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冁嬮》作者:辴孍 文案: 古代言情 古典架空 青砖绿瓦,陌上花开香染衣;朱门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 楔子 东醴绾香 半氲半散 自来潇洒难 我本无欲想 何故芳菲夜幽阑 看流年数流光 步步远纷纷慢 谁抱负扬帆 谁英雄好汉 有人志鄙气短 有人儿女情长 爱恨断 恩怨藏 何去何从只此一方 生来人亡 何苦荣繁 远途路渺茫 我本有冀望 何故天意两头框 酌清酒饮离殇 了了劫终终忘 谁逐鹿争壤 谁天下平安 有人偏执成狂 有人经年无恙 青骢老 绕根墙 天涯尽尘青丝染霜 一往朝南 辗转寻欢 岂忧亦迷惘 我本旧逝川 尤记当时桃花样 连心指浮影仗 淙淙水零零散 谁舍人不归 谁容颜沧桑 有人暮四朝三 有人地老天荒 高峰岚 一隅光 坟茔孤魂芦草荒 “切莫东张西望了,土包子进城,委实丢人,将头耷拉下来一些。”桡鹨城中,八街九陌摩肩接踵,虽非天子脚下的紫金国畿,富庶繁绕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要是因此处鱼龙混杂,物资盛产,除达官贵胄以外,更纳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绿林好汉。那驰在青骢良驹上的少女在熙来攘往的人堆中鹤立鸡群,她约摸及芨碧玉左右的年纪,本因是韶华正芳的面相,却其貌不扬,脸色呈病态苍白之状,鄙夷的窳觑前头牵橛拉缰那名红衣青年,一脸恨铁不成钢。 牵马的护花使者漆丝淄发,一身轻袂长衫如火如荼,似曾浸血渲、似曾同槭染。一袭红衣,一马青骢。长襟动裾,若拂清风。眉目俊美,飘潇飒浓,只眼内眸底蕴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忧郁,似善感、似多愁。 他颇为在意马上少女言辞中的嫌恶,沉吟半晌,一双眸中两只眼睛仍炯炯有神的游目四顾,答她:“既是土包子,便该有身为土包子的形容。东张西望无可厚非,这何足为奇?” 翙隰谷是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周遭屯子墟落不计其数,却均是耩耧砌甃的庸居僮棚,残镇乱巷,哪有什么富庶可言?在那犄角旮旯与世隔绝了两旬,委实是井底之蛙,土包子一说也恰如其分,遂他并未反驳。此番负了任务长途南来,开开眼界拓拓见识,左右无人知他名讳,不过途径过路罢了,即使丢人也是丢了就走,不怕出丑,故而那双亮晶晶骨碌碌的招子瞅得格外肆无忌惮。 零虑扶了扶额委实替他汗颜,抬眸瞄向远方苍穹那抹即将被山岗淹没的残阳,弯腰一拍他肩头:“今日到此为止,便在城中歇脚,住宿一晚。你且先觅个客店,安顿下来再说。日夜兼程赶了这许久的路,也人困马乏了。” 一路南下,风餐露宿,一直没能睡个安稳觉,着实心力交瘁。虽说她乘了代步工具,至始至终都在享受照料,但路途坎坷颠簸,又是跋山涉水又是赤壁荒漠,何况她体内重疴未愈,怎能不疲? 阿颛闻言怔了一怔,似乎也考虑到她身体状况不佳,不宜继续舟车劳顿。牵着马匹到了一处十字路口,道旁那幢花红柳绿富丽堂皇的五重高楼中弥漫出沸反盈天的喧嚣嘈杂声、以及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酒香,他腹中饥肠因此两遭叫唤,于是止了步子,一直楼前匾额上篆书的“仙客楼”,提出建议:“就这家怎样?” 零虑挑眉冷笑:“眼光不错,尽拣好地方挑。这里头随意一碗白米饭也值七八枚铜板,你身上笼统不过这许多,晚膳果腹可解,咱们夜间便蹭屋檐睡大街?” 阿颛一摸腰际,确实囊中羞涩。脸上羞赧一窘,默默无言。 “唔,师傅给你起的这个名儿果然人如其名,半点也没弄虚。”零虑跳了跳眼皮,打击他。颛之一字,乃愚昧暨儚之意。阿颛不去理会她的揶揄,问道:“那该当如何是好?要么便同往常一般,去林子里猎两只乌鸦?” 正踟蹰间,忽闻左手边不远出传来马蹄鞭挞声,一骑风驰电掣疾冲而来,马上载了位弱冠青年,锦衣华服穿金戴银,且一派桀骜褊狷的模样,多半是出生贵爵的纨绔子弟。他策马狂奔,长街两旁的贩主行人约摸均与他相识,见他恣睢无忌的疾冲,无人胆敢上前指摘拦截,纷纷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路央有个杵着木棒的老妪因腿脚不便未及躲避,一瘸一拐的让道,却较旁人慢了几步,那贵公子怒骂一句:“不长眼的老瞎子!”挥鞭一挞,老妪“啊哟”一声惨嚎,被抽翻在地,爬不起来。贵公子视若无睹,径直横冲直撞。 阿颛眼见他立即便要撞上自己与零虑两个,不愿惹是生非,牵着缰绳意欲让路。零虑在马背上出言制止:“休走,人家给你送开销来了,岂有推辞拒收之理?” 理字余音未落,已给近在咫尺的贵公子一声不耐烦的斥骂掩盖,但闻鞭稍破空,他挥臂下击,边击边骂:“今日出师不利,竟逢到这般多不长眼的盲人,前一个老瞎子,眼下两个小瞎子!” 他的跋扈尚未得售,鞭子将落之时身下马匹蓦地前膝一弯,站立不稳栽了下去,由于前冲之惯,一歪一曲异常猛烈。那贵公子骑术不佳,难稳扑势,即将撞上零虑时身子挣扎着一扭一歪,斜斜划倒,一骨碌滚下马背。他身子本沉,这下势道用逆,失衡而坠,双膝首先触地,跟着便是额头,咚的一声闷响,磕头磕得颇为宏亮。 旁观路人捧腹大笑,相继起哄。零虑眼珠子一转,预备弯腰伸手去扶,笑道:“公子哪须这般客气?快快请起,何必多礼?” 那贵公子跌得人仰马翻,但人跟马均只是擦破了皮,并非筋断骨折,受伤甚微,一同栽倒又一同爬起身来。他折了威风,狼狈尴尬,自觉再无脸皮横行霸道,牵着缰绳灰头土脸的逃之夭夭,边奔边破口大骂:“不中用的畜生,回头便将你宰来炖了!” 他得了教训,众人喝彩声中一片欢声笑语。待他走远,阿颛抬眸冲少女道:“你这样戏弄人家,忒也缺德。”顿了顿,补充一句:“戏弄人家倒也罢了,盗窃旁人钱财,实非君子所为。”说着摇头晃脑。 那贵公子只道是身下良驹马蹄抽筋,哪知却是适才他猛冲过来将撞未撞之际,乘在青骢上的零虑暗施手段,往他马膝上弹了一缕真气,这真气虽非实物,肉眼难辨,却是学武之人浑厚的内功真力,凝指而弹,激射出指,非实物却具实质,威力比之一般暗器尤其强悍。那马吃不消真力一击,如何不倒?旁人不谙武术,看不穿蹊跷,阿颛却瞧得明明白白。 零虑摊开手掌,将掌心一只亮镗镗金灿灿的钱袋往空中一抛,继而接下。适才那贵公子跌下马鞍,腰际与青骢马腹擦鬃而过,她眼疾手快,顺带便将对方系于腰际装着金银的钱袋神不知鬼不觉摸了过来。她拆开囊口取出一锭元宝掂在手中,狡黠一笑:“所言有理,未免今夜露宿街头,只得委屈委屈你当一回小人。”阿颛顺势配合,做出委屈之情:“你知我毫无经验,首次做贼,自然心虚。万一惹出什么幺蛾子,岂非耽误行程?”零虑哼了一声,轻蔑一鄙:“我虽不济,却也未庸碌至斯,还能让他察觉了。人家君子普遍均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雅致客,你胸无点墨,再如何维持形象也是伪君子,不必介怀了。”阿颛抗议:“我是乡巴佬,自然当不起君子了。既已解决财箧之窭,咱们快些找个落脚处方是正经。” “这家酒楼模样虽然惹眼,但这锭元宝分量颇重,住宿一宵并朵颐三顿也绰绰有余。”零虑纵下马鞍,将取出来的那锭白银塞入囊中,快步奔近先前那位给贵公子抽翻在地的老妪身前,将起搀起,并一袋黄白尽数交于其手,嘱她赶紧觅家医馆治疗腿上顽疾,嘱咐完了在老妪一派感恩戴德中原路折返,见阿颛愣愣发怔,挥了挥手:“替那纨绔公子积些功德,算是日行一善。” 两人携手并肩踱入酒楼,命上前招呼的店小二将青骢牵进马厩好生豢秣,自拣二楼靠牖一隅临窗而坐。店小二手握抹布,点头哈腰过来咨询客官有何吩咐,零虑拿过菜单翻了几页,要了两菜一汤。阿颛一摇腰间空空如也的酒葫芦,谏言道:“再来一壶东醴醉。” 店小二茫茫然不知所措。 零虑立即换口:“两坦陈年女儿红。”店小二恍然大悟,谦恭而退。 待他下去,阿颛瞅了瞅枼外街巷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解一问:“我叫的是东醴醉,你何以要女儿红?” “这儿并非翙隰谷,哪来的东醴醉?且一尝这俗世红尘花花世界的琼浆玉液,那又是另一番滋味。”所谓的东醴醉不过是多窖藏几年,酿造时添了一味“暗寥香”的女儿红罢了,但暗寥香乃翙隰谷特产,这儿离那荒谷十万八千里,自然不备。 菜未至,酒先到。阿颛无酒不欢,拨开瓶塞便迫不及待往嘴里送。适才他听零虑说这花花世界的佳醪如何如何甘醇芬芳,如何如何沁人心脾,但只囫囵了第一口便起始蹙眉。 “原是好酒,可惜店家贪多务得,往里头参了水。”预备往葫芦里灌酒的打算冰消瓦解,随即将坛子搁下。一抬眼,见零虑却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双目直勾勾紧盯街道一角,也朝那方注目,却没发觉有何异常,疑道:“怎么了?” 零虑冲人堆中一指:“你仔细看,瞧那人是谁?” 她所指之人是一位同阿颛年龄相仿的青年,白袍缓带,背负长剑,正牵着一名锦衣少女在人堆中穿梭疾行,交头接耳,时而朝来时路频频回头,脸上均有惊恐骇异、余悸未消之情。他二人足底稳健,步履轻捷,显是身具武艺。只是奔行匆忙,大有逃窜之状,不知在规避些什么。 阿颛对那负剑的青年背影微感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晤过。 零虑眼底浮现戾气,左掌已捏握成拳,骨节摩擦之声咔咔作响,怒道:“你不知那男人是谁,咱师傅为何仙去你总晓得罢!” 经她提点,阿颛蓦地恍然:“嗯,当日的确是他同天冥古皇一同找上门来!” “这人在此处现身,那天冥古皇大约便盘桓附近,且尾随他二人身后顺藤摸瓜,找到那老头子以报此大仇!” 阿颛却踟蹰了,瞥了眼那青年,不以为然:“算了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真将天冥古皇杀了,咱师傅也绝不可能死而复生,反而招惹麻烦。与其自寻烦恼,徒造血腥,不如看淡些,释然从之。” 零虑一拍桌面,两坦瓷罐应声而碎,她只片刻间便目眦欲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世上最不共戴天之事便是杀父之仇。咱师傅虽从前待你凉薄,总是二十年养育之恩,有仇不报人之可弃,何况还是这等血海深仇?” 阿颛欲待说辞,她却抢在前头阻了他发言:“你不愿动手,我自个儿去,即使战那老家伙不过死在他手中,你且记得替我收尸!”说着义愤填膺站起身来,意欲下楼。阿颛一惊动容,拉了她胳膊重新座下,说道:“稍安勿躁,你身子不便,且留在此处,我一人前去便可。”眼见楼下那双男女双双径直向东而去,渐行渐远,同零虑宽慰了两句,快步下楼。 数月之前,他师傅虿螅老叟受人重创,无药可治,终于死于非命,他虽悲恸,憎恨凶手,却也不曾想过复仇之念,他自觉仇之一字害人害己,即使他终令真凶一命偿一命,终究不能改变已发生的事实,无法令人死而复生,或许多年之后又有那凶手的亲朋好友家眷宅属来找他晦气,冤冤相报,只会遗祸无穷。因他心如止水,遂无嗔无恨。 但零虑所说句句属实,这个仇既是为人子弟必负之责,他无法推脱,不得不为之竭力,非令真凶血债血偿不可! 卢彦本是同天冥古皇那只闲云野鹤云游四方,至桡鹨城中时不期邂逅了姬阴魂,专为逮捕伊晚而来。这女人美艳无双,却非弱柳扶风的娇娥,脾性暴戾,心狠手辣,倘若伊晚给其逮回,势必丧命,辛而城中人多口杂,逵路蹊径四通八达。他首先察觉对方,立即携了伊晚之手夺路而逃。 一路奔回城郊天冥古皇暂做盘踞的秋水苑,推门而入,却见偌大的院庭空空荡荡,唯余满院桃花落英缤纷,不见一人。 “难不成老前辈又去花影楼听折子戏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亏得是尊世外高人。”既已安全归居,那女人便不会追来了,伊晚如释重负的长吁口气,正预备去关院门,岂料转头时忽然瞪大瞳孔,呆若木鸡。 卢彦见她神情有异,以为她惊吓过度,安抚道:“咱们既然安然无恙回来秋水苑,她即使寻上门来亦不能放肆了,且莫忧心。” 伊晚得了抚慰,自讶异中回过神来,却不理睬卢彦,双目只望他身后,:“不知这位公子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卢彦眉头一皱,纳闷回首,这一瞥不要紧,却吓得魂飞天外。 只见身后两尺外站了名弱冠青年,绺丝散发,玉树临风,一袭血色红衣在风中猎猎谡扬,无尽妖冶邪魅尽显其中。 “是你!”卢彦心神宁定,立即将他认了出来,正是数月前他同天冥古皇去往翙隰谷时遇见那人。只是何以会在此出现身?他与自己相距不过咫尺,他却浑然未觉,不知已一路尾随多久,倘若意欲取他性命,他只怕死之何因亦无从知晓。彼时天冥古皇驾临翙隰谷是去寻衅杀人,大动干戈,但想他若有意寻仇,早已动手,既未动手,便非滋事而来。 “我来找天冥古皇,既然他不在此处,劳你两位领个路,带我去花影楼寻他。”阿颛往旁一让:“这就走罢。” 卢彦脸色陡然惊变,他果然是上门寻仇来了。 伊晚不知内幕,只道他是天冥古皇旧相识。见他容颜俊美,颇生好感,作势往屋里相邀,笑道:“其实我们俩也不知古皇究竟踪驾何处,花影楼离此尚远,去的话说不定白跑一趟。眼下天色已晚,想必他老人家也该回来了,公子且先入舍小酌一杯薄酒,稍候片刻如何?” 阿颛一路跟随他两个直至秋水苑,本是想直捣黄龙,寻到天冥古皇以报师仇,岂止竟扑了个空,这可如何是好?问卢彦:“你同天冥古皇是何渊源,他可是你授业恩师?” 卢彦猛的眯起眼睛,正欲找个借口否决,伊晚却抢先一步透露出来,卖讯卖得兴致勃勃:“他虽非古皇门下正宗弟子,却也是个挂名,承古皇青睐,跟随他老人家求教学艺,不知公子是何许人也,同古皇他老人家有甚牵连?”她说得笑语嫣然,混没看到一旁卢彦拼命朝她挤眉弄眼。 阿颛想着自己良久不归,零虑大约等着急了,一时又找不到真凶行踪,挂名弟子也是弟子,师债徒偿同父债子还原是一理,取了卢彦之命此仇便算得报,淡淡的道:“他是杀我恩师的大仇人,我自然是为报仇而来。唔,当初那老家伙在我恩师身上印了一掌,而今我便也在你身上摁上一掌,一掌过后,不论死活,恩怨随即一笔勾销。谁也不吃亏,谁也没占便宜。” 卢彦脸色霎时失了血色,惨白如纸。他之前见过这人与天冥古皇动手,武功深不可测,若当真以血肉之躯实打实硬接一掌,必死无疑,闻言惊道:“冤有头债有主,那虿螅老叟死于天冥古皇之手,你何为迁怒于我?况且我实属无辜,即使将我杀了,也不能算你给你师傅报了仇,他仍死不瞑目。”倒并非有意移祸江东,他所叙所述一字一句尽是实情。这人武功惊世骇俗,非古皇不能匹敌。 伊晚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前一句报仇后一句雪恨,立知眼前这人来者不善,委实吓得心惊肉跳,忙与卢彦齐身后退。 阿颛不去思辨他话中有无道理,水波不兴道:“接掌罢。”揎拳捋袖,右掌轻飘飘拍了出去。他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若絮拂扬,并不如何凌厉,掌心却似有若无泛起一股袅袅黑气。卢彦深明其威,落在人身非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不可,意欲趋避,但给对方掌力余势笼罩之下,身体竟仿佛不属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目睹催魂夺命的一掌缓缓击来。 阿颛一掌似缓实疾,眼见便要按在卢彦胸前,千钧一发之际,伊晚跨步横掠,挡在了卢彦身前,即使她未在阿颛掌势笼罩之内,行动自如,但这一步也险些命丧黄泉,辛得阿颛非嗜血之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愿牵连无辜。掌心距她面门两寸时生生止了去势,顿住不前。 他怔怔发愣,不知她此举何意。 “我不知你同天冥前辈过去有何恩怨,但卢彦不过是他门下非正宗嫡传的挂名弟子,我却是货真价实的入室高徒,不久的将来便要嫁于卢彦为妻,你将我杀了,既可偿命,还能令他两个自愧于心,生不如死,岂非比杀了他俩更为妙哉?” 她娓娓而道,义正言辞。阿颛却听得莫名其妙,惑道:“彼时天冥古皇在翙隰谷逞凶,你又不在场,我干嘛为难于你?快躲至一边,别殃及了。” 卢彦之前同伊因某些矛盾闹过一场不愉快,若非适才在市井邂逅姬阴魂,她必一犟到底,眼下却听她在自己生死攸关之际肯舍生忘死,胸臆里柔情满腔,男儿气概如海升潮般磅礴而至,本来的畏惧之下顷刻间消弭于无形,将伊晚晚身后一拉,护在臂弯之下,拍胸道:“罢了,你既非杀一人以报此仇不可,尽管冲我来便是,是英雄好汉便休得牵连女流!” 他一派直言慷慨逾恒,阿颛却只漠然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我既非英雄亦非好汉,哪论你男女之流?甭管是男是女,总之你吃我一掌,咱们便互无罅隙。”他自己也是情窦初开,于这对情侣之举的微妙其实颇感动容,有意恕其罪饶其过,就此罢休,但一想尊师仙去时的惨状,便无法住手。 手起臂抬,一掌递出。未免节外生枝,这次他潜运真力,将伊晚也一同罩了,叫她无法再行缓兵。 卢彦将死临头,却无视须臾间就要送他驾鹤西去的那一掌,双目直勾勾凝视伊晚,似有千言万语,可一时也说不上来那许多,正打算随意挑拣挑拣交代两句较为要紧遗言,忽闻“砰”的一声闷响,跟着狂风拔地而起,身子给这股风力一拽,竟腾起五六丈高,力消而坠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倒栽而倾。 侧目见伊晚身子被狂风掀飞,凌空不能稳形,当先使出千斤坠沉膝落足,稍一立定,便伸手将伊晚接在怀中,跃后五丈,方才放下。伊晚给他这么一抱,娇羞无限,依偎在他身上忸怩不安。他上下打量,确定伊晚没什么损伤,微微宽心,转而瞩目于飞沙走石处。 但见十丈前那红衣青年同一位葛布黼衫的苍发耄耋剧斗方酣,那老人发白如雪,面目丰润,精神矍铄,因内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周身竟隐约盘旋一股清晖,令人视之即凛,正是一皇双尊三象帝中的天冥古皇。适才正是他赶来将阿颛那毁天灭地的一掌接了过去,方免卢彦一死。 两人均是登峰造极之辈,动起手来惊天动地。一灰一赤两抹虚影翻翻滚滚,身随念动,掌来拳去,一道道真气从周身喷薄激荡而出,只斗得天昏地暗,苑中所置之物尽皆沦为他们招下齑粉。 卢彦瞧得天花乱坠,他曾目睹阿颛与天冥古皇相斗,但此一时彼一时,远不及眼前酣畅淋漓。初时他还能大约看清二人过招之轨,但他们身法实在太快,一双眼睛逐渐目不暇接,呈眼花缭乱之状。 正晕头转向间,蓦地里胸前一股凉意袭来,尚未做何反应,五脏六腑传出撕裂般的剧痛,大口鲜血狂喷而出,跟着脑子里泛起浆糊,一花一黑,晕厥过去。 原来阿颛久斗这突如其来的天冥古皇不下,心知要想手刃罪魁祸首难如登天,遂退而求其次,拼着身受重伤之险往卢彦身上招呼一掌。一掌中标,不去管他死活,立即逃之夭夭。 他虽重创卢彦,自己却也顾此失彼,未能抵挡住天冥古皇一击,真气溃散,筋络廱塞,短时间内暂且无法再运内息。 循来时路跌跌撞撞回到仙客楼,阿颛攀上第二层之前与零虑所坐之位,但一上楼便慌了,就见靠窗的位置而今空空如也,零虑却不知去向,纵观全楼宾客,并无她的身影。 第一章 九天旻宵是惊瞿的黑,笼罩黢淄滨逵,通幽路径陈铺玄采硌砾。嶙峋崇岭的险峡之麓,一骑黧骓驰骋,马蹄砸哒中,携了风拂长袂之声。 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碧落如渊,唯余怒飓萧索,风中淆着溻濡霡霖,虽然迷蒙,却绵溦不绝。一衣青缂绡带雨,凄簌簌兮裾前动。 青衫男子策马扬鞭,不停的鞭挞马臀,不断催促它竭力奔行,只恨坐骑不济,已然全力以赴,却仍未满足他希冀的神速。 他遥望远方的高山峻涯,虽天色朦胧,但他内功有成,夜间亦可勉强视物,隐约可见山岚那头一座众生皆微唯其独尊的擎天巨柱,绵延的山脉卧躺围绕,本是恢宏壮观的景象,却显得格外缥缈。 “三个时辰,约摸破晓之晞便能抵达笑岸峰……”一边估算着时辰,一边马不停蹄。一想到师兄来信中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大难将至,速速来援”,风潇游脸上的交集与忧虑便浓重一层,拎蹙的剑眉也皱得更深了几分。 若日夜兼程,从雒圜山到笑岸峰至少也需半月行程,但他初时收到署名为卢彦二字的信笺,看到里面内容中的郑重其事、刻不容缓时,甚至连喽啰亦来不及调遣,立即拣取派内日行千里的枣骝赤兔,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援助,目前只过去了十日。那匹马中皇驹中神的赤兔已客死异乡,而今身下所乘这一骑,不过是途中随意更换的普通骐骁而已,不知是否能在预定时间段里赶到目的地。卢彦信中并未详述那“大难”所谓何事,但他既肯舍字书成大难,必是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非他相助不可,万万不能错过了时辰。 马蹄哒哒声中驭入一片颤颤榣榣的柞树林,道旁樾丫枝繁叶茂,遮住了蒙蒙细雨,地上成堆成垄的枯叶尚未浸湿,还很干燥。 风潇游只管挥鞭,正疾驰中,忽然身下马匹一声长啸,嚎状悲惨,似是受伤之兆。跟着前蹄立足不稳,竟跪了下去。风潇游眼睛一眯,瞥了眼尽是枯枝烂叶的路面,暗呼不妙,手掌在马背上一按,借势往左跃出,踏在一处地面沙砾外露、并无腐叶掩盖之处。但闻马驹痛嚎嘶鸣,已躺倒在地,不住挣扎,马腹中竟插入了七八支短柄利刃,鲜血飚流。 风潇游双目凌然,拔出腰间傍身的佩剑“赟凰”,拨开足旁几片黄叶,眼前银辉闪烁,赫然出现了两把匕首之尖。 嗬,有人埋伏在此,险些跌入陷阱。 首先想到的是那封亲启秘函,可能是有心宵小恶意为之,但很快他便推翻这条结论,卢彦的笔迹他还是识得出来,那封信绝非旁人作伪,却是他一人亲笔所书。 筹不出个所以然,风潇游暂且抛开不去思索,手腕一抬,掌力席卷而出,将数丈内的枯叶都如筱帚扫雪般除了开去,被其遮掩的机关无所遁形显露眼前。地面密密麻麻插了无数利刃,即使在三更半夜,无月无辰,仍是寒意森森,就等他一脚踏上,刺个遍体窟窿。 蹲下身拔出一柄匕首仔细端详,毫无所获,均是普通镔铁打造的粗兵滥器,刀刃上甚至略微生锈,痕迹斑斑。 煞费苦心布置这一片铺地刀席,显是意欲取他性命而后快。到底是什么人,同他这般深仇大恨? 不过,这片陷阱虽歹毒一些,但显然亦是临时所布,倘若时间充裕,掘坑挖洞岂非令人防不胜防?何况即使当真踏中,至多脚趾残废,性命之忧较微。既是存心要置他于死地,断不可能仅此而已,除非…… “这般客气,不知是何方神圣,还望现身一会。劳尊驾苦候多时,万分过意不去。”眼望丛林一隅,风潇游嘴角冷笑渐浮。 啪啪啪三声击掌过后,林中转出一人。 那人肩高膀阔,七尺玉力,从身形上看是个男人,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但也因那顶斗笠,风潇游不需要观其面,心头便已知其人。 “原是七鳏六寡中的嵊二爷,失敬失敬,不知二爷夤夜相截所为何事?” 七鳏六寡便是七个鳏夫六只寡妇并称之谓,眼前这人长身七尺,斗笠上裱起的油纸绘了三朵形态各异的血色腊梅,正是排行居二的嵊老二。 风潇游认出他的来历,眸子往丛林深处敏锐一扫,要瞧他是否还有同党。这十三人同流合污,均是死了伴侣的江湖豪客,平素便如连体生的一般,无论何时何地皆形影不离,眼下嵊老二显身,不知其他十二人是否也在场。他与这披人其实并无多大过节,只曾有过一面之缘罢了,虽说那一面之缘有些特殊,但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只嵊二爷一人么?不知其他几位大爷大婶是否也到了?”这几人虽威名赫赫,但以他此时武功,倘若对方蛰伏附近,必能堪破其踪,但他巡视两圈,竟未发觉半分异样,不禁困惑。 果然,窸窸窣窣之声响过,林中相继走出十二人,六男六女,均是中年,这些人相貌服饰均各迥异。女中花枝招展者有之,口眼喎斜者有之;男中儒服博冠者有之,衣衫褴褛者亦有之。有的身长半丈,有的三尺侏儒。他们身上装束特征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襟前尺许处的领子上均绣了枝绿叶金梅,花蕊中嵌有一字。其中一名绛衣盘髻的女人嗤笑两声,讥道:“呵,江湖传言,雒圜山无羁派风掌门非但武艺超凡罕逢敌手,更是智勇双全,而今有幸一见,果真欺世盗名。”她生得牛头马面,五官尽皆挤于左半边脸,凹凹凸凸,右颊却一马平川。模样原已十分诡异,这么一咧嘴,更显狰狞。 风潇游不知她此话何意,眉梢越拎越紧,反唇相讥:“智勇双全等谬赞,实乃旁人过奖,鄙人才疏学浅,难领衔誉,更不及诸位光明正大的名家高手有勇有谋,出计必不失策,出手必不失手。”言下之意便是讽诮他们施诡计暗算于人。行使鬼蜮倒也罢了,毕竟兵不厌诈,但卖弄了伎俩却没能成功制敌,手法未免忒过拙劣。 果然,七鳏六寡不乐意了,急忙表面立场。一名瘦骨嶙峋却足长四尺的竹竿子站出来郑重否决,:“此言差矣,我等一伙不是死了糟糠的鳏夫便是失了丈夫的孀妇,名家之谓,愧不敢当。咱们是旁门左道之士,既得了这个定位,自然要坐劳其实,行旁门左道之蹊,若逢动脑即可取胜之事便绝不动手,只图辩解省时,哪管什么光不光明,正不正大?”他手里叼了一只簟竹烟杆,每说一句便将汲一小口。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鼻腔里袅袅升腾,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惊悚。啵啵啵抽了三口,翻着白眼续道:“至于风掌门后头那句倒是不错,我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决计不容失手。一旦失手,岂非自砸招牌?唔,风掌门神功盖世,仅凭我几人的榆木疙瘩无论如何不能智胜,但这并不代表我等就彻底失手了。” 风潇游看的明白,他衣襟上的金梅之中刺了个“禛”字,胳膊一抱,冷笑挑眉:“禛六爷的意思,看来今日非将鄙人截留于此不可?” 一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恻恻一笑,桀声道:“确实非将你截留在此,连人带命都一起截了。”她中等身量,虽嗓门尖细,如锦鸡打鸣,但膘肥体壮,丰腴魁硕,身形与声调太过违和。她一语方毕,另一人立马皆口:“我几个同无羁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非是我等有意同风掌门过不去,只因你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那人不惜天价雇佣我等取你性命。风掌门也晓得走江湖的除了潇洒,总要混口饭吃,请你谅解,多多包涵。” 这话倒令风潇游坠云堕雾了,行走江湖最不缺的便是黄白铜臭,何况七鳏六寡行事风格从不为钱。这些人亦正亦邪,要他们服从指令听由摆布,任劳卖命,非至于诱不能办到,却不知究竟是何物令他们干冒生死之险,只为杀他一人? 风潇游深知目前武林形势,仔细推敲半晌无果,心头却不禁嗤之以鼻,以他今时今日的建树,世间还有谁是他得罪不起? 正思疑间,忽觉有些地方不对。 还没待他理清头绪斟酌个所以然,嵊二鳏已为他解了惑。他往前逼近一步,说道:“风掌门多半以为我等布下这片铺地刀床手段粗劣,于你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罢。”风潇游一愣神间,他又续道:“事起仓促,的确是来不及筹备厉害机关以恭候风掌门大驾,但这片小小刀床也足以招呼于你了。你只道此举虽阴险狡狯,却还是轻而易举就避了开去,可当真避过了么?依我看并不见得。”说着仰头哈哈大笑,神情猖獗恣意,果真便如小人得志的形容?仿佛他认定自己势必得逞,风潇游终将命丧于此一般。 风潇游心头起疑,这几人均非有头无脑的鲁莽之辈,若无十足把握,轻易不肯大放厥词,但他们也应晓得以自己这身功夫,他们虽人多势众,但意欲合力歼之,几率不足五成。这般胜券在握,莫非更有厉害手段尚未施出,或是另有同党蛰伏左近,待他与这些人斗得难舍难分时再突然冲出来给予他致命一击? “想必此刻风掌门正自奇怪,我等何以胆敢这般大言宴宴罢。嘿嘿,赐风掌门片刻时光,自行运两转丹田真气,一试便知。”这次开口的是七鳏六寡中排名居手的摩大鳏,名讳雄伟,其人却生得风度翩翩,一手桃花褶扇拿捏得恰到好处,面容谦逊,油头粉面。笑靥颇为和蔼,一派人畜无害。 风潇游知其人面相虽佳,其脾性却暴戾恣睢,江湖传言说他看上一家待字闺中的姑娘,意欲施强,那姑娘抵死不从,他摩大鳏何许人也?响当当的名讳,稍一外传,江湖中谁能不予三分薄面?这姑娘得他宠幸,乃三生之福,竟敢推拒,那便是冒犯了他,其罪当诛,便将其扼死。杀了人不足以泄愤,这姑娘不知好歹,放肆至此,其父母调教不当,自当该杀,于是便将那姑娘一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又想她双亲过失如谳,生他养他之地岂无余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必既是同饮一源之水,便养同类之人,她双亲该杀,那么左邻右舍同样该杀。左邻右舍杀了,还有左邻右舍的街坊邻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姑娘所处的村镇数百入口屠戮殆尽,一度惨绝人寰。 此类的莫须有冤案不胜枚举,然他每逢与人招呼,均是笑若春风,没听过他名头之辈与其邂逅,便真以为这人人善心和,结果自是一不小心便死于非命。 七鳏六寡中,其他十二人风潇游均不如何放在心上,唯这名表里差异忒过离谱的摩大鳏令他不得不给予重视。而这十三人内,也仅摩大鳏那身本事可入他眼。 依言潜转内息,流导匀调,这一运功,却让风潇游面色惊变,霎时瞠目。 适才他凝神引元,丹田中积蓄了数年而得的真气竟萎靡不振,难以提起,更无法聚为实质从指尖击出,仿佛竟长久失习,筋脉荒废,无法汇力。 这一惊只骇得风潇游魂飞魄散,知道自己之所以体内突现异常,乃因中毒之固。他早有耳闻,七鳏六寡有一项独门药剂,入体令人在三个时辰之内脱力,从而陷入昏厥,这一昏便再无苏醒之日。而今他出现的状况便是脱力,真气正飞速从体内流失,原本浩如渊海的内息片刻间便空了一成,正是毒素在五脏六腑间蔓延发作。 额头冷汗涔涔渗下,风潇游握紧手中赟凰长铗之柄,警惕中退了一步。须臾间,脑子里浮光掠影回顾自己这片刻之间的一举一措,要想明白自己至始至终从未与对方交手,何以莫名其妙便中了异毒。 危机所迫时,人之思绪格外清晰,只半晌,风潇游立即猜测出了推论,双眼放脱七鳏六寡,径往足前那片阴森尖锐、密密麻麻的刀床上看去。 果然,每一只匕首都是锈迹斑斑。那些铁锈红中带蓝,非一般寻常锈痕。只因其中混淆之色微乎其微,若非细觑,绝难辨出。再瞅那匹跌入刀床的骓马,起初入阵尚能挣扎,而今不过滚了两遭,竟已脱力晕去,然腹部给刀刃刺了数十只窟窿,鲜血淋漓,显然是活不成了。 风潇游双目骤放寒光,唇角笑意愈加冷了,铮的一声,赟凰出鞘:“各位倒真是有备而至,看来今日后果有些悬了。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杀我而后快,续请教请教。” 嵊二鳏一抚头上斗笠,将篾宸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听不是喜是忧:“抱歉,拿命做买卖便非遵守原则不可,我等在江湖上混,能有几桩生意接,便靠信誉营业,请恕我等无可奉告。”摩大鳏手里纸扇依旧摇摇晃晃,明明细雨蒙蒙,他周身却异常干燥,非但扇面丝毫未濡,就连飘扬中风中的衣摆袍裾也仍潇洒恣意的飘着。他做出善解人意之态,语出温和:“风掌门出师不利,今夜注定是要命交代于此。唔,我等非惨礉之辈,做生意一向讲究成人之美,风掌门有何遗言便情一概告之,我等定然不辱使命,替你捎回雒圜山无羁派,带讯给你那群娇妻美娣,以便筹备身后大事。”说着哈哈大笑,得意忘形。他一笑出声,底下其余十二人也均纷纷附和,这些人嗓门调抑扬顿挫,尖锐沙哑各类声音应有尽有,一同笑出,似鬼哭似狼嚎,尤其瘆人。 他尚未笑个满足,唰唰两响,冰刃刺破雨幕,寒剑已抵他咽喉五寸之处,正是赟凰疾刺而至。黑暗中尖端银辉烁烁,剑茫锋锐异常,径直往他咽喉处廉泉、天突、扶突三穴以及前庭襞割落。分明是三招,却一剑锁喉,齐齐迅捷无论的递了下来。按理说一个人武功再高,手法再快,终究只有双臂两拳,即使双管齐下,同一时间至多也不过能施两招而已,使上三招及上,便需分出前后之别,然眼前这四剑前后一致,劲力缓重毫无差池,便如两个人四只手同时袭击一般,叫他顾此失彼,解得了第一招躲不开第二招,避了第三招那么第四招便非受了不可,绝无拆解之道。 第二章 风潇游面上虽故作镇定、佯装从容,胸腔里却早已心急如焚,自忖倘若单打独斗,这些人倒无一人是他对手,可若群起而攻之,胜负就难料了,自己又身中奇毒,虽不顷刻致命,可真气内息逐渐流失,越拖越是不利,一连四剑刺出,原意是想先发制人,倘若一出手便杀之其一,那么稍后大动干戈则去了一名敌人,胜算也多几成。 他师尊当年传他“凌云飘霜剑”这门绝技,便以身形手法见长,擅于一击必杀。他四剑刺出,本应瞬息剑致人死命,摩大鳏虽居群党之首,但风潇游竭力一击,也绝计无法抵御。但此时他周遭满围同僚,风潇游突起出手,只觉手腕一抖,当当四声响过,四剑已给嵊二鳏拨开,就见他双手各持一锏,长约三尺,貌是熟铜铸造。摩大鳏死里逃生,吓得面色苍白,再也无法维持一派淡然儒雅的神色,双眼恶狠狠瞪着风潇游,目眦欲裂。 鬼哭狼嚎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十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紧风潇游手中赟凰,氛围瞬间骤冷。 只一招,风潇游已感丹田滞塞,不想运功导力竟能使之飞速生效,看来血行流动加快它便蔓延更快,要速战速决也十分为难。究竟是何毒物,触肤即渗不说,竟能与血同窜。 “风掌门真是骁勇,你送我这份大礼,很令我惊喜,我也赠送几件兵刃于你,大家礼尚往来。”得片刻喘息,摩大鳏稳了心神,又恢复屡屡的温文尔雅。他手一招,七鳏六寡各抽兵刃,狂风暴雨般围了上去。 风潇游鼻腔一哼,赟凰破空刺出,如电光、如火石,如腾蛇绕树,剑尖之端寒茫毕露,簌簌而洒。霎时,林间乒乒乓乓之声倏忽大作,震耳欲聋。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十三团影子围在一团青影周遭丈许之外,此起彼伏,忽近忽退。双方人马舞兵弄刃时铁器交加,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虽光芒微弱,稍纵即逝,但因诸人出手敏捷,以快打快,越斗越剧,每点火花产生时与前一点几乎已无间隙,密如连珠,霎时将林中照耀得亮如白昼,顷刻间百招已逾。 七鳏六寡乃一丘之貉,每人所使使武功所用招式所握兵刃不尽相同。刀、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槊、耙等应有尽有,但多年临敌相辅相成,每一招每一式均配合得心应手,此番众人围攻,便如布阵一般威不可当。风潇游有意暂避锋芒,但一来坐骑已失,他轻功不佳,仅靠双腿未必便能成功脱身,二来既已给团团围住,要抽身只有先尽歼强敌。可他每舞动一招赟凰,体内真力便羸弱一分,敌人却渐逼渐笼,过不多时非给乱刃分尸不可,焦急之下,更是心烦意乱出手无章,接连遇险。 兵刃撞击声中,一剑寒茫照九霄,碧落苍穹忽然止雨歇霖,一直绵绵不绝的细霏蓦地停了。 风潇游身随剑动,姿态有女之蹁跹君之潇洒,在十三名劲敌合力夹击的包围圈中游走腾挪,虽丹田中内息流失渐急,一时却尚未落于下风,反而是赟凰舞得滴水不漏,七鳏六寡竟无一人近得他身,只能缠斗,无法压倒力胜,他急谋脱身,眼见封守右方的黄衣苟五妪手中柳叶刀横劈竖砍,只顾步步紧逼,周身却破绽百出,剧斗这些时候,他已瞧出眼前十三人中以这苟五妪内功最浅,素袖扬拂,已如泥鳅水鳝般从无数密密麻麻的兵刃之下游了过去,将五成守势转防为攻,留五成留招不发,护住周身要害,余力全部往苟五妪顶门排山倒海般招呼,意欲一举破其罩门,冲出包围圈子。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风潇游之所以处于下风,除战前疏于提防而身中奇毒、真力受创,另外便是输在寡不敌众,倘若他倾力浓缩内息给予一击,七鳏六寡却无一人胆敢硬接。苟五妪武功居于全队之末,陡觉对手针对自己,哪敢再行阻碍?连忙撤刀收刃,往旁一缩,闪避赟凰。 摩大鳏看出风潇游喘息急促,左支右绌,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咧嘴一笑:“我老早便探得风掌门有个怪癖,便是好奇心重,凡事都要求个水落石出。唔,可疑心病太浓终非善策,你倘若不去拔那匕首,不去追根究底,我等又岂是风掌门对手?但虎落平阳,到底还是要栽在我等手中!”他连续风凉,手上招数却丝毫不缓,密如连珠般步步紧逼。瞥眼目睹风潇游专攻一人,已明其故,见苟五妪往旁闪避,连忙高喝:“严守阵脚,切莫让他逃了!”但苟五妪功力不济,有意截阻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迟疑间,风潇游已从她适才站立之处夺路而逃。 但他到底还是失策,身子才迈出几步,就见眼前一花,一棍一鞭一铖从斜刺里侧击而来,挡在去路之前。风潇游全力奔挪,猝不及防,更无暇倒转握柄以剑相格,只得生生逆止前进之势,住足停步,退了回去。这刹那间的一进一退,他仍未能闯出圈子,反而弄巧成拙,原是攻守参半之况,这一生岔便给十多件奇形兵刃逼得节节败退,十招九守。再斗片刻,便沦为只能竭力抵御无法抽空还击,兼之体内异毒发作,汗流浃背,力气渐感不支。 七鳏六寡虽表面胜券在握,其实个个心悸。他们受人所托,半道截人,早已筹备多时,那刃床刀阵所布之锈乃他们独门秘制奇毒,沾身即中,能在三个时辰之内使人脱力而死,只因此物呈细末状,倘若与人恶斗时突然施为,难免自受其害,遂平素鲜少使用,故而不为人知。他们深知风潇游实非庸才,以寻常机关陷阱埋伏绝难相制,方才兵行险招。却不料他剑招外功凌厉,内功竟也精湛至斯,中毒许久仍有力负隅。 此时见他回旋招架时臂弯灵活之处已远逊先前,剑刃刺削点戳的劲道也似力不从心,摩大鳏大喜高叫:“大家加把劲儿,他已油尽灯枯,耗也得耗干了他!”他之前当面讥讽,却未能接得住风潇游当面一击,自觉丢脸,眼下虽恃众而胜,但眼见须臾间便可杀了对方一雪前耻,自不禁心花怒放,一纸褶扇舞得虎虎生风,欲求尽快诛杀了对方。 他这厢精力全聚于杀敌夺命,招招急攻对方要害,自身便疏于防护,眼见风潇游节节败退中退至了刀床之旁,已退无可退,趋避时足底蹒跚踉跄,狞笑一声,纵身扑上,一扇便往他顶门天灵击落。风潇游足底虚浮,赟凰正与另两位鳏寡的奇兵怪刃纠缠不休,偏偏手上劲力愈发不济,难以抽拔,四面八方全是刀剑,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失误便是死无全尸。要避摩大鳏这一掌,则免不了遭兵刃之刺,当场死于非命;倘若硬生生受了,非给一掌拍得脑浆迸溅,头破血流不可。 摩大鳏一掌好快,霎时便到了风潇游天灵三寸之外,他暗呼不妙,意欲抵挡,但东南西北尽是敌人,双手要招架十二件兵刃的夹攻,却哪里腾得出空?赟凰周旋于嵊二鳏与禛六鳏的断槊长镋,难分难舍,一位黑衣寡妇的虺形钢叉却横刺而至,他心头焦急,却已无抵抗之力。 黑衣寡妇与摩大鳏那一掌均是击向他身躯要害,一拍天灵一刺小腹,倘若中招,势必肚破肠流不可,只听七鳏六寡各人齐发桀桀冷笑:“无羁派的风大掌门,名震江湖,如今却要在武林中除名了,且还是死在这荒郊野外。但你不必忧心,我等定然将你好生安葬,什么线索都不留下,你安心的去罢……”他们的狞笑尚未笑完,摩大鳏与黑衣寡妇忽然惨嚎两声,极度凄厉,身子蓦地飞起数十丈,如离弦之箭般的腾上空中,再重重堕了下来,砰的一声,肢体躯干摔得四分五裂,登时死得呜呼哀哉。 变故突如其来,双方均自罢斗,七鳏六寡再也顾不得乘胜追击截杀风潇游,纷纷惊叫声中往两具残尸围拢,就见二人头断骨折,五脏六腑从腹中飙了出来,滚在一边的两颗头颅兀自睁着双目,摩大鳏眼中得意之色甚浓,还处于即将拍死风潇游的喜悦之中,情状惨不忍睹。 各人面面相觑,适才他们与风潇游斗得不可开交,这两人几乎双袭得手,却何以忽然腾空而起?众人齐相转目,恼视风潇游,嵊二鳏怒道:“你使的什么妖法!” 这下风潇游倒真莫名其妙了,他适才自顾不暇,全副身心都在招架他们的疾攻,尚未看清情景,便听砰的一声巨响,偏头就见两人惨死当场,只觉怪诞离奇,同样的云里雾里。但他非信鬼迷神之辈,一见场面有异,立即游目四顾,说道:“什么妖法,他两个既非我所杀,也不是你们同室操戈,那便是死于旁人之手了。” 适才他只道七鳏六寡既蛰伏至此,周遭便再无其余伏兵,是以严阵以战,毫无提防竟有旁人窥伺在侧。那人既出手对付七鳏六寡,便于己无碍,即使非友,多半也不是敌人。可黑暗中乱枝掩映,嶙峋黢黑,周遭唯有荒草丛生,却无人影。长草枯枝间并无足迹,显然这人轻功绝佳,倏忽出手,来去如风,然究竟从何处来?如何杀人后还能遽猝而去? 他想起适才摩大鳏得意忘形时的那几句谆谆教诲,教导他凡事不可疑心病太重,否则自食恶果。想到对方既助了自己却又不肯现身,多半是行善不留名,他何必非去揪个了然不可?想通此节,便不再踏步往前,转身去打量摩大鳏与那黑衣女寡妇的尸首。 这些人亡命天涯,脾性凉薄,首领惨死,其余幸免的六鳏五寡并不表现有多伤怀,只是不断翻检两个死者的尸身,另有两寡则持刀弄枪,去拨路旁荒芨,搜寻蛛丝马迹。 嵊二鳏晃燃一支火折子,左看右看,周遭足迹杂乱,只有他们适才从藏身之处走出的一排足迹,那是在左手边,与摩大鳏黑衣寡妇所处的右方位置相隔七八丈,凶手绝非掩身于此。他东张西望,半晌无果,矮身蹲下捡起摩大鳏一颗被摔在一边的脑袋,掂在手里端详。 这颗头颅乃摩大鳏尸身首级,他翻了翻,忽然惊恐一叫,将那可血淋淋的人头一抛而下,远远丢开,退了两步,火折子举在胸前,一脸警惕的盯着四周,口中高叫:“魑……魑魅血艳爪,拘……拘魂妖娆!” 此言一出,十二人无不惊诧。其中最为骇异的当属风潇游,他听到嵊二鳏口吐那几个字,心坎猛地跳了两跳,走过去捡起摩大鳏首级,往他颈中一望。但见人头下颔之颏鲜血淋漓,整条脖颈被锐物切为五截,却又未完全离体,与颈椎相黏,五块切得平平整整的肉片挂在头颅之下,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此乃魑魅血艳爪杀人夺命之后所遗之征,邪气诡异至极。摩大鳏被人一击致命,正是中了这门绝技而死,遂颅下方显此状。这门功夫毒辣狠厉,出手而见血,见血而割候,割喉而夺命。威力无穷,却无人得知其源,所创何人所属何派,武林中均无流传,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力之中,更混淆无数神秘的未解之谜。 将这门武功发扬光大之人,正是月骨鸢。此女年纪虽轻,不过是近年出道的后起之秀,却练就一身邪派武功,曾在武林中肆无忌惮大杀四方,建下累累血债,杀人夺命往往一击必杀,一旦出手,手下绝无活命之理,且一贯潜夜杀人,更是来无影去无踪,武林中人谈“月”色变,偏生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容颜颇具姿色,是罕见秋娘,便赐予她“拘魂妖娆”一谓。其人喜怒无常,嗜血如命,杀人放火百无禁忌,全然是魔道邪派一流。 “敢问可是妖娆骨鸢到了?嗬,我等与尊驾虽有微罅,却非深仇大恨,何苦无端为难?切莫各自过不去了,这就请出一会。”同伴惨死,禛六鳏丝毫不为其哀,知晓来人底细,言辞间已委婉相谄。其实逝者已殁,剩下的六鳏五寡便不去在意适才突发之变,摩大鳏同黑衣寡妇死则死矣,他们却深知此时此刻局势严峻,倘若月骨鸢此时前来横插一脚,翻旧账而相助风潇游,莫说此行一趟势必功亏一篑,保不准尚有性命之忧。谁不畏死?未免一死便只得相机行事,佯装化干戈为玉帛,总之能拉拢则拉拢,无论如何不能开罪对方,徒立强敌。 他一语出口,旁人屏息凝神,只待月骨鸢现身,但候了半晌,万籁俱寂中却无半分响动。风潇游此刻脑子里却浮现了一抹靓丽的人影,往昔接憧而至,一时浑然忘我,不记得自己尚处于危殆之中,只顾着心猿意马去了。 “不错,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区区贱名正唤月骨鸢。我早已到了,不过你们一个眼瞎一堆眼盲,目不视物,斗了半日一无所知罢了。”他正想入非非,一个寒凉似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出来。这声音时快时缓,忽高忽底,从四面八方钻入耳中,缥缈不可捉摸,混不知说话之人身在何方,仿佛天地之间均是此人靡靡之音。 风潇游闻其音便知其人,腆着脸大喜道:“原来真是你来援我,我只道昔日你一去不复返,从此再也无缘了。” 他心续激动,说出口的话却没头没脑,六鳏五寡也听出这声音异乎寻常,全神贯注的倾听,哪会将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有人高问:“不知姑娘何以三更半夜来此荒郊?请现身一会罢。”这地方名曰“断岭谷”,原是因周遭遍布断崖绝岭而起,偏远荒僻,平素即是伐柴樵夫亦难见一名,在此偶遇绝非偶遇,邂逅也非一般邂逅,中间实则大有秘辛。 “你们两波十四人斗得精彩纷呈,我自然便是为看热闹而来。至于会面,我已同你们会了许久,不过是你们斗得太忒也专心,方才失了眼力。” 这次的声音仍同之前一般,缥缥缈缈,时而如梦吟如时而呓语,但却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正是来自东首,众人忙齐刷刷回头一觑,却见一株柞树枝上站了一人,绛衫紫绸,面目为长发遮掩,瞧不清相貌。其时无风,那身紫衫却无风高扬,如山魈鬼魅。 第三章 树上人身影窈窕,婀娜生采,但她脚下所立足之枝不过拇指般粗,她一个人至少亦具七八十斤的斤两,那枝丫承此重量却纹丝不动,如枝上并未站人一般,竟连冠叶也没摇晃两片,着实诡异。 但那处显眼,众人适才举目四眺,也扫过那株柞树,却是空空如也,不过瞬息间便多了一人,而诸人竟无一人得窥,看来此女轻功之佳,远胜再场群众。 “热闹我尚未瞧够,想必你们也没斗个尽兴,切莫因我失了兴致,赶紧继续斗罢。” 这次的声音不再缥缥缈缈故弄玄虚,换成另一种孤寒清冷,众人听在耳中,凉在心头。只是她语出惊人,六鳏五寡互相一睇,自然明白她深夜来此,绝非看热闹这般简单,但都猜不中她的心思,到底所图何来。只风潇游一抽嘴角,脸上颇有歉疚,正预备自责两句,却听树上人冲他不耐烦:“没听见么?你还不动手?”风潇游愣了片刻,不明她话是何居意,冲口而出:“你不是知我有难,来拯救于我?”但话一出口,立觉不脱,自己首先羞赧无地。树上人鼻腔一哼,怒形于色:“恁你也配我出手?给人五马分尸也与我无关!” 六鳏五寡本来忧心她是为援助风潇游而来,与己作对为敌,眼下听她自叙,如释重负,均是一喜。她既不保风潇游,便不会是他们的阻碍。嵊二鳏松了口气,再无顾及,抱拳一询:“姑娘阻挠我等行事,想必并非为看热闹而来罢?”适才摩大鳏两人死状之惨,而今心有余悸。树上人长发紫衣兀自飘逸不止,冷嗖嗖道:“我确实为看热闹而来,何时阻挠你等行事了?这风掌门单枪匹马,他两个倘若将这风掌门毙于掌底,我还有何热闹可看?唔,而今我杀了你弟兄,你们意欲如何?如要报仇,尽情放马过来便是。” 嵊二鳏眉头微皱,面色已有不悦,但匿在斗笠之下,旁人也无从得窥。他寻思这月骨鸢明显是为援助风潇游而来,他们同这女人曾有交手,功力不在风潇游之下,今日要想取其性命已绝无可能,只有暂且退避,走为上计。目前摩大鳏既死,余下的六鳏五寡便以他居首。手掌一挥,发号施令道:“摩大鳏平素占着首领之衔作威作福,我等均盼他死得越早越好。今日借由姑娘圣手,将之斩首,正全了我等夙愿,更是便宜了鄙人,此番正是隆恩,敬谢尚且不及,何仇之有?碍于姑娘尊面,便容风掌门自生自灭,这就告辞了,大伙儿走罢。”说着愤愤瞪了风潇游一眼,收兵敛刃,率领众人意欲觅径而退。 树上人一听“自生自灭”四字,往风潇游身上瞩目一眼,喝道:“且慢。”六鳏五寡回过头来,却见柞树枝上空空荡荡,月骨鸢已人影全无,一怔之间,娇媚的声音响在了正前方:“我要看热闹,你们这么急急忙忙的走了,岂非扫兴?再大战三百回合又有何妨?”六溜头鳏五寡再转一回头,眼前万枝嶙峋,月骨鸢长衫曳引地,背对众人。六鳏五寡相顾惊骇,她前一刻明明还在树上,何以眨眼之间便越过十数丈距离到了前方?这般移形换影缩地成寸之功,委实高深莫测。 月骨鸢不待他们答话,续道:“无羁派的风大掌门,烦劳你再亮赟凰,再露几手高招,一展睥睨风采罢。”六鳏五寡齐相变色,但见风潇游手扶樾树,整个人佝偻着身子气喘吁吁。他左手按在胸膛上,额头满渗细汗,语出声弱:“我……我体力不济,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月骨鸢拨开额前一束绺发,露出一张秀丽绝伦的面容。她一显容颜,六鳏注视之下,均怦然心动;而五寡一觑,则都目露艳羡,歆羡之余,则隐约乍出妒忌之色。 月骨鸢是江湖中为数不多武貌兼具、均称世间罕见天下少有的女中豪杰,但她成名较迟,武林中大多数人只闻其名却无缘得瞻其貌,也不知究竟是如何的貌美如花、天下少有。但见此刻她展露真容,远山青黛、眉目如画,三分妩媚三分妖冶三分娇艳,另附一分朦胧,犹似迷雾阴霾中的蛇蝎美人一般,确实是稀罕尤物,无怪乎人人瞩目。 她曾与诸鳏众寡有过一面之缘,惊艳过后便即释然,嵊二鳏瞧瞧她脸色,看不出是喜是怒,颔首道:“风掌门既贵体抱恙,再动手也无甚看头,姑娘要看热闹,大可前去市井街坊,鄙人担保你看得目不暇接,我等尚有要事在身,后会有期。”高视阔步迈了两履,月骨鸢蓦地一拦:既然如此,请“将“遗孀泪”的解药取一份出来。”遗孀泪正是风潇游所中之毒。嵊二鳏稍微踟蹰,他之所以干脆告辞,便是自信风潇游身中他独门秘毒,即使一时三刻不死,终将力尽而亡,也算是完成了他们顾主交代的任务,回去领受利禄,这解药一给,这一趟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月骨鸢一眯眼睛,似乎神情不善,七鳏六寡阵亡其二,倘若动起手来,单凭他们十一人之力,绝计斗她不过,何况他们同风潇游剧斗这许久,身心俱疲,更非其敌。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性命,雇主许下的承诺算得什么?嵊二鳏犹豫了片刻,便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丢给了风潇游,说道:“口服微量,毒性力解。月姑娘,咱们可以走了罢?”他也并非真正请示月骨鸢是否放他们走,语毕便招呼同伴绕过月骨鸢身畔,径直往来时路而去。 月骨鸢蹙眉道:“人是可以走,需将命留下。”她“下”字出口,人已消失。跟着是“啊”“啊”两声,两名寡妇人头便落了地,无头尸首却站立不动。 各人大骇,连忙抽兵拔刃,嵊二鳏怒喝:“月姑娘切勿欺人太甚!”紫色虚影在十九人周遭穿梭来去,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嚓嚓声中,又有两人毙命,头颅飞出人堆,挂在了树冠上。 只因她身法实在太快,肉眼难辨,如电闪如鬼奔,有心招架却混不知从何御起。而她出手无声无息,众人无法预料她将于何方落招。眼见她顷刻间连毙数人,人人寻死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了自己,自危之中,更是手足无措,惊恐中竟忘了严守门户,只顾着胡乱挥舞兵刃,只盼击中对方一招,她步履略滞,便有了转圜之机。 其实月骨鸢功力未必便强胜风潇游一筹,只是她武功路子纯以奇幻诡异、血腥狠辣为长,出手往往一击必杀。兼之轻功绝顶,周遭又月黑风高,得了地利,更增邪气,施展本领便得心应手。她杀人手段残忍暴戾,亦能起到先声夺人之效。而七鳏六寡接连有人败下阵来,合围时再无相辅相成互配互补之威,且还没动手便心生怯意,应敌之策又杂乱无章,被月骨鸢晃得眼花缭乱,如何还能支持得住? 眼下情景,他们只要不去理会月骨鸢显露出来的轻身功夫,挥舞兵刃护住周身要害,以不变应万变即可占据主动。月骨鸢赤手空拳,不敢硬抗兵刃上的招数,只有扰人双目,见缝出爪。但若无隙可乘,双爪威力再强,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攻得破以利器组成的自卫屏罩?真刀真枪竭力一战,她即使能胜,也断不能如此轻而易举。 风潇游师承大能,所习剑术原是光明正大一派,若非中毒,那是同样的千变万化,奥妙无穷,只是中了暗算,许多妙诣施展不出,方才狼狈至此。他握着盛装解药的瓷瓶,凝神观战。忧心月骨鸢安危,生恐她受挫受伤,一时无暇服药解毒。但见紫色虚影以一化千,在众人周遭腾挪窜跃,只一团影子而已,他目光格外敏锐,竟也看不穿月骨鸢如何出手。 “看来那日分别之后,她转怒为奋,勤练功夫不辍,大有精进。”风潇游自言自语,宽慰一笑。想起那日月骨鸢潸然泪下的拂袖而去,满目娇嗔,心头怜惜骤生。 他想入非非,错过了场中恶战最为激烈艰辛那一段,待再回过神来,月骨鸢已收功止步,手上多了一件兵刃,指着嵊二鳏喉咙。她足边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尽是首级与躯干分离的无头残尸,全部浸在血泊之中,七鳏六寡十三人如今只剩下嵊二鳏一名活口。但他此刻满脸蘸血,脑袋上那顶至始至终从未摘下的斗笠也不知去向,露出尖嘴猴腮的一张脸,神情惶恐已极,不住口的告饶:“姑娘高抬贵手,饶一条贱命,我……感……感激不尽,来日必有厚报!” 月骨鸢脸上不再是冰冷寒彻之色,一改先前风格,手握剑柄,笑脸盈盈:“既图后报,何需来日,择日不如撞日,来时不如此时。你马上报了,我立即放你走路。”嵊二鳏屈膝就地一跪,咚咚磕头:“小人愿为姑娘做牛做马,一生为奴为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月骨鸢巧笑依旧,正要说话,风潇游却在一旁弱弱启齿:“到底是何人指使于你,意欲杀我而后快?”嵊二鳏瞥了瞥颈中冷剑,结巴道:“是……是……”他尚未是出个所以然来,月骨鸢手腕微颤,剑刃穿肉破破,他一颗项上人头已脱离肩膀,远远飞出,卡在候间的话也未能得见天日。风潇游高叫不要,盼她手下留情,却为时已晚。 月骨鸢将染了血的长剑一掷,漫不经心道:“你很快便晓得究竟是谁买凶杀你,不需要问这许多。”说着挨近风潇游身前,他勉强挤出莞尔一笑,说道:“一别经月,别来无恙嗬。”月骨鸢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轻蔑一哼,夹枪带棒道:“我只道堂堂无羁派的风大掌门如何如何年少有为,怎样怎样英雄了得,竟也会有阴沟里翻船这一日,真真叫人拍手称快。”字里行间,全是小女人的嗔怒之态,同适才的阴险毒辣判若两人。 风潇游脸上愧疚更甚,意欲伸手去拂她额前长发,终是力不从心,抬到半途软软又垂,问道:“你还在怄气么?彼时……彼时我确实为难,叫你伤心这许久,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那日你决绝而去,我本去颐心居寻过,你却未曾归家。你脾性总是暴躁爱闹,肆意妄为,什么祸事都闯,什么是非都要招惹,未免令人忧心。这些天我时常挂念,不知安危如何,夜不能寐,你却去了何处?”话说到这样缠绵悱恻关怀备至的份上,中间牵扯的曩昔自是风花雪月一类无疑了,且还是一桩剪不断理还乱,掺杂许多恩恩怨怨的情事纠葛。 月骨鸢愣了片刻,眼中凌厉有刹那缓解,戾转温煞成暖,更有娇羞女儿忸怩态。但一想到昔日过往,风潇游的所作所为,满目馨悦立即变成乖张狠厉,讥笑道:“能得风掌门青睐,着实令小女受宠若惊。但未免家中红颜不满动怒,你还是慎言慎行为妙。小女虽非光明磊落之辈,总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姑娘,名声之誉可不可不要。” 她一派说辞滑滴滴酸溜溜,乃吃醋之兆。顿了顿,又道:“我脾性如何,是否暴躁,是否肆意妄为均同风掌门无关,承你关怀,这厢谢过了。至于我行踪如何,却无必要同你汇报。” 风潇游心怀愧仄,但风流如他,倜傥如他,骄傲如他,当然拉不下脸自忏其过,即使懊丧,也只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懊丧,眼见月骨鸢同自己一斗口便拈酸泼醋,明显安然无恙,心下稍宽,笑道:“如此着急同我划清界限,那你何必来此救我?先别急着否认,我晓得你到此是为看热闹而来,唔,三更半夜到这渺无人烟之地来瞅热闹,也不晓得你如何得知此处有热闹可看,莫非姑娘大功告成,手眼通天,竟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 他一语中的,月骨鸢早先候在雒圜山之外,他一驰出,便紧随其后。她轻功了得,早臻顶尖,展开步履奔行起来诉逾骏马,十日追风逐月,竟没被良驹甩脱,而风潇游只急于赶赴笑岸峰,途中一直忧心忡忡,竟未发觉身后有人尾随。她一路追踪至此,本想显身兴师问罪一番,却总欲说还休,眼见风潇游中了暗算寡不敌众,方才不得不露了行迹。 风潇游一席话正戳了月骨鸢心思,她脸色一赧一窘,霎时红了起来,但只片刻异样,眸中寒芒已骤然大盛,右爪咻的一举,架在风潇游脖颈处,做势欲抓,怒道:“我便是为你而来又如何,你从前待我好得很呐,眼下我还你一报,便算偿了。但有恩必报有债也得偿,你欠下的债是桃花债,久拖不还,我便自个儿来讨!” 她只风潇游贪生怕死,绝不肯引颈戮,定要趋避,如此一来她便有理可驳,却不料风潇游中毒后历经一场恶斗,体力早已不济,勉强支持这许久,再也无法稳定身形,趔趄着歪了下去,她的愤慨之言自也未入其耳。 月骨鸢忙腾手相扶,急切问道:“怎么?你尚未服解药?”说着夺过他手中瓷瓶,拨开瓶塞,倒出少量红色粉末,意欲喂他吞食,被风潇游躲开,气若游丝道:“看来你当真恨透了我,巴不得我尽快死去。”月骨鸢愣了片刻,奇道:“这不是解药?”风潇游往那刀床一指:“嵊二鳏为人阴险狡狯,他们谋定而后动,怎肯如此轻易便饶过了我?嗅其味便知其性,此药同那刀上铁锈都是遗孀泪毒物。” 月骨鸢再也顾不得逞口舌之快,搀他盘膝坐下,自去一堆残尸断骸中翻袋解囊,搜出另一只奇形瓷瓶,抖开一看,一样盛的粉末,却是色泽雪白,犹如米粉,其味清香,看来并非毒物。她于医理药石之道一窍不通,不敢贸然用之,拿去给风潇游一看,问他:“这该是货真价实的解药罢?我挨个搜了个遍,他们身上只此一物不似毒物。”风潇游武功卓越,杏林岐黄却是同样的目不识丁,无奈道:“你问我然我却向谁咨询?无论是否,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听天由命便了。” 他摊开手掌,正欲将一捧白色粉末送如口中,月骨鸢锦袖一扬,将之扇落,呵斥道:“如此鲁莽,可曾顾虑后果?倘若真是催命毒物,岂非追悔莫及?” 第四章 风潇游大忭,虽面色苍白,心头却喜形于色,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佯装苦笑:“咱们既是仇敌,你何必在乎我的死活?你适才直言要同我讨债,趁我尚有一口气,这就来讨罢。”闭了双目,昂起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形容。 月骨鸢此番真正给怼得无话可说,她凝视风潇游默了半晌,心头百感交集,忽然冷笑起来:“你以为自己魅力无埒,我此生非你不可,绝难舍得杀你,遂有恃无恐么?可这世间事有哪点能由得人做主?纵然你聪明绝顶,也无法算计天命。即使我确曾立誓绝不嫁于旁人,这辈子也绝对不会下嫁于你了。从前,你的好我求之不得;可如今,你再好我也只能敬谢不敏。哪怕你身边再无一位红颜知己,哪怕你说自己有多一心一意,再怎样许诺也无济于事。”似有若无中,她梦呓一叹。 她说这话时目光迷离,深邃而幽远,似有千言万语内蕴其中。 她那句“这世间事有哪点能由得人做主”说得尤其怅然,风潇游为她突如其来的莫名之言懵了片刻,似乎怀了其他的弦外之音,更像内附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有意咨询究竟,但头脑里阵阵晕眩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已无力启齿,终是没能盘问出口。 月骨鸢不去理会他的异样,自喁自哝,面上是罕见的悲戚之色:“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你只道自己在我心中依旧占据位置,却不知我心中有些位置来得比你重要。真逢万不得已,我也绝计不会因为是你而心慈手软。” 她喃喃够了,竟倒转瓷瓶,仰头灌了一口下去。风潇游看中眼中,有意阻挠,却连动动手指也难,眼睁睁目睹她口服异物,说了声“不要”,只因其音如若蚊呻,就连自己也听不真切。 月骨鸢服下白末,打坐调息,运转真气流走于奇经八脉,来回两个周天一过,竟全无滞塞,体内亦无别样不适,知这白末即便不是解药,也绝非有害毒物,即使治不好人,也绝不至吃坏了人,于是侍候风潇游吞下少许,静观其效。 就见风潇游服了白末后脸色立马便微显红润,精神逐渐恢复,大喜之下,立即催动内息游走,加速药力生效。他越是运功,内息便越流畅,过不多时,沛然雄混的真气已全成复原,在体内奔行如风,遗孀泪已尽数清除。 待恢复如初,他一跃起身,又是才来时生龙活虎的形容。短短个把时辰,他却出生入死了一个轮转,此番痊愈,大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并未因绝处逢生而喜,见月骨鸢转身欲行,将赟凰别回腰间,拽住她衣袂道:“你要到哪里去?”月骨鸢甩开他手:“你拉拉扯扯干什么,我要到何处去同你有甚相干?休要多管闲事。”一见情郎无恙,她也恢复了刁钻脾性。 碰了钉子,风潇游也不气馁,笑道:“既已至此,咱们结个伴儿,一路同上笑岸峰如何?我师兄师嫂有难,我非得……哎哟不好,耽搁这么久,这可误了大事啦。月骨鸢本是毫不停留,一听此言,蓦地顿足,挑眉道:“你是关怀你师兄师嫂?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担心你那娇小可人的小师妹罢。哼,我早知你死性不改,果然天下并无不偷腥之猫。” 风潇游受了冤枉,无暇辩解,牵了她手觅径便奔,边奔边急:“我小师妹玲珑剔透,我自是担心她,可我同样挂心我师兄师嫂,他们来信求援,不知遭逢何等大难,我需尽快前往,助其一臂。眼下坐骑已失,只有徒步赶路了,好在翻过这座山头便有一镇,或可借马,明日多半亦可来得及赶上。”月骨鸢挣脱他手,嗤道:“你的德行我岂有不知?甭管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是绝不可信。我今日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你爱去关心你小师妹便去,总之两条路径二选一。我也不为难你,自个儿拿主意自己任拣。” 她深知风潇游在女人面前善于卖弄唇舌,不待他出言相哄,紫衫飘荡,顷刻间已往来时路奔出半里,只言片语亦未留下,就此扬长而去。 风潇游往她离去的方向默视半晌,彷徨当地,怅然若失。他心里很难过,有意追去,但还是遏止了自己的冲动。适才月骨鸢那番暗含深意的一席言辞还在脑中萦绕回响,他不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居然会说出那样果决的一番话。 没有浪费太多时辰,他径直往东而行。 这一晚闹得精疲力竭,乘夜徒步翻山越岭,更绝疲惫,但他再不敢稍做片刻停留,翻过山头去镇上马了匹黄毛瘦马,继续驰骋。 此马是不知名杂驹,自然比不得他来时所乘的那匹赤兔,即使快马加鞭,午时之前也决计无法赶到笑岸峰,生生拖到申牌之初,方才将将抵达。饶是如此,瘦马也累得口吐白沫,当场僵躯而死。 笑岸峰是武林中名望颇高的泰山巨擘,创派将近二十年前,如今的大长老卢彦便是创派祖师。 他入门不过三年有余,后来下山历练,人生遭遇天翻地覆,因缘际会之下成了雒圜山无羁派之主。因得了师门允可,虽擅入别派,违背武林公规,却也并非为人所不齿,依然同师门来往密切。 笑岸峰高耸入云,放在寻常,山麓之下的入峰必经之路上定有僮仆门生把守站岗,但风潇游攀上山腰,一路畅通无阻,并未发觉半条人影,暗叫奇怪,心头却愈加惴惴,隐隐约约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此时,笑岸峰的后山密室之中,一团漆黑的石室里,有九人盘膝而坐。 这九人围城圈子,各居一席,面上不约而同均显肉痛之情,正各自权衡,在两项件都十分要紧的选择之中做出艰难的取舍挑拣。琢磨半晌后,脸现扼腕唏嘘之色,心底皆已有果。 九人中央,一人负手而立,来回踱步,问道:“大家可都已决定了?兹事体大,一旦散功,后果可想而知,奉劝各位还是三思为妙。”他气宇不凡,约摸弱冠左右的年纪,右半边脸上挂了张银制面具,呈秃鹫状,甚是英俊雄健。有了这张精致的面具相饰,更衬得他气度非凡,有尊王之质,说出口的话一字一词也都语出朗朗,傲蓄其间。 九人来回互视,默契点头,一人长吸一气,貌似下了很大决心,慨然咬牙:“与其一生受尽苦楚,不如散功去厄,总比永世为其所困轻松得多,这就动手吧。”另一人却定定然瞅了中间的面具青年一眼,语出不屑:“你说三思?当真三思起来,改了心意,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我等做出的裁决岂非你心之所愿?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么?嘿嘿,后起之秀确实并非池中之物,运筹帷幄,好算计,我等今日栽在你手里,只怪自己贪多务得、咎由自取,也怨不了旁人,是命数使之”说着溢出遗憾一叹。他们本是笑岸九耆:比罱翁、化丘云、南宫倬、龙盱眙、谭佑辋、左蔺昱、花处沃、魏尘阚、李仁赉。 派中虽有十一位长老,但大长老卢彦与伊晚非但共为伉俪夫妻,更是前任掌门及掌门夫人,遂不在耆宿之列,否则便该称笑岸十一耆了。除他两个与现任掌门外,在本派便属他们资历最高。 这些人平素德才兼备,在武林中颇有威望,身为笑岸峰长老,以身作则,原是忠心耿耿,然却如化丘云所言,贪多务得,最终中了歹人阴谋,自食恶果。初知幕后真相时个个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但如今,只有悲哀的叹息一声,无从选择,不得不屈服于人。 戴面具的青年咧嘴一笑,他是笑岸峰掌门座下首席弟子,唤作允隈,经此一故,立马便能飞黄腾达,跻身武林之巅扬眉吐气,如何不喜? “长老德高望重,弟子何敢冒犯?言重了言重了。”青年口头谦逊,面上却得意至极,佯装恭谨两句后,面目一换,续道:“只是长老们功力深厚,来之不易,若执意散功,一身精湛功力就这么付之东流未免可惜,不如成人之美,就义于我,也是美事一桩。唔,既然各位长老已有决断,那便开始罢。” 九老互睇一眼,均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多置一词,各自伸长双肘,平举臂膀,与左右两旁之人掌心相抵,互对而贴,围成个圆圈。允隈落坐于圈顶,同样伸出双臂,双掌分别与比罱翁、化丘云相抵。诸老各自闭目逆运真气,默念心诀,他却只是暗提内息,周身气流涌动,于九老之态颇有迥异。 须臾,二十只黏在一起手掌蒸起腾腾热气,盘龙窝蛟,袅袅凌空,却兀自凝聚不散。二十条雾龙围绕着十人首尾相连,旋转飞跃,三个周天一过,竟一条条钻入允隈口鼻之中。他闭目垂睑,安然受之,汲取雾龙之精,随着吸收白雾的数量渐众,面色亦愈加红润,泛起缇红云霞之光。二十尾白雾蛟龙尽数给其摄取入肺,消弭于无形,九老掌心立时便又陆陆续续凝聚而出,源源不断,允隈便再接再厉再继续吸收。 他面色越来越晶莹剔透,反观九老,掌心雾龙诞生增多,喘息却愈加粗重急促,额头密密麻麻遍布气泽,虚汗淋漓,仿似一口气狂奔数十里路一般疲累。九人虽均已高龄,但占着深厚内功,身强体壮,养得鹤发童颜,可眼下脸庞上赫然显现雀斑褶皱,漆黑如墨的长发流鬈竟顷刻之间变成白发苍苍,犹如瞬间增寿数十余年。 半刻钟时光稍纵即逝,待九耆掌心再无雾龙溢出,终于不再黏贴,缓缓的无力垂下,一个个皆已半死不活,头有气无力的耷拉下去,濒呈枯瘦如柴之状,不复半刻钟之前的精神矍铄、威风凛凛。 允隈得了九人传功授法,只觉神采奕奕,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之中的力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仿佛足尖微微掠地便能平步青云,飞身窜上苍穹碧落,直插云霄,精力无比充沛。神贯满盈之余,丹田任督诸脉以及七十二大穴、三十六微穴中似有活物扭动,膨胀欲裂,身躯几近奔溃,心知此乃九老淳厚深湛的功力正在体内如洪万马般水游走奔腾而无处宣泄,大喜若狂,险些便要欢呼出声,总算按捺住了,立即默运“上明渊经”的心法,调穴匀位、疏导内息,以免真气走入岔道,最终走火。 传功受力非同小可,极易走火入魔,只要哪个环节稍有失误便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之祸,但允隈术业有专攻,他早已将经中关于这部分的攻略烂熟于心,绝不容出半分歧途。九老所传之功便是自“上明渊经”而来,于他所练心法一脉相承,同源同总,一汇即融,一调便豁然贯通,何况经中摘要即是如此,如此作为正是按照经中记载那般按部就班,成章成规,一切程序步骤无不是依照经云而行,乃正轨之道,只会获益无穷,绝无危怠弊端。 将磅礴的真气引入丹田,允隈便不再疏导,站起身来。九老的功力非同凡响,实在浩瀚,以他之能一时半会无法尽数汲为己用,便任由筋脉中的真气自行调节,不过是缓慢些许,也无后患。 他望了自己发红发紫几欲滴血的手掌,奸佞一笑,眉眼之间尽显朝气,大有枭雄壮志之风,很是狂妄。他不断端详自己两只筋肉遒劲脉络径粗的手掌,自语道:“看来,已趋大功告成了。而今,倒要瞧瞧尚有谁可阻碍于我?人间道我狠,我倒恨人间。”一顿之下,抬眸望向黑暗密室一角,上方那道仅为枼牖的缝隙,眼中寒意骤冷:“谁撰我蝼蚁,万载是寇;谁定我谬误,一生刍狗;谁言我庸碌,暮死蜉蝣?终要教悖我者丧,逆我者亡,忤我者跪膝恕求!” 他孤傲半晌,却犹似一个人唱独角戏,无观众无喝彩无知心人,忽然眸子黯淡下来,嗓音也压抑着低了下去。 “山水一隈天下爬,世间荆棘遍地走;无乡无故无归宿,一人一愿温满柔。” 思及温满柔三字,双目棱角霎时无影无踪,是与他眉目中的嚣张狠厉殊途迥异的温馨之色。贼子何曾生来祟,彼时风采亦柔情。 记忆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帧帧划过,是曾经的怦然心动回溯。 他忽然神智失常,沉溺冥思之境,半晌难以自拔,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龙盱眙、比罱翁等九老稍微恢复了些许气力,勉强能抬起头来。瞥眼见他一人盯着手掌发呆发怔,大约是神游物外了,左蔺昱出言打断他沉思,说道:“你该当不会食言罢?依照先前拟定之约,我等既已传功于你,日后你篡了……得了掌门之位,不可草菅我笑岸峰门生弟子,更……”他只还原了少许内息,加之元气大失,真力尽数灌输于允隈之后,自身便涓滴全无,而今已是个风烛残年的废人,说了两句,跟着便是謦嗽连连,粗喘不止,再难吐露旁言。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允隈回过神来,收敛心续,径直踱到诸老身前,抓起各人手腕予以试探,发觉九老体内空空荡荡,果然半分真气也无,心头一宽,走到左蔺昱身前,莞尔相询:“适才大逢喜事,忘了不知我同各位长老之前许诺过何事,一时竟想不起来,长老不妨回述一遍,替弟子提点一二。” 九老惊然变色,左蔺昱怒气勃发,伸出枯瘦右臂朝他一指,气得面红耳赤:“岂有此理!你……难不成你待出尔反尔?之前你亲口应诺,得了我等传功,便去夺掌门之位,绝计以理服人以力压人,不至狼子野心危及掌门弟子性命,莫非……莫非是想卸磨杀驴?”他一气噎喉,其余八人无不失色,唯恐允隈当真干出过河拆桥之举,杀他们灭口。 其实这九人都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老奸巨猾,深谙人情世故,允隈虽工于心计,善弄鬼蜮,他们却也并非一无所知,或多或少能从他平素的所作所为剖析出些头绪端倪,晓得他狼子野心,但想年轻人才出道多久,又有几成气候?决计难成大器。一来是因小觑而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二来便是沉溺于“上明渊经”,却不料竟错得离谱,非但中计,更是行差踏错、连环均中,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五章 目前估摸,允隈虽小人得志,但九老却敢断言他绝不至杀他们灭口,倒非是质疑他有贼心无贼胆,相反,这人既怀鸿鹄青云,必具其魄,杀师弑长等恶事定然干得出来。他们所恃不过自诩身份特殊,眼下虽已失了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但究竟占衔长老之席,允隈当上笑岸峰统率领袖,自需有众可领方显权柄,否则真将派中门人杀得一干二净,这位置徒具虚名,又有何用?不过是瘪囊袋空架子罢了,即便广开山门招揽,又如何能在十天半月之内扩充至数十年的宏伟规模?杀人不过是下下之策,得不偿失。他所求并非人命,而是人心,志在使人效忠,独揽实权。 允隈闻言,矮身蹲足,果然笑道:“弟子万不敢忤逆师长,只是日后弟子有幸继任掌门之位,需劳各位长老鼎力支持,以表拥戴,若当如此,各位依旧还是我无羁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老。”言下之意便是说倘若不支持逢迎他,即使不杀,也将贬为阶下之役。无羁派门生弟子两万来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诺,倒也非空口无凭。 九老互相欣慰一觑,都看出各自眼中的侥幸,总算所料未差,不至于死于非命。魏尘阚却忧心一事,急道:“如此说来,门下两万余名弟子你也不会为难的了,却不知如何处置大长老等三人?”他口中的三人指的自然便是大长老卢彦,其妻也就是二长老伊晚,以及现任掌门。虽说九人醉心武学,落得个抱憾终身之祸,但于本派却从来忠心耿耿,从未有过篡夺叛逆之心。 此番允隈不乐意了,脸色登时一垮,阴恻恻道:“长老这就过犹不及了罢,虽说弟子绝不敢肆意加害掌门等人,但是死是活可由不得我,全凭他仨自个儿做主便了。”仰起头来,一拍脑门,续道:“嗯,话说回来,咱们这厢大事已毕,掌门三人却还在一旁等着,想必也候得心急了,各位长老且先稍作修整,弟子这便去谒见掌门谏言。”广袖一拂,开动机关,启了石门,走出门去,继而又将石门掩得严丝合缝。 他一套步骤动如脱兔,九老并未看清机关藏于何处,即使恢复了力气,也无法自主逃离,但安全隐患既除,便无后顾之忧。李仁赉脸上并无虑色,只是满面惭愧,汗颜叹道:“这‘苦诣外益先基秘诀’当真不愧为上明渊经中的神功,非但奥妙无穷,更是扑朔迷离。修习之前,我只道这神功之所以这般命名,乃是说其玄妙之处晦涩难懂,只有呕心沥血,勤练不辍,极其精苦心钻研,方可斩获意料之外的惊喜之裨,却不想其旨甚简,当真是大错特错,蠢矣痴矣。” 魏尘阚心照不宣,接口道:“不历这一场劫,身临其境,一偿它的厉害苦头,如何能窥其无穷之妙?上明渊经乃昔日魔教邪派之首千秋高寒所著,将首篇命为“苦诣外益先基秘诀”其实并无忒深内涵,不过是“苦心孤诣,终教外人无功获益”之意罢了。此经既然威力无穷,旁人自是尽瞻其妙,只顾着觊觎去了,想着怎样才能修成无上神功无敌于天下,如何能思及凡事物极必反,它竟更有如许弊端?莫说我等武痴,换做世间任何一人只怕也难窥破奥秘。” 他说这话虽有些以偏概全,颇显小觑了天下才彦,但九老此刻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听在耳中却均赞其实,不免感慨万千。 感慨完了便复又开始杞人忧天,只听龙盱眙忧心道:“不知允隈一去将如何作为,只愿掌门有忍辱负重之心,顺应他些。倘若宁死不屈,反而累及性命。也盼此子良心未泯,再怎样权迷心窍也不至干出弑师悖上这等行径。”九老相对苦笑,均感无奈,而今形势,已轮不到他们左右了。 这密室并非以山间巨岩所造,而是卢彦开宗立派时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后峰的山腹掏空,以供平素闭关进修之用,屋舍约有十来间,每两间石室相隔的墉墙厚约数尺,均有万逾斤重,倘若人力不足,便只有依靠机关出入。 允隈出了关押九老的石室,拿起置在门旁的烛台,朝左拐了个弯,跟着往右,曲曲折折绕了几匝,推开另一扇石门,踱步而进。 此间石室与囚禁九老那一间大同小异,空空荡荡,只在中间搁了几只蒲团,上头分坐四人,背靠背互堆一团。那三人中,双男双女,二老二少,一对中年男女,一名而立壮年,一名花季少女,皆身着笑岸峰月白织锦缀花制服,袖口衣襟处均纫靛青黻黼,乃本派上等尊衔之征。 四人本是昏昏欲睡,眉目之间忧心忡忡,满脸疲倦,一听轧轧之声乍响,纷纷抬眸,待看清门前来人,面上疲惫之色霎时一扫而空,成了义愤填膺。尤其是那较为年轻、墨发紫冠的男子,满腔愤慨尽显于表,意欲撑持起身,腿才抬至半尺复又力尽而垂,不甘心的挣扎了两次,终是力不从心,反而因情绪过激而牵动旧创,胸膛剧烈起伏,粗喘不止。虽重伤在身,精衰力竭,却难抑心头怒火,肢不能动,唇舌却毫无影响,恶狠狠的骂道:“畜生,孽徒!胆敢还来见我!” 他便是笑岸峰现任掌门鹭扬,中了歹人算计,而今成了阶下之囚。他身旁三位自然便是笑岸峰前任掌门、掌门夫人,如今的大长老卢彦、二长老伊晚两人了,以及二人膝下之女卢卉,同样是疏于提防,竟栽入宵小之手,而今却只能任人宰割。 “弟子叩见尊师,给两位长老问安了。”允隈屈膝跪地,很是干脆的就地磕了个响头。礼毕,站起身来。 鹭扬动了动足,似乎想要伸腿相踢,到底有心无力,只挪了寸许便再难移分毫。他半身不遂嘴仍辣,呸道:“切莫得意,大逆不道如你,早晚要遭天谴,因果报应,哼哼!”卢卉性列脾躁,板着脸娇嗔驳斥:“宵小之徒,蝇营狗苟。行迹可卑,举止可鄙,真真是不要脸的鼠辈,白眼狼!”她语出恶劣,谩得狗血淋头。允隈一一听在耳中,不以为意,也未理会她,径直走到鹭扬跟前,抓起左手一号,半晌放下,点头道:“不需两日师傅便可痊愈,并无大碍不必忧心。”语毕,继而又伸手去解师尊胸前衣襟,查看伤势如何。 鹭扬想起昨日,他正将斩天诀最后一篇传授于他,其中有一招唤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乃是与敌人近身肉搏趋于劣势时施展而出可反败为胜的精妙剑招,以敌人绝难料想的位置出袭进击,令对方措手不及,并千叮咛万嘱咐练这一招需留心的诸般事项,手法之速应变之快认位之准,以及敌人会从哪个角度变招抵御,何为料敌先机,何为颠覆乾坤……他只道允隈天资聪颖,悟性绝佳,这一招虽变幻万千,包罗万象,总是能学得会,他也并未令他失望,就在他将这一招完完整整原原本本传授于他时,允隈跟着便拿他喂招,牛刀小试,一柄利剑生生贯穿胸膛,前胸戳后背,透心而凉。 由于二人相距又近,丝毫不曾提防。这场交锋,他一招即败,一败涂地。 给自己的嫡传高徒暗算至此,一手提拔一心栽培的人才,到头来却养了一头白眼狼,恩将仇报,叫他如何息怒? “滚开,休要触我!彼时确是本座有眼无珠识错了人,以至落得今日下场。”他无力挥击,只好逞口舌之快。 允隈听而不闻,拨开他胸前衣襟,里头仍是昨日捆扎的白绢,并未渗血,于是说道:“师傅何以怒不可遏?昨日果真是徒儿的不是,下手没轻没重,累得师傅受了一日皮肉之苦,徒儿心里好生难过,已面壁忏悔了一日,望师傅多多担待,原宥徒儿的过失。” 卢卉忍无可忍,在一旁嗤笑出声:“嗬,你用不着装模作样了,此处又无旁人,大家也并非不知你真面目如何,戏码却又演于谁看?哼,归根结底,你这般蓄谋算计,无非是想逼宫,篡夺掌门之位,奉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得掌门亲自授以“沁雪之剑”,举派上下何人服你?” 允隈淡淡瞥了她一眼,目中寒意沉沉,愠声道:“你可否相信,鄙人纵然不才,却有千百个法子令你住口!”他冷随眼出,寒彻入骨,卢卉只觑了一眼,便如目击一头穷凶恶獒一般,心头不自禁发憷打颤,后背已是汗流浃背。她虽娇纵惯了,一向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更是全派呵护的掌上明珠,占了身份优势,生来便得全派上万余名男弟子钟情,自然恃宠而骄,但见惯了少年青年的知幕少艾,最惊惧的便是男人不为她美貌倾倒,威胁恫吓之下,立即吓得心惊肉跳,乖乖的默不作声,只往爹娘身旁靠拢。 “罢了,事已至此,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只得悉听尊便。如若不惧万人唾弃,你就动手罢。”怒完了愤完了,鹭扬妥协屈服,视死如归的闭了双目。 “唉,师傅。”允隈蹲身与他平视,态度立时变厉为和,放软语调:“你何苦同徒儿这般较劲儿,左右我是您唯一的继承人,这沁雪剑早晚都得交托于我,既然如此,你不如眼下便将之取出,好令徒儿观瞻一段时日,饱饱眼福过过瘾。嘿嘿,徒儿天赋异禀,将笑岸峰交接我手,定不至给师傅丢脸。待徒儿心满意足,自然便会将“沁雪剑”完好无损归奉于你,还师傅一个人才鼎盛、领袖江湖的笑岸峰,且看徒儿如何叱咤风云。师傅日理万机,这几天也着实累了,便趁此机会好生颐养颐养。” 不对鹭扬用强,除了知他脾性吃软不吃硬之外,另也掺杂了些许人之常性。允隈入笑岸峰以来,一直不受其他同门待见,唯一对他推心置腹之人,便是这个师傅,自从名分一定,鹭扬便分外看重这个徒儿,将一生绝学倾囊相授,人非草木,允隈自然虽脾性偏激,却也看得分明,是以如今,他还能耐着性子没脸没皮的实施软磨硬泡。 鹭扬终于肯拿正眼瞩目于他,意欲伸手去抚他额头,到底还是抬不起来。吁了口气,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既拣了你为徒,自然便是选你为下一任掌门的继承人。你若循规蹈矩等上几年,我未必不肯授剑,可你狼子野心,急功近利,非继任掌门之材。我若将笑岸峰交在你手中,指不定要酿出什么祸事。徒不教师之过,与其看你误入歧途,害人害己,不如我一死以谢本派。”他本是疾言厉色,但心疼徒弟,对方以软相磨,他虽心如磐石,嘴上却硬不起来了。 “何况兹事体大,为师一人也做不了主,你需先得人心,倘若本派推崇数众,长老也均鼎力支持,我自是放心,可你竟连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亦干得出来,叫我如何信任于你?” “你就莫要痴心妄想了,想当掌门也不是你这样当发。人家君子拓展抱负,是要拿真本事硬实力,那些离经叛道、靠卖弄鬼蜮伎俩的跳梁小丑怎成气候?”虽说十分恐惧他的阴狠,但卢卉终究是卢彦与伊晚之嗣,胆魄匪浅,憋了须臾,复又叽叽喳喳鄙夷开来,望向允隈之眼尽是不屑。“在我看来,你不过一个卑鄙小人,得鱼忘笙,终究不得善终。” “真本事?硬实力?”允隈挑眉,看向卢卉时,眸中又变成了适才阴森森冷冰冰的形容:“真本事便是,你几个如今受制于我,死活不由自主,尽皆捏于我手。至于君不君子,那便无关紧要了,自古以来,成王称霸者,又有几人是正人君子了?没几分手段,怎能堪担大任?如令尊令堂这般,风光了几十年,最后沦为待宰羔羊而束手无策?莫非这便是你口中的善终?” 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一人,冷笑道:“不错,我是跳梁小丑,那么正人君子又是哪位?你盼着等他来救你么?不妨同你直言,他眼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哈哈哈……!”思及此,他得意大笑。 卢卉猛然面色一变,厉声道:“他……他,你……你将他怎样了?不会……决计不会,他武功高强,你不过只会暗箭伤人,在高手面前不过是小把戏,怎伤得了他?你休想乱我心神,胆敢动我一根汗毛,他非将你千刀万剐、血债血偿不可!” 允隈笑容依旧,抱臂点头:“确实,我便只会暗箭伤人,可双拳难敌四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武功再高,难不成还能以一敌万?再者,人家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我便是将你杀了,他也未必甘愿替你报仇雪恨,否则他那些红颜知己岂非打翻醋缸?” 一听到“人家红颜知己数不胜数”一句,卢卉立即软了下来,非是无话可驳,而是连她自身亦对此讳莫如深。允隈一针见血,确实令她哑口无言。咬紧牙关委屈垂头,彻底语塞,心头却忍不住意乱情迷,寻思着倘若自己当真死于非命,那个人是否会心存愧疚,稍辞怜惜?为她伤心为她愁,为她悲愤为她忧? 提到卢彦,他面上大有怒色,却不至七窍生烟,保持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风度素养,见闺女难堪只道:“年轻人胸怀大志本是好事,无志怎能成学?原该心存抱负。可你施行的方式有谬,那是你的失误。既有大道可证,何必非走歧途?成大事者确实需得身具运筹之心,可你算计旁人倒也罢了,而今竟连师长都成为你的奠基石,连身边最亲近之人也算计了,此乃违背伦常之大悖,这条路并非长久之计,即使功成名就,也必一无所有。浪子回头为时不晚,我劝你还是趁早收手为妙。”顿了顿,意味深长的道:“谁不曾年少轻狂?当年我堪堪尚处你这个年纪,便看过许多俊才贤彦的鸿鹄之路,同你一般狂妄之辈大有人在,当这些人无一例外,均以铩羽率败告终。” 允隈已听得极不耐烦,豁地起身,拔剑出鞘,往卢卉颈中一架,喝道:“那些功败垂成之人不过是些樗栎庸材,岂能与我混为一谈?大长老即使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休想动我心旌。” 第六章 何况眼下他距成功告捷仅一步之遥,怎能半途而废? 他并非铁石心肠,关于自己种种行径,他深以为耻,就如卢彦与鹭扬所说,大逆不道,为世间不齿,万人唾弃。 可那又如何? 人间负我一世欢,天良丧尽又何妨? 天道既赐我盛毒一觞,我便以鸩酒敬谢天下。 尘世造就了疯狂悖逆的我,莫怪我以腥风血雨回报这尘世! 逼我为恶,逼我为魔;逼我颠沛,逼我流离;逼我入地狱,逼我泯善良,逼我歇斯底里。所有的人面兽心,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是为世道所迫。是天道残忍,命运不公。 因果轮回,即便是上苍,也要为它的残酷付出代价,承受应受之果。 觉到颈中剑刃上冷嗖嗖的凉意,卢卉花容失色,原本娇艳精致的脸庞登时面无血色,尖叫出声。伊晚护犊心切,虽在重伤之余体力有限,却还是强打精神,高呼道:“不要!手下容情,你要杀便杀我,莫为难我女儿。” 允隈哼了一声,毫不心软,手上微一用劲,长剑稍入,已刺破卢卉肌肤,鲜血淌剑而溢,肃然道:“二长老果真不愧为慈母,竟甘愿代女受死,可我并非风潇游,做不到怜香惜玉。你平素待我不薄,弟子暂且不想送你归西,倘若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倒也容易,你不如好生规劝规劝师傅,他一松口,师妹自然无恙。” 伊晚尚未做答,鹭扬抢先恚笑:“嘿嘿,你以为当真便能诓骗于我?虽至始至终未能探出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也错估了你的人品道德,但你终究年轻气盛,忒也小觑了旁人。莫道本座不知,此时沁雪尚在我手,你对此求之不得,害怕杀了人此物也随之带入黄泉,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轻易拿我们怎么样。反之,如我立马将沁雪下落告知于你,只怕顷刻间便要给你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了罢。” 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剖析其中厉害关系,均合情合理,分析完了总结道:“只要你一日得不到沁雪,便一日不敢杀人,我等便将多延一日性命;一旦得到,我四人立马就要死于非命。你觉得本座愚蠢至斯,还能相信你那一套威逼利诱、两面三刀?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那套把戏卖弄一次两次倒可出人不意,再想令本座上当,万万不能。” 他一席话说将下来,诸人心头略微一宽,暗赞有理,只卢彦眉头却蹙了起来。如允隈这般亡命之徒他年轻时会过不少,残暴之处,尤其可怖,杀起人来百无禁忌,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何况知悉沁雪下落之辈不过也只鹭扬一人,而眼下派中长老都沦为俘虏,允隈要撬开他的嘴,计策何止千百余条? 果然,就听允隈不咸不淡道:“看罢,师傅果真是累得很了,您平素精明干练,什么事都洞若观火,眼下便糊涂了。弟子虽万万不敢对师傅无礼不敬,然此处还有旁人。师傅一意孤行,不信便试一试,弟子这就开一开杀戒,令师傅晓得弟子言出必践之心。” 说着手腕微抖,剑刃贯力而刺,卢卉“啊”的一声痛呼,凄惨尖锐已极。 她高嚎之初,四声异常惊慌的“不要”不约而同顺时响起,一样的惊天动地。 这四声不要,其三分别是鹭扬、卢彦、以及伊晚所发,另一声却来自数丈外的室内大门之处。 卢卉给允隈一剑划破颈中命脉,惨呼之后,头一歪便再无声息。卢彦、伊晚二人只道她已香消玉殒,痛失爱女,霎时呼天抢地的哀嚎起来,哭得煞是热闹。却不料本已死翘翘的卢卉听到那声非同一般的“不要”之后,像是突然受了刺激,竭力瞪大瞳孔望向门外,嘴唇开开阖阖,想吐词却发不出声音。脸上泪水夺眶而出,既惊且喜。唇畔挣扎半晌,终于气若游丝般吟出一个名字。 “啊……啊游!” 来人正是风潇游。 他在山门前见情状有异,疾速上山,却见万余同门尽皆枯坐于太璺殿前打瞌睡,说是掌门清晨之初便传令他们候在广场上,一直到此时仍不见鹭扬颁令,众弟子不敢轻易涉足入殿,便只得等候。他心知门中有变,询问无果,径直踏入殿中,四处逡巡,未能发觉异样,搜寻了数十座殿堂、各方犄角旮旯过后一无所获,辗转找到后山密室中来。 这密室乃本派要地,门规有云,寻常弟子禁忌入内,但他身份迥异,非同一般,得了卢彦允可,老早之前便来过几遭,轻车熟路找到这间密室,刚一开启机关推门入室便亲眼目睹卢卉被杀。 顾不得去觑到底是何人下此毒手,风潇游大骇中飞速窜进,急欲奔至卢卉身旁,半途却突然横过一柄利刃截道而拦,直直拦在那处,只待他将胸膛送上去切。幸亏他一身功夫施展起来得心应手、收放自如,堪堪撞上剑刃时止势刹足,身躯距剑已不逾半尺。 他火急火燎,瞥眼一望,待看清拦截自己的人时,双目蓦地一凛。 怎么是他? 允隈手持长剑,自来熟的笑到:“好久不见,不知风大掌门可还记得区区在下。” 这时风潇游已稳定心神,不如适才目睹卢卉被屠时那般紊乱,待看清室中情景,惊诧之余,心头却暗自琢磨,但越琢磨越是一头雾水,理不清来龙去脉、头绪纷纭。 “是你?你如何到笑岸峰来了?”确实好久不看,他们勉强算得上上老相识了,虽非十分熟稔,终究牵扯不断。他一指前方蒲团上虚弱靠依的三人,质问道:“这是你的杰作?你同笑岸峰有何深仇大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待允隈做答,便瞩目于卢卉身上,眉目焦虑显著,问道:“小师妹?你撑着点,切莫睡下,否则便再无苏醒之日。” 匪夷所思的变故接憧而至,他一时三刻无法消化这许多。眼见卢卉脖颈处不断渗血,于是拐过依旧横在身前的长剑,往左一踏三步,意欲绕道而过,岂料将将一步跨过,剑刃跟着转了过来,允隈仗剑而立,笑道:“我揣摩着你此刻心中定然满腹疑云罢,但你甭管我这番杰作的过程如何,因眼下已即将落幕。”一顿之下,瞥眼往他周身打量,讶然道:“七鳏六寡果然就是一堆饭桶,倾巢而出,竟叫你毫发无损的奔上了峰,” 此言一处,风潇游不禁愣了片刻,结巴道:“你……昨夜那些人,居然都是为你效忠,你知晓我即将回山,遂勾结一披败类于半途暗中设伏,意欲置我于死地?但你失策了,那批人密谋暗算我以失败告终,我还活得生龙活虎,你雇佣的人却一个个都驾鹤西去了。叫你失望,实在过意不去。” 允隈连连摇头:“不不不,你没死倒也很好,正巧我今日大功初始告成,便拿你试一试招。”语毕,他看了眼命中须臾却垂死挣扎的卢卉,脸上笑容霎时一换,记忆中的某些憎恨排山倒海般袭上心头,温和的面容成了咬牙切齿的形容,语出恶毒:“你活得心安理得,一天天享尽艳福,大约还不晓得咱们之间笼统缠了多少牵扯罢,又或者说,你欠我的债究竟有多难赎。”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面上神情倏忽一转,浮现一抹罕见的柔情:“抛开从前那些恩恩怨怨,单独拿女人出来谈一谈。满柔就是对你念念不忘,先入为主,以至于无视了我,时至今日依然不肯接受我。你无羁派中女人成千成万,红粉佳人数不胜数。我此生唯独钟情一人,她却为何偏偏牵挂于你?咱们生来就是宿敌,命中注定不共戴天,早晚要拼一个你死我活。” 关于从前的恩怨牵扯,风潇游其实于心有愧,他此番倾诉委屈,他真真无言以对。听到“满柔”二字,心里忍不住想起一道清丽纤细的身影,弱柳扶风,仿佛一卷便要飞走,需要人呵护,更需要挽留。 “你将满柔怎么样了?”听允隈的言外之意,貌似他钟情的对象便是满柔,可她人呢?风潇游自知对不起她,故而格外挂心。 “嗬。”允隈复又冷笑出声,逢场作戏惯了,什么神色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脸上的表情随意切换,像变戏法一样,他反问他:“你有何资格同我打听满柔?花花公子一枚,自有灯红酒绿相作陪。你也只配潇洒于勾栏瓦舍,却不配提及她的名讳?”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纨绔子弟,这些人都是被上苍眷顾的宠儿,与生俱来高人一等,肆意轻践于人,得天独厚的享受优渥的物质生活,手握万贯家财,乐呵呵的嘲笑民间疾苦。 他同风潇游,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活在九天云霄,一个生于修罗地狱。走的路不用,人生也不同。 可凭什么,他就能恣意剥夺他的一切? 他一席话实事求是,只堵得风潇游当场语塞,无言可驳。 允隈仍喋喋不休:“女人在你风大掌门眼中,不过是不知轻重的玩物,可有可无罢?也只满柔这般傻乎乎的姑娘,才将你视为什么正人君子、所谓的英雄豪杰。”也只有像他这般痴傻之人,才魂牵梦萦于一个压根儿不将他当回事的女人。 “她究竟在何处?你说是不说?识趣的便亲自将她交到我手里,莫要伤了半根头发,不识趣的话,总有苦头令你尝个过瘾。”既然无话可说,那就不需要浪费唇舌唠叨多说,直截了当动手便了。风潇游虽知温满柔如今多半是恨透了自己,但也正是因为愧疚于心,才各位希冀能够补偿。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落在眼前这个人手中。然牵挂此女之时,眼风却又不自禁扫向一旁的卢卉,一心掰为二用,分别忧心两个女人。而两女是否无恙都系于眼前这个人,关键之处便是得解决了他。风潇游为人处世一贯先礼后兵,文来不行,便以武定胜负。 此番正中允隈下怀,与风潇游一战在所难免、势趋必行势。抛开温满柔一节不论,单是那许多的旧怨新仇便注定非拔刀相向不可,微微一哂,凛然道:“你这辈子永远莫想得知满柔的下落,无论你挂心与否,在意与否,她都不是你能觊觎之人。”此乃肺腑之言,风潇游府上红袖不胜枚举,恁凭还对他情有独钟之人心怀叵测? “嗬,本是属于我的物事,你一件件都要来抢,有恃无恐么?”说这话时,恨意滔天而酿。 风潇游卑陬失色,但面对眼前这个人眼下的所作所为,他却能义正言辞,昂然道:“你眼下的举措无异于报复于我,我曾经亏欠于你的那些旧账,从昨晚七鳏六寡现身时便一笔一笔的还了。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你而问心无愧,奉劝你还是将猖獗收敛起来为妙,别摔狠了爬不起来。最后问你一遍,究竟放不放人?莫要逼我令你难堪!倘若立马到此为止,我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你这般心术不正之人,可莫想活着走出这间石室!” 瞥眼去觑卢卉,幸而意志强悍,要害涌血,却还是支撑着睁开双目,并未昏死过去,但她嘴唇歙张,手捂脖颈,面上神色痛苦,吐了两个字后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只双眼定定朝他望来,款款深情。 风潇游最受不了女人委屈柔弱的神态,怜惜之情乍然狂热,只恨自己罗里吧嗦,未能立即扫除眼前障碍,累得她无人怜惜无人依。 允隈哈哈大笑,声盈满室,将长剑往风潇游面门一指,咬牙戾声到:“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说我大逆不道,唯独你风潇游……毫无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你扪心自问,我能走到今日,岂非拜你所赐!”他并非问,而是深恶痛绝。他此番行径确实忤逆,可满腔憋屈亦是真真切切。 诸般恩怨情仇纷至沓来,他两个自顾自打哑谜明算账,旁人听得一头雾水,却因都在关心卢卉安危并未在意,伊晚见闺女虽一时尚未气绝,但伤在咽喉,只怕性命难保,眼见卢卉气息奄奄、面如死灰,有心靠近救助,苦于身遭重创,穴位受封,四肢半点动弹不得,垂泪急道:“潇游莫同他废话,赶紧瞧瞧卉儿,她快不行了!” 风潇游连忙收敛心神,正预祭出赟凰,眼前蓦地一花,跟着劲风扑面,允隈已先发制人,刷刷刷连进三招,来势迅捷异常。风潇游举剑相迎,双剑相交,他只觉对方兵刃上劲力异常霸道,五脏六腑竟似给搅得移位错置般,胸腔里蓦地一窒,真气翻腾,一股热流窜上喉间,满口腥咸。 他面色骤变,由青转白,身子竟不由自主被震得倒退两丈,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撞在石壁之上,口中鲜血到底未能咽回腹中,哇的一口飙喷而溅。只牛刀小试的三招,他已负伤甚重。 允隈击出的这三剑不过是笑岸峰寻常的入门基础招式,平平无奇,然双剑一触,他竟臂弯发酥,虎口剧痛,兵刃险些拿捏不住。低头一觑,掌心肌肤已然迸裂,鲜血淋漓。他自臻一流之境后,与人交手虽有不敌之时,但却从未逢此狼狈之境,即便对方膂力强悍,手握千斤铜锤,也无法伤他筋骨,眼见允隈手中兵刃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镔铗铁剑,决计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看来此人内功之强,委实匪夷所思。 可彼时,他全身武功明明在雒圜山便毁于一旦,散得涓滴不剩,一个废人,如何能在短短时日内功精进如斯?都说勤学苦练一日千里,但如此神速,何止一日十万八千里?即便天资卓越,循序渐进,也绝无可能。 允隈得了笑岸九老传功,以九人之力合众并一,内功充沛浑厚已极。若非“上明渊经”中载有融力归渠的专攻之法,只怕血肉之躯承受不住如斯满盈的真气,全身骨骼筋脉皆要寸寸皲裂,当场爆体而亡。眼下九股内息中合之后,如百川归海,雄混如汪洋,浩瀚似寰宇,如何能不惊世骇俗? 适才为求占据先机,他只管竭力使手上剑招快、狠、准,并未施展出三成功力,更想不到竟能一击伤敌,眼下轻而易举便败了对方,确实始料未及。风潇游对此不可思议,允隈也瞠目结舌,还道自己先发制人占了上风,非功力胜出,于是立马乘胜追击。 第七章 他三剑递出,收效惊喜,跟着腕转挥臂,逐北再进。剑花一挽,又是三招电光火石间般连续而祭,这三剑并不如何快捷,但凶煞凌厉,点、戳、削,无不攻其要害,去势摧枯拉朽,剑上却附了五成真力,带得整间石室发出嗡嗡回声。他剑招击敌,身随剑走,左手紧随其拍出四掌,呼呼声中尽往风潇游天灵、谭中、心口、气海四个部位逼近。 此刻他只觉体内真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竟艺高人胆大起来,并不运用自上明渊经中劳记而来的诸般奇妙招数,也不拣敌人难御之处进攻,全往对方守得严谨机密之位抨击,是想试试自己修了无上秒法后,究竟裨益如何。 之前他还未获神功,行事便畏首畏尾缚手缚脚。便以上明渊经为诱,雇佣七鳏六寡对风潇游进行半路拦截,原是晓得他是个不好对付的劲敌,遂才安排入手伏击,即使不成功也必耗去他不少心力,自己应付起来则省事了许多。后来见他居然毫发无损便闯入石室,心头更是惴惴。这时骇异过后,见他三招即败,已知光明正大决战一场,风潇游远非己敌,要杀他便如探囊取物,遂心头悬念一消,便有恃无恐。 旁观四人除卢卉神智渐趋迷糊,不明周遭情景如何之外,另外三人却都将战况看得清清楚楚,他仨知悉风潇游武功到了何种地步,眼见双方之力竟如此悬殊,手心都不免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大气也不敢呼出一口,唯恐岔其心绪,扰其迎敌。 风潇游自接了他三剑之后,握剑的右手兀自颤颤巍巍,整只手掌僵硬麻痹,委实再无力气挥剑抵挡,只得擦去嘴角血迹,眸显坚忍,换左手拿捏剑柄,高擎身前予以招架。就听铮的一声,肘臂酸麻剧痛中再也拿捏不住,赟凰脱手飞出,一枚细小之物不知从何处飞来,弹在他脸上,刺痛立觉。 风潇游不及细思,允隈第二剑已至胸前,他无暇旁顾,足尖一掠,勉强提起一口真气斜闪趋避。这一避侧身往左,虽躲过了对方泰山压顶的一剑,却将肩膀卖给了允隈正拍击而来的左掌。他此番等于自己将破绽送上对方掌底,倘若中掌,只怕半边身子立马要被劈成两瓣。但眼见避无可避,唯有反手举掌相迎。可对方掌下力道深不可测,他按将上去非但不能躲难避劫,保不准要给废去一只胳膊,无论是否接掌,均后患无穷,但沦为残废总比当场毙命为妙。 说时迟那时快,危殆中他血淋淋的右掌已往对方左掌贴了上去,眼见双掌即将相抵,允隈突然惨嚎一声,手中长剑锵啷坠地,右手捧腹,左便击向风潇游要害部位的左掌微微一滞,掌上呼啸的力道霎时无影无踪,整个人嗷嗷惨叫着往后倒去。其实这不过瞬息间的变故,风潇游竭力抵挡他递过来的招数,自顾不暇,未能目睹他突然情状有异,真气灌注右手,毫不迟疑的拍击而出,正应上允隈准备半途撤力打道退缩的左手。 卡啦啦连乍三响,乃骨骼碎裂之声,允隈再度仰头咆哮,面目扭曲,脸上筋肉痛得狂跳不止,整个人重蹈适才风潇游的覆辙,身子给一掌拍飞,径往后栽,风潇游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弄懵了片刻,不明白他强悍如斯,何以竟这般不济。他适才与他对掌,初时内劲势如破竹,而真正两掌互对,却发觉他手掌上力道全无。 正困惑间,鹭扬突然高声大呼:“他这是运转真气时内息突然不听使唤,走火入魔了。立即将他制服,切莫给他喘息平复之机!” 风潇游适才死里逃生,已是侥幸之致,早骇得汗流浃背,一听他的发言,心知有理,无论如何不能给这奸佞狂悖之徒稍有缓冲空隙,否则后果无法预料,他亦无力担当。眼见允隈被打翻在地,抱头鬼哭狼嚎,口中鲜血源源不断呕吐而出。 他整条左臂已然全毁,掌骨、腕骨、桡骨,尺骨、肱骨应碎尽碎,虽痛彻心扉,神智却仍保持清醒,心知这一失手非但前功尽弃,只怕连躯带命都将葬送于此。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惊惶中思及自己一生孤苦,命运多舛,不由得愤世嫉俗。天下人个个圆满如意、名利双收,为何他却事事求而不得?上苍眷顾芸芸、怜悯众生,善待大千世界,为何独独遗他一人? 他万目睚眦,心头百般怨天尤人,喑噁叫道:“哈哈,风潇游,你以为我当真就一败涂地了么?你以为你赢了么?那可未必,我……我不妨告诉你,你自诩安富尊容,晓不晓得后头……咳咳……另有天灾人厄等着你?哈哈……咳咳,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你享尽人间艳福,终是要受石榴裙遭殃、牡丹花下死之果。你大劫将至却不自知,且先莫……莫得意太早,我可还没输,你且安心等着,我替你精心准备了一份惊喜……哈哈,真想一睹你日后痛不欲生的形容为快,想想便令人心旷神怡嗬……只可惜我是看不到,也等不及那一天啦,未免遗憾。嘿嘿,但你不必心急,切勿激动,相信我,届时你一定会比我更加撕心裂肺。哈哈,活了一辈子,竟不晓得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可怜又可悲……咳咳” 他像个跳梁小丑,重伤之余头脑大约也有些迷糊,又因咳血不止,一连串长篇大论说得既吐词不清亦有头无尾,双颊莫名淌下泪痕,嘴角猖狂扭曲,却狞笑依旧,那笑容狠厉中掺杂苦涩,是对上苍的无奈,对命运的屈服:“说我自食恶果,你们究竟又有多清高?一个个都是伪君子。人云亦云你何等何等英雄了得,可招惹了一个女人又去勾搭另一个女人,说好听些是倜傥风流,难听些么……嘿嘿,其实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都是衣冠禽兽。面上有多虚伪造作,骨子里便有多贱!” 五官扭曲变形,颊上那张银制面具也在适才的交锋中跌至一旁,被掩藏遮蔽的半张脸登时显露无余。 戴面具时,他锐目璀璨,若星坠湖,似辰掬辉。宛如雕琰琢瑷,尊贵之气仿佛天生丽质,说不出的英俊,可面具之下的容颜却鬼斧神工,肌理黝黑,肉烂肤糜,如被狗啃一般,丑陋凶恶已极。兼之他此时龇牙咧嘴,满脸血污残渍,狰狞得无以复加。 他断断续续说这些话几乎全程嚼穿龈血,倒真仿佛煞有介事,风潇游震撼于他面上神色,一听之下略有踟蹰,不禁暗自咀嚼,思量他话中真伪,但转念一想,这人奸计败露,对自己深恶痛绝,便在临死之前故意妖言惑众一通,以扰自己心神。又许是极其怕死,深惧死不瞑目,恐惧中语无伦次了而已,也就对他那席话置之不理了。他虽不愿手占血腥,但眼前这个人非死不可。一咬牙,一掌居高临下径直往他胸膛按落,意欲给他个痛快,免受苦头。 允隈全身血脉犹似爆裂,蜷在地上只痛得死去活来,嘴里一边呕血一边沙哑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嚎,丹田气海中汹涌磅礴的真气正在奇经八脉中奔走窜行,全然不受操纵,即使默运上明渊经中注明专治此症的心法亦无济于事,适才晓得自己功力突飞猛进,狂喜中正欲一掌送了风潇游性命,却不料他获力未久,最忌运转内息,十二个时辰之内万万不可与人拼斗,否则真气尚未巩固,极易紊乱,一旦产生逆行便一发不可收拾,终教修炼此功之人走火入魔而死。 当年千秋高寒著此武经时,将毕生武学造诣心得尽皆录入书中,唯恐有人盗秘窃籍,这一条禁忌便未载入经中,为的便是防范于未然。倘若有人成功窃走秘籍,经中武功修行起来困难重重,遭了祸患便是自食恶果,非死即废,这经书不至于到处流传。此乃他独门绝计,怎能一传十十传百,四处泛滥? 允隈显然不知这一层,他利用笑岸九老,避开了修炼上明渊经的第一层堡垒,却终是阴沟里翻船,栽入千秋高寒的未雨绸缪之下。 风潇游掌上运足了全身功力,按在允隈胸膛正中的檀中之穴。他本身武功非以掌力内功见长,但百会檀中二穴乃人身诸穴最要紧的部位,只要给打中了,任凭你武功再如何登峰造极也必死无疑。这一掌击出,允隈无法运气护穴,非命丧当场不可。就见他中掌后一大滩鲜血再接再厉的喷了出来,圆睁双目,至此一动不动,瞳孔中满呈难于甘心之色,却是死不瞑目。 总算毙了强敌,风潇游来不及长吁口气,忙奔近卢卉身前,将她上身抱起,枕置于腿,却见她脖颈处虽血迹不多,却伤在要害,全凭一股意志坚持这许久,方才尚未断气,但她脉搏断裂,别说自己丝毫不懂岐黄,即便天下杏林神医荟萃于此,也回天乏术。想起昔日情谊,眼眶一酸,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风潇游平素能令诸多红颜知己倾心于己,除相貌之利,口中调风弄月的本事也颇有章法,可眼下温香软玉即将香消玉殒,他却哽咽着喉咙,想安慰几句,可一想又有何用?人命到头万事俱空,他一介凡夫俗子,能从阎王手底下挽回一条命? “唉,世上既有……生生世世钟情一人的谦谦公子,便有朝三暮四的好色之徒,对……这白眼狼胡说八道,就这么一句却让他说对了,你就是……好色之徒。唉,风流成性,那是你本色,只恨我并非与你风雨同路的那个人。咱们也不是患难夫妻,我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你也无需内疚,我虽介意你欠下那一堆还不完偿不尽的风流债,可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耽误你继续拈花惹草,你也用不着同一个死人计较,你只需记得这世上并非只有你心目中那个女人对你好,我爱你之深,不比世上任何一个人少。”也不知是否金石为开,卢卉初时受伤,垂危时因喉咙遭创,剧痛中一句话都发不出来,连舌苔也不能动上一动,眼下鲜血流失更多,却蓦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串声调,只是气若游丝,石室内安静无比,却弱得微不可闻。 “嗯,我懂得,我都懂。是我混账,忽视了你的好……你且先别说话,攒着力气,我定然将你治好,有什么话,等身子痊愈了再说,来……来日方长,我定娶你为妻,八抬大轿将你迎进雒圜山,让你做压寨夫人……唔,允隈这白眼狼除了刚才那句话,还有一句也颇实事求是,除了你,旁的女人于我而言均是可有可无的玩物,我压根儿没将她们放在心上。我此生唯爱你一人,至始至终,从未改变,你不要想太多,安心做新娘子便好……对……对不起……”风潇游再也忍无可忍,潸然泪下。诚然他以上叙述太半是违心之论,但此情此景,不由得他不谎言相哄,否则遗憾越积越重,卢卉岂非要同允隈一般,死时还不能安息? 诚然,没有谁会嫌命长,亦没有哪个人不怕死,不想活得久一点。只是为命运所迫,不得不坦然接受现实。因为临死之人都心知肚明,即使自己不接受也无济于事,所求不过一个心理上的宽慰,让自己走得安详。 他如今能做的,就是这样一桩任务。他生平为很多女人疯狂过,除了满柔,最愧对的人就是卢卉,可眼下就连为她付出的最后一件事也那么难如登天,只因他昔日的所作所为,让人寒心也令人伤心。 果然,就听卢卉强颜欢笑:“你脾性怎样我还能不知?说一套是一套,在我面前说这一套,在旁的女人面前又是一套,你到底哪套是真哪套是假?我该信哪一套呢?不如就信你现在这一套罢,总算你还是在意我的,虽然是骗我,但也很令我欢喜。你知道吗,当你说这些话时,我心头爱恨交织、既喜且悲。喜的是你还肯哄我开心,说明我在你心目中仍占据着一定分量;悲的是我明知这个分量无足轻重,你能这样哄我,亦能坑蒙拐骗去哄旁的女人……” 她从小娇生惯养,性情十分刁钻任性,平素均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形容,即使心有缠绵也只在胸腔里美滋滋,决计讲不出如此煽情肉麻的情话,眼下命在顷刻,说出口的言论却如深宫怨妇般凄凄切切。她忙着交代身后事,情露于表,只怕连她自己亦不知不觉,旁人关心她的死活安危,自然更不知不觉。 苍白的面容一改往日娇艳,成了柔弱的楚楚可怜。卢卉眼皮耷拉得愈加沉重,似有廱阖之状,忙住口息了抱怨,急道:“不,我不能睡,还有些话没交代完……啊,想起来了,阿……阿游……那日在……在“鞠鹨宫”中……我还想……还想听一次……” 可越是不想睡,困意越是汹涌如潮,终于没能亲口说完最后的遗愿,双眼便逐渐混沌,眼前烛光辉映的石室蓦地黑灯瞎火。她大骇,仔细望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记住了他的眉眼,似乎还想扭头去看自己的双亲,可双目不听使唤,目光停留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上彻底定格,只一瞬,便沉沉而阖。这一阖之下,手足立时一软。气消脉停,一命呜呼。 风潇游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身躯忽然一动不动,心里咚的一声响,仿佛重物坠地,空落落的无所适从。他双手掩面,想大吼大叫,喉咙却像塞满泥沙,无法痛哭,只能哽咽。 耳畔传来伊晚与卢彦的尖声高叫,似在呼唤卉儿,声震室顶、声嘶力竭,可无论他们如何卖力,卢卉再也永远无法睁开眼睛,唤他们一声阿爹阿娘…… 关于卢卉生前那个尚未来得及交代便撒手人寰的遗愿,他只闻其只言片语,已心照不宣。 那是颇具男子气概的一番慷慨言辞,卢卉下山寻他,因从小生在笑岸峰上得双亲护蔽,她从未涉足江湖,一个人单枪匹马,结果可想而知,不出几日便中歹人埋伏,兼之双亲将她娇纵很了,武功荒废,给人一缚,劫去鞠鹨宫。 鞠鹨宫主晓婺觊觎卢卉貌美,将她掳去意欲逼婚。风潇游闻讯赶去救助,正闯入他行礼两个拜堂的婚宴。他无视列宾,二话不说,牵了新娘的手便走。 第八章 彼时,卢卉着一身凤冠霞帔。喜气洋洋、步摇生姿。他这一举措自是触了人家大忌,新娘被劫,新郎自不能坐视不理,嘉宾起哄中,晓婺立即布下天罗地网相拦。 风潇游报上名来,亮明自己与卢卉的身份来历。笑岸峰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江湖中人尽皆知,鞠鹨宫虽势力同样盘根错节,派中高手如云,但其威望号召之力尚不及笑岸峰,如何开罪得起?可晓婺非但丝毫不惧,反而有恃无恐:“只要本座同卉儿生米做成熟饭?什么笑岸峰哭岸峰又何足道哉?卢彦伊晚便不得不承认我这个名副其实的女婿。唔,待个把月后卉儿有了身孕,本座再携她娘儿俩回一趟娘家,一同晤见岳父岳母,哈哈哈!” 他只道卢卉是黏上砧板之鱼,只得任其宰割,为所欲为,遂格外猖狂。风潇游只听得怒火中烧,生平第一次产生杀人泄愤之念,当即就冷笑起来。 事后回顾,他那一回冷笑约摸便是他活在世上二十余载笑得最冷的一次,卢卉后来说,她对他那抹看似云淡风轻的笑容无比缅怀,宁愿世世沉溺;可与旁人而言,却是死神降世的前兆,可想而知有多狰狞。 只因他是为卢卉而怒,英雄一怒为红颜,她如何能不欣喜若狂?铭记一生? 风潇游笑靥中凉凉而道:“你可知卉儿除了是笑岸峰前任领袖的掌上明珠,另有什么身份?” 晓婺绑人逼婚,只是痴迷卢卉之貌,他行事肆无忌惮,同卢卉过招时轻而易举便擒获了人,若是出自名门,怎会如此不济?既非名门,他便丝毫不必放在心上,遂也没曾理会她来历如何,亦未谴人追查,只问了卢卉一句,她自称为浪迹江湖的孤女,举目无亲无归宿,他便不去理会那许多了,若非风潇游阐明,他尚且不知自己的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笑得花枝乱颤,猥琐一笑:“她马上便是我鞠鹨宫的女主人了,嗯,届时定会昭告天下,令武林人人都晓得。只是眼下鄙人急于同卉儿缔结连理,实在等不及挑选良辰吉日,邀那许多宾客。新婚再即,兄台倘若情愿留下来喝杯喜酒,一展文采吟两句恭贺之言,本座自当欢迎,请入席就座。”他大喜之日,不宜节外生枝,亦不愿于人大动干戈,未免不详见血,遂主动卖了面子,送出台阶,只盼风潇游识大体些,不要得寸进尺。 风潇游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板起脸色,冷笑更甚:“你这巴掌大的鞠鹨宫地方宅,实在太寒碜了些,如何容得下鄙人的未婚妻?嗬,你不把笑岸峰放在眼里,那没什么,即使未将我当一回事,亦无关紧要,可你令卉儿蒙受委屈,那可就是罪过了。嘿嘿,鄙人虽然不才,但若有人胆敢觊觎我的女人,那是罪不容恕,只怪你不自量力,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顺理成章的,他此番话一出,免不了要在鞠鹨宫闹一场风波,杀几名喽啰以儆效尤,这一闹便沸沸扬扬。鞠鹨宫势力盘根错节,这晓婺是脓包,但他派中有天斛神君、梻毂拳祖等诸位名家高手,倘若单打独斗,风潇游均无所畏,可联袂围攻,他就寡不敌众了,但最终还是凭借一身精湛武功突出重围,携了卢卉逃之夭夭。虽是逃跑,却也逃得很有面子。一番大展身手,令鞠鹨宫损失惨重,那一敌百的激战建树颇丰。 后来他才得知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卢卉自导自演的一场阴谋。 其实晓婺武功不佳,人品倒非卑劣之辈,自不会乘人之危,他离宫外出时,正在半途撞见卢卉,登时天雷勾动地火,对这妙龄少女一见钟情。那时卢卉因不忿风潇游同旁的女人调风弄月而泪眼婆娑,模样楚楚可怜,晓婺便在她面前大献殷勤,中间相处的种种过程细节不足为道。终于待他披风一扬,甚干脆爽快的道了一句:“何人如此糟蹋倾城佳人?当真是鼠目寸光瞎了眼。旁人不珍惜姑娘,区区在下却不由自主心怀怜惜,不若姑娘随了我去,定然生生世世绝不相弃、长长久久用不相欺!” 此番告白是所有谦谦君子一贯的陈词滥调,虽具内涵,却俗不可耐,稍有品味的姑娘便决计难以为其动心,卢卉品味如何暂且不论,她钟情风潇游,怎肯移情别恋?但还是佯装无限娇羞的掩唇,说道:“小女子浪迹红尘多年,无家可归,今遭歹人鄙弃,实不知如何是好。公子若肯收留,那真是三生有幸。”她演得入木三分,自愿跟随晓婺而去,却暗中传书于风潇游,说自己在哪里中了谁人埋伏,即将清白难保,请求赶紧过来相救。 这是她无可奈何时孤注一掷的涉险计,倘若风潇游迟到个把时辰,她便如晓婺所说,生米做成熟饭,非但一无所获,还得赔了夫人又折兵,葬送一生韶华。可万幸,她赌对了,得了风潇游一句“未婚妻”之诺,诚然那只是他为破坏人家大婚而逢场作戏找的借口,一个能名正言顺将她从鞠鹨宫携走的理由,也是未免落人话柄,但聊胜于无,她觉得自己得了宽慰。即便是临死之前,仍对此心心念念。 风潇游回忆自己与卢卉的曩昔,种种点滴,心里的愧疚一浪概过一浪,但总是于事无补了。他呆了半晌,轻手轻脚的将卢卉放下,站起身去解了卢彦三人受封之穴,转过身来时却见数丈外空空如也,原本呜呼哀哉的允隈竟已不知去向,地面只残留一大摊殷红的鲜血、那把他适才用过的镔剑,以及一部黄皮金封的卷册,尸体却不翼而飞。 “不好,适才大家都只关心卢卉,却给他趁机炸死逃跑了。”鹭扬一拍脑门,扪心自问,他心头尚不能自知允隈未死潜逃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适才允隈一动不动时,他只觉头脑空洞,由衷希望他再站起来叫嚣几句。 “留他活命只会后患无穷,不能纵虎归山,需得立即谴人追捕!”卢彦将伊晚扶起,顾不得检查闺女尸,正欲疾步奔出,却因内伤之故迈不出步子,险些踉跄跌倒。 风潇游赶忙将他搀稳,瞥了眼门口蔓延向外的那条血线:“我那一掌定能送他归西,他无需忧心,他是绝对活不成的,只是不想死在我们面前罢了。当务之急是需立即设法救助你们身上的内伤,我瞧师兄你伤势似乎并非外力所至,那是什么缘故?你武功这般高深,莫非也是败在允隈手中?还有门中闹得如此天翻地覆,九位长老哪里去了?”他一连串问题没完没了,实在是因今日这件事忒也莫名,心头疑云重重,急欲求解。 卢彦喟然一叹,摇了摇头:“他乘我练功之时突放冷剑搅我进修,你也知我修炼内功时需沉心静气,半分干扰不得。他那支冷箭未能直接伤我,却间接令我走火入魔。他伤了我立即便去告之你师嫂,说我中人暗算,你师嫂进来替我运功疏导心火,他便在背后袭了你师嫂一掌,这才双双栽了跟斗。”他所知也只这许多,笑岸九老的下落却不得而知。 鹭扬怔了片刻,三人中他受伤最轻,虽同样被一剑刺中要害,却得允隈包扎止血,并无大碍,不过是虚弱罢了。 他走过去将那柄长剑从血泊中拾起,以袖拭去上面的污渍,叹息不止,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从前说起他的遭遇,我深感哀怜,只是何以酿成而今这种结果?他只道天下人对他不起,所有看不见旁人对他的好,即使看见了也即忽视,或是强行将之曲解。那日他拜我为师,满面春风,后来我赠他此剑,他当时就垮了脸色说我吝啬,舍不得赐他一把好剑。在他眼里,只要是旁人所赐,只怕没有一件物事是好的,只有自己不择手段谋取而来的东西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今日便逼我拿出沁雪。唉,允隈啊允隈,这沁雪我早已亲自交在你手中,是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此言一出,旁人尽皆讶然,沁雪锋芒毕露,乃笑岸峰镇派之宝,传自天冥古皇,他手中那把不过是柄普通长剑,怎能同沁雪相提并论? 鹭扬自知天诸人之惑,侧过剑锋,解惑道:“我不过就在上面刷了一层墨漆,遮其精粹,毕竟此乃掌门信物,不宜轻易示人。但想尘埃怎能掩盖翡翠之光?日常朝夕相伴,我只道无需出口提点他亦早晚洞察得开,岂知他至始至终没能看得出来。一层薄如蝉翼的墨漆,也能令人眼盲至此。”捡起风潇游那柄适才与允隈过招时被击落一旁的赟凰,映烛而觑,就见剑刃上赫然出现一粒缺口。此剑同样是天冥古皇赐予风潇游的佩剑,削铁如泥,而今却已钝了。 “世间兵器万千,但能胜赟凰之刃也只有沁雪了。” 风潇游恍然大悟,适才他与允隈各自持剑相斗,双剑相触时脸上忽然被一细物击中,看来便是脱自赟凰之身的那一粒残刃,给沁雪削下,弹中脸颊。 几人尚未唏嘘尽兴,门口蓦地脚步喧哗,九人陆续走进,正是比罱翁等笑岸九老。 他们之前给允隈囚禁于另一间石室,待稍微养足了些力气,便在石室内东摸西找,总算觅到开启石门的机关,于是相继出室,辗转来到此间。 九人一入室,个个扑通而跪,连连朝鹭扬叩首,齐声痛懊:“弟子罪孽深重,望求掌门赐死!”按照岁数而论,他九人可做鹭扬之父,但以辈分头衔而言,长老虽德高望重,却还是得以掌门马首是瞻。他九人虽功力全失,个个老态龙钟,但一齐纳罕,也颇有声势。 诸人见九老神态,均吓了一跳,须知九老内功精深,驻颜有术,怎的一日不见竟颓老至此?鹭扬不愧身为一派掌门,讶异过后,很快镇定自若,知九老如此激动,必有隐情,并不让人请起,肃然道:“我笑岸峰突遭大难,你几人未能去及时尽职护派,确有过失,但凡事讲究个青红皂白,你等几位平素行事绝无纰漏,此番想必是另有苦衷隐情而本座不知。且如实禀上,本座酌情处置。” 化丘云一脸忏悔之色,又磕了个头,感恩戴德道:“多谢掌门宽宏容禀,这次允隈以下犯上,之所以以一己之力险些颠覆我笑岸峰的运势气候,我等几个老头子也算帮凶……” 他娓娓道来,述明缘由。中间的诸般发展过程其实说来话长,他便长话短说。 笑岸峰举派上下笼统两处禁地,除掌门之外,派中其余弟子严禁涉足,一是后山专供掌门闭关的石室,二是藏书阁六楼的独间密室,那是搁置上明渊经之所,此经来历非同小可,由九老各戍密室一方,以防派中弟子觊觎窥伺。 那日,化丘云晨曦之初饮了一盅龙井,其中给人渗了异物,饮入胃中便闹出恭之祸,不得不擅离职守,长时逗留圊房茅厕。他功力深湛,若是中毒,倒可打坐调息以内功相清,但茶中异物并非毒物,不过是些许巴豆之末,非入茅厕不能解决。他本是镇守密室东闼一方,长时不能归位,便给了允隈乘虚而入之机。由于三急来得忒过突然,他不及嘱托另外八老帮忙看上一看便奔进了茅厕,本料去去就回,耽搁片刻无关紧要,岂知一去便没完没了,其间又有少许污渍蘸上袍裾,不免又要大费周章。 他这一去数刻钟之久,待再回来时,发觉密室门锁已启,上面插了把精铸铁钥,心知有人擅自潜入,跟着闪身跃进,见允隈拿着一部书册翻阅正急,于是抢过一观,就见册封上赫然龙飞凤舞的篆了四个大字,上明渊经。 九老奉掌门之令看守密室,但室中所藏何物乃本派机密,非掌门口耳相传不能洞悉,手中亦无钥匙开启门扇,不得入内,自然不晓得里面有甚秘幸,但九老却对上明渊经之名早有耳闻,二十多年前千秋高寒为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凭的就是此经而为。试问如此无价瑰宝,何人能免觊觎之心? 他一时惊骇,震撼不能自已。允隈却忽然大吼大叫,将外头八老引了进来,他要独占私吞是不可能了,于是九人商榷分抄副本共研,并协谈谁也不能将此事泄露于外,否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莫想独善其身。至于允隈,他们不敢轻易杀人灭口,但他私闯密室在先,又如何胆敢多嘴多舌? 经中所载之文博大精深,扉页便详云道:“至高无极上,功成睥神明,圣元涵如渊,是为上、明、渊。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从一至终,由浅入深,起首迈尾,神功即成;本末倒置,越章拣序,则体灭魂亡,切记,切记!” 简而言之,便是阐明此经厉害无比,但需依照步骤从首篇基础按部就班,若挑拣着练,便非丧命不可,于是九人便从第一篇“苦诣外益先基秘诀”起手练起。 他们遵循经文修行,初时有所窒塞,丹田内息无法聚力,却只道是功法太过艰涩,进展困难,数日持之以恒,竟也克服了过去,便继续进修。他们却不知这内功心法大有弊端,只有身具特殊体质、与功法性质相契相合之人方可修习,否则练至一定境界,真气便会逆行,在体内横冲直撞,便如毒蛇虫豸在脏腑间啃噬咬啮一般,修炼者将生不如死,只有依照经文后述的秘法进行散功,将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内力灌输于他人体内,方免苦楚,但这样一来,便前功尽弃了,之前的苦修所获之功便毁于一旦。 后来练了些许时日,九老内功造诣突飞猛进,却察觉真气隐显不受操纵之象,只道是内功深厚,已臻沛莫能驭之境,强行压制,继续修行,但再过几日,便彻底压制不住,每逢夜半子时,真气便乱窜开来,只痛得生不如死。九老中没有人体质能与经文相契,无一例外,均受苦楚。 他们正中允隈之计。 之前,鹭扬曾拿着钥匙进入密室,之后卷了个册子出来,那大约便是上明渊经了,他拿去钻研两日,约摸无果,又送回密室供奉。允隈大约在那两日偷窥过经中密文,晓得自己体质无法同经文相契,于是心生一计。 第九章 允隈之计便是设法将经中散功之术隐去,让旁人修炼此功,待遭逢真气逆行之祸痛不欲生却又无计可施时他再出手,利用散功之法令对方将内力传渡于己。经中有云,体质不合而强行自修经中内功非玩火自焚不可,但将内力泄于旁人时,因对方并未修炼,却不受其祸,得了内力仍可安然无恙。 他自盗得开启密室之钥时便策划稳妥,九老将是他修行上明渊经的实验炉鼎,跻身一流荣登掌门之位的踏足垫基石,以及牺牲品。 九老对允隈之谋所知并不确切,但综合诸般情况推敲,抽丝剥茧,却也能顺藤摸瓜理出个大概始末。九老揣测,待鹭扬将册子重新置入密室之后不久,允隈便从鹭扬之处盗出钥匙,并引开化丘云,潜入密室,趁化丘云未归,找到记载上明渊经的卷册,除去内部关于如何在真气逆行时如何将混乱不可抑制的内力泄于他人的内法门,撕下那两页,便佯装阅读,特意逗留至化丘云出恭回来,然后将残缺不全的上明渊经双手奉上,并故意大喊大叫将其余八老一同引入室内,修炼之人愈多,则真气逆行者便越多,他受益也即韩信将兵。 允隈工于心计,利用了人性对强大的贪婪,只待日后九老因内功运转不由自主时现身予以解忧之法,荣获高深内功。其实传功渡元并非难事,只要是习武之人,均可将自身功力导而于外,但上明渊经岂同凡俗?何况届时九老真气已无法操纵,如何能够办到?同理,只要是习武之人,无一不知真气在体内逆行窜流之苦是何等煎熬,那是生不如死之苦,发作起来全身经脉僵硬,四肢无法动弹,便是意图自尽也是有心无力,待露晞破晓时痛楚渐消,大难未死,却又不想死了,只求个解脱之路。 允隈献上九老求之不得的解脱之法,拿出从上明渊经中传功渡元的那几张残页,令九老将全身苦修而来的内功嫁接于己,他获益无穷,便即大功告成。得了武学上的修为,便占力狂傲,最终还是因风潇游横插一脚而毕其功于一役。 那滩血泊中,另有一部书册,正是允隈所落,临走时只顾逃命,却哪里还顾得及身外之物?风潇游拾起一觑,果然正是上明渊经,翻了几页,就见书脊下确实有两道似有若无的纸张碎片,中间当真是被撕去了两页。 又随意翻了几页,风潇游越看越是心惊,那上头载录的经文艰涩繁复,尚未阅完一页,头脑便开始迷迷瞪瞪,足尖虚浮,险些站立不稳,赶紧移开视线,将书合上。 “上明渊经……千秋高寒,不愧是一代令天下人仰望的枭雄,创出来的武诀都有如斯威力,真不知他在世之时何等辉煌,何等光芒万丈。唉,这经书虽是无价之宝,可惜没几人能练成这等绝世神功,保不准世间除了著书之人能练成以外,已是后无来者了,倘若再给心术不正之人得去,只怕又要酿起腥风血雨。藏之无用,毁之可惜,真不知是该撕了还是继续拿回密室供起来。”风潇游惋惜中另有三分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卢彦将经书接过,说道:“这经书内容这些年我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回头将缺失的那几页写出,重新裱帙,另觅隐匿之所收藏起来。此经得之不易,乃前辈高人所创,何必毁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调转过来亦是同理,说不定日后有惊才绝艳之士练成此功,造福于人,岂非美谈?” 此时此刻他痛失爱女,已无多余的精神去讨论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将经书往怀中一揣,抱起卢卉尸身便走出石室。他眉梢眼角以及双鬓均有细纹,历此一劫,仿佛瞬间苍老十年。风潇游看在眼里,正预备接过卢卉,可瞥目一觑,看见他双目紧合的面容,恍惚间忽然想起一桩大事,急道:“啊哟,适才闹得焦头烂额,我顾此失彼,竟将这事忘了。此时却不知允隈那斯逃往何处,是否未死。卉儿的身后事师兄师嫂且先料理,我去将允隈逮捕归案。” 随意交代两句,也不待卢彦答话,他快步奔出石室,顺着允隈逃离时留在路央的斑斑血迹径直追了出去。 满柔,温满柔,你千万不能有事! 之前被各方事物纠缠得云里雾里,却忘记而今世上只怕仅允隈一人得知温满柔的下落了,他必须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多日前他将卢卉从鞠鹨宫送回,温满柔便同她闹过别扭,竟闹到不可开交,险些酿出人命之祸。那时满柔正为风潇游的三心二意忿忿不平,用卢卉争风吃醋,举着匕首意欲往她前胸插落,危其性命,风潇游一掌拍出,意欲将她手中利刃击落,但因距离隔得远了,分寸拿捏有误,竟令满柔受伤。她心碎无地,认为在风潇游看来,卢卉之命重要过她,于是一怒之下,扬言就此于他一刀两断等决裂之言,就此回了故乡,杳无音信。 满柔乃簠簋城人氏,自幼便失双亲,孤苦伶仃,得舅母养育成人,两人相依为命,以贩卖青菜糊口为生,及笄之年舅母因病去世,家中便只剩她一人了。 数年之前,她收摊归家,途中为恶霸劫色,幸得风潇游英雄救美,这一场邂逅便是缘起,之后由浅入深,关系也就隐晦起来。微妙了一段时日,风潇游得卢彦青睐,看中习武之资,入了笑岸峰学艺,自此二人暂别了一时。待他在笑岸峰正式入派,奠定了名位,顺带同卢卉相识相知相互调风弄月了几番,便脚踏两条船,牵线搭桥,将满柔的生意扩展到笑岸峰伙食膳房,专为本派提供青菜,二人便再续前缘。 但只续了了日,他便给师尊遣下山去历练,待久别重逢时,一切均物是人非,满柔非但性情大变,更得知他与卢卉牵扯不清,竟生杀人之念。 他将卢卉安顿妥当,曾去温家探访,可孤零零的茅草屋中只余两担糜烂腐败的青菜,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再无一位怯生生娇滴滴的红颜候在那里,等他风花雪月了。 温满柔出生贫寒,毫无武艺傍身,卢卉即使再不济也终究是习武之人,绝不至任由她戕害宰割,却是给人封了魂门、膈腧、百会、三焦等诸般大穴,才至全身乏劲,给满柔制服无力抵御。 那时,允隈已入了笑岸峰,拜在鹭扬门下,却不知何由结识了满柔,也是他出手制服卢卉,相助满柔铲除情敌。而如今满柔失踪,定然同他有关! 允隈此番一败涂地,负伤甚重,风潇游顺着血迹直追入后山密林,血迹却在一片枯叶堆中戛然而止。他在林中兜了几个圈子,徒劳无功,已彻底失了线索。 遍寻不获,风潇游往一墩大石上颓败一座,目光望向远处渐渐坠入崇山峻岭的晚夕,残霞如血,直如他此刻的心绪一般,即将堕于黑暗。 “满柔……”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荒山野岭的黑暗中,一块块长满苔藓的石碑横七竖八,坍塌断裂,上面或多或少雕刻了些许痕迹,有人名,有祖籍地名,竟均是墓碑。 萎靡干枯的漆树枝上,有寒鸦孤鸣,树下密密麻麻堆满无数具死尸,皆已腐烂生蛆,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这地方,是笑岸峰山麓下的乱葬岗。此地方圆百里皆有村民寄居,人口繁多,群居成镇,有些无亲无属的死人没人收尸,购棺入殓,便被丢进这乱葬岗中。恶霸杀人、贼寇放火,也是将残害之人抛尸于此。 乱世之中,即使有笑岸峰等三教九流门生惩奸除恶、劫富济贫,亦难保人间太平。 “八十丈……还有八十丈,再坚持半刻钟就好了……我不能死……即使要死,我也不能曝尸荒野!” 坟茔群中,死尸堆里,一人四肢并用似游墙壁般孑孓蒲伏。他遍体泥泞,污垢裹身,一寸一寸朝某个方向缓慢爬行。手脚踩入腐尸烂体,蘸了满手驱虫,他亦无暇顾及,只是口中不断计算着自己目前所在之处于目的地的距离,估摸着还有多久能够抵达。 两个时辰之前,允隈给风潇游一掌击中檀中要害,本以为自己就此一命归西,岂知也正是风潇游这凝聚毕生功力拍出的这一掌,替你暂时抑制了逆行失控的真气,不至当场丧命,也是阴差阳错之下,风潇游偏偏击中檀中之穴,掌上劲力贯胸而入,撞上他体内九老所渡之力,两股雄浑充沛的力道互消互抵,竟玉石俱焚,双双威力骤减,他也得了苟延残喘之机,因此爬行了个把时辰竟还未死。 但这两股真力委实强悍,以他孱弱之躯,如何承受得住?虽一时未毙,却也命不久矣,终究是难逃一死。 何曾想,个把时辰之前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人,转瞬之间,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事态更迭,瞬息万变。 足踝经脉在真气失控时已被崩断,双腿无法再行站起,而右臂残废,为今只能依靠左手独臂与双膝匍匐前行。他非但遍体泥污,更是鲜血淋漓,有些是口中喷溅而出,更多的是被尖刺荆棘所扎,嶙峋乱石所硌。他为藏匿行迹,专拣后山无人蹊径而行,血迹掩在枯叶烂枝中不易令人察觉,即使有人追来,也不能那么轻易便找到他。 何况他在半途便褪下外袍埋于枯叶堆中,所过之处已无血迹,即使后头仍给刺得鲜血淋漓,那也是在一段距离之外,到了乱葬岗,血迹于腐尸混淆,便更找不到他了,旁人只会以为他已死于非命,也不会煞费苦心的去找。 脑袋里昏昏沉沉,允隈已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只是神思中再也抽不出多余的空隙去遗憾,脑海里剩下的唯一不过是一个女人弱柳扶风的背影。他追求名和利,也同样憧憬风月之情。他其实并未体会过多少男欢女爱,可于世人别无二致,依然向往他们口中所谓的良辰美景。 有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相离。他觉得真俗,那些人也是妄想,悲欢离合,人又如何做的了主?就像他如今,为了仇与恨,为了抱负实志,为了活得耀眼一些,什么事都做了,最后仍不免惨败,只能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可即使由不得人做主,却丝毫不影响这些文墨诗词的秀雅优美,无法阻碍世人为之神往,为之大梦黄粱。 满柔,即使是死,他也要死在她身边。两个人相伴入黄泉,算不算另一种白头偕老?至少死去之后,两具尸体相依相偎,乱葬岗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打扰拆散,就再也没有离合了。 “二十二丈,二十丈……”他依然孜孜不倦的计算距离,尽管已然精疲力竭,还是能从濒临油尽灯枯的身体里挤出一丝力气,撑持着缓慢前行。他身上褴褛不堪,可被荆棘石砾磨破的伤口已经凝固,不再有血液溢出。只因一路坎坷,鲜血早已干涸怠尽,怎能再流得出来? 这里是乱葬岗的中央区域,周遭只有惨白的死人骸骨,却无腐肉烂尸,显是村民恶霸们都将尸首丢于外围,长年累月无人深入,反而没那么血腥腐朽。 终于,允隈眼前出现了一片废墟,断井颓垣中矗立了座建得如同行宫的陵墓,虽历经百余年风吹日晒,倒墉垮墙,几已塌陷,即将沦为平地,却仍具昔日宏伟的规模,只是如今壁破墙陷,委实荒凉。 允隈咧了咧嘴,费力扯出一抹笑容。 “十丈!” 用尽所有力气,他爬入那座陵墓。墓中有阶墀,他咬牙忍痛,从阶梯上翻滚而下,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凭着意志到底并未昏死过去。此时此刻,他只有一闭上眼睛,便是永远不省人事。 墓内中空,内置长明檠烛,微弱的光晕明明灭灭,他竭力睁大双目,眼前豁然开朗,停着一具石棺,棺椁上坐着一人。 那是一个女人,长发如墨,青丝瀑泄,即使烛光昏黄,却掩不去其凝脂之肤,更难氤氲她娇美艳丽的姿容。此女若置身闹市,必当人之瞩目,是不染纤尘的葳蕤秋槿,但此情此景,她落坐于棺材之上,却委实惊悚,令人寒毛乍立。 然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女人手脚全无,竟是没有四肢的彘! 何其可怖? 再观其面,睚眦浮肿,眼睑却异常凹陷,竟没有眼珠。允隈进入墓中,闹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也未开口发声,至始至终没有张嘴开唇,貌似个哑巴,而面上神情呆滞生硬,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神色,也像是并未听到响静,只坐在棺椁之上一动不动。她身畔搁了一副碗碟并一双木筷,里头尚有鸡鸭等残羹冷炙,只是她两袖空空,非旁人相喂不能饮食。 “满柔,我来了,这今日有些忙,辰初未来看望,你可有想我?还是……还是生气了?” 允隈低低说道,像是询问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话一出口,他愕然片刻。而今的温满柔,天聋地哑双眼瞎,听不到也看不见,连手脚都没有了,是个彻彻底底的活死人,怎能回答他? 棺椁上的人身子动了一动,却并非是因听见他的声音而有所反应,约摸是枯坐久身子发酥,有些不适应,想趟下一歇,可她失去四肢,活动不便,只是慢慢将上半身矮垂放低,她本是坐在棺椁边缘,这一趟便靠了个空,整个人跌下棺盖,咚的一声,摔落于地。 允隈一惊大喊:“当心!”可他喊得大声,却晚了片刻,温满柔已从棺盖上摔下,即使他早一点提点出声亦无济于事,她终究是聋子,什么都听不进耳。好在棺身不高,这一摔并不甚痛,可她一躺便再也站不起来。 到底还是如愿躺落,虽非躺在棺盖之上,却也可以不用继续枯坐,算是得偿初衷。此种境况她大约已习以为常,并不惊惶,反而随遇而安,便宽心卧躺着,又恢复了适才的万籁俱寂。 允隈堪堪爬到她身畔尺许之处,突然间只觉身子重逾千斤,再也难以前进分寸。他干咳一声,试图颤抖着伸手去抚摸满柔脸颊,可伸至半途,终是缓缓退了回来。 他知道,她很寂寥。一个人五识俱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像具行尸走肉,怎能不觉孤独。他想让她知道她并非一人,还有人陪在她身边,时刻伴随左右,在荒坟之中,卧榻之侧。 第十章 可他又不想让她晓得陪在她身边的人就是自己,只因他心知肚明,她如今早已恨极了他,恨之入骨。 在允隈看来,温满柔本是这混浊世间的唯一澄澈。清若山涧水,明如台前镜,是一尘不染的姑娘。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尽天下人,却唯独放不下她,并奉献一生柔情。 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爱恨并存,情仇俱在。她之所以沦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拜他所赐。 是允隈,亲手毁灭了这个曾经那么娇艳明媚、灿若熏堇的姑娘,是他伤天害理,他牵挂她,却又伤害了她。他倾心于她,她却对旁人情有独钟。 于是,他便亲手斩去她的双手,让她无法再拿起那个人的一切物事;他砍断她双足,这样一来,她便再也没有机会接近那个人,也不会再企图离开他,逃离他身边;可是这样远远不够,她会谩骂他,会说出让他受不了的钻心话,她还会想方设法去打听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的话她皆嗤之以鼻,无论是安慰还是规劝,每说一句,她便会驳斥,口口声声强调她有多恨他,这辈子即使不能同那个人再有交集,也不愿与他有何牵扯。她骂他以怨报德,狼心狗肺,要遭天谴,还会不得好死。 他生平无所忌讳,也不理会旁人如何对他评头论足。只有一条,禁止旁人说他恩将仇报!一旦说了,必杀之! 于是,他干脆毒哑她的舌头,刺聋她的双耳并挖去双目,这样一来,她终于肯消停下来,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他可以随心所欲,想留即留,予取予求。她再也无法拒绝他去看她,再也不会说出只言片语关于那个人的话,不会在听到他关怀问切时暴跳如雷。他不允许之事,她便不能做。他可以完完整整的拥有她。 可是,真的圆满么?她已经支离破碎了。 而今,他屠戮了一辈子,一生奔波,一生刀口舔血,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满柔,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对待你,是我该死……”眼角蓦地湿润了,咸泪流涕。他后悔了,追悔莫及。并非为那些诸般杀伐阴谋而悔,而是懊丧自己曾经对满柔的心狠手辣、惨无人道。时至今日,他才翻然回首,试问彼时的自己究竟怀揣怎样的心理,才能乖戾至斯?而今,荒茔残墓之中,孤独孑孓,什么抱负殊荣,统统都成了沤浮泡影,他只想再听她说一句话,哪怕是曾经令他怒不可遏的“我恨你,你这辈子终遭报应,要不得好死”这一句,他也觉慰足,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凄凉。 可早已注定此求只是妄想,是他亲手毁去了希望,他自作自受罢了。如今的满柔,心中或许有无数千言万语意欲倾吐,可她已经丧失了发音之权,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他觉得讽刺,彼时一意孤行的是他,而今一切终成定局无可扭转时才来悔不当初,真贱。 而关于抛开满柔之外的所作所为,他却固执到偏激,他何错之有?他不过是被上天愚弄,被尘世抛弃的可怜人。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难道可恨之人就没有可怜之处? 人间尘世是口大染缸,每个人打娘胎里出来都是最纯净无暇的婴儿,白得像纸一样,因种种天时地利与人和将每个人都造得五花八门,染成五颜六色,于是无辜被染成黑色的人,就成了众矢之的,然后被这个尘世遗弃。 所有人都去恨他,要除之而后快,又有谁来怜他呢。 满柔,约摸便是这世间唯一怜惜过他的人,也是他亲手将她变成了这世间最恨他之人。 彼时,他落魄江湖,一蹶不振,流浪于市井,以乞讨度日,混迹在一堆叫花子中,又因功力被废而四肢衰弱无力,抢食争不过一群身强体壮的乞丐,被各种凌虐,受尽屈辱,他曾一度想要一死了之,结束自己悲哀的一生。就想,被打死也无所谓,看尽世态炎凉,走投无路,或许死去便再无痛苦。 一群乞丐觊觎他脸上那面纯银铸造的面具,面具之下的皮相是他铭记一辈子的痛,怎能示于人前?他死命相护,却到底没能护住。还被揍得奄奄一息,是满柔推着拉菜运货的木板车途径那座破庙,费力将他拖上板车,又费力拉他回家中悉心照料。以他扭曲偏执的脾性,即饿死街头也决计不会轻易受人恩惠,但他醒来时满柔只说了一句:“我家境清寒,糊口拮据,也并非欢喜多管闲事之辈,大街小巷中似你这般弱丐随处可见,是捡不完的,今日却不嫌麻烦将你捡了回来,你可晓得缘由何在?” 允隈怎知她为何捡他?何况他冷漠惯了,愤世嫉俗,只会以为她之所以大发善心,必怀不可告人的图谋。 满柔续道:“不过是随缘乐助罢了,你同我缘分匪浅,我便将你拉回来救起。” 她知允隈莫名其妙,不晓得原由,解释道:“抛开相逢即使夙缘一节,咱们之间便因缘有双。其一,蝼蚁尚且贪生,我生平最鄙视菲薄轻生、懦弱屈服之辈,从前见过的叫花子虽还有比你遭际更惨的,断手断脚比比皆是,但他们即使沦为残废仍能逆势而求生,人嘛,甭管活法如何,一辈子总是只活那么短短几年,即使苦胜于甜,但至多也只苦百来年,不如意十有八九。那些叫花子给人踢了几脚,再不济也要还赐一踹,明知结果只会被打得更惨,终究还是顽强到底。你给他们拳打脚踢却打不还手,显是不想活了。我偏要你活,倒并非存心与你作对,只是怕你遭遇一时困境便怯懦不前,日后入了阎王殿追悔莫及。倘若再过些时日,解了困厄后你还是想死,那便随意。” 允隈当场就笑了,笑这姑娘无知,忍不住驳她:“什么一时困境,我一生孤苦无依,就没度过一天半时的好日子,死了才是解脱。”这是他第一次与人诉苦,满腔委屈气闷胸臆,便要哭了出来。 满柔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细皮嫩肉之人,显是山珍海味养出来的好相貌。你说没度过好日子?唔,没度过好日子之人如何吃得起山珍海味?你不过是好高骛远罢了,你所拥有的东西已是世上大多数人求之不得,却仍无餍无足,不过是贪婪作祟,永远以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为乐。”内功深湛之人皮相远较寻常人年轻,人家内功到了一定境界的古稀耄耋,相貌堪比中年壮年,亦不足为奇。她这话虽有些以偏概全、一孔之见,却是说得对了,允隈曾经的确享过物质殊荣,可混迹江湖中人,视钱财如粪土,谁会在意黄白之物? 满柔又说:“你若说无人待你宽厚我倒可信,但既然如此,你便是依靠自食其力而得偿山珍海味了,既然从前能够自食其力,而今遭了挫折,怎么就一蹶不振?像你这般,那天下未享过荣华富贵之人一个个还说辛苦了一辈子还是没能得偿所愿,岂非都不要活了?命只有一条,失去了可找不回来,但命也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想死随时均可如愿,只是我既拉了你回来,不能白忙活一场,你暂住我家中时需绝了轻生之念,不然我只好拿条粗绳款待宾客。适才我也说过,我家中贫寒,实难长时供奉闲人,你养足了力气便请早些离去罢。” 她这些话虽并非真理之言,却着实令允隈精神为之一振,重又亢奋起来,拾回了雄心。他并不觉得满柔有多谙世情,只是淳朴之心思淳朴之人,最能动人心暖人魂。她救他,仅仅只是晓得没有人心甘情愿就想死,有一套自以为是的见解罢了。她并非有何图谋,在他看来,她便是一株出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蘸纤尘而超脱俗尘。 至于第二说缘分,是满柔家中有一条珍藏了几十年的老参,最近因储存未得其法而微生蛀虫,当出去换些开销不值,搁着却又无用武之地,满柔虽是娇娇女,但身康体健,不需要滋补。但人命关天,用于允隈疗养却觉物有可取,遂将他拉回家来,不过是不愿浪费了一株药材。 允隈伤一养好,却并未告辞离去,留在温家帮忙满柔跳水种菜,说是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那更是无以为报,说要稍效微劳,略偿恩德。这一偿便让他晓得了何为男耕女织,握锄执耒之欢,颇有流连忘返之意。 满柔那时已在同笑岸峰的做生意,她与风潇游的祖籍本是万里之外的槲城,自风潇游入笑岸峰后,她便得其引荐,为江湖门派的佣耕,迁徙于笑岸峰山脚下的危萑镇中,日日给东家务农种菜,闲暇之余便于巷子口摆摊贩售。她从前生活于国畿,而今却因风潇游甘愿来此穷乡僻壤。她某日看见允隈打坐练功,知其从前竟是习武之人。允隈只自己说不过是江湖草泽,四海为家,满柔便提议他去笑岸峰学艺,她在派中颇识熟人,可以为其引荐,于是乎,允隈便如此顺理成章的成了笑岸峰门生。 他资质本是上佳,只因往昔苦修的内功已遭废黜,这才气力不济,得了笑岸峰内功心法,立即勤修苦练,功力再度精进,同门较艺中表现非凡,遂得鹭扬青睐,并收予入室弟子,悉心栽培,只是不知自己养了一头白眼狼。 其实他初初入派,原无城府,只是得知风潇游竟与本派前任掌门为师兄弟,按辈分应当为本派长老,而满柔竟与他是同乡,舌桥不下,他与风潇游不共戴天,怎能寄他篱下?后来又因满柔常自对风潇游这花花公子念念不忘,这才生了叛逆之心。那日,满柔唠唠叨叨,同他诉说风潇游何等何等英雄了得,对她怎样怎样体贴入微,她又如何如何情深意切。 允隈只听得七窍生烟,即使提及风潇游与卢卉二人不清不楚,满柔竟言道她不在乎他拈花惹草,说此乃男儿本色,风潇游脾性风流,却绝不会辜负她。 风雪场中,天下女子皆吝啬。没有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与旁人分享情爱之谊,再怎样大方温婉也均盼心上人对自己一心一意。二人心知肚明,她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如意郎君不再如意,她当然抱怨。不在乎一说,纯属自欺欺人。 为令她接受现实,对风潇游死心,允隈以话刺激满柔,说道:“我有一计,能够证实风潇游是否移情别恋。你这般言之凿凿,可敢与我一赌?倘若他当真见异思迁,或是肯为旁的女人与你为难,你便需同他恩断义绝,嫁我为妻,视他为陌路之人。” 满柔无法忍受,果然上当:“走着瞧吧,他绝不会为了旁人伤我!倘若你输,便不可再纠缠不休。”这些天朝夕相处,她自然晓得允隈倾慕于己,可惜郎有情妾无意,遂乘机摆脱。 允隈蒙上面设计将卢卉擒来,封其穴闭其力,逼她执笔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遭歹徒擒获,意欲不轨,将风潇游诓到指定地点,满柔配合做戏,佯装往卢卉胸膛插刀子,借以试探风潇游如何决断。结果可想而知,风潇游只看见满柔性情大变,再不复往日的温顺可人,杀人害命这等行径,昔日的她决计做不出来,又因他赶到时满柔手中匕首已临近卢卉前胸,他不在她为何无力反抗,不及细思,一掌震落利刃,力道拿捏不准,使力过剧,却也令满柔遭受内伤,他当时却只顾心疼弱者受欺之人,一时未及关心满柔,还怒发冲冠的斥责了两句。 温满柔起先本意不过是试探,不料允隈一语成谶,委屈中同样大怒,重新举起匕首意欲刺杀卢卉,这次场面已然失控,她却是动了真格,要致人于死地,但卢卉躺在风潇游怀中,她如何伤得着对方?反倒再次中了一掌。 但这掌并未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半途让黑衣蒙面的允隈接了过去,并立即携了她逃之夭夭。风潇游顾及卢卉安危,并未追去,以至于那成了他与满柔此生所晤最后一面。一面之后,浮生尘世,再无逢期。 这场赌约允隈大获全胜,却并未赢来红颜芳心抱得美人归,满柔输则输矣,此生却并不愿再嫁旁人,打算同东家辞别,乞骸还乡。此番着实令允隈大惊失色,槲城与笑岸峰万里迢迢,他壮志未成,怎许她离己而去?挽留无用,满柔意念执着,白日给允隈封了穴动弹不得,半夜穴道自解时便偷偷溜走。 她如何逃得出允隈的手掌心?不过将将走出两里便给逮到,允隈苦口婆心,劝她回途,她却悲凉一叹:“你锁得住我的人,却锁不住我的心,强人所难又有何用?何况双腿长在我身上,你锁得住我一时,却锁不住我一世。”她言之有理,故而因被截肢。于是,她在剧痛与凄厉的尖叫声中骂了一句“你恩将仇报!” 也是因这四个字,她被割舌。但允隈却非到此为止,他想,满柔五识只毁其一,耳聪目明,早晚要出幺蛾子,她双腿已失,却还有双手,即使爬也爬得走,于是,无辜的姑娘就此沦为人棍。允隈彼时并未有半分内疚,他只是想,人人都道我恩将仇报,我便索性坐实这个罪名,左右早已洗不清了。 世人都只看到别人对他的恩,却从未目睹他曾经承受过的痛,遭受过的苦。世人只看见有好心人施舍了他一块肉,又何曾晓得那肉中是否被掺了剧毒? 他苦了一辈子,是命中注定。 幼时,他不知双亲如何,自懂事以来,便一直以乞讨或是偷鸡摸狗为生。那年寒冬,他不过才总角外傅的年纪,潜入婺城秦家之中盗取残羹冷炙并想钻入狗窝借宿一夜,却给秦家大少爷秦旭抓个现形,玩弄道:“要吃肉有何难,你只需替我效劳片刻。”他口中的笑劳指的是取悦,说令他开心,心情好了便赏赐一碗红烧肉,他哪里尝过这等人间美味?点头应允。 却不知秦旭的取悦方式委实残忍,是要他跳入秦家豢养牲畜的鬣狗圈里抓一只幼崽出来,鬣狗何其凶残?他有打退堂鼓之意,却被秦旭下令让佣人丢了进去。 他并不愿为了一碗红烧肉甘冒大险,可他若按兵不动,秦旭便砸碎冰块,直往他脑门上掷,因难以忍受痛楚,遂不得不靠近鬣狗窝图谋不轨…… 第十一章 下场不言而喻,他被咬下一片脚腱,最终到底还是将一只鬣狗幼崽抱了出去。可秦旭得偿所愿了,他却并未。 秦旭说:“这只狗何其丑陋?你要么再去逮一头模样中看的来,要么跳进圈子,当着大狗之面将这狗崽子弄死,让我看看结果如何。嘿嘿,书中说舐犊情深,我倒要瞧瞧,狗是否也同人一般,会报仇雪恨……” 允隈只听得毛骨悚然,再也顾不得什么口腹之欲,意想告辞,秦旭却故技重施,再次如之前那般命佣人将他丢了进去,这一去便惨遭毁容之祸,被鬣狗活活撕去半边脸颊,只痛得死去活来。 他所有的淳朴都在那锥心刺骨的剧痛中一点一滴被泯灭殆尽,也是在那样的痛苦下,他无比憎恨一个人。 至于那碗他一直垂涎“而秦旭也承诺过的红烧肉,他至始至终都没尝到。他当时已痛得不省人事,几个时辰之后醒转,是被秦府家主安置在厢房之中,止好了血裹好了伤,并怜他年幼,遭遇不幸,收入麾下门人,传功授业。 而秦旭,却因恃强凌弱挨了师尊之罚,他将怨气尽数撒于允隈之身,后果如何,也就不必提了。他因长时惨遭凌辱,非一般的折磨,体内落下淤燥之疾。允隈为求安身之所,只得忍气吞声,拼命卖力以表忠诚。于是,他学会城府,学会野心,学会忍辱负重,学会了后来的恩将仇报。所有的良知,都在学习这些东西时被遗弃得一干二净,只因彼时彼刻,这些东西没有丝毫价值,没有办法令他有机会活下去。 他体内炽疾发作起来不比为鬣狗啃噬舒服多少,同样的痛不欲生,而秦家镇派之宝是一粒沉灵丹,服之,无论是疑难杂症或是不治之症均能药到病除。也就有了后来他习成武功之后,花了五天时光,以九九八十一路秦家刀法屠尽本家三百余门生弟子, 天不遂人愿,他将秦旭留在最后,故意放他逃脱,然后猫抓老鼠般团团奚弄,最后玩腻了一刀斩去他首级获得玄灵丹时,他生平第二宿敌风潇游蓦地从天而降,夺去了他赖以除疴的灵丹妙药,并重伤于他。 之后,他因戴上面具时相貌出众,得雒圜山无羁派护法九云芳菲青睐,担任她那一派的掌门,门中最高深的“点寒沉雪”心法修之可祛除他体内燥炽之疾,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无羁一派算得上是武林中最为波云诡谲、行事深鬼莫测的派别,门中均为妙龄女子不说,其开山祖师制定的门规却着实奇葩,不知为何,竟只有貌美男子方具资格继任本派掌门。她们前任掌门去世,群龙无首,需寻领袖之人,但门中全是女流,便只得外出相觅。允隈在一众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中脱颖而出,居然依仗扮相美貌一举夺魁,拿下这掌门的位置,委实是桩传奇。事后回想,只觉浮生若梦。 他以为老天有眼,自己终于能苦尽甘来。岂止好景不长,没得几日,风潇游闯入山门,且一路单刀直入,潜进他修炼神功心法的密室当中,那时恰逢他摘下面具,正往脸上熨贴人皮,给当场撞破真面目。 之前他与九云芳菲等一干女流交集,从头到尾未曾摘过面具,诸女也没提及。自秦家满门抄斩以后,世间便再无人知悉他这张面具之后是何等形容,此番惊动了门中诸女,丑陋不堪的面目无所遁形,当场便被废了武功扔出山门。之后流浪至槲城,邂逅满柔。 幸而他修行“点寒沉雪”有所建树,体内顽疾已愈,可武功全尸,连普通壮丁尚且不如,叫他情何以堪? 他这辈子,无论是抱负理想,亦或风月情场,一概毁于风潇游之手,叫他如何不恨? 只是,再恨也没有用了,一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 可有一样,他没有输,仅此一样。 风潇游为人赞扬称颂,是名副其实的热血英雄,他唯有不屑、嗤之以鼻。诚然,风潇游后来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据为己有、取而代之,建树也远胜于他,但那个人风流成性,好色如狂,只要是有几分颜色的女人,都能与之调风弄月,这就注定他这辈子终有一天要栽在牡丹花下。有道是红颜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只知与身边的姑娘们你侬我侬,可女人并非毫无意识的玩物,她们各怀心思,发起狠来可杀人于无形。即使弄得他家破人亡,只怕也不自知。 想起日后风潇游惨遭背叛的形容,他觉得委实痛快。尽管自己无法亲眼目睹,可他批郤导窾,到底胜了一筹。 呵,他如今确实狼狈万状,可满柔近在咫尺,一生一世一双人。荒郊野坟,破瘠废墟,乱葬岗是个十分隐秘的所在,当初他挑拣了许久,才看中此地,将满柔安置进来,为的便是防备给风潇游找到。再过几日,无人给满柔送饭供食,她会饥渴而死,生前他们不能相濡以沫,死后则相依相偎。 届时,两个人化为一滩脓血腐肉,往后无论再过多少年,也依然同穴而葬,不分彼此。 滴答一声,是蜡炬烧成液状坠于地面的声音,墓中霎时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允隈能感觉到,身旁的满柔动了动,他一挪身子,靠近一些。 他笑了笑,闭上眼睛。满目疮痍的人生,到此终结。 话说风潇游追踪允隈无功而返,煞是颓废,帮忙笑岸峰一干弟子重新将乌烟瘴气的山门打理了一番,跟着便是让卢卉入土为安。 卢彦素来白皙的双颊上忽然滋生了许多细密的鱼尾纹,他堪堪年臻不惑,又因内功大成之故,面相较之弱冠青年也别无二致,同卢卉下山,旁人还道那是她夫君或是兄长,而今独生闺女与世长辞,他一夕之间便已垂老数十载有余。 风潇游正忙着大殓停灵等诸般事宜,大弟子峰麟忽然入殿禀报,说外头有个紫衣姑娘闯入山门,扬言非一见他不可。 峰麟禀报时,脸上有三分惊恐之色。 一听紫衣姑娘二字,风潇游便一个头两个大。 他知峰麟脸上惊恐之色因何而来,月骨鸢昔日曾得知卢卉是他诸多情人之一,她便潜入山中意欲杀之而后快,曾将笑岸峰搅得天翻地覆,后因不敌卢彦逃之夭夭,自也没杀成情敌。 月骨鸢杀起人来,可说心狠手辣之极,峰麟也险些吃了苦头,此番这女魔头再闯山门,而今派中正值多事之秋,掌门长老皆受重伤,只怕无人抵御得住,他如何不慌? 风潇游踱出大殿,就见殿前紫衣飘扬,一人高挑独立,被笑岸峰上千余名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困。只看那窈窕的背影便知其面貌,不是月骨鸢又是哪个? 她四面楚歌,置身万敌之央而处变不惊,绛衣长裾,云淡风轻,自有睥睨之概。只左手食指缠于胸前一绺青丝,打转绕圈。她那双手皓若羊脂润如琢,纤细得弱柳扶风,旁人却晓得曾有千万人命丧于这双看似人畜无害的五指之下,然无论她屠戮多少人,五指始终靓丽娇艳。万夫指下死、寸甲不染血。 “好歹是名门正派中教出来的弟子,怠慢贵客倒也罢了,舞刀弄枪作甚?姑娘手无缚鸡之力,绝对不会吃人。”她笑脸盈盈,确实不会吃人,却会扮猪吃老虎。诸弟子面面相觑,眼前这姑娘与从前大开杀戒的女魔头委实判若两人。但他们却知敌人厉害,手执兵刃警惕戒备,不敢上前动手。 风潇游着实猜不透她此时此刻大驾光临是何意图,若思思君心切,以她高傲的脾性,决计不能这般快便去而复返,主动找他幽会。怀揣疑虑,他挥手示意众弟子退下。 尚未待他出言相询,月骨鸢蓦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要为你那小师妹守灵呐,可是眼下你雒圜山中那群姑娘们正遭逢大难,你可抽得出空去救?” 风潇游首先见她笑得魅惑便知并无好事,果然。他与她相处良久,摸准了脾性。说谎时一本正经,说实话尤其是转达不利于己的噩耗时定然笑容满面,便是想睹他出洋相为快。 料得她所言非虚,然他却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你怎知雒圜山有难?昨晚咱俩刚见,不过几个时辰,难不成你飞过去看了?”他佯装挑眉不信,套话。 月骨鸢笑靥依旧:“昨晚你上山不久,有个叫艾薇的姑娘也跟了上来,我逼问了这个喜讯便将她杀了。唔,瓜子脸,头盘飞凤髻,约摸这般身量。”说着举手掌比在肩头。 风潇游闻之色变,确实是艾薇无疑,怒道:“你问便闻,她如何招惹你了?却要杀她!”月骨鸢看了他身后一眼,哼道:“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问她话,竟敢不理,该死。”风潇游蹙眉:“你既已威逼获答,何必杀人?” “我从来不问第二遍,她虽然因怕死告知了我,但识时务识得太晚,白白耽搁了时辰,照样得死。”月骨鸢说得轻描淡写,浑没将人命当回事,摇头无奈道:“你倒真是风流,这么个没什么分量的小丫头片子也这般要紧,我杀了便是杀了,要报仇随时恭候。” 顿了顿,复又做出高深莫测之状:“不过,此时你不应当在此逗留,这丫头跟在你后头追来通风报信,想必当日你一出山门她便也尾随其后,只是坐骑不济,始终没能追上。原本已贻误了这些时日,不晓得你无羁派中那群姑娘们是否一个个都已死绝。那许多红粉佳人,若给人糟蹋了未免可惜……”她滔滔不绝的唠叨下去,均是在瞧风潇游愈加难看的脸色,看够了说够了笑靥一僵,望向他身后:“令师弟而今要事在身,恐怕不能参加令嫒举葬之礼了,劳烦卢长老不吝破费,牵两匹骝骏给我两个借上十天半月,这厢感激不尽。” 她越是喜不自胜,便越是待人客气,只是口中寒暄之言听起来令人颇觉刺耳。 卢彦一拍风潇游肩头,允肯道:“你如今已是别派掌门,在其位需谋其政,当其职便尽其则。彼时师尊既支持于你,便无需诸多顾及,卉儿的后事我们做双亲的自当安排妥当,你立即回山处理要务,切莫因儿女情长耽误大事。”语毕命弟子将他来时那骑黧骓赤兔从马厩里牵出,并附送了一匹华骝,递给了月骨鸢,说道:“姑娘远道而来,鄙派未尽待客之道,实在过意不去。区区坐骑,便赠于贵客,聊表歉意。” 月骨鸢却之不恭,笑着接过缰绳,由衷道谢。 她之前因争风吃醋闯上山来挑衅滋事,本拟卢彦定不能轻易善罢甘休,岂知对方非但既往不咎,更慷慨赠马,这股度量,着实不愧为一代宗师。月骨鸢为他豪气所摄,再无小觑不服之心。但她心高气傲,心中钦佩,嘴上决计不能吐露,三言两语告了辞,携风潇游并驰下山。 笑岸峰百山千脉,绵延万里,山脚下多是逃灾避难的庶民百姓,虽有本派弟子除暴安良,可天高皇帝远,也无法时时刻刻维持平顺,而本门弟子拜山学艺,都是为了出人头地,真正心怀怜悯体恤苍生之辈寥寥可数,何况大多数人学艺尚浅,从未下山,更难惩奸除恶,是矣如今山下仍有宵小横行,不过乘夜途径,便有三拨贼寇贪图月骨鸢美貌意欲劫色。 这些人有眼不识泰山,乱动歪脑筋,自然皆成了月骨鸢爪下亡魂,她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瞬息间送了数十名绿林兄台的性命。 风潇游只瞧得心惊胆战,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这般杀法,天下人有几个男人活得成?”月骨鸢头也不抬:“这些人个个不是好人,杀了便为民除害,这你也要横插一脚?好色之徒,岂有活命之理?不过你放心,无需心虚,我暂时还不想取你性命。”风潇游一怔摇头:“咱们要赶时辰,比拣荒僻之径而行,这些地方都是土匪盘踞之窝,你这般三步一杀五步一戮,几时才能抵达雒圜山?” 他本只是单纯嫌弃她拖沓,岂知女人敏感起来,争风吃醋之能委实惊世骇俗,就听月骨鸢愣了片刻,跟着冷笑连连,语气陡然罩霜:“小师妹尸骨未寒,便又去关心养在无羁派的小美人?”这次换风潇游愣了,摇头道:“你说雒圜山出了大事,可究竟是怎样的大事?我只忧心全派上下千百条性命,当然也包括她。” 令月骨鸢妒意翻涌、她口中那所谓的小美人芳名“宴宴”,单姓林氏,是风潇游自别处领来,养于无羁派中,来笑岸峰前,他便同她意乱情迷。 月骨鸢讥讽道:“我估摸着你还是忧心忧心自己为妙,她而今多半正活得风生水起,保不准眼下已有了一番大作为。” “艾薇到底同你讲了些什么?雒圜山究竟遭何不测?”风潇游眉头越拎越紧,心头隐隐涌现一股不详之感。 “你只消晓得红颜祸水、祸起萧墙便了。待抵达雒圜山,自可一目了然。”月骨鸢倒非故意卖关子吊胃口,其实艾薇捎带的讯息含量着实有限,不过短短几句,大致意思就是说艾薇在山门中待得有些不老实,与背地里有所动作,图谋不轨,似欲对本派不利,但究竟如何图谋不轨,具体细节动机亦或目的就有些隐晦了。 风潇游只道她故意不说,知其脾性,既咬牙关那便不会吐露只言片语,威逼利诱均无效验,也就不再多废唇舌,只暗自在心底胡思乱想的揣摩。 过得几个时辰,两骑并肩驰骋,云下九霄皓皎月,颇具诗情画意,风潇游又开始想入非非,蓦地忆起一事,问道:“你不生我的气了?此番情愿同行,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罢。” 那日,月骨鸢与林宴宴以及碧衣神教之主墨扬三人共同考验了他一回,着实令人唏嘘。 当实林宴宴突然失踪,他正晕头转向的寻,却突然收到墨扬托人送入山门的信笺,说她俩均在他手中,速速前往指定地点交涉谈判,两女各自受钳,为牛筋所缚,两把虎头刀横在脖颈中间,只消持刀人稍一用力,便是身首异处之祸。 墨扬本意是想钳制一女为筹码,用以对他施行要挟,逼他自断筋脉,废黜武功。他点了一柱香在前头,待香燃尽,两旁的彪形大汉手起刀落,立时便能送了两女一同归西,风潇游需在这个时间段内做出抉择,否则追悔莫及。 第十二章 彼时,他即便按照墨扬的意思,达到他的要求,别说救人,只怕连他自己也因失了反抗之力而任人宰割,无论是否废黜武功经络,他仨皆难逃一死,可若不废,他是能苟延残喘,二女却要死于非命。别说二女到底均实属无辜,受他牵连,即便是寻常素未谋面的女子,他亦绝难见死不救。 林宴宴武艺平平,拳脚上功夫有限,却身怀施毒绝技,遍体染毒而不损自身。幸亏墨扬因忌惮于她,不敢让她距离自己太近,并没有直接锁喉相逼,而是将二女置于身旁丈许之处,只待木香燃尽,两旁的彪形大汉便可替他动手。 也正是因此,风潇游能在木香燃尽的一刹那竭尽全力施展平生所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林宴宴从彪形大汉的刀下救出,可他顾此失彼,终究无法双管齐下,救了林宴宴,月骨鸢就免不了一命呜呼。却不料大刀斩落、眼看她即将头颈分离时,虎头刀忽然刀口逆转,原是刀刃朝下刀背朝上,一转成了刀背朝下刀锋朝上,并被一股真力反弹向上,将持刀的彪形大汉一颗滚瓜溜圆的脑袋一劈为二,当场脑浆飞溅而死。 原来月骨鸢早有预谋,存心让墨扬抓来,不惜以身试险为的便是要瞧瞧风潇游面临抉择时如何作为,结果他却只救林宴宴而弃自己于不顾,顿时寒心彻骨,眼见催命符当头砍落,立时挣开牛筋,一招“妙义还敬”令虎头刀反弹回去。她羞愤无以复加,杀了一人,还不解气,将怒火泄于墨扬之身,便要冲上去大打出手。墨扬奸计失策,哪敢逗留恋战?立即望风而逃,可怜他携来的那群喽啰,无一幸免,皆成了月骨鸢爪下冤魂。 她气风潇游只救林宴宴而不是她,怒不可遏,屠尽敌人,潸然泪下的扬长而去。 听风潇游如此咨询,月骨鸢脸庞微显羞赧,红了一瞬,但稍纵即逝,鼻腔一哼:“谁要助你来着?我此番随你上山同样是去看热闹,顺带杀了林宴宴那贱人!” 风潇游愕了一愕,不悦道:“你杀了她,可知我会为难?”月骨鸢面色稍有缓和,复又浮现意味深长之状:“你为难什么?嘿,你自有大事要忙,分身乏术,可未必护得住她。哼哼,她对你不起,居心叵测,这次我去杀她委实是为你排忧解难。你理应由衷谢我,若实在心疼舍不得,届时我将她杀了,也大可随时找我报仇。”风潇游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奇道:“此话从何说起?宴宴怎么就对我不起了?唉,我知你讨厌她,可你诬陷诽谤人家未免忒不厚道,手段也着实卑劣。”月骨鸢冰雪聪明,并不上当,冷笑:“我若恨一人,只会以杀她为快,犯不着去安些莫须有的罪名。你省省心思,她干了些什么,我也偏偏不说,要你自己亲眼看看,她如何吃里扒外背叛于你。” 顿了顿,略显无奈道:“这样一来,你便晓得而今世上谁待你更好。” 她说到这里,风潇游心头负疚,再也无法维护旁人,无言以对。 十日时光倏忽而过,二人在第十一日初辰抵达雒圜山。此山其实并非山峰岭壁,而是一大片不毛之地、绵延千里的峡谷,荒芜贫瘠,寸草不生,清一色的赤红,朝阳之辉撒入谷中,如浴血如染墨,壮观中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东南西北,难辨天上地下。正是环境如此,无羁派得天独厚,受此庇护,旁人倘若无本门弟子领头带路,贸贸然踏入其间,生恐困死谷中,遂本派于外界而言异常神秘,鲜少人知深浅如何,更能长保太平。 尚未入谷,风潇游只见那条入谷前的必经之路旁扎了许多皮革营帐,眼光一扫,大致约有百来余顶,每顶帐篷上均绘褐蝎图腾,站岗戍守的群哨服饰虽五颜六色,衣襟袖口也皆绣虫豸图腾。碧衣神教乃邪门魔道一霸,以毒闻名,旌旗大纛上一贯以五毒为标志。 莫非帐篷中全部是囤积的毒物? 风潇游同碧衣神教素有过节,曾多次与墨扬鏖战交锋,瞧眼下情景,看来是倾巢出动,存心要一举将雒圜山夷为平地。 看来这便是月骨鸢转述的将至大劫了,只是灾厄突如其来,攻了风潇游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在对方虚实如何,那些帐篷一个个都有数丈之高,却不晓得里头究竟藏有何物。眼见周遭人多势众,也不知是否有高手驻扎,贸然探查,只怕打草惊蛇,反而不易脱身,需等到夜深人静时有了掩护方可暗探。 两人潜蹲于芦苇荡中,月骨鸢喃喃不解:“艾薇只说是你那位红粉佳人意欲对你不利,莫不是她同碧衣教串通勾结、里应外合,要至你于死地?唔,倒有几分手段,甚得我意。”她对此倒是乐于现状,面上娇艳一笑,颇幽怨望了风潇游一眼,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风潇游摇头晃脑,肯定道:“不,宴宴即使怨我,对我不忠,也绝不会乖僻至此。他两个互有仇罅,怎能狼狈为奸?”月骨鸢不以为然道:“他两个虽有仇隙,但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他两个也同样要对你不利,暂且将恩怨搁置一旁,结一结党又有何妨?既有共敌,自然同仇敌忾。” 此话一出,风潇游眉头立蹙。确实,她说得言之有理。 从怀中取出鸣镝,一拍上天。风潇游仰望天色,眼下正值申牌,需得再等两个时辰方可行动。 鸣镝上天,半晌而坠,跟着谷中赤橙黄绿四道雾霾袅袅升腾,缓缓融入云霄。 此乃无羁派独门秘制传讯之法,入门必习之功,除本门弟子,旁人绝难窥明其意。那赤橙黄绿四色烟雾乃谷中弟子看见他所射鸣镝后给予的回应,大致表明强敌入侵,诸女勉力抵御,敌人虽暂未攻入谷中要地,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且有备而来,只怕撑不过一天半日。 月骨鸢大约也晓得兹事体大,并不再与风潇游拌嘴抬杠,正色道:“你轻功不济,且就在这里等着。稍后我偷偷溜入敌营,去探一探情况。” “万万不可,碧衣教既能将营帐驻扎于此,必定有恃无恐,保不准便是诱敌之计,只怕眼下里面已设下天罗地网,你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我怎肯放心?” 他不说还好,一表关怀立碰钉子,月骨鸢冷笑道:“若真如此,岂不快哉你身边一堆情人死的死离的离,便可与林宴宴双宿双飞。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尽可偷着乐便了。你假惺惺的装模作样,谁稀罕?”风潇游一笑暖气氛,紧张中不忘说道:“谁说我要同宴宴双宿双飞了?她曾一度催促我定亲,我一直缄口不允,迄今为止仍未同意,你可晓得为何?唔,你当真不喜装模作样,那我拿真心实意相待可好?”月骨鸢双颊一红,娇羞无限,嗔道:“呸,登徒子,又来花言巧语哄骗于我,我栽在你手中,翻了一次船,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别指望我上当。”未免节外生枝,她不敢将嗓门放大,一番怒斥驳出口来,反倒莺莺燕燕,显得格外欲盖弥彰。 他两个自顾自调风弄月打情骂俏,天色已悄无声息的暗了下来,个把时辰转瞬即逝。月骨鸢眼见远处篝火腾腾,悄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若一同潜入,人多更易弄巧成拙,届时我还要庇护你这只累赘,有功夫亦施展不开。如对方真有高手坐镇,我便露出行迹,将对方高手引将过来,声东击西,你就趁机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入谷去。他们都围困我去了,其他地方必定疏于防护,你大可不必迟疑。” 不待风潇游示下,就觉凉风一飒,她人已似鬼若魅般横掠而出,暗夜中不见半缕紫衣,只有月下黑影一闪,便无迹无踪。 风潇游心头喝彩,月骨鸢轻功之深,当世只怕已无人能及,他自忖今时今日他本身无论内功外功皆已不在她之下,但若论起轻身功夫,那可相去十万八千里了,不得不暗自佩服。 月骨鸢潜入敌营时无声无息,那些站岗守夜的喽啰如何能够察觉?只有诸相邻的花衣弟子时不时交头接耳一两半句,不外乎明日必能凯旋得胜、奉他们教主武林至尊等诸如此类的云云,无甚获益。半刻钟后,东首营帐中闹出动静,喧哗大起,有人高叫:“鱼儿已然上钩,大家将她拿下,莫令她跑了!” 敌营轰然大乱,群哨摩肩擦踵,皆挺矛执枪,往东首聚集。风潇游知定是月骨鸢行迹败露,正与敌人周旋。眼见前方入谷之道上空空如也,所有喽啰均擒拿鱼儿去了,他微一迟疑,不知是该前去援助还是如她适才所说趁机入谷。 对方既称鱼儿上钩,不难推敲,定然早已料到他必当闯营,且布下了如铜墙铁壁般的罗网,不知月骨鸢是否应付得过来。可时机稍纵即逝,若不当机立断,只怕谷中情景便要不妙。 他踟蹰了片刻,已下定决心,身形一窜一跃,便从芦苇荡里横跨入谷。眼见无人发觉,再不理会身后动静,觅路寻径而行。 月骨鸢虽单枪匹马,但以她那身厉害本领,即使胜不过对方人多势众,要脱身亦不甚难。她为人一向十分精明,碧衣教众未必便留得住她。 雒圜谷中地理环境十分特殊,无论白昼黑夜,举目一觑,所望之处均是一个模样,难辨方位,稍有不慎便要原地打转,而谷中处处机关,无熟人领路,一个不小心意外触发,那便是催命之祸。 风潇游胜任此派掌门之位时日匪浅,熟谙途径,一路畅通无阻,没遇见一个活人,但死人却邂逅无数,且大多数是战死的本门女弟子。无羁派一向与世无争,门中弟子有更多时日钻研武学,遂较寻常武林人士而言,但凡出自雒圜谷的姑娘,武功绝计不可小觑。这些女尸非因武功不济被杀,身上黑不溜秋,显是中毒而死。 蹊跷之处不在于此,那些为数不多的敌方死士中除了碧衣教门徒,亦有少许身着别样服饰之辈,这些人身表特征不尽相同,显非碧衣教众。 当今武林之势,三教九流不计其数,但说到中流砥柱,江湖中人皆奉比涯峰、擎神宗、三魂宗、魅鸿宗、剑鸣峰、碧衣教、焱魏宗这一教双峰四神宗为公认的泰山北斗,无论旁的末流小派如何,能左右武林之局势者不过这七大门派而已。笑岸峰规模宏大,却远离喧嚣,掌门长老鲜少在江湖上露面,久而久之,难免令人小觑,遂并未在这一谷双峰四神宗之列。雒圜山亦是同理。 风潇游瞧得细致,这些大举来犯而死于本派弟子手中的雠敌竟占多数均出自这七大门派, 他接掌雒圜山之前,允隈曾胜任掌门一段时日,曾大肆屠戮别派人士,同三魂宗、擎神宗、比涯峰有过剧烈冲突,但自他即位后早已化干戈为玉帛,甚至这三派曾为碧衣教钳制,险些灭派,也是他不计前嫌,援手相助,这才免去三派在武林中颠覆除名之祸,双方可说握手言欢,他更是因此义举名声大噪,为人歌功颂德了数月。 然何以而今却又倒戈相向? 稍加思索,他脑中倏忽闪过一种可能,虽这种可能骇人听闻,却也并非不可能。 雒圜山的女弟子曾个个对他尽忠职守,而今惨死,着实令人悲恸。但此时不及惋惜,风潇游一路风驰电掣,直奔蓝玉邢宫。 那是无羁派总坦,掌门处理日常事务之所。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避开重重碧衣神教的弟子,屈身躲在暗处窃听动静,闻到两名喽啰喁喁私言,说那群娘们看起来娇滴滴的弱不禁风,其实个个能打,此番强行攻山,占尽人和与知己知彼之利,仍是损失惨重。又说待旗开得胜时非弄两个到手一饱艳福等污言秽语,最后说到林药师忘恩负义,非但不顾及昔日与他们教主的情谊,反而胳膊肘往外拐,投诚反戈,协助外人与己为敌,实在是蛇蝎心肠、水性杨花。 这些谩骂之词令风潇游听到了,那还得了? 即使甘冒大险,他也不容这几名乱嚼舌根子的喽啰活过今夜。对付这等不入流之徒,他也无需拔剑出鞘。敌在明他在暗,一指弹出,真气凝制,立时便贯穿那几人丹田气海,登时令之明悟何为祸从口出。 不过,也亏拜诸位喽啰所赐,他得知宫中具体战况如何。 历经近月余奋战鏖斗,诸女战死的战死,阵亡的阵亡,而今余下不过百来名分支头领,皆受困于蓝玉邢宫之中,林宴宴在宫前布下毒瘴之阵,暂阻强敌入侵。邢宫之墙乃金刚巨岩所铸,刀枪难入,碧衣教众难以箭矢远攻,又无法靠近,双方便僵持不下。但宫中储粮有限,终究挨不了三天两日,穷途末路、大局已定。 风潇游却困惑一事。 无羁派之所以屹立千百年世代相传而不更迭,倒非本命武功有多奥秘。虽鲜少涉足江湖,但同样因几桩恩恩怨怨在外兴风作浪过几回,却无人寻仇上门,主因总坦所在之位地形迥殊,易守难攻,山门外迷宫般的峡谷险恶绵延,本门创派祖师更于开宗立派时密布无数机关坎阱,刀枪箭矢三十六般暗器应有尽有,一经催动,人挡杀人,任凭你武功再高,深入绝险之地,也非丧命不可,因此无人胆敢擅闯山门,自也保了太平。 这层防御可说固若金汤,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足履受阻于这层铜墙铁壁之外。可眼下置景一如既往,并无轰炸之象,然碧衣教却如何能这般轻而易举攻了进来?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而无羁派门下弟子于本门忠心耿耿,即使给墨扬擒去逼供,也绝难叛逆卖本门。 风潇游思索半晌无果,便暂时搁置一旁,瞥眼见蓝玉邢宫笼罩于一团灰蒙蒙绿幽幽的雾霾之中,这雾气极其厉害,并非吸入体内方才生效,沾身即于血肉混淆,顷刻间置人于死地。倘若以火相熏,便会四处蔓延,仍难幸免。墨扬无计可施,只得携着万余碧衣教众将邢宫团团包抄,守株待兔。 碧衣教众的核心人物约摸已然就地休寝,一些残兵败将在外头交头接耳,另有一批精兵在邢宫外来回逡巡,以防生变。 肉眼难窥里头情景。他略加琢磨,撕下衣摆袍裾,咬破食指,在破裾上龙飞凤舞书下几行大字。从地下捡起一弓一箭,将布条绑于箭身,拉弓开弦,咻的一声,箭矢破空,离弦而去,射入了雾瘴之中。 第十三章 他藏身之地十分隐匿,一切举措悄无声息,对方并无所觉。那箭上为他附上一成真气,射中宫墙,必有动静,宫中诸女定可察觉情状有异。只需有一人拆来一阅,必能辨得出笔迹、确认是他亲手所书。 半晌,雾霾氤氲一动,冷箭咻的一声射了出来。风潇游伸指接过,箭身绑了张宣纸,拆下一看,里头包了粒紫色圆丹,上书寥寥数字:解药,服之防毒、涉瘴无碍,速入。字迹娟秀,乃林宴宴的手笔。 风潇游弃箭服药,眼见周遭无人瞩目,纵身一跃,冲进毒瘴之中。 这层屏障不过三四瘴宽,数步即越。穿过毒瘴,眼前便邢宫之后的琉璃瓦墙。风潇游跃上墙头,一声呼啸,墙内立即有人回应,跟着百来名女子陆续踱出。正前方那人,湘妃锦衫,玲珑剔透,秀色可餐,满面喜悦的朝他奔来。 “你走了多久?怎地如今才回来?是不是在旁的女人怀中流连忘返,等我老了你才回来……外面强敌突然进犯,来势汹汹。你又久久不归,我还道这辈子已经无缘再见你最后一面……”她语出幽怨,声调沙哑哽咽,眼泪竟似夺眶,直愣愣扑向他怀中。凄入肝脾,情凄意切。这么多天以来,满腹辛酸积郁肺腑,此时意中人一到,一腔悲戚便满贯而盈。 “是我不好,回来得迟了,令你担惊受怕这许多时日。眼下我回来了,待过了今晚,我打发了那批不自量力的宵小,你便不用再提心吊胆。”风潇游将美娥尤物一揽入怀,但觉怀中红粉娇躯孱羸,柔毳似絮弱如水,几乎一触即融,心中大起顾恤,怜惜道:“短短半月不见,你怎地瘦成这样?我不在身边,你便不知如何照料自己是么?” 林宴宴依偎在他胸膛上,眉目虽疲,却含欣忭。听他这么一说,疑道:“什么短短半月不见?咱们才别半月时光么?” 风潇游掐指一算,点头道:“嗯,不多不少二十日。”怀中美人肩膀一颤,纳罕道:“唔,原来不过短短几天。我总觉得你像走了很久,日日盼你归来,日日不见君来,实在难熬。”风潇游默然无言,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敢情到了他两个身上,半月不见便若离卅旬载了。 “恭迎掌门回宫!”一干女弟子异口同声的拜谒敬礼,虽一个个其意笃诚,却甚不合时宜。 风潇游见诸女头脸憔悴,衣衫褴褛,尽皆负伤,显然皆历过了数场残杀屠戮,能活到而今,只怕都是侥幸。他粗略一点,宫中至今尚存不过一百二十多名女弟子,皆是资历武功较为深湛之辈,其余武功稍差的女流已尽皆沦为亡魂。 他这个掌门回谷坐镇,先前犹似一盘散沙的诸女蓦地士气高涨,将实情战况一五一十悉数禀来。果真同他之前揣测那般,双峰四宗各派掌门已为墨扬掣肘,现今沦为碧衣教俘虏,不由自主替他卖命。此番七大门派联袂血洗雒圜山,不过是墨扬一手策划。这厮鸿鹄雄心、壮志凌云,对武林至尊四字情有独钟,一生为此抱负可谓机关算尽。 也不知从何说起,碧衣教前任掌门早在十数年前便于七大门派之其六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了内应,搜罗关于各宗各派一切机密谍报,数十年呕心沥血,奠定了墨扬武林称霸之基。他继承先师生前遗功,于各派各门内外部署均了如指掌,并暗中研制奇毒“噬心之蛊”,令遣入各门各派中探情勘密的内应将其设法种入每一派领袖体内。此药无色无味,乃特制慢性寒毒,一日蘸水少许入腹,于人无恙无害,可若累月饮食长年不断,终有一日发作起来,直可令人痛不欲生。 因此毒炼制不易,研毒之材更是旷世难寻,除墨扬独门解法,别无他药可治,各派掌门为其所困,盼求疗疴祛疾之法,如何不以他马首是瞻? 此番碧衣教之所以势如破竹、大获全胜,便是恃众凌寡,依多为胜。无羁派先失地形之利,又失人和之益,而双方一战掀起腥风血雨,谁也难占天时的便宜,雒圜山群女又群龙无首,何况彼时正逢派中徒生变故,骚乱动荡,内忧外患之下,才一败涂地。 无羁派曾分东西两门,各门自有领袖统筹,西门姜忍,东门里计他二人本是第一代掌门创派祖师座下左右护法,之后掌门撒手人寰,二人均是世间稀罕的美男子,掌门临终前有遗,要他二人以武决出胜败,胜出之人便是第二代掌门,然他二人无论斗智斗力皆势均力敌,谁也赢不来了谁,之后便扯出东西之裂,将无羁派划门户为双,一人统领一门。自风潇游接掌东门领袖之衔,才设法化解此中矛盾,复又将东西两门并双为一。这样一来,无羁派势力一夕倍增,有三云三花六位护法,九云芳菲便是其一且居首位,另有天地双姝,以及姜忍这个资历最高的大长老。 所谓的内乱,便是在碧衣教来犯之前,门中大量高手离奇失踪,六大护法失迹其五,九云芳菲亦在其内,姜忍亦人间蒸发,唯余六大护法居末的危缇有力抗敌。这样一来,门中势力大打折扣,劣势更显,倘若本派高手未失,齐剧谷中,即使对方人多势众,也未必便一败涂地。迄今为止,诸女亦不知自家长老护法何以突然不知去向,有人猜测大约是他们早知大敌即将来攻,贪生怕死,未免沦为马革裹尸,遂干脆收拾了包袱走为上计。 可雒圜山女弟子别无他长,唯独忠诚二字诚不我欺,但凡出自无羁之派,绝无二心,从前姜忍与里计之争战也不过光明正大争个掌门之位,其状特殊,也并未闹得有多天翻地覆。无羁派门规世代相传:祖传武学,门人同修;掌门之位,俊者居之,故而并无权柄可争,赤诚之心毋庸置疑,只不知诸老何以无故失踪。 其实本派掌门之位非英俊公子不能胜任这条规矩十分荒诞,不过是因本派乃祖师为其夫君所创势力,后来其夫夭殇,祖师便依照亡夫遗像绘制丹青一副,说后代传承之事,需寻相貌与她先夫相似之人接管领袖之职。她先夫未能当上一天掌门,便让有缘人当,勉强算是补了生前遗憾。之前允隈便是因相貌出众,与开山祖师之先夫颇为相似,才被九云芳菲寻觅回山,而后风潇游继任掌门时情况虽略有不同,但一样离不开皮相之优。 兵连祸结、内外交困,不过顽抗了区区两日,无羁派便几乎门殚户尽,幸亏林宴宴在蓝玉邢宫前摆了“危岭高岚”瘴毒之阵,才免去全军覆没之祸。危岭高岚之毒异常诡异,沾身即渗,非内功已臻登峰造极之辈无法抵御。她本可凭此阻敌,因制毒材质不足,仅够护宫,却难以退敌。 诸女呈言,邢宫屯粮有限,只怕撑不过明天一日,倘若再这般僵持不下,唯恐不待敌人出手,已活活困死,看来只有孤注一掷,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风潇游劝诸女稍安勿躁,力敌无异于以卵击石,并不是明智之举,待他思虑个法子,许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虽口头上大言宴宴,但他也知眼下情势,若非力敌,困于邢宫之中便是坐以待毙,苦于冥想无计、束手无策,实在令人抓狂。他抑郁半晌,忽然转念一想,如欲不战而屈人之兵又有何难?墨扬终归是想称霸武林,并非杀无忌惮,存心覆灭无羁一派不可,他只需效仿七大门派那六位,暂且识时务者为俊杰,缴一缴械、投一投降、忍一忍辱、负一负重,佯装诚服效忠,先保一时之命,日后再图东山再起,此举虽有悖武林正道公规,但事急从权,即使日后落人话柄也顾不得那许多。 说到贪生怕死,天下本无人不贪生不怕死,只不过有些人偏激倔强,认为有些东西比死来得重要罢了,需要以死维护。譬如耿介之名、坦荡之风。 风潇游自诩非具君子之名便难行江湖的光明磊落之辈,旁人如何蜚短流长他不在乎,只需扪心自问无愧那便成了。他与墨扬之间数段冤仇说来也是因机缘巧合而生,说不说熟对熟错,可而今大肆来犯,便算不仁,日后他即使无义,同理无可厚非。 想通此节,他登时如释重负,告之诸女不必忧心,他已有转圜之法,明日定可保得邢宫不倒。诸女欢天喜地,他将自己的转圜之法说了,诸女顿时不约而同的一默。风潇游自忖未能尽妥掌门之职,不能违和门派尊严,愧对诸署,左右降服之后七大门派一致归并于碧衣麾下,墨扬便是唯一的领袖,他也无法再以掌门自居,其实不必介怀。 诸女面面相觑,虽觉此举忒失骨气也忒折威风,但七大门派都是一个样子,便即释然,她们亦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遂体谅风潇游身为掌门之不易。 宫外堆尸如山、血流成河,宫内却因一瘴之隔,景象安详宁定,风平浪静。 宸下长廊,金菊并蒂;璧人依窗,花前月下,正各自端着斛樽小酌。 其实九霄虽皓月当空,却无一丝银辉能穿过灰蒙蒙的瘴幕洒入邢宫。他二人虽手擎酒盏,却不约而同均未送入口中。 林宴宴青黛锁颦,却不饮酒。风潇游觉到她心神恍惚、愁上眉梢,观察许久仍看不出端倪,唤了她两声。林宴宴大梦初醒,酝酿半晌,娇声细语的问他:“你可记得我两个缘起之初?”风潇游一愣,神思迷离,浮现出几幅诙谐的画面,笑道:“不过短短数月时光,我怎会忘了?你何以忽有此问?”林宴宴垂首低眉道:“从前墨扬几度提及要同我缔结连理,我并未允他,后来跟了你来,他自然不甘心了。前几日他率群雄攻入谷中,扬言这一趟非但要将雒圜山一举铲平,还要将我掳去纳为姬妾……”她断断续续的说来,结语道:“你与他素有冤仇,而他又言之凿凿,看来你即使投诚纳降他也非占了我去,以便辱你。” 风潇游大惊失色,脱口而呼:“那可如何是好?”墨扬若是足可寄托终生的良人,倒也罢了,他总是希望她能觅个如意郎君,下半辈子余生圆满,可墨扬为人乖戾,秉性横暴,绝不可能善待于人,林宴宴怎能委身于他? 林宴宴幽怨道:“从前我一而再再而三提议早日将八抬大轿迎我为掌门夫人,你总是推三阻四,各自借口理由搪塞我,眼下我转瞬之间沦为旁人贱妾,心慌了罢,不事到临头你总是不着急……”她生来矜持,这番主动催婚之言一说出口,只赧得面红耳赤,双袖捂颊以遮娇羞。 确实,眼下尚有时辰,从简拜了天地,待名分一定,墨扬便不能肆意妄为。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圆宏图大志非机关算尽不能办到,手段再如何鬼蜮卑劣均无可非议,总之大功告成便是枭雄,但即使称霸称雄,也不能觊觎他人家眷妻,否则道德犯忌,声名狼藉,岂非遗臭万年?旁人又如何心悦诚服?说难听些许,他一代豪杰,怎能食用旁人的残羹冷炙? 虽说没无媒无聘无婚庆,只拜一拜天地,实在简陋,但未免错负终生,将就委屈一回并无何妨,缺憾之处日后可图再补。 此计不失一条妙策。风潇游几乎便要脱口称赞,但话到口边,忽然想到此时此刻月骨鸢还以身试险,正深处敌营与人拼命,自己却在此处闲情逸致的风花雪月,心头顿时五味杂陈,却哪里还说得出口? 可若反对不允,林宴宴为墨扬掳去惨受屈辱,又对她不起,岂非追悔莫及、抱憾终身? 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眼下陷入两难之境,二女于他而言皆属一视同仁,无偏爱无深浅,不论哪方都割舍不下。他无法双管齐下,亦做不到独善其身。 林宴宴见他默不作声,眼眶一酸,却并未勉强,涩然一笑:“唉,是我妇人之见了,此时此刻你应当以大局为重。我一介女流,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拿烦心事添堵,墨扬虽说口口声声要掳我为妾,但他目前日理万机,自顾不暇,应无空闲顾及理会此等鸡毛蒜皮,此事不必急于一时,是我多虑了。” 她一番话自然是宽慰之言,墨扬既然大言不惭,必将实践,哪有无暇之理?她的善解人意更令风潇游不知所措,只道:“你切莫多心,此次我从笑岸峰归来,有位刎颈之交一路同行,她为替我谋取入谷之机,眼下给对方困在谷外,我忧心于她,实无别意。”风潇游不敢明说这位刎颈之交实乃情场红颜,遂谎言相慰。 林宴宴静了片刻,语气勿喜勿忧:“嗯,人家不惜生死慷慨相助,你确实不该在此说这些烟花风月。”她也并未咨询这个所谓的莫逆究竟是何方神圣,顿了顿,续道:“而今过去了这些时辰,不知他眼下情况如何,未免有何不测,咱们还是早些将降书写好交于墨扬,否则耽搁久了,你那位刎颈之交只怕凶多吉少。” 风潇游寻思此话言之有理,弃了酒壶,踱入寝殿,从案架上取下文房四宝。林宴宴随侍案旁,摆砚磨墨,红袖添香。 尚未提笔蘸墨,风潇游忽感足背略痒,垂目一觑,不禁骇然心惊。 只见足底地板上密密麻麻爬满毒虫,似赪蟞似蚍蜉又似金蝎,甲壳浇油,个头却较之为庞,均呈赤红之色,成千上万只四处扩散,竟将他二人围困于央,仍有更多自衾褥榻榫下源源不断的爬将出来,只看得人头皮发麻。 林宴宴吓得花容失色,高声尖叫,扑在风潇游怀中,颤声道:“这……这些是什么物事?怎……怎地这般多?”风潇游将林宴宴拥护于怀,拔剑抽出赟凰,眼观群虫越聚越多,窸窸窣窣的爬个不停,却不往殿门而去,反而以他二人为中心一只只缓缓靠近,竟仿佛受人之召一般。 “碧衣教善于玩弄这些蛇虫鼠蚁,躯控之术无出其右,看来墨扬多日难以攻破壁垒,便辟此蹊径来杀我。危岭高岚阻得住人,只怕于这些东西却是无效,故而方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我寝殿之中。”没有他解,风潇游便如此大约揣测。 忽然,数声极其尖锐刺耳的虫啼过后,红影一闪,三只血一般红艳艳的毒虫径直高跃丈许,迅疾无匹的往他面门扑来。一夫当先开道,万夫以附骥尾,无数只毒虫刹那间同时齐窜,横冲直击,尖啼此起彼伏,煞是难听。 第十四章 风潇游展开九九八十一路凌云飘霜剑法,赟凰银辉烁烁,剑气纵横中,舞成一轮圈子,飞扑而来的虫豸一只只皆为剑下齑粉。室内顷刻间噼里啪啦响声大躁,毒血四溅,却无一滴能渗入他剑圈之内。这凌云飘霜剑乃他师尊不传之秘,威力岂同凡响?这些毒虫对方一般酒囊饭袋尚可,却如何能伤得了他?不过将将使上半成功力,护住二人周遭四面八方,诸虫前仆后继来得快,他剑招杀得更快。 然即使他护住了四面八方,足底却难免疏忽,他自己倒也罢了,稳扎下盘便可规避,林宴宴却是武功有限,虽他护得滴水不漏,足背还是遭了虫啮。既肯用来对付风潇游,必非一般毒虫,定是剧毒,林宴宴惨呼一声,意欲跳足止痛,哪知这毒虫委实厉害,须臾间便使她气力全无,一跤几欲跌倒,这一跌便是摔入万虫堆中。风潇游大骇中腾出手臂相搀,挥掌横劈,门前大批毒虫给他掌风一扫,砰砰而毙。 他提一口气,足尖掠地,正欲一跃出殿,但丹田中真气尚未运足,后脊正中的至阳穴处突然一锥,犹如遭受尖刺所扎,其觉甚痛,竟未能忍住一声惨哼,只觉奇经八脉中的内息蓦地空空如也,竟半点真气也提不起来。他尚不及详思,四肢顷刻间便感疲软无力。锵啷一响,赟凰拿捏不住,滑落于地,跟着足踝一歪,连带着他与林宴宴二人双双佯跌而倒。 这样一来,便不了万虫噬身之祸,一只只毒豸争先恐后围靠而拢,林宴宴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连惊惶似也忘了。风潇游竭力运气,非但无济于事,更觉身子愈加虚浮,跟着四肢百骸剧痛齐至,上百只毒豸附在他身上千叮万啮,直痛得死去活来,还没嚎叫出声,已无力高号了。 林宴宴反应过来,问道:“你没事罢?”风潇游听她嗓音虚弱,有气无力,且蓬头垢面,身上给咬得鲜血淋漓,连带着发髻上也爬上了四只毒虫,显是毒入膏肓,有心挥掌拍落,苦于有心无力,摇头道:“不行,越使力便越不济,究竟是什么毒物……宴宴,你精通毒理,可瞧得出来这些爬虫是何来历?”他无法运气抗毒,只得手脚并用,在地板上翻滚摩挲,以求将爬上身来的毒虫擦离躯体,免受摧残。 他双足已然麻痹,岂料林宴宴忽然站起,脚踏毒虫,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语气是与瞬息前截然不同的冷漠:“你很想知道么?那我不妨同你说了罢,这些毒虫先贤称为“朐蛸”,可瞬息令人脱力,却无法至人于死地,只消不钻入口鼻,至多不过痛上个十天半月。”语气不疾不徐,平平淡淡,虽身上仍然渗血,却哪有丝毫痛苦之状? 风潇游一时尚未察觉有异,听她娓娓道来,送了口气:“万幸,我只道这些东西生得凶神恶煞,定是致命的剧毒之物。”林宴宴道:“那倒没有,只是习武之人全身乏劲无力可用,岂非同样致命?倘若此时有人意欲至你于死地,可谓易如反掌。”她语气愈加罩寒,混不似先前的温婉贤淑,风潇游终于发觉异样,奇:“咦?你能站得起来?可是服了灵丹妙药么?” 林宴宴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晃了两晃:“这便是解药,服之痛苦立消、真气瞬时还原,不过眼下里头仅剩一枚,我留着备用,不能给你解毒,担待则个罢。”风潇游蹙眉道:“一枚?备用?这解药很难炼制……”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凛,强忍痛楚,问道:“宴宴,你早知墨扬有此诡计,故而未雨绸缪,早已提前将解药预备妥善,以便破他奸计是么?你真是聪慧,料敌机先。” “呵呵……”林宴宴伸袖一揩臂上鲜血,笑得异常狰狞,她蹲下身来,食指挑起风潇游下颔,摇头道:“谬赞了,我又非神仙,怎知他有什么诡计?这些朐蛸乃出自我手,专门置在此处对付于你。唉,我晓得你现下心中疑点重重,这就简明扼要为你解惑……” 她说到这里,面上笑靥霎时无影无踪,双目圆睁,愤恨滔天:“你今日遭此横祸,全因一念之差。倘若适才你允了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你偏偏不如我意,说什么忧心莫逆之交,哼,我瞧着多半便是月骨鸢那贱人罢?你这般放她不下,你认为我大度得很?还能容你?” 她面目骤然扭曲,已无半分温婉之态:“这些东西我老早便布置妥了,就是为了在此恭候你的大驾。我为何忽起歹心你大约也明白,那日墨扬逮了我与那贱人去,你虽救了我,可回来后心心念念都在忧心她的安危。还有那个笑岸峰的小丫头,管你称什么?未婚夫?潇游,你既染指了我,怎能再去勾三搭四牵扯旁的女人?你既早有倾心之媛,何以又来招惹于我?你知道罢,我一向心胸狭隘得紧,且格外自私。既认定了你,绝不容你三心二意。是我的便只能属于我一人,更不允许他人窥测,即使我难以收获,也不许落入别人囊中。” 见风潇游目瞪口呆,她沉重一叹:“你怎地便如此滥情呢?只要是个女人对你投怀送抱,都能却之不恭。见一个爱一个,自个儿乐在其中,逍遥快活,可有想过旁人感受?你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是否令人发指!” 风潇游见她适才目眦欲裂,如换了一个人般,心头也骇得怦怦乱跳,愧疚中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宴宴,你知我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品行不良德行不端,不值得哪个姑娘托付终身,所以从前你提及媒妁成婚之事,我一直不允,便是怕辜负于你。”。 “怕辜负我?”林宴宴怒不可遏:“你岂非早已辜负了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让你说尽了,而今才来补这些马后炮又有何用?”咆哮过后,语气稍软,续道:“潇游,你满嘴花言巧语,骗得我一颗心为你牵肠挂肚这么久,眼下却救不了你性命啦。”寒茫一闪,她手中已多了把匕首,往他颈中一横:“你负我在先,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但你虽对不起我,总是待我不薄,我也惜你如命,自然舍不得让你蒙受苦楚。且不必惊慌,只需一刀,痛痛快快的便结果了。” 风潇游只觉颈中冷冰冰凉嗖嗖,她每说一句,他便心惊肉跳一遭,只是四肢气力渐虚,要稍微挪一挪臂膀亦不得从心,生死不由自主,但凭任人宰割。这朐蛸与七鳏六寡的遗孀泪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虽可催命,但生效颇缓,倘若内功较身,周遭无人相扰,还可运转真气逼出体外;后者却于顷刻间使人半身不遂,损元瘫痪,即使敌人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半分抗御之能。厉害之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须臾之间,林宴宴面上已精彩纷呈更迭了数番神色,眼下兀自变换不止,竟莫名悲戚,语出辛酸:“你放心,你给人杀了,我必当替你报此大仇。”风潇游蓦地一愣,不明此话何意,她又道:“咱们相逢之初便出生入死,离世之时依然同生共死。你先行一步,我稍后便随你去。”语毕,手腕一动,就要发劲落刀。 但觉脖颈一痛,风潇游惊恐中神思疾转,忽然想起一事,高叫:“且慢!”刀刃入肌渗血,几已夺命,林宴宴到底还是悬崖勒马住了手,暂不刺入,问他:“还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众朐蛸未得主人号令,纷纷列在她身畔按兵不动。风潇游瞥了一眼,肃然道:“姜忍、宁簌、芳菲、隼芸、甄莲、晚许这些长老失踪是否同你有关?” 林宴宴一怔,微感诧异,随即淡定道:“不错,看来你已猜出来了,我在你寝殿布置朐蛸,这几人居然都看见了,万一传书告密,我这番精心策划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当然要杀人灭口。哼,他们自诩武功高强,未将我放在眼里,我只需装模作样诉一诉苦,顺带敬两杯酒,轻而易举便逐个击破,连带尸首也化成了一滩脓血。”风潇游恍然大悟,跟着痛心疾首,忏道:“果真如此,原是我累得他们死于非命。” 若非他之风流,林宴宴不以为愤,也就不至于布局杀他,诸老无所撞破,也就能幸免于难。可世事无常,他秉性与生俱来,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恋色亦然,而世间既无如果,也没有若非一词,再如何悔不当初他也终究成了罪魁祸首。 “非但如斯,这雒圜山各峰地形脉络、大道小径,各处机关铺排、陈设部署,哪里是连弩车,哪里是火焰枪我都摸得一清二楚,尽数绘了草图托人送去了碧衣教。你负心薄幸,仅仅一条命如何使我息怒?当然连命带产一赔俱赔,还要那许多姑娘陪葬,方可消我心头之恨。只是墨扬动作委实太快,我尚未见你最后一面,他便急不可待了,我只好权且出计护你无羁至此。” 林宴宴将困惑风潇游心坎的疑团悉数解忧,最后眼神有刹那朦胧,悲从中来,吟道:“江湖翻浪玉雨关、远洋渡舲安枕。逍遥同舟红尘晚,岁岁宴宴双人欢。这是你曾经亲口允我的承诺,你这人说一套是一套,大约忘记得差不多了罢。可我还记忆犹新,仿佛那日就在昨日。” 她想起彼时的柔情蜜意,明明满身戾气,杀意盎然,却兀自娇弱扶风,一派可怜巴巴的清瘦形容:“你说要同我共历江湖风雨,逍遥红尘,岁岁年年也只我两个人,可你做得到么?吃一堑长一智,权当教训罢,下辈子请务必牢记,许了承诺便需实践,倘若做不到,便不要轻易许诺,否则明明是你一人言而无信,却连累旁人也付出代价。” 风潇游面如死灰,头脑中紊乱如似,早已理不清头尾,百般愧疚纠缠于心,再也顾不得其他,闭目道:“希望我下辈子真记得住,汲取教训罢。可你大好年华,韶光正盛,何苦因我而贻误终生?你若果然不能原宥我,那便一刀送我归西,那些爱恨情仇也都让它随我烟消云散,莫再沉溺莫再纠结,往后另觅良人,下半辈子圆满些,如意些,便弥补了今朝之憾。你过得美满了,我死也瞑目。” 赘述之言到此为止,林宴宴见他死到临头仍满腔真诚的关怀自己,有片刻踟蹰,但稍纵即逝,一咬牙,手腕力道一增,眼见银辉烁烁的匕首便要穿肉而过,一声高喝霎时响在殿门旁:“放肆!”林宴宴做贼心虚,给这么毫无预兆的一吼,手中利刃抖落于地,颤声问:“是谁?”转过身去,门口赫然站了一女,竟是本派长老皴魅。 林宴宴胆敢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因本派祖规,遑论长老弟子未经传召,不得僭越擅闯掌门寝殿,风潇游早先便已传下令去,她在谷中殊无禁足之忌,见皴魅迈步入内,学着她的口吻大喝:“大胆,胆敢擅闯……”她尚未擅闯如何,便给皴魅点穴封喉,动弹不得、有苦难言了。 皴魅从她袖中摸出适才那只瓷瓶,瞪了一眼林宴宴,快步走到风潇游面前,揖礼道:“弟子救驾来迟,掌门恕罪。”说着抖开瓶塞,倒出药丸喂给风潇游服下。她知掌门心有疑窦,不待风潇游出言相询,已言简意赅将来龙去脉大致呈上。 原来那数位长老无故失踪时皴魅便起始狐疑,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林宴宴头上,并暗中监视,但林宴宴既已将知情人杀干戮尽,便不再犯案,老老实实研制毒经,她观察数日无果,不敢贸然定罪,只遣属下艾薇前往笑岸峰通风报信,劝掌门早日回谷。今夜她见林宴宴与风潇游独处一室,心下不安,甘涉违背门规之险越界而入,也幸亏她顾全大局,才免了风潇游一死。只是她亦知自家掌门于风月情事有欠妥当,故意要待他命在须臾时方才出手,以便反省悔悟。 总算有惊无险,风潇游顾念往昔情谊,又是自己理亏,并未为难林宴宴,只封了她软筋无法再图不轨。 眼下当务之急,是保无羁安危。拟毕降书,风潇游往枼外一觑,危岭高岚已逐渐药尽雾散,隐约可见东方苍穹,似有晨曦朝阳。 墨扬驻扎宫外,时时刻刻都在留心蓝玉邢宫的动静,见阻了他这许多时日的毒霾雾瘴隐有消弭之状,立即遣人团团包抄,以免有鱼漏网。只待毒气散尽,立马长驱直入,捣至黄龙。 碧衣教擅于制毒,是名正言顺的邪魔外道,然武林中家喻户晓,碧衣教主墨扬却在早年便已出家入道,青袍玉冠,一柄麈尾傲立江湖,不知横扫了多少名门正派,那支金铸拂尘为人血所染,呈赤红之色,曙光一照,更增鲜艳,仿佛才自血缸浸濡一般。 风潇游将降书拢于袖中,踱出蓝玉邢宫,同十几丈外的宿敌面面相觑,良久,终于仰天长叹:“苍穹黎明破晓、旦晞晨露,可我无羁一派却是日暮途穷、大势已去,又何必负隅到底?” 他仔细端详墨扬半晌,瞄了一眼陈列在他身后一干党羽,由衷称赞:“先辈有云:气吞山河非枭雄无外乎焉,宏图霸业奉能者为尊。自古称王称霸者什么人都有,不想一个制毒使毒的假道士亦具不世之姿,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溜须拍马一番谬赞,跟着违心道:“左右是英雄不问出处、英雄豪杰亦无种乎。旁人如何看待我不得而知,但此番我却是自愧不如、心服口服了。” 墨扬只道自己将他逼得走投无路,他狗急跳墙,要做困兽犹斗,岂知竟这般长他人志气,委实出乎意料。愣了片刻,冷笑道:“你倒是颇识时务,今日只怕是头一回对旁人阿谀罢,却不知堂堂雒圜山无羁派一代掌门,从前的傲骨尊容哪里去了?嗯,你说得格外中听,甭论是口服还是心服我都挺受用,不妨再大展文采诵两句听上几听,没准我便息事宁人了。” 风潇游裁决断定拟降书时,已料到必受屈辱,虽心头恚愤,面上却蠖屈鼠伏,乞怜折腰。他悲壮一叹,一咬牙,掏出降书就要递出,身旁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快捷迅敏,将白纸黑字夺了过去,跟着刺啦一响,白屑翻飞,已撕为碎纸。月骨鸢的声音阴恻恻道:“哼,孬种,懦夫!不过一堆跳梁小丑同流合污,这便怕成这样,山穷水尽了么?” 第十五章 群众满拟墨扬失了兵刃之利,非撤手变招不可,但他臂肘不停,虽见长铗锐利,手上招数却未有半分迟疑,拂尘组网成幕,千丝万缕齐往剑影中插入。但见一团血色虚影与无数剑光混搅纠缠,如火如荼,刺啦声中竟迸发星星点点的火苗。原来他手中拂尘帚尾并非普通兽毛,乃以青玄蚕丝所铸,韧若钢丝铜线,无论刀枪钺戥何种兵刃均难损其分毫。 墨扬从前虽未与风潇游拳脚相加正面交锋,却见过他数次出手,他二人将将初遇,风潇游便大闹碧衣教总舵,伤了不少人,墨扬于起武功倒有太半估摸,风潇游却只知他毒技精奇,虽不如林宴宴出神入化,总也称得上武林一绝,真实武功究竟如何,却一无所知,眼下见他一柄小小的拂尘竟能抵挡自己学自大神通前辈的凌云飘霜剑,委实心惊。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凌云飘霜之剑不过初学乍练,堪堪掌握了第一层的心法口诀,连真正练熟的一成也尚且未足,便已同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平分秋色,亦觉自豪。何况这门武功学无止境,百尺竿头还能再进千尺,其威力没有最强,只有更强,稳居一切刀法剑术之上。 碧衣教的四方五门六千神赋不过寥寥十五招而已,分别是方圆可施、方以类聚、方寸之地、方滋未艾,此乃四方。墨扬出手施为的这一招便是四方中的“方滋未艾”,旨此招不过起手的牛刀小试,一招之后,更伏厉害杀着尚没有使将出来,但立马便要紧随其后之意。 果然,墨扬见这一招奈何不了对方,倏忽变招,手腕疾抖,由帚尾编织成的血色红幕寸寸瓦解,旋绕三转,竟不分力庇护自身要害,力贯帚尾,成长锥状,径直往风潇游面门搦击而下。他这一式的手法虽远较之前的方滋未艾为简,但功力之猛、去势之纯、制敌之快,实已异乎寻常,却是五门中的一招“门洞大开”。 之所以称谓如此,便是说他施展这一招时全身精力凝聚于手中拂尘之上,再无余力护持周身要害,攻敌时即使招数狠辣绝伦,自身却破绽百出,倘若敌人不止一名,他为之牵制,还有另有一人窥伺在侧,那么他施展此招,纵然能毙一人,自己也不免为另一人所杀。故而这手险招不宜群殴,可若单打独斗,敌人为他所逼,拆招已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却哪里还腾得出空闲攻他破绽之处? 莫瞧他拂尘丝软,其材却迥然特殊,可从帚尾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四……以此类推,化一为十,由十成百,总之拂尘上铸有多少柔丝,便可使上相等招数。随心所欲、恣意变换。如此繁复奥妙,敌人无论怎样防范,也均防不胜防,试问如何能解?即便他周身门户大开,漏洞百出,对方又能奈他何? 拂尘来得迅雷不及掩耳,柄前柔丝分拂面上神庭、巨髎、迎香、地仓、兑端等数处穴位。风潇游只有一剑,挡得了迎香,其余诸穴便即遭殃,实在捉襟见肘、前门拒虎。他心随身转,瞬息间想到欲破此招,只有后发制人,以强力相攻,逼地方不得不收招回护。拂尘尚未递来,风潇游忙运力附于长剑,对准了墨扬前胸,从左直右斜削而去。这一削恰逢拂尘临近,万绺红丝尽数搭在了剑刃之上,蚕线未及落招敌身,剑刃已飞速劈往胸膛。墨扬一惊,倘若自己继续发招,上半身便要步林宴宴后尘。 他正欲闪避,不料锵啷一声,风潇游手中赟凰竟一分为二,前半截剑尖断裂坠落,这一招不化而解。 原来当日在笑岸峰风潇游手持此剑与允隈惨烈一战,赟凰已为沁雪所毁,只因神兵质优,裂痕细微,而风潇游来去匆匆,走得仓促,并未察觉,此番与高手较量,才两招即断。拂尘蚕丝虽韧不可摧,终无刚猛之力,只是二人真气贯于兵刃,内力相撞,譬如针尖插麦芒,总有胜败之分,风潇游内功强悍,震得墨扬半边身子麻痹如僵,赟凰却从此毁于一旦。 风潇游长剑一断,便跃后丈许,随即呆若木鸡,耷头沮丧。墨扬臂膀发酥,自知不是对手,面上却未显任何异样,做出因胜得意之色。比武过招,往往点到为止,兵刃既失,那便与败无异。群众见风潇游居然亏。输,出乎意料之余,暗觉可惜。 墨扬得意洋洋,拂尘一摆,笑道:“还要比下去么?认输了罢!”风潇游将半截断剑往鞘中,语气寡寒:“输?那可未必!” 墨扬一愣,揣摩他是不甘就此放过自己,凛然道:“众目睽睽,你要出尔反尔么?言而无信之前需顾虑一番后果,以你一派掌门之尊,当众食言,日后怎能立足武林……”他一语未毕,眼前陡然一花,一掌横拍而至,掌风呼呼,掌上真力雄浑已极。风潇游身随掌后,一掌未售,二掌又至,须臾间连击六掌,掌掌王道,沛莫能御,直具破壁齑岩之势。 需知掌来时墨扬正自娓娓而谈,习武之人傍身之刃便若手足,连手足也给人毁去,有何颜面再斗?他预说辞挤兑,却不知风潇游听而不闻,竟攻他不备。这一下疏于提防,措手不及,墨扬慌忙举臂,掌中拂尘一招“千乘万骑”,蕴旨施展此招时威风八面、开天辟地,如千骑脱缰、万马奔腾,势不可挡,已使上了四方五门六千神赋中最上成的“以柔克刚、尺蠖如意”厉害杀招。 只是招数虽妙,风潇游来得突然,急遽中仅用上了三分内劲。而风潇游正为林宴宴之死悲愤恼怒,竭尽全力的一击,虽是肉掌,却远胜墨扬兵刃在手。何况风潇游这一掌乃“圣门心典”中的一项绝技,这部武学巨著比之碧衣教本派武功不知强了多少,对折打挫之下,墨扬顷刻间落于了下风。 风潇游见拂尘拦掌,血色红丝唰唰席卷,招数确实了得,但真气不足,心中一喜。他掌势不减,却变横为竖,五指迎上拂尘,从中一拨,秋风扫枯叶般穿过了万千柔丝,结结实实按在了墨扬胸膛正中。后者意欲回臂相格,终究失了先机,难以后发,生生挨了六掌。然这六掌所向披靡,岂同小可?天突、紫宫、鸩尾、中脘、灵墟、谭中六穴同时一痛,上半身登时知觉全无,拂尘脱手而堕。 风潇游掌力余势未消,一推一带,墨扬惨嚎声中整个人不由自主腾空而起,摔出了三丈,跌落于地,听得咔嚓数响,约摸胸前肋骨已断了几截。他咳血不止,撑持手臂意欲爬起,但全身遭此重创,遍体瘫痪,如何站得起来? 旁观群众相顾欣忭,均赞风潇游神功盖世,举世无双。月骨鸢鼻腔一哼:“自诩君子,却又突袭于人,沽名钓誉,委实可鄙。”风潇游淡然道:“适才墨教主有言在先,兵不厌诈,胜了即胜,败者即败。我不过依葫芦画瓢罢了,何足沽名?对付哪许人也便举哪类措施,又岂能言誉?”他得了胜仗,一甩袍袖,满面意气风发。走到墨扬身前,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睥睨道:“还不诚服,更待何时?”朝身后诸女道:“清点统计一番,算好战死的姐妹人数,血债血讨。”又转过头来,一脚踢在墨扬脊背:“终要叫你心服口服,这一回是时候实践承诺了罢。” 伸指封穴直血,墨扬得了喘息之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振聋发聩,仿若癫狂,边笑边语无伦次:“是啊,我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但我可不服……哈哈……我为何要服……哈哈,武林至尊是非我莫属,圣门心典也非我莫属……哈哈……谁也别想阻碍本座一统江湖,神挡杀神,佛挡屠佛……哈哈,你们胆敢阻挠,统统去死罢……哈哈……!” 他这番鲜血淋漓的形容,颇有几分走火入魔之象,风潇游蹙眉后趵,却听墨扬“呃”的一声,狂笑蓦地戛然而止,身子趴伏于地一动不动。 风潇游一惊复又近前,矮身蹲下一瞅,但见他蘸满血渍的右手横架于颈,半截剑尖嵌入肉中,竟已自刎而死。他死时双目兀自圆睁,显是因不甘心就此败亡而死不瞑目,自刎的凶器赫然便是风潇游适才尚未来得及拾起的赟凰剑尖。 月骨鸢叹道:“可惜,这斯口口声声鸿鸪大志,却是巴蛇食象三岁其骨,野心虽大,本领却不过如此,成什么大器?”走到风潇游身后,一拍其肩:“热闹瞧完了,却没什么看头,今日且先告辞。”说着便朝通往谷外之径而行,两步方毕,风潇游正欲启齿挽留,她却忽又一顿,转过身来,续道:“我去意已决,风大掌门不必留客。倘若还想再会一会我……”说到这里,她低眉垂目,竟吞吞吐吐。她为人虽然残暴,却一向干净利落,处事但求一气呵成,不知犹豫为何物,眼下这番支吾嗫嚅的形容实是前所未有。 风潇游见她眼神迷离,似乎怀了什么心事,心下不禁疑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何来忧心?正要咨询,月骨鸢却又抢先:“给你十日时光,一切缠身琐事处理妥当便回槲诚一躺。”顿了片刻,再接再续:“如若你还想见我,那就切勿失约。”最后留下一句“后会有期”的陈词滥调,便即飘然远去。 风潇游听得莫名其妙,她去时留言意味深长,何为“如若还想见她便回槲诚?”槲诚是他梓里故乡,确实长久未归了,虽一直与家中双亲通书投信,但只是由他托人捎往,双亲不得他下落行踪,自然无从寄起,而今经月骨鸢这么一提,颇为思故。 这一缅便分精岔神、心不在焉了,越想越忘当前处境,各位掌门见他一人忘着月骨鸢离去的方位充愣发呆,面面相觑,只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是对红颜恋恋不舍,喊了两声未得回应,便同无羁诸女感恩戴德一番,说今日大恩没齿难忘,来日定当图报,说完了感完了便各领各派门生,陆续辞别出谷。 风潇游在当地直站了个把时辰,月骨鸢不过寥寥数语,却令他心坎突生失落惆怅之意,百感交集,仿佛无形中许多物事正在潜移默化,却于他十分不利,可究竟从何说起,却茫茫然毫无头绪。 困扰他最为烦闷之事,还是月骨鸢离去时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她素来有始有终,罕见打哑谜卖关子,这回倒是庄稼佬进皇城——破天荒的头一遭,却叫他为之百思不得其解,若非皴魅实在忍无可忍上前拉他衣袖慰问,只怕不知要站到猴年马月。 一瞥眼见碧衣教众匍匐跟前不住头的叩首,个个槌胸塌地强调无辜,说是为墨扬所逼,才不得不冒犯无羁掌门神威云云,并附上一系列娴熟成歌的溜须拍马。大约墨扬积威已久,这些教众长时侍奉,自有那一套趋炎附势掇臀捧屁的本事,眼见首脑阵亡,未免株连逢罹,便来抱风潇游大腿,不过是想求免一死。说自今而起碧衣一教从此散伙,烧纛折帜,永于武林除名,教中千万弟子誓死追随无羁,一生肝脑涂地,为其效忠。 这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竟无一位孤老遗臣,忠之一字更无其心。风潇游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宁缺毋滥,自然不能让他们入己麾下,可说到当真杀人以讨前债,又如何下得了手?他们所叙之言太半为虚,但有一句却实事求是,若非墨扬这个头目相逼,他们未必便敢进犯雒圜,称之无辜不算谬误。他索性废黜诸众武艺,取了财务雇人将他们送去穷乡僻壤务农耕耘。如此一来,这些人武艺全失,再穷凶极恶亦无逞凶之能,不可再为祸江湖,更能与民有济,实是善举。 碧衣教之厄到此为止,一切恩怨告一段落。 去了外患,跟着便要解决内乱。给墨扬这么一搅一闹,无羁门人所剩无几,若要持续立足武林,非立即扩充势力培育人才不可。本派招收弟子却非大开山门选拔纳徒,而是门人自行出谷,云游四方,专捡无家可归的幼童,携回谷后悉心栽培,但此法生效忒迟,远水难灭近火,目前情势所迫,只好破一破例,张榜书文、公告武林,本派收徒在即,何月何日于何处举办选拔大会,有意者前往哪里哪里参与遴选。之后便起手捯饬各项章程。 无羁派虽只胜百来余人,人才凋零,但这一系列程序不过尔尔,并无忒过繁文缛节,只需拟妥本派招收弟子需身具何等基础之资,并敲定考核之法即可。 风潇游发号施令了一日,大致计划稳妥,便嘱咐皴魅主持,他却写了张信笺托人送去槲诚,自己临时抽身,依月骨鸢所言,前往故乡。 事关无羁派的荣辱兴衰,,领袖本应全权负责,他倒并非有意要做甩手掌柜,轻松自在,只是月骨鸢那几句留言委实令他方寸大乱、心痒难耐,心头总生惴惴之感,不由自主要返璞归乡一探究竟,她那句话是何用意。 槲诚距笑岸峰路遥万里,自雒圜山启程,五日必可抵达。 他本是出生朱门绣户,阿爹阿娘主营布商,自幼腰缠万贯、锦衣玉食,后来天冥古皇人至耄耋,心血来潮,晚年还想收一位入室弟子以承他生平武学,卢彦虽是他首席弟子,却因资质所限,无法传继他一生衣钵。风潇游虽放浪形骸、纨绔无地,天资却着实聪颖。只恨从前目光短浅,拜了个骗吃骗喝的草莽武夫为师,求教学艺,学成了便自诩天下无敌,便无法无天,不意惹上了卢彦,他看出风潇游天赋异禀,想起师尊天冥古皇之憾,随即将他领回笑岸峰,就此踏上武林之途。 彼时他堪堪方至弱冠十八,距如今,已近三载。 五日时光,稍纵即逝。 风潇游抵达槲诚,将将酉初,残阳夕下,大地苍茫,隐约罩上了一层灰幕。诚都一如既往地喧嚣,车水马龙,摩肩擦踵,只是苍穹渐暗,似乎不久便要降雨,摊贩越来越少,各坊各铺相继打烊,行人也逐趋逐远。 他跃下马背,拉缰徐行,想到立即便能衣锦还乡,归心似箭之余,又不免局促忐忑,近乡情怯。不知自己此番久去而归,双亲是否一如从前,面上褶皱是不是又深了几层,可否安康,有无收得那封信笺,这些年他未在身边服侍尽孝,实在混账,枉为人子…… 第十六章 这些年流连江湖,虽潇洒快活,但刀口舔血、朝不保夕。浪子当得久了,还是颇为怀念从前安稳舒适的日子。 可他终究要大失所望了,他万万料想不到,这次的游子归乡竟是惊心动魄的一场噩耗。 他一进风家的朱漆大门,见门前除了两蹲石狮子空空如也,不知看家守门的仆役何去何从,心头略诧,待推门而入时,腥风铺面,整个人浑身一震,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晴天一个霹雳当头而降,整个人瞠目结舌。明明碧落余晖犹在,他却只觉全身冰冷,仿佛置身寒冬雪地,凉得一塌糊涂。 只见满庭死尸,整苑鲜血,无一活口无一幸存。前方紫藤树下,立于血泊中的女人,正是杀人元凶。 月骨鸢仍如往常,即使杀再多的人,双手绝不沾半滴鲜血,而今也一样,风家百余口人命悉数为她所戮,那双晶莹靓丽的玉指依然皓若往昔,令人产生误判,以为她并非真凶罪犯,实属无辜。她足边躺了一双龙钟华服的男女,鬓边霜斑,年逾半百,大衍花甲,一派穿金戴银的富贵形容,正是风家二老。 “恰足五日,你果然没有失约,来得正好。”她说得云淡风轻,视周遭一切死尸于无物,混没将人命当一回事。 风潇游第一次对她这个人视若无睹,聆其话听却而不闻,只瞩目于地,看清了那双年迈死者的面容,苍老慈祥,正是这几天朝思暮想的阿爹阿娘,顾不得发呆,三步并一步奔将过去。一探双亲鼻息,余温尚在,躯干犹暖,只是喘息早已止歇。致命之伤便是二老脖颈处的五条指印。魑魅血艳爪出手阴毒,月骨鸢每逢杀人,势必令其尸身沦残不可。二老命丧她手,却得保全尸,显是手下容情,这多半亦是她第一次杀人而未毁尸。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此情此景,风潇游对此二词领悟无比深切。片刻之前,他在门外心潮澎湃,想到仅一层扃樘之隔,他便可享天伦之乐,可一入门,才知灾厄从天降。顷刻间大喜而大悲,是不言而喻的痛彻心扉。 风母身旁堆尸中太半是邸上的丫鬟奴婢,临死之前大约才自膳房而出,手里尚持托盘,里面甜糕精致,竟是他素喜之食,约摸母子连心,她也预感他今日便能归来。风潇游双手捂面,指缝中忽然在阿娘袖兜旁瞥见一张宣纸,拾起一觑,白纸黑字寥寥数语:曩年荒志,家慈挂心。孺慕怀浓,三载浪迹。逆子不肖,恩重酬轻。赴远求艺,操劳双亲。南下归槲,今朝在即。春晖寸草,阖家欢聚。 嗬,是他出发前寄往家中的那笺小函。他说阖家欢聚,满腔希冀,不想到头来一场黄粱泡影。 “你还在等什么?不打算给我个说法?不给个交代?”风潇游强忍哽咽,定定抬眸,眼中是藏无可藏匿无可匿的怨愤之火、憎怒之焰。他生平从未对哪个女人这般咬牙切齿,从前,他无比眷顾她,而今,是无比的恨。他曾多次规劝她切勿以杀人为己乐,她置若罔闻,他劝解无效,只能容忍,也是他的胸襟富具容人大量,而今至亲之人沦为被杀之人,他终究忍无可忍。 他只是不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她要下此毒手。这中间,到底有甚不为人知的秘辛?父母大仇不共戴天,他已知今生与她从此有仇无缘,兵戎相见。他终于明悟那日雒圜山中她离去时那句闪烁其辞的含糊之言是何用意,大抵那时她便料到了今天。 “我同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即便是有,你大可冲我来,有账由我还,有债与我讨,我阿爹阿娘几时得罪了你?你何苦残害于他二老?” 月骨鸢哼了一声,语携不屑:“说法?交代?哼,我此番便是找你要说法、要交代来了。你不过是孤陋寡闻,焉知我与你风家无冤无仇?其实我与你养父养母并无交集,井水不犯河水,可你生身双亲却乃我杀父之仇。”她语出惊人,风潇游尚莫名其妙,她又喟然长叹:“世间诸般恩怨情仇,深者莫过于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我岂能不报?” 她一字一句字字诛心,风潇游只听得舌桥不下,迷糊如堕云霾深雾,摸不清来时途去时路。 月骨鸢仍滔滔不绝:“我自记事以来,便与师傅二相依为命,长陬邕宁山颐心居,从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双亲是何方神圣。原来他们竟然是给你亲生父母迫害至死,只可惜我知悉太晚,待洞悉一切真相时,早已为你俘虏。我下不了手杀你,又找不到你生身双亲,遂只能拿你养父养母开刀。” 她忽然眉目一拎,戾气陡生,森然道:“自从你招惹林宴宴那日起,我便晓得此生与你再无双宿双飞之日,你永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我改了夙愿,只盼你一辈子痛苦,便如从前的我一般。卢卉丧命,林宴宴惨死,你身边的贱人一个个相继死绝,我这心里当真是心花怒放嗬……!” 她言辞犀利,话声愈加恶毒:“你遭此下场,大快人心。可这尚且未足,我要你家破人亡、骨肉离散,要你饱受伶仃孤寒之苦,要你在这世上永无至亲,要你一辈子同我一样,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你不能怪我怨我,罪魁祸首是你爹娘,若非他们从前的所作所为,一切恩恩怨怨则都可消弭!” 其实她自幼为师尊抚养哺育,传功授业,起先只晓得自己是孤儿,师傅只说她父逝于病,母亲生她难产,并非为人所害,后来允隈入笑岸峰学艺,从温满柔那处得知风潇游祖籍槲诚,歹心一起,要杀风家满门雪恨。他夤夜潜入风府,也是去得早不如去得巧,恰逢风家二老秉烛夜谈,大致意思是他二人原本膝下无后,风潇游不过是早年收养的义子,近日他生身之母驾临风家,说月骨鸢上一代双亲与她原有宿仇,可两人正纠缠不清,要风家二老设法令二人恩断义绝,切勿有何牵扯,以免日后逢上真相大白那一日而自相残杀。 得知这则惊天大秘,允隈怎能冒险自己动手?自然便要借刀杀人了,如此作为,换了真凶,更能令风潇游痛不欲生,较之他亲自动手岂非更胜一筹?立即前往颐心居面会月骨鸢,说她与风潇游生母之间隔了怎样的血海深仇,她起初不信,但允隈描述得煞有介事,合情合理,不由得她不信,同尊师一番争执,终于让风潇游生母一语成谶,令真相浮出了水面。 于是,种种恩恩怨怨,酿就今日之祸。 风潇游知她秉性虽然凶残,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可一生光明磊落,绝计不屑谎言相诓。他从前极其厌恶她的种种行径,唯独欣赏她的直爽坦率、耿直无欺,而如今,他真心盼她不过是恼怒他情感不专之余,存心无中生,借此令他难过。他心想定是如此,这些话必属杜撰,也学她寻常的鄙夷神态,鼻腔一哼:“要捏造事实伪编也需文文莫莫,你这样胡言乱语一通,即使乳臭未干的三岁小儿也未必能信罢!” 他不过尚存侥幸,盼月骨鸢当真只是因妒生恨,跋扈恣睢,可月骨鸢究竟不能如他之意,她言之凿凿:“还想自欺欺人么?你恐怕也知我所言句句属实罢,我若与你并无那般血海深仇,又何必杜撰?我还需要这些借口?你道我杀人需要理由?当真不信,你养父身上鲜血淋漓,取杯清水一验便知。” 话已至此,纵使风潇游心头百般不愿,也不得不信以为真。不过须臾片刻,他生逢大变,许多惊天之秘接踵而至,犹似噩耗,像一场梦,他无法接受也不能承受。 偌大的庭院深宅,除阴风习习,寒意飒飒,万籁俱寂,再无其他动静。半晌,风潇游将一张宣纸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极力抑制心头的战栗,哑声问:“那烦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姓谁?究竟是谁?” “我之所以没有当着你面杀你养父养母,就是要令你生世成迷,要你像行尸走肉,活的不明不白,你自忖我会告之于你么?” 铮的一声,月骨鸢手中握了把长剑,她倒转剑柄相递,说道:“切莫白费心思,我无论如何不会吐露。你要为你养父母手刃真凶,那就动手罢。” 风潇游将她朦胧一望,语出真挚:“便算是我恳求于你,请将来龙去脉详细告之……” “唉……”持剑俏立的美人长吁一叹,倒转的长剑折了回来,伸指去摸剑刃,越举越高。她双目低垂,掩在额前青丝之下,徒添凄凉,缓缓轻声道:“风潇游,早知今日,当初我便该再狠一分,只需仅仅一分,我干净利落的将你杀了,许就不必再添这许多辛酸烦恼,可这世间事难以预料,我两个其实从一开始便注定永无善终,即使没有这些恩怨,也总有一日将反目成仇……”终于,剑刃举至肩头,于脖齐平,下一息,热血飞溅,剑刃已嵌入项颈,顷刻间银辉蘸红。 “住手!”风潇游歇斯底里一声高吼,跃起夺剑,意欲阻她自刭,但终究为时已晚,迟了一步,月骨鸢一剑刎喉,同墨扬一般,须臾间香消玉殒,连遗言亦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就此闭眼。闭眼之前,风潇游耳聪目明,隐约听到她口边咕哝了一句:“倘若幽冥转身之事并非虚妄,那么我下辈子绝不再邂逅于你……”她似乎还没说完,但气息渐歇,已无时辰再说便瘗玉而去。青黛依然、眉目依旧,只是却永失活气。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给我醒过来……你向来自诩一以贯之、有始有终,绝不能半吞半吐,要说便说个清楚明白……你认为我相信了你?真是荒谬,我阿爹阿娘何其怜我?你休得造谣,诽谤二老清誉……”他怀抱她的尸体,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的喃喃。有咸湿的液体夺眶而出,视线逐渐迷蒙。 “阿鸢,你就是怨我恼我罢,你恨我混账、糊涂、荒唐。你怎么这么傻,世间好男儿何止千万,你何苦……唉,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枉自风流,该死之人应当是我……” 他无比悔恨。今时今日,昔日朝夕相处过的姑娘一个接一个惨死眼前,那是弥天大罪,他无法原谅自己,是死有余辜。 可他究竟是谁? 冠礼那年,他邂逅温满柔。彼时,后者不过是位耕耘贩菜的农家娇娇女,那晚收摊回家,为歹徒觊觎美貌意图不轨,他才从飘香楼中喝了花酒,回府时半途于偏僻处出恭,撞见这桩不平事,立即见义勇为。可他自己酩酊大醉,虽拳打脚踢逐了歹徒,然而自己却把持不住,兽性大发,同样干出了歹徒行径,次晨醒转,竟躺在了满柔家中矮榻之上,不禁骇然失色。骇过惊过,温满柔将昨晚葳蕤之事含羞待愧支支吾吾隐晦一提,字里行间表明此生既与君旖旎,那便是良君之人了。风潇游与生俱来一副风流形容,令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一见倾心,倒不足为奇。 风潇游寻思自己既然染指了人家姑娘,如此行径于贫苦人家黎民百姓委实是腌臜之举,满柔说不定从此无君可嫁,他需一尽良人之责,于是许诺日后待时机成熟,必纳她为妾。温满柔沉溺君怀,脑子大约是是稀里糊涂,将“妾”听成了“妻”,烟视媚行的应了。一段有始无终的情感便由此铺展而开。月余后风潇游约他于酒楼中相会,满柔未至,店小二却无意踩中他一片衣角,他与美人幽会,衣衫不整邋里邋遢怎能得了?他养尊处优惯了,飞扬跋扈,扬言要抄了这家酒楼。 恰逢卢彦亦在楼中,见他狂妄,一支木筷制得他狼狈万状,服服帖帖。动手之余,发觉他不过会两招花拳绣腿,但习武之资委实颇佳,便问他是否愿入笑岸峰进修,拜师学艺。风潇游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琴棋书画样样荒废,唯独痴爱舞刀弄枪,苦于从师不利,无人传教,眼下得蒙高手垂青,如何不欣喜若狂?他急不可待,只托人带为捎信告之双亲,便同卢彦回山,之后才知原是天冥古皇晚年收徒,卢彦不过代为物色。 方舍满柔而去,在山门安顿妥当,他便结识了卢卉。月匣镧前,墙头马上,好不放荡。直至享腻艳福,才想起旧人,于是立即朝秦暮楚,飞鸽传信说服满柔,迁徙万里,搬去笑岸峰山麓旁的村落就居。这样一来,二人便于私会,虽背井离乡,却免受两地相思相望相隔却不得相见之苦。 也只初时几日调风较勤,他入山本为学艺,醉心武道,未缠绵多时便冷落了满柔,将昔日旧情抛至九霄云外,数度下山历练,也未曾想回槲城故乡一趟。他去秦家讨伐允隈,乃历练之一,由此而树强敌,酿就了往后荆棘坎坷的人生长途。 第二回 ,天冥古皇将凌云飘霜剑基本口诀秘要倾囊相授,第一层他已练得滚瓜烂熟,小谙窍门,实践却十分有限,古皇道:“以你目前功夫,早胜武林寻常高手,算得出类拔萃,说到学以致用、克敌制胜,尚且笨拙。奥秘理论虽懂,但无临敌经验,终究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即使学得再多也百无一用,没甚裨益。需投身江湖,多番磨炼,积攒履历,以求庖丁解牛、熟而生威。” 与山上弟子喂招修行,因双方皆属同门,出手诸多顾及,无论何种招数,都需适可而止、手下留情,怎能真枪实弹相斗相殴?又如何模拟与敌人撕拼时的种种凶险处境?既无险恶之境,怎能获益?武林强者,谁人不是身经百战而驰名中外?不入刀光剑影,难悟刀剑之谛。古皇便要他下山寻访赛登徒,缴其兵刃携回山门,再授第二层剑诀心法。 顾名思义,赛登徒与风潇游一般,均属处处惹桃花地地留柔情的风流之徒,但与此人相较,风潇游自诩望尘莫及,二人于此道造诣,委实天壤之别,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是武林中人所公认的第一采花之盗,既负这般盛名,本领之悍,可想而知。 第十七章 风潇游探听关于赛登徒过往所犯桃花的列条列罪,委实罄竹难书。卢彦意味深长道:“这人行事……古怪,人人得而诛之。但他肆无忌惮,横行武林,凡江湖上有名的女中豪杰太半受其凌辱,虽为武林公敌,可他行迹飘忽不定,来无影去无踪,实在拿他没辙。如若放在月余之前,以你而今本事,要拿尚且不易,师尊眼下派你寻觅其人并夺其兵刃,实在难如登天。” 他说这话时一派煞有介事,仿佛对付那赛登徒果真棘手,可风潇游彼时艺高人胆大,自以为承蒙天冥古皇鼎力授艺,武功已是举世无双的俊逸人才,那赛登徒不过是亡命天涯之辈,杀他又何为难?于是怀揣满腔热忱,意气风发的下了山。 天冥古皇早将对方行踪悉数告之,命他速战速决、早去早回,风潇游有了线索,轻而易举便会到这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赛登徒。 卢彦果真实事求是,近日武林中传言那斯早为众矢之的,无数豪杰联袂逮捕已有月余,不过是因他得了当年一皇双尊三象帝中的苍府元尊生平武学精粹“圣门心典”。众所周知,一皇双尊三象帝乃武学一道中登峰造极之辈,这六人齐名立望,一身绝技震慑武林,领冠万夫,甭论得了哪位高人指点迷津,均受益终生。倘若侥幸练成六位中任何一家绝技,势必独步天下称霸武林。圣门心典现世,立马掀起了腥风血雨,人人趋之若鹜。 赛登徒人如其名,不过一猥琐虬髯汉子,却不具名中内涵。那天,风潇游藏身破庙,正逢他拿毛毡卷了一位姑娘入内,二话不说便欲不轨。风潇游壁虎游墙,附在宸下,庙中情景一一入眼,不禁歆然钦佩。这人不知从何处得到苍府元尊的圣门心典,为武林众人逮捕追杀,非但安然无恙,竟仍一如既往地为所欲为,果真有几分能耐。 那姑娘眉目娇美,闭月羞花,面色却十分惨白,似乎受了内伤,陷入晕厥不省人事。风潇游正欲出手制止,岂料那昏厥的姑娘蓦地双眸一开,正巧与攀在椽檩边的风潇游四目相对。她一睁眼睛,赛登徒便首级落地,哼也没哼一声便身首异处。 这为人糟蹋未果的姑娘便是月骨鸢。她同赛登徒一般,于武林中为非作歹大戮江湖同道,为十八天洞金仙以及七鳏六寡围攻,由于她修行内功走火入魔,真气大损,寡不敌众,只好佯装阵亡炸死相欺。虽成功瞒天过海骗了群敌,却未骗过觊觎她美貌已久窥伺在侧的赛登徒,他看出她以龟息术装模作样,趁其不备,将她一棍敲晕,用毛毡一裹,夹在腋下,携之往南,要寻隐蔽之处胡作非为。 他敲那一棍手法拙劣,月骨鸢半途便已醒转。她要规避群敌,苦于伤后功力不济,轻功施展不开,无计可施,赛登徒的一张毛毡正解了她燃眉之急,于是屏息凝神,将计就计,任由赛登徒携着东奔西跑,便这么到了破庙。眼见这恶徒忽施横蛮,哪里顾得上救命之恩?立即以怨报德,出手取了他性命。 她突然睁眼,风潇游无所遁形,当场给她揪住。月骨鸢虽身受重伤在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动手之余,她正要杀人灭口,发觉风潇游剑术精湛、武功甚强,心生一计。擒住他后并不戕害,将一枚黑色丹丸强塞入风潇游之口,说道:“你眼下服了我独门秘制“楸蕙”之毒,发作期间苦不堪言,七七四十九日后筋断骨腐而死,世间除我手中解药,无法可治,你可想活命?”风潇游当然想活命,她道:“想活命有何为难?你只需乖乖为我所用,听由使唤差遣数月,尽忠职守,不起任何二心,待我伤愈,解药自然双手奉上。反之,我立即将你杀了,再也无命可享。” 风潇游心砍叫苦,可命握她手,生死大权戢由自主,只得违心堆欢,曲意逢迎:“姑娘有令,怎能不从?有何吩咐尽可嘱来,鄙人自当甘之效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月骨鸢鼻腔一哼,似乎颇为他的谄媚不屑,走出庙门。风潇游时逢困境不忘师命,见她率先踏出门槛,从地下捡起赛登徒所使兵刃,正要揣入怀中,忽觉重量有异,心有所悟。他一思恍然,但并未多作停留。收好铜棍,随即紧随其后。 赛登徒的兵刃是根径长两寸的骷髅头铜棒,他下山前,天冥古皇有交代要他将其携回山门,以示考验过关、圆满告罄。可此时武林中流言四起,皆道赛登徒将圣门心典便藏于兵刃骷髅棒中。他仅凭一己之力难以保全,也效仿月骨鸢将计就计,利用她卖一出遗祸江东之计予以回敬。有人觅到其尸,铜棒却不翼而飞。魑魅血艳爪闻名遐迩,当今世上唯一人谙此神技,群豪一检赛登徒死时情状,立知杀人夺棒之人便是月骨鸢,遂穷追不舍 月骨鸢初时本来只需躲避十八天洞金仙以及七鳏六寡,杀了赛登徒,反而惹祸上身,成了全武林人人围攻的公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群豪只道她利用美色谋得圣门心典后远走高飞,然她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无端为人追杀,如何能不义愤填膺?她一怒之下,不屑解释澄清自己无辜,五指捭阖,大杀四方。 他二人蛇鼠一窝,互惠互利,都各怀鬼胎。风潇游却觉能同美人同舟共济并非虚与委蛇,实乃风流艳福,诚然期间令他吃了不少苦头,亦甘之如饴。也是二人齐休戚共患难,方才暗生情愫,渐演渐烈。为避群敌,他两个不惜暗潜勾栏、厮混瓦舍,同床共枕,更有甚者,竟佯装新婚夫妻乔装燕尔。月骨鸢虽伶俐聪颖,却极易暴躁,甚却随机应变之能,逼急了往往只逞匹夫之勇,与敌人一拼高下。她与强敌动手,拖延了时辰。风潇游便出谋划策,拄于一旁细辨敌人武功,冥思破解之法;又或眼观六路,穷施巧计逃之夭夭。一人出力一人出智,甭论何种千难万险,总能化险为夷。 强敌实在数众,避无可避时,二人慌不择路,偷偷溜进了碧衣教总舵豢蜈谷。谷中千虿万毒,防不胜防,凶险之处,比之于刀光剑影中厮杀不遑多让。虽深入险地,但投之亡地而后保、陷之绝境而后存,就因谷中四面楚歌,旁人只道世间无人愚蠢至自寻死路,决计料想不到他二人竟躲入谷中。即使料到了,也不敢轻易开罪墨扬。 机缘巧合,二人入谷时正当三更半夜,月骨鸢重伤仍未复原,但要趋避碧衣教一干虾兵蟹将倒绰绰有余了。她尽捡隐蔽处藏身,教中高手如云,轻功却无一人可与她较量。二人长驱直入,竟蹑进碧衣教禁地。 这禁地是指禁止教中门生弟子入内窥测的机密之地,乃是一洞地窖。墨扬在里头珍藏无数美酒佳酿琼浆玉液,窖旁另设一室,其内囚了两人。 那两人皆是发须尽颢的老者,一人名讳鸩阈、一人名讳蜕靡,均是碧衣教资深长老,曾机缘巧合秘密斩获圣门心典,并悉心钻研其中所载武功,不料尚未练成便给墨扬察觉,这人狼子野心,如何能不觊觎?委婉求之而遭否认,使奸计令二人下肢瘫痪、半身不遂,趁机擒缚,逼其上缴心典。二人中计之初第一时间便将心典置于烛上焚毁而去,心中却牢牢记了练过的几页,墨扬求书已属徒劳,强行逼供,便是要令二人吐露那几句残存心诀。数度无功,便将二人囹圄于窖。而风潇游嗅到酒气,知窖藏之酿不到预期不易轻易取出,才顿生妙计,藏身于此,反倒滩了一趟秘辛。 鸩阈、蜕靡二人在地窖中惨受荼毒凌辱、千戕万刑,始终不肯松口。所以冥顽不灵,未将神功秘诀授于墨扬,倒非心知一旦吐露立遭杀身之祸,只是此人欲壑难填,唯恐他得了上乘神功为祸武林,无端招惹是非,置本教于水深火热,千万教众大好基业免不了覆灭之险。苦于手脚受缚,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风潇游二人便是一场及时甘霖,及时抽了佩剑替二人斩去桎梏,赐予解脱之机。他两个虽有意以死去厄,总是可惜一身好不容易练就而来的神功,以及圣门心典中的寥寥数语。倘若这门神功随二人同赴黄泉,武林永久失传,实为大憾。为做报酬,他们便将心典中一门“枯陨神掌”授于风潇游,盼他将这门绝技发扬光大。当今之世,已无圣门心典,其内载录的盖世神功也仅此一项而已。 言传意会时,风潇游蓦地忆起一事,掏出赛登徒那支骷髅铜棍,拦腰而折,掰之为二,棒内果然中空,内藏一书,封皮上书了圣门心典四个大篆。鸩阈道:“墨扬这斯贪心不足,却着实有几分才干谋略。他洞悉人心,深知世间不止他一人贪权婪利,人人皆难逃名欲之惑。遂以这心典为引,设逐鹿之计。投饵入湖,群鱼共争,由此挑起武林人士互屠互戮。他不出一兵一卒,强敌便有人歼,乃伐之上策。”抖开心典扉页,内容虽密密麻麻,尽属内功心法秘要,却均是胡诌乱撰之词,毫无章法可言。也因编得牛头不对马嘴、似是而非,旁人只道心典本身便是如此艰涩难悟,方显神诡莫测,更不怀疑实乃有人作伪造假,而自己不过是揣了部赝品。 传罢秘诀,二人随即自缢。风潇游因祸得福,正乐不思蜀的起手进修,墨扬这斯却不期而至,恰逢风潇游对月骨鸢得意洋洋道:“这圣门心典果然名不虚传……”等夸赞其词,他一一尽收于耳,又见鸩阈、蜕靡二老已死。立知原委,妒火中烧,便要拿他。 月骨鸢三招两式便将墨扬掷出窖外,于风潇游道:“他斗我不过,自然要去搬救兵。碧衣教众转瞬即至,我出去抵挡片刻,你趁机溜走,三日后某某地会合。切莫失约,你可服了我楸蕙之毒。”她不待风潇游置可否,便率先走出酒窖,跟着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声沸盈大起,却渐趋渐微,窖外一众碧衣门徒已为月骨鸢引远。 风潇游走出酒窖,寻思她不干毫无把握的愚昧之举,多半自己有计脱身,不必牵挂。正要觅径出谷,蓦地发觉入谷甚易出谷便十分为难,无头苍蝇般转了几匝,却不知先时从何路而来。鸩阈二人临死前本将谷中各处大径小弄详加以告,但他二人受困已久,混不知外头今非昔比,谷中规模已有不少变化,各处墉墙巷口日新月异,他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便拐进了林宴宴寝殿。 林宴宴本是翙隰谷中农家贫女,双亲亡故,便独自过活,一日上山砍柴,归程时逢大雨,途径几间废墟茅棚,便钻进去避雨,在残垣断瓦中拾拣到一部无名毒经,携之回家,翻读研习,将整部书摸得滚瓜烂熟,由此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制毒之功。后年村中人相继迁徙,她难忍孤苦,出来闯荡江湖,无意结实碧衣教喽啰,因一身毒术高调入教,得墨扬赏识兼震撼,要与她于此道一较高下,较之立败,自愧远为不如,乃关公面前耍大刀之别。林宴宴左右无处可去,应了墨扬之邀,顺理成章暂为碧衣教客卿,替他炼制秘毒。 彼时,林宴宴沐浴得正悠然自得,风潇游突然造访,委实令人惊悚,她尚未来得及尖叫,一张樱桃小口便给捂得严严实实。时值末酉,月骨鸢且战且退,已然安然出谷。墨扬追她不上,又遍寻风潇游无果,特地跑来咨询林宴宴,可有发觉可疑之人。风潇游以匕首抵于林宴宴背脊,二人同卧一榻,被褥衾枕以作遮掩。林宴宴命悬他手,墨扬问起,不得不摇头扯谎,佯装若无其事,并三言两语将其打发。风潇游这才将匕首放下,岂知一放便知上当,林宴宴一把毒剂撒出,阻了他片刻,便大喊大叫奔出殿去。 风潇游大惊失色,急忙跃出,将她重新揪了回来。但人虽已再度擒获,她喊出去的尖叫声却无论如何撤不回来。风潇游不得已只能将林宴宴推出来,横在身前以为挡箭。可墨扬这斯却非怜香惜玉之辈,无视林宴宴惊恐之情,只令喽啰非斩杀外敌不可,无需顾及旁人。 风潇游聆他与林宴宴一面交谈,听他口口声声说了许多绵绵之言,皆是倾慕之意。岂知紧要关头他竟能弃美人如遗,不禁大出意料之外。他拿住林宴宴不放仅是为令对方投鼠忌器,自己便可携其为质,也好脱身,却并非真欲杀人。如此一来,林宴宴非但毫无利用价值,反而成了负担累赘,他竟也未将其丢开。 不想墨扬不为所动,仍传令弟子擒他。风潇游今日方修神功,初学乍练,此番免不了要与人较量一回。 这一回较量得酣畅淋漓,他虽一上来威风凛凛,杀得千百碧衣教众溃不成军,但对方前仆后继,人数实在忒众,又是各种蛇虫鼠蚁层出不穷,他双拳难敌四手,又要照料林宴宴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委实疲于应付。碧衣教众深谙终于没能护住佳人,林宴宴身上到底挨了一掌。 许是上苍垂怜,他与林宴宴命不该绝。便于千钧一发之际,蒙高人相救,助他二人脱困。那所谓高人他并未有幸会面其人,不过是黑暗中飞出数片湘妃竹叶替他开了一道。得了喘息之机,他依照林宴宴指点,二人相搀出谷,碧衣教众大约为那暗中援手的神秘恩人相拦,并未追出。 历次了一役,林宴宴已不能再度回谷。他二人身上均遭受碧衣教高手一击,但风潇游内功颇有根基,又得鸩阈二老传授圣门心典,足可自行将对方掌上剧毒于体内逼出,但林宴宴却无此功力,中掌时毒质已侵入五脏六腑,风潇游竭尽全力,无法尽数逼汲而出。此毒乃冷彻入骨的寒毒,林宴宴心知唯有雒圜山无羁派的炽燠功法可治,风潇游只好携她前往雒圜山,由此展开另一桩风花雪月。 雒圜山内危机四伏,比起碧衣教,波云诡谲之处尤有胜之,一旦贸然入内,只怕再也走不出来,要活活困死其中。他以千里传音之术将拜访之言送入谷去,有女弟子出谷相迎,他叙毕来意,却遭诸女拒之门外。 第十八章 风潇游将林宴宴安置谷外,悄无声息跟于外出采办的无羁女弟子身后,随之入谷。苍天有眼,倒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去,跟着偷偷蹑入蓝玉邢宫。诸女道本门功夫仅供本门弟子修行,绝不能传教外人,他说不过是来恳求高手救命,那些女人一个个食古不化,总是诸多理由搪塞敷衍,非要见死不救。他无计可施,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设法将心法秘要盗取而出。 可他这一趟却犯了无心之失,潜入蓝玉邢宫,恰逢同他邂逅林宴宴一般,她们新任不久的掌门允隈正欢欢喜喜浣衣沐浴。他知无羁派尊奉掌门非是相貌堂堂之辈,然摘了面具的允隈那副形容丑陋已极,他只道对方与自己一般,同为窃贼,居心不良。他先入为主,便未结合当时情景细加琢磨。 二人殿中动手,风潇游寻思允隈来此必定不怀善意,说不定正暗弄鬼蜮,自己倘若制服了他,正是有恩于无羁,所谓投桃报李,既有恩惠可赐,对方承了人情,总要还上一还,说不定门中高手便愿出手相助,林宴宴就可重获新生。 这一交手,免不了闹出动静,门中护法长老一一入殿,制止双方斗殴,叙述诸般误会,风潇游这才知自己竟开罪了对方领袖,只骇得汗流浃背。但允隈这个领袖的位置也就到此为止,他既非皮相过人之辈,绝无资格堪当掌门,诸女废黜其武,逐出谷去。他落得如斯下场,正是拜风潇游所赐。 虽然弄巧成拙,但初衷总归得售。替她们揭了允隈真面目,免诸女受其长年蒙蔽,恩情倒是施出,可他提及心法,九云芳菲却笑脸盈盈道:“我无羁派中高深武学非本派掌门不能进修,倘若……除非……”言下之意便是要请风潇游为担任她家掌门。风潇游目瞪口呆,直说:“莫非只要是个男人,甭论人德行,只要长得好,便皆可凭此优势继承本派领袖?这未免忒也儿戏,实在不妥……” 人家教门规矩章程如何,他本无资格置喙,但这么一提,诸护法长老忽然良心发现,皆觉他言之有理,姜忍道:“确实不够隆重肃穆,咱们可公开张榜,摆擂甄贤,但凡青年才俊,甭论出处来历,皆可参赛应征。相貌艳压群……彦、武功技冠群雄、于遴选会上一举夺魁之人荣晋本派掌门,门中一切物资,自当悉数奉之……总而言之,做了本帮掌门,便什么都一应俱全。只是如此一来,你要卓绝群伦,于千万才俊中独占鳌头,那可为之难矣。” 风潇游只听得瞠目结舌,但思忖年轻一辈中,他除月骨鸢外自信无人能于武学造诣上比肩自己,无羁派历代祖规,非仪表拔萃的翩翩公子不能继任掌门之位,赴会之人哪来红袖?他自绝无可能同月骨鸢争雄,虽擂台上力战群豪颇为艰辛,好在顺顺利利夺得了魁首,练就心法,医治林宴宴之伤。 从前得墨扬倾心,林宴宴颇以为喜,曾数度逢他吐露心声,几欲沦陷,而今始知他实乃负心薄幸之人,碧衣教是回不去了。痊愈后无处可去,便留在雒圜山中,风潇游以及门中众女皆奉她为座上客卿。而历经诸般劫难,风潇游无论才貌皆不压于墨扬,何况林宴宴虽以得他青睐为喜,自己却并未报以芳心,与风潇游几番调风弄月,便已付于真情。 天下女子秉性各异,却均盼自己的意中人待己一心一意,一旦发觉所托非人,难免怒从心起。 林宴宴自非例外,过后得知风潇游身负数桩情债,心头愤恚微生,待得卢卉亲自闯入山门兴师问罪,逐渐化愤为妒。妒不可遏时,为月骨鸢擒去,联袂墨扬一处,三人各自心怀叵测作了那场试探之戏,风潇游竟甘冒她死于非命之险也要相救旁的女人,她胸腔恨意滔天,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决意设计将风潇游害死,自己再图殉情,生前不能双宿双飞,那便死后共赴黄泉,总不能叫他随旁人而去。如此才有了事后冗厄。 回顾往昔,如烟似梦,风潇游神思嗡鸣,只觉天旋地转。 怀中娇躯渐趋僵冷,明明暮夕流霞,却无比孤寒,如隆冬一般。 周遭死尸横七竖八,越觑越是心悸。风潇游闭目挪眼,胸臆里痛疾千万,却无处可泄,混不知此时此刻究竟如何是好,只行尸走肉般愣拄于地。待得残阳褪尽,透过碧瓦红墙,隐约可见远处华灯初上,他恍惚中蓦地闪过一丝清明,意识到一桩极其要紧之事,轻轻放下月骨鸢,站起身来,循着依稀记忆,步入大堂。 自厅中折返时,风潇游手里托着檠烛并一只装满清水的盛醪盅。他走近风父,泪目片刻,伸指一触慈父项颈,蘸了少许冷血,滴入杯中,跟着戳破食指,令鲜血划落入盅。 他屏息凝神,双目紧盯杯盏,就见两滴血液氤氲而融,与水相汇,碰了头却无法凝聚一处,各自盘桓左右,犹似活物般相互抵触。 众所周知,但凡血缘,绝不至此! 目睹此景,风潇游浑身犹似脱力一般,小坎残存一丝妄想亦尽数落空,幼时经历一幕幕浮光掠影蹿入神思,只想放声恸泣,然喉咙哽咽,唯有双手掩面无声落泪。 至亲受戮,红颜薄命,毁灭性的打击接踵而至,即使他是个七尺男儿,也难堪沉重。原来至亲非亲,活了二十年,他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而这一切的根源究竟,他一头雾水。月骨鸢言之凿凿,说他们之间横亘怎样的深仇大恨,可仇从何来?恨自何起? 正抽泣得乐不思蜀,身后忽然想起一个碎翡弹珏般的叹息。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果然……一语成谶……!” 是道女音,既妩且媚。 风潇游茫然回眸,银辉皓月中,一人居高临下,正朝他俯视。 残烛之光照在她脸上,朦朦胧胧中,女人面相约摸始室过之的年纪,大有徐娘之态,眉目虽依稀可辨娇艳神韵,此刻却尤其憔悴,兼之一身麻衣葛褛,顶上一轮竹笠,更显风霜之色、耕妇之态。 风潇游正悲痛欲绝,也不去细思此时此刻这人何以悄无声息便到了自己跟前,只见素不相识,便不予理会。 中年妇女摘下斗笠,仔细打量他,语含缅怀,喟然道:“从来未曾好生看过,而今这么一比对,真像!” 她语气古怪,风潇游听得耳鼓一震,仰起了头。 女人敛了异色,瞥了眼月骨鸢,淡然道:“眼下困扰你的疑团我都了如指掌,酿成而今这等后果,也该与你阐明来龙去脉了。只是说来话长,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就由你先开口,问吧。” 风潇游一时未懂她此话何意,只觉莫名其妙。 见他无言,零虑暗叹一声,心怀体谅,续道:“看来你也不知如何启齿。这么跟你说吧,骨鸢这丫头口中的“深仇大恨”同你“姓甚名谁”这两桩大事,你想先听哪一桩?我可一一为你说个明白。” 风潇游大惊失色,圆睁双目,定定将她望着。 “刚才我说真像,你大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零虑明知故问,也不待风潇游答话,一瞥当空皓月,解释道:“我的这个真像是指你相貌,同你父亲有八分相似。” 此言一出,风潇游嚯得起身,骇然道:“你……你……敢问前辈可是家父旧识?”他与风父的相貌可谓天差地别,对方一语双关,叫他如何不惊? “呵……”零虑忽然笑了,自嘲自讽,摇头否定:“不是,我并非你父亲的旧相识,我是他妻子。” 风潇游尚未再接再愕,她思绪已然理清,续道:“你原非姓风,而是姓聿,你亲生父亲也不是你眼下逝世的这位,而是另有其人……” 她口中这个另有其人,自然便是聿颛。 只是彼时的聿颛同而今风潇游一般,于己身世一概茫然不晓。他幼时流落红尘,朝不保夕,辛蒙虿螅老叟相救,抚养成人,方才延命弱冠。后来零虑机缘巧合为人丢入翙隰谷中,她因与生俱来体质羸弱,于武学一道难有造诣,便是寻常的花拳绣腿亦苦修不成。虿螅老叟精通医理,越是疑难杂症便越兴味盎然。兼之彼时另有两波不速之客齐至翙隰谷,其意均为寻他师傅求医而来。 翙隰谷素有规制,一人仅诊一人,且只有当先安然无恙闯过虿螅老叟置于谷外的御敌之阵,便可承他妙手。求医之人一方是邪派高手姬阴魂;另一波则是“凫灵仙境”的境君夫人,二人均为了替自己丈夫慕名求医,才远道而来。双方非但不是良善之辈,更乃邪帮魔道中的巨擘。虿螅老叟不愿与其多打交道,却又不敢轻易得罪,恰逢镜君夫人忌惮谷前蛇阵,未敢以身试险,便将零虑丢入其间,用其开道为引,以便她窥测阵中奥秘,寻思破阵。虿螅老叟将计就计,以零虑乃首位入阵人为由,名正言顺的将两大瘟神拒之门外。 此乃零虑入谷之因。 阿颛幼时得虿螅老叟济困,倒非是这神医心怀恻隐,不过是因缘际会,恰逢罢了。虿螅老叟捡他回来,归根结底只为一己之私,要拿幼童为炉鼎,供他修习“海陨烂尸幽昙裁命术”。 此乃他师门最高心法,经撰所载之功博大精深,奥妙无匹,独步武林。一旦练成,何愁睥睨天下无望?只是常言道物极必反、大盛则衰,这门武功虽惊世骇俗,弊端却也颇为显著,当先一项,便是修行为难。 既负神功之名,必具其特。修炼这门功夫,天赋资质尚属其次,只是修炼之时需吃非一般的行功苦楚,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呜呼哀哉之祸。裁命术历经千百年辗转,流传到他手中时,不知前有多少古人以身试险,迄今为止却无一人练成,其法之难,可想而知。 成则为圣,逆天改命;败则命丧黄泉,抱憾终身。 虿螅老叟觊觎此功,却毫无把握,有意甘冒大险,却深恐重蹈先辈覆辙,迟难起手。 偏激如他,自然不肯轻易罢休。冥思数年,终于筹出一条策略。 也不是什么锦囊妙计,他的这条计策不过是想另觅旁人授以法诀,辅其进修,倘若届时百转功成,他可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利,汲尽对方功力为己所用,岂非美哉?数年斟酌,他早已研出了强取他人内力而于自身无损的法门。 修行武功不宜速成,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日后前途方才不可限量。要栽培人才,也非一时半会之功,得谋长年之计,从幼童便起始授起,于是他便擒了阿颛入谷,收为入室弟子。他生恐阿颛受了摧残心生叛逆,特意造了一间囹圄,将其拘禁于内,终生受他摆布,杜绝后患。 幸蒙上苍眷顾,他这一教,便顺风顺水教了十数寒暑。阿颛命大,虽苦修时凶险倍出,笼统皆化险为夷。十几年闭关,功力与日俱增,十八岁时便已大功告成,只是尚且未臻炉火纯青之境而已。虿螅老叟喜不自胜,有心下手汲尽他一身功力,然他所筹之策虽于己无害,可阿颛一旦为其抽尽真气,大虞性命。他膝下并无子嗣,阿颛乃他此生唯一一位弟子,抚养了十八年,倾囊而授、相依为命,早生情谊,事到临头他又于心不忍了。 数度迟疑,天冥古皇杀入翙隰谷中,要找他寻报昔日仇罅。当日虿螅老叟正领了零虑出谷采办,狭路相逢,他武功不济,只得一面借助人丛避敌,一面赐予零虑钥匙,令她回谷前往暗室释放阿颛出谷趋敌,二人这才缘起。 只是,昔日的阿颛早已尸骨无存。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往昔哪些掩埋在风浊尘世中的故事,需从灭神峦说起。 武林正邪自古有别,一向分鸿堑沟,各居主派,互为死敌。灭神峦乃天下魔道第一大派“凫灵仙境”的首舵总坦,数十年前,原是魔道猖獗兴盛之景,但因魔头千秋高寒练功出岔,走火入魔,就此瘫痪,成了个半身不遂的活死人。群龙失首,正道趁势崛起,千教万宗无数派别摒弃门户之见,联袂除恶,意欲将之赶尽杀绝,永祛武林贻害。 芳菲四月,正值叶菁花榛的好时节,灭神峦其名虽煞,其地却隐于千山万水之间,置景甚美。高岭崇峰,漫山遍野的花团锦簇,红雨粉桃尤其美奂,不失仙境风光。 而今,铺天盖地的桃花却尽浴人血,红得一塌糊涂,与仙境二字格格不入。 密密麻麻的修罗场中,尸积成堆,一摞摞垒于山麓,竟叠上了丈许之高,无数残肢断体、脏腑心肺浸入血中,委实可怖。 这些人死状惨烈,均是这场正邪交战中的丧命之人,墨夜檀宫前无一活口。 若说无一活口倒也其实不然,而今有道殷红正穿梭于烂尸浮漂之间,他身上布衣丹朱,同周遭血海一般绯红,叫人难分彼此。 这便是阿颛了。 六日前,他二人自途径桡鹨城,正在酒楼用饭,因无意邂逅杀师大仇之徒,他跟寻而去,再回来时,零虑便不知所踪,一番打听,才知为凫灵仙境门徒所擒,不知生死如何。他挂念心上人安危,一路探访,连日奔波,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寻觅至此。 他长至弱冠,从未离过翙隰谷半步。不谙人情、未明世故,大道四通八达,他怎辨得清何方何地?本来以他能耐,绝非这般轻而易举寻到凫灵仙境的总坛。只是恰逢正邪开战,双方杀得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死尸,他循迹而来,自然一路顺风。 他只顾着关心零虑,打听仙境位处何方之余并未多做逗留。他沉淀惯了,心如止水,再如何惊心动魄,也只是觉得既然事不关己,他又何需劳心?便不去思索旁的闲事。 故而,他自不知此时此刻自己逢上了旷世难见的一场血战,眼见周遭白骨露野,只瞧得心惊胆战。 他来时深恐零多虑遇害,于尸海中东翻西找,只怕零虑亦处其间,入了灭神峦,偶遇凫灵仙境底下一干亡命而逃的喽啰,一番咨询,才粗略洞悉脉络,并得知零虑受擒后给人献了上去,而今时过六日,不知境君夫人将如何处置,于是忙往墨夜檀宫狂奔而去。 第十九章 墨夜檀宫之外犹似修罗地域,宫中却是人满为患。数以万计正道豪杰里三层外三层团团挤在大殿,将三十余名俘虏困于台墀之下。三教九流的首脑人物领袖群雄,历经月余鏖战,终于攻入了魔教央营大青宝殿。只需将此处夷为平地,凫灵仙境便就此武林除名,不复存在! 各派掌权令麾下门徒洗劫宫中物资,连同宝殿中间那顶琉璃王座也一斧劈为数截,摊成瓜分。凫灵仙境旌纛素净,也起了个诗情画意的好派称,却难秉持人如其名,宫中一切产业均属不义之财,虽为掠夺,倒也不悖江湖正道名义。 眼下胜券在握,眼看便能一举歼邪,群雄杵立一室之外,各自面面相觑,却止步在此,并未乘胜追击。众人身前不过区区一室,几个时辰之前,因局势混淆,魔教节节败退,伤亡惨重,概括境君夫人在内的那三十余名魔教高手眼见日暮途穷,这宝殿是无论如何守不住了,尽皆规避其间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间密室不过宫中一处偏殿,规模并非如何宏伟,可筑墙之材特异,造墙砌墉之法亦别具匠心,修得固若金汤,群雄祭出十八般兵刃轮流劈凿,居然无法攻破这最后一道壁垒,暗沉沉灰蒙蒙的殿墙上竟未留下半寸裂痕,而一众门徒翻了三个时辰仍找不到开启殿门的机关所在,虽知室内水粮有限,以静待变定有斩获,也委实令人沮丧。 内功深湛之辈潜运真气,声如洪钟般朝室内高喝几声,其意大抵是规劝殿中诸邪大势已去,少出幺蛾少折腾便少吃苦头,如此僵持不是饿死便是闷死,总之是死路一条…… 威胁无果,一干掌门商榷几番,均觉对方定要负隅,一时半会难以行逼也莫去斟酌颇墙之法,竟就地取材燃起火灶来,决意以逸待劳。 公识方才商榷妥协,就闻轰隆两响,殿前大门赫然洞开,从里走出一人,是个锦衣华服的娇艳靓女。 此姝约摸花信之年,远山颦黛,眉目含悲,左手紧拽衣袂,右手提了把长铗,一派视死如归的决绝形容,更增英气,果真有三分巾帼之风。 众人识得,她便是境君夫人,凫灵仙境的君主本是千秋高寒,练功不慎走火,灭神峦便由其妻统领。一介女流,竟也掌权至今。 她一步出,人影虚晃,立即便有数十位三教九流的人物疾步上前,绕过她身侧,要趁室门未闭之前抢入殿中,斩杀魔教余党。这数十人皆是正道高手,掌一方门派,身法何其了得?但他们虽快,殿门合并更快,只听又是轰隆两声,已同殿墙嵌得严丝合缝。一前一后四道轰隆之声,起响自消,不过须臾。 那数十人因疾冲太快,险些便撞上门壁,总算身形未稳却先驻了足,才免去当众出丑之尬。 境君夫人漠然一瞥,语带不屑的讥了一声:“不自量力。” 她不待那数十人恼羞成怒,望向负手端立于万众之前的一人,裣衽作揖,面不改色道:“斗了这许多时日,我还未曾有幸拜会各方领袖,你便是光明神域的将护法吧?小女子久仰大名,早想一会,只是一直琐事缠身苦无闲暇。今日有幸一瞻风采,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贵派掌门人何以未亲自大驾?”她所言非虚,这些天正邪两道斗得天昏地暗,双方首脑却未碰头,而今生死存亡即见分晓,才迟迟相会。她也晓得大家皆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违心说什么有失远迎的寒暄之言。 将楚颔首道:“不敢,鄙人不才,正是将楚。有这许多武林豪杰同仇敌忾,这一躺战果早已板上钉钉,鄙派掌门便不需此行了,自当坐镇本派。”他像模像样的客套了两句,跟着续上讥诮:“扫荡你们这些歪门邪道,何劳鄙派掌门出马?莫瞧在场诸位兄台齐聚一堂,举义旗扬言惩恶,其实太半都是看热闹来了。鄙派掌门日理万机,却无此闲暇。” 他脾性极其要强好胜,言下之意便是自赞己能,杀鸡用了宰牛刀,一踩一捧一褒一贬,自卖自夸而已。 境君夫人嫣然一笑,轻呵:“将护法所言甚是,我凫灵仙境不过一帮幺幺小丑,劳大家兴师动众,委实过意不去。既然如此,诸豪杰英雄了得,所向披靡,想必自有破壁之法了。”冷笑声中拂袖一引,侧了侧身。输人不输阵,她明知大势已去,却仍逞口舌之快,讥讽对方自吹自擂,却连这小小一堵墉墙亦无能为力。但她虽一语相怼,反唇而讥,终究还是无力抗御,需借此“小小一堵墉墙”避敌,再如何巧舌亦难辩驳。 正道群雄闻言色变,许多难堪受激之人纷纷拔剑,只需首领一声令下,立即出手,要她一尝苦头。 将楚面色一变,霎时寡寒,鼻腔里愠怒一哼,铁青着脸道:“夫人此言差矣,我等同僚虽均是莽夫,却也不及尊夫这般忍耻含垢,连这懦夫之辱也堪受之。嘿嘿,缩头乌龟,真真威风。”他挖苦精辟,青脸一换,竟仰天讥笑起来,身后一干光明神域门徒跟着哄堂。 境君夫人花容失色,黑白更迭,颇为恼怒,手中冷剑又握得紧了三分。但她虽愠恚,却理智尚存,晓得自己此刻当务之急便是要替丈夫解困,未敢贸然突起发难,只得强自忍气吞声,森然道:“罢了,若非我教中精锐远赴璧山,何有你等趁虚而入,猖狂至斯?只能慨一句天意难测。” 她这话字字属实,论整体战力而言,正魔双方可谓势均力敌,故而刀光剑影厮杀千百余年,始终不分胜负,互有死伤。早年千秋高寒行功入岔,就此一病不起,凫灵仙境一直广为研制能令他康复之法,月前境君夫人得知远在万里的壁山中产出良药“箐葵”,可助丈夫祛除多年痼疴,痊愈如初。但那产药之处名曰“壁山”,即是地如其名,全峰为壁,山体山峰直似方柱,巅插云霄,非轻功极佳之人绝难攀援而上,她便将教中十九银钗、三屠八戮、四面金旗使、五大护教长老等高手尽数派遣出宗,命其无论如何势必设法摘取菁葵回宫,以疗丈夫顽疾,重振昔日雄风。 这样一来,灭神峦倾巢出动,境内便无高手坐镇护教。其时此番壁山之行实乃机密,教中也仅当事要司心知肚明,然即使境君夫人缄口锁讯,这则大秘却不知为何仍然泄露于外,给正道一方知情,趁虚而入,才招架无力。若非如此,正道中人即使步步为营,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取胜? 唏嘘片刻,境君夫人蓦地话锋一转,做高深状问道:“将大护法,小女子听闻前些日子你与贵派掌门微生嫌隙,似乎因风月情场中事较量了一番,你败得颇为难看,不知可否属实?” 她问得突兀,正道之师不知虚实,均想兹事涉及旁人清誉,事不关己,不便多口,一概不为所动,也未免一启齿便开罪了人,太半人皆如没听见一般默不作声。亦有太半小帮小派意欲攀附巨擘以图裨益,眼下机会来了,立即溜须拍马,把将楚武功夸得如何如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并纷纷痛斥境君夫人,指摘她出言诽谤。 将楚谈此色变,数月前他的确以下犯上、同自家掌门操戈一场,因武功不如而一败涂地。虽说门徒败于掌门之手乃派别常事,然他委实自觉丢脸,颜面无存,提起来便怒从心上起。境君夫人断无虚言,他却万万不可当众自承其事,鼻腔一哼:“你既自称听闻,也该晓得不过是道听途说。武林宵小大有人在,有些鼠辈存心造谣,杜撰流言蜚语,境君夫人竟也信得?忒也荒唐。” “想来也是,名门正派一向同气连枝,怎会徒生歧义?呵,那便姑且抛开这一层不去理论,只是……”境君夫人笑靥依然,拖了半晌,续道:“只是依小女子拙见,将大护法武学造诣不及贵派掌门,十有八九多半是真了。” 将楚忿然道:“掌门之位,能者居之,唯有独冠门生之人方可受任。鄙派掌门既然身负此职,真才实学自然远胜于我,有何可容置喙?”他顿了片刻,猛的忆起眼下是在除魔卫道而非谈顾一己之私,而今这女人不畏生死,出来东拉西扯,多半在行缓兵之计,以待外出未归的教中高手快马驰援,遂眉目一凛,厉声道:“休得玩弄鬼蜮,即使你眼下苟延一时半刻,也切莫妄想左右大局,识相的自去开启殿门,押解千秋高寒出殿,或可赐你一个痛快!” 他一语中的,正道群豪抖擞精神,各自附和。 境君夫人笑容骤敛,环顾周遭情景,蔑道:“你们要杀我丈夫?那是为了什么?” “恶寇之首,人人得而诛之。惩奸除恶乃我辈习武之人应尽之任!”群雄异口同声,说得慷慨万分,惊震寰宇。 境君夫人暗自冷笑,故作高深道:“惩奸除恶?只怕不见得……”她一人当关,虽临千万强敌亦面不改色,岿然自若,这份气魄着实难能可贵,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派势,此情此景,尤其显著。 “明人不说暗话,尔等出师有名,高风亮节,我无话可说,但醉翁之意究竟如何,大家心照不宣,也无须多费唇舌。”她语拢寒霜,再不去觑窥旁人,朝将楚一字一句道:“上明渊经双手相赠又有何难?可你也需奉上些许物资,方显实诚。否则一贯索取,总是说不过去,你掂在手中大约也受之有愧。” 众人一听“上明渊经”四字,心头如遭棒舂,武林中登峰造极的武学秘典,天下何人能忍觊觎?自是百般梦寐而求之不得。 她知光明神域乃武林第一大派,掌门人零毅更是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敬仰其德其才,眼下他本人并未在场,便只得退而求其次,与将楚直言不讳、交涉谈判。 将楚自也为之动容,他虽艺高人胆大,但心知兹事体大,不敢于众目睽睽之下显露贪念,只佯装不解:“人有正邪善恶之分,武学秘籍却不限于此,无论何种功夫,只消用之得当,匡扶正义,那便是人人为之赞誉的神功,其出处根源又何足道哉?上明渊经乃尊夫毕生心血,威力无穷,习武之人无不敬仰。鄙人才疏学浅,如何能免俗?自也钦佩万分。但夫人说话含糊其辞,请恕在下愚昧,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一番话同样含糊其辞,却也表面了他的确歆羡这门神功,欲收入囊中,但大家都是一丘之貉,怀揣了同样的心思,谁也不必鄙夷了谁。只消有朝一日神功大成,扶危济困树立了声名,旁人歌功颂德,谁还来追究他获功之源练功之径卑劣与否?同时也是在问她所谓“物资”究竟为何物,要讨何许条件才肯奉上经撰,毕竟强取豪夺未必能成,只得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 境君夫人倒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赶紧阐明:“若要渊经,先立公契。立即准备一辆马车,送我夫妇俩平安出谷,此隐退江湖,匿迹武林,有生之年绝不踏入凫灵仙境半步,你们正道中人也不可再与我夫妇为难。倘若办到,经书便是你的了。”事已至此,她也知悉大局无可挽回,不求东山再起,但求苟延残喘保得自己与丈夫一命。 她的这个提议虽有欠妥当,却不失为一个折中公允之法。眼下双方僵持,正道群雄攻不破这一殿之墙,如若严戍宫外以耗粮之法以逸待劳,凫灵仙境一干人等势必饥渴而死,这条策略虽万无一失,可时日一拖再拖,待教中高手回返,难免节外生枝。她与千秋高寒退隐江湖,也相当于就此武林绝迹,于旁人而言,与陨无异,允之未尝不可。 这厢却换将楚两番为难了,适才他侃侃而谈,说在场列位皆属一丘之貉,倘若此刻与境君夫人同处无人之地,提出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必心花怒放,爽爽快快便应承了她,然则如今大众广挺,众目睽睽,他若贸然允诺,千百人窥伺在侧,自当有人眼红,日后是否会于武林中蜚短流长,实难预料,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上明渊经即使入手,他立成公敌,未必能安然无恙走出墨夜檀宫,即使旁人不敢明目张胆与他为难,背后阴谋却在所难免,就算性命得保,然渊经给人夺去,到头来依然空手而归、得不偿失。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均等他做出裁决。 正迟疑间,人从中忽然电光火石般掠出三件兵刃,跟着是挥舞利刃的呼呼风响,三道人影紧随兵刃其后,成圈往境君夫人围了上去。 那三件兵刃分别是一支赤金长矛、一把弯柄蛇斧、以及两截连尾长锏,三般兵刃形态各异,出手方位大相径庭,只不约而同其往境君夫人疾攻而去,显非一派之人。 再瞧那使兵刃的三人,却是洛筱谷掌门人横王中、子午流霞岛领袖抱香妃,以及万鬼窟渠魁青眉真人。他三人同时出手,攻招狠辣,齐往境君夫人周身要害抢近,身法迅猛、快捷无匹。只听三人高声大喝:“妖妇魔头,休得妖言惑众!”原来他三人见境君夫人同将楚交易,上明渊经转瞬即落旁人之手,一旦光明神域得去,他们如何分羹?为今之计只需觅个由头将这女人擒住,严刑威逼,不怕她不乖乖奉上经书,虽知如此作为极其风险,可一旦得逞,那就飞黄腾达了。三人事先倒未预谟,但心思目的不谋而合,遂一齐出手。 境君夫人这些年独揽灭神峦大权,多年掌管数万教众,恁的是千秋高寒结发之妻这个身份,旁人敬尊其位,唯命是从,她本身武功却并不如何了得,眼下横王中、抱香妃、青眉道人出其不意,出手毫无征兆,她手中虽握利器,却无法拆解三人递过来的攻招。 将楚叫道:“住手!”身随念出,一袖化三拂,分往突起出招那三人身后击出,去势猛不可当,他身距境君夫人约摸三余来丈,而横王中三人却已欺近其身不逾半丈,要后发制人相救为时已晚,只得围魏救赵,以拂袖之功击那三人要害,逼其撤招自保,境君夫人便可幸免于难。 他手法凌厉,真气淳厚,若对方一意孤行不肯回掌抵挡,非受重伤不可。 第二十章 横王中三人察觉身后掌风飒然,知晓有人突袭,掌力未至,背脊先凉,可见发难之人功力犹胜于己。他三人自不敢视若无睹,暗骂一声,不得不撤了兵刃,弃下境君夫人,后跃而避,待看突袭之人正是将楚,质问之辞到了口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心知算盘落空,东窗事发,胸臆不悦,却忌惮光明神域不敢发作,只连声赔笑:“这妖女大放厥词蛊惑人心,居心必是意在拖延时辰无疑,将护法嫉恶如仇,阻挠我等建功,看来是要亲自手刃妖女为民除害了。” 将楚一计售出,得意一笑,却对他三人的口头遮掩听而不闻,逼开竞争对手,广袖拂势不减,径往境君夫人腰上缠去,意欲将她生擒,扣拿在手。境君夫人适才为横王中三人这么一突一袭,已然骇得花容失色,虽顷刻间神思清明要挥剑抵御,岂知忽生变故,三难虽避,却更增劲敌,一时再度错愕。将楚虽只一人,功力之深、出手之快,远在横王中三人之上,境君夫人如何抵挡得住?要待趋避,周身已处对方掌力笼罩之中动弹不得,别说移形挪步,要出剑迎敌亦难如登天,只能眼睁睁静候灾至。 只消她一入将楚掌控,生死大权不由自主,届时要想以经书为饵讨价还价,那可有得苦头吃了,旁人要得上明渊经也难上加难,群众英豪皆晓这一节,目睹此景,心怀叵测之人便再也顾不得得罪将楚是何后果,纷纷祭出兵刃鱼贯而出,要阻将楚独吞宝典,初衷什么的也均抛至九霄云外。 殿中笼统列了千人之多,此番上明渊经现世,横生枝节,倒有三百余人对其心存贪婪,齐相蜂拥,一时间鳞次栉比的阵营突然乱七八糟,混淆开来。各自高吼咆哮,分不清哪一门哪一派哪一队哪一伍了。 紊乱之既,人丛中蓦地横过一道血线,绯红似火、轻翙鸿蒙矫若凌空,瞬息闪至将楚身前,一掠一晃,竟将境君夫人从他掌下提了出去,退至四丈之外,才堪堪止步。殿中适才乌烟瘴气,闹得不可开交,精力全放在境君夫人身上,无暇他顾,待人影显现,在场群雄无一例外皆为之瞩目,却只看到一幕如火烈焰般的红色虚影,只晃得眼花缭乱,如何能窥测来者何人?心头暗赞:“天下竟辛有这般惊世骇俗的轻身神功?武林人所上明渊经,只怕上明渊经也未必可及!” 一惊未罢,人影立定,群雄抬眸一觑,境君夫人身旁多了一人,却是个墨发鲜衣、弱冠年华的青年公子。众人异口同声“咦”了一声,颇以他年纪为奇。太半人却暗自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只消境君夫人未落入将楚手中,上明渊经之争究竟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这青年一鸣惊人,在场诸杰却无人相识,皆暗自揣测他究竟来历何门、师出何方。只有右首的旮旯一隅有个妙龄少女却蓦地一“咦?”语携疑惑,咕哝了一句:“是他!他怎会现身在此?”看了眼身侧长剑缚腰、身披皓白素袍的男子,面上陡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莫非他不肯善罢甘休,还不死心,决意杀你以雪师仇?待古皇走了,便千里迢迢追踪而至?” 月袍男子一见那红衣青年,眉目便即深蹙。想起当日之祸,心有余悸,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大有畏缩之态,但思忖片刻随即释然,摇头道:“我看未必,他有言在先,便绝不至出尔反尔。咱俩与师傅分别多日,他若欲寻仇,我焉能活到此刻?你且放心,咱们静观其变。” 这妙龄少女自然就是伊晚了,身旁温言宽慰的月袍男子便是卢彦无疑。他二人多日前于桡鹨城受阿颛突发为难,生死攸关之际天冥古皇出手退敌,阿颛第一次与其交手,是在翙隰谷中,彼时虿螅老叟中他一掌,身受重伤,阿颛虽竭力救援,仍逊其一筹,只凭“海陨烂尸幽昙裁命术”中的上乘轻功顺利摆脱强敌追捕,天冥古皇知虿螅老叟受己一击,命不久矣,便也未穷追不舍。 桡鹨城中二度相逢,阿颛虽在此前潜心修行内功,突飞猛进,但天冥古皇平生九十余载苦研武学真道,造诣之深、功力之淳,早臻登峰造极之境,阿颛至多不过与其旗鼓相当,竭尽全力仍不分轩轾。 他二人动起手来,何其厉害?瞬息间翻翻滚滚拆了上千余招,直斗得天昏地暗。但阿颛终究功力有限,无力手刃真凶,便退而求其次,决意杀了帮凶一命偿一命,也勉强算是报了大仇,于是同天冥古皇见招拆招之间,拼着吃下对方一记重手,亦腾出一掌按在了卢彦胸前。他以为天冥古皇一掌击在师傅胸前檀中要穴,以致饮恨归西,那么他亦该当礼尚往来,依样画葫芦回馈一掌,恩恩怨怨从此也就一笔勾销。 卢彦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掌,彼时阿颛真力精纯、沛莫能御,他如何承受得住?当场便气窒血凝、不省人事,连五脏六腑亦给拍得粉碎,若非天冥古皇不惜代价施以妙法相救,他这一倒便就死于非命。 说到身份来历,卢彦幼时本是达官贵人之子,侯门世家,地位显赫,集万千宠溺于一身,总角时举家为奸佞迫害,满门抄斩,幸而卢彦未雨绸缪,使瞒天过海之计拖家带口逃出生天,却在亡命天涯途中为凫灵仙境中人屠戮殆尽,卢彦不过是天冥古皇碰巧路过时顺手就下的一介垂髫,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彼时天冥古皇正愁门下无一继承自己衣钵的传人,依缘随性,便收了他为入室弟子,传道受业。 其实卢彦恃宠而骄惯了,自小吊儿郎当,除了顽劣,旁理一窍不通。他生父学富五车,其子却截然相反,天资实也欠缺聪颖,习武之道,别说艰涩无穷的内功真诀,便是寻常的花拳绣腿一招半式也难以掌控,天冥古皇恨铁不成钢,一度扼腕。多年来苦心孤诣细加教导,不过学了三招两式的入门功夫,实不入流。 而阿颛从天而降,驾临桡鹨城秋水苑这么一闹,天冥古皇与其恶斗,卢彦这厮竟突然开窍,将他所演之功一一概括入眼、铭记于心,伤愈后照猫画虎般一练,竟豁然贯通、行云流水,数日之间居然将他的“斩天诀”剑法一气呵成修至了三层,真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卢彦武功初有小成便携红颜知己一同出师历练,赶上了正魔之战。他因难释血亲之仇,毕生夙愿便是将凫灵仙境夷为平地,同道义军举旗,他焉有作壁旁观之理?凭师尊信物亮明来历,同进除魔之师。这一路上披荆斩棘,他以一身绝妙剑术初绽锋芒,立下不菲战功,头角峥嵘,颇得各派掌门首领刮目。 将楚只道宝籍秘典唾手可得,哪料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抢人夺经?他一扑而空,愣了须臾,随即对不知死活之人怒目相视,眼见不识,便愠声道:“阁下何方神圣?” 正道群雄一直心有专注,适才阿颛悄无声息潜入殿内,于人丛中搜觅零虑,苦寻不获。他听闻魔道余党直言零虑老早便给境君夫人提去,她现身时,他本迫不及待要冲上去出言咨询,却见一干人等争论不休,他只听得云里雾里。眼见零虑并不在境君夫人身侧左近,他虽心急如焚,却也能想到倘若零虑如遇不测,此时此刻只怕已命丧黄泉,倘若辛存,境君夫人在此,她眼下必定安然无恙。他不居正邪,不知上明渊经为何物,只是纯粹不愿招惹是非,卷入无谓纠纷,要待双方谈足论罢再上前咨询,却见多人谈着论着便动起手来,将楚竟要出手伤人。零虑夫人知晓零虑下落,他怎能令她为人钳制?于是抢出救之。 阿颛只同将楚互觑一眼,对他不怒自威的喝问置若罔闻,问境君夫人道:“敢问夫人,你前些日子是否擒了一位姑娘,她眼下身在何方?”说着简略叙述了零虑外貌长相以及特征。 境君夫人死里逃生,本欲感激几句,听阿颛忽然有此一问,顿了片刻,见他眉目急切,立即会悟,寻思这小伙并非出自名门正派,而是寻妻纳妾来了,遂点头:“不错,零虑姑娘来我府上做客,鄙教举派款待,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同零虑姑娘可是相识?”大敌当前、生死攸关,她本无暇顾及此等鸡毛蒜皮,但适才劫后余生,正蒙这年轻人援手之恩,人在危怠之际有时心思远较寻常更为灵敏,她心念飞转,心想这青年公子似乎并非名门正派中的人物,他武功高强,或可助我一臂之力,需设法拉拢利用。言语态度便少不得要客客气气。 阿颛闻言,心头稍宽,只消零虑平安无碍他便放心。他心思单纯,也不去想大家无亲无故,怎来做客一说?何况零虑是为人擒来至此,该当是俘虏才是。他心头重压一轻,便喜上眉梢,正欲脱口说自己是她夫君,此番寻妻来了,但转念一思,自己虽与零虑有夫妻之实,却尚未正儿八经一拜天地,说起来名不正言不顺,遂改口道:“他是我未婚妻,前些时候意外失散,原到了此间,烦请夫人领小生前去相见可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譬的便是他眼下这番形容。 一想到分隔多日,立刻便能久别重逢,他不胜欢喜,正美滋滋窃窃一笑,境君夫人却道:“既是贵宾,自当一尽地主之谊,只是……”一瞥周遭虎视眈眈的群豪,做为难之情:“只是目前这许多来宾高朋需要招待,我分身乏术,只怕要令公子失望了。” 阿颛投目往群众一扫,果间诸人似乎个个眼露不善,如若此刻他急于一己之私,只恐弄巧成拙,非但不能立刻会晤意中人,更无端卷进旁人的纠葛纷争,惹火上身。但他适才已一忍再忍,而今忍了这些时候实在忍无可忍,非立即与零虑相会不可,世间一切是非恩怨同他有何牵扯?他照拂一人已手忙脚乱,何来心思搭理旁人? 无视诸人眼色,他回过头,问道:“可劳夫人指点迷津,告知小生零虑眼下落足何处,我自己前去觅寻即可,绝不敢耽误大家议事。” 境君夫人暗想事态严峻,多说无益,不宜再兜圈子,朝将楚一指,直截了当道:“这许多武林英豪未请自来,实是不速之客。虽说来者是客,均当以礼待之,可我檀宫鄙陋,腾不出地方来纳诸位豪杰,我若贸贸然便下达逐客令,未免于理不合。烦劳公子且先令这众多嘉宾移步外厢稍做休憩,待地方空旷些,我也好将零虑姑娘请出接待。”言下之意即是说“你马上替我将这些人打发了,我便遂你希冀,放零虑出来相会。” 阿颛人虽天真,却非愚不可及,半疑半解将双方事情原委梳理了梗概,自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二人近在咫尺,境君夫人交涉时全是附耳娇声细语,距离较远之人无法得知他俩交流内情,然内功精深、抵达一个境界的高手素来耳听八方,他双人的窃窃私谈一字不差尽数入耳,有些狗眼看人低的自负之辈为之不屑,嗤笑道:“小子年纪轻轻,切莫不知天高地厚,枉自葬送性命,稍后待诸同僚将这地方翻个底朝天,还愁找不到你那心上人?此时却不要来碍手碍脚,快些退下!” 阿颛要待启齿辩驳,蓦地身侧森森一寒,飓风骤降,一只手掌紧随风后,势如破竹般当胸拍了下来,跟着长袂拂空,飒然前击,正是将楚一声不响忽发突袭。他适才擒人失败,颇生愠怒,听了境君夫人半天聒噪,无所获益,阿颛既未吐露姓甚名谁,多半并非出自名门,他思忖及此,便无所顾忌。适才阿颛出其不意从他手中成功救下境君夫人,令他扑空失手、当众出丑,眼下有闻他貌似中了境君夫人圈套要为虎作伥,于是先下手为强。 莫瞧他一双肉掌一面袍袖,看似平平无奇,但掌袖并进,运转如意的招数却凌厉狠辣,真气鼓荡,乃夺人性命取人项颈的溅血之式,厉害无匹,别说打中血肉之躯,便是五十丈厚的金刚岩也化为了齑粉。 众人在这场斗争中见过他曾用此门神功屠神灭佛、诛奸杀敌,一掌曾拍碎一面由三十八具死尸垒成的尸堆人墙拍成血浆肉糊,掌力之猛烈,可见一斑。而今不过几个时辰,他又故技重施,众人虽依然忍不住一番惊骇,试想这一掌判若拍在自己身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心坎不自禁打起冷颤。 他掌力雄浑至此,预料阿颛年纪轻轻,绝计无力硬接。众人适才目睹他轻功出神入化,多半要使灵巧身法退避三舍。岂知他眼见掌到,神情非但云淡风轻,也有模有样的一掌拍出,迎力承势,径直往将楚掌心按了上去。 旁人对此均感惊诧,只卢彦与伊晚并不错愕,阿颛能同天冥古皇不相上下,要败将楚自非难事,这一掌多半便即分出胜负,将楚定要自取其辱不可。 就听“砰”的一声,场中二人双掌相抵,真气激撞,将楚只身子颤了两颤,面上却泰然自若,反观阿颛却面红耳赤,连退数步,险些站立不住。 卢彦二人先是一怔,武学之道,与时俱进,修行时日越久则功力越强,多日前二人亲眼见阿颛同天冥古皇相斗,功力何其深湛?怎地数日过后,反而江河日下? 只疑惑片刻,卢彦已恍然大悟:“他上次为了杀我,硬吃师傅一掌,定是这几天连日奔波,长途跋涉,途中不及调养,拖到今日也未痊愈,现在于人动手,多半真力不济。” 他虽仅是揣测,却毫无偏差,若非有伤在身,阿颛自能取胜,眼下却后继无力,吃了大亏。将楚这一掌竭尽全力,竟只退敌数步,未伤得对方丝毫,颇觉骇然,看来今日时逢劲敌,需尽快毙了,以免后患,于是乘胜追击,双掌狂风暴雨般步步紧逼。 众人大呼声中,就见场内一黑一红两团影子翻来覆去,分分合合,剧斗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出掌之声,时沉时轻,密如连珠,顷刻间百招已过。 众人屏息凝神,旁观高手过招,实是习武之人一大荣幸,浑然忘记了此时此刻的燃眉之急,均盼二人酣畅淋漓全力以赴,也好一饱眼福,方才不虚此行。 第二十一章 二人渐斗渐猛,越战越快,初时群众还能辨出朱黑之别,半晌过去,由于二人身法实在迅速,两团虚影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如此重重叠叠,便如成千上万道光映融合混淆,源源不断的氤氲变换,其中更携了排山倒海般的真气掌风,急流崩窜,只瞧得群众眼花缭乱,受不住掌风殃及之威,各自退避六丈,遥遥观战,虽瞧不见战况如何、熟优熟劣,但仍看得津津有味。心怀城府之人对上明渊经念念不忘,暗盼他二人斗得越久越妙,两败俱伤,如此便少了两名劲敌,不需劳己出手,强敌便已自歼,即有现成便宜可拣,只境君夫人提心吊胆,不断祈祷阿颛获胜。 她心想事成,约摸两刻钟时分,纠缠不休的两团虚影蓦地一分,相对横跃,各自退后丈许,啪啪之声顿止。将楚一足未稳,身子摇摇而晃,哇的一声,口中腥红喷溅,天灵顶门热气不断蒸腾,竟已真气紊乱大受内伤。他不遑多想,立即就地盘膝而坐,抱元闭目,调理真气。 习武之人一旦入定,便物我两忘,倘若外界喧嚣滋扰不休,极易入歧行岔走火入魔。此时四面楚歌,当此情景,本绝不该这般轻率,可他适才同阿颛拆解数百回合,真力耗尽、内息枯竭,且周身数出要害受创,若非立即调息,顷刻间危殆性命,只好冒险,再也顾不得什么输赢胜负,什么渊经宝典。 他这厢狼狈万状,阿颛一方情况亦大同小异,口边鲜血虽无鲜血直涌,然面上紫气缭绕,隐隐约约泛起一股黑气,内伤之重,远胜将楚。但他一身伤迹太半由于天冥古皇之故,将楚以玉石俱焚之法却也没能伤他多少,只因旧疾未愈、又遭新创,伤上加伤,自然较将楚为重。 阿颛謦了一謦,心有所系,并未就地调理。他稍得喘息,正要咨询境君夫人,身旁风声呼啸,一件长形兵刃拦腰削刺而至。因来得实在太快,阿颛不及细觑,一闪一挪避了开去,才欲瞩目打量,刷刷三响,那件兵刃兜转方位,又如影随形戳了过来,霎时到了面门,其势来得十分诡异。阿颛悚然一惊,适才它明明还在左侧,何以突然又正面出击?莫非有两人分进合围?还是使的什么古怪兵刃! 这一着出乎意料,迅雷不及掩耳。阿颛无暇思索究竟,需设法抵御。但他手无寸铁,竟赤手空拳往那件兵刃上抓去。 众人忽然高呼大作,此起彼伏,就闻铮的一响,宛似铁器相状撞,阿颛已将那兵刃拿捏在手。他不去看前方突袭者是谁,径往手中垂目,只见掌心灰蒙,不过抓到了一柄长锏之端,并无稀奇。看清所捏何物,阿颛这才去觑那兵刃之主,不过是位年约不惑的中年汉子,面目狰狞、虬髯络腮,眉眼却霸气侧漏、不怒自威,颇具王者之风。 这人本是“豳轶燧里谷”之主东方明邀,盛势烜赫,以三百八十五路“闭息罡气”驰名中外,这门剑法同是武林中不传绝技,其刃削铁如泥、其利百折不摧、其速迅捷若电,常人初闻他长锏出鞘之音便闭气而亡,尸横就地,其功之厉,可想而知。 以武而论,他稍逊将楚三分,但说到身法之迅捷,自忖天下已无可争锋。他只道阿颛同将楚一斗,复负伤沉重,此刻定是强弩之末,他正好乘人之危,一举搏名。他那莫杀锏上铸满倒钩利刃,肉掌触之见血,再触非死即残,岂知对方非但凛无所惧,竟能空手接白刃,丝毫不为锏刃所伤。 天下本无铜皮铁骨,即使内功修为登峰造极,也难以血肉之躯抵挡刀剑之利。铁布衫、钢衣术等护体神功亦无此能,然他之双手非金非铁,却何以刀枪不入? 阿颛手握锏召,掌心紧帖刃锋,表皮仍是完好无损,恁的是“魑魅血焰爪”这门指功,此项武学原是歪门邪道中的极品,大成时五指犹如铁骨,破镔若插壤泥、穿石如切腐土。他自幼练起,早已修至登峰造极之境,摧枯拉朽、刀枪不入,区区钩锏如何伤他? 东方明邀惊骇过后,立时力贯臂肘,运劲回拽,要夺回兵刃,岂知对方五指似箍,钳住了锏梢劳劳不放,犹似重逾万斤,任凭他如何拖拽拉扯,始终稳如泰山。 他兵刃上的造诣惊世骇俗,轻功也高,但说到内劲真气却远非将楚之敌,阿颛待他运劲时便已了然,左手仍揪住钩锏,右手一抖一晃,三成真力以锏为渡横跨而过,送到了东方明邀掌心,他给这股真气一逼,双掌立时虎口崩裂,鲜血狂飞。他狂嚎声中立即撤腕放锏,要后跃相避,但锏上真力余势未消,他一放手,整个人便给这股阴寒无匹的强力掀飞而起,直摔入人丛。 了结他比之对付将楚可容易多了,阿颛再战再胜,节节胜利。看了境君夫人一眼,见她面携喜意,忽觉既然最棘手的人物已然败下阵来,其余人等多半再无高手,自己眼下气力尚足,何不干脆利落一概驱逐?只消我表现给力,搏得她满意,说不定她一高兴,便允自己尽快与零虑相会。 思及此,他陡然精神为之一振,竟似意乱情迷,连同身上伤痛也忘得一干二净,往将楚一指,朗声言道:“今日我在此处,绝不容尔等肆意妄为。眼下他二人已败,若有不服之人,尽可下场赐教,一决高下,败者奉劝知难而退,倘若胜了我……额!” 话到口边,他无言语塞,只知为见零虑,他可虽千万人而吾往矣,混不知倘若对方胜而自己败了应当怎样。 正窘迫间,底下一干人等哗然而躁,数人高呼大义:“这妖女是魔头千秋高寒之妻,岂能放过?魔教一日不除,江湖浩劫难解、武林永无宁日,多少无辜之辈受其凌辱、惨遭荼毒?你不是魔教中人,亦非奸佞之徒,怎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这番话说得并不如何响亮,但正气浩然,慷慨激昂,全无私欲之念。数人纳罕,百人拥护,义军之号犹似怒涛般盛腾而起,登时声震殿瓦、喧声雷动。 若说适才一番干戈全系上明渊经而起,眼下这番凛然之言却是发自肺腑。人非圣贤,或多或少皆心存贪念,何况即便是古时圣贤,亦浅贪有之,只较之心中大义,个人荣辱兴衰又何足道哉?武林中人崇尚强尊,均以为荣,只盼有朝一日凌驾同道之上,领袖群雄,不能说是错了;而迄今为止,上明渊经乃武学之道最高成就,人所共知,习武之人对其心存贪婪,太半人出于名利、另有太半则是兴味使然,譬如文人墨客喜读诗书、岐黄妙手醉心草木、纨绔子弟流连风月一般,既对口合味,投其所好,怎能不心痒难搔? 何为对错?其实对亦非对,错亦非错。群豪觊觎宝经是真,惩奸除恶亦是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真、为维护正道肝脑涂地同样不假。倘若世间并无上明渊经一书,凫灵仙境之战同样在所难免,只是有时执念太深,亦或贪心不足,才至误入歧途,万劫不复。可相对而言,知足者安于现状,不知足者奋勇上进,其中熟对熟错,亦难阐明。 眼见群雄豪情万丈,阿颛哑口无言,他涉世未深,今日始见屠戮,魔道究竟如何,他不得而知,只看到所谓正派贪惏无餍、欲壑难填,因争夺一部名曰上明渊经的宝典,祸起萧墙、分崩离析,连同人家一介妇孺亦赶尽杀绝,委实大悖“正道”一词。诸人以此自居,却背道而驰,既然正非正,邪也未必是邪。 何况他不染埃尘、束身无争。正也好,魔也罢,世间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与他何干?他既未负过任何人,亦未欠过任何人,遂也无需顾念任何人,所求所愿心心念念者也不过只一人,仅此而已。 说是只顾一己之私,他从未自诩正邪,不过是个平凡人,一个遗孤而已。若非因缘际会,遇见零虑,他这辈子不会离开翙隰谷。匆匆来此一遭,本也无人知晓,原想待尘埃落定,他自可隐居一隅,何论天下风雨?只是命数使然,才牵扯出这许多歧途。 众人仍沸沸扬扬,聒噪不休。阿颛横了几眼,自知难与对方口中所谓大义侃侃而谈,便即闭嘴不谈。而他拙于言辞,亦不善辩驳,只云淡风轻般道:“请恕我愚昧,你们今日所作所为,我瞧着似乎也不如何君子。嗯,你们争起那什么经来,也要拐弯抹角的争,遮遮掩掩,也不怎样光明正大。” 他不过是实事求是,心中做何敢想,嘴上便心直口快叙述出来,岂知他这三言两语顷刻间便偃了上千余人的喋喋不休。众人面面相觑,太半人扪心自问,面显惭愧,但立刻稍纵即逝。 “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境君夫人见缝插针,娇声冷讽刺:“哪有什么正邪善恶之分,其实大家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我等恶在光天化日,人尽可知;你等恶于暗底夤夜,见不得光罢了。”讥完讽闭,转而掩唇一笑:“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各有各的观点,怎能妄想笼统归一?逞口舌之争也不知要辨至何年何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赢了谁便是正道。咱们快刀斩乱麻,就以武定胜负罢。” 她也不待旁人启齿参表意见,续道:“眼下将护法、东方谷主已败,就不算在比武之列。你们名门正派里遣一人上场,我凫灵仙境亦然。熟正熟魔、熟善熟恶,一较即定分晓。尔等倘若胜之,上明渊经双手奉上,灭神峦中再无凫灵仙境,小女子携同丈夫当场自刎,投身殉教就是;可若你们败了,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权当没有这一趟灭神峦之行,从此之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也万万不可再无端生事挑衅,大家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天下再无黑白正邪之道!” 她之前同将楚交涉,只说携同千秋高寒退隐江湖不问红尘,眼下却大言宴宴,提出与丈夫自刎殉教,实因见识了阿颛出手,只怕在场人数虽众,却无一人可与相抗,遂有恃无恐。但这一番长篇大论委实有欠体统,正邪不两立,短兵相接千百余年,代代相戮,仇深似海,多少先贤为此献身,怎能儿戏至此,一朝比武而化夙怨?别说旁的三教九流,单指凫灵仙境一教,数百代以来,忠教牺牲之人何止千万?也亏得她如此豁达,看得这般轻描淡写。 何况眼下情景呈正道必胜之势,凫灵仙境兵败如山倒,而今不过只剩几支老弱残兵,良机千载难逢,岂能说退即退?即使对方偶得高手相助,也仅此一人,单打独斗或许不及,然仅凭一人,又如何能同十万雄师相抗? 众豪不以为意,正欲辩辞,境君夫人约摸也晓得自己高见不妥,更知敌众我寡,形势仍然不利,强在群众之前续口道:“若是我教中高手未赴壁山,你等焉能猖狂?罢了,虽说尔等所以能胜,不过是趁人之危,可兵不厌诈,若无谋略无算计,又怎成大事?这一节我无话可说。但眼下你们若要恃众凌寡,千万英杰侵欺一人,就算胜了也非仅仅胜之不武,旁人只说天下武林正道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无能之辈。这位公子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竟要劳全武林的英雄好汉齐相出手方才获胜,真正是人所不齿,贻笑天下。日后传扬出去,有何颜面于江湖立足?” 众豪闻言皆是一怔,跟着均自脸红,颇觉汗颜。他们何等身份?莫说阿颛确实籍籍无名,即使是一皇双尊三象帝以及千秋高寒在此,使群殴合围车轮战这般低劣行径,也委实脸面无光、羞于无耻。 给境君夫人这么一激,适才欲起一拥而上之意的各方首脑皆无地自容,但这些人良莠不齐、心思各异,扪心惭愧之人就想:如此作为,果然有失名望,我既职司一派掌门,绝不能损及自家清誉。 无门无派的游侠刀客以及不拘小节嗜战之辈却嗤之以鼻:讨伐邪魔外道,何需遵循武林规矩、江湖道义?本该是以牙还牙,以战止战。倘若事事迂腐、诸多顾及,便处处缚手缚脚,何来天下太平,何求除恶务尽? 只是同仇敌忾之下,众人正其谊不谋其利,虽各怀心思,却而未直言坦白,方才避免谬起争端。 境君夫人一语而堵悠悠众口,心头大喜,正欲再添油加醋讥诮几句,眼前忽然淄影微晃,一人跃入场中,同她相对而立。这人黑衫黧袍,虎背熊腰,身后负了件七尺披风,上绣两只青面獠牙的鹫首,同他格外狰狞的皮相一般面目可憎。 这人年约四旬,形容粗矿,貌象奇特,兼之披风上凶神恶煞的两只秃鹫之首,见闻之士一见其人立知其名,正是九玉恒宫掌门龙休傲。他是武林中人所敬仰的剑中高手,一手“飞鸿落冰”曾败三十五家刀门、八十六路剑客,凭真功夫闯下赫赫之威,后招兵买马,创立九玉恒宫,雄霸一方。他秉性偏激,素来沉默寡言,能杀人绝不容情、能动手绝不动口;出手一般刃上见血,动口往往语出惊人,是个心狠手辣的硬汉,旁人钦佩之余,不免又携三分畏惧。此刻他出列入场,必能掀起轩然大波,众人静观其变,且看他如何反搅风云。 境君夫人亦闻其名,知他非但颇具手段,武功比直之将楚等人亦不相伯仲,甚为难缠,但她既有言在先,自无法临时变卦,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上两步,面上做足笑靥,违心道:“恭迎龙掌门赐教。” 龙休傲一抖袍袖,先是觑了阿颛一眼,继而转向境君夫人:“适才夫人扬言我方若胜,贵教散伙;我方若败,又当如何?” 境君夫人先前早已说得明明白白、众所周知。他此刻突然明知故问,旁人皆不知其用意何在。境君夫人眉目深蹙,只得将适才的言之凿凿再做简略复述:“你方若败,大家即使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亦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夫人此言差矣。”未待她说完,龙休傲便出口截断,扬手示意她无需多言,自论自理道:“夫人侃侃而谈,可知天下正邪如何能这般轻易便不复存在?莫说别派,单指我龙某所辖小小一门,便足足有数十万教众门徒死于你凫灵仙境之手,依夫人言下之意,莫非我等前辈先烈就这么白白丧命、死无其所?” 第二十二章 龙休傲说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他生平最为痛恨魔教邪徒,自不肯妥协于境君夫人之议。这番话实事求是,群众给他一提,满腔深恶痛绝,都道正是。 境君夫人左顾右盼,心知要想一成己愿实是无能为力,喟然一叹,问道:“你九玉恒宫损失惨重,我凫灵仙境却是全军覆没,源其根本,无外乎便是你们非要分个正邪善恶、裁决胜败,过往暂不追究,只论今日之争,亦是由你们所谓正派当先挑起。” 她知自己这番言辞一说出口立即要遭驳斥,众人神情微变,她已朝龙休傲问道:“那依龙掌门高见,却又怎生是好?” 龙休傲鼻腔一哼:“本座一向不擅拐弯抹角,有一便即说一。这场争锋万万不可无果而终,大家都是习武之人,以武而决胜负正是,但今时今日我等原可将灭神峦夷为平地,全因道义方才手下留情。故而,倘若我正道一方获胜,凫灵仙境自当愿赌服输,可若让你们侥幸赢了,我正道之师立即偃旗息鼓、退兵罢战,他日再来领教贵派高招。日后狭路相逢,仍要拼个你死我活!”他说得声色俱厉,其门下弟子高举长剑,齐相附和。 境君夫人要待再讨价还价几句,阿颛却因迟迟未见零虑,早等得心急如焚,喋喋这半日,他已急不可待,未等境君夫人开口便往前一站:“就这么定了,咱们痛痛快快打一架。” 铮的一声,寒茫银辉齐闪,龙休傲手中已多了柄黑不溜秋的无鞘冷剑。他这柄剑色泽黯淡,其刃却有缇色氤氲,显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他将银剑往胸前一横,凛然道:“我这“壬珲”剑下饮过千万人血,曾斩三万八千五百余颗头颅,满身煞气,却从未杀过无辜之人。我知你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不必拼个你死我活,点到为止即可。你使什么兵刃?” 阿颛见他银剑生辉,两手一摊:“我身无寸铁,就拿这肉掌空手接你壬珲高招罢。”龙休傲摇头道:“以武决胜,但求公公正正,谁也不能占谁的便宜,我既拿出壬珲,你也需拣件兵刃。”阿颛本欲再行推辞,境君夫人却规劝道:“这人厉害得紧,公子切勿妄自托大,他这把剑新发于硎,绝非虚设,你还是挑件兵刃以求臂助为妙。”阿颛问道:“夫人身上可有兵刃借我一用?” 境君夫人从袖兜里掏出一物,递在他手中,轻身细语道:“既是如此,你若求借旁人,他们多半是不肯的,这粗器虽然简陋、微不足道,但聊胜于无,姑且一试。” 阿颛伸手接过,摊在掌心,原来不过一把长不逾七尺的匕首,莫瞧其形态短小,其刃却似不压于龙休傲的壬珲,看来亦是世间少有的神物。 他一接兵刃在手,龙休傲冷剑微晃,剑尖已倏忽而递,他身随剑进,声亦紧随其后:“看招!” 这一招先声夺人,先发制人,快得异乎寻常,乃武林中最上乘的剑中妙法。众人一窥,高呼喝彩。这瞬息,龙休傲手中之刃距阿颛身侧不过数寸,眼见一击必中,就听“当!”的一声,清脆响亮,悠悠回荡,良久不息,待声消音弥,龙休傲已退回了原先所立之处。再觑阿颛,掌心空空如也,手中匕首已不翼而飞。 良久,咔嚓一响,半空坠下一物,插进足底玉砖之中,半截刃身尽数埋入地下。 龙休傲还剑入鞘,仰天长笑:“哈哈,在下不才,胜得一招半式,实属侥幸。” 众人雀跃欢呼,议论之声此起彼伏,都道龙休傲武功了得,一招即败强敌,即使将楚亦无如此功夫。各派领袖却于此瞠目,他们太半知悉龙休傲深浅如何,即便这些时日以来勤修苦练,功力大涨,至多也只能同将楚半斤八两、等量齐观。将楚尚且落败,他却能一击制敌,委实匪夷所思。 各人暗自惊诧,殊不知龙休傲击落阿颛手中匕首,其实脏腑已伤而不自知,中间一番较量,也远非诸人肉眼所见的“一招即分胜败”。适才二人动手,其实已交换了十余招,只因二人手法极其迅速,每一下兵刃相交,间隔甚短,几乎便是十多件兵器同时敲击碰撞一般,故而触声流长、长时荡漾不绝。龙休傲苦研剑招多年,一门心思全耗在壬珲之上,造诣自然非同凡响;而阿颛虽从未练过兵刃上的任何功夫,掌上手法却十分高明,要以速见长同样使得。 至于兵刃脱手,全因他从未练过而拙于操纵之故,兼之剑重匕轻,握柄之位忒过滑腻,他拿捏不稳,两刃相交,真力激荡,轻飘飘的便从掌心缩了出去,飞入凌空。这一败甚是憋屈,明明并非武功不如,叫人平添恚怒。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还并未落败。” 正道一方正得意洋洋,他石破天惊来此一言,龙休傲笑声戛然而止,挑眉道:“怎地,你不服?”莫瞧他其貌不扬,一派粗枝大叶的形容,其实见微知著、精于算计。他先后目睹阿颛两度出手,虽一招一式奥妙无穷,可举止笨拙、手法生疏,与将楚相斗,明明轻而易举便可获胜,却生生长时未分胜负,他自此一节便叛定阿颛并无多少实战经验。习武之人不携兵刃傍身,其技便已拳脚见长,如此一来,兵刃上的功夫必定已无过人之处。龙休傲胆敢明目张胆入场相战,自是早已胜券在握、成竹在胸。 阿颛却未再多废唇舌,他不去捡足便插入玉砖中的匕首,双臂五指一展,赤手空拳便去夺对方归还入鞘的壬珲。他身随念转,翩若惊鸿,一掠一跃,右手已触上壬珲剑柄。 这下出其不意,龙休傲骇然大惊,他问阿颛是否不服原是在因势利导、予以下套,只消对方答话,甭论所出何言,他皆有说辞令对方接下来再也无言以对,这场争锋便即收尾,却不知阿颛不擅言论,只图手底下见真章,竟将他的话听而不闻,颇有些无赖意味。 此刻他不及逞口舌之快,阿颛出手迅捷,转眼就要夺他兵刃。傍身之器相当于剑客半条命,失之有愧。倘若连剑亦给旁人夺去,表明剑主乃是庸才,竟连护剑之力也无,有何颜面再修剑道? 诚然这不过是嗜剑如命的剑客一家之言,并非武林中家喻户晓的共识,但龙休傲何等自负、何等偏执?怎肯受此奇耻大辱?眼见阿颛来之迅速,他后发而动全身,心知比拼掌法自己远逊,非但不能护剑,说不定三招两式就要惨败,只得使尽浑身解数,足尖一点,身子轻飘飘跃后数丈。他退得虽快,但阿颛紧随其后,来得更快,同样是与先前一模一样的一招,右臂前探,一门心思要夺他壬珲。 龙休傲嘿嘿两笑,这次却不避不让。他之所以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入场较量,不仅看准对方不善运使兵刃,对阿颛所显轻功的路子也摸出三四成,尽可凭自身武功予以破解。他一退六丈有余,阿颛即使再如何风驰电掣、如影随形,也不能一蹴而就。二人相距半丈时,他已抽出壬珲在手,刷刷刷寒茫烁动,银辉点点,长剑连挥连舞,护住了周身要害。他剑法精妙,五成攻五成守,攻守兼备,防御之际,壬珲刺、戳、削、点,源源不断的攻将过去。 就听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他每一次凌厉狠辣的急攻都给阿颛尽数拆解,以肉掌挡了回来。众人心惊肉跳,龙休傲剑上递出每一招均是所向披靡的杀着,别说正面吃中,即使一不小心给壬珲剑刃扫上些许,那也是非死即伤。但剑光刃网之下,阿颛双臂连环、交相辉映,十指曲曲直直、忽伸忽长,每与剑刃一触,宛如两件兵器猝然相击,犹似他那双手乃镔铁铸造一般。旁人见状,无不惊奇。 魑魅血焰爪原是以波云诡谲、变幻莫测,出手往往一击制敌。杀人于无形、斩首于无迹。若练至高深境界,十指之力无坚不摧、双掌之肌无防不破,置身刀光剑影而分毫不伤。其实剑之一道讲究灵台空明、意无杂念,剑招之威方才淋漓尽致。龙休傲此刻心浮气躁,大悖剑意,招数虽密,却不能得心应手。阿颛十多年以来日夜苦修,早将这门功夫练得炉火纯青,运使出来行云流水,大可循其破绽乘隙而入。只是他鲜少与人交手,不谙战术;而重伤之余,功力大打折扣,真气十失五六,才一味招架,未能克敌制胜。 龙休傲适才以言挤兑,令双方皆拿兵刃相斗,原是想以己之长克彼之短,但旁人并不知悉,而今他一剑在手,久斗对方赤手空拳,已然脸面无光,如若无法取胜,英名何在? 思及后果,龙休傲更是焦心如焚,胸中已起疯念,今日即使不能全胜,也要拼个两败俱伤!力贯双膂、剑飞长虹,不断催击。也不再御护自身,招招进逼。但他越是急于求成,越适得其反。起先还能勉强持平、不落下风,只须臾见便左支右绌,且对方武功极其古怪,每逢壬珲与其手掌相撞,他胸中便是一寒,如受冰锥之刺,虽无痛感,却沉闷异常,不知是何缘故。龙休傲自诩见多识广、阅历非凡,对阿颛所显武功却一头雾水,半招不识,虽有玉石俱焚之念,终究忌惮,不免心存谨慎。剑走偏锋,极力避免与其双掌相接。 可对方十指却似黏上了壬珲一般,如跗骨之蛆,无论如何摆脱不去。阿颛倏忽变招,双掌由二转四、自四成八……重重叠叠化将上去,顷刻间千万只手掌来回挥舞,如鬼似魅般左突右晃、变幻无穷,只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此乃“天翻地覆千手观音掌”,同魑魅血焰爪一般,端的是瞬息万变,皆具神鬼莫测的特性,但二者后主杀人夺命,后者旨在扰人耳目,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花里胡哨者居多,但其利害猛恶之处,不压于世间如何一门神技! 龙休傲心知一人手法快至一定程度,施展开来确实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以此凭巧取胜。但此类功夫十成中有九成是虚,左手佯攻檀中,其实不然,趁你设法拆解抵御之际,右手早已往百会击落,叫人顾此失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其轨。然阿颛使的这门掌法,竟似尽实无虚,明明只有一双肉掌,可万千掌影蹁跹飘忽、跃然剑上;而剑掌相触的声响却振聋发聩,犹似千万人同时拍击壬珲而不见血一般,匪夷所思。他里见过这等功夫? 说时迟那时快,场中战局神鬼莫测,其实不过电光火石、片刻之间而已。但仅仅只是须臾,龙休傲已汗流浃背。蓦地腕上一凉,一只手掌从壬珲剑底如鱼泅水般游了过来,轻飘飘往他胸前按去。掌法未到,掌力先至,只压得他前臆格外憋闷、真气滞塞难喘。龙休傲这一惊当真是肝胆俱裂,忙缩臂撤肘,以擒拿手予以抵御,不料手法始出,右手掌心一空,壬珲宝剑为人夺去,到了阿颛手中,上下掂量。 这两下变故无征无兆,别说龙休傲当局者迷、不明所以,就连旁观千余人等亦不禁啧啧称奇,怎地不过眨眼之间,战局就定了胜负? 龙休傲愣神半晌,蓦地瞪大瞳孔,竟似充血一般殷殷赤红。他兵刃失手,霎时气急败坏,再也顾不得场合,怒吼道:“岂有此理,将剑还我!”身子前倾,双掌齐出,意欲夺回壬珲。 他理智尚未全失,明知自己拳脚功夫有限,不便以此动手,疾速冲中拾起插在玉砖中的那柄六尺匕首,化刀为剑,咆哮而攻。 境君夫人见状,在旁冷嘲热讽:“都说九玉恒宫掌门真性情真好汉,有一说一、说一不二而今大败亏输,却又恼羞成怒,果真是一言九鼎。” 她一番挖苦,很是得意,满拟龙休傲会羞与己径罢手服输不可,不意正道群众顿时哗然,高声道:“你方言而无信在先,龙掌门以牙还牙在后,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天经地义。莫非你教使得,我方便使不得?天下哪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理?” 适才阿颛匕首拿捏不定,以至失手,归根结底仅是意外,并非龙休傲武功上胜了。但他所以长剑遭夺,实实在在乃因技不如人。但此刻群情鼎沸,旁人也不知内情,境君夫人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口舌之快到底不能扭转乾坤,正当双方舌战一回,龙休傲忽然尖声厉叫,但只一吼之间便戛然而止。 众人回过头去,就见阿颛左手握剑,右手持刀,气定神闲悄立一侧,龙休傲却瘫坐于地动弹不得,竟给封了气穴。 境君夫人面上再显喜意,笑盈盈的踱了过去,从阿颛手中接过壬珲,摩挲片刻,往龙休傲颈中一横:“此番心服口服了吧。” 未待她有甚动作,九玉恒宫中跃出数人,对着她便齐膝跪地,数度叩首,哀求道:“请夫人手下留情!” 境君夫人亦非得理不饶人之辈,闻言手上劲力一缓,笑道:“非是我不肯手下留情,只是贵宫掌门委实横蛮了些。罢了,尔等且将他拖出去,今后切勿再踏入我墨夜檀宫半步。唔,你们掌门话痨得紧,未免聒噪,便让他安安静静闭嘴罢。” 众弟子一阵为难,龙休傲受制于人,被封之穴何时能解?阿颛说道:“无碍,稍后自解。” 待九玉恒宫一干人等退下,境君夫人居中而站,说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尔等愿赌服输,想必也不会效仿龙大掌门,干那出尔反尔之举。还不速速离开,更待何时?” 正道群众面面相觑,都难定主意,浑不知如何是好。三教九流高手如云,武功较之龙休傲旗鼓相当之辈大有人在,但也仅此而已,较他为高之人却少之又少了。既然他已落败,旁人再战车轮,也只是自取其辱、于事无补,何况境君夫人之言确切属实,事情酝酿至此,只有走为上计。可千万豪杰鏖战月余方才兵连祸结打入在墨夜檀宫,眼看歼魔在即,说走就走,又怎能甘心? 正踟蹰间,一直袭地盘膝的将楚蓦地睁了双目,金光甭设,一跃而起。他正欲开口,宫外一名九玉恒宫中的门徒去而复返,径直冲入大殿奔至他身旁,跪膝呈上一卷薄纸:“这是我派掌门的劝诫之信,请将护法亲启。” 第二十三章 将楚谦了一句,将笺函拆来一阅,随即撕烂,朝境君夫人抱拳道:“我正道一方自来言而有信,既然大家有约在先,该当尊诺而行,绝无毁约之理。这便告辞了,他日再于刀剑上一见真章!”也不去理睬阿颛,一拂袍袖,大步流星率众而去。 正道群豪太半抗议,但自家掌门既未发号施令,便只得亦步亦趋,心不甘情不愿的相继出殿离宫。 待诸人络绎走尽,偌大的墨夜檀宫随即空空荡荡的显露无疑,宫中一切物资皆给洗劫一空,原是金碧辉煌之所,霎时暗沉沉的极其灰败,再无昔日那般富丽堂皇。 境君夫人对宫长叹,尽管强敌已退,危机暂解,可眼下凫灵仙境伤亡惨重,即使精锐之师赶回,也难敌日后正道群众的卷土重来。只盼壁山一行不虚,待千秋高寒服药去疾,安康痊愈。以他那身登峰造极的武功,倒还能护教周全、东山再起。 阿颛万事不萦于怀,心心念念的不过零虑一人,眼见人去殿空,自己已达到要求,连忙问道:“夫人眼下没有别的吩咐了罢,盼请领我去见一见零虑。” 境君夫人瞥了他一眼,面上涌现揶揄之色,笑道:“只怕要叫公子失望了,实不相瞒,我亦不知零虑而今是否安然,她老早便已不在宫中。” 阿颛只觉突然五雷轰顶,整个人犹似泥塑木雕般傻了。 “你……你方才言道她目前在贵宫为座上之宾……”他暗自咕哝,却也明白自己是被忽悠了,白白替人疲于奔命。虿螅老叟凶残暴戾,二人虽朝夕相处,他得师傅真传,秉性却非但没能继承师业,反而截然相反,彬彬和蔼,谦逊宽容,生平从未怨过一人,不知恨为何物。今日首遇旁人讹言相欺,他也只想到零虑此刻安然与否,全心全意挂念已自不及,哪有多余的精力去记恨旁人? 一见他面如死灰的形容,境君夫人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颤够了才道:“她本是我凫灵仙境中人,之前因为一些谬误失散于外,多日前确是我底下部署将应召回宫,只是时逢大变,名门正派做乱来袭,灭神峦危在旦夕,我便无暇顾及于她,而今大约已为名门正派掳了去,是死是活,不得而知。”顿了顿,又道:“名门正派里的众多掌门无一不对我教恨之入骨,既擒获了她,绝不可能善以待之,我瞧她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年余前,她得知虿螅老叟的行迹,携同千秋高寒千里迢迢前往翙隰谷求医,随从的十八侍婢中,零虑亦在其列。这一趟问药无果而终,却令零虑捡了个便宜,被虿螅老叟以此为由将她拒之门外。 境君夫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多日前正道尚未攻入檀宫,凫灵仙境中的一堆喽啰便将零虑擒获而来,她将吃虿螅老叟一道闭门羹的怨气一股脑儿迁怒于她,本打算痛加炮制,尚未起始,便赶上一场大战。事有轻重缓急,她只得暂且弃下零虑,未予处置。此后偶然见到她竟混淆在一堆名门正派中的子弟一伍,那多半是有去无回。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阿颛心存执念,怎肯死心?眉目深蹙,忧然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彼时擒她之人都是些什么人?哪一门哪一派?总坦设在何处,我自去探访!”但叫有半寸希冀,他便不能弃而不顾。 那日在桡鹨城中,零虑迫使阿颛跟踪卢彦伊晚二人而去,她自己留待酒楼相候。可阿颛前脚方才踏出,不过半刻钟,凫灵仙境五名喽啰上得楼来,她识得对方制服,正欲趋避,岂知一个倏忽打碎了桌上酒坛,反而将对方吸引过来。她无所遁形,又在翙隰谷中为天冥古皇所伤,无力抗衡,给那五名喽啰擒去了凫灵仙境,交由境君夫人发落。 其实她本是光明神域掌门零怒之女,1只因自幼天资愚鲁,根骨不佳,难修武学,从小遭人白眼,受尽鄙夷屈辱。零怒虽对她疼爱有加,但日理万机,无法呵护备至。她兀自受不了同门排挤,深以为耻。舞勺将尽时,与一干同门殴起争执,明明占理,却因身娇体弱惨遭恶谩、拳打脚踢。响声闹得忒终于惊动零怒。她向父亲诉苦,却反遭诬蔑。一干同门党同伐异均说她无理取闹在先、恶意中伤同门在前,她孤立无援、百口莫辩,却仍不住口的澄清自救,活像只跳梁小丑。 零怒对自己闺女秉性自是了如指掌,深知其中另有曲折,有心维护,然众口一词,又苦无证据,他身为掌门,需以身作则,不能有失公允,徇私偏袒,只好将表面功夫做足,对零虑一番体罚,小惩大诫。 零虑这厢受了冤枉,满腹委屈无处倾诉,终于忍无可忍,三更半夜里负气出走,就此一去不复返。 她这一走便机缘巧合走进了凫灵仙境,因相貌出众,小巧玲珑,得境君夫人青睐,又试出她手无缚鸡之力,于是放心大胆的将她纳为宫中侍婢,伺候日常。零虑习武天赋不济,但心细如发,稔谙庖厨,深得境君夫人喜爱,不久便予以升职,提拔为贴身丫鬟。 零虑自入灭神峦以来,亲眼目睹魔教子弟的凶残暴虐、惨无人道,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她既荣获境君夫人信任,安身得保,便做起卧底,暗中搜罗宫中各项情报,悄悄送到父亲手中。她虽是女儿之身,却具须眉枭雄之心。求功绩,图建树,立志扬眉吐气。明知此举凶险,稍有疏忽即刻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毅然决然的一意孤行。 总算承蒙上苍眷顾,她一素谨小慎微,数度斩获有利之讯便与光明神域通风报信,竟丝毫未给人察觉,即使偶有惊险,亦有惊无险。如此过了年许有余,方才有翙隰谷之行。 境君夫人一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她却留在了谷中。虿螅老叟曾负“毒神”之名,虽武林中鲜有人知,一身毒功却是独步天下。他眼力非凡,一觑便看出零虑体质有异,兴趣陡起,于是详加盘问。零虑有问必答,言简意赅的将自己从小习不进武艺的弊病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道得清清楚楚。从前零怒亦为此大费周章,聘请不少名医就诊,皆说只是天资缺乏,此乃与生俱来、药石枉顾,令千金与武注定无缘。她尽拣经历来说,至于真实身份依然三缄其口。 虿螅老叟听罢叙述,大是不屑的矢口否认:“这些庸医都是些招摇撞骗的酒囊饭袋,既无真才实学,还能诊出什么病症来?依我看你身上奇经八脉异于常人,全系药物所扰,才至资质受限,大有可治之法,而非什么与生俱来、药石枉顾。” 零虑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药物这般厉害,体内又怎会无缘无故遭其侵袭。这些咨询虿螅老叟自然无法替她解惑,言道:“此类毒物极其稀罕,绝无误食之理。定是人为所种;既能阴损至此,必与你家有深仇大恨无疑。何况你说此疾自幼便已缠身,我看约摸自打娘胎里便中了歹人算计,否则旁人也不会说与生俱来,多半是因令尊那一辈的恩恩怨怨而起。” 线索有限,他只能筹出这么些大概,余下的根源便不得而知。当晚便从茅庐里腾出一间厢房以供零虑休憩,翌日起手诊治。 虿螅老叟的茅庐设在深山老林,周遭数里荒无人烟。身处异地,零虑怎能安眠?午夜子时,隐约耳闻一阵利刃穿插血肉的怪异之声,她本不欲理会,但这声音无休无止,只听得毛骨悚然,若非一探究竟,更加难以入眠,于是蹑手蹑脚走出房门。茅庐依山傍水而建,屋后与万丈山壁相邻。零虑就着月光为烛,循声走进山壁下的一个人造石洞。 她一路畅通无阻,顺风顺水的找到声响之源,正是石洞尽头的一间囹圄之中。室壁有窗,但瞩目进去却伸手不见五指,只长廊上置了两支即将成烬的蜡炬,拿起往牖内一照,登时骇得花容失色,凄厉一叫,摔了手中火烛,慌忙夺路而逃。 方才她举烛望进暗室,只轻描淡写这么一瞥,虽未将室内一切情景尽收眼底,但粗略一扫,足矣胆战心惊,即使修罗地狱亦无外如此。 自窗棂外看进去,室中仅设一面方池,但池内殷红,竟盛了一池腐尸,与血相浸,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零虑看得分明,旮旯四角铸有四条长链,瓮口般粗,锁住一人四肢,将其缚在血池中央,只露上身显现于外。 那厮模样尤其瘆人,遍体鳞蛆,密密麻麻的蠕满全身,竟似钻入了胸膛臂膀的血肉之中,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容,同一池腐尸别无二致。但他毕竟是只生机勃勃的活物,双臂虽为铁链桎梏,双掌却行动自如,翻飞旋转中,真气激荡而出,一具具腐尸齐腰而断;手一动,再截四肢……零虑烛上火光一映,那人蓦地篇头,她只看到一双赤红色的瞳孔,跟着便嗅着中人欲呕的恶臭逃命也似的冲出洞去。 他便是阿颛了,虿螅老叟传他那“海陨烂尸幽昙裁命术”强具威力。神功大成,逆天改命;意欲改命,事先裁命。其名便是由此而来。这门功夫非同凡响,其性之异、其法之邪,亦是匪夷所思,修炼必经之路便是“尸”之一字。心法口诀中言道“先天双涧,阴阳古同,经元反之,极阳乃日,极阴乃尸,凡命丝在,寸阳尤生,一息尚存,必无极阴,辵无方暨,其阴则盛,阴阳相调,入魔忧之,龟息若亡,补尸之气,海容大者,基已奠之……” 大致意思便是说修炼这门功法需先祛阳补阴,这个说法倒也不是非祛尽阳气不可,否则人之死矣,万事皆空,何来大成?总而言之,修炼之人需沉浸尸堆,吸足尸气,以此奠基,之后再依心法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而经中“裁命”一说指的是千辛万苦,即非一般的苦楚,只消吃尽常人难以忍受之苦,则来日可期。此术中跗骨之蛆、万豸噬身;从生到死、自死重生便是苦。人亡成尸、尸腐生蛆,这般修炼可谓一举两得。 只是蛆虫入体,食血啮肉,长年累月食将下去,血肉之躯终究无法静观其变而保命不死,心法中却载有应变之法。以龟息术辅之,自可避免此弊。这里的龟息之术同样非比寻常,寻常人施展此术,无外乎屏息凝神,佯装已亡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长,若龟息时要害受创,即刻命丧黄泉。裁命心法中记载的口诀却是“一入龟息,尚存一息;此息不灭,一命不死”,其意是指只需凝神空明,心无拶滓,蛆虫便无法伤其命门,只是钻心之痛、噬身之苦,岂堪坚忍? 此一时彼一时,阿颛这番模样,任谁看了皆心惊肉跳,看一眼已毛骨悚然,又怎敢再觑?只道世间真有杀人吞尸的妖魔鬼怪。后来天冥古皇大驾光临,零虑方才恍然。 虿螅老叟说时夸夸其谈,大吹法螺,说零虑所中之毒有药可解,然他冥思苦想半载有余,仍束手无策,混不知她究竟所中何毒。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医道同理,只有诊出病症,方可对症下药,如此方可能药到病除。他尚且对此一无所知,又谈何诊治? 其实倘若零虑中毒未久,以他之能,十之八九可妙手回春,但那毒质已潜伏在躯十数余年,根深蒂固,已入膏肓,即是大罗金仙,只怕亦无能为力。一旬方逾,他便已生解㑊,不再萦其于怀,只说:“你所中之毒性质特异,早已侵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我笼统辨出你体内异物附在檀中穴下半寸之处居多,无法祛除,阻了真气流转,丹田真力难聚便是因此。歆澜山亭前洞有一门“净穴术”,专攻洗髓炼穴,原是防泛走火之用,以其淬炼穴位,或可逼毒出体。但能否顺遂,无半成把握,只有听天由命。这是无径之路,倘若无果,你便真正是命该如此。” 他计无所出,尝试亲自授以零虑武功,然穷尽心思也只教会了她二十招“魑魅血焰爪”的入门扎根基功夫。挖空心思,已是极限。 零虑之前真真不会一招半式,此刻虿螅老叟传教得法,竟让她习得武功,虽只二十来招,但她亦具了独当一面之力。激动之余,不免心花怒放。 这起事后,接下来便是天冥古皇之祸,当日她怀揣虿螅老叟所赐钥匙,二度光临茅庐后的秘洞,终于看清了那囚在腐肉烂尸中的“妖魔鬼怪”真面目。阿颛皮相何其俊美?只一眼,什么惊恐万状、心惊胆战,统统不复存在。 阿颛从天冥古皇掌底救下师傅时,他已身遭重创、命不久矣。老人年及耄耋,膝下无子无女,一生孤独终老,到得大限将至,身旁只有一个不算弟子的弟子侍奉在侧,怎能不老泪纵横? 他年少时同天冥古皇相识在旧,早年的恩怨情仇那也不必说了,只拿着阿颛之手颤巍巍的道:“二十年前,你当日为同龄欺压凌辱,身上又多处为魔道邪徒“无羁笑”的“摧心掌”所伤,眼看小命不保,就要夭折,为师当日将你拾捡回来,施药救治,初衷如何,你心知肚明罢。” 阿颛确实心知肚明,师傅养育之恩他不敢忘,为何养他育他也同样铭记。倒不是心怀憎恨,只是觉得世态炎凉,人性凉薄,无非如此,什么都看得淡了。 他生平没见过多少人,却看尽人情冷暖。 故而,他始终不明白何以师傅驾鹤西去之前要收零虑为徒,并在他酒中掺杂不明药物,令他同零虑有了桃花树下的一场风花雪月,那是真真切切的夫妻之实。 虿螅老叟一死,他二人便将其尸身火化成烬,葬于茅庐之旁,牵了师傅留下的一匹青骢,就此跋山涉水,远走他乡,踏上歆澜山之旅,本拟一路顺风顺水,岂止中途变故陡生。 零虑本已练得二十余招魑魅血焰爪,虽火候不足,未臻一流,可若放在年轻一辈,早已算得出类拔萃,只是敌方人多势众,双拳难第四手。初时才只几人,但一交手,难免闹出动静,敌人同党闻声赶来,她便呜呼哀哉。 许是命不该绝,她给境君夫人擒去后,适逢正道来袭。境君夫人只好先将她囚入囹圄,待大事一了,再图处置,殊不知正邪两道交恶多年,双方均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怎无绸缪? 第二十四章 早年正道中诸葛之师便以各种谋略瞒天过海,在灭神峦中安插了眼线,意欲掌握对方一举一动,并见机行事。零虑受俘之际,因一句梦话,不意在人前泄露身份,本以为就此呜呼哀哉,岂知那戍守牢门的狱卒正是三教九流中的人物,得知她乃光明神域的掌门之女,巴结之意不言而喻,亲自操刀规划了逃亡路线,送她平平安安出了凫灵仙境。 零虑循着那厮的指点,果真规避了枪弹雨林,未遇一人。出得谷来,她首先折回桡鹨城,多番打听阿颛人迹何方,最终一无所获。她势单力孤,只好先回光明神域,请求父亲派人相寻。 虽仅仅离家两载,说长不长,稍纵即逝;说短也不短,但令一个人改头换面却也绰绰有余了。红尘俗世翻翻滚滚走这一遭,总是有些蜕变,已不如彼时那般小家子气、憨态可掬。同门往日的排挤倾轧,她亦能一笑了之,心中坦坦荡荡,无恨无怨,只系于一人。 久别回乡,归心似箭。她按辔青骢,马不停蹄,大摇大摆走入山门时,万辛,门前站哨的师兄弟尚未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一番寒暄,风驰电掣的赶去通报。 身为千金,零虑自不能等他报出结果才姗姗入门,紧随其后便跟了上去,径直往宁心殿飞奔而去。 她一踏过门槛,便同父亲四目相对。 零怒成亲得早,未足弱冠,而今闺女长大成人,他也不过区区而立有余,兼之多年勤修,内功雄浑,驻颜有术,面上也仅三十岁的年纪。儒服博冠、相貌堂堂。虽久居高位,却因极其礼贤下士,眉目之间并不如何威严,更具蔼然之色。 埋首趴在文案之前,正在阅览教务,弟子通报数声,才一个恍然抬头,放下书牍:“何事?”他耳聪目明,一眼瞥见通传弟子身后悄立而站的零虑,怔了片刻。 零虑走上前去,扑通一声,就地跪了下去,泪萦于睫,哽咽道:“爹爹安好,不肖女儿叩见!” “虑儿!”零怒猛然失声,丢下笔墨,忙奔将过来,将她一把搀起:“当真是虑儿回来了?” 父女二人久别重逢,不胜之喜,好一顿依偎。 光明神域乃正道中的第一大派,零虑阿爹身为一门之主,自也是领军人物,盛名远播,但她生母阿娘却是籍籍无名之辈。原是农家孤女,只因零怒年少时闯荡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开罪甚多,他寡不敌众,虎落平阳,成了江湖草莽,为人追杀惨虞性命时得她阿娘救助,照料衣食起居,直待伤愈。零母年轻时身具闭月羞花之相、沉鱼落雁之貌。他血气方刚,品貌英俊,是人中龙凤,尽惹怀春少女心身荡漾,二人可谓皆自赏识对方皮相,一见钟情。彼时他并非光明神域掌门候选之人,上头几个师兄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他只道与自己无缘,日后也无那许多身不由己,婚姻大事可不必那般讲究,遂未在意零母家世如何,拿救命之恩为由,许诺她一生白头到老、衣食无忧。 哪知后来几个师兄弟相继夭殇遇害,这掌门之位是无论如何推脱不了,他师傅嫌弃零母出生贫寒,不配荣坐光明神域掌门夫人,强行要零怒另觅佳偶,以免失了脸面。零怒自不情愿,为此牵扯出好一段纠葛纷争,但最终零怒纳妾,零母仍是正妻,只这个位置有名无实,门中一切事务一律不得过问,否则慈母岂能放任儿女受辱受冤而视若无睹?彼时零虑所以出走,太半缘由便是祸起萧墙。同父异母的姊妹自相操戈,焉能受兮? 零怒只有一妾,零虑头上一姊,闺名芳迹,二人素来不合。此番回来,天伦一享,避开双亲,便少不了针锋相对一番。 其实光明神域万余弟子,都是自幼孤苦伶仃,无处可去时才为零怒捡来养育,均一视同仁,犹似己出,并无亲疏之别。即使阖家团圆亦是全派的杰出才彦欢聚一堂,齐享共乐。 待酒过三巡,零芳迹擒着酒樽往零虑身旁一靠,神情亲昵的说道:“阿姊,你这几年忍辱负重,忒也辛苦,是我们名门正派的大功臣,妹子着实钦佩,敬你一杯。” 零虑在凫灵仙境见惯了勾心斗角、口是心非,虽时仅两年,阅历有限,但比之整日价只知胡闹取宠的娇娇女,窥探人心之能可谓天壤之别,晓得对方而今是笑里藏刀来者不善。她本不擅作伪,眼下却已今非昔比了。也不碰杯,无视零芳迹举在空中的酒盏,笑道:“妹妹说哪里话来,姐姐不才,这几年无所建树,怎及妹妹冰雪聪明?唔,妹子聪颖至斯,想必早可独当一面、无需阿爹庶娘操心了罢。” 记忆中,若要零芳迹不惹是生非,除非日出西方。每当她有甚过失无力圆场,总需零怒出面才可罢休。 果不其然,她一语戳中要害,零芳迹脸色微变,但未及她开口,零怒已抢在前头说道:“她一天到晚尽给我添些麻烦,且不提最近的鸡毛蒜皮,上回死缠烂打要携我那昆吾剑出去历练,说是防身之用,却不知惹了什么厉害对头,昆吾一折为二不说,身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险些连小命也交代在外面。在家里无法无天,倒也罢了,出了家门也敢兴风作浪……”他一论及此事便没完没了,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两截断剑,惋惜道就:“而今人是没事了,可我这把宝剑却就此毁于一旦,也不知能否接续得成。” 零芳迹自觉出丑,跺脚撒娇:“爹……”零怒鼻腔一哼,不去理她。她生母要待维护,零虑已拾起断剑,故作惊诧:“阿爹的昆吾剑乃是世间少有的利刃,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果真本领非凡,姐姐是望尘莫及了。” 零芳迹面色青白交替、循环更迭,皮笑肉不笑道:“姐姐切勿太谦,想来这几年姐姐在异地他乡早已习得绝技,妹子自然是甘拜下风。”说着手腕朝前,仍在敬酒。只是她臂膀前倾,杯中酒却四平八稳纹丝不动,犹如境面也似,显有真力相持。 她知零虑实是废庸之才,武功造诣平平,冷嘲热讽之余,要以敬酒当众令她难堪。 零虑眼光敏锐,一窥即明,心想你自己寻上门来取其辱,我何必一忍再忍?也斟了杯酒有模有样的干上去,笑道:“妹妹谬赞了。” 两只酒盏相触,清脆一响。零芳迹满拟非震得对方哀嚎惨叫不可,岂料对方杯上传来一股大力,轻而易举便抵消她掌上真气,腕上一酸,跟着半身麻痹。就听砰的一声,酒杯拿捏不住,坠在脚边摔得支离破碎,满地琼浆淋漓。反观零虑手中,酒杯却是四平八稳,未洒一滴陈醪。 她呆若木鸡,桌前一时万籁俱寂。 半晌,零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笑容可掬:“早知妹妹手滑,就不干这杯了,可惜这佳酿。”说着转过了头,任由零芳迹直愣愣杵在当场,无地自容。她内功其实甚浅,但指力却已练得坚不可摧,对方真力未至便已后发制人。 忽然桌旁一个猖獗的声音赞道:“师妹好功夫,为兄也以一杯薄酒相敬!” 这句话平平淡淡,然语气舒缓之余,字里行间仍携了三分霸意,又有三分和气,令人肃然起敬而无排斥,既生敬畏亦存亲近。发言之人是个落座右首的青年,至多弱冠出头的形容。他淄发皙颜,五官面相所呈也仅一字——傲。 他皓衣素袍,眉目凌厉,鼻锋锐利,男儿刚毅之外更有几分养尊处优的贵气。两分外韵,一分内敛,七分含蓄。眉目之间透露出的并非自负之傲,乃是神采之傲、自信之傲。 这人正是光明神域的天之骄子李长轩,其资质过人,深得零怒真传,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曾仗剑败尽名门才彦、江湖俊杰。头角何其峥嵘?数度正邪之战也居功厥伟,举派早已将其预定下一代掌门继承之人。 李长轩一言方毕,左臂扬起,颢袂飘飘中充沛混厚的真气托着一只酒杯晃悠悠慢吞吞径往前送。莫瞧他去势摇摇摆摆、似乎后继无力,但满载绿蚁受其颠簸却古井无波,未起半寸涟漪。这晃杯沉酒、动中取静的手法正是零怒生平绝技,妙不可言。 零虑横了他一眼,目见杯到,右臂前探,纤纤玉指犹似葳蕤铃兰,小指轻轻巧巧的托住杯底,径往樱唇相送。左袖一掩一遮,青州入口,杯中立时空空如也。 “多年未见,师兄仍是风采依旧,请了。” 李长轩报之一笑,温文尔雅,宛似春风拂柳:“都说女大十八变,师妹而今已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了。改日切磋,为兄定要好生讨教一番。” 膳前斗武较量,原是不雅之举,但习武之人自不拘俗。席间最为激动的便是零怒了,他平生之憾,除零母之外,余下便是零虑难以习武。眼见闺女竟习得一生好功夫,直喜得老泪纵横,颤生问道:“虑儿快与为父说说,你这几年究竟经历如何,这身了不起的功夫又是从何习来。” 零虑不禁想到阿颛,那日桃花树下一宵旖旎,只醉得令人意乱情迷。 一思及彼时,她登时面色成赧,寻思如若一五一十讲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只道:“只是机缘巧合、偶获奇遇罢了。其实比之这些,女儿另有一个好消息……” 她面红耳赤,正要说你而今已有了女婿等云云,但尚未出口,零芳迹便在一旁嗤笑:“哼,旁门左道的功夫,又有什么了不起?日后给旁人知悉,只怕落人话柄,说咱们光明神域崇洋媚外,却练魔教的功夫,只会败坏本派清誉。” 零怒却不以为意:“此言差矣,武功并无正邪善恶之分。一人即使从修名门正派的武功,却行邪魔外道之径,那同样为人不齿。只消自个儿修身立德,不去依仗武功胡作非为,即便练就一身邪派武功又有何妨?若是用以吊民伐罪、惩奸除恶,非但不会为人诟病,人家反而歌功颂德。何况我神域素无教规约束门人不能修行别派武功,虑儿并无过失。” 零芳迹奚弄零虑不成,反遭父亲数落而怼,心头大是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反驳,只好干瞪眼。 酒足饭饱,又随一干同门叙旧几个时辰,直闹到三更半夜,零虑才姗姗然回房就寝。 离家出走这许多年,零母常自挂心,只道她一介孤女只身闯荡江湖,多半难逃夭殇之祸。日日替女儿闺房除尘纳垢之余,竟在房中立了个牌位,令零虑涕泗横流感怀了一把。 今夜自也是辗转反侧,温衾软榻,比起这几个月的幕天席地不知舒适多少。可日前每每风餐露宿,总是歪在阿颛怀中依偎而眠。而今横卧软榻,竟发觉远不及阿颛怀抱来得怡然自得。 时至今日,她首此领悟。原来有人遮风挡雨,远比屋瓦来得安逸。 辗转了数十遭,正逾半百时,零虑忽闻房外有些异响,似乎有人闷声哀嚎,兼之一阵隐约的咳嗽之声。因动静实在微不可查,零虑只道自己日有所思,其实并无异样,但一闭眼那怪声便钻入耳中,情知有变,赶忙点亮灯烛,穿衣披裳快步出房。 这异响极轻极微,若非她潜夜无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始终头脑清醒,梦中绝难耳闻。只是这怪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她循声觅径,只觉这声音颇为耳熟,竟似父亲嗓门,于是急忙往零怒寝殿赶去。 有别于旁的世家门派,光明神域制度并不如何严谨,只要入教,甭论职司何责,均算本派门徒弟子,绝无奴役婢仆、高低贵贱之分,故而掌门寝殿之外并无门人站哨守岗,何况以他神功,又何需多此一举? 因此除零虑之外,竟无旁人耳闻,否则此刻已然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了。 零虑左插又拐,正越过假山苑,忽见殿顶上黑影一闪,似乎朦朦胧胧间有条人影跨越而过,顺着宸檐溜进了殿中。零虑看得明白,暗呼不妙,只怕家中纳有凫灵仙境派过来的卧底,意欲加害父亲。 虽知零怒神功非凡,即便是大梦正酣,可寻常人等近身十丈便已给他察觉,决计无法施袭。但凡事无绝对,倘若敌人夤夜投毒,那可防不胜防。 转入寝殿,零虑当场瞠目结舌。 果真不出所料,却是零怒夜半遭厄,竟给人一刀插中胸膛的心口要害。凭他武功,再不济也难以纵敌放肆至此。平素莫说要害,与人动手,绝无损体之理,眼下却性命垂危,似乎竟连抵抗之力也无,不免令人费解。 零怒横躺于地,半身不遂,只是不停喘息,右手颤颤巍巍指着身前握刀之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约摸耳闻了足履之声,艰难转头,只同零虑互觑一眼,便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零虑高声尖叫,虽看清握刀逞凶之人面目如何,此刻却无暇顾及,只是惊天动地的嚎:“阿爹!”追风逐电般冲到零怒身前,一探脉搏,万幸,仍有微颤,但极其衰弱,显然伤势颇重。再觑他面相,毫无血色,惨白如纸,但眉梢眼角却隐晦泛起一股诡异的紫气。他非但创伤极危,更是深中剧毒。 零虑忙替他封血止血,忽想倘若正面交锋,阿爹即使不敌,也大可高声呼叫求援,定是中毒在前,敌人趁他运功逼毒之际忽施突袭,阿爹猝不及防,才至此田地。抬头觑那手握凶器十指染血之人,怒喝:“我甭论缘故何在,胆敢戕害我阿爹,你便要付出代价!”身晃臂长,五指成钩,就去扣对方脉门。 李长轩怔了片刻,微觉迷糊,跟着急道:“师妹,你听我解释!”零虑哪给他强词夺理巧舌之机?刷刷刷刷,密如连珠般连进数招。李长轩并不以兵刃还击,边以左手使擒拿手法见招拆招边往后退。零虑得理不饶人,招招致命,步步紧逼。李长轩一退再退,后背依上墙壁,身后已无路可退。他足尖掠地,提气而纵,从零虑头顶飞跃而过,闪到了门边。正要夺路而逃,嗤的一声,一把冷剑从门外刺了进来,一人身随剑至,阻了去路。 “原形毕露,还想往哪里逃!”斥声娇媚,正是零芳迹的声音。她身后脚步紊杂,数十人跟了进来。 众人一见殿中情形,大惊失色,纷纷抢到零怒身旁,予以关怀。 虽人众聚集,但都只顾掌门安危,却将李长轩撇在了一旁暂未理会。他眼见局势不利,立即从侧门悄悄溜之大吉 第二十五章 哪料一转身,零庶母忽然爆起出手,一掌按在他后心。 这一掌乃她竭尽全力所击,好生厉害,李长8惨嚎,整个人从窗外摔了出去。有几人立即跃出:-O,但殿外只余一大滩鲜血,人却乘夜潜逃,踪影全无。 这一起意外事发突然,举派震詟,皆想不到一向高风亮节、怀瑾握瑜的大师兄竟心怀鬼蜮,更想不到他手段高明至斯,竟连掌门也不幸遭其毒手。心思细腻之人却想到这中间疑点重重。光明神域所以门徒自幼均是孤儿,本派便是安身立命之所,深受零怒大恩。何况李长轩在本派地位崇高,可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7得师傅寄予厚望,是未来一派掌门,怎会突生鬼胎,恩将仇报?理由何在?动机何在?中间!乎你只怕另有不为人知的曲折。 零庶母对此不以为意,愤慨道:“这孽徒面上尊师重道,其实狼子野心,觊觎这个位子已久,只盼掌门早早死了,他好独揽大权,有此奸计,何足为奇?亏得咱们这些年呕心沥血、极力栽培,竟养出了这么一头白眼狼!” 虽同门之间朝夕相处这许多年,李长轩的人品德行大家了如指掌,干出这等弑师叛逆的行径委实难以置信,但他而今所作所为众人亦有目共睹,即使与他私交甚厚一党亦无以为辩,白眼狼之说真正是恰如其分。 有人又去推敲李长轩所以能重创零怒,绝非以武取胜,而是行阴谋诡计使诈,然究竟是何阴谋,却有待侦查。 众人一阵捯饬,半个时辰之后,总算落实。原来李长轩早有筹谋,之前用膳时便暗中投毒。此毒药性猛烈,但发作较缓,夜间梦中毒发,一发而不可收拾,零怒便运功压制。李长轩早已窥伺在侧,趁其运功心无旁骛之际痛下杀手,一击成功。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未料到零虑竟会彻夜失眠,闻音而至,非但没能如愿,反而功亏一篑,赔了夫人又折兵。 零虑救援得早,及时替他封穴止血,故而外伤虽重,倒与性命无碍,只是他体内尚未完全逼出余毒较为棘手。门中素有深谙岐黄精通医术之辈,大肆诊断,均唉声叹气、面带忧愁。零怒所中之毒乃是一味极其稀罕的阴寒毒物,损脏蚀腑、断肠夺命。。只消入口,七日内若无法可解,则全身溃烂,尸骨无存。 众人并不知此毒究竟姓甚名谁,只是大致揣测。经医者推论,零怒所以悄无声息便中了毒,全因祸从口入。先前用膳时人满为患,一桌子佳肴珍馐人均食之,然中毒者不过零怒一人,表明李长轩非是往膳食中喂毒,况且这毒物既然稀罕,他手中所持分量想必也十分有限,倘若给众人分食,功效大打折扣,未必能毒倒零怒。李长轩便将剧毒涂抹在他所用的碗口玉筷上,如此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奸计得逞。 这一晚零虑通宵达旦守在父亲榻前侍奉,直至黎明破晓、晨晗初晞才觉微有困倦,被阿娘好说歹说劝回闺房歇息,但睡不过半刻钟,却又惺忪而醒。 最近正值多事之秋,灾厄人祸性命垂危接踵而至。先是与阿颛失散,出生入死;而今父亲又遭逢大难,也不知能否挺得过去。与阿颛这一别,亦可能从此缘灭,江湖永别。 众人数十个时辰焦头烂额,将储宝阁中珍藏了百余年的灵丹妙药笼统翻出,酌量倾于零怒,用以抚平创伤,镇辑体内剧毒。从子夜直忙到正午,面色总算由苍白渐趋红润,性命暂无大碍。只是他受伤颇重,几个时辰过去仍昏迷未醒。 但此法治标不治本,虽一时苟延,体内剧毒到底未能祛除,待七日之后药效一尽,立即便如洪涝般波涛汹涌四处扩散,届时纵有大罗神仙亦回天乏术,需尽早设法求得对症解药根除余毒,方无后患。只是此毒称谓如何,众人尚且不知,又怎明化解之道?当真是从何说起。 晌午三刻,零怒昏昏沉沉醒转过来。零虑大喜若狂,忙将案前药膳端来,一番望闻问切,明确阿爹果真暂无大碍,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吁口气。 零怒武功通神,又经药膳滋补,兼之一夜休憩,虽大梦初醒,却精神健旺、神采奕奕。醒来即见闺女夙兴夜寐守候在侧,大感欣慰。思及自己近两年未曾一尽为父之则眷注过她,委实愧疚难当。 询起昨夜事发经过,得知自己一向视如己出的大弟子竟如此大逆不道,心头登时痛如刀割、心寒无地。他正寒得不亦乐乎,蓦地神思一凛,一桩大事浮上心头。袖口一揪,急道:“凫灵仙境一行战况如何?将护法可有笺函捎来?虑儿是往灭神峦归来,可知情状?” 这两日众人只顾着阖家欢睦,竟将关乎天下乾坤的正魔之战抛置脑后未予理睬,此刻一提,零虑顿时恍然。她却并不忧心,宽慰道:“阿爹且放宽心,我方正派大占人和之利,定然旗开得胜,戮尽天下邪魔外道。” 零怒愁眉不展,忧心道:“天时地利人和,名门正派三占其一,并无胜算,倘若魔教精锐受召而归,只怕大事不妙,我方非全军覆没不可,需立即派遣前线飞鸽传书……” 他正指挥若定,外门忽有弟子来急匆匆来报,说是大敌攻山,而今已闯破山前壁垒,数十名弟子血溅当场,敌营约莫千余人马,正是远赴壁山的一干魔教精锐之师。 晴天霹雳蓦地从天而降,众人这一骇简直五雷轰顶。零怒不敢相信自己一语成谶,赫然从榻上一跃而下,失声道:“休得妖言惑众!我教山前九险、十大天堑,防守重重,魔教要攻破关卡谈何容易?” 那弟子匍匐殿前,战战兢兢:“回……回禀掌门,敌人不知为何竟似对我派部署皆了如指掌,全不受阵法阻碍,不废吹灰之力便突破防守,径直上山来了!” 零怒默了一默,忽地一掌拍在案上,声色俱厉:“若非本教弟子,旁人绝难毫发无损便攻破我派守御。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为其威逼而供,那必是有人收了魔徒好处,吃里扒外,对其通风报信!” 零芳迹喃喃而语:“昨日阿爹重伤,今日魔徒便大举来犯,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我看那通风报信之人必是李长轩无疑!”她剖析得合情合理,话一出口,顿收附和。 零虑从鞘中拔出长剑,愤然道:“兵临城下,大敌当前。眼下并非追究责任的最佳时机,待歼了强敌,护得本派周全,再来追根究底。眼下阿爹负伤,不能出手,只能依靠咱们弟子辈了。” 她这厢方才语毕,话音尚未落地,门外弟子疾速来禀,说凫灵仙境大长老东方宰在山麓大放厥词,扬言倘若零怒识时务知大体,肯将掌门金印双手奉上,并率教中群众恭迎他老人家亲自继承掌门之位,并从此改旌换纛,拜入凫灵仙境门下,以千秋高寒马首是瞻,便大发慈悲,放饶一派门徒不死,反之则人亡教亡、死无葬身之地! 零怒听罢,只气得七窍生烟,但他身中剧毒,越是气恼便越无力。 零虑将父亲搀回榻前,高声慷慨道:“今日敌人虽来者不善,且我派半数人马皆已远征,讨伐邪帮而去,但余下的同门倘若和舟共济,也足矣抗敌护教,各位切勿惊慌、自乱阵脚,咱们叫那半宵小有来无回!” 敌人来势汹汹,且有备而至,举派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零庶母不忘长他人志气,怼道:“说得倒也容易,敌方尽是精锐,教中高手却早已尽数出山,强弱委实悬殊。他们便是知悉此节,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攻上山来,正面交锋无异是自寻死路、徒添伤亡。” 零怒焦急万状,苦无善策,不耐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有什么提议且快快说来,眼下群弟子勉力防范,已力所不及,再耽搁些时辰,你还没踏出去,人家便先打进来了!” 零庶母欲待出言,零虑抢口道:“二娘的意思是要我们做一回缩头乌龟,摆开护山大阵竭力防卫,以行缓兵之计,一面传书就近,与各大正派求援。届时我方人数一众,强弱颠覆,便无惧强敌了。”零庶母道:“正是!纵然此举有损威风,但只消援兵一到,敌人自会知难而退,避免了弟子死伤,有何不可?” 零怒一扬手,将她否决:“此言差矣,彼时虑儿从凫灵仙境传来敌方精锐远赴壁山之讯,说有数千人众之多,而今山下不过仅仅千余人聚首。我等尚不知其底细,保不准此时此刻邻近的几大门派亦遭侵袭。何况对方既有备而来,定是将地形山势都一一参透方敢为所欲为,只怕即使摆开了这护山大阵亦无济于事。” 正说娓娓而谈,殿外线报又来。与之前两遭不同,这次却是大快人心的喜讯。原来是将楚率领本派远征的幸存弟子凯旋而归,遥遥望见山前刀光剑影,一探便知正是魔教喽啰大肆攻山,兹事体大,他未敢轻举妄动,在数里之外觅了藏身之处,立即传书送上山来,请示掌门眼下从何是好。 绝境中外援来池,当真是天降甘霖。零怒眉开眼笑,立即提笔从书,传了回信。直言令他不必多绕弯子,携军冲锋即可,总坦这方也即刻举旗。敌人目前仅仅千余人众,双面夹击之下,即使对方都是精英,总难以寡敌众,何况开战山麓,己方占尽地利人和,焉有战败之理? 信笺送出,众人左等右等,如坐针毡,竟始终未得回音。各人心怀忐忑,愈加惶恐,山下亦无讯报送来。周遭安安静静,窗间风和日丽,仿似并无什么异样。等了个把时辰,零怒正要派人外出相探,南方山谷中蓦地响起一声鸣镝,尖锐犹如刀刮镬底,乃形势有变,大事不妙之意,众人面色一变再变,混不知何以至此。 零怒再也坐立不住,翻身下榻,快步疾奔出殿:“我得亲自去看看。”他执意以身犯险,众人劝慰无果,紧随其后,一齐下得山来,只见众弟子有条不紊的列起大阵,敌人却不知所踪,只余数百具阵亡的尸首,也皆是本派教众。 零怒痛心疾首,眼下却分不出人手安顿,寻思多半是将楚一方行迹败露,敌人岂山而绞,又许是将楚调虎离山,使何妙计引远强敌,以保山门太平?倘若如他所料,何以未曾支会一声? 正要筹思策划,零虑视力远眺,只见右首山谷那条嶙峋之径有物挪移,约摸是一大披人马成群结队,合伍攀援而上。她张目极觑,识出将楚。往谷下一指,喜道:“将护法上山来了!”可将楚身后人流源源不断的尾随,她识出其中一人身形,正是凫灵仙境大长老东方宰,大感疑惑:“他们怎地入了敌人阵营?”零怒目光远较旁人敏锐,一瞥之下,大惊失色:“不好,将护法一方给他们擒住了!” 众人瞠目结舌,山下并无刀兵相接之声传来,何以忽然便受制于人?零怒自己也大惑不解,待得对方到得近处,一个个望过去,果不其然,光明神域一干人等上半身都遭束缚,为对方推推搡搡押上山来。 东方宰连同凫灵仙境数十名高手靠前一站,神色桀骜,寒暄笑道:“零掌门别来无恙,多日未见,可还安好。”零怒于自家弟子之前毫不掩饰惊慌,外敌当道却是泰山崩于前而临危不乱,颇具一派之主的威严风度,周旋道:“多谢大长老关心,本座最近人逢喜事,心情甚好。”东方宰笑意更盛:“原来如此,那就好。只是老朽今日听闻零掌门似乎身染痼疾,呵,零掌门何许人也?神功盖世、天下无匹,哪有此等谬误之说,想来定是谣言了。”虽自问自答,但意思也不言而喻。他先前攻山,大放厥词毫不客气,眼下当面交流,说起话来却委婉斯文、拐弯抹角。 受了讥嘲,光明神域一干弟子皆忿忿不平,零怒却坦然道:“长老此言差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座而今确实遭殃,只因中了歹人奸计。”东方宰佯装愕然:“哦?竟有这等事,那可奇哉怪也。贵教防守固若金汤,外人绝难突袭,莫非是贵派良莠不齐,有人以下犯上?”零怒咳了一声:“大长老这话又错了,我辈既然自诩名门正派,自当行光明磊落之举。只有那许多行若狗彘的无耻之徒,才玩弄下流鬼蜮。” 这几句话怼得酣畅淋漓,零虑险些便要鼓掌叫好,总算忍住了。东方宰等闻言霎时语塞,目眦欲裂。零怒一挥袍袖,接着续道:“明人不说暗话,诸位此番这般大张旗鼓光临本教,意图何旨本座也已知悉。我光明神域一隅之地,能得东方长老另眼青睐,吾倍感荣幸,只是我辈江湖中人,素来崇仰于武,甭论何门何派,掌门之位皆由能者居之。若非技冠群雄,金印绝不示人。以东方长老的本领,要想单打独斗技压群雄想必是绰绰有余,自也不会去效仿那些个奸佞宵小之辈,行使下三滥的卑劣伎俩。”言下之意是说,你们要想篡夺我掌门之位,除非比武较量,凭胜负而定,否则便是痴心妄想。 他见己方人马太半落入敌手,对方定要胁以为至,逼他掣肘让位,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便出言先声夺人。 岂知东方宰不为所激,仍桀桀冷笑:“只怕要令零掌门失望了。”命喽啰将俘虏押生前来,拳打脚踢将其放倒。他侧身让开一步,伸掌按在将楚头顶百会穴上,挑眉道:“零掌门,老朽奉劝你还是慎言为妙,切莫因逞一时之快害死了你这许多同道。他们是死是活,终究还是由你裁决。” 一语毕,光明神域一方弟子立时哗然,各种污言秽语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东方宰连连冷笑:“我等并非正人君子,自不尊奉你们那一套。若非玩弄阴谋诡计,岂能坐实宵小之名?零掌门,是要金印还是你同门之命,你尽可任拣,老夫绝不逼迫,你说选谁便选谁。” 他有恃无恐,即使零怒执意冥顽不灵,他也尽可大开杀戒将将楚一党毙了,届时仍占人和优势,强行攻山亦有把握。至于掌门金印,则另寻妙计。 数月前,境君夫人得知壁山产有良药,可祛境君之疾,然此山地势险峻,百脉千峰、十里绵延,极难攀援,要在崇山峻岭中寻求一株草药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教中高手便倾巢而出,齐赴壁山。 第二十六章 岂知精锐远赴壁山的秘讯给零虑帘窥壁听窃了过去,跟着鸿雁传书,送到了零怒手中,他认为此乃将魔道之首一举歼灭的最佳时机,千载难逢,遂首次先行发难,主动滋事。东方宰一行人只得境君夫人传书,说门户惊逢大变,有灭顶之灾,令其速回,于是立即又马不停蹄原路而折。但这么一来一回,舟车劳顿不说,只怕也赶不上及时驰援,想着倘若名门正派当真有此行动,必得劳师动众,同自己眼下情景实是大同小异。既有大匹人马出动,教门总坛必定亏空,他率人大举进犯,多半能围魏救赵,引敌回撤自保山门,即使不能,也要拼个玉石俱焚不可。 光明神域乃名门正派之首,且相比其余三教九流而言,距壁山较为接近,他便直捣黄龙。 只是他的这番盘算亦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传到将楚耳中,彼时阿颛才自灭神峦离开,他为境君夫人要挟,身不由己与名门正派作对时,龙休傲与他独斗而败,曾心有成谋,那日龙休傲侃侃而谈,说倘若战败,当日随即撤兵,日后再图卷土重来,那时正值申牌,他话有玄机,这个“日后”指的则是翌日,只消暂退几个时辰,到得明日,自可重振旗鼓,一举覆灭凫灵仙境,旁人亦无话可说,名门正派之誉也即无损。 只是东方宰进袭光明神域之讯传来,却令诸人始料未及。倘若置之不理,跟着绞杀魔教余孽,虽能将灭神峦夷为平地,但光明神域能否自保可就难说。众人商榷半日,终于决定兵分两路,一披豪杰继续一鼓作气除魔卫道,将楚则率千余人马日夜兼程赶往总坛,相助零怒御敌。 他一到山麓,远闻刀兵相接白刃呼啸之声,知强敌已捷足先登,赶紧匍匐山下,隐去踪迹,并同零怒两度传书,不料因此而泄露藏身之所。东方宰立即告知零怒身中奇毒,性命危在旦夕,此毒神仙难救,天下只自己手中尚存一份解药,只消他缴械投降,稍后自可替零怒解毒,否则便将盛装解药的瓷瓶丢入万丈高涯之下,要光明神域群龙无首,从此一盘散沙、土崩瓦解。 将楚随意揪名戍守山道的弟子一询,立知零怒昨夜之祸,那弟子添油加醋,说掌门如何如何苦不堪言、怎样怎样生不如死。这么一来,将楚便不知所措了。他之前虽同零怒略有过节,总是一脉相传的同门。他身为弟子,理应程门立雪、尊师重道,予其效忠以报,便如君臣一般。何况零怒的安危关乎本派的生死存亡,掌门逝世,教门即使不立刻土崩瓦解亦难苟延立足。 他踟蹰之下,心慌意乱,疏了提防,各人也自惴惴,东方宰趁其心神不定之时抢机出手,竟一击成功,将诸人擒拿捆缚。他留下活口并未屠戮,而是一一押上山来,目的旨在关键之时令零怒投鼠忌器。 他一言方毕,耳畔霎时风声飒然,身侧蓦地人影一晃,一掌携洪涛怒浪之势凌空劈下。 这一出变故突如其来,掌上之力威不可挡,掌未至,掌风已揿得面孔犹似皴裂般痛苦难当。东方宰来不及看清掌属何人便已骇得魂飞天外,知凭己之力绝难抵御,倘若回掌硬接,整只臂膀都将为那掌力震得筋骨齐断,只好往旁闪避。 他一避周遭立涌空隙,但听噗噗噗噗四声连环骤响,又是人影一掠一晃,从身侧退了开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下兔起鹘落般的突变不过是瞬息间之事。须臾,东方宰往身后一瞥,这才看清适才正是零怒出掌突袭,将他逼退,包括将楚在内的数名俘虏已失掌控,那四声骤响乃是他以真气凝成实质,点封四名押送俘虏的士卒身上穴道时所发。 他见零怒这两下出手干净利落,迅雷不及掩耳,而掌上威力之强,可说登峰造极。他多年前便设计在光明神域安插了眼线,之前率领人马抵达山下,就因忌惮零怒武功而不敢轻举妄动,而这一趟壁山之行,他曾获得一包剧毒,便赐予他多年前安插在光明神域中的眼线,令他务必设计让零怒整包服下不可。此毒猛恶绝伦,除对症解药,即使中毒者武功通神亦难免疫其害。零怒面色带恙,显是中毒已深,但这鲜龙活跳的三招两式使将出来,哪里像是命不久矣的形容?而倘若他未中毒,以其那身武功,纵然己方人多势众,只怕仍非其敌,毫无胜算可言。 他正思量是否应当打退堂鼓,就见零怒忽然捂住胸腔,狂謦猛咳,长吁不止,脸色一阵红一阵紫,轮番交替,几个循环后又变成了一片惨白。一咳之下,腥血不由自主的涌喷而出。刚才他那几下出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已然耗尽他体内仅存的几死力气,而今已油尽灯枯、支持不住。 将楚统率的这一披人马之中,除光明神域本门弟子以外,三教九流中的高手大有人在。零怒这一着从东方宰手下救出了六人,一是将楚、二是天冥古皇传人卢彦以及伊晚、其三则是来自“芈银峰”的乲氏日月双侠。这几人来头甚大,且个个身怀绝技,当先救下,臂助匪小,零怒便着先抢救。 东方宰见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大限已至如此,再无威胁。猖獗一笑,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瓷瓶,放在手里来回掂量:“零掌门切勿动气,否则毒入膏肓,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不过大家也不必忧心,总算零掌门你福泽深厚,中毒未救,眼下尚有回天之机。唔,老朽这儿有两枚专攻各种毒物的灵丹妙药,零掌门可拿去服了,担保药到病除。”话虽说得漂亮,然他只是将瓷瓶掏出来晃了几晃,随即又塞入怀中。其意自明。 零怒运功过度、用力过猛,周身犹受千刀万剐之刑,但他稍一宁定,立即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咬牙道:“本座不过一介莽夫,即使死了也死不足惜。呵,纵然大长老机关算尽,本座亦是初衷不变、一倔到底!大长老一心要做我派掌门之位,除非以真本事光明正大败尽我派弟子,方可令人心服口服。而今天下只我一人知悉金印所在,我若一死,掌门金印便从此绝迹。大长老能灭我神域满门,却再也莫想觊觎这个位子!” 东方宰面色罩寒,他心怀鬼胎,执意施尽手段要坐上此位,便是要一偿再无需甘居人下的夙寐之愿,否则一上来便大开杀戒、兵戎相赠,又何需这般大费周折? 他往零怒身侧一望,寻思零怒既已无再战之力,他麾下那些不成器的小喽啰自不放在心上。他生平素来自负、要强好胜,寻思最强的劲敌已去,即使比武较量,对方没一个是自己对手,又有何惧?哼,比才略睿智他们不服,偏生自讨苦吃,以武相较,他非折其锐气,叫之心服口服不可! “也罢,倘若凭计不战而胜,你等总要聒噪不休,那老朽便成全于你,叫旁人无可置喙。要比就比,只需一场足矣,老朽不才,这便领教领教零掌门的盖世神功。”说着右掌探出,做了个恭请之姿。 将楚先前因挂念零怒安危、心神不定为其数招撂倒,受缚于之,心头只道对方乘人不备以施突袭,实是难以服气,眼下但见他一派莫予毒也的形容,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旁人我倒不敢断言,但对付你这类跳梁小丑,鄙人绰绰有余!” 他为人干练,雷厉风行,一放话便不再啰嗦,双掌互拍,排山倒海般横扫而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二人已缠斗一处。 将楚轻身功夫在光明神域可谓魁首,即便零怒身为掌门,亦甘拜下风,自忖不及。但他除了身法迅捷,掌上造诣也算武林一绝,罕逢敌手,生平也仅败过数人之手。眼下双掌齐出,立时摧枯拉朽。旁人为其掌风余劲所逼,生恐殃及,纷纷退避三舍。只是他虽刚猛,东方宰却是举重若轻、应付自如。他左手负在身后,只出右臂相抗。手掌成环成弧、纵横穿插,竟将将楚一道道裂岩碎石的铁掌一一搏开。将楚掌上罡风固然凌厉,但无形中均给他隔离在丈许之外,别说伤敌于无形,连他衣角步裾也未扇起半绺。 将楚见状,骇然变色,他曾与东方宰有过数次交手,每次过招,均不分轩轾,近年又潜心钻研武学,功力突飞猛进,料想胜之不难。岂知全力施为之下,对方竟游刃有余至斯,叫他如何不惊? 其实东方宰虽仅以一臂之力与相抗衡,看似轻描淡写,胜券在握,但他力贯右臂,不遗余力,真气内息尽数敛形,方才营造了高深莫测的假象,倘若此时有人旁敲侧击,攻他空在一旁的左臂,立即左支右绌,非败不可。即是如此,独臂终究无法发挥己长,三十来招一过,仍是僵持之局,难分胜负。将楚双掌固然破不了他只手之威,他一只手独木难支,除自护之外,亦拿对方无可奈何,不过是故弄玄虚,以博人之赞。旁观众人不明深浅,还道他武功当真已惊世骇俗,到了炉火纯青之境,自是无不惊叹,寻思即使他不行奸使诈,零怒毫发无损,也未必是其敌手。 但僵持下去,终究露馅,拆到四十招时,东方宰掌势忽变,侧身避过将楚一击,左手蓦地从腰间无影无踪按了过去,直取对方胸前檀中要害。将楚眼见对方独臂已与自己斗得不相上下,倘若再出左手,非败得惨不忍睹不可,可若久战对方独臂不下,他何地自容?于是竭尽全力,至少要逼地方只手难继,终于使出左掌,方才无损威名。他全神贯注,一心只想拆解对方右臂防守,不料东方宰变招迅捷,无迹可寻,待得反应过来,对方手掌距离前胸已不逾尺,要避已然不及,只得推掌相抵。砰的一声,二人双掌相交,各自退了数步。 东方宰赞道:“好掌法!”沉息提气,纵身二度扑上,右掌效仿前掌,仍是与适才一模一样的招数。他给将楚震退,羞于恬面,存心要在这一招上与对方拼个胜负。殊不知将楚接了一招,牵动体内与阿颛所创的内伤,丹田闭塞,真气滞留,竟无法运功。他招架不住,只好施展轻功趋避,不再正面迎战。岂知这一受伤竟一发而不可收拾,真气蓦地逆行,在经络中横冲直撞,全然不受操纵,脚下步伐也慢了下来。东方宰一占上风便步步紧逼,见他身法徒缓,哪肯错失这等良机?呼呼呼呼四掌拍出,直取对方胸前神藏、天突、云门、天鼎四穴。将楚正逢真气爆乱,走火入魔之险,无力闪避,四掌齐吃。 就听他“啊哟”一声,整个人摔入人丛,连喷鲜血,但面色却红润了些。原来东方宰这四掌威不可当,都击在关键之处,误打误撞替他平复了体内狼奔豕突的真气。虽五脏略受损伤,但气沉丹田,百川归海,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除零怒之外,旁人却看不出他身上的端倪,都道他吃了这四掌,多半要步零怒的前车之鉴、伤筋动骨,这样一来,光明神域又损失一名好手,形势大为不利。 零怒眉目深蹙,遣弟子将他搀起,稍加慰问,确无大碍之后,喂以镇伤良药。 东方宰大获全胜,猖獗更甚,笑道:“如何,此番零掌门总要心服口服了罢。唔,老朽亦非得寸进尺之辈。这厢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倘若胜得过老朽袖中双掌,我立马溜之大吉,反之一切遵约而为,双方均不可言而无信。”他知光明神域除首领之外,唯属将楚武功算得第一,眼下已败于自己手中,余下的虾兵蟹将又何足道哉? 零虑东张西望,见众同门虽皆有慨然之色,有意上前较量,但都有自知之明,此战关乎本派兴衰荣辱、生死存亡,他们哪敢涉险? 东方宰等了片刻,见无人胆敢应战,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极其狂妄,高声道:“都说光明神域高手如云,却原来是欺世盗名,偌大的名门正派之首竟是如此不堪一击,门下数千弟子也没一个中用,当真可笑!”说着笑声连绵不绝,他身后一干党羽也随声附和,讥诮不断。 光明神域一方人人恼怒,却是敢怒不敢言。正一筹莫展之际,零虑一步踏出:“长老此言差矣,我教中同门敬你是一代前辈,以身份而言,确实不适同你过招交手,否则倘若你败了,旁人只怕要说堂堂凫灵仙境大长老竟胜不过我教一个普通弟子,传出去未免大损前辈颜面,故而才不出手,那可并非是我教中同门奈何你不得。眼下既然前辈非要苦苦相逼,我这个无名小卒便要无礼讨教一番。” 东方宰一直在同光明神域元老人物大言宴宴,于旁的弟子门徒却不屑一顾,遂未多相瞩目,这时零虑话声甫毕,他偏头一觑,登时认出她乃境君夫人的贴身侍婢,不由得大为惊诧。瞪眼相睇,纳罕道:“你……你是虑丫头?你怎会……哼!” 他本想问“你怎会在此”,但随即想到自己既能在名门正派内安插眼线,对方又如何不能往凫灵仙境部署卧底?她与零怒同姓,眉目又有三分相似,无需咨询,其来历已显而易见。他识破零虑身份,遂有此一哼。 双方均行此举,这一节可谓平分秋色,谁也不占理、谁也不能驳了谁去。东方宰话说一半,立即住口,心想零虑不过一介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纵然武学有所造诣,又有什么气候?他自未将其放在眼里,左掌聚力,当头而击。他此刻想到自己教中机密不慎外泄于人,以至惨招灭门之祸,这中间的罪魁祸首多半便是眼前的丫头,存心要一掌送她归西,遂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真气雄浑、沛莫能御,是极其厉害的狠辣招术。 但他手掌方才递去数尺,半途忽然插进一道人影,横亘在他与零虑之间,生生阻了掌势。他一愣之间,手掌半途停滞,未再前进。 就听零虑山摇地动般尖叫:“阿颛!”跟着往他怀中扑了过去。 来者墨发鲜衣、容色俊美,正是阿颛。他笑容可掬,将零虑牵手入怀,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依。月余的生死茫茫,数十个日日夜夜,六百多个时辰的刻骨相思,此刻方得颜行于色。其实于常人而言,月余时光,稍纵即逝,不过须臾而已,但他二人意外分散,生死不知,他心心念念、又担惊受怕,此刻久别重逢,只觉这段时光非是日夜,而是度年以计。 第二十七章 零虑靠在情郎胸前,忽觉意中人身上传来湿漉漉黏糊糊的滑腻感,鼻间一股汗臭熏上脑门。抬眸一瞥,只见他眉目如画,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可容颜憔悴,颇具风霜之色,心里一阵怜惜,玉指拂上他面颊,温言相责:“你真是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那些千叮咛万嘱咐你都忘记了是么?我不在你身旁,你就这般邋里邋遢……!” 阿颛本来欣喜若狂,只恨不得将其揉入心中,听她这么一说,垂首一觑,果见自己衣衫褴褛,满身泥泞,实在狼狈;再看零虑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的形容,蹙眉道:“啊哟,我身上腌臜得紧,你别靠近我,以免脏了裙子。”他话虽这么说,搂着心上人腰上的手却箍得甚紧、毫不放松,显是难舍难分。 他二人若无旁人的你侬我侬、甜言蜜语,旁观众人却觉莫名其妙,明明大敌当前,正在生死相决,何以忽然便缱绻起来? 零怒却在思索这红衣公子是何方神圣,适才他虽凝神瞩战,双目却眼观六路,警防变故,饶是如此,却未看见这青年从何而来,倒像是如鬼似魅突然现身一般,但他笑逐颜开,明显是个活人,他实是惊疑不定。 只有坐在一旁调生养息的将楚同阿颛有过一面之缘,此刻后者突然造访,着实令他觳觫了一把。灭神峦交手,他知对方武功可谓高深莫测,倘若此刻是奉了境君夫人之令前来为难,多半大势去矣。 就在这时,耳听不远处响起“叮铃铃……”的铜铃之声,一匹神骏无鞍的青骢快步奔来,那铜铃系在它颈下,每跨一步,响声便不绝于耳。它奔到阿颛与零虑二人身旁,眉飞色舞,去蹭阿颛肩头,模样颇为亲昵。 这匹青骢正是他师傅生前唯一遗留,让他乘马护送零虑前往歆澜山亭前洞求学,这一路行来二人一马,颠沛流离、风雨无阻。而与零虑失散,阿颛便与青骢并肩同行。他在灭神域凫灵仙境为境君夫人设计利用,扑了个空,之后想起零虑真实身份乃光明神域掌门之女,倘若当真为名门正派所擒,多半亦无大碍,极有可能已衣锦还乡。落归故里。于是四处打听光明神域矗立于何地,途中偶遇李长轩,他受零庶母一掌,真力奔溃,多年苦修之功毁于一旦,比之寻常黎民更为手无缚鸡之力。他落魄江湖,竟为了糊口同一堆乞丐抢食,又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勾当,终招祸端,恰逢阿颛路见不平,援手相救,向他一番请教,终于理清路线,追风逐日般赶到。 东方宰见他二人旖旎不休,心中泛起一阵古怪,高声叫道:“你二人若要谈情说爱,待此间大事一了,自可另觅佳处幽会,眼下却非缠绵之时。”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零虑一个激灵,才想起眼下的状况处境。适才她与阿颛旧雨重逢,喜不自胜,一时欢悦,浑然将周遭情景抛到九霄云外,而今东方宰这么一提,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听到“大事”二字,她眼珠骨碌碌一转,一指东方宰,朝阿颛道:“他要同你岳父岳母为难,你理所应当将他打发了。” 阿颛侧头一觑,看向光明神域一干人等,左瞧右瞧,先是在将楚面上停留,寻思他莫不是零虑之父?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知零虑生父乃光明神域之主,在灭神峦便听境君夫人曾问他为何掌门未至,那么他便不是掌门,自也非零虑之父了。 零虑见他迷惘疑惑的神色,莞尔失笑,说道:“你且先将这些不速之客打发了,稍后我再一一为你引荐。” 东方宰听她言语夹枪带棒,颇为愠怒,恚道:“小丫头果真是情窦初开,死到临头也不忘谈情说爱。也罢,老朽这便大发慈悲,送你两个齐赴西天,做一对亡命鸳鸯!” 零虑有心让阿颛在父亲眼前大显身手、多建功勋,将他往旁一推,离开了他的怀抱。阿颛转身直视东方宰,上下打量,说道:“你是境君夫人一方的前辈罢,你可知前些时候墨夜檀宫中发生了何事?” 东方宰早与境君夫人互通书信,自然晓得正邪之战的诸般详情细节。彼时境君夫人说灭神峦正当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时,偶得贵人相助,方才幸免于难。听他这么一问,果见他周身装束同境君夫人来信中所述别无二致,暗自恍然:“原来那日相助我帮死里逃生之人便是这位公子!”但此时双方是棋逢对手、各为其主,他心知肚明,却不当众宣言。 阿颛哪知他心思?只道他未得境君夫人传讯,仍对此一无所知,说道:“你们家夫人要我为她所用,承诺的好处却未实践于我,你眼下替她补上罢。”他不知兹事体大,关乎光明神域与心上人阔别重逢,心花怒放,一意要与她窃窃私语,不愿斗殴,遂提及此事,也息事宁人。 东方宰一愕之间,已知他意旨何在,是要以此为由劝他罢战,忙道:“慢着,冤有头债有主,夫人有何亏欠于你,来日方长,你自可寻她来偿,与老朽却毫不相干。” 他不为所动,阿颛亦无计可施,双掌一扬,说道:“那我得罪了。”他不待语声落地,左掌圈弧,右掌成刃;双臂揿举、连环相击。他所使掌法乃“海陨尸烂幽昙裁命术”中一门极其凌砾的内家功夫,名曰幽刖真气,乃掌中至尊,可破天下任何一种掌法,遇强则强,对手越是威力非凡,使将起来便越得心应手。众人只觉眼前红云漫天,便似一团烈焰沸燃而烧,却无半分灼热之感,反如隆冬腊月般阴寒彻骨。立马潜运内功真气与其相抗。辛亏阿颛重伤仍未痊愈,否则威力尚不止于此。 这一下先声夺人,东方宰也不禁为之变色。他与阿颛四目相对,受力最重,深恐对方掌法古怪,一时竟未敢硬接,连退三步。眼见对方掌影飘飘,狂风暴雨般源源不断,他退得快,阿颛乘胜追击,则更快,一掌已无声无息袭向他腹前要害,却是使上了千手观音掌的招数。 东方宰知倘若且战且退,只守不攻,时刻稍久势必落败,只有正面交锋,见招拆招,寻隙占被动为主动,方反败为胜。何况高手较量,生死胜败皆系于一发,对手来势之快,容不得他有片刻迟疑,忙出右掌抵御。 岂知他一掌递出,对方功过来的招数蓦地行迹,竟尔来无影去无踪。他这一掌便击在了虚空。 千手观音掌本是以虚实捉摸不定、扰人耳目见长,以达出其不意,行巧取胜之效。东方宰这一击落空,右边肩头露出罅隙,阿颛看得明白,伸指疾戳他肩井、秉风、天臑等数出大穴。东方宰大惊失色,不及撤掌,忙沉臂斜肩以避,但他既无先机,顾此失彼,这一避便为时已晚,数出大穴虽躲过一劫,肩胛终究不能幸免,硬生生吃了对方一指,顿时半身麻痹,奇冷犹如置地万年冰窟,知觉全无。 顷刻间之间,光明神域一干人等见此情状,皆暗自欣忭,看来己方命不该绝。 他中的这一掌却幽刖真气,此掌法虽不及千手观音掌神鬼莫测,但仍非同小可,只消击中血肉之躯,寒气随即透体而入,直渗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凝结成冰,受招之人非活活冻死不可。 辛得阿颛临敌经验未足,且心性天真,只求制敌,不求至人于死地,手下只使上了三成功力。而东方宰一侧一避,又卸去了两成,但即便如此,他已知今日绝无可能获胜。 一思及自己明明稳操胜券,东方宰怎甘心就此罢休?但若继续纠缠,十之八九将一败涂地,倘若令底下部署一拥而上,自不畏惧,可这样一来,零怒手中的掌门金印就得不到了,一番盘算不免竹篮打水、功亏一篑。 正踟蹰间,一撇眼见零虑在一旁兴高采烈的拍手叫好,正是为情郎壮胆助威,忽然想起境君夫人来信中所提到挟制阿颛为己所用的筹码,以及他二人适才的柔情婉转之态,蓦地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他右肩兀自酸麻无力,难以运劲,但左臂完好无损,长袖拢扬,风卷残云般朝阿颛拂去。 他这一拂不过是声东击西,见阿颛做势欲接,中途却蓦地变招转向,径直往零虑面门拍落。这一着骤起仓促、出其不意,别说零虑功力不济,难以抵挡,即使与东方宰不分伯仲,可猝不及防之下,也要闹个手忙脚乱。掌力未至,掌风已压得她喘息为难,自知招架不住,要跃起趋避,但对方来势猛恶、不留余地,早将她全身笼罩,提气纵窜时足尖却纹丝不动。惊慌之下,尖叫出声。 众人见状各自惊呼,一时未思及他这般做法是何用意,有心奋力相助,苦于相距太远,援手不及,步履赶不上东方宰掌势。 零虑立与东方宰左首半丈,阿颛却伫立在右,要想去救,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危殆中情急生智,一掌迅捷无论抵在东方宰后心大椎穴上,这是习武之人的命门要害,触之即损,别说是幽刖真气所击,即便是寻常莽夫戳上一指,恁你武功通神,也非死即残。 他这是困魏救赵、围城打援之法,只要对方不存玉石俱焚之意,便绝难无视,非设法抵御不可。即使他不撤招,但略微趋避,去势总不免要缓上几分,零虑便可脱出他掌力笼罩,退跃闪躲。他极力逼敌,足下步伐加劲,要绕过对手,护在零虑身前。 东方宰自不愿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亏,但他却肯兵行险招,身子只微微一晃,虽未彻底远离阿颛掌下所及之处,但却避开了大椎穴,他自己击出去的一拂仍去势不减,反而更倾迅猛。阿颛魂飞天外,他万万不能预料对方竟应变至斯。但他千钧一发之际已然绕到了零虑身侧,此时此刻他哪里顾得上什么胜败输赢,立即弃了敌人,伸左臂庇在心上人身前相护。 众人目睹此情,知道胜负只在瞬息之间,都屏息凝神,暗盼阿颛顾全大局、切勿儿女情长,免中敌人圈套。他们见零虑与其情意绵绵的情状,隐约心照不宣,晓得他多半便为零怒的乘龙快婿,那当然是勠力同心的自己人。 可阿颛不谙人情世故,且急迫之中哪里想得到这些曲曲折折?他若非儿女情长,也不会赴这一趟尘世江湖,更不会涉卷这许多是非恩仇。 他举臂相护,后身门洞大开,但东方宰心知只消稍有喘息,对方仍能化险为夷,遂并不变招去击对方要害,催动掌力,正中阿颛桡尺二骨。他这一掌猛烈异常,掌上真力虽已尽数交在阿颛身上,但余势竟尔不消,掌风横扫中,前方零虑依然未能幸免,脏腑受伤,哇的一声,鲜血喷溅,整个人站立不定,歪了下去。 阿颛中了一掌,卡啦声响,只感手臂震痛,桡骨已折,但他恍若不觉,只是厉声恸喊“虑儿!”曲膝蹲足,要去相扶。光明神域一方也是大惊失色,零怒要待出手擒敌,内息却无力相提,凫灵仙境一干人等又围了上来,各抽兵刃在手,以阻众人干扰角逐。阿颛尚未扶起零虑,东方宰二掌又至,仍是无视阿颛,直取零虑面门。 泥人皆有三分土性,阿颛虽秉性真纯,温和淳朴,即使东方宰打折他一只手臂,仍心无仇怨,但他此刻所作所为委实卑劣,已怒从心上起:“咱们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就是,是骡子是马但凭真功夫决断,你尽管冲我来便是,而今行此诡计,休怪我跟你拼命!” 他声色俱厉,东方宰倒真吓了一跳,阿颛胆敢同他拼命,但他可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说道:“我有何诡计可施?老朽要教训我灭神域的叛徒,与你何干?你自讨苦吃,英雄救美强出头,可怪不得我。” 阿颛不善言辞,明知他强词夺理,却三言两语为其堵了嘴无言以对,眼见他手掌穿过自己胁下击向零虑,忙挥掌去格。 东方宰这一下手法却是十分拙劣了,人人都能看出他是如之前那般故技重施、声东击西,看似针对零虑,实则是见机行事,待阿颛误以为他真欲对其痛下毒手采取措施时再伺机反转,出奇制胜。只有阿颛自己当局者迷,明明才吃了一记前车之鉴,仍未学乖,依然上当。众人大声提点“当心!”但到底为时已晚,东方宰奸计得逞,右袖挥出,两枚细若青丝的银针无声无息飞掷而出,稳稳当当插入了阿颛后心神道、灵台、至阳三穴之中。 这三处穴道皆位于脊椎,同样是致命要害之处,阿颛平素修行内功,真气扩散出去,盘桓于周身七百二十余个穴位之中,每一处单穴双穴或是经外奇穴皆有真气相护。这银针微不可查,虽贯了东方宰掌中劲力,却尚不足以至人死命,但要害受创,定非受伤不可。 阿颛身中三针,真力随即一滞,气血上涌,一口血尽数染在零虑皓洁无暇的裙袂之上,殷红一片、星星点灯,像极隆冬雪中寒梅。 东方宰一计成功,洋洋得意,知道这场较量有惊无险、总算是自己胜了,正要一捋袍袖狂妄几句,眼前忽然冷茫一闪,一物湮没无音而至,他知定是暗器,未待细辨,连忙回旋相避,但他既发觉得晚,又以为阿颛受伤之后再无余力负隅顽抗,遂少了提防,就觉胸口一凉,跟着剧痛袭体。垂目一觑,一把寒光凛凛的奇形匕首直插右胸,鲜血汩汩外溅,正是境君夫人赠予阿颛的那件利刃。那日而使之与人较量之后,他为寻来日野外营生、伐木杀畜之用,一直傍身而携。此刻被人接连暗算,他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刀上附了他手中劲力,刀尖刺入肉中,猛劲不消,一冲一带,东方宰摇摇欲坠,终于翻扬而跌。 他重伤倒地,半天爬不起来,阿颛此刻却只半蹲半伏,银针插入后心,他双臂尺寸未足,不够将之拔出,遂形容未及对方狼狈,这场角逐东方宰机关算尽,到头仍是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众人叫声雷动,凫灵仙境一方大败亏输,但统率行奸使诈,仍然挂彩,一时威风尽失,他们自是敢怒不敢言,扶起东方宰,一番窃窃私语,意欲悄声而退。 乲氏双侠拦腰而阻,逼他们交出了零怒所中之毒的对症解药,这才放人,一干邪魔外道终于灰头土脸的悻悻而去。 第二十八章 强敌已退,光明神域人人振奋,只喜得手舞足蹈。但舞过蹈足之后,又不禁愁眉苦脸。 阿颛后心那三枚银针并未淬毒,万幸无碍,但零虑受东方宰那一掌却伤及脏腑,卧在情郎怀里撑持须臾,还没温存一时半刻,便即不省人事。 零怒服了乲氏双侠夺过来的解药,运功不过数个时辰已然复原。阿颛于岐黄医理之道一窍不通,光明神域擅药者号诊零虑,望候问切,只说大小姐身中东方宰“封冰神掌”,内脏创伤极中,郁淤于腹,非药石所能治愈,唯有武功高强之人将其体内寒气逼出,自可不药而愈。但阿颛一身内功皆是阴寒路子,倘若强行运功,只会寒上加寒、非但不能救治,反而弄巧成拙,更恶伤势,只有先天极具罡风之气、并修行纯阳内功之人方可以阳克阴。 光明神域诸弟子所修内功皆走阳刚一派,运功逼毒倒也并非难事,苦于零虑中毒过甚,功力稍逊之辈便无能为力,纵观全山,也只掌门有此功力。但零怒毒质虽祛,内息真功却还只恢复三成,强行替零虑运功驱寒,数个时辰过去,也只逼出少许,实是无济于事。他恢复内功尚需十天半月,但零虑受伤颇重,能否撑过三日,已大悬难说。 零虑得父亲救助,虽毒未尽去,神志却恢复正常,不再昏厥,叫所有慰问之人都离房而去,只留阿颛相伴。 “我看见那老家伙拿暗器偷袭,可伤着哪里了?是什么暗器?当心有毒……”待零母将房门一眼,零虑再无矜持,弹起来就牵过阿颛之手,忽觉他手臂软垂,柔弱无力,一触之下,他立即蹙眉,关怀一问:“胳膊中毒了么?”捋开袖子一觑,但见阿颛半条肘子隆肿而起,径如双倍般粗,只吓得花容失色。 蓦地想起阿颛除中东方宰暗器希冀之外,仓促中更拿了胳膊替她挨了一掌。 “可痛么……”青葱玉指抚上他手臂,零虑只觉悲不自胜、凄如肝脾。受伤至此,痛苦无庸赘述。 “自然是痛,但也还受得住。”适才众人都去关心零虑之伤,分身乏术,却将他忽略了,竟无一人睬他,连自个儿亦当局者迷,而今零虑提及,方才后知后觉难堪痛楚。他眉目约含隐忧,咕哝道:“骨头断掉了,也不知能否续上。”是否沦为残废倒也无关紧要,只是如此一来,他便深恐要遭心上人嫌恶。其实断骨于习武之人而言乃家常便饭,人家说常在滨边行,哪有不湿鞋?经常刀口舔血,有朝一日总将伤了唇齿。而常在刀光剑影中厮杀之人,受伤在所难免,骨骼受挫而折,轻轻巧巧便能续上,只是阿颛从前过的平平稳稳,别说受伤断骨,更是从未与人过招动手,毫无经验,故而一出山便接连吃亏。 零虑点了他臂弯诸处麻软之穴,使其接骨无痛,跟着提起阿颛臂膀,一拉一撑,高隆凸起的桡骨立即平复原位,她放下胳膊,说道:“且先麻一阵,几个时辰之后再解,痛楚自轻,近日不得胡乱手舞足蹈,以免断骨错位,否则一断再断,那可续不上了。” 阿颛嗯了一声,忽地心念微闪,想起一桩事来,问道:“那日途径一方乡村,有双夫妻大闹别扭,只因丈夫右足跛瘸,他妻子便要另寻新欢……唔,虑儿,倘若我手臂终究不能痊愈……” 话已至此,零虑无需再听也知他所问何事,未待阿颛一询出口,便笑盈盈的打断他道:“你赶紧住口,这种事何需质疑?但凡是个女人,都尽拣佳偶为夫。”顿了顿,见阿颛面色古怪,拿腔拿调道:“故而你切勿粗心,得将胳膊养好了,否则……哼哼,谅你也能预料得到,后果自负。” 阿颛却听得懵懵懂懂,寻思:阿虑闪烁其词,照她的意思推测,莫非肢体健全时便是佳偶,恩恩爱爱,缺胳膊断腿后就不是佳偶、该分道扬镳了?天下哪有这般荒谬之谈?喃喃道:“可若你重伤不愈,我绝计不会弃之如遗,舍你而去。” 他怕越扯越离谱,只小声嘀咕,但他虽说得隐晦,却还是给零虑听见了,挑了挑眉,揶揄他:“人家都说宁信世间有鬼,也绝不可信男人之嘴。”阿颛大感疑惑,一本正经的问道:“这是为何?”零虑笑语嫣然,再接再厉的奚弄:“只因外头的男人善于卖弄唇舌,讲起话来娓娓动听,但实践行动却强差人意。说一套是一套,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套,实在令人鄙视。” 阿颛大谬不然,正要据理力争辩驳几句,房外蓦地有弟子前来叩门:“颛公子可在?掌门有情!” 房内二人面面相觑,阿颛诧异问道:“不知你阿爹唤我过去所为何事?”零虑也暗中揣度,思索片刻,警告他:“定是要褒奖于你,稍后你见了我爹爹,万万不得无礼!”阿颛站起往门边走去:“这是当然,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零虑大喝:“站住,我的话尚未讲完!”阿颛依言转身,疑惑相望。她面颊忽然潮红,神色忸怩了一阵,赧着脸续道:“你若同我阿爹独处一室,切勿管他叫前辈、掌门、大叔大伯之类,得问岳父大人安好,你听懂没有……!”说着双颊生晕,女儿娇羞显露无遗。 阿颛人虽质朴憨实,绝非愚不可及,自然听懂了她言下之意是亲口承认自己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只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乐了半晌,美滋滋的出了房门。 他随通传弟子步行,来到一殿之前,那弟子往里面鞠了一躬,敬声谏报:“启禀掌门,颛公子已到。”殿内零怒应道:“嗯,你且退下。”待那弟子离开,零怒叫阿颛进殿。他心绪忐忑,长吁口气,一抚胸脯聊以镇定,提步入内。 来时他眉开眼笑神采飞扬,兴奋不能自已,当真与零怒四目相对,却又不禁腼腆。他与零虑能否终成眷属,父母之命不可或缺,倘若对方瞧自己不上,想与心上人双宿双飞那可就难于上青天,只盼零怒赶紧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问了,尽快放他走人。他如坐针毡,哪里还能惦记零虑先前那番孜孜交代? “颛公子不必客气,请就坐罢。”他本来正襟危坐于大殿中央,见阿颛到来,忙起身相迎,极尊待客之道。 当人情绪焦灼紧张、局促不安时,心思格外敏感细腻。阿颛听他说不必客气,然自个儿举手投足之间却极其客气,显是寒暄,倘若真心接纳,大可不必这般见外,心头一沉,只觉大事不妙。也不去理会他的酬酢,问道:“不知掌门唤我前来有何吩咐,就请示下罢。” 零怒斟酌片刻,面上难色尤其显著,到底还是慎言启齿,说到:“我光明神域遭逢大难,本拟就此风流云散、一败涂地。天可怜见,颛公子援手甘霖,扶危济困,助我神域免受大劫,举教千百余弟子皆感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此番话都是肺腑之言,说着面朝阿颛深深一拜。 这可让他受宠若惊了,万没料到零怒传召自己竟是为此而来,一时闹得手足无措,忙俯身将其搀起,学着对方的口吻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掌门忒也折煞我了!”他为此连桡骨也折断一截,自非举手之劳,这番谦辞委实言过其实。 感恩戴德之后,零怒也未拿出什么实际好处相赠相馈,面上难色依旧,说到:“公子雨露再造之恩,鄙人无以为报,他日但凡公子言有所命,即使赴汤蹈火也不容辞。”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自觉口头承诺已然做足。语锋一转,问道:“今日我见公子与小女颇为投缘,却不知这丫头如何与公子相识?” 他说这话正中阿颛下怀,于是七嘴八舌言简意赅的将零虑与他那番经历笼统阐明,只是桃花树下一夜旖旎这一节羞于启齿,遂隐瞒不吐。 零怒听来啧啧称奇:“虑儿这两年背井离乡,我只道她一直潜身与凫灵仙境,却不知更有这番风风雨雨,实在是难为这丫头了。唉,这孩子自幼命苦,难得他人怜惜,而今费尽千辛万苦,荣归故里,却又命不久矣,即受夭殇之祸,唉,这孩子真是时乖运舛,命苦啊命苦……”他说得没完没了,仿佛零虑乃全天下最为不幸之人。 他虽夸大其词,听在阿颛耳中越是字字珠玑,每多听一句,心坎便沉重一分,待听得十几句后已是心急如焚、万般心焦,问道:“如此怎生是好?阿虑所受之伤当真便棘手至斯,无药可治么?”遥想彼时,他师傅也是说零虑身患重疾,束手无策,故而才遗言他二人不远万里前往歆澜山亭前洞,寻求唯一解厄之法,可如今旧疾未去,又添新虞,且更是性命攸关。说她命运多舛,也是真真切切。 零怒却不直言相告,说道:“颛公子,大家都是性情中人,我一眼便知你对小女情深意重,你既肯为她舍生忘死,一生也定然待她一心一意。将她许配于你,我自是放心。” 阿颛只听得心花怒放,料想他突然答非所问、改口将这两桩事混为一谈多半旨有别异,是为了抛砖引玉牵出下文,遂并不接腔,静以候之。 果不其然,零怒见他并不插口,续道:“可儿女情长终究不能与命相比,倘若一命呜呼,人之身死,四大皆空。有何情爱可谈、有何风月可言?” 他虽说得侃侃,阿颛也一字不漏闻在耳里,却一字不解,只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寻思倘若零虑当真不幸,香消玉殒,他大不了横剑自刎相殉便了。眷念既去、心之同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所以对零虑死心塌地,并非流连风花雪月。他同她之间的风花雪月也仅限那一夜,不过是羁绊那个人。因其生而生、随其去而去。他早已看淡生死,倘若世间没有零虑,又或他未曾与其缘起,他便成全了师傅,以己之命换其一偿生平执夙。 零怒明知他云里雾里,说道:“颛公子,鄙人曾几何时也曾年少轻狂,风流倜傥,但由于某些原因,终究未能与结发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需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些事情,泰然处之、淡然视之;莫执着、莫强求、莫怨天尤人,方可活得自在潇洒,你明白么?” 这厢阿颛不以为意了,摇头道:“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知能淡则淡,倘若不能,便随心而安、率性而为。求得则已、求不得便同赴无疆,共殁而去。” 他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零怒听来颇感讶异,不禁多瞩目两眼。但见他剑眉星目,俊泽风清,眉宇间却殊无朝气,只一缕忧郁凄凉之色萦绕而旋,容色非寻常之人所合,秉性约摸极为孤僻,看来决计难以听从旁人劝慰,与其兜兜转转,不如一气呵成直截了当的提出来,于是说道:“颛公子情比金坚,原是君子之风。但虑儿眼下情景却颇为迥异,我且相询,倘若而今有望能令小女康复,公子该当如何?” 阿颛闻言心头一凛,冲口而出:“只教尚有微望,无论如何我也得设法令阿虑痊愈!”零怒点头:“可这世间万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倘若目前果真有法子,却需予以极其沉重的代价相付,你可情愿?”他既有此一言,阿颛纵使再天真也晓得他已获解救之途,激动不能自已,切切道:“有何不情愿?再沉重的代价也不过是以命相替。”零怒摇头:“倒也不至一命抵一命,可若说要你同虑儿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往来,他日江湖再见,也只是陌路重逢,你万万不可再行纠缠。如此也心甘情愿么?” 这确实将阿颛问住了,心头思量须臾,到底无果,奇道:“是何锦囊妙计,竟需这般古怪的条件?”貌似零虑身上之伤与他相伴与否并无挂钩,这两桩事混为一谈,简直是无稽之谈。 零怒长叹一声,斟了杯茗,一字一句的娓娓道来。 零虑所受之伤乃因受了东方宰掌上余势,阴寒入体,淤结入腑而无法逼出所至。只消修行至阳至罡的内功高深之人方可治愈。光明神域群弟子无能为力,只零怒一人身具此项能耐,却无力施救。但旁的细枝末节三教九流却不乏此类人物。乲氏双侠膝下有一子,名讳“乲隈”早年承蒙高人传授“先天伏魔”神功,习得一身上乘阳刚内功。以他之力,足可逼出零虑体内寒气,万。 只是乲隈有言在先,除非零虑以身相许,否则定当袖手旁观,绝不出手。 他本就是一介纨绔子弟,依仗双亲在武林中的地位,飞扬跋扈,天下人皆不放在眼里。两方虽颇有交情,他却恬不知耻,丝毫未顾薄面,也不怕因此得罪了光明神域一干弟子,一心只要抱得美人归。乲氏双侠多番斥责,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不顶用。 以零怒嫉恶如仇、正义凛然的秉性,自不肯将闺女下嫁这样一位无耻之徒,但经不住零母以泪洗面,苦苦哀求,况且事急从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法子,只好哀怜祈命。 阿颛听罢叙述,先前雀跃的心思顷刻间土崩瓦解,跌落谷底,只觉天地间一片鸿蒙,天旋地转。他堕在云雾缭绕之中,找不清来途去路。 原来,零怒是找他卸磨杀驴来了。 一瞬间,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寻思:零掌门虽过河拆桥,有悖道义,但他也是无可奈何。倘若世间之那位乲公子能救零虑性命,那我该何去何从? 想起零怒适才言道儿女情长终究不能与命相提并论,否则人之死矣,四大皆空,哪还能谈情说爱?这世间,任何事都可弥补,都能逢原,即是破镜,亦可重圆,唯独性命极度稀罕,人手一条,一旦错失,悔之晚矣。 阿颛走后,零虑等了半晌,他却一去不回,歪在榻上稍做休憩,她本已精疲力尽,这一歪便沉沉入睡。直至六个多时辰之后,翌日辰光拢曦、日上三竿时方才意犹未尽的醒转。 她虽重伤未愈,但得了零怒以力相镇,四肢百骸不痛不痒,昨日只是酸软无力,一夜修养之后,只觉精力充沛,说不出的舒坦受用。她一个鲤鱼打挺跃下榻来,七手八脚披了裳子,呼叫奴婢侍奉,洗漱颒盥,出了门去。 她遇到几个同门,咨询阿颛身在何方,一众同门相顾疑惑,均不得而知。于是直奔零怒寝殿,要瞧心上人昨晚是否在父亲殿中住宿过夜。 第二十九章 她信步姗姗,暗自揣测昨宵阿颛与父亲的秉烛夜谈所论内容,多半是在商榷自己的婚姻大事,阿颛为本派立下汗马功劳、大勋卓著,又生得粉粉嫩嫩,一派小白脸的形容,正是良人之相,父亲哪有理由嫌弃?他虽两袖清风,但江湖武林之中却从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 岂知她到父亲寝殿一问,零怒挥手答道:“颛公子昨晚早就夤夜下山去了,而今只怕已在千里之外。” 零虑大惊失色,跳将起来,尖叫:“他下山去做什么?怎未支会于我?”零怒道:“他自是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了,你今后也不必再见他。”零虑听得莫名其妙,问他:“不,阿颛绝不会无缘无故一走了之,可是您昨夜同他说了些什么话?阿爹,定是你赶他离开可对?你何以至此,她从未得罪过你啊……!”说到这里,语声哽咽,潸然泪下。 “他即使得罪我,倒也罢了,为父岂是小肚鸡肠、胸襟狭隘之辈,我所以令他离开,全是为了你好。他不辞而别,于你焉知非福?”眼见闺女梨花带雨,零怒苦口婆心的劝慰:“你虽与颛公子情深意切,但你可知他并非良人?”零虑不以为意,阿颛待她如何,可说日月能鉴,父亲这话却又从何说起?她无论如何不敢苟同。 零怒又道:“不错,他确实于我光明神域施有大恩,日后如有机会,可再图补报,即使粉身碎骨也无话可说,但一码归一码,你的婚姻大事不可葬送于此。”零虑越听越是一头雾水,问道:“嫁予阿颛为妻,是女儿梦寐以求,何来葬送一说?” 零怒悲戚一叹:“你终究忒过年轻,情窦初开,哪能居安思危?你说你求之嫁予颛公子为妻,你可对他的秉性了如指掌了?”零虑心中暗忖:这还用得着多说?世间只怕再无第二人比她更为熟稔了。 耳听零怒继续说道:“昨日你将师叔同我告之,那日灭神峦一战,我方正道之师本已攻入墨夜檀宫,眼见就能将凫灵仙境一举全歼,稳操胜券。全因颛公子横插一手,从中作梗,才令名门正派这一行功败垂成。损失数万人马,终于未能将那帮魔党彻底铲除。颛公子为虎作伥,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昨日东方宰败走后,零虑与阿颛互诉衷肠,倾吐别来情愫,曾将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知他所以为虎作伥,实乃另有苦衷,归根结底只因寻她而起,并非他本性多么十恶不赦。大可体谅,亦可原宥,浑不知父亲何以这般针对,凄然道:“天下只怕无人能待我比他更好,也只有他一人才肯为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零怒摇头晃脑:“此番情谊,却有动人之处,无怪你泥足深陷。但你需知,那日颛公子助纣为虐,昨日又能行侠仗义,如此乖戾无常、肆意妄为。他日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倘若哪日你给凫灵仙境中人擒去,迫使颛公子大杀四方,只怕他也做得出来。你的夫婿并非定是正人君子,但绝不能正邪不辨、善恶不分!” 原来零功力恢复委实迅速,替闺女驱寒并无大碍,足以成功。将楚在灭神域曾为阿颛所败,他要强好胜,堪不破胜负乃兵家常事之理,自觉输给后生晚辈实在是丢人现眼,尤其是大众广庭之下,更是无地自容,同零怒提及阿颛在墨夜檀宫中的种种事迹时不免 他说这话时斩钉截铁,语气坚硬,毋庸置疑。零虑晓得父亲脾性固执,一旦先入为主认定了死理,论什么也咬定青山不放松,再说下去只是多费唇舌、无济于事,徒增无谓烦恼,于是曲意逢迎几句,赶紧告辞。 零怒却道:“你休要再度离家出走,更不许你偷偷摸摸前去寻人,安安心心在家中修身养息,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婚姻大事,自有为父同你阿娘物色操心,绝不委屈了你。” 零怒也曾饱尝风月情场中求而不得之苦,知她听了自己这番长篇大论定然悲从中来,夂箢指令一下,立即极力劝解宽慰,零虑只口头应承,全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蹒跚着步履匆匆回房。 踱到闺房门边,零虑正欲推闼而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壁上方似乎有异,抬头去觑,只见门帘上一绺青丝垂坠而下,尾端系有一物,似乎是张折叠起来的纸笺。只因挂得太高,先前出门又未回头观望,故而此刻才见。 零虑足尖一掠,窜身数尺,将之摘下,拆之一阅,纸上仅有寥寥数语,却令她耸然动容,其上书道:风送红雨宵阑欢,乱飘武陵春香岸;人说缘悭成无意,何处从来何处还。哪时流浪芳菲醉,子兮为梦尽黄粱。 句句凄苦,字字苍凉,字里行间充斥了难以言喻的柔肠百结、哀莫惆怅。 笔迹潦草,歪歪斜斜。零虑一觑便知所书何人,抹尽的泪痕复又再咸,喃喃道:“这是他的诀别信么?阿颛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了……”她明知他并非不再回来了,而是已经迷途知返、回归故乡,回翙隰谷去了。 揣这在张纸,零虑转身去了马厩,但见满圈骏马,却无一骑青骢,看来阿颛连坐骑也一并牵着走了,除这寥寥只言片语,什么都没留下。 她听零怒言道阿颛昨夜酉末戌初便已离去,即使此刻起马不停蹄,一时半刻也决计无法追上,所辛阿颛只是回到翙隰谷,不会折向别处,总能找得着。待伤势好转,再去寻觅也为时不晚。 但话虽如此,心中却不免恍惚彷徨,这些天以来同心上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后又意外失散,不想方始重会,又社燕秋鸿、离绪分飞,难道普天下的有情之人都是这样聚少离多? 从马厩里回来,她一路心不在焉,一会暗自埋怨父亲处事有失妥帖,竟以这般缺德之法伙同乲氏双侠故弄玄虚,委实大悖一派掌门的风范;一会又指摘乲氏双侠欺世盗名,阿颛方才将这二人从东方宰手里救下,转眼之间便恩将仇报,损毁恩人姻缘,哪里称得上侠之一字?有朝一日她若逮着机会,定要叫他二人那儿子饱受鳏夫之苦,以泄心头之恨!一会又怨天尤人,暗道自己一世命苦,人人瞧之不起,好容易觅得如意郎君,又这般一波三折不得安宁,真是天道不公! 她心不在焉,走走停停中不易撞上一人,那人身高体阔,一撞满怀,身上护体真力反弹,立即站立不住,啊哟一声,歪倒在地。 她正自心烦意乱,此刻突然为人冲撞,立即要将满腹牢骚尽数倾于对方身上,尖声大喝:“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摔了姑娘绝难善罢!” 顶门一个温和谦恭的声音徐徐传下:“鄙人莽撞,实在过意不去。零姑娘有伤在身,不打紧罢。”说着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掌伸下来扶。 零虑听这声音颇为耳熟,但确信并非本门弟子,一抬眸,只见卢彦弯腰俯首,正欲相搀。他身旁一人挽臂在左,浅笑靥靥,娇艳欲滴,正是伊晚。 见是外人,零虑满腔义愤填膺便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尽皆憋回肚中,也不去触卢彦之手,自顾立起,冷声道:“怎么?你二人仍逗留在我山中以做客卿,竟无拜别之意?”其实以她的身份,逐客令原非她所能颁,但杀师之仇其深似海,这二人同天冥古皇亦属师徒,而今虽是仗义援助而来,且阿颛虽与其冰释前嫌,但那是他心如止水,竟也将恩怨仇也看得淡了。零虑却一直耿耿于怀,芥蒂难消。 卢彦为人和顺,轻易绝不动怒,零虑无礼在先,他却仍彬彬有礼,正色道:“令师之事,尊夫言道一笔勾销,已亲自从鄙人此处报了。倘若姑娘仍无时或忘,不忘大仇,在下而今身在此处,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便了,只求姑娘念我一命相偿,报仇雪恨之后,切勿迁怒旁人,家师令师之间的恩怨也就此揭过,两两相抵。”他说这番话大气凛然,慷慨赴义,颇具男子气概,令零虑心头一震,寻思他身上这份清廉正直的形容阿颛也身具若干,只是一个豪迈,一个淡漠,虽异曲同工,气魄却完全迥然。阿颛是古井无波、似清镜明月;他却是干脆利索、犹如风帆停泊。 她不禁寻思,倘若有人这般质问阿颛,他绝不会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会反问那人,你要待怎样?而后对方说怎样他才欣然受之。 伊晚在旁只听得如痴如醉,一拉他衣袖,以示他切勿意气用事。卢彦报她宽慰一笑,握着她柔腻的掌心,眉目传情。 零虑听他提到“尊夫”二字,大喜若狂,试问她自出得翙隰谷以来,何人承认过兹事?到得荣归故里,阿爹阿娘竟人人反对,着实令她大失所望。不料这一词竟首次从卢彦口中洋溢而出,脸上蓦地面红而赤,娇羞无限。她心头喜悦,愤恨即消,说道:“我也并非毫不通情达理之人,天冥古皇那厮打我师傅一掌,阿颛亦送了你一掌,两两相抵也勉强说得过去。罢了,我也不来为难于你。” 卢彦并不知零怒反对他二人缔结连理之事,在灭神域时曾亲耳听闻阿颛咨询境君夫人,当时他称零虑为未婚妻,以尊夫相敬,自是正正当当,不料竟意外搏得零虑好感。听她居然松口,各自大乐,卢彦笑道:“我便料知非胡搅蛮缠之辈,果真晓之以理,这厢多谢海涵!” 零虑随意嗯了一声,实则仍在为尊夫一词而喜,对这几句话置若罔闻,瞥眼只见他二人手边各牵一匹按辔荦骓,想起自己适才的一番喝问,愕然道:“莫非我当真一语成谶,你两个欲行下山了?” 卢彦笑道:“正是,这一趟名义上虽是同道互援而来,却非但没能帮上什么忙,反而累及贵派城门失火,哪还有颜面再做逗留?方才同令尊辞别,而今就要下山去了。”说着一携伊晚之手,两人相视而笑。 零虑忽然想到先前零怒那番话,寻思稍后父亲定然遣人来看管监视自己,以防自己偷溜下山去寻阿颛。她凭一己之力要想避过重重眼线顺利下山委实困难,非需旁人帮忙方有良机。但她许久未归,山门中并无心腹,阿娘也同父亲不谋而合、一个鼻孔出气,绝不会暗中相助,眼前这他二人与自己过节已释,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以求援手? 可若平白无故直言相告,对方不愿开罪阿爹,多半不会答应,于是试探问道:“你两个初次驾临我山门,却这般急匆匆的就走了,莫非身有要事?” 伊晚脸色变了一变,正欲启齿,卢彦却不慌不忙道:“我二人同师傅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下山去自无大事,不过是恬颜再行叨扰罢了。” 零虑见微知著,一观伊晚脸色有异,立知必有隐情,但想来对方既执意不肯吐露,她无缘无故,若追根究底,实在不宜,心念一转间已有屈留尊驾之计,笑道:“其实若是旁人,是去是留同我毫不相干,但你两个却另当别论。我三人之间罅隙未除,你们就这么稳稳当当的走了,我却如何能轻易放人,胸中这口恶气又如何咽的下去?” 伊晚这厢却不干了,大声道:“适才你亲口允诺,此事就此作罢,再不与我二人为难,怎地转眼就要出尔反尔?” 这下倒将零虑问住了,适才言犹在耳,确是她亲口表叙,此刻着实无言以对。她正在语塞,卢彦已道:“姑娘就不要拿我二人消遣了,究竟意欲如何,不妨坦率直言,鄙人遵从吩咐便了。” 此话正中零虑下怀,她盈盈一笑:“要我既往不咎、放你二人离去也未尝不可,只是你二人需得依我三桩大事,一一办妥,过往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令它烟消云散,日后江湖重会,尽可握手言欢。唔,你二人大可放心,我这三项吩咐说易不易,说难却也不难,绝不脱离你二人能耐范畴。既不违背武林规矩、江湖侠义之道,亦不昧天地良心。” 她对虿螅毒神向来尊重,按理本不该拿师仇为筹码行此无赖之举,但能同阿颛双宿比翼乃师傅临终唯一遗愿,亦是她毕生夙愿,倘若她不设法逃走,今生今世只怕再与阿颛无缘,遂之好事急从权。 卢彦二人面面相觑,交换了几个眼色,卢彦道:“姑娘此话当真?实不相瞒,我二人有个十分厉害的对头,近日听说也到了山下城中,约莫是探得我二人行踪,寻晦气而来。这个对头乃是邪魔外道中的高手,武功高深莫测,鄙人深恐她终于找上门来,未免连累贵派殃及池鱼,牵扯无辜,方才急于告辞。” 他正儿八经的娓娓道来,所叙字字属实,字里行间将他那对头身价抬得颇高,零虑却不以为然,寻思天下除凫灵仙境一教,还有哪一家哪一派有胆来此自寻死路?遂并不在意,摇头道:“愚不可及,而今武林之中,还有哪处避难所较我光明神域更为安全?我这厢第一条吩咐便是要你二人老老实实宿在山上,盘桓些时日,待我点头允可,方能下山。” 卢彦二人没料到她的条件竟简易至斯,大赶纳罕,同时却又想到倘若她永世不点头,岂非要在这山上寄人篱下一辈子? 零虑知他二人的顾忌,宽慰道:“不必忧心,至多十天半月便已足矣,我阿爹若问起,自有我去周旋。” 卢彦送了口气,又问:“不知后头两桩差遣又是如何?”零虑鼻腔一哼:“无需心急,待你将这一桩办妥了,届时自会告之。” 卢彦嗯了一声,忽道:“一切便听从姑娘指挥,只是不知稍后尊夫回来却怎么说?” 这话实打实说到心坎里去了,眼眶一涩,湿漉漉的道:“他一去不复返,哪里还会回来……”正幽怨间,蓦地神思一紧,灵光闪处,抓住了一丝重点,瞪大了瞳孔惊问:“你怎知他不在山中,你瞧见他下山了?” 卢彦见她格外激动,微觉诧异,点头:“昨晚婵娟丰圆,我二人潜夜坐在那边岭上赏月,尊夫便牵着坐骑往蹊径处下峰,朝东南方驰骋而去……” 他的话尚未说完,零虑脑中轰然炸裂,双目圆睁,急声问:“你确信不曾眼花看错?他果真往东南方而去?”卢彦仔细回忆片刻,肯定道:“正是,千真万确。” 第三十章 零虑见他那副毋庸置疑的形容,知其并未撒谎相欺,寻思倘若阿颛是回翙隰谷,必向西北而行,往东南是背道而驰,无路可走,他为何南辕北辙?琢磨半晌,她恍然大悟。 西北方是折回翙隰谷的途径,东南则是前往歆澜山亭前洞的方向。多半是阿颛听了父亲那一番捏造之辞,心灰意冷,一心只想远离这红尘俗世,却始终无法忘怀他们来时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一朝成凤,故而才折而往南,去亭前洞讨那一门净穴术,若如到手,定然悉数相赠,以免自己跋山涉水。 她知他即使获术而反,也绝不会同自己照面,他会悄悄将之置于她能窥见之处,而后神不知鬼不觉扬长而去,像从未来过一样,像他留笺辞别一样。 思及此,零虑只觉满腹心酸,对父亲的埋怨相应而增,对阿颛的执念也愈加沉重。 六日时光转瞬即逝,这六日以来,零怒果真调了四名奴婢仆从整日价傍在闺女身畔,狗皮膏药般如影随形,摆不脱亦甩不落,时时刻刻行监坐守。 他自个儿每日都抽个把时辰为闺女行功驱寒,并详细端详闺女神色有何异样、枯槁颓唐与否,零虑思君心切、念君悠悠,却勉强将思念敛埋于心,不露声色,佯装若无其事,对阿颛之去绝口不提。但又深怕做得忒过刻意,欲盖弥彰,令父亲起疑,只偶尔聊表不满,打消零怒的疑虑,以求他放松警惕,便与乘机溜走。 初时她同零怒说自己与卢彦二人一见如故,知己投缘,要留他两个薄尽地主之谊;且天冥古皇人所崇敬,今番有幸得会他的嫡传底子,千载难逢,正好请教他老人家的英雄神迹……这番说辞滴水不漏,零怒自然允了。 零虑只待六日寒气尽数逼出体外,康复痊愈之后,立即与卢彦二人互通书函,令他俩想个法子将身边一堆寸步不离的影子笼统引开,她便走为上策。 伊晚心细如发,连施妙计,趁第七日三更半夜、人困马乏之时往零虑房中投掷催眠药剂,众奴婢仆从抵挡不住,昏昏欲睡,终于接二连三的歪倒,连零虑也大会周公。伊晚窗棂外偷窥,见众人都已不省人事,这才缓步踱入,给零虑喂以一枚醒神丸,解取催命剂的药效。 零虑惺惺忪忪的醒转,一阵迷惘,伊晚连忙捂住她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指窗外:“时刻到了,咱们这就摸黑下山。”零虑蓦地恍然,点了点头。伊晚有备而来,包袱干粮坐骑路径都已筹谋妥善,依照计划施为,顺顺当当的下了光明神域。 这一趟出逃实是惊险交崩,行踪数度为人察觉,三人不敢急遽奔行,以免闹出什么风吹草动,惊出零怒,那可万事皆休,只亦步亦趋匍匐前进,走两丈又匿身片刻,如此走走停停,直至一唱雄鸡天下白时方才抵达市镇。 其时旭日东升,晨光略晞,大街小巷已有摊贩争位而摆,他三人又乔装易容,闹市中即使同门追缉而至,也决计查不到蛛丝马迹,住行歇宿皆可高枕无忧。 奔至晌午,一行三人踱进一家酒楼,要了饭菜,零虑却只叫小二送壶女儿红上来,一见酒壶上的瓶塞,她忽然想起阿颛在桡鹨城中初临酒楼时的光景。那日,他腰间形影不离的盛酒葫芦里的东醴醉见底,管店伴送来,那时他尚不知其实所谓的东醴醉只是比寻常女儿红多了一味暗寥香草,并多窖藏了几年而已。 他无酒不欢,却并不谙青洲之道,只是多年来习以为常,将师傅的佳酿当水饮了。他两袖清风、百无一用,唯具一身好酒量,可千杯不醉。 一顿饭吃下来,她只顾心猿意马,一桌佳肴却未动几口。用罢午膳,卢彦道:“我二人那对头多半便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这就分道扬镳罢。”零虑伸臂一拦:“彼时你说了要依我三桩大事,而今堪堪办妥其二,眼下你两个走了,这最后一件却要办到何年何月?我又到何处去寻你来?”其实她目前并无什么大事需借旁人之手,唯一的难处便是探知阿颛行踪何处,只是她脾性喜闹,从前背井离乡、远涉重洋,一路也有阿颛相伴,而今却是孑孓一身,走到哪里脑子中都是阿颛的影子挥之不去。未免孤单,遂意欲挽留他二人相携同行,以缓相思之苦。 她知卢彦定然刨根问底,要问她这最后一桩大事究竟是何天大的事,一度办了一了百了,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且不必心急,待我用得着你二人时自当差遣,你两个只需随身候在左右便可。”伊晚虽脾性和顺,但终究不能同阿颛相提并论,零虑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未免欺人太甚,眼下听她话中之意竟似要自己二人为其贴身侍从,为隶为仆,不免七窍生烟。于是赫然站起,怒道:“岂有此理,我又并非你雇来的奴婢!” 她一跳起,卢彦连忙拉她坐下,安慰她稍安勿躁,随后向零虑道:“左右我二人亦打算南下去寻家师,原是同道中人,结伴而行正是求之不得。但姑娘可想清楚了,我二人那对头委实厉害得紧……”他三番五次强调兹事,零虑不免来了兴趣,问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令堂堂天冥古皇高徒忌惮至此?” 卢彦朝周遭看了一眼,确无异状,这才低声道:“是姬阴魂。”一语平地惊雷,零虑悚然动容。那时她随境君夫人前往翙隰谷求医,与姬阴魂这女人不期而遇,赶在了同一时刻。双方虽皆是邪魔外道之类,却从未同流合污,各自雄霸一方。她二人都晓得虿螅毒神一日之中仅治一人这条规矩,一见面便分外眼红,师傅尚未出面,双方已短兵相接斗了一场,境君夫人一方携有多位高手护卫在侧,却也险些全军覆没,这女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彼时零虑亲眼目睹她屠人之惨,真真是惨不忍睹,她也差点载其手中一命呜呼,遂一直记忆犹新,至今心有余悸。 见她脸显惊惶之色,卢彦知她已生惧意,起身道:“正因是她,故而我才不愿与姑娘同行,只怕殃及池鱼,倒非存心排挤,姑娘千万不可误会。”零虑却道:“这你倒多虑了,我同她亦有过节,只要撞上,无论与你二人同行与否,只怕都难以放过我。与其单枪匹马,不如三人携手,即便狭路相逢,合三人之力同仇敌忾、以三敌一,总强过各自为战。” 她倒并非有意拉对方二人下水,实乃实事求是。当然初临翙隰谷时,她为师傅以借口摈拒了姬阴魂求医,她睚眦必报,这一遭无功而返,自然对零虑认咬牙切齿,果真遇见,岂有饶恕之理? 卢彦二人大喜,激动道:“如此甚好,咱们便相携而行、和衷共济,只消找着了家师亦或尊夫,那便不用惧她了。” 之前他知零怒身上负伤,如若姬阴魂攻上光明神域,虽未必便能捞到什么便宜,总需牵连几条人命,故而才打算早日觅到天冥古皇的行踪,趋灾避祸。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三人早早更换了马匹,匆匆向南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马不停蹄,五日后已在光明神域数千里之外,既然沿途上平平安安,前路多半再无险境潜伏,三人都如释重负。 这日抵达一座城池,闹市里摩肩擦踵、熙来攘往,商铺摊贩数不胜数,繁华已极。三人都未来过,只觉城中处处金碧辉煌,别有一番气派,虽武林中人淡视黄白臭铜,但年轻人好奇心胜,少见多怪,都有意一饱眼福。在城中兜兜转转遛了几圈,待过了眼瘾,三人这才上客店用饭。方才落坐,尚未唤来小二,就听左首便一人恶狠狠的道:“你这身裙子光鲜靓丽得紧吖,瞧来定是哪门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罢。唔,这明眸皓齿、碧玉可人的形,你阿爹阿娘定是十分疼你的了。” 说话之人温婉娇媚,斯斯文文,是个及芨出头的妙龄少女。另一人哆哆嗦嗦的道:“是……是,不知女侠有何……吩咐?”也是个少女的声音,只是语气战栗,吞吞吐吐,似乎颇为惶恐。 先前那少女呵呵娇笑:“我不是什么你侠,我是江湖上恶贯满盈的大盗女贼,我生平最是痛恨命好有福之人,今儿个撞见了我,算你时运不佳。”顿了一顿,续道:“不过我该如何罚你,倒是个问题。将你全家满门抄斩是个好法子,但姑娘我疲得很,如此忒了累人……唔,我瞧你细皮嫩肉,这张面皮生得委实不错,无怪天下的男人见之侧目,不如我将你左半边脸皮撕了下来,亦或扣掉你一只眼珠子,毁去这副容貌可好?” 这话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但她仍是言笑宴宴,只另一位少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捂着右眼摔了下去,直痛得满地打滚,连嚎叫也发不出了,只留一地血线。 见此情状,旁人无不骇然,伊晚一拍桌面,擒着只酒壶踱将过去,与那少女同桌而饮。此时那少女将对方眼珠扣了出来,掂在掌心又捏又蹂,看也不看足边一眼。 伊晚笑道:“我看这位姊姊穿着秀丽、锦衣华服,瞧来必是哪门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命实在是太好了,但一般旁人越是好命,姑娘我便越是羡慕嫉妒恨,今日碰巧撞见了我,算你运气不好。” 她虽照猫画虎,但话中有话,指明对方所以痛恨命好有福之人便是因自己福薄,羡慕嫉妒恨,故而要害得对方比自己更惨,这才心满意足。适才那少女为其挖去眼珠,就此残疾,将来怎能好过?这辈子只怕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妙龄少女见她一语中的,霎时道破了自己心思,凝神瞩目,挑眉道:“哦?看来咱们是同病相怜,却不知你又待怎样?” 伊晚依然笑靥矜持:“我看你颇有几分容色,尤其是这双眼睛格外漂亮,不如送给我了罢。”那少女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伊晚又道:“你且不必气愤,其实相貌生得美了未必是什么好事,将来倘若招惹一堆还不完的桃花债,那可苦也愁也,将姿色去了,焉知非福?” 那少女再也忍无可忍,左足横扫,从桌底直戳过去,要将这胡说八道的女子踢个筋斗。伊晚辨得裾前风声飒然,知她恼羞成怒忽施偷袭,足尖沉而上翘,径直往她涌泉穴点去。这一招无影无踪,更悄无声息,若非目睹,基本百发百中,但那少女武功甚高,眼不见目不视亦能觉微知著,脚掌反转下垂,去勾对手脚背,定要将对手撂倒。 二人双颊含笑,不动声色,桌下却已交换了数招,谁也不能耐谁如何。 卢彦欲令心上人力敌取胜,只要伊晚未落下风,并不出手相助。零虑却认为那少女无缘无故便踱人双目,实在忒过狠辣,小小年纪,其凶残之处比起凫灵仙境中的魔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存心要叫她吃点苦头,擒起一只酒杯,运劲往那少女送去,笑道:“姑娘好功夫且干了这杯。” 那少女正同伊晚见招拆招拆得不亦乐乎,乍然闻言,不禁疑惑。见酒杯来势速缓,镜酒之人又笑容可掬,似乎真是佩服自己武功,予以赞扬,于是张开右臂去接。 她功力与伊晚在伯仲之间,这一下一心二用,足底不免稍滞,尚未接到酒杯,只觉身下一空,木椅为伊晚踢飞。她虽惊不乱,待身子失衡不由自主往下而堕时左手在桌缘一撑,借力站起,但觉脸上一湿,零虑递过来的满杯酒水已泼在她面颊之上,汁水淋漓。 她一愕之间,伊晚飞起右腿,正中腰间,她一身尖叫,跌在零虑桌前,模样狼狈至极。 伊晚道:“这般心狠手辣、乖戾偏激的女子,饶了定然为祸人间,不如将她武功废黜,以免再去仗着武功胡作非为。”举起右掌,正要往她丹田击落,不料那少女忽然呜呜呜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叫:“你们打死我罢,我是天下最可怜之人,你们只知辱我欺我……!”越哭越厉害,泪眼婆娑,竟嚎啕个没完没了,倒真似有满腹委屈一般,叫人闻之心碎,大起恻隐。 三天给她嚎得发怵,伊晚道:“明明是你为非作歹、肆意逞凶,要可怜也是旁人可怜,怎么好轮到你?哼,即使你真有甚可怜,那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罪有应得,谁来同情你了?”那少女听而不闻,只是一个劲儿涕泗横流,悲戚溢腔。 伊晚见她虽哭天抢地,但穿金戴银、衣饰琳琅,明显出自豪门世家,多半是双亲宠溺过头,娇生惯养,以至飞扬跋扈、无法无天,善恶对错也难辨分晓,平素只有她凌虐于人,认为此乃理所当然,今日首次受挫,便觉自己无辜,其实哪有什么冤枉委屈?伊晚鼻腔一哼,说道:“你爹娘教女无方,以至你误入歧途,观念不正,我今日且替你双亲好生教训教训你。” 她一语未落,一个声音忽道:“小丫头嘴上猖狂,可知何为祸从口出!”这声音突如其来,环绕四面八方,回音徐徐荡漾,良久不绝。明明是轻声细语,又似自极远处传来,却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兀自令人振聋发聩。 卢彦三人闻之色变,知说话之人是以千里传音之法送出嗓音,但要施展这门功夫,内功必定极其深厚,方可如此连贯,而伊晚之词甚轻,对方相隔极远,又如何听之得见、并予以警告?卢彦赫然起身,往窗外抱拳拱手,谦词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驾到?小可拜见!” 他语音方毕,就听啪啪两响,跟着伊晚“啊”的一声,给人干净利落的扇了两记耳光,跌入椅中。 先前那声音说道:“小丫头胆大包天,本座的闺女自有本座调教,你多管什么闲事?哼,不知所谓,我也替你爹娘好生训诫训诫你,叫你晓得天高地厚!”这声音前一刻尚在数里之外,此时却响在众人耳畔,身法之快,委实非同寻常。 卢彦大惊,深恐伊晚遭了毒手,从桌间一跃而出,到了伊晚身旁,俯身查探,只见伊晚左颊赫然附上了三条殷红的手指印,幸而别无大碍。他扭头一瞅,只见那少女哭泣已止,一个中年男人将之搀起,不断温言拭泪,果真有几分舐犊情深的形容。卢彦见那人相貌堂堂,丰神俊郎,约摸而立之上不惑之下的年纪,寻思这多半便是那少女之父。 第三十一章 对方武功强悍,且蛮不讲理。卢彦不敢轻易先行开罪,只得强忍怒气,默不作声,拉了伊晚悄声退开,回了自己先前的位子。 那中年人虚寒问暖,那少女却不置一词,忽然往伊晚一指:“是她几人同我为难,你且将他三人各卸一只胳膊下来予我泄愤!” 中年人转过头来,面目摇身一变,立即从宠溺更为恚怒,冲伊晚连声大喝:“立即给我闺女磕十个响头赔罪,或可留个全尸,否则……哼哼!” 他目眦欲裂,杀气腾腾,卢彦吓了一跳,忙道:“前辈此言差矣,非是我等寻衅兹事,令嫒无端毁人貌相、夺人眼目。倘若互有恩怨,那倒是我等多管闲事了,但令嫒与那位姑娘无冤无仇,只因妒其家世而肆意妄为戕害于人,此等行径,委实令人愤慨,遂在下方才贸然出手稍加劝导、小惩大诫。”这人蛮横,即使理亏仍然护短,他明知与之辩理无异于对牛弹琴,非但不能消其怒气,反而火上浇油,但他素来耿介、就事论事,不过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已。 中年人一阵冷笑,正要讥讽,忽听远处又一个声音飘飘荡荡钻入耳中:“胡言乱语,该当重罚!”卢彦不禁愕然,他明明实话实说,何来胡言之理?尚未愕够,只觉凉风萧瑟,携了股寒气刮了过来,跟着脸上上一痛,啪的一声,步伊晚后尘,重重吃了一记耳光。 一人耸立于前,阴恻恻的问道:“你心头正在奇怪我为何说你胡言乱语罢。” 卢彦暗自嘀咕,怪事天天有,今日尤其多,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先是伊晚无辜受窘,眼下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掌。虽扇二人耳光之人并非同一人,但出手迅捷,风驰电掣,他竟毫无抵抗余地,未及有何先兆,脸上已结结实实受了一击,武功之高,实非他所能敌,果真是祸不单行、灾患丛生。 那人自知卢彦不晓因果,未待他回答,续道:“你说要教训的这个姑娘乃鄙人的掌上明珠,你却口口声声称她为旁人令嫒?岂非存心辱我?” 此言一出,卢彦、伊晚、零虑三人面面相觑,皆觉纳罕。一瞅他,也是个四旬未足三旬有余的中年汉子,只是皓衣素服、轻袍缓带,手中掂了把褶扇,颇有几分书卷气的儒雅形容,然眉目含煞,精光甭射,一眼也能看出显是内功高深之人,五官容色也各位英俊,同那少女却并无半分相似;再一睇先前扇伊晚耳光的那位中年男子,他淄襟黧发,眉眼同样与那少女大相径庭,似乎均无血亲之缘。 白衣中年汉子说了这两句,那滋袍中年人立即暴跳如雷,指着他厉声高喝:“代熙老贼,休得胡言,锦儿坐不改姓,乃是我七罗凡的女儿,你切莫痴心妄想找我闺女的便宜!” 他一语双关惊四座,卢彦三人一听“代熙”二字,都精神为之一振。代熙尊者之称,名动江湖,武林中谁人不晓?只是这位高人销声匿迹近十年之久,不意竟身处闹市之中。三人不禁向那白衣汉子竟相瞩目,心里半信半疑。 白衣汉子大怒,却并不同对方逞口舌之快。手中折扇一拍,揪起那少女左半边胳膊,温言道:“锦儿今日且先暂避,阿爹昨日得了几件新花样,今儿个回家里去一瞧,担保你心花怒放,咱们走罢。”那少女看看七罗凡,又瞅瞅代熙,眼现为难之色。她两只胳膊一左一右都让人钳制了,浑身动弹不得,即使有心随他同去亦有心无力。 代熙大约也看出这一节,高叫:“老贼,看来今日不将你毙了,你是觉不放手!”臂肘前探,折扇虚点,直戳七罗凡手腕内关、经渠、太渊三穴。这一下出手快逾闪电,卢彦三人尚未看清来势去脉,折扇已递到对手面前。七罗凡嘿嘿冷笑:“雕虫小技,何足献丑?”手掌仍劳劳抓住少女胳膊不松,只拇指捺出,径点对方二白、间使、郄门三穴,要夺下他手中兵刃。 这二人一出手使的都是擒拿手功夫,招数精妙,瞬息间拆了二十来招。他们一交上手便全神贯注,拆解对方来招,自顾不暇,早将卢彦三人撇在一旁。这正是溜之大吉的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卢彦是武痴,目睹前辈英豪施展绝技,焉肯错失?只顾欣赏场中二人相斗时的惊心动魄,混不知自己目前处境时是危机四伏。 闹到这个地步,酒楼中除了当事六者,其余顾客早已人去楼空,掌柜见多识广,晓得这六人都是江湖豪客,轻易招惹不得,宁可亏损一日收益,也不想豁着老命上前劝架求偿,早躲得无影无踪。 两人武功不分轩轾,各使独臂相斗,招数愈加凌厉狠辣,时时刻刻都险象环生,另一只手却兀自抓着那少女不放,她夹在两大高手之间,甭论二人斗得如何惊天动地,她却始终未受波及,安然无恙、毫发无伤,这番打法,委实匪夷所思。其实他二人只需有人心念稍狠,随意将那少女往对手面前一推,做有回挡箭牌,对方要顾及“闺女”性命,势必收招,这样一来投鼠忌器、便缚手缚脚,另一人要想获胜就不难了。但他二人所以大打出手,也是为了这个所谓的“闺女”,怜惜疼爱尚且不及,哪敢行此大险? 零虑心头起疑,听他二人的言谈,似乎都在争这个女儿,但血浓于水,一女绝无二父,另一人必非血亲,一个外人何必死缠烂打? 事不关己,零虑寻思耽搁了这许多时辰,要赶上阿颛愈加渺茫了,正要拉卢彦下楼,忽听代熙道:“女儿,你在这里碍手碍脚,为父施展不开,你且退后,待为父打发了他再说。”七罗凡道:“岂有此理、恬不知耻,我家闺女怎地成你女儿了?锦儿,你先退至一旁,为父要撕了他的嘴!”说着二人同时放手,掌心一托,轻轻将少女送出两丈。累赘一去,二人四肢齐使,全力施为,斗得如火如荼,顷刻间将楼中一切桌椅碗碟劈成了齑粉。 锦儿脱离虎口,大喜之下,奔到零虑身旁,不断暗使眼色,示意众人赶紧下楼、走为上策。 伊晚连拖带拽将卢彦拉下,四人快步冲下楼来。锦儿上了零虑坐骑,往东南方狂奔。 四人途中奔驰,披星戴月,远远将那二人抛在身后,零虑百忙中不忘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何以生有二父?若不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悉数交待,我便不携你了。”奔行了许久,那二人多半胜负已分,正疾追而来,锦儿哪敢逗留?生恐零虑将她丢下,只好老老实实呈上实情。 原来她母亲生她之前用情不专、水性杨花,先是招惹了代熙尊者,一番调风弄月、风花雪月,真正是如胶似漆。但只维持月余她便觉得腻歪了,将代熙一脚踢开,转身找上了七罗凡,又是一番搔首弄姿,待二人情到农时,再度弃之如遗。她虽朝秦暮楚,极其令人不齿,但容貌却尤其惊艳,具倾国倾城之姿,兼之谈情说爱虏获人心的本事却委实了得,两大风云人物明知她浑不将自己当一回事,却仍是泥足深陷、死心塌地,只盼搏得美人一笑,,便是三生有幸。 他两个死缠烂打,她无可奈何,只怪自己魅力甫边,却不得不与二人虚与委蛇。在代熙那处住宿两日,住满了又去七罗凡府上叨扰两天,如此轮流分期。 祸端也是因此而起,她这般隔三差五的轮番交替,月后身怀有孕,却不知是哪家血脉,究竟姓甚名谁。三人一度为此悔不当初、懊丧不已。待骨肉降生,她予闺女取名为锦儿,只是姓氏如何却大困难解。滴血认亲倒也验过了,但无论是代熙亦或七罗凡,他二人之血都能同锦儿相济相融。此路不通,更无别法可施。 她本人名讳李清缳,既辨不出父亲是谁,锦儿便随母姓,由阿娘哺育抚养,代、七二人亦无话可说,如此平平安安长至豆蔻之年。十三岁时,李清缳病逝、撒手人寰,代七二人将其隆重厚葬,复又起始争夺李锦儿的抚养之权,最终效仿当年李清缳一女共侍二夫之道,轮番住宿。二人数度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想到万一自己死了,闺女却认杀父仇人为父,岂非大错特错、死不瞑目?妻子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故而虽是两天一干,三天一架,总算只分胜负、未搏生死。 他二人虽对锦儿百般呵护、万般娇纵,但她却日益生愁、郁郁寡欢。明明亲生父亲近在咫尺,却始终不知自己究竟姓谁,深以当年他三人的行径为耻,日日怨天尤人,只觉自己便是这世间最悲哀、最命苦之人。 听罢叙述,三人皆默不作声,均觉这场来龙去脉诙谐又奇葩,令人可笑。 半晌,零虑长吁一叹。果然,人一旦大悖人道伦常终将害人害己。李清缳徒具名花倾国之姿,万君怜,到头来却落得如斯下场,她生平所痕所悔,又岂是风光大葬能弥? 见李锦儿面色阴沉,说道:“双父供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较常人而言,你可说倍受宠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若算得命苦,天下哪有好命之人?” 李锦儿鼻腔一哼,不以为意:“你又未曾有此境遇,怎知我的苦楚?”零虑一愕,寻思她这话倒也不无道理,譬如她自己虽身为光明神域掌门千金,旁人无比艳羡歆慕,却又怎知她从前处处遭人冷眼倾轧?推己及人,她已无话可说。 又默了片刻,零虑猛的忆起一事,立马勒住缰绳停步,问道:“载你到此已然足够,你该下马去了。”倘若同李锦儿前行,怎能摆脱代熙与七罗凡二人? 李锦儿小嘴一憋,却不下马,抱了零虑胳膊央求:“今日劳烦姊姊捎我一程,待明儿一早我买了坐骑,咱们立即分道扬镳。”零虑不愿在途中多做耽搁,倘若强行逐人,难免动手,給代、七二人追上可大为不妙,遂不再多言,策马疾行。 四人尽拣荒僻小径而行,当晚便在深山老林中就地取材,随意觅了口山洞就寝,岂知次晨醒来,李锦儿踪迹全无,拴在树干上的两匹坐骑也有一乘不翼而飞,只地上留了两锭银子,事实显而易见。 零虑拾起银子,咬牙切齿:“好个小妮子,果然言而有信!” 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却上哪里去找坐骑?现马匹只剩其一,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却无论如何载不动三人。零虑焦了片刻,情急来了主要,说道:“不必忧心,咱们猎几只野味来,先果腹再说。”三人七手八脚逮了三头野兔,剥皮洗净,以树枝串烤吃了。 零虑正在啃最后一截骨头,忽听林外蹄声驳杂,马嘶声高亢嘹亮,不禁大喜:“真是天助我也,有行人经过,正是送上门来的坐骑。上苍既有如此美意,焉有拒收不接之理?”她适才想到的主意不过是以之前制定的条约中最后一桩大事为由,要卢彦二人步行,将坐骑转让于她乘坐而已,实非善策,眼下却用不着了。将尚未啃干净的半截往旁一丢,飞奔出洞。卢彦二人互觑一眼,随后跟去。 零虑循声窜出林子,待瞧清道上两骑,顿时哑然。 只见沙石林映道前两骑并辔,每匹马上各负一人,一人皓衣白袍、一人黑服墨裾,正是代熙与七罗凡二人,只是他两个如今已无初时那般容光焕发、有棱有角,身上衣衫褴褛、破败不堪,且遍体臃肿,处处鳞伤,已半趴在马背之上,一手拉缰一手不断发掌相斗,虽面相狰狞,颇为凶狠,但手上招数却滞塞迟缓,显已濒临强弩末流。 七罗凡当头一掌横拍而出,他手法虽慢,掌势却仍极其凌厉,只是臂膀伸至半途便后继无力,软软一沉,掌上真力激射而出,正中代熙胯下马腹,那马痛得嚎叫长嘶,直立而起,跟着蹶踬、翻蹄歪倒,马上之人也随之摔落。 七罗凡一招得手,虽精疲力竭,却大喜若狂,边謦边勉强撑起力气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掌直取代熙天灵顶盖,要将这个纠缠了数十年的情敌毙于掌下,这一掌从天而降,居高临下,更增威势。代熙受伤颇重,一倒之下牵动创处,更是不济,这一掌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零虑藏身树后,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人与她其实无冤无仇,事到临头自然要救,右手在树干上一拍,枯叶扑簌簌落下,她挥臂一扇,六片枯叶轻飘飘的飞了出去,在七罗凡掌底一掠,两股力道互为抵触,消弭于无形,他那一掌虽按在了代熙脑门,只是啪的一声,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却未能取他性命。七罗凡一击失败,身子也扑跌倒地,再也站不起来,匐在马臀上不住重喘。良机千载难逢,他本可一击制敌,却为人阻挠,只怕杀人不成反遭人杀,如何不七窍生烟?大喝:“是哪路英雄好汉?要扶危救人,又何必鬼鬼祟祟!” “前辈记性当真欠佳。”零虑从树后缓步踱出。以她功力,与七罗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后者重伤之余能使出几成功力?她径直走到对方身旁,说道:“不偏不倚正是晚辈。” 其实他三人仅有一面之缘,七罗凡凝目思忖半晌方才醒悟,一瞥眼见零虑身后转出的卢彦二人,咳得更厉害了:“原来是你三人,嗯,上次你等同我闺女为难……” 他尚未说完,代熙已啐了一口:“不知羞耻,锦儿身上流的是本尊之血,于你何干?”他二人针锋相对,争至垂死仍没争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膝下无后,这个女儿尤其要紧。 七罗凡冷笑不止,贵体抱恙,嘴上功夫却伶牙俐齿:“儿肖母、女肖父。锦儿容貌如我、秉性如我、才情如我、品德如我,浑身上下皆随我而生,可有你半分影子?真是无稽之谈,不怕笑掉旁人大牙!” 此言一出,四人愕然,零虑忍不住仔细回想李锦儿的容貌品行,委实看不出与他有何肖像之处。她不禁遐想,李清缳水性杨花,同无数男人有染,说不定李锦儿的生身之父另有其人亦未可知…… 代熙怒极,要待反唇相讥,但胸中滞塞,只“你”了一声,随即头颅耷拉,昏倒过去。七罗凡哈哈大笑,却也只笑了两声便上气不接下气,哼哼唧唧的晕了。 第三十二章 三人本想置之不理,任凭他两个自生自灭便了,但这一晕多半便要长眠不醒,在这荒郊野外悄无声息的饮恨归西,到底于心不忍,当即三下五除二将二人抬去山洞安置,先喂以两枚镇气丸,并揞下止血药,于附近就地取材掘出些许金创草,捣烂敷在二人身上,撕下手帕汗巾包扎。他二人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直忙活了两个多时辰,方才稳了二人创伤恶化,吊住了一口气。 又过两个时辰,二人相继醒转。未防他两个一醒来便大打出手,零虑封了二人运劲哑口之穴,又将两人遥遥隔开,以防动手不成便退而求其次改为唇枪舌战。 待两人睁了眼睛,卢彦居中而战,郎声说道:“二位前辈,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无真凭实据,在下奉劝你俩还是莫再争论不休,徒令李姑娘为难。”他二人穴位受制,虽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但动弹不得,亦有口难言。卢彦又道:“在下也知兹事体大,只是现下你两位脏腑大受创伤,危及性命,即使无法何解,也不宜再大动干戈,否则重伤难愈,那就呜呼哀哉了。如若当真要斗,也待养足力气身子康复之后再痛痛快快一决胜负。” 二人虽承蒙卢彦等行药施救,但山中粗制滥造将就之草终究不能与加工过的灵丹妙药相提并论,遂面色兀自苍白,即使内功复原,身上筋断骨折之伤却不能一蹴而愈,纵使身无再战之能,仍是大眼瞪小眼,怒火中烧。 卢彦一一瞧在眼里,又道:“倘若二位肯罢手,在下立即替二位解穴,如若不肯,只好再委屈当一阵子哑巴。” 二人吓了一跳,目露狠厉,但立马又转为犹豫,终是难忍语言不由自主之苦,眼珠子上下滚跳,示意赞同,卢彦这才解了二人哑穴。他二人终究是一代武学宗匠,言而有信,哑穴一解,谈吐自由,却也只瞪了几眼,并不搭讪,各自盘膝,运功调理。 这时已至晌午,伊晚寻来一堆野果,拿给众人分而食之。关于这桩大事始末,归根结底不过是旁人家务门楣之事,外人无权干涉。遂零虑三人也不便详加打听,只三缄其口。 吃饱喝足,代熙神情古怪了一阵,时而悲悯时而憨笑时而眉目聚愁,不知想些什么。待愁够了笑够了,侧目看看零虑,缓缓摇头,转而去瞅伊晚,上下打量,又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最后朝卢彦盯了两眼,这次却不摇头晃脑了,冲他喊道:“小子过来,本尊有话要说。”卢彦依言靠近,他咳嗽一声,气若游丝般道:“这老贼虽人品不端、德行败坏,那手“裂金碎石混元掌”却委实了得,我五脏六腑给打得七零八落,内伤是治不好了,只怕挨不过今日……咳咳!” 他一咳便接二连三,直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却非适才的苍白,竟变得面红耳赤:“本尊生平之憾,那是车载斗量、恒河沙数,也不必提了,而今却有一桩央浼,盼请公子不计前嫌,大发慈悲,替鄙人代劳将之妥善料理,鄙人九泉之下,永铭大恩大德!” 他生平心高气傲,绝不肯与人示弱,而今却低声下气求一个后生晚辈,实是大姑娘上花轿的头一回。卢彦三人大感诧异,不知是何了不得的大事令他卑微至此,心想多半是同李锦儿脱不了干系。 卢彦俯身在他耳畔,说道:“前辈折煞小人了,有何差遣,尽管吩咐。”代熙道:“我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无牵无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闺女……”他说到这里,不自禁朝七罗凡瞟了一眼,见他也正忿忿不平瞪视自己,不予理会,续道:“锦儿给我娇纵惯了,天性喜胡作非为,倘若遇上名门正派中的侠道高手,难免不测……咳咳,唉,子女不教,终是为父之过……” 卢彦心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平素强凶霸道,而今却是一副忏悔的形容,只听他道:“我生平最为得意,便是这身苦修而来的武艺,我若一死,这身功夫不免一同葬入阴曹,眼下我斗胆请求公子当一回载运之车,替我将这身功夫捎于小女。” 卢彦却糊涂了,未明其意,寻思这前辈所虑倒也周到,却不知武功如何能借旁人之手承载捎带?问道:“请恕在下愚昧,不知前辈所说的捎带是怎生个捎法?” 代熙尚未回答,七罗凡已忍无可忍,冷嘲热讽:“区区雕虫小技、何足道哉?真正贻笑大方,我闺女还会稀罕了?”转而朝卢彦道:“承蒙这老贼暗算,我而今也是命不久矣了,先前同公子三位略有过节,只是误会一场,是鄙人的不是,公子切勿放在心上。眼下鄙人濒临黄泉,夙有一愿,烦请公子不吝成全。” 卢彦心头暗自好笑,已料到八分,却仍装傻充愣佯装不解,问道:“不知前辈所愿何事,倘若在下力所能及,自当效劳。”七罗凡睨了代熙一眼,道:“如此就有劳了。眼下我虽使不出什么力气,但一身内功真力却还能运转自如。我本意将之渡予公子,他日公子与小女相会,再将其转授于她。不知这个大忙,公子是否肯帮?”旁边代熙呵的一声,讥讽他照猫画虎、窃用自己之法,七罗凡明知其意,双眼一翻,强词夺理道:“哼,本座可不是效仿你。本座早就顾念及此,也想到了这条妙策,你不过是抢先说出来罢了,切莫忒也自以为是。”代熙不住口的冷笑:“我未置一词,可什么都没说,你却来作何解释?哼哼,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眼人心知肚明。”七罗凡脸皮肿胀,面色一变再变,颇为难看,半晌憋不出话来。 卢彦发言道:“二位暂且消停,既然两位前辈都是为李姑娘着想,何不并力归一,将两位的功力都传了给她?如此一来,李姑娘倍受裨益,百利而无一害,岂非大利初衷?” 此乃两全其美的妙计,众人一听,皆觉有理。七、代二人也不再争辩。七罗凡向伊晚道:“我如今是命在垂危、日薄西山了,全靠真气吊着一口气,功力泄外离体时,立即油尽灯枯、一命呜呼,烦请姑娘在附近坂坡替我掘个坑,待我一死,便将我长埋于地,以免曝尸荒野。”伊晚应了一声,握着剑鞘转身而去,零虑道:“我来相助。”它身无兵刃,拾起一根尖端木棍随后跟上。 二人来到一处山坡之旁,高瞻远瞩,见地势虽斜,却不甚陡,且周遭隆起,乱岩嶙峋,在这里垒两墩坟,也经得住山洪暴雨。二人一手仗剑一手持棍,左右开弓,不多时便挖了两口相邻的大坑,估摸着足可容人躺卧。 正待收工,忽听来时处传出一道龙吟虎啸般的哮声,如雷贯耳、震慑云霄,竟似连地皮也为之抖了三抖,啸声悠久不绝,在崇山峻岭间徐徐飘荡,传来阵阵回音,响彻千里之外。二人相顾骇然,这啸声正是卢彦所发。 零虑生平会过的武功造诣最高之人,便是阿颛以及天冥古皇,其次则是阿爹,跟着便是凫灵仙境中一干精锐。这啸声雷动如似,虽较零怒有所不及,却似乎不亚于东方宰,看来卢彦已得代熙尊重与七罗凡授以功力,登时跻身了当今武林第一流高手之境。 二人快步奔回,但见卢彦就地盘膝而坐,凝神吐纳,鼻间钻出两股龙形气雾,氤氲旋绕,活灵活现,围着他转了两圈,复又钻回鼻中。卢彦霎时睁了双眼瞳孔漆如深渊,精光崩射。代、七二人却僵卧一旁,伏在地下一动不动,显已毙命。他见二人奔近,一笑招呼。 伊晚在他身上游目四顾,笑道:“恭喜你武功精进,眼下江湖上只怕没几人能伤的了你了。”卢彦摇头:“可惜到底是旁人之功,既答允了人家,我总是兑现承诺,物归其主。”伊晚道:“我并非叫你将这身功夫据为己有,但借来一用又有何妨?你仗义助人,全当是向这两人索些报酬。此前咱们一路日夜兼程,生怕撞上了姬阴魂,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我倒盼望与她早些邂逅,你便同她一决高下。” 零虑这些天一直听他二人提及姬阴魂如何如何凶残暴戾,遇上了必死无疑,惧意盎然,她牵挂阿颛,也没刨根问底,眼下再度提起,不免来了兴趣,问道:“这姬阴魂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二人同她有何深仇大恨,非致你俩于死地?” 伊晚面上陡现悲怆之色,道:“她只是同我一家有血海深仇,若真说起来,那委实一言难尽。” 零虑寻思多半是她家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诸如此类的典故武林中不胜枚举、随处可见,倒也不必再问,说道:“耽搁了这许多时辰,又延了日程,咱们还是将他两个葬了,早些上路。”随即三人将两具尸首抬去坑旁,就黄土而埋,挥剑砍下两截横木,刻成两块简碑,固定于茔前,每座坟均拜了三拜,这才跨马离去。 之前零虑那骑快马已为李锦儿盗走,代熙所乘来那一匹也为七罗凡一掌拍碎脏腑而死,零虑只得凑合乘他携来那一骑。 卢彦是守信之人,一诺千金、一言九鼎,提议趁李锦儿去而未远,要先跟随马蹄足迹相寻,将代、七二人遗留的“财产”悉数交并于她,否则人海茫茫,一旦今日错过,不知有无再会之期。若无缘再会,他岂非失信于人? 伊晚与零虑不敢苟同,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代、七二人明知此事渺茫,才说倘若择日他与李锦儿相逢,便将功力转而渡之,也未强行要求非渡不可,得失随缘即可。倘若李锦儿有福,即使并不去寻,他日自会邂逅,倘若无福消受,纵然孜孜相寻亦属徒劳。其实此乃无稽之谈,她二人所以辩驳反对,皆存私欲,一个要借旁人之力抗御仇敌;一个则是挂念心上人、急于寻觅而已。 半争半论僵持了一刻钟,三人骤然发觉足印奔赴之处竟同自己意欲前往的方位不谋而合,都是拣同一条路径而去。虽令人啼笑皆非,却也是不胜之喜,甭论以何目的为先,皆往东南方而行。 只是赶了半日路程之后,道上情景却令三人瞠目结舌。 入鄞城之前,他三人途径城外荒郊,不意闻见一股血腥之气,一条殷红血线自马蹄之下弯弯曲曲延向草丛,卢彦下马拨开芦苇一觑,脱口惊呼:“锦儿姑娘!” 零虑、伊晚不及细思,忙不迭跃下马来,但见草丛中一具残尸身首异处、四肢离体,乱七八糟垒成一堆,拼成了个尖锥之形,若非头颅搁置顶端,正好瞧见面门五官,只怕卢彦也万万料想不到这便是李锦儿,几个时辰之前,尚且鲜龙活跳,谁知半日之间便客死异乡、殁无全尸。其状之惨,委实惨不忍睹。 伊晚一见她的死相,蓦地圆瞪双目,满面惊恐,只吓得魂飞天外,揪起卢彦左臂袖袂尖叫道:“是她!是她到了!” 零虑虽觉李锦儿固然死得惨戾可怖,但于武林中人而言,却也不至惊吓至此,听她战战兢兢的形容,貌似已知杀人真凶为何人,奇道:“你指的是谁?”灵机一动,电光般想起一个人来,恍然惊呼:“莫非是她?” 伊晚虽是少女之流,却颇具胆魄,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能令之胆怯忌惮之人便是日常挂在嘴边的姬阴魂。此前零虑不知此人底细,只觉自己连一皇双尊三象帝中武功居首的天冥古皇也会过了,这姬阴魂能强到哪里去?眼下见李锦儿莫名其妙的惨死,心里也不禁战栗发怵,对这大名存了惧意,心想伊晚一路上将这三字说得那般惊天动地,却也并非夸大其词,这姬阴魂果真不是好惹之人。 然动手必先有因、杀人需得有由,一人即使再如何穷凶极恶,总不会无缘无故便肆意杀人,中间必有原委。零虑道:“这小妮子口口声声痛恨命好之人,该不会是自己作死,瞧你们那对头穿金戴银,主动寻衅发难,以致终于阴沟里翻船,一载便赔了性命进去罢。”一拍卢彦肩头,大拇指一翘:“而今这丫头横祸而死,代熙、七罗凡二人的承诺已无处兑现,这非是你食言,总不会再想将这身功夫渡于旁人罢。” 卢彦却往鄞城门前瞩了两眼,面色郑重,肃然道:“她既丧命于此,血迹也尚新鲜,看来也只死在两个时辰之内,杀人凶手必在左近。咱们万万不能与姬阴魂碰头,即使我武功今非昔比,这个劲敌干上了也殊无把握获胜,还是能避则避。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将她敛尸掘坑葬了,溜之大吉为妙。” 伊晚一叠声正是,惶恐之色溢于言表,但她尚未动手,身后一个冷嗖嗖的声音乍然而响:“既然武功大进,来同我一较高下便是,又何必溜之大吉,酣畅淋漓打一架岂不痛快?堂堂正正胜了我,那才是英雄救美。” 这声音娇柔婉转,如黄鹂鸣春、轻鸠扬啼,甚是悦耳铃人,零虑心头一动,回头去觑,就见一位宫装美妇俏生生、笑盈盈的立在丈许之外。她鬓飞高髻、花颜落缤,一身绫罗绸缎,身姿窈窕婀娜。青蹇拂柳月弄锦、一颦一笑皆风情。 零虑微觉此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她虽是女子,却也看得目不转睛,暗叹真是人间至极之尤物,上苍果然鬼斧神工,竟能造出如此冠绝天下的红粉佳人。 她悠然自得的端详欣赏,卢彦二人却骇然失色,再也无暇理会李锦儿的尸首,连退数步。 宫装妇女轻描淡写的瞥了他二人一眼,转而觑向零虑,见她目不转睛的注视自己,显是惊艳于自己美貌,也不去斥责她此举无礼,巧笑嫣然走到零虑身旁,青葱玉指往她面颊摸去,蔼声道:“姑娘与小女结伴同行,却不知何许人也?” 伊晚啐了一口,恶狠狠的道:“恬不知耻的荡妇,谁是你女儿了?你这辈子无后无膝,断子绝孙,注定孤独终老!”她秉性随和温婉,乖顺斯文,从未如此污言秽语的咒骂于人,零虑一讶,忽见宫装妇女伸手而来,看似缓悠悠慢腾腾,心中却生出不详之感,左腕一抬,一斜一推,将对方手掌拨了开去。 姬阴魂“咦”了一声,大感惊奇,又伸手向前,这次却快了许多。零虑这才看清她五指张扬,竟是来抓自己面颊,五指尖端长甲如雕如琢,存心要将自己脸庞抓个稀巴烂! 第三十三章 姬阴魂见她零虑施展擒拿手法化解了这一招,大喝:“我同你无冤无仇,何以毁我面容!” 有力拆解自己两招,惊疑不定,问道:“姑娘身手不凡、傍有绝技,却不知是哪位高人的门下?” 零虑未待启齿,伊晚已抢先替答:“她是光明神域的掌门千金,你若胆敢伤她一分一毫,后果需得自负!”姬阴魂笑靥依旧,但听她这么一说,果然不再乘胜追击,点头道:“嗯,原来是零掌门的掌上明珠,果然将门虎女,真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令尊近日可好?” 待离她两丈之外,零虑方才立定脚步,听她一言,寻思莫非她与阿爹原是旧相识?但转念想到武林成名人物即使不识也必有耳闻,遂答道:“有劳前辈慰问,家父一切都好。”蓦地醒悟适才她说什么来着?瞅了瞅伊晚,奇道:“你是伊夫人?” 姬阴魂远山青黛般的眉目中掠过一丝喜意,呵呵娇笑,花枝乱颤:“正是,如假包换。”零虑愕不可当,复又转头去觑伊晚,只见她一派深恶痛绝的形容,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卢彦亦是咬牙切齿,心头不禁起疑。 姬阴魂向伊晚道:“你阿爹在鄞城等候多时,而今时辰也不尚早,咱们进城用膳去。唔,你阿爹想念得紧,此番亲自出山,你不能再溜了。”伊晚本来一退再退,目光游离四顾,意欲夺路而逃,这下却蹙起眉了。他她阿爹既给对方携来,她即使性命不保,又怎能抛下父亲弃之如遗? 姬阴魂又向零虑道:“你是光明神域掌门千金,又是小女之友,便请一并入城吃顿饭罢。” 零虑寻思她二人既是母女,绝无所谓的深仇大恨,多半只是闹了什么别扭不愉快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无权干涉,自也不便去看热闹,何况先前本已耽搁颇久,她急于寻觅阿颛,也不愿逗留贻误时辰,颔首道:“多谢夫人厚意,只是晚辈而今要事在身,就不劳烦了,这便告辞。”说着跃上马鞍,朝三人微微一笑。 姬阴魂仍是笑得矜持,不予理会。零虑见她并未横加阻拦,正要策马而行,却听噗噗噗噗四声异响,身下坐骑忽然痛嘶惨嚎,一头栽了下去。零虑跃离马鞍,轻轻巧巧落下地来,就见那马四肢齐断,鲜血横流,歪在地上不住嘶鸣。姬阴魂道:“如此总能委屈留驾了罢。” 零虑在马颈上补上一刀,送它归西,免受苦楚,转而怒视对方,恚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也从未开罪过你,何必杀我坐骑?”她心头怦怦乱跳,适才骑在马背,却未看清对方以何种手法将马匹截肢,武功之高,可说远胜代熙、七罗凡之流,叫她如何不惊? 姬阴魂道:“素不相识?零姑娘真是健忘。”转而厉声道:“我姬阴魂杀人尚且肆无忌惮、百无禁忌,何况杀一头畜生,还需要讲什么道理?走罢,进城!”当先提步而行,她知伊晚顾念父亲,绝不会掉头逃跑,定然尾随在后,更不回头观望。 伊晚踟蹰片刻,徘徊不定,同卢彦四目相对,交换了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她见零虑也往城门迈开步伐,小声在她耳畔附语,郑重其事道:“城中闹市人多,易于藏身,稍有时机,立即有多远走多远。” 零虑只点了点头,瞩目在姬阴魂背影中,越看益发熟稔,想起她适才那句“零姑娘真是健忘”,听其口吻,倒似与自己有过面缘。正冥思苦想,忽然神思一明,憬然有悟。 她初次踏足翙隰谷时,正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彼日她与境君夫人不约而同前去问药求医,最终两拨人马皆给虿螅毒神以她为由拒之门外,她也由此被这两拨人记恨上了,境君夫人之厄已历,眼下姬阴魂强行留人,多半便是为了当日那桩过节,要慢慢设法炮制凌辱以泄怨愤,却不杀人。只是那时姬阴魂驾临翙隰谷,非但身旁携了个遍体血污的男人,她自己亦蓬头垢面,与眼下这副花枝招展的尊容实是天壤之别,故而零虑一时未能认出。 四人一前三后,径直入城。城中满市繁华、摩肩擦踵,零虑数度要想伺机溜走,s但姬阴魂仿佛身后也生双目,她放慢脚步,她也跟着放慢,二人始终不长不短相隔丈许。零虑知她虽目不斜视,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自己,她不敢贸然轻举妄动。逃无可逃,便只得老老实实一路尾随,见机行事。 四人上了一栋酒楼,姬阴魂唤来店小二,笑语嫣然:“来两壶九菀春佳酿。”店小二弯腰拱背,满面堆欢,极力自卖自夸:“好勒,夫人请放心,我们店里的九菀春是正宗陈窖,市无二价。夫人请稍等,小的这就去搬。” 等候期间,伊晚不住东张西望,姬阴魂瞧在眼里,说道:“你爹换乘去了,稍后即归,不必心急。” 那店小二适才大放厥词、说得煞有介事,不料搬上来后姬阴魂一尝,勃然大怒,将酒杯往地下一摔,拍桌而起冷笑道:“一杯酒里面半杯是水,果然市无二价。”掌伸袖出,那店小二尚未来得及赔笑,哼也没哼一声,立时脑浆迸裂,当即惨死。人命一出,楼上食客立时炸开了锅,见鬼般纷纷大呼小叫,一窝蜂的挤下楼去。 此番动静顺理成章的惊动了掌柜,听说楼上有人斗殴干架,多半是哪家无赖在吃霸王餐,这还了得?赶紧率领一众泼皮气势汹汹奔上楼来,却见是三位貌若天仙的美女以及一个气质彬彬的青年公子哥儿,哪里有什么无赖?登时懵逼。 姬阴魂见对方夹枪带棒、来者不善,二话不说,双袖飞舞,顷刻间拍死了挨近的十人,喝骂:“奸商,老眼昏花,图利算到夫人跟前,叫你赔个精光!”老掌柜早吓得魂飞天外,呵斥身边喽啰将她拿下,自己却跌跌撞撞狂奔下楼,再无来时的横眉嚣张。他年事已高,惊慌失措之下,步履更是踉跄。一个趔趄,终于哎哟一声尖叫,骨碌碌顺理成章的摔下楼去,不知是死是活。 姬阴魂杀了这帮泼皮,一跃下楼,去厨房灶下取来火把,往柴房里一丢,烈火熊熊而起,墙墙殃及、房房蔓延,霎时偌大一栋酒楼便沦陷火海。烈焰焚空,火舌绕上天际,大街小巷无数行人叹为观止,相隔较近之人深恐城门鱼殃,四散叫嚷、喧哗逃窜,哪里有人敢去救火? 姬阴魂一套行动干净利落,伊晚三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她烧了这一家,转而奔赴相邻的客栈。那掌柜早已听闻隔壁事发的前因后果,知悉不过是因酒中淆水而惨遭大祸,寻思自己家的酒酿也掺杂了不少水分,倘若她仍要上酒,岂非要步起后尘重蹈覆辙?遂强忍惧色胁肩谄笑:“对不住了夫人,今日小店食材紧缺,供应不及,已提前打烊,您还是移步别家罢。” 姬阴魂往里头淡淡一觑,颜笑朝露:“嗯,济济满堂、座无虚席,果然已提前打烊。”掌柜的老脸一僵,干笑道:“诸位顾客已点了饭菜,待他们用完,这就歇店了。”姬阴魂笑靥益发深:“打烊算得什么?人财两空,不如关门大吉罢。”掌柜还想敷衍几句,她寒袖一出,立即翻身倒毙,送了他的性命。姬阴魂接连杀戮,心情越发不顺,笑道:“酒楼客店,家家童叟皆欺、坑蒙拐骗,未免愚弄贫苦,不如将这软红都屠了,省得讹人钱财。” 她明明说得轻声细语,听在卢彦三人耳中却令人不寒而栗。伊晚知她素来说得出做得到,做不到便绝不启齿,眼下既放出话来,只怕鄞城立即要遭血洗之祸,但市井街陌人山人海,酒楼客店不计其数,又怎屠杀得尽? 姬阴魂毫不拖沓,也不知她从哪里抽出一件兵刃,貌似是支镶嵌了不少珠玉翡翠的尺许步摇,这兵刃长相秀雅,玲珑精致,却非女子发饰,真正是一件锥铗类奇形利器。她以食中两指相衔,持之冲入客栈,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凡身处客店之中,甭论店伴、顾客,笼统照杀不误,一支金锥步摇,万颅从中过,虽仍明晃晃亮闪闪不沾半寸血污,可无形之中不知染了多少鲜血。 伊晚向零虑道:“鄞城鱼龙混杂,客店中步伐武林正义之士,她这般横行霸道大开杀戒,早晚激起公愤。她眼下自顾不暇,我得赶紧去寻家父。零姑娘,万幸她尚未炮制于你,此时咱们分道扬镳,你便可安全脱身。” 零虑此番总算见识了何为专横跋扈、恣睢无忌,半点不愿再同那女人多做照面,有心要救城中客店不受罹难,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思君心切,那也免谈了,忙在那家客店的马厩中窃了一骑,乘之出城。 这一出城,离了是非之地,同是非之人南辕北辙,她一人孤身孑孓,总算得了两日安静日子可过,一路倒也顺风顺水,除了在某地荒郊遭了几披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匪劫色,再无罹难。 第三日巳时初,零虑踏足了“金银山”的峰脉范畴,金银山在武林中名头响亮,颇具威望,虽非中流砥柱,却也是三教九流中的一流帮派,掌门南宫威海曾与零怒较量武学造诣,百招而败,也是第一流的高手。此山名曰金银,倒非山中盛产黄白,居民富饶,只是此金银非彼金银,指的是二宝藤罢了,花季一到,漫山遍野的盛放开来,已看不到其他绿植,遂由此得名。 山虽声名远赫,山麓附近却无客店,零虑与南宫威海并无焦急,也不打算登门拜访,本未想多做停留,但堪堪策马驰了里许,便遇到金银山弟子堵住了去路。 零虑勒马止步,东张西望,左近并未蹊径可行,正要酌辞相询,前方已有一人过来作揖,说道:“可是零虑零姑娘大驾本土?” 虽知金银山乃货真价实的名门正派,但零虑谨小慎微,却不肯轻易透露身份来历,眼前这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弱冠男子,儒服博冠,彬彬有礼,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她却仍是心存防范,不答反问:“阁下是哪路英雄?” 那人莞尔一笑,又作了一揖:“英雄不敢当,在下乃南宫威海座下八弟子杜洋,奉师尊之令,率这几位同门在此恭候姑娘大驾。”零虑朝他身后微微一瞥,问道:“不知尊师此举是何用意?” 杜洋接下来一番话委实令零虑花容失色,他道:“昨日山中来了一位贵客,正是颛公子,他知姑娘即将寻他而来,深恐错过会面,特意委托家师遣人下山相候,以免失之擦肩。” 零虑一闻此言,当真是六神无主。她一听到阿颛之名便即晕头转向,惶急中什么警惕戒备、小心为上,笼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顾不上防范,一跃下马,切切急道:“此话当真?阿……阿颛果然在贵派为宾?他……他如何结识了南宫掌门?”她忒过激动,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说起话来也结巴了。 那弟子娓娓道来:“说来也是缘分巧合,昨日颛公子自西北而至,身负重伤,晕在道旁,辛得本门几名弟子瞧见扶危,负回山门施药相救,今晨方才醒转,并委托掌门派人相候姑娘到来。” 此言一出,更让零虑心急如焚,不及细辨对方话中真伪,只顾着关心心上人安危,连问:“他竟受了重伤?伤了何处?可有危及性命?是何人伤了他?” 那弟子一派气定神闲,宽慰她道:“姑娘不必忧心,颛公子而今已无大碍,只是负伤之余,不宜长途跋涉,遂暂宿山门颐养。而今姑娘尊驾已到,毕派掌门有令,恭请移步山门相叙。” 惊喜突如其来,零虑虽喜不自胜,但到底在凫灵仙境那龙潭虎穴中潜伏年许而未露丝毫马脚行迹,早于千难万险中练得心细如发、灵敏慧颖,而今自非冲动鲁莽之辈,这时三言两语之间,已抑制了满腔欣忭,稍一思索,立即发觉对方言辞中破绽百出,满是漏洞,浑不可信以为真。 眼见对方再三殷勤,谎话连篇,零虑眉颦一蹙,正欲推辞,但忽然想到对方既然如此大费周章设计相讹,必定有所图谋。她虽挂心阿颛,然此节与其涉联,说不定揭了幕后另有意外之获,何况零怒自来与南宫威海交好,所谓两派同气连枝,她是零怒之女,又诓她何来?背后自然有所隐情,但凡是对父亲不利之谜,她势必究个水落石出不可。 思及此,零虑明知对方谎话连篇,却面带蔼笑,并不点破,佯装坚信不疑,耳听那弟子终于说到领路相邀,忙做出迫不及待之状,紧随其后,一路上峰。 而今并非立春陬月,漫山遍野的子风却开得繁花似锦、璀璨如辰,密密麻麻铺在山间,扑鼻馨香尤其宜人。零虑随他东转西拐,绕了好大一圈九曲十八弯,总算不辱使命,抵达山门前的琉璃大殿。 一路上山,零虑便察出有异,金银山的那些门徒弟子虽一个个尽忠职守、毕恭毕敬,却均不苟言笑,犹似吊唁服丧般默不作声,譬如一尊尊泥塑木雕直楞楞的杵于岗上,形容死样活气。偌大山门竟无半缕人声兽啼,明明人多势众,却万籁俱寂,怎一词诡异了得? 零虑暗自戒备,随那领路的弟子径直踏步大殿,直至掌门座下跟前,会见一人。 那人面门朝里,负手而立,只留一袭缓袍青衫,以背影接客。那弟子将零虑领来,既不启禀掌门,亦未作揖鞠躬,鼻腔不悦一哼,气闷闷的走了,态度颇为桀骜。 零虑想起在山下他一派谦和温润的形容,不禁一愕,咕哝了一句:“看来南宫掌门治下无威,弟子禁这般无礼。” 她轻声细语,不料还是给青袍人听见了,接口道:“此言差矣,南宫威海俨乎其然,调教弟子可肃穆得紧。” 零虑听这声音颇为耳熟,心中一讶,再去觑对方背影,也觉似曾相识,疑惑更增,问道:“你并非南宫掌门?难怪他适才那番形容。” 青衣人噗嗤一笑:“我杀了他家掌门,他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无可厚非。”说着慢慢转身。 零虑一见他那张脸,顿时蹬蹬蹬退了三步,失声高叫:“李长轩!” 那人眉目俊逸,英姿勃发,正是昔日从光明神域畏罪潜逃的大弟子。 第三十四章 只是他而今却无往昔的正气凛然,眉目之间戾气充盈,狠厉显露于外,他笑意一敛,狰狞着面孔道:“如何?此番可还惊喜?你未曾料到是我罢。” 惊自然毋庸置疑,喜就不一定了。零虑见他五官扭曲,煞气骤聚,未敢近前,奇道:“你何以到了此处?南宫掌门当真已为你所杀?” 李长轩仍背负双手,不紧不徐道:“是啊,这些名门正派一家家都愚不可及,我只需稍微动点心思便可令这群蠢货死无葬身之地。”顿了片刻,续道:“当然,也包括你,包括光明神域。” 零虑大惊失色,喝道:“你什么意思?” “看来我还消说得通俗一些你才能听懂。”李长轩转戾为笑,却是笑里藏刀:“你大约依旧蒙在鼓里罢,我含冤受屈直到现在,真正伤你老子的幕后黑手却仍逍遥法外,你说你们是不是愚不可及?我这么说可半点没错。” 零虑见他虽然面目含笑,却是苦形于色,已知他并非扯谎,但仍不可置信:“你休得妖言惑我,眼见为实,我亲眼目睹当日行凶之人便是你!” 他挑眉道:“哦?你瞧见什么?就瞅着我拿着那刀便断定我便是元凶?哼,那刀本是从你父亲身上抽拔而出。我若是想杀一人,哪容他苟延残喘之机,一刀便送了他性命,岂有失手被擒之理?当日情景你瞧得分明,我若是元凶,大可在零怒胸前补上两刀,跟着桃之夭夭,你叫来的那帮人姗姗来迟,还能赶得上我?” 零虑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这番话一字一句皆字字属实,她果然是冤枉了他。忍不住失声大叫:“你既无辜,那真正的元凶又是何人?” 李长轩冷笑道:“还能是何人,你那个好妹子同零怒寝殿相距十万八千里,确能较更近的仆役先行赶到。真相如此显而易见,你等却个个为其愚弄,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零虑仔细回忆当日事发经过,这一推敲,果真令她恍然,但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是实情,怒道:“胡说!我妹子即使与我不睦,又岂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举?” 李长轩冷笑更甚:“倘若她果然是你妹子,倒也难说,只可惜她却并非姓零,乃是东棱山陈超望的野种。”零虑犹如五雷轰顶,厉声大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李长轩不屑一哼:“将死之人,我何必诓骗于你?这厢便让你死个明白。”于是娓娓道来。 零虑那庶母本名花含媚,出自名门世家,因零怒上辈之师牵线搭桥,嫁入光明神域,不料此前她便已与东棱山掌门陈超望有了骨肉,只是怀孕时日尚浅,除当事人之外,旁人一概不知。那陈超望表面是一派领袖,其真实身份不过是凫灵仙境中的党羽,他二人狼狈为奸,暗中叛逆本门,均为邪魔外道出力卖命。有其母必有其女,零芳迹自也可见一斑。只是零怒对她母女虽与零母一视同仁,终究并非心仪,门派中的许多机密也未告之,遂二人在山中蛰伏这许多年,始终没什么建树。直至数十日前与东方宰里应外合,才重伤了零怒。 那夜李长轩听到动静,夤夜查探,本已瞧见了零芳迹背影,但并无真凭实据,未敢贸然笃定,不料自己反而含冤莫白,成了众矢之的。花含媚那一掌下了重手,他逃下山去,次日便丹田溃散,功力全失,又重伤在身,比之常人尤为不济,数日以吹箎乞食为生。虽只短短数日,却也足以磨灭一人心志,令其走火入魔。他伤势稍愈,立即邂逅凫灵仙境中人,一番交涉,将光明神域所有秘要竹筒倒豆子般悉数相告,并立势终生效忠,这才换来安身之所。 其实他的这番遭遇委实令人心生同情,昔日的天之骄子,光芒万丈,无辜落魄至此,什么屈辱都受了,入了歧途亦无可厚非。 李长轩叙述已毕,神情得意洋洋,笑道:“你而今还在为男人长途跋涉、劳苦奔波,可知你光明神域即将便要给人夷为平地了,哈哈哈……!” 零虑哪里肯信?说道:“凫灵仙境那帮跳梁小丑都已自身难保,你还在这里胡吹什么大气?” 李长轩一捋顺袖袂:“东方长老当然递出去的那一瓶你道是何物?那是混淆了五毒之蛊的解药,虽可治你阿爹所中剧毒,但一毒方祛、一毒在生,这五毒蛊食之初无异样,但时日一久,毒性渐渗渐入,待毒入膏时摧人五脏、腐人六腑,并如瘟疫般传播蔓延,而今零怒只怕已成一具只剩躯壳并无内脏的烂尸了。他人一死,尸身产毒,毒气源源不断的散播出去,嘿嘿,不消旁人动手,你光明神域便个个死于非命。何况东方长老在你山门受了奇耻大辱,怎能轻易错失良机?那定非亲自出手将你一家灭得鸡犬不留方才罢休!” 他越说越狠,几乎已近咬牙切齿。零虑骇然变色,虽颇难想象世间竟有如此剧毒,但宁可信其有,倘若他所言非虚,那可怎生是好? 李长轩知她心思,笑道:“你不必心焦,只因立马我便送你前往西天,令你父女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零虑只关心家中,蓦地想起他引诱自己来此目的何在,怒道:“你因那起误会便怀恨在心,特意在此设伏,只为杀我?”李长轩摇头晃脑:“不不不,你一只黄毛丫头,对付你可无需这般大费周章。南宫威海这厮底下那群喽啰狗仗人势,趁我虎落平阳功力尽失之际落井下石,我早已立誓要他金银山一派武林除名,听说你途径此地,便顺带将你引上来一并收拾了。” 他已然天良丧尽、无可救药了。零虑也不规劝什么回头是岸,更无暇关心他何以如此神通广大,单凭一人之力便能覆灭一派,自知眼下已入险境,需当机筹思脱身之计。适才听对方扬言说南宫威海死于他手,一瞥守候殿外的站岗弟子,高声大叫:“你们师傅为奸人戕害,弑师大仇近在咫尺,身为弟子,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她娇声呵斥,竭力使上在虿螅毒神处习得的一点微末内功,虽功力浅薄,但崇山峻岭间飘飘徐徐荡漾开去,满山弟子皆听得清清楚楚,满拟千百人众非抢进来一拥而上不可,岂料殿外一干门徒只愤愤然瞪了李长轩几眼,目眦欲裂,却无一人上前动手,有几人本来已抽兵刃在手,跃跃欲试,但徘徊踟蹰,终于又将兵刃收了起来,再不瞩目一眼。 零虑微觉吃惊,随即恍然,定是李长轩以鬼蜮胁迫,方使满山弟子敢怒不敢言,身不由己为其驱策,保不准又误中什么稀奇古怪的毒物药剂,需虚与委蛇才赐解药,否则便死于非命等云云。既能强忍师仇,非但不思图报,反而为仇人掣肘,看来金银山一干弟子皆是贪生怕死之徒,那是靠不住了,零虑不再去觑,转而望向一派小人得志的李长轩,心中苦想对此,嘴上应付道:“哼,你口出狂言,可有把握杀得了我?不妨且与你说,而今你想恁鬼蜮胜我,那是绝对休想!” 李长轩扬眉一挑,笑道:“呵,出去历练了几年,胆魄倒是今非昔比了。唔,至于真实功夫,我瞧也是雕虫小技、不过尔尔罢了。” 零虑所以孤身涉险,先前只道南宫威海与零怒有甚瓜葛,遂引她出面上山,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岂知眼下却落入四面楚歌的困境,即使李长轩并无同党窥伺在侧,他也只消一声令下,金银山众弟子为其胁迫,举刀一拥而上,她便插翅难逃。一筹莫展中,零虑寻思为今之计只有擒住对方,一切困厄自当迎刃而解,心头已有了盘算。 她之前同李长轩微有较量,知其深浅,眼下他功力既废,绝无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日便康复如初,一旦动起手来,要取胜是十拿九稳,道:“废话连篇,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瞧得分明!” 她想先发制人,不待对方应答,纵身便扑,人在半空,右手五指成爪,居高临下径往李长轩天灵击落,正是魑魅血焰爪中的厉害家数。但这一招尚未使尽,忽觉头脑一昏,手臂酸软,后继乏力,竟然抓不出去,身子也跌在地上,全身软绵绵的毫无真力可用,不禁大骇,她何以无端使之不出? 李长轩见状笑意更甚,矮身蹲足,俯视她:“你此刻定是大惑不解,我便来当一回释事佬,令你死得安安心心。唔,你眼下定是头晕眼花,手足乏力,真气尽失,半点武功施展不开,我说得可对?”他明知自己一语中的,也不待零虑作答,续道:“常人一般自难有此异样,你身上这副情景,自是因中了软筋药物之故,但何以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便着了道?其实说来也无甚稀奇,而今并非金银花盛产之季,可这漫山遍野的沁人馨香从何而来?我这样阐述,你总算明白了罢。” 零虑自然明白了,想必南宫威海所以死于他手,多半也是出其不意着了道。然当此情状,即使明白又如何是好? 李长轩解释已毕,站起身来,从背后取下一铗剑来,伸袖一摩剑面,面目又显狞恶,厉声道:“我自光明神域而生,受你父亲教养栽培,本是如山重恩,该当反哺以报;然同样是你们使我蒙冤难雪,此乃似海深仇,也要倍数奉还。成我者光明,毁我者也光明。光明神域能成全我,我却无法还赠成全,但要毁之,那可就有待未知了,而今只消将你杀了,光明神域便永无复兴之日,今且受死!” 说着剑光一晃,剑尖直往零虑胸前刺落。零虑四肢疲软,毫无抗御之能,只得眼睁睁目睹对方长剑刺到,却无从趋避还击,只得闭目候亡。 千钧一发之际,零虑正欲梨花带雨咕哝几句遗言,耳畔却有一个极其熟稔的声音传来,说道:“当心!”语调颤抖,满携惊恐,这声音并不响亮,似乎远在数十丈之外,但只斯须,这语声尚未绝音,耳畔飓风飒然,就听咔嚓一响,斜刺里一只手臂探出来,折了李长轩手中长剑,跟着他唉哟大叫,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飞出,摔在了十丈之外,登时纹丝不动。 零虑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事,身子已为人搀扶而起,一人在她耳边温言关怀:“可有伤到哪里?”零虑一听便如遭了五雷轰顶,脑中霎时空白一片,身后的人转过身来,清风明月般的脸庞,俊美得一塌糊涂,正是阿颛。 零虑见之,涕泗横流,扑倒在他怀中,小鸟依人般抽噎起来,满腹心事要待倾诉,却腾不出闲暇来说。性命攸关之际化险为夷,已生死轮转了一回,陡然见心上人安然无恙站在面前,立时喜极而泣,什么辛酸喜悦,笼统混淆进了眼泪之中。 待她哭够泣足,方从阿颛怀中依依不舍探出头来,就袖拭泪,抬眸去觑,就见他青丝红衣未改,只是面容更加憔悴了,这些时日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大约也没睡上一梦好觉,不禁揪心一疼。 那日阿颛同零怒单独会面,一番措辞,终于信步而去。他生平恬淡安然,诚不我欺,不知慌为何物,零怒一番无稽之谈却编得天衣无缝,他毫不怀疑,一字一句皆信以为真,徘徊许久,以零虑安然为重,想到心上人即将成为别人妻子,只是万念俱灰。 零怒当日还装模作样,邀他留下喝杯喜酒再走不迟,他自忖了片刻,寻思既已命中注定有缘无分,不如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全当从未赴这尘世一行。他虽自忖能铭记心上人一辈子,可她另结良缘,却未必能够,或许有一天她却已不记得他了。徘徊无益,只有更增伤悲哀戚。遂心如死灰中留下一笺,牵了青骢恋恋不舍的下了山去,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从此路遥人远、天各一方,唯有一人一青骢相依相傍。 他素喜酗酒,腰间葫芦里从未空过,虽从故乡携来的东醴醉早已一干二净,但又想方设法盛了许多女儿红,一遇惆怅之事,便借酒浇愁,却不知如此非但不能消愁,反而适得其反,愁上加愁。 他有千杯不醉之量,喝到迷迷糊糊时,猛然想起一桩大事,那便是此番他与零虑出谷的初衷,正是为了歆澜山亭前洞的那门净穴术而来,需习得这门功夫,零虑方有可能祛尽体内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剧毒,方可修行从前无法修行的上乘内功,成就巾帼之风。 他想自己虽不能与心上人比翼双飞,总是要了却这桩大事才能反途回乡。零虑而今即将与旁人连理并蒂,无暇顾及,那么他便代劳,取回来后也用不着亲自交在她手中,如留信笺一般,悄无声息挂在她门前,或者她能记得自己长久一些。 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当披星戴月赶到歆澜山时,世间早已无亭前洞一派,不知多少年前便给人满门抄斩,杀得鸡犬不留,只一名青年从断井颓垣中拾到载录净穴术修炼之法的秘籍,将其练至了大成,他便是依杖这门武功在歆澜山兴风作浪的土霸王江意。 歆澜山并无其余名门正派,江意恶贯满盈,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早已在附近城镇之中臭名远扬,阿颛稍一打听,立有斩获,前去对方府上相寻,无论如何也要恳求他将这门功夫倾囊相授。 他来得不巧,那江意在这软红之地恃强凌人,全因歆澜山除他之外再无武林门派,更无江湖中人,并非他武功如何惊天动地了不起,是以他虽打遍歆澜无敌手,却也没见识过真正的一流高手,同阿颛一般是只井底之蛙,便自诩天下无敌,甭何人何事,稍有不顺便大开杀戒,城中居民无不咬牙痛恨,也无不胆寒忌惮,惧起积威而不敢发作致使这厮无法无天。 江意飞扬跋扈、横行霸道,那日终于阴沟里翻船,也不知是何缘由,碰上一位硬茬,一招惨败,对方正要猛下毒手一掌毙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卒,阿颛逢时赶到,接了这一掌。 虽只一掌,但他却知对方功力已臻登峰造极、震古烁今之境,便是天冥古皇亦远逊于其,不禁大骇,心知自己也并非对手,将江意携在胁下,遽然转身桃之夭夭。 岂料对方怒发冲冠,竟穷追不舍,势必将江意殁于掌下方才罢休。 阿颛心下叫苦不迭,他出谷以来每逢于人交手皆遇劲敌,只觉天下高手如草芥,毫不稀罕街边随手拣一人出来都是雄霸一方的强者,却不知他遇到的正是当今武林居首的高手、凫灵仙境之主千秋高寒。这厮当年一手上明渊经屠戮天下英豪,败尽无数强者。所向披靡、莫可与抗。别说是他,即使纵观武林,也无一匹敌之人。只因千秋高寒素来要强好胜,一旦动了杀心,定要亲手灭之。江意得罪了他,那是非死不可。 境君夫人派遣教中精锐赴那一趟壁山之行,虽付予天价,连安身立命之所也赔了进去,但也并非徒劳无功,东方宰等人携得良药归,终于令他起死回生,祛除了缠身多年的顽疾,重振昔日雄风。 彼时正道一方呐号叫嚣,屠得不亦乐乎,几乎已将凫灵仙境赶尽杀绝,境君夫人再也顾不得旁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遂以弃车保帅、金蝉脱壳之计携了丈夫逃之夭夭,总算保得性命大难不死。只是二人罹厄之际虎落平阳,她一介女流孤掌难鸣、孑立无援,又身负重伤,亡命天涯的逃至歆澜山,却无意间招惹了土霸王江意,这人杀人不眨眼,那时千秋高寒大功未成,无力抗御,眼睁睁目睹爱妻香消玉殒,怎能不怒发如狂? 江意受他那一掌,性命垂危,已临濒死。阿颛功力不及千秋高寒,轻身功夫却更胜一筹,全力施为,顷刻间无影无踪,对方一时无从追起。他眼见行踪已匿,暂且无恙,催动真气,源源不断注入江意体内,挽其生机,吊着他半口气,以免一命呜呼。虽说江意一死,他的初衷便就此落空,但他明知此举可能惹火上身却仍出手救人,倒也并非全因一己之私,乃是恻隐参半。 江意得他过渡真气,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总算捡回半条命,辛而未死,他迷迷糊糊中为阿颛指点迷津,引导蹊径,让他往亭前洞旧址废墟处躲避敌人。派号既曰为“洞”,那自然是顾名思义,门中弟子所居之处便是石窟岩洞,山腹之中的洞穴盘根错节,千秋高寒如何觅得过来? 阿颛功力深厚,真气滔滔不绝送将过去,江意逐渐恢复神智,暂无性命之虞,也不对救命恩人稍假辞色,反而以小人之心度人,说天下正派皆伪善,世间绝无心甘涉险搭救素不相识之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无端行善举必有所图等不识好歹的狭隘之云。阿颛倒也并不否决,直承其事,要他拿出净穴术来,他便设法打发强敌。 江意何许人也?乖僻偏激如他,自不肯受人以胁,越是谈判,便越谈越叛。他宁死不屈,阿颛也颇为头疼,倘若他点头允可,倒还能出去同千秋高寒拼命,可他既冥顽不灵至此,想来是软硬不吃,什么炮制酷刑也就无需徒劳了。阿颛无计可施,却知来日方长,总能想到法子,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他不死,否则净穴术随他一死失传,零虑便永无翻身之日。 他忒过朴实,脑袋榆木,也不想对方一介亡命之徒,只消拿出行动佯装将其撇下,他贪生怕死,既有活路可走,自然拿出净穴术求人庇护,明哲保身。又何足为愁? 洞中陈设布置一应俱全,烛火通明,待藏入他自认为最隐蔽的一方处所,阿颛却见到两名相识之人,不禁一愕。 他遇见的正是乲氏双侠,原来江意在歆澜山一带无法无天,城民怨声载道、人人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了乲氏双侠耳中,二人嫉恶如仇,逢此大害,不除势必为祸一方,焉能视若无睹撒手不理?于是巴巴赶来为民除害,岂料江意诡计多端,早已有了防范,暗施鬼蜮将他二人擒获,囚禁于此,要慢慢想法子炮制折磨,待完够了才杀人灭迹,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杀人,却已遭人追杀,迫不得已躲入囹圄中避祸。 阿颛听他诉说生平的“丰功伟绩”,甭论男女老幼,踩到他衣角的杀之、街道无意撞肩的杀之、多看他两眼者杀之、他自负魅力无垠,少看了两眼之人则视为有眼无珠之辈,亦杀之……他杀人并非干净利落取其性命便了,而是各种五花八门的酷刑施以人身,待将其凌辱得痛不欲生时,方从足底一刀刀剔其血肉寸寸皴肤摧残至死,对方亲眷故家不乐意,他便持刀满门抄斩。他说此乃人间大乐、兴呼哀哉。 乲氏双侠只听得火冒三丈,苦于四肢受缚,否则早已提到一剑斩下他的头颅,以谢天下了。他两个身不由主,嘴却能够,不住口的指摘呵斥,一切诘责之言毫不吝啬尽数往他身上砸。 第三十五章 大结局 江意忍受谩骂,依照往日脾性,定要一刀割去二人双舌,免去聒噪不可,但眼下大难临头,他也无此余暇心思,只是冷笑,说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道学不过是一叶障目,只看到他戕杀屠戮,却看不到他遭凌受辱时的惨厉绝境。世人能以砒醴待他,何以他便不能礼尚往来,以鸩毒还敬?还指天画地的嚎,说什么天道不公。 原来他自幼孤苦,无亲无故,行乞营生,总角时一家名门少主身染重疾,需以药果治疗。另一名与那世家少主有罅隙的幼童人小鬼大,要报复于他,于是将那几枚药果窃出,送到正饥寒交迫的江意手中,江意只道是他心起怜悯,感恩戴德,三下五除二的囫囵了。不料因此给那身染重疾的名门少主擒去,大夫一诊,说药性未散,仍留在江意体内,他整个人便是一味新鲜的良药。 于是乎,那少主便拿桎梏将他囚于牢笼,日日剔他身上血肉来吃,这切肤之痛,那自是苦不堪言了。但诸如此类的不幸遭遇岂止一桩?旁人欺他孤寡伶仃,各种躏辱施加其身,才令他愤世嫉俗至此,却早已万劫不复。 阿颛越听益发无语,忍不住打击他,将自己这十几年以来修行海陨尸烂幽昙裁命术的千辛万苦言简意赅的说了。千蛆跗骨、万豸钻心之苦,又岂是切腹割肉能相提并论?但无语之余,更多则是惺惺相惜,相顾喟然。他二人境遇何其相似?仿佛均是给命运遗弃之人。 由此,即使江意顽固到底,执意不肯拿出秘术,他亦无法弃了他袖手旁观,非竭力相助摆脱困境不可。他不知他而今的恶行是否情有可原,他只知何为同病相怜。故而他虽成功利用亭前洞地形摆脱了千秋高寒的追捕,众所周知却从未见过净穴之术是何形容,更遑论携之而归?他救人之后,未做任何逗留,径直往来路折回。抵达金银山时见半截裙裾挂在灌木树梢,识得正是零虑之物,想是途径此地时无意给荆棘扯落,激动不能自已,巧有金银山弟子下峰,揪来一询,红粉佳人果然近在咫尺,风驰电掣般冲上峰来,二人再度重会。 他内功深湛,百毒不侵,李长轩在漫山遍野的金银枝上施满毒气,常人嗅之毒从鼻入,于内功高深之人却全无效用。其次,这毒虽发作极其迅速,其性却并不如何猛恶,也只是寻常的软筋酥力麻而已,使人乏劲脱力,却不致命。 阿颛在李长轩身上一搜,摸出解药拿给零虑服了,待她体力逐渐恢复,将剩余的分量往金银山诸弟子手里一丢,随即不予理会,仍他们欢天喜地自服自解。零虑微一调息,功力一复,立即龇牙咧嘴去寻李长轩算账,岂料转身一觑,不禁呆了。只见身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李长轩的人影? 她想穷寇莫追,这人跳梁至斯,总有报应不爽那一日,何况是她冤枉在先,他不平不甘在后,按道义而言,这一回无论如何也需放他一马,零虑与金银山素无瓜葛,南宫威海之死只能怪他自个儿愚昧、疏于防范,自有一干门徒弟子设法报仇,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零怒安危,光明神域是否真如李长轩所说已然一败涂地,委实难以揣测。零虑虽只半信半疑,终究忧心,径直随同阿颛并肩下山,打道回府。 零虑愁眉苦脸,心有所忡,虽与心上人阔别重逢,又出生入死了一回,却面无喜色,如罩严霜,眉目颦蹙于一堆。阿颛有心宽慰,苦于拙口笨唇、不擅言辞,无从慰起。其实他这一趟亭前洞之行虽未取来净穴之术,却斩获颇丰,并拿到相较此术对零虑更为有效受用的灵丹妙药,近乎可说药到病除,但这味良药非同寻常,他也不以为乐,同零虑一般愁肠百结,只是其中原委他虽一心想找人倾诉,却有口难言,更不能同心上人提起只言片语,只得强颜欢笑,酌言安抚:“这一遭去亭前洞,我不虚此行,拿到了替你根除毒质的妙策,再过几日你便可实施抱负,修习上乘武功,圆高手之梦了。届时天下再无一人胆敢小觑于你。” 若放在此前,他这话正中零虑下怀,自是立竿见影、效应颇高,但零虑只道他所说的妙策便是净穴之术,早已在意料之中,并不惊喜,眉目依然难以舒展。阿颛无可奈何,只能陪她喟然长叹,一忧再忧,马不停蹄的往来路回驰,只盼李长轩不过是虚张声势、唬人恫吓而已。 这一趟打道回府也并不顺利,二人纵马又经鄞城荒郊,与卢彦伊晚两人邂逅,看了一场热闹。 他两个显是未婚夫妻,但伊晚来历如何,同姬阴魂的恩怨纠葛却一直不为人知,这场热闹看完,才令真相大白。 其实姬阴魂却是伊晚之母,只是却非亲生,勉强算得上是继母。她父亲伊明川年轻时仗着皮相风流倜傥、拈花惹草,既招惹了她阿娘,同时又与姬阴魂纠缠不清,但到底还是同她阿娘明媒正娶成了亲,姬阴魂情迷心窍,对二人谈情说爱时的那些花言巧语山盟海誓实在念兹不忘,一心逼迫伊明川休妻,八抬大轿迎娶自己,伊明川哪肯妥协?他武功不济,他上一辈却是武林中的好手,那时姬阴魂初出茅庐,武功平庸,给伊家中人乱掌轰出门去,她便从此怀恨在心,事后回去勤修苦练,十七年后终于本领大成,找上门去,一番恶斗,轻而易举便将伊家老小尽数擒住。 她想做伊家儿媳,一时并未赶尽杀绝,铁了心要叫伊明川休妻,他却坚决不允,扬言可纳她为妾,姬阴魂何许人也?高傲如她,怎能甘心,只觉受了生平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一怒之下杀了伊晚之母,伊明川痛失爱妻,悔不当初,却也痛心疾首,拼命要与她同归于尽,不料乱斗中脑门受击,就此失忆。他不省人事之前恳求姬阴魂切勿为难伊晚,否则不共戴天。姬阴魂可不想因一个黄毛丫头与意中人反目成仇,遂留其性命不杀。却不知世间最大的仇恨莫过于杀父之仇以及夺妻之恨,他两个其实早已不共戴天了,再无相守的可能。 但姬阴魂痴心妄想,坚持认为可与意中人重修于好,岂料待伊明川苏醒,过往之事却一无所记。姬阴魂生怕他对伊晚之母旧情难忘,但伊明川这一失忆,连自己姓甚名谁尚且不知,又怎记得亡妻? 姬阴魂见状大喜若狂,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从此便能同意中人白头偕老,却不知纵然伊明川不再惦念死去的爱妻,仍对她不理不睬。姬阴魂欺他失忆,谎话连篇,杜撰自己便是与他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可即使如此,伊明川态度仍不冷不热,混不将她当枕边人看待,情薄意淡。明明近在咫尺、朝夕相对,却也仿佛遥远如彼。 姬阴魂恼羞成怒,成痴成狂。她之前以为伊晚之母横亘其间,阻了她的姻缘,令心上人神魂颠倒抛弃自己,只消情敌一去,何愁意中人不移情别恋?岂知即使情敌已毙,记忆全失,仍是无情无义。她决意报复,将一直囚禁于外的伊家长辈解枷释放,说他父母亲眷皆是他杀父屠母的大仇人,编织了好一套说辞诓他,终于诓得伊明川信以为真,亲手持刀将自己一家老小满门抄斩。他事先已为姬阴魂洗脑,纵使伊家老小废尽三寸不烂之舌仍不能令他醍醐灌顶,终于还是酿成大祸。 伊晚晓得待伊家其余人死绝,跟着就要轮到自己,于是潜夜而逃,规避一死。她离开家门,偶遇卢彦,几见钟情,随后便拜了天冥古皇为师。 这便是一段恩怨的来龙去脉,归根结底还是伊明川年轻时忒过荒唐。鄞城之中,姬阴魂屠了几栋酒楼,待杀得够了,才去追捕伊晚,却不料她已与伊明川以滴血验亲之法相认,抽出长剑与她刀刃相向。激斗中不幸脑袋撞给她击了一掌,竟误打误撞恢复了记忆,得知自己居然犯下弥天大错,悔恨无已,受不住如此打击便自刎而死。姬阴魂所以罪恶滔天,全是因他而起,因爱生恨、因情入魔,这厢意中人死了,她觉着一个人孤苦伶仃索然无味,也引颈就戮,自尽当场。 这桩事本已难辨谁对谁错?知觉这二人真正是前世冤孽,祸害遗千年,除此之外亦别无感慨,只能摇头叹息。 鄞城是繁盛富饶之地,箫鼓喧嚣,鱼龙混杂,二人爬上酒楼用膳,听得邻桌几名武林人士高谈阔论,据说昨日一皇双尊三象帝终于出山,六人强强联手,于定澜山围剿邪道之首千秋高寒,终于将这魔头毙于掌底,凫灵仙境是彻彻底底的土崩瓦解了,天下群魔再无翻身之日,从此武林兵销革偃、河清社鸣。除此之外,又说到虽邪魔外道已一衰不可收拾,但名门正派亦损失惨重,光明神域也给对方夷为了平地,杀得片甲不留,满山弟子誓死殉教,无一幸免。 零虑一字不漏听在耳中,顿时如遭五雷轰顶,险些晕去,知道李长轩到底是所言非虚,若回去得晚了,说不定连替阿爹阿娘收尸也已不及,心急如焚,哪里还吃得下饭?拉起阿颛便疾冲下楼。 他二人披星戴月,三日时光之后,终于抵达山门。但见漫山遍野堆尸砌墉,血流成河,顺着沟渠蜿蜒而泄,到处都是断剑残刃,无一未染鲜血,千百具死尸横卧与地,只瞧得人心惊胆战。 零虑站在无间地狱中,如噩如狂,歇斯底里,终于不堪重负,沉沉昏迷。山上财物早给洗劫一空,房舌屋宇也给烧成了灰烬,大火早已止息,一派萧索,说不出的凄凉。阿颛在断井颓垣中找到一面墙板,将零虑安置妥当,回入尸堆,一具具的翻看检查,找出了零怒与零母的尸首,掘坑而葬,其余死尸则点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待零虑醒来,已是三日之后。阿颛焚去死尸,在山后觅到几间石室,里头别无旁物,可供遮风挡雨,遂暂做栖居。 她无法接受家破人亡之实,扯着阿颛袖子,红了双眼,不住口的道:“是我在做梦,一场噩梦罢了,只消梦醒,阿爹阿娘都还好端端的安然无恙,这一切都是幻觉……” 也不知闹腾了多少时辰,最后,她扑在阿颛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只说:“而今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你便是我唯一的至亲……” 只是她不晓得,很快,她连唯一的至亲也将失却无遗。 阿颛去亭前洞这一趟,收获颇丰,没有得到净穴术,却获取了“冶夭丹”,以及晓得了自己身世,究竟姓甚名谁。 他父母并非旁人,正是乲氏双侠。他二人本是姓聿,乃是行侠仗义多年的伉俪夫妻,早年得子,却为奸人掳去,不知所踪,遍寻不获,后来得知那人正是光明神域掌门零怒同胞手足,因不满师傅偏心,误入歧途,掳掠幼童不过是为修行邪术所用,阿颛既落入其手,定然夭殇。二人丧子心恸,明知此事与零怒无关,但丧子之仇岂能罢休?他二人找不到真凶,撕心裂肺之余,难免迁怒于人,听闻零怒膝下也添了个闺女,他二人也要令其翘辫子。 零怒那时添的千金正是零虑! 光明神域是何等门派?零怒又是何等武功?他二人自不敢明刀真枪抢去拼命,阿颛之父聿怀却心生毒计,竟以拜访为由暗中喂了零虑一枚“冶夭丹”。 此丹乃是名副其实的剧毒,其源头难以追溯,无人可知,聿怀手中这一粒乃是祖传。传闻此丹极其诡异,服之剧毒即中,却只潜于中毒者五脏六腑,十五年后方才发作,期间可令中毒者无法修行内功。 要令此丹生效,还需一味药引,便是活人之血。献血之人一死,毒性便不药而解。 聿母晓得阿颛与零虑情深义重,这一遭蒙其施恩,从江意手中相救,哪里还能昧着良心隐瞒?遂将来龙去脉都悉数告之。聿母多愁善感,见阿颛与聿怀眉目颇有几分相似,感慨了一句:“倘若我那苦命孩子未遭罹难,现下也同你一般年纪了,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唉,他给无羁笑掳去,多半是没命的了……” 听到这里,阿颛如遇晴天霹雳。他记得彼时师傅于说过,幼时拾到他时,身上多处为无羁笑的摧心掌所伤……于是不禁问了一句:“你儿子身上有何特征没有?”聿母言道:“他右足与生俱来生了六根脚趾……” 阿颛这下便瞠目结舌了。他幼时右脚小指旁也生了根歧指,只是尚未邂逅师傅时便给旁人生生拿刀斩去,至今创伤尤显。 他这时才晓得原来自己姓聿,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只是他多年来心如止水,不知何为血浓于水,虽晓得了自己究竟身世,却也克制心绪,不让自己忒过激动。 冶夭丹的解法其实甚易,杀了献血之人即可,然对方是他生身之父,怎能下得去手?聿怀又说:“彼时给那丫头喂毒,正是以我指上之血为引。解这冶夭丹之毒,确实只有一个法子,但我贪生怕死,不愿以死成全,遂又想出一条妙策。”他的这条锦囊妙计便是再拿出一枚冶夭,交于阿颛之手,让他随意觅个替死鬼献上献血,喂于零虑服下,然后再将那替死鬼杀了,新药自可解去旧毒。 阿颛只将乲氏双侠乃自己双亲之事同零虑说了,并未将冶夭丹真正来历与她阐明。只因他做不到心狠手辣至此,为一己之私去擒无辜之人献祭,他悄悄往冶夭丹上滴自己指上一滴血液,随后喂零虑服下,说此乃是阿爹阿娘所赐,只要入腹,她便摆脱了多年庸碌之苦,末了不禁抱住她感慨一句:“人生在世,原来活着如此艰难,即使活下去了,也是真累。” 零虑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她心乱如麻,决意尽快进修,待内功一成,立即出山,一雪家破人亡之仇!但凡凫灵仙境有一条漏网之鱼,也绝不能放过!必杀之! 是夜,待零虑入关之后,阿颛悄悄溜下山来。他在山下镇上觅到一家客店,缓步走进。 店中正有几只彪髯大汉在吃霸王餐,他一拳将那几人放倒,助老掌柜免亏一桩生意。老掌柜开怀大笑,蔼着慈容忙献殷勤。阿颛行走江湖这许多时日,已有阅历,知晓做生意的最擅矫揉造作曲意逢迎,当面笑嘻嘻,一旦得知自己两袖清风,随即变脸,在窗边坐下,问他:“适才这几人吃那一顿笼统多少银两?”说着一瞥手中几锭黄白,来回掂量正是适才几名大汉“孝敬”于他。掌柜道:“他们尽拣好酒好菜,吃了百来两银子。” 阿颛道:“嗯,那么我算是帮你赚了百来两银子,你应当知恩图报罢。再添这些钱,甭论足够与否,你都得替我办妥几桩事。”掌柜问什么,他道:“先拿一壶掺了砒霜的女儿红来……” 第二桩事,便是劳烦那掌柜替他置办一副棺材,等他喝了砒霜酒身死之后,拜托他将自己收殓入殡,葬于荒野之中,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一夜,他曾来过这里。 漫漫千里远南赴,迢迢长途不归路,我入黄泉时,谁人为我哭。 白幡飘飘无碑墓,簌簌挂青荒草枯,过径见新坟,可曾略顿足。 寒鸦栖息茅草屋,桃花凄凄残枝树,当年灼灼时,情窦惊还初。 生来孑孓无所束,恩怨纠缠留身缚,有苦难言时,唯余聊酒估。 缘浅丝丝天涯处,缘深咫尺隔一步,来年芳菲时,仍是否耽误。 南柯美梦黄粱寤,腹有衷肠莫能诉,逾期而别时,不必候远故。 倘若双人守空谷,夙因皆无仇也无,乘骓浪迹时,谁人贱坟孤。 ——零虑 阿颛离开的第三个月,我诞下一子。 分娩那日,身边空无一人,我躺在崇山峻岭间的冰天雪地里,只觉一阵一阵的痛彻心扉,几度要晕去不省人事,可一想到阿颛的眉眼,终于咬紧牙关撑了下来,当小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忽然就泪如雨下了。 抚摸他的眉眼,与他父亲简直如出一辙,虽然才出生不久,可我一眼就能预测,他将来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冠绝一方的美男子,与他阿爹一样,都生了张清风明月、如画般的容颜。 只可惜,他这辈子大约见不到他阿爹了。我这辈子也很可能就此于他绝缘。 我不知阿颛何以不辞而别,他离开时,我嚼穿龈血,满脑子所思所想所执念的都是关于家门的深雠大恨,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在心里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因此,我忽略了他那时心事重重的脸,他除了将乲氏双侠是他双亲,他原本姓聿之外,另有不为人知的秘幸隐瞒了我。从缘起相逢,自始至终,他没有骗过我只言片语,也从未对我表里不一,这次是大姑娘拜天地的头一回,但也许是最后一回,唯一一次。 我不怨他不辞而别,只是想不通,到底缘由何在,他又去了哪里。 回了翙隰谷一趟,哪里还是老样子,与离去之前别无二致,只是茅庐旁那株昔日落英缤纷的桃花树而今已变成黑黝黝光秃秃的形容,枯枝烂叶,一派凋零衰落,像如今的我。 去看了师傅一次,荒茔坟头已生满齐腰的芨芨草,我将之清除,烧了几沓纸,匆匆忙忙又离谷而去,这一会去就一去不回,此生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给孩子起名潇游,字无忧,乃恣意潇洒,天下畅游之意。这世间,最圆满之事,莫过于无忧无虑。什么功名利禄笼统都是浮云,能平平安安逍遥一生,那便足矣。 我不知阿颛去了何方,但我必须去寻他,那些满目疮痍的血海深仇,有生之年,我想不会再念兹在兹了。亡故的人已然逝去,即使将天下人杀得干干净净,终究不能死而复生,人生在世,需当径直往前走,珍重活着之人,那才不枉此生。我不知阿颛是死是活,但未知令我执着,踏遍天涯海角,总要寻到他。 我只能一个人孑孓独行、浪迹天涯,但潇游不能随我一起颠沛流离,否则便与其名意义背道而驰,他应当神采飞扬、永享天伦,过上与常人一般无二的生活。我而今是无法给予了,只能寄托旁人。 槲城人杰地灵,风府家财万贯,风老膝下无子无嗣,只盼收个养子承袭家业,我寻上门去,将潇游交在风老手中,让他收为义子,也将自己的遭遇言简意赅的说了,阐明即使有朝一日我觅得良人归,择会让潇游认祖归宗,但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也侍奉风家终老,令他自主权衡,倘若有所顾虑,则兹事作罢,我再另寻寄养。 其事十分荒唐,我想,世间大约再无较我更问诸水滨之人了罢,身为人母,却不能负哺乳之则,反而拿亲生骨肉如此儿戏,忒也难成体统,可若非如此,潇游便得与我一起东飘西荡、随波逐流,我岂能令他受颠沛流离之苦? 我要去寻阿颛,却不知该从何寻起,正一筹莫展之际,又再度巧遇了李长轩。 凫灵仙境土崩瓦解,他失了依附,无所依仗,竟让从前的仇家围攻合剿了。他武功虽仍强盛,却早已今非昔比,何况对方有备而来,人多势众。虎落平阳、龙泅浅水,更是双拳难敌四手。我顾念昔日同门之谊,又想起他所以有此遭遇可说全系于我,有心规劝他改邪归正,但终究为时已晚,他已给三十余名好手殴得筋裂骨折,四肢齐断,即使痊愈也只能沦为废人。 他怀中拥了具女尸并一个小小婴儿,竟是一家三口。那婴儿尚在襁褓之中,毫发无损,也不知他何以将她从刀光剑影之中护了下来。虽看上去出手未久,但约摸也是他受冤逃离山门之前便已孕上了,而今山塌人亡,无从追起,我只得将之拾起。他满目疮痍,也不说那女尸姓甚名谁,只乞我不计前嫌,将她闺女抚养成人,并叫我送他归西,免受残废之苦。 我一齐诺了。 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婴,那时我已远在风府千里之外,不愿来回折腾,便送给了当地镇上一位无子无嗣的妇人养育,那妇人已是徐娘,蔼慈可亲,我耗了十日时光,将所学的那十几招魑魅血艳爪悉数授了予她,待将来这女婴年足节及芨,再转授于她防身。一切交代妥当,我便就此一去绝尘。多年后再回首前昔,或许光景另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