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仙为患》作者:圈地自萌 文案 狠起来连自己醋都吃天君攻X男友心气老妈子命鼠妖受 世上最惨的单恋不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而是你还得看着他为白月光命都不要。 所谓舔狗不得好死,舔鼠生不如死。 说的就是商响。 小老鼠商响尽心尽力养了穷道士一辈子,最终还是没能敌过人家梦里的那位。 眼看着道长摇身一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灵虚天君,眼看着他当着自己的面和白月光飞升而去…… 小老鼠心里苦,想要嘤嘤嘤。养了一辈子,到了让人劫了胡。妈的,小爷我还不伺候了。 然而,成了天君的道长却精神失常化身强力胶,屈尊降贵赖在破道观:说好的养我,想反悔吗? 小老鼠:啥?我听不见…… 排雷指南: ①小老鼠努力养天君,结果反被天君养 ②内核就是渣贱,传统的渣贱(避雷)攻不洁(注意!!!大写加粗!!!) ③攻有个炮灰白月光 ④剧情纯属乱写,线索就是谈恋爱 ⑤我响哥超可爱,并且超凶(不接受反驳) ⑥前期装逼,后期熬糖。甜饼质量,欢迎监督检查。 标签: 主受 醋王 前世今生 HE 上卷 第一章 聂九娘 小老鼠离开鼎山之前,偷偷在老鼠洞里藏了一百颗松子。 他想,要是没能在城里混下去,回来至少有顿饱饭吃。 老鼠娘是个神仙迷,整日沉迷得道成仙,可惜没能成功就撒手鼠寰。丢下小老鼠孤孤单单的生活了七十多年。 小老鼠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登大道、位列仙班,因而修行一直很懈怠。然而,妖怪一旦失去勤奋,在山里日子就变得枯燥无聊起来。 而无聊到了极致就容易胡思乱想。想那人间的繁华究竟是什么样。 于是,小老鼠决定,要去城里见见世面。 渝州城离鼎山并不很近,小老鼠自然不会缩地成寸这样的高深功法,要去只能靠双脚。等他从江阳县走到渝州,天色已经很晚了。 城里和乡下到底不一样。尽管早过了二更天,街角的面摊依然亮着灯。沸腾着的面汤传出浓重的碱香,勾得小老鼠的肚子“咕咕”直叫。 小老鼠要了碗小面,然后规规矩矩的坐在长条凳上等面好。 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个抽旱烟的老头。 看样子,是个更夫。 老头叼着根烟杆吃完最后一根面条。 嘬腮将卡在喉咙里的浓痰吐得老远。 这时,从黑暗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影,昏昏沉沉的油灯下,容貌并不分明,只瞧得出对方个子很高,身形优美修长。 “又来了。” 老更夫在鞋底敲灭烟杆,起身走了。 来人走近了些,小老鼠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道袍。 他下意识的害怕起来,在老鼠浅薄的认知里,觉得世上所有道士都是会捉妖怪的。 但很快,害怕就变成了别的情绪—— 油灯昏黄朦胧的光里,渐渐透出一张让小老鼠永生难忘的脸。 那一刻,仿佛开天辟地以来所有时间,才刚刚开始流动。 从前的日子,好像都不算活过。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愣了许久,好不容易回过神,却也只讷讷的喊出一声: “神、神仙……” ———— 肖吟自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嘉陵巷远近闻名的穷道士。 穷也就算了,脑子好像还不大好。 别的道士为了生计,好歹会去捉鬼降妖。 再不济,去灵堂作法超度也好。 可是,肖道长似乎只会打坐和望天,有时还痴痴地说些没人懂的疯话。 因此他穷得叮当响,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好在,道长生了副好皮囊。 因着那张脸,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倒是乐于接济接济他。 靠着这些接济,心在红尘外的道长才没被饿死。 要说道长是真正的好看。 笨嘴拙舌的小老鼠想不出什么高深的形容词。 只知道道长的好看,和别的人不一样。 这天,小老鼠起床时,道长睡得正香。 迅速的叠好被子,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五年前,山里来的老鼠精,只一眼,便被漂亮的疯道士迷得神魂颠倒,厚着脸皮住进了破道观里。 “道长,你真好看,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老鼠精日日都将这话挂在嘴边。 然而,道长却说:“抱歉,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小老鼠现在都还记得,道长说这话时,眼角微微挑起的笑容。 知道道长心里有人的时候,小老鼠也失望过一阵。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表示:“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不耽误。” 道长没搭理他,却也没赶他走。 ———— 小老鼠大名商响,据老鼠娘说,是鼎山乱坟岗里一个老秀才给起的。 “生前曾未获一饱,徒说吟响如秋虫。”这两句,是那老秀才总念叨的口头禅。 商响没念过几天学究书,不大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但“未获一饱”,显然不是什么好词儿。 因而,商响一直不大喜欢自己这个吃不饱的名字。 可是,当他得知道长叫做肖吟时,长久以来对名字的抱怨瞬间烟消云散。 老秀才可真会起名儿,两百多年前就把他和道长的名字放到了一起。 商响用力揉着面,喜滋滋的想。 阳光透过窗缝漏了进来,投进老鼠精又圆又亮的眼睛里。 面饼炸好的时候,粥也熬得刚刚好。 商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拎着温好水的铁壶,拐进了道长的屋子。 往铜盆里倒上水,这才叫道长起来洗漱。 等到道长洗完脸,商响又开始张罗着吃饭。 他个子不太高,样子又长得小,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忙。 肖吟照例是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小老鼠忙前忙后。 虽然小老鼠说过喜欢他。 但太上忘情的道长还是不明白,这只小妖怪为什么要来照顾自己。 吃过早饭之后,肖吟一如往常的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开始望天。 渝州早就入了秋,天气有些凉。商响从箱子里拿出一件长袍子,披在道长身上。 “道长我出门了!” 少年模样的老鼠精声音甜脆,在秋日沉静的清晨里格外响亮。 想起道长不喜欢吵闹,商响压低了嗓音,殷殷切切的嘱咐道:“一会儿要是觉得冷,就进屋去吧。” 肖吟没理他,兀自望着灰蒙蒙的天。 商响钻进院子旁的一个小房间,挑着货郎担出了门。 刚拉开道观掉了漆的木门,就看见隔壁小聂背着书包走过来。 “响哥。”小聂打着哈欠,耷着眼皮,困意爬了满脸。 看样子是不情愿去学堂。 商响从担子里掏出几颗糖,摊手递到小聂面前:“给,日本糖,昨天刚弄来的。” 甲午战争之后,渝州府被迫开埠通商。这些日本制的小玩意儿,潮水似的涌了进来。 小聂一见有糖,立刻来了精神:“谢谢响哥!” “赶紧上学去,一会儿九娘要出来骂人了。”商响吓唬他。 小聂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九娘是小聂他娘,个性泼辣强悍。从前是武汉颇有名气的窑姐儿,后来有了小聂,就洗尽铅华从了良。 妓女从良的故事本身就带着几丝香艳气,等从武汉传到渝州,不知中间变了多少个版本。 关于九娘的故事,商响是听巷口陈嬢嬢讲的。 她说: “从前九娘在武汉可是个风光的红姐儿,武汉不少名人政要都是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后来怀了客人的孩子,借着肚子想逼客人离婚。” 说到此处,陈嬢嬢眨了眨眼,干燥的厚嘴唇往上挑了挑,眼神儿里透出一股鄙夷劲儿:“你说她一个窑子里的女人,能做二房三房也算是飞上枝头了。偏要想着一步登天做夫人,人家能抬你进门吗?” 商响没评价,问:“那后来呢?” 陈嬢嬢更起劲了:“那客人的老婆听说是个挺有身份的,找人毁了九娘的脸,逼得他们孤儿寡母在武汉待不下去。这不,逃到渝州来了吗?” “是这么回事呀。”商响转了转黑眼珠子,并不把这些坊间闲话放在心上。 但陈嬢嬢对这事儿,却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做那种营生的,估计自己都不知道怀的是谁的种,想凭着肚子做官太太,哼。” 陈嬢嬢信菩萨,为积口德没有把心头想的难听话说出来。但那声轻蔑的笑却落到了下班回来的九娘的耳朵里。 九娘穿着一件灰蓝色棉布中袖旗袍,笔直的腿上套了一层玻璃丝袜,脚踩圆头黑色低跟皮鞋。一头洋派摩登的卷发很是风情万种。 然而,开口却是一嘴地道泼辣的西南腔:“你个没屁眼的死婆娘,就晓得背后说闲话,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 论到泼辣,陈嬢嬢倒也不输:“横什么横,老子又没乱说,本来就是个下作胚,天天打扮的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勾引那个野男人!可惜哟,脸蛋儿上那么大个疤。” 争吵很快就升级成了武斗。 九娘一步蹿上来,扯住陈嬢嬢早上刚用头油梳过的头发,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往陈嬢嬢脸上一顿乱抓。 这一架九娘完胜。 陈嬢嬢爱惜自己那张谈不上漂亮的脸,很快就求饶了。 九娘拢了拢卷发,故意露出脸上的疤,漂亮的凤眼微微一挑。扭着腰穿过围观的街坊,皮鞋在石板路上踩得嘚嘚响。 第二章 无头尸 后来,商响陆陆续续听过不少关于九娘的传闻。 说法上有些出入,但大抵都和陈嬢嬢的版本差不多。 女人们不喜欢九娘,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款款细腰。 心里若没存着几分妒忌,嘴上又哪里说得出那些刻薄话。 商响挑着担子,一路哼着小曲儿进了间茶馆。 茶馆老板是对姐弟。 姐姐田梳,弟弟田镯。 跟商响一样,都是在渝州城里讨生活的妖精。 不过,姐弟两并非活物,而是物件儿放久了成的精。 据说,他们的主人曾是某朝一名艳冠群芳的花魁。 后来花魁跟着落魄书生私奔出逃,路上害了病,刚到渝州便香消玉殒。 书生拿走了花魁娘子积攒多年的体己钱,但良心到底还算没有坏透。留下了她生前最喜欢的漆梳和玉镯当陪葬。 埋在地下经年日久,两样东西有了灵,渐渐就化形成精。 姐弟两相依为命,干了多年迎来送往的生意,在人间修炼得很是老辣。 茶馆临近码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 商响守在茶馆里卖点儿瓜子花生小点心之类的,收入比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强。 “响哥来啦。”田镯靠在柜台上,噼噼啪啪打着算盘。看见商响,咧嘴露出了几颗白牙。 他的相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很是灵透俊秀。 有着花魁娘子铺张美貌的田梳正在归置桌椅板凳,炉子上烧着开水。 茶馆还没正式营业,商响挽起袖子帮田梳把两张桌子抬到门外去。 “你和那个道士怎么样了?”田梳一手拿着一张条凳,漂亮脸蛋儿上满是狡黠,“睡到了吗?” 商响砸吧砸吧嘴,很是回味一般:“我就是从他被窝里出来的。” 惯于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美艳老板娘没有一般女人的羞怯,总喜欢拿下流话打趣这只看上道士的老鼠精。 “瞧给你得意的。屁股疼不疼?” 商响笑着应道:“这话你得问道长。” 话一出来,就漏了馅儿。田梳嗤笑着看了商响一眼:“看来还是没睡到。” 商响没上心,笑眯眯的摆正了条凳:“早晚睡得到的。” 对于商响的自信,田梳很不以为然。 “你怎么就看上个道士呢?还是个又穷又疯的。” “他好看。”商响说。 田梳“啧”了一声,对商响以貌取人表达了不屑:“一点没得做妖怪的尊严。” 过了一会儿,码头上来了艘大船。船上的人下船歇脚,茶馆立刻热闹了起来。 田梳忙着烧水泡茶,没心思再管商响的感情生活。 商响帮着姐弟两忙前忙后,顺便问这些泸州口音的客人要不要吃点什么。 来的都是生意人,手里头不缺钱。看商响机灵勤快,在他那儿买了不少花生和点心。 “出事儿了!码头上有个没脑壳死人!” 也不知道是谁在楼下高呼了一声,茶馆里顿时沸腾起来。众人叽叽喳喳议论了一阵儿,纷纷结了茶钱,跑到码头看热闹去了。 妖怪们都活了上百年岁月,早看惯了人间生死,自然是不把这码头上的小小命案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得了空,商响把担子留在茶馆,匆匆忙忙回了道观。 肖吟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很是执着的看着灰色的天空,一枚黄了的梧桐树叶落下来,静静躺在了膝盖上。 商响忍不住摇头叹气。 “道长,我回来了。” 肖吟低头看了风尘仆仆的小老鼠一眼,低声道:“回来得这么晚?” “茶馆今天忙。”道长难得关心他几时回来,这让商响十分雀跃,“你饿了吗?我去做饭呀。” 肖吟点了点头。 米饭是早上走的时候就焖好的。 商响系上围裙,迅速的切菜下锅,麻利的做好了一顿饭。 饭桌上,商响讲起了今天在茶馆的见闻。 肖吟多半时间只是听着,并不搭腔。 “听说,码头上有具没有脑壳的尸体。” 说到这件事时,肖吟突然停下了筷子:“没有头?” “是呀是呀,好多人都去看了。”道长难得肯接话,小老鼠更加卖力的讲了起来,“没有头,想想还挺吓人的。” “妖怪会怕这些?”肖吟斜睨了商响一眼,觉得他有些聒噪。 商响当然不怕。 鼎山原本是座坟山,住在那儿的妖怪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别说没有头,死状更加惨烈的,商响也见过不少。 可如果表现得太无所谓,他怕肖吟会不喜欢。 毕竟,妖怪和凡人不一样。 妖怪的寿命很长,要面对的悲欢离合很多。若是把人世间的生死看得太重,多半是会伤透心的。 可商响只想讨道长欢心,逼迫着让自己活得像个凡人。 尽管如此,做了两百年妖怪的商响,还是不太懂得人类的爱恨情仇。 伺候肖吟吃了午饭,商响又去了田家姐弟的茶馆。 两个人要吃饭穿衣,自然得有人挣钱。道长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家糊口的重任便落到了商响头上。 田梳见他来了,讥讽道:“哟,没跟道士温存会儿啊?” 商响弯起黑而圆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身为一家之主,我得挣钱养家。” 田梳对着他脑门儿扔了颗花生,恨其不争的说:“又当老妈子又养家,真有能耐。” 商响摸着额头,没接话,反而问道:“码头上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你有兴趣?” 田梳并不觉得一桩普通的命案值得商响特意提起,除非是…… “是道长想知道。”商响说。 田梳嗤笑一声,心道,果然。 “我可没空管这些,你拿两个铜板,问门口小叫花子去。” 商响没听田梳的,只给了小叫花一个铜板,便叫他开了口。 “响哥,你是没看见呐。”小乞丐捏着铜板儿说得煞有介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商响手里的一颗外国糖,“也不晓得那个人死在水里多久,尸体都泡涨了,脖子上有这么大个疤。” 小叫花伸出手,比了个碗口大的圆。 商响看着挂着两条鼻涕、说得眉飞色舞的小叫花,心想:没头尸体不都是一个样吗? “后来呢?”商响问。 “后来警察局里来了人,把尸体抬走了。”小叫花四处看了看,小声说,“响哥,我只偷偷跟你说,那具尸体怪得很。” “怎么怪了。”商响晃了晃手里的糖。 小叫花屏息凝神的凑近了他:“那个死人身上的肉都快烂了,可一点儿也不臭,反倒香得很。” “香得很?”商响笑了笑,“怎么个香法?” “这个……我也说不清,就是挺香的,像是……像是太太小姐们身上的香水味。” 商响神色复杂的把手里的糖果丢到小叫花的破碗里,笑道:“你还闻过太太小姐身上的味道哟。” 小叫花顾不上商响的打趣,立刻剥了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含含混混的说:“响哥,外国糖可真好吃。” 商响看了小叫花一眼。 也就是小孩子才会因为一颗糖果开心。 他皱起眉头,往码头的方向望了一眼,依稀瞧见几根冒着气的烟囱。 有香味的尸首…… 这案子,说不定是妖怪犯下的。 商响想。 问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于是挥手打发走了小叫花。 他本也没想细究,只是中午道长问了,才想着打听打听。 肖吟一贯不理凡俗,难得对什么事情有兴趣。 商响喜欢他烟尘不染的样子,却也想他能跟自己多说两句。 晚上,商响挑着担子回了道观。 临走前,腆着脸跟田镯讨了一包好茶叶,又惹了田梳好一顿白眼。 回去时,肖吟没在院子里望天。 快入夜了天凉,不看更好。 商响把担子放回原处,从怀里掏出一块写着洋文的香皂,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是他前段时间托相熟的行商从上海带回来的法国货,檀色的包装上印着朵茶白色的玉兰花。 味道挺清淡的,不女气,适合道长。 商响把香皂揣了回去,开始动手做饭。 晚饭的时候,肖吟又问起了码头上那具无头尸首的事。 “好像在江里泡了不少日子,捞上来的时候肉都烂了。”商响把从小叫花那儿听来的告诉肖吟,“听说那尸体虽然烂了,可非但不臭,反而是香的。” “香的?”肖吟漂亮的眼睛盯住商响。 商响被他看得身上发热:“是啊,我听见到的人说的。” 之后,肖吟没再说话。 商响却还回味着刚才那一眼,挠得他口干舌燥。 第三章 段子棋 肖吟爱干净,不管多冷的天,隔日就要洗一回澡。 商响早早的烧好了热水,伺候道长沐浴。 肖吟解开衣带,脱了衣裳,对商响说:“过来帮我拿衣服。” 商响正在往澡盆里加凉水,听到肖吟吩咐,立刻在身上擦干了手,接过雪白的中衣和灰扑扑的道袍。 接过衣服的时候,商响偷偷摸了一下肖吟的手指,心里有种偷香窃玉的满足。 脱了衣服的肖吟并不显得有多香艳旖旎,反倒透着一股不可触碰的禁忌。 商响正是叫这禁忌勾走了魂儿。将鼠类与生俱来的精明全数抛诸脑后,一心扑在穷道士身上。 “要不要再加点凉水?” 坐在浴桶里的肖吟摇了摇头。 商响掬起肖吟的长发细细梳着,视线停在他被蒸汽沾湿了的发梢上。 前几年改朝换代,开始提倡剪发易服,穿西装留短发成了新的潮流。 肖吟是出家人,自然用不着剪发,这满头青丝,是商响的心头好。 不止这青丝。 对商响来说,肖吟身上每一寸都是勾引,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那尸体是怎么个香法?” 商响梳头的手停了一下,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贯不问红尘俗事的肖吟,竟对一具尸体感兴趣起来。 “我没瞧见,不过听说是像是香水味,大概是花香一类吧。” “花香……”肖吟自言自语道,“他身上也有花香。” 商响变了脸色,拿梳子的手忍不住用了力,可握着发梢的手指却还是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痛了肖吟。 默了半晌,才闷闷的开口道: “总把梦里的事当真,难怪别人都说你疯。” 肖吟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氤氲在水雾里,语气中透着一股坚硬的执着:“梦里许的三生三世,也是三生三世。我来这世上,就是为了找到他。” 每每说到肖吟梦中那位宿世爱侣,气氛就有些不好。商响看他认了真,腆着脸道:“是是是,你是为了找到他,我是为了找到你。” 肖吟不大喜欢商响说这种话,冷冷的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知道肖吟听不得这些调情表白的话,但商响就是吃味,说了故意气他。可一见他不理自己,立刻就气软了,连忙陪着好话哄道:“我错了,不该乱说话,你不是想知道那尸体身上的味道吗,我想想办法。” 肖吟没吭声,眼角撇过商响。 商响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人果然是来讨债的,合该自己还他一辈子。 一念罢了,商响继续梳头。肖吟的头发乌黑,发梢轻轻挠过指尖,像是挠在了商响心上。商响忍着心悸,忽然觉得自己欠这道士的债,怕是不止一辈子。 也罢,反正妖怪的寿命要比凡人长得多。这辈子不够,下辈子继续还,总有一世能遇见个不爱做梦的…… 肖吟不喜欢别人碰他,擦身穿衣之类的事从不假人手。 商响等在旁边,见他穿好中衣袭裤,立刻提上布鞋蹲下去,握住道长的脚,为他把鞋穿上。 肖吟脚上残留着淡淡的法国香皂的味道。 这是商响另一个得以偷香窃玉的时刻。 谁料,肖吟脚底刚沾了鞋,便立刻收回去。商响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笑了笑,默默站起身来。 不等肖吟回头,商响便三下两下的脱了自己的衣服。 “水还热着,我就不浪费了。”说着,抬腿进了浴桶。 肖吟站在一旁擦头发,不经意的瞧见了商响细白的腿。 老鼠精化的人形实在谈不上有多漂亮,不过干干瘦瘦普通少年的模样。身体浸在浴桶里尚有不少余裕,商响翻了个身,下巴搭在浴桶沿儿上,瞬也不瞬的瞧着肖吟。 “你看我做什么。”肖吟放下擦头发的布巾。 “你好看。”商响笑嘻嘻的答道。 肖吟神色一凛,很严肃的说:“不过是具皮囊,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商响笑了笑,并不反驳,只继续盯着肖吟瞧。 他原想说些情话,可又料定了肖吟不喜欢听,只好住了口。 等到肖吟离开,商响才笑吟吟的转回身。把自己浸在道长泡过的水里,微眯着的眼中沾着点说不出的迷离神态。 温热的洗澡水和滑腻芬芳的高级香皂解了一天的乏。商响舒展身体出了浴桶,口里咿咿呀呀哼着小调。 道长房里早熄了灯,估计又忙着在和梦里那位宿世爱侣相会。 商响心头冒出点酸意,转念又觉得好笑。 总归不过是个梦,自己跟梦较什么劲,反正也较不过。 抬起手指吹了声哨子,立刻就有几只小灰鼠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这些小灰鼠才几个月大,论辈分都是他的鼠子鼠孙。 商响不客气的吩咐道:“码头捞上来那具没有脑壳的尸体,你们去偷一块他身上的衣服来。” 小灰鼠们“吱吱“叫,表示那具尸体光着,没穿衣服。 商响皱眉思考了会儿,淡色的嘴唇一撇:“那就咬块儿肉回来。” 小灰鼠们得了命令,立刻四散着溜出去,替商响办事了。 鼠辈就是这点好,数量众多,防不胜防,适合干偷鸡摸狗的行当。 商响抬头望了望一半儿挂在瓦当上的朦胧新月,突然觉得脚底板儿发凉。 深秋的天,摇晃着梧桐树影的地面上早就打了霜。 商响像是不觉得冷,坐到了肖吟惯常望天的地方看月亮。直到从西边飘过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冰清玉洁的的月色,这才披上衣服进了屋。 商响为了肖吟,学了人类的作息。 但他毕竟是只老鼠,夜行才是他的本性。 躺了一会儿,听见窗口窸窸窣窣响,他支起身,看见一只小灰鼠从窗棱下寸余的一处缝隙里钻了进来。 商响见它嘴里含着一片肉,暗自称赞这些小辈们办事有效率。 拿了张帕子将肉接过去,将信将疑的凑过鼻子闻了一下。 果然是花香。 人肉怎么会有花香?这事儿恐怕真和妖怪脱不了干系了。 商响收起肉块,披上衣服下了床。反正也是睡不着,索性走出院子逛逛。 破道观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嘎吱”一声闷响,商响往肖吟的房间望了一眼,关门的时候,又是“嘎吱”一声。 青石板铺成的窄巷里没有光。商响早已习惯生活在黑暗中,用不着灯火,周边的事物也能瞧个分明。 从前在鼎山时,商响有个蛤蟆朋友。因为太蠢,总是被别的妖怪欺负戏弄。 蛤蟆是个老实人,受了委屈也不声张。 商响替他打过抱不平,蛤蟆感恩戴德的谢了好几回,说商响聪明通透是个好人。 想到自己还有个“好人”的称号,商响有些洋洋得意,一口气下了几十级梯坎。 走到拐角处时,前面一个黑影匆匆闪过。 商响认得这个人,是住在16号的段子棋。 段子棋在政fu工作,是这附近最为新潮洋派的人。平时进出都是西装革履,三七分的短发,出门前必定要用摩丝打理一番。 今天倒好,三更天过了不落屋不说。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样子很有几分仓皇狼狈。 不过几时回家是别人的私事。段子棋正是血气方刚的好年华,说不定在美人香闺流连,贪欢忘了时辰。 第二天,商响照例去了茶馆。几个早起喝茶的茶客,正在议论那桩无头尸身的案子。 “昨天码头上发现的死人,竟是段三儿那小子。” 说话的人端着茶碗,拿碗盖撇了撇浮起来的碎茶末,一脸自得神色。 另一个人问:“脑壳都没有,怎么晓得是段三儿?” 那人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听说是段三儿心口有块儿红胎记,昨天段秘书去警察局看过了,说那人就是他哥。” 几人不约而同的感叹:“有这么个哥哥,段秘书造孽哟!” 商响倒是听过段三儿这号人,却没见过本相,只知道是个远近闻名的泼皮无赖,专为赌场做打手。 至于众人口中的段秘书,就是昨天半夜里叫商响瞧见了的段子棋。 第四章 白悟虚 弟弟是人人称赞的政府精英,哥哥却是远近闻名的无赖泼皮。 这段家兄弟可真有意思。 这时,那位看上去消息十分灵通的先生又道:“段秘书可是何次长千金自己挑的姑爷,家底虽说差点,倒也算是青年才俊。要不是有段三儿这么个哥哥,何次长恐怕早就松口了。” 茶馆里吹龙门阵的,都喜欢讲点官僚富商的家庭辛秘。没聊多久,就把段子棋和何小姐的恋爱故事讲了个精彩绝伦—— 话说某日,何小姐与母亲吵了一架,负气离了家。没走多远便天降大雨,淋湿了何小姐身上的高级洋装。 正当小姐狼狈无措之时,段子棋撑着油伞缓缓走过来,为何小姐遮蔽了一时风雨。之后,郎情妾意、互生情愫…… 讲到这处,有人便笑:“哟,这还是出白蛇传。” 另外几人不以为然,跟着调侃道:“何小姐那身段的白蛇,我等凡人怕是招架不住。” 茶桌上哄堂而笑。 商响并没有见过何小姐,但光看几名茶客的反应,也猜得出这位何小姐的容貌想必有些难以形容。 侃侃而谈的几人穿着长衫,像是读书人,还算积了口德说得隐晦。要是换几个人,不知道要被形容成什么样子。 商响没什么兴趣的立在傍边听了一会儿,中间给添过一回水。 码头上没来船,茶馆并不热闹,就只有那一桌起得早的在吃茶。田镯往楼梯口一站,冲商响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喊他过去。 商响拎着装开水的铜壶走过去,问:“怎么了。” 田镯往窗口吃着茶那桌瞧了一眼,怯怯的说:“响哥,楼下来了个和尚。” 商响皱起了眉,赶紧跟着田镯下了楼。 这世道乱,好多破落活不下去的人都做了和尚道士。虽说不是人人都有了不得的神通,但他们干的就是除魔降妖的活计,保不准就遇上个身怀法力的。 田家姐弟此前吃过亏,所以现在处处堤防着。 跟着田镯下了楼,透过帘缝儿,果然看见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赤脚和尚坐在大堂里最显眼的位置。 寻常人或许看不出,商响却是瞧得分明—— 和尚虽然看着落魄,但周身隐隐笼着一层清澈佛光,叫商响一时顿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 回头看田镯,额上早就细细密密冒了一层汗,魂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商响叫了他一声,问:“你姐姐呢?” 田镯回过神,小声说:“上茶行拿新茶去了。” 商响默了片刻:“你去找田梳,这里我来应付。” 田镯性子温柔,一向乖得不得了。等会儿真与和尚斗起法来,反倒是个累赘,索性打发他走,要有什么事,他和田梳也好逃生。 田镯很担忧,临走前小声嘱咐着:“响哥,你小心。” 其实哪用他嘱咐,论起小心灵敏,世间妖怪哪一个胜得过老鼠精。 等到田镯从小门出去,商响才单手掀了帘子,拎壶进了大堂。 邋遢和尚见到人来,笑了一笑:“我还以为茶馆不卖茶了。” 这和尚虽然落魄肮脏,长得却很有几分体面。商响看着他,有点不敢近前。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问:“大师要喝什么茶。” “贫僧初来乍到,就想讨口水喝。茶就算了,把我这身儿衣服当了也不够小哥一壶茶钱。” 商响心里一沉。 依着和尚能将修为形之于外的法力,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的本相。如今他不动声色,反倒叫人猜不出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商响只是一介鼠辈,平时在鼠子鼠孙面前拿辈分也就罢了。遇上真的高人,自然而然就短了气焰。 忐忐忑忑的给和尚倒了一碗水,刚想趁机溜走,却被和尚握住了手腕。 商响吓了一跳,惊惶的看着和尚,生怕莫名其妙被收了去。 只听和尚说:“盈盈一握,小哥的胳膊真是玉做的骨肉。” 这话可谓孟浪至极,一点不像出自出家人之口。 可脉门被人握住,商响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费尽心神与他虚与委蛇。 “大师说笑了,劳烦放开我吧。” 和尚笑了笑,拉着商响的手摩挲了两把才松开。 商响稀里糊涂糟了一顿轻薄,心里觉得恶心,面上却不能生气,只能赔着假笑站在一旁。 和尚端着茶碗,咕噜咕噜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喝完一揩嘴,手在衣摆上擦了擦。 “贫僧听说日前码头上有具无头尸首,小哥可曾见过?” 商响莫名,暗自寻思着: 那尸首究竟有什么蹊跷,竟引得和尚道士纷纷来问? “见过的吧?”和尚笑了一笑,“来渝州前,有人告诉我,有什么要打听的,就去码头边的茶馆找商响。” 商响手心里全是冷汗,这和尚竟然知道自己。 “大师是来收我的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商响双腿直打颤。 和尚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小哥这般质朴灵透,贫僧可舍不得。” 商响在衣服上揩了揩手心的汗,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是来找自己打听事情的…… 除了担挑子卖货,商响在暗地里还干着另一个营生—— 贩卖消息。 他的鼠子鼠孙众多,城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传到耳朵里。这买卖一开始只在妖怪里干,后来名声传开了,也会有凡人花重金找上他。 只要有钱,商响来者不拒。这营生虽说算不得光彩,却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定了定心神,商响问和尚:“大师想打听那具无头尸?” “正是。”和尚澄明的眼睛望着他,目光极为透彻。 老鼠精被菩萨般的双眼看得胆寒,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敛目说到:“小的并未亲眼见到,只是听说那尸首上有着浓烈花香。” “花香?!”和尚先是一惊,然后露出了然神色,“那就是了。” “什么是了?”商响问到。 和尚指了指面前的空碗。 商响提来茶壶,恭恭敬敬的给和尚斟满了一碗茶。 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汤色青而透绿。 “这回怎么是茶?”和尚轻佻一笑,问道,“莫不是小哥想让贫僧将衣服抵在这里。” 商响活了二百多年,什么样佻薄放荡的人没见过,只当没听到后半句,笑道: “大师说笑了,小小心意而已。” 和尚一口气喝完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盯着商响:“近来城中会不太平,小响你要小心。” “诶?”不等商响明白这话是何意,赤着双脚的和尚已经走出了茶馆。 商响头一回见到移形换影的高等术法,不由得看呆了。 刚回过神,看见田梳杀气腾腾的从外面冲进来。 “那个假和尚呢?敢砸老娘场子,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勇猛泼辣的梳子精朗声吼道,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商响还提着茶壶,对摩拳擦掌的田梳说:“你打不过他。” 田梳一愣:“难不成是真和尚?” 商响想起那溶溶的洁净佛光,不由得抬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一屁股坐到条凳上,现在还有点心有余悸。 吓坏了的小老鼠早早收了挑子回道观。刚到巷口,竟又看见那赤脚和尚迎面走来。 “呀!”商响张口结舌,惊得差点现了原形,“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尚高兴的凑了过来,口气比之前要亲热得多:“小响,你知不知道流云观在哪里,我都找一圈了。” 商响立马警惕起来:“大师找流云观做什么?” 和尚抬头望了望天:“看望故人。” “故人?” “他叫肖吟。” 小老鼠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情更加复杂了,不信这脏和尚会认识道长。 正要扯谎糊弄过去,却听到了肖吟沉缓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 “白悟虚,你来了。” 和尚斜侧过身,视线越过商响,看着慢慢走出来的灰袍道士,笑道:“啊,我来了。” 小老鼠睁大了黑而且圆的眼睛,惊讶的想,这两人还真认识啊。 第五章 流云观 其实不能怪和尚找不到地方。 小道观实在是太旧太破了。从前写着“流云观”三字的木匾额早就在风吹日晒下裂了口,碎成两半,掉下来的时候差点砸到人。后来被商响当柴火烧了。 这座道观是很久之前二府衙郑家捐的,据说刚开始也热闹过,后来才变得冷清寥落无人问津。 和尚一路从西北过来,蓬头垢面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破了,一双赤脚上满是黑泥。 肖吟看了和尚一眼,皱眉说:“先把自己弄干净,信上写的事不急。” 和尚眯起眼睛笑了一声:“这是嫌我脏?” 肖吟点了一下头,毫不客气的说:“嫌。” 和尚很委屈的望向商响,抱怨道:“他这是什么毛病?” 商响没理会,挑着担子进了小屋。 出来的时候和尚还在那儿,抬头瞧着梧桐树上没掉光的几片叶子出神。听见脚步声,这才低下头看着商响,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一笑。 “小响,天冷了,我不想用井水洗澡。” 商响看了他一眼,心想做和尚的不是要吃苦修行吗?听说还有大冬天坐在瀑布底下冲水的,怎么这会儿还嫌井水太凉。 不过想到对方是道长的客人,商响也不好太怠慢,挽起袖子去后院打了两桶水,拎着进了厨房。把头埋到灶台下生好火,又拎起水桶往锅里倒。 刚要使力,就觉得手上一轻,一双大手把他手里的木桶接了过去。 抬头一瞧,竟是和尚。 大概是知道他忌惮,和尚敛去了身上的佛光。 “肖吟平时就让你干这些?” 商响为了讨好道士,早就干惯了伺候人的活,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和尚这一问,到让商响觉得是他大惊小怪。 灶膛里,火焰劈啪作响,商响蹲下去,又给添了一把柴。 顿时,火烧得更旺了。 和尚也蹲了下去,和老鼠精一块儿盯着热烈跳动的火苗。 商响扭头看了眼和尚被火光映得通红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只小老鼠时,和兄弟姐妹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情景。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你挤我做什么?”等回过神,才意识到和尚靠得实在太近。商响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怕他了,伸出细白的小手推了他一把。 怎奈和尚生得又高又壮实,商响一下子没推动,到让和尚两个小碎步一挪,靠得更近了些。 “起开起开,烧着火呢。”商响甩起蒲扇扇火,很不耐烦的赶他。 和尚笑道:“刚到渝州就听妖怪们传,说有只老鼠精看上了肖吟,原来这事儿是真的。” 商响飘过一记眼刀,心想这关你什么事。站起来盯着锅里翻滚的水,不阴不阳的说了句:“水涨了。” 话刚说完,他就愣住了。 刚才被和尚身躯挡着没瞧见,站起来才发现,肖吟立在门口直盯着他。 两人视线一交汇,商响立马有些怯,可又舍不得移开目光,一径望着那双像是盛着一汪月色的眼,像个呆子。 “你们做什么?” 肖吟皱着眉,像是不高兴,可仔细一看,好像又不是。 和尚扭头,盯着肖吟笑得别有深意:“还能做什么,烧水洗澡呗,你不嫌我脏吗?” 商响回过神来,忙问:“你怎么过来了?厨房都是柴灰。是屋子里缺什么吗?” “不缺。”肖吟冷然道,“你跟我过来。” 商响赶紧越过和尚跟了上去。 肖吟头也不回,像是料定了他会跟着一样。 “什么事呀?”及至进了房间,肖吟还没开口,商响有些困惑,忍不住问他。 “白悟虚不是客人,你不用伺候他。”肖吟冷着脸说到。 商响愣了愣,想说你和和尚不是朋友吗?话到嘴边却也没有问,他怕多嘴了要惹肖吟不高兴。 最后只笑着应承道:“都听你的,你不喜欢以后我就不管他了。” “嗯。”肖吟点了点头。 商响还想找些话题和他多说些话。想起之前肖吟说过,想知道那具尸体身上的味道,于是在衣服的小口袋里翻翻找找,掏出了那张包着碎肉的帕子,双手捧着递到到肖吟面前。 “里边包着码头上那具尸体上的肉,不干净,你闻一闻味道,手就不要碰了。” 肖吟抬起眼皮看着商响,发现他鼻尖沾了一点柴灰,鬼使神差的,伸手在他鼻子上抹了抹。 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呆了商响,像是不可置信般的睁大了眼。目光定在肖吟收回的指尖,一动也不能动。 肖吟对此毫无所觉,握住老鼠精的手腕低头闻了闻。 已经有些脱水的肉块残留着淡淡的香。这种香味很奇特,像是混杂了无数种花香,说不出具体是哪一种。却偏有种醉生梦死的甜腻。 这和他记忆中的味道有些相似,却又不是。 那种味道,要更清冷一些。 肖吟松开了商响的手,指尖上残留着脉搏跳动的触觉。 “好了,丢掉吧。”肖吟说。浓黑的眼眸毫不掩饰的展露着内心的失望。 商响不忍看他这样的神情,却又卑鄙的冒出一丝窃喜。 他是只老鼠,不是圣人,不想做成人之美的好事。日日盼着肖吟的梦只是个梦,盼着他梦里许出去的三生三世成不了真。 可是,他太喜欢肖吟了,见不得漂亮道士有一丁点不高兴。见他蹙眉,就忍不住想要为他分忧解难,哄他开心。 “好了,你也别不高兴了,这个味道不对,以后再慢慢找就是了。” 商响说完,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干发苦。 肖吟望向窗外,目光深沉得叫人瞧不懂。 “没有时间了。”他说。 商响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正想问,却听到外面传来的大呼小叫。 “妈的!真他娘的冷。” 走出去瞧见和尚光着屁股在院子里嚎。 商响撇了撇嘴,快要入冬的天气,不穿衣服到处跑,这不是缺心眼儿吗? 肖吟冷冷扫过和尚结实修长的肉身,捡了两件自己的衣裳丢到他身上:“赶紧穿上,像什么样子。” 和尚被秋风刮得直打哆嗦,立刻裹上了灰道袍。他没有鞋,一双赤脚交替着踩在地上。一跳一跳的,样子很滑稽。 商响看了有点不落忍,赶紧找了双破草鞋给他穿。 肖吟盯着小老鼠的后脑勺,没说话,只皱着眉。 和尚换了干净衣服,终于不再蓬头垢面,整个人焕然一新。仔细一瞧,相貌就不仅仅是体面那么简单了。 商响贪色,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和尚感觉到他的目光,大大方方的看了回去,勾起嘴唇笑了一笑。 肖吟冷眼瞧着两人眉来眼去,眉头皱得更深。 第六章 洛回雪 “那只小妖怪倒是很有意思。” 和尚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坐没坐相的靠在肖吟房间的一把破椅子里,对商响如此评价道。 白悟虚虽是佛门中人,但惯来由心随性,风流多情。会关注商响,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 肖吟与他相识多年,知道这和尚的秉性,当即冷下脸道:“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你少打歪主意。” “哟。”白悟虚挑起眼角,慢条斯理说,“这么护着?” 肖吟不答话。 白悟虚讲的更起劲:“现在整个三界都知道你被一只老鼠精给缠上了,我看那小耗子也是个憨愣的,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竟然一点都没觉察出什么。” “他道行浅,看不出又有什么奇怪。”肖吟说。 “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巴巴的伺候着,想想就有意思。” 肖吟打断了他想要继续讲下去的闲话,从袖中抽出一笺洁白的信纸,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是觉行圆寂前留下的。” 白悟虚听到师叔的名字,孟浪轻浮的神情稍微收敛了些,目光在信纸上来回巡梭了几次,忽然哈哈大笑:“你要死了?!” “是。” 看肖吟那么冷静淡定,欣喜若狂的白悟虚又忽然有点伤情:“辛亥月己亥日,这不就是下个月吗?” “所以,没有时间了。”肖吟语气深情款款,目光又感伤缠绵,那股刻骨铭心的劲儿藏都藏不住,“要是这一世还找不到回雪,我们的缘分就要断了。” 白悟虚不为所动,啧了一声啐道:“断了就断了,都是命数。你不是喜欢妖怪吗?我看那小耗子就挺好的,懂事儿会伺候人,不比洛回雪差。” “闭嘴!”但凡关系到洛回雪,肖吟就失去了平日里的风轻云淡。 白悟虚摇着头,暗自感叹情之一字。 门外的商响也在感叹。 不过他叹的是饭菜凉了。 那两个人在里面说了那么久,他们不饿吗? 商响按了按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继续等着。 过了好久,才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商响迎上去,讨好般的说:“道长可以吃饭了!” 肖吟看也不看他,漠然道:“我要出去一趟,你不用跟来。” “哦。”商响还没来得及点头卖乖,便见道长目不斜视的越过自己,径直出了门。 老鼠精早就习惯了这种冷遇,虽然失望,却也没有特别伤心。 “没事儿,他不吃咱们吃。”和尚一手搭上商响肩膀,另一只手拂过他的眼角,很是亲昵的说,“我早饿了。” 商响不耐烦的挥开他的手,龇着牙齿,暴露出凶巴巴的样子:“不许摸我脸。” 和尚被老鼠精的小爪子一打,愣了一下,继而愉快的笑出了声:“在肖吟面前那么乖,在我这儿怎么这么凶?看不出来你还会变脸。” 商响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处发泄,也不管这和尚有何等非凡道行,开口就骂:“我怎么了,你一个出家人,说话跟个二流子似的,还他娘的动手动脚,我说你了吗?” 白悟虚笑得更欢:“肖吟见过你这泼样儿吗?“ 商响撒完气,立刻就瘪了下去:“没见过,我要这么咋咋呼呼骂人,他早赶我走了。” “是只明白耗子。”白悟虚夸奖道。 商响正烦着,不想理他,巴巴的望了眼门口,全然看不出道长去而复返的迹象。只好钻进厨房把凉了的饭菜又热了一遍,跟和尚两个人对付着吃了。 “道长出去干什么了?”饭桌上,商响问到。 白悟虚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含混的回答:“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我养的。” 商响白了和尚一眼,心想,这叫什么话,我养着他不也不知道吗? 白悟虚像是看不懂眼色,一筷子把烧豆腐刨去了一半,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好吃,小响你手艺真好。” 商响知道和尚深藏不露,看上去又和肖吟是那样的关系匪浅。于是软下脾气,想从他口中打听些关于肖吟的事:“大师,你和道长认识多久了?” 他软声软语,声音又嫩又清亮,和尚听了觉得好玩儿,笑着回答道: “有很久了。” “那你跟我说说道长从前的事呗。”商响堆起惯常讨好肖吟的笑,颤着尾音撒娇。 和尚审视商响的笑脸,咽下了口中的米饭,神秘兮兮的问他:“你可知道灵虚天君?” 商响当然知道—— 灵虚天君,三界战神,单提名号就足以让他这样的小妖怪屏息凝神战战兢兢。 然而,这位上界仙君最为传奇之处并非他的赫赫战绩,而是与南山花妖的一场旷世之爱。 据说,灵虚天君为了能与花妖长相厮守,自贬为人,在降仙台脱了仙骨,跌入轮回之中。 自脱仙骨……该有多痛啊。光是想想,都让人忍不住浑身打颤。 为了喜欢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位天君真是至情至性,令人敬佩! 可等回过神,商响才恍然觉悟,这段几千年前的仙妖之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困惑的看向和尚,却只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光头在使劲扒饭。 “你跟我讲这些做什么?”商响不明白。 和尚抬起头,决定给这只又痴又愣的小老鼠最后的提示:“灵虚天君名叫肖吟。” 商响丝毫不为所动,将筷尖儿戳到嫩豆腐中,笑到:“好好的上界天君,竟取了个道士的名儿。” 和尚被这只蠢耗子气得没了脾气,觉得就让他这样不明不白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 肖吟过了三更天才回来,开门看见商响还站在院子中央的梧桐树下等着他。天凉了,月色和梧桐影子在少年模样的老鼠精身上落下一层深深浅浅的霜,漆黑的眼睛在见着自己时微微发亮,堪比天上的星辰。 “道长你回来了!”老鼠精笑着跑到归来的肖吟面前,殷勤的说,“你饿吗,我给你煎个鸡蛋吧。” 肖吟摇了摇头,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着亦步亦趋的商响,开口道:“怎么不睡?” 商响没料到肖吟会开口同他说话,心头一喜,脸上的笑意快要收不住:“我怕夜里太黑,没人给你掌灯。” 肖吟垂下眼皮,盯着小老鼠细白掌心里那盏小小的油灯,同时听见一阵响亮的鼾声自商响房里传来。 “白悟虚占了你的床?” 商响点头:“他想让我跟他一张床,我没同意。” “嗯。”肖吟莫名松了口气,语气不自觉地变得缓和起来,“到我房里来吧。” 破道观里能遮风避雨的统共就两间房,白悟虚占了商响的,也只能他们挤一挤了。 商响愣愣的看着肖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好运。然而对方眉目端庄坦荡,显然想的跟自己不是一件事情。 第七章 一场雨 商响一再告诫自己不能造次,肖吟风尘物表,是如明月清风一样的人物。可真的共处一室,还是忍不住生出了缱绻香艳的念头。 从见到肖吟的第一眼起,他就忍不住心生喜欢。色令智昏也好,鬼迷心窍也罢,总之那一刻,商响像是又历了一次雷劫。觉得就算被道士诛灭,魂飞魄散,也想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他是妖怪,不懂得情爱中一厢情愿的苦。只记得娘亲说过,喜欢一个人,就要拼命对他好。 他喜欢肖吟,也想对他好。至于肖吟喜不喜欢他,商响真的没有那么在意。 “快过来睡。”肖吟端正的躺在床上,盍眼吩咐道。 商响有些激动,手指颤抖着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他怕肖吟后悔,因而动作非常迅速。一不小心,让床沿磕了屁股。 那一下正好磕在了尾巴根儿,疼的商响轻轻叫唤了一声。 “怎么了?”肖吟问。 商响忍着痛往肖吟那边靠了靠:“没事没事,道长你睡吧。” 肖吟感到一团热烘烘的东西贴着自己,有点不适应,却谈不上讨厌。 他在看来,商响就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懂世间情爱,更谈不上任何风情。对自己的痴恋,不过是因为困于色相。 “道长。” 听到商响的声音,肖吟睁开了眼。 “什么?” “我可不可爱?” 少年鼠妖讨好的笑着,露出脸上浅浅的酒窝。 商响的酒窝只有一边,眼睛黑而圆,算不得有多漂亮,但是面容稚嫩,眼光透亮,确实很有几分可爱。 可肖吟不会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翻身背对着他。 商响睁着亮晶晶的双眼,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壮着胆子摸了摸肖吟的衣角,一颗心脏砰砰直跳,震动着胸腔。 指尖上残留着细棉布的触感,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肖吟后颈。视线克制的停在领线以上,不敢再往里。舍不得看,又舍不得不看。怕冒犯却又想冒犯。渴望触碰的指尖伸出去又缩回,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只得忍着熔岩般的滚烫,与肖吟同塌而眠。 被各种矛盾心绪折磨着的商响一夜没合眼,谁知第二天一早,天竟下起了雨。 梧桐树上挂着的最后几片叶子彻底被冰冷的秋雨打落,院子变得更寂寥了。 真冷。 商响裹紧了衣服,偷偷窥视着肖吟仰望着天穹的眼睛。 这灰蒙蒙的天,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 小老鼠想不通。 不过想不通也得吃饭,他不能让道长饿肚子。 年久失修的道观到处都漏着雨,厨房里早就积了一滩水。 商响拎来木桶,对准了滴水的地方。雨滴落在桶里,发出“啪嗒”的声响。 麻利的生火、煮粥、擀面、切咸菜。恍然之间,商响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个凡人。 裹着道袍的和尚钻进灶房,看着忙忙碌碌的老鼠精笑,可怜巴巴的说道:“小响,我饿了。” 添着柴火的商响抬起眼皮,对着高大和尚翻了个白眼:“那就饿着。” 和尚很有些委屈,蹲下身来求到:“我帮你干活,你给我口东西吃吧。” 商响摇头拒绝:“你不能比道长先吃。” 和尚吐了一口气,指着商响的鼻子,直骂他偏心。 可商响这哪里是偏心,他的心早就丢在了不解风情的穷道士身上。 许是因为下雨,茶馆里的茶客很寥落。卖不出东西的商响,坐在房檐下嗑着瓜子儿,美艳的老板娘田梳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磕。 “昨天我和道长睡了。”商吐了一个臭子儿,端起茶碗漱了漱口。 田梳哼了一声,显然不信这只怂耗子的话。 “真的。”商响一心一意想要炫耀,滔滔不绝的讲,“一张床一个被窝。” 田梳心不在焉的嗑着瓜子儿,随口讲着荤话:“那道士怎么样,你爽不爽?” 商响眯起眼睛回忆着肖吟身上的热气,觉得心口烫,耳朵也烫:“我们没干那事儿。” 田梳顿觉无趣,不过也不出所料。她是尝过情欲欢愉的人,耳提面命的教导道:“没干算哪门子睡过,商响你怕是只傻耗子。” 商响无辜的眨眨眼,没反驳。 有相熟的茶客撑着把油伞走过来,看着排排坐的两人打趣道:“老板娘这是看上小货郎了?” 田梳挑起凤眼,风情万种的笑道:“今儿晚上就把他给办了。” 那人也笑,收起油伞,提着长衫下摆踏进茶馆,朗声道:“云雾一壶。” 外面的雨还在沥沥的下,田梳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对商响说着荤话,招呼茶客的事,全都落到了田镯身上。 田镯是个老实人,几百年间一直被田梳欺负着。 “你呀,就是欺负小镯子脾气好。”商响回头看着田镯忙前忙后,打抱不平道。 田梳看着前方,目光执着在雨幕里,轻声到:“我不欺负他,他就要被别人欺负。我这个弟弟和你一样,都是傻的。” 商响想说,我才不傻呢。 可话未出口,便瞧见雨幕中透出一身熟悉的灰袍。 雨滴砸在褐黄色的伞面上,水柱沿着伞骨淌下来,模糊了伞下的脸。 可是,商响根本不用看清,他知道那就是肖吟。 既慌乱又欣喜的站起来,害得在条凳另一端坐着的田梳摔了个仰面朝天。 “商响,你是不是讨打!”美貌惊人的梳子精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纤细如葱白的手指指着商响,毫不客气的叫骂,“敢这么整我,看老娘今天不扒光你的耗子毛。” 然而,老鼠精只是呆呆望着越来越近的油伞,早将踉跄倒地的田梳忘了个干净。 商响顾不上撑伞,雀跃的跑进雨中。可到了近前才发现,肖吟伞下还有一名纤细少年。 烟尘不染的道长搂着他的肩,一脚踏进了人间浑浊的秋雨里。 “道、道长。”湿淋淋的小老鼠艰涩的开口喊。 肖吟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搂紧少年跨进了茶馆。 商响愣在雨里,耳朵“嗡嗡”作响,脑海里,全是肖吟搭在少年肩上的手。 可真冷啊,这场雨。 商响动了动眼皮,感到好像有水流进了眼睛里。 第八章 老鼠洞 被晾在雨中的小老鼠好半天才回过神,抬头看了看头顶暗红色的伞面,又看了看伞下的田梳。 “我……” 撑着雨伞的梳子精毫不客气的嘲笑:“就说你是傻的吧。” 商响站在伞下咧开嘴,低声道:“我去给道长泡茶。” 说完,便又一头扎进了茶馆中。 田梳回望着商响在茶馆门前一闪而逝的后脑勺,恨得在雨里直跺脚。骂这只蠢老鼠执迷不悟、愚不可及。 凡人啊,都是见异思迁经不起诱惑的…… 商响不懂这些道理。 他不像田梳,在滚滚红尘中爱过恨过,对于人类的见解,来得鲜血淋漓,深刻又毒辣。 天真的老鼠精存着一丝微末孱弱的侥幸—— 道长爱的是梦里的宿世爱侣,即使不爱自己,却也不会爱上别人。 然而,连天秋雨里浸透着的冰冷花香,让小老鼠的自欺欺人显得是那样的荒诞颓唐、不堪一击。 田镯手提铜壶,叹息似的看着张惶而返的商响,伸手摸了摸他湿润柔软的头发,施法将他弄得干爽了些。 但商响还是狼狈,还是无所适从,一向精明伶俐的圆眼睛里全是因为不懂人间情爱而生的困惑。 “他们在楼上。”田镯把手中的铜壶给他,温柔周到的在壶把下垫了一块细麻布。 商响跌跌撞撞的走上楼,掀开帘子,便见到了坐在窗边的肖吟。 才一眼,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扑扑”狂跳。 然后,视线才落到了跟肖吟一起进来的少年身上—— 少年扭头看着窗外的绵绵不绝的秋雨,包裹在薄薄衣衫里的背脊连接着雪白的脖颈,脖颈以上,是流畅优雅的下颌线条,微微绷着,显得高傲又漂亮。 商响常年活在阴暗不见光的老鼠洞里,自然没有这样的风光的外表。 他心里陡然生出些怯意,步子停顿,惶恐得不敢再往前。 正当他踌躇不已之时,肖吟慢慢将焦灼在少年身上的视线转向他,开口道:“一壶花茶。” 周围茶客寥寥,道长低沉清冷的声音并不引人注目。可商响心中风起云涌,觉得旁人的目光像是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硬着头皮泡了壶花茶,又强自整理好笑容:“道长,喝茶。” 少年听见他的声音,收回了落在雨中的视线,回头盯着强颜欢笑的老鼠精瞧。 那双眼睛漂亮得灼人。看着他时,眼皮微微挑起,目光中似乎有些嘲弄,叫商响愈发的无地自容。 “我找到他了。”肖吟说。也不知是对商响,还是在自言自语。 道士一句话,捏碎了老鼠精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是吗?”商响缩了缩脖子,恍惚的看着道士,语无伦次的说,“好,那就好……” 肖吟难得笑了笑,却是对着那名带着淡淡花香的少年。 嘴角的弧度,跟当年告诉自己他已心有所属时一模一样。 商响突然领悟了,道长爱的,至始至终都是在梦里许下了三生三世那个人…… 商响安静的为两人斟茶,目光偷偷落在少年身上。 他也是妖怪。 这是商响从一开始就觉察到的事。 少年身上的味道,与之前那具尸体别无二致,只是更加清冷,更加孤僻,更加叫人着迷。 放好茶壶,商响默默的退了下去。 道长喜欢的,原也是妖怪啊。 想到收起鼠类秉性,努力像凡人一样活着的自己,商响就忍不住笑。 拐下楼梯,看见田镯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翘首而望。 “响哥,没事吧?” 商响咧开嘴角,露出两颗细小的门牙:“能有什么事儿啊?” 田镯与人类有过一段恋情,曾被轰轰烈烈的辜负过,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他深知其中滋味,因而担心商响。蹙着眉尖望向二楼,咬着唇说:“肖道长他……” “他呀。”商响像没事人一样,“他找到他梦里那个人了。嗯,就是跟他一起那个。” “可是……”田镯脑海中浮现出那名有着诡异美貌的少年,强忍着开口道,“他是妖怪啊。” “嗯。”商响点头,笑眯眯的说,“妖怪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妖怪啊。” 田镯一时说不出话,目光复杂的望着商响。 不想老鼠精却说:“一开始他就说过有喜欢的人,他没有骗我,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伤心难过都是自找……” 老鼠精说着,露出一个无比豁达的笑:“我愿意对他好,跟他喜欢谁没关系。” 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田梳听到他这番论调,气得抡起笤帚打人:“你给老娘滚***蛋,别在我这儿犯贱。” 茶馆一楼没有客人,老板娘得以由着性子撒气撒泼。她向来是快意恩仇敢爱敢恨的,看不惯商响这分明伤透了还要死命往上贴的鬼样子。 田镯细声软语的劝着发了彪的姐姐,他曾因为情爱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懂得商响的心不由己情不由衷。 商响笑嘻嘻的看着田梳发火,挑起担子开口道:“梳儿你太凶了,以后要找不着婆家的。” 田梳被他气得笑了,就这童子身没破的死耗子,竟大言不惭的教训起自己来。刚想叫骂,却瞧着商响一溜烟儿窜出门去跑了个没影儿。 田镯劝她: “姐,让他自己待会儿吧。这种事情,咱们劝了也没用。” 田梳气鼓鼓的扔下笤帚,看着弟弟温柔敦厚的脸。不由得回忆起田镯当年,为了那个凡人刀山火海都下得的狠劲儿。 “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那死耗子跟你一样,我是不想他……” 田镯握住她的手,安抚着说:“我知道的……。” 商响逃着回了道观,蓑衣都没顾得上穿,被雨淋了个透。刚一放下担子,就疲惫又惊惶的现出了原形。 他化的人形称不上好看,原身更是不起眼。灰毛圆眼长尾巴,和世间无数的老鼠一个样。 灰色的小老鼠钻进床板底下漆黑不透光的老鼠洞里,在他最为熟悉的地方蜷缩起身子,内心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安宁。 还是这样最舒服啊…… 小老鼠想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鼎山,回到了自己住了二百多年的老鼠洞里。 那时,身材短而肥胖的老鼠娘还活着,一老一小时常下山偷粮,然后一边拌嘴一边啃着叼来的核桃。 老鼠娘总是对他说:“响响,喜欢一个人,就要拼了命对他好。” 第九章 段三儿 这场秋雨缠绵了好几日才停。 萧瑟寂寞的破道观中,住进了一位美貌出众的花妖少年。 轻佻孟浪的和尚盯着少年看了许久,评价说他有种冰雪之美,不像是魅惑人间的妖孽,倒像是出尘绝世的神仙。 商响虽然不爱听,却又不得不认同—— 那少年既冷又傲,目光像是月射寒江,能叫人顷刻间醍醐灌顶。 难怪道长会爱上他,两人并肩而立,看着便是一对神仙眷侣。 商响偷偷叹了口气,继续做着手中的事。 肖吟没赶他走,他就厚着脸皮的继续赖在这里。断不了痴心妄想,也只能赖在这里。天地之大,却好像早已没有了别的归属。 妖怪就是这样的,不在情爱上犯傻犯痴万劫不复一回,便堪不破红尘滚滚有多误人。 那一夜秋雨过后,老鼠精仿佛回到了从前,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为道长烧水做饭。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 院子里的梧桐树早在秋雨中掉光了叶子,一阵西风吹过,冬天快要到了。 在冬天到来之前,花妖少年头一次开口,与灰扑扑的老鼠精搭了话。 “你喜欢他吧?” 商响那时刚补完屋顶,双手攥紧脏兮兮的衣角,点头说:“喜欢。” 花妖少年看着他,在深秋萧瑟的空气中笑了笑。 商响为这笑容晃了心神,盘桓心中许久的话,实在按讷不住:“你呢?你喜欢他吗?” 他问得急切,因而声音颤抖。 少年含笑看着他,羽睫微微垂下,眉宇间有种彻悟过后的平淡:“我不记得了,一旦进入轮回,前尘往事就都不记得了。” “诶?”商响有些吃惊,想问他为什么道长记得。可是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将肖吟的朝思暮想传达给少年,于是又卑劣的住了口。摸了摸鼻子,嗫嚅着换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码头上那具尸体,是不是、是不是你……” “是我。”少年目不转睛的看着商响,眼睛里流动着一种小老鼠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着巨大的悲悯,又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会问这个问题单纯是出于好奇心,商响也没想到,花妖如此干脆的就承认了暴行。 “受了凡人的供奉,必须帮他们实现愿望,这是妖仙的职责……” 像是清泉一样的声音缓缓淌着,花妖告诉商响—— 段三儿用死无全尸作为代价,许下了让段子棋得偿所愿的愿望。 “世上所有事情都有代价。”少年的声音渐渐放低,像是吟咏般的说到,“害人性命的,也终会付出代价。” 他垂下眼睫,不再注视商响。这句话,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到了深夜,商响又忍不住鼠类的本性,出门东游西荡。沉沉黑夜中没有半点月色,石板铺成的地上连影子都看不到。 这样的天色叫商响觉得安心自在,老鼠是活在阴暗里的生物。人间传颂的一切光明美好,都与他毫无瓜葛。 商响快乐的现出原形,化作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老鼠,在小巷里安静驰骋。 经过段子棋住的16号时,灰老鼠撞到了一只游荡着的鬼魂。 “段三儿?”他抬起头,张嘴说了人话。 鬼魂显然没有听过老鼠说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迟钝又小心的问道:“你是妖怪吗?” “小爷当然是!” 商响回答得无不得意。却又觉得仰头说话太累,于是幻化回人身,与那鬼魂一边高矮。 鬼魂的样子很凄凉,脸颊和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宽大破旧的短马褂在身上晃晃荡荡,像是挂在竹竿上,瞧着就是一副痨病鬼的样子。 “你一只孤魂野鬼在这里飘什么飘,小心让人捉了去!”商响端着架子,在这只刚成形态不久的新鬼面前大耍威风。 “我想进去看看……”鬼魂声音飘忽,阴气森森,在黑夜里怪渗人的。 商响皱了皱鼻子:“想进就进,都成了鬼这门这墙还拦得住你?” 鬼魂摇着头,渐渐飘远了些:“我怕吓着他,子棋小时候很怕鬼的。” 商响没少听人说段三儿的种种恶行,早在心中刻画出一个面目可憎的形象。可如今真的见了,却发现这人跟自己想的似乎不大一样。 “我听人说你用死无全尸来换你弟弟得偿所愿,这事儿是真的吗?” 鬼魂缓慢的点了点头:“我是个烂人,阻了他的前程。子棋从小就聪明,能念书会识字……”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把段子棋从小到大的事情回忆了个遍。 商响不理解,记住这些有什么用呢?段子棋早就跟他断了往来。就算他得了病,成日的咯血,靠吃***止痛,也没有去看过一眼。 “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我也没办法。我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想让他过上好日子,只能给人当打手……” 没有月色的黑夜里,商响靠在墙根下,听一只鬼魂讲了半天话。 “反正都要死了,总得给他留点儿什么。我这样的人,合该是死无全尸的。”鬼魂轻轻说,阴森的调子里,始终透着一种温柔的感觉。 商响挑了最重的话吓唬他:“你不知道没有全尸的鬼是不能投胎的?他们只能在人间游荡,形体会一点点变淡,会慢慢忘记自己是谁,孤独的等待几百几千年,最后消失在混沌之中。” 鬼魂微微笑了,嘴角的上扬的弧度有种难以言说的腼腆:“我知道啊,可我就是愿意,这是我欠他的,得还清了才能了。” “你……” 商响还有许多话想问。然而,微弱的晨光一现,瘦得脱了相的鬼魂瞬间消失在眼前。 小老鼠立在原地,想起鬼魂最后说的那句话,有点怅然若失。 之后的好几天,商响都没再见到段三儿。 想要问的话,一直憋在了心里。 这天,撒了一夜欢儿的商响照例趁着天没亮前回了道观,推开门却看见了坐在梧桐树下的肖吟。 半跨进门槛的脚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目光与对方一纠缠,整个人就像被施了法,傻乎乎的定住了。 “嘿嘿,道长今天起得真早呀。” 总算在院门口站定,商响反手关上了掉漆的大门。 “这几天晚上都去了哪里?” 肖吟的神色冷淡,和平日里别无二致。商响只当他是随口一问,微微笑着回答说:“我新交了个朋友,想去找他说话。” “朋友?”肖吟皱眉。 想到和段三儿只见过一回,商响又有些不确定了。歪头想了想:“大概……是朋友吧。” 院落安静了下来,商响站在原地等着肖吟移开视线。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对方依旧动也不动的盯着他,漂亮的嘴唇微微抿成了一条线,似乎有些生气。 第十章 不归宿 自从抓到商响夜不归宿那天起,肖吟就变得有些反常。日日叮嘱老鼠精,不可出去夜游。 商响那样喜欢他,不会不听他的话。可是鼠类本性喜夜,就算不出门,却也无法安然入眠。 自从破道观里住进了和尚和花妖,商响便越发没有了容身之所。自己的床被和尚占了,道长的床被花妖占了,能睡的地方就只剩床板下那个黑黢黢的老鼠洞。 商响原本是睡惯了洞穴的。可是,一想到纤尘不染的肖吟,他就不大愿意变回原形,钻到那种脏兮兮的地方了。 入冬之后,天气变得更加冷。商响裹着一件宽大的旧棉袄,爬到屋顶上看月亮。 天空清朗得没有一丝薄云,月亮似乎触手可及。老鼠精天生耳力极佳,尤其到了夜里,一点点风吹草动,对鼠类来说都不吝于一场狂风骤雨。 黑夜里的道观不是寂静无声的。商响没有刻意去听,可花妖细而柔软的吟哦,道长低沉的喘息,以及床板嘎吱摇动的声响,还是尽数落入了他的耳朵。 天气逐渐变得寒冷,花草变成的美丽精怪灵力大减,若是不与人类交合,吸取精气,恐怕要熬不过这寒冷的冬日。 花妖天性如此,实在无可指责。可是半夜里听到肖吟情动的声音,叫商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心如止水。一想到那与冷香纠缠在一起的灼热吐息,商响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上,连呼吸都快要不能。心烦意乱的闭上眼,到底还是忍不住化出原形,仓皇着跳下屋檐,逃似的穿过桐影深重的院子溜出道观,全然把肖吟“不许夜游”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不逃能怎么办呢?待着就是添堵,又不能把那两个人抓出来打一顿。 他们亲亲爱爱,还不准我半夜出门了,简直没有这个道理。 商响气呼呼的走在小巷里,不知不觉又走到了16号前。 段三儿的鬼影还跟上回一样,徘徊在门口不远不近的飘着,干瘪的脸颊因为吸收了夜里流窜的阴气稍微膨胀了点,但还是瘦的可怜,足见他临死前受过多少折磨。 “段三儿。”商响喊了一声。 鬼魂像是受了惊吓,微微震了震,看到说话的是商响,这才凝实了些。很是腼腆的笑了笑,低声说:“是你啊。” 商响瞧着此刻温温柔柔的段三儿,实在无法将他同传闻中那个凶神恶煞的赌场打手联系到一块儿。 “你前段时间去哪儿了,叫我一顿好找!?”商响趾高气昂。 鬼魂指了指16号门口一张被风刮下一个角的黄符说:“子棋在门前贴了符咒,我来不了……大概还是吓到他了吧,要不然好好地贴什么符呢。” “哼。”商响很是不屑,“那是他心虚。” 鬼魂低下头,喃喃道:“总归还是我不好。” “你为了他连轮回转世都不要,哪里不好了?”商响抖了抖因为入冬而变得柔软蓬松的皮毛,化成人形义愤填膺道,“倒是他,不知回报,还贴符咒吓唬你。” 鬼魂朝着屋子里边望了望,脸上满是憨厚直白的宠溺:“都是我愿意的,我不要他回报。” 商响睁着圆眼睛看着鬼魂,心中渐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对他这么好,是因为爱他吗?”终于,商响开了口,问出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鬼魂眼中闪过一丝因为被看穿而感到无助的惊惶,像是瞬间失了灵识般,目光毫无焦距的望向商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点点的找回了神智,缓慢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商响叹了口气。 似乎从鬼魂身上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漫长的夜色终究会结束,鬼魂照例消失在了第一缕晨光中。商响带着满腔的叹息,偷偷摸回了道观。 道长昨天翻云覆雨到那么晚,今天应该不会早起吧…… 在外面呆了一夜的老鼠精心里存着这样的侥幸。 然而,当他低着头,鬼鬼祟祟的将门推开一条缝,刚想溜进去,却一头跌入了肖吟怀中。 “你……”商响惊得说不出话,因为道长温暖的胸膛就在眼前。 “又去哪里了?”肖吟语气中隐含怒意,可商响却被他胸腔里鼓动着的心跳声震得慌了心神。 太近了! 商响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却不想被道长伸出手臂箍住了腰。 “你还想跑?”肖吟怒意更深,语气也变得森然起来,“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夜游吗?” 商响承受了莫名其妙的怒气,心中十分不忿,不经意的暴露出几分叛逆:“许你夜里颠鸾倒凤,就不许我晚上出去走走了。” 老鼠精气鼓鼓的抬起头,却瞧见肖吟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心跳立刻就乱了,然后浑浑噩噩的生出了一丝懊悔—— 真是不长脑子,怎么就对道长发脾气了呢? 商响很无措,但话已经说出来了。 “进来吧。”肖吟似乎已经压下怒意,抱着小老鼠细细的腰肢,将他带进门中。 商响小心翼翼的抬眼,偷偷去看肖吟的表情。 “对不起,我、我不该夜里出去的。”老鼠精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头站在肖吟面前,手指不停绞弄着衣摆。 “西北有妖物近日会来渝州,你不要乱跑。” “哦。”商响忙不迭的点头,“我听你的,我不乱跑。” 肖吟看着连声保证的老鼠精,突然想伸手摸摸他软塌塌的头发。不过,只是这么想了,向来克己的道长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你饿吗?”商响见他消了怒气,连忙上赶着献殷勤,“我给你做饭吃吧。” 肖吟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得了应允的商响欣喜到恨不得将尾巴翘上天,立马钻进厨房开始准备。 肖吟百无聊赖,竟然拿了张凳子坐到厨房里的一小块空地上,看着商响忙忙碌碌。 商响见他进来,有点不大自在,忙说:“你先去房间里等等,我很快的。一会火烧起来,就该有柴灰了。” 肖吟端坐原地,连动都不动。 想起上回见到商响和白悟虚一起蹲在灶膛前的情形,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明原因的不悦。 他一向淡漠自持,几乎不会产生任何悲喜心绪,除了对洛回雪的执念外,没有什么能牵动这位前任仙君的心。 会觉得不悦,连肖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玲珑仙骨在降仙台上脱了个干净,坠入轮回之后,虽然记忆仍在,却失去了作为上界仙君的那份通透敏锐。 第十一章 天命 晨光中,只有两个人的厨房十分静谧。肖吟不说话,商响默默烧着火。灶膛里火焰燃烧,劈啪作响。 肖吟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商响不由得抬眼看他。道士生得实在太过美貌,无时不刻不牵动着小老鼠的心思。 一个不留神儿,灶膛中的火焰顺着手里握着的一根稻草蹿了出来,在商响细小的指尖上撩了一个泡。他松手松得及时,水泡小小的一个,只是有些痛,一会儿冲冲凉水就好了。 瞧着小老鼠明明吃痛却又强自忍耐的样子,肖吟不禁觉得好笑: “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关注叫商响受宠若惊,蓦地抬起头来,发现肖吟不疾不徐的走近了自己。 “烧到手了?”肖吟问。 “唔。”商响点了点头,将红肿的手指往身后藏了藏。 “我看看。”肖吟俯下身,伸手扯出小老鼠藏起来的爪子,盯着那红红的指尖,轻声道,“肿了。” 刚才还只是手指,现在被握住的整只手都像被火燎过似的发烫。商响稳了稳心神,急急的想要将手收回,却被道长扣住手腕注入一丝真气。 微微的凉意让商响觉得很舒服,再收回手时,小小的水泡早已消失不见。商响愣愣的看了会儿自己的指尖,又抬眸去瞧面无表情的道长。心头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道长竟然身怀法力?! 过了好久,后知后觉的小老鼠才反应过来。 肖吟并不做解释,神情一如既往的超然物外。从容不迫的看着老鼠精傻乎乎的表情,不由得唇畔含笑。 可嘴角刚一翘起,便叫钻进厨房的高大和尚打扰,尚未舒展的笑意在漂亮的脸上微微凝滞。 “小响,今天吃什么?”和尚神色自然,举止随意,显然是做惯了在厨房里讨吃的勾当。转脸瞧见肖吟,含笑一抬下巴,狭促说到,“哟,起这么早,我还以为你昨晚上累坏了腰……” 肖吟皱起眉头,目光不自觉瞥过商响。 商响听了那话其实也不痛快,斜眼给了和尚一记眼刀,样子气鼓鼓的。神情不像对着肖吟时那样小心翼翼刻意讨好,看着伶俐可爱生动飞扬。 “睡醒就要吃,你是猪吗?出去等着,少在这儿给我添乱。” 说话的口气也是肖吟不曾见过的凶巴巴。 白悟虚嘿嘿笑直道:“凭什么不赶肖吟偏赶我?” 商响语塞。 心头有股无名火烧得五内俱焚,顾不得保持一贯的柔顺可爱。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都出去,等粥熬好就可以吃了。” 白悟虚眨眼窃笑,悠然自得的转向肖吟:“走吧,小响都赶人了。” 肖吟从容优雅的转身抬脚,毫不留恋的走出了满是烟火的厨房。 商响盯着轻轻划过门槛的一片灰色衣角,心中仿佛有种怅然若失。却又安慰自己—— 本来嘛,厨房就不是道长应该呆的地方。 和尚调侃走了肖吟,自己却是一步不挪,绕着灶台转了好几圈,句句都在讨吃的。 商响被他烦的没办法,只好从碳灰里扒出一个烤地瓜给他。 地瓜是刚烤好的,腾腾冒着热气儿,和尚忙不迭的扒开皮,金黄的地瓜松软无比,香气扑鼻,光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肖吟爱干净,从来不会吃这种从碳灰里扒出来的食物。商响烤了原本是想送给田镯,当做是上回那包茶叶的谢礼,没想到白白便宜了和尚。 白悟虚是真的饿了,也不怕烫嘴,几口就将地瓜啃了个精光。边打饱嗝边夸赞:“好吃!” 看着满心沉醉于烤地瓜中毫无架子的和尚,商响忍不住笑,问他:“你修为那么高,难道还没辟谷?每天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这话不是商响胡说,自从和尚住进来之后,米缸见底的速度都变快了。 和尚笑道:“想吃就吃,避什么谷呀。” 这话商响倒是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的表示赞同。 没过多久,锅里的粥也好了,商响拍了两瓣蒜,用红油拌了根黄瓜做配菜,屁颠儿屁颠儿的送到了肖吟房中。 然而,肖吟不在,只有一夜承欢的花妖慵懒的躺在床上。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商响脑子里过了好几个弯儿,旖旎香艳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屋子里欢好过后的的味道非常淡薄,却也足以让毫无经验的老鼠精脸红心跳,难以自处。 “他不在屋里。”花妖光裸着上身,缓缓从床上坐起来,风情万种的冲着小老鼠笑了一笑。 商响气鼓鼓的,明明吃了哑巴亏,却还强忍着装作不在意:“哦,不在就不在吧。” 这话说得相当生硬,任谁都能听出他的言不由衷。 花妖少年歪着头,含笑望着商响,一句话便将他那点儿自以为隐秘的小心思挑得分明:“你在生气?因为肖吟同我欢好?” 商响羞愤欲绝,气急败坏的翻了个白眼,故作凶恶的说道:“哼,我才不稀罕呢。” 这下,不但言不由衷,更是欲盖弥彰。 花妖悠悠然穿好衣服,雪白的衣领衬得下巴愈发的尖。 “他若是不愿,我也会去找旁人,花妖本性便是要吸人精气的。”少年唇畔始终含着一抹引人痴迷的笑意,伸出纤细漂亮的手指,拉住商响沾着烟火柴灰的袖口,含笑说着,声音如同山间清泉般清越动听。 商响撅着嘴,别过头,不去看那张三界罕有的美丽面孔。 心头气闷: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小爷自己不知道么?你们这些漂亮精怪,都是不肯好好修炼的。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花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冰雪美丽的双眼,注视着傻愣愣的老鼠精: “我的罪孽太深,此生难逃天命,遵从本性,至少能求得一时快活。” 花妖叹息般的说着。 商响听不懂,刚想说花妖故作高深,却听身后有人道:“我便偏要为你改命,天又能奈我何?” 商响扭头去看,道长身长玉立的站在身后,执着的目光尽数落在花妖脸上,就像自己不根本存在一般。 老鼠精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多余。说不清是伤心还是生气,一口浊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呼不出。最后只能默默的退出屋子,咬碎了一口铁齿铜牙。 从未有过宏远志向的商响只懂得平凡日子里的鸡零狗碎,天命什么的对他来说,简直遥远得如同霄壤。 第十二章 狼王 他不是肖吟的什么人,也做不出争风吃醋的事。心里虽然不好受,却也只好忍了。 “喂。”田梳盯着心事重重的老鼠精看了好半天,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受欺负了?” 商响揉着头,瞪大眼睛抱怨道:“你就不能温柔点?” 与伶牙俐齿的老鼠精插科打诨惯了的老板娘总算有机会能在嘴上一逞德行。翘着二郎腿挨着商响坐下,一把揽住了他瘦削的肩,拿出江湖儿女的豪爽气概道:“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姐姐,姐姐替你出气!” 商响被她软玉温香的一搂,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拿过搭在肩头的纤纤玉手,装模作样的摸了两把:“田梳姐姐,您这是相中我了?” 被占了便宜的梳子精立刻飞来一记眼刀,捏着小老鼠的脸调笑道:“就你这毛没长全的样子,怕是不能叫姐姐舒服。” 说着作势伸手要往商响跨间捞。 商响连忙从凳子上蹦起来,避过田梳的魔爪,又好气又好笑的作揖求饶:“好姐姐您就饶了我吧……” 田梳没打算就此放过他,站起来继续缠住商响勾肩搭背:“是那花妖欺负你了?” 欺负?那倒也没有,只是每次见到那少年,就会没来由的觉得低他一等。 商响很是气闷。 想当年,他在鼎山也是叱咤山林横行霸道的人物,哪会觉得不如人。可是自从遇到了肖吟,就觉得自己处处都不够好。尤其是和花妖一比,更是显得不够漂亮,又不够高雅。 “他哪儿敢欺负我啊。”商响虽然嘴硬,心里总归是差点儿底气。 田梳不屑的一撇嘴:“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道士也没什么好的。” “他很好!”商响想也不想的反驳。那样子不像老鼠,倒像只护主的狗崽子。 田梳早看出这只傻耗子是榆木脑袋一根筋,不真到了血肉模糊万劫不复那一步,绝收不了心。 劝了也是没用,劝了也是白费口舌。田梳眨了眨眼,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西北狼王来渝州了。” 提到狼王,梳子精脸上登时翻起了几许淡淡的红云,眉梢眼角毫不掩饰对这位妖界传奇的恋慕。 商响笑着打趣:“姐姐生得如此美貌,定能叫那狼王神魂颠倒。” 要换了平时,田梳必定就风情万种的接了这话,然后往更下流的方向继续。可这回却是一脸羞涩的给了商响一记粉拳:“死耗子,乱说什么呢!” 那嗔怪的样子一点儿不像是只活了千年、见过大风大浪的妖精,倒像个竭力隐藏萌动春心的人类少女。 “小镯子!快来看,你姐姐害羞了!” 商响瞧着有趣,扯开嗓子呼唤田镯。 茶馆里还有其他茶客,听到这一声,都不约而同的望向双颊微红的田梳。 熟悉的茶客都知道她泼辣不羁的性子,含笑揶揄道:“谁还能让老板娘害羞啊。” 田梳向来嘴上不饶人,立马回嘴:“总归不是你,瞎操什么心。” 说完狠狠剜了多嘴多舌的老鼠精一眼,骂道:“就你话多!”然后大步进了后堂。 商响盯着田梳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笑着笑着就又想起了肖吟。 那人像是刻在了魂魄里,一动心一动念,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 或许,这就是花妖所说的天命吧。 商响有些怅然。 不过,不管肖吟喜不喜欢他,总归是在他命里的,是缘是孽都在他命里。 这么一想,才总算是找回了点微弱的高兴。 渝州的冬天没有冰天雪地北风肆虐的凛冽严寒,而是潮湿的、润物无声的冷,凉气儿不知不觉透进骨头缝里,叫人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商响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袄里,乏得不行,一劲儿打着呵欠。早早地收了摊儿,担着挑子拐入小巷时,忽然被人抱住了腰。 那胳膊的主人明显是个身量未成的小孩儿,爪子也是双小小的肥爪。 “放学不回家小心被你娘骂。” 商响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小聂在胡闹。 小聂松开手,笑嘻嘻的绕到商响前面:“我娘还没回家呢,骂不着我。” 商响也笑,从担子里掏出几颗糖果递给小孩。 小聂接过糖,扒了糖纸伸手踮脚要往商响嘴里塞:“响哥,你也吃。” 声音脆生生的,眼睛里满是小孩子的单纯善良。商响张口吃了糖,伸手揉了揉小聂毛茸茸的脑袋。 小聂母子是两年前搬过来的。九娘当年毕竟是个红姐儿,手头有些钱,刚来渝州不久,便买下了道观隔壁的小院子。 那会儿小聂还不满八岁,正是贪玩儿好耍狗都嫌的年纪。有一次翻墙偷跑进道观,被商响抓了个正着。 “求你了,千万别告诉我娘,她可凶了。” 小聂抱着商响的大腿一个劲儿讨饶。 他长得可爱,撒起娇来更是所向披靡,就连商响这只妖怪都不由得软下心肠,告诫一番就放他走了。 小聂倒也乖,那次之后没有再犯,只时不时的拉着商响陪他玩泥巴,一来二去小孩儿和老鼠精竟成了朋友。 两人站在巷子口,正开开心心的说着话。忽然,女人柔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聂留,又在缠着商先生了。” 商响回头,正是九娘。 九娘不骂人的时候说话就是这样温柔,带着点成熟女人的妩媚多情,非常动听。虽然出生烟花之地,九娘却很进步洋派,称呼人喜欢用“先生”“小姐”“夫人”之类的新潮字眼。 商响挠了挠头:“叫我小商就行,先生什么的……” 他嘿嘿笑,有些难为情。 小聂见了母亲,立刻收起了此前的顽劣,解释道:“放学回家碰上的,我可没有缠着响哥。” 九娘微微笑着,看着小聂的目光非常温柔宠溺。 又闲聊了两句,九娘便牵着小聂回了家,夕阳将母子俩人的身影拉的得老长,金色的柔光中渗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静谧。 商响注意到,九娘脸上那条狰狞的伤疤似乎变淡了,身上散发着几乎微不可查的血液的味道。 商响皱眉想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头绪。瞧不出怪异,他也不敢妄自推测,说不定只是人家来了血信。 正绞尽脑汁思索时,肖吟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商响心头一惊,可身体像是不听使唤似的,只能愣愣的望着对方那张离自己很近的脸。 道士个性淡漠,从不会有过多的表情,可现在怒气却明显摆在脸上: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商响看了看还没落山的太阳,心想,这哪里晚了? “跟我回去。” 冷淡的眼波横过商响,叫定力尚浅的小老鼠心中一阵狂跳。还没来得及拿好担子,手腕就被紧紧扣住了。 第十三章 浴间 肖吟腿长个子高,步伐自然也要比旁人大些。商响被他强制拽着,勉强跟在他身后,步子有些踉跄。 “道长,慢些……” 本来不远的路,却走得商响有些气短。 肖吟回过身,眉头皱着,不由分说的拿过了商响手里的担子。 握着他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松开,只是一点一点往下移动,直到捏住手掌。 道长的手暖而干燥,与湿冷的冬天对比鲜明。他放缓了脚步,让商响有余裕抬头看他。 因为被肖吟牵着,从巷口到道观的一段路,似乎变得比以往长了许多,石板缝隙里滑腻的青苔散发着潮湿的味道,手心却暖烘烘的舒服。 商响呆呆的看着扣在一起的两只手,露出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笑。 肖吟眼睑微敛,指腹像是不着意的动了动,划过了商响的手心。 “你笑什么?”肖吟问。 商响黑而圆的眼睛弯了弯,到底没敢说什么太过亲密的话,只是看着夕阳道:“今天天气真好。” 肖吟不做声的看着他,掌心贴的更紧。 “你和茶馆那对姐弟关系很好?” 肖吟突然问。 “唔。”商响点了点头,脸上有些雀跃,“他们是我在城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肖吟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藏在夕阳投下的晦涩影子里,商响没能瞧见。 往前走了几步,才又听到道士冷清的声音:“以后不可同女子过分亲密。” “嗯。”商响老老实实的点头,却闹不清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还有那对母子,也不要接触太多。” 商响乖巧得像个孩童,握紧了肖吟的手:“好,我都听你的。” 肖吟满意了,眼中露出些许愉悦的神情,但同样藏在晦涩的影子里,谁都没能看见。 及至到了道观门口,他才放开了了商响。手掌分开时,冬日的凉风划过手心,叫他无端的生出了些后悔。 商响连忙接过被肖吟轻飘飘握住的担子,同时攥紧了手心,不想让与道长手掌相贴的触觉这么快跑掉。 道观的大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花妖少年坐在秃了的梧桐树下,对着进门的两人微微笑。 他笑的冷清,笑得不含情意,笑得高贵圣洁。丝毫不像夜夜yin乱,吸人精元的花妖。 肖吟迈开大步走过去,一把抱起了他,口气既怜又爱:“外面太冷,你身体不好,我们回屋去吧。” 商响孤零零的站在门口,脱力似的沉下肩膀,缓缓松开掌心。那竭力想要留住的温暖触感,到底还是随着冬天的冷风飘走了。 巷口到道观那一段路,像是一场毫无根据的臆想,叫商响以为自己在青天白日里发了梦。 他望着那两人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身影,望得久了,就扯出一个笑,睫毛下沾着釉色的黑眼睛微微弯起,像是个高兴的表情。 他本可以在心里骂花妖发浪发贱,可他骂不出。 那少年眼中纯净光明,骂了反倒叫自己狼狈不堪。 商响一向是只要脸面的老鼠,只在面对肖吟时不需要自尊。别的人要想糟蹋他心里的山清水秀,却是抵死了都不能。 漂亮圣洁如花妖不能,天王老子西天佛祖也不能。 商响一如既往的殷勤,将肖吟伺候得熨帖至极。 和尚问他:“你这是图什么呢?” “不图什么。”商响一边拿布巾子搓着背,一边回答,“我喜欢他。” 氤氲了满室的烟雾中,隐约浮动着商响白生生的肉体。像是笼了一层纱,叫人看不真切,只有那双黑眼睛清晰得惊心动魄,透过水雾,瞧得人心猿意马。 和尚愣了一愣,心说肖吟好不识货,小孩子哪会有这样的风致,叫他这心离尘埃的出家人差点动了念。 偏生商响毫无所觉,捧着水瓢掬了半瓢水,顺着笔直洁白的脖颈缓缓倒下,温热水流游走过皮肤,撩拨出一层粉色。 “小响。”白悟虚挂着一丝玩味的坏笑,“给我搓搓背吧。” 商响坚决的摇头:“道长说了,我不用伺候你。” 和尚走过来,停在了距离不远不近的地方:“我又不是肖吟,才不使唤你。” “道长没有使唤我。” 辩驳的话很自然的脱口而出,又引得和尚一阵笑。 “你笑什么笑?”商响瞪着赤身露体步步逼近的和尚,凶巴巴的吼他。 “你到是护着他。”和尚也不着恼,带着三分无赖七分调笑,将英俊的脸凑近了老鼠精,“我这脱光了让你看,你就一点儿不动心?” 商响上下打量和尚。 只见他宽肩窄腰肌肉修长,一张俊脸也很有看头,是会招蜂引蝶,叫人暗送秋波的长相。 可是,别人长得再好看,总归不是肖吟。 “你生得丑,我不动心。”商响说。 前半句是玩笑话,后半句却是他的本心。 和尚被气笑了,拿起浴盆里的水瓢直往商响身上泼水,他气急败坏的吼:“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说生得丑过。” 商响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冷不丁操起藏在木盆后的半边葫芦,眼疾手快的对着和尚泛着青色毛茬的光头扣去。 老鼠精笑得开心,和尚却被半瓢凉水浇了个透心凉。 “小响你太不地道了,我这么娇弱,这大冬天的怎么经得起凉水泼。” 商响瞧着和尚直打哆嗦的狼狈样儿咯咯笑,扬起小小的下巴很是得意: “让你泼我!” 浴间里的笑骂声穿过小小的院落传入肖吟耳中,叫他觉得心烦。 却又好像不是心烦,远比心烦来的焦灼,说不清是什么。 怀里的花妖环过他的脖子,迫切的扭动着柔软腰肢,索求着赖以为生的欢愉。 “回雪、回雪……”肖吟低声呢喃着宿世爱侣的名字。 然而,花妖少年只是看着他,视线寒冷又悲悯。 “肖吟,我已经不是洛回雪了。” “不。”肖吟竭力否认,“你只是还没想起来……” 花妖攀住他的肩,身体迷乱的耸动颠荡。开口却又说不出的冷静清醒:“南山洛回雪早在千年前就消解在了归墟之中,我不是他……” 肖吟低头含住花妖泛着冰冷香气的唇,将那些他不想听的话堵在了口中。 花妖少年抱紧了他,闭上眼睛放纵着妖物的本能,直到月上枝头,才结束了这场荒唐。 第十四章 洗鸟 商响站在窗前,将脚尖踮得老高。从一件压箱底的旧棉衣里抠出些泛黄发黑的破棉絮,一点一点塞进漏风的窗缝里。 这破屋子,不但漏风,还不隔音,光听着就叫人烦。 商响一边骂,一边恨恨的揪着棉花。 他踮了半天脚,努力往上蹦了蹦,伸长了胳膊却还是够不到最高的缝隙。这样几次过后,坏脾气窜上脑门儿,气急败坏的将开了膛的破棉袄往地上一扔,狠狠瞪了和尚一眼:“还不快过来帮忙!看不见是吧?” 和尚看着他又气又怒又跳脚,暗笑着从床板上慢腾腾的站起来,弯腰捡起被小老鼠丢在墙角的棉袄,从里面揪出几缕棉花轻易就堵上了最上面的缝隙。 然而,风是堵住了,那叫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却没能挡住—— 娇媚婉转,缱绻缠绵,让商响忍不住去想,那两人是如何激烈的肌肤相亲唇舌勾缠。 想着想着面颊就红了起来,有一两个瞬间,脑子竟自动将花妖的脸换成了他的。 商响吓了一跳,暗暗骂自己不要脸。可心中又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盼望着那疯魔似的臆想成真。 直到脑袋让和尚的大手扑棱了两下,陷入香艳幻象中的小老鼠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 和尚眯着眼睛,表情尽是狭促,像是将他头脑中的画面看了个真切。 心底的羞惭被那戏谑的眼神盯得转化为愤怒,商响噘嘴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儿道:“关你屁事!” 骂完之后脸更红,闪动的睫毛在黄豆似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和尚若有所思的望了望窗外,像是故意要气死商响一般:“还别说,肖吟的腰真挺不错。” 商响被他气得狠了,反倒笑了出来:“说得这么肯定,跟你试过似的。” 白悟虚没想到商响能突然说荤话呛人,饶是他能言善道,也愣了半晌。随后则是开怀而笑,一个劲儿的拍着小老鼠瘦削的肩膀。 “小响,你可真是个宝贝。” 商响瞥过一记白眼:“你他娘才是个活宝。” 等到那叫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停下,商响才有了点困意,他现了原形,钻进黑黢黢的老鼠洞中眯了眼。 这一觉睡得很不实在,整夜犯着肖吟抱着自己不停的呢喃爱语的荒唐梦。晨间醒来,跨下的细小绒毛竟湿了一片。 商响吓坏了,又觉得羞。趁着谁都没醒,溜到后院打了点井水擦了擦。 他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转头却见着了肖吟。 对方不远不近的站着,半边身子藏在房檐下的阴影里,连带着表情也很模糊,暴露在光线下的,只有一点莹白挺秀的鼻尖和漂亮锋利的嘴角。 “你在做什么?” 商响拎着裤头的手还没撒开,脑袋嗡嗡作响。 这要怎么答? 总不能告诉肖吟他在洗鸟吧。 “没、没什么……” 肖吟从阴影了走出来,一步步逼近说谎的老鼠精。 商响攥紧了裤腰带,努力别开目光。 “没什么?” 肖吟的声音很轻很淡,响在商响耳边,像一只细小的钩子,勾得他几乎要把昨夜的艳情春梦一股脑儿如实相告。 好在一阵冷风及时将理智拉回,止住了欲诉情衷的笨嘴。 他不开口,肖吟却是不依,步步紧逼,直到商响的脚踝抵到井沿,实在退无可退。 “在做什么?” 刚才还很轻很淡的声音变得低沉浓郁,搅得商响一颗心别别直跳,他颤颤的仰头,对上肖吟锐利的目光。 “我……我……”商响还是说不出那话。 “嗯。”肖吟像是鼓励一般,破天荒的勾出一个浅淡笑意,“你怎么了?” 商响咽了口口水,被那上翘的嘴角完全摄去了心神。 正当他就要将昨夜做过的荒唐春梦和盘托出时,道观久未响过的木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响声中夹杂着稚嫩的哭泣声,焦急无助又毫无章法。 “是小聂!” 商响紧了紧裤头,赶紧跑了出去。 刚打开门,便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聂拦腰抱住了。 “响哥,我娘、我娘要不行了!” 肖吟淡然的跟在急匆匆的老鼠精身后,目光扫过小聂环在商响腰间的手臂。 商响胡乱揩了揩小聂脸上的泪痕,半蹲下来,与小孩儿一边高:“怎么了?你慢慢说,别哭。” “我娘……她、她不动了。”小聂还是抽抽搭搭说不清,商响干脆抱起小孩儿上了聂家。 赶到时只见九娘的头与躯干伏在地上,下半身却支棱着架在隔了一层青色幔子的床沿,半翻着白眼,脸色苍白一片,显然是进气多出气少。 她奄奄一息,像一只碎了翅膀的蝴蝶,只能翕动着腹部,勉强延续着已经不再美丽的余生。 商响想起昨天傍晚手拉手穿过满天夕阳走回家的母子,眼眶忍不住发烫。 “你跑着上码头茶馆去,让田梳请个郎中过来,她要问起,就说是商响求她。” 像是被商响罕有的认真表情所震慑,小聂一时忘记了哭,转头照着他的吩咐,跌跌撞撞的往码头跑。 商响蹲下身,将九娘扭曲的身体揽进怀中。九娘毫无反应,只有胸腔和肚皮起伏着。 “把她放到床上去。”肖吟冷着脸吩咐。 商响递上一个迷茫的眼神。似是不信他会管这等闲事。 “把她放到床上去。”肖吟又说了一遍,眼中隐约显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商响连忙照做了。 放手时,才感到手掌一片滑腻,摊开来看,竟被白色的鳞粉沾了满手。 鳞粉? 难道说,这是哪只蝴蝶精犯下的? 商响暗暗心惊。 手腕忽然被握住了,抬眼便看见略略垂首的肖吟。很快,手掌被一方帕子拂过,纤细有力的手指细细替他的拭去了掌中沾染的粉末。 “别沾这个。”肖吟低声道,“有毒。” 忍不住眨了眨眼,商响以为自己还在肖吟温柔至极的春梦中。傻傻握住了那方浸满佛手香气的帕子,忍不住拿在掌心细细摩挲。 肖吟上前,广袖一挥,将九娘身上包裹着的鳞粉尽数除去。然后退回商响身侧,微敛着眼睑,意义不明的看着他。 “我说的话,你竟是一句都不听了。” 第十五章 蝴蝶 商响还在想,自己哪里没有听话,小聂便带着田梳来了。 “小镯子找老药去了,我先过来看看。”向来风风火火的梳子精,有种老妖怪中不常见的古道热肠。 “可能是只蝴蝶精。”商响皱起了淡淡的眉,掌心还残留着鳞粉粘滑的触感。 肖吟隐在角落里,抬眼打量着红衣如火的田梳。 梳子精有着铺张美貌,眉目同她人一样飞扬。她是商响的朋友,可以勾肩搭背,揽鼠入怀的那种朋友。 念及此,肖吟像是被扎了根细小的刺,不多疼,但就是碍眼。 那小孩儿还在低声啜泣着,趴在床头一声一声喊娘。 商响半跪在他旁边,摸着他的头轻声哄:“别哭别哭,你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肖吟瞥过细白柔软像玉兰花一样的手指,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烦。 田镯带着老药匆匆而来。 老药是只捣药舂子成的精,活了千年,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看了九娘却还是直摇头: “中毒太深,药石罔效。” 小聂哭得更凶,田梳田镯垂了眸,只有商响执着的问老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老药医术高明,脾气却坏。听了老鼠精的质疑,一摔袍袖吹胡子瞪眼:“但凡有半点能救的余地,老夫岂会不救她?” 商响连连赔不是,却又问:“若是耗费些法力……” 老药变了脸色,田家兄妹也是一脸惊讶神情。 世上竟有妖怪要拿法力换人命?不是疯子,就是笨蛋。 老药说:“若肯让渡十年修为,想必可以救她。” 商响看了看小聂。 这小孩儿光玩儿泥巴就能开心半天,怎么能小小年纪没了娘? 他走过去,捏住九娘苍白冰冷的手。 “商响你别发疯!”田梳骂他,“就你那点不着调的修为,少他娘给我装菩萨。” 她刚骂完,屋子里飘入一阵冰冷香气,随后少年清澈如水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来救她吧。” 众人随着声音看过去,黄衣少年神骨清回,忧郁美丽得像是传说中住在瑶池的神仙。 “你凭什么能救?”老药不信,自己行医千年,手段竟比不上一个低等花妖。 少年只是笑笑,走到床前,并起二指轻轻点了点九娘眉心。 商响离得近,只见那金光璀璨的佛光在花妖指尖一闪而逝,比眨眼更快,像是幻觉。 可又不是幻觉,商响看得真切。 他瞠目结舌,他心惊肉跳—— 这yin乱花妖,竟然身怀佛骨! 九娘顷刻间醒了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披头散发,宛如鬼魅,脸上浅淡的疤痕变得狰狞刺目。 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开口第一句便是:“阿留。” 听闻母亲呼唤,小聂伸着短而胖的小手臂,冲进状似疯魔的女人怀里狠狠哭:“娘……” 声声凄切,断人心肠。 就连没娘的田家姐弟都忍不住暗自叹息。更不消说商响,下山前的时光,一直是跟老鼠娘一起度过的。 相拥而泣的母子勾出了点儿伤怀和寂寞。 商响突然想抱一抱娘亲柔软的肚皮,最好还能在她怀里撒个娇。 可是,老鼠娘早已经死了七十年,他的这点愿望,也就只能是个愿望。 田梳是女孩子,进出方便一些,于是留下来照顾这对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母子两。 田镯看了看与肖吟并肩而行的花妖,又看了看藏不住眼底落寞的商响,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 九娘什么都不记得了。 劫后余生之后,她全然忘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去鬼门关前走一遭。 她只记得某一日,从城门口飞过一只伤了翅膀的白色蝴蝶,飘飘摇摇的停在了她的眉心。 商响暗叹,果然是只作祟的蝴蝶精。 妖物害人,无外乎吸人精元与食脑啖心,可蝴蝶精却是附在了九娘身躯中,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寿命。 她要凡人阳寿做什么呢?妖怪的寿命已经长得那样难捱…… 接下来,时光平静安宁,阴冷潮湿的渝州城难得放了晴。 商响躺在院子里晒肚皮,觉得晒得差不多,又将自己翻了个面。 这样的日子太安逸,安逸得快要让人忘记城中还有只作祟的蝴蝶精。 一直以来,快乐的小老鼠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生活着。有一日算一日,但每一日都认认真真。 喜光的花妖也放了把藤椅在院子里,和商响的并排躺着。 他的香味依旧是冷的,是淡漠疏离的,尽管天气阳光明媚,仍是不改冰雪之姿。和小老鼠排排躺,更是衬出了商响身上,那股灰扑扑的平凡气息。 “你晒什么晒,不是身体不好吗?” 商响没好气。 花妖冲他眨眼笑:“多晒一会儿,晚上就能少吸一些肖吟的精元。” 商响不说话了,巴不得花妖能晒到天荒地老。 正当商响悠闲的晒着太阳这几天,渝州妖界发生了一件大事—— 西北狼王南下到了渝州。 此前田梳曾含着春情说过狼王要来的传闻,却不知竟来的这么快,就像是着突然一下冒出的日头,轰动了整座城市的妖怪。 六百年前,狼王曾与西天诸佛一战,虽然败了,却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倒是几个菩萨被他打得碎了金身,元气大损。 狼王一战成名,成为妖界翘楚。若要说有谁能够与其争锋,放眼天下,怕也只有青城山蛇王白惊羽了。 然而,四百年前北固山之战,蛇王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人间道,此后便闭关修行,不问世事,世间便独有狼王风头无两。 和其他平凡的小妖怪一样,从来只有在说书人口中才听得到的传奇妖物,商响自然也是憧憬的。于是,他约了田梳,想要一睹狼王风采。 田梳梳妆打扮了半天,妆面换了好几样,清淡优雅的嫌寡,浓艳妩媚的嫌骚。最后画了个折中的,淡淡的眉眼,火红的唇。 在商响想象中,狼王一直是个勇武粗鲁的汉子。长着一身虬结的筋肉,手使一把威武神气的大刀。只需怒气冲冲的一瞪眼,便要吓得魑魅魍魉不敢近前。 可是当真见着了,却发现不过是个自城门之外缓步而来的俊美青年。Y……X……Z……L…… 俊是真的俊,白皮大眼菱角唇,不像凶猛残暴的狼,倒像只温驯纯良的兔子。 商响没忘记妖怪界的一条铁则——能化出的皮相越好看,妖力便越是高。 田梳看得痴了,精心描画过的红唇有些合不上。然而,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却都落在了俊美青年青色衣袍上。 那青年也是识趣,也是孟浪,带欲的目光轻轻往田梳身上一抛,顿时,便炸开了梳子精早已蠢蠢欲动的春心。 第十六章 鸦啼 狼王南下来渝州,是为了寻人。 他初来乍到,对城中诸事并不熟悉。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商响包打听的名号,特意上茶馆找他。 田梳立在一旁侍奉着,模样殷勤乖巧。不像平日,只晓得嗑瓜子咂茶。 “早听闻渝州城中有位消息灵通的鼠妖,没想到竟是位翩翩少年郎……” 青衫秀美的狼王说得客套,笑得纯良,白而修长的手指叩着桌面,一下一下。 商响瞧着狼王的笑面,心中暗暗犯怯—— 即使没有锋利冰冷的獠牙与利爪,面前这人也还是传闻中那大杀四方,神佛皆惧的狠角色。 “您想知道什么,小的定当竭尽全力。”商响狗腿道。 狼王露出满意的神色,红得像是抹了血的菱角唇微微勾起,绿玻璃珠似的眼睛眨啊眨。 他问商响:“近日可有一名法号悟虚的和尚入城?” 商响张大了眼。 狼王找和尚做什么?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一趟苦旅,莫不是……为了寻仇? 那和尚自是没有一处好,言语轻薄,好吃懒做。夜里呼噜扯得震天响,搅人好眠。还总拿肖吟与花妖的闺房情事气他。索性将他卖了,还能在狼王面前讨个好。 可转念一想:我商响行走人间靠的就是一个义薄云天,怎么能卖朋友呢? 商响犯了难,在卖与不卖之间天人交战。 “那个……,可否告知,您找那和尚做什么啊?”商响决定先探探口风。 狼王眼中闪过一丝光,很是玩味,很是意蕴深长。 “我上了他,要对他负责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叫商响瞠目结舌。 田梳也瞠目结舌,拿着茶壶的手抖了抖。 狼王扫过花容失色的田梳,微微眯了眼,笑道:“美人儿,茶洒了。” 田梳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火红的衣摆拂过桌角。 她心中怨怼,好不容易动了一回凡心,竟遇上个喜欢腿儿的,简直平白浪费了风情。 收了装出来的殷勤乖巧,潇潇洒洒的做回只会嗑瓜子儿咂茶的田梳,转身走得干干脆脆。 商响没她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尊杀神面前拿脸色。 狼王却是毫不着意,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抬起眼皮盯住商响。 那目光锋利,冷得像刀。一直温驯纯良的俊美青年,此时终于显露出一丝当初大战诸佛的嚣张狠辣。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他碰过你?” 声音也是阴森的,似乎马上就要亮出獠牙利爪。 商响吓得两股战战,呼吸都是抖的。 狼王身上杀气凛凛,用不着伸手,就能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臭虫容易。 “徐岚!” 带着怒意,中气十足的一声吼自耳边响起。 “你少他妈在那儿吓唬小孩!” 闻声,狼王抬头一笑,对来人说:“不逃了?” 匆匆赶来的和尚飞过一记眼刀,狠狠落在手执香茗的狼王身上:“贫僧光明磊落,何来逃跑一说!” 带欲的双眼刷过和尚英俊的面庞,狼王轻声笑,很不怀好意:“大师不用逃,是我偏要追,追到天涯海角,追到黄泉碧落都行。” 听到这话时,商响已经偷偷挪到了楼梯口。 他放心不下,在逃与不逃间犹豫着。黑而圆的眼睛滴溜溜,直盯着和尚背影瞧。 许是这眼神冒犯了狼王,俊秀青年眉尖微蹙,声音冷肃的喝道:“滚!” 商响被这声怒喝吓得差点现了原形,跌跌撞撞逃下楼去,连回头看看的胆子都没有。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跑就会没命、不跑就会没命…… 回道观的路上,商响一直在怨:臭和尚,自己惹了身烂情债,偏连累小爷受惊! 可怨归怨,商响还是担心和尚。怕他不驯服,叫那凶神恶煞的狼王弄出个什么好歹来。 蹲在墙角,小老鼠搜肠刮肚的想着对策。 “在想什么?” 循着声音抬起头,商响先是看到了干干净净的灰衣摆,然后是肖吟逆着光的脸。日光在他轮廓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俊美得如同贬谪的仙,如同上古的神。 “道长……”商响失神的呢喃。 许是被狼王恐吓出的惧意尚未消弭,那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怯,像是拂尘上的丝,轻轻划过,挠得人心痒。 等肖吟意识到时,手掌已经放在了商响生着细软发丝的头顶。 眼皮一跳,又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去。 那双黑眼睛里满是未散去的惊怯,以一个叫人心乱的角度,颤颤瞧向他。 “狼王来渝州找和尚了。” 商响在肖吟身长玉立带来的阴影里缓缓直起腰杆,他灵神无主,想讨一个主意。 可肖吟却微微冷下目光,心中有种不满,却又说不清。 类似的情绪在最近频频登场,许是寿限将至的预兆。 “那是他的劫,你不用管,也没法管。” 肖吟说。 商响懵懂点头,几缕碎发散在了额前。 肖吟垂眸瞧着他,手掌上还残留着小小头顶上的柔软触感,拇指忍不住轻轻摩挲着掌心。 和尚回来时早过了晚饭,向来吃比天大的人,破天荒的没有喊饿。 商响给他留了馒头,一直在蒸屉里温着,端出来时还热着。 “小响,还是你最温柔体贴。” 和尚伸手捏了捏商响的脸。 “嘶……”力气不小,捏得老鼠精面颊犯疼。 用力拍开和尚的手,商响凶巴巴的吼:“吃饭就吃饭,少对小爷动手动脚。” 和尚笑了笑:“今天委屈你了。” 商响扭头哼了一声,同时生了好奇心,他试探着:“你和狼王牧匙是什么关系呀?” 和尚掀了掀眼皮,微微笑了一声,目光却不知落到了何处:“睡觉的关系。” 话里很有些不情愿的意味。商响看着他,又问:“是他强迫你的?” “不是。”和尚边说边吃着馒头。 他吃得投入,吃得急切,样子犹如饿死鬼投胎。仿佛只有吃饭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 冬日夜长,和尚吃完没有多久,夜色就变得浓沉起来,只有一钩残月流霜披甲,干巴巴的映照着院落中的树影。 每天一沾枕头就鼾声震天的和尚,在今夜裹着夜色出了门。 花妖百转千回的吟哦,也在今夜偃旗息鼓。 一只没来得及飞走的寒鸦停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上。 可是,任凭它的叫声如何凄切,也叫不破头顶的沉沉夜色。它只能等待天明,等着云开雾散日升起。 第十七章 惊雷 十一月的头一天,下了雨。 雨不大,细细绵绵像一场大雾。可毕竟下在冬季,总归还是冷。 商响搓了搓发红的手,整个人缩进厚实的棉袍子里,只露出一双黑色圆眼。 狼王在渝州住下了。 他买下陕西街美丰银行附近的一栋小洋楼,舒舒服服过上了体面人的生活。这只千年狼妖出手阔绰,性子又稳,没人将他当妖怪,都当他是个手里很有些钱的生意人。 并且,这个生意人还英俊,还温良,像个完美的情郎。 城中好些个小姐都辗转打听着这位新来的富贵人物,有含蓄的,有奔放的,萌发的春情蠢蠢欲动到了三教九流的茶馆。 茶客们咀嚼着这位身份神秘的有钱人下茶吃,编出了千变万化各种故事。 故事里,狼王成了落魄的前朝后裔,成了靠着做买办发家的假洋鬼子……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单单没有人怀疑过他是妖。 另一件被人们津津乐道提起的,是近来发生的几起怪案—— 活水豆花老李家的大女儿,二府衙宁家的丫鬟小平,曹局长新娶的五姨太,都遭了毒手,横死在家中。 死状如出一辙——瞪圆了双眼的身躯被吸走了所有的青春美貌,尸身上紧紧裹着一层蝶翅上的鳞粉。 谈及此,茶客们先是唏嘘,死的都是顶顶漂亮的美人,他们感叹红颜薄命。然后,才开始谈论起几桩案子的怪异—— 是妖怪作祟吧…… 人们这样猜测,却又不好笃定。因为这是个文明的新世界,摩登新潮、信奉科学。 于是,人们也就只是说说,当成有意思的谈资,眉飞色舞的说一说,没有人深究这丝毫与己无关的事情。 妖也好,鬼也罢。世道这么乱,打仗比鬼怪可怕。 回到道观时,商响遇上了狼王。 文质彬彬的白面青年穿着身青色长衫,长衫外头罩了件绀色暗纹马褂,扣门处一节金光闪闪的怀表链子,富贵又时髦,活像个文明先生。 然而,这位文明先生、城中新贵,自从在渝州安顿下来后,便日日往穷街陋巷的破道观跑,风雨不辍。 商响对他很是心有余悸,见了恨不得绕道走。 狼王躬身施礼:“请问悟虚在么?” 商响暗自嗤笑,这会儿倒是客气了,之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和尚见着他,也很苦不堪言。 “徐岚,你不用日日都来的。” 狼王很是委屈,神情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大狗:“那你搬来跟我住吧。” 白悟虚哭笑不得,呛到:“哪有和尚住小公馆的?” 简直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那我搬来和你住。”好享受讲排场的狼王没底线的妥协。 和尚说:“这是肖吟的地方。” 狼王一撇嘴,不开腔了。 像雾一般的冬雨一直到了深夜还没停,承欢过后的花妖少年静静立在雨中。 那样的悲凉凄美,叫人挪不开眼。 变回原形的商响坐在屋顶上看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却是肖吟那双含情的眼。 呼出来的气,在冷风中凝成白色烟雾。从雾里传来一声轻叹,像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确实是蝴蝶。 缩在烟囱边的小老鼠抬起眼,瞧见一只碎了翅膀的蝴蝶,穿过绵密细雨,停在了孤独寂寥的院落中。 “你来了。”花妖微微笑。 蝴蝶抖动着破烂不堪的翅膀,在一阵冰冷的白烟中化成了人形。 女子目如秋霜。 身上的皮肉,却是被烈火烧灼过后的丑陋。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花妖叹息着问。 蝴蝶精笑了,声音轻而温柔,像在讲述一个遥远又完美的梦:“我飞去西天佛界,扑了佛祖坐下那盏长明灯。” 花妖摇头,连声问着:“何苦呢?” 蝴蝶说:“天性吧,蝴蝶生来就是要扑火的。” 只是,她看不上这滚滚红尘中的万千明灯,唯有至高无上那一盏,方才能入她的眼,方才值得她以身相欺。 即使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一路自极乐世界逃到烟火人间,靠蚕食美貌女子的阳寿,勉强维持着余命——她是妖怪,害人也是天性。 “最后还是想见你。”蝴蝶盈盈含笑,“在天罚到来之前,想求你给我一个解脱。” “好。”花妖点头,答得干脆。 他本是孤独长在峭壁上的一朵花,这只敢于逆风飞到山谷最高处的蝴蝶,是他几百年来唯一的朋友。 蝴蝶说:“我想死在你手上,免得受那劳什子天罚。” 她不后悔,所以不认罚。 扑向永世不灭长明灯的那一刻起,她就算好了自己的死法。 花妖动了手,非常温柔,蝴蝶在雨夜里轻声笑着,化成了一道绚丽的光,美得灼人。 直到她的精魂尽数散去,商响才敢从爪子的缝隙中偷偷睁开眼。 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停了。 作祟的蝴蝶精消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那个雨夜里,城中再没发生什么怪事。可茶客们的谈资却并未减少,而今他们谈的是段子棋与黄小姐的婚事。 至于为什么从何小姐变成了黄小姐,商响不大清楚。只在众人口中得知,这位黄小姐不论相貌家世,都远胜那位何次长的千金。 这大概就是段子棋的得偿所愿吧,商响默默想。 趁着夜深,他又偷偷去见了段三儿一面。 鬼魂还是在16号门前飘飘荡荡,只是段子棋已经不住这里了。 他是黄睿的乘龙快婿,确实不应该住在这里。 可鬼魂还是很固执的守着。他说,这是他和弟弟一起住过的家。 十一月二十九日,天降大雨。 夹着恶风,琉璃珠子似的从空中一颗颗砸下。 砸到仰头看天的商响脑门上,又冷又重,生疼。 商响捂着额头逃回屋,又往身上裹了一层衣袍,心里不住的抱怨今年的雨实在太多。 像是回应他的抱怨一般,大雨一直下到了夜里,雨声噼里啪啦一刻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 一声惊雷忽然而至,吓得窝在洞里的小老鼠肝胆俱寒。 院落里传来雨声以外的声音。 商响像是感应到什么,立刻冲到了出去。 大雨还在不停的下,像要洗刷天地不仁。花妖一身鹅黄衣衫,站在梧桐树下,仰头望着天。 第十八章 天劫 倏而,又一道惊雷乍起,电光劈开了滂沱雨夜浓沉的黑。 像是光明的白昼,扫尽污浊的世界。 又映得花妖脸颊透明的白。 ——是天劫! “我罪孽太深,此生难逃天命……” 花妖的话在商响耳边响个不停。 心别别跳着,望向被风卷乱了的云。 妖害了人命,因而要承受天罚。可是妖物害人,却是上天造物时便有的本性…… 这就是天,最好玩弄世间众生。 确实也好玩,命运变化多端又无常。看人哭,看人笑,看人起高楼,看人楼塌了,看人盆满钵满,看人捧不住碗…… 多有趣。 轰隆隆的雷接连落下,每一下都劈开天地,每一下都是叫人魂飞魄散的狠辣。 花妖静静的立在雨中,身上有种伤感的傲气。 仿佛有一层盔甲,大雨不侵,雷打不破。 商响眼力再不济,也看得出那是有人拿魂魄在护他。 当真是个疯子!区区凡人的三魂七魄,如何能受得住这用来历劫的雷霆?! 肖吟这是要和他同生共死! 商响脸上湿了,冒冒失失冲进雨中。肖吟要疯,他就要比他更疯,疯到灰飞烟灭,就不用日日想着这个臭道士,害怕自己有一天要发癫发狂。 沉重的闷雷落到身上,每一寸骨骼都是被碾碎般的疼,可是这点疼与灵魂震动的疼痛比,却又微不足道了。 花妖奔过来,搂住疼到站不起来的老鼠精,目光像菩萨般慈悲:“何苦呢……” 他被看透了,因而羞怒。嘶吼着,被疼痛扭曲了的声音,不像人声。 “滚!滚回屋子里躲着!” 兀自喘着气,面色惨白,像是碎在了积水坑里的月亮,落魄不起眼。 身上裹着的灰棉衣被大雨浸得湿透,模样不如一只落汤鸡,可怜又凄惨,就差没现了那灰扑扑脏兮兮的鼠身。 用人的样子死,大概是他最后的脸面。 就是不知道,道长还会不会记得他,他那么周到小心,总归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你不想活了吗?”肖吟的声音在耳边冷冷的响起。 虽然看不清伞下那张脸,却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眉头紧紧皱起的样子。 商响太懂他。 同时也感叹还是凡人好,俯仰几十载,爱恨情仇都不用记太久。 妖啊,活得实在太长,寿命一长,心意就不值钱了。 “道长,你是来看我的吗?” 商响问着执伞而立的肖吟,天真又执着。 “不是。”肖吟说。 商响牵扯嘴角,露出一个笑。那笑容惨淡,像是被雨打碎了的花。 “是啊,我想也不是的。” 他生受了一记闷雷,已经断送了几十年修为。再多劈几下,便要连那些刚生下十来天的小耗子都不如了。 正想着,又是一记狠厉天雷落下,活腻了又疯魔的老鼠精想要欺身去接,却叫黄衣烈烈的花妖挡在了身前。 “商响,我承你的情,可这是我的劫,没人能替我受。” 花妖笑着,身形单薄如雾,神情超然如佛。 转对肖吟道:“肖吟,你改不了命的。” “回雪!” 呼唤被巨大的落雷声盖过。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那把褐色的旧油伞已然落地。肖吟倒在院落中冰凉的石砖上,怀中是一株晶莹剔透的百合花。 商响忘记了痛,伏在肖吟尸身旁冷冷笑。 大雨倏然而停,空中的黑云随风散去,清朗的夜空中一无所有。只剩檐下点滴更漏,伴着孤单冷寂的梧桐树和商响。 他恍然大悟。 原来肖吟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以死护住花妖原身,叫他不至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自己上赶着替人历劫,实在是多管闲事。 花妖受了雷劫,消弭了今生罪孽。两人在黄泉路相携而行,在阎王殿上再续上个三生三世缘。 真是好打算啊。 可是,凭什么呢? 三生三世已经那么长了…… 妖怪啊,总是痴心又偏执。 商响还得再加一条疯…… 于是,他断了尾,不犹豫也没手软。 撕心裂肺的痛自尾椎蔓延全身,痛到汗与眼泪都止不住,之前受的那雷霆万钧,与自断其尾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鼠尾是鼠妖的命,里面攒着他来生为人的寿数。 可他不要来生为人,他只要肖吟。 鲜血随着腿根缓缓流下,被浸满雨水的棉布裤子稀释成一滩腌臜的褐色,一股一股划过洁白纤细的脚踝。 滴滴答答、腥膻粘腻,是爱上人类无法流珠鲛人的泪。 ———— 响彻了半个夜晚的落雷声,叫整个渝州城里的妖怪都如履薄冰,就连凡人也心有戚戚。 和尚和狼王赶到时,商响已经料理完了院中的污秽,为肖吟换上了干爽衣衫,扶他上了床。 那株冰雪美丽的百合花,被他种在了梧桐树下。 看到两人来,商响笑了笑。 “道长在房里,你们去看看他吧。” 惨白的脸。 和脸同色的唇一张一合。 实在不像人形,连鬼都不像。似乎只是一个虚弱至极的残像,料峭冷风一吹就会散去。 “小响……”白悟虚欲言又止。 商响摆了摆手:“我累了,我想睡觉……” 说罢谁也不看,推开房门化了鼠身。 他没有了尾巴,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仓皇的逃进洞里,没有一丝力气。 商响蜷缩着,伸出细小的舌头舔舐着尾巴的断口。感觉不到疼,只剩下麻木和无穷无尽的疲惫。 身体发着热,叫脑袋更昏,干脆睡觉吧,不要做梦,他讨厌做梦。 可是,梦里有娘。 商响吸了吸发苦的鼻子,把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这一睡,便是三日。 中间也有醒的时候,短短的片刻钟,睁不开眼,分不清梦与现实。 直到第四天,一束太阳光照进了老鼠洞中。 惊心动魄的一夜恍如一场记不清的梦魇,醒来了,便又是一个清朗太平天。 肖吟还没醒,安安静静的躺在围着青色帐子的床上。 商响坐到床头,伸手轻轻摩挲他的脸。 指尖苍白,不见血色。 游走着,带着妖怪贪得无厌的秉性,一下一下拂过他肖想过无数遍的眉梢眼角。 道长…… 老鼠精无声的笑,眨了眨沾湿了的黑睫毛。 肖吟今生余命,是他的…… 听和尚说,有位叫做觉行的高僧曾为肖吟批过命,算出他的死期,就在那日。 狂风骤雨,惊雷打得满城皆惧那日。 商响微微笑,唇角眼梢有种冷寂的快乐。 是真觉得好笑,因为从不曾想过,到头来,改换了天命的竟是自己—— 折了一条尾巴,从天定的死期里,夺回了肖吟。 【作者有话说:响响妈妈爱你!】 第十九章 记忆 那日之后,已经过了半月。 肖吟仍旧没有醒。 商响衣不解带的照顾着,累了乏了,便伏在冷硬的木床沿眯眯瞌睡。 他没法真闭上眼。 闭眼就是落雷过后一场惊心动魄死亡。 但那又与死亡不相称,是肖吟心心念念的,与花妖的来世缘。 和尚说,肖吟是个疯子,从来都是。可他没想到,世上还有更疯的,不但疯,还不自量力。二百多年的破烂道行,就敢改换天定的寿数。 “你图什么呢?逆天而行……是要遭天谴的。” 和尚一句话叹了三口气。 商响眯眼笑,惨白的唇缝里透出一点血红舌尖:“我没有别的好处,只能拼了命对他好。好到再没人能这么对他,或许他就是我的了。我是妖怪,不许什么三生三世,真要动了心,就只对那人好,好到死那天。” 和尚又叹了口气。 商响是只蠢老鼠,无可救药,愚不可及,为了道士连来世为人都不要。 畜生道有多苦,商响比他清楚。 和尚叹息着退了出去,没有再劝。 妖怪的灵窍总是不如凡人玲珑剔透,爱啊恨啊由着自己的心,又痴又傻又固执。 商响还疯,还不要命。赤裸裸热腾腾血淋淋的一颗心掏出去,被人冷待了摔碎了作践了,他连头都不回…… 肖吟醒来那天很冷。 没有下雨,只是化不散的阴湿。 商响喂完汤药,想给他再加一床被。 抱着被子回来的时,沉睡了半月有余的肖吟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盯住自己,瞬也不瞬,视线笔直。 像极了有一年下山偷核桃,在村头遇见那只绿眼睛的扁担纹花猫。 肖吟低头笑了两声,又抬眸:“你傻了吗?” 商响被唤回了不知落到何处的魂儿,结结巴巴:“你、你醒了?” “你是谁?”道士歪着头,眉眼清澈又无邪。 才露头的喜悦凝在了脸上,商响傻傻的抱着被张口结舌:“你……” “我忘记了很多事。”含笑望着傻乎乎的老鼠精,肖吟说,“但我觉得我认得你。” 我认得你…… 一句话,便叫商响忘记了断尾巴的痛。 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一颗一颗,不像珍珠,像雪粒子,划过脸颊,没有半点热气,聚在下巴上,浸得绀色被面一小片湿。 肖吟心头波澜起伏—— 是心疼。 又不止心疼。 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拉过紧紧攥着被子的手。细细的手指,留着浅浅的疤。 被子掉到地上,哭傻了的小老鼠跌进自己怀里。 抱着的感觉很软很好,也叫肖吟说不清的混乱慌张。 “别哭别哭,是我欺负你了吗?” 怔怔的不敢动,商响抬头偷偷看肖吟,却被对方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竭力忍住眼泪,妄图粉饰太平:“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 是高兴吗?或许也有。太复杂的情绪,商响形容不来。 “为什么高兴?” 心在别别跳,张狂的鼓动着要震出胸腔。商响从没离肖吟这么近过,偎在他胸前,还被箍住了腰,稍微动一动眼皮,那让自己疯癫发狂的色相便落入眼中。 他有些迟疑,觉得是梦境,偷偷咬了嘴唇,却又觉出了疼。 可还是惊艳,还是着迷。想染指,想冒犯。 想得五内俱焚,胆大包天。 “因为你醒过来了。” 被诱惑了的商响讷讷说。 听罢这话,肖吟不可抑制的觉得欢喜。这只小老鼠,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只有他。 “我是谁,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不想撒手,怀里有只老鼠的感觉很奇妙,箍在腰上的手臂再使了一分力。 贴的更紧了,黑而圆的眼睛近在咫尺。 湿漉漉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唇绽出一丝笑,像是一朵白色的花,里面藏着红色的蕊。 “你叫肖吟,我是你男人。” 狡猾的老鼠精面不改色的撒了个弥天大谎。 这谎说的太不着调,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肖吟推开的觉悟。 可是却没有。 漂亮的道士只是看着他,嘴角含笑地看着他。很高兴的样子。 “那你是谁呢,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痴缠缱绻,像是对待前世的情人,温柔又蛊惑。 眼前晃过梧桐树下茕茕而立的百合花。瞬间,血液冻成了锋利的冰碴,刺在身上,又冷又痛。 可这时光不是他偷来的,是他用尾巴换的! 忽然有了底气,老鼠精抬起下巴:“我叫商响,你记住了!” 管他呢,管他呢,就算只有一时一刻也认了! 贪得无厌的妖怪总也学不乖。 “嗯。”肖吟点头笑,眼里盛满了一汪温柔的月亮,“我平时怎么喊你?响响吗?” 刚才还胆大包天扯着谎的商响愣住了。 过了这么多年,认识这么多人。会叫他响响的,只有老鼠娘。 摇摇头否认:“没有,你没这么喊过我。” “那我叫你什么呢?”肖吟对称呼似乎有种超乎意料的执着。 搜肠刮肚的想,却实在想不出。 因为肖吟从没有认真喊过自己。 “响响。”又叫了一声,鼻间萦绕着温热的吐息,两个字念得真切又清晰。 叫人心颤。 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商响瘪嘴忍住泪,横眉冷眼,改不掉口是心非的毛病。 明明……明明就欢喜得要命。 肖吟低头凝视他:“这么委屈?生气了吗?” 当然生气,那一桩桩一件件,换了旁人早就琵琶别抱另觅新欢了,也就是小爷这么……这么…… 一口白牙磨得咯咯响,商响忽然死命咬住肖吟胸口。 他是真的发了狠,鲜血很快透过雪白单薄的中衣。尝在口中,腥膻粘腻,却又痛快过瘾。 肖吟没有出声,伸手轻轻拍着商响的背。 似安抚,又要宽恕。 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但叫商响恨成这样,那就是罪大恶极。 那时,灵魂在混沌里沉沉浮浮,眼前脚下皆是虚无,本以为会死,可有双眼睛总也抹不去,黑而圆润,像上了层釉色的桂圆核。一梦醒来,前尘尽去,仿佛在轮回中走了一遭,将滚滚红尘中的七情六欲全都淘换了个干净,脑子里只剩下那双要拼命的眼睛。 在那双眼里,仿佛世间千载以来只有他,天地辽阔间也只剩下他。 那是商响的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寻到了。 第二十章 清白 那场浩荡雷劫中,肖吟伤了灵识。不认得自己,只认得商响。 和尚知晓一切来龙去脉,因而唏嘘喟叹。却不知是该叹肖吟总算能断了不该有的执念,还是叹商响疯魔癫狂…… 到底还是不忍心,他可怜商响的痴。 喉结滚动,将真相咽回。 趁着肖吟小睡,和尚偷偷问:“他总有一天要想起来的,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商响笑,漆黑的眉眼弯弯,满是不在乎:“骗来的日子,有一天是一天吧。” 倒也通透。 厨房里,商响将山药切成末,和着糯米熬了一锅粥。 弓着背脊,蜷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双眸映着跳动的火苗,迷迷糊糊觉得困。 他终日惦记着肖吟,已经许久未曾安眠。 砂锅里的山药粥咕嘟咕嘟响,接连冒出一个个粘稠的气泡,逼仄狭窄的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米香。 商响在厨房就着柴火的烟味填饱了肚子。 又盛了一小碗粥,端进肖吟房间。 “你到哪儿去了?” 被那双漂亮眼睛盯住,商响有些无所适从,只将手中的碗递到肖吟面前,故作淡定:“吃些东西吧。” 肖吟笑了笑,眉目间至纯至真:“手没力气。” “也是……”商响端着碗,侧身坐到硬邦邦的床沿上。不远不近,是有分寸又叫人心痒的距离。 握着调羹的手指和勺柄一样白,从瓷碗中舀了半勺粥,送到肖吟嘴边。 垂下眼皮,肖吟低头看着那只指节泛白的手,像紧张,又似讨好的轻轻颤着。 伸手包住连勺子的拿不稳的手,低头喝了一口粥,米粒滑过舌尖,又绵又软。 商响慌慌张张的抬头,带着点惊讶又有点受了骗的懊恼:“不是说手没力气吗?” “刚有的。”肖吟说。 一本正经,不像撒谎。 手把手的继续喂了一会儿,商响烫了指尖红了脸,肖吟心满意足的喝了个饱。 喝到最后一口,肖吟动了动手指,把瓷白的勺子推到商响唇边:“我喝不下了。” 商响更慌,却又鬼使神差的张了嘴。 苍白的唇瓣哆嗦着,粉红舌尖舔去了沾在唇角的一粒米。眼神虔诚无声,有种说不出的情色,意外的叫人动心。 “还喝吗?锅里还有。”喉结滚动,商响咽了口口水。 肖吟摇头:“我困了。” 语气不像他,尾音长了半拍,有种缠绵的味道。 商响愣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那你睡吧,天都黑了。” 刚才还称困倦的肖吟被这话激起了精神,带着点儿困惑不解的委屈,拉住了从棉褥子上移开的手:“你不和我一起睡么?” “诶?”商响比他更困惑,也有种隐秘的欢喜堵在心头。 但到底还是清醒的,没蠢到底:“你不喜欢和我一起睡。” 说完,商响轻轻笑,起身要走。 “我喜欢的。” 肖吟不肯撒手,眉眼间带着点儿倔强。 不像他。 神情不像,说出的话也不像,却叫商响心软心痛。 他不懂情爱,只装了一腔不要命的痴心。到今天,才多少知晓了点话本里讲的缱绻缠绵—— 叫人痒,痒到心里,又叫人妄想妄为。 放下碗,商响利落的除了灰扑扑的棉袍。里面是米白棉布做成的中衣,同一块料子的袭裤,带子扎在细腰上,胸口脖颈肌理苍白。 漆黑的眼里情意流动,不是故意,也未卖弄,那种热望便是说不出风情。 不至于叫人意乱情迷,却也是勾引。 可偏生又叫人安心,叫肖吟这个忘记了前尘往事的人,觉得魂有所依。 白生生的细手指掀开了被角,带着寒意的身体拱到肖吟身边。 屋子里烧着一只火炉,银丝炭燃得正旺,没有烟尘,烘得人昏昏欲睡。 商响想起了头一次与肖吟同床共枕,手指伸了又缩回,渴求着又不敢。 现在不一样,只要肖吟一天不记起,自己就是他的男人。可以触碰,可以冒犯,可以…… 商响想不下去,他觉得自己不要脸。 可还是贪。 冰凉的手指伸出去,碰了碰领口尖儿上的一点皮肉。很快,不安分的手就被肖吟捉住了。 没生气,也没冷脸。 只顺势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下巴抵住了刚才摸过的地方,鼻尖贴着滚动的喉结。身体僵住,胸腔在震,悸动像是曾经的瑰丽春梦,叫他昏聩,叫他发疯。 口干舌燥的小老鼠抬起头,不稳的吐息打在肖吟脸侧。 有些痒,于是道士轻轻笑,抓住的爪子也没放开,一点一点拉到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传到指尖上,一下一下,是活着的证明。商响迷茫的张眼,煞风景的旧问重提:“肖吟,我可不可爱?” “嗯?”问题来得突然,肖吟含笑望着黑而圆的眼睛。 急切的,他想知道答案:“我问过你这个!” “那我怎么回答的?” “你什么都没说。” 话语停顿了,只剩下轻描淡写的吐息。 良久,肖吟说:“可爱。” 讨到了答案,商响心满意足。本本分分的收回手,躺平了,与肖吟隔开一掌宽的距离。 他想要的就这么多,看着他,回答他,不需要关乎情爱,就能叫他熨帖欢喜。 这是小老鼠的隐秘,和诉诸于口的喜欢不同,是叫他发疯与不要命的根。 “睡觉吧。”商响翻了个身,背对着肖吟。 “嗯。”肖吟贴过来,很依恋的将两人之间一掌宽的本分距离抹去。手臂箍住了少年的腰,不觉得轻浮,不觉得冒犯,他是他的男人,话是商响自己说的。 下巴也靠了过去,靠在肩窝,怀里的小身体僵得发抖,又竭力忍着。 “响响。”还是那拖长半拍的缠绵语调,“你转个身。” “不转。”语气恶狠狠的。商响蹙眉,偷偷拿袖口抹了抹鼻涕,他嫌丢人,嫌没出息,抵死了不肯叫肖吟瞧见。 “你哭了吗?”肖吟呢喃着,像是真信了商响那不着调的谎话,以为他们之间亲密至极。 心里一面发颤,一面发冷,商响死死咬着牙。 “没有。”他否认,之后又催促,“你赶紧睡,再不睡我就走了。” 威胁奏了效,肖吟不再开腔,搂着他,清清白白的睡了一晚上。 第二十一章 年 肖吟能下床时,已近年关。 城里处处透着热闹,家家张灯结彩。就连平日里最清俭的人家,也没忘了在门口贴副春联。 整个渝州似乎只有流云观依旧萧瑟,世间的人情烟火渗不进道观的清净门楣。 肖吟安静、孤僻,和热闹不相称。仿佛背后披了红尘中的万家灯火,却又丝毫不沾染。 商响看他,目光痴缠。 羞怯压抑,可笑的痴心妄想。 可当肖吟回看他时,却又迅速的移开目光,疏淡的眼角眉梢,是不留情的冷。 他心里有疙瘩,解不开,剪了又疼。 比断尾巴疼。 惊天动地的疼过一回,再怎么犯贱,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将心动喜欢毫不掩饰的摆在脸上任人去看。 肖吟不满,眉眼垂得低低,凑到商响身边,沉声低语:“怎么不看我了。” 商响瞥过梧桐树下,口气是受了委屈之后的凶恶锐利: “你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睫毛轻轻地颤,他说了谎话,口不对心。 像是看透了他,肖吟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带着笑意的微热气息拂过耳畔:“是,我不好看,你好看。” 呼吸骤停。 情话说来就来,简直要人命。 等商响回过神,身体已经被牢牢裹在了怀里。 挣了两下,没挣开。 背脊贴着胸口,暖意隔着衣料交换着,感觉新鲜奇妙。 “暖不暖和?” 搂着自己的手谈不上规矩,却也没有多少轻薄的意思。商响挑不出他的错,却又气恼。气恼自己不争气,竟然还顺着那双手臂往后靠了靠。 “我又不冷。”小老鼠犹自倔强。 肖吟低声笑:“是我冷。” 没来得及发作,便听见院门嘎吱作响,一袭红衣的田梳捎带着低眉顺目的田镯,拎了一堆年货,进了院子。 见到人来,肖吟也没撒手。往日最讲规矩的人,被雷劈过之后,连这点体面都忘了。 商响拍了拍腰上的手:“先放开。” 肖吟不情愿,松了力气,可手指还在腰侧流连。 田梳冷眼瞪他,也瞪厚颜无耻停在商响腰上的手。脸上写满咬牙切齿,不掩饰的嗤笑:“这会儿知道搂着了,早干嘛去了?” 原本想要松开的,可听了这话,反倒护食似的搂得更紧。心口划过一种情绪,许是追悔,但不记事的肖吟理不清。 田镯拉了拉脾气暴躁的姐姐,抿唇小心做着和事佬:“姐,别发脾气啊。” 田梳不情愿的冷哼,矛头又指向了商响:“光天化日的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连尾巴都……” 生硬的截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田梳死死咬着唇,眼神儿带怒带恨。 这衣冠楚楚的臭道士比狐狸精作孽,害商响坏了修为没了尾巴。今生落下一身痛不说,投胎转世还做不了人。 心是偏着长的,田梳护短,恼商响不争气,却单单只恨肖吟,恨得磨牙凿齿。 商响拿开腰上的手,从温暖宽阔的怀里出来,含笑安抚着田梳:“你们怎么来了。” 恨不得把肖吟塞进十八层地狱油煎火烤了的梳子精脸色稍霁:“来看看你,免得你死了,大过年的不吉利。” 明明是好意,梳子精说话总是不大中听。 商响微微笑,起了斗嘴的心:“多谢了,暂时还能活一段。” “祸害活千年不是。” “是是是,梳儿说得都对,您可不就活了一千多年了吗?” “你!你他妈……” 不怪梳子精要骂娘,每次吵架,都难在这只伶牙俐齿的死耗子嘴上讨到便宜。 一袭旧绿长衫的田镯出来劝:“响哥你身子没好利索,我跟姐姐来给你们送些年货,过年嘛,还是要热热闹闹才好。” “妖怪过什么年啊,小镯子在凡间待久了,真当自己是个凡人了?” 商响拿老实人田镯打趣。 田镯腼腆的扯了扯嘴角:“咱们修行,不就为了来世能做凡人吗?” 商响轻声笑了笑,不言不语。 田镯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商响那笑,瞧得他心头发苦。 “好了好了,承你们情,东西我收下了。” 商响接过田镯手里的东西,拉了拉他的手指安慰:“做不了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做老鼠的时候威风着呢。” “嗯。”田镯点头,他嘴笨,到头来还要响哥安慰。 肖吟盯着田镯被商响捉住轻轻摇晃的手指,面色愔愔。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走上前来,强硬夺回属于自己的手,小声说:“你拉着我。” 重音落在“我”字上,语调似撒娇,又像耍赖。 突然被握住的指尖颤了一下,商响眼梢微扬,瞠目结舌的回看身侧的高大身影。 莫不是真被天雷劈傻了? 简直像只认人的雏鸟。 商响哭笑不得,想抽出手却又不能。 并不是肖吟握得多紧,是他心头发软,没有挣脱的力气。 他沉溺于肖吟的依恋,像抽了锅不多不少的烟土,飘飘欲仙,尽善尽美。 “真没出息。”田梳呛声,甩过白眼,一点不留体面,“你吃狐狸屎了?一脸骚样,光牵个手有什么好荡的!” 从飘飘然中回过神来,商响抬眼去看田梳,不知怎的,没了同她斗嘴的心思:“东西都送来了,要不你们留下吃个饭吧?” 田家姐弟都有一瞬的怔愣。 相熟的妖怪哪个不知道,商响怕吵了道士清净,从不往道观里领人。 不约而同的看向肖吟。漂亮道士紧紧拉着商响的手,抿着薄薄的唇。 “吃就吃,有人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田梳铁了心要找不痛快,骄傲的扬头挑衅。 可道士没看她,他眼睛只看着商响,低垂着眼皮,漆黑的睫毛遮蔽了眼仁中的倒影。 视线停在老鼠精小小的鼻尖上,很依恋,带着说不清的热度。 老实说,他不喜欢商响的朋友。 太亲密,比跟自己亲。 “怎么了?”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飘过来,黑沉的眼珠瞧得肖吟心中欢喜。他喜欢商响眼里只有自己。 摇头说没事,双眼瞬也不瞬。 交换似的,这一刻,他的眼里也只有商响。 视线纠缠得分不开,瞧得一旁的田梳火气直窜:“你们有完没完,还吃不吃饭了!” 第二十二章 忘 田梳是姑奶奶,她要吃饭商响哪儿敢不给。 钻进厨房忙上忙下,那方小天地里,倒从来都是商响说了算的。 “你这儿不还住了个和尚吗?”田梳纡尊降贵给商响打下手,攥着一只白瓷勺子挖着南瓜瓤。 商响闻言抬起头,操起袖子眨眼笑:“还惦记狼王?上我这儿来打听他的相好?” “呸!你才惦记他呢。”被说中心事,田梳俏脸微红,直骂商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本来也不是狗。”商响驳的理直气壮。 和尚年前就搬走了,狼王为了他,空置了那栋洋派摩登的小公馆,在中山路买了间带天井的三进院,天天来,日日请,披星戴月风雨无阻,总算是缠得和尚软了心肠松了口。 商响边跟田梳说着这事儿,边把一颗浑圆剔透的白萝卜切成细丝。 他刀工不错,萝卜丝细而匀称,晶莹透着水色。 田梳见他如此,很是不屑:“果然是个老妈子命,合该伺候那臭道士一辈子。” 商响笑了,眼梢扬起,神情很是得意:“我是他男人,照顾他有什么不妥?” 田梳登时冷下脸,深邃双目直盯着商响不放,像极了夜里要抓老鼠吃的猫头鹰,叫人背脊发凉。 “你看我做什么?”被那眼神儿瞧得浑身发毛,商响忍不住打个哆嗦,继而又开玩笑,“难不成是被小爷的美貌迷住了?” 脉络分明的瓜瓤被纤纤玉手捣得稀烂,梳子精好看的眼睛里掉落出一颗一颗滚烫的泪。 她忿恨又不解:“商响,你是傻的吗?怎么、怎么就自己断了尾巴,来世真不想做人了?” 老鼠精满不在意,扯起袖子去擦田梳的漂亮脸蛋儿:“做人又有什么好的,不做也罢。梳儿你别哭,脸花了。” 梳子精生来最在意相貌,听到自己哭花了脸,立刻吸着鼻子忍泪。可还是不忘数落商响:“为了凡人断了自己做人的路,商响你心真狠,这样值吗?” 值吗? 商响好像从没有想过。 他没有一把能丈量世事的尺,所以凡事只能由着自己的心。世上的事要是都能用值或不值来衡量,活着就容易太多。 命是自己的,来世为人为畜生由着自己选,不是劫难而是幸运。 “不狠狠心,怎么把道长拐上床?” 商响笑得顽劣狎昵,带着点意乱情迷,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 田梳咬紧了牙,几口大气一喘,转过身去,不肯再理他。 当年田镯是这样,如今商响也这样,一个个为了情爱都成了疯子,就连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都如出一辙。 真是不让人省心。 田梳吐出胸口的闷气。 生而为妖,没有不信天命的,生死劫难都归因于此。可是即使命由天定,看着朋友至亲一脚踏入那万劫不复,却绝做不到心无波澜。 她是妖怪,不像神仙能太上忘情。 田镯也如是。 三百年前,他曾与凡人有过一段纠缠,说起来也算惊天动地,搅得地府都不得安宁。可是时过境迁,过去种种像是一场癔症,痊愈之后只剩下不真实的虚无。 回忆很琐碎,感觉倒是清晰。他以身试法,印证了人妖殊途的古话。 “肖道长。” 很客气的,一贯讷于言辞的田镯开了口。 凝望着厨房窄小黑门的肖吟收回目光,落在旧衣落拓的物妖身上。 视线冰凉,叫田镯有些怯,可还是开了话头:“从前响哥总与我们谈起你……” 肖吟的目光凝住了,好似不再那么锐利生冷。小心、蠢动、畏怯纷纷自心底浮出,斟酌又迟疑:“他……说我什么?” 田镯微笑,叫人如沫春风:“他说你很好。” 藏不住笑意,道士紧绷着的唇角往上扬,忍不住追问:“他还说什么了?” 温柔的镯子精摇头笑:“别的,道长得问响哥。” “我自会问他的。”肖吟冷哼,脸色又变得不近人情。田镯的熟稔口气,叫他觉得心中不快。 饭桌上,肖吟挨着商响,本来跛了脚的板凳,被他坐得不动如山。 脚尖碰着脚尖,胳膊贴着胳膊,很亲近的姿态,叫肖吟无端得意。 田梳依旧咬牙切齿剑拔弩张,好似满桌子的菜都是她的仇敌,吃相没有一点儿女孩样儿。时不时拿眼刀去割肖吟,却每每都被盯着老鼠精的臭道士无视。 田镯安安静静,文雅小口的吃着面前的菜,偶尔微笑,像个好涵养的世家公子。 饭后,田家姐弟回了家。破道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商响坐在廊下望着天,身上斑驳裹着梧桐树嶙峋的树影。灰色天空落入漆黑的眸中,悄无声息。 那双眼睛,仿佛比天穹辽阔。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肖吟会每日痴望着一无所有的天际。自己染上了这毛病才晓得,看似一无所有的穹庐之外,藏着芸芸众生的命。 看得久了,或许能窥得一二。 虽说就算知晓了天命也无可奈何,可总归还是好奇。 也仅仅是好奇,商响没有逆天改命的野心。 想到这个,他又忍不住去看梧桐树下的那株百合。前几日枯萎的花掉落到泥土里,现今只剩下一根笔直花茎。 葱茏青翠,生机昂扬。 像是花妖傲气苍白的脖颈。 他在那场本要他灰飞烟灭的雷劫里保住了的原身,也不知在黄泉路上走得可好。没有肖吟陪他,也许会冷会寂寞吧。 自己强留下肖吟,本就违逆了他的本意。耽误了他与花妖同共赴轮回再续前缘,等他恢复了记忆,想必会怨恨自己…… 商响凝望着虚空,笑了一笑,心头又苦又涩,带着艰难酸楚,像颗被雀鸟误啄了的木瓜。 “响响。”怔愣间,他听到肖吟唤他,低低的音调,像倾诉,像呢喃。 桂圆核似的黑眼珠动了动,视线投向灰衣道人。 神骨清回,仙家法度,是多少人平生仅见的绝色。 偏生望着自己的双眼有种依恋的呆。 “怎么了?”商响问他。 “我来陪你吧……”话语迟迟,眼神儿期待又畏怯。 长长地叹气,一颗心硬了又软。 罢了罢了,恨他也好,总比忘了他好。 商响抿着唇,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第二十三章 婚 肖吟坐下,唇角绽出忘乎所以的笑,张开手臂想将小老鼠圈入臂弯。 漫不经心的一侧身,商响避开他的亲近,指着梧桐树脚未到花期的百合:“你认得它么?” 他不自在,总是怀揣着恐惧,因而忍不住试探。 肖吟歪头,有些困惑:“是株百合?” “嗯。”商响艰难的勾起唇角,“明年四月它就会开花,一直能开到七月。” 肖吟不明所以,诱哄般的语气问他:“你喜欢百合?” “很讨厌。” 商响说。 讨厌他高贵傲慢不折腰,讨厌他的霜雪之姿,讨厌他看穿一切的悲悯眼神。 可最最讨厌的,是肖吟落在他身上挪不开的目光。 深爱着的,如痴如狂的目光。 “它曾经是只有灵体的花妖。”商响看着肖吟,目光变得空洞冰冷,“他说,他叫摩罗。” 不是洛回雪。 肖吟开始就错认了人。 因为深爱,他执拗的相信,拥有相似气息的花妖少年是他执着寻觅的宿世爱侣。 “它为什么会被打回原形?” 将商响箍在臂弯中,肖吟问得纯真又无邪。那日的一场生死雷劫,好似同他全然无关。 “他受了天劫,只留下了原身,魂魄大约入了轮回罢。” “如此也是造化。”将头颅贴近商响,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毫无情意的话。 商响不置可否,忽然转头,发泄似的,含住了近在咫尺的唇。 他没亲过人,谈不上技巧,只是凭着本能舔舐,顺其自然,却也杂乱无章。 肖吟没有动,他享受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只是小老鼠总不得要领,显然从没尝过亲吻的愉快。 扣住后脑勺,肖吟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小老鼠带着水光的双眼有些惶惑,是不谙情事的可爱,长不大的清纯。 他想叫他知道这滋味。 “我来教你。” 滚烫的鼻息贴过来,嘴唇不偏不倚的被吻住,舌尖太狡猾,毫不费力的搅开唇齿。 肖吟的吻法很缠绵,又香艳又缱绻。 没廉耻,却不下流。他的脸太禁忌,即使下流也不显。 等回过神,淡色的唇在纠缠中变得艳红,泛着水光,湿漉漉的。 同样湿漉漉的,还有商响的眼睛。流情的眼,冰凉滑腻里藏着能燃成灰的火,灼痛了肖吟的心。 “还要么?”低哑的嗓音带着欲,大大的手掌捋过他的背脊。 惶惑的双眼瞬间变得清明,商响推开肖吟,却又流连他身上的热。 肖吟含笑,作怪般瞧着那红透了的脸,无辜说到:“你先亲的。” “我亲不得吗?”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商响强装老辣。 “亲得亲得,哪里都亲得。”仍旧是笑,勾起的唇角却多了几分不怀好意,“还想亲什么地方?” 他坦荡,叫商响愈发羞愤,别扭的转过脸不肯看他。想到之前夜夜响起的欢爱声,心头积攒着的委屈堵得鼻腔发酸。 起身要走,又被肖吟拽住了衣袖。 “你去哪儿啊?”牢牢的盯着小老鼠红了又白的脸,“生气了吗?” 商响冷哼:“我生什么气,你这么有能耐,还能教人亲嘴儿。” “我只教你。”肖吟解释。 缱绻的眼波横过来,委屈又嗔怒,好像他们之间真横着不浅的情分。 心底还是发冷,莫名生出厌烦:“从前你还教过别人。” “那是我错了。”揽住了商响的肩,肖吟诱哄着。 吻落在唇瓣上,辗转纠缠着。小老鼠耳根发红,拿细爪子推他,反被抱到了腿上。 肖吟深深的看着他,看他泛着水光的眼。 想起了在将死的混沌中,见到的那双不要命的眼睛。 渴慕地、虔诚地、悲伤地凝视自己。 叫人动情,也动心。 ———— 年后。 九娘要嫁人的消息春雷一般响彻了嘉陵巷。 婚礼定在四月,新郎是鼎鼎有名的罗玄远。 罗玄远三十七岁,是个商人,发妻去世多年,身边没有姨太太,偶尔应酬也只去琼楼舞厅,看舞女玉腿林立跳时髦的康康舞,却从不流连欢场。 罗家靠做买办发家,起初经营烟草、洋纱、火柴之类,后来开了酒楼票号,如今买船跑水运。不客气的说,树叶似的渝中半岛上,到处都是罗玄远的产业。 九娘在罗家的纱厂里做拣纱工人谋生计。不知为何,竟得了大老板的青眼,想要娶她续弦。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到了陈嬢嬢口中,成了一桩下流勾当。她见人就谈,说的无非是九娘用窑子里的骚手段,勾引了这位西南豪商。 她看不上九娘下九流的出身,不清不白不要脸。 毁了容还能勾男人,活生生的狐狸精。 也是—— 下贱窑姐儿闷声不响的奔了个好前程。陷在泥里被人作践的,突然成了高不可攀的皎皎明月,怎能不叫人眼红。 可旁人眼红归眼红,罗玄远铁了心要娶,早早就登了报,将这桩婚事昭告天下。 三月底的时候,九娘亲送了请帖来道观,邀商响参加婚礼。 明显是小聂的意思,商响笑着应了下来。 罗玄远袍哥出身,为人豪爽大度,婚礼宾客除了生意场上的朋友,也有不少江湖豪客,商响混迹其中,倒不显得多突兀。 狼王也受了邀,他如今是名粮油商人,同罗玄远做着生意,交情不浅。 见到商响,狼王一惊,穿过人群走到老鼠精面前,微眯着眼睛,半笑不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商响很恭谨的答:“我是新娘子的邻居。” “是吗?”狼王轻声笑,表情难辨,叫人很摸不透。 幸好这会儿小聂寻见了他,笑嘻嘻的跑过来,乖巧的叫他:“响哥!” 他紧紧攥着另一名少年的手,对方比他高一些,神情举止在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讲,算是沉稳。 狼王显然认得他,抬手行礼,客套道:“罗二少爷。” 少年似乎不大记得他,只道是父亲的朋友,谨守礼节回礼说:“叔叔好,今日人多,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狼王笑说:“罗先生大婚,哪里会不周到?” 两人只寒暄了几句,狼王又被一个穿黑缎褂衫的中年男人叫走,看样子在渝州城很是风生水起交际通达。 小聂凑过来,拉着罗二少爷,手不撒开:“响哥,这个是罗芹斋,以前我跟你说过。”转头又道,“芹斋,这是响哥,就是救过我娘命的。” 第二十四章 狐 冲商响微笑,罗二少爷伸出手:“你好,响哥。” 这是洋人的礼节,商响见过的,不至于露怯,客气的回握住,也道了声你好。 小聂确实说起过这位学堂里最优秀的同窗。 不只说起,还总挂在嘴边。 “芹斋借给我一本外国小说,可好看了。” “芹斋请我吃了法国点心,可甜了。” “芹斋说,这是新社会,人人谁都应该追求自由平等,反抗压迫。” “芹斋……” 他总是满口不离罗芹斋,为此还被商响取笑过:“整天一口一个芹斋的喊,以后是要嫁给人家做媳妇吗?” 小聂红了脸,抬起小胖手打了商响两下,力道不重,在掩饰心头的羞:“响哥你瞎说什么,我们是好兄弟,最好的兄弟。” 瞧,一语成谶,九娘嫁给了罗芹斋的爹。 商响微笑,摸了摸小聂的头。 小孩儿穿着件宝蓝色宽身小褂子,领边袖口镶了一圈黑皮草,华丽富贵。他原本就生得漂亮,如今人靠衣装,活脱脱是养在深闺不知疾苦的小少爷。 罗家钱财上不虚,婚礼办得空前。京戏班子和川戏班子轮流献演,戏台子上打一起早儿便没停过热闹。 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唱的是《玉簪记》里的一出,扮小道姑的旦角儿身段极好,声儿又清亮,高腔一起,宾客们的视线挪不动了。 小聂向来贪玩好耍,拉着罗芹斋,急吼吼穿过人丛拐到了戏台下,想看的真切些。 锣钹胡琴错错落落的响,道姑水袖甩得洋洋得意,老艄公手握着桨,摇摇晃晃,真真像是船行水中。 演陈妙常的旦角儿身量高,许是个男旦。可唱腔身段又柔美,辨不出男女,只觉得好看。 戏到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唾玉生香的词儿,润耳朵的清亮嗓门儿,戏台底下尽是叫好声。 一阵拉弹中伶人谢幕,换上京剧班,开始唱另外一出。 罗玄远的长子早年在北平念书,是名角儿陈小山的票友。他对川戏没兴趣,此前一直悻悻然,直到台上黄盖的声音响起,他才抬了抬眼皮,可眼底还是倦懒。 京剧班唱的是出《群英会》,男人的戏,女眷们没什么兴趣,只有俊俏周瑜值得他们看一眼。 商响不懂戏,席间也没有相熟的人。离席绕到后院,坐在小池塘边看鱼。 塘里的金背鲤鱼在月光下有种难说的妖气。传说等它们活到一定时候,跃过龙门,就可以成为施云布雨的龙。 “谁在那里?”声音清润绵软,叫人心痒的动静儿。 身后是之前男女莫辨的旦,如今卸了头面,作寻常装扮,露出青年样貌。 皮相称不上多美,跟台上的扮相一比显得寡淡。但媚在骨中,天生的尤物。 是只狐狸。 之前人多,惑乱了知觉,没能瞧出他的本相。商响张了张眼,继而苦笑,丢了几十年道行,而今眼力也变差了。 “你是妖怪吧。”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狐妖露出了利齿。 不像别的狐狸那样狡猾,带着女相的伶人像是立刻要同他斗法。 刚化人形的小妖怪,道行比不上自己。但青春新鲜,眼睛很桀骜。 “你不也是吗?” 狐狸不掩凶相:“你来罗家作祟?” “啊?”商响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狐狸,起了逗弄的心,“是啊是啊,要不咱们合作啊!” 气急了,狐狸伸出白生生的指头指他,冷着脸:“滚出罗家去!你要祸害旁人我不管,要是敢动玉斋一根指头,我就吃了你!” 哦?是只要护着罗家大少爷的狐狸。 觉得有趣的商响再次打量他。月白衫子,白净的脸,眼丝里有种天真的妩媚。他叫人忍不住戏弄:“刚才你在台上唱了半天,人家可有看你一眼?” 打蛇三寸,骂人揭短。商响可会了。 果然,狐狸恼了,不高兴了:“他看不看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作不作祟,跟你有什么关系?” 狐狸语塞,败在了老鼠精的胡搅蛮缠下,可他还是执拗:“反正要害玉斋就是不行。” “我不害他,害别人总行吧,罗家这么多人呢。” 忍不住逗弄,狐狸此时的表情比他的戏精彩。 “不行不行,害了他家人,他也会伤心。” “倒是这么个道理,你跟罗玉斋什么关系?” 商响好奇,想听个故事解闷儿。催促似的,塘里的金背鲤鱼转了个弯儿,尾巴扑得水面“哗”一声响。 垂下眼,不凶的狐狸映着月色,实在我见犹怜。 “你不是来作祟的吧?”蠢狐狸终于回过味儿,“你身上没有血的味道。” 怎么会没有呢?席间自己明明吃了一块猪血旺,小狐狸鼻子还是不够灵。商响歪了歪头,狡黠的笑。 像是不相信世间会有不害人的妖,狐狸满脸困惑:“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眼珠子一转,商响不吝啬的解惑:“城里妖怪多得是,和凡人往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狸懵懂的点头。 “开粮店的徐岚是头狼,票号的何襄理是只黄狗,石部长新娶的姨太太同你还是本家。今儿罗家院子妖怪少说有七八只,都是得了帖子来的。” 狐狸不说话了。 像个丧气的孩子一样垂着脸:“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商响笑:认错倒快。 狐狸是新来的妖,为了报答罗玉斋的恩情—— 那年,狐狸还没化形,因为贪玩被猎户捉到,差点成了哪家夫人姨太太的皮毛领子。也是他命不该绝,正巧遇上了罗玉斋,六岁的小少爷还哭着喊着央人将他买下来,当宠物似的抱在怀里稀罕。可野性难驯的狐狸觉得凡人没一个好的,狠狠咬了粉雕玉琢的大少爷一口,趁乱跑回了山。 又过了十五年,咬人的狐狸化了人形,傻乎乎的想要报罗大少爷当年相救的恩。 这故事要是换成个美艳狐女,就又是一桩写进话本的佳话,俗气是俗气了些,可是世人爱听,说书人也爱讲。 “你只公狐狸算怎么回事呢?”商响啧啧,“又不能给人开枝散叶的。” 被看轻了,小狐狸不服气,斜挑着眼瞪商响,挺起胸膛,像个义薄云天的江湖人:“我能为他看家护院!” 忍住笑,商响发出闷闷的鼻音:“你还不如说会唱曲儿逗他高兴呢。” “他会高兴吗?”狐狸眼睛似惊喜的亮了。 “笨蛋!”商响白眼翻上了天。 第二十五章 刺 罗家大少爷捧了个川戏班的小戏子。 婚礼过后,茶客们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 只要伶人玩意儿到家,那就是角儿,就有人捧。小狐狸秋江里一亮嗓,懂戏的都能听出本事。 富贵少爷捧戏子不是新鲜事儿,可这罗玉斋却很值得提一提。 罗大少爷在北平念书时,就和名角儿陈小山缠不清。为那戏子,同一名东北军阀争风吃醋,胸口挨了人家一枪子儿,子弹穿过肋骨缝,跟阎王殿前擦了个边。 九死一生活过来,罗大少爷想通了—— 做买卖的再富贵,哪里横得过枪杆子。 于是中断学业回了渝州,自暴自弃当起了西南一隅的土财主。 儿子再胡闹,毕竟差点没了命,罗玄远没多责怪,放任他去了。 罗玉斋倒也没辜负纨绔的名声,在北平学了旗人那一套,遛鸟听戏逛窑子,一样不落。 旁人都说,罗家家业只怕要毁在这败家子手上了。 偏生罗玉斋一点不在乎,该怎么荒唐还怎么荒唐。 商响不在乎罗大少爷如何如何。他和小狐狸不打不相识,只盼他好。狐狸大都媚骨天成,只消递个眼神,便能叫人销魂至忘乎所以。 可那小狐狸太蠢,媚术必然不到家,遇上个风月老手,也不知吃亏的是谁。 商响想着,吃吃笑,幸灾乐祸。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肖吟俯下身来,平视小老鼠,眼里似嗔似不满。 道士漂亮的脸近在咫尺,商响听见了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 “你又不看我了……”肖吟说。 哦,还委屈他了。 商响撇了撇嘴:“少看你一眼会死吗?” “不会死,会不高兴,我喜欢你看着我。”肖吟很认真。 还想说什么来着?商响忘了。勾魂摄魄的面孔越来越近,固执的亲吻落在唇角。然后是唇瓣,然后又加深。被紧紧抱着,舌头勾得他快要丢了灵窍,身体也软,不被箍着腰就站不住脚。 “大清早就亲嘴儿,不知羞!”好容易分开了些,商响喘息着骂。 肖吟低低地笑,俯身又含住了他发红的耳朵尖。 背脊瞬间就麻了。这臭道士,哪儿来这么多花样! “刚才在想什么?”肖吟问。 耳垂山泛着被唇舌滋润过后的水光,商响轻喘着抬头:“一只笨狐狸要报恩。” “哦?”肖吟搂着他的腰,勾起唇角轻轻笑,“怎么报恩?” “他要为人家看家护院。”商响想起那日在罗家后院的池塘边听到的话,又忍不住笑。 妖怪要报恩本就犯不着以身相许,他们身怀法力,可以做到许多凡人做不到的事。 仔细想,所谓报恩,不过是思凡的幌子。 妖想做人,想尝人世情爱,出于欲望,也是本性,没有什么不对的。 “你想帮他?”肖吟问。 “嗯,想吧。让他少受些苦也好。”商响是过来人。 肖吟细细端详他,想从那张懒散的笑面上寻找些什么,可是商响目光深深,叫人瞧不出半分端倪:“你跟那只狐狸很熟?”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商响微微发愣,“在意吗?” “在意。”揽着细腰的手臂又紧了紧,肖吟说,“你是我的。” 心绪被四个字搅得激荡,然而切身痛过,再激荡也是有限。原始的心悸变得可以忍耐,商响眨眨眼,轻声细气的说:“我不是。” “……” 肖吟有些惊,惊了之后又怅然,翻腾着患得患失的目光小心翼翼望着商响。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肖吟。”细白的手指拂过眼梢,是双好看极了的眼睛,瞳孔上映着自己的面孔,一眨不眨。商响心软,可还是要说。将好的血痂在发痒,忍不住的挠。挠得血淋淋的,却发现痛也不止痒。 “再来一次的话,我就不会原谅你了。”商响说。 肖吟不记得,因而困惑,几番欲言又止:“响响,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 商响目光倦倦,静静地、深深地望着他,像是天下芸芸众生,他只在乎他。 “没什么。”商响说,“反正你这辈子都得是我的。” 说完就被抱紧了。 肖吟的臂弯勒得他疼,带着渴求的力道,强硬的,好像也不要命似的:“下辈子也是你的。” 商响见识过肖吟的三生三世,知道这话的分量。忍不住要信,因着这人一诺千金。 “别说了。”还是有分寸,商响笑着制止他,“哪儿有什么下辈子,瞎说。” 还不知道自己下辈子会投生成个什么玩意儿呢。 “有的,你知道有的。” 笃定的样子,像是从没忘过。商响心底瞬间发冷,畏怯的望他,却只见到了一双固执又依恋的眼。 惊魂初定的老鼠精长舒一口大气,无可奈何的顺着他:“你说有就有吧……” 院子里的百合花冒出花骨朵的时候,狐狸头一次登门拜访。 夕阳在道观的灰瓦上镀了一层富贵的金,投在院落中的影子像是戏台上伶人的魂。 狐狸站在梧桐树下唱一出《金山寺》,咿咿呀呀,嗓子又润又亮。 戏文里白娘娘的词儿,唱的是他自己。 “行了行了,你在这儿唱翻了天,小爷也不赏一个大子儿。“ 精打细算的老鼠精还是抠门。 化名齐袖的小狐狸收了嗓子,眼神儿湿哒哒的,粘腻含情,天真又欲望,是男人喜欢的。 商响“啧”了两声,合该是只狐狸,蠢有蠢的风情。睁眼闭眼,都是勾引人的骚气。 “玉斋喜欢听我唱戏。”狐狸笑,打心底里高兴。 “哦。”商响懒洋洋的点着头,心里想着两情相悦的好结局。 “可是……” 抬起眼皮,眉头动了动。 还有可是? 商响等着下文。 齐袖说:“他说他有意中人了。” 愣了一愣,继而苦笑。这话似曾相识,是狠狠扎进心里的刺。 “那就别报恩了,反正他早忘了救你的事。” “不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白眼翻不回来了,这小子酸词儿知道得还挺多。 戏子天天唱忠孝仁义,笨的才信,聪明的嗤之以鼻。 下九流的行当,耳濡目染哪里都是男盗女娼。 可是,商响可怜他的赤诚,他把狐狸当做自己。忍不住想帮一把,让他不用遭和自己一样的罪。 第二十六章 补 “有喜欢的人,谁?”商响坐在藤椅上,绮丽淡薄的夕阳洒满了脸和肚皮。 齐袖占了原来花妖的位置,没躺下,屁股只搭了个边儿:“是个唱京戏的,叫陈小山。” 这几天在茶馆,商响可没少听这位陈老板的大名。腕儿就是腕儿,人在北平,艳名跋山涉水传到渝州。 好热闹的茶客将这位遥远伶人的故事讲得香艳又下流,流言蜚语里,一个男戏子俨然成了祸国妖姬。 不过,讲得最多的还要数罗玉斋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 茶客们摆龙门阵只为消遣,胡乱编造作不得真。可而今齐袖也这么说,商响倒有些信了:“他自己说的?” “。山。与。氵。夕。” “嗯。”小狐狸点头,神情倒不见伤心,隐约还有点儿雀跃。 商响不很理解那份雀跃,皱眉问:“怎么?打算好了怎么办?” “当然是帮他把那个唱京戏的抢过来啊。” 摩拳擦掌,小狐狸铆足了劲头。 商响笑:“抢回来你就没戏唱了,罗玉斋不养两只鸟儿。” “不唱就不唱呗,他们好上了,我和玉斋就两不相欠了。”齐袖说,“到时候我就回山里,好好修炼去。” “你不想跟罗玉斋过?”商响很吃惊,小狐狸眼里的情意骗不了人。 齐袖笑了:“想啊,怎么不想,可是人妖殊途。等我攒够了的道行,来世为人我再找他。今生……我盼他快乐圆满。” 商响愣住了,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你比我清醒。” 齐袖看了看走廊尽头闪过的一方灰衣摆,乌溜溜的眼睛眨呀眨:“自己求仁得仁,说什么风凉话。” 商响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也瞧见了那方衣摆,摇头苦笑:“什么求仁得仁,拿命换的。” 齐袖又看了一眼廊下盯着自己的肖吟,识趣的告辞。 “你就别去北平抢人了,顺其自然的好。” 临走,商响殷切的嘱咐,怕他真的北上,把人掳到渝州来。 “我知道的,他们之间是缘是孽都没我的份。等时机到了,我再操心。” 眯着斜长的狐狸眼,齐袖伸手拉上了门。 商响回头看着肖吟,灰衣道人的脸色如同地上的树影子一样黑。 “人走了,你满意了吧。” 早知道他在偷听,商响没好气。 肖吟也不高兴:“你跟他讲得太久了。” “他是我朋友,说说话怎么了?” “你朋友可多了。”肖吟低沉的声音有些闷。 开茶馆田梳田镯,16号门口飘荡的鬼魂,以前住在隔壁的小聂,现在还多了只狐狸…… 大步的走到门口,肖吟牵住商响的手。 曾经回迁梦萦的温度,现在轻易就被握在掌中,商响觉得讽刺,又觉得恍如隔世。 “朋友多有什么不好?” “不好,你都没时间理我了。” “以前你不理我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啊。” “别总提以前的事。”很有些委屈的,“你就仗着我不记得。” “不用记得,又不是什么好事。”商响笑,被肖吟需要着还是得意。使了几分力,回握住他的手,“进屋吧,天都黑了。” “嗯,你冷不冷,我抱你吧。” 冷什么冷,这都四月了! 商响瞪眼,拍开那双不规矩的手,转身掩上了门。 渝州城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往年这个时候,鼎山上那棵老梨树早就开满了花。 百合结了骨朵,可总也不开花,商响每天给他浇水,侍弄得殷勤。 就这还惹了肖吟不高兴,扬言要把百合扔到南山自生自灭。 不是你稀罕人家的时候了,凡人真无情。 开春之后,和尚来了好几次,俨然把道观当成了娘家,什么好东西都往回搬。前几天还给了商响几株千年老参。 狼王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是西南商界数得上号的人物,有钱有势的,方便和尚吃大户。 商响跟着白占便宜,一天天高兴得很。 千年的参,活得比自己都长,炖了补一补,说不定还能涨回几年道行。 小老鼠很动心,偷偷炖了一锅参汤。怕浪费,就着参片咽到了肚里。 结果补得过了,到了晚上,浑身燥得慌。 呼出来的气烫得吓人,热气在身上乱串一阵,竟齐齐往那里涌去。 几乎立刻***,商响骂自己不害臊,连头埋进了被子里。 “怎么了?” 这会儿肖吟还贴了上来……简直是要人命。 “没事,你离我远点。”没好气,商响这是羞的。 “这么热,发烧了吗?”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肖吟的低沉的声音响起。 有点哑,带着点不清不楚的暧昧,很蛊惑。 “没发烧,被子太厚了。”商响掀开被子一角,夜里的凉风灌进来,稍稍缓解了皮肤上的烫。 可身体还是热,心里的燥没消,还是难受。 使劲想着娘亲教他的运气法门,可越想越记不清。懵懵懂懂间,半搭在身上的被子没了。 被凉气儿滋润着的小老鼠得了舒服,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可这声儿却在肖吟心里点了把火,像是沾了河堤上的杨絮,难耐的痒。 “到底怎么了?” 商响抬起眼,张了张干涩的嘴:“肖吟,我渴。” 口渴,心里也渴。 总想要点别的,可又不是真烧坏了脑子,商响知道分寸。 翻身下床,拎起小桌子上的茶壶对嘴灌。咕嘟咕嘟,细小的喉结滚动,茶叶来不及吐,顺着茶水进了肚子。 捧着茶壶的手被抓住了,抬眼看是肖吟。褐瞳里幽光闪烁,放下抢来的茶壶,一把抱起商响。 推他,推不动,道士的力气可大着。 “放开放开,我吃了和尚送来的参。” 无计可施,只能从实招来。 憋着笑:“一整棵?” “嗯。”别过眼神,商响怨自己丢脸。 肖吟俯身同他眼对眼,手掌放在柔软的头顶,揉了揉。 “嗬……”他笑出声,“响响啊,真傻。” 语气很纵容,叫商响恨不得立马挖个洞。 “我来帮你吧。”隔着薄薄的一层袭裤,肖吟带着笑的目光划过他胯间。 心中燥热更甚,要把商响的分寸焚得干干净净。 “不用你。”他拒绝,“我去冲个水。” 肖吟拉住他,轻轻包裹住他的手,指尖在手心划着:“别去,要生病的,我来帮你。” 贴着耳朵,肖吟吐出的气比他还热,手指又狡猾,不知不觉裤带就被扯开了。 第二十七章 疼 肖吟是怎么帮他的,商响迷迷茫茫不记得。 反正就是羞。 可又觉得被讨好,心尖儿颤着,指甲陷进褥子里。 浆糊似的脏东西沾了肖吟满手,在指与指之间勾连着,没眼去看,商响整个钻进被子里,裤子都忘了穿好。 只安静了一会儿,许是肖吟出去擦手,房门响动了一下,很快又传来去而复返的声音。 窸窸窣窣,是上床的动静儿。 大手探到身下,摸到被压住的被角,用了点力气,扯出来,修长漂亮的身躯往里一钻。 手掌微微凉,带着水汽的潮湿,淡淡法国香皂的味道,是商响买回来那块。 “响响。”笑意划过脖子,划过耳后,那鼻息很热。 “快睡觉!”羞极了,商响用凶恶掩饰。 可肖吟早就摸透了响响的脾气—— 舍得对自己凶,却舍不得真的跟自己生气。 肖吟自信,响响太好懂,一举一动都在爱他。 心里柔软,想亲近,想更亲近。 手不规矩,嘴唇也放肆,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响响……” 呢喃的声音过分粘腻,商响猛地一蹬腿,伴着“诶哟——”的一声痛呼。 他跌下了床。 尾巴根儿磕在冷硬的地面上,疼得钻心刺骨,冷汗下来了,在熊熊yu火上浇了一盆冰凉的水。 断尾的伤没好全,一直疼着,商响耐疼,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要紧来。只是这一摔雪上加霜,叫他忍不住。眼泪落下来,山洪似的。 慌了神,肖吟少有的不知所措。 抱起哭泣的小老鼠,抱在床上,抱到怀中。轻拍着背脊,安抚他,让茫然哭泣的少年靠在自己胸前。 “摔疼了吗?” “疼。”小小的头颅在怀中动了动,忍耐着,压抑着,商响缓缓说,“肖吟,我疼。” 双臂箍紧,紧到不留缝隙。肖吟头一次知道,他的响响这么怕疼。 “哪里疼?我帮你揉揉,揉过就不疼了,嗯?”哄小孩子似的,肖吟温柔又耐心,轻拍背脊的手掌一刻也不停。 “尾巴疼。” 心里也疼…… 可商响说不出。 抚过背脊的指尖来到尾椎,轻轻的,肖吟不敢使力,羽毛似的轻触着铜钱大小的伤口。 新结的疤,痂掉了,好不了的皮肉泛着脆弱的粉色。 伤得这么重,平日里一声不吭的,响响要强,忍着疼也不讨可怜。 心被牵住了,可肖吟情愿。在一梦醒来,商响说“我是你男人”开始他就情愿。 无声无息的抱着,渐渐的,怀里的身躯安静了,胸口一片湿冷,是响响的眼泪。 真的疼坏了,商响汗涔涔沾了满身,手脚发冷,僵着动不了。 肖吟给他换上干衣裤,没伺候过人,好好的衣裳穿得歪歪斜斜。前襟袒露出的肌肤苍白,缝隙里瞧得见一点红,艳艳的勾缠着视线。半掩不掩,很是风情,叫人想去探究。用眼神,用手指,兴许也得用上唇舌。 可是,响响痛,痛得都哭了。所有旖旎心思,全在泪眼里成了心疼。 “睡吧。”肖吟拍着他的背,让他靠近自己的肩窝,“我在呢,不疼的。” ———— 本以为要被疼痛折磨的商响一夜好眠,睁开眼,日上三竿。 尾椎的痛平息了,只残留了淡漠的钝感。肖吟指尖温柔徘徊的触感仍在,恍若杨絮投入波心—— 荡漾着,不知所措。 迷瞪瞪睁开眼,肖吟早醒了,低头看他,带着笑意的眼光灼人。 “我饿了。”商响惦记着吃。 “我们出去吃。” “你有钱?” “没有……” “……” 换了过年新做的袄衫,鸦青色的暗纹长衫,端着硬挺的领口,衬得商响下巴尖尖。 鞋也换了新的,暧昧的阳光透过窗棱,在鞋面投下斑驳的影。 鼠妖化身的人形算不得多好看,好些个人间艳色都胜过他。然而寡淡的面容,偏偏生了一双流情目,眼角扫过,叫人动心缠绵。 肖吟也换过新裳,还是灰色的道袍,上好的棉布,针针脚脚熨帖至极。没什么浮华雕饰,只有道士美极了的面容,世上难见的风骨。 “你想吃什么?”商响在一贫如洗的肖吟面前充大户,“小爷请你。” 下巴扬得老高,得意洋洋的神情,口袋里的铜子儿被摇得响当当。 肖吟笑,凉丝丝的目光里透着几许看不清的戏谑:“是因为小的昨天伺候得好吗?” 叫人面红的回忆被这不知羞的话勾出来,乱七八糟的翻涌,最后定格在那只弄脏了的手上。 商响牙根发紧,死死揪住新袍衣摆,冲他瞪眼:“你饿着吧,我自己去吃。” 上前握住手,肖吟讨好的笑。白生生的指头在手心里,叫人熨帖,像是遇上了这辈子最如意的事。薄唇扬起说着浑话,又像耍赖似的:“你不养我,我就该饿死了。” 长吐一口闷气,商响还是带肖吟去了街角的面摊。 下面的老赵在这儿卖了四十年面,没买铺子不说,连桌子都不肯多加一张。 两张方桌八条凳,客人多了不伺候,自己端碗蹲梯坎吃。 “老板,两碗小面!”商响轻车熟路。 他们来得巧,有凳子坐。周围闹哄哄,讨生活的小贩扯着嗓子叫卖。 陈旧的桌子积了厚厚一层油垢,面里和了碱,煮出来的面汤格外香。亮堂堂的红油上飘着葱花,商响饿了,张嘴吸溜进一大口。 肖吟却是迟迟不肯动筷子,颇不自在的望着商响。 商响笑了笑:“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你的。” 眼睛瞬间亮了,肖吟挑起面条,慢条斯理的吃了一小簇,味道比想象的好。他追问着:“见到我之后呢?” “之后就跟你回道观了。” “再之后呢?” “再之后你就喜欢上我了,死活都不让我走。” 信口胡诌着,商响面不改色。 肖吟却凝住了面色,握着筷子的手顿在空中:“你想过要走?” 回忆一下,像是从没想过离开道观,商响摇了摇头。 这才放下心来,肖吟嘟囔着:“你不许走……” “不走不走。”拿话敷衍,商响又吸了两口面,看他不动筷,问,“你还吃不吃了?” 道士不情不愿的吃了一根,嘴唇被红油浸得透艳,像是抹了口脂。 第二十八章 寺 商响呆愣片刻。 这个人……还真是什么时候都能惑乱人心。 美色当前,面条就有些食不知味了,囫囵咽下,商响饶过了面汤。 灰袍道士吃相优雅,慢条斯理,像在品什么珍馐。见商响放了筷子,立刻也放了下来,目光追随着,生怕他要逃。 商响知道,这里太乱太脏,不像道观,是一方清净的小天地,不着污垢不染尘埃。 肖吟这是不自在。 修天地大道的道者,不常踏足这污秽人间。 商响偏喜欢他这一点。 这世上,越肮脏的越艳丽,越禁忌的越想碰。 人人都得了贱骨头的病。 商响病重而已。 “今天天儿好,我们上山赏花去。” 吃完面条,商响提议。 时值仲春,山中桃花开得极盛,堆叠如云,满眼艳色。 商响很兴奋,白脸蛋儿上沾着点醉人的红。拉着肖吟的手,欢欢喜喜的走在前头。他熟悉山林,虽然这儿不是鼎山,可是草木葱茏,商响瞧着亲切。 肖吟跟在后头,小小的手掌只握得住他三根手指。白生生的指头覆在手上,在山间长草的小路不快不慢的走着,这光景,居然十分窝心。 万千桃花掩映之下,藏着小小一座寺院。寺院荒废了近百年,比道观还破,然而里面别有洞天,是一方聚灵的福地。 “你看!”小老鼠骄傲的展示着他的秘藏,“这儿是去年我和小聂一块儿发现的。” 像是破庙里藏着什么傲人的宝物,响响得意极了,得意什么呢?肖吟勾起唇角,指腹轻轻摩挲着一截细白的指尖。 “这个地方聚灵,在这里吐纳的话,气比外面运行得快。”怕他不信,商响又加了一句,“你试试看!” “不试。”怕他只顾运气不理自己,肖吟揪紧了掌中的小手指,“不是赏花吗?做什么要修行?!” “这里赏花也妙,你瞧。”没被握住的手指着青苔满布的嶙峋断墙,墙外繁花疏落,很阴暗,要比阳光下更冶艳。 确实比热闹开了满山的花动人,响响品味不俗。 可肖吟不想看花。 歪着头,褐色瞳仁中映着商响的脸。 破庙里终年不见天,房顶碎瓦漏出暧昧不明的光,投在窄小白净的脸上,拓下一剪生动的双眼。 夜色一样的黑眼睛望过来,望向他。灵魂颠荡了一下,又回来,回到身体里,回到纠缠的视线上。 “你知道吗?”口中发干,可还是无意识地吞咽,喉结滚动着,肖吟说,“要修炼的话,还有另一种方法。” 没听懂弦外之音,商响懵然:“什么方法?” “结为道侣,合籍双休。”肖吟神情庄重,口气却轻佻。 反应过来,商响拿亮晶晶的眼瞪他:“想得美,小爷身子金贵着。” “嗯。”肖吟含笑看他,眼神很不轨,“童子身确实难得。” “你!”小老鼠红了脸,这次是气的,口中抱怨,“你怎么现在成了这样,以前、以前明明很正经。” 话语落下,他又疑惑了。 或许……也没那么正经?否则花妖不会夜夜动情。 “你又提以前!”肖吟不高兴了,觉得过去的自己碍眼,“你喜欢以前的我?” 商响答不出。 在他眼中,肖吟任何时候都迷人。 只是从前肖吟看都不看他,被冷待久了,再犯贱也还是会觉得难过…… “你现在……挺好的。”商响由着心,老老实实的讲。 肖吟笑了,突然开口:“响响,我喜欢你。” 周围刹那间变得寂静,静得能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 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可商响总觉得是梦,可梦里肖吟也不会这么说。 “你说什么?” “响响,我喜欢你。” 含着笑意,肖吟又说了一遍,然后俯下身,轻轻吻了商响藏不住困惑惊喜的眼。 接吻这种事,一开头就再也止不住。 毫不下流,只有缠绵缱绻,肖吟喜欢唇齿间的那一点纠葛,很上瘾的,熟练的含住了。 这回他亲得不带欲,没有饿极似的啃咬。也不过于温存,攒着亲吻挚爱的力道。手环住商响的腰。 冷不丁被这样冒犯,商响想要骂人,可一被吻住他又忘了今夕何夕。站都站不稳,更遑论叫骂,魂儿像是掉进浪里,晃晃悠悠的发昏。 被亲得不自觉的后退,踏翻砖块的声音惊起藏在桃花林中的一只灰斑鸠。 斑鸠昂起头,叫咕咕叫了一声,拍打翅膀,腾空而起。 商响趁机推开肖吟,细小的牙齿咬住被亲红了的嘴,低头又抬头,在羞和怒间天人交战。黑白分明的眼,直盯着肖吟。 娇嗔的,带着点不动心火的怒,是情人间打情骂俏的小恩爱。 肖吟瞥过那只不识趣的灰斑鸠,执起商响的手,亲吻他洁白的指尖,安抚着:“一只扁毛畜生,看了也就看了,没什么要紧的。” “什么叫没什么要紧?”商响瞪他,眼光似嗔似怒,“它回去就会告诉山里的老斑鸠,然后明天整个渝州的妖怪都会看我笑话,说我跟道士躲在破庙里亲嘴儿。” “你是我男人,同我亲热有什么不妥?”肖吟很是狎昵的凑近了,搂着腰又要亲。 藏在深山里的破庙罕有人迹,商响放了戒备,眯着眼享受着肖吟的亲近温存。 想起来下山时,已是夕阳渐沉。走在山里狭窄的路上,他们手拉着手,胳膊碰着胳膊。 分不开似的,比夫妻还亲密。 肖吟看着商响头顶的发旋,心中柔软至极。 许是他眼神太灼热,商响侧头,眼皮微微挑起:“看什么?” “响响真可爱。” 调情的话不吝啬,肖吟说来就来。 听惯了,商响也不觉得有多难为情,反倒得寸进尺:“我累了,你背我吧。” 高个子道士半蹲下身,小老鼠灵活的跃上了背。口里叼了一节草杆,调子乱七八糟的哼着老鼠娘生前总唱的歌: “恋要恋,不怕爹妈在面前,不怕爹妈要哥死,阳间不恋阴间恋! 恋要恋,不怕官司打一千,不怕一刀头落地,一刀落地也甘愿! 恋要恋,二人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九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第二十九章 约 一九三六年的秋天,北方战云密布,东北已然是日本人的天下,撞开了家门的盗贼张着贪婪的眼,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中原。 渝州不比上海,租界林立,有着堂皇地被粉饰着的太平。蜀道艰难,巴山险要。因着偏僻而安全。 商响仍旧住在破道观里,和肖吟一起。 日子没什么大波折,寻常的油盐酱醋中藏着点儿风月。 就如现在,肖吟抱着他的小老鼠,坐在木纹深重的廊下,静静听雨。 渝州不仅多雾,到了夏日雨水丰沛,哗哗啦啦下上几日,消解烈阳的燥。 “今晚一定要打雷的。”商响心有余悸的望着天,洁白的细脖颈轻展着,朦胧水汽中露出一个叫人晃神的弧度。 自从历了那一遭无妄的劫难,他便对落雷生出了万分惧意。 有的勇气一辈子只能拿出去一回,之后就消失在骨子里,更何况,胆小如鼠。 肖吟将他圈在怀中,柔声的哄:“没事的,我在呢。” “嗯。”商响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光结骨朵不开花的百合上。 花妖被打回了原形还是傲,这么大的雨,从没见它弯过腰。 “响响。”嘴唇凑过来,肖吟在他耳边悄声呢喃。 商响“啧”了一声,又细又白的小手捂住了欲行不轨的嘴。 这是肖吟新添的毛病。只要商响的视线在别的东西上停留太久,他就要闹,要耍无赖,直到所有注意力都回到他的身上才肯罢休。 幼稚极了,还霸道。 可是,掌心覆住的唇,柔软又窝心。肖吟还伸出舌尖,轻轻舔舐。 商响在心里骂,骂臭道士就会在这种事上耍花样。偏偏掌心酥麻,舒服得不想拿开。 “别舔了,你是狗吗?”还是拿开了,商响低哼一声,“手上都是你的口水。” 短卦子上擦了擦,商响嫌弃。 假装的,嘴都亲过了,哪会真的嫌他。 肖吟也知道,响响就是看着凶。 手掌移到他的头顶,指尖顺着发旋,一下一下抚弄着小老鼠柔软的发:“晚上打雷的话,你就躲到我怀里,要真是劈你的雷劫,我替你受。” 本是无意,可这话听在商响耳朵里总觉得不称心。这好处别人受过,自己再受一回,捡破烂似的。 “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不怕天雷。”其实还是怕的,但就是嘴硬。 魂灵被震出躯壳的滋味,尝一回就够了。 “不怕么?”肖吟打量着他,嘴角含笑,像是看透了他的言不由衷,“前天被雷吓得不敢翻身的是谁?” “谁不敢翻身了。”小老鼠急到瞪眼。 “是啊,谁呢?”肖吟懒洋洋的逗弄着他的响响。 商响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我不要你帮我受天雷,想个别的吧。” 一句玩笑话罢,肖吟却当真想了想:“这样吧,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就在地府等你来。” 这约定新鲜—— 没有三生三世的刻骨,又不像同受雷劫似的疯魔。这是他和肖吟的约定,约到了轮回头上,叫人不生心慌,毫不胆怯。 商响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说好了!” 肖吟应他:“嗯,说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得了许诺的缘故,夜晚惊雷大作,也没叫商响觉得多怕,像是忽然顿悟了生死,又不过是仗着有人在黄泉等他。 第二天,天公收了雨势,却没舍得放晴,阴沉的天,仿佛再一次的大雨倾盆不过是迟早的事。 田家姐弟的茶馆很久没去过了,听说里边搭了台子唱戏,又热闹了不少。 唱戏的是个没名字的草台班子,班主是小狐狸齐袖的师兄,原来也唱旦角,后来被人下药毁了嗓子,就不登台了。 不能唱戏的戏子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还要吃饭费粮,原来的戏班子容不下他。 好在他学戏时还学了一手皮黄的活儿,自立了门户,码头上卖艺。齐袖看不惯老班主欺负人,跟着师兄一块儿走了,现在两人就在田家茶馆里落脚。 商响踏进茶楼时,齐袖正唱《琵琶记》。 再不懂戏,川戏里四大本头还是知道些的。小狐狸唱的得不好,破了几个腔。这也不能怪他,连着唱了好几出,哪儿能回回足铆。 于是,唱完了赵五娘的一段词儿,齐袖便歇了。田镯给他斟了杯茶润嗓子,狐狸小口抿了。 看见商响进来,小狐狸眼睛亮了亮,绕过几桌看戏的茶客,过来拉他的手。 “响哥,你来了!”样子欢欢喜喜的,挺招人疼。 商响抬眼皮看了眼楼上。罗玉斋坐在二楼,黑色长袍褐马褂,端着盖碗茶的手里握了一方手帕。 “那个唱京戏的陈小山来渝州了。”拉着商响到后院,齐袖小声说。 正巧田梳掀了帘子进来,看到多日不见的商响,忍不住拌嘴的瘾。 “哟,稀客呀。怎么?今天没跟道士亲嘴儿?”田梳嘲笑他。 商响却得意:“白天亲有什么意思,夜里的亲热才得趣呢。” 齐袖掩嘴笑:“梳儿姐姐,别听响哥吹牛。” 田梳附和:“他呀,一把年纪还没开过荤,简直丢妖怪的脸!” 一唱一和的,两人到默契。 被拆穿了,商响也不恼,假模假式的拍了小狐狸脑袋一下:“那滋味就真那么好?说得跟非尝不可一样。” 翻了个白眼,田梳道:“你把自己折腾一通不是为了这个?” 商响愣了愣:“不是啊,我就想他活。” 再说,那事儿跟谁做不行啊,他要真的想,早在鼎山就试了,犯不着非得跟肖吟。 鼠类总喜欢把好东西藏到最后,越是来之不易,就越要细嚼慢咽,天性使然。 话题一度兜到商响身上,这会儿才又说回齐袖的事: “那陈小山来了,罗玉斋怎么还听你的戏?” 齐袖笑嘻嘻的:“他看我出丑呢,在这块儿连天儿唱,嗓子受不住,刚才还只唱破了几个腔,有时候调门都不对。” “看你出丑他高兴?” “也不是,他之前让我跟他回罗家,说养着我。可我放心不下吴师哥,就没同意。他觉得不称意,晾了我好几天呢。”齐袖道,“况且那陈小山现在住在秦少帅的公馆里,藏得紧着呢,他也见不着,只能看我对付对付了。” 第三十章 回家 齐袖口中的秦少帅就是当年在北平崩了罗玉斋一枪子儿的东北军阀。 极出挑的青年才俊,上过报纸,连渝州城没见识的小老鼠们都知道他。 陈小山倒是只闻其名。 商响听过他不少狐媚事迹,却从没见过这名妖姬。 脑子里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商响觉得陈小山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响哥,要不咱们去瞧一眼,晚上偷偷的去。”齐袖提议道,又有些委屈的,“我还没见过他呢。” 商响也没见过,因而心痒,夜里趁着肖吟睡着偷偷溜了出去。 经过十六号门口时遇见了段三儿,嶙峋的魂魄飘在空中,颠颠荡荡的同他行礼。 “我和齐袖要去秦公馆看美人,你要不要一起?天天守在这儿多没意思啊。”商响邀请到。 鬼魂歪了歪头,努力理解着老鼠精的意思。他的灵识已经有些溃散,神智不如从前完备了。 这是所有孤魂野鬼都会经历的事,段三儿比普通的鬼魂稍微早了一些。 “去吗?”商响想让他有一些新的回忆,那样存活于世才不至于太过枯燥无聊。 鬼魂很懵懂,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此行的意义,只觉得同商响一起,应该不会有不好。 想要一睹陈小山容貌的还有田梳。 她向来自负美貌,对于其他美人,总存着一颗不服输的心。 三妖一鬼都怀道行,秦公馆的卫兵再厉害,也拿不住鬼怪。 凡人本就看不见鬼,因而段三儿最自在。捏了隐身诀的三只妖就没那么舒坦了,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着什么镇宅法器现了形。 秦公馆里灯火通明,欧式厅堂里摆了桌麻将。曹局长的三姨太,蔺区长和他新收的外室,还有房子的主人秦遇常凑成一桌,似要通宵达旦的样子。 秦遇常身后坐着一名面相阴柔的青年,玉手纤纤,正剥着一颗紫色的葡萄。 葡萄汁液沾了指尖,他从襟前拿出手帕擦干净了,然后用牙签剔出籽儿,方才喂到一身戎装的秦遇常口中。 周到细致,柔软娇媚,多少女子都不如他。 那就是陈小山。 和商响想象中有些差异,美是美,但绝没有众人口中所说的那样祸国殃民。单论皮相,他不如田梳,大致和齐袖的样貌相当。可是一举手一投足,那股子销魂蚀骨的劲儿,多少狐女都比不上他。 看一眼齐袖,小狐狸目光直直,看的却是秦遇常。 与此同时,秦遇常也望向了这边。 一瞬间,商响几乎以为,这个装着军装的凡人,其实是有天眼的。 好在,他的目光很快转到了手中的牌上,拇指摩挲着牌上的花纹,唇角勾起,眼中精光闪过: “清一色,胡了。” 大手一掀,秦遇常亮出牌面。 曹局长的三姨太娇嗔:“少帅这是什么手气,要是玩到明早,我们曹家全都要输给你了。” 秦遇常不正经的调笑:“三姨太也输给我?” “哎呀,少帅你这张嘴,赢了大洋也不饶人。” 这话看似抱怨,实则奉承,蔺区长帮腔:“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少帅的手,菩萨开过光。” 来自江南的三姨太拿起方帕掩着樱桃嘴,低头娇笑。 蔺区长的外室跟着道:“我看呐,少帅这嘴也开过光。” 秦遇常对她勾了勾唇,人家男人在这儿,倒不好说什么荤话。 “遇常,我有些乏了。”陈小山款款站起来,行了个前朝的礼,柔声细语的告罪,“各位对不住,小山要失陪了。” 牌桌子上的哪个不知道秦遇常宠戏子,都是聪明人,眼色到家,目光巡了一轮,等着秦遇常发话。 果然,秦遇常还是心疼戏子:“行了行了,我饶了这轮牌钱,都散了吧。今儿个天儿也晚了,各位不嫌寒舍简陋,就在这儿歇。” 他是有枪杆子的人,在这乱世最受敬重,他说要睡,哪个敢有二话。 牌局散了之后,秦遇常叫来佣人,伺候陈小山洗漱,自己则站在落地窗前抽烟。 火星明灭间,秦遇常的目光似乎又飘向了几人所在的方向,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响哥,咱们快走吧。”齐袖拉了拉商响的袖口,急着要走。 既然见到了陈小山真容,确实也没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出了秦公馆,三只妖怪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显了形。 田梳得意道:“那个陈小山长得也不过如此嘛,光听传言还以为有多了不起的姿色呢。” 这话说得也不错,单凭相貌,陈小山的确称不得风华绝代。 “商响,你说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女孩子就是喜欢比,自己比较过了不算,又来问商响。 老鼠精早摸透了她的脾气,奉承道:“当然是我们梳儿好看了,放眼渝州城的妖怪,那个有你俏啊。” 这话田梳听了自然窝心,哪个女孩不喜欢被捧着?可又故作矜持:“你太油嘴滑舌了,信不着你。段三儿,你老实,你说我跟刚才那个男戏子谁好看?” 段三儿不大明白,只觉得跟着商响说准没错,于是憨憨说到:“你好看。” 田梳终于喜上眉梢。 齐袖却意外的很沉默。 “怎么了?看见人家好看哑巴了?”商响问他。 有点伤感的,齐袖笑了笑:“没事儿,就是终于明白玉斋为什么对他这么念念不忘了。” 皱起眉头,商响意识到齐袖在说谎,进到秦公馆大厅,小狐狸统共就没看过陈小山几眼,整个儿心思全在秦遇常身上。 这是要移情别恋? 商响似笑非笑的看着小狐狸。 到了路口,齐袖和田梳奔着码头回茶馆。商响背后飘着一只鬼,蹦蹦跳跳的爬坡上坎。 没走几步,空中陡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轰鸣的雷声便落了下来。 仿佛打在了他的脚面上,商响惊得跳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段三儿什么时候飘走的都不知道。 又是一阵雷声,这回落到了他的头顶。商响吓得定在了原地,一步都挪不动,只能抱头缩在石板路的中央。 “不要劈我,我不敢了!不要劈我……”口中默念着,商响怕这是他逆天而为的天谴。 大雨伴着雷声噼噼啪啪的落下来,花生米那么大,砸在身上生疼。很快,雨水就浸湿了他身上的衣服。 寒冷的感觉似曾相识。 怕极了的商响瑟瑟发抖,心惊胆裂,将头埋在膝盖上,以为看不到就不会挨劈。 忽然,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拎着他的后脖颈,轻轻捧起了他的脸。 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灰色衣摆,肖吟撑着伞,蹲在他面前。 惊恐不安的心在他的注视下变得平静,伴着大雨的哗哗声。 他说:“响响,我们回家吧。” 第三十一章 戏 被搂住了,紧贴着分不开的力道叫商响安定。 可还是腿软,还是迈不动。黑云里鼓动着的隆隆雷声还是让他胆寒。 冰冷的大雨里,肖吟亲了他的额头,滚烫的嘴唇似乎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接着,他被横抱起来,道长手中的伞被抛弃在了滂沱大雨中。 “响响,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肖吟说。 一步一步走入巷口,那是通向道观的路,是回家的路。 惊雷接连着劈下,将平日里短短的道路变得漫长。细白的手指抓紧了灰色道袍的前襟,商响闭着眼,眼眶发烫。唯有肖吟心口的热气能叫他安心。 什么时候回去的,什么时候衣服被脱掉,什么时候被放进了温暖的热水中,商响通通不记得了。 只有肖吟的声音还在耳边响个不停。 他叫自己别怕。 他说,他会保护自己。 雨滴砸落地面的声音渐渐大了,盖过了天空中伺机而动的隆隆声。 找回了些神智,商响不安的寻找着肖吟的身影。 “肖吟。”压着声音小声喊,他怕惊动了藏在云中的雷公。 可真等到光裸上身的肖吟朝他走来的时候,商响又有些不敢看了。 从前伺候他洗澡时明明不知看过了多少次,偏就在此刻,商响害臊了。 肖吟面色不虞,单手拎着个水桶,热水注入松木做的浴盆中,立刻蒸腾起凛冽的松香。 “还冷吗?” 商响摇头。 他从没想过,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肖吟,竟会为了他生火。 恐惧之余,商响也生出了些甜蜜与雀跃。 可是,下一秒又觉得惊讶。只见肖吟解开裤带,展露出了修长有力的双腿。 视线有些不受控制,总往那处飘,羞得商响鼻尖通红。 毫不费力的,肖吟跨入了浴盆中,坐下时激起了些许水花。 当初商响买它时,曾幻想过与肖吟共浴的情景,有些香艳,又伴着温情。然而,春梦这会儿成了真,商响反倒变得扭捏了。 许是感受到他细微的挣扎与不自在,肖吟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拽进怀里。 没有任何遮蔽的肌肤相贴叫人脸红心燥,皮肤带着水汽的滑腻触感有种叫人欲罢不能的奇妙。 “这么晚去哪儿了。”肖吟面无表情,冷硬的问话中,藏着勃发的怒气。 他这时才要兴师问罪。 双腿在水中舒展着,无可避免的碰到肖吟的身躯。商响将头颅搁到他的肩窝上,拿鼻尖蹭了蹭,讨好他,又像在撒娇求饶。 肖吟其实很吃这一套,立刻心软,可面上却不显,依旧冷脸含怒,总要盘问出这只狡猾的小老鼠到底瞒着自己干了什么才能好。 商响理亏,心头又为肖吟的温柔庇护感动着,忍不住侧头亲了亲他柔软的耳垂。 “肖吟,你刚才是出来找我的吗?” 并不急着回答他,商响有另一件想要确认的事。 水花响动了一下,紧接着温暖的手掌抚上了肩胛。 “你都不见了,我怎么可能不找。”叹息一声,佯装的怒气早就消失在见到响响那一刻,肖吟将怀中的少年揽紧,哑着声音,“响响,以后不准乱跑了。” 微微撑起身子,商响望着肖吟的眼睛,那双漂亮极了的褐色的瞳仁中倒映着自己:“那我以后要是不见了,你也会再来找我?” 鼻尖碰着鼻尖,商响等着肖吟的答案。 他等来了一个吻,肆虐的,带着几许疯狂的吻。 长久又激烈,等到结束的时候,商响听到肖吟带着喘息的话。 “好,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你回来!” 几乎是恶狠狠的说,商响却笑了,再一次的,他亲了肖吟。 后来,商响主动交代,贴着肖吟的耳朵,说了今天晚上的行动。 “还想着看美人。”不阴不阳的,肖吟毫不掩饰他的不高兴,“明明知道夏天多雨会打雷。” “我不对。”商响低头服软,撒娇似的在水中捏住了肖吟的手。 肖吟沉默良久,突然问:“美人美吗?” 愣了一愣,商响知道,肖吟从不会问这些话。 “没你好看。” 他哄道,说的也是实话,肖吟的皮相,就算放在神仙里也丝毫不会输一分颜色。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雨势未减,反倒越来越大。房内温暖柔软的水汽却微醺着,涤荡出几分旖旎风流。 直到热水渐渐变凉,两人才从桶里出来。 裸诚相见,每一寸肌肤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彼此的视线之下,都有些羞赧,不自在的别过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忍不住相望纠缠,明明一直在一块儿,却像是攒了多长久的思念。 三日后,秦遇常来了茶馆。 一身军装的秦少帅身形笔挺,腰间别着棕色的皮质枪套,非常引人注目的派头。 一直喧嚣的茶馆有了一瞬间的安静,老百姓都怕兵。 台上的齐袖也哑了,忘了念白愣在当场,只有吴师哥的皮黄半刻未停。 “齐袖,接着唱。台下座儿还在,你不能停。” 沙哑的声音很难听,像是两片焦黄的树叶摩擦着,曾有的新鲜都变成了尘灰。 齐袖回过神来,接着断掉的戏文继续演。 商响正为客人上茶,看到秦遇常,不由望向二楼罗玉斋的所在。 秦少帅派头十足的来了,罗大少爷不可能看不到他。在场喝茶的都知道,两人曾经为了戏子生过龃龉,还动了枪,因而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罗玉斋的视线果然落到了秦遇常身上。不过,出乎意料的,他对秦遇常笑了笑,好似两人之间从无仇怨。 秦遇常也在楼下笑着招呼:“罗兄,好久不见。” 他的眉眼有种杀过人的锐利,然而因为容貌英俊,这种锐利只在他的笑容上平添了一种难言的邪气。 很吸引人。 秦遇常坐到了离戏台最近的一桌上。 商响匆忙过去为他上茶。 台上齐袖还唱着,调门起得太高,接下来的高腔太平。 茶馆里的客人不挑眼,照样听。这里不是戏园子,听戏不花戏票钱。 秦遇常却是个挑剔的主儿,他听惯了大戏园子名角儿的戏,齐袖那点儿玩意儿入不了他的耳。 一折唱毕,齐袖匆匆下了台,逃似的。 经过秦遇常时,这名身穿戎装的少帅握住了娇弱伶人的手腕,稍一使力,小戏子就跌坐到他腿上。 嘴角挂了一抹轻浮的笑,秦遇常凑近齐袖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到的声音悄声说: “是你。” 第三十二章 掠 太过暧昧轻佻,一旁的商响看傻了眼。 忍不住上前为齐袖解围:“这位客官,这儿是茶馆,齐袖清清白白唱戏,您要寻欢作乐上别处去。我给您指条路,这里出去隔两条街,台基新来的江苏姑娘,曲儿唱得比齐袖好听。” 在场不少客人都认识商响,话一落下,都暗道这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小货郎胆大包天。 那军爷可是有抢啊! 众人捏着一把冷汗,可又怀着看热闹的心。 秦遇常不恼怒,只是微微转头看商响,饶有兴味的:“几位此前不请自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他声音不大,离得远的茶客听不真切。离得近的,听到了也不明所以。只有商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晚的事。 这人怀有法力。 这人看到了他们。 商响张了张眼,不可置信的望向秦遇常。 可戎装少帅的兴趣全在怀里的小戏子身上,丢下那句惊呆了老鼠精的话,便不睬他了。 “你叫齐袖。”有些下流的,秦遇常大手托住了小狐狸的臀,笑道,“戏唱得真不怎么样。” “你放开。”真像是个受了调戏的柔弱伶人,小狐狸挣了一挣。拿着枪的军爷,他看都不敢看。 “嗬。”秦遇常笑,柔声细语的提点,“装样,我知道你胆子大得很。” Y……X……Z……L…… 小狐狸不说话,咬着红艳的唇,将头埋得低低。 认了命的样子。 少帅看上茶馆里唱戏的小戏子,戏之弄之,本就是件香艳轶事。况且,戏子还是个男戏子,更又在香艳里添了些肮脏。 哟,这是要卖屁股了。 人们无耻的想。 可商响却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怀着法力的人捉妖怪,哪会只单只为了男欢女爱。 “秦少帅,你先把人放开,咱们有话好说。前些日子有对不住的地方,我代大家向你赔不是。” 语气软了下来,秦遇常的手紧扣着狐狸命门,叫商响悬着心。 实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面前这人是在东北打过日本人的军人,满身人气。不是会抓妖的和尚道士,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了狐狸精。 “响哥,没事的。”抬起脸,齐袖突然说。 未等商响开口,齐袖又道:“少帅,先放我下来吧。我歇一歇,等我唱完这场。” 这是对秦遇常说的,声音柔软至极。 转了转眼眸,商响从那漏出来的些许眼风中窥见了狐类天性里的销魂蚀骨。他这时才终于相信,只要齐袖愿意,他可以让世上任何一个男人为他肝脑涂地。 只是小狐狸憨愣又羞怯,不愿意耍这些手段。 艳而有骨。 商响不禁对小狐狸生出敬佩。 秦遇常依言放开了,齐袖微微一笑,双目流情却又不动意。 最勾引的眼神。 瓷白手腕上留下一圈指印,刺眼的红,被一节垂下来的镶了软布边的白袖子遮住。 齐袖端起茶杯,秦遇常喝过的。伶人仰起洁白的脖颈,碧色的茶汤顺着喉头流入他的身体。 “唱得渴了,润润嗓,少帅不要见怪。”齐袖告罪。 被茶汤滋润过的嗓子更加柔软清亮,娇弱的伶人站起来,一步一步上了竹架子搭成的简陋戏台。 “吴师哥,唱思凡。” 同小狐狸惊艳亮嗓的秋江一样,思凡也是《玉簪记》里的一出。 分明是妖怪,在戏台上却扮着小道姑。 齐袖的陈妙常演得最妙,他把她当自己演,开口便活了。 这是在记恨秦遇常说他唱得不好。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 润亮的嗓子,满宫满调,眼神身段皆俱味道。 他唱得好,齐袖自己知道。不能再好了,他都成戏里的人了。 唱罢,满座儿的叫好声。就连蹲在角落喝大碗老鹰茶的下力汉子都脖粗筋赤没完没了拼命使拙劲喝彩。 他们哪里懂戏,只晓得齐袖这回足铆。 齐袖望向秦遇常,盈盈的目光。不是正经戏台,小狐狸没穿戏服,寻常的打扮,却还是带些旦角的气质,很妩媚。因为性别,这妩媚又显得隐晦。 秦遇常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他,二楼的罗玉斋也是。 很正式的谢幕,草台班子哪有什么幕帘,可齐袖装作有,认真的同台下的座儿们交代。 然后,他才走下来,走到秦遇常面前,步伐宽迈坚定,不可言说的豪气。 “少帅,这出如何,可能入您的耳?” 抬手,秦遇常佻薄的抚摸着小戏子的脸。指尖划过寡淡的眼角眉梢:“唱得很好。” 不知什么时候,罗玉斋悄然离席。木质楼梯迈出一双鸦青布鞋,黑色的暗纹缎袍上,泛着如同幼儿肌肤一样滑腻柔软的光。 手里的帕子还是往常那条,鹅黄色的,紫蓝色的绣线交织成两簇浑圆满开的绣球花。很寻常的绣工,不见得多好,可罗玉斋贴身带着,时时把玩。 商响见了他,又望向齐袖。 然而齐袖垂着眼皮,谁也不看。 “罗兄。”秦遇常坐在条凳上,没规矩的翘着二郎腿,点燃一支香烟,很轻慢的客套着。 罗玉斋笑了笑,同拿着腰间别着柯尔特的军人虚以委蛇。 “小山可还好。” “很好,来渝州的路上受了累,如今歇好了,隔几日要去凰鸣茶园贴演,届时还请罗兄捧场。” 香烟灰蓝色的烟雾模糊了秦遇常的脸,同时也模糊了齐袖的视线。 然而,罗玉斋是否注意到他已经不重要了。在呛人又慵懒的烟味中,秦遇常狎昵的揽着齐袖的腰,带他出了茶馆。 接下来的几日,齐袖没有再来过。哑了嗓子的吴师哥没法登台,只能单薄的拉着胡琴。客人少了,田梳抱怨,可也担心着憨傻的小齐袖。 后来,茶客们就开始传,小戏子得了秦少帅宠爱,饭同食,寝同榻,迎送都是净街戒严。 有人问:“那原来得宠的陈小山呢?” “陈小山啊。”那人将尾音拖长,“失宠了,又开始抛头露脸的唱戏了。” 凡人的心总在变,不过是一个戏子得宠了又失宠的故事。 可商响却揪着一颗心。 小狐狸走之前望向罗玉斋那一眼,实在太难忘。 第三十三章 缘 六月十四,是陈小山在凰鸣茶园登场的日子。 商响心头存着说不定能见到齐袖的侥幸,托狼王搞了张戏票。 陈小山名气大,如今渝州又涌来大批下江人。里边有不少都是他过去的戏迷。 凰鸣茶园跟码头上的小茶馆不一样,高档、堂皇,来往的都是有钱有身份的,自然重视格调。 商响穿了件月白绸衫,额前的软发用摩丝梳上去,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疏淡的眉,再往下,细密的睫毛覆着一双漆黑眼珠。 不像平时稀里糊涂的穿,好好收拾过后的老鼠精没有半点儿货郎小贩的样子,十足十是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少爷。 肖吟帮他整了整领子,指尖轻轻划过淡淡的眉,嘱咐他:“茶园人多,早些回来。” 而后,忍不住将人搂进怀里,仔细亲过。 唇被亲红了,闪着润泽的光,像朵掉落凡尘的海棠花。 商响羞赧的推开他:“好了,现在小狐狸的事情要紧,等我办完了再回来跟你亲热。” 肖吟不依,噙笑:“这算什么亲热,响响还不知道什么是亲热呢。” 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取笑也是情趣,抬了细白的手锤他胸口,商响啐他不要脸。却被拉过手腕,吻了手指。 戏在傍晚开场,宾客如云。 从北方来渝的下江人,多是本就捧陈小山的票友。渝州当地来的,大都听闻陈小山的名头,买戏票长见识,为看人的多为看戏的少。 大家都冲着陈小山,只有商响为了齐袖。 陈小山还住秦公馆里,并未像传闻中那样失了宠。及至他出台时,秦少帅还越上台口,专为陈老板打帘儿,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捧他。 齐袖是跟着秦遇常来的,坐在二楼的小包间里。人没瘦,穿得也登样,秦遇常好像没待他不好。 罗玉斋也来了,盯着台上的贵妃,目光日痴如醉。 浓墨重彩的扮相,陈小山美极了,还未开嗓,单凭亮相身段就足以叫人叹服。 这个人,是天生的属于戏台的。 当然,戏外的陈小山依旧吸引人,可远不如他在台上那样光芒万丈。举手投足,仿佛千年来最明亮的月色蟾光统统汇于贵妃的珠钗之上。 空气中好似弥漫着贵妃杯中的曲香,戏台下的座儿们,仿佛也饮下满杯满盏的琼浆玉露。 醉了。 原本来看戏的看上了人,来看人的迷上了戏。 这就是陈小山的本事,能叫听戏的也人戏不分。 其实,也不是他们不分。而是若没了唱戏的人,这出戏便成不了这样。 所以他们才捧他,真金白银,诚心实意的捧。 头天开演,陈小山连唱四出儿,出出都是是硬戏,谢幕时掌声雷动,几个北方口音的戏迷变着法儿的叫好。 寻了秦遇常去后台的间隙,商响一溜烟儿似的避过四个卫兵,溜进了齐袖的小包厢里。 “响哥。” 小狐狸见着他,又惊又喜,甜甜软软的笑了,拉住他的手直晃。 “你怎么来了!” 不客气的拍了一下小狐狸的脑门,商响陡然生出豪气干云:“你被凡人莫名其妙的抓走了,能不找吗,要是不明不白的被练了丹,都没人给你报仇。毕竟相识一场,你响哥向来很讲义气的。” 齐袖说:“响哥你对我真好。” “看你也不像受了罪的样子,说说吧,你跟那个少帅是怎么回事。上回从秦公馆回来你就不对劲。” 垂下眼帘,齐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又也许是羞赧。 可怜巴巴的望着商响。 “我跟他呀……”无可奈何的,齐袖讲了他和秦少帅的恩怨纠葛。 刚能化形那会儿,小狐狸跟着一只雪狐亲戚去了东北,西南狐狸从没见过连天大雪,仗着皮毛厚实,使劲儿在雪地里撒欢儿。 走着走着,他迷了路,在冰天雪地的茫茫荒原里,迷途的狐狸邂逅了重伤的少年。 少年身上都是伤,鞭子抽的,白皮肤上没有一处好。 他躺在雪地了动也不能动,可盯着小狐狸的眼睛锐利得像一只凶狠的鹰。 “你是妖怪。”少年一眼就看穿了,他从小就能辨别这些。 小狐狸不理他,反正又不认识,就放着他自生自灭吧。 可是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好心肠的狐狸还是放心不下,倒转回去,在雪地上留下两行弯曲的脚印。 来到少年身边时,狐狸开口说了人话: “你还好吗?” 少年冷冷的看他,牙关紧咬。 “哎。”叹了口气,狐狸对凡人的倔强有点无奈,“你闭上眼睛。” 少年不动。 “快闭上,我要变成人形,一会儿吓到你。” “我才不怕。”嘴唇和雪地一样苍白的少年艰难开口,说的却是胆大包天的话。 哼。 就你胆子大。 狐狸头一次当着凡人的面化形,对妖怪来说,这是绝对的禁忌。 人类少年被狐狸拖到一个小土坑里。到了夜里,寒意加倍的肆虐。狐狸变回原形,用他漂亮厚实的皮毛隔绝了侵袭而来的风雪。 少年熬过一夜,靠着狐狸的温度,他在天寒地冻中捡回了一条命。 可他仍旧倔强桀骜,他威胁狐狸,恶狠狠的:“下次等我再见到你,我就娶你当老婆!” 狐狸才不理他,抖动着蓬松的大尾巴,消失在了苍莽雪原之上。 从东北到西南,隔着这么远的路呢,哪儿会再见面。 可是小狐狸想错了,纵然山高路远,能不能见,是命里早就写好的…… “他爹娶了九个姨太太,冷落她娘,还打他,他离家出走,差点冻死,是我救了他。” 齐袖说。 原来秦遇常抓狐狸不是要炼丹,是要娶老婆呀。 商响嘿嘿笑,顿时松了口气。 可是,不对啊。 “那陈小山是怎么回事儿?”他看秦遇常对那戏子稀罕得很。 齐袖笑笑:“小山是他弟弟,小时候叫人贩子拐走了,卖到戏班,受了不少罪。他关心他,是应该的。” 恍然大悟般,商响点头,怪不得,怪不得。秦遇常看着陈小山的眼神儿不带欲。 “现在一个是你救过的,一个是救过你的,怎么选?” 商响坏心眼的看好戏。 “我选不了,你看,玉斋的心思都在小山身上。”齐袖眨眨眼,声音软软,“我希望他能高兴,他跟谁在一块会高兴,我就盼他跟谁在一块。至于那人是不是我,又有什么要紧?” 心头一窒,曾经,商响也这么想过。 可真看到肖吟同花妖一起,却还是伤心。 老天从不厚待痴心人。 吸了口气,商响强作笑颜,他问齐袖:“那就是要给秦遇常做老婆咯?” 苦笑着摇头,小狐狸说:“小时候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呢?” 第三十四章 月 “你不当真,人家可是当真啊。”商响驳他,微微笑着。 “我是当真。” 秦遇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他气息敛得极好,商响和齐袖都没发觉。 因而听到这句时,两人都惊了一下。 商响反应过来,倒也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对秦遇常行了一礼:“秦少帅,又见面了。” 哼了一声,秦遇常不咸不淡的扫过商响:“响哥总是不请自来。” 还在记恨他们夜闯公馆的事,这人可真记仇。 商响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显露,反而说:“临初妖怪嘛,就是喜欢鬼鬼祟祟,少帅不要见怪。” 这番话惹得秦遇常直笑:“响哥果然有趣。” 商响也笑,没头没尾的问:“真的当真?” 秦遇常会意:“当真。” 他笃定,叫商响放心。 即使没有两情相悦的结果,齐袖总归还是有人喜欢着的。 而且,刚刚撇过小狐狸眉眼间的神色,总觉得秦少帅也并非没有盼头。 信了戏文的小狐狸未必真懂得什么是情爱,戏里唱妖为报恩以身相许,他爱的是那旖旎深情。 商响又笑了,这回是冲着拿眼角偷看秦遇常的小狐狸。 偷瞄的眼风被捉住了,齐袖难安的抖动着睫毛,脑子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 风度翩翩温柔风流的罗玉斋救过他,可这个凶巴巴的少帅待他好。 是真的好,他感觉得到。 商响自觉不该打扰两人相处,找了个事由退出来,懒懒散散往楼下走。 戏唱完了,客也散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的时光,那些老爷们要去台基喝花酒。 还记着肖吟的嘱咐,商响匆匆往回赶,还没走几步,便看见一身灰袍站在不远处的路口。 与灯红酒绿的摩登天地格格不入。 可他又英俊,又灵秀,站在那里人人都看他。 那张面孔,不是这糜乱的世界该有的。 他误闯进来,可又一点的不畏惧,眼风丝毫不漏,只当见到那个穿着月白绸衫的小少年,美极了的双眼才发出晃人心神的亮。 “你怎么来了?”商响迎上去,他知道,肖吟从来都不喜欢热闹。 手被握住了,在明晃晃的路灯底下,在这么多来往的人眼前,肖吟不避讳的同他亲近:“我来接你。” 手臂隔着衣料挨着,传过来的热气蒸得人脸红。想叫他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却又不想,看着就看着吧。 穿过五光十色的闹市,上了一百四十八级梯坎,与数不过来的行人擦身而过。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背街静谧的小巷。 街角的面摊还支着,黄豆大的灯火很晦暗。 拐进了巷子里,小巷里的石板历经多年踩踏变得异常光滑,朦胧的反射出模糊的月色。 商响抬头看,月亮很大,并不圆满。 可世间哪儿来那么多圆满呢? 明堂堂的月色下,肖吟的脸很美,就算是月宫中的神仙也定然不如他。 商响发痴,又为美色所迷,踮了踮脚,嘴唇落到了肖吟的下巴。 停了下来,肖吟松开他的手,又马上搂住他的腰。月色投下睫毛和鼻梁的阴影,像是一种隐晦的,私密的引诱。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肖吟仍像神祗,高高在上不可冒犯。 可偏偏小老鼠胆大包天,他笑,又将身体贴得更近:“肖吟,你想亲嘴吗?” 故意的,调皮捣蛋的小老鼠看着道士愣住的脸吃吃笑。 他真好玩,稍微逗一逗就傻了。 可是,最后傻了的却是他。他没想到,臭道士竟真的不管不顾,在随时都可能碰到邻居的巷子口亲了他。 不是第一次同肖吟亲嘴,可是商响却从没觉得这样心慌过,赶紧推开他。 不像往常的虚张声势,真用了力道。然后又嘟囔:“你还真亲呢。” 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肖吟又牵回了他的手:“你自己问我想不想的。” 驳不出别的话,手掌又被轻轻摩挲。 明亮的月色下,两人默默的走,不一会儿就到了道观。 这段路有些奇怪,有时候太长,心血耗尽都走不完。有时候又太短,手拉着手,什么都不说就到了。 推开陈旧的木门时,静谧的空气中发出嘎吱一声响。 院子里的梧桐上,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筑了一个漂亮的巢。 小雀发出待哺的叫喊,有些吵闹,却让孤零零的梧桐树不再那样寂寞。 夜风吹过树脚的百合花,它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了。每年四月结出花骨朵,就是拗着性子不肯盛放,到了七月再原模原样掉落土中。 啊,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商响此刻才终于有了些许光阴流逝的实感。常年在这样一方小天地中,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时光仿佛虚设,停在原处。 可是实实在在的,从他下山那天算,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了。 鼎山上的梨花开了又谢,结过十一年酸涩不好吃的梨。那些荒唐不要命的傻事仿佛发生在昨天,记忆清晰所以依旧心酸难过。 侧过头,道长的眼角已经被光阴留下些微的痕迹。商响知道,凡人都逃不过这个。 肖吟会老会死,会比自己先进地府。可是他说过要等他的,商响定下决心,必不让他等太久。 他也怕的,他怕肖吟等久了,会忘了自己。 人与妖都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有了一点又想要更多。尾巴断了,把来生的寿数给肖吟,心里其实也在隐隐期盼着有两厢情愿的一天。 他知道自己执拗,凡事都想求一个结果。 没了来生做人的机会,换来了这样好的肖吟,也算是求到了结果。 况且,肖吟还许诺过,要在地府等他。 来生的事,商响不愿多想。要是真能在地府相见,不管做牛做马做老鼠,他也还想跟肖吟在一起。 笑嘻嘻的揽住肖吟的脖子,商响小声叫他: “道长。” 甜而软糯的声儿,像是含了一口槐花蜜,叫人忍不住也想尝一尝。 关了门,肖吟要亲自己的男人天经地义。 浸了密的嘴唇被含住了,舌尖也被没命的吸着。肖吟很躁动,商响也是。 情欲忽然变得癫狂又错倒,突如其来毫无预兆,谁也没同谁商量好。 被肖吟抬起下巴的时候,温柔多情的月色落入商响眼中。 他想,都是月亮害的,太美了,迷惑人心。 【作者有话说:此处是不是该有车?这车发是不发?容我想想,下一章再说。要是有车下一章作者的话里发上车方式!!!!】 第三十五章 乱 商响说:“去房里。” 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话语混合着滚烫的气息,灼伤了喉咙。 沙哑又压抑,带着陌生的、叫人心痒难耐的撩拨。 目色暗了,深渊一样黑沉,肖吟盯着商响沾着清冷月光的唇,蓦地将他抱起。 手臂环过瘦削的肩,穿过膝盖下硌人的细小骨骼,响响在他怀里,羞涩又无辜。 门是用脚开的,经年日久的旧木门,堪堪受住急不可耐的一脚重击。 屋中昏暗,四方墙壁隔绝出浓沉的黑。只有窗户格子透出一点冷淡月色,很禁欲。 “要点灯吗?我想看着你。”贴着响响的耳朵,肖吟轻声问。 热得烫人,那气息,像是被沸水煮过,还翻滚着。烫得商响直眯眼,鼻腔里应声:“嗯。” 他同意了。 肖吟的笑意藏在黑暗里。下一瞬,他点亮了灯。 满室昏黄。 灯油燃烧的味道仿佛熏灸着整个烟火人间,将红尘中所有艳色,都集于那一点冰冷蓝光中。 肖吟凝望着商响的脸,像在那场让他忘记了前尘的梦里,商响望他一样。 “响响。”毫无意义的呢喃,只是想叫一叫他,想把他的名字填进空乏的心。 衣襟被揪住了,白皙的指头绕着万缕情丝。 红艳的嘴唇颤颤的递过来,是初通人事的惊怯。 可响响却在笑,问他: “道长,接着呢?” 软成春水的声音,轻轻拂过了面颊。 接着? 小东西色胆包天。 “响响不懂吗?”肖吟笑他,倒不是看轻,是情人之间的笑话。 商响不做声,背脊颤着,指头划过衣襟,利 落扯下了道袍的带子:"你教我啊。" 指尖拂过领口袒露的那一点皮肤,微微的凉, 叫肖吟战栗。 揪过手腕,忍不住把人扯到怀里,亲他的发 旋,也亲他的耳尖。 绸衫上的扣子一个一个被解开,掉落地上, 暖昧不堪的褶皱像水波一样泛起。 接着是里衣,然后裤头又被扯下。 狼狈香艳的裸裎,白晃晃的肉体在油灯下闪 着圣洁柔软的暖光。 那是一具属于少年的身体,纤细,句称。肩 胛突出的扇骨’像一对的蝶翅,轻颤着’振翅欲 飞。 "会了吗? M被迷惑了心神,肖吟心头藏着火。 "会了。"依着样,细小的指头褪去了肖吟的衣 裳。 裤带拉扯开,软软的坠落。可还穿着鞋袜, 留着羞耻的滑稽。 布鞋如同鸦雀羽毛一样黑。肖吟蹲下身,轻 轻的脱下。脚掌上套着的棉袜很干净,带着官角 味。 握住雪白瘦弱的脚踝,肖吟低下头,虔诚亲 吻浮着青色血管的脚面。 慌乱褪下的衣衫满室凌乱,只有那双布鞋周 周正正放在床边。 脚踝被吻过,舌尖扫过踝骨。白生生的小腿 也被捉住,唇齿急急缓缓,时间久久长长。 亲吻留下的水渍像一汪月色,撩人又妖烧。 ?■是这样吗?"商响颤着声音,细腰弯下,"原 来是这样的。M 肖吟抬头,嘴唇近在咫尺,被商响含住,细 细的舔。 唇舌分不开的,一边亲吻,一边搂着起身。 商响一丝不挂的,躺在肖吟身下。 "只有这样吗?还有呢?”喘息着,在分开的片 刻间,商响不要命的再问。 "哼。’'肖吟轻笑,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鼠 知道厉害。 叼他嫣红的乳晕,牙齿轻轻碾着,舌尖也跟 着作乱。 商响顿时不敢了,晈着嘴唇忍耐。他怕松了 牙关,淫乱的声音就要漏出来。 可是,胸口又酥又麻,说不清的感觉,很陌 生,又隐约着渴望,叫人忍不住闭眼。 不用力的晈了一口,小小的惩戒,激得响响 -阵抖。 洁白的肌肤上染上了一点薄红色,暍了酒似 的,很醉人。 凑到肩窝,一边细细嗅着,一边亲吻。两人 都真实的动了情。 胯下发硬发紧,商响无意识的拱着腰。 汹涌的情欲对小老鼠来说实在太陌生,所有 的反应,都依着本能。 他坦诚的索求着。 "嗯。"还是压抑不住,狡猾的舌头轻易撬开了 牙关,呻吟开了闸口,止不住了。 商响眼角红红的望着肖吟。 无声的勾引。 雪白的身体难耐的颠动。 而后,被贯穿填满了。 商响觉得痛,眼眶湿湿的,被肖吟轻轻吻了。 "响响乖。" "我乖。" 挂在后腰的白腿轻轻晃着,细长的手臂又勾 着他,缠住了,像是懂了滋味,晓得同他讨。 肖吟亲他的鬓角,动作快了些。 "晤.?…肖吟.....:? 响响哀戚的向他告饶,可顶在自己肚子上的 小东西,却又亢奋的滴出黏手的液体。 忍不住笑,重重的顶了一下,肖吟折磨他: "我教得好吗?" ,?好、好......"嘶着气,商响话都说不完整,缠 住肖吟的手臂搂得更紧了。 情喘全都落在耳际,太磨人,又勾引。 恨不得在他身上用尽全身力气。 简直乱至极。 痴缠到了最后,灯油都燃尽。窗棂投下冷月 清霜的影子,盈盈照着床榻上那一具艳躯。像_ 幅淫艳下流的春宫画,羞于启齿又叫人心痒痴迷。 第三十六章 秋 情事之后,商响眯着眼,他累坏了,动也不想动。 臭道士真能折腾! 商响心里将他骂了好几遍,可是被轻轻搂着的感觉可真好。好像毕生所求也不过就是这样。 大手轻拍他的背脊,当初老鼠娘还在时也喜欢这样。 忽然玩心乍起,不规矩的指头在肖吟胸前画着圈圈。 很快就被大手捉住了,肖吟沉着声音说:“别闹了。” 商响咯咯笑。 抱着他躺了一会,肖吟披上衣服下床去,从暖水瓶里倒出热水,温柔的擦拭着他身上的痕迹。 湿润的布巾划过各处,商响终于觉得羞,红了脸,不敢正大光明的看他。 眼角偷瞧着,沾了柔软的春色。 很快,就被肖吟用目光捉住了。 “看什么?” “看你。” “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 “那就让你看一辈子。”肖吟笑。 商响翻身,扯过被子,又蹬了蹬腿:“以后你就老了丑了。” 可就算你老了丑了,我也很喜欢。 商响默默想,然后抿嘴笑 不过这话他留着没说,偏要叫肖吟忧心。可肖吟却能懂他似的,什么都没问,笑着钻进了被窝。 没过几天,商响收到狼王邀他听戏的帖子。 一个老妖怪听什么戏,商响暗地里腹诽,却还是赴了约。 到了才知道是陈小山的堂会。 秦遇常对弟弟宠着护着,进出都有车接送,比上海的电影明星排场大。两辆黑色的雪佛兰一路从陕西路开到中山路,停在了狼王的院子前。 齐袖跟在秦少帅身后,手被牵着,没放开过,一副正得宠的样子。 和尚还是和尚,吊儿郎当,僧袍都没穿好,原来的头上毛茬长出了些,现在看着不那么像个和尚了。 可还是很英俊高大,看得出当初的宝相庄严。 商响对戏一向兴致缺缺,就算是陈小山唱也一样,同和尚一起去了后院喝茶聊天。 上好的龙井,一杯忘世,七碗生风。 赶在清明前,从杭州运来的。 不过商响是粗人,对他来说,什么茶都是喝,他舌头不挑。 “肖吟还没记起来?” 和尚窝在圈椅里,没规没矩的坐着,在商响面前里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鼠精喝了口茶,顺手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饵,几条红白相间的鲤鱼立刻聚过来争食。 “有一天是一天吧。”在鱼尾巴扑腾水的声音里,商响说了这么一句。 和尚很不赞同:“你倒想得开,要是他想起来,你要怎么办呢?” “到那天再说吧。”懒懒散散的敷衍着,商响撇嘴觉得不耐烦。 他不愿意想这些事,觉得和尚煞风景,生了气要走。 “诶。”和尚叫住他,“现在脾气怎么这么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哼。”商响冷笑一声,“我才不想听。” 和尚无可奈何的直摇头,劝道:“小响,太痴心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与肖吟早在天界相识,眼睁睁看着好友在降仙台上脱去仙骨。好容易解开与南山花妖的一段孽,如今同商响又不知会走向何方。 这个灵虚,总是与妖纠缠不清。 算了,和尚也不想劝,若真是命里定下的,是缘是孽都逃不掉。 “这个给你。”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石头,和尚郑重其事的交到商响手头。 普通鹅卵石的样子,商响瞧不出特别。 “这是……?” 和尚没有道破,只是交代他:“带着吧,你用的上的。” 商响又疑又惑的收下,当时却没有多想。 谁料第二天,就听说和尚与狼王离开渝州城的消息。 毫无预兆的,商响都没来得及送行。叫来鼠子鼠孙们打听,才知道两人西行去了昆仑。 自小生活在山中的小老鼠不晓得昆仑有什么,只知道那处巍峨庄严高不可攀。 日子还是在过,仿佛两人的离开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小的插曲,狼王的粮油生意很快就被别的商人接手了。这位英俊富商来得神秘,离开也十分仓促,无端给人们增添了些可以添油加醋的谈资。 码头上的小茶馆依旧热闹非凡,哑了嗓子的皮黄艺人卖力的拉琴,可从前那个唱活陈妙常的小戏子,却再也没有来过。 人生总是分分合合,虽有遗憾,却还是无法停止脚步。 商响守着他的道长和那方遮风避雨的小院子,有种朴实平静的满足。 “肖吟,你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站在梧桐树下,商响说。 声音很轻,却还是被肖吟听到。从身后抱住他,附在小老鼠耳边咬耳朵:“响响想让我一直这样,那我便一直这样。” 叫人微痒的热气搔过耳畔,商响怕痒的缩了缩脖子,但笑不语。 小道观里的日子依旧清苦,是因为有了这个人,才叫商响觉得滋润甜蜜。 曾经那些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事情统统被他藏起来,他想着左右与现在的肖吟无关。 梧桐落下了今年秋天第一片黄叶,不知怎的,商响突然有了点悲秋的情绪,莫名伤怀,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肖吟见他不高兴,动手做了个秋千,就挂在了梧桐树的树干上。 可惜,随之,缠绵无尽的秋雨一夜间来了。崭新的秋千派不上用场,只能孤独的在雨里同老梧桐作伴。 第三十七章 蛇 等到再次放晴,已经是十日之后。 秋天里的太阳有点儿蔫儿,即使照在身上也不觉得多暖。 商响坐在秋千上,自己拿脚尖点着,轻轻荡。秋风不长眼,吹过来,薄薄的衣衫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冷。 商响心里抱怨。 “响响快进来,外头太冷了。”肖吟叫他。 “不冷,我玩秋千呢。”商响嘴硬强撑。 他才不想同肖吟共处一室,臭道士就知道做那事。 想到这些天的荒唐情事,商响羞得捂住了脸。 都说妖怪性yin,明明道士才不要脸。 抬头看着梧桐树上的鸟巢。 那只叽叽喳喳雀儿早飞走了。 反正明年还回来,商响也不怎么想它。 和尚给的石头他打了个孔,用红绳挂在脖子上,跟个附身符似的。 虽然没有能窥得天机的道行,商响却也隐约清楚。那两个突然去了昆仑的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难得放了晴,城北的集市今日又开。商响贪热闹,又怀着别的目的,背着肖吟偷偷从道观溜了出去。 大街上满是川流不息的人。 如今国内到处都在打仗,唯有西南安泰。各省的人们纷纷都来大后方避祸,就连zheng府都迁到了渝州。 街上女人们穿的旗袍开始时兴开衩到大腿。行走间,玉腿时隐时现。这是从上海传来的风尚,叫充满着男人号子声的渝州城,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这年头,人的世道乱,妖的也乱。 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随处可见各种化了人形的妖。 现下,无数外地妖怪涌来渝州,在渝州地界肆意作乱。不只是凡人受害,就连原本混迹人群,老老实实生活的妖怪们都没能幸免。 听手底下的小老鼠们说,作祟的是一只蛇妖。自他来城里,已经吃掉了不少妖怪 光是听到天敌的名字,商响就觉得惊恐。可他是城里老鼠的头儿,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鼠子鼠孙被人残害。 那只蛇妖就住城北,听说还是个新式学堂里教英文的教师。 吃人的妖,转眼竟为人师表。 商响要去会一会他。 藏在角落里远远的看着,那个穿着旧长衫的男人身量细长,站在卖手帕的摊位前,仔细比量着手中的两方帕子。 过于白皙的面孔,目光阴鸷又懒散,下巴尖尖。很明显,男人有着蛇族所有的特征。 似乎是发现了商响的注视,蛇妖抬起眼皮,森冷的目光轻轻拂过商响的脸。 鲜血一样殷红的嘴唇勾起一个不上不下的弧度。 忍不住战栗,商响偷偷缩回了墙角。 对方是一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妖怪,修为高深。 兀自喘着气,要不是靠在墙上,商响只怕就要瘫软在地。 还是回去吧,自己这点法力怕都不够给人塞牙缝。 商响回过神来,赶紧拔腿就跑。 然而,刚拐过一条街,他就被捉住了。 握住手腕的手掌十分冰冷,商响目光颤颤抬起眼皮。可到最后,他也不敢直视那张脸,索性紧紧闭上眼睛。 想求饶,可嘴唇张合,竟不能顺利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 “你怎么了?”男人轻声笑,带着点不明所以的意味。 商响闻得见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人和妖的味道,那是蛇妖杀戮累累的证明。 “我不想死。”鼓起所有勇气,商响终于说出了口。 男人微微笑:“我也没说要吃你呀。” 手腕被放开了,那冰冷的触觉还残留在皮肤上。 腿软了,商响也不敢跑,只能颤颤的望着面前细瘦高挑的男人。 对方有种阴沉深刻的美貌,金色的瞳仁微微泛着冷光。 “鼠妖?”饶有兴味的盯着自己,男人的声音也同样冰凉。 笑着说:“我进城之后吃过不少东西,到头来,还是觉得老鼠最好吃。” 毕竟是几百年来吃惯了的…… 商响颤了一颤,对方修为高出自己许多,斗法的话,全然没有胜算。 最后还是要被吃…… “说了不吃你。”男人像是能听到他内心的想法般,轻笑着说,安抚似的开口,“你长得很像我曾经的道侣,他……” 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男人阴森寒冷的眸光忽然变得非常柔和:“他也是只鼠妖。” 张大了眼,商响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叫宋心,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 蛇妖的态度温和,甚至是彬彬有礼。可是一闻到他身上同类的血气,商响就忍不住害怕。 见他不回答,蛇妖脸色立刻变得阴冷,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商、商响……”颤着声,商响勉强把名字说完整。 蛇妖这才满意的笑了,将一方褐色的蚕丝手帕放到商响手中,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手背:“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说完,蛇妖眨眼间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商响失魂落魄,跌跌撞撞从城北一路走到码头。 茶馆里,田家姐弟也在犯愁。 最近城里好多道行不济的小妖怪,都被一只外地来的妖怪吃掉了。 “是只蛇妖?” 听闻商响的叙述,田梳漂亮的双眼张得老大。 “嗯。”商响点头,“我会过他了,妖力很强。咱们……恐怕都打不过他。” 田镯抿着唇,小声道:“要是狼王还在就好了。” 田梳和商响都叹气。 渝州妖怪虽多,却向来不出什么独当一面的大妖。要是狼王还在,凭他的高深莫测,蛇妖定然会有所收敛。 一旁喝茶的黄鼠狼精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忍不住插话:“你们是不知道,今天河坝街上到处都是小妖怪的尸体,缺胳膊少腿的,那模样……惨得简直不忍看。” 又是一阵叹气。 自从宋心来了渝州,已经逼得不少妖怪背井离乡,远走他方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放眼整个渝州城,年岁上了两百年的妖物没几个。像田梳田镯这样寿命长的,又是物灵,修为更是浅薄。 “要不去青城山请蛇王出山?”黄鼠狼提议,“族人滥杀,蛇族能出面清理门户那是最好的。” 商响愁眉苦脸:“听说蛇王正在闭关修行,大概不会肯管渝州的事……” “还是去一趟吧……”田镯说,“我去试试看,反正咱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第二天,田镯启程出发。 渝州离青城山不算远,以他的脚程,大约三两天就能到。 可是足足过了半月,田镯还没回来。 田梳慌了,连茶馆都没心思开。 第三十八章 腥 商响也慌。 田镯不爱说话,胆子也小,和飞扬如火的田梳一起,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可商响知道,小镯子内心最温柔,最能懂得他。 当初所有人都说他疯,说他蠢。只有小镯子不说。至柔如水,什么也不提,就连照顾都是悄无声息的。 商响明白,因为田镯和自己一样,曾经发过疯、犯过蠢,所以他知道—— 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身不由心,情不由己的。 很多事情没来得及想便做了。 纵使受伤难过没了命,也不后悔。 他跟田镯都没有后悔。 “梳儿,你别太担心,小镯子做事一直都很妥当的,大概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劝慰着满面愁容的田梳,其实商响心头也隐隐担忧着。 半个月时间,确实太长了。 会不会在出城之前,小镯子就遭遇了什么不测? 蓦地,商响想起了宋心阴沉苍白的脸。 回到道观,商响也是心事重重。 深秋的天气,空气渐渐寒凉。蛇妖本性畏寒,最近倒是没作什么乱。 “响响,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 朝夕相处,肖吟心思又都在商响身上,不会察觉不到他的心不在焉。 “田镯丢了。”老鼠精没精打采的坐在秋千上,也不晃,任凭肖吟在身后圈住他。 明明知道肖吟只是一介凡人,跟他说了也是徒然。可还是忍不住,本能的,他想依赖肖吟。 道士体贴的摸摸他的头:“你记挂着别人我很生气,可他既然是你的朋友,想必吉人天相。” 叹了一口气,商响回过身,手臂缠住了肖吟的腰。 “想回房间吗?” 肖吟一开口,商响就懂了 抱紧了道士,他小声说:“想。” 颠倒的情事过后,夕阳渐沉,暖黄的光洒在肖吟光洁的背脊上。 商响拈起细白手指,借着颓落日光做手影玩。 影子映在床帏上,随着商响的动作变幻着各种模样。 “这是什么?”肖吟问。 “是兔子。” “现在这个呢?” “大黄狗。”商响配合着手影,汪汪叫了两声。 他做的不像,可两人一问一答间又偷到了难得的安宁。 肖吟抱住他,亲他的耳朵,又轻轻在他肩窝蹭着,痒得商响忍不住咯咯笑。 蜷在他的臂弯里,商响一本正经:“肖吟,我想出城去找小镯子?” “嗯?”愣了一下,讨亲热的口舌顿住了。片刻之后,滚烫的气息才再次凑过来,肖吟的手臂箍得更紧了,贴着他的耳朵说,“我跟你去。” 商响低低笑,懒洋洋的窝在他怀里,抬手摸着道士英俊的脸,夸奖他:“嗯,真乖。” 大雾弥漫的清晨,一道一鼠驾着租来的车马出了城。 秋日的风物极其萧瑟,满眼都是衰草连天,商响驾着马车,鼻子里面哼着不成曲儿的小调。 然而,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敏锐的小老鼠总觉得,自出城起,就有一双阴森冰冷的眼紧紧盯住了他们。 森然的视线如影随形。 可等他仔细感知,却又什么都察觉不到。 一路行走一路打听,偶然有人记得一位青衫寡言的年轻人,可都说印象不深,不记得他往那个方向走。 田镯一向不打眼。 夜里投宿时,商响总算打听出些有用的。小二说锦城的袍哥大舵爷萧行远身边,似乎跟着个穿青色长衫的小哥。 商响听说过萧行远,这位在锦城中响当当的人物,其实是蛇族的左护法。 皱起眉头思虑再三,商响仍是不得解。要是田镯请到了萧行远,为什么迟迟不回渝州呢? 可想着想着他就困了,钻进肖吟的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眯了眼,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梦中是一个湿冷阴暗的洞穴,洞顶积水滴滴答答落下,粘腻的、腥臭的气味传入鼻腔。一条黑蛇将自己紧紧缠缚住,柔软的蛇躯愈发收紧,开了叉的冰凉蛇信一下一下扫在他脸上。骨骼仿佛要被勒碎,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 蓦地惊醒,身边只有一片冰冷床榻。 商响惊坐起来,仓皇寻找着肖吟。 “怎么了?” 火柴划过擦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桌子上的油灯被点亮了,朦朦胧胧映出肖吟的身影。 “肖吟!”商响喊他,尾音打颤,显然害怕极了。 将人抱紧了,肖吟安慰着:“别怕,我在这儿呢。” “我做噩梦了!”捶打着肖吟的胸膛,商响很委屈,冷汗淋漓的小老鼠忍不住抱怨,“你跑哪儿去了?” “响响乖,别害怕。”肖吟没回答,只是俯身亲了亲商响汗涔涔的额头,问他,“做了什么梦?” 之前的梦境太真实,阴湿的冷意仿佛还挥散不去,叫人忍不住发抖。 “有条大黑蛇想要吃我。”商响心有余悸。 “没有大黑蛇,是梦。” 轻拍着响响的背,肖吟柔声安慰。沾了血的灰色衣摆藏在脚下,藏在响响看不到的地方。 “嗯。”点着头,商响陡然心安,在肖吟怀中迷蒙的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嗅着肖吟的味道好像就能驱蛇避障百毒不侵。 第二天出发时,肖吟换了一身衣裳。 还是同昨天一样,两人边走边打听。 大约是田镯太不起眼,对他有印象的人少之又少。 “到了锦城,咱们先去拜一拜萧行远的堂口,说不定小镯子真在他那儿呢。” 啃着馒头的商响很是苦恼,若非不得已,他打死都不想去闯天敌的地盘儿。 “好,咱们去。”伸出手指擦了擦他嘴角沾的馒头屑,肖吟笑得很纵容。 像是被他宠爱包容着,商响顿时觉得羞,可面上却装作眼不抬心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别扭着开口:“委屈你了。” 肖吟摸了摸他的头:“我想跟响响在一起啊。” “肖吟。”商响放下馒头,漆黑的眼中隐约这一种难言的情绪,“你昨天的衣服呢?” 惊疑不定的表情在脸上闪过几次,肖吟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响响你太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想瞒我什么?”商响冷冷的问。 昨夜肖吟岔开话题的时候,他就觉出了不对头。更何况,臭道士身上还沾着和梦里如出一辙的血腥味。 “你伤了那只蛇妖?”商响笃定。 肖吟并不辩驳,无波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应验了。 商响比想象中要镇定,甚至敢于直视肖吟的眼睛。只是身体里血液渐渐变得冰凉,隐约生出几丝心灰意冷来。 “你想起来了,是吗?”商响问。 到底还是紧闭上了眼,他怕自己关不住泪,到了这地步,还要丢人。 第三十九章 缠 “响响。”叹息着,肖吟伸手捧住了商响的脸,拇指抹过薄薄的眼皮,动作轻柔小心,“别哭了。” 商响牙根发紧,良久才到:“什么时候的事?” 他强装镇定,可还是难免带了哭腔。细小的腔调渗到肖吟心里,立刻变得又酸又涩。 “去年冬天。”肖吟抱紧了他,力道太大,像是生怕会失去一样,慌张的解释着,“只是恢复了法力,还是记不起我是谁。” 一瞬间,像是从泥潭重新回到了云端,将死的心肝猛地一阵乱颤。商响松了力道,偎在肖吟怀里软成一滩水。 他还以为、还以为…… 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商响像个小孩子一样,由着性子哇哇大哭。 他才不要肖吟想起来,想起过去的事,肖吟就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不哭了,乖。”俯身亲吻怀中少年的头顶,肖吟轻声说,神色间满是怜惜与眷念。 分明还抽噎着,商响却要强装凶悍:“你要是想起来自己是谁,我就不要你了!” 嘴里逞强说着威胁的话,可心里却害怕。害怕肖吟抛下自己,去找他的宿世爱侣。 可是, 肖吟说:“有你在,我不用知道自己是谁。” 语气很郑重,贴着他的耳朵,这个高大漂亮的男人这么告诉他。 眼泪再次涌出来,但很快又破涕为笑,商响紧攥着肖吟的衣领,踮脚亲他。 想说,不要想起来了,现在多好啊。 想说,我肯定比这世上所有人对你都好。 想说…… 还想说什么,商响忘了。秋风萧瑟的荒郊野外里,肖吟回吻他,力道那样的凶狠。 将死的秋虫在枯草中鸣叫着,包袱里的馒头还没吃完。 不过,管他呢。 此时此刻,他只有肖吟。 ———————— 商响的感觉没有错,自打他们出城起,宋心就一直跟着他们。 昨夜的梦,其实是蛇妖的幻术。他修为尚浅,很容易就中了对方的招。要不是肖吟打伤宋心,自己说不定会死在梦中。 商响隐约知道,肖吟或许有些道行,却从未想过他竟这样厉害。 蛇妖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打败的角色,否则渝州妖界也不会被他搅得人人自危。 可昨夜肖吟却伤了他,叫他落荒而逃。 商响看肖吟的眼神里又多出几许崇拜。 他真厉害! 老鼠精得意的想着。 可就蛇类睚眦必报的个性,为人所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商响担心起来,在进入下一个镇子时,他去药铺称了两包雄黄。肖吟一包,自己一包。 这玩意儿就算不能真的伤了那蛇妖,至少也能叫他难受好一会儿了。 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商响也没心思再赶路,索性就在镇上投宿。 这镇子叫做天回镇,位于渝州与锦城之间。镇子不大,与普通的乡场没什么两样。 今日却出奇的热闹。 人们聚在河边,要看张家女儿浸猪笼。 商响一向善打听,召来了几只当地的小老鼠,很快就问清了来龙去脉—— 当地袍哥舵把子张家的小女儿与锦城来的教书先生私通,做了不名誉的事,污了家门名声,要受家法。 小老鼠们吱吱叫,求商响救救那小姑娘。早前张家的佣人掏了一窝老鼠要拿热水烫死,是小丫头偷偷放走了它们。 救命之恩,确实该报,商响这样想。 况且,要救下一个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到了河边,闹哄哄的人头攒动,对于这桩杀戮,人们唏嘘,可更多的是好奇。 守旧而固执的父亲拿着一把毛瑟枪,黑洞洞的抢口指着他的亲生女儿,逼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自己走入河中。 姑娘倔强的沉默着,而她的情郎,就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一声都不敢出。 男人在锦城有公职,张老爷并不打算对他动用私刑。可是,自己败坏了家风的女儿却一定要死,在他心底,维护面子、名声与权威,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 或许也是有骨肉亲情的,看见女儿一步步走向河中时,张老爷闭上了眼。 可他的亲情也就仅止于此了。 河岸上的人们都唏嘘着小丫头年华早逝,却没人敢上前阻止—— 是她父亲要她死,而且那个死神一样的男人手里还握着枪。 商响藏在围观的人群中,暗自捏了一个避水诀。 肖吟轻轻拉住他的手,说:“我来吧。” 一道白光悄无声息的投入水中,不被任何人发现。 闹剧一直持续至傍晚,张家人从河中捞出了小姑娘的湿漉漉的尸首。 败了德行的女人没资格进祖坟,张老爷大手一挥,命人扔去后山。 商响他们一路尾随,等到张家人打道回府,才在一张破席中找到了小丫头的尸身。 解开此前下在她身上的禁制,脸色惨白的女孩渐渐有了生机。 忽然,肖吟脸色陡变:“响响小心!” 商响立时反应过来,却还是迟了。 女孩七窍中涌出丝丝黑气,身体瘪下,仅剩一具皮囊。浓沉黑气紧紧将商响缠住,阴湿的冷意,与昨晚的梦境如出一辙。 是宋心! 黑气渐渐凝聚成蛇妖的样子,一条乌黑冰凉的蛇尾环住了老鼠精细细的脖子。 “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蛇妖阴恻恻的说。 人身蛇尾的宋心口中吐出一条蛇信,分叉的舌尖一下一下舔舐着商响的脸。 “恭候多时。”像是全然没有对于天敌本能的畏惧,商响冷淡的说。 “哦?被识破了?”宋心挑眉,细长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商响窄小白净的脸蛋。 肖吟站在三步外,神色是冰冷尖锐:“你放开他,我可饶你一命。” “嗬,取我性命之前,你能保住他的命?”蛇妖嗤笑,蓦地收紧了蛇尾。 被缠住的脖颈太细,仿佛稍一施力便会断掉。看着脸色泛白的商响,肖吟犹疑了。 蛇妖笑得极为得意:“这么喜欢他?昨夜伤我的威风去哪里了?” 扯开嘴角大声狂笑,蛇妖又说,“是啊,他和他那样像,谁会不喜欢呢?可是你再喜欢,他也是我的!” 呢喃着,蛇妖说着颠三倒四叫人听不懂的话。 “他是谁?”商响开口,语气冷淡,倒像是对问题的答案毫不在乎。 收回蛇信,蛇妖冰冷苍白的嘴唇在商响颈侧肆意吻着。 “他是谁呢?”阴森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他是最爱我的人。” 第四十章 谢礼 冰冷又含情的话,叫商响忍不住轻颤。 “阿随。”固执的蛇妖一遍一遍喊着一个名字,含混的,带着商响不懂的情绪。 “我不是阿随。”他说,语气很硬,像是故意要激怒。 果然,脖子上缠住的蛇尾勒得更紧。 气息乱了,蛇尾狡猾的钻进领口。 yin邪又轻薄的拂过商响胸前。 “住手!”肖吟的声音隐隐含怒,手中不知何时,化出一柄紫色长剑。 商响看着他那双要杀人的眼,微微笑了。指尖划开绵纸,一直藏在手心里的雄黄粉簌簌洒落。 蛇最怕这个,千年修行的白娘娘都敌不过,又何况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宋心。 蛇尾松开来,立时就被斩断。 荒山枯败的草丛中,沾染了粘腻腥臭的血。 重创之后的蛇妖面露痛楚,长剑削断了手臂,怀中的鼠妖也被道者夺了去。 宋心不蠢,陡然明白他的对手是上界的仙,斩向自己的两剑分明是仙家功法。 “你到底是谁?”分叉的蛇信尝到了血液的味道,源源不断自脏腑涌出。 肖吟不答,可浑身杀意却收不住。 蛇妖碰了响响! 便要他受千刀万剐。 手臂拥得更紧,像是要把商响受的委屈揉碎在怀中。可另一只执剑的手却记挂着杀戮,剑尖对准了狂笑的妖,剑锋冰凉。 蛇妖知晓自己必死,可森冷的竖瞳还是时刻不离商响。 像是饿极了,马上要连皮带毛吞了他。 可怨毒的眼又含柔情,有种叫人不忍责怪的倾颓与苍凉。 “阿随。”明明可以逃,蛇妖偏偏对着商响喊着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叫不厌似的。 此刻,商响才恍然发觉,这只杀戮累累的蛇妖不疯,他是死了。 心死了。 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无休止的杀,他像行尸走肉一样活。 可灼人目光却很冒犯。 蛇妖看着商响,心里却是阿随的模样。 肖吟恼怒,独占的欲望倏而转为排山倒海的愤怒,第三剑便要刺出。 响响是他的,哪能让旁人染指。 气势汹汹的一剑停在蛇妖眉心,剑尖被一把折扇拨开。 随即,折扇落地,那只忽然出现的苍白手掌,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道长且慢。” 鬼魅一样出现的男人开口,语气冷得像是月色。偏生他生就一副和善笑面,像位儒雅书生。 然而,他却是妖,白皮尖脸同宋心三两分像。 跟在男人身后,夜色中走出一名青衫青年,轻喘着,行色匆匆。 是田镯! 商响蓦地惊喜。 田镯也露出喜色,安安静静的笑。 “在下萧行远。”男人拱手施礼,并不在意手背上鲜血淋漓,客气说道,“这孽障不便脏了道长的手,就让在下代劳,为蛇族清理门户。” 冷眼扫过那张笑面,肖吟分毫不收剑势,像是他同宋心之间攒着水火不容的仇恨。 “他伤了响响,我怎会轻易放过他。” 心头一动,商响抬头看肖吟氤氲在月色里,凶神恶煞的脸。 他这是在为自己出气呢,人前失仪也是因为自己。 忍不住笑,商响伸手去牵他的衣袖。 摇了摇,柔声道:“就让萧先生料理吧。” 话一出,方才还不杀不休的剑瞬间垂下,化作紫色光芒消失在灰袍袖管中。 “多谢道长。” 言罢,萧行远也不拖拉,动手给了宋心一个痛快。 然而,死亡了的蛇妖仍未闭上那双紧盯商响的眼,叫他唏嘘又胆寒。 田镯拿出一方帕子包住萧行远的手。 月光下,他沉默又温柔,可看着男人的眼神,始终有些畏怯。 这半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商响好奇的想。 可是肖吟揽着自己,手臂箍得太紧,没机会问,在人前这样亲密又有些羞。 听说宋心的故事时,已经是两天过后。 萧行远要同他们一道去渝州,路上打发时间时说的。 宋心口中的阿随姓曲,是住在金堂县里一名修行的鼠妖。 明明是妖,偏要修最难的天地道,青灯枯卷五百年,终于成为一名闲散地仙。 许是命中的劫,曲随爱上了宋心。心甘情愿下嫁,却换不来宋心一睐。 蛇妖性yin,宋心更是薄情贪色。今日与这个美艳女妖同寝共眠,明日又与那个清纯少年颠鸾倒凤。曲随姿色寻常,入不了他观花的眼。 许是修惯了天地道,鼠妖有种旁人难懂的坚韧。愣是不离不弃守了宋心二百年,最后还为他受了一场天劫。 曲随死了,宋心像是失了魂魄。可是悔悟比死别来得晚,追不上挫骨扬尘的天罚。 入了仙籍的散仙无法进入轮回,去了归墟的曲随,任凭宋心碧落黄泉,也再不能寻到他。于是,宋心开始杀,妄图吸收别的妖怪的法力,想要去闯那有去无回的归墟。 最终落得如今的结局。 “归墟是什么地方?”商响好奇。 萧行远说:“进了归墟的人,魂灵消解,再入世间,许是他人眼中的一滴泪,许是草木脚下的一粒沙。总之,做不成从前的自己。” 商响拍拍心口,暗自庆幸—— 还好他是只普通妖怪,死生轮回归地府管。 回到渝州,日子依旧不改。没了作祟的蛇妖,天下更加太平。 肖吟拥着商响,低头去吻他脖上的一圈乌青。 那是蛇妖留在响响身上的痕迹。 每念及此,肖吟便心绪翻涌。 又嫉恨,又懊悔。 是自己没保护好他。 “还疼吗?”脖颈交缠着,肖吟轻声问。 “疼啊,”商响坏心眼的逗他,“所以你要多亲一会儿。” 细密的亲吻又落下,那圈如同蛇尾一般的乌青伤痕,被商响当做了两人间的小小情调。 “你看我多聪明,早早准备了雄黄,要不然真被要那疯子弄死了。”对于那一夜,商响回味起来,到很是得意。 肖吟想骂他,自己惶惑心疼,他竟这样高兴…… 可又舍不得,只能顺着他:“是啊,响响聪明。” 怀中少年眉开眼笑,凑过柔软的唇,刚好印在他的唇上。 “这是谢你的。” 肖吟笑,伸手挠他。救命之恩,想用一个亲吻打发。 他不依,又亲了回去。亲着亲着,床帏就被放下了。搭在床沿上那只细白的小胳膊,没一会儿也被抓了回去。 轻轻抚着商响的脸,肖吟告诉他,要这样才算谢。 第四十一章 属 萧行远来渝州的事很是轰动了一番。 在妖界,他是蛇族左护法,蛇王之下,以他为尊。于凡人,他又是川西袍哥的大舵爷,地位显赫。 而且,这人行事神秘,不论人界妖界,都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现在,这位传奇正坐在码头茶馆二楼,悠闲喝茶。 迎来送往的小茶馆拿不出多好的东西,盖碗里泡的是豫章今年的新茶。 萧行远坐在窗口处的位置,也不看别人。一身黑色棉布长衫,看似无华,却是香云纱嵌的边。苍白细长的手指拿着青花茶碗,细细的品,举手投足绅士般儒雅,看不出半点能在西南地界呼风唤雨的锋芒。 田梳和商响缩在帘子后面打量他,妖力高超的妖怪,皮囊也出众。 格子窗外落着沥沥秋雨,眼下已近冬天,绵密细软的雨水中透着冷。 习惯了人间生活的蛇妖不似别的同类,一到冬天就变得畏寒慵懒。萧行远的眼睛始终是亮的,瞳仁带着不可查的墨色,眼光矍铄。 田镯拎着铜壶上来,见到男人,迟疑了半步,这才上前,柔顺的为他添水。 因着下雨,茶客不多,常来的几个还聚在楼下抽水烟。 二楼冷清,空余几张楠木茶桌。 “还你。”萧行远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客气有礼的说,“之前多谢了。” 商响认得,帕子是田镯给萧行远包手那张。如今洗干净了,男人很不解风情的要物归原主。 田镯不动声色的收下,手指轻轻拈住一角。他矜持得很,半点没有碰到苍白指尖。 “有劳您洗干净,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用完丢到就好。” 帕子被攥在掌心,扭曲着皱作一团。像是要证明那句“不值钱”,主人也不怎么珍惜。 再没有多余的话,田镯拎着铜壶下了楼。楼下的都是码头上下力抗包的汉子,抽着按口算的水烟。 田梳看了眼商响,商响也看她,脸上都是不明所以的表情。 他们问过田镯那半月的事,可田镯不愿意讲,总是避重就轻。 商响猜想可能和萧行远有关。 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两个人规规矩矩,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私情。 萧行远看着田镯的背影望了一会儿,又低头喝茶,视线转到窗外朦胧的雨帘中。许是刚续的茶水太烫,舌尖伸出去一点。森白的牙齿之间,细长的舌头,仍能叫商响联想到冰凉的蛇信。 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儒雅端方的左护法,或许并没有看上去那样良善。 雨渐渐下得大了,商响管田梳借了把伞,慢吞吞的拐进小巷。 伞是红色的,新买来,还浸着桐油的味道。天光在商响脸上投下伞面的颜色,血一样,晦暗阴冷。 刚进小巷没两步,就听见脚踩石板的声音,水泡咕咚咕咚响。抬了抬伞,透过沿着伞骨滑落下的雨滴,看见了另一把褐黄色的伞。 “这么大雨,你出来做什么?”商响明知故问。 “来接你回去。” 又是这句。 可商响就是听不厌。 寻常里攒着长情的味道,像他们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我又不是不认识路。”非要口不对心,他想肖吟哄他。 道者俯身钻到他的伞下,抱怨道:“认识路也不早点回来,茶馆就这么好玩吗?” “我好奇呀,小镯子和萧行远……他们、”歪头想了想措辞,商响说,“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事。” 肖吟揶揄:“你呀,就知道操心别人的事。” 伸出手,商响悄悄勾住他的手指,无声的笑:“怎么?觉得我冷落你了?” 顺势捏住冰凉的小手掌,肖吟不高兴:“你不看我的时候,都是在冷落我。” 轻哼了一声,商响扭头,藏不住笑,又偏要凶巴巴:“你哪儿学的这些甜言蜜语,腻死人了。” 肖吟不说话,只是拉紧了他。 第二天雨停了,秦公馆差人带话,说齐袖请他。 秦遇常一向派头大,巷口停着辆轿车,专门来接商响的。商响头一回坐车,觉得万分新奇,看着车窗外不停后退的街景,不知不觉就到了秦公馆。 齐袖还和原来一个样,见到商响就拉的他的手喊响哥。 甜甜软软的小狐狸谁不喜欢,商响被他乖得都想伸手摸摸头。 怎奈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秦遇常一记眼刀飞过,才叫他悻悻然收了手。 “好久都没见你了。”小狐狸很亲昵的撒着娇,“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我看外边的妖怪少了许多。” 听语气,像是一点不知道蛇妖作乱的事。 眼神瞥过秦遇常,年轻军人倒像心中有数的样子。 商响轻声笑。 暗道小狐狸倒是被保护得好。 “怎么了吗?”见商响笑,齐袖有些不明所以。 “妖怪的事,咱们去别的地方说。”商响故意的,他想试试这只蠢狐狸开不开窍。 “诶?”有些吃惊,齐袖不由自主望向秦遇常。 那小模样依赖又听话,看来狐狸被养熟了。 “去吧。”秦遇常挥挥手,放下手中的报纸,笑道,“你们自己玩,早点回来。” “嗯。”齐袖点头,热乎乎拉着商响去了房子后边的大花园。 时值深秋,便是这样漂亮洋气的欧式花园也没什么看头。齐袖一身布衣衫,朴实得还像当初穷戏班里唱川戏的小戏子,与周遭的西洋文明很有些格格不入。 “陈小山呢?”商响拿眼巡了一圈,没见着人。 “他出去了。”齐袖说,“昨天玉斋递了帖子,他们爬南山去了。” 秋日登高,那两人倒有逸致。 “你就不难受?”商响闹他。 小狐狸很迟钝:“难受什么?” “罗玉斋和陈小山在一起啊?”你就不吃醋不伤心吗?商响暗自嘀咕。 可齐袖却是一笑:“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本来他们就该在一起的啊。当初在北平啊,要不是遇常阻挠,可能两人早就好上了。” “哦?”商响耳朵只捡重要的听,狭促的笑,“遇常?都这么亲热了?” 齐袖垂下眼,白脸蛋里透着春天的桃花红:“他待我很好,我……也想跟着他。” 黑而圆的眼睛眯了起来,商响笑。幸好,这是个终成眷属的结局。 第四十二章 战 日子如常过,和肖吟在一起,就算一碗白粥都是滋味。 然而时局动荡,渝州也只是暂时的平静。 年初,秦遇常带着部队去了云南。 齐袖跟着他去,换了身笔挺军装,做秦少帅的书记员。 出城那天商响去送了,好长时间,相顾无言。 他们都清楚,滇缅战场有多凶险,再见的话说不定就是下个轮回。 还是齐袖先开口。 他说:“遇常要是战死,我就给他唱霸王别姬。” 笑着说的,却让商响却掉了眼泪。 商响明白,小狐狸这是要和秦遇常同生共死的意思。 缘分孽债等不到来世清算,他这辈子就要同他算得清清楚楚,来世再见,谁也不欠谁。 罗玉斋和陈小山也来了,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送别,因而神情凝重。 反倒是将赴战场的人有种壮士生还的气魄,秦遇常的笑容恣意又豪爽。举国风雨,危若累卵,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去换更多人的平安与尊严。 “响哥,我在茶馆种的月季,你要帮我看好。”卡车开出城门前,齐袖从车窗探出头说。 商响慌忙点头,泪水模糊了眼。 他原以为,妖怪寿命那样长,不会为人间的悲欢离合苦恼。可到了这时才发现,只要有心,就会为离别所伤。 一九三九年,五月。 天空蒙着一层薄雾,这在多雾的渝州,是个很寻常的天。去年年初开始,日军的轰炸就没断过。 “你说这要炸到什么时候?”田梳百无聊赖的趴在柜台上,看着门口源源不断从码头涌入渝州的人群。 到了这地步,大后方也不太平。可尽管这样,人们还在迁徙,仿佛一夕间回到了游牧时代。 宁愿流离,也不想屈服。不当摇尾乞怜的狗,是这些下江人作为人的骨气。 远方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尖利的空袭警报随之响起。 渝州百姓早就习以为常,之前的轰炸都在人迹稀少的郊区,没伤着这座城市一点皮毛。 然而,这次不一样,轰的一声咋然而起,地动山摇巨鼓如擂。 不远处房屋倾倒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快跑。”田梳率先反应过来,“都出去,去防空洞里!” 茶馆里吃茶的茶客们四散而出,沿着码头的梯坎相互拽着,奔向最近的防空洞。 冰雹一样,炸弹和燃烧弹从空中砸下来。 逃跑人们随时都在倒下,不是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是肉体凡胎在对抗头顶的钢铁怪鸟。 渝州城瞬间被炮火炸出无数窟窿,黑洞洞的,不断有人往窟窿里掉,从边缘擦身而过的人,窥见了里面血肉模糊的死亡。 商响和田梳相互搀着,田镯走在前面拉着他们,好容易走上梯坎,商响忽然停下了。 “你们先走,我要回去。” 田梳死死拉住他:“别以为你是妖怪就不会死!先躲过这一回再说!” 商响一根根掰开梳子精葱白似的手指,在硝烟弥漫中笑了笑:“我得去找他。” 然后他转身,留下一个幻觉似的影子。 熙攘着逃命的人群中,唯有老鼠精逆着人流,往最是危险的码头奔去。 然而,刚过茶馆他就停住了。于千万人中对视,那身灰袍也停住了。 隔着人群和三十二级梯坎,他和肖吟相望。然后笑,然后飞奔,在乱哄哄逃命的人群里拥住。 “响响。”混乱的人流和轰鸣的爆破声中,肖吟很大声喊他。 商响牵住他,紧紧的牵住,他怕肖吟掉到人类战火的窟窿里,不能陪他走完这一生。 轰炸并未停止,再次经过木板搭成的茶馆时,一颗燃烧弹投下来,烈火瞬间燃起。他意识到,渝州最要紧的码头,也是日军轰炸的目标。 无数人的家毁了,无数人的命没了。此时此刻,商响才真正有了种蝼蚁感。 灾难早就开始了,可凡人就是善于粉饰太平。 炸弹比想象中的更密集,倒塌的房屋困住了人们的去路。爆炸激起的飞沙走石中,又有无数人丧命。 这是凡人对凡人的屠杀。 巨大的爆破声就在耳边响起,猛地商响被肖吟压住。 一颗炸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炸开,分崩离析的弹片深深插进了肖吟的肩胛。 他不动了,可还在还笑,商响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可翕合的嘴唇,分明叫的是:“响响。” 伸手一探,热的,不是汗,手掌上沾着的红色太刺眼。 “肖吟!”喊声被淹没了,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可还是叫喊着,仿佛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恐惧。 就连被雷劈时都不曾有过的深刻的恐惧。 如果……肖吟死了…… 商响心口发凉,没注意到支起来的那道隔绝了炮火的坚固结界。 轰炸过后的渝州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轰塌的楼宇。可是商响顾不上,他的心脏停了,为着肖吟才强端着一口气。 “肖吟。”试探着叫,伸出手,想去推纹丝不动的人,可又不敢。 怕他会痛。 血液染透了灰袍,又流过胸口,一滴一滴,落在商响身上。 “你以前说要在地府等我的,你还记得吗?我不要你等我了……”箍紧了手臂,商响找到了他的嘴唇,笑着亲了一下,感觉不到平时的狡猾和滚烫。肖吟说要等他,他又怎么舍得让这人等太久…… “现在不等,以后再等。”贴着耳朵,声音蚊子似的,可是活人的动静。 心突然又跳了,震得发疼,疼到眼眶,变成不争气的眼泪。 他活着…… 还没到他兑现诺言的时刻。 两人相互搀着,熟悉的街道燃烧着,熟悉的人横陈在断壁残垣中。 小巷子里也是硝烟的味道,道观的屋檐被炸掉一个角。 梧桐树还好好的在哪儿,肖吟为他做的秋千轻轻荡。关起门来,小小的道观是大厦将倾的世界里唯一一方净土。 灰袍被血浸湿了,变成诡异的褐红色。拿剪刀剪开,细密的棉布在锐利的锋刃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黑色的弹片深深的嵌入肩胛,狠狠挖着血肉。 “弄出来吧,没事的。”抬眼,肖吟望着商响。 “可是……多疼啊。”商响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他不忍心。 摸了摸他的手,肖吟笑着:“没事的,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 第四十三章 灯 弹片还是被弄了出来,黑黑的一块,沾着肖吟的血肉。 商响心疼坏了,轻轻亲吻着可怖伤口附近的皮肉。 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流了那样多的血,肖吟疲累得睡了过去。 护住自己的那一刻,商响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可他不想要什么共死,同生才是一辈子。 妖的一生太长,要面对太多死别生离—— 老鼠娘走了,和尚与狼王去了昆仑,小狐狸跟着秦遇常上了滇缅战场,就连小聂都参军抗敌…… 全是不知归期的离别。 可唯独肖吟,商响想要和他这辈子都不分开。 来生已经注定了要投入畜生道中,商响只有这一世,因而不想今世太短。 或许他是不懂得什么人间情爱,可芸芸众生中谁又懂。偏执也好,妄念也罢,总归是出不来的,一颗心搭上,分分秒秒都记挂。 伸手摸了摸肖吟熟睡的脸。 商响又想起了在暖黄灯火中,与他的初次相见。 时间停住,仿佛洪荒岁月中只有他一人。 那一刻,商响就明白,自己劫数难逃。 茶馆在轰炸中塌了,田梳田镯在清理出来的废墟上支了个小茶摊。田梳还是漂漂亮亮一身红衣裳,田镯依旧温柔少话。 一切仿佛都不曾变,渝州城的百姓在炮火下依旧故我的生活着。 茶馆照样去,麻将照样打。小鬼子炸了,他们就修。 废墟之上,他们找到了活的真谛,叫这些几百岁的老妖怪们,都觉得动容。 在茶馆的废墟里,商响找到了齐袖种的月季花,花盆碎了,花茎也断掉,所幸根还在,来年还会开花。 这场长达六年的轰炸在一九四三年终于停止。 这时的肖吟已经有些老了,脸上长出皱纹,头上也有了几缕白头发。 可他依旧是那样好看,依旧叫商响挪不开眼。 世道乱着,他们却不知不觉走过了一辈子。 就像一晃神的事。 肖吟死在了他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那天,渝州难得飘了雪,只有一点点,还未落地便化成了水。 商响守在他身边,温柔的望着他苍老的脸。 “响响。”肖吟握住商响的手,头枕在他的膝盖上,“我等着你,多久都等,你要慢些来。” 商响笑了笑,去摸他的白发,言不由衷的讲:“你等着吧,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 然后他悄悄想,其实很快的。那地方太冷,自己很快就去陪他。 肖吟亲了亲他的手指,闭上眼睛,在万家灯火中咽了气。 商响抚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然后动手为他换了身新衣。 窗外的雪落得很慢,被月光一照,像是闪烁的萤火。 肖吟才刚走,刻骨的思念就蔓延上心头。 好在要去地府,也并非全无门路。 收拾了个小包袱,商响又变回少年时的模样。此前,为了与肖吟看上去年岁相仿,他也化成了老头子的样子。 他要出门去,目的地是云昌。那里有座半夜开的鬼市,鬼市上有个叫做奇货居货郎,商响想找他求一盏黄泉灯。 有了黄泉灯,就能找到去地府的路了。 行至院落时,商响发现那株久不开花的百合忽然一夜之间无声绽放。像是瑶池中的仙草,周身轻笼着一层白色光华。 忽然顿住了脚步,商响看着百合花。 记忆中不自觉的浮现出肖吟注视着花妖的情景。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商响以为自己早忘了。 那时,肖吟看他的目光是那样痴心,痴心到商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心里的宿世爱侣。 可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商响总还存着一些侥幸。 头也不回的走出道观,外面是热闹的万家灯火,过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年。 云昌鬼市并不遥远,商响走了两天一宿。 穿过藏在半山上黑洞洞的城门,仿佛正在朝着一头巨兽口中自投罗网。眼前晃过光怪陆离的场景,美妙又可怖。 可他不能停下,他想再看肖吟一眼。 灯火通明、酒肆林立的大街背后,是一条破败小巷的尽头,一名穿着破衣烂衫的青年背着个货郎箱,箱子上搭了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奇货居”三字。 这便是传闻中往来三界畅通无阻的人,商响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看他。 “这位小哥,可是要买什么东西?”青年倒很好脾气,见到商响踟蹰,主动开口。 “我、我想要、想要黄泉灯。” 路上一刻不曾歇,商响有些气喘,又或许是害怕,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青年看着他,用商人待价而沽的眼神。他勾唇轻笑,语气客气又冷淡:“那你能拿什么东西换呢?” 商响很狼狈,可还是鼓起勇气:“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条命……” 闻言,青年低笑出声:“你都要去地府了,还在乎这条命?” 商响答不出,低头不语。 许是看出了他的窘迫,青年也不是坏心眼的人。他说:“你既能来鬼市找我,想必知道奇货居的规矩,以物换物不二价。我取你一只可闻四方的鼠耳来换黄泉灯,可好?” 当然好,商响忙不迭的点头。 太过迫不及待的样子叫青年忍不住笑,他从怀中掏出寒光淋漓的匕首,问道:“你断了尾,可知道去了地府便会重入畜生道,即使如此你也要去。” “要去。”商响点点头,“有人在等我。” “情郎?”青年笑得狭促。 商响面颊有些烫,情郎吗?他们一张床上睡了快一辈子。 可好像又不是。 轻轻叹了口气,青年也不追问,手起刀落,削掉了商响的右耳。 锥心刺骨的一阵痛。 青年从箱子里拿出一小瓶药粉,倒在商响光秃秃的耳边:“止疼的,送你了。” 痛楚在冰凉药粉的作用下稍稍缓解,商响抬起眼,只见青年笑得悲悯又温柔。 “这是黄泉灯。”青年递过一盏看似寻常的油灯。 透过盏忽明忽暗的灯火,商响看到一条黑漆漆的路。 青年望着同样的方向,又问了一次:“此去凶险,你要保重。再入轮回,你不能做人,即使苦修百年,也会因为今世断尾难以化形,这样也要去?” “嗯。”点了点头,商响朝着青年施了个礼,很恭敬的说,“多谢您提醒,可就算是做不成人,我也想在轮回之前再见他一面。” 第四十四章 仙 黄泉灯照亮了去往地府的路。 一步踏上,便万没有回头的可能。 可还是要去,他怕肖吟等久了会忘了自己。 明明知道,半生相扶相亲是因为肖吟灵识受损,忘了前尘。 可商响还是咀嚼着这点甜蜜滋味,要去这条有去无回的路上走一遭。 肖吟不会忘的。 这几十年,他们那样好…… 商响抱着这样的希望,一刻不停的行着。那条阴湿黑暗的路上,荆棘丛生。他走的太急,锋利的尖刺戳穿鞋底,一双脚掌鲜血淋漓。 耳边尽是鬼魅叫嚣的声音,吓得得商响胆战心惊。明明知道黄泉路上会有这些,可胆小的老鼠还是害怕。 他以为,自己所有胆量都用到了雷霆万钧那一夜。 现在才发觉,只要为了肖吟,百次千次他都敢…… 小小的身姿在熊熊烈火中穿行,火焰打着旋翻腾着。能把刀山剑树融化的滚烫,随时都能把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硬闯地府的小老鼠吞噬。 形形色色的人在火与烟里翻滚着,受尽地府中残酷的折磨。 女子的长发被钢叉勾住,四肢蜷缩如同蛛脚。壮汉心口被剖开,怪鸟的尖喙一口一口啄食着他的脏腑…… 商响不敢停,身上脸上被支棱出的剑尖划了好几道口子,耳朵上也流着热烘烘的血。 一滴一滴,落在黄泉路上。 肖吟在哪里呢? 疼极了,商响想要肖吟抱抱他。 轮回过后就是一人一畜,过奈何桥之前抱一抱,总是可以的吧…… 路仿佛长得没有终点,快要精疲力竭,法力也在一点点消耗。商响忽然发觉,自己连维持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了。 变回鼠身的商响显得更加悲惨狼狈,光秃秃的尾巴,还没了一只耳朵,踉踉跄跄地走,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四个小小的血脚印。 终于走到了大殿门前,小老鼠抬起小小的头颅,去看那阴森肃穆雕梁画栋的楼宇。 牛头马面拦住他,凶神恶煞:“哪里来的小妖,竟敢来闯阎王殿!” 商响挨了马面一脚,重重的摔在地面。 小爪子擦干呕出的血,商响卑微的央告:“求二位上使放我进去吧……” 许是他看上去实在太过悲惨,牛头动了恻隐之心,目无表情说:“现在是灵虚天君历劫归位的时候,你要进去,须得等到天君飞升之后。” “天君……?” 商响困惑的张着眼。 他才不管什么天君归位,他只想早些见到肖吟。 半刻都等不了,商响看准空档,忽然飞扑上去,死死咬住了马面小腿。 “妈的!”马面一声叫骂,飞脚将商响摔得老远。 忍着伤,趁着马面吃痛牛头分神之际,商响快速钻进了朱红大门的缝隙里。 门缝之后,是恢弘庄严的阎罗殿,无数鬼使提着利刃,把守森严。 小老鼠躲在巨大石柱身后,探着脑袋,偷偷窥视着殿中。 怕被鬼使发现,怕见不到肖吟。 更怕肖吟等不到他,会白受地府的凄风苦雨。 大殿之中,紫衣人长身而立。 背影落到商响眼里。 看了那么多年,喜欢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会认不清,就算只看得见一缕发丝,他也知道,那是肖吟。 蓦然惊喜,想要窜出去,扑进他的怀里。 想说,肖吟,你看我来找你了。 想说,你说等我,我就来了…… 忽然,他却顿住了。 高高在上的阎王,下跪施礼,恭敬有加。 “上仙在凡世历经三世劫难,如今归位,重列仙班,真是可喜可贺。” 肖吟沉默,面庞冰冷。 商响呆了…… 他不敢相信,与妖相恋脱去仙骨,那传闻中的三界战神灵虚天君,竟是肖吟…… 仿佛被定住了手脚,周身坠入冰窖中,牙关颤着,商响瑟瑟发抖。 万丈光辉中,三万三千级登仙阶,步步铺成。花繁锦簇的地狱红莲里,白衣青年缓步而出。 他含着笑,眉目疏冷清淡,风韵卓然。 “肖吟,好久不见了……”青年开口,语气是那样熟稔。 “回雪……”肖吟喃喃喊出他的名字。 眼中是商响不曾见过的痛楚与深刻。 南山花妖洛回雪,同样历了三生三世劫,脱胎换骨,位列仙班。 一紫一白,相视对望,俨然一对璧人。 泪水模糊了仙人飞升而去的影子。 忽然没了力气,商响趴在白玉石砖铺成的地上,奄奄一息。 死了就要进入轮回了…… 他想。 然后又笑, 笑自己在这场荡气回肠的仙妖之恋中,成了个说谎骗人的坏蛋。 无足轻重,也不影响结局。 对于灵虚天君来说,与他那几十年,连一场风月都不算,只有自己……那样的当真。 也好。 三万三千级登仙梯,隔出两个世界。 那个人啊,他是上界天君,不是会站在茶馆与小巷三十二步石梯坎尽头等自己回家的肖吟。 等来世进入畜生道,肯定不会再遇上他了吧…… 肯定不会。 商响闭上了眼睛,静静的等待着生命的流逝。 没人等着他,连死都这么孤零零。 胸口忽然很烫,像是灼热的岩浆,一点一点烧灼着他的皮毛。 迷蒙睁眼,可还是没力气,眼皮缝隙里,胸前和尚送给他的鹅卵石,变成了刺眼的红。 仿佛意识被抽离,商响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得好难受,想听大家骂肖吟!】 下卷 第一章 奇货居 再睁眼时,却是一片天高云淡。 “终于醒了。” 眼前忽然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商响认出是云昌鬼市里的奇货居。 “没想到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拿起商响胸前赤红的鹅卵石,青年笑道,“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怪不得,地府收不了你……” 商响苦笑,想起和尚将这块石头交给他时说的话: “小响,太痴心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原来,和尚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后悔。 “这位兄台。”一说话,血腥味就涌上来,商响强压着,艰难开口,“能否将我送回渝州去?” “这个嘛……”青年似在犹豫,撇了撇嘴道,“原本找我跑腿是要花钱的,看你可怜,送你一程吧。” “多谢了。”舔着干涩的唇,商响看着青年,很虚弱的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笑了笑,眼角的泪痣随之一动,真像是盈盈含泪的样子。 “世人都称我奇货居,时间太久,本来的名字倒真忘了。” 愣了片刻,商响忽然笑说:“忘了好啊……” 青年也说:“是呀,忘了好。” 变回原形,商响躺在货郎箱其中一个格子里。青年铺了层棉花,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传闻中,奇货居通达三界,畅行无阻,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 可是商响却觉得,这人啊,口是心非,成日念叨着生意,却总是在这种细小的地方温柔。 到达渝州,已经是两天之后。 奇货居将他送到了田家姐弟那儿。 见他伤成这样,田梳吓坏了,眼泪不停的掉,可嘴上却骂得狠:“你他娘上哪儿弄成这个鬼样子!还好意思来脏了我的地方!” 商响笑笑,伸手去抹田梳脸上的泪:“梳儿你骂就骂呗,自己哭什么呢?” 伸手想打这只都这会儿了还要笑话她的死耗子,可扬起的手顿在空中又停下,最后只能深深长长的叹了口气。 毕竟在黄泉路上走过一遭,商响的伤养了三年才好。 他还是住在道观里,冷冷清清一个人过活。 梧桐树脚下只开过一次的百合花,早已枯萎腐败,化成了一抔泥土。 商响已经不在意肖吟不守约定的事了。 在他和别人的故事里,自己不过是个卑劣的过客。在意了,也只能是徒增笑柄。 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几十年。 摩天楼宇仿若一夜间拔地而起,渝州城被装进了万花筒,满目车水马龙,霓虹斑斓。 小巷子也变了,石板路换成了水泥地,周围盖起了居民楼。 道观却仍在那里。 由于历史悠久,破败陈旧的道观成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免去了被拆除的命运。 田家姐弟已经不卖茶了,转而经营起一家咖啡馆。秦遇常战死在云南,齐袖抱着他的骨灰盒回到了渝州。段三儿的魂在16号拆除那天就散了,找不到,似乎也没人在意他。 凡人历经生生世世沧海变迁,可对渝州城里的老妖怪们来说,顶多就是觉得岁月长些。 商响托了个妖怪朋友,在道观谋了个守夜的闲职。 他住惯了这里,总有种故土难离的感觉。 这些年,他已经不怎么会想起肖吟了,偶尔望天时,脑子里会忽然闪过紫衣仙人模糊的背影。 但到底只是个影子,还是看不清了。 把头发留长了些,商响也爱漂亮的,不想让人看到没了一只耳朵。只是有时候自己摸到,那里光秃秃的,还是不习惯。 他觉得对不起老鼠娘,囫囵把他生下来,如今被搞得缺尾巴少耳的。 去年,一个外地游历而来的妖怪说,灵虚天君征战魔族,似乎身受重伤。 商响“哦”了一声,没有太多反应。 伤口的皮肉会好,留下的疤总会麻木。他懂得这个道理,就像他的尾巴根,这么多年都没有知觉一样。 想着念着是一生,相忘江湖也是一生。 商响这样想。 道观被翻修过了,不像从前那样破败。梧桐树还在那里,商响怕他寂寞,又种了好多花。挂在树上的秋千被拆了下来,放到库房里,木板麻绳都积了灰。 商响不觉得可惜,反正现在也没人推他玩儿了。 春天第一声惊雷吓得商响不敢出被窝。 都多少年过去了,他也没能改掉这毛病。 第二天,齐袖约他喝咖啡。 小狐狸的口味与时俱进,商响却只喝得惯茶。 田家兄妹的店不大,装潢很有复古的味道,好多小姑娘喜欢来这边拍照。 进去的时候,齐袖已经到了,坐在卡坐上安安静静等着自己。 看见他来,齐袖笑了笑,还是和以前一样,又甜又憨。 “响哥,我找到遇常了!” 小狐狸眼睛亮亮的,胳膊从桌子那头伸过来,很激动的握住了商响的手。 商响眯着眼睛笑,神色很狭促:“这是他第二次投胎了吧?不会还没成年?” 齐袖忙说:“明年、明年就十八岁了。” 抿嘴着,商响坏心眼的不接话。 小狐狸羞赧的垂下眼,可是眼梢眉角又藏不住欢喜:“他还在上学,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念书好,运动也好……” “那岂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商响忍不住逗他。 抿唇不说话了,齐袖抬头,含情双眼张得老大。 “我没想那么多。”有些难为情,齐袖抿了口咖啡,泡沫沾了点在红色的唇上,很惹人怜爱,“等他长大了,我要追求他,那些女孩子,不会比我讨人喜欢的。” 第二章 火鼠裘 商响觉得小狐狸可爱,忍不住伸手想捏他的脸,却被端着托盘过来的田梳拦住:“人家有主了,你那爪子就不要往上凑了。” 接着,把一杯花茶放到了商响面前,抱怨道:“头一回见来咖啡店喝茶的。” 听到这话,商响还委屈了,辩解说:“我自己带的茶叶。” 田梳白了他一眼,干脆坐下:“自带茶叶就更奇葩了……” 齐袖忙不迭的点头。 商响不干了,朝着里面做咖啡的田镯撒娇:“小镯子,他们都欺负我!” 田镯抬头,微笑了一下,知道他们闹着玩儿,丝毫没有要劝的意思。 “我弟也有主儿了,你少跟他腻腻歪歪说话,萧行远听到要犯毛病的。”田梳提醒他。 商响缩了一下。 想起有一年自己喝醉,趴在田镯身上说了会儿悄悄话,然后就被那条大青虫提着后颈拎起来,不由觉得一阵后怕…… “他不在吧?”有点心虚的,商响四下望了望。 “怂样。”田梳笑他,“他不在,萧大律师忙着呢。” 商响松了口气。 然而说曹操曹操到,木质格子门被推开,一阵摇晃的铃铛声中,萧行远出现了。 他西装革履,俨然一副当代精英的模样。从前叱咤风云的袍哥川西总舵头,摇身一变,成了文质彬彬的律所老板。 这落差,还是蛇族的兄弟会玩。 田镯见到他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自在的垂下眼问:“和平时一样吗?” “嗯。”萧行远点点头,笑眯眯的看着田镯。 这人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依旧藏着蛇族的暴戾与阴沉。还好田镯春风化雨,能让这人服服帖帖。 接过咖啡杯时,萧行远颇有心机的摸了下田镯的手。 商响看到,忍不住“啧”了一声,立刻被对方墨绿色的瞳仁冷冷扫过。 吓了一跳,毕竟是天敌,就算现在大家都化了人形,可老鼠怕蛇已经怕了好几万年。 “小镯子,你快让他不许瞪我。”商响作势缩到田梳身后。 有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田镯苦笑道:“行远,你就不要吓响哥了。” 萧行远收回目光:“都听你的。” 田梳冲着商响和齐袖眨眼睛,窃笑着露出吃了狗粮的表情。 商响跟着笑,思绪却有些恍惚。 这样的日子很好,自己一个人过活,没事和朋友笑笑闹闹,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 就算没有肖吟,好像也很快乐。 只是偶尔想到站在石梯尽头等着自己回家的身影,还是会觉得落寞。 可也仅仅是落寞而已,早就没了那种蚀骨灼心的情意。 他的情根没有了。 当年奇货居离开渝州时,问他讨了去,说是当做送他回来的报酬。 那人是天生的的商人,半点便宜都难在他手上讨。 忘了情,肖吟于商响来说,便只是一段晦涩艰难的回忆。旁人看他可笑,就连他自己想起当年的痴情疯癫,也觉得可笑至极。 真笨,居然为了情爱断了尾巴…… 昨日惊蛰打雷,今天的雨也说下就下。 从咖啡店离开往家走,走到一半,大雨忽然而至。 商响受过重伤,不想淋雨犯疼,于是钻进了附近一间书店躲雨。 这间书店是何时开的? 商响毫无印象。 仿佛忽然出现,又仿佛存在了很久,只是不被人注意。不过看上去,到让人感觉很有年头,处处透着种古朴。 “你好。”书架尽头站着个高个青年,穿着印着店名的黑色制服,微笑道,“请问需要什么书?” 青年长相非常深邃英俊,浓黑双眼尤其迷人。商响呆了呆,自肖吟死后,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皮囊了。 虽不动情,但任谁都喜欢好看的。商响现在脸皮愈加厚实,盯着青年看了好一会儿。 青年有些困惑,笑容僵在脸上。 这样的窘态满足了商响的坏心眼,他收回目光,对青年说:“我不怎么看书,进来只是为了躲雨。” 青年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看看这一本。” 从书架的最高处拿出一本画册,青年笑容可掬的将书递给商响:“正好打发时间,可以待到雨停。” 见商响犹豫,青年又连忙说:“不买也没关系,我们店也很欢迎客人来看书的。” 对方这么热情,商响倒不好拒绝,接过书说了句:“谢谢。” 坐到窗边的丝绒沙发上,商响翻开了那本画册。巧合的是,画册的主人公也是一只老鼠。 老鼠还是只小老鼠时,与寄居人家里最小的孩子成为了朋友。孩子告诉小老鼠,他的理想是要成为王国里最优秀的骑士,拯救被巨龙抢走的公主。 恰好,在他十八岁那年,王国最美丽的小公主被一只邪恶的巨龙掳走了。 老鼠陪着少年,一路披荆斩棘,来到巨龙的巢穴。少年想要救出公主,却被巨龙喷出的火焰阻隔在洞穴之外。 烈火烤焦了他美丽的金发,烫伤了他白皙的手臂。可是少年依旧没有放弃,因为他一直爱慕着公主。 这样抗争了一年,在某一日清晨醒来时,少年发现小老鼠不见了,只留下一件灰色皮衣和一张写着“穿上它”的字条。 少年以为小老鼠熬不住山中的艰苦,弃自己而去。心中失落,却还是将信将疑的穿上了那件皮衣。 恶龙的火焰没能再灼伤他,皮衣为他抵挡了熊熊烈火,帮助他来到恶龙面前,一剑斩下它的首级。 少年救出公主,成为了王国最优秀的骑士。他同公主结了婚,第三年,他们有了孩子。 此时,少年骑士已经继承了岳父的王位,成为王国最年轻的王,可他再也没有见过儿时的伙伴——那只在上山弃他而去的小老鼠。 为了庆贺小王子降生,年轻的国王在富丽堂皇的王宫中举办晚宴。一名游历而来的巫师看着国王身上的灰色皮衣,告诉他说,这是火鼠裘,用火鼠皮毛做成,是件可以抵挡地狱之火的宝物。 大臣们纷纷吹捧,夸赞他们的王得此至宝。 国王却变了脸色,蹲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他想起了儿时同小老鼠交换梦想时说的话。 他说:“我想要成为最优秀勇敢的骑士,拯救被巨龙抢走的公主!” 小老鼠说:“我想要你能实现梦想。” 看完这个故事,雨刚好停了。 商响合上书,走向柜台。 黑衣青年问他:“要买这一本吗?” 商响点头,向来吝啬的老鼠,难得愿意为一个故事花钱。 青年扫着书后的条码,目光盈盈的看着商响,问他:“书里的故事如何?” 摇了摇头,商响答道:“那只老鼠太蠢了。” 第三章 红尘忘 离开书店,商响急急往回赶。天上的乌云没走,一会儿说不定还要下雨。 果不其然,刚回道观,天空啪嗒啪嗒,雨滴又落下来。 商响坐在廊檐下,伸手去接。 他的手掌上,有层浅浅的疤,是当初地府路上的荆棘留下的旧伤。 早不疼了,就是看着不大好看。 脱了衣服,商响把自己泡进洁白的浴缸里,感叹还是凡人会享受,竟然有那么多让人喜欢的东西。 比如这个会按摩的浴缸,还有香香的入浴剂。 懒洋洋趴在浴缸沿上,商响舒展着腿,白腿上也是深深浅浅的疤。 商响不想看,又把腿收回去,浸回乳白色的水里。 缓解了一天的疲惫,商响香喷喷的躺在床上。拿出下午买的画册,又把那个故事看了一遍。 翻到最后一页时,却看到一只没有皮毛老鼠,挂在尖棱棱的树梢上,悲惨的睁着漆黑绝望的眼,远远望着灯火璀璨的城堡…… 双手一抖,厚重的精装画册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古怪闷响。 商响记得很清楚,在书店翻看时,并没有这一页的内容。 忽然,不能动了,商响惊恐的看着地上变成空白的书页。 画册幻出一阵黑色的烟。 谁? 商响警惕的注视着。 愈渐浓郁的黑烟中,缓缓透出一张模糊的、漂亮的脸。 是书店里的青年。 “我以为,灵虚的老相好多少有点道行的……” 唇边绽出一丝诡笑,青年看着惊魂未定的商响。 漆黑如墨的眼睛,透着恶质的笑意,非常令人厌恶。 朝着商响走过来,青年不客气的坐到了床沿上,捏住商响的下巴,意态轻佻的抬起他的脸。 “也没什么姿色,还是个残废。” 青年这样评价。 就像一只猫,无情的耍弄着已经在他掌心的猎物。 “你想做什么?”商响开口,口气又硬又冷。 其实,他心里是怕的,青年看上去是那样深不可测。可他强作镇定,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羸弱。 “啊!”并未将商响的装腔作势放在心上,青年像是想起什么般,“我叫楚襄,你记住了?” 商响冷哼一声:“记不住。” 青年一把掀开了被子,压在商响身上,冰冷的手指伸进睡衣里,神色很是戏谑:“我会帮你记住的……” “……”垂眼沉默,对方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虽然不好看,摸起来也不怎么样,不过……”坏心眼的停顿,好让听的人加倍注意,“灵虚睡过的人,还是有上一上的价值的。” 拿眼角扫过他,商响无奈道:“你要是为了找他不痛快,怕是找错了人,我与灵虚天君从没有过瓜葛。” 他说得冷淡绝情,很有几分真实。 青年忽然大笑:“听闻灵虚归位之前,同一只道行低微的鼠妖有过一段孽缘,难道不是你。” “你都说了修行低微,想必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抬起眼皮,商响直视着楚襄漆黑的眸子,眼神毫不躲避。 愣了一下,在弱小鼠妖的注视下,楚襄竟然感到有些心虚,他眸光闪烁着:“如果是你,倒是有可能能得那人喜欢。” 商响再度垂下眼:“风月都难够得上,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你倒有些意思。”青年挑眉,复又摸了摸商响白净窄小的脸,“现在,就算你没被灵虚睡过,我也有兴趣要尝一尝滋味了。” 说完,作势俯身去亲商响淡色的嘴唇。 并未如楚襄意料中那样惊吓讨饶,商响只是扭头避开,低低说到: “阁下堂堂魔尊,非要做强人所难的事么?” 轻笑一声,楚襄倦懒的收回佻薄的手指:“你知道我?” 很有些兴意阑珊,商响像是并未将这位魔界之主放在眼中:“渝州城内大小事情,没有能瞒住我的。几日前听说新任魔尊驾临,想必就是阁下吧。” “这么聪明呀。”来了兴致,楚襄忽然将商响卷入怀中,“想不想去镜十方城玩一趟。” 镜十方城是魔界居所,鲜少有人能涉足其中。如今楚襄竟说要带他去,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不想去能不去吗?”商响木着脸,静默的看他。 “不能。”对方想也不想,笑道,“我想带你去。” 受制于人,商响只好认命。可对方却并不急,只是就着横抱着他的姿势,悠闲的走出道观。 道观地处偏僻,天色又晚,偶有一两个行人路过,对行为怪异的两人却像是视而不见。 大概是用了什么隐身的法门。 行至巷口,一道刺眼紫光忽而闪过,划破了浓沉如墨的夜色。 楚襄低笑:“终于现身了。” 紫光渐浓,一双冰冷褐眸望过来。俊美天君紫衣委地,头上顶着一轮皎皎蟾光。 浑身一怔,商响僵硬的转过脸去,唇珠堪堪擦过楚襄胸口的纽扣,渗人的冰凉。 “你来了。”楚襄面色阴沉,“我等了好久。” 眸光划过楚襄怀中的少年,看不见脸,可身形却叫肖吟觉得莫名熟悉。 仿佛拥抱过千百次,每一寸肌肤都知晓。 “他是谁?”肖吟问,牢牢盯住少年僵直的肩胛。 “他啊……”楚襄笑,眼中有几分轻佻的讥诮,“他是我新收的相好。” 没有辩驳,虽然此刻商响可以说话。 灵虚天君神灵归位,早已忘了凡世种种。 神仙嘛,本来就该太上忘情,不记得凡间琐事也是应该的。 商响默默想。 “伤好了?”漆黑的眸中划过一丝阴狠,楚襄忽然毫不怜惜的将商响抛到冰冷的地面上。 闷响一声,那少年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安静的伏在地面,将脸转到一边。 心中忽然翻涌起莫名酸楚,说不清的感觉被肖吟强压下去,一双褐眸森冷如刀锋。 他望向楚襄,面无表情到:“没全好,不过对付你却也够了。” 【作者有话说:出现了出现了,这回终于要换肖吟舔了】 第四章 含情目 寒光闪烁的剑尖递至眉心,楚襄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往前再送半寸,他便要丧命于这柄神兵之下。 狡诈的一笑,楚襄瞬间化作黑烟溜走。这位年轻的镜十方城主人,一向行事诡谲,叫人捉摸不透。 逃走了吗? 肖吟皱眉,却看见地上的鼠妖少年缓缓站起。 道行低微的下界小妖,从来入不了超凡脱俗天君的眼。 可望着鼠妖羸弱瘦小的身影,却又忽然觉得心中空洞,忍不住问他:“你可还好。” “还好。”少年站起来,恭谨的朝他行礼,“多谢上仙搭救。” 他低着头,还是看不见样貌,只有苍白的眼皮低垂着,黑而密的睫毛一动不动。 说不清的焦躁,肖吟吩咐道:“你抬头。” 迟疑了片刻,鼠妖少年方才缓缓抬头。 眉目疏淡,气韵寻常。一看就无甚妖力,就像世间无数小妖一样。 然而,那双眼眸却是出离熟悉。 像极里每夜颠倒错乱的梦中出现的那双,漆黑圆润,带着世间最美的釉色,痴情又惶惑…… 却也有些不同。 少年的眼睛像是潭幽深死水,难起波澜。 “我们……见过吗?”心口疼痛,许是在还真幻境中受那一掌未好,开口竟带了半分不可查的踌躇颤抖。 少年说:“不曾。” 他的眸色淡淡,丝毫不含情意。却叫这位当年不周山倾都不曾变一变脸色的天君心中慌乱。 有些急切的,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低眉敛目,是对待上界仙人的敬畏客气:“无名之辈,上仙不记得也罢。” 说完,转身欲走,像是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惶惑混乱,肖吟匆匆上前,抓住了鼠妖灰扑扑的袖口。 他停住了,有些困惑的看他。 期期艾艾的开口:“我叫肖吟。” “唔。”淡淡的应了一声,视线落到了牵扯着的地方,“天君放开我吧,我要回家了。” 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肖吟讷讷放手。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少年的眼睛,仿佛要在里面寻找出些什么。 可是,少年却垂下眼,转身走了,头也不回的,只留给他一个瘦小羸弱的背影。 回到玉山神宫,恍然若失的感觉愈加深重,明明是头一次见面,那只小老鼠却意外的牵动着他的思绪。 梦中那张模糊的脸忽然变得具体,仿佛就应该是那鼠妖少年的模样,疏淡的眉目,望着自己的漆黑双眼脉脉含情。 在人世轮回中历经了三世劫难,归位之后,前尘尽去。他仍是至高无上的灵虚天君,受到万人的敬仰膜拜。 然而,每日醒来,却觉得怀中空洞,似乎原本应该抱着什么人…… 忽然,鼠妖少年瘦削的身影浮于脑海。 “天君,花神来了。”思绪被仙使打断,肖吟漠然望向殿外,道,“请他进来吧。” 洛回雪带来一坛酒,洒然往石凳上一坐,笑问:“肖吟,喝酒吗?” 肖吟一拂手,石桌上立刻出现两个瓷白酒碗,他不言不语,看着洛回雪的双眼也是淡淡。 “三界都在传,说你是为了我才自脱仙骨跳下降仙台的。”洛回雪笑着给他倒酒,白衣被山巅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假装嗔怒,说,“如今到对我冷淡了。” 肖吟端坐着,衣衫一动不曾动,纤长手指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洛回雪看向他:“听说你在凡世有过一段尘缘,虽是那人强求来的,倒也是一番纠缠。” 肖吟不答,相顾无言。 沉默的喝光了酒坛中的最后一滴酒,洛回雪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说: “肖吟,多谢你。” 肖吟垂下眼,心中千回百转的,却尽是那晚有过一面之缘的鼠妖少年。 喜好清静的灵虚天君向来不喜欢凡间的热闹,可辗转反侧几夜之后,却还是忍不住去往人间。 穿过城市的灯红酒绿,车马喧嚣,高傲天君又一次来到了同鼠妖少年相遇的漆黑巷口。 上回他还没告诉自己叫什么名字呢。 肖吟想着。 不过是一番掐算就能知道的东西,肖吟却偏偏不愿意,他要听少年亲口告诉他。 等了一会儿,便见鼠妖少年远远走来。 几乎一眼就看到他,欣喜若狂的,肖吟又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似乎从前他也站在这里,像这样等待过他。 “你要回家么?”急匆匆的迎上去,寡言的天君在此刻更是讷于言辞,心中惴惴不安,却又不知道这份不安源自哪里。 少年惊了一下,匆匆往后退了两步。 很明显的排斥。 沉默的站在那里,似乎并不打算同自己说话。 “你要回家吗?”耐着性子,肖吟又问了一遍。 从没这样轻声细语过,但他心里就是觉得少年应该被哄着。 “嗯。”点了点头,少年木然看他,很疏远的开口,“上仙有何贵干?” 被问住了,千里迢迢从玉山来到凡间,只是为了再见他一眼…… “我……”一时语塞,肖吟踟蹰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名字。” 少年仍是神色淡淡:“名字而已,天君神通广大,想要知道,自然能够知道。” “我算出来的,和你告诉我的不一样。”肖吟道。 “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肖吟也说不出。 “就是不一样。”笨拙的回答,一点都不像那个傲视天下的灵虚。 少年看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拔腿而逃。 他跑得不快,肖吟很容易就追上了。 拦在少年身前,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商响!” 张大了眼,少年漆黑的眸中满是讶异。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深刻又无情,叫人不忍直视。 不敢看,又移不开目光…… “我作弊了。”良久,肖吟方才说到,“是我刚刚算出来的。” 垂下眼,商响说:“小的修行低微,名号更是不足挂齿,劳上仙费心。” “很好听……你的名字。”肖吟急急打断他,夕阳洒落下的光晕染红的少年的脸,在苍白的眼睑上投下乌黑睫毛的影子。仿佛被蛊惑了,向来冷面冷情的天君低低开口,“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第五章 雷霆劫 “是吗?”看着遥不可及的天君,商响心中毫无波澜 没了情根,不能动情,再看千万眼,也找不回当初的渴望与焦灼。 想要忘情,好像也没那么难。 一念及此,商响笑了笑。 看到他笑,肖吟有些痴了,不自觉的开口:“我送你回家吧。” 然而,说完却又后悔,觉得自己枉顾身份,担心会不会太过唐突孟浪。 “不用了,很近的,走两步就到了。” 还是拒绝自己,肖吟有些黯然。 可是心中悸动,忍不住跟在少年身后,看着那小小的背影,钻入了一条更窄的巷子里。 道观藏在林立的楼宇当中,很不起眼。虽说是古迹,却因为没有什么名气而人迹罕至。 多年来,只有商响一个人进进出出。 寂寞吗? 好像有一点。 可为什么还好守在这里? 商响也不清楚。 习惯了,不想再搬走,老鼠精多数时候都好吃懒做。 他知道肖吟一直跟着自己,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神灵归位,重回仙籍,自当不再记得自己。 不记得,从前的约定自然就不做数,自己也没什么好计较。 推开木门,新换过的,不像从前那样摇摇欲坠,可还是会嘎吱响。 回过头,商响迎上天君的眼:“我到了。” 他说,“我到了”。 肖吟知道是要赶他走的意思。 可是他不想离开。 仙家的超然与淡漠在鼠妖的注视下一点点凋零,不知从哪里来的厚脸皮,肖吟开口问:“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愣了一愣,商响有些困惑。 传闻中灵虚天君傲视三界,天帝都不放在眼里。就连道长也是风尘物表,明月清风,哪里见得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 不过,既然已经无法对他动情,却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上仙自便,就不招待了。” 门未关,商响默许了肖吟进入。 暗自想:原本就是他的地方,自己有什么资格拦他。 然而,惯来沉静的天君却难得面露喜色。 心中不知所起的满腹思念,仿佛终于得到了一丝丝弥偿。 院落不大,被主人打扫的干净整洁。梧桐树发了新芽,嫩绿的颜色,驱散了些许萧条与寂寥。 “原本种了些别的花草来陪它,可惜……都种不活。” 商响忽然说。 难得他肯说话,肖吟有些慌乱的看向他。 然而,鼠妖少年只是抬头,目光挂在树梢上。 “你喜欢花草?”小心翼翼的询问,心脏又悸动不已。 “很讨厌。” 被难住了,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整颗心都纠结起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是要坐坐吗?”从小屋里拿出跟小矮凳,商响客气道,“寒舍简陋,就不请上仙进去了。” 肖吟并不挑,只是他身材高大修长,坐在小小一方矮凳上,显得十分滑稽。 商响暗自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 他以为,高高在上的天君受了冷待大概很快就会拂袖而去,此后他们又是一个天上地下,隔着三万三千级登仙梯,别如霄壤。 可却想错了,及至入夜,美貌高傲的天君依旧端坐在那张小小的矮凳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浓沉夜空中一道惊雷乍然响起,电光不偏不倚的劈向院落当中。 是雷劫…… 肖吟是仙,早已不用受雷霆之苦。 难道是? 扣响那道紧闭的门,肖吟匆匆问:“你要渡劫?” 门内没有回答,仔细去听,只有牙关咯咯作响。 一道门锁自然困不住他,肖吟推开房门,便看见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商响。 “天君是强盗吗?问也不问就登堂入室。” 语气很凶恶,可分明就是强装,肖吟看得见,握紧被角的细小手指上,泛白的指节。 “你怕打雷?” “不怕。” 商响转过头,紧咬着牙,再不肯看忽然闯入的天君。 今年他三百岁,当受一次雷劫。却不想这么巧,偏偏撞上了这时候。 真是丢人又狼狈。 可顾不得自嘲,下一声惊雷紧接着响起。 即使捏紧了被子,可还是忍不住发颤退缩。 前两百年的雷劫,商响都是在老鼠娘的庇护下度过的。 只有那年…… 魂灵颠荡的疼痛深深刻进了骨肉血液里,此后一听到雷声,他就忍不住恐惧害怕。 忽然被抱住了,耳边响起天君威严的声音:“本君在此,雷霆不敢伤你。” “响响,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肖吟也这么说过。 忍不住冷笑,商响无声的推拒着。然而,却被抱得更紧。 肖吟轻抚着他的背脊,一下一下,就像曾几何时已做过了无数次。 怀抱被填满了,和梦中的触感一样。心绪翻涌着,那种酸涩滋味,好似人生初见,却又像失而复得。 怎么会怕成这样? 被牵住了,商响每颤一下,天君的心也跟着缩瑟。 等到雷声息止,怀中的少年竟然昏了过去。 想来是从未作过恶,鼠妖的雷劫来得非常温和。可就是这样的程度,还是吓到他了。去伸手探查他的三魂七魄,却是比预想中更加薄弱。 头一次见,肖吟就看出他断了尾巴,耗尽了轮回的寿数,来生万万成不了人。 怎么会断尾呢? 疑惑的天君掐指去算,却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堂堂玉山神宫之主,竟算不出区区下界小妖的前尘…… 他是谁呢? 握住了商响细白的手指,肖吟这才发现,他的手心上,竟纵横交错的,布满了一层浅浅的疤。 轻轻摩挲着瘦小的手掌,心被错乱的伤痕狠狠揪起。 你是谁?为什么会怕雷声?为什么会受伤? 默默问了很多…… 头一次,无心无情的天君,是那样的想要知道一个人的过去。 第六章 白米粥 睡了一夜,第二天雨停时鼠妖才终于睁了眼。 他睡相很乖,几乎不怎么动,只是眉头皱得很紧,样子有些痛苦。 收回被自己握住的手,商响冷淡道谢:“多谢天君相助。” 说完就翻身不理人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对方出去,商响方才起身,换了睡衣,走出院落。 雨停了,可房檐还滴着水,一滴一滴,湿气浸透了春寒。 裹紧衣服,鼠妖微微动了动鼻尖。 厨房里,高贵天君正在小小的陋室里盛着一碗白米粥。 商响早已辟谷,道士死后,就再也没有开过炉灶。偶尔想逞口腹之欲,也多是去外面。 鼠妖对吃向来随意,一碗热腾腾的面,几个小笼包就能让他餍足。 厨房已经很久没用过了,难为天君还用除尘诀清扫的这样干净。 兴许是被推门声惊动,天君回过头,问商响:“想吃东西吗?” 不由得觉得好笑,这位天君做凡人时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要人伺候,如今飞升归位,重列仙班,反倒有闲情逸致来做这些俗事了。 “上仙亲自下厨?” 商响忍不住好奇。 “不是,我变出来的。” 果然。 可是,所谓变,也并非凭空而出,万物皆守恒,此刻,想必谁家厨房灶上,已经少了一锅热腾腾的白粥。 “不问自取是为盗。”鼠妖打趣他,脸上倒是比初见时多了几分生动。 肖吟解释:“我保他家孩子金榜题名,这样的福气换一锅粥,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上仙真大方。” 语气带着些嘲讽,很不中听。 还能说什么呢?一锅粥,换来旁人要修几世的福泽,果然是上界天君才能有的奢侈手笔。 “喝吗?” 为什么不喝?鼠妖伸手接过。 他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味米粒的软烂口感。 肖吟静静看着,目光带着几许好奇。 天上人间,竟有人连他都算不出过往…… “我喝完了。”将瓷碗一放,小老鼠立刻窜没了影。 想跟他再说会儿话,可全然没那个气氛。 进入院落,刚才跑得飞快的少年此刻却懒懒的倚在漏雨的廊下,一颗颗挑着瓷碟中的松子。 光捡开口的吃,不开口的就划拉到一边。 真是…… 寡言的天君找不出形容词。 那日雷劫之后,灵虚天君住进了小小的道观。 玉山神宫的仙使们吓得不轻,暗自思忖着自己哪里伺候的不好,叫天君不窝心? 商响倒是无所谓。 三界战神威名赫赫,碧落黄泉哪里他不是来去自如? 一座没人记得的破观而已,何况,这儿本来就是他的地方…… 撇了撇嘴,商响继续啃他的松子。 空中一只鸟影飞过,肖吟抬眼看了看,恰恰对上鼠妖懒散的目光。 别开眼,他还是不肯看自己。 扣响木门的声音打破了道观的寂静,匆匆打开门,敲门的是齐袖和晋长。 晋长是城中刚化形的小老鼠,才一百一十岁,天资很高。大概因为同是鼠类,晋长非常亲近商响。 “晋长说你快十天没出门了,怕你出事,来看看你。” 齐袖还是爱漂亮,进门之前,先整了整袖口,然后亲热的拉住商响,一脸憨笑。 晋长也腼腆的叫他:“响叔叔好。” 两人轻车熟路,显然是此处的常客。 肖吟站在梧桐树下,目光不冷不热。 忽然顿住,齐袖和晋长的步子都迈不出去了。 商响转头,看见天君眉心的灼灼紫光。 在妖怪面前露出上古仙印,谁不要命了还敢近身?不四散逃走,已经算他们胆子大了。 齐袖拿眼角打量着陌生仙人,压着声音问商响:“这位是?” 小狐狸没认出来,商响不觉得奇怪。本来嘛,仙人历劫归位,凡尘中的种种皆是要尽数除去。 他们记得流云观里的穷道士。 却不会将高贵天君认作他。 只有商响还记得…… 许是因为目睹了地府飞升的一幕,记忆竟一直不曾中断。 “他呀。”目光横过天君俊美非凡的脸,意外的,他并不受仙印影响,“这位上仙暂时住在这里。” 听到“暂时”二字,肖吟不自觉皱起了眉。 “上仙,可否放我朋友进去?” 垂下眼,天君的目光停在商响被齐袖拉住的手臂上。很有些不情愿的,敛去了眉心的仙印。 “他是神仙吗?”晋长小声问,还有些惴惴不安,可眼光却不住的往那人身上扫,带着三分好奇七分仰慕。 商响但笑不语。 摆了张小桌子在院子中央,商响泡了茶,又拿出几袋坚果。 “你这儿怎么只有这些?”齐袖抱怨,吃的倒是比谁都欢。 “那位上仙……不用请他过来坐吗?”晋长偷瞧着,小心翼翼的问。 细白的手指怕烫似的放下茶杯,商响笑他:“他过来了,你还吃得下吗?” 小耗子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年轻的小妖怪喝不惯茶,只抿了一口,就再没动过。商响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红票:“去买奶茶喝吧。” “谢谢响叔!”晋长喜上眉梢,欢欢喜喜的拿着钱跑了。 “你太宠着他了。”齐袖一边吃核桃,一边说。 转眼不见肖吟,天君可能晓得自己碍眼,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哪儿找来这么大一尊佛?”齐袖笑问,暧昧的眨眼。 “他自己来的。”商响说。 不禁忆起当年,自己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住了下来。 一晃神,居然已经快要一百年。 “又在想那个臭道士?”见他愣神,齐袖有些不满,“死都死了,别想他了,你受了那么多苦,就算上辈子真欠他也该还清了。” 抬了抬眼皮,商响展颜一笑:“谁欠他啊,我这么活泼可爱,就算有债也不用还的。” 插科打诨混了过去,一阵推门声响起,晋长和肖吟并肩走了进来。 肖吟此前消失,是去找了晋长? 神色变了几番,商响还是不动声色。 “小阿长,快过来,不要缠着上仙。” 捧着奶茶和零食,晋长笑得十分憨实质朴:“响叔,齐袖叔叔,咱们都误会天君了。他其实一点都不凶,还给我买了零食。” 说完,心思纯真的小老鼠还快快乐乐招呼肖吟:“天君,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这个贪吃鬼,一袋吃的就把他收服了…… 有些不满的望向肖吟,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第七章 红尘事 天君也算识趣,没有再打扰妖怪小聚的时光。 等到鼠妖送别了朋友,肖吟才冷着脸现身。 “晋长还小,什么都不懂,如有冒犯还请包涵。” 小小的鼠妖背对着自己,犹自倔强的保护着更幼小的另一只。 肖吟低笑:“我只是问了他一些你的事情?” “什么事?” “他说你曾经同这观中的道士有过一段情?” 商响没有回答,轻轻挂上了门栓。 然后,他回头,唇畔似乎挂着一丝意义不明的笑。 “听说上仙为能与南山花妖厮守,曾在凡间历过三世劫难?” 鼠妖说着不相干的事。 肖吟皱眉,对于这个话题隐隐有些不耐,却终究没对这只不知尊卑的鼠妖摆脸色。 “我不记得了,归位之后,尘世种种,自当忘记。” 商响点点头:“是啊,您贵人多忘事。” 说完,他就懒再开口,拿来扫把和簸箕,将落在地上的坚果壳清理干净。 “你还留在这里,是因为忘不了那道士?” “不是。”鼠妖否认,却也不愿深谈,“不过是些红尘俗事,不值得上仙一听。”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叫肖吟莫名觉得旖旎,仿佛只言片语中,就能窥见他心里小心保存着的不浅的情意。 不知为何,肖吟心中烦闷。 他是上古后裔,出生便具神髓仙骨,从未经历过凡尘历练,因而无法理解世间众生的偏执与痴恋。 可偏偏鼠妖没有,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任凭光阴流逝,时空变迁。他都是日复一日的坐在道观的屋檐下,望着梧桐,望着天。 只有提到道士时,那双不动心不动念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些许别的情绪,肖吟看不懂,只是莫名觉得悲伤…… 道士伤了他的心? 肖吟猜想。 “你身上的伤是他弄的?”天君曾听闻一名道者为了捉妖,假意与灵狐相恋的故事,“他骗了你?” 鼠妖摇摇头:“不是,是我骗了他,骗了一辈子。” 眉梢眼角满是得色。 明明是得意的,可笑得却总有些勉强。 地上的果壳终于扫干净,后知后觉的天君这才想起:“为什么不用除尘诀?” “不做这个,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鼠妖说。 雷劫昏倒那日,肖吟曾探过他的寿数。只有不到三十年,精神衰竭的迹象很明显,想必他自己也清楚。 “无事可做……那便陪我聊聊天。”天君纡尊降贵的说。 能得上仙青睐,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事,可商响却道: “不想聊。” 丝毫不留情面。 终于,不染俗世尘埃的天君还是动了怒:“是不想聊,还是不想同我聊?” 不近人情的倨傲,这才是上界天君该有的样子。 唇角挂了一抹尖刻的笑,商响说:“不想同你聊。” “你那么讨厌我,可是认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挥散不去,天君急于在鼠妖身上找到答案。 “怎么会?天君身份高贵。” 鼠妖笑意冷淡。 渝州的春天很是短暂。 很快,便入了夏,连夜的雷雨,吓得鼠妖一连半月都没力气出门。 晋长偶尔来看他,却从不在他房中多待,总是一会儿就跑到廊下,笑嘻嘻的同肖吟一起听雨。 商响懒散的倚着窗户,看着两人,不言不语。 小阿长跑得太勤,藏不住眼里的倾慕敬仰,是个笨蛋。 暗自想着,商响不免有些担忧。 晋长年纪小,或许不懂得,会把妖怪对神仙天然的敬畏当做别的也说不定。 披上外套走出去,每一步,身上的关节都几欲碎裂。 当初,地府的阴气侵入了身体,以致于后来每到阴雨天就痛得要死。 所以他才不想出门。 “小阿长,该去上学了。” 每次来,商响都要费力赶他。 晋长吐了吐舌头,小声抱怨:“响叔就知道赶我走!” 话是这么说,晋长到底是个老实孩子,还是背上书包,乖乖去了学校。 “响叔再见!天君再见!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小兔崽子,嘴里说着“你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看谁。 送走了晋长,商响慢慢朝着屋里走。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一时吃痛,忍不住发出了吸气的声音。 对方立刻松了力道,却并没有放开。 “你不喜欢我和晋长和我一起?” 天君抬起眼,惯来冷漠的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商响。 还痛着,额上冒出薄薄的汗,商响咬着嘴唇不作声。 双腿在潮湿的大雨里打着颤,忽而一软,险险就要跌倒。 然而,却没有。 在出丑跌倒之前,身躯被接住了。修长的手臂搂住他的腰,牢牢将他揽在了膝头。 从前,他和肖吟也总是相拥着听雨。 差不多也是这个姿势,心境却是两般。 “失礼了。”商响挣扎着想要站起。 箍着自己的臂膀却是真的使了力,他挣不开,对方也不放手。 他是妖怪,再怎么不在乎,骨子里还是有一点对仙家的敬畏心在。 “你受伤了?”天君问。 褐色的瞳仁目光深重,水红的唇瓣,高挺的鼻,无一不美,无一不是诱惑。 “老毛病了。”商响答道。 可惜,没了情根的鼠妖,早就动不了心了。 一丝仙气从背脊传入,暖烘烘的,缓解了阴气郁积的疼。 也说不出别的话,商响只能道:“有劳。” 耗损仙力来做这般治标不治本的事,这又是何必呢? 暗自想着,商响拍掉了覆在自己背上的手掌。 “怎么了?” 肖吟有些不解,痛成那个样子,鼠妖却还是要拒绝自己的好意。 “治不好的,上仙不要费心了。” 说着,竟又要逞强起身。 “伤是怎么受的?你是妖,身体里怎么会积着这么多阴气。” 摁住了不老实的身躯,天君疑惑的看着商响。 这个状似平凡的下界小妖,却有着连他都掐算不出的神秘过往…… “从前不知天高地厚,闯过一次地府。” 鼠妖不再挣动,目光透过朦胧的雨帘,望着梧桐树脚。 临走那晚,从未开过花的百合终于盛放了一次。 之后,便成了树脚的一抔泥土。 它的一生只开过一次花。 很美。 想必比起那位新晋的花神也不差分毫。 商响想起了花妖总是微微绷着的下颌线条,他是高傲漂亮的开在悬崖上的花,又怎会甘心,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灵虚天君的红尘劫难,伤的又何止自己一个。 “上仙可知道,百合花还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摩罗。” 是花妖的本名,他猜想,或许肖吟从未问过。 “我的一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 大概……是朋友吧? 他和花妖,也只有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情分。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些,鼠妖的黑眼睛里攒着淡淡的怀念。 他想起了谁? 是那个叫摩罗的朋友吗? 胸中空荡着,却又因鼠妖的目光生出些许不悦的情绪。 “看着我。”天君高高在上的命令。 忽然,他想要霸占怀中少年的全部视线。 说不出因由。 第八章 流浪猫 七月十四,中元节,阴曹里百鬼倾巢。 长长的河堤上,满布着燃烧香烛纸钱的红色火苗。 阴气郁积的鼠妖坐在堤上,柳树婆娑的影子结成一张蛛网,牢牢地将他的身躯困在其中。 “他会来吗?”一只白衣女鬼飘来,没头没脑的问。 声声呜咽,如泣如诉。 商响抬头,女鬼长了张惨白又漂亮的脸。 “不会。” 他答道。 语气刻薄讥诮,眼中却有着几许微不可查的悲悯。 “你别等了。”商响说。 “为什么?” 猛地抬起长着尖锐指甲的手,女鬼的脸因他的话变得扭曲。 “你骗我!!!他说过回来找我的!!!” 疯狂嘶吼着,女鬼尖细的声音划过耳膜。 鼠妖依旧很平静,黑色瞳仁波澜不兴。像是世间没有什么能打扰他内心的安宁。他缓缓起身,将黑袋子里的香烛纸钱小心堆在堤岸一角。 “我没有骗你,是他骗了你。若真心要来,便不会让你等这么久。” 清朗嗓音,无情割裂了女鬼的幻想。 “就算你徘徊于世,也等不到他。”叹了口气,鼠妖说,“受了这份供奉,投胎去吧……” 女鬼恨恨的看着他,转身又飘去别处,去问下一个人。 每年这时,商响都会来,为段三儿烧一份香烛纸钱。 徘徊世间的鬼,多是些痴男怨女。漫无目的等一个人,等到忘了自己是谁。 何必呢? 商响问,却总也没有答案。 凡人汲汲营营,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可是到了最后,还是得阴曹里清算。一入轮回,忘记了前尘往事,那些个爱恨痴缠,名利富贵,全都成了一抔土,吹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可总有人念着、想着,忘不掉。身死了,肉烂了,空留一躯无人认得的白骨,还是念念不忘。 这就是凡人吗? 看着河岸边飘荡着捡拾他人贡品的无主游魂,商响忽然间生出几丝羡慕。 被七情六欲支配着,就是成了鬼,也像活着。 撇开杂念,商响点燃了烛火。 是无用的事,16号拆了,段三儿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他还是每年来,念着当年在墙角相谈的一份情。 回去的时候,看见天君站在路灯下,暖黄的光中透出非凡的容貌。 不由得想起那年面摊上,自己头一次见肖吟。 时间停了,万物静止,只剩下一颗心,为了他怦怦跳。 如今还是这张脸,平添了几分仙家的超然气韵,更显得举世无双。 可是,自己却全然没了初见时那样的心绪颠荡。 “你去哪儿了?” 肩头上还沾着烛火的灰烬,天君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烧了一份供奉。”商响说。 “为谁?”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他非要刨根究底。 低头叹了一声:“我认识他时他就已经是鬼了,现在,大约灵魂湮灭了吧。他挺蠢的,做人的时候就不聪明,做了鬼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已灵魂湮灭,便不能受你供奉了,中元阴气重,你不要乱跑。”肖吟说。 尊崇高贵的天君最会煞风景。 商响皱起眉,语气不咸不淡:“怎敢劳烦上仙挂怀?” 又是这样,说不了几句话,看似软弱的鼠妖就会露出他的尖牙利齿。 抓住了他的手,肖吟毫不意外的感受到了鼠妖的挣扎。 捏得更紧了些,手中的小手冰冷发凉。 “回去吧。” 一路无言。 灵虚天君向来少话,而鼠妖又犹自倔强不肯张口。 一个想挣脱,一个要握紧。角力一般拉扯着,可手心的温度却很真实。 商响有些晃神,仿佛又回到了同肖吟在一起的时光。 可是,仔细去看,天君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虽然肖似,可到底不是他的肖吟。 “在想什么?” 天君毫不侧目,单凭掌中手指的颤抖便感知到了鼠妖的心绪不宁。 “一个道士。” “你那个情人?” 肖吟迟滞了半步,将鼠妖的小手握得更紧。 “是啊。”鼠妖轻笑一声,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情人……” “你忘不掉他?” 心绪烦乱,开口却是一嘴酸味。 鼠妖忽然顿住脚步,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 “忘不掉啊……” 放缓的声音显得有些狡黠。 像是突然暴露了鼠类奸猾的本性,握在手中的小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微微的痒,一直蔓延到心底。 从无波动的心脏被细白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说不清的感觉,却不陌生。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被谁这样拿捏过。 心痒难耐。 可是,始作俑者却已经别过了头,不看自己。 灯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肖吟低头去看胆敢戏弄天君的小小鼠妖。 他没有笑,嘴角绷紧。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道观狭小的院落被月色覆上一层冰冷的光。 跨入院中的一瞬,商响忍不住仰头望了望。 苍空深邃,挂着的一轮皎月。 完满无憾。 “真美。”他说。 肖吟也抬头望,眼角余光却停留在了鼠妖鼻尖。 “是啊。” 日子平凡如常,并不因为破落道观住进尊崇天君而改变。 只是商响愈发孤僻,从前还会偶尔出去看看朋友,而今却是懒得走动了。 齐袖整日粘着他的小爱人,小镯子也有萧行远护着,就连田梳那个恶婆娘也交了只兔子精做男朋友,成日发一些甜甜蜜蜜的自拍。 只有晋长时不时来,看自己是其次,多半是为了肖吟。 冷面天君对他倒算和蔼,虽不多话,面对小鼠妖的傻问题,偶尔也会应两句。 商响还是会赶人,可要遇上小孩儿胡搅蛮缠的时候,也只能由着他去。 天气很快就转凉了,一阵秋雨过后,晋长匆匆忙忙扣响了道观的门。 “响叔,你能不能收留他们啊!?” 没头没脑的,头上还沾着水珠的小老鼠将一个纸箱塞到商响手里。 什么东西? 商响狐疑的看他。 “喵。”一声猫叫,吓得商响差点扔了盒子,抱头逃跑。 这个死孩子!胆子大上了天! 一只老鼠,竟然想养猫! 晋长倒是一点不怕,伸手打开盒子,很稀罕的从里面抱出一只小灰猫。 大概是刚断奶的流浪猫,脏兮兮的,毛发乱七八糟。 不像猫,像只大耗子。 “乖,不怕不怕,响叔叔是个好人。”抚弄着小奶猫头顶的毛,晋长柔声安抚它。 箱子里还有些重量,商响壮着胆子打开。 里面是一只年迈的老猫,没了了一只眼,脸上结着可怖的血痂。好像左前腿也是瘸的,僵直的伸着,一动不动。 剩下的一只琥珀色的眼睛露出凶光,警惕的瞪着商响,瞪得他心中发毛。 显然,这只残疾又凶恶的老猫并不得晋长宠爱。 第九章 火鲤珠 商响一点儿不想养猫。 他还记得没化人形之前,有一回下山偷粮吃,差点被只大花猫逮住吃掉的事。 想想就觉得后背发麻。 可又经不住晋长哀求撒娇,不情不愿的把一老一小两只天敌留了下来。 小的那只还好,挺温顺的,弄干净了也挺可爱,晋长喜欢同它玩儿。 老的那只又凶又阴沉,动不动就朝人挥爪子亮牙,商响手背都快被他挠坏了。 好吃好喝伺候了好几天,老猫终于没这么怕生了。可还是很警惕,依旧抵触着所有人的接近。 晋长虽然把它捡回来,可还是有点怕它,每次来只跟小猫玩。照顾那只瞎眼瘸腿老家伙的事儿全都落到了商响头上。 也想过干脆扔了它。 可老猫那个样子,扔出去也活不了。 商响又觉得它可怜。 算了,养着吧,有一天是一天。 养了半个月,老猫终于让抱了。它只认商响,别人一接近又要龇牙闷叫,面露凶光。 小猫倒是很亲人,年纪小,奶乖奶乖的,喜欢睡觉。晋长怀里,天君脚边都是它的床。 老猫大概受过太多虐待,整日精神奕奕的堤防,没什么合眼的时候。只有商响偶尔抱它时,才会蜷起老迈的身子,稍微眯一眯眼睛。 时间长了,到让商响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渝州的秋天难得放晴,商响搬了张藤椅,躺在院子里舒舒服服晒太阳。 阳光透过梧桐树洒在身上,久受折磨的身体难得安逸舒畅。商响半盍着眼睛,懒洋洋的看着空中的灰云。 老猫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用脑袋蹭着小腿求抱。 它已经比刚来那会儿好看多了,可少了一个眼球的眼眶还是有些可怖。 商响俯身把它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着。 老猫眯着眼,很惬意的样子,还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有些痒,商响忍不住笑。忽然感到一片阴影罩在头顶,抬眼竟是天君。 老猫怕生,一见他来,“喵呜”一声跑掉了。 商响很不满:“你吓它做什么。” 天君没说话,拉起商响被猫舔过的手,用帕子轻轻擦了擦。 鼠妖不明所以。 天君不言不语。 对峙了半晌,还是肖吟先服软。 “它跑了,我来陪你晒太阳吧。” “啊?” 商响很讶异。 他来陪自己晒太阳?天君的头又不能摸,他还是想要猫…… 没好气的撇嘴,商响在藤椅上翻了个身。 肖吟已经习惯了鼠妖的脾气古怪目中无人,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将瓷碟里剩下的松子一颗一颗捏开。 “你做什么?” “剥松子。” “我可是老鼠,再硬的皮都能啃开。” “但是你懒。” “哼。”冷哼了一声,“那你怎么不干脆把松仁剥出来?” “好啊。”天君回答得很干脆,却又提出交换条件,“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下一秒,鼠妖忽然站了起来:“不关你事。” 拽住他的衣角,肖吟道:“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你说一说又何妨?” 静默了半晌才听见:“不想说。” 这么讳莫如深? 肖吟更加好奇。 恰逢一阵秋风吹过,灰云遮住了阳光,几片梧桐树叶也跟着飘零。 鼠妖觉得冷了,肩膀微微颤着。 “你要不要火鲤珠?”肖吟问他。 火鲤生于三味火海,每五百年吐一珠。世间至阳之物,正好可以压制商响体内郁积的阴气。 “不要,横竖只能活三十年了,更疼的我都受过,忍一忍就过去了,多谢上仙好意。” 拂开他的手,鼠妖头也不回的回了房间。 今日中秋,晋长学校放假,晚上非要拉商响和肖吟去夜市闲逛。 身体早就出现了衰竭的征兆,商响又有旧伤,稍稍一动就觉得疼。可他从来都拗不过晋长,出门前吃了一颗止疼的药,暂时压制了地府阴气的折磨。 慢吞吞的走着,商响跟在两人身后。人间夜市倒很热闹,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 晋长贪吃,每个小吃摊前都要停一下。 天君不食人间烟火,在杂乱的人流中尤其显得格格不入,商响倒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宠溺的看着吃得满嘴油光的小阿长。 “你想吃什么?”神情冷淡的天君忽然问道。 商响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不由觉得好笑:“我又不是小阿长,买点吃的就能讨好?” 天君问:“那怎样才能讨好?” 以为是句玩笑话,商响不正经的答:“给我火鲤珠呀,你之前不是问我想不想要?” 天君沉默的站着,忽然伸手将一颗红色泛着金光的珠子递到鼠妖嘴边:“给你。吃了以后便不会疼了。” 呆住了,商响张不了口。 用五百年才得一颗的宝贝,来换他三十年不疼。天君舍得,他还舍不得呢! “张嘴。”催促着,天君忽然伸手,轻轻捏住了他的下颌。 嘴被掰开,温热的珠子顺着喉咙进入胃里,身体久违的觉得舒适温暖。商响垂下眼,很有些别捏的说:“我说笑而已,现在反倒欠了你人情。” “我硬塞给你的,不算你欠人情。可是吃了我的宝贝,总要用别的东西还。”天君紧绷着的脸忽然露出一丝说不清的笑意,昏黄路灯飘忽的影子下,微微翘起的唇角,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宠溺。 “晋长呢?”别过眼,商响忽然发觉,去买鸡翅包饭的晋长不见了身影。 第十章 铜铃铛 在闹市中走散,本是常有的事情。 “晋长知道自己回去的,我们边逛边找,禹西说不定能够碰上。” 肖吟出言安慰。 叹了口气,商响拿出手机给晋长发了条信息,交代他早些回家。 那孩子,人丢了,手机倒是不离身,飞快了回了一个“好”和一个飞吻的表情。 有些哭笑不得,商响默默收了手机。 火鲤珠倒是真起了作用,身体难得不受地府阴气折磨。 忽然来了兴致,商响混入拥挤的人流中。 天君抓他不及,只好隔着一两个人头跟在他身后。 人挤人的走了一段,才终于拉住了鼠妖的手,伤口纵横的手心磨蹭着手掌,说不出的柔软,叫人心尖发颤。 天君不愿放手了,即使感觉到小手掌的不情愿,就是不撒开。 夜市里卖的都是些便宜货,商响倒不嫌,这个摊位站一会儿,那个摊位瞧一眼。 他还是抠门儿,光看不买的。 “这个铃铛怎么样?”拿起个铜铃铛晃了晃,鼠妖闲聊似的问他。 “嗯。”天君还是不喜欢人间的嘈杂,僵着脸应了一声。 卖铃铛的小姑娘看着天君,怔愣之后,目光忽然挪不动了。 “你们要买的话可以算便宜点的。”像是要急切的将人留住,又带了点女孩儿的羞怯。 商响别有深意的一笑。 这张脸啊…… “那能买一赠一吗?” “嗯,好……”小姑娘还没回过神儿。 笑容漾开,得了便宜的商响总算肯掏钱。 挑了两个素净没有花纹的,又管小姑娘要了两根红绳。 细白的手指捏住,红绳一一穿进铃铛洞口。 一路走一路摇,人声嘈杂,根本听不见铜铃摇动的细小声音。 皱起眉头,商响忽然问:“你听得见声儿吗?” 肖吟点了点头,却又心生疑惑。 鼠妖五感向来敏锐,他却为何会问自己这个? “一只耳朵听不到,所以问问你。”鼠妖像是满不在乎。 肖吟这才想起,隐藏在有些长了的柔软发丝下,轮廓奇怪的鼠耳。 他掩饰得太好,又不常同自己亲近。所以竟一直没有发觉,成日冷言冷语的鼠妖一只耳朵其实是听不到的。 然而,一个疑惑解开,偏又生出另一个。 他为什么会没有了一只耳朵? 鼠妖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 一千年前,仙魔大战,兄长作为天界之主,率众攻打魔界。不想,却为情劫困于还真幻境,肉身湮灭,魂魄受损。 为保兄长灵识,肖吟只得将一缕残魂纳入体内。 却不想,魂灵相容时,向来无情无欲的灵虚天君,竟被兄长灵识中三千情丝缠缚,错将天帝苦恋的南山花妖当成自己的爱侣,痴恋纠缠…… 太过羞于启齿的误会,是以每次有人提及,天君就会大动肝火。 渐渐,这件事情成了天界的禁忌。 然而悠悠众口最是可怕,不知怎么,三界间竟有了灵虚天君为与南山花妖厮守,自脱仙骨跳下降仙台的传言。 肖吟有些恼怒—— 脱去仙骨不假,不过是为了给那不着调的兄长重塑肉身, 跳下降仙台也不假,却是为了斩断缠住自己的三千情丝。 还记得某年,他去赴西天佛界讲经会,佛祖说:空门自古人不空,太上忘情,便也有情。 很是嗤之以鼻,完美无瑕的天君认为神仙就是要无情无欲,不动凡心。 可真去凡世走了一遭,脱胎换骨,灵魂重塑,总算拔除了灵识中残留着的对兄长爱人的痴恋。 神灵归位,他仍是玉山之上不染凡尘的灵虚天君。生活一如,了无爱恨,只是总有种遗失了什么的空虚。 直到那一日,新任魔尊楚襄潜入玉山,引自己进入了还真幻境。 幻境中有一双眼睛,乌黑圆润,情丝横泛,仿佛世间千秋万载,只剩他一人。 似曾相识的熟悉…… 肖吟慌了神,想要抓住,却被那半吊子魔尊一掌击中胸口。 幻境陡然碎裂,那双眼睛也随之消失。 怅然若失的感觉要大于胸前的痛楚,肖吟一剑刺入了楚襄肩胛。 狡诈魔尊化烟而逃…… 为报一掌之仇,天君追着魔尊到了人间。然后,便有了路灯下与鼠妖少年的相遇。 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不知不觉住进了他的院子,不知不觉想要牵住他,不知不觉想要对他好…… 天君说不清缘由,只是恍然忆起在兄长情丝缠缚下,那种酸涩甜蜜的滋味。 动了情么? 肖吟不知道。 只是注视着鼠妖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更加柔和。 “给我一个吧,你的铃铛。” 三界珍奇从来都是别人送到他面前,天君头一次开口讨。 可鼠妖还犹豫,掂量了半天,才将一个系了红绳的铃铛递放到他手上。 “本来是给家里的猫买的,可小猫太小,带这个沉,就给你吧。” “我连猫都不如?”忍不住抱怨,却没有真的动气。 鼠妖连忙摇头:“我可不敢。” 可脸上哪有半分“不敢”的样子。 不禁失笑,肖吟说:“既然送我了,一样的便不能给猫带了。” 言罢,他拿过另一个铃铛,红绳头上打个了个结,挂到鼠妖脖颈上。 “你自己带好。” 红线绕着雪白的皮,烧得肖吟眼热。 未出口的承诺,他也不知道要兑现什么。 商响垂着眸,神情藏在睫毛的阴影里。 终于,他们在夜市尽头找到了晋长。 小老鼠正啃着一个烤红薯,手里还拿了两个鱿鱼串,肚子吃得圆鼓鼓。 慌忙挣脱了被天君握住的手,商响笑他: “就顾着吃,以后要变胖老鼠的!” 晋长没大没小的反驳:“像响叔那么瘦,就不可爱了。” 到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商响笑了,不服气的说:“谁说我不可爱了,你响叔年轻的时候连道士都被我迷住了过。” 忽然觉得心头不悦,肖吟愈发在意起商响的这段往事。 第十一章 和尚 深夜,逛了一晚上的商响却没睡意。 披上衣服坐在梧桐树下,抬头看着月色流光。 “怎么还不睡?” 身后传来天君的声音。 “你不也没睡吗?”懒洋洋的回了一句,商响连姿势都不动一下。 “还疼吗?”上前一步靠近他身侧,肖吟没话找话。 明明知道,吞了火鲤珠,必定不会再疼,可就是想同他说说话。院子太安静了,而鼠妖看上去又是那么寂寞。 “托上仙的福。”他说。 月色照进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流泻出更加温柔的光。 那双眼睛看向他。 “就是可惜了火鲤珠,毕竟是五百年才得一颗的珍宝,比我年岁都大呢。” 商响往旁边挪了挪,难得露了个笑:“你要下坐吗?” 没有漠视他的存在,鼠妖主动示好。 不知怎的,从来都高高在上的天君,竟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见他愣在那里,商响又说:“上仙赏脸,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 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掌有余的距离。 不太远,也不太近。 明明没有碰到,可肖吟却似乎感受到了鼠妖身上的热度。 “你和那个道士……” 还是在意,忍不住开口问。 “我和道士怎么了?” 微微勾起了唇,鼠妖仿佛想起了什么。 能让他这样笑,大概是件高兴的事吧…… 有什么东西堵住胸口,一种陌生的酸涩陡然生出。 “那年,好像是一九一六年吧。”鼠妖开了个话头。 声音很轻很缓,肖吟注视着他,屏息聆听。 他继续说:“我头一次离开鼎山来渝州,走了好几日,腿都要累断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在面摊上见到了道士。他可真好看,看一眼不够,总想再看一眼,结果就跟着他回到了这儿,一住就是一百年……” 一个凡人,能有多好看…… 肖吟暗自想,心中隐隐不悦。 不由自主的看向商响,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他。 “后来呢?”天君不甘心,自己的容貌难道就差了吗? “后来,他灵识受损,忘记了原本的爱侣。我就骗他说,我是他男人。再后来,他就死了,被我骗了一辈子……” 鼠妖迅速的了结了他的故事,只字未提他和道士如何相处。然而,说到“一辈子”三个字时,眼中流露出的怀念与哀悯,却叫肖吟觉得妒忌。 就是妒忌。 千万年来,无心无欲的天君头一次清晰的有了这种感觉。 凡人的一辈子才有多长,若是他…… “去地府也是为他?” 想起鼠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和被阴气侵蚀时刻强忍痛楚的脸。 肖吟的话里带了几许不忿。 商响不答话,目光懒散的盯着地上的树影,显然已经不想再讲。 “既然他死了,便是万事皆休。过了奈何桥,就会忘了你,也忘了今世种种。”开口竟有些艰涩,肖吟惊愕的发现。面对鼠妖,他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漠然,“他忘了你,你也忘了他罢……” 鼠妖失笑:“好啊。” 肖吟一怔,只见他直直的望向自己,乌黑双眼中映着眼睫的影子,目光里有种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微微垂下眼,却又看到他雪白的脖颈。, 上头绕着一圈红线,月色之下,说不出的妖艳缱绻。 深秋冷风里,天君破天荒的觉出一丝暑热。 —————— 冬至那天,有人扣响了道观的门。 打着呵欠,商响匆匆相应。 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惊动了冬日清晨。 瞬间,他呆住了,眼前站着一名高大青年,眉眼深邃,形容俊朗。可那一身落魄,却一如初见。 “臭和尚,你回来了!”商响扑上去,又哭又笑的抱住了和尚高大结实的身躯。 白悟虚被他扑了个踉跄,抱怨道:“你轻点,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听闻院中的动静,肖吟也从房中出来。不想,却见到这样一副情状—— 鼠妖环抱着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姿态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而被他抱着那人,竟是自己的故友。 他与白悟虚相识于西天法会。 白马寺的高僧,身具佛骨禅心,注定要飞升成佛。 偏却是个酒肉和尚,言语行事恣意妄为。 意外的,倒与自己意气相投。 和尚总是带着一个破酒葫芦上玉山找他,玉露琼浆也喝过,辣喉咙的烧刀子也喝过,论道豪饮的日子,说不出的恣意潇洒。 当年,他因被兄长情丝所缚,对洛回雪生出痴缠之心,不知被这酒肉和尚取笑了多少次。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竟也与鼠妖相识,而且看上去还十分要好…… 有些恼怒,肖吟迎上去,打断了两人的久别重逢。 “听闻你挖了禅心。”有些冷淡的,肖吟看着故友。 “是啊。”和尚轻描淡写的回答,“我还还了俗,已经不是佛门弟子了。” 一旁的商响胆战心惊。 那年,和尚和狼王突然从渝州消失去了昆仑,自此之后,再无消息。 有人说,佛祖将狼王镇在了昆仑山下。 也有人说,狼王与昆仑神女相战,不敌身亡。 …… 西北狼族大乱,五十年前推举了新王,却早已风光不再。 “……狼王呢?” 开口竟有些紧张,商响想起那名头一次见面就吓坏了他的俊秀青年。 白悟虚笑了笑,飞扬洒脱如以往:“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等他回来。” 目光灼灼,十分坚定的模样。就像这话,再过千年万年都作数。 不敢再往下问,是什么竟让他剜了心?又是什么让他甘愿抛却佛法,留长头发,等一个不知归期的人回家? 第十二章 书店 和尚没有在道观落脚。 他租了间小公寓,就在狼王从前住的院子附近。 “你说这里变化这么大,他还能找到吗?” 商响去看他时,和尚这样问他。 他答:“人家好歹是镇守西北的大妖怪,还能找不到你?” 和尚眼中闪过一丝期盼,透过窗户,看着人潮涌动的街市。 没有寻到他想看的身影,和尚回过头,眼角倒不见得有多失望。 总归是能等着的。 “从前,我总躲他,他总让着我,我这个人行事荒唐,做了不少混事,也是他照顾我,为我善后……” 和尚絮叨起来,实在不大像他。 可商响一想,自己又了解他多少呢? 不过也只有道观同住的那段时光…… 静静听着,和尚用话语勾勒出和狼王的点滴过往。 可他口风紧,听了半天,商响也没听他说出事情的因果。 “他既答应回来,便一定会回来,妖怪说话,从来都是作数的。”商响开口,却不知是安慰,还是在说别的。 他拿出一块血红石头,放到和尚宽大的掌中。 “物归原主。” “我就知道,你定会趟一次地府。”和尚要笑不笑的看他,一语道破这件蠢事,倒是又有了几分当年的的样子。 “别告诉他。”商响数着窗台上摆的多肉瓣,“总归是该忘的事儿。” 和尚看着他:“这回是想开了?” 反唇相讥道:“这回是你想不开。” 眼睛黯了黯,和尚轻声道:“我倒想早些想不开……” 目光怅然。 听他这样说,商响笑了笑,并不搭腔。 世间万事,最怕是过犹不及。 可又不是谁都有刚刚好的运气。 从和尚那儿离开,商响顺便去了咖啡馆。 下午一两点的光景,店里并不热闹,田梳估计跑去和她的兔子精小男友甜蜜恩爱,只剩田镯一个人看店。 萧行远也在,小吧台上坐着,端着杯咖啡,远远注视着田镯。 大约因为是天敌的缘故,商响对他总是有种莫名的畏惧。 可他为小镯子做了许多,倒还勉强能够当做朋友。 田镯见他,很是高兴:“响哥,好久没来了,我姐总念叨你呢。” 一面真诚的笑逐颜开。 商响一笑,不客气的拿田梳打趣:“她哪有时间念叨我,天天忙着在朋友圈里秀恩爱。” “戴璟性格好,能哄着姐姐。”田镯说着,给了商响一杯花茶。 他口中的戴璟,就是那只兔子精。商响只见过他和田梳的合影,没见着真容,不过看样子倒确实是个脾气和顺的。 不和顺,哪里受得了田梳那个小疯婆子。 “他呢?来这儿监视你?”商响指了指那边的萧行远,刻意压低了声音,怕他听见。 田镯笑了笑:“他不开律所了,在这里办公。” 商响惊了一下,继而感叹,妖怪就是随心所以。 萧行远似乎听到了他们说话,端着咖啡杯走了过来。 他西装笔挺,依旧衣冠楚楚,像个凡人精英。 唇角翘起,天生的笑面,可眼睛却是蛇类固有的冷漠冰凉。 只有在看田梳时,才会有一点隐晦的温柔。 “听说蛇王闭关结束,你身为左护法居然不去道贺。”商响一边沿着瓷白杯沿抿着还有些烫的茶水,一边开口问他。 “惊羽不在意这些。”萧行远回答。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或许他近日会来渝州。” 早就听说蛇王色相出众,艳绝妖界。商响一向贪色,这会儿倒不怕是天敌,起了想要见一见的想法。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心思,无非是要看一看对方何等绝色,是否同传言相符。 “这倒是件大事。”又喝了口茶,杯中茶水渐渐变得温度适宜,正好入口,“渝州的妖怪们大概都想见一见蛇王真容。” 萧行远笑了笑,无可不无不可的态度。眼角的露出的眼色倒不狡诈,看上去有几分真诚的敬服。 见他这个样子,到让商响更想知道,那蛇王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能让心思深沉的萧行远心悦诚服。 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杯茶,最后也没见到偷懒的田梳和她的小男朋友。 恍惚着往回走,不知不觉又到了当初遇到楚襄的那间书店。 居然还在? 商响惊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这个在雨天忽然出现的奇妙场所,大概是魔尊为了捉弄自己,变幻出来的幻象。 像是忘了那晚的心惊胆战,商响一步又踏了进去。 店里的人当然会不再是楚襄,站在书架前整理图书的,是另一个穿着书店黑色工作服,身材颀长的青年。 说是青年却也不算准确,对方脸上混合着一种不谙人事的少年气,目光清澈,像是山林深处秘不示人的一眼泉。 相貌倒真不见得多好,胜在皮肤白皙,眼神透彻。 是种很显嫩的长相。 他认真整理着书,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有客人登门。 等到商响走近了,他才发现。白脸皮上浮出几许呆愣颜色,腼腆说到:“欢迎光临。” 商响进了书店却不买书,开门见山问:“贵店是否有一位叫楚襄的店员。” “诶?”青年歪头,愣了一愣,“他吃得太多,我养不起他,就让他走了。” “吃得多?”实在忍不住笑。 楚襄再不济也是新任的魔界之主,没想到虎落平阳,竟被一个凡人嫌弃吃得多。 见商响笑,青年有些羞赧:“你是他朋友吗?能不能告诉他,让他回来把上个月的工资领了……” 商响应承下来:“如果我遇得到他,一定转告。” 青年喜形于色,十分可爱的说了声:“谢谢。” 商响又在窗口的小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翻完一本不厚的小说,这才起身告辞。 忽而刮过一阵北风,不禁打了个寒战。 再去望天,灰云沉沉。 第十三章 鸡汤 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今天不会下雨,会刮大风。 商响不禁感慨,如今凡人真是厉害,不用掐算,也能窥得风雨雷电这样的四时天机。 渝州的冬天其实不算太冷,尤其高楼林立的城市,动辄二十多层的大楼阻隔了许多从北边来的冷风。 可这场风刮得妖,暮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道路两边秃了叶子的绿化树,顺着风势歪向一边。 刚从大路窜进小巷,商响就看见天君迎着风走出来。 他步态悠然,衣服一动不动,看上去同这大厦将倾的光景有些违和。 商响不想逆风张口,嘴里进沙,只看了一眼,没说话,捏紧了衣角匆匆往回走。 肖吟拉住他,将他纳入自己支起的小小结界中。 顿时,商响身侧的风就停了下来。 “上仙要出门去?”敷衍着客套,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家。 “刚才是要的,现在却不用了。” 挺难琢磨的话,商响懒得去想,只点了点头。 握着手腕的手没撒开,慢慢往下滑,滑到十指相扣,才听肖吟说:“走,回去吧。” 沉默无言的并肩而行,没一会儿就到了道观。 梧桐树本就不剩几片的叶子,全被怪风刮跑,光秃秃的。 顾不上他,商响只想进屋睡觉。 天君被他怠慢成了习惯,只瞧那小小的身影风风火火跑进了房间。 捏了个诀,肖吟隐匿在了狂风里。 接着便出现在了白悟虚的小公寓。 白悟虚正站在窗台,把商响送他的多肉往室内搬。 像是早料到了肖吟会来,茶几上放了两个茶杯。 肖吟自顾自坐下,慢慢饮下一杯。 味道熟悉,是商响喜欢的六安瓜片。 “茶是他送你的?” 忍不住问,心中总是有些不大舒服。 “哪个他?”白悟虚似笑非笑,没了禅心,和尚收敛了不少飞扬神采,倒是更像个凡人了。 “商响。”拿起茶壶,肖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们怎么认识?” 很有质问的意思。 “同住过一段时间。”和尚说得暧昧,含笑看着肖吟作何反应。 冷面天君不漏眼风,只有喝茶的手顿了半刻,眉头也皱起,不细看,倒还瞧不出。 “同住?”声音愈发冷了,同肖吟喝过几百年酒,白悟虚了解他的秉性。 哟,这是生气了。 似笑非笑的讨厌神情加倍浓重,换来肖吟森然一瞥。 细数三界,也没几人受得住灵虚天君冷眼一顾,偏巧白悟虚就是一个—— 天生的厚脸皮,刀枪不入,拉抻不破。 “看上人家了?”白悟虚问他,神情狭促。 天君沉默不言。 “果然还是喜欢妖怪啊。先是洛回雪,现在换了小响。” 想起从前痴恋兄长恋人的荒唐,肖吟既惭又愤。可是,白悟虚对鼠妖的亲昵称谓,却又让他陡然生出许多不满。 鼠妖对谁都好,偏就对自己冷淡。 “他从前同凡人相恋过……”想起商响口中那个美貌的穷道士,向来太上忘情、不生迷惘的天君头一次为怨妒所苦。 白悟虚眨眨眼:“是啊,他是个情种,为了那道士,把来生寿数都给了他。” 肖吟恍然。 原来,他是为了那道士才断了尾巴…… 心疼和妒忌交织着。 生出煎熬的滋味。 不过是区区凡人,怎么值得他牺牲至此。 白悟虚看着旧友,眉目含笑。 话该点到即止。 他还记着商响的嘱托。 问不出什么,肖吟悻悻而归。 进入院中,恰逢商响在院子一角生着一个小小火炉。 “在做什么?” 鼠妖蹲在火炉前,窄而白净的脸在微暗的天色下映着跳动的火光。 橙色的光晕里,鼠妖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球像是引人堕落的深渊。 “炖鸡汤。” 他回答道,目光又放回炉子上的砂锅里。 沉默了一阵,又抬头,问:“你喝吗?” 原本只是一句客套,天君却立刻变出了两个白瓷碗。 商响愣了一愣,以为他喝惯了玉露琼浆会拒绝,这会儿却让自己下不来台。 倒不是舍不得那一碗鸡汤,就是不大想同这个顶着肖吟面孔的神仙相处。 至于为什么,心里似乎有许多理由,但这些理由却又都不是真的。 慢火熬了一个小时,终成一锅鲜汤,撇去浮在最上面的金黄鸡油,底下翻滚着泛白清透的汤。 舀了半碗,商响递给肖吟,默默无语的,懒得再说平日那些夹枪带棒的话。 从前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强求。 怪不得他。 然而,虽是不怪,却还是有些怨在的。 地府等他的承诺,还是被死掉的肖吟忘记了。 鸡汤还在熬着,咕嘟咕嘟冒着泡。 商响给自己盛了一碗,瓷勺搅动着,太烫了下不了口。 天君倒是喝了个干净。 一老一小两只猫闻到了味道,都过来讨食,商响挑了点鸡胸肉,用筷子挑了喂它们。 吃饱喝足,猫儿发出餍足的叫,在这瑟瑟秋风里,不是什么太好听的动静。 “白悟虚说,你的尾巴是为了那道士断的?” 没头没脑的,商响听到这样一句。 愣了一下,心里暗自埋怨和尚大嘴巴。 “是,年轻的时候不懂事……” 想了想,却也只能这么回答。 至于那些倾慕的心思,说出来也是笑话。 摸了摸老猫的头,商响没去看天君脸上的神情。 下午风太大,倒是刮走了头顶上的积云,玲珑的月色,照得地上起了一层秋霜。 情根没了,再生不出情爱之心。可每每想起从前,却还是觉得值得。 那些日子多好啊,肖吟是他的。 终于不再逗弄老猫,鼠妖抬头,认真注视着灵虚天君的脸。 要说像也不太像。 肖吟风尘物表霁月清风,却到底还是个执着于人间情爱的凡人。 天君却是太上忘情,浑身透着无情无欲的坚不可摧。 好看是真的好看。 高鼻薄唇,一双褐瞳撩人心怀。 不知惹过多少仙子,为他碎心断肠。 “看我做什么?”在鼠妖探究的眼神下,肖吟终是生出了一丝困惑。 “我在猜想,玉山之上,到底有多少仙子为上仙倾心。”鼠妖笑着,雪白的手指握紧雪白的瓷碗,“不过他们大概是要伤心的,毕竟上仙只爱花神。” 第十四章 道长 “我与回雪并不是……” 想要解释,却被鼠妖打断:“上仙们如何,同我并没有关系。” 说完,商响端起砂锅进了房间。 炉子里的火还烧着,在寒冷秋风中变小,幽蓝色的一团,渐渐熄灭。 他生气了吗?因为那个关于自己的荒唐传言。 天君揣测着。 惴惴难安的不确定,又恍然生出终于被他在意的愉悦。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艳阳高照。 难得的好天儿,商响没窝在小院子里晒太阳,打算出趟门。 他要回鼎山。 也是突发奇想,但毕竟是出生的地方,总该回去看看。 没告诉赖在道观里的天君,只同几个朋友知会了一声,商响拿着小包袱启程。 现代交通方便,从前要走两三天的路,坐大巴两个小时就到了。 鼎山在江阳县附近,曾经是座乱葬岗。随着时代变迁,山上早没了无主孤坟,取而代之的事一座气派的学校。 不过,大松树下的老鼠洞还在,只是离开前藏的那一百颗松子早就烂得只剩下壳。 认识的妖怪大都搬走了,就连那只蠢蛤蟆也跟一只成了仙的白鹤成了道侣。 商响站在盘根虬结的大松树下,忽然有种物是人非的寂寞。 一百年,可长可短。 但也足以让许多东西模糊了原本的样子。 独自呆了一会儿,商响顺着石阶往山下走。 忽而山岚涌动,变幻莫测的雾霭中,迎面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上仙为何会来鼎山?” 来人正是肖吟。 “晋长说你回了故乡……”似乎有些迟疑,天君开口前沉默了半晌。 商响笑着戳破他:“晋长一个小孩子,哪会知道我打哪儿来?” 不再继续找借口,天君垂下眼,有些不自在的开口:“其实我是跟着你来的。” 从随肖吟住进道观那天起,始终是自己在追随这个人的步伐,小心仰望着,反复瞻视,像是膜拜神明,就连地府都肯随他而去。 现在,真的成了神仙的肖吟却对他说“我是跟着你来的”,反倒叫商响困惑迷茫。 “为什么呢?”他问天君。 “来看看。”迈步走到商响身边,天君说“我想看看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 “哦。”点了点头,商响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鹤族凌霄的妻子也来自鼎山。” 有些没话找话,天君聊起了小师弟的婚事。 凌霄是鹤族幼子,当初拜入灵山时远远的见过几次。天君道法天成,向来很有些傲气,与这名小师弟并没有太多交往。 只是听说他一心求道,百年前便入了仙籍,最近迎娶了一只来自鼎山的蛤蟆精,恩恩爱爱,好不快活。 仙妖相恋,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禁忌。可是传入凡间,就变得玄之又玄。 鼠妖静静听着他讲,脸上并无太多讶异。 “蛤蟆是我朋友,他和鹤族那混小子的事,我是知道的。”忽然转过头,商响看向他,唇齿间的气息轻轻擦过天君耳畔。 肖吟无言以对。 沉默着一路走下山去。 “仙妖相恋……其实也没什么的。”跨出山脚,商响忽然听到这样一句。 “嗯,是吗?”他敷衍着,不置可否。 县城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宾馆,商响订了间看上去干净一些的旅店。 所谓大床房也没多大,商响实在没有跟神仙同床共枕的胆子,于是又开了一间房。 天君木着脸,静默着不说话。 然而晚上,等到鼠妖安眠过后,却偷偷潜入了他的房中。 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肖吟心中既是懊丧,又隐隐有种难以言表的悸动。 鼠妖睡相一如既往,小小的缩成一团,被子鼓出个包。 收敛了气息,肖吟无声的走到床边。 睡着的商响神情安宁,不像遇到雷劫时那样惊惶害怕。似乎正做着一个美梦,鼠妖的唇角微微翘起。 他翻了个身,嘟囔着呼唤出一个名字。 很清晰的,在黑暗中,鼠妖喊的是—— 肖吟。 心头震动,横行三界的天君忽然不敢挪动一步。 在江阳县城逗留了三天,商响才动身回渝州。 肖吟一路跟着,没说什么话,安静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完美漂亮,不像活物。 回到道观,商响也懒得理那闷葫芦。倒是天君贴上来,问他要不要洗澡。 “怎么?上仙要给我搓背么?” 不怎么风雅的玩笑,高贵尊崇的灵虚天君哪里会肯纡尊降贵做这种事。 然而对方却点头说:“好。” 冷若冰霜的神色,丝毫看不出乐意还是不乐意。 却还是把商响吓了一跳,忙道:“说笑而已,上仙可别当真。” 匆匆进了浴室,透过门缝偷眼看着。对方没有跟来的意思,商响这才放下心。 妖怪都好享受,道观虽然破旧,可商响的吃穿用度却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带了按摩功能的大浴缸的缓解了一身疲乏,神清气爽的走出去,发现天君正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望天。 恍然,身影重合,商响恍惚又回到了百年前痴望着肖吟的那些日子。 “道长……”不知不觉开口,蓦然清醒,却又惊心胆颤。 “你叫我什么?”敏锐的天君听到了鼠妖的呢喃。 “没什么。”鼠妖慌忙否认。 “你喜欢的道士,是我在凡间的化身?” 俯视着头发湿漉漉的商响,天君视线凝固在鼠妖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上。 “不是。”步步后退,商响犹然挣扎着否认。 心中忽然豁然,这些日子的困惑仿佛迎刃而解。 肖吟逼近商响,不让他有机会逃跑。 【作者有话说:最近这几天真是有点忙,所以每章有点短小,等过几天就好了!谢谢大家的书评和包养,我爱你萌!!!!】 第十五章 名字 无处可逃了,商响只好站定。 本不敢多看肖吟,可到底还是倔强的迫使自己抬头。 对视间,天君脸上神色复杂,商响看不懂他。 一介小妖,不自量力擅改天君寿数,又骗了他数十年光阴,本已是罪大恶极。 这样又怎敢奢谈喜欢? 眼看瞒不住,商响只好说:“是我有眼无珠妄动痴念,不过总归是过去了的事,还望天君既往不咎。” 他说得平静,一副前尘尽去世间相忘的洒脱模样,可是攥紧的的手掌,指节都泛白。 本就是强求来的一场荒唐,商响恨不得大家都忘了才好。如今情根都没了,再热烈的喜欢也无法在心头开花结果,酝酿成痴。 非在这时揭自己疮疤。 明明是他先忘的啊…… 最后一点脸面都被击碎,商响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我若偏要追究呢?”肖吟靠近退无可退的鼠妖,微微俯身,凑近了看他。 极是寻常的相貌,看不出那里出众。 鼠妖闭上眼,忽而笑了笑,语气中有种认命的绝望。 他道:“任凭上仙处置。” 竟是一副想要赴死的毅然姿态。 肖吟无声的的笑了,轻轻在他淡色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鼠妖的唇看上去是那样的柔软。 亲自一试,事实上也是。 懵懂的鼠妖猛然睁开眼,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 “你……” 肖吟微微勾起唇角:“你自己说任我处置的。” 商响接不了话,惶惑的站在原地。 忽然,天君的手覆上了他湿漉漉的头发。 轻声说:“跟我说说吧,凡间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发丝瞬间干了,商响还是疑惑。 明明没了情丝,动不了心念情爱,可面对肖吟他还是会觉得进退为难。 对天君来说,自己大概是一场无妄的劫难,既然不记得了,就不要再去纠结那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了。 商响眼中,灵虚天君不是那个会抱着他说:“响响,我们回家吧。”的肖吟。了无悲喜爱欲的天神贵胄,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或许,也不是真的无情无欲,他的三世爱侣,他就没能忘,几经轮回,也没有忘。 还是自己无足轻重吧,没能在他心里留下一丁点影子。 咬紧了牙,商响扯出一丝不那么好看的笑:“道长当初待我很好。” 简简单单几个字,将两人的的关系划归到一个不进不退位置。 凡人和神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若是待你好,又怎么会让你受伤?”猝不及防的,商响被拥入一个怀抱。 很熟悉,身体比头脑记忆还要清晰。 “听白悟虚说,你把来生寿数都给了我?”紧紧抱着鼠妖还有些湿意的身体,长久以来,魂灵丢失的部分,似乎在这一刻被填满。 “是我自作主张。”鼠妖挣动着想要逃离,可是肖吟拥得太紧。 沉默了一会儿,天君再次开口:“你去地府,也是为了我?” “不是你,是道长!”终于还是忍不住委屈,商响忍不住倾吐,“上仙尊贵,那里是我等小妖可以肖想。” 没有哭,不动心就不会落泪,可还是有些难过,却又不知这难过为何而生。 天君一言不发,手臂上的力道却未减轻些许。他活了千万年,世间痴怨听过无数,为了情爱挫骨扬灰魂灵尽毁的大有人在,鼠妖这些算不得什么,可偏偏最是叫他觉得揪心。 已经重塑仙骨,肖吟觉得凡世种种早与自己无关,此刻却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道士,好叫他不再露出这样泫然欲泣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了,作为凡人的三世记忆在飞升那一刻被弃置于地府之中。 隐约觉得自己与谁有过约定,却根本想不起来那约定是什么。 灵魂好像随着那部分记忆遗失了些许,悬于天宫之上的玉山神宫显得分外的冷清。 天君向来喜欢尘世不染的孤僻,可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仿佛身边是该有人相伴的,可他却不知那人是谁。 直到洛回雪告诉他,他曾在尘世有一段缘,直到在还真幻境中看到那一双眼。 心口很疼,天君努力回忆着曾经为人的点滴,却只有一片空白,疯狂的在神识中探寻,灵魂撕裂般的疼。 人间短短的三世,对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他原以为不重要,可是,却不是这样。 从只言片语和日日相处中拼凑出的真相并不能巨细靡遗到点点滴滴。 肖吟想知道,自己曾经怎样拥抱他,又是怎样用手指划过他的掌心…… 或许还有许多别的,在一起了那么多年,一定还有自己不曾想过的亲昵。 可是,这份记忆却被遗失了…… 懊恼、沮丧、不甘心统统涌上天君常年止水般的心,他只能将怀中的身躯拥得更紧,仿佛这样方能止疼。 “天君,忘了就忘了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记得也没什么关系。”商响感受到他的挣扎痛楚,平静宽慰,“从前的事,大都是我的错,妖怪嘛,都挺偏执的,受了教训才能开看……” 商响说了许多,将责任大包大揽,可都没用。仿佛他口中那个偏执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肖吟。手臂紧紧箍住,片刻不松。 他也只任由他,总不敢同他斗法。 过了半晌,耳畔传来一个含混不清的名字。 “响响……” 他愣住,额前是顺着天君脖颈流下的冰冷的汗滴。 这么痛苦,非要想起一个名字。 他又是何必? 商响轻叹,却已经生不起任何波澜。 第十六章 记忆 冬天冷得深了,再过一日就是大寒。 渝州地处西南,对这些时令节气原本没那么多讲究。然而毕竟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齐袖穿着件白色的小棉袄,带着蹦蹦跳跳的小阿长登门,邀商响去家里吃羊肉汤锅。 自那日被认出,商响便再没见过天君,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许是觉得尘世有悔,回天界去了吧。 只是那声“响响”萦绕耳际,总也挥之不去。 神仙也会执着吗? 商响不知道。 应了齐袖和晋长,商响跟他们一起出了门。 齐袖新买了一间三百平的大房子,和他的小男朋友同居。 这一世的秦遇常刚满十九岁,才上大一。小少年着了狐狸精的道,稀里糊涂的同这老妖怪谈起了恋爱。 齐袖天生一双流情目,不看人时朴质纯真,看人时却又情意横生。叫人迷迷蒙蒙动了心,还犹然不自知。 狐狸嘛,在情爱上,总要比别的妖怪天赋异禀。 田家姐弟也到了,各自带着兔子精和萧行远。 兔子精叫戴璟,长相斯文白净,乌黑湿润的眼,真像只兔子。看着确实如传言中脾气温和好相处。 戴璟笑着同商响打了个招呼,商响也冲他点点头。自此,两人才终于算是认识了。 萧行远依旧挂着冷冰冰的笑,眼中闪着蛇类独有的森冷寒光。 他像是知道些什么,见商响来,悠悠然开口:“听说玉山神宫的灵虚天君大闹地府,天帝一怒之下罚了他一百零八鞭。” 像是在闲聊天界秘事,又像意有所指。 商响眼神飘过去,对方却并不看他。 大家又扯了些别的,像是花神移情别恋攀上天帝,又像是鹤族小皇子娶了一只丑蛤蟆…… 商响只喝酒,不开腔,笑眯眯的听一桌子人闲聊八卦。 抽空看了一眼秦遇常,十九岁的少年肖似当年的秦少帅,有些痞气,眉梢冰冷倔强。 他是凡人,掺和不进妖怪的事,一言不发的帮齐袖剥虾壳。 齐袖时不时偷眼看他,一来一去的眉目传情。 腻腻歪歪的,遭到商响无声耻笑。 齐袖倒是懂了他的意思,送来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抿了抿嘴,商响低头吃肉。 羊肉鲜美,羊汤浓郁,吃了整个人都暖洋洋。 不知怎的,恍然想起那日天君冰冷嘴唇擦过的触感。 “你自己说任我处置的。” 强词夺理,倒像那臭道士不要脸。 吃到个七八分饱,商响也不贪食,撂了筷子找酒吃。 小曲酒,酒香四溢,就是辣口。 晋长还在吃,肚子撑得圆滚滚,嘴倒是不见停。 “响叔,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天君?” 口里的东西还没全咽下去,晋长含含混混的问。 这孩子对天上的神仙有种出自本能的崇拜,虔诚的想要亲近。 商响觉得并不好,仙妖殊途,是条歪路。 晋长还小,现在倒是不见得会生出什么别样情愫,可时间久了,谁又说得准。 他娘去世得早,父亲又死在了陈家一场除灵中,商响几乎是把他当儿子养,提心吊胆的,怕他走了自己的老路。 那条路是对是错,现在也说不清,如若重来一次,商响不知自己会不会再这么选。 他对肖吟,是不能堂堂正正说出“我不后悔”四个字的。 但论到后悔,好像也没有。 只是对于那些过往,总是有些疑惑迷惘。 “天君啊,他回玉山成亲去了。”商响心眼可多,立马编了个谎话,欺骗懵懵懂懂的小阿长。 “诶?”小东西真信了,张大了眼睛问他,“天君多大了,就要成亲了吗?” “几千几万岁了吧,我也不知道。” 晋长有些失望,可这失望立刻被齐袖新端来的拔丝苹果取代了。 小孩子就是这点好。 饭后,商响留下来帮着齐袖整理一桌子杯盘狼藉。 秦遇常搂着齐袖亲了一下,也不背着人。 “我去学校了,下课就回来。” 齐袖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商响。 商响看着他关了门,笑道:“小崽子心眼还挺小。” 笨狐狸茫茫然。 “这是在宣示主权呢。”伸出手指,商响戳了戳齐袖脸上刚被亲过的地方。 齐袖抿嘴为小男朋友辩解:“他还年轻。” “年轻好啊,身强力壮。”商响笑他,别有深意。 笑话归笑话,其实心里羡慕着呢。在人世轮回中能找到那个人,是件多么好的事。这样的话,就算等得再久,都是值得。 回到道观,商响早早的睡了。 翻身的时候想起萧行远说,灵虚天君挨了天帝一百零八鞭的事。 商响没吃过鞭子,但听说过天界鞭刑的苦楚——用天蚕丝和地府鬼树编成的软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鬼树倒刺刮走皮肉,寻常仙家挨不了十下。 也不知道,他该多疼。 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 玉山神宫中的肖吟也睡不着。 为了找回尘世记忆,他硬闯了地府。 荆棘路又黑又长,到处都是厉鬼的挣扎呼号。他不知道鼠妖小小的身躯是怎样走到尽头的,难怪他身上会有那么多伤。 行至阴曹,肖吟在散落阎王殿中的灵识中寻找。 他看到了被情人利用最后惨死的中年男人,看到被人类欺骗扒皮剔骨的狐妖,看到垂暮老人思念少年时惊鸿一瞥的姑娘,又看到一对同性恋人不为世人接受,被双双烧死,在灰烬中结合的惨状…… 记忆纷繁百态,唯独没有属于他和响响的。 新上任的年轻阎罗冷眼看他,阴沉的脸上难辨悲喜。 “请天君不要与我为难,若将记忆还了你,便是我的失职。” 有些颠了,肖吟死死盯住嘴角平直的阎罗。 眼睛血红。 忽而,他抢过阎罗手上的生死簿,又夺了判官指间的朱墨笔。 威胁说:“还给我,否则我就毁了簿上的死生功过!” 丧德失仪,枉顾苍生,难怪兄长用鞭刑罚他。 阴曹众人奈他不得,只好将天君在凡世的三世记忆双手奉上。 阎罗说:“天君好自为之。” 冰冷阴沉的鼻息中,满是对他以势压人的不屑。 可肖吟却顾不得这些,只看着那团被封禁在紫色琉璃罐里,琳琅缭乱的光华。 第十七章 疑心 那是他的三世记忆。 第一世,他是一名苦行僧,跋山涉水寻找佛法,却终究被心中残像所困,寻不到神佛救赎。知也不知,悟半不悟的死在了没有尽头的一场苦旅中。 第二世,他是一名寻常书生,志怪小说里勾勒出前世残像淡薄的面容,似乎回忆起什么,胸中有股驱散不去的相思,紧紧缠缚。情丝炽烈的焚着心,却又隔了一层朦胧冰冷的纱,形容模糊的脸投上去,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觉得痛苦的却是自己。孤寂一生,终至垂暮,英俊的面容变得苍辽,矍铄的目光变得浑浊。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又模糊的、混乱的,想起了许多…… 第三世,轮回时悄悄倒掉那碗孟婆汤,趟过忘川水,反倒记起了许许多多的前世今生。一段一段,却总逃不过一张清冷坚毅的脸。朦胧间有人开口,向那舒瀹美貌的花妖许了三生三世。他以为是自己,总想寻到那支高洁骄傲的花,以解心中煎熬。 却不想,一脚踏入尘世昏黄,隔着光晕,一只小老鼠在看他。 目无旁骛,心无他方。 一眼就定了千山万水,生生世世。 跟着他回了道观,悄悄照顾,忍着渴望偷看,像是对待禁忌一样虔敬,小心翼翼的守着他。 然而,他只想寻到那朵花,没有心思回望看顾。 后来,他借着冷香寻到花妖少年,同脑海中的人七八分像,骄矜冷漠,漂亮高傲,永远绷紧了的脖颈背脊,不见轻佻的放荡。 就是了,他对自己说。 可又忍不住注意那只灰扑扑的小老鼠,不喜欢他和白悟虚形容亲密的蹲灶膛。 橙黄热烈的火,幽蓝冰冷的火心,照在他脸上的样子。 像是历久弥新的一张画,裹在记忆的卷轴里,一旦展开,又撩拨了静默光阴。 后来,便是那惊天动地的一场雷。是花妖的劫,也是他的。 痴缠总有尽时,他的寿数,本该了结在那一天。然后魂灵重塑,情丝了断,他又是玉山之上凡心不动的天君。 偏偏那个傻子,将来生寿数全给了他。 好在天劫之下,他忘了那段本不属于自己的虚妄深情。 可以一切从心。 捉着那双眼睛,指尖划过唇角眉梢。吻他,拥他入怀,古寺桃花下惊起斑鸠,还有下山路下他唱的那首歌……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就在地府等你来。” 自己和他约了来生的开头…… 于是,他不顾轮回的来地府寻他。 还用耳朵换了盏黄泉灯。 阴曹寒冷,荆棘苍凉。连落雷都会吓得发抖的小老鼠,一个人挺过了黄泉路上的哀鸿呼号。 可是,自己却忘了要等他的约定,头也不回的踏上三万三千级登仙梯…… 又黑又冷的地府,没人陪他,小老鼠躲在金刚不移暗红柱子后头,拖着没有耳朵和尾巴的残躯奄奄一息…… 记忆到此为止,从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灵虚天君跪在阎王殿中,冰冷湿润的泪流了满腮。 无悲无喜无爱恨的神明,终究还是被老鼠精用血做朱砂,在心头点上了一颗痣。 稍稍一碰,痛自肺腑。 接下来,剐掉皮肉的鞭刑便算不上了。 再狠的鞭子,哪里会比心疼…… 兄长亲自送来疗伤仙药,看他的神色痛楚纠缠。 肖吟明白,身为天界之主,兄长必须惩戒,可他又懂得情爱的苦楚…… 自己犯了错,擅闯地府,险些乱了三界死生。 该罚。 但是不悔。 只是想见他,想再看看他。 终于,挺过了四十九日,重伤的天君踏出玉山。 凡世中尘埃滚滚,而今看来,竟不那么讨厌了。 隐匿于喧嚣闹市的小小道观依旧沉寂冷清,梧桐树的叶子秃了又生,不知过了多少寒暑。 进门时鼠妖正在望天,沉默平静的脸上,一对波澜不生的眼睛。 回头看他,平平淡淡道了一句:“回来了吗?” 肖吟踟蹰的站在一道砖石拼砌的线外,仿佛前头是面不可逾的高墙。 他喊:“响响。” 声音喑哑。 “丢了的东西,何苦要再去找,地府又黑又冷,不是个好地方。” 看着失魂落魄的天君,商响轻声慢语的讲。 心头漫上一道阴湿的冷,冬夜映在泥潭中的蟾光。 过了好久,天君的步伐依旧僵在原地。长长叹了一声,商响开口:“还疼不疼?” “已经好了。” 骗他的,肖吟忍痛掩饰着狼狈。 点了点头,商响不再理他。 足尖颤抖的迈过去,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好容易走到他面前,张嘴却又说不出话,伸出手指想去触碰他的肩,也堪堪停在半空。 “对不起。” 三个字重若千钧。 商响笑了笑,唇角鸿毛般轻巧:“没关系。” 都过去了。 疯也疯过,痛也痛过,都过去了。 留下一具残躯,他不怨也不爱。 忽然觉得困倦,商响打了个呵欠,转身进了房间。 活着就是为了吃吃睡睡,非要谈情说爱,可是叫他为难。 找回了凡世记忆的天君到底又住进了破道观里,商响懒得管他,每日做着自己的事。 齐袖同秦遇常的恋爱仍在继续。 某个冷得不行的一天,他拎了一包好茶叶登门拜访。 商响生了炉子煮茶,两只老妖怪窝在廊下,讲着关于小男朋友的悄悄话。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 小狐狸说。 商响往杯子里倒茶:“怎么不对劲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他好像交女朋友了。” 商响失笑:“哪个狐狸精?” 被取笑了,傻乖的狐狸也没了柔情,嗔道:“商响!” 认识许多年,齐袖从未连名带姓喊过自己,大名一出口,便是着了真怒。 连忙正经,告饶说:“是我不对,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齐袖正色道,神情不像快两百岁的老妖怪,像个为爱烦恼的凡人,生动可爱:“我看到他,放学之后和一个女孩进了家奶茶店……” 神情惶惶惑惑,事情没弄清楚就患得患失。 又补了一句:“是单独的!” 噘嘴,不高兴的吃着醋。 “你问他了吗?”抿了口茶,商响往铁壶里又加了点水。 “没有。”齐袖摇头,“我怕他觉得我疑心。” 商响嗤道:“你本来就疑心。” 第十八章 齐袖 “是啊,我本来也疑心。”齐袖不甘愿的承认,却又犹豫着说,“我觉得那个女孩……不像好人。” 别人听了大概会以为这是情敌间的眼红嫉妒的话,可商响却知道,齐袖不会。他说有问题,说不定是真有什么问题。 毕竟,凡人那样聪明奸猾会说谎。 “你想先去会会?”商响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心思。 “嗯。”齐袖点了点头。 不置可否,商响想着反正只是个凡人女孩,心机再深,哪里玩儿得过老狐狸呀。 齐袖走后,冬天懒了筋骨的鼠妖搬来一把躺椅,半卧着眯眼晒太阳。 天君就在不远处,目光时不时飘过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睡不好。 “你要过来坐吗?屋子里还有一把椅子,想晒太阳就自己搬。” 实在受不了那目光中的隐忍灼热,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好。”天君慌忙应声。 很快,陈旧的躺椅就被搬到了身边。 是从前花妖躺过的,经久不用,被虫钻出几个深邃黑暗的细小窟窿。 好在对方是仙,除尘诀一捏,又是焕然一新的一张。 坐在他身边,天君似乎有些小心翼翼。他本就寡言,不说话时,沉默得像雕塑,美貌天成。 看一看又没什么,赏心悦目的,全当摆设也好。 “从前有个朋友,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和我一起晒太阳。” 商响打破沉默,率先开口。可是他没说,他和那个朋友的情谊就仅止于此了。 “是摩罗?”提到同自己有过一段情缘的花妖少年,肖吟忽然心虚。 商响这才意识到,他都记起来了的事。 于是再谈这个话题就不合适了,像个离了婚的民国女人,同前夫相谈他另一个姨太太。 显示自己没有争风吃醋,反倒睦善和谐。 免不了装样的矫情。 其实,那时候自己是吃醋的,但同肖吟什么都不是,没有生气拿乔的立场。 现在想来,倒也没什么。 那会儿肖吟明明白白说了不喜欢自己,不算对他不起。 老猫跛着脚拐过来,蹭腿求抱,商响早不怕它了,捏着脖子上一块松垮的皮,将它拎到肚子上。 它倒也乖,蜷成一团趴着,独眼要闭不闭。 一边顺老猫的毛,一边又同肖吟讲:“我说一些妖怪的事,不知上仙有没有兴趣听?” “你说的我都听。” 语气太认真,商响简直以为他会拿出小本子做笔记。 不过是讲闲话而已,商响从听来的各式八卦,讲到朋友们的小小糗事。 说的都没什么意义,无外乎柴米油盐百态人生。 有一搭没一搭,竟也讲到了太阳落山。 商响说:“我困了,天君自便吧。” 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很急促,指节慌张的扣着木门。 商响才想动身,就听见天君说:“我去吧。” 门闩拉开,秦遇常慌慌忙忙走进来,身形跌撞。 “阿袖他不见了!” 不见了? 商响一惊。 “怎么会?他早上还来过我这里。” “这个……”秦遇常拿出一张书本大小的布片,上面一只赑屃图腾赫然可见。 是海西陈家的某个分部的标志。 陈家部众世代以除魔降妖为生,手段凶残,晋长的父亲就是死在他们手上。齐袖……怕是凶多吉少。 “我去找他。”快步冲出门去,商响心中不由懊恼。要不是自己没留下他,也不会……陈家的手段,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肖吟急急追了上去。 小老鼠自己都是个半吊子,竟敢单枪匹马跑去救人。 “我同你一起。” 追上来,天君忽然搂住他腾云而起,身后跟着秦遇常。 商响咬牙,心想确实带着他好办事些。 “在东南方。”天君略一掐算,便得知了齐袖的方位。 秦遇常年纪虽小,表现得却很冷静,倒是商响惊慌不已。 他曾目睹过陈家除灵的手段,遍地都是妖怪破碎魂魄和满地血污的场景永远也挥之不去。 “救他。”扯住肖吟的袖口,商响掩饰不住担忧害怕。 下一刻,手掌就被握住了。肖吟平视前方,说:“放心。” 他的口气很笃定,叫商响一颗悬着的心也随之落下。 身后的秦遇常一言不发,手里狠狠攥着那块代表了陈家的布片,目光阴鸷狠厉。 肖吟掐算出来的地方是栋人迹罕至的烂尾楼,一进楼门便有一股焚烧香烛的味道。 是有人在做法! 匆匆进入,到了最顶层,一方华丽祭台赫然入眼。 齐袖昏睡着躺在祭台中央,神色痛苦。站在他身侧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衣裙,素面朝天,看上去清纯无害。 她慵懒的抬起眼,血红的眼球,像是一汪奔涌着血浆的深渊。 “还是追来了。”女孩神情冷漠的哼了一声。 “是你。”秦遇常率先反应过来。 女孩笑了笑,露出一排森白贝齿:“没想到吗?” 她扬起手,猛然将地上的齐袖拽起,力道之大,根本看不出这她是那样的柔弱纤细。 “哈!”夜色黑暗中传出女孩嘲讽的笑,只一声,尖锐而突兀。 祭坛上烛火闪烁,忽明忽暗的光。 “为什么?你宁愿喜欢妖怪也不喜欢我?”女孩说着,语气哀怜。 对象自然是秦遇常。 “你放了他!”压抑的声音自喉头响起,此时的秦遇常像是一头雪地里的野兽,整个人冰冷又凶狠。 蓦地冲山去,商响与肖吟来不及阻止。 女孩手中的齐袖却忽然睁眼,弹簧似的痉挛了一下,随后直直立起。 神情混沌又呆滞。 “杀了他。”女孩倾身贴近了齐袖的耳朵,将一把寒光淋漓的匕首塞到他手上。惨白面孔上露出娇媚又狠毒的笑,“你那么喜欢他,想必也会喜欢死在他手上。” 齐袖木偶似的任她摆布,竟然真的握紧了匕首,朝着秦遇常一步步走来。 “齐袖!”商响叫他的名字,试图阻止。 女孩看向他:“叫醒了他,他就会死哦。” “你是陈家人?”商响质问,海西陈家是人间道翘楚,行事虽然狠辣残忍,但却不像会学这样邪门的术法。 女孩冷冷地笑:“曾经是。” “……” “我找了他五十年……他却爱一只妖。”女孩喃喃自语,显然一副陷入心魔的模样。 五十年? 商响皱眉,这是秦遇常前一世的孽? 【作者有话说:关于更新:《养仙为患》暂时每日只有一更,大概2000字左右。因为三次元真的很忙,超级忙,忙到连假期都没有。所以小可爱小仙女们不要着急呀,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会每天多更一些的……裸更的作者总是更怂……但是,永远都爱你们!!!】 第十九章 大战 心中惴惴,忍不住去看肖吟。 对方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略一点头,商响冷静下来,不再贸然行动。 女孩的裙子微微动了,鬼魅一样的脸,忽而又变得纯良无害,她又说:“去吧,杀了他。” 那口气,像是在对一只忠诚恶犬施以垂怜。 “你不喜欢我,就要死。”她笑,眉眼弯弯的对秦遇常说。 秦遇常不闪不避的站在原处,等着齐袖一步一步走向他。 “阿袖,回到我身边来。” 他张开双臂,神色温柔。 齐袖手里,一柄尖刀,寒光森然。 “你混蛋!!!”女孩蓦地流下眼泪。 红色的,粘稠的顺着白皙的双颊流下。 她暴躁的吼:“你就那么想死?死也要他?” 继而又哀怜絮语:“师兄,你看看我,看看我啊……他是妖,是要伏诛的……” 血泪一颗颗流下,诡异莫名的一张脸。 秦遇常目不斜视,只静静地盯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齐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又露出癫狂的神色,重重烛影印着女孩血迹斑驳的样子。 此刻,她已经不能算作女孩了。 一头青丝陡成白发,容颜姣好的脸上,生出千沟万壑的皱纹。 俨然,一副老妪姿态。 商响吓了一跳,头一回见到红颜刹那。 往后退了一步,突出的肩胛堪堪碰到肖吟的胸膛。 “她和恶鬼共生。”压低了声音,从耳畔传来一句。 和恶鬼共生,所以才能留住青春美貌…… 商响瞬间就懂了。 她叫秦遇常师兄,难道说秦遇常前世,是陈家弟子? 忽然生出这个猜测,却也不是不可能。 那年秦少帅战死沙场,经历过两次转世。 第一世,齐袖没能寻到他。 紧握刀锋的小狐狸已经离秦遇常很近了,再往前半寸,尖锐的刀尖就要刺入他的胸口。 “怎么办。”商响急了,拉住肖吟的手,“你快想想办法呀。” 肖吟道:“他中了傀儡术,强行唤醒,灵识会散。” “那怎么办?” “等。” 肖吟只说了一个字,那边已是电光火石,刀尖划开了秦遇常的衣服,刺破胸口的皮肤。 新鲜血液的味道。 一丝一丝,空气中蔓延开来。 “咣——” 匕首落地。 肖吟立时腾了出去,一掌叩击在老妪天灵。 仿佛有颅骨碎裂的声音,下一秒,黑气弥漫,万千亡魂从干瘦的身躯中涌出。 秦遇常抱紧了齐袖。 商响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亡魂包裹着肖吟,无数枯瘦见骨的手臂伸向他,贪婪的,觊觎着高贵天君一身仙力。 天君只一挥手,躁动难安的邪恶魂灵便尽数散去。 毫不留情,个个都是魂飞魄散,化为灰烬。 这时,商响方才头一次感受到所谓三界战神是何等风仪…… 他呆住了,直到那人过来牵住他的手,遗失在惊心动魄一挥手间的神智,才回到身体。 “响响,没事了。” 很温情的声音,同之前的杀伐果断丝毫不符。 “你的朋友也都没事。” 商响傻傻的点头。 “给他吃了。”肖吟半搂着商响,朝秦遇常抛出一粒深褐色的药丸,“定魂丹,能保他灵识安稳。” 秦遇常慌忙照办。 送了两人回去之后,商响仍旧心有余悸,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 不知道齐袖为什么会忽然糟了这样的祸端。 小狐狸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没做过坏事,没害过人。 憨憨傻傻,可可爱爱。 想责备秦遇常,为什么要和那个女的来往,害小狐狸受伤。可看到他泫然欲泣,又犹自忍耐的样子,要骂人的话,就说不出了。 “他不记得了,那个女子,是他前世的故人……” 天君突然开口。 转过头,路灯下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肖吟掐算出他们的前世今生,慢慢讲给商响听。 前世的秦遇常天生目能视妖鬼,拜于除灵世家海西陈氏,成为一名外姓弟子。陈家长女陈鸢恋慕他,爱他,为能嫁他改名易姓,脱离陈家。 秦遇常却只当他是师妹,再无其他情意。 他心中始终住着一个淡淡的影子,穿着戏装,眉目流盼,唱一出《玉簪记》。 偏生陈鸢爱得痴,疯魔癫狂,不惜用邪术封住秦遇常头脑中残存的回忆。 可尽管如此,她爱着的师兄还是抗拒她,厌恶她,不惜自杀也要逃离她…… 她寻了五十年,为了维持容貌,宁愿献出身体与恶鬼共生。 扮作他的同学,用清纯无害的面貌一步步接近他。 可仍旧被拒绝。 她不甘心,对秦遇常的感情早不见得是单纯的恋慕,纠缠着独占欲与仇恨,驱使她想要杀了占据师兄感情的妖孽。 或是……看他们自相残杀。 于是,才有了刚才的事情——陈鸢掳走了来找她的齐袖,等着秦遇常现身寻她…… 商响不好评价她是对是错,因为自己也曾做过这样强人所难的事。 只是心头唏嘘,非要喜欢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实在是不好。 那滋味太苦,商响是知道的…… “对不起。”他垂下视线,看着地上长长短短的影子。 后颈的肌肤绷紧了,见着些许脊梁的轮廓。 “从前我那样,想必上仙也很困扰吧。”他说。 心里在悄悄自省—— 非要求一个结果,其实是种自私。 肖吟不做声,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目光落到隐藏在发丝中残破的耳朵上。 他的响响,受了那么多伤,为了践行那个他没能履行的约定…… “是我不好。”他说,“我连自己都认不清,害了你。” 商响不明所以,困惑着看他。肩上却传来一丝丝暖意,仿佛每一根手指的轮廓都火热明晰。 无声的叹一口气,肖吟轻轻开口说:“千年之前,曾有一次神魔大战。” 这是震动三界的事,商响不会没有听说。 传闻中,灵虚天君同魔界部众鏖战三日三夜,意气风发,凯旋而归。 “其实,那次大战,是天帝率众征镜十方城……” 商响张大了眼。 因为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是魔尊趁天帝闭关发动大战,引得生灵涂炭,三界死伤无数。 小时候,老鼠娘还总拿那位嗜杀的魔界之主来吓唬不听话的他。 却从没想过,那场骇人听闻的大战,竟是由天帝发动。 第二十章 天帝 在世人印象中,天帝温和敦厚,仁德自省,博爱苍生。 然而,肖吟说: 某年天帝微服下凡,偶然邂逅南山花妖洛回雪。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于南山之上饮酒作画,对弈看花。互通心意之后,二人海誓山盟,有了肌肤之亲。 然而,天帝是天界之主,他胸有众生,悲悯天下。却也身份尊崇,高高在上,身边美人不断,注定了不是一个好情郎。 洛回雪枯守南山五百年,见他的次数寥寥,十指便能数过。 匆匆来去,不过是春风一度。 天界之上,有多少仙子美姬。 他每次来,衣角领间总是带着脂粉香味,将南山的清冽花香熏得艳俗。 及至到了千年前,魔界动乱,世间生灵涂炭。 天君亲率部众,征讨镜十方城。 一场血流成河的鏖战,天帝执剑杀入魔殿。 穷奢极欲的大殿之上,他亲眼看见清冷到不假辞色的南山花妖坐在魔尊腿上,偎着他,娇笑着喂他吃酒。 那是天帝五百年间都不曾得见的妩媚神色,逢迎着,曲意讨好。 不知所起的妒火乱了心智,灵识迷失在了还真幻境中,天帝在陡然而生的情丝缠缚中苦苦挣扎。 魔尊趁机出手,击碎了天帝魂灵。 当他得意的搂过美人,骄傲的向部众炫耀时,一柄寒光淋漓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刺入了他的胸口。 魔尊怔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一只被他当做玩意儿的花妖手中。 柔弱的花妖,用他最得心应手的方式让三界免遭涂炭。 肖吟赶到时,目睹了众魔啃噬着花妖肉身的一幕。 见惯了杀伐的战神都不忍看,血液与肉末飞溅着,美丽残破的脸上,犹自挂着一抹笑。 无情无欲的天君,没有嗔怨痴缠,还真幻境奈他不得。 一柄紫光缭乱的魂剑,片甲不留斩尽殿内众魔。 然而,兄长的魂灵早已支离破碎,只留下一缕经久不散。 不得不将其纳入体内,方才能让天帝不至于魂飞魄散。 岂料,却被兄长于幻境中生出的情丝缚住,混乱了记忆与神识。 错将兄长与花妖五百年的痴缠当做了自己的……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为了斩断这份荒唐爱恋,灵虚天君不惜跳下降仙台,扎进了红尘轮回中。 于是,才有了那三世。 于是,才遇见了响响…… 讲完这些,肖吟垂目,不敢去看商响的神情。 搭在肩上的手,愈发的用力。 “肖吟,你弄痛我了。” 在耳畔,商响平静的声音响起。 回过神来,肖吟连忙松开手。 目光不安,仍是不肯落在商响脸上,只低垂着,巴望着他的脚尖。 神魔大战,兄长、花妖……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历经三世,所有因果尘埃落定。唯一不想忘的,只有在道观中平凡相守的日夜。 肖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深埋着头:“响响,我想一直记得你。” 很小声,没有丝毫底气。 自地府取回的记忆点点滴滴浮起,就连牵手时相触的掌纹,都巨细靡遗。 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商响说:“抬头,我看看你。” 有些狎昵的口气,却并不含情。 肖吟惶然照做,嘴唇抿成一线。 只听商响说: “我当初喜欢道长,是因为他长得好。”他笑着,指尖轻轻擦过天君唇角,“你比他长得更好,可是……我却不能再喜欢了。” “……”无法开口,天君心中难以忍受的痛。 “其实,记得也没什么好的。” 笑了笑,商响又埋头向前。 非要记得做什么呢?那是他和肖吟之间的一笔烂账,算不清谁欠了谁,也难说谁是谁非。自天君登仙那天起,从前的事情就尘埃落定烟消云散了。 历经那么多个寒暑,有一个人停在原地就够了。 时移世易,商响也没有了当初那份执着疯魔的不甘心。 日子没有谁都一样过,顶多是孤独一些罢了。 这样想着,商响觉得自己成熟了,长大了,甚至还有了几分透彻和超然。 他有些得意,步子轻快起来。 灵虚天君与南山花妖之间是否清白,商响并不在乎,他始终没有办法将天君和肖吟当做同一个人看待。 “要记得的。”肖吟跟在他身后,喃喃自语着说。 齐袖昏睡了很久,等他转醒时,已经是一周之后。 陈鸢的傀儡术用得毒辣凶狠,小狐狸伤得很重,虽然服了定魂丹,人还是有些痴傻,情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倒还一如往常,就是精神稍稍虚弱些。不好的时候,他只认得秦遇常,意识恍惚时,还会不分场合的露出狐狸尾巴。 他受了苦,令商响很心疼,整日闷闷不乐的,坐在廊下皱眉发呆。 “我有办法治他。”肖吟不忍见他烦恼,主动出谋划策起来。 果然,提到这个,商响连眼睛都亮了。 有些不高兴他为了别人忧愁挂怀,肖吟还是强压下妒忌:“玉山上有一种名叫重陌的草,是能修复灵识的仙药,你……要不要随我去采?” 他试探着问,拿仙草诱惑他。 可商响全然没有理解天君同游仙山的邀请,很实际的问:“能不能把齐袖也带上?” 干咳了两声,天君一本正经:“他灵识受损,不宜远行。” 分明就是随口胡诌。 若是真为了齐袖,直接采了仙草拿来就行。 可商响却信了,点头说:“是我考虑得不周到。” 也是关心则乱,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天君话中疏漏的地方。 急匆匆的催促:“我们什么时候去采药?” 肖吟笑了笑,顺势将他揽入怀中:“现在就去。” 足尖一点,二人乘风而起。 陡然腾入高空,商响不由得心惊,偷偷往下看了一眼,不由得抓紧了肖吟的衣襟。 感到脖颈一勒,肖吟分神看了看在自己胸前攥紧了的小小指节。 “要是害怕可以搂着我。”低笑了一声,肖吟沉着声音。 没有回答,可一双小胳膊还是慢慢攀上了他的肩。 感觉到他的注视,商响侧过头不看人,口中嘟囔说:“我才不怕。” 偷偷亲了亲他的发丝,肖吟暗自揣测着鼠妖的别捏的原因,心中无端端生出几许欢喜。 紧张的鼠妖忽略了天君落在他头顶的柔软唇瓣,只紧紧环住他的肩,唯恐在这万仞高天中落下。 第二十一章 忘 天君笑了笑,紧紧托住商响的腰。 他是有私心的,时间又不赶,本可以驾云,他却偏要乘风。响响胆子小,害怕了就会往他怀里钻。 自己忘记了承诺,未必值得原谅。尽管如此,还是想同他亲近,想用此后的光阴来哄他。 高天之上,两人紧挨着,乱风卷开商响软绵绵的头发,露出他残缺的右耳,正好就在天君唇畔。 稍一俯身,就能触到。 肖吟看到那处伤,心头又软又痛,凑过嘴唇亲了亲。 意态虔诚。 商响感觉到了,蹙着眉头挣动:“上仙自重。” 语气很是生硬,他讨厌有人碰他那里。 光秃秃的,丑得要死。 顺着背脊抚上来,天君干燥温暖的手按住他的肩,吓唬他:“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声音沉沉透过胸腔,传到商响身上,似有共鸣。 他怕粉身碎骨,立时不敢再动,环住肖吟脖颈的胳膊又紧了一分。 肖吟无声的笑。 商响瞥见了他翘起的唇角,咬着呀,将脸绷得死紧。 天君灼热的气息喷在耳际,叫他很不自在,可这万丈高空,他只得攥紧了手心。 身侧是蔓延翻卷的云气,缝隙间露出湛蓝苍白的天,红尘繁华仿佛被踩在脚下,让人有种异样的,不确切的感觉。 终是到了玉山神宫,商响这才见识到天界的繁华奢靡。偌大的宫殿,白玉铺地,朱红柱梁,琉璃瓦金光熠熠…… 没见过世面的小小鼠妖被震住了,一时半刻不敢迈步上前,唯恐玷污了仙殿庄严。 看出他的踟蹰,肖吟过去拉住他的手, “走吧。” 商响回过神,他还没有忘记正事:“先去采药吧。” 天君道:“重陌三日后才开花。” 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商响挣着不让他牵,恼怒道:“既如此,三日之后再来不好么?” 小心思被识破,肖吟也不隐瞒:“我……只是想同你多相处……” 他姿态很低,口气又可怜柔软。在自家仙殿门口做出这般模样,倒叫商响不好再生气。 既来之则安之,横竖不过是再等三天罢了。 进了神宫,里面尽是往来的白衣仙使,不论男女,都是世间罕见的美貌。 天君进殿时仙君换掉了凡间装束,一袭紫衣重衫,衬得他愈发风姿俊朗,高贵傲然,将殿内众仙统统比了下去。 商响一身灰衣灰裤,质朴得过分,同仙气飘飘的玉山神宫很有些格格不入。 一时有些拘谨,不自主的握紧了肖吟牵着自己的手。 肖吟也不放开,挥手屏退了正欲上前引路伺候的仙使,亲自带着商响进入了寝殿中。 这是灵虚天君的居所,满室生香,紫白交错的帘子一共挂了十八重,头顶的彩绘浓艳繁丽缭乱刺眼。 “歇一歇吧,这一路你也累了。” 商响看了他一眼,心说一路都被你搂着,我累什么。 可到底没说出口。 “歇在哪里?”闲闲散散的问了一句,他倒是不介意睡哪儿,神宫中随便一个角落看上去,都要比小破道观华丽舒适。 “这里呀。”天君伸手挑起最后一道帘幕,引着他到了床前。 好大的一张床,比道观的院子还大。 商响咋舌,犹犹豫豫的看着天君:“这可是上仙的居所?” “是。”肖吟也不避讳,一开始他就存着这个打算。玉山太大,他不想离让响响离他太远。 “这不合适,哪有客人睡主人卧房的。” 一个妖怪,倒同神仙讲起了礼节。 “你不是客人。” 肖吟轻轻按住他的肩,托住腿弯将鼠妖放到床沿。 高傲矜贵的灵虚天君就这样跪了下去,很自然的脱下了商响的鞋。 他惊呆了,被握住的小小脚掌不由得缩了缩,记忆像是泛滥的洪水,崩腾蔓延着涌出。 那一天,褪尽衣衫过后,道长也是这样蹲在他身前,脱下他鸦青色的布鞋,虔诚的亲吻他的脚背。 禁不住抖了一下,商响匆忙将脚收了回来。 “这种事情怎么好麻烦上仙,我自己来吧。” 说完就捏着袜子扯下,无意识间,已经对要不要睡天君的床做出了妥协。 天君仍旧半跪在地上,含笑看着他,神情莫测:“你是不是想到那个时候……” “没有。”话未说完,鼠妖就急忙他断了他。 欲盖弥彰的可爱。 “那个是道士,现在是我。”天君执着的握住另一只脚,轻轻将棉质短袜脱下,“我今生从未跪过谁,只有你,响响。” 商响有些不自在,被大手包裹住的脚心发热,蓦地收回来,讷讷的说不出话。 垂眼盯着那张俊美的脸,商响丝毫不怀疑他的话。 天君贵气天成,眉宇间,满是摧眉不折、目中无人的傲气。 一点也不适合做小伏低。 床前的紫色帷幔动了动,商响借着由头别开脸,去看华丽垂顺的帘子里细密的金色纬线。 “快起来吧,我都困了。” 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也顾不上许多,细腿一蹬,穿着衣服裹进柔软的被子里,小小的身体深深陷在床榻中。 本来说困了是骗他的,哪知道这床这么舒服,一沾上就有些飘飘然。 是真的想睡了。 商响半阖上眼,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脚,轻轻放进被子里。 别的感官都在困意中变得很迟钝,唯独指尖划过脚心的触感清晰。 迷离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他和肖吟初次见面的场景。 不同的是,冷漠的道长透过烛火对他笑了笑,弯起的眉眼像烫化了蜡烛的火心。 像是渐渐又回忆起当初那如涅槃般的悸动,可偏生没了情根动不了心,商响很是难过,睡梦中皱起了眉。 意识半是迷糊半是清醒,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双手不耐烦的挥了挥,企图驱散头脑中那始终忘不掉的影像。 “响响。”手被握住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肖吟?”怪梦混乱了思绪,商响开始分不清,“我梦见你了……” 他喃喃低语。 可梦里的难过,醒来了仍旧挥之不去。 天君乘势搂过他,牵起华贵的袖袍,轻轻去拭他滚落的汗珠。 姿态体贴温柔,可心底的妒忌却愈发加深—— 他不知道,作为道士的自己有什么好,能叫响响这样念念不忘…… 第二十二章 夜 “梦见我什么了?”轻轻拍着商响的背,肖吟问他。 “没什么。”冷静下来,商响推开天君,“失礼了。” 实在没必要告诉他的,总归不过是一个梦,记忆错乱颠倒了,又或者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开头。 他和道长已经有了结局,开始是怎么样的,其实不再重要了。 “响响,想不想去后山看花?” 天君邀他。 反正也是睡不着了,商响没有回绝。 玉山是仙人之境,一草一木皆是世间难见的景致。 此时夜色笼盖,深蓝星穹就在脚下,月亮仿佛触手能及。 瑰丽莫名,看痴了商响。 “我原以为,天界是没有白天黑夜的。”他说。 “玉山在天界之上,所以能看见日月更替。若再往上走,便是边度之外了。”拉着商响在草地上坐下,天君解释说。 “边度之外?” 三界之外最为隐秘的地方,商响这样的小妖怪连名头都不曾听过。 “那是上古众神的居所,住在那里的神明才是三界生灵真正的主宰。”仰望着高天之上的高天,肖吟这样说。 商响笑了笑,原来神仙也都身不由己。 后山没有他想象中的仙姝遍地,只零星的散落着一簇簇闪着幽暗光华的花朵。 肖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株:“那个就是重陌。” 并不很起眼,不仔细看的话,商响会以为那是一棵草。 “再过三天它就会开花?”他问。 天君回答说:“嗯。” 此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夜晚来风,吹来草木的味道,倒是有了几分人间的味道,微醺似的,商响觉得大脑有些顿了,在这悄无声息的天界,只听得见他和天君的呼吸声。 有时候他会恍惚,分不清天君和道长,今天,并不是第一次。 侧头偷偷打量着,天君有一张惑乱人心的脸。 他比道长还好看。 可自己却是真的无法再动心,就算奇货居没有将情根拔走,他也觉得太累了。他的胆量、疯狂和爱,都在天君作为道长那一世的劫难中被全然消磨掉了。 正看得出神,不巧对上了天君的眼。 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就像将脚下的星河云海都装了进去。 很静谧,又云波诡谲的纠缠不清。 气氛正好,商响没有回避天君慢慢欺近的唇。 柔软的、安静得恰到好处。 商响并不回应,却也没有表示不许。 他想借着亲吻确认一些事情,可在唇齿的辗转来去间,不会有的终还是没有。 不但是无法动情,就连欲望都失去了。 肖吟敏锐的感觉到,可他不想放开,温柔执着的将鼠妖览在怀中,继续这个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亲吻。 在漆黑的夜里,在光斑闪烁的星原上。 “上仙,我的情根送人了。”商响很淡漠,因为觉得疲倦。 肖吟并不惊讶,只是将他揽得更紧,许诺说:“我帮你找回来。” “不用了,就算找回来,我也累了。”商响拒绝,又劝慰执着的天君,“道长死的时候我们就两不相欠了,反正是我骗来的日子,我不该追去地府的……” 说了许多,商响最终参悟到的其实是“我活该。” “他是他,我是我。”天君不听劝,执意搂着商响,很傲慢的说,“他做不到的事我能……” 商响望着那一轮大到不可思议的月亮,无可奈何的拍着天君的背,哄小孩子似的:“是是,你是灵虚天君,你最厉害了。” “可是你还是喜欢他,你还记着他!”天君仍是执拗。 商响说:“我和他早就恩怨两消,没有瓜葛了。” 记着只是因为不想丢了那些回忆里的自己。 这话他没说,觉得没必要,也不想对着高不可攀的灵虚天君剖白内心。 他对肖吟的喜欢再疯,心里总还是存了一片山清水秀。 何况现在,时过境迁,从前的事,也成了一件傻事。 从前是自己执着,非要得到一个想要的结果不可。如今强求的成了天君,他却没有办法劝他看开。 真是……风水轮流转。 “好了,天冷了,我们回去吧。”商响拍拍他,像在哄家里那只粘人的老猫。 这招果然奏效,天君总算不再纠结喜欢谁记着谁之类的事,同意回家。 可也有唯一的不好—— 他一直抱着自己,横着抱的,山路又崎岖,一颠一荡,商响不得不搂着他的脖子。 这样子叫谁看见都会觉得是两厢情愿,半夜三更的光景,说不定还会有些别的想象。 “我自己能走。”商响抗议。 天君不理他。 又退一步商量:“要不你背我?” 这样至少能推说是自己扭了脚。 天君照做了,背着他大摇大摆的回了玉山神宫。 仙殿中的仙使侧目而视,都不敢明目张胆的看,怕被挖了眼珠。 他们哪个不是伺候了几百几千年,何时见过自己主子如此做小伏低。 从前巫山那位对天君一往情深,几乎日日来神宫做客,敬酒献舞,变着法子讨天君欢心,到头来却连一个正眼都讨不到。 这老鼠精何德何能,竟敢让天君背他! 玉山仙使中不乏有爱慕肖吟俊美冷漠的,面上不显,心中对那鼠妖不免鄙薄。可内府里伺候的却清楚,天君背上那位,可是主子亲手牵进寝殿的,能是一般人物?待商响都极尽恭敬小心。 商响拿眼睛一扫,立刻就看清了眉眼高低。也不生气,笑说: “你看吧,这么大张旗鼓的背我,那边的仙女姐姐都对我有意见了。” 肖吟不以为意:“有意见就走,玉山不留不敬主子的人。” 商响趴在他背上直笑,来一趟天界,还捞了个主子做,倒是以后吹牛的谈资。 “赶人家走做什么?我看伺候你的人都挺好看,留着养眼睛。你家挺大挺宽敞的,何必去道观受苦呢?” 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子,区区小妖竟敢同天君说笑。就连玉山神宫在他口中也只是“挺大挺宽敞”而已。 肖吟不说话,沉闷了半晌,垂着眼盯住商响脚踝:“你到还有心思看别人。” 商响才不管他的不阴不阳,坐在床沿直笑,抬起眼皮说:“我从前没见过这么多美人,神仙果然都是好看的。” “你也好看的,比他们都好。”肖吟蹙眉,认真得像真是那么回事。 第二十三章 斗 商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莫说同仙子们比,但凡是有点道行的妖怪都能比他好看。 倒不是他变不出漂亮的样子,现在的容貌是他化成的头一副人形。瞧了三百年,早瞧习惯了。鼠妖不是以色侍人的品种,用不着漂亮模样,他也就懒得琢磨如何好看了。 “上仙真会开玩笑。” 商响说,又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肖吟没再说什么,忽然俯身亲他的额头。 “夜深了,快睡吧。” 商响想说,睡什么饭还没吃呢。可是客随主便,这话还真不好开口。 在偌大的寝殿中睡了一下午,商响这会儿还真没什么困意,原本鼠类就是喜夜的,天越黑越精神。 天君睡在了另一头。 床足够大,中间的距离倒不至于多暧昧亲密。 当然,这只是商响的想法。 天君与人同塌而眠的事,早就吓坏了神宫中的一干仙使。 他们主子什么身份?千万年来,觊觎天君床榻的仙子神女不知凡几,又有谁能得他青眼相待? 几乎与天同寿的灵虚天君无爱无欲无悲无喜,任凭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终是秉守天道,不曾动过凡心。 莫说与人同眠,就算是艳绝三界的巫山神女当场献舞,他都不见得会多看一眼。 然而这些,都是商响不知道的。 下界小妖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只知道守着一方小小道观,过最普通平凡的日子。 天热了井水里镇一颗西瓜,天冷了煨个小炉子烹茶。 有人陪自然好,没有人,自己也很清静自在。 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中传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商响只有一只耳朵,不费心尽力听不清。 像是错觉。 又翻了一个身,到底还是爬起来,小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没事。” 对方应了一句。 这回他认真听了,天君声音平稳,像是真的没事。 “那……睡吧。” “嗯。” 第二天睁眼时,商响没见着天君,外面一阵骚动,像是发生了什么。 穿过匆匆紫色帷幔,走出大得不像话的寝殿。殿中白衣仙使个个行色匆匆,神情说不出的担忧焦虑。 “发生什么事了?”拉过一个面熟的仙使询问,商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仙使眉头紧皱,看着商响的目光颇有些恼怒冷漠。 “天君受伤了。” 丢下这句话,便挣脱商响扯住他衣袖的手,匆匆往外赶。 玉山神宫太大,商响又找不到路,只好跟在众仙使身后。 出了神宫的朱红大门,抬头看见在高天之上缠斗的两人。 一人是肖吟,另一人却是许久不见的楚襄。 肖吟受了伤,嘴角有些微血痕。与楚襄相搏,却是不落下风。 年轻魔尊虽然力有不敌,口气却很狂妄:“之前你刺我一剑,今天挨我一掌,公平得很。不过你这缺了一条肋巴骨的残废,我赢了也没什么得意,今日且就放你一马!” 说话间便收了招,一袭黑衣轻轻巧巧的落在白玉铺成的地面上。 目光扫过众仙,最后停在人群之外的商响身上。 “哟,是你!” 商响朝他点了点头:“久疏问候,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 “谁?是什么话?”楚襄笑问。 “书店那位小哥让你回去把工资领了。” 楚襄摸着下巴,嘴角含了一抹莫名的笑:“他呀……” 正说着话,天君忽而出现在商响身旁,不看楚襄,也不看旁人,抓住商响的细手臂,将他扯了过来,贴在他耳边问:“吵醒你了吗?” 姿态有些过于亲昵,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商响不自在,想往旁边退一退,不想却天君却跟着贴了上来,反倒离得更近了。 “没有,我睡得很好。”勉强维持着正常语气,商响同天君客气着。 闯入玉山又打了天君的楚襄倒是没溜,在一众仙使不善的眼神下,抱着手臂,优哉游哉看好戏。 “当初邀你去镜十方城你不愿意,还是这玉山神宫面子大,请得动你。” 楚襄笑道。 话说得暧昧不明,商响知道他安着什么心,眼神扫过窃窃私语的仙众,嘲讽道:“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楚襄大笑:“我没看错你,果然有意思。” 商响懒得理他,打发说:“你工资不要了?” 像是这才回过神儿,楚襄一拍脑门:“是了,血汗钱还是要的。” 说完便化烟遁走。 肖吟嘴角犹自带血,商响伸手帮他擦了。 天君愣了一下,没想到商响肯在众目睽睽下做这种事,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商响看他的表情,愈发觉得像家里那只瘸腿老猫。 有点移情的意思,又想着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好对他太坏:“回去吧,怎么还被那种毛头小子伤了呢?” 身旁一名仙使听他这样说,很是不忿:“要不是天君本就有伤,区区魔尊能讨了什么便宜……” 话未说完,便被肖吟冷脸打断:“住嘴!” 没想到惹起天君怒火,那名仙使打了个战,躬身告罪:“小的知错,请天君责罚。” 商响觉得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就自请受罚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一个外人,也不好指手画脚。 “我要进去了,你家太大,我找不到路回去。”商响说。 “我带走你,不会找不到的。”肖吟急切的牵过他伸出的手,自然忘了要罚谁。 仙使们都又惊又意外,对鼠妖的震撼与日俱增,比起昨天又更上一层。 商响并不了解他们的想法,了解了也不在乎,反正他只在这儿待到那株能救齐袖仙草开花,横竖不过是三两天的光景。 天君的手倒是暖烘烘的,神仙就是神仙,大早上起来和人干架,都没出什么汗,身上的气息洁净得很,还有种微醺的香。 “想吃东西吗?” 肖吟知道商响已经辟谷,却从不苛待自己的肚子,怕他挨饿嘴馋。 “吃什么?要是花瓣和露水那就算了。”商响印象里,神仙好像都是吃这些的。 勾起嘴角,肖吟笑得愈发温情:“你想吃什么?” “也没什么……” 他想吃鸡,小狐狸做的盐焗鸡天下一绝。等他好了,一定让他再做一回。 尽管这么说了,天君还是给他准备了一屉灌汤小笼包。 商响认得这个,之前晋长买给他吃过一次,味道不错,他就夸了两句,没想到被天君记在了心上。 “凡间买来的?” 天君点点头:“怕你吃不习惯……” 商响也不客气,夹起一个小笼包咬了个小口,小心吸面皮里滚烫的汤。 第二十四章 香 室内有股奇异香味,说不出是什么,只是莫名觉得舒服。像是被打通了灵窍,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燃的是什么香?还挺好闻。” 天君很高兴的笑了笑,答非所问的说了句:“你喜欢就好。” 商响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问,直到焚香燃尽才想起来:“楚襄说你没有了一根肋骨是……?” 说到一半,便打住了。 他有心瞒着自己,再问也是无济于事。 商响好奇心虽强,但毕竟长了年纪,不会再去刨根究底,别人不愿谈,总有不愿谈的道理。 “没什么,没他说得那么严重,只是受了些伤。” 天君扮起了可怜,连飞扬的眼皮都耷拉了下去。 一旦动了心,多少事情都是无师自通,别说扮可怜,现在就是让高傲天君当场撒娇也不是不行。 偏偏商响还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说他受了伤,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伤的,不能是楚襄打的吧,他……没你厉害。” “不是他,是我不小心。” 说到此处,又谈不下去了。肖吟察言观色,又说:“是鞭伤,上次我闯了地府,被天帝罚了……” 商响晓得他在说谎,肋骨的伤和鞭伤怎么能混为一谈? “我看看。” 天君挨鞭子的事和自己多少有点关系,商响站起来,胆大包天的伸手要去扒他衣服。 “响响。”肖吟抬眼看他,有些羞涩的告饶,“你这样……我、我忍不住……” 商响皱着眉看他一眼,收回手:“那算了。” 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肖吟有些忐忑,垂着眼皮解开了上衣:“你别生气……” 脸颊泛着一丁点红,看着竟有些引人垂怜。 身上的鞭伤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结着血红的痂,确实还没痊愈。 一百零八鞭,后背胸前没有一处好肉,难为他还能来下界的小破道观受苦。 “天界仙药这么多,擦过了吗?” 肖吟摇摇头,张口就是骗人的话:“天帝罚的,谁敢给我药?也就你心疼我,还问上一句。” 商响抽了抽嘴角,有点笑不出来。 分明是高贵端方的上界天君,从哪里学了这些个不要脸! 不过那伤看着确实让人挺不落忍,犹豫了会儿,商响还是说:“你有药吗?我帮你擦。” 肖吟脸上如同被撸了毛的老猫一样的神色愈发明显,忙说:“有的。” 接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青色瓷瓶来。 “这不是给你了吗?还骗我说没有。”接过瓷瓶,商响毫不犹豫的揭穿他。 肖吟抿了抿唇,眼睛垂下去,意外的有些羞赧:“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身体,有些地方擦不到。” “臭毛病还挺多。”挖了一点瓶中的绿色药膏,轻轻抹在血肉斑驳的伤口上,施刑的人没留情,鞭鞭都下了狠手,有的地方因为刚才的打斗,血痂裂开,又开始流血。 真是看着都疼。 “上仙何苦受这份罪呢?” “……” 肖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商响,脸上看不出痛楚。 室内奇香早已消散,连一丝余韵都不曾剩下,像是从没有过般缥缈。 处理完天君的鞭伤,商响又变得无事可做。玉山虽大,但似乎比道观更加无聊。外面的仙使们显然对自己无甚好感,商响也懒得与他们相处。 重陌还有两天才开花,他也不是抱着手机就能玩上一天的年轻人,之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境已经消散了大半。 “山顶上有个小亭子,能见玉山全景,响响想去吗?” 像是看透了自己的无聊,天君提议说。 商响当然觉得好,立刻应允下来。 去往山顶没有路,要上去只能靠飞。商响自然是不会这个,好在天君无所不能。 两人乘云而上,天君还是紧紧搂住了商响。 “我不会掉下去的。”一回生二回熟,商响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 天君笑了笑,复又垂下眼,小声说:“是我想抱你。” 商响倒是不反感他起腻,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很自然。有些羞怯的说着这些话的天君,其实也挺可爱的。 微微侧头,正好能看见他线条硬挺的侧脸,目如星空,鼻梁挺拔,分分毫毫都恰到好处。 唯一不好的就是太晚了—— 对一个无法动情的人好,怎么想都是件徒劳无功的事。 “我不会喜欢你的。”落到白玉垒砌的凉亭前时,商响告诉天君。 对于陷入执念的人来说,再明白的拒绝都没有用,这一点,商响比谁都清楚。可是不说,却又觉得辜负。 “没关系,不喜欢也没关系。”没有放开抱住他的手,反而搂得更紧了,“你不讨厌就好。” 商响叹了一口气,心说自己从来不讨厌长得漂亮的人。 凉亭位于玉山之巅,时值冬日,山顶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渝州冬天通常是不下雪的,商响对于雪花,只有不多的几次记忆。 银装素裹的玉山就像另一个世界,是仙境之外的仙境,白云翻滚,山岚缥缈,像是过了好久的一场时光。 亭前生着几株稀疏的红梅,肖吟折下一枝,小心别在商响襟前。 商响不明所以,他一向不懂风雅:“别这个做什么?” 肖吟笑了笑,唇角挑起的弧度非常安静:“你不喜欢?” “倒也没有。”被注视得太不自在,商响扭开头不再看他。 第二十五章 雪 襟前的梅花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冷香。 金色的花蕊,很显眼。 亭中的石桌上放着几样零嘴,都是商响平常喜欢吃的,瓷碟里的松子每一个都捏开了口。 装着零嘴的杯碟边,驾着个小火炉,上面温了一壶酒。 壶嘴儿散着酒香。 商响不好杯中物,也就偶尔同朋友喝两杯。 天君说,壶里的酒叫做神仙醉,只醉神仙不醉人。 商响笑他:“上仙这是要求醉?” 肖吟不说话,仰头喝了一杯:“不会醉的,一会儿我还要带响响回家。” 暧昧不明的话说来就来,商响不好接话,只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果真是神仙才喝得上的玉液琼浆。”商响不懂酒,胡乱着夸。 肖吟追着他的手指,看那盏白瓷杯:“其实酿制这酒的是个凡人,那人平生但求一醉,偏偏酿出来的酒,都是不醉人的。” “还有酒不醉人?”商响问,“那后来呢,他酿出醉人的酒了吗?” 天君说:“后来他爱上了一个神仙,才总算尝到了醉酒的滋味,然而凡人的寿命不过俯仰几十年,去世之后进入轮回。转生后的凡人不再酿酒,也不求醉,所以世上就再没有了神仙醉,喝一口便少一口。” 他的口气极轻极静,耳畔伴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那神仙呢?”商响忍不住好奇追问。 肖吟又喝了一口酒,说:“他喝光了那人生前留给他的酒,醉了五百年,这才发现,其实那些酒是醉人的,只是从前他们都不愿意醉。” “……”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商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扯开话题道:“上仙会堆雪人吗?” 肖吟愣了一愣,摇头说:“不会。” “我也不会,想来应该不难。不就是团两个球,然后拼到一起吗?”商响比划着团球的姿势,笑问,“试试看?” “好。” 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商响有些咋舌。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敢让天君纡尊降贵堆雪人。 天君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连水都没沾过的。如今却和自己一起蹲在雪地上团雪球,并且还做得一脸认真,像在研究什么高深仙法。 实在忍不住笑,商响坏心眼的朝着那张俊美非凡的脸上弹了几粒雪花。 玩笑开得过头了,天君有些狼狈的摸了摸鼻子,又伸手扑了扑商响的头发。 商响缩着脖子躲他,认真将手中的雪球揉的更圆。 见商响不再闹自己,肖吟隐约有些失落,目光追着他,温柔又娇纵。 一个小小的雪人很快就做好了,光秃秃的,没眼没鼻。 商响施了个小法术,变出两块圆形石头和一根胡萝卜,做了鼻子和眼睛。 稍微打扮一下,就变得挺可爱的,虽然看上去有点笨拙。 过了玩雪的瘾,商响也不再折腾别的,搓着手直哈气。 手指冻红了,叫肖吟看着心疼。 握住商响的手,他也不说话,两个人静静蹲在雪人面前。 “好了,我不冷了。” 收回手,商响说。 起身时,看见雪人旁边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不用想,一定是天君的把戏。然而,商响不愿去深想其中的意义。 回到亭中吃了一碟松子,商响同天君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对方毕竟是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神仙,见闻颇丰,讲起故事到也并不无聊。 偶尔提及故人,商响想起了段三儿。 天君一番掐算后告诉他说,段三儿的魂魄灵识都散了,遍寻三界也找不到他。 商响点点头,心中有些黯然。 不过散了也好,散了就是忘了的意思。 小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外面雪下得更大,夹杂着乱卷的风。天君说,玉山连接着天界与边度之外,这里的四时变幻归上古的神仙管。 梅树枝头压满了雪,衬得梅花愈发鲜红艳丽。天君手中化出一件同样艳丽的红色斗篷,贴心仔细的披到了商响身上。 这样的温情旖旎,商响心中悄悄生出几分异样,隔着酒壶偷偷去看天君的脸,他却一径仙家风仪,笑得温情脉脉。 “我想回去了……” 这样的温柔实在太难捱,商响觉得自己要不是没了情根,说不定真会不要命的喜欢上他。 可他的命早就交给了道长,天君虽是他却不是他。 亭外大雪乱卷,模糊了商响的视线,连带着回忆都被模糊,像是真的,又恍惚得像梦。 “等雪停了,我们就走。”叹息的间隙里,他听天君说。 点了点头,商响伸出手指将碟子里的松子壳摆成一个太阳的形状。 “地府太冷了,又黑,响响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天君凝视着远处,仿佛正注视着某一片雪花。华贵的紫衣像是静止了,连带着,脸上的表情都是。 商响觉得他是在交代什么,却又听不懂那高深的弦外之音。 等到风雪渐渐止息,天君方才看向他,温柔的笑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神宫便听见仙使急急通传,说是天帝和花神来访。 天君并不惊讶,点了点头,微微倾身对商响道:“响响,你先回寝殿待一会儿,等我回来。” 懵懵懂懂的点头,商响意识到他是有意支开自己。 昨天一觉醒来,天君就变得有些奇怪,不知不觉踏出门,循着记忆走绕到大殿附近。 许是他们谈的事情太过要紧,众仙使们皆被屏退。 以至于他悄悄接近,竟没有一人阻拦。 殿中,天帝雷霆之怒,斥道:“真是我的好弟弟!真好!瞧瞧你,如今这玉山神宫之主你还做得!?” 肖吟却很平静:“做不得便不做了,兄长休要说我不对,若是换了回雪,想必你也是同样……” 第二十六章 骨 大殿之中一阵沉默,争执的两人都不再开口。 从那两句意义不明的只言片语中,实在无法推测出什么。 想要离开,回头却看见身后有人。 商响呆住了,眼睛挪不开。 难以描述的美貌,不可玷污僭越。 仔细看,他的眉眼与当年的花妖少年有着些许相似。 “是花神么?” 商响多聪明,一眼就认出来。 神骨清回的花神微微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步伐轻缓的靠过来。 “别说话,一会儿该被发现了。” 他小声说。冷冷的香气轻柔缓和的渗入商响鼻间。 商响好整以暇,观察着身旁的青年。 是无上的美貌,世上不该有的绝色。偏又笑得如沐春风,包容万物。 胸中没来由的生出几分跌宕。虽然明白,所谓三生三世宿世爱侣是场误会,可花神这样的人物,自己初见尚且觉得动人,肖吟几世痴恋,又怎能没有几分喜欢…… 垂下眼,商响悄悄叹了口气。 花神却在此时毫无预兆的牵过他的手,一招移形换影,将他带到了别处。 “肖勉这人警觉得很,被他抓到你要挨罚的。”眯起眼睛,花神对商响阐明利害。 随即一旋身,大大咧咧的坐在一棵巨大的梨树下,任由长发披散在地。 “这是什么地方?”商响问。 显然不是玉山神宫,他感受得到,周围异常的气韵流转,与地府、人间、天界都不尽相同,如果不是魔界,那么就只能是…… 商响瞪大了眼睛。 观他的神情,花神便知晓他懂了,笑问:“猜出来了?” “这是归墟?!” 所谓“归墟”,其实是神佛的往生之所。 世间流传着无数关于归墟的传说,大抵都是说—— 因为神佛脱离了世间轮回,不受地府约束,死后的魂灵便会来到此地,消解成为天地间的尘埃沙砾,明月清风。 有些害怕,商响再豁达,却也没有做好魂灵散尽的准备。 他不解的望着花神,希望他说些什么,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你别怕,你得轮回还是归地府管的,来这儿就是喝喝茶。” 说话间,便幻出一张花梨木茶桌,和一套青白瓷茶具,招呼道:“坐呀,站着多累。” 他抬起眼睛,目光轻轻拂过商响的脸。 没来由的,向来厚脸皮的商响有了一丝羞怯。 坐下来,花神为他斟上一杯茶。 “肖吟说你喜欢喝六安瓜片。” 喝了一口,商响问道:“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花神一笑,伸手将长发拢到耳后,目光似戏谑似狡黠:“你在意?” “不在意。” 商响话说得干脆,视线却移开了。 “他上次去地府闹了一场,被肖勉罚了鞭子,然后就跑去南山,喝了好几坛我藏起来的好酒,醉了就一直说你。” 商响眼都不抬,沉默了一会儿,听不见下文,还是追问:“他……说我什么了?” “也没什么。”洛回雪含笑喝茶,“说你可爱,还有就是你们闺房情事……” 故意停在了不上不下的地方,花神气定神闲的看着涨红了脸的商响。 “骗你的。” 见他这么快否认,商响反倒疑窦更深。此刻,他才清晰的体会到,眼前这位美貌花神的坏心眼。 “你如何能进归墟?”太过尴尬了,商响岔开话题。 花神回答:“从前曾经来过一次,后来便和这棵梨树成了朋友。” 他说得轻描淡写,商响却不禁暗自咋舌,自己闯了一次地府尚且去了半条命,归墟之中不知道有几多凶险坎坷…… 那株梨花倒是不应四时,开得正好。雪白的花瓣飘下,恰恰落入杯中淡色的茶汤之上。像是泛浪的一叶舟,不安定的飘摇。翻腾的水涌进船舱,缓慢的、缓慢的沉下去,沉入水底…… “响响。”花神依旧在笑,唇角有那么几丝悲悯苍生的味道,但还是戏谑更多,“肖吟喝多了,就是这么叫你的。” 商响不说话,只看着茶杯中沉底的梨花。 “他用一条肋骨,同阎罗换了你来世为人的机会。” 蓦然起了一阵怪风,商响眼睛睁得溜圆。乱卷的梨花将他团团围住,迷住了他的眼睛。 明明已经成了天君,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疯! 当年为了花妖不要性命,如今又为了自己都不见得在乎的来世为人断了一条仙骨。 神仙的千万年的修为都藏在了那一躯金尊玉贵的白骨中。 商响不敢想,生生敲断一节骨头的疼。 “他……他……” 含混着说不出来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商响混乱得不得了。觉得难受又偏偏不动不了情,怪异的沉闷死死压在心底。 “他不是在补偿你。”花神说,抬起细长的手指又喝一杯茶,“他只是想讨你喜欢。” “没有情根,又怎么喜欢?” 商响说得轻巧,肋下却隐隐发着疼,仿佛感同身受。 可又无法感同身受,他不知道那根骨头是如何断裂,又是如何被取出体外。只能不住的想象出各种的痛楚,脑海一片鲜血淋漓。 商响无法懂,肖吟却是记得。 这是他第二次踏上那条漫长幽深的黄泉路,阎王殿中,年轻阎罗正襟危坐,浓黑的眼眸,像是不见底的深海。 天君问他,如何才能让一个注定来世无法为人的妖转世成为凡人。 阎罗冷笑:“若是天君肯将一节仙骨送我,我便帮你改了那人来世的命格。” 肖吟默然看着阎罗那张青白的、全无生机的脸,想也不想的说: “好。” 阎罗敛去笑意,一双沉如深水的眼睛直直看向肖吟:“你不问我要你的仙骨做什么?” “素闻殿下刚直不阿,行事有度,定然不会用它为恶。”肖吟道。 幽蓝鬼火明明灭灭,大殿之上,阎罗英俊的脸一片惨白。 “我欠一人良多,唯有上古神裔的骨骼方能救他。这世间有千万人,可有的人,却是缺不得的。” 缺了,便没了魂魄,没了命。 肖吟忽然明白了阎罗的僭越与狂妄。 仙骨尊贵,轻轻一震便断裂开,两指埋入皮肉,缓慢将断骨抽出。 森白的骨骼上还带着血,一滴一滴,坠入冥殿黑底红漆的地面。 第二十七章 猫 高贵尊崇的天君面色惨白,如同阴曹中的野鬼,全然没有了上古神胄不可一世的模样。 断骨的痛楚从肋下蔓延全身,肖吟额上蒙了一层汗,汗珠濡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鬓角滚落。视线中阎罗青白的面孔变得朦胧,像是一个被打碎了的水中幻影,连轮廓都看不清。 “给你。”艰难的抬起手臂,肖吟的声音有些嘶哑,“阎殿说话算话。” 接过仙骨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着,阎罗脸上勉强挤出几丝冰冷的笑:“你放心,我保他来世定然一生顺遂。” “多谢。”轻喘了几声,肖吟挺直了背脊,缓慢踏上归程。 响响还在睡着,醒来看不到他说不定又要害怕。 他不想让响响再等了。 …… 归墟梨树下,商响与花神无声的喝着茶。 洛回雪含笑不言,商响却有些心不在焉。 “你想回去看他?”有着无上美貌的花神忽然问。 商响也不遮掩:“好歹是为我受了伤,要说不挂怀,那才是骗人。” 花神眨眨眼:“你挂念他,那喜欢他吗?” 疲倦的闭上眼,商响笑了笑。事到如今,再谈喜欢已经太迟了,对自己是,对天君也是。 谁是谁非早已说不清,但自己失去情根,再也无法动情却是已定的结局。 梨花随风纷纷落下,像是又下了一场乱雪。 凡间的爱恨纠缠尘埃落定。 商响终究没有回答花神的问题。 求而不得,或许真是人间至苦,可许多事情,正因为求而不得变得永恒。 回到神宫,肖吟目不斜视的向他走来,面上的焦急难以掩饰。 “响响……”像是不忍责备自己乱跑,天君欲言又止。 “肖吟,你这是什么鬼样子?人不是完完整整的给你带回来了吗?”见他失魂落魄,花神忍不住笑他。 肖吟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商响,轻声问:“你去哪儿了?” “偶然遇见花神,同他随便逛了逛。”没有说去了哪里,洛回雪说自己能随意进出归墟,是天帝都不知道的秘密。 肖吟沉下面孔,隐约是不高兴的样子,看了花神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将他的表情统统看在眼里,手商响沉默的瞧着花神飞身离去,消失在漫漫无边的云海中。 忽然,天君毫无预兆的环抱住了自己,并不温柔的力道,胸膛紧紧抵住他的胸膛。 下巴搁在肩窝上,白皙如玉的脸颊,像猫一样,轻轻蹭着他。 周围过往的仙使们都不敢侧目抬头,生怕看了什么不该看的,遭主子责罚。 “好了,你这样以后还怎么在玉山服众?”觉得脸热,商响推了推他。 第三天晚上,重陌开了花。 那株样子普通的仙草,即使盛放也没有什么艳丽的颜色,花瓣小小的,同神宫花园中的姹紫嫣红相比,毫不起眼。 天君亲手采下它,交给商响,脸上浅浅的一层温柔神色,丝毫没有平日的庄严冷漠。 “想回凡间了吧?”肖吟问。 商响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他并不回答肖吟的话,只是静静看他。 关于肋骨,天君一个字都没提过。 “怎么了?”被他看得不自在,天君的脸上泛起了薄红。 “没事。”他不想说,商响也就佯装不知,“就是觉得你挺好看。” 他故意这么说了逗他,坏心眼的想看他慌张的神色。 果然,天君手足无措起来。 连夜回了人间,齐袖的状况并不太好。 他认不得人,眼神空洞无物,神色也十分憔悴,甚至连气息都微弱。 这是灵识涣散的征兆,要是真的散了,人便同行尸走肉无疑。 分明是那样机灵可爱的一只狐狸,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商响觉得伤心又惋惜。 秦遇常也好不到哪里去,想来是连日衣不解带的照顾,眼下满是乌青,眼球中也布满了疲惫的血丝。 想把药给小狐狸服下,可是灵识受损的齐袖已经不会吞咽了,药汁从嘴角流出,根本喂不进肚子。秦遇常接过药碗,将药含在口中,一口一口喂给他。 这么喂药其实挺旖旎的,商响有点难为情,拉着天君退了出去。 重陌确实是仙界灵药,才刚喝下去,齐袖将要涣散的灵识就渐渐巩固。 商响松了一口气,秦遇常又哭又笑的将小狐狸紧紧抱在了怀中。 识趣的离开齐袖家,商响带着天君一起回了道观。 小猫被晋长带回去养了,独留那只凶恶不受喜欢的残疾老猫守在灯下,等着主人回家。 商响将猫抱起来,笑着帮它顺毛,又打开一种新口味的猫粮喂它。 长着钩子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商响的手指,老猫对他说不出的依赖与亲昵。看得一旁的肖吟心生妒忌,恨不得立时变成商响怀里那只猫。 并未察觉天君与猫争宠的心思,商响伸手揪住老猫的耳朵。 忽而听见另一声猫叫,低头一看,脚下竟出现了一只漂亮的小白猫,正用圆圆的头顶讨好似的蹭着他的小腿。 这是……天君? 商响有些不敢确定,但看到那双漂亮的褐瞳,又一定是肖吟无疑了。 怀中的老猫见到突然出现的小白猫,瞬间有了失宠的危机感,亮出雪白的尖牙,低嚎着发出威胁般的声响。 商响哭笑不得,也不敢贸然抱他:“上仙这是做什么?” 猫咪张嘴说了人话:“响响,抱抱我。” 语气中竟很有几分撒娇讨好的意味。 许是身量缩小了许多,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软糯起来。商响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只奶声奶气的小猫同高高在上的天君联系起来,蹲下身去,手指头轻戳他的额头。 挨了戳的小猫也不生气,反倒卷起舌头,认真舔着商响的手指。 第二十八章 年 堂堂三界战神,变成一只小奶猫来哄他,说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 然而,小猫确实漂亮可爱,就算是身为天敌的自己也忍不住心生喜欢。 犹疑片刻,在小白猫催促期待的眼神下,商响还是抱起了他。 老猫不高兴了,一个劲儿的磨蹭示好。 商响轻抚它的背,安慰它:“乖,明天再陪你玩啊。” 老猫听懂了,不情不愿的从膝头跳下,落地时狠狠瞪了天君变成的小白猫。 有些无可奈何,商响觉得自己像个顾此失彼的家长。 也不知天君为何会忽然这样幼稚,竟然小心眼到要去和一只猫比较。 “你以为变成我的天敌我还会高兴么?” 忍不住抱怨,商响伸出手指顺着柔软的白毛,抱着小猫往房间里走去。 天君没想到变猫还能登堂入室,眼睛都亮了,更加卖力的舔着手指讨好他。 虽说天君化身成猫,可被他这样舔着,还是有种怪异的感觉,就像自己被轻薄了一样。 “别舔了。”商响揪住小猫的脖子,企图让他规矩一点。 可是,会说人话的小猫却很委屈,控诉他的不公平:“刚才老猫舔了那么久!” 被这样可爱的小东西眼巴巴的看着,商响难免有点心软,松开了捏住颈项的手,无可奈何道:“你又不是真的猫。” 哪知天君喵喵叫了两声,轻轻蹭着他的手掌:“我是。” 商响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你是个屁,哪有猫会说话的。” “喵呜——” 这一回就只有猫叫了。 商响顿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想果真是自己曾经造过孽,才碰上了这么个冤家。 可是,同天君的孽会是什么呢?商响开始漫无边际的想—— 说不定自己曾是个叱咤一方的大妖怪,逞智斗勇,搅得三界不得安宁。 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就他的根骨,再修二十世,也不会得那样厉害的神通。 天君在他瞎想时已经变回了原形,规规矩矩的坐在床头,很认真的看他。 商响也曾动过情,知道那是看着喜欢的人时才会有的眼神。 可他回应不了,却又不能做到毫无所觉。 天君的目光太过炽烈了,直烧得他脸颊发烫。 这时他才意识到,两人不知不觉竟在深更半夜同处一室。 “不早了,我要睡了。”商响说。 明显在下逐客令,可是天君似乎恍然未觉,甚至还得寸进尺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商响哑口无言,却见他轻轻吻了吻自己的额头:“不习惯的话,我变猫也行。” “你变猫我更不习惯。” 哪有睡觉还要留一只天敌在身边的?! 是提醒自己警钟长鸣的意思吗? “那就不变,响响,快睡吧。”天君装傻,始终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商响无可奈何,只得蒙头睡去。 在关灯之后的黑暗中,似乎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间传来一阵奇异香气,和在玉山神宫中时闻到的某种味道一模一样。 难得一夜好眠,连一丝梦的影子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商响觉得身上去地府时留下的伤疤似乎变浅了些。 又是一年春节,田梳张罗了一场年夜饭。 当然,要她亲自洗手作羹汤确实不大可能,可是挑餐厅研究菜谱她却擅长。 大家都带着家属,只有商响孤家寡人,近年来的聚会,几乎都是这个样子。 “我们商响是不是应该再找一个了?”田梳笑着打趣,“臭道士死都死了,难不成你还念着他?” 商响笑了笑,朝她身边的白兔精眨眨眼:“我觉得戴璟就挺好。” 知道是句玩笑话,田梳还是护食似的狠狠剜了商响一眼。 田镯看了看萧行远,乖巧的抿嘴微笑。 晋长毕竟年纪小,又好吃。菜都没上齐,就忍不住先把面前的凉菜吃了个精光。 齐袖坐在商响身边,他是见过天君的,凑过来小声问他:“救我一命的上仙同你是不是……啊?” 他眉眼弯弯,一副看透一切的机灵模样。 商响嗤笑一声,随即否认道:“不是。” 小狐狸吐了吐舌头,显然不信:“不是的话,人家凭什么给我仙药治伤?” 商响要笑不笑的看了秦遇常一眼:“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你了呢?” 齐袖立刻怂了,辩解道:“怎么会,我又不认识他。” 说完,便去安抚善妒好猜疑的小情人去了。 商响心不在焉的喝着茶,想到那个人现在孤零零的在道观里,心下有些不忍。 白兔精戴璟笑吟吟的为他夹来一筷子菜:“响哥最近气色比之前好些了。” 晋长闻言转过来,嘴里还含着一块酱牛肉:“那是,天君把响叔照顾得可好了。” “天君?商响的新情人?”田梳之前忙着谈恋爱,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想听闲事的心昭然若揭。 许诺了小滨楼的鸡丝凉面,诱哄晋长开口,可他一个小孩儿又知道些什么。 商响不动声色,任由他说。 “我怎么听着那个神仙跟道士差不多。”田梳疑惑的皱起眉头,又转头问商响,“跟道士夹缠不清不算,这回还不声不响换了个神仙,商响你可以呀。” 商响抿嘴:“我对神仙可没什么兴趣。” 晋长为他作证:“是呀,响叔对天君可不好了,总是板着脸,有点吓人。” 在座的谁没见过商响喜欢一个人时小心翼翼巨细靡遗,生怕有一丝一毫不周到的样子。听到晋长的说辞,顿时就些疑惑了。只有萧行远高深莫测,但笑不语。 商响怀疑他知道些什么,却又不好开口问,只能含笑装傻。 “那是怎么回事?” 田梳还是想不通,并且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空了一间房,赁出去收租。”商响一径瞎扯,懒得管他们信不信。 席间谈起旧事,田梳说她曾经的主人是如何风华绝代,艳冠长安。那是太久远的一段故事,唇齿间像是浸满了长安城的阴雨连绵。千年来,姐弟两极少谈及那位在渝州香消玉殒的花魁娘子。 他们也忘了,那时到底是贞观还是开元,总之是个人人称羡的华章盛世,就连柳絮都金贵着飘。 第二十九章 圆 田梳从一开始就跟随着主人,本相是一柄绘着金纹牡丹的漆梳。 那年,主人初入永宁坊,一位客人赏她的。 田梳还记得,当时的雨一连数月,绵绵细雨周密的覆盖着倚红偎翠的永乐坊,在苍凉伤感的雨幕中,坊中的女人们却在纵舞欢笑。 像是另一个,堪称极乐的世界。 盛世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主人那时八岁,面目尚看不出今后的妍丽与妩媚。她为抚琴的姐姐上茶,无意间冲撞了那位尊贵的客人。 瓷片支离,片片碎在贵客脚下。 惯来严厉精明的妈妈吓坏了,直直跪下,一径道歉。又唤来龟公,要惩戒她。 客人笑着说无事,轻轻扶起她,夸她青丝如瀑,目似寒星。 她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位四十多岁的英俊男人。 他并不年轻,可那样的风仪气度,却是在寻欢客中不多见的—— 一颦一笑,一根手指,都透着她不曾见过的贵气。 客人将漆梳赐给她,便同抚琴的姐姐去了二楼。 第二天,那位姐姐被赎了身,一架红绸软轿,风光的抬进了宰相府。 主人倚在窗前,抚摸着漆梳,脑海里,满是男人伸到眼前那根,白玉一样的手指。 后来,到她十五岁,已是生得花容月貌,艳色初成,琴棋书画较之寻常的文人墨客竟是毫不逊色。 才色双绝,芳名远播。多少王孙贵族都肖想着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沦落风尘,才气与美貌更是身不由己的把柄。她的初夜被宰相府的三公子买下,豪掷万金。 好在,那是一个面冠如玉的年轻人。比起那些脑满肠肥,脸生横肉的富商贵胄,还是要强一些。 况且,他和那个曾经夸她青丝如瀑,目似寒星的人,有着几乎同样的眉眼。 一夜巫山,云雨初歇。年轻公子拿出一只羊脂玉镯,亲手带在她的手上。 上好的白玉,触手生温。 之后的日子便同无数姐姐那样,她贩卖着青春美貌,用才学去吸引更高级的客人…… 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 从不对谁动心。 她清楚,卖笑为生的人,动了心,便不会笑了。 后来,她老了。 二十五岁,做了十年花魁,在欢场中早就不新鲜了。 可男人贪的就是那一口鲜,然而,她已经不是了。任凭她文采斐然,却也比不过十来岁的姑娘抱着琵琶一首艳曲。 同那名书生私奔,并非出于猛烈炽热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不过只是想为一个花魁娘子的生涯写下一笔该有的结局。 至于那人是否是良人,她不曾想过。 一路向南,路上某地发了水灾,瘟疫蔓延。 她染了病,成日的奔波与咳嗽消耗掉了她的美貌。 欢场中浸淫十载,哪会看不出书生日渐疏离的眼。 行至渝州,她将多年积攒的银两珠宝尽数交给书生,只留下漆梳与玉镯。 她是自尽的,在美貌尚未完全消逝之前,用一柄匕首留住了精绝容颜。 后来,花魁于一方简陋坟茔中化成白骨。 几百年后,漆梳与玉镯有了灵,成了妖。于是,渝州码头上多了一对开茶馆的姐弟,姐姐美貌惊人红衣似火,弟弟温柔寡言君子如玉…… “姐,你喝多了。”田镯笑着劝慰滔滔不绝的田梳。 田梳双颊薄红,显然是醉了。 她靠在戴璟身上,问田镯说:“你说她动过心吗?” 田镯愣了一愣,颔首道:“动过的,活着怎么会不动心。” 商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捏开了一粒花生。 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醉了,只有秦遇常、萧行远和商响神智尚存。 秦遇常眼里只有齐袖,不见得会管别人,萧行远这人又深不可测,商响不大敢同他说话。 只好将田梳戴璟送上车,又告诉了司机地址。 小阿长早就红着脸,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照凡人来讲,小老鼠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商响的身板儿实在有点撑不住他。 好在这孩子喝了就是喝了,没乱发酒疯,商响想把他带回道观,凑活着先住一宿。 回去的时候,门口的灯亮着,老猫坐在灯下,睁着一只独眼等他。 那个样子其实不怎么可爱,旁人看了定然会觉得凶。可商响知道,它其实脾气挺好的,凶是因为曾经有太多人对它不好了。 听见开门声,天君急急相迎, 褐色的门扉朦胧的折射出不甚明了的光,天君的脸,像月色一样漂亮。 “他太重了。” 商响扛着晋长,嘴里全然是抱怨的话。 “我来吧。”天君很容易就抱起了小孩。 注意到他指尖的白色粉末,商响沉默着没有开腔。 安顿好晋长,他才闲闲的开口问:“手上沾的是什么?” “我做了汤圆。” 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商响怔愣了片刻。 “凡人的说法,初一要吃汤圆,来年才会圆满平顺。” “不是初一才吃吗?” “已经过子时了。”天君有些踌躇,问他,“你想吃吗?” 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商响想起每年初一为道长早起包汤圆的自己。 那么多年,几乎年年都是一样。 “是芝麻馅儿的吗?” 天君点头,又补充说:“还有花生馅儿的。” “我尝尝吧。”商响说着,跟着天君进了厨房。 陋室中,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明明暗暗,一锅汤圆煮荤了汤。 商响笑了笑,又去看手足无措的天君。 汤圆卖相实在称不上好,然而个头小巧,到能看出费了心思。 白瓷勺伸过来,一个芝麻馅的小汤圆就喂进了口中,糯而甜腻,味道倒是不错。 商响从不嗜甜,难得觉得汤圆好吃,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天君喂了好几个。 “好了,不吃了。”天君宠溺的看着他,“再吃就要撑了。” 碗里还剩三个,天君舀了一个放入口中。 商响呆了呆,觉得同用餐具有些过于亲密,偏偏天君神色自然,像是本就理所应当。 第三十章 弥留 平静的时光恍然而逝。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大限将至那年。 商响不知道自己哪天会死,倒并不如何害怕。反正就在今年了,再算日子也不过是三百六十五天。 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子,楼宇更高,人也更多。只有道观一如往昔。梧桐树倒是更茁壮了些,墙角下多出了几株蔷薇。 花是齐袖送来的,品种古老,单瓣,开白色的花。 不金贵,好养活。 对商响这种懒人来说,再好不过了。 放它在那儿自担风雨,到了时节一样会开。 秦遇常是凡人,如今已经四十多岁,自己开了一间工作室,是业内有名的设计师。 他依旧很英俊,身材也保养得好,是男人成熟的另一种样子,很有魅力。 齐袖在他面前,早就失掉了老妖怪的狡猾与老道,像个娇滴滴的小情人。 羽×兮×读×嘉。 田梳与戴璟终于结束了几十年的恋爱,去年揣着一只小兔子,去国外结了婚。 两只中国的妖怪,非要赶时髦,在希腊定了教堂,办了回纯西式的婚礼。 商响是带着肖吟去的,跟友人的介绍仍旧说是同住的房客。 大家都心照不宣。 抛捧花时,田梳直接给了田镯。 田镯低着头,脸上微微的红。 萧行远看着他笑。 一条蛇,眼神要多热有多热。 商响也被一双大手拉住了,掌心暖烘烘的,就像回到很多年前,从巷口走到道观的那段路。 其实早就原谅了他,要论起来,肖吟并没有什么错,还是自己不对的要多一些,强留下他,又骗了他。 轻轻回握了一下,天君似乎很高兴,连忙将他握得更紧。 老猫在他养的第四年去世了,和它一起来的那只小猫也死了十多年。都是寿终正寝,没受多少罪。又有天君赐福降瑞,来世想必过得很好。 晋长踏实,长大之后修了天地道,现在的梦想,是要当个吃遍天下的散仙。 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商响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已经出现了五衰的征兆,站一会儿就觉得累,汗液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渗出皮肤,寿限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天君燃香的次数在这几年变得频繁,商响很喜欢那个味道,却也觉察出不对。 每次焚香过后,天君身周的光华就会变得黯淡。 就像一抹香灰蒙在了华贵的身上。 “你燃的是什么香?” 不止一次的追问,得到的答案都是龙宫进贡的龙涎,商响不知道龙涎是个什么味道,没有揭穿的依据,只得任由他去。 他们纠缠的足够久了,再这样相互亏欠下去,怕是要搭上生生世世…… 惊蛰那天,第一道春雷响起。 商响对雷霆的恐惧犹如沉疴痼疾,黑夜中闪电划过,就止不住的发抖。 天君一直在旁边守着他,拉着他的手,却毫不逾矩。 春雨过后,奇货居来了渝州城。 在某一天早晨,扣响了道观的门。 再见故人,商响的心境很平静,没有问他为何而来,只是慢悠悠的烹了茶,邀他一起喝。 廊亭下支起一张小小茶桌,那套瓷杯还是民国时买的。 “就是这几天了吧。”商响对寿命全然无所谓,该是何时,生死簿上写得清楚。 奇货居依旧还是那副邋遢落拓的模样,囫囵喝着商响特意准备的好茶,饮牛似的,毫不风雅。 他不拘小节,商响反倒自在。 “是他找我来的。”眼神飘到蹲在墙角侍弄蔷薇的天君身上,奇货居不紧不慢的开口。 商响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很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可奇货居是生意人,要的是有利可图。 “他许了你什么?”商响问。 奇货居也不隐瞒:“龙鳞。他想用龙鳞来换你的情根。” 商响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看天君的背影。 他神色淡然,既不感动也不遗憾。 “这是什么。”拿出偷偷留下的香灰,商响问奇货居。 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间闻了闻,一向不动声色的奇货居脸上流露出片刻惊诧。 很快,他又神色如常。 “他对你倒是真心。”奇货居盯着手中的灰烬说,“他在烧自己的灵光,等到灵光焚尽,哪怕是上古神胄也做不成神。不过,有他的灵光护你,就算来世得不了大道,也能讨个顶好的命格。” “我不在乎这些。”商响说。 当初决心断尾的那一刻,他就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总有人在乎。”奇货居道。 回忆起那年在玉山顶上,肖吟盯着一片雪花对他说:“地府太冷了,又黑,响响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生拔下一片龙鳞的天君面色惨白,身周灵光也是油尽灯枯的颓然。他气息微弱,憔悴的脸上说不出的狼狈,哪还有傲视三界的飞扬神采。 奇货居离开时将一个盒子交给商响,嘱咐说:“这是灵虚天君的仙骨,你帮我还给他吧。要是在地府见到阎罗,替我捎一句话,告诉他,我现在这样很好,用不着神胄的骨头换命。” 点头答应了,商响看着奇货居头也不回的走。 打开锦盒,指尖轻轻摸过那根苍白的肋骨。 眼泪徐徐落下,可他却毫无所觉。 不知道为什么而难过,商响很迷茫。 回过头,天君就站在身后。 “响响。” 他轻声喊他,惨白的脸,压抑着痛楚。 “我不做神仙了。”漂亮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温柔的为他拭去眼泪,“这次我不会再忘记了。” 他在许诺,就像下一刻便要魂飞魄散般认真。 商响扬头,环住他的脖子狠狠亲吻。 嘴唇咬出了血,满口都是腥味。 “真笨。”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商响这样说。 第三十一章 雨 商响死在了三天后。 妖怪的衰竭与人类不同,他们的容貌不会变老,只是身体极速虚弱。 临死前,肖吟守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响响,我已不是天君,我是你的肖吟。” 商响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目光里的深情是那样的熟悉。 一不留神就想起那年,将死的道长枕在自己膝上,温柔叮嘱:“我等着你,多久都等,你要慢些来。” …… 商响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灵魂渐渐脱出了灵窍,天君的灵光如影随形的跟着。暖洋洋的,烘得他周身发热,像是一夕回到了母体,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安宁。 有了灵光庇佑,那段长得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不再难走,满地荆棘变成了花团锦簇,呼号的阴风变成仙乐,让他恍惚有种羽化登仙的飘飘然。 行至阎王殿,冷面阎罗亲自相迎。 商响见到他,复述了一遍奇货居托他带的话。 神情肃然的年轻阎罗神色微变,沉默了许久,方才艰难点头,喃喃自语说:“他过得好便好。” 翻开生死簿,阎君将鼠妖的今生功过一笔勾销。 奈何桥头,一位少女坐在木舟上,手里握着一柄竹篙。 她蓝衣飘飘,笑容如沐春风。 “客官稍等,一会儿还有人要来。” 商响点头。 少女是传说中的孟婆,与世人印象中满脸皱纹的阴沉老妪不同,她既年轻又多话。 站在船头叽叽喳喳的讲,说她生来便一直在地府撑船,见过无数死别,听过无数凄婉喜悦的故事,送走了一任任阎君…… 千万年过去,轮回不绝,只有她还在这里。 她问商响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有没有糖葫芦和风车,还有泥人和竹蜻蜓。 商响本想告诉她,那些东西早就不时兴了,现在的孩子有更高级的玩具。 可到底还是不忍心。 从河边摘下一片棕树叶,取了里面嫩黄的叶心,商响手巧,几下就编成了一只蚱蜢。 向少女讨了一小节红绳,做成蚱蜢的红嘴巴。 “送你。” 少女惊喜的接过。 “你是千万年来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 商响默默笑。 谁能想到,见过了那么多人世别离、荣辱繁华的孟婆,会为了一只草编蚱蜢,高兴得像个孩童…… 等到晚风乍起时,弥散的白雾中,隐约着一袭紫衣。 商响知道那是谁。 也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响响。”行至面前,肖吟轻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你等久了。” 商响摇摇头,向孟婆讨了两个竹碗,俯身掬起两碗忘川水。 “二位皆有仙缘,便是记着前尘也是无碍的,水不必喝。”少女微笑着说。 从他手中接过水,肖吟苍白的指尖紧握着碗沿,却迟迟不肯饮下。 商响望着他,目光似叹息:“肖吟,我累了,一个人记了太久,会记不住的……” 说着,仰头将冰冷的忘川水一口喝下。 肖吟没有阻止,只是将自己手中那碗,缓缓的倒回河中。 响响累了,那就换他记得,就算人神俱灭,也不忘。 商响看着他,劝道:“算了吧,都要轮回了,再记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彼此都动过了真情,已是难得的幸运,何必要执着于一段记忆走不出去? “二位,时辰到了,上船吧,我送你们渡河。” 孟婆拿起竹篙,蓝色的衣摆被风卷起。 扶着商响登上船板,肖吟沉默无言。 木舟穿过连天的红莲,忘川水下,映出无数不肯舍去记忆的亡灵。 商响看着那一张张扭曲模糊的面孔。 纵使是微不足道的凡人,也有不想忘的事与不能忘的人…… 微光中踏上轮回路,商响感觉自己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混沌。 在忘记一切之前,耳边传来一个低沉深情的声音: “响响,我喜欢你。” ———————— 又下雨了。 一连数日的大雨,仿佛将这车水马龙的城市浸泡得失去了根基。 行人撑的伞新新旧旧,伞下俱是一张张整齐的、没有表情的面孔。 人们早就对大雨麻木,也对这囚笼一样的城市麻木。 等到信号灯变成绿色,人们被驱动着向前行走。积水被踏出“嗒嗒”的声响,伞沿相撞,顺着伞骨落下的水滴,比头上的大雨更加冰凉。 前面的女士撑着一柄小巧的红伞,并旁若无人般像戏雨的欧洲公主一样轻轻甩动。 水滴飞溅,落在商响的脸颊和早就湿了的帆布鞋上。 他穿着雨衣,套在里面的连帽衫得以幸免于难。 可是裤脚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身旁的人踩踏出的水花合着泥土,尽数成了牛仔裤上的一个个褐色的泥点。 像是放久了的血。 好容易过了马路,商响擦了一把脸。害他如此狼狈的红伞女士,早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流中。 想起女士那双粗壮发黑的小腿,商响暗自“呸”了一声。 实在不想再在人堆里打滚,他侧身进了一条小巷。 父母双双出差,商响并不着急回家。 这条巷子是他此前从未走过的,巷子里的房子有些老旧,窗户上防护栏大都生了锈斑。 绵密的细雨裹挟着草木清新的味道,倒是叫人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道观,漆面斑驳的大门,在喧哗都市中,透出不合时宜的古朴。 商响驻足门前,莫名迈不动脚步,好似前世今生忽而相遇的恍然。 “嘎吱——”一声,门轴摩擦。古拙的木门被推开来。 雨衣帽檐上晃悠悠滴下几粒水珠,溅在脸上,冷意浸入肌肤。 商响慌张的退了一步,半仰着头,瞬也不瞬的注视着从门中缓缓走出的青年。 青年也在看他。 商响没见过更漂亮的人,一瞬间被那白皙如玉的脸庞晃了心神,呆呆愣在原处。 青年朝他微微笑,隔着檐下的一帘雨,恍惚得不像真人。 “你要进来躲躲雨吗?” 青年悠然开口,伴着雨打树叶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鬼使神差的,商响点了点头。尚未来得及思考,便不由自主的钻到了青年撑起的黑色雨伞下。 距离很近。 商响觉得不应该和一个才见面的陌生人靠得这么近,可是真正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又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你好,我叫肖吟。” 青年微微侧头,在雨伞的阴影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是雨后反着光的芭蕉。 第三十二章 泪 “打、打扰了。” 共撑一把穿了过被大雨濡湿的院落,行至回廊下。 收伞时,伞沿落下一粒水珠,正好掉在了青年颊边。 晶莹剔透的一滴。 是水吧,不会是泪…… 商响晃神。 “哪里会打扰。”叫做肖吟的青年轻声说着,唇角勾起一个克制的弧度,眉目是美极了的样子。 莫名有些脸热,冰凉的雨都驱不散隐藏着的躁动。 “我、我叫商响。” 想到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商响惊慌急切的说。 肖吟笑夸他:“好听。” 面颊更热了,商响不知该如何接话。眼睛垂下,却又忍不住看他。 “屋里坐坐吧,你的衣服都湿了。”肖吟看着他的裤脚,微微动了动眉梢。 商响有些难为情,却忽然被扣住手腕,带到了回廊尽头那间古朴的房里。 雕花窗,小茶几,明圈椅,床上挂着一帘青色帷幔。 商响抬起眼,看到了肖吟耳后,微微泛紫的血管。 “坐一会儿,我帮你拿条干净裤子。” 他语气温和,像自来就这么熟稔。 商响急忙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家不远的,一会儿雨停了回家换也行。” 肖吟笑了笑,目光透过窗格望向灰色的天:“这雨要下到明天的,先换上吧,不然容易感冒。” 商响有些无措,心底说不出的慌,却也只能想,或许是他心善吧。 从未想过遇上坏人的可能性。 这么好看的人,一定不是坏人的。 商响天真的想。 肖吟从衣柜里拿出一条休闲裤,深蓝色的,很舒服的面料。饶是商响不懂,单看做工样式,也知道一定是很好的。 他有些犹疑,觉得不好接受一个陌生人这样的好意。但是对方目光切切,仿佛忍了一世的期待,只为等着什么。 他被瞧得慌乱,商响连忙接过,道了声谢谢。 肖吟绅士的转过脸,目不斜视的望向窗外,好让他能换得自在一些。 一次性雨衣进门前就被脱掉了,商响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三两下就脱下了湿掉的牛仔裤。 裤腿下藏着一双细而白皙的腿。 内裤是白色的,款式宽松,包裹着不算饱满的臀。 换上干净的裤子,之前潮湿粘腻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裤子意外的合身,商响猜想,或许是肖吟小时候穿的,他比自己高出许多,显然不是他的尺码。 “我好了。”商响出声叫他。 肖吟转过头,脸上仍是那抹克制的笑。他看看着自己,褐色的瞳仁流光溢彩,像是藏着万千世界,或是一段深不可测的历史。 商响对他很好奇—— 一间隐藏在闹市后巷中的道观里,住着一位龙章凤质风尘物表的英俊青年…… 实在太神秘,简直像一本小说的开头。 “你为什么会住这儿?” 商响开口,双眼正巧被肖吟回转过来的眼睛扫过。 顿时一阵心悸,说不出什么感觉。 “这是我家。” “你家?你家为什么是道观?” “为了等一个人。”他郑重的答。 等一个人? 商响不解的望着他。 “我不在的话,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讲的太过认真,以至于叫人不好刨根究底的追问,生怕触到了什么不可言的痛楚。 可商响又好奇,青年口中的“他”,会是个怎样的人。 是他喜欢的人吧? 商响这样猜测。 因为说起“他”时,青年的眼神是那样温柔…… 雨滴拍打着窗棂,撞击出喧嚣的声音。 下得愈发大了。 肖吟沉默的看着懵懂天然的少年。 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熟悉,黑色鎏金,闪闪发亮。还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和故意装成的云淡风轻。抬眸垂目,不染尘俗的干净。 “你看我做什么。” 少年迎上他的目光,连一丝躲避都没有,坦荡得叫人生不出邪念。 可藏了一生一世的痴妄还是折磨人。 “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响响还是和以前一样。 肖吟心头一阵发酸,死死攥紧了手掌。 指甲刺痛了掌心,很锋利的触觉,肖吟竭力忍耐着,才能压抑住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冲动。 “你饿不饿?” 想了许久,方才问道。 “有吃的吗?”少年真是饿了,听到他问,一双眼睛都闪亮起来。 “想吃汤圆吗?芝麻馅的。” 商响点头,肚子也配合着发出声响。 穿过回廊,院子的另一侧是厨房。 过了一会儿,透过窗格,传来了淡淡糯米香气。 从房间里出来,商响斜斜靠在回廊的柱子上。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枝繁叶茂的在雨中招摇。 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自己什么时候曾来过这里。 雨中糯香愈浓,肚子里的馋虫又叫了几声。 商响已经两餐没有吃饭了。 他一向懒,嘴又叼,嫌弃外卖难吃,一直靠着薯片可乐过活。 顺着香味摸到厨房,商响躲在门后探出个头:“好了没有啊?” 厨房中忙碌的美人转过来,清冷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意味:“等浮起来就可以吃了。” 又等了一会儿,纤长的手指为他捞起锅里翻滚的小小汤圆。 雪白的瓷碗,握在浮着淡淡青络的素白手上,愈发衬得那人玉肌瓷骨。 实在是太好看,叫商响一瞬间忘了饿。 忽然想到一个词,叫做秀色可餐。 接过碗时,手背碰到青年凉凉的指尖。上面沾着一点糯米粉,短暂的肌肤相触,有种难以描述的干燥滑腻。 赶紧往嘴里塞了一个汤圆,还不及咬,便烫得商响呲牙咧嘴。 肖吟忙为他倒上一杯水:“先吐出来吧,别烫坏了。” 实在没办法咽下,商响只好依言吐了出来。 挺恶心的,但对方的目光依旧是说不出的温和。 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纵容。 从他手中接过碗,青年轻轻吹了吹,觉得差不多了,才将勺子里的汤圆喂到自己口中。 鬼使神差的张开嘴,芝麻混合着糯米的甜香充满了商响的口腔。 “真好吃!” 来不及咽下,少年声音含混着的夸奖。 还是难为情,商响没吃几个就抢过碗,笑着说自己来。 肖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那些年,平凡又安宁的日子。 经历过几世轮回,他已经渐渐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或许没必要分清,从遇到响响那一世,他便再没了反悔回头的余地。 直到人神俱灭,海枯石烂,他只有他…… 真好。 还能再见,再漫长的煎熬,都是好的。 “你怎么不吃呀?” 瓷白的勺子忽然出现在唇边。 少年嘴角沾着芝麻馅儿,笑吟吟的喂给他一个汤圆。 第三十三章 吻 愕然许久,肖吟才微微张口,一个软糯的汤圆滑入口中。 少年坏笑着夸他,眼中满是狭促神色:“真乖。” 脸上立刻就腾起一抹薄红。 肖吟垂在身侧的手掌,攥得更加紧了。 看出他的紧张,商响坏心眼的眨眼微笑。 转生前神胄灵光给了他一身玲珑心肠,年纪小小,便已通晓世故练达人情。 更加狡黠的捉弄,商响又喂了一个给他。 青年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商响觉得他在忍耐着什么,视线落到紧攥的手掌上。 他进退无度,在第一次见的自己面前。 商响不知道原因,却觉得有些欢喜。 他甚至起了贪婪的坏心,想看这个明月清风一样的青年,还能露出怎样的表情。 一碗汤圆两人分而食之,结果就是都没吃饱。 商响主动洗了碗,在家都没有这么勤快。 雨仍下着,没有丝毫止歇的架势,淅沥不停,仿若天河怒倾。 懒懒散散的坐在回廊下,商响抬头看着惨白发灰的天。 样子是看天的样子,眼角却落在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白衬衫黑裤子,一双腿又长又直。 有点心动。 并非少年人那种隐约懵懂的悸动,而是剧烈的、排山倒海的情热。 商响早慧,他分的清。 这个年代的心动来得很快—— 他的发小,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那个叫做张放的小胖子,昨天信誓旦旦的同游戏里的妹子结了婚,然后告诉他,他们要周末在漫展面基。 商响不以为然,他比同龄人想得多。很多时候,会不自觉的把同学当小孩子看待。 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尚且能够动心,何况一个就在眼前的美人? 商响喜欢好看的,他从不掩饰这一点。 青年站在那里,就像一幅远山远水的画儿,浸润在四月烟雨的潮湿里,勾起人心里想要染指的瘾。 “雨又大了。”商响忽然说。 他低下头,眼皮微微往上,正好望向青年又深又沉的眼。 “这样回去怕是又要淋湿了,要不你收留我一天?” 商响笑嘻嘻的要求。 要在初次见面的人家中留宿,实在有些失礼,商响不是不懂,只是料定了青年一定会同意,因而有恃无恐。 果然,微小的怔愣过后青年便点了头,可又垂着眼睛嘱咐:“你还小,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家留宿。” 家长似的语气,商响忍不住想笑。 “你又不是坏人。”凑近了青年,去看那漂亮得过了头的眉眼,“再说了,你图我什么?劫财?……还是劫色?”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无可奈何又纵容的笑:“跟我来吧。” 房间里漆黑一片,外面是昼与夜之间透明晦暗的颜色。 肖吟打开灯,白色圆形灯管照得一室敞亮。 “睡这间吧,浴室在厨房那边,一会儿可以洗澡。充电器就在床头,抽屉里有游戏机。” 青年交代得巨细靡遗,生怕有一处不妥帖。 商响笑了笑:“看不出来你过得还挺现代的。” 肖吟也笑,沉默着没有答话。 入夜,商响写完作业,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游戏,便有了些困意。 眼睛半睁半闭间,一道惊雷轰然落下。 他自小就怕雷声,那一声声毫无规律的轰鸣,仿佛随时随地都要撕毁他的灵魂。 没什么来由,就是根植心底的恐惧。 他屡次嘲笑自己不够男子气概,可是不论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劝慰自己,雷霆闪电不过只是普通的自然现象,可当下一次雷声响起时,那份恐惧依旧不会减退。 商响要脸,一直瞒着不想让人知道,害怕极了,就钻到柜子里。在逼仄空间的包围中,勉强能获得一丝安然。 像一只老鼠一样,害怕了就躲进洞里。 “叩叩”两声。 门在雨声与雷声的间隙中被敲响了。 说不出理由,商响知道那是肖吟。 “我没锁门。” 张口,声音都发颤。 木门推开时,发出半截“嘎吱”声响,又立刻被落雷击得溃不成军。 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得商响心尖儿都疼,身体不由自主的抖着,肩头簌簌如糠塞。 蓦地一下坐起来,泪眼婆娑的朝着肖吟伸手:“我害怕。” 迟疑了片刻,肖吟才意识到少年是在要他抱。 坐到床沿上抱住他,伸手习惯性的轻轻顺着他的背:“没事,别怕,我会陪你的。” 声音说不出的温柔,攒了一生一世的小心。 怀中的身体颤抖着,少年抬头,依稀仍是熟悉的眉眼:“你叫我呀。” 他催促般地说。 意义不明的一句话,肖吟不解地看着他。 “你叫我呀。”又说了一遍,被雷雨吓坏了的少年红着眼眶,“我叫商响……” 困惑迎刃而解,肖吟沉声喊他:“响响。” 仿佛咒语一般,怀中少年瞬间安定下来。 此后再无对话,肖吟只静静的抱着他。 窗外仍是要打碎世界的电闪雷鸣,室内却像一个默片中的世界。 寂然无声,暗流涌动。 商响紧紧拽着青年的衣襟,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人应该这样叫他。 那两个字别人也喊过,可只有他喊时,才会像一剂良药,能治好他的害怕。 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 商响知道,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恐惧之后的劫后余生。 泪水濡湿了他的衣服,贴在自己脸上,很不舒服。 然而,商响却将他抱得更紧。 甚至,荒唐的想要吻他。 像是欠了这人很久的亲密,今世要来偿还。 好在只是个念头,商响没有勇气向一个才头一天见面的人献吻。 可是,这个念头足以叫他脸红心热,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放肆放纵的人。 第三十四章 等 淋漓大雨,停在了半夜两点多的光景。 洗练过的夜空深海一样干净。 商响未曾见过深海,但是他想,必然是这样的。 雷声早就停下了,可他仍是无赖的缠着青年,不想让他离开。 对方也是好脾气,又似乎是没有底线的纵容,他说不许走,就真的不走了。 商响蒙着被子偷偷笑,可下一秒,被子又被扯下来。青年沉着声音告诉他,蒙着被子睡觉不好。 他想,谁要睡觉?精神着呢。 “我睡不着。” 翻了个身,胸口贴在青年手臂上,商响睁大眼睛在耍赖。 “快睡吧。”青年在床沿上挂了个边,保持着很有礼貌的距离。 商响扯他的手臂,故意撒娇:“你往里睡一睡,我还有些怕……” 可怜巴巴的一张脸,眼睛藏着一抹狡黠的笑。响响倔强,雷声过后便忍着不会再怕。现在这样说,必然是在戏弄自己。 可是戏弄就戏弄吧,总不能狠下心来同他生气。 依言往里靠了靠,少年立刻缠了上来。 明明是头一次见面,他对谁都这么亲近吗? 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升上来,肖吟目光微微黯淡。 风流云散,层云的缝隙里升起了一轮月,将将好挂在窗角,照得少年白皙的面庞莹莹发亮。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头一次见,但总觉得我们认识了好久。” 微笑的眼睛闪着光亮,肖吟怔了一怔,目光转不动了。 或许……他是记得的? 肖吟侥幸的想。 可是,忘川之上,响响说过,他累了,已经不想记得了…… “说不定真的认识了好久。” 苦苦思忖,终于凑成了一句话。 要是他记得,肖吟担心那些回忆太苦。要是他不记得,肖吟又觉得心中无法填满,空空如也。 实在是进退为难,放不下,又舍不得。 痴心妄念折磨着,再也做不得无情无欲无爱无恨无悲喜的仙人。 但要说后悔,却是不后悔的。 轮回之前,他同阎罗做了最后一笔交易,将自己的精魄,同这间道观系在一起。 如此,只要自己还在,道观就不会消失。不论何时,响响都能有家可回。 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十七年后,这个大雨滂沱的四月,他终于等来了突然闯入的少年。 眉眼依旧,就连黑眼睛里狡猾的可爱情态都全无二致。是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里,天真无邪的响响。 舍不得他受苦,也不想让他变得深沉懂事。 看透世事的代价太重,该是由他来担的…… 对面的少年眉眼含笑,凑近了他,温热的气息立刻近了,呼吸间,气氛说不出的暧昧。 “雨停了,明天我就走。”少年说。 肖吟“嗯”了一声。 “那你想不想我再来?” 他胆子向来大,有心捉弄撩拨,就算是根木头也要心软的。 肖吟说。“想。”很认真的样子,就像再谈什么严肃的大事。 忍不住笑,商响说他:“戳一下动一下,你可真像只蛤蟆。” 肖吟说:“是真心的。” 目光恍若深水,不可探究。 商响眯起眼睛,认真打量须臾:“你比蛤蟆好看多了。” 那是当然,要论容貌,当年细数天界,也没有几人能够及得上他。 巫山神女频频示好,不惜斟茶献舞,也不能惹他动心。 可偏偏他越是冷漠,为他倾心的人越多,有人克制隐忍,有人直白热情。 他眼高于顶,任谁在他面前都不过是一躯泥塑的肉身,纵使色相再迷人,都留不住天君的眼。 可响响不一样。 疏淡寻常的眉眼,谈不上多特别,但就是合他的意。 眼光移不开,就算知道面前的人什么都不记得,心头还是忍不住生出许许多多缱绻缠绵的念头。 就像是被大雨拍落的花瓣,从前那些过往,星落纷繁的浮上眼前。 “在想什么?”商响问他,看透了那双眼睛里的心不在焉。 “没什么。” 肖吟不敢说“我在想你”。 也不追问,少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我要睡了。” 轻轻道了声晚安,肖吟一夜无眠,看着窗外深黑夜色一点点变得淡薄,化作透明天光落在青色的地上。 商响多睡了一会儿,肖吟舍不得喊他。 起来才急急忙忙的拿过书包,说上学要迟到。 陪他叫了辆出租,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车门关上前,少年含笑说到:“过两天还来找你。” 肖吟说好的声音,淹没在汽车发动的声响中。 又过了两天,天公依旧不肯放晴,间或着下两场暴雨,天空泛白的灰暗。 商响再来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朦胧的夕照,整个世界都不甚光明。 一只细白的手掌推开那扇古旧的木门,门轴一如既往,吱嘎响了一声。院落中天光如许,因着梧桐枝繁叶茂,而显得更加的颓败寂寥。 青年坐在回廊下,端详着书页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像是专程在等他,一踏进院中,青年立时就抬起了眼。 “你来了。”肖吟说。 商响反问,脸上笑意盈盈:“我来了,你高不高兴?” 蓦地脸上发烫,肖吟无言,看着那张顽童般狡黠的脸,眼中尽是无可奈何的轻纵。 怎么会不高兴呢? 历经轮转,舍弃仙籍,不就是为了等他来。 “到底高不高兴?不高兴的话,我就走了!” 见他不答话,商响故意闹起了小孩子脾气,转身,作势要走。 然而,却只迈出了半个脚掌,明目张胆的等他来追。 手腕立刻就被抓住了,那人急急忙忙的起身,一脚踏进一个小小水坑,白鞋上沾了泥水,神情些许狼狈:“别走,我高兴的……” 他转眼偷看,青年面颊上微微有些红。 更红的是耳朵,从耳廓一直红到了耳垂。 真有意思。 商响心头洋洋得意。 原来他这样在意我呀…… 第三十五章 舌 转身,踮脚,商响伸手去捏青年软软的耳垂。 “怎么这么红,你热吗?”他故意说。 不等肖吟说话,手指又不安分的摸上了他的脸颊。 触感温软滑腻,是有些烫。 “脸也热,生病了。” 隔着衣服拿下他的手腕,青年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神色:“响响……” 求饶似的喊他,也不知在怕什么。 然这一声叫得商响心痒,像是江边柳絮恰恰挠在了心尖儿上。 “我是不是挺讨厌的?” 又起了捉弄人的坏心,商响一本正经的问。 青年摇头否认:“怎么会呢。” 他眨眼笑,追问说:“那喜欢吗?” 青年怔愣的看着他,垂下眼,漂亮的嘴唇抿成一线。 他也不催促,等着他开口,良久才听到:“自然喜欢。” “我就知道。” 商响笑得很快活。 抓着青年的衣袖到回廊坐下,百无聊赖的拿起他刚才看过那本书。hwjn 线装蓝皮的一册,看起来和这间道观一样古旧。 商响不懂这些,他对美人的兴趣更大。 “今天还能在这儿住吗?” 随便翻了两页书,商响抬起头,扁嘴做出委屈的样子:“家里又没人了。” 其实也不是骗人,父母的工作常年需要出差,一年见面的时间也就那么短短几回。 自己住已经习惯了。 主要是有些想他…… 这两天在学校,眼前时不时就浮上这张脸。 眉眼口鼻身,无处不清晰具体。 “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 青年这样说。 墙角的蔷薇被骤雨打得七零八落,白色的花瓣黏在地上,像一粒粒老旧的瘢。 肖吟依旧寡言,多是商响在说,杂七杂八的,有学校的事,也有听来的不找调的趣闻。 像是老校舍三楼的厕所闹鬼,二教楼的台阶到了晚上会变成斜坡,谁用枫叶给语文老师写了封情书,化学老师和体育老师可能在谈恋爱…… 讲得累了,商响停了片刻,却又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肖吟问他,简直有求必应。 “还没想好,要不出去逛逛,边逛边想。” “好。” 相伴着一同上街,这些年肖吟鲜少走出道观。 雨后的黄昏有种难形容的沉闷与瑰丽,天边一点点光,昭示着夜晚还有一场雨。 肖吟带了伞,以防万一。 商响对这城市太过熟悉,轻车熟路的拉着肖吟,弯弯拐拐来到一处藏在居民楼下的菜市场。 房屋老旧,周围的绿化也是经年日久的葱茏茂密。 这家的烧腊做得好,那家的水果新鲜,梯坎头上,有个小摊的现炸酥肉可好吃了…… 商响一个指给肖吟看,简直如数家珍。 买了他说好吃的烧腊,又来了两斤新鲜水果,把爬坡上坎称了一袋酥肉做零嘴。少年拿竹签戳着,一口一口吃得正香。 还没解嘴馋,商响在纸袋里挑了一块炸得正好的肉送到肖吟嘴边:“你尝尝。” 肖吟气质太不食烟火,一点儿不像是会当街吃东西的样子。 商响故意的,乐得看他为难。 张嘴咬了一口肉,许是牙齿锋利,剩下的断口很整齐干净。 青年脸色不曾变,轻轻说了句:“好吃。” “是吧,我就说。”商响毫不介怀的咬了剩下的一半,洋洋得意的邀功。 又走了几步,天上便下起了雨,一颗一颗,下得急促。 小贩们赶紧收摊,像一群归巢的雀。 肖吟撑起伞,支在商响头顶。 “回去吧。” “嗯。”商响还想着吃的,立马封紧了塑料袋。 他其实有些害怕下雨,尤其是春夏,一下雨就要打雷 踏着水坑行至巷口,雨势已经很大了,淅淅沥沥,看不清前面的路。 鞋里灌满了水,每一步都要比上一步沉重。 只有伞底的世界清晰,只有肖吟清晰。 忽然,商响停下来。 他侧头注视着肖吟,在对方略微困惑的目光下,迅速的踮起脚尖,亲了近在咫尺的脸颊一下。 他抢在肖吟错愕前说:“快回家吧。” 雨声太大,以至于天地寂静。 回到道观,商响要洗澡。 裤脚全都湿了,贴在小腿上,一点不舒服。 南方多是淋浴,道观里却有一个很大的按摩浴缸。 商响扒了裤子,光着两条白腿,暗道肖吟奢侈腐化。 不过奢侈起来真的舒服。 商响趴在浴缸沿上,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长长呼了口气 回味着肖吟脸颊的触感,黑色瞳仁里含着笑,像是一汪深水,很有些叵测的意味。 洗完澡出去,肖吟已经在八仙桌上布好了菜。 一碟烧腊,还有些零食小吃,全都是商响平时喜欢的。 吃完饭,商响又要吃水果,肖吟给他剥葡萄皮,又用牙签挑出葡萄籽。 仔仔细细,周到得不得了。 “喂我。”商响张嘴,厚脸皮的讨吃。 肖吟盯着少年水红的唇,忽然想到那个意义不明的亲吻。 指尖发颤,递上去,一滴紫色的葡萄汁落到唇角。 粉红色的舌头伸出来,将那一滴紫色甜蜜的液体卷入口中。 不着痕迹。 又有种说不出口的动人。 舌尖搅起了一场安静的骚动。 肖吟不得不垂下眼眸,压抑着心头的躁动。 “你好好喂。”商响轻笑着,撒娇似的说。 肖吟定了定神,将葡萄送入他口中。 商响心满意足的笑了,故意去吮他的手指。 “你再剥一个。” 眨着眼睛,商响又讨。 第三十六章 花 “你呀。” 肖吟收回手,轻轻说。 他要装正人君子,怎奈指尖上柔软的触感久久不散,像根最轻巧的羽毛,拂过他的心。 商响抬起头,看他忽红忽白的脸,表情似笑非笑,别有深意。 又一个葡萄递过来,商响张嘴,规规矩矩的吃了。 酸酸甜甜弥散味蕾。 商响在猜。 他觉得这人大概是喜欢自己的。可他没谈过恋爱,不大清楚这感觉对不对。毕竟“他喜欢我”是人生三大错觉之一。 就算不喜欢,他的表情可真有趣,逗一逗也是好玩的。 一面戏耍着肖吟,商响又吃了好些水果。 他简直是好吃懒做的小少爷,葡萄要剥皮去籽,苹果也要削好了给他。 青年却是一点都不埋怨,要什么给什么,被捉弄了也不生气,神情克制得很,只冲他无奈的笑。 轻纵得商响自己都不好意思。 “好了,我逗你玩呢。” 终于还是不忍心看这人做小伏低的样子,商响败下阵来。 长久陷在美人的温柔乡中,任谁都要成那乐不思蜀的阿斗…… 入夜天气转凉,睡觉前,肖吟给商响加了床被子。 又温柔的帮他掖好被角,跟个童养媳一样同他道晚安。 被子里露出一双溜圆的眼,商响:“我睡不着,你要你不陪陪我?一会儿要是下雨打雷了怎么办?” 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在肖吟错愕复杂的目光里,有些得意的微微含笑。 踌躇了一阵,才见他在床沿坐下,像是唯恐毁坏了一个梦境一样,动作又轻又小心。 “给我说个故事吧。” 商响说。 这倒不是捉弄人,他是真心想听故事。父母从来事忙,同龄人都有的睡前故事,商响一回都没听过。 “想听什么?” 肖吟说话本就音色动人,再轻柔一两分,更是古典乐器一样华丽低沉。 四个字听得商响心神一晃:“随便讲吧,什么都行。” 只见青年的目光沉了几分,褐色瞳仁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泉,连接着失落在地府忘川中的回忆。 “从前有只小老鼠……” 他是这么开头的。 平平淡淡的讲。讲到小老鼠求而不得的痴恋,讲到他为救道士断尾的疯,讲到他孤身一人闯地府的绝望…… 讲到后来,一滴眼泪划过了青年眼角。 仿佛前世心痛,到了今生方才落下。 商响见不得美人哭,伸手抚过他的脸。 指腹划过温热的泪珠,针刺一样痛。 魂灵震了震,眼前似乎有烟花绽放,绚丽又冷,手指都忍不住打颤。 商响生出些许迷茫:“你之前说要等的人,就是他吧,那只小老鼠?” “是。”肖吟认得很干脆, “那你等到了吗?” “会等到的。” 商响笑了笑,忽然撑起身体,伸出双臂搂住肖吟的脖颈。 “睡觉吧,咱们一块儿。” 少年又清又亮的嗓音在耳边沙沙响,像是一种意义不明的蛊惑,引诱着他偏离最初的预设。 “响响,你不懂这些的……” 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丝同记忆中一样柔软。 肖吟听出声音里的艰涩,悻悻然住口。 “我不懂什么,你又在想什么?”商响弯起嘴角,眼睛发亮,右边脸颊隐约浮出一个小小的梨涡,“难不成其实你想对我做什么?” 所以才这么不坦荡? 肖吟看他柔情荡漾的脸,时空恍然交错。 仿佛因为一滴泪,又回到了开始的年月。 那时他灵识受损,忘了关于兄长的混乱回忆,心里眼里只有响响。 活了千万年,真正快乐的,却只有那短短几十载的岁月光阴。 两情相悦,是世间难得的好。 “你睡不睡?!” 语气狠了半分,商响毫无威胁的恫吓。 然而,肖吟还是妥协了,脱了鞋子,掀开被角躺上床,背对着商响躺下。 “转过来。” 商响不依,胳膊伸过去,偏就要闹他。 肖吟一万个无可奈何,却又是真真的奈何不得。只好转过身去,同少年面面相觑。 黑暗里眼神相碰,两人的目光都是不可思议的滚烫,偏偏谁都不说话,只有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须臾,商响扬起头,在天光不明的一室昏暗中,准确地吻住了肖吟。 这次不是脸颊…… 肖吟怔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的符咒,进退不得。 稍稍动了动手指,说不出是沉重还是麻木。 却听见商响问:“喂,你喜欢我吗?” 肖吟慢慢闭上眼,烟云般的往昔在脑海萦绕不绝。这话他在忘川诀别时就说过,如今不过是再说一遍。 “响响,我喜欢你。” 长久的沉默,若不是那双乌黑眼还闪烁着流光,肖吟甚至要以为响响已经睡着。 “那我也喜欢你吧。” 眼前的光点蓦地消失,商响闭上了眼。 徒留下肖吟难以置信的目光,闪烁着,在晦暗的夜晚流转。 这一觉睡得好,第二天又是周六,商响赖到了中午才起床。 事实上,高三的学生周六也是要上课的,可商响念书好,家里又宠,妈妈给学校去了电话,让他周六和晚自习都可以在家中,或者去校外的补习班度过。 比起学校,商响确实更喜欢补习班,那里的老师目标明确,方法果断,除了提分没有别的迂回。 不像学校,所谓晚自习,只是几个人的自习,剩下的大都在陪着发呆。 效率太低下,还不如出去玩。 双亲都受过很好的教育,在社会上也算成功,深知效率的的重要,对儿子的想法深以为然。然后放任自流毫不干涉,甚至助纣为虐,帮着他欺上瞒下。 在这样又放养又纵容的极端环境下长大,商响有种超乎同龄人的自律和聪明。 昨天逼着肖吟说出那句话,不单只是为了捉弄他。 其实,头一次见面时,商响就动心了。 隔着一帘雨,肖吟的脸并不明晰,大雨的缝隙里窥见。 颇有些惊鸿一瞥的味道。 然后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是喜欢上了。 关于这个,其实从来没说清过。 什么命运,前世有缘都算是吧。 贪色还是主要的。 总之,他喜欢肖吟,也想让肖吟喜欢他 两情相悦才会快乐。 推开隔窗,肖吟正将昨夜被风雨吹乱的蔷薇枝条固定在篱笆一样的架子上。 挺静挺美的画面,商响非要挑刺—— 大早上的不看他睁眼,去弄什么花。 穿了鞋走出去,轻轻悄悄的行至肖吟背后,本想吓他一吓,可最后一步还没迈出,对方就转过身:“醒了吗?厨房里有吃的。” 准备好的抱怨说不出口了。 干脆搂着他的脖子跳了一下,整个人挂在身上耍赖:“你昨天说的作不作数?” 肖吟抿了抿嘴,抱着他往前走了两步,怕蔷薇的刺伤到他:“当然作数。” 商响遂了心愿,兴高采烈的在肖吟脸上“啵”了一下。 “那现在,抱着你男朋友去吃饭吧。” 第三十七章 山 有了男朋友,商响心情大好,连摸底考试都超常发挥。 父母对成绩的要求并不严格,商响自己也不大在意。但他很聪明,虽然不够努力,却从不觉得考高分是件多困难的事。平时成绩也在前几名,这回撞了大运考了第一。 谁都想当第一,商响当然高兴,认为这运气都是肖吟带来的。快快乐乐的跑到道观,要和他的男朋友分享这个消息。 遇到肖吟之前,商响从没想过自己会恋爱。 小时候,他有耳鸣的毛病,仿佛有人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很压抑,又像是深情。 随着年纪增长,这毛病不药而愈。听到的内容早记不清了,但就是觉得那个声音熟悉,很像肖吟。 “我考了第一,我要奖励!” 商响拿出成绩单。 对他来说,一次摸底考的排名并不那么重要,可要用来拿来讲条件要嘉奖,才是值得高兴的。 “想要什么?”肖吟一贯纵着他,想要摘星揽月都给,把人纵得愈发无法无天。 “五一陪我出去玩?” 倒没提什么不得了的要求,可肖吟却闪过一瞬间的为难。 这没逃过商响的眼:“怎么了?不愿意?” “怎么会呢?”肖吟展颜一笑,原本就好看的面容如冰消雪融,更加生动了几分。 响响贪色,这一招最是得心应手。 果然,美色之下,商响忘记了要生气,还是昂着脖子提要求。 “那咱们去南山吧。” “好,都听你的。” 肖吟说。 好容易得了长假,南山上游客不少。两人都不是喜欢热闹的,绕了远路,从后山上去。 肖吟还记得那年,商响带他去南山赏花。仲春时节,山中桃花堆叠如云,繁似烟霞。 “从前山上有座古寺,不知如今还在不在。”轻轻握住商响的手掌,两人在野草丛生的小路上不快不慢的走着。 商响小孩子心性,一路上扯狗尾巴草,捉蚱蜢,倒是自得其乐,不亦乐乎。听见肖吟说话,放走了手上的长脸蚂蚱,回答说:“你想它在他就会在。” 肖吟眼光闪烁,沉默着笑了笑,手心被少年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擦着,说不出的旖旎心动。 他自然希望所有东西都不要消失,可消失是这个世界的必然。 不破不立,因为毁灭才有新生。 固执守在原地的人是要承担痛苦的。 他早已不是法力无边,可以更改时空的灵虚天君。身为凡人,他只能守住那一间小小的道观,为响响留一个家。 循着记忆往破败庙宇走去,穿过茂盛的荒草,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处,一间破败倾颓,只剩断瓦残垣的禅院仍在那里。 石柱石阶上生满了青苔,厚厚的一层铺就,踏上去,脚底有一种悬空的柔软触感。 “看来还在。”商响抬头,透过破瓦的裂隙看向外面的天,枝繁叶茂的树木隔绝了日光,眼底一片浓重的墨绿。 肖吟微微侧头,目光仔细描摹着商响的脸。 仿佛站在了百年前的同一处,碎瓦漏出的光恰好投在了与那时一模一样的位置。 黑釉点成的双眼生动惑人,灵魂颠荡着,飘飘摇摇,全都系在了相交的视线中。 在这里,肖吟头一回说了:“响响,我喜欢你。” 明明是太过久远的往事,偏偏他记得清,甚至连亲吻时柔软的触感都仿佛回到了身体。 可接下来,他就反应过来不是错觉。 响响揪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嘴唇不得要领的轻轻蹭着。 柔软又温存,却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急躁。 他还是太小了,不懂得这些,就连接吻都毫无章法。 “你教我。”胳膊环住了他的腰,商响停下来,情丝横泛的眼睛看着肖吟,轻声说道。 肖吟微微叹了口气,温热的吐息划过商响弯曲的睫毛。 时空交错恍惚,像梦又像错觉。肖吟像是一只受不了诱惑的虫蝇,切切扑向魂灵中的灯火。 唇齿相接,津液交换,肖吟不遗余力的教导着他的响响。 腰被环得更紧,商响忐忑又期待的接受着甜蜜的冒犯。 被放开时,有点发晕,轻轻摸着嘴唇,暗自感叹原来接吻是这么回事。 像是缺氧般的窒息,靠着纠缠的唇舌,才能得以维持生命。 “肖吟,你喜欢我吧?”他喘着气追问,这个问题意义重大。 “喜欢。” 不做思考,对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压抑又深情,像极幼时的幻听。 商响笑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胸口磨蹭,小声说:“真好。” 夕阳沉下,天空一片迷人的红,山路上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可手紧紧牵着,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 第三十八章 观 下半年的时候,商响上了大学。 他成绩不差,挑的学校却都在本地,班主任劝过他多次,怎奈商响油盐不进,顽固不化,就是不肯去更广阔的世界。 肖吟也劝他,说就算去了外地,每年也能见面的。 商响毫不介怀的坐在肖吟大腿上,表示自己不喜欢异地恋,比起每年见面更希望每天见面,然后凑过唇,冲着那张英俊的脸就是一顿亲。 其实,同游南山之后,商响就发现了道观的秘密。 从南山回来,肖吟就异常虚弱,寻了借口要早睡,脸色白得像纸。 商响以为他是病了,哄着喂完药,便让他睡下。 担心着肖吟,商响一直没有睡着,到了后半夜,周围竟然变成一片混沌,房间不见了,院落也成了空花泡影。伸手去碰,回廊,蔷薇、梧桐树,只虚幻着,空有一个影像…… 以为是梦,商响狠狠掐了大腿一把,觉得疼了,才知晓不是。 那一夜过得格外漫长,黑暗中,只有肖吟能实实在在触碰,其余一切都是虚假。 商响并不害怕,从他和肖吟相遇,一切就充满了不寻常。 他心里清楚,这个人必定是不同的。 时间在混沌中变得难以计算,不知过了多久,怀抱着的肖吟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一刻,天地归位,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肖吟什么都没说,只是亲了亲他的鼻头,笑着同他道早安。 商响也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搂住他又要接吻。 后来,他瞒着肖吟去查了道观。 在有据可查的年代里,从来都没有关于这座建筑的记载。向附近的人一番打听,才发现,除了自己,没有人看得见那间破败古旧的道观。 是鬼么? 忍不住想起聊斋之类的志怪小说,漂亮男鬼诱惑了人间的书生,吸尽他们的精血,以保容颜不老…… 可是,肖吟连碰都不碰自己。 反倒是自己喜欢缠着他。 关于真相如何,商响有过许多猜测,但道观是靠着肖吟的精神力维系着,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旦远离,他就会变得虚弱,这才是商响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的真正原因。 大学之后,家中的管理更为松散,商响一有空就上道观待着,同寝的室友都半开玩笑说,商响在校外有个女朋友。 每到这时,商响就笑着纠正:“是男朋友。” 可他说话的语气太过吊儿郎当,大家只当他在开玩笑。 “肖吟,快帮我拿下箱子。” 寒假头一天,商响就迫不及待收拾细软到了道观。 闻声,肖吟为他开门,木门一如往常嘎吱作响。 商响伸出头,可怜巴巴的:“轮子坏了,手都给我拎红了,快给我吹吹。” 肖吟无奈,伸手接过那个二十八寸的大箱子,却也喜欢商响的小孩样,低头帮他吹了吹手掌,又伸手去揉他的头:“先进去吧,等会帮你涂点药。” 手掌上那点红当然不至于要到涂药的地步,只是肖吟心疼他,见不得他有一点不好。 面对肖吟小题大做的关怀,商响徐徐扯起嘴角,凑近了撒娇:“擦药就不用了,你亲亲我,亲一亲就不疼了。“ 肖吟拉过他的手掌,微笑着用嘴唇轻轻触碰:“你明明可以回家,这样你父母会不高兴的。” 敛去笑容,商响的表情变得严肃:“你明明可以跟我一起回家……” 话未说完,又低头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想瞒着我的。” 肖吟不说话。 商响抬起头,张大了眼睛对上他微微躲避的视线:“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只是你不老实的话,就会失去你可爱的男朋友。” 像是天生的,商响撒起娇来得心应手。 肖吟明白他在说什么。 响响很聪明,肖吟知道瞒不了他一生一世:“你都知道了?” 他叹息着,目光拂过商响的脸颊。 “当然,我是谁。”伸出手指戳了戳肖吟心口,商响洋洋得意道,“我多聪明啊!” “这座道观不是真的。”肖吟开口,轻声说。 不是真的,而是用他的精魄铸成的幻象。 道观太旧了,又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历史价值,最终难逃拆迁的命运。转世之后的响响不在渝州,从前的风物人情一一消散,肖吟担心他会觉得孤独,没有依靠。 所以,在渡过忘川之前,他同阎君做了最后的交易,将精魄和道观系在一处。此后,只要他还在,响响就不会没有家。 代价就是他无法离开这里,一旦走远就会耗损心血。 一次两次勉强可以忍耐,时间长了,就会伤及灵识…… 听完,商响踮起脚尖,对着肖吟的头发一阵扑棱。 “笨蛋,万一我不来呢,你就一直在这等着,不来找我了吗?” 第三十九章 完 “响响……” 支吾着说不出话,肖吟胸中心绪难平。 稍稍垂眸,对上那双狡黠的眼。 软软的发丝垂落,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商响唇角翘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回忆起之前种种,肖吟忽然恍然而释。 “你记起来了吗?响响。”他郑重的的问,目光却很复杂,仿佛并不寻求回应,却又希望回应。 商响笑容更大,带着些许得意与挑衅:“那你希望我记起来吗?” 肖吟沉默。 过去的回忆并不好,他想让响响忘记,可是真要忘了,又蓦然觉得怅然有失。 答不出,只能目光柔软的望着他。 并未得到回音。 商响就是不肯给他一个确切。 肖吟猜想,响响许是想起来了,否则不会说出那些话。可是,喝下了忘川水的人,回忆遗落在那条无尽长河里,再次轮回,必然是干干净净…… 时间过得很快,日复一日,转眼便到了除夕。 商响父母在国外工作,不能在这个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回家。 这是家里的惯例,商响早已习惯,也乐得赖在肖吟的道观里,莳花弄草,喝茶赏月,过足了悠闲日子。 他还是没有给肖吟答案。 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告诉他。 他们之间的债,就连最是公正的阎君都无法算清,只能任其纠缠。 泡了一壶茶,商响坐在小院子里慢慢的喝,头顶残月如钩,不如凡间的万千灯火亮。 然而,即使墙外霓虹璀璨,他想要的,只有梧桐树梢上的那汪月色。 不由得回忆起当年如星如豆的一点微光,肖吟的容貌不论怎样都是惊心动魄的迷人。 足以使光阴停驻,晦昼难分。 自己为了他不要命一回,其实算不得亏。 恍惚中有人为自己披了一件衣,眼前的小火炉生得正旺,趁着与茶壶间的缝隙,徐徐冒出灰烟。 灰烟中瞥见一双玉白的手,这个人,就连骨节都美不胜收。 “不要着凉了。” 肖吟嗓音低沉又冷,语调却让人觉得温柔之至。 眼圈微微发涩,湿润了眼角。 许是烟尘太甚吧。 他想。 “下回换一种炭吧。”商响说。 “好。”肖吟答道,面前的小茶几上出现了一个白瓷碗。 碗里装的是汤圆,正好一口一个的个头,玲珑可爱。 “喂我呀。”商响仰头,眯着眼睛微微笑,然后又挑剔,“我只吃芝麻馅的。” 后来,商响毕业,在一家外企供职,岗位闲散工资尚可。 他把道观当成了家,下班不去应酬,总是按时回家。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商响家有娇妻,并且惧内顾家。 商响解释说:“娇是娇了,惧的却是他。” 同事们听了也只是笑,坐实了他怕老婆的传闻。 商响不在意。 肖吟对他的照顾巨细靡遗,除了不能走出道观,一切都很好。 一百年前,谁能想到,堂堂灵虚天君竟会满身烟火气的在厨房忙前忙后。 商响看着他,忍不住翘起嘴角。 或许是时候了…… 深秋。 商响难得喝了酒回来,摇摇晃晃的进门,坐在台阶上喊肖吟。 肖吟一直等着他,听见声音便匆匆来迎。 商响迷蒙着双眼,拉下他的脖子,印上了一个充满酒气的亲吻。 他胆子向来大,舌头也不规矩,灵活的探入口腔,狡猾的挑逗。 “肖吟,我长大了。”他说。 红着眼睛,湿漉漉的,情丝横泛。 长大了,应该可以被吃掉了。 “是啊。” 肖吟压抑着答道。 “所以,你不想做些什么吗?” 说不出话,全身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 等反应过来,已经是纠缠的姿态,缠绵得像头顶温柔的月亮。 似乎曾在某一刻发生过,相同的躁动蛰伏了许多年,就连月色落入眼中的画面都是那样似曾相识。 彼此都被迷惑了。 唇舌间纠缠不断,气息说不出的滚烫,仿佛要融化一轮秋天里冰冷的月。 肖吟的目光变得极深。 商响胆大包天的笑:“抱我呀,肖吟。” 眼眶不觉就红了,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水到渠成的脱了衣服,肖吟跪下来,亲吻着商响的脚面。 如同百年前一样虔诚。 商响俯身,同他接吻,抱着他,在他肩膀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狠了心,真的见了血深刻。 沾着血的嘴唇不可思议的殷红。 肖吟细细吻他,商响迷乱又嚣张。 他们都等得太久,再等下去,便是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商响不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从未醉过。 也不想告诉他,早在他告诉自己小老鼠故事那天,指尖碰到了他颊边眼泪的那一刻,遗落在黄泉忘川中的记忆猛然回溯,魂灵震颤,从前的一幕幕宛如鲜活。 他是记得的,忘川上他说那句—— “响响,我喜欢你。” 从没忘过。 【作者有话说:正文就到这里完结了,响响和道长隔了一生一世的酱酱酿酿。以后还会有几章番外,会写响响如何解决地缚灵问题和道长见家长的事,还有就是花妖和哥哥的故事也会写。谢谢大家一路支持,没有你们的鼓励和陪伴,可能真的就会写着写着没有动力了吧。尽管还有许多不完美,有你们鼓励我就会继续加油,爱你们!】 第四十章 番外 来自丈母娘的凝视(1) 商响工作的第三年,常年在外工作的父母突然宣布离婚。 聚少离多,迟早的事,商响,没觉得太惊讶。 回国之后的商妈妈突然就闲了下来,各类兴趣爱好激增,什么茶道茶花就不说了,不惑之年的阿姨竟然还爱上了蹦极跳伞滑翔机之类的危险活动。 几年前商妈妈就知道儿子教了男朋友的事儿,当时她就不以为意,觉得这总比一直不恋爱好。 也不怪商妈妈有这样的担心,实在是商响小时候太过早熟,从来没表现出正常小孩对恋爱的憧憬和向往。 “响响,你让肖吟来咱家吃个饭吧。” “他出门有点不方便。”商响说。 商妈妈:“他这么宅?连丈母娘都不见?” 商响对母亲的逻辑感到哭笑不得:“妈,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丈母娘而不是婆婆?” “……” 来自灵魂的拷问让商妈妈瞬间有些混乱—— 为什么会觉得儿子是嫁出去的那一个呢? 没有答案。 然而,女人的直觉不会出错。 —————————— 尽管商响拒绝了妈妈要见儿婿的要求,中秋那天,他还是带着肖吟上了门。 其实,肖吟不是不能离开道观,只是不能离得太远,否则精神力无法支撑。 好在商响家离道观只有五分钟的脚程,去一去的倒是没多大妨碍。 商妈妈常年在外,厨艺欠佳,肖吟很机灵的去附近的餐馆打包了不少成菜。 “敲门啊,你来敲……” 站在家门前,商响眯着眼睛坏笑,催促肖吟。 遥想当年,灵虚天君叱咤三界,什么阵势没见过。可到了这时候,还真是犹豫发怵,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没事儿,你别紧张我妈挺好相处的,就是不喜欢你也不会怎么样的。”商响安慰道。 肖吟反倒更紧张了。 正在敲与不敲之间天人交战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商妈妈微微有些胖,皮肤很白,气质极佳。 看见肖吟,她呆了一呆,心道:这么好看的猪竟然肯拱我家的大白菜。 商响不知道在母亲心里,自己已经成了一棵白菜,拽着肖吟的衣服,小声教他:“快打招呼呀。” 肖吟回过神,才想起来应该打招呼,弯腰叫了声“阿姨好“。 “好、好,快进来吧。” 被商响半推着进了门,肖吟到现在都有点懵,灵虚天君的风仪气度统统用不上,丈母娘面前,他哪敢摆那些架子? 芒刺在背的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商妈妈开口问他:“小肖在哪里工作啊?” 这几乎是丈母娘通用的开场白。 肖吟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商响抢过话去:“他在文物单位。” 商妈妈听后直点头:“文物单位好,单纯,工作也稳定。” 商响心想,确实挺稳定的,肖吟这傻子都快被破道观套牢了…… 虽然吐槽,心里却也觉得高兴得意,这人为了给他留一个家,竟然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不离开道观,其实只是因为那是和肖吟一起住过的地方,一砖一瓦刻着回忆,这才无法舍弃。 现在人都是他的了,有肖吟的地方才称得上家。 商妈妈问完单位,倒是很有礼貌的没问收入,而是很有深度的和肖吟扯起了学术。 肖吟博古通今,几句话下来真还唬住了商妈妈,认为小肖长得好看还有学识,儿子简直赚到了。 “响响,快去洗点葡萄过来。” “哦。” 商响刚想起身,却被肖吟阻止了。 “我去吧,你手指前天不是擦破了,不能沾水。” 第四十一章 番外 来自丈母娘的凝视(2) 说完,肖吟就去了厨房。 商妈妈问商响:“手破了?我怎么不知道?” 商响勾起嘴角,狡黠一笑:“我骗他的。” 商妈妈:“……” 洗好葡萄端进客厅,肖吟习惯性的帮商响剥葡萄皮,商响习惯性的张嘴吃。 然而,商妈妈显然并没有习惯吃狗粮,表情尴尬,一度觉得让儿子带男朋友回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哎,算了,儿大不由娘…… “吃饭吧。” 商妈妈说。 毕竟没有什么尴尬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饭后,商妈妈叫商响去洗碗,肖吟本想代劳,却被商妈妈叫住了。 “小肖,你来一下。” 丈母娘一脸神秘,叫肖吟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去头去看商响。 “去吧去吧,我带手套不沾水。” 进了卧室,商妈妈一边说商响小时候的事情,一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相册。 “你看看。” 肖吟接过,很郑重的翻看。 相册里,记录了从商响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影像,生活照只到十三岁,之后的就只有毕业照和证件照了。 商妈妈叹了口气:“响响初二时我和他爸爸就出去拼事业,对他的关心实在是太少,这孩子跟我们也不亲……” 肖吟没说话,静静听着。 商妈妈继续说:“响响从小就懂事,不像别的孩子总是哭闹,也不要这要那。但是太懂事了,就不像小孩子了” 肖吟心里想,他跟自己在一起时,倒是挺有小孩儿样的。 “他喜欢你,依靠你,肯在你面前示弱耍赖,其实我做母亲的看着挺高兴的。以后也请你照顾好他。” 翻完最后一页,商妈妈交代道。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吃个葡萄都要人喂,心想果然爱情让人矫情。 “我会照顾好响响的。”肖吟立马表决心。 商妈妈表示很满意。 “你们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洗完碗的商响探了个头进来,看着肖吟手里的相册,笑问:“看照片呢?我小时候可不可爱。” 也不顾商妈妈还在,肖吟说:“你一直都可爱的。” “你两说会儿话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商妈妈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 看着母亲掩上了门,商响立刻拿过肖吟手中的相册放到旁边,一下子把他压到柔软的床上。 身后是厚实的羽绒被,眼前是近在咫尺的商响。 “响响……”肖吟咽了口口水,不自在的开口,”这不合适。“ “我妈都同意了,有什么不合适?” 商响笑得一脸痴汉,让肖吟莫名脸红,心脏毫无规律的鼓动着。 离开家时,商响带走了一个盒子,盒子里的东西是他出生时手里就握着的—— 他打算给肖吟一个惊喜。 两人回到道观,肖吟还是一如往常的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小琐事一个人担着,商响清闲无比。 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年,自己为他当牛做马处处陪着小心的日子。 商响笑了笑,从身后抱住正在为蔷薇修剪花枝的肖吟。 胸膛贴着他宽厚的背,他轻声说:“现在咱们怎么倒过来了?” 肖吟沉默不语,表情却是细微的酸楚。 “给你,打开看看。”将那个年头久远的盒子放到肖吟手中,商响面满笑意。 肖吟疑惑的看着他,轻轻掀开了盒盖。 红色的绒布包着一节森然的白骨。 那是他的骨头。 不,那是灵虚天君的骨头…… “当年奇货居让我还给你的。“商响说。 “那……为什么留了下来……” “我舍不得。” 舍得忘记前尘,却舍不得从此之后同你毫无关系。所以才留下了一段骨头,留下了你也喜欢我的证明。 肖吟取出骨头,指尖相触,瞬时幻出一道紫光…… 仙骨归位,熟悉的力量在体内碰撞涌动。 虽然比起当年天生神胄,这力量根本不值一提,但摆脱道观幻象的束缚、做一名平凡地仙却也绰绰有余。 他俯身亲吻商响的额头,将一半仙力渡入他的体内。 此生此世,他的一切都要和响响共享。 商响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着注视肖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笑道:“只亲额头怎么行,这里也要。” 从前是云烟,未来是幻影,重要的是,他们要过好眼下这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