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再也不要做反派 作者:六拾六 文案: 臭名昭著的冒牌王爷赵荞。 人人都骂他:权势滔天,恶贯满盈,骄奢淫靡,简直无恶不作,真是个恶霸。 声名远播的大理寺少卿宋文禹。 人人都夸他:品行高洁,廉政奉公,为民办事,而且秋毫无犯,真是个好人。 - “哎哎!刚传出来个劲爆消息你听是不听?” “什么什么?” “那赵王爷他他他……居然跟宋大人是一对!” “我kao!果然劲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荞,宋文禹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反派只想谈恋爱 立意:时刻牢记,做个好人! ================== ☆、序章 “哈哈哈!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哎哎!正想问呢,究竟何事何至于令举城欢庆,人人拍手称快?” “你还不知道么!那绝世奸贼赵荞,赵王爷,被发配去边关修城墙啦!再不会回来了。” “当真?!” “当然!宫墙外刚刚贴的告示,快去瞧瞧吧!” ———————————————————— 夕阳的余晖散在望不到边的天际,黄土翻飞的高墙上,一双墨黑的眸子,望着两只鸿雁比翼而行,渐渐渐渐……变成了两个黑点。 高墙下,塞外的风沙卷了起来,飞舞在半空,有几粒沙硕落入那双眸中,猛然一闭。再缓缓睁开时,模糊看到一个爽朗清举的身影。 “宋兄,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糟心 人人都说我是一个反派。 一个天大的反派。 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宫墙之内的侍卫婢女、深居不出的太妃及其身边的嬷嬷,还有天下的万千百姓,他们都评价我说:“此人,当真是国之祸害。好大一颗毒瘤!” 甚至就连腥风血雨的江湖武林中,都四处流传着我的种种“卑劣”行径。 就是不知道天上的神仙知不知道,我赵荞,其实,他妈的,是个好人! 传闻说我权倾朝野,携天子以令天下。 我真想原地跳起啐说这话的人一口唾沫。 真以为我想当这劳什子监国王爷么! 小皇帝登基的时候才十岁,他爹死了,他娘死了,就连最疼他的大姨妈也死了。对了,小皇帝的大姨妈就是我娘。 一个十岁的小儿要如何治理天下?自然需得有人辅佐。只不过,我是万万没想到,我那姨父皇帝居然把当时还是太子的楚翊托付给了我。 记得两年前姨父把我叫到他的病榻前,握着我的手说:“往后,翊儿就交给你照顾了。朕封你个王爷,你好好辅佐翊儿,也便是行使那监国之权。等他年满十八,你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当然,若你想继续,那自然更好。总之,你们兄弟俩和和睦睦的,携手共创美好楚国,啊?” 我当时脑子里就是一阵嗡嗡的响。 天嗳! 我如今已然二十有二,依然尚未娶亲,哪里还有这档子闲工夫来照顾一个小孩还要顺道监个国呦?等小皇帝满十八岁还要再过八年!八年!再过八年我都三十了! 三十而立,我到时候光棍一条,如何能立! 我真的很想推脱,可姨父望着我的眼神实在殷切,我这人又十分容易心软,临终嘱托这样沉重的请求我委实开不了口拒绝,只能一咬牙一闭眼,点头应下了。于是姨父双目一阖,安心去了。 说起来我那姨夫也忒不厚道,封我个王爷也不把封号一并起了,我便只能用我自己的姓,大家见了我就叫我一声赵王爷。当今皇上姓楚,我这名头一听,板上钉钉一个外姓王爷。 这之后便是一阵流言四起,说我这个天杀的没良心的沾亲带故的所谓皇亲居然弑君!再使下不知道什么下作手段扶持年幼无知的傀儡皇子上位,至此,手握大权,实则,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幕后皇帝。 ……该说点儿什么好呢? 我真想把那黄纸黑字的诏书拍在那些人脸上,教他们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清楚,我那表弟楚翊的名字是我姨父写上去的,我赵荞的名字更是他一笔一划亲自写上去的!可惜我不能这样,那一纸诏书已经戳上火漆封缄放入盒中供起来了。 不过,我估计就算真的拿出诏书给他们念了、看了,他们也能立刻拿出“定是我逼迫病榻上孱弱的皇帝写的,不然就是我给皇帝下了毒下了蛊惑其心智,哄骗他写的,或者干脆说我模仿皇帝的字迹自己写的”诸如此类的说法,好继续唾弃我。 想来想去,只想说上一句:各位吃饱了饭闲的么都是?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那姨父为何要把小皇帝交给一个与他本身并没有血缘关系的我。 想来……大概……是因为我娘将这个小外甥视如己出?又或是觉得我这人人品不错值得托付?再或许……只是单纯地看中了我有钱??? 说起有钱这个事,我又是一肚子闷气。 因为传闻还说,我利用手中滔天权势,敛尽不义之财。 我真是无语。无语至极。 如今家里有钱都是错啦??? 确实,我是有钱,而且是非同一般的有钱。 只是,绝对不是别人口中骂得那样靠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不义之财! 分明!分明是我祖上数代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 我祖上一直都是皇亲国戚,家底本就尚算丰厚,又在外面有许多营生。药材,布匹,珠宝首饰,胭脂水粉……什么都做,各处都有产业,近些年连军需都有所涉足。所以……钱又生钱,我家生意越做越大,更多的钱又生更多的钱,源源不断,一不小心,就彻底发达了。 而我家又有一条祖训——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我爷爷的爷爷,我爷爷,我爹,都恪守祖训,一生清贫。赚了钱又不用,所以越攒越多,等我爹驾鹤西去把家产传给我时,实不相瞒,我也差点以为我爹偷了国库。 说到这里,我或许应该背上三斤荆条在我家祠堂跪个三天三夜,以此请罪。因为我与我赵家各位祖宗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我觉得,钱,就该拿来用! 于是在我十八岁掌家的第一日,我就偷偷将家训改了,把“俭以养德”这一句去掉,留了个对我没什么影响的“静以修身”,我静不静的又没人知道不是。 幸亏我爹没从棺材里跳出来揍我。 只不过,从小跟着我爷爷又将我爹一手带大的管家老刘,被气得半死,指着我“逆逆逆”了半天,那个“子”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连夜告老还乡了。 唉,我真有点对不住老刘。本想好好孝敬他,让他颐养天年的,也不知道是府上哪个丫鬟或小厮,舌头这么长,立刻就告诉老刘我改家训了。若是被我知道是谁,定狠狠罚上他一年,不,两年的薪钱! 后来每月我都派人送一袋银钱去老刘家中,刚开始的几个月都给我原封不动打了回来。再后来就收了,我还以为老刘突然开窍了,喜孜孜地上门拜访。 可老刘只剩了一座孤零零的碑。 我坐在老刘的碑前,喝了二两白酒。 恰好十分应景地吹了几丝冷风过来,冻得我抖了两抖,我忽然觉得有些落寞,不是英雄登高的那种落寞,就是,好像,我这回真的,一个至亲的长辈都没有了。 后来我问老刘的儿子小刘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小刘想了想说:“家父说你是个良善的人,保持良善足矣,盼你过得率性些,毋需一辈子循规蹈矩,过得不开心。” 我如今十分想对老刘说一句,您老在天有灵看见了么,我率性得不得了,率性得举国上下都觉得我是个任意妄为的奸佞小人。 后来我依然按时往老刘家寄钱。 再过了一年,小刘背了个破布袋子,拉了三架牛车来我赵府门口,说我这些年给得银钱都用牛车给我拉过来了。于是小刘成了赵府的新管家,于是,那些银钱又又又回到了我家中库房中。 这叫我怎么说呢。看,我家的钱还会自己回来,根本花不出去。 赵府其实很漂亮,院子是院子,园子是园子,亭子是亭子,水榭楼台一应俱全。府中的花花草草,柳树青柏都长得极好,想来是因为我从小就十分爱护它们。 至于原因,模糊记得是小的时候听谁说过一嘴,说花草树木都是有灵性的,你折它枝叶,将它踩踏,它会受伤,更知道疼。 我一直最是怕疼,由己及彼,我让老刘在府上大大小小设了少说得有一百多个写了“爱护花草树木”的牌子。凡踩踏草坪,采摘花朵,弄折枝桠者被我抓到,都要罚上至少半年的薪钱。这一招十分管用,如今的赵府当真是花红柳绿,郁郁葱葱,一派生气勃勃。 只是赵府这装潢我实在不喜,与赵家清廉的作风很是相衬,灰扑扑的,阴森森的,死气沉沉。每每在房中看书起码得点上十盏油灯,不然太暗,看得眼睛疼。 于是我和小刘一商议,大刀阔斧地把赵府重新装潢了一遍。 如今的赵府可真是富丽堂皇,极尽奢华。我为此十分满意,住得无比舒心。家中仆从也住得很是满意,干活儿都有劲多了。 本是一桩铁铮铮的美事。 可有些人就是闲得发慌,跑到我家门口,指指点点。 “看呀看呀,这就是那个想自己当皇帝的冒牌王爷的家。你看他家的门,居然用得是金丝楠木。你看他家匾上的字,居然是用金豪写的。再看他家门口的石狮子,居然比别家足足大了两倍。” “当真是雕墙峻宇,当真是鼎铛玉石。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先前我还与他们理论:“我用我自家的钱,修葺我自家的府邸,如何能扯上世风日下了?” 他们理论不过就开始胡编乱造,说我家的钱都是偷来的抢来的不义之财。气得我唤来小刘将他们乱棍打走。 可打走一波又来一波,打之不尽,赶之不竭,看热闹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久而久之还传出一个我暴虐成性经常当街殴打百姓的传闻。 如今我已气定神闲百毒不侵,有来我家门口唧唧歪歪的我还时常与他们谈天。 “呀,今日是您二位来赵府唾骂啦?” “正是。阁下也是志同道合之人?” “不不。我只是个看热闹的。” 于是那二人唾沫横飞,一通慷慨陈词。骂完了看着我,说:“你怎么还在?” 我笑道这就回家,提起步子跨进赵府大门。留下那二人杵在原地,目瞪口呆。倒颇有些趣味。 我想,我骄奢成性的名号多半是由此而来,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曾为了一个姑娘,一掷万金。 ☆、糟心 2 那时,我才刚刚接下这冒牌王爷的职位。 接下这个差事我便开始焦虑。我着急呀!我怕忙着带孩子,忙着国家大事把自己的大好青春耽误了,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纪大了结不着称心如意的亲。 于是我带着一颗急惶惶的心出了皇宫,又带着一颗急惶惶的心走在街上。朗朗晴空,忽然飘下来一块冒着香气的粉色丝帕,好巧不巧,落在我头上。我攥了帕子抬眼看去,望见上京城中最大的青楼怡春院的二楼窗边,一明眸皓齿的女子对我含羞一笑。 我想,这大概就是缘分了。 那女子名春红。 春红是怡春院的花魁,卖艺不卖身的花魁。 我说春红这名字有点像我奶奶辈的名字,她说我懂个球,院里的四大美人才配用这个“春”字。 我问哪四大,她说还有春绿、春蓝、春紫。 我说那你们应该再选三大美人,她问为何,我说正好七个,加在一块儿可以凑一道雨后长虹。 然后我就笑了,笑得难以自抑,笑得无法自拔,捧着肚子滚到了地上。春红一脸莫名地看我一眼,便抚她的琴去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可惜我命定之人跟我笑点不同。 其实一掷万金这个事,一半是我有意为之,一半也算是一时冲动。 有意是想告诉春红我家底丰厚,若她嫁了我可以衣食无忧,再不用卖艺谋生。 冲动是那日,王相的儿子要春红去房中为他单独奏琴唱上一曲。 春红的出场费很贵,想请她出来抚琴唱曲儿要花许多银钱,据说比其他三大美人还要贵上一倍不止,毕竟她是头牌中的正位,头牌中的王牌。 当然,再多的银钱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不过寻常来客想要听她一曲就有些难了。且她从不单独去客人房中演奏,就在台上将脸遮上一块水纱,一边奏琴一边唱。 也就是说,要是有冤大头花钱请她出山,那么,整个怡春院里的人都能一起听。 我就是那个常常花钱让春红出来给大伙儿唱曲儿的冤大头。 所以老是有人来打探我何时有空,因为我得空便去怡春院,去怡春院必听春红唱曲儿。只要我去,院内必定人声鼎沸,水泄不通。 有一次,碰到一个布衣书生问我为何常常豪掷百两银钱请春红为众人奏曲。我摇头晃脑地说春红是我命定之人,只与我一人心意相通,那曲中的脉脉情意,也自有我能体会,随他多少人听又有什么所谓。且春红唱得好听,她也喜欢有人听他唱曲儿。这样,春红高兴,我也高兴,听曲的众人也高兴。皆大欢喜。 书生看着我,面色十分怪异,欲言又止,复又甩袖走了。我当时觉得这书生很没礼数,不过我被那些骂我的人锻炼得心胸十分开阔,转瞬也就忘了。 春红不愿意单独去给王香淇唱曲儿。 没错,王香淇就是王相的儿子,是个女孩儿名字。 据说王相生了四个儿子,一直盼一女心切,可惜年事已高,怕是心愿难了。可在他五十六岁高龄时,家中小妾竟突然有喜。王相喜不自胜,以为老天眷顾,要圆他心愿,便早早地起好闺名,日盼夜盼,盼来,呃,一麟儿。 王香淇的四个哥哥都还算有出息,不是在朝中颇有建树就是在商场上混得如鱼得水,最差也中了举子当着个小官。而王香淇因为不得父亲重视,就,彻底叛逆了。日日在各处惹是生非,寻衅滋事。夜里就流连烟花之地,挥金如土,夜不归宿。是个不折不扣的街头恶霸、登徒浪子。 所以王香淇哪里肯管春红愿不愿意,一通胡搅蛮缠,最后干脆直接派了小厮去拖拉春红,欲强行将她拉至房中。幸亏我及时赶到,挺身而出,给春红递上一记沉稳眼神,与她眉目传言道:别怕,我赵王爷英雄救美来了。 春红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一定懂了。 我今日没带小厮,其实我一贯不带。我身边只有一个武艺高强的玄影,他是我专门从武当山请来的绝世高手。我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是讨厌我的人太多,对我心有杀念欲为民除害者也定不计其数,我当然也怕哪天突然就被暗杀了,莫名其妙当个糊涂鬼,所以花下重金请来据说是当世第一隐世高手,江湖人称辣手绝剑的玄影大侠。 可玄影这人比较孤傲,是那种绝世高手的孤傲,他说除非我有性命之虞,否则懒得现身。 所以,眼下,我只有孤零零一人。 我张开双臂,母鸡护犊一样将春红护在身后,王香淇的小厮就来拉我的衣袖扯我的头发,搞得我有那么一丝丝狼狈。 见到是我,王香淇轻蔑一笑。我知道,他虽然名声很臭,但终究臭不过我,所以,他有些瞧不起我。 他叫退小厮,说:“赵王爷,我知道你是监国的大人物。可你,不监这怡春院吧?” 我想,眼下这个情况与他讲究仁义礼信也确实不太妥当。这怡春院的规矩是春妈定的,春红一纸契书在春妈手上,只要王香淇钱出得够多,春妈当场就能改了规矩将春红送入他的房中。 我直接了当地问:“你出了多少?” 王香淇立刻说:“一百两黄金!” 我说:“我一千。” 王香淇怒道:“两千!” 一路加价,涨至五千两时。三个分别穿着绿衣、蓝衣和紫衣的姑娘凑了过来,想必就是春绿、春蓝和春紫。 她们笑吟吟地围着我,“赵王爷,赵王爷,看看奴家,奴家可以。”“还有奴家,奴家也可以。” 春绿摸出一扇琵琶,春蓝拿出一把二胡,春紫掏出一面手鼓。 “叮叮当当、咯咯吱吱、咚咚锵锵。”一时之间,变成了才艺展示大会。 我却是与王香淇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继续喊价。像两只缠咬住的乌龟王八。 最终我以黄金一万两的高价将王香淇打得败下阵来。 呵呵,论起有钱,我赵某人,谁都不怕。 后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地听春红接连唱了三曲,心满意足地凑了这番热闹。当然,也包括一直对我怒目而视的王香淇。 我一番好意,把他请到我的私人雅间,还给他上了好茶好酒,跟他说往后不要再来骚扰春红了。他却一直斜眉冷眼对着我,时不时轻蔑地哼上一声,委实有些影响到我听曲儿。 我对他说:“既输了,就好好听曲,不要满腹不忿,容易筋脉阻塞,气出病来。” 他面上一怔,又是一声冷哼,等春红唱完,立刻拂袖而去。 我想,这人,白占我一个便宜,听了曲儿还不服,真难相处。 转头目送春红款款回了自己房中,我又是一阵心满意足,终于让我逮着个机会展示我是如何家大业大,财力丰厚了。春红定更加喜欢我了。 喜孜孜地走出雅间时,迎面碰到宋文禹,我连忙对他点头一笑,他也回我一笑,随后擦肩而过。 提起这宋文禹,其实,与我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跟我一样,都算是上京城中风头正劲的年轻一辈。若说我是被盖棺定论了的反派代表,那与我对立的,最最正派的人物便非宋文禹莫属了。 他出身普通,家境清寒,是寒窗苦读数载,金銮殿上皇帝亲封,正儿八经的状元郎。又凭着出色的才能一路高升,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虽品阶不算太高,但却手握杀伐大权,可监察百官,可纠察错案冤案,也可断案判案,在大事上也好小事上也罢,说话都十分有份量,是个实打实的权臣。而他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今年六十有七,只等再过三年便告老还乡,是个不管事的。所以,基本上,大理寺的一应事务都是宋文禹在负责。 这样一个大官,却十分有耐心,十分不怕耽误时间,百官作风要管,冤假错案要管,国家大事更是要管,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又或者小偷小摸鸡鸣狗盗之事他也管。譬如两户人家的鸡进错笼了,分不出哪只鸡是谁家的了,谁家狗又被毒傻了,不知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误食耗子药了,还有谁家二十年前被错判罚了十个铜板如今要沉冤昭雪诸如此类的鸡零狗碎。 但凡有人喊冤,宋文禹必定惊案开堂。 我为此十分不解,户部又不多给他发俸,他把这县太爷的活都揽着做什么? 反正,这样一位来自民间,高升后继续为百姓办事的好官,自然受到许多拥戴。有人给他起了个宋青天的外号,再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便无人不知大理寺的宋大人是楚国的一片湛湛青天,庇护万民,从不使一人蒙冤。 许多人说我看宋文禹不顺眼,说他是我作恶路上最大的阻碍,说我一直想法设法要除了他。 天可明鉴,我与他是有那么一些交集,不过决计扯不上什么深仇大恨,甚至,还算是朋友。 可我总不能拉着宋文禹的手到大街上去奔走相告:快来看呀,我赵王爷与宋大人根本没仇。 所以,也只能任由流言就这么传着了。 一路想着我今日的光辉胜迹,我喜孜孜地回了家,喜孜孜地上了床,喜孜孜地做起了美梦。 梦里我穿着喜庆的大红长袍正在成亲。 我深情款款地携了春红的手,可这手,却好似有些大。平日里看春红抚琴,瞧着是一双柔胰小手,没曾想竟是与我的手差不多大了。 春红握着我的手起身,我含笑看着她慢慢站了起来,随后又呆了一呆,春红她……怎的与我一般高了?转念一想,也是苦了她了,戴着这样高的凤冠,必定很重。我连忙催促司仪加快进度,别把她脖颈子压出什么病来。 我与春红拜了天地,拜了我爹娘的牌位,再互相对拜。礼成。 大红色的新婚洞房。我与她面对面一左一右坐在床边,喝完交杯酒,我殷切地挑起春红的盖头,随后,就被惊醒了。 梦里根本没有春红,盖头底下,是……宋文禹的一张脸。 ☆、糟心 3 我想,定是因为我今日见着宋文禹了,所以才会梦到他。 又想,不过要我与他成亲,且不说我们两个大男人如何喜结连理,若是被天下人知道我与他是一对,届时得是怎样一番奇异景象。 我坐在床上笑了一阵,想起宋文禹那一张清秀的脸。还别说,盖头下的他略施了些胭脂粉黛,那张脸却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突兀,还,挺好看的。 想到这儿,我又忍不住捧腹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玄影突然一个旋身出现,把我吓了一跳。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三更半夜发什么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试探性着问他:“我……吵到你了么?” 他说:“十分之吵。” 我问:“你在哪里睡觉?” 他手里的剑柄朝上指了指。 我说:“房顶?” 他嗯了一声,随即补充道:“说了贴身保护你就是贴身保护你。说话算话。” 我连忙起身道谢,再三保证不会再吵了。玄影才一个飞身,不见了。 我又爬上床,将被子盖好,盯着纱帐上的帷幔,想着若是给宋文禹换个粉色的襦裙穿着,该是个什么模样。闭上眼一琢磨,忍不住又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过了几日。 我给楚翊念完折子,检查了他这几日的功课,又给他布置好新的功课,才终于得空,快马加鞭,到了怡春院。 不知道春红有没有想唱曲儿给我听,我满怀期待地轻轻敲了敲春红的门。 可等了半天也无人应声,我又忍不住敲了敲,再等了一会儿,再用力敲了敲,屋内却自始自终一丝声响都没有。 我急忙跑下楼去,从人堆里把春妈拉了出来。 春妈一见是我,连忙说:“赵公子,春红走了。” 我说:“走了?” 春妈点了点头,“赎了身走了。” 我一个踉跄,“用……我给的那一万两黄金?” 春妈说:“是呀。赎身用了三千两,给了我一千两,再拿了一千两给春绿、春蓝、和春紫分了。她自己还有五千两,带着走了。” 我拽着春妈的衣袖问:“走去哪儿了?” 春妈想了想,说:“不知道呀,春红没说。” 少顷,我松开攥着春妈衣袖的手,轻声说了句:“谢谢春妈。” 春妈应道:“哎。别客气。”又拉着我的衣袖,“对了,赵公子,春绿和春紫都很喜欢你,今日要不要让她们给你奏上一曲?” “不用。” 回到赵府,我把小刘拉到院中喝酒。 小刘问我:“怎么了,少爷。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冻着了?” 我摇了摇头,“情伤。你不懂。” 小刘说:“那我确实不懂。”顿了顿又说:“不过少爷,你看我说得对吧。我早就说了那春红不行,不是少爷你的良人,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少爷你就自作自受吧。” 我说:“小刘,我让你来陪我解忧,你怎么上赶着来戳我心窝子了。” 小刘说:“这不是戳你心窝子少爷,虽然我没谈过情说过爱,但是我知道一个道理,就是根本没有必要为了不在意你开不开心的人烦忧,简而言之,就是少爷你没必要伤这样的情。你想想,春红若是在意你,怎么会负了你。话说,春红怎么负的你?” 我怒道:“谁说春红负了我!她……她只是赎了身走了,没来得及提前告知我而已。不过,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她不让我为她赎身,却拿了钱自己赎身走了。” 小刘嘴巴一张,正要说话。 我又接着说:“总之,她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这样。” 小刘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说:“少爷,你真是个傻子。” 小刘陪我喝了一晚的酒便不肯再来了,说天冷,要在房中烤火。于是我只能独自在冷风中忘月悲叹,再喝上几两冰凉冰凉的苦酒。 那几夜在院中伤情,光顾着悲天悯人,一时没注意保暖,衣裳穿得少了些,就……病倒了。 我将小刘叫到床前,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小……小刘。若是,本王爷,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 小刘不耐地打断我:“少爷,你别犯戏瘾了。郎中说了,这个风寒,你最晚明日就好了。” 我一向身体不错,当天晚上便好了。 病好了我又能伤情了。 是夜,我穿了一件单薄的蚕丝中衣,执了那日喝剩下的半壶苦酒,在院中坐了不到半柱香便回房间了。 他娘的,十月的天,怎的飘雪了! 我哆哆嗦嗦地叫小刘拿来一盆炭火,小刘这回没走,陪着我烤了一宿的火。 天蒙蒙地刚亮,小刘起身,问我:“少爷,还半夜伤情么?” 我说:“不了。” 小刘终于笑了笑,说:“太好了,少爷你终于想明白了。” 我说:“我白天去酒楼伤。” 小刘将门重重一摔,走了。 我打了个哈欠,爬到床上,一觉睡到了下午。 小刘还在生气,不肯跟我一起去。我梳好头,自己一个人朝着酒楼踱步去了。 我坐到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暖酒,看着窗外初雪,行人匆匆。 本来景致不错,我兴致尚可,可才刚饮了一盅,果然,周围窃窃私语又起。 “这赵王爷又出来花天酒地了。” “真是。成日里就知道饮酒作乐,做这些不正经的事。” “呸!喝得肯定是这酒铺私藏的珍酿!” 我忍不住想:说闲话也好歹稍稍有些依据,方才我那么大一嗓子“小二,来坛烧热的米酒”都是聋了听不见还是怎的。 好巧不巧,宋文禹今日也来吃酒。 这酒铺的酒酿得香,生意不错,堂內五桌已经坐满,除了我这一桌,因为没人愿意与我同坐。于是宋文禹自然而然坐在了我的对面。 忽然之间,那些私语的内容就变了。 “呀。宋大人难得今日一番闲情雅致出来品酒。” “想必是办案劳累了,宋大人可要注意些身体。” “宋大人今日品了酒,等会回去定会借着雅兴赋诗一首什么的。” 听到这里我是在有些忍不住想告诉他们:你们的宋大人,根本不会写诗。 我可不是空口胡诌,因为,我找宋文禹帮我写过……情诗。 我以为状元郎的文采一定很好,谁知道他是为官治国之道写得很好。 那时我刚满二十,还不是人人唾骂的赵王爷。 一次赏花大会,我雅兴正浓,看着满目花团锦簇心情颇好,却突然冒出来两个小孩儿在花丛中跑来跑去,踩塌了好几簇开得正好的花,好不扫兴,旁边的丫鬟也不敢去拽自己的主子,急得跺脚,我正准备上前制止,一个粉衣少女先我一步风风火火冲了出来,一手拽了一个小孩儿,连拉带拖把他们从花丛中扯了出来,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你们是有娘生没娘养吗!好好的花儿招你们惹你们了,要这样糟蹋!你!还有你!你们的爹娘在哪,带我过去!” 其中一个小孩儿显然被唬住了,含了泡泪,嗫嚅道:“姐……姐姐,你要找我爹娘做什么?” 粉衣少女喊道:“赔钱!”一手拎了一个,带去找家长了。 于是,我心头微微一跳,情窦初开了。 我一贯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既然本公子情窦已开,那便要立刻做点什么表以情意。我握着笔杆子琢磨了一个下午,却只字未落。 我委实没有经验,更是才疏学浅,我根本就不会写情诗。 无法,只有托人替我写了。 宋文禹是近些年的状元郎里风头最劲的。我与他见过几面,应该也算是有些交情。只是我一番打听,却没打听出这人到底喜欢些什么,求人办事又不能空着手上门叨扰。我左思右想,最后叫上四个小厮抬了一箱银锭过去。我想着,他若是喜欢什么,自己拿银子去买好了。 其实我本想送的是一箱金元宝,只不过听说宋文禹是清廉的做派,我怕礼太重会吓着他,遂才作罢,换成了银锭。 宋文禹倒没什么架子,笑吟吟地接待了我,只是见到那箱银锭时还是怔了一怔。我一阵得意:怎样,诚意满满吧! 听说托人办事之前都要寒暄几句,拉近距离,不然显得目的性太强,给人的印象不好。 我又十分不会寒暄,张口便问了一句:“宋兄吃饭了么?” 宋文禹又是一怔,随即笑道:“吃了。” 我又问:“早饭还是中饭?” 他又笑了笑,说:“日上三杆,自是中饭。” 我哦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我这人爱睡懒觉,一觉起来都是早饭中饭并成一顿吃得。忘了宋兄是早起勤勉之人。” 宋文禹说:“也不是。早起是要上朝。” 我一拍脑袋:“哎呀。对对。我都忘了。” 我也封了官职,不过是个虚职。当了两年的闲官,拢共去过朝上三次,都忘了还有上朝这个名堂。 宋文禹又笑了笑。 我也跟着笑了笑。 一阵无话。 我努力想着还要寒暄些什么,宋文禹倒是先开了口,解了我的困境。 “赵公子来是有事吧。” 我立刻眉开眼笑接了话茬:“对对。今日贸然前来,确是有一事相求。” 宋文禹说:“请讲。” 我咳了一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想请宋兄为我写封,呃,情诗。拿去送给一个姑娘。” 宋文禹拿着杯盖的手顿了顿,垂目说道:“赵公子找错人了,宋某不会写诗。” ☆、糟心 4 我以为他谦虚,连忙说:“无妨,随意写写即可。” 宋文禹又说:“在下真的不会,也未曾写过。” 我连忙站了起来走上前去,将他手里的茶杯接过放下,执了他的手说:“宋兄,你再推辞便是不认我赵荞这个朋友了。” 宋文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终是点头应下。 我喜孜孜地打道回府。 第二日,少卿府派了小厮来赵府传话,说可以去取诗了。 我心想,这宋文禹果然办事利落。忙不迭地去了。 宋文禹将一张对折的宣纸交于我。我将纸往信封中一塞,道了谢便告辞要走,因为我急着去送信,晚了怕姑娘出门去了,就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了。 宋文禹叫住我:“不打开看看?” 我笑眯眯地说:“不用不用。宋兄办事我放心。”提起步子急匆匆地走了 谁知,我上午送过去的信,下去便被退了回来,还附了一封委婉的绝交书。 我连忙将信封拆了,拿出宣纸打开一看。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个什么表情,后来是听小厮说,说我当时,脸都绿了。 我气冲冲地拿着诗去找宋文禹,在他面前把宣纸撑开,朗声读道:“小鸡和小鸡,叽叽复叽叽。我如老母鸡,护你未满翼。送你真情意,万望莫嫌弃。宋兄,这这这……” 宋文禹语重心长地说:“赵公子,宋某说了,在下,不会写诗。” 我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球。 也是,都是我一厢情愿,怨不得谁。 我翻开一个酒杯,给对面的宋文禹倒了一杯,说:“宋兄,我们二人,委实有缘。” 宋文禹看着我,面上是不解之色。 我叹了口气:“宋兄见证了我无疾而终的情窦初开。这回情窦再开,还是潦草收场,宋兄又是头一个见证的。” 宋文禹拿起酒杯,启唇说:“可是为了春红姑娘?” 我一愣,问:“宋兄居然知道我的这档子事?” 宋文禹笑了笑:“赵公子忘了,先前你与王相之子起了争执,宋某也看见了的。” 我这才想起,是了,那日春红唱完散场的时候碰到宋文禹了,后来还发了好笑的怪梦梦到他。也不知道我是喝酒喝迷糊了还是伤情伤糊涂了,这都能忽然忘了。只是没想到他从我跟王香淇吵架时起就在了。 我连忙将心中好奇顺道问了出来:“宋兄也会去怡春院?” 宋文禹说:“我是去不得么?” 我笑了笑说:“也不是。只是觉得……咳,宋兄可是为了哪个姑娘去的?” 宋文禹摇了摇头,说:“是去办案。” 我又叹了口气,怪不得宋文禹名声这般好,好不容易去趟青楼,也是为了公事。如此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我还真是自愧不如。被世人拿来与他处处比对,也算不冤。 我拱了拱手说:“不愧是宋青天宋大人。” 宋文禹看着我,没有接话。 又默默喝了一会儿酒。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行人越来越少,想必方才看到的那些人都已行至家中,烤上暖融融的炭火了罢。 宋文禹忽然开口,与我主动攀谈,问我:“方才你说又潦草收场。这次,又是为何?” 我扯了扯嘴角,“宋兄也爱听这种儿女情长的闲话么?” 我以为他只是为了和缓相对无言的尴尬气氛随口一问,谁知他却说:“爱听。” 正好我心中苦闷,又无人听我述说,心气郁结,十分难受,既然他说爱听,我那话匣子登时就关不住合不拢了,端起酒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说:“春红她,从未喜欢过我。” 其实在我和小刘喝完酒的第二日,春红就捎信给我,约我在郊外十里坡的城隍庙相见。 我朝小刘挤眉弄眼地说:“你看!我都说了吧,人家春红姑娘根本不是你说得那样,她心里分明记挂着我呢。” 哪知小刘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拧巴,他说:“少爷,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春红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女子。待她当了赵家主母,必定不会苛待你的。” 小刘叹了口气,说:“少爷,你果然,是个傻子。” 我说:“小刘,你别太羡慕我了。你的姻缘还在半路上,只是时候未到而已,再等等便好,待时机成熟,自会与你撞上的。” 小刘翻了个白眼,走了。 我朝他喊:“不跟我一起去吗?” 小刘也不理我,脚步如飞,绕过一扇画墙,不见了。 我摇了摇头,心想:果然,小刘没有姑娘找他,急了。手中折扇一打,满面春风地出了门。 一路上我心情颇好,连那些光秃秃的树木枝桠都觉得看起来别有一番意味。就是这折扇扇着有点冷,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便把它收起来了。 还没走到城隍庙,远远就看见春红,和一个男子站在门口等我。 我走近一看,觉得这男子面熟,又想不起来是谁。不过他方一开口,我便知道了,是那日问我为何常花钱请春红为大伙儿唱曲儿的书生。 书生执了春红的手,对我说:“赵公子,这段时日你对楚楚诸多照拂。我与她都十分感激,今日特来道谢。” 我自以为与春红是天注定的缘分,却是原来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 她从未与我说过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楚楚。 我看了一眼他们二人握在一起的手,扯出一丝笑,又看着春红,我还是习惯叫她春红,我说:“这是?”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这二人此番特地约我前来又是所谓何事。我只是,想亲口问上这么一句,亲耳听上那么一声。 春红看着我怔了一怔,轻声说:“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我又笑了笑,这回是真的笑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滑稽得很。 我说:“行罢。祝你们二人白头偕老。”转身欲走。 春红叫住我,我回头看她,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伸手递给我,“这是那五千两金票。” 我复又转身,大手一挥:“当给二位的随礼了。” 我赵荞花出去的钱,从没再拿回来的说法。 事就是这么简单个事。 他喜欢她,她又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别人是天作之合,另外一个最多算个挡路的绊脚石头。诸如此类的三人关系本也是世间寻常,不过像我这种从头到尾绊都没绊人家一下,反而做了那搭桥的鹊,过河的桥,还添上一笔丰厚随礼,保他们半生无忧,傻了吧唧凑成一对才子美人的拦路石,怕是少见。 我一番絮絮叨叨,说得是声情并茂,情真意切,恳切言辞把自己都感动得不行。 宋文禹却只是神色幽幽地看着我,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既不看我笑话,也不对我同情,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醉了。” 我立刻反驳:“你才醉了!” 他说:“我没喝酒。” 我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酒杯,还是我方才倒得满满一杯,一拍桌子:“噫!大胆!快给本公子喝!” 宋文禹仰头将酒灌了。 我抚掌大叫一声:“好!”又说:“还是宋兄好。明明文采比我还烂也肯帮我写那酸诗,如今又肯陪我吃酒,听我说话。我真是感动。唉,除了宋兄,根本都没有人愿意陪我吃酒说话。小刘不仅不懂我,还老骂我,如今更是被我说烦了,见了我都躲,怕我扯着他去伤情。小刘说,说我是自作自受……我虽嘴硬,可心里却觉得他说得没错!这都是,都是我第二回一厢情愿了。” 宋文禹又喝了一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陪着我了,还是因为是宋文禹陪着我,我似乎好受了一些,想了想,嘟囔了一句:“倘若,第三回能两情相悦,该多好。” 宋文禹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拿起酒壶又将酒杯满上。我见状,立刻从他手里拿过酒壶,给自己杯中也添上新酒,朝他举杯道:“来!宋兄。不说那些糟心旧事了,今日能与你闲话一叙,真是觉得好多了。就,就干上一杯,预祝我下回圆满吧!” 宋文禹端起酒杯,轻轻与我碰了碰杯。 酒壶空了,宋文禹也要走了。 我虽还想留他,一想到他定还有许多公事要办,便又住了口。 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伤情伤身体,面相会老得更快。往后你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面容枯槁,就更难结到好亲了。” 说来也怪,本来我深受打击,满腹怨怼,埋冤老天对我不公,让我情路一再坎坷。一副萎靡不振要死要活的破烂模样。 可与宋文禹喝了那场酒以后,我忽然就好了。 也不知是那顿酒疏通了我的奇经八脉,还是宋文禹点通了我的天灵百骸。 那落下来的帕子是无意也好,有意也罢,总归是我自己迎着头就上了。也从没正经问过春红一句喜不喜欢,愿不愿意,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拉过一下。一万两也是我自己要出的,既然给了春红,那便是她的钱,该如何花是她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春红她不欠我的,她只是想和跟她真正心意相通的人在一块儿,只是那人,恰好不是我而已。 自此,悉数糟心过往,被我统统抛之脑后了。 ☆、任性 我销了病假,精神抖擞地踏入皇帝办公的兴乐殿,却看到一个陌生面孔——一个看着与楚翊差不多大的小儿,坐在龙案一侧研墨。 楚翊正伏在案上写功课,见我来了,连忙将我拉到研墨小儿面前,对着我咧嘴一笑,露出一颗虎牙,说:“表哥,这是田斯文。” 没听过朝中哪位亲贵姓田的,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被你拐到这儿来帮你磨墨。” 楚翊说:“他不是谁家的,他就是田斯文。” 我换了个问法:“他是哪儿来的?” 楚翊说:“我路上捡来的。” 我一愣,又问:“什么时候?”想了想说:“前几日出去祭天祈福的时候?” 楚翊点了点头。 本来皇帝去祭天祈福这样重要的日子我是要一起去的,可正巧碰上我伤情病倒了的那两日,就让玄影跟着去了。 我借口解手,出门叫来玄影一问,才知道原来楚翊见田斯文在街头卖身葬父,一番热肠叫上侍卫带着田斯文安葬了他爹,又心生怜念,将田斯文带了回来。 我折回殿中,问楚翊:“陛下预备将他如何安置?” 楚翊睁着一双天真烂漫的眸子:“表哥,我可以将他留在身边吗?” 我说:“于情于理都不该留在宫中。” 楚翊撇了撇嘴,低下头叹了口气:“嗨。我就知道。” 我正预备说交给我去安置,楚翊又立刻抬头,狡黠一笑:“所以表哥将斯文收为义子吧。再常带他来宫中和我玩便是。” 我怔了怔,转头问田斯文:“你今年多大?” 他说:“十二。” 我一惊:竟比楚翊还大了两岁?看着实在瘦小,比楚翊还矮了小半个头,是个苦孩子了。又一想:我今年二十有二,田斯文十二,我收他为义子,那我不是十岁就当爹了?而且,这样一来,田斯文就比楚翊小了个辈分,到时候得管楚翊叫什么我一时之间还琢磨不出来,得回去翻翻族谱才知道。 我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 田斯文双目一黯,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去。 我咳了一声,“不如,就收作义弟吧。” 我说了,我是个软心肠,最见不得别人的这副受伤模样。 田斯文又抬起了头,眼眶红红的。他扭头看了一眼楚翊,楚翊兴奋地用手肘拱了拱他,田斯文红了红脸,瓮声叫了句“哥”。 我忽然心头一暖。 我是赵家一脉单传的一根独苗,除了楚翊常“表哥表哥”对我叫得亲昵以外,其余的表兄表弟都与我不甚亲近,如今我臭名在外,他们更是不愿与我往来。突然间多了个弟弟,感觉倒是,还真不错。 我将田斯文带回赵府,跟小刘说:“这是小少爷。” 小刘立刻将我拉到一旁,凑到我耳边问:“莫不是……少爷的私生子?” 我一记爆栗敲在他的头上,“你家少爷我能上哪儿找来这么大一个私生子。” 小刘摸着头,委委屈屈地去给田斯文布置住处了。 我牵了田斯文的手,陪他在赵府转转。他的手心粗糙,有茧,不像楚翊,一双手跟煮熟的鸡蛋似的滑溜。我将他的手握了握,牵紧了些。 他抬起头看我,我对他笑笑,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走了一会儿,我问他:“斯文,这里漂亮吗?” 他声音轻轻的:“很漂亮。” 我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田斯文步子微微一滞,轻声说:“谢谢哥哥。” “斯文。” “嗯?” “不要对我道谢。” “为……何?” “不为何。因为我是你哥。” “好。” 过了一会儿我又叫了他一声。 他停下步子抬头看我。 我说:“我从小也是个顽劣的,所以我没有什么涉世的经验和为人的道理要教给你。总之,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自随意就好。当然,在外也不用怕了谁去。反正,不要做坏事,不要害人就行。若有人欺负你,先忍了,打架斗殴什么的怕伤了自己,回家告诉你哥我,我定一分不让地讨回来,不让你吃半点亏。可若你不学好去欺负别人,就自去请家法来找我。” 他认真地听了,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谢谢哥哥。 我在他脑门上弹了弹,“刚答应我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田斯文摸了摸方才被我弹的地方,抿嘴笑了笑,“这回记住了。” 赵府转得差不多了,小刘也将田斯文住得房间以及外面的院落布置得差不多了。 小刘办事我放心,不会含糊,我就让小刘直接领着田斯文去他的住处了,告诉他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小刘提就是。 第二日,我见田斯文听小刘说话听得认真,便没带上他,独自去了宫中。 半只脚才跨进兴乐殿,楚翊就一阵风似的跑来接我,面上笑开了花,朝我身侧看了看,又绕到我身后看了看,发现我没带田斯文来,立刻转身走了,将我留在原地。 好一个见友忘亲的直白小儿! 我站在门口,说:“斯文初到赵府,还有许多东西要了解熟识。明日再带他来找你。” 楚翊听了,这才重新笑了。 我真想也给他来上一记爆栗,可他是陛下,我总归还是有所收敛,万一把他敲傻了我就得背上接连残害两代皇帝的千古骂名了。唾弃我一个便足够,别连我赵家的子子孙孙都要因我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第二日我将田斯文带到宫中。 小刘昨日带着他去城中买了一堆东西,发冠、衣裳、鞋靴等等一应俱全。今日站在兴乐殿上的田斯文已与昨日截然不同,看上去跟那些大户人家中的少爷没什么区别,不过虽说人要衣装,田斯文的贵气多半还是因他那张贵气的脸。就是瘦了点儿,回去得叫小刘好好给他补补。 楚翊围着田斯文转了几圈,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看着精神多了。田斯文,表哥他对你还好么?” ……这种话不应该偷偷地问么?我就站在旁边,饶是对他不好,田斯文也不会说不好。 田斯文倒是很给面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极了。” 看来是真的觉得我对他不错,我欣慰地笑了笑。真是,小孩子都知道分善恶,有些大人怎么反倒就是看不明白。 楚翊咧出他的小虎牙,高兴地蹦了两蹦:“我都告诉你了,我表哥是个大大的好人,你偏不信,先前说让你去我表哥那里,你吓得连着几夜都没怎么睡觉,现在好了吧,眼眶都还是黑的。如今再看,是不是白白害怕了!” 楚翊这傻小子,我在世人嘴中可不是那在世阎王,田斯文不吓得狠了才怪。 田斯文有些惊慌地抬头看了看我,小声解释道:“不是……哥哥,我先前是听说……不是真的讨厌你,你,别听楚……陛下说得话。” 我哈哈笑了两声,摸了摸他的头顶:“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都说了,我是你哥。” 田斯文这才松了口气,认真地对楚翊说:“谢谢。” 楚翊扶额道:“天嗳!你怎么又开始谢我了。都跟你说了几万遍了不要谢我不要谢我,隔了一日不见你又忘了!你若是再说我便下令罚你,罚你……去果园儿给我摘梨吃!” 田斯文说:“好呀。现在就去么?” 没想到田斯文这般实在,楚翊一愣,随即朝我笑眯眯地说:“表哥,我们能去果园玩吗!” 我看了看案上那一堆高高的折子,又看了看殷切地望着我的两双水汪汪的大眼,叹了口气说:“半个时辰便回。” 田斯文高兴地扭头看着楚翊,楚翊却是与我讨价还价:“一个时辰!” 我立刻说:“不行!看看你案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折子,我等会儿可得都给你念完。” 楚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摇:“表哥,好表哥,就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根本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大不了表哥念快一点就是了。”还不忘对着田斯文挤眉弄眼,“表哥人最好了,对么,田斯文。”田斯文会意,拉住我另外一只手,随着楚翊的节奏一起摇了起来,楚翊这下更来劲了,像只苍蝇一样,念得我耳中嗡嗡地响。 “好了好了。”我甩开两只小手,“一个时辰可已经过去快一刻了啊。” 楚翊连忙拉了田斯文的手欢呼着“表哥万岁”跑了出去。我使了个眼色,内侍见了带着一队侍卫跟了上去。 我踱步坐到案边,揉了揉眼睛,拿起一本折子细细批注了起来,琢磨着等会儿怎么跟楚翊解释这折子上写得密密麻麻的话句他能明白一些。 一个时辰一到,我便听见楚翊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门外由远及近地响起。 楚翊这点不错,是个守时的。 他们二人一人抱了一筐梨,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表哥表哥,快看看,我与田斯文谁摘得多!”楚翊将一筐梨放到我面前,“田斯文非说他摘得比我多,可我明明觉得是我多!” 我连忙把竹筐拿了下去,“别把折子弄脏了,还要发回去给文武百官看的。” 我将两筐梨放在地上,挨在一起,认真比对了一会儿,指着田斯文那一筐说:“这一筐多些。” 楚翊登时蹦起好高,“表哥偏心!有了新弟弟不要旧弟弟了!哼!”气呼呼地跑到椅上坐下。 田斯文跟了过去,轻轻地哄他:“你别生气。这样,我去洗个梨来,看甜不甜。”转身便从自己的竹筐中挑了个最大的梨,捧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两只手各拿了一边梨跑了回来,伸手分给楚翊一半,“快吃。我刚刚尝了一小口,甜得很。” 楚翊立刻从椅上滑了下来,将田斯文的手重重一推:“谁要你分成两半了!梨是不能分的你知不知道!分梨便是分离!” ☆、任性 2 半边梨跌落到地上,又摔成两半。田斯文绞着衣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我……我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楚翊气呼呼地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田斯文嗫嚅道:“没有人告诉过我。对不住……”俯身准备将摔烂的梨捡了。 我立刻上前,将他手里另一半梨接了,“这有什么要紧的,左不过是个说法而已,又没什么依据,当不得真。而且都也没吃不是,就更做不得真了。陛下你说是与不是?” 田斯文连忙说:“对呀,哥哥说得对。”再指了指那两筐梨,“陛下你看,你这一筐是不是比我多了。” 楚翊当作没有听到,绷着一张小脸,推开我的手,冲了出去。 田斯文有些无措地抬眼看我,我对他笑了笑:“他就这样,脾气不大好。而且,说起来你是他哥,怕他作甚。” 田斯文点点头,又将自己竹筐中的梨拿起两个,放到楚翊的筐中,抿嘴笑了笑。 楚翊气冲冲地回来时,发现田斯文不见了,又四处地找。 我叫住他:“别找了。他也生气回家了。” 楚翊哦了一声,拖着步子走了过来。 我说:“该听折子了吧。”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外面天慢慢黑了,楚翊听得昏昏欲睡,还是极力撑着两扇眼皮,撑了一会儿终于是撑不住了,头一垂栽在我腿上睡着了。 我将他轻轻抱了起来,放到榻上,拉了被子给他盖上。楚翊动了动,醒了,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袖子,过了一会儿轻声说:“表哥,回去帮我跟田斯文说一声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不想跟他分离。”话毕吸了吸鼻子,一双大眼睛看着床顶,又说:“先前……先前父皇就是跟我分着吃了一个梨,就真的跟我分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生怕田斯文也会这样,当然,表哥也是一样的。”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楚翊发顶十分柔软,跟他咋咋唬唬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细细滑滑的,很是服帖,或许,是因为他其实,有着一颗柔软的内心。 我说:“我知道。斯文也根本没生你气,我逗你玩儿的,是我让小刘来接他回家的。睡吧。” 楚翊这才安心睡去。 我把他床头的烛火吹了,折回案旁,借着油灯,继续看起了折子。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就是可惜好景不长。 我正一本满足地想着楚翊有了田斯文这个玩伴终于算是安生了,他当天就来跟我说想出去围猎,说田斯文不知道围猎是什么,更不知道围猎有多好玩儿,要让他亲自见识见识。 果然,老天爷才不会遂我的愿。 每年一度的例行围猎是在开春之后,再暖和些的时候,那时候冬天睡饱觉的走兽都陆续出来活动,飞禽也从温暖的南方一批一批飞了回来,它们蜷了一个整个冬季,行动都还有些迟缓,是最好捕猎的时候。 其实我不太乐意去围猎。本来农户饲养的家禽家畜已经足够吃了,毋需再多捕猎野物,去追求那些稀奇野味。而且,若非要说的话,宰杀那些家禽家畜的人好歹还对它们还有着喂养之恩,而野外那些飞禽走兽又没吃我们一粒大米一颗苞谷,实在不知道无冤无仇的好端端去射杀它们作甚。不过这是皇家惯例,我无论如何不能像在赵府保护那些花草树木一样让皇帝下令取消这一活动,这可是僭越。 我认真地劝楚翊现在是冬天,冷的很。山上就更冷了,定是一片茫茫白雪,猎物都藏着睡觉不出来,根本猎不到什么。 楚翊不听,一哭二闹三打滚,把龙袍都滚黑了。 我望着脏兮兮的龙袍叹了口气:“行。明日出发。” 谁叫他是皇帝。皇帝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行至皇家围场。 说是围场,却没围了什么,只是划出很大一片区域,皇帝再下令:这是皇家用来围猎的地盘,简称皇家围场。再派了些人常年四处巡视,不让外人进来打猎,等皇帝来的时候猎物便会多些。 这片猎场委实划得十分之大,有多大呢,大概是居然囊括了好几座连绵的山头。 我在马上呼了口冷气,果然如我所料,目之所及一片白雪茫茫,四处静悄悄的,几乎听不见什么活物的动静。 楚翊却是兴致高昂,也不等队伍休整完毕,嚷着“冲冲冲”驱着他的小红马率先跑了出去,还不忘对我喊:“表哥,快带着田斯文跟上呀!” 也不知道他那奇歪的箭法,何至于如此激动。 自然,还是如我所说,猎了一个上午,什么也没猎到,捡了三只在路边冻傻了的野兔子回来。 本来今日午宴的主菜应当是吃得上午猎回的猎物,可这三只兔子……怕是不够牙缝都不够塞的。幸好我料事如神,早有准备,叫人拉了几车冻肉一起来的,这才略算丰盛地置办了一场午宴。 席间我居然看到了宋文禹,下了席我便过去问他:“宋兄怎么也来了?” 宋文禹笑着反问我:“怎么,不能来么?” 我连忙说:“当然能来。” 每年一次的围猎,凡四品以上官员都可自愿报名参加。宋文禹正好四品。当然不是瞧不上五六七品的官员,只是那样来得人会太多,而且四品往上的基本上都是知根知底的老臣,不会鱼龙混杂,相对来说能更好地保障楚翊的安全。其实往年来得官员也算不少,只是宋文禹是个大忙人,原先也没来过,这回能在这里看见他,确实有些稀奇。 宋文禹笑道:“办案乏了,出来散心。顺便,让我的小黑马好好跑上一跑。” 我听了直道宋兄辛苦。 这时,田斯文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袖,“哥哥,陛下找你。”我与宋文禹拱手告辞,快步钻进了楚翊的大帐中。 楚翊见我来了,兴奋地跟我说:“表哥,我们出发吧!” 我说:“出发干嘛去。” 楚翊一双大眼殷切地望着我:“打猎啊!上午不是没打到什么吗,再去再去!” 我立刻说:“不去。我已让人在林中放了些捕兽的夹子,网子什么的。明日让他们带着去看看,兴许有些收获。而且,如今天黑的早,再过两个时辰天就应该要黑了,会更加危险。” 楚翊撅起小嘴:“可这样好没意思……我就想让田斯文亲眼看看我是如何射杀猎物的。” 我肃起神色说:“不行!我们也不知道那些夹子网子的都投在哪儿了。万一你的小红马中了夹子把你摔了,或者碰到网子把你吊起来冻着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楚翊又来摇我的手撒娇:“我们小心一点,跑慢一点就是了,这山头的林子这么大,哪里就能那么正正好啊。去吧去吧,求你了表哥。” 我将他的手拉下,厉声说:“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楚翊估计也没想到对我百试百灵的撒娇大法居然也没用了,立刻变了脸,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我了。 田斯文连忙过去与他说:“明日再看也可以,才来第一日而已不要着急。哥哥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你乖。” 楚翊捂住双耳:“不听不听!”田斯文也只好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耸了耸肩,从怀中摸出一本画册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楚翊腹中响亮的叫声传来。想必午饭根本没好好吃,光想着如何说服我出去疯跑了罢。 果然,楚翊转头对我说:“我饿了!晚饭没吃饱!表哥你去拿零嘴给我吃。” 楚翊喜欢的零嘴在我随身带的包袱里,我放下画册,快步走到隔壁自己帐中,拿了一罐甜糕。 楚翊的那匹小红马就拴在他的大帐外,我一掀开帘门就看见楚翊和田斯文共骑一乘,跑了。 等我找急忙慌地跑到马厩,一边翻身上马一边跟看马的小厮说快去找人追皇上,再驱马追出去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跑没影了。 我只能沿着小马蹄印,一路狂奔。 我这运气也是属实差得可以,马厩里那么多匹马,我偏偏挑了匹最蠢的。不仅跑着跑着不听我的指挥跑错了方向,还一蹄子绊在一截树根上,把我嗖地甩了出去。 也不知道我是倒霉到了顶峰还是否极泰来。虽然被甩出去好远,不过身下的雪够厚,除了两只手臂震得一麻外,没摔出什么惨重的伤势来。但是,我右腿膝盖,不偏不倚正好跪在埋在雪下的一个捕兽夹子上,“咔擦”一声清脆声响,给我夹上了。 痛得我嚎了整整三声。 嚎完我发了片刻的呆,下了下决心,忍着剧痛去掰那铁夹,可那尖刺已经深深扎到我的骨肉里去了,本身我的力气就没有习武之人那么大,一双手又还发着麻,牟足了劲掰了半天,那铁夹子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我叫了三声玄影,可玄影并未现身。 望着一片茫茫白雪,我对着空气说:“眼下这个情况确实是性命攸关了,再不现身我可就要冻死在这儿了。” 玄影却还是没有出现。 我仰面长叹一声:“不是吧……天上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哎,我赵荞一世英名难道就要活活冻死在这无名山头了么……” “不急,离冻死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听见人声我立刻扭头循声望去。我是真没想到,我没叫来玄影,却是叫来了……宋文禹。 ☆、任性 3 宋文禹牵着匹黑鬃白蹄的高头大马,不急不缓地徐徐走来,脚下积雪被他踩得“咯吱咯吱”地响。 我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怎么那般伟岸无比,怎么那么熠熠生辉。仿佛一团圣光绕在他的头上,简直就是来拯救我于深渊的大罗金仙。 我不禁朝他大喊:“宋兄!你可真是比那什么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还要可靠!” 他走到我的身旁,从袖中滑出一把小巧的折叠雕花匕首握在手上,割下一长截衣摆,将我膝盖上方扎紧。我看那匕首觉得好生眼熟,正要出声询问,“嘎嘣”一声响,那夹子居然被宋文禹徒手掰开了……徒手!!! 我震惊地被他扶到背上,震惊地在他背上伸出手圈紧了他的脖颈,震惊地被他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附近一个最近的山洞走去。 那匹蠢马也哼哧哼哧地跟在身后走着,得,这个时候就不蠢了。 宋文禹在洞中找了些干柴堆在一起,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上。 我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说:“宋兄的袖袋真宽敞,什么都有。” 他没理我,径自出了洞。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手里拿了一簇药草回来。还不知道到上哪儿搂了一把干草,分给自己的马和我骑来的那匹笨马喂了。 我连忙大声喊道:“宋兄这匹小黑马可是母的。” 宋文禹说:“公的。” 我又喊:“那可怪了,方才见它们两匹马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据我所知,这围场的马厩里可都是特意选的公马!” 宋文禹笑了笑,摸了摸他身型巨大的“小黑马”,拿着药草走了进来。 也不知道这白雪皑皑的他是如何刨来这些药草的,待走近了些我看到他一双手冻得通红,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本想道谢,一张嘴却是问他:“这是什么药草?” 他从披风上割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布,将药草包到里面,开口说:“我也不知道。小的时候在山上走得多,哪里割伤碰伤了就找这种草,一年四季都有,方便得很。” 我听了啧啧叹道:“宋兄真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也不知道我究竟何德何能能常常被跟和宋兄放到一块儿提起。” 他又笑了笑,手依然没停下来,说:“你……恐怕也不是浪得虚名。” 我打了个哈哈:“宋兄可千万别听信了那些鸡肠小人信口雌黄传得关于我的那些谣言。其实,宋兄大概不知道,我是一个好人。” 宋文禹将布包扎好,拿起来看了看,瓮声道:“我知道。” 听着像是染了风寒了,我默默有些担心。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宋文禹。他他他……他刚才说他知道,知道我是个好人! 唉!!! 怎么说呢,突然十分感动,突然有点儿眼眶泛酸。 宋文禹捡了块石头,在布包上捣了好一会儿,拆开布包,似乎觉得捣得还不够碎,又包好重新捣了一会儿。捣完了,起身去捧了一把洞中溪涧活水撒到碎药草上,复又将布包捆紧。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卷起我的裤腿,没有碰到我的伤口半分。挤了些青色的汁水在我膝盖的伤口之上。 伤口上立刻传来一阵清凉之意,没有方才那么火辣辣地烧着疼了。 我酝酿片刻,郑重地跟宋文禹道了句谢。 他说:“不用跟我如此客气。”围着火堆就地坐下。 我连忙说:“宋兄此番大恩肯定是要谢的,更要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宋文禹没再说话,往火堆了丢了几根枯枝。 我听着洞中小涧流水轻轻地响,听了一会儿,说:“我那匹笨马乱跑,跑错方向,不知道跑到什么地界来了,估计他们不太好找,怕是要在这里待上许久了。” 谁知宋文禹却说:“不会。我沿途留了碎布作记号。”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披风已经变成了一件短褂,外衣也是割得七零八碎的。 回去定给他赔上一件上京城中最贵的衣裳。我想。 烤了会儿火我才突然觉得奇怪:宋文禹怎么会那个时候也骑马出来?便问他:“宋兄也是看到陛下上马跑了?” 宋文禹说:“不。我是看到你上马跑了。” 我嘀咕一声:“难怪跟着我到这儿来了。”又正色道:“多谢宋兄。” 宋文禹说:“说了不用跟我客气。” 我一想,既然让我不用客气,那我便不客气地开问了。 我清了清嗓子,说:“宋兄方才用得那把匕首很是精巧,我看着居然觉得颇有些眼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宋文禹正拿着一根长棍拨火,闻言忽然抬眼,侧着头定定地看着我,启唇说:“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了?” 我愣了愣,问:“记得什么?” 宋文禹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说:“放牛,斗笠还有匕首。” 我皱了皱眉头,忽然大惊,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 宋文禹说:“没错,是我。” 我连忙爬了过去,与他离得近了些,盯着他那一张脸仔细看了看,一拍脑袋:“嗨呀!还真是你!” 少时模糊的记忆陡然清晰起来。 原来我与宋文禹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我与楚翊差不多大的时候,大概十来岁的年纪。 那时候,我日日被我爹逼着在房中看书,又只给我点一根蜡烛,看得我是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我爹大概也怕我读书读傻了,一日,特地带我去郊外的三清山上游玩。 我像个刚出了狱的囚犯,下了马车便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自由啦啊啊啊!!!” “自由啦啊~~~“ “由啦啊~~~” “啦啊~~~” 听见山谷传来的回声,我一阵莫名兴奋,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喉咙都喊破了,然后被我爹骂了回去。 同行的还有王相一家和李都督一家,他们在一块平地上铺了块好大的布,再坐在上面吃些果子零嘴。王相的小儿子坐在我正对面,手里拿了个软柿子在啃,啃得嘴边到处都是,就连鼻孔里都是柿肉,邋遢极了,我不动声色且不着痕迹地偏过头,没眼去看。 我觉得这些人好没趣味,特意跑到山里来吃东西作甚,在家中又不是不能吃。哑着嗓子跟我爹说肚子疼要上大号,也不等他回答,提起腿就溜了。 跑着跑着,脚下一崴,滚了大概十几圈,滚下一个山坡,滚到一个牛蹄子旁边才停住。 揉了揉屁股正想喊疼,忽然看到一双干净的草鞋在我面前停住,从头顶上方传来个声音说:“方才就是你在鬼喊鬼叫?” 我循声抬头看去,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孩低头看着我。 这个男孩儿就是宋文禹,只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 我立刻手脚并用爬了起来,见他身形清瘦,与我差不多高,手上拿了一根小枝条,兴奋地问:“你在放牛?!” 他点了点头。 我对着那头老牛,左看看右看看,又绕了一圈,上看看下看看,看得老牛都受不了了,不耐地甩了甩尾巴要走。 我放过老牛,又打起放牛娃的主意:“能把你的帽子借我戴戴吗?” “这是斗笠。” 我笑道:“抱歉抱歉。能把你的斗笠借我戴戴吗?” 随后,我就戴着一顶大小正合适的斗笠,兴奋地在草地上一口气跑了二十几圈。放牛娃就坐在地上,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我。 他当时,定觉得我是个神经。 我跑累了,一屁股在放牛娃旁边坐下。 放牛娃问我:“你有刀吗?” 我从腰间取下一个十分精巧可以折叠的雕花匕首递给他,他接过匕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柳枝,慢慢削了起来。 削完,放牛娃将光秃秃地柳枝挥了挥,应该用得还算顺手,没有再削第二根,将匕首递给我,说了句多谢。 我小手一挥:“送你了!看你用来削东西挺顺手的。不要客气!”将他握着匕首伸过来的手又推了回去。 他也不与我虚与委蛇假意推辞,道了谢便收下了,又说:“斗笠送你。” 我登时欣喜极了,连连点头,觉得这一去一回值当极了。就是后来我爹知道我把那把藩国进贡御赐的琉璃匕首拿去换了一顶斗笠回来,把我揍得三天没下得了床。 我将斗笠取下兴奋地左看看右看看,又举起来看看。放牛娃忽然站了起来,说他牛放完了要回家去了。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腕:“别呀别呀!晚点儿再回。我都还没跟你好好说上几句话呢。” 他摇了摇头说:“家里还有一只猪崽要喂。而且,还要给我娘准备晚饭。” 我连忙说:“准备晚饭也还早啊!” 他说:“我娘没吃午饭的,今日会回来得早些,所以我得早点准备。” 我哦了一声,松了手,心里颇有些失落。本来喜孜孜地正准备跟他谈天,他却又要走了。 放牛娃牵着老牛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看着我,问:“你要去我家玩吗?” 我一张苦巴巴的脸登时喜笑颜开,立刻跟了上去,“去去!十分想去!” ☆、任性 4 放牛娃的家很小,只有一个篱笆小院加上一个小房子和一个更小的房子。 不过他家小院一角种得花儿十分漂亮,小小的花瓣,一朵连着一朵再连着另一朵成群簇拥在一块儿,紫的红的还有泛着白的,五颜六色的十分惹人喜爱。 我问他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他说这你都没见过,这是牵牛花。 我探起身子,伸出手想要摘上一朵,好带回去去花市买一样的品种。 放牛娃连忙放了猪食盆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别摘。它会疼。” 我不解看着他,说:“花儿……也会疼么?可它分明不会喊疼,也不会哭,我疼的时候就会哭。而且,也没人跟我说过呀。” 他说:“万物皆有灵,花草树木也不例外,都是有生命的。总之,你听我的就是,我不诓你,这是我娘告诉我的。” 我恍然点了点头,说:“那我不摘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往后也不会了。” 等我爹怒气冲冲地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戴着斗笠坐在一张矮凳上啃放牛娃烙的饼,一只手上还握着放牛娃他娘给我的被我啃了一半的烧鸭腿。 我爹朝我大吼:“走远了也不说一声!找了你整整一个下午!” 我放下烙饼,飞快地报上我的家门住址让他有空来找我玩,总算是在我爹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出门前跟放牛娃说得一清二楚。 只是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原来教我要爱护花草树木的那个人就是你!”我一拍大腿,对宋文禹大声喊道,没太注意下手重了些,扯到伤口疼得我一激灵,我也顾不得这么多,龇牙咧嘴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宋文禹说:“第一回上朝就认出来了。你还与我寒暄了几句,说要我这个新晋状元郎好好表现,以后定能平步青云云。后来你就一直在站着打瞌睡,下了朝就不见人影了。我便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急忙说:“那!那我还上了第二、第三回朝呢!” 宋文禹又说:“第二回皇上都说了半天了你才姗姗来迟,我只与你隔着老远点了个头,下了朝你又立刻无影无踪了。第三回……第三回还没到下朝时候你就走了。后来你登门拜访少卿府,我还以为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没想到却是专门来托我写情诗的。” 我讪讪地笑了两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正要说上一句抱歉,忽然想起些往事,立刻态度大变,雄赳赳气昂昂地质问他说:“呵!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是把家住址给忘了!” “我叫赵荞,是个皇亲国戚,当今圣上是我姨父,家住城中花柳巷二十三号。”宋文禹一字不漏地把我当时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 我更生气了,提高了声音说:“原来你都记得!那怎么不来找我玩!” 宋文禹不答反问:“你等我了?” 我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说:“等了。还等了挺久,至少三年。” 我确实等了这么久。 自我从三清山回来,我爹便给我下了禁令,莫说出城了,就是出个赵府大门都难。 我只能满心期盼地等着放牛娃来找我玩。 我常戴着那顶斗笠坐在赵府大门口,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紧紧地挨着我坐着,生怕我跑出赵府,这两个小厮真蠢,我才不跑,我在等人。我想,等我见了他,首先便要问上一句“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倒是不必了,我知道他家住在京郊。 第一年我望眼欲穿。 第二年我左盼右盼。 第三年我便有些负气了,我觉得放牛娃定是忘了。 再后来,就渐渐忘了。 今日一提,我立刻全盘想了起来。 我瞪着眼睛看着宋文禹,“问你呢!说话!” 宋文禹又往火堆添了一把干树枝,开口说:“我去津州读书了。” 火又旺了旺,我听他不急不慢地说了起来:“后来,我打算念书考科举,不过我家中没那么多钱供我上学塾。我在津州有个亲戚,是我姨母,她没有嫁人,一直是一个人住,想收我为养子。我姨母家中也不富裕,不过,倒是能供我读书。” 我恍然道:“啊。原来是因为这样。那我可是错怪你了。”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寄人篱下的日子……定不好过罢?” 宋文禹笑了笑说:“还行,别把我想得那么惨。姨母将我娘也一并接了过去。她们姐妹俩其实感情不错。说是收我为养子,其实就是孤单了,想时常有人陪着说话。” 我拧着眉毛说了一句:“不对啊……” 他说:“怎么不对。” 我说:“怎么跟寻常的故事不一样呢……” 他问:“寻常故事是怎样的?是我会遭受诸多冷眼漠视甚至虐待,再发愤图强,平步青云,狠狠报仇么?” 我点了点头:“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宋文禹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若是我说,我读书考科举再入朝为官,都是为了再站到你面前呢?” 我说:“你这人,原来还有点儿逗。” 他笑了两声:“是呀,可惜没把你逗笑。” 我干巴巴地哈了两声,说:“膝盖疼,想笑也笑不出来。” 他说:“你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应该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我就真的闭上眼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果然如宋文禹所说,已在自己帐中了。 楚翊在床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垂头站着,田斯文与他并排,满眼担忧,见我醒了,踏了半步想上前来看,又有点儿畏缩,应该是怕我责怪,略一踌躇,那半步又退了回去。 我见他们二人完好无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张口便说:“楚翊,田斯文,你们看见了罢,若是一个运气不好,便就是我这样的下场。” 楚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倒我的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我再也不任性啦!呜呜呜……表哥你不要死啊!!!” 田斯文走到我的床头,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又再偷偷抹掉。 我猝然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一个抽气,舌子一吐,两眼一闭,屏住呼吸,不动了。 随后便听到楚翊撕心裂肺的哀嚎:“表哥!!!表哥!!!你醒醒啊!!!别吓翊儿啊!!!啊!!!表哥死了!!!他死了!!!” 田斯文也终于憋不住了,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楚翊边哭边喊:“田斯文你别哭了!!!呜呜呜!!!表哥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流血不流泪,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呜呜呜!对了!我去找太医!看还能不能把表哥救活!” 我一边欣慰都这个时候了楚翊还能把我教给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一边想着这时才想着去叫太医是不是也为时太晚了些,若我真的命悬一线,又只留了楚翊和田斯文在身边,那简直完蛋,怕是早一命呜呼了。 楚翊应该是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小刘。 我听见他急急忙忙地说:“小刘哥小刘哥,快让开,我去叫太医。表哥死了!!!” 小刘唉了一声,说:“小陛下,不用去请太医,少爷没死,他只是戏瘾又犯了。” 我登时睁开眼,大喊道:“小刘!万一我真出事了呢!” 小刘端了盆清水过来:“太医都说了,没什么大碍,伤口也处理得不错,别乱动膝盖就行。再说了,最多也是废掉一只腿,怎么可能会死呢。” 我面皮抖了两抖:“小刘,你咒我做什么。” 小刘讪讪地笑了两声:“少爷大人大量别生气,吉人自有天象。您放心就是。” 这时,楚翊跑了过来,气呼呼地对着我的被子狠狠打了一拳,又飞快地跑走了。 田斯文肩膀一抽一抽的,突然伸出小手抱了我一下,说了句“太好了”,就跑出去追楚翊了。 我愣在床上,心里突然就是一阵酸,又突然一阵甜。 小刘看着我说:“少爷,你笑什么?” 我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说:“再不逗他们玩了。两个小毛孩儿,居然如此当真。” 小刘呵了一声:“少爷嘴巴真硬。明明就看他们那样担心你开心得不得了。” “小刘,你是不是有病,信不信我揍你。”我对着小刘挥了挥拳头。 小刘从容不迫地看着我,“少爷你的膝盖动不了,打不到我。”又扭头对着门口说:“宋大人,你来了。” 我连忙收起拳头,乖乖躺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宋文禹来了要老实躺好,好像我做了什么贼事一样,或许是宋文禹天生自带着一股无形的威严,还是怎的。 小刘拧了棉布正要给我擦拭伤口流出的血水,宋文禹伸手接过棉布,对小刘说:“我来吧。” 我立刻就想从床上蹦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宋文禹为何更要给我擦腿???为何突然来照顾我???难道就因为我与他以少时好友的身份相认了??? 小刘哎了一声,说了句劳烦宋大人就走了,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走了。他竟不觉得让宋文禹给我擦腿奇怪?!这样未必妥当?! 第二日,我伤口化脓了,宋文禹又来给我擦洗流的脓水。 第三日宋文禹还来。小刘像是失踪了一样,要不是我不能动,我非得揪出小刘赏他三个爆栗,再罚他半年,不!一年的银钱。 第四日清早,趁宋文禹还没来,我叫来侍卫用昨日备好的架子把我抬到马车上。 楚翊跟内侍吩咐了一句,便摆驾回宫了。 我半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谢天谢地,这倒霉悲催的冬日围猎,总算是结束了。 ☆、闲情 山高路远,这一趟马车坐得我腰背酸软,浑身难受。 好不容易到了赵府门口,小刘又在府里的十几间杂物房翻了半天才出来,翻出一把落满了灰的抬轿,往地上那么一放,霎时烟尘四起。 小刘呛了几口灰,用衣袖胡乱在抬轿上擦了擦,就将我扶下马车往座椅上背,我只好紧紧掩住口鼻歪歪斜斜地落了坐。 这时,几个没事就在赵府附近叽叽喳喳咬舌根的闲人立刻现了身形,对着我一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边捂着嘴偷笑。想也不用想,定是在说什么“哎呀这赵王爷坏事做尽这回终于遭报应了罢”诸如此类幸灾乐祸的话。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不停地嘱咐抬轿子的四个小厮注意着点,抬的过程别碰着撞着,尤其是抬轿落轿的时候一定要稳稳当当的。总之就是让他们千万千万千万小心,我这伤和我这人可再受不了一点点颠簸摇晃了。四个小厮是听得一脸不耐,我话音才落蹭地就把我抬了起来,我身子一歪,差点栽了下去。 才刚被抬进赵府大门,一个披头散发像是刚刚睡醒的小丫鬟便急匆匆地小跑了过来将我拦了,对我福了一福,喘着大气说:“前些日子洒扫的时候在饭厅的圆桌上看到一封信,可少爷在宫中忙碌一直见不到人影,再之后就听说少爷出去陪皇上打猎去了,奴家便先替少爷将信收起来了。盼来盼去今日可算盼到少爷你回府了,要是再不回来奴家都快忘了还有这封信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连忙伸手将信封接了,拆开一看,信上寥寥几句:“家师仙去,告假归山,七日后归。” 我拿着信的手抖了一抖。 这……这绝世高手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习惯!!!就不能直接当面告诉我么! 我收起信,对丫鬟说:“姑娘,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芳名了,是该……如何称呼?” 丫鬟叹了口气,说:“少爷你这记性原来是真的不好,先前听府里的姐妹说起,奴家还有些不信,说看着少爷这幅俊秀面庞应该是个机灵模样,如今真是彻底信了。少爷,这都是你第三回问了,奴家也姓赵,名芷知,说起来还算少爷你的远房亲戚。” 我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抱歉,吱吱姑娘应该知道贵人多忘事这句话罢,所以根本怪不得你家少爷我,你包涵包涵就是,哈哈。不过……”我连忙肃起神色,说:“吱吱姑娘,下回若是再有什么信件、字条之类的东西请务必无论如何第一时间送到我手上来,我若是在宫里的话就让小厮跑着送来,也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我手上。好么?” 赵芷知想了想说:“行罢,记住了。那少爷,奴家先去洗漱了。” 我欣慰地应下:“路滑慢走,小心台阶,别摔了。” 回到房中我算了算日子,随后叫了两声玄影,果然,玄影立刻出现了。 可我还没开口,玄影却突然掀起衣摆,双膝一弯,竟对着我跪了下去,“我已知道你此次横遭一难,险些丢了性命。这次是我对不住,往后再不会了。” 我立刻原谅了他,或者说,我本来也没真的怪过他,其实猜也猜得到,若非这样重要的事,玄影断不会忽然不见了,他一贯是最恪守承诺之人。 我想去扶他却是动弹不得,连忙喊他快点起来不然我就要折寿了,玄影站了起来我又连忙让他坐,待他坐下,我说:“其实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只是,玄大哥,往后你再有事告假,能不能直接当面告诉我,这样不是更加方便快捷么?” 玄影立刻摇头拒绝:“不行,告假需得提笔留字,方显正式。这是家师教我的规矩。” 我连忙说:“那你下回亲自当面将字条交给我可好?” 玄影想了想,点头应下。 我在家中不能四处走动更不便出门,实在有些无聊,天也看腻了,茶也不香了,酒也不醇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膝盖上的伤口不流血流脓了,便立刻让小刘去请我上京城中唯一的好友宋文禹来下棋。 琴棋书画,我基本都只学得一点半点,属技艺不精的那一类。唯独其中一个“棋”,应当还算不错。 小的时候我爱吃糖果,晨起吃,饭后吃,就连睡觉前都要吃上一颗才能安心睡着,结果吃得一口烂牙。我爹也尝试过让我戒糖,可不让我吃我就会发疯,不仅不肯读书还扬言要绝食,我爹以为我是虚张声势,哪知我真的把自己锁在在房中关了一天一夜,半粒米都未进。我爹无奈,想了个法子,说让我跟他下棋,围棋象棋甚至藩国进贡来的飞棋都下,定的规矩是在他手里撑过多少多少回合便可以奖励一颗糖。 我以为简单,欣然应下。可与我爹交手了大半个月,是一丝甜味都没尝到。 我实在想念那满口的甜味,想得夜不能寐,想得心都焦了,便暗自发奋苦学,整日就是翻看棋书和研究棋谱,还特地跑去街头、棋社看人下棋,总是一看就是一个晌午。有一回手痒,与据说在整条街上数一数二厉害的老头下了一盘,刚开始他还十分瞧不上我,后来被我杀得落下两字投降。边上围观看棋的都纷纷惊呼:“神童啊”、“此子将来不得了,不得了”、“不可限量,往后怕是国手”……我听了,立刻打道回府,面对着我爹,信心满满地落下第一颗棋。 ……刚过五十手我便溃不成军,只能叫输。 我正垂头丧气时我爹递给我一颗糖,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虽没到规定给你奖赏的回合,不过长进很大,想来是费了些功夫。这是给你的‘进步糖’。” 就是从我爹手中第一次拿到的这颗糖,我舔了一舔,竟觉得比原来吃得糖果美味了百倍千倍,宝贝得不得了,足足分了三次才把它吃完。 只是颇有些可惜的是虽然与我爹下了这么多年棋,我却从没赢过我爹一次,他又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走了,我便一生都不可能赢他了。最好的战绩是与他十分惊险地打过一次平手,本来差那么一点就要输了,被我偷偷耍了个赖,勉强算个平手。我爹也不拆穿,反而奖励了我一个小袋,里面装了十颗糖。 我说:“爹,你忘了我如今长大了没那么爱吃糖了。喏,牙齿都长好了。” 我爹朝我看了两眼,捋着须子说:“哪儿长大了?!胡诌。” 我从袋中拿了一颗四四方方的糖丢进嘴里,又拿了一颗伸手喂给我爹。 我爹摇着头说:“小孩子才吃糖,我不吃。” 我懒得理他,直接将糖果塞进他的口中。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甜么。” 我爹点了点头:“难怪你再小些的时候会为了这个小玩意儿要死要活的。” 我笑了笑说:“爹小的时候喜欢吃糖么?” 我爹说:“我小的时候没吃过糖。” 我忙问:“爷爷不陪你去买么?还是故意不给你吃?” 我爹说:“你爷爷忙,很少有时间跟我待在一块儿。” 后来,我爹若是下了步好棋我便也给他一颗糖,他虽板着个脸,却照吃不误,吃糖的时候能看到他眼角细细的纹。 我说:“爹,甜就笑出来,别憋着。” 他立刻吹胡子瞪眼看着我:“屁话少说!看棋!” 想着想着我从身后的袋中摸出一颗糖来,丢在嘴里。 嘴里的糖慢慢化了,我倚在长椅上,等得颇有些焦急。也不知道宋文禹会不会来,他那样一个大忙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空,又不似我,如此清闲。 少顷,我对着院子月门咧嘴一笑,因为我看见小刘身后,宋文禹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官袍躬身走了进来。 小刘朝我邀功:“少爷少爷,看我厉害吧,直接把宋公子从堂上给你抓过来了,我都没让他回家换衣裳。” 我忙说:“厉害,真厉害,等会儿就去账房那里领赏钱。” 小刘笑开了花,对宋文禹说:“宋公子你坐,我去给你沏茶。” 说给宋文禹沏茶还真就只给宋文禹沏了杯热茶,我立刻朝小刘嚷道:“我的呢?!” 小刘便从我房中将我昨夜未喝完的隔夜茶端了出来,急惶惶地说:“少爷我来不及了,等会儿账房先生要睡午觉了,我先去领了银钱再给你泡新茶去。”又急惶惶地走了。 我捧着那杯冰凉的茶望着小刘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拔凉拔凉的。 宋文禹将案上给他沏的那杯热茶推给我,“你府上的人看来都随了你了。” 我将茶杯推了回去:“宋兄见笑。主要怪我,怪我是个好脾气的,等会儿我就给小刘一套家法伺候。” 宋文禹又将茶杯推了推,“小刘办事很好,十分耐心,一直站着听我审案,等着我判完案下了堂,才来请我。” 我打了个哈哈:“既然小刘得了宋兄的夸奖,那便功过相抵,不罚他了。”将茶杯端了起来塞到他手里,“宋兄,再推来推去都要凉了。” 宋文禹笑着拿杯盖撇了撇浮叶,将杯沿凑到唇边,浅饮了一口。我看到他修长的脖颈上,喉结轻轻动了动。 不知怎的,忽然一阵口干舌燥,我连忙移开目光,端起那隔夜凉茶喝了一口,把我狠狠苦了一苦。 ☆、闲情 2 一阵相顾无言。我看着身旁空空的桌案,心想:这个小刘,请宋文禹来下棋,棋盘都没给我摆!我又是个不能动的,这么大个赵府,未必还要宋文禹到处去找棋盘和棋子不成!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小刘慢慢吞吞捧了杯热茶来,却是哭丧着个脸。 我说:“领了赏钱还做起这一副鬼样子作甚!今日可是有贵客在呢!” 小刘立刻说:“没领到!现在天冷了,账房先生比平日早睡了半个时辰!” 我语重心长地说:“那就晚点儿再去,账房先生又不会卷了钱跑了。”顿了顿,指了指面前的小案,“你看,我约宋兄来下棋,这案上却是空空如也,是不是也得给我先把那棋盘和棋子摆了?” 小刘哎呀一声,对着宋文禹说:“实在对不住宋大人,竟把这事给忘了。”又匆忙跑了出去。 我望着小刘的背影直摇头:小刘啊小刘,要不是宋兄对你印象不错,那到手的赏银非得给你罚回来不可。 我爹别的本事没有,为官也好经商也罢,都十分一般,是个标准的世家大族的乖孩子,克己奉礼,样样周正,唯一值得一说的便是个登了顶的棋道高手。我又是他一手教授的唯一亲传弟子,能在他手里过上那么百来个回合,想来也能算得上是个中翘楚。 于是我十分谦让地让宋文禹先落子。 待他落下第一枚子,我便了然,心中一阵狂喜:终于!终于有个我能超得过宋文禹的地方了! 我在心中暗暗琢磨要如何让宋文禹输得不要太难看,落子反倒颇为谨慎,是想了又想,算了又算。 可哪知下着下着,我的地盘却越下越小,黑方渐渐逼了过来,隐隐有要将我的白子尽数吞了的架势。 我这才发觉:好个宋文禹,居然扮猪吃老虎! 我立刻调整战略,逐渐起了杀心,渐渐扳回一成。 可好景不长,因为先前的劣势太大,一不小心便全然皆输了。 我将指尖的棋子丢回棋笥里,伸了个懒腰,“输了。” 宋文禹淡淡一笑:“承让。” 我摸出一颗糖,递给宋文禹,宋文禹接了,放到嘴里。 我问他:“甜么?” 他说甜,眯眼对我笑了笑。 我登时心情一片大好,方才输棋的那么一点点不爽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正准备叫他再杀上一盘,好好展示一下我的实力,小刘又愁眉苦脸地找来了。 我叹了口气,问他:“又怎么了?” 小刘说:“少爷,家里的鸭子又丢了两只!” 我是一头雾水,立刻问道:“鸭子?赵府什么时候养鸭子了?” 小刘立刻瞪着一双眼看着我,“少爷!你个没良心的!自己抱回来的鸭子居然就忘了!” 我认真想了想,隐约记起小的时候见路上有人卖雏鸭觉得可爱,买回来两只。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转头便问宋文禹:“宋兄,家鸭的寿命大约多长?” 宋文禹说:“正常应有七八年,活得长些的恐怕有十多年,不过罕有,因为基本上长不到一岁便会被杀了吃了,而且一般也少有人养鸭子当宠物,所以我也不是十分肯定。” 我说:“不愧是你宋大人,如此严谨。”又对小刘说:“我抱回赵府的那两只鸭子应该早就死了呀?” 小刘说:“是死了啊。不过少爷你正好抱来公母一对,现在有二十多只他们的子子孙孙和曾孙还有曾孙的子孙。” …… 我只好问上一句:“找了没有?” 小刘忙说:“从赵府到它们爱去玩的小湖沿途都找遍了!湖边也都找了,没有!真是急死个人。” 我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这时宋文禹开口问道:“小刘,你方才说又掉了两只,这个‘又’字是?” 我心想:开始了开始了,这人职业病犯了。 小刘连忙回答:“是这样的宋大人。赵府本来总共有二十五只鸭子,它们每天都会去附近的一个小湖泊玩,快到饭点了就按时回来。前天回来的时候忽然少了一只,我还以为是不小心落单走丢了,可紧接着昨天也有两只不见了。方才听见它们回来,我连忙过去一数,果不其然,又少了两只。现在拢共只剩二十只了。宋大人,我怀疑,有人偷鸭!” 我怔了一怔,摸着下巴说:“这……应当不会罢。几只鸭子有什么好偷的?” 小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少爷,你从小在蜜罐中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当然不缺几只鸭子吃。而且你虽书读得不怎么样,人品却是不用多说,自然从没想过‘偷’这个字眼。可少爷你定想不到,不止几只鸭子,就连地里栽的一把葱,鸡笼里的一颗蛋都有人偷。这其中,确实有那落魄无奈之人,不过更多的,并不是缺了这些东西,就是心术不正,就是手脚不干净。总之,但凡正常些的人,是无法理解他们怎么想的就是了。” 我听了心中一片恍然,扭头对宋文禹说:“宋大人,抓贼这类事情你最在行,就看你的了。” 宋文禹却说:“不急。明日跟着鸭群把回程的路走上一遍,应该就知道了。” 第二日。 我本来腿脚不便,打算让小刘去一趟就行了,一听说宋文禹也亲自来了,我立刻让小刘把我背了出去,正好宋文禹牵了马来,小刘便把我扛上了他的马。 宋文禹虽然叫他的马“小黑马”,我身下这匹马却一点儿都不“小”,是一匹标准的高头大马。我坐在上面还稍稍有些晃悠,吓得我紧紧攥着缰绳,只喊小刘将马牵稳了。哪知宋文禹也翻身上了马,坐在我身后,长臂从我两侧伸出,将我一圈,轻轻一夹马腹,小黑马便慢悠悠地跑了起来。 本来也没几步路,宋文禹还大张旗鼓地牵了他的一匹宝马来,不消一刻钟就到了,估计他的马儿都还没跑热。 宋文禹跳下马,牵着马绳,沿着岸边走了起来。 湖面已经起了一层薄冰,那些鸭子却都是不怕冷的,放眼看去还有好几拨鸭群在湖里玩,冰面上被凿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 宋文禹问我赵府的鸭是哪一拨。我仔细认了认……没认出来,这不都几乎长得一摸一样么!估计只有小刘能认出来了,我朝四周看了一圈却没见小刘。 等小刘磨磨蹭蹭走到湖边的时候,我已经吹了好几阵冷风了。 我问:“小刘,你怎么是走着过来的?” 小刘翻了我一个白眼,“少爷,咱们府上有马吗?” 我一想,还真是。赵府虽大,却没修马厩。且我出门喜欢走路,赵府离皇宫又近,到宫中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骑马这个需求。 我问他哪一拨是府上的鸭。 小刘看了一眼湖面,指了指离岸边最近的那一群。 我惊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刘想了想说:“不知道啊。大概是见得多了,就认识了。” 我等啊等,等得脸都被冷风吹僵了,冻得鼻涕都要结冰了,实在忍不住了,问小刘:“不是说到了饭点它们便会按时回去么?” 小刘挠了挠头,说:“是啊。估计今日玩得比较开心吧!” 我只好继续等着,看了看宋文禹,见他穿得还算暖和,又稍稍放心了些。 终于等到鸭群玩得尽兴了,“嘎嘎嘎嘎”地一路叫着往回走。 我坐在马上,宋文禹牵着马在右侧走着,小刘在左,跟在鸭群后面。 鸭群摇摇摆摆走过一片结了冰的小斜坡,只见一只走在最边上的肥鸭脚掌一滑,正好斜坡下有一口挖了一半的深井,那只胖鸭就跐溜……滑进井里了。 我低头朝宋文禹看去,他也仰头看我,我拱了拱手说:“宋兄果然厉害。” 小刘连忙跑了过去,朝井中一望,喊道:“呀!还有点儿深。” 此时我们手边没什么器具,也不能立刻将井中那只胖鸭捞出,只好走到附近的村子,打听到那挖井之人是住在村口的王老三家,遂找了过去。 说明来意后,王老三连忙拉着我们进屋,边走边说:“我正纳闷呢!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日日往井里扔鸭子。” 我打了个哈哈,“给王兄弟添麻烦了,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我会专门找人去跟着的。对了,今日不巧,又滑进去一只,又要麻烦王兄弟一趟了。” 王老三叫来他几个儿子,让他们扛着家伙去捞鸭了。 小刘这时按捺不住了,急忙问王老三:“王大哥,先前掉进去的四只鸭子呢?” 王老三把我们引至他家鸭舍,朝里一指:“一块儿养在里面了。” 我一阵庆幸,幸好还没被杀了吃了,忙对小刘说:“快去领走吧。” 小刘挠了挠头,没动,过了一会儿朝我说:“这会子那几只鸭混在这么大一片鸭群中,倒是认不出来了。” 我有些犯难,正想着不如把这些鸭子都买回去算了。 宋文禹这时及时开口,对小刘说:“把赵府的鸭子都赶过来,赶到这个鸭舍里去,让所有鸭子混在一块儿,它们自会区分。” ☆、闲情 3 我们同王老三告辞,回了赵府,刚到家的鸭子又被统统赶了出去。 傍晚,我与宋文禹在院中等着。二人一同望着天上一片一片连在一块儿的红彤彤的霞云渐渐暗了,一轮弦月现了身形,正往上爬去。 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居然有那么一丝丝……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时,小刘眉开眼笑地跑了进来,“少爷,宋公子,鸭群回来了,正正好二十五只,一只不少。” 鸭子找回来了,我也十分开心,却又觉得小刘来得早了些,微微有些扫兴。 宋文禹笑了笑,起身告辞。 我正要说话,小刘先我一步:“别急着走呀宋大人,此番多亏了大人你。我已经让厨房挑了只最肥的鸭炒了,宋大人定要留下吃饭,算作给你道谢了。”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对赵府的鸭子来说,这一遭是福还是祸了。 吃饭的时候小刘给宋文禹夹了一个鸭腿,我也给宋文禹夹了一个鸭腿,两个鸭腿占满了他的碗。见他吃不到底下的饭,我又夹回一个鸭腿放到自己碗里,笑眯眯地对宋文禹说:“这个鸭腿先在我这儿放着,宋兄先吃完那一个,再把这个夹给你。” 宋文禹吃鸭腿也吃得十分斯文,小口的吃,慢慢的嚼。不像我,总是狼吞虎咽,啃得满嘴流油,我爹总说我前世是不是饿死的。 我看着宋文禹吃饭,觉得很是赏心悦目,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就拿起自己碗中那个给宋文禹留的鸭腿啃了起来,啃着啃着突然想起宋文禹他娘给我烧的那只鸭腿。那时我被我爹从宋文禹家拎了回去,一只手却是死死地抓着我没啃完的那只烧鸭腿,一路上都没有松手,带回赵府之后,还伴着吃了两大碗米饭。 似乎……一直没听宋文禹提起过他娘,我为此有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只怕……唉!我是想问又不敢问。 细细斟酌了一番,我定了定神,开口说道:“宋兄,记得小时候吃过伯母烧得鸭腿,觉得十分好吃,至今都还惦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吃上一回。” 宋文禹十分爽快地应下:“明日如何?” 我一怔,脱口而出:“伯母还健在?!”又立刻狠狠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呸呸呸!瞧我说的什么屁话!” 宋文禹的脸上又出现了先前与他待在围场的山洞中的时候,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着我,开口道:“怎么,在你认为的寻常故事里,我不仅是一个寄人篱下饱尝人情冷暖,还孤母早亡,无依无靠,化悲痛为动力发奋图强改变命运咸鱼翻身的可怜人?” 我讪讪地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宋文禹忽然朗声笑了起来,笑了有一阵时间,笑完了说:“我娘现在就在上京城住着。大理寺少卿之职俸禄还算丰厚,我给我娘和姨母买了个小宅,她们两姐妹依然住在一起。若是你明日要吃她做的鸭腿,我等会儿就去跟她说上一声,让她明早便去菜场将肉鸭买好。” 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对了宋兄,你爹呢?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宋文禹说:“死了。” ……这下好了,该小心的时候又如此草率,直接撞刀口上了。 我正酝酿着要说什么话好,宋文禹又开口说:“不用觉得我如何如何悲惨。他在我娘还怀着我的时候就带着别的女人走了,路上拉车的马发狂,连车带人落下悬崖摔死了。我根本没见过他,对他更没有什么感情,我娘和姨母都待我很好,并没有缺了什么。而且,我还能跟着我娘姓宋,也挺好听的。” 我听了连连点头,“如此……也好,也好。” 第二日,宋文禹又牵了小黑马来赵府接我。 宋伯母住得地方原来离赵府并不远,我坐在小黑马上才跟宋文禹说了几句话就到了,我指了指大门上“夕颜斋”三个字的匾额,说:“宋兄的字真好看。” 宋文禹笑了笑,“看来对我写的那封情信确实印象深刻。” 我连忙说:“不不,是对宋兄的一手好字印象深刻,一直记得。”说完我一掀衣摆,正欲翻身下马,膝上一阵剧痛传来,我一懵:糟了,忘了叫小刘一起来了,这下,我要如何进去? 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宋文禹对我伸出了一只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带下了马,一边扶着我一边转过身去,微微下蹲,将我背了起来。 我“哎呀”一声,“宋兄,这多不好意思……” 宋文禹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又不是第一回了,还不好意思什么。” 我抿嘴笑了笑,这才敢稍稍用了些力,搭着他的双肩。 夕颜斋果然是个干净雅致的宅子,院子里还中了好些小菜,虽是冬日,却依然长得郁郁葱葱的。 宋伯母待我十分热情,早就在屋子门口等着我了,还一路将我引至饭桌,边走边与我说话,说我模样一点儿都没变,跟小时候一样机灵讨喜,就是望着我老有些欲言又止。 快开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宋伯母这才满眼的惋惜对我说:“好好一个俊小伙儿,怎么年纪轻轻就瘫痪了……” 我一怔,随即一脸沉痛地说:“唉!这样的事说来就话长了,不提也罢……也罢。” 宋伯母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拍了拍我的手背,“伯母知道。不过人这一辈子有许多种活法,最重要的是活得高高兴兴的,小赵呀,切莫灰心丧气才是。” 我满眼坚定地点头应下:“哎!知道了,多谢伯母关心。” 宋伯母这才松了口气,又拍了拍我的手背。 宋文禹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饭递给我,“娘,赵公子家大业大,府上满是金山银山,不用替他担忧。” 我接了碗,问宋文禹:“宋兄也知道我家有钱?” 宋文禹给宋伯母盛了小半碗米饭,“上京城中谁人不知。” 我呵呵笑了两声,又连忙正色道:“对了,我家里的钱可都是清清白白做营生赚来的,宋兄千万莫要听信了那些流言蜚语。” 宋文禹又给他的姨母盛好饭,自己同样只盛了小半碗饭,坐到我旁边,给我夹了只鸭腿,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对么?” 我嘿嘿一笑:“忘了先前与宋兄共患难的时候已经说过一回了。” 其实我还想与宋文禹再多说几句,将别人说的关于我的那些闲言碎语好好向他解释一番。倒不是怕他来查我抓我,我自认一身清白还巴不得他来查呢,就是……就是想让他知道真正的赵荞是个什么样子的。不过我已与他足足说了两遍了,再多说怕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我便咬了一口烧鸭腿,将满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说实话,本来我已经有点儿不记得宋伯母烧的鸭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可咬了这一口我便立刻想起来了,怎么说呢,也无法形容,就是……嘴里这个味道。 于是吃着吃着我就有点儿感慨,又有点儿怀念,不知是在怀念自己的少不经事,还是想念那时候来逮我的爹。 宋文禹的姨母是个话不多的妇人,说起来是宋伯母的妹妹,白发却比宋伯母还多了许多。她坐在我对面,见我朝她看去,温和地朝我笑了笑,又低头吃饭。我以为她不爱说话,谁知吃完饭却把我拉到一旁,十分认真地嘱咐我说:“文禹往后就交给赵公子照顾了,还望赵公子往后能好好护着他。文禹这官职……虽说不错,但容易得罪人。我与我姐姐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我说:“这个不用宋姨母说,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我有些担忧地问:“姨母可知……我是何人?” 哪只宋姨母立刻答道:“知道呀,就是知道才来拜托你的。早就听说赵公子是城中最大的恶霸,文禹能有你罩着,我和我姐姐就都可以安心了。” 宋伯母和宋姨母这二位女子,真乃奇女子,委实不走寻常路。 别家家长若是知道家中小辈跟我混在一块儿,怕是要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她们二位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还将宋文禹郑重地托于我照拂,我自然不能辜负,连连点头,满口应下。再三保证只要我赵王爷一日不倒,就定能护宋文禹一日安生。 这一顿饭我吃得十分舒坦,见宋文禹如今也算美满,样样都好,更是替他开心。就是小刘来接我又来得早了些,我正跟宋伯母和宋姨母谈天谈得热闹,叫小刘等等他还十分不愿,说要回去喂鸭子,一直催着我走,搅了我一番好兴致。 回府路上我便一直臭着一张脸,小刘看了看我,说:“少爷,你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又不是不能来了,往后常来常往的,还愁没时间和宋大人的家中长辈说话?” 我一想,也是,来日方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府。 ☆、闲情 4 这之后我常请宋文禹来赵府下棋,都忘了去管膝盖上的伤好了没有。有一回,宋文禹走了以后,我不小心下地瘸着走了两步,这才知道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只等着慢慢恢复,等不瘸了就算彻底复原了。 我想了想,又回到长椅上继续半躺着,没有告诉小刘我伤已经好了,第二日依旧让他去请宋文禹。 我与宋文禹二人相对而坐,继续前一日未完的棋局。 宋文禹便陪我足足下了一个多月的棋,下到我不好再装了,下到临近除夕,快要过年了。 这日,晴日当空,虽然照的不暖,不过总胜于无。 王相这几日家中有事,我这一个多月却是躺习惯了,不爱动弹,干脆任性一回,把楚翊接到赵府来“听课”。 楚翊坐在一把小竹靠椅上一边听我念折子,一边伸着一双小手在炭盆上面烤着火。 我虽脚伤已经彻底好了,却深刻体会到这长椅躺得有多舒服,还是时常待在上面。 趁我念得口干喝水的空挡,楚翊连忙对我说:“表哥,许久不见,我们来聊聊天吧。” 我放下茶杯,说:“好呀,陛下想聊什么?” 楚翊摸着下巴想了想,随后露出他的小虎牙:“表哥,我听小芳说,说她们家里快过年的时候都要打年糕。” 我就知道他是根本不是想和我谈什么天,只是既然如此开门见山,还装模作样地想个什么劲,我故意没接话,只问:“小芳是谁?” 楚翊立刻说:“经常站在养心殿门口左侧由里往外数的第二个喜欢扎两个圆圆的发髻的那个姐姐。” 等去了宫里就去扣这个小芳的工钱,尽给我找事。我想。 第二日,在楚翊的指挥下,御花园中抬了一口大石臼来。御膳房蒸了好几大锅糯米,好让楚翊想怎么打怎么打,想打多久就打多久,打个痛快、打个尽兴。 新蒸好的糯米被两个厨子用纱布包了,倒入石臼。 那熟糯米颗颗晶莹饱满,一片热气腾腾,我忍不住伸手抓了一小块儿尝了尝,清香可口,回味有些淡淡甜味。我又给田斯文吃了一些,田斯文吃了对我眯了眯眼,说:“好吃。”我正想也叫楚翊尝尝,却见他正兴致勃勃跑去拿那由两个侍女合抱着的大木锤,过了一会儿果然满脸沮丧地来找我,说:“表哥,那大木锤我拿不动。” 我拍了拍楚翊的肩膀,说:“不要沮丧,看你哥的。”走上前去抡起那柄大锤,一记重击砸出,石臼里的一大团糯米立刻就被砸了个大坑。 “好!”楚翊十分捧场地为我鼓掌叫好,田斯文也笑呵呵地跟着一起拍掌。 我满脸傲然,紧接着又是一锤砸下,楚翊兴奋地蹦了起来,“表哥太厉害啦!对吗田斯文?!” 田斯文用力地点头,“对!” 我憋着一口气,又连着打了十几下,这时,手臂开始有些发麻了。这大木锤确实有些重,若要连续不停地挥舞击打还是十分费力的。 楚翊急不可耐地凑过来,朝那石臼里看,“变了吗变了吗,变成年糕了吗?” 一个扎两个圆圆的发髻的侍女凑了上来,对楚翊说:“陛下别急,还早呢。” 我双目微眯。好个小芳,不请自来。 也不知道楚翊是只买了一柄木锤还是他以为只需要他表哥一个人就能完成,我一个人打了半天,也没见来个人帮我,锤得我手都酸了。 我叫来木匠当场做了两把小木锤,再拿去洗了,给楚翊和田斯文一人分了一把,让他们俩先打着玩,自己出了御花园往吏部方向走去。 在吏部周围转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快步跟了上去,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宋兄。” 运气不错,果然被我逮到今日来取卷宗的宋文禹。 不等宋文禹开口,我殷勤地将他手中卷宗接过,“来来,宋兄,帮我一个忙。” 宋文禹也不多问,乖乖地由我牵着走了。 见到御花园里如此热闹的场面,宋文禹应当是立刻心下了然,也不用我多说,很是自觉地卷起了袖子。 我既感动又欣慰地看着宋文禹去拿那柄大木锤的身影,只觉得那背影是那样的伟岸,可靠。 宋文禹看着清瘦,露出的修长小臂却是线条分明,显得十分有力,难怪能把那捕兽夹徒手掰开。 不消一会儿,石臼里的糯米团已然变成了一大块光滑发亮的软糯年糕,楚翊又是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揪下一小块年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揉着玩。 我对他说:“别玩了,都玩脏了,等会儿还要用来吃的。”楚翊说:”不怕。反正还要再蒸一遍的不是?”我一想,那就让他自己吃这块脏了的,就由他去了。 我和宋文禹带着田斯文还有一堆侍女都在认认真真地捏着方块儿团,楚翊却越玩越起劲,揪了一块又一块糕,在手里揉着玩,过了一会儿,便邀功似的让我去看他的成果。 我一看,案板上摆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两个矮个的,两个高个的。两个小矮个体型差不多,其中一个稍稍瘦些,应该是捏的田斯文。两个高个的却是一胖一瘦,差别十分明显。我连忙说:“陛下,宋兄虽然力气大些,但并不胖。” 楚翊看了我一眼,说:“这个胖的是表哥。” 我将案板重重一拍,“我哪里胖了!” 楚翊说:“表哥你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又不爱动,虽然现在不胖,早晚会变成这样的。”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呵,多谢陛下吉言。” 蒸好的年糕出锅。小芳端了几个小碟来,有的盛了辣椒末,有的是红糖汁,还有腐乳和一些爽口小菜,小芳说让我们根据自己的口味搭配着吃。 我伸了筷子就去夹表示楚翊的那个“年糕人”,却被楚翊一把护住,“不行表哥!我早就跟田斯文说好了,他吃我,我吃他,我们俩换着吃。” ……我手中筷子一顿,怎么听着怪吓人的。 我又去夹属于我自己的那个“胖糕人”,却是被宋文禹抢先一步夹走了,对我说了句“我们也换着吃”,便将那“胖糕人”的头沾了点糖汁,一口咬了。我顿觉脖颈间一阵寒意涌出。 咬掉“我的头”,宋文禹又将我的“大肚子”沾了许多糖汁,送到嘴边慢慢吃了起来。 见他吃得香甜,我心想:看不出来,宋文禹原来是个喜欢甜口的。 宋文禹吃得津津有味,我也不甘示弱,将最后一个“宋文禹糕人”夹了,挤眉弄眼地说“小宋,小宋,我就不客气啦”,一会儿蘸点辣椒,一会蘸点儿腐乳,一会儿拌上两根凉菜,口味竟然真的都十分不错,可以算得上是各有千秋。于是我又默默地原谅了小芳,决定不罚她的工钱了。 “‘小宋 ’好吃么?” 听到宋文禹的声音,我扭头朝他看去,宋文禹正侧头看着我,嘴角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我“咕咚”一声将口中的年糕咽下,十分诚实地点了点头,“好吃,每种口味都好吃。” 吃饱了坐着发了会儿呆,我招招手把小芳叫了过来。楚翊和田斯文瞪着提溜的两双大眼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地说:“咳,那个,小芳,除了打年糕,还会做些什么……” 小芳问:“王爷是说快过年的时候么?” 我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 小芳用指头抓了抓脸,想了想,说:“看花灯,猜字谜。” 花灯一时之间是折腾不出来了,不过猜字谜倒不麻烦,我跃跃欲试地跟小芳说:“那你来出题,我们猜。” 小芳后退两步,“不不不,我打小猜字谜就从没赢过一个灯。” 于是我、楚翊和田斯文三道期盼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投到了宋文禹身上。宋文禹会意,对小芳说:“呈笔墨来吧。” 宋文禹落笔写下三张字条,覆在桌上。 我十分大度地让楚翊先猜。 楚翊和田斯文一番窃窃私语,倒是田斯文先伸了一只小手出来,将中间那张纸条摸走了。两个小脑袋又凑在一块儿认真看了起来。 见楚翊的眉头越紧越锁,我轻蔑地笑了一声,一派云淡风轻地等着,只等他们猜不出来将那纸条拱手呈上。 忽然听得田斯文轻轻出声问宋文禹:“宋哥哥,是‘秋日’的‘秋’么?” 宋文禹笑了笑,说了句“聪明”,从钱袋中摸出一粒碎银给田斯文,田斯文和楚翊相视一笑,满眼欣喜地接过。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碎银入了田斯文的口袋,忽然眼热得紧,连忙将那字条拿过来一看: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喜风,一边喜雨。 我将纸条一合,嚷道:“太简单啦!太简单啦!”又对楚翊说:“陛下,你可是连才读了几个月书的田斯文都比不过,羞不羞!” 田斯文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是……碰巧前几日夫子教了‘春夏秋冬’四季怎么写,我正好记得而已。” 楚翊将田斯文往身后一拨,朝我嚷道:“那又如何!反正我和田斯文是一伙儿的,他答出来了便也是我答出来了。而且……而且那银子我们也是要一起花的,又有什么关系!”朝我做了个鬼脸,“表哥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可别什么彩头都拿不到!嘻嘻!” ☆、闲情 5 我撸起袖子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哈哈哈。真是笑话,我赵荞还会怕了你们两个毛头小儿结的破烂联盟不成!”立刻伸手从桌上摸来一张字条打开,只见上面写道:走出深闺人结识。我嘴角一勾,“佳人的‘佳’。” 宋文禹遂又拿出一粒碎银给我,我瞧着比方才给田斯文的那粒大些,心满意足地接了,朝楚翊得意一笑。 楚翊气呼呼地扭过头去,把最后一张字条飞快地拿了,不过这回才片刻功夫,楚翊就将手中的字条重重地拍在我面前,“这字谜怎么这么长!看不懂!” 我立刻轻蔑一笑,慢悠悠地拿起纸条一看,只见纸条上的隽秀的字迹写着:二人走娘家,头戴两朵花,住了一月整,骑马转回家。 我想也不用想,脱口而出:“杀气腾腾的‘腾’。” 田斯文听了,偷偷问楚翊:“杀气腾腾的‘腾’是怎么写的?” 楚翊拿起笔将“腾”字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工整写下,再将白纸推到田斯文面前,“喏,长这样。”又自己凑了上去,对着那个“腾”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过了半晌终于看明白了,一屁股坐了下来,看了我一眼,又扭头哼了一声。 我:“啧啧啧,还要这么久时间才看得出来。就问你服不服?服不服?” 楚翊不忿道:“不服!再来!” 宋文禹将一粒碎银的彩头摆到我面前桌案上,又执起笔,再次写下三张字谜。 我当仁不让率先抽走一张字条,楚翊指着我直吵:“啊!!!方才还装模作样地让了让我们一回,现在是连做做样子都不做了!” 我充耳不闻,飞快地打开纸条看了起来。 无法,这该死的胜负欲。 最终,经过一番并不如何激烈的“拼杀”,我成功地将宋文禹的钱袋都一并揣在兜里,喜孜孜地回府了。 转眼到了除夕之夜。 宫中大摆筵席,宴请文武百官,君臣同乐,热闹非凡。 楚翊特别说了今晚不用着官府,戴官帽,还可携父母妻子及子女一同入宫。平日里多少有些沉闷的皇宫,此时热闹得像是长街上在赶集。 我在一堆长须肥肚的官员中一眼就看到了长衫玉立的宋文禹。他今日穿了身水绿色的衣裳,很少见他穿这样明艳的颜色,一片灯火阑珊中,愈加显得挺拔俊逸。我啧啧两声,暗暗想着:不知往后要便宜哪家姑娘了。 一众官员多少都有些躲着我,实在无法时,譬如与我迎面碰上,才讪讪地叫上一声赵王爷。 但凡我朝某个地方看得久些,似乎有要朝着那里去的意图,那一片的人就会默默地往别处转移。好似我是一颗巨大的老鼠屎,对我这般避之不及。 我便专注地朝宋文禹站着的地方看着,不消一会儿他身旁的人就都悄无声息地走光了,我嘿然一笑,走上前去。 “怎么不带宋伯母和宋姨母来玩?” 宋文禹转头看向我,说:“她们不喜欢凑这热闹。也已早早地在家中备好年货了。” 我立刻来了兴趣:“备了些什么?” 宋文禹想了想,说:“肉菜鱼鸡,瓜果零嘴,糖果甜糕,还有一坛酿的米酒。灯笼对联是提前贴好了的。还做了些肉馅的饺子和芝麻糖馅的汤圆。”顿了顿又说:“芝麻汤圆用米酒煮着好吃,她们二老正在家中等我晚些回去吃夜宵。” 我可能是小的时候吃糖吃得太猛,如今反弹了,对甜口的倒是没什么兴趣,而是对宋文禹方才说的那肉馅饺子颇有些馋涎欲滴,忙问:”具体是什么馅的?” 宋文禹略一沉吟,说:“这个我没有多问,不过猪牛羊肉都备了,芹菜韭菜冬菇类小菜的也都有,应是什么馅都会做一些。” 我听了兀自吞了吞口水,宋伯母的手艺随它什么馅都肯定十分美味。 我装作还有事要忙,匆匆与宋文禹告辞,临走前告诉他我等会儿还有话要和他说,一再叮嘱他等会散席之后记得等我,看着他点了头才放心地走了。 我晓得有许多人不太喜欢参与人多的聚会,更喜欢独处,便也没安排那些繁杂冗长的环节,等楚翊致完辞便就能开席了。 楚翊拿着我给他写的念白,好像那纸上的字烫嘴,霹雳巴拉倒豆子一般照着念了,就吩咐身旁的侍从上菜,随后就急急忙忙地来找坐在我旁边的田斯文玩了,开始吃饭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龙椅坐着。 吃完饭照着万年不变的惯例看了会儿歌舞,再等一场焰火便可散席各回各家。 “爹爹,娘亲,快看,放烟花了!” 听到身边一个小女娃的声音喊了起来,我抬头朝天望去,正好一颗闪烁的火光呼啸着冲到半空,轰然炸开,散成一朵巨大的五光十色的花,流光溢彩,刹那照亮了大半边黑的天和看烟花的人的脸。 一片嘈嘈惊叹中,我悄悄扭头,遥遥在人群中看着宋文禹那一张脸。 那张脸随着烟花不断地炸开又消逝,忽明忽暗。 我想,我的眼中也定是一闪一闪,如有星子一样。 最后一颗烟花的火花飘散着散幕,众人发出一阵意犹未尽地叹息,直道美是美矣,可惜转瞬即逝。 我也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同样意犹未尽,只觉得时间太短。 除夕宴会一散场我便急忙往先前跟宋文禹告辞的地方奔,正在人群中奋力窜来挤去,忽然被一双大手拉住了手腕。 宋文禹护着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似乎有些生气,“那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了,万一绊倒了,想过后果没有?馋嘴也不是这样馋的。” 我讪讪一笑,低眉顺眼地问他:“宋兄知道我是……为了去你家吃饺子?” 宋文禹十分无语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是傻子。” 我涎笑道:“宋兄冰雪聪明,鄙人这点儿小心思自然瞒不过你。那么……宋大人请罢。”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是小的给您开路还是劳烦宋大人带路?” 宋文禹朝我拱了拱手,“赵王爷可别折煞臣下了,由臣给王爷您带路。” 宋伯母和宋姨母见我来了,一左一右挽着我,将我迎进屋内,完全没有去管宋文禹,我得意地转过头朝他眨了眨眼,他也不在意,还朝我微微一笑。 接过我在来的路上买的两罐胭脂和两条金线纹绣的牡丹图案的大红长裙,宋伯母更是笑开了花,就连表情稀少的宋姨母都给我投来一个“小伙子很懂行嘛”的赞许眼神。 尽管我特意在宫中的晚宴上没怎么动筷,专门留着肚子等这一顿夜宵,还是一不小心吃得东倒西歪,撑肠拄腹。 宋姨母还在默默地往我碗中夹菜夹饺子,我抚着浑圆的胀肚,又不停地将碗里的吃食往宋文禹碗里放,宋文禹照单全收,默默地吃着。幸亏宋伯母及时制止了宋姨母,这才没让宋文禹重蹈我的覆辙。 肚子饱了嘴还没饱,我又倒了一小杯米酒,十分惬意地喝了起来。 “小赵,听文禹说你还没有成亲?”宋姨母坐了过来,也倒了杯米酒,与我碰了碰杯。 我将酒一口灌了,“是呀。我这人运气不太好……没人愿意与我心意相通。我碰上的呢,不是还没冒苞便早早地凋了,就是好大一朵烂桃花。” 宋姨母开口说道:“过了年便虚岁二十有三,五月初九生,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士。对否?” 我一愣,“这是?” 宋姨母又离我坐得近了些,“嘿嘿,给你介绍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可不简单。说起来也是一段好缘分,她是我去菜场买菜的时候碰见的。那日有个小贼偷了我的钱袋,是她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不仅帮我把钱袋夺了回来,还把那贼人扭送到县衙去了。我特地留了她的姓名住址,说实话,我本来是想把这好姑娘介绍给我家文禹的,可他是个木头脑袋,见都不愿见上一面。这么好的姑娘,我可不愿肥水流了外人田。” 我颇有些为难地说:“这……若是之前我定上赶着去了……只不过现在……” 宋姨母忙问:“怎么?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我支支吾吾却是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宋姨母拍了拍我的肩,“别害羞嘛。既然没有,两日后有情酒楼二楼情意绵绵雅间,不见不散。”起身走了。 我叹了口气,又喝了杯酒。 宋姨母啊宋姨母,你说,要我如何与你开口,我那心上人或许,想来,应该……就是你家宋文禹? 没错,正如各位看官一样,我也不晓得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宋文禹。可能就是方才宋姨母问的一句“你有心上人了?”之后,我脑中下意识地浮出了一张脸。 我紧接着一想,原来……原来我心中装的,是那宋文禹。 也或许……还要再早些。 大概是宋文禹背着我在漫天白雪中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我伏在他宽阔的肩头,稀里糊涂地想着“啊……有那么点死而无憾”的时候。 还或许,更早。 早到我初见长大后的宋文禹,在人头攒动的朝堂上,掠过无数的陌生面孔,与他遥遥相对的那惊鸿一瞥。 记得当时我还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句:赵荞啊赵荞,至于如此空虚寂寞么,惊个什么鸿,对方可也是个男的! 而如今……我却觉得,男子又有何不可? 嗨!都怪宋文禹,害我变成了一个这样摇摆不定,朝令夕改的人。 ☆、闲情 6 两日后,情意绵绵雅间。 这情意绵绵雅间果然够情意绵绵。不仅顶上飘荡着水粉色的纱帐,就连座椅都是用红粉色的绒布包了。大白天的还燃了十几根香烛,也不怕一把火把这些帐子绒布什么都给烧个精光。 总之,一走进去,我便立刻坠入了一片姹紫嫣红中。 才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我就双眼发酸,还被香烛熏得只想落泪。我本想着谁会到这种地方来相亲会面,没想到是我到得早了,过了不久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客人,不一会儿便客满了。 我早到当然不是急不可耐,一是我向来不爱迟到,二来我只想与那姑娘好好解释清楚,毕竟她是个女中豪杰,我向来佩服这样的人,所以也别教人觉得怠慢了去。 可一看到宋姨母领来的“豪杰”我便后悔了,倒不是因其貌丑之类的,确实是个水灵灵的姑娘,一双大眼里流光四溢。 只是这姑娘我委实面熟,面熟得很,而且很不幸的……还正式与我绝交过。 没错,正是那日在赏花大会教训那两个胡闹小儿的粉裙女子,也是我跟宋姨母说的,还没冒苞就凋了的那朵小桃花,虎灵儿。 虎灵儿是镇北大将军虎将军的女儿。 虎将军人称青面獠牙猛虎大将,是战场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头。这位虎将军爱妻早逝,自此未娶,膝下只有一女。可想而知,若这虎灵儿不是女中豪杰,那还有谁能是! 难怪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怪能徒手将那小贼擒到衙门,简直就是量身定做,舍我其谁。 虎灵儿看到我也是一愣,我想她定觉得我这人脸皮厚到了极致,连那绝交书都赶不走,又死乞白赖地找人说亲来了。 宋姨母见到我们二人这幅模样估计觉得有戏,给我使了个眼色就连忙走了。 我扬了个礼貌的笑,正准备招呼虎灵儿坐,她却先我一步坐了下来,一双手摆在桌案上,盯着我看了起来。 途中有小二来问“二位喝点什么”,我要了杯热茶,虎灵儿要了杯清水,之后,又继续盯着我。 半晌,她忽然开口说:“这位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看着有些面熟。”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见过。两三年前,我给你送过一封情诗,不过被你退了回来,还附赠了一封绝交信给我。不过灵儿姑娘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之人,这回完全不是我有意为之,我并不知道是你,还请姑娘莫要见怪了。” 虎灵儿忽然咧嘴一笑,大声地说:“想起来了!你是前几日在宫里吃饭时,坐在小皇帝旁边的赵王爷吧。”顿了顿又说:“我家的绝交信都是批发的,但凡有人送信或者提亲就回上一封,十分见效。正好,我也实话与你说了,我并不想成亲。此番前来,也是实在架不住宋大娘的热情,走个过场罢了。” 我问:“灵儿姑娘是喜欢一个人的自在日子么?” 虎灵儿嘿然一笑,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开口问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被我拒了以后怎么还没许到合适的亲?又沦落到跟我相亲来了。” 唉,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我被一个男子打心眼里吸引,如今,莫名其妙成了个断袖。 我摇头晃脑地说:“这就说来话长了,还是就此略过吧。” “好吧。”虎灵儿是个爽快性子,往后一倒,歪歪斜斜坐在两人宽的长椅上。“其实我本来想把话说清楚就寻个由头溜了的,不过见到是你,倒还真想与你聊上几句。唔……听说你背弃祖训,气死赵府侍奉了三代的老管家。接手监国大任之后,又挪用国库银钱将赵府修葺得富丽堂皇,府里各个庭院的小径上的石板都是镶了金边的?” 我说:“竟已经传得如此夸张了?” 虎灵儿点了点头,“可不是。我常听见我爹在家中骂你。” 我拱了拱手说:“劳虎大将军记挂了。”又说:“还有哪些传言,不如一并说了?” 虎灵儿掰着指头脱口便道:“成日流连烟花之地,什么怡春院、神仙阁、牡丹苑之类的里面的姑娘一大半都是你的相好,光散在这种地方的钱财都有几十万两黄金有余;教唆陛下大冬天的出去围猎,山高皇帝远的,好利用天时地利使下计谋谋害陛下,再自己摆驾回宫彻底掌控国政,幸好老天有眼庇佑陛下,这才没得逞;招了个年轻的俊俏管家,日日带在身边,连出入宫中都得时常带着。明面上是主仆,背地里还不知道有什么污秽关系……” 听到这儿,我想起小刘那一张的憨厚的脸,还有他清澈的眼神,不由地默默叹了口气。 真是难为小刘了,守着我这么一个粪坑,免不得染上了一身的臭。 “……我记得得大概就是这些,这是听我爹还有许多人骂得比较多的地方。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我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了。你知道么,这些话听多了以后,我便觉得这人……” 我立刻接了虎灵儿的话:“这人心眼坏透了,是罢。” 哪知虎灵儿却摇了摇头,看着我说:“有句话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觉得你年级轻轻就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简直可以算作年少有为了。当然,这个‘为’不是夸你,只是觉得你委实是个奇人。”喝了口水又说:“对了,方才你说的,给我写的那什么情诗我压根儿就没看到过。早知道那时给我写信之人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大魔头,大名人,那时候就约你出来见上一面了,哈哈。” 我垂眸笑了笑,张口道:“如今会上了,这魔头可有让你失望?” 虎灵儿想了想,说:“失望倒不是失望,就是觉得……不像。” 我抬眼,问道:“不像……坏人?还是不像那么坏的人?” “不像坏人。”虎灵儿十分肯定地说。 我问为何。 她说:“眼神。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你的眼中清亮坦然,是个率真的性子,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坏心眼。” 我哈哈笑了两声,“如此,多谢灵儿姑娘抬举了。”端起茶杯正准备喝,忽然听到宋文禹的声音,我眉头一皱,还以为是我幻听了,谁知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在帘外说了一句:“请问赵公子在里面么,宋某能否进来?” 我连忙放下茶杯,起身将门帘掀开,满面震惊地道:“宋兄怎么过来了?” 宋文禹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说:“听说你在相亲,我特地来看看,也算是为你把把关,别又像之前那样,栽了跟头再来找我诉苦。” 这话说得,要是我对面是个心思细些的姑娘,怕是已经十分不爽了,好在雅间坐得这位不是一般女子,是个“豪杰”,只见虎灵儿十分热情地招呼宋文禹进来,安排他在我身旁落座,还叫来小二给他也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我确实坐不住了,也顾不得虎灵儿还坐在对面,对着宋文禹张口便说:“宋兄,你别误会,是宋姨母让我来的,我才吃了你家的饭,也实在不好意思推辞。而且,这位灵儿姑娘是个女中豪杰,我觉得也不能怠慢,所以专程前来,也是打算将话说清楚。” 宋文禹只是旁若无人地喝茶。 我戳了戳他的肩头,说:“宋兄。” 见他没有反应,我伸手将他手里的茶杯接过,又叫了一句:“宋兄。” 宋文禹这才转过脸来对着我,笑道:“赵公子与我解释这些做什么,也不怕这位姑娘生气。”转头抬眼看了看虎灵儿,眉头微微一动,轻轻说了句:“我说怎么这么久没出来,原来来的这位是虎大将军的女儿。” 完了完了。宋文禹定觉得我是旧情复燃,正高高兴兴与虎灵儿幽会呢! 我一急,真想喊上一句:我他娘的如今心中唯一记挂的人,是你! 可是,思来想去还是硬生生忍了。我是个胆小的,我怕,怕我这句话一出口,跟宋文禹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歪,靠在了椅背上,像个被霜打蔫儿了的茄子。 虎灵儿一双眼珠子左右左右地动来动去,看看我又看看宋文禹,半晌,忽然开口说:“还别说,你们二人,确实看着十分登对。” 我立刻精神为之一震,又老脸一红,偷偷瞥了一眼宋文禹,见他神色自若好似并不介意被和我说到一块儿,心底暗暗一喜,又连忙正色道:“咳,灵儿姑娘,你这说得什么话呢。我跟宋兄可是交了心的兄弟,两个男子怎么能用什么登对不登对的形容呢,胡闹。” 虎灵儿却是一副高深莫测好似早已看透一切的表情,嘴角挂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微笑,“我说的什么话有些人自己心里清楚。而且,有的人这戏吧,也演得忒烂了些。那司马昭之心,不知有没有人听过?” 我立刻叫来小二将帐结了,留下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掀起衣摆,落荒而逃。 ☆、和煦 这年才刚开春,楚翊便贼兮兮的跟我说:“表哥,既然围猎已经去过了。那……我们不如……趁着大好春光,下江南去吧?” 我执着朱笔的手顿了顿,而后继续落笔,头也不抬地说:“田斯文跟你说他没去过江南,而陛下又觉得江南十分漂亮,不去亲自见上一见很是可惜,对么?” 楚翊长睫一闪,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于是,绵绵细雨里,嗖嗖冷风中,皇上的轿辇又又又出宫了。 我在长长的队伍里、乌泱泱的人群中,又是一眼便看到了宋文禹。 没办法,这人实在生得打眼,或者说,在我的眼中,最是惹眼。 想了想,都有好些时日没见着他了,我急不可耐地驱马上前,和宋文禹并排走着。 我的马没有他的小黑马高,其实也没有几匹马能有他的小黑马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喂的,能将一匹马喂得这样膘肥体壮,害得我还要微微仰着头看他。 宋文禹修长的手指握着缰绳,目视前方,微微抿着唇,乌黑的剑眉斜着飞入几缕散落下来的黑发里,高挺的鼻梁划出无比俊秀的弧度,真是……好生完美的侧脸……我是不住地看了又看,直到看得心满意足了,才张口与他寒暄道:“宋兄似乎很是清闲呀?” 宋文禹闻言,笑了笑,偏头与我说:“江南有宗陈年旧案或许有冤,我去查上一查。” 我的一颗心霎时重重一跳。 这人,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好看得动人心魄,尤其是隔了这好几个月不见,我这心里头,正分外想念这张脸的时候…… 虽已立春,可上京城中还未回暖,一众人马都还穿着夹棉的袄子,一到江南地界,登时热得够呛。于是我带着楚翊和田斯文还有四个暗卫先行一步,急匆匆地进城,急匆匆地找了间成衣铺子,购置夏日穿得薄衣物去了。 跟着一同来的,还有王香淇。 在去江南之前几日,我特意去了王相府上一趟,托他皇帝和我都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批一批折子,管一管朝政什么的。 我自认为我的委托言辞恳切,且姿态谦卑,可谓十分有礼。 可王相一直耷拉着两扇眼皮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不说,等我话说完了,将头一偏,也不理我,幽幽叹了口气,自顾地说:“唉……就知道哄骗陛下四处去寻欢作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也不知道先皇怎么就将小陛下交给了这样一个人……” 我默默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王香淇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啃着个脆柿,阴阳怪气地说:“就是。我父亲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辛苦他去做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可别把他累出什么病来。哦,对了,可别一个不小心,把小陛下带到那烟花之地去咯。” 我朝他看了一眼,见他的吃相还是与小的时候无异,满嘴汁水,腌臜得很。我默口不言,懒得与他计较。 王相却是竖起两道白眉:“你也配说别人如何如何!先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狗屎模样!睡到日上三竿不说,又跑到这里来唧唧歪歪。还不滚去读书!” 王香淇将啃了一半的果子往地上一丢,嚷嚷道:“呸呸,涩死了。不好吃!不吃了。”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抬头看着王相,嘿嘿一笑,“您看,既然在您老的嘴里,我已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一个玩意儿了,那还去读什么书呀。”对着我拱了拱手,“赵王爷,麻烦也帮我添上个名字。我也要去,去看看那江南美景,当然,还有美人。” 我虽并不想带上这个与我不太对付的王相之子同行,可毕竟这头才托了王相帮忙,眼下实在不好开口拒绝,只能点头应下。 果然,王香淇这个麻烦精估计路上无聊了,见我们先走一步,以为有什么好事,立刻巴巴地跟了过来。在铺子里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朝我这边张望。 楚翊给自己挑了件绣了团云的水蓝色薄衫,又给田斯文拿了件水粉色的,换上以后便拉着田斯文来问我好不好看。 我让他们二人并排站着,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只见蓝色薄衫的袖口后方绣着“龙凤呈祥”四字,粉色的在同样的位置绣着“花好月圆”。我走到他们面前,又从头到脚认真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地想:这二人此刻并排站在一块儿,简直活脱脱一对金童金童。 我不住地点头,直说:“好看,好看。” 王香淇却在一旁连连摇头,我瞥他一眼,没有理他。 楚翊听了十分开心,又拉着田斯文四处转了起来。 见我不理他,王香淇干脆跑到我面前来摇头晃脑,这下再不好假装没有看到,我只好对王香淇说:“你是得病了吗?脖颈子抽筋还是怎的?” 王香淇啧啧两声:“这衣裳的款式都是多少年前时兴的了,居然还绣了字,老土,实在老土。而且,你那便宜弟弟怎么还穿了个女孩儿才穿的粉色衣裳。” 我看着王香淇说:“谁说男孩子就不能穿粉色的衣裳了?只要他喜欢我就乐意给他买。而且,这是陛下挑的颜色,有本事你去找他说道说道?”又嘀咕一句:“还说别人不能穿粉色的衣裳,你自己不也顶着个女孩儿的名字招摇过市过得好不快活。” 王香淇大概是被我气到了,瞪着眼睛看了我半天,随后一屁股坐在凳上,撇着嘴不吭声了。 见他吃瘪我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给自己挑起了衣裳。 在铺子里转了一会儿,我摸出一件合眼的黑色劲装,这铺子的老板连忙凑了上来,直夸我眼光好,忙不迭地说:“这可是上好的柳州蚕丝制的,式样也是今年最新最时兴的款式,是仿照那武林中人穿的夜行衣制的。穿在身上清凉无比,不仅有清神醒脑之效,而且,不管公子您是穿着去习武、夜行还是偷东西,都十分方便。” 我笑眯眯地说:“老板,你别满口胡诌糊弄我了,我只是想给自己换个风格而已。”便抱着衣裳去里间试去了。 我平日里爱穿些素白色的宽宽大大的袍子、褂子,因为穿着舒服,自在,我实在不喜欢被束缚住的感觉。就是每每晚上起夜的时候,总是会把路过巡夜的小刘吓个半死。这回我突发奇想打算换个形象,便才特地挑了这件与我平时的装扮完全相反的衣裳款式。 换装完毕,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我的心头是瞬间一股豪情涌上,直冲云霄,冲上了我的天灵盖。我觉得自己好似化身成了武侠故事里的黑衣侠客、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若是能我配上一顶斗笠和一把绝世好剑那便更加像模像样了。 就是这劲装……穿着委实有点儿勒得慌。我忽然有些担心,怕楚翊说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大胖子,会不会一语成谶。 我挺胸收腹,掀开门帘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楚翊和田斯文连忙跑了过来,十分捧场对着我“哇”了好几声,围着我一边绕圈一边不听地说:“真好看,真好看。” 我登时喜上眉梢,拍了拍楚翊的头,又拍了拍田斯文的头,直夸他们懂事,让他们等会儿看到什么想买的尽管说,哥哥我统统包了。 此时的气氛可谓是一片和睦、其乐融融。我正美孜孜地享受着这天伦之乐,却十分扫兴地听到了王香淇踱着步子正走过来。 这王香淇,实在是个爱凑热闹的。 我本来都琢磨好了等会儿王香淇挖苦我,我该如何反击,谁知他双目扫了过来,看到我的一瞬却是一愣,随即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没有说话。 我立刻大步走上前去,朝他喊道:“怎么!是实在丑到你了还是怎的,连话都不说了?!” “哪里丑了,我看着很好。” 忽然听到宋文禹的声音,我是虎躯一震,一股深深的忸怩之感涌上心头。也不知道自己忽然换了个跟平时不一样的装扮,他看着习不习惯。 宋文禹走到我和王香淇之间,身姿挺拔。他嘴角含笑地看了我一阵,随后点评道:“英姿飒爽,傲然出尘,世间罕有。”转头对王香淇说:“王公子说是与不是?” 王香淇面上一红,估计已是恼羞成怒。他狠狠翻了个白眼,“不就跟平常一样!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有甚区别!” 好家伙!一个正儿八经的登徒浪子居然来骂我登徒浪子,真是岂有此理! 我呵呵笑了两声,拉起宋文禹的手腕,“宋兄,不要跟这个不懂欣赏的土鳖计较。走,带你也去挑几件好看的衣裳去。” 王香淇今日大概是被我气饱了,衣裳也没买,扭身便走了。 就知道这人纯属没事找事,就是来凑这没什么趣味的热闹的。 反正宋文禹来了我是心情大好,加之方才被他一顿夸奖,听得我差点儿就要飘然上天了,就差恨不得敲锣打鼓地恭迎他老人家了。 我看也不看,各式各样红的黄的黑的白的什么颜色的衣裳都统统拿了,抱了一大堆扔到柜台上,预备等会儿一起结账。 把这铺子的老板笑得,脸都快抽筋了。 ☆、和煦 2 宋文禹与我并排走着,笑咪咪地说:“也不让我试试?” 我忙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你这人,简直就是个天生的衣架子。要我看,怕就是块破布披到你身上,都肯定别有一番风姿绰约。”又忍不住认真地看了看他,啧啧叹道:“也难怪我认不出来了,记得初次见宋兄的时候,你瘦得跟个猴儿似的,皮包骨头一样。如今却是肩宽身长,翩然出尘,能认出来才怪了好么。”摸了摸下巴,又问他:“话说……宋兄是有在习武吗?” 宋文禹淡淡地说:“是学了一些。算是,会些拳脚功夫。” 天真的我就真的以为他是在闲暇时间请师傅教了教,用来锻炼一下身体,强身健骨什么的。直到他刷刷几下,将前来行刺的六七个刺客几个来回就统统打到在地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口中的“会些拳脚功夫”是个什么级别的。 我是真想喊上一句:宋文禹你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哪里有这么多的时间,又要当官又要念书还要习武的啊喂! 说起这六七个刺客,又要说回我们一行人提着大袋小袋刚从成衣铺子里出来的时候。 这会子半只脚才刚踏出成衣铺的大门,一个脖颈子围着块毛巾,身着一件十分宽大、不甚合身的黄白褂子的店小二便急忙迎了上来,殷情地招呼我们去对面的饭馆吃饭。 四个暗卫本欲上前拦那小二,楚翊的腹中却好巧不巧,就在此刻无比响亮地“咕——”了一声,他摸了摸肚子,抬头,苦着一张脸看着我,说:“表哥,先前太热了,把人都热傻了,害得我都忘了,其实我已经好饿好饿了。” 于是,对面饭馆的店小二顺利地揽到了几位不差钱的贵客,躬身把我们一行人引至他家店里。 这饭馆上菜的速度倒是很快,屁股还没坐热菜就上齐了,摆了满满一大桌,就是这菜……楚翊执着竹筷的手动了动,抬了抬又放下,又抬了起来颤颤悠悠地朝盘中伸去,尽管腹中轰隆作响,最终还是没敢下筷,将一双竹筷重重拍在桌上,偏头看了看我,委屈地瘪了瘪嘴。 我望着桌上整整八大盘黑黢黢或黄岑岑或绿油油,已然完全看不出来究竟是用什么食材做得菜,叹了口气,拿起竹筷夹了一小坨,没错,盘里的菜它就是黏黏糊糊、一坨一坨的。 我鼓起勇气将我夹起来的这一小坨稍微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但也猜不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的“菜”送入口中。楚翊和田斯文的两道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向我。 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夹杂着辛辣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我老脸一垮,“呸呸”吐出那不知名糊菜,拧开给楚翊带的水壶,仰头将一大壶清水一饮而尽,才堪堪压下那作呕之感,张口便道:“绝了。比屎还难吃。” 楚翊听了,轻轻地说了一句:“表哥你吃过屎么?” 我拍桌而起,“这只是一个比喻!形容极其难吃!” 楚翊哦了一声,瘪着嘴说:“可是……表哥我好饿……” 与此同时,田斯文的腹中也传来“咕噜”两声响,我问:“你也特别饿了?”田斯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又看向宋文禹,他说:“不用看着我,先管两个小的。” 方才问了那小二,这个时辰还没到饭点,午饭太迟,晚饭太早,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吃饭的地方了。无法,我卷起袖子,起身朝后厨走去。 没错,赵某人不才,却是烧得二两好菜。 半只脚才跨进烟熏火燎的后厨,我便猛然呛了几口,连忙捂住口鼻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正在炒菜,一口大铁锅被他用菜勺砸得哐哐作响,我又望了望那锅里已然焦黑了的菜,心下了然:这名壮汉就是那罪魁祸首。 我又抬头,见那壮汉满脸横肉,手臂上还有几道狰狞刀疤,看着不像厨子,倒像个屠夫。 壮汉厨子正好也抬头看到了我,将锅中焦黑的菜盛出,张口问道:“这位公子是店里吃饭的客人吧,不知特来后厨有何贵干?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是我以貌取人了,听他一张口说话,竟然是个轻声细语,很讲礼数的。 我连忙笑着说:“没有没有。只是家中小少爷嘴刁,吃不惯外面饭馆里的菜,只好由在下亲自来后厨做菜了。烦请这位师傅能挪个位置,将炒菜的锅暂时借给在下一用。” 壮汉厨子立刻问道:“你家……少爷,没吃之前端上去的菜?” 我点了点头,又说:“当然,并不是嫌师傅你的菜做得不好。只是我们一行人不是本地住户,而是从别处远道而来游玩的,对这边特有的菜系确实吃不习惯,师傅你可别往心里去。” 壮汉厨子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估计是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不欣赏他的手艺有些伤心沮丧了罢。 他将菜勺一放,对我说了一句:“那你来吧。” 我将蒸饭的小锅飞快地洗了,连粘在锅底的锅巴都铲得干干净净,重新蒸了一锅香米。再挑挑拣拣择出一些还算新鲜的食材,洗净,置于砧板之上,手起刀落,不消一刻钟的功夫便备好了食材。 没想到我还能有如此利索的一面,这可比我平时在家中做菜快得多了。 要知道我可不轻易下厨,但凡我亲自动手做菜,那叫一个讲究!一定要选用那最好最贵的食材,再细细洗净,削片的削片,切丝的切丝,成块的成块,分门别类地装好。须得万事俱备,才会烧火起锅。 就是每次我一说做菜,府里的丫鬟小厮就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小刘还特地来跟我说过,他说:“少爷,要不,你还是歇着好了。等你做的菜上桌,我们这些人都差不多已经饿死了。” 这帮白眼狼,吃得时候怎么一个个满足得不得了,抢我做得菜得抢得要打起来了。真是,慢工出细活都不懂。 我将刷得干干净净的铁锅架到灶上,再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壮汉厨子,麻烦他帮我吹一吹灶火,争取把火烧到最旺。 火势一猛我便立刻倒油下料一通爆炒,很快便弄好了三道小菜:一碗青椒炒肉片,一碟酸辣土豆丝再加一盘清炒小青菜。 那壮汉吹得脸都黑了,还十分热情地要来帮我端菜,我将他的大手一推,“方才已经很劳烦大哥你了,区区三盘小菜我还是能端得了的。”话毕我一手托起一碟小菜,再用两只手腕夹起剩下的一碗青椒肉片,快步走了出去。 菜一上桌,楚翊和田斯文立刻两眼放光,“哇”了两声。楚翊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最大的肉片放到田斯文碗中,又夹了一片塞到自己嘴里,大喊一声:“好吃!” 我站在饭桌旁,有些无语地看着坐在我先前坐的位置上的王香淇,说:“你怎么又来了?” 王香淇哼了一声,“我饿了!而且,我身上没带钱!” 我“哦”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宋文禹只坐了一张长凳的一半,便笑嘻嘻地挨着他坐了下来。 王香淇拧着两道眉去夹菜,吃了一口之后,紧紧蹙着的眉头徒然舒缓了一些,又连忙去夹第二筷,随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瞥他一眼,呵呵呵,还不是拜倒在我的厨艺之下。又偷偷看了看宋文禹,见他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地吃着,心里打起了鼓,也不知……他觉得这菜的味道如何,合不合他口味。 我不动声色地朝宋文禹身侧挪了挪,离他坐得更近了些,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问:“宋兄,这菜,如何?” 宋文禹闻言笑了笑,将嘴里的饭菜咽了,不急不慢地说:“肉片滑嫩可口,土豆丝酸辣解腻,就连简单的炒青菜也能吃出之中一番别样滋味。唔,都很好吃。” 我瞬时圆满了。 就是王香淇那扫兴的冷哼声又传了过来,只听他说:“哪里就说得这么玄乎了。要我说,也就比普通稍稍强上那么一丁点儿。”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条儿小缝,眯着眼看着,“大概就是这么一丁点儿。” 我才懒得搭理他,一边吃饭一边满心欢喜地,笑吟吟地偷看宋文禹吃饭。 宋文禹看着吃得斯文,速度倒也不慢,不一会儿就见他手里的饭碗已经见底了。我一把将他的碗夺了过来,站了起来,朝他嘿然一笑,“呀,真巧!正好我也要去添饭,顺道就帮宋兄一起吧。” 王香淇立刻把他的空碗也伸了过来,“给小爷也添满。” 我看他一眼,说了句:“做梦。”转身走了。 王香淇只好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抱着饭碗朝后厨走去,走到一半还飞快地跑了起来,非得先我一步进了后厨,给自己的碗里塞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折回来的路上昂着头与我擦肩而过,再顺便又哼了我一声。 等我掀开锅盖一看,果然就剩了些锅底有些焦了的饭。害得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一通精挑细选才给宋文禹盛了小半碗白软的米饭。再将自己的碗放了,即便吃了个半饱,也只能算了。毕竟比起自己吃饱,我更愿看宋文禹吃饭。 ☆、和煦 3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便一直十分不爽地瞪着王香淇,王香淇被我盯得频频抬眼,估计是被我看得烦了,才吃了一小半,便将手里的碗重重一放,嚷道:“你这人,肯定有点什么毛病!” 我冷眼一笑。 呵,让我吃不饱饭,你也别想吃得香! 想来应当算是一顿酒足饭饱,而我这个唯一没吃饱饭的还要掏钱买单。我一边狠狠地瞪着王香淇,一边唤小二结账,可是叫了半天也没人出来应声,我只好掏出一枚银锭,放在饭桌上。 才走出饭馆大门,又迎上来一人,我仔细一看,这不又是那店小二么!只不过……却是忽然换了身打扮。 朗朗晴空,烈日炎炎,只见那小二裹着一套看起来十分厚重的漆黑夜行衣。全身上下捂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就连头顶和双耳都用黑布包了起来。就是……就是没有蒙脸,这才被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最该遮住的地方,偏偏就是没有遮。 我见那小二满面通红,汗如雨下,正想劝他不如今日先行收手改日再来算了,却不知又从哪里蹿出来了六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二话不说,“唰啦唰啦”抽出来一片白花花的大砍刀。 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这幅打扮的小二是根本不会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那四个暗卫应该早就把他收拾了。 要知道,这回带来的这四个暗卫可不简单,是一等一的顶尖好手,被我那姨夫封为“楚国四大高手”。可眼看着这贼子的同伙都已现身,四大高手怎的还是没有动静?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宋文禹拍了拍我,随后朝饭馆大堂指了指,我循着他指的方向回头看去。只见那一桌绝世高手,其中两个歪歪斜斜趴在桌上,剩下两个口吐白沫在地上躺着,统统不省人事。 ……行罢。 看来这假扮小二的贼人,准备工作还是做得挺不错的,算是考虑得比较周到了。若是他那烧菜的壮汉同伙厨艺能稍稍好些的话,说不定就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热情地招呼四大高手吃饭了,这下给他们毒得,忒惨了些。 眼下这个情况,看来,只能靠我了。待我心头飞快涌起一计,正预备开口将那贼人劝服,宋文禹却是早已脱了外衣冲出去了。 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得一片“叮叮当当”刀具砸落的脆响。围观的百姓中则是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叫好。我再凝神一看,六个黑衣刺客已然全部被放倒在地,分别捂着脸,捂住肚子,抱着手臂,抱着膝盖,嗷嗷地叫唤。 只见宋文禹长身硕立,甚至连发冠都整整齐齐的,从容不迫地站在这一地惨叫的刺客当中,朝我微微笑了一笑。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真是……起码有一万匹小黑马嘶鸣着奔腾而过。 宋文禹低头看了看被他撂倒的一众黑衣刺客,复又抬头,朗声询问四周围观的百姓,有没有家住得近,且家中有粗些的麻绳的。 人群中,传来几个姑娘明媚的声音,只见她们一个二个红着脸说:“公子等等,我家就住街角,这就回去拿。”“我家也有!我家也有!我家还住得近些,几步路就到了,应当比她还要快些。”“我我我!还有我!虽然我家在另外一条街,不过我跑得极快,公子稍稍多等一会儿,我这就跑回家给你拿去。” 宋文禹朝她们一一点了头,又说:“诸位慢些,莫摔了撞了。宋某就在这里等着的。” 几个姑娘听了,立刻飞快地散开,片刻便跑没影了。 不消一会儿,便有一个姑娘肩上扛了一大捆麻绳率先跑了回来。见自己是头一个回来的,开心极了,忙说这绳子太重,含羞带怯地让宋文禹自己到她肩上去取,我连忙凑了上去,将那麻绳一扒,而后递给宋文禹,朝那姑娘拱了拱手,“姑娘一番炽热心肠实在令人感动,多谢,多谢。” 那姑娘瞪我一眼,跺了跺脚,一双波光潋滟的眼又朝宋文禹飘去,宋文禹微微一笑,也对她拱手谢过,姑娘这才心满意足,掩着面笑了。 看着地上摞得高高的几大捆麻绳,我一边佩服那些姑娘的力气,一边不由地感叹:宋文禹啊宋文禹,你这副招人稀罕的绝好皮囊,真是比那什么金牌令牌都好用多了。 宋文禹拿了一捆麻绳,躬身忙活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绑那刺客。 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抱着双臂看戏的王香淇,他瞥我一眼,不爽地大吼一声:“你看着我干嘛!” 我也朝他喊:“谁要看你了!” 王香淇:“你方才明明看我了!” 我:“是啊!” 王香淇:“所以你看我干嘛!看我长得俊俏吗?!” 我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你还跟块木头似的杵在这里干嘛!” 王香淇:“我不站在这儿我还能去哪!”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去帮忙啊!” 王香淇瞪着一双眼说:“你怎么不去!” 我说:“我要照看陛……小少爷啊!” 他又是一声冷哼。 我说:“王香淇,你一天到晚起码要冷哼一百多下吧。” 他这回终于没再哼了,而是也狠狠回了我一个白眼,不得不说,比我方才翻得强多了,眼珠子都要上天了。 只见他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不情不愿地捡起一捆放在地上的麻绳,将倒在地上的一个黑衣刺客毫不留情地用力拎了起来,操起麻绳就往那人身上乱捆。 看着捆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别的帮手再出现,我让楚翊和田斯文待在原地别动,快步朝饭馆大堂走了过去。我在四大高手的鼻间各自探了一探,呼吸都尚在,应该只是被迷晕了,只不过药劲比较大,迷得都吐泡泡了。 我从腰间的锦袋中掏出几粒牛黄丸给他们四人分别喂了。这牛黄丸是我随身常备的药,至于原因么……自然是……怕有人下毒害我。 其实有玄影在我大可不必不这样。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自认为算是个周到严谨之人,总之,做好万全准备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些不是? 安顿好四大高手,我立刻朝着楚翊和田斯文所站之处折返而去。可走到一半,忽然瞥见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正朝着他们二人飞速冲去,而且,那人手中一片寒光闪闪,我定睛一看,要糟!那人手里分明握着一柄尖利短刀! 哎呀!!!竟然忘了那个屠夫!呃,厨子!!! 楚翊这个缺心眼子的,看着危险来了也不知道跑,反而傻傻地愣在原地,茫茫然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那利刃离自己越来越近。田斯文倒是反应了过来,却也不知道拉着楚翊逃跑,只见他一声惊呼,璇身上前抱住楚翊,打算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来替楚翊挡那即将刺来的短刀。 我三步并作一步跑,脚都抽筋了才堪堪及时赶到。 此时此刻,这种危急关头,也来不及再拉着楚翊和田斯文一齐跑了,我一个闪身上前,将田斯文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正对着那歹人。 其实我知道有玄影在,不会有什么事。就是我这胸膛里的一颗心呐,是止不住地噗通狂跳。 伴随着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我看见,宋文禹朝我狂奔而来。 只见他一把拉住了我的右手,朝我身后冲去。 宋文禹他,居然来替我挡刀。 亲眼见到此情此景,我一边是万分感动,另一头又满是担心,奋力思考着要如何才能让那把刀来扎我而不是捅到宋文禹身上。 然而,紧接着令我无比震惊的一幕却是硬生生地打断了我的思路——王香淇不知道是突然哪根筋搭错了,竟也慌里慌张地疾跑而来为我挡刀!!! ……要如何形容这样陡然的场景呢。便是……在这短短的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一连串令人意想不到的争先恐后的挡刀事件。一堆人跟玩儿叠罗汉似的,我替你挡你替我挡他又替他挡,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了一条多足蜈蚣。 总之,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因此,到最后谁也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待那歹汉得逞而逃,场面慢慢恢复稳定之后,只见那一柄短刀,它……扎在了王香淇的……左边屁股上。 也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疼得,王香淇已经趴在地上昏了过去,脸上还被踩了好几个交错的鞋印。 我对宋文禹说:“这贼人怕是长了对斗鸡眼,看这位置给扎得……” 宋文禹颔首说道:“确实奇怪。若是刀法不精那也太不精了些。如论如何也不应该瞄准这个位置出刀才是。” 田斯文“哎呀”一声,捂着眼睛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楚翊捂着嘴巴说:“呜呜呜,看起来好疼。这个姓王的哥哥救驾有功,我要给他封个官,当作奖励!” 这样一来,也说不准究竟是福还是祸了。 王相一直盼着王香淇能考取一个功名,踏踏实实做个多少有些处的好官。这回护驾有功,用受伤的屁股换来个官,也不知道王相听了之后,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和煦 4 我抬着王香淇的上半身,宋文禹抬着他两条腿,轻手轻脚地将王香淇抬进了饭馆大堂,和躺在地上的两大高手放在一块儿,只不过那两人是躺着,王香淇还得继续趴着。 我在锦袋里摸了摸,这回掏出了一粒止血散。 这当然……也是我常备的药丸之一。作用么……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人拿利器刺杀我时,怕他万一在我身上哪儿戳出个窟窿洞洞,导致我血流不止从而命丧黄泉特意准备的。 探头看了看王香淇的伤,好似也没渗出多少血来。看来这一刀扎得很是严实,刀身已然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他的肉里。我便又将止血散收回了袋中,再一阵摸索,掏出好大一颗十全大补丸,比方才那粒止血散足足大了三四倍。 带着这大补丸是因为,我这人不太会认路……怕自己万一行至那荒无人烟的地界,便还能靠着这几颗补药丸凑合多活两天。 我一手拿着大补丸,另一手又在袋中翻来覆去摸了一通,没发现有什么适合王香淇用的药了,便捏碎了一颗大补丸,混着水喂给他吃了。 安置好王香淇,我又去看了看四大高手的情况,顺手给倒在地上的那两个擦了擦新吐出来的泡泡。 四大高手不愧为绝顶高手,身体素质果然都十分不错,先前都被药迷成那副惨兮兮的模样了,喂了牛黄丸也没过多久,就接二连三地悠悠转醒了。 待他们四人统统醒了,我又端来四杯清水,四人也不说话,俱是一脸懵懂地接过水杯乖乖喝了,喝完了把水杯又还给了我。想来还有点儿神识不清。 我蹲在地上盯着他们,直到他们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随后满面不解地回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简明扼要地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给他们郑重地道了歉,说都是我强行邀请他们吃饭,这才害他们中了奸人的暗计。 四大高手听完,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 “王爷,罪臣该死。居然!居然让您和陛下陷入那般危险的境地!万一你们有个什么闪失……我……我们……唉!王爷,您就狠狠责罚罪臣罢!”“对!还请王爷责罚!”“王爷!俺也一样!”“王……” “停!”我打断最后一个高手兄弟的话,蔼声说道:“其实,这件事,主要责任在我。所以都别给我死啊死的了,听着多不吉利啊。这样罢,若你们非得觉得自己失职,那便给你们安排些重要的差事,就当将功补过了,行么?” 四大高手连忙齐声喊道:“万死不辞!” “唔……”看着面前四张坚毅的脸庞,我突然脑中一阵发懵,“呃……那个……不好意思,四位兄弟分别该如何称呼?” 他们四人齐齐朝我抱了抱拳,只听正前方一人答道:“对不住王爷!先皇下过铁令,说要时刻维持我们神秘的身份。所以,请恕臣下无可奉告!” 这时,宋文禹凑了过来,与我耳语道:“由左及右,分别是夏杀,秋杀,春杀和冬杀。这是代号,本名无人知晓,或者说,他们从小便被抹去了姓名,再无姓名,一生便就只有一个代号相伴。” 耳畔一阵麻麻痒痒之感。 宋文禹的嘴唇离开之后,仍有一股潮湿之气潆绕不散。尽管我此时的心跳已然比先前扑去挡刀之时,要猛烈百倍千倍,我还是努力绷紧了面皮,面上看着倒也还算是不动声色,“沉稳”地朝宋文禹点了点了,可才一张口,一出声,便重重地破了个音。 面前的四大高手满面正气地望着我,我尴尬地咳了两声,而后连忙肃起神色,对着左手边两大高手说:“那个……小夏,先前在成衣铺子的老板哪儿打听到说,这城中最好最大最贵的客栈是从这儿往东数两条街的东湖旁的西北方向步行约莫百米远的醉乡居。说是足足有六层楼之高,应当好找,你把王香淇送过去,要一件上房,让他好好休息。小秋,你去通知城外的队伍,官兵部队就地安营扎寨,其余官员也在醉乡居暂且住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带太医去给王香淇治伤。” 听到我叫他们的名号,夏杀和秋杀齐齐愣了一愣,不过神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齐齐抱拳应了声“是”。 眨眼间夏杀便到了王香淇身旁,单手便将他整个人拎起,往肩上一扛,再接着几个腾挪便不见身影了。我再回头去看秋杀,只见他方才跪着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看得见半个人影。 我又对剩下的两大高手说:“小春,小冬,你们两个就同我们一起,押送刺客。” 春杀和冬杀抱拳应下,问:“押至何处?” 我答:“衙门。” 走到半路,宋文禹将那假扮厨子的壮汉也擒了过来,一并绑了丢在人堆中。 我也懒得问他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将这贼人擒获的,反正他宋文禹已然几乎无所不能了。问了也是一番恍然大悟,自取其辱,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罢了。 此地名为昭华县,是位于楚国西南方向的一座小城,虽只有一隅之地,但因其秀美的山水风光,慕名而来的游客几乎一年到头都络绎不绝,是个生气勃勃,热闹非凡的好地方。 昭华县的县衙也修得十分不错,碧瓦朱檐,华贵中不乏威武,不过却是大门紧闭,叩了好一阵才有一长须鼠目的男子慢悠悠地来开门,狞着眉头问我们所为何事? 我朝他拱了拱手说:“请问方县令在里面么?若是在的话,麻烦通传一声,我们有事找他。”谁再说我记性不好我跟谁急,我这不连地方官员的姓氏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男子却满脸不耐地说:“县太爷他午觉未醒,明日再来找吧。” 我说:“放屁。这都什么时辰了,再等一会儿都可以吃晚饭了,还睡哪门子的午觉。” “去去去。说了没空就是没空。”那男子边说边要关门。 我上前一步,从门缝中塞了块金晃晃的令牌进去,“你若是不想丢了饭碗还要顺便蹲个大牢的话,便把这个给你家县太爷看看。” 那男子看我一眼,一幅将信将疑的神色,末了,还是伸手接了,“那你先在外头候着。”嘀嘀咕咕地关上了门。 才等了片刻功夫,朱红的大门被几个衙役轰隆拉开,一个披头散发,官帽歪歪斜斜地挂在脑袋上的白须老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方才那个开门的男子,只不过此时再不见那傲慢不耐之态,而是面如死灰一般。 白须老者一双手捧着那块令牌,看了看我和宋文禹,又看了看楚翊和田斯文,“噗通”在楚翊面前跪下了,“陛下!陛下!下官罪该万死!不!罪该千刀万剐!袁师爷他,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教他怎么想都不会想得到有一天当今圣上会大驾光临,这才会怠慢了陛下,真是,真是……” 我打断他说:“开门慢些倒也无妨,本来也是我们贸然来访。只不过,你那师爷说你午觉未醒,眼下都是个什么时辰了,这……怕是有些说不过去罢?” 方县令闻言,身子狠狠抖了一抖,跪着将身体挪了挪,面对着我说:“这位大人,袁师爷他确实没有骗您。下官这段日子常感身体不适,困倦乏力,这才……还望大人宽宏大量,绕了下官还有师爷这两条贱命。” 我见他须子花白,面容憔悴,想来确实是年事已高,有些力不从心了。便上前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事出有因,那便也不多做追究了。我们此番前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想借你的地方一用,将今日押来的这些刺杀当今圣上的刺客审上一审。” 闻言,方县令那颤颤巍巍的身子晃了晃,一双腿跟筛糠似地抖得了起来,连带着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我听了半天也只大概听清什么下官该死,没有治理好这一方土地,光天化日居然有人行刺,罪该万死还请恕罪云云。说着又要下跪,我只好用力将他的双手扶住,没让他再跪下去。这一把年纪的再跪来跪去,别跪出什么大问题来。 我说:“你快别认罪了,都说了不再追究,便是没有怪罪什么。眼下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想快点将这些贼人审完呢。” 方县令抬起两扇白眉,望着我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您……可是赵王爷?” 我点了点头,说:“是呀。”又问:“是赵王爷又如何了?” 方县令又是一阵惊慌,忙说:“不是不是,见您一派气宇轩昂忍不住多嘴一问,都怪那传闻……哎呀!”狠狠打了自己一嘴巴,“快,陛下,赵王爷,快,快请进……居然还让你们在外头站着吹风……真是老得糊涂了……”狠狠瞪了那袁师爷一眼,骂道:“眼瞎的东西,方才赵王爷说什么没听见么,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和煦 5 宋文禹换了一袭湖蓝长衫在太师椅上落座,坐姿挺拔,我竟忽然感到一股无形威严压迫而来。 加上后来抓来的壮汉总计八名黑衣刺客,他们昂着头跪在堂下,却没有一个人敢与宋文禹直视,不是朝左看就是朝右看或者望着天花板发呆,还有两个不知道该看向哪里的,便只好盯着我看。 只见宋文禹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惊案高高扬起,再重重一落,沉声问道:“堂下何人?” 一堆人中身形最为矮小,假扮小二那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莲花山,圣心教,教主,熊霸天是也。” “为何行刺当今圣上?” 熊霸天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其实我们本来想杀的是那狗王爷!” 我嘴角一抽。 ……我的名声都竟然臭到南方的山野里去了??? 这……委实有些超出了我的预期了。 “可惜那上京城,山高路远,实在不好去!我们只能等啊等,盼啊盼,好不容易打探到皇帝小儿要微服私访下江南,我们一众教众便立刻收拾一番出了山,在那必经之地守着,再一路跟到了这里。见你们一行人进了那间卖衣物的铺子,我是立刻心生一计,把对面酒楼的厨子小二还有掌柜的统统打晕,藏了起来,再扮作他们,使上一记绝妙好招——请君入瓮!然而,我突然发现!我们当中谁都没有亲眼见过那狗王爷的面貌,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晓得他年纪尚轻。可你们一行人当中有三个岁数看着差不多大的,实在不好分辨。而且据说那狗王爷鼻偃齿露,长相极丑。要不是我亲眼看着你们从那皇家仗队里出来,定会以为自己搞错了。分明……分明看着你们这三个年轻男子……一个赛一个的样貌周正、气宇轩昂。 我忍不住朝熊霸天拱了拱手,“过奖过奖。” 熊霸天也不理我,依然自顾地在说:“唉!本来我想的这个计划可谓是万无一失,就是教会里炒菜的厨子吃坏了肚子没来,不然……呵呵!你们哪里还有命在这里说话!” 我连忙说:“你在那菜上做不了手脚,不会将迷药下到饭里吗?那饭锅不是一直放在后厨?” 熊霸天看了我一眼,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买的那迷药都是黑不溜秋好大一颗的,下到饭里不就被一眼识破了吗!” 我又说:“就不能买那无色无味的么?” 熊霸天哽着脖子说:“太贵!要是买了,我们兄弟几个出行的盘缠就要不够了。” 我叹了口气,对着熊霸天谆谆劝诫道:“你看,既然你们圣心教都穷困潦倒成这样了,就先想些法子发家致富,譬如到山上开开荒地,种种稻谷啊苞米啊瓜果什么的,再拿来做些营生,赚点儿钱财。等有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再来做你们所谓的‘大事’不好么?” 熊霸天翻了个白眼,“你懂个锤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哦了一声,“好罢,那还是在下失言了。”我与这熊霸天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转头又问那假扮厨子的壮汉,“这位壮士呢?叫什么名字?” 壮汉说:“在下饶之柔。” 绕指柔???好缠绵悱恻呵! 我拧着眉毛想:这圣心教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叫霸天的看不出一丝丝霸王之气,又矮又瘦像只猴儿。而分明最高最壮生得最最霸气的那个,偏偏又叫小柔,说话还斯斯文文,儒雅得紧,处处透着一股书卷之气……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微微有些,凌乱了…… 熊霸天见我突然不问他了,又来跟我说话:“我说,到底是你在审案,还是椅上坐着的那个在审?” 我对他赔了个笑脸,“熊教主莫要着急,再问几个问题便好。”又连忙问饶之柔:“既然你们是专程来杀我的,那你后来突然握着刀冲着陛下去,又是为何?” 熊霸天“呔”的一声,“等等!你说……我们是来行刺‘你’的?那这么说来……你……你你你,你就是那狗王爷???!!!” 我对他微微一笑,“正是。不过鄙人姓赵,不姓狗。” 熊霸天张着一张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一双小眼惊疑不定地盯着我,眼珠子转来转去地看。 我又看向饶之柔。 饶之柔柔和的声音缓缓说道:“当时……我见霸天教主被绑,一时之间怒火攻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便掏出刀子冲了上去。我是想着,既然杀不了那要杀的王爷,那便取了皇帝的命,也算是给霸天教主有个交代了。” “唉!你怎么这么傻啊之柔!” 熊霸天真是个鹦鹉精转世,隔了一会儿不说话就浑身难受还是怎的,我还没问完,又插了一嘴进来。 饶之柔立刻扭头看向熊霸天,颤着声儿说:“教主!教主!谁教被绑的人是教主你呢!我……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啊教主!” 熊霸天缓缓摇了摇头,无比沉痛地说:“你应该先跑啊之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先跑走,再从长计议,想出什么好法子了来救兄弟们才是上上之选啊。如今好了,整个圣心教除了厨子兄弟,全被一网打尽了,怕是……怕是再无翻身之日啊!”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你们圣心教拢共就你们……一、二、三……七、八个人?” 熊霸天愠道:“不!加厨子一共九人!” 我一边觉得今日险些着了这几个蟊贼的道有些丢脸,一边又想着要凑满这坚定一心、不畏生死,为了杀我这一个共同目标如此努力的九个人也实属不易。 这头,饶之柔忽然滚下两行泪来,“霸天,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教里的兄弟们……” 熊霸天急忙喊到:“不!之柔你别哭!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其实……其实你不知道,当我看见你不顾一切冲过来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有多么感动!多么动容!多么心神荡漾!多被你的一腔热情所感染!” 饶之柔半边身子突然倒在地上,掩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你不怪我我就放心了,我……我死而无憾,霸天。” 熊霸天动情地呢喃道:“之柔……” 饶之柔:“霸天……” 熊霸天:“之……” “别之了。”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了比我戏瘾还足的二位,“熊教主,能否让我再问饶兄弟一个问题?就问最后一句。” 熊霸天立刻反问我:“你怎么不干脆坐在那太师椅上审案算了?” 我看了一眼宋文禹,见他手肘撑在桌上,单手支腮,眼角带笑地看着我。 我老脸一红,连忙对宋文禹说:“对不住宋兄,一不小心问题就有点多了。不过放心,我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就马上闭嘴。” 宋文禹说:“无妨,你方才问的那些本来也正好是我要问的。” 我不禁一阵窃喜,看来我与宋文禹还是很有默契的。 转头见那熊霸天恶狠狠地盯着我,饶之柔也正等着我问他,我连忙正色道:“饶兄弟,我想问的是,你……为何要去扎人家屁股?” 饶之柔略一迟疑,从地上坐了起来,“这……还烦请对受伤的那位,替我说声抱歉。当时实在是太乱了,本来眼看着快要得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狠狠地踩了我一脚,当即一阵剧痛传来,我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正在这个时候,又不知道被谁猛地撞了一下,手里的短刀便送了出去……也不知道到底扎到了谁,更不知道扎到了哪里。只能通过手感判断,扎得还挺深。再后来我便趁乱跑了,所以……这真是,纯属无意。” 我想着应该也是碰巧,尽管王香淇和我一样满身臭名,但只是在上京城里臭,总不至于也传到那圣心教去了。要像我这般声名在外,王香淇总归还是差得有些远的。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既如此……好罢。”嘀咕一句:“王香淇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是个实打实的倒霉蛋了。” 饶之柔朝我抱歉一笑,拱了拱手。 那头,熊霸天忽然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那祸害百姓的大恶人,居然,居然就近在眼前,可我却,却什么也做不了了!真是遗憾,遗憾万分!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呵!” 我默言垂目,复又抬头,问:“熊教主可曾想过,万一……万一那传言是假的呢?” 熊霸天瞪着双目,喝道:“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是那样说的,就连莲花山下村里的幼齿小儿都知道赵王爷是个坏人。又岂会有假?!” 也是,三人成虎。那万人、万万人合在一块儿,岂不就是世间真理。 我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笑,对宋文禹说:“宋兄,问完了。” 这之后,宋文禹一通雷厉风行的咄咄逼问,将堂下八人的祖宗八辈都扒了个底朝天,直到审无可审,问无可问了,便让衙役押着他们送去大牢关了。 退了堂,我连忙凑上去问正在写卷宗的宋文禹:“宋兄预备给这几人判个什么罪呀?” 宋文禹埋首写着字,笔尖飞舞,淡淡地说:“死罪。” ☆、和煦 6 我一怔,“死……罪?” 宋文禹手里的笔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行谋逆之事,行刺当今圣上,必然是死罪。” 我略一沉吟,“话是这样说没错。只不过……他们……也没成功不是?” 宋文禹说:“幸而没有伤到陛下,否则,便是株连九族之罪。” 我又愣了愣,随后讪讪地笑了笑,“行罢,那宋兄继续写,就先不打扰了。” 宋文禹没有落笔,依然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神色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心肠软,也是一番好心。可做了什么样的事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行刺皇帝之罪,那刑法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旦被抓,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们八人心里都是晓得的。你不用觉得自己没有帮到什么,更不用跟犯人共情。” 难怪宋文禹能掌管那么大一个大理寺,而我连赵府里面的丫鬟小厮都管不好。 他做事公正严明,我更凭喜好。他刚正不阿,我虽没什么坏心肠但也看重自己的私心。我还忽然鬼迷心窍去同情那欲谋害自己的罪犯,多亏宋文禹将我及时点醒。 只是,我还是去找了那见了我就哆哆嗦嗦的方县令,让他把熊霸天和饶之柔关押在同一个牢房中,再嘱咐方县令这段时日需得好饭好菜招待他们八个。 见方县令叠声应下,我才觉得心头稍稍松快了些。也不知究竟是因为总归算是帮上了一些忙,还是因为……其实安得,是我自己的一颗心。 唉,我愈发觉得,我委实不如宋文禹。 回客栈的路上,为了楚翊的安全,四大高手分别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围着我和楚翊还有田斯文。 这个队形……就是有些挡路,我老是一不留神踩到走在正前方位置的春杀的鞋后跟,害得他一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无奈地看我一眼,我也只好对他报以歉意的一笑。 我们一行人便这样磕磕绊绊地缓缓行进着,走了半天才终于看到了醉乡居那一栋高高耸起的楼。此时正好路过一片望不到边湖泊,想必就是成衣铺子老板一直夸翻来覆去夸的东湖。 湖面上吹来几丝清凉的风,我不由地朝这一方好水看了过去,只见湖心一片灯火通明,好几条挂着各色花灯的大船在湖面缓缓飘荡,船头居然还有人在表演节目,吹拉弹唱,样样齐全,简直热火朝天。 楚翊好奇地驻足看了一会儿,扭头露出他的小虎牙对我说:“表哥,明日我们也来游船!” 我有些为难。 我落过一回水,几乎被淹了个半死,虽然是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但是那滋味……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所以我一直对水颇为畏惧,就算我爹如何骂我揍我,我都不愿意去学游水。我爹恨铁不成钢地把我扔到水里,我便咕嘟咕嘟地往下沉,再捞起来的时候吓得浑身发抖,失魂落魄了许久,于是我爹叹了口气,只能作罢,叫人把赵府的几方荷花池塘统统填了。 因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还是个尤其畏水的旱鸭子。可眼下楚翊和田斯文两道炽热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灼着、烫着我的脸皮。犹豫许久,我还是招架不住,点头应下。 既带着他们两个出来玩了,便要玩得尽兴,多多给他们留下些别样的美好记忆才是。 见我答应下来,楚翊立刻原地蹦起好高,再三两步蹦到田斯文身旁,一边欢呼一边和田思文抱成一团,兴奋地喊:“噢~太好了!明日可以去游船啦!田斯文你开心吗?!” 田斯文两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嗯!开心!” 楚翊:“有多开心?!” 田斯文使足了劲把双臂伸展开,“有这么这么大~!” 我刚腾起的悔意便也只能咬牙吞下。 当夜,我在睡觉之前,无比虔诚地拜拜天上的各路神仙,祈求他们能保佑明日下雨,最好是倾盆的大雨,这样便可以借口湖里危险,不去游船。毕竟我只答应了楚翊明日去,只要过了明日,那可就不作数了。 第二日我一睁开眼,果然,艳阳高照。 楚翊和田斯文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笑容可掬地和一众大臣在楼下大堂等我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东湖边。 来得实在有些早了,湖中还没有人在游船。湖边泊了长长一排合式各样花里胡哨的船只,粗粗一看,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条。 岸边有许多正在站着、蹲着或坐在地上吃早饭的伙计,见到我们这么大的阵仗,纷纷放下手里的包点油条和粥碗,跟赛跑似的一股脑儿全涌了过来,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四大高手的铜墙铁臂,便扒在四大高手周身朝我奋力呼喊招手。 “公子,公子!这位俊俏的公子!来看看十二号船呀!船上宽敞舒适,还有虎皮包的长椅,是这里泊的所有船只中最大的!您可以站着、坐着甚至躺着游船呢!” “五号!五号!公子!五号船上今日请来表演的可是弹胡琴的国手!那叫一绝!听上一曲儿绝对包您不亏!” “六!六!六!公子看这里!您是不是从远方来的贵客?那来东湖绝对绝对绝对要坐六号船!咱们六号船的整个船身都是根据顶级工匠大师最新的设计打造而成,在水上行进的过程简直如走平地。绝不会让您晕船或感到任何不适!最适合怕水的新手乘坐不过的了!” “嗨!公子,别听他们吹牛!一定要来我们八号船。八八八,发发发!好彩头,好寓意!坐了我们的船,定能保你官运亨通,财运发达!” ……这八号船大概是最无法吸引我的宣传叫喊了。 我本来有些想将所有的船全包了的,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样豪横的话,那其他慕名而来的游客便没得玩了。于是我大致盘算了一下,从叫得最卖力的几个伙计那儿点了六条船。再让众官员根据个人喜好排好长队,分批次上船。 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我右手牵着楚翊,左手牵着田斯文,四大高手围着我们,缓缓朝六号船走去,六号船的伙计在前面躬身引着我们,笑得跟吃了蜜一样,还时不时地给我们介绍一番当地的风土人情和传说趣事。若是讲得不错,我便会给上一粒碎银,伙计便使劲浑身解数,说得口干舌燥,却是水都没舍得喝上一口。 我将一袋碎银都给了他,“你喝点水润润嗓子罢,不用再逗乐了。话说,船还有多远?” 伙计眉开眼笑地双手接过钱袋,“快了快了,今日来得迟了些,没占到好位置,所以停到最边上去了。” “表哥,你看,那里有两个小孩儿。”楚翊忽然伸出手指着某处,朝我喊了一句。 我偏过头,朝楚翊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湖畔的台阶上蹲着两个大约八九岁样子的小娃娃。他们二人一齐抱着一根粗大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捆在一条有些破旧的小木船上。这条小船夹在一众五颜六色的大船中十分不起眼,要不是就泊在六号船隔壁的隔壁,我怕是看都根本看不到。 其中一个男娃娃光着上身,很是精瘦,许是经常这样不穿衣服晒着,从脸到肚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另外一个是个女娃娃,围着个红色的小肚兜,应当是个天生晒不黑的,小脸蛋白里透着红,可这白却是苍白,病怏怏的那种面色。 见我驻足看着他们,小女娃连忙迎了上来,走近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说话,停下脚步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小男娃紧跟着跑了过来,站到我面前,十分豪爽地对我说:“老板,坐船玩吗?我们两个会耍杂技。” 楚翊晃了晃我的手,我低头看他,他昂着头问:“表哥,什么是耍杂技?” 我正要说话,小男娃连忙将小女娃拉了过来,指了指她对楚翊说:“小老板,你等会儿看看就知道了。小怜她可厉害了,能在船上一口气翻二十多个跟头!我有铁砂掌!我力气大,能徒手劈开瓦片和砖……实不相瞒!劈砖头我还在练,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偶尔碰到太硬的砖头就有点难办了,所以……有可能会失手,今日就不给你们表演了。噢!对了!我还会飞毛腿,能跳起来一脚踹开好厚的木板。唔……或者,各位大小老板,你们若是还有什么想看的,尽管说,我们俩都可以试上一试的。” 我朝小木船上看了看,只有一个闭着眼在小憩的摇桨老翁,我问他们:“你们的爹娘呢?这么小出来卖艺赚钱,他们竟然不管么?” 名叫小怜的小女娃瓮声应了一句:“我们……没有爹娘。是……是王院长给我们粥喝,还给我们地方睡觉,他还说,他就是我们的爹娘。” 我连忙又问:“那也是那王院长让你们来船上表演杂耍赚钱的?” 小怜正要说话,六号船的伙计凑了过来,赔笑道:“公子,可以上船了,别的船只都游出去半截啦。” 我抬头望了望,遥遥看到宋文禹在船尾只身长立的身影,连忙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伙计,指了指那条小木船,“劳你辛苦带路了,我们就坐这条船。” ☆、和煦 7 伙计一脸仲怔地接过银锭,“可……可这小船,也搭不下你们这么多人啊。” 我又塞给伙计一锭银子,对四大高手说:“你们去四个去坐六号船。” 伙计立刻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连声应下,十分殷勤地给四大高手带路。 四大高手却都一动不动,面色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我连忙推了推其中个子最高的夏杀,“没事啦,难不成还有刺客藏在水底偷袭不成,快去快去。” 四大高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伙计走了。 小怜和小男娃都颇有些意外,满眼惊喜地互相看了看对方,似乎是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招揽到了本来属于别的大船的生意,有些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地。 我摸了摸小男娃的头,“她叫小怜,你叫什么?” 他愣愣地说:“阿……阿强。老板,我叫阿强。” 我说:“我不是什么老板,我姓赵。”又拍了拍他的肩,“愣着干什么,上船。” 阿强这才反应过来,“对对,赵……哥哥,往这边请。”蹦蹦跳跳地将我们往船上请。小怜朝着还在睡觉的老翁直喊:“爷爷!爷爷别睡了!有客人坐船来了!” 摇桨的老翁估计是没睡好觉,四大高手搭的六号船都游出去一段距离了,我们这条小木船才终于缓缓地动了。 小怜搬出两张小小的板凳,用抹布擦了又擦,最后再用手摸了一遍,才请楚翊和田斯文坐,又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笑笑,“无妨,我站着就是。” 小木船缓缓地在水上飘动,慢悠悠地往湖心靠拢,那弥着湖水味的清凉之意愈加明显了起来。 楚翊和田斯文并排挨着坐在小板凳上,手拉着手看阿强和小怜表演,从开船起便一直十分捧场地在欢呼叫好。有些吵闹,却也热闹。 慢些也好,至少目前我还没有什么不适之感。慢慢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我站在船身中间的位置,一双手紧紧扶着围栏,僵硬地探起头,往水里瞧了瞧。 水里碧绿碧绿的,满是不知道究竟多高的墨绿色水草在飘来荡去,几尾小黑鱼在里头直蹿,你追我赶,玩得好不开心。 “表哥表哥快来!阿强要用他的飞毛腿踢开木板了!” 楚翊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我连忙拿了水壶过去,“别一兴奋就瞎喊了,喝口水,让嗓子歇会儿。” 楚翊接过水壶,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了半壶,看来确实是十分卖力地在捧阿强和小怜的场了。 我又打开另外一个水壶的塞子,将水壶递给田斯文,田斯文眯着眼朝我说了句:“谢谢哥哥”,又立刻吐了吐舌头,“哎呀,我又说‘谢’字啦!”我在他的小脑袋瓜上轻轻敲了敲,“你也是,别跟他一样,把嗓子都喊哑了去。” 阿强小小的人,架势倒是十足,从船头直接跑到了船尾,预备起跑。我有些担忧地朝他喊:“小心点儿,别冲得太猛冲湖里去了!” 阿强屏气凝神,全神贯注,沉着一张小脸没有理我,提起一口气就“哇啊啊”地冲了出去,我转头去看举着木板站在船头的小怜。 然而,小怜整个人却好似状态有些不对,一双小手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面色也好似比上船之前更加苍白了。我本欲上前询问,可阿强已经冲了出去,就要跑至小怜跟前。正在这时,小怜手里的木板忽然一滑,只见她双目一闭,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我想也不想,冲了出去,扭头看到阿强一张惊慌的黑脸。 我还算眼疾手快,小怜正好被我及时接住。只不过,我却被阿强来不及停下的奋力一脚,踹下了船…… 其实我爹告诉过我,落水之后不要惊慌,憋气不动便可慢慢浮起来,可是那来自记忆深处,发自心底的身体本能的恐惧已然牢牢地笼住了我。我不受控制地不断地挣扎,想要呼救,一张嘴,口鼻却瞬间灌满了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也越来越沉,刚才看着还很是灵动可爱的水草,此时就像是恶鬼的利爪,将我不断地拽下深渊。 据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 幸好,老天爷这时候倒还算厚道了一回,临了了,也终于圆了一回我的心愿——我愈发清晰地看到了宋文禹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仿若在一片漆黑中突然照进了一束光。 我茫然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昨晚睡得客栈的床上,楚翊正趴在床边,兴高采烈地看着我,田斯文的小脑袋挨着楚翊一起,看起来也十分开心。 我张口说话却猛地咳了一声,田斯文连忙起身去给我倒水,楚翊咧着嘴,一双眼弯弯地看着我。 我说:“陛下,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你表哥我差点儿就被淹死了,这幅样子躺在这里,如此狼狈,如此孱弱,你却还在笑。” 楚翊连忙摆着手说:“不是不是,表哥你别误会,我只是替你高兴。” 高兴?我落个水有什么好高兴的,高兴我没有被淹死???我一脸不解问:“高兴什么?” 楚翊一双大眼亮晶晶的,张口便喊:“高兴表哥就要成亲了呀!” 我真是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突然从水底冒出来一个水鬼救了我的命,要我以身相许? 见我一脸茫然,楚翊干脆爬上了床,挨着我说:“表哥,你不会连自己成亲的对象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忽然从心底涌起了一阵恶趣味,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不会是宋文禹吧。呵呵呵呵。” “对呀!”楚翊大声应道。 “……什么??!” “就是宋哥哥啊,你要跟他成……呜呜!” “别喊别喊!小声点儿!”我捂着楚翊的嘴,“胡说些什么呢?!” 楚翊挣开我的手,小嘴一张,却是突然调小了声音,贼眉鼠眼的对我说:“嘻嘻,你们亲了嘴呀,当然就是要成亲了!” 我说:“陛下,今日落水的究竟是我还是你?怎么你一直在说胡话。” 楚翊哦了一声,说:“对了,表哥你那时晕过去了,应当是不知道宋哥哥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以后就……就跟你亲嘴了。嘿嘿!” 我面上倏然泛起一阵红,接着又是一阵白。 脸红自然是因宋文禹他他他……居居居然……白是因为……我他娘的,居然全程晕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更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苍天啊,大地啊,那可是宋文禹的嘴!!!宋文禹的嘴啊!!! 哪怕……哪怕就让我醒过来那么一下下,感受那么一瞬,即便被淹个半死,那也是百倍千倍的值了啊! 我遗憾万分,气得捶胸顿足。田斯文见了,快步将热水送到我的手上,十分紧张地问:“哥哥,身体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楚翊看了田斯文一眼,说:“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表哥这是高兴,高兴地激动万分,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我稍稍平复了些悸动的心绪,对楚翊说:“自己都还是个小屁孩儿,就不要叫别人小屁孩儿知道么。陛下你才是不懂,更不要乱说。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么些词……话本看多了是吧?你表哥我这就告诉你,那……不叫亲嘴,叫渡气。” 楚翊撅着嘴巴说:“可我父皇和母后常常这样亲嘴呀!他们还说只有成了亲的夫妻,或者即将成亲的两个人,才能这样做,表示两个人关系好,叫什么……恩爱!表哥,你和宋哥哥恩爱吗?” 我摸着下巴说:“话是这样也没错……但当时情况不太一样,宋兄是为了救我……”想了想又说:“哎呦,跟你个小屁孩儿在这里解释些什么,反正不是陛下说的那个意思就是了。” 楚翊微微抬着头望着我,面上满是一副了然的神色,笑嘻嘻地说:“表哥你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害羞了。” 我翻身下床,把楚翊也拎了下来,连推带搡地将他送出房间,又折了回去,把还站在原地傻乐的田斯文也一并送了出去,将门一关,闩得紧紧的,坐到椅上,唤了一声玄影。 玄影从窗台飞身而入,我立刻质问他道:“为何不救我?” 玄影抱着他那把灰扑扑的剑,面无表情地说:“你方一落水,我就见那姓宋的立刻从船上跳了下去,跟条鱼似的,游得极快,比离你最近的那四个侍卫还快上许多。” 我说:“他们叫四大高手。” 玄影一脸漠然,“在我这儿,没有人敢称高手。” 我说:“行行行,知道你最厉害。可是,我问的是你为何不第一时间救我。万一……万一宋文禹他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玄影打断我:“你才在水里泡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能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分明我都感觉……自己起码在水里扑腾了快有一刻钟了!” 玄影淡淡地说:“那你哪里还有命坐在这里说话,早都入土埋了。” 我还在争辩:“可!可我都晕过去了!” 玄影看了我一眼,说:“你胆子太小,吓晕了而已。” 我老脸一黑,连忙也将他赶走。 ☆、和煦 8 我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会儿,直到田斯文给我的那杯热水彻底凉了,又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今日这一番折腾,确实有些累了,是该睡个好觉,好好休息一晚才是。 然而……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的时间,我只知道,大约半个时辰前,打更的已来过第三回了。我却依然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直愣愣地望着床帐的顶篷,没有一丝丝睡意。 平日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拿出一本画册翻着看看,不一会儿便就困了。此时却也完全没有用了,我将那画册拿在手上,翻来看去,越看越觉得纸上的小人的好生脸熟,似乎……慢慢化成了宋文禹的模样,另外一个小人便顶着我的一张脸。 只见纸上那“宋文禹”将“我”半揽在怀里,俊美无比的面庞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微微抿着的软糯嘴唇也离我的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救命!!! 我觉得,楚翊说得不错,我确实是害羞了,而且害羞得要命,害羞得我三更半夜不睡觉,脑子里尽是些粉色的泡泡在咕嘟咕嘟地翻涌。 于是,在一通悲喜交加的胡思乱想中,我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那被人遗忘了的王香淇。 或许,是时候找点什么事儿来做,打发一下这漫漫长夜了。 我立刻翻身下床,点灯,披起一件长褂,举着烛台就朝王香淇住得房间快步小跑了过去。 王香淇的房中果然灯火通明。 我就知道,他定屁股疼得睡不着觉。 一把推开他的房门,我一边兴冲冲地往里走一边朗声说道:“恭喜!恭喜!王公子,不日就要当官了,是不是兴奋得无法入眠呀?” 王香淇抱着一个枕头趴在床上,正在晾他受伤的那半边屁股,见我推门而入,急忙掀起被子将自己下身胡乱盖上,似乎动到了伤口,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扭头冲我喊道:“你这人,发什么神经!三更半夜不睡觉,闯到别人房间里来做什么?!还不敲门!吓我一跳!” 我连忙说道:“哎呀呀,抱歉抱歉,这回确实是在下鲁莽了,对不住对不住。不过,我可并不想看你那血淋淋的伤口,也请放一万个心,我方才也根本没看着什么。非礼勿视,赵某还是晓得的。” 王香淇重重地哼了一声,“啰里八嗦说什么屁话。你到底来干嘛的!” 听着他这一哼是中气十足,比平日里还要哼得浑厚,哼得响亮,我便知他定没什么大碍,连忙笑着朝他拱了拱手,“方才不是说了么,王公子,来贺你那升官之喜道呀!” 王香淇却是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少顷,张口说道:“姓赵的,你是不是半夜发梦发得魔怔了,梦游都梦到我这儿来了。神神叨叨,满嘴胡话。我升哪门子的官?” 我咦了一声,说:“难道没人告诉你么?陛下说你护驾有功,回宫以后要封赏你个官做哩。” 王香气闻言,双手一撑,猛然起身,又突然龇牙咧嘴地趴了下去。 我上前两步,忙说:“别激动别激动。这么着急做什么,也要等伤好了才能走马上任不是?而且,究竟要给你个什么官职,陛下眼下也还没决定呢。” 王香淇缓了片刻,张口说道:“谁说我要去上任了?!我是要去请辞!” 我一愣,“这……你之前不顾安危去挡那刀,在身上弄了这么深个伤口,不就是为了有这一日?” 王香奇突然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古怪地说:“原来你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加官进爵。” 我说:“不然呢,你家老爷子不就是这么盼望你的吗?” 王香淇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爹?呵。他哪里是盼望我好,左不过为了他的面子,为了每每说起我的时候,不要那般丢他的脸罢了。” 我连忙说:“话不能这样讲。天下父母心,哪个做爹的不真心为自己的孩子好的。” 王香淇抬眼看着我,说不出来是什么表情,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更多的确实是疏离,他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爹那样,宝贝你、看重你。”忽然垂目嘀咕了一句:“这世上也有不受父母待见的小孩儿。” 我听了,认真想了想。是了,方才确实是我太过武断。分明还有许多遗弃襁褓女婴或是拿自己的亲生孩儿去卖钱,根本不配为人父母的人。 我正色道:“确实,是我以偏概全了。你别见怪。” 王香淇愣了愣,抱着枕头,不说话了。 看着气氛有些沉闷,我脑中也是一团浆糊,想不出什么调节气氛的玩笑话,默然坐了一会儿,便预备告辞要走。 这时,王香淇闷闷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也没见什么怪。我知道,绝大多数为人父母者都是很好的,只不过我运气不好,没有碰上罢了。”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可是据我所知,王相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或许,你们父子只是缺少沟通,又或许,你太将外人的闲话放在心上。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莫要因此太过悲观,自暴自弃才是。” 闻言,王香淇倏然抬起头看着我,少顷,将头埋入枕中,瓮声道:“你回去吧。方才不是正准备要走。我知道你今日……反正,没事就好,睡一觉就好了。” 我一奇:“嘿呀,你在房中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外面的事倒是了若指掌。厉害啊王香淇。” 王香淇猛地把头抬了起来,皱着眉头瞪着我,“要你管!” 我嬉皮笑脸地说:“好好好。这就走,这就走。叨扰了。哈哈。”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今日的你,还是很不错的,确实令人有些刮目相看。总之,多谢。”迈出门口,将门关上,哼着小曲儿回去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我肿着两个核桃似的眼匆匆去了县衙。 我颇有些在意昨日阿强与小怜说的那个“王院长”,让两个小娃娃出来赚钱……不知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谁知方县令听我问起此人,却是摇头说不知,又连忙补充说:“赵王爷莫急,下官去给你叫个万事通来。”吩咐身旁一个衙役去了,不一会儿便领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那叫花子拿着一个缺了好大个豁口的破碗,刚进门就嚷嚷道:“哪个这么急急忙忙的找我?!真是,扰了爷的好个春梦。” 放县令连忙喊道:“呔!怎么说话的!” 我拍了拍县令的肩,走上前去,说:“抱歉,因为……在下此番要打探的事比较着急,所以,也找阁下找得急。” 万事通挠了挠鸟窝一样的乱发,问:“找我打听消息,你有钱么?” 我笑吟吟地说:“有。” 万事通又问:“有多少?” 他这一问还真给我问懵了,好似……我也不知道我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我说:“你不是万事通么,‘赵王爷’的名号,听过么?” 万事通愣了愣,“你是赵王爷?” 我笑了笑,“是。” 万事通围着我转了一圈,嘀嘀咕咕地说:“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日居然让我见着活的了……”走到我面前,“行!你问,既是你,定不差钱了。” 我张口便问:“阁下可否知道一个被称为‘王院长’的人?” 万事通勾起半边嘴角,戏谑一笑,摇头晃脑地说:“嗨,当是什么秘密的要紧事呢。这城里城外还有什么是小爷我不知道的,只不过……” 我立刻摸出一个金元宝,拿在手上掂了掂。 万事通眼中金光一闪,飞快地说:“城外向东南方走一里半路,有座荒废了的破庙,你去那儿瞧瞧就知道了。” 我将金元宝往他手里一塞,“那王院长是在那里办学?还是怎的?” 万事通斜睨了我一眼,“办个屁的学。也不知从哪儿搜罗来许多孤儿,都挤在那破庙住着,鬼知道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看了方县令一眼,方县令又开始颤颤发抖,哆哆嗦嗦的跟我说:“下下下……下官这就派出衙役前去查探。” 我拦住他说:“先莫要打草惊蛇,还是我亲自去看上一看罢。” 耳听终究为虚,万一……万一此人真的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呢?若我大张旗鼓地带着兵去剿他,岂不是冤了他一番善举,辜负了一番好心。往后又还有谁愿意做这样的好事呢? 才到那破庙附近,远远便闻到一阵阵米粥的清香,我便寻着味道摸索着找了过去。 轻手轻脚走到一扇窗外,那纸窗也不用我再去戳个什么洞的了,早已破破烂烂,满是窟窿。 我偷偷探了只眼往里看了看,见一身形略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把大勺,面前的小灶上煮了一锅白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那男子正手握着大勺在锅里慢慢地搅着。过了片刻,他舀了一勺白糖加在粥里,搅匀,自己尝了一小口,似乎觉得还不够甜,又往锅中多加了几勺糖,搅了搅,再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唔”了一声,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欸??? 莫非……这王院长……真的是个好人? ☆、和煦 9 哪知一转眼,又见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黄褐色的纸包。他将那纸包小心地打开,将里头包的白色的粉末慢慢倒入锅中,倒完了,随手将那褐纸扔在了地上。 王院长又操起大勺,在锅中用力搅和了起来,待将那粉末完全在粥中搅散开了,便端起铁锅走出了屋子。 我贴着墙壁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那王院长再回来,轻轻掀开窗户,翻身跳进了屋内,快步上前,捡起那张用来包粉末的褐纸,轻轻唤了一句玄影。 玄影也从窗台飞身而入,接过我递给他的褐纸放到鼻尖闻了闻,随即掩住口鼻,瓮声说了句:“睡魂散。” 我一惊,忙问:“迷药之类的东西?” 玄影说:“是,也不是。本是用来治疗失眠之症的药,少量服用可使人快速产生睡意,得一宿安眠,是方好药。可若是长期过量服用此物,便会使人神智失常,宛若痴呆。也是一剂慢毒。” 我将褐纸拿了回来,小心折好,收入袋中,跨出方才那王院长出去的那扇门,摸索着找了过去。 绕过几个拐角便来到这座破庙的主殿之上,我脚步悄悄,侧身躲在一尊巨大的神像之后,那王院长正好背对着我,在给满屋子的小孩儿分发粥喝。 一众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一个挤着一个地排着队,全部都盯着那锅热气腾腾的粥,看得双眼发直。 我从神像的缝隙朝外看的时候,正好轮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领粥喝,她显然已经饿急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大锅白粥直吞口水。 王院长舀了半碗白粥,却将碗端在手上,没有给站在他面前的小女孩儿,朝她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张口问道:“赚了多少?” 小女孩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我昨日被那一片的叫花子赶了出去,他们人多势众,我又不敢与他们理论,所以……没……没讨到什么铜……铜……”忽然抬起头,大声说道:“不过您放心!我!我今日一定会……” 王院长不耐地打断她,“一文都没讨到?” 小女孩儿攥着衣角,艰难地点了点头。 王院长一把将她推开,“下一个!” 小女孩儿重重倒在地上,抬起手,低头看了看磨破了的掌心,似乎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猛然朝那锅粥冲去,拼命地把头往锅里伸去。王院长一把揪住她的马尾辫子,往后用力一扯,立刻扯下来一大把长发,小女孩儿瞬间痛呼出声,连忙去捂受伤的头顶。 王院长恶狠狠地盯着她,“狗日的东西,没赚到钱还想吃粥?滚!”又是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小女孩又被打倒在了地上,面上两道殷红鼻血涌了出来,她抬起衣袖将鼻血擦去,扭头盯着那王院长,眸中满是恨意,却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忍住了泪,没有哭。 王院长朝她啐了一口唾沫,“瞪着我做什么?!你那亲生爹妈都不要你了,要是没有我,怕是早就横尸荒野,尸都没人替你收!还在这里瞪着我,呵!不晓得知恩图报的狗东西,狗杂种!” 我心头一股怒火瞬间腾起,可朝人群一看,只见其他的小孩儿俱是神色漠然,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只有另外一个小女孩儿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扶她。我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在船上表演杂耍的小怜。 小怜从怀中抽出一块帕子,擦了擦那个小女孩儿满面的血,朝她羞赧地笑了笑,说:“没事的。我和阿强哥昨日赚了好大一个银锭,给爷爷付了船费也还剩了许多碎银,足够给你也换一碗粥喝了。” 两行泪水,忽然从小女孩儿眼眶中滚滚落下,却是无声地哭,由着小怜将自己扶了起来。 小怜连忙将帕子折了折,又去给她擦眼泪。 这头,阿强将一袋碎银递给王院长,“那……那个……王院长,我和小怜妹妹昨日赚了好多钱,能不能……也给那个妹妹多换一碗粥?” 王院长两眼放光的接过钱袋,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直道:“不错不错。”利索地将钱袋收入自己囊中,舀了满满两碗粥递给阿强。阿强看着面前两碗热腾腾的粥直咽口水,一双手却背在身后,没有去接。 王院长沉下了脸,说:“只有你们两个的,她没赚到钱就是不配吃东西,明白吗?这两碗粥,要不要?不要就给别人了。” 阿强似乎还想说什么,朝王院长看了一眼又闭了嘴,见王院长就要将手收回,面上一急,连忙伸手接过两个粥碗。 他端着两碗粥,十分小心地走到小怜和那个小女孩儿的身边,朝她们很是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儿。这两碗粥可比平时的份量多多了,即便我们三个一起吃也是够的,若实在不够,大不了……我少吃点儿就是了。” 我的拳头狠狠一紧,再是按捺不住,拍了拍身上蹭的灰,大步走了出去。 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一个人,王院长吓得一愣,又很快镇定下来,眯眼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冷笑一声,“就你这脏污东西,也配自称‘院长’?好大一张脸呵!” 见到是我,阿强不禁大呼一声:“赵大哥!是你!” 我朝他笑了笑,大声说:“别喝那粥。等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阿强连忙将手里的碗放下,转头兴奋对那个小女孩儿说:“这就是昨日给了我们好大一个银锭的好心大哥!” 王院长一声冷哼,“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不安分的小子叫来的帮手。” 我说:“可不是么。这样,我们商量一下,你是乖乖让我捆了送去县衙,还是自己动手将自己绑了?建议你选第二种,我怕我下手太重,一个不小心将你伤了,可就不好了。” 王院长一双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动,很是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番,张口说道:“就凭你?好啊,你来捆。快!”伸出一双手对着我,“快快将我捆个牢实,送去县衙治我的罪。哈哈!”面色陡然狰狞,“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下大牢的是我还是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王院长的名头再到我的地界来惹事,你爷爷我在县衙里可是有人的!” 我勾着嘴角说:“哦?是么?那,将你那靠山报上名来,我倒也想看看,他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王院长又是哈哈一笑,“说出来怕吓死你,还是算了吧。”扭头又去舀粥,“都愣着干嘛,下一个!快点儿的。” 我两步上前,将正要接粥的一个小男孩拦了,蔼声对他说:“别接,这粥里放了坏东西,吃了可是要肚子疼的。等哥哥收拾完这坏人,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么?” 小男孩儿抬头看了看我,又偷偷看了一眼王院长,吸了吸鼻涕,茫然不知所措。 王院长将手里那碗粥“哐当”砸在地上,沉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爷爷我可不是好惹的。”挥着大铁勺就要来砸我。 “你太爷爷我更不是好惹的!”我挥起拳头也朝他打去。 正在这时,玄影鬼魅一般地悄然出现在了王院长的身后,将那高高挥起的手腕一握,再是一脚踹在王院长的膝盖位置。 只见那王院长重重跪倒在地。 我连忙从王院长袖中摸出几包还未使用的睡魂散,对玄影说:“快,快。趁着现在这些小孩子都在这里,可作人证。再有那一锅下了药的粥,加上我收缴的这些药粉,作为物证。正正好,人赃俱获。速去县衙通知方县令带兵来捕他。” 玄影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又说:“若是要我来回跑上一趟,太慢了!你的脚程比我快得多,让你去最合适不过了。” 见玄影还是置若罔闻,我“嘿呀”一声,喊道:“未必……未必你还怕我对付不了这几斤肥肉不成?!莫要太瞧不起我!” 玄影立刻松了手,从腰间摸出一根细绳,将王院长的双手捆了,闪身出了破庙大门。 …… 靠!还真是瞧不起我! 玄影一走,王院长似乎少了许多忌惮,方才还老老实实地垂头跪着,这会子嘴巴又闲不住了,“我当是什么英雄好汉,好不贪生怕死,匡扶正义来着,原来是带了个厉害的帮手,才如此嚣张。狐假虎威罢了。” 我懒洋洋地说:“对呀,谁叫你没有那般厉害的帮手呢,我就是有就是有,气死你,略略略。” 王院长面色一黑,声音又沉了下去:”有本事别叫人帮忙,和我单独打上一场啊。” 我说:“没本事,就是要叫最最厉害的人来帮忙,确保万无一失。所以,放心,不会给你松绑的。顺便告诉你一句,这种无聊的激将法,对我,是真的没用。” 王院长气得一双小眼眯了又眯,咬得牙根“咯吱咯吱”地直响。 我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颇觉无趣地站了起来,十分认真地说:“我觉得,就算此次我没有带帮手,对付你,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和煦 10 王院长“呸”了一声,喊道:“放屁!!!将我的手松开,咱们比划比划!“ 我立刻“呸”了一声回去,也朝他喊道:“当我是三岁小儿啊!那么好糊弄呢!你说,我为何要给你松绑?没事找事给自己添麻烦?我是有病么?你这人,自己蠢就算了,还当别人都跟你一样蠢!哈哈!” 王院长面上是一阵红白交替,看来属实气得不轻。我更加开心得意,正想着再说点儿什么再加倍气气他。他忽然张开大口,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完了说:“小子,你不会真的以为,只要把我抓去县衙,就能耐我何罢?” 我说:“当然能。这不正等着带你去县衙治罪呢么。” 王院长怒气冲冲地喊:“你怕不是忘了!我方才说过,我在县衙里,可是有人的!” 我摸着鼻头想了想,一拍脑袋,“哦!是了!记起来了。你方才说……说你有个大大的靠山,对吧?” 王院长这才收了怒气,满面傲然地说:“那是自然。所以说,小兄弟,也别再逞什么能、当什么好汉,做这些徒劳之事了。有些事,你就是帮不了,就是无法改变。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英雄、大豪杰,可不是那样好当的。有这闲工夫,去踏踏实实干点活计,赚些钱不好么?”又故作和气地与我说道:“这样,你将我松开。当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往后更不要再来了。我便把今日……不,这半月的收入分你一半,如何?” 我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摸着下巴说:“那……你先将你那靠山姓甚名谁跟我说上一说,我先看看是个如何厉害的角色,若真是很了不得的人物的话,我便可以考虑考虑你方才那提议。” 王院长连忙说:“那你过来,我悄悄说与你听。” 我立刻后退两步,摇着头说:“不。不过去。我不是都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可不像你,是个傻的。若我真的凑过去听,你定狠狠地咬我耳朵一口,等我痛极,顾不上你,再伺机逃跑。呵,想让你那如意算盘打响,做梦。” 见被我拆穿他那歪心思,王院长面色止不住地青了下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闭上嘴,不说话了。 我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安抚那些满脸迷茫的小孩子们。 末了,我见他们都乖乖坐在一起,不吵不闹,安静地等着我带他们去吃饭,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走到阿强身边,挨着他坐了下去,阿强连忙朝旁边挪了挪,给我腾了片更大的空地出来,朝我嘿嘿笑了一笑。我摸了摸阿强的头顶,抱着双膝,也与他们一齐,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阿强用指头轻轻地戳了戳我的手臂,我偏头看他,他说:“赵大哥,你真厉害。” 我朗声一笑,“哎呀呀,小事一桩啦~没什么厉害的。” 阿强连忙说:“分明厉害极了!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最厉害的人啦!” 我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道:“你才几岁,自然没有多少见识了。不过……嘿嘿……”我摸着下巴,洋洋自得地说:“这世上……恐怕,也难得有如我这般飘然出尘、古道热肠的侠义之人了罢。唔……确实,似乎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我这样优秀的人,也确实难得一见。” 阿强双眼放光地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有个姓赵的大哥哥,他是个大英雄!” 这时,小怜轻轻的却带着担忧的声音响了起来,她低着头说:“可……若是把王院长抓走了,又,又有谁给我们粥喝了,我们这么多人,又能去哪儿……” 我的手越过阿强圆咕隆咚小脑袋,去摸了摸小怜的头,蔼声与她说道:“放心,我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安置你们的,不会再让你们无依无靠,在外流浪的,不要担心,信我就是了。” 小怜这才腼腆地说了声:“谢谢赵叔叔。” 我立刻纠正她道:“什么叔叔!叫哥!” 小怜抬起头,认真地想了想,有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可……我叫阿强哥才叫哥,看着分明比阿强大了一辈的,应当是叫叔叔……没错呀……” 我大声喊道:“不管!反正,就是该叫哥!” 小怜捂着嘴笑了起来,边笑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跟小怜坐在一块儿的那个小女孩也是个调皮的,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小怜,狡黠一笑,“多谢赵叔!” 我大喊一声:“呔!大胆!怎么不学好,小小年纪,尽去学着当白眼狼了。你们可曾见过像我这样,如此俊俏,这般玉树临风的老叔叔么?” 阿强连忙说:“没有见过。”小怜也收起笑意,认真地说:“确实。小怜也未曾见过。”那个小女孩儿也紧跟着说:“我也没有。” 本来我是开个玩笑,不觉得谁会买账,可听见他们三个小娃娃如此真诚的夸赞,我是微微一怔,随即老脸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有些暗戳戳地雀跃欣喜着。 那头,那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又好不扫兴地传了过来。只听那王院长重重地咳了几声,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十分轻蔑地瞥我一眼,朗声说道:“其实罢,告诉你也无妨!就是担心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儿,别被生生吓破了胆去。” 我说:“别担心。我这心里承受能力还不错,很少会被吓到的。你放心好了,若是真的被吓出什么问题来,也绝不会怪到你头上去。” 王院长摸了摸肥厚嘴唇上两绺八字胡须,“小子,你可听好了,那县衙的袁师爷,可是我堂哥!” …… …… “小子,怎么不说话!还有,这幅表情,又是什么意思?!” 我撅着嘴巴,摸着下巴,想:难怪此人如此嚣张,难怪不怕去那县衙。他的这些恶事,怕是都被那袁师爷瞒了下来。假若,今日擒住他的不是我,只是个没有身份官位的平头百姓,怕是连县太爷的面都见不着了罢……” 我故作害怕,颤着声儿问:“那……那县太爷,方县令呢?可也是……你的靠山?” 王院长睨了我一眼,“还一个劲地说我傻,你不是也不会自己动动脑子去想想。我要是能跟县太爷攀上关系,又何至于在这种破烂地方待着?” 我心下了然,面色恢复如常,冷冷地说了句:“哦。知道了。” 王院长见我忽然态度大变,更加生气,“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么??” 我语气轻快地说:“不害怕呀。怕什么?我又没有干什么坏事,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王院长恨恨地说:“好好好!也就现在嘴硬吧你,等会儿你便知道什么叫害怕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好呀好呀。就……一齐等着就是了。好了,我跟你的话也都说完了,你安静些,别再吵了。”转过头去,继续跟阿强说起话来。 正有说有笑,好不热闹,阿强突然指着王院长所在之处,大叫一声:“不好!他要跑!” 我立刻扭头看去,只见那王院长竟不知什么时候将手上捆的细绳解开了,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好你个王八羔子,倒还有点儿本事!被玄影踹了一脚,居然还能站起来。”我快步追了过去,好在那王院长腿脚不便,卯足了劲也没跑出破庙大门,一只脚才迈出门槛,便被我揪住了后衣领子。 我扯着王院长的衣领将他拖回原地。再补上“砰砰”两拳,王院长又被撂倒在地。 我双手叉腰,气喘吁吁地说:“好你个死肥猪。果然重得很,害得小爷手都酸了。” 忽然,我脑中一个不详的念头一闪,想起了些什么,转头问阿强:“在这里住的孩子,今日,都到齐了没?” 阿强朝着大伙儿看了看,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说:“对不起,赵大哥……我一直都记性不太好。我……不记得了。” 这时,一旁的小怜连忙站了起来:“赵叔……哥哥!我知道!方才正想跟你说,想让你帮忙找找的。是少了好几个!也不知道他们都去哪里了,或者说,又还能去哪里……” 我扭头朝躺在地上的王院长喝道:“你也听到了,说!那几个孩子呢?!” 王院长一双眼都肿了起来,却还在装傻,支支吾吾地说:“什……什么啊……哪里少了什么人,所有的孩子都已经在这儿了。” 我二话不说,抓起他小指,往后一掰。 只听到一阵杀猪似地嚎道响了起来:“哎呦!哎呦!有!有!有!是有!是有几个小兔崽子!” 我又抓起他另一根手指,“继续。” 王院长吓得连忙喊了起来:“不怪我!根本怪不得我!都都都……都怪他们自己!怪他们那天杀的爹娘,将他们生了出来,丢在外面,落得一身的毛病,到我这里来了以后就身体不好,体弱多病的,所以……” 我紧紧追问:“所以?” “所以,已经都给药傻了,不中用了!” ☆、和煦 11 我沉了声,问:“他们现下都在哪里?或者说,你把他们都赶到哪儿去了?今日你需得给我一个不落地找出来,若是不然,定取了你的狗命。” 王院长急忙喊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几个孩子傻了之后根本控制不住,完全不听我的话,我是想管却根本管不了,总不能无时无刻地照看着。他们……他们都跑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将信将疑地问:“当真?”又冷声说道:“对了,若是让我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仍然死不悔改,撒谎骗我,别怪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王院长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句句属实!姑爷爷,你信我!信我就是!” 我正要松开他的手指,那一堆小孩当中忽然站起来了一个小男孩,大声说:“别信他!大哥哥你……你别信他!他……他……他在撒谎!” 我连忙问那个小男孩:“你知道实情?” 小男孩儿却忽然不说话了,朝王院长看了一看,王院长怒瞪他一眼,他忽然就是一阵瑟缩,低下头去,不敢看我,也不说话了。 我蔼声与那小男孩说:“乖,别怕。你看,坏人已经被我制服了,我可比这王院长厉害多了不是么?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所以你想什么便说什么。对了,还有奖励,若是把你知道的都说了,等会儿有什么想吃的哥哥统统都给你买。” 那个小男孩儿突然抬起了头,满面惊恐,哆哆嗦嗦地说:“那……那日我去后山砍柴,看……看……看见王院长把……他把一个对我很好的姐姐……埋,埋在后山的山坡上了。” 我脑中登时一阵发懵,闭眼,深吸了口气,轻声问他:“那个对你很好的姐姐,是……死了,对么?” 他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不!姐姐她才没有死!她分明还活着!明明……明明前一日才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还哄着我睡的觉。可我一睁开眼便没看见她了,我以为她是出去做工赚钱了,却……却在后山看到了那一幕……”说到这儿,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额间数根青筋已然暴起,我回过头问那畜生:“你把那些孩子……都活埋了?” 王院长忽然变了脸色,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不然呢?他们都已经傻了,没用了!赚不了钱,难道我还要养着他们,让他们在我这儿日日白吃白喝不成吗?没用的东西,不就是该扔掉吗!” 我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两道殷红黑血从他鼻孔中奔然涌了出来。 我仍觉得不解气,提起脚又往他身上踩去,踩得他连连咳嗽,不停地干呕,终于是受不了了,又换了张可怜巴巴的脸向我讨饶。 我已然红了眼,哪还管他讨不讨饶,愈加发狠。 哪知……因为太过用力,站着的那只脚下的一堆干草一滑,我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从那王院长的身上横跨而过,硬生生地……劈了个叉。 “喀喇——”好大的一声响。 ……也不知是我那裆撕了,还是我的骨裂了。 我气沉丹田,大喊一声:“妈的!痛痛痛……痛死小爷了!!!” 正在这时,裆下传来一阵清凉。 幸好幸好。幸而只是裆开了而已,筋骨没有受伤。 那王院长见状,连忙趁机翻身将我扑倒,挥拳便朝我脸上打来。 随着一身闷响,面上是一阵剧痛传来,我的心中倏然腾起熊熊怒火,毫不犹豫地挥起拳头反击,却忽然望见门口,一个身影急惶惶地冲了进来。 玄影办事真是不错,脚程如此之快,及时搬了救兵过来,我登时喜上眉梢。然而,我才刚刚咧开的嘴,却又猛然闭上了,只觉得寒雪压顶,如坠冰窖。 因为我看到,紧跟着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此时此刻,我的裆下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肆意地敞开着,又正正好对着大门口,还被人压在身上狂揍…… 好生狼狈!!!好生不堪!!! 我越过王院长肥胖的身躯,努力昂起头,讪讪地说:“宋兄,你怎么来了?” 王院长狰狞一笑,大声喊道:“呵呵呵。居然还用‘身后有人’这种过时的把戏骗你爷爷!没门!” 我诚恳地说:“不是,我没骗你。你别打了,你身后,真的有人。” 王院长仰天一笑,又挥起了拳头,只不过,才挥到一半,便被一双修长的大手握住,紧接着便是一阵“喀喇喀喇”指骨碎裂的声音,再之后,便见那王院长,已在半空腾起好高了。 看得出来,宋文禹丝毫没有脚下留情,是使了全力,踹出的这一脚。 他面无表情地将我扶起,面上却隐隐有些发红。 我连忙朝宋文禹解释道:“那个……我方才那话,不是说宋兄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的意思是,宋兄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我不是让玄影去请那方县令来着的么……” 宋文禹还是铁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方县令连忙凑了过来,紧张地问我:“王爷您您您……没事儿吧?下官来迟,罪该万死!” 我说:“还好,没缺胳膊少腿的。也别万死万死的说那些客套话了,你就告诉我,宋大人怎么也一块来了?” 方县令连忙说:“宋大人他正盯着下官誊写那卷宗呢,自然也与下官一起听了那一位……呃,不知该如何称呼王爷您派来的那位大人?” 我说:“哦,玄影是我专门请来的贴身保护我的绝世高手。若是下回见了他,不用叫他大人,他是江湖中人,不兴朝堂上这一套。就……叫他大侠或者辣手绝剑或者独孤求败都行。” 我话音一落,玄影突然现身,冷声说道:“不过是收钱办事。毋需记的我这号人,更不需要用那些莫名其妙的名讳来称呼我。”话毕,一眨眼又不见了。 我朝方县令笑了笑,“呵呵,绝世高手就这样,孤傲得很,也没有什么礼貌,你别见怪。” 方县令抹了一把额上斗大的汗珠,“怎会怎会,不敢不敢。” 那摔晕了的王院长是在大牢里醒来的。 我蹲在他面前,嘴里衔了根枯草,朝他笑了笑,“你看,我没诓你吧。我说了,这县衙,听我的。或者说,听这世间公道的。” 他惊恐地四下张望,手上脚上都戴着铁铐,便四肢并用,爬了过去,扒在牢房的木柱子上直喊:“堂哥!堂哥!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啊!” 阴森森的牢房里安静极了,只有他的叫喊声在四处回荡,回应着他自己。 我拍了拍他的肩,他一个哆嗦,扭头看向我。 我指了指对面那个牢房,“喏,你的好堂哥,还没醒呢。” 只见那袁师爷躺在地上,鼻青脸肿,满身血痕,已是不省人事。王院长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过一会儿,抬起头,眯着一双眼看着我,“呵呵……你小子,真行。我是真没想到,你背后的靠山,居然是那县太爷,难怪敢那般嚣张。” …… 我“呸呸”吐出嘴里的枯草,“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我都说了,是这世间的公道来定你的罪,而公道,在我心中,明白么?而且,我跟那方县令也不是很熟好吧。” 王院长面若死灰地闭上了眼,“你走罢,我攀上的靠山没你的大,是我倒霉,我认栽。” 唉!好大一颗朽木,已是彻底烂了,救无可救了。如此,我也不愿多费口舌,起身便走。 这时,方县令急匆匆地找了过来,朝我大喊:“哎呦,王爷,您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身后突然“叮叮当当”地一阵响,“你个毛头小儿是……是个王爷?” 方县令朝那王院长大喝一声:“好大的狗胆!怎么跟赵王爷说话的!” “赵王爷?” “赵王爷……” “赵王爷!!!” “哈……哈哈哈!赵王爷!” “居然是那个人人喊打,天底下最大的奸臣贼子赵王爷!” “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这怕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大的笑话了。居然跟我说这世间公道在他的心中……我呸!!!啊哈哈哈……” 我本不想去听,却是句句听得一清二楚。我迈开双腿,头也不回地走出牢房。 这地牢的阶梯委实有点儿长,教人越走越觉得沉闷,走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我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隐隐还能听见那王院长癫狂的笑声。 忽然,“吱呀——”一声响,日光照了进来,我微微眯了眼,仰头看去。 宋文禹站在地牢门口,朝我轻轻笑了笑。 心中的那股郁结之气倏然烟消云散,脚下也是一阵轻快,我朝着宋文禹咧嘴一笑,快步走了上去。 后来,王院长被尽快定罪斩首了,那与他同流合污的袁师爷也流放去了偏远的极寒之地,永世为奴,再无天日可见。 我花了一些银钱,办了一所学塾,请了夫子和专门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人,收容了这些孤儿。 我写下我家地址给了阿强和小怜,让他们好好读书,若是对做官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考科举,到时候来上京城考试,可以到我家来住。他们俩妥帖地将字条收好,对我齐齐跪了下去。 “大恩大德,必不会忘。” 看着面前两个小小的脑袋瓜,我忽然十分盼望,盼望着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来我家做客的那一天。 其实,我知道,就算我做了这确实是好事的事,也会有人不快,依然会有人说“这么有钱怎么不去救济天下困苦之人,帮助这几个孤儿算什么本事”之类的风凉话。 确实,我没办法给天下所有孤苦无依的人一个安稳的生活,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 但是,我遇上了的事,我便要去平,便要去管,仅此而已。 ☆、和煦 12 一回到客栈,楚翊便冲我喊道:“表哥你干什么去了!我一大早去你房中找你说事,你怎的就不在了!” 田斯文则是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这一副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哥哥,你受伤了……” 看着田斯文,我忽然一阵庆幸,幸好他碰上的是楚翊,而不是另一个“王院长”。 我豪气万丈地说:“你哥我,做好事去了!” 楚翊顿时来了兴趣,却还是有些生气,端着架子问我:“哼,什么好事?” 我谦虚地说:“哎呀,罢了罢了,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楚翊又哼了一声,撅着嘴说:“肯定是撇下我跟田斯文,偷偷去找宋大哥玩了。” 田斯文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我又把他们两个赶出了房间,“去去去,别吵我休息。” 今日实在起得有些早,又在地牢沾了一番晦气,我觉得已然伤了“元气”,需得好好睡上一觉,方能无虞。 才刚刚入睡,又听到一阵悉悉嗦嗦,我叹了口气,睁眼看着楚翊,“陛下,到底有何贵干?”发现一直和他牛皮糖似的黏在一起的田斯文不在,又问了句:“田斯文呢?” 楚翊说:“田斯文去吃午饭了。” 我说:“你怎么不去?” 楚翊说:“因为,我有要事找表哥商量。” 我打了个哈欠,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肩颈,半睁着眼,对楚翊说:“说罢。” 楚翊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认真,他说:“表哥,我长大以后,不想立皇后。” 我将被子一把掀开,惊坐起,“为何?!” 他眼珠子咕噜一转,“因为……我觉得,女子老是叽叽喳喳的,吵得很。” 我连忙跟他说:“这世上的人分许多种性格的,有喜欢说话的,也有些不太爱说话的。你往后可以娶个文静点儿的皇后。”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去吃午饭了。” 我甚是欣慰,以为他听进去了,连忙笑道:“去吧去吧,多吃点,记得帮我关好门。” 结果,我才睡了一会儿功夫,楚翊估计是吃完午饭了,又跑到我床边,“表哥,表哥,你睡好了么?” 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耷拉着两扇眼皮,瓮声说:“你看我这样,像是睡好了么?” 楚翊板着一张小脸,“对不住,表哥,打扰到你休息了,不过,我先前的话还没说完。”顿了顿,张口说道:“文静的皇后我也不想立。我要跟田斯文一直在一块儿玩。” …… 原来,他根本不是嫌女孩儿吵闹。 若我那姨夫在天有灵,定万分后悔将楚翊交付给了我,或许,此刻,甚至巴不得飞下来将我带走。 我怎么,好死不死,将断袖这个毛病传给了楚翊! 我立刻说:“不行,你是皇帝,必须要有皇后,不然楚国江山会后继无人。” 楚翊说:“那表哥来当皇帝。” 我说:“不行。我姓赵,只有你们姓楚的才能当皇帝。” 楚翊想了想,又说:“那就让九弟当。” 我说:“不行。你九弟才六岁。” 楚翊一派云淡风轻地说:“无妨。我等着就是。” 这这这……这教我再说些什么才好,想了半天,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陛下年纪尚小,先不要去想那么长远的事,总之……反正……先学会自己看那折子吧你!” 楚翊叉着腰说:“我马上就十一岁啦!” “好好好,小大人,劳陛下自己出去玩会儿,若要出去,记得带上四大高手。你表哥我,今日干了一番大事,不过也元气大伤,实在困得狠了。” 楚翊这才放过我,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听到门被轻轻关上,我仰面一倒,立刻进入了梦想。 说来也是神奇,我竟把去年那个和宋文禹成亲的梦,又给续上了…… 只是这回却不是我掀宋文禹的盖头,而是我盖着大红的盖头,忐忑不安地坐在床沿,等着他来掀我。 一根喜称伸到了盖头底下,再轻轻一挑,那一抹艳红,翩然落在了地上,我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敢看人。 宋文禹一双大手伸了过来,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无法,我只能含羞带怯地仰头看去。 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人生得好看,哪里都好看,就连宋文禹的那两个鼻孔,我都觉得分外秀气。 我像个小媳妇一样,娇羞地叫了声:“宋兄。” 宋文禹一动不动,从他喉间传来一声:“嗯?” 我又唤了他一句:“宋兄。” 宋文禹声音低沉,说:“不对。” 我连忙说:“哪里不对?”心想:不会是成亲的对象不对吧……心里轰隆打起了鼓。 他说:“称呼不对。叫相公。” 我老脸一红,“相相相”了半天,忽然站了起来,“相你个头!该是你叫我相公!” 宋文禹看着我,问:“谁戴的盖头?” 我喊:“我!” 宋文禹又问:“谁掀的盖头?” 我喊:“你!” 他说:“所以,叫相公。” 我立刻喊到:“不管!反正,是你叫我!我……” 剩下的话,我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宋文禹轻轻揽了我的腰,亲了上来。 我的脑中立刻乱成了一团浆糊,只觉得周身轻飘飘的,好似要飞起来。 正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一把推开,楚翊拉着田斯文的手冲了进来,我连忙推开宋文禹,大喊一声:“你们两个!跑进来干嘛?!” 楚翊冲我嘻嘻一笑,“来看表哥成亲呀!” 我怒气冲冲地说:“哪有跑到洞房里来看别人成亲的!”转头对田斯文说:“斯文,快带陛下出去。” 田斯文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面色颇有些怪异。 我连忙上前查看,才走到田斯文跟前,他的身形却瞬间暴涨,霎时化成了一尾巨兽,张着血盆大口,朝我迎面扑来。 我一个哆嗦,醒了。 楚翊和田斯文趴在床边,两双大眼正好奇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楚翊连忙说:“表哥,你怎么了?方才见你在床上,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生气,还叽里咕噜地说话,我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你呢。” 我连忙朝田斯文看去,摸了摸他的头,又捏了捏他的耳朵,最后捏了捏他长了些肉的小脸,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田斯文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又朝楚翊看了一眼。 楚翊伸出小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表哥你没事吧?要不要给你请太医来?”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没事,做了个梦而已。” 楚翊哦了一声,又拉着田斯文去桌上玩他新买的小玩具了。 我望了望窗外,天已经黑了,便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楚翊玩得不亦乐乎,没有理我,田斯文乖巧地应了一声:“戍时了,哥哥。” 我下了床,也围坐到桌旁,一边看楚翊玩玩具,一边发呆。一想到宋文禹为我渡气的场面,再联想到方才的梦,我就一颗心止不住地狂跳,脸也烫,脖颈子也烫,连耳朵根都热的慌。 恍恍惚惚地听到楚翊和田斯文在商量要去东湖边看夜景,我立刻表示赞同,穿好衣裳就带着他们出门了。 只盼着湖边的凉风能将我吹得稍稍清醒些。 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小摊在卖香芒,楚翊好奇地凑了上去,“这个果子不是到夏天的时候才有的么,才三月开春怎么就有的卖了?” 我仔细看了看,还真是,不是卖得小青芒,是熟得透了红的大香芒,也觉得颇为奇怪。 摊贩连忙笑盈盈地回答:“这位小少爷懂得真多。如今是连南方的香芒都还没长熟,不过我这个呀,是从最南边的藩国带回来的,他们那儿热得很了,已经都熟透啦。“ 楚翊恍然道:”原来如此。”转头问了问身边的田斯文:“你吃么?甜甜的,可好吃了。” 田斯文一双大眼忽闪忽闪,轻轻点了点头。 楚翊便蹲下来认真挑了七八个香芒,摊贩拿秤杆称了,笑咪咪地说:“二两三文银。” 似乎是有点贵了,记得上京城里最贵的果子,买个两三斤也不会超过一银的。当然,我本来不会记得这些小帐,只是因为我原先每回去怡春院的时候,都会捎带上点儿甜甜的果子,身上便总是带着一小袋碎银,不然找不开。 我这一琢磨的功夫,楚翊已经提着小布袋和田斯文走远了。那摊贩搓着两只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连忙掏出三两银子付了,快步跟上他们二人。 楚翊和田斯文走在我前面,一路上有说有笑,一边剥着香芒吃着一边走。 又慢悠悠地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这会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看了看楚翊布袋里的香芒,只剩一个了。楚翊拿出最后一个香芒,剥了上半截果皮,递给田斯文,“还剩最后一个,快吃。” 好个亲表弟,一个都没舍得分给我吃。不过我这时头脑发热,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有些忧愁,吃不吃那香芒也没什么所谓,只顾着琢磨我的一片繁杂心事,十足一个怀春少男。 直到楚翊惊恐的呼声响起,我浑身一震,如梦初醒,慌忙朝他们二人看去。却看到,田斯文倒在了地上,一只小手微微一松,半截香芒骨碌滚了出去。 ☆、骤雨 我背起田斯文就往客栈冲,一边跑一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翊奋力跟着我一起跑,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滚。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我也不知道,田斯文他突然跟我说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才想着赶紧带他回去找太医,他……他忽然就倒下了。” 我一边跑一边庆幸我从宫中带了最好的,最德高望重的江老太医同行。可等我满头大汗地把田斯文送到老太医屋内的时候,田斯文已是面色铁青,几乎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 江老太医面色凝重,“赵王爷,劳烦将陛下带出去。” 我连忙应下,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楚翊走到了外室。 这时又急匆匆地来了几个太医,往里间赶去。 我头皮发麻地在椅上坐着,等着。楚翊搬了张高椅,就坐在门口守着,死死地咬着嘴唇,愣愣地在想着什么。 我们像两个等着被宣判的囚犯。 感觉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才过了一瞬。江老太医缓步走了出来,我和楚翊都一动不动,不敢面对,更不敢去问。太医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朝我扔出了一块斩令诀的令牌,那声音说:“陛下,赵王爷,回天乏术。好好准备后事罢。” 仿佛有人把我赤身裸体四脚朝天扔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再当头给我浇上一盆冷水,一股寒气从我天灵盖直通脚底板,我在热浪如夏的江南春光里狠狠地冻了一哆嗦。 我说:“江老,您一把年纪了,就不要说笑了。” 江老太医拱了拱手,说:“老夫行医六十余载,从未拿病人说笑过。” “咚”的一声闷响,楚翊从高椅上滑了下去,摔在了地上,几个太医跟着出来的太医连忙去扶。 楚翊把太医们的手推开,站了起来,喃喃地说:“我不信……方才田斯文还在笑着跟我说话……就在前不久……”跌跌撞撞地朝里间走去。 过了许久,从里间传来一身低低的啜泣,“好你个田斯文,你不讲信用,说要和我一块儿长大,监督我做个好皇帝。怎么说话不算话。” 又过了很久,又听到楚翊说了一句:“田斯文,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坐在椅上,一双脚如千金一般重,哑着嗓子问江老太医,“是怎么回事?” 江老太医问:“令弟可是吃了芒果?我见他嘴边和手上都有新鲜的果肉。” 我点了点头。 老太医又问:“在这之前一切正常,是突然起病,症状为呼吸困难,对否?” 我又点了点头。 老太医朝我躬身一揖,“赵王爷,令弟正是因为食用过多香芒而亡。” 我猛然抬头看着太医,“这!怎么可能!香芒……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而且……而且楚翊也吃了,还有一些路人也买了,他们明明都没有事!” 老太医捻着须子说:“确实,香芒没有毒性,本是滋补身体的好东西。可有些人就是偏偏吃不得,至于什么原因,老夫便也不知了。说起来,若今日给令弟看病的是宫中年轻些的太医,或许还无从判断。也是老夫年轻时四处行医,见过这么一个病例,也仅仅见过这么一回,同样是食用了芒类之后,不消一刻钟便全身泛起红疹,紧接着呼吸困难,喉头肿大,很快便窒息而亡。令弟的症状与那一例病例,一摸一样。” 江老太医话毕,我低着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无论再难以相信,眼下,却也不得不信。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发疯一般往外面冲去,我连忙起身,一把将楚翊拦住,朝他喊道:“干什么去!” 楚翊脖颈上青筋暴起,怒吼道:“去找那个摊贩!他害了田斯文!” 我捏紧他的肩膀,“可那香芒,陛下也吃了不是么?” 楚翊忽然浑身瑟缩了一下,愣住了。我将他扶到椅上,他呆呆地坐着,少顷,忽然说:“表哥,是不是我本就不该把田斯文带到宫中,这样,他或许能粗茶淡饭地活一辈子。” 我说:“在没有出事之前,没有人会想到谁会吃了一个寻常果子会造成这样的局面,陛下无需自责。” 楚翊还是愣愣地,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可北方没有这种果子,倘若我没有要跑到江南来玩,田斯文就不会吃到……哦……不对,宫里也会进贡,那……那便就是我不该带田斯文进宫。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我害了他。”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田斯文跟我说过,跟你在一起玩的每时每刻都很开心,他说能认识你,是他这辈子觉得最庆幸的事。” 楚翊的肩膀忽然抖了抖,他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地迈进了臂弯。 我一眼都没有进去看过田斯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是个胆小鬼,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怕我会失态,只能从头至尾,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田斯文被抬出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看了过去,他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被,头也是盖住的,一只苍白的小手露在外面,衣袖上“花好月圆”四个字格外醒目、刺眼。 去他娘的花好月圆。 老天爷,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其实原本的计划,还要再往更南边出发,而楚翊却不愿再走了,他轻轻地跟我说:“表哥,我们快些回去吧。我只想……赶紧带……带田斯文回家。” 我点头说:“好,明日便启程回去。” 回到自己房中,已是深夜了,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突然有人从背后扶我,我以为是宋文禹,连忙回头,却看到王香淇一张惨白的脸。 我立刻弹了起来,指着他说:“你你你……你不是在养伤吗?!” 王香淇说:“我听到出了大事,所以来找你了。我……有点儿担心你。” 我惊道:“你?你为何会担心我?” 他忽然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过来,至到眼前展开双臂似乎是要……抱我? 我立刻狠狠一巴掌扇在他的手背上,喊道:“干什么?!” 王香淇也喊:“看不出来吗!抱你啊!” “我问你抱我干什么!” “安慰你!我!我喜欢你!” 王香淇居然说他喜欢我。 ……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你喜欢谁?” “你!姓赵名荞!” 我万分悚然地喊:“为何?!!!” 王香淇说:“你那天穿黑衣,很,很好看。而且你菜做得好吃,合我的胃口。前日看你去挡刀,我忽然很害怕,怕那刀子扎到你身上把你扎死了。今日我听到此番噩耗,又开始不停地担心你,我怕你伤心过度,怕你出事。我胡思乱想,反正想得都是你的事。我便知道,我是看上你了。” 我连忙说:“你定感觉错了!分明,分明不久前你还很瞧不起我。而且,我们才见过几面啊!” 王香淇却说:“见得多了,打小我就常见你,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而且回回碰面,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总是不乐意看我。我还以为是我长得太丑,可后来我问遍了城中美人,她们却都说我长得十分好看,搞得我都迷茫了。所以,我也压根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有点儿记仇。” 我连忙又说:“可你不是白日强抢民女,夜里幽会名妓,是个风流的等徒浪子吗?” 他答:“都是做给我爹看的。我爹他既不看重我,那便让他看到我。我家天天有人上门告状,他的好友日日说我的坏话,先皇隔三差五把他叫到宫里去为了我的事训话,他不想听也不行。反正,他恨我厌我也好过根本不记得我。” “那春红呢!” “那是因为我打听到她是上京城里唱曲儿唱得最好的。我有首我娘在我小的时候常唱给我听的曲的谱子,想让她给我唱一遍。我……很想我娘。” 我靠!原来这个世人口中可以接替我反派大魔王的热门人选,也他娘的是个好人! 我虽为此震惊,可他方才对我的一番表白则更让我震恐。 我说:“王香淇,你的屁股上有根筋是不是连着脑子了,那一刀把你扎傻了吧。”说着,将他连推带搡送出门去了。 我躺到床上,几乎一夜无眠,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侯在一个岔路口,等宋文禹。 因为宋文禹此番要查的案子,需得再南下些行程,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清晨时分,微微有些冷。这里这个时节,朝阳未升之时,有潮湿的霜和雾,虽然看不太清楚,可还远远的,我便知道宋文禹来了,因为我记得他的小黑马走起路来和跑动起来时,清脆马蹄声。 见到我,宋文禹怔了怔。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微微垂目看着我,轻声问:“没有睡好?还是一夜无眠?” 我“唔”了一声,说:“发生这样的事,还能立刻睡个安稳大觉,怕是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他垂下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说:“保重身体。事情办完便回去看你。” 我朝他勾了勾嘴角,“我……其实……唉。反正,你……你也一样,在外面,多加小心,别把人得罪了都还不知道,小心他们会给你使阴招。” 他柔声笑了笑,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揉了揉我的头顶,说了句“等我。”随后便翻身上马,策着小黑马,很快便隐入雾中,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撇了撇嘴,像是心间引入了一涧清流,将我心头的凄苦,稍稍冲散了些。 回客栈的时候,楚翊已经坐在房中等我了,见他眼下青黑,我又走出房门,悄悄叹了口气。 回京的马车摇摇晃晃,晃得人心中烦闷,我将帘子掀开,探了半边脸出去。这时,天上一道惊雷炸起,雨水倾盆倒了下来,显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阴绵 我将田斯文葬在我给自己留的那口坟旁边,还给他立了一个小小的牌位放在我家祠堂里。 刚开始的时候,楚翊总是独自一个人跑到田思文的墓碑前哭,后来慢慢的就不哭了。偶尔到我家祠堂里,捧着田思文的牌位发呆。 我本也不想劝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劝,只是看他越来越瘦,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一日,我跟楚翊说:“陛下,无论如何还得顾全大局,你还背负着整个天下,怎么说呢,任重道远。” 过了片刻,楚翊抬头朝我笑了笑。以往那颗灵动的虎牙,此时竟也显得分外哀伤,他说:“我知道了表哥,我会听我父皇还有田斯文的话,做一个好皇帝,直到……”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将怀里刻着“田斯文”三个字的小木牌用袖子擦了擦,低着头说:“我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来看你了,不要生气,在天上快快乐乐的过,若是已经投胎去了,千万记得投到一户好人家去,不要再……算啦,下次再跟你好好说吧,我先去听表哥念折子了。” 楚翊走后我便坐在院子里发呆,这段日子,我常常坐在这里默默地看天,想一想田斯文,再想一想我爹,当然,也想宋文禹。 转眼过了三个月。 本以为这些日子我闭门不出,外界对我的议论会稍微消停一些。 可小刘又对我说:“少爷,我今日听到有人说你的坏话,可把我气死了,当场就跟他打了一架。” 我听着有些好奇,问小刘:“说我闲话的人难道还少了。我们两个不是早就百毒不侵了,无动于衷了,怎的还会气到跟人打架?” 小刘气呼呼的说:“他们说……说你是个大大的白眼狼,不孝敬父母,爹死了都没见这么上心,死了个义弟就伤心成这样。怕是,怕是跟这个义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大概能想到,小刘真正听见的,比他说的不知要恶心了多少倍。若换做是我在场,也会将那人狠狠揍上一顿不可。 我爹他年近半百才得了我这么一颗独苗苗。我十八岁那年他驾鹤西去的时候,都快七十了,怎么说也算终寿正寝。而且我也问过我爹,他并没有什么遗憾,一辈子活得顺风顺水,轻松自在,到老了还成功地给赵家续上了香火,见了列祖列宗也能挺胸抬头的,坦然得很。 田斯文才多大?十三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两者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我是把他看得像楚翊一样重要。他那样单纯可爱,尽管身世艰苦,可一双眼睛里却总是闪着希翼。我不光疼惜他,还十分佩服他,老实说,若是将我自己跟他换一下,我怕早就承受不住,怨恨世界给了我一个这样悲惨的命运了。 我在痛心之余,更满是深深的惋惜。也逐渐生出了一些哀愁。 我在自己家中感伤一下春秋,感慨一下生死无常,又怎么了!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我虽然身上谈资多,话题多,确是羊圈里毛最多的那只,但也别总逮着我一个薅啊,迟早有一天给我薅秃了去。 又过了几天,小刘似乎有些急了,跑来劝我:“少爷,你不能这样难过,伤身体!小陛下,他也还需要你啊!” 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楚翊有王相看顾,我倒也还放心,不过为了不让小刘过分担心。我还是粗粗收拾了一番,踏出赵府的门,出去转了一转。 哪里知道这一转,生生把我转得肠子都要悔青了。 因为,我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说:近些天宋文禹和胡灵儿近日来往甚密,似乎好事将近。 唉!唉!唉!好端端的出去瞎晃悠什么! 我将赵府的大门紧紧锁上,喝了几日大酒。 我没有去找宋文禹,我胆小,我怯懦,我实在害怕,我怕看到那大红灯笼高高挂、喜庆喜烛熊熊燃。 我也不知道,宋文禹为何也没有来找我。 他该不会是,将那日说过的话,忘了罢。 晃眼到了七月半,楚翊的生辰。却没有举行任何庆典,只有我和楚翊二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默默地吃了一顿饭,权当庆贺了。 再到今年除夕,宫中第一次没有办宴会,依然还是我们兄弟二人,双双坐在相同的位置,再次吃了一顿年饭。 又是一年开春,距田斯文离开,已有一年了。 我以为楚翊会依然取消今年的围猎,便没安排什么,谁知他却咧着他的小虎牙对我说:“去,为何不去?田斯文上回,不是都没有看到我真正猎到什么猎物。这回我定打上一条大公鹿或者大野猪,让他好好开开眼界。”搞得我一阵手忙脚乱,才总算掐在吉时顺利出了宫门。 一片暖绿,我拉着缰绳,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郁结之气好似散了不少。 小红马已经长成了大红马,而骑在马背上的楚翊却还是个小孩子。我特意让人将马上的脚蹬往上调整了些,楚翊踩得很是踏实。他也学着我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山野清香,朝我说:“表哥,果然这个时节出来,比冬日里舒服多了,只是可惜……”话未说完,楚翊双脚一夹马身,大红马便闪电似地冲了出去。 我吓得魂飞魄散,“陛下,慢些慢些哎!千万!千万别摔了!” 使劲追了一阵,追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我的马也跑得直喘粗气。楚翊的那匹小红马,是别国进贡的汗血宝马,我们一人一马都跑成这样了,却是根本连楚翊的背影都没看到了。 我不得已翻身下马,停下歇了歇,歇了一会儿正准备上马继续,却是看到了沿路跑了回来,在远处朝我招手的楚翊,我连忙打起精神爬上马背,正要动那马缰,却看到了一片不仅不远的人群。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王香淇,没有见到胡灵儿,还有……宋文禹了。 我熟识的人不多,就这么几个,所以,一眼就将他们认出来了。 他们几个与我也朝我看了过来,俱是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可怜我,可怜我如今又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我认真且专注地望着宋文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发觉自己……更加想念他了。不禁低头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宋文禹如今……跟那虎灵儿相处得如何了。 罢了罢了,我将手中马缰一甩,飞快奔了出去。 听说这一年来,楚翊跟教齐马射箭的师傅学得很是认真刻苦。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完全变了个样,虽没打到什么大的猎物,却是几乎箭无虚发,射到好些跑得飞快的野兔、狍子之类的小兽,还意外捕到一只小狼崽。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么幼小的狼崽身边竟然没有母狼照顾,身上脏兮兮的,匍在地上,有些微微地发抖,不知已经在单独在外面多久了。 楚翊指着那只小狼崽说;“表哥,你看它那脏兮兮的样子,多像我初次看见田斯文的模样。” 回宫的前一天,楚翊忽然来到我的帐中,跟我说:“表哥,我要去大佛寺为田斯文超度。记得父皇走的时候,在寺里给他念了七天的经。说是这样会走得安心些,我希望田斯文在别的地方也不要担心我,开开心心的。” 我摸了摸他的头,“都可依你,陛下也记得,要开开心心的。” 我和楚翊还有四大高手是中午到的大佛寺,粗粗吃了一顿斋饭,十几个光头的和尚便围坐在佛堂里,嗡嗡地念了起来,一直念到夜深还在继续。楚翊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双眼,自始至终,一动未动。 我没这么好的定力,而且,只觉得愈发沉重。我站起身,悄悄往外走去,预备出去透透气,散一散心中的郁结之气。走到大佛寺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悉嗦的声音,我仔细听了听,像是脚步声。 楚翊在的这几天大佛寺不是不对外开放么,半夜三更的怎么还会有人来这里?我立刻侧身,躲在门口的粗柱之后,借着月光,看到一个人影缓缓走了过来。 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容,但这身形,我闭上眼都能描绘得出来。我心头一跳,正准备提步上前,却见那人身后约莫十来步的距离之内,一道冷冷寒光闪过。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冲出去好几步了,我大叫一声“闪开!”一把将宋文禹推开。 随后,一个凉凉的东西没入了我的腹部。 我低头看去,模糊看到一把长剑的剑柄连着半截剑身,正钉在我的左腹之上。 我忽然想起玄影跟我说,说他的师傅修得是道教,他自然也不便踏入这外教之地。所以,此刻,玄影并不在我身边。 亲眼见到一把长剑插在我的肚中,此情此景,还是十分可怖的,我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还好还好,在我还有最后一丝丝意识的时候,倒在了宋文禹的怀里,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那令我朝思暮想的味道。我便无比安心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碧空 一睁眼,看到小刘一双红通通的眼在我正前方眨巴眨巴,我正要张嘴说话,他却兴奋的往外跑去,边跑边喊:“宋大人,宋大人!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宋文禹?我懵了一懵。 是了,记起来了,是在大佛寺我替他挡了一刀。伸出手往腹部处去,果然,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 方才刚醒的时候脑中混沌,此刻意识清醒了一些,就忽然觉得腹部痛了起来,如火烧,似刀锯。我咬了咬牙关,没有痛呼出声,因为,我听到了宋文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脚步声跟旁人的不太一样,很轻,却又分外沉稳,不急不缓,坚定有力。即便是隔了这么久没见,我还是能准确地将他的脚步声分辨出来,或者说,我总能将有关于他的一切,与旁人区分、剔除出来。 其实我还是有些负气的,我没法像对待别的事那样忘性大,我仍记得宋文禹说他回来就会来看我,我却一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后来……他还和虎灵儿传出了那样的传闻。 可看着面前这双满是担忧的眸子,我又生不出什么气来,想了半天,放了个哑屁。我说:“这么久没见,宋兄过得好么?” 他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我。 我撇了撇嘴,“不愿说便罢了。” 宋文禹忽然开始解起了衣带,搞得我虎躯一震。 这这这……我这伤口还新鲜着呢,别别别……别又给我激动得迸出血来。 他解完衣带就开始脱衣裳。我想看又不敢看,只能任由眼珠子飘忽地左右徘徊,朝他身上瞟上一眼,又连忙收回目光。 宋文禹将衣裳褪下一半,另一半松松散散地挂在右边肩头。我的眼角余光便看到了他裸露在外的宽阔左肩以及左边胸口。 可真是真是要了命了啊喂!!! “看着我。” 宋文禹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不由地看了过去,却是忽然看见,他的左胸上方好大一块狰狞的伤疤。我眉头一皱,就要伸手去触那伤疤,宋文禹又说:“看到了么,当初没记牢你的叮嘱,遭了暗算,回来以后一直在养伤,不能动弹,所以没有及时去看你。” 我伸到一半的手又连忙缩了回来,巴巴地笑了两声,“是吧宋兄,我这人虽然不算靠谱,不过有的时候说的话,还是有几份道理的。往后可千万……反正,万事小心。”嘴上轻飘飘几句话,我却暗暗下了个决心,打算让玄影去宋文禹身边保护,再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师弟师妹什么的,给我自己再雇上一个。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心头就是一阵酸气冒了上来,我摸了摸鼻头,嗫嚅道:“那你伤养好了也没见来找我,还和灵儿姑娘……” 宋文禹:“我伤还没好透便去找你了,只不过那虎灵儿在少卿府大门口便把我截了,我有伤在身,也不好反抗。她让我帮个忙。” 我抬起眼皮,“什么忙?” 宋文禹:“让我往后常去她家府上找她。因为他那父亲最近有些限制她出门,她说我名声好,若是是我去找她,他父亲定会应允。” 我立刻说:“所以你就日日去找虎灵儿,相处出了感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宋文禹扶额,“谁跟你说的?” 我说:“大街小巷都在讨论啊,你自己都没听到风声么?” 宋文禹说:“我每次将虎灵儿带出来以后就抄小路回府了,几乎不待在外面。” 我“咦”了一声,“不对啊,这么说来,你没日日跟他一起玩?那你们的山盟海誓是如何许下的?” 宋文禹突然肃起了一张脸,盯着我说:“我没有与任何人许下山盟海誓,我跟虎灵儿只是泛泛之交。帮她是因为……因为我能理解她。” 我追问:“理解她什么?” 宋文禹忽然不说话了,半晌,抬起清浅的眸子,说:“虎灵儿,她喜欢的人,是个女子。所以他爹会拦她,只能托我来将她带出去。” 我“啊”了一声,又恍然“哦”了一声。 “所以你还不明白么?”宋文禹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好似有些微微发颤。 我连忙说:“明白了明白了,你与虎灵儿没有私情。” 宋文禹那张俊美的脸忽然离我的脸又近了些,一字一句地说:“我说,那虎灵儿是个女子,喜欢的却也是个女子,而我,十分理解她,问你,明白了么?” 我被宋文禹放大的那一张脸弄得脑袋一阵阵发懵,听了他的话也跟没听一样,完全没有在思考他话中的意思,满脑子都是:“哎呀呀,这人皮肤怎么这么好,果然是个白面书生。”、“这人的睫毛原来如此之长,根根分明,瞧着眼睛也不算很大呀”、“哎呀!我今日洗过脸没有!会不会有眼屎!若是有的话我会扇死我自己。”之类的奇思妙想。 “说话。”宋文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是步步紧逼,又离得近了许多。 我哆哆嗦嗦地说:“说说说……我说……要我说什么啊?!” 这个宋文禹也不想想,他眼下这个样子,我又还能说得出什么呢? 宋文禹忽然停下了对我的“进攻”,他的嘴唇,停在了距离我咫尺的距离,我盯着那抹淡淡的红粉色,只觉得眼冒金星,滚烫的耳根好似下一秒就要烧起来。 那张嘴唇微微启开,接下来的说出的话,却是让我真正的,如上云端了。 ——“你还不明白么?我喜欢你。” 寂静,一片寂静,直到打更的大哥,手里一扇锣“当当”两声清脆的响,我才如梦初醒,我张了三次口,才终于喊出一句:“屁!!!喜欢个屁啊!!!还不是根本!没来!看过我!!!” 哪知宋文禹淡淡地说:“那是因为,虎灵儿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我将头一偏,“呵!什么故事?若你不说朵花儿来,我是不会信你……信你方才……方才说的那什么的。” 宋文禹说:“虎灵儿跟她第一个喜欢的女子的故事。” “那个女子家中经商,虎灵儿与她本是闺中好友。虎灵儿在知道自己心迹后根本不敢将这层纱纸捅破,只能以好友身份继续相处。不料一日,那女子家中商队遭山贼抢掠,其父丧命。遭此变故,那女子几近崩溃,是虎灵儿夜以继日的陪伴,为其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照顾了她整整一年,那女子感动万分,虎灵儿以为她对自己亦生出一份情来,鼓起勇气表明心迹,那女子也点头应下,说她早已知晓。可感动终究是感动,无法跟情字混在一起。最终,那女子飞快地嫁了人,与虎灵儿彻底断绝关系,再无往来。” “之所以这么久都没有来找你,是想让你用这些时日,好好看清自己的内心。我不想趁人之危,在你彷徨无措的时候横插一脚,做你一时的寄托。” 我傻了,愣了,瞠目结舌了许久许久…… 忽然,我大喊一声:“这是在哪儿?!” 宋文禹说:“下汤。” 下汤城我知道,虽与上京城相邻,不过因为这两城面积太大,南北相连,这里已是挨着划分楚国南北两地界的横江了,环境气候较上京更为宜人,常年不冷不热,四季如春。 许多上京城的有钱人都在这里买了宅子,不论是散心还是小居都十分合适,尤为适合养病,所以下汤城中是名医扎堆,想来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了。 不过上京城里最最有钱的我,却在这儿没有宅子地产。一来,因我本不是什么清雅之人,这边对外兜售的居宅走的都是古朴雅致的风格,颇受文人雅士的喜欢,可惜我是个粗人,我就中意那些富丽堂皇的大宅子。二来,我还是最喜欢赵府,不管身在何处,只觉得赵府才是家。 我便在这不是家的“家”一住住到了年末,很快收到了楚翊的信,要我回去主持除夕夜宴。 刚来到这下汤臣的时候,我还言之凿凿地说,赵府才是我唯一牵挂的家,此时即将要走了,却对着清幽小宅生出了千分不舍、万分依恋。 第二日一早我就叫来了这座宅子的主人,听到我要买下这座宅子时,他还十分为难,说:“公子,我这座宅子不说在下汤城里算顶尖,您就看看这幽静的环境、位置,别具一格的装潢,这都是在下琢磨出来的心血,若是要卖,怕是天价,所以……” 我在桌上的包袱里翻了翻,掏出一把金票,攥在手上摇了摇,“哗啦哗啦”,那人立刻双眼放光,爽快地报了价。 早知道我就先把这一打金票放在桌上了,还听着他一顿磨磨磨叽唠叨。我买这宅子又不是因为其他,全是因为,这里有我与宋文禹相处的这些时日罢了。 下午,宅主就将更了名的地契给我送了过来。手里握着这张薄薄的纸,我才终于心安。 上京城,除夕宴会。 两年前,我隔着人群遥遥望着宋文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而今他就在我的身旁,咫尺的距离,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在第一颗烟花轰然散开的时候,我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宋文禹的手。 终于,圆了我整整两年的盼望——与宋文禹携手同看一场焰火,再不怕烟花易冷,转瞬即逝。 ☆、碧空 2 过完年,宋文禹这个大忙人便开始公务缠身,之前陪着我在下汤城待了大半年时日,如今都得一一补偿回去。 还没过正月十五,说是津州出了件大案,宋文禹凌晨时分来的赵府,匆匆与我打了个照面便走了。 我躺在床上,忽然睡不着了,虽然宋文禹现下可能人还没出上京,我却已经开始想他了。在下汤城与他相处的点滴开始不受控制地在我脑中翻涌。 诸多场景,仿若历历在目。 记得宋文禹说了喜欢我的当晚,我一边忍着剧烈腹痛,一边心口砰砰地跳,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傻笑,又将玄影招了过来,他抱着剑,很是鄙夷地看着我,“养伤就要有个养伤的样子,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 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朝他嘿嘿一笑,又龇牙咧嘴地疼了一阵,然后,开口说:“玄影,玄大侠,你听到了吗?宋文禹文禹他说,嘿嘿,他说他喜欢我。” 玄影的眼神更加鄙夷,“那又如何?” 我说:“那可是宋文禹嗳!我偷偷摸摸喜欢了两年的人。怎么说呢,感觉……啊,跟做梦一样。” 玄影似乎有些无语,转身想要走。 我连忙叫住他,“对了!难道,玄影没有心上人?或是,曾经有过喜欢的人?” 玄影抱着剑,将身体转了回来,说:“儿女私情,我不感兴趣。” 我一副恍然神情:“也是,像玄大侠这样的人,自然有更高远的志向。不像我,今生唯一所求,便是与两情相悦之人,长厢厮守罢了。” 玄影终于彻底满目鄙夷地出去了。我将棉被往上拉了拉,只觉得窗外的月色,都格外明亮。 第二日,半梦半醒的我感觉一股热气在我面上铺开,我睁开了一条小缝,看到一块湿布蒙在我的脸上,我吓得大叫一声,“谁要捂死我?!!” 随后,湿布被慢慢拿开,露出了宋文禹专注的脸,他轻轻地说了句:“别动。”用热湿布搓我的脸。 宋文禹在给我擦脸。 我羞愧又羞涩地红了红脸,“刚才没睡醒……说得胡话,宋文禹兄不要介意哈。” 宋文禹清浅地笑了笑,说:“能时刻保持警惕,挺好。” 我有些忸怩,不知道刚刚睡觉的样子丑不丑,有没有打鼾,想着想着连忙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擦了擦嘴角,又摸了摸枕头,摸到一片湿润,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方才睡觉的时候正在流口水,全被宋文禹看去了。 我抓住被沿,悄悄往上拽,盖住自己一半的脸,宋文禹突然抓住我的手,盯着我说:“不是说了么,不要动。” 我剩一双眼珠子露在外面,看着他居高临下凝视我的面庞,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忽然动了,俊美的脸开始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口开始狂跳,死死地闭上了双眼。 眉间传来柔软的触感,像羽毛拂过。 这是宋文禹第一次亲我。准确的说,是在我有意识的时候,带着感情的地,亲吻了我的眉心。 脑中重现起这一幕,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重新翻涌了一遍,将头钻进被中,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免得又召来鄙夷我的玄影。 其实在下汤城,宋文禹大多时间也是坐在书房里办公,每隔个四五日,他府上的小厮就会背来一捆厚厚的公文,再将书桌上那一叠宋文禹批阅好的公文带回去。 我能下床走动了以后,就常溜到他屋外的小院里赏花。其实,也就是在看认真办公的宋文禹的时候,抽空瞟两眼花丛,即便是这样,他院子里那几簇红的牡丹和黄的菊花,每一朵有几片花瓣我都也数得清清楚楚了。 宋文禹笔挺地坐在窗旁,手中的笔不停,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办公也是令人开心的事么?还是……因为我在看他,所以他才会笑?我忍不住臭美地这样想。 一日,我走到的窗边,咳了一声,宋文禹将笔搁下,偏头看着我,嘴角还是带着我熟悉的笑意。 我懒洋洋地望着院子里的花丛,状作不经意地说:“宋兄,你有没有发现,近期的花儿,开得甚是艳丽呵。” 他一只手撑着腮,问我:“日日都来看,好看么?” 我连忙点头。 他又问:“那你觉得是花好看些,还是我好看?” 我有些震惊地扭过头去,看着宋文禹。也是怪了,怎的这样的话,自他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觉得恶心肉麻,反而带着一股正义凌然之气,好似在堂上发问一般。 我老实地说:“宋兄好看。” 他的嘴角,肉眼可见地笑意更浓了。 “那宋兄每次都好似心情不错,也是因为我在看你了?”我又问。 他说:“嗯,自然是了。” 我当即一阵暗爽:灭哈哈,我就知道!面上却是矜持地咳了一声,“既如此,看来,得常来看宋兄才是。” 宋文禹思忖片刻,忽然似笑非笑地说:“赵王爷能常来关照,宋某实在觉得荣幸至极。不如,赵王爷干脆赏脸,在寒舍住下好了,还能省去一番走动劳顿。” 我脑中有片刻的发懵,随后耳根便烧了起来,我张了张嘴,却是发出一阵自己也听不明白的结巴声。 忽然从窗内伸出一只手来,在我鼻头上轻轻碰了碰。我茫然看去,宋文禹将指尖上沾的墨水对着我晃了晃,我摸了摸鼻尖,湿漉漉的,指腹一层浅浅的墨水印。 他说:“跟你说笑的,小花猫。快回去吧,这几日天有些冷了,下次多穿些衣裳再出来走动。” 记得当时我唔了一声便走了。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懊悔万分:我为何不立刻应了他方才那句话???跟宋文禹同榻而眠,这这这……这难道不是我日思夜想之事,不是时常出现在我梦里的内心期盼?! 现在想起来,我都还不免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唉!我真是个十足的怂包! 不得不说下汤城真的是个适合小居的好地方。尤其我住的那座小宅,宋文禹选得极好,环境清幽,出门便是鸟语花香,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涧徐徐淌过。小刘陪着我在宅子外面散步的时候,看到溪水里几尾鲫鱼争相游过,我心头一跳,叫小刘快马加鞭去买来鱼竿和饵,在岸边铺上一块布,坐在上面,和小刘一人一根竿钓起鱼来。 暮色四合,我望着我的木桶里两条小小的银飘鱼,叹了口气,将它们丢回溪水里,又去看小刘的桶——两尾大鲫鱼正在热闹地扑腾。 我让小刘刨了其中一条鲫鱼,另外一条放在池子里暂时养着。晚上吃饭的时候,煲了一锅浓浓的鲫鱼豆腐汤。 宋文禹的面容有些疲惫,想是今天的公文格外多些。他坐到饭桌旁,闻了闻砂锅里的鱼汤,看着我说:“好香。” 我给他盛了一大碗汤,给小刘舀了一碗,自己舀了半碗,也不急着喝,偷偷抬起双眼,见宋文禹拿着汤匙喝了一小口,忽然眉头一抬,扭头看向我:“这味道……是……你做的么?” 我羞赧地点了点头,“如何?” 宋文禹清朗一笑,“难怪这么清甜,这样一比,平时吃得厨子的饭菜,但是黯然失色了。” “咦?是吗?我怎么觉得鱼汤都差不多是这个味道呀,哪里有什……”小刘那不合时宜响起的说话声被我逐渐变得阴沉的脸硬生生地打断,他吐了吐舌头,继续埋头喝汤。 宋文禹又是朗声一笑,他说:“小刘,等哪一天,你吃到自己心爱之人为你亲手做的饭菜,你就会知道这其中的别样滋味了。” 听到这话,我这张老脸,又立刻回春了。 我眉开眼笑地看着宋文禹把一大碗鱼汤几口喝光,连忙接过他的碗,舀了满满一大碗鱼肉混着豆腐,宋文禹果然很给面子,不仅很快吃完了,还十分主动地继续去砂锅里盛汤,直到喝了个底朝天,才放下碗筷,对我微微一笑,“辛苦你了,今日是吃得最好吃的一顿。” 我摆了摆手,正要说话,一张嘴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小刘连忙说:“少爷,今天溪边的风有些大,你定是得了风寒了。” 宋文禹看向我,说:“这鱼也是你亲自钓的?” 我连忙否认:“不是,这是小刘钓的。” 宋文禹说:“不是说了天冷了让你注意饱暖,你穿这么点衣裳,在外面吹风做什么。” 小刘附和道:“就是,少爷你肚子上还有个洞呢。我劝你也不听,这下宋大人发话了,你总该听了吧。” 我正努力瞪着小刘,示意他不要多嘴,肩头忽然一暖,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涌满了周身。 宋文禹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我的身上,说:“今晚去我房中睡。” 小刘立刻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一副不得了的神奇,我又朝他瞪了两眼,他反而朝我挤眉弄眼地笑,我霎时有些心虚地转过头来,心口轰隆擂起了鼓,颇有些纯情少男的羞涩。 哪知……宋文禹让我和他一起睡,就真是将我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陪着我,睡了一觉,他说怕我晚上乱踢被子,再着了凉,风寒加重了就不好了。 我虽很是失落,但因为太过激动,出了一身热汗,第二日风寒便好了。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小刘来问我风寒好了没有,我说昨夜出了一身热汗,现下已经好了以后,他那一副了然万分的表情。 嗯,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同学的不嫌弃!新年快乐,诸事顺遂~ ☆、碧空 3 宋文禹走的第七日,我半躺在先前与他下棋的长椅上,自己跟自己下棋。 下着下着忍不住想起自己腿受伤的时候,便是这样与宋文禹面对面下棋。他喜欢执黑棋,却总让我先下。我每每被他围困得焦头烂额,抓耳挠腮,而他总是不急不缓地从棋笥里挑出一颗,再稳稳地落下,从棋局开始到结束,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赢了会笑,输了也会笑,眼角弯起来,密密的睫毛覆下来,让我即使输了棋也完全不会懊恼。 说起来,似乎每次与他相处的日子,我都在养伤,不过能换来这些回忆,我倒是觉得,那些伤,受得颇为值得。 想到这里,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去津州找宋文禹。 无法,我太思念他了。 我跑回房间,匆匆拿了两套换洗衣裳,扔在包袱里,再摸出一大把银票,将包袱一捆,丢在肩上。可刚走出院子的月门,小刘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少爷,少爷,那王相之子又来啦!” 我还没来得及躲,王香淇已经大步冲了出来,跑到了我的面前。我见他气喘吁吁,像是来得非常着急。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张口说话,他说:“赵荞,你究竟跟我爹,说了些什么?” 我讪讪地笑了两声,“这……怎么说呢,其实,这不,也是为了你好。” 关于王香淇,其实有些说来话长,还得追溯到我刚从江南回上京城那段日子。 那个时候,王香淇日日都来赵府找我,守门的小厮便日日都来通报,以至于我一看到那个守门的小厮就知道王香淇又来了。 不过我那时,除了楚翊还有宋文禹谁也不想见,所以我干脆闩了大门,将整个赵府封闭了起来。 王香淇便日日来叩门,足足叩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日,传话的小厮说王香淇在外头一动不动站了一个下午。这之后,就再没听小厮说他来过了。 我本以为他对我的那一段实在莫名其妙的情,到此也就了了。 可哪知,除夕夜宴的当晚,我才出宫门,还没走一刻钟的功夫,就被蒙上一块黑布,截走了。 我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发冠,望着坐在我对面气鼓鼓的王香淇,说:“王香淇,你究竟想干嘛?” 他将桌子一拍,大喊一声:“这么久时间,你去了哪儿?!!!” 我一愣,接着,老实回答道:“前些日子受了点伤,便外出疗养去了,去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跟谁说上一声。” 王香淇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一般,仍然自顾地在说:“……那次围猎匆匆看见你一回,本来想着等围猎结束了就去找你,你却忽然消失了,我到处找你,却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我……我又不能直接跑去问陛下。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不顾你府上小厮的阻拦,冲了进去,却是发现连你府上的管家都已经不见了人影……”他突然伸出手,攥着我的衣袖,大喊一声:“我!我真的很担心你!” 我将两只衣袖用力从王香淇手心挣了出来,拱手对他道了句谢,“哎呀,劳烦你记挂了。其实呢,主要是当时事出突然,我也是昏迷之中被带出了上京城,等我醒了以后,人已经在下汤了,所以……” 王香淇突然说:“不对,你是不是在骗我?你身旁,不是有个厉害的武林高手一直在保护你,何至于会受伤昏迷?” 我说:“当时我救人心切,玄影他正巧不在身边,所以,就中了一剑,人也立刻晕过去了。” 王香淇急忙问:“伤在哪儿了?” 我笑道:“就是肚皮上多了个伤口。” 他又问:“那如今可无碍了?我家里看病的大夫在上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我等会儿便让他来给你看看。” 我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不用这样麻烦。一点小伤,早就痊愈了。我这不好端端地被你绑到这里来了么。” 王香淇紧张的神色才忽然一松,说了句:“对不住,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怕你回了赵府,又不见我了……”接着,眉头又是狠狠一蹙,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少倾,垂目说了一句:“你方才说你救人心切……那救得人……是……宋文禹罢。” 我点了点头。 王香淇眸子一黯,偏过头去,幽幽的烛火下,面容显得格外轮廓分明,很是硬朗。其实这人不阴阳怪气的时候,还是十分好看的。他这名字,确实与他这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沉默了半晌,我口有些干,正想讨壶茶水喝喝,王香淇却突然说了声:“你走罢。” 我如蒙大赦,连忙告辞,提起步子便走。 我还急着赶去夕颜斋吃年夜饭! 到了夕颜斋,宋文禹已经在大门口等我了,一见到我,连忙迎了上来。我的外袍落在了王香淇那儿,他见我穿得单薄,眉心微微皱了皱,将自己的大袄披在了我的肩头。 我披着宋文禹的袄子进到饭厅时,宋伯母和宋姨母已经在等我了,似乎等得有些久了,一人拿了一双鞋底在纳,说是给我和宋文禹一人一双,冬天穿着特别暖和。 我不由地心头一暖,连忙上桌吃饭。 酒足饭饱。趁着宋伯母和宋姨母收拾碗筷的空档,我对宋文禹说:“那王香淇,其实并不是个坏人,他之所以那般叛逆是因为不得王相重视,便只好大张旗鼓地做些坏事,为了引起王相的重视。对了,还有之前春红的事,也都是误会。总之,他这人,其实心眼不坏。” 宋文禹看着我,问:“为何突然提起王香淇?”顿了顿,又说:“你今晚迟了这么久时间,是因为他。” 我点了点头,说:“出了宫门没多远便被他掳到相府去了,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耽搁了。” 宋文禹垂眸想了会儿什么,接着,抬起双目,说:“我明日下了朝,去跟王相好好说说,说他这儿子,其实是个可塑之才,让他用心教诲王香淇。” 我呆了呆,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宋文禹的心眼,也大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对王香淇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我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想:王香淇啊,王香淇,看你这回还有没有这闲工夫再来逮我。 好死不死,这回却又被他逮了个正着,还是在我心急火燎地要去找宋文禹的时候。我只能默默懊恼,倘若我那决定做快一些,再快个一刻钟出门,便就能溜之大吉了。都怪自己,这般磨磨蹭蹭。 不过此刻,我只能赔起一张笑脸,说:“上次你不是与我说了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我觉得,或许可以做些什么帮一帮你,缓和缓和你们父子如此紧张的关系。所以,特地帮你在王相面前美言了许多句。举手之劳而已,不用特地亲自跑来谢我。” 王香淇紧紧地盯着我,“若是你去说的,我爹会听才怪了。是……让宋文禹去说的吧。” 他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的语气。我一边点头一边说:“是。不过宋文禹他现下去津州出公差啦,人不在上京城内,你就不用特地再去找他当面道谢了。” 王香淇笑了一声,但是怎么听,都是咬牙切齿的那种笑,他说:“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们二人才是。现在我爹日日天还未亮就来督促我读书,给我请了九个夫子,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轮换着给我上课。我还是趁着吃饭的空档偷跑出来找你的,估计再过一会儿功夫,我爹就会派人来抓我回去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好事呀王香淇。说明王相知道了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开始重视你,好好培养、教导你了。好好表现啊,往后就别老是偷跑出来了。而且你也是快做官的人了,争取多多为百姓,做些实事才好。” 王香淇要笑不笑地说:“哦?是么。若换你来以这样的方式承担这份看中,你愿意么?”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不愿意。” 我本就没有什么宏图大志,更何况现在满心只想与宋文禹双宿双飞,哪里会愿意。 想了想我又补充道:“不过,你可以借此机会,洗心革面,好好做官,褪去过去的恶名。总之,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其实像我这样,如过街老鼠一般,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对么。” 王香淇没有说话,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目光一转,落到我肩上的包袱上,沉声问了一句:“你要出远门?” 我摸了摸鼻头,不知作何回答,糊弄地笑了笑。 王香淇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又是去找宋文禹?” 我嘿然一笑,“正是。” 王香淇忽然不说话了,默然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嘀咕一句:“为何在你的眼里,永远……永远只有宋文禹。” 废话,我喜欢宋文禹喜欢得要命,当然满心满眼都是他了。 我望了望日头,时辰尚早,既然话已经说明白了,便不打算再与王香淇继续说那闲话耽误时间,瞄准一个空档,侧身一扭,抓紧肩上的包袱,提起步子跑了。 ——“对不住王香淇!回来再与你叙旧,我赶时间,先行一步!” ☆、暖阳 我买了匹最贵的马,一路快马加鞭,第二日午时便到了津州。 我看到宋文禹的时候,他正在与几个穿着官袍的人说话,神色十分认真。我本不想打扰他,正要转身,打算去园子里逛逛,哪知他却忽然抬头,看到了我。 见到我突然出现在这里,宋文禹似乎愣了愣神,接着,朝那几个官员说了几句什么,便站了起来,大步朝站在门口的我走了过来,目光定定地投在我脸上,我咧开一张嘴正想与他打招呼,他却倏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大步往外走去,我扭头朝敞厅中望了望,看到几张瞠目结舌的脸。他一路将我拉到一件雅致的客栈,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我一脸茫然地任由他拽着,看着一路上各式各样诧异的脸。 进到客房中,宋文禹站在我的面前,垂眸看着我,我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一张嘴,却变成了一阵含糊。 因为宋文禹的唇,贴上了我的。 许久,他终于放开了我的嘴,我这才稍稍清醒了些,在天上飘着的魂儿也往下沉了沉,可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颈间又传来一阵温润。 接下来,像在梦里,又像在云端,飘飘然不知究竟今夕何年,而我唯一知道的,便是宋文禹这三个字,深深地嵌进了我的心底,再无法抹去。 日已西沉。我僵硬地躺在床上,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也不敢动。宋文禹低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说:“看着我。” 我装作没有听到,面上又开始泛红。 他伸出手,将我的脸轻轻地扳向了他。我鼓了鼓勇气,抬眼看着他,他的眼角和嘴角有着温和的笑意,他张开好看的嘴唇,说:“对不住。我……”顿了顿,接着说:“我实在是太想你了。” 我连忙将头转了回去,瓮声嗯了一句。心里面却乐得噼里啪啦地放炮仗。 嗯……怎么说呢,这一趟,来得真值! 我正暗自窃喜着,腹中十分响亮地叫了一声。 宋文禹叹了口气,又扳了我的脸,看着我,认真地与我说:“不管怎么样,要好好吃饭。”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休息一会儿。”宋文禹将棉被一掀,起身,我连忙将双眼一闭。 宋文禹坐在床沿穿他的鞋靴,我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了一条缝,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精壮的背影,立即又是一阵气血翻涌,我连忙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了。 等宋文禹出了屋子,我才连忙坐了起来,将自己的里衣穿上,扣好全部的扣子,才又重新躺下,将双手放在棉被之上。方才一直紧紧地捂着这厚厚的被褥,可把我热得快傻了。 我为了快些见到宋文禹,确实连饭也没有好好吃,一路上也几乎没有怎么休息,一直在不停地赶路,如今终于见着他了,才终于心安,此刻顿觉疲惫,双目一阖,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床旁摆了一方小案,案上有几个精致的瓷碟,只是这瓷碟里的吃食……一盘酥饼已然炸得焦黑,几块方糕也是大小不一,唯一看得过去的便是那一碗糯糯的米粥,虽然也煮得微微有些发黄就是了。 宋文禹坐在床沿,表情微微有些异常,我还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类似“不自在”这样的神情。 我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咳了一声,也不看我,说:“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眼下粥应该也不烫了,就……随意吃点罢。” 我半坐在床头,端起米粥,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 ……甜。齁甜。不愧是喜欢甜口的宋文禹。 我强忍着这股甜得发腻的味道,将口里的粥囫囵吞了下去。 吃完一口,瞥见宋文禹在看我,我转头看他,看到他眸中似乎……隐隐有些……期待? 我又看了看面前的吃食,这才恍然,连忙十分做作地“唔”了一声,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连声说:“好吃好吃。又甜又糯,熬粥的火候也掌控地恰到好处,软烂入味。这个客栈的厨子真不错!” 果然,宋文禹的嘴角瞬间带上了一丝笑意,他说:“再吃些点心。” 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拿起一块黄中带黑的炸酥饼,极力控制住微微发抖的手,塞了一大半到口里,狠了狠心,咬了下去。 清脆的一声响,一股又苦又咸的味道在我的口里轰然炸开,这浓烈袭来的绝妙口感,让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强忍着泪水,一边发出美味的“嗯~”声,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好不容易将这一大口酥饼咽下,才终于喘了口气。一转头,又看到宋文禹隐含期待的目光,我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炸酥饼,咬了咬牙根,一把塞进了嘴里,依然状做品尝美味,细细地嚼了一阵,才敢咽下,生怕宋文禹看出什么破绽。 接下来,我便在宋文禹期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将案上的吃食一扫而光。最后一口粥咽下的时候,我的舌根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努力撑起一个笑容,对宋文禹说:“这客栈的厨子手艺不错,做的吃食卖相一般,但是十分美味,爽口。真教人意犹未尽。” 宋文禹立刻说:“那我再去给……嗯,让厨子给你做一些。” 我慌了神,面上却极力保持镇定,摆了摆手,淡定地说:“不用了,已经吃得很饱了。再吃就会撑了,吃得太撑了,反而不好,是吧。”怕他起疑,我还特意打了个嗝。 宋文禹这才打消了再去给我做东西吃的可怕念头,柔声问我:“想继续睡还是出去走走?” 我大老远跑来,怎么会浪费时间睡觉,自然要分秒必争地与宋文禹多多相处了,连忙说:“不睡了不睡了,我们一起出去走一走,转一转。话说,这还是我头一回来津州呢,对你长大的地方,我好奇得很。” 宋文禹“嗯”了一声,坐在床沿,侧身看着我。 我正要掀被子下床,掀到一半,又连忙盖了回去。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此时此刻的我,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而宋文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朝宋文禹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要找找我的裤子。” 他立刻从床尾的棉被下摸出一条裤子递给我。 我接过裤子,拿在手上,有些呆滞地看着宋文禹,而宋文禹依旧端坐在床沿,看着我。 二人相看,默默无言。 半晌,我酝酿了片刻,先开口说道:“宋兄,我要穿裤子了。” 宋文禹“嗯”了一声,身体连着目光依然纹丝不动,没有挪开过分毫。 我再次酝酿了一小会儿,开口说:“宋兄,能不能先暂且回避一下?比如到门外等我那么一小会儿。我将裤子穿好之后,就立刻出来。” 宋文禹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启唇说:“无妨,你穿。” …… ……你当然无妨了!又不是你光着腚!是我!我有妨啊大哥!!! 我暗暗吸了口气,脑中灵光一闪,将裤子塞进了被中,摸索着穿上了。 而宋文禹,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似乎……有着微微的遗憾。 ……这是在遗憾个什么劲啊! 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宋文禹与我并肩走着,没走多久便来到一处热闹的地方——水市。 津州靠海,水产业兴旺。在岸边就地兜售水产的商贩很多,聚在一块儿,便是水市。 其实赵家在津州有好几艘大渔船,只不过我家的产业太多,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亲自一一去看过就是了。 夜色虽浓,这里依旧热闹。商贩一边将新捕捞上来的鱼虾贝螺布置在自己摊点之上,一边哈着白气与周围的同行有说有笑地聊天,时不时地吆喝一声“新鲜的海鲜,个大鲜嫩,好吃不贵!” 冷冽的天,却让人从中感觉到某种温暖。 宋文禹拉起我的手,轻轻扣住。他领着我慢悠悠地走,我好奇地四处看,看到什么不认识的水鲜便问上一句,奇怪的是,宋文禹居然全都认得,对答如流,甚至连兜售的价格都能说得出来,我问了问商贩,竟都是对的。我讶然地问他,“你莫不是小时候天天在这里玩?” 宋文禹点了点头,“不过不是玩,是跟他们一样,在这儿做生意。” 我顿时来了兴致,“你不是来这里读书的么?” 他笑了笑,摊点上的灯光印在他的眸中,像两颗温暖的星子,他说:“姨母她在水上吹了几十年的风,腿脚不太好,我下学了就来这里帮忙。若是学塾放假不上课,我就跟着姨母出海捕鱼。” 我恍然地说:“难怪你游水那样快了,想必就是这个时候锻炼的好水性吧。” 宋文禹忽然将脸凑了过来,几乎要贴在我的面上,他笑着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游水快了?” 我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地就想糊弄过去。 他却不肯放过我,盯着我又“嗯?”了一声。 我念头一转,抬起眼皮,大声说:“就是在你趁人之危,借着渡气的由头,轻薄我的时候。” 这下轮到他愣了一愣,随后他便朗声笑了。印着暖融融的灯光,我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只觉得心间,一缕暖阳倏然照了进来。 ☆、暖阳 2 第二日,宋文禹很早就出去了,一个晌午便将一整日的事办完了,他回来的时候,我还仍在梦里荡漾。 宋文禹叫醒我,问我饿不饿。 我一个激灵,忙说不饿,将他再次下厨的念头先一步扼杀掉。 哪知他却说:“那我就让……厨子少做一点。不管饿不饿,也都要吃东西。” 我立刻翻身下床,穿好鞋靴,外袍,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精神抖擞地站在宋文禹面前,“今日你带我去你读书的地方看看吧!我实在好奇,已经按捺不住了。至于午饭么……就到外边随便吃点,边走边吃,不耽误时间,如何?” 宋文禹:“可……” “别可了。”我拉了宋文禹的手,飞快地出了客栈。总之,让宋文禹离后厨越远越好。 津州地界不大,出门也不用坐马车,更犯不着骑马,无论去哪儿,似乎只要走一会儿路就到了。不过此刻立在我眼前的,却是一户人家的大门,一扇古朴的黑色大门,上面有一把掉了漆的手环。 我问宋文禹:“不是说去你念书的学塾么?” 他笑而不语,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那扇黑色大门。 孩童的读书声倏然传了过来,我和宋文禹沿着声音寻去,拐过一扇贴满画纸的墙,便看到两扇大窗,窗旁几颗圆圆的小脑袋正在摇头晃脑地念课文。 我走到窗旁看了看,学厅中大概坐了约莫二十几个小孩子,高矮不齐,年岁好似有些差别,有的看起来得有十一二岁了,年纪小些的却还是七八岁的小儿,缺着一颗门牙,念书的时候都呼呼漏着风。 讲台上,一个头发花白,须子长长的老者盘腿坐在蒲团上,跟着学生朗诵课文的节奏一顿一顿地点着头,很是投入,倒也没有发现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我偏过头去,轻声对身侧的宋文禹说:“这便是你读书的地方?” 宋文禹望着学厅内的念书的学童,目光很是柔和,他轻轻嗯了一声,说:“我在这里,念了七年的书。” 我拉了拉宋文禹的衣袖,把他引到一处长廊,我问他:“这不是学塾,而是这户人家的家主自己办的私塾吧?” 宋文禹点了点头,说:“私塾的学费少了很多,只用交那学塾的一半。姨母出海一趟确实辛苦,能少去吹些风浪就尽量让她少去些。”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宋文禹眉眼弯弯地看着我,“别叹气,这里很好,不比那学塾差。方才讲台上那位教书的夫子,可是个探花郎,学识渊博得很,我一直很崇敬他的,现在仍是。” 我有些惊讶,“当真?探花郎不在朝为官,怎么躲在这里教书?” 宋文禹说:“似乎是家中出了变故,妻女都意外逝世了,只剩了他一个人,他便离开了上京,回到老家,再不愿踏出家门了。” 我恍然地说:“那难怪了,出了这样的事,换做我,也心灰意冷了,自然也没那心思再做什么官了。” 宋文禹在廊沿处坐下,我也跟着坐了下来,我的肩膀紧紧地挨着他的肩,却觉得还是不够,又望他身侧挤了挤,这才安生下来。 四合院正中一颗瘦弱的蒲柳正随着风拂动,枝叶刮擦,发出轻轻的响动。 “这位夫子姓什么?他对你好么?”我问宋文禹。 宋文禹捡了颗石子拿在手里玩把,他看着手里的石子说:“读书的时候这里的学生都叫他严老,不过我叫他老师,他很喜欢我,说我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孩子。” 我立刻说:“哪有这样夸自己的,不害臊。” 宋文禹淡淡地说:“事实如此。而且,我也没教老师失望。”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好,我大名鼎鼎的状元郎,宋青天宋大人。属你最厉害,行了吧。” 宋文禹也笑了,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石子轻轻弹了出去,低着头咕哝了一句:“其实,说句实话,我并没有那么好,我也……曾想过放弃。” 我一怔,连忙问他:“放弃什么?” 他将头抬了起来,好看的嘴唇微微一张,说:“想过放弃念书,放弃考学,继续回到山野里放牛,在家中喂猪,种地,照顾母亲。回到……遇见你之前那样的生活。” 这一番话委实听得我满目震惊,我连忙追问道:“为何?!你念书这样有天分,怎会想过不再念书了!” 过了一会儿,宋文禹似乎找到了开始的话头,缓缓地说了起来。 他说:“不知道因为我是外乡人,还是因为老师总是表扬我,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我自己未曾发觉的原因,在这里读书的几个比我大些的小孩,他们很不喜欢我,或者说,厌恶我。他们总是变着法地欺负我,不是将我的饭盒打翻,就是将我的课本撕烂,或是将我才买的笔,折成两截……不过这些,我都默默忍了。唯有一次,我没有与他们妥协。那是……我上午在水市帮完忙,下午来上课的时候无意中将钱袋放在布包里一并带了过来,他们看到了便要来抢,我死死地拽住钱袋,他们便狠狠地打我,踢我头,我的背,咬我的手,我当时并没有觉得疼,只知道将钱袋护在怀里,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抢去了,因为这是家中三人一个月的开销。幸好后来老师看见了,他对我说,‘别怕,往后再有这种事,就告诉老师,老师一定会帮你的。’我眼眶一酸,却没哭,印象中,我长到那么大,从来没有哭过一回,可当我回了家,将钱袋交给姨母时我却突然落泪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觉得疼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那时候,确实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念头,不想念书了。你知道,小孩子的内心其实都很脆弱,禁不住这种事情,在大人看来的小事,或许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嗯,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这是我第一次听宋文禹一口气说这样长的一段话,声音低沉醇厚,明明是在说着一段不太开心的回忆,却仿佛是在念诗文一样,我听得很认真,心口也一跳一跳地,有些细小的心疼。 我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就像我小的时候我爹不让我吃糖,我就觉得天都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样。” 宋文禹说:“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又笑了笑,“方才那些话,是不是,显得有些幼稚了?” 我说:“哪里幼稚了!若换做是我,我早就不愿意来这里读书了,哪里还能忍到那个时候。”想了想又说:“不对,若换作我,我也不会走,我要把他们一个个都狠狠地揍回去,让他们吓得不敢来读书,或者,认我做大哥,摆到在我的铁拳之下。可惜了,可惜你那时候没碰上我,不然我定能罩着你。那……你如今就得给我端茶倒水,叫我大哥了,哈哈。” 宋文禹低低地笑了一声,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对了。”我又继续说:“那你后来是怎么想明白了,又继续好好念书了。” 宋文禹偏头看着我,说:“你。因为你。” 嗯???我??? 我用食指指了指自己,问了一句:“我?” 宋文禹点了点头,说:“还记得我们在那猎场的山洞里,我与你说过的话么?” 我努力想了想,接着,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说……你说你努力念书考取功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能站在我的面前?” “嗯。” “……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你便坚持了整整七年?” “嗯。” “确定只有这一个原因??!” “是。” 我伸出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天上的仙子啊……哪里就能把你迷成这样……而且,我那时候也就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儿,还并没有出落成这样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宋文禹说:“其实少时的我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执着。不过现在想来,原因或许很简单,因为,你的身上有种纯粹的快乐,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好似靠近你,便也能拥有快乐。” 我对这个说法微微有些不满,“哦”了一声,说:“原来你就是想找我寻开心的。” 宋文禹伸出一双大手,在我的头顶揉了揉,他的嘴角漫开一个好看的弧度,浅浅的眸子像琉璃一样,他说:“不过现在,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这才贼眉鼠眼地笑了。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的,那个声音说:“文禹?” 我回过头去,看见严老站在门口,望着我们这边。 宋文禹连忙迎了上去,叫了声“老师”。 我看到严老苍老的面庞上,涌起了遮不住的欢喜。他说:“你小子,怎么又来看我了,京中难道不忙么?” 宋文禹笑了笑,说:“这回倒真不是特地来看您了,我是有公事来的津州,而且,是他要来的。”他我招了招手,我站在廊上,忽然有些局促。 我深吸了口气,理了理衣摆,快步走上前去,还未开口说话,宋文禹一双大手便揽上了我的肩头,他说:“老师,这是我的爱人。” ☆、无常 晃眼又过了两年,到了七月,楚翊十五岁了。 他长高了许多,已快赶上我了,可是却比小的时候瘦了整整一大圈。每每看见他在兴乐殿外的长廊上扶着玉石栏杆等我的时候,我都会担心,好似一阵大些的风都能将他吹走似的。 楚翊模样本来生得很是俊朗,可这俊朗之中,却有着突兀的忧愁,他总是不经意地锁着眉,连笑得时候,眉间都不曾放松。 我如今已二十有七,还有三年便可功成身退。虽然在别人看来也没什么“功”,甚至都是“过”,不过我不在意,因为我最大的“功”,就是宋文禹。 我前世定修得功德无量,今生才会碰见他这样好的一个人,还与他执手相伴,过了这么些年。我满足得不得了。只是每每面对楚翊的笑容时,总是没来由地愧疚。我知道,他的笑容里,有着与他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不相符的孤独。而我却得尝所愿,过得如此幸福美满,所以,我总有些不敢面对他。 我曾几度想要与他促膝长谈一番,可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要如何宽慰于他,因为总觉无力,说得再多,也都是些没用的絮叨罢了。田斯文分明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了短短的一瞬,昙花一现,可楚翊整个人的朝气,都好似随着那颗凋零的昙花一块儿消逝了。 楚翊过完生辰后的一个月,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我在他身旁五年,他头一次没有跟我商量便做下的决定。 他十分平淡地对我说:“表哥,朝政过于繁忙,我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我预备去大佛寺清静一段时间。已经与那里的主持说好了,很快便会动身过去。朝政就暂且交给九弟,当然,九弟还小,依然要靠表哥辅佐。诏书我已经拟好了,你看看。”就像是在说最近的天没有之前那么热了一样随意。 我没有接楚递过来的那本明晃晃的诏书,而是故作轻松地问他:“怎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还是碰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了,尽管与你表哥说就是了,表哥替你解决。” 楚翊的目光恍惚而缥缈,好似看着我,又好似透过我,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半晌,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表哥,我累了。” 我握着手里的茶杯,没有说话。直到手心渐渐凉了,我将茶杯置于案上,说:“好,就依陛……依你。放宽心些。无论如何,都还有你表哥我。” 楚翊咧出那颗机灵的虎牙,眉间终于一松。 “谢谢你,表哥。” 我摆了摆手,转身,走出门去。 翌日,楚翊便在朝堂之上宣旨,在一片沸沸的议论声中,立其九弟楚祐为新帝,而我,依旧还是那个监国的外姓王爷。 楚翊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去送他,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便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只听那个叫小芳的婢女说,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还提了两个竹筐。 我拿着字条的手,止不住地抖了抖。 才短短几年时间,那个还不太会握笔的小小少年,如今的字已写得刚劲有力,隐有大家风范了。不过,写下这张字条的少年,可能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再写字了。 纸上写着:得尝所愿,勿念。 回去以后,我在赵府的大柳树下站了一会儿,又掏出那张纸条看了看。不知为何,分明最讨厌哭哭啼啼的我,眼眶却微微地湿了。 忽然肩头一重,一双大手将我揽进了一个宽厚的臂弯,一个声音从耳畔传来:“我会常陪你去看他。” 我将头搁在宋文禹文禹的肩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文禹文禹接着说:“今晚去夕颜斋吃烧鸭。” 我吸了吸鼻子,将淌出来的半截鼻涕悄悄蹭在宋文禹文禹的肩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宋文禹伯母和宋文禹姨母分别将两只鸭腿夹在我的碗里。宋文禹文禹见状,夹走一只鸭腿,放在自己碗里,说:“你先吃完那一只,再给你吃这一只。” 我忽然想起那时在赵府,宋文禹文禹帮忙找到鸭子后,我和小刘用烧鸭款待他的场景。 不过宋文禹文禹不像我,一个不注意便把碗里留给他的鸭腿自己啃了。他夹走的那只鸭腿一直好好地待在他的碗里,最后,进了我的肚中。搞得我微微有些羞愧。 楚祐跟楚翊不一样,他是有母妃的,而且还有个在朝堂上颇有威望的舅舅——柳太尉。 柳太尉名柳江淙,其妹柳江雁正是新帝楚祐的亲生母亲。 柳江淙此人,我不太熟悉,只知道他虽然官位品级比王相低了一阶,不过手握兵权,实则地位已与王相齐平。他们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甚至,那柳太尉还隐隐有要越过王相的架势。如果说朝中众臣对王相是敬重的话,那对柳太尉,更多的是敬畏。 我与柳江淙打过几回照面。我知道,他是个傲气的性子,他很看不上我,因他虽然对我拱手称臣,却是用鼻孔看得我。不过我也不与他计较,但不是怕他,只是卖他个面子,望他好好为楚国,为楚翊,建功立业。 如今,自己嫡亲的外甥坐上了龙椅,这柳江淙,更不得了了,甚至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 这日,我去兴乐殿教楚祐批折子,路过宣化门,这个时辰文武百官刚刚下朝,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而人群中,却有一人,十分扎眼。 只见那柳江淙,乘坐着一架华贵轿辇,堂而皇之地从宣化门晃晃悠悠地出来,惹得一众大臣纷纷侧目。 先不说臣子怎能在宫中乘轿,这宣化门是堂堂正殿之外,如此放肆,实在过火。 我走上前去,将柳江淙的轿辇拦了。抬轿的轿夫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昂起头看着轿上之人,等着他发话。而那柳江淙,斜斜地倚在座椅上,一声不响,只是依旧用他的鼻孔看着我。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站着,昂着头,面无表情地与柳江淙对视。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反正我的腿脚是有些微微酸了,抬轿的几个壮汉额上也都滴了汗下来。几个看热闹的大臣还没有走,在远处翘首观望。 柳江淙淡淡一笑,说:“呦,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拦路讨食的闲杂人士呢,也没注意看,没曾想,原来是我们尊贵的赵王爷。”换了个姿势,“赵王爷,劳烦让让,您老人家,挡着臣的轿椅了。” 我沉了声说:“天子身畔,龙脉之上,不应如此放肆,不成体统。” 柳江淙笑道:“实在抱歉。老臣最近旧疾发作,腿脚不太灵便,故,只能乘轿出行,还望赵王爷海涵才是。” 我立刻说:“腿脚不便可以告假,或是让人搀扶行走。总之,这样不行。” 柳江淙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随后,故作为难地看着我,“可……老臣眼下确实无法走动了,又当如何呢?” 我只知道这柳江淙为人有些孤傲,倒是真没想到这人如今变得这般胡搅蛮缠了,或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了,就本性皆露了。 见我不说话,柳江淙不急不缓地捋着须子,还顺道,踮起了二郎腿。 我也有些恼了,冷冷地看着轿上那人。不知为何,看着柳江淙那两撇八字胡须,越看越觉得格外猥琐。 气氛正愈发僵持,我忽然心生一计:继续耗!等这四个抬轿的轿夫吃不住力了,将这个柳江淙摔个四脚朝天,看他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嚣张。 可又是对峙许久,那四个轿夫除了疯狂地淌汗之外,手臂却是纹丝不动,抖都不抖。反倒是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头也昏了,眼也花了,竟微微有些站不住了。 柳江淙哈哈一笑,“赵王爷,不要这样固执,您就对老臣让出一步,又不会怎样。” 听了这话,我更是一股无名之火腾了起来,正要说话,身后响起一个冷冽的声音:“让?为何要让?” 我心中一阵暗喜,立刻抬头挺胸看着柳江淙,因为,我的靠山来了。 宋文禹走到我身侧,与我并肩站定,他比我稍稍高了些,却比我气势足了几倍,他说:“柳大人,熟读大楚律例是你我入朝为官之初的第一要事。下官想着,柳大人年事虽高了些,但离告老还乡,也还有个三两年,那律例,柳大人不会,已经忘了罢?” 柳江淙双目微眯,沉声说道:“今日,你是摆明了替他来撑腰的了?” 宋文禹立刻说:“撑不撑腰柳大人莫管,下官是根据律法办事。若是不服,即刻便可在公堂之上申辩。” “好好好。”柳江淙气极反笑,“看来,今日我不下这轿辇,还要抓我去公堂上判罪了。姓宋的,奉劝你一句,做人做事,莫要太不给活路,否则,死的就会是……哎呦!” 看着柳江淙从轿椅上跌落下来,连着滚了两圈,摔成了一只四脚□□。我使劲憋住了笑,却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一旁的宋文禹低着头,嘴角也是止不住地抖。 方才我听那柳江淙对宋文禹说话得态度如此嚣张,简直气得我要命,满脑子都是如何将这公道给宋文禹讨回来。突然瞥见轿夫露在外头的一截腰肉,我又是心生一计,偷偷伸出一只手去,狠狠地拧了一把那轿夫腰间的痒肉,轿夫一个激灵,肩上轿杆一滑,那柳江淙就变成了眼下这只趴在地上的赖皮□□。 唔,怎么说呢,真是……灭哈哈,痛快! ☆、再会 我将今日之事告诉了楚祐,让他在明日早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此番逾矩之举好生说道一番。楚祐正跟着我乖乖地背着明日要说的念白,柳江雁,也就是楚祐的母妃翩然而来,明知故问地打听了今日宣化门之事。 接着,睁起一双无辜的眼,“哎呀,祐儿,你舅舅他年轻的时候为了楚国在外征战,腿上才落下许多伤疾,如今腿脚不便,行个方便而已,应当多多体谅他才是嘛。”又看着我娇媚一笑,“赵王爷,你说是不是呀?” 楚祐看了看他的母妃,一双大眼转了转,他昂起头,对着我说:“是呀,我们应当体谅舅舅,对么?赵表哥。” 一个月后,新帝便一纸诏书昭告天下,将我流放边关了。 可能还顾念着楚翊的面子,只是说我替年幼的新帝去边关慰问。 其实,这体面不给也罢。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我这奸臣,终于被除了。 消息一出,举城欢庆。我坐马车出城的时候,全城百姓都来送我,说是送瘟神,大家都来去去晦气,跟过年似的。 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来得及跟宋文禹好好道个别,因为我是三更半夜被人从床上绑走的,第二日就给我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敲锣打鼓地送出城了。 我在一派锣鼓喧天里暗自庆幸——幸好,幸好我已提前几日让玄影去宋文禹那里看顾了。我给了玄影一箱金票,可他分文没收,只是说了一句“必保他无虞”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其实转念一想,或许这样也好,宋文禹是不可以,也不能跟我在边关吹一辈子的风沙的,他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为了我这么一个人,太浪费了。 漓州的关隘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居然还有一间单独的屋子给我,虽然比起赵府不止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今非昔比,我一届流放人员,对此,已经异常满足了。 我每天都将我的那间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门前的黄土都被我通通铲掉了,可日日起床,门口不是堆着一堆狗屎,就是摊着一摊牛粪,或是别的不知名排泄物。总之每天一推开门,就是臭,臭气熏天,恶心异常。 于是我的日常工作,除了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发呆外,还多了一项——铲粪。 只要那人能坚持搬,我就能坚持铲,比比谁更有耐心。 说起来大概无人会信,曾经恶名鼎鼎的赵王爷,居然在漓州关隘足足铲了一年多的粪。 不知道这里的风沙有没有将我的面皮吹得粗糙,我只知道,我的嗅觉已经被锻炼得强悍无比。不管面对何种污秽之物,都能面不改色,坦然处之,甚至面带微笑。 嗯,或许,这也是一种成长吧。 这日,挑土的担夫人手不足,我帮着挑了一日的土,也没胃口吃饭,便没跟着大家一起开餐,而是登上了城墙,望着落日,望着比翼的大雁。 忽然卷起了一阵妖风,居然挂到了高高的城墙之上,我在风沙中迷了眼。再睁眼时,不远处忽然多了一个身影,我日思夜想的身影。我不禁笑了笑,赵荞啊赵荞,眼下不光是在梦里了,□□的竟也能看到幻象了,看来这思念,委实由不得我。 谁知那身影竟然说起话来,他说:“赵荞。” 我不由地凝神看去,眼中的沙硕膈得一痛。 嗯?痛的? 我忽然怔住了,半晌,颤着嘴说了句:“宋兄,你怎么来了?” 宋文禹的面貌愈发清晰,两颊微微陷了进去。 这么久没见,他瘦了。 他走到我的面前,定定地看着我,我眯着一只眼,眼角有一滴痛出来的泪。 他张了张嘴,说:“来看看你。” 我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只脚弯着,一直脚伸直,坐在城墙上,一时之间,倒忘了站起来。忽然,宋文禹走了过来,俯身,伸出一只大手握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 我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我伏在宋文禹的肩上,他的身上,依然还是有着一股极淡的清香,我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兄,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哈。” 宋文禹没有说话,揽在我腰间的双手用力了些,好似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 我的破烂小屋因为他的到来似乎完全变了个样。那一夜,他温柔缱绻却又隐隐有些发狠。我却只愿这如水的夜色永远不要亮。 可是天终究还是要亮,我也一直不敢问宋文禹何时会走。果不其然,天才蒙蒙亮我就听到他悉悉嗦嗦穿衣的声音,听着他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他不知道从哪里端了盆清水来,要知道这里的水,可比上京城宝贵。 我故作轻松地看着他将拧棉布浸在水里,再将棉布拿起来的时候,“叮叮当当”一阵轻响。 宋文禹对着我笑了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那块湿布,温柔地给我擦脸。我看着他垂下的眼帘,眼眶忽然一酸,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今早便要走么?” 他的手忽然微微一顿,随后将棉布重新浸回水里,那一盆清水,稍稍浑了浑。我忽然有些释然,也是,宋文禹怎么能待在这样的地方呢。 我拉着宋文禹的袖子,一送再送,一路送到了大道之上,再送下去,我都快要望不见漓州的边塞高墙了。咬了咬牙,我扯起一丝笑意,松开了宋文禹的衣袖,“宋兄,得空常来玩儿呀,漓州欢迎你。” 宋文禹看着我,默默无言。眼中也是不舍。 我推了推他的手,“哎呦,这是做什么。上京城到这儿,马快的话,一个月便也到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做起这幅样子干嘛。快上马车吧,快快,快走吧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放心,这里可没有什么美娇娘或美娇男,全是些糙汉子,而且,即便是有,那又有谁能抵得上你个美娇男呢。咳,还有,我会想着你的。” 听完这话,宋文禹才终于笑了。然而,他却没有乖乖上车,而是将我拦腰一扛,丢上了马车。 直到两匹高头大马“嘚嘚嘚”地跑出去了好远,我才忽然反应过来,“这……这这这,你要做什么宋文禹?!你这样……会被问罪的啊!快放我下去!!” 宋文禹只是噙着一抹笑看着我。直到我撸起袖子就要飞身跃下马车,他才忽然慌了神,将我一把拽入了他的怀里。他低头看着我,声音低哑:“别跑,你不用再回去了,此番,我便是特意来接你的。” 我立刻从他怀里蹦了起来,“好你个宋文禹,为了抱得美男归,竟然学会骗人了。看来,我不在上京的这一年多,你倒是学坏了啊。” 他说:“没有骗你。那柳江淙,已经下狱了,不日便会问斩。还有他的同谋,柳江雁,也被贬为庶人,逐出宫去了。” 原来,许多年前那次南下,宋文禹去查的案子,便是一宗侵吞军粮之案,而那幕后主使,正是柳江淙,足足倾吞了军粮十万余斤。这之后,宋文禹一番调查,抽丝剥茧,发觉那柳江淙和柳江雁二人,宫里宫外,里应外合,揽尽钱财,做下许多伤天害理之事。 再后来,柳江淙的眼线,盯上了宋文禹,便派去杀手,在大佛寺暗杀与他,偏偏又被我阴差阳错地挡了那一剑。这之后,宋文禹便一直在我和玄影的周围,那柳江淙便一直无法得手。直到楚祐登上皇位,柳江淙以为终于大权在握,彻底肆无忌惮,便没再将宋文禹放在眼里了。 我不再京中的这一年,宋文禹联合王香淇与虎灵儿,暗中搜集柳家罪证。再一齐高发至王相与虎大将军面前,这才一举将柳家,连根拔起,彻底扳倒了。 宋文禹只用三言两语便将这些事情讲完了,放佛那辛苦奔波操劳之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我扑上前去,捏起他脸盘,“亏我想着你要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宋文禹啊宋文禹,竟然还敢骗我!我……我定绕不了你!” 宋文禹眸子一暗,“哦?要如何饶不了我?”话才说完,唇又印了下来…… 回到上京,我和宋文禹安置下来,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大佛寺,他的小黑马依旧矫健,不到三日便到了大佛寺的山脚下了。 楚翊似乎长大了许多,他坐在一颗粗壮枫树之下,看着一卷经文。轮廓分明,面容硬朗。 记得楚翊小的时候,我总是庆幸他长得像我姨母,格外机灵可爱,现在一看,倒跟我那死去数年的姨夫凭空生出了几分相似。 我本想叫他的名字,可以开口,却是一句:“陛下。” 楚翊的目光从经文上移开,落到我的身上,微微一怔,随即漫出了一丝喜悦,再看到我身旁的宋文禹,一抹了然的笑意,出现在了嘴角。他将经文轻轻搁在旁边的石桌之上,说:“表哥,宋大哥,好久不见。” 我和宋文禹此番前来所谓何事,不用多说,楚翊已经明了,还未等我开口,他便已经自顾地说了起来:“表哥,这里很好,青灯古佛,有许多的时间来想念田斯文。奸人已除,好好扶持楚祐即可,在表哥的辅佐下,楚祐定会是个好皇帝。” 我愣了一会儿,本来想好的说辞此刻还未出口便被驳了回来。 许久,我叹了口气,在楚翊的额上用力弹了一弹,“早就想这样教训你了,当初你做皇帝的时候不好下手,眼下,可就别怪我放肆了。” 楚翊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朝我咧开嘴,露出一颗狡黠的虎牙。 与楚翊别过,下山的时候,暮色已浓。漫天飞舞的枫叶里,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长梯,我执了宋文禹的手,与他一起,并肩走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给大家说声抱歉,砍了大纲,完结得比较匆忙。因为觉得自己写得不好,而且是越写越不好,实在不想水字数来敷衍大家,就将结局提前了。 很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感谢你们的不嫌弃和支持! 下一个故事会花一些时间准备、琢磨、修改和存稿,希望到时候和观众姥爷们见面会得到更多的认可,也就是《天下第一苟》,有兴趣的可以到我的专栏瞅一瞅。 下一个故事再会啦~