。 “可除此之外,其余又多出的那些人是怎么来的?” “我正想和你说,剩下这些,是景司徒以大司徒府的名义派遣来的。那日我上路,他也来送我,和我说了好些话,我一路想着,总觉得哪里没有参透……” 言毕,萧玉吉将那日辞别京师与景虔的对话一五一十告知,孟苍舒静静谛听,没有任何打断,仿佛在思索,却不见他有任何表情。 待到说完,萧玉吉便安静等着孟苍舒的回答,谁知对方只是沉吟许久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们还是等等……皇后娘娘的喜讯再做定夺。” 二人说完话,吵闹着的萧裕也等不及要为姐姐接风,宴会热热闹闹地开始,虽无有京师那样丰盛的宴饮,也没有歌舞助兴,可在坐的无一不是为良慈郡奔忙辛勤之人,萧玉吉只觉一处笑闹的融融恰恰比宫中宴饮更胜百倍,温情也不可同日而语。 望向坐在自己下首次席的孟苍舒,那双温柔又润泽的眼睛睁含笑看着场中央比投壶的顾廉和刘甸,两人为着输赢争得像是两只不服输的斗鸡,萧裕在一旁又笑又跳煽风点火。 萧玉吉大半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舒适的松弛。 这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家中才会有的感受。 她知道,良慈郡将会永远是自己的家乡,京师的过往、权力的旋涡,就让他们留在想要留住他们之人的心里吧。 而她,只想活在这个温柔雪夜里、活在能承载她希冀的当下。 第78章 “你这一路想来见识不少, 有什么可对我说的么?” 是夜,欢宴已毕,浓雪未停。 新郡府衙门的后院里安安静静,偶尔能听到茶炉内炭火的噼啪之音。 孟苍舒宴会上也喝了些酒, 这是圣上赏赐的御酒, 浓香且醇厚, 他不善饮酒,也有些微醺, 正好与归来的李丞雪一道烹茶解酒,且谈一谈此次的经历。 李丞雪正色道:“感激大人命我伴驾公主殿下回京,一路见闻不胜枚举, 皆是从前未有之见识。” 孟苍舒颔首道:“太子殿下有提及在京师设立郡邸之事么?” “太子殿下机敏,提得巧妙,我听公主典型的意思,似乎圣上已经拿定主意,之事也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这件事如若有了具体的消息,就把你这身道袍脱下来吧,良慈郡在京师的郡邸, 我打算让你去负责。” 孟苍舒是带着笑说这句话的,李丞雪一时怔忪不敢回应, 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 “你不必担心这件衣服和身份, 等到了你觉得合适的时机, 你攒够人脉和能力, 想要重建曾经山上的道观也有了余裕,你该去就去, 我不会拦你,这是你的夙愿, 也是你行至今日为我驱策的源头,我何必为难你?只是京师不比咱们郡上,顾廉虽政务办事是一把好手,但为人变通与心智是不如你老成且干练的,我只放心你。” 孟苍舒说完,自身后的柜子中取出一套官袍,双手递给李丞雪:“你不在的时候,我雇人重新做了几套官袍,咱们的那些太破太旧,良慈郡交通便达后往来的应酬也多,总得光鲜一点。顺便还给你做了一套,按着你旧道袍尺寸裁的。从今日起,你先从郡府衙门的都吏做起,有不会的地方,问我和顾廉都无妨,来,试试看。” 孟苍舒其实说话不是多严肃的人,只是他寻常一直是笑着说话办事,常常给恐惧他的人一种颇为阴险的意味。李丞雪最怕的就是这个。 但此时,孟苍舒的笑容在温暖的烛光映衬下,就像是从前宫观里关切自己的师兄一般,拿着换新的道袍,想看看他长高后合不合身要不要再量裁一番。 李丞雪很想落泪,他拼命忍住,披上官袍,果然大小合适,孟苍舒不住地夸道:“不错不错,很有做官吏的气度。” 他想再跪再谢,却又被孟苍舒拦住,用再温和不过的语气说道:“新官袍,别弄脏了,今天不说谢不谢的,我还想问你一些别的。” 于是李丞雪只好听命,脱下新衣,小心翼翼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重新落座。 “大人,京师的事我往来信件不好说太多,今日也确实有很多终于可以告知了。”他饮茶后端正道,“此次公主殿下护送太子殿下,本事好事,谁知忽然出了皇后娘娘吉孕一事,太子殿下的风头全被抢了去。虽然太子殿下表面是礼数周全也恭敬,还送了贺礼,可我总觉得,以太子殿下的为人,不大像心中真能过去这个坎儿。”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加上一点自己的主观抱怨:“公主殿下即便对太子殿下有所求也有所依附,但作为亲妹妹,绝无可指摘的地方,一路上尽心尽力护驾保行,依我之见,这绝不仅仅出于所谓谋求,更多还为着二人兄妹的情分。然而即便如此,到了京师后,太子殿下还是屡屡试探公主殿下的心意,想看她是否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依附与信赖。我看着都觉得十分寒心,更别提公主殿下这般重情义的人了。” 如果不是萧玉吉重亲情,也不会在京师过得如此如坐针毡。李丞雪都不免替他不那么熟识的小公主抱不平,可见皇帝和太子当真是亲生的父子。 给女儿和妹妹的寒心伤怀都是一模一样的教旁人看了都难受。 孟苍舒何尝不为萧玉吉的委屈心伤而难过?只是他必须看得长远,于是出言安慰道:“你心明眼亮,将事情看得透彻,也是因为你我都为局外之人。小公主她面对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如此境地,又能怎么超脱出这绝情的一步?圣上和太子二人,为权力有所求,这才如此,小公主所求不过是一方的安宁和太平,自家骨肉的坦顺心安,他们血缘上还是一家人,可在权力的面前,早已背道而驰了太久,再也回不去了。” “那咱们要怎么帮公主殿下和良川王殿下?”李丞雪本觉得,做人亲爹和亲哥到这份儿上,实在没得意思,可一想想这是天家的骨肉亲情,倒也没那么意外了。 “替他们守住这份想要的安宁就够了,其余的,叫他们去争。可是他们争的时候,咱们的眼睛也得睁圆了。”孟苍舒笑了笑,“我问你,太子殿下虽然试探小公主,可是不是什么事都还找她商议,知无不言呢?” “确实如此。” “是了,皇后娘娘有孕,他更觉如履薄冰,太子殿下心胸从来不够开阔,纵然也算有才德之辈,可在京师这些年早被战战兢兢的日子磨出一副神神鬼鬼的疑心病来,他越是怀疑小公主,其实是越想仰赖她。其他几个弟弟和封郡哪个他都不信他都不敢信,可我让小公主护送他回去,就免了这个行刺的嫌疑,我们也是最问心无愧的,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除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这样一来,我们也能捞到更多的好处,这话虽然功利,可在皇权面前讲什么良心,最后只会像小公主一样伤心罢了。我们不必如此迂腐,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问心无愧于良慈郡的百姓和自己的抱负就足矣了。” 这番话说得李丞雪顿时豁然开朗,仿佛窗外的雪都能落入他的胸膛里心尖上,听过只有不住点头。 “往后你到了京师也要注意,权力和利益是那里唯一同行的语言,只要牢记这个,那就能纵横捭阖,所行无忌。” “卑职受教。” 孟苍舒特别喜欢教李丞雪,这小子脑子转得奇快,凡事说一半他就能融会贯通,比有些人好到不知哪里去。 这个有些人当然说得就是荀崎荀长史。 提起这个他就头疼,但也不能不问。 “荀长史在京师如何?他没说错话做错事吧?” “做错事倒没有,但说错话嘛……”李丞雪有些局促不安,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告诉孟苍舒那日宴请公主时发生了什么,“荀长史在京师时设宴宴请公主殿下,有点……不愉快……” “怎么不愉快?他说错了什么?”孟苍舒心道他不会和小公主大谈亲情手足,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他说……说……”李丞雪深吸一口气,鼓足全部勇气,脱口而出,“他说要把自己侄女嫁给大人您请公主殿下给你们做个上媒当个见证!” 孟苍舒傻了。 其实李丞雪挺同情孟大人的。 孟大人绝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他对救命恩人的儿子这般上心就看得出来。但是问题出在,荀崎的脑子有时候就像一个陀螺,你需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抽打,才能让他的脑子正常运转,如果你歇口气,他的脑子就会乖巧地躺着,一动不动。 让谁来承受这样的劳力都很是悲惨。 孟大人是个很好的辅佐之臣,比如承明公主殿下,其实有时候是有点爱钻牛角尖犯轴的,但公主殿下最大的好处就是胸怀宽广且能断明识,旁人看出了她未能参破的点,她绝不会死要面子逞强装作自己是对的,反而能吸取教训,下次极少再犯,而大多数时候,公主殿下的心智与手腕是圣上所教,本领自然不弱,在京师处理众多要事也是绰绰有余,只是手段上少了一些孟大人的机变。 二人相辅相成,李丞雪相信不管是做良慈郡政务上的搭档还是往后做夫妻,都是会非常融洽默契举案齐眉的。 可另一个需要孟大人提溜着耳朵的荀崎就没公主的本事了。 看着孟大人知道这件事后仿佛被人抽了一棍子的表情,李丞雪是真的同情不已。 “小公主……是怎么说的?” 知道太子殿下遇刺的时候,孟苍舒都没这么崩溃过。 “殿下……挺不开心的……”李丞雪小心翼翼措辞道,“就是……有点小脾气……但又不能发作的那种……大人你懂得吧?” “你小子不会一点作用没起吧?”不知怎么,孟苍舒听李丞雪反馈萧玉吉的态度,竟忽然有点点隐蔽的窃喜。只是问题还得解决。 “怎么会!”李丞雪立即开启邀功模式,“我当时手指一掐,就算了一挂……” 说罢眉飞色舞,讲起自己如何化解了危机,又之后和荀崎促膝长叹,引导他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好按照孟刺史的指教守住那份真拙就能赢。 当然,他巧妙地隐去了自己暗示荀崎公主殿下和孟刺史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信息。 孟苍舒听完他的话,才长出一口气,只道:“看来小公主最后收下他派来的人手,也是没有和他计较,还好还好……” 小公主心思澄明颇有器量,大概也不会和这么一个呆子计较。还好荀崎也算听劝,没有给他惹更不好收拾的麻烦…… 看今日小公主的样子,想来也没有生自己的气……大概吧…… 说到这里,孟苍舒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明日你和我去一趟城西草滩外,有件事大概只有你能办。” 第79章 山地难行, 又有积雪,孟苍舒和李丞雪二人举步维艰,顶着寒风走了小半日,穿过雁滩草原的边野, 才抵达了那处襄宁城以西甘云川山地的台地之阶。 李丞雪身体素质还不如孟苍舒, 早就气喘吁吁, 一路上歇了四五次,到了台地扶着膝盖往外倒气, 可当抬眼望见襄宁城在午后灿灿金光的笼罩中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他看得呆住,仿佛连疲倦都晕散在这片宁谧的美好当中。 “我有时疲倦, 也常来此际静坐,这处台地地基扎实,我找墨匠师父看过,说是极适合建屋造宇,自这里台地也可往下搭架子自下吊上材料,不费事。”孟苍舒虽是和李丞雪说这话,但目光却遥遥望向远处。 “在这造房子?”李丞雪从迷人的景致中略微回过神, “大人,这里景色如画, 又能俯瞰襄宁城, 前后却没个村落可挨着, 若是置驿修在这里, 也没人通过的,除非大人是想修府造居。” 谁知孟苍舒却回头朝他一笑:“这地方虽不比名山大川那般奇崛险怪, 可若论风景秀色也是良慈郡数一数二的了,要是造这些岂不浪费?” “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想修个庙观。” 李丞雪愣住了, 也不知道是折服于孟苍舒的心境还是该钦佩他的巧思。 可想了想,似乎孟大人不是那种会为了祈福良慈郡太平而吃斋念佛的人。 他倒是那种会为了一方安泰而杀人放火的人。 “就在这里,一座不大的庙观即可,再往山上去也通了道路,方便人攀援也就足够。” 李丞雪平常都可以领会孟刺史绝大部分意图,但这次他是真的陷入了迷惑:“大人,为什么要在这里修道观庙宇呢?” “上次盘清良慈郡人户,才知郡西甘云川与雁滩草原内,也有两千余百姓三四百户定居,多以放牧与赶山为生,与外界联系甚少,因地处偏远躲过了四姓之乱是他们的福气,可到了好时候,也总得让他们也同沐天光才行。你看这地方,修什么似乎都差点意思,唯独这里地灵秀茂,若是有个名刹名观,再有文人骚客往来,也算给郡西带来些新鲜朝气与人气的流通。” 这是孟苍舒很早前就有的打算,只是第一次同人说起。 李丞雪眼前一亮,可又疑惑道:“大人高世之智,能颖悟这层办法,可是……说难听点,咱们这山高皇帝远,郡东郡南那都是四通八达的好地方,物产又丰盛的,便是口耳相传,也是有名声在外,可郡西要么是草原要么是高山,再往西没有别路,南去是一片滩地,哪里会有文人骚客来这里给咱们吆喝?”其实他考虑的是,就算来了,也不一定是奔着能让良慈郡好的意图,到底不是同一个心思,哪就会尽心竭力,别稍有怠慢,反倒弄巧成拙。 “我也不找那些人来。”谁知孟苍舒只是胸有成竹地笑,好像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你们没回来时,我教顾廉去联系了故去的一位朋友,当年他们一起在族学读过书,那位也是顾氏的旁支。只是他偏爱辞藻文丽,不好经史子集,平常也自诩风流,没有治什么学问,自然也无法入仕,不过好在家境殷实,家中又有继业之长兄,无需他肩扛手提。这人原本也打算走访名山大川,顾廉已邀请他来咱们郡上,两三个月建不好一座完整的禅院道观,但我想总能有个雏形,到那时再多让他留一留,写些什么传扬出去,岂不妙哉?” “可他也未必有名气啊?”听着就不像什么靠谱的人,至少李丞雪自己做过江湖骗子,知道这些话的虚无之处。 “你之前说得对,找个没和我们有共同利益的人,怎么都是不可考。但这人名不见经传,文采心力大抵也就那么回事。他不求财,只图士林扬名,那咱们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成为良慈郡一名士……从这往上走,还有个山洞,到时候收拾出来,让他先住在这里,之前不是挺流行什么隐士之风么?也教他扮一个看看。” 孟苍舒的话听得李丞雪一愣一愣,这属于自己创造一个“本地文豪”了,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孟刺史还有这般算计。 “姓周的之前带来不少石匠,可以雕刻些碑文在这里……这个得让萧内史来写,他的文采最是出众,只是他不乐意做这些奇技淫巧之事。我们不单要将这里的戏做全,还得给不经意间张扬出去。”孟苍舒聊这种事时心情大好,忍不住抚掌道,“丞雪你到了京师后,记得多往外张扬张扬,荀长史会帮你的,景司徒如果知晓你是我的人,也会有所提携,只是他这个人你要有所防备。咱们还得想办法给这个姓顾的小子再增加点文化赋能……我想想,哦对了!良慈郡一些本地的传统小吃什么的,编两个故事给和他串上……也别都是他,看了一眼假,再换点别的人……看来是时候挖郡南那个大墓了。” 崭新的词汇让李丞雪一时无法消化如此巨大量的语言信息,他眨着眼睛,好像在看神仙下凡一样看孟苍舒。 “我叫你来也是为了让你想想,故去认识的道门中人,可有人愿意安居在此?放心,将来这里名声远播后,香火钱我们郡府衙门一文不要,唯独要这座观主和内中人打理一定山中农事,若郡内有些活动法事,还得劳烦,其余我是一点都不会管,能赚多少都是他们自己的。” 孟苍舒拿出十足诚意,可李丞雪却觉得,孟大人不去行骗真是骗子界的损失。 为什么好多歪门邪道的东西,经过他的手,都是如此大义凛然。 李丞雪是少数思路可以跟得上自己的人,孟苍舒索性将所有的想法全都说了:“办这些事,咱们还缺一个东西。” “是什么?” “印厂。”孟苍舒笑道,“我们要自己雕版刊印文章,今后郡府衙门的书刊和成集也都自己来印制,省去银子,增加收入,还能为衙门做事,何乐而不为?我之前计算过,如今也只有学风繁盛的郡府有自己的印厂,周边郡都是没有的,那咱们这印厂将来也有其他门路可走,前景不可限量。就是印厂好建,人手难找……” 李丞雪听得入迷,仿佛他站在此际,就能看清将来襄宁城再度恢复繁华的模样,也不由自主道:“我从前随师父流落四方时,偶尔借住在一些荒败的道观里,有些也是名门的道徒,却迫于世事只在山野避世之地落脚,大人如若信得过,我这几日就回去找找看,有没有人愿意来咱们这里坐入道场。” “好,你即日动身,我给你写一份文牒。” “大人,还有一事。”李丞雪心思跟着孟苍舒活分起来,脑子也转得愈发快,“最好再有什么地方神祇护卫襄宁城之类的美谈,这种事口耳相传,自然会有夸大,但既然只是奇谈,便也无需纠正。这样才好以此为名目兴建宫观庙宇,哪处名刹古迹都是有类似追溯的。” “这倒是,我从前做风俗使者时也但凡所到名山,大多有此传闻。这甘云川好歹也是西陲第一山,有些精怪也不算过分。”孟苍舒效果后,却骤然沉默,只静静看着襄宁城,教人看不出他情绪变化的缘由。 “大人?可是这个法子有哪里不妥吗?” 孟苍舒摇摇头:“这是很好的办法。可是,终究骗不了咱们自己。你说,如果此际真有如此灵验的神明,为何四姓之乱几十年,却无一位神仙替良慈郡百姓点化一条生路?” 这话震得李丞雪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见凡事都要靠人自己,就算是神仙,也不过是咱们口中的故事,若能为良慈郡的兴盛和此地百姓的康富之日用上他们的名声,那也算他们为保境安民尽了一份力。” 孟苍舒的语气如此泰然,仿佛根本毫不在意任何鬼神之说。李丞雪知道若是自己师父在,一定会让他远离这个不敬畏鬼神之人,可是,如今他自己一个人看着孟苍舒的背影,却觉得在良慈郡,这个人就是应该敬畏的鬼神。 …… 待孟苍舒和李丞雪商议完大事返回襄宁城,日已西陲多时,家家户户均已上灯,路过郡府衙门前,陆陆续续有学子自内而出,萧闳也仿佛刚刚结束课业,侍从拎着一大包书本和学生的文章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是行色匆匆。 “大人,这么晚了萧内史还要教课?” 李丞雪有些吃惊。 “萧内史白日里要兼顾良川王殿下的课业,到午后才有时日来郡学教课,好些铆足了劲打算明年春选去太学读书的学生都紧跟着他学,故而他晚上又加了一课,想在这最后的冬日能教一点是一点。” 孟苍舒没去和闷头走路似乎在思考问题的萧闳打招呼,想让他早点回去休息,谁知萧闳却看见了他,待这会儿已经在招手且快步走来了。 既然如此,那孟苍舒便让李丞雪早日回去,自己则陪萧闳一道,顺便说些政务。 “圣上给良川王殿下选得师傅,你看着如何?” 这几天萧闳之所以时间富裕,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到来给他助力不少,他颇为欣慰道:“一共四个人,各个都是博学鸿儒,也足够耐心,我听了一遍他们给良川王殿下教课,都是极好的。” “殿下年纪还小,其实这时候不必如此辛苦的。”孟苍舒心道刚五岁的小孩子,幼儿园还读大班,皇帝也是,鸡娃何必这么早,一两个人来也行,显然有些也是充数的,别的才是目的。 “是了,公主殿下也是这样说的,已然让其中两人去统领府上其他事务,说是待良川王殿下年纪稍长,再回来教读。”萧闳笑道。 “这两个人是什么反应?”孟苍舒追问。 “公主殿下分派,自然没有怨言了。”萧闳想了想,“不过……这些人出身我有看过,其中有人多少和景氏还有杨氏有些沾亲带故,我怕他们出身太好在咱们这里待久了轻视此际不如京师前程远大……若为了回去,说些不该说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们不会轻易回去的。”孟苍舒听罢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另有目的在此,若轻言辛苦妄图调遣归京,那才是毁了自己已有许诺的前程。” 第80章 “你的意思是……”萧闳恍然惊觉, “有人要他们监视咱们这里的一举一动?” 孟苍舒笑着去拍他肩膀,教他松弛下来:“别慌。我们哪有什么一举一动值得人家这般上心的?良川王殿下年纪还小,不管是圣上还是太子,都不会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景司徒……他大概也是想看看杨皇后那吉孕到底是男是女才再下注。” 萧闳这才缓和了些, 自嘲般笑笑:“倒也是, 咱们这里最是听话, 你和公主殿下两个人闷头只管百姓的一方政务,旁的从不掺和。他们大概只是从旁看着, 应付交差,倒也没什么暗中刻意的命令。不过其他封王那里就未必了,焉知东宫的人有没有浑水摸鱼进去呢?” 说完, 萧闳又皱起眉来,叹道:“不见心思用在治国齐家与安抚百姓上,全都为着争权夺位,这样的尊上者,当真没趣。”说完他也讶异自己竟这般大逆不道,忍不住左右四下查看,发现寒夜里唯有孟苍舒与自己并肩踩出的雪中脚印安静跟随, 其他再不会有人听见这番危险的宏论。 “这点我倒不是这样以为。” 孟苍舒难得和自己唱反调,萧闳倒起了兴致:“你是怎样想得?” “没有权力, 就算有治国齐家的心, 也会消耗心力在利益的拉扯中, 当今的天下, 想要能施展能力,如若不能大权独揽, 再满怀希冀的野心最终也不过是消耗在争执中的口舌,全无效用。” 孟苍舒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脚步和语速一样慢吞吞的,说得却是震人心脾的话。 “更何况对于皇帝和太子殿下这样的人来说,权力等同于性命,他们是决不能割舍的。” 萧闳静静听着,在孟苍舒说完后许久,他才开口:“伯恺……我仿佛今日才认识你。” “我一直是这幅样子。”孟苍舒坦率地摊手微笑,“只是读书时说这个,太要人笑掉大牙了。”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老庄的拥簇,却不知你竟有如此抱负。” “诶!我是在说圣上和太子殿下,替你阐明他们的心迹,我自己可没这种杀头的抱负。”孟苍舒叹气听起来都比别人更情况随性,“从前读书时,我还有一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为臣执宰之念,可到了良慈郡做上这个两千石,我才真正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人想要证明自己,其实不只是要为臣之巅出将入相的。一个人,一辈子,能让自己心安且乐,就已经是极大的成就,与其让旁人羡慕,不如让自己羡慕自己。你我虽出生在四姓之乱当中,颠沛流离遭逢战乱,但最终还是得见天明,所以我想,我从前最羡慕的生活却不是呼奴引婢万人簇拥,而是能庇护一方太平使百姓安乐之人。如今我只想成为这样的人。只要良慈郡的百姓能自此幸甚有我,我也可安乐知足。” 他说得仿佛是很轻巧的事,但细细咀嚼,又干系多少人的性命身家,是重若泰山的寄望。 萧闳一时心绪纷乱,一是敬佩兄弟这般见识,二是在思索自己心何以往。 “仲圜,那你呢?”孟苍舒像是知道他所沉吟之事,径直笑着问了出口,“你来这里也有一年了,此刻所思所望,与当初可有不同?” 这话犹如云破天光,给萧闳混乱的思绪引出一线明亮,他干脆只讲感受不谈心迹,反倒自然:“说实话伯恺,起初我答应你来这里,一是觉得自己有用武之地,二是能帮上你的忙我也乐意。但最重要的,还是那时我十分迷惘,不知要去往何处,在京师注定碰壁,想着不如来这里,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像你这般早已心有乾坤的笃定,我这一生从未有过……” 孟苍舒听着挚友的话,忍不住再去拍他的肩膀,他们虽然年纪相似性情相投,可实际上境遇与心性天差地别,听到他这样自析,孟苍舒也能感觉到平淡话语里的一丝难掩苦涩。 “可我来了这里,教导良川王殿下开蒙,与殿下朝夕相处,身觉此任之重……”萧闳的笑容里终于不是那般苦涩,而是长长吁气后的平和,“虽说郡内政务由刺史全任,但终究封王统领一郡,百姓草木均在其麾下,要是他不能存仁善之心怀德之念,就算有擎天之柱石如你,也很难保一方安定。于是我便想,我必须要教导好殿下,让他成为一个心怀百姓的君子,他可以像你一样有智慧和手腕来自保和谋求,却必须对百姓慈而悲悯……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发觉自己也不再像从前一般囿于自身境遇的困顿。曾经母亲一些话可以动摇我的心智,但现下我已能平静处之。你要把握良慈郡的现在,抚平惨痛的过去,那么,良慈郡的未来,我也一定要与你一道共同持力。” 这本是一个略显阴翳的雪后冬日,长街无人,月色阴柔,可孟苍舒和萧闳在这段对话后,却仿佛心怀大敞,相视一笑,那些旧日在京师在太学所受到的困苦尽数消散于寒冷,只剩下两颗赤诚之心在暗夜里跳动。 “好!咱们就为了良慈郡和百姓的未来。” 孟苍舒说完这话,发现已送萧闳到了家门外,他忽得想起什么,又开口道:“你母亲留恋京师,小公主亦有所知,殿下此次入京,也为你们购置了一套宅邸,虽不是在京师繁华,却也于城内坊市近前,有开有进,她想让我告诉你这件事,小公主脸皮薄,她觉得如果自己和你说,就好像恩赐,实则不然,这是你为良川王殿下尽心应得的酬谢,她心里很明白你身兼二职的辛苦,你就收下,万一真用得上,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我家里的事,给你和公主殿下都添了许多麻烦……” 萧闳想要道歉,却被孟苍舒笑着打断:“多大点事也值得说,我爹过几天就要来这里准备和我过年了,他也给你带了好些东西,还非要拉着你一起喝几杯,你可得腾出时间来。好了,你快回去吧。” 说完,孟苍舒也不给萧闳再说的机会,摆摆手,自己便离开了。 …… 过了不到半个月,待到孟宽真来的时候,良慈郡各处都已开工,除了西北几处冻土不便,襄宁城的街道早已收拾好了断壁残垣,各家各户的院子也都垒起的新墙。 “乖乖,这郡哪来这些砖石瓦砾的?”孟宽一路走一路看,惊异于良慈郡与他上一年冬来时翻天覆地的变化,心中得意儿子的本事,又震惊不已,耐不住性子没等下车就在那里念叨。 负责去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庞绪身边如今最得力的侍卫徐奔。 本来是孟宽自己来的,然而庞绪听说这边腾不开人手,实在不放心,说什么也要徐奔亲自去接送,一直从长岭置接到了襄宁城,孟宽为人亲和幽默,徐奔仿佛和爷爷游山玩水一般,格外亲近,听了这话,当即笑道:“孟太公不知道,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烧的。” “自己家如今都能烧瓦啦?”这显然超出了孟宽的认知。 “自己家怎么烧啊!是孟大人征发了各家的劳力去到城外的砖窑瓦厂轮班烧出来的。反正也是农歇的时候,往常徭役也是这个时候开忙活,大人仁厚,虽说圣上之前允诺的一年免赋税免徭役的日子已经过了,但也还是照顾到这是咱们郡头一个丰年,就将这烧窑当做劳役了。可虽说是给公家烧窑,刺史大人却答允,但凡出力的人家,以户为准,烧出一窑砖瓦,其中三分之一都拿来平分给出力的各家,这样不止襄宁城,各个小县也有了资材不说,各家各户都不白做工,全都能翻新宅子和院子,大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窑炉!” 听着徐奔快活的声音,孟宽十分自得儿子的本领和脑袋,可又不免担忧,追问道:“那良慈郡因战乱这样多孤寡,家里每个能出力的男人,岂不什么也捞不着?” “老太公果然也宅心仁厚!不过您放心,这点咱们刺史怎么想不到?但凡没有男丁的人家,只要去窑厂帮忙舂米煮饭,孩子可以放在郡学和县学里,人可以在窑厂忙活出力,两不耽误!这样也能分来砖石瓦片来拾掇屋子,不至于隆冬受苦挨冻的。” 孟宽眼中略有湿润,也不知是为百姓高兴,还是为儿子而骄傲。 二人一路朝前,终于到了刺史的新宅,徐奔乐呵呵给孟宽讲着这宅子里里外外的好处,又手脚麻利地将车上的包裹行囊全卸下来,还不忘告诉孟宽,哪些是庞绪准备的礼物,唯恐不周,年后让孟老太公务必到刚建好的新县侯府去吃酒。 谁知话还没说完,孟宽就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徐奔不敢怠慢,安静下来,果然听见刺史宅内前面的庭院里似乎有争执的声音。 他来襄宁城办事次数多,故而该见的人也都见过,立即听得出这两个互不相让的声音一个来自熟悉不过的孟刺史,一个则来自宁国承明公主殿下。 第81章 堂内的声音穿出门户, 在安静的院落里教人听得清清楚楚。 “既然萧内史不在,就好好歇息歇息,逢年过节的,还让孩子读书写字, 累不累?” “萧内史不在他就不肯好好读书, 这是什么道理?你当年读书也是这样, 不专心不用功,师傅留下的课业当耳旁风?” “是啊, 我当年就是这样啊……” “你……你那是太学的师傅不懂变通,你自己也不是见天一点旁的书都不看吧?” “确实不看。” “总之,来年春祭开耕, 他必须去,该读得出来的祭表,一个字也不许差。你不读书你爹不管你,他不读书我管!” …… 听到这里,似乎承明公主已然动了气,孟宽暗道不好!忙支走懵懂的宋奔,推门一个箭步冲进屋内, 喊道:“管!我管!” “爹?” 孟苍舒的震惊溢于言表。 萧玉吉虽是见过孟宽,但也只以化用身份相处, 虽是极钦佩喜爱这位老人, 但今日这般情境, 她还在气头上, 顿时有些无措。 “他不读书,我当然管了。”孟宽站到两人中间, 拍着胸脯道,“殿下你别听他胡说, 他小时候都是自己点灯熬油的看书,没个昼夜,看一天,睡一天,我也教他匀一匀,他就糊弄我,这小子就是这样……” “爹你知道咱们说得是什么事么……”孟苍舒觉得有时候一个人做官也挺无助的。 孟宽一巴掌拍儿子后脑勺上:“管什么事,肯定是你不对,你看殿下气得,还不快赔礼!” 再大的气,萧玉吉此刻也笑了出来。然后她又收敛申请,郑重道:“老太公,之前于您面前隐瞒身份,实属无奈,今日一见,礼当尊而拜之。”说完竟颔首行礼。 孟宽赶紧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殿下也有不说的道理,我自然不会提及。” 孟苍舒见到父亲心情当然不错,但话还没说完,他仍旧表明立场:“爹,我与殿下方才所议,乃是良川王殿下的课业。因送家人返回京师入住新宅,萧闳他暂且送母亲与妹妹,一道过年后再归来。这期间他让我多上心良川王殿下读书习字,我倒是觉得殿下天资聪颖,凡事一点就透,不必虚耗心力在日常繁琐的读写之上。然而公主殿下却要我耳提面命,便是这节庆的日子里,也得留下课业,我正劝说殿下回心转意,爹,你一路辛苦,快去歇歇吧……”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却坚定地站在了公主一边,用这辈子没听过的严父语气道:“小孩子读书,有时不止是为读书,更是要立下勤勉的规矩,人家萧闳从前怎么教的,你跟着学就是了,骤然给孩子放野了,那人家回来你如何交待?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个心软的爹,只要说一句呜呜我看多了书眼睛疼,就不管你放你一个人睡大觉?” “爹你干嘛提小时候的事情!这都多少年了!” 孟苍舒也难得的急红了脸。 萧玉吉此时忍不住笑,只得半侧过头去。她实在想不出孟苍舒的“呜呜”是怎么个“呜呜”法。光是起这个念头,她都肚子发痛。 “殿下,就听萧内史的话,萧内史人老实勤勉,读书不知道比我家这个小子好多少!人家那是学富五车的,殿下别听别人的话。”孟宽最后极力保证,自己儿子脑子确实好使,但书嘛,自然也就不那么爱钻研,而小孩子读书是要打下扎实基础的,不能听孟苍舒的偏话。 萧玉吉颇为得意看了孟苍舒一眼,没办法,自己亲爹的背叛是惨痛且无可挽回的,孟苍舒只能表示,还按照萧闳的教法来。 “但是明年春祭由殿下主持这件事,我暂且觉得不必。” 待到父亲“帮完忙”,回去安置行礼,屋内又剩下了孟苍舒和萧玉吉二人,他将话题杀回来,让人猝不及防。 “萧内史留下的好多课业也不是你说得那般揠苗助长,也是为着明年春日他读得出祭表不至于人前露怯罢了,既然都已按照内史的安排,又为何出言相劝?”萧玉吉也有些意外,毕竟孟苍舒不是聒噪又拖沓的人,本已经答应的事,何必再言? “说不定来年春日,殿下就要回一趟京师,那个时候……春祭不春祭的,可能也不是最重要的事。” 虽说农耕事重民为邦本,可好日子好收成也不看一方之主有没有好好在春期吉日祭天——至少这两年他们良慈郡都没这个功夫,今年收成不也不错? 孟苍舒不信这个,可为了安定民心,倒也愿意明年随一次众愿,更是给良川王立些威严的好机会。 但事有轻重缓急,他不觉得他们能逃脱这个规律。 “回京师?”现在提到这三个字,萧玉吉就脏腑似有人揉搓,五味陈杂不知该说什么,“为何这样说?” “皇后娘娘大概春日里就有了吉孕的结果,我怕圣上一个高兴,叫所有孩子都回去,前次你去是为着护送太子殿下,自然良川王殿下无需同往,可这次是大礼,他若不去,可就落人话柄了。” “你……能断定我一定会有个弟弟么?”萧玉吉知道这般兴师动众,一定是中宫得子才有的待遇,但她从京师回来都不能确定的事,孟苍舒却晓得,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想了想,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问道,“可是李丞雪自京师给你传回了消息?” 萧玉吉很是聪颖,孟苍舒无奈笑笑:“他做我们良慈郡郡邸的中郎再合适不过了。这不,顺着最近入宫为皇后娘娘待产而祝祷的僧道之众里有几个从前见过面的道士,让他摸出了话头,原来吉物早就备下了,都是比照皇子规格所选,只是尚瞒着众人。我想也是不愿太过高调。可往往事前这般隐忍不是真的凡事从简,而是为了之后的大肆庆祝更加惊喜隆重,所以咱们还是早早备着吧……哦对了,之前那墓挖出了好些古物,看看哪个能当做祥瑞。” 孟苍舒的分析有理有据,情报来源也十分可信,虽然每个字都不是萧玉吉爱听的,但她也愿意听。 可能是怕小公主又钻牛角尖,孟苍舒还不忘贴心地补充:“这一关过去了,咱们也能安稳。太子殿下你也不必担心,他只要不去做些不该做的,我并不觉得圣上会为了一个新生的婴孩便将江山社稷忘在脑后。” “我知道,只是我总觉得,兄长未必能像你我这样想。”萧玉吉自己是调理好了爱在亲情问题上钻牛角尖的毛病,但她觉得她大哥一直出于权力旋涡的中心就能处理好这个心态。 “我会让李丞雪好好劝他。他听你我的话从未有马失前蹄,想来也不是固执一意孤行的人。”孟苍舒想了想又说,“我也让萧闳带了封信去京师拜会太子,就是为这新皇子出生后,让他稳住心思,不必自乱阵脚。” 提到萧闳,萧玉吉不免眉头微蹙,倒不是因他如何,而是她实在不解事情发展至这种情况,究竟是为何:“萧内史兄妹才干德行,我钦佩又欣赏,可不知我哪里礼数不对,让萧老夫人如此介怀,这千里之外也要回去京师。” “和你没有关系的。” 孟苍舒嘴上安慰,心中也是叹息。 萧母得知公主赐下京师宅邸,又在萧婵处得知郡邸一事,以为萧闳要回京做官,分外欣喜。谁知孟苍舒早定下去郡邸做邸中郎的人是李丞雪,事情一公开,萧母大怒,竟亲自跑来质问孟苍舒,是否要在这穷乡僻壤困住她儿子一辈子。 当时场面混乱至极,萧母倒不是那般粗野妇人坐地嚎哭,振振有词掷地有声,站在堂前一句接着一句,萧闳和萧婵一起跪下哀求,她也不为所动。 这样的混乱正是发生在良川王府上,那日孟苍舒正好去拜见良川王殿下,公主自然也场,她虽能主持大局,却不好插手旁人家事,出言劝说也于事无补。她最终还是选择以威严结束这场“闹剧”。 就在这之后,萧母决意带走儿子女儿,宁可弃官不做也不受此辱,预备返回京师,萧闳人生中第一次反抗母亲,表示母亲和妹妹可以走,但是良慈郡不管是良川王殿下还是郡学,都是压在他身上的责任,他必须面对和解决,这也是他的宏愿,决不能半途而废。 母子险些因此决裂,最终折中的办法还是萧玉吉带着弟弟出面,以师礼叩请萧闳继续在王府上任教,算是再一次拿皇家的威势压住了萧老夫人的执拗。 可是无论怎么争执,萧闳也不放心年迈的母亲带着未嫁的妹妹二人上路,于是只得告假护送。 此事孟苍舒也于心有愧,提及便无奈叹息,这时候倒是萧玉吉想得开,难得替他抒理心结:“个人有个人的命,人又不能选择爹娘谁来做,有本事向上既不忤逆孝道又称心如意的人也不在少数,更有我这样眼不见心不烦的,咽下那些委屈照样过日子。萧内史也得自己解决这些事,你再操心也是他家的外人,帮不了这个忙。”她自己是如此走出来的,于是说话格外有说服力,加之萧玉吉说话做事都是爽快干脆,一番道理说出,更有快刀斩乱麻的醍醐感。 “一条路怎么走,是有不同走法,殿下说得对,人生亦如此。更何况萧闳他绝不是无能懦弱之辈,能为自己所求奋起之人,怎会沦落至随波逐流呢?”孟苍舒也长叹一声,柔柔地笑了,“只是多事之秋,我胡思乱想庸人自扰而已。” 萧玉吉感慨道:“你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候,果然萧内史是你生死之交,才会让孟刺史自乱阵脚。” 谁知孟苍舒似乎是不大认同,偏过头静静看着她道: “其实,公主殿下去京师时,我也这样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就在萧玉吉的脸火烧般发烫起来的瞬间,孟苍舒又恍然大悟接上了下一句: “不过我与殿下不也是生死之交么?那这样看来,此话确实不假呀。” 第82章 “衍圣赞德, 且躬且耕……” 稚嫩的童声在高高的土坡上回荡,下方齐垄高的麦苗呈现出三月应有的崭新淡绿,代表三山五岳的各色旗帜招展开来,只是春风恼人, 分外不知今日之重, 没完没了的吹, 让良川王萧裕一边念一边呛风,读两句就要停一会儿。 这是他人生中主持的第一个春祭耕礼,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每年的春天他都要来这么一次。 本【】朝自太祖伊始,上至皇帝, 下至乡侯,春日开耕祭礼,均要亲耕祝祭,天子有山川坛与亲耕御垄作为耕地,但其余之下皆只是在春日近地建造土坛,只不过礼数却要严格按照朝廷的规制,以示“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以及“躬耕劝农”之隆意。 而后世效仿,亦有“敬天法祖”之心意。 总算念完了萧闳走前留下的拗口祭表, 亲手将稻、黍、谷、麦、豆各一把洒向四方, 以祭天地, 又像代表着风、云、雨、雷三师一伯的纸塑叩拜, 祈求风调雨顺。 按照真正鸿胪寺所列礼表,那是还要有乐队奏《祐平章》的, 但良慈郡目前不养闲人,总不能雇一队吹白事的乐师来烘托气氛, 思前想后,孟苍舒出了个办法,他在庞绪过去部将里,找了个敲军鼓的军士,按照《祐平章》的曲谱改成单一的鼓点,就那么一声声的硬敲。 别说效果还不错,一个慢悠悠软绵绵的礼乐也听得人心潮澎湃的。 就在这激昂的鼓乐声中,良川王萧裕正了正一身繁琐的礼服行头,孤独地走下台阶,手握一个专门为他定制的小锄头,由郡内年纪最大的一位老人引领,行至早已划定的一块亲耕田上,一老一小共同用力,刨开已由春风吹得松软的土地,将谷种洒下。 由此礼毕。 孟苍舒听见身旁的萧玉吉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可是她还不能接回已经晕头转向满头是汗的弟弟,因为今年仓储殷实,孟苍舒提出,在耕礼过后,可以开一耆老宴,这是不赚白不赚的美名。 萧玉吉当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不说别的,就连她亲爹,当年抢地盘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什么都顾不上的时候,打下一个地方,就要为本地上了年纪的耆老办一次叟宴,向百姓彰显仁德和持久经营的决心。 之前顾不上是没银子和粮食,但眼下这种功夫已经可以做起来了。 三年的时间,良慈郡已经全然变了样,任谁再来看这一片土地,都会惊异于其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年又有不少因躲避战乱移居外郡的良慈郡人归来,只要户籍有记载且有文牒正身,孟苍舒就会为他们重新丈量土地,分一些建材以供盖居处。他们到处是地,就是缺人,除了郡东的土地基本已被开垦外,其余几处仍是剩下不少,尤其是郡南,官道修完,孟苍舒看哪都是空空旷旷的。 耆老宴在搭起的长棚下开宴,良川王萧裕走了一圈以尽宾主之欢,可他这么顶着套礼服忙活了一个上午,此刻摇摇欲坠,勉强支撑下来后,还是由姐姐命人领着离场休息,真正要主持大局的人仍是孟苍舒。 良慈郡历经战乱,活着的老者大多福大命大,但实在凤毛麟角,倒是这两年陆续从外郡回来好些本地乡人,见到孟苍舒都纷纷前来敬酒。 “刺史大人……我本以为这辈子没命再回来看一眼故土……走的时候,这里到处兵荒马乱,多好的田地也都荒在那里,更别提有些丧尽天良的乱臣贼子,给地里埋了井盐,不让耕种,好押着没田可种的百姓上战场送死去……” 说话的老人已是古稀之年,颤颤巍巍的手里不断落下满杯酒盏中溢出的酒液,眼中亦是湿润,老人的子女左右扶持,也是朝孟苍舒拜了又拜,想替老人说话,却又被老人制止。 他继续自己说道:“那时我带着家里人跑荒去,什么都带不走,连最后的一只羊都杀了腌成肉干藏起来……结果在半路为了让搜东西的兵痞放行,只能……只能把最后的银钱和吃食都交出去,一家人饿着走过了壶岭关,九死一生,才到了灵武郡……我当时想了,这家这故土再好,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说罢老人泣不成声,旁的人大多有相同经历,皆以袖拭泪啜泣难平,虽不似悲鸣哀鸿遍野般震撼人心,但这细细若雨的苦痛,却教孟苍舒心头一样苦涩。他接过祝酒,知道老人还有话没有说完,便也出言安慰道:“老伯今日是替大家畅言,有想说的话不必顾忌,古人云‘天地不可欺’,我们在这里春祭便是祈求风调雨顺天地彰懿,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给天地而听的呢?” 这番话让老人更为激动,直道:“好!好……那些有欺天地的人都遭了报应,我们也该过上好日子了……” 旁的一位年轻些唯有须发稍显白迹的老人上前一步,也敬了孟苍舒一杯酒,缓缓道:“咱们祭天地,也得谢父母官。我自太苍郡一路回来,所见之处皆是沃野,所到之路无不夯实,里堠一个接着一个,越往家乡近,我越是快活……仿佛见着战乱之前的模样了……多亏孟刺史造福百姓……” 孟苍舒不敢居功,只饮下酒液,而后恭敬道:“圣上英睿,扫平六合还都于京师,安泰天下以养黎民,良慈郡今日能再现繁庶初景,也是这份太平使然。我不敢于各位尊长面前妄称德行,圣上允命于我,我也必当竭尽全力报偿,加之良慈郡百姓勤勉德沛,胜万难于危命,才有今时今日这般景象。” 庞绪和顾廉也在一旁听着,二人相视一笑,想得皆是孟苍舒这话再合适不过,又不自傲也不推诿,反倒让人人都听着舒服。 这般功力也不知他是如何炼成。 众人忙道大人过谦,一个个都聚拢来敬酒,春风料峭里,孟苍舒接过一个又一个热情的酒盏,好在大家热情,但也有其他人分担,几位老者又来谢庞绪的功绩,只说本以为他是武夫,却没想竟将郡东治理的细致安宁,原本的疑虑全都打消……诸如此类话语接连不断,庞绪竟是比孟苍舒率先不胜酒力的那个。 见大家都已尽兴,孟苍舒又请回萧玉吉,让她最终对这近百位花甲老人言说真正的惠及之语。 “我朝恩延重老,惟孝不移。圣上怀德柔仁,怜恤老幼。我等深受圣恩,自然要以衍圣德。良慈郡百姓,如家中有户籍所列花甲之年老者,皆可享有年岁恩俸。” 这是四姓之乱国家繁庶时才有的恩惠,孟苍舒曾和萧玉吉算过这笔账,良慈郡老人实在很少,不如拿每年这些银子当做慈恤之用,眼下或许看不到什么收益,但有些长期投入还是有必要的。 萧玉吉也觉这是善举,便答允下来。 众人听闻,皆感激涕零而叩拜。 耆老宴结束已是傍晚黄昏,庞绪是教人扛着回去的,倒是孟苍舒意想不到的酒量好,只是走路微微不稳,脸颊发热,不管是脑子还是舌头都还算好用,一两件急迫之事顾廉报上来时,他还能理清思路安排妥当。 孟父心疼儿子,总觉得他不胜酒力,又亲自煮了解酒的汤药。 刺史府就一个从前庞绪麾下受过伤的老卒在内帮忙做些杂活,这些细致的功夫都是孟宽自己动手,可他刚端着药碗走到门口,就被一慌慌张张的年轻人给撞到,解酒汤洒了一地。 “诶呦!孩子,烫着没!” 孟宽自己摔倒了来不及起来,忙问莽撞的年轻人,那孩子自知闯了祸,急忙去搀扶,连道:“我……我没注意……有急报……” 他是跑着进来的,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孟宽忙道:“不打紧不打紧,你有急事你快去说,别耽误正事了,我再去熬一碗,没多一会儿功夫……”他为人一向和善,也知儿子辛苦,便不多言语,只推了年轻人一把让他该做什么做什么,自己则负手离去。 陆九以为是刺史家里的老仆,便没放在心上,只推门而入,却因着急忘了礼数。屋内孟苍舒正和顾廉共看着一份案卷,不知核对什么,抬眼看了看来人,慢悠悠道:“下次记得叩门有问而入,往后在衙门不能这样做事了。” 其实陆九是知道礼节的,他现下专做置内传驿,也吃一碗公家饭,平常的事虽也有毛躁的地方,可都有惊无险办得妥当,只是这时候慌乱不已,他这辈子没见过上面加了黄色绸缎押司隶校尉印的朝廷公文,慌里慌张生怕耽误正事,那吃人的孟刺史要他和干爹的命。 于是他被这样一提,慌乱之余便想出去按照礼节重入,谁知孟苍舒却道:“不必,是有急令么?拿来吧。” 陆九赶紧双手奉上公文,孟苍舒扫了一眼,却愣了一瞬,飞快接过拆开。这神情,连顾廉都未曾在他面上见过。 只须臾功夫,孟苍舒就看完了公文,而后却安安静静坐着,将公文合上。 “大人……”顾廉试探着问了一句,这沉默往往意味着大事。 “陆九,你拿刺史府的腰牌,去公主府,只见公主殿下,务必私下二人时只告知殿下一人,教她即刻动身到我这里一见。”孟苍舒说完顾廉忙掏出腰牌递给陆九,他明白,此时的公主府与良川王府不必从前船上,里面人多口杂,都不知大家什么来路,当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可是不知到底什么事。 陆九恭敬接过腰牌,正欲离开,又转身回来问道:“若是公主问我什么事,我怎么答?” 孟苍舒也不犹豫,只道:“就说是京城贵人的大吉,咱们郡要预备贺礼了。” 第83章 看着这样一封公文, 萧玉吉没有蹙眉,只是表情平静。其实这一天她早知道会来,如果说心情多么冗杂,确实如此, 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安排好后续事宜。 “好在你之前已预想了法子。”她说道。 “不, 咱们不能用之前想好的办法, 这事儿有些古怪。” 孟苍舒的话让人意外。 冬日室内,烧着没有烟尘味的净炭, 偶尔噼啪一声,让沉默显得更加安静。 “殿下,你看这里。”孟苍舒重新展开刚被萧玉吉阖上的公文, “圣上与皇后娘娘新添皇子,已由圣上亲自赐名为倧,这些都是常规的书写与告知,你与良川王皆是新皇子的手足,理当知晓,可是为何没有封王的告知呢?良川王殿下一出生就按照惯例封王,新皇子为何没有?” 萧玉吉一愣:“是啊, 按照新皇子的地位和荣恩,父皇是不会忽略这些常规之举的, 除非……”她有些错愕地抬眼去看孟苍舒。 然而孟苍舒没有马上给她答案, 又指出下一行:“再看这里。这封恩旨上还说, 要让良川王殿下亲自入京, 递献贺表与贺礼,再一家团聚, 以庆吉兆,殿下不觉得古怪么?”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 弟弟一定会被召入京师大肆庆祝,还让我备好了礼物?”萧玉吉有点没明白孟苍舒的用意。 “因为我的设想里,圣上不单单是召良川王殿下,而是召回所有的儿子一道回京,一来有叙天伦,给过去的嫌隙做个弥补,且让他们探视一下伤情已好的太子殿下;二来也是正式与皇后娘娘见面,拜见一国之母。这些都无可厚非。但问题是,这样的话,公文里该写的是‘诸封王回京以贺,甄表皇荣之亲’种种话语,可这上面点名了良川王殿下,实在古怪。” 孟苍舒的表情严肃,如果说上一个问题萧玉吉能想清楚缘由,这个却实在搞不懂为何。 “我想,这个皇子的降世,或许情形已经背离了我们所想,当务之急是让良川王殿下称病。”孟苍舒转瞬之间连理由都想好了,“殿下刚刚主持春祭,遭受风寒身体不适,只教殿下信得过的女医经手,辛苦殿下日日将弟弟带在身边,勿要走漏风声,我来写这份上书。咱们等等看朝廷的回复,如果有任何预料之外的变化,我们再想其他法子。这些天也请殿下留意府上的人心浮动。” “要询问太子么?”萧玉吉问道。 孟苍舒摇头:“消息到咱们这里,十天半个月都过去了,再来往返,就算京师有变,太子殿下也很难从咱们这里得到什么帮助,好在李丞雪和萧闳此刻都在京师,他们也能协助太子殿下度过难关。” 其实孟苍舒在犹豫的是,不管是景虔和荀崎,两个人都没有通过传递消息的人给他什么信息,似乎大家都在一种风平浪静中,接受了他们所不知晓的变革。 但这个变革,未必是他和公主乐于见到的。 只是这个问题目前他还没有思考清楚,告诉萧玉吉也只是让她徒增担忧。 萧玉吉听罢,决定事不宜迟,立刻回去宣称弟弟急病,可她临走时却又回过头来,看向沉吟中的孟苍舒。 “孟刺史,如果真是天家不幸,你会怎么做?” 孟苍舒也静静凝视着公主漆黑的瞳仁:“殿下,良慈郡和你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壁垒。” 他的语气坚定且真诚,那一瞬间,萧玉吉心道就算天真在此刻塌陷,她也无所畏惧。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始料未及的惊骇。 孟苍舒派人在良慈郡外沿接壤其他郡县的地方探听消息,然而大家的消息来源都是朝廷,也并无军队调度的异动,可他万万没想的是,一个月的相安无事风平浪静之后,李丞雪风尘仆仆返回了良慈郡。 李丞雪入城前并没有告知孟苍舒,而是在孟苍舒日常巡查附近新加盖的驿置时突然出现。 正是夕阳过后的入夜时分,凄冷的北风丝毫没有春日的温柔,只用力吹过荒野,孟苍舒担忧今年倒春寒太猛影响耕作,正在马车上查看各地报回来的春耕亩数与情况,谁知马车骤然停下,车夫在帘外惊慌喊道:“我……大人……我好像撞到人了。” 夜里行路的行人都会在背囊上挂一小灯,孟苍舒急忙掀开帘子查看,却见地上果然有个黑影,但却身上却无有亮光。 车夫是新来的,刚接手这热乎的差事却搞出事端,吓得惶急不已,孟苍舒让他且先平静,自己则去查看那人伤情,刚刚蹲下,一只手就被躺着的人骤然握住。 “大人,是我!” 李丞雪的声音压得极低,仍装作昏厥,孟苍舒凑近才看见他衣衫的破漏,脸上胡须都因不曾打理而长了出来,一想便知京师有变,否则李丞雪不会以此方式秘密接近自己。 于是,他用力回握李丞雪的手,示意明白,转头对车夫道:“无妨,此人身上并无撞伤,乃是受惊昏厥,你我一道将他抬上车,我们就近找个村落暂且安置,你回去襄宁城为我报个信,叫来个大夫看看。” 车夫这才松了口气,将人抬上车。他熟识良慈郡地形,知道附近是一座原本因战乱荒芜了的村落,后被重新建起屋舍,开垦良田,目前已有了二十余户人家,只消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 立刻起鞭赶赴。 待到车夫返回,孟苍舒感谢过收留他们的农户,转头回到屋内,李丞雪这才从床上爬起来。 “大人,京师出事了!” …… “出了什么事?” 萧玉吉很少见孟苍舒骑马,但此刻二人并驾齐驱,其实孟苍舒的骑术并不是很差,而他所骑的,正是当初险些摔死他后又被孟氏退还的银骓骏马。 两人是一早见面的,孟苍舒只是说要和公主去看看开掘的那块墓地,并说内有祥瑞,要甄选供上,需公主做主,这才一并出城,但出城后,孟苍舒只是告知她出了事情,有个人需要她见见,却没说到底是谁又是什么事。 萧玉吉个性略有急躁,只是相信孟苍舒才不多过问,但跑了半个时辰也不见目的地,她实在忍不住开口。 回答她的,是孟苍舒的沉默。 二人就这样一路无话,直到赶奔至一处山隘,这里有一排旧屋,原本是用作寺庙内修行僧人的禅房,无奈寺庙被毁,此地也再无人居住,按照孟苍舒的计划,这里原本也要做成一处驿站,可惜这条道路相对崎岖,往返的客商行人不多,这才暂且搁置,破旧的房屋也就此保留。 萧玉吉下马后紧跟孟苍舒的脚步,没走一会儿,就见房屋前站着一个人,不是李丞雪又是谁? 萧玉吉几乎认不出这个年轻的道士了:他穿着十分破旧,且在当下未出春寒的天气里,未免单薄,整个人原本英俊白净的面皮也深了许多,面颊凹陷,口唇皴裂,尤其是那满脸的胡须,仿佛是周瑜长了张飞的胡子。 “你不是在京师么?”萧玉吉没想到孟苍舒是要自己来见他,诧异不已。 谁知孟苍舒和李丞雪对视一眼,俱是没有开口,而李丞雪则缓慢的推开了屋门…… 屋内极暗,隐约看得清床上坐着一个人的影子,那人看见外面的光束照入,缓缓起身,朝着门外走来…… “大哥!” 萧玉吉见到自己的太子兄长,比见到李丞雪还要震惊百倍。 而萧秩此刻的样貌也是比李丞雪好不到哪里去。原本萧秩身材长相都很像父皇,颇有端厚威武的姿态,但此时消瘦下来,竟已有了伛偻之态,缭乱的鬓发垂落下来,里面也有银白的丝缕被阳光照耀得极其刺眼。 尤其是他这一身行头,萧玉吉只在从前跟随父皇行军打仗时所见的流民处见过这般落魄的形象,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长兄也会有这般境遇。 见到妹妹,萧秩仿佛紧绷的琴弦终于松弛,兄妹二人纵使之前诸多试探,但如此情境,仍是紧紧抱在一处。萧秩红着的眼眶落下泪来,松开妹妹后哽咽道:“大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京师到底发生什么了?”萧玉吉的一颗心越来越往下沉,“是不是父皇他……” “我也不知道父皇到底怎么了……” 看得出来,萧秩说得是实话,他一双眼睛唯有苦痛蕴藉其中,所有的愤怒都被迷茫包裹。 “大哥你为何是这副模样?如果父皇没事,他怎会眼见你沦落至此?” 况且良慈郡以及周边的各郡根本没有收到废黜太子的圣旨啊! 萧秩悲伤地摇头,再次握紧小妹的手哀恸道:“妹妹,我已经……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父皇了,他是死是活,我……我也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是扮成这个样子由萧内史协助出逃和李大人忠心护卫,想来今时今日,我只能于死期后回魂日再托梦于你了!” 第84章 三人进入破败的禅室, 留李丞雪一人在外看守,孟苍舒解开身上的背囊,取出干净的水与事物,一一放在案几上, 一旁的萧秩则始终拉着萧玉吉的手, 劫难之后的兄妹重逢让他激动不已。 “大哥, 究竟发生了什么?”萧玉吉急切道。 “自我们那位新皇弟降生,父皇自是欣喜, 他大宴群臣三日,于京中洒喜钱免徭役,甚至还给同一日有降生婴孩的家中赐下喜布与恩赏……我虽觉得太过, 但终究许久父皇膝下都没有子女,加之是杨皇后所诞,破格些也是无妨,于是便没有谏言。” 太子其实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他说无妨,但其实想必非常介意,这点孟苍舒和萧玉吉都十分清楚, 但他们沉默着听太子继续讲述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三日,我伴驾父皇, 且父皇让我主持宴饮, 我无不尽心竭力, 三日后我略有疲敝, 父皇亦是因辛劳而有微恙,太医只说调养一阵便好, 那日起,父皇罢了早朝, 小朝会也有由景司徒代劳,与从前并无区别……可是自那往后,所有人再未见过父皇了……” “就没有半点消息从宫中传出么?”萧玉吉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有……宫中传出的消息是……父皇在宴会上中了毒,名危矣……” 从太子萧秩痛苦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也相信了这个说法。 “果真如此么?” 萧玉吉却不信,要是真是宴会上的餐食被人下毒,那试毒的太监还能好好的侍奉左右?等了一两天才有身体不适? 如果这样,这毒药也到不了危矣的程度。 除非……不是宴会上的毒。 “我听闻消息,第一时间便拖着身子去请安侍疾,却被杨皇后拦住说父皇目前的情况不宜见人,要我也早些回东宫歇息。我留了个心眼,去到太医院,那里正在为父皇配药,我看了药房,确实是解毒之猛药,绝非一般调养之用的方子……我准备过两日去看望,谁知当晚,东宫便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什么?”萧玉吉问道。 萧秩的眼中出现了愤恨和悲伤的交织,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努力平缓心境,许久才道:“父皇下旨,说是我与此次宴饮投毒谋害之事有关,将我禁闭东宫,以待查证。” “不可能,大哥绝不会谋害父皇。”萧玉吉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萧秩感激看向妹妹,唏嘘道:“若是人人都这样想就好了……” “所以大哥才逃出京师?” 萧秩点点头:“是了。我那时便知皇宫有变,若是我坐以待毙,等来的必然不是真相而是构陷,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孤立无援……还好那时,李大人和萧内史都在京师,他们发觉东宫有异样,于是派人暗中接应,加上荀崎荀大人主掌廷尉府,此次他受命排查,深信我无端造污,这才与良慈郡的二位大人一道,借着换防的机会,给我送出了府。” 孟苍舒听着也感慨,荀崎这人,脑子其实不大好用,但实在听话,根据李丞雪的说法,荀崎和一众武将军功的勋贵们,本就与太子殿下自从龙于微末时已有交好,这么些年也是礼尚往来,听闻太子出事,大多也是不信。加之李丞雪和萧闳从旁言语,荀崎也担忧若是真出了岔子,太子殿下受屈蒙冤,不管是谁顺利继位,对他们这些和东宫走得近的勋贵都无有裨益,索性暗中出手,看看到底皇宫较量如何。 萧玉吉知晓此事,先是大惊,而后知后觉道:“软禁大哥或许根本不是所谓父皇的意思,而是有人假传圣旨!” “我也不以为圣上会如此对太子殿下。”孟苍舒这时才开口,为两个惊魂未定的人梳理情绪与客观事实,“如果真是圣上下旨,何不在太子殿下入宫时便先拿人下来,反而让其回到东宫去?东宫本就有卫士与武威军,如果太子殿下真是凶手,那一时兵变,岂不节外生枝?在我看来,不过是有人想拿此事,真的诈太子殿下一回,好教殿下自乱阵脚,再加上有东宫的谋臣从旁煽动,真冲冠一怒杀出东宫去,无论是不是太子殿下下毒,那必然也是谋反之罪死路一条。” “确实有谋臣当即劝我杀出重围直逼皇宫……”萧秩暗道孟苍舒千里之外亦能运筹帷幄,知晓此次他绝地反击的机会就在眼前这二人手上,于是当即落下泪来,竟撩起下摆,给妹妹与孟苍舒跪下,“我奔走在外,实在不孝,如今落魄至此,唯有你们二位可以匡扶社稷,好让我回抵京师,去面见父皇,以尽人子之孝……父皇他到底如何,我实在……我不知情形,实在寝食难安……” 孟苍舒可不敢受这一跪,他赶忙和萧玉吉一道扶起太子来。 太子有很多说辞,比如许以重谢,比如答允前程,可偏偏说得是是孝义,可见这一路他早有打算。 但孟苍舒并不怪他动这个心思,因为如果是自己,想来也会如此行事。 “殿下于公主殿下是兄长,于我是知遇之恩,于圣上是孝子,于天下是东宫。无论于情于理,臣都会助殿下一臂之力,请殿下千万不要自伤,当务之急,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且不可打草惊蛇,暗中回到京师,才能真正制胜。”孟苍舒已经想好了办法,只是这次,他没有确切的把握,但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咱们从这里发兵,只说有人矫诏,而我等勤王清君侧,如何?” 面对急切的太子,孟苍舒格外耐心道:“不可。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们这里也收到了圣旨,圣旨上说皇子降生是吉庆之隆,要良川王殿下亲自抵京觐见。” 萧秩不明白孟苍舒为何说这个,忙道:“宴饮那三日,父皇确实与我说过,该是要几个弟弟一并进京,一来我们一家人也该借此团聚,二来几位弟弟都未拜见过母后,自当亲贺才是天下为孝的表率。这想必是父皇尚能自主时所发。” “不,这正是问题所在。”孟苍舒直言道,“请恕臣不择言之罪,敢问太子殿下,新皇子身体如何?” “那孩子……是早产,不过还算康健,哭声虽不甚洪亮,但也算精神。”萧秩自己膝下已有子嗣,自然清楚孩子的事情,但却不明白孟苍舒问此的用意。 “其他王爷或许都没有收到圣旨,只有良川王收到点名的旨意,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恕臣直言,良川王殿下年幼,论英明吏治,尚且言之过早,若论与圣上的父子轻易,大概圣上只在殿下出生时抱过一两次,殿下满岁便离开京师,哪有什么亲情可言?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殿下一人入京呢?” 这种启发式的点拨让萧玉吉醍醐灌顶,可紧接着便是脊背发凉,她唯有这一个弟弟是真真正正的血亲,当即道:“若是父皇有个意外,而身体不好的新皇子夭折,想要把持朝政,那还需要一个幼主,弟弟足够年幼,我们一家也没有什么外戚,简直太好掌控!” 太子大惊,只道:“难道说父皇已经……” “臣的意思是……请二位殿下先做好这个准备。”这时候也没必要不说实话了,“圣上想必已造弑君之害……” 就算父亲是皇帝,与二人有过芥蒂和猜疑,但萧蔚却实实在在做过他们尽职尽责的父亲,两人的弓马都是父亲手把手所传授,即便战乱之际,他们也被父亲带在身边,得到了优渥的教育和保护……即便之后权力改变了一家人的亲情,但这一刻,萧秩和萧玉吉只是听闻噩耗的子女,两人呆呆的站着,许久,萧玉吉才感到脸颊一片冰冷。 而萧秩,早已泣不成声。 父亲对他,不管是亲恩还是皇恩,皆重于泰山。 他五内俱焚,缓缓跌坐在地,回忆起那日宴饮,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得是,第三日宴毕,他送父皇回寝宫,父皇在路上虽是面有醉意,但口齿仍然清晰。 “太子……朕的秩儿……别怪爹偏心。” 用词亲昵让君臣危险的谈话氛围瞬间变为父子的贴心,萧秩也忙道:“父皇对儿臣之看重,儿臣不会轻重不分的,阿倧也是儿臣的弟弟。” “朕好久没这样开心,上一次……还是你娘生下你,哎……朕第一次做爹,接过你的襁褓,好不手忙脚乱,稳婆骂了爹三四次,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抱得不舒服,你还大哭,爹满头都是汗……急得都快哭了……”说到这里,皇帝忽然哈哈大笑,“后来你娘也笑我,抱你的时候就像张飞描眉毛。” 萧秩听闻此言,动容不已:“父皇……” “朕偏疼阿倧,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心中,始终是最怀念当年抱你的那个时候啊……你出生在茅草屋里,四处透风,稳婆都是你娘的娘家花银子请来的……如今阿倧生于华丽宫阙,前呼后拥,光是奶母便有六个,其实比你要幸甚百倍……朕心中,还是对你和你娘最为亏欠……” 萧蔚不等儿子含泪开口,拍了拍那始终稳稳搀扶自己的手,说道:“待你做了皇帝,善待你的弟弟们……他们若有不敬,你且多担待……尤其是阿裕和阿倧,他们还小,如何教养成材,能不能做你的辅弼,都看你自己调【】教。朕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是为你准备的,朕唯独将天下和你的兄弟交到你的手里,才最是放心……” 此刻回忆上涌,萧秩忽得伏地恸哭。 但这不是该落泪的时刻,孟苍舒有时觉得自己其实也算心如铁石,他虽见小公主落泪而难过,可还是硬下心肠,直言不讳:“朝廷尚未发丧,便是他们还没准备完毕,良慈郡想来早已被渗透,这样消息才会准确传达京师……我们要做的便是暗中行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第85章 “入城列队, 牒文验明。” 京师戍卫沿着拥塞的人群一声一声高喊,时不时还用戟柄戳打妄图加塞和扰乱秩序的行人。 这几日入京的几个门均加派了人手,也比以往更加严格,水陆两门均要验明最新通关文牒, 好些旅人因路远耽搁, 日期略有延长, 都给拦在外面。且如今的人还要仔细搜查,查得不是物品, 而是官兵对照一本簿册里的东西反复查看,确认无误才可放行。 这样一来,队伍前进极慢, 时不时还有人被挡在外面,大家都十分焦灼。有两人因前后的推搡而扯着脖子嚷起来,武威军的牙尉见状,上前驱赶,谁知这时,两侧的人忽然让开,一队齐整的人马出现在后方。 这队人马竟有二十余人, 为首的掌旗官也是武威军的打扮,手里所执乃是皇子可用的仪仗, 见过世面的武威军们大惊, 忙驱散人群让路, 上前恭敬拜问, 只听最前的人缓缓道: “我等是良川王殿下派遣入京的仪仗,特送祥瑞觐献圣上, 以贺皇子隆诞。”说罢,略有倨傲地居高临下, 递出同行的文牒与之前朝廷传召的谕令。 “可是良川王殿下亲自抵达?”城门卫戍眼珠转了转,朝后面那辆华丽的马车看去,殷勤笑着问道。 “良川王殿下抱恙,特遣良慈郡刺史孟苍舒代行,还不让路。” “这……”为首的卫戍军士长和武威军军士对视一眼,按照规章,这队人马既有通关文牒,又有传召的令谕,且持有封王的令旗开路,怎么都是该放入城的,但眼下是非常时期,还是卫戍油滑,脑子转得快,当即赔笑,“是该立即为贵人放行的,前些日子圣上有旨,东宫失窃的及极重要的文书和印鉴,怀疑有人持此物于京城内外勾当,这才命我等严查,所有入城之人皆要一一查问,验明正身。” “我们奉旨前来,怎知几日前京师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又怎么往我们远道而来的队伍里混?你们这差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掌旗官已是十分不耐,“再者说,入京师的手续我们一样不少,也没给你们添麻烦,又不是教你们额外通融,怎么这么不知礼数?我家大人此去面圣,也要拜见景司徒,到时候有没有问题,他们还不能做主么?” 这话虽是有理,可颇为气焰嚣张,方才还对百姓耀武扬威的几人,此刻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而百姓则仿佛看了极大的笑话,都在暗中窥伺。 掌旗官正要继续指责,却听身后马车帘内,一句清越的声音传出:“刘甸,不得无礼。” 方才还十分得意的掌旗官此刻顿时换上极为恭敬的面孔,回身道:“遵命,大人。”而后再无一言。 众人皆道,好个厉害的人物,不知什么模样,这般不怒自威。 那帘子缓缓掀开,自内走出一官袍男子,面有玉润之色,眉有竹脉之勾,举手投足彬彬而谦谦,但是那一张英俊温雅的面容,就教周遭人看得有些发直,心道是哪个世家的贵公子做了这样威风的两千石官吏,实在使人艳羡倾慕。 那人不似手下一般高傲不可一世,只带着柔和的微笑,朝两个负责守门的小吏注视道:“本官是良慈郡刺史孟苍舒,奉旨觐见,可是哪里有什么误会,二位执意不肯让我入城?” 虽是和蔼至极的样貌与亲切温润的语气,但话中的意味却十分厉害。 他不等那二人回答,掏出一块巴掌大黄澄澄金色的令牌道:“此乃良川王所赐,可入皇宫禁内,怎么?却过不了京师的城门么?” 见到这块牌子,二人连忙行礼,左一句不敢,又一句得罪,可就是不肯松口。 孟苍舒显然也是不急,笑着说道:“二位似乎有什么为难之事,若是能配合下来,好教我们两边的差事都办得稳妥,但讲无妨。” 立威之后抛出的鲜花格外香甜,二人仿佛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由城门卫戍军士长长拜道:“大人,近日东宫失窃了要物,圣上有令为臣不敢不奉旨行事……需要检查大人所进献的宝物与随行之人,方可放行。”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孟大人威势虽甚,却是极其通情达理的,只淡淡一笑道:“这有何难?” 说罢命掌旗官将所有随行人员一应叫出排成一行,请一一核对。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知晓事情没那么难办,于是上前一个个核对起来。 旁的倒是好说,可偏偏有几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轻侍从侍卫,极其桀骜,多问一句都要瞪眼睛,这时候孟刺史就会温和地出来打圆场: “这孩子祖上是宣宗一朝的嘉宁郡主,父亲乃是忠烈祠里供奉的抚西都尉,脾气是大了点,您多担待……” …… “怎么这样和大人说话呢?你父亲也做过宜乡县侯,可眼下你也只是宁国承明公主殿下的近身侍卫,得了这个面圣的差事,公主殿下是希望能请求圣上亲自恩赐你袭爵的恩荣,你要懂事,不要辜负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 …… 如此种种,仿佛各个随从都有天大的来头。卫戍军士长牙花子都发麻,这是谁担待谁啊……孟刺史嘴上倒是客气,仿佛还教育孩子一般絮絮叨叨,然而听了他的话,这些原本颇没礼数的孩子竟都乖乖听话,简直要人对这位能使唤如此豪华阵容的刺史加倍敬仰。 其实这样一想,卫戍军士长与武威军校尉也都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良慈郡派出来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物,每一个敢让人小觑,若不是真要应圣旨敬献重礼,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于是再也不敢得罪,只匆匆验过,又看货物并无异样,礼单对照下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都放下心来。 可是……唯有一个地方。 “还请刺史大人让我们验过您的马车内厢。” “大胆!”刘甸忽得扬高一句,以令旗指着说话的武威军校尉怒道,“该查的你们都查了,该验的也都验了,当我们刺史和良慈郡的二位殿下好欺负不成?这般羞辱,是何居心?” 卫戍军士长也觉得有些过分,这样的队伍他们可得罪不起,也用目光示意武威军校尉千万别节外生枝,到时候两个人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这位中年校尉执意如此,更是直言道:“此乃圣旨,亦是军令,吾辈不敢不从。” 孟苍舒看着他的眼神寒浸浸的,让义正言辞的他不由得后退一步。 卫戍军士长不可不愿为这么个混账给自己仕途搭进去,忙折中道:“下官只掀开帘子看一眼,绝不冒犯……” 这也是办法,校尉不再言语,孟苍舒也忽得笑了一声,说道:“那您就去看看吧。” 这话轻飘飘的,而后负手而立,就这样静静看着卫戍军士长战战兢兢上了马车。 他的一只手刚刚触碰到层叠绣纹,样式华美的锦缎帘幕,就听自里面传出一声娇嗔:“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这一声入骨即酥莺啼婉转的强调,给卫戍军士长天灵盖都颤得发麻,光是“大人”二字,便转了十八道弯,软软直往耳朵里钻……好家伙,人家车厢里藏着美娇娥,他可不敢贸然掀帘子了! 卫戍军士长比方才还有更战战兢兢下了马车,离车近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娇怜之语,武威军校尉眨着眼睛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孟苍舒反倒光明磊落,开口道:“本官路上遇见一昏迷在路边的女子,其家在京师,除夕年节与父母回乡探访故旧亲眷欢度佳节,谁知返程路上竟遇到了贼匪,哎,真是朗朗乾坤,怎会有这样凄惨之事啊……” 他说得痛心疾首且义正言辞,听得守门二人一愣一愣。 “本官平素最是惜弱怜贫,不忍见其身世与遭遇悲苦,便将此女子收留在队伍中,待回京师后,为她寻找亲友安顿。你们说……本官难道做错了么?” 如此诚恳的语气,真挚的目光,守门二人连连摇头,卫戍军士长守门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炉火纯青,当即道:“大人仁厚!简直是我等为官的表率啊!” “既然如此,那这女子身世已然如此凄惨,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如何?”孟苍舒含笑道。 “应该的,应该的!”卫戍军士长赶忙叫人打开城门,预备放行。 如此这样,那位校尉也不敢多言,只恍惚望着那帘子。他是军中的老卒混到今日的,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声音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耳熟,可到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在哪听过…… 待到车队行过,他还思虑不休,又去问卫戍军士长是否听过这声音,也觉得耳熟否? 卫戍军士长被他这一闹差点丢了大人,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嫌弃道:“你家那黄脸婆还能出来这个动静?八成是去天香阁和哪个骚【】货鬼混时听着的吧?你别过问这事儿了,将车队来的消息报给景司徒便是,咱们该做的可都做完了,你别节外生枝,听懂了么?” …… 马车上,孟苍舒看着红着脸坐在内侧的萧玉吉,一时也有些尴尬。 “公主殿下急智。” 最后,他硬生生憋出这句话来。 一旁的萧秩本因为返回京师惊疑不定且愁绪不当,可听了这话,却仍是摇头直笑。 他再看自己妹妹和孟苍舒的脸色,忽得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惊反喜,了然这是老天送给自己的又一个好机会,他断然不能错过。 第86章 “圣上新子蒙恩遇吉而诞, 臣孟苍舒,特进献祥瑞,愿天下升平吾皇万岁。” 孟苍舒率领仪仗,于寝宫门前叩拜, 三礼过后, 寝宫内仍然静悄悄的, 直到众人又候了一会儿,寝宫大门方开, 一宫装丽人自内而出,身后迤逦的不止有裙幅,还有六名恭肃的宫人。 不用介绍, 孟苍舒也能猜到这个时候还能自由出入皇帝寝宫的必然是那位杨皇后被人。看年纪,似乎是比公主显得还小一些。 皇帝啊皇帝…… 他想摇头感叹,但由于是第一次入宫,脑袋和正事都十分要紧,孟苍舒还是知晓分寸的。 “外臣敬拜中宫。” 引领孟苍舒等人一路入宫的太监率先拜下去,孟苍舒与其他人也跟着叩拜,齐声道:“臣等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千岁。” 杨皇后示意众人起身,引领太监高声道:“起, 谢皇后娘娘恩典。” 大家再跟着念一遍“谢皇后娘娘”, 这才算尽过礼数, 可以后续的谈话了。 孟苍舒是第一次见杨皇后, 只觉得与其说美艳,不如说璀璨, 当真是绝世的姿容,无怪皇帝爱不释手。只是或许因为生产后没有多久就要操劳的缘故, 姣好的容色被倦怠和病容侵染,透露出这段日子她其实也不好过。 “圣上龙体不适,实在不宜召见几位,但碍于宫中礼数,还请诸位拜过请回。” 杨皇后声音细柔,但却有种毋庸置疑的味道在其中。 “臣不知圣上龙体欠安,死罪死罪。今日觐见,乃是为进献自良慈郡所掘祥瑞的贺表,来日待圣上龙体康健,臣再亲自献上。” “哦,是什么祥瑞?” “良慈郡郡府襄宁城郊有一古墓,其中挖出了几支不识得年代的玉琮与玉珪,看形制,乃是古时天子所用,臣等不敢擅专,恰逢皇后娘娘与圣上喜诞新子,特此觐上以表庆贺。此乃贺表与祥瑞吉物的列单,请皇后娘娘过目。” 孟苍舒双手将表单献给女官,由女官再递交杨皇后,可她竟是看也未看,只客气道:“本宫不敢擅专政事,还请圣上康复后再行御览。” 滴水不漏的回答。 孟苍舒也不纠缠,只道会潜心祈福,可突然间就换了方式:“此次入京,宁国承明公主殿下嘱托我不负皇恩浩荡之余,且为她与良川王殿下献予东宫我们良慈郡的土仪,以谢太子殿下在良慈郡时的诸多照拂与这些年兄妹手足之情,只是眼下东宫大门紧闭且有卫士把守,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若是这件差事没有办好,只怕公主殿下那边,臣难以交待。” 杨皇后面色不变,只作难色道:“本宫妇人,不敢过多置喙朝政,只知这是圣上的旨意,亲命景司徒代行,再多的,本宫也无能为力。过去曾闻孟刺史贤名,早有敬意,今日得见,刺史如此殚精竭虑忠贞不二,堪为本【】朝两千石之表率。” 孟苍舒缓缓谢过,再无多言,返回良慈郡的郡邸,将今日宫中所见所言皆告知了等候得十分焦虑的太子萧秩和公主萧玉吉。 “她这般掩盖,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萧玉吉虽说不清缘由,但她足够敏锐,亦能用自己的方式判断,孟苍舒听罢点头道:“是了,我最后这一问,也是想看她愿意说出多少,可仍然推诿出去,可见皇后或许知情,但绝非能做主之人。” “那是谁能做主?”萧秩问道。 “她推给了谁,谁便能做这个主。”孟苍舒苦笑,“只是这个答案,我们都未必喜欢罢了。” 确实,谁也不希望和景司徒为敌。 尤其是太子萧秩。 此刻他一言不发,显然陷入了困顿。 但孟苍舒早就料到太子殿下的心境,也预备好了解决的策略,他只温言劝慰:“其实咱们早料到,办出这样的大事,无有上位者襄助,怎会可能?太子殿下莫要愠怒,臣之说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但真正朝堂的权柄,却是在景司徒手中。且最能接近圣上的人,莫非其外孙女杨皇后,这一内一外,我们论势是比拼不过的。如今不是自抑的时候,应当梳理形势再做定夺。臣心中有一计策,只是还要二位殿下奔走辛劳,但如此行事,臣有把握可扭转局势。” 孟苍舒既能提出问题,又能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案,这般贴心让萧秩心中郁结消散诸多,他立即执起孟苍舒的手,沉声道:“有劳孟刺史费心,这一路多亏刺史出谋划策,我们兄妹才得以顺利入京,今时今日,一切还请仰赖孟刺史的谋略。” 孟苍舒也不卖关子,只道:“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在京师中的盟友,还请公主殿下暗中走访荀崎荀长史,京师有一半的兵权都是在其手上,这些年我们与他多有往来,互惠互利,这个时候只要陈清利弊,他必定会助我们度过这一难关。” “这样的话,岂不我去更显郑重?”萧秩问道。 其实萧玉吉也有同样的疑问。 孟苍舒笑了笑,说道:“因为太子殿下您有更重要的事必须亲自做……” 待到萧玉吉离去,假扮成良慈郡入京师的护卫,跟随刘甸去太尉府上送礼走人情,郡邸内室只剩下了孟苍舒和萧秩,孟苍舒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告知,萧秩不由得发自内心佩服起孟苍舒的胆识和谋略,心中也慢慢浮起一丝不安。 但孟苍舒要得就是这样的矛盾。他看时机已到,适时开口:“殿下……此事若成,再见之时,臣便要换个尊称来再敬您登天之喜,只是……臣有一不情之请,还请殿下即刻倾听。” 萧秩已经猜出他大概要说些什么,心中暗喜。想着总算有些自己能成全许诺之事可赐予孟苍舒,否则如此从龙之大功,好教自己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掌控这样一个稀世奇人之大能。 还是互惠互利更符合这般成大事的心路。 “孟刺史予我有大恩在,谈何不情之请?只管告诉我该如何行事便可。” 萧秩给足了台阶,孟苍舒却不急着下,他早看透萧秩此时的心思,便道:“臣之殿下待臣之恩遇,但无论如何,待事成之日,请赐予荀长史第一从龙之功的美名与厚恩,臣不求闻达天下与高官厚禄,只是这一生之际遇与牵挂,皆在良慈郡,如今老父亦告老与我一道团聚襄宁城,臣更是要以孝为先侍奉亲长,不敢奢求中枢之官职,只愿终臣一生,永为良慈郡父母之官。” 这话实在超出了萧秩的预想,他诧异了一瞬,只想从孟苍舒谦卑的神态中看出端倪,但最终看出的,唯有祈求和恳切。 他想了想,也抛出了自己的真诚,说道:“我知晓你的心意,你有如此见识和风范,乃是良慈郡百姓之幸与天下官吏的表率,只是你想留在良慈郡……只是为了这个么?” “臣留在良慈郡,亦是想要一个侯位,可保余生安泰与……与……” 孟苍舒其实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但他需要太子亲自表态。 萧秩果然乐意听到自己的猜想被证实,当即抚掌大笑:“好!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得一爵,便可与我做得一家人了。我这妹妹原本终身大事就甚是教人头疼,可我见她对你……确实与对旁人是不同的。你不求高官厚禄,只求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若是不解风情,又有何德何能今日受尔等之拥?此事便如此了,我答应你。” 太子殿下……太心急了。 孟苍舒心中感慨,但嘴上却说得是谢恩。 不过想想这样的顶头上司也蛮好的,你总能猜中他的心思,并且能针对性给出策略,这样一来,今后良慈郡的日子也一定不会挺好过的。 而他也能得偿所愿。 于是孟苍舒再次叮嘱太子殿下今后行事的要旨,又叫来李丞雪,额外吩咐了重中之重,且写了封信要他带出去给萧闳。 其余的,就看他自己了。 这一夜孟苍舒睡得倒是安稳。 第二日,他带上土仪贺礼,与递交朝廷的祥瑞礼单,独自前往景虔的私宅,拜访景司徒大人。 按照景司徒私邸的规矩,无有请帖是不可能登堂入室的,然而孟苍舒知道以宫中和景司徒府的往来,想必景司徒已经知晓自己即将到访。果不其然,他只稍等候了片刻,便被下人恭恭敬敬请入了花园。 这是孟苍舒第一次来拜访这位早早提拔并且愿意予以自己一定恩惠的大人,雅致的花园内,大多是素雅的绿植,有些他叫不出名字也没见过的奇花异木,带有自然的芬芳,自其枝叶下走过,衣襟上就沾满了清新的气息,仿佛自山野归来的闲云野鹤,自带了超然物外的高逸闲情。 而在这些错落宁谧的花木当中,唯有一株高大却艳俗的嫣红杜鹃,茂盛且不在意周遭环境地盛放,在一团团红云似的花团之下,有三人正在树下展竹席而聚坐饮茶,一派名士之相。 其中正位的是一位矍铄且清瘦的老者,神情温雅,这位孟苍舒不认识的老人,想必就是景司徒本人,而在他身边的两个人,孟苍舒却是见过一次的。 孟桓与孟子升父子,他只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第87章 “这不是孟贤侄么?快来这里。” 景虔像是一个和蔼亲切的老人, 温和有礼且语速缓慢,孟桓竟也跟着景司徒朝孟苍舒微笑,唯有孟子升修为不够,还不能很好的掌控面部表情, 只侧过头去, 假装正在自斟自饮, 不看过来一眼。 孟苍舒年纪低他,但眼界却不一样, 只含笑仿若无事,缓步移近,而后朝二位不管是年纪辈分还是官职都大于自己的人分别行子弟之礼, 甚至连孟子升他也以平辈的端礼率先表达友善。然而孟子升自顾自仍是不理。 孟桓刀一般的目光划过儿子,孟子升这才起身而垂手,给了个潦草仓促的还礼。 这一切都尽数收在景虔眼中,但他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亲切招呼人来为孟苍舒排席坐填茶器,又热切道:“早就在你大伯口中听说你是这一辈朝廷里的翘楚,人杰中的璀珠, 今日一见方知竟如此这般一表人才,我们这些老家伙便是此时撂下手去, 也心里有底了。” 孟苍舒心道孟桓只见过自己被马拖快断气的死样子, 哪有什么翘楚、人杰的模样, 可面上他还是含笑道:“景司徒谬赞了。” 他虽守礼, 却多一句不提孟桓,这让其略有凝滞, 可景虔恍若不觉,只继续谈笑风生:“听说你护送进礼祥瑞入京, 这可是荣耀满门的差事,怎么样?可见到圣上领赏了么?” 对景虔有所了解的孟苍舒丝毫没有因这突如其来又犹如微针的刺探而慌乱,他略略沉吟道:“景司徒……晚辈只恐这次会有负良川王殿下与宁国承明公主殿下的嘱托,不能亲表敬意于上。” “这是何话之有?”景虔诧异道。 孟苍舒也不含糊,将那日在宫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景虔,说完便故作慨叹:“二位殿下亲叮咛万嘱咐,要我面诉二位的孺慕之情,他们虽在边郡,却绝非不念孝义之辈,叮嘱臣下千言万语以敬圣上,如今却……我不日即将返回,也不知在这之前圣上龙体是否得以康健。” 景虔竟是紧跟上一声叹息道:“圣上原本还好好的,谁知……我前几日听闻圣上已能进膳,却不料再做反复,可见这次圣上之疾实在是略有凶险。” “景司徒,事到如今……我这侄儿也不是外人,不若我们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还是告诉他,看看年轻的子侄辈有什么办法。” 孟桓突然的开口似乎没让任何人意外,景虔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一般,只道:“既然如此,你便也是老朽的贤侄,告诉你也无妨……今日我等本是不想让旁人非议,特才以雅会之名私下各道愁索之事……圣上不是生病,是中毒了……” 孟苍舒露出的意外表情发自肺腑,他实在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快就一唱一和起来。按照萧闳告诉自己的情况,景虔和孟桓并未同仇敌忾,但从今日之见,想来这次之事二者皆有参与。 不过这倒也是方便。 孟苍舒看看景虔,再看看孟桓,讶异得恰到好处,连道:“这是为何?这又如何?”紧跟着忙追问,“可是四姓余孽作乱?” 这是正常人的思路,这两年四姓之乱的余孽倒是扫荡一清,可还有些漏网之鱼,只是掀不起波澜,他们对当今圣上恨之入骨,若有一两个得以接近中枢,也并非做不出此等大逆之举。 孟苍舒当然知道不是,可他总要让旁人以为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一招似乎很有效果,景虔和孟桓自是沉着而无有破绽,唯独孟子升,他自始至终不肯拿正眼去看孟苍舒,听到这句话,却瞥过来一眼,唇畔浮现一丝鄙薄的冷笑。 傲慢,才是腐烂的根源。 孟苍舒心中为验证猜测而喜,面色却不变,仍是那副忧国忧民的神情。 “贤侄,我们也不瞒你,我们也确实不知真相,眼下不过是压住消息,以免透露出去人心浮动罢了。”孟桓竟真是长辈谆谆教诲的嘴脸,“这事实在不是很好办,毕竟涉及……”说完他又去看景虔。 景虔轻轻咳嗽一声,压低语调对孟苍舒道:“圣上初现中毒之症时,尚能言语,曾传召我去寝宫,交待政务。圣上有口谕,命我封锁东宫,软禁太子……” “竟有此事?”孟苍舒反应得很快,“晚辈不过在边荒远郡做一个两千石官吏,圣意不敢妄自揣测,景司徒为柱国之臣,圣上从来无比器重,竟也不知圣意何如么?这让咱们为臣的如何是好……” 孟苍舒拿出滑不留手的本事,一句靠边的话头也不给景虔搭话,然而到底是景司徒,也并不以此为乱,只沉声长叹,又道:“圣上平常旨意从来切实细致,但此次因身中奇毒不能自已,只此一句,我又能如何?” “晚辈也受了良川王与公主二位殿下所托,向东宫献有土仪,以感谢太子殿下对良慈郡的诸多照拂,请教大人,这土仪……晚辈到底该不该送去?”孟苍舒拒绝回答景虔的问题,也不去验证他的话,而是抛出问题带回自己的节奏。 要是东宫没封,景虔便是抗旨,若是封了,那孟苍舒可要好好听听两位老前辈的建议了。 “如今东宫已封,圣旨在上,怎能不尊?”孟桓及时替景虔解围。 可是他们没有说,太子萧秩可没在被封的东宫里。 “正是。”景虔今日叹足了气,“先照圣旨的意思,实在不济……但愿圣上留有诏书,可在混沌之际为我等示下。” 这个“混沌之际”是什么意思倒不必深说,眼下市井都在传皇帝病重,罢朝久矣,然而太子也不见人影。东宫为围得水泄不通,路人半句也不敢多打听,但凡贪看两眼,都要被武威军给拿下扭送,再无音信。其中情形,也无人敢于乱猜。 只是孟苍舒于茶酒之肆听了不少百姓的旁论,如今京中局势看似稳健,其实人心惶惶,否则始作俑者早就快刀斩下乱麻,还不是无有百分百胜算,这才有时间坐在这里和他聒噪。 或者是想他这条线能拉拢公主殿下,将良川王这一底牌握在手中。 幼主才是弄权的必要条件。 孟苍舒静静看着眼前两个将忧国忧民写在脸上的人,胃中一阵翻腾,几乎是生理性的恶心。但他从来自持,根本不会将真正的心迹表露分毫,只同样作忧思之色,兼具试探道:“晚辈竟不知事已至此……还当是祥瑞当国,竟在这时入京……” “你来得也是时候。”景虔仿佛是真的在安慰他,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之前圣上的意思是各家封王都要入京的,不过圣上最为思念幼子,先给良川王殿下了旨意,无奈殿下偶感风疾,不知如何了?” “良川王殿下在晚辈出发之时也已康复,只是春祭那日受寒凶猛,大夫仍是不让殿下再出去练习弓马,现下还得窝在府内静养。”孟苍舒一直有安排好良川王生病的假象。还好良川王萧裕乖巧听话,从不弄些顽皮的事,这才好瞒天过海。 “既然如此,那不若今日传过去消息,待殿下康复,便即刻入京如何?”孟桓笑道。 孟苍舒摆出为难的模样来,又十足好奇问道:“可是景司徒不是说圣上龙体欠安,这时候良川王殿下入京,岂不徒增慌乱与非议,也不能让圣上以叙天伦之乐啊……” 孟桓的面色僵了僵,但景虔也在一旁,他却道:“正是圣上此刻身体不适,才要良川王殿下侍奉,也许见到思念幼子,圣上的身子就会好了许多也说不准。” “当今的幼子,乃是新诞的皇子,可晚辈那日见皇后娘娘孤身探视圣上,却未带皇子殿下,这是为何?”孟苍舒不打算那么容易就让这些人占去道理上的便宜,给这借口卡到极限。 是啊,万一皇帝身体不适合孩子在旁边,那怎么新皇子就可以不去,良川王也是个五岁小娃,却能近身呢? 这是什么道理? 如此,一贯持重自若的景虔也有些许微微怔住。 孟桓看着孟苍舒的脸,微微蜷曲手指,再一转头,眼中竟有了泪光,忽得执起孟苍舒的手道:“贤侄,我知旧日是我家对你和你爹有错处,教你如今仍心有芥蒂,可当下乃是国家大事,你我的私怨可否暂且搁置?哎……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嘴来说这件事,终究是我家对不起你们父子在先,你千万不要因为这恩怨而怨怼景司徒啊……司徒大人一直以来都是对你青睐有加,若是因我的过错致使你们二人有了不睦之处,又由此有碍国之要务,我不若死了好……今日犬子也在此,我们父子朝你一并陪不是了!还请你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因此牵碍景司徒,也以大局为重啊……” 说罢,孟桓松开孟苍舒的手,又拉上不情不愿的儿子,竟朝孟苍舒跪拜下去。 孟苍舒平静且快速出手,孟子升这一头是实实在在被亲爹给按在地上磕出了声响,但孟桓却被孟苍舒扶住,他气得几乎睚眦欲裂,谁知不等孟苍舒开口,就听景虔急切道:“什么胡话,你是急疯了!孟贤侄从不是这小器量的孩子,你平日里又是如何与我夸他的?你们两家的事我也知晓一些,不过孟贤侄你也放心,你抵京之前,我也已派大司徒府快马去良慈郡请你父亲入京,你们两家一道将话说开,都是一家人,一样的血脉,怎就要结仇呢?这样对你们都好,咱们以后共襄国是,也该亲热如一家才对。” 第88章 孟苍舒静静听着, 待他们将话说完,才开口:“家父在此次入京启程前方才抵达良慈郡,看来我们郡衙的车马还是比不过长辈们的耳目脚程快,想来晚辈入城几位大人也是早有耳闻, 今日没有怪罪晚辈迟迟拜见的失礼之过, 是几位大人大量了。” 优雅的歉意背后带着尖锐的刺, 饶是景虔,面色都僵了一僵。 被威胁的年轻人还是面带温婉微笑, 仿佛真的正在因失礼而自责,又仿佛根本没理解方才那句话中威胁的真正含义。 “你不是出了名的孝子么?怎么这时候……” “住口!” 孟子升的话被孟桓怒而打断,他阴刻的笑容还在脸上, 猝不及防被父亲这样一说,脸上顿时没了光彩又怒不敢言。 孟苍舒的目光第一次落在这位远房的堂哥面容上,他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其实说起来,这次或许还更不愉快一些。 但孟苍舒早就不是当时的少年了,他平静道:“我素来敬仰上阳孟氏青史传家,一部《谷梁》尽展仁孝, 他日若有机缘,定要亲自观摩。” 说完他又看向景虔:“景司徒的意思, 晚辈清楚了, 请良川王殿下入京的信, 晚辈可以亲书, 只是良川王殿下来不来,就不是晚辈能驱策的了。晚辈官职低微, 不过两千石而已,在座三位官位皆高于此, 且自有衙门执掌,若是能以衙门公文传讯,岂不更为稳妥?为何一定要晚辈亲书?还请解惑。” 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但是孟苍舒知道三个人不会回答。 可他却要问出来。 景虔果然只是一笑,拿出尊上长辈的和蔼与威严来,柔和道:“贤侄不必如此困惑,官场之上总有些许难与人讲清道明之处,不过……令尊为官多年,想来是心中再清楚不过,由他抵达京师亲自告知你想来更为合适,我们几个就不越俎代庖了。” “晚辈愚钝,不能详知,不敢落笔,唯恐措辞不善引得两方不快,又没有资历从中调和,这样……就只能恭候家父大驾,指教过后再上信良川王殿下请其回京了。” 说完,孟苍舒以完美的姿势朝三个面色皆是听罢变色而阴沉的人行礼,转身预备离去。 “站住!” 孟子升仿佛是得到了长辈的授意,终于可以开口讲话,颇有种豪横的气势,他冲前两部拦住孟苍舒,怒目道:“你不要装傻!我爹和景司徒是什么意思,你心中清楚得很,你到底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只给一句痛快话吧!” 确实,这样跌份的话两只老狐狸是断然不会说的,怪不得今日这个场面,他们会拴这么一条好狗,果然是思虑得当物尽其用。 孟苍舒也不恼,诧异回头道:“那……二位长辈是回心转意愿意亲自指教晚辈为官之道了?” 景虔的手悄然握紧复又松开,看着曾经欣赏过的年轻子弟如此模样,他既是愤怒,却又感慨自己的目光果然从未看错。 于是,他便平静着开口道:“事已至此,你听过这些,还以为能左右逢源么?” “圣上赐我良慈郡两千石官职辅佐良川王殿下,从未有旨意让我左右逢源过。” 孟苍舒也不再过招。 “圣上如今生死未卜,你又能如何?” “我一个两千石官吏,几位大人又觉得我能如何呢?”孟苍舒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自保而已。若是他日东窗事发,只有我这一封信留存,几位凡事不经手,两袖干净,自然无可指摘,但我与父亲怕是要满门皆灭,不得成活。几位既然知道拿父亲来要挟我,也是清楚父亲与我相依为命,我们父子之心各有其重,那我今日不得已虚与委蛇,难道不也是为我家父子求有周全么?” “我们可以给你一道旨意,保你父子无事。”孟桓立即道。 “什么时候的旨意?谁的旨意?是当今圣上的旨意,还是……”孟苍舒忽得一笑,言尽于此。 终于,在场的人彻底明白,他们是没有任何办法在此人面前讨到半点优势了。 “我也不是逼迫几位,这信没人愿意写,又没人敢矫诏枉称圣意,看来几位也不是对自己的计划颇为自信。”孟苍舒笑了笑,“这样说来,我又何苦去投身这不一定赢的一仗呢?” “好,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景虔盯着孟苍舒一字一顿,与其说愤怒,不如说难掩目光中那好不隐蔽的欣赏。 孟苍舒手中的牌很简单,那就是没人知道太子活着且被他弄到了京师,以及小公主也在,还有那位目前尚未可知的荀崎。 这三人在暗处是他最大的优势,除此之外,眼下皇宫和京师皆在面前三人手中,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逆势而行。 他不能让这些人知道他的底气是这三张隐蔽的底牌,他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说法。 比如野心。 “事成之后,我要回到京师为官,且受爵位之封,享世代之荣。” “这个自然。”景虔听到这话,露出竟有一丝慈祥的微笑,“我也正有此意。” 这是他为官以来,除去当今圣上,第二个在如此冲突中让他讨不到任何便宜的人。 即便有被冒犯的愤怒,却也有没有看错人的笃定和自信……以及他自己都不打算掩饰的欣赏。 “孟氏可以让你们归族,重入本家。”孟桓又给出一个他以为优厚的条件。 谁知孟苍舒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对景虔说道:“父亲会以家主之尊自立门阀,今后我们会是长岭孟氏,以此扬名。” “你!”孟桓的提议被如此羞辱回绝,顿时几欲暴怒,孟子升恼怒之余竟想出手抓住孟苍舒,却被其微微闪身躲开。 景虔警告般看了二人一眼,孟氏父子再怎愤怒,也终究忌惮其身份与如今的关系,不敢造次,只得默默忍受这在他们看来的“奇耻大辱”。 “这个我也可以做主,长岭孟氏必将扬名青史,而你父亲将是这个荣耀门第的起始,你则是至高。”景虔郑重道。 “最后一个要求。”孟苍舒收起笑容,“待新皇登基御亲封我爵位之日,我要上阳孟氏当初辱我父子之中一人为我牵马坠蹬,引荐御前。” 这话激怒了孟氏父子,景虔也觉略有些过,只道:“前两个我都可以答应你,这个却折辱太过。凡事虽不能得过且过,但你隐忍多年若只求个睚眦必报,也失了心境与身份。这话我是以长辈告知,绝非以势压人。你的路今后还会很长,纠结过往的恩怨未必会助你前行,反倒要你心有怨怼不能做长远高瞻。此非忍耐之劝,而是经验之谈。” 孟苍舒静静看着景虔,他也并没有非要如此抱负,只是想了个或许自己没有多活一辈子那样看得开时会怎么出口气的想法,来证明他也是有所求才如此执意谈判。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恨意更显执念。 他总不能说因为我要拖时间给还活着的太子还有公主殿下创造宫变的时间才在这里和你们来回。 其实孟苍舒早已下好了决心,他不会让伤害他们父子的孟氏好过,但绝不是用这种幼稚的形式。 可一个正常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希望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似乎通过景虔的回答可以看出,在 铱驊 旁人眼中,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出于他的理由,才有此一劝。 孟苍舒不敢掉以轻心露出自己的本来目的,但也不愿做得太过显得刻意,只漠然道:“景司徒此言,诚如家父过去所言一般。我可以免此一举,但这件事决不能悄无声息了之,若有其他办法,我也可以悉听。” “那边如此,此事我来替你们周全。”景虔也不想这时和孟氏闹翻,如此安稳住,总算让那边愤恨的孟氏父子神色稍缓。 “只我一人信函,恐公主殿下不肯。还需有个人绕过圣旨和大司徒府一关,来共书一封,且此人乃是公主殿下与良川王殿下的尊上,方可如此行事。” 孟苍舒终于表现出松口的意思,这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景虔当然明白他话中所指,只道:“你的意思是……让皇后娘娘以家书之意修书一封唤回良川王殿下?” “我们可以让公主殿下以为,良川王殿下有很大机会得以染指皇位之尊,这才能让二位殿下前来京师。”孟桓平静下来后,忽觉这是个好主意的关窍,也出言道,“不然若只是因病而召,也未必就是万全。可若是以此利相诱,却能正中天家之心。” 景虔思前想后,也缓缓点头应允。 世人都以为,有如此机遇,该是泼天的富贵降临,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不知多少人根本不愿染指,只想过自己渴望的生活。 他们不懂,也永远不会愿意去懂。 孟苍舒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依照心中计策说道:“正是如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样可保万无一失。” 第89章 “这是只有公主殿下一人可以办成的事, 也唯有你能担此重任,此次成败,尽在你的掌握,天下兴亡, 百姓福祉, 殿下肩担之重, 切记事到万难皆非绝境,且进且退, 两可皆可,唯莫慌心。” …… 孟苍舒的话有言在耳,身穿女官装束的萧玉吉已被引入皇后的寝宫。 跟在她身后的不是别人, 正是同样假扮成良慈郡入京使节中公主府女官的萧婵。 孟苍舒自大司徒府邸归来后,便告诉了萧玉吉发生的一切,以及他后续的计划,起初她并不同意,可后来,她总是能被孟苍舒说服。 因封地皇亲的侍从入宫需是一双照应,避免临时传话不及, 未免萧玉吉身份暴露,孟苍舒找来萧闳, 让萧婵帮这个忙。 萧闳早就和太子殿下推心置腹, 又是亲手营救安排太子前往良慈郡避难的推手, 他的妹妹自然也是一党而论。 他们是可以信得过的人。 虽然荀崎也已答应, 但终究做这样天翻地覆的大事,还想要行事隐秘, 必须妥善谨慎。 “你们是圣上赐下给公主殿下的女官,从前在宫中是做什么差事的?” 负责引领她们二人觐见皇后的是位看起来颇有年纪的宫女, 很是热络亲切,不知是顺口还是探听,这样一问,便让萧玉吉有些措手不及,她被告知低头走路不得多言,虽是脸上已作了些改容之修画,但以免宫中有人认出来,仍是安全起见不能对答,不过萧婵却是早准备,只恭敬道:“我等是辛女史至良慈郡后为公主殿下于地方郡治挑选教养,才有幸侍奉公主殿下。” “原来是辛女史的弟子,怪不得虽是地方上京,但规行矩步礼数没有半点错漏。”那宫女似乎久闻辛女史的名讳,颇为温和的赞叹并点头,“皇后娘娘此时方从圣上寝宫侍疾归来,定当疲倦,你们为公主殿下聊表孝心请安问礼,进上土仪,只需点到即可,万不能拖沓多言,致使中宫疲惫。” “是。” 二人异口同声后对视一眼,再无言语。 杨皇后的作息是十分规律的,萧玉吉了解得很是明白,此时她又多了个儿子要照料,还得装作贤妻国母去照看父皇,想来也是分身乏术。 可听闻是良慈郡之人抵达,杨皇后未作休息,只道让二人入内,然后便将内殿四位近身的侍婢也遣出,包括一直在摇床之侧照看小皇子的两位奶母也均一并带出,只留二人在面前。 萧婵记得孟苍舒的叮嘱,恭敬行礼后道:“孟刺史外臣之身不得入宫亲面凤驾鸾仪,特遣奴婢二人传讯。” 杨皇后面带倦容,亲手取出匣奁内的谕旨,单手交给二人道:“景司徒已告知过本宫,皇后手谕已写好了,凤印已盖,你们取回吧。景司徒还吩咐了,要你们将孟刺史的信函要我过目,拿过来。” 她声音轻缓,但语调却毋庸置疑。 而萧婵双手恭敬接过凤谕,却转而递给了一旁的萧玉吉。 萧玉吉当面展开查看,内容与孟苍舒所交待的如出一辙,这样就好办了。 见一个女官如此无礼,杨皇后正有不快,却猛地觉得此位女官举手投足的动作气度与一般宫中所见宫人全然不同,再定睛看去,恰巧此人胆大包天地抬起了脸直视自己,这颇为英气的面容也十分眼熟。 “母后不必差人送至良慈郡,我在此处恭读即可。” 孟苍舒所筹划的好戏就此开场。 萧玉吉不是不紧张的,但她见惯了生死沙场的大场面,即便心中不稳,露出的也是成竹在胸的威仪。 杨皇后霍然转身,惊异写满明艳的面庞:“承明公主?你怎么……”说完她也立即意识到问题所在,“孟苍舒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我外公!” “在我看来,不是孟苍舒大胆,而是罪人景虔大胆,竟敢欺骗母后您,还将天下人玩弄在股掌之上。” 萧玉吉颇有力度的话及时阻止了杨皇后想要叫人的举动,见她已被稳住,萧婵落下冷汗的面颊也稍有和缓,点头示意萧玉吉,而后步出内殿,在外看守。 “如此乔装,想必你也是费尽心思隐藏身份入城,今日见我暴露人前,还想以周全之身回返么?竟也在此大言不惭。”杨皇后稳住心绪后,惯常温柔的眉眼中也见一丝凌厉。 “父皇驾崩,幼弟遭人觊觎,如此危难还有如何不敢?”论魄力和胆量,萧玉吉临危不变也是有当年父亲的风采,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主动权到旁人的手中,“况且今日见之,皇后还不知自己也落人窠臼算计当中,还以为稳操胜券不成?” “困兽犹斗,哪来这些废话!”杨皇后正欲开口叫人,却不成想连声都没来得及扬高,双手骤然剧痛,再一晃神,整个人都被承明公主萧玉吉压在墙上,反剪双手动弹不得,短暂的一瞬,一条绸带也已将她口齿缠挡住,竟不得言语。 杨皇后忽然惊觉,她原来忘记了眼前这位公主绝非宫阙扶风弱柳金枝玉叶,而是自乱世军营马背上摸爬滚打长大成人,别说制服她,怕是一时间几个侍卫冲入也要被一并收拾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 然而,萧玉吉却没有动手谋害的意思,反倒用很悲伤的声音低低问道:“皇后……我父皇他……是不是真的已经……”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她还是想问。 杨皇后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明白,这些人如此行事,便是知晓今日情形,就算抵赖,也毫无用处。 萧玉吉没有时间去梳理心中巨大的空洞和悲伤,她想起孟苍舒临行前的话,只强硬着心神,忍住眼泪,一字一顿问道:“皇后当然知晓父皇此时情形如何而弑君凶手又究竟是谁,只是皇后是否明白,自己早就已经没有选择?” “我们需要皇后,而不是要针对皇后。” 孟苍舒总能谋算到旁人谋算不到的更深一层。 此时皇后无法应答,只对萧玉吉怒目而视,她再度开口:“皇后可知为何景司徒会让你来下这凤谕?此种谕令,便是召唤我弟弟回京,只要大司徒府一封官牒,即可发出,没有孟刺史的信也是无妨,但他为何却舍近求远,偏偏要你来写?” 萧玉吉不擅长孟苍舒式的当场故弄玄虚,但她的直截了当也有自己的杀伤力,比如此刻,杨皇后本能的挣扎终于因此言语背后的醍醐灌顶而渐渐止息。 “因为他知道,此事仍没有全然的胜算,所以需要我弟弟入京,如若新皇子太多人反对,他便可以改立我弟弟为主,反正都是主少国疑,如何都少不了他掌权辅政。故而他不能留下自己的把柄,假如传唤我弟弟的诏令出自他手……别忘了,此刻父皇驾崩的消息还未传出,旁人眼中,天子健在,缘何召唤年幼封王回京?若此封王在皇帝驾崩后继位,这召唤之人,岂非要引‘未卜先知’之疑窦而使人指摘?但是,他却为了计策成行,要皇后你来做这罪人……皇后娘娘,您是他的弃子,一旦得位,无论是哪个皇子,他都会弃你如草芥。又或者……你的儿子根本只是个幌子,一直以来,他都只想驾驭我弟弟来做这个位置,你从最一开始,就是为了到这一步才被嫁给我父皇,而这,也是你最后的结局了。” 杨皇后并没有萧玉吉所想的那样激动,她静静看着自己,眼中有愤恨和愠怒,亦有说不清的恐惧与悲伤,好像整个人全部的心思都在这双圆睁而恣裂的眼眸当中。 “但是,景司徒没有给你选择,我们会给你。” 萧玉吉言毕松开了手。 果然,杨皇后并未挣扎,她转过身,仿佛忘了嘴上还被堵住,就这样安静与萧玉吉对视,仿佛等待她的条件。 “你和你的孩子都不会受到伤害,如果要有人为这此弑君负责,那也是罪有应得之人,而非被胁迫者。可是,即便无辜,作为帮凶的你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地享受一切,我们需要你从中出力,方可兑现。” 萧玉吉说着,走到摇床前,缓缓自锦缎中抱起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孩子睡得很熟,眉眼浓郁十分肖似父亲,她一时心中柔软悲戚,却也不得不再次硬下心肠。 因触碰孩子,杨皇后原本沉着的模样骤然变为大惊失色,她脚步如何跟得上萧玉吉,又因肩臂疼痛酸麻,身体不能平衡,朝萧玉吉冲来时不免失衡倒在地上,不等她爬起来想保护幼子,却见萧玉吉已行至面前,缓缓将她扶起,再将萧倧温柔地递入她的怀中。 “至此子于危险当中的人,绝不是我与太子,抑或孟刺史。” 萧玉吉轻声说道。 说此话时,她脑海中回忆起的是孟苍舒的话: “威胁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怀柔不是无用之仁,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最后通牒,聪明人总能明白。” 杨皇后当然是聪明人。 萧玉吉掖了掖萧倧的襁褓,低语道:“皇后,我想你应该明白的。若是我太子大哥顺利继位,你必然尊为太后,其实无论如何,你都能颐养天年。但如此行事,只是将你与孩子的安稳化为子虚乌有的荣华,你冒着生命危险,得到的不过是和过去一样的结果——我弟弟继位,你也不会有更多尊荣。” 杨皇后并没有看她,而是低着头,长而俏丽的睫毛轻轻颤抖,旁人无法触及的目光落在萧倧恬静安睡的面庞上。 第90章 一时间殿内安静极了。 以至于无法掌握时辰的流逝, 萧玉吉不得不破坏这份安宁。 “若是景司徒失策——现下他已是如此,那他大可以将弑君之罪竭力推至你身上,那你和你的孩子,只会有一个结局。” 杨皇后抬起头, 看向萧玉吉, 她缓缓解开束缚口唇的绸带, 却并未喊叫。 …… “没人会拒绝更好的一条路走,即便只是一个备用的方案。” 孟苍舒虽然不在此地, 可他的话却早在几个时辰以前便完美操纵了此刻的一切。 “你们敢与我对峙,可见萧秩并未出事,他如今何在?” 杨皇后仍然冷静沉着, 萧玉吉钦佩不已,但她也并不打算如实告之。 “兄长的确无碍,故此,其实说景司徒计划已然落空倒也没错。” “你今日所言,可否也是萧秩之意?要做皇帝的人毕竟是他,你口若悬河许下无数好处,他若不允, 岂不都是一纸空文?” “自然是兄长的意思。”这一点倒是不用隐瞒,相反, 孟苍舒交代过, 一定要给杨皇后足够的信心, “兄长亲言, 只皇后一人未必能如此通天能耐。此事对你也绝无好处,不过是一时糊涂为虎作伥。假若迷途知返, 礼法不可费,你仍然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那我的儿子呢?” 其实, 萧玉吉心中很有把握,自己的兄长绝非心胸宽广之人,对待杨皇后或许会因势利导,为自己之顺利继位而顺理成章的宽宏,然而对这个弟弟……恐怕他未必会有好的前景,长成之后,边荒远郡就封大抵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事已至此,她口若悬河,杨皇后反倒未必相信。 “我兄长太子殿下如何心性,这些年皇后多有接触,想来也是十分清楚。若是皇后不肯从我等之意,一意孤行,其结果如何我不必缀言。但若是与我们里外相合,您的一世荣华也得以保全。但小皇子如何,我只能保证为了仁德诚厚的美名,我兄长断不会加害于他,可如若我在此许诺兄长心中绝无芥蒂和忌惮,那也是痴人说梦,杨皇后是不会信的。” 杨皇后沉默须臾,忽得抬头凄然一笑道:“早听闻承明公主是爽快果断之人,今日果然如此,你既然这般坦率,那我也有个条件。” “但说无妨。” 萧玉吉想去侧耳倾听门外是否有动静,萧婵又能否应付,但关键时候她也不敢分心。 “将我的孩子封去边郡,让他远离京师,成年以前,与良川王殿下一道读书,由公主你来教养成人。” 萧玉吉愣住了。 “父母为子,当计之深远……”杨皇后哀戚地望向孩子,温柔抚摸襁褓华美的纹路,语调格外悲凉,“我的孩子身体极弱,乃是外祖为追逐权势登峰造极催产而生,那日我俩九死一生,才勉强活下来……谁知紧跟着又是滔天之变,一孱弱之母,一不足之儿,于此旋涡之际,又能如何作为?不过是随波逐流为求活命罢了……” “所以,景司徒才如此急切要我弟弟回京?”萧玉吉心中一震,这下什么都说得通了。 杨皇后缓缓点头:“你父皇已然……若是我的儿子再不幸夭折,他手中岂不一个棋子也无?其余封王哪个不是对皇位虎视眈眈?成年之帝,哪能给他弄权辅政的机会?唯有你的弟弟良川王,虽是年幼,但身体强健,做他的傀儡少帝再好不过。” “所以他打算将弑父的罪行栽赃给太子,然后让小皇子继位,而后再将我弟弟作为另一道保障,好永保伊霍之权?”萧玉吉声调不由有些愠怒,“荒谬!大胆!如此行事,我那其他哥哥要是举起要替长兄伸张的名号清君侧来造反,天下百姓何辜又要卷入战乱?无论如何,太子兄长都是父皇选定也是此时最合适的东宫,景虔狼子野心,将天下与百姓置于何地?” 萧玉吉想起昔日父皇收复天下,为中兴之主再统江山之际,于京师庆功大宴三日时,曾对自己说过: “父皇虽也有几分争霸之心故此逐鹿,想要闯出一番明堂与作为,试试权势滔天的痛快,可到底也是那些年亲见天下丧乱百姓苦不堪言,一腔热血也曾想过,身为七尺男儿,不能伸张天理于护佑家人,缘何立世?这才举起义旗,有了今天的帝业……起初连胜初建功业,确实心中酣畅淋漓,可直至今日,方知天下与百姓之重担在身,反倒如履薄冰……” 父皇一代英豪,却丧于景虔此等无国无君眼中更无百姓之人的手上……萧玉吉思及此处犹如万蚁噬心般苦痛,眼泪落下都仿佛烫的她浑身战栗。 她此时只想千刀万剐了这些罪人,便是自己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杨皇后见她样子,也知是想起了先帝,于是道:“我不敢说自己全无参与,但唯有一事,确实与我无关,我后来才知晓,生产后一周我几乎昏迷,而此时我外祖已然动手,悄悄在先帝饮食中下有微毒之物,以便累积。我绝无参与。便是他同我说了,我也会拒绝,我刚从鬼门关带着我苦命的孩子走了一遭,如何敢做此等欺天地瞒鬼神之恶事?” 萧玉吉抹去眼泪,不去再想其他,她知晓此刻该以大局为重:“皇后所言,与我们所料别无二致,无需再度辩白。” “可是孟苍舒所料?” “正是。” “他果然绝非池中之物。”杨皇后回忆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听外祖与自己父亲聊起,那时她待字闺中,颇为惊异,能让眼高于顶的外祖如此欣赏之人,该是何等英杰? 后来她嫁入宫中成为皇后,屡次听皇帝萧蔚谈及此人,往往都是他手执两千石的上奏,不住击节赞叹,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人才可谓天赐,乃是国泰民安的第一吉兆。 直到前两日,她才第一天见到这位孟苍舒。 而此刻又听公主提及,她不免感慨,外祖或许不知,那他自以为周全的妙算,其实早就被他所无比赏识的晚辈一一洞悉…… 不知外祖知晓时会是何等模样?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为保全幼子性命,我唯命是从。”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早就做好了决定,顺水推舟,也并无挣扎和迷惘。 萧玉吉在心中长出一口气,总算自己没有有辱使命。 “其实,我们要皇后娘娘做得事很简单……” …… 是日,景虔收到了宫中的来报,皇后的凤谕已然发出,与孟苍舒的信一道由官驿递出京城,直奔良慈郡而去。 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好好筹划一下往后。 …… 三日后,自京师外递回的急报却不是他所想的官驿官置传输顺利的报馈,而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与此同时,全天下都知晓了此事。 皇后凤谕,圣上遇刺身亡,微服在外的太子萧秩奉命回京,继承大统。 景虔顿时知晓自己被孟苍舒戏耍,怒不可遏,第一时间派人前去良慈郡郡邸抓捕,可谁知良慈郡郡邸除了负责些日常杂务的郎官,再无他人。 追问之下,只得了一句:“刺史大人今早说,要去和鸿胪寺的孟大人会面,于是很早就安排马车动身出发了。” 孟桓?景虔惊觉,难道孟氏也是串通好了一同耍他不成? 此刻京师到处钟板齐鸣,圣上驾崩的消息已然传出,城中的大臣均出发前往皇宫,预备参加典仪与商议后事。 景虔虽是一时震怒和慌乱,但到底不至于乱了阵脚,很快他便拿定主意,稳健且平和地前往皇宫。 一路上四处举哀,但凡有些爵位与官职的人家,均将国孝之礼紧锣密鼓的布置。 看来消息是不可能瞒住了。 入宫之后,正殿之上,各个官员果然神色各异。 而孟桓与其弟其子,皆在其列,景虔与其对视后,并无言语。 却听内殿恸哭之声骤然传来,哀戚悲鸣,犹如利箭射入前殿。 文武百官结队入内,顿时傻了眼。 由皇后娘娘带领,皆褪去钗环缟素一身后宫佳丽数百人均在不大的内殿里,对着大行皇帝的灵柩齐齐鸣哭。 这数百妇人老的老小的小,有些怕是冷宫里的都给拉出来装扮上在此伏低大哭,因是几百个人同时做了寡妇,每个都哭得真真切切发自肺腑,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听得人耳中犹如擂鼓。 景虔让太监去喊一声,可即便是主持上朝声调最高的太监,也喊不过这些人。 而外臣也不好去拉扯大行皇帝的未亡人们。 此情此景,有些大臣忍不住想,这后宫里的殿宇总要腾出来给新帝的佳丽才合礼数,但其他那几处安置太妃的地方,怎么给这些新晋的太字辈宫人分啊……这也不够啊……先帝风流,唯爱美人,这下子可给后人出了无尽的难题…… 有些人想切切低语,却凑近了喊都听不大真切隔壁人的言语。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耳鸣心悸的时候,内殿的门却悄然关闭。 待景虔发觉时,已然太迟,整座内殿也已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唯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声在其中涌动。 而自所有后宫内眷中,缓缓站起了一个女子,她不是先帝的后妃,许多追随先帝多年戎马一生的勋贵皆已认出,这位正是先帝的掌上明珠,本应在良慈郡的宁国承明公主萧玉吉。 第91章 萧玉吉俯视哀哭的后宫众人, 再看向朝臣们,只轻轻拍了拍手,声音即刻停止。 不等旁人开口,景虔已知不对, 先发制人:“宁国承明公主殿下, 你本奉旨于良慈郡辅弼良川王, 此刻无召还京,此举当以罪而议, 来人,将公主请去一旁,不得辱没先帝御柩。” 殿内没有侍卫, 大门也已被封住,景虔并无人可以差遣,唯有几个他的心腹手下听令之后,竟朝萧玉吉走去。 然而萧玉吉也不怒恼更不慌乱,就在这些人近身之际,她身边忽然跳起几个原本掩藏在缟素宫人中的年轻女子,各个身手敏捷矫健, 手持利刃,只几个来回就将景虔的手下制服, 血溅当场。 这些正是孟苍舒和刘甸为萧玉吉训练的北城孤儿中的女孩们, 原本她们就是作为公主的贴身武卫, 以女官的身份跟随萧玉吉进入了皇宫。 宫人们的惊叫再次响起, 这次安抚众人的是杨皇后,她自最前起身, 命人将众位哭叫的女子往后集中,不大的后殿里面前空出了中间的位置, 这样一来,血迹和尸体就都暴露出来。 “辱没先帝灵柩者,乃是人人得以诛之的乱臣贼子,而非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得令前来,乃为清正贼寇诛灭国贼,何罪之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自垂落的素白帷幕后,孟苍舒还未走出来,便教熟识他的人听清楚了声音。 他今天没有把惯常的笑挂在脸上,哀恸之情溢于言表,可他从没见过先帝,连受到提拔也非先帝慧眼识英,此刻如此悲伤,教知晓真相和预感其谋略的人莫名火大。 绝大部分臣僚是没有见过孟苍舒的,众人脸上尽是惊异之态,就在这时,孟苍舒却双手捧出一道谕令,恭敬道:“太子殿下此刻正奔哀回朝,预备主持大局,此谕命我代为先代其祭拜,且调查宫闱行刺之案。” 他大大方方恭恭敬敬将谕令递给景虔,众人拆开后一看,果然有东宫之印。 “诸位,我有一言。” 景虔到底不是那种遇事便慌乱之人,他冷冽的目光扫过孟苍舒与杨皇后,知晓自己此刻已然不能全然再按照既定之举行事,只沉吟片刻,就想出了破解之法。 “事发紧急,我亦是心有不安,可此刻是在大行皇帝梓宫之前,便是不该讲的话也必须还陛下一个瞑目了……” 景虔的眼泪说来就来,这点孟苍舒还是很佩服的。加上他那消瘦的身形与老迈的神态,全然是一副托孤重臣的殚精竭虑。 “圣上在宫宴之时,已有中毒迹象,可为了天下安泰与朝局之定,圣上下旨不许我将此事讲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彼时圣上已然有怀疑之人,未免打草惊蛇,于是教我暗中调查……此人正是当今东宫,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在座哗然。 弑君弑父的指控突然落下,孟苍舒并没讶异,事实上,他早就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反扑。 以景虔的个性和对权力的执着,引颈受戮才是最不可能的情形。 不过他要的正是如此的效果。 孟氏父子见状,也上前道:“不错,先帝中毒之后,也曾召见过我,亦是有这般嘱托,司徒大人所言非虚。” 如果这时候杨皇后仍然是他们的帮凶,那此刻大概就会拉出杨皇后佐证了,然而景虔敏锐意识到事态有变,只听后宫们的惊诧慌乱之举,以及悲哭再次响起,未免旁生枝节,他又哀垂道:“此事有关国体,又太过悲切,还请诸位贵人先行离去回避,来人将殿门打开。” 殿门一开,内外相通,孟苍舒又何必这样隔绝? 再加上这样杨皇后就会被请走,他不会让景虔如愿。 “景司徒的意思是,先帝中毒之际,不但给太子殿下去谕继位,却也告知你们东宫嫌疑?但先帝为何如此呢?若是真怀疑东宫有弑君弑父之举,何故为之?” 孟苍舒好像真的很疑惑似的发问。 景虔也不慌乱,只道:“先帝之德之谋,我等诸臣久于朝中有目共睹。一来许是宽怀,望太子殿下可悬崖勒马,这才叫回身边以示训诫,犹如慈父,二来也是不愿打草惊蛇,将其笼络回朝,待到京师已定,再行国法。” 这番话十分有说服力,众人皆暗自点头,也有从前随萧蔚打天下的故部听闻,暗自垂泪者,不胜枚举。 谁知,一直平静的孟苍舒却骤然作色,竟扬手一指景虔,道:“大胆景虔!竟敢非议先帝,加罪东宫,动摇国本,罪不容诛!” “你才是大胆!”孟桓也开口怒言,“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一面之词,论朝中威望,论与先帝亲厚,无人出景司徒其右,你一外郡小吏,在这里狺狺狂吠,自诩先帝器重,简直荒谬!” 景虔半眯着眼睛打量眼前处变不惊的年轻人,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做出如此行径,简直枉费先帝的知遇之恩,太子殿下一直对景司徒多有敬意,先帝原本也有心托付东宫于您,然而如今尸骨未寒,却惨遭背弃。”孟苍舒所言掷地有声,他无所畏惧地朝前一步,冷声道,“诸位想想,如若先帝真怀疑且要处置太子殿下,缘何在宫宴有中毒迹象后,还将太子殿下秘密遣派出去?留在身边岂不更好?” 然而景虔听罢,只是冷笑一声:“哦?我竟不知自己才是乱臣贼子?殊不知你们这些逆贼诸般算计,却没有算中一点……” 众臣与众位先帝妃嫔的目光中,景虔缓缓自怀中取出一方锦缎,朱色鲜亮的绸缎之上绣有金线晃眼的龙纹,他打开锦缎,之间里面通透莹润美玉所雕的一方龙钮大印,正在其中。 这乃是本【】朝的传国玉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先帝知晓有人既然敢弑君,便会敢矫诏行事,于是才在中毒之时,将玉玺暗中交由我来藏匿,直待群臣商议,且为先帝昭雪后,请真正的新君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再予以交还。” 双手捧着玉玺的景虔眼中有种高洁的崇敬,仿佛真是萧蔚把臂受托一般告知一切。 玉玺一出,旁人狐疑的心中也有了落锤的最后一音。 是啊,假如玉玺给了景司徒,那给太子的手谕,岂不是伪造?更何况若是要另立新君,只需用这一方玉玺即可,然而景司徒却一直未有动作,言语中还提及群臣议定新君,便是光明磊落没有滥用之嫌,岂不是年高德劭大局为重? 这样一来,孟苍舒方才的话语,便全无了意义。 可是景虔却看到,孟苍舒的眼中没有一丝慌乱。 甚至有笑意转瞬即逝。 他来不及震惊,只听对方踱步而出,曼声道:“敢问景司徒,先帝是何时将此玉玺交由你手?” “宫宴完毕,中毒当晚。”景虔冷静对峙。 “那么这样说来,在此之后,自称圣谕的所有诏书都是伪造?包括太子的那份?” “正是如此。” “你不会是想说圣上给太子的是一份口谕吧?”孟桓冷哼嗤笑。 此时口谕全无力度,无法与加盖玉玺的任何文书相争,如若这般说,反倒落了窠臼。 “太子所持,的的确确是口谕,乃是先帝亲授,因中毒之后,先帝已无力再书写密旨上谕。”孟苍舒不顾众人非议,仍是坚持方才的言论,可是此时形势似乎已然急转直下,萧玉吉的手心不知出了多少汗,却不敢握拳露出怯意。 即便他们事先早已谋划妥当,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仍是不敢有分毫的掉以轻心。 “我不知道景司徒的玉玺是何处得来,又如何得来。我只知道先帝也不是平白无故给了太子一句口谕,还有一样东西,此刻正在太子殿下手上。” 孟苍舒看着景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什么?” 有人等不及了,跳出来不顾礼仪发问,其余官吏的窃窃私语声音已经全然消失,同样消失的还有后宫众人的低低哭声,仿佛众人的心跳声在殿内汇成了一道音流。 千钧一发之际,孟苍舒却未有回应,他仿佛忽然醒悟一般,朝先帝梓宫扑了两步,跌跌撞撞心痛至极,跪地涕泣:“先帝啊……这些国之重臣,停尸不顾,虽未束甲,却只做权势之争,敢教天颜至此瞑目吗?” “你到底在刷什么把戏?”孟桓觉得今天孟苍舒的行为举止实在怪异。 但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信号。 同样感觉的还有景虔,以他对孟苍舒的了解,此人绝对不会贸然做出这般无状的举动来。 他们没有等来孟苍舒的回应,等到的却是杨皇后这时自人群中走出,她仿佛是哭了一整夜般憔悴支离,纤细的身躯仿佛已经不能支持丧去皇帝与丈夫的悲伤,无有脂粉,素面尽是未干的泪痕,她盈盈的身姿教人看了便有几分怜惜。 “先帝自知时日无多,曾留有遗诏……那遗诏之上,是加盖有玉玺的……” 第92章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 景司徒方才才说玉玺在他手中,其余皆为矫诏,但皇后却站出来表示,太子手中有加盖了玉玺的遗诏。 一时情势再度扑朔迷离。 原本已笃定了心思的众人又不敢言语, 只静静看着那方玉玺, 这确实是玉玺没有错, 可如果玉玺没错,他们是否就应该奉从遗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每个人都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下注。 看着这满朝文武之态, 萧玉吉的心十分寒凉,父皇虽也绝非仁善十全之人,却也为国殚精竭虑, 平衡多方势力,让天下安慰努力不竭,可是如今遭逢如此悖逆之相,在场每个人的荣华都是依附父皇得来,却又首鼠两端,无人想要为父皇申冤昭雪,只在算计权势与利益。 孟苍舒虽然告诉过她, 事情是必然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这是朝野, 不是阖家团圆的场所, 要公主做好准备。可今日一见, 她仍然不胜心寒。 还好杨皇后在告知自己与孟苍舒她与孩子所留的后手, 在这之后,孟苍舒已然安排妥当, 否则今日如此境地,实在难以自痛苦的泥沼中争得应有的天理。 可是朝堂之上, 真的有天理昭昭么? 萧玉吉此刻很怀念良慈郡的山水与时光,相比京师,良慈郡绝非权力的中心富贵的乡所,可是那里,已然是她的家了。 待到一切结束,她便可以回去…… 与孟苍舒一起。 其实萧玉吉不知道,孟苍舒虽然冷静非常,但此时的心境,也全然与她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然而孟苍舒相信,一切已经尽在他的掌握。 他和萧玉吉最大的不同,便是目睹眼前群臣的百态,小公主灰心且愤怒,多有失望之忿忿,因那梓宫中死不瞑目的乃是她的父亲;可孟苍舒却清楚地明白,如若人们心中盘算的是利益,那才更好要他操纵接下来的好戏。 “那敢问皇后娘娘,遗诏又在何处?”几位朝臣均迫不及待朝哭泣的杨皇后发问,此刻礼节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梓宫之末的金丝楠木玉匣里……”杨皇后含泪望去,若是不清楚个中关系之人,定然对此帝后情深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那个金丝楠木玉匣对杨皇后来说象征的并不是亡故丈夫的遗言,而是她的赌注。 萧玉吉是宁国承明公主,她亲自捧出玉匣,便是任何人都不敢置喙。 就在这时,景虔竟横出一臂,拦住了萧玉吉:“公主殿下,若是圣旨遗诏,不该在此处宣读,当表于太庙,京师文武俱在,且召回各地封王,再行敬奉。” 这是缓兵之计。 孟苍舒先萧玉吉一步道:“景司徒,如今朝野内外人心不定,唯有先帝一席旨意方可安我朝上下万民黎庶,你却从中作梗,又是为何?” 比方才的委婉,如今兵锋直指利刃出鞘,也无需更多迂回。 “我乃是遵照我朝历代礼法行事,并无私心,若有不明,鸿胪寺孟大人正在此地,对此他最为详熟。” 景虔抛出了更有利的人,只见孟桓双手成拱,恭敬道:“景司徒所言极是,我朝礼法典籍述律严明,历代帝王无不尊奉,遗诏圣旨当择吉日,于太庙进表,方可敬诵天下。” “那既然如此,倒也该尊奉。”孟苍舒出乎意料的好说话,“那咱们便等待太子入京,由东宫亲自启读遗诏于太庙前——我想我朝前代君王,莫不是如此?” 孟苍舒如此熟悉礼法,让孟桓震惊,还是景虔反应迅速,当即道:“不可!东宫身份未明,且有重罪之嫌,若真是太子犯下滔天之罪,却又让其于列祖列宗面前奉读遗诏并继承大统,岂不使先帝不得瞑目?” “如此种种皆是不通,敢问景司徒想以何法稳住当下的人心?此刻丧哀之钟已响彻我朝疆土,此间百姓皆已知晓圣上驾崩,若是就此搁置,无谓等待,怕是真有乱臣贼子此时作乱,天下生灵涂炭,景司徒可负担得起这重罪过?” 孟苍舒不让分毫,据理力争,让在坐诸臣起了其他的念头。 为何景司徒执意不肯允准? 他们无比期待一个准确的结果,可如果再拖,真像景司徒所言,所有封王一并入京,那到时候京师甚至国朝上下都会乱成一锅粥了! 此刻几位封王的母亲均已交换了眼神,她们站出来坚定支持景司徒的意思,口口声声表示必然要遵守礼法,这正是景虔的用意,他拉上其余此刻可以拉拢的势力,人尽其用,不让节奏跟随孟苍舒而走。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两千石的刺史,朝野当中,哪有他的拥簇? “景司徒德高望重,有景司徒暂主大局,本也是圣上的用心。”孟桓适时发话。 萧玉吉这时也明白了局势到了计划的何处,当即喝道:“哦?旁人想主持大局都要一个凭证,只有景司徒不用么?” “大司徒本就位同丞相,这乃是其本职而已,何用凭证?”孟桓也知他们这时最关键时刻的最后一搏,不能让步。 “原来是景司徒拿不出凭证,又拿礼法压住父皇的圣旨!”萧玉吉借机推波助澜。 “公主殿下已然外封,今日贸然回京已有罪责,还当着先帝的灵柩喧哗,该当何罪?”孟桓喝道。 “孟大人怎么知道,我们良慈郡之人,是无故回朝的呢?” 孟苍舒冷冷一句,让孟桓和景虔都背后一凉。 难道他还有后招? 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也该拿出最重要的信物。 孟苍舒自怀中取出一物,只听周遭看清何物之人,均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虎符!” “圣上以此符调我等回朝,正是为着这一时刻。” 孟苍舒手执一半虎符,一字一顿说道。 有了虎符,良慈郡诸人便不是师出无名。 孟桓下意识就想说不可能,转念却又想通,想必是有人将虎符在良慈郡诸人入京后交给了孟苍舒,那另一半在哪里? 景虔面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萧蔚会留下虎符给太子。 杨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此之前,孟苍舒步步设局,让一件件能代表圣意之物尽皆展示于人前,可一个个都被相互驳回,唯有这个虎符一亮,便是没有任何意义,也教在场之人明了,谁手上现下握有最重要的兵权。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景虔作为大司徒,手上拥有京畿一半的戍卫兵权,他不可能没有调兵就只身前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喊杀之声,孟苍舒凝神看去,只见景虔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那就有劳孟刺史将虎符献出,待我转交给未来的新君了。” 景虔一字一顿说道。 几位景虔培养的武将此刻得到命令,上前一步,萧玉吉立即拔剑出鞘,将孟苍舒护在身后:“大胆!谁敢于我父皇梓宫前作乱?” 她成长于军中,这一喝十分有气势,加之他们刻意选了这个发难的最佳地点,导致即便要作乱,几人也摄于当前的位置,不敢过于放肆。果然几个武将面面相觑,看了看梓宫灵牌,伸出的手也缓缓缩了回来。 “这另一半虎符在太子殿下手中吧?”景虔冷笑着逼近一步,“可是此时太子殿下并不在京师,如何执另一半调来精兵至此?太子殿下为人如何,公主殿下想必知晓,他器量有限也无甚大局之观,这虎符的另一半为保万全,他是决然不会交给他人的。你们只有虎符,无有兵将,今日在此,便是有皇后襄助又能如何?京畿武威军已尽数在我的司徒令印调遣下来此,他们是见不到这枚在之前军令之上的虎符了——至少在你们活着的时候。” 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孟苍舒也忽得笑了: “真的吗?您确实了解太子殿下,可有一个人,您却是不曾了解过分毫,而他,就是您的败北之源。” “谁?”景虔的眼睛骤然眯起。 “不才,正是在下。” 孟苍舒晃了晃手中的虎符,笑容和蔼温柔,像是和祖父母夸耀太学成绩一般,从容又适意。 太子殿下确实手执另一半虎符,他也拒绝交出,因他调兵回朝一来需要凭证,二来需要确保自己地位不受影响的佐证。这不是个聪明的决断,但最为安全,这样只要孟苍舒这一侧取胜,任何有歪心思的人——比如有儿子的皇后或是有弟弟的萧玉吉,都不能趁着局势捷足先登,因为太子殿下手中的才是王牌。 可这样一来,他们这京师皇宫内决定性的战斗便捉襟见肘。 小公主见到了这个地步,大哥仍然如此短视,打算极力劝谏,却被孟苍舒拦住。 “殿下,我不会让您空手成行的。” 他笑着说。 景虔足够了解太子,却不了解孟苍舒是不会让疏漏发生。 此时殿外喧哗声大了又大,似乎有两方人打在一处,殿内之人无不震惊,景虔也睁大了眼睛,在所有人都慌乱之际,孟苍舒凑近对景虔低声道:“您猜对了,太子殿下不肯教出虎符,但我用一样东西换来了虎符,交给了荀崎荀大人,此刻外面的便是他以虎符调来您本想驱策的武威军勤王的声音,而本来守在皇城的您的亲信,大抵很难以一敌十了。” 景虔的脸色惨白如纸,他看了看那个萧玉吉手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打开的玉匣,骤然明了一切:“那是……空的!” “我将圣旨交给太子殿下,换来了虎符,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当众打开这个匣子,其实如果打开,我已经输了。” 景虔看着孟苍舒,这个他曾经欣赏过的晚辈,这个真正将局势运筹帷幄的人,听着四周喊杀声起,一切仿佛都在沸腾,后殿的门打开了,武威军喊着拥立太子殿下的口号冲了进来…… 而孟苍舒,又收回了笑容,他重新挂回悲戚的目光,仿佛心痛在圣上灵柩前竟发生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一般,心痛到无以复加。 可是他的眼睛,却是满含胜利的笑意,宣布这次豪赌,他是最终的赢家。 第93章 天如碧, 云胜玉。 太子萧秩的登基大典十分隆重,如今他已是号令天下的九五之尊,新朝自是新气象,虽仍在大行皇帝之哀丧当中, 可暗流之下的庆祝自不会少。 孟苍舒一夜之间炙手可热, 萧闳和李丞雪亦是如日中天, 然而此刻,这三人却不在任何应酬的席间, 乃是沿着京郊一条荒野山道缓缓并肩前行。 “明日是景司徒……不,景氏一族和孟氏一族问斩的日子,景虔好几次使人传话说想见你一面……荀大人让我带话, 你如若想见,他可以安排。”萧闳边走边说道。 “去了让他吐口水么?该说的那天都已经说过了。”孟苍舒揪下一叶绒草,在手上鼓弄着,头也不抬的认真专注,“荀大人如今当了大司徒,你也要他小心行事,新君不似先帝那般体量武勋之后, 说话行事务必过过心才行。” “所以荀大人求你留下助他,他心里也是没底的啊……”萧闳回忆起荀崎那涕泗横流求自己劝说孟苍舒样子就不禁苦笑。 他认识这位老友十余年, 其实从不曾动摇他的选择分毫过, 荀崎太看得起他了。 “圣上已然给刺史大人赐婚, 便是要他留在良慈郡与良川王和公主殿下一道共治边郡, 若是这时大人请留,岂不徒增新君猜忌?” 李丞雪的政治头脑最为敏锐, 他立刻看出真正的问题所在。 萧闳也明白其中道理,可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人家托到他面前哀求,他明知不可为,也会说一句尽到心意的。 孟苍舒也了解挚友,灿然一笑道:“让荀大人安心,我给丞雪留下辅佐他,怎么都不会要他马失前蹄的。” 说罢他慢下脚步,看向萧闳道:“还有你,萧鸿胪寺卿,你也留在了京师,他尽管找你,你那么心软,还会不帮?你们二人一敏一达,加起来可比我这个赌棍强上不止百倍。” 萧闳有点不好意思,赌棍这词还是他知晓了孟苍舒的计策后,后知后觉惊得直冒冷汗,一时激愤怒骂出的词,他实在是担心孟苍舒如此铤而走险,事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计策了。 事实上,孟苍舒将每一步都算得准确,而这样的人如果真留在京师手握权力,新君萧秩必然不能放心。 所以,孟苍舒仍然是那个两千石刺史,只是因护驾有功,加封镇安侯。 本朝历代公主驸马,均需封侯,新君封侯后立即赐婚,表面是奖励二人从龙之功,实际上明眼人也都清楚,这是将二人彻底打发走远,远离权力的中心。 萧闳起初是有些寒心的,毕竟自己的挚友竭尽全力,在此次夺位大战中,可谓是中流砥柱。如果不是孟苍舒相助,那萧秩早就被景虔生吞活剥了。可最后飞鸟尽良弓藏得也实在太快,教人不得不有些唏嘘感慨。 他们真的选对了人吗? 孟苍舒只消看他一眼,便明白沉吟中的好友在忧思什么,继而一笑,揽过萧闳肩膀,像无数次太学读书时一般安慰道:“历朝历代的明君圣主,未必都是个好人。先帝英明神武,于天下大有造益,平战乱定黎民,可谓不世之功,然而他为权势依然向景虔这般败类妥协,甚至与其联手行事,让自己的子女深陷困顿,心生怨怼,种种行径,绝非人父应为,却乃是人君之必然。我想,咱们的这位新君有父亲做榜样,这方面也必然不会太差。” 其实只是普通的道理,但从孟苍舒口中讲出,似乎就格外有说服力。 萧闳释然一笑,说道:“也是!圣上继位头一件事,便是广开学路,为太学纳新,无论出身,皆可以试取之,这样一来,替百姓说话的人便会越来越多了,能辅弼圣主的贤才,也将不胜枚举,纵然圣上一时有过,想来也未必不能由我等化解。” “就是就是,有你们在朝,我在良慈郡偷懒一些,也是无妨。” 孟苍舒抽回手伸了个懒腰,不等萧闳耳提面命,就听一阵马蹄声起,三人一并看去,狭窄的山道上出现一队武威军。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萧闳和孟苍舒相视而笑,仿佛昔日犹在眼前。 这队武威军奉命巡查京师周边,以安时局,此刻见了三人,均下马拜见,彬彬有礼。 萧闳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事情,为首的武威军却道:“孟侯,长公主殿下于后山麓崖畔亭有请。” “我这就过去。” 孟苍舒答应得极快,李丞雪和萧闳皆是一愣,随后忍俊不禁,一副孟苍舒你也有今天的模样,十分得意,目送孟苍舒走远。 京郊荒山虽是崎岖,然而因地处繁华要塞,商旅颇多,司隶校尉在此修有治所,故而多有亭道以便巡逻军士与驿马同行,崖畔亭正是其中之一。 此地在山麓最下,再转几个弯便至乡野平坦的道路上,故而路可行车,宽敞又平缓,孟苍舒远远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驿站旁,萧玉吉牵着她的坐骑,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圣上召你觐见,怎么这么快就聊完了?” 孟苍舒熟稔的语气总是能让人感觉心安,他顺势抚摸马匹柔顺的鬃毛,马儿似乎很喜欢他的举动,直往一侧踱步。 “也没那么多可聊。”萧玉吉笑中含忧,却也不减见到孟苍舒的欢喜,“与你所料别无二致,皇兄确实试探我要如何处置参逆之人,我也按照你的提点回了,我说不要赶尽杀绝,他刚一登基,还是效仿父皇怀仁远柔为嘉,旁的一概没有多说。” “是了,他不过是疑心我们要借势弄权,趁机扫清异己,我们撇清该撇清的,也就没有什么好指摘的了。”孟苍舒含笑说道。 “我们已经做了够多的事来证明忠诚与坦率,为何皇兄如此执意?”萧玉吉的眉头不禁蹙起。 “因为他是皇帝。” 孟苍舒的一句话替她解答了所有。 萧玉吉沉默了,她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还好,咱们家也不会再多出一个皇帝了。” 随后,孟苍舒的话却又再次将她逗笑。 “胡说,皇兄膝下已有两子,待父皇国丧一过,又要甄选后宫佳丽充实掖庭,子嗣想来只会更多。”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他们再也见不到面的姑姑,也算不上他们的家人了,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安排吧。” “你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萧玉吉这话是发自内心的,她已经想问了很久,虽然在那日宫变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两个人心意相同,却也仍有许多疑问充斥她的内心。 当日景虔见情势不可逆着,竟以身藏的匕首想要杀死孟苍舒泄愤,孟苍舒脑子确实一等一的好使,但看见寒光闪过,他的第一反应也唯有恐惧和无从躲闪。 不过,萧玉吉却是见惯了各种刀光剑影,黔驴技穷之人若是不肯服输,大多都有准备,她父皇也被这般降将所伤过一次,索性当时无有大碍,她自幼在军中训出的一身戒备与本领这时派上用场,只一下便反应过来,将孟苍舒敏捷护在身后,劈手夺下利刃,将景虔击倒在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是那刀刃实在锋利,萧玉吉的手背切开一道不大的口子,虽浅却长,自内里流出了一排鲜亮的猩红血珠。 孟苍舒被萧玉吉推得跌坐在地,可看见如此伤口,当即跳起,一把将萧玉吉抱住,扯开嗓门大叫太医,满面都是汗珠,萧玉吉愣了好长时间,哭笑不得,直到太医被扯着嗓子喊来,看了看伤口,非常客气地和孟苍舒表示:“诶亚,老朽要是来晚一点,这伤口怕是就要愈合了。” 孟苍舒这时还牢牢抱着萧玉吉不肯撒手,听罢才察觉尴尬,事后杨皇后回忆,这段真情实感,要比孟苍舒今日几番灵前哭戏要精彩得多。 不过也好在这番举动,两个人之间那层朦胧的隔阂也彻底消失,待到萧秩登基后履行诺言,他们也仿佛只是长出一口气,而没有再因骤然的亲密所带来的局促不安。 站在此刻回溯往昔,其实经历得足够丰盛,哪怕只是片刻的心意相同,也足以打通全部的记忆和倾慕。 “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孟苍舒歪着头笑,“这里又不是我的家。” “可是以你之能,即便皇兄一时猜忌,却也还是想要倚仗你今后成势,他这两日……似乎也有些后悔放你离去,但又也在犹豫,我们稍加一推,你便能留下,名扬千古再造高门绝非难事,你真的不后悔么?” 孟苍舒实在不像个淡薄的人,事实上他迄今为止所有的追求,都足够实际。 孟苍舒看着萧玉吉的眼睛说道:“我从前想做出事业,是为父亲,也为自己,如今已算是扬眉吐气,目的明确之人不多缀行,恐有画蛇添足之虞,况且对我来说,良慈郡一任教我学会了许多,我们手上还有无数人的幸福与安乐等待修复和维系,功成名就什么的,就暂且往后稍稍吧!” 是了,良慈郡,这是他们二人最大的共同点,他们都有一个期望造塑的地方,一个渴望兴达的边郡。 这是起初他们的承诺,也是最终他们的归宿。 萧玉吉至此彻底明了,也无需多言,只笑道:“那咱们就回去京师,打点好一切,上路回家。” 她又扬了扬下颚:“马车在这里,这便启程。” “还是骑马吧,这样快一点。”孟苍舒顺手牵过驿站的另一匹马。 萧玉吉诧异又犹豫,可想到二人如今以及明日,还是决意坦率道:“你不是不喜欢骑马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不喜欢骑马?”这回孟苍舒也诧异了。 “你……从前不是被马险些害死,于是就一直改乘马车了?” 听罢,孟苍舒忽然笑了,他动作干净利落地上马,拍了拍马的脖子:“我喜欢马车是因为马车舒服,还能赶路时补眠,再无其他……看来小公主你对我的了解还是太少,都是我的过错,往后这一辈子,咱们再慢慢知己知彼。” 孟苍舒说完,打马扬鞭,向远处奔去。 可本是亲昵之语,却教萧玉吉勃然大怒,她也利落翻身上马,追了上去,且大声喊道:“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小公主!” 山风吹拂,晴日澄空,有雀鸟被马蹄声惊起而非,复又落回枝头。 恰如自始而终,终又复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